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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陈渐《西游八十一案·4·大唐敦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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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24 22: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品介绍


贞观三年,玄奘扮作流民从长安逃出,意欲西游,不料,一入凉州,就遭到官府缉拿。原来,李世民正准备对东突厥用兵,为防止情报泄露,严禁一切人等私自出关。

这时,有人告知玄奘,敦煌有一条隐秘古道,可直通西域。然而在去的路上,追兵、杀手、间谍接踵而至,玄奘一路逃亡,辗转于沙漠与绿洲之间,从敦煌城到玉门关,攀崖壁、入佛洞……居然触碰到整个敦煌的禁忌:一个牵扯突厥、粟特、吐火罗、波斯、吐谷浑四方多国,足以令丝绸之路断绝的惊天奇局。

局外是千里荒漠,敦煌佛窟,飞天壁画……

局内是血染黄沙,白骨悲歌,更是西游路上难以逃避的生死大劫……





楔子一


大唐武德七年,郑州龙泉寺。

这一年,玄奘二十五岁。他游历荆楚,辩难吴越,又顺着十五年前开凿的大运河北上赵州。

这日,玄奘行止郑州,夜宿龙泉寺,却有州里的司兵参军和一名驿使前来,交给他一份鸿胪寺崇玄署的文书,征召他于九月初七前往长安大兴善寺。

玄奘不禁诧异:“崇玄署如何知道贫僧今夜来到龙泉寺?”

司兵参军苦笑:“这位驿使乃是兵部驾部司的驿官,七日前便来到郑州,要找寻僧人玄奘。他只知道法师正沿着大运河北上,却不知行止。查过各地过所之后,才知道法师尚未抵达,刺史府便派人驻守到运河两岸几乎所有的寺院,就是为了等待法师。”

那驿使拿出一面银牌交给玄奘,银牌阔一寸半,长五寸,上面刻着一行隶字:敕走马银牌。这便是使用官方驿站邮传的凭证,等级最高,由门下省颁发。

驿使着急道:“法师,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四,郑州距离长安九百里,我们必须日行十驿才能在三日内抵达长安。请法师稍事休息,我们这便出发吧!”

玄奘颇感震惊,自己只是初出茅庐的僧人,与朝廷并无交集,却为何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找寻自己?仅仅这一番征召,就涉及门下省、兵部、鸿胪寺和地方刺史府,尤其是日行十驿,即日行三百里,这在大唐驿事的轻重缓急中,已经仅次于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书和军中羽檄了。

玄奘一头雾水,却不敢耽误,当即收拾一番,随着驿使上路。

寺院后院早已经备好驿马,两人连夜出发,驰往长安。

从郑汴之地前往长安,驿路最为便利,三十里一驿,二人每到一驿便更换马匹。根据朝廷法令,一日十驿,中途不得入驿休息,于是乎一日三百里,两人干脆将自己绑在了马背上。

九月初七日正午时分,玄奘二人赶到长安通化门外长乐驿,距离长安城只有十五里。玄奘满身尘土,浑身僵硬,皮肤皲裂,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迹斑斑。几名驿丁上前解开绑绳,将玄奘从马匹上抬了下来,直接送进驿站内备好的马车上。

人一上车,车夫一声鞭响,马车滚滚而去。

玄奘躺在车厢内,浑身酸痛,幸好这幕后主事者考虑得周到,在车厢内安排好了医师。

医师先是喂玄奘喝了一碗参汤,又给他处理身上的皲裂和擦伤,按摩来缓解肌肉疲乏。玄奘精神松弛下来。

从延兴门入长安,行四坊之地,便到了靖善坊大兴善寺,马车在寺庙山门前停了下来,医师搀扶着玄奘下车。玄奘凝望着眼前宏大的山门,不由一阵恍惚,仿佛昨夜梦中,从运河的船上一脚踩空,已经踏进了天下长安。

这时一群僧人急匆匆迎了出来,为首的却是大觉寺的住持道岳法师。

玄奘急忙合十行礼,道岳一把扯住他道:“玄奘,身体可还撑得住?”

玄奘笑道:“无妨。”

道岳松了口气:“那便好。当初扬州的智琰来信说你八月初三离开扬州,顺着运河去赵州,算算时日,萧相公便派人在郑州截你,没想到竟耽延这么久,可真是苦了你了。且赶紧随我来吧,萧相公已经等候多时了。”

玄奘这才恍然,怪不得鸿胪寺能掌握自己的行踪。大唐官员中,能称为相公的只有朝廷宰相,而宰辅中姓萧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宋国公、中书令萧瑀。不过萧瑀为何不惜动用朝廷公器,派人到千里之外找来自己这个无名僧人?

玄奘脸色有些凝重,看来朝廷必定是出了大事。

大兴善寺是长安城中最为宏大的佛寺,占尽一坊之地,道岳一边带着玄奘在重重殿塔楼阁中疾行,一边给玄奘讲述原委。饶是玄奘这些年禅定功夫修得不动如山,也不禁听得脸上变色。

原来今年六月,太史令傅奕又出手了!

武德四年,傅奕上《请废佛法表》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当时朝廷正与王世充、窦建德激战中原,天下未定,最后不了了之。

今年三月,大唐削平境内最后的反王高开道、辅公袥,海内一统,朝政重心转向国治民生。傅奕觉得时机到了,再次上《请除释教疏》请求皇帝禁断佛教。中书令萧瑀针锋相对,两人激烈争论。皇帝李渊下令百官议论,萧瑀和傅奕各自组织人手,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三教论战。

原本双方各有胜负,可是八月初八,一名年轻男子受傅奕之邀来到大兴善寺,在观音院中开了论场,十日十夜,驳倒十七名高僧,一时轰动长安。萧瑀等人灰头土脸,无人敢战。

结果那男子就住在大殿,宣称要挑战天下佛宗论师,坐足一个月的擂主。

萧瑀等人一筹莫展,这时道岳收到了智琰的书信,信中智琰对年轻的僧人玄奘大力推崇,认为他是佛门千里驹,辩诘论战无人能及。萧瑀和首辅裴寂都是佛徒,两大宰相联手,命鸿胪寺发文、兵部驾部司派员,征召玄奘进京。

玄奘问:“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七,那人如何了?”

道岳苦笑:“他还在观音院的大殿中坐着。”

玄奘问:“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道岳脸色凝重:“此人便是大唐开科取士后的第一任状头,而且是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吕晟。他原本学儒,后来入了楼观派修道,武德四年,傅奕举荐他到太医署做了一名从九品下的小官。武德六年开科取士,共开了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其中秀才科为最高科等,叙阶为正八品上,那吕晟一举考中状头。其后进士科开考,叙阶为从九品上,没想到他竟然弃了正八品上的品秩,又去考进士科,结果又夺了状头。”

玄奘也听得愣了:“这……此人为何这么做?”

道岳道:“当时不但礼部烦恼,连陛下都不知该如何给他叙阶了,便亲自遣人问他。你猜那吕晟如何说?”

玄奘摇头。

道岳也面露钦佩:“吕晟说,惜乎明经与秀才同日开考。”

玄奘喃喃道:“此人竟然想一举拿下三状头!”

道岳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这一年来,吕晟名震长安,有诗家称之为——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此人如今就在那大殿中坐着,已整整一个月了。玄奘,击败他!”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走进观音院。中庭里古柏参天,有三十余人正在石阶前候着,除了缁衣僧人和各色品秩的朝廷官员,还有不少黄冠道士。

中书令萧瑀急匆匆地迎了过来,劈头便问:“你便是玄奘?可能赢他?”

玄奘沉默片刻:“不敢言胜败。”

萧瑀恼怒:“智琰说你是佛门千里驹,辩难问诘从无对手,如今怎的怯了不成?这田舍儿在大殿中住了三十日,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日,你若是再输掉,三教论战,我们便彻底输了!”

玄奘没有说话,合十一揖,从容地走上青石阶,朝着观音殿而去。

萧瑀愣怔片刻,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中庭里的众人也鸦雀无声,默默地望着。

玄奘推开观音殿斑驳的大门,昏暗的大殿中,一名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跪坐在蒲团上,正闭目冥思。玄奘一言不发,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趺坐。

吕晟睁开眼,笑了笑:“来了?”

玄奘问:“你知道贫僧要来?”

吕晟打量着他:“十日前,萧公派人去郑州时便已经知道。法师三日驱驰九百里,如执烦恼障,如迎刀头锋。想必你也疲乏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玄奘道:“区区臭皮囊,撇下无挂碍。洪炉烈焰中,明月清风在。”

吕晟目光一缩:“好和尚,不枉我等了十日!法师,这些时日,凡是进入这大殿里的人,我都要问一个问题。”

玄奘道:“请讲。”

吕晟道:“隋朝大业五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迟疑片刻:“应该是九百万户,四千六百万口。”

吕晟赞叹:“好和尚!”

他凝目片刻,继续,“准确来讲,是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三十六万户,四千六百零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人。”

玄奘不动声色:“好记性。”

吕晟冷笑:“我再问一个问题。”

玄奘笑着道:“凡是进入这大殿里的人,你都问两个问题?”

吕晟哑然苦笑:“法师果然辩才无碍!其实这只是因为没人能回答出第一个问题。”

玄奘含笑:“请问。”

吕晟问:“武德六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沉默着摇头:“这是民部机密,贫僧不敢知道。”

吕晟道:“无妨,这不是我的第二个问题。今年初民部记账,两百零三万七千六百七十五户,九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五十六人。法师可知道,这是为何?”

玄奘倒吸一口冷气:“隋末战乱,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吕晟一字一句:“自大业七年崩乱至武德六年,十二年间人口减去三千六百万人!十之有八!法师,我们都是从隋末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群雄争野,杀人盈野;群雄争城,杀人盈城。百姓掘土做饼,易子而食。这天下人对天道、佛陀、纲常可有一丝一毫的敬畏?我等待法师十日,就是为了问您这一句——今日我们辩论儒道佛三教谁先谁后,可有丝毫的意义?”

玄奘沉默了很久:“在吕状头看来,今日我们如何做才有意义?”

吕晟看着玄奘疲惫憔悴的面孔:“法师这副皮囊想必也疲乏了,如今古寺清净,阳光正好,不如你我酣睡一场?”

玄奘想了想:“我且问你一个问题。”

吕晟点头:“请问。”

玄奘问:“为何你要弃了正八品上的秀才科,去考那从九品上的进士科?”

吕晟凝望着他:“听说法师当年是从成都偷渡出川?”

玄奘苦笑:“没错。”

吕晟问:“偷渡关隘按照朝廷律令,要判流徒之刑,法师为何要冒险?”

玄奘道:“只是为了求解心中的大道罢了。”

吕晟问:“听说法师在荆楚和吴越声望卓著,却又为何要北上赵州?”

玄奘道:“赵州道深法师精通《成实论》贫僧想去求解心中大道。”

吕晟笑了:“在下也是如此啊!法师,有一种东西,佛家称之为佛,道士称之为道,帝王称之为法,读书人称之为儒,黔首众生称之为梦想。它能使人与人有所敬畏,国与国永葆和平,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世上不再有战乱、饥荒和痛苦。这个东西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大唐开科取士,不问门第与家世,一举打破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使得寒门士子也有了晋身之途。有人说科举便是这种东西,我却不信,于是便亲自去试了一试,可惜不能六科全中,深以为憾!”

玄奘默默地凝望着他,两人都不再说话。

玄奘打了个呵欠,斜着身在蒲团上躺下:“既然如此,我们便酣睡一场吧!”

吕晟大笑,也斜着身躺下。

幽深古殿,午后的飞尘与日影笼罩在两人脸上,令人昏然欲睡。这些时日玄奘疲惫无比,很快便神思恍惚。

正朦胧间,耳中却传来吕晟的声音:“听说法师是洛阳人,家中可还有亲人?”

玄奘低声:“父母早亡,一姐早嫁,二兄出家,只有大兄在家中务农。吕状头你呢?”

吕晟声音低沉:“我是山东博州人,父亲是一老卒,前隋时就随着韩擒虎征战,后来又随着薛世雄征高句丽,到头来一身伤病。我还有三个兄长,都是在大业年间从了军,大兄战死在高句丽,二兄战死在雁门郡,三兄战死在扬州。”

玄奘叹息:“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十二年乱世,你我都是飘零之人。”

吕晟道:“法师说的当真不错,老父一生征战,却落得家园破灭,三子丧身,后来他带着我回到博州老宅,当真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遥望故宅里,松柏冢累累。从此我就在那家宅和坟冢间读书、长大。”

午后的阳光照着,二人就这样聊着,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从天边传来,是风云在讲述,是青史在呢喃。玄奘终于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寺中晨钟声传来,玄奘才悠悠醒来,吕晟正含笑望着他。玄奘愕然看了看天色,竟然已经是卯时日始,佛殿里窗棂泛白,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夜。

吕晟笑着:“法师这一觉睡得我心服口服!这场论战,是我输了!”

玄奘不解:“这是为何?”

吕晟坦然:“我已经赢了二十九日,全无牵挂,你却不同,你是两大宰相征召而来,肩上担着佛门的荣辱,你敢睡这一觉,自然便是我输了。”

玄奘沉默片刻:“你我谈的只是一场赌局吗?”

吕晟神情严肃,深深鞠躬施礼:“那是你我一生的赌局。既然其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那就倾尽我们一生来寻找吧!”

玄奘含笑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推开观音殿的大门。眼前是层叠殿阁,是辉煌长安,似乎正有一股蓬勃之气在三千六百万的尸骸中觉醒。





楔子二


大唐武德九年。西沙州敦煌县衙,地牢。

地牢深入地下两丈,长不及三丈,宽不过七尺,中间被粗硬的榆木分隔,一侧是甬道,一侧是囚室,空间都极为逼仄,毫无腾挪余地,如同生与死,成与败。

县衙典狱带着一名白直小吏行走在狭窄的甬道中。正是入暮时分,甬道顶上开有几个气孔,直通地面,引下来薄暮的日光,斑驳昏暗。地牢中只有五间囚室,外侧的四间都是空无一人,夯硬的沙石地面斑斑褐色,似乎是昔年陈旧的血色。

典狱打开最内侧囚室的锁链,推开木栅门,白直将一副食盒摆放在地上。

典狱低声:“郎君,该上路了。”

黑暗中一阵锁链响,囚犯缓缓起身,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此人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映出火焰般的光芒。他手上、脚上、腰上甚至颈上都锁着杻铐。七八条镣铐都是粗如拇指,沉重无比,另一端锁在嵌入墙体的铁环上,动弹之间,哗啦啦作响。

白直心中一怯,迅疾起身后退,握住了腋下的横刀。典狱却不在意,走上去打开食盒,里面是一张胡麻饼,一只炖鸡,一壶酒,他把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囚犯语气平淡:“如何死法?斩还是绞?”

典狱道:“瘐毙。”

囚犯呵呵笑着:“一群无胆鼠辈。药便下在这酒里吗?拿过来吧!”

典狱摇头:“郎君,上官的意思是要将你药杀,买些钩吻或乌头下在酒里,不过唐律森严,买卖毒药者皆绞,我却不愿连累他人。这顿酒食只是我一番心意,你是我敦煌乡党,同乡之谊,手上既然要沾染你的性命,却想这酒食清清白白,所以我便取了一截长绫。”

典狱从袖中取出三尺白绫,垂在手上,另一只手托起酒壶。

囚犯拿过酒壶一饮而尽,挥手将其摔碎在墙壁上,忽然疯狂怒吼:“我且去那泰山府君处应卯,他日轮回归来,定要再战敦煌!”

典狱和白直两人沉默地拉开长绫,绞在囚犯脖子上缓缓拉拽,囚犯的怒吼戛然而止,双手握着喉咙,口中仍然喃喃不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囚犯喉咙里咯咯作声,面皮渐渐发紫,身子也越发绵软,脸上似笑非笑,却有泪水流淌。典狱松了口气,正要再加一把力,忽然间囚室内大放光明,整座地牢亮如白昼,刺眼的白光照耀了每一寸角落,纤毫毕现!

两人惊骇交加,双手一松,那囚犯扑通倒在了地上。

两人眯着眼睛勉强望去,却见那似乎穿透万物的白光中,有一团五彩光影从穹顶慢慢垂落。囚犯也被这异象惊动,剧烈地咳嗽着,呆呆地看着这五彩光影。

五彩光影中却有人声传来:“兀那死囚,生死之间,可得见神灵否?”

囚犯喃喃道:“你……你是何物?”

五彩光影笑道:“吾乃天庭正神,只因些许小事,被贬下界,适才吾在天地间游荡,见你神魂离窍,便来瞧上一瞧。”

典狱二人早已吓得呆住了,囚犯却冷笑:“这人间世事精彩万分,尊神且有的瞧呢。若是瞧够了,就莫要耽误我泰山应卯。”

五彩光影大笑:“你这囚犯当真有趣。也罢,吾被贬下界,无所凭依,便借你皮囊寄居三年如何?三年后吾回归天庭,便还你自由!”

囚犯沉默片刻:“请问尊神是哪路神灵?”

五彩光影念道:腰细头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绕鞋生,外屏七乌奎下横,屏下七星天混明。

囚犯吃惊:“原来是你!”

五彩光影沉默无声,似乎在等待着答复。

囚犯凄然叹息:“我如今家破人亡,大梦碎灭,这敦煌城中,大唐天下,早已经没有容身之地。既然能够不死,这破皮囊便借给你吧,且随你看一看这天外世界,世间众生。”

五彩光影一闪,没入囚犯天灵盖之内,地牢内的光明一收而尽,重新变得晦暗不明。

囚犯忽然痛苦地挣扎吼叫,声音有如狼嚎。典狱二人惊骇之中,下意识地抽出横刀,就见那囚犯身上、臂上、颈上纷纷冒出浓密的长毛,十指长出利爪,脸上也开始扭曲,唇吻突出,口中冒出獠牙,整个化作一头人狼!

囚犯忽然念起了咒语,嗓音宏大嘹亮:“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杻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

话音一落,身上的枷锁铁链尽皆脱落,哗啦啦响了一地。

典狱二人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囚犯阴森森地狞笑着,身子闪电般冲出囚室,狼爪噗地插入白直的后背,咔嚓一声抓断了脊椎。白直一头栽倒。

“妖孽,我跟你拼了!”

典狱一声大吼,一刀劈下。但是眼前一花,却不见了囚犯的人影,他愕然片刻,突然背后伸过来两只狼爪,扣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脖子给掰了过来。

那人狼低下头,狠狠地撕咬在他脖颈上,连血管带肌肉瞬间撕裂,颈血飙飞。

囚犯嘴里叼着碎肉,霍然转头望着甬道尽头,身子猛然一蹿,瞬间就到了地牢门口,手臂一划,当啷一声门锁断裂。

地牢位于县衙西北角的偏僻之所,上方盖着一座小小的狱神庙,镇压着地牢出口。典狱要秘密杀囚,四周并无外人。囚犯一个跳跃,蹲踞在庙顶,伤感地遥望着这座城池。

此时已经是戌时日暮,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高低错落的敦煌城如同染金涂赭,耀眼苍茫。坊市内正值宵禁,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之声。

敦煌城二十八坊,一条长街贯通南北,名曰甘泉大街。

街上正举行一场昏迎之礼。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规模庞大的鼓乐手和旗牌手,打着大红色的喜字灯笼,举着大红色的喜字旗牌。那灯笼与旗牌上分别写着“令狐”与“翟”新郎骑在高头大马上,迎送亲的亲朋好友护持着八抬花轿,后面跟随着挑嫁妆的家仆和部曲。

囚犯蹲踞在一座房顶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长号,猛然间一个弹跳,扑向队伍前方。

迎亲的队伍顿时大乱,有几名粗壮汉子上前阻拦,那囚犯狼爪一挥,将一名汉子开肠破肚。那汉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周围几名旗牌手挥舞着旗牌来打,囚犯身影闪烁,捉摸不定,昏黄夜幕中只看见一双闪亮的狼爪忽隐忽现,所过之处血肉飞溅,横尸遍地,惨叫声此起彼伏,长长的队列有如一卷被撕裂的锦帛,朝着花轿席卷而去。

新郎大惊失色,策马冲过来,却被那囚犯一撞,身子凌空跌了出去。囚犯砰的一声撞破花轿,就此无声无息。

新娘的兄长冲开奔散的人群,提着一把长剑奔跑到花轿前,用剑尖慢慢挑开轿帘,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滞了。

花轿里一声嚎叫,随着轿内光芒一闪,花轿砰然碎裂,那囚犯抱着新娘冲天而起,直飞十丈高下,就在那敦煌上空踩着虚空奔跑,如妖似仙,如鬼如魅,直入苍天深处。

长街上的人早已经四散一空,死伤枕藉的街道上,幸存的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半空。

“翟郎君,那到底是什么人?”

一名部曲声音颤抖。

新娘兄长盯着他:“你确定是人?”

部曲点头:“绝不会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昏暗中剑光一闪。那新郎不知何时走过来,夺过长剑,手起剑落,部曲诧异地睁大双眼,喉咙里鲜血滚滚,一头栽倒。

“令狐——”

新娘兄长吃了一惊。

“你呢?这东西是人是狼?”

新郎并不回答,回身询问一名婢女。

婢女战战兢兢:“是……人……不不不,是狼!浑身长满银色长毛的大狼!”

新娘兄长轻叹一声,神情决绝起来。两人提着剑在伤者中巡看,挨个询问,回答是狼的,轻轻放过,说是人的,一剑斩杀。

大漠之上,墨色越来越浓,垂落在四野,染透了敦煌。

“咚——”

八百声暮鼓敲出最后一槌,余音绕城。

在官府当值却无俸禄的差役。

横刀是以皮襻带之,夹在腋间。





第一章 瓦岗名将锁河西


贞观三年,瓜沙古道,鱼泉驿。

“西出长城关塞边,黄砂碛里人种田。汉家壮士胡笳唱,过得敦煌无人烟。列位看官,且来听我讲这一出《敦煌变》”

鱼泉驿是从瓜州到敦煌的第二站,背靠祁连山,门前便是三百里瓜沙驿道。陇右沙碛地带因为条件所限,做不到中原的三十里一驿,便在有水源处建立驿站。

苦水从山中流出,在山下汇聚成泉,泉中有鱼,名曰鱼泉。

陇右道是大唐的边境,驿站和烽戍往往一体,鱼泉驿也不例外,驿站本身就是一座夯土的四方城堡,夯土版筑的堡墙极为厚实,上面是平整的城道,四角筑着角楼。驿站背靠的山丘上高耸着两座烽燧,驻扎有一支三十人的戍卒。烽燧用来守御边疆,一旦有警,昼则点烟,夜则生火。瓜沙驿道三百里,共有八座烽驿,顷刻间警讯便能传到州城。

而边疆的驿站与中原不同,因地域广阔,上百里无人烟,除了官府的传驿公务之外,还兼具往来商旅歇脚饮水的功能,只不过商旅行人必须提交公验、过所,以供勘合,身份不明之人一律缉捕送官。

鱼泉驿的城门外就是鱼泉,泉水边长着些古老的胡杨和红柳。胡杨的树荫下,铺着十几张羊毛毡毯,一群歇脚的商旅正坐在毡毯上,一边吃喝,一边听着俗讲师讲唱变文。

那俗讲师名叫刘师老,有五十余岁,相貌清癯,三绺长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盘膝坐在毡毯上,膝盖上横放着羯鼓,两手拍打,正摇头晃脑地讲唱。在他身后,坐着一名女子,低眉垂眼,怀中抱着琵琶,一旦刘师老讲到关键处,女子纤细的手指轻拢慢捻,便有流水般的“铮铮”琴声来应和。这便是他的唱导师,亦是他的徒弟烟娘。

他讲的《敦煌变》却是东晋时的敦煌太守,后来在敦煌建都,立了西凉国的西凉太祖、武昭王李暠。刘师老苍凉的嗓音,讲述着两百年前的敦煌旧事,激烈时羯鼓声声,哀伤时琵琶呜咽,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这变文甚长,一段讲完,刘师老喝酒休息,便问道:“列位可知道,这敦煌是谁的敦煌?”

“自然是朝廷的敦煌!”

一名士子答道。

“这当然不错。”

刘师老笑眯眯的,“不过什么是朝廷?对州郡来说,朝廷无非是一座衙门而已。”

“难道是胡人的敦煌?”

一名客商问。

刘师老冷笑:“如今可不是武德年间,昭武九胡只是商贾而已,吐谷浑的慕容氏被打得不敢北望,东西突厥被阻隔碛北,胡人又有什么了不得?”

他手一拍,“咚”的一声鼓响,“这敦煌真正的主人,自然便是八大门阀士族!”

有人恍然失笑,有人却颇为不解:“在下来自凉州,正要去敦煌采办些买卖,还请老丈讲讲这敦煌人物。”

刘师老笑道:“敦煌八大士族便是李氏、张氏、索氏、氾氏、令狐氏、宋氏、阴氏、翟氏,这八大士族自从两汉起便是累世公卿,在敦煌传承不绝。列位都知道,山东有五大门阀世家,李、崔、卢、郑、王,号称五姓士族,可五姓士族从北魏孝文帝品评士族,订下甲乙丙丁四等姓氏,至今也不到两百年。且说这敦煌张氏,乃是西汉司隶校尉张襄之后,只因那张襄得罪了权臣霍光,这才举家迁到了敦煌,至今已传承七百年!再看那索氏,乃是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因为直谏被汉武帝从了边,看到如今更有七百四十年!氾氏,是西汉成帝的御史中丞氾雄,也是在朝廷里失了势,迁徙到敦煌,至今六百五十年。而那翟氏,先祖则是西汉丞相翟方进,只因后来王莽篡汉,东郡太守翟义与令狐氏的祖先、建威将军令狐迈起兵反莽,两人兵败被杀后,子孙逃奔敦煌,至今也有六百二十一年……”

这时,在鱼泉边喂饮马匹的一名年轻僧人牵着马走了过来。他把马拴在树杈上,盘膝坐在人群里认真地听着。

刘师老道:“这八大士族累世为官,五百年婚姻相连,子孙遍布敦煌、瓜州乃至陇右,从州郡刺史到衙门小吏,无不是八姓之人充任,掌握了畜牧、农田、行商坐贩、百工行会,更有两姓建国,出了两家帝王!”

年轻僧人插嘴:“施主说的除了西凉武昭王李暠,可还有那前凉太祖张轨?”

刘师老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法师好学问!”

年轻僧人沉吟:“大唐皇室追谥西魏八柱国的李虎为景皇帝,庙号太祖。而李虎又自称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六世孙,这岂不是说,敦煌李氏也是唐室宗亲了?”

刘师老一拍羯鼓,兴奋道:“正是!老朽久居敦煌,平日里在瓜州、西沙州各地讲唱。此次返回敦煌,便是李氏要为西凉武昭王立庙,老朽受邀来做几天俗讲!”

周围的商旅中响起一片艳羡和赞叹。

“你们这些僧人,哪个是玄奘?”

众人正说话间,忽然鱼泉驿长带着几名驿丁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卷公文。

那名年轻的僧人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贫僧就是。”

“果然就是你!”

驿长大喜,“来人,拿下!”

众驿丁一拥而上,用绳索将玄奘牢牢地捆住。周围众人都喧哗起来,驿长威严地扫视着众人,展开手中公文念道:“有僧人玄奘,欲违背禁边令偷越国境,潜赴西蕃,所在州县须严加访查,捉拿入官。凉州都督李大亮。”

原来,从山西霍邑回到长安后,玄奘便矢志西游,向李世民再三上表,请求出关,李世民也不见他,直接命有司驳回。

玄奘无奈,便悄悄离开长安,前往西域。不料到了凉州以后,一些人久闻玄奘的名声,请他开讲《般若经》玄奘只好开坛讲了一个月的经,轰动凉州。这时却有人知道了玄奘要西游的意图,密报给凉州都督李大亮。此时大唐朝廷已决定对东突厥开战,为防止情报泄露,颁下禁边令,严禁一切人等私自出关。李大亮一听就急了,玄奘这样的名僧一旦落入突厥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当即严令玄奘返回长安。

玄奘不愿放弃,在凉州佛门的庇护下,连夜离开凉州。李大亮顿时大怒,不但派人追赶捉拿,还下发公文给沿途各县。从凉州到瓜州一千五百多里,玄奘昼伏夜行,和李大亮捉迷藏一般,突破凉州关隘,潜行到了瓜州。

玄奘受到瓜州刺史独孤达的热情接待,供养优渥,但玄奘名气太大,独孤达也不敢违背禁令放他出关。才住了几天,李大亮没抓着玄奘,竟然把公文发到了瓜州。独孤达这下子难办了,暗示心腹州吏李昌去找玄奘,让他看了公文,当着玄奘的面把公文撕毁。玄奘知道瓜州官府没法公然庇护自己了,向李昌请教如何出关。

李昌告诉他,瓜州出关极为艰险,不但要渡过水疾河宽的疏勒河,还要闯过五座烽燧,再穿过八百里莫贺延碛,九死一生。

李昌建议他去西沙州的州治敦煌,从敦煌有一条古道,叫矟竿道,可以直通西域的伊吾国。料想李大亮不会把公文发到西沙州去,玄奘便可以避开官府缉拿。

他这么一说,玄奘倒想起一件事,他有一名好友如今正在敦煌做官,或许可以得到那人的协助。玄奘当即离开瓜州,沿着瓜沙驿道前往敦煌,却不料到了这瓜州下辖的最后一座驿站鱼泉驿,仍然被李大亮的公文给追上了。

那驿长绑了玄奘正要带走,周围的商旅行人却围了上来,一个个朝着玄奘礼拜。俗讲师刘师老更是一跳而起,惊喜交加:“原来您便是玄奘法师?老朽在凉州时就听过您的大名,却不想在这里遇见!”

那些商旅也嚷嚷:“是啊,鲁驿官,公文上也说了玄奘法师是意欲偷越国境,这不也没出去嘛!或许他老人家只是到莫高窟朝佛呢!”

驿长大怒:“都嚷嚷什么?这是凉州都督李大亮的命令,谁敢不听?”

众人顿时哑然。

便在这时,忽然鱼泉驿门口传来一声冷笑:“李大亮居然管到我瓜沙肃三州,真是好大的威风!”

众人都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鱼泉驿门前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马,由一名校尉统率,足有上百人,一个个全身披甲,挂着横刀,马背上则带着弓箭,竟是一支精锐军队。

最前面几匹骏马上坐着几名身穿家常服饰的男子,最前男子年有四旬,穿着宽袖大裾的圆领袍服,只不过却是用紫色大科的绫罗所制,腰上挂着玉带钩。这分明是朝廷三品以上高官的服饰,而他旁边那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服饰颜色居然也是紫色大科,腰挂玉带钩。

众人愣愣地看了半晌,这才注意到队伍里打出来的旗帜,上面绣着:左领军卫大将军,督瓜、沙、肃三州诸军事,临江郡王。

驿长顿时明白了,吓得扑倒在地:“小吏拜见大王!”

驿站中的众人也吓得急忙跪拜。

原来此人便是瓜州都督,临江郡王李琰!

这李琰是太上皇李渊的侄儿,皇帝李世民的堂兄,贞观元年上任瓜州都督,总督瓜州、西沙州、肃州三州的军事,负责守御大唐西部边疆。都督府在瓜州,因此他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到辖下的西沙州和肃州行县,检查各州、镇、守捉以及府兵武备,却与玄奘前后脚到了这鱼泉驿。

旁边的世子李澶跳下马,搀扶着父亲下马。

李琰沉着脸来到驿长面前,劈手拿过公文,看了一眼,嚓嚓嚓撕了个粉碎。那驿长浑身颤抖,却不敢说话。

“您便是玄奘法师?”

李琰笑着朝玄奘拱手,“上个月我到肃州行县,便听说李大亮在缉捕法师,后来知晓法师去了瓜州,便匆忙忙离开肃州,想在瓜州拜见法师。问了独孤达,才知道法师去了敦煌,这才一路紧赶慢赶,所幸没有再次失之交臂!”

玄奘苦笑:“贫僧也是迫于无奈,请大王恕罪。”

“你有什么罪?”

李琰大声,“怕你出境,那便好言好语地规劝,好生供养着便是,李大亮这厮,又是派骑兵追缉,又是发公文缉拿,简直是岂有此理!”

旁边的世子李澶从身上抽出横刀,割断了绑绳,插嘴道:“法师,您是陛下的至交,刚刚在霍邑救了陛下,乃是我李家的恩人,哪能这般对待?阿爷,您得好好参那李大亮一本!”

“自然要参他。”

李琰笑道,“不过得等法师离开国境,要不然陛下知道法师在我这里,岂不要逼我把法师送回长安?”

玄奘惊喜:“大王愿意帮助贫僧前去伊吾国?”

李琰顿时尴尬起来:“这个……法师,我也不瞒你。李大亮敢这么做,恐怕也是揣摩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担忧你的安危,定然是不肯放你西游的。若是知道我把你送走,这……怕是不好交代。”

“贫僧明白了,定然不牵连大王。”

玄奘苦笑。

李琰摆了摆手,让跪着的众人都起来。那驿长赶忙招呼手下,收拾驿站,打扫房间,安排士卒们刷马喂饮。庖厨那边也开始忙碌,准备酒食。

驿站的驿舍极为简陋,不过李琰往来多次,也不以为意,邀请玄奘到自己房间内闲坐,李澶亲自在一旁伺候。房内正堂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坐榻,有一尺高下,四周也没有围栏和角柱,只是在上面铺了张竹席,颇为简陋。驿长亲自送了些瓜果和葡萄酒,李澶心细,知道内地的僧人不饮酒,特意让人送了一壶葡萄汁。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李琰笑着,“瓜州这个地方没别的好处,就是蜜瓜格外香甜,也因了这东西才叫瓜州。”

李琰言词虽然文雅,为人却豪爽,也不讲究形象,抓起瓜就啃,直啃得汁水淋漓,连啃了两块才心满意足。

“阿爷,”

李澶有些尴尬,“法师在呢!”

李琰恍然:“喔,澶儿提醒得是,倒忘了招呼法师,来,吃吃吃。”

李澶哭笑不得,无奈地看了玄奘一眼。玄奘笑着也抓起一块蜜瓜:“贫僧也爱吃这蜜瓜,在瓜州这几天,见那许多人吃瓜,倒也总结出吃瓜的讲究。”

“哦?怎么讲?”

李琰感兴趣。

玄奘严肃:“大口啃,呱唧唇,带瓤嚼,不擦嘴。”

李琰和李澶面面相觑,随即捧腹大笑:“法师,这可真是……大道至简,振聋发聩。”

笑完了,李琰感慨,“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澶儿的意思,无非是嫌我身为郡王,吃相却不太文雅罢了。”

“儿子哪敢。”

李澶赔笑。

李琰“哼”了一声:“法师可知道,我大唐得天下和历代有什么不同吗?”

“倍为艰辛。”

玄奘道。

“法师这是客气话。”

李琰笑道,“比起两汉的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我大唐定鼎天下容易许多了,可有一样不同,西汉亡是权臣篡权,东汉崩是诸侯割据,西晋灭是八王之乱,北魏分是权臣分裂,北周亡是权臣篡权,只有这隋朝,是亡在了黎民造反、百姓起事!”

“的确是如此。”

玄奘想了想,默默点头。

“我从太原就跟着太上皇起事,武德四年与河间王攻打萧铣,又随着太子……隐太子平定河北的刘黑闼。”

李琰追忆着往事,“那河北真是平了又叛,叛了又平,随后又叛,一拨拨的乱民在刘黑闼的大旗下,唱着‘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一个个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就是这群乱民,打败了淮安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杀李玄通,败李勣,生擒薛万均、薛万彻,斩罗士信、李道玄。李元吉吓得闻风丧胆,直到陛下和隐太子两次亲征,才算平定了下来。不瞒法师,当时我也被刘黑闼打得大败,弃城而逃。我痛定思痛,从此明白,隋朝之后,这天下就不再是门阀士族、公卿贵胄的天下了。”

玄奘忽然想起了武德七年,那个占据大兴善寺、挑战天下论师的挚友吕晟,也是出身寒门,藐视皇权贵胄,连科举取士都不肯相信,试图夺下六科魁首,要检验大唐变革的诚意。

玄奘低声道:“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上古的尧舜正是知道了民众的力量,才不敢虐民,协和万邦。”

“是啊!”

李琰道,“所以从那以后,我在军中与军卒同吃同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粗言俚语,从不计较这所谓郡王身份。既然被陛下遣到这陇右黄沙之地,那我便是这陇右人,瓜州人,吃蜜瓜,喝羊奶,住土坯墙,这样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李澶忽然向父亲致拜:“阿爷,是我见识浅薄了。多谢阿爷教诲。”

李琰摇头:“我没什么教诲你的,你没经历过,不知道隋末大崩的恐惧。我只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对这黎民百姓有所敬畏,不要把这火山给压榨崩了。要不然改朝换代,连你阿爷我的坟都能给人刨了。”

玄奘笑道:“大王这话说得可重了。如今我大唐方兴,陛下是一代英主,又是历经了隋末乱世之人,断然不会轻视民力的。”

“那倒是。这陛下呀——”

李琰叹了口气,“法师,我想问问你,今年六月你和陛下在霍邑县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事?”

玄奘把霍邑县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番,至于泥犁狱的真假就含糊了过去,所涉及的裴寂等朝廷大员更是绝口不提,只说了崔珏和法雅阴谋作乱。

李琰认真地盯着他:“法师,当时陛下果真没有杀裴相公的心思吗?”

玄奘瞧着李琰焦虑的神情,心头顿时悚然一惊,急忙道:“陛下并没有与我谈过裴相。”

“明白了。”

李琰忽然意兴阑珊,但也知道玄奘断然不肯猜测皇帝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两人又闲聊一番,玄奘告辞出去。李琰命李澶亲自陪着玄奘,安排一应食宿。

这一夜,玄奘就在鱼泉驿歇息。

大漠,明月,沙碛,古城。祁连山上烽燧高挂,山泉里波光月影。玄奘坐在鱼泉边上,望着沙漠里的泉水,泉水中的星空,一闪一闪之间,仿佛模糊了宇宙与大地的界限。

“法师,”

李澶从馆舍里走了出来,坐在玄奘边上,“法师,我能不能陪您去学佛?”

玄奘愣了:“你要出家?”

李澶尴尬:“出家……阿爷定然是不许的。听说您要出关西游,我想如果能陪您走一走西游路,去一趟天竺,也许阿爷会同意。”

“若是比起西游,只怕你阿爷倒宁愿让你出家了。”

玄奘笑了。

“为什么?”

李澶诧异。

“因为西游路九死一生,而出家却不会死。”

玄奘道。

李澶愕然,挠着头皮:“这……居然如此艰险?”

“是啊!”

玄奘凝望着明月升起的方向,“自古以来西游的僧侣不知凡几,可到头来我们只知道法显,因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

李澶也惊着了,半晌不说话。

“世子,为什么想要学佛呢?”

玄奘问。

李澶苦涩:“法师可知道我阿爷为什么要来瓜州做都督吗?”

玄奘想了想:“唐室郡王挂地方州府的都督衔也是惯例吧?瓜州是西陲重镇,处于东西突厥和大唐的交错地带,陛下想必也希望由宗室诸王来镇守。”

“这倒不错,只可惜,做瓜州都督并不是陛下对我阿爷的器重,而是贬谪。”

李澶苦笑道。

玄奘有些惊讶。

李澶道:“我阿爷比陛下大十几岁,从小和隐太子建成交好,包括前任的凉州都督长乐王李幼良、幽州都督庐江王李瑗,都被陛下视为隐太子一党。玄武门之变后,李瑗谋反被诛,李幼良被赐死,我阿爷虽然被贬到这偏僻之地,却好歹活了命。可是阿爷日夜不安,每次长安有书信来,拆信之前总是手指颤抖,仿佛长安城上有一把剑悬在他头顶。我身为人子,替阿爷难受的同时也觉着世事荒诞,若是寻常人家,同宗族、堂兄弟那是何等亲密,可在这帝王天家,兄弟却是最令你惧怕的那个人。法师,不知佛家可能使我得解脱?”

玄奘无法回答。

第二日一早,李琰便邀请玄奘跟自己出发去敦煌。刘师老和一些商旅也悄没声地跟随着出发,瓜沙一带不但时常有沙贼侵扰,还有东南方的吐谷浑越过祁连山劫掠,这些行商跟着军队自然是最保险的。上百名行商仆役,押着几十辆大车,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西南而去。

瓜沙驿道贴着祁连山西麓的大小山脉,沙碛路险,不过好在水源丰富,众人又走了两日,便从满目苍黄的沙碛走进了树木葱茏的绿洲。敦煌城外有一条甘泉水从东边的祁连山里流出,浩大河水向东北而去。千百年来,敦煌人在绿洲中挖了无数条水渠,引来甘泉水,灌溉着这片绿洲。

道路两侧,榆树、杨树、柳树连绵起伏,绿茵遍地,渠水幽幽流淌,清澈甘甜,对久困于沙漠中的旅人来说,那种惊喜、感激和敬畏简直令人想要跪下来亲吻这冒着香味的泥土。

路上是成片的农田园囿以及葡萄园,不少农人正在田里劳作,偶尔有牧歌响起,穿透了林叶。路边和园囿间时不时出现一座坞堡,夯土版筑,高大厚实,有如一座小城,那便是百姓聚居的村落。

李琰、李澶陪同玄奘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李澶向玄奘介绍着:“敦煌自从汉武开边以来,就是历代中原王朝的边陲锁钥,天赐福地。这座方圆数百里的庞大绿洲,东面是险峻的祁连山,剩下的三面全是千里无人烟的戈壁沙漠,而这大漠之中,偏偏又有几条路径可以通行西域各国。

“往东连接瓜州和陇右,自然不必说了。往西边去,走汉玉门关或者阳关,可以到鄯善、于阗;走大碛路,经汉玉门关、楼兰故城可到达焉耆。往北边去,走矟竿道,可以到伊吾、高昌。往南面去,走南山道,可以抵达吐谷浑。

“如今我大唐国势日上,丝绸之路也渐渐繁华,敦煌作为四通八达之处,胡汉商旅往来不绝,东西方珍奇宝物荟萃一城,法师到了城中就知道了。”

玄奘惊奇:“世子好见识!”

李琰笑道:“澶儿跟随我在瓜州住了几年,不爱待在都督府中,就喜到处游逛,法师大可以向他询问西行之路。”

玄奘合十感谢。

众人一路聊着,走过一条条的水渠和木桥,便到了瓜沙驿道上最后一座驿站,州城驿。

州城驿距离敦煌城有五里,和城池之间隔着一条甘泉水,敦煌的官员迎送、亲人离别往往都在这里。

李琰的车驾还没抵达州城驿,西沙州刺史王君可已经率领州县衙门的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县令,以及城中士族的耆老们来到路边迎接。王君可甚至调动了兵马,一支足有五百人的镇兵在几名校尉的率领下,四周戒严,气氛凝重得令人不安。

李琰觉察出异样,却不动声色,含笑与迎候的官员和耆老们尽了礼仪,被众人迎入驿站,履行一些官场虚礼。

李澶不喜欢这场合,早早地就陪着玄奘进了驿站。两人沐浴更衣,洗掉了一路的沙尘和汗渍,刚回到内堂里坐下,就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李琰带着王君可走了进来。玄奘急忙起身合十。

“这位法师是——”

王君可有些诧异。

李琰介绍:“这位便是长安的玄奘法师,本王有幸和法师在鱼泉驿偶遇,便一起来了敦煌。”

“玄奘法师?”

王君可吃了一惊,迟疑道,“便是六月时和陛下……”

李琰笑着打断他:“便是那位法师!”

王君可急忙深深一揖:“下官久闻法师大名,崇慕万分,不料竟然在敦煌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玄奘也细细打量着王君可。

王君可如今约有四十岁,身材雄壮,面相却颇为瘦削,一双眼睛光芒四射,显得极为精悍。

玄奘合十:“贫僧也久闻当年瓦岗寨的大刀英雄王君可,十三人破一万贼兵,古今战例以寡破众,王刺史可谓前无古人。”

这话说得王君可心花怒放,他矜持地笑着。

王君可乃是隋末瓦岗寨的悍将,以一柄数十斤重的陌刀称雄瓦岗,与秦琼、单雄信、程咬金、李勣等人是过命的交情。李密战败后,王君可便随着秦琼、程咬金等人投奔了王世充。

但王世充任人唯亲,并不信任他们。趁着李世民和王世充对峙的军前阵上,秦琼做了个骇人听闻的举动,和程咬金、王君可、牛进达等数十人离开王世充的军阵,来到两军中间,众人下马朝着王世充跪拜。

秦琼说:“虽蒙您收留,我等却不能为您效力,请允许我等告辞!”

然后众人视万军如无物,从容上马,驰向李世民的队伍。王世充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阻挠。

王君可归了大唐之后,便跟随李世民平灭王世充,在偃师一战中,王君可先诈败,后设伏,亲自率领十三人突入敌将中军,斩将夺旗,击破郑军一万余人。事后李渊专门下诏盛赞王君可:卿以十三人破贼一万,自古以少制众,未之前闻。

王君可神情感慨:“如今在这陇右沙碛中待了三年,回想起当年的金戈铁马,真是恍如梦中。”

众人笑着,在床榻上坐定,王君可命人上了瓜果酒水,然后屏退了外人。

玄奘见二人似乎有事要谈,想要告辞,李琰却挽留:“无妨,无妨,不是什么公务。”

玄奘只好坐下。

李琰喝了杯葡萄酒,皱眉道:“君可,本王只是例行秋季行县,你为何调动州里的镇兵?这实在有些张扬了!我方才看见带兵的校尉是西关镇将令狐瞻,怕是整个西关镇倾巢出动了吧?”

王君可笑着:“不止。子亭守捉我也调了两百人过来,守捉使翟述带着兵马在外围戒守。”

李琰愣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王君可苦笑:“下官也知道张扬,可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最近这些时日,敦煌城里不太平。”

“不太平?”

李澶惊讶,“有你镇守城中,还有什么宵小敢为非作歹?莫非是吐谷浑或者突厥人有警?一路上没见着烽火呀!”

“当然不是吐谷浑和突厥入侵,那我倒不担心了。”

王君可叹了口气,“敦煌城中,有天狼杀人!”

众人都愣住了。

玄奘不解:“什么叫天狼杀人?”

“法师有所不知。”

王君可耐心解释,“武德九年我还没来上任的时候,这敦煌出了一头妖物,形状如狼,吃掉数十人,血洗甘泉大街。当时的刺史和县衙派人围捕,又被它吃了几人,后来出动军队,这妖狼逃入沙漠。”

“哎呀,此事我知道!”

李澶兴奋起来,插嘴道,“贞观元年我随阿爷刚来到瓜州时就听说了,妖狼占据了沙漠中那座废弃几十年的汉代玉门关,自称奎木狼,说自己是天上奎宿下凡!”

“奎木狼?”

玄奘惊异地道,“这名字好生奇怪。奎宿乃是二十八宿中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一宿,却如何跟木和狼有关联?”

“这就不知了。”

李澶道,“那妖物颇有些奇异的神通法术,渐渐地就有些愚昧的汉人胡人等受它蛊惑,前去投奔它。两三年之内,居然被它啸聚几百人,时常骚扰丝路,劫掠客商。我记得都督府还曾经给敦煌发文,严令剿灭。”

“是,是。”

王君可有些尴尬,“下官接到都督的公文,就出兵剿过多次,可是那沙漠地形复杂,兵少了不济事,兵多了,它便逃进更西边的魔鬼城,每次都是劳师无功。”

“这么说……”

李琰沉吟着,“这天狼如今来到敦煌城中肆虐?”

“是啊!”

王君可愁眉不展,“半月前就出现在城中,吞杀了几人,下官派人围捕,可这奎木狼神通诡异,根本就拿不着它。县衙门的差役无能为力,下官便让令狐瞻的西关镇接管了城中的巡查警备之事。您这次来,下官担心奎木狼对您不利,便把翟述的子亭守捉也调了过来。”

李琰这才明白。他深知朝廷对自己的猜忌,在瓜州便事事低调,从不张扬,今日见王君可如此大张旗鼓,就深感不安,这才把他叫进来询问。不过碰上这事,也不能说王君可做得不对,想必皇帝在州里的耳目也不会因此参自己,便安心下来。

众人又聊了一阵,玄奘便向二人告辞。他要打探偷渡边境的事情,自然不便一直跟着李琰,不如趁机离开,行动也方便。

李琰知道他的心思,也不阻拦,亲自送玄奘出了驿站。

李澶见玄奘牵着一匹瘦马,孑然一身,自由自在,不由好生羡慕:“阿爷,我想追随法师一段时日,可好?”

“澶儿……”

李琰神色复杂地望着儿子,“陪着阿爷在瓜州三年,真是苦了你了。法师这个人心性豁达,见识高深,你能追随他也好。只是他要西游天竺,你却万万不能去。”

李澶大喜:“儿子晓得!”

急忙忙便牵了一匹马,朝玄奘追了过去,仿佛一只放飞的鸟雀。

“这个和尚我早闻大名了,今日一见真是更胜闻名。”

王君可感慨道。

“也只有这样的僧人,才能得陛下那般垂青!”

李琰笑道。

“京城里有消息传来,裴相公被抄家,流放静州了。”

王君可目不转睛地望着玄奘的背影,淡淡地说道。

李琰霍然转头盯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从京里来的急递,是七月中的事。”

王君可叹了口气,“裴相左支右绌,到底没有免了这结局。武德年间的名臣,也只剩下萧瑀还在中枢了,只不过如今也是第三次被罢相。”

李琰脸色铁青,却并不说话。

李琰是太子建成一党。武德朝的时候,裴寂权倾朝野,极受李渊宠信。李琰与裴寂关系不错,当年便是他替太子暗中勾通裴寂,裴寂才对建成多有照拂。玄武门之变后,庐江王李瑗、长乐王李幼良纷纷被杀,也多亏了裴寂帮忙,李琰才被贬到了瓜州,算是离开了朝廷的是非之地。

可如今,裴寂也倒了。

王君可似乎自言自语:“贞观三年以来,陇右真是焕然一新,陛下命李大亮做了凉州都督,替换宇文士及,又让张弼来甘州做了刺史,随后又遣牛进达来肃州做了刺史。整个陇右官场算是上上下下洗了一遍。”

“这只是配合朝廷攻伐东突厥而已。”

李琰沉默半天,平静地道,“四月份,代州都督张公瑾上书,认为可以攻灭东突厥,陛下已经有意出兵。李大亮、张弼、牛进达都是悍将,让他们来陇右,要么是防备突厥寇边,要么是有意从陇右出一支奇兵。”

“都督说的是。”

王君可笑着,“说起这张弼和牛进达,还都是我旧日瓦岗寨的袍泽。当年我跟着秦叔宝和程知节脱离王世充,投奔陛下,其中就有他们二人。”

李琰好奇起来:“你我相识多年,从未听你讲过当年事。”

“当年群雄璀璨,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啊!”

王君可望着大漠,无限感慨,“说起这个张弼,和李大亮还有一段趣事。”

“张弼和李大亮?”

李琰惊讶,“他们二人之前认识?”

“何止认识?”

王君可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当年张弼是李密的心腹,大业十三年的时候,李大亮跟着隋将庞玉攻打瓦岗寨,结果庞玉兵败,李大亮也被俘虏。这张弼不知怎么的,一看见李大亮就极为惊异,下令斩了其他被俘的一百多名隋军,却单单留下了李大亮。”

李琰一脸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我当年还问过张弼。”

王君可道,“张弼只说,他一看见此人就心生好感,不忍下手。后来张弼把李大亮保护在瓦岗寨中一连半年,和他相交莫逆。再后来瓦岗寨吃了几次败仗,情势日窘,张弼又私自释放了李大亮,让他去投奔了太上皇。”

李琰倒吸一口冷气:“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后来张弼跟随着我们投奔当今陛下之后,我们这些瓦岗一系不愿私下往来过于密切,我和张弼也就慢慢淡了。”

王君可摇头不已,“听说李大亮和张弼两人明面上来往少了,可私下里却交情深厚。”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李琰不以为然,“说到底张弼是李大亮的救命恩人。”

“是啊!”

王君可若无其事道,“这下子,陛下算是把三个与瓦岗关系深厚之人安排到了陇右,加上我,那就是四个人了,可见陛下对陇右的重视。”

这一刹那,李琰只觉晴天霹雳,冷水浇头,身体都颤抖起来。他瞥了王君可一眼,却见这位当年的瓦岗英雄风轻云淡,似乎只是在闲谈。

李琰一闭眼,眼前一阵恍惚,瞬间就出现了陇右的舆图,从重镇凉州往西来,甘州、肃州、瓜州、西沙州,自己这个瓜州都督,赫然已经被三名瓦岗旧将给锁困其中!

鱼泉驿遗址并未发掘,此参照55里外的汉唐悬泉堡遗址设定,两座驿站规制大致相同。

李昌撕毁公文一事是自行做主还是独孤达授意,《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并没有明确记录,此处因情节需要,改为独孤达授意。

凉州、甘州、肃州、瓜州、西沙州,分别为今日之甘肃武威、张掖、酒泉、瓜州、敦煌。





第二章 敦煌八大士族


这敦煌是河西大城,夯土版筑的城墙有五十三尺之高,高大厚实,西域的城墙都不曾包砖,裸露出原本的土色,极为粗粝。城池在甘泉水西岸,东西宽四百步,南北长六百二十九步。但并非正四方形,东南角有四分之一的墙体往内收进去一截。城墙的四角都修筑着高耸的角墩,据高而望,日夜值守。

敦煌城的奇特处,是在城墙外加了一圈羊马城。羊马城高有五尺,仅到人肩膀,可基座竟然也厚达五尺。在攻城战时,这一层羊马城哪怕不甚高,却也是进攻方难以逾越的障碍——要翻越这座羊马城势必遭到守城方的猛攻,而哪怕成功跳进羊马城,狭窄的地势也令他们无法展开云梯等攻城器械。

而此时,玄奘和李澶牵着马走过,却发现羊马城里真的屯了许多的羊马,竟是被当作了羊马圈来使用。

敦煌城门口,玄奘和李澶递交了公验、过所,牵着马匹进城。

“师父,您到敦煌有什么打算?”

李澶问道。

玄奘眺望着这座土黄色的塞外雄城,眼中充满期待:“贫僧有一名至交好友,名叫吕晟,他如今就在这敦煌做官!”

两人从北门进城。

此时的敦煌沿袭的是曹魏时期的格局,城内东南划作子城,为官府衙署所在地。其他部分为罗城,是居民区及商业区,两者以高墙分隔,中间开有两座内门以供出入。如此一来,敦煌城总计三座城门,西门和南门则必须通过子城出入,只有北门最为便利。

一进北门便是甘泉大街,向南延伸了大半座城,直到和子城的城门相接。罗城也被这条大街给分隔成了东西两部分,东部是规整的长方区域,坊市规划严整,棋盘罗列。而西部则因为子城墙歪歪斜斜地分割,变成了个三角状。

结构虽然怪异,倒是无碍其繁盛。整个西沙州的常住人口只有两万多人,然而西域和中原各地的行商往来频繁,城内人烟如织。

主街上,骡马和骆驼驮着货物从身边经过,还有人赶着羊群去城外放牧,人流熙熙攘攘,除了汉人,还有面孔发红的吐谷浑人,有编着辫子的突厥人,有高鼻深目、翻袍圆领头戴高帽的粟特人,甚至还有来自更西边的吐火罗人和波斯人。引得玄奘啧啧赞叹,眼界大开。

李澶笑道:“其他倒也罢了,这粟特人在敦煌可是不少,甚至在各乡里还有聚居的粟特村落。他们在官府落了手实,纳入户籍,已经算是唐人了。”

子城为贵,州县衙门和大姓士族、富商巨贾的宅邸都在子城内,两人一路走着,李澶向玄奘介绍敦煌风物。

“师父,您要找的这个吕晟,在刺史府做的什么官?”

李澶问道。

玄奘想了想:“他武德八年赴任西沙州,据说是参军。”

李澶笑了:“师父有所不知,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参军不计其数,在州里边,有录事参军,还有六曹司的主官都是参军,这区别可就大了。”

“我们在武德七年相识,武德八年他调任敦煌之前,贫僧就外出游历了,因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官职。”

玄奘苦笑,“不过他在京中是正八品上。”

李澶摇头不已:“正八品上的京官,即使平调,到了西沙州起码也是录事参军啊!这是州里仅次于刺史、长史、司马的第四号人物,权力更在司马之上,这样的人您直接在州城驿问问王君可不就知道了?”

“贫僧是想求吕晟帮忙,偷渡出关的。”

玄奘苦笑,“贫僧可以一走了之,若是将来让吕晟的上官和同僚知道,怕连累他。”

李澶点头:“明白了。不过这也好办,堂堂录事参军,到州衙门一问便知。”

从北门顺着甘泉大街直行,便到了子城城门。如今并非战时,子城出入便利,两人进了城门便望见一座高耸的佛塔,那便是后秦时的名僧、大译经家鸠摩罗什为自己死去的白马所建的宝塔——白马塔。

西沙州府衙便在白马塔西侧,敦煌的州衙也不似中原那般讲究,夯土版筑的墙壁极为高大厚实,像一座四方内城,城墙上还有角楼和马面,府门也是如同城门一般的拱门,极为粗粝苍凉。

门口有挎刀执矛的甲士值守,两人走上前,一名身穿甲胄的校尉迎了上来:“什么人?莫要擅闯州衙!”

玄奘合十:“贫僧是来找人的。贫僧想找州里的录事参军,名叫吕晟。”

那校尉愕然:“录事参军?本州的录事参军不姓吕,州衙里也没有吕晟此人。”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吕晟乃是武德八年来的敦煌。”

玄奘问道,“难道是调任了吗?”

那校尉见他是僧人,旁边的李澶衣着华贵,当即耐着性子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如今的录事参军姓曹,讳诚,前年来的西沙州。”

李澶低声:“师父,这曹诚我知道,如今正在州城驿迎接我阿爷呢。您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玄奘想了想也不禁苦笑,那吕晟调任敦煌至今已经有四年了,官职变动也是常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打听吕晟的下落。

刺史府对面就是永康坊,坊墙厚实高大,坊门上还有城楼,也是一座小规模城池的规制。玄奘和李澶来到坊内,这座坊紧挨着州衙,住户也以官员士族为主。玄奘一路察看过去,见十字横街的拐角有一座酒肆,门面古旧,酒博士也有五六十岁,说话间是当地口音,便进入酒肆。这时正是巳时,酒肆内并无客人,酒博士热情地上前招呼。

玄奘合十问道:“老丈可是敦煌本地人?在这里开酒肆有多少年了?”

酒博士急忙避开:“不敢,不敢。回禀法师,老朽世世代代都是敦煌人。这酒肆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

“那正好请教老丈,”

玄奘问,“武德八年的时候,西沙州来了一位录事参军,姓吕,老丈可知道他?”

“您是说吕参军?他——”

酒博士脱口而出,随即脸色就变了,不安地望着玄奘和李澶,不敢说话。

李澶知道有异,玄奘却含笑望着酒博士,道:“正是吕参军,老丈可知道他如今到何处去了?”

“二位不是敦煌人?”

酒博士咬咬牙,低声问。

两人都摇头,玄奘道:“贫僧是洛阳人氏,路过此地,当年和吕参军有过一面之缘,特意来拜访一下。”

“既然是路过,法师最好不要再打听了。”

酒博士小心地四下张望着,“老朽一家世代信佛,万万不敢让一位高僧惹下麻烦。在这敦煌城中,吕晟二字就是个禁忌,无论跟谁您都万万不能提起。您办完事情,赶紧离开敦煌,才是上策。”

玄奘和李澶的表情凝重起来。

李澶吃惊道:“这是为何?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酒博士若无其事地抹着桌子,低声:“吕参军的宅子在成化坊东街二曲,法师且去一看便知,还请法师切莫让人知道是老朽告诉您的。”

玄奘心头惊骇,当下也无心再问,随即带着李澶离开永康坊。

成化坊并不远,顺着甘泉大街往北走了三坊便到了。不过这座坊颇为偏僻,在一条横街里边。从坊内的门户规格来看,也不似住着什么高官大贾。玄奘二人走到十字街的东街,迎面有牧人赶着几百只羊过来,把街巷堵得满满当当。

二人避开羊群,走到第二曲,就见临街一座高大的门户,厚实的夯土外墙围成四方宅院,院墙四周廊屋环绕。整套宅院占地足有两亩,在城中算是大宅。两层门楼,粗大的榆木立柱,门头雕梁画栋,颇为精细。只是整座大宅都已经荒废,廊屋上的屋瓦破烂不堪,陈年的蛛网挂在半空,于风中摇摆。台阶上野草侵凌,足有膝盖高。漆黑的大门上,似乎还贴过封条,只不过年深日久,封条剥落,早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玄奘沉默地站了片刻,走上台阶,去推那两扇厚厚的黑漆大门,连带着门楼晃了一晃,却没有推动。玄奘有些发愁,四下里踅摸着,想打开门。

“师父,你当真要追查吗?”

李澶问。

“追查到底。”

玄奘一字一句道。

“既然如此,那何必小心翼翼?”

李澶飞起一脚踹在了门上,然后迅速拉着玄奘跳下台阶。

那门楼晃了几晃,顿时轰隆隆塌下半边,一扇门也倒了下来,尘土漫天。玄奘苦笑不已。

街上路过的行人也有些傻眼,呆呆地看着他们。周围的宅院里也有人奔跑出来围观,一个个脸上变色,指指点点。玄奘朝他们一笑,这些人顿时缩了回去。

等灰尘散去,玄奘二人走进了院子。

一进门便是横长的前庭,两侧是廊屋,似乎是仆役所居,一侧是庖厨,一侧是侧门,似乎通往围墙外的马厩。廊屋中间是中门,同样有高高的门楼,不过两扇木门早已经倒了半边。

前庭的地面给挖得坑坑洼洼,地上的青砖被撬起来,挖了十几个深深的土坑。玄奘蹲在土坑边上,仔细查看着。李澶径直走进主院,脸色顿时就变了:“师父,快来!”

玄奘急忙起身,穿过中门走了进去,一看之下也愣在当场。

主院宽大无比,堂前种植着些榆柳,周围是一圈廊屋,庭院正中砌起台基,盖着一座正堂,倒也是河西宅院的普遍格局。问题在于,主院里一样被挖得坑坑洼洼,到处是深坑,甚至一株合抱粗的柳树也从根部被挖了一个大坑。正堂下方夯土的厚实墙体甚至也被凿开,有些只凿出一尺深,有些地方直接被挖穿。正堂的青砖台阶也被挖开,四周的廊屋也是一样,甚至一些立柱都被拆掉了。

真正诡异的是,地面和墙壁上用黑色、红色两色颜料画出密密麻麻的上百个符箓和上千根线条。这些符箓形成一个立体的结构,彼此之间以线条相连。

多年来的尘沙吹蚀和雨水冲刷,有些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却更显得沧桑古旧。

“师父,这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澶问道。

“这是……”

玄奘凝重地道,“法阵!一座大型的道术法阵!”

“法阵?”

李澶震惊了。

“还不是普通的法阵,是巫术与道术结合的法阵。”

玄奘指着庭院四周的墙壁,“最东侧画着三个形鬼煞生,是一道步罡符,其后依次是混元符、六丁六甲符、屠户符、召魂符、三十六天罡符、十二时辰符。”

玄奘小心地绕过陷坑,查看着,“你看这地面上,从中门到这座正堂,被设成了六甲坛,中门左右侧有两座石头堆,是神荼、郁垒。而这个正堂本身,被设成了三山九侯神位,左侧诸仙位,右侧诸鬼位。庭院两侧各有六个大些的坑,左侧是六丁神位,右侧是六甲神位。”

玄奘似乎碰上了什么疑难问题,半晌沉吟不语。李澶心中惊悚,走向一侧的墙壁,打算细细查看一番。

“别动!”

玄奘突然大叫。

猛然间李澶脚下“咔嚓”一声,地面突然崩裂,他惊叫一声,身子直坠下去。慌乱间,他双手死死地抓过旁边一根房顶椽子,“咔嗒”一声,椽子横在陷阱上,把李澶吊在空中。李澶尖叫着往陷坑里一看,只见坑底是一根根尖锐的铁刺,足有一尺多长,铁刺间还有些花纹斑斓的长蛇在扭动。

李澶大叫着往上爬,就听“轰隆”一声,中门檐脊上掀起一大片阴影,竟然是一面四方的铁板掠着地面横扫而来,那铁板上焊接着倒钩与尖刺,随便被扫上,身上立时就会多出七八个大洞。

李澶吓得魂飞魄散:“师父救我!”

玄奘踩踏着地面上的道符,手指默默地掐算着,身子左一扭,右一跨,猛然在一道符上一踩,迅速又缩回。“轰隆”一声,一根粗大的圆木从廊屋里破窗而出,直撞过来,恰好在半空将铁板拦截,砰地撞上,两件凶险利器轰隆隆落地。

玄奘长出一口气,李澶也吓得不敢动弹。玄奘继续掐指计算,脚踩符箓,循着复杂的线条绕了好几个方位,才算到了陷阱边,拽着李澶的胳膊,把他提了上来。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都虚脱了:“可吓死我了!”

玄奘一脸歉意:“抱歉世子,贫僧也是刚刚看明白,这是一套三重法阵,除了道术和巫蛊术,还有机关术,按照八门分布着陷阱、弩箭、兽夹、绳网,三重阵法环环相扣,不设生门,几乎都是死门。”

李澶看着玄奘愣怔了半晌:“师父,这片刻工夫,您不但看出来三重阵法,还破解了?”

玄奘皱眉:“谈不上破解,主要是年深日久,日晒雨淋,这套法阵中很多机关都已经失效了。世子请看——”

玄奘指着正堂和中门上方,那上面分布着几块圆乎乎的东西,斑驳不清,“那是铜镜,白天采日光,夜晚采月光星辰,极容易把人带入幻境,只不过早已经锈蚀了,才没有发挥威力。还有这些巫道符箓和勾线,应该掺有各种秘制的丹砂药物,只是这么多年也早已经失了效用。你看旁边的柳树上是不是有座虫巢?”

李澶仔细看去,果然见柳树的树瘤里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只不过如今挂满了蛛网。

“那是蛊虫,这么些年,日晒鸟啄,加上蜘蛛捕食,都死了。”

玄奘道,“布下这套法阵的人极为厉害,要是这三重法阵刚布设的时候,只怕你我二人刚进这院子,就被蛊虫钻入眼耳口鼻,摄入阵中了。”

“师父是高僧,竟然对道法巫术如此精通!”

李澶钦佩不已。

玄奘却摇头:“这些东西贫僧丝毫不会,只是释迦大道传到如今,被一些旁门左道混杂其中,震慑民众,诱取钱财,贫僧想要追求大道,不得不深究其源流,择掉糟粕。”

“师父,”

李澶心有余悸,“谁在吕晟家里挖了这么多坑,布设法阵?这到底是要对付谁?”

玄奘心中沉重,默默地摇着头:“挖坑的,与布设法阵的,并不是同一拨人。”

李澶诧异:“这陷坑分明是法阵的一部分!”

“坑是先挖的,后来才布置了法阵。”

玄奘指着地上的线条,“你看这些线条,有些到了深坑边就断掉,或者绕过,实在绕不过的,便在坑上安装了连环翻板。这说明先有人来掘了坑,之后才另有他人来布设法阵。至于那些陷阱机关,只是随手利用这些坑,因地制宜而已。”

李澶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师父慧眼如炬。”

“世子,咱们且到屋里瞧瞧。”

玄奘道。

“到屋里?”

李澶吓了一跳,“那岂非更加危险?”

“自然是更危险。”

玄奘叮嘱,“只要你不乱走,跟紧了贫僧的脚步就不妨事。若是怕危险,你也可以留在院子里,切记不要乱动。”

玄奘说完,撩起僧袍,一只手掐诀计算,双眼紧紧盯着地面的线条和符箓,小心翼翼地变换脚步,曲折前行。李澶一咬牙,也照着玄奘的样子跟过去,一手撩起袍子,一手掐着诀,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掐的是什么诀。

两人登堂入室,走进正堂。

正堂里更加凌乱,几乎所有陈设家居都被打砸破坏,地上也到处掘坑,巫道法阵也更加凶险,此时正是下午,日光通过破烂的窗棂照耀进来,连李澶都瞧见了几根悬空绷紧的精钢细丝。墙壁、地面和屋顶画下的符咒图案更是肆意张扬,各种鬼脸和魔怪符箓摄人心魄,色泽呈褐红色,也不知道是什么颜料所绘。

“这是鲜血。”

玄奘小心蹲下身,抠下一块仔细看着,脸色凝重。

“鲜血……”

李澶浑身一哆嗦,忽然指着一面墙壁,“师父,那上面有字!”

玄奘起身,果然看见正堂一块完好的侧壁上写有几行字。在房门口看不清,玄奘小心踩着几块符箓,跨过几根丝线,避开机关陷阱,走到正堂中央,只见墙壁上以黑墨写着一行草书。

“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是为之道。”

玄奘痴痴地看着。他伸出手,触摸着磨痕,仿佛当年的挚友早已预知到他的来临,告诉他自己并未忘掉当年的誓约。时间穿越了六年的光阴,年轻的僧人穿过古刹禅林,推开殿门,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朝他微笑着:“来了?”

猛然间玄奘泪水流淌,哽咽失声。李澶不明所以,却能感受到玄奘心中的伤感与痛苦,他默不作声。

玄奘擦了擦眼泪,沉默地穿过正堂,来到后院的廊屋,这里一样被砸得破烂不堪,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拆掉。左侧厢房似乎是吕晟的书房,地上堆满了散乱的书籍,大都是史籍,残缺不全,有些甚至已经沤烂,纸上到处都是踩过的脚印。

玄奘捡起来翻看,主要是《左传》《竹书纪年》《汉书》《后汉书》之类的史籍,除此之外还有《世说新语》《庾亮文集》等文学集,《千家姓篇》《姓纂》《姓氏书辩证》之类的姓氏书。

玄奘翻看了几本,皱眉思索着,却见书房的墙壁上也写了几个字,颇为凌乱,细细看去,却是“龙、进、兴、璜、义、汤”六个意义不明的单字。

“师父,这几个字什么意思?为什么写在墙壁上?”

李澶问玄奘摇了摇头:“一时我也看不明白。不过看这几个字的位置,是在书案右侧的墙壁上,似乎是随手写成。世子,你看看这书籍,有没有发现问题?”

李澶纳闷:“就是普通的书籍啊!”

“你不觉得门类太单一了吗?”

玄奘道,“吕晟学通道儒,精通医术、乐理、诗赋,为何书房中既没有儒家经典,也没有道家道藏以及医乐诗集,反而全都是史籍和姓氏书?”

“师父觉得呢?”

李澶问。

“贫僧觉得,他是想看这类书。”

玄奘道。

李澶哑口无言:“师父,您说得太对了!”

“世子,能否麻烦你去衙门报备一番,叫些人来把这些书搬走,贫僧想好好读一读。”

玄奘道。

“没问题。”

李澶很爽快。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君不见生来死去,似蚁循环,为衣为食,如蚕作茧。直饶那玉提金缕无双士,未免于一函灰烬炉中炭。”

玄奘和李澶急忙离开廊屋,走进正堂之后,透过洞开的中门,就见倒塌的门楼外站着一名老僧。那老僧已经很是苍老了,须眉灰白,甚是庄重地穿着袈裟,上面的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尊金身罗汉,就那么站在倒塌的废墟之上。

一老一少两名僧人遥遥对视,玄奘合十鞠躬:“敢问法师名讳。”

“老僧是大乘寺的寺主,俗家姓翟,法名法让。”

那老僧笑道,“少年时曾游历京城,与道岳同门求道,听说他的弟子来了敦煌,特意素袜新衣,来迎接法师。”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把李琰迎入敦煌,安排在城南的长乐寺。这座寺庙是敦煌大寺,和城北的大乘寺,莫高窟的圣教寺合称敦煌三大寺。

长乐寺的菩提院是李琰行县的惯常住所,景致清幽,合抱粗的古柏遮蔽了半个院子的日光,极为清爽,院中还引来一条水渠,苦草浮萍,流水潺潺。李琰站在水渠边的树荫下,满腹忧虑,轻轻地踱步。

都督府的兵曹参军王利涉疾步走了进来:“大王!”

“找到澶儿的下落了?”

李琰问。

“世子和玄奘法师应翟法让之邀,去了大乘寺。”

王利涉道,“下臣在路边亲眼见着了,却没有传话给世子让他回来。”

“为何?”

李琰诧异问道。

王利涉低声:“世子和玄奘法师多来往些时日也好,一旦朝廷有变,也能随着玄奘出奔西域!”

“大胆!”

李琰惊怒交加,厉声斥责。

王利涉却并不害怕,沉声道:“下臣本是贱口,祖、父三代都是李家部曲,大王不以下臣卑贱,让下臣在军中立了些许功劳,不但放免为良人,还得了朝廷官身,此恩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下臣为大王谋划筹策,只为大王安危存亡,不敢惜身。”

“你——”

李琰待人和善,御下并不严厉,听得如此胆大的言论也只是长长一叹。

从西魏到隋唐,王利涉家族就是陇西李氏的部曲。李琰的祖父李蔚和李世民的祖父李昞都是西魏大柱国李虎之子,李蔚和李昞年长后分家,王利涉家族便开始伺候李蔚一脉。所谓部曲是已经释放但仍依附于主家的奴婢,都是主家财产,地位不过比奴婢略高一些。

王利涉自幼跟在李琰身边,为人机警,颇有智计。李琰便在战场上给他安排了些功劳,放免为良人,并为他谋了官身,升到了都督府正八品下的兵曹参军。

李琰叹了口气:“利涉,局势并有没险恶到这种地步!王君可只是危言耸听而已,陛下针对我的用意并不明显。”

“大王此言差矣。”

王利涉道,“什么是朝廷?朝廷便是官员。朝廷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从官员任用中揣摩出来,陛下给了您瓜州都督,让您督三州军事,却没有让您兼领瓜州刺史,您虽然有兵权,兵卒调动却必须通过三州刺史来执行。陛下防备您之心早已有之啊!”

李琰一愣怔,吃惊地指着他:“你……当年我初到瓜州时,你借口无人服侍左右,劝我把澶儿召了过来,难道竟是……”

李琰手脚发抖,不敢再想下去。

“没错。”

王利涉坦然道,“万一陛下派出一名小吏,拿着圣旨前来锁拿您进京,世子还能出奔西域,为蔡烈王一脉留下香火祭祀。”

李琰呆若木鸡。

“这便是下臣仿效冯谖,为您设下的三窟。这三年中您刻意笼络独孤达,在将其引为心腹之后,情势上要好了许多,起码陛下一纸诏书是动不得您了。”

王利涉道。

“那又如何?”

李琰怒不可遏,“陛下真要拿我,难道我身为李氏太祖景皇帝的子孙,还能抗命造反不成?”

“当然不能造反。”

王利涉微笑道,“但是当您手中有了真正的军权,掌控瓜沙肃三州,便有了和陛下讨价还价的本钱。将来陛下要动您,哪怕您自削兵权,赴京请罪,陛下最多只是褫夺您的王爵,却不会像那长乐王李幼良一样,一条白绫赐死于狱中。”

“这是为何?”

李琰不解。

王利涉道:“因为您用自削权柄之举,让满朝文武看到您毫无二心!陛下好名声,追求成为千秋史册上的仁皇圣君,断然不会让自己有所瑕疵。”

李琰长叹一声,神情疲惫,却不得不承认王利涉谋划周全:“利涉,那如今的局势又该如何破解?”

“联姻!”

王利涉一字一句。

“联姻?”

李琰惊讶道,“与谁联姻?”

王利涉简短地道:“听说王君可有个女儿,排行十二,闺名鱼藻。敢请大王为世子提亲,迎为世子妃。”

此时,玄奘和李澶已经被翟法让迎入大乘寺。

大乘寺规模宏大,还承担着为朝廷追谥的历代帝后国忌行香的职责,算是朝廷在西沙州的官寺。事实上翟法让本身便是河西名僧,在前隋时任过敦煌郡僧统,管理全郡僧团。

翟法让俗事繁多,仅仅陪同玄奘二人到禅房这一路,就有无数僧人来请示寺内的事务:某些大族要举办的法事,抄写经书耗费钱财物资的审批,寺院所拥有的农田、果园的收成储藏,粮仓的修缮,磨坊、酒坊、油坊当月的记账收支,上万头牛羊牲畜的管理,还有寺院向百姓放贷的贷息记账,以及那些人身依附于寺院,为寺院提供劳役的寺户婚丧嫁娶。

翟法让陪着玄奘一路脚步不停,那些僧人仿佛穿梭般跟在他身边,一一禀告,翟法让随口做出指示,僧人们便如飞而去。

玄奘自幼出家,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寺院里的产业经济事务,顿时如坠云雾,听得晕头转向。

“师兄!”

一名中年僧人急匆匆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本账册。

“法定,”

翟法让急忙把他拉过一边,低声道,“筹备得如何了?”

原来这僧人便是大乘寺直岁僧,法定。

敦煌佛寺拥有大量产业僧众,因此分工明确,寺院事务的最高管理者称为三纲:寺主、上座、都维那。寺主掌管一寺之庶务,上座则以统领众僧参修为主,兼管寺务;都维那则管理僧众杂事。三纲之下,还有管理斋粥事务的典座,管理俗家事务的寺卿,而这位法定,便是掌管寺院财产的直岁僧。

“师兄,都在账册上。”

法定把账册递给他,却被翟法让推了回去。

“有贵客在,没工夫细看,直接讲给我便是。”

翟法让道。

“是。”

法定急忙翻开账册,“这几日市司那边定下的估货价比上个月低了一些。羊的上估价是每只五百六十文,中估价五百四十文,下估价是五百二十文。刚刚收完秋,粮价也跌了,小麦每升的中估价三十二文。豌豆每升中估价二十六文。生绢还是稳定如常,每匹中估价四百六十五文。”

这些玄奘倒是能听明白,各城的东市或西市都是由州县派市司管理,每日市司都会发布各行货品估价,按照货品品质不同,分为上估、中估、下估三种标准。买卖双方可以根据各自品相差别谈价交易,但上不得超过上估,下不得低于下估。

“那些麦子粜出多少文?”

翟法让脸色有些难看。

法定展开账册,一列列禀告。

“九百二十四石七斗七合小麦,共粜出两千九百五十九贯六十四文一分。

“三千五百四十二只羊,咱们要钱又急,量又大,只好比中估价低十文兑了出去,得钱一千八百七十七贯二百六十文。

“酒是每斗四十文,寺里两座酒坊的存酒全部兑出,得钱三千四百三十五贯一百二十文。

“今年施主们布施的三百零三匹紫熟绵绫,按照一尺六十文的价格兑给了石记采帛行,一千八百一十八贯。

“其他的货物卖出的钱都是几贯十几贯,记账下来总数有一万一千七百九十二贯。加上寺中自有,咱们能拿出来的钱是一万六千八百贯。”

玄奘倒吸口冷气,原来这法定是把寺中一部分财货兑了出去,几日之内竟然得钱一万多贯。

“师父,”

李澶低声,“这大乘寺好生有钱,朝廷的财政收入可以分为钱、粟、布三部分,据阿爷谈及,朝廷去年的现钱记账只有一百二十多万贯,而大乘寺数日之间竟然凑起一万六千多贯!真可谓富可敌国!”

玄奘淡淡道:“他人寺中的私事,咱们不用多嘴。”

李澶点头,表示明白。其实玄奘不说他也明白,大乘寺聚拢钱财肯定是要做一桩大事,外人当然不便打听。

这时翟法让还在烦恼不已:“太少了,一万六千贯怕是远远不够!法定,都换成开元通宝了吗?”

法定苦笑:“咱们陇右哪里有这么多开元通宝,一部分折合成了大生绢,一部分兑成了波斯银钱和拜占庭的金钱。装了六辆大车,如今就存在寺库,我安排僧众好好看守着呢。”

“罢了,我们尽力而为吧!”

翟法让道,“我要接待贵客,其他的事务就让上座去处理吧。”

法定点点头,向玄奘合十,急匆匆离开。

翟法让苦笑:“让法师见笑了。身为寺主,每日都得操持这些俗事,大道修行日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圆满。”

玄奘并不多问,摇头笑道:“贫僧今日才知道,我能安心修行,身后有多少同门法师舍弃修行,来处理这俗事纷扰,贫僧感恩至深。”

翟法让大有同感,三人一路聊着来到他居住的禅堂,台阶下站着一名素衣轻袍的老者,瞧来似乎有些面熟,玄奘也不确定在哪里见过。

见到三人过来,老者急忙迎了上来,朝玄奘施礼:“可算把法师给盼来了!”

玄奘愕然:“敢问——”

翟法让笑道:“老僧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敦煌翟氏这一代的家主,翟昌,字弘业。我翟氏一向尊奉三宝,听说法师来了敦煌,弘业一早便在老僧这里等着,想要供养法师。”

玄奘吃了一惊,在陇右佛门眼中,敦煌翟氏的声名之大,比出过帝王的李氏和张氏还响亮,因为敦煌翟氏是陇右士族之中最为崇佛的家族。从西晋时佛教初传敦煌起,翟氏就布施三宝,营造寺院佛窟,写经造像,起塔奉斋。每一代都有大批的族人舍俗出家,几百年间,翟氏僧遍布敦煌十八寺,甚至陇右各寺,担任僧正、悦众、僧录、沙门统等僧官,协助朝廷管理佛寺、僧团。

在敦煌八大士族之中,翟氏阀阅之高贵比不上李氏,祖上显赫比不上张氏,文化昌盛比不得宋、索,官吏子弟比不得令狐,在宗教界却绝对是令整个陇右甚至朝廷都不能忽视的存在。法让向玄奘介绍自己之时,特意提及自己俗家姓氏,并不是没有原因。

玄奘和翟昌见礼,正要介绍李澶。李澶却急忙开口:“在下李琛,是追随法师来敦煌朝佛的士子。”

翟法让和翟昌对视一眼,一笑而过。

众人在翟法让的禅堂里坐定,玄奘立刻便问:“法让禅师,请问您如何知道贫僧去了成化坊的吕氏旧宅?”

“是弘业告诉贫僧的。”

翟法让毫不隐瞒。

翟昌坦然道:“其实在下与法师已经在州城驿见过,原本那时就打算邀请法师的,只是当时为了迎接临江郡王,不想之后法师又急匆匆离开了。”

玄奘恍然,怪不得这翟昌有些面熟。

“那吕氏旧宅颇有些不干净。”

翟昌笑道,“在下听说法师打听吕晟,去了成化坊,就有些担心,便急忙忙来请叔父出面。”

玄奘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他为何知道自己打听吕晟,有些事情上糊涂一些会更好。

“其实你的担忧也是多虑了。”

翟法让含笑,“老僧到了吕宅,法师已经登堂入室,连闯两重院落,进了正堂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对法师而言,无非是班门弄斧。”

翟昌明显吃了一惊:“法师竟然有这等本领!”

“这都是小术而已。”

玄奘摇摇头,“翟家主,贫僧想请教一下,吕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的宅中怎么会布设下那种可怕的机关法阵?”

翟昌轻轻吐了口气:“既然请法师来,自然会讲明缘由。只是……不知道法师和那吕晟是什么关系?”

“吕晟人称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贫僧在长安修道,自然认识,不过也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

玄奘轻描淡写地道,“听说他来了敦煌做官,既然到了西沙州,便过来见上一见。”

“武德第一人?”

李澶有些吃惊,“师父,这话可有些犯忌。”

玄奘摆摆手:“不妨,这话是武德六年,太上皇亲口说的。当年大唐首度开了科举,吕晟一举夺得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当时是武德年间,太上皇便说了这番话。”

李澶顿时愣住了。当年吕晟名震长安之时,李澶还在陇西成纪老家,等大唐初定天下,他搬到长安之后,吕晟已然如燃烧的流星,在长安城上一闪而逝。因此李澶竟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声。

“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

翟昌喃喃地念着,表情竟然有些伤感,“原来法师还不知道,那吕晟早在武德九年就已经死了。”

“死了?”

玄奘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心神震动,脸上变色,“怎么可能?武德八年他才刚迁任敦煌,怎么就死了?”

翟昌和翟法让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翟昌沉声道:“谋反!”

“什么?”

玄奘惊呆了。

一旁的李澶也张口结舌:“谋……谋反?大唐的双科魁首去谋反?在敦煌这么一个偏僻边州?”

李澶问的也正是玄奘的疑问,他没有说话,目光盯着翟昌。

翟昌脸色有些难看,叹了口气:“武德八年三月,吕晟迁任西沙州录事参军,武德九年六月,东突厥的欲谷设从伊吾出兵,沿着矟竿道南侵,破咸泉戍,距离敦煌三百里。接到烽火急报后,时任西沙州刺史杜予出兵,紫金镇镇将黄续章为前锋,吕晟为监军,率领五百士兵连夜疾行,抵达两百里外的青墩峡口,屯兵青墩戍。”

翟昌慢慢地讲述着,三年前的敦煌风云,大漠烽烟,仿佛这禅房中仍然能闻得到硝烟和血腥的味道,众人鸦雀无声。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人亲眼看到,但是据逃回来的残兵说道,黄镇将在青墩戍设下防御,要把突厥人堵死在青墩峡中。可是当天晚上,吕晟却独自离开驿站,接进来一支商队。结果那支商队却是突厥人假扮,半夜时分突然发难,夺取了青墩戍。随后突厥大军内外夹击,唐军大乱,黄镇将当场战死。残余的唐军愤怒之下,在阵前斩杀了吕晟,然后逃进大漠。”

玄奘沉默地听着,好半晌才问道:“吕晟为什么要私通突厥?”

“具体内情不知。”

翟昌道,“吕晟死在阵前,也没法再问。吕晟素来与刺史杜予有私怨,便有人推测,他是打算借此扳倒杜予,但是也没法证实。杜予赶到后,虽然击退了突厥,但一场兵败是掩盖不掉的。当时陛下虽然还未改年号,却已经登基,听说大唐的状头勾结突厥,痛彻心扉之余也是深以为耻,下诏怒斥杜予,免了他的官。敦煌大小官吏也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人此事,希望时间能将这桩丑闻掩盖过去。”

玄奘双手捂住面孔,悲情难抑。当年与他相约一生去探寻大道的绝代奇男子,竟然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死去了!而且是以如此耻辱、不堪的方式!

他忽然想起了法雅和崔珏,一样是惊才绝艳,雄心勃勃,却是入了歧途,身败名裂。为什么自古而今这些追求大道之人往往都走不到终点,倒在半途呢?而那些前往天竺求佛的僧人,不可计数,至今世人只知道法显。

自己会是什么命运?

三人没有惊扰他,默默地等待着。玄奘收拾心绪,问道:“吕氏老宅那些法阵呢,是谁布设的?”

“是索氏和阴氏的几名阴阳师。”

翟法让答道,“吕晟身败名裂之后,敦煌百姓无比愤恨,当即闯入他家打砸,辱骂他老父。吕父不堪受辱,活生生气死。结果那些闯吕宅的人,有几个突然暴毙。便有传言说是吕父鬼煞作祟,敦煌阴氏、索氏向来以阴阳术数著称,便有人请了几名阴阳师来布下法阵,从此之后便没人再闯那老宅,也没了什么鬼煞作祟。”

“当年,吕晟的老父也在敦煌?”

玄奘吃惊道。

翟昌道:“他是偕老父上任的。”

玄奘呆滞地看着眼前虚无的空间,仿佛那年睡意蒙眬中听到吕晟在念着: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遥望故宅里,松柏冢累累。

那是隋末战乱后,他随着老父回到山东博州老宅时看到的景象,而多年以后,这仿佛是一句谶语,在敦煌吕宅中又重现了当年之景。只是满门皆死,再也无人来凭吊哀叹了。

翟昌和翟法让对视一眼,默契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翟法让道:“光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弘业,你不是想要供养法师吗?”

“对对对,险些把正事给忘了。”

翟昌笑道,“法师,我翟氏历来有斋僧的习俗,凡是来敦煌的高僧都会延请到家中供奉。听说法师精通《成实论》不知道能否到翟家开坛讲经?”

“既然是弘法,贫僧岂有不去之理?”

玄奘合十感谢,“只是贫僧刚到敦煌,还有些私事未了,请家主再缓几日如何?”

“应当!应当!”

翟昌一口答应,“法师在敦煌如果有什么不便,只管开口,在这西沙州还没有什么翟氏做不成的事情。”

翟法让唤了知客僧过来给玄奘办了挂单手续,在观音院安排了两间幽静的禅房供他歇息,两人又亲自送他到观音院,这才急匆匆离开。

李澶急忙忙问:“师父,吕晟谋反的事情,翟昌说的可是真的?”

“他说的话不尽不实,”

玄奘慢慢摇头,“贫僧一个字都不信!不过,吕晟被杀恐怕是真的,贫僧这个当年的挚友,未必还在人世了!”

唐代一尺约为30厘米,53尺约为16米。

唐代一步为六尺。现代考古测量,隋唐敦煌城遗址宽为718米,长为1132米。





第三章 敦煌城讲古,莫高窟夜宴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授衣。

敦煌的八月初,行走在树荫下已经有了一些寒意,不过烈日当头之时,仍然能走得人汗流浃背。玄奘带着李澶在西市的店铺间兜来兜去,已经找寻了半个时辰。

西市在敦煌城西北角,是被子城斜斜割出来的那一块。西侧和北侧都是城墙,里面店铺林立,乃是中原和西域商货贩殖的交易之地,以胡商居多,因此房舍更多西域风格。沿街两侧都是一层或两层的土坯房,窗户极小,离地极高,门前的庭院或大或小,用旗杆挑着各家的商号旗帜。

西市极为繁荣,人群如织,骡马和骆驼驮着货物来来往往,满载货物的大车骨碌碌驶过,便会引起短暂的交通拥塞。

玄奘二人从牲口群里挤出来,拐到一条偏僻些的巷子,便在巷口看见一家窄小的铺面,连院子都没有,门口挑着一杆旗,上面绣着“索家占铺”“就是这里了。”

李澶松了口气。

玄奘推开斑驳古旧的枣木门,厚厚的土坯房内昏暗阴森,从墙顶上的小窗内照进的日光凝成了光柱,照亮一隅之地,照耀在室内正中间的地毡上。

地毡上坐着一名老者,正低着头摆弄几根蓍草。老者头也不抬:“可是要占卜?”

玄奘没有说话,打量着室内。适应了昏暗之后,他才看清室内到处堆放着法器,墙上用草绳挂着一串串的符箓。玄奘走过去,拿起一张符箓,赫然是一道六丁六甲符。

“果然是你!”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老者愕然抬头,仔细打量着玄奘二人,沉默片刻:“今日一早醒来,我便感觉心神不宁。占了一卦,却天机蒙蔽,卦象不明,原来是一位法师。”

“老丈便是占卜师索易?”

玄奘问。

索易苦涩地摆了摆手:“正是。老夫做了三十年占卜师,窥测天机过多,自知命中有一劫,看来是要应在法师身上。”

“不敢。”

玄奘在他对面盘膝坐下,“贫僧只是来请教一些事情。”

“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

索易看着掌中的蓍草,感慨道,“这便是老夫今日所得的卦象,无妄卦。老夫既然逃不出这命定,法师有什么便问吧。”

李澶握着肋下横刀,守在门口。

玄奘微笑道:“昨日贫僧去了成化坊吕氏旧宅,在旧宅中发现了三重法阵,乃是巫、道、机关术之融合。其中那道术法阵,颇有些像是龙虎山天师道的正一法门。贫僧听说那些法阵乃是请阴氏和索氏的术士所布设,阴氏修的是楼观派道术,而索氏修的则是从西晋索忱传下来的阴阳占卜,所用符箓法阵,兼收并蓄道家各派,颇为庞杂,因此便到老丈这里看一眼,果然与那吕氏旧宅中的手笔如出一辙。”

索易早已经惊呆,喃喃道:“竟然是此事!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怪不得占一个无妄卦!”

玄奘没说话,默默地等待着。小窗筛进来的日光照耀在两人身上,周遭一片黑暗。

“法师推断的没错,吕氏旧宅那层道术法阵,是我布设的。”

索易苦笑着承认,“只不过此中内情却不便给法师说,老夫如今虽然落魄,却不能给索氏带来祸端。”

“给索氏带来祸端?”

玄奘吃惊,“索氏乃是敦煌士族,谁能给它带来祸端?”

索易摇头不已:“索氏虽然是士族,曾经有过辉煌,但时移世易,早已经江河日下。在平民百姓眼里自然还是庞然大物,可是在敦煌士族眼中,却已经排名末流。”

玄奘皱眉想了片刻:“贫僧自然不会逼迫老丈,内情暂且不问,老丈能否告知,当年请你布置法阵的人,是谁?”

索易摆弄着手里的蓍草,似乎正天人交战:“令狐德茂!”

“令狐氏的家主?”

玄奘大吃一惊,“令狐氏为何会做这种事情?”

“因为敦煌吕氏和令狐氏乃是百年世仇!”

索易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愣了:“敦煌吕氏?吕晟不是山东博州人吗?”

“那吕参军说是山东博州人也不假,他祖籍乃是敦煌,西魏初年才逃到博州。”

索易解释道,“而敦煌吕氏之所以被灭族,便是和令狐氏争斗落败。”

玄奘还要再问,索易却起身:“法师,老夫今日受邀去一趟莫高窟,若是法师有闲暇,不妨一起去,我们路上慢慢谈。”

“可是贫僧尚有事要做,莫高窟距离州城有五十多里路,今夜怕是赶不回来。”

玄奘想了想,“不如贫僧明日再来拜访。”

索易笑道:“老夫此去怕是要埋骨莫高窟了,法师明日可未必等得到我。”

玄奘脸上变色。

索易却淡然处之:“今晚在莫高窟的圣教寺中还有一场竞卖。这竞卖是从西域传过来的,需要竞卖的物什当众展示,众人竞相出价,价高者得。来竞卖的可都是大唐、西域,甚至天竺、波斯、拜占庭各国的奇珍异宝,等闲难得一见。”

“贫僧身上可没有什么钱财。”

玄奘苦笑。

李澶插嘴:“师父若看上什么东西,我出钱。”

玄奘摇头:“出家修道之人,有身上衣衫、手中钵盂,足矣。”

“法师,”

索易沉声道,“今晚的竞卖上,据说会有一截佛祖舍利!”

“什么?”

玄奘悚然动容。

佛祖舍利,便是释迦牟尼入灭火化后,从烈火灰烬中所得的佛舍利。有顶骨舍利、牙齿舍利和指骨舍利,以及八万多颗舍利子。所谓舍利所在,即法身所在。佛舍利对佛徒而言那是无上圣物。

“这种圣物怎么会拿来竞卖?”

玄奘吃惊。

索易摇头不已:“是一名西域的粟特胡商从犍陀罗带来的。那犍陀罗在天竺之西,本是佛家圣地,有上千座佛寺,只是两百年前被嚈哒人灭掉之后,嚈哒人毁寺灭佛,到如今已经无人信佛了。那些佛寺和信徒供奉的舍利大都流落民间,粟特胡商信祆教,佛家圣物对他们而言只是牟利之物而已,不少胡商便在犍陀罗找寻舍利,贩运到我大唐牟取暴利。今夜寺中高官巨贾,大富云集,不少人都冲着这件佛舍利而来。”

李澶突然一拍手:“师父,翟法让变卖寺产,原来是要竞买佛舍利!”

玄奘默默地点头。怪不得翟法让几乎把寺里的产业变卖了个干净,连粮食、羊、酒都不要了,这意味着全寺僧众要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不过对于佛寺而言,如果能迎到佛祖舍利来起塔供奉,乃是千百年的基业。

“不止翟法让,据说令狐德茂也要去。”

索易道,“今夜法师定然会得见一些真相。”

玄奘和李澶陪着索易关了占铺的门,骑上马从北门出城,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在距离敦煌城东南五十里的三危山下,三人从敦煌城北门出去,走上玄奘来时的旧路,先跨过甘泉河上的木桥,路过州城驿之后,再顺着沙碛中的一条道路折向南行。

一路上全都是荒凉的沙碛,沙碛中遍布着封土的墓葬。

敦煌人生与黄沙为伴,死后归葬黄沙。

路上,索易讲起了吕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

“西晋时吕氏以畜牧起家,两百年后家族日盛,成为敦煌大族。不过敦煌这个地方有些特殊,它远离中原战乱,历代王朝走马灯一般兴起覆灭,时常管辖不到敦煌,因此便让士族坐大。尤其是汉魏之际,中原丧乱,隔绝陇右,敦煌郡二十年无太守,豪门大族趁机兼并土地,小民无立锥之地。西晋灭了之后,陇右这边小国林立,什么前凉、后凉、西凉、北凉也都是在大族支持下立的国,前凉张氏,西凉李氏,更是敦煌士族所拥立。无非就是丧乱之际,诸位大族推举出一家出头建国,来保护各大士族共同的利益罢了。这些士族控制了敦煌政事、军队、农田、畜牧、钱帛、贸易、各业行会,经过七百年繁衍生息,族人子弟遍布敦煌,各方势力交错划分,虽然互有争斗,却不约而同打压寒门崛起,以保持门阀士族的千年不败。”

索易语气平淡地讲述着,李澶却听得好奇:“你们索氏也是士族,为何听你说起来,颇有些怨愤之意?”

“索氏当然是士族,却不见得我索易是士族。”

索易自嘲道,“近千年的世家,子孙遍布敦煌,只要不是嫡系各房,几百年下来什么血缘也淡了。你看我如今开个占铺,除了靠祖上传下来的占卜术谋生,可还有世家大族的模样?”

李澶哑然。

“那吕氏便是寒族崛起?”

玄奘问。

“没错。吕氏靠着畜牧起家之后,想再进一步就千难万难,必须三代以上都在朝廷里做过五品以上的高官,起码要做到郡守,才能算是士族的门槛。吕氏又没出过官宦,仅仅靠着些资财哪可能与士族平起平坐?在士族们的打压下,吕氏日渐窘迫。恰好在北魏末年,吕氏当时的家主吕兴,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北魏的权臣宇文泰毒杀了孝武帝元修,拥立元宝炬为帝,立国西魏,河西大乱。凉州刺史宇文仲和不承认宇文泰,要割据建国。当时吕兴觉得时机到来,若是能辅佐宇文仲和建国,吕氏便一举跨入士族。吕兴和结义兄弟张保密谋举事,响应宇文仲和。张保杀死瓜州刺史成庆,占据瓜州,而吕兴也杀死敦煌郡守郭肆,占据敦煌,想要做那从龙之臣的美梦。”

玄奘有些感慨:“世家大族,难道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攫取吗?”

李澶却笑道:“师父,哪个门阀士族不是在改朝换代中选对了主公才立下门阀的?便是我陇西李氏的先祖太祖景皇帝,当年也是追随宇文泰建立西魏,才受封八柱国,立下李氏门阀。”

索易这才知道面前这位青年男子竟然是帝室之后,不敢搭茬,当即道:“吕兴想借着拥立宇文仲和一举崛起,却不想成了他人眼中的起家之阶。”

“说的可是令狐氏?”

玄奘问。

“没错。便是当时令狐氏的家主,令狐整。”

索易道。

玄奘恍然。这令狐整便是令狐德茂的祖父,在《魏书》上有传,记载得颇为清晰。令狐整的曾祖、祖父、父亲都做过郡守,可谓世代冠冕,其为人性格深沉,骑射精通,陇右闻名,曾经被北魏东阳王、瓜州刺史元荣征辟为瓜州主簿、荡寇将军。

“令狐整绝不会允许吕兴得逞,甚至欲平定吕兴、张保之乱,以此作为晋身之阶,于是他便假装亲附张保,密谋图之。他暗中派人劝说张保,说他与宇文仲和唇亡齿寒,如今朝廷的大军逼近凉州,恐怕宇文仲和抵挡不住。最好派遣精锐军队星夜救援凉州,两军合力来击败朝廷军队。张保深以为然,却不知该派谁去。令狐整又派另外一个人劝张保,说令狐整文武兼备,统军出征最为合适,他父母家人都在城中,必定不会背叛。张保果然上当,派令狐整率军救援凉州。令狐整军权在手,到了玉门郡便悄然折返,以张保军的名义回师敦煌,突袭城池。吕兴没想到张保的军队竟然落入令狐整手中,措手不及,被令狐整攻破城池,当场斩杀。令狐整在敦煌士族的支持下,兵力大盛,随后又兵进瓜州,打得张保逃亡吐谷浑。”

玄奘深吸一口气:“这令狐整当真是枭雄!这一系列诡诈手段当真是无懈可击!”

“令狐整以‘吕兴谋逆,毒害无辜,阖州之人,俱陷不义’为由,将吕氏三族满门诛灭,同时将吕兴的头颅挂在城头示众。”

索易说道。

玄奘合十,长长地叹息着:“几百年来,寒族崛起便如同险道行车,有的冲天而起,有的满门俱灭。几百年后翻开史书,无非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索易也叹了口气:“是啊!吕氏的满门鲜血,便是令狐氏崛起之阶。当时士族们要推举令狐整为刺史,令狐整却不愿私下受让,便将瓜州和敦煌献给了朝廷。宇文泰授其为抚军将军,大都督。令狐整确实是枭雄人物,竟然率领两千名宗族子弟入朝,随宇文泰征讨。宇文泰感念其忠正,说:‘卿远祖立忠而去,卿今立忠而来。’不但赐姓宇文氏,还将其家族二百多户列入西魏宗室籍。此前,令狐氏虽然是士族,却也无非是陇右偏僻小郡的郡望,自令狐整起,令狐氏进入朝廷中枢,才称为天下郡望。”

玄奘沉默了很久,众人策马行走在黄沙之中,远处的鸣沙山满目苍黄,墓葬群封土连绵耸立。玄奘呆呆地看着马蹄下,封土虽然寂寞,埋葬的却是荣耀,而脚下这每一捧黄沙,怕都浸透过失败者的鲜血。

“吕晟家族便是侥幸逃脱的吕氏族人吧?”

玄奘有些不解,“既然与令狐氏结下血海深仇,为何吕晟还要调任敦煌?”

索易想了想:“这个老夫只是略知一二。据说是因为他老父年迈,吕父担心时日无多,想死于桑梓之地,吕晟便陪伴老父返回敦煌。”

“如此来说,敦煌对于吕晟而言,简直是绝地。他一入敦煌,怕就要与令狐氏兵戎相见了。”

李澶皱眉,“那吕晟是双科状头,怎的如此莽撞?”

索易苦笑道:“这些老夫就不知道了,令狐氏如今在敦煌士族中势力之大隐隐首屈一指,令狐德茂的三子令狐瞻乃是西关镇将,就驻扎在县城西关,族人子弟遍布州县各衙门。朝中有亲弟弟令狐德棻,乃是礼部侍郎,文史大家。老夫若是吕晟,是万万不敢进入敦煌的。”

玄奘知道,索易顾忌令狐氏的势力不想说太多,便也不再逼问。

他抬头一望,忽然满目辉煌。

宽阔的大河对岸,一道长达数里的崖壁耸立眼前,贴着河岸排空而去。崖壁上便是沙丘,落日照耀,金黄璀璨,映衬在无穷无尽的蓝天之下,仿佛苍天上横流了一道青金石颜料。崖壁上,一层又一层的栈道蜿蜒,洞窟星列其间,密密麻麻,宛如无数蜂巢。隐约中,不少洞窟正在开凿,有匠人正以绳索吊在崖壁上施工,栈道上也有无数的工匠扛着木头和泥料攀缘而上。

远远望去,整座崖壁似乎在蠕动。

莫高窟到了。

子城归德坊,刺史府后宅。

正是日入时分,天色欲昏未昏,已有弯月升起,挂在长街尽头。此时已经宵禁,子城内都是官署,街上空空荡荡。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寂静和月光,都督府兵曹参军王利涉带着两名部曲在横街上策马疾驰,到了刺史府后宅外,一勒缰绳,马匹长嘶一声,戛然停步。

刺史府保持汉地前衙后宅的格局,前面是州衙门,后面中间一户是刺史宅,左侧是长史宅,右侧是司马宅,三大高官比邻而居。

刺史府的总管,王君可的族弟王君盛带着校尉赵鼎和四名亲兵正在大门口相迎。两人互相拱手,也不说话,迎进了大门,前往正堂。

两人急匆匆走着,庭院中树影昏黑,有风吹起,窸窣作响,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王君可降阶相迎,王利涉急忙躬身行礼:“下官见过王公!”

“王参军不必拘礼,你是大王的近人,我身为都督府下属,还要请王参军多多关照才是。”

王君可亲自陪着王利涉进了正堂,在席上分宾主坐下。

席上有食床,摆了酒食和精致的瓜果,王君盛亲自给二人斟了酒,在一旁伺候。

“王参军夤夜前来——”

王君可刚说了一句,王君盛一咧嘴,凑到他耳边低声:“夤夜是寅时时分。”

王君可脸色不变,神情自若:“……连夜前来,是不是大王那边有什么指示?”

王利涉只作不知,笑道:“大王与王公是旧日军中袍泽,也没什么话不方便说的,今日是一桩私事,原应该请了敦煌耆老上门,只是怕会唐突,才命下官先来拜访一下。”

王君可和王君盛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王君可迟疑:“我和大王之间相识多年,又是上官与下官,哪怕大王不便当面说,直接发公文便是。下官自然没有不尊之理,要什么耆老出面?”

“这事儿可发不得公文。”

王利涉苦笑,想了半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王公可见过我家世子?”

“今日在州城驿见了。”

王君可道,“世子英挺秀拔,这三年在瓜州苦寒之地侍奉大王,据说晨昏……”

王君可瞟了一眼王君盛,王君盛做出口型:定省。

王君可与他配合默契:“……定省,真是大王之福。”

“是啊!世子性子和顺,聪慧过人,熟读三经,兼通佛道。如果不是出身皇家,便是去考那秀才科也是足够。”

王利涉呷了一口酒,“听说王公家的十二娘也是温柔贤淑,侍亲至孝?”

王君可和王君盛都是恍然大悟,这王利涉竟然是上门提亲来了!两人面色顿时都有些凝重,饶是王君可平生智计百出,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君盛想了想:“我家十二娘今年就满十九了,原本早就该许人家,只是这些年一直在敦煌,才给耽搁了下来。王参军,您和我家阿郎也是相识多年,也不怕您笑话,十二娘孝顺是孝顺,可跟这温柔贤淑却是不搭边的。”

“哦……”

王利涉愕然,“此话怎讲?”

王君盛摇头:“我家阿郎久在军中征战,家风尚武,十二娘受了熏染,虽然读过几年诗书,却自幼便喜欢舞枪弄棒,拉硬弓,骑烈马,使长槊,甚至二十斤重的陌刀也能使得泼水不入,便是军中一些悍卒都是她手下败将。”

王利涉呆滞了半晌,看着王君可,张口结舌。

“让王参军见笑了。”

王君可苦笑,“你也知道,我自幼家贫,直到入了瓦岗,年近三旬才娶妻,生的一子一女也自幼在瓦岗长大。犬子永安还好,颇有些文才,可十二娘却不然,身边都是叔宝、咬金这等英雄豪杰,耳濡目染,只喜欢弓马枪棒。入了长安后我虽然找了大儒给她开蒙读些诗书,却也扭不过来。”

王利涉苦笑着听完,一咬牙,猛然拍手:“好!这才是将门虎女!”

王君可和王君盛面面相觑。

“下官就实话说吧,”

王利涉哈哈一笑,“王公,世子到今年腊月就满二十一了,和十二娘一样,也是久在瓜州,至今并未婚配。上个月,王妃从京城写信来谈及世子的婚事,列了几位国公和宰相家的嫡女,请大王定个主意。大王性子散淡,这些年远离朝廷纷争,很是适意,不愿再与朝廷各方的国公、宰辅有什么牵扯。大王与王公相识多年,相知甚深,双方子女又恰在身边,大王便动了心思,愿永结秦晋之好。不知王公意下如何?”

王君盛不停地给他使眼色,王君可只做没看见,抱拳拱手:“蒙大王厚爱,乃是小女之福,只是小女这性子……大王阀阅高贵,家风严谨,不知道与世子是否般配?”

王利涉此来就是要成事的,哪怕王鱼藻是母老虎般的人物,也要把这门亲事定了,当即哈哈大笑:“王公有所不知,大王最喜爱这种英烈女子,李氏起自陇西,马上打天下,若是自家子孙长于柔弱妇人之手,岂不是丢了皇考太祖景皇帝的武烈之风?般配!般配!万分般配!”

王君可笑着:“既然如此,那就请大王请了媒人来纳彩、问名。只要二人八字相合,下官断无不应之理。”

王利涉见王君可一口答应,不由大喜:“下官这就去莫高窟禀告大王,择个吉日,便上门纳彩!”

“大王在莫高窟?”

王君可脸上变色。

“王公难道不知?”

王利涉解释,“今夜圣教寺有个竞卖会。因城内宵禁,州里的巨贾显贵为了便利,便在圣教寺开了竞卖,彻夜欢饮。据说西域各国珍宝云集,甚至还有一截佛祖舍利,大王便临时起意起驾前往。”

王君可霍然跳了起来,慌乱道:“大王如今到哪里了?”

“应该到半路了。”

王利涉想了想,“下官来时,大王正准备赶在宵禁前离开州城。”

王君可咬着牙,一字一句:“王参军,你马上去截住大王,保护他返回长乐寺。赵鼎!”

门外甲胄声响,亲兵校尉赵鼎应声跨步进来:“参见将军!”

王君可道:“调派一旅甲兵,保护大王返回长乐寺。今夜你们不必回来,就守在长乐寺中。大王若有个差错,军法从事!”

“喏!”

赵鼎大声吼道。

“王……王公,出什么事了?”

王利涉惊得手足酸软,一旅便是一百人,还是精锐甲士,这要防范什么可怕的敌人?

王君可深吸一口气,脸色凝重:“王参军,告诉大王千万不可涉险,今夜那莫高窟中已经是龙潭虎穴,杀机四伏,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王利涉惊叫一声,顾不得细问,跳起身便冲了出去。赵鼎紧随其后。随即院子里响起绵密杂沓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如同暴风骤雨,迅疾远去。

王君可盯着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四郎,”

王君盛低声,“您要不要亲自去?”

王君可摇头:“莫高窟的形势极为复杂,我们作壁上观即可。”

“是。”

王君盛迟疑片刻,“四郎,您真要把鱼藻嫁到李家?那李琰深受陛下猜忌,万一陛下对他动手,咱们王家岂不是会受连累?您也说过,陛下调整陇右官场,明显是对李琰行四面合围之势。这……一旦拿下李琰,鱼藻可怎么办?”

王君可背负双手,在正堂内走来走去,显然也有些难以抉择。

“君盛,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我们并州王氏门户低贱,我自幼孤贫,以贩马为生,可这大唐朝廷里重门阀、轻庶族,到处都是传承百年甚至千年的门阀士族官员,我哪怕以军功封了县公、上柱国,可仍然毫无根基,被人轻慢。你知道他们称我这种人叫什么吗?新官之辈!”

王君可握紧双拳,咬牙切齿,“我们要想成为士族,就必须累世为官,仕宦不断,且三代之内世世有人做官到五品以上,才能立下王氏阀阅。太慢了,君盛,太慢了!”

王君盛也是满脸激愤:“这帮狗鼠辈,若不是四郎你们浴血杀出这座江山,早就被那群反王烟尘满门族灭了!”

“是啊!当初翟大当家带着我们啸聚瓦岗,无非是活不下去才来打天下。当年袍泽死伤枕藉,十之八九,可打出来的江山却仍然是士族门阀的江山。这些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冢中枯骨一般,却仍然自矜血脉,隔离士庶。”

王君可苦涩,“所以我们并州王氏要想不被人轻慢,给后世子孙创下基业,就必须自己成为士族。可这些士族之间互相通婚,保持血脉高贵,谁若与庶族平民通婚,甚至要被群起而攻之,门阀降级。哪怕我现在是县公,上柱国,想要娶崔、卢、郑、王这些山东五姓女,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是今日陇西李氏却来与我们结亲,若是鱼藻嫁到临江王府,便是世子妃,他日更是临江王妃,谁还敢说我们王氏阀阅低贱?”

“这道理当然没错,我并州王氏等不得三代成为士族。”

王君盛迟疑,“可临江王如今自身难保,万一陛下对他动手,重则赐死,轻则废为庶人。鱼藻嫁过去,将来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君可大笑,拍着王君盛的肩膀:“放心!有我的谋划,岂会让这种情况出现?鱼藻只要嫁过去,便是我并州王氏崛起之时!好了,你去把鱼藻找来!”

王君盛离开正堂,疾步跑向内宅,不料片刻之后便跑了回来,脸色惊慌。

“四郎!鱼藻不见了!还有你那把两石强弓、三十斤陌刀,都不见了!”

莫高窟中,玄奘举着火把,正在洞窟里痴迷地观看佛像与壁画,直到李澶在洞窟门口喊,才回过神来。饶是玄奘这些年行走万里,见过无数的佛寺、壁画,仍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莫高窟开凿于前秦,当时有僧人乐僔西来敦煌,到了这座断崖边,正值夕阳西下,落日映照三危山,只见金光万道,祥瑞无边,千万座山峰有如千万尊佛像。乐僔当场顿悟,便在崖壁上开凿石窟修行。随后陆续有僧人前来开凿洞窟。

之后的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历代的僧人、世家大族、官员显贵,甚至平民百姓纷纷来到莫高窟开窟、造像、建寺,莫高窟成为敦煌佛教的圣地。这些佛窟大都是家窟,凡是规模宏大的洞窟多是大族所建,或者一家一窟,或者一族数窟,也有些平民几家联合造窟。翟氏、李氏、令狐氏、张氏、曹氏、阴氏都建有自家石窟。

石窟形制恢宏,壁画精美,窟内造像细腻传神,石窟的前室建造有窟檐,形成一座座耸立在崖壁上的殿堂。每一座都有栈道相连,层层叠叠横卧于崖壁之上,在栈道上望去,眼前宕泉河波光环绕,更远处黄沙拥堆,气象宏大。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佛窟里亮起了灯,从远处看,崖壁上佛灯朵朵,仿佛天上佛国。玄奘举着火把从翟家窟里出来,李澶道:“师父,圣教寺的竞卖会已经开始了。”

玄奘点点头,两人小心翼翼地顺着栈道贴着崖壁走下去。旁边盖着一些简陋的土坯房舍,开凿佛窟的打窟人也已经收工,正在吃饭。有些人正议论着圣教寺里的竞卖会,打算吃完饭便要去看热闹。

圣教寺就在崖壁下,乃是敦煌三大寺之一,虽然规模并不是最大,却最为古老。山门匾额为西晋大书法家索靖所题。

竞卖会在圣教寺无量院中举办。

这无量院的格局和世俗宅院倒有些相似,一座正方形的回字形院落,正中间是高大的正堂,不过这正堂四面无墙,四根巨大的柱子撑起屋顶,周围挂着纱幔,仿佛露天的戏台。事实上无量院的正堂也恰好就是表演百戏、俗讲的所在。

正堂四周摆着三十几张绳床,翟法让坐在主位,右侧是一名神情肃穆、身穿正五品官服的老者,左侧是身穿圆领袍服的长须老者。翟昌坐在翟法让的下首。依次而下都是一群富商巨贾、高官显贵,众人的食床上摆满酒食,互相寒暄谈笑,一起胜饮。

正堂中间则搭着一座双层木台,一层离地一尺,二层离地三尺,顶上垂下八条丝绢。在一尺木台上,八名年轻貌美的乐伎分坐两侧,着飞天的妆容与服饰,正在演奏,有琵琶、箜篌、腰鼓、笙,每人手中的乐器都不同。在她们身前,一组飞天舞伎穿着轻纱长带,提着花篮绕着木台追逐,循环流转,一路上鲜花漫撒,飘逸如仙。

二层的木台上铺着藻井图案的羊毛地毯,正有一群飞天舞伎妖娆而舞,头顶宝冠,项戴璎珞,腰间系绿色长裙,下穿长裤,两两竞相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场乐舞高低错落,上下层叠,四周鲜花飞舞,长带盈空,宛如壁画复活,佛国降世。

正堂下的庭院里摆着上百只胡床,已经坐满了人,有些是各行会的工匠,有些是参加竞卖会看热闹的敦煌百姓。此时已经宵禁,不可能回家了,众人早有准备,各自带了酒食和坐具,看完热闹,直接在大乘寺投宿。

玄奘和李澶从人群中挤进来,居然看见了在鱼泉驿结识的俗讲师——刘师老,女徒弟烟娘抱着琵琶沉静地站在他身后。刘师老看见玄奘,急忙合十:“法师,您也来了!”

“贫僧来长长见识。”

玄奘问,“刘公这是要在此讲唱?”

“不敢称刘公!”

刘师老受宠若惊,“已经讲唱完了,也是等在这里看一番热闹。”

两人正在寒暄,翟昌坐在高处,一眼便看到玄奘,他急忙起身,把玄奘二人迎上正堂,先吩咐停了乐舞,舞伎和乐伎们鱼贯而散。

“法师,老夫为您介绍一番。”

翟昌拉着玄奘来到那名五品官员身边,“这位便是西沙州的孙长史,讳查烈。”

在场的人都知道玄奘的身份,孙查烈不敢怠慢,起身鞠躬施礼。玄奘在州城驿也见过此人,乃是贬谪过来的京官,以孤耿著称,是王君可极为头痛却奈何不得的人物。

翟昌又介绍翟法让左侧那名圆领袍服的老者:“法师,这位是敦煌令狐氏的家主,德茂公。”

玄奘就是冲着此人而来,他仔细打量着令狐德茂。此人年有六旬,身材高大,一张脸生硬如同木板,难以见得表情,却并不乏世家大族的雍容。

令狐德茂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听说法师想西游天竺,却受人所阻?”

玄奘笑了笑:“只是有这样的宏愿而已。”

令狐德茂语气干脆:“我令狐氏虽然以诗书传家,却也一心敬佛。若法师愿走,三日之内,我令狐氏愿意助法师越过关隘,一路护送至伊吾。凉州李都督处,由老夫来说项。”

玄奘沉默片刻,笑了笑:“等贫僧处理完敦煌的私事,再来拜求令狐公。”

“三日之内。”

令狐德茂盯着玄奘也沉默片刻,然后竖起手指,“超过时日,只怕沙碛难行,关塞险阻,法师永远无法到达西域。”

瞬息间,两人之间已经是火星四射,语藏刀锋。连翟昌都感觉到了气氛紧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仍然含笑:“前些日贫僧刚刚跟弟子说过一句话,自古以来西游的僧侣不知凡几,可到头来世人只知道法显,为何?因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贫僧愿意做那求法路上的一件枯骨。”

令狐德茂索性闭嘴,一言不发。

翟昌急忙拉着玄奘去引见了其他几位,都是敦煌的巨贾贵胄。

翟法让命人在自己旁边摆了两张绳床,请玄奘和李澶坐下。这时四名侍女上前撤掉二层木台,摆上一张五尺高的胡几,在上面细心地铺上羊毛毡子。一名满脸带笑的滚圆胖子登上木台,抬起双臂虚虚一按,四周安静了下来。

“在下丁守中,乃是圣教寺的寺卿,为寺中管理些俗家杂事。”

丁守中笑呵呵地道,“蒙各位贤达高看,推举在下做这场竞买的主持者,在下是诚惶诚恐,两百来斤分量压得腿都是颤的。眼见得稀世珍宝在前,各位耐不住坐太久,在下也耐不得站太久,咱们这便开始竞卖!”

庭院中的人群发出欢呼声。

丁守中大声喊道:“各位要竞卖的商行东家和主事,你们事先都领到了一张竹签,签上的编号便是诸位登台展示财货宝贝的次序。请诸位按次序登台,当场展示,由在场之人竞买。别无规矩,价高者得!”

玄奘还是第一次见识竞买,看得饶有兴味。

第一个登台的是一名西域胡商,瞧模样打扮,像是粟特人。两名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娘各自托着一只木盒,木盒一打开,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华璀璨,耀眼生辉。

“诸位,这便是赤玻璃和绿金晶!”

胡商带着两名胡娘在正堂的高官显贵面前一一展示。

玄奘也拿在手中感受了一下,这赤玻璃周身赤红,透明如水,透过玻璃能看清手上的掌纹,手感圆滑,光华四溢。绿金晶却并不是绿色,而是半透明的淡白色,里面又透出淡绿色的晕团,淡淡如同裹着一团清冷的明月。

“贞观元年,大唐天子当今陛下登基,拜占庭皇帝送来的贡物中便有这两样宝物。”

胡商很懂得售卖货物,先来了一番故事和情怀,“这两样宝贝极为难得,赤玻璃生于土中,乃是千年之冰化成。而绿金晶则是高山之巅的玉晶,千万年受日月光照,吸收日月元气凝结其中,才形成这淡绿色晕团,真正是上帝……哦不,是仙人赐予凡间的神物!”

玄奘哑然失笑,旁边的翟法让低声问:“法师难道认得这宝贝?”

“赤玻璃的确是生于土中,却不是什么千年寒冰所化,只是一种透明的琉璃罢了。”

玄奘低声解释,“葛洪的《抱朴子》中有记载,原料取自沙土,由五种材料进行烧制,具体贫僧也不知。不过据史籍记载,这种原料来自罽宾国,另外还有碧玻璃,来自拔汗那,红玻璃来自吐火罗,赤玻璃倒的确是拜占庭所产。”

翟昌也好奇起来:“法师好博学,那绿金晶呢?果真是凝结了日月元气吗?”

“绝对不是。”

玄奘迟疑片刻,“看模样,这种玉石与佛经中记载的颇胝迦倒有些像。此物应该是出自天竺南边的一个名叫师子国的岛国,跟玉一样,是从矿石中采得。”

“哼,这帮粟特人,利之所在,无所不至。”

翟昌冷哼一声,“为了钱利,什么鬼话都敢编。”

“都是那李氏坏了门风!”

令狐德茂冷笑,“堂堂武昭王之后,偏学那粟特人组建商队,货殖牟利!”

旁边翟法让、翟昌、孙查烈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翟昌面露尴尬之色,只作没听见。

周围人声嘈杂,且不说赤玻璃和绿金晶的仙家气韵,只说这拜占庭皇帝送给大唐皇帝的贡物,就让无数豪门子弟趋之若鹜。经过一番叫价,一名阴氏嫡系以七百四十贯的高价竞得。

第二件宝贝也是胡商所带来,并不甚稀奇,十只橡木桶,装有整整十卡皮赤的葡萄酒,是直接从撒马尔罕不远万里贩运过来,据说在地窖储藏了十年。那胡商打开一桶倒出些许给众人品鉴,远好于敦煌本地所酿,色如琥珀,香气醉人。

有豪商以一桶五百贯的价格竞得。

第三件宝贝还没登上正堂,已经引得堂上堂下全场哗然。一名李氏商行的主事竟然牵上来一匹肩高八尺的汗血宝马!这匹马通体淡金,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体态匀称,背部下方还长着暗色条纹,这便是虎纹。

后世有诗: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纹龙翼骨。

孙查烈爱马如痴,顾不得矜持,冲上去摸着那马的背部,只见那马的脊椎两侧之上长着两条肉脊。

“龙翼骨!果然是汗血宝马!”

孙查烈颤声叫道,“老夫……老夫一生与马为伴,却还从未见过真正的虎纹龙翼,汗血宝马!这……这是怎生弄来的?”

“回禀孙长史,”

李主事恭恭敬敬地抱拳,朝着四下朗声道,“这匹马乃是与我李氏相善的胡人商队,去年西出大雪山,不远万里到撒马尔罕城,拜见了康国之王代失毕,以千匹紫熟绵绫才换来这匹天马!”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汗血宝马对中原人意味着什么,史书上记载得很明确,汉武帝两次凿穿西域,劳师远征,不就是为了这汗血宝马?汗血宝马对敦煌尤其有着特殊的意义,正是汉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派兵攻打大宛夺取汗血宝马,才移民实边,立了这敦煌郡!

“一千匹紫熟绵绫,那岂不是说这马得花两千六百多贯?”

孙查烈沉吟道,“虽然价格不菲,倒是值得!”

李主事恭敬地道:“是康国的一千匹紫绫。您说的一匹两贯六百文,是敦煌的价格,通过万里沙漠雪山贩运到康国之后,价格翻了十倍。”

“两万贯!”

孙查烈瞪大了眼睛。

“为了把马匹运回敦煌,翻越雪山时死了两名奴婢,过大漠沙碛时以十辆大车拉饮水和草料。”

李主事仍然毕恭毕敬。

孙查烈再糊涂也知道,这匹马两万贯绝拿不下来。

“也是!”

孙查烈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马背,“汉武帝为了汗血宝马,两次远征大宛,前后数年,劳师几十万,才得了三十匹。这种神物,又岂是钱能买到的?老夫与此无缘喽!”

孙查烈黯然回到绳床上坐下。

李主事笑道:“诸位,天马虽贵,其实也是有价之物,这匹宝马就以两万贯起竞,每次加价不低于千贯!”

正堂上一名中年男子立刻吼道:“我出——”

“且慢!”

令狐德茂忽然跳下绳床,大踏步来到正堂中间,“这匹马不宜竞卖!”

“令狐公,这……这是为何?”

李主事有些发愣。周围的众人也不解。

令狐德茂像是冷笑,脸上肌肉却不动:“烈公说的没错,汗血宝马乃是神物。据说西海天马乃是龙与牡马交合所生,是为龙种。东汉初,西域向光武帝献汗血宝马;西晋时,大宛献天马给晋武帝。自从汉武凿穿西域,汗血宝马历朝历代都是进贡给皇帝的贡物,历代以来大宛和康居献天马于前凉世祖、后凉太祖,前秦苻坚,东晋孝武帝,南朝明帝,北魏太武帝、文成帝、孝文帝、宣武帝,前隋文帝。炀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还专程派遣司朝谒者崔毅出使西突厥可汗处求马。”

令狐德茂慷慨激昂地讲着,引经据典,梳理历代,众人听得如堕雾中。

“德茂公,您究竟想说些什么?”

翟昌忍不住问道。

“弘业公,且仔细听老夫说。”

令狐德茂耐心地道,“到了我朝武德年间,那康国国王也曾派人给太上皇进献天马,唯独在贞观朝,还未有粟特使节来进贡汗血宝马。敦煌李氏乃是武昭王之后,说起来与皇室系出一脉,万里迢迢运回了天马,竟不献给陛下,反而拿来竞卖,这等举动老夫实在不解!”

此言一出,整座无量院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令狐德茂不但图穷匕见,把矛头直指八大士族之一的李氏,甚至牵扯到了李氏不敬皇室的大罪名。

“令狐,你血口喷人!”

寂静里,猛然一声怒吼。

一名老者从无量院的一座禅房里冲了出来,穿过人群,疾步跨上了正堂,指着令狐德茂,满脸激愤,须发皆张。

“承玉兄,怎么你也在?”

翟昌吓了一跳,下了绳床,来到那老者跟前,想要隔开二人,却被那老者推开。

“这位便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字承玉。”

翟法让低声告诉玄奘。

玄奘点点头,默不作声。他知道敦煌士族之间有矛盾,却没想到尖锐到了这种地步,令狐氏当着所有人的面以一剑封喉之势向李氏开战。

“承玉兄,原来你偷偷躲着呢。”

令狐德茂哂笑,“却不知道要用这匹天马来暗算谁?”

“你——”

李植气得脸憋成了猪肝色,却没法辩解。他身份高贵,今日有自家商队的货物竞卖,也不方便亲自露面,但又对这天马的竞卖倍为关切,这才躲在无量院中等消息,偏生这话又没法明了说,硬生生受了这一刀。

“令狐老三!”

李植大吼,“你到底是何居心?”

令狐德茂冷笑:“是何居心?老夫是为了救那个被你拖累的人,也是为了救你们李氏!”

“胡说八道,你借题发挥,想要坑害我李氏,好歹毒的心肠!”

李植咬牙切齿。

“坑害你?”

令狐德茂大笑,眼神却冰冷无比,“我且问你,自古而今,哪个人臣敢受这汗血宝马?”

“这——”

李植愕然半晌。方才令狐德茂列举十几朝,都是有史可循的,从礼法上来讲自然没问题,可是史籍当然只会记载汗血马送给了皇帝,并不能说就没有哪个高官拥有……

李植迟疑片刻,大声反驳:“历朝历代,康居和大宛献的天马自然都是给皇帝的,可是也并没有说人臣就骑不得!皇帝赐给臣民,也是常事。”

“天子赐,不可辞,自然是常事。”

令狐德茂“笑”眯眯地道,“可是除非皇帝所赐,哪个人臣敢受他人进献的天马?章帝时,李恂为西域副校尉,西域诸国献天马给李恂,李恂不敢受,为何?谨守人臣之礼也!季汉时,大宛献天马于曹操,曹操受之,为何?权臣也!曹丕登基后,曹植获天马一匹,不敢受,献给曹丕。东汉质帝时,大将军梁冀向西域索要汗血名马,以充园囿,终遭灭族!老夫问一问在场的诸位,谁敢受这天马!”

李植顿时额头冒汗,却张口结舌,反驳不得。

“我朝陛下酷爱名马,曾有六骏,却始终得不到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武德末,康国献天马于太上皇,而陛下登基以来,还没有受过天马之贡。你李氏号称太祖武昭王之后,与皇室同出一脉,幸而得到天马,却不把它献给陛下,反而拿来卖钱。莫非在你李氏的眼里,几贯铜钱比尊奉皇室还要重要吗?”

这一番话说得李植汗流浃背,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所以,老夫阻止此物竞卖,也是怜惜那竞买之人。”

令狐德茂大声道,“天子拥有四海尚不得此物,你们骑在马上,心里便踏实吗?”

那些有心竞买之人听得毛骨悚然,后怕不已。有些事细究不得,一旦细查,说到头就是个僭越之罪。事实上大唐皇室颇为开明,很少有人因为构陷而入罪,可是令狐德茂建立的这套政治逻辑却非同小可,很难推翻,再加上李氏自诩为皇族支脉,这么深究下来,遍布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玄奘也苦笑着咧嘴,得,令狐德茂这么一说,除了献给皇帝,这马算是废了。李氏不敢卖,他人不敢买,万金不换的名马成了摆设。

“好好好!好你个令狐老三!”

李植气得浑身哆嗦,转头大吼,“把马牵了,回府!”

当即有仆役过来牵了马,李主事低声道:“家主,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了。”

“回乡里老宅!”

李植怒吼一声,转身就走。

令狐氏和李氏这一冲突,竞买会顿时有些冷场。丁守中急忙安排另外的商家上场,却只是薰陆、郁金、苏合等香料,以及越诺布、赤麖皮等物件,虽然贵重,却不算奇异。

直到有西域巨贾运来两只铁笼,笼里面有两头狮子,竞买会才又开始热闹起来。狮子也是历来西域诸国献给朝廷的贡物,不过此物并不像汗血宝马那样具有象征意义。自前隋起,豪商贵胄就喜欢豢养些猎豹、犀牛等稀罕动物,也并不算违禁,有一名来自凉州的豪商一掷万金将之买走。

这时一名胡商登上正堂,身后跟着两名姿容俏丽的胡人少女,其中一人手中托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玉盒。

那胡商朝着四周抚胸鞠躬:“鄙人米康利,今日带来一件宝物。此物请恕鄙人不说来历,诸位且看一眼是否识得。”

米康利一挥手,两名胡人少女走到主位的翟法让面前,一人托起托盘,另一人缓缓打开玉盒,众人翘首看着,都有些愕然——玉盒里也没什么古怪出现,更没什么光芒放出,但看那米康利郑重的模样,都知道非同小可。

翟法让眯着两眼打量半晌,一脸茫然:“玄奘法师,不如你来看看?”

玄奘起身走过去,李澶、翟昌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众人一起围着玉盒查看。只见那玉盒中竟然是一沓极细极薄的半透明物,像是一沓丝绸,却又比丝绸细薄了几十倍;像是蛛网,却更加细密,上面织着纹理;像是一种胶状物,却层次分明。此物只有薄薄一沓,边缘处似乎是被撕裂的,参差不齐。

“贫僧不认识此物。”

玄奘摇头。

那两名少女绕着正堂,请众人一一观看,众人都茫然地摇头,只有其中一名汉人商贾迟疑地看了半晌。

丁守中问道:“赵行首,你认识此物?”

原来此人是采帛行的行首。

赵行首摇摇头:“我并不认识此物,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米郎君,你可是钵息德人?”

米康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愧是敦煌行会会首,竟然知道钵息德城。没错,鄙人正是来自那里。”

“粟特九姓中最常见康国和石国人,米国人行商敦煌少见一些。”

赵行首摇头道,“三年前,有个米国行商,名叫米来亨,你可认识?”

米康利脸色有些狰狞,咬牙笑道:“正是家父。”

“你竟然是米来亨的儿子?”

赵行首一拍绳床的靠臂,跳了起来,“我知道此物是什么了!天衣!这是一件天衣!”

“天衣?”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听说过此物。玄奘也是一头雾水。

“赵行首,”

孙查烈道,“你好生说明白了!”

“是,烈公。”

赵行首道,“三年前,有一支粟特行商来到敦煌,商队首领便是这位米郎君的父亲,米来亨。他们在西市贩卖完携带的宝石和香料,又到我那里进了一些丝绸。米来亨当时拿出一只玉盒,说自己有一件真正的宝物,乃是一件来自仞利天的天衣。展开之后,长四十里,重仅六铢。他说,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

众人面面相觑。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一件衣服长达四十里,只有六铢重?须知二十四铢一两,这件衣服只有二钱五厘重?

“法师,”

翟法让皱眉,“他所说的仞利天天衣,是不是《佛说无量寿经》上讲的那天衣?”

“想来应该是此物。”

玄奘想了想,“佛经上说,忉利天衣长四十里,重六铢。不过天人所穿的衣物,凡人自然是谁也没有见过的。”

孙查烈等人也好奇起来:“法师,不如细细给我等讲解一番?”

玄奘道:“天衣便是欲界六天之上那些天人所穿的衣物。按照经上所说,欲界四天王的天衣长二十里,重半两;忉利天天衣长四十里,重六铢;夜摩天天衣长八十里,重三铢;兜率天天衣长一百六十里,重一铢半;化乐天天衣长三百二十里,重一铢;他化自在天天衣长六百四十里,重半铢。”

“那佛经可有讲仞利天的天衣是什么模样吗?”

李澶问道。

玄奘摇头不已:“阿弥陀佛四十八愿,第三十八愿说:‘设我得佛,国中天人,欲得衣服,随念即至,如佛所赞应法妙服,自然在身。有求裁缝捣染浣濯者,不取正觉。’就是说仞利天的天人们,只要想着衣服的念头,衣服自然会披到他身上。它轻软,细致,美妙,胜过其他世界的天衣。任凭各位天人的喜好,天衣自然随身,大小、质料、色彩、款式随心如意,不需裁剪。若是不想穿了,便自动化掉,没有洗濯的麻烦。所以这天衣什么模样,真是无法言说。”

众人啧啧赞叹,不约而同地望着莫高窟上的点点佛灯,向往那天界胜景。

“法师真是好学问。”

赵行首合十称赞,“当时那米来亨也是这么说的。”

“那米来亨有没有说,这件欲界天衣他是如何得到的?”

玄奘问,“按道理,天衣是一件妙服自然的东西,它随心而至,随心而去,又怎么能够装在这盒子里,出现在人间呢?”

“当时我也如此问他,他却不肯说。”

赵行首摇头,“米来亨想把它卖掉,托我找了几个富商。但是众人提出来说想试一试这天衣,看能否穿在身上。米来亨又不肯。他和你说的一样,妙服自然,穿上便污了天衣,万一不要,他也无法再售卖。因此从敦煌到瓜州,并无人愿意买。”

“米郎君,你是要售卖此物吗?”

玄奘问。

“自然。”

米康利生硬地道。

“你又如何证明这是一件真正的天衣?”

玄奘问。

“不需证明。”

米康利冷笑,“那个杀了我父亲,劫夺天衣之人,自然知道此物的真假!”

众人顿时哗然,孙查烈吃惊:“你父亲竟然死了?谁杀的?可曾报官?”

赵行首躬身道:“烈公,米来亨三年前便死了,那时您还未上任。”

“怎么回事?”

孙查烈松了口气,问道。

“当时米来亨没有卖掉天衣,他置办完货物后便带着商队返回米国。一个月后,有行商从西域归来,说在白龙堆沙碛中发现一支被截杀的商队,是米国人,商队首领正是米来亨。”

赵行首道,“因为白龙堆沙漠在旧玉门关以西,已经离开大唐国境,便无人问及。”

米康利咬牙切齿:“父亲的商队逃回了一个奴隶,他带着这只玉盒返回钵息德城,说在白龙堆遭遇截杀,那支劫匪的目的就是劫夺天衣。我父亲与之搏斗,身中数刀,只夺回了半截天衣,让人带回了钵息德城。我以圣火为誓,必报此仇。经过两年筹备,我组了一支商队来到敦煌,在此亮出这半件天衣,便是要昭告敦煌,请那劫夺天衣之人,尽管来取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令狐德茂忽然问道:“你大庭广众之下明白告诉凶手是为了复仇,他还敢来劫夺天衣?”

“他不得不来!”

米康利冷笑道,“天衣乃是神物,百劫不生,邪祟自辟,可若是穿上残缺不全的半件,必遭天谴,苦不堪言!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已经被折磨三年,生不如死了!”

猛然间,就听得远处一声巨响,仿佛重物砸在寺门上,轰然一声。随即又是几声巨响,轰隆隆的倒塌声响起。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转瞬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充满惊惧与惶恐。

一名差役浑身鲜血,跑进无量院大吼:“妖魔……妖魔!它来了——”

绳床即椅子,莫高窟壁画有其具体形制。《资治通鉴》卷二四二:绳床,以板为之,人坐其上,其广前可容膝,后有靠背,左右有托手,可以阁臂,其下四足着地。

即马扎。

据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中考证,拜占庭进贡的绿金晶应该是月光石。

师子国,即今日斯里兰卡,以出产宝石闻名。月光石的品质以斯里兰卡出产最佳。

粟特计量单位,1卡皮赤大约10升。

钵息德城便是粟特九国中米国的都城。今塔吉克斯坦片治肯特城东南,有粟特古城遗址。





第四章 二十八宿:奎木狼


此时已是深夜亥时,弯月当头,莫高窟下光暗交织,暝迷不定。圣教寺外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叶片的撞击声,一台肩舆从黑暗中缓缓而来,行走在清冷的月光下。

那台肩舆四角撑杆,帐顶是圆形华盖,四周垂着黑色的帷幔,遮得严严实实,而四名轿夫赫然是身材魁伟、浑身披着明光铠的甲士!头上戴着兜鍪,面罩放了下来,只看见狰狞的兽面,看不见面目。他们上身扣着胸甲和背甲,下身着甲裙,腿部裹着胫甲,连脚上都套着铁靴,胸前两块圆形板状护胸磨得铮亮,在月光下耀眼生辉,仿佛是石窟里的力士金刚复活一般。

诡异的是,那肩舆四周却冒着浓稠的黑色烟雾,丝丝缕缕往外溢出,连带着四名甲士也半裹在其中,忽隐忽现,似乎踩着黑雾在行走。但铁靴踩地,传来“咔咔”声响,又明白无误的是踩踏着地面。

到了无量院门口,一队街卒策马巡行了过来,迎面遇着这诡异的肩舆。

县里有街使骑卒,夜禁后开始巡视街道,纠举不法。名义上从属于金吾卫,事实上在地方州县是由县尉管辖。今夜莫高窟竞买会人数众多,尤其是来了一些高官和世家大族,县尉为了治安,特意调了一队街卒骑使。

带队街吏举起手臂,喝道:“兀那行人,且停下来,出示文牒!”

四名甲士恍若未闻,默不作声地抬着肩舆缓步行走,步伐整齐划一,不紧不慢。街卒们顿时有些毛骨悚然,纷纷抽出横刀,呼喝道:“再不停下,当场缉捕!”

四名甲士抬着肩舆仍然踏步而行,仿佛四名行尸走肉,径直走到寺门外才停了下来。四人放下肩舆,木愣愣地站在肩舆四周,似乎在等候指令。

街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挥手,一名街卒挥舞着横刀,策马冲了过去。到了一名甲士侧边,那街卒大吼一声,人借马势,挥刀劈下。那名甲士猛然转身,一拳砸在了马头上。战马嘶鸣一声,竟然被打得当场侧翻,四蹄仆倒,把那街卒压在身下。

甲士木然走上前,一手抓起街卒,竟然把那街卒给提了起来,掷向寺门!

“轰隆隆”一声响,五寸厚的寺门摇晃几下,险些坍塌。街卒骨断筋折,跌翻在地。周围的街卒们一时呆滞,如见神魔。正恍惚之时,只见四名甲士从肩舆的轿竿上各抽出一把陌刀,大踏步走上前。

街吏登时清醒,大吼一声:“杀贼!”

剩下的五名街卒知道难以幸免,但胸中的血勇却不愿退缩,呐喊一声,策马挥刀冲了上来。四名甲士一字排开,二十斤的陌刀上下翻滚,仿佛神魔下界,人当杀人,马当杀马,片刻之间五名街卒人马俱碎,倒在血泊之中。

甲士们提起街卒的尸体,朝着寺门掷了过去,“轰隆隆”一声又一声响起,人体摔在坊门之上,破损的皮囊鲜血迸射。最终寺门不堪重击,倒塌下来。

残墙,烟尘,明月,鲜血,四名甲士在烟尘中沉默地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时肩舆里响起低沉的咆哮声,四名甲士默默地返回抬了肩舆,穿过坍塌的寺门,踩过满地的尸体,走进了无量院。

竞买会在二进院中,众人还不知道外面的杀戮,倒也不怎么惊惶,见那四名甲士抬着肩舆走来,反而看热闹一般让开一条通道。四名甲士径直走到了庭院正中间,在正堂的台阶下停住,一动不动。

玄奘、李澶、翟昌、翟法让、令狐德茂、孙查烈等人纷纷起身,来到正堂前面,望着这台诡异的肩舆。

孙查烈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圣教寺!”

肩舆里传来平淡的声音:“我来竞买那件天衣!”

人群顿时哗然,米康利冲到了正堂边,盯着翻卷的黑雾:“你要竞买天衣,为什么不从肩舆里走出来,堂堂正正地竞买?”

“你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肩舆里传来声音,“不必了,白龙堆沙漠中截杀你父亲的人,便是我。”

“我杀了你!”

米康利大吼着,拔出一把弯刀冲下台阶。

那四名甲士呆呆站着,并不阻拦。肩舆有些高,米康利踩在一张绳床上,凌空跳起,朝着肩舆扑了过去,一刀劈下。

浓稠的雾气仍然在肩舆四周翻滚,有风吹来,吹动肩舆四周帷幕上的玉环和铜饰,叮当作响。米康利的身影扑进肩舆之中,随即便被雾气吞没,无声无息,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众人诧异地看着,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有任何响动,仿佛米康利化作烟雾消失了一样。周围死亡般的寂静中,却传来啮齿的声音,似乎有动物窸窸窣窣地在咬什么坚硬的东西。

“血——”

院子里有旁观的人眼尖,惊慌地喊叫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肩舆下竟然有一股一股的鲜血滴落下来。

肩舆上的帷幔忽然一收,众人瞪大两眼看着,只见黑雾慢慢变淡,露出肩舆上的情景——竟蹲坐着一头巨大的狼,正大口大口啃食着米康利的尸体!

无量院里顿时大乱,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后退,便是正堂上的众高官显贵们也吓得呆滞了,当即有人大叫:“是那妖狼!占据玉门关的妖狼!”

玄奘猛然想起州城驿中,王君可讲述的那自称奎木狼的妖狼,却不想今夜竟然亲眼见到了此物!玄奘看了一眼周围的众人,却愣了一下,跟其他人惊惧失措的模样不同,翟昌与令狐德茂互相对视了一眼,神情中带着一股冷笑,一丝欣慰,还有一种憎恨,绝无丝毫的恐惧。

“哈哈哈——”

奎木狼发出轰隆隆的大笑,丢掉手中的尸体,口吐人言,“本尊竟让汝等这般惧怕吗?”

“你这妖物,来人!拿下它!”

孙查烈大叫着。

然而在场的只是敦煌县衙里的白直差役,原本只是来维持秩序的,哪敢跟震慑敦煌的妖狼放对。不管孙查烈怎么呼喝,众人都畏缩不敢上前。

奎木狼从肩舆上轻飘飘一跃而下,四足着地,姿势悠闲地朝着正堂走来。玄奘仔细观察着,这奎木狼身形极为巨大,遍体银白色狼毫,头面部却光秃秃的,面骨上附着的皮毛被剥净,面骨外露,有如骷髅。眼眶里闪耀着幽幽鬼火。

那奎木狼边走边笑,前爪和后爪着地之时咔咔作响,与铺地的青石碰撞发出金石之音:“汝等凡夫俗子,本尊乃是天神下界,为何称我为妖物?今夜本尊来到此处,只是为了取那件天衣。好好把天衣献上,本尊自然便走。”

令狐德茂大笑道:“妖狼,可还认得老夫吗?”

