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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21 17: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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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英雄》
第一回 莽强寇喜擒紫衣嬢 美少年怒斫碧云石
莽莽尘世,芸芸众生,其间充满着的便是“不平”二字。物不 得其平则鸣,所以本来和美静善的社会,也就变成了黑暗的恐怖, 种种罪恶因之而生。上无遵揆,斯下无法守,于是草野游侠之徒乘 时崛起,越俎代庖,做种种锄强扶弱的事。其间自然也有桀骜之辈, 野心难驯,不顾到国家的法律,有越轨的行动。所谓“儒以文乱法, 而侠以武犯禁”,既不见容于官吏,其趋势遂致啸聚山林,干那月黑 风高,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为害于良民了。但是古今来虬髯黄衫之 徒,鸣剑弄丸,行侠仗义,所谓“其言必信,其诺必果”,何尝不有 忠肝义胆的好男儿,或隐遁山林,或浪迹湖海,眼见着许多不平的 事,勃然投袂而起, 一泄冤抑忧愤之气呢?而况亡国遗民,更深故 宫禾黍之悲,渡江击楫,誓复中原。如齐田横有士五百人,赴义不 顾,视死如归,使后人读之,也不禁肃然起敬了。
在下谬厕小说家之列, 一支秃笔,东涂西抹,觉得我国尚武之 风,亟宜提倡,才不失强国强种的噶矢,使我国民有强固精武之体 魄,一洗东亚病夫之恶名。然而又忧于国内近来匪风日炽,焚烧劫 掠,闾里为墟,一班老百姓苦得有家难住,有乡难安,所以不敢描 写那些侠客其名、寇盗为实的人物,以致迹近诲盗,而加添吾的罪 过;却愿写出一二忠贯日月、义薄云天的海上英雄,把他们可歌可泣可惊可喜的奇事逸闻,贡献于书者。不但为读者茶余酒后之谈助, 也知天生异人,灵光侠气,自然与众不同了。
宗旨既明,书归正传……
在那浙江鄞县之东,有一个小小村落,前濒大海,背倚高山。 村中共有百十多家居民,大都捕鱼为生。因为村中有一碧云石,所 以这村也唤作碧云村。那碧云石屹立在海滨,有两丈多高,其广可 容两人。是一块陨石,大概是千百年前之物。据故老相传,说在三 国吴大帝时,某日某夜,天上降下一团烈火,海边便矗立着那块大 石。那时村中居民只有三四家,也不成其为村呢。因那陨石颜色稍 呈暗碧,上面又有如云身的皱纹,遂名为碧云石。村民对着那碧云 石视为神异,都有敬拜的心思,以为有神明依附。在元世祖时,有 一番僧走过,见了碧云石,很是惊异。他曾和村中一个父老说过四 句偈语道:“美哉碧云,天地之英。碧云中断,奇人来临。”所以那 碧云石之名声传遍遐迩。
至于碧云村很是富饶,自从以前曾被倭寇一度劫掠后, 一向平 安无赖,好似世外桃源一般。不料近来海盗猖獗异常,不但在海面 上常闻劫掠船舶的消息,便是有几处沿海的村落,也被海盗纠众前 来焚劫。风声传到碧云村,村民心里都很惊惶,一齐商议预防之策。
村中有一个姓段的壮士,名唤人龙,有三十多岁。以前曾从军 在外,因得罪归乡。两臂很有膂力,精通武艺,能使双刀作旋风舞, 十数人近身不得。平日在村里携着一班少年子弟,捕鱼之暇,常常 教他们学习拳脚。众少年都拜他为师。为碧云村中的佼佼者。此时 众人都要求他出来捍卫乡里,抵御盗匪。
段人龙自负其能,对众人狂笑道:“我看海盗如狗鼠罢了,有我在这里,不要害怕。他们若来侵犯,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才快我心。”
于是他便聚集门下少年以及村中丁壮,编练成两小队,日夜轮 流防备,器械也很充足。果然两月以来,寇氛不近,碧云村众乡民 心里渐渐安宁。
段人龙得意扬扬地笑道:“我本来知道那些海盗乌合成群,也没 有多大能耐的。他们绝不敢来,我们不妨高枕安睡。”因此戒备 稍懈。
不料有一天夜里,天上阴云叆叆,星月无光。狂风如虎吼一般, 掀动海中巨浪拍到海岸上,波涛汹涌,好似要把这个碧云村卷去一 般。众村人一齐睡熟了,以为海盗虽然厉害,也怕风浪,不会出来 的。将近三更时分,忽然海滨到了十多艘帆船,齐齐泊住。巨浪一 上一下,震撼得那些帆船中醉汉般东摆西摇,可是每只船上钻出许 多健儿来,亮起火把,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兵器,鱼贯登岸。呐喊 一声,分头在地里抢劫起来。村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猝不及防, 一时号哭之声四起,火光大作。
段人龙在晚上刚喝了一些酒,拥衾而卧。此时瞿然惊起,连忙 取过双刀,匆遽间聚集了一小队丁壮,出去和海盗对垒。海盗们见 村中有人出战,也吹起盛策,以为警备。早有一个身材魁梧、相貌 雄俊的海盗,一掀头上笠儿,舞动一柄泼风刀,上前冲杀。段人龙 摆开双刀,和那海盗迎住。但见三柄刀上下翻飞,其光霍霍。两人 如虢虎般狠命厮扑,其余的海盗枪刀并举,也和村中丁壮们杀在 一起。
段人龙一面战斗, 一面目睹村中早有几处火起,还有一群海盗 正在进行他们焚掠的工作呢。心中不觉十分焦躁,暗想:今晚碧云 村难以保全了。我往日夸言将成笑柄,从此我的威名也将付之流水。 遂将手中双刀一紧,向那海盗进逼。
斗到分际,被他觑一个间隙,把左手刀拦开对面的泼风刀,右 手照准那海盗腰里扫来。喝一声“着”,那海盗急忙躲避时,腿上已中了一刀,喊得一声“啊呀”,望后退去。
段人龙大喜,扬起双刀,指挥村人快快追杀。才赶得十几步路, 忽听海盗们欢呼之声,喊着道:“岛主来了!”便见前面一带火炬如 蛟龙般蜿蜒而来,跟着有七八个人黑布裹首的健儿,手里高举着标 枪,向两边分开站立,又听叱咤一声,宛如青天里起个霹雳,便有 一个彪形大汉,旋风也似的跳至身前。前上戴着黄色绣花的巾,耳 边插着一朵碗大的黄花。身穿黄色绣花蟒袍,虬髯绕颊,目有紫棱, 闪闪如电。手里挺着一杆九龙錾金枪,十分威风。向段人龙喝道: “哪里来的无名小子,胆敢伤我部下!也识得闹海神蟒余腾蛟的厉 害么?”
段人龙一闻闹海神蟒余腾蛟的名字,陡地一震,因在闽浙沿海 的海盗,要算此人大大有名,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曾在漳州连 劫了三十二个乡村,击败官军于舟山群岛,不愧海盗之王,想不到 这遭他光临到碧云村了。
段人龙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挥动双刀,和他一决 雌雄。余腾蛟把手中九龙錾金枪向前一抖,枪花竟如车轮般大,对 着段人龙胸前一枪戮来。段人龙把双刀向下一阖,想压过他的长枪。 哪知余腾蛟之枪势凶猛,倏地已到段人龙腰边。段人龙向左一闪, 枪尖上哧的一声,早把段人龙的衣服挑去一条。段人龙跳在一旁, 定一定心,正想还攻,余腾蛟的长枪又到了头上。段人龙咬紧牙齿, 将双刀架开,而余腾蛟长枪如怪蟒翻身,呼呼呼一连三枪,段人龙 只有招架,不能回手。枪势又是沉重非凡,两膀酸麻,额汗直流。 知道不是对手,只得虚晃一刀,向后退下。余腾蛟率众紧紧追上。 众壮丁见段人龙战败,海盗骁勇非常,也一齐溃败,各逃性命。早 有几个被海盗杀伤在地。
段人龙逃了许多路,因他是村中人,熟识途径,所以两三个转 弯,已被他兔脱了。喘息方定,听得后面急急喊杀之声,不觉仰天长叹。忽又心中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歘地拔步便奔,飞也一般跑到 了三间小屋的旁边。
那小屋前临塘水,墙旁有株柳树,风景很是清幽。此时在夜色 昏暗中,丝丝垂柳飘拂,变成千百条黑影,映着远处的火光,好似 披发少女在那里凄然欲泣。段人龙耸身跃上短垣,见里面一个很宽 敞雅洁的庭院,左首一间房里有灯光射出,从外面的纸窗里很明晰 地可以瞧见里面有苗条的人影,憧憧然地晃摇着。段人龙一见心喜, 随即跳下墙来,向这屋子直奔。
原来屋中沿窗桌子上,点着一盏明灯,灯下立着一个十八九岁 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衣,明眸皓齿,清艳非常。可是玉容惨淡,娇 躯瑟缩着,慌得手足无措。 一刻儿立着,一刻儿走着,自言自语道: “他们果然来抢劫了。唉,这真是我们碧云村的不幸。愿天可怜我们 一班良善的百姓,使海盗速退,不要多使人民遭殃。”又道:“怎么 我的父亲出去探听消息,这时还不归来?莫不是被那海盗杀伤了么? 哎哟!教我怎么办呢?王郎,王郎,你若在这里,我有你的保护, 自然不用惊慌。现在像我这样伶仃弱质,怎能自卫?”伊一边说着, 一边把手帕去揩伊的珠泪。
段人龙已跑到房门前,把刀向门上一点,房门两边分开。倏地 跳进房中,把那紫衣女子吓了一跳,不由将玉手指着他道:“你不是 段……”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段人龙把双刀向左边胁下一夹,走近一步道:“我就是段人龙。 姑娘想也认得我的。外边海盗正在大肆焚劫,姑娘性命危险,快快 跟随我去,免得他们来蹂躏。”
女子听了他的说话,略一镇定心神,对他说道:“段爷,你为什 么不去抵挡一阵呢?多谢你来照顾我,但我已拿定主意,强寇不来 也罢,强寇来时,我是宁为玉碎,毋为瓦全,愿一死以保我清白的 身体。段爷,你平日自命为一村的保障者,快些出去杀贼吧。”
段人龙被伊这么一说,面上不由通红,说道:“姑娘,你不要辜 负人家的好意。今晚来的海盗是闹海神蟒余腾蛟一干人,他们十分 厉害,我已经和他们杀过一阵,败退到这里。因不忍姑娘被强寇欺 辱,所以前来保护你同走。”
女子道:“我不走。那么请你走吧。我是拼得一死了。”
段人龙不由大失所望,对着伊冷笑一声道:“你不走么?我偏要 你同走。老实和你说了吧,我既战败,碧云村势将糜烂。此后我也 不能再住在这里,你是我心上的人,必须带你同走。平日你迷恋着 倚恃着那个乳臭小儿,今夜他到哪里去了呢?恐怕再也不能腹生双 翅,飞回来保护你了。快跟我走,休得不受人家抬举!”说罢,走到 女子身边,伸手来拖伊的玉臂。
那女子将手臂猛地用力向后一摔,挣脱了,退后几步,颤声说 道:“怎的……你……你竟这样逼迫我么?”
段人龙从胁下抽过刀来,对伊一扬道:“从我者生,逆我者死。 不要耽搁时候,海盗快来了。”
那女子蜷伏在一隅,正在想方设法的当儿,外面跑进一个老渔 翁,气急败坏地喊道:“珠儿……珠儿在哪里!快快躲避,海盗杀来 了。”一脚踏进房,忽然瞧见段人龙这般模样,不觉惊呼道:“咦! 段爷怎的在我屋里?”
段人龙急了,不耐和他多说, 一个箭步跳过去,手起一刀,向 老渔翁劈去。老渔翁急侧身避时,右肩已被砍中,跌倒在地。女子 见了,不禁掩着面哭将起来。段人龙回身又把刀一扬,喝道:“不许 哭!快随我走!”
这时门外吆喝一声,又有一人冲进屋来,手中长枪如神龙般飞 舞,正是闹海神蟒余腾蛟。见了段人龙喝道:“你这厮却躲在这里做 什么?一定不能饶你!”
段人龙没处闪避,遂把手中双刀使开,跳出房来,二人便在院子里鏖战。各出死力相拼,金铁之声相击,使人听了不寒而栗。余 腾蛟战到分际,把手中枪一紧,分开双刀,一枪向段人龙咽喉挑去。 段人龙招架不及,大叫一声,仰后而倒。
余腾蛟抽出枪头,向地下一插,回身奔到房里。那女子正俯身 在老渔翁身边,看伊父亲的伤处。老渔翁卧在血泊里,呻吟不绝, 刚想挣扎起来。余腾蛟见那女子倾城之貌,世间无双,惊叹一声 “妙啊”,便不顾女子抗拒,将巨灵手掌轻轻把伊提起,挟在腰间, 走出房门,拔起长枪,飞也似的去了。只剩那老渔翁大哭大喊,哪 里有人来管他家的事呢?
海盗们在碧云村中洗劫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时,整队下船, 一齐扬帆而去。
村人惊魂初定,收拾余炉,共计焚去十余家,杀伤二十余人。 村中被劫者四分之二,损失甚大, 一时难以估计。大家要查问段人 龙,他在平常日子不自夸能够保护乡里的么?全村的治安都托付在 他的手里,现在怎的杳如黄鹤,不见影踪呢?
有昨夜跟从他作战的子弟说,段人龙曾出来抵挡一阵的,后来 被一个盗魁击走,不知去向。此刻不见出来,莫不是被海盗掳去了? 也有人说段人龙吃了败仗,无颜出见,必是躲在哪里。然而他家中 也不见他回来。四面出外搜寻多时,却有人发现那不幸的事情,前 来报告。说东村姓钱的老渔翁被海盗刺伤右臂,他的女儿紫衣嬢也 被海盗抢去,不知生死。还有段人龙的尸骸却横倒在他家的庭院里。
大家一听这个消息,很是惊奇,蜂拥也似的奔到钱家来。瞧见 老渔翁睡在床上,臂上伤处已有邻人代他包扎好。又见段人龙的尸 身直僵僵地躺着,咽喉上有一个很大窟窿,血流满地,两把双刀抛 弃在旁边。
大众都很奇怪,段人龙如何死在此地?究竟被何人杀死?遂去 问那老渔翁道:“老钱,你昨晚受惊了。你家紫衣嬢可是被海盗掳去么?段爷又怎样死在你家中?你总该知道的。”
老钱叹气答道:“我们实在不幸之至。可怜我女儿竟被一个虬髯 黄冠的海盗生擒去了,这一去十分之九是死的了。哎哟,我的天 啊!”说着话哭将起来,又指着房外道:“你们要问段人龙这贼子么? 可恨他不去抵御海盗,反而乘此机会来逼迫我家珠儿。昨晚我听得 警耗,出外探听。见海盗一路抢劫过来,忙回家教珠儿避藏,哪知 段贼正在房里用刀威吓我女。见我进来,不问情由,便把我一刀砍 倒。后来门外又奔进那个虬髯黄冠的海盗来,和他决斗。那海盗本 领高强,一枪把段贼刺死。他便过来把我家珠儿掳去了。唉,都是 王大官人他处去了,若是他在这里,海盗虽强,也奈何不得。我家 珠儿也不会被掳了。”
大家见他情形很是可怜, 一面用话安慰老钱, 一面通知段家家 人,把段人龙尸骸舁回去,备棺盛殓。大家很鄙夷段人龙的为人, 但是他已死了,也只好罢休。不过村中一个人也没有到段家去吊孝。 大家又很可惜紫衣嬢的被掳,因为紫衣嬢是村娃中的翘楚。伊的艳 丽和海滨的碧云石同为村人所赞美。现在伊被海盗掳去, 一定凶多 吉少了。
这时村中被海盗洗劫后,村民不遑宁居,景象萧条。老钱的伤 处虽然不久即愈,而他心里悲愤不能自解,时时独立在海边碧云石 下,盼望他的女儿可能翩然来归,人家未尝不怜他的痴心呢。
一天清晨,老钱又独自一个人立在海滨碧云石畔,痴望他的女 儿归来。忽见有一叶扁舟,破浪而来。到得近岸,见舟头立着一个 美少年,身披绿袍,腰悬宝剑,丰神俊拔,顾盼炜如。双手合抱着, 吩咐舟子将船靠岸。飞身一跃而上。
老钱一见这少年,慌忙上前相见,说道:“王大官人来了!唉, 大官人,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那少年听了他话,不由一愣道:“钱翁,这是什么道理?你在此地望什么?珠妹可安好?伊在家中做什么?”
老钱把足一顿,道:“你问起珠儿,使我肝肠崩裂。可怜伊在前 夜被海盗掳去了!”
少年闻言不觉面色大变,手臂颤动,急问道:“钱翁,真的有这 回事么?”
老钱便把那夜海盗洗劫碧云村,段人龙乘机觊觎和海盗刺死段 贼,掳去珠儿的经过详情告诉一遍。少年勃然大怒道:“段人龙死不 足惜,但是何物海盗,胆敢将我珠妹掳去?有我在这里,断不容他 们如此猖獗。我王英民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珠妹为我心爱之人, 钱翁且又当面允许过婚姻,谁敢操作珠妹一发一肤,我决以性命相 搏。海盗纵有三头六臂的本领,我也不惧。不把珠妹夺还,此生不 再偷活人间了。”
说罢,怒气填胸,目眦欲裂。拔出宝剑,但见一道白光,向前 砍去,只听天崩地裂般一声响,那块屹立千古伟大美丽的碧云石已 中分两半,火星四溅。老钱惊得面无人色,倒退不迭。少年兀自横 着宝剑,侧身望着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大有气吞湖海之概,凛若天 人。舟子看见这种情状,也惊得呆了。
这时村人闻信咸集,瞧着中分的碧云石,惊异莫名。有几个老 者想起以前番僧说的四句偈言,现在果然应验。此人一定是奇人了, 对他更生崇拜之心。于是一齐要求他代碧云村复仇,且找寻紫衣嬢, 使伊珠还。
少年又问盗魁是谁,在哪一地方,可能知道下落。村人答道: “海盗便是著名的闹海神蟒余腾蛟,在闽浙海面上的海盗王。本领高 强,羽党众多。但知道他常出没在台湾琉球附近的地方,却不能知 道详细的下落。唯有在天台山白云庵里住持无碍和尚,以前曾在闽 浙沿海做贩盐的勾当,熟悉地理,恐怕他或能知道一二。”
少年听了,便道:“很好,我就到天台山去拜访无碍和尚,然后再去找那闹海神蟒余腾蛟。必将珠妹好好夺还,且为沿海人民除却 一个巨憨。”
又对老钱说道:“钱翁,事不宜迟,恕我不再勾留,再会吧。我 若救不转珠妹,也许葬身碧波,没有见面的日子了。愿翁珍重。”
说罢,飞身一跃,回到船上,将手对舟子一挥,速向南方驶去。 众人和老钱立在海岸上,目送少年立在小舟上,渐渐驶向洪涛中, 一刻儿忽已不见了。大家唯有咨嗟叹息,瞧着那两半分裂的碧云石, 默默无言。但听浪声澎湃,激荡到海岸上,不知淘尽古今多少英雄。
欲知少年何人,还珠有望与否,请看下回。
第二回 寻宿仇头陀施毒手 访知友老叟救神童
一个粗眉大眼、膀阔腰大的头陀,身穿直裰, 的乱发飘拂 在两肩之上。背上背着一个韦驮神像,左手提着一具硕大无朋的铁 钟,右手执着又粗又长的钟鞭,在街中走着。走了三步,提起钟来 鞭一下,咣的一声,十分响亮,远近都可听得。随即把钟放在街上, 口念阿弥陀佛,向众人捐募。那钟完全是铁铸的,上有龙虎风云之 形,有四尺多高,三寸多厚,周围有七尺圆径,足足有三百多斤重 量。若没有拔山扛鼎的勇力,绝不能轻易提起。但那头陀轻轻提来, 似乎毫不费事。前后环绕着看的人,都惊得呆了。
不多时,头陀走到一家大门墙的面前,那门墙向有气概,两边 有两株高大的槐树,三层石阶。头陀走上石阶,把钟鞭了一下,放 在门里,自己当门而立,合掌说道:“阿弥陀佛,王家是广信有名的 大户人家,可以布施一下了。”
众人都立在街上观看,齐说哪里来的怪头陀,十分可怕。这时 门里早走出两个家人,一见头陀这种情形,便指着他说道:“你这头 陀,既然要来募化,理该好好地向里通报,怎么可以把这大钟放在 门口,阻塞交通呢?快些让开一边。”
头陀道:“烦你入内通报你家老主人,说我六指头陀特地不远千里而来,要向你家老主人劝募十万两纹银, 一个也不能缺少,否则 我这大钟非但不能让开,而且你家一个人也不容出来了。”
大家听那头陀口索十万纹银,真是狮子大开口, 一齐咋舌不止。 两个家人见他出言不逊,好像有意寻衅来的,料他必定有很大的本 领,一看那铁钟便知道了。遂又向他说道:“你要向我家老主人劝募 么?我家老主人性子很慷慨,乐善好施,当然肯捐出一些与你。但 是十万两纹银也不是轻易的事,况他老人家现正出外,须待明后天 归家哩。”
那头陀听了两个家人的说话,便道:“当真么?我再等一两天来 吧。”遂一手提起铁钟,才想走去,不料门里跑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童 子来,生得五官清秀,体魄强壮,穿着湖色短衣,脚踏薄底快靴, 喝问头陀到此何干。头陀听得声音,回转身子来,见了这个童子, 笑嘻嘻地把铁钟放下,说道:“这是你家小官人么?很好,我是宁夏 天安寺的六指头陀,特来向你家老主人劝募十万两纹银。 一个也不 能缺少。凑巧他已外出,本想缓日再来看他。现在你小主人来了, 也可代表他的。快请见赐,不要犹豫。”
童子双目一瞪道:“头陀,你要募捐,也不能如此无礼的。多少 由人乐助,断不能任意需索。我没有见过你这种劝募的方外人,快 快退去,不要恼怒了我,使你当场出丑。”
头陀哈哈大笑道:“谅你乳臭未干,公然口出狂言,令人可笑。 我六指头陀不是好欺的。有心到此,岂能空手而还?你要使我当场 出丑?很好,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大能耐。”说罢,立着不动。
童子走上前几步,伸出手掌,照准铁钟一掌劈下,但听砉然一 声巨响,那钟已劈为两半,倒在地上。头陀脸上也很露出惊异样子, 说道:“果然好本领。”俯身将钟合起,又合掌向童子深深一拜道: “领教了,三天过后,再来拜访你家老主人。”说罢,遂挟着破裂的 铁钟,回身走下石阶,向南而去,头也不回。
家人在旁边很清楚地瞧着, 一齐赞美道:“小官人把那头陀驱 走,劈破铁钟,也为我们广信人争得光荣。那头陀匆匆退去,明明 是心中胆怯,滑脚跑了。说什么三天后再来,这是一种好听的说话 罢了。究竟王天放老英雄生得这位神童,真是跨灶了。”
原来王天放是江西广信地方的著名人物,他老人家行侠仗义, 锄恶扶良,远近的人有口皆碑,非常崇拜这位老英雄。因之门下食 客甚多。凡有人家患难向他来求助,或是借钱,他总肯接济的。本 来很有家财,为着他喜欢散施,便没有钱多了。早岁曾从戎北方, 曾在宁夏地方做过一任总兵,很能为地方兴利除害,贼盗闻风远避。 后来得罪了巡抚,遂罢职家居。老妻早已亡过,所生只有一子,取 名英民,幼时诵读之暇,常常教他练武。英民天资聪颖,不但文字 能够悟解,而于武艺也是心领神会,很喜学习。自幼两臂很有膂力, 王天放擅长的是硬功,把自己所有的本领一一传授与他儿子,因此 英民外家功夫很好,能擘斗牛,举石鼓,踢大树使倒。城中曾有一 次举行大规模的赛会,十分热闹,万人空巷。当赛会经过一座石牌 坊的下面,牌坊上正立着许多人,居高临下而观。不知怎样的,牌 坊忽然摇摇欲坠,众人骇极而呼,恰适英民正在寒舍中,乔扮武松, 戴着英雄帽,颤巍巍一朵大红绒珠,浑身黑衣,立在一个汉子的肩 上,果然威风凛凛。方才来到牌坊面前, 一见这个情状,立即一耸 身跳将上去,双手把牌坊擎住,喊众人快些下去。直等众人一个个 都走完了,他又把牌坊端正在原位,不致坠下。此时旁边的人都代 他捏把汗,他站下来时,泰然无事一般。众人惊奇不置,若没有英 民前来,稳要出一大乱子了。以后地方上人遂雇石匠去修葺好,而 英民的神勇可见一斑,在童年时已崭然露其头角了。
这天恰巧王老英雄到仙霞岭去拜访一个方外之交,所以只剩英 民在家里,忽然遇见那个六指头陀前来恶化缘。英民少年气盛,虎 生三日,气吞全牛,哪里把头陀放在心上,施展他的神力,先把铁钟击破,略显技能。不料头陀并不挺身和他较量身手,反向他合掌 一拜,敛容退去。不但家人讥笑头陀无能,便是英民心里也以为自 己先声夺人,致将头陀吓退呢。
两个家人见头陀被小主人逐走,也很得意扬扬,向他人夸赞他 家小主人的厉害。英民回到里面去看书,觉这么一来没有交手,很 不爽快,懊悔自己适才不曾追上去,把那头陀痛打一顿,舒展一些 拳脚。但是头陀知难而退,走得很爽快,自己如何能够追上去打 人呢?
将近天晚时候,忽见下人报说阎爷来了。英民说声请,忙出外 迎接。走到厅上,见厅中站着两人, 一个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 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的,乃是他父亲的金兰之交阎爷应元。应元是 北通州人,武生出身,曾为江阴典史,很有贤名的。 一个是七十多 岁的老叟,衣冠不整,足上穿着一双破棉靴,脚跟都露出来了。颔 下一部花白胡须,又是短又是不齐,左颊上一个很大的疤痕,左耳 也没得了。上下唇只是不停地掀动着,使人看了发笑。右手持着一 根旱烟筒管,背上系着一个长而粗的毛竹筒,不知是什么东西。英 民以为是阎爷带来的老头儿,这样龙钟老迈的人,哪里在他的心上, 便向阎爷行礼招呼,却不和老叟款接。
阎应元却请老翁一同坐了,问道:“你爹爹不在家么?我和他数 年没有见面,因为思念他,左右没事做,遂来拜访他,和他畅叙积 愫。他竟到哪里去了呢?”
英民答道:“多谢叔父垂念,家严在前天到仙霞岭去看松虚上 人,明后天便要归家的,请叔父在此稍待。但是叔父不是在江阴荣 任典史么?怎么有空到此?”
阎应元道:“罢职了。朝廷调我到英德去,但我有鉴于一班豺狼 当道,十分灰心,情愿抱壅灌园,以老此生了。不过眼见中原鼎沸, 明社有沉沦之虞,心里也是难过得很。”说罢,微微叹一口气。
英民方要说话,却见老叟双目炯炯地向自己注视不瞬, 一会儿 凑到阎应元的耳畔说了几句话,阎应元把头点点,又问英民道:“贤 侄近来跟从你老人家习武,谅必大有进步。可曾和人家交手过?”
英民很直爽地答道:“小侄也是功夫很浅,不敢妄动。只在今天 曾有一个头陀,自称什么六指头陀,到我家门上来劝募。把一座三 四百斤重的大铁钟放在我家门前,硬索十万两纹银。我见那贼秃太 是可恶,遂运用功夫,先把他的铁钟劈破,预备和他较量一场。哪 知他就此胆怯,不敢上前而走了 …… ”
英民说到这里,那老叟正在吸着旱烟静听,忽然把烟筒一吐, 哧的一声,笑将出来道:“小官人,你自以为本领高大,便把那头陀 吓走么?却不知那头陀不屑和你较量,要等你老人家来呢。否则他 岂有不动手之理?似小官人这般本领,我虽没有赏识过,然而要和 外边人较量,终是远哩!”说罢,哈的一 口浓痰,直吐到英民脚上。
英民本来瞧见这老叟觉得很是厌憎,现在又听老叟说出这种不 入耳的话来,得罪自己,又是被他一口浓痰吐在脚上,自己是天性 好洁的人,又是心高气傲的人,究竟年纪幼稚, 一些儿没得涵养功 夫。不顾阎应元在座,便歘地跳起身来,取过抹布,拭去靴上的浓 痰,满面怒容,指着老叟骂道:“你这老头儿,好没道理,我又不告 诉你听,偏偏你要横插出来,说这种不识时务的话,惹你家小爷生 气。你说那头陀不屑和我较量,怎生见得?有何理由?那头陀被我 驱走,却是事实,众人亲身目睹的。你不是有意来人么?”
老叟嘴唇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回头对阎应元说道:“阎爷,我是 好意给他一个教训,谁知反触动了他的怒气,孺子不可教也。”
阎应元只微笑不语,老叟又对英民说道:“小官人,不要这样暴 跳如雷。老叟说你没有本领是不错的,你不信时,就和我较量一下, 可好么?老朽虽然衰老无能,然而像你这种小孩子,也不在我心 上咧!”
英民听了,不觉哇呀呀地喊起来道:“你这老头儿,莫非癫了? 小爷送人钱拳,管教你立刻去见阎王。”
他本来不曾和头陀决斗一下,觉得不畅快,此刻已被老叟激怒, 遂一捋衣袖,跳至庭中,使一个旗鼓,说道:“来来来,你这老头 儿,太欺人了。”
老叟向他只是微笑,把旱烟筒放在一边, 一步一步地走到庭中, 说道:“小官人,你喜欢怎样打法?悉随尊意。”
英民怒气勃勃地说道:“比拳便了。老头儿,你可预备好,我要 打过来了。”
老叟笑道:“我没有什么预备的,请你打来便是。你有若干气 力,一齐用出来吧。”
英民急使一个五岳朝天式,用尽平生气力, 一拳向老叟头上打 下。自以为不要说老叟当不住这一拳之力,便是被拳风也要带倒了。 老叟忽然很灵活地只一闪,身已跳至他的背后,说道:“我在这里, 小官人请啊!”
英民更是发怒,回身一脚飞来,老叟又退后几步,说道:“小官 人,你当真发怒,要打死老朽么?老朽这条老命也不要了,和你在 宽大的场上去斗一回,拼个你死我活。是好汉的随我来。”说罢,回 身奔出门去。
英民岂肯干休,也紧紧追在老叟背后,从大门到街上,转弯抹 角地跑了二里多路。英民见老叟总在他的面前,相隔只有十数步路, 你跑得快,他也跑得快,你跑得慢,他也跑得慢。直到出了城关, 任你怎样用力追赶,休想追得上一步。心里渐渐觉得有些奇怪,但 是好胜心重,哪里舍得放下,依旧紧追上去。
看看已跑了三四十里路,到了荒僻的野里。英民跑得满头是汗, 大呼:“老头儿,你说要到空旷之处较量一下,这里不是很好的地方 么?你只管逃命算什么呢?”
老叟回过头来,嘴唇一上一下地掀动着,笑嘻嘻地说道:“我要 跑得不高兴了,然后再和你动手。你若跑不动时,只要向我磕三个 响头,我就可怜你,不再跑了。”
英民愈怒道:“哒,老头儿,你不要仗着跑的本领来调侃人家, 今天小爷一定要追着你。凭你上天,我也要追到天上;凭你下地, 我也要追到地下。”说罢,用力追上去。
老叟依然在前面飞跑着,约莫又走了十里多路,老叟方才回身 立定,把破靴一蹬道:“来吧!”
英民追得怒气填胸,好容易见那老叟站住了,便使个饿虎扑羊 式,一拳向老叟胸前打来。老叟却矫捷如猿猴一般,将身子望下一 锉,英民一拳打个空,身子收不住,直扑上去,老叟只用一掌,向 英民背上一拍,英民当不住,向前直跌出去, 一个狗吃屎,掼了一 丈多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黑的血来,顿时昏迷不省人事。
老叟点头说道:“好了。”遂向地上盘膝坐下,把英民搁在膝上, 用手在他周身上下一阵推摩。
英民悠悠醒转,觉得身子很是疲惫,想起适才情景,十分奇怪。 老叟放他立起,对他微笑说道:“这样我救了你的性命,你知道么? 还要骂我老头儿么?那六指头陀已下毒手,要将你置之死地。好小 官人,你还以为他被你吓走呢?老朽不要好笑么?”
英民听老叟说话,想起当那头陀向他合掌下拜时,微觉有一阵 凉风,直透胸前。大约他暗下毒手了。又明白这老叟必然是个奇人, 瞧出我受伤的所在,故意用言语来激怒我。我年少气盛,瞧不起他, 以为他衰老无用,却不知他诱我奔跑数十里路,然后用手术把我的 伤血呕出,有心救我一命。何等仁心侠肠,我反把他痛骂,岂不愧 死?遂对老叟双膝下跪,深深一拜道:“多蒙老丈相救,小子感恩不 尽。适才小子将好作歹,幸恕其年幼无知,并请不吝指教。”
老叟莞尔一笑,伸手把他扶起,说道:“不知者不作罪,这是我有意用话来激怒你的,也不是你的过处。现在喜已无恙,我们归去 吧。恐阎爷要盼望的。”
两人遂缓步回来,家中下人们见小主人追一老叟而去,很是奇 讶。阎应元早得那老叟知照,明知就里,所以很安心地守候。天色 已黑,下人请阎爷到书房里坐,掌上灯来,又等了一刻钟,才见英 民和老叟走进。而英民已换了一种恭敬谦卑的态度,把老叟十分重 视了。
阎应元笑扶着英民的肩道:“我的朋友居然救了你的性命,贤侄 可以无恙了。那头陀说化缘,要捐募银子,我看实在是来寻仇的。 不然他为什么要中伤你呢?且待你老人家归来时,不难明白真相。”
英民道:“他说本来寻找家严的,三天后他再要来哩。此仇不 报,非为人也。”
阎应元道:“很好,我也要看看那个秃贼究竟怎样厉害呢?贤 侄,你府上有酒么?我的朋友非常喜欢喝酒,请你取出来给他喝个 畅快吧。”
英民点头道:“有有,我家有十几年的陈酒,小侄本来要代叔父 和这位老丈洗尘哩。”遂跑到里面,吩咐厨下,端整筵席,开了一坛 陈酒,便在书房里陪伴二人饮酒。
那老叟一见了酒,喜形于色,斟着便饮,也等不及英民来敬他 了。此时英民见老叟一言一动,愈觉不是寻常人物,不过他嘴唇一 直上下掀动着不停,未免滑稽可笑,很想向阎应元一叩老叟来历, 只是不好意思启齿。
那老叟喝了十多斤,方有一些醉意,阎应元已是酩酊大醉了。 英民不过喝了三四杯,遂起身把二人招接到一间精美的客室里,让 他们各据了一榻而睡,自己入内安寝。
到得明天,二人一早就起来了。英民出来奉陪着他们,到城里 著名的寄畅园去遨游半天而归。便在这天下午,老英雄王天放回家了。他因年老喜欢研究佛经,所以特地到仙霞岭仙霞寺中,去拜访 他的方外知交松虚上人。听讲佛法, 一同参禅。 一住数天,颇觉心 头光明,渣滓俱无。只为家中还有一些事情,就别了松虚上人归家。 一见义弟阎应元前来,很是快慰。
阎应元遂介绍老叟和王天放相见,说道:“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 朋友,姓胡,名一山。大家称呼老胡的。他也久慕老哥的声名,同 来晋谒。”
王天放一面对老叟上下打量,一面带笑答道:“不敢当,胡翁大 概也是我道中人吧。”
老胡笑笑,王天放回过头去,向他儿子英民问道:“我出门后, 家中可有甚事情?因我入城时,见有几个人见了我面,忽然叽叽喳 喳地讲起来,什么头陀募化十万两纹银,大铁钟一击而碎……究竟 怎么一回事?你可闹什么乱子?老实告诉我。”
英民遂把昨天和头陀相遇的事,细细告诉一遍。王天放听了, 顿时面上变色,把足一顿道:“原来是六指头陀来了,哎哟,你已着 了他的毒手,命在旦夕,不救将无及了。”
阎应元哈哈笑道:“老哥不用惊异,令郎可以无恙。因为已有人 来救好他了。”遂又将老胡如何激怒英民奔跑四十多里,呕出伤血等 情形缕述毕。
王天放便向老胡一揖到地道:“胡翁大德,终生不忘。”
老胡嘴唇一上一下地掀动着,只是微笑不语。王天放连忙吩咐 下人设一丰盛筵席,父子俩陪着阎应元、老胡畅饮。因闻老胡喜欢 吃酒,所以接连地斟上酒来。酒过数巡,王天放又问道:“幸恕冒 昧,我更请问老弟怎样结识这位胡翁?我料胡翁定是尘海中的大英 雄,其中经历谅有一番奇事逸闻,老弟可能告诉一二么?”
阎应元托着酒杯,哈哈笑道:“我和胡翁萍水相逢,也是结识得 不长久呢。既蒙老哥垂询,待我先把我们二人结识的经过讲了,然后再请胡翁叙述他的生平吧。”
王天放道:“也好。”
英民在旁,见他们将要讲出老胡的来历,不觉眉飞色舞,十分 有兴,预备洗耳恭听。老胡却依旧狂喝着酒,若无事一般。
欲知老胡是何人物,阎应元又怎样和他认识,请看下回。
第三回 只手挽危舟奇能惊客 单身探虎穴剑气如虹
阎应元又喝了一杯酒,方才说道:“我到广信来晤老哥,本是一 人走的。从浙江省到此,因慕浙西山水之胜,要推桐庐富春一带, 所以打从这地方走。由七里泷到富阳,山青水碧,风景清丽得无以 复加了。过严子陵钓台,双峰如云,悬吊其下,觉得魂魄似随古人 同去,滴沥空濛,浑忘尘俗。叹吾人逐鹿功名场中,满身都沾着俗 气,得绿水一涤胸襟,清醒得多了。到了富阳,我因要拜访一个同 寅,在那里逗留了四五天,仍旧雇着一船南行。半途忽遇见这位朋 友,在岸边喊往我船,要想搭舟。我见他是个老年人,当然没有不 允之理。遂命舟子靠岸。哪知这地方水势峻急,岸旁浅滩甚广,舟 子不容易将船靠岸。而且勉强拢去,相隔还有两丈多远,教他如何 上得船来?那时他见舟子十分用力,累得满头是汗,而船终靠近不 来。他便大声呼道:‘不用靠岸,我来了!'飞身一跃,已到船上, 如风吹落叶一般轻飘, 一些儿也不觉船动。使我和舟子都不觉惊 异了。”
阎应元说到这里,王氏父子一齐紧瞧着老胡。老胡却撕着熟鸡 大嚼,微笑道:“阎爷故甚其词了。”
阎应元继续讲下去道:“我们坐定后,彼此叩问姓名,才知他姓 胡,名一山。是山西雁门人氏,南游到此。我也把我的出身告诉了 他,且说要到广信来拜访老哥。他遂一同至此。但是途中还有一件事情,救了我的性命,也值得一讲的。当我们舟行的时候,某日之 夜,月明如水,我同胡翁坐在船头赏月。看着两边沉睡的春山,蒙 着月色,似盖了一层银色的锦被。忽然舟子驾舟不慎入了漩涡之中, 那舟便失势,随着急湍向一个危滩上撞去,疾如奔马,挽救无及。 舟子在后艄惊喊起来,我见了这种情势,知道不妙,行将与此舟同 尽了。胡翁却不慌不忙,霍地立起身来,从舱中钻到船艄, 一手把 舟子提开,自己便去握住舵。说也奇怪,等到胡翁一把舵,那舟便 不往滩上冲去了。其势大缓,渐渐向左转动。不一会儿,已出了急 湍,回到安流。舟子看得惊异莫名,说道:‘这位爷莫不是神明来救 免我们的危险?不然怎会这般神力?挽出这船于漩涡中呢?'胡翁回 到船头,仍和我对坐。我益发相信他是个有绝大技能的异人了。遂 向胡翁询问来历,胡翁总是不肯吐露,却说且慢。不知今天他能告 诉我们么?”
阎应元说罢,王天放舞掌狂欢道:“胡翁有这般惊人技能,使我 等不胜倾倒。我们自信还不是伧俗之俦,胡翁何妨直言相告,也令 我等格外快慰?”