奎木狼猛然一僵,“脸”上显出浓烈的仇恨:“令狐老贼,莫非要逼本尊大开杀戒吗?”

“大开杀戒?凭你也配!”

令狐德茂取出一根筚篥,放在嘴边一吹,苍凉高亢之音远远响了出去。

猛然间密集杂沓的脚步声“轰隆隆”响起,圣教寺的禅房里突然奔出一队队铁甲兵卒,顺着备好的梯子纷纷跨上墙头和房顶,张弓搭箭。无量院外的围墙两侧,也各有一队兵卒开赴过来,成群结队地涌入庭院,隔开围观的众人,强弓硬弩,枪矛坚甲,将奎木狼四面围困。

西关镇镇将令狐瞻在四名老者的簇拥下大踏步走进庭院,吼道:“西关镇将令狐瞻,率领大军围猎妖狼,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前来竞买的民众不敢逗留,顺着兵卒们留出来的通道纷纷退出庭院。玄奘猛然发现随在令狐瞻身后的一名老者,竟然是占卜师索易!

索易也看见了玄奘,微微一笑,脸上不胜凄凉。

孙查烈低声:“德茂公,今夜调集军队,难道是早有安排吗?”

令狐德茂笑了笑:“没错。竞卖天衣只是为了吸引这妖狼上钩。今夜之后,骚扰敦煌三年的妖狼之祸,从此平息。”

那奎木狼面带“冷笑”反身蹿上肩舆,大模大样地蹲踞在肩舆上,睥睨众人。而四名甲士也是一动不动,静默无声。

令狐德茂等待了片刻,诧异:“弘业兄,翟述的守捉兵呢?为何至今未到?”

翟昌也有些不解:“难道是什么事耽搁了吗?来人,去看看述儿的军兵到哪里了!”

翟家的一名部曲答应一声,飞奔而出。

“妖狼!”

令狐瞻大叫,“最后给你一个机会,翟纹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

奎木狼大笑:“你那新妇早已沦为枯骨,灵魂被囚禁于十八层泥犁狱中,日夜受苦,待到受苦劫满,便让她再入轮回,做猪做狗!”

“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令狐瞻目眦欲裂。

奎木狼不屑:“令狐瞻,你和我斗了三年,七次交手,哪一次你赢了?嘎嘎嘎,你那新妇的肉可真正好吃,白白嫩嫩,香美可口。可惜,这么多年来,本尊再没吃过如此香甜的人肉。看来你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不如你再娶一个,我再夺来吃了。”

玄奘有些吃惊,询问翟法让:“这其中似乎还有些恩怨?”

翟法让叹息一声:“冤孽!武德九年,我翟氏和令狐氏联姻,弘业的嫡女翟纹嫁给德茂公的嫡子,也就是这位西关镇将令狐瞻。可好好一桩姻缘,新娘却在当晚迎亲之时,被这妖狼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竟有此事!”

玄奘震惊不已。

“此事已经成为我翟氏和令狐氏共同的耻辱。”

翟法让捻着佛珠悲悯不已,“这些年两家苦心孤诣猎杀妖狼,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这时,令狐瞻疯狂大吼道:“妖孽!今夜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射——”

墙上和房顶上的士卒弓弩齐发,几百支箭镞如同狂风暴雨击打过去。奎木狼冷笑一声,肩舆上那黏稠的黑雾忽然翻卷起来,帷幔放下,将它笼罩其中。无数的箭镞射进黑雾,肩舆上扎满了箭矢,帷幔被射得到处是窟窿。然而大部分箭矢却从另一边穿了出来,仿佛肩舆上空空如也。

另外一些箭镞则是射向四名甲士,边军步卒用的大部分都是角弓弩,力道强劲,射程达二百步。距离甲士不过五十步距离,便是明光铠也射得穿。只听“叮叮当当”的声响,甲士们的甲胄上瞬间插满了箭矢。

猛然间庭院里一片寂静,那四名甲士竟然毫无反应,甚至身上连血液也没有流出来。士卒们惊得目瞪口呆,纷纷垂下弓弩。

令狐瞻咬牙:“这是十五星将,并非杀不死,妖狼麾下只有十五人,杀一个少一个。再射!”

弓弩手们正要再射,黑雾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四名甲士霍然而动,也不管身上的箭矢,举起陌刀朝着正堂冲杀过去。

令狐瞻冷笑:“陌刀队列阵!进击!”

兵卒们十人一火,队列森严,挥舞着陌刀从四面八方如墙推进。四名甲士分成四个方向迎了上去,双方甫一接触便惨烈无比。双方都是制式陌刀,重达二十斤,以腰部力量旋斩,势大力沉,撞击声震耳欲聋。

然而那些甲士的力量匪夷所思,不似人类,“当当”几声撞击,士卒便手臂发麻,陌刀拿捏不住,掉落在地。甲士一个旋斩,顿时将士卒劈为两半。不过令狐瞻这次孤注一掷,整个西关镇倾巢而出。三个旅的镇兵足有三百人,在旅帅的指挥下,兵卒们滚滚向前,不断倒毙刀下,却也不停地劈在甲士身上,把甲士们劈得铠甲破损,身体踉跄。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呻吟声响彻庭院。

大唐军律森严,兵卒们浴血厮杀,将甲士们杀得步步后退,一步步压缩向肩舆。猛然间一名兵卒的陌刀一闪,长刀狠狠劈在一名甲士的护颈上,沉重的刀锋劈碎护颈,斩断头颅,那名甲士无头的尸身栽倒在地。

兵卒们见这怪物到底还是能杀死的,纷纷欢呼。按照这种形势,不管那甲士是不是人类,恐怕再有片刻就能将其统统斩杀于刀下。

令狐瞻冷冷地盯着战局,见奎木狼和甲士已经被阻隔开,一声令下:“阵法!”

索易等四名术士缓缓走出来,分三面围住了奎木狼。

奎木狼睥睨着四人,脸朝着索易:“又是你们这些术士!倒有三个生面孔,一年前围攻本尊的人,怕只剩下你了吧?”

索易面无表情,喝道:“承差:符官、土地、使者,听吾号令!我奉帝命,掌握雷霆生杀之权,判断鬼神侵害之事。令下疾如星火,法师迅若风雷。不许稽迟,明彰报应。如有妖魔鬼祟在坛、在途,檄接公文。假传神信,吾即送斩五行。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开坛——”

手指一抹桃木剑,剑尖砰然冒出一团火焰。剑尖朝下一指,只听轰然一声,地面上猛然冒出一条火焰,火焰如同游蛇,四下游走,互相穿插,瞬息间奎木狼四周的地面上燃烧起一座巨大的符箓!

整个地面竟然成了一座法坛!

“捂住口鼻。”

玄奘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沾了些酒水捂住口鼻。

李澶没明白:“什么?”

玄奘低声:“这座法坛倒是寻常,但你看那火焰的颜色,燃料中必然添加了许多古怪的药物,惑人心智,摄人神魄。若贫僧没猜错,这四人各有所长,会把此法阵威力层层叠加。咱们就算离得远,怕也防不胜防,千万仔细了。”

李澶仔细看着,法阵的火焰色泽果然微微有些发绿。他急忙用袖子沾了酒水捂住口鼻。

奎木狼蹲踞在肩舆上,鄙视地看着燃烧的法阵:“雕虫小技耳!”

一名术士双手一搓,大喝:“雷来!”

猛然间就见庭院中霹雳大作,“轰隆隆”几声巨响,几道橘红色光芒闪耀,周围的兵卒们顿时东倒西歪,震恐不已。

奎木狼只是厌恶地用狼爪堵塞了耳朵,挥了挥爪:“回去!”

却见那术士的头顶猛然响起几声霹雳,轰隆隆的橘红色闷雷在他脑门上炸开。那术士两眼一翻,顿时栽倒。邻近他的术士受到池鱼之殃,还没出手便被波及,也翻身栽倒。

“师父,”

李澶低声问,“这天雷怎么会把自己给殛死了?”

“那两人没死。”

玄奘两眼盯着战场,“那术士搓手之时,抛出一些球状物。应该便是孙思邈‘丹经内伏硫黄法’中所说的伏火,用硫黄、硝石之类混合研成粉末,能够爆燃。若是用竹筒或石罐密封之后引燃,便爆响如雷,奎木狼只是把他扔出去的东西挡回来而已。”

李澶张口结舌。

此时,奎木狼淡淡地道:“给你们二人一次出手的机会。”

索易和另一名术士对视一眼,那名术士忽然仰天长啸,喷出一道黑色的烟雾。烟雾如同细细的龙卷,绕过燃烧的符阵,直扑奎木狼。

奎木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然一吸,法坛的火焰中,一缕火焰被他吸入口中。奎木狼再张口一喷,那缕火焰又如同一道箭矢,射在了黑色龙卷上。龙卷猛然间嗤嗤燃烧,化作无数粉尘,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火焰之箭去势不衰,直射在那术士的脸上。术士大叫一声,抱着脸倒地翻滚。

“师父,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澶兴致勃勃地问。

玄奘迟疑片刻:“这术士好像是巫蛊师——”

话音未落,那奎木狼开口赞道:“这蛊虫当真了得,若没有这火焰助了一臂之力,还得费一番手脚。兀那姓索的,该你了!”

索易脸色凝重,忽然一甩袍袖,大喝一声:“给我镇——”

一束光芒闪耀,夜空中突然显现出一道巨大的符箓。那符箓似乎以火焰构成,却没有温度,闪耀着冷幽之意。符箓笼罩在奎木狼的头顶上空,随风飘落之时,又散碎成无数朵莹莹蝶影,仿佛一只一只蝴蝶飞舞。

“嘶——”

奎木狼的“脸色”第一次凝重起来,身子一闪,便脱离了蝴蝶笼罩的范围。

一名甲士似乎听到召唤,迅疾杀出兵卒的包围,冲进法坛中,挥舞陌刀劈打着空中的蝴蝶。一朵蝴蝶落在他的甲胄上,竟然嗤嗤作响,瞬间将那铠甲烧融出一个细小的孔洞。无数蝴蝶坠落在他身上,甲胄四处冒出腐蚀出来的烟雾。

“啊——”

甲士惨烈嘶吼,丢掉陌刀,痛苦地在身上抓挠,却阻止不了冷火蝴蝶的烧灼,片刻之后,头盔也被烧穿,径直烧入脑中。那甲士立时倒毙。

战场上的众人也看呆了,连厮杀声都减弱了许多。

“师父——”

李澶心痒难耐。

玄奘却摇摇头:“这冷焰极为厉害,到底如何而来贫僧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一种颜料,用来写在符箓上。”

奎木狼沉默着走进法坛,失神地看着漫天而落的冷焰蝴蝶,忽然吹了口气,一团黑雾卷入蝴蝶丛中,蝴蝶们立刻沉重许多,快速坠地,连青石地面都给烧灼出坑坑洼洼的孔洞。

奎木狼身子一闪,瞬息间到了索易面前,冰冷的利爪扣住他的脖颈,森然道:“写符的颜料你是从何处得来?”

索易黯然长叹,却不敢动作:“乃是托人从长安咒禁科得了二钱,写这道符已经全用光了。”

奎木狼身子一震:“咒禁科?人间果然能制出这种东西。竟还能长途贩运?”

它手臂一抖,将索易抛了出去,“本尊饶你不死,帮我弄来二钱!”

索易从地上爬起身,苦笑不已。

令狐德茂和翟昌在正堂上看着,眼见得四大术士惨败,仍然面无表情。这时那名部曲急匆匆跑上正堂,低声道:“家主,迎着来报信的人了,大郎君的守捉兵没有出动!”

“什么?”

翟昌愣住了,“为何?述儿怎么说的?”

“大郎君关闭了营门,不肯见他。”

部曲苦笑。

“好!好!”

令狐德茂脸上肌肉扭曲,盯着翟昌狞笑,“约定两家出兵,你翟氏竟然按兵不动!很好!世人言翟述有大将之风,稳健沉凝,弘业兄真是教导有方!”

“令狐兄,你冤枉我了——”

翟昌急赤白脸,正要解释,忽然异变发生。

“嗷——”

黑雾中接连不断响起狼嚎之声。

猛然间圣教寺外响起纷乱的尖叫和哭喊声,就见无数的人群惊慌失措地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刚才离开的数百人,竟然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怎么回事?”

令狐德茂大喊。

“德茂公,”

赵行首满身鲜血跑在最前面,哭喊着,“狼!到处都是狼!寺里,河边,到处都是狼!”

话音未落,只见无数的灰狼纵跃如飞,追着人群扑咬过来。这些狼似乎训练有素,专咬人脖颈,一旦咬上便将其撕裂,颈血崩飞,随后狼群丝毫不停留,转向下一个目标。

几百人和几百条狼一涌进来,庭院里顿时混乱起来,兵卒们的阵列转瞬间被冲散。狼群借着普通百姓的掩护,冲进军阵中撕咬,士卒们措手不及,顷刻便死伤十几人。更有狼群跳上围墙和房顶展开猎杀。一时之间,整个庭院惨叫连连,尸横遍野。

“父亲!”

令狐瞻扯着令狐德茂的胳膊,“我先护送你们离开!”

令狐德茂并不慌乱:“九郎,你调集一旅士卒,把翟寺主、孙长史他们护送出去。”

令狐瞻急忙命令麾下的校尉调集人马,这时庭院里响起一声冷笑,火焰法坛突然熄灭,阵法法线冒出一团团的烟雾。一条巨大的狼影从黑雾中蹿出,凌空飞扑向正堂。几名兵卒大吼一声,横刀拦截,那奎木狼身影几下闪烁,利爪挥舞之间,便有三名士卒捂着喉咙当场倒下。

“妖孽!”

令狐瞻怒不可遏,带着几名校尉将奎木狼围在其中,双方激烈厮杀。

此时已经有几匹狼冲上了正堂,堂上乱成一团。李澶从地上捡起一把横刀护着玄奘且战且退,两人下了正堂,贴着墙角而行,便在这时,地上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玄奘的脚踝。

李澶大吃一惊,正要一刀斩去,却听地上那人呻吟道:“法师——”

玄奘仔细一看,竟然是寺里的寺卿丁守中。丁守中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爬不起来,旁边还倒着一具胡人少女的尸体。

“丁寺卿,你怎样?贫僧背你走!”

玄奘蹲下身,将丁守中扶了起来。

丁守中吐出一口鲜血:“法师,我是不成啦!给——”

丁守中颤抖着举起胳膊,将一只玉盒放在玄奘面前。竟然是藏有天衣的玉盒。

“丁寺卿,贫僧定能救你出去的。”

玄奘道,“这个东西你收好便是。”

“法师,伸出胳膊。”

丁守中道。

玄奘不解,伸出了胳膊。丁守中将他左臂的袖子撸了上去,露出皮肤,然后打开玉盒。

玉盒中果然是那件天衣残品。

丁守中忽然翻转玉盒,将玉盒扣在了玄奘的胳膊上。玄奘愕然,只觉胳膊上一阵冰凉,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战栗瞬间遍布整个左臂。丁守中拿开玉盒,玄奘赫然发现,玉盒中已经空空如也。

他惊愕地望着自己的胳膊,玉盒扣过的部位通红一片,片刻之后红肿便消退,肌肤恢复如常。

“法师且摸摸看。”

丁守中勉强笑着。

玄奘伸出右手去摸自己的左臂,猛然间右手如同被烧红的细针给扎了一下,刺骨的疼痛。再一看,手指上居然被扎出了几粒细如针孔的小红点。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玄奘大吃一惊。

“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

丁守中喃喃道,“这半件天衣虽然无法让您不入沉沦,不堕地狱,却能让您不遇虎狼之灾,顺利逃出去。法师,您是佛门千里驹,千万要活着——”

丁守中嘴里淌出一缕鲜血,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丁寺卿——”

玄奘眼眶通红,轻轻把他的尸身平放在地上,正要合十念经,右手却是一痛,这才醒悟。

“师父,都这会儿了您还念什么经啊!快走!啊——”

偏生这时李澶拽着左臂把他扯了起来,李澶刚一触及玄奘的左臂,顿时刺手生疼,忙不迭地缩了回去,“这……”

玄奘茫然地看着四周,庭院里已经成为修罗场,人尸,狼尸竞相枕藉,血流满地。正堂上,奎木狼已经杀败了令狐瞻,令狐瞻披头散发,盔甲破裂,和几名兵卒保护着翟昌、令狐德茂仓皇而逃。

孙查烈、翟法让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奘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大悲凉,霍然起身朝着高台跑了过去,李澶拽住他后背的衣服,惊道:“师父,你要干吗?”

玄奘猛地甩开他,眼眶已经变得通红,脸上竟然是金刚之怒,瞋目大吼:“百姓无辜惨死,难道我就只能对着他们的尸体念经吗?”

李澶呆了一呆,玄奘已经奔上高台,袖子一扯,高高举起左臂,大叫道:“奎木狼,莫要残害无辜,天衣在此!”

院子里顿时就是一静,那奎木狼蹲踞在尸体间,它的目光转向玄奘,骷髅鼻骨吸了几下,猛然弹跳起来,向玄奘扑了过来。

“和尚!”

奎木狼却没有立即进攻,阴沉沉地道,“本尊乃是天上正神,不想杀僧,放下天衣速速离开!”

玄奘正要合十,忽然想起又急忙收手。

玄奘与他对视:“天衣却是无法献给你了。”

“你想死吗?”

奎木狼大怒,骷髅唇吻张开,一股血腥味飘了出来,利齿间还挂着一丝人肉。

“贫僧虽然追求涅槃极乐,却不想死得太早。”

玄奘老老实实地道,“只是那天衣已经融入我的左臂,取不出来了。”

奎木狼顿时“呆滞”了,那骷髅面孔虽然没有表情,却很能表达出它此刻的心情,简直是气急败坏。它一个纵跃,顺手把李澶给拍飞,便来到玄奘面前。奎木狼伸出前爪触碰玄奘的左臂,顿时疼得惨嚎一声,连连后退。

“可恶!可恶!”

奎木狼气得简直要发疯,绕着尾巴不停地转圈,嘴里嘟嘟囔囔,“完了!我的天衣……我在人间的梦想……”

它霍然回过头,怒吼,“玄奘,你毁了我!”

玄奘愕然:“你知道贫僧叫玄奘?”

“这重要吗?”

奎木狼简直要气疯掉,“玄奘,本尊拼着那五逆罪,哪怕被天雷殛杀,也要吃了你,消我心头之恨!”

奎木狼嚎叫一声,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李澶手握横刀,直砍向奎木狼。

奎木狼在半空中抬起前爪拍在横刀上,“叮当”一声巨响,火星四射。然后两条身影撞击在一起,分别摔了出去。

“师父,快走!”

李澶从地上爬起身,拽着玄奘撒腿就跑。

两人跑出无量院,寺外也到处是人群与狼群,到处是哭喊惨叫声。玄奘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偏僻处跑去,奎木狼一声嚎叫,那些野狼舍掉人群,朝着二人追了过来,片刻间二人身后便汇聚了潮水般的狼群。

“苦也。”

李澶叫苦不已。

玄奘在奔跑中回头,见大部分百姓都跑进一座庙门中,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才是贫僧要念的经文!”

李澶没好气:“您要念经也得活下来再说,跑吧!”

两人急忙奋力奔跑,眼见得狼群越追越近,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去莫高窟!”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都听到了,看看四周却没见有人说话。这时奎木狼在后面紧追不舍,沿着坊墙奔跃如飞。两人来不及细想,撒腿朝着莫高窟奔过去。

奎木狼率领着数十只野狼嚎叫着追了上来。两人拼命狂奔,冲上了石窟间的栈道,野狼们洪流一般涌进栈道,瞬间便追上二人,几条野狼跳起来凌空扑咬。

猛然间,听见“嘣嘣”两声弓弦震响,两支箭矢射穿了两条野狼的躯体,各带出一蓬鲜血。

两条野狼摔出栈道,倒毙在地。

玄奘抬头望去,只见更高一层的栈道上,暗淡的月影之中,一条纤细的人影踩在栏杆上,手中持着一把长弓,身后背着箭袋,左臂稳定不动,右手如同穿花一般抽箭、搭箭、弯弓,弓弦震响,箭矢连绵不绝,一箭未到,一箭已发,区区一人射箭,竟然漫空箭矢。追来的野狼纷纷中箭,狭窄的栈道上遍布狼尸,形成了一条死亡界限!

“师父,竟然是位女子!”

李澶震惊道。

那人身影纤细,很容易看出来是一名女子。她蹲在栈道上,那长弓看起来竟似比她整个人还要高大,可那女子拉起来毫不费力,姿态从容,有如刺绣穿花。手指一个震响,便是一条野狼倒毙,箭无虚发!

李澶痴痴地看着那条人影,喃喃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快走!”

玄奘猛拉他一把,李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那奎木狼从上层洞窟的窟檐上飞奔而来,一个弹跳便越过一座窟檐。那女子朝着它接连几箭,她这长弓极硬,听那弓弦响动之声便知道足有两石之强,箭镞疾如星火,无坚不摧,然而箭镞临身,那奎木狼的身影便模糊扭曲,利箭一穿而过,丝毫无法减缓它奔行的速度。它转眼到了那女子面前,猛然扑下。

那女子见势不妙,毫不迟疑,起身就跑。

奎木狼却不追赶那女子,“轰隆”一声撞破栏杆,蹿到了玄奘二人所在的这层栈道。

“哎哎——”

李澶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跑得如此果断,当即慌了神。

“上来!”

只听那女子叫道。

玄奘和李澶撒腿狂奔,顺着台阶跑到上层栈道,从那女子身侧跑了过去。那女子手持弓箭站在栈道上静静地等待着。奎木狼沿着栈道追来,嘶吼着飞奔。

突然之间,那女子一脚踹掉栈道栏杆上的一截木头。

“砰”的一声响,一道机栝被触发,栈道上忽然弹出一团绳网,那绳网上端挂在石窟的窟檐上,下端牵着重物,贴着栈道地板朝奎木狼兜了过去。

奎木狼猝不及防,被绳网兜在其中。绳索一荡,迅速拉高,竟然把奎木狼给挂在了半空。那女子把长弓插入弓袋,伸手从栏杆上捞起一把巨大的陌刀,急速飞奔过去,在栏杆上一踩,身子凌空跃起,举着巨大的陌刀直劈奎木狼。

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极具美感。李澶看得合不拢嘴,喃喃道:“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正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就见那绳网中忽然冒出一股浓稠的黑雾,笼罩在奎木狼的周身。

那女子一刀斩在黑雾上,却斩了个空,半截绳网被刀锋切断,飘坠在地上。绳网中竟然空空如也。

那女子大吃一惊,身子将要坠落之时伸手一抓,抓住了绳子缒在半空,朝四下里打量。

“小心顶上!”

玄奘和李澶同时大喊。

那女子抬头一看,只见奎木狼竟然蹲踞在窟檐上方,双目中的鬼火冷幽幽地盯着自己。

那女子惊骇不已,还没来得及反应,奎木狼径直落下,一双后肢重重地砸在了那女子的身上。那女子惨叫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

李澶大叫一声,飞奔着跑过去打算接住她。却见刀光一闪,巨大的陌刀从他眼前划过,“噗”的一声插进了栈道。李澶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一片阴影坠落下来,李澶飞身扑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女子砸在他身上。又“轰隆”一声,栈道地板早已经被陌刀劈裂,承受不住二人重量,二人搂抱着穿透栈道,跌在了莫高窟最下层的砂土地上,一时爬不起身。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从栈道破洞里跳了下去,扑通摔在二人身侧。抬头一望,透过上层栈道的破洞,窟檐顶上,奎木狼冷幽幽地盯着他们。

玄奘一人拖着一条胳膊,拼命把他们往后拖。

“哎呀——”

李澶惨叫,“师父,别拽我,疼死啦——”

原来玄奘的左手恰恰拽着李澶,融入肌肤的天衣顿时把他扎得痛苦难当。

玄奘急忙缩手:“抱歉,抱歉。”

那奎木狼从窟檐上蹿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慢悠悠地逼近,两眼中鬼火幽幽:“真是好笑,区区一介凡人,三番五次跟本尊作对。这一年来你猎杀了本尊三名手下,本尊一直懒得找你麻烦,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

那女子挣扎着站起身,擦擦嘴角的鲜血:“还有再而四呢!只要我不死,便跟你无休无止!”

“本尊与你素不相识,为何与我作对?”

奎木狼已经逼近到三人身前,尖牙利齿上挂着血丝,只需轻轻一口就能咬断三人的喉咙。那群野狼也从四面八方悄然围了过来,嗜血的目光在夜色中熠熠发光。

“你说出一个人的下落,我便收手!”

那女子毫不畏惧地盯着它。

“谁?”

奎木狼问道。

“吕晟!”

那女子一字一句道。

玄奘顿时愕然地盯着那女子。那女子却目不转睛,盯着奎木狼。

奎木狼的骷髅表情也颇为似人,仿佛吃了一惊:“吕晟?你为何问本尊要此人的下落?”

“敦煌东市中有一家私人书肆,专做雕版,印制各类佛经。去年春天,有一人来委托他们雕刻《三叙书》的印版。”

那女子竟然讲起了看似丝毫不相干的事情。

“《三叙书》是什么?”

李澶好奇地问。

“你闭嘴!”

那女子没好气地喝道。

玄奘低声向他解释:“吕晟当年写过三篇文章,为《叙禄命》《叙宅经》《叙葬书》合成《三叙书》”

那女子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和尚,懂得倒是不少。《三叙书》正是吕晟所作,那人拿到书肆的,便是吕晟的手稿。”

奎木狼恼怒起来:“原来如此,本尊那名手下竟然是被你所杀?手稿也是被你所夺?”

“当然!”

那女子傲然道,“我拿下他逼问,才知道是你的手下。他专程从玉门关潜入敦煌,便是为了印制《三叙书》妖狼,你手中为何有吕晟的三经?吕晟如今到底是死是活?你只要告诉我真相,我自然放你离去!”

“放我离去?真是大言不惭!”

奎木狼却不回答,冷笑道,“你杀我手下,今日却不能让你离开!”

“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活着离开!”

突然间,众人眼前灯火通明,一条高大的人影走到莫高窟下,伸手拔出了地上的陌刀,轻声笑着。

玄奘三人转头望去,竟然是王君可。在王君可的身后,一队队甲士森然林立,枪矛如山。令狐瞻带着自己的镇兵尾随其后,浑身浴血,脸色颇有些难看。

“父亲!”

那女子叫了一声,“您怎么来了?”

李澶恍然,这女子竟然是王君可的女儿,王鱼藻!

“我若不来,你今夜还能回得了家吗?”

王君可满脸恼怒,眼神在玄奘和李澶二人身上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王君可也是无奈,令狐氏和翟氏的计划他早就知道,并不想涉入,偏生王鱼藻偷偷拿了自己的硬弓和陌刀去猎杀奎木狼,他顿时坐不住了,当即调集兵马赶了过来。

路上却又遇上李琰,李琰得知今晚莫高窟有凶险,担忧李澶和玄奘,想去保护二人。王君可好人做到底,劝说李琰返回敦煌城,自己保证李澶安然无恙,这才把这位王爷劝了回去。眼见得李澶毫发未伤,他倒也松了口气。

“这把陌刀,不是你这么用的。”

王君可拖着陌刀走过去,让三人退到他身后,自己站在奎木狼面前,冷笑道,“肆虐敦煌三载,今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面。竟然来了,就留下吧!”

奎木狼的“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久闻王刺史的武力冠绝敦煌,不过你也是区区凡人,想要留下本尊,痴人说梦罢了。”

王君可大笑:“妖孽,且让你看看凡人如何屠神!”

奎木狼一声嚎叫,身后的野狼纷纷扑咬过来。王君可右臂一抖,借势甩起陌刀,两手握柄,腰力一旋,大吼一声,劈在一匹野狼身上,灿烂的刀光,黏稠的血光勃然爆发,竟然将那野狼劈为两半。

顺着刀势,腰力又是一拧,三十斤重的巨型陌刀轻飘飘地回旋,掠过另一匹饿狼的颈部,硕大的狼首扑通落地。二三十匹饿狼嚎叫着扑过来,上下扑咬,把王君可淹没在其中。

王君可的身影在狼群中忽隐忽现,步履从容,刀光奔掣,野狼触之即毙,刹那间二十多条野狼死了个干干净净。

王君可满身满脸都是狼血,拄着陌刀站在群狼尸体之中,宛如杀神。

奎木狼面无表情:“奎三、奎十!”

巷子里传来铁靴“咔咔”声响,走过来两名甲士,手中都持着一把陌刀。两名甲士默不作声地来到王君可面前,挥动陌刀当头斩下。王君可侧身避过奎十,甩刀一撩挡住奎三的一刀,“当”的一声巨响,莫高窟下火星四射。王君可和奎三都后退一步,两人力量竟然势均力敌。

“力气倒是蛮大,不过这刀法就差了些意思。”

王君可淡淡一笑,“三合之内,我斩你头颅!”

奎三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似乎在嘲讽,他提着陌刀大踏步向前,与奎十一左一右双战王君可。三人以巨大的陌刀近身搏杀,更见凶险,刀锋不断划在旁边的崖壁上,砂土飞溅,偶尔刀身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三人厮杀,竟然杀出千军万马的惨烈。

“王刺史真不愧当年瓦岗寨的大刀之名。”

李澶啧啧赞叹。

鱼藻瞥了他一眼,冷笑:“你这家伙懂什么?瓦岗寨的叔宝伯父、雄信伯父和知节叔父都是用槊,用刀的以我父亲为第一。这世上论起陌刀,没人比我父亲更厉害。”

李澶笑眯眯地瞅着她的侧脸,越看越欢喜:“你是在瓦岗寨长大的?”

鱼藻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继续关注场上的激斗。

王君可正在步步进攻,刀光如同匹练,奎三和奎十步步抵挡,“当当当当”响个不绝,突然一声闷哼,刀光一闪中,奎三的手臂被一刀斩断。诡异的是,断臂处竟然没有流出鲜血。

奎三极为凶悍,以一条独臂挥舞陌刀,毫不退缩。王君可冷笑一声,对他这种高手来说,所谓的悍勇毫无意义,缺了一条手臂,浑身上下处处破绽。

“若不是被控制了神智,倒也是一条壮士,这便去吧!”

王君可大吼一声,陌刀旋斩,刀光从奎三脖颈间一划而过,沉重的刀锋撕裂了护颈,斩掉头颅。

奎三无头的尸身栽倒在地。从第一招交手,直至奎三被杀,恰好三合。

剩下奎十一人更是难以抵挡,几招之间,也被斩杀。

莫高窟下一片沉默。

奎木狼盯着王君可,硕大的狼首点了点:“确实不愧大刀王君可之名。我的星将乃是昔日天上追随我的将佐灵体下凡,虽然借用了凡人的身躯,却也不是随便就能抵挡的。”

王君可笑了笑,陌刀一指:“轮到你了。”

“你虽然了得,不过本尊有十五星将,今夜折损四人,却还有十一人,如今都在敦煌城中。”

奎木狼道,“若是它们一起上,你抵挡得住吗?”

王君可皱了皱眉,这些星将确实很棘手,据说连箭镞都射杀不了,除非自己这样的大高手才能一击斩首,换了其他人只怕会死伤惨重。若是十一星将一起上,自己定然应付不来。

“今夜本尊只是来取天衣,既然天衣已毁,与你分出胜负又有什么意义?”

奎木狼道,“王刺史,日后本尊自当再来拜访。”

“想走?你走得了吗?”

王君可狞笑。

奎木狼大笑:“十五星将我只带来四人,其他十一人一个在你的刺史府,一个在长乐寺,一个在大中正的宅邸,剩下八名分别去了八大士族的府上,你当真要留我在这里?”

王君可脸上变色,这些星将破坏力惊人,若是暴起发难,整个西沙州不知会有多少高官士族惨死,那就是一场席卷朝野的大事件。

奎木狼“脸”上露出讥笑,轻轻一跃,跳上了栈道,在崖壁的窟檐之间纵跃如飞,到了莫高窟的山顶,猛然身子一弹,发出一声苍凉的狼嚎,竟然直跃上虚空!

众人仰头看着,一个个目瞪口呆。只见那奎木狼踩着虚空,就在那明月之下、苍茫山巅,凌空而去!

玄奘心中一动,急忙从地上捡起奎三的胳膊,细细查看。火把照耀下,胳膊呈现枯木般的色泽,皮肤和肌肉仿佛脱水一般,干枯、坚韧,屈指一叩,发出叩击硬木的声音。从刀锋截断的创面看,血管和肌肉也仿佛被风干,仍然有一些血液,只是极为黏稠,色泽发黑。

“法师,莫要看了。”

王君可摇头道,“此前也曾猎杀过星将,仵作解剖过,这些星将已经不似人类。”

玄奘起身放下胳膊:“这奎木狼竟然能御空而行!”

“它自称神灵下凡,会些天神手段也不稀奇。”

王君可道。

玄奘深深地看着他:“刺史果然胆大如斗,竟敢与神灵对抗!”

王君可大笑:“我虽然是凡人,却是从那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哪怕它真是天上神灵,如今既然堕入凡间,便是一介妖物,怕它何来?”

“父亲,就让它这样走了不成?”

鱼藻愤恨不平。

王君可瞥了她一眼:“走了也未尝不可。这场事件原本就不该我参与,若不是你偷偷取了弓箭和陌刀赶过来凑热闹,我何苦掺和这一脚?”

王君可冷着脸,把陌刀扔给鱼藻。

令狐瞻急忙躬身见礼:“末将参见刺史!”

刺史尽管是文职官,却主管一州的军事。令狐瞻士族背景虽强,但也不得不听令于上官。

王君可的职官是西沙州刺史,差遣是“使持节西沙州诸军事”统管一州的常备兵力。西沙州的府兵隶属于左领军卫,因此他的武职是左领军卫将军,在征召府兵之后便能管辖三个军府的府兵。

而李琰督瓜、沙、肃三州诸军事,因此在军中事务上便能管辖到王君可,但无法在民政事务上管辖他。这也正是李琰的尴尬之处,没有民政治权,根基一直不稳。

王君可冷冷地盯着令狐瞻,看得他忐忑不安,躬身不敢抬头。

“拿下!”

王君可冷冷地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亲兵过来,将令狐瞻拿下。

令狐瞻苦苦一笑,不敢反抗,连随他一起来的三名西关镇旅帅也被一并扣押。

玄奘抬头望去,莫高窟之上青天月影,早已经空净无痕。





第五章 王家有女初长成


这一夜,莫高窟狼劫,千百年禅林圣地变成了修罗场。

这一夜,敦煌城彻夜大索,人心惶惶,铁骑如同闷雷响彻全城。

王君可和孙查烈彻夜处理后事,到了巳时时分,消息传来,死伤总计一百多人,震惊西沙州。

第二日,州衙门调派了大批的医师来到圣教寺给伤者诊治,圣教寺又给死难者做法事,超度亡魂。翟法让赶回敦煌操持事务,留下一些僧众帮圣教寺做法事,玄奘也留在寺中帮忙,超度亡者,宽慰生者,又随着医师们诊治受伤之人,一连数日,不眠不休。

莫高窟下尽是诵经之声和哀哭之声,阖寺缟素。

然而到了第三日,忽然有噩耗传来——翟法让圆寂了!

玄奘大吃一惊,带着李澶赶回敦煌。行了十五六里,赶上一群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踩着漫漫黄沙,走向沙碛中的墓葬之所。那里是敦煌人最终的归宿。

送葬队伍中,一名年有四旬的妇人身穿孝服,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玄奘身边,屈身施礼:“玄奘法师今日便要回州城吗?”

“赵娘子安好。”

玄奘急忙回礼。

原来这位赵七娘,乃是敦煌城最大的医馆,沈家医馆东主的夫人,陪着沈医师来到圣教寺给伤者治疗,才发现自家一位长辈也在那一夜死于狼灾。

“您要的东西我会命人送过去,却不知送到哪里?”

赵七娘问。

“多谢赵娘子。”

玄奘喜出望外,“贫僧暂时挂单大乘寺,便送到寺中吧!”

赵七娘默默点头,随着送葬的队伍远去。

玄奘骑上马,站在沙碛路边眺望着沙碛中一日之间又多出来的几十座坟茔,一拽缰绳:“走吧!”

李澶颇有些疲惫不堪,默默地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两人顺着苍茫的沙碛返回敦煌城。

“师父,您问她要了什么东西?”

李澶问。

“是吕晟父亲的药方和就诊存档。”

玄奘说道,“吕晟的父亲既然是因年老生病才回到敦煌,自然会找医师诊治、抓药。我前几日向沈医师打听,他果然便是在沈家医馆看的病。”

“您要这些东西作甚?”

李澶惊讶。

“敦煌城没法打听吕晟的消息,只好另辟蹊径,从侧面了解吕家发生的事情。就这样,沈医师还是严词拒绝,不过他的妻子赵七娘是佛徒,贫僧找了她在大雄宝殿里谈禅,一番……嗯嗯,苦口婆心,她看在佛祖的面子上,便答应给贫僧。”

李澶哑然,这分明是借着佛祖的面子恐吓,他忽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时有些意兴阑珊。

“世子似乎有些忧虑?”

玄奘望着他,“担忧你阿爷吗?”

李澶叹了口气:“是啊,我阿爷虽然是军事主官,不涉民事,可这奎木狼占据玉门关,算是匪盗之流,朝廷追究下来也难辞其咎。以阿爷如今的处境,任何风吹草动,只怕都是朝廷拿下他的借口,这一场无妄之灾,也不知如何才能躲过。”

“不如世子就陪在大王身边吧!”

玄奘道,“贫僧要找的人、查的事与你并无关系,反倒是大王更需要你陪着他。”

“正因为他需要我陪在身边,我才感觉自己无用。”

李澶苦涩,“反倒在师父这里,我觉得自己是有用之人。佛法,渡的不正是我这种尘世迷航之人吗?”

玄奘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匹马踩在坚硬的沙碛路上,四野苍茫无人,两人便似那天地孤旅。

“师父接下来要查什么?”

李澶问道。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这个天衣。”

玄奘伸出胳膊,“若是不怕疼痛,不妨再摸一下贫僧的胳膊。”

“我……我当然怕疼!”

李澶大叫。

李澶策马要跑,却被玄奘拽住缰绳。

玄奘伸出自己右手,上面赫然是七八个红点:“世子,贫僧并非戏耍你,只是想看看我自己摸,和别人摸,扎出来的血点是不是一般无二。”

李澶顿时有些凌乱:“师父,你研究这作甚?”

玄奘神情很认真:“不把这天衣给拿出来,贫僧这胳膊不就废掉了吗?”

“也是。”

李澶想了想,“要不我给您找一条狗来吧!”

“在圣教寺里已经试过了!”

玄奘摇头,“贫僧还试了马匹,看了看不同物类之间,这天衣产生的效力。”

李澶问:“那……效力如何?”

玄奘摇头:“与人类并无二致,无论是黑狗还是马匹,都疼得嘶叫不已,毛皮下也被扎出了红点。贫僧又找了一棵光洁的杨树,在树皮上抚摸,杨树上倒没什么变化。”

李澶呆呆地看着玄奘,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僧人痴迷抚摸杨树的画面……

“贫僧还去了斋堂,在灶膛内取了一根烧柴,在胳膊上烧灼了一下,皮肤被烧得起泡。”

玄奘道,“世子,拿你的刀,在贫僧胳膊上割一刀。”

李澶吓了一跳:“师父,不行哪!您是佛子,我割您一刀即便不算出佛身血,罪孽可也不轻。不行,万万不行。”

玄奘也不跟他多说,抽出他腋下的横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流淌而出。

“哎哟,师父啊,您何苦作践自己!”

李澶急忙跳下马,拿出金疮药和丝带,包扎他的胳膊。

玄奘盯着伤口喃喃道:“那一件天衣长四十里,半件也有二十里,怎的只覆盖在我左臂上?”

李澶一边包扎一边随口道:“可能是穿法不对,譬如一匹的丝绸,我只拿来裹腿,也不是不行吧?”

玄奘愕然看着他,居然无力反驳。

玄奘道:“那么这就很奇怪了,这半截天衣融入体内,除了扎刺生疼,竟然没有任何作用!”

“那米康利不是说了,完整的天衣才能百劫不生,邪祟自辟,若是穿上残缺不全的半件,便会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李澶道。

玄奘叹了口气:“问题就在这里,贫僧穿了这半件天衣,也无非胳膊碰触不得罢了,哪里生不如死了?”

“师父,您在纠结什么呢?把自己弄得到处是伤,只是想验证这天衣的功效?”

李澶问。

“不是,贫僧只是感觉出一股阴谋的味道。”

玄奘摇头,“圣教寺竞买背后,那场布局是很明显的。令狐氏、翟氏与那奎木狼有深仇大恨,便借着这场竞买,把奎木狼诱入彀中,展开猎杀。米康利这件天衣,要么是令狐氏事先安排好的诱饵,要么是知道他带天衣来竞卖,因势利导。不过贫僧更倾向于米康利是令狐氏的棋子。”

“这很明显啊!”

李澶道,“米康利要复仇,令狐氏要猎狼,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可是这与贫僧有什么干系?”

玄奘淡淡地道,“丁寺卿临死前,把天衣穿到贫僧的身上,目的自然是要把奎木狼引向贫僧。”

李澶刚要说话,玄奘阻止他,继续自己的推导,“所谓保护贫僧不受虎狼之灾,自然是一句托词。你也看到了,这天衣根本没法防范虎狼之灾,反而令贫僧遭受无妄之灾,直接成为奎木狼的追杀目标。”

李澶脸上变色:“难道那丁寺卿想要杀您?可他与您素不相识……难道是受人指使?”

玄奘点点头:“丁寺卿自然是受人指使,可那指使者未必是想杀我。”

“为何?”

李澶不服。

“因为想让贫僧死太容易了。”

玄奘回想着,“在昨夜那种乱局下,若有人想杀贫僧,只需要随便一个仆役过来轻轻一刀,便能要了贫僧的命,而且还能借奎木狼的名义。”

李澶点点头:“这倒是。给您披上天衣,让奎木狼来杀您,这也太兜圈子了。”

“所以,给我天衣的幕后指使者,不是要我死。”

玄奘一字一句道,“他的目的,是想把贫僧卷入奎木狼一事!”

“他为何要这样做?”

李澶吃惊。

“是啊!他为何要这样做?”

玄奘也自问。

带着满腔的疑问,玄奘和李澶回到了大乘寺,只见寺中满是缟素,僧人们面带悲戚,正在布置各种法事用具。翟氏的人几乎倾巢出动,跑前跑后,纷乱不堪。

玄奘深知,翟法让一死,对翟氏而言有多大的打击,从利益上来讲,几乎断掉了翟氏领袖西沙州佛门的资格。

翟法让的遗体还停在禅房中,玄奘前来拜祭,果然便见着翟昌双目红肿地守在门外,所有来拜祭的信徒、士族和官员都被拦在禅房外,竟然无一人能进去拜祭。

“法师来了。”

翟昌苦涩地道。

“法师怎么突然就圆寂了?”

玄奘低声问道。

翟昌迟疑了很久,把玄奘拉到一边,低声道:“他被骗了,佛祖舍利,是个骗局!”

“什么?”

玄奘愕然。当日在莫高窟竞买会上,因为奎木狼搅乱,佛祖舍利并未拍卖,第二日翟法让急匆匆赶回敦煌,据说便是与此有关。想来他是要找着拥有佛祖舍利的人,私下交易。

翟昌咬牙切齿:“当日那名西域胡商宣称他有佛祖舍利要进行竞卖,而且是一截佛指舍利,还拿给敦煌的各位高僧看过,确实是无上圣物。叔父便动了心,几乎将大乘寺的产业变卖得干干净净,誓要将舍利迎入大乘寺供养。”

这件事玄奘是知道的,他刚进大乘寺的时候,就见到翟法让变卖产业筹了一万六千贯。

“莫高窟竞买被那奎木狼搅了之后,众人四下奔逃,叔父着人打听,听说那胡商回了敦煌,不日就要离开。叔父便着了急,赶回敦煌找到那胡商。那胡商开价两万五千贯。叔父只筹集了一万六千贯,远远不够,便又以寺中产业作保,向我和李氏借贷九千贯。”

翟昌长叹一声,想来颇有些后悔,“叔父带着两万五千贯的铜钱、金银钱和丝绸去和胡商交易,迎回了佛舍利,然而到了寺中,却发现……却发现竟然是假的!”

“假的?”

玄奘大吃一惊,“当时没有验看吗?”

“当然要验看。”

翟昌道,“当时是丝毫不假,舍利以五重宝函盛放,叔父验看之后亲手放进最内层的玉棺,然后一层一层锁了起来。可是……可是到了大乘寺取出供养,竟然发现里面是一截狼爪!”

“狼爪?”

玄奘惊得目瞪口呆,“怎么是狼爪?”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翟昌喃喃道,“后来我们推想,这件事整个就是一桩骗局,就是要骗得大乘寺倾家荡产,让我叔父成为佛门的罪人!”

玄奘心中悲伤:“翟法师就是因此……”

“是的,我叔父是自杀的。”

翟昌流着泪朝禅房看了一眼,“大乘寺几百年累积的财富,被人一朝骗光,而且欠下巨额借贷。不说官府那边会怎么想,便是寺中僧众他也无颜面对,毕竟……寺中上百僧侣以后衣食无着……此人实在歹毒,竟是要我叔父身败名裂!”

“这到底是谁干的?”

李澶也心中惊悚。

“宝函之中既然有狼爪,想必是奎木狼。”

翟昌心中大恨。

“奎木狼?”

玄奘和李澶都怔住了,奎木狼杀了翟法让倒不稀奇,可是以这种手段逼死他,让他身败名裂,就有些难以理解了。

“这个……”

翟昌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忽然令狐德茂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翟公,快随我去一趟。”

“去哪儿?”

翟昌愣道,“我这会儿——”

令狐德茂脸色难看,一字一句地道:“王君可擂鼓聚将了!”

翟昌猛吃一惊:“好,咱们这就去!”

他转头歉然地望着玄奘:“法师,弟子身有要事,就不能陪您了。叔父这边,您门外祭拜了即可。他说死后不想见到任何人。”

翟昌陪着令狐德茂急匆匆地去了。

玄奘明白翟法让临死前的痛苦,不再多耽搁,与李澶祭拜完,便回到自己的禅房。

“师父,眼下疑团越来越多了。”

李澶苦笑,“连奎木狼这等妖物都开始用诈人钱财的手段来杀人了,可奎木狼和翟法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让他以身败名裂的方式死亡?”

“这些恐怕有更深的内幕。”

玄奘慢慢道,“除了你说的,贫僧总结了一下,心中还有四点疑问:第一,那寺卿丁守中为何给我天衣?第二,奎木狼为何会雕印吕晟的文章?第三,鱼藻为何不计代价来查吕晟的生死?第四,吕晟与令狐氏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

李澶想了想,“这几点怕都不好查。无论涉及奎木狼还是令狐氏,都是凶险莫测,索易身为索氏族人,却连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是啊,所以贫僧想从容易的入手,咱们先去找那十二娘子鱼藻。鱼藻已经追踪奎木狼数年,定然知道不少,先摸清楚她与吕晟什么关系。”

李澶怔怔地望着他:“师父,早膳我吃蒸饼时您看到了?”

“看到什么?”

玄奘诧异。

李澶笑道:“今日用餐之时,我想着十二娘的英姿,发现蒸饼上飘来几个字: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您这师父当真没白认,果然是想弟子所想,急弟子所急!”

玄奘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说:“你若娶了她,只怕以后会日日忘餐。”

“为何?”

李澶奇怪。

“饱以老拳。”

玄奘道。

李澶张口结舌,仔细想了想,便有些垂头丧气。

刺史衙门忽然三通鼓响,沉闷激昂的鼓声响动州城。

王君可坐堂集将,三通鼓响之后,西沙州除了当值的戍兵之外,凡是军府、镇戍、守捉各军将纷纷从驻地赶到刺史衙门。

大唐沿用武德年间的军制,像敦煌这种边州的军力大体分为两类,府兵和州里常备的镇戍兵、守捉兵。

府兵便是大唐的国家兵力,百姓列入兵籍之后,国家授田,农忙耕种,战时从军。朝廷在各地设有军府,来管辖兵籍。西沙州设置有寿昌、效谷、悬泉三座军府。地方上并无调动府兵的权力,必须有朝廷赦书和铜鱼,经都督、刺史、军府的统军三方勘合之后才能征召府兵。

镇戍兵和守捉兵则是州里的常备兵力:镇兵是驻扎州县的兵力,戍兵则是驻扎烽戍的兵力,守捉兵则是守警要道的兵力。西沙州有紫金、西关、龙勒三镇,悬泉、常乐、盐池、子亭四大守捉。

王君可脸色阴沉地坐在正堂上,录事参军曹诚坐在他侧后方提笔记录。王君可治军甚严,谁也不敢耽误应卯,三通鼓响,各府的统军、别将,镇戍的镇将、镇副,守捉的守捉使、副使便纷纷到齐,众将统一着装,身穿橐鞬服,左挂横刀,右配弓箭。

子亭守捉使翟述也站在堂上,面无表情。

“莫高窟奎木狼杀人,军民死五十二人,伤八十七人!”

王君可重重一拍几案,怒喝道,“我等身负保境安民之责,却被那奎木狼流窜敦煌,杀我子民军将,此乃我西沙州奇耻大辱!”

龙勒镇将马宏达跨前一步,抱拳道:“刺史,我等愿剿灭玉门关,杀绝狼患!”

“好!”

王君可点点头,“虽然玉门关已迁址到了瓜州,旧关隘早已荒废,但旧玉门关正当大碛路要冲,必须要平定。本官任职敦煌以来,时常接到投状,说那奎木狼占据旧关,有些走私的商贾便从玉门关偷渡国境,此事断不能容。不过奎木狼匪众据说有三百余人,我等跨一百八十里的沙碛去征伐,仅靠镇兵和守捉兵怕是不够。”

紫金镇将宋楷出列:“刺史说的是。武德九年,便是末将受命集结了紫金镇、西关镇和盐池守捉的六百兵力围剿玉门关。在沙碛行军之时,奎木狼派人一路骚扰,导致行军速度缓慢,抵达玉门关之时,那关隘早已经空空如也,奎木狼率领部属退进了魔鬼城。那魔鬼城地势复杂,有数百里广阔,到处都是风沙侵蚀出来的墙垣、城阙、土墩,宛如迷宫,极易设伏,而且周边有流沙、沼泽,末将不敢深入,只好撤军。”

王君可点点头,宋楷入列。

“目前我西沙州常备兵力确实不足。”

王君可沉吟片刻,“各镇戍、守捉,除掉必备的兵力之外,能够调动的也无非千人。以千人击三百人,自然稳操胜券。可奎木狼一旦退入魔鬼城,兵力便不够了。”

盐池守捉使赵平道:“所以必须分出一部,从沙碛中穿插到玉门关以西的牛头墩一带,切断奎木狼西退之路。以末将估计,要想一举歼灭奎木狼匪帮,至少需要兵力三千人!”

“那就是必须要动用府兵了。”

王君可点点头,“本官身为左领军卫将军,虽然有紧急征用府兵的职权,却必须是外敌入侵,烽火急警的情况下。这奎木狼虽然杀戮百姓,却不算军国急警,本官也不得擅自征发府兵。本官和临江王已经分别写了奏疏,加急发往长安,一则是向朝廷请罪,二则也是恳求兵部勘合,允许征召府兵深入大漠剿灭奎木狼。”

“我等军府愿为将军出战!”

三位军府的统军一起抱拳请命。

王君可摆摆手,脸色变得严厉:“本官说这些,也是在给诸位讲一讲我军中的规矩!西关镇将令狐瞻擅自调发三百兵卒,已经被本官拿下。来人,带上来!”

当即有亲兵把令狐瞻带上大堂,两名亲兵膝窝里一踹,令狐瞻垂头丧气地跪在堂上。众将来之前已经猜到今日要处置令狐瞻,一个个心中凛然。翟述看了令狐瞻一眼,却发现令狐瞻正朝他怒视。

王君可冷冷道:“根据唐律,擅自发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绞。令狐瞻,你擅自征发三百兵,可知罪?”

令狐瞻抱拳:“刺史,奎木狼潜入莫高窟,实在是事有警急,末将来不及上报,这才紧急发兵。”

王君可冷笑:“事有警急?据本官所知,那奎木狼抵达之前,你便已经在寺中安排了伏兵。也就是说,你之前便已经知道奎木狼要去那圣教寺。既然有警,为何不上报?”

令狐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退一步说,根据唐律,若是急须发兵,来不及奏闻,可以紧急发兵,但必须紧急上报。你上报的文书呢?”

王君可问。

令狐瞻并不慌乱:“启禀刺史,西关镇上报的文书在事发当日便派了兵曹佐使上报刺史府。”

王君可回头询问录事参军曹诚:“你可收到他的上报文书?”

“并未收到。”

曹诚迟疑片刻,低声道,“不过,敦煌县衙那边移交过来一件公文,莫高窟凶案次日,在下林坊的坊角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西关镇的兵曹佐,疑似为奎木狼党羽所杀。”

王君可双目一缩,顿时咬牙切齿,怒吼道:“大胆!令狐瞻,你为了逃避罪责,竟然不惜杀死书吏,难道真当本官是泥捏的不成?”

“刺史,”

令狐瞻大声道,“末将绝非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请刺史明察!”

“汝以为苍天可欺还是本官可欺?”

王君可盯着他,正要说话,王君盛急匆匆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凑到王君可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王君可冷笑着起身:“本官倒忘了你是士族子弟!”

王君可不再多说,径直离开正堂。他没有发话,众将也不敢散去,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宋楷冷笑:“这堂上有近半都是敦煌士族子弟,王刺史这一竿子可打在大家伙儿身上了!”

众将顿时鸦雀无声。翟述走过去搀扶令狐瞻:“贤弟,刺史不在,且起身歇歇吧!”

“呸!”

令狐瞻猛然一拳打在翟述的脸上,把翟述打得翻倒出去。令狐瞻跳起来骑在翟述身上挥拳就打,宋楷、马宏达等人急忙跑过去把两人拉扯开。

“住手!这是刺史府大堂,成何体统!”

录事参军曹诚气得脸色发白,大声吼道。

令狐瞻根本不搭理曹诚,怒视着翟述:“翟大,你这个懦夫!若不是你临阵退缩,那奎木狼早已经被砍杀做成肉羹了!”

“贤弟,并非是我临阵退缩。”

翟述似乎在忍着疼痛,解开袍服,脊背上赫然血迹斑斑,“父亲震怒,对我用了家法。可是对我而言,我不单单是敦煌士族的子弟,也是大唐边将。你们做得过了!”

“我们做得过了?”

令狐瞻厉声道,“奎木狼掳走的是谁的妹妹?是谁家的人!”

翟述神情痛苦:“是我妹妹不假。我只有这一个嫡亲妹妹,一母同胞,我自然难过。可是贤弟,我妹妹已经死了,死于奎木狼之口,哪怕把奎木狼碎尸万段,我妹妹也救不回来了。为了报仇,冒着得罪朝廷,毁家灭族的风险,值得吗?贤弟,这三年来你殚精竭虑来找寻翟纹,我翟家感念至深,可是我妹妹已经死了三年了,再有耿耿不散的块垒,也该让它融掉了。”

堂上众将默默地听着,谁也不说话,神情间颇有些不自在。这都是世家大族的隐私,若非这是大堂军议,众人早就捂着耳朵走掉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令狐瞻喃喃地道,“你们翟家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能代表我父亲的意思,可是愚兄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翟述怜悯地望着他,“这三年来,翟家和令狐家犹如一体,同进同退,可是新人已死,婚姻已亡。为了维持两家一体,强行以婚姻之约牵绊着你,着实不公!贤弟,放下吧!翟纹已经死了,你尚未迎娶到家,也算不得夫妇情深,早些放下再娶,便不会活得那么痛苦。”

令狐瞻呆滞地站在堂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角竟然有鲜血流下。

玄奘带着李澶来到刺史府后宅,请奴婢通报之后,王君盛急忙忙迎了出来。玄奘虚扣双掌合十:“王郎君!”

王君盛急忙道:“不敢。我排行在九,法师叫我王九便是。法师可是要见刺史?”

“不不不,”

玄奘笑道,“贫僧此次来有些失礼,乃是想拜会一下你家小娘子。贫僧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法师客气了。我家十二娘并不拘谨,您又是法师,自然无妨。我这便去请十二娘过来。”

王君盛一口答应,请玄奘和李澶到厅堂中坐下,自己去内宅请鱼藻。

李澶浑身躁动,满脸期待地等待着。过了不久,一阵环佩叮咚之声,鱼藻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李澶的眼睛立刻直了。当日夜里鱼藻穿的是胡服男装,窄襟箭袖,英姿飒爽,而今日正式见客,却恢复了女装,一身长裙窄袖,圆领的上襦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部,裙形瘦窄,束带轻垂,更显得体态修长纤细。

“鱼藻见过法师。”

鱼藻屈膝行礼,垂目低眉,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丝毫没有那日挥刀夜引弓、弹弦射天狼的勇悍之气,仿佛换了一个人。

厅堂上并没有摆放绳床,仍旧是中原常见的席子——敦煌缺少竹林,却是芦苇编织——正中间铺着羊毛细毯。鱼藻双腿并拢,端正跪坐在玄奘下首。李澶痴迷地打量着她,却见鱼藻似乎有些憔悴,两眼红红的。

“十二娘,难道昨夜没有睡好吗?”

李澶关切地问道。

鱼藻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睡不睡得好,关你何事?”

李澶讪讪地笑着,缩了回去。

“法师找我来,有何见教?”

鱼藻淡淡地问道。

玄奘郑重地鞠躬,虚扣双掌合十:“莫高窟蒙十二娘出手相救,还没有致谢,贫僧师徒感念十二娘的援手之恩。”

“不必。”

鱼藻神情平静,侧身避开,“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便是你们不来,我的箭也会离弦。”

玄奘笑了笑:“当时听你和那奎木狼对答,似乎你认得吕晟?”

鱼藻眸子一闪,眯起眼睛盯着玄奘,整个人气质一变,仿佛一头欲将弹跳而起、择人而噬的猎豹。玄奘从容地望着她,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

“你认识吕晟?”

鱼藻慢慢松弛下来,略有些吃惊。

“贫僧在长安住过些时日,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吕郎君名满长安,自然是认识的。”

玄奘道,“听十二娘的意思,这几年你似乎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可是贫僧听坊里传言,说是吕晟已经在武德九年便死了,难道十二娘不知道吗?”

鱼藻因为要见贵客,一直强忍着情绪,玄奘这一问,顿时引得她泪水流淌,失声哽咽。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李澶急忙道:“十二娘,有话好好说。我师父神通广大,更曾救过当今陛下,没什么是他老人家解决不了的。你莫要哭,好好跟我师父说,他必定能帮你。”

鱼藻一怔:“此话当真?”

“当然!”

李澶完全做了玄奘的主,压根不理会自己师父就在一旁,大包大揽。

鱼藻默默思忖片刻:“法师,您可是想知道些关于吕晟的真相?”

玄奘默默点头,神情有些伤感:“故人蒙难,贫僧自然想了解一番。”

“好!我告诉你!”

鱼藻断然道,“不过法师需要帮我一个忙。”

“尽管说!”

李澶拍着胸脯,豪气干云,“我替师父答应了!”

玄奘哭笑不得,却也不便阻止他。

鱼藻深吸一口气:“从莫高窟回来后,父亲与我谈及一件事。那临江王差人来提亲,想让我嫁给他的儿子,世子李澶。我坚决不允,与父亲大吵一场,可是父亲平日里虽然对我多般宠溺,婚姻大事上却绝不肯松口的。法师,我不想嫁给那什么世子,恳请您劝劝我父亲,让他拒了这门亲事!”

师徒两个彻底呆住了。玄奘同情地看了一眼李澶,自己这便宜徒弟整个人都已经蒙掉了。

“师父——”

李澶几乎要哭了。

“徒弟,你尽管替师父做主!”

玄奘鼓励他,“为师绝无二话!”

李澶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十……十……十二娘,这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为何是好事?”

鱼藻冷冷地道。

李澶急眼道:“那……世子李澶……年少英俊,志向高洁,通读三经,兼修儒道。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是……这是良配啊!”

“胡说八道!”

鱼藻恼怒起来,“我让你师父来拒婚,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且说你们师徒答不答应!”

“这……”

李澶真是又羞又窘,尴尬难堪,求助地望着玄奘,玄奘只作没看见。

李澶也有些急了:“我师父身为高僧,怎么能拆人姻缘?玉成他人姻缘,无异于起塔造像,这……唉……你又为何非要拒婚呢?”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鱼藻道。

李澶如遭雷殛,顿时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她。鱼藻神色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又似乎在说一件理所当然、早在心里说了千百遍的事实。

玄奘默默地叹息着,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上之苦翻来覆去便是那八种,却千变万化,凌迟一切众生。

“谁……你爱的是谁?”

李澶问道。

“便是法师要找的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

王君可来到二堂,只见令狐德茂和翟昌急忙迎了过来,抱拳施礼:“见过王公!”

“不敢当。”

王君可铁青着脸进了厅堂,在主位上坐下,“府中正在军议,二位这般急切地来找本官,不知道有何见教?”

“正是为了今日军议之事。”

令狐德茂道,“令狐瞻冒犯了王公虎威,我身为人父,诚惶诚恐,特来向将军请罪。”

王君可冷笑:“他冒犯的不是我,而是唐律,二位为何不向唐律请罪?”

“他若违反唐律,自然需要请罪。”

翟昌微微笑着,“至于是否违背唐律,是您王公说了算。且先不说这些,王公,我们二人今日前来,带了件礼物。”

令狐德茂一摆手,堂外随从托上来一只木盒。

王君可失笑:“二位家主,令狐瞻犯的是擅兴的大罪,擅自发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七百人以上,流三千里,千人,绞。他调兵三百人,这是区区礼物所能解决的问题吗?”

令狐德茂笑着:“唐律森严,我等怎么敢以礼物来收买刺史。况且这件礼物也不是我二人所赠送,王公看看便知。”

王君可沉吟片刻,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封信函,看了上面的抬头,王君可的脸色有些凝重。

弟礼部侍郎、监修国史、太子右庶子德棻敬上。

这竟然是令狐德茂的亲弟弟,令狐德棻的亲笔信。王君可细细看着,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这……这能行吗?”

王君可满脸不可思议。

原来今年六月,皇帝鉴于这些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士族源流混乱,想重新修订北魏孝文帝时的《氏族志》召了礼部尚书高士廉、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人一起商议。

令狐德棻来信简单提及了此事,然后便说起自己考证太原王氏世系一事。王氏自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便分为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两支,其中太原王氏两大主要房支又分为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

令狐德棻继续说道,晋阳王氏的始祖为北魏文史大家王遵业,王遵业有三子,长明、松年、安喜。后两子族谱有载,史籍有传,世系脉络清楚,可是长子长明这一支却在族谱中没有记载。令狐德棻认为王长明曾任北魏石艾令,很可能已经分了房,却在北魏末年的河阴之变中逃散。令狐德棻询问兄长:“州刺史王氏君可,少虽家贫,世居并州石艾,其太原王氏旁支乎?不妨请王刺史修订族谱,重订世系,以考辨源流。”

王君可看得心旌摇荡,这分明是暗示他冒充王氏郡望!

太原王氏乃是顶级大士族。太原、并州、晋阳是历代的不同叫法,他和王氏其实都是同乡,只不过王君可自己很清楚,他的祖上跟太原王氏压根没丁点关系。

王君可做了官之后,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立下士族门阀,但士庶分野如同泾渭,不但祖上的世系脉络要有族谱和史书互相印证,还必须有三代以上的显赫官宦。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能造就大批豪门,但大部分都是几代之后便风流云散,无法成为士族。王君可如今是正四品,只是跨过了正五品士族叙阶的门槛,想要三代之后成为士族,几乎是全无可能。

令狐德棻掌握的,可是修订《氏族志》的权力!若是令狐德棻愿意相助,冒充了太原王氏的郡望,他王君可这一代,便能直接跨入士族之列!哪怕是王氏支房,也是顶级士族!

一念及此,王君可整颗心霍霍颤动。

“季馨先生果真要襄助君可……”

王君可一咬牙,“重归王氏郡望吗?

令狐德棻,字季馨。

令狐德茂笑道:“石艾乃太原郡的小县,虽然北魏以来饱受战乱之苦,谱牒流散,不过吾弟若是仔细找,也未必找不到。或许能找一些你们王家的耄耋耆老,口述家谱,只要州里的大中正认可,便能重归王氏郡望。”

王君可明白了,这个计划从理论上而言确实具备操作性。大中正便是自汉魏以来考察州郡人才的官员,负责将本州郡的士人按照才能、品德、门第分为九品,再上报朝廷核实,以此来选官任贤。九品中正制,便是这种来历。

到了本朝,大中正已经不算官员,只负责州内郡望士族的考察、核实。而令狐德棻是礼部侍郎,恰好掌握着大中正的遴选任命。只要有王家的耄耋耆老能“背诵”族谱,大中正和太原王氏各方的族谱、历代史书的记载能相印证,便可申报礼部。

令狐德茂笑道:“这件事处理起来倒不难,难处只有两点,第一,王公找耄耋耆老背诵族谱之时,一定要找个精通文史的大儒负责拾遗补阙,毕竟耄耋老人记忆或有缺漏。”

王君可心领神会:“这个自然。”

“第二点,”

令狐德茂道,“王公的族谱必须与太原王氏的族谱相互印证,不能有抵触,所以必须借来太原王氏的族谱做参照。”

“这却是为难。”

王君可苦笑,“谁家的族谱肯拿给外人看?”

“不巧,舍弟手中正好有太原王氏族谱的誊抄本。”

令狐德茂笑道。

“哦,对对对。”

王君可恍然。朝廷打算重修《氏族志》令狐德棻可是修订者,恐怕山东五大士族各家的族谱都要抄了送到他那里。

话既然已经谈明白,三人也就不再遮掩。

王君可感慨:“这真是厚重大礼,不知道令狐公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方才也说了,”

令狐德茂为难地道,“犬子冒犯刺史虎威……”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看信函的落款,是季馨先生在六月初三写的,为何此时才拿给我看?”

令狐德茂道:“不瞒王公,莫高窟猎杀奎木狼一事,已经策划半年之久。此事必然要调动军队,但又不能把王公给牵扯进来,所以只能由令狐家的小儿擅自兴兵了。此举必然冒犯王公的虎威,这封信便是令狐氏的赔罪之物。”

王君可两眼一眯,他实在没想到敦煌士族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种地步,利用族中子弟,擅自调动军队,历朝历代这都是抄家灭门的大忌。令狐氏当然清楚后果,要是无法摆平自己这个刺史,这就是一桩捅破天的大案。这才从两个月前就开始谋划,让令狐德棻送了一桩自己无法拒绝的大人情。

王君可慢慢沉吟着:“奎木狼凶残狡诈,竟然截杀兵曹佐使,使得西关镇无法及时上报。西关镇将且免了擅自兴兵之罪,杖责二十,戴罪家中。”

“这……”

翟昌不太满意,“王公,为何不能直接免罪?”

王君可淡淡道:“堵悠悠之口,朝廷之口。”

令狐德茂思索片刻:“他何时能复职?”

王君可一笑:“来来来,二位家主,我正有一事相求。二位可知道,前日临江郡王差人来提亲,想要求娶小女鱼藻为世子妃?”

两人愕然片刻,齐齐拱手:“祝贺王公!”

令狐德茂问道:“王公,可是想让我二人来做媒?”

“当然是做媒,却不是做小女与世子的媒。”

王君可大笑,“二位家主也知道,我有一子一女,犬子永安,如今以门荫做了千牛备身,明年开始简选,到吏部选授职官。”

两人一起恭喜,却也有些纳闷。

王永安走的是官宦子弟入仕的正常途径,门荫就是皇亲国戚和正五品以上的当朝权贵,子弟凭借父祖的官爵享受入仕做官的特权。文官子弟,进入国子监、太学,学成后考试,考试及第,由吏部简选授予官职。武官子弟,则进入三卫、千牛和进马,充当皇帝和太子的侍卫,期满后由吏部简选,出来任职。

“永安明年年满二十二,任了职事官之后,我便想把他的婚事给定了。”

王君可微笑着,“我闻敦煌张氏有嫡女,名叫窕娘,样貌出众,性情温婉,便想请二位做媒,去张氏府上提亲,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觑,都呆住了。

“我父亲自幼家贫,以贩马为生。我知道如今朝野清议对我父亲颇有微词,有人说他品性不端,偷盗乡里。他制作鱼篓,内有倒刺,路上有客商经过,便以鱼篓扣其头,趁机掠夺财物。客商摘掉鱼篓,竟不知被谁所盗。”

“十二娘,王刺史是你的父亲,你可以不用讲这些。”

玄奘道。

“不,我要讲。”

鱼藻深吸口气,“我父亲从隋末乱世中挣扎出来,一步一步走到现今!我是想让法师知道,他为何非要把我嫁给李氏。”

对于王君可,玄奘自进入瓜州时便听到一些传闻。说隋末群雄并起之时,王君可欲聚兵为盗,他叔叔不肯。王君可便诬陷邻人与叔母私通,逼迫叔叔共同杀死邻人,从此亡命江湖,聚众为盗。

王君可用兵以诡诈闻名。他起兵之后,仅有千余人,河东郡丞丁荣率兵围剿,王君可表示愿意归降。丁荣率军登山受降,王君可却伏兵于山谷中,一举击破丁荣。随后遭遇名将宋老生,王君可初战不利,被宋老生困在山上。王君可再次向宋老生诈降,隔着溪涧与宋老生相谈,言语恳切,痛悔不已。宋老生颇为感动,两人约定次日凌晨受降。不料当天夜里,王君可趁着宋老生不备,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李渊起兵反隋,派人招降王君可,王君可的副将韦宝、邓豹打算归附。王君可假意赞成,却趁着二人不备,突袭二人,夺取了他们的辎重,投奔瓦岗。后来在李密处不得重用,又和秦琼、程知节等人投了王世充。他们这些瓦岗军将在王世充军中受到猜忌,众人萌生去意。然而王世充正与李世民对峙,对逃卒防范甚严,王君可提出一条胆大包天的计划——在两军阵前公开叛逃!

这才有秦琼两军阵前话别王世充的慷慨佳话。

“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隋末乱世,人人相食,所有不愿屈从于命运之人,都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

鱼藻慢慢地说着,“隋末乱世,父亲亲族死绝,家园破毁,我至今仍记得他受封左领军卫将军、彭泽县公之后回乡祭祖,跪在破败的乡闾之间号啕痛哭。他说他发誓要让王氏成为百世不易的门阀士族,要让子子孙孙不用再挣扎求生。他在石艾县到处寻找王氏族人,只要姓王,便聚拢起来视为亲族。他还造了族谱,论辈排行。我排行十二,人称十二娘也是这个缘由,其实排在前面的十一个娘子是谁,连我也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个笑柄,父亲起兵时有一名至交好友,叫王君愕,与他一起造反,一起投瓦岗,又一起投唐,如今在朝廷封了新兴县公。贞观元年,我父亲曾写信给他,说道你我同姓,同辈,虽然不同籍贯,却也可能是流离失散之兄弟,不如你也加入并州王氏。王君愕回信说,自己乃是邯郸人氏,祖上五代家谱世系清晰,不敢改宗他门。但我父亲却执念不消,认为王氏中定然有君字辈,他便在族谱中造了君字辈,大肆命名王君某,那王君盛便是石艾王姓,其实与我毫无关系,收罗进宗族之后被父亲重新改名,列为君字辈,引为兄弟。他说,三百年后,自己便是并州王氏的始祖。”

鱼藻喃喃地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自嘲起来。

“十二娘,不要笑你父亲。”

玄奘温和地道,“贫僧痴长你几岁,隋末乱世中贫寒之人活得有多艰难,贫僧曾经身受。上溯四百年来,莫说是乱世,便是清平盛世,寒门子弟也是生存多艰,襟抱难开。你父亲既然挣扎了出来,便想让后代子孙活得容易些罢了。”

“可是他不应该拿我的婚姻来换取!”

鱼藻神情激动,“他与临江王联姻,无非是看中了李氏的皇室阀阅而已!他一生亲族凋零,只有我和兄长一子一女,平日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可如今却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家族阀阅,将我抛出去与那废物世子成亲,我在他心中到底重有几何?”

李澶喃喃道:“那世子……并非废物……”

鱼藻怒视着他:“若是与吕晟比呢?”

李澶张口结舌,他再自负也不敢说自己能拿下双科状头。

“十二娘,”

玄奘悲悯地望着她,“贫僧知道你心有怨愤,可是对于为人父母而言,临江王世子的确算是良配。”

鱼藻哑然,半晌才凄然道:“可是我的心,早已经归了那长安无双士了!”

玄奘和李澶对视一眼,李澶苦笑着摇头,颇有些心灰意冷。

“那是武德六年的春天,大唐科考第一次放榜。首开的是秀才科,自前隋以来,秀才科便是最难的,举子们最怕秀才科,因为秀才科考的是方略策,考的是天下胸襟,大唐气象。那一年,天下举子二百一十七人,秀才科只有六人敢考。最终,空荡荡的礼部考功司门墙之上,辉煌大字,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吕晟!”

鱼藻擦了擦眼泪,脸上却浮现出笑容,透过窗外的日光,似乎回到了武德六年的春天。

那一天,阳光正好,长安的桃花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名字。数日之后,进士科放榜,我又在吏部考功司的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金字写就,高居榜首。那一天,他也在人群中看榜,他轻轻地笑着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这时,皇帝差人宣召他入宫,他走在皇城的天街上,宫墙巍峨,却掩不住他的身影,辉煌宫禁,也不过是他肩上的一抔土石。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连承天门都高不过他肩膀。后来问他,他说,你个子矮,快快长高吧!”

鱼藻嘴角含着笑,那弯弯唇角,仿佛种下千百世的宛转情缘。

李澶看得绝望,嗓子都抽搐堵塞,说不出话来。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武德七年在曲江文会上,程家的处亮兄长带我去的。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鱼藻。他笑着说,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含笑摸着自己的脸颊,“那时候我十三岁,脸颊确实有些肥。然后他端起酒杯说,大头鱼,我们喝酒吧!从此我便知道,我有了一个名字,专属于他的名字。”

李澶喃喃道:“你们私订了终身吗?”

“没有。”

鱼藻恼怒,“吕郎君是何等人,怎肯做这样的事情!”

“阿弥陀佛!”

李澶松了口气。

“其实……”

鱼藻有些难堪,“那时我还小,全然不知如何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吕郎君他……他名满长安,舞榭歌台,诗赋酬唱,又怎么会去喜欢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况且,我们相识未久,他便带着老父调任敦煌。关塞路远,长安望断,本以为今生再无相逢的一天,却不想贞观元年,我父亲也调任敦煌……”

鱼藻捂着脸呜咽失声,“可是等我来了,他却魂丧大漠!果然还是再无相逢之日!”

玄奘微微叹气,去屋外用铜盆盛了半盆水,拿了绢帕递给鱼藻。李澶羡慕地望着,却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有些不知所措。

“那夜贫僧听你所言,似乎认为吕晟还活着?”

玄奘问。

“那只是我心中微渺的心愿罢了。”

鱼藻用绢帕捂着脸,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有关吕郎的一切消息。去年春天,我偶然在东市闲逛,路过一家书肆,偶然发现有匠人在制作《三叙书》的雕版,便逼他们拿出了手稿。书肆东主交代说是有客人拿给他们,委托他们雕版印制。”

鱼藻眸子眯着,露出危险的神情:“我当时命他们将那客人引了过来,当场缉拿。不料那人身手了得,力大无穷,不惧箭矢。我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收拾了他,却也没能留下活口,后来逼问他投宿的客栈掌柜,才知道此人是奎木狼手下的星将,奎十三。”

玄奘听得这少女一年前便猎杀过星将,也不禁吃惊。

鱼藻道:“此后我便开始四处找寻那奎木狼的手下,也猎杀过几个普通狼匪,他们却并没有听说过吕晟这个名字。奎木狼是武德九年降临凡界的,吕郎也是武德九年死的。尽管我也知道,或许他们之间并无关系,可是我只有这般不停地找下去,才会让自己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我在一点一点地接近他,感受到他的影子仍然在大漠中徘徊不散。我希望有一日,岁月如同醇酿,将我灌醉,然后吕郎在大漠孤烟中回头,说:‘大头鱼,你找到我啦!’”鱼藻默默地流泪。众人不再说话,周围寂静无比。庭院中有风吹过,似乎吹动了门廊下甲士身上的甲叶之声。

“法师,请带着我一起去寻找他吧!”

鱼藻郑重施礼,“我相信爱情,正如法师相信友情。”

玄奘点点头:“贫僧虽然不能答应帮你拒掉婚事,却会不计生死,查出故人真相!十二娘,《三叙书》的手稿如今还在你这里吗,可否拿给贫僧看看?”

鱼藻当即返回内宅,拿出一卷锦缎包裹的书稿交给了玄奘。

玄奘展开书稿,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吕晟平日写书稿用的是钟繇楷体,却在钟繇遒劲厚重的基础上用笔稍瘦,添了些冷峻峭拔之意。玄奘一眼就能认出来。

书稿挺厚,玄奘先卷起来收好:“十二娘,这几年对吕晟可还查到了些什么?”

“看来法师也发觉了,在敦煌城中吕郎已经是个禁忌,无人敢乱说。”

鱼藻深深地盯着他,肃然道,“法师可知道,吕郎初到敦煌时,曾经向翟氏提亲?”

“什么?”

玄奘脸色变了。

便是李澶也颇感意外,他们从索易口中得知了吕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而吕晟却向翟氏提亲?

“当然,这亲事并不是吕郎提的,而是他父亲做主,雇了媒人。”

鱼藻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被翟氏给拒了。”

玄奘好半晌才醒过神,喃喃道:“提亲的对象呢?”

“自然便是翟昌的嫡女,翟纹。”

鱼藻道。

玄奘浑身颤抖,一跃而起:“走,我们去敦煌县衙!”

橐鞬服,为唐代军中下级晋见上级的军服,头戴红摸额,下身穿袴奴,左手握刀,右配橐鞬(箭袋和弓袋)





第六章 寒门勋贵,士族婚姻


敦煌县衙也在子城中,与刺史府并不远。因为玄奘要查武德九年的旧案卷宗,鱼藻特意找了录事参军曹诚陪同前去。

曹诚所担任的录事参军便是吕晟曾经任过的职位,在州里地位特殊,虽然只是正八品上,职权却极大,不但州府各判司受其纠举,属县官员也受其制约,朝廷官制明确规定:“一州之能否,六曹之荣悴,必系乎其人也”曹诚乃是王君可的心腹,当即带着鱼藻去了县衙,把负责鞠狱定刑、督捕盗贼的县司法参军叫来,让他去取卷宗。司法参军不敢怠慢,当即去存放卷宗的库房内翻找出来,让两名白直小吏给抬了过来。

曹诚挥手让他们退下,就在这六曹司里帮玄奘展开卷宗,一一讲解。

凶案是发生在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戌时日暮,正好是闭门鼓响,开始宵禁之时。大唐实行夜禁,闭门鼓之后,各坊门关闭,可以在坊内自由行动,却不得在坊外街上行走。从长安到各州县都安排有街使巡街,一旦捉到,笞二十。

若有公务、婚嫁以及丧病之事,只需在坊角的武候铺开具文牒便能打开坊门,在街上行走。唐人婚嫁多在日暮时分,至于具体时辰,便是根据双方生辰八字测算的结果。

“当时街上无人,令狐瞻到翟氏所在的儒风坊迎亲之后,迎送亲队伍顺着甘泉大街向北而行。到了修仁坊与大贤坊的十字街,那奎木狼突然从坊墙上跃下,冲入迎送亲队伍,杀戮十余人之后,撞入花轿。”

曹诚抽出一页卷宗,“这是当时目击者的一份笔录,说那奎木狼撞破花轿顶的华盖,抱着新娘冲天而起,在十余丈高处踩着虚空奔跑,最终消失在天空深处。”

玄奘和李澶、鱼藻对视了一眼,回想起莫高窟的一幕,忍不住心神悸动。

“当时令狐瞻和翟述在何处?”

玄奘问。

曹诚拿起来一份笔录:“县衙门不敢找二人做笔录,便询问了两家的奴婢。说是令狐瞻被奎木狼撞下马,一时昏厥。翟述受人群所扰,到达花轿边,那奎木狼已经掳走了翟纹。”

玄奘拿起一份仵作出具的勘验尸格,仔细看着:“男尸安四郎,年卅五,身长五尺四寸,仆于街,仰卧,左额角瘀青,手肘擦伤,颈右上三寸有裂伤,长三寸,深寸半,创口直长细滑,断颈脉。”

“裂伤?”

玄奘诧异,“颈部血管被切断,如何称为裂伤?曹参军,请你帮贫僧找来具结这份尸格的仵作。”

尸格上都有仵作的姓名,曹诚当即命司法参军叫来仵作。那仵作姓张,年有五旬,看起来更似在农田耕作了半辈子的老农,畏缩地站在屋里。

“老丈,”

玄奘指着尸格笑道,“何为裂伤?”

仵作垂着头:“便是遭利器或硬物撕裂之伤。”

“撕裂伤和利器伤的创口有何不同?”

玄奘问。

“利器创边缘齐整,撕裂伤……”

仵作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创口直长细滑,边缘齐整,既然是利器伤,为何具结的尸格里写着裂伤?”

玄奘平淡地问道。

仵作满头大汗,浑身颤抖。

“还有这个,”

玄奘又拿来一份尸格,“这具女尸是腹部贯穿伤,创口宽两寸三分……”

仵作忽然跪倒在地上,拼命磕头,砰砰作响,脑门很快就鲜血淋漓。他整个人都已经崩溃,却不敢说话,只是磕头。

“老丈,你这是何苦!”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和李澶把他拽了起来。

仵作不敢看他,口中呜咽失声,涕泪横流。

玄奘默默地叹息:“老丈这便回去吧,贫僧会跟曹参军交代好,定不会让此事牵连你。”

“谢圣僧!”

仵作跪在地上哭道,随即忙不迭地爬起身,仓皇离去。

“法师——”

鱼藻正要说话,玄奘摆了摆手。

“不用再看了。死了十七人,只有六人是被兽类撕咬,其他人都是被利刃所杀。”

玄奘意兴阑珊。

“利刃所杀!”

李澶吃惊,“为什么有人要杀他们?”

“奎木狼离开后,不到一刻街使便赶到,这样看来,杀人的只怕便是令狐瞻与翟述。”

玄奘思索半天,“可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家人,还嫁祸给奎木狼?难道是灭口?令狐瞻、翟述难道和那奎木狼还有过对答之类?或者说新娘翟纹也牵涉其中?总之,这些笔录不尽不实,幸存者所言,根本不是当年发生的真相!”

“什么是真相?”

鱼藻急切地问。

玄奘看了她一眼:“百年以后,这些文书怎样记载,怎样便是真相。”

玄奘接着翻看另一沓尸格。

曹诚讲解,这是四月初十发生的凶案,也就是在甘泉大街截杀迎送亲队伍的第二天。当时州县两级衙门出动,调动了镇兵,搜捕奎木狼。众人都以为它已经逃出城去,不料想傍晚时分,在成化坊又发生了一桩凶案,死的是该坊的坊正和五名武候。也就是说,奎木狼杀尽了武候铺中所有人等!

玄奘仔细看着尸格,这次却明白无误,坊正和武候们显然是被凶兽所杀,身躯几乎被撕裂,残缺不全。

“当时的县尉推断,应该是搜捕奎木狼之时,成化坊武候发现了它的踪迹,故此遭到杀戮。”

曹诚道。

玄奘也认可这个结论,放下尸格起身。

曹诚以为他要走,刚要相送,只听玄奘道:“曹参军,不知能否调一些衙门里的旧档案,让贫僧看一看?”

“哦?法师要看什么旧档?”

曹诚问。

“上一任参军吕晟的考课簿。”

玄奘道。

李澶一听就明白了玄奘的用意。

朝廷官吏,不分大小,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是为考课。考功分九等,四考之后得中中以上才能升迁调动。一名官吏的所有公务,都会记录在考课簿上,包括政绩和过错,日后提交吏部复核,作为升迁、贬谪的依据。

曹诚犹豫了一下,鱼藻瞪了他一眼,曹诚无奈地一笑:“法师稍等,这些东西封存在功曹库房,下官让人去找。”

西市,索家占铺。

玄奘带着李澶和鱼藻从狭窄的街巷间穿过,到了占铺门口。此时已近黄昏,占铺里昏暗无光,玄奘等人推开门。

“法师来了?”

索易跪坐在毡毯上等候,神情比几日前更加憔悴,头发蓬乱。

鱼藻猛然抽箭在手,搭箭上弦,箭尖缓缓扫过四周。

“怎么了?”

李澶也吓得拔刀护在玄奘身前。

“没什么。”

鱼藻仔细搜索片刻,没发现异常,收起弓箭。

玄奘走到索易对面,在毡毯上坐下:“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不算多重的伤,只是给奎木狼撞了一下,摔了一下而已。”

索易自嘲,“年纪大了,筋骨不行了。”

“当时若非你为贫僧挡那么一下,贫僧早已经死在奎木狼之手。”

玄奘诚恳地道,“若有什么难为之处,请一定告诉贫僧。救命之恩,自当报答。”

索易忽然念道:

谨桉《史记》宋忠、贾谊诮司马季主云:夫卜筮者,高谈禄命,以悦人心;矫言祸福,以尽人财。又按王充《论衡》云:见骨体而知命禄,睹命禄而知骨体。此即命禄之书,行之久矣。多言或中,人乃信之……

玄奘沉声道:“你果然读过吕晟的《三叙书》”

原来索易所念的,竟然是吕晟《叙禄命》的开篇。

“这敦煌城谁又没读过呢?”

索易神情悲苦,“吕参军才华横溢,我从未见过如此天纵才子,他精通乐律,在长安时谱曲编撰《功成庆善舞》和《七德舞》李郎君,你听过《七德舞》吗?”

李澶茫然摇头。

“便是如今的《秦王破阵乐》”

鱼藻鄙视道,“武德年间吕郎以军中旧曲填入新词,编成宫廷乐舞。当时的秦王为之迷醉,登基后改名《秦王破阵乐》称之为大唐国乐。”

“除此之外,他整理历代地理图籍,制作《方域图》;他精通象戏,作图注解了北周武帝的《象经》;他还精通阵战,将古来阵法融会贯通,制出《教飞骑战阵图》其他诸如儒家六经、佛道经藏、医药、天文、历算、龟蓍、阴阳占卜无不涉猎,无不精通。他二十一岁出仕,二十九岁而亡,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生而知之之人?天下又怎么会有如此穷彻万般学问之人?这天下又为什么容不下一个尚未走到辉煌大成之日的圣贤?”

索易须发皆张,大声怒吼,泪水横流。

鱼藻也红了眼眶,却倔强地擦掉了眼泪。李澶看在眼里,他原本以为吕晟只是考了双科状头,自己凭地位、家世弥补短板,也未必不能与一个死人相争,如今却满怀绝望。这样的吕晟,哪怕死了,活着的人也无法望其项背。

“你与吕晟相熟?”

玄奘低声问。

“谈不上相熟,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已。”

索易追忆着当年事,“吕参军写出《叙禄命》不少相师术士找他辩诘,三言两语便纷纷溃败。老夫也只是那溃败者之一。”

“他到底为何而死?”

玄奘问,“谁容不下他?可是那令狐氏?”

索易惊异地盯着玄奘:“看来法师倒打听出不少东西。他如何死,法师不要再追查了,令狐氏当然想杀他,但区区令狐又岂能杀得了吕晟?吕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条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这洪流没有源头,没有终点,席卷大唐天下,亿万臣民,哪怕这大唐天子也裹挟在其中,泥沙俱下。吕晟注定要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无论何人统治这敦煌、统治这陇右、统治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后吕晟都必须是叛臣、逆臣、贼子。哪怕这大唐衰亡,换了下一个朝代,吕晟仍然会被钉死于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玄奘、李澶和鱼藻听得浑身颤抖,如堕寒窟,浑身上下都是冰凉。

“明明可以做十年以后的大唐宰执、人间圣人,他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啊!”

索易号啕大哭。

鱼藻忽然暴怒,“铮”的一声,修长的横刀插在索易眼前,刀锋如霜,映出了他的双眼。

鱼藻揪住索易的衣襟,吼道:“告诉我,吕晟到底做了什么?”

“你便是王家的十二娘子吧?”

索易却并不惊慌,“老夫卦象已成,不久当死,但不会是应在你身上。你也是一个痴苦女子,前些年居然能查到吕氏向翟氏提亲,老夫便再送你一个消息。”

“说!”

鱼藻冷冷地道,松开了手。

“你只知道吕氏向翟氏提亲,被翟氏拒了,但你可知道,后来翟氏又答应了!”

索易说道。

鱼藻当即呆住了。

“什么?”

玄奘皱眉,“翟氏竟然答应了?是翟氏的嫡女吗?”

“当然。便是翟昌的亲生女儿,翟述的亲妹妹,后来被奎木狼掳走的翟纹。”

索易道,“此事极为隐秘,敦煌城中恐怕无人知晓,不过吕晟的父亲吕滕要问名纳彩,来老夫这里核对过八字。”

“后来呢?”

鱼藻失魂落魄。

“后来吕晟死于大漠,婚事自然是了了。”

索易说完站起身,佝偻着身子走到门口,“闭门鼓已响,老夫也要回家陪儿孙了。诸位慢走。”

玄奘朝他致谢,带着李澶和鱼藻离开占铺。

索易关闭铺门,房内顿时一片黑暗。忽然间幽暗的灯光亮起,墙角处一张布幔被人挑开,一人一手提刀一手掌灯,从布幔中走了出来。

“看来你真是一心求死了,竟然说这些话。如此,我倒不便处置你了,那且随我去吧。”

敦煌城修文坊,嘉纳堂。

嘉纳堂是西凉时李暠所立的泮宫。李暠重视文教,曾征召士族学生五百人入泮宫,一时文才鼎盛。直到此时,嘉纳堂仍然留存,成为州学所在,三面环水,一条河渠绕堂而过,极为幽静。

闭门鼓声之中,一顶没有任何标记的二人抬小轿进入嘉纳堂,在中庭台阶下停轿。一条魁梧的人影从轿里下来,却是敦煌张氏的家主,张敝。

张敝进入正堂,堂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羊毛毡毯,上面摆了七副书案。正中间一张书案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笑眯眯地跪坐,两侧各有三副书案,有五名老者席地跪坐,令狐德茂、翟昌赫然在列。在座竟然全是敦煌七大士族的当代家主,令狐氏、翟氏、阴氏、氾氏、索氏、宋氏,只差李氏。

“抱歉,老夫来迟了。”

张敝拱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索兄,今日要议的是什么事?”

坐在正中间的乃是索氏当代家主索雍,以索氏如今的地位自然不可能凌驾于所有士族之上,不过七大士族的泮宫密会乃是轮值制,每隔一年便换一名家主主持,今年恰好轮到索氏。

索雍笑道:“今日的聚会是令狐贤弟和翟贤弟提议召集,自然由他们来说。”

令狐德茂和翟昌对视一眼,翟昌笑道:“今日的议题恰好与张兄有关,我也不绕弯子了。张兄,今日我和令狐兄去见了王君可。”

“我知道。”

张敝点点头,“那马贩子召开军议,要处置令狐贤侄。如何了?”

“呃——”

翟昌苦笑一声,“令狐贤侄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已经谈妥了。不过王君可提了一件事,须得与张兄商量。他有一子,名叫王永安,如今在长安做千牛备身,明年释褐,估计会外放出去做县尉。王君可想请我与令狐兄做媒,求娶你家的窕娘——”

啪——翟昌话还没说完,张敝怒火中烧,猛然一拍书案:“这马贩辱人太甚!”

堂上众人沉默不语,翟昌也尴尬地闭嘴。

“朝代革易,王君可如今已经不是马贩。”

令狐德茂淡淡道,“他是朝廷的西沙州刺史、彭泽县公、上柱国。”

“三郎这是什么意思?”

张敝瞥着他,“你做这媒人还甘之如饴了?”

令狐德茂也闭嘴。

“别说王君可只是彭泽县公,他便是国公,也无非是沐猴而冠的一介新官之辈。”

张敝冷笑,“朝代革易,总有一些跳梁小丑在军前厮杀几年,得了高官厚爵,便以为能跻身士族。他王君可什么东西,并州马贩,也敢求娶我张某嫡女?”

翟昌赔笑道:“张兄息怒,我和令狐兄也不会随随便便做媒,哪能随便一个刺史、武夫便能求娶窕娘呢?只是前些日临江郡王遣了媒人,想求娶王君可的女儿十二娘为世子妃。已经问完了名,即将纳彩。此后王氏也算得上皇室外戚。”

堂上众位家主都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的事?”

索雍问道。

“七八日前吧。”

翟昌道,“张兄,这王君可出身虽然微贱,子女这一代却未尝不能出些人才,到了孙子辈——”

“此话休提。”

张敝毫不客气地打断,“哪怕他子辈、孙辈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三代才能评士族,百年才能列郡望。王君可风评甚差,又与临江郡王结亲,身处凶险之地,想要百年之后跻身士族,千难万难。我张氏绝不会把窕娘嫁给这马贩之子!”

“可……可王君可乃是西沙州刺史,这般拒绝他,恐怕日后极为棘手。”

翟昌苦笑。

“那又如何?”

张敝傲然道,“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如今虽然不是前凉之时,我张氏却也不会怕区区一介刺史!”

翟昌唉声叹气,求助地望着令狐德茂。

“张兄,”

令狐德茂沉声道,“今日是泮宫密会,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我便说几句肺腑之言。”

张敝显然对令狐德茂颇为忌惮,神态和缓了一些:“请讲。”

“算上李氏,我等八大士族传承七八百年,短的也有六百多年。可历代王朝呢,从西汉到大唐,长的三两百年,短的只有十几二十年,王朝更迭如走马,我八大士族的传承为何能超越皇朝,恒久不败?”

令狐德茂望着众人,显然这个问题不单单在问张敝。

张敝思忖片刻:“自然是我等家族势大,稳据一方。”

“南朝王谢呢?”

令狐德茂冷笑。

张敝哑然,江左王谢自东晋以来,便号称王与马,共天下,势力之强胜过敦煌张氏不止一筹,可如今只是剩了堂前燕罢了。

翟昌沉吟道:“可是我敦煌士族同心一致,共御外辱吗?”

“这虽然不错,却不是真正的原因。”

令狐德茂道,“真正的原因是,看不清大势的家族早已被淘汰,如今在座的都是顺应大势的家族!”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却谁也反驳不得。

“汉武帝开了敦煌郡以来,王氏、侯氏、曹氏、段氏如今何在?北魏占了陇右之后,把李氏等大族迁徙到魏都平城,结果多少大族从此凋落?如今的李氏虽然重回敦煌,却至今不得列席这泮宫密会。”

令狐德茂看着宋氏的家主宋承焘,“今日宋兄也在,若是前凉时宋氏不是出了一位宋繇中兴家族,宋氏能保持这两百年的鼎盛吗?”

宋承焘苦笑着没有说话。令狐德茂说的没错,事实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会造成士族动荡,就以在座的索氏而言,当年索氏名人辈出,大书法家索靖、术士索忱、大学者索敞,然而自北朝以来,索氏日渐没落,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然能维持士族风光罢了。

氾氏家主氾人杰和阴氏家主阴世雄也是脸色难看,因为这两家也是如此。氾氏已经跟索氏沦为垫底就不说了,阴氏若不是迁到长安的家族分支出了位吏部侍郎与皇妃,只怕也拿不出能撑起阀阅的人物。

“令狐,你究竟想说什么?”

张敝有些难堪。

“我门阀士族的千百年不败,是用婚姻来维系、人才来支撑、时势来攀附的。对士族而言,为何说江左士族无功臣?因为高门大族攀附朝廷,只为了让家族存在更久,我们自保家世,虽朝代革易,而我之门第如故。”

令狐德茂咬牙冷笑,“有寒门抨击我士族最讲礼法而不讲忠,虽然不对,却也没错。因为士族传承千年,哪个王朝配得上我们与其殉葬?所以张兄,士族家的儿女,无论嫡也罢,庶也罢,都只是拿来联姻、稳固家族的。王君可此人心智深沉,绝非小可,瓜沙二州,我对此人最是忌惮,张兄贸然得罪此人,殊为不智!”

张敝闷闷地道:“这话虽然没错,可是王君可马贩出身,我张氏与他联姻,实在是士族之耻。我张氏堂堂太祖武王之后,为了避祸,被一介刺史威胁,献上女儿联姻,实在是羞杀先人!令狐兄,我张氏旁系有女,乃是我堂兄希堂的次女,可以许给他。你便跟他回吧!”

令狐德茂想了想:“这样也好,也不算辱没他。”

“此事已定,咱们继续说下一条议题。”

索雍看了看手里的卷册,说道,“便是关于那玄奘的。今日他去了县衙,调阅武德九年奎木狼杀人案的卷宗,问诘仵作,似乎从当年死者尸身的创口看出了一些问题。”

令狐德茂和翟昌脸色顿时变了。

“然后,那玄奘去了——”

索雍看着卷册,忽然一怔,“去找索易?”

令狐德茂皱眉:“你不是答应我派人杀了索易吗?他还没死?”

索雍脸色不快,却一闪而逝:“这是方才索氏部曲送来的消息。他正要动手的时候,玄奘带着李澶和王家十二娘子忽然抵达,他不便动手……”

索雍一边看卷册一边说着,脸色忽然变了,抬头望着翟昌,“那索易说出了你答应吕氏提亲的事!”

翟昌愕然片刻,随即暴怒,抓起桌上一把酒壶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那索易竟然如此大胆!诸位家主,当年我们可是共同盟过誓的!”

索雍额头上满是冷汗,赔笑道:“弘业息怒,息怒。这只是一个旁系族人口无遮拦罢了,与我索氏无关。我那部曲见他说了此事,不敢当场杀他,特意关押起来,任凭弘业处置。”

“我处置他有什么用?”

翟昌怒不可遏,“玄奘法师乃是佛子,遍察幽微,一旦让他知道,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玄奘与皇帝的关系你们又不是不知,这分明是要灭我翟氏!”

令狐德茂急忙道:“弘业兄,弘业兄,此事还有补救的法子。玄奘志在西游,早早送他出关,不说能不能回来,便是回来也是数十年后了。咱们的手脚早收拾干净了。”

“莫高窟时你曾经威胁过他,可他听了吗?”

翟昌气急败坏,“令狐,我重申一遍,我翟氏世代信佛,我绝不同意你动手解决玄奘法师!”

令狐德茂板着脸转向索雍:“索兄,玄奘如今去何处了?”

索雍擦擦额头的冷汗,认真看着卷册,忽然愣住了:“他……他去了刺史府。”

“去刺史府找王君可?”

令狐德茂奇怪,“他要作甚?”

“他是去要王君可的手令。”

索雍深吸一口气,“他要去青墩戍!”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一个个全被惊住了。

刺史府后宅正堂,王君可和玄奘、李澶坐在毡毯上,鱼藻跪坐在一旁伺候。

王君可沉吟着:“法师要去青墩戍……已经是三年前的旧案了,物是人非,现在去又能看出什么?”

“不是去看驿站,而是看一个人。”

玄奘笑道,“听说当年亲手斩杀吕晟的士卒名叫林四马,已经升为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如今正在青墩戍做戍主。贫僧想去跟他谈谈佛法,只是那青墩戍是军事重地,须得有刺史的公文才行。”

“谈谈佛法……”

王君可哑然,狠狠瞪了一眼鱼藻。

鱼藻垂着头,只作没看见。

王君可沉吟半晌:“鱼藻,你和世……李郎君且先退下。嗯,你好生招待一下李郎君,将我从长安带来的郎官清刨出来一坛,请李郎君尝尝。”

“甚好!甚好!”

李澶眉开眼笑。

鱼藻一言不发地起身,从屏风后离开,李澶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王君可目送二人离去,倾侧身体,低声道:“法师,世子究竟作何打算?为何隐瞒姓名缠着鱼藻?”

玄奘苦笑:“刺史也知道,您许了李家的婚事,十二娘是不大赞成的。”

“何止不大赞成!”

王君可苦恼地揉着额头,“这个女儿我平日真是骄纵惯了,无法无天,连婚姻大事都敢与我作对。”

“可是世子对这门亲事却中意至极。”

玄奘道。

王君可当即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

玄奘想了想:“世子也知道鱼藻不同意,却没有放弃,他便隐瞒姓名陪在十二娘身边,以期能博得十二娘的好感。他用情颇深,贫僧也乐意玉成此事,所以就随着他了。”

“法师做得好!”

王君可大赞,“为人父母都想替女儿找个好人家,可父母能安排门当户对的家世,却无法安排他们的夫妇之情。他二人能情投意合,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且看二人的缘分罢了。”

玄奘道,“贫僧其实做不了什么,只是在二人之间观三苦聚集,观因缘生灭。”

“哦,就是说他们的姻缘是天定的?”

王君可其实没听懂,却深感欣慰,拱了拱手,“法师多成全他们就好,我会安排下去,所有人不得透露世子身份。不过……”

王君可有些为难,“青墩戍之事牵涉实在太广,法师还是慎行。这些年我也知道鱼藻一直在调查吕晟旧案,她性子粗笨,也调查不出什么,小打小闹而已,我就并未阻止。可她请了您牵头,这恐怕就要捅破天了。青墩戍,您去不得!”

玄奘严肃起来:“吕晟一案,您了解内情?”

“内情?”

王君可装聋作哑,“这是上一任西沙州刺史审的案子,我来时此案已结,又了解什么内情。法师说笑了。我的意思是……从州城去青墩戍一百八十余里,这条路线的西边就是旧玉门关,奎木狼随时都可能袭击你们。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了法师的安全,这份文书我是万万不敢出具的。”

王君可神情坚决,玄奘正要再说,王君盛从门外进来,凑到王君可耳边,低声道:“令狐德茂、翟昌在门外求见阿郎。”

王君可便请玄奘去后堂歇息,自己接见令狐德茂和翟昌。

玄奘刚到后堂,就见鱼藻百无聊赖地在门廊下等着,李澶鼻青脸肿站在一旁,委屈地看着玄奘:“师父,没喝到郎官清,挨了顿打……”

玄奘张了张嘴,也有些无奈。

“法师,我阿爷呢?”

鱼藻诧异。

“令狐德茂和翟昌来了,”

玄奘解释,“刺史要见客。”

“令狐德茂?这老匹夫竟敢上门!”

鱼藻勃然大怒,抽出横刀,大踏步就往正堂冲去。

玄奘和李澶都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好说歹说,夺了她手中的刀。

鱼藻却郁气难平:“法师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我们且到屏风后听听这老匹夫来说些什么。”

鱼藻拉着二人走到正堂的屏风后,玄奘虽然觉得不妥,却拗不过她。李澶更是满脸堆笑,那谄媚之色令玄奘都不忍直视。

却听正堂里,王君可正在说着:“二位夤……连夜来见我,所为何事?”

“受王公重托之后,我二人挑了吉日去了张氏府上做媒。”

翟昌笑道,“今日特来回复王公。”

“哦?”

王君可很高兴,“张公如何说?”

翟昌道:“张氏听得刺史愿两家结秦晋之好,非常高兴,只是窕娘的婚事却有了安排,张公有些为难。”

王君可不动声色:“有了安排?不曾听说张氏嫡女与人婚配吧?”

“是这样的。”

翟昌道,“张公说道,今年三月间,代州都督张公谨来了书信,撮合张氏与博陵崔氏联姻,许的便是窕娘。”

王君可脸色阴沉:“张公谨是敦煌人?”

“张公谨是敦煌张氏郡望,曾祖时迁到魏州繁水。”

翟昌答道。

王君可冷笑:“我和张公谨曾经一起在王世充帐下效力,又与他在大唐同殿为臣,怎么不知道他居然有这癖好,喜欢给人做媒?”

翟昌不知该如何回答,苦笑不已。二人和张敝商量很久,特意抬出张公谨,也是存了告诫王君可之意。因为张公谨和王君可颇为熟稔,而且更得皇帝信重。

张公谨早年在李世民的天策府中,李世民发动玄武门兵变前,犹豫难决,命人占卜来测吉凶。张公谨闯进来将占卜的龟壳摔在地上,说道:“大势所逼,如箭在弦上。若是占卜的结果不吉,难道我们便停止兵谏吗?”

李世民深以为然。兵变之时,张公谨守卫玄武门,将营救李建成的人马阻击于玄武门之外,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一跃而上,受封左武候将军、定远郡公、代州都督,无论爵位还是官职都在王君可之上。

“然后呢?”

王君可盯着二人冷笑。

翟昌正要回答,令狐德茂忽然道:“张氏另有一女,品性才貌不下于窕娘,愿意许给令公子。”

“嫡出?庶出?”

王君可道。

“嫡女……只有窕娘一个。”

令狐德茂道。

砰——王君可猛一拍几案,坚硬的枣木几案竟然“咔嚓”一声裂开。令狐德茂和翟昌二人吓了一跳,脸色大变。

“老匹夫辱人太甚!”

王君可怒不可遏。

便是屏风后的玄奘等人也吓了一跳,鱼藻满脸羞怒,想要冲出去,却被李澶死死抱住,拼命冲她摇头。

玄奘摇头不已,也无怪王君可和鱼藻被激怒,庶女,便非正妻所生,而是妾婢所生。在唐律中,妾婢乃是贱民,可以随意买卖:“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

甚至打杀了,刑律也是杖一百——“奴婢有罪,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妾婢所生的庶生子女,地位也是不高。大唐的婚姻礼法极为严格,等级森严,嫡庶之别,比起士庶之别,甚至犹有过之,因为它涉及家族乃至王朝的继承权问题。魏晋以前还好,但是从西晋永嘉之乱一直到北朝,对庶出的轻视更是登峰造极。大唐皇室起家于关陇,对嫡庶之分是历代中最为宽容的,然而一旦涉及家族继承和婚姻,嫡庶之分便极为分明,上自皇室,下到官宦百姓,都恪守礼法律令,譬如高官子弟的门荫,便有规定:庶孽与酗酒、疾病等同,不得入选荫官。

庶孽,便是庶出。妃妾所生之子,犹树有孽生。连魏徵都认为:“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觊觎,塞祸乱之源本。”

王君可堂堂一州刺史、彭泽县公,张敝居然要把庶女许配给他儿子,此举事实上就是对王君可的羞辱。

王君可狞笑:“看来张敝是瞧不上我这个新官之辈了!”

翟昌见王君可误会,急忙道:“非也,非也。张公——”

这时,令狐德茂却暗中扯了他一下,翟昌愕然。令狐德茂微微摇头,翟昌纳闷地闭嘴。

“天下可有恒久不变的士族?”

王君可冷笑,“久闻翟弘业精通诗书,可会诵读《哀江南赋》”

“我——”

眼见得王君可震怒,翟昌也是惴惴不安,求助地望着令狐德茂。令狐德茂面无表情。

“念!”

王君可厉声道。

翟昌深感屈辱,只好念道: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令狐德茂脸色铁青。《哀江南赋》乃是南梁大家庾信所作,梁武帝时,侯景叛乱,饿死梁武帝,肆虐江左,当年南渡江左的衣冠士族遭到空前浩劫,险些被血洗一空。史载侯景“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因杀之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

待到侯景被诛灭后,富庶天下的三吴一带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堆聚如丘陇,《哀江南赋》写的便是这一惨状。

而事情的起源,仅仅是东魏叛将侯景逃到南梁之后,想向王谢名门求娶嫡女,请梁武帝做媒,梁武帝嫌弃其门第,加以拒绝。侯景于是心怀怨念。

“念得好!王某粗鄙无文,乃是贩马出身,不知道你念得对不对,也不懂这辞章之美。所以想请教二位家主,侯景乱后,江左王谢何在?”

王君可阴森森地狞笑,“侯景被平灭之后,南朝衣冠士族,被西魏掳为奴隶。北魏尔朱荣发起河阴之变,一日之间杀尽士族百官两千余人,世家大族屠灭殆尽。每一次王朝更迭,总会有庶族列入郡望,也总会有士族衰微灭亡。”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刺史公想做侯景吗?”

“令狐公欲将当今陛下比作梁武帝吗?”

王君可读书不多,却丝毫不傻,当即把令狐德茂给堵了回去,“我只是想请二位家主回去告诉那张敝,士族虽然能传承千年,却也不易保持。它头上悬了一把剑,便是‘累叶凌迟’!三代没有五品以上者,便会被削减士等。如今大势不在老朽士族,而在新朝新官,若是看不清这个,张氏的士族阀阅无非是水波泡影而已。”

令狐德茂沉默很久,抱了抱拳:“老夫一定转告张公!”

“送客!”

王君可沉声道。

王君盛进来,引了令狐德茂和翟昌出门。

两人一出刺史府,翟昌便急道:“三郎,方才为何不让我解释?张敝堂兄之女可不是庶女,这误会可大了!”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王君可自己误会了,干你我何事?”

翟昌怔怔地看着他,浑身上下突然一阵阴寒:“令狐兄——”

“再说了,王君可要的是张敝之女,可不是他堂兄之女,”

令狐德茂面无表情,“除了窕娘,在王君可眼里,其他女儿与庶女并无区别,一样是羞辱。”

“还是不一样啊!”

夜间寒凉的空气中,翟昌额头渗满了冷汗,“如此一来,王君可定然深恨张敝,还不定使出什么手段来报复……令狐兄,你难道……”

翟昌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一哆嗦。

幽暗的街巷中,令狐德茂沉默地盯着他,两眼深幽,宛如鬼火。

“弘业,你我令狐氏和翟氏相交莫逆,乃是数十代的交情,可是这敦煌城中——”

令狐德茂森然道,“你不觉得士族太多了吗?”

翟昌呆滞在当场。

刺史府正堂中,王君可脸色铁青,沉默地坐着。

鱼藻大步冲了进来:“父亲,为何要替兄长做这门亲事,受那老匹夫羞辱?”

玄奘和李澶也只好跟了进来,王君可朝二人点点头,望着女儿:“这并不是羞辱,而是我王家在这些士族眼里原本的样子。你认为是羞辱,只是你高估了你家族的地位。”

鱼藻一时语塞。

玄奘低声道:“王公,令狐德茂将你比作侯景,这话万一传到朝堂,只怕对您名声有碍。”

“多谢法师。”

王君可轻轻笑道,“便是敦煌八大士族联手将我告上朝廷,那也是无妨的。因为新朝新官四个字,便能牢牢压死老朽士族这四个字!”

“这是为何?”

李澶不解。

王君可温和地望着他:“郎君姓李,陇西李氏当年便是士族,如今成了皇室,自然还是士族。但郎君可知道,如今在我大唐论起士族,首推的却是山东诸姓,赵郡李、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河东裴,连皇室之尊都被他们压为二等。”

“确实如此。”

李澶身为皇室,自然更加了解。

王君可大声道:“陛下当年带着我们推翻暴隋,平灭反王,便是要推崇他们吗?若是当年追随陛下浴血厮杀,建立大唐的功臣良将反被这些人骑在头上欺辱,天子尊严何在?我大唐朝廷的威仪何在?所以,敦煌士族在本官眼里无非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因为他们羞辱的不是我王君可,而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功臣勋贵,骄兵悍将!”

玄奘点点头:“原来刺史公自有底气。”

“自然有底气,”

王君可笑道,“鱼藻,这也是为何为父将你许给世子的理由,我王氏乃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勋贵之家,自然要辅翼李氏,共享尊荣。”

李澶心中高兴,悄悄向王君可抱拳,王君可笑了笑。两人倒是很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鱼藻脸又板了起来:“不说这个了。父亲,您到底给不给文书?便是您不给,这青墩戍我们也去定了!将来与那群戍卒闹出什么纷争,您可别怪我!”

王君可张张嘴,显然拿她无可奈何,想了想,一拍几案:“法师!我这便给你出具军中文书!哼,门阀士族的脓疮,他们以为披上锦袍就看不到了吗?那就把那锦袍剥下来!”

“多谢王公!”

玄奘深深地看着他,“看来王公对吕晟一案并非一无所知。”

王君可干笑:“法师自行调查便是。与我无干,与我无干。”

泮宫:即大学。《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第七章 武德九年的烽火、狼烟与隐秘


从敦煌城向正北而行,便是通往伊吾国、高昌国的矟竿道,全程七百里,一路上却只有土窑子戍、青墩戍、咸泉戍三座驿戍,咸泉戍也是大唐的边境,再往北便是伊吾国地界。

武德九年,突厥正是攻破了咸泉戍,时任西沙州刺史杜予才仓促派遣紫金镇将黄续章和吕晟为前锋,试图把突厥人阻击在青墩戍以北。因为青墩戍扼守着青墩峡的南口,一旦突厥人突破青墩峡,再往南便是一路平坦的戈壁沙漠,无险可守,只需一百里,便能进入敦煌的腹地。

玄奘和李澶、鱼藻三人出敦煌三十里,便进入矟竿道的大沙碛中。王君可深知矟竿道的艰难,给三人配了四名部曲,牵了六匹驮马,满载着干粮、饮水、毡毯之物。

这片沙碛是绵延七百里的死亡地带,死去的河流干枯蜿蜒的尸体风干在沙漠上,甚至能分辨出那尸体上浅重不一的细流痕迹,只是已全无生命,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无水草。

敦煌人称之为鬼魅碛——全称大患鬼魅碛!

“玄奘已入鬼魅碛!”

就在玄奘等人进入鬼魅碛一个时辰之后,一名骑士快马驰入敦煌城北十五里的令狐乡。

八大士族在敦煌城中都有宅邸,不过族人大都分散在各县和乡里,像令狐乡便是令狐姓占多数。因为处于边疆之地,各乡里大多建有坞堡,夯土版筑的堡墙又高又厚,俨然小型的城池。百姓们日常便居住于坞堡之中,耕种坞堡外千百顷的良田。

此时在令狐乡坞堡的门外,有一支商队整装待发,七十名仆役都是二十以上,三旬以下的精壮汉子,正在往高车和驮马、骆驼上装运货物、粮食和饮水等物资。商队的主事收到骑士带来的消息,立刻进入坞堡,来到坞堡北面敦煌令狐氏的祖宅。祖宅旁边是宗祠,供奉着令狐氏历代祖先的灵位。

祖宅的正堂上坐着八位老者,却是泮宫密会中七大士族的家主,翟昌、张敝、索雍、氾人杰、阴世雄、宋承焘,而坐在主位的令狐德茂上首,却是令狐德茂的长兄,令狐德蒙。

令狐氏这一代兄弟四人,老二令狐德英在外州任官,老四令狐德棻在朝廷任官,留在族中的便是长兄令狐德蒙和老三令狐德茂。令狐德茂如今虽然做着家主,却是摆在场面上的人物,令狐氏真正的灵魂,便是这位令狐德蒙。其人历来隐居不出,却遥遥掌控着整个令狐门阀。其他家主也都清楚令狐氏的权力构成,对令狐德蒙极为恭敬。

令狐德蒙这些年从不见外人,谁也不知道他隐居何处,这次也是为了主持这桩大事,这才回到令狐乡的祖宅。

令狐德蒙正含笑说着:“敝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愿意把窕娘嫁给王家,这都是小事,张家的私事,其他人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区区王君可,得罪便得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谢德蒙公体谅。”

张敝抱拳致谢。

“如今我敦煌士族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王君可之流,而是盘踞玉门关的奎木狼。”

令狐德蒙道,“王君可只是一个火中取栗的跳梁小丑,可奎木狼却是真正能断我士族根基的人。这个对手,甚至比当年的吕晟还要可怕。”

众人没想到令狐德蒙居然提及这个名字,愕然片刻才敢回想当年这个令人痛入骨髓的名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是德蒙公不提,老夫一辈子都不愿回想此人。”

张敝苦笑。

阴氏家主阴世雄大声道:“这七百年来,敢于挑战士族的人哪一代没有?便是吕晟如此可怕之人,仍然身败名裂,奎木狼又算什么东西?我们齐心一致,还怕诛灭不了它?”

令狐德蒙赞道:“阴公说的是,大家只要齐心一致诛灭奎木狼,老夫就没什么二话,其他事都是小节,便是略微损几分各家利益的事,担待一下也就过去了。”

“兄长,”

令狐德茂道,“玄奘要去青墩戍的事,昨日我已经通过商队往玉门关那边传了过去,料想那奎木狼听到消息,定然会去青墩戍找玄奘的麻烦。我和六位家主已经准备好了人手,每家十人,都是最精锐的部曲,装扮成商队潜入青墩戍埋伏,定然能让奎木狼有来无回。”

“只是有一样,”

翟昌沉吟,“我们这批部曲携带的武器都是私兵器,横刀、弓箭之类,杀伤力更大的甲胄、弩箭、矛槊都是禁兵器,按律不得持有。可是没这些武器,要对付奎木狼恐怕不容易。”

令狐德蒙摇摇头:“翟公,律令便是律令,我敦煌士族家大业大,行事尤其要小心谨慎。奎木狼可以慢慢剿杀,朝廷须得时时刻刻尊重。”

“是我孟浪了。”

翟昌抱拳。

“你心切,我们都心切啊!”

令狐德蒙叹息着,“我已经年过七旬,身子自己都闻得出腐朽衰败的味道了,可是奎木狼不灭,我一日不敢言死。”

令狐德茂红着眼睛,低声道:“兄长,是我无用,让您操劳了。”

张敝道:“可是德蒙公,翟兄担心的也有道理。哪怕奎木狼当真去青墩戍找玄奘麻烦,咱们七十个人也拿不下它啊!毕竟前些日子在莫高窟,小郎君的三百镇兵都留不住它。”

阴世雄笑道:“那奎木狼乃是妖神降世,凡人手段自然拿不下它。真要靠人力,莫说咱们的七十人,便是四百人恐怕也难以匹敌。”

“哦?”

张敝诧异,“那为何还要各家凑起这些部曲?”

令狐德蒙笑道:“只是为了表示各家共进退的决心罢了。真正诛杀奎木狼的,另有其人!这次托了世雄公的福,咱们从长安请来了高人,德茂,去请李博士吧!”

其他人显然都不知道此事,一起看向阴世雄。阴世雄矜持地捋着胡须,神秘地笑着。

令狐德茂去不多久,便带着十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悄然来到大堂。当先一人却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儒雅男子,其他九人显然都是随从,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沉默得如同雕塑。

“李博士……”

翟昌诧异道,“这位是哪个行会的博士?”

阴世雄犹豫片刻:“这位并不是行会的博士,他的身份另有隐秘,不便说明。翟兄只需知道李博士神通广大,能诛杀了那奎木狼便可。”

李博士笑了笑:“既然来了,我的身份便无须隐瞒,在场的诸位家主不要外传即可。”

各家主的脸色一时都凝重起来,阴世雄仍然有些迟疑。

李博士笑道:“在下姓李,名淳风,乃是长安太医署咒禁科的咒禁博士。这些都是我咒禁科的同僚,一名咒禁师,四名咒禁工,四名咒禁生。”

翟昌等人倒吸一口冷气:“太医署咒禁科?阴兄,难道你动用了皇妃的关系?”

“正是。”

阴世雄点点头,“奎木狼乃是天上的神灵下凡而成妖孽,如今我大唐能够降妖的高人,首屈一指的便是袁天罡大师。可是大师年事已高,平时又周游天下,很难请来。而太医署的咒禁科,却是袁天罡大师一手创建,这位李淳风博士更是其得意门徒。”

众人一时皱眉,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这咒禁科从隋朝就开始设置,隶属太医署,专为皇家服务,通过咒禁术拔除邪魅鬼祟以治疾病。设置有咒禁博士一人,咒禁师二人,咒禁工八人,咒禁生十人。

设置咒禁科其实是出自名医孙思邈的倡议。孙思邈认为,汤药、针灸、禁咒、符印和导引是医疗五法。孙思邈专门编写《禁经二十二篇》作为教本,教授学生咒禁术,来拔除邪魅鬼祟。这二十二篇博采众长,有道禁,用的是道术法门,有咒禁,用的是佛家法门。

武德年间皇帝重建咒禁科,袁天罡短暂执掌几年,传授完《禁经二十二篇》教授出几名门徒后便飘然离去。这位李淳风博士原本在终南山楼观台做道士,乃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今年六月,李世民特意从终南山把李淳风请了来,执掌咒禁科。咒禁博士品爵为将仕郎,只是从九品下的最末流小官,李淳风却毫不介意。

咒禁科只为皇家服务,并不为外人所知,只不过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自然知晓这个机构。能以一科镇压皇宫邪祟,这李淳风官职虽小,却是大能之辈,剿灭奎木狼倒是不用怀疑。可是……咒禁科涉及皇室,难道敦煌士族与奎木狼的恩怨,竟然为皇家所知?

一念及此,众家主不寒而栗。

阴世雄看出了诸位家主的不安,低声解释:“两个月前我写信给了弘智,入宫说动了皇妃。皇妃私下传了懿旨,请李博士来了敦煌。”

众家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李淳风笑道:“在下是奉了皇妃懿旨,来敦煌为阴老夫人拔除邪祟的。这奎木狼么,只是正事之余夹带的一些私活罢了。我带的这些咒禁工和咒禁生乃是今年科举刚刚考入,修习未久,神灵下界乃是百年难遇之事,便带他们来见识见识这天上的神灵。”

令狐德蒙笑道:“这奎木狼确实难得一见,这些年肆虐敦煌,神通诡异,阴氏和索氏向来以术法闻名,却在它面前屡屡吃亏。李博士这次定然会大开眼界。”

正在这时,那名商队主事垂着手轻轻走进正堂:“启禀家主,刚得到消息,玄奘已经进入鬼魅碛。”

众人精神一振,立时鸦雀无声。

令狐德蒙拍拍手:“进来吧!”

令狐瞻和索易沉默无声地从堂后走了进来,鞠躬施礼。索易双手上铐着枷锁,神情颓丧。

“索易,”

索雍厌恶地盯着他,“你背叛家族,本该以家规处死,不过念你还有些功劳,就随着李博士去猎杀奎木狼吧。这次就不必回来了,也不用归葬祖坟。若能立下功劳,你的子孙便仍在族谱上。”

索易没有说话,平静地举起了胳膊。令狐瞻掏出钥匙打开枷锁。

令狐德蒙温和地道:“瞻儿,你既然赋闲在家,这次便带队过去吧。诸般恩怨,仍由你来了结!”

“多谢伯父。”

令狐瞻转头望着令狐德茂,“父亲,若我功败身死,也不需收我骸骨,不必归葬祖坟!”

鬼魅碛中,玄奘、李澶和鱼藻等人一路疾行,第一日还好,天黑之时赶到土窑子驿。李澶出示了刺史府的文书,当夜便投宿在驿站之中。

驿站之中也有一些来往于矟竿道的胡人商队,大都是从伊吾国方向而来,眼见得敦煌在望,商贾们都非常高兴,彻夜欢饮。

玄奘等人赶了八十里路,人困马乏,昏沉沉睡到天亮,第二日继续北上。再往北走便深入鬼魅碛了,这条路可怕之处便是中途没有水源补给,事实上有水源的地方也只有这三座戍驿,这也是朝廷建立烽戍的意义所在。沙漠之中,控制了水源地,便控制了方圆百里的咽喉。

在魅碛中极为难行,有时候看着是坚硬的沙碛路,马蹄一踩上去便踩裂上面薄薄的一层土壳,直接陷入沙里,马速一快,极有可能崴折马蹄。玄奘等人不敢像昨日那样疾行,只是驱驰着马匹缓慢而进。

这一夜便在沙碛中露天而宿。部曲们从沙碛中捡了些干枯的骆驼草和红柳枝,挖开沙碛支起铁锅煮了羊汤,把干硬的油胡饼子泡得稀软,便是一餐。玄奘不吃羊汤,只是取了热水泡透胡饼。然后众人围着篝火,用毡毯裹着,在沙碛地上席地而卧。

沙碛中的星光亮得扎眼,青黑的苍穹圈笼了大地,无风的时节,死一般寂寞,只有亘古凝视的星辰映照己身,漠然轻叹生命的卑微与短促。

这一夜,鱼藻在睡梦中喃喃细语,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这一夜,李澶斜卧在鱼藻身边,看着篝火余光映照美人容颜,幻想着宇宙洪荒,亘古如此,终于带着微笑睡去。

第二日睡醒,夜半的风沙已经将众人掩盖了一半。几人从沙尘里爬出来,抖掉身上的沙粒,牵着马继续前行。

第三日再行五十里,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了青墩戍。

青墩戍扼守着青墩峡的南口,是鲁克塔格山和马鬃山交会处形成的峡谷,到了此处,山势渐缓,凭高远望,周围十余里尽在眼中。

马鬃山有一条溪水从坡岭上流淌而下,消失在远处的沙碛中。青墩戍便建在溪水边上,是一座用夯土和红柳、芦苇叠压的四方坞堡,背靠险山,门朝峡口。城墙高有两丈,极为厚实,四角有角楼,城门前有两座突出的马面,并修筑着瓮城,行人想进入坞堡,必须从马面之下进入瓮城,然后才得以入城。在戍驿后面的高处,还修着一座烽燧,监控周围十余里的范围,一旦有警,昼则点烟,夜则生火,整个是一座立体的防御堡垒。

玄奘等人来到青墩戍前,旁边的泉水边停了两支胡人商队。用高车围拢在一起,露天而宿,仆役们正从驮马和骆驼上卸下货物,搭建帐篷,埋锅造饭,一片忙碌。

戍驿的城墙上有戍卒往来巡逻,这些商旅都是查验了过所的,戍驿虽然不让他们入内,却会提供必要的物资和保护。这才是商队真正看重的。沙漠地带时常有贼匪出没,依托戍驿,便不用再提心吊胆。

李澶向那名姓孙的驿长出示了刺史府的文书。孙驿长吃了一惊,这是王君可亲自下达的文书,驿长急忙请他们到驿站内沐浴歇息,又命驿卒牵了他们的马匹刷洗照料,自己去请戍主林四马。

戍驿占地颇广,分布着戍卒们的营房、马厩、仓储房、武库等一应设施。朝廷的烽戍分为三等,五十人为上戍﹐三十人为中戍﹐三十人以下为下戍。青墩戍扼守国境,乃是上戍,有戍卒五十人。戍主林四马乃是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虽然偏处国境,但在西沙州也是官职显赫,须知州衙排名第四的录事参军也不过是正八品下。

林四马年有四旬,相貌粗犷,身材魁梧雄壮。昏暗的室内墙上挂着一幅弥勒像,佛像前供着香炉,林四马正捻着三炷香,恭敬地跪在蒲团上诵经。

“戍主,”

孙驿长在门外喊道,“州里有文书到了。”

林四马并不理睬,念完经,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入香炉,又拜了三拜,方才打开房门。

林四马看了看孙驿长手中的文书,却没接过来:“我如今识的字虽快到一百了,你仍然念给我听吧。”

“好,”

孙驿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刺史公亲自下的文书,盖着刺史大印。文书里说道:‘念戍驿将士久居边关苦寒之地,家乡路远,亲人遥思。今日有玄奘法师,精通佛法,特请玄奘法师到戍驿之中宣讲佛法,为边关将士及其父母妻儿祈福。并,法师有一应所请,皆不得推脱。’”林四马脸色僵硬,呆滞了很久才颤抖着接过文书,喃喃道:“这些大人物,读书多了真是肠有九曲,明明来杀人,却说讲什么佛法。”

“什么?”

孙驿长愣了,“杀人?杀谁?”

林四马意兴阑珊:“靠佛法能杀的,自然是那些苟且于夹缝之中,连蝼蚁也算不上的人。”

孙驿长陪着林四马来到驿舍的院内。

院内有一棵古老的胡杨,也许是怕树冠太高遮蔽视野,顶上的树干给锯断了,树冠四下生长,庞大无比,遮蔽了半个院子。树下有一口水井,一名僧人刚打上来一桶水,正撩着水洗脸,僧袍半湿,光头上沾满了水珠。那僧人身材高大,筋骨结实,显然不是那种只懂得敲钟念经的人。

孙驿长向玄奘引见了林四马,玄奘笑道:“林戍主,您这里的井水味道甘甜,完全没有其他地方的苦卤之味,真是难得。”

林四马笑道:“这口井并非沙碛中的地下水,而是旁边山上甘泉渗入地下,打出来的甘泉水。末将在此处四年,最喜的便是这口水井。”

玄奘坐在井台的台阶上,拿起瓢舀水喝着:“边疆苦寒,据说青墩戍到了九月便会下雪,峡谷难行,商旅断绝。”

“有时候八月也会下雪,”

林四马道,“角弓冷硬难开,铁甲如同寒冰,这井水上的冰冻得凿不开。”

玄奘含笑望着他:“按照朝廷的番役,每年一番,戍主驻守了三年,为何不迁调到别处?”

林四马苦笑:“青墩戍这地方谁愿意来?但凡能到州城,末将早就走了——”

“这可不见得!”

忽然有一人朗声道。

玄奘回头,却见李澶梳洗完毕,陪着鱼藻走了过来。

“师父恐怕还不知道,这青墩戍可是油水丰厚之地,三年戍主做下来,林戍主怕不得有上万贯的钱帛吧?”

李澶打量着林四马,哂笑道。

林四马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何人?居然敢这样污蔑我!”

“我是何人文书上写得清楚,”

李澶冷笑,“至于是不是污蔑你,要不要我细细说说?”

林四马没有说话,阴沉地盯着李澶,一只手慢慢握上刀柄。

鱼藻瞥一眼,却并不放在眼里,皱眉问李澶:“你莫不是瞎说吧?这破地方怎么能赚上万贯?”

“上万贯还是往少了说,”

李澶盯着林四马,“师父,十二娘,你们有所不知。从敦煌、瓜州到西域的这条商路,胡人称之为丝绸之路,可事实上,丝绸是不得贩运出关的。唐律有规定:‘锦、绫、罗、绵、绢、丝、布、牦牛尾、真珠、金、银、铁,不得度西边、北边诸关及至缘边诸州兴易。’”玄奘愣了:“丝绸不得贩运出关?这是为何?”

李澶深知自己这个师父虽然见微知著,却对钱货之事一窍不通,答道:“金银铁就不说了,大唐境内金银短缺,不许外流。铁器乃是军资,贩运出关便是资敌。至于绫罗丝绢……师父,这是钱啊!百姓纳租你得缴纳丝帛,买马你得用大练,雇工的工钱你得用绢帛,这是等同于钱的。”

“哦,明白了,这其实是怕钱帛大量外流。”

玄奘恍然,“据说一匹熟锦在撒马尔罕能翻十倍之利。可是丝路之上常见那些胡商赶着一车一车的丝帛贩运至高昌、焉耆、撒马尔罕,甚至突厥和吐谷浑,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们是国使,代表各国与大唐进行的绢马互市。”

李澶笑道,“若是私人行商,便只能贩运瓷器、漆器、茶叶之类。所以,问题便在于此。”

李澶盯着林四马,“所有胡商都知道丝绢之暴利,谁不想藏几车丝绢偷渡出关?而青墩戍扼守国境,凡是走矟竿道的胡商,都要在青墩戍勘验过所,查验货物。这位林戍主守着一条黄金之路,一年赚个几千贯岂不是轻松无比?”

“你胡说八道!”

林四马惊惧交加,抽出横刀怒吼,“我身为大唐边将,怎能做这等事情!若是没有证据,我这便拿你送官!”

李澶翻着眼睛:“我说你私纵禁物了吗?”

“你刚才说的——”

林四马咬着牙。

“我刚才没说完。”

李澶冷笑,“唐律规定,有敢藏匿物货偷越关隘者,被人纠获,三分其物,二分赏捉人,一分入官。你一年里查纠走私的胡商,分到的赏赐难道没有几千贯?”

林四马张口结舌,心中紧绷的弦突然一松,慢慢松开了手中的刀,但突然间他又警醒了,只见玄奘和鱼藻玩味地盯着他。

竟然是自己刚才过激的举动暴露了心中的忧惧!

“所以,”

鱼藻慢慢地道,“三年青墩戍戍主,不是被贬苦寒之地,而是当年杀死吕晟的奖赏!”

“你血口喷人!”

林四马嘶声吼叫,魁梧的身形竟然忍不住地颤抖。

“十二娘何时血口喷人?”

李澶微笑着,“当年你斩杀吕晟,朝廷叙功,把你从一介火长升到从八品下,担任青墩戍戍副,难道不是奖赏吗?”

林四马愣怔地看着他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这两人斗嘴,心境忽上忽下,在沙场上杀出来的如铁心肠竟然彻底被击溃。

“法师,您来青墩戍竟然是为了消遣我吗?”

林四马冲着玄奘抱怨,“刺史府文书上说,您可是来宣讲佛法的。”

“贫僧自然是来宣讲佛法的,所以才要看看谁才是需要贫僧祈福之人。”

玄奘笑道,“林戍主,不如陪贫僧走走看看?”

林四马无奈,陪着玄奘在戍驿里走了一圈,然后两人登上城墙,在宽阔的夯土城墙上走着。

鱼藻低声问李澶:“你这家伙,今日倒让人刮目相看。这林四马的贪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刺史公告诉我的。”

李澶坦然道。

鱼藻瞪大了眼睛,满腹狐疑,李澶却只是笑眯眯的,不解释。鱼藻“哼”了一声,跟随在玄奘二人身后上了城墙。

大漠落日,如同一团滚烫的火焰,燃烧着整片大漠。远远地,南面又来了一旅商队,逶迤如线,高车、旅人、驮马与骆驼如同剪影,在黄沙中踽踽而行,蒸腾的空气在地表抖动,那一队剪影忽而被扯长,忽而又缩短。

往北看,两座山峰层峦叠嶂,已经染作了青黛色。

玄奘眼睛看着大漠,双手按着城墙,仿佛能触摸到当年吕晟留在这里的一缕气息,似乎他魂魄未远,仍旧在大漠中徘徊。一个家国难容、天地不收的叛逆罪臣,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往何方?

玄奘的双眼有些湿润:“林戍主,不如给贫僧讲一讲你诛杀吕晟的旧事?”

林四马面无表情:“那是武德九年六月,当时我在这青墩戍做火长。初九日凌晨时分,忽然戍驿内喧哗声响,这时我才知道,峡谷北的烽燧竟然燃起了四炬烽火!”

林四马眺望着青墩峡方向,身子忽然有些颤抖,“法师可能不了解,根据兵部烽式章程,凡贼寇入境,骑兵五十人以上,不满五百人,放烽一炬;五百人以上,不满三千人,放烽两炬;三千骑以上,放三炬;若是万人以上,或者是千人以上,但不知具体数目,放四炬。四炬烽火一起,便是整个河西甚至京师都要扰动的大战。戍主一边命令我们青墩戍这边也点燃烽火,一边亲自带人往青墩峡中打探军情。大家想着,最北面的咸泉戍怕是已经失陷,可青墩戍和咸泉戍间隔有一百三十五里,中间还有四座烽燧,这些烽燧里的兄弟能接应几个便是几个吧。果然,等我们赶到了第二座烽燧,便接应到了咸泉戍那边溃散回来的袍泽,说是突厥人顺着矟竿道大举南侵,更北面烽戍的兄弟已经尽皆死难。我们把人救了回来,又遣人向敦煌城送出消息后,便守在这青墩戍中,等待死亡。”

“既然贼寇大举入侵,为何不逃?”

玄奘问,“毕竟数千贼寇,你们只有五十人,留在这里并无意义。”

“戍卒要做的事,就是点燃烽火。”

林四马道,“不管贼兵多少,来一百也好,一万也罢,我们必须死守烽燧,战死为止。若是贼兵撤退,我们便放一炬烽火,以报平安。这就是烽燧戍卒的命运。所以豪门大户子弟服兵募,一听要上烽做烽卒,便会雇贫家上烽。上烽十五日,十文钱。”

林四马苦涩,“我十四岁那年代人上烽,四个月,赚了八十文,给重病的兄长抓了两副药。兄长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我们也都知道,可是我愿意把上烽赚的钱给他买药。我是想告诉他,我长大了,能挣钱了,父母、嫂子和侄儿,交给我吧!兄长应该是懂了,他最后死得很安详。”

林四马喃喃地说着这些贫家百姓的悲欢离合,手里抚摸着城墙,仿佛抚摸着自己的一生。

玄奘双掌虚扣合十,沉默了很久:“之后呢?”

“那一次我们运气不错,熬了一日一夜,紫金镇将黄续章率领的前锋到了。”

林四马望着玄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吕晟,他是前锋的监军,当年我这个小小火长需要仰望才敢瞧上一眼的大人物。那时我从未想过,仅仅一日之后,他会死于我的手中。”

“铮”的一声鸣响,刀光耀眼,鱼藻猛然抽刀狠狠地劈在城墙上,灰土四溅。林四马霍然握刀,却见鱼藻并不转身,只是呆呆地看着城下,双肩抽动。

玄奘叹了口气。

林四马慢慢放松,还刀入鞘:“紫金镇布防之后,召开军议,当时最大的难题便是不知突厥人的位置,也不知数目和目标。黄镇将只好采取最笨的法子,扼守青墩戍,等待与对手战一场摸摸虚实。当天夜里,我便在这城墙上值守,站的大约就是这个位置——”

林四马指了指玄奘前方几尺,“我猛然回头,发现烽燧上挂起了三只灯笼!”

林四马转身望着驿站后面高耸的烽燧,玄奘等人也望着那烽燧,顶上有旗杆,挂着一面红旗,上面绣着苍鹰图案,迎风招展。

“挂着灯笼?这是何意?”

玄奘问。

“不知道。”

林四马似乎沉浸于那一夜的诡异凶险气氛中,脸色惊惧,“那旗杆上从未挂过灯笼。那时已经入夜,戌亥之交,初九日,有月,有风,有沙尘吹起,大漠上晦暗不明。我当时便多留了心,在城墙的马面处守着。”

林四马来到城门北侧的马面上。

马面便是城墙往外凸出去的狭长墩台,可以配合城墙上的守军,三面夹击城下之敌。众人随着林四马来到马面上,林四马指着瓮城:“过了片刻,城门打开,我看见吕晟带着两名军卒从瓮城里走了出来,提着一盏灯笼,走进大漠之中。”

众人脸色严峻,似乎都受到了那夜气氛的感染,连鱼藻都没说什么,眺望着远处的大漠,静静地听林四马讲述。

当年还是火长的林四马,手下有九名戍卒,发现吕晟外出,他不敢声张,叫来火里的袍泽商议,但吕晟乃是监军,便是主将黄绪章都要受他节制,小小火长又敢说什么?

林四马便在城墙上守着,盯紧了沙碛方向。直到一个时辰后,沙碛深处才隐约有一盏灯笼飘浮而来。走得近了,林四马才看见,持着灯笼的人果然便是吕晟,只是他身后却跟着十几名胡商,个个都是狼狈不堪,货物早就丢了,只是随身牵着驴马之类。

林四马不敢开城,回报给黄绪章,黄绪章亲自出了驿站把吕晟等人迎了进来,随即进入大堂军议。这时林四马才知道,原来这支胡商本是顺着矟竿道前往敦煌的,突厥大军南侵,却把他们给堵在了青墩峡中。

商队被突厥人抢掠了货物,死了不少人之后,剩下三十多人逃入马鬃山,翻山越岭,好容易才来到峡口。他们派人来到青墩戍找到吕晟,吕晟才深夜进入大漠,将他们接了过来。

胡商们一来,情势便明朗了。原来是东突厥的欲谷设与他兄长颉利可汗起了冲突,不知为何便突然占了伊吾国,率领三千铁骑顺着矟竿道南侵。如今屯兵在青墩峡中,按兵不发。

听林四马讲述的时候,鱼藻一直提着心,这时松了口气:“吕郎果然没有叛国!”

林四马冷笑:“小娘子,如果他未叛国,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么?”

“继续讲!”

鱼藻怒不可遏,“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林四马嘲讽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争辩,继续讲述。

那一夜,黄绪章和吕晟等人调整了部署,计划第二日凌晨时分进入峡谷对欲谷设的营地发动突袭,尽量延缓他南下的步伐。军议结束之后,众人疲惫不堪地睡去。林四马就在城头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却不料到了寅时,戍驿里突然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林四马惊坐而起,这才发现那群胡人商贾竟然夺了兵器斩杀守卫,杀向城门。林四马带着同火的九人想要下去支援,却在马道处遭到阻击。

最终那群胡人斩开城门。

而挂在旗杆上的三盏灯笼同时熄灭!

灯笼一灭,沙碛深处突然传来号角之声,随即沉重的马蹄敲响了沙漠,无数的突厥骑兵从峡谷中冲出。突厥人和内应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边刚夺了城门,那边的骑兵便汹涌而至。

等到黄绪章和吕晟集结军队,事态已无可挽回。

潮水般的突厥骑兵冲入戍驿,双方人马两千人在这狭窄的戍驿内展开血腥厮杀。大唐的镇兵和戍卒悍勇无比,区区五百余人,以血肉之躯抗衡着一千五百多名骑兵的杀戮,他们在庭院,在城墙,在大堂,在驿舍,在马厩,在粮仓,在任何一个区域殊死抵抗,每一处战场都无人投降,战至一兵一卒。

“黄镇将带着我们厮杀了整整一夜,他试图夺回城门,庭院中的尸体摞起来半人高,我提着横刀,和突厥人隔着尸体互相捅刺。第二日黎明时,突厥人夺取了城墙,我们彻底溃败。”

林四马拔出刀,刀锋映照双眼,也映照出那一夜的惨烈与血腥,“突厥人占据城墙,居高临下以弓箭射杀,我亲眼看见黄镇将身上中了十几箭,背靠着一堆尸体,屹立不倒。我的戍副死守烽燧,点燃了烽火,突厥人试图攻上去熄灭烽火,他守在阶梯处,最终被砍断双腿,栽进了火台。”

玄奘是僧人,这些年一道禅心修得古井无波、法观自在,可是随着林四马的讲述,思绪沉入武德九年的那一场血腥之夜,仍然头皮发麻,心神震动。

“胡说八道!”

鱼藻流着泪怒吼,“那做内应的胡商不可能是吕晟带进来的!目击的人在那一夜都死绝了,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林四马冷笑:“抱歉了小娘子,那一夜的目击者没有死绝。戍主见事不可为,便带着我们二三十个人缒城而下,那吕晟当时在城墙上指挥,便也跟着我们下去,我们杀了城外的突厥人,夺了马匹逃出沙碛。突厥人分兵来追,戍主断后,射杀他们十几人,慷慨而死,我们才逃进了鬼魅碛。当时活着回到州城的足有十七人,个个都是人证!你若要替他翻案,好得很,看看你的眼前,还有你的脚下,三年前倒着五百三十六具大唐英烈的尸体,你把他们一一翻过来!”

林四马怒视着鱼藻嘶声怒吼,他粗粝的脸庞上泪水奔流,沙哑着嗓音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便是王刺史的女儿,今日是来给吕晟找公道的!我是王刺史麾下小卒,你们碾死我便如碾死一只蚂蚁。可这份公道,你讨不了!因为覆压在吕晟墓碑上的尸体太多,太沉!”

鱼藻铮然拔出横刀,抵住了林四马的喉头,林四马却哈哈大笑:“老子出身贫困锅子匠之家,我父亲给我取名林四马,生平之愿便是家里有四匹马,可老子生来力大,横推四马倒。这名字倒也名副其实。可老子生平最骄傲之事,便是斩了吕晟这个畜生!那一日我们逃到鬼魅碛中,残兵败卒围住吕晟,向他讨要说法。当年老子便是这样把刀指向他的喉头,最终逼问出他勾结突厥、夺占青墩戍的叛国之举,然后老子一刀斩掉了他的头颅!想为吕晟报仇,那便来吧!”

“我杀了你——”

鱼藻手臂颤抖,怒吼一声扬起横刀便劈了下去。

“使不得!”

玄奘手疾眼快,从李澶腰肋下抽出横刀,挡了鱼藻一刀。

“当”的一声,火星四射,玄奘的刀脱手而飞,坠落城下。但鱼藻这一刀也劈到了空处,最终斩在城墙上,碎土飞溅。李澶这才反应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鱼藻的胳膊。

城内的戍卒也受了惊动,抬头望着,不少人已经悄然拔刀,满脸愤怒。连那队方才抵达的商旅也来到了戍驿外,一起抬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林四马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三人,眼中渐渐有了一股疯狂之意。

就在这沉默对峙中,遮着面巾、隐藏在商队中的令狐瞻轻轻摆手,商队主事来到瓮城外,抬头喊道:“高昌国张记商号,特来勘验通关过所。”

即现今的库木塔格沙漠。





第八章 天罡三十六变


夜色已深,林四马的房内点着灯烛,佛龛前燃着线香,房间内烟气袅袅,朦胧不明。

林四马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正用一张绢布擦拭着手中的横刀。刀刃反射着烛光,耀眼生寒,林四马也是遍体寒意。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孙驿长闪身进来。

孙驿长低声:“四马,人已经到了。就在三里之外的沙碛中,随时能动手。”

林四马艰难地道:“再等等……再等等……”

“等不得了,四马兄!”

孙驿长急道,“这群马匪替咱们杀人之余,是要劫掠城外那几支商队的财货的!他们人已经到了,您哪怕想收手,他们也不肯空手而归!”

林四马喃喃道:“我身为大唐边将,以杀戮为业,却从未有今日之艰难。林家世代信佛,我今日却要杀僧,不单要杀僧,还要杀刺史家的小娘子。背弃信仰,背弃朝廷,你说,今夜之后,我们还如何立身于天地之间?”

“四马,”

孙驿长冷笑,“你我原本贫寒出身,可如今你做了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我也入了从九品上,到县里任官便是上县的县尉,比敦煌县的县尉还高!你我两家世世代代谁能达到?如今我们守着戍驿,每年钱帛巨万,不但在敦煌城中起了大宅,子弟还进了州学,孙林两家从此便摆脱了贱业,成了读书之家,这等事谁能不付出代价?我们的代价若只是杀僧,杀刺史之女,已经是极为划算的买卖了!”

林四马沉默很久,还刀入鞘:“走,我们去杀人吧!”

“玄奘在城墙上发愣。”

孙驿长说道,“那两人不在,正是好时机。”

林四马点点头,二人离开房间,穿过庭院,登上了城墙。

玄奘果然在城墙上发愣,他似乎碰上什么疑难之事,手指还时不时在空中勾画着什么。

头顶之上新月如钩,远处的峡谷峰峦之上白皑皑一片,似乎一夜白头。

林四马来到玄奘身前,低声道:“法师!”

玄奘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一眼,笑了:“戍主是来杀贫僧的吗?”

林四马顿时愕然,与孙驿长面面相觑。

“法师——”

林四马尴尬道,“这话从何谈起?”

玄奘叹了口气:“贫僧乃清净之人,对杀气颇有些敏感……算了,不说这些大话了,其实是贫僧经历的凶险多了,自己又颇有些胆小,因此便有些敏感罢了。”

林四马张口结舌,有些不知所措:“不不不,末将……末将绝无此意!”

玄奘看出他心中的犹豫,摇头道:“既然如此,戍主能否回答贫僧几个疑问?下午你讲述的经过,贫僧思考了很久,其中有些关窍颇让人疑惑。”

林四马诚恳地道:“法师请问,末将知无不言。”

玄奘点点头:“第一个问题,吕晟是内奸,为何光明正大在旗杆上点燃灯笼?”

林四马沉吟:“这灯笼应该是给那群胡商指引方向的吧!他引胡商入戍驿,定然是征得黄镇将同意的,只不过黄镇将以为那是普通胡商,能得到突厥人的军情。”

“倒也有理。”

玄奘问,“按照你的讲述,当时戍驿乱战之时,吕晟也险些死掉,缒下城墙才逃生。第二个问题,如果他带进来突厥内奸,为何把自己置于险地?”

“这——”

林四马想了好半天,“应该是企图跟着我们回到州城,给突厥人做内应吧!”

“有道理。”

玄奘道,“第三个问题,当年吕晟带去迎接胡商的两名军卒直到贞观元年才因病死去。吕晟既然叛国,他们二人为何没有连坐?”

林四马愣住了,一时间额头渗出冷汗,半晌无言以对。

“第四个问题,”

玄奘道,“当年你诛杀吕晟,因功赏了官爵,其他十六人为何个个都无封赏?且在贞观元年的一年之内以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一死掉?”

玄奘目光幽深地盯着他,“林戍主,当年的事,如今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林四马脸色惨变,右手握住刀柄,似乎想给自己壮胆,手臂却不停颤抖。

“第五个问题,”

玄奘视而未见,继续道,“司户参军那里籍掌有州里的户口、籍帐、婚姻、田宅、杂徭等事,贫僧临来之时,在敦煌县司户参军那里查了些文书,发现贞观元年你在敦煌城中起了大宅,当时距你上任这青墩戍主不过三个月。虽然这青墩戍是黄金关隘,可三个月怕是万万不能买一座大宅的吧?另外贫僧还发现,武德九年十月秋收之后,你林家的籍帐上忽然多了五百亩良田,分在瓜沙二州。当时你刚刚叙了官职,如何买的这些良田?”

林四马浑身汗雨如下,双眼死死地盯着玄奘,充满了恐惧和愤怒,一旁的孙驿长更是脸色灰白。

“你还查出些什么?”

林四马嗓音沙哑,听起来像是在哭号。

“还查出来,这些良田在此之前是属于氾氏的,大宅的宅基是属于张氏的。”

玄奘怜悯地看着他,“两大士族,一人赠你大宅,一人赠你良田,林戍主,你这一场豪赌赢了整个人生啊!”

“铮铮”两声,林四马和孙驿长同时抽刀。

林四马狞笑:“法师,你这是非要逼我杀你啊!”

“当然。”

玄奘笑道,“你原本想杀我,只不过难以抉择,贫僧这几个问题一问,你不杀我也不行了。”

“为什么?”

林四马咬牙问道。

“因为,”

玄奘慢慢道,“你要杀我,说明我猜的是对的。我来是为了给吕晟洗脱冤屈,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所有的痕迹都被掩埋了。若不把你逼到穷途末路,不把自己置于生死险境,根本挖不出任何线索。”

“你这个疯子!”

林四马大吼,“你自己死了,得到线索又有什么用?”

“无用。”

玄奘坦然道,“青史如刀,斩的是英雄豪杰,甚至贫僧查出来真相,这世界依然如此。可是贫僧与吕晟相交,贵在知心,我知晓了他的冤屈,对于他,对于我,都够了。”

林四马和孙驿长面面相觑,都是无法理解。林四马朝孙驿长点了点头,孙驿长从袖中掏出一副火折子,快速甩动,火焰燃烧起来。孙驿长举着火折子朝着城外挥舞,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圈一圈的光圈。

猛然间只听远处“嘣”的一声弓弦震响,随即一支箭镞闪电般射来,“噗”的一声穿透孙驿长的脖颈,一蓬鲜血洒在了林四马的脸上。

孙驿长的尸身一头栽下了城墙!

林四马反应快捷,身子闪电般移动到了玄奘背后,与他贴身而立,横刀搭在了他的脖颈上。整个过程兔起鹘落。这时才听见城墙下“扑通”一声响,是孙驿长的尸体落地的声音。

林四马挟着玄奘面朝烽燧的方向,果然看见高耸的烽燧上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弯弓搭箭,瞄准着他。正是鱼藻和李澶。

两人见玄奘被挟持,便从烽燧的阶梯上走下来,顺着城墙的南侧绕了过来。

林四马冷笑:“怪不得不怕死,原来埋了伏兵!”

“放下法师!”

李澶怒喝。

“放下又如何?反正今夜你们都要死!”

林四马大笑。

这时远处城墙和庭院中的戍卒听到动静,纷纷登上城墙,弯弓举刀,前后两侧将众人包围。林四马挟着玄奘慢慢退进戍卒之中,一把将玄奘推了出去,大叫道:“这三人杀了孙驿长!”

戍卒们大哗,这时有人发现了城墙下孙驿长的尸体,更是愤怒,怒吼着冲杀上来。李澶和鱼藻将玄奘护在中间,双方逐渐接触,正要厮杀,突然间沙碛中传来闷雷之声。

众人吃惊地朝沙碛中望去,只见弯月之下的沙碛中卷起一股长长的沙尘龙卷,那龙卷朝着戍驿席卷而来。距离近了,才发现龙卷之中竟然是一支骑兵,那骑兵身穿白色长袍,脸上盖着面罩,在沙尘中忽隐忽现。

“是马鬃山马匪!”

戍卒中有人大叫,城墙上顿时慌乱起来,众人纷纷据守城池要地,布置防御。城外正在扎营休息的商旅也慌乱起来,纷纷跑过来拍打城门,一片哭喊哀求之声。

“林戍主!”

玄奘盯着林四马,“原来这便是你对付贫僧的手段!勾结马匪,公然杀人,贫僧对你真真好生失望!”

林四马低声狞笑:“法师,你要逼我走投无路,我也不能寻树枝吊死。这是你自找的!”

“城外的胡商呢?”

玄奘沉声道,“贫僧今夜死便死了,你打开城门把他们放进来,让他们避过一劫。”

“他们进来,那些马匪又去劫掠何人?难道劫掠我戍驿吗?”

林四马狞笑,“你个不通世故的僧人,想要捅破这天,漏下来的必定是瓢泼血雨!到了那泰山府君处,你要明白,这些人是因你而死!”

两人正在争辩,城头猛然一静,戍卒们和鱼藻、李澶等人都张口结舌地望着沙碛。玄奘一回头,也愣住了。只见那批马鬃山匪徒席卷着沙尘而来,忽然间有骑士堕马消失,只剩下无人的空马随着马队奔驰!而马队中已经有四五匹空马!前面的匪徒仍然不知,呼喝着挥舞长刀,策马疾驰。

沙尘漫卷中,队伍末尾一名骑士猛然间又坠马消失!如此这般,整个队伍中不时有骑士无缘无故就在沙尘中失去踪影,众人用力揉着眼睛,瞪大双眼,但沙尘有些大,那些骑士们到底如何消失,根本看不清。眨眼之间,马上骑士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似乎沙尘中隐藏着一头无形的怪兽。整个队伍的声势越来越小,前面的骑士们也发觉了不妥,一回头,顿时魂飞魄散,马背上的骑士已经寥寥无几。

骑士们急忙勒住马匹,仔细查看,这时沙尘慢慢卷了过来。城墙上的人也看不清楚,只见骑士们兜着马匹在沙尘中时隐时现,口中不知道呼喝着什么。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声音却戛然而止,随即沙尘中响起一声声的惨叫,片刻之后无声无息。

城墙上的戍卒和城墙下的商贾们心惊胆战地看着,一匹匹战马轻轻迈着步伐走出沙尘,来到戍驿之外。只是马背上已经空无一人。

“有妖怪!妖怪——”

商贾中有人恐惧地喊着。

玄奘轻轻一叹:“它来了!”

李澶握紧了刀,鱼藻拉开了弓,两人神情凝重,隐约露出惊惧。

“谁?”

林四马大声问道,“是谁来了?这些贼匪呢?去哪儿了?”

玄奘没有说话,紧紧地盯着沙碛,沙尘仍在漫卷,却无声无息,“嗖——”

有戍卒止不住心中的恐惧,手一颤,一支箭矢脱弦而出,射入沙尘,消失不见。周围的袍泽惊骇地瞪着那人,那人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但沙尘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在原地漫卷着,仿佛一条长蛇在翻滚。

忽然间,众人头顶一亮,回头看去,顿时都愣了,只见一条人影沿着烽燧的阶梯正一步步走上去,那人提着三盏灯笼!距离众人有二三十丈远,灯光打在他侧脸上,相貌看不清楚,只看见他穿着一身圆领袍服,戴着幞头,似乎年岁并不大。

那人走上烽燧,将灯笼挂在旗杆上,三只灯笼随风摆荡,极为诡异。然后那人侧转身,站在烽燧的墙边诡异一笑,灯笼的光芒映照在他脸上,玄奘心神巨震。

“吕参军——”

林四马惊骇大叫。

“吕郎——”

鱼藻也失声惊叫。

李澶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傻了。吕晟?这个人怎么会是吕晟?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今夜怎么会凭空出现在烽燧之上?他呆呆地转头看着玄奘,他从未见过玄奘脸上有如此凝重的神情,这个惯看天地如磨,众生凌迟的僧人,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惊悚之意。

“师父……”

李澶喃喃道。

玄奘拽了他一下,凝神关注。吕晟挂上灯笼之后,又提了一盏,顺着台阶下了城墙,走进庭院中,他身影飘忽,宽袖飘舞,似乎是真实的人体,又似乎是一团虚幻之物,庭院中有戍卒擎着火把,灯火照耀,地上有影。

吕晟咧嘴一笑,朝着两名戍卒勾了勾手,那两名戍卒手中的刀当啷落地,整个人痴呆麻木,如同中邪,就这样垂着手木木然地跟在吕晟身后,朝戍驿的城门走去。庭院中的戍卒吓得纷纷后退,立时有人奔上城墙禀告,可林四马却已经吓得木雕泥塑一般,哪里还能回答。

众戍卒只好眼睁睁看着两名傀儡木然打开城门,吕晟提着灯笼带着他们一步步走进沙碛之中。

城门外的三支商队并不清楚城内发生的事情,并没怎么害怕,只是有些诧异。而隐藏在高昌商队中的令狐瞻却一样呆若木鸡,看着吕晟慢慢走远,他咬牙切齿,慢慢抽出横刀。他身边的索易红了眼眶,神情伤感。

李淳风却是神情凝重,双眸中爆发出璀璨的光彩。

“鬼!鬼!鬼——”

林四马突然大叫,“扑通”一声跪倒,“他来索我性命了!法师救我!”

玄奘叹息一声,走过去把林四马扯了起来,拍拍他膝盖上的灰土:“他不是来索你性命,他是来重现当日的情景。”

“吕郎!”

鱼藻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泪流满面,这时才回过心神,朝着城下奔去。

“拉住她!”

玄奘急忙吩咐。

李澶一把拽住鱼藻的胳膊,惶恐不安:“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

“放开我!放开我!”

鱼藻急切道,“法师,吕郎没死!他没死!”

“十二娘,”

玄奘温和地道,“我们且看看如何?若贫僧所料不差,他还会回来的。”

鱼藻愣住了,众人一起朝着沙碛方向看去。只见吕晟已经走进那沙尘之中,灯笼渐渐隐没。片刻之后,昏黄的灯光又渐渐明亮,吕晟提着灯笼从沙尘中走出,在他身后,却跟随着一条浓浓的烟尘。那烟尘在月色下翻滚鼓荡,时而显示出骡马的轮廓,时而像是一条条人体,虚幻缥缈,却又真实显现,就那么跟随在吕晟身后,朝着戍驿而来!

雾气、灯笼、大漠、沙尘、人影、马驼,诡异无比。

吕晟提着灯笼走进城门,鱼藻、玄奘等人急忙到城楼上向下观看,那些烟尘人影在城门口一收而没。吕晟双目中毫无神采,看着面前的虚空,似乎那些人影仍在。

“你可知欲谷设的人马确切有多少?”

吕晟开口说话,虚空中却并没有人回答,但吕晟似乎听见了,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他主力藏在何处?有多少附离兵,有多少控弦士?他此番到底为何入寇?目标是哪里……”

吕晟一一询问,似乎虚空中有人一一在回答,吕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且微微点头。

“师父,”

李澶喃喃地道,“他果然在重现当日的情景!”

鱼藻虽然思念心切,却也察觉出诡异可怖之处,不敢随便说话,默默地看着。忽然间庭院里一暗,灯笼灭了。吕晟消失不见。

玄奘等人诧异地四处搜索,忽然间耳中隐约听到人喊马嘶,地面震颤,弓箭响动之声密如雨打芭蕉。大堂檐下挂的七八支火把无故自燃,庭院里一片通明。吕晟手持横刀出现在大堂之外,火光之下,嘶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从城门口涌进来一团黑色的雾气,那雾气极为黏稠,肆意漫卷,渐渐将吕晟吞没。

吕晟怒目圆睁,嘶吼着挥舞横刀,却一点点被吞没。

“吕郎——”

鱼藻哭着冲下城墙,冲进黑雾之中。

李澶大吃一惊,急忙追了过去要拽住她,却没能拽住。鱼藻冲进黑雾,去抓吕晟的手,却抓了个空,径直从黑雾的另一侧穿了出来。

鱼藻愕然转身,眼前似乎是一场镜花水月,上演着人间悲剧,世事沧桑,却不可碰触。

黑雾从地面开始消散,吕晟的身体也一点点随着雾气消散,鱼藻流着泪,慢慢伸出手想去触摸吕晟,指尖上有黑雾环绕,瞬息消弭。而吕晟的身影也彻底溃散而去。

“大胆妖孽,还不伏诛!给我镇——”

猛然间庭院上空突然一闪,出现了八幅巨大的符箓!那符箓乃是以细细的火焰画成繁复玄奥的图案,按照奇门遁甲的八门方位布置在半空,符箓上垂下一条条幽深的白色冷焰,仿佛一道天罗地网,将那黑雾消散的地方彻底笼罩!

李淳风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城门,令狐瞻率领着索易和数十名部曲紧跟其后。

“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戍卒叫道。

“本官西关镇将令狐瞻,前来降妖擒魔,无关人等给我速速散开!”

令狐瞻拿出鱼符喝道。

李淳风神情紧张地关注着符箓法阵。光焰照耀的法阵中,吕晟原本消失的身形又渐渐出现,却在法阵中幻化、扭曲,似乎在无声地咆哮。挣扎中他的手指偶尔碰触了一下冷焰,顿时呲呲作响。

“你做什么?”

鱼藻大怒,举刀冲了过去。

“别过去!此人有异,不是吕晟!”

玄奘急忙大叫,“世……李琛,去拉她回来!”

李澶还没醒过神,鱼藻已经冲了过去,令狐瞻冷笑一声,上前迎住鱼藻,双刀碰撞,“当”的一声巨响。鱼藻也不说话,横刀翻滚而下,快如疾风暴雨。令狐瞻从容不迫地挥刀抵挡,竟一步不退,把鱼藻死死挡住,不得寸进。

李淳风只是专注地盯着法阵,忽然手中凭空多了一把桃木剑,拿着一道符在剑身上一拍,冷冷地道:“此间土地,神之最灵。通天达地,出幽入冥。为我关召,不得留停。有功之日,名书上清!收——”

李淳风法剑一挥,空中的法阵慢慢开始收缩,阵内的空间越来越小,吕晟惨烈嘶吼挣扎,连头发都在烧灼。

鱼藻目眦欲裂,发疯一般猛攻令狐瞻,但令狐瞻也是刀法娴熟久经沙场,竟一时拾掇不下。李澶见状,一咬牙,抽刀冲上去,与鱼藻双战令狐瞻。令狐瞻抵挡了两刀,便撑不住了,部曲们正要一拥而上,却被令狐瞻阻止:“退下!这两人不能伤在我手中!”

令狐瞻在城墙和墙垣间奔走跳跃,吸引着鱼藻和李澶越战越远。

“法师不必担忧,令狐校尉不会伤他们的。”

索易来到玄奘身边,“法师可认识这法阵?”

玄奘点点头:“便是你在莫高窟时用来画符的那种颜料?”

“是啊!贞观元年,家族从长安咒禁科得了三钱给我,如今都用完了。”

索易讲解道,“这东西并无温度,平时形状如同白蜡,却极容易自燃。无物不烧,粘上便无法扑灭,入骨蚀骨,入铁蚀铁,其燃烧的烟雾还有剧毒,极为厉害,咒禁科的人称之为白磷火。据说是袁天罡和药王孙思邈用人尿和沙子之类提炼的,袁天罡用来写符,写符之时也得小心翼翼,否则符纸立刻便会燃烧,释放剧毒。”

玄奘诧异:“为何给贫僧讲这些?”

“求法师施以援手,救一救吕晟。”

索易低声道。

玄奘霍然一惊,盯着索易看了半天:“他不是吕晟!”

索易苦笑:“正因为法师看出来了,我才大胆恳求。不管他是谁,都不能死!”

玄奘沉默片刻:“且看着吧,此人没这么容易被降服。”

便在这时,李淳风开始脚踩七星,急促地念动咒语:“七星咒念,魁魀魖魓魕魃。五行咒念,金木水火土。天干咒念……”

李淳风桃木剑作七星象,五行象,天干象,十二宫象,却依然压制不住吕晟,眼看得桃木剑慢慢冒烟,法阵鼓胀欲裂。

李淳风打散头发,咬破手指,鲜血在桃木剑上一甩,怒吼道:“……二十八宿咒念,角、亢、氐、房、心、尾、箕,奎、娄、胃、昴、毕、觜、参——”

吕晟突然发出惨烈的嘶吼,仰天嚎叫,身上的衣袍猛然崩裂,手臂上竟然冒出狼毫!众人目瞪口呆,就见吕晟的身体慢慢变形,手指慢慢长出尖利锋锐的利爪,脊背隆起,长出银色白毛,甚至头脸也开始变化,唇吻凸出,獠牙渐长,一双毛茸茸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整个人竟然化作一匹银色巨狼!

那巨狼怒嚎一声,喷出一道黑色烟雾,双爪一挥,符箓法阵轰然破碎,散作漫天火花,四处坠落。每一朵火花落在地上,坚硬的砂土地面都给烧灼得呲呲作响,竟然变得焦黑!而李淳风手中的桃木剑更是碎成粉末!

“狼!它是奎木狼——”

戍驿里无论戍卒还是部曲,尽皆哗然,一个个惊惧后退,整个庭院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呆滞了,只听见油松火把燃烧的“噼啪”之声。

奎木狼深沉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用前爪在地上勾画出一幅腰细头尖的符号,形状像一只破鞋,线条上有十六颗星辰环绕。符号一成,线条上立刻涌出浓烈的黑雾。

便在此时,一条人影从大堂的房顶一跃而下,手中刀光一闪,直插奎木狼的头颅!却是令狐瞻!

奎木狼似乎早有防备,霍然转身,狼爪重重地拍在了令狐瞻的胸口。“咔嚓”一声,令狐瞻的胸甲被撕掉,整个人倒飞出去,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摔在地上。

奎木狼阴森森一笑,转身跳入地上的符号中。风一吹,黑雾散去,奎木狼消失不见。

“天罡三十六般变化,五行大遁!”

李淳风盯着空荡荡的地面,悚然动容。

鱼藻呆傻地握着横刀,站在一处墙垣上,满脸都是迷茫,感觉整个世界都陷于一种破碎的凌乱中,仿佛梦魇于黎明时分,又仿佛陷于庄周的蝶梦。到底是吕晟化作了奎木狼,还是奎木狼化作了吕晟?或者今夜未醒,魇于噩梦中?

鱼藻身子一个趔趄,李澶拉着她跑到玄奘身边:“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东西到底是奎木狼还是吕晟?”

玄奘悲伤地望着庭院中:“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何必执着于他到底是谁?你看到的只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在眼前的投影罢了。”

李淳风拿出一副罗盘,盯着上面跳动的指针,忽然道:“乾位,六尺三寸!”

令狐瞻爬起身拿过一张长弓,看也不看朝着西北方向射去。西北角亥位是一堵墙,就在箭镞射来的瞬间,墙上一道虚影一闪即逝,“咄”的一声,长箭钉进土墙。

“巺位,八尺五寸。”

李淳风道。

令狐瞻霍然拧身,闪电般射出一箭,东南的胡杨树上叶子无风自荡,随即长箭穿了过去,只射下几片落叶。

“坤位,七尺一寸!”

李淳风盯着罗盘,一一说出方位,令狐瞻箭如拨弦,铮铮铮弓弦响动个不停。那奎木狼施展天罡三十六变中飞身托迹和正立无影的大神通,隐去身形,遁身世外,竟然没有一支箭能追踪到他的身影。

“艮位,五尺!”

五尺已经是平射,令狐瞻看也不看,一箭射去。此时院子里都是人,“噗”的一声,一名部曲被穿喉而过。令狐瞻又补一箭。奎木狼似乎也发现了妙处,隐身混迹于人群中,此后李淳风报出的方位大都是四五尺上下,而令狐瞻根本不在意伤亡,几乎是闭着眼睛按照方位射击。

刹那间庭院里便出现了伤亡,不少部曲、戍卒中箭,众人吓得纷纷躲避。

“阿弥陀佛,莫要滥伤无辜!”

玄奘急忙叫道。

李淳风这才注意到庭院中的状况,叹息一声,收起了罗盘。

“计止于此了吗?看本尊出手了!”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冷笑,众人寻声一看,赫然发自一名戍卒!

那名戍卒阴森森地狞笑着,忽然一刀劈中旁边一名部曲的脖颈。那名部曲惨叫一声翻身摔倒。

“这是天罡三十六变的身外化身!”

李淳风大叫,“能控制他人为己所用!”

众人哗然中,令狐瞻一箭射去,正中那名戍卒的额头,利箭贯颅而过,戍卒倒毙在地。

众人刚松了口气,令狐瞻身边一人却笑道:“本尊在这里呢。”

令狐瞻大骇,还没回头,眼角就瞥见刀光一闪,他急忙挥起长弓抵挡。“咔嚓”一声,长弓被劈断。令狐瞻大腿中刀,摔倒在地。

部曲们一拥而上,将那名戍卒乱刀分尸。

忽然间正在砍杀戍卒的一名部曲身子一僵,扭头阴森森笑道:“本尊在此!”

那部曲猛然间挥刀大肆砍杀,瞬间有七八名部曲中刀,惨叫着摔倒。这名部曲还没死掉,另有几人也被奎木狼控制,发出阴沉沉的冷笑,大肆砍杀身边的同伴。

这下子庭院中彻底大乱,几名部曲保护着令狐瞻和李淳风,李澶和鱼藻也将玄奘护在中间,不准任何人靠近。而其他人更是谁都不敢让人近身,每个人都持刀引弓,戒备地关注着别人。

便是如此,也阻挡不了奎木狼的身外化身,庭院太小,众人相距太近,往往一人受控,就会引发大面积厮杀。一时间戍驿变成了血腥的杀戮场,无数部曲和戍卒挥刀疯狂地砍杀。

更有甚者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弯弓四射,只要有人影晃动,便一箭射去。惨叫声,呻吟声,哭喊声,刀矛碰撞砍杀声不绝于耳,尸骸枕藉。

“走,进大堂。”

令狐瞻挣扎着站起身。

几名贴身部曲搀扶着令狐瞻,和李淳风以及那些咒禁工、咒禁生贴着墙角走到戍驿的大堂里。李淳风伸手在门上画了一副道符,众人正要关上门,鱼藻一脚踹开一名部曲,带着李澶、玄奘和索易闯了进去。

部曲们看了一眼令狐瞻,令狐瞻点点头:“放他们进来!”

这时林四马也冲过庭院,挥刀砍翻几名拦路之人,大喊:“救救我!”

令狐瞻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却抓过一把长弓,张弓搭箭对准了林四马。

“这人不能死。”

玄奘沉声道。

鱼藻和李澶双双用横刀止住令狐瞻,令狐瞻只好无奈地放下弓箭。林四马呼地冲了进来,一名咒禁生急忙关闭房门。林四马浑身鲜血,一跤跌倒在地,喘息着道:“多谢,多谢法师……”

随即朝着令狐瞻怒目而视,令狐瞻傲然撇开脸不理他。

林四马也来不及跟他计较,大堂内的众人也是紧张万分,刀弓在手对准房门,一个个惊惧交加,浑身大汗。

就听见庭院中惨叫声和厮杀声响个不停,不时有人体摔倒的声音,偶尔有人撞上大堂的墙壁,“咚”的一声响,随即便有一蓬鲜血溅上窗棂。

“李博士,怎么办?”

令狐瞻问道。

李淳风苦笑:“且稍等等,这妖孽的神通超出我预估,这法术很难破。”

“再等等人都死绝了!”

鱼藻怒道。

玄奘忽然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大堂门口,隔着大门喊道:“吕晟兄,你要的可是天衣吗?贫僧就在这里,可否放过无辜之人?”

庭院外的厮杀之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和脚步声,显然庭院中的戍卒和部曲们都四散奔逃,然后一片寂静。

好半晌,大堂里的众人仍是一动都不敢动。

“法师,”

鱼藻声音有些哽咽,“他真的是吕晟吗?”

玄奘眼眶也有些发红,努力抑制着情绪:“十二娘,是与不是,你和我想念的那个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

鱼藻大哭,“吕郎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他到底是生是死?”

“生和死,我们凡俗之人哪能轻易分辨?”

玄奘泪水也慢慢流淌,温和地望着她,“外道计有神我,死此生彼,经游六道。就是吕晟如今的样子,他是起于我见,坠堕边邪,轮回生死……十二娘,不论生死,曾经的吕晟都早就不存在了,至于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玄奘在人群中缓缓四顾,看见了林四马、令狐瞻和索易:“你们三位既然恰好在,这场谜底该揭晓了吧?”

令狐瞻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傲然道:“我不知道什么谜底。我来杀奎木狼,是因为它掳走了我的妻子,那吕晟是什么东西,与我何干?”

玄奘淡淡道:“吕晟不但与你有干,而且干系很大,你的新婚妻子翟纹,最初便是许给了吕晟!”

“你——”

令狐瞻忽然脸色苍白,他霍然转头,怒视着索易,“老匹夫,我必定要杀你!”

索易面无表情:“来之前,家主已经命令我死在青墩戍,谁杀都无所谓。”

“不用迁怒索老丈,”

玄奘道,“其实他便不说,贫僧也早怀疑吕晟未死。”

众人都盯着他,玄奘想了想:“这要从贫僧第一日进入敦煌说起,那日贫僧去了成化坊吕宅,见到院子里的巫、道、机关三重法阵,当年也是索易老丈参与布置的,翟法让和翟昌说是为了对付吕父死后的鬼煞作祟。今日咒禁科的李博士也在,试问对付鬼煞可用得着机关术吗?”

李淳风摇摇头:“符咒足矣。”

“是的,那庭院中为何要用那么复杂的机关术来配合巫蛊和道法呢?”

玄奘冷冷道,“无他,是为了猎杀大型凶兽!”

令狐瞻张口结舌,却无话可说。

索易苦笑:“确实如法师所言。”

玄奘凝望着他:“可是那座法阵最终却没有发动,贫僧去的时候已经废朽得不成样子。若是我没猜错,你这些年之所以受到家族厌弃,应该是你向奎木狼或者吕晟透露了消息吧?”

索易愕然半晌,长长一揖:“法师知我心意,死而无憾!”

“见过那法阵之后,接下来贫僧就有一个疑问,猎杀大型凶兽的法阵为何要布设在吕晟家的院子里?这个问题当时不得其解,于是贫僧就在想,有什么样的凶兽必须以法阵来猎杀?敦煌乃是沙碛地带,并无大型凶兽。何况既以法阵来猎杀,这凶兽自然要具备一些妖异之术,整个敦煌乃至西沙州,只有奎木狼才符合!”

玄奘眼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一步步推导,“于是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会在吕晟家中猎杀奎木狼?布设法阵之人为什么笃定奎木狼一定会到吕家旧宅?当时贫僧初来乍到,很多情势都不太明朗,但有一点毫无疑问,奎木狼和吕晟之间必定有密切的关联。”

“原来师父那时候便猜测到了!”

李澶赞道,“那您为何不说?”

“贫僧想活得久一些。”

玄奘道。

“你莫打岔。”

鱼藻踢了他一脚,李澶急忙闭嘴。

“可是之后的事情就让贫僧有了怀疑。首先是在莫高窟时,奎木狼追杀我和李琛,当时其实是有机会杀死我们的,可是奎木狼却并没有动手。”

玄奘道。

李澶回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确实如此,在栈道上时,以奎木狼的速度和跳跃能力,杀死咱们其实不难。”

鱼藻也默默回想着。

“当时贫僧还以为奎木狼怕损伤了天衣,可是之后从十二娘那里得到了吕晟《三叙书》的书稿。”

玄奘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袋子,打开,里面是三卷书稿,“这便是《三叙书》书稿,《叙禄命》《叙宅经》《叙葬书》都是当年吕晟在长安时所写,贫僧曾经仔细读过,但是这两版书稿有十几处不同,譬如《叙宅经》甚至增加了几段文字。”

这三篇文章是吕晟武德六年在长安所写,玄奘与他相交后仔细拜读过,与如今敦煌这版大有不同。

“敦煌版的文章经过润色与修订,文气脉络一脉相承,当是原作者所为,所以贫僧从那时起便怀疑吕晟还活着。而奎木狼拿来雕印,也说明奎木狼与吕晟之间的关系。那么奎木狼与吕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玄奘看着鱼藻,“直到贫僧从鱼藻口中知道吕晟向翟氏提亲,接着到敦煌县衙查看奎木狼劫掠翟纹的旧案卷宗,发现奎木狼当时的目标就是劫持翟纹,而它只杀了寥寥几人,更多的人却是死于利刃之下。这一瞬间,真相便明朗了。”

令狐瞻冷笑:“这又有什么明朗?我的迎亲队伍当时惨遭杀戮,很多人受伤太重,无法救治,我不忍他们受尽痛苦,只好帮他们了断。”

“不,”

玄奘神情悲伤地摇头,“你之所以要杀人,是为了灭口。”

“莫要胡说八道!”

令狐瞻脸色狰狞,握紧手中刀。

鱼藻迅疾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玄奘毫不在意,冷冷地盯着他:“因为当日劫走翟纹的,是吕晟!或者说就像今日一般,是以吕晟之形!你们宣称吕晟叛国被杀,可他却好端端地出现在敦煌长街之上,你们无法掩盖谎言,只好动手杀人!”

令狐瞻浑身颤抖,手中横刀落在了地上。他眼前忽然闪耀出武德九年的血色长夜,披头散发的吕晟抱着翟纹登天而去,自己提着剑在人群中逡巡,脸色一定很是狰狞可怖吧?

“你说,这东西是人是狼?”

“你来说,看见的是人是狼?”

剑光一闪,再一闪,他提着剑走过人群,无数人纷纷栽倒,他身上沾满了血,脸上沾满了血,可是胸中那股暴戾之气仍然堆垒积郁如同压抑的火山。

他扔掉长剑,仰天嘶吼,仿佛自己也化作了一头狼。

“从那时起,贫僧心中便已经明了,奎木狼与吕晟应该是一人。从索老丈口中得知翟家答应过这场婚事,只不过是验证了贫僧的猜测罢了。”

玄奘喃喃道,“贫僧不知道一个人如何会变成一头狼,也不知道吕晟如今与奎木狼到底是怎样的共存方式,甚至不知道从凡俗意义上而言吕晟到底算死了还是活着,可贫僧知道,我那挚交好友如今已是非人。当初在莫高窟它之所以未杀我,是因为它认出了我,它仍然能记得当年的友谊,它在顾念当年之情。”

玄奘热泪滂沱。





第九章 边将贪嗔痴,校尉烦恼障


明月从窗棂处照耀进来,灯烛晃动,月光也跟着晃动,所有人的影子都变形,摇曳。庭院清晰传来那巨狼的四足踩在地面上的“咔咔”之声。

大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原来,你来青墩戍是在设一个局!”

令狐瞻苦涩,“是以奎木狼为饵,吸引我们来。”

玄奘无言地望了他半天:“也不算设局。贫僧知道你们会来,也知道奎木狼会来,只是以自身为饵,四方碰撞,碰撞出真相罢了。”

“四方?还有一方是谁?”

令狐瞻问。

玄奘转头望着林四马:“自然便是这位林戍主。”

“我……”

林四马倒退了几步,目露惊恐。

“如今你还要说,自己在鬼魅碛中斩杀了吕晟吗?”

玄奘问。

林四马身子一软,彻底崩溃在地。他魁梧粗豪,身负横推四马之力,勇冠三军,可如今刀就在手边,却拿不动了。

鱼藻愤恨地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便很清楚此事不可能擅了,除非你能把我们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否则你身为大唐边将,私纵胡商走私,与人勾结谋害监军吕晟,受人良田大宅,一桩桩一件件,足够你抄家灭门!”

“我没有错!”

林四马双眼血红,坐在地上惨笑,“八大士族统治敦煌近千年,农家为其耕作园囿,打窟人给他们凿山造窟,牧人给他们放牧牛马羊,其他百工各业各有行会,石匠打石头,画匠、塑匠作壁画,铁匠、木匠、泥匠各有所司,这千年来我贫家百姓就是这样过的,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人都在为士族效力,谁都不能脱离这张巨网。少年时在子亭镇的山上放牧,我也曾仰望过天空,我也曾站在山顶,朝着山脚下看过一眼的。可是我又能如何?我家只是最卑贱的锅子匠,祖祖辈辈以修补锅釜为生,敦煌从来就没有一个寒素之人能穿上丝绸做的袍子,能进入泮宫摸一摸书卷。”

“那是你们自己不努力!”

令狐瞻冷冷地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书卷人人可读,我们士族又不曾禁绝诗书。”

“我不努力?”

林四马一跃而起,怒不可遏地扯开衣袍,露出疤痕交错的胸口,“老子在大唐边疆厮杀多年,多少次险死还生,这叫不努力?你们的确不曾禁绝诗书,可我们一家三个男丁,中原地多,每个男丁授田百亩,敦煌这里每一户只能均田六十亩。农田亩产两石,每一户收成一百二十石,脱壳后收成七十二石,我们六口之家每年自用四十五石,要缴纳租六石,一年下来只能存储二十一石粟麦,除了换盐巴、酒醋、农具铁器等日常所需,还要备用灾荒、疾病、人事等应急,还要缴纳绢二丈、绵三两,承担杂徭和色役,官府和士族还要征丁修渠。一家人终日劳作尚且忙碌不堪,谁家敢让子孙脱产去读书?”

令狐瞻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并非是我敦煌士族压榨,整个大唐天下都是如此。”

“是啊!”

林四马黯然,“所以人啊,一旦仰望过天空,就没法再容忍卑贱了。这个牢笼覆盖了敦煌,覆盖了大唐,既然谁都挣不脱,我只好另辟蹊径。当年你们令狐氏来找我,要我出卖吕晟来换取大宅、良田、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我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哈哈——”

林四马惨笑,“为何不同意?这是我期待一生的机遇啊!”

林四马疯狂地大笑着,魁梧的汉子像个娃娃般乐不可支。

“林戍主,”

玄奘叹息,“你在陷害吕晟的局中,都做了些什么事?”

林四马擦擦眼泪,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之前与法师讲的句句属实,只是最后有所欺瞒。那一日我们逃进鬼魅碛中,我只是把吕晟打晕了,捆绑起来交给了令狐德茂,另外烧焦一具袍泽的尸体,斩掉脑袋冒充吕晟,交给了官府。”

“交给了令狐德茂?”

玄奘盯着令狐瞻,“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私下囚禁一位大唐状头,西沙州录事参军!”

“法师猜错了。”

令狐瞻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隐瞒,吕晟并非我们私下囚禁,而是经过刺史杜予和州长史商议,将他关押在敦煌县衙的地牢中,并且还行文秘奏朝廷。”

“胡说!”

鱼藻喊道,“你们明明是陷害吕晟,又用焦尸假冒他被杀,怎么还敢把他交给官府?”

令狐瞻冷笑:“十二娘子,这是两件事。有没有人陷害吕晟是一件事,吕晟通敌叛国是另一件事。如果是区区一个西沙州录事参军叛国倒罢了,可是一个大唐双科状头叛国,便是连皇帝陛下都承受不起。我们令狐氏做的,便是掩盖朝廷的颜面,拿一只头颅来宣称吕晟已诛。至于真正的吕晟,则交由官府秘密处置。”

玄奘恍然:“原来竟然是皇帝亲自盖棺定论的。令狐德茂真是谋算缜密,如此一来,他不但让令狐氏脱身事外,还让吕晟彻底身败名裂。”

“倒也不算皇帝盖棺定论,”

令狐瞻道,“奏疏报上去之后,陛下并无只言片语的回复,留中不发。这其实也在我父亲预料之中,皇帝承受不起这种屈辱,故作不知。后来陛下褫夺了杜予等人的官职,对牢狱中的吕晟却是不闻不问,显然就是希望他自己瘐毙于狱中,不要再张扬此事。”

鱼藻泪水婆娑。

玄奘问道:“后来吕晟如何从狱中出来,变成了奎木狼?”

“不知。”

令狐瞻坦然道,“我迎亲那日,他突然出现,在长街上掳掠杀人。后来我们去狱中查看,铁枷脱落,两名狱吏死于狼爪之下。到底是吕晟化作了狼,还是狼化作吕晟,我实在不知,但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我要猎杀的仇敌!”

“当年本尊在天庭时,无数次透过亿万里尘埃遥望下界,众生如蚁,朝来夕死。天人一闭眼,一打盹,便是你们的一生。你们的恩仇在本尊看来极为可笑,本尊酒后睡一夜,那恩仇便随着你们的生命消散掉了,所以毫无意义。”

庭院中忽然响起“咔咔”声,似乎是奎木狼来到大堂门口,口吐人言,“法师,你要本尊等到何时?”

李澶喊道:“你要怎么样?”

“本尊此来是为了夺取天衣,”

奎木狼淡淡地道,“这些天本尊想了个法子,天衣乃是不散不灭之物,若是把玄奘焚烧成灰烬,天衣自然便会重现。所以,法师就跟随本尊去一趟玉门关吧。我已准备好了三昧真火台,保准你刹那成灰。”

“休想!”

李澶大怒。

玄奘阻止他,淡淡道:“贫僧只问一个问题,便随你去玉门关——吕晟在何处?”

“到了玉门关,本尊让你见到他,”

奎木狼道,“方才有一件事你猜错了,在莫高窟时我之所以没杀你,是因为吕晟交代过,不得害你性命,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放过你两次。玄奘,你走是不走?”

“好,我跟你走。”

玄奘道。

鱼藻和李澶大吃一惊,一起道:“不可——”

连李淳风也劝道:“法师,在长安时我就听说过您的名头,您是佛门千里驹,承载着佛门振兴的希望。您出关西游,路上虽然艰险,却是为求证大道,何必把有为之躯抛在此处呢?”

玄奘笑道:“多谢李博士。不过对于贫僧而言,出长安便是西游路,路上的一灾一劫,一饮一啄都是大道坎坷,贫僧不敢逃避。何况,”

玄奘望着门外,神情忧伤,“当年我与吕晟有过约定,要携手求证心中大道,我们道不同,路也不同,可是我们要共创的那个未来世界却相同。如果他倒在中途,我想知道他为何而败,那条路为何走不通。这样我才会知道,我的路该如何走。”

“无论是敌是友,是善是恶,贫僧感念各位装点这大千世界,璀璨人间。”

玄奘坦然地望着众人,深深鞠躬,双手合十,右手顿时被扎得鲜血淋漓。他脸上却含着温和的笑容。

玄奘转身走到大堂门口,正要拉开门,手臂却被人拽住,回头一看,是索易。

“法师稍等,且让我为法师开道!”

索易笑了笑,拉开门走出去,然后把门轻轻合上。

门并没有关严,微微露出缝隙。从大堂里望出去,白色的狼身占据了视野,索易似乎和奎木狼面对面站着。

索易不知说了什么话,奎木狼口吐人言,声音沉闷:“你这是何苦?”

“也没什么苦不苦的。”

索易道,“老朽这辈子沉溺术数,虽然窥视天道,却拿这些东西来替人占卜、堪舆——相痣、称骨、解梦、占婚嫁,直到吕晟把我驳得一败涂地,我才发现自己这辈子窥探天机竟然只为赚人钱财。那时起,曾经的敦煌大术士索易便已经死了。今夜再死,也无非死一个躯壳而已。当初我为了救你,哪怕自绝于家族,也从未想过回报,今日却想要你回报我。我不管你是奎木狼还是吕晟,你都要答应我一件事,让玄奘法师西游天竺,求证大道。”

“你做什么?”

奎木狼怒吼。

众人一惊,一起从门缝里往外看,也不知索易做了什么动作,门缝里只看见奎木狼身躯一点点后退,最终索易的身躯定格在门缝中,只见奎木狼的一只利爪插在索易胸口,索易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利爪在他体内越陷越深,最终抓穿了心脏。

“我不会答应你的!”

奎木狼怒道。

索易口角流血,朝门缝看了一眼,身子一软,胸口从狼爪处拔出,带出一蓬鲜血,摔倒在地。他脸上仍然含着笑容,喃喃道:“《象》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索老丈!”

玄奘惊叫一声,正要冲出去,林四马拦在他身前。

林四马从旁边抄起一把七尺长的陌刀,叹道:“法师,索易已经是必死之人,求死得死。今夜还有一个必死之人,便是末将。”

“林戍主,不可轻生!”

玄奘急了。

林四马弹击着陌刀,慨然道:“末将为了一己之私,做过很多错事,纵容走私,收取贿赂,陷害吕晟,勾结马匪,一桩桩一件件说也说不完,论唐律也是一个斩首之刑。可老子当年既然仰望过天空,如何甘心像条狗一般,死在那臭烘烘的刑狱之中?”

林四马霍然拽开门,大吼,“老子是大唐边将,且让我为法师开辟那西游大道!”

奎木狼蹲踞在庭院中,巨大的身躯傲然屹立。旁边是索易的尸体。

林四马挥着七尺陌刀,冲向奎木狼,一声怒吼,凛冽的刀光疾如奔雷闪电。奎木狼冷冷一笑,身子一闪即逝,已经到了林四马身后,利爪抓向他脖颈。林四马身子一拧,陌刀反转,斩向奎木狼。“当”的一声巨响,陌刀和利爪碰撞,火星四射,一人一兽都踉跄一步。

“好大的蛮力。”

奎木狼冷笑。

玄奘、李澶、鱼藻、令狐瞻和李淳风等人纷纷来到庭院中,紧张地盯着庭院中的缠斗。

那奎木狼身形飘忽,快如闪电,时隐时现,而林四马刀长臂长,刀光纵横,周围一丈二尺的虚空仿佛充斥着刀光,将整个空间都剿得粉碎。陌刀不时劈砍在四周的胡杨、墙垣和车辆上,挡者无不披靡,杀得烟尘滚滚,木屑纷飞。

林四马口中大呼酣战,这贪腐成性的边将仿佛将积年的勇悍之气彻底激发,一人一刀竟然杀出千军辟易的惨烈,但仍然抵不住奎木狼的神通秘术,乌沉沉的狼爪似乎随时在虚空中出现、隐没,每一次都会在林四马身上撕裂出一条血口,片刻之间,林四马身上血肉横飞,遍体鳞伤,有些地方甚至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林四马却毫不在意,甚至哈哈大笑着,唱起大唐的军中歌谣:“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一个“人”字出口,血光之中利爪一闪,林四马的脖颈被撕裂,人头落地,颈血冲天而起。只有无头的尸体仍然握着陌刀,屹立半晌,最终轰然倒地。

玄奘泪流满面,他仍然记得,林四马口中所唱的歌谣乃是当年秦王扫平王世充之后,吕晟以旧曲填入新词,在长安城外万人齐唱,迎接凯旋的将士,遂成大唐军中之乐。

卯时日始。一轮红日起于大漠之上,边城如血。昨夜死伤的尸体仍未收殓,到处可见残肢断臂,尸体枕藉。

令狐瞻、李淳风等人站在城墙上沉默地送别。

玄奘走出青墩戍,骑着一匹马,背着朝阳向西而行,鱼藻和李澶骑着马跟随在他身后,马背上载着干粮、饮水和毡毯。远处沙碛中,一头巨狼蹲踞在马背上,正等待着玄奘。

玄奘转过马头:“十二娘,李琛,你们还是回去吧,贫僧此去注定会死,没办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鱼藻淡淡道:“法师,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哪怕死了,我也要得见真相。”

“何苦如此,”

玄奘明白她的心意,“那玉门关如今已经是妖窟魔巢,你便得见真相又如何?”

“心总是不甘吧。”

鱼藻道,“我准备好接受最残酷的真相,可是不亲眼看到,我想我永远会在这大漠上兜兜转转。生和死,跟有些事情比起来,不算最大。”

玄奘没再说什么,转向李澶:“你呢?”

“我——”

李澶看了看鱼藻,“师父,其实这些天我一直不明白,您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西游,到底要找些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哪怕找到了,万里流沙,您若回不来又有何意义?现在我有一些明白了。”

“哦?”

玄奘倒感兴趣了。

“师父,”

李澶笑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合格的……少东家,眼见家里生意不好,父亲日夜忧愁,却没有丝毫热血去分担这份职责,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可是如今我爱上一人,我愿意追随她到地老天荒,我不知道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可是我愿意这么千难万险地走下去,不计生死。因为这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有血能燃烧。”

鱼藻冷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追花逐蝶的纨绔之行说得如此豪迈……嗯?”

她猛然回过味,眉毛顿时竖了起来,“你说的是我?”

“是啊!”

李澶微笑地望着她,“你大可以拿刀斩了我。”

鱼藻怒气勃发,却无可奈何,恨恨地不搭理他。

三人正要策马疾驰,忽然两名部曲搀扶着令狐瞻从青墩戍中走了出来:“法师!”

玄奘勒住马匹:“令狐校尉。”

令狐瞻推开部曲,挣扎着走到玄奘旁边道:“法师可否到这边说话?”

玄奘下马,随着令狐瞻走到一旁。

令狐瞻低声:“法师,我来是想拜求您一件事。”

“请说。”

玄奘道。

令狐瞻凝望着远处的奎木狼,咬牙切齿:“法师,在这之前我想让您知道,我令狐瞻不是懦弱之人。原本我也应该像那林四马一样,纵然不敌而死,也无怨无悔。可是……可是……”

令狐瞻露出难言的痛苦,脸上肌肉扭曲。

“贫僧知道。”

玄奘温和地道,“贫僧此去便是为了解除奎木狼之祸,不希望再死人。”

“可是我真的想抽出这把刀……”

令狐瞻喃喃地道,“昨夜原本还有一个必死之人,那便是我。我来时发过誓,不杀奎木狼,不收骸骨,不葬祖坟。可是我如今这模样,不敢轻易言死。”

“我知道。”

玄奘道,“令狐校尉,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若不能破那贪嗔痴,烦恼障,你便也如同这奎木狼一般,起于我见,坠堕边邪,轮回生死。”

“烦恼障,贪嗔痴……”

令狐瞻念着,“痴为何也称为一障?”

“痴又称作无明,痴者,便是痴愚,众生心性迷暗,迷于事理。所以佛家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玄奘解释道。

“迷于事理……迷于事理……”

令狐瞻喃喃地道,“从武德九年翟纹被掳到现在,我执着于猎杀奎木狼,三年中与他交手八次。世人都认为我与翟纹相爱太深,要为她复仇。可是法师知道吗,其实我与翟纹见面不过两次,如今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哦?”

玄奘倒有些吃惊了,“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是啊!”

令狐瞻苦涩,“虽然说令狐氏和翟氏世代交好,五服之内有多人通婚,可是不论令狐氏还是翟氏,都是千年汉家士族,讲究礼法门风,尤其是五胡乱华以来,胡风侵袭,我们士族更加恪守礼法,我和翟纹婚前根本没有见过。唯一见过的两次,一次是在她十三岁那年上巳日,在水渠边举行祓禊之祭,一次是她十六岁那年在我族中一位翟氏夫人去世的葬礼上。我们的婚事也是族中长辈安排的,他们说,令狐氏和翟氏这一代必须联姻,于是我们就成亲了。”

玄奘怜悯地看着他,出身士族,联姻其实是作为一个士族子女必须尽到的义务。自古以来,士族门阀最讲究的有两条:一是婚姻,二是仕宦。便是靠官位来维持高门大族的政治地位,靠联姻来保持士族和寒族的界限。

一个士族门阀往往是历经几百上千年形成的,哪怕改朝换代之后政治上并未得势,依靠强大的社会认同感,几十上百年也不会掉品。真正打击士族的,反而是来自婚姻——士族绝不能与杂姓寒族联姻。北魏《氏族志》便规定:或从贱入良,营门杂户,慕容商贾之类,虽有谱,亦不通婚。如有犯者,剔除士籍。

而士族真正的礼崩乐坏,便是北朝时滥觞的为了索取高额聘财,嫁女给寒庶杂姓,如同商贾一般讨价还价,甚至明码标价。这直接导致士族标榜几百年的礼法门风开始崩塌。

敦煌士族面临的问题更为严重,地处边疆,胡风盛行,那些胡人莫说是门第,便连汉人的日常礼法也并不遵循。在敦煌城外一些胡人归化的乡里,婚姻上仍然盛行收继婚制,夫丧之后嫁给其弟或其子。

敦煌士族要维持其赫赫门阀,就必须更古板地遵循礼法门风。

另有一点便是敦煌处于商贸中枢之地,自北朝到隋唐,大量寒族杂姓通过商贸攫取巨额财富,或者通过改朝换代骤然得了高官显职,而这些家族一旦在财富或官位上立足,必然挑战士族的社会地位。前者如百年前的吕氏,后者如今日的刺史王君可。因此在敦煌这种远离中原,相对孤立和半封闭的地域,士族们的联姻更加迫切。

“虽然我和翟纹并不相熟,也还没洞房,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一夜,奎木狼在敦煌长街上掳走翟纹,不但是我令狐氏的奇耻大辱,更是我令狐瞻的奇耻大辱。”

令狐瞻道,“若是她当时被杀倒也罢了,于贞洁无碍,可她是被掳……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被人掳走,会遭遇什么,法师想必很清楚。昨夜法师推测我当时杀人是为了掩盖吕晟出现的消息,这当然重要,其实就我而言,我杀人是因为他们一口咬定翟纹是被人掳走,而不是被狼掳走!”

这“人”和“狼”两字令狐瞻咬得很重,玄奘顿时便明白了。对士族的家风名誉而言,这的确有本质的区别。被狼掳走,无非是做了肉食,被人掳走,却会贞洁有失。无论令狐氏还是翟氏,都承受不起这种侮辱。

“我当时真的是慌了,第一个念头不是新婚妻子的生死,而是别人会如何看待我。我并非嫡长子,却从小聪慧,家族调动最好的资源来栽培我,二十一岁便做了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二十三岁做了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品秩一年一叙,如今更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西关镇将,敦煌州城的兵力都掌握在手。按照家族的安排,我将来不会去外地任官,要替令狐家在瓜沙镇守住根基。我从小顺风顺水,有无数人嫉妒我,我却从不与他们争,总是做出清冷散淡的样子。可是我内心极为介意,因为我无法容忍别人超越我,更无法容忍自己有瑕疵,成为那些人窃笑暗嘲的对象。”

令狐瞻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要把一生的积郁都倾倒出来。

“可是那一夜,我彻底毁了。我杀掉了所有敢于说出‘人’字的仆役和部曲,可是平民百姓我能掩盖,八大士族却皆知真相。法师,两家共同的羞辱聚集在我一人身上了。这三年来,我苦心孤诣猎杀奎木狼,把自己装得穷凶极恶,满脸杀戮之气,只是想让人人惧怕,不敢提及翟纹二字。这三年来,我装作对翟纹情深义重,为新婚妻子誓死复仇,只是要让别人知道我是因为夫妻情谊,而不是为了自身羞辱。”

令狐瞻忽然泪流满面,双手捂着脸。他脸上仍有鲜血,掌中一片殷红。玄奘默默地听着,一句话没说。佛家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敦煌每个人都知道,我对翟纹情爱深重,有时候连我夜半醒来都不禁苦涩,仿佛盲人瞎马,行走在深渊之外。”

令狐瞻喃喃道,“翟纹未过门而死,令狐氏与翟氏的婚约其实已经结束,可是因为我这般行径,两家至今仍然得维持这场虚假的联姻。而我自己也被困于其中,不能有心爱之人,不能再订婚约,娶妻生子。三年来我猎杀奎木狼八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其实我已经疲惫不堪,却不得不在人前装模作样,一听到奎木狼三字就做出怒发冲冠、鲁莽冲动的模样。”

令狐瞻苦笑地望着他,“法师,我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囚狱。”

玄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令狐瞻人才智慧皆是上上之选,对自身情势也看得透彻分明,却自造牢狱,困锁其中。佛法度人,更需自度。

“听说佛家有忏悔一词,在佛与师长面前告白追悔过去之罪,以期灭罪?”

令狐瞻问道。

玄奘点点头:“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一切我今皆忏悔……”

令狐瞻默默地念着,神情寥落,“这些话法师且当作我忏悔之言吧。至于拜求法师的事……这次去玉门关,法师能否帮我问一问那奎木狼,翟纹尸骨葬在何处?若我能找到她尸骨收敛,归葬祖坟,也算了结了这三年的痛苦。”

“此事贫僧一定办好。”

玄奘点点头,“只是此去玉门关,贫僧十有八九要被烧死在那里,消息如何能报给你听?”

“若法师得到消息,便在玉门关的城门口土墙上用白石灰画圈,自然有人找寻法师。”

令狐瞻道。

玄奘恍然,令狐氏和奎木狼斗了这么多年,想来自然会安插一些耳目。玄奘没再说什么,双手虚合,转身策马离去。

令狐瞻沉默地站着,神情萧瑟沧桑,回头吩咐部曲:“我们回敦煌吧!”

处理完青墩戍的善后事宜,令狐瞻和李淳风带着咒禁科众人以及幸存的部曲们返回敦煌。令狐瞻归心似箭,第一日便疾行百里,戌时日落时,土窑子驿便遥遥在望。

去时七十名部曲,返回时只有四十多人,加上咒禁科众人,在沙碛道上拉出长长一列马队。李淳风原本在队伍中间,这时催促马匹疾行,追上了令狐瞻,两匹马并辔而行。

“令狐兄,”

李淳风道,“这次下官没能降服奎木狼,致使死伤惨重,深感抱愧。”

“李博士不必过谦。”

令狐瞻不以为意,“我和奎木狼斗了三年,深知其厉害之处。你是这些年唯一能在他面前全身而退,且不落下风之人。若是摸熟了他的法门,未必不能降服他。”

李淳风脸上带着散淡的笑:“似乎你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令狐瞻两眼一缩,警惕地打量着他。

“在令狐乡临出发之时,令狐兄慷慨陈词,死不归葬,颇有易水萧萧,一去不回之悲壮。而事败之后却仓促返回,归心似箭,这让我实在不解。”

李淳风言辞锋锐。

令狐瞻脸色沉了下来:“李博士是在讥笑我吗?”

李淳风笑着摆手:“哪里,哪里。令狐兄是个做大事的人,我只有敬佩。”

“此话怎讲?”

令狐瞻冷冷地盯着他。

“因为整个青墩戍一役,就是个局。”

李淳风淡淡地道,“如今人死够了,局已成了,令狐兄自然要返回敦煌主持大局。”

令狐瞻猛一勒马匹,战马长嘶一声,骤然停了下来。李淳风的马匹跑出去几丈远才勒住,转回马匹,和令狐瞻马头相对。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彼此之间似乎有风雷涌动。

随行的众骑也察觉到异状,纷纷减速,在远处观望着。

“这些年敦煌八大士族围剿奎木狼屡屡失败,前些天你甚至调动了镇兵在莫高窟大战一场,仍然没能诛杀奎木狼,反而受到军法处置,丢掉了西关镇将一职。”

李淳风神情冷静从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对你们而言,拿下奎木狼的唯一办法就是出动大军!可是想出动大军却不是你们说了算,是刺史王君可说了算。王刺史看来并不想出兵,所以你们就必须逼得他不得不出。”

令狐瞻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李淳风也不介意,继续说着:“此前莫高窟狼祸,虽然军民死伤不少,却达不到逼迫王君可出兵的程度,所以你们便谋划了这场青墩戍之战。哼,奎木狼攻入青墩戍,屠杀戍卒十余人,甚至戍主林四马都死了,这可是对军方实打实的挑衅!王君可再不出兵,莫说西沙州军方众将不答应,恐怕朝廷也不答应。令狐兄,你这般急匆匆地返回州城,就是想接手军队的吧?”

“李博士,你的确天资聪颖,可是你说的这些我不会承认。”

令狐瞻心中暗暗吃惊,沉着脸道,“你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究竟想做什么?”

“令狐兄爽快。”

李淳风大笑,“我来敦煌,是受阴妃和阴侍郎所托,要降服奎木狼,与你们敦煌八大士族目标一致。我李淳风初入官场,官职虽然低微,却并非没有上进之心,若能降服奎木狼,使得朝野瞩目,便是豁出性命又有何不可?可是令狐兄,我却不愿做他人手中的玩偶,白白送了性命!”

令狐瞻神色不动:“这话怎讲?”

李淳风冷笑:“你们跟我讲述的奎木狼,只是区区山精野怪,可没有这等深不可测的神通!前日一番较量,他精通金丹大道,天罡三十六般变化,这等妖孽哪里是我这般仓促上阵便能降服得了的?没有把命丢在青墩戍,已经是邀天之幸!所以令狐兄,若你们想真心请我降妖伏魔,就推心置腹,不要有所欺瞒。若你们只是想利用我一番,如今青墩戍一役已经结束,你们也达成了目的,我便抽身走人,返回长安。再要设局坑害,便是欺我李淳风背后师门软弱可欺!”

令狐瞻双手抱拳,诚恳地道:“淳风兄,我令狐瞻以及令狐氏,绝无设局坑害你的心思!这中间或许有些误会,想来也是对你我、对敌手的实力估测有误。前日夜间你力抗奎木狼,实在是神通了得,法术精熟,这三年来我们请来的术士高人不知凡几,您淳风兄的实力首屈一指!等回到敦煌,我自会向父亲和各位家主分说,竭诚以待,共克奎木狼,还请淳风兄助我一臂之力!”

李淳风深深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诚意。

“我们八大士族只想要它死,镇杀奎木狼的声誉,全归淳风兄!”

令狐瞻道。

“好!”

李淳风伸出了手,两人双手相握,一泯所有的不快。

令狐瞻心情大好,此时众人已经到了土窑子驿前,众人放慢马速,朝着戍驿门口而行。

正要入驿休息,忽然间一匹快马从南而来,马上之人身穿胡服,头上戴着幂篱,黑色罗纱覆盖了半身,身上到处是灰土和沙尘。马快风疾,有风吹起,身材极为纤细,似乎是个女子。

令狐瞻看了一眼,忽然就是一怔。那骑士看见令狐瞻,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疾驰而来,喊道:“九郎!”

声音清脆,果然是个女子。

令狐瞻看了李淳风一眼:“李兄,您请先到驿站内休息,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好。”

李淳风含笑点头,和咒禁科众人以及部曲们进入土窑子驿。

令狐瞻急忙策马迎过去,两匹马在荒凉的驿道上交会,那女子挑起幂篱的罗纱,露出一张清丽无双却颇有憔悴的面孔,含情脉脉地望着令狐瞻。

“窕娘,果然是你!”

令狐瞻吃惊。

原来这女子便是张敝的嫡女,窕娘。

令狐瞻急忙扶着她下马,发现窕娘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显然经历了长时间的奔波之苦。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令狐瞻一迭声地问。

窕娘泪眼盈盈地望着他:“九郎,昨日青墩戍烽火急警,有军中羽檄把发生的事情传到了敦煌,奎木狼杀了那么多人,我都担心死你了,便想到青墩戍找你,却万幸在这里遇到你。”

“你——”

令狐瞻心中一阵揪痛,却万般无奈。

自从武德九年翟纹被奎木狼掳掠之后,令狐氏和翟氏对外便宣称翟纹已死,两家的婚姻事实上就已经结束。令狐瞻是令狐氏新一代的翘楚,自然不可能不成亲,连翟昌也默认了事实。张氏和令狐氏这几十年颇有些疏远,这些年令狐氏势大,张敝也有心联姻,窕娘对令狐瞻更是芳心暗许,只是令狐瞻却因为翟纹被掳之辱,仍视翟纹为妻子,窕娘只好将一腔深情藏于心中。

令狐瞻并非不知,却也只好辜负美人之恩。

“九郎,你……你受伤了?”

窕娘忽然发现令狐瞻一条腿微瘸,缠着的绷带上隐隐渗出鲜血,当即花容失色。

“挨了一刀而已,不重。”

令狐瞻道,“你是私自到这里的吗?你的身份却不能让人知道,且放下幂篱,跟我到驿站里歇息一下。”

“无妨,我是从城外的别业来的。”

窕娘道,“我们张氏出了大事,父亲眼下也顾不得我。”

令狐瞻一怔:“张氏出了什么大事?”

“你还不知……”

窕娘这才醒悟,顿时露出愤怒之色,“九郎,那刺史王君可,对我张氏动手了!”

令狐瞻吃了一惊,详细询问,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原来奎木狼杀人那天晚上,青墩戍的戍卒便点燃了烽火,戍副连夜赶往敦煌发出急警。

戍主林四马被杀,戍卒死伤惨重,这可是大事。王君可详细盘问戍副。

戍副虽然不敢提吕晟和各士族的恩怨,可林四马勾结马鬃山马匪,纵容走私聚敛钱帛的事却不敢隐瞒。八大士族的谋划取得了成功,王君可怒不可遏,一方面派出镇兵赶往青墩戍支援,另一方面调动西沙州兵力集结,做出剿灭奎木狼的姿态。

然而就在八大士族弹冠相庆,等着王君可出兵的当口,王君可却突然出手,严厉彻查涉嫌走私的商队!

自大唐开国以来,便实行禁边令,非但普通国人禁止出关,连唐人的商队也不能出关贸易,《唐律》规定:“越度缘边关塞者,徒二年。”

这实质上便将丝路的贸易权拱手交给了胡人,虽然对胡人商贸限制也颇为严厉。

可商贸之暴利,仍然吸引了大批的豪族参与其中,只是一则有唐律所限制,二则商贾地位低贱,士族官员乃是清流,不得兼职经商,商贾之家也不得入仕,所以不少为暴利所动心的士族就以旁系的名义组建商行,暗中与胡人合股,让胡人出入关隘行走丝路去行商,商行则作为坐商,承销货物。

这些大士族盘踞敦煌数百年,势力分布西沙州的各行各业,各个关卡,比如执掌市场交易的敦煌县市令,就是张氏族人。敦煌乃是边境丝路重地,历来商贸之风就重,朝廷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譬如莫高窟竞买会上,李氏商队手中的汗血宝马,就是这种来历,众人也不以为奇。可是有些士族过于贪婪,暗中买通林四马之类的边将进行走私,这就是朝廷要严厉打击的行为。

如今王君可就是借着林四马一案掀起了打击走私的风暴。

首当其冲的就是张氏。因为张氏有两点过于瞩目,一则敦煌县市令是张氏族人,二则敦煌张氏与高昌国张氏同出一脉。高昌国乃是西域中唯一的汉人之国,王室姓麴,张氏与麴氏历来休戚与共,十几年前高昌国发生义和政变,麴氏失国出奔,正是张氏力挽狂澜,三年后协助麴氏复国,如今大将军张雄更是执掌高昌国的兵权。因此敦煌张氏与高昌张氏之间的商贸极为密切,顺着矟竿道北上虽然是伊吾国,但伊吾国小,丝毫不敢得罪高昌。也就是说只要敦煌张氏的货物出了大唐国境,便畅通无阻直达高昌、焉耆。

敦煌八大士族中,于商贸之中获利最巨的,便是张氏和李氏。

“青墩戍林四马纵容走私的消息传来,给了那王君可一个借口,他一出手便拿下了市令张克之,随即查抄几家胡人和高昌张氏的商行,通过账簿和钱帛流向,直接抓获了我敦煌张氏商行的六名主事。”

窕娘说道,“如今王君可正在拷问那些主事,一心要把我张氏牵连进走私大案。”

窕娘满脸疲惫和愤恨,却又露出惶恐。令狐瞻默默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九郎,”

窕娘眼中慢慢流泪,“我知道,那王君可如此疯狂,是因为我父亲拒了他婚事,是我连累了父亲,连累了家族。父亲不让我忧心,送我到城外别业暂住,可是……可是我心里真的好怕。”

窕娘慢慢抱住了令狐瞻,泪盈盈的两眼望着他,似乎想得到一份慰藉,一份承诺。令狐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透过朦胧的幂篱罗纱,看着漫漫黄沙,第一次觉得无力和彷徨。





第十章 神灵高声语,来惊天上人


进入鬼魅碛之后,玄奘和李澶、鱼藻便向西偏南而行。奎木狼并不与他们一起,而是蹲踞在马背上,在前方不紧不慢地保持二里距离。过几个时辰,奎木狼便会丢下一囊水,自顾自前行。玄奘三人捡过水囊,也自顾自喝着,两拨人颇有些默契。

哪怕入夜之后,奎木狼也并不与他们一起,玄奘三人解下马背上的毡毯,裹在身上在沙碛上躺下便睡。沙碛中深夜无人,奎木狼也不知在哪里,只是睡梦中隐约有悠远的狼嚎传来,悲凉沧桑。

第二日到了疏勒河边,路便好走了许多。一行人沿着疏勒河北岸向西行,眼前是汹涌的河水,河岸边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甘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水鸟在空中和水面掠飞,一些狐兔黄羊之类在深草中蹿跃。

河的南岸便是西汉时敦煌通往楼兰、鄯善和焉耆的大碛路,西汉修建了长城,有无数的烽燧。如今大碛路并未开通,除了胡商走私,很少有人经过,长城毁塌,烽燧残败,但大唐也翻修了一些,驻扎有戍卒。

这时是暮归时分,玄奘偶然还能看到对岸烽燧上隐约的人影和蒸腾的炊烟。

鱼藻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玄奘急忙转回头,只见鱼藻满脸骇异地看着前方的奎木狼。玄奘定睛看去,奎木狼距离他们一里多远,正坐在马上行于一片红柳丛中,时隐时现。而就在这一隐一现中,奎木狼竟然在慢慢变身,狼形一点一点消失,竟然变成一个白衣长袍的男子!他坐在马上的姿势也由蹲踞变成了骑坐!

玄奘、鱼藻和李澶策马追了上去,那变了形的“奎木狼”正策马站在疏勒河边的沙丘上,眺望着对岸,白衣如雪,身形伟岸。

三人到了马后,那“奎木狼”冷冷地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鱼藻顿时捂住了嘴,脸上惊喜交加——如今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便是吕晟!

“吕郎——”

鱼藻喊了起来。

奎木狼此时虽然是吕晟的形象,盯着他们的眼神却冰冷空洞,并无丝毫情绪,仿佛在眼前的是冰雪雕塑的偶像。众人顿时明白了,这仍然是奎木狼!

玄奘虽然与吕晟数年未见,却知道眼前之人绝非吕晟,吕晟是那种风华雍容、崖岸高洁之人,哪怕视天下如棋盘,百世为画卷,也永远都是谦恭有礼。可眼前之人在气质上便是另外一人,阴冷,诡谲,对表情和眼神的控制显然就不是同一人,仿佛同一副躯壳里塞进了不同的灵魂。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伤感地望着他。

奎木狼并不说话,折了一片红柳叶卷成哨子一吹,一股尖锐的哨音响起,对岸的芦苇丛忽然翻倒了一大片,一张巨大的木筏缓缓从芦苇荡的水中抬升起来。四名胡人奋力划着木筏到了北岸,一起在沙滩上跪拜:“尊神,您回来了!”

奎木狼骑着马匹径直上了木筏,胡人请玄奘三人下马,登上木筏,又把他们的马匹牵到木筏上,划到对岸。

跨过滩涂上的芦苇和红柳,眼前便是汉长城,顺着疏勒河绵延到无穷的天外。长城上是一座接一座的烽台和望楼,虽然年久失修已经破败,甚至有些地方也出现了豁口,只是那磅礴雄伟的气势,仍然让人震慑于当年大汉的赫赫武功。

长城之内,便是熠耀青史上千年的边塞雄关——玉门关!

西汉元狩二年,汉武帝命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兵河西,西入居延海,南下祁连山,围歼匈奴,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逼得浑邪王杀死休屠王,率部投降。汉武帝在其故地设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先后迁徙中原人口六十多万,充实四郡,自此大汉牢牢控制了河西。

为了屏障西北,汉武帝耗费三十年时间修筑长城一千八百里,从兰州永登修到玉门关,又从玉门关修到罗布泊。这便是大汉的西塞长城。

西塞长城的关键节点便是玉门关。

自西汉到魏晋将近五百年间,中原王朝对西域各国无论用兵还是商贸,大都是经行玉门关,鼎盛之时,玉门关屯兵数万,震慑万里西域。汉武帝以《山海经》中“日月所入,丰沮玉门”认为玉门关是大汉西极之地,故命名玉门关。而玉门也是帝王宫苑中玉饰之门,玉门关便是天子国门之意。

直到北朝时,罗布泊逐渐萎缩,楼兰城废弃,从玉门关到鄯善和高昌的大碛路逐渐难行。开通了从瓜州到高昌的莫贺延碛路之后,隋朝将玉门关东迁到了瓜州,新玉门关开始扼守新的丝绸之路,而旧玉门关便彻底废弃,从此只在唐人和后世诗词的余音中回响。

武德九年,奎木狼下凡之后占据旧玉门关,从此玉门关成为一座化外之城。

长城建在河岸的高地上,玄奘等人跟随着奎木狼从豁口进入长城,顿时整个玉门关都出现在眼前。

玉门关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关隘,而是一整座立体的防御体系。它分为长城和关城两部分,长城则是由墙体、敌台、烽火台构成,玉门关的长城主要防备方向是北方的匈奴和如今的突厥,基本是沿着疏勒河南岸延伸,靠着疏勒河和城墙牢牢堵死北方的敌人。而关城则是关隘、城堡、亭、障等建筑,与长城共同构成一套立体防御体系。

玉门关有一座主体的关城堵在碛路中央,北面是长城和疏勒河,南面是荒芜的戈壁滩和沟壑。关城内靠南乃是一座兵城,为兵卒日常驻地,也可居住一些军属和平民。而在关城内靠北,还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障城。障便是屏障之意,驻守士兵,为关城之屏障。四四方方的障城高达三丈,墙体厚达一丈,极为坚固。在汉代,乃是玉门都尉府的治所。

如今玉门关已经破败不堪,到处是残垣断壁,苍凉得如同一把锈蚀千年的宝剑,然而却弥漫着浓烈的生活气息,城垣内搭建着不少房舍,住着一户户的居民,有人驱赶着牛羊马匹到疏勒河边放牧,有人打理粟麦农田,甚至还有连绵的葡萄园,整个一卷遗落在大漠沙碛中的桃源世界,哪里有魔窟狼穴那种阴森恐怖的模样?

奎木狼刚出现在长城豁口,关城内有不少居民神情激动地跑来迎接,从众人的相貌服饰来看,有汉人,有粟特人,有突厥人,有吐谷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有一队全副甲胄的甲士开赴过来,这支军队足有一旅,手持枪矛,腋下佩刀,挂着箭袋,看上去极为精锐。

其中有四名甲士抬着一张巨大的狮子床来到奎木狼马前。这狮子床乃是胡杨木所雕,极为精致,三面铆着栏杆,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和各种繁复的天象。

甲士们在奎木狼马前跪倒在地,狮子床正好与马镫齐平,奎木狼踩着马镫,踏上狮子床,正襟危坐。四名胡人婢女捧着一套赭黄袍服和通天冠,跪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替奎木狼穿戴上。那赭黄袍的两肩绣着日月,后背纹着星辰。

“这是僭越……”

李澶喃喃地说。

鱼藻低声:“什么意思?”

“庶人和流外官可以穿黄,但赭黄乃是皇帝常服专用之色。”

李澶解释道。

奎木狼穿上黄袍,四名甲士高高抬起,在人群中行走。

所有人纷纷跪伏在地,大声呼喊着狼神,一个个神情狂热,虔诚膜拜,看得玄奘惊心不已。而奎木狼却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无数的人跪伏在路边,形成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指向关城中央的一座高台。

高台乃是夯土筑成,高有一丈,方圆两丈,虽然不大,却极为方正,旁边有一道斜坡,砌着台阶。而台下的空地上却散乱地分布着十一个大石块和四个圆坑,坑深两尺,不知做什么用。

甲士们抬着狮子床拾阶而上,将狮子床放置在高台中央。高台两侧已经坐着十几名衣饰华贵的胡人,一个个急忙起身,各自举着礼盒,行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口中高喊:“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上玉璧一双!”

“东突厥欲谷设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天马两匹!”

“铁勒夷男可汗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夜明珠一斛!”

“回纥菩萨俟斤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大马士革宝刀六把!”

“吐谷浑王慕容伏允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黄金一百斤!”

玄奘三人被甲士拦住,不得登上高台,只能在台下和玉门关的百姓们站在一起仰望。听到这些胡人竟然是各地可汗和诸王派遣来朝拜的,玄奘等人也禁不住吃惊。

“师父,”

李澶低声,“为何这么多大国的可汗和国王都来拜见他?”

“因为我家主上是狼神!”

旁边一人低声笑道。

三人转头一看,却见旁边站着一位身体富态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朝着玄奘作揖:“玉门关长史赵富,见过玄奘法师。”

“你认识贫僧?”

玄奘诧异道。

赵富笑道:“并不认识。不过几日前奎神去青墩戍之前交代过在下,要好生招待您。今日您随着奎神一来,我便知道是您了。”

“玉门关有哪门子的长史?”

鱼藻冷笑,“莫不是自封的?”

赵富并不生气,笑呵呵道:“皇帝所谓天子,只不过是自称,奎神却是天上正神下界,谁更高贵也是难说。难道奎神封的长史,便比不得天子封的长史吗?玉门关不但有长史,还有别驾、司马、参军。”

鱼藻一时哑然。

玄奘问道:“敢问赵长史,这玉门关为何这么多百姓?好像胡汉都有。”

“回禀法师,”

赵富恭敬地道,“奎神下界之后,选了玉门关作神隐之地,西域各国的百姓闻而归附,如今已经有二百一十五户,六百七十余口,大都来自大唐和高昌、鄯善、焉耆、吐谷浑、东突厥等地一些逃亡的罪犯、牧奴、失去田地的农户、逃避番役的兵户等,也有一些是吐谷浑和突厥掳掠的汉人,作为服侍奎神的礼物赠送了来。”

李澶问道:“西域的这些可汗和国王为何对你们奎神如此恭敬?”

“法师定然知道。”

赵富笑眯眯地说道。

玄奘点点头:“突厥诸部、铁勒诸部和吐谷浑等国素来崇拜狼神,据说突厥人的先祖便是母狼所生。”

鱼藻吃惊:“母狼所生?生了人类?”

“突厥人的传说便是如此,”

玄奘道,“突厥姓阿史那,当年曾被邻国所灭,有一小儿,仅有十岁,士兵见其幼小,不忍杀之,便斩其足,弃草泽中。有母狼以肉饲之。小儿及长,与狼结合,狼遂有孕。邻国之王闻此儿尚在,便遣使者杀了他。狼逃于高昌国之西北山,藏匿其中,遂生十男。其后各得一姓,其中之一便姓阿史那。”

“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

鱼藻喃喃道。

玄奘看了她一眼:“这是正史所载。《魏书》中还记载了一件事,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都认为她们是神。单于说,吾有此二女,怎可许配与人,将许配与天。单于便在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安置二女于台上,说,请上天来迎之。三年之后,两女的母亲想要把二女接回家中,单于说不可,必须耐心等待。又一年,有一老狼昼夜守在台下嚎叫,它掏穿了台下作为狼穴,长久不离。小女儿说,吾父将我安置于此,欲许配给上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小女儿想嫁给这匹老狼。大女儿大惊,说此是畜生,你这样做是侮父母!小女儿不听,走下高台成为狼妻并且产子,后代滋衍繁生,最后成为一国。其国中之人好引声长歌,那歌声好似狼嗥。”

鱼藻和李澶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对于突厥等西域各族而言,他们都是狼族之后。”

玄奘道,“如今突厥大汗的牙帐之外,还建有狼头纛,以示不忘其本。旗纛上的图案便是金狼头。奎木狼从天上下界,对于这些以狼为祖先的各族来说,当然是神圣之事。”

“法师好生博学。”

赵富赞道。

“师父,您怎么就能无书不读呢?”

李澶问,“不但儒家经史,连那些茅山术、楼观经也读那么多,您追求的不是佛法大道吗?”

玄奘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奎木狼,喃喃道:“我和吕晟当年的想法一样,既然要找那条万世不易的正法,就恨不能六科全中!”

“可是——”

鱼藻仍然一脸发蒙,“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狼产下的后代呢?”

“因为——”

玄奘顿了顿,“我们谁都不知道人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大漠落日西沉,渐渐入夜,四周点上无数的火把和灯烛,忽然响起悠长的号角声,玄奘等人停止说话,一起望去。只见奎木狼仍然端坐在狮子床上,而空地外却整齐走来十五名雄壮巨汉。当前十一人身穿明光铠,头上戴着兜鍪,面罩放下,冷硬的甲板上锻造着狰狞的狼首,正是莫高窟那夜玄奘见过的星将。而后面的四人却是普通常服,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头发就那么披散着,脸上惶恐和兴奋相交织。

十一名星将站在大石块上,默然肃立,而那四个普通人却躺在圆坑里,周围有人往坑里填土将他们埋葬。土坑彻底填平之后坑里似乎发生挣扎,地面不时耸动,众人用铁锹将土拍平整,又推过来石碾子将地面彻底压实。

“要活埋他们吗?”

李澶和鱼藻叫道。

“这是做甚?”

玄奘大吃一惊,就要冲过去,赵富急忙拉住他。

“法师不要慌张,他们不会死的,这是接引星将下凡。”

赵富答道,“奎星总数有十六,主星便是奎神,有十五星将环侍。三年前奎神下界后,便将十五星将接引了下来,灵体附身在凡人身上。十五星将的凡人之躯虽然会死亡,但灵体不灭。数日前在敦煌折了四名星将,奎神今日便要将他们再接引下来,重新附在那四个凡人身上。”

众人顿时张大了嘴,尤其是鱼藻,她数次与这些星将交手,一年前甚至还斩杀过一个,没想到这些星将居然还能屡屡复活!

“如今敦煌城对我玉门关敌意日重,说不得就会大举进犯,只要十五星将在,便是三五百人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

赵富信心满满地道。

这话鱼藻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星将武技颇为粗糙,对上真正的高手如王君可那种的,三两人齐上也拿不下他,可是凭着星将不惧刀枪箭矢的身躯和一身神力,一旦对上普通的士卒,当真是挡者披靡。十五人集结冲阵,三五百人也只能靠堆人头才能耗死他们。

高台上点燃了熊熊的火炬,映照着奎木狼的面孔。奎木狼抬头望天,苍黑色的夜空星辰璀璨,有如银钉一般一颗一颗地嵌在苍穹,无穷无尽,恒河沙数。

天上有星空辉煌,地上有点点火光。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仰望星空,内心中油然而生出敬畏与膜拜。面对亘古永恒的长夜星辰,所有人都会战栗,天上到底是何许世界?为何天人能够亘古永存,而自己的一生却如此渺小与短促?

奎木狼慢慢起身,转头望向西天的方向,第一次露出复杂难言的表情,他似乎在默念着天上的岁月,他身为奎宿,镇守着西方白虎第一宿,围绕着紫微旋转。千万劫永恒如斯,他可是寂寞了吗?哪怕是钉在天上,那也只是一颗钉子。

“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

这一日,奎木狼第一次开口,嗓音宏大苍凉,带着古老的叹息,“我在天上时,曾经无数次遥望宇宙洪荒,上彻三十六重天,下彻人间界,都是一般的寂寞荒凉。我镇守在紫微的西边,我的东边有一颗星叫军南门,从那里经过,再经过附路,就进入阁道。王良驾着车从阁道边经过,他每甩一鞭,就会闪耀起一颗璀璨的星光,长久不熄。我曾经走在阁道上,从那里遥望,经常会看到满天的星辰死亡,坠落进漆黑的深海。从你们人间看来,它们的死亡就像开了满天的花,下了满天的雨。我走到阁道的尽头,就到了紫微垣的北天门。那里是漫天星斗围绕旋转的核心之地,天帝所居。天帝在那里建造了天上城垣,左垣有八颗星,右垣有七颗星,它们像两条臂膀,将天庭牢牢地守护在中央。我曾经试着朝里面望了一眼,里面空虚茫茫,什么都没有,只有帝星和后星冰冷相对,闪耀着寂寞的光。”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知不觉跪在了地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天地幽秘,大道无声,只有火炬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

“所以我反向而行,我经过了娄宿,这条老狗只有三颗主星,勤勤恳恳为天帝放牧,以供祭祀。我曾经问他,要不要随我一起到星海深处,他却不敢。于是我继续走,走过外屏七星。他们是我的属下,不敢拦我。我走过太阳运行的路线,又走过月亮运行的路线,我看见太阴星主永恒地守护着他那炉不死药,我看见羲和挥舞鞭子,驱赶着太阳远去。在你们人间,这又是一次日落。我走过天仓,那里囤积着天上之黍,每一颗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闪耀着光泽。我绕过天仓,来到土司空。你们抬头看,此时便能看到它。”

众人抬着头,在紫微西边遥远的地方,有一颗灿烂而孤独的星辰。

“土司空管理着广袤的天上良田,每年收获黍米,归粮入仓。我行走在收割后的田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回头望时,已是另一个世界。我走到天之尽头。”

奎木狼大声吼道,“而天之尽头,便是人间!”

奎木狼手臂一抖,手上多了个黄色的符箓,符箓无风自燃,他喝道:奎星造作得祯祥,家下荣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阴卒死,当年定主两三丧。

看看军令刑伤到,重重官司主瘟皇。开门放水招灾祸,三年两次损儿郎。

三魂七魄尽成空,乃是天地大刑场。

儿郎们,下界追随于我!就让我等将这天、这地掀他个天翻地覆,鬼神俱服!

符箓上一道白光冲起,众人抬头,仿佛看见那遥远到无穷远的星空一震一颤一闪,似乎有数道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随后空地上轰然一响。那四座土坑仿佛被什么击中,整个爆开。

众人哗然后退,就见坑里黄土翻滚,咔咔咔咔各自伸出一条手臂,那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肌肉贲张。然后四条巨大的人影从土坑里缓缓站起,泥土扑簌簌地从他们身上落下。

那十几名胡人使者瞪大眼睛看着,先前埋葬的四人从黄土坑中站起身,身上虽然都是砂土,却仍然能看清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整个身躯变得膨胀了一圈,身上肌肉隆起,筋骨凝实,仿佛一尊来自于洪荒宇宙的巨人!

四个人还有些呆滞,扭动着脖颈四处观望着,脖颈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奎三,奎十,奎五,奎十二!”

一名星将喝道,“还不来拜见星主!”

四个人这才看见了奎木狼,神情中阵阵激动,迈着僵直的步伐来到高台下,鞠躬抱拳,口中“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奎木狼淡淡地道:“来了就好。你们刚附体于凡人身上,尚未能适应,过几天就好了。等能讲话时,给大伙聊聊天上事。三年了,或许有人会思念那个地方。”

四人连连点头,周围战鼓与号角齐鸣,众人目睹了这场神迹,亢奋至极。赵富立刻命人搬出酒来,给在场之人赐酒。

玉门关内欢歌四起,所有人都开始纵情狂饮。

玄奘低声问赵富:“这四个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赵富道:“是归附玉门关的各族百姓自愿献身。”

“他们让星将附体,岂非就是死了吗?他们的家人会很悲伤吧?”

玄奘问。

赵富奇怪地望着他:“能让星将附体,作为凡人那是何等荣耀?他们的家人怎么会悲伤呢?法师请看,在那边篝火中跳舞的,便是其中一人的妻子和儿子。这玉门关中有一多半的人,都是为了追随神明而来,是奎神的狂热信徒!”

玄奘看着围绕篝火跳舞欢唱的人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敦煌城,忠武坊。

此时已经是戌时三刻,早已经宵禁,坊外的街上悄寂无声。

令狐瞻陪着窕娘来到忠武坊,坊门已经紧闭。不过令狐瞻乃是西关镇将,负责整个敦煌城的紧急之事,他自然有随时在街上行走的权力。见是令狐瞻,看守坊门的武候急忙打开坊门,迎他们进去。

令狐瞻把窕娘送到张府的后门,却听管家说起,张敝居然还没有回府。窕娘询问,才知道是去了翟氏府上。管家也是满怀郁愤,这几日张敝四处奔走,希望其他士族援手,共同对抗王君可,但效果却并不大好。前日去了令狐府,居然吃了闭门羹,令狐德茂借故不在,见也没见。

令狐瞻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窕娘二话不说,兜转马头,直奔儒风坊。

令狐瞻急忙策马追了过去,两人在夜晚无人的甘泉大街上疾驰。

“窕娘,”

令狐瞻急道,“你一介女子,去翟府又有什么用?”

“总不能让我父亲平白受辱!”

窕娘冷冷地道,“我要亲眼看看,这些士族到底是如何羞辱我张氏的!”

令狐瞻无奈,自己若走了,只怕片刻之间就有街使赶来将她拿下,连儒风坊的坊门她都进不去,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陪窕娘来到儒风坊翟府。

到了翟府正门街道的拐角,令狐瞻勒住了窕娘的马缰绳,哀求道:“窕娘,这翟府……我确实不能就这么陪你闯进去啊!”

窕娘悲伤地望着他:“我倒忘了,你是翟氏的女婿。”

令狐瞻尴尬无比:“窕娘,你想想,若是我二人这么闯进翟府,不管张氏、令狐氏还是翟氏的清誉都要受损。”

“你便是这般畏避我如蛇蝎吗?”

窕娘问。

“我并非是畏避你。”

令狐瞻道,“窕娘,你待我之心我并非不知,但你也知道,不杀奎木狼,我令狐瞻总是无法洗脱当年的耻辱,如何有颜面谈及婚嫁之事?”

“那等到杀死奎木狼呢?”

窕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愿意娶我吗?”

“我——”

令狐瞻神情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窕娘凄然一笑,也不说话,兜转马头就要走。便在这时,只见翟府的大门开启,七八名仆役打着灯笼走出来,翟昌亲自送张敝出了府门。令狐瞻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窕娘的胳膊。窕娘身子一颤,并没有挣扎。

“莫送了。”

张敝意兴阑珊地道。

“张公,”

翟昌叹了口气,拱手道,“并非我翟氏不愿出手帮你,你也知道,我翟氏在边关商队贸易中也有巨大的利益,王君可此举实在是天怒人怨。可是有一点,那王君可已经彻底疯狂了,把这种隐晦之事摆在台面上,便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撕破脸了。他是流官,做几年就调任到别处,可我敦煌士族却世世代代扎根在瓜沙二州,此事一旦朝野皆知,我敦煌士族将来如何立足?”

“若是集合我八大士族之力,区区一个王君可他有胆量掀起这场风波?他便是想撕破脸,又有什么能力?”

张敝愤懑地道,“正是某些士族抽身事外,作壁上观,才让王君可如此肆无忌惮!”

“张公,你这人啊,就是性子太过执拗了。”

翟昌苦笑,“原本是一桩极小之事,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那般拒了他,却让其他士族与你一起承受后果,各家有所不满也是正常的。”

“让一个马贩子欺辱上门,我堂堂士族输女投诚,这才是其他士族想看到的?”

张敝大声道。

翟昌叹了口气:“张公,州狱之中有我翟氏的狱吏,偷偷报了给我。如今那几名胡人商队的主事、高昌商队的主事正在被严刑拷掠,他们撑不了多久的。王君可如今还没有彻底疯狂,张市令和张氏商队的主事只是讯问,并未拷掠。但高昌主事和胡人主事的口供如果出来,这场大案就翻不了了。张公请尽快决断!”

张敝铁青着脸拱手,起身上马,带着仆役转身离去。

翟昌摇头叹息,返回宅中。

张敝带着仆役转过街角,刚走几步,顿时愕然,只见自家女儿窕娘和令狐瞻站在他面前。窕娘泪眼盈盈,正呜咽哭泣。

“窕娘!令狐……九郎……”

张敝意外无比,“你们怎么在这里?”

“父亲!”

窕娘翻身下马,跑到张敝的马前,抱着父亲的一条腿失声痛哭。

令狐瞻尴尬地道:“回禀张公,窕娘担忧你,想来找你,却因为宵禁而无法出行,小侄……小侄只好陪她来一趟。”

张敝脸色变换,最终叹了口气:“你刚从青墩戍回来?那边事了了?”

“大事已定。”

令狐瞻道。

“九郎,你是个好后生。我和你父亲之间虽然有些龃龉,却与你无关。”

张敝道,“事实上,如今你父亲不肯援手,也正是青墩戍那边大事已定,敦煌士族指望着王君可出手对付奎木狼,才不愿得罪他。”

“小侄知道。”

令狐瞻苦涩,“不能以一己之力斩杀此妖,小侄实在抱愧。”

张敝摇摇头,下马搀扶着女儿,神色感慨:“窕娘,方才的话你定然是听到了,不要有什么忧虑。我张氏立足敦煌七百年,朝代更迭,风风雨雨,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也不会让你嫁入贩夫走卒之家,去承受那无尽的苦楚。”

“父亲,”

窕娘抹抹眼泪,瞥了一眼令狐瞻,决然道,“女儿愿意嫁到王家!”

“张氏必将屈服!”

王君可淡淡地道。

长乐寺,临江王李琰的书房中,李琰与王君可正对坐晤谈。室内掌着灯烛,通明透亮。

李琰忧心忡忡:“日间张敝虽然找过本王,可是本王与他素无深交,犯不上为他说话,本王担忧的却是你。君可,你这般得罪敦煌士族,一旦引起反弹,可不是小事。那些士族在朝中势力深厚,万一告到陛下那里,恐怕不好收拾。”

“他们敢告到陛下那里吗?”

王君可笑呵呵道。

李琰想了想,哑然失笑:“还当真不敢。不得不说,你这一招拿捏的时机真是妙到毫巅,打在了他们的痛处。林四马青墩戍走私案发,你以查禁走私为由展开彻查,这谁都说不出什么。不过……为了一桩亲事,当真值得吗?”

“为了一桩亲事并不值得,可是为了我王氏的尊严,那便值得。”

王君可道,“大王,我遣人上门提亲,那张敝拒就拒了,婚事嘛,是求而不是逼,一家女百家求,这都没什么,可他居然要许给我庶女!”

“什么?”

这事李琰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变了脸色,勃然怒道,“张敝这老匹夫,当真辱人太甚!”

也由不得李琰不怒,李琰如今与王君可结了亲家,那便是荣辱与共之事。自己世子娶了王君可的女儿,若王君可的儿子娶个庶女,自家颜面也是大大无光。

“君可,你打算怎么做?”

李琰沉声道,“本王在背后鼎力支持!”

“多谢大王。”

王君可道,“不过目前还不需要大王出手,我手中最锋锐的武器是唐律,便按照唐律一步步来,谁也挑不出毛病,慢慢收紧张氏脖子上的绞索,看他疼不疼。”

“其他士族那边呢?”

李琰道,“他们一直催促着你出兵玉门关,你出兵吗?”

“当然要出兵,”

王君可笑道,“却不用着急,反正朝廷下令调动府兵的勘合还没到。”

“正想问你,”

李琰低声道,“西沙州的镇戍兵能够动用的有一千五百到一千七百人,奎木狼麾下据说只有三百。虽然有玉门关,不过那关隘残破,凭你用兵的本事,击破玉门关也不算难事,为何非要等勘合来调动府兵?”

王君可笑眯眯道:“大王可知道我的文书里请求征调的府兵是多少人吗?”

李琰想了想:“你报上去的公文……五千人!”

李琰脸色有些难看,“你请求征调五千府兵!这完全是杀鸡用牛刀!”

“也不算,大王请看,我在公文中的账是这么算的,”

王君可用手指蘸着葡萄酒汁,在食床上写画,“首先我沿着驿道进攻玉门关的主力需要一千五百人,其次,为了防备奎木狼逃进魔鬼城,需要一千五百人穿过沙碛,断掉他的后路。然后需要两千人开赴青墩戍,堵住青墩峡口,以防备突厥人可能性的援兵,一千人开赴阳关,防备吐谷浑人可能性的援兵,最后五百人坐镇州城。大王请看,五千府兵和一千五百镇兵便是这样用的。”

“这……”

李琰喃喃道,“突厥和吐谷浑果真会支援奎木狼?”

“对这些以狼为先祖的各族来说,很难估测,不过我这个理由是能说服陛下的。”

王君可笑道,“而且陛下正准备对东突厥用兵,他也要防备东突厥从敦煌破局。”

“可是你为何要征调这么多的府兵?难道果真要帮士族们彻底剿灭奎木狼?”

李琰不解。

“我王君可剿灭奎木狼乃是为国而谋,却不是为士族而谋。”

王君可肃然道,“我征调府兵,为的是大王您!”

“什么?”

李琰愕然,“为我?我要府兵作甚?”

王君可目光幽深地望着他,灯光照耀,他眼神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大王需要府兵来造反!”

现代玉门关遗址小方盘城,是玉门都尉府的治所。其他建筑皆已损毁无存。





第十一章 西出玉门有故人


玉门关内,漫天星斗的照耀下,众人正在彻夜狂欢。精通乐舞的胡人弹奏着各种乐器,众人载歌载舞,喧嚣长饮。玄奘三人沉默地站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

高台上,那群胡人使者早就下去玩乐,只有奎木狼孤独地端坐在狮子床上,似乎看着这喧闹的人间,又似乎看着远处的诸天星斗。奎木狼挥了挥手,有人吹动了号角,苍凉的号角顿时压下了所有的喧闹,人群渐渐寂静下来,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玄奘法师,为何不喝些酒?”

奎木狼问。

“贫僧是僧人,不饮酒。”

玄奘答道。

“甚是可惜,你来玉门关本尊却连一口酒水都未能招待。”

奎木狼道,“诸事已了,法师可以安心地去了。等本尊炼化出天衣,自然会跟掌管轮回的泰山府君说一说,让你重新转世为人,再度修行。”

鱼藻“铮”的一声拔出横刀:“吕……吕郎,我决不允许你杀死法师!”

奎木狼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何谓杀害?只不过耽误他二十年修行罢了。你们凡人生命太过短促,区区六七十年,不过是天上六七十日的光景。在你们看来所谓杀害,是因为人死之后便是永别,可是对于天人而言,你今生后世不管变了何种模样,那道灵体我仍然能看见,何来杀害之说?”

鱼藻愣愣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分辩。

“玄奘法师,大道修行岂是一世之功,或许十世百世也未能成功。我掐断你今世修行,只不过耽误你二十年而已。”

奎木狼道,“今夜你便去吧,下世再来。”

奎木狼命人在一块青石周围架起火堆,都是胡杨和红柳等硬木,然后就要将玄奘绑在青石上。李澶抽出横刀,鱼藻拉起硬弓,挡在玄奘身前。十五星将面无表情地围拢过来,人手一把巨大的陌刀,双方一触即发。

奎木狼站在高台上,轻轻地喷了口气,夜空中一丝冷幽幽的火色丝线一闪而至,鱼藻手中的硬弓当即剧烈燃烧。鱼藻惊叫着在地上摔打,却扑不灭那火焰,只瞬间,一把硬弓便烧成了粉末。

“这便是三昧真火,无物不焚,玄奘法师绝不会有痛苦。”

奎木狼淡淡地道,“你们保护不了他的,我只消把真火射在他身上,他瞬间就烧成灰烬,你们根本挡不住。”

鱼藻和李澶对视一眼,都有些绝望。

鱼藻大喊:“吕郎,你不可以杀法师,他是你的好友啊!你忘了当年你们在长安的友谊吗?”

奎木狼哂笑:“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吕晟已死,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他的躯壳。方才星将降世你也看见了,你觉得还有可能唤回原来的人吗?”

鱼藻浑身颤抖:“那就是说……是你杀了吕郎?”

“杀……本尊不太能理解……”

奎木狼摇头道。

“我杀了你——”

鱼藻疯狂地大叫,冲向高台,却被星将们挡住,不得寸进。

“十二娘!”

玄奘急忙喝止了鱼藻,走过去低声道,“不要莽撞,忘了贫僧说过的话吗?吕晟未必活着,可也未必死了。我们来不就是为了探究真相吗?你们两个且少安毋躁,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冲动。”

“可是师父,您要被烧死了呀!”

李澶急道。

“若是贫僧真被烧死,吕晟自然是死了。若是我没有被烧死,吕晟便还活着,贫僧只能赌一把了。”

玄奘道。

“法师,您能否说清楚?我不太懂。”

鱼藻一脸迷茫。

“听不懂就在一旁看着。”

玄奘说完,径直走上大青石,“来吧,把贫僧捆绑好,结实些。”

两名星将过去,用铁链将玄奘锁在青石旁的木柱上。鱼藻要过去,被李澶拉住,拼命摇头,两人只好眼睁睁看着玄奘四周被堆放起木柴。

高台上,奎木狼一伸手指,指尖冒出一团极淡的幽蓝色火焰,一甩,几乎是无形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细丝,射向玄奘。这次细丝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众人甚至能够看到火焰在空中运行的轨迹,火焰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烧灼成虚空,发出颤抖。玄奘睁大眼睛看着,两眼充满了求知的欲望,有时皱眉思考,有时又露出了然的微笑。旁边的李澶看得摇头不已。

细丝慢慢接近玄奘,就在这时,从障城内突然奔出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她提着长裙急匆匆地奔跑出来,满脸惊惶。玉门关众人见到,纷纷鞠躬施礼,甚至有人跪倒在地。

“奎郎,不可!”

那女子奔跑到玄奘身前,张开双臂挡在火线之前。

奎木狼大吃一惊,从狮子床上霍然起身,纵身飞跃下去,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那残影中似乎有人狼变幻,仿佛霹雳闪电般就到了那女子面前,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将火线抓在掌中。手掌中顿时呲呲作响,发出一股烧焦的皮肉味道,随即火线就熄灭了。

“你……娘子,你出来作甚?”

奎木狼恼怒,“方才实在太凶险了!”

无论玄奘还是鱼藻、李澶都愕然张大了嘴巴。娘子?奎木狼居然还有娘子?

那女子要去攥奎木狼的手掌,奎木狼却触电般躲开。那女子黯然片刻,温柔地道:“下次不会了,疼吗?”

“不疼。”

奎木狼被那女子这么柔柔地安抚,顿时消了气,“不过下次绝不要再做这等危险之事,三昧真火有时便是我也控制不住。”

“好的。”

那女子柔和地点头,“奎郎,我是想请你不要杀这个僧人,但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你详说,这才情急之下不顾安危。下次我会注意的。”

“不要杀他?为何?”

奎木狼的眉毛拧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信佛的。方才在府内将养,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忽然出现个金甲神人。”

那女子道。

奎木狼诧异:“金甲神?哪个金甲神敢闯我的门户,入你梦中?他跟你说了什么?”

那女子道:“奎郎且不要着恼,那金甲神也并无恶意,他说我起塔造像,功德颇多,可是我家郎君如今却要杀僧,犯那五逆罪。若犯此罪,我们夫妻日后定会遭逢大劫,不得圆满。我便惊醒,急匆匆赶来,却发现你果然要处死僧人。”

奎木狼两眼凶光四射,朝着天空细细察看,冷笑道:“天上哪个毛神,居然长了本事,敢管我的家事!待我日后查出来,定然饶不得他!娘子莫怕,这僧人杀便杀了,所谓大劫……我倒要看看天上哪个神灵敢让我应劫!”

“话是这么说,可是夫君你是天神,而我只是凡人,这不祥之灾不敢应在你身,或许便会应在我身。”

那女子叹息道,“而且我是信佛的,眼见你杀死僧人而无动于衷,只怕也承受不起负罪之心。”

奎木狼踟蹰片刻:“可是若不杀他,炼不出天衣,你的身体始终不会——”

“哪怕炼出天衣,解开我身上的诅咒,可是我的心却被诅咒了,而且永世无法抹掉。”

那女子神态温柔,言词间却寸步不让。

奎木狼烦躁地看看这女子,又看看玄奘:“夜间风大,你还是先回去吧。来人,把玄奘也带进我的洞府。”

星将们过去挑开木柴,将玄奘解开。

奎木狼陪着那女子返回障城,两名星将推搡着玄奘也跟了过去。

“师父,我们怎么办?”

李澶喊。

“等着。”

玄奘头也不回。

“你……你说什么?”

敦煌长乐寺中,李琰惊得一跳而起,险些从绳床上跌下来。烛光映照着李琰的脸庞,他满脸惊骇地瞪着王君可:“本王……本王何时要造反?你……你这是污蔑!”

王君可却极为从容,淡淡一笑:“大王眼下自然没有要造反。”

“眼下没有造反?”

李琰怒不可遏,“你是说本王日后要造反吗?”

“大王,陛下已经命通事舍人崔敦礼携了诏命来瓜州,要召你入朝,如今崔敦礼已经过了凉州了。”

王君可道。

李琰顿时怔住了,身上不知为何冒出一股寒意。

崔敦礼此人李琰自然是知道的,是博陵崔氏的直系,身居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掌管四方馆,专门负责四夷事务,负责诏命、宣劳、出使。

“你怎么知道陛下派崔敦礼来召我入朝?”

李琰喃喃地道。

王君可笑道:“在您提亲之前,我已经有意为犬子求娶张氏之女,因此家书往来颇为频繁。我要求每次寄来的家书中都要写一写朝廷大事,尤其是与河西有关之事。我昔日袍泽如今在兵部的颇多,因此就托了驾部司,用了朝廷的驿递。”

朝廷驿递其实是严禁替私人传递书信,不过西沙州距离长安三千里之遥,外任流官与家人数年难得一见,通信也极为不便,因此对王君可这种一方刺史,朝廷也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陛下召我入朝也是寻常之事,毕竟本王在瓜州已经三年了。”

李琰道。

“要说崔敦礼来宣召您,的确是正常,可也不正常,”

王君可道,“通事舍人负责承旨宣劳之事,让崔敦礼来传旨是陛下对您的看重。可不正常的是,崔敦礼负责四方馆,有安抚四夷之职,瓜州可不是四夷,陛下派他来到底有何深意呢?”

“你觉得陛下有何深意?”

李琰冷冷地问道。

“无他,既然是安抚四夷,自然是怕四夷乱了,”

王君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为何陛下怕四夷乱了呢?”

“或许……或许……”

李琰六神无主,“或许是陛下正筹划进攻东突厥,让崔敦礼来瓜州走访一番吧。”

“那我便再说一条消息,”

王君可盯着李琰,一字一句道,“崔敦礼离开凉州后,李大亮立刻调集五千军队赶往甘州!”

李琰皱眉:“甘州是凉州都督府的治下,李大亮派兵到甘州,关我——”

李琰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李琰浑身颤抖,最后那句话竟然不敢说出口!

“没错!”

王君可沉声道,“当日在州城驿时我便跟您说过甘州刺史张弼和李大亮的隐秘关系,他二人当年在瓦岗寨上乃是生死之交!陛下让李大亮坐镇凉州后,把他最信重的张弼安排到甘州,目标是针对谁,乃是不言而喻之事。等崔敦礼到了瓜州宣召之后,如果事情顺遂当然皆大欢喜,若是事有不顺,张弼的甘州军立刻便能直扑肃州。而肃州刺史牛进达也是瓦岗旧将,与张弼有旧,如果牛进达投了张弼,两家合兵,一万五千大军顷刻间就能抵达瓜州城下!”

“我……我……”

李琰手足冰凉,惊惧交加,“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从未有过背叛陛下的念头,苍天可鉴啊!”

“大王或许的确未有过背叛陛下的念头,但陛下可不愿把整个河西的安危放在你的一念之间。”

王君可冷冷地道,“大王您和裴寂交好,两个月前裴寂已经被抄家流放,进攻东突厥之前,自然要先拿下您,使得河西安定。万一您不愿像长乐王李幼良那样束手待毙,非要放手一搏,陛下在北面以倾国之兵攻打东突厥,你这里一动,岂不是整个河西都要糜烂吗?”

李琰如遭雷殛,脸上似哭似笑,瘫坐在绳床上,王君可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他,李琰木然地接过来,手臂颤抖,却送不到嘴边。

“陛下……召我回朝……会如何处置我?”

李琰喃喃地道,似乎是自问。

“可以参考长乐王旧事。”

王君可道,“当年有人告发长乐郡王、凉州都督李幼良暗中养士,交结境外,可能谋反。陛下命宇文士及接任凉州都督,审理此案。当时李幼良想赶到长安自辩,却没来得及,宇文士及已经赶到凉州。于是李幼良企图北奔突厥,却被宇文士及给拦截下来。陛下遣侍御史孙伏伽鞫视之后,随即赐死。”

李琰额头汗如雨下,怔怔地发呆。

“这一案有个疑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李幼良当初既然打算去长安自辩,为何宇文士及一到,便企图逃奔突厥?如今想来,恐怕是他已经明白宇文士及是带着杀意而来!”

王君可冷笑道,“所谓暗中养士,交结境外,这个罪名放在哪个边将身上都可以找到证据。如果陛下想要您活命,您乖乖跟着崔敦礼回长安,或许能削为庶人,保全性命。如果陛下想要您死,您往瓜州城北门出去,离开十几里也算是北奔突厥。所以,陛下会如何处置您,下官着实难以揣测。不过陛下既然将五千大军调到了甘州,对您的重视只怕远超李幼良。”

李琰颤抖着手,终于将杯中酒喝到了嘴里,甘美的葡萄酒此时苦涩难咽:“我知道陛下会拿下我,却不想会如此之快。我曾经翻来覆去想过,这一天来到之时,我该如何选择,事到临头,却发现根本无法选择。”

“怎么会无法选择?”

王君可问。

“如何能有选择?”

李琰惨笑道,“贞观元年我来瓜州上任,陛下便派了李大亮到凉州,派了你来西沙州,就像你当日说的,瓦岗旧将已经将我团团包围,明显布局已久,只待何时拿下了。我如何有选择?我能选择的,就是坐在家中,等待使者上门,一根白绫赐死,或是一根铁链锁拿。”

“下官今夜来见大王,便是要给大王多一种选择。”

王君可盯着李琰,慢慢道。

李琰愣怔片刻:“你如何给本王选择?”

“谋反!”

王君可轻轻地道。

声音很轻,可听在李琰耳朵里,无异于霹雳惊雷,震得他寒毛直竖,脸上变色。

“大胆!”

李琰气急败坏,摔掉酒杯,冲到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利剑,抵住了王君可的喉头,“你竟然心存此念,着实该杀!”

王君可仰起脸,迎着剑锋慢慢起身。李琰惊惧地后退。

“下官今夜来到长乐寺,而不是请大王去刺史府,便是要让大王自己来抉择。”

王君可道,“大王可以拿了我交给陛下,或许能逃得一命。”

“你以为我不敢拿你?”

李琰咬牙切齿道。

“大王要拿我,我束手就擒。大王当场斩了我也可以,只需宝剑轻轻一递,便能插进我的喉咙。”

王君可淡淡地道,“我之所以不顾生死来说这番话,是因为你我两家乃是姻亲。鱼藻和世子的婚事已经纳完征,钱帛聘礼送到了我府上,只差请期、亲迎,你我两家已经是事实上的姻亲之家。”

李琰愣了,颓然收回宝剑:“是本王连累了你。可是……”

李琰脸上露出迷茫,“你是早知本王处境的,为何愿意与我结亲?”

王君可苦涩:“事已至此,下官也不避讳大王,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立下王氏阀阅,跻身士族。与大王结亲,当然是我王氏之幸。当时也有一些私心,觉得陛下即使要拿下您,也会以比较温和的手腕,您之所以不被陛下所容,只是您自己与建成交好而已,哪怕废掉您,王爵也会交给世子继承。”

李琰苦笑:“你这样想,本王当日其实也猜得到。能如此,已经是本王邀天之幸了。”

“是啊!”

王君可叹气,“下官也没想到陛下防备您竟然如此之深,竟然调动凉州军压境。这样一来,您本人能为庶民已经是万幸,临江郡王怕是要削封了。唉,与罪民结亲,我王君可今生的仕途算是到头了。”

李琰默默点头,诚恳地道:“君可,你知道本王是极欣赏你的,你是大唐悍将,从瓦岗寨厮杀到一州刺史着实不易,不能因为本王失去了沙场立功的机会。你退掉这门亲事吧!退婚书里甚至可以指斥本王一番,这样也能让陛下看到你的忠心。”

王君可神情感动,拱手道:“多谢大王。可是……已经晚啦!如今不但瓜沙肃三州,便是长安也知道了你我结亲之事。若是在您临难之时我退掉婚事,这满朝的清议如何看我?我王君可素来风评不好,大家都说我用兵作战为人诡诈,可那是行军打仗,为了求胜不择手段。但做人,我从未毁诺。既然命运如此,我便陪着大王一起扛吧。”

李琰闭上双眼,努力抑制眼中的泪水:“君可,你既然以此待我,我岂能不报之?本王自问这一身还是值些分量的,与其交给那崔敦礼,不如交给你来立功。你把我拿下交给崔敦礼,就说觉察到我的反迹,大义灭亲,朝廷必会重赏。你也能早早脱离这西域黄沙之苦,回到长安了。”

王君可顿时怔住了,呆呆地看了李琰好半晌,眼眶一红,长揖到地:“大王仁厚之心,让君可实在……实在无地自容!”

“本王是说真的。”

李琰认真地道,“这西沙州是你的地盘,本王就不走了,在这里等崔敦礼。等他到了城外,你派人来拿我便是。”

“大王厚义,君可实在是……”

王君可有些失神,似乎在犹豫,片刻之后却决然摇头,“这种事恕我做不出来!大王,今夜我来劝您谋反,并不是要试探您。事实上,之前数日我已经替大王做了谋划,大王不如听我详细解说一番再做决断。”

李琰黯然:“好,你说。”

“大王也知道,陛下听了代州都督张公谨的奏疏,一直在筹谋对东突厥发动灭国之战,若是我所料不错,再过一个月,入秋之时便是最好的出兵时期。”

王君可目光炯炯,“攻灭东突厥乃是一场国战,规模庞大。下官仔细推演过,这一战起码要兵分三路,一路是从定襄方向,主攻云中;一路是从代州出兵,攻略东突厥腹地,而另一路极可能从灵州出兵,截断东突厥向西转移。凉州乃是灵州的西侧门户,一旦灵州出兵,则凉州必定得囤积重兵,捍卫西路军的侧翼。”

一谈起兵事,王君可侃侃而谈,伸手在空中虚划着,仿佛眼前便是一幅天下舆图,正值金戈铁马,沙场争雄。李琰对兵事当然也不陌生,两眼微闭,眼前便出现了王君可勾画的进兵路线,甚至军力规模、统军将领,大体都心中有数。

“若是您在此时起兵,我们且来看一下手中的兵力。”

王君可道,“我西沙州能动用的镇戍兵有一千五百人,等兵部勘合一到,我便能征召五千府兵,这就是六千五百人——”

李琰吃惊:“君可,你……征召府兵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剿灭奎木狼,而是助我造反?”

“当然。”

王君可笑道,“奎木狼乃是士族的敌人,关我何事?再说了,他只有区区三百骑,我当真要破他,一千镇戍兵足矣。我在给陛下的奏疏中说要防备东突厥和吐谷浑,只是说服陛下的理由罢了,真正目的,是在为大王谋划!”

李琰苦笑不已,更为王君可的决断和谋划心惊不已。自己还没看清危机的时候,他便预言到了自己今日的窘迫情势,自己还没想好是坐以待毙还是赴京自辩的时候,他就断定自己只能谋反,甚至已经在筹备兵力。这等眼界,这等决断,这等谋划,当真让人思之悚然。

也许,非常时刻,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挽救自己的危亡吧!李琰暗暗地想道。

王君可继续说着:“瓜州能动用的镇戍兵有两千五百人,刺史独孤达是您的人,一旦起兵,便伪造兵部勘合征召府兵,加起来也有六千人。如此,我们两家的总兵力便是一万两千五百人。”

“独孤达自然听本王的,可是即便如此,区区一万两千多人也无法割据瓜沙啊!”

李琰苦恼道,“凉州是军事重镇,屯兵足有五万人,我们根本不堪一击。”

“下官既然要为大王谋划,岂能如此粗糙,”

王君可笑道,“大王莫非忘了,肃州牛进达那里还有五千兵马。”

“可是牛进达却不会跟本王造反的。”

李琰苦笑。

王君可摇头:“牛进达当然不肯造反,但他手下的兵马却可以拿来一用。你我两家这两日便订下亲迎之期,请世子来敦煌迎亲,到瓜州成亲。牛进达身为您的下属,无论如何都会来参加喜宴,到时候秘密将他拿下,夺了鱼符,然后我们率领大军接管肃州。”

李琰顿时点头:“只要能拿下牛进达和鱼符,接管肃州当然不是问题。”

“对。这样我们手中便有一万八千大军,我们立刻东击甘州,击溃张弼!”

王君可道,“届时崔敦礼肯定已经被拿下了。为了避免攻打坚城,我们可以用崔敦礼押送您回京,需要派大军保护的名义——”

“等等,等等……”

李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君可,从兵法上而言,你说的自然没有问题。哪怕李大亮给张弼增调了五千人,我们有一万八千人在手,自然可以击破甘州城。可是……可是士卒们为何会跟着本王造反,去攻打甘州?”

“士卒当然不肯跟我们造反啊!”

王君可愕然道,见李琰愣怔地看着他,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只好耐心解释,“想要士卒跟着咱们造反,想都别想。所以咱们起兵之时不可能是以造反的名义,而是奉朝廷之命征召军队,攻打突厥。等整合完瓜沙肃三州的军队,到了甘州城外,对外宣布张弼勾结突厥,进入甘州平叛不就行了。”

“然后呢?”

李琰愣愣地问,他是实在不了解,“拿下甘州,士卒不就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叛贼了吗?”

王君可大笑:“自然是如此。可是一场殊死搏杀,士卒们手上沾了大唐将士的鲜血之后,谁还能回头?拿下甘州之后我只要不执行军纪,这些士卒刚杀过人,就会像开了闸的恶魔一般劫掠甘州,杀人劫财。哼,我三日不封刀,谁的手中会不沾染上平民百姓的血?这样一来,谁还敢心存二意?而且河西几百年独立于中原政权,素来有割据之风——”

“等等,等等……”

李琰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君可,浑身颤抖,“你……你是要屠城?”

玉门关障城如今便是奎木狼的洞府,内中并不大,方圆一亩,北面和西面开有两座城门,城门狭窄,顶上呈三角状,三尺多厚的墙体形成了幽深的甬道。玄奘随着奎木狼和那女子进入障城,南侧贴墙建着一栋房舍,足有两丈多高,形制宏伟,东南角有马道,可以登上房顶,平整厚实的房顶建有女墙垛口,实则是一座小型的战备平台,中间有马道登上城墙。

城内的西北角另有一栋稍微矮小的房舍,乃是伺候那女子的婢女们所居住的。两座房舍中间是一条折角的宽阔通道,连通了两座城门。

玄奘随着奎木狼二人进入这座洞府,顶上高达两丈,内部极为开阔,空间以帐幔和珠帘分隔,正中央砌着一座高台,有台阶七层,每一层都镶嵌着玉石雕成的莲花。高台上是一座巨大的狮子床,雕刻精美,栏杆和床腿上图案繁复,镶嵌着黄金、美玉和明珠,在灯烛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狮子床下,一张雪白的羊毛地毯从高台沿着台阶铺下,直到地面。

地面上摆着十几张芦苇编织的蒲团,玄奘一言不发地在蒲团上趺坐。

奎木狼带着那女子走上高台,台阶两侧站着四名婢女。奎木狼吩咐婢女搀扶着那女子,两名婢女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伸出手去,却又犹豫。奎木狼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婢女们一咬牙,伸手扶住那女子,顿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浑身颤抖,额头出汗。

“不必了。”

那女子甩开婢女,自行在狮子床上坐下。

奎木狼温言道:“如今身子可好些吗?”

“你走这些天又一次心口绞痛,气息不畅,胸中憋闷,”

那女子道,“几次都呼吸不上来。”

奎木狼迟疑片刻,道:“娘子,仍是用我这内丹治疗一番吧!不过你却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就看出我本相来了。”

“不可,奎郎,会伤着你的!”

那女子拒绝。

奎木狼却不答,趺坐在狮子床上,张开口来仰天一喷,顿时光滑闪动,从口中喷出一件宝贝。玄奘仔细看着这内丹,有鸡子大小,一口喷出一尺多远,悬浮在半空,奎木狼一把攥着。

玄奘听说过道家有修炼内丹的秘术,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炼出内丹。道家炼丹分为外丹和内丹,早期道家多以炼制外丹为主,便是以炉鼎烧炼金石,配制药饵,炼制成不死金丹。

以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和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为炼丹术的巅峰大成之作。

内丹相对而言则更加玄异,乃是以人体为炉鼎,精气神为药饵,以周天之火烧炼,逐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合道,最终在体内结成金丹,长生不死,立地飞升。修炼内丹极为玄奥,需要餐霞食气,所谓炼五芽之气,服七耀之光,完全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所以自秦汉以来,道家术士以外丹为主,哪怕到此时,内丹术据说也是少有流传。

不过想想,这奎木狼乃是天上正神下界,有内丹自然不算意外。可是按照道家流传,哪怕是天上正神,想要修炼出这样一枚内丹,也不知要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那实在是天上神仙性命攸关的东西。

玄奘一眼不眨地盯着,只见那奎木狼摄着内丹,缓缓按向那女子的额头,手掌一贴着额头,奎木狼顿时显出痛苦的神色,面色狰狞,竟然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手掌松开才放松下来——内丹竟然整个没进额头之内。

猛然间玄奘霍然起身,吃惊地盯着奎木狼的手掌。他手掌之上竟然布满针尖般的红点,鲜血淋漓!竟然与自己触碰左臂天衣的状况一模一样!

奎木狼强忍着疼痛,手掌又贴向那女子的左耳,他脸上痛苦的神情更甚,竟然发出一声嘶吼,手掌慢慢移开,那颗内丹竟然从左耳内冒了出来。奎木狼又将内丹从右耳送进去,这次却从那女子口中摄了出来。

就这样,内丹在那女子体内体外循环不息,而奎木狼已经是大汗淋漓,似乎只要一触及那女子的肌肤,奎木狼就痛苦万状。这种疼痛玄奘真是切身体会,那种针扎的疼痛深入骨髓,真的非人力所能忍受,可奎木狼硬生生让内丹在那女子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这才一张嘴将内丹吞入口中,大汗淋漓地坐在了狮子床上。

在看那女子,她的精气神竟然好了很多,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奎郎,你没事吧?”

那女子惊慌地问道,手几乎要抚摸上奎木狼的肩膀,却不敢碰触。

“无妨,我损耗过甚,需要休息片刻。”

奎木狼怜爱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闭上双眼,似乎是陷入禅定。

那女子叹了口气,不敢惊动他,莲步款款地走下高台,站在了玄奘面前:“法师!”

“你身上可有半件天衣?”

玄奘问。

那女子黯然点头:“正是。已经穿了三年了。身体不能碰触便罢了,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心口绞痛,呼吸断绝,像是死了一次一般。”

“贫僧为何没有这症状?”

玄奘疑惑道。

“这我便不知了。除了我们都是不可碰触之人,或许天衣的其他效用也因人而异吧。”

那女子道,“我已经听说了,那半件天衣便是在法师的身上。奎郎乃是为了治好我,才去劫夺天衣,把您掳了来。”

玄奘思忖片刻,算是认可了这种解释。

玄奘问道:“请问女施主怎么称呼?”

“法师果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那女子凄凉地望着他。

玄奘心念一转,吃惊道:“翟家小娘子,翟纹!你果真是翟纹?”

“是我……”

翟纹默然叹息,“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叫了。”

玄奘虽然隐隐预感到翟纹仍然活着,却没想到到了玉门关的第一夜便亲眼见到了她。想起吕晟——或者说奎木狼和翟氏、令狐氏的恩怨纠缠,令狐瞻自我囚禁于痛苦羞辱,八大士族和奎木狼的三年厮杀,种种诸事皆是因为眼前这女子一人而起,忍不住苦涩叹息。

“奎郎心神损耗太大,需要休息。”

翟纹道,“法师可愿陪我走走?不用担心你那弟子和那个女孩,赵长史已经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玄奘默默点头,翟纹推门走了出去。玄奘跟着她,两人从西门离开障城,城门口有两名星将值守,见到翟纹只是微微鞠躬,并不阻拦。

两人行走在玉门关内,此时已经是戌时,仍然有不少百姓围坐在篝火边狂欢胜饮,篝火丛丛,有人喝醉了,拍打着羯鼓,奏出一曲古老的歌谣。

翟纹引着玄奘信步而行,一路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篝火和星空,沉默无言。

玄奘忍不住问道:“翟娘子,你被掳走之后,为何会做了奎木狼的娘子?”

翟纹淡淡地道:“我是一介女子,被人掳走能做什么,可会由着我的意吗?”

玄奘无言以对。

“法师从敦煌来,可见过我的父亲和兄长?”

翟纹问道,“他们现在还好吗?”

“令尊甚好,令兄如今做了子亭守捉使,也是安好。”

玄奘迟疑片刻,“只是令狐瞻——”

“令狐瞻?”

翟纹回想片刻,似乎才想起此人是谁,忍不住幽然叹息,“这个名字法师不提,我几乎忘了。才三年,似乎轮回了好几世。那令狐郎君如何了?”

“他仍然在为你复仇,日前和奎木狼血拼了一场,受了些伤。”

玄奘道,“他以为你死了,贫僧临来之时,他嘱托道,一定要寻得你的坟墓,好让你归葬祖坟。”

“令狐郎君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这场婚姻真是害了他。”

翟纹微微有些伤感,“法师离开时请告诉他,我尸骨无存,让他给我立个衣冠冢就行。”

玄奘愕然:“你不愿回去吗?瞧来奎木狼对你甚为宠爱,似乎……”

“我这个样子,如今还能回去吗?”

翟纹苦笑,“我翟氏是敦煌士族,门风礼法严谨,我被掳之后已经委身为他人之妇,羞臊满门,死了还好,如果活着回去,恐怕连我父兄都不敢想象是何等后果。至于奎郎,他虽然对我宠爱,却绝不肯我离开玉门关半步。我每日寂寞的时候,就在这关上关下绕城而走,每一处缺口,每一块沙丘我都熟悉,早已经把它视为自己的家了。除了思念父兄,我的人生并无缺憾。”

“可是,”

玄奘踟蹰,“如此下去,敦煌士族和奎木狼的血腥仇杀仍将永无休止。”

翟纹沉默着走了很久,才答道:“我回去,仇杀就会结束吗?”

玄奘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或者我死了,仇杀就会结束吗?”

翟纹问,“所以我活着,死去,是否回去,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依然如此。”

玄奘苦笑不已,这场仇杀虽然是因翟纹而起,事实上翟纹却是其中最无辜的人。主导这场三年血战的,无非还是众生心中五欲执着而成的贪爱之心,憎恚为性而起的恶业之心,痴愚无明而生的我执之心。

众生在这天地中如同干燥的蛛网,任何一根线条被火苗点燃,便蔓延天下,焚烧众生,无人能逃脱其中。无论有罪,无罪,有关,无关。

这时两人已经走进兵城,两汉之时的兵卒便驻扎在这里,地方颇大,到处都是低矮的房舍。如今早已经荒凉残破,残垣断壁,倒是有不少新修补起的民房,到处堆放着家户的日常用具,如同坊里间的寻常街巷。

两人走过两条街巷,便到了兵城边上靠近城墙的一处荒僻之地,这里耸立着一座坍塌了半截的烽燧,烽燧下是烽卒日常驻守的坞院。

翟纹推开坞院的门,带着玄奘走进院子,院子残破简陋,但干净整洁,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打扫。院子里还养着一群鸡,院子左右两侧曾经是藏军械和粮食的库房,如今一侧改造成庖厨,一侧改造成鸡舍,鸡群已经在鸡舍的架子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声扑翅和骚动,满是生活的气息。

顶头是两间大的房舍。房门居然锁着,翟纹从身上拿出钥匙,打开锁:“法师,请。”

“这是什么地方?”

玄奘问。

“我家。”

翟纹微微笑着。

玄奘顿时愕然,诧异地看着翟纹拿出闷烧许久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房舍里的场景顿时映入眼帘。房间很小,只有两间大,屋顶和墙壁已经残破,用芦苇混合着泥浆修补过。右侧一间布置成厅堂,地上铺着芦苇席,席上有毡毯,中间摆着一副食床,上面还有碗筷和瓦罐。两只老鼠听见人声,吱吱叫着飞快跑进黑暗中。

其他摆设与寻常百姓人家一样,都是日常用具,只是靠墙一侧却有一张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着大约百十卷书卷。书架上还搁着鸡毛掸子,用来掸灰。

厅堂的另一侧似乎是主人的卧房,用屏风隔开。房内虽然不大,却极为温馨,充满居家之气息。

翟纹请玄奘在芦席上坐下,从屋角的坛子里舀出一碗葡萄汁端到了玄奘面前。

“知道法师不饮酒,我也是不饮酒的,这是我自家酿的葡萄汁,法师自从进了玉门关便滴水未沾,且解解渴吧。”

翟纹道。

玄奘致谢,端起葡萄汁喝了一碗:“味道很好。”

翟纹露出欣然之色:“这几年我在玉门关,各种家什都学会了,酿酒、织锦、裁衣、做胡饼面食、种植蔬菜瓜果。”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果然那掌心已经有不少硬茧,“我还会烤羊、烹鱼,只是没有亲手杀过,到底还是怕见血。法师不食荤腥,一会儿我下庖厨给您做些馎饦。我的面片擀得极薄,淋上香油,撒上葱花,味道很香呢。”

“呃……”

玄奘想要客气一下,奈何肚子确实饿了,“那就多谢翟娘子。”

翟纹起身出去准备餐食,玄奘四处望着,看着那屏风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屏风有八折,生绢屏面,上面用工笔绘着一幅宏大的山水景物,仔细一看,画的竟然是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从明德门一直画到玄武门。玄奘并没有进过宫城,但看皇城的街巷衙门与自己所见分毫不差。

这幅画若是在长安绝对是违禁之物,因为朝廷严厉禁止私人绘制城郭和舆图。也不知是何人所绘,玄奘看了看,并没有落款。

屏风上还搭着一截三尺长的绫绢,上面绣着鸳鸯,也不知做什么用。

就在这时,忽然听院子里翟纹笑道:“四郎回来了?玄奘法师正在屋里等着呢。”

玄奘诧异,这么晚还会有谁来?听起来竟像是住在这里一样。

玄奘急忙起身,刚走到门口,顿时就惊呆了。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正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和翟纹并肩站在一起,两人言笑晏晏。赫然便是奎木狼!

“奎木狼——”

玄奘吃惊道。

“法师,”

翟纹笑道,“他不是奎木狼,是吕晟。”

奎木狼——或者说吕晟,神情温和地望着玄奘,轻声道:“法师,多年未见!”





第十二章 长乐寺中论谋反,玉门关里话当年


“大王,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裂地为王呢?只要屠了甘州城,我们手中便拥有了一支誓死效忠的大军!”

敦煌长乐寺中,王君可知道李琰仁厚,正耐着性子说服这位郡王。

“不不不,本王不能做这样的事……”

李琰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一跳而起,“甘州城有数万名无辜百姓啊!”

“既然大王仁慈,那就不必全死,死上七八千也足够了。”

王君可道。

“不不,本王这样做……要下泥犁狱的!”

李琰汗出如浆,脸色惨然,“本王是李唐宗室,不能保护百姓,反而要屠城杀戮,愧对历代皇考!”

“屠城的事李唐宗室又不是没有干过,”

王君可冷冷地道,“武德三年,陛下屠了夏县,死的可不止七八千人!”

李琰顿时默然。武德二年的时候,刘武周攻占晋阳,横扫河东,夏县人吕崇茂占据县城,响应刘武周,当时李世民正屯兵柏壁,和刘武周激战。皇帝李渊亲自部署,派遣李孝基、独孤怀恩、唐俭和刘世让等人进攻夏县,结果李孝基等人全都被吕崇茂和尉迟敬德二人击败并俘虏。

李渊面子跌了一地,舍不得折损如此多的重将,于是封官许愿,招降了吕崇茂,并让他暗中除掉尉迟敬德,结果吕崇茂被尉迟敬德反杀。后来尉迟敬德离开夏县,北上支援刘武周,双方在柏壁大战,最后刘武周战败逃亡。李世民率领大军回师,攻破夏县,大肆屠城。

此事在朝廷里也是一桩悬案。悬案的核心并不是夏县有没有被屠,而是命令究竟是谁下的。李渊还是李世民?武德年间,朝廷里的统一口径是李世民下令屠城,李世民也对此默认,毕竟当时他是主帅。不过到了贞观年间,朝廷里又有一股消息开始流传,说屠城令是太上皇李渊下的。总之,父子俩谁也不肯背这名声。

“还有……洺州决堤之战!”

王君可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

李琰愕然地看着他,看见王君可痛苦狰狞的表情,瞬间也勾起了自己对那场惨烈战事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莫要说了……”

“不,我要说!”

王君可哪怕说起造反之时也是神情从容,可是一提起洺州决堤之战,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流淌,“大王,洺州是我一生的污点,也是您一生的污点,可是数万无辜将士白白葬送,只成全了我们英明伟大的陛下!”

李琰黯然长叹,拍着王君可的肩膀,心有戚戚。

武德五年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定都洺州,朝廷派李世民率兵讨伐,两大军事奇才以洺州为中心展开一系列交手,双方各有胜负。偏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趁着刘黑闼在军前对峙,他的部下李去惑把洺州城献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如获至宝,立刻派王君可率领一千骑兵紧急进驻洺州。

这下子刘黑闼红了眼,数万大军将洺州城团团包围,日夜猛攻。所幸洺州城易守难攻,它四面临水,水宽五十余步,深达三四丈,王君可才能以千余人死死守住城池。

李世民大军也抵达了刘黑闼的外围,同样是昼夜进攻,务必要打开缺口,增援王君可。

刘黑闼则是一面抵挡李世民,一面猛烈攻城。双方就以洺州城展开殊死搏杀,决胜的焦点便是王君可能否守住洺州城!

王君可也杀红了眼,硬生生抵挡了刘黑闼五六个昼夜,整个人不眠不休地厮杀,形销骨立,一千余人战死八九百,最后只剩下三百多人。王君可实在是扛不住了,只好用旗语向李世民告急,表示自己守不住了,请求弃城。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也尽数展现了王君可的名将之风,毕竟大唐几乎所有的名将在刘黑闼手下都是不堪一击,连李勣都是连败两场,甫一交锋就弃城而逃。这一仗任谁也挑不出王君可的不是。

李世民也理解,但又实在不甘心,便询问众将:“谁能替王君可守洺州城?”

猛将罗士信慨然出列,愿意守城。

于是李世民就用旗语告知王君可从北门撤退。

王君可率领残兵从北门冲出,李世民则派遣精锐猛烈进攻北门,双方内外夹攻,终于将围城部队冲破一条缺口,王君可顺利逃出,但罗士信只带了两百人进城,缺口就被刘黑闼堵上了。

罗士信入城后,刘黑闼亲自指挥军队向洺州城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昼夜不停,箭矢如雨,更在城池东北修建了两座浮桥,数万大军源源不断,永无休止。而罗士信就靠着两百人,顶住了上万人的进攻,一直打到木石俱尽,刀矛尽折。打了整整八昼夜!

在这八昼夜里,李世民想方设法进攻刘黑闼,硬是被刘黑闼死死挡住,不得寸进!

武德五年正月丁丑日,洺州城最终被刘黑闼攻陷,罗士信战至最后一人,受伤被俘。刘黑闼对罗士信的悍勇也深感钦佩,意欲招降,罗士信词色不屈,遂被杀,年二十岁。

李世民痛惜不已,重金购其尸首厚葬。

罗士信这一战,打出了大唐定鼎最惨烈、最辉煌的一战,哪怕二十岁身死,也奠定了大唐绝世猛将的不灭之名。而在罗士信的映衬下,之前王君可的可圈可点、极尽惨烈的守城战瞬间暗淡失色,当初王君可剩下三百人便要弃城而走的举动,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从此王君可在大唐军中郁郁不得志,虽然积功受封了县公,但当初败得更惨的军中同僚却很多人都封到了国公。三年前为了“看管”李琰,甚至被皇帝给“发配”到了偏僻沙漠之地,眼见得即将对东突厥展开灭国之战,却无缘参与。可以料想,这场灭国之战定然是将星如云,积功似海,一场仗下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资历比他低的将军们封到国公。

每每想到此战,王君可总是扼腕叹息,羞愤难平。

洺州城也是李琰的伤心地。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之后,班师回朝,就留了李琰当洺州总管。结果没过几个月,刘黑闼卷土重来。罗士信和王君可几百上千人就敢守城八昼夜,可李琰早就被刘黑闼打怕了,连一场仗都没打直接弃城而逃。要不是太子李建成替他求情,李渊早就褫夺了他的王爵。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两个人呆呆相对,都是说不尽的叹惋和悲凉。

“我并不怨自己命运不济,当时的状况也是我未能下决心与城同殉,缺了罗士信的必死气概,并不归咎于他人。可是——”

王君可激愤起来,“随后那场洺水决堤之战,却让我不服!这一仗你没有参与,当时陛下和刘黑闼隔着洺水对阵,刘黑闼粮尽,陛下知道他急于求战,便派人堵塞了洺水上游,令洺水干涸。陛下向刘黑闼挑战,刘黑闼率兵跨过洺水,双方在洺水的河道内激战。陛下当初下了这样的一条命令:我击贼之日,候贼半度而决堰。”

李琰不解:“陛下让人决堤?可那时候陛下和刘黑闼都在河道里决战呢!”

“是啊!双方几万人都在河道里厮杀,但陛下还是让决堤了!”

王君可冷笑,“只不过陛下带着我们这些将军事先便脱离了战场,离开河道了,撇下两万唐军在那里死死纠缠住刘黑闼,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经被自己的统帅放弃,作为必死的棋子,只为了拖着刘黑闼的两三万人陪葬!”

李琰倒吸了一口气:“此事我居然不知?”

“谁敢说?”

王君可冷笑,“当时陛下和太子正在夺位,谁敢送一把刀给太子?”

“那刘黑闼不是也没淹死吗?”

李琰道,“他怎么跑的?”

“刘黑闼是正厮杀时发现不妙,命心腹侦查,发现了溃堤之举。此时刘黑闼也别无选择,两军纠缠在一起,他敢下令撤退,必定全军崩溃。于是刘黑闼也壮士断腕,率领着几百名心腹悄悄脱离战场,离开了河道。”

王君可叹息着,“可怜那河道中正在满腔热血为主将厮杀的士卒们,不知道他们爱戴的主帅都已经抛弃了他们。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大唐男儿,他们毫无价值,只是一群用来殉葬的棋子。当时我站在岸上,看到洺水滔滔,巨浪翻滚,无数大好男儿惊呼号叫,沦为鱼鳖之饵食。”

王君可哽咽着流泪,“那两万人中就有我一手带出来的袍泽,他们跟着我经历了乱世,躲过了无数次战场刀箭,他们在长安成了家,有些生下了儿子,有些生下了女儿,有些还回到老家找到了父母,接到长安打算让他们安享晚年的……”

李琰默默地垂泪:“我当时也询问过,诸将语焉不详,只说被刘黑闼军纠缠,无法脱离战场。”

王君可压抑地号哭着:“陛下给我下令,要求我放弃军队跟他离开。我心中痛苦悲绝,却不敢违抗,我骑在马上偷偷地走了,就像一个小偷,就像一个叛徒,就像……就像出卖了他们的凶手!十几年乱世,我杀了无数人,可从不曾后悔,可是时常夜半醒来,他们就在我梦中,他们就那么看着我,脸色肿胀、苍白,冲着我冷笑,说我出卖了他们……”

李琰叹息着,他打仗虽然不行,却是性子诚厚之人,爱护士卒,看到必败之仗,哪怕背负朝廷处罚也不愿让士卒无意义地送命。当然,这也跟他性子畏怯有关。

“所以,大王啊,”

王君可擦干眼泪,“帝王的龙椅都是用累累尸首堆起来的,这与仁慈无关,与道义无关。沙场争雄,角逐天下,输了就一切休提,你的尸首就成为撑起人家龙椅的那块砖瓦。只要你不愿死,甘州屠城就不得不为。”

李琰一言不发,狠狠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两眼通红地道:“那么之后呢?我们能抵挡李大亮的五万大军反扑吗?”

王君可冷笑:“五万大军?他一兵一卒都不敢动!我们出兵前当然要跟东突厥和吐谷浑谈妥,届时颉利可汗知道我们拿下甘州,威逼凉州,他如果顶不住陛下的北伐大军,必定要沿着黄河南下灵州,试图与我们夹击凉州。而吐谷浑更是与凉州近在咫尺,慕容伏允只要做出北上的态势,李大亮根本不可能再向甘州派兵,因为凉州到甘州行军路线太长,伏允随时就能切断他军队的后路。所以,只要我们占据甘州,进可配合慕容伏允、颉利可汗攻打凉州,退可割据河西自保!”

李琰沉默很久,长乐寺中起了风沙,有细沙吹打在屋檐的铜铃上,“叮当”的摇动声中带有“沙沙”声响,似乎有虫子啮着死人的白骨。

“你要什么?”

李琰望着王君可,“不惜身败名裂助我割据称王,本王能给你什么?”

“你我一旦割据,朝廷大军来平叛之时我势必会与李靖、李勣等人决战沙场,或许还会有秦琼与程知节吧!我要让整个天下看看,我王君可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将!我会将陛下看重的名将逐一击败,彻底洗刷洺州之辱!而且我也等不及三四代之后,两三百年才能立下士族门阀,我要辅助大王立国,在我这一代便创建赫赫门阀!所以,我要的便是——”

王君可一字一句地道,“自身荣耀!王氏门阀!”

这一夜的星光照耀着长乐寺,也照耀着玉门关。

玄奘站在星光下,庭院中,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吕晟,吕晟也含笑地望着他。两人沉默地对视。自武德七年到如今,两人已经有五年未见,可是只一眼,玄奘便能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奎木狼,是吕晟!

眼前的吕晟在庭院中一站,那眼中的笑容,雍容的气质,瞬间便与武德七年大兴善寺的男子一一重叠,岁月如同陈酿,醺醉了岁月,却没有改变这个男子分毫。他没有说话,但玄奘似乎听见他在说——“隋朝大业五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吕兄,你果然还活着!”

玄奘心神激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晟眼眶微微湿润:“法师,这段时日你辛苦求索,为我洗冤鸣屈,小弟感恩至深!其中的缘由,自当一一向法师秉明。”

“四郎,要不你且陪法师喝一杯,妾身去做两碗馎饦汤。法师早就饿了。”

翟纹低声道。

“辛苦娘子了。”

吕晟含笑点头,翟纹屈身朝玄奘施礼,进了庖厨。

吕晟引着玄奘回到厅堂中,在芦席上坐下,自己去屋角搬了一口坛子,打开封口,却是一坛酒。

“法师,你我多年未见,不如喝两碗!”

吕晟笑道,“这可是我家娘子亲手酿的麦酒。麦是细粮,轻易不拿来酿酒,这也是娘子攒了好久的麦子才给我酿了一坛。”

玄奘摇头不已:“贫僧是僧人,不得饮酒。”

吕晟大笑:“汉地僧人不饮酒,可这里是敦煌。敦煌自有僧众以来便饮酒成俗,不但可以饮酒,而且可以开设酒坊,酿酒卖酒,并不违背本地的释门清规。”

玄奘苦笑,他在敦煌已经半月,住在寺里多日,当然知道敦煌僧人饮酒风气,入敦煌第一日翟法让就卖了寺中酒坊的存酒。

这主要是因为敦煌苦寒,过了八月即寒冷无比,冬季雪大如席,冰封千里。而寺院僧侣大都要参加重体力劳作,修葺寺庙,碾米磨面,还要去千佛洞的山崖峭壁上开窟、塑像、绘画。若不饮酒,只怕一时三刻间就要冻成冰凌。所以自古而今,敦煌僧侣饮酒已是一种习俗,和汉地截然不同。

“所以法师,”

吕晟笑道,“你从长安到天竺,万里之路,上百国度,风俗气候各有不同。若是抱定汉地佛家的规矩,只怕寸步难行。恐怕连佛陀传法的天竺佛门,也与汉地戒律差别颇大。所谓入乡随俗,不如从今夜开始。”

玄奘也笑了:“原来吕兄是想重演一场大兴善寺论战!”

吕晟大笑:“被法师给窥破了,正是想找一找当年初见法师的感觉。这一次我又输了,便罚我陪法师喝葡萄汁吧!”

两人一起大笑。吕晟把酒坛盖上,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葡萄汁。两人举起碗一碰,一饮而尽。

“吕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奘凝视着他,“我猜出你或许未死,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吕晟半晌无言,盯着面前的葡萄汁,似乎陷入悠远的记忆:“事实上,这些年很多的事情我都记不大清了,所幸法师来到敦煌之后替我四下奔走,几乎是将我的过往一一还原,我这才得以重新看到那些往事。”

“这是为何?”