老胡霎霎眼睛,掀掀嘴唇,拈着苍白胡须说道:“你们既然诚意 要知道我的来历,我若再不讲时,非但有负雅意,反要使你们益滋 疑窦了。
“我在少年时,曾从几个名教师学习武艺,马上步下,件件都 精。也曾随熊廷弼经略镇守辽东,屡立军功。以后熊廷弼经略被谗 论死,我也灰心国事,解甲归田。在北方开设一个镖局,保护行李 往来,很著声名。那时我仗着艺高胆大,听得太行山有剧盗盘踞, 不论任何镖客,一概要拦劫而不放通告的。我自恃其能,起了好胜 之心,遂独自往探。在半夜时深入山中,寻到盗窟。其时盗寇大半 已入睡梦,我悄悄走到一个去处,见一间很轩敞的室中,灯光明亮, 一个老者和一少年在那里对弈。庭中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我随即 飞身跃到树上,以便窥探动静。我自信飞行术已臻上乘,真可以说 得杳无声息,只有桐叶微微摇了一摇。
“忽听老者口里说道:‘东北上一子出了毛病哩。’
“少年道:‘不妨,若在他背后一子,他就逃不出来了。' “老者道:‘先下手为强,快动手吧。'
“我还以为他们在讲棋子呢,却不防唰的一声,少年已跳到外 边,手里握着一根铜棍,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胆敢私入山寨,管 教你来时有门,去时无路。
“我方知已被他们瞧见了,心中一惊。继思我本是冒险来的,不 入虎穴,焉得虎子。怯什么?遂拔出宝剑,从树上跳下。但见一道 黄光已到我的头上,我便把宝剑拦开少年的铜棍,和他在庭中决斗 起来。那少年棍法纯熟,使开铜棍,变成一道黄光,呼呼有风雨之 声。我自然也不敢怠慢,舞开宝剑,紧紧御住。正斗得胜负难分的 时候,忽见那弈棋的老翁嗖地跃到庭心,便有一道白光如闪电般射 到我的头上。我一见大惊,知道那老翁擅有剑术,今夜遇到能人, 真许像那少年所说,来时有门去时无路了。只得把剑架住白光,紧 护我身。此时那少年已退在一旁,只有那白光忽上忽下地向我刺击。 我哪里招架得住,自思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少停若被那剑光包围 住,要逃也不能够了。遂乘个间隙,飞身一跃上屋,仗着我的飞行 本领,没命地向外奔逃,却见那剑光在我身后紧紧追来。
“一口气跑下山岭,见前面一座森林,想到林子里去躲避一下 吧,实在没有地方逃避了。蹿进林中,见丰草高与人齐,正想伏在 草里,不防那白光也穿进林子来,一时簌簌之声,树叶如雨而下。 白光已盘旋在我的顶上,倏地下落。我觉得颊上一痛,明知性命 休矣。
“忽听豁剌剌一声响,又有一道白光穿林而入。两道白光遂在空 中往来飞舞,如两条游龙。我吓得屏息不敢稍动,隔了一刻工夫, 两道白光忽地散开,其中一道白光迅速地望北而逝,顿时白光尽敛。 却见一个道人立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是剑仙了,连忙向他下拜。
“道人道:‘你的颊上已被剑光划伤了。'
“我一摸颊上痛处,早有鲜红的血流下。道人从腰里解下一个葫芦,倒出一些药来,给我敷上,立刻止痛。道人遂牵着我手,走出 林子,在一块大石上坐定。对我说道:‘太行山里的盗党,很有几个 能人,你不谙剑术,如何冒险深入?幸亏遇见了我,无意中经过山 下,见了剑光,遂来相助,否则你已死在剑光之下了。'
“我遂把我出身奉告道人听,道人点头说道:‘那么你也是个俊 杰之士,如若跟随贫道二三年,贫道可把剑术教授于你。'
“我听了,此后我遂跟从那道人云游川陕诸省,始知那道人法名 崆峒子,是华山五福观里的方丈。到处采药,为人治病。不取医资, 很有仙风,而道貌盎然。为人很是谦卑, 一些儿也看不出他挟有绝 大的技能的。
“有一年,在湘省红桃山上,因为采药的缘故,耽搁在一个水仙 里,暇时把剑术教授我。我悉心学习。 一天,忽有一个歪头道人, 到庙里找崆峒子。和我师悄悄说了许多话,我师只是蹙额皱眉地露 出不安的形色,那歪头道人又似乎有重要的事,请求我师出去的样 子。最后我师微叹道:‘我久不开杀戒了,前次遇太行山剧盗,也放 他过门,不管闲事,此番却不得不一走哩。'
“遂立起身来,叮嘱我道:‘我因为同道中有要事,不能不顾问。 要往远处走一遭。你也不必跟我,徒劳跋涉。不妨住在这个庙里, 静静地修养。待我归来再说。'
“我答道:‘谨遵我师之命,但愿我师早去早来。’遂送出庙门, 目睹我师崆峒子和那个歪道人向山下走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 我估料其中必有一幕流血的事,可惜我师不教我随往,不能一睹究 竟。独自在庙里习练剑术,有时往瀑布下沐浴,有时向林间散步。
“这样过了十多天,我师崆峒子飘然归来。只见他面上有不悦之 色,我又不敢动问。便在这夜,我师把我唤到他室中,对我说道: ‘你从我学习剑术,且喜你非常用心,事半功倍,已有一些根基了。 以后只要你勤修不息,自会精进。我今赠一宝剑与你,作为纪念。 也不枉你随我数载的辛勤。'
“我听了他的话,似乎我师将要遣我他去了,不明白他的意旨。
见他从箧中取出一剑,约有三尺长,剑鞘已敝。倏地抽将出来,但 见神光兔脱,宝气龙腾。 一室之中,顿觉光明。细细一看,上有龟 文龙鳞之形,是千年以上之物。
“我师托着宝剑说道:‘在春秋时,越王允常聘欧冶子做名剑五 口,一曰纯钩,二曰湛卢,三曰豪曹,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其时 有个善识剑的,姓薛名烛。越王先将豪曹给薛烛看,薛烛说道:“宝 剑五色,现在这豪曹黯然无华,殒其光芒,已失去神了。”又把巨阙 给他看,薛烛道:“这一口也不能称为宝剑,必要金锡和同,气如云 烟,方有价值。”又将鱼肠给他看,薛烛道:“金精从理,至本不逆, 现在在鱼肠倒本众末,是逆理了的剑。”遂又将纯钩给他察看,薛烛 谛视之下,矍然而起道:“恍恍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于 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之溢塘,观其色焕焕如冰将释, 见日之光,这是纯钩宝剑,不愧利器。”于是越王非常宝贵。越国亡 后,那五口剑不知散失在何方,湮没已久。此剑即纯钩宝剑,被我 得来很不容易的。现在我是以你道德和技能都好,宅心刚直,很有 侠气,所以愿将此纯钩剑赠送与你。他日你仗着这宝剑,可以做一 番事,不负我的期望。不过从明天起,我将和你分别。因我此次出 外,为同道所,不得已又开了一重杀戒,实是出于违心之举。现 在仇人窥伺我的必然不少,我不欲重演流血的惨剧,此后人山必深, 入林必密,再也不溷扰在这个尘俗里头了。’
“我听了我师告诫的话,又喜又悲。喜的是纯钩剑为不世之珍, 我师竟能赠授于我,我得了此剑,不难取胜敌人。悲的是跟从我师 数年,得益既多,感情亦厚, 一旦永别,何以为情?忙向我师拜倒, 接过这口纯钩宝剑,抚摩一下,依旧归到剑鞘里。
“我师又对我说道:‘世间聚散无常,我与你萍踪巧合,相随数 年,此中自有因缘。今兹分离,不必效世俗的悲伤,宜抱旷远的思 想。但愿你前途珍重,好自为之。多行仁义,少施杀戮。将来自能 得益无穷了。'我唯唯称是,然而心里总觉得非常难过。
“到得明天早晨,我去谒见我师,我师已不见影踪。原来他恐怕和我分别时,又要使我恋恋不舍,所以不着痕迹地走了。于是我也 只得离开红桃山,回转家乡。有时思念我师,白云缥缈,绿水悠远, 不知我师究在山中呢,还是在湖上?觉得我师真是一个天壤间的奇 人,可惜他的一生,却只能得其片鳞半爪,不能详细明白下落呢!”
老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早听英民高声嚷起来道:“可惜! 可惜!那崆峒子究是一个何许人物,使我听得非常难过。怎么不继 续讲下去呢?”
王天放叱道:“前辈在这里讲话,不容你无端插嘴。”
英民不觉面上一红,低着头不响。老胡笑道:“我所知道的只此 而已,教我怎样讲下去呢?唉,我得了这口纯钩宝剑,也有二三十 年了,浪迹天涯,自愧没有做什么事业。现在皤然老矣,有负我师, 有负此剑!因想物色一英才,把这宝剑转赠与他,方不使此剑湮废 无用。但是年来奔走各处,却还找不到可传之人,的确是件憾事。”
说至此,眼光瞧到英民身上。英民也不期而然地抬起头来,老 胡便对王天放说道:“我现在却找到一个人了。令郎英俊可爱,且小 小年纪已有超人的本领,确是一个可造之材,前途进步无量。我愿 把这纯钩剑转赠与他,且将剑术指导他明白,使他有更上一层的技 术,将来可以建立一番功业。不知老英雄意下如何?”
王天放听老胡愿将剑术教授他的儿子,且把纯钩宝剑奉赠,十 分欣喜,忙说道:“多蒙胡翁不弃,愿意把小儿收入门下,这是何等 庆幸的事?只恐小儿才质庸陋,有负美意罢了。”立刻命英民过来拜 师。英民果然情情愿愿地走过去,向老胡磕了三个头。
阎应元在旁拍掌称快,对王天放说道:“英民贤侄本是虎儿,已 有很好的本领,再得胡翁指导,真是锦上添花,更胜一筹了。”
老胡又道:“少年人当有峥嵘气象,方今那些少年,都文弱萎 靡,不能任重而致远。我看英民虽在童年,而已有一种磊磊落落的 英气,于无意中流露出来,好似珍宝奇物,自有陆离光怪的色泽, 不可揜没的。”
王天放听了,更觉快活,接连地斟酒敬与老胡。老胡绝不客气,一杯一杯地尽喝。又喝了八九杯,立起身来,将背上负着的毛竹筒 解下,拔去了盖,抽出一柄宝剑。绿鲨鱼皮鞘,很旧了,然而愈显 出宝剑古代的精神。老胡把竹筒放下,拔出剑来,寒光森森,不可 逼视。剑柄上刻着欧冶子造四个篆体小字,剑背上果有龟纹龙鳞之 形,剑光湛湛如秋水照眼。王天放与阎应元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宝 剑,忙赞美道:“好剑!好剑!”
老胡笑笑,仍把剑插入鞘中,双手奉予英民。英民接过,又向 老胡下拜。老胡道:“我带此剑,常贮在竹筒之中,用时方取出,所 以人家不防我的。但是你却不必用这竹筒了。这宝剑每遇着危险临 头,或是发生战争的当儿,便要跃出剑鞘,有龙吟虎啸之声。希望 你能善用此剑便了。”
当时众人重复入座,英民却捧着宝剑,喜得嘴都合不拢来了。 阎应元道:“现在胡翁已把他的来历吐露,使人听了,很是快慰。也 知胡翁是个风尘中的大侠,但是那个六指头陀怎样和大哥结下仇隙? 以致这次找到门上来,其中缘由,还请大哥也讲个明白。”
王天放道:“不错,待我来告诉你们吧。当我在宁夏做总兵的时 候,地方上常常报告巨窃的案情。又有人家妇女在夜间被人采花, 用一种迷药来迷倒的。有一次,姓霍的人家,有一个小姐,也被贼 人来采花,先用迷药迷倒,后来不知怎样的醒了,而贼人还没有去。 那小姐哭喊起来,家人闻听前去救视,却见那小姐已被杀死在床上, 贼人却不知去向了。府吏严行缉拿,但是终没有破案。我听这个风 声,也很愤怒。
“一天,府吏忽来拜访,说本地的窃案,如采花案一天多一天, 若不破案,把贼人捉到,何以为民父母,使闾阎安宁?我说道:‘贼 人如此猖狂,必非一人所为,总有伙伴同在此间。宁夏地方不大, 只要城厢内外挨户严搜,不难发见踪迹。'
“府吏道:‘案情很是棘手,贼人的足迹,固然明白,但是那些 捕头衙役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我过来要求总兵派兵前往捕剿。'
“我喜道:‘既然府吏已访得真情,要我相助一臂之力,自当效命。也为地方除去祸害。请府吏快快把实情告诉我听。'
“府吏道:‘东门外不是有个天宁寺么?那是很大的丛林,里面 僧人很多,住持是崇一和尚,和本地缙绅先生们很有结交的。现经 捕头丁大报告,说是本地的巨窃案和采花案都是天宁寺里的住持和 他徒弟所做的。因丁大和寺里一个火工道人有亲戚的关系,从那人 口里探听一些风声出来。丁大还未敢深信,恰巧在那天宁寺后门的 对面,有一个破败荒凉的钟楼,为狐鼠的窟宅,人们足迹所不到的。 丁大遂在傍晚时,悄悄掩至那个所在,登楼守候动静。 一钩凉月, 渐渐从白云中攒出,照得四面很是光明。秋风飒飒,露下如雨,四 周静悄悄的,只闻草间凉蛩哀鸣,如泣如诉。瞧着天宁寺的后墙, 依然沉寂,心中不免有些狐疑。山鼠如猫大,在楼上下奔跑,声音 很响,看了人也不畏避。守至三更时分,忽见有两条黑影,自天宁 寺后墙飞出,疾如飞燕,向南方而去。丁大见了,方才深信以前许 多案件都是天宁寺里僧人做下的。依然坐在钟楼上守候。直至四更 过后,先见一条黑影蹿入寺去,后来又见有一条黑影,好似背着巨 大的包裹,也从墙外飞跃进去了。丁大虽也会些武艺,便见贼人本 领高胜,自料不是对手,所以没有露脸。明天城里果然有两处大户 人家被窃,他遂报告我知道。我不利己,前来请总兵协助。'
“我听了,遂一口允诺,立即在那天晚上,派遣一营马步兵,由 自己率领着,会同衙门里的全班捕役,悄悄地扑奔天宁寺。到得寺 门前,把那寺门团团围住, 一齐入内捕捉,住侍崇一和尚正拥着一 个妇女酣睡,仓促间不及防备,被我生擒。其余僧人虽多,有持械 拒捕,却被部下杀的杀,捉的捉,大破天宁寺。把寺中藏的三四个 妇女问明底细,一齐释放。然后抄出许多赃物,证据确凿,便把寺 门封闭,押解众僧人,关入监中,收兵回营。府吏便提出崇一和尚 和众僧人,逐一问明口供,大家直言招出,情甘服罪。次日便把崇 一和尚和几个为首的斩首示众,其余分别监禁。发还失主的失物, 宁夏人无不额手称幸。那巍大的天宁寺,就此渐渐荒废了。不过当 时尚有几个僧人,在外漏网,未曾伏法。
“数月后,忽有一个头陀到我处来投柬,手下人把柬帖送给我 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道:‘我师惨遭杀害,大仇不可不报。十 年之后,将与我公见面,了此一重公案也。’下署六指头陀四字。我 急命手下找寻那头陀,时已不见了。我也付之一笑,不放在心上。 迄今已过了十年,完全忘却。想不到他果然前来找我.,旧事重提。 大约那六指头陀已习得高深的本领,所以敢来。凑巧我不在家中, 他便把英民暗害。其心狠毒极了。他说三天后再来寻我,很好,我 岂惧他?当和他一决胜负。”
老胡喝着酒,说道:“我料那头陀有恃而来,断乎不可轻视。老 英雄还要谨慎。好在我在这里,缓急时可以帮忙。”
王天放道:“有胡翁相助,更不足虑了。”遂又举杯痛饮,直喝 到三鼓时,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王天放和阎应元再也不能喝了, 方才散席。老胡还喝着余沥,津津有味哩。于是大家告辞,各去安 睡。唯英民抱着纯钩宝剑,跳跳纵纵地回到内室去,可以说是他的 生平第一乐事呢。
到得明天午后,王天放正陪着老胡、阎应元在书房中闲谈,英 民也侍立在旁。忽然下人入内报道:“那个化缘的头陀又在门前,要 找老主人说话。”
王天放立起身来说道:“很好,他果然来了。我去见见,看他究 有多大能力。”说罢,便往外走。
欲知王天放和六指头陀见面后如何情形,请看下回。
第四回 月影剑光头陀授首 脂香粉腻少女卖淫
王天放等一行人走到大门口,见那头陀当门而立,面目狰狞, 一望而知不怀好意的。那头陀一眼也瞧见了英民,不觉陡地一呆, 面上露出骇异之色。又见王天放等都是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更觉得有些虚怯了。
王天放走到头陀近身,大声说道:“你就是六指头陀?特地找我 而来么?”
头陀答道:“不敢,我来拜求大施主布施十万两纹银。”说罢, 向着王天放合掌顶礼。便觉有一阵冷风,直扑王天放的胸膛。
王天放早用心预防,便把气运足了,当住这一掌,急忙也把左 手向外一摆,说道:“不必多礼。”
头陀却从阶上倒退三步,冷笑道:“王老英雄不要逞能,欺侮出 家人。谅你也记得天宁寺的一回事的。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 今天小僧幸得当面相逢,倒要领教一下了。”说罢,托地跳将过来, 一拳照准王天放头上打下。
王天放向右边转身避过,忙忙地疾飞一足,横扫过去。这一下 唤作云里飞,是王天放出奇制胜的绝手,至少有数百斤的力量,满 以为可把六指头陀扫出一丈以外。谁知那头陀身轻眼快,趁势一跃, 从王天放左足上跳过,正跳到王天放背后,疾伸二指,对准王天放 脑后第三粒算盘子上点去,其快无比。王天放一时回不过身来,万难招架。阎应元和英民在旁看着,忙喊不好。正在这紧要的当儿, 忽见老胡已一跃而至头陀身前,轻轻将右臂一抬,说道:“且慢!”
那头陀二指方才点到王天放后背,相去不过毫末之间,却被老 胡一抬,不觉自己的手臂好似碰到什么石柱上一般,向外直荡出去。 震撼得险些儿向后跌倒。急忙站定身躯,向老胡看了一下,便道: “你们竟倚仗人多取胜么?很好。”遂背转身很快地走去。
王天放见头陀已走,便对老胡说道:“这一足没有扫到,倒反险 些着了他的道儿。幸有胡翁在旁相助。”
老胡道:“我觉得老英雄危险了,所以赶上援助,否则也不该 动手。”
英民道:“那头陀忒煞可恶,老师何不痛惩他一下,也使他知道 我们的厉害?”
老胡道:“我们人多,胜了他也是不武。你不要心急,你看他临 去时那种恶狠狠的样子, 一定不肯放松我们的。今夜他稳来光顾, 说不定还有助手一同前来,要预备一场厮杀呢。”
英民听得有厮杀,不觉摩拳擦掌,大喜道:“那秃驴若要敢来, 无异送死。我们岂会怕他?”王天放和阎应元都笑了,遂回到里面, 依旧若无事一般。
到了晚上,老胡仍要喝酒,于是王天放和阎应元端整了酒肴, 陪他畅饮。将近二更时候,老胡亦有喝五六斤酒,酒气扑鼻,掀着 嘴唇笑道:“好了,留着明天再喝。此刻要预备对付敌人哩。”
王天放便命撤去酒席,英民等候已久,抱着柄纯钩宝剑,准备 厮杀。这时庭中月色甚明,纤影毕现。王天放结束停当,握着一把 雁翎刀,取过一把宝剑,授给阎应元。又问老胡道:“胡翁的宝剑已 赠予小儿,现在可要仍用那宝剑,还是别的器械?”
老胡正吸着旱烟,便把旱烟管一扬道:“我就用这个便了。”
王天放也不敢多问,遂道:“好的。”于是王氏父子伏在东厢, 老胡和阎应元却伏在西厢,十分秘密,不使家人知道。所以家中上 下人等,都已睡得寂静。
但听远处更锣声响,已报三下。英民等得很焦躁,以为头陀不 来了。忽听一阵微风过处,西厢上立着一个黑影,正向下探望。 一 霎时旁边又蹿来一条黑影,疾如飞燕,轻轻击掌一下,乃是他们自 己呼应的暗号。接着那先前的黑影嗖地跳下屋来,月光下瞧去,很 是清楚,正是那个六指头陀。英民再也忍不住了,拔出纯钩宝剑, 一个箭步跳到外面,喝道:“头陀可认得小爷么?”
六指头陀见了英民,便道:“小娃娃,便宜了你,却再敢送到我 手里,一定不能饶你了。”说罢,将戒刀使开,宛如两条银蛇,直取 英民。
英民舞剑迎住,剑锋碰在刀背,呛啷啷火星直冒。头陀吓了一 跳,收回戒刀一看,幸喜还没损伤,便放心再战。英民也将剑使开, 和头陀一来一往,庭中酣斗。究竟英民剑术不精,被头陀双刀把他 紧紧围住,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呼呼有风雨之声。幸亏 英民仗有纯钩宝剑,光芒逼人,头陀识得英民手中使的是宝剑,恐 防损了自己的戒刀,所以不敢孟浪。
王天放老英雄见他儿子和六指头陀苦斗,恐他儿子有失,遂一 摆手中雁翎刀,也跳出东厢。同时屋上的黑影一跃而下,也是个头 陀,手里舞着一根降魔杵,和王天放战住。这时忽听屋上又是叱咤 一声,一道白光飞舞而下,乃是一个赤面头陀,目光凶恶,横着一 柄宝剑,使开是剑光四射,锐不可当,径取王天放。
王天放不防敌人众多,来了三个头陀,都是很好的本领。却不 知何以老胡在西厢不见动静。难道他喝了酒,睡着么?但是阎爷总 醒着的啊?他正在踌躇,西厢里一声咳嗽,早见老胡持着旱烟管, 缓步走出,对着那赤面头陀哈哈笑道:“你们玩得真有趣。来来来, 我与你玩一下。”说时嘴唇一上一下地掀动。
赤面头陀见了他这种神气,十分奇怪。六指头陀却喊道:“就是 这个老头儿,可恨他出来多管闲事。今夜千万不要放他过去。”
老胡道:“很好,也不知谁不能过去呢!”
赤面头陀听说,舞动宝剑,向老胡刺来。老胡只把旱烟管轻轻架住,赤面头陀知道他很有能耐的,不敢怠慢,将剑使开,如玉龙 飞舞般把老胡围住。老胡也将旱烟管上下左右地跟着剑光而舞,变 成一道白影。
阎应元也挺剑奔出,帮着英民双战六指头陀。月影剑光,一片 金铁之声。有几个家人闻声惊起,只因老主人已吩咐过,今夜教他 们早早睡眠,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一概不许出来。所以有几个家人 掩在窗隅,向外偷窥。见这七个人在庭中猛斗,如狼如虎,一齐吓 得心惊胆战。有一个书童早吓得屁滚尿流,掩面而逃,躲到被窝里 去,连呼妈妈。
老胡渐渐地把那一根旱烟管使得出神入化,赤面头陀的剑光反 被老胡旱烟管逼住,不能施展。老胡觑个间隙,将旱烟管向赤面头 陀腰窝里点去,喝声“着”,赤面头陀说声不好,急让时大腿上已着 了一下,连忙退后一步,飞身跃上屋檐。六指头陀见了, 一个心慌, 也想逃走,向英民虚晃一刀,恰巧英民的剑锋正近个着,当啷一声, 竟把那戒刀削断,只剩左手的戒刀了。回身欲逃,英民跟手一剑刺 去,六指头陀不及招架,正中后背。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那个使降魔杵的头陀见势不好,跟着赤面头陀上屋而逃。王氏 父子见赤面头陀到了屋上,还立着不动,岂肯放松,正想上屋追赶。 老胡说声“且慢”,急急跳至他们身前。忽见赤面头陀把手一扬,有 许多细小的东西,连珠般向他们打来。老胡早把旱烟管使开了,只 听一阵滴沥之声,四散落地。再看时,赤面头陀和他的同伴早已不 见影踪。
老胡回头对王氏父子和阎应元说道:“敌人未可轻侮,放他们去 吧。好在他已受了我一旱烟管,伤势发作时,至少有三个月不能行 走了。”又指着地下一粒粒的东西说道:“你们要追赶,险些中了他 的念珠。所以我急忙喊住你们,把这念珠挡去呢。”
英民遂从地下拾起几粒念珠来,都是镔铁制的,上有尖的小刺, 若被那东西击中, 一定要嵌入肉里。至于打在眼中更是厉害了。
老胡道:“我和那个赤面头陀交手时,见他胸前悬着一串念珠,上面都有小刺,知道这是一个暗器,所以防他一下。这念珠一共有 一百零八粒,是他们练熟的绝技,能够用来接连击敌,使敌人无可 躲避的。”
王天放道:“原来如此,今夜亏得胡翁相助,否则愚父子也难抵 挡了。”说罢,回首看着地下合趴僵卧着的六指头陀,背上尽是淌出 血 来 。
英民又拾起一把戒刀,说道:“这刀也是很好的,留着做个纪 念物。”
其时天色将明,大家回到屋中,老胡道:“大事过去,我却要睡 了。”遂先回到客室里去睡眠。英民也抱着纯钩宝剑,走进内室去。 只剩王天放和阎应元坐在书房里,闲谈到晓。
到得天明,众人起身入内。王天放诡言昨夜盗劫,不得已拔刀 自卫。幸将盗党战退,并且杀死一个头陀。教家人抬去埋葬在山边, 也不去报官了相验了。这因为王天放在广信很有名望,官中也都敬 畏三分的。家人细瞧死尸,正是那化缘的六指头陀。想不到他就是 强盗,便遵命舁去埋葬。
原来六指头陀是天宁寺崇一和尚的得意门徒,前次王天放大破 天宁寺的时候,六指头陀适奉师命出外,得免于难。等到他回来, 始知天宁寺已封闭,崇一和尚已悬首藁街。他心里十分怨恨王天放, 誓复师仇。但自知武艺不及人家的高强,所以留下一柬,通个信儿, 自己便出去寻找名师。恰巧被他在福建武夷山中白虎庵里,遇见了 那个赤面头陀,遂从他学艺。
赤面头陀本姓邝,名大元,广东肇庆人。曾遇异人传授得剑术, 因为犯了巨案,逃奔到这山来来做头陀。他修了行,每年仍要出去 做一两趟买卖。那个使降魔宝杵的头陀,便是他的伙伴,法名海通, 也有高深的本领。他们又和闽浙海面上的海盗互通声气的。自从收 了六指头陀,又多了一个助手。
六指头陀专心习艺,此番特地请求赤面头陀一同到此,寻找主 天放,报昔日之仇。他很想凭自己的力量,若能取胜,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万一不能达到目的,只得请赤面头陀出场了。他们宿在 旅舍中,六指头陀借着化缘为名,先到王家来探听消息。遇见英民 要把他驱逐,遂暗施一下毒手。又知王天放须在后天回家,所以三 天后再来。不想英民没死,被老胡救好了。自己和王天放交手,又 被老胡出手相助,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不得不回去请赤面头陀和海 通二人出来,想在夜间前来把王天放一家老幼杀死,哪里知道自己 的性命送在人家手里呢?真是作恶自毙,天道昭彰了。
王天放自从六指头陀授首后,心中十分快活。阎应元在他家里 一住兼旬,倦鸟思归,又告辞了王天放,回转江阴。老胡因要教授 英民剑术,所以没有同走,留在王家。王天放对他十二分的优待, 每天晚上请他喝酒。英民得老胡尽心指教,自己又是天资聪慧,勤 奋不懈的,三年过后,剑术大进。老胡喜道:“天生英才,吾道传 矣。”自己因为年老了,急想觅个深山佳处,韬光养晦,以待天年。 遂把这个意思告知王氏父子,要想别去。王氏父子苦苦挽留不得, 遂设席饯行,感谢他的一番美意。
老胡临行时,又谆谆告诫英民一遍,都是教他修养上的要训, 又给英民一瓶红色的药粉和一小瓶白色的丸药,说道:“这两种药是 我从我师崆峒子那里得来的,凡人不论受什么伤,只要把红色的药 粉敷患处,再服一粒白色药丸,便会医愈,很是灵验的。自己在十 年前遇见巨盗华金豹,中了他的追魂夺命的毒药镖,也赖有这两种 药,救了性命。他日你有什么意外,可以应用。”英民受了,向老胡 拜谢,又亲送老胡出广信三十里外,依依不舍而别。
老胡去后,英民依然习练剑术,不稍懈怠。年华也渐渐长大, 已是翩翩佳公子了。广信人一因仰慕他家的名,二因英民长得俊美, 所以都愿把女儿许给他。来王家做蹇修的人络绎不绝。王天放因英 民正在学艺时候不愿成婚,所以一一缓言辞却。不料这年王天放得 着伤寒重症,撒手尘寰。易箦时把家中内事, 一齐托给他的远房侄 媳照管。
那侄媳名杜氏,在前几年和她丈夫投奔到王家来吃口闲饭,凑巧王家内务没人料理,杜氏年纪不过近三十岁,为人很是能干,所 以王天放早将家事命她料理。不到一年,杜氏的丈夫一病去世,都 是王天放拿出钱来结果他的后事。杜氏做了寡妇,更无到处托庇, 自然仍在王家帮忙。凡事能博王天放的欢心,因此王天放生时很信 任伊。少数的银钱也由伊经手。
但是杜氏很是风流妖冶,对着春花秋月,不免深自嗟悼。只因 伊畏惮王天放的威武,处处敛迹,不敢把伊的本性暴露出来。现在 王天放逝世,一切丧中的大小事务,都由伊办理,大权独掌,英民 全不去过问的。于是杜氏的妖媚渐渐放出。伊见英民少年英俊,很 有意逗引他,待得英民十分温存体贴。但是英民哪里有这种心思, 以为他的嫂子感恩图报,有心伺候他呢。杜氏见鱼儿不上钩,于是 不得不别想法儿,引诱他走到这条路上去。
英民自父亲故世后,很觉凄凉,又见天下盗匪四起,骚然思乱, 正是大丈夫立功报国的时候,所以更把各种武艺朝夕勤习。 一天, 他从外边回家,走到里面,见杜氏正同一个妙年女郎在那里谈笑, 一见英民,连忙舍笑招呼道:“英弟,这是夏家的小姑娘,闺名银 枝,做得一手好针线。是我请伊来此盘桓的,因为家中实在人少, 英弟又没娶弟媳,一个人闷得慌了。”又对那女郎说道:“这就是我 的弟弟英民。”
女郎轻启樱唇,唤一声英民哥哥。英民细瞧那女郎轻红拂脸, 凝翠晕眉,端的娇艳可人,遂一同坐下谈话。杜氏口口声声赞美银 枝,又带着笑,好似开玩笑地对英民说道:“你看这位银枝姑娘好 么?伊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不如让我来做个媒人,代你们两口儿 撮合成一头美满姻缘,早些喝杯喜酒,大家欢喜。英弟以为如何?”
此时羞得银枝抬不起头来,拈弄着衣角,更显得妩媚。英民也 不觉面上一红,勉强答道:“嫂嫂不要说笑话,父亲丧服之中,何用 谈这些废话?况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说罢,立起身来便往 外走。
只听杜氏说道:“英弟弟老是这样不近人情,搬出书句来欺人的。将来你这假面具总有揭穿的一日啊。”
但是以后银枝常到王家来游玩,伊住在双马街,距离亦远,有 时也请杜氏到伊家里去吃饭,两下很是热闹。英民到底年少,见银 枝来和他亲近,不好意思毅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免也稍假颜色。 却被银枝甜言蜜语、绿情红意,把他一颗洁净坚定的心摇动起来, 觉得银枝确乎艳丽而温柔,将来若依杜氏的话,娶伊为妻,也无不 可。但是现在他却以礼自持,依然一些不肯轻浮,还不失丈夫英气 呢。却不料人家已设下香饵,备好网罟,专待你投入其中了。
双星渡河日的那天,正是英民的生日,晚上杜氏备下许多佳肴, 请英民饮酒。银枝也被请来陪坐。席间杜氏和银枝向英民殷勤劝酒, 英民喝得大醉,不省人事。由杜氏和银枝二人扶到房中去,代他脱 衣安睡。这一睡直睡到半夜方才有些醒意,自思我和嫂子、银枝姑 娘喝酒,怎么竟然醉倒了呢?他本来朝里睡的,至是翻过身来,忽 然鼻子嗅着一种芬芳馥郁之气,同时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摸到他的脸 上。急忙定睛一看,灯光明亮,正是银枝姑娘,穿着一件粉红小衣, 伏在他的身上,抚摩着他的面孔,问道:“英民哥哥醒醒么?”
英民突然一呆,急忙翻身坐将起来,说道:“怎的银枝姑娘在这 里啊?”
银枝柔声道:“我本来要回去的,因为天公忽然下雨,你又醉倒 了。杜氏嫂嫂教我守在此间伺候。你酒醉我也很不放心,所以情愿 在此。英民哥哥,你觉得怎样?可口渴么?炉上正墩着水,可以冲 一杯茶给你喝。”
英民见伊星眼微场,桃涡晕红,觉得脂香粉腻,真是销魂荡魄, 心旌摇摇,不克自持起来。遂点点头道:“很好。”
银枝笑了一笑,走下床来,去炉上取了开水,冲上一杯香茗, 双手托着,送给英民。又向他嫣然一笑。英民接过茶杯,又在银枝 的手背上一触,遂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握着伊的纤手,问道:“你果 然真心来伺候我么?我实在不敢当的。”
银枝道:“英民哥哥是当今少年英雄,我是一个弱女子。能得奉侍英雄,真是荣幸之事。只不知英民哥哥可要我这个人么?”
英民听了笑笑,很是得意。听窗外风斜雨细, 一阵阵的雨点洒 上纸窗,一盏灯受着窗棂里透进来的微风,兀自晃摇不定。英民喝 了一杯茶,渐渐清醒。自思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王英民 是个烈烈轰轰的丈夫,光明磊落的男儿,岂可见色即乱?我师传授 我的要训是什么?今夜正是人兽关头的一瞥,在此一瞥之中,我铁 心要以礼自守。银枝虽然令人怪可爱的,将来或能娶伊过来,这时 我岂能先自陷于淫乱呢?想到这里, 一直握住银枝柔荑的手,渐渐 松将下来。
银枝不知英民头脑业已清醒,遂接过空茶杯,又问英民道:“可 要再喝?”
英民摇摇头,银枝把水杯放在桌上,回到床边,试将身子一横, 倚在英民肩上,香颊在英民面上厮磨着,低声问道:“睡么?”
英民有些不耐,把伊轻轻向后一推,说道:“怎好睡呢?你也疲 倦么?我起来了,让你睡一下吧。”立即披衣起身。
银枝弄得莫名其妙,坐在床头,只把两道秋波斜盼着英民,露 出一种可怜的情景。英民过去一摇房门,见已反锁上了,冷笑一声, 回身走到银枝身前。见银枝低着头,眼眶子里珠泪欲滴,说道:“我 也上了杜氏嫂嫂的当呢。原来你也不当我是个人。”
英民拍着伊的香肩道:“银枝你快不要说这种话,因为我当你是 个人,所以今夜不欲和你同睡,保全你清白的身体。这一层你该明 白。你若真心诚意归我的,待我服阕之后,才可明媒正娶,到那里, 闺房燕好,岂非乐事?”
银枝听了不响,英民遂催伊安睡,说道:“你伺候了我半夜,谅 来很是疲倦,你快快睡眠,我独自坐到天明的。”
银枝叹了一 口气,没奈何只得独自拥衾而睡。英民坐在桌前, 把灯挑亮了,取过一本《孙子兵法》来,展卷细览。窗外雨声益急, 只听银枝在床上,好似翻来覆去睡不着样子,低低说声“痴儿”,英 民也不去理会,依然看书。不多时,听银枝鼻息微微,也已入梦。
英民定心细览兵法,直到天明。熄了灯,毫无倦意。
忽听门上锁响,杜氏在外面带笑说道:“昨夜不知他们怎样乐 呢?便宜这个小丫头。英民弟弟此番可说不了嘴了。待我去取笑他 们一下。”说罢,推门而入。
一见英民正襟而坐,凛然如天神一般,不觉面色陡变,勉强含 笑问道:“怎么英弟坐着不睡呢?昨天喝醉了酒,几时醒的?我请银 枝姑娘来伺候,现在伊又怎样呢?”
英民指着床上道:“嫂子,伊好好儿独自睡在我的床上,多谢嫂 子请伊来伺候我,但是我一向用不着人伺候的。”
杜氏脸上一红,也不答话,轻移莲步,走至床前,把帐子钩起, 见银枝正酣睡着,遂将手指在伊脸上一弹道:“小妮子,睡得这样沉 沉的,还不想起来么?”
银枝嘤咛一声,张开眼来,见了杜氏便道:“好呀,我有话要问 你呢?”便披衣下床,对英民说道:“英民哥哥,对不起你,让我独 睡了大半夜。”
英民道:“这有何妨,你可睡够么?”说时,见银枝云髫半偏, 睡眼惺忪,真是令人可爱。
杜氏却说道:“好意当作歹意,都是我的不好了。到我房中梳洗 去吧。”拉着银枝走出室去。英民见雨已止了,依旧到后园去习练他 的武术。
到得晚上,英民因为昨夜没有多睡,所以先坐着练了一刻气, 然后到床上去睡。只觉得枕畔一阵阵的甜香,暗想:难道是昨夜银 枝留下的香气么?伸手向枕下摸索,竟被他摸出一块很小的紫色绣 花的手帕,香气便在这手帕上发出来的。明显昨夜银枝暗藏在枕下 的,好不撩人情怀。他叹了一口气,把手帕叠好,放在枕边,心里 默默地思量。想圣贤说过,知好色则慕少艾,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本是正当的事情,但是关雎乐而不淫,其中也有一个范围,若然越 出范围,那就是狡童荡妇,蔓草零露的行为了。银枝姑娘虽是可爱, 但我绝不能逸出于范围之外。昨夜的情状,好不危险,我纵爱银枝,又岂是这样爱伊的?我嫂子的做人,很是奇怪。伊故意把我们两人 锁闭在一室之中,有何用心呢?不是明明要使我堕入色的魔障么?
想至此,恍然大悟,杜氏嫂子以前不是时常若有意若无意地来 挑逗我么?此番不过换上一个人罢了。可是银枝也不该听伊的说话 啊?若是银枝果有贞洁的性情,断乎不肯如此的。昨宵的情景,看 伊又何等妖媚,有意来迁就我,未免被我轻视了。我倒要探听明白 伊的家世呢。我虽然很是爱伊,但若将来娶了一个轻佻妖冶的女子, 也不是件稳妥的事情。他想了长久,才闭目睡去。
从此英民很留意观察银枝的行为,觉得银枝处处露出轻佻的样 子来,并且因为英民峻拒的缘故,故足迹稍稀,杜氏却常常到银枝 家里去盘桓。默察她们俩行径,很是秘密。有一次,二人正密谈, 见英民进来,却不讲了。英民更觉疑心,于是便悄悄踅向双马街, 探听银枝的家世。俗语说得好,若欲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果被他 探出消息来了。
原来银枝家道贫苦,自幼便没有父亲,母亲赵氏带了伊另去嫁 给一个商人姓石的。不到两年,又做了寡妇。因为无钱过活,遂暗 里识了一个本地的和尚。等到银枝渐渐长大,搔首弄姿,很是风 骚,正当情窦初开的时候,眼见自己母亲姘了和尚,遂也情不自禁, 偷偷摸摸起来。自有一班儇薄少年,前来问津。赵氏见有利可图, 索性将女儿卖淫,倚为钱树子,得些缠头之资。因此银枝早已不是 处女了。
英民的嫂子因为英民不肯上钩,要想利用别人来诱惑他。凑巧 伊有一天出去,途经双马街,见一个妙龄女郎立在门前闲眺,姿态 娟娟,眼角眉梢还带有一些荡意,不觉心里一动。回来时便向人家 探问,始知底细。隔了几天,杜氏特地亲身走到夏家去见赵氏母女, 始言自己寂寞无伴,要和银枝认为姐妹,且要银枝常常到伊家去走 动。当场又送了一些礼物。赵氏是个贪财附势的人,见钱眼开,又 知杜氏是王家内里掌权的人,自然也极意联络。应许常教银枝到王 家去。可是认为姐妹一层,却谦谢不敢。
从此银枝时时到王家盘桓,和英民见面。暗中在杜氏手里很得 着一些好处。杜氏遂指导伊如何去诱惑英民。等到把柄落在杜氏手 里,杜氏便不畏忌英民,而好笼络英民和自己相好了。谁知英民很 有坚强的意志,见色不乱,奈何他不得,很觉灰心。杜氏遂时时到 银枝家去,一同姘上了本地的一个纨绔子,姓王名守和,打得火一 般热。遂致引起英民的疑惑。
英民既探得银枝是个卖淫人家的女儿,可笑自己还要保全伊什 么清白身体,莫怪伊嘲笑我是痴儿了。又知他嫂子也干在一起做那 禽兽的勾当,有玷家声,不觉十分愤怒。要想窥探一个究竟。凑巧 有一天杜氏到银枝家中去,晚上还不归来,反差人来说,今夜在夏 家吃寿酒,不返家了。英民暗想:吃什么寿酒,不是明明骗人么? 于是他挨到黄昏人静之时,假作关门安睡,却悄悄地开了后窗,跃 上屋檐,越出大门,扑奔双马街去。
到得夏家门前,墙垣甚低, 一耸身喻垣而入,杳无声息。见东 边一间屋里灯光明亮,有笑话之声,正是银枝的声音,便掩到窗下, 将纸窗戳了一个小孔望进去,不看犹可, 一看之下,使他怒火上烧, 勃然而起,再也忍不住了。
欲知房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看下回。
第五回 易弁而钗县衙戏污吏 闻鸡起舞旅店识英雄
杜氏本来逗引英民不上,心中十分难过,恰好银枝和王守和恋 爱上,缠绵恩爱。伊在旁边瞧着,如何不眼热?于是也就时时到夏 家去,在守和面前卖弄风骚,以冀分我杯羹。那王守和是个色鬼, 况且杜氏徐娘风韵,很够人怜爱的。自然很容易地勾搭上了。守和 家中很有资财,都是他老子生前愿为儿孙做牛马而遗传下来的。守 和自幼便不务正业,读书不成,喜欢寻花问柳,干那淫邪的勾当。 家中又没有人去管他,虽然娶了妻子,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依旧要出外觅野食。遂不时到银枝家里来寻欢作乐。银枝既不得志 于英民,极力向守和献媚,因此守和对于银枝的缠头费也着实花去 不少。至于杜氏是送上口的馒头, 一些也不要他花费,自然落得吃 了。银枝也很坦然,并无嫉妒之意。两人各守界限,相安无事。
这天晚上,杜氏托故不回,与银枝伴着守和房中饮酒欢笑。守 和正中坐着,杜氏和银枝分坐左右,陪伴守和喝了几杯酒,意兴益 高。银枝又取过琵琶,奏上一支曲子,自己曼声而歌,珠喉婉转, 听得守和神魂颠倒,不能自持。银枝歌罢,放开琵琶,姗姗地走至 守和面前,代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守和笑逐颜开,举起酒杯, 一 饮而尽。瞧着银枝的娇靥为灯光所映,红得如玫瑰一般,愈觉可爱。 遂将伊一把拖住,拥之膝上,在伊的颊上吻了几下。银枝倒在他的 怀里,尽他轻薄。杜氏却掩着樱唇微笑,也走来代守和斟酒。
不防这时英民恰巧在外面瞧得清清楚楚,怒不可遏,将窗轻轻 一拽,早倒在一边,托地跳进房中,大喝道:“你们这一班狗男女, 胆敢在此鬼混!廉耻何在?”
三个人一齐大惊,守和认得英民是王天放的儿子,早有侠名, 连忙把银枝推开,吓得望后倒躲。杜氏和银枝见了英民,又惊又羞, 万料不到他会突如其来,破人秘密的。杜氏更觉惭愧惶恐,无地自 容。英民指着伊骂道:“嫂嫂,我父亲待你有何亏短?我也待你有何 菲薄?却不知道你这般不识羞的,干那禽兽的行为。怪不得你近来 态度大大改变了?现在被我撞见,看你有何分辩?从今以后,我家 中万难容你失节之妇,家事我自有处置。你若要回来,莫怪我两个 拳头不认得你的。”
又指着银枝叱骂道:“小贱人,我以前当你是个好好的闺女,几 乎受你的诱惑。原来你却是个卖淫的女子,今后也不许你踏上我的 门来。”
骂得两人掩着面,不敢出声。英民又走到守和身边,说道:“你 这厮倒如此快活,本来你是广信地方的一个蠹虫,靠着你老子遗下 的一些家财,勾结官吏,擅作威福,胆敢奸污良家妇女。趁我之心 立刻把你杀掉。现在姑且饶你一遭,看你可能够悔改!但是若不给 你一个惩戒,太便宜你了。”遂拉住守和肩膀只一扭,骶骨已脱。守 和杀猪也似的叫起痛来。英民便向窗外轻轻一跃,已不见影踪了。
守和挨受了这一下,连忙回去,请教伤科医生去拍髓。杜氏也 不敢转因家门,只得暂在银枝家中住下。银枝经不起吓,明天便发 了一个寒热。英民回家后,胸中稍觉爽快一点儿,家事便托给一个 老妈子照管,仍自看书习武,过他的日子,好似把这事忘了一般。
守和医愈了骶骨,色心不死,仍旧到银枝家里来走动。讲起英 民,把他恨得牙痒痒的,誓必设法报复。杜氏也极力怂恿,守和遂 留心寻找机会。他知道英民本领高强,难以力胜,非用阴谋不可。
过了几天,他同一个心腹朋友商量。那人姓栾,名起亭,别号 赛吴用。饶有心计,是县衙里的幕僚,帮助着那个姓朱的县令,剥削民财,草菅人命,很有些恶名的。于是二人密谈之下,果然商量 出一条恶计来了。凑巧前几天,城外寿华村里有盗匪行劫杀人,有 二盗被捕,拘禁狱中。赛吴用亲自至狱中把一个盗匪唤至秘密处, 和他讲定,教他扳陷王英民是坐地分赃的盗魁,和此案有关系的。 以后审问时,务须一口咬定,不能放松。事成后当由赛吴用允许代 他开豁,免去死罪,乘机释放。那个盗匪知道赛吴用的为人,自己 依了他,定可免罪。良心一横,也就顾不得诬害别人了,满口允诺。
赛吴用又到朱县令面前,把他的意思说明,要请朱县令罗织王 英民的罪名,且许以贿赂。朱县令是个贪婪昏暴的地方官,听得有 钱到手,岂有不允之理?况且守和平日也和朱县令有些交情的。赛 吴用的话又是言听计从。不过先要守和孝敬五百两银子,事后又要 五百两。赛吴用笑道:“可以,可以,人家只要报仇,银子是整千头 肯用的。”
当下谈妥后,赛吴用便去守和那里复命,说大事已经讲妥,现 在县令先要一千两银子,事后再送一千两。守和一心要害英民,用 钱小事,当然喏喏连声。赛吴用又道:“事成之后,兄弟的酬劳倒不 计较的。”
守和道:“我也奉送老哥五百两如何?”
赛吴用假作谦辞道:“太多太多。”其实像他这样的奸恶,当然 贪财。好在县令身上已可赚下一千两银子,以饱他的私囊了。
守和遂先把一千两银子交与赛吴用,说道:“拜托拜托。”
赛吴用一面接过一封封的银子, 一面带笑说道:“你静候好音 吧,英民那厮逃不到哪里去了。”说罢,揣着银子,告辞而去。
次日,朱县令五百两银子业已到手,便坐堂复审盗案。问到行 劫寿华村的盗匪,那盗匪果然咬出王英民来,说他是坐地分赃的盗 魁,指使他们行劫的。朱县令听说,便把惊堂木一拍道:“无端不得 扳害他人,你的话可是真的么?”
那盗匪答道:“真情实话,若有妄言,自愿罪加一等。”
朱县令点头道:“很好。”遂立刻出签,命捕役二人前去拘捕王英民到案。
这天英民方练罢武术,坐在书房中小憩。忽然下人进来报称江 阴阎爷使者前来持函求见,英民不知何事,吩咐传人。即见一个长 大的汉子,风尘满面,匆匆跑入,呈上一封书信。英民拆开读后, 不觉剑眉一竖,说道:“此间消息阻滞,还未知南都失陷,胡骑渡江 等事。那些鞑子真是可恶,乘我国有内乱,假名入关,把北方占据 了去。心犹未足,要想把我明室覆亡,驱我汉族为奴隶,是可忍孰 不可忍。恨无十万横磨剑,和那些鞑子决一雌雄,把他们杀害,才 雪我恨。但是那引狼入室的吴三桂,狗彘不食,其罪通开了。”
于是便对汉子说道:“你先归去复命,我即日便来。”又给了他 五两银子而去。
原来其时清兵已破了南京,长驱渡江,江南各地的志士仁人都 抱着宗社沦亡之痛,有的大起义师,有的婴城固守,不愿归降鞑子, 做异族的奴隶。江阴首当其冲,城内外的居民都齐心协力,要和鞑 子反抗。有几位缙绅知道前典史阎应元很有才能,深得人心,遂请 他出来担任巨艰。阎应元是一个爱国的大丈夫,当然义不容辞。即 日受人民寄托,整顿兵马,为防守之计。很想得一二英雄豪杰,为 其臂助。于是想起王英民来,立刻差人星夜前往广信,邀请他出来 相助。英民接到阎爷的信,自然愿意前往。
当时他正独坐着,默想把家事托付谁管,明天好一早马上动身, 几时可到江阴,只恨路途遥远,不能腹生又翼,飞了前去。忽又见 下人慌慌张张地入内报道:“县衙里有捕役到此,要拘捕主人。”
英民不觉跳起来说道:“我所犯何罪,竟劳他们驾临?奇哉 怪哉!”
说时,两捕役已走到里面,见了英民,撮着笑脸说道:“对不起 王大官人,有屈你随我们县里去走一遭。因有公事在此,请勿 见怪。”
这捕役素来知道王氏父子是有功夫的人,不敢放肆。英民怒气 勃勃地说道:“很好,我就跟你们去吧。也不知道身犯何罪呢!”遂很爽快地随着两名捕役便走。
到得县衙里面,隶役吆喝一声,捕役便代英民戴上铁索,押送 堂下。此时赛吴用也在旁看审。只见英民威凛凛地立着,朱县令把 惊堂木一拍道:“下面罪人,见了本县,还不跪下么?”
英民冷笑答道:“小民在家安分守己,没有触犯刑律。拘捕到 此,所为何来?难道身为民父母而能擅作威禄么?”
朱县令道:“哼,王英民,你做了盗匪,为害地方, 一旦案发, 还敢咆哮公堂?国法森严,不容你倔强的啊!”
英民闻方主,便一皱眉头说道:“说我为盗,有何证据?”
县令指着旁边跪着的盗匪说道:“你去问他吧。”又喝令盗匪再 行实说一遍。
那盗匪果然捏造是非, 一口咬定英民坐地分赃。英民不由跳起 来道:“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可以诬陷好人呢?到底是 什么道理?”
那盗匪被英民厉声喝问,不免气馁,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却又 一眼瞧见赛吴用正在那里对他使眼色,他要求自己的活命,再也不 顾英民的责问,便道:“你也不必图赖,堂上自有明鉴。”
朱县令又把惊堂木一拍道:“王英民,你的同党业已实供,你竟 仍要不承认么?左右快取刑具上来。”
左右答应一声,抬上一具虎头夹棍。这是衙中最厉害的刑具了。 英民骂道:“狗官,你要用刑,我不妨由你怎生摆布。本来这几天腿 上有些不适,借此发泄一下也好。”说罢,便四平八稳地伏卧在地。
值刑的几个隶役早过来抖开刑具,在英民腿上安置停当。吆喝 一声,左右将绳拉紧拢来。忽听咔嚓一声,两个拉绳的隶役跌向两 旁,那夹棍一折四段。有一段跃起数尺高,落下来时正戳在朱县令 的嘴上,其势凶猛,直戳得朱县令按着嘴哎哟哎哟地乱喊, 一霎时 早已肿起。知道英民果然不好轻视,只得吩咐左右,暂且把英民钉 镣,收入牢监,明天再审。两个隶役从地上爬起,呆立不动。又有 几个隶役便过来,押着英民和那个盗匪入监去。
朱县令按着嘴,就此退堂。走到屏后,赛吴用早凑过来说道: “王英民这小子仗着有功夫,胆敢毁坏刑具,胡闹公堂,待晚生今夜 细细想个妙法,明天管教他叫苦不迭,不敢不招了。”
朱县令低低说道:“得了五百两银子,嘴也打痛哩。你既能想法 儿,明日早些告诉,也好使我出口气。”说罢,走入内室休息去了。
这事传说出去,广信人民都代英民不平。不信像英民这样好男 子,会坐地分赃做强盗的。齐说县令糊涂,强盗诬陷好人,大约和 英民有仇恨的了。
当时英民被隶役们押入监牢,恰巧和那个盗匪同拘一处,忍着 气一尝铁窗滋味。到得晚上,他听四下静悄悄的,更鼓已起,便向 那盗匪问道:“你虽是个强盗,总是个汉子。我与你并无冤仇,怎么 扳陷我是坐地分赃的盗魁呢?其中定有内幕。受何人的唆使,不妨 直言相告。不要使我死得不明不白。”
那盗匪叹一口气,低头不语,良心上好似受着责备一般。英民 又逼着道:“我已拼着这性命不要了,只要你说出来,死个明白,来 生也可结识个朋友。我也不怪你的。”
那盗匪究竟是个粗汉,被英民这么一说,便老老实实地把赛吴 用教他如何诬陷英民,说明为守和报仇的事, 一齐告诉英民。英民 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那盗匪又道:“我只因要活自己性命,大大对 你不起了。”
英民冷笑一声道:“不要紧。”闭目而坐,默默无言,心中暗暗 盘算一番。那盗匪见他不响,也就无语。
不多时,英民听得旁边鼾声大作,睁眼一看,那两个盗匪早已 睡得和死人一般。好英民将嘴一合,全身运上气来,又粗又重的铁 镣已迸作数段,纷纷落下。英民立起身,透一口气,再侧耳静听外 边杳无人声,便向上一蹿,如蝙蝠一般飞到梁上。拍去两根椽子, 轻轻地跳上屋顶, 一些儿也没有声息,仍把屋面盖好,遂施展飞行 功夫,一霎时出了县衙,便望自己家中走来。从后墙跃入,家人们 都已睡眠。暗想:他们的主人已被官里捉将去,他们却仍若无事地安睡,哪里有个忠心的仆人呢?走到自己房中,先去床头摘下那柄 纯钩宝剑来,负在背上,然后开箱,取了几封银子,揣在怀里。回 身走出,仰视天上星斗甚密,东北上忽有很大的一颗星,下垂长尾, 光芒四射。他见了不觉叹道:“这就是彗星了,俗语所谓扫帚星。此 星出现,主兵之象。现今胡骑渡江南来,挟其方兴之锐气,要想把 我汉人征服,其间一定有大大的杀伐。哀吾小民,何堪遭此劫难? 但气数如此,无可挽回。我既有这一身本领,岂可埋没蓬蒿,化化 形飞,为他人奴?难得阎应元有函前来招我,我自当即去努力杀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立誓以身许国,这个家庭也就此牺牲了吧。 但今日设计害我的那些狗男女,也不能饶恕他们的。”
遂又飞身走至双马街银枝家里,依旧悄悄掩到那个所在。灯光 明亮,从窗槛里瞧见守和正和银枝、杜氏在房中做叶子戏。银枝忽 然问道:“王英民若然招了,可有命活么?”
守和道:“至少一个二十年长期监禁之刑,再也不怕他有出头的 日子。可知他还没有知道吃了我的苦头呢。谁教他那天前来撒野呢? 看今夜他可能再来伤我毫末么?”说罢哈哈大笑。
杜氏道:“或者他永远不肯招认,也奈何他不得。”
守和道:“这倒不怕他的。赛吴用今夜要想出一个酷毒的刑具, 即刻制造成就。凭他怎样厉害,也不能施展了。”
英民听到这儿,怒推开窗户,蹿到室中,大喝一声,宛如虎吼 一般。三人见了英民,惊得瘫了,瞪着目,休想移得动半步。英民 过去将守和一把揪起,说道:“你这厮忒煞可恶,前次我略加小惩, 你非但怙恶不悛,而且反串通你朋友和那贪官污吏,把盗匪的罪名 诬陷我。你的心不十分毒辣么?现在我要来看看你的心咧!”
说罢,从背上拔出纯钩宝剑,歘地刺入守和胸窝,鲜血淋漓, 倒在地上死了。英民扬着宝剑,回身对杜氏说道:“淫妇,你该怎 么办?”
杜氏跪在地下哀求道:“请叔叔饶我一命,来生当为犬马,报答 叔叔的恩德。”
英民冷笑道:“谁是你的叔叔?叫得这般响。你也不配做我的嫂 子。待我送你和那贼子一起去吧。”白光一挥,杜氏早已身首两分。
回头再看银枝时,已吓得晕倒在地。英民叹道:“姑且饶你一下 吧。”遂把宝剑插入鞘中,仍从窗间跳出,耸身上屋,飞奔县衙 而来。
到得衙内,漏鼓已是三下。翩过几重屋脊,苦不知那县令住在 哪里。瞧见朝南一排三开间,油漆方新,珠帘绣窗,里面有灯光射 出。遂跃到那外边屋檐上,使个蜘蛛垂帘式,倒挂下来,从窗隙中 一眼张进去,只见里面是个很富丽的寝室,朝外一张牙床,锦衾绣 被,在灯光下照眼生光。床上却端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脸 的雀斑,却擦着不少脂粉,极意要装点出人工的美来。穿着一身蓝 缎绣花的女袄,面上露出娇嗔的样子,指着下面跪的一个男子说道: “你生得这样的嘴脸,娶了我心犹未定,现在却野心勃勃,朝也想娶 姨太太,晚也想添如夫人,全不思当初潦倒家乡,我们局促在三间 破屋里头,吃豆腐薄粥的日子么?还仍是靠着我母家的关系,方得 登入仕途,有今天做官的荣耀。你却嫌我年纪老么?背地里要去和 婢女们私通奸情,真是越不成人了。闻你经赛吴用的贿赂,要把一 个姓王的诬陷为盗,你这个人真没良心的。银子何在?快些献给老 娘,今夜放你平安过去,否则,哼哼,你要人吃刑罚,我也要给你 吃刑罚了。”说罢,把手指向男子额上一点。
那男子战兢兢地说道:“夫人,你不要冤屈我啊。我与夫人是结 发夫妻,恩爱到老。我哪里敢存别种心肠呢?夫人休得生疑,我若 没良心时,天爷爷罚我做个大乌龟。”
那妇人听了笑着说道:“呸,你若做了乌龟,教我……唉,别的 话不要说了,快些取银子给我。”
英民在外边听着,也不觉好笑。认得那跪着的男子便是朱县令, 而那妇人大约是他的妻子了。想不到朱县令还是个季常第二,有惧 内癖呢。此时英民目睹丑态,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将窗一摇,一扇 和合大窗早已落下。一翻身,跳进里面,亮同纯钩宝剑。那妇人第一个瞧见,吓得滚向床上,高呼有盗。英民一脚先将朱县令跌翻在 地,一面将宝剑向妇人面前一晃,喝道:“不许声张!再要喊时,取 你的狗命!”
那妇人果然不敢喊了,双手掩着脸,只是发抖。英民方才回转 身,把朱县令当胸一脚踏住,说道:“你这厮,认得我么?”
朱县令颤声说道:“你是王英民,贤公子,广信地方的英雄,认 得,认得。千万请你不要动手,饶我一条狗命。”
英民笑道:“狗官,你日间堂上的威风到哪里去了?你既知道我 是贤公子,是英雄,却如何要来捕我?诬陷我是强盗呢?唔,我是 江洋大盗,我是杀人放火的土匪。你此刻称我贤公子,我却真的愧 不敢当了。”
朱县令哭丧着脸说道:“好汉,这却不关我事的。都是赛吴用为 王守和说项,送我五百两银子。我一时贪了钱财,糊涂了头脑,以 致得罪好汉。求好汉饶了我吧。我明天便可释放好汉出狱,宣告无 罪。以后我也不再受人家贿赂,还有五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
英民本无意把他杀却,听了他话,不觉笑道:“狗官,我此刻已 出狱,何用你来释放?你要银子,恐怕也只好到鬼门关上去索取了。 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形景,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我也姑且饶你一 条狗命。但是若不给你一些惩戒,未免太便宜你了。”
说罢,又对那床上的妇人看了一看,微笑道:“有了。”遂喝令 妇人快快走来,把身上女衣脱下。又把朱县令从地下拖起,吩咐他 快把身上衣服脱掉,把这女衣穿上。朱县令无奈,只好遵从,穿上 他夫人的袄子。英民教妇人代朱县令面上敷粉,又点上胭脂。那妇 人要求活命;不敢不依。朱县令也垂着头,如寒蝉无声, 一任他夫 人将他妆饰。
英民见朱县令业已打扮得如妇人一般,便取过一条绳索,过去 把妇人四马倒攒蹄地缚住,口中塞了一块撕下的衣角,抛在床上, 把一床锦被将伊盖住。然后也把朱县令双手反缚,双足也一起缚住, 口里也塞了一块布,将他一把轻轻提走,从窗中跃出,飞身来到大堂,把朱县令高高吊在梁上。又取过纸笔,写上四句道:“贪官污 吏,其罪可诛。易弁而钗,聊以惩警。”系在朱县令的襟上,带笑说 道:“这样已是够了。看他还有什么面目做官?”遂耸身跃登屋顶, 要想就此出奔。
忽然又想起了赛吴用那厮助纣为虐,夙著恶名,今番不可便宜 他的。但苦不知道他睡在衙中哪一处。正在转念,忽听更锣声响, 有一个更夫渐渐走近,心中暗想:有了。遂等他行到屋下,歘地飞 身跳到他的背后,毫无声息,一手把纯钩宝剑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 磨,一手将他的左臂拖住。那更夫陡觉脑后一冷,回头一看,却见 自己给一人抓住,明亮亮的宝剑正挨着他的后颈。慌得将手中的更 锣和灯笼都落在地上,跌熄了。急忙哀告道:“大王饶恕小人的性 命。可怜我家中尚有老母和妻子呢!”
英民道:“只要你把赛吴用睡的所在告诉我,我便饶你一命。快 快实说!我手中的宝剑是不肯等待的。”
那更夫道:“可是宋师爷么?他住在东院落第二进内第三间房 里,沿花厅背后走廊行去,转三个弯便到了。”
英民笑道:“我哪里记得?你且引领我去。”遂把他的手臂挟住, 喝道:“快走!”
更夫哪敢怠慢,便领导着英民一路走至赛吴用的室前。见室中 灯光还点亮着,低声指着道:“是了。”英民便把更夫一脚跌翻,手 足一齐缚住,口中塞了一大块衣襟,抛在僻隅。自己悄悄走到赛吴 用卧室的窗前,从窗缝中一眼张进去,恰见赛吴用正在沿窗桌子前, 伏案绘着一幅图画。纵横各式都有,似乎是绘的一种器械。知道便 是王守和说的特制刑具,要害自己的东西了。正要入内动手,却见 赛吴用立起身,开门走将出来。英民伏在暗中,见他走到对面墙角 边去,方要小解,忽然瞧见了那个被缚的更夫,心中一惊,正想呼 喊,英民早已一个箭步跳至他的身旁,白光一起,赛吴用的头颅已 骨碌碌滚到地上。那更夫口里虽不能响,心中却是明白,眼见赛吴 用被杀情状,吓得尿屁直流。又见英民一耸,身已不见了。他还疑心是江湖大盗呢。
明天早上,县和里有人起来,发现了赛吴用的死尸和被缚的更 夫,大堂上又发现了高悬的朱县令,经家人将他设法解下,朱县令 早已惊得半死了。这消息传出去,大家称快。同时夏家也发现了两 个死尸,狱中失去了英民,方才知道是英民做的了。于是把王家查 封,缉访凶犯,而朱县令闹了这件事情,也被撤职了。
当夜英民出了县衙,觉得自己做得很是爽快,心头怨气全消。 于是他星夜离了广信,取道北了。
走了几天,将到九华山,天色已晚,便在离九华山三十里的一 个村庄上小逆旅中歇下,打了两斤酒,唤上几碟可口的菜肴,独自 在房里饮酒遣闷。忽听对面厢房里有人在那里击缶狂歌,声震屋梁。 歌词道:
玄薰反复兮,鱼在釜烹。
国破家亡兮,奈此苍生。
匈奴未灭兮,何处请缨?
空慕卫霍兮,默默无名。
安得捍我钢鞭兮,渡大江而北征!
英民听着歌声,心里不由一动,玩索歌词,知道那狂歌的人一 定也是尚不得志的英雄豪杰。蒿目河山,感怀家国,大有新亭之痛 哩。歌罢数阕,接着噼噼啪啪的击桌声,大呼“酒来”。便见酒保托 着酒壶急匆匆地走入,口里叽咕着道:“哪里来了一个疯狂酒徒,喝 不完的酒,唱不休的歌,真是讨厌。累得别的房间里客人不能安 眠了。”
英民走到房门口,向对面厢房里要想窥探一下,却只见纸窗内 的灯光人影,瞧不清楚什么,只得自己喝罢酒,吃过晚饭,解衣而 睡。等到睡醒时,天色将曙,茅后鸡鸣,四处喔喔喔地呼应起来。 忽听外面庭中有足声行动,且有人在那里长叹。英民很觉奇突。本来他也想趁早赶路,不欲多眠了。遂披衣起身,走到窗边,从窗隙 中瞧到外面,见晓星犹朗,晨光熹微, 一个魁梧奇伟的男子,在庭 中东面走到西面,好似不耐烦的样子,左颊上有一个很大的红痣, 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乃是竹节钢鞭,足有三尺长,十分沉重。
那男子叹着气道:“国破家亡,誓复中原,我这一腔热血,洒向 何处去啊?”又举起钢鞭说道:“鞭啊,鞭啊!想你也必抱着莫大的 痛恨,亟待出去施展一番。我好歹必用着你,去和那胡虏大战一 场呢!”
英民听着这种说话,正和自己心事相同,不觉暗暗点头。又见 那人一蹲身,将那支竹节钢鞭舞将起来,渐舞渐紧,但见浑身上下, 如蛟龙飞舞,但见鞭影在庭中滚来滚去,飕飕的有风雨之声。英民 瞧着,忍不住喊了一声:“妙啊!”
那人正舞得有劲的时候,忽然听见人声,连忙缩住,向四边一 望,却不见有人影,遂喝问道:“谁在那里叫好?”
英民此刻躲避不得,只好开了房门走出来,向那人拱拱手,说 道:“适才叫好的是我,幸恕孟浪。实在足下的钢鞭舞得好极了,而 忍不住喊了一声好。昨晚又听足下歌声,料想足下一定是位英雄, 尚乞不吝见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六回 薛家墓孺子得鞭 九华山群英结义
那人抱了钢鞭,向英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说道:“在下一时无 聊,假此钢鞭,胡乱狂舞一回,不合法眼的。承蒙过誉,惭汗无地。 大概足下是个能人吧?还请先示大名。”
英民很爽快地说道:“我姓王,草字英民,是广信人氏。”
那人听了便道:“广信地方有个老英雄王天放,是足下什么人?”
英民道:“那就是先严,不幸早已弃养了。”
那人惊道:“原来足下便是王老英雄的哲嗣,久闻大名,钦仰 得很。”
英民道:“足下何以识得先严?”
那人答道:“我姓仇,名九皋,福建仙游人。曾随仙霞岭仙霞寺 松虚上人为弟子。王老英雄以前在世时,常常到寺里来访上人,因 此识得。闻我师谈起王老英雄的公郎得异人传授,有很好的本领, 颇思一见,只苦无缘,不想今日有此邂逅,快慰之至。”
英民听了,便道:“足下是松虚上人的弟子么?无怪有此惊人的 武术了。此行将到哪里去?"
九皋叹道:“神州陆沉,国破家亡,闹得一片腥风膻气,又有什 么地方去呢?自别我师,本想往从史公可法,提起御江淮,为国家 稍稍出力。不想途中一病弥月,警耗传来,史公已为国殉身,南都 都失陷,胡兵南下了。我想只得投奔左良玉将军处去,未知足下何往,敢请告知。”
英民道:“父执江阴典史阎应元,现应地方人民之请,秣马厉 兵,守土勿去。他遣急足前来,招我去协助义师。我想我等都是大 明子民,当此存亡危急之秋,理当为国努力。所以离家北上。足下 若有意,何不同到那里再说?左右总是为国家牺牲。”
九皋听了大喜道:“许随鞭镫,不胜荣幸。只要那边有厮杀,让 我杀一个畅快便好了。”
于是二人立谈之下,顿成知交,约定一起动身。那时天已大明, 店中人都起来了。二人吃餐毕,付了房饭,方要出门,只见一个肥 头胖耳的店主走过来,撮着笑脸问道:“二位客官可是往九华山 去的?”
二人被他一问,很觉突兀。英民便道:“是的,我们此去路过九 华山下。”
那店主忙对他们摇手道:“去不得,二位客官若要性命,去 不得。”
九皋急了,便喝道:“怎么去不得?”
那店主又道:“二位有所不知,那九华山周围数百里,山势险 峻,路途难行。新近又有大伙盗匪盘踞,时常打劫往来客商。所以 行人咸有戒心,不是绕道他走,便要请得地方官兵保护前往。大约 再隔一二天,有一处官兵来了,所以此间官人都守着不走,静候官 兵护送。我劝二位也耐心在此等候一二天吧。”
英民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原来如此,多谢店主关心爱护。但我 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区区盗匪视若无物,有何足畏?恐怕官 兵反而靠不住吧。此间客人若然深信我们的,还是跟我们走的好。 我们虽不是保镖的人,却实在有恃无恐的,谅他们也不敢来太岁头 上动土。店主请勿多虑。”
九皋也大嚷道:“若遇见那些鼠盗时,只要请出我手中家伙,管 教他们 一 个 一 个去见阎王老子。”说罢,把手中竹节钢鞭对店主 扬扬。
英民也按着宝剑说道:“我们走吧。”遂向店主点点头,大踏步 出了店门,望北而去。
店主口里却咕噜着道:“你们不听忠言,不要遇见了甘大麻子, 后悔无及。”
又有一个店伙说道:“瞧他们的形状,也有些本领的,不然绝没 有这天大胆量,自去送死呢。”
二人不顾人家说话,只是向前赶路。约莫走了十里光景,山岭 四合,阒然无人,四望没有人家,已到了荒野。前面有一座林子, 正当要过。二人走将进去,绿荫如盖,山风怒啸,枝叶隐处,窥见 天日如杯口大。那林子很长,二人走着,只听脚下踏的落叶。
九皋且行且把手中钢鞭玩弄着,说道:“提起此鞭,却有一段很 长的历史呢。”
英民正觉无聊,便道:“请你讲给我一听。”九皋遂先把自己的 家世以及如何得鞭、如何从师习艺的事约略奉告。
原来仇九皋是一个灌园翁的儿子,本名吉儿,自幼很有膂力, 爱听老人家讲武侠故事,尤喜听评话,天资也很聪颖。恰巧邻家有 个学塾,塾中的老先生很是爱他,暇时便教他读书。九皋也能尽心 领悟。他的父亲灌园为业, 一遇闲暇,便去市上喝酒,喝得酩酊大 醉,归来便一枕睡倒,直到天明始醒。家中又无别人,所以九皋的 生活他的父亲也不去管他。幸他自己遇到那老先生,得着读书的机 会,进步很快。塾中有些学生,反而望尘莫及。老先生知他将来蛟 龙必非池中物,因此将他原有的吉儿小名改掉,特地题了九皋两字。 取《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意思,期望很深。
九皋听了许多忠义故事,又读了书,所以他的根底已不薄了。 但他父亲因他在家吃饭,实在养不起他,便教他为人牧牛。九皋无 奈何,只得依从。可是他偷着空,走到塾中来问字请益。老先生又 把李后主乘黄牛读汉书的故事,讲给他听,勉励他从事自修。以后 人家便见九皋常常骑在牛背上,手握一卷,悠悠自得。不懂的人却 引为谈笑资料哩。
一天,他驱着牛群来到薛家墓边,放着群牛在草地中吃草,自 己却坐在墓前一块大青石上看书。那薛家墓是一个古墓,年代已久, 无人祭扫。墓道本来很有气象,但是现在蔓草离离,荒圮甚多。所 在石羊石马都是断头折足,偃卧在荆棘中。唯有一个翁仲,还是屹 立着,和斜阳相对,好似阅尽沧桑一般。在九皋坐着看书的地方, 上面正覆着一株大柳树,映得书都绿了。
九皋看了一会儿,清风拂衣,觉得有些倦意,遂一手支着颊, 蒙胧睡去。忽听泼剌剌一声响,把他突然惊醒,恍惚有一样东西在 他身旁跑过。回头一看,见是一只很大的野兔子。他想野兔子的肉 是很好吃的,何不捉回家去。遂抛了手中书,立起身来,向后追去。 那野兔子倏已跑至墓后,九皋喝一声“哪里走”,也绕到墓后来。却. 不见那野兔子的影踪,忙把双眼一揉,自言自语道:“见鬼么?明明 见一只野兔子跑到这里来的,怎么不见呢?任它跑得怎样快,总难 逃去。”遂低着头,左右搜寻。
忽见那薛家墓后,乱草丛中,发现一个很大的窟穴,谅是兔子 的躲避处了。他舍不得放下捕野兔子的念头,于是佝偻着身子,先 伸头到窟内一探,见里面很是幽深,足可容人。遂大着胆,爬将进 去。走了几步,光线渐黑,一种恶臭直扑鼻孔。野兔子仍不见形踪。 吐了一口唾沫,正想退出,却又见十数步外,亮晶晶的似乎有件东 西,遂匍匐过去,伸手一摸,觉得很硬很重的,拿到手中,瞧不清 楚,大概是一种兵器吧。正在估量,忽又听得泼剌刺的一声,一样 东西自内奔出,从身旁跳过,向外蹿去。知道是野兔子,遂提了那 件东西,跟着回身出来。等到走出窟穴,那野兔子又不见了。
向手中提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竹节钢鞭,约有三尺长,细 玩色泽,不是近代之物。并不生锈,所以在暗处便有亮光发出。柄 上刻着“薛泰”两字,他想必是墓内殉葬之物了。本来不明白薛家 墓是何人之坟,大概薛泰也是古时一员名将,所以有此兵器。权其 重量,足有五六十斤,心中大喜,也再不想捕野兔子了,喜滋滋的, 只是把鞭玩弄。迨到天晚,抱着钢鞭,收起书本,驱着牛群归去。
大众见他手中持着钢鞭,很是奇异,不知他从哪处得来的。他也直 言不讳,将得鞭情形详细告诉。
次日一早,他带着钢鞭到塾中来见那位老先生,并告诉他昨天 如何在薛家墓上得鞭,又询薛泰何人。老先生虽然博览群书,也不 知道薛泰是哪一朝代的将士,况且那薛家墓年代甚远,有碑碣早已 被人盗去,闻父老传述,大概是五代时吴越王手下的名将,却也荒 渺无稽了。但瞧那钢鞭,确是宝器,非常人所能使用。塾中有些学 生都来围着他观赏钢鞭,大家要想试试把钢鞭举起,都涨得满面通 红,举不起来。唯有一个姓蔡的学生,年纪稍长,很有些力气,故 能双手勉强举起。他却中意了那条钢鞭,放了学特地去找九皋,要 想九皋把钢鞭送给他。但是九皋得了钢鞭,好似无价之宝,怎肯送 与别人呢?姓蔡的又愿出二两银子,向九皋购买,九皋奈何他不得, 只是摇头不肯。姓蔡的知道九皋力大,也不敢强抢,于是心里暗暗 怀恨九皋。
凑巧有一天上午,九皋偷个空到塾中来听讲,老先生有事外出, 不在塾中,九皋遂坐看众学生闲谈。大家讲起食物来,恰值这时梅 雨时节,杨梅大熟。姓蔡的知道九皋喜欢吃杨梅的,便道杨梅性能 助血,所以它的颜色殷红,和人身的血仿佛,人若多吃杨梅,便可 大补其血了。九皋正喜欢吃杨梅的,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那地方 杨梅出产很多,不论谁人遇到杨梅树,可以随意摘取,尽量大嚼, 只是不许携回家去。这也是给吃杨梅的一个限制,否则人人采了, 大筐小筐地带回家去,有果子的人家岂不大受损失么?九皋坐了一 刻,还不见老先生回来,他不高兴再等了,便抱着钢鞭出去牧牛。
走过几条田岸,见有一株杨梅,结实累累,颜色又紫又红。他 看着不由想起姓蔡的学生说的一番话,口里馋涎直滴出来。便开放 牛群,让它们去吃草,自己尽顾摘取杨梅, 一枚一枚地送到口中。 不知吃了多少,恨不得把树上的杨梅尽送入他的肚腹中去。忽觉心 里一阵难过,热烘烘的直透顶门,鼻子流出血来。自思大约我吃得 多了,所以血也溢出哩。接着血愈流愈多,似檐溜水泄一般,流个不止。不觉 一 阵头晕目眩,抛了手里钢鞭,仆倒在地。
隔了良久,方才醒转,见有一个老僧立在他的旁边,正用冷水 沃他的面部。见他醒了,便笑道:“孺子,你吃的杨梅太多了。这是 热心的果物,怎么可以狂啖呢?”
九皋一看自己身上一件布衫都被血沾透了,便惊道:“哎哟,人 家说杨梅补血,所以我尽量大吃,谁知上了人家的当。”
老僧微笑道:“妙哉,杨梅补血?哪里来这个谬妄的传说?恰巧 我路过此地,见你晕地上,鼻子里血流不止,四边积着不少杨梅的 核,知道你因多吃了杨梅,所以流血而晕了,若不施救,血失得过 多,恐有性命之虞。因此我到溪边觅个瓦罐,舀了些水,把你 沃醒。”
九皋听了老僧的话,一骨碌爬起身来,向老僧致谢道:“多谢老 和尚救助之德。小子上了人家的当,要去找他说话呢。”遂从地上拾 起竹节钢鞭,口里呼着驱叱牛群的声音,回身要走。
老僧把他轻轻拖住,说道:“且慢,老衲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个明 白呢。”
九皋立定了,瞪着双眼,静候老僧问询。老僧指着九皋手中的 竹节钢鞭问道:“孺子,这条钢鞭不是等闲人所能使用,老衲早见 了,心中十分奇怪。你从何处得来的?家中有谁人熟谙武艺?”
九皋答道:“这钢鞭并非我家之物。是我从一个古墓内得来的。”
老僧道:“那么,你可会使用?”
九皋摇摇头,老僧又道:“你既不会使用,紧抱着这钢鞭做 什么?”
九皋道:“我很是爱它的。”
老僧道:“可惜,可惜,你虽爱它,却不会用它,未免辜负了这 宝物了。”
九皋默然不语。老僧又问他家可有谁人,为什么牧牛?九皋一 一老实告诉。老僧点头道:“有此可造之材,而坐视他埋灭,宁非可 惜?你既爱这钢鞭,不如待老僧来教授你使用吧。”
九皋见那老僧年纪虽老,而精神饱满,道貌岸然,料是有道之 辈。遂说道:“此话可真么?”
老僧微笑道:“你若不信,待我略玩一下,给你看看如何?”遂 从九皋手中取过钢鞭,瞧了一瞧,说道:“好鞭。”于是曳开脚步, 不慌不忙,上下左右舞将起来,初时如狂风斜雨,鞭影万点,向四 处撒开,最后则成一团光芒,不辨鞭影人影,只在野田间滚东滚西, 在距离一丈以外,已觉寒风逼人。不多时,忽觉眼前一闪,那老僧 已抱着钢鞭,立在九皋面前。脸上带着微笑,安闲如常,好似绝不 费力一般。
九皋连忙向老僧拜倒道:“小子情愿跟随师父学艺。师父真天 人也。”
老僧一边把钢鞭递回九皋,一边带笑对九皋说道:“老衲卓锡在 仙霞岭仙霞寺中,乃是松虚上人。你若要随我学艺,须得跟我一起 山上去,静心学习,方能有成。又在山上要熬得起辛苦,不能无拘 无束,任意妄为。”
九皋道:“弟子理会得。好在弟子家中只有一个老父,他也不管 弟子事的。弟子愿意跟从师父到山上去。”
老僧道:“很好,我在此稍待,你快去交还了牛群,随我回去。”
九皋答应一声,忙集合了牛群,驱着归去。向主人交代明白, 立即飞步便跑,也不到家中去辞别老父了。主人不知他的意思,以 为他不愿意牧牛,遂另交牧童,而九皋的父亲至晚不见儿子归来, 糊糊涂涂地也不问讯,一连几天,影踪杳然,以为他被人拐骗去了。
九皋随着松虚上人到得仙霞岭仙霞寺, 一心一意学习武术。松 虚上人起初吩咐他操作种种苦工,九皋都能耐心做去。上人因他天 资聪颖,又教他读书。过了三个月,方才教他使用那条竹节钢鞭。 又把一种虎尾鞭法教授给他。这种鞭法,勇悍剽猛,变化不测。非 精通武艺的人不能抵敌。九皋精心学习,尽得其妙。松虚上人很是 爱他。以前老英雄王天放去拜访上人的时候,特命九皋谒见。并告 诉王天放说,自己已遁迹空门,虔心礼佛,修道不暇,本不想收什么弟子。只因见九皋是个杞梓之材,不忍使他埋没,所以一心要造 就他。王天放见九皋生得不俗,也很称赞。九皋从着松虚上人学得 虎尾鞭法而外,其他轻身功夫也习练得很好。
在山上住了多年,已长得终贾年华, 一表人才。上人对他说道: “你从我学艺数年,专心不懈。且喜你已有惊人的本领,方当少年, 正宜出外努力,干一番事业了。你又熟读《左传》,深知春秋大义。 现在明室正当危亡之时,你出去后,务须为国尽忠,不要堕入魔道, 流为盗匪,才不负我教你的意思。至于此间不宜久留,我们方外人, 只知修道,又当别论。我在少年的时候,何尝不抱着雄心呢?但是 大丈夫于出处进退,应当明白,不可苟且。你并非不通文墨的一个 武夫,当知自爱。流芳百世是可以的,遗臭万年是万万不可的。言 尽于此,你即日下山去吧。”
九皋听上人的说话,便向上人拜倒道:“弟子在山上受我师莫大 之恩,终生感激难忘。我师的金玉良言,敢不拜受?当铭之心版。 做弟子一生行事的圭臬。不过弟子追随我师多年, 一旦分别,能不 依依?”
松虚上人微笑道:“世间事各自有缘,不可勉强。你好好出外, 自有一番奇遇。风虎云龙,一朝聚合,事之成不成,未可知也。”
于是九皋即日拜别上人,带着竹节钢鞭,离了仙霞岭,回转故 乡。忆念老父,很想一见。谁知到了家门,已换了屋主,他的父亲 不知哪里去了。又去拜访邻家塾中的老先生,也已于去年作古,学 徒星散,音容不可得接。大有了全威归来,城郭犹人,人物已非了。 而遇到一个旧时相识的邻童,已荷锄而为农夫了。见了九皋,还能 认得。九皋便向他询问家中状况。那人遂告诉他说,九皋的父亲在 三年前因吃醉了酒,得罪官吏,被捕入狱。无钱自赎,竟瘐死在狱 中。几间茅屋亦充入公家了。九皋方知他父亲死于虐政,非常哀痛。 很想代父复仇,但苦不知那官吏调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故乡借宿了数天,寂寞无聊,再也留不住。闻得史公可法督 师江淮,抵御清军南下,不觉激发了爱国之心,很想从戎立功。遂离别故乡,取道北上。不料在途中生起寒热病来,卧倒在小逆旅中, 备尝苦痛,险做异乡之鬼。幸而命不该绝,遇着一位走江湖的医生, 姓林名乐知,很有此医术,竟把他医愈。等到他再行上道,而南都 失陷,史公殉国的消息,传到南边了。他不禁仰天长叹,悲愤不已。 一路到此,凑巧遇见王英民,惺惺相惜,顿成萍水之交,以后还有 一番伟大的事业呢。
九皋讲罢时,早已穿过林子。前面一片旷野,不见庐舍。群山 远远环绕着,九华山峰如莲花一朵,簇立万山中。三人遂向北取道, 渐渐走向九华山来。英民听了九皋一番叙述身世的话,觉得国破家 亡,同有此感,也把自己在广信做的事大略告诉他。九皋听了,双 眉怒竖,说道:“贪官污吏,其罪该杀。无怪古有灭门令尹。可惜老 哥心肠太软了一点儿,换了我时,早已把那朱县令杀却了。”
英民笑笑,其时日已过午,二人腹中都有些饥饿,途中又没有 打尖处,幸九皋的行囊中带有一些薄饼,取出来将就充饥。 一人脚 步带快,想要乘红日未坠时,赶过九华山,可以得到宿店。看看九 华山愈走愈近,已到山下,石壁崚险,峰峦突兀, 一处处都是松林, 一轮红日已落向峰后。二人见没有动静,疑心那店主人有意捣鬼, 想拉生意而已。
九皋道:“可笑他们说什么甘大麻子,我是甘二麻子也不怕的, 只要试试我手中的钢鞭。”
话犹未了,只听半空中豁剌剌一声响亮,从山上射下一件东西, 直飞到身后林子里去。英民知是响箭,遂拍着九皋的肩膀道:“此刻 你预备着吧,大约你的钢鞭少不得要试一下了。”
九皋眉飞色舞地答道:“果然他们来了么?很好。”便把手中竹 节钢鞭一横,立着不走,准备厮杀。
英民也拔出纯钩宝剑,瞧见东边山坡上,尘土飞扬,有一群人 飞奔下来。不多时,已到前面,乃是数十名健儿,各执着器械,当 先一骑上坐着一个黑面大汉,手中高举鎏金铛,宛如半截宝塔一般。 大喝道:“对面两个小子,快把行囊献上。饶你们的狗命。牙崩半个不字,管教铛下丧生。”
仇九皋喜滋滋地迎上前去,说道:“草寇,你眼睛也不生的?行 劫到你家仇爷身上来了!我极愿意把行囊献奉,但是我的朋友恐怕 不肯答应的。”
黑面大汉道:“教你朋友前来送死便了。”
九皋把钢鞭一挥道:“这就是我的朋友,教你知道他的厉害。” 说罢,一鞭照准大汉马头打去。那大汉将马一拎,让过那鞭,挥动 鎏金铛,一个乌云盖头,向九皋头上压下。九皋收得钢鞭,迎住金 铛,鞭铛碰在一起,只听铛的一声,那金铛向旁微微荡开。大汉接 着又是一铛,向他下三路扫来。九皋见他来势凶猛,也不敢怠慢, 舞起虎尾鞭法,上下左右地向大汉进攻。大汉也把手中铛使开,如 一团黄云,紧绕九皋上身,一个马上,一个步下,鞭来铛去,战了 许多时候,不分胜负。
英民抱着纯钩宝剑在后观点,觉得九皋鞭法虽然十分急酣,而 那大汉的鎏金铛东扫西盖,也殊不可侮。恐九皋久战失利,便舞起 宝剑,刺入黄云中去,和九皋左右夹攻。剑光霍霍,直取大汉顶上。 那大汉招架不住,说一声“果然厉害”,虚晃一铛,回马便逃。其余 盗众也跟着退上山去。
九皋杀得性起,见盗已遁走,哪里舍得放松,大喝道:“狗盗要 逃走的,不算好汉!待我追到你们的巢穴中,看你们又怎样?”挺着 钢鞭向山上追赶,英民也只得跟着同追。
方才转过山坡,却见岭上飞也似的跑下两个人来。在前的青布 扎额,穿着一身黑色短衣,身躯健硕,面上生着一脸麻子,挟着双 刀,十分威风。在后的却是又瘦又小,穿着褐色的衣裤,手握一根 熟铜棍,却有碗口般粗。麻脸的将双刀一摆,跳过来喝道:“哪里来 的不怕死的过客,猖狂如此!”