玄奘吃惊,“难道是因为奎木狼?你和奎木狼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同一躯壳内的两个灵魂。”

吕晟道,“武德九年我在青墩戍遭人陷害,被投入地牢。典狱想要缢杀我,就在白绫勒上我脖子正欲绞杀之时,奎木狼的灵体恰好经过,与我做了一番交易。”

“它说,它从天庭下界而来,在人间无所凭依,想借用我的躯壳寄居三年,三年后它回归天庭,还我自由。我当时便答应了,”

吕晟淡淡地道,“它的灵体灌入我的躯壳之时,我意识仍在,便发现自己居然浑身长出狼毫,变成了一条巨狼!”

“竟然有此事!”

玄奘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种神鬼之事被自己亲眼见到,“也就是说,我所见到的奎木狼,不管是狼的形态还是你的形态,都是那奎木狼在主导你的身躯?”

“正是。”

吕晟点头。

“那你呢?”

玄奘忍不住问道,“他占据你的身躯之时你在哪里?”

“魂魄分离,”

吕晟道,“法师一定知道道家的魂魄之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承载着人的精气神。七魄分别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主宰着人的肉体。我魂魄分离之后,意识被压缩成极为细微的一个点,藏在一处完全黑暗的空间。而七魄便被奎木狼驱使,供他御使肉身。我之所以记忆残破,便是因为魂魄分离,远一些的往事记得颇为清楚,被占据身体前后的就模糊不清。”

玄奘神情严肃,细细地盯着吕晟打量,好半晌才问:“那么他掌控身躯之时你能感知外界吗?”

“一般不能,”

吕晟摇头道,“除非他心神损耗过剧,陷于入定之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时常需要修炼,元神出窍游于天外,我便能重新掌控身躯。今夜便是这样,他如今在入定,我才能掌控身躯,来见法师。”

玄奘望着他,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它占你躯壳如今已经有三年了吧?”

“是啊,他当初说过三年后回归天庭,还我自由,”

吕晟苦涩不已,“如今已三年了,他却贪恋了人间的繁华,不愿离去,我这副躯壳只好永无休止地供他驱使。”

正在这时,翟纹端着餐食进来。两大碗的馎饦汤,面皮果然擀得极薄,淋着香油,撒上葱花,香气扑鼻。一屉油胡饼,这是用油来揉的面,又香又脆,蒸饼松软可口。还煮了葫芦、生菜、蔓菁三样菜蔬,淋着香油和酱料,香脆可口。

玄奘真是饿了,和吕晟大吃起来,吃得极为畅快。翟纹跪坐在吕晟身侧伺候,十足一个乖巧的小媳妇。

看着吕晟像个农家汉子一样大口吃饭,翟纹不知为何眼睛有些湿润,喃喃道:“我和四郎想要见一面并不容易,他等闲难得来一次。他不在的时候,我便养鸡,舂麦,浆洗衣服,像等待一个远征的良人。有时候思念得狠了,我便说自己心中绞痛,让奎木狼以内丹来给我治疗,消耗他的心神。这样四郎才有机会出来与我相会。”

“你其实是没有心绞痛的吗?”

玄奘喝干了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筷。

“没有。”

翟纹道。

“我有一个问题,”

这时吕晟也吃完了,玄奘便开口问道,“武德九年,奎木狼附体在你身上,他与翟娘子并无丝毫关系,为何会掳走翟娘子?”

吕晟和翟纹对视一眼,苦笑道:“法师,被占据躯体之后,我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了,久远的还能记住,可是以被占据的瞬间为圆心,那些记忆仿佛被擦掉了一样。这件事情当初我给纹儿讲过,让她讲给你听吧!”

玄奘自然能理解,事实上,六魄被夺,吕晟仍然能保持正常人的思维已经算很难得了。

按照道家的解释,失了魄,人便成游魂,失了魂,人便成僵尸。

翟纹定定神,慢慢沉入回忆:“四郎告诉我说,那天,令狐德蒙来到牢中告诉他,今夜是令狐瞻迎娶我的日子……哦,令狐德蒙便是令狐德茂的长兄。”

玄奘点头,表示知道。

“他是故意来羞辱四郎的,他们陷害四郎成为国之叛逆,逼死了四郎的父亲,又要夺了四郎的妻子。四郎说,他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报复!令狐德蒙离开之后,便让典狱来杀他。这时候奎木狼降临,要借用他的身躯,于是他告诉奎木狼,让他掳走我,给令狐氏最大的羞辱……”

翟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归根到底她是双方仇恨下最大的牺牲品,无论现在幸福不幸福,至少她知道那时候自己是幸福的。而一切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吕晟心痛,安慰了她几句,说道:“之后州县派人来追捕,我就带着纹儿一路逃,逃进了沙漠。奎木狼刚刚附体,和我肉身之间的结合并不稳定,我的身躯时而化作狼,时而化作人,我有时候意识丧失胡言乱语,有时候浑身剧痛仿佛被撕裂成两半。那时候纹儿是我的俘虏,她虽然害怕,却甚是可怜我,整夜整夜地照顾我,我那时才后悔不已,纹儿是如此善良的姑娘,而我却毁掉了她的一生。”

翟纹脸上却温柔地笑着,她伸出手想握住吕晟的手,刚伸出一半,却又忙不迭地缩回手。

“我们到了玉门关,当时正被一股马匪占着。奎木狼便显示出神通,收复了那帮马匪,在玉门关安居下来。”

吕晟深情地望着翟纹,“这时候我已经渐渐不行了,即将被奎木狼彻底控制。我想到,纹儿其实是我的妻子,我们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中途被人陷害,牵累她被迫嫁给令狐瞻,我凭什么还把怨恨撒在她的身上,将她掳走,带给她更悲惨的命运?”

“不,四郎,”

翟纹温柔地道,“无论是明媒正娶也罢,将我掳来也罢,我今生总是你的妻子,和你在一起这三年是我今生最快乐的日子。哪怕你无法出现的日子里,我陪在那奎木狼的身边,也如同陪在你身边。”

翟纹从屏风上取下那一截绣着鸳鸯的白绫,将另一端交给吕晟。吕晟的手指在光滑的白绫上轻轻滑动,待要碰触翟纹的手指时才停下来。两人握着白绫,仿佛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充满着幸福之意。

玄奘不禁有一些心酸。

“后来我渐渐撑不住了,意识慢慢虚无,身躯即将彻底被奎木狼夺取。我便恳求奎木狼照顾翟纹,把她送回敦煌。”

吕晟说道,“可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受了我的影响,还是确有其事。奎木狼却说,他下凡是为了寻找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天庭披香殿的侍女,当年他们在披香殿一场舞宴中相遇,天庭寂寞,两人偷偷相爱,却不敢玷污天庭胜地。两人相约下凡厮守,在凡间做一世夫妻。披香侍女先行下凡之后,奎木狼下界来找她,据他说,披香侍女下凡是以轮回投胎之法,被六道轮回给遮蔽天机,他极难感知到那道灵体,所以在人间找了多年也未找到。”

翟纹不屑:“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披香侍女,那奎木狼与你的肉身融合,想来也是受了你的影响,才会对我产生这般错觉,误认为我是那侍女。”

“可他就是这样认定了。”

吕晟苦涩地道,“法师,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荒诞。”

玄奘听得愣怔了半晌,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爱关系实在是匪夷所思。同一副躯壳内寄居了两个灵魂,却喜欢上同样一个女子……

“当时我的魂魄已经逐渐分离,慢慢影响不到奎木狼了,可是奎木狼既然起了这歹心,我必须想方设法保护纹儿不受他伤害。”

吕晟道,“恰好有一名西域胡商经过玉门关,向奎木狼兜售宝物,其中有一件宝物名叫天衣——”

“那胡商可是叫米来亨?”

玄奘问。

“他叫什么名字?”

吕晟询问翟纹,脸上有些歉意,“事实上这些事我已经没印象了,都是纹儿亲身经历,后来讲给我听的。”

“他叫米来亨。”

翟纹低声道。

“哦,没错。”

吕晟点头道,“奎木狼本身就是天神,去过仞利天,所谓的天衣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珍贵的东西,他兴趣并不大。我听那米来亨讲道,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我就动了心思,趁着奎木狼神游天外之时,夺了躯体的控制权,冒充奎木狼,带上他的星将去追踪米来亨,直到白龙堆沙漠中才追上他。我本是向他购买天衣,奈何他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于是我一怒之下杀人夺衣,却被米来亨临死前偷偷扯掉一截。我当时并不知道,带回来之后就给纹儿穿上,没想到那天衣别的没甚用处,却是碰触不得,只要一碰便会被扎得疼痛难忍。奎木狼回归之后暴跳如雷,他告诉我,天衣本是应法妙服,随心所欲,破损之后心意便无法控制。我虽然遗憾,可是对我来说纹儿既然不能被碰触,恰好免受奎木狼的玷污,只是……穿上这天衣多有不便,有时更会损伤自身,这些年苦了纹儿了。”

“原来如此!”

玄奘这才搞清楚天衣的来龙去脉。

“四郎,我是你的妻子。一个女子能为她心爱的郎君守节,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翟纹微笑着,“虽然这些年我们彼此也无法碰触,可是能陪在你身边我便心满意足。而且……”

翟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截丝绸,“我们一起执着这鸳鸯丝绸,光滑,细腻,温暖,便如同彼此执手一般。”

玄奘这才明白这条丝绸竟然是两人肢体接触的纽带,他看了一眼那八扇屏风,上面的长安城工笔画自然也是吕晟画的。而这个温馨的小家,自然也是两人趁着吕晟夺回躯体之时悄悄布置的,只为了在这险恶的环境中厮守片刻,求得刹那温存。

“所以,”

玄奘道,“奎木狼是一定要杀我来炼出天衣的!”

玄奘想起奎木狼不惜冒着被天衣针刺的疼痛替翟纹疗伤,神情中满满爱意,就知道奎木狼对翟纹也是爱恋至深。从莫高窟夺取天衣到如今,奎木狼为了这件天衣血洗圣教寺,血战青墩戍,看来是必定会杀自己炼出天衣,以解除翟纹身上的天衣魔咒。

吕晟和翟纹对视了一眼,都是深感忧虑。

“法师,你一定要逃走!”

翟纹道。

玄奘苦笑,身在玉门关,想要从奎木狼手中逃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们来细细谋划一番,定能让法师逃离奎木狼的魔爪——”

吕晟正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怎么了?”

翟纹问。

“他……他要出来了!”

吕晟撸起袖子,胳膊上突然冒出银白色的狼毫,他脸色大变,“不能让他发现这个地方!”

吕晟来不及细说,起身就往外奔去,刚跑了几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银色毛发从身上涌出。玄奘这才明白,奎木狼将要苏醒了。

两人也一起跟着吕晟奔跑出去,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在关内喝酒的众人早就回家休息去了。四周寂静无人。

“法师,帮我!”

吕晟在奔跑中回头,“帮我夺回那些年的记忆!我想知道,当年在敦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晟一边说着,一边急速奔跑而去,身子开始慢慢变形。

“法师,我们不能去。”

翟纹让玄奘停了下来,“这个家我们已经保护了三年,是我和四郎之间仅有的念想,决不能让奎木狼找到!”

玄奘停下脚步。忽然墙垣边窸窣声响,玄奘走过去,扒着墙垣豁口看了看,里面是一堆柴火垛,并无他人。

翟纹倒不担心被人看到,她和吕晟在这里建起爱巢自然瞒不过玉门关里的百姓,只是吕晟和奎木狼的关系极为诡异复杂,别人哪里能搞得清。因此谁也不会乱说,更不敢说。

翟纹跑回房内拿给他一个碗,里面盛满了羊奶,用手指蘸了一些洒在他身上,整个过程速度极快,神情极为冷静:“法师,你到那边的水井处漱口,洗面,再洗干净双手。我去换一身衣服然后便去找你。”

玄奘也不知何意,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玄奘却没有看见,就在柴火垛的另一侧,鱼藻正坐在地上,横刀放在一侧,她妆容凌乱,拼命捂着脸压抑着哭声,滚滚泪水无休无止地流淌出来。





第十三章 一体双魂魄,一女两郎君


吕晟急速奔跑着,身体已经变形,甚至面部渐渐唇吻凸出,他拼命奔跑,中间还绊倒了一次,急忙爬起身又跑,风一般冲进障城。守卫障城的两名星将也不知是分不清吕晟与奎木狼的区别,还是对两人隔三岔五掌控身躯已经习惯,并没有阻拦。吕晟连滚带爬扑进了障城,刚到洞府的台阶上,便跌倒在地,仰天一声嚎叫,赫然化作一头巨狼!

巨狼抖了抖身体,又化作吕晟的模样,但是神情气质已经变成了奎木狼!

奎木狼阴沉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在洞府的台阶处,又闪身进门,四处打量一眼,顿时怒不可遏。

“吕晟,你又出来作甚?”

奎木狼恶狠狠地道。

一个与奎木狼完全不同的声音从他口中响起:“这是我的身躯,我为何不能出来?”

“上次你我就此已经立下约定,”

奎木狼怒道,“不可再随意御使这具身躯,你这是违背约定!”

奎木狼说完之后口中张合,吕晟的声音响起:“你说过,借我身躯寄居三年。如今三年已满,你迟迟不还我自由。你违诺在先,却来指责我吗?”

古老的障城中,漫天星斗照耀,奎木狼——或者说吕晟站在中庭之下,同一个人,两种嗓音自言自语,激烈争论,显得极为诡异。

如今却是吕晟在说话:“你可知道三魂被困于黑暗之中的感受吗?那与敦煌县衙的地牢有什么分别?甚至更为孤单,更为恐怖,更为折磨。你可知道自由对于人的意义吗?就像一个囚徒,判期三年,他煎熬着,期待着,终于等到了第三年期满。可就在即将出狱之时,典狱却说刑期再加三年。奎木狼,当初立约,你如果说要我终生受你奴役,我没了指望,或许就不会有期望。可你曾经给了我期望,如今又要我绝望,那便再也无法阻止我奔向自由之心!”

吕晟说话时,这副身躯仍然被奎木狼控制,脸上也仍然是奎木狼的表情。奎木狼一边“听”着,或者是说着,一边迅疾在洞府和障城内游走,查看各种东西。

“方才我打坐足足有一个时辰,你掌控我的身躯去做什么了?”

奎木狼问。

“在外面走了走。”

吕晟答道。

“仅仅如此吗?”

奎木狼狐疑。

“不然呢?”

吕晟说。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喜好。”

奎木狼冷笑。

“你若是被囚三年,也会爱上这满天星斗,四季来风,以及这满地的黄沙和黄沙上的河流。”

吕晟说。

奎木狼没说话,眼睛里闪着不屑的光芒,忽然鼻翼张合,到处乱嗅。正嗅之时,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发出吕晟的声音:“要嗅我的味道吗?你为何不化身成天狼的形象?人类的嗅觉可要差多了!”

“你给我闭嘴!”

奎木狼紧紧抿住嘴巴,不让发出声音。

“哼哼。”

吕晟的声音却又从鼻孔里出来。

气得奎木狼火冒三丈,手中掐诀,喝道:“镇!”

过了片刻,奎木狼小心翼翼张开嘴,吕晟的声音再没有发出来,他这才松了口气。

奎木狼一路嗅着离开障城,却迎面见到翟纹和玄奘走了过来。

“奎郎,好些了吗?”

翟纹笑着问。

奎木狼盯着她:“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换了衣服?”

“陪法师出来走走。”

翟纹道,“外间有些冷,便换了一身。”

奎木狼面色缓和下来,凑近她不动声色地嗅着,翟纹坦然无比,只做不知。

奎木狼又来到玄奘面前:“法师方才吃了什么?”

“贫僧方才肚子饿了,便请翟娘子找人做了馎饦汤。”

玄奘没想到奎木狼的嗅觉如此敏锐,自己已经漱口、洗手,仍然能闻出来。

“还有羊奶。”

奎木狼淡淡道。他四处张望一番,在空气中细细地嗅着,忽然朝着兵城的方向走去。

翟纹和玄奘的脸色都变了。奎木狼走得很慢,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极淡的气息,但方向却极准。

玄奘沉思片刻,告诉翟纹自己要去休息了。奎木狼也不理会,玄奘便离开二人,转过几个弯后,急速奔跑,来到玉门关的关城之下。

玉门关上有城楼,上面驻守有奎木狼的兵众,不过他人手少,城内并无人巡逻。两侧的藏兵洞早已经毁弃坍塌,也没什么人。

玄奘从旁边捡起一块石灰石,按照令狐瞻的叮嘱,在城墙上画了一个白圈,然后便焦急地等待。按照令狐瞻的说法,那个潜入玉门关的间谍若还活着,必定对自己极为关注,说不定就在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法师果然是令狐氏派来的!”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叹息。

玄奘霍然回头,只见从墙垣的阴暗处走来一人,竟然是玉门关长史,赵富!

“竟然是你?”

玄奘也没想到,令狐氏派来的卧底竟然坐到了这么高的位置。

赵富似乎看出了玄奘的疑惑,胖胖的脸上现出感慨:“奎木狼的手下要么是一些马匪,要么是各族逃难的百姓,像我这样商贾出身,能写会算,做到长史有什么稀奇?”

玄奘想了想,也的确如此。

“法师画出这个联络图案,可是有事要找我?”

赵富问。

“我希望你引开奎木狼!”

玄奘沉声道。

赵富露出讥讽的表情:“法师也看到了,奎木狼和吕晟一体难分,法师何必干涉他们?”

“我只是不希望奎木狼发现吕晟和翟纹的秘密家园罢了。”

玄奘道。

赵富叹了口气,露出迟疑之色:“法师,此事恕我难以出手。奎木狼乃是天上正神,极为敏锐,万一被他查出来,我难逃干系。”

“你在玉门关潜伏了一年,想来早就知道翟纹还活着吧?”

玄奘盯着他,“可是令狐瞻却丝毫消息也没有得到,这是为何?”

赵富苦笑:“我当然知道翟纹还活着。可是处于令狐氏的立场,我把翟纹活着的消息传回去又能如何?凭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而已。法师,翟纹是令狐氏和翟氏共同的羞辱,她就悄无声息隐姓埋名在这里生活,岂不是更好?”

“话虽如此说,可是你作为间谍,岂不是应该把真实消息传递给主公?至于如何抉择应该由主公来拿主意,而不是你来拿主意!”

玄奘淡淡地道。

赵富霍然盯着玄奘,神情森然。

“所以,在贫僧看来,你事实上已经背叛了令狐氏,对吗?”

玄奘道,“奎木狼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你投靠了他?”

赵富像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道:“不瞒法师,我是背叛了令狐氏,可是……奎木狼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自愿为奎木狼效劳。”

“为何?”

玄奘问。

赵富露出亢奋的神情:“为何?法师见到奎木狼难道毫无感触么?这是天上的正神啊!人间何曾有过真神?甚至连天子也无非是自称天子,真假难辨,而我的眼前却活生生出现了真正的神祇!我区区一介凡人,不敢求像那淮南王成仙之后,鸡犬升天。可是能日日侍候真神,也是我赵氏千年万年也修不到的福分啊!”

玄奘愕然地看着他狂热的神情,忽然便有些理解了。

奎木狼阴沉地在空气中嗅着,已经走进了兵城。翟纹跟随在他身后,渐渐紧张起来。

“你知道我是嗅着谁的味道了吗?”

奎木狼道,“不是你的,不是玄奘的,是我自己的。”

翟纹的脸色一刹那变得雪白:“奎郎,你认为吕晟来过这里?”

“我只知道,他占据我的身体不是为了去城上看星空,”

奎木狼道,“此人定然有秘密!”

奎木狼逐渐接近烽燧,小院已经在望。翟纹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满脸绝望,奎木狼霍然回头,翟纹急忙收拾表情,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的心跳很快,”

奎木狼道,“又绞痛了吗?”

“可能……还没恢复好吧!”

翟纹镇定地道。

奎木狼没有说话,正要朝小院方向走去,忽然远处响起一声惨叫。他猛然回头,挡在了翟纹身前。片刻之后,赵富急匆匆跑了过来:“奎神,大事不好,在城门口有人被射杀!”

赵富两手都是鲜血,摊开来,满脸惶急。奎木狼厌恶地把脸别过去,带着翟纹和赵富离开兵城,来到玉门关下。

城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有四名星将正在左右逡巡。在城门口的一条豁口旁倒着一名玉门关兵卒的尸体,后背插着一根利箭,旁边的城墙上,画着一个白色圆圈。

奎木狼仔细查看着尸体,又把箭矢拔出来仔细看着,随后走到城墙边,摸了摸白圈上的石灰,皱眉不语。

翟纹低声:“可是吕晟来过这里?”

奎木狼张开双手,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这白圈不是他画的。赵富,你认为此人是如何死的?”

赵富想了想:“属下认为,定然是有人潜入我玉门关,却被这兵卒发觉,于是被那人给射杀了。”

“此人是背后中箭。”

奎木狼摇头。

赵富道:“或许是发现有人潜入后,他转身欲逃?”

“他何必逃?城楼上有人,只需呼喊一声便可。”

奎木狼沉吟,“玄奘在何处?”

赵富表情一紧,道:“方才他回去休息了,和他那徒弟以及那名女子在一起。我派人去看过,三人都在,无人离开。”

奎木狼无奈地摇头:“我被这血腥味冲了鼻子,今夜不必再多事了,明日再说。”

“要派人保护您的洞府吗?”

赵富问道。

奎木狼冷笑:“不必,他敢来找本尊,那是最好。”

奎木狼缓缓望着四周众人,明月隐入云层,玉门关内一片黯淡,人们的脸也隐藏于黑暗中。纵使神明,也看不破凡人面孔下的真相。

日光照耀敦煌城。

长乐寺中,僧人的早课已经结束,响起钟磬之声。李琰就在这悠远的钟声里发呆,直到王利涉敲门而入,他才被惊醒。

“利涉来了?”

李琰揉了揉疲惫的面孔,“赐座。”

王利涉在软席上跪坐:“大王,刚刚探清楚,王君可凌晨时分离开敦煌城,带着三十多骑,驾着几辆大车,朝西北方向而去。目的地不明。”

“还有呢?”

李琰问道。

“昨夜州狱中,开始对张氏商行的主事们动刑了。”

王利涉低声道,“王君可派兵卒守住了州狱,任何人不得出入,外人只听到里面彻夜传来刑讯的惨叫声,是否招供不得而知。”

李琰倒吸了口冷气:“对张氏主事动刑……王君可到底要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引而不发便是对张氏最大的威慑吗?万一拿下来口供,张氏动是不动?不动,唐律森严;动,岂不是彻底和八大士族撕破脸了?”

“或许,王君可正是要和敦煌士族撕破脸吧?”

王利涉猜测道。

“胡闹!”

李琰恼怒,“他昨夜跑来鼓动本王造反,今日便和八大士族撕破脸,这不是自损根基吗?”

李琰愁眉紧锁,有些六神无主,“利涉,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本王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害怕。”

王利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大王,说起造反,下臣也害怕。但有一样王君可说的是对的,只要我们不想死,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也这么看?”

李琰有些意外。

“是啊!”

王利涉苦笑,“您说过之后,下臣也是一夜难眠。下臣和别人不一样,乃是您的家生部曲出身,按唐律,主人有罪,部曲哪怕没有参与,也只是罪减一等。嘿,谋反大罪,减一等也是个绞。”

“是本王连累你了。”

李琰叹道,“那么,我们便不反?”

“不,反!”

王利涉一字一句地道。

李琰愕然地望着他,只见王利涉眼中露出一种困兽般的光芒。

“大王如今只能拼死一搏了,下臣哪怕冒着灭族大罪,也会陪大王谋反到底!”

王利涉沉声道,“昨夜我对着舆图细细思考了王君可的方案,决计可行。尤其是陛下即将对东突厥出兵之际,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如果我们束手就擒,回到长安或死或贬为庶人,那还不如放手一搏,裂地割据!”

“可行?”

李琰喃喃道。

“可行!”

王利涉道。

“反了?”

李琰道。

“反了!”

王利涉道。

“那就反了吧!”

李琰浑身无力,苦涩地说着,“敦煌这边有王君可在,料想他能处理好,瓜州那边的关键之处便是独孤达。不知道独孤达会不会追随我?”

“独孤达当年在军中便是您一手提拔,从一介校尉做到一州刺史,料想会追随您。我这便回瓜州探探他的口风。”

王利涉道。

“不,你分量不够。”

李琰并不糊涂,“此事重大,须得本王亲自去。既然决意要反,瓜州那边就必须安排妥当。你去安排一下,我马上返回瓜州。”

王利涉迟疑:“如今王君可不在,我们这样走会不会显得仓促了些?万一引起他人猜疑……”

李琰想了想:“你就说本王和王刺史商量好了迎亲之日,返回瓜州安排世子来敦煌迎亲。嗯……对了,世子在哪儿?”

“世子……”

王利涉张着嘴巴,“前些日青墩戍的戍副回报说,奎木狼把玄奘法师掳去了玉门关,世子……不会跟着法师去了玉门关吧?”

李琰脸色铁青:“这个逆子!他真以为自己跟着玄奘法师出家了吗?那奎木狼凶残无比,万一有个损伤,我李氏岂非绝后了?”

正在这时,一名亲随在门外求见,原来是王君盛,李琰急忙宣了进来。

王君盛恭恭敬敬地朝李琰施礼:“拜见大王。我家刺史说,他带人去了玉门关,要把世子和十二娘接回来,交代小人说请大王切勿担忧。”

李琰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寒毛直竖的感觉。

“师父,莫要再念了。”

李澶此刻正在劝说着玄奘,“太阳越发的烈了。”

玉门关南面的沙碛向来是玉门关戍卒的墓葬区域。自汉代以来,战死或者归葬玉门的将士不下十数万众,当初或许有坟茔得以封土,千百年之后,再高的封土也被风沙抹去,了无痕迹。

此时,沙碛中多了一座新坟,却是昨夜被射杀的兵卒下葬在此。昨夜,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逼迫赵富引开奎木狼,他的方法居然是射杀一名兵卒!这让玄奘极为内疚,认为这兵卒是因自己而死。

兵卒被安葬后,玄奘就一直跪在坟前念经超度,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李澶和鱼藻站在旁边陪着,鱼藻魂不守舍,李澶却有些不耐了。

“救一人而杀一人,贫僧之错也。”

玄奘暂时停了下来,满脸悲伤,“人心之诡谲残暴,贫僧还是看得不够透彻,才连累他人丧命。”

李澶实在拿这个师父无可奈何,玄奘本人还睿智通透,想劝也无从劝起。

“玄奘法师——”

这时赵富却从玉门关内奔跑了出来,他体型肥胖,太阳又烈,跑了一段路便气喘吁吁,“奎神召见!”

玄奘回过头盯着他,却没说什么,沉默地起身,朝着玉门关走去。

赵富赔笑:“我知道法师怨我,可是奎神是何等人,嗅觉惊人,若不是远距离射杀,我根本无法逃过他的追踪。”

“找些空处放把火不行吗,非要杀人才能引开他?”

玄奘冷冷道。

“事起仓促,哪里去找火折子?”

赵富叹息,“即便如此,只怕奎神也怀疑上了。杀人的箭矢是玉门关内日常所用,奎神不让调查,应该是怀疑内部有奸细了。我已经为背叛奎神深感不安了,法师就莫要怪我了。”

玄奘没再说什么,众人一起回到障城,却见奎木狼和翟纹正在障城门口等着,旁边站着四名星将。

“法师来了?”

奎木狼淡淡地道,“且陪本尊四处走走。”

“奎郎要去哪里?”

翟纹问道。

奎木狼温和地望着她,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条白色的绫绢,翟纹顿时脸色大变,玄奘也不禁怔住了。这条绫绢上绣着两只戏水鸳鸯,正是翟纹平日挂在小屋屏风上的那条!

“这两只鸳鸯绣工甚好,我竟然不知玉门关内还有人有如此绣艺,”

奎木狼笑道,“这个绣娘到底在何处,我们不妨去找一找。”

翟纹和玄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安。奎木狼也不看他们,径直朝前走去。二人只好跟随过去,鱼藻、李澶和赵富等人一头雾水,跟随在身后。

奎木狼在绫绢上深深嗅了一口,闭上眼睛想了想,径直走向兵城,翟纹忐忑不安,一路上沉默地跟着。兵城距离障城并不远,五六十丈距离便进了兵城,绕过几排破损不堪的房舍,便来到了烽燧下的院落前。

“奎郎——”

翟纹脸色苍白。

奎木狼微笑着,一字一句道:“推开门!”

翟纹颤抖着手,慢慢推开柴门,奎木狼走进院子,四处打量一眼,赞道:“好一派农家田园之乐。嗯,我闻到了馎饦汤的味道,法师昨夜不是吃了一碗吗?难道是在这里吃的?”

玄奘没有说话。

奎木狼走到房舍的门前,却没有推门,转头问道:“纹儿,你说说看,女人喜欢什么?”

“这……”

翟纹勉强笑着,“因人而异吧!”

“会不会有女人不喜欢天庭,不喜欢大地,哪怕世上的一切拿到她面前都无动于衷,却只喜欢一座破烂的房子?”

奎木狼问道。

翟纹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奎木狼等了片刻,一把推开了房门,简单却温馨的厅堂出现在众人眼前。除了玄奘,众人都有些不解,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奎木狼慢慢在屋内走动着,脸色平静,却隐约带着悲哀,带着愤怒和绝望。

“嗯,好一坛麦酒,我从未喝过如此香醇的麦酒。”

奎木狼打开屋角的酒坛,细细地闻着,接着又闻了闻那一坛葡萄汁,“筛了多次吧?汁液清澈。嗯,这副芦席编织得也很细。”

翟纹的脸上充满绝望。

奎木狼走到那八扇屏风前:“居然是长安城!我从未见过长安,今日在画上一瞧,便感觉整座长安如在眼前。啊,养鸡,酿酒,绘画,这才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是,为何没有琴?”

“咔嚓”一声,奎木狼踢翻屏风,露出左间的卧房。

芦苇织成的厚厚床榻上,整齐叠放着一床大红色的鸳鸯锦被,旁边的衣钩上,还挂着几件男女袍服。昨夜翟纹穿的衣服,赫然便在其中!

翟纹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奎木狼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吕晟,出来瞧一瞧吧!”

他单手掐诀,照着自己额头一点,忽然口中传来吕晟的声音:“这里……你怎的在此?”

在场之人,除了赵富是知道这种场面的,并不惊异,连玄奘都是第一次见到吕晟以这种方式发出声音,顿时惊骇至极。鱼藻更是捂住嘴,惊得浑身颤抖。

奎木狼并不说话,缓缓朝四周扫视了一眼,他口中冒出吕晟的声音,显然吕晟通过奎木狼的眼睛看见了翟纹等人,声音里惶恐不安:“纹儿……纹儿……”

翟纹凄苦地一笑:“四郎,对不起,我没有保住咱们的家!”

这句话瞬间激怒了奎木狼,他不敢碰触翟纹,狠狠一脚将翟纹踹翻在地,怒吼:“你们的家?你爱的到底是谁?”

“奎木狼,休要伤害纹儿!”

他的口中,吕晟大叫道。

表情是奎木狼的,脸上充满愤怒、憎恶,口中说出的话却充满惶恐、关切,让众人看得心中发寒。

翟纹从地上爬起身,淡淡地道:“我爱的人自然是四郎。我是四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子,不爱他却又爱谁?”

“那我呢?”

奎木狼怒吼。

“你只是以妖术强行将我夫妻二人分开罢了。”

翟纹道,“就像家中来了强盗,强行占据了我的家,绑架了我夫君。我只是不忍夫君受苦,才与你虚与委蛇。”

“你这个贱人!”

奎木狼嘶声大叫,抓起旁边的衣架狠狠地殴打翟纹,将她打翻在地,拼命砸着。

“奎木狼,住手!”

吕晟大叫道,“有本事冲我来!”

“拦住他!”

玄奘大叫着冲了上去,抓着衣架。

李澶和鱼藻也冲上去,三人又拉又拽,奎木狼一抬手掌,掌心忽然裹上了一层黑雾,在三人额头轻轻一拍。玄奘等人顿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摔倒在地,意识仍然清醒,身子却动弹不得。

奎木狼根本不理会三人,一脚一脚地踢着翟纹,咬牙切齿:“我本是天上正神,为了与你相爱,我堕入凡间成为妖神。我寻找你十几年,你我曾经相约在人间度过一世,可你为何会忘了我?为何会爱上另一个人?”

“你认错人了。”

翟纹被踢得满地翻滚,却笑着,“我不是那什么披香侍女,我就是翟纹,四郎的妻子!”

“你灵体未灭,当我眼瞎吗?”

奎木狼说着,不知为何,他眼中却有了些泪水,“天庭寂寞,千年万年我们孤独相望,我们在阁道上执手相握,望着无穷无尽的星辰垂落深海。你说,我们到人间去吧,你宁愿像坠落的星辰,贪那一晌之欢,也不愿这样相爱无望。我听了你的话,我叛逃天庭,堕落人间,我在这人间没有相熟的面孔,没有知心的好友,人人都敬畏我,惧怕我,永远都是祈求于我,却不知我之所求。我在这人间一样孤独寂寞。只因为找到了你,哪怕你穿上天衣,连抱一抱都做不到,可我仍然贪恋这人间,而你却为何变了?”

翟纹挣扎着跪坐到了地上,嘴角挂着鲜血,凄然笑着:“这人间啊,与天庭并无二致。人的心就像一把钥匙,只能配一把锁。我的心许了四郎,便再也容不下他人。我不知道那披香侍女是如何想的,但我知道,她轮回为人,便有了人的一生。曾经的神明往事,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再想起。”

“不——”

奎木狼绝望地大叫着,一脚踹在她肩上,又将她踹翻,举止如同癫狂了一般,“是你背叛了我!吕晟,你看啊!我让你出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我如何折磨她!你不是爱她吗,那便来保护她啊!你看她多痛苦,她在惨叫,她嘴里流血了,她马上就要被踢死了,你救她啊!吕晟,你是天之骄子,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瞩目长安,名动大唐。你志向远大,要泽被天下,变革百世,为何却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奎木狼,你住手!”

奎木狼的口中发出吕晟痛苦而愤怒的嘶吼,“你所谓天上神明,便只敢对女人动手吗?若你不是懦夫,便朝我来!”

奎木狼霍然停手,狞笑着:“你觉得我不敢灭了你的三魂?吕晟,我要灭你三魂有的是法子,只不过我们当初立约,我不愿毁诺而已。我今日唤你出来,便是要让你看着我如何折磨你最爱之人,然后以天地灵磨,磨碎你的三魂,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他的口中,吕晟发出大笑,“爱之一字,你永远不懂。既然爱过,刹那便是永恒,何必非要来人间厮守一生?”

奎木狼呆滞地想着,忽然咬牙念道:“好,我就让你刹那永恒!临兵斗者,皆——”

猛然间,鱼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着跳起来,从赵富身上抽出他的横刀,朝着奎木狼劈了过去。奎木狼一闪而过,随即以肘部砸在她头上,鱼藻身子本就酸软,顿时倒在地上。她却挣扎着爬到翟纹身边,手中横刀护在翟纹身前。

“吕郎,我对不起你!我会保护好她的……”

鱼藻盯着奎木狼,喃喃道。

“你是——”

奎木狼口中发出吕晟的声音,似乎没有认出鱼藻。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手臂握不稳刀,含笑说着。

“这是《鱼藻》《诗经》中的一篇。”

吕晟的声音有些疑惑,“只是那一句是‘王在在镐,岂乐饮酒’。为何会改了一句?”

“是你为我改的啊!”

鱼藻流着泪,“你说,我的脸颊圆圆的,像颁首之鱼。你叫我大头鱼,说大头鱼,我们喝酒吧!”

吕晟的声音恍然大悟:“哦,你是十二娘,鱼藻!四五年未见,你竟然长大了!”

“再小的女孩子也会长大的。”

鱼藻露出欣喜,“三年前我便来了敦煌,发誓穷尽大漠也要找到你,一直到如今才见到你。吕郎,我真的见到你了。”

吕晟的声音充满苦涩:“何苦!”

“我不觉得苦,”

鱼藻的泪水扑簌簌而落,“正如翟姐姐说的,人的心就像一把钥匙,只能配一把锁。我的心许了你,再苦也是喜悦。”

奎木狼的口中半晌没有言语,或许吕晟是怔住了,便连奎木狼都露出愣怔的表情。翟纹更是吃了一惊,深深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只有在一旁的李澶,满脸都是迷茫与苦涩,他望着鱼藻的眼神,仿佛在看着捧在手中的美丽泡沫一个个地碎灭,最终空空如也。

奎木狼摇头不已:“怪不得你屡屡跟我作对,甚至截杀我的星将,原来是爱上了吕晟!”

“是!”

鱼藻盯着奎木狼,“你杀他,我必杀你。”

“凭你?”

奎木狼讥笑。

“还有我父亲。”

鱼藻道。

奎木狼笑不出来了。王君可自身武力超卓,手握大军,便是天上的神明也有所忌惮。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拿给我这截鸳鸯绫?”

奎木狼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会激怒我,逼我杀了吕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望着鱼藻。

鱼藻一脸凄凉,原来昨夜她为了保护玄奘,偷偷跟着玄奘和翟纹来到了院子之外,将整件事从头至尾目睹。尤其当她看到吕晟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早做好了吕晟已死的准备,然而事实真相却更加残酷——吕晟没死,身躯却被神明给占据。非但如此,只剩下残魂的吕晟,却与翟纹相爱得如此之深,生死不渝。

那么自己呢?鱼藻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痴恋与求索像是一场玩笑。

那一夜,她蹲在柴火垛里痛哭了很久,慢慢地,一种不甘和嫉妒涌上心头。仿佛是鬼使神差,玄奘等人走后,鱼藻回到屋中取了鸳鸯绫,第二日一早,暗中交给了奎木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吕晟的声音响起,带着恼怒之意。

鱼藻流着泪,痴痴望着吕晟的面孔,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望着翟纹,慢慢道:“你既然退了婚,凭什么还与吕郎做了夫妻?你既然做了奎木狼的娘子,凭什么还要霸占着吕郎?”

翟纹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涌出一种温柔,慢慢抚平她额头凌乱的头发:“十二娘,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可是我一眼便看出来,你是个好姑娘。我和四郎,无论他死了或是活着,都不会有未来。我多么希望四郎还能活着,像正常人一样活着,那样我便可以将他让给你。”

鱼藻愣住了:“你果真这样想?”

“嗯,”

翟纹认真地点头,“一切缘法,都是因为我们二人的姻缘而起,虽然我至今不曾后悔,可如果能够重来,我宁愿他找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成婚,生子,追着他的梦想度过一生。”

鱼藻没有说话,神情呆滞。

翟纹叹了口气:“可是如今,我却要把这句话送给你。我宁愿你找一个好人家的郎君,成婚,生子,自由欢乐地度过一生。忘掉吕晟,忘掉这份爱情,因为我和四郎之间的纠结繁复,生死情虐,便是我自己都痛苦不堪,我不愿你一个好好的姑娘掺和进来,贻误终生。”

“贻误终生……我十三岁那年初次见到他,便已误了终生!”

鱼藻凝望着吕晟,虽然此时是奎木狼,却仍然眷眷深情,“不过翟娘子,我仍然感谢你对我说出这番话。我相信是你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我害你在先,必当以死相报!”

鱼藻拄着刀挣扎着起身,挡在翟纹身前,用刀指着奎木狼:“你若要伤害她,我们就一决生死吧!”

玄奘挣扎着起身,沉默地向前几步,与鱼藻并肩而立,他并不说话,态度却很明确,与鱼藻生死与共。李澶见状,也尽力爬起来呆呆地走上前。

鱼藻低声:“你凑什么热闹?”

“不知道。”

李澶迷茫地道,“我父亲对我说,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为其付出生命。可是……我却只想挡在你身前。”

鱼藻叹了口气,不说话,决然地望着奎木狼。

“鱼藻,你和法师赶紧离开吧!”

奎木狼口中发出吕晟的声音,“我不再怨你了。这是我夫妻二人的情劫,不需你来牺牲——”

奎木狼表情森然,掐诀在额头上一点,吕晟的声音戛然而止。奎木狼垂下手,再次伸出来,手指开始慢慢变形,锋锐的狼爪慢慢冒了出来,闪耀着乌光。

“无论杀谁,只要让你们心痛,本尊就会畅快。”

奎木狼正要挥舞狼爪扑上去,突然翟纹从床榻上抓过来一把剪刀,顶在自己喉咙上。

“与他们无关,”

翟纹道,“放他们走!”

众人一怔,奎木狼冷笑:“你觉得你能快过我?”

翟纹冷笑:“你觉得你能碰触我?”

奎木狼愣住了,想起她身上的天衣,忍不住发出一声咆哮。

翟纹也不说话,用剪刀对准自己的颈部,转身离开了厅堂。玄奘扯着鱼藻和李澶,急忙跟了出去。奎木狼暴跳如雷,却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就这么一路走到玉门关的东门处,翟纹命赵富去牵三匹马。赵富看了眼奎木狼,见他面无表情,只好跑过去牵了马来。

“法师,请你们上马,速速离去吧!”

翟纹道。

“那你呢?”

玄奘担忧地问道。

翟纹凄然道:“这玉门关不是一座城,而是我一生之囚笼,如影随形,生在其内,死葬其中。我走与不走,有何区别?”

“翟姐姐,”

鱼藻急道,“可是你不走,他还会折磨你的!”

“我跟你们走了,回到敦煌,便能逃离折磨吗?”

翟纹微笑着。

鱼藻语塞。

“走吧,上马!”

玄奘当机立断,让二人翻身上马。

鱼藻兜回马匹,看着奎木狼的面孔,虽然是不同的灵魂,可那却是她日思夜想,穷尽大漠要找的人啊!

翟纹伸手在她马臀上重重一拍,战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去。玄奘单手施礼,低头致意,随即和李澶也策马离去。

奎木狼毫不在意,只是盯着翟纹一言不发。翟纹也是一动不动,用剪刀顶着自己的喉咙,玄奘等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大漠的地平线上,她仍然是一动不动。

“你还要闹到何时?”

奎木狼道。

“我没有闹。”

翟纹淡淡道。

“其实,我知道你是不会自裁的,”

奎木狼道,“因为你舍不得丢下吕晟。”

翟纹的手臂顿时僵硬了。

奎木狼一声狼嚎,玉门关内顿时铁蹄震动,十五名星将带着一支上百人的铁骑席卷而出,最前面空着一匹马,奎木狼纵身上马,率领铁骑浩荡而去。

玉门关外,只剩下翟纹握着剪刀,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十四章 唐朝的走私案、公廨钱和兵变


玄奘等人并没有奔出太远,便听到身后传来闷雷般的蹄声,回头一看,大漠中卷起长长的沙尘。众人都知道是奎木狼追上来了,急忙催动马匹狂奔,往前奔了有二十里,奎木狼已经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那支铁骑的形貌,最前方的奎木狼更是清晰无比。

这时前面出现一座毁塌的城垣,乃是夯土版筑而成,早已经残破得不成模样,只剩下基址犹存。残墙高近三丈,耸立在周围的盆地之中,周围都是茂密的芦苇和湖泊,显得颇有些隐秘。

玄奘询问,李澶茫然不知,鱼藻答道:“法师,这应该是敦煌人说的河仓城。据说是汉武帝伐大宛时,李广利修筑的粮仓,专门为玉门关储藏粮食。”

“走,去避一避。实在不行便跨过芦苇荡,阻一阻奎木狼的骑兵。”

玄奘断然道。

众人策马疾驰到河仓城下,却顿时愕然,只见河仓城的断壁残垣间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王君可!

“父亲!”

鱼藻叫道。

“胡闹!惹下大麻烦了吧?”

王君可虽然恼怒,但见到女儿和李澶安然无恙,仍然是松了口气,“还不快进来避避。”

“王刺史,”

李澶叫道,“奎木狼带着大批的铁骑,足有上百人。您一人如何却敌?”

王君可笑了笑,众人策马从他身边经过,进入河仓城,只见城内居然有三十名兵卒,旁边还停着几辆大车。兵卒们正从车上抬下一架架的伏远弩,训练有素地安装轮子。安装完毕,便将伏远弩推到河仓城的断壁间。

伏远弩乃是两人便能够操作的重弩,其威力仅次于床弩,下面有两只包铁木轮,可以推着前行,弩架上有绞盘,操作时一人绞盘上弦,一人操作弩机。

这种弩箭射程达三百步,一箭射出往往能洞穿两人。王君可用大车整整拉来了十五架!

王君可询问鱼藻,鱼藻将玉门关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番,却把翟纹还活着的消息隐瞒下来。听到吕晟未死,竟然被奎木狼占据了身体,王君可也是大感吃惊,禁不住眉头紧皱,深深地思索着。

“法师,这等异事闻所未闻,您以为真是如此吗?”

王君可询问玄奘。

玄奘想了想:“若我们看到的不是真相,那刺史认为什么才是真相?”

王君可哑然失笑:“既然女儿和世……法师还活着,对我而言就并无差别。”

片刻间,三十名兵卒便将十五架伏远弩架设在了河仓城下。此时铁骑龙卷已经急速而来,闷雷阵阵,震动着大漠。

王君可观察着距离,待奎木狼抵达三百步外,忽然一挥手,一具伏远弩砸下扳机,“轰隆”一声震响,整架弩车剧烈震动,长长的弩箭破空而出,闪电般射出三百步,“噗”的一声插在了奎木狼的马前,深入沙碛足足有一尺!

奎木狼一勒战马,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猛然便停了下来。身后的骑兵散开,一字型围拢在奎木狼两侧。

奎木狼端详着地上的弩箭,也不禁为这弩箭的威力感到惊心。他眺望着不远处的河仓城,十五架弩车并排而立,极具震慑力。奎木狼在原地兜转着马匹,脸色阴晴不定。

王君可跳上一匹马,呼哨一声,策马冲下了河仓城。奎木狼见他孤身一人,知道是有话说,便也策马前行。两人在距离河仓城两百五十步左右马头相对。

“奎神,别来无恙!”

王君可抱拳。

“你这是要阻拦本尊吗?”

奎木狼冷冷道。

王君可失笑:“你是要杀我女儿,我自然会阻拦你。”

“说的也是,”

奎木狼冷笑,“就凭着十几架伏远弩?”

“伏远弩么,杀你虽然不够,但杀光你这些星将却是足够了。我一次齐射十五矢,三百步的距离足够我射三次,待你攻到我面前,足够将他们统统射杀。剩余的兵卒对我毫无威胁。”

王君可笑道。

“但他们足够将你和你女儿尽数拿下。”

奎木狼道。

“不够吧?”

王君可惊讶,“上百人便能攻破我三十人驻守的城池?”

奎木狼盯着眼前这座建在土台上的城池,虽然残破不堪,但地势易守难攻,他也不得不承认王君可的眼光。

“何况,我这次的目标只是狙杀星将,十五星将一死,我西沙州大军拿下玉门关易如反掌。届时奎神又往何处去?”

王君可笑道,“听说星将能死而复生,不过想来也没那么容易,合适他们用的躯体也并不好找吧?”

奎木狼凝望着他:“你是来跟本尊谈判的?”

“嗯,我女儿活着,你我之间自然能谈判了。”

王君可道,“不知道奎神想要什么?”

“什么?”

奎木狼诧异。

“你来到这人间,最想要的是什么?”

王君可问道。

这话说得奎木狼倒迷茫起来,他下凡三年,竟然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天庭寂寞惯了,占了玉门关便觉得挺好,日日与翟纹相守,虽然苦于无法碰触,心中却也满足,只是如今……奎木狼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这人间有什么是天庭所没有的……”

奎木狼喃喃道。

“天庭我虽然没去过,却能想象得到,定然是九天万物奇珍无所不有,世上金银在天上只怕如同瓦砾一般。这都不会是奎神想要的,”

王君可道,“但有一样,天上只怕缺得很。”

“什么?”

奎木狼好奇地问。

“人间香火!”

王君可一字一句道。

“人间香火……”

奎木狼重复了一句,颇有些不解。

“我不知道天庭和西天极乐的神通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世上广建佛寺,日日香火祭拜诵经,颂念佛陀之名。又有无数道观,香火不断,颂念上清玉帝之名。这人间的信仰之力,想必对神明也颇有好处吧?”

王君可道。

奎木狼听得愣住了,问道:“你如何给我人间香火?”

“我能够让你成为人间百万众生的信仰,广建庙宇,供奉真身,日日香火祭拜,”

王君可道,“我能够让你成为一国之国师,自帝王而下百官万民日日跪拜。”

“你区区一州刺史,又如何能够?”

奎木狼怀疑。

“我先不说如何能够,只问一下奎神,你还想要什么?”

王君可道。

“你还能给我什么?”

奎木狼问。

王君可沉声道:“只要你要的,我都能给!”

奎木狼森然盯着王君可:“你可知道,当年我寄居这具躯体的时候,吕晟曾与我立约?”

王君可摇摇头:“那时我还未到敦煌。不知道誓约的内容是什么?”

“帮他杀一个人,”

奎木狼道,“那时我以为只是杀个人而已,容易无比,便答应了他。可是这些年来竟然找不到此人的下落!这可就难办了,所以这些年我便一直拖延。只是既然立约,还是要完成的。”

王君可想了想:“那人是谁?”

奎木狼淡淡道:“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

王君可郑重道,“我需要东突厥和吐谷浑对凉州发动进攻,最起码要做出进攻态势。你身为天狼神,乃是草原各部的图腾之神,我想这并不难办到。”

奎木狼深深地望着王君可,忽然大笑:“成交!”

说完兜转马匹,呼哨一声,率领着铁骑滚滚而去。

王君可站在沙碛上,眺望着奎木狼远去的背影,才感觉汗水湿透了后背。这时玄奘、鱼藻和李澶等人驱马赶了过来。

“父亲,您是如何说服他离开的?”

鱼藻问道。

“他只是见到我的伏远弩,知道无法取胜,暂时退却而已。”

王君可摇了摇头,“鱼藻,我们须得尽快赶回敦煌了,还有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

鱼藻问道。

王君可在她和李澶脸上扫视了一眼,含笑道:“你和临江王世子的婚事!”

“我不嫁!”

鱼藻断然道。

王君可沉下脸:“胡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不嫁便不嫁了?”

“便是有父母之命,可那世子李澶性情如何,相貌如何,我从未见过,我怎知日后与他能不能合得来?”

鱼藻恼怒,“你要和李家结亲,为何不让兄长娶了临江王的女儿?”

李澶朝着玄奘龇牙咧嘴,苦笑不已。

王君可脸色不好看了,厉声道:“胡说些什么?这是我和临江王早已经议定好的婚事,婚期都定好了,岂容反悔?这些年我对你纵容得还不够吗,你到处找吕晟的下落,我从未反对。如今吕晟你也见到了,是生是死都有个结果了。你便该好好收心,成亲嫁人相夫教子!再敢胡说,我便没有你这个女儿!”

鱼藻泪眼盈盈地望着父亲,气道:“没有就没有吧!”

鱼藻翻身上马,纵马而去。众人全被这变故惊呆了,李澶急忙道:“王公,王公,快拦着啊!”

王君可脸色铁青,走到一架伏远弩旁,在沟槽上搭箭、上弦,瞄准了鱼藻。

玄奘和李澶大骇:“王公,不可!”

王君可猛然砸下扳机,“轰隆”一声,巨大的弩箭有如闪电霹雳般射了出去。此时鱼藻已经跑到了一里外,弩箭破空而至,正中战马,竟然从战马的马腹上一穿而过,飙出一蓬鲜血,钉在了沙碛中!

战马顷刻间倒毙,鱼藻也扑倒在地,被压在马下。

李澶被吓个半死,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过去,把鱼藻从马尸下给拽了出来。再看那根箭镞,直透透地穿过了马的身体,只差一尺便要射中鱼藻。可以说这是王君可给鱼藻最严厉的警告!

鱼藻满身是血,坐在地上呆滞了半晌,感受到了父亲心中的杀意,面无表情地跟随李澶走回来,没有再和王君可说一句话。

王君可命人给鱼藻牵过来一匹马,士卒们押着大车尾随在后,四个人一路沉默返回敦煌。

李澶喃喃道:“师傅,我这场婚姻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从河仓城沿着西塞长城往东,一路上都是密集的烽燧,它们修筑于西汉年间,如今早已残破不堪,黄沙拥堆,夕阳漫卷,仿佛百战之后苍凉的武士,凝固为一座座丰碑。

西塞长城沿着疏勒河修建,这一带湖泊密布,玄奘等人一路经过大大小小十几座湖泊,最大的有大泉、玉女泉,芦苇茂密,飞鸟成群,最东边的大湖便是著名的盐池。

这里才是西沙州扼守玉门关大碛路的要塞,也是敦煌县拥有的两大牧场之一。朝廷在盐池边设置了盐池守捉。

守捉使名为赵平,见得刺史驾临,热情迎接。

众人休息了一晚之后,次日凌晨出发,沿着驿路依次经过三道泉、二道泉、头道泉之后,便进入敦煌绿洲。

这一路上的气氛极为沉默,除了玄奘和王君可偶尔聊几句,便无人说话。李澶一直陪着鱼藻,但她失魂落魄,李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最终满腔心事也只能如同这沙漠里的风一样,一叹而过。

正午时分到了州城驿,却见王利涉迎接了出来。王利涉见到李澶平安归来,这才长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李澶偷偷指了指鱼藻。

王利涉会意。

王君可命驿长给鱼藻和玄奘准备房间,休息洗漱,陪同着王利涉和李澶来到正堂,命人切了几个瓜摆上。

王利涉急忙道:“世子,您可算回来了!阿弥陀佛!”

“王参军,你怎么在这里?我阿爷呢?”

李澶急忙问。

原来,李琰昨日凌晨时分已经离开了敦煌,返回瓜州,他担忧李澶的安危,虽然知道王君可去了玉门关接应,却仍然放心不下,便把王利涉留下等候消息。

“世子,”

王利涉笑道,“这次大王返回瓜州,乃是为了筹备你迎亲事宜,十日之后便要来敦煌迎亲。咱们在瓜州备好,您还要来敦煌昏迎,仅仅往返一趟便需五六日,时间颇为紧急。大王交代了,等您回来,便请马上和我前往瓜州。”

“这……”

李澶迟疑半晌。对这场亲事,他虽然期待,却也有些惶恐,似乎要把山野之中自己最爱的那朵花折而杀之。哪怕最终得到,捧在手中,过得几日难道不会枯萎凋零吗?

“王公,”

李澶诚恳地望着王君可,“我能否留在敦煌?等父亲安排的迎亲队伍进入州城驿,我直接从州城驿入城昏迎?”

“这是为何?”

王君可当场便有些不快,身为世子,走三百里瓜沙古道,亲自来敦煌迎亲,乃是对王氏嫁女的尊重,这厮怎么连这点路都不想跑?

“王公误会了。”

李澶急忙解释,为难地道,“鱼藻正和您使气,我实在担心她在这期间做什么举动,惹您生气。若我留在敦煌,好歹还能帮您劝劝她。”

王君可明白了,沉吟道:“她仍然没怀疑你的身份?”

“没有。”

李澶道。

“该告诉她了,”

王君可道,“你们相处多日,想必也有些感情了,那你便留在敦煌吧,私下告诉她。”

“多谢王公!”

李澶惊喜不已。

“王参军,”

王君可沉吟,“大王怎么走得这般匆忙?我原本还想着回到敦煌后,和大王详谈。”

王利涉懂他的意思,苦笑道:“王公,州城出事了!这件事是您惹出来的,大王不知道您的态度,不便参与,只好先行避开。”

王君可和李澶都怔住了。

敦煌城的确是出了大事。

数日前王君可下令查抄了张氏商行之后,抓了六名主事和市令张克之。王君可本意是要逼迫张敝就范,不料张敝极为硬气,直到两日前王君可前往玉门关,他仍不肯登门俯首。

于是王君可临走之前下令刑讯,并命录事参军曹诚主审此案。

曹诚乃是王君可的心腹,立刻对张氏商行的主事、胡商、高昌国行商进行严刑拷问,三木之下,谁能硬挺下来?不到一日之间,那些商贾和主事们便彻底招供。

朝廷对边境贸易的禁令主要有三条:一是禁止唐人越境行商;二是禁止唐人和胡人私下贸易,所有贸易必须在西市进行,价格必须依照市令颁发的参考价执行;三是“锦、绫、罗、绵、绢、丝、布、牦牛尾、真珠、金、银、铁”不得贩运出关。

针对这三条禁令,张氏商行采用的手法是和高昌张氏共同组建商行,由高昌商行越境行商。而运进来的货物,则按照市令定价“卖”给张氏商行,再由张氏商行贩运至河西各州甚至中原销售。

而高昌商行“卖”给张氏商行的价格,在取了成本价之后,秘密把差价返还给了张氏商行。反正朝廷定的商税极低,也不损失什么。加上市令张克之本就是张氏族人,根本不会出任何问题。

事实上这也是敦煌各大商行普遍采取的手段,眼下王君可就将它捅了出来,专门针对张氏商行!

根据主事们和胡商们的口供,仅仅能确认的丝绸就达五百多匹。根据唐律,足以流放数千里了。

然后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违禁物!

瓷器、漆器、茶叶之类,贩运至西域固然能挣钱,但真正暴利的还是丝绸,锦、绫、罗、绵、绢、丝,各种各样的丝绸制品在西域都是抢手货,高昌那边倒手给粟特人,粟特人再贩运至波斯、拜占庭等地,价格等重于黄金。不少胡人商队离境时都带着大车大车的丝绸偷运出关,这便是为什么李澶说林四马守着的是一条黄金之路。

张氏商行和高昌商行不但买通烽戍边将,走私丝绸出境,还在沙碛中开辟小道,绕过烽戍,偷渡关隘。

按唐律,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

经关隘走私,叫私度;绕过烽戍,则叫越度。这两项是妥妥的铁案,最关键的是,唐律规定,“冒度、私度、越度,事由家长处分,家长虽不行,亦独坐家长”这就是“家人共犯,止坐尊长”张氏商行的家长是谁?张敝!

这矛头就直指张敝,一旦主事们熬不住刑,招供出来,张敝就得连坐!

王利涉讲述着,听得李澶倒吸一口冷气:“王参军,此事真攀咬到张敝,他岂不就得流放千里?”

“岂止流放!”

王利涉看着王君可,见他面容沉凝,忍不住道,“世子,您知道如今曹诚在审什么吗?越度关隘,他们究竟走私的是什么?”

李澶想了片刻,不禁就是一哆嗦。按说在张氏商行已经买通了边将的前提下,走私丝绸大可以直接通过关隘,可他们不惜在沙碛中开辟小道,绕过烽戍,偷渡关隘,这里面究竟走私的是什么,连买通的边将都不能知道,恐怕更为严重。

王利涉道:“根据唐律,若是私家之物,禁约不合度关而私度者,减三等。诸赍禁物私度关者,坐赃论。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也就是说,私家可以拥有之物私自偷运出关,在徒一年的基础上减三等。普通禁物出关,最严重的也只是徒三年。可是私与禁兵器与化外人者,绞。”

李澶骇然盯着王君可:“王公,你打算以此罪名连坐张敝?”

“并不是我打算连坐他,是看他有没有私自贩运禁兵器出关。”

王君可淡淡地道,“一切以事实为依据。”

李澶这才明白自己阿爷为什么要急忙忙离开敦煌,王君可这是要翻了天啊!

“何必呢?王公!”

李澶苦口婆心,“张敝虽然傲慢无礼,胆敢以庶女来辱您,可您这样做,乃是自绝于敦煌士族啊!”

“世子以为这仅仅是我报复张敝?”

王君可冷冷地道,正要说下去,只见王利涉拼命朝他摇头,顿时醒悟,岔开话题,“王参军,如今敦煌城局势如何了?”

“昨日审案之后,州县两级衙门陆陆续续有十几名官员病倒,如今敦煌城州县两级衙门已瘫痪。”

王利涉苦笑道。

王君可不以为然:“意料之中的事。”

“还有……昨日下午传来消息,”

王利涉艰难地道,“公廨钱破产了!”

“啊?”

王君可愣住了。

大唐立国后,太上皇李渊改革了一套各衙门的办公经费制度,朝廷不再给各衙门划拨办公经费和俸禄,而是设置了“公廨田”和“公廨钱”制度。就是朝廷给每个衙门都划拨了土地和钱币,让官员去出租、放贷,自己经营,赚的钱拿来充作办公费用和俸禄。

譬如州衙门,只是最初给五万开元通宝,刺史自己去放贷收利息。李渊还考虑到了每个刺史理财水平不一样,收的利息不一样的问题,于是直接规定,放贷的年利息为百分之一百。他考虑得美好,这样一来州衙门每年的利息就有五万钱,足够开销了。

问题是……谁肯借这么高的利息?

问题是……武德年间的商业贸易也并不繁荣,绝大多数人都以务农为生,借钱的人是少之又少,有时候贷款根本放不出去。就算放出去,利率这么高,商人们也是短期借贷。因此各级衙门的公廨钱简直成了烫手的山芋,刺史们和县令们每个月都要愁得头发发白,可哪怕挠掉了头发,也得把公廨钱给借贷出去,否则手下各级官吏就拿不到俸禄。

尤其是武德和贞观年间的刺史们,像王君可这种的,大都是战场上戎马厮杀出来的,条文律令、治理州郡还没问题,一涉及金融干脆就是两眼一抹黑。不少衙门据说都收不回贷款,直接破产。

西沙州还好,毕竟商贸繁荣,州衙门雇有令史,专门掌管放贷和收取利息。在士家大族的帮衬下,收支勉强能平衡,一直没出问题。可如今一动张氏,公廨钱立马破产。

王君可也是有些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问:“破产的意思……利息收不回来了?本钱还有几何?”

“没了,”

王利涉满脸同情,“不但利息没了,本钱也赔光了。”

王君可霎时木雕泥塑一般,这意思,自己的州衙门破产了?没钱了?

“这怎么讲?”

李澶纳闷,“怎么突然间就连本钱都没了?”

王利涉叹了口气:“借贷的商贾一日之间纷纷出事,有的是在路上遭了劫匪,人货全损,有的是遭人诈骗,血本无归。至于借贷的大户,恰是王公抓的几家商行,商行都被封了,钱还有吗?”

“那——对对对,商行查封的钱还有啊!”

王君可急忙道,“把公廨钱从里面扣出来不就可以了?”

王利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王公,大商行和小商贩不同,走一趟货需要的货款累千巨万,整个商行的钱都在货款上,有时还互相借贷,张氏商行一出事,其他商行立刻追债,毁约,查扣货物。这中间当然少不了士族们故意做手脚,直接把张氏商行吸得干干净净,一个铜钱都没有。”

王君可皱眉思索着,他知道,这是士族们反击来了。

“走!”

王君可咬牙道,“回州城!本官还不信,他们就翻了天了!”

玄奘没想到,自己一回到敦煌就赶上了王君可和八大士族的大博弈,敦煌城、寿昌县乃至整个西沙州都是剑拔弩张,人心惶惶。

玄奘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是他也担忧鱼藻。他与李澶一起,将鱼藻送到了刺史府。一进刺史府后宅,王君可就命王君盛将鱼藻给看管起来,禁足在内宅,不准出府门一步。王君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脸赔笑地请鱼藻回房。鱼藻看也不看父亲,冷漠地离开。

王君可随着她走到内宅院门口,一把拽住她胳膊,冷冷道:“如果你以死相逼,我会告诉你,哪怕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扔上花轿!”

鱼藻嘴角动了动,身躯呆滞地走向后宅。

玄奘虽然没听见王君可的话,可鱼藻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看得他颇为难过。只是这属于家事,王君可一心要攀附高门,佛法对此可无能为力。

李澶更是忧心忡忡,玄奘扯了他一下,想带着他离开刺史府,回大乘寺暂住。

李澶却道:“师父,我想……我的修行可以到此结束了。”

玄奘愕然地望着他:“为何?”

“因为我找到了自己要担当的东西。”

李澶神情萧瑟,“我之所以随您修行,是因为我这个世子啊,就是个废物。不能为国效劳,不能为阿爷分忧,在皇帝和阿爷的夹缝之中只会逃避,无用透顶。可是今日见到鱼藻这副模样,我觉得我需要做一些事情,这是属于我的情感,我要担当起来。可能我无法让她开心,但起码我得守着她,不让她出事。”

玄奘赞同地点点头:“你要留在刺史府中吗?”

“那哪能!”

李澶苦笑,“我住在刺史府对鱼藻名声有损,我……”

他左右看了一眼,刺史府后宅这条街上,开着长宁坊的坊门,进入坊门便有一座酒肆,除了卖酒,也供些吃食。

李澶当即走进去,酒博士迎了上来:“郎君要用酒食吗?”

“我是来帮工的。”

李澶道。

酒博士顿时愣住了,上下打量他,只见李澶丰神俊朗,衣饰华贵,禁不住咧嘴:“郎君莫不是开玩笑吧?”

李澶当即脱掉丝绸袍服,把身上的玉佩、玉带一股脑地用衣服裹起来,扔到一旁:“把你们穿的粗麻布衫给我一套。今日就开始干活,不要工钱。”

这时酒肆的店东也赶了过来,看着眼前这古怪的一幕,都怔住了。

玄奘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双手合十轻轻诵念了一句,默默地退了出去。掌心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心中却有些欢快。

从进入敦煌城到现在,玄奘又恢复了孤单一人的状态。

其实西游之路本就如此,从他离开长安就这么一路上孤独地走着。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形形色色的人又走了,最终他仍是如同刚出生的婴儿,孤独地面对这个世界。因为别人要的东西很近,他要的东西很远,必须就那么一直走着,走到天地尽头,走到人生断处。

可是他仍然很感激这些人的陪伴,人多了,才成众,有了众,才是众生。他想看到的,是众生世界,璀璨人生。那不在佛经上,只在两眼中。

玄奘刚到了白马塔下,正要出子城,就见南门口传来一阵喧哗躁动之声,城门口大批的百姓和商队纷纷冲向城内,一个个都是满脸惊惶,狼狈不堪。

玄奘急忙拉住一名中年商贾询问,那商贾见是一名法师,不敢怠慢,合十施礼道:“禀告法师,兵变了!”

“什么?”

玄奘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哪里兵变了?”

“就咱们西沙州!西关镇五百多名兵卒哗变,正向州城开来!马上——”

那商贾朝城门外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玄奘迎着潮水般的人群来到城门外,只见南门外旷野上,无数的兵卒正从四面八方朝着城门涌来。城外的百姓、商贾、牧人哭喊着朝城内奔逃。但是这些兵卒并没有杀人,只是打着旗帜,沉默如山地走着。兵卒们按照队列行军,全副武装,一火火,一队队,一旅旅,队列整齐。然而队伍之中却都是兵卒,并没有任何一名校尉,甚至连旅帅都没有。

整个队伍肃杀无比,宛如沉默的火山。

敦煌城的城墙外是六尺高的羊马城,羊马城外则围绕着城壕,城壕宽有四十五尺,水深九尺,都是西南方一座大泉引出来的活水。上面有九尺宽的木桥,虽说木桥挺宽,可人群这么一拥挤,顿时车辆、行人、牲口挤作一团,谁也动弹不得,不少人甚至被挤翻出去,掉落水中。

眼见得兵变的士兵临近,人群更加惊慌,哭喊声四起。但兵卒们到了城壕外,却停住了脚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号令,齐刷刷地在地上坐了下来。一个个盯着州城,一言不发。

木桥上的人群也发现了异样,有些诧异,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顺着兵卒们的目光抬头往城楼上瞧,一眼便看见了王君可、王君盛和曹诚站在女墙后。城垛口后面有三三两两的兵卒弯弓搭箭,对准城下。

“废物!”

曹诚正怒斥西关镇的镇副,“刺史夺了令狐瞻的职务,让你执掌西关镇,便是把州城的安危交给了你,你约束不住兵卒,还做什么镇将?”

“这不是简单免掉令狐瞻的事啊!”

镇副哭丧着脸,“镇里的人事盘根错节,两大校尉,四个旅帅,十个队正,都是令狐瞻一手提拔起来的,早就被令狐氏给渗透了。可我又不能免了他们,把他们免了,还怎么打仗?”

王君盛和曹诚都有些傻眼,盯着王君可。

王君可冷笑:“不急。瞧,令狐瞻不是来了吗,看看他是效忠家族还是效忠朝廷。”

正在这时,令狐瞻骑着快马从城门里冲了出来,随从们挥舞马鞭抽打,将城门到木桥的百姓驱赶开来,形成一条通道。令狐瞻疾驰而过,在静坐的兵卒前盘绕了一圈,来到镇兵们面前。

他满脸铁青,持着马鞭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抽,兵卒们也不躲闪,即使抽翻在地,也很快爬起身,继续静坐。

“你们的校尉呢?朱成和刘定威在哪儿?给老子滚出来!”

令狐瞻持着马鞭在兵卒的行伍中逡巡,“你们的旅帅呢?都死了吗?”

“回禀镇将!”

一名队正冷冷道,“镇副在城楼上呢,校尉被家里婆娘抓花了脸,躲在家里不肯出来。旅帅们的父亲都生了病,没钱抓药,正在家里哭呢。”

“嗯?”

令狐瞻愕然,“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公廨钱破产了呗,俸禄都开不下去,上官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我们这些人拿不到行赐和钱粮,也没法过日子。这才来州城向刺史公讨个公道!”

队正道。

原来大唐的军队分为两类,一类是府兵,一类是募兵,两者合称为兵募。

两者最大的区别便是,府兵登记在兵册,由朝廷分田地,平日为农,战时为兵,并没有军饷。募兵则不同,募兵不是一种固定的兵制,没有固定的兵员和编制,有事征募,事罢即归,或到期轮换。兵卒回乡就恢复平民的身份。

而缘边各州因为时常面临边患,征召府兵又需要很长时间,且手续烦琐,因此便保持固定的募兵兵员,长年驻扎镇戍。

因此相应的,募兵是有军饷的。

募兵的军饷分为两类,一是行赐,就是出兵前朝廷要赐绢帛,可以制作成军服或者换成钱养家,每人每年为绢五匹。这笔钱由所在州县支出。还有一类是食粮,也是由州县供给,每人为“日二升、月六斗、年七石二斗”至于各镇戍的官将,和官吏们一样,日常俸禄从公廨田和公廨钱中支出。如今公廨钱破产了,官将们自然拿不到钱。可兵卒——城楼上,王君可也遣人打探清楚了这场兵变的缘由,忍不住问道:“官将们没了公廨钱,可兵卒们的行赐照旧发给绢帛不就可以了么?正库之中堆放的绢帛想必足够,为何不赐发下去?”

曹诚有些尴尬:“王公有所不知,公廨钱破产之后,各衙门官员群情汹涌,纷纷上门围堵哭诉。当时就有人劝我稳定官心,把州库之中的绢帛拿来折算钱款分发下去,下官便……便将库中的绢帛给……”

“发完了?”

王君可脸色难看,问道。

“那倒没有,”

曹诚低声,“还剩十之二三。兵卒们正是听说自己的行赐让官府发给官吏们了,担心拿不到这个月的行赐,这才鼓噪哗变。”

“一招接一招!”

王君盛愤恨,“很显然都是那帮士族在背后动手!”

“用得着你说吗?”

王君可冷冷地道,他脸上不动声色,却也知道有麻烦了。

城外。这时令狐瞻也意识到了这场兵变的缘由。

难道是自己父亲和其他士族出手了?可为什么不知会自己?况且……西关镇发生哗变,自己岂不是会被朝廷追究?即使不考虑自身安危,令狐氏耗费偌大人力物力,加上自己十年军旅出生入死才做了镇将,使得令狐氏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父亲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一时间令狐瞻心乱如麻,更有些颓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凭借军功才坐上这个位置的,虽然其间家族出力不少,可自己在军中的人望却是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没想到一旦爆发哗变,自己竟然控制不住军队。无论副使还是校尉、旅帅,都是服从于背后的家族,而不是自己这个大唐镇将!

可自己是个大唐边将,不是家族犬马!如今身处两者的夹缝该如何是好?令狐瞻神情无限萧索,返回头望着城头的王君可,忽然便是一怔,只见父亲令狐德茂和张敝二人联袂登上了城楼,就站在女墙垛口。

令狐德茂和张敝朝着城外瞥了一眼,两人面无表情,来到王君可身边。曹诚和王君盛面对这二人到底还是有些忌惮,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站在王君可身后。

“底下的热闹很值得看,二位家主来得正是时候。”

王君可淡淡道。

“哗变!”

张敝啧啧两声,“身为刺史,却引起部下哗变,不知朝廷会怎么定你的罪?”

“定我的罪?”

王君可大笑,“那也是我定完你的罪以后的事了吧?”

张敝眼中喷火,死死瞪着他,怒不可遏。

“刺史公,”

令狐德茂淡淡道,“这时候还是想想如何安抚兵卒吧!敦煌城内并无兵力,一旦这些兵卒冲进来,那可就控制不住了。乱兵之下,有人浑水摸鱼烧杀抢掠,怕是整个西沙州都要乱掉。”

王君可笑笑:“烧杀抢掠……刺史府应该没什么好抢的吧?要抢掠的也是城内的豪门大户。我担什么心。”

“你——”

张敝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大怒道,“你是父母官!一州之牧!”

“你们拿我当父母官了吗?”

王君可脸色勃然一变,吼道,“毁掉公廨钱,鼓动兵变,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叛国大罪?二位,兵卒好骗不好欺,小心玩过了头引火烧身!他们一旦进城,遏制不住贪欲,首先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豪门大族!”

“刺史公这是有所指啊!”

令狐德茂淡淡道,“公廨钱乃是经营不善导致破产,天下州府,破产的公廨钱多了,这个哪怕说到朝廷你也追究不到我们。”

“西关镇哗变呢?”

王君可冷冷道,“你儿子令狐瞻乃是西关镇将,他的兵卒哗变,即使牵连不到你令狐氏,令狐瞻仍罪责难逃!”

“瞻儿还是镇将吗?”

令狐德茂惊讶,“我怎么记得你早就免了他的镇将一职呢?哦,杨镇副在啊,刺史公不是早命你权知镇将了吗,你约束不住兵卒,导致哗变,该当何罪?”

杨镇副傻了眼,求救地看着王君可,讷讷不敢开口。

王君可被堵了这一记,颇有些难受。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若是普通背景的镇将,管你有没有被免职,照样能把罪责扣在你身上,可对令狐氏而言,王君可却是办不到。

王君可冷笑:“好算计!若是我免了紫金镇的宋楷,还有子亭守捉的翟述,是不是连紫金镇和子亭守捉也要哗变?”

“这个你要问宋承焘和翟昌了。”

令狐德茂淡淡道,“我来便是代表敦煌百姓,恳求刺史公早早平息哗变。同时,县衙门上书给朝廷,恳求朝廷严厉追查,急递已经以五百里加急送出去了。文书上附了我们敦煌耆老的联名签署。”

“动作倒是很快,连县衙都成了你们的爪牙,居然敢动用五百里加急,”

王君可怒视着他,“要不然你们试试点燃烽火?那速度更快!”

“说不定会这么做。”

令狐德茂也盯着他,一眼不眨。两人之间风雷激荡。

“刺史公,”

张敝嘲讽,“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收场吧!”

“不劳提醒。”

王君可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西南处,“二位且耐心便是。”

令狐德茂和张敝对视一眼,朝着远处望去,顿时愣住了。只见西南方的沙碛上,不知何时卷起一条龙卷,正缓慢地延长。

西南方的龙卷越来越近,龙卷中铁蹄震动,如同滚滚闷雷,一支骑兵席卷而至,后面跟随着大批的步卒,竟然是龙勒镇的兵马到了!

龙勒镇就在州城西南不远的龙勒乡驻扎,拱卫西沙州治下的另一座县城,寿昌县。镇将马宏达是行伍出身,身经百战,一看见哗变兵卒只是静坐,就知道并无开战之心,当即率领骑兵一圈一圈绕着哗变兵卒疾驰。

哗变兵卒们久经战阵,一见骑兵来袭,立刻跳起身摆成防守阵形,外层是一层层的枪矛,内层则是弓箭手,严阵以待。随着骑兵接近,双方已经进入对峙阶段,一个闪失就会失控,立刻便是一场血腥的搏杀。

驱驰间,马宏达大声道:“本官是龙勒镇将马宏达!”

周围的亲兵们立刻大声复述,在震耳欲聋的铁骑声中将马宏达的话传到了每一个哗变兵卒的耳中:“本官是龙勒镇将马宏达!”

“奉刺史之命前来劝返尔等!”

“奉刺史之命前来劝返尔等!”

“刺史有言,尔等只是受他们蛊惑,若是速速返回,定不追究!”

“刺史有言,尔等只是受他们蛊惑,若是速速返回,定不追究!”

“尔等的行赐,三日内必将分发!”

“尔等的行赐,三日内必将分发!”

“若不听号令,视为哗变!连坐父母!”

“若不听号令,视为哗变!连坐父母!”

“坐下!不可动手——”

令狐瞻迎着枪矛,挥舞着马鞭愤怒地叱骂,“身为大唐兵卒,你们当真要造反不成?谁敢往前一步,便踩过我令狐瞻的尸体!”

队伍中一名队正大喊道:“今日不给行赐,我们绝不回营!马宏达只有三百骑兵,奈何不了我们!”

另有人大喊:“同袍们,城池中并无一兵一卒阻拦我们。刺史不答应,我们就冲进城中,讨个公道!”

“对,冲进城中!讨个公道!”

有人一鼓噪,兵卒们顿时如同闻见血腥味的狼群,一个个亢奋起来。

局势眼见就要失控,突然间,敦煌城中号角声大作,闷雷般的铁蹄声响彻城中。随即就有一支人马上了城墙,占据了垛口,弯弓搭箭对准城下。

一名全副甲胄的校尉来到王君可面前,大声道:“盐池守捉使赵平,奉命率领五百守捉兵平叛!”

正在看笑话的令狐德茂和张敝顿时傻了眼,连曹诚和王君盛都有些意外。马宏达倒也罢了,毕竟龙勒镇只有十几里路,眨眼就到。可盐池守捉足有八十多里,赵平怎么会突然赶到?

“好手段!好谋划!”

令狐德茂咬牙切齿地道。

“德茂公也不差。”

王君可笑呵呵地道。

令狐德茂和张敝二人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曹诚和王君盛二人长长松了口气,知道这一仗是稳了。

曹诚低声道:“刺史,您何时把赵守捉使给叫来了?”

“昨夜从玉门关回来,路过盐池,便让赵平带着守捉兵在我身后十几里跟随。”

王君可淡淡地道,“自从让你审讯张氏,我便知道士族们要有动作,原本不只为是西关镇预备的,没想到只有西关镇出动,宋氏和翟氏龟缩不出。”

王君盛大赞:“刺史神机妙算!”

“赵平,”

王君可问道,“控制住城内了吗?”

“不单五座城门都派了人,八大士族的宅邸也都派了兵卒,只要刺史下令,立刻抓人。”

赵平道。

“不忙抓人。”

王君可看着城外,淡淡道,“我们且箭在弦上,按兵不动,看那些士族如何收场吧!”

城下哗变的兵卒们也有些不知所措,城上有盐池守捉,背后有龙勒镇兵,众人都是打惯了仗的,知道再激化局势,必定是尸横就地的下场,一时气势都弱了下来。

城门口,玄奘看到这情形,便知道这场哗变是动不起刀兵的,归根到底,这是士族们向王君可的示威和警告!同时也是摆出了筹码,双方的博弈至少还得几个回合,只看谁先妥协了。

玄奘深深一叹,转身走进城门。





第十五章 大唐咒禁科


敦煌城北门外是羊马市。敦煌城的羊马交易量巨大,城内东西二市颇为狭小,于是商贾们便在西门和东门外进行羊马交易,久而久之便成市集,市令虽然照旧征税,却并没有建什么里坊,各种建筑乱糟糟一团,污秽遍地,羊马成群,人流熙攘,到处是骡马的嘶叫声和商贾喧哗声。

玄奘深一脚浅一脚,在闹哄哄的集市中东张西望,寻找了半天,才在一峰峰的骆驼群里看见了李淳风。李淳风正掰开一只骆驼的嘴,在牙人的介绍下观察骆驼的口齿。

“李博士真是好兴致。”

玄奘笑着打招呼。

李淳风一回头,顿时惊讶:“这不是玄奘法师吗?且稍等……”

李淳风急忙到旁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这才跟玄奘见礼。

“法师来这里是专程为了找在下的?”

李淳风问道。

“是啊!”

玄奘笑道,“贫僧去阴氏的府上打听,才知道你每日都要到羊马市上闲逛。”

李淳风有些尴尬:“不瞒法师,在下一直有个小癖好,便是喜欢牲畜,什么马匹、骆驼、羊狗之类的,在长安时便时常去市上瞎逛。”

“畜生道也是六道之一,其中自有天地间的大道。”

玄奘笑道。

“我信的是道术。”

李淳风道。

“大道如一。”

玄奘道。

李淳风大笑,抱起自己买的小羊羔,两人谈笑着走出羊马市,信步而行。

“法师来找我,不知有何事?”

李淳风抚摸着小羊羔,问道。

“贫僧是想请教一下李博士,”

玄奘道,“在青墩戍时,你也曾亲眼见到奎木狼人形狼形互换,时而是奎木狼,时而是吕晟,可猜到其中缘由?”

李淳风盯了他片刻,忽然一笑:“法师既然从玉门关平安归来,想必早就得见真相了,我如果欺骗,自然瞒不过法师慧眼。不错,当日从青墩戍回来,我就和令狐德茂、阴世雄等人深谈过,他们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诉过我。那吕晟如今被奎木狼占据了身体。”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玄奘恍然地点头。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令狐氏既然派了赵富潜入玉门关,哪怕赵富暗中背叛,又怎么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那么,李博士认为,吕晟如今是生,是死?”

玄奘问。

李淳风为难:“这……我从未见过这种怪异的事情,如何判断?”

“那么,按照道术而言,一个人被神灵或者妖孽占据身体,是生是死?”

玄奘并不打算放弃,继续追问。

李淳风思忖了好半晌,仍然没有回答:“法师辛苦找到这里,定然可以教我!”

玄奘叹了口气,将吕晟和奎木狼的双魂一体之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番,最终的结论是:“他还活着!”

李淳风耸然动容:“此事当真闻所未闻!”

“是啊,贫僧也是第一次听说,”

玄奘苦笑,“或许,神灵下界之事本来就罕见吧!”

李淳风问道:“法师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需要在下去做的?”

玄奘双手合十,这次手掌没有贴到一起:“贫僧来请李博士出手,破解吕晟的魂魄分离,让他魂魄归一!”

李淳风呆了:“这……这便是说,要把神灵的灵体给驱赶出来?”

“是啊!”

玄奘道,“这手段更近似道术。贫僧修行多年,只是读些佛经,对于术法一类并不精通,只好求教李博士了。”

“这是要跟神灵开战啊!”

李淳风喃喃道,“在下只是奉了阴妃的懿旨,来给阴老夫人拔除邪祟的,可从没想过灭杀神灵……”

“真没想过吗?”

玄奘含笑道,“当日你可是应了阴世雄的邀请,到青墩戍降服奎木狼的。”

“那只是好奇!”

李淳风叫屈道,“我根本不知道奎木狼有多厉害,听说了这等奇异之事,想见识见识罢了。结果……法师也瞧见了,灰头土脸的,险些死在那儿。”

“李博士还是不尽不实啊!”

玄奘摇头不已,“你真的只是来拔除邪祟吗?阴世雄和令狐德茂从未去过长安,不懂咒禁科的规矩,贫僧当年可是跟太史令傅奕直接辩诘过的,贫僧师从的道岳法师也跟你的师父袁天罡渊源颇深,咒禁科的博士要镇的可不只是邪祟,何曾会离开皇城,来偏僻边州?”

李淳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叹道:“怪不得太史令对法师又是忌惮,又是推崇,想欺瞒法师果然不容易。”

“李博士奉的不是皇妃懿旨,而是皇命吧?”

玄奘问道。

“是。”

李淳风老老实实道,“是陛下钦命我来敦煌。”

“具体何事,不知道能否让贫僧知晓?”

玄奘问道。

李淳风看着玄奘的眼神颇有些幽怨:“都这地步了,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了吗?不瞒法师,自武德九年的时候,我师父和太史令占算天象,发现西方白虎黯淡,天象紊乱,岁星逆行紫微,只是当时刚刚玄武门发生兵变,新皇即位,他们怕应在这件事上,因此不敢声张。”

玄奘吃了一惊,太史令傅奕是佛门的老对手了,玄奘对他自然极为熟悉。傅奕是前隋和大唐首屈一指的占星大家,自武德年间就官居太史令,掌管太史局,“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率其属占而候之”岁星便是木星,在天象和历数中乃是极为重要的一颗星,上古直到战国时便以岁星纪年。古人认为岁星绕太阳一周为十二年,根据岁星经行轨迹,将周天划为十二分次,十二地支,十二时辰也是由此而来。

在周天上,岁星是由西方向东方运行,这个运行轨迹被称为黄道。周天划为十二分次之后,其中的各个星辰成为十二星座,岁星运行浩浩汤汤,亘古不变,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行经一个星座。

占星术认为,岁星每经过一个星座,都会因为天人交感而引发人间动荡,或细微,或重大,或主皇帝死,或主大国破,或主诸侯动乱,或主天下水旱。

至于逆行入紫微,那更是大凶之象,因为紫微乃是天帝所居!

“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低声问。

“法师懂天象吧?”

李淳风问。

“略懂。”

玄奘道。

李淳风摇头不已,这僧人他早就听说过,发现就没有不懂的,所谓略懂恐怕只是比佛学略差而已。

“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镇守在紫微的西方,七宿各有职司,围绕紫微运转,可是从武德九年开始,奎宿黯淡,星域一片昏黄。”

李淳风指了指天空。

玄奘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此时是白天,晴空万里,大日当空,自然瞧不出什么。

玄奘皱眉:“你的意思……可是跟奎木狼下界有关?”

“奎木狼之事并未传到长安,这是我师父和傅奕占星时发现的。”

李淳风道,“我问你,什么叫奎?”

“奎……”

玄奘想了想,“许慎的《说文》中说道:‘奎,两髀之间。’便是两条大腿之间,比喻其狭小。《庄子》中言道:‘西方十六星,象两髀,故曰奎。’”“法师果然了得!”

李淳风由衷地赞道,“我师父自前隋时得到一部秘传的天象占星诗集,名为《步天歌》上面以诗句记载了周天诸星,其中说到奎宿的诗篇有十二句。”

说着,李淳风诵念道:腰细头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绕鞋生。外屏七乌奎下横,屏下七星天溷明。

司空右畔土之精,奎上一宿军南门。河中六个阁道行,附路一星道傍明。

五个吐花王良星,良星近上一策名。天策天溷与外屏,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猛然一惊,回想起玉门关时奎木狼讲述的天上故事,忍不住问道:“外屏、天溷、司空、土之精、军南门、阁道、附路、王良、天策,都是星辰的名字?”

“正是,”

李淳风惊讶地看着他,“法师果然精通占星。”

“只是听奎木狼讲述过而已。”

玄奘苦笑。

玄奘便将那一夜玉门关中,奎木狼讲述的天庭说了一番。

“果然如此!”

李淳风神情严肃,“法师你知道我师父和太史令在占星时发现了什么?这三年来,岁星进入奎宿之后,因为奎星黯淡,便引发了诸多大凶之兆!岁星先后入犯土司空、天仓、天囷、天屏,犯王良、阁道、附路。”

李淳风补充道:《石氏星经》曰,岁星入天囷,天下兵起,囷仓储积之物皆发用。

《甘氏星经》曰:岁星入守天屏星,诸侯有谋,若大臣有戮死者。

《荆州占》曰:岁星守入土司空,有土徭之事。

《海中占》曰:岁星守土司空,其国以土起兵;若有土功之事,天下旱。

《黄帝占》曰:岁星入天仓中,主财宝出,主忧,乱臣在内,天下有兵,而仓库之户俱开,主人胜客,客事不成,期二十日中而发。

《石氏星经》曰:岁星守附路,大仆乃罪,若有诛;一曰马多死,道无乘马者。

《石氏星经》曰:岁星犯阁道绝汉者,为九州异政,各主其王,天下有兵,期二年。

《齐伯五星占》曰:岁星犯守王良,天下有兵,诸侯放强臣谋主,期不出年。

“更严重的是,岁星甚至沿着附路入犯紫微垣,《海中占》曰:‘岁星入长垣,天子以兵自卫,强臣凌主;一曰叛臣被诛,若戮死;期不出百八十日。’《玄冥占》曰:‘岁星入紫微宫,奸臣有谋,兵起宫中,天下乱,人主忧,期二年’。巫咸曰:‘岁星守紫微宫,民莫处其室宅,流移去其乡。’”李淳风的面色愈发凝重。

玄奘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奎宿下界,竟然引得如此动荡不安。不过想想也是,奎星镇守西方天界,震慑邪祟,一旦缺位,引起岁星侵入黄道之内,自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而根据天人感应的理论,自然便在人间引起轩然大波。

比如说最著名的天象,荧惑守心。

荧惑便是后世所说的火星,因火星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因此便被称为“荧惑”心,便是二十八宿的心宿。荧惑守心便是荧惑侵入心宿的天象,历来是大凶之兆,史籍中记载有二十三次,每一次几乎都会引起朝野动荡。

最著名的一次,便是秦始皇三十六年,“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敦煌翟氏的先祖,汉成帝的丞相翟方进,就是因这种天象而死。

西汉绥和二年,一名占星者李寻与翟方进有仇怨,借着荧惑守心一事上奏汉成帝,说荧惑守心,国有厄运,皇帝可以免责,宰辅大臣怎么可惜身?汉成帝为了脱罪,赐书问责翟方进,赐酒十石,牛一头。

在汉代,皇帝赐给牛酒代表着一种政治意图,需要大臣揣摩。这意思很明白,翟方进于是自杀。

“太史局上奏皇帝之后,陛下也忧心忡忡,命我师父和太史令调查因由,可惜一直找不到因由三年来岁星的轨迹运行异常,却不知何故。直到后来河西的商旅来京,传说敦煌出了一个神灵,名号曰奎木狼。虽然奎星和木、狼之间有什么关联至今不明,不过既然有了线索,陛下便命我来暗中调查一番。”

李淳风道,“听到法师刚才所言,我终于确认,这位奎木狼,便是天上缺位的奎星!”

“那么,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

玄奘笑道,“便是贫僧不请求你,你也会想方设法把奎木狼赶回天庭吧?”

李淳风愣神:“呃……法师,您绕一大圈,终于算把我套进去了!”

玄奘大笑,李淳风抱着小羊羔有些累了,把小羊羔放在地上,那小羊羔当即咩咩叫着朝河边跑去。

李淳风想追过去,玄奘一把拽住他:“李博士,我们算立约了吗?”

“哎哟!”

李淳风痛叫一声,玄奘这才醒悟,自己是用左手拽的他,急忙放手。

“你这左手……便是天衣?”

李淳风揉着胳膊,脸色发白地道。

“相信我,天衣和奎木狼,牵扯一桩绝大的秘密,定能让你给皇帝有个满意的交代。”

玄奘笑道。

“法师,”

李淳风有些不解,“你为何确定在下能祛除奎木狼的灵体,让吕晟魂魄归一?”

玄奘沉吟片刻:“李博士既然是咒禁科博士,修的是孙思邈的禁经二十二篇,必定懂《针十三鬼穴歌》吧?”

“这你都知道?”

李淳风对这个僧人简直是无话可说。

原来这《针十三鬼穴歌》又叫鬼穴十三针,是古时医家的不传之秘,专治鬼魂附体,中邪癫狂,乃是针灸人体十三鬼穴,祛除恶煞的医家法门。后来孙思邈认为颇有错讹,于是进行修正,作《针十三鬼穴歌》传诸后世。

李淳风身为咒禁科博士,承继的就是孙思邈的衣钵,玄奘一提他就明白了。

想了片刻,李淳风举起手:“击掌为誓……哎,用右手!”

玄奘笑着用右手和他击掌,李淳风这才跑到河边把小羊羔抱了回来。

这时他转目四顾,却有些愕然,原来玄奘带着他,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不知不觉便往北走,进入敦煌最富庶的农田地带。

敦煌水源丰富,甘泉河从鸣沙山的南侧绕山而来,带来祁连山上清澈的河水,流量庞大。敦煌人在甘泉河上开凿有四条大型引水渠,分流来河水之后又在引水渠上开凿了无数的水渠,密密麻麻的水渠从田间穿插而过,白杨参天,林木茂盛。

在这田间渠边,是一座座的村庄。一座村庄便是一座坞堡,夯土版筑的堡墙又高又厚,与城池并无分别。

“这……这是哪里?”

李淳风诧异道。

“平康乡,皆和村。眼前这条渠名叫皆和渠。”

玄奘简短地道,眼睛却盯着水渠对岸一座坞堡。

此时是黄昏时分,已经有农人从田中归来,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李淳风神情戒备:“法师,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李博士不用介怀。我们既然要破解奎木狼和吕晟的一体双魂,自然得掌控他的行踪。贫僧带你来这里,便是要等一个人,让他做内应。”

玄奘道,“他一直跟随在奎木狼身边,奎木狼此次必定会来敦煌杀我,此人也会跟来。贫僧已经打听过了,皆和村是他的家,家中仍有父母妻儿。他离家三年,至今未回来过,所以他只要回到敦煌,就一定会回家看看。”

“谁?”

李淳风问。

“他来了。”

玄奘指了指远处。

李淳风诧异地望去,只见一座葡萄园的园囿边,一条人影骑着马躲藏在阴影中缓慢而行,身体富态,肥头大耳,马背上还驮着大包小包的礼品。那人神情鬼鬼祟祟,偏生还眉开眼笑,贪恋地四处张望。

玄奘道:“此人便是奎木狼的玉门关长史,赵富。”

玄奘带着李淳风从树荫里走出来,站在水渠边,含笑等着。

赵富正策马行走,忽然看见玄奘和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在水渠对岸,猛然就是一惊:“你……玄奘法师?你……你来此做甚?”

玄奘合十:“贫僧来感谢赵长史当日在玉门关相助之恩。”

“我……我没助你!”

赵富气急败坏,胆怯地四下打量着,眼见无人,方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法师,一别两相欢,咱们就不能互不打搅吗?”

“再帮贫僧一次!”

玄奘竖起一根手指,“此次之后,你我一别两相欢。”

赵富咬牙切齿:“你……莫要得寸进尺!”

玄奘盯着赵富和他身后的包袱,忽然道:“赵长史看来是刚从敦煌城回来吧?”

“你管我!”

赵富色厉内荏。

李淳风懵然不解,静静地看着。

“这包袱里的锦缎,像是东市方家绸缎庄的上等货。”

玄奘隔着水渠打量着,“哦,还有张老福的乳酪,孙博士的饴糖……看来赵长史在东市逛了挺久啊!不过贫僧就奇怪了,你贴身跟随奎木狼,为何能外出呢?”

赵富脸色发白:“他……奎神他不知道……”

李淳风这时也明白了玄奘的意思,笑道:“哦,原来你是私自外出的!”

“那么,他为何能私自外出呢?”

玄奘问。

“恐怕是奎木狼交付他有使命,他完成之后私下逛了逛东市,买了些货物,回家来探望父母妻儿吧?嗯,三年没有回家,情有可原。”

李淳风道。

“原来如此。”

玄奘点点头,“那么,他既然能得空回家,说明奎木狼不在州城,且距离州城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才能打个时间差。”

赵富呆呆地看着二人推论,额头上汗如雨下。

李淳风笑道:“奎木狼交代他去州城办事,如今州城之中西关镇的哗变刚刚被镇压,五门封锁,严查出入。他身为奎木狼的帮凶,凭什么能出入自由,且还敢大摇大摆在东市购物?”

这个问题就有些深入了,玄奘仔细思考了片刻,猛然想起当日河仓城外,奎木狼和王君可寥寥对答过几句,脱口而出:“他来见王君可!”

“扑通”一声,赵富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浑身颤抖,呆滞地看着玄奘,仿佛见鬼了一般。

“果然如此,你是来见王君可的?”

连玄奘自己也被惊住了,“奎木狼为什么派你来见王君可?当日河仓城外,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那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赵富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淳风冷冷道:“这话你说给奎木狼听,他信吗?”

赵富呆若木鸡,确实,隔着河看了一眼,便通过蛛丝马迹推理出自己的使命,说给谁听都没人信。

李淳风淡淡地道:“赵长史,背叛奎木狼的事做过一次,就会做第二次,因为对奎木狼而言,都一样。说吧,他命你来见王君可,是什么目的?”

赵富从地上爬起身,汗如雨下。玄奘静静地盯着他,等待着。

“奎神……奎神命我来找王君可……”

赵富咬着牙,喃喃道,“要一个人的下落。奎神和王君可立过契约,奎神要杀一个人,让王君可找出那人藏身之所。”

“谁?”

玄奘追问。

“令狐德蒙!”

赵富道。

玄奘一脸纳闷,并不知道此人是谁:“此人是谁?难道和令狐氏的家主令狐德茂有什么关系不成?”

赵富苦笑地摇头:“我是敦煌人,竟从未听过此人!”

李淳风却倒吸一口气:“此人我倒见过一次。令狐氏这一代兄弟四人,如今家主虽然是老三令狐德茂,可令狐氏真正的中枢,便是这位令狐德蒙。他历来隐居不出,名声也不为外人所知,只有士族的上层才知道,此人才是令狐氏真正的主事人物,令狐氏筹划的大事,都是出自此人手笔,其他七大士族的家主对令狐氏的忌惮与尊重,有一半来自令狐德蒙。”

“奎木狼缘何要杀令狐德蒙?”

玄奘问。

李淳风和赵富都摇头不知。

“那么,”

玄奘忧心忡忡,王君可竟然会与奎木狼私下勾结,这让他极为不安,“既然是立约,奎木狼让王君可找出令狐德蒙的藏身处,那王君可让奎木狼做的是什么?”

赵富坦然摇头:“这我实在不知。就是那日奎神从河仓城返回玉门关后,召见了东突厥和吐谷浑的使者,随后他们便动身赶回王庭去了。”

“可以确定跟王君可有关吗?”

玄奘问。

“不知道,”

赵富摇头,“他们是在障城的洞府内密谈,我无缘参与。只是前两年也有过降神仪式,西域各族也曾派人来观礼,奎神并不曾单独接见谁,想来是要做到对各族不偏不倚吧!”

“法师,这很重要吗?”

李淳风问道。

玄奘慢慢地在河岸上走着:“王君可此人一直让我有种不安,但我也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只能说,自我当日在州城驿见到此人以来,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有深意。首先,他将鱼藻嫁给李澶,这是李琰先提的亲,倒没什么可说的,但他为了求娶张敝的嫡女,大肆打压敦煌士族,这一点让我百思不解。”

李淳风笑道:“王君可向往士族,在朝廷里也是出了名的,他攀附张氏并不奇怪。”

“张氏有什么值得他攀附的?”

玄奘淡淡道,“王君可是流官,总要调任的,对整个大唐而言,相比于崔、卢、郑、王、李这山东五姓士族,敦煌士族只不过是二流士族而已。你看他一系列的手段,先是通过莫高窟惨案,褫夺了令狐氏在西关镇的兵权,随后又因为张敝拒婚,掀起走私大案。”

“这只是对张氏的报复而已,”

李淳风笑道,“我听说张敝宣称,王君可的儿子只配娶他家的庶女,这才激怒了王君可。”

“不不不,李博士,你不要这样看问题。”

玄奘摇头,“走私大案固然是直指张氏,可罪名却是与化外人私相交易。这其实是敦煌商货贸易中的潜在规则,各大士族明里暗里都有参与。王君可今日能以这罪名办了张敝,他日就能以这罪名办了任何一家士族。他是剑指八大士族!”

李淳风初来乍到,其中关窍还有些不太明白,可赵富是商贾出身,顿时频频点头:“敦煌士族中,除了令狐氏、阴氏基本不从事贸易,其他士族都暗中从事商贸,只是张氏、李氏做得最多,其次便是翟氏。”

“所以,”

玄奘整理着思路,“我怀疑今日的西关镇哗变是王君可故意逼出来的!”

敦煌城,刺史府。

此时已经是黄昏,闭门鼓即将敲响,而刺史府后宅的街上,却有一行人骑着马慢慢地走了过来。夕阳照过旁侧的坊墙,将巷子里染作一片苍黄,马上骑士的脸上也是苍黄凝重。

前面的两骑正是令狐德茂和翟昌,令狐瞻带着两名部曲护卫在身后。

“今日真是辱没先人!”

翟昌愤愤地道,“一场好局,竟然被王君可给翻盘了,不单你们令狐氏丢了整个西关镇,州县两级衙门的十几名士族官员也都被拿下。你看到他提拔的名单了没有?都是自己的心腹!”

原来,今日镇压西关镇哗变之后,王君可虽然没有杀人,却对整个西关镇大清洗,除了自己提拔的镇副之外,两名校尉、四个旅帅、十个队正全部锁拿下狱,其他兵卒则被打散到各个镇戍和守捉之中,替换出来的可靠兵卒则被编入西关镇。王君可是军中起家,自然不缺乏忠诚的将官,当即从各处抽调校尉、旅帅和队正进入西关镇。

可以说,除了令狐瞻这个空头的镇将没有动之外,如今的西关镇已经被王君可牢牢掌控。

非但如此,公廨钱事发之后,那些同时“病倒”的十几名官员也尽数被拿下,不过王君可倒没那么多文官来替补,大多数命副手接任,只是关键位置让曹诚安插了自己人。

这一仗八大士族可以说是大败亏输,不但丢了一个镇的兵权,还丢了州县衙门一些紧要差使,今日晚上,自己还得亲自上门来找王君可和解,也怪不得翟昌郁闷。

“弘业公以为我们输了吗?”

令狐德茂淡淡道,“今日之事是我大兄策划的,目的便是要将西关镇拱手交给王君可。”

翟昌诧异地望着他:“德蒙公不是……哦,不知德蒙公有什么深意?”

“我长兄所忧虑的,是摸不清王君可的路数。当日他借着莫高窟一案拿下瞻儿的镇将,我长兄便认为此人有大野心,但是他无法判断此人对我敦煌士族是敌是友,是福是祸。那天你我来见他,送上舍弟德棻的书信,其实便是试探他。”

“试探他?”

翟昌一头雾水。

令狐德茂解释道:“那封书信是大兄早在半年前便让德棻准备好的。这些年我们已经试过多次,此人不爱财货,不喜美女,不贪占土地,他如今是四品大员,更高的官爵是我们难以给他的,那就看看家族荣耀他要不要。”

“可那次也没试出什么啊!”

翟昌思忖道,“他号称想立下王氏门阀,可后来却仍然跟我们作对。”

“所以我们才知道他想要的更多,”

令狐德茂难得地笑了笑,“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掌控西沙州?官职?权力?可西沙州作为边州,做到头也就是一介刺史,正四品下,他何苦开罪我士族,树下强敌?”

翟昌恍然,叹道:“确实如此。此人的心思如山之厚,如海之深。那德蒙公为何还要把西关镇送给他?”

“大兄是要看看他手中的牌。敦煌地处边州,王君可在朝廷的人脉是用不上的,真正要看的是这三年来他暗中在敦煌培植了多少势力。所以,不用西关镇这么大的一个饵,他怎么肯把藏在水中的鱼亮出来?”

令狐德茂道,“如今我们已经看到了,盐池守捉赵平、龙勒镇将马宏达是他的人,之前我们可知道?”

翟昌一阵悚然,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王君可在三镇四守捉中藏着这么两副好牌。如此一来,仅仅在敦煌军中,眼下就有龙勒镇、西关镇、盐池守捉牢牢掌控在他手中。而士族手中只剩下紫金镇的宋楷、子亭守捉的翟述,剩下的悬泉、常乐两位守捉使并不是士族之人,恐怕事急之时会听从王君可的命令。

八大士族在军中已经完全被压制。

“不过我们通过清洗西关镇的一系列变动,人员调拨、划派、拆分、重组,已经摸清楚了王君可的底牌,这样一来反倒安心了,送他一个西关镇也无妨。”

令狐德茂道,“所以请弘业公放心,也请各位家主放心,我大兄自然备有后手。”

翟昌这才松了口气,这时两人已经到了刺史府门口,便不再交谈。

王君盛正候在门前,四名兵卒静默地站在两侧。见到众人过来,王君盛也不说话,微微一拱手,命人打开侧门,众人下马,刺史府的兵卒把马牵到旁侧的马厩。

王君可正站在中庭之内等着:“德茂公,弘业公!”

翟昌忍不住讽刺道:“上次造访,可没见王公降阶相迎。”

“上次是你们替张氏来拒婚的,这次是来谈交易的,自然不同。”

王君可一抬手,“请。”

翟昌脸色有些难看,令狐德茂却平静如初,二人随着王君可进入正堂。令狐瞻按着腰间横刀,与两名部曲守在廊下。

“令狐镇将不一起吗?”

王君可问。

令狐瞻冷冷道:“我如今已被免职,不是镇将,只是令狐家中一小儿。”

王君可哑然一笑,也不说什么,陪同令狐德茂二人在席上分宾主落座,食床上早已经备好了瓜果和酒水,王君盛在一旁伺候,给令狐德茂二人斟酒。

“刺史公真是好手段,一举拿下我令狐氏经营十几年的西关镇。”

令狐德茂道,“佩服!”

“本官出身军中,平定哗变只是举手之劳。”

王君可笑吟吟道,“二位家主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当然不是。”

翟昌冷笑,“对于你这样的封疆大吏,我们只能去朝廷喊冤,岂敢在你的治下乱来,不怕抄家灭门吗?”

令狐德茂摆摆手,阻止翟昌发牢骚,径直道:“刺史公,你要什么?我士族能给你什么?”

“何出此言?”

王君可故作惊讶。

“这半年来,刺史公屡屡针对我士族出手,必有所图。”

令狐德茂道,“上次舍弟写信,愿意助你王氏归宗太原,看来这礼是有些轻了,刺史公看不上。”

“也不是看不上。”

王君可沉吟道,“虽然为此心动,只是本官深知这只是镜花水月,如今敦煌在我治下,令狐侍郎自然愿意相助,可我是流官,他日调任,只怕就会是一场空了。”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点。”

令狐德茂点了点头,但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让王君可信服。事实的确如此,这只是令狐氏给王君可画的饼,他日王君可一调走,哪怕他调回朝廷任职,又如何跟一个礼部侍郎讨债?

“那么,你想要什么?”

翟昌追问了一句,“难道与我士族开战,便是为了张氏的嫡女?”

王君可目光一闪,慢慢道:“如果是呢?”

翟昌咬牙道:“如果是,我们已经说服了张敝,他同意这门婚事。”

王君可大笑:“弘业公,你们果真说服张敝了吗?我却不信!在这种局势下妥协,可不是张敝愿意的。”

翟昌一时哑然。王君可猜得一点没错,今日下午,他和令狐德茂已经跟张敝谈过,却再次遭到拒绝。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张敝也不肯同意。士族何以立足?礼法门风和士族体面!在逼压之下被迫嫁女屈服,张氏还如何在敦煌立足?

“我们自然有办法说服张敝。”

令狐德茂缓缓道。

“迟了!”

王君可大声道,“说实话,本官挑起这些事端,的确是受张氏所逼迫,可如今么,张敝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任我揉搓,他凭什么认为嫁了女儿就能平息我心头之怒?”

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起来。

令狐德茂缓缓道:“刺史公就说吧!”

“第一,张氏嫁女是必需的。第二,我要你翟氏和宋氏交卸子亭守捉使、紫金镇将之职!”

王君可冷冷地道。

翟昌猛然坐起,怒道:“岂有此理,这关我翟氏什么事?还有宋氏,根本与此事无关!”

令狐德茂却冷静得多,扯了扯他,让翟昌坐下:“原来刺史公是想要尽数夺走我士族的兵权!可以说说理由吗?”

“很简单。”

王君可坦然道,“本官是军中出身,兵权一日不握在手中,便一日难以安寝,更不想重演第二次西关镇哗变。”

令狐德茂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倒也能理解。还有其他的要求,刺史公一并说了吧!”

“第三就是,”

王君可竖起手指,“朝廷征召府兵的赦书一到,本官便会按照约定,出兵玉门关。我的要求就是,你们士族提供军粮两万石,绢两万匹!”

令狐德茂和翟昌都惊住了,禁不住面面相觑。

“打一座玉门关哪需要如此多的钱粮?”

翟昌怒道,“西沙州每年和籴军粮两万石,百姓上缴的丁租两万石,州仓的籴粮两万四千石,还有屯田和营田的收入,而全州兵马耗粮每年才五万八千石,钱粮远远足够。难道一座玉门关你还要打一年吗?”

“如果突厥入侵呢?”

王君可冷冷道,“如果吐谷浑入侵呢?”

“怎么可能?”

翟昌喃喃道。

王君可冷笑:“你别忘了,奎木狼号称狼神,而狼神对于突厥各部和吐谷浑人意味着什么!据本官所知,如今玉门关中多数人便是从西域各部投奔过来,为他效力。本官为何会恳求朝廷征召府兵?便是为了防止突厥和吐谷浑南北夹击!二位也知道,仗一打,钱粮便是海一样花出去。我要这点钱粮,多吗?”

翟昌半晌不语,令狐德茂则目光幽深地盯着王君可,长久不言。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中庭外一阵喧嚷,只听令狐瞻正低声说着:“你……你莫要鲁莽!”

一个柔柔的女声温婉地道:“我并未鲁莽。这是我的事,不劳令狐郎君。”

“胡闹!”

令狐瞻似乎气急败坏,“赶紧回去!若是让你父亲知道,怕不是要重重责罚!”

三人听了片刻,都有些愕然,王君盛急忙开门走了出去,正堂的门一开之间,三人瞥见中庭里俏生生地站着一名少女,王君可和令狐德茂并不认识,翟昌却张大了嘴,喃喃道:“怎么是她?窕娘?”





第十六章 十九窈窕女,十三鬼穴歌


闭门鼓开始敲响,各坊各市都开始驱赶行人,街市上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归人。

玄奘询问完赵富,便让他继续回家探望父母,自己和李淳风返回城中,在这暮鼓声中急匆匆而行。两人顺着甘泉大街进入子城,沿着令狐德茂和翟昌刚经过的那条街巷,来到长宁坊。

坊门正街的街角开着一家酒肆,世子李澶粗布麻衣,正在麻利地抹桌子。

看起来李澶干得是相当愉快,掌柜和酒博士们也不拿他当外人,此时顾客并不多,李澶一边和众人说笑着,一边麻利地干活。他忽然一瞥眼,看见玄奘,顿时惊喜交加。

“法师!”

李澶丢下抹布,奔跑了出来,“哎哟,这不是李博士么?来吃酒?”

李澶热情地拉着李淳风,就要往酒肆中拽,颇有些揽客的味道。

李淳风连忙拽开他的胳膊:“就算吃酒也不敢劳烦世子伺候,是玄奘法师有要事来跟你说。”

李澶愣了一下,见玄奘面目严肃,急忙把他们请进酒肆,找了靠窗的僻静处坐下,低声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世子,你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和临江王联络上?”

玄奘问。

“阿爷如今在瓜州呢。”

李澶想了想,“不过王利涉一直在敦煌,我来酒肆做帮工之后,他派了侍卫在不远处守着。师父若是需要,我立刻命人把他叫来。”

李澶指了指几十步之外的一家皮匠铺,果然有两名精壮男子似乎在帮皮匠打下手,目光却不住地往这边瞟。

玄奘点了点头:“我需要你立刻给大王传讯,告诉他,王君可可能谋反!”

李澶大骇,呆呆地看着玄奘,整个人都僵硬了。

好半晌,李澶看着玄奘和李淳风的神情,终于确认了二人并不是开玩笑,立刻朝着窗外一挥手,两名精壮汉子急忙飞奔过来,叉手施礼:“世子殿下!”

“你们立刻去长乐寺,把王参军叫过来。”

李澶咬着牙,低声,“不要惊动任何人!”

两人应诺一声,如飞而去。

“师父,”

李澶脸色惨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皆和村水渠边,玄奘怕吓着赵富,并没有讲透,此时他把自己的推理讲述了一番,然后道:“王君可一系列的手段,最终就是为了彻底掌控西沙州的军权!他不但要掌控军权,同时要拿捏住敦煌士族的把柄,来迫使他们就范。如果贫僧所料不差,士族手中还有子亭守捉和紫金镇两处兵权,王君可必定会以各种手段谋夺过来!”

“我会安排王利涉打听。”

李澶见玄奘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暗中松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可是师父,王君可本就是刺史,敦煌军政大权尽在他手中,他把权力从士族手中夺走,也并不意味着要造反啊!我想,任何一个外来的流官,权力被当地士族牢牢把控,都会想夺回来。”

“世子想想河仓城时,王君可说是来救你和鱼藻的,可是他并没有带大队兵马,只带了三十名兵卒和十五架伏远弩,这像是去玉门关救人的吗?”

玄奘问道。

“可是他确实救了我们。”

李澶想了想。

“或许那只是意外收获。”

玄奘道,“世子想一想,你如果是将军,明知玉门关有三百悍匪,却只带着十五架伏远弩去,去做什么才会这样?”

李澶脱口而出:“谈判!”

“对!”

玄奘点点头,“王君可是去谈判的。带了伏远弩,只是为了威慑奎木狼,而不是要与他开战。如果谈判破裂,仅仅十五架伏远弩是不足以保障王君可的安全的,但王君可仍然这么做,便是因为他认定,这桩谈判必定能谈成。世子,请问什么样的谈判必定能谈成?”

李澶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

李淳风叹道:“给予甚多,要求甚少。这样的谈判自然能谈成。”

“两人谈判之后,奎木狼立刻召见东突厥和吐谷浑的使者,命他们返回王庭。所负担的使命贫僧虽然不知,但如果这就是两人谈判的内容,那么奎木狼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他只需要传一句话即可。”

玄奘道,“世子请想,东突厥和吐谷浑恰在西沙州的南北,这些年屡屡犯我边境,需要这两家同时要做的事情,还难猜吗?”

李澶的脑子一片混乱,想起自己和鱼藻的婚事,禁不住浑身颤抖。

“我听说刺史府早些日子向朝廷行文,要征召府兵剿灭奎木狼。”

玄奘道,“既然王君可已经与奎木狼勾结,征召府兵那是要打谁?府兵一集结,加上镇戍兵,王君可手中便有七千五百兵力。他要做什么?”

李澶颓然坐在绳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王利涉急匆匆赶来,见世子这般模样,禁不住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病了。

“我身体无恙。”

李澶喃喃地道,“王参军,你速速向我阿爷报讯,王君可意欲谋反,早做防范。”

王利涉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世子,这话……这话从何而来?”

李澶有气无力地将玄奘方才的推论讲述了一番,王利涉脸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法师,这话您没跟别人讲吧?”

“除了在座几位,并无别人知道。”

玄奘道。

王利涉扶着额头,庆幸道:“佛祖保佑。这话一旦传出去,咱们没法活着走出敦煌了。事不宜迟,不管您的推断是真是假,下官这就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给大王!”

李澶瘫坐着,喃喃道:“速去,速去。叮嘱阿爷,此事未经证实,不可外传,只是防范。”

王利涉答应一声,急匆匆奔出长宁坊。

到了坊外,王利涉麻木地呆立片刻,身子一软,险些摔在地上。他扶着坊墙凝神片刻,朝着刺史府狂奔而去。

王利涉走后,玄奘和李淳风也起身,李澶急忙问:“师父,您要去哪里?”

“奎木狼就在州城之外,贫僧给他带了医者,去给他诊治诊治。”

玄奘笑道。

李澶神情复杂地望着玄奘,并没有再说什么。他与玄奘只是分开一日,但自从他找到自己要负担的责任,留在这酒肆,便感觉与师父渐行渐远。因为自己会停留,而师父永不停歇,一直在路上。

最后几点暮鼓声中,玄奘和李淳风朝着城池西门而去。

刺史府中来的女子果然是窕娘。

原本令狐瞻正在廊下站着,忽然就见府门处有门阍和一名女子对话,那声音听着耳熟。

他便走到前庭,却见来的竟然是窕娘!

令狐瞻顿时吃惊起来,跟门阍说了几句,急匆匆将窕娘扯到一边,问道:“你……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求见刺史公。”

窕娘侧着脸不肯看他,眼中似乎有泪水盈盈。

“你阿爷知道吗?”

令狐瞻一时头痛不已。

“我是偷偷出来的,在武候铺讨了文书,不会干犯夜禁的。”

窕娘道,“你且让开。”

“窕娘,”

令狐瞻左右看了看,低声哀求道,“你如此举动可知会给张氏带来多大的麻烦?如今我阿爷和翟家的弘业公都在,让他们瞧见了,你还如何做人?快回去吧!”

“回去便能做人了吗?”

窕娘凄然望着他,“九郎,如今我张氏的麻烦你又不是不知。商行被封,族人被抓,更遭受刑讯,甚至还引发兵变,我父亲日日忧苦,眼见得祸事就要牵扯到他的头上。这皆是我一人引起。你让我如何在家安坐?”

“我父亲和弘业公来,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令狐瞻耐心劝说,“你来又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

窕娘望着他,“只消我答应这场婚事,一切不就收场了吗?”

令狐瞻惊呆了:“你……你是来……”

窕娘痴痴地望着他:“我曾经有自己所爱之人,他才华横溢,武功出众,我曾经无数次向月老祈求,可是却不得那人之心。既然不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嫁给谁不是嫁?我父亲常说王氏是马贩,怕我受苦。可其实……四品官宦之家,我哪会受什么苦?父亲只是拉不下这面子而已,可是我做女儿的,不能不替他分忧。不管他是要打,是要骂,我夜间来到了刺史府,大家都是瞧见了的,名声自然也坏了。父亲想必……想必不会再爱惜我了吧!”

窕娘说着,泪水滚滚而落,轻声抽泣起来。

令狐瞻呆呆地看着她柔弱的身子,一股热血贯上了头顶,可是却偏偏无能为力,连搀扶着她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深知,自己只要一伸手,触着她的肩膀,便要担负起这桩责任。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气流在喉头盘旋,只想冲破喉咙,嘶吼长啸,可是却不敢惊动他人。

窕娘深情地凝望着他,最终眼中落寞,失望,转身绕过前庭的影壁墙,进入中庭,令狐瞻下意识地追过去,想把她劝回来,窕娘却坚决地走上了台阶,进入正堂。

“张窕娘见过刺史公,”

窕娘蹲身施礼,“见过德茂公,弘业公。”

三人看着眼前的女子,都有些发愣。好半晌,王君可才道:“你便是张公的嫡女?”

“正是,”

窕娘道,“排行十九,闺名窕娘。”

王君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窕娘恰如一朵碧水中的莲花,盈盈婷婷,气质温婉沉凝,越看越是喜爱,只一眼,就认定此女的确是自己儿子的良配。

“君盛,赐座。”

王君可道。

王君盛急忙抱过来一卷芦席,铺上羊毛毡毯,窕娘俏生生地跪坐,身姿笔直。

“你来找我,是为何啊?”

王君可温和地道。

“听说刺史公托了媒人上门,想要求娶小女。可是我父亲对刺史公的公子并不了解,便没有答应,这才造成种种误会,导致敦煌城剑拔弩张,两家如同对头。这并非我父亲的本意,也不是窕娘的本意。因此窕娘不惜清白,连夜上门,便是希望刺史公能和家父握手言和。窕娘愿意嫁入王家,成为王氏良媳。”

窕娘面容沉着地道。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插曲。

王君可听得她言谈有条有理,不卑不亢,更是把张敝拒婚轻轻地归结为对王永安的不了解,格局之高,处事之得体,让王君可大赞不已,当即眉开眼笑。

“好!”

王君可大笑道,“本官日前还对你父亲多有怨气,但今日见到你,什么怨气都没了。为什么?因为张敝居然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在这方面,我不如他!二位家主,”

王君可望着令狐德茂和翟昌,“如今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张氏嫡女了吧?我没选错人,就是这样的女子,才能把我王氏的孙辈培养得青出于蓝!”

窕娘微微欠身致谢:“那么,刺史公的意思,可是答应与我父亲和解了吗?”

“答应!为何不答应?”

王君可笑道,“只要今日你说的话你父亲认账,本官高兴还来不及,马上就下聘礼!”

窕娘脸色微微一红,望着令狐德茂和翟昌:“此间之事,还请二位伯父与我父亲分说一番。”

“这个自然。”

翟昌此时也不禁暗暗嫉妒张敝有个好女儿。

令狐德茂却皱眉,望着王君可道:“既然张氏的事已经定下,那么其他两条……”

“其他两条断不能少,”

王君可从旁边抽出一卷文书,递给他,“德茂公且看看这是什么?”

令狐德茂打开来只看了一眼,顿时便愣住了,里面还卷着一枚铜符:“皇帝赦书!这是征召府兵的朝廷赦书和兵部勘合!这……何时到的?”

翟昌也急忙拿过来细细看着,果然是征召西沙州府兵的赦书。

“今日酉时到的,就在你们来之前一刻钟。”

王君可道,“那两条答应,明日我便发文给寿昌、效谷、悬泉三座军府,全州征召府兵。七日后,便可出兵玉门关!”

翟昌还在犹豫:“可是紫金镇和子亭守捉——”

“好!”

令狐德茂毫不犹豫,断然道,“此事我们会逐一说服各位家主。两万石军粮,两万匹绢,我们出了!”

王君可大笑:“如此,我必斩了奎木狼的头颅,送给二位挂壁收藏!”

王君可伸出手和令狐德茂击掌,令狐德茂伸出手,侧头看着翟昌,等着他。翟昌苦笑,只好伸出手,三人啪地击在了一起。

窕娘默默地看着,她知道,在这三个人的决定中,自己的人生改变了。

王君可把三人送到中庭,还没返回正堂,就见王君盛急匆匆地走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王君可愣了片刻:“去请他过来。”

片刻之后,王君盛带着王利涉来到正堂。

“王参军,什么事这般紧要?”

王君可问道。

王利涉定定神,低声道:“王公,我们谋的大事被玄奘发现了!”

王君可神色一紧,急忙道:“不要急,慢慢说。”

王利涉把玄奘推断的过程讲述了一番,王君可倒吸一口气,喃喃道:“这个僧人,莫不是有天眼通吗?”

“现在怎么办?”

王利涉有些慌张。

王君可沉吟片刻,森然道:“这二人,断不能容他们活着离开敦煌!君盛,那群胡人马匪养了这么些时日,也该养出凶性了吧?去传令,杀!”

昔时兴圣帝,遗庙在敦煌。叱咤雄千古,英威静一方。

牧童歌眆上,狐免穴坟旁。晋史传韬略,留名播五凉。

月光之下,李庙远远在望。奎木狼变回吕晟的形态,骑在马上吟着一首诗。在他身边,翟纹也骑在马上,与他并辔而行。身后是六名星将和三十名玉门关兵卒,有胡有汉,一个个彪悍无比,还有两名婢女。

“奎郎还会作诗?”

翟纹嫣然一笑,柔和顺从。

奎木狼瞥了她一眼:“这是我从吕晟的记忆中调出来的,诗也不是吕晟所作,而是敦煌一介不知名的诗人。”

这首诗说的是西凉太祖李暠。北凉天玺二年,李暠在敦煌建立西凉国,为了祭祀其父,在敦煌城西八里外建了一座庙,名为“先王庙”庙院周回有三百五十步,墙高一丈五尺。先王庙墙东有一庙,祭祀的是李暠诸子,同样有三百五十步,墙高一丈五尺,名为“李庙”“不过在吕晟的记忆中,两百二十八年,人间王朝更替如走马,两座庙早已荒废,狐兔纵横,牧童哀歌。如今怎的修葺一新?”

说话间众人到了李庙门前,奎木狼顿时有些诧异。只见李庙的庙门虽然封着,可白墙灰瓦,雕梁画栋,竟然美轮美奂,全不是吕晟记忆中的模样。

“回禀奎神,”

随行的玉门关别驾姓郑,乃是敦煌籍,驱马驰了上来,笑道,“早在一年前,敦煌李氏便重新开始翻修祖庙,半月前才完工。据说李氏想邀请长安皇室来参与立庙之礼,说是皇帝也答应派宗室前来,但路途遥远,尚没有抵达,便封了庙门。”

奎木狼大笑:“原来是想攀附皇室!重新修了也好,正好让娘子住得舒适,踹开!”

当即有星将上前,合身一撞,粗大的门闩被撞断,庙门被撞开。奎木狼直接策马进了庙门,众人呼啦啦跟了进去。

这座庙甚大,中庭便有两亩方圆,墙东侧开了另一扇门,和先王庙连通。

奎木狼自己占了李庙,郑别驾指挥着众人动手,在正殿旁侧给架了狮子床,又用屏风和正殿隔开,算是奎木狼和翟纹休息的卧房。奎木狼命奎一和奎五分别住在两侧的厢房,其他人都住到隔墙的先王庙。

也亏得这两座庙大,四十余人住下来毫不拥挤,连马匹都有马厩安置,算是很合适的栖居地。

婢女们在偏殿伺候翟纹沐浴更衣,奎木狼在正殿内逡巡着,大殿中两侧是李暠诸子的彩塑,正中间则是李氏自认的祖先——老子的雕塑,手持拂尘,三柳长髯,仙风道骨。

奎一、奎五扛着芦席走了进来,把芦席铺在大殿正中央的地上,又摆上蒲团。

这时郑别驾带着赵富急匆匆走了进来:“奎神,赵富回来了!”

赵富看见正中央的神像,有些不忿:“奎神,您坐在大殿中,这劳什子的神像恰好在您头顶,要不要把这玩意给拆了?”

奎木狼愕然,看了看老子的神像,恼怒道:“胡说!那是太上道德天尊!便是在天庭,也是在本尊头顶上的人物,怎么能拆掉?”

赵富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不敢言语。

奎木狼鞠躬施礼,认真祷念,然后才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赵富急忙道:“回禀尊神,属下从敦煌城回来了,见过王君可了。”

奎木狼盯着他:“怎么如此快?”

赵富笑道:“回禀尊神,属下原本还想冒充商贾入城,只是到了敦煌才知道,白日间西关镇兵卒哗变,被王君可调集龙勒镇兵和盐池守捉兵给镇压了,非但如此,王君可还拿下了州县衙门的十几名官员,扣押了西关镇的校尉和旅帅,现在都安插了自己人。如今龙勒兵和盐池兵驻扎城内,整个敦煌城都被王君可控制了。”

“哦?”

奎木狼意外,“怪不得我们来时经过盐池,并无兵卒骚扰,原来早就被调来敦煌了。这王君可真是好手段。王君可亲自见你的?他怎么说?”

“他亲自接见的。”

赵富答道,“报上玉门关的名号,他立刻便接见了属下,他已经打听出了令狐德蒙的藏身之所。”

“在哪里?”

奎木狼追问。

“西窟,”

赵富道,“便是西千佛洞。这些年,他一直隐居在西窟。”

“西窟?”

奎木狼脸上突然变色,沉吟不语,“这老匹夫,怪不得这些年找不到他。西窟洞窟千百,他随便挑一个藏在其中,还真不好找。而且旁边不远便是子亭守捉,守捉使是翟述,想要不惊动翟述就进入西窟,只怕是极难。”

“难道奎郎想要对付我兄长吗?”

这时,翟纹换好了衣衫,在婢女的服侍下走了出来。

她走到大殿中,姿势优雅地坐在奎木狼身侧,提起旁边的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奎木狼接过酒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伤感,有迷恋,更有嫉妒。

“并无此意。”

奎木狼看了她几眼,不再说什么。

“尊神!”

赵富到底心中忐忑,先不打自招,“属下自作主张,见过王君可之后回家探望了老母,老母听说我如今追随天上的神灵,连夜烧香叩谢祖先,并且在家里供了您的牌位,要每逢初一十五烧香祭拜。”

奎木狼倒没介意,神情颇有些自矜:“嗯,你母亲虔诚,本尊自然会多赐给她几年寿命。”

“谢尊神!”

赵富松了口气,跪趴在地上叩谢,然后殷勤地爬过去,倒了杯酒,毕恭毕敬地端到了奎木狼面前。

奎木狼一饮而尽,却没有留意到,赵富倒酒之时悄悄将一片纸塞进了翟纹的衣袖。

翟纹不露声色地拿起衣袖掩了掩唇,已将上面的字迹看得清楚:吞掉此物,耗其丹力。

奘。

翟纹犹豫片刻,微微一低头,便将纸条含在嘴里,不露痕迹地咀嚼几下,拿起一杯酒仿佛陪同奎木狼饮酒,微笑着饮了进去。

这纸条上的字,所用之墨乃是李淳风以药物调制,最大的功效就是内热,发汗。纸条吞入腹中,霎时间翟纹就觉得一口热气灌了上来,禁不住“啊”的一声,面色火烫,额头上热汗涔涔。

奎木狼大吃一惊:“娘子——”

他下意识地伸手,却又缩了回来,不敢触碰翟纹,只是焦虑地望着她。赵富、郑别驾和周围的婢女也慌了神,却都不敢碰她。

“我……没事……”

翟纹挣扎坐起,“身子好像……好像一下子虚了,浑身无力,体内有如烘炉一般。”

奎木狼急得团团转,咬牙道:“这可恶的天衣!娘子不必担忧,想来是多年没有离开玉门关,这么突然出来一趟,受着风寒了吧!我来给你治疗一番,片刻就能痊愈。”

翟纹喘息着,看了一眼众人:“你们……都出去。”

赵富、郑别驾和婢女们退出大殿,关上了殿门。

翟纹凝望着奎木狼:“你不恨我吗?”

奎木狼失神地望着她,眼前的这张面孔与当年天庭时已经完全不同,他仍然能记得在寂寞的天界,两人一起看着繁星寂寞,如烟花般坠落入星渊的场景。那时候,她说,自己不知能否这般灿烂地燃烧一瞬。

此刻他在这张脸上感觉到了一点陌生,虽然对于天神而言,容颜是最不重要的东西,神灵千变万化,弹指万相,可是奎木狼感觉到,陌生的面孔似乎带来的是一种隔阂。

“我想过很久,这件事不能怪你。”

奎木狼的眼神柔和下来,“你下界在先,入了这红尘,就要经受这八苦凌迟,情也无非是其中一种。我是怪我自己,若是当初我早些下来,早些找到你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爱上他。”

“其实……我认识你,和认识他几乎是同时的。”

翟纹低声道。

奎木狼一愣,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年翟纹与吕晟虽然有婚约,两人其实并没有怎么见过,也就是说并无感情。直到自己和吕晟合体之后,把她掳走,就在三人这怪异的关系中,翟纹慢慢爱上了吕晟。

奎木狼沉默着,慢慢喷出金丹,金丹一出,大殿内光辉四溢。他虚托在掌心,慢慢按进翟纹的神庭之中,手掌和翟纹的皮肤相接触,顷刻间手掌被扎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奎木狼仿佛麻木了一般,不言不动,脸上露出哀伤,操控着金丹在她浑身各处出没。

翟纹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他,奎木狼这次耗费的时间很久,丹力和精力飞快耗竭。翟纹的脸色已经缓和,身上滚烫的温度也平复如初,可是奎木狼并没有停歇,他倾尽全力,仿佛要把这生命和大道碾磨在这天地间,碾成粉末。

金丹忽然一收,没入奎木狼口中。他的脸色猛然一白,身子歪倒,竟然昏迷不醒。

“奎郎!”

翟纹吃了一惊,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禁不住有些慌乱。

在她的呼唤下,奎木狼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却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截然不同,儒雅、睿智,带着一股沧桑而又飞扬的激情。

“你——”

翟纹惊喜交加。

“纹儿,我是吕晟。”

吕晟露出笑容,“我回来了!”

翟纹下意识地要拥抱他,吕晟愣了一下,却没有闪避,也是伸开双臂。翟纹猛然会意到,扯起铺芦席的一张羊皮,垫在吕晟身上,紧紧地拥抱住他。

吕晟陶醉地嗅着她发间的芳香,喃喃道:“我们永远都是这样触不可及,有时候我就在想,宁愿让奎木狼解开你这天衣魔咒。”

翟纹伤感:“然后呢?你我仍然是触不可及。其实这些年来,奎木狼知道我不喜欢他狼的形象,在我面前都是以你的相貌出现,可是有时候我宁愿自己陪的是一头狼。这样,我能清楚地区分自己的爱情,我爱的是谁,我是被谁囚禁着。这样我不会迷茫,不会看着眼前的面孔陷入恍惚,这一瞬间是谁,我得以怎样的情绪来面对他,下一个瞬间又是谁,我需要如何假装。”

吕晟长久无言,慢慢道:“他对你好吗?”

翟纹点点头:“好。”

吕晟问道:“他会带你回天庭吗?”

“他说……”

翟纹想了想,“我的肉身他无法带回,他想在人间陪我终老,带我的灵体回去。他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一甲子很快,只不过他在天上打坐的瞬间。所以……四郎,你们的三年之约,他是不会履行的。”

吕晟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久远的往事越来越记不清了。我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把他驱逐出我的躯壳。纹儿,再给我时间,我会解决这一切!”

这时翟纹才想起来,急忙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吕晟,尤其是奎木狼要杀令狐德蒙之事。

吕晟自然是知道令狐德蒙的,一听便愣住了:“王君可同意奎木狼杀令狐德蒙?这是要诛其中枢啊!他为何要与令狐氏开战?”

吕晟端坐在蒲团上,喝道,“赵富!”

赵富远远地在中庭里候着,听见叫声急忙跑进来:“参见奎……哦,原来是吕郎君!”

奎木狼和吕晟形态互换之事,在玉门关上层众人眼中并不是秘密,只是大家一则难以分辨,二则也不确定奎木狼这样纵容吕晟到底为了什么。反正二人面目一样,大家平日里装聋作哑,谁掌控这具躯体,谁便是自家的主人。甚至对非人非神的星将们来说,也是无可无不可。

“玄奘法师在何处?”

吕晟问道。

赵富急忙道:“就在三里之外。他已等候多时了,命属下传讯,便是想要见您一面。”

从李庙往东,八里便到州城。一条土路夹在两侧的白杨之间,此时月光明亮,有树影筛下,细碎斑斑。大漠方向有风吹来,似乎还带着些沙尘,吹打在树叶上,窸窣作响,似乎有游魂在啮齿。

吕晟带着翟纹骑着马走在土路上,向东行了三里,路边有一株巨大的胡杨,胡杨之下盖着一座五里亭。玄奘和李淳风就站在五里亭的台阶上,静静地恭候。

“法师!”

吕晟急忙下马,深深地抱拳躬身。翟纹也屈身致礼。

“吕兄!”

玄奘介绍道,“这位乃是长安咒禁科博士,李淳风。”

李淳风这是第一次正式见到吕晟,禁不住好奇地打量着他,神情中隐约有些黯然,想来是感慨当年名满长安的“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李博士!”

吕晟含笑致礼,“当年我在长安时,曾经在太医署任职,那时咒禁科刚组建,仍然是袁天罡大师在主持,想不到今日竟然交到了你的手上!”

“天罡先生正是家师,”

李淳风皱了皱眉,笑道,“家师年齿已高,所以才让我这后辈来做些俗事。”

“伺候宫廷可算不得俗事!”

吕晟大笑,转向玄奘,“法师,听纹儿说是你紧急传讯想见我,不知有什么要紧之事?”

“当然是要紧之事。”

玄奘含笑道,“我今日请了李博士来,便是想试试祛除你身上的奎木狼灵体。李博士学了《针十三鬼穴歌》虽然是人间法门,贫僧却想试一试是否有效。”

“针十三鬼穴歌?”

吕晟愕然道,“是针灸吗?”

翟纹则神色凝重。

“针十三鬼穴歌是孙思邈真人传下来的歌诀,又叫鬼门十三针法,专治邪灵附体,祛除恶煞,正是对症的法门。”

玄奘解释道。

吕晟和翟纹对视了一眼,长长叹息一声,心中对玄奘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个天下闻名的僧人,就因为五年前和自己的一场辩难,一次约定,不远数千里来到敦煌探究自己的生死真相,闯莫高窟,探青墩戍,历劫玉门关,无不是九死一生,险阻重重。

吕晟似乎回想起当年长安往事,慢慢道:“我在太医署时便听说过孙真人《针十三鬼穴歌》只是这套针法乃是医家不传之秘,一直无缘一睹,想不到他竟然传给了咒禁科。”

“吕郎君,你眼下应该是六魄被夺,三魂仍在,所以身躯才被那奎木狼支配。那么你如今精气神感觉如何?”

李淳风从怀中拿出一只兽皮针套,在五里亭的一只烂木墩上打开,上面是长短大小不一的十三根针,似乎是黑曜石制成,闪耀着纯黑的光芒。

吕晟盯着那黑曜石针,慢慢道:“现在我的记忆溃散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池塘中砸进了一块石头,以奎木狼夺舍那时为圆心,涟漪般往外扩散,扩散一圈,便抹灭一圈的记忆,甚至久远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这便是三魂逐渐被侵蚀了,胎光乃是人的生命之光,爽灵便是人的智力、智慧与记忆,幽精则是人的爱欲。”

李淳风道,“若仅仅是记忆力模糊,说明奎木狼是在抹除你的人格,想彻底与你的身躯融合。”

吕晟沉重地点头。

玄奘问道:“吕兄,我临来之时听赵富说道,你当年和奎木狼立下契约,要奎木狼帮你杀一个人,令狐德蒙!可否告诉贫僧,你为何要杀他?”

吕晟慢慢道:“令狐德蒙便是当初陷害我的人!当初我将身躯借给奎木狼之后,只提出一个要求,便是让他帮我杀了令狐德蒙。只是更详细的记忆却如同雾里观花,模糊不已。”

玄奘神情沉重,看了李淳风一眼:“看来最坏的情况应验了。”

李淳风霎时间额头便渗出了冷汗。

吕晟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玄奘摇摇头:“没什么,咱们先诊治一下吧。”

玄奘和李淳风把周围的木墩都搬过来,和中间的木墩并成一张床。

李淳风道:“吕郎君,脱掉衣服躺在上面。另外需要针灸会阴,还请翟娘子避一避。”

李淳风拿出针套,从皮套中抽出十三根黑曜石针,夹在指间,口中一喷,忽然一道符箓喷了出来,见风即燃。李淳风用针尖挑着火焰,瞬间针尖上火焰燃烧。

吕晟神情凝重地盯着黑曜石针,忽然摇头,断然道:“多谢法师和李博士美意,在下还是决定不针灸了——”

“动手!”

玄奘忽然大喝。

李淳风陡然出手,身子绕着吕晟旋转一圈,手上的黑曜石针已经少了六根,漆黑的石针分别插在吕晟的鬼床、鬼市、鬼堂、鬼枕,以及两臂的鬼臣,六道鬼穴,对应的正是颊车穴、承浆穴、上星穴、风府穴和左右两臂的曲池穴,整个上半身彻底锁死。

说来也奇怪,黑曜石针原本燃烧,可是有些穴位入针后便熄灭,有些入针后反而烧得更旺,仿佛插着一根火线,而有些入针之后黑曜石上却布满冰霜,寒气逼人,更有些片刻之后,那黑曜石针便粉碎成了细末。

吕晟发出沉闷的吼叫,整个身子如同遭到雷击,随即僵硬不动。头脸之上插的针燃烧如火线,极为诡异。

“法师……你们这是做什么?”

翟纹大叫一声,便要扑上去。

玄奘一把拽住她,手掌顿时被扎得鲜血淋漓。

玄奘忍住痛,沉声道:“翟娘子,此人不是吕晟,是奎木狼!”





第十七章 你我执手相握,只隔阴阳


翟纹顿时惊呆了,呆呆地看着吕晟。

吕晟——奎木狼狞笑一声,神情气质顿时一变,阴森,狠辣,连嗓音都不同了:“好和尚!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虽然在下是袁天罡大师的弟子,袁大师却从未参与过咒禁科之事,咒禁科是孙思邈真人组建的,传的也是孙真人的衣钵。”

李淳风冷冷道,“吕晟当年在太医署任职,对此一清二楚,而你……虽然对他了解颇多,却不清楚这些细节吧?”

“还有,贫僧当初在玉门关时便问过,吕晟早忘了陷害他的仇人是谁,而你却清楚是令狐德蒙。”

玄奘道。

“还有,针十三鬼穴歌乃是孙真人的成名秘术,吕晟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一套针灸术?”

李淳风笑道。

“你们……你们早知道他是冒充的?”

翟纹仍在震惊之中,喃喃地道,“我……我为何没看出来?”

“不,我们的确是来给吕晟诊治的。”

玄奘温和地道。

原来,玄奘下午时约了李淳风,本意是想给吕晟祛除奎木狼的灵体,只不过李淳风提出一个问题,若是奎木狼在诊治时觉醒怎么办?李淳风建议安排后手,万一奎木狼觉醒,先以针术短暂禁锢他,然后布下天罡法阵困住他,强行在他身上施针。

玄奘也深以为然,两人提早两个时辰便来了五里亭,在亭子内外布下法阵,但两人谁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冒牌货,所幸两人机警,发现不妥之后李淳风抢先出手,禁锢住了奎木狼。

“你们这些凡人,当真是狡诈。”

奎木狼哈哈大笑,忽然一抖身体,黑曜石针的火焰陡然熄灭,同时粉碎。

奎木狼跨前一步,一把攥住了玄奘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本尊是为了杀你而来,既然知道李淳风在,又怎么会不防着他的法术?”

李淳风一怔,掐诀喝道:“镇!”

亭子里却毫无动静,李淳风愕然,再一掐诀,手上抖出一道符箓,结果符箓刚刚燃起丁点火星便熄灭了。李淳风脸色难看至极。

奎木狼哈哈大笑,手一用力,玄奘的脖颈咯咯作响,面皮肿胀。正待要死之时,奎木狼的手略略一松,笑道:“你这个僧人,死后不知能否炼化出天衣,本尊却不敢赌。”

手一抖,玄奘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亭子的立柱上,挣扎着爬不起身。

“至于你——”

奎木狼看了看李淳风,“可以去死了。”

奎木狼一挥手臂,手指间忽然冒出利爪,朝着李淳风的脖颈划了过去,速度快如闪电。

李淳风虽然精通法术,身手却连普通壮汉都不如,根本闪避不开,苦笑着一闭眼,等着利爪划开自己颈部的血管和肌肉。

突然间只听“嘣”的一声弦响,一支利箭从窗棂的破洞里射了进来,奎木狼身子一闪而逝,“咄”的一声,那箭杆贴着李淳风的肩膀射在立柱上。箭杆剧烈震颤。

李淳风茫然睁开眼睛,喃喃道:“法师,你还安排了救命的后手……”

话音未落,就见四面八方“嘣嘣嘣嘣”的震弦声响个不停,无数的箭镞射入五里亭。众人纷纷扑倒在地,便是奎木狼也忍着疼痛,一扯翟纹,两人贴着地面躲在了亭子屋角,霎时间亭子地面和木质墙壁上插满了箭矢。

亭子四周早已残破的窗棂纷纷碎裂,轰隆隆地倒塌下来,砸在众人身上。奎木狼护着翟纹,躲藏在玄奘和李淳风对面,亭子正中是两根烂木墩,上面插满了箭矢。奎木狼和玄奘对视一眼,一起伸腿一蹬,互相把一只烂木墩蹬给了对方,好歹有个遮挡。

弓箭声暂歇,五里亭外树影摇动,月光飞舞,玄奘贴着地面,从破损的木墙洞中看出去,却什么也瞧不着。

树林里响起两句说话声,却不是中原腔调。

“他们说什么?”

李淳风问。

“这是突厥语,”

玄奘苦笑,“他们说……换火箭。”

李淳风愣住了,叫苦不迭。

这时就见树影中火光一亮,足足有十几处地方亮起火光,然后又是弓弦震响,十几支火箭宛如流星般从四面八方射入五里亭。火箭前段箭杆上缠裹着麻布,上面是黑黑的石漆,正在剧烈燃烧,发出呛人的气味,瞬间引燃了窗棂和各处木料,五里亭熊熊燃烧,呛得翟纹连连咳嗽。

奎木狼勃然大怒,一声长嚎,獠牙刹那长出,身子瞬间膨胀,“砰”的一声撞破木墙,奔跃了出去。

玄奘和李淳风急忙往外看去,就见一只巨大的银色巨狼在月光下,林木间蹿行如飞,倏忽不见。随即就听见树林中传来各种语言的大叫和惊呼,扑通,一条人影从树梢上坠了下来,身子折成奇异形状,喉间鲜血汩汩。

树林中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带着一种极为恐惧的情绪,然后树上就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坠下无数人影,都是一动不动,显然掉下树之前就已经被猎杀。

玄奘和李淳风合力,用脚将破木墙踹出一个大洞,玄奘拽着翟纹的袖子,将她拽到破洞口,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和李淳风也钻了出来。

三人刚出来,五里亭便轰然倒塌。

三个人躺在地上长长吸了口新鲜的空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翟纹低声道:“法师,你们快走吧。”

玄奘站起身,在月光和燃烧的火光之下,路上躺着五六具尸体,看相貌,都是胡人,多数是粟特人和突厥人。

李淳风逐一摸着那些尸体的脉门,忽然道:“这个还有一口气。”

玄奘急忙走过去,只见一名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扑倒在地上,颈部鲜血已经凝固,连呼吸都断绝了。玄奘怀疑地看了李淳风一眼,李淳风却拿出针套,从皮套中抽出一根黑曜石针,夹在指间,口中一喷,忽然一道符箓喷了出来,见风即燃。李淳风用针尖挑着火焰,瞬间针尖上火焰燃烧。

李淳风喝道:“一针人中鬼宫停,左边下针右出针。”

鬼宫即人中,黑色细针陡然刺入,入肉三分。针上火焰熄灭,似乎有一条火焰丝线侵入那人体内。

那人猛喘一口,瞪大了眼睛,却一动不动。

“你们是何人?”