英民知是店主人所说的甘大麻子了,便冷笑一声道:“我真不明 白,好好的汉子,却甘心落草为寇,扰害地方人民?来者不惧,惧 者不来,今天你们也遇到对头了。”便举起纯钩宝剑,向麻脸的刺去。麻脸的也把双刀使开,和英民接战。九皋也挥动竹节钢鞭,和 那个使熟铜棍的瘦小汉子战斗起来。此时那个败退的盗党立马树下, 横着鎏金铛,指挥部下向四面散开,远远将二人围住,作壁上观。 但见四人刀光剑影,鞭风棍雨,在危崖之下,往来酣斗,如生龙活 虎一般,杀得难解难分。
那时天色将晚,暮色苍茫。英民一边作战,一边留心那甘大麻 子的刀法,果然高强,没有一点破绽可寻。自己已使出八仙剑法来 了,这是老胡教他的最高剑术,绝非寻常能武艺的人所可抵御。而 甘大麻子尚能勉力应付,无怪店主人要惊惧,说九华山盗寇凶横了。 甘大麻子也是第一次遭遇着劲敌,凭你用出平生本领,亦是不能取 胜。觉得英民的剑法神出鬼没,久战必将失利,心中十分焦躁。此 时山上又一小队盗寇,拿着灯笼火把下山来,英民看甘大麻子渐渐 敌不住了,心里忽然生了一种意思。想现今胡兵南犯,正是需要人 才之秋,这几个人虽是草莽英雄,而武术超群轶类,若能收为己有, 教以忠君爱国之道,岂非都是冲锋陷阵的良将么?我和他们何苦死 拼呢?遂将纯钩宝剑向外一收,逼住双刀,跳出圈子,说道:“且 慢,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甘大麻子也把双刀收住,答道:“你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英民道:“我要问你为什么落草为盗。因我见你们的武艺都是很 好,如此埋没,宁非可惜?”
甘大麻子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在此啸聚山林,本是不得 已之事。当今之世,宰相昏庸,将帅懦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朝廷不能用我,自然要干这生涯了。”
英民道:“你的说话也未尝没有理由,那些祸国官僚固然可恨, 明室之亡,都断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候, 半壁江山已被胡马侵入。我们都是大明子民,黄帝后裔,理该努力 同御外侮,以清敌氛,才不负天生此七尺之躯。岂可陷为盗贼,贻 害同胞呢?”
甘大麻子听了英民的话,觉得理直气壮,句句打入他的心坎,不由点点头说道:“你的话也很中听。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请教尊姓 大名。”
英民道:“我姓王,名英民。是广信人。”
这时九皋还和那个使熟铜棍的狠斗,二人过去把他们喝止。又 有那个使鎏金铛的也跳下马来,走到近身,于是众人一齐相见。方 知甘大麻子单名辉字,别号麻面虎,又称甘大麻子。那使熟铜棍的 姓朱名世雄,别号赛猿猴。那使鎏金铛的姓阮名武,别号黑旋风。 英民也介绍了九皋的姓名,甘辉便请二人上山歇宿,且欲设宴款待, 畅谈衷腹。二人坦然允许,跟着甘辉等一群人上山。
来到山头,见有两座碉楼,筑得很是坚固,旌旗飘摇,号灯明 亮,气象甚为雄壮。穿过碉楼,又有一队部下前来迎接,甘辉把二 人引到寨内,特备端整丰盛的酒席,请二人入座。彼此畅谈,始知 甘辉等三人昔在流寇献忠部下。甘辉,河北人,本是将门之子,曾 隶高杰军中。后高杰吞没他的功劳,且把他待遇不平,因此愤而为 匪。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的时候,大肆屠戮,把某村的妇女一个个 先奸后杀,甘辉却有些不忍,向张献忠微言讽谏。张献忠大怒,几 乎要把他斩首。甘辉见张献忠残忍好杀,不能做成大事业,遂说动 了阮武、朱世雄二人, 一同带了数百名精锐的健儿,脱离张献忠, 望南奔走。来到九华山,暂且把它做个根据地,安下身子。附近地 方的官吏畏盗如虎,哪里敢来问信?张献忠失去了三员虎将,兵势 大衰,不得不西窜了。英民也将自己和九皋的来历约略告诉他们听, 三人更是钦敬。引觞痛饮,相见恨晚。
酒半酣,甘辉直立,对二人说道:“今天我们不期而集,很非容 易。二位皆当世英豪,武术精妙, 一旦相遇,能纡尊降贵,到我等 山寨里来,实在增光不少。所以在下不揣冒昧,有一个要求,未知 二位可肯赞同?”
英民道:“即请见教,当可同意。”
甘辉道:“在下想古时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协力同心,共图大 事,很可为后人大好模范。我们今晚效法古人,一同结义如何?”
英民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我第一答应。”
九皋也嚷道:“很好!很好!我们年纪谁大,便做大哥哥。”
甘辉见二人允诺,十分欣喜,便命手下人去预备三牲香烛,便 在堂上设了神位, 一齐拜倒。各道年龄,甘辉年最长,为大哥哥, 阮武次之,朱世雄又次之,九皋较英民长二岁,行列第四,英民年 龄最小,为小弟弟。五人各换兰谱,此后情同手足,义无二心。于 是重行入座,洗杯更酌,直喝得各人都是醉不胜酒,方才散席。英 民和九皋便住在客房里。
一宿无话,次日起身,英民因为急于赶路,便要动身。甘辉等 听得英民九皋赶往江阴,去和清兵厮杀,也愿随往。英民道:“兄等 果能同去,自是欢迎。但若率领大队人马,势必惊动地方,也有种 种不便。小弟想仍由我们二人前去,兄等在此精练部伍,待时而动。 此去若参有一些希望,再当请兄等北上可也。”
甘辉点头说道:“很好,我这里也有七八百儿郎,能征惯战,足 供驱使。静盼二位贤弟的好音吧。”
英民忽又皱皱眉说道:“小弟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请大哥鉴 谅。便因大哥威名远振,行旅裹足,最好不行劫,于民无害。”
甘辉道:“此话不错。但是我们在这山头,粮饷没有人来供给, 需用浩大,不得不出之劫掠。我们明知这是不正当的事情,也是不 得已啊。不过我们抱着三不劫的宗旨罢了。”
英民道:“怎样唤作三不劫?”
甘辉道:“单身孤客不劫,妇稚不劫,方外不动。其余的却只好 对不起了。我们每天有一个人值日,在半山瞭望台窥伺。 一遇行客, 先放响箭令其止步,若然他们无抵抗,献上行李,我们绝不肯妄行 杀害的。以前有一小弟兄,不守规列,杀死一个老妪,我便把他斩 首示众的。”
阮武嚷道:“昨天凑巧挨着我值日,遇见你们二位天生的对头, 失风一次。却不想我们便做成了异姓兄弟,这真是月下老人撮合之 功了。”
甘辉便带笑说道:“黑旋风,你真只会厮杀了,免开尊口吧。我 们又不订什么婚,和月下老人有何关系呢?”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阮 武也红着脸不响。
英民便和甘辉等三人辞别下山,三人也送至山下,握手而别。 二人急急赶路,走了半天,回望九华山,已隐在云烟之中,不可得 见,心里却很有一番感触。
行了几日,早到江阴。忽见江阴城外营寨扎得如蜂窝一般,旗 幡蔽日,戈矛如林,都是清兵的旗帜,气象十分森严。便向一个乡 人探听,那乡人暗暗说道:“江阴城已在前天被清兵攻下了,可怜屠 杀得真是惨不忍言呢。现在清兵还在搜诛,你们二位料是从别地方 来的,劝你们不要前进,快快退避。若被清军瞧见你们二人身上带 着军器,一定疑心你们是奸细的。捉去后性命就不保了。”
英民听了这番说话,不觉对着九皋跌足长叹,二人面面相觑, 各自无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七回 带发效忠孤城喋赤血 仆碑探异绝壑斗黄龙
号令难安四镇强,甘同马革自沉湘。
生无君相兴南国,死有衣冠葬北邙。
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
九原若逢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战场。
这是清代乾隆时诗人蒋士铨吊史公可法的一首诗。语气沉痛, 令后人读之,徒唤奈何。史公可法为明末一代大大的忠臣,自从福 王由崧即位南都之后,史公以讨贼为亟务,督师江北,身当要冲。 其时清摄政王多尔衮爱重史公的雄才,遗书招降,以春秋之义相责, 并以爵禄为饵,史公毅然不动于心,复书拒绝。也将春秋大义奉答, 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两封书都是写得很好的,可惜篇幅过长, 在我的小说里不能披露了。
史公态度既示严明,于是清军大举南下,乘着得胜之势,想要 灭亡明室。史公一人翻力御敌,无如福王由崧昏庸误国,不知自强。 身边的一班奸臣贼子,如马士英、阮大铖之类,逢君作恶,反掣忠 良之肘。以为长江天堑不能飞渡,秦淮风月尽足流连,哪里把复仇 雪耻的事放在心上呢?更可笑的,当除夕的日子,惊耗传来,由崧 悄然不乐,急传各官入见。诸臣都因兵败地蹙,叩头谢罪。由崧又 沉吟良久,然后说道:“朕未暇虑此,所忧梨园子弟,无一佳者。意欲广选良家,以充掖庭。唯诸卿早行之耳。”
试想由崧身处什么时候?敌国的兵势如破竹,长驱而下,他反 说没有工夫去忧虑,反忧供他娱乐的梨园子弟缺乏佳选。真是陈叔 宝全无心肝,无独有偶了。他又在内庭悬一联,上联是“万事不如 杯在手”,下联是“一年几见月当头”。宛如骚人墨客的口吻,何尝 有人主的语气呢?史公遇到这种昏君,好似诸葛武侯逢着刘后主一 样无能为力了。
史公在扬州殉国之后,清军乘胜而南,特编大筏,置灯火, 一 到夜里,放在中流,以为疑兵。某夜大雾,清兵乘着大筏偷渡,另 遣数百骑用小舟潜进,袭击北固山。等到近岸,明兵方才知道,仓 皇之际,在甘露寺列阵抵御。清兵将骑逼攻,明兵大败。这时由崧 还在宫中荒宴,遂于夜半率领宦官宫妾,跨马出通济门,逃避芜湖。 清兵遂唾手而得南京,收明降卒,鼓行而南。
那时有许多志士,痛故国之亡,纷纷揭竿裂裳,共起义兵,抵 抗胡虏。但是以卵击石,势不能敌。只有吴江吴易一军和江阴阎应 元一军,樱城固守,为清劲敌。后来吴易败亡,清军进围江阴,限 期攻破,江阴于是岌岌可危了。
起初江阴地方士绅不甘投降满洲,同请典史陈明遇主兵,但出 战不利。众人商议,须得请求前典史阎应元来支持大局。阎应元见 胡虏如此猖獗,也是不胜愤慨, 一口允承,愿以身报国。其时祝塘 有个著名的游侠,姓郭名慕解,聚焦了同游少年六百人,各执器械, 前来响应,护送阎应元入城。阎应元即入城,握了兵符以后,简练 精锐,得三千余人。分为两大队,自率第一大队,轮流守城。
清军进围江阴的乃是李成栋和刘良佐两路军队,李成栋急欲立 功,想把江阴早日攻下,首先督领部下,向江阴猛扑。阎应元在城 上遥见清军杀来,便命部下留心防御。防备了滚石,不使清军近城。 李成栋以为江阴弹丸之地,断不能抵御大军。哪知自辰至午,攻打 了半天,丝毫不得进展,心中大怒,亲自上阵督战。见明兵排列城 墙上,旌旗鲜明,军容严整。自己的部下虽然努力仰攻,而城上矢下如雨,不易迫近。偶有上城头的,都被明兵斫下,暗想:阎应元 不过一个小小典史,却很有治军的本领,倒未可轻视呢。
阎应元察看清军情形,已有懈怠之色,便将第一队分为两小队, 和郭慕解率领着,大开城门,分左右翼,直杀过来。清军见明兵忽 然出战,急欲抵抗,无如军心已懈。明兵正一鼓作气,所以抵挡不 住,纷纷倒退。郭慕解使两支方天画戟,勇不可当,宛如温侯再世。 清军当着的都被搠翻。李成栋见势不佳,连忙鸣金收军。忽又见左 边一支明兵,如怒浪般疾卷而至,为首一匹赤兔马,马上坐着一员 明将,全副盔甲,双眉怒竖,赤面长须,手中握着泼风大刀,好似 汉寿亭侯,自天而降。背后大旗上一个斗大的“阎”字,知是阎应 元,急忙横刀相迎。
阎应元大喝一声:“逆贼无耻,甘做亡国奴隶。今日见我,快快 纳下头颅。”
李成栋更不答谢,举刀便刺。阎应元也挥刀力劈。两人大战三 十余合,李成栋有些心慌,刀法渐渐散乱。阎应元觑个间隙, 一刀 向李成栋头上扫去,喝声“着”,李成栋将头一低,一顶金盔早被扫 落,慌忙回马奔逃。明兵奋猛追杀,清军大败。
李成栋正拖着刀落荒而走,忽听背后马蹄响,回头一看,一少 年将军挺着两支方天画戟,正向自己追来,吓得将马乱鞭,拼命狂 跑。忽然马蹄一滑,将李成栋掀下地来。李成栋爬起身,便望林子 里逃,少年将军大喜,风驰电掣般已追到李成栋的身后, 一戟刺去。 不料李成栋绕树而奔,方天画戟正搠在树上,等到拔出画戟时,李 成栋已穿过林子。少年将军不肯放松,仍旧追来。李成栋正危急间, 幸得后面金鼓大震,大队清军杀到,乃是刘良佐的援军。
刘良佐部下有一员骁将,姓石名敢当,善使一柄丈八蛇矛,面 如锅底,须如刺猬,人称为赛张飞。临阵冲锋,舍生忘死,很有勇 名。这时正领着前队杀来,接应李成栋的败军。瞥见李成栋被一少 年将军追得走投无路,遂吆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了一个霹雳,挥动 丈八蛇矛来救李成栋。和那少年将军战一起,正是一个半斤, 一个八两,一场鏖战,好似虎牢关张飞大战吕布。
阎应元率着部下在后追到,见郭慕解和敌将奋勇狠斗,清军大 至,恐有失利,忙令人鸣金收兵。郭慕解见自己那边收兵,便将画 戟搁住蛇矛,喝道:“明天再和你见个高下。”回马便走。石敢当刚 想追去,李成栋见明兵殊不可侮,也止住石敢当,两边各自收军。
李成栋和刘良佐会面之后,共商围攻之计。计阎应元等骁勇善 战,一面差人到贝勒博托处去请摇, 一面由刘良佐围困南门,李成 栋围困北门,同时进攻。阎应元也小心防备,自守南门,命陈明遇 守北门,其余东西城门,亦加紧防备。恐怕清军声东击西,乘虚 来 袭 。
这时博托又遣提督吴兆胜以大军来援,把江阴城围困得水泄不 通。阎应元日夜防守,每逢巡城,有一个小卒捧着大刀,跟随身后。 清军攻城时,阎应元亲自指挥,清军无隙可乘,休想攻得进去。清 军遥见阎应元在城上,以为天神。而阎应元对待部下,号令严肃, 凡有偷安不法的,必贯耳鞭背以示众。但见战士困苦,也必要亲自 注汤酌酒,温问慰劳。如遇战死的,立刻端整棺衾,哭奠而殓。对 部下称呼,都称兄弟,每遇紧要时,常向众人问道:“我兄弟中间有 谁能担当这事情的?”因此人人感服,军心巩固。
清军围攻二十天,江阴岿然不动。李成栋遂令黄蜚、吴志葵二 人,前去谒见阎应元,说他投降清军,饵以厚赉。阎应元非但不允, 反把来使叱骂一顿。又说李成栋等腼颜事仇,狗李不若,早晚必将 授首。黄吴抱头鼠窜而归。李刘二人闻言大怒,日夜攻城不止。阎 应元见清军有增无减,死力攻城,虽赖众人同心守拒,然而孤城如 瓮,救援断绝,何能久持?自己虽曾在入城时遣人至广信邀请王天 放之子英民前来相助,可是路远得很,不知他可能前来?手下可战 的,只有郭慕解和祝塘少年六百人,可称敢死之士。若不乘时速战, 日久伤亡益多,不堪一战了。于是他一边巡城,一边筹思作战之策。
忽闻有人在道旁大号道:“我欲杀敌,苦无短刀。”
阎应元忙走前去看时,见一个长身汉子,身穿短褐,赤着双足,倚在树上而号。双目却炯炯有神。阎应元遂问道:“你是何人?现在 敌军围城,正虑无人杀敌,你可有这种雄心,为国家尽忠么?”
那汉子答道:“颇欲为国杀贼,怎奈无人用我。”
阎应元哈哈笑道:“壮士,如我阎某可能用你么?”遂解其佩刀, 亲自代他悬在腰旁,说道:“可以杀敌了。”
汉子便给阎应元下拜道:“愿效驰驱,虽死不恨。”
阎应元又问他姓名,始知他姓傅名克胜,徐州人,能武术, 一 向在家乡不事生产之业,曾投高杰军中。后高杰为许定国所杀,部 众尽降满清。傅克胜独自奔到江南,游荡为丐,来江阴已有好多天 了。阎应元大为赏识,遂请他跟随自己一同杀贼。
一天晚上,正是月黑夜,阎应元特命郭慕解和傅克胜各率一队 人去劫营。郭慕解、傅克胜二人在三更时分,率领军队,悄悄开了 城门,放下吊桥,衔枚疾走。途见清军营中灯火大都已熄灭,暗想 这遭可以得胜了。遂从左右两边抄杀进去,清军猝不及防,纷纷大 乱,有些从睡梦中惊醒,勉强抵御。郭慕解使开方天画戟,连踹三 个营盘,杀死清军无算。这时刘良佐在后边闻知,连忙吩咐部下, 各自镇定,守住自己营寨,不要出战。待敌军来时,可以用强弓硬 弩,把他们射退。果然郭慕解一路冲到第四个营盘时,矢如飞蝗般 向他们射来,不能攻进。
同时傅克胜从右边杀进,正遇刘军骁将石敢当喝醉了酒,睡在 帐里。听得明兵杀至,衣裳都不及穿,裸着上身,跨着没鞍马,挺 起丈八蛇矛,当先来迎。傅克胜使一杆烂银枪,和石敢当鏖战,矛 如蛇,枪似龙,龙蛇飞舞,化作两条白光,击刺有声。战了不多几 个回合,石敢当究竟喝了酒,又从睡梦中惊起,精神不济,被傅克 胜拦开蛇矛,一枪向他颈边刺来。石敢当不及抵御,将头一偏,刺 中肩窝,一个觞斗跌下马来。幸被手下人救起,护着逃去。傅克胜 连破两寨,也被弓箭射住,不能得手。吴兆胜又率军来投,郭傅二 人会在一起,见清军已有准备,知无隙可乘,遂也收兵回城。阎应 元大喜,亲自酌酒慰劳。
围北门的清军李成栋,因闻城上擂鼓呐喊,疑心明兵夜袭,防 备了一夜,不见动静。次日清军将领会议, 一面严密防备, 一面又 去请求大军增援。博托又遣满洲大将伊里索尼率领大队索伦兵前来, 限期将江阴攻克。那索伦兵是满洲兵中最骁勇的军队,善用火铳猎 枪,战无不胜。刘良佐得此一支生力军来帮忙,声势顿壮,而赛张 飞、石敢当枪伤已愈,自告奋勇要和明兵斗将,遣人下书挑战。
阎应元遂命傅克胜出战。郭慕解率领祝塘少年六百余人押阵。 遥为策应。自己在城下观战,亲抚傅克胜的肩窝道:“兄弟努力,敌 气非常猖獗。若能战胜敌将,挫其锐气,这是江阴人民的大幸了。”
傅克胜答道:“今日愿竭平生之力,和敌将决一雌雄。”遂提着 烂银枪,佩上阎应元所赠的宝刀,胯下一匹银鬃马,当先一马,冲 出城来。郭慕解挺着两支方天画戟,督率祝塘少年六百人,随着出 城,列阵以待。见清军大队已排好阵势,石敢当骑了一匹乌骓马, 挺起丈八蛇矛,在那里等战。刘良佐、吴兆胜、伊里索尼等都坐着 马在后观看。石敢当见了傅克胜,喝道:“前晚侥幸,被你获胜,今 天定要报一枪之仇。”
傅克胜冷笑道:“贼子,你想报仇?恐怕报不成了。”
石敢当瞪圆双目, 一矛向傅克胜心口刺去。傅克胜把烂银枪格 住,乘势一枪挑向石敢当头上。石敢当大喝一声,还矛迎住。二人 各奋神勇,手下家伙一点儿也不肯放松,银光闪光,使旁边人看了 眼花缭乱。看看战到傍晚,已斗了三百余合,不分胜负。石敢当愈 斗愈有精神,遂道:“你若是好汉,我们继续夜战。”
傅克胜说:“贼子,你要夜战便夜战,谁来怕你?好歹总要结果 你的性命。”
于是二人各退回本阵,休息一刻,略略进餐,禀明了主将,各 自挑灯夜战。石敢当早把身上衣甲脱去,接着傅克胜仍旧斗在一起, 好似马超和张飞夜战葭萌关。可惜石敢当有此骁勇的本领,而甘心 降贼,为贼所用。若和张桓侯相较,真有天壤之判了。
刘良佐在一边观战,一边挨近伊里索尼,附着耳朵低低说了几句,伊里索尼点头赞成,遂去暗暗下令。这时傅克胜和石敢当又斗 了二百余合,傅克胜心里十分急躁,待石敢当蛇矛刺来时,把身一 偏,急忙使一个银龙探海式, 一枪向石敢当腰眼里点去。石敢当不 及收回蛇矛,只得伸出左手,将枪夺住。傅克胜见自己的枪被石敢 当夺在手中,想要收回,石敢当紧紧抢着,哪里肯放?一矛又对傅 克胜胸前刺下。傅克胜也是大喝一声,施展猿臂,将蛇矛挟住。两 人各抢器械,各不肯放,两匹马在场上团团地打了几转,只见两人 一齐滚下马鞍,赶在地上厮打。又听傅克胜猛喝一声,立起身来, 石敢当一颗黑头,早血淋淋地提在他的手中。原来两人跌下去时, 凑巧傅克胜占的上面,各弃枪矛,徒手而斗。傅克胜扭住石敢当, 不放他起来,石敢当张口来咬傅克胜的手腕,傅克胜腾出右手,急 忙拔出腰间所悬的宝刀,突的一刀,把石敢当的头颅割将下来,立 起身,跨上坐骑。
明兵欢天喜地地一声喊。不料喊声未完,清军早如排山倒海价 地杀上,都是索伦精兵,火铳如雨点一般,向明后阵地射击过来。 砰轰动地,明兵哪里挡得住?纷纷后退。克胜也只得回马逃奔。清 军乘势来抢吊桥,郭慕解见阵脚已被冲动,收缩不住,生恐吊桥有 伯,忙挥动两支方天画戟,奋力挡住清军,让自己的部队退入城去。 他方才使开画戟,刺倒了几名将军,胸前已中着火铳,跌下马来。 清军赶快上前捣捉,幸被众少年拼命抢回。傅克胜又在吊桥边抵挡 一阵,才能退入。连忙收起吊桥,清军已到城下,火铳猎枪,齐向 城上仰攻。亏得阎应元早有准备, 一边将擂木滚石掷下, 一边也将 强弓硬弩向清军施放。血战良久,清军方退去。
阎应元检点部下,也伤亡数十人。又去慰视郭慕解的伤,见郭 慕解伤势沉重,胸口已裂一洞,被火灼伤,无法可医。不觉泪下。 郭慕解晕去数次,睁开双目,见了阎应元,长叹一声道:“小人本是 祝塘游民,幸随我公鞭镫,劲力战场,不意胡虏未灭,我竟反受了 重任。从此再不能随我公杀贼。愿我公为国自重。”说罢,滴下几点 眼泪。阎应元也不胜惋惜,安慰数语而去。
待到晚上,郭慕解伤发,辗转床褥而死。临死时,口中犹大呼 杀贼。阎应元十分哀痛,厚葬在城北。觉得失一臂助,良将难求。 而王英民仍不见来,差去的使者也无消息,哪里知道已被清军当作 间谋获去了。
伊里索尼接到军令,要限期攻克江阴的,且要保住索伦兵战无 不胜,攻无不克的名誉。因此急急要把江阴攻下。遂由伊里索尼攻 东门,而命刘良佐仍攻南门,吴兆胜攻西门,李成栋仍攻北门,四 门同时进攻,各各想得头功,所以自朝至晚,喊杀连天,向城中 紧攻。
阎应元悉心守御,四面策应,甚至衣不解带,食不安桌,一连 数夜未睡。见城外清军营寨重重,火光烛天,索伦兵的火铳又是非 常厉害,令人难以抵御。部下残余的很多,而清军分队,用车轮法 攻城,要使城中守兵疲乏,没得休息的时候。且时而东门攻得紧急, 时而南门又大举进攻,弄得阎应元难以对付。这样相持了八十天, 城中粮秣告绝,军用不继。阎应元又患起寒热病来,勉强带病巡视。 江阴岌岌可危,城中老幼都来运土制箭,帮助守城。
这一天正是八月二十一日,清军又有增援。大军云集,四面攻 城,火铳与强弩齐飞,喊声与鼓声同作。忽然大雨如注,城墙崩圮, 清军一拥而上。阎应元正在东城敌楼,遂索笔题一联在门上道:“八 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 里江山”。拍着傅克胜的肩膀道:“勉之,勉之。今日是我尽忠报国 的时候了。”
傅克胜双目怒视,挺着烂银枪,立在城崩的缺处,和清军血战。 上城来的清军被他格毙无数, 一个个尸骸从上跌下,清军稍稍退却。
伊里索尼遥遥见了,勃然大怒,亲自挥动大砍刀,指挥部下进 攻。如有退后者立斩。清军遂奋勇再向上攻,火铳如雨而至, 一铳 飞来,将傅克胜右臂轰去,清军刀枪齐举,傅克胜遂死于乱军之中。 阎应元还引着祝塘少年等数百人,上马格斗。杀却不少清军,满身 浴血,直战得力尽被围,仰天长叹,拔刀自刎而亡。
此时清军已纷纷入城,城门大开,北门李成栋也已攻进,陈明 遇亦力战不屈而死。城中士女不愿为清军所辱,自尽的池井都满, 并无一人投降。清军深恨江阴人民,连屠三天,城内外死节的约有 十七万人。扬州嘉定而外,屠戮之惨,没有再像江阴这样的厉害了。 所以英民和九皋来的时候,江阴已在清军手中。
当下英民闻知阎应元死节,心中悲愤不已,对九皋道:“我们来 迟一步,这事怎么办呢?”
那乡人怕惹祸殃,说了几句话,早已踅开去了。九皋道:“我们 辛辛苦苦地赶到这里,却不能和胡虏痛快一战,真是我们的不幸。 我想今夜我们不如去窥探他们的营寨,若能刺死一二大将,也算是 代阎公复仇,江阴人民雪恨。”
英民点头道:“九皋兄说得不错,我们唯其如此,试试胡虏究竟 怎样厉害呢。”
二人遂又探得南门外有索伦兵的大营驻扎,明天便要开拓南下 的。二人知索伦兵是满洲的精锐,于是决计前往那里去寻事做。
日间暂住僻静处躲过,一到晚上,星斗满天,二人悄悄赶到南 门来。路中沉寂若死,不闻人声。可见清军的声势,使人可怖了。 渐渐走近清军营寨,见数万貔貅连营十余里,刁斗之声隐隐传送到 耳朵里,大旗猎猎翻风中,气象森严。正当凉秋天气,又闻草野里 的秋虫唧唧地争鸣,好似许多死难人民的幽魂在那里哀哀哭泣,使 人听了,不由毛发悚然。二人都擅飞行术的, 一个抱着竹节钢鞭, 一个拔出纯钩宝剑,杳无声息地越过了哨兵地方,已到清军营边。
见那里有一个大营,还有一些灯火透出,二人飞也似的跳到帐 外,向里面偷窥进去,史见正中一张桌子上,有一个满洲大将,穿 着黄马褂,正在那里秉烛观书。旁边一个待卫,擘着刀鞘站立。原 来这就是伊里索尼了。他方披阅地图,盘算如何用兵。英民当先一 个箭步,蹿进营帐,白光一道,径奔伊里索尼头上。伊里索尼出于 不防,惊慌无措,跳起身子,要想逃避,早见白光在他颈上围绕一 转,伊里索尼的大好头颅已滚在桌子上了。侍卫慌忙拔出刀来抵御,大呼“快捉刺客”。喊声未毕,又被九皋踏进一步,一鞭把他打得脑 浆迸裂,死于地下。
这时已惊动了清军,帐后早闪出一队护卫兵来,手中各执长枪, 向二人身上乱刺。英民将纯钩宝剑向前一扫,但见许多枪头都被削 断在地。二人大喝一声,索性杀入帐后去,放起一把火来。清军见 中军火起,仓皇来援,鼓角怒吹, 一刹那间许多兵将把二人围在垓 心。二人虽奋勇杀敌,无如清军愈杀愈多,其势难当。而火铳大发, 向二人施放。英民遂对九皋道:“事急了,我们快快走吧。”遂向东 南上冲突,杀开一条血路。
出得重围,却不见了九皋。疑心他仍陷在清军围中,于是重又 回身杀将进去。火铳如雨而下,亏得他的宝剑使得风雨不透,不受 操作。杀了几处,终不见九皋影踪,遂知九皋已脱身而去,不过乱 军中二人失散,不能聚在一处而已。清军高声大呼:“不要放走了奸 细!快捉啊!快捉啊!”声震天地。英民也知道自己危险,咬紧牙 关,挥动纯钩宝剑,再杀出重围。忽有一铳向他脑后放来,英民不 及躲避,同时足下不知踏着什么滑东西,禁不住身子往前跌倒在地。 这么一来,却躲过了火铳。清军见英民扑跌,挠钩套索, 一拥而上。 英民倏地早已跳起,嗖嗖一连几剑,把清军砍倒,施展飞行功夫, 早脱离了清军阵地,远远还闻呐喊之声。
找寻九皋不见,凉风拂体,精神稍觉疲乏。自思江阴不可久居, 莫如回到九华山去再说。大约九皋没有别地方走,也必回山去了。 到了山上,再看时机。遂取道望九华山来。走了几天,忽然清军大 举南下,路途梗阻,若不绕道,不能回去。那么又到什么地方去 叫经?
英民正在徘徊歧途,踌躇无计之时,听得鲁王以海在绍兴起兵, 自称监国,据钱塘江而守。张国维新克富阳,声势很盛。因记得张 国维和自己亡父王天放曾有葭莩之谊,不如投奔那里,为国劲力, 且代阎公复仇。想定主意,遂取道望浙中而去。
他因松江等处都有清军扼守,搜查很严,不得不沿海向僻静处走。走了几天,来到一个乡村,天色已晚,想要找一个旅店投宿。 找来找去,叫得一声苦也。原来那村晨一向没有旅店的,却见有一 队乡人,鸣锣击鼓,携旗打伞,簇拥着一顶彩舆而来。英民以为迎 神赛会,走近一看,却见彩舆中端坐着一个童子,八九岁光景,生 得面貌美好,气宇轩昂,不似乡村小孩。身上穿着大红衣服,手中 拈着长香,在英民身旁抬过。英民看了,不知个中玄虚,便向一个 乡人探听。那乡人答道:“你是外路的人,当然不明白了。不要胡说 乱道,得罪了黄龙大王。”说罢,向别处走开。英民听他说话,仍是 抱着一个闷葫芦。肚中饥肠雷鸣,益发觉得饿了。且不要管闲事, 快想吃饭的方法。
又向前走了数十步,见有一个较大的庄子,门前两株老槐树, 枝叶繁茂,高可蔽天。有二三下人模样,立在门前阶旁,口里叽叽 咕咕地说道:“这件事真是尴尬,别无方法想的。也是我们老庄主晦 气星当头,所以拈着了。”
英民不顾他们说话,走上前去说道:“我是过路的客人,错过了 宿头,这里又无旅店可以投身,不得已向尊处暂行告借食宿一天, 房饭金当照算不误。”
一个下人别转脸来对英民说道:“千来万来,你今天来得可算不 巧。我家老庄主本是很慷慨的,常肯接待客人。休说一天,八天十 天也不在乎此,谁稀罕你的房饭金?但是现在却逢到一件大大不快 的事,一切灰心,正在悲伤的时候,我们不敢惊动他了。请你到别 的地方去商量吧。”
英民听了,正在踌躇,却见门里走出一个老翁来,有六十多岁 的年纪,颔下一部花白胡须,身穿紫棉布的袍子,面貌慈祥,慢慢 儿踱至外面,问道:“你们在此讲什么?”
下人们一齐垂手立着,答道:“庄主,因有一个客人要来投宿, 我们因为庄主恰有不欢的事,所以不敢惊动庄主。”
那庄主便道:“人家远道过此,不得已而借宿,何忍拒绝?可是 这位壮士么?”
英民见老翁目光瞧到自己身上,也就走上一步,向老翁长揖道: “正是。在下姓王,因要至山阴省亲,路过此处,找不到宿店。因此 恳求这里,容我借宿一宵,感谢不尽。”
老翁点头答道:“可以,可以。壮士请到里面坐下。”
下人们听见庄主款接英民,大家面面相觑,不作一声。英民心 中暗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两句古话真不错了。遂随着老翁
入内,见屋宇清洁,庭院轩敞。老翁请他到一间客室里坐定,说道: “壮士不妨在此下榻。老朽因有些心事,未便在此奉陪,幸勿见怪。” 说罢,回身走出去了。
天色已晚,便有一个下人掌上灯来,英民把宝剑挂在床头,坐 着休憩一会儿。听得外面有些人声喧嚷,不多一会儿即止了。少停 下人们又托进一盘饭菜来,请英民进晚膳。英民肚中饿了好久,狼 吞虎咽地吃个精光。老翁又走将进来,见英民已吃过了,便道:“山 肴野簌,有慢佳客。”
英民道:“多蒙老丈盛意招待,感谢不尽。但在下还没有请教老 丈尊姓大名,幸恕愚鲁。”
老翁道:“老朽姓谭名述古,世居于此东海村,今年虚度六十八 岁了。”说罢,又叹了一 口气。
英民见谭述古频频叹息,眉峰不舒,似乎有极重大的心事,适 才又听下人们说起他正有不欢的事,不知究竟有什么尴尬的事情, 我如有可以助他一臂之处,不妨帮忙一下。遂向谭述古问道:“观老 丈颜色似有不快的事,不知老丈可能见告?小子如可效力,自当 殷拙。”
谭述古听了英民的话,说道:“壮士,你确乎是个义侠者流,但 是这件事谅你也不能帮忙的了。即使告诉你,也是无益,所以老朽 没有奉闻。”
英民剑眉 一扬道:“老丈为了什么难事?小子赴汤蹈火,亦所 不辞。”
谭述古见英民如此激昂,更是钦敬。遂坐下道:“并非轻量壮士,实在这事非人力所可为的。不然方蒙壮士应许相助,老朽岂有 不应之理?”
英民见谭述古说来说去,终不肯说出这件事来,教他如何忍得? 遂大声道:“老丈,请快直说,看我王某可为不可为。若是不说,使 人怪闷气,益发难过了。”
谭述古便低低说道:“我来告诉壮士吧。这件事的根源远哩,大 约是在南宋时候,这里有一年洪水泛滥,远近数十乡村,都成泽国。 幸有一位自称赵真人的来到这里,告诉乡民说,这个水灾是一条黄 龙造成的。那黄龙因淫了少女,被逐于北海,却逃到这里来,兴风 作浪,荼毒人民,其罪可诛。所以他到此愿把那黄龙收服。大众很 相信他的话,因为当水发的那天清晨,有人看见大柏树上爬着一条 黄色的蚕形动物,蠕蠕而动,一刹那间,忽然风云变色,大雨骤至, 山洪大发,便变成水灾了。
“于是赵真人在村口命人筑了一个坛,按着八卦的步位,坛上插 着五色的旗帜,又命四个童男童女,端着净水,分立四角。便在半 夜时候,台的四周又点了五色的灯笼。赵真人便披发仗剑,立在坛 的中央,口中喃喃有词,喷水持咒, 一连焚去了十二道灵符。当第 二道灵符化去时,剑突望空一撩,便听一声霹雳,天空中金光万道, 映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样不到一刻时候,赵真人走下坛来,说 道:‘我已把那黄龙收服,镇压在村东绝壑中了。’次日遂又建立一 个石碑,镇在壑上,说道:‘待这孽畜在壑中静心修道,忏悔罪孽 吧。’事后,赵真人便到他处去了。
“这是我听父老传说的,不知那赵真人是何许人物,总算代地方 上除去了巨害。
"可是后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忽有一个恶俗遗传下来,便是在每 年这个时候,村中须有一个童男子,献奉给那壑中的黄龙,以免祸 殃。童男子的年龄在十二岁以下,四岁以上。选择之法便用拈阄, 村中共有若干童男子,都将姓名写在纸条上,当众拈阄。拈着谁便 用谁去献祭。无论哪一家不准违抗,若是拈着了自己的儿子,也只好自认晦气,譬如生病死了。所以有儿子的人家,从四岁起到十二 岁,每年都要代他家儿子忧虑的。直要过了十二岁,方才安心。始 作俑者,其无后乎?不知哪个人作的俑,真是罪孽不浅哩!
“老朽一向抱着伯道之忧,后来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小儿,很是玉 雪可爱,今年已有八岁了。不料此次拈阄,却偏偏拈着我儿。祸从 天降,无可幸免。老朽又不能和人家反对,前年许翁的孙儿已有九 岁了,也是独生子。拈着了也只好由人送到那绝壑中去,真是可怜。 今天我儿被他们拈着,在街上游行。这也是一个惯例,明天午时, 便要送入绝壑了。壮士,你想我活了这多大年纪,鬓发已白,巴巴 生得这个小儿,抚养到八岁,太煞非容易。却亲眼见他投到绝壑中 去,岂不令人肠断心碎吗?谁无子女,苛政猛于虎了。”
说罢,老泪纵横,已止不住点点滴滴地湿遍襟袖。
英民听了谭述古的一番说话,才明白在途中遇见的那个坐在彩 舆中的孩子,便是谭述古的儿子了,莫怪他要不快活。无论何人都 是舍不得的,何况他老年所得的独生子呢?便道:“原来老丈为着这 件事情,自然悲伤不乐了。但照小子眼光看来,这种诞妄的事,不 足凭信,何忍把好好活着的小孩,牺牲性命呢?”
谭述古道:“这也是没法啊,谁忍心把亲生的骨肉生生地送死 呢?可怜我这一块心头之肉,平日何等的宝贵爱护,现在虽欲爱护 而无能为力了。”
英民听得不耐,立起身说道:“老丈若要令郎不死,须得从我所 言,由我所为,包你可以免掉这件悲痛的事情。”
谭述古也立起身问道:“壮士此话怎讲?”
英民道:“明天你将令郎藏起,不要去做祭品。待我到壑中去把 黄龙诛掉,省得你们年年要牺牲一个无辜的赤子了。”
谭述古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龙是神灵之物,岂 可轻易渎犯?你若去惊动了它,发作起来时,没有第二个赵真人来 降服了。如何是好?千万使不得。”
英民冷笑道:“我便是降龙的好男儿,老丈不必惊慌,我自有能力对付。”
谭述古哪里肯信,坚决地反对英民的说话,深恐他闯出天大的 祸殃来。英民见谭述古不肯赞成,十分恼怒。他的脾气素来是说如 何便如何的,他既说出要去诛掉黄龙,无论如何一定要做的,当夜 也不再多说。谭述古恐怕英民要闯出大祸,心里很是惴惴地顾虑, 见英民不说什么,也就退到里面去, 一夜没有安眠。
明日村中要举行这个献祭典礼,大家一早起来,十分热闹。其 中也有许多人代谭述古惋惜,因知他有儿子,实在比较别人家的还 要宝贵呢。谭述古夫妇一见红日高照,知道今天自己儿子的性命便 在顷刻之间了。看着这又肥又白的宁馨儿,还是天真烂漫地向他的 母亲索糖果吃,心里好如有万把铡刀在那里割挖,不由放声痛哭。 外面已有许多乡人在门前候着,彩舆也端整着,专待舁送谭述古的 儿子到那地方去预备献祭礼式了。谭述古此时心乱如麻,忘掉了其 他的一切事情,夫妇俩抱着小儿, 一步步地走出大门,泪如雨下, 但又不敢哭,恐他们的儿子不肯去,反要用好话来骗他呢。
正在这时候,门里面忽然闪出一个英俊少年,目光奕奕有神, 接着腰间宝剑,大踏步走到人丛中,对众乡人说道:“你们休得迷信 前人相传的谬说,像这种妄诞的举动,徒然害了小孩们的性命,岂 非残忍之至么?那孽龙既然镇在壑中,何用每年献祭?去谄媚它作 甚?况且谭翁年近古稀,只有这一个宝贵的儿子,得来不易,何忍 生生地把那小孩去送死呢?你们中间谁没有儿子的,谁没有人心的, 理该把这恶俗快快除掉,以后也好保存无数赤子的性命。所以今天 你们各自退去,谭翁的儿子不能去献祭了。孽龙能做祸祟,有我一人在此担当。”
众乡民蓦见有一个陌生的少年出来干涉这事,疑心是谭述古特 地请来保镖的。大约谭述古所生只有一子,不肯白白牺牲了。又听 他话说得十分干脆,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因此大家相视而嬉。谭述 古一看,认得便是昨晚留宿在家中的王姓客人,自己不该把这事告 诉了他。此刻他竟大胆地出来说话,人家不要疑我请来解围的么?
当时沉默了良久,有一个长大的乡人走上前说道:“客人,这不 关你的事。须知献祭于黄龙大王,这是我们村中每年常有的事, 一 向奉为惯例,不得废止;以保地方安宁。献祭的小儿,也是拈阄而 定的。此次谭翁的儿子献祭,也是他老人家自己拈得,不能怪怨人 家啊。万一得罪了黄龙大王,做起祸殃来,我们村中挡得住么?便 是谭翁,也有这个力量能够担保全村的平安么?”
谭述古听了,也对英民说道:“不差,我确没有这个力量能够担 保全村的平安。壮士,多谢你的美意,要救我的儿子。但这是村中 的故俗,壮士是他乡之客,不知道的。”
英民大声喝道:“谭翁没得力量保障全村平安,但我却有这个力 量。我既出来干涉这事,谁也不能阻止的。你们如若不信,试视吾 剑利与不利!”
说罢,嗖地拔出纯钩宝剑来,寒光四射,冷气逼人。大众不觉 倒退了几步。英民横着宝剑,又喝道:“你们快快退后,待我舞一回 剑,给你们看看,便知我的厉害了。”
大众果然又尽向后退,远远立了一个圈子。谭述古夫妇也抱着 小儿,作壁上观。英民将剑舞开,初起时,但见剑影翻飞,继成白 光一道,如车辆般大,舞到后来,白光愈放愈大,似有风雨之声, 团团都是白光,耀得众人眼花缭乱,不敢正视。大家捧着头,恐怕 剑光把他的头颅飞去。
英民舞到好处,忽然把剑收住,抱剑而立,面不改色。众人都 咋舌惊奇。顾视谭家门前的两株参天老槐,已是光秃秃的,枝叶尽 被削去,落在地上,方悟适才听得似雨声的便是枝叶落地了。
有一个老头儿捧着自己的头问人道:“请你们看看我的头,可在 颈上?”
大家向他一看,不由扑哧地笑将起来。原来那老头儿颈上所有 半秃的二毛,也已尽被剑光带去,无怪他要问有没有头了。大众又 各自摸摸自己头上头发,幸皆存留,没有削去。
英民又道:“你们大概已认识我的厉害了,黄龙何在?待我前往一探究竟。”
大众不发一语。谭述古知道自己的儿子可以不送献祭了,遂命 老妻抱进庄中,自己引导着英民到那绝壑处去。众乡民都随在后边, 窃窃耳语。谭述古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的祸福参半,前途吉 凶还未可知,究竟那姓王的壮士可有力量抵敌得过孽龙?万一做起 祸殃来,如何是好。英民却怀着降龙伏虎的勇气,没有半点儿顾虑, 大踏步地往前走,反嫌谭翁走得慢了。
不多时,但见迎面有个险峻的山壁,挡住去路。奇石突出,如 奔马,似卧牛,如熊熙饮溪,如鬼怪列阵。壁下有个幽深的绝壑, 行人裹足,这就是黄龙镇伏的所在了。在壑边立着一碑,有七尺多 高,碑上都是蝌蚪文字,难以辨认。苍苔生满,斑斑驳驳的,知是 年代已久,很有神秘的意味。距离石碑十数步,有一个芦席盖成的 亭子,扎上了红绿彩绸,挂上了五色纸灯,都是乡民预备献祭黄龙 大王用的。
英民先向壑中一看,见那绝壑有几十丈深,因为阳光不到,所 以阴沉沉的,瞧不清楚,不知是否有黄龙在内。龙是神灵的东西, 怎会永久禁闭在这里头呢?莫不是妖道故意捣弄玄虚,骗骗愚蒙的 乡人罢了。遂又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众乡人,但是众乡人哪里肯信, 以为一定有龙在壑中,不要去得罪了黄龙大王,恳求英民回去。谭 述古也怀着鬼胎, 一声儿也不响。他的心想,最好英民能够将黄龙 除掉,那么他的儿子可以有活命的希望,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又恐 怕英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惹出了祸殃,自己也是担当不住的。不 过事已至此,只得听天由命了。
英民转了一个念头,冷笑一声,卷起双袖,走到碑前,用手提 住碑身,轻轻一摇,那碑早已摇动,从土中松出。英民又把手一抬, 那碑已从地上拔起,到了英民手里。众乡人正在惊慌,又见英民举 起石碑,向绝壑中掷了下去,杳无声息。村人见英民拔了赵真人所 立的碑,一齐大呼,东海村有祸了。
英民正要喝住众乡人,忽然壑中蓬蓬勃勃冒上一团一团的云雾,顿时天上布满了黑云,阳乌敛影,狂风大起,山色瞑暗,几同黑夜。 众乡人吓得心慌意乱,回身奔逃。英民知道果然有异,少不得自己 要和那黄龙一拼了。遂拔出纯钩宝剑,立在壑边,凛然如天神一般。 谭述古匍匐在亭子里,不敢透气。
只见那云雾愈涌愈密,接着巨雷一声,壑中便有一样很大的东 西,跃然而起。英民定睛一看,乃是一条黄龙,全身鳞甲,作金黄 色,闪闪耀目。凸出两个眼珠,向英民怒视。奋鬣扬须,威武无匹。 龙身蜿蜒屈曲,约有数丈长。见了英民,将头一昂,直向英民扑来。 好英民,不慌不忙,舞动宝剑,照准黄龙头上刺去。黄龙向左一闪, 让过宝剑,正要回扑,英民早乘势腾跃而上,跨在黄龙的背部,挥 剑下砍。不料那黄龙身上鳞甲甚厚,且有一种黏滑的水涎,宝剑又 不能刺伤。于是英民又用剑去削龙鳞。那黄龙摆动全身,转了两转, 呼呼呼一阵响,早已到了天空。拥着云阵,直向东海而去。
英民骑在黄龙身上,到得半空,施展不出身子,只好紧紧握住 龙颈,由那黄龙在风云中翻腾。俯视东海村,已被黑云遮蔽,瞧不 见什么。似乎下面正在降雨。他把心一横,将生命置之度外,用全 身神力,一剑向龙项劈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八回 海上识英雄佳人慧眼 洞中驱强暴侠士热肠
海水被阳光照射着,望过去好如一片豆沙色的锦地绸。风吹着 波浪,一绉一绉地在那里闪动。风声涛声,送到人们耳朵里,别的 声音反觉得都沉寂了。沙滩上有二三海鸥飞集在那里觅食,远远有 几艘帆船,千山万水在海中驶着。
此时正有一只渔舟,缓缓地驶向北边去。舟尾坐着一个老渔翁, 短须绕颊,穿着短褐,赤着双脚,把着舵,神气很是安闲。船头上 却有一个渔女,盘膝而坐,身上穿一件紫衣,虽不妆饰,而风鬟雾 鬓,天生美丽,容光焕发,好似节萝村里浣纱的西施, 一般庸脂俗 粉,不能及其万一。溶溶秋波,正注视着远帆。若有名画师见了, 代他们绘起一幅渔乐图来,一定在北香十洲之间了。
渔舟驶到一处,老渔翁说道:“好哩,这里大可捕捕。”遂过来 下了帆,抛下锚,将渔舟泊住。那女子也忙从舱里取出一张大网来, 帮着老渔翁的忙,把网撒下海中……坐着守待。老渔翁吸着旱烟管, 意甚自得。
海风甚大,吹得那女子云发飞蓬,衣袂轩翥。那女子一手理着 鬓发,对老渔翁说道:“我们有好多天不出来捕鱼了,今天必要多得 些回家。”
老渔翁喷着烟气,微笑道:“珠儿,今天风势很好,必能多获。 回去又可喝酒了。”
女子也笑笑,又说道:“这几天爹爹十分清健,女儿心里也很快 活。家里制着的玫瑰佳酿,可以开瓮了,爹爹喝个烂醉如何?”
老渔翁听着,口里早已滴下馋涎,哈哈笑道:“这是我最快乐的 事了。”一手把旱烟管在船上拍去烟灰,一手装着烟丝,对女子相了 一眼,然后说道:“老话说得好,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珠儿你已长 得及笄年华,也应该择人而事,庶几终身有托了。”
女子听了这话,低倒头,双眸凝视着撒下的网,默然不答。老 渔翁又道:“村中段爷,武功很好,乡里中很有盛名,他家里家道也 还不错,以前娶了妻子,早已亡故,现在他正想物色好女儿做他的 续弦,人家前往说媒的很多,他都没有许可,我看他心目之中却很 有意于你。前天他到我家来,送你许多礼物,你却为什么不肯接受? 说来说去,方才收了一匹湖绉。我看他脸上很不快呢。究竟你的心 里如何,我还不能完全明晓。隔壁张家妈妈却对人说钱家的珠儿虽 然出身微贱,是个渔女,然而性子却生得非常高傲。段他一心想伊, 还想不到手呢。所以我想像段爷这样的人,你也可将就嫁得了。否 则人家都要说我们眼界太高呢!况且在这乡村里头,要选择如意郎 君,是很难的啊。不过我也明白你生得可称十分美丽,足为一村妇 女之冠,因此你也格外矜重,对于一般普通的男子们,绝少敬爱了, 是不是?”
那女子听她父亲唠唠叨叨地说了一番话,面上早泛起了两朵红 云,心里很不赞成这些话,所以蛾眉紧蹙,把身子一偏道:“爹爹不 要说这种话,女儿情愿学北宫婴儿子终身不嫁,以养父母。现在段 爷虽然对我有意,但我瞧他这个人的行为,太狠暴一些,很难和他 相处的。女儿决心不欲,请爹爹不要代我多转无用的念头吧。”
老渔翁勉强笑道:“我知道你读了一些书,便要拘泥了。好好的 女儿家,怎么去学古人终身不嫁呢?”
女子似乎有些烦,不愿意再谈这个问题,立起身来说道:“我们 收网吧,已有好些时候了。”
老渔翁点点头,两人相助着,遂把那张网收起时,见网中已有许多鱼儿,但是没有大的。老渔翁道:“啊呀,怎么一条大鱼也没有 呢?今天开网不利。”说时,面上很露出懊恼的形色。
女子将鱼倒在舱里水桶中,也说道:“这里既没有大鱼,我们何 不向前面去,或有捕获。”
老渔翁点点头,遂又张上布帆,更向东北上驶去。行了二三里 光景,波浪汹涌,已到了很深的地方。前面浮起一块大礁石,好似 一头绝大的牯牛,在波涛里出浴。老渔翁又把渔舟泊住,和女子一 齐把网撒将下去。却见西北上有一团黑云涌起,海面上起了些风, 震撼得波浪高跃,那渔舟也随着波涛颠簸不停。
女子又皱着眉头说道:“咦,今天怎么有风云呢?”
老渔翁立在船头,向西北上瞧着,回转头来对女子说道:“今天 一定晴和无风的,怎么西北上有此风云?是从哪里来的呢?好不 奇怪。”
女子道:“要不要收了网回家去?”
老渔翁一边瞧着,一边说道:“不要紧,这云向东行去,此间不 会来的。风流不久便息,你不要惊慌。”
女子深信伊父亲对于海上的天气很有把握,向来是说得灵验, 所以很是信任。果然不多一会儿,那团团的乌云如天马行空般,望 东面迅速地推得精光,风浪复归平静。女子喜道:“爹爹的话一些也 不错,真像是天文家咧。”
老渔翁道:“这个风云终是起得突兀,照理是不应该有的呀。”
女子笑道 : “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 , 便是真的天文家也难算得 到呢。”
又等了一刻,女子瞧着海波,对老渔翁说道:“我们可以收 网了。”
老渔翁答应 一 声,便和女子抬起网来,觉得很是沉重。女子道: “重得很, 一定有大鱼了。”
老渔翁也嘻开嘴道:“捕得大鱼,可以回家去了。”
等到这网收起海面时,那女子面现出惊异之色,将手指着网中道:“咦,网里不是有个人么?”
老渔翁跟着一瞧道:“果然是的。”
这时两人已把渔网拉到船上,见所得的鱼却不多,有一个少年 男子横在网中,全身衣服都已被海水湿透,右手却还紧紧握着一把 明晃晃的宝剑。左臂上已擦伤了,有殷红的血慢慢地流出来。
老渔翁道:“这是一个海中溺死的人,我们认为大鱼,把他捞起 来,也算晦气。”一边说,一边把其余的鱼捉到舱中去。
女子俯身用手在少年胸前一摸,回头说道:“爹爹,那人还有救 哩。我们断不能再把他丢入海中。”
老渔翁听说,遂也走近身,在少年身上细细抚摸,点点头道: “此人果还未死,我们且救救看。古语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
女子遂帮着老渔翁把那少年拖出网来,平卧在船首,又把网收 过。老渔翁佝倒身躯,在那少年身上徐徐用力按摩,女子把少年手 中的剑以及他腰上的剑鞘一齐取去,自己又到舱里去煮姜汤。等到 姜汤制好,女子托着一杯走到船头上,那少年已经着老渔翁的按摩, 张开口来,哇的一声,吐出不少海水。老渔翁又把少年倒提着搁在 船边,让他清水呕一个畅,然后同他口边按气。女子又把一杯姜汤 灌进少年口中,又听少年腹中咕噜噜的几声,两手徐徐地展动,面 色也变得好看了。女子注视着少年,见他的面上已恢复了血色,生 得十分俊美,在伊生长的碧云村中,从没有见过这种英俊可喜的美 男子。不知他究是何人,因何落海?也是他命不该死啊。
女子正在默想着,少年已睁开眼来, 一见自己身在舟中,十分 奇怪。口里还喊着道:“黄龙何在?我怎么到了船上来呢?”说时, 一翻身已坐起。
老渔翁把手摇摇道:“客人,你且休息一下,我来告诉你。”
少年道:“我已好了,请老翁快说。”
老渔翁遂把他们父女俩在此撒网捕鱼,怎样把他捞起,怎样救 他苏醒的经过,一一告知。少年连忙拜谢道:“那么二位是我的救星,我的性命若没有二位相救时,一定葬身海波,为鱼鳖所食了。”
老渔翁道:“这也是天意啊。我们无意中救得客人,何功之有?”
少年道:“老翁不要谦逊,我王某知恩报德,一定不忘你们二位 的。只是那黄龙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可瞧见么?”
那女子听了,不觉嫣然微笑道:“客人的说话十分离奇,有什么 黄龙,我们都没瞧见。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请客人快快讲个明白”
哈哈,看书的看到此间,也知那个被救的少年,大约便是王英 民了。原来王英民和那绝壑中的黄龙鏖斗时,他骑到龙身上,把宝 剑去斫龙项。那黄龙负着痛,全身在空中用力掀腾,几个翻转,英 民一失手,从那黄龙背上一落千丈,跌到海中,他又不谙水性的, 在此茫茫大海里头,如何挣扎?自知没有命活了。然而两足两手乱 舞着,还想找寻生路。那时有一个高如山的巨浪,向他身上打来, 于是这位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卷没在洪涛中,失去知觉,将与波臣 为伍了。谁知道他以后还有一番大事业要做,所以命不该死,被波 浪送到渔网中,因此得救了。
当时英民将自己要救谭家小儿的性命,怎样和绝壑中的黄龙决 斗,以致身落海中的情形,讲给二人听。老渔翁听了,舌挤不下, 说道:“客人的胆量真是不小,如何去和神灵的龙战斗呢?”女子却 颊上平添笑容,现出两个小小酒窝来。
英民也向二人叩问姓名,老渔翁答道:“老朽姓钱,一向在这里 碧云村,捕鱼为业。人家呼我老钱而不名。发妻早丧,只留下这个 女儿,闺名琼珠,依依膝下,很能使我安慰的。”说时,一手指着那 女子。
英民跟着向那女子细瞧时,觉得端庄流丽,如雪中红梅,煞是 令人可爱,不像寻常一般的渔家女。琼珠见英民对着伊注视,不觉 低下头去。
此时英民身上穿着湿衣,很是难过。他又不明途径,只问到山 阴去有多少远近。琼珠附着老渔翁的耳朵说了几句,老钱遂对英民 说道:“现在外边土匪充斥,正值军兴之际,你赶到山阴去做什么?
不如暂到茅舍去换换衣服,休养数天,再作道理。”
英民点点头道:“好的。”
于是老钱请英民卧在舱里,自己把渔船驶回海滨。此时正有几 只渔船向外行驶,瞧见他们回来,都问道:“老钱怎么回来了?今天 可捕得鱼?”
老钱一一答道:“没有捕得大鱼,我们不高兴撒网了,所以驶 回哩。”
到得海边原来泊船的所在停住,老钱遂把鱼收拾在鱼罟中,邀 请英民上岸。英民方才走上岸,忽然顿足说道:“哎呀,我的纯钩宝 剑也失落在海里了。”
他正在懊丧,却见琼珠随后姗姗地走上海岸,手中抱着一样东 西,正是自己的纯钩宝剑,不觉大喜道:“琼珠姑娘,你从哪儿得 到的?”
琼珠微笑着答道:“我们救起先生时,这宝剑还紧握在先生的手 中,是我代取下的。现在还了先生。我知道这是先生心爱之物呢。”
英民便向琼珠磬折道谢,接过宝剑,十分欣喜。跟着二人,走 到一处绿柳飘拂,瓦屋向阳,便是老钱父女的家门了。在下在第一 回中已约略述过,只是琼珠和英民怎样的有缘相逢,怎样的发生恋 爱,还没写个明白,遂留在这一回书中细细地写一个畅快了。
当下老钱父女开了门,便请英民入内。见有一个小院落,向南 一排三间平屋,纸窗芦帘,收拾得十分清洁。檐下却晒着许多鱼干, 还有一对赤冠白羽的鸡,在一座小假山边走着。假山前后,种着许 多花卉,颜色十分鲜艳。还有一头狸奴,从左首房里蹿将出来,在 琼珠裙边绕着,喵喵叫个不停,但回头瞧见英民,却又一溜烟逃向 房里去了。
老钱把英民让到客堂里坐定,说道:“寒舍是鄙陋得很的,有屈 贵客了。”
英民道:“钱翁说哪里话来?一样是很洁净的。”
老钱指着左首的房间说道:“这是小女的卧室,右边便是老朽的睡处。客人穿着湿衣,很不适意的,亏得老朽以前有一个友人之子, 曾有一包衣服寄留在我处,至今没有取去,不妨暂时借用一番好了。 此时便请客人到老朽房中去更衣吧。”
英民遂立起身道:“多谢钱翁照顾了。”即跟着老钱进房。老钱 从衣橱中取出一包衣服,解开来让英民自己选择。英民遂拣取了一 件半新半旧的绿袍和几件内衣,其余仍请老钱安藏好。自己脱了湿 衣,换上内衣和袍子,不长不短,真好似特地为英民制就的。遂和 老钱走出房来。
其时日已过午,三人都没有进食,琼珠道:“我们午饭都不曾 吃,谅这位先生也腹饥了,菜肴来不及端整,待我去煮些面来,将 就吃了吧。”
老钱道:“很好。”
琼珠遂回身走到后边厨房里去,老钱陪着英民,对坐闲谈。英 民问些捕鱼的情景,老钱却指手画脚地滔滔而讲。不多时,面已熟 了,琼珠托着两大碗热腾腾的切面出来,还有一盆熏好的小鱼,说 道:“面是不好吃的,这些小鱼是昨晚熏好的,还算新鲜。请先生胡 乱用些可好?”
英民欠身致谢道:“多谢姑娘费力,使我吃现成的。”遂伸手接 过,和老钱同食。
英民是素不客气的,所以一口气吃个精光。琼珠也托着一碗面, 在旁边小桌子上吃。见英民早已吃毕,便去舀出洗脸水来,放下一 块青花的面巾,请英民揩面。英民洗过脸,老钱和琼珠也已吃罢, 琼珠过来收拾去碗盏,自己托了一盆水,到房里去梳洗了。英民瞧 见壁上有个钉儿空着,遂把那纯钩宝剑悬在上面。老钱恐他有些疲 惫,便请他到自己床上去安睡。英民遂去睡了。
一觉睡来,天已近晚。只听老钱在房门外正对他的女儿道:“我 们今天虽没有捕得大鱼,而救得一位贵客,也是快乐的事。你说的 玫瑰佳酿可以开了,让我们畅饮一番。”
琼珠在后边带笑答道:“爹爹酒兴已动,少不得你又要喝个酩酊。那一瓮玫瑰佳酿,我已开了,并要制几尾新鲜的醋熘黄鱼,给 爹爹和那位先生下酒。还有海虾和腌鸡两碟冷盆,好不好?”
老钱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全仗你调排了。”
英民方伸个懒腰,起身下床,听得有酒喝,有鱼吃,心中也很 快慰,感激琼珠姑娘的美意,遂走出房来。老钱带笑对英民说道: “客人肚子饿么?今晚请客人喝酒可好?”
英民点头道:“很好,我最喜喝的是酒。”又见琼珠往来蹀弄, 便道:“只是忙了琼珠姑娘,使我不敢当的。”
琼珠微笑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只要你们不嫌不好吃就是了。”
于是到得晚上,点了灯,老钱和英民在客堂正中桌子上相对而 坐,琼珠先把酒烫好,端上两个白瓷红花的小杯子和一壶酒来,说 道:“爹爹和客人先请用,这是家藏的玫瑰佳酿,酒性很厉害的,喝 完了可以再添。”随后又端上几个碟儿。
老钱遂斟满了酒,请英民喝。英民毫不客气,干了一杯,觉得 酒味果然不错。老钱又代他斟满了,只说这是好酒,请客人多喝几 杯。他自己也咕嘟嘟地喝下几杯了。英民又尝着那腌鸡和海虾的滋 味也很好,还有一盆泡菜,更是清爽可口。那时琼珠又托上一大盆 醋熘黄鱼和一碗雪里红肉丝汤来,说道:“这里是没有好菜的,家常 便肴,请王先生将就吃些吧。”
英民道:“多谢姑娘如此款待,使我感激不尽。姑娘也请过来坐 着用吧。”
琼珠退后了不言,老钱道:“珠儿,我们不用客气,你忙了长 久,想也饿了,搬个凳子过来同坐吧。”
琼珠遂搬过一只圆凳来,在旁边坐下。英民道:“琼珠姑娘可 喝酒?”
琼珠把手摇摇道:“我不喝,王先生在海中受了寒气,不妨多喝 几杯。”遂揭开壶盖一看,见已将告罄了,遂又提壶走到厨下,去添 满一壶过来。
老钱趁着当儿,也去取了一个小小酒杯,放在他女儿面前,说道:“珠儿,你也喝两杯,你多不能喝,两三杯是可以的。”
英民闻言喜道:“很好。”抢着取过酒壶,代琼珠斟酒。
琼珠侧转身子,连说不敢当。玉靥上已微微红晕了。樱唇凑到 酒杯上,略略喝了一口,也提过酒壶,代英民斟上一杯。英民忙欠 身道谢。老钱在这当儿,却又喝了两杯,提起双箸,请英民吃鱼。
英民一边吃着鱼,一边说道:“这黄鱼的味儿真好,也是琼珠姑 娘烹调得佳。”
琼珠听了,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酒,不觉两颊渐渐泛上红云。 英民瞧着,觉得琼珠虽是渔女,而荆钗布裙, 一种天然的美丽,别 有胜人之处。颊上红喷喷的,好似苹果一般。明眸如水,巧笑倩兮, 又和银枝一流人截然不同了。
老钱喝着酒,叩问英民的家乡来历,英民遂滔滔地把自己如何 从师学艺,如何杀人出走,如何在九华山收服强盗,如何到江阴和 清军厮杀,以及到东海村的情形,很详细地讲一遍。老钱惊叹道: “王大官人真世间英雄也!我们父女何幸得遇英雄!”
英民笑道:“你们称我英雄,愧不敢当。不过我这个人疾恶如 仇,爱管人世不平的事。东海村那件事,也是我喜管了闲事所致, 却便宜了那黄龙,不知东海村又怎样了?”
琼珠道:“这种恶俗应该有人去除掉。王先生这个举动,很是爽 快。我很佩服王先生的勇武精神。”
英民道:“这也幸亏遇着二位在海中相救,否则我的性命也没 有了。”
琼珠道:“这是天意啊。王先生有此惊天动地的本领,将来必有 一番事业哩。”
英民听琼珠赞美自己,心里更觉愉快。琼珠又问道:“王先生臂 上本有一些流血,现在如何?”
英民道:“血已止了,原来是在礁石上擦破了一些皮肤。若是我 的头颅被波浪冲到礁石上去,那就不堪设想了。”说罢,又喝了一 杯。琼珠又去添一壶上来,英民和老钱尽量痛喝,不多时,两人都已醉了。琼珠恐两人一齐醉倒,自己难以搀扶,遂请两人各喝一些 薄粥,然后请英民到老钱房中去安睡,老钱却在琼珠房里一张竹榻 上铺上褥子,将就睡了。琼珠收拾碗盏,洗涤一切,前后照看过门 户,然后熄了灯,也就脱衣而睡。伊今天很疲乏了,所以不久即入 睡乡。
到得明天早晨醒来,披衣起身,见伊的父亲已起来了,在庭中 晒鱼,便悄悄问道:“王先生起来没有?”
老钱答道:“还不曾起身。大概他昨天落在海中,累得疲乏了。”
琼珠不语,走到后边去料理各事。等到日高三竿,他们父女早 餐已毕,不见英民起来。琼珠心里有些狐疑,却听英民在老钱卧房 里发出呻吟之声,老钱便和琼珠走进去观看。见英民睡在床上,两 颊却红得如火烧一般,口中呻吟不绝, 一见他们走来,便道:“不知 怎样的,我病起来了。”
老钱去一摸他的额角,甚是发烫,遂道:“王大官人有些发热, 所以不能起身,请睡在这里,出一身汗,明天便会好的。如有呼唤, 我女儿也可伺候。”
琼珠也说道:“王先生在外面连番奔波,又在海里受了些寒气, 精神缺乏,外邪侵入,所以生病。我想不要紧,王先生不妨在此静 心养息,寒热便会退的。”
英民听了他们父女的说话,不胜感激,便答道:“我王某多蒙你 们父女俩如此照顾,不知何以报答?”
老钱道:“王大官人不要说这些话,你能在此多住一天,便是蓬 荜生荣。我父女如能效劳,都可以的,但愿吉人天相,使王大官人 早日痊愈便可了。”又说了几句话,方才退出室去,让英民静睡了。
到了午时,琼珠恐英民腹中要饿,便进去问他可要喝些粥汤。 却见英民睡得沉沉地不醒,也不敢去惊动他,自去做伊的生活。老 钱也踱到外边去吃茶。直到晚上,英民醒了,琼珠听得他的咳嗽声 音,又入内问他可要吃什么。英民点点头,琼珠遂端了一碗黄米粥 汤和一盆酱小菜,请英民吃。英民把粥喝完了,看琼珠收去,心中很觉对不起,但是琼珠却很忠实地伺候他。
次日早晨,老钱见连日晴和,不去海边捕鱼,未免可惜,独自 出去打鱼,只留琼珠在家伺候英民。琼珠因英民卧病,芳心很是惦 念,遂走到英民卧榻旁来问候。英民正在醒着,仰视帐顶,默然若 有所思,一见琼珠走进,便道:“琼珠姑娘,多谢你来看我。我口里 很渴。”
琼珠道:“外边炉子上正烹着茶,等我去取给王先生解渴。”遂 回身走出房去。不多时,托了一杯香茗走来,微笑道:“请喝吧,要 趁热时喝。”
英民接过杯子,把茶喝了。琼珠取过放在桌上,回头问英民道: “今天王先生觉得怎样?”
英民道:“寒热似乎退些,不过身上还是怕冷,腹中也很不舒 服,只好依旧睡眠,不能起来。”
琼珠点点头道:“王先生不能起身,也只好静睡,不必勉强。明 天若再不愈,在这村里有一个姓冯的医生,和我爹爹熟识,可以请 他前来,代王先生诊治。”
英民道:“贱恙是不要紧的,只是有劳二位了,很觉歉然。”
琼珠道:“王先生有什么歉然呢?游子他乡,病倒在外边,是很 可怜的。我们既然邂逅相逢,王先生耽搁在我们家里,自然应尽看 护的责任。”
英民道:“多谢琼珠姑娘如此体贴,更使我心中感激得不知所云 了。我想此事很奇怪的,我们相隔得很远,却因在东海村和那黄龙 争斗,遂致陷身海涛,被琼珠姑娘救起。古语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逢。这真是有缘了。”说到“有缘”两字,声音方觉 稍低,自己觉得和人家姑娘们说起缘不缘来,未免有些太亲近一 些吧。
琼珠听着,也低倒蜂首,盈盈不语,颊上微有一些红霞。英民 看了,更觉得自己说话不慎,遂又问道:“钱翁呢?”
琼珠答道:“我爹爹到海中捕鱼去了,大约要晚上才回家哩。”
英民道:“姑娘平日在家做何消遣?可曾念过书?”
琼珠道:“自幼也曾读过几年书,只是自愧一些没有学问。有时 随爹一同去打鱼,有时爹独自出去,我在家照料门户,做些针线。 好在这里虽是沿海小村,然而家给人足,绝无盗贼。不过近来耳闻 外边海盗的势焰渐长,官兵不能扑灭,那么沿海地方很是危险的。 幸喜我们这个碧云村稍微偏僻一些,村里也没有享大名的佼佼人物, 或不致引起海盗们的觊觎。况且村里人最近渐知自卫,有一个段爷, 听说武艺很好的,他正在组织一班少年壮丁,保卫乡里呢。”
英民道:“有这样一个人物,我几时倒要见见他。”
琼珠不语,隔了一歇,又道:“我们村里的风景很佳,海滨附近 还有一个水乐洞,十分幽静,待到王先生好了,我们可以奉陪前去 一游。”
英民道:“很好。”琼珠又陪着英民说了些闲话,恐多劳他的精 神,遂退出房去。
到了午时,又端整了粥汤,给英民吃。自己料理些家事,不觉 夕阳已西,只见老钱打鱼回来,携着几尾大鱼,喜滋滋地走进门来, 说道:“今天运道好,捕的大鱼,明天可以去换几个钱来用用了。在 这个秋季里,鱼讯必然很盛的,我们要努力捕鱼啊。”
琼珠接过大鱼,自去藏好,又取灶上水给老钱洗面。老钱洗过 面,问道:“王大官人可好些么?”
琼珠摇摇头道:“没有好哩。”
老钱就皱眉头,踱进房中去,问英民的病情。琼珠见房中已觉 黑暗,遂去掌上灯来,自己又到厨下去煮晚饭。少停,请老钱出房, 父女俩同进晚餐。餐罢,琼珠又预备薄粥给英民吃,很小心地服侍 英民。
次日,天气仍是晴好,老钱依然兴高采烈地出去捕鱼。但是英 民的病势不见轻减,明日老钱回来,见英民的病不愈,恐防变重, 遂决计要请那位姓冯的医生来了。
一夜过去,次日早晨,老钱不去打鱼,便赶到姓冯的医生处,请他前来看病。姓冯的医生跟了老钱同来,代英民把脉开方,说英 民的病本来有些暑热,最近又受着寒气,所以发作。这病并不危险, 但是很厌气的。好好地调养,自会痊愈。现在用药把他暑热发散, 寒气驱除,可以连服几剂,开了方子而去。因为姓冯的和老钱是老 朋友,老钱时常送鱼给他家吃的,因此不取医资。老钱取了药方, 教琼珠念一遍给他听了,然后自去市上配了药来,交给琼珠煎与英 民服下。英民自然说不出的万分感激。
一连吃了几天药,果然病势渐渐减轻,老钱父女一齐快活。但 是在这几天中,药炉茶灶二竖作祟,英雄只怕病来磨,英民也累得 够了。心中又怀想着君父之仇,恨不得立刻好了,飞到绍兴去,为 国效力。觉得背上如有芒刺一般,梦魂不安。幸有琼珠在旁服侍汤 药,十分关切。闲时且走来坐在床边,用温柔的说话去安慰他,解 去他不少寂寞、不少苦痛。于是他想到天生女子恐怕是特为慰藉男 子的缘故吧,然又想起他的嫂子杜氏以及银枝这一等人,却又轻佻 荒淫,寡廉鲜耻。古人说的祸水,即由于此了。但是眼前的琼珠又 温柔,又美丽,如空谷幽兰,使人忘却尘俗。似这样的女子,实在 是绝无仅有,不图生在这滨海小村中?岂老天有意葆藏着,不肯轻 易暴露么?然我又何缘而得至此,也是天意了。
想到这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觉想入非非。却听细碎的步 履声, 一个倩影翩然闪进房来,正是琼珠。轻启樱唇,向英民问道: “王先生,今天觉得如何?”
英民道:“多谢琼珠姑娘的垂询,我吃了那姓冯的开的几服药, 果然病势轻松,寒热差不多没有了,冷也不怕了。所以今天也不必 再服,待我休息一两天,自会痊愈。只是有劳你们父女二人的操心 代虑,尤其是琼珠姑娘非常的忙碌。”
英民方要再说下去,琼珠把纤手摇摇道:“王先生别说这种客气 的话,我们敬佩王先生是个英雄,难得相遇的,情愿尽心服侍。本 来人生难免不病,病倒了自然要他人照顾的。但恐我们伺候不同 罢了。”
英民听英雄二字出之檀口,尤其难得,便笑起来道:“姑娘才说 我不必客气,姑娘自己却客气起来哩。”
琼珠不觉嫣然一笑,露出雪白的银牙来,更觉妩媚。英民看了, 更是醉心到十二分。琼珠见英民对伊紧瞧,不觉腼腆,又问英民可 要吃什么。英民道:“今天依旧吃些薄粥,明天或可用饭了。”琼珠 遂回身出房去煮粥,英民镇定心神,闭目而睡。
这天老钱又捕得不少大鱼归来,喜气洋洋把鱼去市上换了钱, 回家喝酒。且见英民病已渐愈,更是快慰。
次日老钱又出去捕鱼,英民已觉精神大好,自己赖在床上作甚? 遂支持着起身下床,披了袍子,在房中走了几步。走到外面客堂里, 坐着休息。琼珠妆罢,见英民已能起坐,芳心甚喜。恐他闷气,遂 从自己房里取出几本书来,给英民消遣。
英民一看, 一本是《列女传》,一本是唐诗,还有几本是《大 宋宣和遗事》。英民接过笑道:“琼珠姑娘,你读《列女传》么?”
琼珠道:“以前读过的,只是不通罢了。王先生休要见笑。”
英民又见书上加的几处眉批,很多道家语,笔迹也很娟秀。遂 问道:“这是姑娘的手笔么?”
琼珠点头答道:“啊呀,我是胡乱涂鸦,不值一笑的。却被王先 生瞧见,惭愧得很。还请王先生指教。”
英民哈哈笑道:“说也惶恐,我是没有学问的人,恐连姑娘都不 及呢。指教什么?”
琼珠道:“这是王先生的谦卑,待到王先生病休稍好,我总要请 教的。”说罢,自到厨下去端整午饭。
这天英民却能吃得一碗饭,精神倍佳,下午也不思睡,却坐在 椅子里,看那本《大宋宣和遗事》,看得很是有味。琼珠也坐在他的 对面凳子上,手里做着针线。庭院中静悄悄的,只有那头狸奴和那 一对赤冠白羽的鸡嬉游着。
忽然叩门声响,那狸奴却蹿到假山上去了。琼珠立起身来,出 去开门,一边问是谁。外边答应道:“是我。”
琼珠刚开门,便有一个身躯很魁梧的男子走进。年纪三十上下, 笑嘻嘻地说道:“琼珠姑娘,这几天我因事情很忙,没有来望你们, 不知姑娘玉体安好么?”
琼珠答道:“很好,段爷请里面坐。”
那人方移步,一眼已瞧见英民,便立定脚步问道:“琼珠姑娘, 此人是谁?不是这里本乡的人啊。”
琼珠答道:“段爷,我来代你介绍吧。”便把着英民道:“这位 是王英民先生。”又对英民说道:“这就是我说的段人龙段爷了。”
段人龙却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堂,向英民略一颔首,很有些不屑 顾视的样子。英民也勉强略一站起,向他点头为礼。
段人龙坐定后,又问琼珠道:“这位王先生打从哪里来的?是何 处人氏?”
英民见段人龙不向自己询问,也就不便回答。琼珠立在窗边, 听段人龙打听英民来历, 一想英民和黄龙相斗的事,有些离奇,说 出来他也不会相信的,我就略过吧。遂答道:“前天我同爹爹出去打 鱼,恰巧王先生落在海中,被我们网里捞起,因为王先生是广信人, 本来要到鲁王处投军的。 一时无处栖宿,所以留在家中。而王先生 又生了一场病,直到今天稍愈哩。”
段人龙一边听琼珠讲话, 一边却双目滴溜溜地尽向英民打量。 等到琼珠说完,他便冷笑一声道:“你们如此好客,倒也难得。这位 王先生大概懂些武艺的么?故而要去投军。但是听说这几天鲁王那 边的军势很不好啊,恐怕王先生虽欲前往,也是白去的。不过王先 生若不从戎,又是徒然辜负了他的好本领了。”
英民听段人龙的说话,有些讥讽,不由心中有些恼怒,只因碍 着琼珠的面,自己又是作客他乡,不可不稍稍忍耐一些。琼珠听段 人龙如此说,也有些不悦,正要还答,段人龙又向伊问道:“老钱在 哪里?”
琼珠答道:“爹爹海边捕鱼去了。”
段人龙又是一声冷笑道:“老钱做人真好,他自己去打鱼,却留姑娘一人,在家陪伴这位客人。呵呵,王先生真好神气也。”
琼珠听了,颊上不由泛起两朵红云,要想发怒,只因段人龙是 村中之霸,不易得罪他的,将身子别转了,默然不语。英民面上也 有些怒气,似按捺不住。段人龙见此样子,遂立起身,说道:“我要 去了,明天再来和老钱说话吧。”琼珠仍是不响,段人龙遂大踏步开 了门走去。
琼珠叹了一口气,前去关了门,回身走进,见英民面上的怒气 尚未全消,便勉强带笑对英民说道:“王先生别恼,那厮在村中耀武 扬威,一向这样看不起人的。”
英民把手中书向旁边一掷道:“此真妄人了。这般大模大样的, 使人看了怪难受的。换了我平日的脾气,要把那厮打倒,使他认识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料那厮也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只好在家乡 威吓一般不懂武艺的人罢了。”
琼珠道:“可不是么,在这里小小乡村中,有谁能精通武术的 呢?他在外面做过一任武官,略有一些小本领,回乡后便收了许多 徒弟,最近又组织乡团。村中事都是他一人支配,因此他也益发骄 肆了。王先生是真英雄,决不屑和这种贼人计较的。”
英民听了这两句话,不觉怒气全消,面上露出笑容来,说道: “琼珠姑娘的话说得不错,我又何必去和那厮较量呢?世间似这般人 也很多,都是井蛙一类罢了。不过你们怎样和他认识?”
琼珠笑道:“同是一乡的人,怎会不认识?他很喜欢和我爹爹闲 谈的,所以常到我家来。”
英民道:“那厮不像是个好人,姑娘以后不可不谨防呢。”
琼珠听了这话,面上不由一红,英民也就取过那本《大宋宣和 遗事》来看了。小狸奴从那假山石上一溜,溜到琼珠身边,呜呜而 鸣,琼珠便把它抱起,在身上抚摩,抛开针线不做了。
不多时,老钱打鱼回来,见英民已能起坐,甚是快慰。英民也 问他打鱼可顺利,老钱带笑道:“托王大官人的福,这几天很能获利。”
琼珠便告老钱说,段人龙曾来的,坐了不久即去。但是说话之 间,对于王先生很是轻蔑,未免使王先生心中不欢。老钱听了,又 对英民说道:“段爷素日有些狂妄的,王大官人不要去睬他是了。”
琼珠道:“段爷又说隔几天要找你呢。这种人不好多缠的。爹爹 贪喝了杯中物,便喜欢和他聚在一起。”
老钱勉强笑道:“珠儿,你说我贪喝酒,这也未必尽然。不过我 是一个渔人,段爷是村中佼佼者流,难得他来下顾,我又何能拒 绝呢?”
英民也觉得老钱说话不错,但他同时觉得段人龙的所以结交老 钱,恐其中包藏着野心吧。然又未便说破,只好不响。少停天晚了, 英民又进了晚餐,和老钱父女俩闲谈一番,方才各自安睡。
过了几天,英民精神已完全恢复。老钱父女更是快活,依着英 民心中的初意,要想立刻辞别他们,动身到绍兴去。但因一则他的 一颗心已给琼珠姑娘的柔情笼罩着,二则老钱父女苦苦要多留他几 天,所以不忍毅然拒绝。琼珠因英民到了碧云村以后, 一直卧病, 没有出去玩过。有一天,遂伴着英民在村中各处散步游玩。此时村 民已知道老钱家中有一位异地的客人了,却不知道那客人是个英雄, 有绝大的本领呢。
这时正是凉秋九月,天高日晶,气候凉爽。枫红橘绿,秋色可 爱。碧云村是沿海的,立在高处望海,风帆点点,胸襟一畅。二人 走了多时,便坐在林间石上畅谈一切,胸中都觉得十分惬意。尤其 是英民,难得有些婉娈温文的琼珠为伴,使他心里甜适。但在他们 归途时,隔岸却有一个男子,立在河边, 一双怒目对着他们紧视。 目光中似有一团烈火发出。这团烈火,好似要把两人焚掉的样子。 原来此人便是段人龙了。然而英民和琼珠且走且谈,没留意着, 一 些也不知道。
归家以后,琼珠坐着憩息,英民谢伊伴游之情,老钱也回来了。 晚上,琼珠又端整酒菜,请英民喝酒。老钱有酒吃,更是得意。对 琼珠说道:“海滨的水乐洞风景绝佳,珠儿你何不陪伴王大官人前去一游?”
琼珠答道:“我也曾和王先生说起过,但是王先生可喜坐船么?” 英民道:“坐船也是很有趣味的。倘若姑娘同坐,更是快慰。”
琼珠笑笑,到了次日,天气依然晴爽,老钱便对琼珠说道:“今 天你可陪着王大官人一游水乐洞了。海滨停着的划桨小舟,长久没 有用,你们可以坐着前去。只是你打桨时须要小心,我因连日捕鱼, 有些乏力,要在家歇歇了。”
琼珠点头答应,又说:“王先生若要畅游,必得上午去。我们可 以带些干粮。”
英民道:“很好。”
于是琼珠到房里去略事妆饰,携了一只很精致的小竹篮,走出 房来。其中储着干粮。微笑道:“我在清早都已预备好了。”
老钱道:“那么你们去吧。”
琼珠遂和英民告辞老钱,走出大门,双双来到海滨碧云石下。 琼珠又指着那碧云石,把石的野史讲给英民听。英民瞧见那碧云石 果然生得瑰奇,非人世间物,也赞美不绝。不料后来那碧云石却断 送在他宝剑之下,真是天数了。
琼珠走到系舟所在,自己先移步登舟,把手招呼英民,等到英 民下了舟,两人对面坐定,英民坐在船首朝后,琼珠坐在舟尾朝前。 琼珠取过把桨来,自己握了一把,又一把却递给英民,带笑说道: “王先生可会打桨么?”
英民接过桨,答道:“琼珠姑娘,还是倚仗你费力吧,我于此道 不熟的。不过待我来乘机学习一番也好。”
于是琼珠把桨打动,那小舟便向前徐徐行驶。英民见琼珠玉臂 舒展,兰桨轻摆,好似绝不费事的。海风吹着云鬓,飘飘欲仙。身 上穿着紫衣,如董双成许飞琼偶到尘寰小游,绝无庸脂俗粉气。英 民一边学着打桨, 一边向琼珠瞧着。琼珠却指点着他如何用桨的方 法。海面上微有一些波浪,琼珠一手指着南边一个小岛道:“水乐洞 快到了。”
原来在碧云村海滨之南,有个小岛,地方虽不广大,而岛的结 构非常离奇。岛上有一座小山,小山下有一个深邃幽秘的洞,便是 水乐洞了。那洞底已在海面之下,海涛宕到石上,有绝妙的声音。 若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如陈清商之乐,击钟伐鼓,自有天然节奏, 十分好听。如在潮水大来时,海涛怒轰,那么如千军万马的声音, 震耳欲聋。不知道的人要迟疑外面到了大军,在那里鏖战了。
岛是珊瑚虫所构成的,所以泥土也特别不同。岛上也有树木花 草,只是无人居住。本来和碧云村的海岸连接的,后来几经沧桑, 却中断了,所以非用舟前去不可。春秋佳日,村里人去岛上遨游的 很多,大都去游水乐洞。因岛上除了水乐洞,别的地方不足游览了。 英民遥望着那个小岛和岛上青青的小山,很觉畅怀。卧病多时,难 得有此清游,且有佳人相伴,此乐何极?