李淳风沉声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睁大两眼,眼神却全无焦点,喃喃道:“不良人……王……君可……”

忽然头一歪,彻底死去。

李淳风收了针,和玄奘对视了一眼,好半晌沉默无语。

“不良人是什么人?”

翟纹问。

“不良人不是人,是个组织。”

李淳风道,“朝廷征用有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因为这些人都非良家子,便称为不良人。他们的衙门设在皇城内,首领称为不良帅。主要是侦缉外族动向,所以征用了大批的胡人,陛下曾经下令让沿边各州从胡人中招募一些有特殊才能的举荐到长安。想必这些人就是被王君可私自截留,豢养起来的。”

玄奘喃喃道:“看来我们麻烦大了。”

“王君可要杀我们!”

李淳风苦笑,“咱们到底是哪儿漏了风声?”

“只怕世子被监视了,”

玄奘黯然道,“王利涉能不能把消息送到瓜州,很难说了。”

这时,四周忽然一静,玄奘和李淳风顿时警觉起来,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快走!”

翟纹低声道。

二人不敢再逗留,也都知道翟纹不会有危险,当即向翟纹致谢,趁着夜色钻入树林之中。

两人刚走,就见奎木狼已经恢复成人形,浑身鲜血,提着一颗人头出现在土路的尽头。

看到翟纹独自站在坍塌燃烧的亭子边,奎木狼扔掉头颅,脸色阴沉地走过来。

翟纹满脸惊恐,步步后退。

奎木狼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他喘息了片刻,忽然仰头长嚎,凄厉的嚎叫声充满苍凉和郁愤,在夜色中远远传了出去。

奎木狼挣扎着起身,坐在亭子一处未被引燃的台阶上,背后便是熊熊的烈火,衬得他面目越发幽暗,阴森。

“你怕我了?”

奎木狼问道。

翟纹紧张地摇摇头,不说话。

“我如今后悔来到这人间了,”

奎木狼喃喃道,“与天庭一样,寂寞,孤独,每个人都如同一颗星辰,中间是汪洋大海,黑暗深渊,虽然密如繁星点点,却只能遥望而触不可及。”

“你可以杀了我。”

翟纹道。

“神灵拥有漫长的生命,不老不死,乏味至极,”

奎木狼神色复杂地盯着她,“所以对于神灵而言,未来没什么变化,更精彩的都是过往的回忆。寂寞中,神灵们一回忆便神游几千年。你要我在漫长的生命中,一遍遍地回忆一场溃败的爱情吗?”

“可是你赢不了。”

翟纹淡淡道。

奎木狼有些悲伤,坐在台阶上不再说话。两人盯着眼前的烈火席卷着繁星,在空中飘舞,坠落,如同在天庭附路上遥望星辰如雨。

敦煌子城,刺史府后宅。

卯时日始,朝阳未生,开门鼓从鼓楼传来,仍然轰隆隆响着,刺史府的后宅房中也是“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

王君可带着王君盛急匆匆地走到后宅,后宅之中正在筹办鱼藻的出嫁事宜,制作灯彩,织修嫁衣,各种颜色的丝绢几十匹几十匹地被裁开,装饰各处,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两人却是神情忧虑,走到鱼藻所居住的房子外,站在房门外侧耳听着,只听房间内扑通的摔倒声,“咔嚓啪啦”的家什碎裂声,甚至“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声,响个不停。

王君可咧咧嘴,低声问:“怎么就打上了?”

“不知道啊!”

王君盛苦笑,“卯时刚过,世子便来了,说要见十二娘。您吩咐过,让世子和十二娘多接触接触,培养感情,我便没有拦着,送他进了内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话没说几句,就动手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王君可烦闷不已。

“当真过分!”

王君盛一脸恼怒,“竟敢对我家小娘子动手,这还了得!”

“胡说什么呢,我是怕世子被打坏了。”

王君可道。

王君盛张口结舌,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不禁有些担忧:“那……那怎么办?还没过门呢。”

这时有奴婢急匆匆跑来,正要说话,王君可在嘴唇边竖起手指,奴婢会意,低声道:“客人已至。”

王君可吐了口气,轻声道:“事成了!”

王君可转身就走,王君盛急忙追过去:“那这边我要不要拦一下?”

“不必。世子应该能扛揍吧!”

王君可摇摇头,心中也有些忐忑。

房间内,到处是打烂的家什和用具,李澶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鱼藻用膝盖压着他胸口,一把横刀抵着他脖子,李澶张开双臂做投降状,大气不敢出。

鱼藻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走了!”

“可以放我起来了吧?”

李澶疼得气都喘不匀。

鱼藻冷笑:“污蔑我阿爷造反!这点苦头还不够你吃的!你继续说!”

李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鱼藻起身,李澶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

原来,昨夜玄奘走了以后,恰恰闭门鼓声绝。李澶满脑子都是王君可要造反的消息,一时心乱如麻,坐在长宁坊酒肆的台阶上,痴痴望到天明。卯时开门鼓一响,他便跑到刺史府来见鱼藻,刚把玄奘的推论说了一番,便挨了一顿暴揍。

“这不是我污蔑,是我师父推断的。我也是不敢相信,这才来与你商量。”

李澶立刻把自己的师父给卖了。

“玄奘那和尚就是个呆子!”

鱼藻冷笑,“我问你,我阿爷为什么要造反?造反对他有什么好处?”

李澶想了一夜也是想不通:“或许……想割据西沙州,自立为王?”

“放屁!”

鱼藻愤怒地用刀背把他拍趴下,李澶一声惨叫。

“西沙州才多大的地方?县城不过两座,人口不到三万,孤悬在沙漠之中,就算府兵和镇戍兵能征召到七千人,又如何抵挡你阿爷与肃州牛进达的联合讨伐?”

鱼藻用刀尖指点着他怒斥,“你脑子被狗吃了……”

“是我师父推断的!”

李澶急忙重申。

“我不辱僧,”

鱼藻继续道,“你师父推断的,仍是你脑子被狗吃了!我阿爷只是流官,在敦煌并无根基,敦煌士族势力庞大,他如何能控制他们随他造反?”

“是我师父推断的!”

李澶一句话不敢反驳,重复道。

“你师父呢?”

鱼藻气得踢了他一脚。

“昨夜师父去找奎木狼了。他说,奎木狼与你父亲暗中勾结,他带了医师去给奎木狼诊治,”

李澶起身,“瞧那意思,他是想从奎木狼那里求证真相。”

鱼藻愣怔了一下,忽然暴怒:“昨夜他便去了,为何你今晨才来找我?”

李澶反应迅捷,“嗖”的一声跳了出去,离鱼藻远远的:“昨夜本想来的,可坊门闭了啊!”

“坊门闭了……”

鱼藻被他气得一时语塞了,“你不会翻墙吗?这么大的事,被武候拿着又如何?”

“被武候拿着倒不怕,可翻墙……会影响你的清誉啊!”

李澶分辩,眼见鱼藻又被气得要拿刀砍他,急忙道,“而且师父还托了我,让我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说!”

鱼藻咬牙切齿地拿刀晃着。

“师父说,如果你父亲要——”

李澶不敢说了,嗫嚅了几句,声音低得听不见。

“谋反!”

鱼藻大声道,“别吞吞吐吐婆婆妈妈的!”

“哎,师父说,如果你父亲要谋反,就必定会拿下子亭守捉和紫金镇的兵权,因为他断不会容许自己大军在前,让敦煌士族在背后捅刀子。”

李澶道,“所以师父让我确认此事。如果翟述和宋楷能保留兵权,说明他判断有误;如果两家军权被夺,说明你父亲确有此意。”

“倒也有理。”

鱼藻琢磨着。

边州向来是不稳定之地,朝廷对兵权的分配是大有算计的,本地军将拥有多少,外地流官拥有多少,士族拥有多少,平民拥有多少,谁与谁配合,谁与谁制衡,都经过深切考量。

所有的封疆大吏对这种潜在规则都是心知肚明。

西沙州三镇四守捉,王君可你为了巩固权力略略调整一二,朝廷也不以为意,但一旦企图控制所有兵权,那就分明有异心了。

因为你是流官!

“跟我来!”

鱼藻冲过来一把揪住李澶,把他拖出门去。

两人方才大打出手,婢女们都远远躲了,后宅里空空荡荡,鱼藻带着李澶来到正堂的后门,悄悄躲在门口处。

正堂与后门隔着一道屏风,王君可正在接待客人,八扇屏风之间有缝隙,透过缝隙隐约看到几条人影,却看不清面貌。

“张公,”

只听王君可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两家就此定下婚约,今日我便遣人上门纳征。”

一名苍老的声音道:“今日纳征?六礼需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起码需要半年来筹备,直接纳征岂非太匆忙了些?你我两家都是敦煌高门,这般仓促,徒惹人耻笑。”

鱼藻和李澶对视了一眼,听声音这老者竟然是张敝!张氏竟然屈服了?

两人一时都惊疑不定。

“哈哈——”

王君可大笑,“张公,咱们两家握手言和,敦煌人只会额手称庆,谁敢耻笑?”

旁边翟昌的声音响起:“张公,特事特办,纳采、问名、纳吉都只是一些繁文缛节,纳征之后,你们两家的亲事才算确定,剩下的请期、亲迎之事再慢慢筹备不迟。”

“这——”

张敝仍然有些迟疑。

令狐德茂的声音响起:“张公,奎木狼已经流窜至敦煌,此时正需要我们与刺史齐心协力,共同杀狼。你如今遇到的只是繁文缛节,而当年,弘业公是硬生生牺牲了自己的亲女儿啊!”

正堂的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张敝似乎起身朝着翟昌施礼:“弘业公高义,某不胜惭愧。既然如此,那就定下来吧!只是我必须要刺史一句承诺,奎木狼今日必须死!”

王君可一拍桌案:“好!那两万钱帛你们三日内筹备好即可,只要今日把子亭守捉和紫金镇的兵权交了,某必诛奎木狼!翟公、宋公可有异议?”

翟昌淡淡地道:“无异议。”

宋氏的家主宋承焘也赫然在座,闷哼道:“无异议。”

正堂后,鱼藻仿佛被闪电霹雳所击中,呆滞地跌坐在了地上。李澶急忙蹑手蹑脚爬到她身边,在耳边低声唤道:“十二娘——”

“吕……奎木狼如今在哪里?”

鱼藻喃喃地道。

“听师父说,他要去西窟杀一个人。”

李澶道。

“走……”

鱼藻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起身,“我们去西窟!”

一辆马车拉着黑色的车轿驶出七里镇,驶入苍茫的戈壁沙碛。

七里镇在敦煌州城的西南,距州城七里,离开七里镇,便离开敦煌绿洲,进入沙碛古道。顺着这条古道向西南行七十里,便是西千佛洞,因其位于敦煌城西,称之为西窟,至于莫高窟,自然便是东窟。

从西窟再西行六十里,便是阳关。后世有诗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之外,便是苍茫西域,在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戈壁沙漠中行走一千五百里,可以抵达鄯善、于阗。它与玉门关共同组成了西域南道,所不同的是玉门关往北绕过罗布泊沙漠,阳关往南绕过罗布泊沙漠。

从敦煌城到阳关的商路最为繁荣,因为它不但可以通往鄯善等西域各国,到了西窟东边的甘泉河拐弯处,还有一条南道穿过祁连山口,可以抵达吐谷浑。玉门关商路上最重要的中转站楼兰城早就荒废,碛路不开,如今大多数商旅都经行阳关。这条路上行人商旅颇多。

黑色车轿辚辚而行,奎一和奎六换掉了明光铠,换作一套普通常服,配弓箭携横刀,护卫在车轿左右。车轿后是十名玉门关狼兵和郑别驾、赵富等人,还雇了一些仆役,赶着两辆牛车,拉着甲胄、兵刃、饮食衣物等随行物品,看上去就如同前往西窟礼佛的富户。

车轿内,吕晟用一张毡毯裹在翟纹身上,将她拥在怀中。隔着毡毯,两人头首相抵,随着车轿的震动一摇一荡。

这位吕晟眼神清亮,虽然带着一些哀伤,神情却雍容高贵,赫然是真正的吕晟。

原来昨夜一场激斗,奎木狼虽然杀光了不良人,自己却中了李淳风的鬼穴六针。孙思邈传下来的这套十三鬼穴针非同小可,专破邪祟入体,驱魔驱邪,奎木狼虽然灵体是神灵,身躯却也只是凡人,针力入体之后竟让他控制躯体时处处受阻,如陷泥淖。

奎木狼只好暂时放弃躯壳的控制权,沉隐神魂,炼化针毒。于是,吕晟意外地控制了躯壳,翟纹顿时惊喜交加,对他们而言,贪欢片刻也是难得无比。更惊喜的是赵富。奎木狼返回李庙后本来要处死他,刚下达命令便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吕晟则下令释放了他。

赵富算是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此时鞍前马后跑得格外勤快。

郑别驾乃是奎木狼的狂热信徒,星将们则是机械执行命令,这些小事他们愿意妥协,可去西窟诛杀令狐德蒙的大事,便由不得吕晟做主了,包括派出奎三、奎五、奎七、奎十二各率一伍人去追杀玄奘和李淳风,他也干涉不得。于是,吕晟和翟纹虽然团聚,却丝毫不得自由,被郑别驾和星将们裹挟,向千佛洞而去。

从州城西边到西千佛洞,基本上是逆着都乡渠前行。敦煌的水渠都是从甘泉河引水而来,从上游到下游,主要有三条大渠,宜秋渠、都乡渠、孟授渠,三条大渠复又分了无数支渠,灌溉了州城西边数不尽的良田。

到了七里镇之后,恰好遇上奎五。奎五浑身是血,颇为狼狈,带的一伍狼兵也只剩下两人。

原来,从昨夜到今日正午,星将们对玄奘展开大规模的搜捕,合围,猎杀,玄奘二人一路往西南而去,而且双方发生激战,三名狼兵战死。

吕晟吃惊不已:“法师和李淳风几时这么能打了?”

“玄奘把奎五等人引入烽燧,奎五和戍卒们发生激战。”

郑别驾脸色难看。

赵富幸灾乐祸:“玄奘法师虽然不通武功,不过对付奎五这等傻大粗笨的家伙,一百个都不在话下。”

郑别驾勃然大怒,正要说话,吕晟阻止他:“玄奘法师明知你们是要去西窟猎杀令狐德蒙,为何要向西南方向逃?”

郑别驾悻悻道:“估计是因为向东是州城,他们不敢去碰王君可的罗网;向西是大沙碛,无路可走;向北都是乡下,没什么去处。玄奘去西窟也好,杀了令狐德蒙之后,正好一并抓了!”

吕晟讥讽:“西窟佛窟千百,令狐德蒙故意隐藏,哪有那么容易抓!”

郑别驾淡淡道:“不劳烦郎君操心,奎神早就安排好了。来人,启行!”

吕晟上了牛车,赵富急忙殷勤地挑开帘子,吕晟进入车轿。众人护卫着,离开七里镇,驶入沙碛古道。

翟纹在车内显然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急忙问:“四郎,玄奘法师好生逃走便是,为何偏要去西窟?”

“他是为了我。”

吕晟苦涩地道。

“为了你?”

翟纹不解。

吕晟道:“法师一心想要找出我过往的秘密,解开奎木狼附体之谜。而奎木狼一心想要杀令狐德蒙,这其中定然藏着巨大的阴谋。令狐德蒙既然藏身西窟,法师他自然不避艰险也要去一趟。”

“玄奘法师的深厚情谊,让我夫妻如何报答啊!”

翟纹叹息了一声,“四郎,我很害怕去西窟。至于什么原因……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冥冥之中这个地方让我充满恐惧。”

“放心,一切有我。”

吕晟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四郎,我们逃走吧!”

翟纹隔着毡毯,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逃到哪里?”

吕晟愣怔片刻,喃喃道,“奎木狼在我体内,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无法摆脱他。纹儿,我如今是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下二十日的寿命,你我在人世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翟纹忽然号啕大哭,吕晟搂着她,神色伤感。

“莫哭了,莫哭了。”

吕晟安慰她,“早在半年前我们不就已经知道这结果了吗?我的身体被摧残至今,这个结果也是情理之中。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除了查出我当年的经历,便只有你。纹儿,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尘世之中。”

“你死了,我如何还能活着?”

翟纹仰起脸,哭泣着道。

吕晟神色严厉起来:“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过了吗?我死了,你要活下去!我不愿做焦仲卿,不愿做楚霸王,男人死了,女人要继续活着,而且要千姿百态,活得更加精彩!”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翟纹低声念道。

吕晟一怔,顿时有些黯然。以他的学识自然知道,翟纹念的是韩凭之妻的一句诗。

东晋干宝的《搜神记》中记载了一个故事,战国时,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娶妻何氏。何氏貌美,康王夺之。韩凭怨恨,宋康王囚之,沦为城旦。城旦是一种仅亚于死刑的苦刑,便是做筑城的苦力。

何氏暗中送信给韩凭,信中便是这几句话: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宋康王得到信函,却不解其意。有臣子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不久,韩凭自杀。

何氏暗中腐蚀自己的衣物,有一日,宋康王与她登上高台,何氏投下高台自杀。左右随从扯住她衣服,但衣服早已腐烂,何氏坠落而亡。她留下遗书: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宋康王大怒,将二人分葬,坟冢遥遥相望。然而一夜之后,两棵大梓树从两座坟冢之端长了起来,树干缠绕,树根交织,宋人称之为相思树。

吕晟和翟纹患难多年,心意相通,翟纹不用说任何话,只这一句诗吕晟便全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吕晟呆呆凝望着她,眼眶慢慢地红了:“虞姬虞姬奈若何!我如今终于懂了楚霸王的艰难,不舍得虞姬死,却不想让她屈辱地活着。可是我不是楚霸王,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纹儿,我死后,会让你活着,活得灿烂多姿,世人尊崇!”

“这世间再好,没有了你,又有什么味道?”

翟纹哭着道。

“世间百味,我已尝遍,”

吕晟喃喃道,“也许奎木狼说得对,这人间啊,就是另一座天庭,从地上看,星辰起浮,摩肩接踵,可是他们自己知道,彼此远隔星海深渊,亿万由旬。当年他和披香侍女站在附路上观看星辰沉浮,真的是肩并肩吗?所以啊,纹儿,我死后,你我之间只是隔了一座阴阳而已。”

翟纹痛哭不已。

正在这时,闷雷般的马蹄声传来,吕晟掀开帘子一看,竟然是追杀玄奘的奎十二带着一伍人从前面返回。

吕晟心中一沉,喝道:“难道抓住玄奘法师了吗?”

赵富急忙迎上去询问,片刻之后奎十二策马来到车前。星将脑子一向不大灵光,说话也含混不清:“回禀……郎……郎君,并未……抓着……玄奘。”

“那你为何回来?”

吕晟问道。

奎十二道:“属下……属下打探到……玄……玄奘从……渠口上船……水路去了……西窟!”

玄奘和李淳风一路逃亡,最终走水路去了西窟。

起初李淳风提出异议,认为走水路耽搁行程,玄奘告诉他:“从七里镇到西窟,如果走沙碛古道,一路上有白山烽、破羌亭、山阙烽三座烽燧来勘验过所,尤其是山阙烽,更是子亭守捉重兵驻守之地。王君可既然要杀我们,这些烽燧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心腹手下,早已经张网以待了!”

李淳风想了想也确实如此,当即点头答应:“也是。我们走水路,那帮星将总不能骑着马来追杀我们吧!”

由于西窟凿窟造像要用到大量木料,而当地名为石山,不生草木,因此木料都得从敦煌或者寿昌县靠人力运输。

然而,沙碛地带路途遥远,运输不便,加上佛窟都是开凿于戈壁滩,山壁之上,木料难以吊运,于是便有了渠上行船,将木料装船后逆水而上,从都乡渠和北府渠经过斗门进入甘泉河,再从甘泉河逆流进入佛窟之下。虽然船只也要牛马拉纤,但相对于人力而言,运输难度便小了许多。

都乡渠的斗门是敦煌五座大斗门之一,距离七里镇并不远,不过三五里路。旁边设置有水司,驻有渠泊使和平水吏,负责斗门和水渠的灌溉、维护事宜。

玄奘二人都是第一次来,登上河堤来到斗门,忍不住惊叹,只见甘泉河浩浩荡荡往西北而去,就在河中央,一道巨大的堰口将河水分为两半,大半仍然顺着河道而去,另一小半却被引入都乡渠中。

就在都乡渠中,正有十多艘船只逆流而上,通过斗门。渠边的行道上有十几匹骡马,每四匹并成一排,拉着纤绳吃力地行走。不过甘泉河的水并不是太深,普通载人载货的船只还好,木料过于沉重,所用的也都是木筏,一根根的圆木摞在木筏上,吃水极深。

斗门口有衙署,渠泊使不在,只有几名平水小吏当值。玄奘恳求借船捎一程,来西窟的僧人那小吏见得多了,当即殷勤备至,亲自引他们到渠边,喊停一艘运输菜蔬的船只,请他们登船。

离开斗门,甘泉河内的水流便平缓了许多,十几匹骡马拉纤,看似缓慢,实则很快,几乎跟平地走路无异。玄奘和李淳风站在船头,走了十几里,渐渐进入石山的峡谷,两侧峭壁如同墙壁一般陡然耸立,峭壁上便是大沙碛和敦煌古道,这条甘泉河实则是祁连山融化的雪水将沙碛冲刷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沿着甘泉河再行十几里,便进入到西窟范围,玄奘和李淳风看着眼前的一幕,顿时惊呆了。

此时的甘泉河尚未被流沙抬高河床,峡谷落差极高,足有上千尺,此时正当申时末,烈日西斜,日光斜照在峡谷内,却照不到谷底,只是在峡谷中间剖出明暗两色,将东侧的峭壁上半截照得金碧辉煌。

就在两侧的峭壁上,营造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座佛窟,如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布满了悬崖,绵延四五里,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座佛窟都有雕梁画栋的窟檐,檐下有栈道相连,一层一层地贴在崖壁上。南崖的佛窟有日光照耀,宛如灵山胜境,而北崖被暗影笼罩,已经燃上了点点佛灯,日光晕染,佛灯闪耀出点点金辉,让人恍惚如踏入佛国。

尤其是一进入佛窟范围,河道恰好一收,两岸悬崖更加逼仄,两侧崖壁上雕凿出一座巨大的佛龛,佛龛内各自耸立着一座巨大的佛像,南崖是燃灯佛,北崖是阿弥陀佛,两座佛像足有数十丈高,佛龛顶上已经接近崖顶,而佛的脚趾所踩的莲花座已经接近崖底的河面。船只和行人从佛的莲花座下经过,行人只有脚趾大小,仰头一望,佛的面目仿佛在青天白云深处,慈悲地垂望众生。

这两座佛像的工程量之大,骇人听闻。须知这里是沙碛地带,砾石岩层,虽然压得极为密实,却比不得岩石,所以佛像并非在崖壁上雕琢出来的,而是凿出佛龛后,以木料、红柳、芦苇之类和黏土塑出佛的形状,再在其上细细雕琢彩绘,想要支撑这么庞大的佛体,并且成百上千年不会垮塌,可见工匠技艺之高超。事实上这么庞大的佛体并非是整体,而是把整个崖壁分段凿出佛龛后塑造,如此一来不但工程量减少,崖壁上下互相支撑,也更加稳固,外面再涂抹泥彩,根本看不出来。

看到这两座大佛的一瞬间,玄奘便泪流满面,跪倒在船头号啕痛哭。他也不知为何要哭,或许是受到宏伟奇观的震撼,或许是恍惚间踏入今生追求的终点。

一旁的船家感慨道:“法师是第一次来吧?所有的僧人第一次来到西窟莫不如此。这里自前凉开始凿窟造像,比莫高窟还要久远。北崖这座是前凉太祖张轨所造,南崖这座乃是西凉武昭王李暠所造,每一座都耗费数代人力,父死子继,子死孙辈接着造。据说北崖大佛从张轨在世开始造,一直到他重孙前凉桓王张重华才完工。可惜,大佛完工不久,张重华驾崩。他死后二十多年,前凉便被胡人给灭了。”

李淳风看着头顶这座巨大的佛像,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船家,这大佛两侧似乎有栈道和廊道盘旋而上,难道从这里还能走到佛顶吗?”

“当然了。”

船家道,“这北崖大佛窟如今虽然不是张氏私产,张氏却供养有僧人常驻佛窟内,称为驻窟禅师,每年佛节,张氏全族都要来参拜礼佛的。你看看南崖大佛,是李氏在供养,不光这两座,咱们再走不远还有更壮观的,敦煌各大士族,令狐氏、翟氏、阴氏、索氏、氾氏、宋氏都在这里开凿有家窟。只不过张氏和李氏做过皇帝,当年修窟用的是举国之力,其他士族的家窟就没这么大,但是也各有盛景。”

玄奘急忙起身:“令狐氏的家窟在哪儿?”

“再前行二里路,保准法师看到不虚此行!”

船家笑道,往岸边喊,“石头,骡马赶快一些,送这位法师到令狐窟!”

岸上的骡马顿时加快了速度,船只划破水浪,急速前行。甘泉河在大佛这里稍稍弯折,船只绕过河湾之后,玄奘和李淳风再一次震撼了,只见崖壁耸峙的河道中央,赫然卧着一道恢宏的拱门!

这道拱门确切地说是一座长桥,横跨甘泉河两岸,高出水面将近百丈,乃是木头榫卯的拱形结构,宛如悬崖上的一道彩虹。拱桥两侧各自镂空出来三座佛龛,每一座佛龛中都有一座佛像。只可惜拱门实在太高,距离又有些远,佛像的面目看不清楚。拱门的两端则嵌入两侧的崖壁中,在河对岸的南崖那端撑着一座高达七层的佛塔。

那佛塔也高有百丈,却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像是嵌在山崖中一般。佛塔颇高,想来建这座拱门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给佛塔提供支撑。

莫说是玄奘,便是李淳风看到这景象也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喃喃道:“天哪,这一塔一桥,便是在长安也并无如此宏伟的建筑。敦煌区区边州,不到万户,竟然造出这等奇观!”

“虽然只有万户,可我们敦煌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成百上千年下来,便是只盖一座楼,也能摘掉星辰了。”

船家笑道。

“可这需要耗竭多少民力!”

李淳风修的是道,有些不以为然。

“郎君有所不知,比起衣食上的饥寒,我们更怕大漠上的孤寂。”

船家叹道,“敦煌地处大沙碛之中,四面八方荒凉广大,我曾听人念过一首诗:西出长城关塞边,黄砂碛里人种田。汉家壮士胡笳唱,过得敦煌无人烟。”

玄奘心中一动,他记得初入敦煌,行经瓜沙古道之时,曾经听讲唱人刘师老念过这诗。

“老朽壮年时曾经随商队出过阳关,走过万里西域,最远到达过且末。我们离开阳关绿洲,一千五百里的沙碛大漠,荒无人烟,上无飞鸟,下无水草,一路上只能随着人和驼马的尸骨前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变成这沙漠中的一具尸骨,为后来者指引方向。”

船家似乎沉湎于往昔的岁月,“那种苍凉,那种孤寂,实在是难以想象。整整一年之后,我侥幸随着商队归来,再行经一千五百里的沙漠,进入阳关看到这敦煌绿洲,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感受吗?”

“喜出望外。”

李淳风道。

“不,我们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号啕痛哭。”

船家道,“我们感恩这敦煌大地,感恩这佛窟造像,当年我们几乎人人揣着佛像离开敦煌,若是没有佛的慰藉与保佑,几乎无人能在孤寂的天地间生还。牲口只需要吃得饱、穿得暖就够了,人不一样。”

李淳风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默默地望着这座天上奇观,不再说什么。

“老丈,请马上靠岸!”

玄奘忽然沉声道。

李淳风愕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也是一惊,只见一只木筏正以极快的速度顺流而下。

那木筏已经卸掉了货物,极为轻快,一路上破开水浪,在船只中横冲直撞,惹得那些船只手忙脚乱地转向,有些船来不及转向,径直给撞中,船上有人翻倒进水中。不少人破口大骂。

而木筏上,赫然站着两名星将和十名狼兵,正是一路追杀过来的奎三和奎七!

李淳风想起昨晚的凄惨经历便头皮发麻,急忙喊道:“快!靠岸!”

船家也发现上游的木筏,生怕给撞着,急忙指挥船夫靠岸。还没等靠到岸边,玄奘和李淳风便从船上跳进水中。岸边的水只到大腿深,两人划着水跑到岸上,躲进人群。

奎三和奎七在竹筏上纵目四顾,在四下里搜索,河面上的船只并不多,两人于是命令木筏靠岸,带着人沿着河岸一路搜索,玄奘和李淳风急忙跑上一条栈道,上了栈道的三层,小心翼翼地从奎三等人头顶上经过。

站在栈道上往下瞧,视野极好。这块的河岸更宽了一些,地势也高,长着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建着一座佛寺,大云寺。山门外是个占地颇大的广场,此时虽然不是节日,前来观佛上香的信众也不少。这附近还正在开凿佛窟,更有大量的匠人和仆役在此长居,河边和悬崖之间的路只有十多丈宽,车辆、牲口和行人一过,便显得有些拥挤。只有到了广场上才宽敞了些,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人群,有百戏,有讲唱,还有胡人表演幻术。

忽然,玄奘便是一怔,就在那人群中,他见到了一个熟人——正是那俗讲师刘师老,旁边还有他的女徒弟烟娘!

大云寺山门旁边搭了一座三尺高的木台,上面铺着毡毯,刘师老正坐在台上讲,烟娘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浅吟低唱。

距离有些远,玄奘也听不见他讲唱的是什么内容,却意外发觉,人群中有四名雄壮的汉子正悄无声息地挤了进去。那些汉子腰佩横刀,目光闪烁,靠近之时,手悄然摸上了刀柄!





第十八章 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


“李博士!”

玄奘沉声道,“用你的针术和法术,可否瞬间制服四个人,且不伤他们性命?”

“星将?”

李淳风不认识刘师老,还以为玄奘说的是星将,“普通人还成,星将是万万不能的,他们似与普通人类有所不同——”

“那就好!”

玄奘不等他说完,扯着他的袖子急匆匆下了栈道,冲向大云寺山门。

借着人群的掩护,玄奘和李淳风悄然来到那四名汉子的背后。那四名汉子却不再往前走,就那么听着刘师老讲唱,仿佛津津有味的样子。

玄奘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却听刘师老讲道:“却说那奎宿为玉皇天帝镇守北天门,那北天门是何等紧要所在?原来那北天门外便是天仓,便是天上府库,天上所收之田粟尽入天仓。列位看官也知道了,奎宿共有十六颗星辰,只有奎九最为明亮,这就是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顿时听得怔住了,这刘师老居然在讲奎木狼的故事!他如何得知?又为何在此讲唱?要知道,奎木狼为祸敦煌三载,凶残无比,杀人无数,是整个西沙州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官府缉拿的悍匪,敦煌百姓切齿痛恨。刘师老为何敢大庭广众之下开讲此事?

玄奘神色凝重起来,这时李淳风也觉察出异常,两人继续听着。

“忽然有一日,那奎宿九号星辰猛然一阵灿烂,居然诞生了灵体,玉皇天帝大喜,赐号奎木狼!列位看官可知道,天帝为何赐‘木狼’二字为名号?”

刘师老笑眯眯地问道,“因为天庭敕封名号乃是以演禽术为根基,便是以阴阳五行及二十八种动物,配合天上二十八宿,生出二十八个名号。天庭星辰划分为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每一象分为七宿,对应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以及七种动物。所以,二十八种动物分为四象,再与七曜、二十八宿相配,便可以配出二十八个名号。奎宿属木,狼主杀伐,恰与白虎七宿相配,故此赐号奎木狼!”

“这种解释倒也生动!”

李淳风惊叹道,“百姓们把天上的二十八宿认作二十八种动物,与五行相合,与天干地支相合,来配年月日时。不同的年月日时,又预示着不同的吉凶,倒是更符合天人感性的儒道两家理论。”

玄奘第一次听说奎木狼,便好奇奎宿为何与木、与狼在一起命名,原来竟然是将天上星宿给拟人化了。只是……一个俗讲师为何懂得这种艰深的星象知识?

这时旁边的烟娘一抹琵琶,弹唱道:奎星造作得祯祥,家下荣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阴卒死,当年定主两三丧。

看看军令刑伤到,重重官司主瘟皇。开门放水招灾祸,三年两次损儿郎。

“这是什么歌?”

玄奘问道,他曾从奎木狼处听到过。

“二十八宿吉凶歌,”

李淳风脸色难看,“占卜师日常所用。”

一曲歌谣弹唱完,刘师老接着道:“奎木狼诞生于上古三皇之时,自诞生之日,他便感觉到了天庭的寂寞。诸位看官,那天上星辰看似恒河沙数,可是天界的辽阔足有大地的亿万倍,每一颗星辰都相隔亿万里的距离,便是神灵想要横渡宇宙洪荒也极为艰难。于是天帝每隔五百年一赐宴,众神灵相聚凌霄宝殿,喝着长生仙酒,吃着不死仙药,呼朋引伴,喧嚣大醉。可就在一次凌霄宝殿的酒宴中,奎木狼却见到了一个女子,这女子便是那披香殿的侍女。”

“这老者竟然知道披香殿侍女之事!”

李淳风悚然一惊。他也是从玄奘口中才得知此事,一个俗讲师如何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此人的身份愈发神秘了,偷偷看一眼旁边的四名汉子,也在沉默地倾听。

“列位看官,天上的神灵诞生于天地阴阳之间,寿命自然是无穷无尽,便是区区侍女,寿命也是无穷。在寿命无穷之时,神灵的爱情又会如何呢?”

刘师老笑眯眯地道,“列位看官不妨想想自己,若是你的寿命长达两百岁,你二十岁成婚,要陪伴一个女子一百八十年,那是什么境况?”

周围的看客顿时窃窃私语,一群男子群情亢奋。

一名商贾大笑道:“我与内人成婚二十年,几乎想死的心都有了,陪她一百八十年?我还是自裁吧!”

“若不是害怕律法,我早把她切吧切吧喂鸡了,”

一人喊道,“虽然不敢真干,但我脑子里每日杀她一百遍!”

一名女香客叫道:“就许你们男人厌烦女人吗?我成婚三五年,就我家那郎君……每日切菜的时候,我把那萝卜、葱段看成他的模样,剁起来特别有力气!”

众人大笑,场子顿时热闹非凡。便是那四名壮汉也是心有戚戚,显然是想起了家中难对付的婆娘。

刘师老笑道:“所以天庭上夫妻甚少,为何?因为成婚之后要陪伴另一人千年万年,便是神灵也受不了啊!可是天上偏生又寂寞无比,那一日凌霄夜宴,奎木狼偶遇披香侍女,便爱上了她。可是天庭规矩森严,哪怕奎木狼愿意陪她千年万年也无法成婚,为何?因为每一尊神灵、每一颗星辰都有他的位置,帝星和后星自古以来便居住于紫微之内,亘古不变。可若是两人和离了呢?天上星宿移位,这整个人间天上就全都乱套啦!”

天帝和天后和离?看客们顿时面面相觑,在众人眼中,天帝天后实在比人间帝王皇后还要尊贵,谁敢琢磨他们和离之事?想一想就觉得大逆不道,可是再想一想,又觉得刺激无比。

“所以,奎木狼便和披香侍女相约下界厮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那奎木狼想来,人间寿命不过百岁,哪怕厮守一生,也无非是天上百日而已。既不误了天上应卯,又能白头到老一世,岂不美哉?”

刘师老道。

这时却有人大笑:“原来这二人是把人间当作了小树林,野合来了!”

“哗——”

众人哄堂大笑。

这话把刘师老挤对得险些噎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烟娘急忙救场,一挑琵琶,唱道: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乾坤终将入迟暮,世间无一永定笃。

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上天下地只一命,命之一字压千古。

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福祸存亡俱已定,都是己身将命行。

刘师老趁机整理了思绪,继续讲道:“唉,这天上的神灵啊,其实做起事来与人类有什么区别?一样是爱恨情仇,一样是纷争不休。天人交感,便是天人如一。咱们话接上回,列位看官可知道两人相约下界之后发生了何事?那奎木狼有职司,于是披香侍女先行下界,投胎为人,成了一户大士族家的女儿。等到奎木狼下界,却找寻不到她了。奎木狼苦苦寻找,待到终于找到她时,却发现那披香侍女经历了六道轮回,早已经忘却了天上之约!”

“何处来的腐儒,敢胡言乱语!”

那四名大汉脸色大变,怒吼一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四个人抽出横刀,逼住刘师老和烟娘,周围看客们顿时哗然后退。

玄奘和李淳风也被人群给挤了出去,李淳风低声道:“法师,要动手吗?趁着人多,一人一针便能制住他们。一旦人少了,我可近不得他们的身。”

玄奘摇摇头:“且稍待。刘师老此举定然有深意,我们不妨看看。”

那四名汉子押着刘师老和烟娘上了栈道,径直往上走,玄奘和李淳风两人急忙从另一边的栈道跟上去。却见那四名汉子一直走上七层栈道,进入一座大佛窟。那佛窟正好连接着拱桥,六人从佛窟中上了拱桥,朝着对岸的七层塔走去。

玄奘和李淳风跟踪到了大佛窟,却见拱桥的桥口有两名僧人牢牢守着,只好另辟蹊径。

朝着河对岸张望,却见塔的每一层与崖壁上也都有栈道相连,两人急忙又从栈道上下来,在大云寺边喊了一艘船,渡到对岸。

南崖这边相对就冷清了许多,因为北崖那边的佛窟多是殿堂窟,而南崖这边开凿的大多是禅窟、僧房窟、廪窟和瘗窟。

所谓殿堂窟,便是内部空间广大,有佛和菩萨造像,有雕绘精致、美轮美奂的壁画,既可供僧侣修行、礼拜,又可供信徒观像、举办仪式的大窟。

而禅窟,只是禅僧修行坐禅的洞窟,并不对外开放,因此内部也极为简陋。事实上无论是莫高窟还是西窟,最早的洞窟都只是僧人自行开凿的禅窟,用以坐禅修行。

僧房窟则是僧人日常生活之所,内中有灶、炕,可以生火做饭。廪窟便是仓库,用以储存粮食菜蔬。而瘗窟则是瘗埋僧人骨灰、遗骨之所。

简而言之,南崖的洞窟大多是僧人生活区域,俗家信徒自然来得极少,便是来参拜,也多是礼拜这座七层塔。

玄奘二人来到南岸,见这座塔极为巨大,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底层是三层台基,上了台基之后,正中开有一座门,也有两名僧人值守。二人无奈,上了旁边的栈道,二层栈道与塔之间开有小门,却无人值守,二人打开小门,来到了塔的二层。

刚一进来,两人顿时目瞪口呆,只见整座七层塔的塔肚内竟然是中空的,供奉着一座高达六七十丈的释迦牟尼佛立像!大佛是以整座山崖凿出一座佛龛,岩石为脊,木梁为柱,泥塑彩绘。七层塔的每一层都环绕着大佛,塔的结构给佛体以支撑,又在佛像背后的崖壁上凿出通道,供人环绕朝拜。

二人来到二层平台的栏杆处,也才到了佛的脚踝上方,抬头一看,整个佛身都隐藏在一层又一层的佛塔上方,根本看不到顶。

两人来不及惊叹,只听上层脚步声响,传来刘师老的反抗声和黑衣汉子们的呵斥声,两人找寻了一番,塔的两侧都有楼梯,便顺着另一侧悄悄地跟踪上去。

塔的内部,每一层都是一座佛殿,有不少僧人在诵经礼拜,钟磬和禅唱之声回荡在塔内,悠长宏大。两人落后一层,顺着楼梯攀缘而上,不时有僧人上上下下,看见玄奘乃是僧人,也不以为意,错身而过。

到了六层,塔内又是一变,六层上只能看到释迦牟尼佛巨大的手掌,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掌向外,结的是无畏印。而手掌外的却是一座开敞的平台,平台外便是那座勾连南北的拱桥。桥的这段虽然暗淡,此时的落日余晖却映照在桥的另一端和对面的崖壁上,金光灿烂,仿佛一座法桥。

玄奘看着眼前的奇景,喃喃道:“佛为海船师,法桥渡河津。大乘道之舆,一切渡天人。”

“法师,上不去了!”

李淳风打断他。

玄奘愣了愣神,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七层的楼梯口站着四名彪形大汉,正往来逡巡。两人急忙绕着栏杆躲到崖壁的通道里,探出头去,往下看,一层一层的佛灯如同星火点点,根本看不到底,往上看,却被七层的楼板遮挡了视线,只能看见巨大的佛头,却看不到七层的景象。

但因为有佛身,整座塔其实是中空的,根本不隔音。上面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急匆匆走路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说得真好啊!一句话道尽人世的多少无奈。红尘如刀,这狭路上又斩杀了多少英雄豪杰!”

刘师老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捉我师徒二人上来?”

那老者大笑:“刘师老,你在敦煌城的东市、西市和三大寺到处讲唱奎木狼的变文,难道不知道我为何请你上来吗?”

刘师老似乎沉默了片刻:“老朽着实不知。”

“那我且问你,奎木狼的变文你是从何得知?”

那老者问道。

“老朽是俗讲师,自然到处搜集变文。”

刘师老道,“那一日在西市一家书肆,偶然看到一卷变文,上面记载有《伍子胥变》《破魔变》和这《奎木狼变》三篇,老朽便买了来。您也知道,奎木狼这些年在西沙州人人谈之色变,老朽也是想多一些人气,便拿来讲唱。”

“哈哈哈——”

那老者大笑,“在西市购买?哪家书肆?不妨告诉你,西市几乎所有的书肆都是我家所开。”

“你——”

刘师老的声音有些惊慌,“您老到底是何人?”

李淳风在玄奘耳边低声道:“这老者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玄奘心中一动,瞧了瞧左右,发现这栏杆嵌入崖壁,而崖壁上因为要开凿佛身,凿有孔洞。他一咬牙,让李淳风扶着自己,踩上栏杆,顺着孔洞往上攀爬。李淳风看得提心吊胆,这一旦失手,就会顺着佛身直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六层的层高接近两丈,玄奘攀爬了一丈,上面垂下有黄色的帷幔,玄奘抓住帷幔,终于算是爬上了七层的地板。玄奘朝着李淳风招手,李淳风拼命地摇头,玄奘无奈,四下找了找,解开帷幔上的一条流苏,将一头绑在栏杆上,另一头垂了下去。李淳风呆滞好半晌,咬咬牙,顺着玄奘踩过的孔洞爬上丈许,又拽着流苏。玄奘将他半拉半拖给拽了上来,李淳风一上来,整个人都软了。玄奘也累得够呛,两人躺在地板上,吁吁直喘。正在这时,两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只见脑袋上方出现了一群精壮汉子。这些人腰佩刀弓,虽然不曾穿戴甲胄,但那种铁血凛冽的气势却比见过的寻常镇兵还要精锐。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苦笑,举起手臂,被那些部曲拽了起来,以刀箭抵着,押到佛堂上。

七层已经是佛塔的最顶层,却仍然没有佛像高,在七层上也只能看到佛像举起的手臂做无畏印。佛头甚至穿过了七层,直入崖壁之中。

佛像的无畏印前是一座宽阔的佛殿,两侧塑着文殊、观音、普贤、地藏四大菩萨的彩绘泥塑以及力士金刚。在佛殿的门口处,便是横跨甘泉河的拱桥桥面。门口站着一名老者,身穿曲领大袖袍,前佩蔽膝,大袖飘飘,身后便是横跨甘泉河的拱桥,对面山崖反射过来的落日将他照耀得遍体金黄,宛如神仙中人。

佛殿的左右两侧肃立着七八名精锐部曲,握刀弯弓,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佛殿正中的刘师老和烟娘二人。部曲们将玄奘和李淳风推到佛殿中间,刘师老惊讶地看着玄奘,忍不住苦笑。

玄奘合十施礼:“刘公,许久未见了。”

“当不得。”

刘师老摇头不已。

那老者打量他们一眼,颇有些惊讶:“原来是玄奘法师和李博士!”

李淳风苦笑着拱手:“原来是德蒙公!”

此人竟然是奎木狼费尽心思要杀的令狐德蒙!

“李博士,老夫对你很是失望啊!”

令狐德蒙盯着李淳风,“你是我敦煌士族请来降服奎木狼的,奈何要与那妖狼为伍,与我士族作对?”

“在下只不过是陪着玄奘法师来西窟礼佛,怎么就是跟士族作对了?”

李淳风不满道。

“玄奘在敦煌查什么,人尽皆知。”

令狐德蒙冷冷道,“你与他携手,岂不就是与我等作对吗?只是这玄奘乃是僧人,又与陛下有些瓜葛,老夫才对他放任,可你不同。你是朝廷官员,还要回长安任职的,切不可自误!”

“那……我告辞?”

李淳风想了想,一拱手,扯着玄奘就要走。

一旁的部曲将弓箭对准了他们,二人只好停步。

令狐德蒙冷冷道:“既然来了,怎么说走便走?难道放任你去给奎木狼报讯吗?”

“玄奘法师,”

令狐德蒙走到玄奘面前,森然盯着他,“当初在莫高窟圣教寺,吾弟便给过你选择,是离开敦煌进入西域,还是一意孤行到底,看来法师并不听劝啊!”

玄奘合十,平静地道:“进入西域是修行,留在敦煌也是修行,对贫僧而言,在这座塔的七层也是修行。”

“好好好!好僧人!”

令狐德蒙大笑道,“你回答得如此决绝,倒省了老夫再做抉择。也罢,各位就都作这钓饵留在这里吧!好好一个局,鱼还没到,饵如何能走?”

玄奘只是微微一躬身,神情从容如常。

“这……这是什么局?奎木狼要来吗?”

刘师老却慌了神,“老朽只是俗讲师,与我无干啊!恳求令狐公开恩!”

令狐德蒙冷笑,绕着刘师老缓步行走:“刘师老,你在西窟讲述奎宿,难道不就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让我捉你来吗?”

“我……”

刘师老身子微微佝偻着,不敢抬头,“我断无此意。”

“哈哈!”

令狐德蒙大笑,“让我猜猜,奎木狼在敦煌找了我三年,抓了我令狐氏族人十多人来拷问,却问不出我下落,如今他是不是通过某种途径打听出我藏在西窟了?可惜啊,西窟有成百上千佛窟,在这里找我,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么他如何锁定我的藏身地呢?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于是就派你过来,讲唱奎宿和天上星象。我必定好奇,所以必定捉你来见我。那么他就顺势可以找到我的藏身地了,是不是?”

玄奘和李淳风恍然大悟,没想到奎木狼的动作如此之快,昨日才得到令狐德蒙藏身西窟的消息,今日便派了刘师老来讲唱。

刘师老吓得魂不附体,叫道:“令狐公,冤枉啊!我承认,那《奎木狼变》不是我从西市买的,而是有人拿了给我,又送我千钱,让我来西窟讲唱。我与那人素不相识,真的不是奎木狼的党羽!”

“你的确不是奎木狼的党羽,”

令狐德蒙嘲讽道,“但你是吕晟的族人!你真名吕师老,凉州姑臧县人氏,可是你祖籍敦煌县,你的父亲叫吕成南。你的祖父吕延,乃是北魏时乱民吕兴的堂弟!”

刘师老霍然抬头,满脸不可思议,连一直默不作声的烟娘身子也微微一颤。

“你……你认错人了!”

刘师老道。

“还想否认?”

令狐德蒙笑吟吟地望着烟娘,“烟娘,你说呢?”

刘师老难以置信地望着烟娘,烟娘的神情仍然平静:“师父……不,父亲,是我告诉他的。”

玄奘颇有些意外,没想到烟娘竟然是刘师老的女儿,却为何冒充为徒弟?

“为何?你为何要这么做?”

刘师老脸色煞白,怒吼道。

烟娘咬了咬唇,紧紧搂着怀中的琵琶:“因为我不想离开凉州,不想颠沛流离,不想在人前讲唱为生。”

“为何?”

刘师老咬着牙,重复了一句。

“刘……吕师老啊,”

令狐德蒙摇头不已,“这还不明白吗?当年我祖父杀吕兴满门,你祖父未及弱冠,这才让他逃出敦煌。你吕氏和我令狐氏虽然有仇,可那毕竟是八十年前的旧事了。北魏至北周,北周又到隋,隋又入唐,王朝破灭了多少,其间多少家族风流云散,整州整县的灭绝,你这一支既然在凉州安了家,落了籍,为何不愿平静地活下去,非要执着于复仇呢?”

“老朽今年五十岁,自幼长在凉州,虽然吾祖、吾父都对我说过当年被灭门的惨案,可是对我而言,敦煌只是一个遥远的祖地,敦煌吕氏只是我的祖先。砍在他们身上的刀,我身上并不会疼。”

吕师老这时一改方才的惶恐之色,腰背挺直,气度从容,感慨道,“可是二十年前我来到敦煌,那时候还是大业年间,这里还叫敦煌郡。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迷恋上了它。‘西出长城关塞边,黄砂碛里人种田。’莫高窟、西窟、三大寺、泮宫、玉门关、阳关、渥洼水、白马塔、瓜沙古道……这是我汉家的福地,是我吕氏的根啊!我捧着那砂土,一瞬间就找到了根,一瞬间就找到了血脉溶于其中的感觉。所以,我要回来!”

玄奘轻轻吐了口气,原来如此,事情越来越明白了,可也越来越复杂了。

“这就是你唱的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吧?”

令狐德蒙淡淡道,“可是对你的子孙后代而言,敦煌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尤其对烟娘而言更是如此。烟娘如今已经十九了,她早该嫁人生子,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事实上烟娘在姑臧县也有了自己喜欢的郎君,他是个良家子,家境殷实,读过州学,与烟娘两情相悦。可是就因为你执着复仇,抛家别业,她就得跟着你离开凉州,风餐露宿,讲唱卖笑,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所以,我找到她,答应她只要能协助我捉到吕晟,了结这桩恩怨,便让她回到凉州,相夫教子,她立刻便答应了。因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仅仅因为这……你就出卖你父亲?”

吕师老难以置信地望着烟娘。

烟娘哀伤地没有说话。

“你看,这便是后辈对待历史恩怨的态度,”

令狐德蒙道,“吕氏被逐出敦煌,时也命也运也。所谓人心安处即是家,大唐天下何处安居乐业,何处便是吾之家乡。你所执着的,只是执念而已。”

“那不是执念,”

吕师老喃喃道,“祖宗坟茔在此,生不得祭拜,死不得归葬,那种痛苦你们不会懂。少年时我祖父去世,临死前他握拳瞪眼,喉咙里一遍遍喊着:敦煌!敦煌!中年时我父亲去世,他也是出生在凉州,从未到过敦煌,临死前告诉我,将自己的棺木厝置于寺庙,不入土,有朝一日他要陪着祖父归葬敦煌。对于我父而言,那是养育他的祖父的心愿;对于我而言,那是养育我的父亲的心愿;我们一代一代眷恋乡土祖地,便是在眷恋生养我们的父母长辈。”

“懂啦!”

令狐德蒙叹道,“所以你吕氏回到敦煌的方式,就是铲灭我令狐氏吗?”

“不铲灭令狐,吕氏如何在敦煌立足?”

吕师老淡淡道,“哪怕如今已经是大唐,至今令狐大宅门前的阀阅柱上,还刻着北魏令狐整平灭吕兴、张保之乱,功著敦煌。令狐氏以此自矜,夸为荣耀,又岂能容我吕氏重回敦煌?事实上也是如此,吕晟和吕滕一回到敦煌,你不是立刻就出手了吗?”

令狐德蒙默然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没错。士族的荣耀本就是一代代累聚起来的,吕氏一旦在敦煌立足,要么是我祖父当年错了,要么是我令狐氏衰微了。你我两家的矛盾实在是无可调和,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你既然是与吕晟合谋,那几件东西藏在何处想必一定知道。说出来,我让你活着离开。”

吕师老大笑,指点着四周:“老朽的命居然如此值钱,能和那几件东西相提并论!你们找了三年也没找出位置,居然觉得问一问我就知道?”

“倒也是。”

令狐德蒙沉吟道,“那么我退一步,你说出吕晟——或者说奎木狼如今在何处?我也可以让你活着离开。”

“哈哈!”

吕师老大笑,“如果不说便死在敦煌吗?夙所愿也!”

吕师老猛然朝着大殿门口狂奔,冲出殿门,跑上拱桥,嘶声大吼:“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

四名部曲追了出去,弯弓搭箭,弓弦震动中,箭镞闪电般射了出去,噗噗噗噗,四箭全都射入吕师老的后背!吕师老扑倒在桥面上,却挣扎着爬起身,抓着栏杆,朝着甘泉河上的山谷大喊:“走——”

山谷逼仄,凄厉的回音在甘泉河两岸回荡,余音不散。

“阿爷——”

烟娘惊叫着冲了出去,抱住吕师老的身躯,手忙脚乱地握住箭杆,却不敢拔。

这时,十几名部曲已经拥到了桥口,举弓要射,令狐德蒙轻轻摆了摆手。他根本不在意吕师老,反而四顾张望,神情之间尽是凝重。部曲们也紧张不已,举着弓箭上下左右搜索,似乎在防范无形的敌人。

玄奘和李淳风也冲出殿门,刚跑到吕师老身边,猛然便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拱桥对面。这时夕阳更斜,照耀在大漠沙碛上,山尖有如染了血,熔了金,山谷阴沉暝迷,只有一条甘泉河从昏暗中汹涌而出,在落日中浩然北去。

就在这阴阳交错的桥面上,吕晟轻袍缓带,一步步走来,在他身后跟着奎一、奎五等六名星将和二十名狼兵。

“呜——”

一声军中号角忽然吹响,就听见铁甲铮铮,轰隆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无数的兵卒从两岸的佛窟、禅窟、七层塔、大云寺中涌出,沿着栈道奔上悬崖,一层一层的栈道上布满了兵卒,有弓箭手,有枪矛兵,有陌刀队,统领军队的却是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各自封锁了南北两端,在拱桥两侧布下三重盾牌,整个西窟赫然成了一座大杀场!

玄奘和李淳风站在拱桥上迷茫地望着,只见令狐德茂、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五大家主在龙勒镇将马宏达的陪同下,一起从七层塔的佛殿中走了出来。

原来令狐德茂和张敝等人与王君可达成交易之后,王君可派心腹马宏达率领军队秘密埋伏,来猎杀奎木狼,事成之后一并收了翟述的军权。士族家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换来王君可的倾力相助,自然不放心,所以一起前来见证。

家主们藏在七层塔内,军队则藏在各个佛窟内,给奎木狼设下了天罗地网。

大军列好阵势,空气中突然便是一静,巨大的反差让人耳边似乎仍有着嗡嗡的回响。然后,天地间响起吕晟和星将们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吕晟对突然涌出来的大军视若无睹,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下,目光只是盯着重伤的吕师老。

吕晟走到近前,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玄奘,微微一躬,随即一言不发,从烟娘怀中把吕师老抱了过来。

吕师老嘴里咳出一口鲜血,两眼无神地看着他:“你是吕晟还是那狼……”

“我是吕晟。”

吕晟温和地道。

“吕晟……”

吕师老苦涩,“已经知道埋伏,为何还要来?”

“你要死了,我怎忍心弃你而去。”

吕晟道,“有些往事我恍惚还能记起,武德八年,我和父亲路过凉州去看你,武德九年,你到敦煌来看我。我父亲是老卒,不通文墨,是你让我知道了吕氏的辉煌和艰辛,让我接续了吕氏的血脉。”

吕师老欣慰地笑了笑:“可惜,事情没办好,给人算计了。”

“值得吗?”

吕晟问道。

“值得。”

吕师老道,“这是你三年前就设好的局,我必须完成。”

“可是我如今已经失去了记忆,恩怨都已经忘却,”

吕晟道,“大漠风沙埋葬的东西太多,就此忘掉,不好吗?”

“不好!”

吕师老厉声道,“敦煌不应该忘掉吕氏!大唐的状头不应该受这般屈辱!”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当年的事吗?我到底做过什么事?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吕晟难过地看着他,“三年来我屡次问你都不肯说,今日你要死了,难道还要让我糊里糊涂的吗?”

“这些事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

吕师老抚摸着他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五条血痕,“你该自己去找。找到了,证明你还活着;找不到,说明你已死去。”

令狐德蒙等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着,军队也是沉静如山。

玄奘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皱眉思索,忽然间看见吕师老朝他抬起了手,玄奘急忙走过去,蹲下身。

“刘……吕公!”

玄奘低声道。

“法师,”

吕师老喃喃地道,“帮他……找回自己……”

玄奘握住他的手,肃然点头,吕师老的目光慢慢涣散。

“阿爷……”

烟娘哭道,“您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吕师老闭上了眼睛,手垂了下去。

烟娘号啕痛哭,从吕晟手中把吕师老的尸体夺了过来,厉声道:“给我!”

吕晟默默地松开了手,失神地望着她。

“我恨你!”

烟娘怒视着他,哭喊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这三年来,我每天都会想起武德八年那个骑在马上,走进凉州的大唐状头!不就是考了个双状头吗?凭什么就是吕氏的荣耀?凭什么所有吕家的人都得为你抛家舍业,肝脑涂地?凭什么只要姓吕,哪怕与你毫无关系也得为你付出整个人生?我不想要什么吕氏荣耀,我只想陪着阿爷好好过日子,我只想嫁给赵五郎,粗茶淡饭,荆钗布裙!为什么你就可以忘掉一切,守着那女人安度年华,而我们就得抛弃挚爱,为你复仇!”

“对不起……”

吕晟喃喃道,“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不要!”

烟娘疯狂地叫着,“我不要!你让我负了阿爷,我要你的答案又有何用?我想回到凉州的家,是一个有阿爷、有赵五郎的家!”

烟娘哭着,把吕师老的尸体抱在怀中,拔掉箭镞,整理好衣服,细细地替他擦拭了脸上的鲜血,喃喃道:“阿爷,我带你回家。我们不回凉州了,我带你回敦煌的家——”

说罢,烟娘抱着吕师老翻下栏杆,玄奘、吕晟、李淳风惊骇交加,伸手去拽,却没有拽住,两人已经跌下拱桥,化作一团小小的黑影,直坠入甘泉河中。

甘泉河流向敦煌,绕城而过,将荒凉沙碛滋润为绿洲,繁衍着无数家园。





第十九章 佛窟上的杀戮、团聚与诀别


“咚咚咚——”

战鼓之声“轰隆隆”地响起,河谷之间两岸夹峙,战鼓声沉闷悠长,一刹那间两耳之内全是滚滚闷雷,震得人心脏欲裂,呼吸断绝。

就在这鼓声中,两岸所有的兵卒全都拉弓引弦,刀尖上挑,枪矛斜指。令狐德茂手一抬,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刹那就是一静。

“妖狼!”

令狐德茂大声道,“这些年你为祸敦煌,杀死我军民无数,今日大难将至,还不伏诛!”

吕晟正了正衣袍,朝着两岸瞥了一眼,神情从容淡然:“令狐德茂,你至今不敢承认我便是吕晟吗?敦煌诸兵士、诸乡党听着!某,便是吕晟!当年的大唐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西沙州录事参军,吕晟!”

兵卒们军律在身,静默不动,但下层栈道和河谷中翘首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吕晟乃是敦煌人,大唐开科的双状头,一直是西沙州的骄傲,而后叛国被杀,声名狼藉,虽然平日谁都不敢议论,但私下里无不倍感羞辱,切齿痛恨,哪料想当年已经死于军中的吕晟竟然又活着出现!

“哈哈哈——”

令狐德茂大笑,“奎木狼,你只是一介妖物,借了一副死人的躯壳活在人间,也敢说自己是吕晟?你便是真正的吕晟又如何?一介叛国逆臣,当年军中被杀,不曾明正典刑,是你死得便宜了!我今日便代表朝廷,代表西沙州,诛叛逆,杀妖狼,为死难的百姓讨个公道!”

吕晟冷笑:“代表朝廷?你也配!当年你为了谋害我,不惜勾结突厥入侵,血洗青墩戍,你我到底谁是叛国逆臣?”

“一派胡言!”

令狐德茂勃然大怒,喝道,“众军听着——”

“众军听着——”

一旁的令狐瞻急忙打断父亲的话,“本官奉刺史王公号令擒杀妖狼,给我拿下!”

令狐德茂愕然片刻,见身边的马宏达只是微微一笑,这才醒悟自己确实没有权力指挥军队,自己下令名不正言不顺,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一桩罪状。

“瞻儿,”

令狐德茂低声道,“要活的!”

令狐瞻点点头,令旗一摆,拱桥两端的甲士们缓缓推进,最前面是三排刀盾兵,竖起盾牌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盾墙,紧跟着三排枪矛兵,枪矛长达一丈,矛杆架在盾牌上方徐徐而行,最后是三排弓箭手。

密集的阵列拥塞了整座拱桥,仿佛移动的铁甲长城。令狐瞻再一挥令旗,又有两座阵列跟随其后,拱桥两侧六座步兵阵列轰隆隆地推进,朝着拱桥中间挤压而来。

玄奘微微叹了口气:“马宏达既然来了,看来王君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士族,出卖了奎木狼。”

“是啊!”

吕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王君可此人反复无常,奎木狼既然已经派遣使者去了突厥和吐谷浑,自然便没了利用价值,选择士族很正常。”

“可有办法突围吗?”

李淳风问道。

吕晟摇摇头:“这是一个死局,被五六百名铁甲步兵围困在几十丈高的拱桥上,两岸栈道上还布满弓箭手,我只是个普通人,如何能禁得住枪矛攒刺。”

“能唤醒奎木狼吗?”

玄奘问,“以它的登天手段,想必逃出去并不难。”

“法师,”

吕晟笑道,“我的身躯已经被奎木狼占据了三年,之所以魂魄不灭,是因为我绝不屈服!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掌控此身,堂堂正正出现在天地间。如今我只剩下二十天的寿命,临来之时已经跟纹儿诀别,能够这般厮杀一场作为我今生的落幕之战,于愿足矣!”

玄奘和李淳风大吃一惊:“你只剩二十天的寿命?为何?”

吕晟淡淡道:“我魂魄分裂,奎木狼每次施展神术,消耗的都是我的精气。苟延残喘了三年已经是极限,如何还能活更久?”

“吕兄,”

玄奘苦涩地盯着吕晟,“贫僧追求的是涅槃大道,可是你不同。你死了,一切便成了灰烬,你的记忆还没有追回来,你的冤屈还没有洗脱掉,大兴善寺中的梦想也永远无法实现!吕兄,李博士修习的是孙思邈神医的医术,袁天罡大师的道术,他一定能想办法帮你的,贫僧恳求你不要放弃!”

吕晟双眼之中满是感激,握住玄奘的双臂,右手顿时如同针扎,却毫不动容:“法师,今生能够与你结交,是吕某一生的荣幸。当年我曾经意气如虹,可是经历过这么多才明白人生之短促、脆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志向未捷身先丧,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死了,你仍在前行,这便够了。因为我会知道,我们这些人里总会有人走向辉煌大成,人生并没有欺骗我,也不是一场梦幻。只不过我提前退场。”

玄奘还要再说,吕晟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吧,法师。令狐德茂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你的。李博士,拜托了。”

李淳风朝着吕晟默默地一拱手,拽着玄奘向七层塔方向走去。

玄奘仰天长叹,忽然回头,朝着吕晟合十躬身,吕晟也抱拳,深深一揖。两人抬头对视,目光中都是说不尽的惜别。

吕晟大吼:“列阵!今日便杀他个天翻地覆!”

奎一、奎三、奎五、奎六等六名星将分作两队,各带着十伍狼兵护住南北两侧,长大的陌刀横在胸前。仅仅二十六人,竟然有一种惨烈无匹的磅礴气势。

玄奘和李淳风走到步兵阵列前,兵卒们得到令狐瞻的号令,散开一条通道放两人过去,随后通道弥合,依旧稳速推进。

双方很快接近,兵卒们沉默如山,触敌时只是依照操典发出一声:“吼——”

盾牌兵一排为一火十人,三排三十人,同时将大盾砸在桥面上,同时蹲身,肩膀抵紧盾牌,搭成一座铁盾城墙。三排枪矛兵在火长带动的吼声下,双手平端枪矛尾端,腰膀用力,倾斜向上突刺。三十支一丈枪矛密密麻麻地从盾墙上刺出来,而他们的面前只有三名星将!

星将生性讷言,喉咙里发出咕哝的声音,三把二十斤重的陌刀横扫而过,咔嚓嚓——三十支枪矛顿时折断六七支,被打飞脱手出去五支,但也有几支刺在了星将的身上,哪怕明光铠也无法抵挡枪矛的近距离攒刺,当即破甲,直插体内。

“收!”

火长们一起喊,“刺——”

又一轮攒刺,刀矛剧烈碰撞,这次有三五支刺中星将,但三十支枪矛已经损失殆尽。星将不再后退,冲前一步,沉重的陌刀狠狠劈在了盾墙上,“轰隆”一声,铁皮木盾吃不住这么大的力道,顿时碎裂,盾后面的兵卒被砸得双臂尽断,扑倒在地,后排立刻有大盾补上缺口。

星将力大无穷,挥舞着陌刀猛力劈砍,一时间大盾碎裂,肢体横飞,后排失去枪矛的兵卒立刻抽出横刀,组成刀盾兵,而十名狼兵也冲杀而上,双方瞬间绞杀在一起,甫一接触便惨烈血腥,拱桥上刹那间变成一座修罗场,惨叫声,怒吼声,刀盾碰撞声,濒死者的呻吟声,在狭窄的河谷内回荡出绵长凄厉的回音,震动西窟。

在甘泉河面上望去,横跨两岸的拱桥上,鲜血如同雨水瀑布般流淌,流下桥栏,流下桥身,流下敞肩拱内的三尊坐佛,在坐佛的脸上汇聚成一股股的血水,淌下河面,宛如潺潺的秋雨。

桥上的厮杀更加惨烈,在这短短的瞬间,第一组阵列的六十名盾牌兵和枪矛兵已经死伤殆尽,桥面上尸横枕藉,而星将们也是浑身浴血,奎一更是左臂被斩,断口处淌出黏稠的黑血,狼兵们则更为狼狈,只剩下三五人,互相搀扶着提刀屹立。

“射——”

令狐瞻和翟述同时挥舞令旗。

猛然间空气中传来剧烈的“嗡嗡”声,无数的箭矢从桥面上交叉而过。前后六十支箭镞电闪雷鸣般扑打而至,从星将和狼兵身上一穿而过,仅剩的狼兵纷纷中箭,栽倒在地。而星将只是以陌刀护住头脸,无数的箭镞击打在明光甲和陌刀刀背上,瞬息间星将身上如长草一般插满了箭矢。

然而让令狐德茂等人惊悚的一幕出现了,一轮箭雨过后,星将缓缓垂下陌刀,竟然行动自如,朝着弓箭手大步冲杀而来!

“弓箭手后退!”

令狐瞻大喊,“第二队,上!”

对面的翟述也发现星将不惧穿刺伤,急忙喝令第二队将弓箭手替换下来。

“翟兄!”

令狐瞻大喊,“命令盾牌兵密集阵列,撞翻他!”

三排盾牌兵挨挤得层层叠叠,一起怒吼着用盾墙朝着星将撞去,星将们陌刀劈砍,“咔嚓”一声劈倒了第一层的几人,然后双方便轰然撞击在一起。

正面撞击处的盾牌兵惨叫着往后摔去,后面两排兵卒竟然也抵挡不住强大的力道,给撞得凌空跌了出去,三排盾牌阵列硬生生给撞出一个豁口,然而星将们也给撞得跌翻了出去。

令狐瞻大喜:“枪矛——”

紧随在盾牌兵后面的枪矛兵立刻补上去,十几杆枪矛疾刺,噗噗噗,一尺长的铁刃在星将身上乱捅。这种距离之下再坚固的铠甲也抵挡不住枪矛攒刺,霎时间星将身上给捅得千疮百孔,更有几支铁矛直接刺入头脸,“噗”的一声有如穿透烂西瓜一般,直贯入脑。奎一、奎五、奎六等人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头部是弱点!”

令狐瞻惊喜交加。

最前线的兵卒们也激动起来,盾牌兵重新结成密集盾墙,狠狠地朝着剩下的奎三、奎七、奎十二等人撞去。星将虽然木讷,却并非是机械,轰然一撞之下,连连后退稳住身形,不让自己倒地。盾墙如山而至,一步步逼迫,双方接连三五次撞击,奎三一个不慎,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踉跄摔倒。枪矛兵立刻上前照着头脸攒刺,噗噗噗,十几杆长矛全刺在头脸上,奎三的脑袋几乎成了烂泥。

与此同时,奎六也被三杆枪矛刺穿了身体,三名枪矛兵怒吼着固定住他的身躯,后面十几名刀盾兵一拥而上,照着他的脑袋刀劈盾砸,奎六的身体也软软地倒下。而奎十二被盾墙给撞击在桥栏杆上,轰然一声栏杆破碎,奎十二立足不稳,跌下拱桥,如陨石般砸进了河水中。

至此,六名星将和二十名狼兵全灭,而兵卒们也付出了死伤百余人的代价,整个拱桥几乎被血洗了一遍,到处是尸体和残肢断臂。只有以吕晟为中心的丈许方圆一尘不染。

兵卒们持枪荷盾,将吕晟围得水泄不通。

吕晟面色从容,手把桥栏,凝望着远去的河面,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整个过程中,玄奘一直站在栈道上,双手合十,默默地颂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右手的手掌已经被天衣扎得鲜血淋漓,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因为眼前的大杀戮已经让他痛入骨髓。

吾于五浊恶世,教化如是刚强众生……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

念着念着,看到吕晟只剩下独自一人,孤独地被包围在桥上,玄奘忍不住喉头哽咽:“李博士,为何我修行至今,却不得度脱一人?”

“法师,若是你能度脱,地藏菩萨为何至今也未成佛?”

李淳风低声道。

“走吧!”

玄奘黯然转身,不忍看到故人被杀的一幕,转身进了七层塔。

这时所有人都在桥上围观这场厮杀,七层塔内竟空无一人,玄奘站在佛殿的栏杆旁,仰望着头顶的巨大佛头,喃喃道:“李博士,若是我能从天竺归来,你知道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李淳风好奇道。

玄奘慢慢道:“我想像那地藏菩萨一样,在佛前痛哭一场,对佛说,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我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的分身,遍布百、千、万、亿,像恒河沙一样多的世界。每一个世界,变化出百、千、万、亿个身体。每一个身体,引渡百、千、万亿人。教他们归敬三宝,永远离开生与死的轮回,达到永生的欢乐。我想对佛说,希望世尊不要为将来世界有恶业的众生而烦恼。”

“法师走的是一条荆棘满地之路啊!”

李淳风感慨一声,道,“此间事已了,法师你还是出关西游去吧!”

“不!”

玄奘倔强地摇摇头,“我答应过吕晟,要为他找回过往。一日不得见真相,我一日不会出关!”

“原来,法师也未曾破执。”

李淳风笑道。

“破执……”

玄奘有些失神,“我忽然想起当年初见吕晟的一刻,我三日驱驰九百里入长安,他对我说了一句佛偈:如执烦恼障,如迎刀头锋。”

“法师是如何回答他的?”

李淳风问。

玄奘道:“我回了他一句佛偈:区区臭皮囊,撇下无挂碍。洪炉烈焰中,明月清风在。当时当日我如此选择,今时今日我还是如此选择。在贫僧看来,我的破执,不是绕它而逃,而是破它而过。而敦煌就是这烘炉烈焰。”

李淳风面容肃然,深深一揖:“法师既然有此宏愿,淳风奉陪到底!法师打算怎么做?”

“这次西窟之战,我一直有些疑问。李博士,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玄奘望着佛殿外令狐德蒙的背影,“第一,为什么令狐德蒙选择在西窟设伏?”

李淳风想了想:“一来西窟到处都是佛窟,容易藏兵,另外这座拱桥乃是绝地,哪怕奎木狼也难以逃生。”

“那么,”

玄奘皱眉思索着,“奎木狼奸诈狡猾,吕师老老谋深算,为什么他们一听令狐德蒙藏在西窟,丝毫都没有怀疑这里是一个局?”

“这——”

李淳风也陷入深思,“难道对他们而言,西窟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定有特殊之处!”

玄奘笃定道,“而且奎木狼和吕师老认为,令狐德蒙藏在这里合情合理。到底是什么呢?”

玄奘抬头四顾,忽然心中就是一动,眼前这尊大佛极为古怪,塔高七层,而七层也仅仅是抵达佛的肩头,巨大的佛头直接深入到崖壁顶上。仔细一听,上面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急匆匆走路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声,低声背诵声,还有杂乱的“噼里啪啦”声,似乎是珠子在碰撞。

玄奘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是来自上层。

玄奘猛然惊醒:“上面若是有人,这尊释迦牟尼佛便是让人来观佛参拜的,为何不多造两层,把佛头也容纳在内……难道这七层塔另有乾坤?”

玄奘扒着栏杆往上面瞧,第七层高有两丈,殿顶雕绘着精美的藻井壁画,但仍然能看出是木质结构,并不是寻常洞窟的砂石窟顶。玄奘左右看看,绕着佛殿栏杆走到尽头,尽头的岩壁上是一尊泥塑彩绘金刚,脚下踩着基座。

“李博士,帮个忙。”

玄奘把黄色的帷幔撩开,和李淳风一起用力推这尊金刚,果然金刚有些松动。

两人都有些惊喜,一起用力,把金刚推出去一尺多远,金刚背后,露出一条甬道!

两人对视一眼,玄奘拿起供桌上的一盏油灯,率先走进甬道,甬道上有开凿出台阶,两人顺着台阶向上,台阶盘绕了两段,出现了一道小门,两人推开小门,已经到了八层,视野顿时开阔。

只见八层楼上摆着几十条书案,一群戴着幞头、穿着缺胯衫袍的书吏正坐在案头计算,推演。

有些人正在翻抄书卷,有些人则摆弄着算筹,有些人则是在拨弄陶丸算珠,还有些人则在木板上勾画出复杂的线条。

“这些人在作甚?”

玄奘低声问。

李淳风神色凝重,低声道:“好像在计算某种数值。法师请看那块木板,横刻九道,竖柱上安放一颗珠子,由下而上标着数,这是太一算。太一之行,来去九道。旁边那是两仪算,木板上横刻五道,竖道上每一位放两颗珠,上为青珠,下为黄珠,青珠自上而下,黄珠自下而上。两仪算能算天气下通,地察四时。你再看旁边的,从左到右,依次是三才算、五行算、八卦算、九宫算。”

“如此庞大的计算量,他们到底在算什么?”

玄奘低声问。

李淳风皱眉不语,看了好半天。

玄奘左右四顾,发现旁边还有一条甬道,两人当即悄悄地从小门出来,闪进甬道。那些书吏过于专注,竟然无人发现。

甬道内又是台阶,两人走到台阶尽头,推开顶上的一道门,同时瞪大了眼睛,愕然望着头顶——竟然繁星满天!

两人眨了眨眼,视觉适应过来,这才发现头顶根本不是夜空,而是一座巨大的穹顶。原来这九层上竟然把崖壁凿出个覆斗式顶窟,佛像巨大的佛头正好做成了中心窟柱,佛像的后脑方向则向内开凿甚深,恰好使佛头位于覆斗式顶窟的中心位置。

如此一来,顶窟就如同笼罩四野的天穹,而上面的藻井,既不是寻常的彩绘佛像,也不是飞天莲花之类,而是密密麻麻的星辰!

佛头正好位于紫微垣的位置,旁边有太微垣、天市垣以及二十八宿,密密麻麻共有六百二十七颗星辰!每一个星辰都发着或明亮,或黯淡的光芒,几乎与夜空中所见一模一样!

玄奘急忙走到崖壁边,旁边的石壁上也嵌着几颗偏远的星辰,他仔细观察才赫然发现,竟然是在崖壁上凿出了凹槽,凹槽内放着人鱼膏制成的长明灯,凹槽外用一片赤玻璃封住,灯光透过赤玻璃便浑然一体,远远望去如同星辰一般!

想想玄奘当初在莫高窟竞买会上见到的赤玻璃,就知道造出这么一座顶窟,简直奢靡万金。而整个天穹上,还用金箔造出黄道,银箔造出白道。如果脚下这座塔可以转动,那简直与宇宙星辰一模一样。

两人呆呆地迈步走过去,忽然脚下一晃,扑通摔倒在地,只见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地上快速移动。原来地面上竟然有一条轨道在绕着诸天星辰旋转!

玄奘不可思议:“这座塔,果真可以转动!”

“我知道了!”

李淳风摔得龇牙咧嘴,喃喃道,“他们在计算星体的运行轨迹!”

拱桥上,步兵阵列将吕晟团团包围,无数枪矛仿佛荆棘丛林,将他困死在方圆之地。

令狐德茂和翟昌从桥口慢慢走过来,令狐瞻和翟述急忙走过来,躬身施礼。

“父亲,”

令狐瞻道,“今日我令狐氏和翟氏多年的屈辱终于可以洗雪了!”

“命令军队后退十丈。”

令狐德茂紧紧盯着吕晟,沉声道。

令狐瞻顿时愣住了,翟述急道:“世伯,此人手段狡诈,稍有不慎就会被他逃掉!”

翟昌脸色凝重,重复:“命令军队后退十丈!”

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却不敢违拗。

“后退十丈!”

二人各自下令。

军阵保持阵列,缓缓后退,在十丈外布下盾墙,弓箭手张弓搭箭,凝神以待。

令狐德茂和翟昌径直走过去,在吕晟面前站住,双方距离不过五尺。令狐瞻二人惊骇不已,急忙跟上去,一人抽刀,一人弯弓,贴身保护各自的父亲。

令狐德茂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吕晟,淡淡道:“西汉初始元年,我令狐氏先祖和翟氏先祖逃奔敦煌,于今已经有六百二十一年了。我们历经了王朝崩摧,河西板荡,其间有数不尽的可怕对手,到如今全都灰飞烟灭,而我们仍然扎根敦煌,立下士族门阀。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对手像你一样,让我们如此恐惧,如此狼狈,如此无力。”

“那就说一说,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们如此惧怕?”

吕晟说道。

“无法言说!”

令狐德茂喃喃道,“无法言说啊!你一刀捅进我们骨髓之中,我们仍然不敢喊疼!”

“可惜,诸般往事我都已经忘了。”

吕晟感慨,“你既然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今日我一死,你们就将这疼痛永远忍着吧!”

“你果真失去了记忆?”

翟昌忽然道,“你还记得我吗?”

“认识你,却不记得你。”

吕晟望着他,“翟昌翟弘业。当代翟氏家主,翟纹的父亲。”

“还敢提翟纹!”

令狐瞻怒吼着就要上前。

令狐德茂霍然转身,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令狐瞻顿时蒙了。

令狐德茂不理会他,盯着吕晟:“我不管你真失忆,假失忆,说出那些东西的下落!”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吕晟摇头,“如今我已经如同行尸走肉,记忆全无,只是胸中有一口气,那便是再战敦煌!我不知道这战意从何而来,也不知手中的刀要砍向何处,我就如同失去头颅的刑天,挥舞干戚,来追索自己走过的路。”

令狐德茂和翟昌对视了一眼,都感到脊背发出阵阵寒意,瞬间汗流浃背。

“既然如此——”

令狐德茂转身便走,吼道,“那便彻底沉埋吧!杀——”

翟昌悲伤地看了一眼吕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令狐瞻狞笑,一挑脚尖,从地上挑起一杆枪矛攥在手中,大吼:“妖狼,今日你我恩怨来个了断!”

吕晟闭目微笑,低声道: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鱣鱏兮,固将制於蚁蝼……

翟述也挑起一根枪矛,两人同时出手,沾血的枪矛朝着吕晟胸口猛然刺去。

“住手!”

猛然间,一个凄厉的女子声音从北崖传来,“兄长,不可杀他!”

翟述和令狐瞻猛然一惊,同时停手。

令狐瞻喃喃道:“兄长……难道是——”

“是小妹!”

翟述激动道。

两人持着枪矛,一起往北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半臂长裙的女子疾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文吏打扮的中年男子。

桥上布满了兵卒,有兵卒横着枪矛打算阻拦,令狐瞻喝道:“让他们过来!”

兵卒们散开一条通道,那女子和文吏奔跑到了面前,果然是翟纹。后面跟随的文吏却是赵富与郑别驾。

原来,吕晟和翟纹被郑别驾等人裹挟着来到西窟。郑别驾根据奎木狼沉睡前留下的命令,让人盯住吕师老。吕师老故意让自己被抓,引出令狐德蒙的藏身地之后,郑别驾正要下令星将们突袭七层塔,却见吕师老从塔内冲出,被射杀在桥上。

郑别驾知道是陷阱,可吕晟却记得吕师老的模样,想见他最后一面,追问自己的往事。

郑别驾和翟纹苦苦相劝,但吕晟告诉翟纹,自己只有二十天寿命,他希望临死前能寻回记忆。眼前虽然是陷阱,可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并无分别。

“纹儿,抱歉无法多与你厮守二十日了。”

吕晟最后说道,“我希望你活着,将来能替我找回尸首,葬在玉门关的那座小院之中。”

翟纹痛哭,她在佛窟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吕晟一步一步陷入绝境,最终还是无法割舍。

翟纹跑到近前,放缓步子。吕晟默默地望着她,有些苦涩,也有些欣慰。

“小妹——”

翟述扔掉手中的枪矛,惊喜交加,“你……你还活着……我莫不是做梦?”

“兄长!”

翟纹眼眶慢慢淌出了泪水,“我还活着。”

翟述泪流满面,扭头大吼:“阿爷!小妹还活着——”

令狐瞻迷茫地看着翟纹,眼前的翟纹与记忆中的全然不一样。事实上对他而言,翟纹的样子早已经模糊,这些年他以此为执念,在脑海中重塑了翟纹的样子,那个女孩温婉、柔媚,又有些脆弱,需要他去保护,去拯救。他曾经无数次从痛苦煎熬中惊醒,在深宵的房中和廊下与“她”对话,他向“她”讲述自己的屈辱和悲伤,“她”也向他讲述自己在等待,在切盼。

在翟纹出现的瞬间,“她”砰然碎裂,碎成尘灰。令狐瞻心中一疼,似乎被割掉了一块,鲜血淋漓。

透过重重甲阵,翟昌早已经看见了翟纹,脸色一时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没有言语。其他家主一起盯着他,张敝叹道:“弘业,过去吧。父女人伦,我们都理解。”

既然安插有赵富这种奸细,诸位士族的家主自然早就知道翟纹未死,翟昌出于家族荣誉,一直对外宣称女儿已死,明知女儿被囚玉门关,却无法拯救,也不知道痛苦了多少年。

眼见今日女儿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悲喜交加中,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黯然叹了口气,举步走过去。

刚走一步,令狐德茂猛地攥住他胳膊,一言不发,只是那么盯着他。

翟昌满脸痛苦:“德茂公!”

“德茂公——”

阴世雄冷冷道,“翟家为我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难道我令狐家不够吗?”

令狐德茂咬牙道。

张敝、阴世雄、氾人杰看见他凶狠的模样,心中都是一突,讪讪地不再说话。

“阿爷——”

远处的翟述以为翟昌没有听见,带着哭音大叫,“小妹还活着!她回来啦!”

翟昌隔着一层层的甲兵和枪矛,看着多年未见的女儿,泪水霎时间模糊了双眼。他并不看令狐德茂,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却坚决地将他的手指掰开,然后朝着拱桥走过去。

军阵裂开一条通道,翟昌努力做出严厉的表情,但是还没走到翟纹身边,泪水已崩落:“纹儿……”

翟纹倒在父亲脚下:“阿爷,女儿回来了!”

翟昌颤抖着手抓住翟纹的肩头,嗓子哽咽:“膝盖这些年可好些了吗?”

翟纹一愕,顿时号啕痛哭。她还记得自己自幼膝盖寒凉,敦煌昼夜温差过大,一到夜间往往膝盖疼痛,父亲便一直守在床榻前为自己揉搓膝盖。有时候她就这样沉沉入梦,待一觉醒来,发现父亲也歪在一旁睡着了,可手掌还在无意识地揉搓着。

“这些年没有再犯过。”

翟纹哭着道。

“小妹,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那奎木狼为何——”

翟述一脸喜悦地问道,话音未落,却被翟昌一口打断。

“那就好!那就好!”

翟昌轻轻摸着翟纹的头,突然之间手掌针刺般的疼痛,“啊”的一声叫。方才抓着她的肩膀是隔着衣服,这次挨着皮肤顿时受到天衣的扎刺。

“阿爷,怎么了?”

翟述吃惊。

“没事……没事……”

翟昌心知肚明,却不愿点破,忍着疼痛将翟纹拉了起来,细细打量着,伤感地叹息。

“九郎!”

翟述招呼令狐瞻,“快过来!”

令狐瞻提着枪矛慢慢走了过来,平静地拱手:“翟娘子!”

“令狐郎君!”

翟纹也屈身施礼。

看见二人平静却疏远的见礼,翟述这才从狂喜中回过神,苦涩地摇头:“小妹,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苦。可是不管经历过什么,你都是我翟述的妹妹。令狐九郎这些年为了找寻你,也是披肝沥胆,九死一生,你至今仍是令狐家的媳妇,这些事情有为兄做主,断不会让你再受委屈。昏迎那日我没能保护你,以后不会!”

“谢谢兄长,是我辜负令狐郎君了。”

翟纹的目光微微和令狐瞻碰触了一下,便扫过他的肩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吕晟,“我如今已经是吕晟的妻子!”

翟昌、翟述、令狐瞻三人都愣住了。

纵然翟昌早就知道翟纹被囚,可当初从赵富那边得到的消息也是语焉不详,只说翟纹未死,遭妖狼强占。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成了仇敌的妻子!看那爱意绵绵的样子,竟似乎还是心甘情愿!

“你胡说什么!”

翟昌低声怒吼,惊惧地看了一眼左右,见兵卒们都在三十步外,未必能听到,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一瞬间,令狐瞻整个脸涨得通红,咬牙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的错,”

翟纹坦然盯着他,“我许你为妻,中途却嫁给他人。世间女子从未有我这般毫无廉耻者,今生遭受刑戮之苦,死后入阿鼻地狱,无论几千万的灾劫我都愿意,可是我不愿隐瞒我的心意。”

“翟纹!”

令狐瞻咬牙切齿,“世间女子都如你这般冷酷绝情吗?”

翟纹叹息:“对一个人钟情了,对另一个人便无情了。我今生既然许了吕四郎,便不管有多少厄难,都会陪他走下去。无非是人间绝路。”

“我并非是要你回头,”

令狐瞻彻底绝望,一股傲气升腾而起,冷冷道,“也并非是要你感恩,谅你也不会懂。可是你要知道,你不管选择什么样的感情,都不能以伤害他人、伤害家族为代价。”

“令狐郎君,我深知这给你,给令狐氏带来了耻辱,也对不住你这些年的寻找。”

翟纹黯然,“可是我并不曾对不起家族。当年家族为了陷害吕四郎,将我许配给他。毁掉吕四郎之后,为了和你令狐氏结盟,将我又许配给你,随即又被吕四郎劫走。这期间可有一丝一毫是我自己选择的?”

翟昌嘴唇颤抖,心中有大悲哀,却无法言说。翟述也满脸愧疚,黯然叹息。

“我自幼在家族中备受宠爱,我对他们的安排也从无怨言,甘愿牺牲。若是我在遭劫那日死了,是还清了他们的恩情,偶然活下来,便没有还清吗?世间断无这样的道理,便是佛祖也不能要求我永无休止地为家族牺牲。”

翟纹喃喃道,“在玉门关三年,四郎对我极好。他说,玉门关便是我最后的归宿,他会让我任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他会保护我到生命尽头,不会再让人拨弄我的命运。或许起初我是苟且偷生,贪恋活命,可是三年来,我知道我爱上了他,再也无法改变。”

翟述看着妹妹,有些迷茫地道:“小妹,我从未想过你心中对父亲,对我竟然有如此多的怨念。”

“我知道兄长希望我幸福。”

翟纹道,“或许世间的命运就是如此,往前一步便天翻地覆。如果第二次归嫁令狐郎君就是最后的结局,或许会是父慈女孝,兄妹和谐的结局,可命运就是这样,不单我弱女子无法抗拒,你们男子也无法抗拒。”

翟纹微笑着,朝吕晟走了过去,与令狐瞻擦肩而过:“令狐郎君,若是你恨我羞辱了你和你的家族,我也没有办法让你释怀。你手中有矛,可以一矛将我刺死。今日吕四郎必死,我来就是要与他同殉。希望我的死,能略略消弭你胸中的块垒。”

“啊——”

令狐瞻目眦欲裂,举起枪矛就要刺过去。

“九郎——”

翟述抢上一步,拔刀抵在他胸口的甲叶上,叮的一声响,“我们两家千百年的交情,此事总能解决,但你若伤了纹儿,便是我的仇敌!”

翟纹和吕晟并肩站在栏杆旁,揽着他的胳膊,神情满足,似乎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阿爷——”

翟述哀求,“你得救救小妹啊!”

翟昌老泪纵横,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处置。

“弘业,我早劝过你,你不该来的。”

令狐德茂从远处走了过来,厌恶地看了一眼翟纹和吕晟。

“那是我女儿!”

翟昌低吼。

令狐德茂淡淡道:“士族女儿生下来享受到家族的荣耀,便要承受荣耀的反噬。六百多年来,我们两家的祖先一代代为了家族牺牲,方才造就今日之荣耀,为何到了我们这一代,便舍不得了?你看看宋、索各家,自北朝以来便日渐凋零,为何?因为没有人肯为家族牺牲!”

“为何牺牲的不是我,而是我女儿?”

翟昌喃喃道。

“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位置和使命,无法替代。张敝舍不得女儿,遭到今日之劫难,难道翟氏也要步其后尘吗?”

令狐德茂问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

翟昌道。

“不管是叛国者还是妖狼,他带给你的都是耻辱。”

令狐德茂冷酷地道,“三年前你女儿便死了。今日出现在你面前的,是妖术,是幻觉。”

“这么多人都盯着呢!”

翟述怒道。

“那又如何?”

令狐德茂冷笑,“当年的甘泉大街上,你和瞻儿杀尽了目击者,谁敢胡言乱语,不过是多杀一些而已。”

翟昌和翟述一时悚然。

令狐德茂一把抓住了翟昌的胳膊,低声道:“士族的门风礼法,便是人的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你要让翟氏的皮被活生生剥掉吗?”

翟昌挣扎犹豫地看着翟纹,忽然号啕大哭。

“阿爷!”

翟述惊着了,“那是小妹啊!您不能……”

翟昌忽然反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一把揪住他甲胄上的丝绦,拽着他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浑身颤抖,泪流不止,再不敢看翟纹一眼。

令狐德茂转身就走:“瞻儿,放箭!”

令狐瞻呆呆地看看四周,又看着面前的翟纹,满脸迷茫。

令狐德茂回头盯着他,神情冷酷:“我要你下令——放箭!”

令狐瞻忽然大叫一声,把枪矛在膝盖上狠狠一磕,折断长矛,转身就走。令狐德茂怒不可遏,劈手从他身上抽出令旗,猛地挥舞下去。

周遭的军卒们面面相觑片刻,马宏达点点头,于是一起拉开弓弦,对准了吕晟和翟纹!

生死一瞬中,吕晟望着翟纹,有些悲伤:“纹儿,你不该来的。”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是玉门关的小院,何必在意咱们葬在哪里?”

翟纹温婉地道,“四郎,这样的结局真的很好,我很开心。”

“可是我不甘心!”

吕晟摇头道,“我是你的夫君,当年对你承诺过,我活着会保护你,死了也会保护你。这是我对你的誓言。”

“到了黄泉地府,你一样保护我。”

翟纹笑道。

“不!”

吕晟颇有些执拗,“纹儿,让我最后安排一次你的命运,我要你活着。”

吕晟从地上捡起一根箭镞,在手臂上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他举起手臂在脸上慢慢蹭过去,脸上顿时布满血痕,狰狞无比。

“奎木狼,我认输了!”

吕晟哈哈惨笑。

“射——”

军阵外,马宏达一声怒吼。





第二十章 敦煌星图,人力算天


轨道是三尺宽的圆环状,在地面夹层的机械力量下,围绕着佛头匀速旋转。玄奘和李淳风躺在轨道上,诸天星辰灿烂夺目,就仿佛在大地上仰望星空。

忽然间眼角余光中闪过一些人影。

玄奘二人大惊,急忙爬起身来,这才发现轨道已经旋转到了佛头正面的一处星空下。宽阔的空间内摆着六把绳床,六名老者正端坐其上,周围空空荡荡,真如身处荒凉黑暗的宇宙之中。在诸天星辰的辉映下有一些混沌的光,老者们面部不清,只看见上首那位是一名僧人。

“贫僧玄奘,见过各位施主。”

玄奘急忙见礼。

老者们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又说了一遍,众人仍是一动不动,极为诡异。玄奘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有一种迷幻之感,浩荡无垠的宇宙星空下,一尊巨大的佛头居中而立,撑着宇宙洪荒。而就在这漆黑的深暗中,却坐着五名僵尸一样的老者。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李淳风更是手捏法印,随时准备发难。

到了近前,玄奘先是看见了上首那名僧人,顿时一怔,居然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大乘寺寺主,翟法让!

翟法让闭目垂眉,不言不动,但他显然还活着,似乎陷入深沉的禅定。他在大乘寺以自缢假死,竟然是躲藏到了这里!

正在这时,李淳风一声惊呼:“法师快看——”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是脸上变色,六个人之中,居中而坐的和右侧下首坐着的居然是两具真正的尸体!

右侧下首那老者胸口插着一把横刀,横刀穿透他胸口,钉入后面的绳床靠背。尸体干枯腐朽,显然死去了很久。

而居中而坐的老者也是一具风干的尸体,只是身上并无伤痕。那老者脸上的肌肉干枯如同皮革,紧紧贴在骨头上,完全是骷髅模样,嘴巴微微张开,宛如咧嘴而笑,恐怖诡异。他搭在扶手上的两只手,上面的皮肤也已干枯,形似鬼爪。

“这是——”

李淳风毛骨悚然。

“看中间那人的穿着!”

玄奘低声道。

李淳风定睛看去,倒吸一口凉气。居中这老者的衣袍倒没什么特别,着软襆头,戴牛角簪,圆领开衩的袍服,乌皮靴,腰间佩着玉珏和革囊。只是……这一身衣衫的形制、色泽、纹理,甚至牛角簪的样式,竟然与他们见过的一人一模一样!

“令狐德蒙!”

李淳风喃喃道,“他的穿着与令狐德蒙一模一样!”

“不止如此,”

玄奘道,“你看他的骨相。”

骨相乃是相术中极为重要的门类,李淳风身为咒禁博士自然精通,他赫然发现,此人的面部骨骼与令狐德蒙也极为相似。

“他是……令狐德蒙?”

李淳风惊道,“那……那外面那个令狐德蒙是谁?”

“外面的令狐德蒙,自然便是老夫!”

黑暗中,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一条人影从老者们的背后慢慢走了出来,走进宇宙苍穹的辉映下,赫然便是与二人打过交道的令狐德蒙!

“你不是令狐德蒙!”

玄奘道。

“自然不是。”

那“令狐德蒙”笑道。

“你到底是谁?为何冒充令狐德蒙?”

李淳风问道。

“我的名讳不值一提,你可以叫我壶公。”

那壶公说道,“我只是令狐氏从千万人中选出来,与令狐德蒙长相相似之人。至于为何要冒充他,自然是令狐德蒙的安排。玄奘法师,你可以猜猜他为何如此。”

玄奘沉吟片刻:“难道是令狐德蒙命不久矣,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死讯?贫僧明白了!”

玄奘吐了口气,“令狐德蒙知道奎木狼要杀他,他也想吸引奎木狼上钩,所以隐瞒自己的死讯,让你假冒他,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布置陷阱,擒杀奎木狼!”

“哈哈哈!”

壶公大笑,“法师果然有天眼通,一眼便看穿了真相。”

“莫要废话,”

左侧一名老者忽然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他整个人仍然一动不动,“方才那李淳风看出来我们在计算星体运行轨迹,此人似乎颇懂星象,问问他。”

玄奘和李淳风这才知道,这四名老者仍然活着,却不知四个活人为何要把两个死人放在身侧,陪他们终日枯坐。

“贫僧见过寺主。”

玄奘恭敬地朝着翟法让施礼。他如今还算挂单在人家寺中。

翟法让慢慢睁开眼,神情复杂地看着玄奘:“知道你来,本不欲相见,想不到你还是找到了这里。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玄奘!”

“自从贫僧进入敦煌,寺主一向照顾有加。当日寺主假死避难,若有难题不妨说一说,贫僧可以帮寺主商讨。”

玄奘诚恳地道。

“当日算不得假死,老僧如今啊,早算是真正的死人,这件事且容后再说吧。”

翟法让意兴阑珊,“李博士且看看这诸天星辰,有什么发现?”

李淳风抬头看着,露出惊讶之色,沉声道:“给我陶丸算珠。”

壶公拍拍手,楼下立刻有人捧着一副陶丸算珠跑了上来,递给李淳风。

这陶丸算珠乃是一副长方木框刻板,以几根细木条各自穿着五枚陶丸,上面一陶丸与下面四个颜色不同。刻板上下三分:上下二分来停陶丸,中间一分定算位。上面一枚陶丸当五,下面四枚陶丸各当一。

玄奘在长安西市见过商贾用这陶丸算珠记账,自己却不懂算法。只见李淳风两手拿着算珠,两眼盯着穹顶的星辰,陶丸噼里啪啦弹动,手法极其娴熟。

“不对,不对……”

李淳风喃喃自语,“你们计算的不对,如今是仲秋,夏历八月,对应地是郑地,那么夜跨天度的度数应该是一百三十八,中天星宿度数是十。而且穹顶上的星辰数目也比长安太史局测定的要少,傅奕共测定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颗星辰,这上面明显少多了。”

“这里星辰数量是六百二十七颗!”

壶公急忙道。

绳床上的其他老者一起睁开眼睛,满脸激动之色,其中一名老者急切道:“我们从三年前开始计算天象,只测到六百二十七颗便难以计数,太史局居然测出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颗之多!”

“怪不得计算三年,我们一无所获!”

另一名老者叹道,“德蒙公就是为了计算天象,心力耗竭而死。我们这些老朽之人也心力损耗过剧,离死不远了。”

“兀那李博士!”

右侧一名老者喝道,“多出的一千零一十八颗星辰你可都记得方位?只要标注出来,我们便能计算到那几件东西的下落了!”

李淳风正要说话,玄奘拽了他一下,朗声道:“请问诸公是否可以说出名讳?”

众人沉默片刻,翟法让道:“这里乃是我敦煌绝大的机密,你们既然见到这天穹,我们的名讳便没什么可隐瞒的。老僧翟法让,你们都是知道的,乃是翟氏家主翟昌的季父。”

“老夫张延,字长荣。乃是张氏家主张敝的父亲。”

“老夫阴贺兰,乃是阴世雄的仲父。”

“老夫氾正,乃是氾人杰的父亲。”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心中震惊,这四人竟然都是敦煌士族家主的长辈!

“居中那人自然是令狐德蒙了。”

李淳风问,“右侧下首那人呢?”

“哼,”

翟法让冷哼了一声,“那是李氏家主李植的父亲,李鼎!”

“谁杀了他?”

玄奘问。

“自裁。”

翟法让道,“他用这种方式来赔罪,换取敦煌李氏苟延残喘。”

玄奘后背冒出冷汗,这其中定然有极其惨烈的内幕,竟然让令狐氏的主事之人死而不葬,枯守在此,而李植的父亲将自己钉死在绳床上,任由尸体腐烂。隐约间,他感觉自己摸索到了敦煌士族最深层的内幕。

“这里面的缘由不知可否让贫僧二人知道?”

玄奘问道。

这次众人沉默了好半晌,没有人说话。

壶公道:“诸公,我们在这里计算了三年,耗尽无数人力物力都没能计算出结果。这李淳风懂得天象,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翟法让道:“李博士,你可愿意帮我们?”

“帮你们做什么?”

李淳风问道。

“这诸天星辰中隐藏着一道密码。这密码指向了一处方位,你若是能破解,帮我们找到那地方,我敦煌士族必有重谢,你有任何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

翟法让道。

李淳风盯着头顶的星辰,轻轻道:“愿尽绵薄之力。”

这些老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都是微不可察地点头。翟法让似乎得到了授命:“好,那我便告诉你们。玄奘法师,你进入敦煌以来,当知道我们士族和吕晟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可知道为何?”

“至今仍然未打听到。”

玄奘老老实实地承认。

“因为吕晟刨了我们的祖坟!”

翟法让森然道。

玄奘和李淳风目瞪口呆:“他、他……他刨了你们的祖坟?你们六家?”

“不,是八家士族。”

阴贺兰冷冷道,“除了我们六家,连宋氏和索氏的祖坟他都给刨了。那是武德九年四月甲子日。”

玄奘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吕晟竟然会做出这种恶事。

掘坟发冢历代都是重罪,汉家礼法尊崇祖先,崇尚孝道,对死者的尊重是对生者莫大的慰藉。虽然孔子说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可是儒家一贯遵循“慎终追远,隆礼重丧”哪怕葬一人而穷一家也心甘情愿。因为祖先承载了家族的血脉和荣耀,祖宗坟茔所在,便是家族灵魂所系。

发冢非但在民间深恶痛绝,朝廷律法也是严厉惩戒,两汉律令,“盗杀伤人,盗发冢,皆磔”大唐虽然废除酷刑,却也规定,“诸发冢者,加役流;已开棺椁者,绞”无论任何时代,发人坟冢都是丧心病狂的行为。吕晟竟然会做这等事?

“法师不信?”

壶公冷冷道。

“没有。”

玄奘道,“只是不解。”

“因为他是大唐双状头吗?”

翟法让冷笑,“癫狂之人必行癫狂之事。那吕晟共掘了我八大士族三十三座坟茔,偷盗了七座墓志碑。当年各家祖坟的沙碛上遍地盗洞,八家士族上千族人跪在坟前终日号哭,至今盗洞虽已填埋,可那七块墓志碑仍未找回,死者不得安宁,生者愧对祖宗。”

墓志碑便是埋在坟墓中,记载有死者生平的石碑,上面的碑文分为“志”和“铭”志,记述死者的姓名、籍贯、世系、爵禄和生平事略;铭,赞颂死者的功业,寄托悼念和哀思。

玄奘惊讶无比:“只盗走墓志碑?不曾发棺?也不曾盗走财物?”

“有什么区别吗?”

翟法让怒道,“盗坟掘墓十恶不赦,莫说是盗了墓志碑,便是毁掉坟头封树,也是不共戴天!”

玄奘深深叹息,却也有些奇怪:“既然吕晟发了三十三座坟,为何只盗走七座墓志碑?”

翟法让等人沉默片刻,肃然不答。

壶公道:“也许是各家与他恩怨不同吧!宋氏、索氏只是掘了坟,没有盗走墓志碑,翟氏、张氏、李氏、阴氏、氾氏则盗走了七座墓志碑。”

“那么令狐氏呢?”

李淳风发现这里面居然少了令狐氏,诧异地问。

壶公沉默片刻,如实道:“令狐氏只是掘墓,未曾盗碑。可是令狐氏祖坟遭劫最深,自东汉以来共有十九座坟墓被掘。”

玄奘沉思着,这件事确实奇怪,令狐氏被盗掘的坟墓超过一半,可见吕晟主要便是针对令狐氏来的,那为何不盗他家的墓志碑,而是盗走其他五家的呢?

玄奘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疑问,他意识到吕晟和八大士族争斗的内幕应该极为复杂,迷雾重重,不是简单问一问便会得到真相的。问出来的也不会是真相。

“吕晟盗掘坟茔之后,八大士族成立泮宫密会,建立同盟对付他。”

翟法让这时候说道,“他又在墓穴中留下一组密码,密码是一首星象歌诀,指向墓志碑的埋藏地。于是以令狐德蒙为首,我们在七层塔上建立了这座观象台,嵌凿日月星辰,黄道白道,模拟星辰运行,观测数据,希望能破解密码。可是,那李氏却背叛我们,暗中与吕晟苟合,偷偷把墓志碑赎买了回来。最终我们将李氏从泮宫密会中除名,而李植的父亲也在这里自裁谢罪。”

玄奘二人这才明白,为何李鼎的尸体竟然死不入土,众人也留着他的位置,任其腐烂。

“那么令狐德蒙呢?”

李淳风问。

“令狐德蒙死前留下遗言,一日不找回墓志碑,一日便不入土。他要坐在这里直到诛杀逆贼,找回墓志碑!”

翟法让道。

玄奘盯着令狐德蒙的遗体惊悚不已,哪怕此人已死,也能让人深切感受到他内心疯狂的执念和怨恨。

“李博士一定知道我们为何在这里建造观象台了吧?”

壶公问道。

李淳风苦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头顶:“这座穹顶上面便是石山的山顶吧?这里是祁连山边缘,敦煌最高点,观星自然最为便利。这山上又有河流,若是我猜想的没错,穹顶上的地面应该建造有水运浑象仪和浑天黄道仪。”

众位老者都有些吃惊,翟法让道:“果然不愧是袁天罡的弟子,一语中的!可惜,我们只是乡野之人,没人见过浑象仪和黄道仪的实物,只是根据史书中对落下闳和张衡的记载造出来的,错讹过多。可是我们也不敢找人求证。”

玄奘和李淳风乃是佛道中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朝廷严禁私人研究天象!

唐律中明确规定: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谶书、兵书、七曜历、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私习天文者亦同。

并且疏议专门解释:“玄象者,玄,天也,谓象天为器具,以经星之文及日月所行之道,转之以观时变。天文者,史记天官书云天文,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

自古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天象与朝政牵涉太深,天象稍有异常,便会在人间掀起大动荡。因此历朝历代都禁绝私人研究、观测天象,对天象的解释只能由朝廷太史局来执行,甚至太史局观测到异常天象,也必须“密封闻奏,漏泄有刑”民间私人别说观测,哪怕拥有此类书籍器物,最轻的也是徒二年。即便你没有,只是辗转从别处学习,也得连坐。

敢对观测结果进行传播的,便是“造妖书及妖言者”绞。

可以说,敦煌士族在西窟上秘密建造天象台,乃是犯了朝廷大忌。这也是为何要建造在南崖偏僻人少的大佛顶端的缘故,一旦被人发现,就是泼天大祸。

“那么,我们二人今日发现此处,诸公会如何处置?”

李淳风问道。

翟法让等人沉默了好半晌,几个老者互相用眼神交流。

翟法让最终道:“玄奘法师虽然是吕晟好友,可老僧本身是僧人,敦煌士族又多信佛教,不敢加害高僧,日后法师出关西游便是。”

玄奘苦笑,明显这是众人都不看好自己能活着回来呀!

“至于李博士,”

翟法让沉吟道,“虽然是朝廷官吏,可是若帮我们观测天象,破解了这道密码,便算是与我们福祸共担了,日后隆重送你返回长安。二位意下如何?”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却并没有别的选择,都是点头答应。猛然之间,只听七层塔外响起一声悠远的狼嚎,凄厉绵长,震动山谷,随即是千军呐喊,鼓声震动。

翟法让慢慢道:“小儿辈开始杀狼了!”

壶公问道:“法师要不要亲眼见着此獠覆灭?”

“不了。除了七座碑,老僧对他死活毫无兴趣。”

翟法让道,“你替令狐去看一眼吧!他死不瞑目,你既然代他活着,就让他有个慰藉吧!”

壶公答应一声,绕过六把绳床,进入一条甬道。玄奘和李淳风见翟法让等人不反对,便跟了过去。掀开厚厚的帷幕,落日最后的晖光照耀进来。原来这甬道竟然通着崖壁,一座栈道孤悬在崖壁上,正对着拱桥。

一匹巨大的天狼站在拱桥正中央,仰天长嚎!

两侧以及两岸的栈道上,布满了弓箭手,随着校尉的一声令下,战鼓声催,无数的箭矢狂风暴雨般朝着奎木狼激射而去。

四周凭空生起团团黑雾,奎木狼抱着翟纹在黑雾中一闪而逝,密集的箭雨穿透黑雾,却空空如也。一直跟随在旁边的郑别驾和赵富急忙趴在桥面上,那箭矢贴着背部射过去,两人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从边兵的尸体上扒掉甲胄给自己穿。

箭雨过尽,奎木狼抱着翟纹凭空出现,把翟纹丢给赵富和郑别驾,狼口中发出人声:“保护她!”

说罢一声长嚎,闪电般在拱桥上腾跃,朝着军阵扑来。

“射——”

马宏达又是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奎木狼再次消失不见。

但桥面上还站着郑别驾、赵富和翟纹三人,一见箭镞射来,两人披着半副铠甲一前一后合身保住翟纹,二人的后背瞬间插满了箭矢。有些是挂在甲片上,有些却是破甲而入,插入二人体内。

翟纹愣住了:“你们……你们不必如此!我今日已有死志!”

翟纹要用力推开他们,赵富和郑别驾却死死箍住她的身体。赵富嘴角冒出鲜血,喃喃道:“夫人……请问问奎神,我今生……可成兵解仙吗?”

翟纹一怔,看着赵富祈求的眼神,默默地点头:“奎神升天后,会带你飞升天庭。”

赵富露出满足的神色,与郑别驾搂着翟纹一起摔倒。便是倒在地上,他们也仍然用身体覆盖着翟纹。

虚空中烟雾生起,奎木狼出现在三人身前,低下狼首看了看,赵富已死,郑别驾奄奄一息,翟纹身上却并无伤痕。

郑别驾喃喃道:“奎神……”

“你说!”

奎木狼道。

“如果吕四郎苏醒,请让他记住我……我姓吕。”

郑别驾挣扎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他,“我从未忘记——”

手伸到半空,颓然跌落。

狼目中燃起幽幽的火焰,满是伤感和愤怒。

“又是五行大遁!”

军阵后的令狐德茂冷冷道,“这里是百丈桥上,绝金,绝木,绝土,绝火,我看你能遁到哪里!来人,开狮子闸!”

身后的部曲拿起一只牛角号呜呜吹了起来,号角声中,桥上的栏杆忽然嘎吱嘎吱响了起来。桥是石桥,但为了减轻桥的自重,栏杆却是木质,上面雕刻着三百六十只狮首。

随着号角吹响,三百六十只狮首慢慢转向,口中喷出一股细长的黑色黏稠液体,仿佛一股股喷泉般互相交叉着喷到了桥面上,奎木狼躲闪不及,被一股黑水给喷个正着,便是被郑别驾和赵富尸体压在下面的翟纹都被浇了半边。

那黑水刺鼻难闻,在桥面上喷成了一格格的网状。

玄奘在九层的栈道上看着,吃惊道:“这是——”

“石脂水,”

壶公淡淡道,“从肃州酒泉那边运过来的。此物你们中原人没见过,可在我们河西却应用颇多,当地人也叫石漆。能润滑车轴,制作墨料,治疗脱发、毒疮、刀剑创,不过它最大的用处还是——燃烧!”

“更换火箭!”

马宏达喊道。

传令兵一起呐喊,两岸的弓箭手一起更换火箭,旁边有辅兵举起火把,将火箭点燃,马宏达一声令下,峡谷的高空中顿时闪耀起密如繁星的点点星火,迅疾无比地射向拱桥。

无数火光落在拱桥上,顿时点燃石脂,整座桥面呈网格状燃烧起熊熊大火。玄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竟然不借薪柴而燃烧。

网格状的火焰一下子将奎木狼吞没,奎木狼大叫一声,抓起几具尸体往翟纹周围一扔,压在石脂水上,顿时将附近的火焰压灭。翟纹艰难地推开赵富的尸体,站起身,喊道:“没用的!我们逃不了!”

“凡夫蝼蚁罢了!”

奎木狼转头望着,一眼便看见栈道顶端的壶公、玄奘和李淳风,顿时怒不可遏,长嚎一声,蹿跃而起,朝着七层塔方向扑来。

众人冷冷地看着,除非它不落地,否则必定会跌到火焰之中。这种石脂水燃烧起来遇水不灭,除非自身燃尽,否则无休无止。可是随即两岸便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奎木狼的身影忽然在半空中爆裂,散作一团漆黑的烟雾,那烟雾又弹射出十几道浓烈的黑雾,朝着两岸的军阵扑去。

“他想要以遁术逃走!”

令狐德茂大叫,“布阵!盾牌兵——”

到了这时候,令狐瞻和翟述也不敢牵挂翟纹而误了大事,急忙喝令,大唐边军训练有素,迅速组成了盾墙,枪矛兵在盾墙上竖起如林的长矛,盾牌兵齐声呐喊,一起用肩膀死死抵着大盾,迎接即将到来的猛烈撞击。

可是十几道黑雾狠狠地撞在盾墙上,却并没什么力量,“砰”的一声碎成一团黑色的烟雾,然后无影无踪。盾牌兵们愕然,南面有些人便起身察看,面前明明空无一人,忽然间颈部却冒出一条血线,随即裂开巨大的创口,颈血迸射。

原来奎木狼竟然是以十几道黑雾作为分身,真身却藏在一道烟雾中,借机突破火网的封锁,扑进了军阵中。只见一条巨大的狼影在盾墙与枪矛中闪烁,刹那之间十几名兵卒喉头飙血,惨叫着,像是被割刈的草丛般纷纷倒地,但奎木狼到底也没彻底逃过石脂水的燃烧,身上也开始爆燃。

令狐瞻和翟述二人早就针对这种陷阱推演过,也并不慌乱,一声令下,桥两侧的步兵阵列缓缓推进,枪矛如林,盾墙如山,双方汇合之后,只见拱桥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铁甲军阵,奎木狼只是黑色钢铁洪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点。虽然奎木狼神威仍在,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陷入了绝境。

顶层栈道上,玄奘沉默地看着厮杀,忍不住叹了口气。

“法师可是为这奎木狼叹息?”

壶公问道,“我知道你和吕晟的关系,不过为了杀他,这处陷阱我们筹谋已久,仅仅改造桥上的栏杆就耗费了半年之久,这才能用石脂水破掉他的五行大遁之术。”

“即便如此,你们想拿下他也只能靠人命来堆吧!”

李淳风道。

奎木狼沾了石脂水,半个身子都在燃烧,根本无法隐身匿形,而士兵身上皆着铁甲,头鍪、胸甲、背甲、裙甲将身上要害遮护得严密无比,根本不怕狼爪,除了面部和喉咙,几乎无隙可乘。奎木狼奋力厮杀,狼爪撕抓在甲胄上只是冒出一溜火星,伤不了兵卒分毫,只有趁隙裂喉才能一击必杀。

“没关系,死多少人都值。”

壶公淡淡道。

说是如此,拱桥上的厮杀也看得他胆战,那奎木狼哪怕不用神通,也是杀透了数列军阵,几乎将南岸的整个大阵给凿穿。此时双方绞杀在一起,没法使用弓箭,令狐瞻下令将栈道上的弓箭手调了过来,一股脑地堆了上去,这才遏制住奎木狼前行的势头。

兵卒们面对这样的杀神,早已经麻木绝望,只有兵刃伤到奎木狼,才能带给他们一股振奋,有时只是轻轻划伤了他,也会引起四周的欢呼。奎木狼哪怕是神灵,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大军也终将被活活耗死,此时他身上的火焰已经被鲜血浇灭,浑身受创十几处,更有一把横刀几乎捅穿了他的身躯。

而这把横刀的主人一发现自己捅穿了奎木狼,顿时疯狂地大笑起来,顾不得这是生死交错的军阵,大叫:“是我!我伤到了神灵!我……龙勒乡安定里刘三——”

“噗——”

森然的狼爪划过他的喉咙。

喊声戛然而止,喜悦却并未凝固,刘三郎带着一种快意软倒在地。

在军阵的北面,翟纹神情呆滞,踩在燃烧的火焰上,跟随着军阵一步步南行。密密麻麻的军阵中她看不见奎木狼的身影,可是兵卒们每发出一声欢呼,她都会知道,他受伤了,距离死亡又近了。

“噗——”

一把枪矛从无数的人影中穿出来,刺中了奎木狼的后腰。奎木狼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几乎翻倒在地。众军卒欢呼中,十几把枪矛同时攒刺,奎木狼怒吼一声,张口一喷,忽然冒出一团浓烈的黑雾,黏稠的黑雾很快就在兵卒之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方圆七八丈的范围。

黑雾中忽然响起连绵的惨叫,透过烟雾的缝隙,只见到处都闪起刀光和枪刃,一些吸入黑雾的兵卒忽然间发疯一样朝着同伴砍杀,所幸兵卒们都穿了铁甲,伤亡倒是不重,只是场面却混乱不堪。

“哼,无非是些迷幻类的烟雾罢了。”

壶公冷笑道,“法师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玄奘点点头:“眼下的奎木狼虽然厉害,但比起莫高窟和青墩戍时却弱了很多。像登天之术,身外化身,都没有施展。那时候的奎木狼,可不是靠人命便能堆死的。”

“黔驴技穷罢了。”

壶公淡淡道。

正在这时,一条巨大的狼影忽然从军阵的浓雾中蹿跃而起,在桥栏上一踩,顺着栏杆奔跃,闪电般冲出了军阵的包围,在拱桥尽头的一尊佛龛上一借力,便跳上了栈道,顺着栈道直扑顶层,目标赫然便是壶公!

佛龛下的令狐瞻、翟述和马宏达等人反应极快,迅疾弯弓搭箭朝着奎木狼射去。后面的弓箭手也纷纷射箭,无数的箭矢追着奎木狼,咄咄咄地射在栈道和山崖上,仅有一支箭射中奎木狼的后背。

奎木狼穿绕在栈道和石窟的窟檐上,躲避弓箭,很快便上了顶层,一个纵跃,朝着壶公和玄奘等人凌空扑了过来。那浑身浴血、杀意凛然的狰狞之状,让人不寒而栗。

壶公“哼”了一声,掉头就钻进了甬道。玄奘和李淳风二人对视一眼,也急忙跑了进去。

砰——奎木狼重重地摔在栈道上,“咔嚓”一声响,栈道被砸塌了半边。奎木狼艰难地爬起身,四足着地,钻进了甬道。

桥面上的兵卒发出一声惊呼,令狐德茂大叫:“不好!进去杀了他!”

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也都慌了,但九层的栈道与四周并不连接,孤零零地悬挂在崖壁上,众人没法像奎木狼一样跳过去,只好率领甲士冲进七层塔。

马宏达也想进去,却被令狐德茂劈手抓住:“马校尉,你就守在这里,小心他从栈道上逃走。”

马宏达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当即答应一声,命令弓箭手封锁栈道。

激战止歇后,峡谷一静,忽然便有隐约的筚篥声传来。苍凉悲郁,映衬着最后一抹晚霞褪去,群山染墨,更显得哀咽如同悲泣。

一队队的铁甲兵卒走过栈道,走过拱桥,遍地都是袍泽的尸体和鲜血,一时间战胜神灵的兴奋化作了满腔的哀伤,有人忍不住哭泣起来。军中满是苍凉与悲怆。

马宏达朝四周看看,峡谷回音袅袅,竟不知筚篥声从何而来。

南崖的石山山顶,是祁连山的余脉,沙碛山头起伏连绵,山上寸草不生,人迹罕至。远远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融化的积雪在山顶汇流成溪,顺着山顶的谷地流淌,绕过石山,顺着前面峡谷裂隙流入甘泉河。

就在石山的顶上,有一片夯平的空地,以土垒环绕成一个院落。旁侧还有一座低矮的土坯小房,狭窄的木门紧闭。

真正诡异的是,地面上有六百多个圆洞,洞口上覆盖着赤玻璃,里面有不灭的人鱼膏在燃烧。星星点点的燃烧圆洞环绕着几座大型的天象仪,其中赫然有李淳风说过的水运浑象仪和浑天黄道仪。

水运浑象仪高达两丈,用黄铜制成,主体是一座球体模型,球体上画着二十八宿等诸天星辰,球体外有两层圆环,一个是地平圈,一个是子午圈,在水力的带动下,天球绕着天轴转动,模拟出诸天星象运行轨迹。

就在浑象仪下,鱼藻坐在土垒围墙上,忧伤地吹着筚篥,脸上的泪水已经在夜晚的凉风下干枯,只剩泪痕。

原来,鱼藻和李澶两人赶到西窟之后,便开始到处寻找吕晟,只是洞窟太多,无从寻找,待到吕晟现身踏上拱桥,四周已经被军队团团包围。于是两人从南崖的栈道上挂起绳索,攀爬上石山的山顶,却赫然发现了这座山顶的观象台!

李澶出身皇族,当然知道私人建造观象台意味着什么,可鱼藻对观象台丝毫没有兴趣,她站在悬崖上眺望着为了爱人浴血奋战的吕晟。

她看见烟娘抱着吕师老跳下拱桥。

她看见六名星将惨烈厮杀,战死沙场。

她看见吕晟和翟纹在桥上相拥,生死与共。

她看见吕晟为了爱人一声怒吼,化身天狼,杀透重重军阵。

不知不觉间,天地已是一片深寒,黑暗笼罩,正如同她绝望而空洞的内心。她知道,十三岁时便开始痴爱的那个男人,今生再也无望了。他无论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与自己毫无关系了。当年长安城中,他笑着说,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他笑着说,你快快长高吧。

她从此苦练武艺,强身健体,想要超过他的肩膀,与他在整个生命中并肩而立。她以为那是两人的开始,谁料想那竟然是终结。

他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她已经注定永远失去他了。如今这个人哪怕仍在眼前,可一如往昔,消失在大漠深处,苍茫世间。

其实两人相隔并不远,中间只是隔着一个女人,却比沧海桑田、前世今生还要遥远。

鱼藻扔掉筚篥,起身站在墙垒上,面朝着悬崖张开双臂。

李澶吓得扑过去要拽她:“使不得!”

鱼藻冷冷道:“我不是要跳崖自杀,王氏的女儿从来不会为一个男人殉情。”

“那你——”

李澶松了口气。

“我只是想告别,”

鱼藻喃喃地道,“却不知向谁告别。是那个爱过的男人,还是那个长安的小女孩。”

李澶挠挠头:“其实是人生吧!襁褓、孩提、垂髫、束发、而立、不惑、知命、花甲、古稀、耄耋、期颐,每一段都要向以前告别,就像破茧成蝶。有时候看着蜕掉的壳,连自己都厌弃。”

鱼藻静静地望着他:“你究竟是谁?”

“我?”

李澶吓了一跳,“李琛啊!来敦煌朝佛的士子。”

“你是士子还是世子?”

鱼藻的表情很平静。

李澶顿时汗就下来了,他显然听出了这两个字的区别。

“其实我也是到今日凌晨才发现你的身份。”

鱼藻道,“以前我就奇怪,为什么其他人见到你的时候,都有些尊重甚至敬畏,但我并没有多想。只是今日凌晨,你出入我内宅如入无人之境,明知我已许了人,我阿爷却不阻拦。像我阿爷这种一心攀高枝的性子,对待你的态度可不大符合你普通士子的身份。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你就是李澶,临江郡王世子。”

“我……”

李澶擦擦额头的汗,只觉身上凉飕飕的,勉强笑道,“我并非有意欺骗你。是那天从莫高窟回来之后,我才知道阿爷为我订下了这门婚事。只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想嫁给我,我却想留在你身边陪着你,哪怕只是看着你也是好的,所以就不敢向你表明身份。十二娘,我很抱歉,你若是想殴打我,我并无怨言。”

“我殴打你作甚。”

鱼藻有些苦涩,“那些天也不知为何,我看见你就厌烦,可能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吧!如今我阿爷要谋反,你我婚约又不可能成,即将反目成仇,想起多日来并肩作战,我只有感伤。”

“鱼藻,”

这是李澶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仍要娶你,这一世我无法再爱上别人了。”

鱼藻身子一颤,却冷笑:“别忘了我阿爷要谋反,而你是皇室!脑子被狗吃了!”

“不,你听我说。”

李澶此时的神情极为冷静,“我从来优柔,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知该负起什么职责,我找不到自己要做的事。可是从玉门关归来之后,我便找到了自己的职责,我要陪着你,我要给你幸福,绝不会让你受到丝毫伤害。鱼藻,你我已经定过亲,行了聘,请过期,道理上你已经是我李氏媳妇。按照唐律,谋反及大逆,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你闭嘴!”

鱼藻在他的讲述中,忽然就想到了父亲和兄长、母亲的未来结局,忍不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李澶却不退让,静静地盯着她,继续道:“若女许嫁已定,有许婚之书及私约,或已纳聘财,虽未成,皆归其夫,不相连坐。鱼藻,我们回到敦煌之后,等不得阿爷派遣的迎亲队伍了,我立刻便让王利涉准备好亲迎,把你迎回瓜州。自此,你便是我李氏妇,与王氏无关。”

“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办法?天真!”

鱼藻冷冷道,“你阿爷会同意吗?他一边率兵平叛,一边却让自己的儿子娶叛臣的女儿?你以为皇帝不会猜忌他?他不会同意的!你迎我到瓜州之日,便是拿下我,绑送长安之时!”

“鱼藻,”

李澶流泪道,“或许我阿爷会这么做,可这就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我们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刺史女,高官贵胄,可其实只是这天地间的两朵飘萍,你父亲执意造反,我父亲只能平叛,你我又能左右谁的命运?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能左右自己的抉择,如果阿爷绑送你到长安,我会绑缚双手,陪你坐上囚车,到长安自削为民!如果你被充官,我也会把自己发卖为奴,我只愿这一世能陪着你。”

“傻子!你就是个傻子——”

鱼藻哭着,疯狂地殴打他。

李澶只是流着泪,含笑看着她,不闪不躲,顷刻间脸上便肿胀流血。鱼藻停下手,蹲下身捂着脸呜呜痛哭。李澶沉默地站着,凝望着她。

“好,我答应你。”

鱼藻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二十一章 大唐状头的复仇方式


“来吧!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带你来到命运的终点,毁灭的尽头,众生如蚍蜉,天道如轮辋,而这辕轭上套的便是天上神灵!碾碎他们……”

甬道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诵念。

玄奘等人紧张地站在佛殿中,凝望着甬道。佛殿内昏暗苍茫,星辰照耀,甬道的光亮中渐渐走出一条巨大的影子,行走之间,四足踩地响起沉闷的金木碰撞声。旋即,一匹浑身浴血的苍狼出现在甬道口,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矢。

奎木狼似乎耗尽了精气,身形踉跄,四周裹着淡淡的黑色烟雾。“扑通”一声,奎木狼扑倒在地,随即挣扎着起身,形体却似乎在发生着变化,越来越像人的模样。

狼口中发出人声,呢喃着:“来吧!你要做的是逆流击水,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不,那是你要做的事!不是我!”

狼口中忽然又发出人声,却是吕晟的声音,与奎木狼截然不同。

“菩提何来有证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奎木狼跌倒在地,喃喃道,“天上人间既相逢,我是你来你是我。”

众人呆呆地看着,一匹巨狼的口中发出两种声音对话,激烈争论,诡异无比。忽然间那天狼长嚎一声,一团黑雾爆开,等到黑雾袅袅而散之时,已经变形为吕晟的模样。他浑身是血,头发凌乱,后背还插着利箭。

翟法让等人仍然枯坐在绳床上,沉默地望着吕晟,并不闪避。

吕晟挣扎着站起身,反手抓出箭杆,猛地一拔,痛得闷哼一声,将箭矢硬生生拔了出来。他握着箭杆朝着壶公一步步走过去,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刚走了几步,却撞在令狐德蒙的绳床上,那绳床一歪,险些翻倒。

令狐德蒙干枯的尸体恰好与吕晟面对面。

吕晟顿时愣了,打量打量令狐德蒙的尸体,又看看壶公,忽然一把揪住翟法让,将箭镞抵在他喉咙上,吼道:“这人是谁?”

“令狐德蒙。”

翟法让淡淡道。

吕晟一指壶公:“那人是谁?”

“令狐德蒙。”

翟法让道。

吕晟一怔,忽然丢下他,捶打着脑袋,喃喃道:“令狐德蒙是谁——”

众人都有些意外,面面相觑。

翟法让过于衰老,从地上爬起身,喘息着:“他是你最恨的人,你也是他最恨的人。你苦心孤诣要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是。他甚至连死都不敢死,因为他若死了,你将会无人可制,你将会掀翻这天下,百川沸腾,山冢摧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玄奘在一旁听得心头震动,这是他第二次听人说起吕晟想要完成的志向,第一次是索易,他说过,吕晟是在逆流而上,他逆的是天下大势,甚至连大唐皇帝都被裹挟在其中的天下大势!

而今日翟法让说的更为具体,他引用这几句乃是出自《诗经》中的《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西晋张华解释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人握命,君子陵迟,白黑不分,大乱之征也。

翟法让乃是直指吕晟便是这祸乱天下的大灾殃!这场灾殃让敦煌士族害怕到不惜冒着叛国的罪名,引突厥入侵来消灭他!不惜对王君可诸般忍让,逼迫张氏嫁女输诚!而令狐氏更是不惜活生生耗死了一族之主事!

这时,令狐德茂、翟昌等人纷纷涌上九层,壶公急忙拦住他们,低声喝道:“带着部曲上来,其他兵卒守在八层!”

令狐德茂如梦初醒,这穹顶上乃是诸天星象,朝廷严禁,若是被外人看到便是泼天大祸。他急忙命令兵卒们下去,只和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等人上来。

翟纹也跟着翟述等人上来,一见眼前这宇宙星空,顿时有些吃惊,没想到家族竟然在西窟搞出了这么庞大的一座天象台。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吕晟忽然疯狂地怒吼,抓起令狐德蒙的尸体狠狠砸在了旁边的佛像上,然后举起绳床拼命地乱砸,仿佛疯癫了一般。

“不要辱我兄长的尸体!”

令狐德茂怒吼。

令狐瞻和翟述拔刀冲过去,却见吕晟狞笑着抓起翟法让,用箭镞对准他的脑袋。

旁边的翟昌大骇,急忙拉住翟纹:“纹儿,那是你季祖父!”

翟纹当然认识家族中的这位名僧,凄然道:“他们便是害了四郎的元凶吗?”

翟昌顾不得与她计较:“纹儿,吕晟发狂了。快,救救你季祖!”

“我季祖……”

翟纹笑了一笑,“我还是翟氏女吗?”

翟昌一迭声地道:“是、是!纹儿,在阿爷心中,你永远是翟家的女儿!”

翟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吕晟的身边,轻轻抱住他。吕晟身子一僵硬,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眼神仍然迷茫。

“你是谁……”

吕晟望着她。

“我是你的娘子。”

“我又是谁?”

“你是吕晟。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

“这是哪里?人间?天庭?”

“这是地狱。众生碾压,万物凌迟,极尽痛苦。”

“地狱……我沉沦多久了?可能逃出吗?”

“很快我们就能解脱,有我陪着你。跨过六道之门,我们会遗忘一切,重新来过。”

翟纹抱着吕晟,两人依偎在台阶上对话。翟纹一边说着,一边撕掉旁边的帷幔,给他裹着身上的伤口。两人仿佛仍然坐在玉门关的小院中,仿佛在絮叨着日常,视旁边众人如无物。

吕晟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彻底从人狼互换的混乱中苏醒。他迷茫地望着四周,眼前的大佛和佛顶的宇宙星空,以及眼前的众人。

“星空之下,皆是蝼蚁。”

吕晟感慨道,“玄奘法师!”

玄奘默默地走上前,双手合十:“恭喜吕兄恢复了神智。”

吕晟苦笑:“谈不上恢复,奎木狼的灵力暂时耗尽了而已。”

玄奘沉吟:“从前的记忆呢?可恢复了吗?”

吕晟摇头:“我夫妻今日必死,所谓真相如何也就不重要了,我过往的人生也不重要了。我至今记得考中双状头的荣耀,至今记得你我大兴善寺论战时的梦想,可人死烛灭,理想无法完成不正是人间常态吗?今生我是输了,下一世再来过!多谢法师辛苦奔忙,吕晟今日告辞。”

吕晟在翟纹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朝着玄奘抱拳一礼,神情间说不尽的凄凉。

“吕兄!”

玄奘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贫僧不辱使命,已经看到你的过往!”

吕晟顿时一怔,吃惊地看着玄奘。

“武德六年,你考中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之后,太上皇简拔你入弘文馆,当时还叫修文馆,任直学士,叙阶正八品上。直学士虽然官职低微,可地位清要,为京师正五品上的高官子弟讲授经史子集。太上皇听朝之际,时常把诸位直学士引入殿内,讲论文义。长安后起之秀中以你为第一,时人皆推许你为二十年后的入阁拜相之选……”

玄奘慢慢地说着,声音回荡在穹顶的星空之下,九层佛塔之中。

吕晟和翟纹依偎着坐在台阶上,失神地倾听。令狐德茂、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仁杰等家主神情各异,而令狐瞻和翟述带领士族部曲,持刀引弓围在四周。

只有翟法让等四名老者依然端坐在绳床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到了武德八年,你老父有恙,自觉时日无多,希望能归葬敦煌祖地。你原本有兄弟四人,三位兄长尽皆战死于隋末,你自幼与老父相依为命,不忍违逆了老父心愿,便上表恳求左迁。贫僧当时不在长安,并不了解其中经过,不过想来会有很多人会为你扼腕叹息吧!一个二十年后的宰辅之才,就这样远离中枢,来西沙州做了一个录事参军。

“那一年是武德八年的春末,你骑在马上,驾着两辆牛车,一辆车坐着老父,一辆车载着诗书,驶上陇右道。路过凉州之时,你和父亲去姑臧县拜访了吕师老。八十年前吕氏逃出敦煌,星流四散,当时你们父子去拜访他,应该是邀请他们一支也返回敦煌,所以吕师老才在武德九年也来了一趟敦煌。可是贫僧就有个疑问,吕氏和令狐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八大士族统治敦煌七百年,你们父子要回乡定居,还要邀请族人回归,难道不怕和令狐氏再起仇怨吗?只有一个解释,你们父子返回敦煌,实则是为和解而来!”

令狐德茂“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令狐瞻冷笑:“他们为和解而来?当年的灭门之仇吕氏记了八十年,这话能骗得了谁?”

玄奘温和道:“他们确实为了和解而来。你们在北魏末年结仇,其后又经过北周、隋,到了唐。三个朝代倏忽兴亡,无数家族分崩离析,你们僻处敦煌或许不觉,贫僧家在中原,一场战乱下来州县户口十不存一。吕滕身为老卒,历经了乱世之后自然也会明白仇恨与和解,哪一样才是最珍贵的。”

“我仍是不信!”

令狐瞻咬牙道。

“那贫僧就接着说,为何吕滕要和解?因为他在自己儿子吕晟身上看到了家族复兴的希望。吕晟考中双状头,太上皇称许为武德第一人,时人许之为未来宰辅人选,那么吕滕就必须得为儿子的未来考虑,为吕氏的未来考虑,是陷于八十年前的灭门仇恨中无法自拔,还是抛开往事,给儿子,给吕氏一个辉煌灿烂的未来?他选择了后者。从近了说,他想终老于敦煌,葬入祖坟;从远了说,令狐德棻就在朝廷里任职礼部侍郎,如果不和解,吕晟便在朝廷里有一位死敌。所以,吕氏父子回到敦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要与翟氏联姻。”

令狐瞻看了一眼翟纹,顿时暴怒:“胡说!他向翟氏求亲,分明是分化士族!”

“不是分化,是和解。”

玄奘寸步不让,“世人都知道,令狐氏和翟氏自西汉时便同气连枝,翟义和令狐迈联合起兵反莽,兵败被杀后,子孙又一起逃奔敦煌,六百多年世代交好。吕滕难道是不开眼吗?替儿子求个亲就能分化两家?”

令狐瞻无言以对。

“吕滕之所以要找翟氏联姻,第一是因为儿子吕晟乃是大唐双状头,州里实操权柄的录事参军,人中龙凤,前途无量,能配得上翟氏女。第二便是因为翟氏与令狐氏交好,他与翟氏联姻,实则是向令狐氏释放善意。”

玄奘道。

“是啊!”

李淳风叹道,“八十年前毕竟是灭门之仇,吕氏便想和解,也不可能主动登门,和翟氏联姻其实是希望翟氏作为桥梁,慢慢缓和双方的关系。”

“令狐郎君若是不信,可问一问弘业公,”

玄奘转头望着翟昌,有些感慨,“贫僧打听过,吕滕当年乃是找了里坊的耆老,亲自去了翟府提亲。照理而言,提亲只需媒妁即可,吕滕既然亲自去,想必是为了向弘业公说明吕氏的善意吧?”

翟述看了一眼父亲,却见翟昌面无表情,脸上似乎隐约带着恐惧。

“可惜,翟氏不但没能做这条桥梁,反而激化了矛盾,当众羞辱吕滕。若贫僧猜得不错,吕滕当时应该是气厥摔倒,被人抬回安化坊。”

玄奘道。

见玄奘直指自己的父亲,翟述也忍不住反驳道:“法师莫要信口开河!我翟氏岂能做这等事!”

“当年的事情确实被捂得很严,贫僧打听过,整个州城竟然无人敢提,那些陪同吕滕去的耆老更是见都不肯见贫僧。翟氏一族不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应该是八大士族联手所为吧?”

玄奘摇头不已,“不过贫僧在圣教寺结识了一位施主,她是敦煌最有名医馆的东家娘子。”

翟法让也禁不住好奇,终于睁开眼睛:“可是沈家医馆的赵七娘?她如何了?”

玄奘从身上的革囊里掏出一只锦袋,打开来,拿出一沓略略有些发黄的纸张,正是沈家医馆的药方。玄奘认真地把药方一一展开,摆在书案上。

“吕滕既然身体有恙,便难免就诊抓药,沈家医馆的东家是医药行会的会首,贫僧便请赵七娘把吕滕抓药的所有药方都送了过来。也恰好了,吕滕看病抓药一直就是在沈家医馆。”

令狐德茂冷冷道:“这赵七娘安敢如此!”

此话一出,众人都叹了口气,这等于变相承认了众士族联手封杀吕晟之事。

“她是不敢说,不过贫僧是在大乘寺的佛殿之上与她谈禅,赵七娘敢于欺人,却不敢欺佛。”

玄奘道。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面面相觑,纷纷苦笑,这僧人,也忒无赖,在佛祖面前拷问信众,简直比大堂上用刑还要有效。

玄奘从药方里拿出一张,举了起来让众人观看:“贫僧问过索易,吕滕占算的提亲日期是武德八年夏七月丙辰日,而就在当日晚间,吕晟来医馆开方抓药,药方与吕滕日常所用并不相同,治的是厥症,且开了红花油膏等跌打损伤药。贫僧料想以翟氏门风礼法,不至于殴打一位上门提亲的老人,故此猜想是言语羞辱,导致吕滕厥倒摔伤。翟家主,不知道贫僧推断的可对吗?”

吕晟默默地听着,似乎从玄奘的叙述中见到了自己的父亲,苍老,魁梧,为了自己的仕途不惜朝仇人弯腰。他隐约记得父亲当年跟自己说了一句话,似乎很重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众人都望着翟昌,翟昌沉默了很久,艰难地点头。

“那天,我父亲说,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寒门庶民,偶然培养了一个儿子,得了些许功名,便想着与士族门阀平起平坐。”

翟纹忽然说起来,她看也不看翟昌,两只眼睛只是柔柔地望着吕晟,淡淡说道,“父亲说,你们这种父母最是可恨,自己碌碌无能,只想望子成龙,一旦子弟得了些功名就自夸自矜,自以为改头换面,跻身高门。朝廷为何要规定三代官宦才能评定阀阅?防的便是尔等鼠辈。”

“小妹!”

翟述喝道。

“兄长,我说的有错吗?”

翟纹笑了笑,“那一日我在后堂听着呢。我并没敢进去,因为令狐世叔便在屏风后坐着。”

“那又如何?”

令狐德茂冷冷道,“吕滕上门之前,弘业公便知会了我。嘿,和解?或许玄奘法师猜得没错,他是想和解。可他想和解便能和解吗?玄奘法师说过,他和解的理由有二,一为了落叶归根,二为了在朝堂上给吕晟打开局面,这都是他吕氏的利益,于我令狐氏有什么好处?我令狐氏为什么要与他和解?先祖父延保公诛吕兴、驱张保、保敦煌的赫赫功业,至今还刻在我阀阅柱上!让吕氏余孽重回敦煌,莫不是欺我令狐氏无人吗?”

玄奘叹道:“怪不得地藏菩萨至今出不了地狱,世间众生自我锁困,谁也打不开这枷锁。吕兄,那一日便是如此,你父亲被人抬回了家。贫僧查了州衙门的请假文书,你当时请了休假,延请沈医师为父亲诊治。第二日,你便闯进了翟府,为父亲讨还公道。那一日的情形贫僧查访多日,却无一人知晓,只知道第二日翟府发丧,府中一名族老猝然而卒。”

“那是老僧俗家的四弟。”

翟法让忽然道。

“贫僧不知道这位族老为何而死,只知道随后吕晟便陷入敦煌士族的打压,在西沙州步步艰辛,受到上官和下属的一致排挤。贫僧查过州衙的考课簿,官吏考核四善、二十七最,前者考核德行,后者考核才干,每年一次小考,先由应考者本人具录自己的功过行能,然后由州考功司写出考状,定出考课等第,上报吏部考功司复核。这是贫僧誊抄的武德八年吕晟的考状——”

玄奘拿出一份考状,摆在众人面前,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考课等第——下上!

“诸位不少都是做过官的,应当不陌生,考课等第共有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官吏在任需经四次考课,每次考课等第都在中中以上才能转任升迁。吕晟考了下上。《考课令》曰:‘爱憎任情,处断乖理,为下上。’吕晟得了下评,基本升官无望,不贬官已经算幸运。更稀奇的是,那考课簿上还记下他曾以醉酒为有司所纠,白衣领官。还有几次,因司仓犯错,被连坐罚俸;因租庸调数目核对有误,被杖责;因武官选举舞弊,舞弊者称贿赂吕晟,被罚俸;因乡里田畴水利纠纷处置不当,被上官斥责;因调解蕃市胡人之争引发殴斗;因桥梁验收与图纸不符……贫僧为何说这些,因为这是各位士族开始联手对付吕晟了,想要一举打掉他仕途升迁的可能。”

玄奘认真地把自己誊抄的考课文书一件一件摆出来。

“这分明是吕晟自己德不配位,何必攀扯我们士族?”

令狐瞻反驳道。

玄奘笑了笑:“西沙州司功参军姓令狐氏,司仓参军是张氏的人,司户参军是索氏的人,司兵参军是阴氏的人,司士参军是氾氏的人,我们看吕晟出错的地方,恰恰与仓曹、户曹、兵曹、士曹有关,蕃市是敦煌县市令管辖,市令也恰好是张氏族人。各位家主可以否认,但请记住,你们要回答的并不是贫僧,而是背后的神佛。”

玄奘伸手指了指,张敝等人一回头,便看见宇宙星空下那尊巨大的佛头,都禁不住一哆嗦。

“老夫便认了又如何?”

张敝冷冷道,“吕晟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那时候,吕晟只是跟令狐氏有仇,与翟氏有怨,却与你张氏、氾氏、索氏、阴氏毫无恩怨吧?”

玄奘问,“张公、阴公、氾公皆在,请回答贫僧,你们为何认为吕晟人人可诛?”