不多时,小舟已到岛旁,琼珠便择水浅处停了舟,岛下有青石 砌成的石级,英民携着竹篮,和琼珠跨出小舟,并着走上岛来,细 玩岛中风景。只听鸣禽上下,引吭清歌,却不见有别的游人。落叶 满地,任人脚下踏着,沙沙有声,惊得小鸟一齐飞起。
琼珠道:“此时已在深秋,所以村中人绝少来此游玩了。但是王 先生还是第一次呢。我们且到著名的水乐洞去吧。"
英民点点头,跟着琼珠穿过丛树,见近面有一很高的山壁,壁 上苍苔满布,怪石嶙峋。在下面却有一个幽深的洞。洞边刻着“水 乐洞”三个大字,加上朱红色,是新镌着的。琼珠立定了对英民说 道:“洞中曲折很多,进去时先是向左转,然后向右一转,一左一 右,直到里面。出来时却先是向右,以后向左,这须牢牢记着,若 是走错了方向,转来转去,只在洞中,休想走得出了。”
英民笑道:“我有琼珠姑娘为导,何忧走不出呢?”
两人遂走进水乐洞。洞中十分宽敞,琼珠一左一右地和英民走 着,见两边石上镌着各种佛像。有的是观音,有的是龙王,有的是 弥勒佛,有的是财神,可惜光线不甚充足,不能瞧得清楚。有几处 钟乳下垂,地上也潮湿得很。英民走了几个转弯,觉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正要开口询问,琼珠又已转得一个弯,乃是小小一洞。洞 顶透着亮光,有白光照射而入,所以很觉光明。耳边忽听得一种睁 睁琮琮的声音,如鸣琴筑,有时洪亮一些,有些窍坎鞋韂之声,有 时又很幽细。
琼珠拂拭着旁边一条石凳,和英民并坐休憩。对英民微笑道: “这便是水乐洞的所以取名了。这里已在海面之下,海水冲荡到外边 的石上,水遂由石罅处流入,再望里而走,便有一个很深的潭,海 水便流入潭中。潭里的水又分流到各处去,海水经过洞旁,所以有 此音乐之声了。今天风流不大,不会听到大声的。”
英民一边细聆琼珠的说话, 一边静听水声,很觉好听,方才悟 到水乐两字,又想造化之妙,可见一斑了。琼珠却伸手指着洞上一 片白云道:“在这里不但可听水声,又可仰望浮云,真是人世间又一 境界。”
英民抬头看洞顶上,果有一片白云,徐徐行过,还有洞顶垂下 来的小草,随风微摆,至觉恬静。遂坐着不走,和琼珠闲谈一会儿, 忽又很慷慨地说道:“现在明社将覆天下大乱,此间却好似世外桃 源,绝不见干戈之事。然而土崩鱼烂,国破家亡,有心人又安忍隐 忧自乐,不出去拯斯民于涂炭呢?”说罢,欷歔不已。
琼珠窥知英民的意思,便道:“王先生又发感喟了,天下虽乱, 然而古人有众一旅,也可兴邦。似王先生这般人才,具此高深武艺 倘然出去为国效力,自可一鸣惊人,戡乱致治的。又何必徒叹呢? 不过我很惭愧,是个弱女子,不能从戎立功,只好守在乡野。但我 见书上载着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一样也能转战边塞,立得不世 之功,名垂青史的。这才是女子中的豪杰,使后人歆慕得很。可惜 我不懂武艺,否则当此中原扰攘之秋,也可易钗而弁,去和那些鞑 子厮杀,保存大明江山了。”
英民听伊说出这些话来,语语打入他的心坎,更是钦佩。谁说 海滨渔家小女子没有爱国之心呢?遂对琼珠说道:“姑娘说的话不 错。姑娘倘能不弃,此次我定要和姑娘一同去投奔鲁王军前效力了。”
琼珠蛾眉一瞬,面有喜色,忙说道:“我若能为大英雄执鞭,何 等美事?可惜我是不能……”说至此,略停一停,又道:“王先生, 像我这样年纪,可能习武么?”
英民道:“倘然姑娘能够下苦功习练,也还来得及。所谓有志者 事竟成。”
琼珠道:“那么请王先生即日教我习武可好?”
英民笑道:“琼珠姑娘,你莫心急。学习武艺不是短时间可以成 就的。至少也须有五六年工夫。何况姑娘毫无根基的人呢?即如我 本人讲起来,自细随先父习后,又得名师指导,自己刻苦熬练,方 有此一些本领,不是容易的事。我虽愿在此教授姑娘武术,只是如 何守得这些时日?姑娘又不能随我出去,怎能够如愿以偿呢?”说到 “如愿以偿”四字时,声音不觉有些颤动。
琼珠听了,默然无话, 一手托着香腮,好似默想什么。英民也 紧握着自己的手,不再说话。只听海水由石间流过的一种天然声音, 哙哙不绝。隔了一刻,琼珠一边把竹篮取过,一边对英民说道:“我 们到此好久了,王先生肚中想必甚饿,请将就用些干点吧。”遂取出 篮里放着的饼饵,递给英民充饥。
英民接过谢了,琼珠又双手取出一个小瓶,拔掉了木塞,内中 满贮着热水,也请英民喝。英民觉得琼珠为人十分心细,遂先喝了, 却不好意思去教琼珠喝。但琼珠从英民手中接过小瓶,凑到樱唇上 去,喝了两口,又把木塞塞住。二人吃了饼饵,也就并不觉得饥饿。
英民忽又问琼珠道:“我有一句话要问姑娘,前天我同姑娘出游 村中,听得有些人都称呼你为紫衣嬢,不知何意?”
琼珠方把竹篮盖好,听英民询问,不觉微笑道:“王先生,这也 没有什么意思的 。 只因我平日喜欢穿紫色的衣服 , 大家遂呼我此 名了。”
英民又念着道:“紫衣嬢,这名称雅绝艳绝。”
琼珠听了,面上一红,回过头去,假作咳嗽,不即答话。英民也不好多说,又坐了一歇,英民立起身来道:“洞中可还有什么好玩 的地方么?”
琼珠把手向上面一指道:“便在这里的顶上,有一个小小亭子, 可以望海,很好看的。”
英民道:“很好,我们打从哪里上去?”
琼珠回身指着洞后道:“这一条仄狭的小径,山石嫘何,很难行 走。须打从那边可以翻到洞顶。”
英民道:“我们前去一游可好么?”
琼珠道:“王先生,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实在怕走那路,请王先 生一人上去吧。我坐在此间等候便了。”
英民一想,似你这般纤腰秀臂的人,只要我一手挟着而走,毫 不费力的。不过这话不能讲而已。遂点头道:“姑娘坐在这里也好, 等我上去一游,立刻就来了。”
琼珠答应一声,英民掉转身躯,向洞后便奔。果见有一条很窄 的石磴,怪石森列,崎岖不平。蔓草披拂,可见登临的人很少,大 都到此回步了。但是英民身怀绝技,再险难的路径也会行走,何畏 之有?于是他将袍子一撩,很快地飞奔上去。“披蒙茸……登虬龙, 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后赤壁赋》上的几句书,可以借 着形容他了。不多时,已到了上面。青松成林,风卷松涛,又是一 种境界。前面果然有一座亭子,英民走到亭前,见亭子上有一匾额, 大书“快哉亭”。暗想记得以前读书时候,曾读过一篇《快哉亭 记》,乃是写黄州的快哉亭,不想这里也有个快哉亭,真是无独有 偶。不过那边是望长江的,这里是望东海的,所观不同,而快哉 则一。
一边想一边遥望大海,如在足下。浪涛澎湃,浩漫无际,间有 一二大帆船徐徐地在那里行驶,好似一瓣小叶。又望碧云村,庐舍 树木隐隐可睹,耳边但听风声和涛声,万虑都寂。如羽化登仙,又 如遗世独立。观望良久,忽又想起琼珠,见距亭数十步有石栏围住的,便是水乐洞顶了。自思方才在洞中窥天,觉得很高,现在若由洞顶望下去,不知做何光景?且瞧瞧琼珠独自在那里做什么。遂走 过去,见石栏是新做就的,大概有人恐怕游者失足丧身,所以做此 防护物。英民凭栏俯身向洞内一望,不望犹可,这一望却望得他打 了一个寒噤。
原来英民望见琼珠正被几个莽男子围住在那里,向伊恫吓。琼 珠却手指着顶上,不知回答什么话,可惜自己登得太高了,完全听 不出。这时洞中的人恰巧仰首瞧见了英民,早有一人拉着琼珠便往 外走。英民看到这里,大喝一声,如青天里起个霹雳,山谷响应。 回身便找原路,飞奔而下,要救琼珠,因他以为琼珠遇到暴徒行 劫了。
等到他从石径上跨入洞中,即有两个人在暗处埋伏着,手里各 执着兵刃,突起狙击。幸亏英民早有防备,向旁边一跳,未曾被他 们砍中。忽飞左足,将左边一个人踢倒在地,右边的那人又是恶狠 狠的一刀,向他头上劈下。英民觑个准,伸手把刀接住,右足一起, 又把那人踢翻,脑袋撞在石上,咕咚一声,不知破了没有。英民夺 得刀在手里,一心要救琼珠,不顾地下二人的生死,直向洞口快跑。
跑上十数步,瞥见那边转弯处又有一个男子站着,手中摆开双 刀,向英民喝道:“王某,你敢勾引良家妇女,到此洞中来干什么勾 当?可认得你家段爷么?”
英民借着亮光,向那男子脸上一瞧,果然是段人龙。方知他是 有意来此寻衅的,劫去琼珠,并非别的暴徒了。又听出言无礼,不 觉勃然大怒,也把刀指着段人龙说道:“琼珠姑娘奉着伊父亲之命, 特地伴我出游。我们光明磊落,有何不可告人之处?你和钱家非亲 非眷,要你前来管什么账?并且纠众行劫,何异于盗贼行为!哪里 是个好好的良民?前天你出言不逊,自恃艺高,讥笑人家不武,今 天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本领了。"
段人龙闻言,哇呀呀一声叫,跳过来就是一刀,向英民胸窝直 戳过来。英民把手中刀向外一拦,段人龙的刀直宕开去,几乎脱手。 段人龙知道英民的力气不小,不敢怠慢,却见英民还手一刀,向自己刺来,连忙身子一蹲,让过那刀。英民用力过猛,刺了一个空, 望前倾走几步。手中的刀收不及,正戳在石隙中,深入数寸,尘泥 簌簌下坠,才要拔出时,段人龙看得亲切, 一刀向他的后腰剁去。 英民手里不能招架,却飞起一脚,正踢中段人龙的手腕,当啷啷刀 已落地,英民拔出刀来,回身要刺段人龙时,却已转弯逃去了。
英民喝道:“你这厮想往哪里走?”遂也转了一个弯追来,已不 见段人龙的影踪,暗想:这厮怎么跑得这样快呢?不知琼珠又在哪 里,快快追赶。 一边想, 一边又转了一个弯,却又依旧是到了原地。 心里不由一怔,再向前转弯跑去,说也奇怪,又到了原地方。心中 又惊又急,跑得满面流汗。摸摸头,定神一想,才想起琼珠进来时 告诉他的话,不是说过水乐洞十分曲折,出去时也要一右一左的转 弯么?我在急忙之中,忘记了转弯的道理,走错方向,无怪走不 出了。
于是照着琼珠的话,向外飞跑,果然跑出了水乐洞。但是有几 次撞在钟乳石上,碰得额角上有几个隆起的块,他也不顾,只管向 海滨跑来。却见段人龙和几个少年坐在一只较大的划船里,已驶离 海岸。琼珠也在其中,把双后掩着面,似乎在那里嘤嘤啜泣。
英民大喝:“段人龙你是好汉不要逃走!”又说:“琼珠姑娘, 切莫惊慌,待我前来救你。”
但那船有数人打桨,飞快地向海中驶去。相离得远,又不能跃 及。英民急不能择,忙跑到自己系舟的所在,跳到舟中,举起桨便 望水里划去,要想前追。哪知他是不会打桨的,小舟在海滨中只是 打转,休想前行,几乎要倾覆了。看着段人龙的船载着琼珠,又已 远远驶去,此时急得英民无法可想,有力莫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九回 见义勇为渔翁得快婿 欲擒故纵傻女感征夫
上回说到要紧关头,戛然而止,读者想必十分惦念,急欲知道 下文,究竟琼珠是否给人龙劫去?英民可能追还?但是这些话在下 还不肯直截了当地写出来,先要把人龙为什么要来劫琼珠的前因后 果交代明白,方算线索清楚。
原来人龙时常到老钱家里去走动,他早已垂涎琼珠,老钱起初 因他在碧云村上有相当的地位,把女儿嫁给他,也不算辱没。只是 后来探得女儿的意思,并不十分表示同情,所以也不能相强了。前 天人龙到老钱家里,瞥眼瞧见英民少年英俊,仪表非凡,已生妒忌 之心。过后便私下和老钱说,要他把英民赶走。老钱因着女儿和英 民感情不恶,两个似乎很投契。听英民的议论,觉得他是一位有志 气有肝胆的少年,就是结交为朋友,也总算认识了一个英雄,如何 好无因无由地谢绝他呢?因此口头含糊答应,却并不向女儿说明。
那天英民和琼珠出游水乐洞,留着老钱在家里。人龙走来,向 四下瞧了一遍,不见琼珠,很是纳罕,便问老钱琼珠到哪里去了。 老钱老实告诉他,他怎么不又惊又气,又怒又妒呢?他就头也不回, 转身就走。唤了七八个徒党,带了武器,划着船,一口气向水乐洞 寻来。寻见了琼珠,抢着塞到船里,自己便和英民恶斗。起初原想 把英民杀死,后来见英民膂力过人,断非所敌,因此也不敢恶战, 逃回船中,拼命划着向海中破浪而去。
当时英民虽也坐上小艇,可是苦于自己不会划桨,哪里及得人 龙的船又大,人又多,但是也不能不勉为其难,否则眼看着佳人已 属沙叱利,倘然他们把琼珠高飞远走,我如何还去见老钱呢?他便 拼命地划着桨向前追去。可是那海里的波浪好像故意和他为难, 一 个个大牯牛似的,向他的小艇撞去。非但不能加速,反而退了几尺, 眼见小艇逐渐和人龙的船远离,其势难以赶上。心上焦急的什么 似 的 。
忽地后边有一阵呼呼的水声送来,好像也有追赶他的船在那里 驶来。急忙回过头去看时,原来是一只帆船,挂着一张赭色的布帆, 兜住了风,十分得力。估量起来,驶行得很快。那时相距不过两丈 多远,英民计上心来,便把桨放下了,任着船儿在水里浮荡,极口 地喊着救命。那后面的帆船已经驶近来了,听见了喊声,急速把船 靠向右手来,不多时,已和英民的船接近。船上的人正要把竹篙来 钩住小船,英民已觑得真切,提了刀,纵身一跃,早到了帆船的舱 里。也不和船上的人打招呼,把手里的刀晃上几晃,大声喝道:“你 们用力向前面的船追去,倘有半点支吾,我手里的刀不饶人的!”
那帆船上共有五六个人,刚从别处脱售了货物,得意而回。起 初听见了呼救,信以为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后来见跳上一个汉 子来,满脸怒气,心中已有些惧怕。加着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 快刀,料定不是好人,不要把身边辛苦挣来的钱都掏了去。嘴上不 敢说,心上没有一个不在那里纳罕。可是并不见他动手,倒放了一 半的心。听见他说要追赶前面的船,却又怀疑起来,正同丈二金刚 摸不着头路,为了身家性命关系,不好不依他的话。当真拨转了舵, 向前驶去 。
那英民恨不得立刻追上,也无暇向他们说明原委,两只眼睛看 准了人龙的船。只见箭一般地直射过去,水声呼呼,宛如列子御风。 看着要追上了,前面有一个土嘴,手臂一般伸出来,拦住去路。人 龙的船乘势向土嘴靠去,挟了琼珠跳上岸去。几个徒党也纷纷登岸。 可是这土嘴十分荒凉,并无树木,难以藏躲。正在四顾仓皇的当儿,英民的帆船也靠近了土嘴。英民吩咐帆船搭住了土嘴,飞身跃上, 挥刀向人龙追去。
人龙的徒党也拼命迎斗,但是一个也不是英民的敌手。人龙见 不是路,只好放下了琼珠,和英民死拼。英民斗得性起,挥动手中 刀,和人龙恶战。人龙已经见过他的神力,哪里抵挡得住?十几个 回合以后,渐渐支撑不住了。英民轻轻使一个鲤鱼翻身,舒展猿臂, 把人龙齐腰抱住。人龙那时气力也没有了,只得束手就缚。那几个 徒党早被打倒在草地上,受着伤,全失了战斗力。正合着老话说的, 爱莫能助了。
英民一手擒住人龙, 一手扬起那把刀来,刚要觑准人龙的头部 砍去,那时琼珠立在远处望着,见英民要杀人龙的性命,不禁软了 心肠,急忙奔过来道:“且慢!且慢!”
英民顿了一顿,琼珠已把英民的右臂攀住道:“千万杀不得,请 你饶了他的性命吧。”
英民心想,人龙这人心术虽坏,却还不大奸巨熟,得饶人处且 饶人,何必逼人太甚?当下对着人龙道:“本来我要结果你的性命, 现在看在琼珠姑娘分上饶了你,可是你以后可再不要欺琼珠了。”
人龙见得了生路,自然连声答应道:“不敢!不敢!”
英民道:“我不信你的话。你对天立一个誓。”
人龙便指着天道:“我段人龙永远不再觊觎琼珠,如有食言,将 来死于非命。”但是后来海盗来劫碧云村,人龙又乘乱去欺侮琼珠, 给海盗闹海神蟒杀死,应了这誓言。在下在第一回中早已叙明,不 必赘述。
且说英民见人龙已有悔心,便和琼珠走下小船,向帆船挥挥手 道:“没有你们的事了,去吧。去吧。”那帆船如逢大赦,急忙扬帆 而去。英民也就挟了琼珠,坐了人龙的船,划着回碧云村去。
这时人龙垂头丧气,唤起了徒党商量回去的方法。可是船也没 有了,在这荒野之处,如何度夜?中间有一个向四下望了一望道: “这里走过去,可以走到碧云村的。我从前似乎走过的。”一行人众就依他的话,披荆斩棘地走去。果然走了半天,到了村上,吩咐几 个徒党到水乐洞里去,救还两个徒党,从此安静了好多时候。
按下这边,又要说那英民和琼珠划着船, 一壁打桨, 一壁和琼 珠闲谈。那时得胜而归,仿佛大军凯旋,从容不迫,得意非常。和 方才追赶的情形,截然不同。微风拂面,水波清心,两下不免起了 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恰巧有一对雪白的水鸟从岸边飞起, 一个在 前,一个在后,紧紧地相随。在后的用力鼓动两翼,不久就追上了 在前的那个。两下真成了比翼并肩。
英民指着笑道:“琼珠姑娘,你瞧它俩不是我俩的写照么?”
琼珠惊魂甫定,也勉强露了一点儿笑容,点了点头。英民接着 又说道:“我俩经过这样的困苦艰难,总算如天之幸,姑娘没有遭那 厮的毒手。只是鲁王穷促南征,不知道可能像我俩一般地战胜恶魔, 重见光明么?”
琼珠道:“清军乘胜而下,势如破竹,前途倒很危险。希望你以 后到了绍兴,善事明主,把已失的江山恢复转来,好教青史传名, 流芳百世。”英民也不胜感喟。
不多一刻,那船已到村上,泊在岸边,英民扶着琼珠,离船上 岸,慢慢地走到老钱的家里。那老钱正在愁眉不展,见他俩进门, 又惊又喜,急忙问个备细。琼珠就把上项事一一说了,老钱打恭作 揖地道谢,翘着拇指道:“王大官人毕竟英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了。”失了小艇,得了大船,心上又是一喜。当夕大家都疲乏了,也 就无话。
到了明天,老钱买了许多鱼肉,沽了上好的村酒,晚上在庭中 和英民畅饮。那时新月将圆,彩云满天,光景十分可爱。老钱推英 民南面而坐,英民哪里肯坐。老钱道:“小女险遭不测,幸赖王大官 人救援,不啻再生。老朽应当重谢。不嫌简慢,还请上坐,不要客 气,愈使老朽不安。”
琼珠也请英民不要推让,英民这才坐了下来。老钱和琼珠并坐 在下面相陪,殷勤劝酒,十分恳挚。英民不觉多饮了几杯,老钱也微醺有意。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老钱看那英民 豪侠不群,比较人龙有上下床之别,心下早有了深意。就乘着酒兴 问道:“王大官人可曾下聘何家闺秀?”
英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加着年来奔走江湖, 一无成 就,就更无心说到此事。”
老钱听了正合下怀,便接着道:“既然如此,真是天缘凑合了。 小女也是未定亲,天使英雄不远千里而来,又构成这一段惊风骇雨 的姻缘,分明天作之合了。不知王大官人可肯俯就?”
英民正待开口,那琼珠早已粉脸低垂,娇羞不胜。要想走开, 觉得太做作了。谁知英民单刀直入地说道:“承蒙老丈不弃,使令爱 下嫁。不过小子志在光复汉室,此时还无意享儿女之乐。不要误了 令爱的终身,小子成了千古罪人,何以报老丈的盛情?”
琼珠听了一怔,心想你未免小觑了我。难道我也像陌头柳色, 悔教封侯的凝妆春女么?要想发挥几句,表示伊的胸襟来,却给老 钱抢先答道:"王大官人的话,原是不错。不过有缘千里来相会,这 回到碧云村来,和我们聚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有缘的了。况且男大 须婚,女大须嫁,难道王大官人一辈子不娶夫人了?依我的意思, 现在定下了,等王大官人奔走国事,大功告成,然后来和小女完成 室家之好,不是公私两便么?”
英民还未回答,琼珠对老钱说道:“爹爹好不明白,自古道郎才 女貌,户对门当。第一件像我这样愚鲁,什么都不懂,如何好仰攀 王先生?第二件我们是一个渔户,哪里 …… ”
说到这里,英民立刻剪住道:“姑娘差矣,我和姑娘虽是萍水相 逢,这几天的相聚,也算是意合情投。我们不是世俗浅见之流,如 何在门第上着想?本来我早有此想,只是不好冒昧启齿。所说固所 愿也,未敢请耳。既蒙见爱,我就老实不辞。如此请岳父上坐,受 小婿一拜。”
老钱见他允了婚事,十分欢喜,要他受礼,如何肯依,涨红了 酒脸,不肯起身。英民来扶他起来,老钱只是不肯。英民就在他身边跪下去,行了一个重礼。老钱慌忙欠身扶往,连称不敢当不敢当。 连琼珠也有些扭怩了。老钱提起了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敬给英 民道:“大官人前程远大,请干此杯。”
英民回到自己座位上,接了酒杯, 一喝而尽。那时庭中满射着 月光,灯光顿成了黄暗之色。英民又回敬了老钱和琼珠道:“今夕月 明如昼,正是大好秋光,愿大家幸福无穷,天长地久。”
老钱的酒量很好,自然举杯一 口喝干。琼珠却不能饮酒,只把 酒在樱唇上碰了一碰,微微一笑道:“愿如君言。”
老钱更有兴头,把箸夹了一大段鱼敬过去道:“这条鱼还是我前 天捕着的,鲜肥可口。内地恐怕难得尝着吧。”
英民接了道:“说起捕鱼,我倒有个要求。明天我们去玩一 回 可好?”
老钱拍掌道:“好极!好极!这几天海面上风平浪静,丝毫没有 危险,我们可以把渔网放得远一点儿,运道好的当儿,说不定一天 可以捉到一二百斤呢。”
英民道:“琼珠姑娘又可肯同去?”
琼珠道:“既然英哥有兴,我自当相陪。不过我的腕力不济,倘 然网里鱼多,我们俩拉不起呢?”
老钱勒起了衣袖,捏了一个老拳,晃了几晃道:“有我在这里, 怕什么?一百斤的东西总可举得起吧。”
英民道:“张网捕鱼,觉得不如举竿钓鱼来得有味。”
琼珠道:“我们钓竿也有五六根,任你拣着。只是没有钓惯的, 钓上一天也钓不到一条小鱼。海里水深,比内河更是难钓。”
老钱道:“明天我来教你就是了。”
当下又欢饮了一会儿,然后吃饭。琼珠收拾了杯盘,到厨下洗 涤过了,走到前面,那里老钱正和英民立着,指手画脚地讲那海上 的故事,太息时局不靖,海盗如毛,沿海的几个大村都不能安枕。 琼珠道:“这些海盗可惜不归于正,否则倒也可以利用他们,编成劲旅。”
英民点头,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远远听见打更的已打了二 更,大家就去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明天,吃过了早饭,老钱把渔筛渔网搬到船上去,琼珠拿 了两根钓竿,一根给了英民,拿了鱼食,把门锁上, 一同上船。老 钱打桨,缓缓向海上划去。琼珠把鱼食穿在钩上,放下水去。老钱 把船拴住了,也把渔网散开。英民也照样下钩,不多时,水面起了 一个漩涡,英民急忙举起钓竿,却空空地一无所有。钩上鱼食一点 儿没有动。
琼珠笑道:“你怎么如此性急?要等它咬定鱼食,然后举起竿 来,那鱼儿给钩钩住了咽喉,不能摆脱。你瞧我来。”
说时把钓竿轻轻地扬了一扬,静候了片刻,见水面又起了微涡, 顺手把钓竿向前一拖,然后向上举起,当真有一条五六寸长的白鱼 钩住了,尽着挣扎,不得脱身,早给琼珠一甩,甩到船舱里来了。 英民伸手去捉,那鱼儿拼命一跳,从英民的手里跳到海里,从此摆 头摇尾,不再上当了。
老钱在船尾瞧见了,哈哈大笑道:“大官人只会捉人,却不会捉 鱼了!”说得英民、琼珠都笑得前仰后合。
老钱道:“你们瞧我的手段吧。”说时,把放在水里的渔网慢慢 地收起来,琼珠助着把渔网拉到舱里,英民把渔筛开了盖,端正放 鱼。谁知网底全露在水面,还是没有一条鱼儿瞧见。
老钱道:“怎么今天如此不济?大约这里水浅,没有大鱼来。我 们再划过去,到水深的地方,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了。”说着,把船划 动,向前面直划过去。约莫离开海岸已有半里之遥,这里波澜起伏, 比边海大得多。幸而那天一点儿没有风,这些波浪不过是海里自然 的颠簸,所以并无危险。
英民拍掌道:“妙极!妙极!真是海阔天空,烦襟涤尽了。”
老钱又把渔网撒下水去,琼珠替他整理渔网,忽地海面的浪花 突然汹涌起来,原来远远有三只大船,张了大帆,直驶过来。琼珠 急忙把桨撑住了船,使它不受颠荡。见那三只大帆船很快地掠过去,船上各有十几个彪形大汉,面貌都很凶悍。后面的那帆船上蹲着一 个头陀,赤色的面孔,两道闪电似的眼光,向这里船上三个人直射。 英民正在拿着钓竿钓鱼,没有瞧见。老钱和琼珠虽觉得头陀有些异 样,要想唤英民注意,那帆船已经驶过去了。
一阵波动,渔网就沉重了许多。老钱道:“来了!来了!”便唤 琼珠助着收起来。当真十分沉重,英民也抛了钓竿来帮忙。不多时 把渔网拉起,见网里网住了五条大鱼,大的有二三十斤重。这回老 钱不让英民捉了,亲自过来,伸手把鱼捉住,塞到渔筛里去。早把 一个挺大的渔筛塞满了。老钱好不喜欢,笑容可掬道:“我们应该谢 谢方才过去的帆船呢。”
英民道:“为什么呢?”
老钱道:“他们的船激动了那边的水,鱼儿都向四下潜逃,不知 道这里张网等着。他们仿佛替我们赶鱼入网。”
琼珠也笑道:“我们今天不劳而获,也是难得的遭逢。大约也是 英民哥的洪福,将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征兆吧。”
英民道:“哪里?只是这几天在此无端耽搁,不要误了事。最好 去打听那鲁王行踪,倘然还是驻驿绍兴,我立刻就要投奔去了。”
老钱仰天一看天色,道:“此刻已近午牌时分,我们好回去了。 待老朽到了村上,密密地探听一下,好教大官人再定行止。”
当下把船儿转过身来,向海边划来。到了海岸,三人把渔具分 拿了登岸,到了老钱家里,安放舒齐,老钱提了酒壶,出门而去。 不多时回来道:“茶坊酒店,真是个活朝报。我到酒店里去沽酒,正 遇着一个从杭州贩鱼回来的朋友,他说杭州地方十分不安定,听说 鞑子兵已下了苏常,兵临浙境。鲁王的兵也打了一阵败仗,现在退 向福建去了。”
英民听了,大惊失色道:“真的么?咳,大明江山已去了大半 了。偏安江左,已经不成其局,倘然到闽广一带去安身,真是苟延 残喘了。”
琼珠道:“这样看来,你也不必投奔鲁王,还是另行想法,别寻明主吧。”
英民道:“我想回到九华山去,聚合各地人马,先把长江一带恢 复,然后迎接鲁王大举北伐,其势不是较顺么?”
琼珠道:“此策甚妙。事不宜迟,你日上就动身吧。”
英民道:“我明天就走。”
老钱道:“再住几天何妨?”
英民道:“犹豫者,事之贼。再失了这个机会,更难措手了。”
到了明天,英民准备停当,向老钱、琼珠告别。他们俩送他出 门,依依难舍。老钱道:“大官人此去,几时可来?”
这句话问得容易,回答很难。英民倒呆住了,顿了一顿道:“本 来两位在这里,很是可虑,想段人龙受此挫折,心上决不服气,难 保不卷土重来。最好两位一起去,脱离虎口。不过九华山非永久安 身之所,那边现状如何,还没有仔细。依我愚见,等我到了那里, 把一切事情妥帖,然后便来接两位上山。”
老钱道:“希望大官人早一天来,好教我们早得欢聚。”
琼珠道:“论理我应当随你同行。我也知道有许多不便,只有祝 颂你一路平安,凡事顺利。”说到这里,禁不住眼圈儿起了红晕,泪 珠滚在眼眶里,水汪汪地立刻要滴下来了。
英民见状,便急忙举步到了海边,跳到雇定的船里,挥挥手道: “送君千里总须别,请两位回去吧。”
琼珠那时已像泪人儿一般,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把巾儿提 着,点点头,又立了片刻,见英民的船向烟波浩渺中间驶去。英民 时时回头来望,直到模糊如一点黑影,老钱和琼珠才没精打采地走 回家来。
且说英民到了鄞县,把船打发还碧云村去,就在鄞县耽搁一夜, 次日照着陆路到钱塘江边,渡江到杭州。在江边一家饭庄上吃饭, 听得隔座上有人讲东海村黄龙闹祸,几乎把一村的人畜完全淹没。 他听了很觉有些对不起东海村的人,便向九华山取道而来。 一路上 昼行夜宿,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好容易到了九华山下。
忽见四周营幕周匝,旌旗蔽空,干戈耀目。心知不妙,便悄悄 地拣一条僻径上山,披荆斩棘,煞费辛苦,走了半天,方才到了山 上。那九华山上甘辉等众弟兄见英民到来,不胜惊异, 一齐迎接。 那时从外边走进两个人来,英民定睛看时,原来是仇九皋,还有一 个魁梧奇伟的女子,生得很是丑陋,装束也很奇异。大袖宽衣,下 面束着一条很短的布裙。两只大脚,走起和男子一般,全无女儿袅 娜之态。张着两颗圆眼,向英民呆看。
英民抢上几步,和九皋相见,真是又惊又喜。九皋向英民问起 别后状况,英民把上项事详细告知,大家都向他道贺。英民也问九 皋如何到这里来的,九皋道:“此事甚长,缓日奉告。我们正在商量 退敌,得英民兄到来,助我一臂,什么都不愁了。”
英民道:“那山下营垒重叠,是何处兵马?”
甘辉答道:“为着绩溪被围,想统兵救援,谁知洪承畴部下总兵 张天禄用声东击西之法,来山攻打。听说绩溪已围攻了一月有余, 万一攻陷,长江下游更吃紧了。便是此山也很重要,我们的大本营, 千万不能给清兵夺去。否则众弟兄散了,更难聚合。”
英民道:“诸位可曾和清兵见过阵?胜败如何?”
九皋道:“清兵到来还只三天,第一天我们以逸待劳,赶下山 去,打了一阵,总算侥天之幸,胜了一仗,夺得人马辎重不少。第 二天他们来讨战,我们不理。今天两方都没有举动,我们为着一时 尚无好计,不敢轻敌。所以只命各要隘严密防守,我们须得商定一 个万全之策,去应付清兵要紧。”
英民道:“等明天我上山去察看形势,再行商量。”
甘辉道:“英民兄奔波了好几次,我们应当替他洗尘才是。”当 下吩咐小兵传令厨下,赶办丰盛酒肴, 一面邀英民、九皋一行人, 到后面小轩里坐着。
英民拉着九皋到天井里,指着那装束怪异的女子,悄悄地问道: “这人是谁?”
九皋道:“是拙荆。我应当替你们介绍一下。”说着,拉了英民的手,走进小轩来,先对那女子说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王英民。” 回头又对英民说道:“这是贱内左婴。”那左婴立起来,对着英民敛 衽行礼,英民急忙答礼。
那时小兵已把杯盘摆好,甘辉推英民首座,英民谦让好久,左 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还客气什么?”
英民这才坐了下来,道:“倒是仇嫂爽快,请大家坐下来吧。”
众人按次坐下,酒过数巡,英民提壶向九皋面前的大杯里满满 地斟了一杯,再到左婴那边如法炮制,斟了一杯道:“两位佳偶天 成,应当祝贺。今日借花献佛,奉献两位一杯,希望两位的前程和 这两杯酒一样的美满浓厚。”
左婴拉着九皋起身道谢,各自干杯坐下。九皋道:“大约英民还 没有知道这事的备细。这位左小姐原是名门之女,为了伊的父亲左 葆康,兵守徐州,清兵南下,援绝粮尽,左小姐还助着左将军抵挡 了几阵。怎奈彼众我寡,最后城破。左将军殉了国难,部下残余的 将士不愿降清,便由左小姐统带,离开了徐州。伊想到扬州去投奔 史阁老部下,到了清江浦,知道南边形势不好,因此便由伊的旧部 引导到安徽省来,在桃花岭上,暂时安顿人马,慢慢再图善后之计。 我恰巧要到这里九华山,路过那桃花岭下,给左小姐打得天旋地转, 我只好束手就缚。承蒙左小姐青眼,以终身相托。我就劝她同归九 华山,好厚植势力。左小姐就聚部辎重,率领了部下,和我同到这 里来。谁知到了山上,第二天就给清兵围住呢?”
甘辉道:“幸而九皋兄嫂有大批人马到来,到底添了许多实力, 壮许多声势,否则哪里能够和清兵支持?”
左婴忽地跳起来道:“甘大哥太自菲薄了,谅这些鞑子的奴隶, 都是卖国的余孽,他们希冀功名,老着脸去投降,倒转干戈来,自 相残杀,良心丧尽,如何能和我们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义师相 敌呢?”
英民拍手道:“快人快语,请大家干杯。”众人又畅饮了一阵, 吃得杯盘狼藉,尽欢而散。
英民拉着九皋到房里,关上了门,促膝而谈,问他如何会给左 婴打败的。九皋道:“左小姐武艺高强,我实在打不过伊。第一次我 倒不见如何不济,争夺我太冒险,不知左小姐是计,假装败仗,向 山上逃去。我紧紧相追,谁知山径不熟,误入丛林,陷落在她的陷 坑时,给左小姐捉住。我已拼着一死,左小姐很称许我的武艺,并 不杀我,反而十分优待,知道我也是有志光复明室,引为同志,要 我投降伊,和伊在桃花岭招兵买马,积草囤粮,等有了机会,杀下 山去,占领邻近的城池,和清兵对垒。我见伊本领虽好,太觉粗莽, 难以成事,因此只口头答应,住了两天,乘着伊不备,偷偷下山。 不料给左小姐知道了,派人四下追寻。我很惭愧,和左小姐交手, 竟又打不过伊,给伊一棍打在腿上,我痛得立脚不住,倒在地上。 左小姐亲自来扶起,问我可曾受伤,把我身上仔细察看。我那时心 上很是感动,知道伊十分有情于我,我再骗伊,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况且大家正在奔走国事,得了伊的帮助,自然也有益处,因此便像 七擒七纵的孟获一般,对伊表示心悦诚服了。伊扶我上山,命我将 息。实在我只一时痛楚难忍,并没有受伤。不到半天,已经精神恢 复。到了明天,左小姐置酒款待,十分殷勤。吃到半醉微醺时,伊 走近身来,涨红了脸,问我可曾娶妻。我老实说没有咧,伊就开天 窗说亮话,愿意嫁给我。我见伊举止虽有些呆头呆脑,心术很是纯 正,和我爽直的天性倒也相合,因此便应允了。伊不胜欢喜,就在 第三天,吩咐部下下山去采办货物,张灯结彩,和我结婚。现在想 想,也觉好笑。这么一件终身大事,竟如此草草地完成,未免太好 笑了。”
英民道:“丈夫做事磊落,本来也不必繁文缛节,做出许多扭怩 来啊。我也想在此安排定当,到碧云村去接琼珠上山来,也在山上 举行婚礼呢。”
九皋笑道:“老兄看了我们伉俪情笃,有些眼红么?”
英民道:“非也,我们俩的遭逢虽是不同,那姻缘的凑合,似乎 真有个月老在那里暗中摆布。我们摆脱不成,只能顺水推舟,否则两地抛开,际此世乱年荒,今天估不定明天,万一劳燕分飞,不得 个着落,彼此都担着心,不能定心做事的。”
九皋道:“此话说得有理。好在这里山上房屋还不狭窄,要做几 个新房,还容易布置呢。”说得英民也笑了。
九皋又道:“这左小姐可惜少读了几年书,凡事还欠斟酌。可笑 伊在桃花岭,竟乐不思蜀。我总以为长此住在这里,绝非善策。我 就屡次劝伊到九华山来,集合一起。伊只是不听。伊道:‘我们在这 里独占太行山,何等自由?天高皇帝远,谁也奈何我们不得。归附 了九华山,受人家的支配,不能独断独行,好不气闷。’我把利害大 势告诉伊,伊坚执不肯。后来我用种种方法,去说动了伊的部下一 个叫作董成仁的。假说部下都愿意和别处声势较大的联合,好早些 发动,成功大事。那董成仁是左老将军的心腹,在名分上说起来还 是左小姐的父执,平时唯有他的话有几分肯听。经我一说,他也很 同意,就向左小姐说出。左小姐见大众的意思已经改变,自然也不 好固执成见,因此便答应下来。但是伊做惯了头领,很有滋味,依 恋着只是不走。我催了伊好几次,最后我说再不急速开拔,我也不 愿意和你在一起,我自管到九华山去了,伊这才着急。又收拾了几 天,方整队到九华山来。只是伊的脾气古怪,举止言语和男子一样, 想着什么就说什么,说着怎样就怎样做,深知其细的,说伊是一个 血性的女子,全没有半点做作。不明白的,见伊这般任性,暗暗在 那里讥笑,所以伊很不高兴。”
说到这里,外面叩门声很厉。九皋走去开门,见是左婴,满脸 怒容道:“好,好。你们关了门干些什么?”
英民道:“我和九皋兄在这里计划战事,恐怕走了风声,所以把 门关上,不知嫂嫂到来,很是抱歉。”
左婴道:“我又不是外人,这些事我都与闻过,你来了,就有这 许多鬼头鬼脑的假做作。”
九皋恐怕得罪了英民,急忙赔着笑脸,向左婴赔罪道:“千不是 万不是,都是小生的不是。”
左婴这才笑起来, 一屁股坐在九皋的身边,指手画脚地说道: “我来告诉你们一件怪事。这山后有一丛野栗树,我和一个小兵到那 里去采野栗,可恼那些野栗外面都是尖刺,没有采着,两手早刺痛 了。那个不济事的小兵索性失足滚下坡去。我急忙从别路兜过去救 他,谁知他又骨碌碌到山脚下。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脑后拖着一 条尾巴,小袖的短衣,形状很是可怕。说他是鬼怪吧,他也会说人 话,说他是人吧,实在和我们不同。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英民惊道:“这就是鞑子啊!”
左婴跳起来道:“就是鞑子么?可惜,可惜!”
九皋道:“怎样说是可惜呢?”
左婴道:“我因为没有知道他的来历,并不理会他,只拉起小兵 就走。可恶这个鞑子追来,要想捉我们的小兵。他并不知道我的厉 害,要和我打,我只怕多事,吩咐小兵先自还上山去,我单独对付 鞑子。我只把左腿抬了一抬,脚尖还没着他的身,他早已立脚不住, 滚下山去了。我也并不追赶,任着他逃去。倘然我早知道他是鞑子, 一定要倒提了他的腿,撕作两片。”
九皋道:“他们胆敢来窥探?这倒不可不防。明天一定要和甘辉 说知,在后山多设擂木炮石,再向四下精密察看一番。倘有空虚之 处,不可疏忽防范。”
英民点头称是,立起身来道:“时已不早,好安睡了。”遂向九 皋夫妇分别,自还卧室就寝。
天色刚明,忽地人声鼎沸,不禁吃了一惊,急忙起来,开门 出 看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回 车辆战收服虎将 百跪香叩寻老衲
清将张天禄因为自己新降满洲,急欲立功。这番围攻绩溪,凑 巧遇着金声死守孤城,不能得手,又闻密探报告九华山上有大伙人 马,正欲起勤王之师,前来援助。遂为先发制人之计,率领一支军 队,来攻九华山。哪知甘辉等也是劲敌,初时交绥一场,不分胜负。 甘辉等退上山去,严密守住,清军不能攻取。张天禄独自纵马偷瞧, 山势十分峻险,仰攻大是不易。遂想别寻间道,可以袭击。遂遣偏 将们潜往后山探寻,这就是被左婴无意遇见的人了。果然被他侦察 一条小径,可以上山,而且没有设防,大可攻打。立即升帐传令, 调遣手下一位王龙超将军,连夜带领八百步兵,跟随那偏将从间道 杀上后山,自己整务马步兵,在山下等候,同时进攻。
王龙超领了军令,带同步卒,暗暗抄到后山,从那仄径爬上山 去,效法古时邓艾偷渡阴平的故智,竟被他爬上后山。已是天明, 呐喊一声冲杀上来。亏得甘辉在昨夜曾请黑旋风阮武还百余名部下, 巡查山头。天色已明,阮武正转到后山, 一见清兵杀上,不觉大吃 一惊,连忙一边鸣锣报警, 一边挥动手中馏金铛,迎住王龙超,两 下便厮杀起来。王龙超使一管点钢枪,很是骁勇,两下杀得难解难 分。这时候张天禄也指挥清军由前山杀上,甘辉和朱世雄督领众人, 紧紧守住。仇九皋夫妇闻信,也赶去协助,所以闹成一片喊杀之声。
英民起身,闻得这个紧急的消息,不敢怠慢,连脸也不及洗了,忙从壁上摘下纯钩宝剑,飞步而出。此时后山因为人少,清军很是 得势,渐渐得寸进尺,越杀越近。英民知道前面有甘辉及仇九皋夫 妇把守,可以无妨,还是后山要紧。立即飞奔至后山。见阮武正和 一员清将鏖战,清军抄杀过来,势将不敌。遂舞动宝剑,大喝一声, 跳过去,剑光一起,早劈倒了几个清兵,挥剑直向王龙超腰里刺来。 王龙超见山上又杀来一个少年,相貌英武,剑光夭矫,知道不可轻 视,也放出平生本领,把那一管枪使得呼呼的如疾风骤雨,抵住英 民和阮武两人。英民奋起神勇,上下左右地将剑舞成白光一道,紧 紧逼住。战了十余个回合,被英民使个蝴蝶斜飞式,乘势一剑挥去, 那王龙超的一颗脑袋早已飞落地下。清兵见主将被杀, 一齐心慌。 英民和阮武遂冲杀过去,勇如猛虎,谅那区区八百清兵,哪里是他 们的对手,不是死在剑下,便是伤在铛头。 一霎时死伤了大半,只 有一百余名,逃下山去。
英民见后山危险时期已过,便吩咐阮武仍率部下严守在此, 一 面连运擂木滚石防堵,自己又赶到前山。瞧见山下清军如蚁聚一般, 纷纷望上仰攻,甘辉等正在半山关隘上守御。忙去告知甘辉说,后 山的清兵已被击退,有阮武在彼防守。甘辉听说,心中略略放松, 一心指挥部下将矢石抛射下去。清兵攻了一阵,不能占得半点儿便 宜,士卒反多受伤。又得知后山偷袭的一支人马大败而归,折了一 员大将。张天禄遂下令停止攻打,收兵回营。心中闷闷不乐,恰巧 又有援兵赶到,士气稍盛,仍把九华山正面围住。
英民等见清军不攻回营,也就下令部下休息一番。甘辉仍嘱托 朱世雄守住关隘,自己和英民及九皋夫妇回到山巅大堂上坐定,讨 论应付之策。
英民道:“小弟初到这里,未知清军实力如何。待到明朝,我们 不妨下山搦战一番,以窥虚实,然后再定方法。”甘辉称是。
左婴听得要出战,更是大喜。撸掇双袖,向英民说道:“这几天 只守不打,实在累得我闷气极了。明天我愿第一个出战,把那些鞑 子多杀死几个,也出出我心头之气。”
英民瞧着九皋笑笑,又说道:“明天总请嫂嫂出马便了,但须听 令,不可鲁莽从事的。”
甘辉乘机说道:“贤弟调度有方,部下心悦诚服,此后山中军 令,悉请贤弟主持,愚兄愿听调遣。”
英民道:“啊呀呀,这是不敢当的。小弟不过附参末议罢了,焉 敢当此重任?”