众位家主面面相觑,即便张敝这种火爆脾气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我想,真正的原因应该还是吕晟在翟家做了一些事,或者是说了一些话,从而引发八大士族群起而攻之。这些事因为贫僧没有人证,咱们稍后再说。”

玄奘从革囊里拿出三卷书册,正是吕晟的《三叙书》——《叙宅经》《叙禄命》《叙葬书》“吕晟遭到八大士族联手打压之后,愤而修改了他的《三叙书》在西沙州广为传播。”

李淳风道:“至今长安仍有此书,我便读过。”

“这份书稿是当日刺史家的十二娘从玉门关狼兵手中夺过来的,内容与贫僧当年在长安见到的颇有不同。”

玄奘笑道,“李博士不妨看看。”

玄奘把书稿递给了他。

李淳风急忙拿过来翻看,令狐德茂等人当然知道这书稿,立刻脸色便有些难看。

所谓《宅经》又叫《黄帝宅经》乃是一部术士用来堪舆宅址的书,后人假托是西晋郭璞所作,术士按宫、商、角、徵、羽将姓氏加以分类,称为“五姓”每一种姓氏的宅邸选址都要遵循五行相生相克,门朝哪儿开,窗户朝哪儿开都要匹配五姓理论。

吕晟在文章中根据逻辑法将五姓之说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从姓氏起源来考察,他说黄帝之时不过姬姜数姓,后来姓氏越来越多,又因为封邑和封官形成姓氏的分支,最后有成百上千姓,甚至郭璞写完《宅经》之后仍然有姓氏形成,却不知这些姓氏是谁给配属宫商?

《叙禄命》中,吕晟考察了禄命之说的源流,指出人的祸福、贵贱、寿夭与禄命无关。

《叙葬书》则主要驳斥《葬书》所宣扬的阴阳葬法,揭穿丧葬中的吉凶、禁忌等迷信,但最后一句话却将三篇文章的主旨给勾连了起来——“丧葬吉凶,皆依五姓便利”最后的总述才是要命,吕晟梳理了从夏商到隋唐的姓氏源流,勾画出三千年诸姓沉浮!

说明了姓氏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标志的只是一个王朝的既得利益者向另一拨既得利益者的转移。

比如商周之时,贵胄世代承袭,而秦灭六国之后,通过迁徙、拆解,使六国贵族宗室分崩离析。汉代一统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天生的贵胄,人人皆可布衣而有天下,勋功而得王侯。汉初诸臣,萧何是沛县吏掾,曹参是狱掾,任敖是狱吏,樊哙是屠狗者,周勃是吹丧者,娄敬是挽车者,这些军功之臣总数有六十万,三公九卿,王国卿相、郡守官吏都被他们所占据,这些人皆有食邑,还可以凭借权力掠夺平民,扩大地产,于是子孙便为当地豪门大族。

可随着皇帝诛灭异姓王,吕雉诛灭刘氏王,以及一系列的惨烈争斗,仅仅百余年,“袭封者尽,或绝失姓,或乏无主,朽骨孤于墓,苗裔流于道,生为愍隶,死为转尸”功臣既亡,察举制应运而生。于是又是另一拨人填补空缺,这些当年的乡里平民,通一门经术者便可通过乡举里举,通明经术入仕,譬如汉代做过丞相的翟方进、张禹等人都是以明经被举荐入仕。但因为“任子制”——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可以保举一名子弟为官,让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得以世代为官。

随着东汉政事糜烂,察举不实,官员们互相推荐亲戚故旧,把持朝政、郡政甚至乡里权力,于是便形成了州郡大姓。

察举制在这些既得利益者的操弄下,彻底无法实施。

魏晋年间,九品中正制作为新的选官制度,以品第和行状把人分为九个等级,授以相应的官职。品第是其人的家世,行状是其人的德才。

朝廷初衷本是想由朝廷与民间共同选拔人才,“盖以人才论优劣,非为世族高卑”结果在高官显贵的操弄下,变成了德才系“资”资便是父祖的官爵,个人的德才系于父祖的官爵高低。

终于而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九层塔上鸦雀无声,李淳风一边翻看,一边诵读,这时人人都知道吕晟到底为何引得八大士族群起而攻之了。这分明是三篇讨伐士族的檄文!

众人都看向吕晟,吕晟满脸血污,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言不动,似乎与己无关。

“敦煌士族拼命禁绝、收缴、销毁新版《三叙书》一本都不准流出西沙州,因此贫僧来到敦煌时竟然无缘见到,吕晟在玉门关时,也只能托了狼兵拿自己的手稿重新雕版。”

玄奘慢慢地讲述着,令狐德茂起初还偶尔反驳一句,这时干脆闭嘴,脸上带着冷笑。

之后的事情就很分明了,吕晟陷入敦煌士族的集体打压,酒肆禁止入内,车行禁载其人,连香料油料都不做他家的生意,若非官府的俸禄中发有绢帛和粟米,简直生活都难以维持。

更严重的是,吕滕生病,却没一家药铺和医馆肯给他抓药,诊治。吕晟虽然精通医术,可没有药物却不行,先前的沈家医馆也不敢做他的生意。吕晟虽然想尽办法照料父亲,可吕滕却郁郁不欢,最终病重。

在一个雨夜,吕滕忽然垂危,吕晟当即套了大车,送父亲前去距离两坊之地的沈家医馆,然而此时宵禁,坊门关闭,武候不肯开坊门!

按唐律规定,若有公务、婚嫁以及丧病之事,在坊内的武候铺开具文牒便能打开坊门,可是武候们却拒绝开门,让他去找坊正。按说以吕晟在西沙州的官职地位,这绝不正常,可是吕晟也清楚自己遭受打压,碰上老父病重,只好忍气吞声,去找坊正。结果坊正借口下乡,闭门不见。

那一个滂沱的雨夜,吕晟听着父亲咳嗽,呻吟,数次陷入昏厥,一个堂堂西沙州录事参军,竟然叫不开坊门!

“贫僧不知道他当时怎么做的,他肯定是说尽了道理,使尽了手段,以他对父亲的孝顺,他或许会哀求,会乞请,甚至会丢弃尊严,跪倒在湿淋淋的泥水中。可是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武候们始终不为所动,或许这些官职卑微的小卒还会看着昔日里高贵的录事参军狼狈的模样,嘲讽,耻笑。吕晟这一刻一定会很后悔,他不是后悔写下了《三叙书》与敦煌士族开战,而是后悔回到敦煌,连累老父。你有凌云之才又如何?是大唐无双士又如何?到头来却连病重垂危的老父都守护不了!他或许还会想起自己的三个兄长,他们随着老父从军,丧命在扬州、高句丽和雁门郡,无论死得多么不值,卑微若尘埃,可终究护了老父安全,让他平安归老。可吕晟自己呢,老父倾尽全力培养出来的大唐双状头,竟然护不住老父的性命,最终让他绝望而死……”

玄奘喃喃地讲着,一直沉默的吕晟忽然间泪流满面,号啕大哭。翟纹急忙搂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

“堂堂双状头,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不曾败于强大的士族之手,却毁于几个门卒坊丁!从此吕晟决意复仇,和敦煌决裂,和朝廷决裂,和天下决裂!”

“说得真是活灵活现,仿佛你亲眼看见了一般!”

令狐德茂冷笑。

“贫僧自然不曾亲眼看见,这些事情又何必亲眼看见,只需推论,便足以见到真相。”

玄奘道,“武德九年,奎木狼在甘泉大街截杀迎亲队伍,除了当场杀人之外,第二日又在成化坊杀死武候和坊正。除此之外,三年里官府宣称死于奎木狼之手的人,贫僧早已经调查出来,都是有人借机杀人灭口。也就是说,这三年中奎木狼从未偷入城中杀人。他劫亲时杀人大家都知道原因,那么为什么第二日官府开始围捕他时,他别人不杀,偏偏去成化坊杀了武候和坊正?

“吕滕病死的日期并不难打听,是武德九年三月初九亥时。贫僧曾经请参军曹诚调出成化坊武候铺的坊门文牒,却并未见到当夜有吕家的出坊记录。你可以说他眼看父亲病重将死也没有出坊治疗,只是如何解释吕晟狼变之后杀尽武候和坊正之事?”

玄奘一番话问得令狐德茂哑口无言。

“父亲死后,吕晟将他安葬在吕氏祖坟,守墓七日。随后在衙门请了赐告,休假在家,到处求购书籍。当初贫僧在调查奎木狼雕版之时,走访了敦煌城十几家书肆,找到了当年吕晟求购的书目。吕晟当时还从州学、县学以及州衙那里借出了大批的书籍。这些书目对应的书籍,贫僧曾经在成化坊吕氏老宅中见过,如今誊抄出来,诸位请看。”

玄奘又从革囊里取出一页纸,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书目。他拿给李淳风,李淳风看了看,又递给翟昌等人。

上面的书目多是史书,有《国语》《左传》《竹书纪年》《汉书》《后汉书》《晋书》《魏书》《宋书》《隋书》《十六国春秋》除此之外还有《世说新语》《庾亮文集》等文学集,《千家姓篇》《氏族志》《姓纂》《姓氏书辩证》《新集天下姓郡望氏族谱》等姓氏书,甚至《武德六年高士廉等条举氏族奏抄》等一些公开的奏疏也在里面了。

众人把这份书目传看了一遍,连翟法让等敦煌四老都一一看过,却都不解其意,最后递还给玄奘。

“贫僧当初在吕氏老宅见到这些书卷也是不解,后来请世子李澶找人把书卷都搬回了大乘寺,一一研读。只看这些书,断然是看不出什么的,解读这一秘密的核心关键并不在书上,而是在吕氏老宅正堂的墙壁上。”

玄奘道。

“墙壁上?”

令狐德茂忽然道,“你是说写的那几个字,我想想——”

“是龙、进、兴、璜、义、汤六字,”

翟法让淡淡道,“老僧当年也留意过,却没猜出来这几个字到底有什么秘密。”

“这六个字不但是吕晟向敦煌士族宣战的方式,也能解开那一日他去翟家挑衅的秘密,同时也是翟氏族老猝死的关键!”

玄奘道。

众人都震惊了,翟昌更是脸色巨变,死死盯着玄奘:“你说!”

“很简单,这几个字被打乱了。进,是翟方进。义,是翟义。璜,是翟璜。汤,是翟汤!”

玄奘道,“至于龙、兴二字,当是龙兴寺。”

李淳风、令狐瞻等年轻人都满脸不解。

“西沙州并没有龙兴寺,难道是兰州那座龙兴寺?”

令狐瞻沉吟,“应是西秦年间所造,有佛龛和造像。这又有什么秘密?”

“没错,唐以前称为唐述窟。”

玄奘道,“关于龙兴寺贫僧稍后再说,先说这四个名字。”

“法师,这四人似乎是翟家的人?和吕晟有什么关系?”

李淳风问。

“和吕晟没关系。”

翟昌冷冷道,“这四人都是我翟氏祖先!”

翟方进乃是敦煌翟氏的先祖,西汉成帝的丞相,因为和占星者李寻有仇怨,被李寻借着荧惑守心一事陷害,最终自杀而死。

翟义,翟方进的次子,任东郡太守。王莽篡汉摄政,翟义起兵讨伐,拥立刘信为帝,自号大司马、柱天大将军,后兵败被杀,夷灭三族。

翟璜,战国时魏国国相,辅佐魏文侯,助其灭中山国,爵至上卿。

翟汤,字道渊,东晋柴桑人,当时著名隐者。祖孙四代人隐居庐山,人称“翟家四世”曾受司徒王导征辟,辞而不就,与名士干宝、庾亮相善。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奇怪,这四个人虽然都是翟家祖先,可彼此风马牛不相及,吕晟为何把他们的名字写在墙上?

“发现这四个字涉及翟氏的先祖之后,贫僧去大宗正处查阅了翟氏的族谱存档。族谱中记载,翟氏乃是出自帝尧之次子丹仲,‘陶唐之后,封子丹仲为翟城侯,因而氏焉’。”

“那是自然,我翟氏乃是尧帝后裔,世人皆知!”

翟述傲然道。

“闭嘴!”

翟昌怒吼道,“玄奘法师,莫要欺人太甚!诸位,玄奘乃是吕晟的好友,这是在拖延时间,让奎木狼复苏,必须立刻拿下他!”

他朝着吕晟一指,“弓箭手,射!”

部曲们一拥上前,弯弓搭箭就要发射,便是连旁边的翟纹也不顾了。

玄奘猛然一步跨过去,挡在吕晟和翟纹面前,只是静静地看着翟昌。

翟昌咬了咬牙:“射——”

众人都吓了一跳,翟氏世代信佛,如今却要杀死一位高僧,这可是洗不脱的罪孽。何况这位高僧与皇帝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众目睽睽杀掉他,怕是整个翟氏都要遭殃。可是看翟昌狰狞的表情,只怕是豁出去一死也要杀掉玄奘和吕晟。

忽然间人影一闪,吕晟暴起,拿着一根箭镞制住了一旁的张延。

他极为聪明,没有挟制翟法让,而是挟制了张敝的父亲。

这下子张敝果然急了:“弘业,莫要动手!吾父在他手中!”

翟昌顿时怔住了,若是翟法让,这算是自家人,射杀也就射杀了,哪怕自己以死谢罪也无妨。可张延乃是张敝的父亲,张氏上任家主,若是射杀只怕要跟张氏不死不休了。

“让法师说完!”

吕晟一字一句道。

氾人杰森然道:“敝公,弘业公,此事若披露于天下,莫说我敦煌士族,便是天下士族都要遭殃!”

“你也过来!”

吕晟一把拖过氾正的绳床,将他挟持在右臂,一左一右,两根箭头对准了两名老者的咽喉。

氾人杰顿时张口结舌:“父亲——”

“说就说,怕什么!”

氾正毫不惊慌,淡然道,“听完之后只要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随口说出一句话,还能铭刻于天地间不成?”

众人心中一沉,这个秘密竟然可怕到让敦煌士族杀尽在场所有人的地步!

翟昌闭目叹了口气,躬身退回一旁,一副认命的模样,大有一种不怕死,你就接着讲的架势。

玄奘沉默好半天,看了看吕晟。

吕晟满脸肃然地点头:“恳求法师了!”

玄奘叹了口气,继续道,翟氏的族谱世系很长,他简单述要——璜魏以相国,爵至上卿,子延嗣山河,接绪五代,成帝擢方进为汉丞相,封高陵侯。方进少子义,为东郡太守,移檄郡国,反莽篡位。义四代孙汤,康帝时征为散骑侍郎。不起。

汤子庄,庄子矫,不仕。矫子法赐,孝武帝以散骑侍郎,并不就。

“涉及四个名字的族谱世系也就是这些了。我们且来看一下,翟璜在史籍中并没有记载生卒年月,《史记》《国语》等记载,翟璜曾向魏文侯举荐吴起治军,举荐西门豹治邺,举荐乐羊攻伐中山国,举荐李悝守中山。我们且来大致推敲一下翟璜的生卒,吴起治军伐秦是在魏文侯三十七年,乐羊伐中山是在魏文侯三十八年,史载,灭中山后一年,翟璜与韩赵联师伐齐,时为魏相。也就是说,当时是魏文侯三十九年,翟璜为相。而李悝为魏相,主持变法,是在魏文侯四十六年,也就是说当时翟璜或已去世,或者告老辞相。”

“法师您推理他的生卒年月,有何意义?”

李淳风诧异地问。

“有!”

玄奘道,“翟方进是汉成帝时的丞相,于绥和二年自杀。诸位可以算一算,魏文侯四十六年到西汉绥和二年,一共有多少年?”

众人都愣住了,历代都是以干支纪年和帝王纪年,因此算起来极为麻烦,不过好在史籍中纪年不曾中断,从春秋到西汉,一代代帝王的纪年加起来还是可以计算的。

在场的人计算了三年的诸天星象,都算是精通术数,当即闭着眼睛默算,李淳风率先睁开眼睛:“大约为四百零七年!”

“不错,”

玄奘点点头,叹道,“想必当年吕晟就是发现了这一秘密——从翟璜到翟方进,漫长的四百年,只是接绪了六代!”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翟昌脸色铁青,额头汗如雨下却是一言不发。令狐德茂等人想驳斥,但玄奘的推论精密老道,完全是依靠史籍和族谱,实在是颠扑不破。

“随后族谱里省略了翟义到翟汤之间的世系关系,仅仅以翟汤为翟义四代孙来记写,中间全省略了。那我们就继续来看一看,据《汉书》记载,翟方进有二子,长子翟宣,为南郡太守,少子翟义,为东郡太守。又载,‘王莽居摄二年,翟义、刘信起兵,莽讨败之,夷三族,诛其种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翟昌冷笑:“法师想来是要质疑,王莽夷了先祖三族,为何有族人尚存吗?”

“不不,”

玄奘道,“夷灭三族,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子嗣存活,包括翟义本人也并没有被王莽活捉,而是在逃亡途中自杀。《汉书》中记载,翟方进有玄孙在琅琊。所以你们的族谱中记载,翟义子孙西迁,逃奔敦煌,这并没有错。问题出在翟汤。我们且来看一下翟汤的记载,晋康帝建元元年六月壬午,又以束帛征处士浔阳翟汤。他的好友庾亮在自己的文集中收有一篇《翟征君赞文》‘晋征士南阳翟君……虽束帛仍降……卒于浔阳之南山。’这里的翟征君自然是翟汤。《世说新语》中说道:‘初,庾亮临江州,闻翟汤之风,束带蹑屐而诣焉。亮礼甚恭。汤曰:使君直敬其枯木朽株耳。亮称其能言,表荐之,征国子博士,不赴。’这一年是咸康年间,翟汤说自己是枯木朽株,说明他此时已经年老,《晋书》中写明翟汤卒时七十三岁。而庾亮死于咸康六年正月,他既然给翟汤写了祭文,说明翟汤死于咸康六年之前。诸位可以算算,从王莽居摄二年,到咸康六年,一共多少年?”

这回众人都谨慎了,令狐德茂当即叫来楼下的书吏,他来报年号,拿着算筹和陶丸计算。

不料众人还没算完东汉,李淳风就说道:“三百三十三年!”

玄奘盯着翟昌,缓缓道:“三百三十三年,翟氏传了四代?”

这回再也没有人反驳,众人一起望着吕晟,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此人到底读了多少书,竟然能从史籍中一点点地扒,把一个士族的族谱扒得体无完肤!这也太可怕了!照这样的扒法,只怕天下士族的世系都经不起逐一考证。

一时间六大士族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此人活着!

当代学者研究敦煌姓氏的书目多是贞观甚至唐代以后成书,为了引用时不出现后世书目,对有些书目名称做了修改,比如《元和姓纂》为唐宪宗时修撰,《古今姓氏书辨证》为南宋初编撰成书。至于敦煌文书《新集天下姓郡望氏族谱》具体成书年代难以确证,故不加修改。





第二十二章 牒谱: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所以,吕晟所发现的真相就是这样,翟氏族谱乃是伪造,如今敦煌翟氏并不是翟方进、翟汤一门,郡望也不是浔阳。你们只是伪造家谱,攀附浔阳翟氏这样的高门冠族罢了!”

玄奘感慨道,“贫僧相信翟氏也有苦衷,自从魏晋以来,门阀士族膨胀,官员升降,不考品性能力,只辨姓氏高下。而辨别姓氏,离不开证明门第、资历的牒谱,所谓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员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姓氏成了地位、财富和权力的象征。门第卑微的寒门与士族有着天壤之别。而西晋以后,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人口迁徙无常,籍贯变迁频繁,这就为一些庶族寒门冒引他人郡望、跻身士族提供了方便。他们伪诈高门,诡称郡望。这便是吕滕被拒婚,遭到羞辱之后,吕晟上门讨还公道所告诉你们的话!”

翟昌冷幽幽地盯着玄奘,两眼似乎来自九幽地狱,说不尽的森然与恐怖。

奇怪的是,令狐德茂、张敝等家主却并没有对翟昌提出质问,仿佛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众人脸色凝重地盯着玄奘,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原来当初翟氏那位族老便是因此而被气死?”

李淳风叹道。

玄奘苦涩地摇摇头:“不仅仅如此,身为族老,对自家伪造的族谱并非一无所知。被他人知晓只会恼羞成怒,怎么会一下子气死?吕晟还揭露了翟氏另外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吕晟问。

“你当真要知道吗?”

翟昌狞笑着问。

“当然要知道!”

吕晟面色不动,手一紧,两把箭镞刺进了张延和氾正的脖子,鲜血顿时流淌出来。

张敝惊惧,怒道:“玄奘,要说便说!别婆婆妈妈的!”

玄奘一咬牙:“另一层的关键便在龙、兴二字!吕晟求证的并不是翟氏族谱真伪问题,而是翟氏从何而来的问题!

“翟氏族谱中记载:‘翟法赐子勍,太元中,迁武始。勍孙珍,济阴侯,陇右郡大家也。

珍生显,擢朝议大夫。’但是这记载和史籍一印证,便错漏百出,翟法赐在史籍上有《宋书》记载,太元年间还活着。父亲仍在,儿子翟勍便迁居武始,这与当时的礼法纲常截然不符!

要知道武始县便是如今的兰州狄道,与浔阳数千里之遥,且并不属于东晋,而属于西秦。

《姓氏书辩证》中称呼翟勍为武始翟勍,而不是浔阳翟勍。

“关于这一点,吕晟在那本《姓纂》中用朱笔勾了一句话:‘翟汤六代孙普林。’而《隋书》和《北史》中均记载有翟普林的事迹:‘楚丘人,性至孝,事亲以孝闻,父母俱终,庐于墓侧,负土而坟,后为孝阳令。’这说明,翟法赐的儿子确实迁居过,但这个儿子不是翟勍,而是翟普林的父亲!他们也没有迁居到武始,而是迁居到楚丘,便是今日山东曹县。因此,敦煌翟氏便是从这里冒充了浔阳翟氏的郡望,他们的祖先是来自陇右翟氏,翟勍的后裔。

“翟勍是何许人?他乃是西秦的相国,他的孙子翟珍,被封济阴侯,陇右郡大家也。西秦乃是鲜卑人政权,翟氏在西秦政权中举足轻重,不但有相国翟勍,还有吏部尚书翟瑥,左仆射翟绍,冠军将军翟元等人。西秦在前期只存在了十二年便灭亡,十二年间,一个从江南迁居过来的翟勍绝不可能亲戚族人布满朝堂,因此,翟勍定然是陇右本地土著。

“可是,陇右的翟氏从何而来?我们先看看西秦政权,西秦是乞伏鲜卑人所建,乞伏鲜卑是鲜卑、丁零、高车等多个部落再融合了羌人而成。《魏书》上记载:‘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丁零。’这便是春秋先秦时期的狄族,分为赤狄、白狄、长狄三支。而《千家姓篇》中说道:‘翟,音狄。’”

“胡说八道——”

翟述忽然大叫,举起刀朝着玄奘砍了过来,“我杀了你!”

“退回!”

吕晟把箭镞一挺,张延闷哼一声。

张敝急忙拽住了翟述:“不可!”

玄奘怜悯地望着他:“翟郎君,这并非贫僧编造,贫僧不敢打诳语,一言一句皆出自史籍。先秦文献翟狄互通,翟就是狄,狄就是翟。吕晟还找来《竹书纪年》上面记载道:‘商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西晋以来,中原出现了大批内迁的丁零人,并且建立翟氏大魏国。所以,翟勍毫无疑问就是汉化的丁零人。西秦建国十二年后覆灭,之后又复国,或许便是这期间,翟勍一系从兰州迁居到敦煌,变成了敦煌翟氏。当年吕晟就是做出了这样的推断,最终气死你家中族老,因为谁都不肯承认自己的祖先是个夷狄。”

“有何证据?”

翟述大吼。

“证据便是龙、兴二字,”

玄奘道,“我们都知道,这指的是兰州龙兴寺。贫僧从长安来敦煌时路过兰州,专程去了龙兴寺参佛。想必当初吕晟从长安来敦煌时也路过龙兴寺。在那寺中有一座窟,建于西秦年间,佛龛东侧有一幅说法图,佛祖居中说法,左右各有一胁侍菩萨。在左侧胁侍菩萨的身后,有三个男性供养人,戴高冠,穿交领大袖长袍。第一个供养人题名:敦煌翟奴之像。”

翟述呆若木鸡,手中横刀“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上。

证据已经无比明显了,在佛前称奴的人太多,三百年前的这个翟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为敦煌翟氏,不远千里去兰州龙兴寺造像,只有一个解释——敦煌翟氏乃是从陇西翟氏中分支迁出,这位翟奴是返回祖地参与开窟造像!

也正因为敦煌翟氏出身于夷狄,才会想方设法抹除自己身上的印记,冒充浔阳翟氏郡望,编造族谱!

一切都严丝合缝!无可辩驳!

挟持着两名人质的吕晟目光呆滞,似乎在拼命地回想着往事。

“那天,我说——”

吕晟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明悟,喃喃道,“尔乃夷狄!”

诸天星辰下一片寂静,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翟昌,连令狐德茂和张敝等人的表情都有些异样,虽然不曾说什么,但那眼神中却透出恍然大悟的情绪。

翟昌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阿爷——”

翟述一把抱住他。

“李博士!”

玄奘示意了一下,李淳风疾步走过去,几根银针扎在了翟昌的穴位上,翟昌这才剧烈地咳嗽着,悠悠醒转。

翟昌嘴角淌血,面目狰狞地盯着令狐德茂等人:“诸位如今是不是瞧不起我翟氏?”

“真是骇人听闻。”

阴世雄喃喃道。

翟昌笑了笑,和翟述对视了一眼,眼中闪出一道杀意。阴世雄顿时哆嗦一下,这才想起来,这九层塔之外都是翟述子亭守捉的兵马。一旦翟昌要灭口,只需一声令下,便可杀尽在场之人。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氾人杰义正词严道,“为了污蔑我敦煌士族,简直丧尽天良!”

令狐德茂和张敝却没有说话。

翟昌嘴角露出讥讽,腰板一挺,从来温文儒雅的面孔上忽然就多了一股枭雄般的狠辣决绝。

“玄奘法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

翟昌问道,“今夜很长。”

玄奘却不在意他言语中的威胁,凝望着吕晟:“吕兄,后面的事虽然破解了出来,却要由你来说了。努力想一想,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能做到!”

吕晟眼中重又现出了迷茫,脸上肌肉扭曲,似乎在与无形的敌人殊死搏斗,忽然大吼一声,箭镞反手插进了自己的大腿,疼得仰天大叫:“我被杖责!”

“那是你被司户参军陷害,租庸调错漏!”

玄奘惊喜,“继续!”

“我在修订《三叙书》”

吕晟目光呆滞,喃喃道。

“未知此等诸姓,是谁配属宫商?”

玄奘背诵道,“你用三篇文章,向敦煌士族宣战了!”

“那天夜晚下着大雨……”

吕晟仿佛陷入苦苦的回忆,“我跪在成化坊的坊门口,父亲拖着垂病之躯,从马车上下来,他说……他说……”

吕晟拼命捶打着头,“他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混同士庶,众生平等!”

吕晟泪流满面地怒吼着:“他说,这就是你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的大道!”

众人心头剧震,不但敦煌士族,便是玄奘等人也是满脸骇然,他猛然便想起当初索易说过的话——“吕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条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这洪流没有源头,没有终点,席卷大唐天下,亿万臣民,哪怕这大唐天子也裹挟在其中泥沙俱下。吕晟注定要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无论何人统治这敦煌、统治这陇右、统治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后吕晟都必须是叛臣、逆臣、贼子。哪怕这大唐衰亡,换了下一个朝代,吕晟仍然会钉死于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原来吕晟要做的事,竟然是灭尽大唐所有的士族!

且不说这念头有多疯狂,单就可能性而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成功。便是南朝侯景手握大军,将富室豪家,恣意裒剥,不限贵贱,乱加殴棰,最终杀得江东士族白骨堆聚如山,最终也不敢说灭尽士族。

更何况,如今大唐皇室也是以士族自诩,据说皇帝还因为陇西李氏排名在博陵崔氏之下愤愤不平。他又怎么可能灭尽士族?这件事莫说是实施,就只是去想一想,吕晟也会被钉死在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没错,这就是我追求的大道。”

吕晟的记忆似乎慢慢流淌回来,“东汉桓帝时,天下民户五千万,及邓艾亡蜀,天下民户只有七百万。黄巾举事,董卓之乱,诸侯攻伐,三国并杀。

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是谁的错?是豪强大族争权于朝廷,割据于州郡,把百姓万民踩在泥里连根草都不如!

“魏晋九品中正,公门有公,卿门有倾,士族子弟一出生就是郎官,而这却是寒门子弟终生奋斗的终点。鲍照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而这些豪门贪婪残暴,横征暴敛,任意征发,天下百姓抛弃农桑,疲苦徭役,兵役连年,死亡流离。豪强大族控制贫苦的宗族和百姓为自己的荫户,往往一家豪族拥有数以千计的奴仆,这些百姓‘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拏,为之服役。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他们被迫自残,生子辄杀。生儿不复举养,鳏寡不敢妻娶。”

在场的士族家主们都有些不自然,这些事情对于他们而言是极为正常的,因为吕晟说的本身就是国家制度——荫客制。

这是两晋南北朝以来的常态,士家豪族私人拥有的佃户、部曲、门吏、奴婢、童仆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不纳入国家户籍,不向朝廷缴税。至于像南朝谢灵运那样,仗着奴仆众多,终年累日征发几百上千人凿山浚湖,工役无休无止,那只是个人爱好。像八十年前灭了吕氏满门的令狐整,就不喜奢靡,而是率领宗族奴仆二千人投奔宇文泰东征西讨,最终打下赫赫功勋。

张敝、翟昌、氾人杰等人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大唐定鼎之后,朝廷开科举,寒门士子欢呼雀跃,以为上升有望。”

吕晟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当年已经做了官,却出来参加科举,考了秀才科与进士科双状头。当年法师也问过我,为何考上正八品上的秀才科,还要去考那从九品上的进士科?我告诉他,我想看一看这科举制,是不是我今生等待的大道。可惜,它不是,它只是豪门士族从指头缝里挤出来的恩惠,上郡每年录取三人,中郡取二人,下郡取一人。秀才科三十人科考,只取中我一人;进士科千人科考,得第者只有一二十人。

“而与此相对,我大唐朝廷的门荫制,官员子弟皆得荫封。一品官,子荫封正七品上;二品官,子荫封正七品下;三品官,子荫封从七品上;从三品官,子荫封从七品下;正四品官,子荫封正八品上。甚至三品以上荫封到曾孙,五品以上荫封到孙。而大唐十万士子,千人竞逐的进士科,得中的那一二十人,所得官品也只是从九品上。这不是我想要的大唐!

“我想要的大唐,是众生平等的大唐,没有冠以某个姓氏便高人一等,不是父、祖做官便能不劳而获,任何家族都不能把千百贫民当作私产,也没有谁一生下来的起点,便是其他人奋斗的终点。我想要的大唐,是老百姓缴纳了税赋便能安居乐业;是读书人努力上进,便能改变命运;是一个婴儿哇哇生下来,不会命中注定就要做他人的奴仆——”

吕晟挥舞着双臂,手握箭镞奋力怒吼,他脸上沾染着血迹,表情狰狞狂野,这一刹那像极了恶魔,又像极了圣人。

星空和大佛下的所有人都被震慑了。

“疯癫之徒!”

氾人杰喃喃道。

“丧心病狂!”

阴世雄冷冷道。

“他不只是士族公敌,更是天下公敌!”

翟昌森然道。

“我早说过,他比侯景更可怕!”

令狐德茂咬牙道。

张敝一字一句道:“侯景被杀后,王僧辩将他的双手截下来送给北齐文宣帝,头颅送给南梁元帝,尸体暴于街头,百姓分食殆尽,连他的妻子溧阳公主也食其肉,更有百姓将其尸骨烧成灰掺酒而饮。南梁元帝将他头颅煮了,涂上漆,交付武库收藏。今日这吕晟,对国之危害更甚于王莽、侯景,我们便不妨依照处置王莽、侯景的旧例。”

“哈哈哈——”

吕晟经过玄奘的激发,记忆似乎一点点恢复,长笑道,“将我比之于王莽、侯景,诸位如此小瞧我,看来仍然没有疼够啊!自古以来,权力可曾毁灭得了士族?军队可曾毁灭得了士族?不不不,都不行。玄奘法师,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贫僧只见到你四处搜购史籍、姓氏书,来考证翟氏谱系。”

玄奘道。

“法师猜得没错,可是考证区区一个翟氏,还不至于让我如此费力。”

吕晟笑道,“我搜购史籍和姓氏书,考辨源流,梳理世系,并不只是针对翟氏一家,而是将令狐氏、张氏、李氏、宋氏、索氏、氾氏、阴氏等八家士族全部考证!”

众人尽皆哗然,令狐瞻等人更是纷纷怒骂。

吕晟只是冷笑,继续道:“法师刚才讲的没错,西晋以后,北方连年战乱动荡,人口迁徙无常,籍贯变迁频繁,一些庶族寒门冒引他人郡望,跻身士族。可是,伪诈高门、诡称郡望的人,难道仅仅翟氏一家吗?只不过有些家族做得粗疏,有些家族做得隐蔽而已。我将八家士族的族谱和史书、姓氏书逐一核对,发现了多处破绽,只是有些士族冒充的时日比较久远,当时伪造的族谱又天衣无缝,难以钉死他们。于是我就去挖了他们的祖坟!”

这件事玄奘早就听翟法让等人说过,但令狐瞻和翟述等年轻一代却是刚刚听到,顿时两眼血红,怒骂不已。

“我挖了八家士族三十三座祖坟,亲自进入墓室察看了墓志碑。法师定然知道,墓志记述的是死者的姓名、籍贯、世系、爵禄和生平事略,与志传类似。可是有一样,志传是给世上的活人看的,墓志却是给阴司的冥王看的。这些子孙后代敢欺世上活人,却不敢欺幽冥之鬼!所以,哪怕族谱上的记载充满伪造之词,墓志上记载却真实如一。”

吕晟笑道。

玄奘和李淳风等人听得目瞪口呆。令狐德茂、翟昌等士族家主却是羞怒之余,浑身汗如雨下,战栗不已,此人太毒辣,太可怕了。

“可是你最后只偷走了七座墓志碑。”

玄奘轻声道。

“是啊!墓志碑太重,有问题的我自然要运走,没问题的要它作甚?”

吕晟似笑非笑地瞥着众人,“这七座碑分别属于翟氏、阴氏、张氏、李氏和氾氏。”

翟氏、阴氏、张氏、氾氏的部曲们纷纷跳脚怒骂,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吕晟淡然道:“不服吗?那我就一一说来,正如弘业公说的,今夜很长。我们且说氾氏。”

氾人杰立时一个激灵,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吕晟道:“《敦煌名族志》上记载,氾氏的祖先乃是西汉成帝时的御史中丞氾雄,因为耿直而被弹劾,和平元年,自济北卢县徙居敦煌。代代为生,遂为敦煌望族。”

“我氾氏的渊源敦煌人皆知!”

氾人杰厉声道,“《名族志》乃是北周年间所作,白纸黑字。我看你如何颠倒黑白!”

“很好,”

吕晟不动声色,“可是我却在你氾氏一座前凉年间的坟墓中挖出一座碑,上面刻着《敦煌氾氏家传》上面记载道:‘汉有氾胜之,撰书言种植之事。子辑,为敦煌太守,子孙因家焉。’”氾人杰顿时蒙了,张口结舌:“你……胡说八道……哪里有这《敦煌氾氏家传》”

吕晟冷笑:“真没有?”

氾人杰想否认,但一想到吕晟万一真拿出这座碑,自己可就难圆其说了,只好梗着脖子:“有又如何?赶紧把我祖先的墓志碑还回来!”

“有就好!”

吕晟道,“氾胜之在史上确有其人,他曾著书立说,编著《氾胜之书》教授农业种植,创造出区田法、溲种法、穗选法、嫁接法等,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并称两大农书。”

氾人杰松了口气:“我氾氏先祖在历朝历代都有赫赫之功。”

“氾胜之是汉成帝时的黄门侍郎。”

吕晟微笑道。

氾人杰张张嘴,整个人都呆滞了。

玄奘和李淳风等人顿时明悟,氾雄是汉成帝的御史中丞,氾胜之是汉成帝的黄门侍郎,都姓氾,这么偏僻的姓氏同朝为官,这或许没什么,可两个姓氾的又几乎同时迁入敦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是说,其中必有一种说法是假的?并不是氾氏真正的祖先?”

玄奘问。

“不,两种说法都是假的。”

吕晟道,“世上并无御史中丞氾雄此人,氾胜之确有其人,但他却没有一个叫作氾辑的儿子,更不用说当过敦煌太守!简而言之,敦煌氾氏的源流是虚构的!”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你胡说八道!”

氾人杰疯了一样大吼,有一种被扒光衣服,赤裸裸的羞耻感,“拿出证据来!”

“诸位可以去翻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全本,上面提到过氾胜之的子嗣,并无此人。”

吕晟道,“而氾雄作为御史中丞,千石品秩的高官,翻遍成帝时的一切史料,查无此人!至于证据,待到那座敦煌氾氏家传碑重现于人间,你自然会见到。”

氾人杰的额头汗如雨下,身子顺着栏杆瘫坐在地上。

“我们再说说张氏。”

吕晟盯着张敝,冷笑。

张敝脸色顿时变了,却冷笑着一言不发。

“《敦煌名族志》记载,汉司隶校尉张襄者,赵王敖九世孙。当时权臣霍光的妻子霍显毒杀了汉宣帝的皇后许后,张襄密奏宣帝。帝以霍光有大功,封禁此事。张襄忧惧,地节元年举家西奔天水,病卒。其子来此郡,家于北府,俗号北府张。”

吕晟道,“故事倒是跌宕起伏,可惜,我查遍诸史,整个西汉并无名叫张襄的司隶校尉。”

“你查不到并不代表没有。”

张敝神色慢慢松弛下来,“史籍多如牛毛,历朝历代散轶更多。难道一句史籍无载,便能否定我张氏的先祖吗?”

“当然不能。我虽然没有查到张襄,却查到了另一人。”

吕晟大笑道,“《前汉纪》中记载了一件事,长安男子张章密告霍氏谋反,宣帝敕封博成侯。这真是与氾氏颇有些类似了,同样是宣帝年间,长安城中一个叫张襄,一个叫张章,字形相似,读音相近,一个告霍光之妻毒杀许后,一个告霍氏谋反。诸位能想通其中的秘密吗?”

张敝如遭雷击,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像《前汉纪》这样的史书,随手一查就能翻到。

“所以,张襄此人,便是根据张章的事迹创造出来的。”

吕晟道,“而敦煌张氏,根本不是前凉太祖张轨、世祖张骏的后裔。只因东汉名将张奂、草圣张芝皆出于敦煌郡,整个河西姓张的都称自己是敦煌郡望,眼前这位张公的家族既不是张芝世系,也不是张轨世系,却将两大张氏名门融合成一,自诩为其后人。可是他们去年修张芝庙,却连张芝墨池在哪里都不知道,四处遣人寻找。”

张敝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保持着风度并没有发作。

“只因真正的墨池张氏末代家主张湛,被北魏迁至代北平城之后,墨池张氏在敦煌衰落,这才给了张敝的祖上以可乘之机,伪造族谱,将墨池张氏和前凉张氏都归结为自己世系,称为敦煌首屈一指的王族后裔!”

“信口雌黄!”

张敝再也忍不住,怒骂道。

“谦之,”

一旁枯坐的张延忽然道,“不必辩解,也不必承认,张氏立足敦煌七百年,侮我、辱我者不知凡几,有些脏水泼到身上,你越是擦,便越是脏。无论他如何说,只消今夜无人能活着出去便一切如常。”

“是,父亲。”

张敝勉强稳定心神,躬身道,“敝遵命。”

吕晟的目光赞赏地看了一眼张延,又瞧了瞧阴贺兰和阴世雄。

阴世雄撇着嘴,冷笑不已:“轮到我阴氏了吗?”

“你阴氏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东汉到敦煌从军的阴姓军汉沙场拼杀,立下功勋而来。直到前凉张轨的幕府中出了阴充、阴澹这样的才士,才被史籍所载。”

吕晟道,“你们阴氏自称是南阳阴识之后,只因阴识乃是阴姓中郡望最著者,阴识的妹妹阴丽华更是光武帝的皇后。光武帝的一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更是让阴氏名扬海内。我就奇怪,东汉年间,你们怎么就敢冒认光烈皇后的世系?这更让我认定你的祖上就是目不识丁的军汉!可是,既然你们认了南阳做郡望,又与前隋的阴世师攀扯什么亲戚?阴世师世系清晰,可是地地道道的武威郡望。又想要高门郡望,又想与朝廷高官攀亲,你们粗鄙不堪,漏洞百出,实在不值得一谈!”

阴贺兰和阴世雄被气得浑身发抖,却显然把张延的话奉为圭臬,只是呵呵冷笑。

“那么我令狐氏呢?”

令狐瞻傲然道。

吕晟有些遗憾:“我挖了你们令狐氏十九座祖坟,却没找到谱系中的疑点,包括宋氏、索氏,也没找到。但没找到并不代表没有,不少坟墓尚未来得及开挖,便被你们发现了,只好收手。以后若是有机缘,便再挖进去查查。”

令狐瞻气得暴跳如雷,却碍于人质,不敢妄动。

“事实上,你们令狐氏虽然被挖了祖坟,却是这其中最大的得益者。”

吕晟笑道,“你们难道就不奇怪吗?这些年围捕奎木狼的行动,大多是以你们令狐氏为首。而且,翟、张、氾、阴、李丢了墓志碑,这才在七层塔建造观象台,研究起了星象,你们令狐氏并没有丢碑,却为何也在这里,并且坐在首位?”

吕晟瞥了一眼已经成了干尸的令狐德蒙。

令狐瞻顿时愕然,看了一眼父亲。令狐德茂只是冷笑。

便是连玄奘也颇有些意外。从他入敦煌以来,基本上涉及奎木狼之事,都是令狐德茂在主持,他以为是令狐氏因为新妇被掳急于洗刷耻辱,看来另有深意。

“因为我没有找出令狐氏谱系上的破绽,这等于给了令狐氏拿捏五大士族的把柄!”

吕晟淡淡道,“令狐氏主持观星台,找寻墓志碑,事实上便牵住了五大士族的鼻子。这些年令狐氏在敦煌势力膨胀,贞观元年,你从阴氏手中拿到了西关镇的镇将,州衙功曹参军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渠泊使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县尉是你令狐氏的人。短短几年,你们令狐氏相继掌握了军权、官吏考核权、水渠分配权、州城治安权,一跃成为士族之首。这些权力是从哪儿来的?是令狐德蒙从其他士族那里压榨来的!为何李氏宁可向我低头,赎回墓志碑也不肯加入泮宫密会?是令狐德蒙压榨得太狠了啊!”

翟法让、氾正、张延、阴贺兰以及翟昌、张敝、阴世雄、氾人杰等人顿时心有戚戚焉,一起望着令狐德蒙的干尸,想起这些年的甘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至于令狐瞻却是满脸羞愤,他一直以为西关镇将是靠自己打拼而来,想不到却是硬生生被家族给抬举起来的!

“他这是离间士族之策,诸位切莫上当。”

令狐德茂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道。

四大士族之人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叹息了一声。

“法师你看,所谓的士族门阀就是如此,为了权力和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吕晟朝着玄奘笑道,“敦煌八大士族,我略略一考证,便找出五家冒认郡望、虚构祖先的种种不堪。天下士族又有多少如他们一般者?不可胜数!所以,所谓名门士族,所谓阀阅郡望,便如华丽的袍子,里面长满了虱子。天下所有姓氏一律平等,那些所谓高人一等的姓氏,只不过是出于利益营造出来的罢了。便是当今皇室又如何?他们掌握了天下,陇西李氏才被赋予了神圣,什么老子后裔,什么李陵后人,等到大唐倾覆,徒惹后人笑话而已。就如同刘邦为了神话刘姓,连自己老母被蛇给强暴都编造出来了。如今还不是留作后世笑谈?”

“所以,”

玄奘叹息一声,“你就是要以这种手段灭尽士族?以敦煌士族冒认郡望为引,写一篇类似《三叙书》一样的文章,传布天下?”

“没错,”

吕晟点头道,“敦煌八族,攀附冒认者五,天下士族中又有多少?若我能活着,还会刨了山东五姓士族的祖坟,李、崔、卢、郑、王的世系也有可疑之处,我会将他们的世系一一扒出,卑劣手段曝于天下。从此以后,士族这两个字再也不会是荣耀,而是笑柄!从此以后,人人耻于自认士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生来便高人一等的姓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庸碌之辈生来便占据高位,平民士子,只要砥砺前行,便能襟抱敞开!这就是我想要的大唐!”

吕晟站在这宇宙诸天之下,释迦牟尼佛头之前,疯狂大笑,状似癫狂。

石山山顶,天象台上。

鱼藻和李澶趴伏在小屋的木门门缝下,正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声音。吕晟肆意的长笑传来,两人惊得面色悚然。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这个吕晟,当真是……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

鱼藻斜睨着他。

李澶赔笑:“说不上来的感觉。此人胸襟之大,气吞万古,史上从未出过如此人物。敦煌士族拿他来比侯景,真是小觑了他。侯景在他面前只是一个杀猪的屠夫而已,便是改朝换代的王莽,比他也差得远了。”

“你拿这两大恶人来比拟吕四郎?”

鱼藻勃然大怒。

“不不,”

李澶急忙道,“这是士族家主的比拟,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来形容。嗯……我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公孙鞅。”

公孙鞅为赳赳老秦实行变法,是为秦国乃至未来的历代王朝创下百世法。但他以严刑酷法推行新法,于渭水边一日处决七百死囚,渭水尽赤,号哭惊天。为相十年,人多恨之。自己兵败而死,惨遭车裂,全族被杀。

鱼藻想了想:“倒也合适。只是……四郎的结局也会那般惨烈吗?”

“商君惨烈的身后事正是他辉煌功业的最佳注解,正如吕晟要做的事,只要做成,我想他会乐见自己以最惨烈的方式告别这世间吧!”

李澶道。

“想不到你倒是他的知音。”

鱼藻道。

李澶苦笑:“我是他口中生而高人一等的庸碌之辈,是他誓死要消灭的对象……唉,顺手消灭的对象。”

鱼藻难得地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想法吗?他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样子,肩膀高过承天门!大唐的风华,长安的宏大,只不过是他肩上的点缀。”

便在这时,忽然墙垒外的山顶传来杂沓的马蹄声。

两人顿时一惊,急忙隐藏在墙后。

此时已经是夜晚,明月挂在高天,祁连山峰峦叠嶂,被月光染得素白。地面上,各种高大的天象仪在地上投下暗影,六百多只赤玻璃下面火焰燃烧,密如繁星,映照着天上的星辰。

八名骑士从山顶的沙碛中疾奔而来。八个人却有十二匹马,众人身穿黑袍,身上配刀,马上挂弓。那些马蹄上似乎裹着布,踩在沙碛上只发出沉闷的声音,颇为轻微。

鱼藻缓缓抽弓搭箭,李澶慢慢拔出横刀。

这些人来得太诡异了,石山的这一侧被甘泉河分割,连接着祁连山主脉,山上寸草不生,人迹罕至,更无路可行。这些人却在半夜里用布包裹着马蹄,蹑足潜踪来到这天象台,不知意欲何为。

院墙很低,只有成人的腰部高,站在墙外,墙内的情景一览无余,更别说高高耸立的天象仪。到了天象台的院落外,黑袍骑士们下马,十二匹马调转过头,并排系在一起,马臀朝着院落。然后众人从马背上拿出一捆捆的长绳,一端系在马鞍的铁环上,另一端拿在手里,纷纷走进了天象台。

鱼藻和李澶躲在小屋的门口,顿时尴尬起来,天象台并不大,地面又平整,根本没法起身藏到墙外,而小屋木门锁着,又没法进去。

“杀!”

鱼藻猛然起身,一箭射去。

这些黑袍骑士毫无防备,谁都没想到这荒僻无人的天象台竟然藏有人。一名骑士被利箭射中胸口,二石弓射出的劲道极大,近距离之下,箭矢直接穿透了那人身躯,“嘣”的一声射在墙上。

李澶也纵身而起,狠狠一刀劈在另一人肩上,那人惨叫一声翻身栽倒。

这些黑袍骑士也极为精锐,猝然遇袭之下只是短短片刻便反应过来,纷纷散开,拔刀持弓开始反击。鱼藻在高大的天象仪间急速奔走,与他们拉开距离,十根手指像是弹琵琶般翻飞不停,一根根箭镞激射而去,瞬间又射倒二人。李澶则遭到两名黑袍骑士的围攻,双方横刀碰撞,火星四射,李澶只是勉力抵住,一时拾掇不下。

剩下两名黑袍骑士便在天象仪之间与鱼藻追逐对射,双方箭矢你来我往,箭镞射在黄铜铸造的天象仪上,发出激越的“叮当”之声,爆发出点点火星,有些更是射断仪器上的精密铸件,天球歪斜,剧烈转动。

鱼藻忽然一箭射在一人脚下的赤玻璃上,“砰”的一声,赤玻璃粉碎,下面燃烧的人鱼膏火苗猛地一蹿三尺,那人眼前火光大亮,视线顿时模糊起来。鱼藻抓住机会,又是一箭,将那人穿喉而过。

另外一人猛然一惊,急忙避开地上的赤玻璃。趁着他躲闪的工夫,鱼藻又是一箭,射中与李澶对战一人的后背,那人翻身栽倒。李澶压力大减。

持弓那人躲在天象仪的后面,用弓箭对准鱼藻附近的赤玻璃,一一射去,鱼藻急忙躲避,砰砰砰,火苗不断在背后蹿起,到最后两人之间全是三尺高的火焰,不辨人影。

忽然间一声惨叫,李澶一刀斩在了对手的脖颈上,那人身子软倒在地。李澶提着刀,和鱼藻左右夹攻那名持弓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持弓者压低了声音,愤怒地询问。

鱼藻和李澶这时才注意到,对战至今,对方竟然默不作声,一直没说过话。哪怕是濒死的惨叫,也是沉闷、压抑,似乎是死士。

“你们是何人?为何偷偷摸摸来到这里?”

鱼藻也低声道。

“看来你们也不想惊动下面的人,”

持弓者沉吟道,“如此,我们并非敌人。”

李澶冷冷道:“说出你的身份,再论敌友。”

持弓者迟疑了好半天,才压低声音道:“在下敦煌李氏家主的从侄,李烈!”

翟氏及其他士族的世系考证详见陈菊霞《敦煌翟氏研究》、马德《敦煌李氏世系订误》以及日本学者池田温的《八世纪的敦煌士族》等多种研究著作,不过这些著作往往以整本书来考证,小说中无法展开,故此简化。此后提及的其他士族研究亦同。

《敦煌氾氏家传》为敦煌藏经洞发掘,现代学者对此多有研究,成书年代大致为前凉或隋唐初期。

氾氏和张氏的世系考证参看日本学者池田温《唐朝氏族志小考——围绕所谓<敦煌名族志>残卷》





第二十三章 佛窟崩,星空落,今日方知我是我


“你就是一个疯癫之徒!”

令狐德茂望着吕晟,冷冷道,“灭尽天下士族,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法师,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吕晟笑着问玄奘。

“难!”

玄奘想了想,苦笑着叹息,“或许你能赢了敦煌士族,甚至灭掉山东士族,可是士族并非只是士族,而是既得利益者为自己塑造的一个牌坊。李、崔、卢、郑、王倒了,还会有别的士族冒起。士族这个招牌倒了,还会换个名字重生。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人想方设法把这利益维持下去。士族之所以遭人怨恨,仅仅是这种维持利益的方式太懒惰罢了。所以,像王君可这种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勋之臣才会看不惯士族,但他最终要做的,也无非是成为其中一员或者取而代之罢了。”

“法师慎言!”

令狐德茂冷冷道,“莫惹口舌罪过!”

“此非口舌,而是世间真相!”

玄奘朝着大佛深深鞠躬合十,“佛祖在上,如果贫僧看到的不是真相,而是搬弄口舌,我愿入拔舌地狱。”

他转身望着吕晟:“其实求法的道路一向偏仄,其中有大恐怖,就是因为一旦看错,便会误入歧途,堕身地狱,比如吴起,比如商君,比如王莽。”

“可是为何李悝、吴起、邹忌、申不害、商君,甚至王莽,一代一代前仆后继?”

吕晟道,“因为他们都看到,这世间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至于谁会名留青史,谁会遗臭万年,人活着哪会知道,盖棺定论罢了。”

“盖棺定论?”

令狐德茂冷笑,“诸位,此人不能留!七座墓志碑找不到便找不到吧,或许此人一死,就会永远埋葬地下,不见天日。但今日若让他活着,恐怕我们永无宁日!”

张延和翟法让仍然是吕晟手中的人质,张敝顿时急了,正要说话,张延抬手打断了他:“敝儿,老夫的死活无关紧要,墓志碑重逾老夫的一条命!”

翟法让合十道:“阿弥陀佛。方才李淳风博士已经答应帮我们破解星图,找出墓志碑。弘业,老僧已经看破生死,无需在意。”

阴贺兰沉声道,“今日你们设下埋伏,不就是为了杀这妖人吗?还婆婆妈妈的作甚?他俩死了,老夫给他们陪葬!”

阴世雄急了:“仲父!”

阴贺兰冷笑:“令狐德蒙能为了七座碑劳心耗力而死,死而不葬。我们一条命算什么?退下!”

阴世雄流着泪:“是、是,谨遵仲父之命。”

令狐德茂厉声道:“瞻儿,给你复仇的机会,杀了他!”

“述儿!”

翟昌看着翟纹,神情痛苦,“保护好你妹妹。”

翟述默默点头,令狐瞻抽出横刀,身后的部曲们弯弓搭箭,对准吕晟。

吕晟却只是微微一笑,毫不在意,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名部曲惊慌失措地跑上九层塔,满头大汗,身上血迹斑斑,大叫:“启禀令狐公,大事不好!有人掘开了西窟的分渠坝!”

众人一愣,令狐德茂急忙问道:“哪个分渠坝?”

“甘泉河……南崖这边的丁家坝!”

在场之人一个个脸色剧变,更有些人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

玄奘不解,询问旁边的翟法让,这才知道,原来甘泉河在西窟这边,河中间微微隆起,把河道分成了两条支流。南边这条支流较小,但河道直接逼近南崖,导致崖岸极容易被河水冲刷坍塌,不适合开窟。

北魏年间,为了开凿这座释迦牟尼大佛,建造七层塔,就在支流的分叉口建起了堤坝,将支流给堵住,引流进入主河道。当时出资最多的是一名姓丁的善人,故名为丁家坝。

丁家坝建成后,河道远离崖壁,上面开凿的佛窟从此安全无忧,甚至七层塔的台基就建造在了河道之上。可是一旦丁家坝给掘开——众人头皮发麻,再也顾不得种种恩怨,一起从甬道跑出去。连干尸般僵坐不动的翟法让和张延等人都一起跟了出来。

“法师,请。”

吕晟对玄奘做出邀请的手势,与翟纹一起陪着他走了出去。

玄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随在众人身后走出甬道,站在栈道上往甘泉河上游望去。

黑沉沉的河谷中,上游方向闪耀着一支支的火把,空谷之中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和兵刃交击声,似乎正在惨烈地厮杀。

“怎么回事?”

令狐瞻一把揪住报信的部曲,厉声道,“怎么还有人在厮杀?”

那部曲哭道:“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丁家坝平白无故就隆起一丈多高,就好像……好像地龙翻身一样。那堤坝经不住河水冲刷,直接就裂了。我们带人去堵塞堤坝,结果就遭到一群黑衣人的袭击,兄弟们死伤十几人,后来马宏达校尉派人支援,才把那群人杀退……来了!来了——”

那部曲突然尖叫起来,玄奘等人急忙趴在栏杆上望去,只见一条亮晶晶的白练汹涌澎湃而来,高高的浪头瞬间就冲击在了七层塔的台基上,众人只觉脚下一震,好几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方才为了猎杀奎木狼,栈道和拱桥上到处都是兵卒甲士,猛然剧震之下,无数人惊叫着,不少人直接从栈道上摔了下去,发出长长的惨叫,跌入滚滚洪流。

“是谁派人掘开堤坝的?”

令狐德茂厉声斥问。

“我!”

吕晟在一旁淡淡地答道。

“你——”

令狐德茂厉声道,“你为何掘开堤坝?”

吕晟大笑,嘲弄地望着他:“你猜呢?”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对视一眼,遍体发凉,却一时猜不破他的心思。

“这是四郎三年前便谋算好的计划,”

翟纹忽然说道,“原本早就要实施的,只是……这些年他一直被奎木狼禁锢,没有找到机会。玉门关的郑别驾是四郎的族人,也姓吕。虽然四郎失忆之后忘掉了他的身份,但他一直留在四郎身边,实施之前拟定的计划。”

“什么计划?”

翟昌急忙道。

“且看着便是。”

吕晟大笑。

这时,崖壁在洪水的冲刷下,地基渐渐被掏空,栈道上满是兵卒和看热闹的香客,众人齐声哭喊,却无处可去,只能到处寻找佛窟往里面钻。而拱桥的一段连接着崖壁,也是晃动不已。桥上的兵卒发疯般朝着北岸拥去,可是拱桥北岸的佛窟入口却比较狭窄,众人慌乱之下拥挤成一团,通行缓慢。

“各位,”

李淳风急道,“崖壁要塌了,还要看热闹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拥进甬道,跑进了七层塔。

河水澎湃而来,不断冲击着,掏挖着崖壁。“轰隆隆”一声,二三十丈长的一块崖壁禁不住冲刷,当即垮塌下来,上面的栈道连同窟檐轰隆隆塌陷下来,栈道上和洞窟口的人们惊叫着,当即随土石跌了下来,卷进滔滔洪水。

轰隆隆的崖壁坍塌声此起彼伏,南崖大片倒塌,人体混合着砂土和木头席卷而下,一时惨如人间地狱。

“轰——”

最终七层塔的台基禁不住掏挖,四分五裂,七层巨塔有如折断的巨木,外层整个倒下来,一层层垮塌,栽进河中。

这时玄奘等人已经跑进了七层塔,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尽可能往里面靠,他们看见面前密封的高塔有如被无形的刀剑劈开一般,先是从下往上一层层裂开,地板从中间断裂,然后慢慢地离众人越来越远,倾斜着栽倒。

令狐德蒙和李鼎的干尸众人来不及搬走,当即随着垮塌的半片七层塔倒入河中,与他们陪葬的,还有几名站得靠外的书吏和部曲。

随后众人看见了夜空,看见了明月,看见了拱桥和对岸的灯火。方才还在巨塔内部的人们,仿佛被剥开了一层壳,直接暴露在夜空中。

在他们眼前是更惨烈的人间地狱——拱桥开始断裂!

拱桥本身就是连接在塔上,塔一垮塌,拱桥从连接处开始折断,随即一截截垮塌,巨大的桥面轰隆隆掉落下来,在河水中激起漫天水浪。

拱桥上的兵卒疯狂地朝着北岸跑,但桥上拥挤不动,一个个绝望地惨叫着,伸手乱抓,却抓挠不到任何东西,无可抗拒地随着脚下的桥梁跌了下来。桥梁折断一截,便有一截的人群随之坠落,顿时满空都是坠落的兵卒。

最后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拱桥保存了下来,断裂的桥梁斜斜地指向了夜空。桥上的兵卒们趴在桥面上,一动也不敢动。

有些兵卒惊惶未定地看着对岸,眼前的一幕也让他们目瞪口呆。在他们眼前,宏伟的七层塔已经完全不见,整个被剥落,他们直接看到了内部的景象,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佛镶嵌在崖壁之内,手施无畏印,慈悲地望着他们。

大佛身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紧贴着山壁惊魂甫定,和他们隔着虚空对视。在大佛头顶,却是布满诸天星辰的穹顶,穹顶镶嵌六百二十七颗星辰,在赤玻璃的覆盖下闪耀着红色的星光,也映照着星光下众人惊惶的脸。

崖壁垮塌之后,显露出石山山顶上的观象台,高耸的天象仪仍旧在水力的带动下旋转。

更诡异的是,天象仪之下,却站着三条人影!

“玄奘法师,走!”

玄奘正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脑内一片空白,忽然就听见吕晟在耳边大喊一声。玄奘愕然一看,忽然面前垂下三条绳索,那绳索下还挂着一只铁环。

就见吕晟先帮助翟纹,伸出一只脚踩在铁环上,两只手抓紧绳索,然后自己也踩进铁环,并把最后一根绳索扔给了玄奘。

“他们要跑!”

令狐德茂反应过来,大喊,“杀了他!”

此时众人都拥挤在大佛两边,紧紧贴着山崖,原先的九层塔撕裂,只留下半截,谁也不敢乱动。玄奘身边则是李淳风和几名书吏。令狐瞻反应过来,提着刀,慢慢踩着地板断裂的边缘处冲了过来。

其他人则手忙脚乱地寻找弓箭,准备射杀。

玄奘下意识地抓住绳索,踩进铁环,猛然就听见头顶上一声马嘶,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动绳索,整个人朝着上面飞了起来。

“哎,等等我!”

李淳风眼见令狐瞻疯了一样冲过来,还以为他要杀自己,大惊之下抓住玄奘的绳索,两人一起被提了起来。

玄奘、李淳风、吕晟、翟纹四人的身躯猛然向上蹿去。

令狐瞻对玄奘二人根本不管不顾,大叫一声:“别走!”

一刀掷出,刀光如同匹练般凌空而起,斩断了翟纹的绳索。翟纹一声惊叫,身躯直坠下来,眼看就要从断裂处跌下去,令狐瞻和翟述双双扑到,两人同时伸手抓住了翟纹的衣服,翟纹顿时给悬在了半空。

这时吕晟和玄奘三人已经被烈马拉着绳索拽上了山顶,吕晟跌扑在悬崖上,嘶声大吼:“纹儿——”

翟纹抬起头,凄然一笑:“四郎,我会听你的话。”

“活着!好好活着!”

吕晟泪流满面,还想再说,下面的部曲们张开弓箭纷纷射来,玄奘一把将吕晟拽了过去,几支利箭贴着脸颊飞了过去。

“吕郎,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耳边忽然响起鱼藻的声音。

吕晟和玄奘从山顶的沙碛上爬起身,这才愕然发现,鱼藻和李澶居然站在一边,旁边还有一名黑衣男子。

那名黑衣男子抱拳,低声道:“在下李烈,奉植公之命,前来协助吕郎君!”

寅时平旦,昼夜交替。

大漠中已经泛起了斑白,六个人,十二匹快马沿着祁连山和甘泉河之间的山谷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身后山谷回音,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玄奘骑在马上回头,身后二里外烟尘滚滚,仿佛一条龙卷风,沿着他们的路线疾追而来。

吕晟对身后的景象看也不看,当先驰行,脸色极为阴沉。

原来昨夜鱼藻三人救上吕晟之后,便一人双马疾驰而走。吕晟虽然不舍翟纹,却也知道此情此景,自己无法救她,只好一起离去。却不料众人在山上跑了两个时辰,便发现后面有追兵赶了上来。

顺着甘泉河走,最终会进入敦煌城范围,如果甩不开追兵,众人谁都逃不掉。

“四郎,令狐氏和翟氏的反应速度的确够快,咬了我们一夜了。”

鱼藻道。

“意料之中。”

吕晟淡淡道,“没有这点本事,他们怎么跟我斗了这么久?”

李澶却有些奇怪:“他们到底怎么把马匹运过甘泉河,登上祁连山的?”

按道理,人爬上南崖,登上石山并不算特别困难,可是甘泉河河谷幽深,想把马匹运上来就千难万难了。

吕晟道:“顺着甘泉河上游走十里,拐弯处有座大湖,子亭守捉就镇守在湖畔。湖水边缘的河谷极为平坦,想来是直接从子亭守捉调运的兵力。”

眼看得追兵越来越近,众人心中顿时沉重起来。跨过前面的山谷,便是平草湖牧场。甘泉河在此处突然变宽,分岔形成的沼泽地,水草丰美。此时正是秋高草长的季节,牛羊成群,骏马奔驰,风光无限。

然而众人奔驰出峡谷,却心中发凉,此处根本无法藏身。

“吁——”

吕晟却忽然一勒缰绳,将战马停住,兜转了马匹,就站在峡谷口上,冷冷地盯着令狐瞻。

玄奘等人顿时一怔,纷纷跟着吕晟停了下来,回头一望,峡谷外的骑兵已经追赶而至,甚至能看见最前方令狐瞻咬牙切齿的面孔。

就在令狐瞻率领骑兵进入峡谷之时,猛然间听到山坡两侧一声梆子响,长草和乱石中忽然三十多名黑衣人,一个个弯弓搭箭,乱箭齐发。

令狐瞻的骑兵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追踪了一夜,竟然会在这里有伏兵,顿时乱作一团。一时间惨叫声、堕马声、怒骂声响成一团。

“冲上山坡!”

令狐瞻怒吼着,率先纵马往山坡上冲去。

这些黑衣人也是极为凶悍,箭法极为娴熟,数人一起攒射,令狐瞻的马匹连中数箭,嘶叫着摔倒在地,令狐瞻也随着马匹咕噜噜滚下山坡。

战斗突然爆发,突然结束,短短一刻之间,令狐瞻的骑兵已经死伤殆尽,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伤者,无主的马匹四处乱走。

玄奘等人在远处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只见令狐瞻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横刀拄着地面,嘶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袭杀子亭守捉兵,不怕灭门吗?”

这时山顶的一块巨石下缓缓走出一名黑衣人,浑身上下都罩在黑色的罩袍内,那人默默地看了令狐瞻片刻,抬起手臂似乎要挥下,迟疑好半天,最终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指,一言不发。

令狐瞻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却心有不甘,大吼道:“吕晟!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你!”

吕晟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

令狐瞻收刀入鞘,艰难地搀扶起几名幸存者,将他们扶上战马,驱马离去。

那黑袍之人看着令狐瞻走远,慢慢走下山坡,来到玄奘和吕晟面前,掀开面罩,微笑地望着吕晟:“恭喜吕郎君,终于大仇得报!”

玄奘等人顿时一惊,此人竟然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

玄奘虽然知道吕晟和李植暗中苟合,却没想到以堂堂家主之尊,竟然亲自出动,截杀大唐骑兵,可见李氏对这桩计划的重视。想想也是,这一战无异于杀官造反,李植派谁来都不会放心。

吕晟对李植出现丝毫不意外,淡淡道:“为什么不杀他?”

“不想让令狐德茂疯掉,”

李植道,“令狐瞻是令狐德茂最喜爱的儿子,他若死了,令狐氏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我们便难以预料了。还是一切都按原定计划比较好。”

吕晟沉默着,算是默认了李植的说法。

李植也知道吕晟的心结,宽慰道:“翟娘子是翟昌的嫡女,不会有事的。日后我们想办法救她出来便是。”

吕晟长长吐了口气:“你去打探纹儿的消息,必须每日报我知道。”

“成。”

李植朝着众人看了一眼,一脸无奈,“昨夜变故真的是出人意料,长安来的法师、朝廷里的博士……哦,还有刺史的女儿,李家的郎君。”

“承玉公,”

玄奘苦笑,“贫僧早该想到,这些年吕郎君和奎木狼的种种作为,敦煌城中必有大势力的人暗中相助,想不到竟然是你李氏!”

“法师忘了吗?”

李淳风道,“那日奎木狼来敦煌,住的便是李氏的先王庙。”

李植叹了口气:“不瞒法师,我李氏平日暗中相助也就罢了,可昨夜与五大士族开战,伏杀官兵,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都会万劫不复。所以,拜托诸位了。”

“放心,”

吕晟冷冷道,“没人会泄露你的秘密。何况昨夜之后,五大士族已经彻底溃败,灭族在即,哪还有心思找你的麻烦。”

“也是。”

李植大笑,心情极为畅快。

玄奘还有些疑问:“承玉公也不必担忧,你付出如此代价帮助吕郎君,连贫僧也想不到。要说吕郎君也掘了李氏的坟,你们应该是生死仇敌才对。”

李植收敛了笑容,瞥了吕晟一眼,道:“不瞒法师,我至今仍然深恨吕四郎。”

吕晟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可是我更恨五大士族,”

李植咬牙道,“令狐氏野心膨胀,一心要借着墓志碑一案统领其他士族,我父亲不欲妥协,私下与吕四郎接洽,赎回了墓志碑,可竟然遭到其他士族联手逼迫。我父亲为了保全家族,被迫自杀,死了之后连尸体都不得归葬祖坟,留在那七层塔上示众三年!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玄奘等人顿时明了。

“为了扳倒五大士族,我李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植望着西窟方向狞笑,“不过好在昨夜计划完成,终于为父亲报仇了!”

李澶纳闷:“你们一直说计划、计划,昨夜到底是什么计划?”

李植一字一句道:“昨夜的最终计划,便是让五大士族私自研究天象的秘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千人万人眼前!”

王君可带人赶到西窟的时候,令狐德茂等人正站在大云寺的临河码头上,望着对岸的释伽牟尼大佛发呆。

对岸的崖壁已经被河水给剥落一层,很多佛窟外面的栈道、窟檐甚至外窟都已经倒塌,甚至直接露出了佛龛。七层塔更是完全消失不见,巨大的佛像直接暴露于外,就那么施无畏印,目光平和地望着对岸的众生。他头顶上穹庐的诸天星象也清晰可见,甚至仍然散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昨晚士族们已经把石山顶上的观象台给拆毁,不过这诸天星象一共六百多颗,拆除起来极为麻烦,直到天亮也没有完工。后来众人也绝望了,已经被上千双眼睛目睹,无论如何是抵赖不掉的。

沉甸甸的唐律在每一名家主心头涌起,凌晨的风带着寒冷的气息扑打而来,脊背的汗水瞬间蒸发,彻骨生寒。

直到这时,众人也才明白,原来昨夜与吕晟互相算计,互设圈套,最终还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吕晟将自身置于险境,几乎身死,就是要将五大士族全都吸引到这观象台下,最终霹雳一击,剥掉七层塔,让他们最致命的秘密暴露于众人眼前,朝廷眼前。

王君可带着亲卫部曲来到码头上,看着眼前这一幕也呆滞了好半天。

河流中,至今仍有漂浮的死尸和残破的砖石瓦砾,事实上今日一早,敦煌城外的河渠中就漂下来大片大片的尸体,举城哗然。敦煌县组织人手开始捞尸,据说两个时辰便捞上来一百多具!

这些死者中不但有兵卒,还有来西窟参佛的香客,一时间满城尽是号哭之声。

在来西窟的路上,昨晚侥幸逃了一命的马宏达已经迎上他,把详情禀报了一番。王君可也没想到敦煌士族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心中喜忧参半,百般滋味。

“诸公,残局如何收拾?”

王君可喃喃道。

家主们早就商议过大半夜,令狐德茂缓缓道:“就看刺史公打算如何处理此事了。”

“我如何处理?”

王君可暴怒,“几千双眼睛都看见了,你们让我如何处理?难道西沙州我能一手遮天吗?你当朝廷是聋子、瞎子吗?”

见他愤怒,令狐德茂倒松了口气:“看来刺史公仍然愿意回护我等,这就好办。我们可以编造一个故事,奎木狼在此地设置诸天星图,企图引二十八宿的灵体下界为妖,祸乱天下,被我等带领大军围剿,最终破坏其法阵。我们全城宣讲,百姓必定相信。”

“好故事!”

王君可面无表情,“百姓信不信无所谓,我只关心朝廷那边。”

阴世雄咳嗽一声:“刺史就按照这种说法上奏,朝廷那边必定会派御史来查访,老夫和德茂公会修书给令狐侍郎、阴侍郎,事先会和御史台打点好。”

“哈哈,打点御史台?”

王君可斜睨着他,“你当朝廷是你家开的铺子?”

阴世雄尴尬:“或许可以请皇妃出面——”

王君可直接打断他:“皇后管御后宫之严,满朝皆知。皇妃出面干涉朝政?异想天开!”

翟昌道:“既然刺史公认为我等想出来的计策都不可行,必定有以教吾等。”

王君可想了好半天:“奎木狼如今在哪里?”

“顺着祁连山往东北方向逃窜。”

令狐德茂道,“小儿已经率兵去追赶。”

王君可点点头:“甚好。你们编的故事不能说不好,却欠缺说服力。只要我们能拿出证据说服朝廷,朝廷自然会相信。”

“我们拿出什么证据?”

翟昌问。

“恰好了,我们之前上奏朝廷,征召府兵的名义就是奎木狼勾结东突厥、吐谷浑入寇西沙州。昨日我收到临江王的密令,盘踞伊吾的东突厥欲谷设蠢蠢欲动,有南下的迹象。”

王君可道,“如此一来,我们之前宣称奎木狼和东突厥勾结的罪状就坐实了。如今我们在西窟破掉奎木狼试图引动神灵下界的阴谋之后,他往东北逃窜,定然是想去瓜州与突厥里应外合。只要我们率领大军在瓜州拿下奎木狼,不就坐实他祸乱天下的证据了吗?”

“可是……”

阴世雄插嘴,“他很有可能想逃回玉门关啊!”

王君可冷冷道:“只要我们封锁了西边的所有通道,他不往北去又能去哪里?即便他不去,我们也要驱赶他前去!”

“好主意!”

令狐德茂赞道,“我们若捕杀了他,再做一份星图藏在他尸身上,便是御史台来调查也无话可说。”

王君可心中冷笑,脸上却频频点头:“好主意!”

众家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暗苦涩,如今被王君可拿住把柄,便是与他绑定为一体了!

平草湖牧场。

镜子一般的湖面倒映出祁连山顶的积雪,有牛羊在湖边饮水,湖中雪山便是一阵荡漾。

湖边搭着一座牧羊人的木屋,吕晟、李澶、鱼藻、李淳风和李植等人坐在木屋前,有部曲正架火烧烤着一只羊,烤好的羊肉削成一片一片的串在红柳枝上,恭敬地送给众人。玄奘独自在一边,啃着干硬的胡饼。

周围一里外,李烈骑在马上,正带人警戒。

李植正在介绍着局势:“这里是神农渠南岸,过了水渠就是州城驿,旁边就是瓜沙古道,现在王君可的兵马已经封锁了各个要隘,四处捉拿你们。”

“包括我和鱼藻吗?”

李澶插嘴道。

“当然没有,”

李植笑道,“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居然去了西窟山顶,王君可怎么知道?”

李澶松了口气。

李植继续道:“王君可已经下令征召府兵,正在寿昌、效谷、悬泉三座军府集结,不过当初他向朝廷请令时用的名义是剿灭奎木狼,今日却宣布,接到临江王的公文,突厥有意进攻瓜州,要全军东进,支援瓜州。”

“这只是阿爷的借口罢了。”

鱼藻喃喃道,“他是想谋反,突袭瓜州。”

“是啊!”

李植点点头,“王君可勒令八大士族出了两万石军粮、两万匹绢充作军资。我虽然不在,可李氏也被迫捐了钱粮。昨日西窟事变之后,五大士族受到王君可的拿捏,应该会死心塌地绑到他的战车上了。”

“这不是你期望的吗?”

玄奘淡淡地道。

李植愕然片刻,苦笑:“法师,我是要报复五大氏族,可并非想在敦煌掀起战乱。敦煌乃是边州,素来不稳定,大唐立国仅仅十二年,就发生过三起叛乱,每次叛乱受创最大的就是士族。”

“是吗?”

对敦煌的历史,玄奘如今也颇为了解了,当即淡淡道,“最大的受益者也是士族吧?”

前隋大业年间,李轨割据河西,李渊立国之后,下达玺书慰劳结好,称李轨为从弟,拜为凉王、凉州总管。但李轨却悍然成帝,不肯归附。引起河西士族们的激烈反对,最后是凉州安氏出手,擒拿了李轨。

这是武德二年的事,到了武德三年,瓜州刺史贺拔行威又谋反,武德五年,瓜州王氏在众士族的支持下袭杀贺拔行威,重新归附大唐。

朝廷也对河西各州的士族势力极为警惕,武德六年,派贺若怀广为瓜州总管,试图瓦解士族,结果遭到士族的凌厉反制,敦煌张氏和李氏的旁系子弟张护、李通谋反,杀贺若怀广,拥州别驾窦伏明为城主。

这场事变,有人暗中传言,乃是敦煌士族与朝廷间的讨价还价,只不过派了张氏和李氏的两个旁系出头试探而已,整场谋反充满了怪异之处。首先是瓜沙二州的军队竟然不愿来敦煌平叛,逼得朝廷从千里之外的凉州调兵来平叛,结果还被张护、李通击败。

随后张护、李通进攻瓜州,结果这支击败了凉州都督的军队,却被瓜州一个长史给打退,重新退回瓜州。

随后就是敦煌士族与朝廷间的书信往来,讨价还价,到了九月份,在敦煌士族的支持下,别驾窦伏明突然擒杀张护、李通,将人头送往长安,宣布投降。

从此以后,敦煌和瓜州再也没有过叛乱之举。

李植也懂玄奘的意思,并不隐瞒:“法师是明白人,我也不瞒着。李通是我的子侄,当初也的确是在我的授意下和张护谋反的。不过那也是朝廷对敦煌士族打压太甚,想借贺若怀广将我们拆散肢解。也正是这场事变之后,朝廷承认了我士族在瓜州和西沙州的地位,我们才相安至今。当然,作为诚意,我们放弃了对军权的掌控,到如今掌有的军权也只是令狐氏的西关镇、宋氏的紫金镇和翟氏的一个守捉,不到千人。这下可好,让王君可捡了个大便宜,拿下三家的兵权,我们士族便任人宰割了。”

玄奘直接问道:“那么这次呢?”

“这次我李氏会坚决支持朝廷平叛!”

李植断然道,“王君可本身就是大唐悍将,手握重兵,又得到五家士族的支持,一旦掀起叛乱,只怕比以上三起还要严重,甚至整个陇右都陷于战乱也未可知。我绝不会让敦煌和瓜州陷入血火战乱!”

“我相信承玉公的诚意,”

玄奘苦笑,“因为你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平灭了王君可,五家士族就是附逆的叛贼,你已经算报复完了。”

李植哈哈大笑:“就是如此!”

“那么接下来我们如何做?”

玄奘问道。

“我们不能留在敦煌,否则王君可迟早会找到我们。”

吕晟道,“眼下只能去瓜州,把消息告诉临江王,帮他平灭王君可。”

玄奘默默点头,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那么我呢?”

鱼藻眼眶红了,“吕郎,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吕晟默默地望着她:“听说临江王派来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敦煌?”

鱼藻没有说话。

“回去吧!”

吕晟怜惜地看着鱼藻,“回去成婚,大头鱼。成了婚,王氏家族便与你再也没有关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吧。李澶一直跟随在你身边,我看得出他对你极好。我相信你未来终将幸福。”

李澶暗暗叹气,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哭泣着,哽咽着,“你跟我说,你个子矮,快快长高吧!我一直努力要长高,想要齐到你的肩膀,与你并肩而立。可是我如今长大了,梦却碎了。”

吕晟脸上表情复杂,伤感。他从未想过,多年前的一句调笑,竟然在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心中种下了这般结实的种子。吕晟在长安春风得意的那些年,与文人高官诗文酬唱,青楼醉卧,早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直到在敦煌出事后,鱼藻随着父亲来敦煌上任,穷尽大漠来找寻他,他这才知道,当年竟然种下了这桩孽缘。

可惜,他的躯体为他人所占据,心也为他人所占据。

“鱼藻——”

吕晟想了很久的措辞,正要说什么,却被鱼藻打断。

鱼藻含着泪,微笑地看着他:“吕郎,我听你的,回去成婚。可是我要跟你走一样的路,回去诛除叛逆,平灭叛乱。”

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忍,因为在这件事中受害最大的人不是吕晟、不是李植,而是鱼藻——她口中的叛逆,正是自己的阿爷。

“鱼藻——”

李澶道。

鱼藻挥手打断他,决然道:“我阿爷行此谋逆之事,我身为王氏之女,实在不愿令祖宗蒙羞。我跟你回去成婚,你见到我阿爷,一定要说服他亲自送婚,看能否将阿爷诱入瓜州。或许……或许只要一拿下他,这场叛乱便平息了呢。”

鱼藻忽然间泪如雨下。

“但是,我想请吕郎答应我一个要求。”

鱼藻道。

“你说!”

吕晟急忙道。

“我想请你在迎亲之时劫持我!”

鱼藻一字一句地道。

吕晟愣住了,看了看李澶。

“就像当年你劫持翟纹那样,”

鱼藻凄然道,“我只希望在成婚之日你能带我走,带着我在天上飞上片刻。我不奢求能够永远相伴,只想在将来豪门内宅的生活中添上一点回忆。我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或许还要亲手把阿爷送上刑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我不抗争,也不逃避,可是余生惨淡,我想偶尔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笑上一笑。”

吕晟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透彻心扉的痛。

“鱼藻,”

吕晟喃喃道,“这样会毁了你,会让你像纹儿一样,终生不得抬头,也会造就另一个令狐瞻,恨你入骨。”

鱼藻流着泪,慢慢地看向李澶。

“不,吕郎君,这是鱼藻和我商量过的,”

李澶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在西窟的观象台上,我……我答应过她。”

众人吃惊地看着李澶。

李澶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余生我想给她幸福,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在我做不到的时候,我希望她可以藏有一点慰藉。”

“我……我做不到!”

吕晟神情纠结,“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无法在天上飞,也没有在天庭里遥望过星辰的死亡与坠落。”

“还请吕郎君玉成!”

李澶忽然跪倒,叩首于地。

吕晟整个人僵在那里,好半晌才喃喃道:“好,我答应你。”

张护、李通叛乱史书记载粗略,但从过程来看,实质上应该是士族与朝廷间的谈判与妥协。





第二十四章 你给我的人生,我活着的目的


阳关古道。

五大士族的车队沿着甘泉河北岸一路向敦煌城而行,沙碛苍凉,行人疲惫,人与马都是浑身沙尘,愁云惨淡。车队后面跟着十几辆牛车,上面拉着几十具尸体,尸身上盖着芦席。

令狐瞻骑着马从后方追赶了过来,灰头土脸,衣袍脏污,脸上和手上还带着几条血痕。

到了一辆马车旁,车夫急忙停下。令狐瞻跳下马匹,从马腹上取下一只水囊,挑起车帘上了马车。

马车中,翟纹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目光呆滞。

“喝点水吧!”

令狐瞻把水囊递给她。

翟纹默默地接过水囊:“你是去追杀四郎了吗?”

“且请宽心,”

令狐瞻淡淡地道,“有人接应他,我们遭到了伏击,死伤四十余人,他安然无恙。”

翟纹没有说话,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你是想笑我无能,还是庆幸他无事?”

令狐瞻冷笑。

“令狐郎君,多谢你赠水!”

翟纹正色道,“我如今是吕氏妇,你在我车中于礼不合,多有不便,还请离开吧!”

令狐瞻愤怒地盯着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痛苦,却努力平静:“你是吕氏妇?媒妁何人?通婚函书何在?”

翟纹没有回答,令狐瞻一字一句道:“你的答婚函书在我宅中床头,楠木长匣,两纸真书,这几年我每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摩挲,如今它光得可以照见人影!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你翟纹是我令狐瞻的妻子,哪怕我穷彻大漠,也要找出你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每到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你已经死了,我只需找到你的尸体,将你归葬令狐氏的祖坟,刻上令狐翟氏的名讳,我的苦狱便解脱了。可是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回来让我沉沦地狱,永不解脱?”

“你这是恨我吗?”

翟纹神情冷淡,“恨我在迎亲路上被人掳走?恨我为什么连累你?恨我为什么不去死?”

令狐瞻哑口无言,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捶打着头颅,发出困兽般的闷吼。

许久,令狐瞻两眼通红地抬起头,盯着她:“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无论是国法还是私刑,都有相应的罪名,”

翟纹道,“你可以根据我犯的罪来处置我。你既然有我的婚书,便是翟氏也无话可说,是幽囚,还是沉河,只要你舒服就好。”

“你就这般恨我吗?”

令狐瞻怒道。

翟纹诧异:“这怎么是我恨你?令狐郎君,我们这辈子只见过三两次,除了那一纸婚约将我们牵系到一起,我们全无关系,也全无情感。令狐郎君,我不爱你,也不恨你,我们便是陌生人。”

“如此也好,”

令狐瞻没有发怒,反而平静下来,“全无关系我们反倒可以谈谈,就只当是商贾之间一个纯粹的交易。”

“你想谈什么交易?”

翟纹问道。

令狐瞻沉吟道:“听说你身上穿了一件天衣?”

令狐瞻忽然抓过她的一只手臂,翟纹想挣脱,却挣脱不得,令狐瞻一把握住她光滑的手腕,顿时手掌刺痛,鲜血淋漓。但令狐瞻强自忍耐,一言不发地硬撑着,不过只撑了片刻,便忍不住钻心的剧痛,急忙松开了手。

翟纹不解地望着他。

“果然像米康利说的那般霸道。”

令狐瞻思考了片刻,“你是何时穿上这天衣的?”

翟纹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被掳走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我调查过,米来亨的商队是八月二十五日离开的敦煌,然后在白龙堆沙漠遭到奎木狼截杀。以商队的速度赶到白龙堆沙漠大概需要月余,然后奎木狼返回玉门关,给你穿上天衣。此时距离你被掳大约一个半月。”

令狐瞻盯着她,“若是这一个半月之间你不曾受辱,此后奎木狼便无法再碰你。是如此吧?”

翟纹听得又是吃惊又是鄙夷,冷冷道:“你怎知道一个半月之内我不曾受辱?”

“我不知道!”

令狐瞻咬着牙,“我只需要让别人知道,便足够!”

翟纹恍然大悟:“你是……你是想——”

令狐瞻满脸羞辱,却不得不道:“没错。奎木狼杀死米康利,追杀玄奘,想要劫夺那半件天衣,便是不曾碰过你,想要解开你身上的天衣魔咒吧?我只需要让世人相信这点,就足够了。”

翟纹也是满脸羞愤:“令狐郎君,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你愧为男儿!”

令狐瞻失魂落魄:“玄奘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士族维持利益的方式太懒惰,其实这话并不对。南朝之时,王与马,共天下。可是自隋唐以来,我们士族已经没有了朝廷里的特权,能够凌驾于寒门之上的,是我们精心维持的尊严和荣耀,让寒门敬畏,羡慕,心向往之。你可知道为了维持这份尊严和荣耀,我们要牺牲多少?我们古板地遵循着魏晋以来的古法礼仪,哪怕穷困潦倒,也必须鄙视商贾,绝不经商,有家族男女敢乱门风礼法者,一律族规严惩。所以,吕晟掳走你,其实是为了羞辱我令狐氏!”

翟纹默默地叹息了一声,她出身士族,自然知道士族子女的悲哀。

“自魏晋以来,无论寡居女子再嫁,未婚女子私奔,世人皆不以为意,可是妇人被掳失身却万万不可。你身上有天衣是众人皆知之事,我们只需要让众人知道,你这件天衣乃是神仙所授,借米来亨之手给你便可。”

令狐瞻道。

翟纹听得瞠目结舌:“你……你怎的如此无耻?”

令狐瞻闭目长叹:“男儿活在世间,便如同落寞的士族,活的是个尊严、荣耀。若是尊严没了,还如何在他人的目光下活着?我跟你谈的便是这件交易,你帮我寻回尊严,我让你好好活下去。”

翟纹默默地盯着他,忽然有些可怜这个男人:“你想让我怎么生活下去?”

“西汉时有位紫阳真人周义山,学得《太丹隐书洞真玄经》白日飞升。我们便说,紫阳真人见天庭神灵下界为妖,算到你我有拆凤之劫,有坏人伦,故此将一件天衣借了米来亨之手叫你穿上,来护你贞洁不失。”

令狐瞻道,“反正你身上确实有天衣,不怕验证。我先将你迎入令狐氏的别宅之中将养,待得众人相信,你我再和离,我送你回归翟家。你若是不愿回归翟家,我可将别宅送你,你自由生活,彼此再不干涉。”

翟纹讥讽:“你真是煞费苦心!”

令狐瞻冷冷道:“世上男儿各有各的艰难困苦,有些人迎风破浪,只为仕途;有些人算尽心机,只为发财;有些人砥砺前行,只为胸中襟抱;而我,只为了找回丢失的尊严!莫说是煞费苦心,便是披荆斩棘,舍身丧命,我也不愿毫无尊严地活着!你我反正没什么情感可言,这就是一桩交易,愿不愿做,你自己决断!”

令狐瞻转身挑开车帘,跳下马车。

翟纹忽然苍凉地笑着,随后慢慢流泪,失声痛哭:“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人生!”

前面,已经是敦煌城。

和翟纹相反的方向,李澶驾着马车,拉着他的爱人,返回敦煌城。

敦煌城的南门和西门外大军云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军帐。西沙州共有三座军府、三镇、四大守捉,悉数征发之后总计七千五百人。其中寿昌军府和龙勒镇主要守备阳关方向的吐谷浑,王君可留下一千人,又给令狐瞻留了三百人守敦煌城,其他人等悉数调发。

六千二百兵卒从寿昌县、从龙勒乡、从效谷乡、从悬泉乡,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朝敦煌集结,征调来运送甲仗和粮草的役丁更是有两倍之多,大量的牛马车辆载着军资钱帛行走于路上,仿佛整个西沙州都翻腾了起来。

李澶一路行来,还看见一队一队不曾披甲的私家部曲,一问才知道,王君可邀请敦煌士族随军出征,八大士族每家出动五十名部曲,由各家家主统领。李澶和鱼藻顿时明白,这是要将士族家主们挟持为人质了。

到了南门,王君可和王利涉早已得到消息,亲自跑出来迎接。

原来,昨日凌晨鱼藻和李澶偷偷离开刺史府。王君可听说女儿又跑了,勃然大怒,但一听说是和李澶一起跑的,便不在意了。到了下午时分,王利涉又来禀报,说临江王派的迎亲队伍到了。

王君可这才着急起来,但这两日来征发府兵,加上西窟惊变,忙得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寻找。如今见李澶和鱼藻安全回来,他顿时松了口气。

“跑去哪儿了?”

王君可厉声询问鱼藻。

“王公,”

李澶笑道,“鱼藻在府中觉得憋闷,我便驾了车,陪她出去走走。我们即将成婚,婚后再有这等悠闲惬意的日子可不多了。”

王君可一愣,急忙把李澶拉到一边,低声道:“她知道你身份了?”

李澶点点头:“告诉她了。”

“没反对?”

王君可问。

“她同意了。”

李澶道。

王君可长长松了口气,说到底,他仍然是希望女儿能与将来的夫婿情投意合,有个好归宿,当即笑逐颜开,拍着李澶的肩膀,连连夸赞。

“世子,”

王利涉笑道,“大王派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住在大乘寺,大王占卜了吉日,明日酉时三刻,最是吉利。咱们便掐着漏刻上刺史府迎亲,赶在酉时三刻出门,头天晚上就宿在州城驿。”

“这么急?”

李澶有些意外。他原想着尽量把王君可拖上几日。

“没办法,谁让瓜沙路远呢!”

王利涉笑道,“昏迎的吉日和昏礼的吉日都是占卜好的,中间就隔着四日,三百里瓜沙古道,咱们紧赶慢赶也得走上三日。”

李澶“哦”了一声,稳定了一下心神,笑道:“王公亲自送婚吗?十二娘只有一个兄长,如今还在长安,王公如能亲自送她到瓜州,想必她欣喜一些。”

王君可倒不疑有他,见李澶关心女儿,也不禁高兴:“你这孩子到底年少,胡说些什么?哪里有阿爷给女儿送亲的?我会令王君盛送亲,十二娘的同宗兄弟多得很,必定不会让我家女儿受人欺负。”

李澶有些失望,却知道这个理由是没办法把王君可诱入瓜州了。

正在琢磨,却听王君可道:“不过咱们还是会一路而行。”

“啊?”

李澶吃惊,“为何?”

“因为有烽火急警,说奎木狼正在往北逃窜,如今已经偷越了东泉驿,想来是要往瓜州方向去。”

王君可道,“你阿爷也来了文书,说北边的突厥人蠢蠢欲动,恐怕会入寇瓜州。如今我大军征调,正好东进瓜州助你阿爷一臂之力。”

李澶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阿爷偏生发来文书邀请他,这岂非引狼入室吗?

“你就安安心心筹办昏迎之事,如今我大军集结,只差了寿昌军府,路有些远,但料来明日下午时分能赶到。你们明日走后,我大军后日便开拔,也只是落后了你们五十里路。”

王君可笑道,“说不定,还能进瓜州城喝一口我女儿的喜酒呢。”

李澶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再说,借口要送鱼藻回府,急忙忙进城。

王利涉既然来了,自然没有再让李澶驾车的道理,当即安排了车夫。李澶进了马车,鱼藻一直没从车里出来,却把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阿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见李澶进来,鱼藻急忙问。

李澶叹了口气:“你阿爷的用意,是想趁着咱们昏礼庆典之时袭拿瓜州!”

鱼藻一惊,顿时急了:“那怎么办?”

“不要急,不要急,”

李澶安慰她,“前日晚上,我已经让王利涉派人赶往瓜州告知阿爷了,他自然会防范的。玄奘法师他们也会提前过去,莫要担心。”

说是不要担心,两人相顾一眼,心中却都是说不尽的忧虑与悲伤。

送到刺史府门前,李澶依依不舍地离开,鱼藻独自走进庭院。从中庭到后宅,无数的婢女、仆役正忙碌个不停,鱼藻嫁的是郡王府,昏礼规格乃是诸侯礼,一应仪式烦琐复杂,每一步骤,每一种花色都有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定式。

鱼藻一回到家,就开始任由仆妇们摆弄,八大士族几乎都派了嫡房的长妇来帮忙,士族长妇们见多识广,却各有见解,有些引用《周礼》有些引用《仪礼》有些则自备了《春秋公羊传》翻开来引经据典。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整整一夜,鱼藻只打了个盹。

“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三商,便是三刻。日入,便是酉时。也就是说,酉时三刻以后才能算昏,才能举办昏礼。

昨夜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又折腾一日,鱼藻整个人都是蒙的,如同飘浮在云端,脑袋空空如也,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在经历着一种蜕变。从此以后无论从身份还是心理,都会是另一个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鱼藻想不明白,她有些恐惧。

这时,王君可走进房中,挥手命婢女和各家长妇们退出去,怔怔地看着鱼藻。鱼藻已经穿上了纯衣[image]袡的吉服,端坐在坐榻上。长发也挽了起来,遍插珠翠。

在王君可眼中,眼前的女儿忽然有些陌生。

王君可沉默着坐在胡凳上,父女俩长久无言。

“你仍然在恨阿爷吗?”

王君可问道。

“如何敢恨。”

鱼藻淡淡道。

“知道你要出嫁,不知为何,这两日我眼前尽是瓦岗寨时的情形。那时候你才八岁,还梳着垂髫。你时常跑去找程咬金的儿子练剑,你兄长给你做了一把木剑,可是有一次你偷了兵卒的一把环首直刀,要和程处亮对打,结果割伤了自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王君可陷入深沉的回忆,眼眶有些发红,“我抱着你跑去找魏徵,他做过道士,懂医术。他给你包扎,你乱蹬乱踢,他送给你一把从宇文化及军中缴获来的铜铙,让你用小鼓槌敲着,你立刻便不哭了。那时候我就在想,将来你会嫁到谁家?当你受伤,你哭泣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来疼你……”

鱼藻木然坐着,眼中流着泪:“阿爷,你知道我想起瓦岗寨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吗?是阿娘和兄长。我想不起那山上的任何人,什么程咬金,魏徵,宇文化及,那是你们英雄豪杰的金戈铁马,统统不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忆中全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王君可闷闷道:“成婚之后,世子就会回长安,你归宁之日,便回到长安见你的阿娘和永安。”

“长安……”

鱼藻凄然笑着,“还回得去吗?”

王君可皱眉:“为什么回不去?”

鱼藻挣扎片刻,却终究没透露什么,苦涩道:“阿爷,你知道这一日我在想什么吗?”

“嗯?”

王君可笑道,“以后咱们父女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闲坐畅谈,阿爷很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我在想,”

鱼藻喃喃道,“从今日之后,我便不是王氏女了。无论王氏兴也罢,衰也罢,荣也罢,辱也罢,全然与我无干。从此以后我会改了姓氏,去了族谱,离开自己的爷娘,去侍奉别人家的爷娘。那么,阿爷你生我养我,意义何在呢?”

王君可目光一凛,面上全无表情,笑道:“等你做了人母就知道了,为人父母,怎么能讲回报呢?阿爷也不瞒你,这次把你嫁入临江王府,也是存了抬高王氏门楣的想法。有时候阿爷想想,也觉得歉疚,不过看你和世子两情相悦,也便欣慰了。至于嫁入李氏便不是王氏女,这点担忧你完全不必有。便是朝廷律法,也不可能断了我父女的恩义。”

鱼藻终于忍不住,苦涩地道:“阿爷,便是到了此时也不肯跟女儿如实说吗?”

王君可仍然笑着:“我言不由衷?”

“不是言不由衷,而是满口谎言。”

鱼藻盯着他,脸上仍然流着泪,“您生这个女儿,可不仅仅能帮您抬高王氏门楣,而是要替你一战倾城,再战倾国,奠定雄图霸业!所以,值当!很值当吧?”

王君可静静地盯着她,父女俩长久地对峙,鱼藻似乎听见中间有崩裂般的巨响。

“你知道了?”

王君可最终叹了口气,“玄奘告诉你的?”

“你知道?”

鱼藻有些惊异。

王君可没有说话,半晌才道:“鱼藻,你知道权力对于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不只是荣耀,还有一切掌控在手的快感。不管是千万人的命运还是他们的所思所想,你都能决定。自从我决意起兵以来,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快感,不管是李琰还是八大士族,不管是玄奘还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被我控制在手。我要他生,他们就能生,我要他死,他们就得死。这与做刺史的时候完全不同。”

“视他人如蝼蚁吗?”

鱼藻问道。

“不是蝼蚁,而是掌中鱼虾。”

王君可道,“因为前几日哗变,掌握烽候传驿的司兵参军被我拿下了,敦煌县尉被我拿下了,西关镇兵被我拿下了,不得我允许,西沙州连一片纸都出不去。所有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这便是掌控。”

“阿爷,为了你的野心,真要让王氏万劫不复吗?”

鱼藻流着泪。

“这不是因为我的野心!”

王君可冷冷道,“这是我为石艾王氏打造的千百年基业!我从瓦岗寨挣扎出来,求存于乱世,先后依附翟让、李密、王世充、大唐,每次他们一做抉择,就改变我的命运。我不想这样!不但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我子孙后代的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我要让王氏子孙在一片土地上说一不二,出口成宪,我要让王氏阀阅在我这一生就能贵比王侯!”

“那还不是你的野心吗?”

鱼藻哭着大声道,“我阿娘呢?兄长呢?你起兵谋反,他们怎么办?”

“放心!”

王君可面无表情,“他们绝不会有事,否则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是我小瞧了阿爷,您从来算无遗策,阿娘和兄长自然能保护好。”

鱼藻哭道,“可是我呢?你就这样把我推进临江王府,只为了夺取瓜州城!您想过我的将来会怎样吗?你和李氏翻脸成仇,我是李氏妇;你诛杀临江王,我是世子的杀父仇人之女……哦,或许你还要杀了李澶吧?我成了寡妇,好再嫁一人,再为你谋夺一城,是吗?”

“闭嘴!”

王君可被激怒,挥起手掌要打她,看着面前成为新妇的女儿,忽然心中一痛,竟然没下得去手。

王君可起身朝门外走去:“话已至此,一切都无可更改。你安心地出嫁吧。”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不要再想着坏我大事,王利涉前几日曾派人去瓜州报信,人被我截杀了。没有人能逃脱我的掌控,所有人都必须按我的计划来走,包括你。”

鱼藻失声痛哭。

酉时三刻,世子李澶带着庞大的迎亲队伍前来迎娶自己的新娘。

根据周礼,他穿着[image]裳缁袘礼服,乘着不加纹饰的黑色马车,后面跟随着四乘从车,再后面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李澶一手执着蜡烛,一手抱着一只红色绢帛裹起来的大雁,雁口缠着五色丝线,一步一步地走进刺史府。

迎亲礼的婚俗是在女方家的中堂举办撒帐仪式,整个中堂都用团扇和行障给遮蔽起来,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李澶和鱼藻先行奠雁之礼,又行结发之礼。两人被士族家的长妇们摆布了整整一个时辰,李澶这才得以用红色的丝帛牵系着自己的新娘,走出刺史府。

李澶搀扶着鱼藻上了婚车,还没行出坊外,周围就有大批的坊里邻居一拥而上将他们包围起来,推举出一名嗓子好的,开始唱《障车文》文辞唱罢,众人纷纷欢呼着喊叫,要主家给酒食。

王君可大笑:“刺史府的库房全打开了,每家一坛酒,一只羊,管醉,管饱!”

众人称颂之声震耳欲聋,喧闹了好半晌,李澶才有机会驾车载着自己的新娘突出重围。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南门出去。这时已经宵禁,迎亲自然无碍,可其他坊的人想弄些酒食就不方便了,婚车经过坊口,都会有人在坊墙上呼喊,念《障车文》王君盛笑着命人给每个经过的坊送二十坛酒,活羊两只,这种大手笔的行为引得所过各坊一片欢呼。

出了南门之后,绕到东城外的甘泉河边,经木桥过河。婚车行驶在河桥上,鱼藻撩开车帘,苍凉厚重的敦煌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恰似一座天地间的囚笼。再抬头向前,大漠沙碛,遥无尽头。

鱼藻觉得,人生便是从一座囚笼行走到另一座囚笼的过程。她唯一期待的,就是吕晟答应过她,会带着她在天上飞那么片刻。她默默地想着,或许人生百年,受苦受难,挣扎求存,就是为了看一眼天外的风景。

鱼藻的嘴角噙起一丝微笑。

同样的夜色中,玄奘、吕晟、李淳风和李植混杂在李氏商队之中,突破了王君可的重重封锁,进入瓜州的鱼泉驿。这座鱼泉驿便是当初玄奘初遇吕师老和李澶的地方,往东一百零五里,便到了瓜州。

这时候众人才算松了口气,王君可的手伸不到瓜州地界,进了鱼泉驿,众人就算安全了。李植并没有亮明身份,派了主事去向驿丞做了报备,便如普通商贾一般在鱼泉边的胡杨树林里扎下营帐。

玄奘简单洗漱一番,便有仆役前来请他到李植的帐中议事。

哪怕是在行旅途中,世家大族的气派也展露无遗,李植的帐中铺上了地毡,中间摆放着一张食床,上面瓜果菜蔬,酒肉浆酪,胡饼面食,极为丰盛。玄奘、吕晟、李淳风等人围坐在食床四周,众人身后各有一名仆役伺候着。

待众人简单吃过之后,李植沉声道:“依着吕郎君的吩咐,咱们离开敦煌两日来,每隔三个时辰老夫便让人送来最新的情报。前日酉时,世子李澶已经与鱼藻成婚,昨日卯时迎亲队伍离开州城驿,今夜抵达无穷驿。”

众人默默地听着。

“今日辰时,王君可誓师出征,率领六千六百人东进,其中包含了八大士族的四百名部曲,李氏也出了五十人。除了我李植之外,其他七位士族家主尽皆被裹挟在军中。”

李植脸色有些难看,“今日,王君可行军六十五里,今夜驻扎在其头驿。”

玄奘禁不住有些吃惊,要知道王君可早已经控制了西沙州的烽候传驿,可李植仍然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并且源源不断地递送过来,可见李氏强大的实力。

“王君可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

吕晟沉吟着,“其头驿距离无穷驿只有三十五里,他是要缀着李澶的迎亲队伍?”

“没错,”

李植点点头,“从目前来看,王君可是打算在李澶和鱼藻成婚之时,突袭瓜州城。”

“瓜州那边呢?”

吕晟问道。

“三日前通事舍人崔敦礼抵达瓜州,传达诏命,召李琰入朝。”

李植道,“李琰领了诏命,希望崔敦礼宽限数日,办完世子的昏礼。”

“那么李琰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淳风诧异道,“李澶不是说,他已经把王君可谋反的消息告知临江王了吗?可临江王的举动颇为奇怪,他竟然毫不在意,不但派了迎亲使迎娶王君可的女儿,甚至还下令王君可率军来瓜州帮他抵御突厥。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吕晟摇摇头:“临江王性子虽然有些弱,却不是昏聩无能之人。他既然得到王君可谋反的消息,仍然做出这种举动,很可能是一个诱敌之策。”

李植点头:“老夫也是这样看,临江王先派人迎亲,以安王君可之心,然后召他去瓜州御敌。王君可想趁着昏礼时拿下瓜州,李琰又何尝不是想趁此机会拿下王君可?”

李淳风倒吸了口冷气:“也就是说,这场昏礼便是双方绞杀的战场。谁得了先手,便决定了胜败。而咱们就跟那飞蛾扑火一般,要一头扎进去?”

吕晟淡淡道:“咱们是要一头扎进去,却不是飞蛾。”

“那我们是什么?”

李淳风问。

“眼下的局势便是一副象戏,王君可和李琰分别是棋盘上的上将,不过他们所能调动的只是天马、辎车和六甲,而我们所做的却是那执棋的手!”

吕晟道。

“吕兄,你这是何意?”

李淳风吃惊道,“这可是万人绞杀的军阵,你可莫要行险。”

吕晟和李植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帐中烛火映照,两人眼中都闪耀出炽热的光。

玄奘心中猛然便是一震,失声道:“你……你们是想助王君可造反!”

吕晟和李植顿时一惊,都盯着玄奘,目光森然。

帐篷里一时气氛凝重,李植挥手命仆役们出去,守住帐外。

吕晟微笑地望着玄奘,但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法师想说什么?”

玄奘深深吸了口气,盯着他:“贫僧明白了,那日西窟事变,你们当众剥落七层塔,让观象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是你们报复五大士族的终点,因为五大士族虽然干犯了朝廷律令,私研天象,可最严厉的刑罚也不过是主犯徒二年,家主连坐。这不是你们的目标。”

“那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吕晟玩味地望着他。

“你们的目标是把他们私研天象的证据送到王君可的手中,逼得他们不得不受王君可挟制,最终被他裹挟造反!”

玄奘沉声道,“王君可以区区一州之地造反,必将失败。将来朝廷清算,才能以谋反的罪名将敦煌士族连根拔起。所以,你们此去瓜州,并不是要协助临江王平灭叛乱,而是要助王君可攻占瓜州,彻底将这桩叛乱扩大,激怒朝廷。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朝廷深恨五大士族,将他们连根拔起!”

吕晟和李植沉默地盯着玄奘,李淳风也怔住了,众人半晌无言。

“法师果然洞彻万物,看这个世界人心,看得通透。”

吕晟道,“可是你是个方外之人,追求如来大道,看破了也不必说破,就当你站在天外,旁观这世上的众生悲喜吧。”

玄奘盯着他,悲伤地摇头:“贫僧离大道还远,如今只是世上一介俗人,父母所生,吃五谷杂粮,也会有爱,也会有恨,也会有悲悯和义愤。”

“你修道所为何来?不就是摆脱这世上的八苦吗?”

吕晟吼道,“何谓太上忘情?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你这辈子既然走上了追求大道之路,便与普通人不一样,我的路已经中途崩塌了,只能陷入这爱恨情仇中,厮杀出一个今生无憾。可你不同!”

“为何我不同?”

玄奘问。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看破我计划的人吗?不!”

吕晟指着头顶大吼,“还有这漫天神佛!

还有这天上神灵!我的一举一动,遭逢际遇,他们都在我头顶看着呢!可他们干涉了吗?没有!因为他们看破了这世间的真相——人世间就是囚禁众生的囚笼,唯苦无乐,烦恼生死!

他们默默地看着人间的悲剧在上演,就如同看着烟花坠落星渊。神灵的生命漫长,寂寞,他们会在天上挂起白幕,令人世间的悲喜投射在幕布上,这张巨幕从天市垣横跨紫微垣,一直拉到太阳运行的黄道,不知有几亿万里。天上的神灵无聊时,会呼朋引伴,坐在流星上观赏,就像我们观赏台上的百戏。他们挥挥手,这一幕就会切到另一幕,哈哈哈,法师,无数人的生死挣扎,看得他们乏味,连一滴眼泪都赚不回来!这就是真相!人世的真相,和天上的真相!”

看着吕晟神情激越的长篇大论,玄奘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明白了,吕晟的人格中为何会诞生奎木狼,因为他少年时向往的大道已经崩塌,化身恶魔,就需要有一个向这世界开战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天上和人间都是一样不堪。人间不值得挣脱,大道不值得求索。

“不,吕兄,你错了。”

玄奘慢慢地摇着头,“这里是鱼泉驿,当初就是在这里我遇见了吕师老。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讲唱一篇《敦煌变》那时候,胡杨树的叶子垂在阳光里,山上融化的雪水顺着鱼泉流淌,泉水中还有鱼儿摆尾。我和一群行人围坐在四周,津津有味地听着。沙碛古道的路很苦,生活也很苦,可是疲累的时候听一听故事,我们会很快乐。我们的心会随着故事里的人物时而感动,时而担忧,时而解脱,时而酣畅,绝不是乏味。因为这个世界很精彩,别人的人生也很精彩,我们期待着活成那个样子。

“后来,我又在这里遇见了临江王李琰和世子李澶,他们给我讲述起他们的烦恼,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小民有小民的烦恼,可是大家都不曾放弃了希望。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它就像跨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你跨不过去的时候,会疲惫,会绝望,可是当你咬咬牙过去了,站在山巅,觉得方才的坎也不过如此。然后咬咬牙,走一段平坦的路,再去跨另一座坎。没办法呀,人是被时间推着,总不能不往前走吧。我们肩膀上扛着的还有家庭,还有责任,还有对爱与幸福的追求。

“你看看眼前这条鱼泉,它是从祁连山上融化,汇聚成溪,一路上流淌,直到在沙碛里干涸。如果这是人生,那我们就是这鱼泉里的鱼,我们呼朋引伴,陪伴着挚爱和家人从山上顺流而下,看着一路的风景,享受着彼此的温暖。所有人都会死,都知道这条河的终点会在沙碛里干涸,它们就不愿再走这条鱼泉之路吗?不,它们终将走下去,只是要让自己在这一段路上无怨无悔。所以,贫僧修的如来大道,不是要坐在流星上欣赏天幕中上演的悲欢离合,而是要站在这岸边,守护好它们的今生今世。”

帐篷里死一般的沉默,吕晟垂着头,手里攥着一杯酒,指节发白。

很久之后,吕晟恢复了平静:“法师这番话,仿佛是我当初的誓言。可惜,吕晟还活着,却也死了。无论我是否被妖狼附体,我今生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在这一段路上让自己无怨无悔。”

李植朝着玄奘深深一揖,诚恳地道:“我等皆明白法师的苦心,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君可必须反,瓜州城必须破。你说的没错,只有打疼了朝廷,五大士族才能被连根拔除。不过看在法师的面子上,我们可以控制这场叛乱的烈度,尽量不再波及无辜。”

玄奘起身,淡淡地道:“可是在贫僧看来,这世上的一草一木,皆是无辜。如此,我们便不再是同路之人。吕兄,武德七年我们相识,哪怕相隔千里,在贫僧看来也是一路同行。从此以后贫僧去走那西天路,你去走那修罗场,告辞!”

吕晟默默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悲伤,却并没有阻拦。

“吕郎君,”

李植森然道,“决不能让他走了,否则你我多年的谋划便毁于一旦!”

“法师要走,说明我们缘尽于此。”

吕晟淡淡地道,“多年前我们便走上了歧路,这是他内心的坚持,我愿意成全。”

“你——”

李植两眼冒火,喝道,“拿下!”

帐篷外立时闯入几名部曲,持着横刀将玄奘团团围住。

吕晟勃然大怒,起身挡在玄奘身前:“承玉公,法师这些日子为我出生入死,你也都看到了。没有他,我至今无法找回记忆。你若要与我合作,便绝不能伤他!”

“你若能控制得了他,我便不伤他!可你能吗?”

李植寸步不让,“玄奘法师是何等人物,我们都清楚!他绝不会因为你而放弃他心中的道义,你我谋划三年,付出无穷的代价,难道要让他给搅黄吗?”

“这便是一场对决,如果他搅黄了,便是我输了。”

吕晟喃喃道,“无非是一场输赢罢了。”

“可我输不起!”

李植咬牙切齿,“我李氏举族的性命都压上去了!我输不起!”

“那你便杀了我!”

吕晟冷冷道。

“你——”

李植当真不敢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镜,对着吕晟喝道,“摄!”

吕晟一怔:“这是什么?”

“这是那人给我制你的法宝!”

李植一声冷笑。

“吕兄,不要看!”

李淳风叫道,几名部曲拿横刀架在他脖子上,李淳风不敢说话了。

吕晟惊讶地瞥了铜镜一眼,只见铜镜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孔,只是慢慢地,那面孔却有些扭曲变形,仿佛波纹般荡漾,瞬间自己的面孔便化作了奎木狼凶悍狰狞的狼首!

吕晟顿时魂魄失控,两眼发直,眼睛里冒出幽幽的火焰,十指上,森然的狼爪蓦然出现。他霍然转头盯着玄奘,眼睛里露出疯狂的杀意。

李淳风急忙轻轻推开部曲的刀锋,赔笑拱手:“吕兄,承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就在他绕过吕晟身后之时,突然间手中已经多了十几根银针,出手如电,银针疾如暴雨般刺入吕晟身上的穴位。吕晟身子猛然一僵,厉声嘶吼,一时间却动弹不得。

随即,李淳风一抖袖子,一枚黄色药丸甩了出来,“砰”的一声在空中炸裂,淡黄色的烟雾瞬息间笼罩了整个帐篷。李植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吸入了雾气,一头栽倒在地。

玄奘也觉得脑子里猛然一昏,身子刚要摔倒,李淳风一把搂住他,顺手在他鼻子下抹了一把。玄奘就感觉鼻子里吸入一股辛辣的味道,“阿嚏”一声,脑子恢复了清明。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短短的刹那间,李淳风已经制住了吕晟,迷晕了李植五人。玄奘回过头看了一眼吕晟,吕晟并没有受迷药影响,只是被银针禁锢了身躯,动弹不得,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身上、脸上竟然有一蓬蓬的银色绒毛开始往外冒。

“走,我禁锢不了他太久!”

李淳风拽着他就要跑。

玄奘有些伤感,却定定神,拽住李淳风:“从容一些。”

李淳风醒悟,两人撩开帐门走了出去。

营地内,李烈正带着人往来警戒,见玄奘二人出来,远远地挥手,打了个招呼。玄奘朝他合十,然后和李淳风来到拴马的胡杨树下,解开两匹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法师——”

李烈吃了一惊,带着人追了过来。

李淳风叫道:“烈兄,赶紧去救你们家主吧!”

李烈大骇,撒腿朝着帐篷奔去。李淳风一声长笑,与玄奘并肩驱马,朝着瓜沙古道疾驰而去。

两人刚奔出不到一里,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苍凉愤怒的狼嚎之声,玄奘在马背上回头,此时月上中天,明月照耀,古道上沙碛上泛着银色的光晕。

就在鱼泉边胡杨树的一根横枝上,蹲踞着一头巨大的苍狼,在明月之下悲伤地长啸。

《西游记》七十一回出现的紫阳真人张伯端其实是北宋道士,与历史难以契合,故改为西汉紫阳真人周义山。

象戏即象棋,初唐只有天马、上将(相)、辎车和六甲四种棋子,中晚唐以后出现王、军师(士)、砲。





第二十五章 王字头上一把刀


“崔舍人这几日在瓜州四境看了一圈,不知有何心得?”

瓜州都督府的二堂,堂下有箜篌、鼙鼓之乐,几名胡姬正踩在地毯上翩然起舞。而客人只有寥寥三人。李琰坐在上首,瓜州刺史独孤达和通事舍人崔敦礼分坐两侧,面前的食床上摆满了酒食。

瓜州乃是河西重镇,尤其是在敦煌到西域的大碛路和矟竿道废弃之后,商贾往来中原和西域,大都是从瓜州经过莫贺延碛,抵达伊吾国,再到高昌、焉耆等地。

而伊吾和高昌此时分别控制在东西突厥手中,两大突厥的势力交汇点便在瓜州以北,因此朝廷在此驻扎重兵,不但将瓜州都督府设置在此,甚至连玉门关也迁址到瓜州,身为瓜州都督的李琰可谓权重一方。

崔敦礼时年三十三岁,乃是河东崔氏二房,顶级的大士族出身,举手投足都带着士族的雍容与清贵。

听了李琰的问话,崔敦礼拱手笑道:“下官这些年执掌四方馆,替朝廷奔走各国,安抚四夷,也走了不少地方。本以为瓜州偏远,却没想到商贾往来辐辏,市容繁华,人烟繁密,竟然不输中原大城。”

“不过崔舍人想必也看到了,突厥人南下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

独孤达却叹道,“据来往的商队讲,欲谷设屯兵伊吾,兵力正源源不断地汇聚,前日接到烽燧急报,说是在第五烽已经见到了突厥人的哨骑。”

崔敦礼默默地点头:“突厥人在定襄和代州受到的压力太大,看来是想在河西打开缺口。”

李琰吃惊:“陛下已经下令出征了吗?”

“这倒没有,”

崔敦礼摇头,“如今正值秋高马肥,不是最好的时机,真正出兵只怕要到入冬了。只是突厥人这两年日子不好过,连续两年霜冻干旱,民疲畜瘦,牛马多冻饿而死。他们显然也感受到大唐的压力。”

李琰瞥了独孤达一眼,独孤达会意,忧虑重重地道:“所以本官颇为不解,陛下为何此时要召临江王还朝?临江王镇守河西三年,正在安排御边之策,一旦还朝,瓜州防务无人主持,万一欲谷设领兵入寇,怕是要出乱子啊!”

崔敦礼摇摇头:“陛下的胸中自有韬略,哪是下官能琢磨的,或许只是迷惑突厥人也未可知。”

“这话如何讲?”

李琰问道。

“如今朝廷的大军和辎重正在往定襄和云中方向集结,突厥人必然警惕,怀疑朝廷即将起兵征伐。若是此时征召大王还朝,彰显河西无事,想来能让突厥人误判。”

崔敦礼道,“事实上哪怕突厥人入寇瓜州,也必然是偏师,骚扰居多。以河西的防务,肃州有牛进达,瓜州有独孤公,西沙州有王君可,必然能保河西无恙。”

这种答案李琰并不满意,却也不好反驳,心中不禁更加忧虑。

“听说李大亮调了五千大军进驻甘州?”

李琰缓缓地道,他脸上笑着,眼睛里却一片冰冷,“这是要防谁?突厥还是吐谷浑?”

崔敦礼心中一震,呆呆地看着李琰。

若是寻常人等或许听不懂李琰问话中的含义,可崔敦礼执掌四方馆,对四夷边境了如指掌,当即就明白了李琰的深意——甘州与突厥和吐谷浑之间并无道路相同!那么李大亮调集五千大军到甘州,压在肃州的眼皮底下,到底是为了防范谁?

“下官不曾听说!”

崔敦礼断然道。

“不曾听说?”

李琰倒是怔了怔。

“是的。”

崔敦礼极为干脆,他很清楚决不能在此事上让李琰误判,“下官路过凉州的时候,凉州都督府并无任何军队调动。之后经过甘州,张弼那里也一切如常,没有增加一兵一卒。”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些难办了。李大亮增兵甘州,是李琰判断皇帝要对自己下手的最大依据,他从敦煌回到瓜州,立刻便派人去甘州查访,不过瓜州到甘州千里之遥,往返一趟需要十余日,派出去的心腹部曲至今还未回来。

在此事上,如果崔敦礼进行诡辩,李琰倒也能理解,可崔敦礼断然否认,他又不好逼迫,顿时陷入为难,只觉朝廷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迷雾重重,心中更是忧虑。

堂上一片沉默,陷入一种尴尬却凶险的氛围之中。

就在此时,有仆役前来通传,玄奘和咒禁博士李淳风求见。

“法师回瓜州了?怎么还带了个咒禁博士?”

李琰不禁愕然。不过玄奘来访倒让众人间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独孤达是佛徒,当日玄奘在瓜州,便是他奉养了半月之久。凉州都督李大亮捉拿玄奘的公文到达瓜州之后,又是他密遣州吏李昌知会玄奘,让其连夜逃离瓜州。

独孤达当即亲自出迎,请玄奘和李淳风来到堂上。

李琰大笑:“法师是与澶儿一起来的瓜州吗?刚才还接到消息,说是澶儿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到,不想法师竟然这就到了。”

玄奘并没有回答,见崔敦礼穿着从六品的服饰,便道:“这位上官便是崔舍人吗?”

崔敦礼久在长安,自然知道玄奘的名声,急忙起身见礼:“在下河东崔敦礼,见过法师。”

“既然崔舍人也在,那事情还有可挽回之机。”

玄奘松了口气,望着李琰,“大王,贫僧在敦煌得知了一桩重大消息,故此星夜兼程赶来瓜州,便是要请大王定夺。”

李琰一愣,脸色凝重起来:“法师请说,什么消息?”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密谋造反!”

玄奘一字一句地道。

李琰一哆嗦,几乎跌坐在席上。独孤达、崔敦礼二人也惊呆了。

“法师,您这莫不是开玩笑吗……”

李琰喃喃地道。他与独孤达暗中谋划多日,就待起兵,突然被玄奘这么宣布于光天化日之下,禁不住整个人都软了。

“法师,”

崔敦礼也骇然失色,“您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可确切吗?”

“消息确凿无疑。”

玄奘断然道,“如今王君可的六千大军已经东进,此时应该快抵达鱼泉驿了。”

独孤达勉强笑着:“原来如此,法师是误会了。王君可率领大军来瓜州,是大王下令的。这些日突厥屯兵伊吾,想要南下入寇,大王是命他来协助守备。”

崔敦礼却神情凝重:“法师可有实证?”

“贫僧并没有得到什么书信、密令之类的证据,而是从王君可的一系列举动中推断出来的。”

玄奘道。

李琰慢慢缓回了神,强行镇定,不悦道:“法师是个谨慎人,今日怎么糊涂起来?指控一州的刺史谋反,这是何等大事,没有实证单靠推断,怎么就敢乱说!”

“贫僧并非乱说。”

玄奘道,“大王可知道,如今王君可已经彻底控制了西沙州的军权?”

崔敦礼也摇头:“法师,他是西沙州刺史,使持节西沙州诸军事,当然拥有军权。”

“不,”

玄奘耐心地道,“拥有军权和控制军权并不是一回事。崔舍人可知道,盐池守捉使赵平、龙勒镇将马宏达原本就是他的人,而这些时日,王君可以一系列手段拿下了西关镇将令狐瞻、紫金镇将宋楷、子亭守捉使翟述,都替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什么?”

崔敦礼脸色变了。

“哈哈!”

独孤达笑道,“法师,这些时日敦煌士族和王君可为了一桩婚事斗得不可开交你是知道的,他拿下士族的军权也许只是报复士族,怎么就跟谋反联系起来呢?”

在这个问题上,崔敦礼站在朝廷的立场,明显更能体会玄奘的思维。玄奘说的没错,拥有军权和控制军权不是一回事。边将,最忌讳的就是彻底控制当地的军权,尤其是刺史这种本来就拥有治政权的,如此一来,军政大权尽皆控制在一人之手,哪怕他没有反心,朝廷也会将他拿下来。

“谋反如果做得明目张胆,那便不是谋反了。贫僧再说一件事,王君可还拿下了西沙州的司兵参军,阻断了西沙州到瓜州的烽候传驿。”

玄奘道,“贫僧一路逃过来,各处烽燧和驿站,都是王君可新提拔上来的人。西沙州有事,瓜州和朝廷将得不到任何消息。”

崔敦礼吐了口气,默默地深思着。

“法师还有什么发现?”

李琰也横下一条心,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奘。

“王君可在河仓城密会奎木狼,请奎木狼给突厥和吐谷浑捎了一句话。这是贫僧亲眼所见,是有确凿证据的。”

玄奘道,“贫僧进瓜州时,见哨骑来往,气氛紧张,是不是突厥人有动作了?”

崔敦礼看了李琰一眼,李琰无奈:“确实如此……法师认为这是王君可勾结突厥人所致?”

“没错,”

玄奘道,“一开始,王君可以剿灭奎木狼为借口,请来朝廷的兵符,集结起了府兵,又让突厥人压迫瓜州,大王便不得不向他求援。而王君可的目的,便是以救援瓜州为名,堂而皇之地率领大军入境,趁您不备,一举拿下瓜州。”

“这也说不通啊!”

独孤达还想硬撑,“他怎么知道大王一定会向他求援?”

玄奘心中一动,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模模糊糊没有抓住,只好按照自己原来的思路道:“刺史公可知道这次王君可带了多少人来瓜州?”

“多少?”

“六千二百人!”

玄奘沉声道,“除了在阳关留下一千人,敦煌城留下三百人,西沙州的府兵、镇兵、守捉兵倾巢出动!”

崔敦礼彻底惊呆了。傻子也知道,哪怕是李琰下了命令,可如今突厥人尚未入侵,兵力未知,意图未知,瓜州又没有实际危险,王君可怎么可能让整个西沙州的军队倾巢来援?他是刺史,负有守土之责,自己的西沙州还要不要了?

“同时,王君可还在军中挟持了八大士族的家主,向敦煌士族勒索了两万石军粮,两万匹绢。”

李淳风说道。

“啪——”

崔敦礼重重一拍食床,黯然道,“大王,恐怕我们即将面临一场兵变了。”

李琰和独孤达半晌无言,他们即使有心掩盖,可玄奘的判断根本无法辩驳。私自筹集军费,两万钱粮,六千大军征战半年都够了。这种行为搁到哪儿,都是妥妥的谋反!

“怎么可能……”

也不知是做戏还是沮丧,李琰神情呆滞,喃喃地道。

“大王,”

崔敦礼皱眉,“王君可如此大的动作,您刚从敦煌回来,竟然一无所知?”

李琰黯然摇头:“本王刚刚与他做了亲家,哪可能想到此人狼子野心呢!”

玄奘忽然想起一件事,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

他强自镇定:“大王,您刚才说世子的迎亲队伍已经快要抵达瓜州城,可是王利涉派人汇报的?”

“是啊!”

李琰随口道,“我返回瓜州时,将王利涉留在敦煌,沟通迎亲事宜——”

说到此处,他隐约觉得不妥,急忙住口。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笑道:“原来如此。贫僧已经把消息原原本本告知了诸位,眼下世子应该要入城了,我和李博士先到城外迎接一下。”

“对对,”

李淳风也笑道,“当日在驿道上和世子分别,先行来告知大王。我们回去跟世子说一下,免得他忧心。”

就在这一瞬间,玄奘已经抓住了方才的念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世子李澶早就命王利涉将王君可谋反的消息密报给李琰,可李琰却一副至今一无所知的模样。如果说驿路被王君可遮断,信使被杀,李琰却为何能清晰掌握迎亲队伍的行踪?这说明王利涉和李琰之间的消息仍然畅通。

这就说明一个真相——李琰也参与了谋反!

玄奘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不动声色,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和李淳风同时起身,就要离开。

李琰和崔敦礼都有些愕然,纳闷地看着二人。

独孤达却脸色剧变,大喝一声:“来人,拿下!”

廊下顿时有甲士哗啦啦地闯了进来,李淳风眼见不好,猛地一掐诀,手指一划,半空中一声霹雳,竟然出现了纵横交错的几道火网,阻拦在甲士们面前。甲士们骇得急忙后退。

李琰也反应过来,知道今日决不能让玄奘等人离开,起身扑向旁边的兵器架。李淳风大喝一声,一抖手,袖子中射出一条双头的绳索,宛如灵蛇吐信一般在半空中蜿蜒而去,正缠在李琰的脖子上,双头“咔嗒”一声咬合。李淳风猛地一拽,李琰跌翻了过来。

李淳风合身扑上去,顺手从食床上抓起一把剖瓜的匕首,顶在了李琰的咽喉上:“谁敢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动作兔起鹘落,只是一刹那间,李琰已经落入了李淳风掌控之中,而这时半空中的火网才化作火星,渐渐散去。崔敦礼此时还执着酒杯,满脸愕然。

独孤达和甲士们将众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

场面一时寂静,崔敦礼也是聪慧之人,虽然初来乍到对各种内情都不清楚,这时也明白了真相,喃喃道:“大王,竟然是你要谋反!为何?”

李琰一脸惨然:“还不是被朝廷给逼的!”

崔敦礼大怒:“朝廷如何逼你了?”

“崔舍人,还是省省口舌,等逃出去再作理论。”

李淳风道,“法师,帮个忙,捆住他。”

玄奘急忙过去,用那根绳索把李琰牢牢地捆了起来,才发现,这绳索的两头竟然各有一块磁石搭扣,设计得极为精妙。

“放了大王,否则格杀勿论!”

独孤达怒不可遏。

“独孤公,贫僧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谋反!”

玄奘难过地望着他,“你是佛徒,须知道一旦掀起战乱,河西各州将有多少生灵陷于血火!”

独孤达有些羞惭,却板着脸:“法师是僧人,不解朝政烦忧。弟子是大王一手提拔,朝廷一旦查办大王,我必受连坐。我从隋末一小卒打拼至今,却是不甘!”

玄奘摇头不已:“你白白修佛多年,却破不了这种贪执之念。”

独孤达淡淡地道:“承蒙法师教诲多日,若是法师当日便离开大唐,哪会有今日之祸。既然法师非要卷入这是非之中,当是你我的孽缘。法师还是放了大王吧,弟子可以做主,不伤你们性命。”

“法师,下一步怎么办?”

李淳风低声道。

“还能怎么办?跑呗!”

玄奘无奈地道,“崔舍人,和我们一起走吗?”

“当……当然!”

崔敦礼颇有些书生气,望着李琰道,“大王,朝廷实在是没有疑你之心,你何必行此绝路呢?”

“没有吗?”

李琰冷冷道,“陛下派你来,难道不是要拿我进京?”

“天可怜见!”

崔敦礼诅咒发誓,“下官此来,仅仅是宣召!陛下是看你镇守瓜州三年,劳苦功高,才调你入朝嘉奖,调任他处。”

“这话骗得了鬼!”

李琰冷笑。

“大王真是糊涂啊!”

崔敦礼急道,“你就没想想,割据瓜州谋反,你怎么可能成功?到头来生灵涂炭不说,便是整个蔡烈王一脉也会受到株连啊!大王,所幸此时还未酿下大祸,赶紧罢兵息念,好歹还能保得平安啊!”

“还未酿下大祸?”

李琰哈哈惨笑,“你觉得我此时收手,陛下能放过我?晚啦!瓜州城六千大军已尽数调动,只待我一声令下,便挥师东进。崔舍人,你只是奉命行事,你我无冤无仇,你们束手就擒,我绝不伤你们性命。”

崔敦礼盯着他,最终长叹一声:“似你这等逆臣贼子,本官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李博士,且挟持好他,咱们赶紧离开瓜州。”

“他们能走,你却不能走!”

独孤达大喝一声,忽然挥刀劈向崔敦礼。

众人谁也没想到独孤达竟然敢在此时出手,崔敦礼猝不及防,被一刀劈在了头上,只觉头颅一阵剧痛,眼前眩晕,扑通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原来独孤达临时调转了刀刃,以刀背拍在了他的头上。

“独孤……”

李琰也吓了一跳。

独孤达命人将崔敦礼捆了起来,这才解释道:“崔敦礼是钦差,决不能离开都督府。至于法师二位,没了崔敦礼,你们如何逃离瓜州?法师,还是放了大王吧,您是僧人,我真不信您会动手杀人。”

李淳风冷笑:“法师是僧人,我却不是,你要不要试试?”

独孤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方才李淳风闪电霹雳的出手来看,知道此人也是果决之辈,他还真不敢赌。

双方各有忌惮,玄奘和李淳风押着李琰,一步步走出都督府。

独孤达早已经调动了军队,三百甲士聚集在都督府外的街道上,枪矛斜举,弓弩上弦,将玄奘三人团团围住,随着他们缓缓移动。

“独孤公,”

玄奘看了看四周的情景,知道离开瓜州难于登天,“不如这样,你给我们备四匹马,我们带着大王到了城外十里就放了他,我们自行离去。你们若要追捕,咱们各凭本事,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真的放了大王?”

独孤达冷笑。

“你独自一人跟着,不能骑马,不能携带兵刃。”

玄奘道。

独孤达迟疑片刻,李琰却断然道:“行,本王答应!”

李淳风低声:“法师,十里路,咱们未必能逃得脱。”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玄奘问。

李淳风哑然。他也清楚,独孤达是绝不会让他们带走李琰的,一旦逼得此人冒险,暗中放箭,自己有李琰当护身符都无用。

李琰既然同意,独孤达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即命人牵来四匹马,玄奘和李淳风挟持着李琰上马,另外牵着一匹空马,从北门缓缓出城。

瓜州城是一座不规则的城池,分为内外二城,外城是在内城的北面和西面修筑了一圈城墙,设有坊市,为百姓和商贾所居住。内城在城池的东南角,夯筑的城墙宽有一丈五尺,高达三丈,四面密密麻麻地修筑着马面和敌台。而在内城的中间靠东,又被一条南北的城墙分为两部分,西城较大,是富户高门以及粮仓、驻军的所在。东城较小,为衙署驻地,瓜州都督府就位于东城的正中位置。

东城南北狭长,从北门出城是最便捷的路线。出了北城门,外面是一重羊马城与城墙形成的外廓,最窄的地方有十丈宽,越往西越宽,最宽阔的地带有三十丈。里面营垒密布,军骑纵横。瓜州城的军队主要便驻扎在此。

玄奘和李淳风挟持着李琰,一路上提心吊胆,在无数军卒的围困下经过了外城廓。独孤达倒言而有信,军卒尽数留在了城中,自己徒步跟了出来,也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玄奘二人骑着马缓缓而行,独孤达就这么徒步跟着。

到了十里亭,独孤达在后面远远地喊道:“法师,已经有十里路了,赶紧放了大王!”

“不能放!”

李淳风低声道,“干脆挟持着他直奔肃州,到了牛进达那里,就算安全了。”

李琰冷笑:“法师要言而有信。此去肃州有五百里,就算挟持着我,你们便能躲过骑兵的追杀吗?”

玄奘沉吟片刻,从李淳风手中拿过匕首,挑断了李琰的绑绳:“大王,我们逃不过你的追杀,你也逃不过朝廷的惩治。贫僧知道无法劝你悬崖勒马,不过还请你顾念天下苍生,少造杀孽。”

李琰一言不发,跳下马,转身就走。玄奘和李淳风各自牵着一匹马,纵马疾驰而去。

独孤达奔跑了过来,护住了李琰,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号角,呜呜地吹响。片刻之后,一支十余人的骑兵从远处的树林中疾驰而出。骑兵们牵来两匹空马,独孤达和李琰翻身上马,接过弓箭,率领骑兵追赶了过去。

玄奘和李淳风刚奔出二里地,便听见后面马蹄声响。

李淳风回头一看,忍不住苦笑:“法师,到底还是上了他们的当!”

玄奘并没有回头:“算不得上当。这些人没一个好对付的,贫僧原本的打算就是离开瓜州城再说。”

李淳风张口结舌:“然后呢?”

玄奘:“拼命跑呗。”

李淳风无奈,只好跟着玄奘狂奔,玄奘却没有往东边去,反而折向西。

“法师,咱们不去肃州吗?”

李淳风道。

“独孤达知道咱们要去肃州,恐怕早就在东面安排了伏兵。”

玄奘道。

李淳风这次倒认可玄奘的判断:“那往西能跑到哪儿去?”

“没地方,”

玄奘道,“能跑多远是多远,好歹咱们比他们多了一匹马。只要能渡过疏勒河,就算九死一生了。”

“九死一生……”

李淳风喟然长叹,“现在还不算九死一生吗?”

“现在啊?”

玄奘想了想,“十死无生吧!”

二人转眼间跑出去十余里,这时候双马的优势显现了出来,与身后的李琰等人渐渐拉开了距离。不料正奔跑之间,猛然见得前方沙尘大起,似乎有一支军队席卷而来。

“糟了!”

李淳风脸上色变,“独孤达竟然在西边也安排了伏兵!”

玄奘心中也沉甸甸的,但沙碛中只有这一条路,避无可避,转眼之间两人便与那支人马迎头撞上。

到了近前,玄奘二人才发现来的竟然是李澶的迎亲车队!

李澶和王利涉居中策马而行,护持着队伍中间的婚车。远远地,李澶就看见了玄奘和李淳风,顿时惊喜交加,策马提速,迎了过来。

“师父,李博士!”

李澶大叫,“你们怎的在此处?是专程来迎我的吗?”

鱼藻穿着盛装,也从婚车内钻了出来,远远地望着。

玄奘和李淳风面面相觑,只好放缓马匹,双方都在沙碛古道上停下。

“世子……”

玄奘苦笑半晌,不知该如何解释,好半天才道,“我们是被人一路追杀过来的。”

“追杀?”

李澶恼了,“这瓜州地界谁敢追杀我师父?王利涉,带人去看看到底哪儿来的贼人!”

王利涉也有些诧异,答应一声,就要带人冲上去。

李淳风叹道:“世子,追杀我们的是你阿爷。”

李澶、鱼藻和王利涉都怔住了。他们呆呆地抬起头,望着远处渐渐卷起的沙尘,还有愈来愈近“轰隆隆”的马蹄声。李琰的身影裹着沙尘一冲而出,他面目狰狞,仿佛一尊杀神。

李澶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模样。

李琰也没想到会半途遇见儿子,一勒缰绳,战马止步。身后的独孤达等人一起勒住战马。

李琰脸色阴晴不定,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驱马驰了过来。

“阿爷!”

李澶在马上躬身施礼。

李家的部曲、仆役等人则纷纷下马,在古道上跪拜。

“澶儿,这一路上可还顺利?新妇可安好?”

李琰问道。

“安好,”

李澶简单回答一句,径直道,“阿爷,您是来追杀我师父的?为何?”

李琰半晌没有说话,看着自己呵护至今的儿子,心中涌出一股大悲凉。

“世子,我们都错啦!”

李淳风叹道,“谋反的人不只是王君可,你阿爷才是主谋!”

李澶如遭雷殛,呆滞了好半晌,才失声道:“不可能!莫要胡言乱语!”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悲悯地望着李澶。李澶见他这副模样,身子顿时哆嗦起来。

“世子可以问问王利涉,”

玄奘道,“你命他将王君可谋反的消息报知大王,他可曾送到?”

鱼藻霍然撩开车帘,顺手从一名部曲身上抽出横刀,在车厢上一跃而起,将王利涉踢下了马背。王利涉摔在地上,头昏眼花,挣扎着爬不起身。鱼藻大步走到他身前,将横刀抵住他的脖子,厉声道:“如实回答!”

王利涉冷笑,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与利涉无关,”

李琰终于开口道,“法师说的没错,为父决意谋反!”

李澶身子瘫软,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崭新的[image]裳缁袘礼服上沾满了尘土。

“为什么?为什么要谋反?”

李澶愤怒地嘶吼,“你是大唐郡王,是李姓皇室,你是在朝自己的亲族挥刀啊!”

“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李琰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武德九年,太子和齐王死了,贞观元年,长乐王和庐江王死了,都是同室操戈,亲人残杀。从那时起,我便日夜忧惧。我是郡王,可事实上就像一只蝼蚁,日夜抬头仰望着天空,不知悬在头顶的那把屠刀何时会落下。这三年来,我曾想过万千种死法,白绫、鸩酒、斩首、幽囚、闷杀……想得久了,就没那么怕死了,只是不想屈辱而死。所以我决定,我的归宿便是奋起一搏,死于战场之上。我李氏自从崛起陇西以来,这便是我李氏男儿最辉煌的死法!”

李澶泪流满面:“阿爷,您反了,母亲怎么办?弟弟们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秘密去了长安,借着祭祖的名义让你母亲和弟弟们离开长安。”

李琰黯然道,“三千里路,我是鞭长莫及,只希望他们命好吧!”

“哈哈哈——”

李澶惨笑,“弃妻儿于不顾,断绝祖宗香火祭祀,这便是你所谓最辉煌的死法?”

李琰叹息一声,两眼泛红:“澶儿,也未必就到那种地步。若是我能成功割据河西,便在瓜州重新立下宗庙。”

“若是不能呢?”

李澶道。

“百战之后身名裂。”

李琰喃喃道,“到那时,我只能保你平安,把你送入西域,永生永世莫要回来了。”

李澶呜呜号哭,鱼藻怒不可遏,大步走了过来,用刀背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记:“男儿丈夫,哭什么哭?”

“鱼藻——”

李澶流着泪,“我们没有未来了!”

“没有就没有吧!”

鱼藻咬牙,“我对今生,痛恨至极!”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

李澶大喊。

鱼藻怔了怔,默默地望着他,伸出手,慢慢擦掉他脸上的污垢:“傻子。我们如今已经是夫妻了,夫妻同命,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一起生一起死罢了。”

李澶抱着她,似乎抱着一个不甘丢弃的希望,但神情里满是绝望。

鱼藻举起横刀,指着李琰:“我如今是李家妇,原本应该称呼你一声阿公,可是你与我阿爷谋逆造反,我王鱼藻决不愿认贼作父。”

“王君可能生出你这样忠义节烈的女儿,是王氏之幸,也是我李氏之幸。”

李琰并不为忤,点点头道,“但是你要明白,我与你阿爷造反,你在大唐已经毫无退路,你的忠义对于大唐来说毫无价值。”

鱼藻一时也有些茫然,却决然道:“或许如此吧,可是人生天地之间,总要忠于心中的信仰!我的信仰便是生我的故土,养我的大唐。我宁肯死于此地,也决不愿背叛大唐,附从叛逆!”

“何至于此!”

李琰道,“你忠于大唐,我只会欣慰。十二娘,你和澶儿都没有错,可你们也改变不了什么。为何不按照原本的人生去走?”

“我们的人生被你们毁了!”

鱼藻大吼。

李琰叹气:“是啊!大唐,我们都回不去了!十二娘,澶儿,我们这场谋反与你们无关,你们既然不愿附从,我也不强求,但这场昏礼你们必须举办。”

“这场昏礼还有丝毫的意义吗?”

鱼藻喃喃地道。

李琰跳下马,来到二人的面前,将手中的弓箭摔在了地上。

“这场昏礼是你们二人的誓约,也是我和王君可的誓约,所以必须举办。”

李琰道,“王君可的大军就在你们身后,我们两个父亲站在你们的前面,如果你们要做大唐的忠臣,就朝我们挥刀。一刀斩下,就能结束这场叛乱。”

鱼藻和李澶呆滞地站着,叛乱的主谋就在眼前,他们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玄奘默默地叹了口气。李琰看了他一眼:“澶儿,这是你认的师父。可他如今掌握了我谋反的证据,却是不能让他逃走。你拿下他,我答应你不伤他的性命。”

李淳风喃喃道:“你叹什么叹……”

李澶望着玄奘,脸上似哭似笑:“不,这是我的师父。阿爷,你知道吗?跟着师父的这段日子,我才真正感觉自己是个天地间的活物。”

“早做决断,”

李琰道,“等王君可到了,能不能保他性命可就难说了。”

李澶望着玄奘,挣扎纠结。

“何必呢?”

玄奘淡淡道,“大王,世子心如赤子,你便是刻意引诱他蒙尘,他也不会成为你的帮凶。”

李琰目光一闪,没想到玄奘竟然看破了自己的念头。

“师父,我该怎么办?”

李澶哀求地望着他。

玄奘没有回答,歉意地看着李淳风,伸出手。

李淳风苦笑着把匕首递给他:“法师啊,跟着你,总是有倒不完的霉运。”

“抱歉了。”

玄奘拿过匕首扔在了地上,“世子,不要去选择。任何一种选择都会让你内心崩塌,你天生赤子之心,便按照内心的指引走下去吧。贫僧希望看见的永远是一个干净素洁的李澶。临江王,贫僧自请就缚。”

“师父——”

李澶哭着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第二十六章 命为定数,运为变数


瓜州,净土寺。

净土寺位于瓜州外城,出城便是瓜州城南的农田园囿,距离东西二市也颇远,是城内比较偏僻的所在。

净土寺西北角的普贤禅院中,院落里长着一棵巨大的胡杨,足有千百年的树龄,虬屈斑驳,浓荫匝地。吕晟斜倚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面前放着一壶酒,寂寞地喝着酒。

这时,玉门关司马普密提走进院子,躬身施礼:“参见尊神!”

“叫我阿郎!”

吕晟冷冷道,“我厌恶这个称呼!”

“是,阿郎!”

普密提急忙道。

“人都带到了?”

吕晟道。

普密提是突厥的牧奴出身,汉话说得并不流畅:“是,阿郎。属下从玉门关带了九名星将、三十名狼兵,都已经进入瓜州城,按照您的吩咐,四散安置。”

“不用四散安置。”

吕晟想了想,“王君可即将发动叛乱,人手分散了,便无法控制局势。你安排六名星将进入东城,潜伏在都督府附近。王君可占据瓜州后,必然以都督府作为驻地。等到朝廷平叛大军抵达,便下令星将全力袭杀王君可。”

“是,阿郎。”

普密提道,“那么另外三名星将呢?”

“另外三人嘛……”

吕晟脸上露出讥讽,“安排在城门处,助王君可夺取瓜州!”

“是,阿郎。”

普密提欲言又止。

“什么事?”

吕晟问。

普密提道:“阿郎,欲谷设遣人送来厚礼,言辞谦卑,表示按照您的吩咐,已经下令大军集结伊吾,做出进攻瓜州的态势。并表示,如果阿郎需要,他可以亲自率军对瓜州发动进攻,策应尊神的计划。”

“你告诉他,”

吕晟冷冷道,“我不需要他真正进攻,如今他做得已经足够。我很满意。”

“是,阿郎。”

普密提道,“欲谷设说,瓜州事成之后,恳求阿郎能前往伊吾国巡视,他愿以举国之力供奉尊神。希望阿郎能给他这份荣耀。”

“请我去伊吾?”

吕晟冷笑,“他是想背叛颉利可汗了?想借我来号召突厥各部,便是要谋那大汗之位吧?”

“现在颉利可汗众叛亲离,已经日益衰落了。拔野古、回纥、同罗几大部族背叛了他,推举夷男为真珠可汗,起兵叛乱。现在东突厥事实上已经濒于分裂。”

普密提道,“阿郎乃是天上……”

普密提不敢说了,吕晟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无妨。在那些蛮夷的眼中,还是那头狼更有价值。”

“是,阿郎乃是天上狼神下界,如果去了伊吾,欲谷设借着您号召各部归附,是轻而易举之事。”

普密提道。

吕晟不置可否:“欲谷设是颉利可汗的侄儿,如今也要背叛了。看来东突厥大势已去。大唐的皇帝正想对东突厥用兵,我既然也受过朝廷恩惠,便帮他一把。你告诉欲谷设,我会到伊吾一行,却要问他一句——敢不敢称可汗?”

普密提笑道:“欲谷设求之不得,肯定欣喜非常。”

这时,李植带着两名部曲急匆匆地走进庭院,见吕晟神情宁静,顿时松了口气。

“吕郎君,可休息好了?”

李植笑道,“这两天老夫得罪了,实在是万不得已。”

吕晟盯着他:“那个铜镜到底是谁给你的?奎木狼么?”

李植摇摇头:“吕郎君还是不要问这个了。只要你一心完成咱们的约定,老夫绝对不想跟那头狼打交道。”

吕晟“哼”了一声:“若是再敢释放出奎木狼,咱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是、是。”

李植赔笑道,“吕郎君,找到玄奘和李淳风的下落了。”

吕晟急忙道:“他们在哪儿?”

“果然不出我所料,玄奘去找李琰告密去了。”

李植恨恨地道,“不过奇怪的是刚刚得到消息说,他们被李琰抓了,关押在了都督府的大牢。”

吕晟愕然:“李琰抓了玄奘?他去找李琰,密报王君可谋反的军情,李琰怎么会抓他?”

“问题就在这里,”

李植脸色难看,“我着人打听,你猜怎样?一个时辰前,玄奘和李淳风挟持李琰逃走,最终在沙碛中被拿住。独孤达命人封锁了消息,故此瓜州城内一无所知。”

吕晟霍然站了起来,失声道:“玄奘挟持李琰,逃离瓜州……玄奘乃是性情温和之人,为何会做出这种暴烈的举动?不好!”

吕晟和李植面面相觑,两人同时想到了。

“只有一个解释,李琰才是这场谋反的主使!”

李植喃喃道,“玄奘是一头撞在刀尖上了。”

吕晟狠狠地将酒罐摔了出去:“那就是说……就是说——”

“咱们也被算计了!”

李植苦涩,“李琰和王君可联合起来,手中便有一万三千大军。即使朝廷来平乱,隔着几千里路,这场仗打上三两年都有可能。再加上东突厥和大唐的战事爆发……咱们无法掌控了。唉,我们的目标只是想报复五大士族,却不想分裂国家,可是整个河西将一片糜烂,敦煌和瓜州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人!”

“你说怎么办?”

吕晟吼道,“这难道是我想看到的吗?”

“我有什么办法?”

李植也急眼了,“这是我想看到的吗?我李氏是想借助平灭叛乱作为功绩,不是要做大唐的罪人!”

“不想做大唐的罪人?”

吕晟咬牙冷笑,“你暗中煽动王君可谋反,难道不知道对国家有怎样的伤害吗?这还不是大唐的罪人?”

“可我没想过背叛朝廷!”

李植怒道,“士族的根基在哪儿?在一个稳定强大的朝廷!朝廷强大了,士族才能与它共享天下民利!我李氏对大唐的忠诚天日可鉴!”

两人愤怒地争吵,彼此怒视。

吕晟的两只眼睛慢慢红了,神情渐渐冰冷,显得狰狞,两只手上慢慢伸出锋锐的狼爪。

他的嗓子“咕咚”一声响,嗓音忽然变得宏大、沙哑,赫然便是奎木狼的声音:“对大唐的忠诚?大唐是什么?人间的一介王朝,倏忽百年的命运,那只是天神打个盹而已!”

“吕郎君——”

李植大骇,“莫要被控制了心神!快快恢复过来!”

“哈哈——”

吕晟狰狞大笑,“吾乃天上正神,区区一介凡人,如何能压制本尊的灵体?”

狼爪在身上一划,外袍撕裂,吕晟的半个身子已经化作了毛茸茸的半条狼身。

“尊神,您回来了!”

普密提泪流满面,跪倒膜拜。

李植抖抖索索地掏出铜镜,却被奎木狼劈手抓过去,爪子一捏,咔嚓碎裂。

“拦住他!”

李植转身就逃。

两名部曲胆战心惊地抽出横刀,硬着头皮挡在奎木狼身前。奎木狼的身子忽然如闪电般迅捷,只是一闪,便从两人间穿了过去,两名部曲顿时如木雕泥塑一般,喉咙上赫然现出一条巨大的裂口,鲜血汩汩而出。

两具尸体扑倒在地。

奎木狼冲到李植身后,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就待一扭,李植便要被扭断脖子了。就在这关键时刻,李植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条丝绢,嘶声大叫:“吕晟,这是什么!”

奎木狼微微一愣,看了一眼丝绢,顿时如遭雷殛,整个身体僵直不动。

那赫然便是在玉门关时,吕晟和翟纹牵系在手上的丝绢,上面绣着鸳鸯。

奎木狼呆呆地看着丝绢,眼神慢慢温柔起来。他伸出狼爪,将丝绢握在手上,神情中的暴戾渐渐消散。整个人恢复了正常,狼爪也缓慢消失,最终恢复成吕晟的模样。

吕晟身子略略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他静默半晌,将撕裂的衣袍系好,把丝绢拿在手上,轻轻地嗅着。

“抱歉了,承玉公。”

吕晟低声道。

“无……无妨,你这个毛病,我……我理解。”

李植惊魂甫定。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吕晟低声问道,“这又是谁给你的?”

李植道:“是临行前翟娘子给我的。她说一旦你失控,便将这东西拿出来给你。她让我告诉你,坚守本心,她在敦煌城等你。”

吕晟将丝绢捂在脸上,沉默无声。

都督府大牢。

府牢在都督府的西北角,四周高墙环绕,墙上建有望楼,有甲士持着弓弩值守。两亩大小的院落中,修建着四排坚固的牢房,墙壁皆是夯筑而成,极为厚实。此时关押了重要人犯,独孤达调集了整整一队的镇兵,全副甲胄,往来逡巡。

李琰和李澶带着两名亲卫,在牢房的甬道间行走,李澶还提着一只食盒。两人分别走到两间牢门前,彼此对视了一眼。守门的甲士急忙打开牢门,父子分别走了进去。

李琰走进牢房,墙壁上的窗户极高,极小,光线阴暗,崔敦礼戴着镣铐,正靠墙壁坐着。

见李琰进来,崔敦礼冷笑:“逆贼,居然还有脸见我!”

“崔舍人何必逞口舌之利,我既决议谋反,那便不在乎骂名。”

李琰道,“崔舍人,你是士族高门,我也不想折辱你。我只问你一句话,陛下派你来,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还有什么意义?”

崔敦礼嘲讽,“你已经谋反了,此前种种都已经随风而去。无论你的战功也好,家世也好,爵禄也好,都一概抹杀。你未来只有一条路,伏诛!”

李琰沉下脸:“本王好言好语问你,却如此不识抬举!你是本王的囚犯,当我不敢奈何你吗?”

崔敦礼别过脸,淡淡道:“愿就鼎镬。”

李琰没想到此人如此硬气,顿时大怒:“来人,赏他三十鞭!”

身后的甲士闯上来,将崔敦礼用铁链缚在墙上,挥舞马鞭抽了过去。马鞭狠狠抽在崔敦礼的身上,衣衫撕裂,身上瞬间就是一条条的血线。崔敦礼浑身颤抖,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贞观以来,还未有以死殉国者,今日便由我崔敦礼始!”

崔敦礼嘶声大吼。

三十鞭抽完,崔敦礼已经是神志模糊,濒于昏迷。

李琰用马鞭将他的脸挑了起来,冷冷道:“崔舍人,说吧,陛下是不是想要拿下我?”

“你这逆贼……”

崔敦礼喃喃道,“陛下想要拿你,如何会派我一介通事舍人来?当是派三品大员来代了这瓜州都督,当众夺了你的职位。你如何敢反?”

李琰沉吟着,朝廷若要拿下自己,这的确是比较稳妥的方式。前凉州都督、长乐王李幼良就是被这样拿下的。有人告李幼良谋反,皇帝直接派遣了中书令宇文士及代理凉州都督,李幼良直接就没了兵权,想谋反都没资本,只好逃走。宇文士及调动军队将他抓捕,直接绞死。

李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脸上色变:“难道陛下已经知道我要谋反的消息?所以才要把我诱入长安?”

但再一想,更不可能。因为自己决意谋反,是在十日之前和王君可密谋之后才做的决断,长安距离三千里,皇帝怎么可能未卜先知?

“那么,就一定是陛下早就有谋划。”

李琰喃喃道,“他知道我在瓜州经营了三年,根深蒂固,如果你不能把我召出瓜州,就直接命李大亮派兵来解决我,所以他才会往甘州增加兵力。”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到的流言。”

崔敦礼有气无力地道,“可是甘州……绝没有增加丝毫兵力。李琰,你是疑忌陛下太深。”

“皇室天家,从来没有什么人伦温情,有的只是疑忌与背叛。”

李琰喃喃地说着,落寞地走了出去。

快到门口时,崔敦礼大喊:“李琰,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来得及?”

李琰没有回头,苦涩地笑道,“来得及作甚?自缚长安,请陛下斩了我的头吗?”

崔敦礼哑口无言,所有人都清楚,李琰哪怕此时戛然而止,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自古以来兵变就如同悬崖,一脚踏空,就只能坠下去。”

李琰惨笑,“就如同三年的玄武门兵变,世民除了杀出一片乾坤,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从不怨他,也希望天下人莫要怨我。”

另一间牢房,玄奘和李淳风双手被铐,李淳风的枷具上放着一张胡饼,一只手摁着,正努力啃。李澶则跪坐在地上,专心给玄奘喂饭。

“世子,来口水。”

李淳风噎着了。

“自己拿。”

李澶道。

“我——”

李淳风被噎得翻白眼,顿时愤愤不平,“咳咳……世……世子,咱俩好歹……好歹同甘……咳咳……共苦过吧?”

玄奘有些歉意,双手抱着水罐递给他。李淳风急忙咕嘟嘟喝了起来。

李澶不理他,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喃喃地说着:“师父,为什么人生的悲苦就像一张蛛网,黏在身上,怎么也挣不脱?

“师父,为什么我们心怀善念,也要和那些恶人一样历经人间八苦?

“师父,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却总是不能带给她幸福?”

“世子,你知道什么是命运吗?”

玄奘问。

“请教师父。”

李澶道。

“命为定数,便是我们一生下来,被抛在这人世间的位置。譬如你是世子,我是百姓。你的定数就是继承临江王爵,与大唐世代同休。我的定数则是耕读洛阳,像普通百姓那样活上一生,传承后代。而运为变数,我们生存于大唐千万人口之间,摩肩接踵,彼此碰撞,彼此影响。所以一个人的定数便会穷通变化,就像空气中的亿万灰尘,它在那里飘,彼此碰撞湮灭,便不会有既定的轨迹可循。譬如我,被隋末乱世所改变,为了吃口饱饭,跟随兄长出家做了和尚。譬如世子,被临江王和王君可所改变,推离了既定的轨迹。这就是佛家说的无常,诸法是因缘而生,也会由于因缘变异而终将坏灭。”

“那我就任凭这灰尘碰撞,而无法知晓自己飘向何处吗?”

李澶问。

“不,如果命运是既定的,你知道这人生有多乏味吗?我们从一生下来,就会看到老死的模样。你不会再有追求奋进,不会再有砥砺前行,不会再有挣扎不甘,也不会再有梦想抱负,”

玄奘笑了笑,“甚至你也不会遇见鱼藻这样一个女孩。”

李澶想笑,脸上却一片苦涩。

“譬如贫僧,当初战乱的尘埃把我推到了成都空慧寺,如果我贪恋玄成法师的衣钵,那至今仍然是在寺里撞钟念经的一个和尚。等到老来圆寂,就葬在寺中。运气好,会起一座砖塔。可是贫僧不甘,不甘心这一世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过去。我想穷尽一生,去追求一种大道,一种能够不辜负此生的大道。所以我离开长安,走进河西,走进这场兵火叛乱。我很可能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座大牢之中。可是没什么,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有大喜悦。”

“那么我呢?”

李澶哀伤,“如今的境遇不是我自己选的。”

“因为你没有选。你至今仍然在尘埃众生的碰撞中,”

玄奘疾言厉色,“你带着你心爱之人,想给她幸福,却任由他人摆布,蒙着眼睛跌跌撞撞,无知无觉。这和当初我在寺院中撞钟有什么区别?”

李澶似乎有些明白了:“师父,可是我如何选?”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路,贫僧不知。”

玄奘道,“人世就是如此残酷,一生下来就是一场争渡。佛法渡人,更需自渡。”

“好一个人生就是一场争渡!”

李琰推开牢门走了进来,“澶儿,你有这种师父,阿爷很开心。”

李澶起身,淡淡地盯着李琰:“难道谋反便是你的争渡?”

“如何不是?”

李琰道,“你以为做乱臣贼子便不是争渡?错了!这天道伦理说是摆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一样的,其实并不一样。我若是个普通百姓,居住在村庄里,周围百十户邻家,早晨有炊烟袅袅,晚上有牧人归来,掘井而饮,耕种而食,日常最大的纠纷也无非是与邻家几句拌嘴。可是王者不同。王朝更易你会死,皇帝变更你会死,权力丢失你会死,政敌谗言你会死,每日我们笙歌宴饮,实则是在刀尖上度日。因为百姓的命运自己无须掌控,而王者的命运不能交到他人手上,任那尘埃众生碰撞。所以,谋反便是我选择的道路,也是我的争渡。我要在这河西杀出个黎明,这个黎明鸟语花香,安然自在,我每日醒来的时候不用噩梦惊悸,浑身冷汗。”

李澶看着父亲的模样,疲惫、憔悴,还不到五十岁,头上便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皱纹,不但没有王者的雍容高贵,反而是一脸老农般的疲累,似乎每日要为生活的劳苦而奔波。

这三年来,父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李澶走过去,轻轻抱住了父亲。

李琰顿时两眼泛红,伸手替儿子整了整衣冠:“澶儿,你知道阿爷今生最开心的是什么吗?便是你仁厚纯孝,与几个弟弟敦睦和善。我们就像普通的一家人,每日里都有天伦之乐。反观太上皇和陛下,骨肉相残,父子相逼,我觉得……这才是一家人应该有的样子。”

“阿爷,你再派些人,把母亲和弟弟们保护周全好不好?”

李澶道。

“已经派了两拨人了,我这就再遣人过去。”

李琰道,“你在这里最后帮阿爷做件事,去劝说鱼藻,顺利把昏礼给举办了。结束之后,我便遣人送你们去高昌,连法师也一同去。你们不用参与我和王君可的所有事情,如此,全了你们的忠义之情,也全了我们的父子之义。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举办昏礼?”

李澶问。

李琰半晌没有说话。

“因为他要诱捕牛进达。”

玄奘淡淡道。

李琰霍然盯着他,眼中露出惊骇的神色。

“因为牛进达并不曾参与你父亲的谋反之举,你父亲想夺了牛进达的兵权,就必须让他来瓜州,借机拿下他。”

玄奘道,“牛进达乃是肃州刺史,根据朝廷律令,无事不得离开辖地,但婚丧嫁娶却不禁。瓜州都督的儿子成婚,身为下属,牛进达无论如何也得来庆贺。所以你和鱼藻的这场昏礼便是诱捕牛进达的最佳手段。”

李澶彻底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琰:“阿爷,难道儿子的幸福从一开始便是你谋反的计谋吗?”

李琰张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门外有随从来报:“禀大王,王刺史的大军已经抵达瓜州城外。”

李澶陪同李琰走出牢房,朝着西北角的望楼看了一眼,望楼上有四名甲士正在逡巡。李澶忽然抬起手臂,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远处,一名身穿皮甲、戴着头胄的旅帅从角落里绕了出来,悄然走向望楼。

李琰和王利涉在一队甲士的簇拥下来到瓜州城的西南。

瓜州城南是农垦区,从疏勒河引过来的一条主渠从城南流过,作为瓜州的护城河,同时也分出去十余条支渠,上百条子渠,浇灌着广袤的农田和园囿。独孤达将此处作为敦煌兵马的驻扎地,便是考虑到土地空旷,取水方便。

李琰赶到的时候,独孤达正在和王君可巡视扎营的地点。李琰从营地中穿过,六千六百大军,上万头战马和牲口,携带的粮草堆积如山,铺开来去无边无沿,整个营地乱糟糟一团。

此处有一座孤耸的山丘,只有十余丈高下,顶上面积却挺大,足有十余亩大小,地面平整,乃是疏勒河泛滥冲击出来的土台,王君可将中军设置在土台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全营。

李琰策马上了土台,王君可和独孤达赶来迎接。看着王君可风尘仆仆的样子,李琰满怀感激:“君可,辛苦啦!这份恩义,这份功劳,李琰永志不忘!”

“大王言重。”

王君可抱拳,“下官愿为大王执鞭前驱,杀出一座鼎盛江山!”

在场的人都是参与者,没什么不可与外人言,众人说话便毫无忌讳。

李琰来到土台的边缘处,看着这片浩大的营地,指着一处角落:“那里我看并非是军营规制,可是士族的营地吗?”

“大王好眼力。”

王君可笑道,“八家士族,除了李植不在敦煌,其他七家的家主全被我裹挟了来。他们总计有四百人,我让他们聚居在一处,便于控制。”

“这些人心思叵测,务必要看管好。”

李琰叮嘱。

“大王放心,他们的马匹我命人统一调配,没有马,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王君可道。

“君可到底心细。”

李琰赞了一句,“你觉得咱们这次起事,把握有多大?”

“只要能捕了牛进达,夺了肃州的兵权,下官便有九成的把握!”

王君可郑重道,“最低的预期,我们可以割据四州之地。”

四州便是西沙州、瓜州、肃州和甘州,再往东去就是大唐边陲重镇凉州了。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李琰略略有些放松,“那么最关键的地方在何处?”

“关键便在于诱捕牛进达。”

王君可道。

“跟我仔细说说他。”

李琰道,“虽然他做了我两年的部属,不过并没有什么私人的往来,并不太了解。”

“牛进达是我瓦岗寨的袍泽,我们极为熟悉。”

王君可道,“他祖籍陇西,是濮阳雷泽人。他出身官宦之家,祖父牛双,是北齐的镇东将军、淮北太守。父亲牛汉,在北齐光禄寺清漳署任过清漳令,掌管酒水供应。不过牛进达这个人却不喜诗书,从小就豪侠任情,隋末崩乱之时,他负剑行走天下,扬言要寻得一名力士,对隋炀帝做那博浪一击。”

“倒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独孤达道。

“是啊!”

王君可倒也赞同,“当年李密上了瓦岗之后,他慕名来投,为了不连累家人,把名字取了个谐音,叫尤俊达。直到归了大唐,才又改回原名。”

“哦,原来是他!”

独孤达恍然,“当年王世充和李密争霸时,我听说过瓦岗寨中有这样一号人物,李密每次出动,都以此人为先锋,斩将夺旗,凿军破阵,极为悍勇。”

王君可大笑:“没错。当年我们瓦岗军中最为悍勇之人便是秦叔宝、单雄信、程咬金、裴行俨、罗士信、尤俊达、王伯当,以及在下。当年还有人送了绰号,叫瓦岗八虎将。”

“瓦岗寨真是隋末乱世中的一大异数,”

独孤达感慨,“斩张须陀,破宇文化及,摧王世充,声动万里,威震四方。算上魏徵和李勣,真是人才济济,将星如云。”

李琰也笑道:“君可把自己摆在最后一位,却是过谦了!”

“也不算。”

王君可难得的谦虚起来,“叔宝和雄信除了武艺绝伦,其为人我也是自愧不如的……其他人嘛,大家都差不多。不过牛进达真正是悍勇无比,单打独斗我想拾掇他也颇为费力。”

李琰严肃起来,他是深知王君可在武力上的强悍,当初在莫高窟干净利落斩杀两名星将,奎木狼这个天上神灵竟然也不敢直撄其锋。牛进达与他是同一级别的猛将,恐怕要拿下此人并不像原来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在军阵之中,个人的勇武并没有民间传言的那般夸大,但也不可小觑。尤其是在隋唐流行重甲具装的骑兵作战模式下,人和马皆着重甲,再有一名悍勇无匹的猛将率领,奔驰于战场之上真的是无坚不摧。

“我们这是诱入一头猛虎啊!”

李琰喃喃道,“若是捕虎不成,只怕要被虎所伤。”

王君可道:“大王请放宽心,有我在,牛进达万万伤不到你分毫。”

“王刺史要考虑得再周全一些,”

独孤达忽然笑道,“莫忘了抓捕场所是昏礼现场,还有世子和诸位宾客。”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独孤刺史且请放心。”

两位刺史之间忽然就起了一些别样的气氛。

“君可的谋划一向缜密,定然能保得澶儿平安,这我倒不担心。”

李琰对两人间的暗斗毫无察觉,“既然君可已经到了,我们两家大军合兵一处,便有一万三千人。君可久经战阵,精通兵法,我是万万不如的,如何调配,如何计划,你就拿出个章程吧!这一万三千人,我便交给你了!”

“多谢大王信重!”

王君可神情激昂,抱拳领命。

“君可就好生安置营地吧,我去安抚一下各位士族家主。”

李琰和王君可作别,翻身上马,带着人下了土台,朝着军营驰去。

独孤达迟疑半晌,也向王君可告辞,追着李琰过来。到了近前,他放慢马速,和李琰并肩走着。

“大王,下官有个意见,不知当不当讲。”

独孤达道。

“子遇,你我是什么关系,哪有什么不当讲的话。”

李琰笑道。

独孤达神色颇为凝重:“王君可初来之时向我提出,要进羊马城驻扎,被我给拒了。”

“哦?”

李琰惊讶起来,“为何?”

“我跟他讲,羊马城地势狭窄,扎不下太多军马。”

独孤达道,“随后我给他选了这块营地,便是看中此处在城南的护城河之外,距离东城的核心重地最远。”

李琰脸色一变,冷冷道:“你在提防他?”

独孤达看出李琰的不悦,急忙道:“大王请听我解释。王君可用兵虽然厉害,可为人诡诈,反复无常,不能将军权交给他。万一他起了异心,我们就任人宰割了。”

“胡说!”

独孤达是李琰的心腹,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客气,李琰当即狠狠地道,“子遇,我们既然要谋大事,就得用人不疑。大事未成,就彼此猜忌,岂不是必败之道?况且王君可与我是姻亲,两大家族已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怎么可能起异心?”

独孤达苦笑:“我并不是说王君可眼下就有异心,但若是将来战局不利呢?”

李琰皱起眉头,却没有反驳。

王利涉插嘴道:“大王,独孤公考虑得甚是周全。将来朝廷必定要派人来平叛,来的不管甘州的张弼也好,凉州的李大亮也好,或者是朝中的李勣、程知节,这些人要么是他的瓦岗同袍,要么是与瓦岗旧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战局不利,如何保证他不起异心?”

“到了那时,他未必再有退路吧?”

李琰迟疑。

“他有没有退路看将来的局势,可我们要不要把身家性命交付在他的手上?”

独孤达道,“大王是王者,王者御下要有制衡之道。如果大王把军权给他,哪怕他没有反心,只是骄纵不听号令,这军中谁人能制衡他?”

这句话倒是说服了李琰,他默默地点头:“我虽然不疑君可,可你说得倒也没错。能令他谨守君臣规矩,也能保全我们君臣之义。”

“大王英明。”

独孤达说道,心中却暗暗叹气。自己这位大王着实太过仁厚,能共甘苦也能共富贵,守成之时追随他倒是个明智的选择,可如今是在谋反,诡谲险恶,一味仁厚只怕前景堪忧啊!

便在这时,忽然一名都督府的官吏策马狂奔而来,叫道:“禀报大王,世子……世子把玄奘救出大牢,杀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南山截竹为筚篥,凉州胡人为我吹


都督府大狱,望楼。

那名旅帅身姿沉凝,一阶阶登上望楼,他的头胄拉下了面罩,精铁覆面上雕刻着狰狞的兽面,看不见面容。

四名甲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两人按着横刀堵在了楼梯口,喝道:“是哪位上官?为何要拉下覆面?”

那旅帅并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递给了他们。两名甲士松了口气,伸手拿过公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空无一字。两人脸色同时大变,就在此时,那旅帅欺身直进,手中翻出一把短剑,贴着一人的甲胄缝隙处狠狠地刺入他的腰肋。

还没等这人惨叫出声,那旅帅一沾即走,身子一旋,短剑刺入另一人的脖颈。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仅仅是三人一错身之间,两名甲士已经倒毙。

“啊——”

其余两名甲士大骇,一人大喝一声便去拔刀,横刀刚拔出半截,那旅帅借着扑来的势头在他手臂上一撞,竟然把横刀又推回了鞘中。那甲士身子往前一倾,一把短剑贴着护颈的缝隙刺入喉咙,如同自己故意将脖子送了过去。

那甲士顿时身子僵硬,猛然一股大力推来,身子一转,恰好迎上了另一名甲士劈过来的横刀。当的一声响,横刀斩在甲叶上,火星四射。那旅帅却从甲士的腋下钻了出来,一剑刺入另一名甲士腋下的铠甲缝隙,短剑从腋下直透心脏。

三个人以怪异的姿势僵直片刻,其中两人慢慢倒在了地上。从旅帅上楼,到四名甲士被杀,竟不过三两个呼吸之间。

那名旅帅静默片刻,收回短剑,“咔嗒”一声扣在了护臂上。然后此人拉下覆面,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赫然便是鱼藻。

鱼藻面无表情,从兵刃架上取了一张硬弓,拿过四个箭袋,又将望楼上的三副擘张弩,一一拉开,装上弩箭,整齐地摆在桌案上。然后她走到望楼边缘,望着关押玄奘的地方,掏出一只筚篥吹响。

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李澶听见筚篥声,咧嘴一笑,招手让值守的两名甲士过来,三人一同进入牢房。

“去,把地上的饭菜收走。”

李澶吩咐道。

两名甲士领命,蹲下身去收拾饭菜。李澶突然翻出两把匕首,狠狠刺入两人的后颈。甲士们直接毙命。

玄奘和李淳风都惊呆了。

“世子,为何杀人?”

玄奘有些恼怒。

“师父,我要救你出去。”

李澶道。

“救我……救我也不用杀人啊!”

玄奘痛心疾首,“这些人都是无辜者,无故杀生——”

“师父,”

李澶打断他,“他们马上就要被裹挟叛逆,杀戮河西了。”

“可他们此时还是大唐将士——”

玄奘生气道。

李澶却不理会,从二人身上找出钥匙,打开他和李淳风的镣铐:“师父,穿上他们的甲胄。”

李淳风手脚麻利,把两人身上的甲胄剥掉,穿戴起来。玄奘迟疑着,李澶扒掉甲胄,直接往他身上套。

两人穿戴好甲胄,李澶带着他们离开牢房,将牢门锁上,径直朝大狱外走去。

看守大狱的一队镇兵分成了十组,一伍一组,由各自的伍长率领,互相交叉巡逻,不留死角。李澶三人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来了一伍兵卒。见世子李澶带着两名甲士,兵卒们并没有多想,叉手施礼,随即交错而过。

三人松了口气,神情从容地走着。

然而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名兵卒偶然一瞥,却见玄奘和李淳风的甲衣后背上满是血迹,顿时大叫:“有诈!”

众兵卒大吃一惊,纷纷回头看去,一见到血迹,顿时明白过来,大吼一声,一起挺起枪矛,朝三人包围过来。

“莫理会,继续走。”

李澶低声道。

玄奘和李淳风对视一眼,都被发现了,还怎么可能继续走?然而李澶却从容无比,甚至都不曾回头。

就在此时,猛然听见空气中响起尖利的呼啸,“噗”的一声,一支箭镞凌空而至,射入一名兵卒的脖颈。

玄奘抬头,这才看见远处的望楼上站着一名甲士,正弯弓搭箭,箭矢连发。嘣嘣嘣一连五箭,箭不虚发,五名兵卒在瞬间就全都被射杀在当场。

玄奘呆滞地看着满地的尸体,一时手足无措。

“师父,继续走。”

李澶道。

“你……你难道是要以这种方式救我出去?”

玄奘喃喃道。

“师父,不杀人,如何带你逃命?”

李澶的神情有些悲伤,也有些冷酷,“事已至此,不管是我阿爷叛乱,还是朝廷平乱,最终都是要靠杀人来解决问题。请你穿戴甲胄,不是要掩饰身份,只是怕刀枪无眼,误伤师父罢了。”

李澶的脚步根本就不停,一边说,一边从容地走着。李淳风拽住玄奘的右臂,扯着他跟在李澶身后。

这时,四周巡逻的兵卒已经发现异常,纷纷从四处赶来。然而,无一人能接近三人十步之内。只要来到三人身边,便会有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将此人射杀当场。

李澶三人一步步走着,身后四周无数的兵卒蜂拥而来,一个个被来自虚空的利箭射杀,四周满地尸体。

“师父,”

李澶看也不看死亡的兵卒,一边走着,一边喃喃道,“我也总想着,每个人都是父母几十年生养,上有白发苍苍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童,生命何其珍贵!可是,他们就因为欺我不愿杀人,就要摆弄我的人生,操控我的幸福,羞辱我对国家的忠义吗?”

李澶激愤地大吼,“我要告诉他们,错了!他们错了!如果只有暴力才能让他们幡然悔悟,我不惮于用暴力杀戮来解决问题!”

“可是,我再也没资格修佛啦!”

李澶眼眶泛红。

这时,一名队正率领部分兵卒围攻望楼,众人都知道这名射手厉害,举着大盾,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阶,便看见了正在射箭的鱼藻。

众人一声呐喊,正要冲上去,鱼藻迅速放下弓箭,端起一把弩射出。众人大骇,急忙躲到盾后,鱼藻却并不射盾,弩箭倾斜而下,射中盾手的脚面。盾手惨叫一声,翻身摔倒,顿时暴露出了盾后面的兵卒,鱼藻扣动连发,弩箭连珠射出,兵卒们闪避不及,纷纷中箭,顺着台阶咕噜噜摔成一团。

后面的人惊惧不已,一时不敢上前。

鱼藻冷笑一声,重新拿起弓箭,居高临下掩护李澶三人。

李澶就这样带着玄奘和李淳风走到大狱的门口,打开门,门外四名兵卒呐喊着冲过来,鱼藻连珠箭发,四人胸口几乎同时中箭,摔倒在地。

玄奘呆滞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回过头看着院中的尸体,禁不住悲从中来。

“师父,请。”

李澶道。

门外的拴马桩上有马匹,李澶解开四匹马,给玄奘和李淳风各一匹,众人一起上马。李澶牵着一匹空马纵马疾驰,三人朝着大狱的西北角奔去。远远地,李澶朝着高墙内的望楼吹响了筚篥。

鱼藻握着一张弩,大踏步走到楼梯口,嘣嘣嘣地不停扣动扳机,队正等人被射得人仰马翻,连滚带爬地逃下楼梯。鱼藻将望楼顶上的桌案等物一脚踹翻,堵在了楼梯上,随即掏出一根绳索,一端勾在横梁上,持着绳索向后退了十几步,猛然冲出,凌空跳出了望楼,借着绳索在半空中一个荡漾,便要落在了大狱的高墙上。

李澶三人正好到了高墙下,紧张地盯着半空中的鱼藻,身姿飒爽飘逸,宛如一场华美的舞蹈。就在这时,猛然就见那名队正发疯一般冲上望楼,大吼一声,掷出了横刀,一刀斩在横梁的绳索上!

李澶眼睁睁地看着,鱼藻手中的绳索突然断裂,在空中飘舞,鱼藻也失去平衡,直直坠了下去。

“鱼藻——”

李澶疯狂地大叫。

“走——”

鱼藻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便如同折翼般坠落在了高墙里面。

玄奘和李淳风也惊呆了,李澶咬咬牙:“走!”

众人双腿一夹马腹,三匹战马疾驰而去,留下了一匹空马。

队正率领着兵卒这才到了望楼栏杆处,众人一起放箭,箭矢却追之不及,纷纷落在马后。

瓜州西城,永福坊。偏僻的小巷中,李澶带着玄奘、李淳风二人急匆匆顺着一条街前行,一边走着,玄奘问道:“世子,这是要去哪里?”

李澶苦涩道:“原本和鱼藻商量好了,救了师父出去后,我们一起出瓜州。可是鱼藻被抓,我却不能走了。一会儿我把师父交托给那人,我还得回去。”

玄奘等人跟着李澶进入永福坊的一家货栈,穿过院子里一群群的骆驼,进入房内,玄奘和李淳风顿时就怔住了——吕晟和李植正端坐在房内,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旁边是十几名佩刀持弓的李家死士。

玄奘无奈地看了李澶一眼,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把鱼泉驿之事告诉他。李淳风摸摸袖子里,才发现被抓的时候身上的所有物什都给搜走了,顿时垂头丧气。

“吕郎君!”

李澶抱拳道。

“鱼藻呢?”

吕晟诧异地问。

“出了纰漏,失手了,”

李澶道,“这次我便不走了,烦请吕郎君和植公把我师父和李博士送出瓜州。”

“世子——”

李淳风正要说话,却被玄奘扯了一下。

“世子,你回去吧!”

玄奘温和地道。

李澶点头,又对吕晟叮嘱:“吕郎君,我师父就交给你了。请尽快把我师父送往伊吾,莫要让他牵扯入瓜州的乱局中。”

“世子放心。”

吕晟笑了一笑,玩味地看着玄奘。

李淳风忍不住低声在玄奘的耳边道:“法师,跟世子一起走!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玄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博士,你说什么?”

李澶没听清。

玄奘笑道:“他说,保护好鱼藻,带着她冲出这座樊笼。”

“是,师父!”

李澶一怔,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到了门前,李澶回过身:“吕郎君——”

“嗯?”

吕晟望着他。

“这次我回去,定然还要被阿爷强迫成婚,戌时一刻就会离开阿育王寺,前往都督府。”

李澶慢慢道,“你答应过鱼藻,要带着她在天上飞一飞。”

吕晟的脸色僵硬了,半晌才含笑点头。

“我一直不是她所爱的人,”

李澶有些伤感,“带走她之后,让她忘了我,不要再回来了。”

李澶苦涩地叹息着,脸上却带着笑容,转身离开了货栈。

死士们过去关上了货栈的门,吕晟神色复杂地望着玄奘:“法师,为何不随着他离开?”

“他已经对人生绝望,何必再让他对你失望。”

玄奘道。

吕晟张张嘴,却无言以对。

玄奘道:“吕兄,世子说得没错,鱼藻是这场叛乱中被伤害最深的人,她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国家,失去了亲情,前路迷茫,只能守着一个微渺的希望让自己笑一笑。你答应了要在迎亲路上劫走她,带着她在天上飞,希望你不要让她对自己最挚爱的人失望。”

李植嘲讽:“你这个和尚,都自身难保了,还替他人操心。”

吕晟好半晌才道:“法师,这件事我做不得。”

“为何?”

玄奘问。

“因为眼下叛乱在即,我必须严格控制事态进展,不能让奎木狼控制我的躯体。”

吕晟诚恳地道,“而且,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李澶和鱼藻的婚事顺利举行,帮助临江王诱捕牛进达。我如果破坏这场昏礼,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之前你答应过鱼藻,刚才你又答应了李澶!”

玄奘有些恼怒。

“我必须安他们的心,让他们配合完成这桩昏礼。”

吕晟道。

玄奘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失望:“吕兄,直到今日,我对你才真正陌生。之前无论你与士族互相杀戮也好,毁灭西窟也好,我都能够理解。因为对世人而言,以牙还牙,以怨报怨乃是人间常态,贫僧佛法低微,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是你不应该辜负一个人的情感。鱼藻从小就信任你,爱慕你,穷尽一生来寻找你,可是你不但辜负了这份信任,还以欺诈的手段来利用她。你被狼占据了身躯,我仍然认为你是吕晟,可是你被恶念占据了身躯,你与那头狼有什么区别?”

“我确实对不住鱼藻,你骂我是禽兽,我也无可辩驳。”

吕晟神情中满是落寞,“如果从武德七年至今,我们仍然是在持续那场辩难,我已经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如今的我只能从深渊中仰望法师,高山仰止。”

吕晟喃喃道,“你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吕郎君,莫要存妇人之仁!这两人留不得!”

李植沉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把法师送到西域,让他去西游。可是李淳风呢?他们清楚知道我李氏在这场谋反中扮演的角色,也知道五大士族是被无辜裹挟,万一李淳风回到长安,皇帝询问,他如实交代,我李氏危矣!”

“你闭嘴!”

吕晟烦躁地喝道。

“五大士族会翻案!”

李植道。

“你闭嘴!”

吕晟大怒。

“三年谋划,你什么都没改变!”

李植也大吼。

吕晟和李植怒视着,谁都不肯退让,正在这时,李烈推开门急匆匆进来:“报家主,肃州刺史牛进达抵达瓜州城北的州城驿!”

两人顿时顾不上争吵,李植急忙问:“他带了多少人?”

“两个团,共计四百人,全是军中越骑。”

李烈道。

越骑便是择取军中善骑射、才力超越者组建的骑兵,由越骑校尉率领,是军中精锐。

“吕郎君,玄奘和李淳风更不能放了。”

李植道,“士族被王君可控制在军中,唯一的关键就是牛进达,一旦玄奘跑去告知牛进达,让他逃走,这场叛乱就会虎头蛇尾,根本打不疼朝廷。”

“可是,”

吕晟沉吟,“就如我们之前商讨的,一旦让李琰拿到瓜沙肃三州的兵权,这场叛乱的烈度实在太大,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老夫管它山崩地裂,我要令狐氏死!我要五大士族连根拔起!”

李植满脸狰狞,“这是我的梦想,也是你的梦想,谁背弃,谁就死!”

“让我死?就凭你们这几个人?”

吕晟森然道。

李烈急忙把李植护在身后,李家死士持起弓弩,将吕晟团团包围,气氛一触即发。吕晟也受到杀机的触动,渐渐心神不稳,手指上慢慢冒出一截乌沉沉的狼爪。

“吕晟,”

李植骇然,知道吕晟一旦变身,自己这十几个人根本不够他杀的,急忙大叫道,“你只剩二十多天的寿命。难道你谋划三年,要带着遗憾而死吗?翟纹怎么办?”

吕晟一怔,喃喃道:“我死之后——”

“你死之后,五大士族会弹冠相庆!你死之后,翟纹将会苦不堪言!”

李植大吼,“你死之后,何必管他洪水滔天!”

吕晟两眼血红,紧紧握着拳,狼爪刺入掌心,有鲜血流出。他霍然转身望着玄奘:“法师,今生对不住你了,来世赔罪!”

李植大喜,喝道:“杀了他们!”

李烈一挥手,死士的弓弩一起对准了玄奘和李淳风,正要扣动扳机,猛然就听得庭院中响起“哞哞”的牛叫,声音极为凄惨。众人正愕然,“轰隆隆”一声,房门被撞得四分五裂,七八头大牤牛惨烈地嘶叫着冲了进来。牛的屁股上,赫然有一道血口。

“砰——”

一名死士来不及躲避,被牛抵在后背上,顿时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骨断筋折,另外几人更是被撞翻在地,无数的蹄子从身上踩过去。众人纷纷躲避,混乱不堪,这群惊牛在屋子里乱冲乱撞,更有两头牛一头撞在墙壁上,“轰隆”一声,夯土砌成的墙壁几乎倒塌,灰尘和房顶的泥坯掉落下来。

“师父,李博士,走!”

惊牛的后面突然闪出一条人影,赫然便是李澶。

李澶一把抓住玄奘和李淳风,撒腿就往外跑。

“拦住他们!”

李植大吼,李烈等人想要冲出去,却被惊牛给挡住了。

李植气急败坏,从死士手中抓过一把弩,扣动连发,弩箭“噗噗噗”地钉在众人身后的门框上,更有一支穿透了玄奘的僧袍。玄奘一跤跌倒在地,随即爬起身,在地上接连几个翻滚,躲开弩箭的攒射,冲出了货栈。

李澶在街上早就备好了马匹,三人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狠狠一夹马腹,战马疾驰而去。

这时,李烈等人才冲了出来,徒劳地射了几箭,眼睁睁看着玄奘等人绕过街口,消失不见。

李植和吕晟也奔跑出来,李烈灰头土脸地迎上去:“家主——”

李植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追!”

“别追了。”

吕晟道。

“他们定然是去找牛进达了!”

李植咬牙道。

“眼下临江王也在追捕,他们没那么容易见到牛进达的。”

吕晟道,“我们只需看住两个地方,都督府和官舍。他们找牛进达,离不开这两处,命人藏在街上,一旦见到他们,立刻射杀。”

李植想了想,下令:“李烈,你亲自带人去。若有失手,自裁!”

“是!”

李烈抱拳领命。

“他们若是能暗杀玄奘,玄奘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吕晟神情一片落寞,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起,“这场友谊,最终还得在我手里结束!”

李澶带着玄奘和李淳风在街巷中急匆匆地穿行,对面街上忽然奔过一群兵卒。众人急忙躲到一辆大车后,静静地等那群兵卒走过去。

一名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喝道:“谁是火长?”

火长急忙走出来:“何事?”

那骑兵道:“临江王命令,玄奘和李淳风格杀勿论,另一名年轻书生严加保护,不得伤害!”

火长道:“三名贼人,除了和尚外,两名书生年龄相仿,如何辨别?”

骑兵道:“简单,和尚随便杀,书生绑送都督府。”

“喏!”

火长和众兵卒一起喊道。

骑兵疾驰而去,火长带着兵卒们继续搜索。

众人轻轻吐了口气,一起看着玄奘,玄奘苦笑不已。

李澶低声道:“师父,一会儿找个成衣铺子,给你换身衣服。这一身僧衣太惹眼了。”

“世子,你如何又返回来了?”

李淳风问道。

李澶苦笑:“在货栈时,我听见你对我师父说的那句话了,虽然没有听清,却绝不是师父跟我说的那番。我知道事有蹊跷,便留意了一下,发现你们和吕晟之间的气氛颇为紧张,便没有动声色。”

玄奘对李澶的机敏颇为赞许:“世子真的是一夜之间便稳重了许多。”

“我折回来后跳进货栈,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李澶摇头不已,“真没想到吕晟竟然成了这样的人,为了报复五大士族,不惜让瓜沙肃三州千万无辜的人丧命。我们都错看了他。”

“一个被仇恨浸泡三年的人,我早该想到会这样的。”

玄奘苦涩。

三人找到一家成衣铺子,李澶出钱买了三套衣袍。玄奘还戴上了幞头,不过他光头没有鬓角,这襆头戴上去也颇有些古怪。

玄奘别别扭扭的,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

李澶急忙拽下他的胳膊:“师父您还是别阿弥陀佛了。”

玄奘醒悟,苦笑不已。

“师父,我这就送你们离开瓜州,”

众人离开成衣铺子,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李澶道,“我在瓜州城待了三年,上至镇戍校尉,下至贩夫走卒都认识不少,我找一家商队,护送你们进入莫贺延碛,去高昌国。”

李淳风道:“世子,我不去天竺呀!”

“你虽然不去天竺,却得暂避一时。”

李澶道,“若我所料不差,从瓜州到长安的驿路肯定被遮蔽了,你回不去。如果不想卷入瓜州的战乱,你就去高昌国待上几个月,看看局势再做决定。”

李淳风顿时哑然,他知道李澶说得一点没错,想起居然要去高昌,心中顿时说不出的凄惶。

“那你呢?”

玄奘问道。

“我不走。”

李澶慢慢道,“鱼藻被王君盛带回阿育王寺,师父您说过,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桩要扛起来的使命。我和鱼藻的使命就是扛起我们对国家的忠诚。无论是纲常伦理还是国家律令,都不允许子女告发父母,我们也不会去告发他们。只是我们要站出来,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敢于背叛国家,他们的子女就敢于背叛他们。”

玄奘动容:“你们要在婚宴上挟持他们?”

李澶摇摇头,苦涩道:“都是我们的阿爷,哪里能下得了手啊!鱼藻在他们手中,我看来是必须完成这桩昏礼,我和鱼藻会在婚宴上发难,保护牛进达杀出瓜州,决不能让肃州的兵权落入阿爷手上。”

“你阿爷有一万大军,靠你们区区几人想杀出瓜州,实在渺茫。”

玄奘道。

“是啊,九死一生。”

李澶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就像鱼藻说的,夫妻同命,一起生一起死罢了。”

玄奘默默地看着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弟子生出一种敬仰。

“这次能娶到鱼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三人朝着城门处走去,李澶虽然比原先坚韧得多,可情感依然柔软,说到动情处就忍不住眼眶通红,“我原想着能带给她一生的幸福,可是今夜我们就要死了,我连片刻的幸福都不能给她。我们这一生太过短促,太过惨淡,我想着能让她在临死前开心一下也好,我不想她嫁给我之后连个笑容都不曾有,所以她提出让吕晟在迎亲路上劫持她,带着她在天上飞一飞,我立刻便同意了。我没法带给她的欢乐,别人能带给她,也挺好。这次我折回货栈,一来是觉察到不对,二来也是想跟吕晟商量一下细节。可到头来,鱼藻连这点心愿都无法满足了。”

李澶终于流出了泪水,哽咽道,“师父,我想让她带着笑容而死!”

玄奘停下脚步,凝望着李澶,轻声道:“世子,贫僧来满足你们的心愿。”

“师父,您——”

李澶怔住了,就是李淳风也诧异无比。

“贫僧佛法粗疏,也不懂法术道术之类的东西。”

玄奘慢慢道,“可是无论佛法、道法不都是为了救赎世人,使人心安乐吗?我们此生暗淡,可是贫僧却想在今夜的瓜州城放一朵烟花,让我们此生灿烂。”

瓜州西城,宣德坊。

吕晟坐在酒肆的二楼,这座酒肆靠近宣德坊的坊墙,坊墙只有丈许高,坐在二楼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坊外锁阳大街的熙攘人群。

玉门关司马普密提带着两名普通打扮的狼兵侍立在身后,微微地躬着身。

吕晟朝锁阳大街的四处观察着:“你说一个时辰前,玄奘和李淳风、李澶在这一带察看了很久?”

“是,阿郎。”

普密提道,“他们测量了坊墙的高度,路面的宽度,以及各种距离,据说三人在街上谈了许久才各自散去。”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吕晟深深疑惑,“这一带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普密提正要说话,吕晟却摆摆手阻止了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大街,普密提诧异地看过去,只见一支五十人的铁甲骑兵正列队前行,队列前打着肃州刺史的旗号。

就在队列前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名样貌整肃、高大魁梧的四旬中年男子,身高足有六尺五寸。如今并非战时,他穿着一身轻便的皮甲,身后的一队越骑却身着明光铠,手持枪矛,便是行走于街市之中,也是目不斜视,按照行军阵列前行,一看便是那种百战余生的军中精锐。

想来此人便是肃州刺史牛进达,身后是三辆牛车,装载着他从肃州带来的贺礼。这是要去都督府敬献贺礼。

锁阳大街上的百姓早就知道这是肃州刺史来了,也不惧怕,避在道旁指指点点,向身边的人眉飞色舞地讲述当年瓦岗寨群雄的英雄事迹,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一般。

就在这嘈杂之中,牛进达猛然间心有所感,抬头侧望,恰好和吕晟的目光碰上。牛进达并不认识吕晟,却是瞳孔一缩,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威胁。

两人隔空对视了片刻,互相撤回目光。牛进达不动声色,继续驰行,队伍很快消失在东城的城门处。

“好生厉害!”

吕晟喃喃道,“这种沙场征战出来的悍将,果然没有一个善茬。我心中只是略略有些杀意,居然就被他察觉。”

“他便是再厉害,在阿郎的面前仍然是一介凡人。”

普密提笑道。

“你不懂。想杀此人,并不容易。”

吕晟道,“好了,你继续说,还查到了什么?可有玄奘的下落?”

“属下并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查到他去过哪些地方。”

普密提道,“他带着两名索子匠去了一家鞣皮铺,定做两条三十丈长的鹿筋细绳,粗细不超过半分,缠以细麻增加其韧性,外表涂黑。”

吕晟顿时诧异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属下也不知,我等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只说一个时辰后来取货。”

普密提道,“然后我询问他的去向,却是去西市采买一些硫黄和硝石。”

吕晟脸色有些凝重:“硫黄和硝石是用来制作伏火的,玄奘采买这些作甚……哦,他定然是帮李淳风买的,此人懂得丹经内伏硫黄法。那么后来呢?”

“后来玄奘在东西两市请了些各行会的博士,一名画匠,一名缝皮匠,两名洗染匠,两名塑匠,两名铁匠,四名纸匠,六名木匠。”

普密提一一说道。

吕晟顿时如堕五里雾中,半晌才道:“他这是要作甚?难不成要盖房子吗?”

“盖房子不用洗染匠。”

普密提低声提醒。

“我当然知道!”

吕晟恼怒,“然后他人呢?”

“跟丢了。”

普密提道,“他把这些人带去某个地方,我们没有打听到。”

“那么,李澶和李淳风呢?”

吕晟问。

“这两人没有找到,似乎与玄奘分头行动,要采买大批物什,不知要造什么东西。”

普密提小心翼翼地道。

吕晟沉吟半晌,忽然道:“你说李澶这时候仍然与他们在一起,没有回阿育王寺?”

“是的,属下在阿育王寺派有人,确定李澶没有回去。”

普密提道。

吕晟看看天色:“这会儿已经到申时末了吧?李澶和鱼藻的迎亲队伍戌时一刻就要离开阿育王寺,只剩下一个多时辰,他难道不成婚了吗?”

“应该不会。”

普密提道,“王家娘子仍在阿育王寺,李澶应该不会丢下她逃走的。”

“这倒也是。”

吕晟面色严肃,推桌起身,“既然不是要逃,那必定是在谋划一桩大事,破坏今晚的叛乱。你带我去玄奘最后消失的地方,必须立刻抓住此人!”

“世子定然不是要逃,十二娘还在阿育王寺,他不会逃的。”

都督府后堂,王利涉正赔笑劝说着。

李琰仿佛困兽般走来走去,怒吼道:“他不逃又去了哪里?为何至今不回阿育王寺!只剩一个时辰了,新郎不在,这婚典如何举办?”

“大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王利涉劝着,“这会儿贺客都已经上门,敦煌各士族的家主也已经到了,您一会儿出去接见,万万不能有半分焦躁。”

李琰点点头:“兵卒都埋伏好了吗?”

“瓜州两个镇的兵力都埋伏在了都督府周边,共有五百人,东城的三座城门都已经戒严,整个东城密如铁桶。您一声令下,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王利涉道。

李琰焦虑的神色略略有些放松。

这时候都督府的总管来报:“启禀大王,王刺史差了王君盛来求见。”

“王君盛来了?快请!”

李琰急忙道。

李琰平复了一下心情,端坐在堂上。不一会儿,总管带着王君盛急匆匆地进了堂内,王君盛向李琰见礼。

李琰笑着:“君可派你来可有什么事吗?”

王君盛直接道:“大王,我已经向阿郎汇报了十二娘和世子劫走玄奘的事。阿郎听说世子至今也未找到,心中颇为忧虑,命我来听听大王的打算。”

“这逆子!”

李琰恨恨地道,“你回去请刺史放心,只要十二娘好端端地待在阿育王寺,他跑不远。戌时前,我一定会抓住这逆子。”

“如果能找到世子,顺利昏迎自然是好。”

王君盛道,“阿郎想问,万一世子没有找到,大王有没有备用的方案?”

“备用的方案?”

李琰一时愕然,与王利涉对视了一眼,硬着头皮道,“这成婚之事哪里有什么备用的方案?难道君可有好主意?”

王君盛沉声道:“大王,这场昏礼对你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诱捕牛进达,必须举办,至于昏礼的主角是不是世子和十二娘,并不重要。”

“啊?”

李琰好半晌没明白,“你是说……君可是说……”

“我家阿郎说,”

王君盛一字一句道,“如果世子找不到,大王不妨找一名身材样貌相似之人,从阿育王寺迎出婚车。”

李琰和王利涉面面相觑。

王利涉忍不住道:“可是十二娘不肯吧?”

“由不得她不肯。”

王君盛道,“这点我家阿郎会办好,大王勿要担心。”

“那么,进入都督府之后呢?”

王利涉思考着,“还要进行撒帐式,如今中庭里贺客们都已经来了,这些人都是都督府和州县各级衙门的官员,瓜州、敦煌各士族的家主,都认得世子啊!”

“阿郎说,这些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进达。”

王君盛道,“牛进达此时已经在来都督府的路上,大王需要在婚车抵达前就把牛进达灌醉,届时婚车一到,在假世子亮相前立即动手!”

李琰明白王君可的打算了,他思忖了片刻,虽然比原计划要提前,却并没有什么大的漏洞,于是默默地点头:“利涉,你马上安排。”

王利涉领命。

李琰问道:“君可何时入城?”

没有王君可在场,他还真没有信心能顺利拿下牛进达。

王君盛笑道:“阿郎届时会协助大王擒拿牛进达。只是牛进达带的三百五十名越骑驻扎在羊马城中,阿郎希望大王能让他带五百人进羊马城,协助大王拿下这些亲兵。”

不等李琰回答,王利涉笑道:“此事不用你家阿郎费心,大王已经在羊马城安排了一千甲士,拿下这些越骑毫无问题。”

“是,大王既然有安排,阿郎也就放心了。”

王君盛并没有争辩,“阿郎所担忧者,是牛进达的鱼符究竟是随身携带,还是放在羊马城让越骑校尉保管。所以,就请大王届时不能放走任何一名越骑,若是拿不到鱼符,即使捕了牛进达,我们也是前功尽弃。”

李琰的脸色严峻起来,王君可担忧的确实有道理。牛进达真未必随身携带鱼符,叛乱一起,万一逃出一名越骑,将鱼符带出瓜州,那可就误了大事。

李琰正要说话,却见王利涉笑道:“这点大王也考虑到了,他会命独孤刺史亲自率人围捕,绝不会走脱一人。”

“那我就放心了。”

王君盛笑道。

正在这时,忽然有部曲来报:“大王,肃州刺史牛进达到!”

李琰一个激灵,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生死胜败,终于要见分晓了。





第二十八章 重演当年事,送君上天庭


“戌时正,日夕——”

坊外的主街上隐约传来报漏的声音,吕晟带着普密提和两名星将,众人举着火把,猛然撞开一家货栈的坊门,却发现宽大的货栈里空空如也。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吕晟举着火把,脸色阴沉地在货栈中行走,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纸片、竹篾、皮革等物,还堆着一堆堆的木屑,打翻的颜料罐到处都是,凌乱不堪。

显然这里就是玄奘等人最后的藏身地,他们在这里组装了一具大型物什,却在吕晟追到之前顺利离去。

吕晟在地上一点点地翻找,忽然发现一张纸上似乎有痕迹,他拿起来观看着,纸上画的是一座建筑的结构图,仿佛是城门,上面用细线标着各种尺度。

“是瓜州的城门吗?”

吕晟翻来覆去地看着。

普密提忽然道:“阿郎,这不是城门,是鼓楼,西城的鼓楼。”

吕晟恍然,西城因为南北狭长,锁阳大街贯穿南北,这座鼓楼就在锁阳大街的正中。城楼上置鼓,每日晨时擂开门鼓,黄昏擂闭门鼓,全城皆闻。两个时辰前,玄奘和李淳风、李澶考察的地方就在鼓楼和东城城门之间。

“走,马上去鼓楼!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吕晟带着众人离开货栈。

这个时辰早已经宵禁,吕晟和普密提等人换上敦煌兵卒的甲衣,骑马来到坊门。值夜的武候大声喝问,普密提拿出公文。这是李植早就备好的,众人的身份乃是都督府与城外敦煌军的信使,上面盖着敦煌刺史的大印。印鉴虽然是假的,却是毫无破绽。武候也知道如今的瓜州城各方势力杂处,军情往来频繁,不疑有他,当即开门放行。

吕晟策马疾行,不多远便来到鼓楼。鼓楼早已经闭门落锁,不过旁边一座屯兵的营房仍然亮着灯,驻扎有一伍兵卒,看守鼓楼。

吕晟将马匹扔给普密提,信步走到营房前敲门,当即有兵卒开门,看了看吕晟,诧异道:“你们……敦煌的兵?”

吕晟并不说话,径直走进房内,房间并不大,左右两间都是兵卒的卧房,剩下的四名兵卒尚未睡觉,一起诧异地看着他。

“你们伍长是谁?”

吕晟问。

其中的伍长阴沉着脸起身:“我便是伍长。你是什么人?”

“如今谁在鼓楼上?”

吕晟问道。

伍长脸色变了,伸手便去抄一旁的横刀,眼前却突然一花,吕晟不知何时竟然到了他面前,一把扣住他的咽喉,森然盯着他:“回答。”

“敌袭——”

其余四名兵卒大哗,纷纷要抄家伙动手,普密提和两名星将的三把弩箭对准他们。众人不敢动弹了。

“是……是世子!”

伍长脸色涨红,喘息着说道。

吕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还有谁?”

“一名僧人,穿着常服,还有一人是书生打扮。”

伍长挣扎道,“世子要借用鼓楼,是我们校尉陪着来的,我不敢拒绝。”

吕晟手一紧,“咔嚓”一声拧断了伍长的脖子。普密提一声令下,弩箭齐射,“噗噗噗噗”四名兵卒刹那间被射杀当场。

“你们且在这里守着,我独自上去即可。”

吕晟一松手,扔掉了伍长的尸体,从营房出来,径直登上鼓楼。

鼓楼高达三层,与城门楼齐平,楼梯内一片漆黑。吕晟踩在楼板上,年久失修的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径直走到顶楼,顶层是一座覆瓦的坡顶,下面整齐地安置着四面大鼓,靠南面的露天处,却安置着一副日晷。

吕晟站在鼓楼的边缘,扶着女墙望去,通透的星光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空,明月半挂在东方的天上,在鼓楼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纵目望去,古老的瓜州城并未熟睡,各坊内依然有点点灯火,一副浩大的古城在视野中铺展开去。

更远处,昏暗的祁连山仿佛一条巨龙盘伏,山顶上月光映照,仍然看得见点点莹白,那是山顶的积雪。

“吕兄终于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吕晟缓缓转回身,却见玄奘和李澶、李淳风从暗影中走了出来,玄奘光头,却穿着平民服饰,两只手掌虚虚地合十,朝自己笑着。

“你知道我要来?”

吕晟沉声道,“难道那些线索是你故意留给我的?”

“自然,”

玄奘笑道,“今夜就是为了请吕兄来到此处,观赏一场杂耍。”

“什么杂耍?”

吕晟问道。

“临江王让一名亲卫冒充世子,带着鱼藻的婚车离开了阿育王寺,再过一刻钟就要抵达鼓楼。”

玄奘道,“你曾经答应她,要带她在天上飞一飞,既然你不愿做,贫僧就请世子来完成。”

吕晟顿时怔住了。

玄奘朝李澶和李淳风摆了摆手,两人一起动手,转动了两架绞盘。两架绞盘安装在鼓楼的女墙上,相聚三丈,正好是锁阳大街的宽度。绞盘一转,慢慢地拉起来两根漆黑的绳索,那绳索似乎有弹性,遍体染成灰黑色,在绞盘上绷得紧紧的,另一端在半空延伸过去,夜色混黑,根本看不清连接到哪里。

“这就是你去鞣皮铺定制的鹿筋细绳?”

吕晟喃喃道,却仍然疑惑。

“没错。”

玄奘道,“吕兄请看,锁阳大街左右侧的两座坊,靠近坊墙处我们立了两根五丈高的旗杆。”

吕晟望过去,果然看见坊墙内侧架起了一根高大的旗杆,比鼓楼还要高上两丈。玄奘一边说着,三人一边忙碌,他们将两根鹿筋细绳拽紧,前端有挂钩,两根绳子扯过来,在李澶身上一勾,李澶身子顿时往前一倾,急忙抱着女墙站好。

李淳风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块的厚木板,开始往李澶的身上缠。

“你们这是——”

吕晟骇然色变。

“这是要重演武德九年,敦煌城甘泉大街的劫亲一幕!”

玄奘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愚蠢!”

吕晟哈哈大笑,“你们居然以为奎木狼的神通是人为?”

“没错,”

玄奘坦然道,“贫僧一直就有这个怀疑,只是很多关窍不容易推演出来,可是今夜贫僧决定试一试。可能无法尽善尽美地还原当日的景象,但大致不会差。”

玄奘走到女墙边,指着下面的锁阳大街:“再过一刻钟,鱼藻的婚车就会经过此处,届时世子会绑上绳索一跃而下,借着绳索的荡漾,冲破层层的迎亲队伍。贫僧不想伤人,因此在他身上绑了胡杨树做成的硬木,凡是阻拦者一律会被撞翻。”

李澶拍了拍身上的木板,朝着吕晟微微一笑,李淳风立刻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狼皮给他套在身上。吕晟看得呆若木鸡,这狼皮是经过裁剪的,紧紧贴着李澶的身躯和四肢,还有毛茸茸的狼尾。

李淳风又取出一副狼首面罩,这狼首面罩也是从真正的狼身上斩下来的,虽然狼的头颅比人类的要小,但经过重新拼接组合,恰好能整个套在李澶的头上。刹那间,李澶便化作了一头巨大的狼!

李澶活动一下,爬上女墙蹲踞在垛口上,静静地等待。恰如一头苍狼蹲踞在明月之下,望月长嚎。

吕晟眼前忽然有些迷离,似乎想起一些悠远而深沉的记忆,脸上出现难言的痛苦。

“贫僧计算过距离,绳索恰好能支撑世子冲入婚车。”

玄奘继续说道,“进入婚车之后,世子有几件事情要做,他首先要捏碎药丸,释放出烟雾,迷晕鱼藻。”

李淳风笑吟吟地拿出一枚黄色的药丸,在手上抛着。

“然后,世子要解开身上的钩子,绳索有弹性,我在旗杆上挂有重物,绳索会自动弹回。接着世子要用灰黑色的衣袍将鱼藻裹起来,绑在自己身上。随后,他需要冒一些危险,引爆藏在车顶华盖上的伏火,炸碎婚车。李博士已经调制好了伏火,藏在一个竹筒中。迎亲队伍都是世子的部曲和仆役,很容易便把竹筒藏在了华盖上。”

李淳风拿出另外一根竹筒,在手里抛着。

“伏火炸响的声音很低,却会冒出闪光和烟雾,此时夜色太暗,所有人的眼睛都会受到强光刺激,产生短暂的失明。而这一瞬间,世子必须抱着鱼藻跳进街边的水渠。”

玄奘望着吕晟,淡淡道,“每个城市的坊市格局都一样,主街两侧都有深深的排水渠,渠边种植有树木,敦煌也一样。”

“真是异想天开。”

吕晟回过神来,咬牙道,“那他又如何登天而去?”

“哦,这个简单。”

玄奘笑道,“吕兄请看,我们已经在夜空中放飞了一只风筝。”

吕晟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瞧,隐约可以看见空中有一个黑点,那东西飞得太高,根本看不清楚。

“这会儿在排水渠边上安排有人,手里拿着风筝的丝线。”

玄奘解释道,“迎亲队伍里有世子的亲信,他会一直守在婚车边,待会儿婚车一炸,他便扑倒在地,悄悄从那人手中接过风筝线。哦,对了,风筝线上有铁钩,上面勾着一副折叠傀儡。这件傀儡乃是以细竹篾扎成两个人体形状,一人身上穿有新娘盛装,一人乃是人狼形象。花轿炸碎之后,他便放开风筝线,风筝便带着巨狼和新娘直飞上天。”

吕晟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你看,这样岂不就重演了当年的一幕吗?”

玄奘道。

“你是在指控我,奎木狼乃是我假扮出来的?”

吕晟咬牙道。

玄奘凝望着吕晟:“没错。奎木狼只是你虚构出来的人物,或者说神灵,由始至终你都很清醒,你记得所有的事情。今夜,世子劫亲有他的亲信配合,当年你劫亲,也有李植安排的人配合。当年你被囚禁在敦煌县衙的地牢,你能脱困而出,想必是李氏在暗中相助吧?”

“原来你今夜引诱我来此,就是为了要揭穿我所谓的骗局!”

吕晟大笑,“法师,奎木狼展现的神通可不仅仅是一场劫亲。”

玄奘笑了笑:“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当初在莫高窟亲眼看见了奎木狼登天而去,我便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永远无法破解真相。李博士自幼修道,又是咒禁科的博士,定然知道所谓法术是怎么回事。”

李淳风张了张嘴:“我还真不知道。”

“所谓法术,与幻术、百戏、祝由术、鱼龙戏、天台山伎,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一类。最早的记载譬如《列子·周穆王》中说道,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碍,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这化人,便是幻术师。我们且数数周穆王这位幻术师的神通,他能于水火之中自由出入,金石之物可以随意穿过,能使山川互换,能移动城邑,身体悬浮于半空而不坠,接触实物也不会有阻碍。他千变万化,无穷无尽。他能改变物体的形状,也能改变人的认知。这神通比之奎木狼如何?”

“那只是史书上记载,或有夸大。”

吕晟冷冷道,“法师却把它作为信史吗?”

“列子如果说不可考,我们不妨看看《颜氏家训》”

玄奘道,“《归心》一篇记载,世有祝师及诸幻术,犹能履火、蹈刀、种瓜、移井。”

吕晟一时语塞,颜之推乃是琅琊颜氏,堂堂士族,他作这本家训是在隋文帝时,距今并不久远,在士族和读书人中间广为传播。

“李博士应该很清楚。”

玄奘望着李淳风,“所谓道术或者说幻术,可以归类为几种法门。一为彩法,便是以机关器械来营造;二为手法,便是有专门秘密诀窍;三为药法,就是全凭药物之力完成;四为符法,便是使用符咒的幻术;五为丝法,就是那种需要用到牵丝拽线的幻术;六为搬运法,就是凭空移物,大可移山搬海,让身体凭空消失,小可凭空变出物体;还有一种名为工夫法,这法术没有秘诀,依赖手法练习。李博士听说过这些伎俩吗?”

李淳风摇头:“从未听说过。”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东西。”

玄奘道,“《南齐书·乐志》中记载,南齐武帝永明六年,从来云雾封锁不见真容的赤城山忽然云开雾散,露出山中仙家景色,上面有石桥、瀑布。这只是道士朱僧标造就的一场祥瑞,是整座山作为布景的机关幻术。”

吕晟冷笑:“纯属推论,毫无实证。”

“要实证也简单。”

玄奘道,“那一日在莫高窟我和世子亲身经历过,奎木狼在栈道上纵跃如飞,最终登天而去。”

“哦?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

吕晟冷笑。

玄奘笑了笑:“当时贫僧在莫高窟待了七日,曾经带着世子登上莫高窟的山顶。世子,你在山顶看到了什么?”

李澶戴着狼头面罩,闷闷的声音传来:“是一个……三角木构架,一根木椽斜挑出来伸向莫高窟的悬崖。”

“没错,这就是来不及撤走的机关。”

玄奘道,“这件木构架其实是一架类似于抛石机的东西,上面有横轴、杠杆和弹袋。这木椽便是抛石机的长臂。当时在上系有一根牛筋皮绳,另一端系在奎木狼的身上,只要拉下杠杆,长臂便能翘起,将奎木狼弹射起来。他跳到崖顶之后,随后的踏空而去,其实还是用类似风筝之类带走了狼形傀儡。”

吕晟的脸色渐渐变得无比难看:“法师看来是一心要指证我了。那么我且问你,我是文官出身,手无缚鸡之力,而奎木狼力量极大,不似人类。我是如何做到的?”

“是啊,法师。那奎木狼和我对战过。”

李淳风忽然说道。

玄奘悲伤地望着吕晟:“这件事困扰了贫僧很久,李博士和星将对战过,我问你,星将和奎木狼的力量谁的更大?”

李淳风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星将。”

“没错。”

玄奘叹息道,“我在玉门关亲眼见到降神仪式,一个普通人埋在地底,神灵入体后突然变得身躯强壮,力大无穷,而且血液变成黑色。他没有痛觉,智力变低,哪怕身体被刺穿仍然行动自如。事实上,这是以药物改造过的啊!幻术法门中的药法,千变万化,各种药物都是独家秘诀,自己配制。”

吕晟冷笑:“法师如果要实证,你便自己把药配制出来。”

“你是太医署出身,对药物比贫僧要精通得多,所以……很惭愧,贫僧虽然猜得出来,却配制不出来这种东西。”

玄奘坦然道。

吕晟气极反笑:“如此说来,你只需要编造一个逻辑指向我,一旦碰上关键,就说我会,你不会。这如何服人?”

“吕兄说得极是。”

玄奘点点头,“贫僧虽然发现破绽,却不愿声张,就是因为难以找到证据。但是药物这件事,我却有实证。”

“说!”

吕晟冷冷道。

“因为你自己也接受过这种药物改造!只是你为了智力不受损伤,服用的药量较少,所以在力量上不及星将。”

玄奘闭目长叹,“吕兄,那日在西窟的拱桥上你说过,你还有二十日的寿命,想必是药物摧残的吧?”

吕晟霍然抬头,盯着玄奘,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来。李澶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大吃一惊,硕大的狼首转过头,盯着吕晟。

“法师,我虽然只有不到二十天的寿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用药物改造了自己。”

吕晟黯然望着玄奘。

“你不妨拿一把刀,划破你的手指,看看自己血液的颜色。”

玄奘道。

吕晟冷冷地笑着,猛地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横刀,手掌握住刀刃,狠狠一划。

“法师既然不信,那便来——”

吕晟正要说下去,却愕然愣住。

他手掌上流淌着鲜血,那鲜血却并非正常的红色,而是呈黑褐色!

众人呆滞地站在鼓楼上,盯着吕晟手腕的鲜血,长久无人说话。

便在这时,有鼓乐之声传来,众人低头望去,只见长长的送亲队伍顺着锁阳大街逶迤而来。二三十辆大车,一两百人的队伍,几乎充斥了整个长街。队伍中几乎每个人都持着灯笼,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璀璨的龙蛇。

队伍的最前方已经到了鼓楼之下,玄奘顾不得吕晟,急忙扑到垛口边,计算着方位。眼见得居中的婚车恰好到了绳索能及的距离,玄奘才深深吸了口气:“世子,时辰到了。”

李澶扮作的巨狼长身站在垛口上,双手张开:“师父,弟子去了。今生得遇师父,是弟子上一世的善缘。若今夜难以生还,愿你我来世再做师徒。”

说罢,李澶纵身一跃,跳下了鼓楼。

吕晟痴痴地看着,在绳索的牵引下,一头巨狼仿佛凌空飞翔,朝着迎亲队伍猛扑过去。

迎头便撞上了队伍前方的人群,一刹那见人群波开浪裂,硬生生被李澶从中间撞出一条通道,直扑婚车!

骑马守在婚车边上的,正是扮作世子的一名亲卫,眼见得一头巨狼扑了过来,顿时骇得魂飞魄散。但此时苦于手中并无兵刃,大喝一声,纵马挡在了婚车前,就如同当年令狐瞻所做的一模一样。

“砰”的一声,巨狼狠狠地撞在他的头脸上,把那亲卫撞得凌空飞了出去,跌翻在地,昏迷不醒。

“轰隆”一声,李澶撞破婚车,直撞在了鱼藻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鱼藻神情中露出一丝欣喜,喃喃道:“你来了——”

李澶不敢耽搁,捏碎了黄色药丸,“砰”的一声烟雾弥漫,鱼藻脑袋一晕,软倒在坐榻上。李澶迅速摘掉身上的挂钩,然后取出灰黑色的麻袋,将鱼藻从头到脚套了进去,用绳索紧紧地捆扎在身上。

这时,四周已经有部曲呐喊着向婚车包围过来,李澶掏出火折子,顺手摸了一下车轿顶上的华盖,摸到一截捻子,立即点燃,然后抱着鱼藻紧紧贴着车板。

四周送亲的部曲和仆役刚刚到了婚车前,猛然间一声闷响,眼前强光一闪,婚车炸裂,冒出一团白色的浓烟,袅袅直上。众人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倒退了出去。

却有一名部曲悄然冲了过来,将手中拿着的折叠傀儡往轿中一塞,白色的浓烟中猛然冲出一条天狼,那天狼四爪抓着一名盛装女子,直冲夜空。

远处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一起抬头看着。李澶就趁着这个瞬间,抱着鱼藻翻滚下了婚车,在那名部曲的掩护下,径直滚入旁边的排水渠中!那水渠中玄奘早就安排了一架小小的木筏。李澶抱着鱼藻爬上木筏,斩断缆绳,木筏顿时无声无息地顺水而去。

直到这时,李澶才彻底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狼皮和狼首脱掉,扔在水渠中,让它们顺水而去。自己撑着木筏,到了一处坊墙开的排水口处,抱着鱼藻跳进水中,顺着排水口钻进了坊内。

“世子!”

坊内的水渠边,早就安排了李澶的两名心腹侍卫在候着。

两名侍卫将李澶和鱼藻拽上岸,旁边停着马车,李澶抱着鱼藻上了马车。侍卫们登上车,马车无声无息地驶入街巷中。

李澶在车内换掉湿漉漉的衣服,替鱼藻将吉服脱掉,却不敢脱她里面的衣衫,只好用吸水的麻纸将她身上、头发上的水细细地擦干,然后抱着鱼藻,贴着她的面颊沉默无声,眼泪却慢慢地流淌。

“我做到了……鱼藻,我做到了。”

李澶又哭又笑,“我带着你在天上飞。”

李澶从怀中掏出一张油纸包裹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用火折子点燃,放在鱼藻的鼻子下,自己的鼻子也贴了过去,一吸,猛然间脑子一晕,神思立刻迷离起来。

李淳风配制的药物竟是如此厉害,李澶脸上带着痴痴的傻笑,看着鱼藻,只见昏迷中,鱼藻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沉浸在无穷的幸福中。李澶哽咽一声,一头栽倒。

从看到那头狼的一刻起,鱼藻就觉得自己的神思恍惚起来,心中充满了大喜悦。她“看到”自己被一个人抱了起来,自己在一团白色的烟雾中升腾,登上了夜空。她看看怀中的人,面目却有些不太清晰,似乎是吕晟,又像是李澶。

鱼藻低头望下去,身下的瓜州城灯火点点,每一盏灯火都是一户人家,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她似乎看到一户人家里,兄妹二人正与父母围坐在食床边吃饭,一家人欢声笑语,父母慈爱,充满着温馨。

她抬头看看头顶,明月高悬,星空笼罩,她就这样被那个人抱在怀里,凌风而起,飞翔在宇宙星辰中。也不知飞翔了多久,她看见无边的天上良田,田间长着粟米,每一颗粟米都浸透着星光,闪闪发亮,无边无际的天田仿佛一片发光的海洋。

那人抱着她在天田上飞翔,他们飞过一颗巨大的星辰,那是土司空,天庭的农官。土司空化作一面巨大的笑脸,说道:“下界三年,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答道:“我的爱人遗失在人间,我带着她回来了。”

鱼藻飞过月亮的轨道,她看见一条枯守的人影坐在桂花树下,炼着一炉不死药。那是太阴星君,他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炼药。听说,他的爱人死了,亿万年来他炼这一炉药,就是为了让他的爱人复活。

她又看见羲和驾着太阳,挥舞着长鞭轰隆隆地远去,太阳的轨道后留下永恒没有尽头的火影。

她看见三条苍老的狗,勤勤恳恳在天上奔跑,放牧着一群天上的牛羊。

“我们到家了。”

那人说道。

这是一座美丽的星空,十六颗星辰环绕,仿佛一艘头尾尖尖的小船,漂泊在宇宙深海之中。

“你愿意在这孤独的船上和我厮守吗?”

那人说道,“这里没有亲人,没有家园,但是也没有纷扰,无论是十万百万亿万年,都永远是我们二人。我们坐在这星辰上,看着星海沉浮,看着人间变幻,我们不会听见有风呼啸,星辰也不会说话,你如果厌了,可以向我讲讲你曾经的故事,或者讲讲你关于未来的梦想。”

“我们会死吗?”

她问道。

“亿万年后,星辰也会死亡。我们的身躯会随着这星体熄灭,变得黯淡无光,最终化作一颗漆黑丑陋的星石沉入星海深渊。那时候,人间看到的,便是一颗流星经过。”

“真好,”

她说道,“连死亡都如此美。那么,我便陪你在这里坐上一生一世吧。”

“我便陪你在这里坐上一生一世吧。”

鱼藻喃喃地说着,猛地睁开眼,她看见了李澶。

“你醒了?”

李澶温和地说道。

“你——”

鱼藻仍然有一半的意识沉浸在宇宙星空之中,“方才……是你吗?”

“是我!”

李澶流着泪,“我终于带着你在天上飞啦!”

鱼藻闭上眼睛,试图抓住即将消失的影像。星空中,那人微笑着侧过头看着她,果然是李澶。

“是你……不是他……”

鱼藻喃喃地道,“他不会这样和我说话。他的肩膀高过承天门,只会笑着跟我说,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的泪水流淌了出来,这一瞬间,似乎有一件东西碎裂成灰。

鱼藻慢慢地抱住身边这个人,李澶也拥着她,在这狭窄的车厢内,两人似乎在取暖。

鼓楼上,吕晟手扶着女墙,呆呆地看着鼓楼下的瓜州。

玄奘和李淳风沉默地站在旁边,神色中有悲悯和伤感。就在鼓楼下,整个瓜州城仿佛一瞬间活了起来,无数的火把长龙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各方势力都被惊动,临江王李琰、独孤达和牛进达更是第一时间便策马而来,命人将周围街曲彻底封锁。

李琰到达现场,顿时浑身冰凉,婚车四分五裂,扮演世子的那名亲卫倒在地上死活不知,十几名受伤的人坐在地上呻吟。

独孤达不等李琰发令,便喝令手下的兵卒一火十人,冲进每一座坊,掘地三尺进行搜查。但李琰丝毫不关心这个,他看了看旁边的牛进达,心中一片冰凉,方才牛进达已经进了都督府,李琰和独孤达亲自陪他宴饮,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却不料突然有人来报,奎木狼半路劫走了世子妃,世子重伤,生死不知。

宾客们一片哗然,尤其是经历过此事的敦煌士族们,更是窃窃私语,群情涌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再让牛进达喝酒,他只能带着兵卒赶来。

翟昌、令狐德茂、张敝等家主策马而来。到了近前,众人下马,也顾不上与李琰见礼,便拽过来一名仆役,询问着经过。

“翟述,”

李琰问道,“听说敦煌那场奎木狼劫亲,你亲身经历?”

“是的,大王。”

翟述道。

“去看看,跟那次是不是一样!”

李琰咬着牙道。

翟述当即飞奔到婚车边,一点点察看,又顺着巨狼飞来的方向走了十几步,眺望着不远处的鼓楼:“那头狼可是从鼓楼上跳下来的?”

“是,”

王君盛当时就在现场,急忙道,“迎面从队伍中间一冲而过,撞翻了十几人,最后撞进了婚车。”

“没有停留?”

翟述问道。

“没有。”

王君盛道。

翟述沉思片刻:“鼓楼上面可曾看过?”

“已经派了兵卒登楼察看。”

独孤达道。

翟述点点头,来到李琰面前:“禀报大王,此次劫持事件与敦煌那次极为相似,但有两点不同。”

“哦,你说!”

李琰急忙道。

“首先是,婚车炸裂产生的味道不一样,”

翟述道,“那次炸裂是一股令人眩晕的味道,并不刺鼻,但这次却有浓浓的硫黄和硝石味道。”

李琰顿时频频点头:“果然如此!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次奎木狼并没有杀人。”

翟述道,“敦煌那次奎木狼是在迎亲的马背上奔跃如飞,一路杀戮杀到了婚车前。而这次却是凌空飞翔,一冲而过。我察看了受伤者的伤势,都是肩膀和头部受到撞击的伤痕,并没有人死亡。”

“你是说……”

李琰沉吟道,“这次并非奎木狼所为?”

“属下就是如此判断。”

翟述断然道。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一股深深的悚惕。如果不是奎木狼所为,那事情就更麻烦了,说明有一股不明的势力在暗中破坏这次叛乱!而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李琰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自己即将迎娶进门的世子妃被掳走,这是朝临江郡王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一种难言的羞辱油然而生。他这时才感受到了当年令狐氏和翟氏的心情。

更严重的是,自己马上就能抓捕牛进达,却不得不半途放弃,仓促来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牛进达,此人还一无所知,正愤怒不已,拍着胸脯要帮自己找回世子,抓捕贼人……

李琰简直头痛欲裂,低声问王利涉:“王刺史知道了吗?”

王利涉点头:“事情刚发生王君盛便派人出城报讯了。”

这时,忽然有守城校尉策马前来:“报大王,沙州王刺史率领五百兵卒聚兵南门外,要求入城!”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一眼,都感觉到深深的忧虑。

李琰疲惫地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独孤达大吃一惊:“大王——”

“此一时彼一时,”

李琰叹道,“大事未成就想什么制衡、驾驭,是蠢货所为。君可被掳走女儿,这一巴掌不只是打在我脸上,也是打在他脸上。让他进来吧,只能带五百人。”

独孤达无奈地点头,回身吩咐了校尉一声。那校尉策马而去。

牛进达也在现场周围四处察看着,亲兵队正牛喜悄悄过来,低声道:“将军,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牛进达淡淡道:“有什么不对劲?”

“刚才王君可在城外叫城,要带人进城。”

牛喜道。

牛进达扔掉手里的一块木板:“女儿被掳走了,宣哥儿能不急嘛。就这?”

“还有一点,”

牛喜急忙道,左右看了看,“新郎是假的,不是世子!从刚来到现在,大王看都没看那新郎一眼!”

牛进达面色不动,淡淡道:“自然是假的。我与世子打交道多年,怎会不认得?”

牛喜一怔:“将军您——”

牛进达起身:“你看到的很重要,可不是最重要。你看见周围那些兵卒了没有?有玉门守捉的兵!”

牛喜一时没有明白,牛进达低声道:“眼下瓜州城盛传突厥将来攻打,大王征召了府兵,瓜州城内的兵并不缺。我从下午进城就注意到了,城内有晋昌镇的兵,常乐镇的兵,这都不奇怪,可为什么有玉门守捉的兵?玉门关守着莫贺延碛,是突厥南下的第一座要隘,连玉门的兵都调来了……”

牛进达缓缓摇了摇头。

牛喜吃惊:“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打起精神吧!等宣哥儿来了,我听听他的口风。”

牛进达道。

牛进达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李琰等人所在处。

“报!”

忽然有一名校尉来报,“看守鼓楼的一伍兵卒尽数被杀,凶手逃逸。”

李琰等人大吃一惊,独孤达当即道:“走,带一火人,随我上鼓楼察看!”

校尉当即召集了一火兵卒,随着独孤达急匆匆离开。

鼓楼上,吕晟凝望着玄奘叹道:“原来,这就是你破掉这场叛乱的计划!先让李澶劫走鱼藻,保全二人的性命。劫亲案一发,都督府内自然办不成婚宴,各方势力都会汇聚到这鼓楼之下。李琰为了擒拿牛进达,将都督府布置得密如铁桶,却被你轻轻松松破解掉了。那么,然后呢?”

“然后就该贫僧出场了。”

玄奘笑道,“牛进达就在鼓楼下,五十名越骑就在他身边,贫僧就这样走下鼓楼,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李琰和王君可要谋反。”

“就这么简单?”

吕晟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

玄奘道,“牛进达一入瓜州,便进了龙潭虎穴,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局势没那么险恶而已。你看,这个地方四通八达,要想杀出去,是不是比都督府容易得多?”

“可……你呢?”

吕晟瞪着他。

玄奘笑道:“肯定会被李琰给乱刀分尸啊!”

李淳风此时也才明白了玄奘的真正计划,深切感受到此人深沉如海的智慧,简直将各方反应都谋算到了极致,他利用李澶心中的痴情做出一场天狼劫亲,顺利将李澶和鱼藻送出了险境。而这场劫亲余波未散,直接破掉了都督府密如铁桶的防御,将李琰调到了这座毫无准备的新战场,给了牛进达一线生机。

最重要的,玄奘让吕晟目睹了如何假造奎木狼的一幕,彻底摧破了他扮演奎木狼的隐秘手段。

这个僧人,轻轻一推,便将四方势力拨得晕头转向,方寸尽失。

“法师,”

李淳风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考虑自己?”

“这瓜州城啊,就是一座地狱。”

玄奘感慨,“佛祖指引我来到这里,可不是要让我坐在门口念佛的。”

吕晟呆呆地看着他。

那个武德七年与吕晟并肩的年轻僧人已经越行越远,越来越璀璨辉煌,背影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他知道,这个僧人只要不死,终有一日,会成为大唐最辉煌的篇章。

而自己……

吕晟苍凉地笑着:“我懂你的意思了,今夜让我来看这一幕,就是想摧毁我,让我罢手。”

“贫僧不是要摧毁你,”

玄奘悲悯地看着吕晟,“而是要让你找回真正的自己。今夜这一幕,是为了拯救李澶和鱼藻,也是为了拯救你。”

“你拯救我?你如何拯救我?”

吕晟眼睛里有些疯狂,举着手掌,“你以为这手上的血就能证明我伪造奎木狼了吗?错了!你错了!这是奎木狼改造了我的身体,好承载他神灵的力量!”

玄奘盯着他:“吕兄,该到清醒的时候了。这一夜将会使整个河西陷入血火,贫僧不能见你犯下大错。一会儿鼓楼下就要刀兵四起,我希望你能与贫僧一道,破了这场兵变!”

“法师,”

李淳风道,“还想说什么你便尽快说吧!时间来不及了!”

玄奘盯着吕晟:“那贫僧就说说你在莫高窟和索易等四大术士比拼法术,那是正常的法术。术士们研究丹鼎,时常研制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用来做符箓,有些易燃,有些剧毒,有些易爆。但是索易写符的颜料很让你吃惊,你说,咒禁科果然能制出这种东西?还能长途贩运?这说明你对咒禁科很熟悉,知道他们一直在研制这种白磷火。为什么你知道他们在研制白磷火?贫僧也已经查出真相。

“至于你平日出现的天狼形象,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法门,是彩法和搬运法的运用。狼头乃是以机关做成,可折叠藏于身上,只需短短一瞬便可戴上。而你的外袍下事先穿戴好狼皮,手臂和脚踝处内嵌狼爪,需要时外袍一脱,狼头一罩,便赫然成为奎木狼。”

玄奘讲述到此,吕晟的身体忽然颤抖了起来。他抬起头凝望着夜空,似乎想窥破上面的真相:“你继续说。”

“贫僧重点要说的便是青墩戍一战,那一夜,你出现在青墩戍的烽燧上,挂上了灯笼,在沙碛中演绎出烟尘鬼影,一招手,便勾走了两名戍卒的魂魄,重现了武德九年你在青墩戍所经历的一幕。这种种手法其实很容易破解,沙碛中演绎烟尘鬼影,最惯常的手法便是扬起沙尘之后,沙粒会在空中形成一堵半透明的墙,只消用灯光照射人和马匹,人和马的影子便会投射在沙尘墙上,原理便如同民间的皮影戏。

“至于对两名戍卒的勾魂,其实更简单,因为那两人本来就是你安插在青墩戍中的,他们其实是你的信徒。你在青墩戍中被人诬陷,为了寻找证据,昭雪冤屈,在青墩戍中安插很多信徒,之后那所谓天罡三十六变的身外化身,其实是信徒们假装被附体,砍杀自己袍泽。深夜之中,人群密集之地,恐惧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播,人人都觉得自己可能被身边袍泽砍杀,于是就会率先砍杀他人,从而引发了惨烈的互杀。

“西窟事变之后,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何拱桥一战你比青墩戍时衰弱了很多。这便是答案,青墩戍你筹谋多年,有人配合,而西窟事起仓促,不曾安排,兵卒中也没有你的信徒。

“还有青墩戍时你与李淳风博士一场法术决斗,极为精彩。双方你来我往,神通变化,然而什么土遁、隐身,统统都是假的。因为这是你和李博士联手表演的一场戏!”

此言一出,不但吕晟愕然,李淳风更是惊呆了,嚷嚷道:“法师,你怎么又牵扯上了我?我……我何时跟他联手了?这些日子我陪着你出生入死,不念功劳也念苦劳吧?”

“抱歉了,李博士,”

玄奘躬身赔罪,“不把你牵扯进来,我这个逻辑无法自洽。因为你太关键了。”

“我……我怎么就太关键了?”

李淳风懵然不解。

“因为你和吕晟是师兄弟,你来敦煌,就是为了配合他的。”

玄奘含笑望着他。

吕晟脸上变了颜色,望着李淳风。李淳风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便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登上鼓楼,只听独孤达的声音喝道:“其他人在二层仔细搜索,你们一火随我登上顶楼,仔细搜查!”





第二十九章 有此状者,名曰鬼邪


玄奘、李淳风和吕晟三人站在城楼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淳风叹了口气:“我去处理吧!”

“不要伤了独孤刺史的性命。”

玄奘交代。

李淳风苦笑,走到楼梯口,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根竹管,拔掉两端的塞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股淡淡的烟雾飘散向楼梯方向,然后李淳风闪身避开。看来他对这东西也极为忌惮。

过不多时,独孤达带着一火甲士持刀握弩登上楼梯,刚走进烟雾弥散的范围,众人便都有些异样,一个个脚步不稳。众人挣扎着上了楼梯,身子愈发僵硬,目光也呆滞起来。

李淳风这才走过去,独孤达等人竟然对他视而不见,似乎沉入迷幻之中。李淳风掏出火折子吹亮,在众人眼前的虚空中画出一个古怪的符号,甲士们呆呆地看着虚空中的火线,整个目光都被摄入其中。

“好了,你们且在这里站立片刻,听我指令再下楼。”

李淳风道。

独孤达等人呆滞地站着。

李淳风走回到女墙边,朝着玄奘摊了摊手。

“这就是摄魂术吧?”

玄奘问道。

“小小法门而已。”

李淳风板着脸道,“罪过,罪过,有些粗暴了。原本可以控制得更精密,时间有些仓促,只好先用药物麻翻了他们。现在没人打搅了,法师要指控我,就尽管直说吧!”

此时的鼓楼上极为诡异,月光映照,光影朦胧,不远处站立着十一个僵尸般的人影,而眼前三个人是敌是友,只在一念之间,而其中一人灵魂深处还藏着一头即将爆发的凶狼。

玄奘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一个不慎今夜必将横死鼓楼。

玄奘深深地吸了口气,决然道:“武德七年,贫僧结识吕晟时,他已经是修文馆直学士,并未询问过他之前的任职经历,不过道岳法师告诉过我,吕晟最初学儒,后入终南山楼观派修道,武德四年被傅奕举荐,到太医署做了一名小官。而这个小官,便是咒禁科的咒禁博士!”

吕晟和李淳风互相看着对方,面色古怪。

“吕晟做咒禁博士的时日很短,因为咒禁科是武德四年太上皇命袁天罡和孙思邈筹建的,筹建完毕之后,傅奕便举荐他来做第一任咒禁博士。只不过太上皇很快发现他医术高超,便任命他去太医署做了医正,因此这段经历不大为人所知,可贫僧却恰好知道。因为当年道岳法师为了让我在辩难中击败他,早已将他的来历调查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我来敦煌就是为了配合他啊!”

李淳风困兽犹斗。

玄奘道:“你们二人都出身于终南山楼观派,都受人举荐做过咒禁科博士,师从的都是袁天罡大师,身为同门师兄弟,你说你来敦煌做什么?别说是来给阴氏老妇人驱邪诊病!”

玄奘淡淡道,“所以,回答一下方才的疑问,吕晟对白磷火那般吃惊,便是因为他离开长安时,袁天罡和孙思邈还没有研制成功。”

吕晟和李淳风都闭上了嘴。

好半晌,李淳风才苦笑:“法师,这中间的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真被你冤枉了!”

“是吗?”

玄奘淡淡一笑,“我后来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吕晟要在青墩戍演绎自己被陷害的那一幕?见到你李淳风之后才想明白,其实我是做了你的替代品。吕兄,你这场戏本来是要让李淳风看的。因为李淳风是朝廷官员,你要通过他的嘴,向朝廷讲述你的冤屈。可是贫僧出现之后,锲而不舍地调查你当年的经历,你发现我比李淳风更合适。其中缘由,或许是因为我和皇帝陛下的关系更直接吧!所以,你就把重心从李淳风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你带着我去了玉门关,方便我近距离观察奎木狼。你让翟纹带着我去了那个小院,又亲自现身,展示出你一体双魂,被奎木狼占据躯壳的假象。又有意无意地引导我来到西窟,让我见到了士族秘密观测天象,建造观象台……

“法师何必咄咄逼人?”

吕晟神情冷峻,“既然知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我们保持今生的友谊不好吗?何必在我死前互相戕害,让我们鲜血淋漓?”

“因为我看见了无辜者的鲜血。”

玄奘沉声道,“我因为当年的友谊来到敦煌寻你,因为你遭遇的冤屈为你求索真相,我一点点挖出了敦煌士族的恶行,可事实上在你与士族的战争中,你们都是作恶之人。你们高举着大义的名分,拿着刀剑互相砍杀对方,却丝毫不顾及周围的无辜者。你说,失去了正义,你的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变作了恶人,你的理想又有什么价值?”

吕晟勃然大怒,霍然盯着他:“我们谁才是作恶之人?那些士族因为祖先的功绩,数百年上千年压制寒门,垄断仕途,这一代代一朝朝又有多少寒门士子郁郁而终,混同瓦砾?又有多少平民百姓被他们压榨剥削,形同奴隶?而他们带来了什么?西晋乱国,五胡乱华,中原沦丧,亿万百姓沦为牲畜!在世家大族的控制下,改朝换代如同走马,宰杀帝王如同杀鸡屠狗,这其中又有多少无辜者的血?”

“他们邪恶,不在乎百姓。你为了替百姓讨个公道,所以也可以不在乎百姓,是这个逻辑吗?”

玄奘道。

“你——”

吕晟恼怒地盯着他,“法师,这世上究竟谁是无辜的?武德九年,我受到八大士族联手打压,全城百姓人人喊打,没有人来我家做佣,没有人给我家驾车赶马,东西两市没有店铺卖给我东西,大到盐巴、绿豆,小到一针一线,甚至我父亲病重都没有医师来诊治,没有药铺肯卖药。坊里众邻,全城百姓都响应士族,要将我赶尽杀绝。我与他们有仇吗?没有。与他们有怨吗?没有。”

吕晟的眼中渐渐有些发红:“那一夜正如法师所调查,老父病危,我驾车带他去就诊,被武候刁难,不开坊门。我跪在大雨中磕头哀求……我,西沙州的录事参军,向守门之吏下跪!什么大唐无双士,两科双状头,那一刻,我没有尊严了,我不要了,我没有底线了,也不要了。为了救活父亲,我愿意妥协,愿意认输,愿意像狗一样活着,可他们不肯给我活路!你口中的无辜百姓呢?他们冒着雨趴在院墙上看热闹!那一夜,我父亲在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告诉我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混同士庶,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平等并不意味着人格平等,有些人砥砺前行,有些人浑浑噩噩,有些人独善其身,有些人为虎作伥。法师,你要我在芟夷士族之时一一分辨吗?”

吕晟激昂、愤怒地诉说着,神情中却藏着大悲凉。

玄奘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一叹:“这就是人世间的怨憎会之苦吧!吕兄,其实我并不能以此指责你,因为换我来做,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读过的佛经里也没有教过我如何解决世间众生的怨憎会之苦,所以我才想要西游,想要去天竺求解大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到天竺,不知道真正的大道在哪里,可是我知道你所走的必定是邪路!”

“为何你确定我走的是邪路?”

吕晟冷笑。

“因为你化身奎木狼,行阴谋诡谲之事,残害清白无辜之人,不管人间朝廷还是阴司幽冥,都不会判你无罪。”

玄奘道,“人类没法通过邪恶的手段,达到美好的目的。手段是必经之路,你的路是斜的,最终必将南辕北辙。”

吕晟哑然,好半晌才道:“法师,方才你指控我的很多事实我都承认,不错,挖人祖坟是我做的,引诱士族研究天象是我做的,掘开丁家坝水淹西窟也是我三年前就订下的计策,甚至掳掠纹儿,杀害成化坊武候、坊正也是我的意志。可是奎木狼确实不是我假扮,他与我确实是两个灵魂,因为这些年我很清楚我经历了什么,我日夜被囚禁在一个无穷小的漆黑空间,孤独寂寞,那一日日,一年年的煎熬绝对不是假象!”

玄奘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到此时还否认。

“包括李博士,他确实是我的同门师弟,只是他比我小了十岁,当年我在终南山楼观派修道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他父亲子烈公与我是同门,他偶尔来探望父亲时我们见过几面,并不相熟,我绝对没有让他来敦煌帮我。”

吕晟道。

李淳风也苦笑:“法师,知道你不相信,我来敦煌的原因跟你讲得很清楚,是皇帝派遣来调查真相。我是朝廷官员,以我的职司,难道师兄的一封书信我就能带着大半个咒禁科离开长安吗?”

“法师,”

吕晟诚恳地道,“我以我死去的老父名义发誓,我绝对未曾假扮奎木狼!”

吕晟以亡父的名义发下毒誓,玄奘顿时有些吃惊。

这时鼓楼下又传来脚步声响,有人在楼下喊:“大王有请独孤刺史!”

李淳风急忙走到独孤达和一火甲士身边,啪地打了个响指,独孤达和那些甲士的目光渐渐开始聚集,恢复了神采。

“转回身。”

李淳风道。

独孤达等人呆滞地转身。

“下楼之后,你们会忘掉发生的事情。告诉大王,鼓楼上并无一人,一切如常。”

李淳风道,“走吧!”

独孤达带着十名甲士呆滞地往楼下走去,走到楼梯口,独孤达一脚踩空,扑通摔倒。二楼顿时有兵卒奔跑过来喝问:“怎么回事?”

甲士们这时才完全清醒,晃晃脑袋,急忙把独孤达扶了起来。

“独孤刺史不慎摔了。”

火长道,“楼上并无一人,一切如常。”

“独孤刺史!”

那人大声道,“西沙州王刺史到了,大王请您过去!”

独孤达经过这么一摔,彻底清醒了,急忙起身:“走!”

兵卒们列队下楼,脚步声“轰隆隆”地远去。

李淳风松了口气,返回到城垛边。

玄奘这时候才急忙合十躬身,向吕晟致歉:“不敢,贫僧绝不敢惊扰吕公安宁。”

“法师,”

李淳风忍不住道,“您是不是哪一点出错了?”

“是,的确是出错了。”

玄奘也点头承认,“但贫僧坚信一点,这奎木狼绝不是天上星宿下凡。若不是吕兄假扮,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失魂症。”

二人面面相觑,李淳风忍不住道:“你竟然认为他是失魂症?”

“是的,李博士自然知道,失魂症是一种颇为罕见的病症,又叫离魂症。医家认为,肝藏魂,如因肝虚邪袭,便会感觉自己神魂离散,神魂离体,自己一身分为二人,别人不见,而自己能见。”

玄奘皱着眉,“李博士学的是《禁经》孙思邈大师是怎么解释的?”

李淳风无奈地道:“孙师在《禁经》中将之解释为鬼邪:凡鬼邪着人,或啼或哭,或嗔或笑,或歌或咏,称先亡姓字,令人癫狂,有此状者,名曰鬼邪。不过法师要认为吕郎君是失魂症,其中还有颇多疑点。”

“请说说看。”

玄奘道,“贫僧并不精通医术,还请李博士明示。”

李淳风有些犹豫,吕晟却说道:“李师弟,我已经明白了法师的苦心。他其实是一直在帮我找回自己,所以才辨析各种可能。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见吕晟并非否定自己与李淳风的关系,玄奘的心微微一松。

“如果抛开神异之举,按照正常鬼邪……或者说失魂症,确实与师兄目前的情况有些相似。”

李淳风道,“失魂症其实是一个人分裂为二人,这二人间性格迥异,言谈习性差别极大。去年我就碰上一起,长安敦义坊有男子跌入枯井,救上来之后说自己是前隋开皇年间一姓周的女子,被歹人谋害,抛尸枯井。那男子嗓音发生变化,尖细如女子,举止动作也形同妇人。我当时做过查访,前隋时敦义坊中确实有一户周姓人家,其女早夭。那男子说的详情也大概能对得上。”

“还有这种异事?”

玄奘惊讶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以《禁经》的邪病之法给他驱邪,用鬼门十三针将他救了过来,最终他恢复了常态。”

李淳风道,“后来我询问才知道,此人从小就在性别认知方面有所偏差,一直长到九岁,仍认为自己是女子。就在他家不远处有一口枯井,坊里邻居在他小时候就传言过,当年周家女子被歹人谋害,抛尸枯井。在此人遭遇到一桩重大的家中变故之后,他神魂恍惚,跌入井中,醒来后便认为自己是那周姓女。”

“确实和吕兄的情况有些像。”

玄奘皱眉,“那你为什么又认为吕晟是失魂症的疑点很多呢?”

“我见过多例失魂症之人,有些自称是被鬼魂附体,有些自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些自称自己是东岳大帝,”

李淳风沉声道,“可是就像我方才说的,病患者无论分裂为何人,此人会与自身有密切的关系,譬如那长安男子幼年时的女性偏差,以及童年时听说过的周家女子故事。可是奎木狼么……我确实不知和吕师兄之间有什么关联。”

“不不不,这只是我们没有调查到,而不是没有。贫僧早年看过一本医书,残缺不全,上面谈及失魂症,让贫僧印象颇深。”

玄奘念道:

凡人之七情,生于好恶。好恶偏用,气有偏并。有偏并,则有胜负,而神志易乱。

神志既有所偏,而邪复居之,则鬼生于心。故素恶之者则恶者见,素慕之者由慕者见,素疑之者则疑者见,素畏之者则畏者见。不唯疾病,梦寐亦然,是所谓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故似鬼神也。

正气虚而邪胜之,故五鬼生焉。心蔽吉凶者,灵鬼摄之;心蔽盟诅者,奇鬼摄之;心蔽男女者,淫鬼摄之;心蔽幽忧者,沉鬼摄之;心蔽放逸者,狂鬼摄之;心蔽药饵者,物鬼摄之。诸如此类,皆鬼从心生,则诚有难以药石奏效,而非祝由不可也。

“这几句话是贫僧所见,对失魂症最好的注解。”

玄奘道,“凡一切邪犯者,皆是神失守故也。正气虚而邪胜之,故五鬼生焉。吕兄心中有恨,亦有爱。你爱这大唐,爱这人间,你统考六科,来验证这科举取士的利弊。你遍查史书,希望为大唐盛世开一剂药方。你与我这辩难的对手惺惺相惜,只因我们胸中都有梦想。你为了老父安度晚年,抛弃长安的锦绣前程,来到敦煌与士族们和解。可是,对一些东西,往往爱得越深,便恨之越深。你在敦煌遭受士族打压,老父囚困致死,你遭人陷害,称为叛国之臣,这就叫作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故似鬼神。所以你分裂为二人,你心中的爱意留给了吕晟,三年来被幽禁于黑暗深处,而你心中的恨意则化作了奎木狼,狂暴凶邪,祸乱人间。”

李淳风和吕晟都默默地听着,这话李淳风也无可辩驳,吕晟更是失神地看着夜幕下的瓜州城和城中越来越盛大的火光。

“原来,”

李淳风道,“法师认为吕师兄是神魂产生分裂。他自己果真不知?”

“不知。”

玄奘摇头,“一体双魂便是如此,他们谁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对方的影子。一个是善念,一个是恶念,一个是圣人,一个是恶魔。而恶念的存在,恰恰是善念为了欺骗自己。因为他心中的道德,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那不是我!”

吕晟忽然愤怒地道,“那奎木狼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我便叫他出来!”

“师兄不可!”

李淳风深知利害,急忙劝阻,心中却暗暗埋怨,玄奘实在是太冒险了,一旦激发出吕晟体内的奎木狼,破坏力之大谁都无法控制,且不说瓜州城会不会血流成河,起码眼前自己二人是必死无疑。

“你错了,法师。”

吕晟却没有暴怒,森然盯着玄奘道,“无论是我蓄意假扮还是失魂症,你两种推测或许丝丝入扣,可是你却错了。因为我知道,我确实是被奎木狼占据了躯壳。”

他慢慢地解开身上的长袍,又解开内里的短袄,玄奘顿时如遭雷击,彻底惊呆了。——吕晟的身上竟然长满了浓密的银色狼毫!除了脖颈和手掌,整个身上都被狼毫覆盖,完全是一只苍狼的模样!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玄奘声音颤抖,一时陷入迷茫中。难道自己的推断真的错了吗?难道吕晟真的是被神灵下界给占据了躯壳?

“法师人称天眼通,却也有看不穿的虚妄!”

吕晟大笑,笑声中带着一股悲凉,“法师若真能破解了奎木狼附体之谜,我便任你处置!”

玄奘呆呆地看着他,吕晟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今夜我原本是要来杀你的,只是法师苦心布置这场劫婚事件,就是想要让我找回本心。既然你仍然把我当作当年那个挚友,我便放过你一次,赶紧离开瓜州吧。”

玄奘大声喊道:“你是不是要参与今夜的兵乱?”

吕晟回过头:“当然,我苦心孤诣谋划这么多年,眼看成功在即,怎么可能错过?你看一眼楼下,李琰和王君可大军合围,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大势,所以我才会放过你。法师,不要再多管闲事!”

吕晟忽然一跃而起,跳下城垛,玄奘和李淳风急忙追过去,只见一条黑影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再一个纵跃,消失在重重屋檐之外。

玄奘苦涩地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很久:“李博士,你也走吧!这些时日以来,多谢你一路陪伴,贫僧要在地狱门口念经了。”

李淳风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僧人,忽然便想起了一句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鼓楼下马蹄急促,王君可带着五百名敦煌兵疾驰而来,到了近前跳下战马,径直冲到婚车前,拽开破裂的门板,看着碎裂不堪的婚车,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牛进达走过来,拍拍王君可的肩膀:“宣哥儿且放宽心,我们迟早能把侄女救回来的!”

王君可望着牛进达宽厚刚毅的面孔,略略有些失神。王君可,名宣,字君可,宣哥儿还是当年瓦岗寨时一群老兄弟对他的称呼,已经多年未曾听闻了。

“老牛,我女儿……我女儿……”

王君可声音哽咽。他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将女儿推进兵变旋涡,原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任何牺牲,可是当鱼藻真的出事,他才感受到彻心彻肺的痛。

“我知道,我知道。”

牛进达安慰,“十二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牛我必定全力以赴,帮你将她救回来。无论谁敢伤害侄女,我们手中大军定能将他连根拔起,血债血偿!”

王君可神情复杂地看了牛进达一眼,猛然间就想起当初两人在隋末乱世中并肩厮杀的一幕。可如今造化弄人,两人成了生死仇敌。

他默默地叹息一声,看了看四周,又和李琰对视了一眼,两人走到偏远的地方,其他人都知趣地远离。

王君可额头上渗出冷汗:“大王,事不宜迟,必须发动了!”

李琰理解他的担忧,却犹豫:“这里四通八达,旁边又有牛进达的五十名亲信,一旦有闪失,怕是会被他逃走啊!”

“这个暗中的敌人我们毫无防范,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旦拖下去,只怕会额外生出事端。”

王君可面目狰狞,“若是他把消息泄露给牛进达呢?”

李琰也是一惊,这种可能性太大了。对神秘人而言,这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对视着,深深吸了口气,正要下令,猛然间就听得鼓楼上响起一声宏大的钟鸣——“咚!”

随即又是“咚咚”两声,那钟声在寂静的锁阳大街上沉沉回荡,震得众人耳鼓发麻,震得整座瓜州城都在颤动,那明月似乎碎了,天上星辰也簌簌欲抖。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抬头,只见明月之下,夜色之上,高高的鼓楼边站着一条人影,那似乎是一名僧人,宽大的僧袍在夜风中飞舞。

那僧人双手合十,朗声念道:“今身果是前身种,未来果是今身修。今身闻说不种果,园中果实定难求!临江王,贫僧玄奘,敢请一见!”

此言一出,街上的人群就像被定住了一般,鸦雀无声。在场的众人大都参与过日间对玄奘的追捕,没想到这僧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在此时出现在军队的面前!

“给我射死他!”

独孤达气急败坏。玄奘是他所尊崇,并推荐给李琰的人,但偏偏与自己作对,这让他极为愤怒。

众兵卒纷纷拉动弓箭,“嘎吱嘎吱”的拉弦之声响起,玄奘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地在女墙上站着。

独孤达举起手臂,正要下令,李琰按下他的胳膊:“去把他带过来。”

独孤达无奈,当即带着一队兵卒登上鼓楼。玄奘并不反抗,跟随着独孤达下了鼓楼。长街上枪矛如林,弓箭环伺,玄奘面色从容地穿过重重军阵,来到李琰和王君可面前。

李琰眯着眼睛:“今夜奎木狼劫持事件,是你主使的?”

“是贫僧。”

玄奘道。

“我女儿在哪里?”

王君可怒道。

“在地狱门外。”

玄奘道,“这瓜州城眼看要陷入血火地狱,贫僧要度人,先度的自然是伸手能及的身边人。”

“你这妖僧,莫要胡说八道!”

王君可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玄奘忽然瞋目大吼:“李琰,王君可意图谋反,诸位身为大唐将士,切勿附逆!”

正要上前的兵卒顿时吓得一哆嗦,都愣住了。

玄奘毫不躲闪,盯着牛进达大喝:“牛进达,今夜之局便是为你而来!还不快走!”

王君可从部曲手中抄出陌刀,一刀劈向玄奘。

“宣哥儿且慢!”

牛进达一怔,从兵卒手中抽出一杆枪矛,闪电般挑向王君可的陌刀刀杆。

却不想王君可突然变招,陌刀扫向牛进达。牛进达大骇,再变招已经来不及,一竖枪矛,“当”的一声响,陌刀劈在枪矛上,将枪杆断成两截,刀势却仍然不减。牛进达猛然仰身后退,“噗”的一声,陌刀划过他胸口的皮甲,像撕纸一般将皮甲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胸口鲜血流淌,但牛进达好歹躲过了一刀破胸之劫。

“将军!”

牛喜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护住了牛进达。

“众军听令,”

李琰大吼,“牛进达勾结突厥,这玄奘便是为他居中奔走的奸细。陛下密令,捉拿牛进达!”

李琰和王君可的上千名亲信兵卒当即大踏步奔跑过来,发出吼吼之声,互相穿插列阵,将牛进达和玄奘等人团团围困。

而旁边的令狐德茂、翟昌、张敝等人都傻了眼,翟述急忙抽出横刀,将家主们挡在身后。

牛进达脸色铁青,喝道:“抬我的马槊!”

牛喜等人急忙抬过来一杆丈八马槊。这杆马槊乃是隋末之时牛进达从一名隋朝将门世家中缴获,制作极为精良,是取上等柘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篾,用鱼胶胶合而成。光这些细篾就在油中反复浸泡了一年,不变形,不开裂,胶合之后,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再涂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上再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如此,既有弹性,又有硬度,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

牛进达这杆槊还是双刃槊,前杆和尾杆各装有一截一尺六寸长的槊锋。这种槊极难操作,稍不留神就会误伤自己,然而骑阵之时可以左右击刺,威力巨大。三国的公孙瓒,十六国的冉闵,南梁的羊侃等勇力绝伦的猛将用的都是这种双刃槊。

牛进达双刃槊在手,轻轻拉过玄奘:“法师,且到我身后去。”

牛喜等人急忙护住玄奘,牛进达长槊一挥,四周的兵卒纷纷后退,立马圈开一块方圆两三丈宽的空地,只有王君可持着陌刀,傲然站立在圈中。

“临江王,王刺史,”

牛进达冷冷地看着二人,“你们这般诬陷牛某,莫不是真的要谋反吧?”

“牛进达!”

李琰怒斥,“谋反的人是你吧?本王早就收到密报,说你勾结突厥,企图与突厥里应外合,攻破瓜州!陛下有密令,命我将你捉拿,还不扔掉兵刃!”

“牛某有没有谋反,自己自然清楚!”

牛进达咬着牙,“我却是不明白,你堂堂郡王,皇室贵胄,大唐和陛下待你何其之厚,你为何要谋反?还有你!王君可——”

王君可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牛进达长槊一指,痛心疾首:“你我是瓦岗山上十余年的袍泽,多少次同生死共患难,当年我们随着秦叔宝在两军阵前投了陛下,随着他打下这座赫赫江山,本来能永享富贵,你为什么要自取毁灭?”

“自取毁灭的人是你吧?”

王君可眼眶通红,几乎泪水长流,叹道,“大王给我看过陛下的密旨,你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老牛,想我瓦岗英雄,单雄信怙恶不悛,被陛下杀了。王伯当死忠李密,也被杀了。罗士信战死洺州,裴行俨被斩洛阳,到如今还剩下几人?你我兄弟,我实在不愿杀你,只要你弃了兵刃投降,我力保你不死!”

“你……你无耻!”

牛进达斗嘴斗不过王君可,气得直哆嗦。

“既然如此,莫怪我刀下无情!”

王君可大吼一声,挥刀直进。牛进达长槊一抖,“当当当”双方兵刃交集声密如暴雨,陌刀力大刀沉,长槊杀伤范围远,神出鬼没,王君可一时拿不下牛进达,而牛进达也逼退不了王君可半步,双方一时陷入僵局。

“众将士,杀贼!”

李琰一挥手,独孤达和王利涉率领兵卒蜂拥而上。

牛进达长槊如暴雨梨花般抖刺,七八名兵卒隔着一丈多远便被刺杀当场,而拥来的兵卒还挡住了王君可的刀势,气得王君可喝退了他们。

整条长街的北侧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双方都是长兵刃,一下子圈出半条街的路面,牛进达一人独挡长街的北侧。而南侧的兵卒呐喊着冲上,牛喜率领五十名越骑组成人墙,将玄奘护在身后,枪矛如林,双方远距离捅刺,场面惨烈无比。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家主们远远地站在军阵的后面,众人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今夜他们的心情简直是大起大落,被眼花缭乱的变局直接给弄蒙了。原本跟随王君可的大军东进瓜州,没想到刚离开敦煌没多久,事实上就被王君可给软禁了。令狐德茂等人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大事不好。

果然,在这大街上李琰和王君可擒拿牛进达,悍然造反。士族家主们欲哭无泪,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谁都清楚,自己又是给王君可捐助钱粮,又是随他出兵,这行为在朝廷看来是妥妥的附逆。

翟述跨前一步,低声道:“各位家主,我们该怎么办?”

令狐德茂冷冷道:“今夜事态诡谲,我们两不参与。”

“是啊!”

翟昌也道,“不管谁胜谁败,我们保持中立,是最好的选择。”

“二老糊涂啊!”

翟述也顾不上尊卑,急道,“以二老的智慧自然明察秋毫,这是临江王和王君可在谋反!我们是大唐臣民,遇上边将谋反,如何保持中立?”

“怎么不是牛进达谋反?”

阴世雄冷冷道,“事情还未搞清楚就贸然参与,不是智者所为。”

翟述冷笑:“牛进达要谋反?他会毫无防备让人困在这里?他会把自己的四百越骑都放在羊马城?诸位都是长辈,老成持重是对的,可是要分得清大是大非。”

“你说我分不清大是大非?”

阴世雄大怒。

“我说的不是您一个!”

翟述寸步不让,“谋反的人是谁,我看各位长辈心知肚明,我们此前事实上是被王君可软禁在军中,他要干什么,难道各位家主心中没个想法吗?这会儿保持中立,我看是为了保全自身吧?”

众家主们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述儿,”

翟昌温和地道,“你说的或许没错,可眼下是在瓜州城中,城内城外有临江王和王君可的上万大军。牛进达只是困兽之斗罢了。我们哪怕参与也改变不了什么,目前最佳的策略就是少安毋躁,择机行事。”

“阿爷!”

翟述仍然不肯妥协,“只要今夜他们谋反成功,我们就没有机会了。王君可出兵的钱粮是我们资助的,他出兵瓜州是我们随军的,届时在朝廷眼里,我们最轻的罪名也是附从叛逆!”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是——”

张敝沉声道,“我们如果此时动手,只会让临江王切菜削瓜一般把我们杀掉。我们事实上已经成了人质,只能虚与委蛇。至于朝廷那边你不用担心,不管我们张氏还是你们翟氏,以及令狐氏、阴氏,在朝廷里又不是没有人,到时候做一场功劳出来,给朝廷有个交代便是。”

翟述悲哀地看着众人:“诸位是士族家主,我只问一句,若无朝廷,何来的士族?士族与谁共治天下?我们七百年扎根敦煌,吸食民脂民膏,到头来难道连自己的百姓都守护不了吗?我是朝廷边将,吃的是朝廷俸禄,喝的是这方水土,决不能让谋反发生在眼前而无动于衷!”

翟述大踏步走了出去,翟昌吓得大叫:“述儿,你要干什么?”

“报君沙场上,提剑为君死!”

翟述转身。

“幼稚!”

翟昌怒不可遏,“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怎的如此迂腐?身为士族,最重要的责任不是效忠朝廷,而是保全家族!你得罪了临江王,我翟氏该如何自处?”

“阿爷,保全家族是您考虑的事情,而我——我是大唐边将!”

翟述一字一句道,“国难当头,我要告诉朝廷,士族男儿并不都是孬种!”

“杀贼——”

翟述大吼一声,从一旁的兵卒手中抢过一把陌刀,挥刀从南街兵卒的背后杀了进去。

翟昌泪眼涟涟地看着儿子像飞蛾扑火一般冲了过去,忽然大吼道:“各位家主,敦煌覆灭,我等根基何存?”

令狐德茂阴沉着脸,看了看众人:“诸位,关乎士族抉择的生死关头又一次来了。这次没时间考虑周全,我只告诉诸位,我三弟如今在朝廷为官,我令狐氏绝不背叛朝廷!”

阴世雄一跺脚:“妈的,不想了!老子和阴妃、阴侍郎认了本宗,赌一把了!”

张敝叹了口气:“六年前张护谋反,我张氏和朝廷已经达成协议,不能再背信弃义了。”

索雍笑眯眯道:“既然诸位打算死在这儿,索某陪着便是。反正无论谁控制敦煌,都离不开我们士族。既然家族不会有事,索某何惜一死。”

氾人杰、宋承焘二人也决然点头。翟昌大喜,流着泪向四周拱手。众人叫过带来的部曲,合计有四五十人,这些精锐部曲持刀弯弓,整齐列队。

令狐德茂指着战场,喝道:“今夜有死无生,用你们的命去告诉临江王,士族并不都是孬种!”

四十余人发出怒吼之声,追随着翟述呐喊着冲杀过去。

不远处的独孤达大怒,却知道这些家主还不能杀,命瓜州兵们一拥而上,用枪杆劈头盖脸地乱打,把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打得浑身是血,跌翻在地,尽数给捆了起来。

这时翟述已经和瓜州兵接触,这些精锐部曲一加入,顿时形成一把厚厚的尖锥,破入瓜州军阵。瓜州兵没想到有人会从背后杀了过来,翟述沉重的陌刀开路,挡者无不肢体断裂,人头滚滚,军阵被翟述硬生生杀穿。

牛喜大叫:“来者何人?”

“西沙州子亭守捉使,翟述!”

翟述叫道,吩咐士族部曲,“你们挡住这边,我去助牛刺史!”

“好汉子!”

牛喜等人放开一条通道,让翟述过去。

路过玄奘身边时,玄奘朝他合十一揖,翟述抱拳回礼,一言不发,拎着陌刀杀向王君可。

牛进达便是在与王君可激烈厮杀之时,也是眼观六路,见翟述过来,哈哈大笑道:“好汉子,敦煌翟氏,名不虚传!”

“我来缠住他的刀,你只管突进!”

翟述简单地说着,挥刀冲向王君可。

“狂妄之徒!”

王君可冷笑,挥刀连劈,翟述举刀招架,“当当当”的三声巨响,两把陌刀交击,震耳欲聋。

翟述只觉手臂发麻,胸口气血翻滚,几乎握不稳刀杆。王君可陌刀上下翻飞,刀势猛烈,角度刁钻,三四招之后翟述便招架不住,连连后退,却兀自咬牙死扛。

“好刀法!”

牛进达大笑,双刃槊一抖,一尺六寸长的槊刃从翟述上下左右刺出,每每在翟述无法抵挡之时闪电般刺出,攻击王君可的要害。王君可顿时手忙脚乱,他短时间内收拾不了翟述,一旦翟述被自己打出破绽,牛进达的长槊便会刺到,一时间疲于应付,被两人联手杀得节节后退。

“弓弩手!”

李琰大叫,“射——”

这边王君可被牛进达和翟述死死缠住,无法使用弓箭,独孤达令旗一挥,南面的一旅弓弩手列队上前,王利涉立刻率领枪矛兵与牛喜等人脱离,弓弩手前排蹲下,后排站立,一百人几乎挤满了整条街面。月光与火把映照,弩箭的箭镞上闪耀着密密麻麻的光芒。

牛进达的越骑是来赴宴的,并没有带着大盾等物,一时间陷入绝境。

牛喜大叫:“同袍们,大唐边将,死国可乎?”

“可——”

数十人异口同声。

牛喜跨前一步,大声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却是大唐的军中歌谣,当年吕晟所作的《秦王破阵乐》“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众越骑一起唱和,当下又有九人跨步上前,与牛喜并肩而站,挨挨挤挤极为密集,堵住了半条锁阳大街。众人将手中的枪矛横放到胸口,十杆枪矛连成一排,每根枪矛都被三四个人抱住。

“射——”

独孤达下令。

“嘣嘣嘣——”

上百支弩箭密如蝗虫般射在了前排的越骑身上。越骑们都穿着明光铠,极为坚硬,但如此近的距离仍然防不住弩箭的攒射,每一根弩箭都深深射透了铠甲,扎入肌骨。

弩箭连发,嘣嘣嘣,瞬息间牛喜等十名越骑身上被射了上百支弩箭,几乎每个人都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早已经气绝身亡,却没有一支弩箭能突破他们身体的防御,伤害到后面的袍泽!

身后的越骑们嘴里唱着《秦王破阵乐》眼睛里泪水奔流,却毫不迟疑地将一根根枪矛钉入战死者的背甲,另一端扎在了地上。如此一来,牛喜等人竟然死而不倒,以尸体为同袍们筑成了一座血肉长城!

此句出自《类经·祝由》为明代医家张景岳所作,隋唐以前对精神分裂的阐述极少,只好引用后世著述。另,祝由术与咒禁术只是称谓不同。





第三十章 叛与叛,局中局,人狼变


反叛的瓜州兵都惊呆了,便是连弓弩手都呆若木鸡,玄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泪水流淌。

“啊——”

牛进达目眦欲裂,他转身要回去,却被翟述给拽住。

“牛刺史,莫让你的兄弟们白死!”

翟述喝道,“我来缠住王君可,你带着玄奘法师杀出去!”

牛进达擦了擦泪水,让玄奘跟在自己身后,和翟述大踏步前行。王君可冷笑着挡在街上,翟述迎了上去,双方刚拼了几记,牛进达的双刃槊从诡异的角度直刺过来,趁着王君可挑开翟述陌刀的时机,“噗”的一声刺在他腰肋上。王君可大叫一声,仓皇后退,所幸身上披着明光铠,这一槊刺得并不深。

“刀盾兵,上!”

李琰见王君可挡不住二人的联手,喝道。

一旅的刀盾兵密密麻麻地如墙而进,牛进达一边帮助翟述激战王君可,一边长槊展开,闪电般捅刺,从盾牌间转瞬即逝的缝隙中入刃,一刺即收,便有一人惨叫倒地。但如此一来,翟述压力陡增,招架王君可更为吃力,瞬息之间,身上便连中数刀,虽然王君可顾忌牛进达的长槊,不敢把刀势使老,无法重伤他,但翟述明显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翟述就像逆着暴雨狂涛,浑身浴血,咬着牙一步步挣扎前行。他与牛进达两人一刀一槊,竟然将王君可和上百名刀盾兵杀得人仰马翻,节节后退,眼前忽然一敞,居然杀到了十字街。而剩下的越骑,仍然据守着牛喜等人铸就的血肉长城,杀得孤独达等人寸步不得前行。

就在这十字街上,李琰也发了狠,又调动一旅刀盾兵,将牛进达和翟述半弧形包围,绝不让他们突破十字街。双方就在这街口惨烈厮杀,地上尸体枕藉,血流成河。牛进达和翟述突破到此,也渐渐力竭,两人都是浑身伤痕。

“耗死他们!”

李琰两眼通红,疯狂嘶吼。

忽然间横街上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李琰转头一看,只见一辆两匹马驾的马车疯狂地从横街上疾驰而来,街上有兵卒想阻拦,那马车上的马夫拼命抽打马匹,马匹长嘶着横冲直撞,几名兵卒迎面被撞得翻滚了出去。

马车冲到十字街上,“轰隆隆”一声便撞进了刀盾兵的阵列中,把正厮杀的刀盾兵撞得人仰马翻,混乱不堪。马车碾压到尸体,一颠,顿时斜着飞了起来,两匹马加上巨大的车辆整个横扫而来,顿时扫翻一大片兵卒,连王君可也不得不仓皇退避。

车辆上两条人影飞身跳了下来,在地上一个翻滚,便到了牛进达和玄奘的身边。其中一名男子喝道:“师父,走!”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玄奘这才看清,竟然是李澶和鱼藻。

“今夜,我们此生无憾!”

李澶笑道,“便来选一种最灿烂的死法。”

“别废话,杀!”

鱼藻二话不说,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根枪矛,指着王君可,“阿爷,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刀法!”

“你个孽子!”

王君可的鼻子险些气歪了。

“不要伤了澶儿!”

远处的李琰虽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却急忙叮嘱。

王君可深吸一口气,刚要提刀上前,却见李澶、翟述、牛进达一起杀了过来。这可是万万抵挡不住的,王君可只好闪身退避。

牛进达扭回头,忽然一声呼哨,抵挡独孤达的越骑和士族部曲们立刻舍弃了同袍筑城的防御,快速撤回。独孤达催促兵卒追赶,然而兵卒们来到牛喜等人屹立不倒的尸体边,竟是一阵惊悚,半晌没敢过去。

越骑们和牛进达等人汇合一处,奋力往前杀,最终杀破了王君可的防线,朝着西城的北门奔去。王君可和独孤达等人合兵一处,在身后紧紧追赶。

李琰早就在北门安排了人马,整整一团兵卒在城门下严阵以待。

玄奘大叫:“上城墙!”

鱼藻和李澶作为前锋顺着马道登城,牛进达居中,一边保护着玄奘,一边利用长槊的优势,上挑马道上的敌人,下阻王君可。翟述则率领着那群越骑和士族部曲,聚集在马道下,死死挡住蜂拥而来的瓜州兵。

鱼藻和李澶杀退城头的兵卒,顺利登上城头,牛进达带着玄奘也奔跑了上来。

“牛刺史,城墙太高,下不去!”

李澶叫道。

牛进达往下看了看,西城的城墙高有三丈,城墙外便是瓜州的羊马城,驻扎有兵营,即使跳下也只会陷入大军的包围。

“沿着城墙往西走!”

玄奘道,“一直走到外城的最西端,便可以跳下城墙。”

西边的城墙与外城的城墙连接为一体。外城的城墙相对要矮许多,与羊马城一样,只有两丈高下。

“杀贼——”

城下忽然响起翟述的嘶声大吼。

众人低头往下一看,只见王君可率领无数的兵卒已经淹没了翟述和越骑们,翟述的身影在无数的刀光剑影中忽隐忽现,甲胄崩裂,浑身是血,兀自挥刀厮杀。噗——蜂拥而上的瓜州兵纷纷举刀,翟述奋战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刀光中。

而越骑们也彻底被淹没,无一生还。

牛进达泪水长流,却决然道:“走,终有一日,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鱼藻和李澶在狭窄的城头上奔跑,牛进达和玄奘紧跟其后。猛然间女墙外突然白光一闪,一条巨大的苍狼一跃而出,正扑在牛进达身上。“砰”的一声,那苍狼的力量极为巨大,竟然把牛进达撞得凌空跌出墙外,“轰隆隆”一声砸在城下的一处民房顶上!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头苍狼蹲踞在女墙上,对着明月仰天长嚎。

“奎木狼——”

玄奘惊怒交加,没想到吕晟——或者说奎木狼最终还是参与了这场乱局,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刻改变了整个局势,直接将牛进达送入敌手!

“哈哈——”

奎木狼发出人声,大笑道,“人间乱局,不如随我冷眼旁观!”

奎木狼张口一喷,一股黑雾扑打在玄奘脸上,玄奘顿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奎木狼飞身过去,一口叼住玄奘的脖颈,两只前爪一抓,顿时抓着玄奘如飞而去,瞬间便消失在东面的城墙深处。

“师父——”

李澶呆若木鸡,正要追赶过去,却见王君可和李琰带着兵卒们已经登上了城墙,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孽子!”

李琰气得直哆嗦,举起手中的横刀作势要砍,最终还是没舍得砍下去。

王君可脸色铁青,提着陌刀走到两人面前,鱼藻和李澶两人互相拉起手,对视一眼,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李澶大吼:“我夫妻誓不与逆臣为伍,此命系父亲所赠,便请收回,再不相欠!”

王君可怒哼一声,一刀便劈了下去。

“君可住手!”

李琰大骇。

王君可刀到中途,忽然手腕一翻,刀刃后收,刀柄向前,砰砰两记,闪电般敲在了两人的后颈。鱼藻和李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琰急忙跑上城墙,抱起了李澶,见他只是昏迷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他眼中露出难言的痛苦,轻轻捋好李澶散乱的头发,喃喃道:“再不相欠了吗?不,澶儿,我欠了你啊!”

王利涉急忙喊来亲卫,将二人给抬回都督府看押。

“别绑,小心勒得他们疼,关到房内即可。”

李琰叮嘱,“对了,传最好的医师!”

王君可摇头不已,走到城墙边缘朝下面喊:“牛进达抓到了吗?”

独孤达抬头喊道:“王公,牛进达拿下啦!人还活着,昏迷不醒!”

这时一群兵卒从民房的瓦砾中走了出来,四个人一起抬着牛进达高大的身躯。另有一人还扛着他那杆双刃槊。

王君可长长出了一口气,喊道:“快搜!鱼符在不在他身上?”

独孤达如梦方醒,急忙冲过去,在牛进达身上摸索起来,好半晌,才慢慢抬起脸。借着明亮的月光,王君可看见他的脸色煞白一片。

“鱼符……不在……”

独孤达喃喃道。

李琰蹭地跳了起来,脸上汗如雨下,嘶声大叫:“找!去废墟里找!”

独孤达慌忙带着兵卒冲进了民房的废墟。

“大王,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王君可道。

“不不不,一定能找到的……就在废墟里!”

李琰六神无主,“它一定在废墟里!”

“大王!”

王君可抓着他的胳膊,咬牙道,“镇定!越是这时候,越要镇定!这情况我们不是早有预料吗?牛进达是来赴宴喝酒的,带鱼符的可能性只是五五罢了!鱼符不在他身上,就在羊马城的越骑营中!”

两人站在城墙上往下面的羊马城看去,瓜州的羊马城面积极大,与西城相当,是东城的一倍还多,东西狭长,实际上是瓜州北部的外城。城中主要驻扎的就是军队以及军需和粮草等物,居民也都是为军队提供服务的人员。

这时候羊马城内的军队也早就被西城内爆发的激战所惊动,只是隔着一座城墙,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各部的营地都开始进入警戒状态,举着火把的兵卒四处调动,远远望去,就像无数条盘绕游动的龙蛇。

“羊马城中瓜州驻军有三千人,我这就命人剿了他们,找到鱼符!”

李琰道。

“不妥!”

王君可急忙阻拦,说道,“大王,牛进达的越骑营有三百五十人,剿灭虽然简单,可羊马城太大,只要走脱一人,咱们就功败垂成!”

“那你说怎么办?”

李琰又没了主意。

“率领越骑营的是牛进达的亲信校尉,秦刚,是从瓦岗时便跟随他的老兄弟,与我熟识。”

王君可沉吟道,“我便带着我的五百敦煌兵过去,与他搭上话,突入营中控制住秦刚和他的中军,便能找到鱼符。至于之后,这些肃州兵是杀掉还是收编,看他们的选择。”

“善!”

李琰大喜。

王君可当即下了城墙,召集自己的兵马,命人打开北门,轰隆隆地疾驰而出。

五百兵卒沿着羊马城中横贯东西的街道前行,不多远便到了肃州兵驻扎的营地。瓜州是河西重镇,这座羊马城其实是专门为了屯兵而修建,街道规划得极为整齐,每一座坊就是一座兵营,里面建造着密密麻麻的夯土平房作为兵舍。

肃州的越骑们驻扎在丙六坊,围墙只有八尺多高,里面却还有一道四尺高的墙墩,西城的喊杀声早已惊动了他们,兵卒们站在墙墩上,上半身露在墙外,一个个神情凝重。

王君可率领兵卒径直从丙六坊的大门口经过,看都没看,队伍滚滚而去。

肃州兵默默地看着,忽然有一人高声喊道:“是王公吗?在下秦刚!”

王君可已经走过门口,又勒马回来,往墙上看了看:“原来是秦校尉!”

“王公,这是要到哪儿去?”

秦刚神情有些焦灼,却笑着问道。

“哦,我带进城的这五百人马,大王给安置在羊马城了,我带他们过去驻扎。”

王君可道。

秦刚恍然,道:“王公,刚才听到城内有喊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家刺史去赴您家十二娘与世子的婚宴了,也在城中,我命人去打探,守城的瓜州兵却不让进城。”

“确实是发生了些麻烦事,”

王君可道,“临江王破获了突厥安插在城中的奸细,这些奸细为了活命,居然突袭了迎亲的队伍。临江王在城中围剿,我忧心十二娘的安危,便率领五百兵卒入城协助。”

秦刚大惊:“十二娘怎样了?没事吧?”

“如果没事,我何必忧虑。”

王君可叹息了一声,挥手命赵平道:“你带着队伍去丁九坊,我与秦校尉多年未见了,留在这儿聊聊天。”

“是!”

赵平领命,带着人马继续前行。

王君可带着马宏达等五六个人拨马来到了坊门前,看那意思是要进坊与秦刚聊天。秦刚被鱼藻遇袭的事吊起了胃口,见他只带了几个人,便没有在意,吩咐兵卒打开坊门,自己来到坊门口迎接。

王君可等人面色从容地策马走进坊门,刚一进门,马宏达等人忽然挥起陌刀,“咔嚓”一声劈断了门闩!秦刚大惊失色中,就见王君可策马疾驰,刹那间便到了他的面前,陌刀的刀背狠狠地拍在他的身上,秦刚陡然便飞了出去。

“杀——”

王君可陌刀一指,正在前行的敦煌兵迅速转向,潮水般冲进坊门!

肃州越骑虽然训练有素,但此时根本没有形成阵列,哪怕各团各旅的校尉和火长们组织人手抵挡,却根本无法与成型的军阵抗衡,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面临逐一被围歼的命运。

王君可根本不管这些小事,下马将秦刚提了起来,拖着他走进中军大堂,将门关了起来。马宏达等人守在门口,片刻之后便听到里面传来秦刚惨烈的叫声,想来是在用刑。

整座丙六坊内喊杀震天,双方接近上千人在这狭窄的兵营内惨烈厮杀,杀到最后双方都被逼仄的地形给分割开来,几乎成了大混战,于是更加惨烈,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不到一刻钟,中军大堂的门一开,王君可一手拿着鱼符,一手拖着秦刚走了出来。秦刚身上血迹斑斑,神情委顿。

“刺史,得手了?”

马宏达大喜。

王君可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鱼符,将秦刚拽了起来:“传令吧,命他们投降!”

秦刚想来是被折磨得狠了,抬起头嘶声大吼:“肃州兵听令,放下武器,不得抵抗!”

马宏达抓着秦刚在坊内一边走着,一边命几名通传兵异口同声大喊:“秦校尉有令,肃州兵放下武器,不得抵抗!”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正在殊死抵抗的肃州兵看见秦刚被擒,顿时没了志气,生死关头,终于有人扔掉了兵刃,随即在战场上就像传染一样,众兵卒纷纷扔掉兵刃。

“收缴兵刃,剥掉甲胄,押着他们进城,向临江王献捷!”

王君可道。

“看见了没有?你们彻底败了!”

羊马城最边缘的城墙上,玄奘悲哀地看着丙六坊血与火的碰撞,奎木狼仍然是狼的形态,高高地蹲踞在女墙上,口中发出人声,朝着玄奘嘲讽地说着。

“李琰捉了牛进达,灭掉两个团的越骑,连鱼符都拿到了,瓜沙肃三州的两万兵力已经全部被他掌控。”

奎木狼笑道,“届时李琰和王君可肯定突袭甘州,张弼只有区区五千人,定然抵挡不住,甘州失守,凉州危矣!”

“凉州是河西枢纽之地,驻扎有五万兵力,李大亮能征惯战,他们拿不下凉州!”

玄奘慢慢地说着,似乎在给自己一个微渺的安慰。

“哈哈哈——”

奎木狼大笑,“莫忘了突厥!颉利可汗内外交困,瓜州兵变,是他翻盘的最好机会,他必定不会放过,只要率领大军南下攻击凉州。嘿嘿,李大亮遭到两面夹击,焉能不败?大唐失去凉州,边境线便到了兰州。李琰和吐谷浑、突厥的领土便能连成一线,只要唐军敢出兰州一步,必定面临三家共同的打击。这人间,当真好看!”

玄奘怒视着他:“奎木狼,你为什么如此想见到人间祸乱?”

奎木狼露出“愕然”的表情,好半晌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如果当真是天上神灵,这人间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果下界是为了寻找披香殿侍女,既然已经找到翟纹,只需与她厮守便是,可你为何挑动边疆叛乱,让整个河西陷入血火地狱?”

玄奘步步逼问,“这根本不是神灵所关心的问题。因为在天上神灵看来,所谓人间争斗无非是蝼蚁互咬,有趣味吗?”

奎木狼“气急败坏”“我就是觉得有趣味,怎的?”

“不,你不是因为趣味,而是因为仇恨。”

玄奘盯着他,“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上神灵,你只是吕晟心中的恶念所化。是吕晟将他的冤屈,将他的仇恨,将他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的痛苦分裂出来,化作你这么一头妖物!”

“胡说八道!”

奎木狼面目狰狞,狼爪猛地扣住了玄奘的咽喉,森然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玄奘涨红了脸,拼命掰着奎木狼的前肢,却根本推不动,奎木狼静静地看着他,就在他要窒息时才狞笑着松开。玄奘蹲下身咳嗽半晌,才直起了腰:“贫僧……贫僧还是要说……吕晟,我不管你听不听得到,可我要告诉你,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会被两种人围绕,朋友和敌人。你的敌人虽然多,朋友却也不少,贫僧我算一个,还有翟纹、鱼藻、李澶、李淳风,还有赵富、郑别驾、吕师老,他们有些人为了你一往情深,有些人为了你上下奔走,有些人为了你不顾一切,更有些人为了你慷慨赴死。吕晟,这世上之人待你不薄,这大唐天下待你不薄。上天从不曾厚此薄彼,他给予每个人的得和失都是均等的,爱与恨也都是均等的,为什么有些人觉得天下人皆负了他?因为他只看到了仇恨和失去,而不曾看到情义和拥有。”

奎木狼“怔怔”地看着他,玄奘一字一句:“吕晟,我知道你能听到,我知道你就藏在这副躯壳之下,那就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大漠的夜晚并不都是冰冷的,你用手碰一下,沙子底下仍有温度。”

咔嚓,奎木狼的利爪搭在城垛上,不知不觉地微微用力,像是想把利爪伸进沙子下,顿时抓裂了青砖。

羊马城通往西城的城门是一座瓮城,外面聚集着无数的兵卒,正在愤怒地吵嚷。

独孤达登上城楼,往瓮城下看去,顿时头疼不已,只见瓮城下王君可的五百敦煌兵押送着近三百名肃州越骑俘虏,还有一些维持秩序的羊马城驻军,正吵吵嚷嚷,大声朝城上叫骂。

“怎么回事?”

独孤达询问守城校尉。

那校尉无奈:“刺史,您也都看见了。王刺史击败了肃州的越骑,抓了秦刚,拿到了鱼符,押送俘虏要来向大王献捷。可大王和您下过严令,今夜瓜州东西二城戒严,这么多人乱糟糟的,我怎么让他们进城啊!”

“这个……”

独孤达也有些犯难。现在刚刚控制住瓜州局势,李琰半请半胁迫,把瓜州和敦煌的士家大族们请入都督府,正在对他们威逼利诱,到底谁拥护大王,谁暗藏祸心,实在还是说不准的事,放这么一大堆人进来,确实难以控制局面。然而王君可却不同,他不但是此次谋反的核心人物,手中更拿到了肃州的鱼符,不让他进来又万万说不过去。

“王公!”

独孤达喊道,“城内正在搜捕乱党,局势混乱,您不如命军队回营地驻扎,带上二三十人来觐见大王。如何?”

王君可骑在马上,并没有说话,但手下的兵卒们不答应了,一名火长大叫道:“临江王要举大事,难道这时候便要卸磨杀驴了吗?”

“对!”

另一兵卒怒吼,“我们为了大王血战,死伤了多少兄弟?一心欢喜来向大王献捷,却被大王拒之门外,这就是我们要誓死效命的明主吗?”

这话一出,不但是敦煌兵,就是羊马城内已经跟随李琰谋反的瓜州兵也心有戚戚焉。肯在一开始便追随李琰造反的,谁不是憋着一口气,要趁着乱世谋取功名财帛的?这还没开始呢,大王就如此薄待众人,以后还有盼头吗?

独孤达脸色有些难看,他其实心里也有小算盘,瓜州起事顺利,临江王正在和士族们谈判,眼看天一亮就要宣布起事,按功封赏。虽然说王君可算是举事的主要推手,可眼下东西二城内都是自己的瓜州兵马,照理说自己可以占尽大头,可一旦放了王君可的军队进来,这封赏就必定要向王君可倾斜。

独孤达心中实有不甘,但又如何安抚王君可和城下兵卒的情绪呢?他一时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王利涉急匆匆奔上城楼,叫道:“独孤公,大王有令,请王公和有功的将士进城!”

“可这么多人……”

独孤达有些犹豫。

“独孤公糊涂!”

王利涉低声道,“他们拿了鱼符,那就是肃州的六千大军啊!如此大功怎能不赏?大王马上就要宣布举事,这正是千金马骨之意!”

独孤达默默点头,下令开城。

城外的兵卒们一声欢呼,乱糟糟地拥进城来,王君可也不勒令,只是慢悠悠地骑着马,跟在兵卒和俘虏们的后面。独孤达知道这是在向自己示威,既然已经妥协,他也不准备和王君可撕破脸,当即笑着走下城池,来到王君可面前。

“哈哈,恭喜王公!”

独孤达笑道,“一举拿到肃州鱼符,大王这回是彻底放心了!”