甘辉又道:“贤弟文武全才,非贤弟不能当此。我们同心御侮, 何必客气?”
九皋也说道:“英民贤弟,我等都是手足一般,大事要紧,不必 多自谦让。大哥之言,甚是有理,你又何苦推诿呢?”英民这才点头 无话,表示默认了。
到得明晨,饱餐已毕,甘辉即请英民出令。英民微笑道:“今天 我要出马了,少不得要换装一下。”遂穿上长袍,顶盔贯甲,从兵器 架上取了一支镔铁烂银枪。因他对于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而长 枪尤为心喜,所以取枪使用。又佩上纯钩宝剑,果然威风凛凛,俨 然当年三国时大战长坂坡的常山赵子龙一般模样。甘辉等都喝一 声彩。
英民便吩咐朱世雄守后山,调出阮武来,下山搦战。九皋夫妇 为左右翼,自同甘辉督率中军接应。牵过一匹白马,跨上鞍辔,和 众人一齐杀下山来,鼓声大震。
清军见九华山上人马杀下,急忙列阵以待。这里阮武跨着乌骓 马,挥动镏金铛,当先讨战。张天禄命偏将王云迎敌。王云舞起蘸 金斧,把马一拍,来到阵前,和阮武厮斗起来。两人一来一往,大 战三十余合。只听阮武猛喝一声,一铛把王云打落马上而死。
英民大喜,正想指挥部下乘势冲杀,哪知清军前队纷纷向两旁 闪开,中间灰尘大起,有一队军士,装束奇怪,滚滚而来,如团团 乌云,原来都是藤牌兵。当先一将,面如锅底,须如刺猬,袒着胸 膛,露出黑茸茸的长毛,左手挽着虎头藤牌,右手舞着一柄阔背泼 风刀,杀气腾腾, 一齐向前冲杀,势如潮涌。阮武横着馏金铛,正待迎战,那将就地一滚,滚至马前, 一刀砍断马蹄,阮武翻身从马 上跌下。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左婴早已使开三截连环棍,三脚两步 地奔来助战。喝一声“来将休得逞能”,举棍抵住泼风刀。仇九皋也 挥动竹节钢鞭,跳过去救起阮武,帮着左婴,双战那将。
那将吆喝一声,声若巨雷。但见藤牌和刀光齐飞,骁勇得很, 三人斗作一团。那些藤牌兵一个个都向这边滚杀过来,弓箭所不能 拒。阵脚早被冲动。张天禄在后又指挥马队分两翼掩杀上前。英民 因为自己儿郎寡少,深恐有失,急忙鸣金收军。九皋和左婴只得退 下,英民和甘辉在后抗御,全队退上山去坚守。那藤牌兵还想冲上 山头,山上早放下擂木滚石,才把清军击退。
英民等遂紧议军事,九皋道:“清军哪里来这一队骁勇的藤牌 兵?我们险些吃一个大败仗。”
英民道:“我在阵上,瞧那黑面步将,端的骁勇绝伦,难以取 胜。阮武哥哥的别号,可以移赠此人了。”
阮武也笑道:“那厮果然厉害,我险些遭了他的暗算。明天我不 骑马,须和他大战三百合,拼个你死我活。”
左婴也嚷起来道:“此语爽快之至,还是阮武史说得不错,你们 都称赞那个黑炭团,说他如何勇猛,但是我和人家一样生两手的, 何必长他人威风,挫自己锐气?好好好,明朝我愿和他大战六百回, 决一雌雄,不要你们一个人帮忙。”
众人说得高兴,独有甘辉静坐不语,好似沉思一般。良久才开 口说道:“我看力胜不如智取。在此山的东面有一葫芦谷,和此山通 连。那里是一个死谷,外面瞧去,很觉宽广,其实里头愈走愈隘仄, 只走得进去,却走不出来。我们只要明天先用诱敌之法,把那厮诱 进葫芦谷, 一边在山头埋伏下人马,急用擂木滚石堵住他的后路, 可用乱箭把他射死,岂不美哉?料他们新到此间,不谙地势, 一定 要中计的。”
九皋听了,拍手笑道:“大哥有此妙计,也是那黑炭团的末日将 到了,我们明天准照大哥之计行事。”
英民也道:“很好,既然有这一处绝妙的地方,大可利用。”说 罢,又遣人去探听那清将的来历。这时忽见儿郎们进来,报称有一 清兵前来下书。
英民吩咐传进, 一会儿走进一个清兵,捧上一封书信,说是清 军主将张天禄吩咐他送来的。英民接过,和甘辉等一同拆开展视, 书上写着道:
窃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明室国运已颓,天心厌弃 久矣。我大清整旅入关,代灭流寇。顺臣民之请,行仁义 之师,定鼎燕京,奄有中原。而明室余孽,不知天命,尚 犹负隅自固,螳臂当车,使人民益陷于火热水深之中。是 以大军南下,势如破竹,义旗所指,靡不归从。市廛不惊, 耕者不变,诚堂堂正正应天顺人之王师也。而尔等九华山 诸人,尚欲弄兵潢池,夜郎自大,多见其不知自量耳。古 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平西王吴三桂之弃逆投 顺,可为明鉴。盖明珠投暗,宁非可惜?今本将军特开一 面之网,体好生之德,倘尔等皆能倒戈来归,效命帐前, 则尔公尔侯,皇朝当裂土分茅,同享宝贵之荣也。否则执 迷不悟,冥顽不灵,大兵一至,同化虫沙,噬脐无及,悔 之晚矣。开诚相告,唯执事实图利之。
张天禄白
英民看了,剑眉怒竖,把书一撕两半,掷在地下,说道:“逆贼 张天禄,当王某为何如人耶?我等岂肯降贼求荣?”
甘辉、九皋亦大骂不已。英民吩咐取过笔砚来,立即修书一封 答之。其书道:
自古唯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我等皆黄帝遗冑,大明子孙,岂肯屈膝降贼哉?满奴僭窃中原,攘夺君位,正 志士所同愤,天神所不容。明室虽不幸颠覆,尚有皇帝, 光复故物。各路义师崛起,不久当还我河山耳。吴三桂洪 承畴辈,卖国奸贼,狗彘不若。汝等皆一丘之貉,赧颜事 仇,行将遗臭万年。我等虽战至最后一人,亦决不降贼。
齐田横有士五百人,同殉国难,窃慕此耳。当使我十万横 磨剑,杀尽胡虏,以雪此耻。狗贼!狗贼!何必假仁假义, 多此一举。汝头寄在颈上,不日即当悬首山巅矣!
九华山义士白
甘辉等看了,都说写得很好,也使他不至小觑我们。英民遂教 那清兵带回去。到得傍晚时候,探听的人回山复命,说那黑面步将 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杰字,是洪承畴麾下的宠将。此番特地奉命前 来援助的。在他部下共有三百名藤牌兵,都是善战的健儿,战无不 胜。我们须得仔细防备的。
英民听说,挥手命他退去,回头对甘辉等笑道:“好一员勇将, 明天便见他有勇无处使了。”众人也都笑笑。真是:暗排金钩钓海 鳌,专待人家上牢笼。
原来那上官杰是山东沂州人氏,本在明将高杰麾下。清兵南征 时,高杰借着他抵御清兵,屡立功绩。洪承畴见他骁勇,十分心爱, 便用了反间计,使高杰生疑,激他反变。遂遣辩士去做说客,饵以 厚禄,方才能把这位虎将投顺帐下,供自己驱遣。
到得次日,众人聚集堂上,共候英民下令。英民便对甘辉等说 道:“今日虽照大哥的设计行事,但是略有些更变了。因我瞧上官杰 骁勇绝伦,是一员虎将。把他活活乱箭射死,未免可惜。所以我想 把他生擒活捉,回到山头用好言劝他反正, 一同劲力王室。倘然他 不能听从良言,再把他杀死未迟。”
甘辉和九皋一齐点头道:“很好,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照此办法便了。"
于是英民便请阮武、仇九皋、左婴三人,率领三百儿郎,当先 下山搦战,如遇上官杰,只许败不许胜,须将他诱至葫芦谷中,将 他后路截断,然后用车轮战方法,战得他气力穷尽,再以乱箭恫吓, 逼他投降。如若不从,把他生擒为妙。
左婴听了,喜得伊眉飞色舞,在众人面前大嚷道:“今天须让我 战一个酣畅了。任那黑炭团勇猛无匹,我必要把他生擒,才算我的 厉害。”
英民又吩咐山上的两个头目,一个名唤刘三来,一个名唤李四 立,带领三百名弓弩手以及擂木滚石,埋伏在谷口,等待清将进入 谷中,先用木石把他后路堵塞住,再用弓箭威吓,相机行事,听九 皋的命令。又请朱世雄仍旧在山上坚守,且命后山遍竖旌旗,故作 疑兵,以防清兵来袭。自己同甘辉各率三百人马,分作左右翼,随 着九皋等三人下山。等到他们诱敌过去,抵御清军前来救援。
众人见英民调度有方,更是钦佩,各奉着命令下山行事。甘辉 又叮嘱九皋等三人,说明葫芦谷后有一条小径,在黑松林之后,如 若上官杰桀骜难制,他们可以从此路暗暗上山,吩咐李四立等只用 乱箭把他射死了。九皋等各自记好,带着儿郎首先下山。阮武因为 昨天吃了亏,不甘认输。今天英民仍教他和上官杰作战,更是高兴。 他此次不骑马了,举着镏金铛,步行来到阵前,指名要上官杰黑炭 团出战 。
且说张天禄因见九华山人马并非他种草寇可比,都是有用之材, 很想把爵禄去招抚他们,好使自己多一劲旅。所以特地修书,差人 上山前去劝降。不料反接到英民的一封书,把他痛骂一番。心中又 气又怒,正想如何攻上山头之法。听得那边反来挑战,怎肯示弱? 遂命上官杰出战,自己带领大小三军,亲出接应。
上官杰一生只喜厮杀,一天不打仗便觉没趣。昨天因为没有战 得一个畅快,周身不舒适。所以他一声得令,带了手下三百名藤牌 兵,冲出营门。见阮武果在那里等候, 一 见上官杰,便指着骂道:“黑炭团,来来来,今天我和你大战三百合,看谁的本领厉害。”
上官杰更不答话,舞起泼风刀,火杂杂地直滚过来。阮武接着, 铛来刀往,虎斗龙争,大战五十余合,阮武因为有英民的命令,所 以不敢恋战,大叫一声:“黑炭团,果然骁勇,你家爷爷杀你不过!” 虚晃一铛,回身退走。上官杰正杀得性起,岂有不追之理?遂飞也 似的追赶上来。
早有仇九皋抡起竹节钢鞭,上前拦住,说道:“黑炭团,且莫逞 能,有我在此!”上官杰双目圆睁, 一刀便向仇九皋头上砍下。九皋 举鞭迎住,两个又是恶战起来。九皋的一根钢鞭,使得有风雨呼呼 之声,但见鞭影,不见人身。上官杰的藤牌展开来,周身都是团团 的圆影,刀光霍霍,时时刺向鞭影中,所以九皋一些儿也不能近他 之身。这样战了八十余合,九皋也是虚晃一鞭,跳出圈子,说道: “老爷杀你不过了。”回身便跑。
上官杰大喝一声:“草寇逃到哪里去!”紧紧追来。三百名藤牌 兵,见主将追敌,也就紧随在后, 一同前追。看看已转过九华山麓, 望南而去。
张天禄在阵前见上官杰追敌,恐防他受人暗算,便指挥部下, 上前去接应。这时英民和甘辉两队人马已下山,接住清军厮杀。英 民见清军众多,若然混战,没有便宜可占。遂把马一拍,右手使动 烂银枪,左手挥着纯钩宝剑,直冲入清军阵中。但见枪到处纷纷落 马,剑起处滚滚飞头。清军不能抵御,任他一匹马杀去,如入无人 之境。甘辉见英民闯阵,恐他有失,也挥动双刀,杀人清军阵里。 两人真像生龙活虎一般,直冲到中军阵地。英民望见帅家旗下,张 天禄正立马观战,便大喝一声,杀将过来,径取张天禄。慌得张天 禄回马奔,急急吩咐左右,连放乱箭。 一声梆子响,箭如雨下。英 民把枪使开,箭头碰到枪头,纷纷落地, 一箭也没有射中。甘辉也 早杀到,部下六百儿郎即一齐杀上。张天禄见二人厉害,连忙退军 十里,用强弓硬弩射住二人,不放他们再杀上来。英民见清军已退, 也取稳健态度,和甘辉会着,收集儿郎,自回山去。却放不下葫芦谷里,不知做何光景,上官杰可曾中计。随即亲和甘辉前去瞧看。 半途却遇见九皋来了,背后还随着上官杰和三百名藤牌兵。心中不 觉一喜,忙上前询问缘由。
原来仇九皋佯败,把上官杰诱进葫芦谷。上官杰贪功心切,好 勇心胜,只管穷追。 一霎时仇九皋闪入林子里去了,却见对面早跳 出一个十分丑陋的黄发傻女来,大叫道:“黑炭团,不要逞能!俺老 娘却不怕你来。来来来,我和你大战六百合。”这正是左婴了,抡动 三截连环棍,飞也似的跳过来。
上官杰也道:“哪里来的丑丫头!不是来送死么?”便接住左婴 大战。好左婴,把那连环棍使开了,左一棍右一棍,上一棍下一棍, 一连六十四棍,使出伊的看家本领八卦棍,好不厉害。换了别人, 早被伊打走了。但是上官杰仗着他的藤牌,把全身护住, 一棍也打 不到身。眼看战到一百合,左婴大喝一声:“黑炭团,老娘战你不过 了,休得追来!”虚晃一棍,拔步便奔。上官杰哪里肯舍,依然追 来。到了谷口,左婴又回过头来,对上官杰说道:“来来来,我和你 到谷中去再战一百合。是好汉的不要走。”说罢,一溜烟地跑到谷里 去 了 。
上官杰瞧谷口形势空旷,谅来也没有危险,便接着说道:“谁来 怕你!”也追人谷中来。三百名藤牌兵跟着进谷,早见阮武横着馏金 铛,立着等候。说道:“黑炭团,你来了么?来来来,再和你大战一 百合,也让你死而无怨。"
上官杰被他们“黑炭团”骂得够了,心中怀着愤怒,使开泼风 刀,直滚过来。两人接着便斗,又战到六七十合,阮武又是虚晃一 铛,回身便走。上官杰喝道:“不要走!”紧紧追上。
却闻松树后有人嚷道:“黑炭团,今天你上了我们的当了,管教 你有来无还。”说罢,跳出一个人来,扬起竹节钢鞭,正是仇九皋。 上官杰怪眼怒睁, 一声儿也不响,向他举刀便砍。此番仇九皋放出 平生本领来,和上官杰虎斗龙争,大战一百余合,不分胜负。
此时山上一声呐喊,早放下擂木滚石,把谷口堵塞。阮武立在山上拍手笑道:“上官杰,你逃到哪里去啊?来来来,再和你战一个 酣畅。”
上官杰大怒,丢了仇九皋,直望山上奔去。可是怪石荦桷不平, 很不容易行走。旁边早又闪出左婴,喝道:“黑炭团,此时还不归 降,死神在你的头上盘旋了。”上官杰回身接住左婴,大战起来。又 战了六十多合,左婴退去,九皋上前迎住。
上官杰足足战了五六百合,虽属骁勇,怎当得左婴等都是天字 第一号的有本领之人,至此也觉筋疲力尽,支持不住。要想退走, 谷口又已截断,三百名藤牌兵赶来援助时,山上一声梆子响,早闪 出二百名弓弩手,一齐把箭搭在弦上,再待号令便放。上官杰一个 心慌,被九皋乘势一鞭打在腿上,不觉推金山倒玉柱般跌倒在地。
九皋忙将他扶起,说道:“足下是一位英雄好汉,我们都很佩 服。只是足下何苦去做那满奴的走狗,代他们出力,杀害自己同胞? 须知我们都是大明朝的子孙,岂肯赧颜为亡国奴隶?现在我们守住 九华山,一俟鲁王人闽中出兵,我们也起义师响应,驱逐胡虏了。 你有此很好的本领,何不和我们一起为国出力呢?还有一句话,须 对你说明,现在你若不归降我们,那么你的后路已绝,欲归无门。 只消我一出号令,山上乱箭放下,你同部下人都死于此谷了。孰吉 孰凶,何去何从,请你快快想一想。”
上官杰听了九皋的说话,心中不觉大为感动,便道:“你们都是 英雄,我也是大明子孙,情愿和你们一起扫除胡虏便了。”
上官杰方才说罢,早听背后林子里哈哈大笑道:“上官杰不愧是 个识时务的俊杰。如此请随我们上山吧。”
上官杰回头看时,见那个傻女又跳将过来,仇九皋便代伊介绍, 始知便是九皋的夫人,左葆康将军的女儿。上官杰以前也认识左将 军的,所以一说便熟。九皋又吩咐山上弓箭手退去,上官杰也将意 思告知部下,部下都愿归从,并无异意。于是九皋夫妇引上官杰等 一伙人,从小径上山,阮武接着, 一同绕道出了谷口,回转山头。 途中凑巧遇见英民、甘辉,九皋遂把谷中战争经过的情形,略述一下,且引上官杰和英民、甘辉相见。英民见上官杰果然归降,不胜 喜悦,又安慰数语, 一齐回山,设宴款待。三百名藤牌兵,都有酒 肉吃喝,营帐居住,士气十分旺盛。这夜众人尽欢而散。
次日早晨,英民即预备攻击清军之计,因为朱世雄久未出战, 故请阮武守山,将人马分作六队,甘辉领第一队,左婴领第二队, 朱世雄领第三队,上官杰领第四队,仇九皋领第五队,自领第六队, 每队三百人,用蝉联攻法,好使清军应付不及。
英民出令已毕,众人正要出战,忽然探子报到,山下大队清军 已于昨夜撤退,只留下数座空营了。甘辉道:“他们已不战而退么? 便宜了张天禄那厮。”
左婴早嚷起来道:“他们必然走得不远,我们何妨追上前去,厮 杀一回?休要便宜他们。待我第二队做第一队,快去追赶。”
英民摇手说道:“仇嫂勿躁。那张天禄能征惯战,也是名将,他 这番退兵,决有预防,你看他这样神速地退去,可以窥见一二了。 我等倘然追赶,必中埋伏,岂非反遭损失?不如由他们去吧,我们 且把这山守住要紧。”
左婴还要说话时,九皋抢着道:“英民弟说得不错。古语说得 好,‘穷寇莫追’,又云,‘困兽犹斗’,何况整整齐齐的军队呢,岂 可小视?我们如何稍稍部署,再想别法。”
甘辉道:“两弟之言甚是。”遂即请朱世雄守前山,阮武守后山, 按兵不动。左婴见自己的话被他们遏住,便愤愤地踅开去了。
英民坐着和甘辉闲谈,隔了不多时候,忽然仇九皋急急地跑进 来,说道:“左婴不见贤弟之言,私自下山追敌去了。如何是好?”
英民追问缘由,九皋答道:“方才我回到里面,不见左婴,便去 寻找,有人说伊带了军械往前山去的。我急跑至前山,不见了桃花 岭上原来的二十多个女兵。 一问朱世雄,方知内人带领女兵下山追 赶清兵去了,世雄兄正要来通报呢。内人性子倔强得很,任意孤地, 可恨之至。”说罢把脚顿了几顿。
英民道:“仇嫂真有些傻了。伊自恃勇敢,轻兵追敌,一定要中张天禄之计。我们岂能坐视?不如我和九皋兄追去救援。”
九皋点头道:“好的。”
英民遂取了长枪,命左右牵过坐骑,和九皋各自跨上战马,率 领五百儿郎,下山救援。又请甘辉同上官杰率领三百藤牌兵在后策 应。于是他和九皋首先跑下山来,率领人马, 一路追赶上去。早闻 前面林子后隐隐有喊杀之声,二人把马加上一鞭,跑过林子,方见 许多清军围成一簇,正在厮杀。二人大喝一声,带领儿郎冲入围中, 瞧见左婴和二十多个女兵,围在垓心,有四员清将战住伊,杀得左 婴汗流满面,正在危险之际。
英民猛喝道:“仇嫂勿慌,我等来了!”把枪紧紧使开, 一个神 龙取水, 一枪把一员清将挑于马下。九皋也挥动钢鞭,战住二将。 左婴见自己山上有人马来援助,不觉勇气陡增,卖个破绽,让清将 一刀砍来,侧身避过,举起连环棍,劈着扫去,早打得那清将脑浆 迸裂。此时清军大乱起来,英民一边厮杀,一边招呼九皋夫妇, 一 齐努力,杀出重围,收集部下,缓缓向山上退去。英民独自挺枪跃 马,在后抵御。清军遭此无意打击,又见英民神勇,不敢追赶,也 就收兵而返。
英民等回到山上,检点部下,只折了三个女兵,四五人受伤而 已。英民遂劝诫左婴,以后不要再鲁莽行事,致误军机。左婴笑笑, 无言而退。
原来张天禄因为九华山战士实在厉害,自己麾下虎将上官杰又 投降了山上,在此苦战无益,还是早日攻下绩溪要紧。想定主意, 遂在当夜立即将全军撤退,又恐山上有追兵前来,所以在林子里埋 伏下两支人马。果然左婴冒险追赶,中了埋伏,被他们重重围住, 不能脱身。方想能把左婴生擒,谁知英民和九皋杀来,救出左婴, 安然还山。自己一边反丧了两员战将、许多人马,更是说不出的愤 恨。只得回转绩溪,和洪承畴的大军会合,把绩溪攻陷。此事与本 书无关,故不细表。
且说英民在九华山上,自清军退去以后,便极力整顿军纪,招兵买马,以厚实力。便有许多义士和明朝的溃兵来归,有了三四千 人马。只因清军已攻下皖浙,大军云集,所以只求自保,无机进攻。 专待闽中出兵,可以响应。
一天,英民在山上巡视,独自憩坐在石上,这时已在初冬,风 寒木落,山景凄清,又是一番景象。远远地听得几声鼓角,似挟有 哀怨之音,不禁使他想起琼珠来。望美人兮天一方,徒增无限相思。 何时能得河山奠平,室家团聚,真是渺茫得很。心中未免怅然。
便在这天夜里,忽然梦见老钱跑到山上来报信,说琼珠被段人 龙抢去做妻子了,自己无力抵抗,只得跑到这里来,请他去救女儿。 英民闻得这个消息,怒火上烧,拔出剑来,大声说道:“段贼胆敢作 恶不悛,我不把他一剑两段,非丈夫也!”剑光一挥,却不知怎样的 把老钱的头带了下来。不由一阵惊慌,睁开眼来,乃是一梦。越想 越觉得是不祥之兆,下半夜竟没有成眠。
次日起身,便觉得没精打采,只是思念琼珠,暗想:段人龙和 我结下冤仇,况且他一心觊觎琼珠,难保我走了,不有意外之虞。 深悔自己当时太大意一点儿,不曾把琼珠带走,或是安排妥当。想 到这里,背上似有芒刺,坐立不安。
过了两天,再也忍不住了,便和甘辉、九皋等说明,自己要去 碧云村迎接琼珠到山上来住。不致两地遥隔,大家放心不下。甘辉 等十分赞成,九皋又和他说了许多打趣的话,英民却没有心思对答。 左婴听得琼珠要来,自己将有女伴,更是高兴。
英民即于次日束装动身。临行时,甘辉等又设宴饯行,盼望英 民接了琼珠,早日还山。英民也叮嘱甘辉等,请他们防守山头,秣 马厉兵,静候时机。现在清军势盛,切不要轻举妄动,自取其祸。 甘辉等自然答应,大家握手珍重而别。
英民离了九华山,星夜赶奔碧云村。其时清军已攻下全浙,大 好河山尽染腥擅之气,心上很是伤感。一路晓行夜宿,也不必絮烦。
单说他从鄞县雇了一只小船,向碧云村进发,为了急欲去见琼 珠,吩咐船家,星夜赶路,并不停留。那天正在下浣,可是阴霾天气,四下十分昏暗。英民坐在舱里,因着心事重重, 一时也睡不着, 时时问船家离开碧云村还有多少路途。那船家也是一个糊涂汉, 一 会儿说只有十多里, 一会儿又说还有二十多里,实在昏夜中一时也 辨不出地名,英民只得闭目养神。
忽听远处有水声呼呼而来,想是有船从对面摇来,便张眼前望, 见船头正对处,有一只小船很快地摇来,船上只有一盏灯,比自己 舱里那盏灯还小,也瞧不出那船上有几个人,是何行径。英民是走 惯江湖的,不敢怠慢。坐了起来,把剑放在身上。这时候前面的船 已摇近来,船家忙喊前面的船摇向橹后些,快要撞了。那前面的船 家似乎是耳聋兼瞎眼,非但不听他的话,反而摇近这里。顿时两个 船头一碰,这里的船一侧,几乎打翻。英民也吃了一惊。
船头上早跳上一个汉子来,手里执着一把三尖两刃刀,钻进舱 来,恶狠狠地对着英民道:“识相的留下血来。”
英民知那汉子是个水贼,便笑嘻嘻道:“你要我的钱么?我是很 愿意送些给你的。只是我朋友不答应。”说毕,也掣剑在手,这么一 撩,把那汉子手里的刀削为两截。汉子见不是好惹,急忙返身出舱, 向水里跳去。这里是海边,水还不深,但是英民不惯浮水的,追到 船头,只望着水里,呆瞪着不敢跳下去。觉得这船顿然不稳定起来, 急忙蹲下身子,向左右察看。看汉子在左边探出了头,要想挥剑去 斩,却又没下水去了。 一忽儿又在右边搅浪拨水,把剑右边劈去, 又劈不着。好似身上生了个虱子,左摸右摸,只是摸不着。
那汉子见英民左右照顾周全, 一时也难以得手。他就下了一个 狠,把小舟兜底翻了一个身。这时英民已有预备,等他把船推动, 扑的一声,跳到那盗船上去了。那汉子没有知道,费尽气力,把船 推翻。心想英民一定给船反合在水里,便向船下去捞摸。捞摸了好 久,只是不见,很是纳罕,探出水面来张望,见英民安然蹲在自己 的船上。心想这人本领不小,计策也出我之上。倘然尽管这般,我 东他西,我西他东的,到天亮也不会成事的。在冰冷的海水里,已 有半个时辰,也有些耐不住了,索性出水和他较量一下吧。
当下便扳住了船沿,翻身立在船首,要想跳过去和英民厮打。 争奈刀也失了,手无寸铁,如何抵挡?那时英民倒跳过船来, 一个 狮子扑兔式,把汉子兜头一扑,船背上到底立脚不住,两人一齐倒 下,英民的剑也落在水里去了。大家用手扭头扳颈地乱打,打了一 会儿,汉子渐渐支撑不住了,便狂喊:“英雄饶命!”
英民本来想处死他,为海面除了一害。因着自己于水性不惯, 看汉子也是一个有水面功夫的,将来自有用处,不如收留在身边吧。 当下便把手一松,放他坐起来道:“你若要我饶你性命,有两个 条件。”
汉子应道:“不要说两个条件,就是有两百个条件,我也肯依。”
英民道:“第一个条件,我那船家落在水里,不知死活存亡,你 去找来。就是死了,也得还我一个尸首来。”
说到这里,忽地船底下钻出一个人来道:“我在这里。”原来那 船家是惯伏水性的,他伏在船下,听见上面在那里讲话,知道不打 了,才探出头来,就听得英民的话,他更放大了胆,钻出来了。两 人见状,倒不禁好笑。
英民道:“第二个条件,你以后不可再干此勾当。须知大丈夫有 了本领,应该为国家出力。为什么做此损人不利己的不名誉事来? 并且我有一个去处,可以带你去,你可肯去?”
那汉子急忙叩头道:“那是再好没有了。想我丁二从小父母双 亡,无业可营。仗着有浮水三昼夜不死的本领,专一在水面上做些 买卖,糊口度日。今天见英雄智能双全,又是仁义兼具,我早有永 随左右的意思,只是不敢出口。既然英雄肯提拔我,那是重见天日, 再生父母了。天下哪里还有这呆汉,不肯依从呢?”
英民道:“如此甚好。”
丁二道:“我很荒唐,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英民依实告了他,丁二道:“小子冒昧,把船翻了。不知道船上 有什么东西,待我去寻来。”
英民道:“不有什么,只是我的宝剑失去了,非常宝贵的。”
丁二道:“这个容易,请你们到我船上去坐坐。”说毕,跳下 水去。
英民和船家到了丁二的船上,不多时,见丁二把船翻转来, 一 样样的东西从水里摸出来, 一丝一毫也没缺少,只是衣服被褥全浸 湿了。英民道:“你的本领确是不小。怎么水中看物如此清楚?”
丁二道:“说也惭愧。江湖上提我一个绰号,叫作水蛇神。说我 的眼睛和小蛇一般明锐。”
英民接过宝剑,又道:“我这回是要到碧云村去,接我的妻子。 你可以同去。”
丁二道:“我前几天听见有人说,碧云村给海盗抢劫一空,不知 道是不是事实。”
英民一惊道:“倘然真确,琼珠休矣!”因此心上更是惊慌,便 问丁二道:“你的船是自己的么?”
丁二道:“是的。摇船的也有一些小本领的,只是喜欢喝酒,喝 醉了就干不成什么事。人家便唤他醉蟹何大。”
英民道:“这人我用不着。”便从身边摸出些碎银来,交给丁二 道:“我打发他另行谋生去吧。”
丁二走到后舱,去唤何大。见何大正在那儿喝酒。丁二道:“你 好写意,人家性命险些送掉,你也不帮我的忙,倒在这里舒服?”
何大斜也了醉眼道:“你不要装假,哪一次不是满载而归?我不 来分你的血的,你放心吧。”
丁二道:“我如今不干这买卖了。我给你些银钱,你另寻正常的 事业去做吧。我要和你分手了。”
何大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伸手接了碎银道:“这船是送给我 的了?”
丁二道:“好好,总算你跟了十多年,也是一个纪念呢。”当下 还到舱里和英民说了。三人一起走过英民的船来。船家要偿还他的 损失,英民也给了他些钱,那船家很高兴地摇去。摇了很远的路, 还隐约听见那何大喊着丁二道:“老丁,将来得发了,不要忘记我这醉蟹,给我喝一个痛快,便死了也甘心咧。”两人直笑起来了。
在船上,丁二又把以前在水面上的生活讲些出来,英民倒减了 些寂寞。便说:“你的名字很不雅观,我替你改为丁义兴可好?”
丁二快活道:“妙极妙极!我丁二从此可以兴起来了。”
从来说得好,无事一日成两日,有事两日成一日。两人谈谈笑 笑,不觉天色已明,晨光熹微中间,早望见前面一抹青痕,隐约有 屋舍林木,知道已去碧云村不远。又摇了一个多时辰,碧云村到了。 英民道:“我先上去,你且在此相候。”说毕登岸。恰这老钱立在岸 边,怅望天涯,苦念他的女儿,不知生死存亡,心中十分伤心。见 英民到来,便把海盗行劫,将琼珠劫去的事,讲个详细。在第一回 里早已细写,不必赘述。
英民得知天台山白云庵里的无碍和尚,知道闹海神蟒的踪迹, 所以立刻就要上天台山去。辞别老钱,跳还船里,和丁义兴说知。 丁义兴道:“这条水道,我倒很熟悉的。”英民和船家讲明了船价, 便兜转船头,向温州天台山行去。一路无话。
到了天台山下,吩咐丁义兴在船守候,他单独带了些干粮,背 了宝剑,走入山中。路上遇见了一个樵夫,问他白云庵在哪里,那 樵夫只是摇头,说不知道。问了六个人,都说没有听见过这个庵。 后来在山上一所小庙里,问一个苦行头陀,才知道这白云庵在山的 顶上呢,可是什么无碍和尚却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英民心想, 既然有了白云庵,就有一半希望了,便用了加倍气力,走上山去。
这天台山上,半山没有修整的道路,只有一两条草径,有的地 方要攀住了石角爬上去的。所以异常费力。看看天色已晚,还不见 白云庵的所在。又走了许多路,已是日落 滋,几乎觅不出路径了。 忽听木鱼声响,知道已不远了。紧走了几步,果然在山凹里有一所 庙宇,结构较小。走到门口,双门紧闭。英民在门上叩了三下,里 面有人问是谁,英民道:“我是来访问一个修行的大师,天晚了,要 借宿一宵。”
不多时,有一个和尚开门出来,向英民上下打量,仔细问明来历。英民随口说了些谎,到了里面,也不暇细看光景,便问这里可 有无碍和尚。那和尚起初摇头推说不知,英民再三恳请指示,那和 尚道:“无碍师本来确是在这白云庵候选的,后来因着外边知道他的 太多,常来缠绕不清,因此便离开此地了。”
英民道:“啊哟,真是无缘极矣。可知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那和尚道:“他临去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许我告诉他人。我若 违背了他的诫示,我将来哪里好见他呢?”
英民道:“我这回访问他,并没有什么啰唆,只是我和他以前有 些世交,我也奉了他人之命,来此探望他一回,我见了他,不多耽 搁,就要还去,决无碍于师父。”
和尚道:“就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去啊?”
英民笑道:“我平生没有一个难字,尽你天涯地角,我都能去。 至于山路峻削,更不在心上。请说吧。”
和尚道:“那无碍师在这天台山最高最险的地方,结一个茅棚。 这地方离开这里还有三十多里路,都是荒径,并且虎豹猿熊遍地皆 是,除非你烧了百跪香,才得上去。”
英民道:“什么叫作百跪香?这里可有买处?”
和尚笑道:“香是寻常之香,庵观寺院哪一处没有?不过你烧了 香,走一百步路,就得对山下跪,至诚顶礼,中间不可间断。倘然 能够坚持到底,力行不怠,那些毒蛇猛兽就为山灵制服,不来损害 你了。这也是至诚格天的意思。”
英民道:“这个容易,我明天就去走一遭看。”
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那时小和尚已端出来夜斋来,和 尚邀英民同食。英民谢了,吃一个饱,就在和尚的禅房里榻上胡乱 睡了一觉。
起来时已经红光满天,和尚道:“这是天台山的奇景,和别的地 方的日出不同。”
英民因着心事重重,也无心观赏。就是昨天上山经过许多悬崖 飞瀑,古树奇峰,也只视为平常,丝毫没有兴会去流连欣赏。因此只唯唯答应,并不向天细看。吃了早斋,向和尚讨了几束香,揖别 出门。那和尚送到门关,约莫把路径指点了些,又是殷勤叮嘱, 一 路小心,不要忘了百步下跪的事。英民谢了,依话行去。当真走了 百步,对山下跪。一路上并无可疑之处,并且所经的山径反比将近 白云庵的一段来得平坦,便有些怀疑,以为这些和尚只是故神其说, 耸人听闻,我倒要试试不跪了,看有什么妖魔出来。
当下走的四五百步,只是不跪,觉无动静,虽是越走越高,并 不险峻,自笑上了和尚的当,便把香抛在路旁,大踏步走上去。走 了六七里,有些乏了,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摸出干粮来充饥。忽 见前面山岩上跳下一个人来,身上赤裸裸的,只腰际紧围了一块青 布。仔细看时,并不是人,却是一个白猿。他便把干粮塞在怀里, 把背上宝剑抽出来,准备和它厮杀。那白猿张开了血盆大口,凸出 了铜铃双眼,两手举起了铁耙, 一边怪啸, 一边向英民直扑过来。 那时英民已立起,摆下了坐马势相持。白猿手足轻捷,只是怕那宝 剑的锋锐,不敢近身,向英民左右前后相扰。英民四面应付,把身 子旋转得像风车一般,倒觉得头脑有些昏了。要想用一用狠劲,把 白猿身上刺着一刺,争奈白猿非常狡绘,总是若即若离,不给你刺 着。英民心想,和人相斗倒没有这般的困难,他便想出一个计来, 在身边摸出半个馒头,向白猿晃了一晃道:“看金弹!”说毕向白猿 的下部掷去。那白猿认作是真的金弹来了,略略俯下首去看时,早 给英民一剑飞来,在肩上削去一块薄皮。白猿受了痛,长啸一声, 舍去英民,飞也似的奔上山去。
英民就照着它所走的路上去,又走了两三里。见前面有两个人 在那里引头探颈地张望,定睛看去, 一个就是方才败走的白猿, 一 个是黄猿。心想, 一个白猿已煞费对付之力,现在它又添了助手, 更困难了。但是到了这里,不能再畏首畏尾了,便鼓勇上前。谁知 那白猿、黄猿见他走近,便折身退上山头,似乎并不想报复。英民 也就放了胆,紧紧地追上去。
这一段路真的其险万分,没有路径可循。都是从乱石上曲曲折折地搭上去的,那些乱石大半是从大石上碎裂下坠的,倘然脚下用 力大一点儿,那乱石便会滚下山去。这时候的人就有失足的危险了。 有几处是两个断崖上面,只有一株大树,要从树上爬过去的。说不 定树干受不起重,折断了,人便从断崖上跌下去,大概也有十多丈 的深吧。袁子才做的《游黄山记》说是托孤寄命,置生死于度外, 假使他到了这天台山来,恐怕连他的胆,都要吓碎了。
闲话少叙,且说英民随着二猿曲折登山,为着恐怕迷失了,想 跟着二猿而走, 一定有一个归宿之地。因为看那二猿很有灵性,好 似经人训导过的。那白猿居然有些拳法,更不像荒山里的野猿。或 者跟着它们,倒可以寻着茅棚,也未可知。因此他紧紧追随,无如 猿行迅速,总是追赶不上。走得汗流浃背,正想歇息一下,忽然上 面有人喊道:“这回辛苦。”倒吃了一惊。仰首望去,见一个和尚, 立在山崖之下,心想这和尚一定是无碍和尚了。
走到上面,原来是一片平地,有几株大可数抱的大树。大树中 间,有一草舍,那和尚立在大树的前面,长须飘拂,意态潇洒,似 仙似佛,不觉油然起敬。那时二猿已在和尚左右侍立,厥状甚恭。
英民走到跟前,唱一个肥喏道:“师父就是无碍和尚么?弟子王 英民有礼了。”
和尚道:“罢了,罢了。你的够交情已知道。且到茅棚里坐坐 再说。”
看官,可知道这无碍和尚有何潜力?能预知英民的到来?此事 甚长,待在下约略道个明白。
原来那无碍和尚自幼得能师传授武艺,可以力敌万夫。在两浙 一带,借着贩盐为名,不知道救了多少苦难的人,除了多少土豪恶 霸。后来觉得尘世恶浊,大有厌弃之心,便放下屠刀,入山剃度为 僧。起初在白云庵苦修。这天台山上有黄白二猿,时常出来残害行 人。无碍和尚万分悲悯,便运用智力,把二猿收服。二猿很有灵性, 愿意侍从无碍和尚,听他指挥。无碍和尚觉得白云庵尚非绝境,仗 着有二猿护卫,便上绝顶结茅,那白云庵就交给他的徒弟住持。他专心一志,在茅棚里苦修。二猿每下四下去采些天生的果物来充饥, 无碍和尚已修炼得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之物,所以精气神更是清静纯 洁。为着他先前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望,恐怕有人来寻他,不能断绝 俗缘,所以叮嘱白云庵的徒弟,假托危言,好教寻常人知难而退。 他还吩咐二猿,不时下山巡查,遇见有人上山,先去吓他一吓,不 许它伤人,只消把来人的模样本领,来详细报告。倘然是认为有意 思的,便引他上来,与他一见,以了因缘。倘然没有毅力,没有信 心,没有本领,没有根基的,早给二猿吓下山去了。
那英民上山,和白猿厮缠了良久,白猿知英民一定有些来历的, 急忙还上山来,报与无碍和尚知道。二猿虽不能作人言,可是指手 画脚,种种表示,无碍和尚鉴貌辨色,能够明白它的意思。知道英 民如此不辞艰苦而来,不能不许他一见。并且推想英民定是一个英 雄好汉,寻常人绝没有这般毅力、这般信心的,便吩咐二猿去引他 上来。他在山崖之下,早已瞧见英民走得气喘汗流,并且英爽之气, 露于眉宇。早生了爱才之心,所以禁不住说出那句“这回辛苦”的 话了。其实他也没有知道英民的来意。
当下两人到了茅棚里,席地而坐。白猿送上一瓢清泉来,英民 喝了,心神立定,便把来意说了出来。无碍和尚拈着长髯道:“咳, 这畜生尽是造孽,不能曲恕了。讲起闹海神蟒余腾蛟,也是我的徒 弟。我那年在舟山群岛和倭寇相斗,杀死了东海毒龙平山英士,把 他的羽党都赦了,他们就此立誓散伙。那余腾蛟也是羽党之一,他 紧执要拜我为师。我见他本领很好,不忍拂他的意,就收为徒弟。 我常带着他在海边往来,他的见识便广了许多,江湖上好汉也认得 不少。后来我入山修行,要带他同来,他却不肯。我便叮咛反复地 劝导他,无奈根器浅薄,只是不悟,我就独自入山。临行时又反复 叮咛,教他弃邪归正,将来为国效忠,可以稍赎前愆。不料他倒行 逆施,至于如此。可怜亦复可恨。至于他的踪迹,我有一张地图, 可以指示,大抵不出此范围的。”
当下在他所坐的蒲团下面,抽出一个纸包来,里面都是地图,中间拣了一张出来,展开在膝上。英民去看时,"见图上所绘的都是 闽浙沿海之地,其间岛屿星罗,上面加着奇奇怪怪的符号, 一时也 不便细问。无碍和尚一壁指着,一壁告诉他路径和岛屿的面积、海 水的深浅,哪里可用小艇,哪里非用大帆船不可,哪里有他的羽党, 哪里他有宝藏,这样走有多少路,那样走可以近些,说得明明白白。 英民一一记在心里。
无碍和尚道:“你既然以身许国,有志匡复汉室,到了那里,只 除首恶,其余羽党不少,可用之材正好收为己用,或者有一臂之 助。”说时,已把地图折好,仍旧放在蒲团之下。
英民道:“依师父看去,大明江山还有来苏之望否?”