王君可高坐马上斜睨着他,忽然抽出陌刀一刀便劈了过去,大吼道:“李琰、独孤达聚众谋反,杀无赦!”

独孤达还没反应过来,刀光一闪,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杀——”

马宏达一挥手中长槊,乱糟糟的敦煌兵迅速组成阵列,朝着城门口的瓜州兵猛烈攻击。

赵平割断秦刚身上的绑绳,递给他一把陌刀,秦刚身子一挺,哪有半分颓废的模样,挥刀大吼道:“肃州越骑,灭叛贼,救牛公!”

“灭叛贼,救牛公!”

作为俘虏的肃州越骑纷纷从后面的大车上取出兵刃,加入敦煌兵。

“走,夺取东城!”

王君可一抖缰绳,率领着骑兵毫不停留,风驰电掣般朝着东城的城门口冲去。

王利涉本来跟随在独孤达身后下城,结果还没下马道就看见了眼前的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他如何还不知道,王君可竟然包藏祸心,与肃州越骑串通,竟然要造反!

城下已经杀得尸横遍野,到处都在激烈地厮杀,王利涉悄没声地跑上城墙,顺着城墙往东城奔去。

原来这瓜州城所谓东西二城,只是在内城的中间砌了一道城墙,将一座城分为两半,但外廓的城墙却是相连的。王利涉连滚带爬在城上狂奔,到了东城的北墙处找了一条马道下去,结果又摔了跤,咕噜噜地滚下马道,摔得头破血流。

王利涉忘了疼痛,顺着街道奔向都督府。

路过东城的城门处,就见纷乱的火把中,王君可已经夺下城门,守门的兵卒正四散溃逃。王利涉不敢耽搁,狂奔到了都督府门口,门口的校尉董江正惊疑不定地盯着城门方向,见王利涉如此狼狈,顿时大吃一惊。

“王参军,怎么回事?”

董江问道。

“反了……王君可杀了独孤刺史,反了!”

王利涉撕心裂肺地大吼,“快关上府门,报告大王!”

董江也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就见街道的尽头,王君可骑着高头大马,挥着陌刀疾驰而来,遇见抵抗的兵卒便是一刀下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尸横遍野,宛如杀神一般。

董江和王利涉招呼兵卒退入都督府,轰隆隆地关闭了大门。

在河西之地,军事重地基本就是堡垒形制,都督府更不例外,厚厚的夯土高墙高达两丈,墙上还建有箭垛和敌楼,大门更是坚硬的胡杨木所造,厚达半尺。都督府原本为了对付牛进达,驻有五百人马的重兵,董江和王利涉招呼兵卒们上墙据守,王君可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来。

王君可根本不在意,李琰如今只是瓮中之鳖而已。他指挥兵卒们清扫外围,控制东城重地,又叫来了马宏达:“你立刻带领重兵去拿下都督府的大狱,把牛进达、崔敦礼,还有那些家主们救出来,万万不能让他们有损伤!”

“是!”

马宏达带着两百人疾驰而去。

“赵平,”

王君可道,“去打开武库,把投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械搬出来!”

“是!”

赵平也带了五十人急匆匆地赶过去。

王君可不再说什么,只是骑在马上,拖着陌刀,驻守在都督府门前。四周兵卒举着火把,照耀着他的面孔,脸上是一股抑制不住的亢奋和狠辣。

玄奘和奎木狼此时已经来到东城的城墙上,一人一兽站在城头,呆呆地看着城中的变故,心中惊涛骇浪。谁也没想到,瓜州叛乱突然间逆转——王君可,反水了!

“奎神!奎神——”

李植惊慌失措地奔跑了过来,中途还跌了一跤,连滚带爬的,“王君可……王君可突然反了李琰,要平叛!”

“我正看着呢,”

奎木狼仍然怔怔地看着城下,“然后呢?”

“这会儿王君可派了王君盛等人去各营劝说那些没有参与谋反的瓜州兵,追随他平叛。”

李植哭丧着脸,“咱们……被王君可算计了!”

奎木狼没有说话。

玄奘叹道:“还认为自己是天上的神灵吗?恐怕你们由始至终都被王君可玩弄在股掌之中,从今夜的形势来看,王君可根本就是假意追随李琰谋反,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平灭李琰。可笑,你们还自以为得计,把敦煌士族与王君可绑定在一起,想借着谋反的罪名诛灭五大士族。”

李植跳脚大骂:“你这会儿说什么风凉话?”

“贫僧不是说风凉话,而是提醒你们,你们已经陷入绝境,生死一瞬。”

玄奘淡淡道,“王君可突然反正,借着平灭李琰成功洗刷了身上谋反的罪名,那么敦煌士族自然也不是谋逆。如果他们应对得当,甚至在这场平叛中还能拿下功勋。”

“那又如何?”

李植面目狰狞。

“那又如何?”

玄奘冷冷地道,“五大士族既然是赢家,那唯一的输家便是李琰与你们!”

李植身子一软,一跤跌坐在地。这个当年敢策划张护、李通谋反,斩杀瓜州总管与朝廷开战的士族大豪,此时竟然像被抽去了脊骨一般。

“奎木狼,你还不明悟吗?”

玄奘喝道,“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上星辰和脚下大地,问一问自己,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

奎木狼也仿佛被抽去了筋骨,巨大的狼身在女墙上慢慢地走着,幽幽的双眼中露出无限的迷茫。

走了有十余丈,身子半掩进了城头的黑暗中,却再也无力行走,身子一软,“扑通”一声从女墙上跌了下来。

玄奘和李植大吃一惊,急忙奔跑过去。跑到中途,李植却突然扯住玄奘,两人停下脚步,眼前的一幕让玄奘浑身冰凉。

“菩提何来有证果,今日方知我是我。天上人间既相逢,我是你来你是我。”

奎木狼喃喃地说着,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团黑色的血液,“三年谋划,一夜之间付诸东流,而我寿命不再!这世间为何如此坚硬?”

奎木狼挣扎着在地上爬着,那喷出的血液却在脸颊的骨头缝中和下颚流出!

“这是——”

玄奘喃喃地说了两个字,就见奎木狼人立而起,用狼爪在脸上和头上一按,“咔嗒”一声响,整个狼首四分五裂,掉在了地上。狼首之内,竟然是吕晟苍白的面孔!

“法师,你猜对了。”

吕晟凄凉地望着他,“我与奎木狼果真是一体,这狼首只是机关面具。”

一言说完,吕晟一头栽倒。玄奘急忙冲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只觉入手毛茸茸的,他下意识地拽了拽,竟然拽不动,似乎长在身上一般。

李植也慌忙过来,摸了摸吕晟的额头,触手火一般滚烫:“糟糕!邪毒控制不住了!”

“怎么回事?”

玄奘感觉到阵阵心慌,“李淳风懂医术,我去找他!”

“毒已入骨,便是孙思邈来也没有办法了。”

李植黯然道,“原本他还能多支撑十多天,但今夜事败,他遭此打击,只怕是自己没了生存之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一字一句地道。

“法师,你都猜着了何必再问?”

吕晟喃喃地说着,他抬起胳膊,撕掉手背上的一层薄皮,毛茸茸的胳膊上,竟然扣着功能复杂的钢铁机械,机械的前端是五根锋利的精钢狼爪,每一根狼爪都锁扣在吕晟的指节上,随着他指节活动,狼爪咔嚓咔嚓极为灵便,称得上是匠心之作。

吕晟拧开胳膊上的几个搭扣,狼爪整个脱落,露出吕晟完整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是狼毫。

“对我的伎俩你猜的都对,但是有一样你却猜错了,你说我身上披着狼皮,我并没有。”

吕晟凝望着玄奘,脸上带着笑容,神情中却无限悲怆,“因为这狼皮是长在我身上的!”

“什么?”

玄奘惊呆了。

“吕郎君,不要说了!”

李植哀求。

吕晟却挣扎从地上捡起狼爪,在自己毛茸茸的胳膊上一划,锋利的狼爪切了下去,竟然是直接切开了吕晟的皮肤!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吕晟笑着,又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划,鲜血也涌了出来。霎时间身上的狼毛被血液沾得湿漉漉的。

“你看,我浑身上下都是狼皮,这不是披着的,而是长在我身上的。”

吕晟道。

玄奘涌出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念头:“难道是——”

“没错。”

李植苦涩地道,“当年吕郎君被士族们关押在地牢中,受尽了折磨,要逼迫他交出墓志碑的下落。为了羞辱他,士族们剥掉一整张的狼皮,覆盖在了他的身上。”

“唔,狼皮如何长在人身上呢?其实很简单,没有人比我更有经验了。”

吕晟笑着,“首先呢,用滚烫的热水擦拭全身,把皮肤烫得柔软却没开始溃烂,接着他们开始给我涂抹药膏,这种药膏好像是生肌活血之类的东西,我只辨认出来丹皮、鸡血藤和乳香,但是有强烈的黏性,随后他们将一只狼活生生地剥掉皮,趁热贴在我皮肤上。那狼皮便黏在我的皮肤上,像生根一样结为一体。前胸,后背,胸腹,四肢……然后又灌了我几个月的药物,愈合之后,他们真的造出了一头人狼。唔,他们称我为人犬,还起个绰号,叫犬郎君。”

吕晟呵呵笑着,他说得云淡风轻。玄奘听着,心中却宛如凌迟一般,他哪怕经历过泥犁狱的惨事,却也从未想过人间竟然有如此恶毒之人,行此恶毒之事。这是大唐的状头啊!这是曾谱写过《秦王破阵乐》的一代才子啊!竟硬生生地被士族们囚禁虐待,改造成一头狼犬!

吕晟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无力地靠着城墙瘫坐。

玄奘的泪水滚滚流淌,嗓子哽咽。

“那些年我李氏与其他士族已经貌合神离,当时吕家来到敦煌,向翟氏求婚,我还嫉妒过翟氏,竟然得到如此佳婿。真是没想到,仅仅因为一场八十年前的旧怨,事情竟然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先是吕公在翟府受到折辱,随后爆发了吕郎君和翟、令狐的冲突。事情像风暴一般越酿越大,再不可控,最终吕公被堵在坊内无法求医而病故,吕郎君掘了八大士族的墓。”

李植神情复杂,他其实对吕晟也颇有恨意,毕竟当年吕晟也掘了他家的祖坟,“七大士族又联手在青墩戍设下兵变,抓了吕晟。”

“他后来越狱,的确是你李氏在暗中帮助?”

玄奘低声问。

“没错。”

李植道,“之前,令狐氏利用墓志碑一事,拿捏住了其他士族的软肋,我李氏却不甘任他欺辱,于是我父亲便私下与吕郎君和解,赎回了墓志碑。不料后来却被他们发觉,于是逼死了我父亲,甚至他的尸体都不准我运回安葬,在七层塔暴尸三年。我当时满腔仇恨,便寻找他们的破绽。我们士族之间盘根错节,竟然让我打听到他们把吕郎君囚禁在了地牢,改造成犬狼!我便命人打造了这副狼爪和狼首,秘密送入地牢,将吕郎君救了出来。之后我们谋划三年,营造出了奎木狼神灵下界之事,就是要借神鬼之力摧毁士族。可惜,吕郎君的身体在地牢中备受摧残,被改造犬狼之时又被邪毒侵入体内,他原本早该死去,只是为了复仇大计,他才研制令人战力大增的药物。在追随他的信徒身上试验以后,却造出了星将这种怪物。吕郎君斟酌药量,减轻了剂量服用,力量和灵敏度大于常人,但身体却已经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支撑了。”

玄奘扶着吕晟,却摸到他后背上居然缝着一只背袋。李植打开背袋,从里面拿出一件衣袍,给吕晟穿在身上。玄奘苦笑,这才明白吕晟倏忽变形的手段。

李植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枚药丸,赫然便是在玉门关时奎木狼给翟纹嗅过的内丹。李植把内丹放在吕晟鼻子下,吕晟深深地吸了几口,恢复些力气,张嘴把内丹吸进口中。

“这东西不能吃!”

李植大骇。

吕晟“咕嘟”一声将内丹吞了下去,喘息道:“我总不能今夜便死在这城头上吧!上天要收我,能多活一天都是有用的。”

吃掉内丹,吕晟的精神好了许多,望着玄奘微笑道:“法师,你还有一样猜错了。”

“什么?”

玄奘问道。

“你说,我在青墩戍演那一场戏是给李淳风看的,想要通过他的嘴,向朝廷讲述我的冤屈。”

吕晟道,“那不对,我确实不知道李淳风来到敦煌,那场戏原本就是给你看的。”

“哦?”

玄奘惊讶,“为何?”

“因为我想要你看到我的一生!”

吕晟微笑,“我把你从青墩戍带到玉门关,让你发现了如许真相,又故意让你逃走,驱赶着你去了西窟,就是想要把我在敦煌经历的人生原原本本让你看到。因为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我没能坚守当年的约定和理想,为什么我会中道入魔,走入歧途。因为我对我年轻时候的梦想抱有愧意,如果能取得你的谅解,就像当初的我原谅了现在的我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玄奘潸然泪下。

在敦煌这些时日,他有时半夜梦回,总是会想起武德六年大兴善寺的那个年轻男子。他面目英俊,跪坐在蒲团上梦呓般地说道,有一种东西,佛家称之为佛,道士称之为道,帝王称之为法,读书人称之为儒,黔首众生称之为梦想。它能使人与人有所敬畏,国与国永葆和平,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世上不再有战乱、饥荒和痛苦。这个东西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

他说,那是你我一生的赌局。既然其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那就倾尽我们一生来寻找吧!

当年的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最终竟然以这种方式半途而崩,人生落幕!

“好了,法师。”

吕晟振作精神,站起身来,“我的前半生你已经原原本本地见到了,我时日无多了,再请法师看看我最后毁灭的方式!”

吕晟把地上的狼爪和狼首一一捡起来,穿戴到了身上,瞬间便又化作一头狰狞的巨狼。

他轻轻纵跃,落在女墙上,眺望着城下。

“你要做什么?”

玄奘惊道。

“我虽然败了,却不能让王君可这无耻小人成为赢家!”

奎木狼猛然一跃,越过了城垛,越过了明月,淹没进无边的黑暗中。





第三十一章 一将功成王侯枯


“噗——”

张灯结彩的都督府大堂之中,李琰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当即翻倒在地。王利涉和董江等人惊呼着,七手八脚将他搀扶起来,坐在坐榻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琰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发直,“君可为什么要叛我?为什么?”

“王君可这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大王是过于信重他了呀!”

王利涉痛心疾首。

李琰呆呆地念叨:“为什么君可会叛我?为什么?”

他忽然起身,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王利涉大骇:“大王,您要干什么?万万不能死啊!”

“我不会自杀的。”

李琰大步往堂外走去,凄然道,“我要问一问王君可,为什么要叛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王利涉抱住他哀求:“大王,这当口就别意气用事了,咱们得想办法逃命啊!”

“报——”

就在这时,一名通传兵满脸惶然地奔跑进来,“大王,敦煌兵攻破了大狱,把牛进达、崔敦礼他们给救了出去!”

“轰——”

一声巨响,都督府大狱的大门被撞破,马宏达带着兵马杀入院子中。李琰并没有在牢狱中安排重兵,仅有的一队甲士根本抵挡不住马宏达的军队,刹那间就被杀散。

马宏达亲自打开牢门,将牛进达、崔敦礼、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释放了出来。

牛进达只是被摔晕了,受的伤倒不重,几乎是刚刚清醒没多久就被放了出来,见来的人居然是王君可的心腹校尉,禁不住一头雾水。至于令狐德茂等人也是心情忐忑,还以为要拿自己开刀问斩了。

马宏达也不解释,恭恭敬敬地请二人上马,带着他们到都督府门口来见王君可。

“崔舍人,受苦了!”

王君可急忙上前,亲自将崔敦礼从马背上搀扶了下来。

崔敦礼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围困都督府的敦煌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君可又来到牛进达面前,一撩袍子,单膝跪倒:“老牛,兄弟来赔罪了!”

“你——”

牛进达看见王君可就怒不可遏,伸手一抄,却抄了个空,才发现马背上并没有兵刃。于是跳下马来,揪着王君可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挥拳就打。

马宏达“噌”的一声拔出横刀就要上前,王君可大喝:“退下!为了替朝廷平叛,麻痹李琰,我杀了那么多肃州将士,他杀了我也是应该的!谁都不准阻拦!”

此言一出,令狐德茂和翟昌都愣住了,什么?王君可又反水了?士族家主们又惊又喜,好像在濒死之际被一口参汤给吊了回来,一个个欣喜若狂。翟昌、张弼和阴世雄等人是喜极而泣。

秦刚也跑过来抱住牛进达的胳膊:“您该听听王刺史的解释!”

“牛刺史,”

崔敦礼也道,“还是先请王刺史说一说吧!”

崔敦礼虽然官职比他们低,却是钦差身份,牛进达只好松开手,狠狠地将王君可掼了出去:“你说!”

王君可向众人道:“诸位还记得当日李琰到敦煌行县吗?”

“当然记得。”

令狐德茂道。

众家主们频频点头,秋季行县本来就是瓜州都督的职责,李琰是先去肃州行县之后又去的敦煌,家主们还曾去州城驿迎接。

“李琰在敦煌找我密谈,言辞中流露出造反之意,对我多加拉拢。我试探他的口风,才知道他认为自己是隐太子建成的人,陛下赐死庐江王李瑗、长乐王李幼良之后,终有一日要对付他。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陛下命李大亮朝甘州增兵,认为那便是对付自己的证据。恰好崔舍人又来征召他回长安,他便认定陛下是要杀他。”

王君可说道。

崔敦礼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他拿了我之后,严刑拷问我李大亮增兵甘州的事。这人疑神疑鬼竟然到了这等地步!”

“那你为何又助他造反?”

牛进达半信半疑。

王君可苦笑:“老牛,他是你我的上官,堂堂临江郡王,他只是露出些口风你让我怎么办?难道我要凭着一言半语的揣摩便上报朝廷,说他要谋反?而且临江王在瓜沙肃三州经营了三年,谁知道有多少耳目?恐怕我的密奏还没发出去,就被他给暗害了。”

牛进达一时语塞。

翟昌急忙解释:“王公,我敦煌士族绝没有人伙同李琰,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可那时我不敢确认啊!所以我便假意附和,他为了试探我,甚至要娶鱼藻为世子妃,认为这样一来我就与他绑定为一体,无法再下贼船。为了打消他的疑忌,我只好忍辱负重,答应将女儿嫁给李澶。此后他才算相信了我。”

王君可侃侃而谈,满脸真诚与痛苦,“我虽然知道老牛的忠义,可老牛人在肃州,我根本不知道那边被李琰渗透得有多严重,竟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只好孤军奋战,在敦煌撑起这大唐的江山。”

崔敦礼耸然动容,抱拳鞠躬:“王公的忠烈之心,下官深感敬佩。此时想来,我仍然能深切感受到当初王公的彷徨与无助。”

牛进达绷紧的神情也略略松了一些。

王君可叹了口气:“当时在敦煌真的是彷徨无助,我根本不知道谁是李琰的心腹,谁又被他收买,所以我只好一步步地夺取了所有镇戍校尉们的军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上。”

“王公疑我等之心太重!”

令狐德茂叹道,“若早一日能开诚布公,今夜何至于如此凶险!”

“王公这是老成之举。”

崔敦礼淡淡道,“毕竟武德六年的事距离今日不过才六年。不过今夜诸位家主能够秉持大义,我自然会禀告陛下,朝廷不吝嘉奖。”

家主们都有些尴尬,都清楚他说的是武德六年的张护、李通之变,他们占据敦煌,斩杀总管贺若怀广,这是敦煌士族联手给朝廷的一个下马威。虽然当年敦煌士族与朝廷已经达成了协议,大部分的军权也都上交,但朝廷也不会完全没了戒心。

“幸好了,我暗中查到最后,并没有发现敦煌士族附逆李琰,除了李氏上蹿下跳,勾结奎木狼之外,其他家主都是一腔忠义。”

王君可倒是回护了士族,却将李氏捅了一刀,“但当时情景我不得不如此,先后拿下了令狐瞻、翟述和宋楷,彻底掌握了军队。”

令狐德茂等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阵阵后怕,谁也没想到王君可竟是存了这种心思,若是当初与他死磕到底,今夜怕真不好收场了。

“这时,李琰命我带兵来瓜州助他举事,我原本想突然拿下他,他却让我将大军驻扎在城南,不让进城。我万般无奈,不料正碰上奎木狼劫走鱼藻,我才算是带了五百人进来。”

王君可道。

“那是真的劫亲?不是你的计划?”

牛进达问道,“玄奘法师怎么又参与在其中?”

“绝对不是我的计划。”

王君可苦笑,“至于玄奘……这个人啊,到底想搞些什么我是真看不懂。或许,他也是看出李琰要谋反,不想鱼藻进入火坑,这才设计救她吧!”

牛进达点点头,这种解释他倒是认可的。对玄奘不顾生死的救护之恩,他一直深怀感激。

“老牛,”

王君可诚恳地望着牛进达,“今夜杀了你肃州的兵卒,我也真是无可奈何,我兵少,如果不把戏做足了,李琰根本不会信我,所以……”

王君可眼眶通红,“你这些死难的将士,我会亲自为他们送葬,为他们向朝廷表功。若是你还不解恨——”

王君可从马宏达手中夺过横刀,攥着刀刃,将刀柄递给他:“你可以一刀斩了我!”

牛进达握着刀柄,想起自己那些生死与共的越骑,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最终长叹一声,将刀掷在了地上:“你是朝廷平叛功臣,我如何能杀你。”

语气之中,却没有完全释然。

“牛公,这些事情也是非常之时的无奈之举,日后由陛下来为二位分说。”

崔敦礼道,“王公,您接着说。”

“拿下老牛之后,李琰果然松懈。我便主动请缨,去了丙六坊,假意要找肃州的鱼符,拿下了秦刚。”

王君可瞥了一眼秦刚。

秦刚抱拳:“将军,王刺史拿下末将之后,便将末将带到中军大堂,详细说了今夜叛乱的经过和他的计划。当时末将听说你被拿下,便毫不犹豫与王刺史合作,交出鱼符,作为俘虏随他进城。”

“你的伤……”

牛进达打量着他。

“末将自己拿刀割的,否则如何取信李琰?”

秦刚毫不在意。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王君可阵斩独孤达,一举夺下了两座城门,将李琰围困在都督府。

牛进达神情复杂地望着王君可,猛地一拳打在他小腹上,把王君可打得闷哼一声,虾米似的弓起了身子。

众人大吃一惊,王君可痛苦地直起腰,脸上却带着欢欣之意:“多……多谢老牛!”

“哈哈哈,”

崔敦礼大笑起来,“二位都是平叛功臣,等天亮之时我便上奏朝廷,为二位请功。王公,下一步如何行事,就请你下令吧!记住,一定要拿下李琰这逆贼!”

“简单!”

王君可笑道,朝后面招了招手。

赵平带着兵卒已经组装好了投石机和云梯,足有八架,奋力推到都督府外的广场上,沿着都督府围墙一字排开。

“装袋!”

赵平一声令下,兵卒们纷纷在投石机的弹袋里装上石弹。

“发射!”

赵平大吼,兵卒们用木槌砸掉砲索的木楔,上百斤重的石弹飞射而出,砸向都督府。

这是用于守城的大型抛石机,需要十多人才能操作,因为距离比较近,赵平命人填入最大的石弹,重达一百五十斤,八枚齐射,刹那间就将都督府砸得一片狼藉,半尺厚的大门和门楼在石弹面前就跟纸糊的一般,瞬间倒塌,支离破碎。

石弹砸在围墙上,房顶上,院落中,每一枚落下都造成惨烈的杀伤,房倒屋塌,有些石弹落在空地上,咕噜噜地滚动,造成更大的杀伤,庭院里都是密集的阵列,石弹碾压而过,顿时碾出一道血胡同,凡是触及者无不骨断筋折。

“装弹!”

赵平再一次下令,工匠和兵卒们立刻装填石弹。

忽然间,都督府内传来众人整齐的呼喊:“王君可听着!我是李琰!”

王君可摆摆手,众人一起倾听。

“事已至此,你我何须再造杀孽?本王愿意投降,只问你王君可敢不敢来见我一面!”

都督府内传来众人的呼喊。

“告诉他,有何不敢!”

王君可冷冷道。

马宏达命人呼喊:“有何不敢!”

王君可拿起陌刀一挥,马宏达和赵平率领大军跨过废墟,轰隆隆地冲进都督府,只见都督府的中庭内已经整齐地站着数百人,一个个面色灰败,狼狈不堪。

“弃刀,卸甲!”

马宏达大声道。

几百名瓜州叛军目光呆滞地扔掉手中的刀枪,卸掉甲胄,当即有敦煌兵上前,将他们捆绑成一串,押出了府门。

王君可请家主们留在府门口,自己和牛进达、崔敦礼来到大堂之外,隐约可以看到李琰端坐在大殿深处,王利涉正跪坐在一旁侍酒。

“二位便请留步,既然他要见我,那便去见一见。”

王君可道。

“小心有诈。”

崔敦礼迟疑。

“有诈又如何?”

王君可大笑,“如今我的大军已经把大殿团团包围,他又能藏得了几人?谁又能敌过我手中陌刀!”

王君可提着陌刀,一步步跨过庭院中的废墟,走进大堂。

大堂上仍然张灯结彩,铺上了红毯,挂满了丝绸,两侧摆满了毡毯和食床,美酒佳肴仍在案上,可是短短几个时辰,却已经繁华落尽,露出一片衰败的景象。李琰身穿朝廷的郡王服饰,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大科衮服,玉带金钩,端坐在虎皮毡毯上,一口一口地饮着酒。

王君可一步步走到大堂中央,将手中陌刀“噗”的一声插入地面,傲然盯着李琰。

“我父,讳哲,大唐济南郡王,前隋柱国;我祖,讳蔚,大唐蔡烈王,北周朔州总管;我曾祖,讳虎,大唐太祖景皇帝,西魏八柱国,陇西郡公。”

李琰看也不看王君可,从王利涉手中接过酒,慢慢地喝着,“我是李氏子孙,皇室贵胄,历任过刑部侍郎、信州总管、山南东道行台右仆射,进封临江郡王。从民间而言,我便是那至高无上的龙种,世上最尊贵的血脉,可为何会被你算计了呢?王君可,我想不明白。”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王君可淡淡道,“对我们这种从隋末厮杀出来的兵将而言,什么天潢贵胄,什么龙子龙孙,可还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早就像杀鸡屠狗一般不知宰杀过多少!”

“所以,你从一开始蛊惑我造反,便是存了拿我这条命来攫取功勋的心思?”

李琰苦涩道。

“自然。”

王君可平静地道。

“为何害我?”

李琰嘶声怒吼。

“因为天下太平,再无攫取功名的地方。”

王君可坦然道,“洺州之战,我被罗士信盖过了风头,从此不得重用,秦琼封了翼国公、程知节封了卢国公、李勣封了莱国公、连魏徵都做了宰执,只有我如今还是区区的彭泽县公,四品的刺史,我不甘心。”

“不甘心……”

李琰喃喃地重复着。

“没错,就是不甘心。”

王君可道,“今年秋冬之际,攻灭突厥的大战必然爆发,届时山一样的功勋,海一样的封赏,会有多少人得以跻身国公,可我却只能守在这西域大漠之中吃沙子,我更不甘心!”

“所以你就蛊惑我造反,拿我做晋身之阶?”

李琰破口大骂,“王君可,你还是人吗?你的良心呢?如此恶毒,你午夜梦回,就不羞愧吗?不怕从噩梦中惊醒吗?”

“哈哈哈——”

王君可大笑,“李琰,你一个皇室贵胄居然来跟我谈良心?你吃过树皮吗?我吃过!你吃过人肉吗?我吃过!你在漫山遍野的尸体中爬过三天三夜吗?我爬过!你喝过草叶上的露水吗?我喝过!隋末十二年战乱,生民百余一,我就是从那万千死者中挣扎出来的那一个!你居然跟我谈良心!好啊,等我当上国公,立下门阀,我自然会谈仁义道德,不但如此,我还要谈诗赋文章,养几个文人捉刀,来跟你们诗词酬唱。可是现在不行,我不能做梦,也没工夫羞愧,我还要凭着手中刀胯下马攫取功名,登上大唐最荣耀之列。”

“原来……原来你是个利欲熏心之徒。”

李琰笑得眼泪流淌,“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随我造反?果真割据河西,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啊!朝廷异姓功臣最高只能封国公,我可以封你做王啊!”

“造反?”

王君可好笑无比,“你还在做梦呢?区区河西的三四个州便能割据吗?历朝历代河西多少个割据王朝,谁活下来了?河西四个州土地贫瘠,民户几十万,养兵不过三两万,朝廷十万大军来伐,你拿什么抵挡?”

“可你当初推演,突厥、吐谷浑不会坐视不管啊!”

李琰实在是想不明白,他至今想来,王君可的谋划毫无破绽。

“突厥?”

王君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以为如今的突厥还是隋末的突厥吗?张公瑾的奏疏朝廷早传给你了,也不知道你看出什么了。突厥内外交困,国势大衰,朝廷此次发兵,必定是摧枯拉朽,一举击破之。颉利可汗能支撑到开春就算他厉害。陛下对战略的谋划从未出错,你既然不懂兵法,就信从他呗,可笑自己还自以为聪明。你有今日之命运,实属自找。”

李琰呆滞半晌,禁不住呵呵惨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你真是苦心孤诣啊!如此说来,什么陛下要对付我的那些话也是你恐吓我了?”

李琰心丧若死。

“你这人哪,明明智计不足,偏还要自作聪明。没错,你是建成的余党,可贞观元年陛下杀了李瑗和李幼良,既然把你放逐到了瓜州,又怎么会再杀你?你只是做贼心虚,自己被吓破胆了而已!”

王君可嘲笑道,“陛下派我来敦煌,牛进达到肃州,张弼到甘州,根本不是为了对付你。只是因为陛下知道你手腕软弱,这才派了悍将拱卫在你四周,助你震慑边疆而已。”

“甘州……也没有增兵?”

李琰惨笑着。

“没有。”

王君可干脆地道,“我就是吓唬你而已。反正你派人去查证往来也需要二十日,我早把你收拾完了。还有就是……你的使者已经回来了,不过被我截杀了。”

“原来如此。”

李琰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你的女儿呢?你把她嫁给我儿子,就只是为了麻痹我,骗取我的信任?”

“你以为呢?”

王君可冷冷道,“若不答应与你联姻,你怎么肯信我听我,决意造反?”

“你考虑过她的死活吗?”

李琰怒吼,“她嫁给澶儿,便是李氏妇,是我李家的人!我谋反,她会如何?”

“总不至于死了。”

王君可语气淡淡,“为了替朝廷诛除逆贼,我忍辱负重,不惜把女儿嫁给逆贼取得他的信任,我女儿更是含悲忍辱潜入李家,最终我们父女里应外合,一举平灭叛贼。朝廷怎么可能加罪?必定会赐封表彰才是!”

“那么她的幸福呢?”

李琰流着泪。

“幸福?那是什么东西?”

王君可道,“人生在世,有权位才有幸福,若是做了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有什么幸福可言?再说了,她是王氏女,为王氏门阀崛起而做出些牺牲又有什么不可?”

“阿爷,你便是如此对待女儿吗?”

鱼藻的声音忽然响起,王君可一怔,就见鱼藻和李澶双双从纱幔后转了出来,满脸绝望地望着他。

李澶默默地走到李琰的身边,从王利涉手中拿过酒壶,给父亲倒上酒,放在他手中。父子俩悲哀地凝望,沉默无声。

王君可望着鱼藻,毫无羞愧之色,反而一脸坦然:“十二娘,阿爷答应过你,绝不会断送你的幸福。你看,今夜我们家才是最大的赢家。你不是对朝廷忠义吗?想要为国出力吗?这便是你最大的功勋,从此以后你的忠义节烈为朝廷所见,为天下人传颂。”

鱼藻油然而生出一股荒诞之意:“阿爷,这不是我想要的忠诚!”

“忠诚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王君可不以为然,“你阿爷和秦琼他们先投翟让,后降李密,再投王世充,又投大唐,只要你最终是赢家,没有人在意你选择过谁。你最崇敬你魏徵伯父,他是太子一党力主斩杀秦王的人,隐太子死后他归降秦王,世人却以忠正耿直推许之。为什么?因为乱世飘萍,每个人都没得选择。”

鱼藻看着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彻底绝望,看着从小把自己养到大的阿爷,只觉面前站着一个魔鬼。

“王君可,”

李琰道,“我把他们请来,不是为了指责你的。人子指责其父之过,这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我只想请你看一看这双小儿女,他们是新婚夫妇,情投意合,我今夜必死,只希望你能放他们走,成全他们。”

王君可讥讽地望着他:“我杀了你,却放了你儿子。你觉得朝廷会怎么想?”

李琰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凄凉地哭道:“澶儿,阿爷对不住你!”

李澶却面色平静地替他斟酒:“阿爷,你我父子,不说什么对不对得住的话。您是一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祖父的好儿子,百姓的好官员,却不是一个好的王者。愿您来世不再生于帝王家,也愿来世你我不要再做父子。”

李琰抱着李澶,呜咽痛哭。

王利涉整整衣衫,朝着李琰磕了三个头:“大王,臣下先走一步,替大王执鞭前驱。”

李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望着他:“子徒,子徒,我被鬼迷了心窍,可你为何也劝我造反?你身份是臣僚,我拿你当作了兄弟,为何不在生死关头拉我回来?”

王利涉惨然一笑:“大王,您拿我当兄弟,我却是您的臣僚。我是家臣部曲出身,生死荣辱系于主人的喜怒哀乐,上有所好,下必投焉,只有符合主人心思的功劳才能得到赏识。您想谋反,我自然会说好。”

李琰怔了半晌,也笑了起来。

“但是,这一世我遇到大王,仍然比绝大多数部曲要幸运得多。”

王利涉从地上拿起一把长剑,“愿来世再遇大王。”

王利涉把剑柄撑在地上,剑尖抵着胸腹,猛地一俯身,剑尖刺穿身躯,软软地伏倒在地。

“子徒……子徒……”

李琰喃喃地叫着,忽然一声咳嗽,口鼻之中冒出黑色的血液。

“阿爷!”

李澶愣怔片刻,看着手中的酒壶,这才知道酒中竟然下了药。

“哭什么。”

李琰抚摸着他的面孔,“王者之死不就是这样的结局吗?或者白绫,或者鸩酒,难道我还能被押赴长安,斩首于市?王君可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

“大王英明。”

王君可淡淡地道。

李琰身子一抽一抽地动着,似乎极为痛苦,他不舍地抚摸着李澶,嘴里不停地涌出血液,让他说不出话来,可眼神中却是无限的慈爱和眷恋。

李澶流着泪:“阿爷说得是,我们是李氏子孙,不会留给小人羞辱。”

李澶举起酒壶,朝着嘴里就要灌,忽然眼前光芒一闪,一截刀尖击碎了酒壶。李澶只觉身子一重,竟然被鱼藻拽着胳膊提了起来。

“鱼藻——”

李澶似哭似笑地望着她,“今生咱们无缘了。来世再见。”

“呸!”

鱼藻冷笑,“来世我去哪里找你?我们已经成婚,你既然是我的人,就给我老老实实活着!”

她仗着手中横刀,瞥了一眼王君可,“阿爷,既然你把我许给了他,今生我们生死便在一处了!”

鱼藻拎着李澶大踏步朝堂外走去,王君可木然不动,手指抖了抖,慢慢抓住刀杆,待到二人错身而过之时,王君可突然拧身,陌刀朝着李澶疾劈而下,刀光如同匹练一般。鱼藻转身挡在李澶身前硬接了这一刀,巨大的力量顿时劈断了横刀,王君可随即一翻刀身,宽阔的刀背拍打在鱼藻的身上,将二人拍得凌空飞了出去,跌在堂外。

鱼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李澶大叫着抓起地上的一把枪矛,护持在鱼藻身前,饿狼一般盯着一步步走出门的王君可。

在王君可身后,李琰端坐不动,口鼻中一边冒着鲜血,一边却疯狂地大笑:“佳儿佳妇,无所憾矣!”

李琰扑倒在桌案上,再也不动。

王君可回过头,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朝着众兵卒喝道:“两人全给我杀了!”

兵卒们看着鱼藻,面面相觑,中庭里的崔敦礼和牛进达也惊住了,但他们知道必有缘故,却不便插手,牛进达朝秦刚等人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自己的人不要动手。

敦煌兵卒们握着枪矛团团围上,鱼藻挣扎着起身,也从地上捡起一杆枪矛,两人背靠背地站着,就待殊死一搏。

庭院中一片寂静,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从头顶传来,众人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只见都督府大堂的屋顶上,一只巨大的银色苍狼正沿着屋檐行走,绿油油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森然盯着下面的众人。

“奎木狼!”

众兵卒哗然。兵卒们早在敦煌便和奎木狼殊死搏杀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极尽惨烈,深深明白它的可怕,顿时就惊慌起来。

“你这妖物!”

王君可大怒,“正要杀你,你却送上门来!”

“王君可!”

奎木狼发出人声,轰隆隆的浩大无比,仿佛天神之怒,“抬头三尺,有神明乎?你阴谋诡诈,诱人造反,以堂堂郡王来攫取功劳,可惧雷殛乎?本尊自天庭而来,就是要诛灭你这等逆乱人间之徒!”

“胡说八道,李琰自取死路,我只是虚与委蛇博其信任,如何说是诱使?”

王君可知道不能容奎木狼再说下去,喝道,“此妖物帮李琰勾结突厥,分裂河西,罪不容诛!给我射!”

一排弓箭手抢上前,弯弓搭箭就要射,奎木狼冷笑着一动不动,就在这时,都督府的废墟中忽然响起几声怒吼,四名星将披着甲胄,举着陌刀冲杀到了弓箭手背后,削瓜切菜一般大肆砍杀。

“哪里来的妖物!”

牛进达大怒,提着双刃槊闪电般朝着一名星将刺了过去。

那名星将一刀劈在双刃槊上,“当”的一声大响,槊杆剧烈颤抖。牛进达“咦”了一声,这妖物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

“老牛小心!”

王君可提着刀也加入战团,“这些是星将,不怕攒刺,力量极大,但武技粗疏。”

两人对战四名星将,奎木狼轻轻跃下房檐,来到李澶和鱼藻身边。

“你终于来了!”

鱼藻神情复杂地盯着它。

奎木狼口吐人言:“跟我走!”

奎木狼在前面奔行,鱼藻和李澶紧跟其后。兵卒们蜂拥而至,奎木狼张口一喷,顿时喷出一股黑色的烟雾,不少兵卒一头撞进烟雾,瞬间便栽倒在地。马宏达和赵平等人都清楚,对付奎木狼只能靠兵卒往上堆,严令众人不得后退,兵卒们只好举刀持矛,奋勇向前。

奎木狼身上一声霹雳,光芒一闪,突然在原地消失。兵卒们愕然间,背后的同袍哗然,一转头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奎木狼竟然出现在人群中!

狼爪闪烁,狼影纵横,奎木狼左冲右突,硬生生在兵卒之间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李澶和鱼藻从都督府围墙的缺口逃了出去,顺着东城的马道登上城墙。玄奘从城墙上奔跑过来,把两人给拉了上来。

这时王君可和牛进达联手,已经诛杀了四名星将,带着军队追杀过来。

奎木狼登上马道,忽然回过头,张口一喷,顿时喷出点点的萤火,宛如一片片落叶,又仿佛一只只萤火虫。奎木狼伸出狼爪,举在半空,突然狼爪上凭空出现一根毛笔。它用狼爪握着毛笔,小心翼翼地在一点萤火上蘸了一下,然后在虚空中开始书写。

它画出极为玄奥的符号,将那些萤火一个个地勾连起来,顿时在马道的虚空上形成了一座锁闭四方的栅栏!

奎木狼扔掉毛笔,那毛笔飞行时与空气摩擦,顿时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它又后退两步,再一伸出狼爪,凭空又出现一根毛笔,像上次一样画出一座萤火栅栏,最后一连画了三座栅栏,这才松了口气。

奎木狼看起来极为疲惫,走到城头踉跄一跤居然摔在了地上,玄奘急忙跑去扶起它。奎木狼撑起四肢站起身,说道:“走吧!”

众人沿着狭窄的城墙一路疾奔而去。

王君可有些警惕,命两名兵卒上前探路。两名兵卒举着横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捅了捅那荧光栅栏,刀尖上顿时沾染了荧光,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其中一名兵卒伸出手指捅了捅那栅栏,顿时惨叫一声,那根手指竟然燃烧起来!

“啊——”

兵卒凄厉地叫着,用手掌握着手指,想把火扑灭,不料手掌也燃烧起来。这时另一名兵卒呆呆地举起了横刀,才发现刀尖上竟然被烧出一个洞!

那萤火看似温和无害,竟然遇铁融铁,遇骨蚀骨!

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君可命人泼水、覆土,想尽办法都无法熄灭那兵卒手上的火焰,眼见得火焰竟然顺着胳膊燃烧,只好刀光一闪,截断了他的双臂,好歹保了性命。

“泼水!”

王君可吩咐。立刻有兵卒提了一桶水泼了上去,不料原本温和的萤火一遇水居然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牛进达出主意,拿盾牌给扫过去。众人将一张盾牌扔过去,顿时目瞪口呆,那盾牌竟然直穿了出去,瞬间就给萤火切割成了粉碎,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

马道上,千军万马竟然被这三座萤火栅栏阻挡在城下!





第三十二章 不识玉门关外路,梦中昨夜到边城


玄奘等人沿着城墙来到东北角,李植早安排了李烈接应,城垛口上拴着绳索,众人缒城而下,几步路就来到羊马城的马道,顺着马道上城墙,又缒绳下去。

城墙外,李植带着精锐部曲和幸存的五名星将,牵着几十匹马正在城外等着,众人上马疾驰而去。

跑出去十多里路,王君可已经派出了大批的骑兵追赶,李烈等人立刻兜马回去,在一座胡杨林中设伏,阻击敌兵。

这时奎木狼又化作了吕晟的形象,他的身体更加衰弱,伏在马背上几乎直不起身子。鱼藻担忧地追上来:“吕郎,要不要歇歇?”

“不用,”

吕晟咬着牙坚持,“我们在王君可之前赶到敦煌,突袭令狐瞻,把纹儿救出来,返回玉门关。”

然而追兵很快击破李烈,又追赶上来,众人一人三马,到了黎明时分直奔出去一百五十多里,深入到祁连山的山麓中,才算是彻底摆脱了追杀。

山谷四周到处是皑皑的积雪,天气寒凉,吕晟的身体原本就支撑不住,奔跑了一夜之后受冷气一激,顿时病倒了,浑身火烫,口鼻流血。

鱼藻想要照看他,却被吕晟拒绝,他告诉玄奘:“我在地牢中的遭遇不必让十二娘和李澶知道。他们的命运本就凄惨,何必让她对人心彻底绝望?还是麻烦法师吧!”

玄奘点头答应,亲自照顾吕晟起居。吕晟精通医药,详细描述之后让人在山上采药,一直熬了七八天,才算扛过了这场死劫。

李植这才松了口气,这些天他命人在山间探路,但是通往敦煌的道路都被王君可封锁,众人只好顺着祁连山进入野马山,进入吐谷浑人的地盘,又绕到阳关,兜了个大圈子。

多日的颠沛流离中,吕晟已日渐油尽灯枯,整个人都消瘦下来,薄如纸片,最后是躺在一辆商队的大车中进入敦煌。

到了敦煌便是李氏的天下,在一座隐秘的货栈中安顿好,各种药物、各种信息源源不断地汇总过来,众人听得是相顾无言。

原来,瓜州事变第二日,王君可、牛进达和崔敦礼便各自修书,以日行五百里的军中羽檄急报长安。

驿使将自己绑在马背上,换马不换人,吃喝拉撒全在马背上,昼夜不停,也不知累死了多少驿马,三千里的距离,不过六日便抵达长安。

据说驿使抵达金光门之后,竟然累毙在马背上,马驮着尸体仍在长安大街上行走。但是依朝廷军制,并无一人敢靠近,最后是兵部派了吏员,将人和马牵引到了兵部,这才敢卸下尸体,取走羽檄。

三人的密奏上报,整个朝廷尽皆哗然。临江郡王谋反,莫说在河西,放眼整个大唐也是天大一桩事,要记入史书的。皇帝与宰相们连夜拟旨,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书发往瓜州,命崔敦礼仍兼钦差,宣读旨意。

“旨意怎么说?”

李澶急忙问道。鱼藻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握住他的手,感觉他身子在颤抖。

“陛下宣布李琰叛逆,从宗正寺削其属籍,废为庶人。”

李植道。

李澶毫不关心这个:“我母亲和弟弟们呢?”

“圣旨上没提。听说临江王之前已经命人接走了他们,不知是否被朝廷捕获。”

李植道。

李澶呆呆地坐着,鱼藻抱住他,低声问道:“我阿爷呢?”

“你阿爷是这场谋反最大的赢家,他从县公跳了两级,一举跨过郡公,皇帝册封他为彭国公、瓜州都督。”

李植苦笑道,“以一个郡王的血,换来了国公,走到了人臣巅峰。皇帝感于翟述忠义,追封为延州刺史,壮武将军。正四品下的官职,这一下子翟氏就能荫封两代了。”

“翟述此人我确实是小看了他,”

吕晟淡淡道,“没想到士族竟然也有如此烈士。”

“另外士族在这场事变中也是赢家,七个家主那一夜押对了宝,虽然挨了一顿打,手下那些部曲却替他们杀出了泼天功劳。皇帝赠了他们朝散大夫的散官。”

李植的言语中不乏羡慕失落之意。

“放心,我们的战争并未结束。”

吕晟淡淡地道。

玄奘愕然,忽然便想起那些墓志碑,确实,只要墓志碑还没被找到,吕晟和士族间的战争就并未终结。

“打听出纹儿的消息了吗?”

这才是吕晟最关心的。

李植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吕晟的眼神凌厉起来。

李植急忙道:“吕郎君不要误会,翟娘子并没出事。只是,令狐家的那座宅院虽然有重兵看守,翟娘子却不在,那儿只是给你设的一座陷阱。”

“纹儿人呢?”

吕晟大吃一惊。

“三日前,被王君可派人接走了,”

李植黯然道,“朝廷命他剿灭玉门关盗匪,估计是拿来做人质要挟你的。”

吕晟的脸色慢慢狰狞起来,室内鸦雀无声,都知道这件事触及了吕晟的逆鳞。

吕晟的神色却慢慢放松下来,他拿过桌上的纸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李植:“植公,你让人把这封书信交给张敝的女儿,窕娘。”

李植纳闷地接了过来:“然后呢?”

“她看到此信便会跟你走,你把她带到玉门关。”

吕晟一字一句地道。

鱼藻有些不忍:“吕郎,我阿爷虽然通过逼迫手段和张氏定了婚契,但在阿爷心中,窕娘未必有如此分量。”

吕晟笑了笑:“我自有安排。”

翟纹既然不在,众人就没必要在敦煌停留。李植自然不会跟他们去玉门关,便让人妥善安排,帮他们潜出敦煌城。

到玉门关的官道盘查极为严密,众人从城西穿越大沙碛,沿着一条季节性河流干涸的河道往北行。众人先是在河道边住了一夜,第二日,李植果然遣人将窕娘送了过来。

窕娘一见吕晟,劈头便问:“你说你能帮我击败王君可?”

“没错。”

吕晟道。

“如何击败他?”

窕娘问。

“听我吩咐即可。”

吕晟道。

窕娘咬着唇:“那击败他之后呢?我和王家的婚约能否解除?”

“能。”

吕晟干脆地道。

窕娘当即道:“我听你的!”

鱼藻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无比的荒诞怪异,这未来的嫂子正满腔热切地想要与兄长解除婚约,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感。她默默地叹着气,若自己是兄长,得知父亲的种种所为,只怕也羞于娶人为妻吧?

窕娘加入后,众人进入干涸的河道,沿着河道行了两日,却在这条河道中发现了大批人马行走的痕迹,到处都是牲口粪便和掩埋的废弃物。

吕晟和李澶下马清查了一番,两人略略计算片刻,都有些沉重。

“这些是什么人?”

玄奘问。

“师父,是军队。”

李澶道,“一支军队在三日前从此处经过,有上千人。”

“是王君可派人抢占了牛头墩,”

吕晟淡淡地道,“牛头墩在玉门关的西边,有汉代残留的烽燧,易守难攻。王君可要切断我逃往西域的路线。”

“也就是说,”

玄奘沉吟,“玉门关已经成为一座死地?”

“谁说不是呢,”

吕晟叹道,“可惜,明知死地也必须去,因为王君可带着纹儿要去。”

众人不再说话,加快速度前行,又走了一日,慢慢看见了疏勒河边的绿色,宏伟的玉门关宛如盘伏的巨龙出现在眼前。上次玄奘来玉门关走的是疏勒河沿岸,因为有河岸遮挡,感受尚且不大,这次从沙漠中远望玉门关,才真正惊叹于汉代的强大与伟力,这简直在沙碛中平地而起了一座绵延数百里的城池!

只是如今荒凉残破,似乎被天神拿着刀斧砍斫,伤痕累累。

普密提是玉门关司马,当即带着一些狼兵疾驰入城,宣告狼神的归来。一瞬间,死寂的玉门关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的信徒扶老携幼出城迎接。众人一路上敬献美酒,载歌载舞,欢欣喜悦地把他们的神祇送入障城。

吕晟登上障城的房顶,望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手一摆,人群停止欢呼,默默地望着他。

“我们有些来自大唐,有些来自吐谷浑,有些来自突厥,有些来自高昌,有些来自伊吾,也有些来自焉耆,甚至有些来自吐蕃和龟兹。这玉门关是西域各国的夹缝,你们都是生存在夹缝中的人。你们为何愿意生存于夹缝中?因为有我在,夹缝便是桃源!”

吕晟大吼道,“因为有我在,我们可以笑傲诸国,我们可以纵横大漠,我们能让世上最高贵的王俯首纳贡,我们能活出今生来世独一无二的精彩辉煌!”

“吼!吼!吼——”

城下的众人撕心裂肺地呼喊。

“可惜,这一切行将落寞!”

吕晟怅然道,“我自天庭而来,尘世如刀,日日斩杀着我的躯体。我当初便预言我只能留在人间三年,如今三年之日将满,不日我便要回归天庭,化作一颗永恒的星辰。”

城下的人们都惊呆了,便是一旁的鱼藻和李澶也满脸失色。他们并不知道吕晟寿命将至的事,一心以为吕晟要与王君可决战,却不想竟是要交代后事。

“诸位,你我在人间的缘分已尽,大唐朝廷派了兵马来围剿,玉门关再也无法庇护你们了。走吧!”

吕晟神色伤感,“往西边去白龙堆沙漠的路已经被封锁,东边也有大军,你们收拾牲口,马上动身,往北过疏勒河,进入魔鬼城。只要能穿过魔鬼城到焉耆,你们就自由了。”

“尊神,”

有人哭着问道,“哪怕我们到了焉耆,又有谁来庇护我们?”

吕晟默默地站在城头半晌,竟不能回答,叹息着走进障城。

城外响起一片哀哭之声。

已是酉时,大漠落日斜照在障城上,有一种苍凉毁灭般的美丽。

吕晟坐在洞府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感受着这种毁灭,忽然起身道:“法师,不如陪我走走?”

玄奘点点头,两人顺着障城厚厚的城门走了出去,玉门关中的民众正忙乱地收拾东西,普密提和狼兵们正按人头分配着关里上千头的牛羊骆驼等牲口。

两人走过一间间房舍,一棵棵歪斜的胡杨,走到兵城边上那座塌了半截的烽燧外。这里,是吕晟和翟纹生活三年的小院。

“法师,你知道为何世上总是有人要造反吗?”

吕晟问道。

“野心,不公,活不下去。”

玄奘简洁地道。

“法师看得果然通透,”

吕晟笑道,“可是在我看来,真正醉人的是一种创造的魅力。造反成功便拥有了一个国家,可以随着你的心意创造一个崭新的国度。大到天下,小到这座玉门关,都是如此。我和翟纹初来时,便在这荒僻粗粝的残破关隘,看到了我们未来的梦想。这些年我们修建房舍,招募流民,划分组织,把玉门关打造成了一座我们心中的完美国度。”

吕晟推开小院的门,带着玄奘走了进去。

多日不在,院子里也颇为整洁,看得出有人经常来打扫,甚至鸡舍里的那群鸡还咯咯地叫着在土里啄食。

吕晟满脸惆怅,一点一点地抚摸着院中的东西,仿佛在抚摸着翟纹存在过的痕迹:“自从在瓜州被法师醍醐灌顶,猛然顿悟之后,我和奎木狼的记忆虽然合二为一,不知为何关于奎木狼的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鬼邪之症就是如此,人就像一只皮囊,一副皮囊只能盛一袋水,你往水中滴入墨汁,它变黑了,可仍然是那一袋水。如今水又变清了,黑色的记忆自然便会模糊。”

玄奘道。

“是啊,我如今记忆中都是与纹儿在这小院中的日子。”

吕晟笑道,“法师,我最感激你的就是这点,你帮我遮蔽了那些黑暗的记忆。化作奎木狼的时候,我心中全都是暴虐,只想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真不知道这些年纹儿是如何熬过来的。我想,她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也是这座小院吧!”

吕晟没有进门,靠着门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大漠落日。

“法师,王君可的大军明日就要到了。今夜我想留在这儿,就像纹儿仍在那样。”

吕晟说。

玄奘深深施礼,转身默默地离开。

吕晟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等到落日沉入大漠,他闭上眼睛沉入梦中,像在等待着妻子回家。

“呜呜——”

这一夜,玄奘睡得极沉,直到“呜呜”的号角声将他惊醒。推门走出去,玉门关内静悄悄的,昨日的牲口、大车、百姓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顺着马道走上城墙,城外沙碛上,无边无际的大军慢慢铺展在眼前!

大军的前方,摆着十架重型投石机,高耸的砲梢比玉门关还要高,正缓缓往下压,装填石弹。

吕晟独自站在到处都是缺口的城垛边,见玄奘到了,当即笑道:“法师睡醒了?正要邀你来看呢!”

“世子和鱼藻呢?”

玄奘问。

“昨夜随着普密提护送百姓去魔鬼城了。”

吕晟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呜呜”的号角声,兵卒们砸下木楔,砲梢猛然扬起,将弹袋抛了起来,上百斤重的石弹在朝阳下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砸向玉门关。

吕晟谈笑自若,动也不动,继续说着:“投石机攻城,如今可不多见了。真亏得王君可几百里大沙碛给运送了过来。”

“轰轰轰——”

接连十声巨响,石弹砸在关墙上,房舍顶,障城内,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摇晃。两三颗石弹都砸在城墙周围,年久失修的城墙应声而塌,灰尘漫天。崩裂的土石到处飞溅。

玄奘等人立足不稳,几乎摔倒,只有吕晟稳稳地站着,在漫天震响中大声说道:“其实不必怕,我专门研究过,投石机直接砸到人,只能靠运气。”

“这可不是拿来砸人的!”

玄奘大声道,“是要摧毁城墙防御的!”

“哈哈,”

吕晟大笑,“我玉门关根本就不防御,我在哪里,哪里便是坚不可摧的要塞长城!”

轰隆,吕晟正豪气干云地说着,脚下的城墙坍塌了一大片,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换石脂罐!”

中军位置,王君可看着城头上的人影,冷冷地说道。

“宣哥儿,”

一旁的牛进达皱眉,“城中似乎没什么人,不如派兵攻一攻。”

“是啊!”

崔敦礼也道,“这玉门关破烂成这样,到处都是豁口,犯不着再用投石机砸。”

王君可摇了摇头:“我之所以几百里地运来了投石机,便是不想与奎木狼和星将们短兵相接。此前我们几次交锋,我是深知奎木狼手段诡异,生怕他使了什么手段逃走。干脆远距离把玉门关砸成火海废墟,只要他逃出来,在大沙碛上围困诛杀,此妖便逃无可逃。”

“王公所虑极是。”

令狐德茂插嘴道,“听瞻儿说,在青墩戍时,这奎木狼就曾经控制过那些戍卒的神志,让他们互相攻击。只要有人就有破绽,这般远距离砸,看他如何抵挡。”

令狐德茂、翟昌等众位家主策马簇拥在王君可周围,心潮澎湃地看着玉门关陷入毁灭,脸上都充满了期待。三年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只要奎木狼或者说吕晟死掉,虽然墓志碑未能找回来,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结局。

“轰轰轰——”

十只装满石脂的陶罐被点燃之后投进玉门关,顿时整座城池都燃烧起来,城上城下漫天的大火。

不过在火势没有蔓延的地方,玄奘、吕晟等人仍然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伏远弩!”

王君可被激怒了,“给我射!只要射得他们逃窜,重赏!”

兵卒们急忙推过来几架弩车,熟练地装填弩箭,摇动绞盘,开始嘎吱嘎吱地上弦。

就在这时,从后面的军阵中慢悠悠地来了一名骑驴的老道士。那道士挽着道髻,插着一根木簪,穿着一身道袍,晃晃悠悠地从大军阵列中穿过,却无一人敢阻拦。

“侯真人!”

王君可见那道士,急忙在马上抱拳,神态极为恭敬。

令狐德茂等人却皱了皱眉,这道士名叫侯离,数日前王君可在瓜州荣任国公和都督,此人骑着驴前来祝贺。王君可简直是把他尊崇到了天上,几乎是言听计从,甚至是来围剿玉门关的路上,也把他带在军中。这老道士只要掐指一算,说时辰不吉,王君可就断然命令大军停止前进。

不过如今在朝廷里崇道是一种风气,朝廷重臣都爱结交道士,打醮谈经,吟游终南,这事便连崔敦礼也不好说什么。

“时辰差不多了。辰时属土,用石弹砸,这是予。奎木狼属木,土生木,木生火。这会儿已经进入巳时,属火,用石脂罐烧,这是取。阴阳周而复始,予之,取之,此妖必败。”

侯离老神在在地说道。

牛进达、崔敦礼和众位家主们目瞪口呆,刚才王君可大言不惭地讲述自己的非接触战略,这时众人才知道,用投石机砸九成九是这老道士的主意。

王君可却信赖无比:“嗯,此战若能擒杀奎木狼,全赖老神仙指点。”

牛进达有些忍无可忍了,正要说话,崔敦礼苦笑着拽了他一下,低声道:“牛公,彭国公兴致好,就随便玩玩吧,反正此战又输不掉。”

王君可正兴致盎然地说道:“老神仙,您不如算算,这次奎木狼是什么死法?哎,老牛、崔舍人和各位家主不妨下注,输赢些彩头。”

众人苦笑不已。

侯离大笑:“好,老道便算算。”

侯离闭着眼睛掐指计算,忽然诧异地睁开眼,皱眉琢磨片刻,又闭上眼睛掐指算起来。

这一次算得很长,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王君可有些诧异:“老神仙?”

“彭国公,那奎木狼的命格怎的忽然与张氏小娘子纠缠在一起?”

侯离睁开眼,一脸纳闷,又转头看看张敝。

王君可与张敝脸色大变,侯离也有些不确定:“我再算算。”

侯离从驴背的兜囊中取出五十根蓍草,取大衍数为五十,然后抽掉一根,这一为太极虚数,设而不用,总数四十九。四十九根蓍草在左右手随意分开,左手右手便是分开了天地阴阳,右手任意取出一根挂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间,挂一,为人。这便是分开了三才,然后又组四象。

众人紧张地看着,侯离手中的蓍草计算组合,算出初爻。一个卦有六爻,需要经过十八次运算,但就在第三次运算时,一根蓍草突然折断。侯离脸皮一抖,好半晌没说话。

“老神仙,怎么样了?”

王君可颤声道。

“若我算得没错,张氏小娘子此刻就在这玉门关中!”

侯离沉声道,“今日是她的生死大劫,老道心急了些,想算出她的生门,却不想被天机给阻了!”

王君可顿时急了:“张公,窕娘不是在敦煌城中吗?”

“我……我也不知道啊!”

张敝也慌了。

“刀来!”

王君可大吼,亲卫部曲立刻抬上他的陌刀。

王君可绰刀在手,策马朝着玉门关疾驰而去。众人顿时大哗,牛进达急忙大吼:“停止攻击!”

“这……成何体统?”

崔敦礼恼道,“堂堂国公,怎的弃大军于不顾,自己上去砍杀。这有个闪失怎生才好?”

“我去。”

马宏达抄起一根长槊,带着亲卫便追赶过去。

张敝也愣怔地看着,没想到王君可对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上心,连性命都不顾了。他隐隐间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王君可冲到玉门关下,此时关墙早已经被石弹给轰得支离破碎,到处是豁口,王君可策马从豁口中越过,顺着一条坍塌的斜坡纵马而上,来到玉门关的城墙上。城墙上到处都是点点的火焰在燃烧,他左冲右绕,从火焰中穿过,忽然便看到一头巨大的天狼静静地蹲在火焰中。

“奎木狼!”

王君可陌刀一指,大吼,“窕娘在何处?”

奎木狼慢悠悠地从火焰中走了出来,浓烈的火焰竟然无法伤它丝毫。绿幽幽的眼睛盯着王君可,忽然一声嚎叫,玄奘陪同窕娘出现在障城顶上。

“无耻!”

王君可大吼。

“彼此彼此,”

奎木狼道,“翟纹呢?”

王君可双目喷火,却毫不犹豫:“好,我们来交换!”

这时,马宏达带着亲卫也追了上来,王君可扭头道:“宏达,你下去一趟,让令狐瞻把翟纹送上来!”

马宏达看了看李澶挟持的那名女子,想来就是窕娘,立刻便明白了现在的局势,迟疑道:“国公,翟昌和士族家主也在城下呢——”

“我管他!”

王君可冷冷道,“宏达,这对我很重要!”

马宏达犹豫片刻,带着人下了城墙,奔回了军阵。

眼见得周围都是火焰和废墟,并无他人,王君可脸色难看:“你怎么知道窕娘对我重要?”

奎木狼讥讽:“我是天上正神,人间事怎能瞒过我的耳目?”

“天上正神?”

王君可冷笑,“我杀人无数,至今还未诛杀神灵,今日便让我的刀尝一尝神灵的鲜血!”

“无知。”

奎木狼淡淡道。

王君可不想跟他说话了,两人沉默地等待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从城上望去,隐约可见军阵前似乎在争执。王君可瞥眼看着,他心中清楚,拿翟纹来威胁奎木狼倒没什么,可是要拿她交给奎木狼,可就触动了士族们的逆鳞。毕竟奎木狼掳走翟纹是他们最大的屈辱,如今人救回来了,反而要再送回去,这算什么?

两人都关切地望着城下的动静,默契地罢手休战。

只见军阵中起了骚动,马宏达调来兵卒似乎强行把士族家主们赶回了后方的营地,只留了张敝尴尬地站在原处。随即军阵中跑出来两匹战马,朝着玉门关疾驰而来。

奎木狼明显松了口气,来的正是翟纹与令狐瞻。

到了城墙废墟下,翟纹与令狐瞻下马,攀爬着废墟走到城墙上。翟纹望着奎木狼,眼中露出温柔:“奎郎!”

“且住了!”

王君可用陌刀挡在翟纹身前,盯着奎木狼,“窕娘呢?”

玄奘陪着窕娘从关墙下走了上来,王君可看着窕娘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冷笑道:“原来玄奘法师也成了挟持人质的盗匪!”

“若是盗回人间正义,贫僧乐意为之。”

玄奘道。

王君可“哼”了一声,不理他:“交换人质吧!”

奎木狼和王君可相聚三丈对峙,中间有几团正在燃烧的烈火,翟纹和窕娘绕过火焰,分别走向不同的方向。两个人走得很慢,却像上弦一样把气氛慢慢绷紧,王君可眯着眼盯着窕娘一步步走来,两条大腿夹紧了马腹,手中攥紧了陌刀。令狐瞻手中却握着一把弓,右手微微颤动,似乎在缓缓拉动弓弦。

奎木狼身子慢慢收缩,后腿弓起,似乎要扑跃而出。

翟纹和窕娘隔着火焰错身而过,玄奘的心开始狂跳。

军阵前,牛进达和崔敦礼盯着张敝,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敝公,”

崔敦礼淡淡道,“方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不怪那六位家主疑虑你。从常理上而言,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冒着得罪六大士族的风险,强行要把别人的女儿拿过去当人质交换你的女儿。”

“莫说永安和你女儿还未成婚,”

牛进达也道,“哪怕成婚了,这种事情恐怕也没人敢做出来的。”

“崔舍人、牛公,你二人说的我何尝不知啊!”

张敝苦笑,“坦白讲,就是我自己也没有这么大的决心,用别家的女儿来换自己的女儿。张氏和翟氏在敦煌共存七百年,以后还会共存千百年,我绝不想跟他们结成死仇。”

牛进达和崔敦礼对视一眼,看来张敝是的确不明白王君可为什么要这样做。

“侯道士呢?”

崔敦礼看看左右,却不见了那老道士的身影,“或许这老道士知道内情。”

“方才家主们争吵之时,那老道士也觉着无趣,自己返回营帐了。”

牛进达道,“他定然知道,只怕不肯说。”

众人都有些烦恼,这时,一名营中的火长奔了过来:“报崔舍人,后营有人请舍人前去一见。”

崔敦礼愣了片刻:“谁?”

“不知道,只说请崔舍人务必前来,”

火长看看左右,低声道,“那人拿着圣旨。”

崔敦礼和牛进达脸色变了,拿着圣旨,却并未摆起仪仗,反而秘密约见……

“这是密旨!”

牛进达沉声道。

“我这就过去,”

崔敦礼断然道,“看来今日只怕要有大事发生。牛公,一旦有事,你控制全军!”

牛进达面目沉凝地点头。

崔敦礼当即拨转马头,跟着火长穿过军阵,驰入营中。

火长带着他径直来到他自己的营帐,崔敦礼挑开帘子进入营帐,却发现一名男子正背负双手,欣赏挂在木架上的一幅画,乃是昨夜崔敦礼睡不着,刚画的。

听见有人进来,那人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崔敦礼。

崔敦礼顿时怔住了:“李博士!”

此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李淳风!这李淳风在瓜州事变那夜,据说与玄奘、奎木狼等人搅和在一起,后来不见了踪影,王君可还想缉拿他,不想竟然来到了军营中!

“崔舍人安好。”

李淳风笑着拱手。

崔敦礼狐疑道:“你是持有密旨的钦差?”

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上面用赭黄丝线绣着一条龙:“是有密旨,却不是颁给崔舍人的,不需要打开来验证吧?”

“自然不用。”

崔敦礼再无怀疑,他时常奉旨出使,自然认得这确实是宫廷御用装圣旨的袋子,“却不知李博士是来给谁颁旨的?”

“这人现在还不能说,”

李淳风道,“但此人与今日军前交换人质的事大有关联,若不搞清楚,我这圣旨没法颁下去。崔舍人,这密旨是陛下亲笔。”

崔敦礼悚然动容,圣旨大多都是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再派钦差颁行。皇帝绕过中书省亲自写旨,可以说是极为私密又极为重要的大事。这份圣旨别说是崔敦礼这通事舍人,就是拿到各州郡的都督郡王那里,也得遵照听命。

崔敦礼毫不迟疑:“李博士需要我如何做?”

“我想知道窕娘为何对彭国公如此重要!”

李淳风沉声道。

“这……”

崔敦礼愕然片刻,苦笑道,“我着实不知。”

“这件事必须尽快搞清楚!”

李淳风道,“听说那老道士侯离回了帐中休息,崔舍人把他请过来,我当面问清楚!”

“这……”

崔敦礼犯难,他也判断侯离知道内情,却有些犹豫,“李博士,侯道士地位超然,彭国公极为尊崇,他若不愿意说呢?”

李淳风两眼闪耀出寒芒:“那就拿下他拷问!”

就在翟纹和窕娘错身而过的瞬间,王君可大腿一夹马腹,战马猛然冲出,王君可大吼一声,手中的陌刀朝着翟纹斩了过去。

奎木狼一声长啸,身子闪电般凌空扑起,抱着翟纹要闪避开去。王君可早就对它的反应计算停当,冷笑一声,陌刀斩向奎木狼的腰杆。奎木狼抱着翟纹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眼见这一刀就能将二人斩成四截,猛然间空中一声厉啸,令狐瞻手中的弓箭朝着王君可的脖颈激射而来!

王君可没想到令狐瞻突然反水,大骇之下俯身低头,陌刀向后一撩,“叮”的一声,箭矢射在陌刀宽大的刀背上,弹了开去。

奎木狼抱着翟纹堪堪从刀下避过,王君可怒气勃发,顺手一翻陌刀,一刀撩在了奎木狼的后背,“噗”的一声豁出一道血口子。黑色的血液迸射而出。

扑通,奎木狼抱着翟纹在地上一个翻滚,轻轻把翟纹放在地上。

一瞬间三方在半空中几个交手,电闪雷鸣,兔起鹘落,只是眨眼间的工夫。

王君可勒马回身,怒喝道:“令狐瞻,你想谋反吗?”

令狐瞻牵着窕娘的手,将她带到远处。窕娘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痴痴地望着他。令狐瞻搭上箭,走了回来,淡淡道:“从婚契上而言,翟纹仍是我的妻子。你在我面前伤她,是视我如无物吗?”

“还认她是你的妻子吗?”

王君可怒极,“这女人跟奎木狼相爱三年,你怎的如此迂腐?我杀奎木狼,是帮你报仇!”

“奎木狼我自己会杀,翟纹我也决不允许有人伤她。”

令狐瞻缓缓张弓,神情苦涩,“我就是这么一个纠结的人。虽说人生在世本就是这样两难,可我拼尽热血,就是要让这天地完美无缺,如我所愿!”

这时奎木狼也把翟纹交给了玄奘,迈动四肢来到城墙中间,三人鼎足而立:“令狐瞻,你要报仇,今日便是最后的机会。”

令狐瞻大笑:“上天如人意,男儿征战死。今日我们三人就把诸般恩怨尽数了结,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突然间弓弦接连震响,连珠两箭分射王君可、奎木狼!

奎木狼闪身避开,但王君可却没这份好运,他挥刀格挡,却不想这一箭射的是他胯下战马。箭矢直入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栽倒。

王君可急忙翻身下马,挥刀扑向令狐瞻,怒不可遏:“我先杀了你!”

令狐瞻在火焰间游走,“嗖嗖嗖”弯弓疾射,王君可挥刀格挡,最后还是胸腹上中了一箭,所幸穿着甲胄,入肉不深。王君可拼着中箭,拉近了距离,闪电般挥刀劈砍。令狐瞻扔掉弓箭,用脚尖挑起地上的长槊疾刺过去。“当当当”双方甫一交锋便惨烈无比,令狐瞻身上接连中刀,被劈得甲叶纷飞,身上出现两道血口,踉跄着后退。

但王君可也不好受,被令狐瞻一槊挑中,血流如注。

甫一交手,两人一兽已经全都受伤。奎木狼也极为傲气,根本不与令狐瞻联手攻王君可,见二人分开,才身子一闪,欺身直扑。王君可仓促间调转刀势,与奎木狼拼了几招,接连倒退。

猛然间奎木狼眼前槊刃一闪,令狐瞻长槊挑了过来。奎木狼身子一闪,竟然原地消失,令狐瞻愕然间,身边一座火焰猛然一旺,奎木狼竟然从火焰中冲出,狼爪撕在令狐瞻的肩膀。“咔嚓”一声,抓裂了吞肩兽,更抓下一块血肉。

令狐瞻一声惨叫,眼前刀光旺盛,却是王君可趁机偷袭,令狐瞻仓促间握着槊刃一挡,却挡不住巨大的力量,“咔”的一声连着槊刃被陌刀劈在胸膛,明光甲上的护心镜碎裂,整个人跌出去一丈多远,喷出一口鲜血爬不起身。

王君可偷袭得手,却不料后背剧痛,却是被奎木狼趁机偷袭。他怒喝一声,拖刀回斩,奎木狼身子一闪而逝。王君可将刀横在胸前,左右提防。

令狐瞻挣扎着起身,挺槊刺向一堆火焰,“轰”的一声奎木狼翻滚出来。三方在这城头废墟中激战,杀得火焰翻滚,尘土漫天,身形交错速度极快,玄奘、翟纹和窕娘远远地看着,几乎辨不清人影。只听见火影尘雾中传来一声声闷哼,不时有鲜血飙飞,有红色,有黑色。

便在这时,忽然马宏达策马奔上废墟,大吼道:“国公,崔敦礼抓了侯神仙!”

就见一声怒吼,王君可狼狈不堪地从火焰中退了出来,奎木狼和令狐瞻也纷纷现身,三人都浑身是血,奎木狼狼皮翻卷,撕裂出无数的口子,令狐瞻更是甲胄碎裂,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

王君可大喊道,“他为什么抓的侯神仙?”

“属下不知!”

马宏达大声道。

“走!”

王君可转身就走。

窕娘和翟纹心切地奔跑过来,就在这时,王君可猛然拖刀拧身,一刀斩向翟纹。翟纹尖叫一声,奎木狼距离远,纵身而来却已经来不及。令狐瞻惊骇之下飞扑过去,挡在翟纹的身前,横起长槊抵挡,“咔嚓”一声,三十斤重的陌刀劈断槊杆,斩在令狐瞻身上,令狐瞻一声大叫跌翻在地。

“九郎——”

窕娘哭喊着奔跑过去,却被王君可一把攥住,转身便带走了。

窕娘挣扎着被他拖着下了斜坡,扔在马背上。王君可和马宏达也跳上马背,挟着窕娘策马离去。

玄奘奔跑过去,试图捂住令狐瞻的伤口,却发现他半个身子几乎被剖开,已经奄奄一息。翟纹呆滞了好半晌,慢慢地走过来,身子一软,跌坐在他身边:“令狐郎君——”

令狐瞻躺在废墟中,眼神涣散,却苦笑着:“三年前我就知道……我这辈子迟早得为你死掉,上天啊,果然是如人所愿……”

“对不起!”

翟纹哭道,“你不该救我的,为何不让我死掉?”

“你呀……也是个苦命人。我痛苦,难道你便幸福吗?”

令狐瞻喃喃道,“我们这场孽缘,总归是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才会解脱。不是我,便是你。方才那瞬间,我想过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让你死掉算了。因为旁边还有窕娘等着我,她等着我牵上她的手,与子偕老。可是我忽然就想起这三年里,你日日夜夜出现在我梦中的样子,孤单,柔弱,无助,害怕,我听见你无数次喊着我的名字,求我救你。我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向你承诺,我会救你,拿生命来保护你。你已经变了,难道到头来,我也要背叛曾经的自己,狼狈地逃跑吗?”

翟纹放声痛哭,这时奎木狼变回吕晟的模样,衣袍上也满是鲜血,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扑通跪坐在地上。

“令狐兄……”

吕晟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你很开心吧?”

令狐瞻平静地看着他,“可以永远拥有她了。”

“不,”

吕晟凄凉地摇头,“我寿命将近,我们都不是赢家。”

令狐瞻一愕,忽然大笑起来,口中和伤口鲜血崩流:“这天上造物果然有趣,我们每个人都做了负心人!”

令狐瞻挣扎着抬起手,抚摸着翟纹的面孔,在她光洁的脸上留下一道血色。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令狐瞻眼睛失神地凝望着大漠苍天,喃喃地诵念着,仿佛在他的眼前轮回过自己一生的样子,“我六岁练剑,七岁读兵法,十九岁斩将夺旗,今生却是要为一个女人而死,这人生啊……”

令狐瞻脸上流着泪,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散官,官员等级的称号,无职事官的实权。朝散大夫为从五品下。





第三十三章 吾,奎木狼,应卯来也!


王君可浑身鲜血,提着陌刀闯进了崔敦礼的大帐,却见侯离发髻散乱,道袍脏乱地委顿在地上,崔敦礼和李淳风正站在大帐中央,静静地等着自己。

“侯神仙!”

王君可大惊失色,急忙扶起侯离,见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松了口气,怒视着二人,“你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崔敦礼淡淡道,“这老道士行事诡秘,请他来询问一番。”

“询问?”

王君可冷笑,“这是询问?还有这李淳风!早在瓜州时他便与逆贼李琰、李澶、玄奘三人勾结在一起,后逃之夭夭不知所踪。崔舍人堂而皇之地请他来帐中,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彭国公,”

崔敦礼正色道,“李淳风和玄奘可不是逆贼,我被李琰擒拿那天,是他们误以为你要谋反,来给李琰报信,反被李琰捉拿。这二人是忠义之士!”

王君可凶狠地瞪着二人,一言不发,搀扶起侯离就要走。

“不能走!”

侯离忽然道,“刚才我被迫说出了替窕娘占卜之事。”

王君可手一抖,险些把侯离给扔在地上。他呆呆地看了侯离一眼,忽然黯然叹息,缓缓转回身,盯着崔敦礼和李淳风。

“原来你们动侯神仙,目标在我!”

王君可森然道。

李淳风笑道:“彭国公野心勃勃,实在令人敬佩,竟然想做大唐的异姓王!”

此言一出,大帐之内一片静寂,仿佛有雷电无声无息地聚集。

原来,崔敦礼请来侯离之后,二人对他进行逼问。侯离死不承认,最后李淳风对他用了手段,他从侯离身上搜出一只瓷盒,里面有正在培育的蛊虫,李淳风挑出几只就要塞进他的鼻孔。侯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蛊虫的威力他太清楚了,食人脑髓,在人脑中产卵,为了供养蛊虫,人会吞吃一切血肉,能把人活生生变成僵尸。

侯离只好招认。

这侯离原本是终南道士,三年前云游敦煌,恰遇王君可打醮祭祖。侯离掐指计算,竟然能把王君可的祖上三代算得分毫不差,王君可惊为天人。后来侯离离开了敦煌继续云游天下,半年前再次来到敦煌,王君可如获至宝,将侯离迎入敦煌城唯一的道观,玄通观供养。

王君可每每遇到疑难,都来找侯离占算,侯离擅长用蓍草测算天机,为王君可破解了种种困境。认识得久了,王君可便向侯离倾吐心扉,他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己这一代就能立下士族门阀,让王氏子孙代代辉煌。

侯离便起了大卦为王君可占算,共占卜九卦,用去四百五十根蓍草,一卦六爻十八变,他耗费三日三夜,穷尽一百六十二变,最终窃取天机,占算出王氏后三代的命格。

李淳风说到这里,笑道:“这老道士果真是有些手段,蓍草占算过于艰难,早在两汉时便少有人用,此人居然能以蓍草同时勘演九个大卦,偷天窃命,倒也难得!”

“不过,”

崔敦礼冷冷道,“彭国公,命格既然被破了,此生就该谨守人臣之礼,像你这般偷天窃命,强补命格,实在是心有不臣!”

王君可森然冷笑,却一言不发。

原来根据占算结果,王君可这一世本有封王之命,只是年少时命格被破,自己这辈子已经无法补全,却可以想办法在子嗣身上补全。王君可顿时狂热起来,自己此生竟然有望封王!

王,通常而言指的是九等封爵中的亲王和郡王。皇帝的兄弟、皇子皆封亲王,皇帝之亲族兄弟以及皇太子的儿子,封郡王。譬如李琰乃是李世民的堂兄,封爵便是郡王。

这是同姓王,还有异姓王。

简单而言,非皇族而得以封王,便是异姓王。

大唐封异姓王极为慎重,武德开国时封过几名隋末群雄为异姓王,譬如当年幽州罗艺被封为燕郡王,江淮杜伏威被封为楚王,河西李轨被封为凉王,窦建德的尚书令胡大恩被封为定襄郡王,但这只是当时大唐为了收复群雄采取的怀柔之策,之后这些异姓王或者战死,或者处死,至今朝廷尚未有封异姓王的例子。贞观朝功劳最著的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已经是人臣巅峰,也不过一个是吴国公,一个是赵国公。

基本而言,国公已经是朝廷封赏的尽头,王君可的志向却是要封王!

“这侯离也是异想天开,居然打算在你儿子身上增加气运,来补你的命格。”

李淳风出身楼观派,对这些手段自然了如指掌,“这种逆向补命的手段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还真有道理。你儿子王永安才二十一岁,尚未入仕,运势多变。按照侯道士的想法,若是能将王永安的命格补为承袭而来的嗣王,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王刺史,自然会是郡王。”

“这哪是异想天开?分明是可以实现之事!”

侯离却有些恼怒,似乎李淳风羞辱了他的智慧,“天地人是阴阳分离而来,欲补人的命格,自然要先补阴阳。我便拿着王郎君的生辰八字,走遍整个河西,到处寻找测算能补他八字的女子。只要能找到这女子,王郎君夫妻阴阳互补,自然能成事。”

“所以你便找到了张敝的女儿窕娘?”

崔敦礼厉声道。

“嘿!我找了整整半年方才找到了她,命格奇佳,恰与王郎君互补,这一世当有王妃之命!”

侯离冷笑,“而且这对张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虽然是敦煌士族,放在河东五姓里却不算个什么,能与郡王联姻,自然也能提升张氏的门阀。”

王君可强求张氏女,不惜为此与整个敦煌士族开战,崔敦礼和李淳风早就对他这种疯狂的行为感到不解,今日才知道竟然是受了老道士的蛊惑。

“这可不是蛊惑。”

侯离还是有些本事的,居然看出了二人心中的想法,“你看,王公原本只是个县公,一旦与张氏女结了亲,尚未过门,便立刻升了国公。待到他日婚娶之后,焉知不能封王?”

崔敦礼倒吸了口冷气,这件事的确诡异,事实的结果也正如侯离所占算。怪不得王君可对窕娘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救她。

王君可盯着二人,淡淡道:“既然事情的缘由二位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王某今生必定要封王,立下石艾王氏的门阀!可是不管我今日封了国公,还是将来封王,都是沙场上一刀一枪搏来的,并没有丝毫对朝廷不忠。二位何必苦苦相逼?”

崔敦礼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李淳风冷笑:“这国公是靠你一刀一枪搏来的,还是靠你诱骗李琰造反骗过来的?”

崔敦礼一听便知不好,果然王君可沉默片刻,最终长叹一声,提起了陌刀:“这只是逆贼李琰临死前的污蔑之词,想不到你们竟然信以为真。你们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既然疑我在先,今日就不要离开这大帐了。一个从六品的通事舍人和一个从八品的咒禁博士死在军中,我还能罩得住!”

王君可做事极为果决凌厉,话音一落,一刀劈下。李淳风屈指一弹,弹出一团粉末,王君可知道此人诡异,急忙提着侯离倒退几步,到了帐门口,将侯离推到帐外。忽然间,王君可怔在了那里,帐篷外,牛进达、令狐德茂、翟昌、张敝等人静静地围成一圈,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令狐德茂更是两眼通红,咬牙切齿。

王君可浑身冰凉,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老牛……老牛……”

王君可惶然地望着牛进达,大叫道,“是谁在害我?”

“宣哥儿,”

牛进达怅然长叹,“你自小就聪明,比我和叔宝、咬金都聪明,可是……怎的能靠小聪明来博那王侯将相?靠蛊惑诱骗一位郡王谋反来攫取功劳,更是不仁不义!”

“胡说八道!”

王君可疯狂地嘶吼,“我的国公是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大业年间,我举义反隋,投奔瓦岗东征西讨,归顺大唐之后我十三人击破王世充一万兵马,虎牢关一千奇兵击破窦建德麾下大将张青特,我守洺州城五日五夜,扛下刘黑闼四万大军,我在敦煌大破突厥,斩敌两千,我的功劳如山之厚!”

“宣哥儿,你错了!”

牛进达两眼含泪,“你一直认为朝廷薄待了你,可过往的功劳朝廷一样都不缺了封赏,你一直认为自己屈于人下,可你同样也高居无数人之上。你武德四年已经是县公,我的爵位至今仍是魏城男,那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机遇,不用强求,我们踏踏实实一刀一枪地挣来便是。”

“那是你傻!”

王君可大叫,“你就是那种勤勤恳恳只知套辕犁地的蛮牛!我不是!更不甘!你知道我少年时最羡慕的是谁吗?便是那太原王氏,我乱世吃不饱饭,可他们却能鲜衣怒马,诗词文章。我从隋末杀出个四品刺史,等我死后,我儿子只能荫封个正八品?到我孙子,只能得个从九品?不,我要我的子孙永远不再重复我少年时的命运,我要我的子孙世代富贵,与国同休!我要立下王氏门阀,百世不朽!我管他是一刀一枪还是阴谋诡诈,我今生就要做贞观朝以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

“疯了!这人真是疯了!”

此时令狐德茂已经知道儿子死在他手中,对他恨之入骨,咬牙道。

“老牛!”

王君可提着手中陌刀一指,面目狰狞,“今日我敢在玉门关上诛神,便敢在这军营之中杀人。你是我的好兄弟,但是千万莫要阻我。”

“怂恿郡王造反,谋害钦差,杀我儿子,豢养妖道谋夺王位,有不臣之心。天不罚你,朝廷律令也饶不了你!”

令狐德茂大声怒吼。

王君可两眼血红地盯着众人,看着周围的兵卒越来越多,个个面露鄙夷之色,甚至马宏达和赵平这等亲信属下也看他如陌生人一般。他慢慢清醒了过来,当即大叫一声,一刀将两名兵卒斩下马来,跳上马背,一把抓着侯离的后背扔到马背上,一催马匹,疾驰而去。

王君可积威甚重,又是勇冠三军,牛进达等人不发话,并无一人敢拦,竟然让开一条通道,让他往大营深处跑去。

“牛公!”

令狐德茂目眦欲裂,“这等败类,难道要放他离开吗?”

牛进达和崔敦礼对视了一眼,忽然张敝大叫一声:“糟也!”

众人望去,却见王君可跑到一顶帐篷边,挥刀将帐篷撕裂,闯了进去。随后从里面揪出一名五花大绑的女子,扔在了帐篷外的一匹马背上,牵着马匹和侯离绝尘而去。

那名女子正是刚救回来的窕娘!

张敝撒腿就追了过去。

牛进达勃然大怒:“王君可,你太过了!”

牛进达当即一声令下,率领着越骑疾驰而去。令狐德茂大喜,喊道:“各位家主,且把部曲借我,若是诛了王君可,我令狐氏必定重重报答!”

翟昌慨然应允,众家主也被王君可一系列诡谲狠辣的手段吓怕了,知道今日必须斩了此人,否则后患无穷,当即命令家族部曲合并一处,随着牛进达等人追了过去。

崔敦礼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见李淳风脸上露出微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李博士,这都是你的计谋吧?”

李淳风苦笑:“我岂有这本事,瞬间摧毁一个国公?自然另有其人!”

“谁?”

崔敦礼问道。

李淳风笑而不答,牵过一匹马,追着去了。

王君可和侯离挟持着窕娘落荒而逃,三人从水浅处渡过疏勒河,沿着疏勒河谷折向西行。狂奔出一百余里之后,眼前出现一座绵延的山影,湖泊和草甸渐渐稀疏,河谷越来越窄,渐渐被戈壁沙漠所侵蚀,天地间荒凉粗粝,一片苍黄。

又奔行些许路,似乎有一座浩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侯离又惊又喜,加快奔过去,到了近前不禁目瞪口呆,这竟然是一座荒废的城市!

密密麻麻的残败城堡耸立眼前,有烽火台,有城墙,有楼阁,有房舍,有街道,有庙宇,甚至有各种造型奇异的宏大雕像,只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这座城池仿佛被风沙侵蚀了成千上万年,一切人工的痕迹都剥落殆尽,还原出土坯的模样。

三个人都被这一幕景象惊住了,沉默无声地策马行走,这城池大得无穷无尽,各种建筑有如大海中的波浪,翻卷凝固。沙碛上的旋风卷起细长的龙卷,直耸天际,在城中游走,仿佛是幽冥地狱吞噬鬼魂的触手。城中不时响起各种嘶吼之声,似狼嚎,似鬼哭,似经声禅唱,似鬼魂细语。

“这是什么地方?”

侯离喃喃道。

“听敦煌人传言,在玉门关西北边有一座魔鬼城,又叫龙堆。据说当年有十万妖魔占据其中,将方圆数百里化作妖界魔域。后来天庭派神灵下界剿灭,将十万妖魔化作凝固的石像。”

王君可沉声道,“据说城中时常有残留的妖魔魂魄游走,吸人精气,以图重生。”

“若是妖魔鬼魂老道还真不怕,我怕的是人。”

侯离勉强笑道,“咱们难道要从这城中穿过吗?”

“听一些走私的商队说,穿过城中可以抵达高昌和焉耆。”

王君可沉吟,“我在敦煌三年并未来过这里,只是道听途说。”

众人走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侧都是高耸的奇异建筑,炽热的太阳将狰狞的暗影投在脚下,连马匹都有些畏葸不前。忽然间,王君可一勒马匹,凝望着前方。

只见前方缓缓驰来一匹战马,鱼藻骑在马上,堵在街道中间!

“鱼藻——”

王君可惊喜交加。自从十余日前鱼藻带着李澶杀出瓜州城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却没想到今日丧国失位,狼狈逃亡之时竟在这里相遇。

鱼藻悲伤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没有说话。此时的王君可极为狼狈,盔甲也破了,从一品的紫色官袍也脏了,披头散发,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在鱼藻的记忆中,阿爷从来都是举止从容,胜券在握,似乎天下从来没有难得倒他的事情。

可是一日之间,却从大唐的人臣巅峰跌落到了国之叛逆,仓皇逃亡。

这时又听见马蹄声响,李澶握着长槊,从一座凝固的祭坛下绕了出来,两人呈夹角,堵住王君可的去路。

王君可脸色变了:“鱼藻,你是来阻我的?”

“阿爷!”

鱼藻哭道,“你还不悔悟吗?”

“我有什么可悔悟的?”

王君可怒吼,“你若是我的女儿,就跟我走!我们父女一身本事,不管到高昌还是焉耆,甚至西突厥,到哪里都能杀出一片天下!”

“阿爷,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鱼藻疯狂地叫道,“为了当上国公,不惜陷害一个郡王,踩着他的尸体上位!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掀起叛乱,一夜之间瓜州城死了上千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

王君可大叫,“一个王算什么,皇帝都死了多少?自隋末以来,谁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隋末十二年死了几千万人,你以为都是谁杀的?还不是现在那些地位最荣耀,功勋最彪炳的人?这是天地间竞争的法则!”

“你还沉浸在乱世呢?”

李澶怒吼道,“这是大唐!不再有乱世了!国泰民安,国势日上,我们上一代人牺牲了那么多,才有人痛定思痛,砥砺前行,才注定要营造出千百年的盛世!”

“哈哈哈!”

王君可长笑一声,“呸!什么盛世乱世,规则是一样的!我就不信,这盛世中就没有尔虞我诈,权谋争夺。像我这种出身,上位的唯一规则就是踩着更上位者的尸体!”

李澶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鱼藻也彻底绝望,哭道:“阿爷,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乱世余孽!”

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王君可转头望去,心中顿时一沉,只见吕晟、玄奘和翟纹带着五名星将从自己的侧后方驱马驰来,三方呈品字形将自己牢牢困在其中。

王君可举目望着这座阴森凶险的魔鬼城,禁不住苦涩长叹,他知道,单单是鱼藻和李澶,根本挡不住自己的去路,可加上吕晟和五名星将自己是万万走不脱了。

王君可盯着吕晟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在算计我!”

“没错。”

吕晟坦然承认,“是我让李淳风说服崔敦礼,抓了侯离。”

“你怎么知道侯神仙和我的关系?”

王君可问道。

王君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和侯离的往来极为秘密,仅仅是几日前自己在瓜州当上彭国公之后,侯离才开始走到人前。他看了一眼侯离,忽然一怔,只见一旁的侯离不知何时轻轻策动马匹,朝着吕晟跑了过去。

“侯神仙!”

王君可大叫,“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侯离大笑:“好教彭国公得知,老朽不姓侯,姓吕。也不是终南道士,而是游方郎中!”

王君可整个蒙了。

吕晟淡淡地点头:“早在三年前你初到敦煌,我就打算借用你的力量来对付士族。所以才让同族的吕离冒充道士,博得你的信任。”

王君可目瞪口呆:“那为何直到半年前侯离才来找到我?”

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如果说是阴谋,这局布得也太长了,三年前侯离确实接触过自己,可随后就离开敦煌,直到半年前才回来。两年半的时间,他都在干吗?

吕晟沉默了很久,和翟纹对视一眼,两人神情中都有些悲凉。玄奘心中忽然一动,却沉默不言。

“中间自然有一些意外。”

吕晟叹了口气,“不过天从人愿,虽然没能借你的手灭了士族,却好歹毁灭了你这个余孽。”

“这么说……”

王君可失魂落魄地看着窕娘,“所谓窕娘能补全我儿子的命格也是假的?”

“假的。”

吕晟道,“只有你的阴谋诡诈才是真的。是你凭诈术诱骗李琰造反,踩着他的尸体登上了国公之位。”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王君可心中犹如天崩地裂,所有支撑他的力量彻底坍塌,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可能!我今生能封异姓王的……我能建王氏门阀的……”

“阿爷!”

鱼藻哭着,“王氏已经不存在了。你诱人造反,形同谋逆,你害了阿娘,害了兄长,整个王氏因你而蒙羞。”

“扑通——”

王君可跌下马背,浑身都是灰土,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却一跤坐倒。形容呆滞,人似痴傻了一般。

众人默默地看着,目光中却没有怜悯。这是一个枭雄的末路,一匹豺狼的绝境。

窕娘跳下马,默默地向他走来。王君可抬起头,咧嘴笑着:“窕娘,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他们!你跟着我,嫁给我儿子,我定会厮杀出一个异姓王,让你当上王妃——”

忽然“噗”的一声轻响。

王君可低头,愕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又抬头看着窕娘,只见窕娘面无表情,将一把短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窕娘流着泪:“这一刀,为了令狐九郎!”

窕娘拔刀,“噗”地又捅了一刀:“这一刀,为了我的人生!”

王君可苦笑着,仰面栽倒。

“阿爷——”

鱼藻虽然知道今日便是父亲的绝路,但见到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仍是痛彻心扉。她跳下马奔跑了过来,推开窕娘,将王君可抱在怀中。

王君可呆滞地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下是连绵的魔鬼城堡,他似乎看到无数年前正有千军万马在冲杀,旌旗蔽日,铁骑纵横。无数将星璀璨升起,又有无数将星辉煌陨落。

“这里是瓦岗寨吗?”

王君可喃喃地问女儿,“怪不得这些年我一直梦回瓦岗,原来我从不曾离开。真好……”

王君可头一歪,气绝而亡。鱼藻号啕大哭。

李澶走过来,看着这个大仇人终于死去,却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只是无限的惆怅悲凉。

大漠落日中,忽然响起无边的军中号角,苍凉宏大,似乎在为这个曾经的不败军神送葬。

魔鬼城中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仿佛一道巨大的沙尘之墙横推而来。

近了才隐约见到出没在沙尘中的铁骑和人影,却是牛进达、李淳风、崔敦礼等人率领大军而来。

吕晟和玄奘等人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大军推进到一里外停下,李淳风跳下马,孤身一人走出军阵,来到中间地带,朝鱼藻怀抱中的王君可尸体看了一眼,喊道:“逆贼王君可已经伏诛了吗?”

吕晟淡淡道:“多谢相助,王君可已经死了。”

“瞻儿,你英灵莫走,害你的逆贼伏诛了!”

军阵中忽然响起号啕大哭之声,李淳风回头望去,却见令狐德茂抱着令狐瞻沾满血迹的头盔,撕心裂肺地哭着。

“窕娘,快过来!”

张敝见女儿无恙,顿时大喜过望,大喊道。

窕娘看了看吕晟,吕晟温和地道:“去吧!”

“多谢吕郎君让我大仇得报!”

窕娘朝他屈身施礼,擦着眼泪朝张敝奔了过去。

父女俩抱在一起,都是百感交集,失声痛哭。一旁的牛进达、马宏达和赵平等人却心中伤感,长久叹息。

“吕师兄,”

李淳风道,“此事既然落幕,你和陛下的交易该履行了罢!”

玄奘一怔,诧异地看着吕晟。吕晟却神色如常,似乎早知道李淳风会来找自己,他看了一眼翟纹,露出眷恋和期待,似乎想等着翟纹说些什么。

翟纹却神色呆滞,一言不发。

吕晟没说什么,慢慢地走了过去。

“法师,”

李淳风遥遥地喊道,“请您也过来如何?上次在瓜州鼓楼您冤枉了我,今日便让你知道我的真正使命!”

玄奘苦笑一声,跟着吕晟走到李淳风对面。

“大军退后一里!”

李淳风回头喝道。

牛进达和崔敦礼都知道他是怀有密旨的钦差,当即约束大军后退。

魔鬼城宽敞的道路上,三个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吕晟道:“念吧!”

李淳风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待皇帝的圣旨,苦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圣旨,展开念道,“门下,敦煌翟氏女纹,附逆妖物,祸乱州郡,今宜明正典刑,绞!”

玄奘大吃一惊,看看吕晟,却见他神色平静,丝毫不曾动怒。又回过头看了看远处的翟纹,她正木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城堡,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这是一份,”

李淳风又从锦袋里拿出一份圣旨,展开念道,“门下,敦煌翟氏女纹,陷身妖窟,得神仙授衣,神人相护,贞洁不失,敕封为敦煌县君。”

玄奘张口结舌,居然有两份圣旨,一个生,一个死。

县君乃是女子封号,正五品的品秩。皇帝之女为公主,亲王之女为郡主,郡王之女或三品官员之母或妻为县君,四品官员之母或妻为乡君。

吕晟沉默了很久,李淳风叹道:“陛下担心你不肯履约,便命我带了两份圣旨。你选一个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问道。

李淳风道:“法师,你曾说我是师兄的内应,配合他行事,还说吕晟要通过我的嘴,向朝廷讲述他的冤屈。这话没错,但也不对。因为早在两年前,吕师兄……哦不,奎木狼便通过秘密渠道联络上陛下。当时陛下也耳闻过敦煌有二十八宿下界的事,奎木狼向陛下提出一个无法抗拒的建议,两年之后它会回归天庭,只是翟纹留在人间,它放心不下。它说,只要陛下肯保护翟纹,让她在人间好好活着,它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换来一场神迹。”

玄奘知道吕晟将死,自然知道他对翟纹的牵绊,问道:“什么神迹?”

“它说,李氏的始祖李耳乃是天庭的玄天教主太上大道君,居兜率天宫,统御天庭,便是玉皇天帝也要受其节制。可是太上老君的道身等闲难得显现人间,它愿意借崩灭之时,请太上老君现身天地,以彰显李氏皇室之尊贵。”

李淳风道。

玄奘恍然大悟,这绝对是李唐皇室不可能拒绝的一桩交易。

老子又名老聃,姓李名耳,原本只是道家始祖,因为西汉崇尚黄老,逐渐神化,东汉时道教崛起,老子本人被视为“道”的化身。汉明帝时有《老子圣母碑》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判,窥浊清之未分。

至张道陵开创正一道,开始上尊号为“太上老君”认为“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一,便是道。

事实上,在李氏起兵之时便曾经借助老子后裔的说法聚揽人心。楼观派道士岐平定在大业七年便曾经宣称,当有老子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

武德三年,有绛州道士吉善行上奏,说在羊角山见到一白衣老人,告诉他说:为吾语唐天子,吾是老君,即汝祖也。李渊大喜,派遣使者祭祀,立庙于羊角山。

武德七年,李渊又亲自去终南山楼观拜谒老子,称老子为远祖,正式确立李氏为老子后裔。

但是正如奎木狼所说的,太上老君的道身难得显现人间,至今这世上除了吉善行,还从未有人见过。吉善行用这句话换来了朝散大夫的爵禄,世人也多有人怀疑他是以诈术求官。

如果奎木狼真能请来太上老君现身,莫说保护翟纹,恐怕朝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正是要执行这么一桩交易,陛下才把我从终南山里召了出来,任咒禁科博士,同门情谊,同样官职,就是向师兄表达心意,朝廷是诚心诚意要与师兄合作。”

李淳风道。

“吕兄原来下了这么大的一局棋。”

玄奘默默地望着吕晟,伸出了左臂,“既然如此,不如把我胳膊上这半件天衣给解了吧!”

“你看出来了?”

吕晟微笑着。

玄奘点点头:“到敦煌以来,贫僧解开了大部分谜团,只有一桩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圣教寺的寺卿丁守中为何盯上贫僧,要把这件天衣种到我的身上?随后我一个个猜测,一个个推翻,却从未怀疑到你,因为你一门心思就是要劫夺这半件天衣,替翟纹破掉天衣魔咒。”

“那么你为何又怀疑到我了呢?”

吕晟问。

“因为各方势力都对这天衣无动于衷,全然陌生。”

玄奘道,“后来我听说讲述天衣故事的赵会首醉酒坠马身亡,我便知道,天衣的故事全然是编造出来的。所谓米来亨售卖天衣,白龙堆沙漠遭人截杀,都是假的,甚至那个自称是米来亨儿子的米康利,也是假的,这整个就是一个阴谋。而将天衣种在贫僧身上,也无非是因为贫僧受到敦煌士族的瞩目,想让他们亲眼见证一番天衣的效果罢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法师的天眼。”

吕晟苦笑着,忽然袖子一摔,拍打在玄奘的胳膊上,玄奘只觉一股冷森森的东西侵入肌肤,他急忙撸起袖子观看,只见肌肤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黑点,竟然是一只只发丝大小的虫子!这些虫子仿佛遇到了天敌,纷纷钻出皮肤,瞬间见光即死。

“这是——”

李淳风惊道。

吕晟看了他一眼:“这是师尊没有培育成功的附冥虫。法师当年见到玉盒中的那层胶状物天衣,其实就是这虫的虫卵,遇到温热的生物肌肤,自动钻进去孵化成虫。不过这虫的生长期足有半年,长成之前对人体无害。只是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它就会分泌一种毒素,蜇伤敌人。”

玄奘听得毛骨悚然,他无数次试验过这天衣,却没想到竟然是一群虫子在自己的体内!

吕晟看出他的不安,笑道:“法师不用担忧,我用药物将它们吸引了出来。这东西没长成,一遇空气即死,你体内并没有残留半只。”

“阿弥陀佛,”

玄奘喃喃道,“若是你中途出意外死了,贫僧岂不是要被这些虫子给吃了?”

吕晟大笑:“没错,法师和我运气都很好,却不知法师是什么时候发现是我?”

“其实也是最近才觉察出来。”

玄奘有些惭愧,“前几日我们逃回敦煌之后,你们派人打探翟纹的消息。我听街市上传言,说翟纹陷入妖窟后,紫阳真人周义山掐算到令狐瞻和翟纹有拆凤之劫,故此下凡赠送翟纹天衣,来保其贞洁。我便知道这背后是你了。”

吕晟沉默半晌,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是我安排了人引导令狐氏这么宣扬的,令狐氏为了保全面子,自然会大肆宣扬。”

“你既然已经与朝廷达成交易,有朝廷来保翟纹,且封了她县君,自然不敢有人欺辱,为何要多此一举?”

玄奘问。

吕晟叹息一声:“法师也有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啊!自从知道自己寿命将近,我这些年便煞费苦心,想给纹儿安排一个完美无缺的未来。首先,她不能为我殉情,她必须活着。其次,她不能继续活在玉门关这个匪窟。最后,她必须活得开心,而不是终日忧伤,郁郁寡欢。所以,我决定把她送回家族之中。”

“送回家族?”

玄奘吃了一惊。

“是的,”

吕晟道,“法师,我们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要穿衣吃饭,还有很多必需的东西,譬如安全、名誉、亲情、交际,能给予这些的只有让她回归正常的社会。朝廷能给她的只有充足的衣食和人身的安全,可是她曾经被我掳走三年,在世人眼里她失去了贞洁,法师也知道这些士族传承千年,礼法门风之严厉更甚于普通人家,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子哪怕回到家族中又会面临什么命运?”

玄奘自然知道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子对士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看令狐瞻这三年的屈辱和复仇,只看翟氏和令狐氏不惜代价疯狂猎杀奎木狼,他就知道翟纹一旦回归,将要面临的凄惨命运。

“可是我绝不会让她面临这一切。”

吕晟转过头,温柔地看着远处的翟纹,“我要让纹儿回归到家族之中并且仍然会受到家族敬仰,仍然会受到民众尊崇,任何人心中都不会有半分不敬的念头,我要在我死之后,她仍然能过得幸福,快乐,直到老死!”

玄奘和李淳风瞠目结舌,他们望着吕晟,这个人算尽天下,破八大士族,灭王君可,纵横大漠,将大唐、突厥、吐谷浑等世上最强大的帝王玩弄股掌之上,最终要做的,却只是在将死之际,送心爱的女人回归家族?

玄奘深深一想,更是深知其中的难度。因为吕晟挑战的不是成千上万的军队,也不是坚不可摧的城池,更不是权力无边的帝王,而是千百年来全天下人共同维护的伦理道德!

这是哪怕强大如帝王也无法改变的人心!

“所以,我让朝廷给她安全、衣食和荣誉,我用天衣证明她的贞洁,我用仙人授衣营造她的神圣,最后我还会用一场神迹让她成为所有士族的恩人。三年前我带她走,今日我送她回,只希望一切都不曾改变。”

吕晟喟然叹道,“我死之前,一切都安排好了,每一步都不曾出差错。但是我唯一难以确保的是,我死之后,她何时能从伤痛中解脱。”

玄奘和李淳风深深震撼。

“法师,今日我对你和盘托出,一丝一毫都不隐瞒,就是希望我死之后如果纹儿不快乐,你能以佛法多开导开导她。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人世八苦我都曾一一品尝,到最后才发现,爱了,别了,正是这世上最难割舍的痛。”

吕晟的眼眶慢慢红了。

玄奘喉头哽咽,说出自己今生唯一一句谎言:“会的,我会让她开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你活着的时候还要快乐!”

“谢法师,多希望今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吕晟抱拳长揖,泪水终于奔流而出,“今生拜别法师!”

吕晟手指一弹,李淳风手中的第一份圣旨忽然燃烧起来。

吕晟慢慢朝着魔鬼城深处走去,翟纹站在路上泪眼相望,两人相距不过两丈,却仿佛隔着无穷岁月,触不可及。

这时传来无数人的惊呼,玄奘抬头,赫然便是一惊,此时已经是下午最炽热的时分,沙碛中无风无声,一片宁静,就在魔鬼城深处的天空之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座雄伟高大的宫殿!

那些宫殿高低错落,连绵起伏,不知有几千万里,凤阁龙楼接连霄汉,玉树琼枝掩映苍穹,似乎有鸾凤驾着车盘旋飞舞,又有鱼龙环绕,忽散忽聚。日月星辰出没于其中,仙人辐辏御空而行。

整个宫殿群下面无根,似乎生于混沌,被虚空托着漂浮于天地之间。

“这是——”

莫说是玄奘,便连李淳风也惊住了,嘶声大叫,“是太上老君!画直何在?”

远处的大军更是呼啦啦纷纷跪倒,叩首跪拜。李淳风带到敦煌的那十余名咒禁师、咒禁工和咒禁生们抱着画架匆忙狂奔出来,一些仆役手忙脚乱地摆好画架,挂上画纸,调好墨,画直们急忙挥毫泼墨地描绘起这场盛景。

原来这哪里是什么咒禁科的人,李淳风带来的赫然是皇帝亲自委派的集贤殿书院画工!

为的就是要描摹下这场举世罕见的天庭盛景和老君真身!

这时,那天庭之上忽然响起数十名仙人合力的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误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罚去兜率宫老君处烧火看炉!”

那天庭之上缓缓出现一尊仙人,面目虚淡,似乎是一名道人,坐在莲花台上,无声地望着脚下的天地万物!

天上的仙人之声仍然在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误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罚去兜率宫老君处烧火看炉!”

声音宏大嘹亮,传入人间化作众生的呼唤,有老人的沙哑,有男子的浑厚,有女子的清婉,有孩童的清脆,竟似乎有成百上千人在呼唤一般,一时间整座魔鬼城中都在回荡!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祝祷,痴痴看着天庭与众神。

吕晟却浑不在意,依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鱼藻和李澶迎了上来,鱼藻泪眼相望:“吕郎,你真的要走吗?”

吕晟微笑地望着她:“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大头鱼,我们喝酒吧!”

吕晟手在虚空中一抓,忽然便抓出来三只酒杯,分别递给鱼藻和李澶。两人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却发现杯中盛满了美酒。

吕晟道:“我这一世虽然八苦尝遍,却并不后悔来这一遭,因为你们,我见识了人间精彩。来,满饮!”

三人一饮而尽,那酒杯随即在手心化作粉末,宛如沙粒般从指缝落下。若非口中酒香残留,那仿佛便是一场梦幻。

“鱼藻,李澶,你们如今已经是夫妇,这人间无论再艰难,都要携手闯过去。”

吕晟转身而去。

鱼藻和李澶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泪水迷蒙了视线。

翟纹一直默默地站在路边,早已经哭得泪人一般:“四郎,我舍不得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吕晟将她拥入怀中,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三年来我们享尽欢乐,我们游遍了大漠、雪山、草原、西域诸国,见识人间精彩,万物蓬勃,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那不够……那不够!”

翟纹哭着,“三年太短,我想永恒!”

“这一切,已经是永恒。”

吕晟也慢慢淌出泪水,“你看,玉门关的小院在我们的记忆中永恒,我为你召唤的天庭盛景在人间永恒,而你我的故事也会代代流传,直至千万年后传唱不衰。”

“可那不是我们!”

翟纹仰着头,凄苦地望着他,“那不是我们!我的余生再也触摸不到你,我半夜惊醒再也无人安慰我,我孤单寂寞时再也无人相伴,我哪怕穷尽人间,也找不到你的痕迹。”

“纹儿!”

吕晟的从容完全崩塌,嗓子哽咽难言,“我做不到!你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可好?注定要发生的事,你又何必将我斩得遍体鳞伤?回去吧,纹儿,一切按照三年前的计划,回去吧,回到家族中,努力活着。要比我在的时候活得更精彩,更开心,更快乐!我们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不就是为了你的余生吗?”

他嘶声大哭着,推着翟纹往军阵的方向走:“走!走!不要再回头……走啊!”

翟纹一步一步挪着,悲伤哭泣。吕晟似乎害怕自己后悔,手一挥,虚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璀璨的萤火,仿佛一条五光十色的游龙。吕晟张口一吸,将那游龙吸入口中,顿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痛苦嘶吼,脸上、身上仿佛是火山喷发前的山体,片片龟裂,冒出斑斑点点的火光。

“四郎——”

翟纹大哭,悲哀地伸出手,却不敢碰触他。

吕晟也伸出手臂,两个人隔着半寸的空间,却再也无法碰触。

“走啊!”

吕晟挣扎着道,“我死之后,会在天上化作一颗星辰,你想我的时候就往天上看一眼。记住,我在西方白虎第一宿。我镇守在紫微的西边,我的东边有一颗星叫军南门,我北边是娄宿,南面是壁宿,西边是最亮的土司空。”

他挣扎着转身,身上往外渗出一团一团的火焰,踉踉跄跄往魔鬼城一座高台上奔去,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苍凉地笑着:“……等你寿终,我会在天上等你。我们一起走到阁道,看王良驾着车经过,他每甩一鞭,就会闪耀起一颗璀璨的星光,长久不熄。我们一起看那满天的星辰死亡,坠落进漆黑的深海。我们一起走一走太阳运行的路线,走一走月亮运行的路线,你能看见太阴星主永恒地守护着他那炉不死药,你能看见羲和挥舞鞭子,驱赶着太阳远去。我带你去看天上粮仓,那里囤积着天上之黍,每一颗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闪耀着光泽……”

翟纹呜咽地看着他浑身龟裂、奋力奔跑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大声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吕晟身子猛然一颤,顿了顿,欣慰地回头:“我不悔!至死不悔!”

他哈哈大笑着奔跑,似乎极为畅快。跑到高台尽头,大漠落日的映照下,他的身体化作了斑斑龟裂的剪影,他张开双臂纵身而起,口中大吼:腰细头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绕鞋生。

外屏七乌奎下横,屏下七星天混明。

吾,奎木狼,应卯来也!

嘭——整个人体忽然崩散,化作一朵朵的火焰,仿佛蝴蝶飞舞,烟花盛开。

天地间一片静谧,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魔鬼城上方的天上宫阙渐渐消散,空无一物。





第三十四章 西游路上,他将归来


敦煌城南门外,大军环伺,军容整齐,敦煌城中的百姓一个个扶老携幼,抱着香炉,举着线香,仰首眺望。八大士族组织起僧人做起盛大的法事,禅音佛唱,响遍了半个城池。

“来了!来了!”

有百姓呼喊起来。

就见无数兵马的簇拥下,翟纹乘坐着一驾马车缓缓而来,百姓们大声欢呼:“敦煌县君!敦煌县君!”

翟昌满脸含笑骑马跟着,十几日前这场兵变,如果不是翟述壮烈战死,翟氏实在算得上最大的赢家。

“纹儿,要不要和百姓们说几句?”

翟昌低头问道。

“遮上车帘。”

翟纹淡淡道。

翟昌愕然,却见翟纹欠身起来,拽下了车帘,将自己和欢呼的百姓隔开。

翟昌苦笑不已:“也好,也好。”

原来吕晟升天后,大军便从魔鬼城返回敦煌,李淳风既然受了皇帝的旨意,便提前派人返回敦煌,把旨意传给地方官员,命他们在城中修筑二十八宿台,翟纹会替朝廷祭祀太上老君、玉皇天帝和二十八宿。

王君可早在封了彭国公时便交卸了西沙州刺史,朝廷委派的新刺史还没到,崔敦礼命西沙州的长史孙查烈暂时主理州事,同时拿下了王君可的心腹,录事参军曹诚。

孙查烈也不知道这场席卷瓜沙肃三州的大风暴会不会连累自己,急忙兢兢业业,尽心尽职地处理好一切事务,不但在大军返程敦煌的两日间建好了二十八宿台,还在城中大力宣传翟纹受到仙人庇佑的故事,动员了几乎半城的百姓来迎接。

一场盛大的仪式将翟纹迎入城中。

玄奘和李淳风停留在城外,看着这番热闹的景象,叹道:“吕晟可以瞑目了。”

两人相顾无言,就在这时,却听到旁边有人低声道:“师父!”

玄奘和李淳风转头一看,只见李澶和鱼藻骑着马来到了自己身边,玄奘顿时大吃一惊:“你们怎的敢来这里?不是让你们穿过魔鬼城,往高昌和焉耆去吗?”

“师父,”

李澶微笑着,“我要回大唐。”

玄奘愣了,李琰已经被朝廷宣布为叛逆,革除宗籍,废为庶人,子嗣必定要连坐。这时候回去生死难料,所以当日在魔鬼城,玄奘才建议他们离开境内。

“师父,我其实想过要离开大唐,可是看到王君可弃国逃亡,死于魔鬼城,我才发现我离不开大唐。因为我的母亲还在那里,我的弟弟们还在那里,我的根就还在那里。”

李澶笑着拉起鱼藻的手,“我和鱼藻商量好了,我会带着我的新娘回到长安,让母亲看一眼她的儿媳。哪怕一家人死在一起,想必她也会很开心的。”

李澶朝着远处的城门口喊道:“牛刺史!”

正在入城的军队中有一匹马兜转回来,疾驰而出,来到众人的面前,赫然是牛进达。牛进达阴沉着脸,只看着鱼藻:“侄女,什么事?”

“是我喊你,”

李澶笑道,“不知军中可有囚车否?请牛公把我解送京师!”

“没有!”

牛进达终于看了他一眼,恼道,“大家都不搭理你,你以为是忘了这茬吗?自己还不悄没声地走掉算了!添什么乱?”

鱼藻沉静地道:“那就请牛叔叔打造一辆,我陪着郎君一起解送京师。”

“你——”

牛进达恼怒,却没奈何,“十二娘,陛下又没宣布你阿爷的罪状,你如今仍是彭国公的女儿,谁敢解送你?”

“可是,我是李家妇。”

鱼藻道,“临江王府连坐,自然也能连坐到我的身上。”

牛进达无言以对,看了看李淳风:“你是陛下的密使,你拿主意。”

李淳风也有些棘手:“牛公,我拿什么主意?你旁边有人吗?我怎么没看见?”

他左右张望着,偏偏不往李澶方向看。牛进达被他无赖的举动给惊得目瞪口呆。

“足感二位盛情,我也不让二位为难了。”

李澶涌出一股温暖,“师父,我和鱼藻这就自行返回长安自首。您不日就要西游,万里的路程,自己一定要多多保重,千万要回来!”

玄奘望着自己这个弟子,悲伤难抑,却又有一种欣慰:“世子,你也好好保重自己。就像吕晟说的,这人间无论再艰难,你们都要携手闯过去。”

“我会的,师父。”

李澶道。

“一定要活着,等我西游归来,我去看你。”

玄奘笑着道。

“我等着你,师父。”

李澶说完,和鱼藻跳下马来,朝着玄奘恭恭敬敬地磕头,然后跳上马匹,纵马东去。

玄奘站在城门口眺望了很久,熙攘的人群中早就看不见二人的背影,可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还能见到他们。因为他们会活下去,今生今世都不会让彼此分离。

“法师,你若是想要出关,不如赶紧走,瓜沙二州的各位主官都来敦煌祭祀二十八宿,你偷偷出关,大家正好假装不知道。”

李淳风道。

牛进达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玄奘笑了:“贫僧到城中还要找一个人,问一桩事。问完之后在这敦煌便再无牵挂,西游的路上是生是死,也就不在意了。”

李淳风没再说什么,邀请他一起进城。

玄奘进入子城修文坊,顿时直觉到一种怪异,也不知是谁选的址,二十八宿台建在泮宫,也就是州学对面一座宽阔的广场上。也许敦煌重视文教,文风甚盛,修在此处想来是为了聚集天地灵秀之气。

二十八宿台高达七尺,左侧和右侧各有十四级石阶,合二十八数,夯土筑成,外层砌着青石。在台下还从河渠里引来一条水渠,环绕高台。不过此时水渠却是空的。

高台周围已经拥满了敦煌百姓,在三州官员和八大士族众人的陪同下,翟纹来到二十八宿台下的香炉处,点燃了线香,她举着香,看着这座高台,泪水不禁盈盈而落,喃喃祝祷道:“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奎郎,你心愿即将完成,可开心吗?”

陪同在一边的崔敦礼没听清楚,低声问:“县君,你方才念的是什么?可不是之前准备好的祭辞!”

“没什么,开龙头闸吧!”

翟纹道。

一旁的孙查烈大声喊道:“开龙头闸,引水!”

“咚咚咚”鼓声大作,守着河渠闸口的役丁们搅动闸盘,开闸放水,河渠中的流水滚滚涌来,瞬间涌满高台下的水渠。翟纹祝祷完毕,将线香插入香炉。百姓们一起欢呼,周围鼓乐齐鸣,僧人们围绕高台唱经作法。

玄奘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玄奘急忙看去,就见整个高台似乎晃了一晃。玄奘揉揉眼睛,这时更多的人惊呼起来,只见高台下的地面缓慢地向上隆起,似乎有巨型的怪兽要拱出来。

众人惊叫着纷纷后退,有些虔诚的百姓则大声欢呼,跪在地上流泪:“神仙要显灵啦!”

“不对,有危险!”

这时一名士族家的仆役脸色煞白,“西窟的丁家坝就是这样坍塌的!”

玄奘顿时就想起那一夜西窟事变,坚固的丁家坝毫无征兆地就隆起坍塌,导致甘泉河水冲垮七层塔,将士族们私自研究天象的星图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士族家主们顿时脸色苍白,都想起一个可能。

地下的躁动更加厉害,地面翻滚,隆起,整个二十八宿台轰然坍塌,废墟滚滚而落。而就在这废墟中,突然有六座石碑穿透出来,耸立在废墟之上!

“是墓志碑!”

张敝嘶声大叫。

这些石碑斑驳陈旧,一看就是在地底埋了不知多少年,玄奘愣愣地看着,心中已经明了。

家主们还没从震惊中惊醒,胆大的百姓们纷纷上前观看,有人叫道:“这是阴氏的墓志碑!”

“这是我们氾氏的!”

“祖先的石碑啊!竟然被神灵从地下送了上来!”

“吉兆!天大的吉兆!”

在场的人姓翟、阴、张、氾的众多,闻言都喜出望外,纷纷拥过来观看。家主们如梦方醒,大叫着扑过去抱住了石碑,用身体挡住。

阴世雄大吼:“滚!谁敢看挖掉他的眼睛!”

家主们看着祖先的石碑就这么被展露在千人万人的面前,忍不住号啕大哭,无穷无尽的屈辱、惶恐和羞耻涌上心头。

人群中纷乱不堪,便是崔敦礼、牛进达、孙查烈的官员也都惊诧不已,互相打听。李淳风自然知道这里面的真相,他明白,这是吕晟留给士族最后的报复!

李淳风忍不住看了一眼玄奘,却发现玄奘已经不见了踪影,旁边正在主祭的翟纹也是踪影全无。

敦煌西门外,玄奘静静地站在羊马城边,几条汉子牵着马匹从羊马市里走出来,一名身材纤细,穿着男子胡服,头戴幂篱的人影跟在他们身后。看见玄奘,微微一侧头,便要绕过去。

“翟娘子,贫僧有礼了。”

玄奘微微合十,道。

那人静默片刻,摘掉了幂篱,果然便是翟纹。她神情诧异地看着玄奘:“你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你从二十八宿台挤进人群,我便跟着你了。”

玄奘道。

这时牵马离开的几名汉子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站着,眼神幽冷地打量玄奘。

翟纹道:“原来法师早就盯上我了,不知道有何贵干?”

“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玄奘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哪个人?”

翟纹诧异。

“那个在魔鬼城中升天而去,身躯化作蝴蝶烟花的人!”

玄奘神情中露出悲伤。

翟纹大吃一惊:“法师,你说什么呢?那人是吕郎啊!”

“他真的是吕晟吗?”

玄奘伤感地道,“不,他不是吕晟!”

“你疯了吗?”

翟纹怒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是吕晟他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玄奘道,“他扮演得很像,几乎是毫无破绽,神情,嗓音,动作,甚至感情,统统毫无破绽,哪怕近在咫尺我也看不出来。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他。”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翟纹惊讶。

“在魔鬼城中我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尤其是那天上宫阙显现人间的时候,那是你们故意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吧?”

玄奘道,“其实你们在魔鬼城中就是为了演这一场戏。”

翟纹冷笑:“海市蜃楼乃是天地所显化,人力如何能营造?”

“人力自然难以营造,否则怎么让朝廷信服?”

玄奘淡淡道,“但并不是完全无法营造。海市蜃楼都说是蜃吐气所化,海上、雪原、大漠中最容易出现蜃景,此前贫僧也以为是如此。不过我听说蜃景时常在同一地点出现,而且出现的时间也有规律可循,贫僧便开始向城中的商旅打听,一些胡人商旅告诉贫僧,他们曾经在魔鬼城中见过几次蜃景,都是在下午未时和申时,这时往往是太阳最烈、沙漠中最炽热的时候。所以贫僧便想,魔鬼城中的蜃景或许有规律可循,而魔鬼城距离玉门关最近,恐怕你和吕晟早就摸清楚了蜃景出现的规律。”

“法师,”

翟纹摇头不已,“月有阴晴圆缺,哪怕真有规律,也并非每一日都会出现蜃景,我和四郎怎么可能营造出这么一幕?”

“你跟随大军撤走后,我进入了魔鬼城深处。”

玄奘微笑着,“在一片空旷的沙碛中,我发现了掩埋在沙子下面的石炭。还发现有几十座烧炭的炭炉。”

翟纹愕然,对于石炭她自然不陌生,西域盛产石炭,因为木柴珍贵,从汉代就有人烧石炭取暖,其火力和耐烧更胜木柴。

“那不是一堆,而是几百上千堆,方圆几十亩的石炭铺在地面上燃烧之后又用沙子掩埋。”

玄奘道,“所以我便想起那日吕晟遣走玉门关里的百姓,让普密提保护他们,穿过魔鬼城前去焉耆和高昌。那一夜他们是留在魔鬼城中铺石炭吧?”

翟纹的面色凝重起来,却没有说话。

“那日我们听到天上宫殿传来仙人的呼喊,化为众生之音,其实那本就是潜藏在魔鬼城中的百姓在呼喊,所以那声音才有老人,有男子,有女子,有孩童。”

玄奘道,“贫僧一开始不解,铺上这些燃烧的石炭有什么用,后来偶尔蹲在地上,看见贴近地面的空气蒸腾扭曲,远处的景象似乎扭曲折射,这才终于明白。原来蜃景便是空中之气上下受热不均,将远处的景象投射而来!地表沙粒受到太阳灼晒,而上层空气偏冷,空气就会出现扭曲。你和吕晟观察到这个原理,便可以在最频繁出现蜃景的地方,控制蜃景出现。如果它不出现呢,无非是地面受到的炙烤不够而已,所以才会铺设燃烧的石炭,将地表的沙子加热。”

说到这里,玄奘微微苦笑:“那一天李澶和鱼藻也护送百姓去了魔鬼城,想来他们也参与了吧?可惜贫僧这个徒弟长大了,懂得瞒着师父了,竟然守口如瓶。”

“你说的这些我并不清楚,那时我在王君可的军中。”

翟纹道,“再说,那个人到底是谁,和这个蜃景又有什么关系?”

“之所以分析这个蜃景,是因为贫僧对你和吕晟的目的实在想不通。”

玄奘皱眉道。

确实,按照吕晟的心愿,他营造天上宫阙是因为自己将死,要给翟纹增加一层神圣色彩,让她回归家族。可是,如果魔鬼城中死的不是吕晟,而是假冒的,这逻辑就讲不通了。

翟纹叹息:“法师为何一定认为死的不是四郎呢?”

“因为……他说,多希望今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玄奘眼眶通红,喃喃道,“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彼此心里早已经把对方认作了生死之交,可是在将死之前他却说出了这番话。”

翟纹愣住了。

“那是人死前的遗憾吧!他表演得再好,也会对生命留下眷恋,也会对人生留下感慨,这也许是他内心最深的遗憾。那就是他不能像吕晟一样,拥有我这样的朋友,拥有你这样的爱人。”

玄奘道。

翟纹终于忍不住,喉头哽咽失声。

“后来他和你诀别时,你们一开始还按照原定的剧本演戏,只是到了后来,你感情流露,把这个人当作了真正的吕晟,诉说他离去后你的凄苦。说,那不是我们!对,那人讲述的故事确实不是你和他,而是你和吕晟。”

翟纹默默地回想着,直到此时,心中难言的疼痛仍在,若是他在面前,她仍然想对他说,我的余生再也触摸不到你,我半夜惊醒再也无人安慰我,我孤单寂寞时再也无人相伴,我哪怕穷尽人间,也找不到你的痕迹……

“这一句话,让那人心中的城防彻底坍塌,他说,他做不到!”

玄奘终于流出了泪水,“他做不到什么?他做不到冒充吕晟,让自己活活烧死!他恳求你不要再这样挑动他的感情了,他愿意死,但他不想在临死前如此痛苦。他恳求你不要再把他斩得遍体鳞伤。翟娘子,因为他爱你。可是他从未说出口,他把这爱意藏在心底,哪怕到死也不曾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爱你的唯一方式就是作为吕晟去死。”

翟纹放声痛哭:“法师,我告诉他,我后悔了!”

“可是他不后悔。”

玄奘道,“你这句话带给他最大的欣慰,所以他告诉你,他至死不悔。因为你舍不得他。”

翟纹呜呜地哭着,眼前似乎那个人仍在向前奋力奔跑,他身上的肌肤一片片龟裂,冒出火焰,他化作烟花,化作蝴蝶。一瞬间翟纹似乎有些迷茫,自己是在那蝴蝶的梦中,还是自己在梦中见到那只蝴蝶?

“翟娘子,”

玄奘深深吸了口气,问道,“吕晟在哪儿?他为什么要让人冒充他?你是不是要去与他相会?”

翟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装束,似哭似笑:“法师,吕晟死了。”

玄奘呆若木鸡,他一直以为翟纹这样胡服打扮,是要与他相会,却浑然没想到,吕晟竟然死了!

“他死了……”

玄奘喃喃道,“什么时候?”

“三年前。”

翟纹道。

玄奘彻底惊呆了:“这……这不可能……难道这些时日我见到的吕晟——”

“是的,一直都是那个人。”

翟纹凄凉地说道,“这三年来,我日日见到的吕晟,也是那个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吕晟怎么死的?”

玄奘泪如泉涌。

翟纹呆滞地走到护城河边,宽阔水渠里,波光艳影照耀在她的脸上,仿佛整个人都朦胧了。

“那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戌时日暮,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即将到来,我坐在婚车里,被敦煌城最英俊最年少有为的校尉令狐瞻迎娶过门。我没有见过令狐瞻几面,但我仍然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因为翟氏和令狐氏有六百多年世交,都是河西士族,郎才女貌,这是整个西沙州都羡慕的婚姻。别人都羡慕,这不就是最好吗?”

翟纹低声诉说着,像是在讲给玄奘听,更像是沉浸在无边的回忆。

“我的人生的确在那一夜改变,但不是作为新嫁娘,而是被一头天狼给掳走,登天而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沙碛中,眼前是个毛茸茸的大狼,又像个毛茸茸的人。他披着人的衣衫,身上都是狼毛。我害怕,哭叫,拼命逃跑,可是在无边的沙碛中很快就被他揪了回来。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称自己是奎木狼的怪物,居然就是西沙州录事参军,吕晟。吕家曾经到我府上提过亲,可是被阿爷给拒了。我故意远远地去见过他,丰神绝世,才华横溢,据说太上皇称他是‘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可怎么就成了一头半人半狼的怪物?

“四郎冷笑着向我讲述了自己被士族们改造成人狼的经过,我深深被震撼了,原来阿爷和令狐家的翁亲竟然做出这等惨绝人寰之事!我对这个男子忽然有一种怜悯,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我家与他有如此深仇,他会怎么对待我?

“随后这些日子,四郎遭到了士族和军队的追杀围剿,他挟持着我逃亡,有时会暴起杀人,有时会落荒而逃,在一次围剿中,士族部曲乱箭齐发,有一支箭朝着我射来。我失声惊叫,四郎扑在我身上,挡住了那支箭。

“四郎杀光了那群部曲,命我帮他拔掉箭头包扎,然后带着我踉踉跄跄地逃走。路上我问,为什么不让我死?他恶狠狠地说,他要拿我来报复翟氏。

“他受的伤很重,在一片沙碛中,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沙碛中的夜晚很冷,他发起了高烧,时而苏醒时而昏迷,整整一夜都在说着胡话。他在梦中哭泣,哭自己的父亲,哭自己兄长们,还哭自己当年的理想。他与他们对话,想要跟他们走,说这人间了无生趣。

“他的脑子似乎烧糊涂了,发疯一般要撕掉身上的狼皮,却疼得撕心裂肺地哭叫,最终昏迷了过去。我觉得这是逃跑的机会,我在沙碛中拼命奔跑,跑到天亮时,终于在沙碛中发现一支商队。我想要去呼救,却终究不忍把他抛弃在沙漠中等死。我用一支金钗从商队那里换来了草药和饮水,又跑回去救活了他。”

“你为什么要救他?”

玄奘忍不住问。

“是啊,我为何要救他?”

翟纹喃喃地说,“苏醒以后,四郎也这样问我,为什么要救他?

我说我信佛,我相信人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神佛在天上看着。

“四郎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我继续走着,来到了玉门关。那时的玉门关中盘踞着十几名突厥马匪,他将一种不知名的植物碾成粉末,含在口中,然后喷出火焰。他说自己是天上的奎木狼下界,而他们就是追随自己下界的随从,叫作星将。那群马匪被慑服,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玉门关里盘踞着神灵的消息慢慢传开,四方各国无数的逃民纷纷来追随他,他的法术越来越完备,施展的神通越来越强,可他越来越痛苦。他有时候穿上华贵的衣衫,温文尔雅,有时候又脱掉所有的衣服,露出毛茸茸的狼躯。他有两只锋利的精钢狼爪,后来又画了图形,设计出更复杂的东西,狼的后爪,用白骨拼成的狼头,都让人拿到敦煌去找人打造。他还缝制了狼皮背包藏在两肋和胸腹,改变了躯体的形状,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只大狼。

“他有时候恢复成吕晟,安静地修订自己的三叙书,有时候又在深夜中咒骂,化成一头狼,在玉门关的关墙上奔行,在大漠的明月下嚎叫。那时候我害怕极了,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我,可是他从不曾侵犯我,当他是吕晟的时候对我自然冷言冷语,却彬彬有礼,当他变成恶狼的时候便把我驱赶到烽燧下的那座小屋,自己离得我远远的。”

翟纹凄凉地说着,“可是我知道他对我还是恨的,很多次夜晚,我都发现他化作狼的模样,悄悄潜入我的屋子,蹲在我的身边磨牙吮血,嘴里念叨着,想生撕我的血肉。我不敢说话,拼命让自己假装睡觉,连颤抖都不敢。”

“确实是失魂症!”

玄奘叹道,“他实在受不了自己遭遇的痛苦,但他心中的道德和自律让他无法靠伤害一个弱女子来获得满足。他把自己分裂成了奎木狼和吕晟。一个凶残狠辣,妖魔降世,一个温文儒雅,如长安市上佳公子。他把恶念和苦难完全转嫁给了凶残的奎木狼,而自己保留了人世间最大的善意。”

“是啊!”

翟纹的泪水簌簌而落,哽咽道,“他也知道无法控制自己了,于是决定送我回家。”

“他送你回家了?”

玄奘深感震撼,知道了吕晟遭受的苦难,才知道他做出这等决定的艰难。这个当年以天下福祉为己任的长安无双士,居然在分裂的状态下依然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不愿把过错加之于一个弱女子身上!

“他送我回家了,可是我又回来了。”

翟纹脸上流着泪,却笑着说道。

“为何?”

玄奘奇怪。

“他趁着自己恢复成吕晟的时候,亲自把我送到敦煌城,可是我到了敦煌才知道,我阿爷和令狐氏已经宣布我死了。”

翟纹凄凉地笑道,“当我日日夜夜恐惧害怕的时候,我最亲的家人想的不是如何拯救我,而是掩盖此事,挽回家族的尊严。”

玄奘顿时明白了。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初到敦煌时,无论是翟法让还是翟昌、令狐德茂,都告诉自己翟纹被奎木狼杀了。只有令狐瞻深深怀疑,不惜代价决战奎木狼,要找到她的尸体来证实。

玄奘默然长叹。

“我对家族彻底绝望,于是主动跟着四郎回到了玉门关。”

翟纹道,“四郎还不愿意要我,可是那时候我能去哪里?天下之大,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我说我能做饭,能劈柴,能牧马,能缝制衣服,四郎后来说,是最后这个技能打动了他。”

翟纹温馨地笑了起来:“在玉门关中,四郎的病情时时发作,因为他被披上狼皮的时候邪毒入体,身上经常溃烂,发烧。我便陪着他,帮他熬药,擦汗,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我真的好愧疚,好心痛。后来我便跟了他,我说我要陪伴他一生。他说自己活不了多久,我说能多久就是多久吧。”

“原来如此,”

玄奘叹息着,“这真的是一场冤孽。”

“冤孽吗?我认为是缘分,他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爱人。”

翟纹道,“那时候他仍然深受分裂之苦,白天是奎木狼,有时候晚上会变成吕晟,或者相反,毫无规律。他化身奎木狼的时候,我便帮关里的百姓干活,他变回吕晟的时候,我们便骑着马看天上的星辰,踏遍大漠雪山。我们住在烽燧下那个小院,我收拾屋子,烹饪饭食,他劈柴挑水,我们其乐融融,每当他感觉自己要变身的时候,就会急匆匆跑回障城的洞府,那时候我就会在门口送别他,像是一个送丈夫离开的小妻子。”

玄奘忽然便想起最初到玉门关时的一幕,看来那并不是吕晟和翟纹在给自己演戏,而是他们的生活日常。玄奘猛然心中就是一阵疼痛。

“但是四郎心中越来越痛苦,他一直和李植暗中谋划,要灭尽士族。他们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安排了吕师老做俗讲师来敦煌,安排了吕离做云游道士接近王君可,在西窟丁家坝的下面埋了膨石,要掘开甘泉河冲垮七层塔,又将墓志碑埋在泮宫的广场上……”

“膨石是什么?”

玄奘问。

“是一种……”

翟纹想了想,“是一种似水晶般的不透明石头,微微有些发黄,这种石头磨成粉末,一旦遇水会剧烈膨胀。开山采石的人喜欢把这东西灌进石缝里崩裂石头。四郎和李植运了几大车埋在丁家坝和泮宫的地下。”

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一引入水渠,地面就开始翻滚,崩塌了二十八宿台,将墓志碑拱出了地面。

“这些计划都是吕晟安排的?”

玄奘匪夷所思。

“对,包括利用老道士侯离这个角色,勾引起王君可的野心,让他联姻张氏,最后一步步引诱他谋反,把士族牵扯进去。这些计划全都是他三年前就规划好的,他的梦想就是给士族最残酷的报复,让他们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翟纹道。

玄奘叹了口气,吕晟虽然不愿伤害翟纹,那只是他不愿把仇恨发泄在一个女子身上,却并不代表他饶过了士族:“但贫僧一直有一个疑问。这些计划都是三年前就拟定好的,为何发动得这么晚?贫僧来敦煌前也刚开始没多久吧?”

“因为计划还没发动,四郎就死了!”

翟纹哽咽失声。

玄奘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

“在玉门关,他日日夜夜受到体内的邪毒折磨,他的身体日渐衰弱,为了报仇,他研制药物,提升自己的身体,结果造出了星将那种怪物。他减轻了剂量,让自己变得力大无穷,各项能力都超越人类,可是那些药物也在摧残着他的身体,仅仅几个月,他就油尽灯枯。”

翟纹道,“他知道自己寿命将近,复仇的心思便慢慢淡了,他抛开一切,每日每夜陪着我,似乎想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陪着我过完一生的岁月。可是他更害怕的是,他死了,我怎么办?他想过无数的方法,他不想让我留在玉门关,因为他死之后,玉门关注定将被人剿灭。他也不想把我送到西域和中原,因为在那里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他时常从半夜惊醒,流着泪对我说,纹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玄奘叹息着,似乎眼前能看到吕晟病重弥留之时痛苦焦虑的模样。他就像乌江边上的楚霸王,穷途末路,抛弃生死,却对自己的虞姬悲伤长叹,奈之若何?

“就像在魔鬼城那个人告诉你的,四郎要给我安排一个绝对自由、绝对幸福的未来人生,衣食,安全,名誉,亲情,交际,一个都不能少。最后,他说,唯一的选择就是把我送回家族。”

翟纹哭着说道。

玄奘知道,魔鬼城那个人演的就是吕晟,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只不过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两年半之前,吕晟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之际。

翟纹擦了擦眼泪,继续道:“他废弃了报复士族的计划,然后又向皇帝上了一封密函,告诉皇帝自己能在回归天庭时让天庭和太上老君重现人间,条件就是朝廷给我提供一生的衣食和安全。”

玄奘低声:“那时他也是打算制造蜃景,吞入萤火,让自己在烈火中解体?”

“是啊!”

翟纹喃喃道,“他想要以这样的死亡换来我一生的平安,得朝廷的封赠。然后收买了赵会首,编造出紫阳真人赠送天衣的故事来证明我的贞洁,又安排吕师老俗讲奎木狼和披香殿侍女的故事,把我们的孽缘让世人认为是天上神灵之间的一场凄美爱情。他说,他最害怕的就是亲人和百姓鄙视我,冷淡我,瞧不起我。他说他最爱的女人,不能遭受别人丁点的异样眼光,他要我坦坦荡荡,堂堂正正活在世人中间。”

说到这里,翟纹号啕大哭。玄奘没有劝她,事实上他心中也是难过无比,无法排遣。

“然后呢?”

玄奘等她哭罢,才慢慢地问道。

“然后,他没有等来皇帝的回复。刚发走密函不久,他便在一个夜晚,油尽灯枯。”

翟纹目光呆滞,“临死前,他握着我的手说,要活着,要活得精彩。你的人生越快乐,我死后越安心。我答应了他,我要让他安安心心地回到天上去,不要再牵绊这个令人痛恨的人间。”

“所以——”

玄奘喃喃道。

“所以,我要把他生前未了的心愿一一执行!”

翟纹忽然神情一变,眼神中充满了犀利,锋芒逼人,一字一句道。

“我重新拾起了他的每一份计划,西窟决堤,蛊惑王君可,与皇帝谈判,培育天衣冥虫,青墩戍安插内应……只有轮到报复翟氏时,我心有不忍,便以佛舍利诱骗翟法让破产,逼他自杀。因为当年给我阿爷施加压力,逼死吕晟父亲的,便是翟法让。他是始作俑者。”

翟纹的神情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一桩与己无关的事,“只是最后蛊惑王君可谋反的时候没控制好,他竟然暗藏心思,蛊惑了李琰谋反,自己来攫取功劳。唉,若是四郎还在,定然会比我做得更好。”

玄奘无言地望了她半天,他没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大事,真正的幕后实行者竟然是这个女子。这还不够好?那些栽在她计谋下的人恐怕得羞愧而死了。

“那个人呢?”

玄奘低声问。

翟纹道:“他是我从吕氏遗族的近亲中找到的一名与他长相相似的堂兄弟,再进行化妆,冒充成他的样子。”

“原来如此!”

玄奘震惊地看着翟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要让四郎重新活过来,亲手完成他的所有心愿!”

翟纹沉声道,“吕氏遗族原本就充满仇恨,对我的计划全力支持,他们找出来的那个人与四郎同一个血统,长得极为相似,我将他化妆之后,宛如吕晟复活。而且为了逼真,我还依照当年四郎被粘上狼皮的过程,在那个人身上也粘上了狼皮!”

“你疯了吗?”

玄奘彻底惊呆了,眼前这个女人竟然疯狂到了这种地步!这是对爱情的执念还是内心的仇恨?

“我没有疯,这是吕氏遗族的共同要求,也是那个人主动请求,因为他要在真相大白之日,让天下人看到士族们如何陷害、摧残一位大唐的状头!”

翟纹道,“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把天衣种入你的体内,因为我想着,如果他今生最好的朋友也像世人一样误解他叛国被杀,他一定会很难过。他临终前孜孜不忘的就是当年无法实现的理想,我想,请你来见证他的一生,他或许会欣慰吧!”

玄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复仇者内心潜藏的仇恨让他浑身冰凉,而吕晟凄凉的一生,又让他不知如何评判那些毁掉他的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玄奘最后问道。

“他没有名字,说自己就是吕晟的影子,让我叫他无名。”

翟纹道。

玄奘喟然长叹,他当然知道那个人的意思。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世间大道。

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这是为尊长的复仇。

寄命于他人之门,埋尸于无名之冢。这是做他人之影。

“好了,法师。”

翟纹淡淡地道,“缘由因果都说遍了,四郎要做的事我一一替他做完了。他报复了士族,洗脱了冤屈,又让我得到朝廷封赠,回归家族,他在这世间再无遗憾。”

翟纹转身就要离去。

玄奘急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过我最自由最快乐的一生。你不是答应过他吗?要让我开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快乐!”

翟纹微笑道。

玄奘顿时赧然,这句谎言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即使他想做,可如今的翟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代替吕晟把三座州郡、八大士族、无数的帝王名将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又哪里需要他去开悟?

“可是,有一点四郎不懂我,我最快乐的不是回归家族,做一个养在深宅里空度余生的怨妇。他早已给了我最好的人生。”

翟纹忽然嘬唇一声呼哨,护城河边无声无息驰出来十几匹骏马,普密提和五名星将赫然便在其中,其他都是玉门关的狼兵。

普密提牵着一匹空马过来,恭恭敬敬地递过吕晟的白骨狼首,翟纹熟练地拆解,套在了头上,赫然化作一头狰狞的巨狼!

翟纹飞身上马,呵呵笑着,却在巨狼口中化作轰隆隆的回响:“法师,当你西游路上听说有一只天狼纵横大漠,呼啸百国,那就是奎木狼又回来了!”

她双腿一夹马腹,那战马疾驰而出。星将和狼兵紧随其后,十几骑战马蹄声滚滚,呼啸而去。

玄奘看了一眼古朴雄浑的敦煌城,又望着滚滚而去的沙尘,恰如那翻滚不息,汹涌而来的青史。青史如笔,红尘如刀,斩尽了英雄豪杰,消磨了帝王天骄。

他耳边似乎又听见烟娘弹着琵琶,婉转悠扬地唱着: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乾坤终将入迟暮,世间无一永定笃。

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上天下地只一命,命之一字压千古。

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福祸存亡俱已定,都是己身将命行……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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