无碍和尚叹了一口气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将来倒有一 番事业可做。可惜……”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
英民也不敢多问,转了一个念,说道:“师父修行成正果,只是 独苦其身。既然有天大的本领,为什么不替苍生造福?如今胡氛四 扇,神州有陆沉之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师父何不再入红尘, 把胡氛扫尽,然后功成身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不两全其 美呢?”
无碍和尚微笑道:“他日你我或有再见之缘,此时未便同你下 山。好在江南虽小,不少英雄,也用着我这懒残头陀啊。”
英民又问道:“黄白二猿,受了师父教化,已去人不远。不知师 父将来何以处之?”
无碍和尚道:“将来自有分晓,此时不能言明。大约它们的归宿 和你们差不多呢。”
看官,这个哑谜非但英民当时急欲知道,就是在下也忍耐不住, 必得先在此说个大概,好教看官放心。
原来日后鄞县的举人张煌言奉鲁王令在天台绵延明祀,屡次上 山,要请无碍和尚相助。无碍只是不依,因他忠心耿耿,不忍拂其 好意,便派黄白二猿下山,在他军营中侦探敌情,建了不少功绩。 后来张煌言兵败,鲁王晏驾,也在悬山岙上结茅修行。清兵捉到了他的旧部梅国材,知道底细,三番四次到悬山岙去捉他。幸亏二猿 机警,常常躲在树上瞭望,那清兵的船在十里以外,它们已经看见 了,便哀啼婉转,教煌言准备,总是不能捉得。有一回,那梅国材 在半夜时分,从岙后荒弃攀藤缘葛而上,二猿没有瞧见,煌言就束 手就缚。临去的时候,二猿还拉住了煌言的衣服不放。国材举刀欲 杀,二猿才放手立在岸边,眼看煌言的船去远了,哀鸣数声,跳入 海中而死。殉国捐身,一样的流芳百世,所以说是和你们差不多啊。
当时英民见无碍和尚隐约其辞,也知或是天机不可泄漏,便撇 开这些事,问他的起居动静。无碍和尚领他走出茅棚,向山后望去。 见野蔬山果,累累可摘,笑道:“这是老天赐我的天厨,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那时天风飒飒,英民觉得有些寒意,看无碍和尚只穿了 一袭破旧不完的缁衣,好像是单的。两袖飘荡,里面也不见得有什 么棉衣。自视穿了棉衣,还不耐高风,好生惭愧。
无碍和尚道:“这山顶的天气和平地数得上三四个月,你没有多 带衣服,恐怕到了深夜要耐不住呢。”
英民勉强答应道:“不妨,不妨,就是挨这么一两夜,也不至受 寒生病的 。 ”
无碍和尚道:“我想着了,你临睡的时候,吃一点鹿茸,就不要 紧了。并且我还有祛寒的好酒呢。”
英民道:“佛门戒腥荤,难道师父不守这个戒的么?”
无碍和尚笑道:“这是我之所谓酒,非青帘高揭,文君当垆的 酒啊。”
英民见这山顶一片平坦,约有十亩之广,也是奇境。四周大树 很多,风来时有如怒涛奔雷。俯视山下青螺小髻,不计其数。真像 儿孙俯伏,胸襟为之一畅。还到茅棚里,命白猿舀了一瓢清泉来, 不知道撒了些什么药末,搅了一下,给英民吃。英民吃了,觉得清 香一缕,直下丹田。不多时,暖烘烘的,比饮了十斤黄酒还有力些。
到了晚上,把带来的干粮吃了果腹。英民见无碍和尚逢到玄机, 便谨口不言,知道不便多留,在茅棚里度了一宵,明日拜谢了无碍和尚,告辞下山。无碍和尚吩咐二猿引导着道,山路崎岖,还是它 们走熟的那条路好走些。英民心想,昨天上山的路已是万分峻险, 难道舍此更有险境么?因此也有些心虚,不再卖强,便随着二猿循 来路而去。直到白云庵,二猿方才鞠躬而别。英民立在庵外,见二 猿早又如履平地一般,上山去了。回想这回遭际,无异做了一个奇 梦。看看时候还早,便不再入庵,一直下山。
到了山下,寻到了原舟,和丁义兴相见,把无碍和尚指点给他 的几处地方,来和丁义兴商量一个入手办法。丁义兴听了,点头大 悟,说出一番话,引起许多可惊可愕的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 一 回 伙劫碧云村弱女受欺 独闯大盘岛英雄入彀
话说闹海神蟒余腾蛟自从和无碍和尚分别以后,常在海面上做 买卖。本领也高强得多,又在孤星岛上结识了海盗高云龙,那高云 龙从小在福建广东一带往来,干那没本钱的生意。年纪不大,却生 成一脸连鬓胡子,尽是修剃,总很容易长起来。因此江湖上替他题 了一个绰号,叫作黑胡子。收了百数十徒党,把孤星岛占据了。那 孤星岛在厦门以南百余里,面积虽很小,可是岛上有一座险恶的山, 山上有一个险恶的洞,这个洞土人唤它紫云洞。因为洞口朝西,到 了晚上,水气云气,凝聚在洞口,好似下了一层幛幔。夕阳斜照着, 顿成了紫色,所以有此雅名。高云龙也是从一个无名海盗手里夺过 来的,因那地方十分隐蔽,别人不容易寻到,所以便据为巢穴。
余腾蛟和他认识以后,志同道合,十分亲热。他有一个妹子, 唤作月娥,生得虽是姿色平庸,却也练得一身本领,和云龙不相上 下。平素和腾蛟厮熟惯了,并不相避。云龙索性向腾蛟说,愿把妹 子嫁他为妻,腾蛟自然不胜欢喜。月娥见腾蛟武艺不在自己之下, 结为夫妇,正好互相磨炼,因此也不反对。两下就在紫云洞里草草 成礼,伉俪甚笃。只是月娥天生成一种妒性,只要腾蛟出外一天不 归,伊就要起疑心的。说也奇怪,像腾蛟杀人不怕血腥气的汉子, 竟怕了月娥比玉皇大帝还厉害。尽着月娥推问盘诘,有时唾面而斥, 戟指而骂,再也不敢分辩一句的。
一天,腾蛟又因着三天在外,还来受河东狮子的教训,挡不住 诉苦道:“我最好吃现成饭,可是我们寄人篱下,怎好不替人家干些 事?做和尚的还要天天撞钟呢?”
月娥道:“本来大丈夫自己不创立一个天下来,老是在别人手里 讨针线,也觉得有负昂藏七尺躯啊!”
这一句话打动了腾蛟的雄心,便想在近处别占一岛。当下抛开 闲文,专商正事。第二天向云龙说知,云龙道:“本来你们住在这 里,一辈子到老,也不妨事。既然你们有此大志,我更欢喜,愿意 效劳,同去寻觅。”
三人就在第三天,划了小舟到海面上去,居然在第五天上,找 到了一个大岛,看那周围比孤星岛还要大些。争奈岛上早有人住着, 打听岛民,知道这岛名大盘岛,也有一个头领管束。他们三人便各 举着武器,上岛去杀头领。那头领也有几套拳脚,无如双拳难敌六 臂,一身怎挡三头?给云龙一鞭打在要害, 一命归阴。那些岛民只 求有鱼可打,有柴可采,别的都不问讯了。爷来爷好,娘来娘好, 只有几个自命是头领的心腹之人,到那里也不能不屈服,改从新主。 云龙自还孤星岛去,从此腾蛟和月娥安住在大盘岛上,和云龙的孤 星岛成掎角之势。
腾蛟是个好动而不好静的人,大盘岛上山洞树林没有一处不到 过。一天在山后看岛民采松菌,他也见猎心喜,向岛民借了一把小 铲刀,拨开野草,在松树根部找寻,可是松菌没寻着,却发现了一 个石坑。心知坑下必有奇物,便唤岛民一齐来发掘。五六个人不够, 添到十三四人,才把桌面大小一块方石掘起。见下面黄魑魑阴森森, 四壁砌得很整齐,疑心里面有古尸,不敢造次。先派一个胆大身强 的跳下去,脚踏到坑底,还露出半个头来。腾蛟道:“只有这么浅, 恐怕下面还有东西铺盖。”那人果然回答道:“好像还有一块石板 呢。”那时天色已晚,只好还去。
到了天明,多带锄儿铁搭山齿直凿等器具前来,费了两个多时 辰,又掘起一块石板来。接着就有人捧出一块泥来,腾蛟把那泥块向地上一掷,泥屑剥落下来,露出黄澄澄的颜色,拾起细看,原来 是整块的黄金。这一喜非同小可,便吩咐再向下面掏摸。又掏摸出 十几块来。腾蛟唤两个心腹党徒,把金块捧还去,交给月娥收藏, 一面多派壮丁,带了铁器,下去挖掘。后来掘起来的,都是纯粹的 泥块,并没有金屑杂在里面了。等他们上来,亲自下坑去检点一番, 当真已经掘完。
当下把一块金子给了岛民的首领,吩咐他到厦门去兑换了碎银, 平分给发掘的人,作为犒赏。再把掘出来的金块运还,和月娥用大 秤称了一边,足足有一百多斤。合算当时的金价,值三四万两。
便有人说道:“还是南宋末叶乘舆播迁的当儿,有一部分遗民勤 王不成,不肯把所集的粮精留给蒙古人享用,便变换了金块,藏在 这岛上。说不定这舟山群岛一带,尚有不少的宝藏呢?”
腾蛟得了这一笔意外之财,便野心勃勃,索性向四处访寻无赖, 聚集成群,添造船舶,徐图大举。这消息传到沿海各县,自有土豪 恶霸闻风来投。中间最著名的一个赛张顺秦九飞,能在海里潜伏一 昼夜不死,一个是出洞蛟严球,能趋山过岭如履平地。腾蛟得了两 人,如添羽翼。这时惊动了赤面头陀和他的同伴海通,也来投奔。 这大盘岛上九流三教,无所不有,十分兴旺。
这天腾蛟设了丰盛酒席,款待众人。席间赤面头陀说及他的同 伴六指头陀,给王英民父子杀死,久思报仇,不得机会。这回方从 某处行劫回来,船过碧云村,见英民却在一只渔船上,想那厮一定 在碧云村中。并且那渔船上还有一个女子,姿容绝代。腾蛟兄可要 去劫来受用?腾蛟听见有绝色女子,自然心动,便说道:“师父报仇 大事,小弟理当相助。况鄞县附近乡村还没有惊动过弟兄们,首重 义气,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自当即去。”
过了两天,决定和赤面头陀准备前往。预备几艘大帆船,带了 百十个徒党,扬帆而去。到了碧云村,已是黄昏时候,大家挟着武 器,点起火把, 一齐上岸。恰巧赤面头陀忽然有些头晕目眩,不能 上去,留在舟中。闹海神蟒余腾蛟和海通等上得岸来,和众徒党放火动手。那时段人龙虽来抵挡一阵,哪里是余腾蛟的对手,立即败 退,反乘这个乱子,认为是绝妙机会,去欺琼珠了。余腾蛟的目的 也在琼珠身上,捉住一个村民,问得确实所在,随即赶来,却又遇 见段人龙正在威逼琼珠,遂把人龙杀掉,抢了琼珠便走。那段事情 好得在第一回中已写过,不必复述。
那莽强寇余腾蛟已得到紫衣嬢,心中大喜,又见众徒党已饱劫 一番,便传令归船,纷纷回到船上。唯有海通寻找不到王英民,方 知英民已离开这里了,颇为懊丧。告知赤面头陀,只说便宜了王家 小子,今天可算是徒劳往返,不过便宜了岛主,掳得一个千娇百媚 的美人儿。
腾蛟十分得意,哈哈大笑, 一边吩咐返棹回大盘岛去, 一边目 视琼珠,涎着脸道:“我得了一个活宝贝,还不算虚此一行啊。只不 知道刚才不生眼珠的汉子是谁。”
出洞蛟严球道:“我押后回来时,听见有人说段人龙败走了。这 段人龙也是碧云村一条好汉,听说曾被王英民打得伏地求饶。不知 怎样不来入伙,反来老虎嘴里夺食吃,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腾蛟又见琼珠盈盈欲涕,默默无语,知道伊可以威服,因此存 心到了岛上再用功夫,此时只留心看住伊,防生意外,并不逼迫。 那琼珠明知此事宛同绵羊入了虎群,就是哭闹也没有用,不如看风 驶篷,随机应变。因此只是默坐在舱里,心想可惜没有方法传一个 信给英民,抵桩到万分急迫的时候,以一死了之。主意打定,也就 无事无忧。
且说船儿到了大盘岛, 一行人众十分高兴地把人财搬上岛去, 腾蛟把抢得的银钱依分给众人,带了琼珠到屋子里。心知那压寨夫 人天性妒忌,万一给伊瞧见了,决不干休,便把琼珠另外很秘密地 安置在一间房里,派两个粗婢看守,以便得空前去行乐。琼珠见粗 婢虽是举止粗鲁,心术倒还诚实,便用心结纳,以为万一之助。在 闲谈中间打听得高月娥甚是妒忌,心生一计,便向粗婢说,既然到 了这里,理当去叩见岛主夫人。粗婢起初不许,后来打听得这天腾蛟到孤星岛去访问高云龙,有两三天耽搁,便答应引伊去见月娥。
琼珠故意装扮得十分艳丽,见了月娥,深深万福。月娥见琼珠 粉妆玉琢,宛如天仙下凡,不禁自惭形秽。心想丈夫在伊跟前一句 不提,瞒得铁桶一般,心上已很气恼。琼珠又是火上浇油地说道: “岛主在船上允许我做正夫人,不知怎的,还是迟迟不行大礼。”
月娥怒道:“岂有此理?自古说得好,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 是岛主的原配夫人,如何还容得你?那厮忘了面目,这大盘岛还是 我家哥哥和我相助着夺来,给他安享。他竟忘恩负义,竟把老娘不 放在眼里,我倒要给些厉害他看看呢!”
琼珠道:“夫人息怒,并请放心。我也是贞烈之辈,自有未婚之 夫,哪里肯依从他的话?我本想早些自尽,以完我节,无如家有老 父,终鲜兄弟,所以苟延残喘,希望有一日重返故乡,奉侍老父的。 只是别居一室,日久难保不为岛主所欺。听得夫人心肠很软,又是 善于相夫,决不让岛主胡行的。今天冒死进见,想一个两全之道。”
月娥想了一想道:“你这小姑娘,也是怪可怜的。既是你不肯从 那厮,我有一个计较在这里。你且留在我身边,不要到外边去。算 是服侍我的,我和你寸步不离,那厮也就无法可施了。”
琼珠不胜欢喜,敛衽道谢。那两个粗婢本来受腾蛟之命,不许 放琼珠出来的,现在索性给月娥拉了去,将来如何交代?但是平素 也怕月娥蛮野,连腾蛟也不敢违拗,自然不敢不依,只好怀着鬼胎 而去。琼珠在月娥房里,小心翼翼地服侍伊,真像奴婢一般,更使 月娥死心塌地地疼爱伊了。
过了四天,腾蛟从孤星岛还来,准备和琼珠成其好事。到了房 里,蓦然瞧见琼珠和月娥在一起,心上一愣。月娥不等他开口,便 冷冷地说道:“多谢你给我找到一个如心称意的婢子,费力不少。”
腾蛟气得回答不出话来,勉强凑趣道:“你倒得了现在天下。”
从此月娥时刻防备腾蛟的野心,不让琼珠单独和他接近。腾蛟 也就视同禁脔,不敢染指。琼珠因此得了安全。按下不提。
且说英民在无碍和尚那边得见地图,还到船上,和丁义兴商量如何前去援救琼珠。义兴道:“这闽浙一带的有名岛屿,十之三四我 都到过,我可以做向导。记得这年夏天,我在虾岛上做买卖,碰着 一个贩私盐的,我那时初生猫儿凶似虎,不把他放在眼里,依旧到 了晚上下手。到他船上使一个蜻蜓点水式,觑准了那盐贩一朴刀劈 过去,谁知那盐贩十分机警,趁势一伸手,把朴刀接了过去,要还 刀来劈我。我知不是路,急忙跳下水,预备在水里等候一会儿,他 睡熟了就容易得手了。怎奈那盐贩也耐得起水性的,他反而跳下水 来找我,我只得远避。且喜天气正热,在海水里洗澡是很舒服的。 两人你来我往,煞是有趣。我不想抓他,他却想抓我。我哪里肯让 他抓着,因此只在水里打转。约莫有一个时辰光景,我耐不住了, 伸出头来道:‘朋友,你我的水面功夫可称半斤八两,大家也不必较 量了。总算这回认识了,我们到船上通个姓名吧。’那盐贩倒也爽 快,依我的话先自跳上船来,我也随着上船。两只水淋鸡相对着, 不禁好笑起来。那盐贩去取两套衣裤来,各自换好,然后各道生平。 原来他是借盐贩为名,专一在海上行劫商船的,和我是同道,江湖 上叫他盐七。实在他姓严,盐严同音,反而把他盐贩的名遮盖了。 后来我们俩分别了,没有再碰见过。可是我已打听得他现在有几十 个弟兄,占了一个地方,好像是叫阎王岛。那里我也去过,我们可 以先去找他,更打听得明白些。”
英民听了,不胜欢喜,依着地图上的路线,先到阎王岛。义兴 上岸去了半天,还来把腾蛟在大盘岛上怎样的声势煊赫,告知英民。 英民道:“彼众我寡,须用计取。你留在船上守候,我自去探取巢穴。”
当下船儿到了大盘岛,停泊在山后隐蔽地方,英民独自提了纯 钩宝剑登岸。见前面一座大山,上面树木森茂,不见房屋。走到山 根,也寻不出一条山路。都是乱石野草,崎岖难行。向左抄过去, 走了一里多路,才有一条草径,曲曲折折地盘上去。料想巢穴定在 山上,此时天色未晚,容易给人瞧见,不要打草惊蛇,给他有了准 备。便闪在路旁树下,把身子蹲下来,四面野草成丛,再也没有人瞧得出他来。却是也没有人走过,心想这条路大约不是要道。等了 半个时辰光景,有一个樵夫背了一大捆柴,慢吞吞地走下山来。英 民就跳出去,伸开两手拦住去路。那樵夫眼前一黑,倒吃一大惊, 要想喊出来。英民喝道:“不要响,我是要上山的,问一个讯。这里 的头领可是在山上?如何走法?”
樵夫急于归家,也不问来历,只答道:“头领住在前山,这条路 是不对的。让我下山吧。"
英民道:“若要我让你下山,除非把上山的路径详细告诉我 方可。”
樵夫道:“我早已告诉你,你须得重行下山,抄过山下一个大 池,走过一条石板桥,那才是上山的正路。”
英民道:“从这里上山,大概也可以走得到吧?”
樵夫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条路十分难走。况且这时候已经 不早,今天又没有月亮,万一失足,跌下山去,不是玩的。”
英民道:“那头领你可认识?他住在哪一间房屋,你可知道?”
樵夫道:“人是认识的,身高五尺,面如紫铜,两道浓眉,一脸 横肉。发一声喊好似鬼啸。使着一支长枪,比秀才使笔杆还轻松些。 不知道你去找他何事,可是要投奔他部下做一名小卒么?只是他那 边英雄好汉已经收留了不少,新盖的一百多间房屋都住满了,恐怕 你没有什么本领,不见得肯容留吧。”
英民也不和他计较这些话,单是穷究他巢穴的组织。那樵夫看 看天色已晚,归心似箭,便大声道:“我又不是他的喽啰,怎能知道 他的详细,你自管上山去。前面有几道守卫,你向他们去问去就 是了。”
英民听了,已明白了大半,不再阻难,让开路来放他下山。心 想他说前面有几道守卫,防备很严密,不容易进去,还是从这里走 小路到他住屋的后面,可以攻其无备。况且机关大都暗藏在后屋, 琼珠总是放在什么地穴土窖里的。因此便循着草径上山。走了三里 多路,果然越走越难,幸亏英民举步若飞,走惯乱石山路的,所以攀藤附葛,不多时早已登上山巅。见山前星火点点,果有一簇房屋, 他就翻过山去,还是石角树杈,没有正路。
到了屋后,见一带土墙,并不高峻, 一纵身就跳上墙头了。墙 里面是一个斜坡,种些杂树。那房屋也是随着山势高下而建造的, 所以立在后园,看到前面是很清楚的。虽是昏夜,也辨得出一层一 层屋里都有灯烛点着,估量大家还没有入睡,便轻轻走下坡去。末 后的五间都是储藏什物,黑洞洞门户紧闭。侧耳细听,只有窸窸窣 窣的老鼠走动声,不像有人住的。
走下一层,又是五间,只有一间有灯光。走到窗下舌尖舐破了 窗纸,向里张看,见有一个女婢在那里做鞋子。想在伊身上探到琼 珠的所在,便兜过去,把虚掩的房门一推,执着纯钩宝剑,向女婢 晃了一晃道:“不许大声,你可知前几天闹海神蟒从碧云村抢来的女 子藏在哪里?老实告诉我,倘有半点支吾,请你尝尝这宝剑的 滋味!”
那女婢吓得双膝下跪道:“大王饶命!那女子现在岛主夫人的 房里。”
英民道:“岛主夫人的房间在哪里?”
女婢道:“前面靠左的第二间房里便是。”
英民道:“可是实话?”
女婢道:“要活性命,怎敢撒谎?”
英民便把伊手里的鞋子折叠成一块,塞在伊的嘴里。随手解下 伊的腰间结束的汗巾,把伊反剪双手,紧紧缚住,提到土炕上安放 了,转身便走。
依着伊的话,走下第三层,挨向左边走去。果然瞧见接连三间 房里,灯烛光照耀甚明,正想跳上屋面,做一个鹦鹉倒挂式,向屋 里觑看动静,再行动手。忽地背后有脚步声,急忙闪进屋里,早给 来人瞧见了。英民索性跳到庭心,掣剑在手,想先把来人杀死,省 得别生枝节。细看来人,是一个头陀装束,便不敢怠慢。心想这里 逼近腾蛟寝室,倘然给他听见了,出来相助,双拳敌四手,又是地陌生疏,恐怕不易得手。因此把剑虚扬了一扬,向后面走去。那头 陀不则一声,急急追来,到了后面的斜坡上,立定了准备厮杀。
那头陀眼光很锐,已认出是英民,仇人在前,心上更是恶狠, 喝道:“王英民,我正要找你,你今来送死么?”提起两个拳头扫 过来。
英民把宝剑上三路下三路带拨带刺,好似一团旋风,滚到头陀 面前。头陀急切打不进去,早给英民一剑劈来,肩头已着了一剑, 急忙闪开,向前逃去。英民也认得他是赤面头陀,心上顿悟,岂肯 放松,重又追到第二层。头陀走进了那女婢做鞋子的房里,从壁上 取下两把戒刀,前来抵挡。第二层的庭心,也很广阔,并且比斜坡 更是平坦,并无树木,所以进退周旋,十分便利。头陀的两把戒刀 使得也很有力, 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宛如雪片乱飞, 白光四射。英民只是以逸待劳,把宝剑约略应付一下,并不进攻, 等头陀的锐气稍顿,方才一步步逼进去。这剑有时劈下来,有时横 扫过去,有时兜底上刺,有时当心直犯,也是使得五花八门,不可 捉摸。头陀把戒刀四下分拨,竟是应接不暇。英民杀得性起,把宝 剑使得像银涛一般,呼呼地作声。把头陀的刀风冲散了。头陀知道 不是敌手,便打着胡哨,要使腾蛟得信,前来相助。因为其余的徒 党都住在前面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等层房屋里,这时候已多安睡,决 不会听见的。只有腾蛟就住在第三层屋里,可以听见。
果然不多时,即有一个长大汉子,提了一支长枪赶来。英民心 知此人就是闹海神蟒了,和樵夫所说的模样相似,因此小心抵敌。 到底长枪在黑暗之中不甚便利,腾蛟使了十几个回合,给英民一个 斩草除根式扫去, 一支二十年相随奔走的九龙錾金枪,削成两段。 他好生敏捷,从背上拔下剑来相接。那时头陀也使动戒刀,连合了 阵线打来, 一个扑, 一个让, 一个蹲, 一个跃, 一个诱, 一个吓, 把英民弄得左右为难。
英民哪肯示弱,决定用茹柔吐刚的法子。知道头陀的气力一定 不济了,先使了二个旋风阵,把腾蛟逼退几步,然后向头陀紧逼。
看看相距不到三尺,运用全身精力,宝剑像分水犀一般,把头陀的 戒刀左右分开,只听丁当两响,接着就是两道白光,东西飞出丈外, 倒把吓了一惊,疑是飞镖来了,谁知是赤面头陀的两把戒刀,给纯 钩宝剑撇开去了。他失了戒刀,如同鸟折两翼,如何还敢恋战?急 忙逃到前面,唤众兄弟起来助战。
这时英民见赤面头陀已走,心上一喜,单纯来对付。两剑相交, 真同玉龙相斗,剑光闪烁。虽是夜半无月,也像有石火电光。这两 剑到底有个高低之分,英民的剑又韧又挺,给他使成了旋风,便是 水都泼不进去的。腾蛟的剑总觉得散漫无力,所以两剑斗了六七十 合,腾蛟知道有能力敌了,便虚刺一剑,向前面走去。英民这时候 哪里肯放,巴不得快快把这恶盗杀死,救了琼珠离岛。且知道这岛 上党羽众多,等到天亮了,更难取胜。因此紧紧相随,追到前层的 左面庭心里,腾蛟失足跌了一跤。英民眼快脚快手快,一剑刺过去, 谁知他是假跌,趁势拨动地面的机关,忽听扑通一声,地上现出一 个陷阱。英民冷不提防,身落阱中。
这时赤面头陀也唤起海通秦九飞、严球一班徒党,仗着宝剑, 飞奔而来。见英民已落入陷阱,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拖起来。英民那 时并不挣扎,免得受他们的侮辱,任着他们绑缚。那时喽啰们也把 火把烧着围拢来,赤面头陀指着英民喝道:“当真是你!你好大胆, 你认作我们都是段人龙么?”
英民睁开眼来看时,也骂一声:“贼头陀,我今日误中奸计,大 丈夫一死而已,何必多言!”
只是腾蛟没有明白,遂问赤面头陀。赤面头陀道:"他正是我们 踏破铁鞋去寻的王英民。难得今夜他把一颗头自己端送上门来,我 好和六指师兄报仇了。”说时便要提刀来杀。
腾蛟阻住道:“我还要问问口供。今夜大家辛苦了,明天再发落 吧。横竖他已插翅难飞的了。”便吩咐喽啰们把英民推到右面的套房 里禁闭着,众人各自散去。
腾蛟把英民的纯钩宝剑摩挲了一会儿,捧在手中,还到房中。
见月娥正提了齐眉棍出来,腾蛟把宝剑挂在壁上道:“太太省了吧, 事已完了。”
月娥道:“已经杀死了么?奸细是谁?”
腾蛟道:“我体上天好生之德,留他 一 夜的性命。预备明天 处死。”
月娥道:“这么不济事的汉子,来送什么死?”
腾蛟道:“你倒不要小觑他。他的本领远非我们所能抵敌。赤面 头陀险些儿吃他一剑,幸亏我见机而作,引诱他到这里来,否则我 们哪里捉得住他?”
月娥道:“听你说倒是一条好汉。我们岛上正在用人之际,不要 杀他,叫他投顺了岂不是好?”
腾蛟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嗤字来道:“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月娥道:“不知道啊!我只听见你说捉贼去,我至今还以为是梁 上君子一流人物呢。”
腾蛟道:“呸,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王英民。听说他正在安徽 江苏一带聚集了义师,要和清兵打仗,志在恢复明朝已失的江山。 哪里肯和我们一起做强盗?”
月娥道:“既是这样,我们就跟从他去打鞑子。况且我们一辈子 在这里,难道到老还是做强盗么?”
腾蛟道:“你到底是女流。他和我们是冤家,自古道,好汉不两 立。那赤面头陀的师兄六指头陀给他的父亲杀死,要不是我方才阻 挡,赤面头陀早把英民杀死了。”
月娥道:“你和他有什么冤仇呢?”
腾蛟道:“这个 …… ”说到这里不说了。
月娥道:“快说,快说!”
腾蛟低声道:“我听人说他就是琼珠的未婚夫。”
月娥想了一想道:“我正愁着琼珠没有安顿之所,既然她的未婚 夫来了,就给他领了去,不是干净么?”
腾蛟道:“怎么可以呢?第一 ,英民到此不怀好意,我不杀他,将来我就要给他杀的。第二,既是赤面头陀的冤家,为了朋友的情 义,也应该让赤面头陀痛痛快快地报一个仇。第三,琼珠是难得寻 到的美…… ”
月娥不等他说话,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耳朵道:“美美美美什 么?伊美不美,不干你什么事!我早知道你的野心未死,我偏要给 英民领了去,好教你死了这痴心。”
腾蛟央求道:“好太太,放了手吧。万一给弟兄们瞧见了,还有 颜面么?我话也没有说完,你就起了疑心。老实说,自从琼珠到了 你身边来,我连梦都不敢做了。”
月娥道:“你是想要赶走了我,把伊做压寨夫人呢!”
腾蛟指天画地地发誓道:“我从来也没有这个念头。倘然如此, 我将来不得好……"
这“死”字还没有说出,月娥便放了手,怒容未敛地还到椅子 里坐下。腾蛟用尽功夫,小心翼翼,好久才把月娥的气平下来。 一 宿无话。
到了明天,赤面头陀第一个高兴,吩咐喽啰们全副武装,七长 八短,齐握了棍棒,分两行排立在大厅的庭心里。大厅上立着二三 十个大汉,有的捧着大刀,有的拖着铁链,有的端正了绳索竹片, 中间排着六个座位。到了日上三竿,腾蛟起央,梳洗已毕。便和月 娥一起走上厅来,在正中的两个座头上坐下。那赤面头陀、海通、 秦九飞、严球四人,也挨肩按次坐了。赤面头陀大声道:“把昨夜捉 住的刺客提上来。”阶下一声答应,不多时,有五六个大汉,拥着英 民走上厅来。
英民到了厅上,怒目圆睁,兀立如石敢当。喝道:“你们这些狗 强盗,不知王法,打家劫舍,还不自知敛迹,胆敢耀武扬威。我不 幸误中奸谋,落入陷阱,自认晦气。要杀便杀,何用啰唆?”
赤面头陀跳起来,挥手示意,左右道:“杀!杀!杀!”
腾蛟阻住道:“且慢,我有几句话要问他。”回过头来,戟指对 着英民道:“我和你往日无仇,为什么要来寻事?”
英民道:“你抢了良家妇女,是何意思?你这种淫恶小人,人人 得而诛之。”
腾蛟冷笑道:“原来你为了琼珠被我劫来,所以你恨我了。我老 实对你说,琼珠已做了我的第二夫人了。”说到这里,对月娥做一个 眼色。月娥心想,他分明是画饼充饥,嘴上占些便宜,图个穷开心 罢了,我也不必和他计较。只还给他一个白眼。
英民听了,更是愤怒。虽是知道琼珠这人颇知顺逆,决不轻易 从强盗的,但是那强盗横了良心,不怕天,不怕地,说不定行暴强 迫。琼珠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抗?想到这里,恨不得上前把这班强盗 一一斩成肉酱。争奈身入牢笼,万难摆脱,那么唯求速死而已。到 那时自己也觉得太自负了,单身入虚空,忘了自己有重大的责任未 完,这一死,未免要受后世的唾骂,以为轻于鸿毛了。因此只是咬 牙切齿,不则一声。
月娥为了琼珠的缘故,很想放了英民。只是见英民不屈不挠, 反受他大骂,也有些动怒了。便怂恿腾蛟道:“这人既不怕死,就成 全了他。快些推出去吧,省得再受他的教训了。”
腾蛟见月娥也不阻挡,杀心已决。因对赤面头陀道:“我们自从 到大盘岛来,还没有在岛上杀过人,今天把他杀死, 一来破了例, 恐怕不利,二来传说开去,要说我们没有人道,断了天下英雄向慕 的心。我知道这厮不服水性,我们把他投向山后大海里去,让他得 个全尸。在我们也干净了。”
赤面头陀本来要亲自动手,把英民开膛破肚,活祭他的师兄六 指头陀的,既然腾蛟如此说得郑重,未便违拗,便说道:“也好,也 好。不过便宜了这厮。”
腾蛟吩咐几个喽啰,把英民摔倒向后山去,投在海里。英民临 行时,又破口大骂了一场,然后挺身而出。月娥不住在赞他好汉, 大家都为之感动。
英民到了后山,见草木山石,依然是昨晚来时的光景,性命即 在呼吸之间。想到家国,掌不住有些心酸。但是一转念,我死于非命,还要什么冤枉眼泪?急忙把两颗泪珠擒住,望着眼前汪洋大海, 白茫茫渺无涯际,回头看那山峰峻险,判若幽明,不知道琼珠究竟 如何状况。正在一桩桩心事如海里波浪一起一伏,早听见一声吆喝, 身子已脱离了山崖,飘飘荡荡,宛如羽化而登仙。 一忽儿离去海水 已不到一尺,耳边轰轰之声不绝,觉得天旋地转。等到他觉得冷冰 冰的,此身已坠入海中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二回 鼋送绿霞初识水杰 珠还合浦乃创霸基
英民被海盗抛入海中时, 一落千丈,但他心神还能镇定,自思 以前从黄龙背上落海,幸遇碧云村琼珠父女,得以不死,还成就了 一段姻缘。今番为救琼珠,误入陷阱,却被海盗投入大海,更有何 人来救?将与波臣为伍,葬身鱼鳖之腹了。正在转念, 一个巨浪抛 来,把他打出一丈以外,手足乱摆,正自挣扎。忽觉海中有一物, 很快地钻到他身下,把他一驮,便半个身体出了海面。俯首细察时, 原来是一个绝大的神鼋。坐在鼋背上,好似坐着一只小舟。看那神 鼋正向前面分开波浪,游泳而去,很是平稳。心中不觉大奇怪。哪 里来的神鼋,竟能负我出水,莫非天意不欲我葬身大海么?焉有这 样奇巧的事呢?我以前读《三国志》,对刘玄德跃刀过檀溪的一回 事,有些不信,现在自己亲身遇到了。那么我以后也有一番事业可 做了。又瞧茫茫大海,怒涛汹涌,远近又无船只可以乞援,至于丁 义兴的船,不知又在何处。只得任这神鼋向前游去了。
这神鼋在海中足足游泳三四里,方才瞧见前面隐隐有个小岛。 英民心中大喜,知道自己可有生路了。不多时,那神鼋已游近那岛。 忽见水中有一个年纪很轻的汉子,上下身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海中翻 波掀浪,酣嬉自如。好似一条人鱼。英民见了,不觉暗暗喝了一声 彩。那汉子猛抬头,瞧见一头神鼋驮着一个丰神俊拔的少年,向这边很快地游来,好不奇怪。倏地跳将起来,踏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双手拍着道:“欢迎欢迎,哪里来一个骑鼋的怪客?有趣得很。来来 来,到我们岛上盘桓一下。”
这时神鼋忽地向下一沉,英民依旧落在波涛之中。回顾那神鼋 已不知去向了。幸喜已近岸边,海波轻微一点儿,且见前面已有人 在,遂用力向海面上钻起。但是他不会水性的,又被波浪倒下水底 去了。亏得那赤身汉子飞也似的踏波而至,也向水底一沉,一会儿, 把英民双手托将起来,踏着水波,很快地走上岛岸,才把英民放下, 全身都湿透了。
那汉子从林中取出一条花布的围裙,向下身一遮,束在腰里, 便问英民从哪里来的。英民因他言语很是钩鸫,用心细听后,方才 答道:“我姓王,名英民,因为我有一个女戚被海盗劫至大盘岛,闻 信后便冒险到那岛上去营救。不料误中奸谋,坠身陷阱,被他们擒 住,将我抛入大海。我不谙水性,以为必将葬身波涛。不知哪里来 一神鼋,将我送到岛边,遂得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说罢,又向那 汉子拱手道谢。
那汉子却很听得出英民的说话,十分快活。对英民说道:“你是 一个奇人。所以有此神鼋相救。既到这里,可称有缘。快请到舍间 去坐坐,身上的湿衣也好换下了。”
英民点头答应,那汉子遂引导英民向岛上走去。但见风景十分 清幽,一处处竹篱瓦屋,都有绿荫掩蔽着。天气和暖得很,途中所 遇见的岛民,大都是打鱼的,见了汉子,都向他打招呼道:“小陶回 家去么?”又见了英民,都很惊异。那汉子也不去和他们多谈,只管 引着英民,走向南方而去。
不多时,行到一处,瓦屋数间,枕山临流,门前有几株荔枝树, 树上晒着一个极大的渔网。那汉子走到门前,把手指在双扉上轻扣 几下,便听里面有很清脆的声音答道:“来了。”跟着便听门响,双扉开处,立着一个少女,正在十七八岁的妙年华,穿着一身浅色衣 裤,鬓边插着花朵,姿色清丽,不过眉目之间,带有三四分英武之 气。一见汉子,便高声问道:“哥哥怎的回来得这般早?”又指着英 民道:“这位客人是谁?莫不是海中漂流来的?”
汉子道:“对的,他姓王名英民,是在大盘岛上被少将丢入海 里的。”
少女道:“啊呀,大盘岛的海盗可就是闹海神蟒余腾蛟么?”
英民点头答道:“正是。”
三人一边说着话, 一边望里走进。少女又把门关上, 一同走过 庭心,踏进中间的一室。汉子请英民坐了,自己跑到后面一间房里, 取出一套衣服,请英民入内更换。英民谢了,接着衣服,走到后面 的房里,一面脱下湿衣,换穿汉子的衣服, 一边向房中四周一瞧, 只见左壁上挂着一对铁制的飞叉,叉上都有三个雪亮的小环,每柄 足有四十斤重。英民瞧了这一对飞叉,便知那汉子有绝好的本领了。 在叉的旁边,又挂着一柄纯钩的钻子,有一尺多长,不知作何用处。 壁上又悬着好几条鱼肚,室中陈设,却很简陋。听汉子正在外边和 那少女很快的讲话,似乎是谈起神鼋的那回事。
换罢衣服,遂即走出,向他们兄妹二人叩问姓名。少女的说话 很是清楚,忙代汉子答话道:“我们姓陶,是这里的岛民。哥哥名唤 星耀,自幼随着先父春霖在海中捕鱼为生。先父却有一身武艺。因 此便传授了我哥哥。先父在日,在这岛上隐然是个领袖,岛民无不 翕服。若有什么争讼的事情发生,只要先父片言半语,便平息了。 此岛名唤绿霞岛,风景大佳,岛民都是业渔。傍晚时各处渔舟归来, 泊在岸边,约有数百艘,渔歌互答,颇得天然之乐。不过因为附近 时有海盗出没,时常要戒备。幸海盗闻得先父声名,不敢来犯,倒 也平安无事。先父故世后,我哥哥年纪虽轻,而大众依然推戴。恰 巧那闹海神蟒余腾蛟新得了大盘岛,他的妻子高氏,便是少将黑胡子高金龙的胞妹。他们勾结成群,在海面上耀武扬威。闻得先父逝 世的消息,以为有隙可乘,余腾蛟遂率了十数艘盗船,乘风来犯。 却被我哥哥带领这里岛上的渔船前去迎敌,和他鏖战一场,杀得他 大败而去。因为此间岛民十九都能武艺,且精通水性,勇猛得很。 而我哥哥尤其勇不顾生,带了他常用的钢钻子,跳到海中去,把海 盗船底凿穿,沉去了不少船只。海盗中虽有会水性的,怎及我哥哥 灵活,想到水中来抗拒,结果都是受伤逃生,余腾蛟等方知此间绿 霞岛未可觊觎,率众败去。”
少女说到这里,星耀嚷起来道:“妹妹,快不要只是夸述我的多 能,令人羞惭得很。”又对英民说道:“我妹妹闺名文耀,也有一身 好本领。那次击败闹海神蟒时,伊也大大出力的。”
英民道:“你们兄妹二人,都是海上英雄。使我听了钦佩得很。”
文耀面上一红道:“那次可算侥幸。现在余腾蛟羽翼众多,声势 日大,新造了许多战船,在海上横行,不可一世。当然我们非他敌 手了。”
英民也把自己的来历以及夜探大盘岛的根由,细细告诉他们一 遍。二人听了,格外敬重。星耀又道:“王先生,你真是一位爱国的 英雄。九华山上的众弟兄,都是当代豪杰。我们兄妹很想会见一下。 去年我们已闻得中原大乱,胡奴入关,崇祯帝缢死煤山,北方数省 都入胡奴之手。不料他们乘人之乱,窃人之国,大举南下,步步相 逼,要我汉人都去做他们的奴隶,这真是可耻可恨的事。王先生既 有志恢复,将来还国时,我们也愿追随一起,为国尽忠,死而 无怨。”
英民见陶星耀说得激昂慷慨,连忙点头说道:“星耀兄,我们都 是同志,相见恨晚。他日若得二位赞助,更是荣幸了。我想先重去 大盘岛,一探琼珠消息。且报此仇。可恨我不识水性,这是我的大憾事。”
星耀道:“王先生专为此事而来,第一遭没有成功,自然想再去 一行的。至于不识水性,好在我们兄妹生长在海上,在海中潜伏一 昼夜也是无妨的。理当相助一臂之力。只是听说大盘岛上现在到的 能人很多,防守严密。我们又只得在夜里前往,地土生疏,众寡不 敌,难免再吃他的亏。我知道余腾蛟时常要去远处行劫的,那时岛 中空虚,我们容易动手,好细细寻找琼珠姑娘了。所以请王先生稍 缓几天,待有机会, 一同前往。务将琼珠姑娘救还。至于余腾蛟的 行踪,我当嘱托渔户留心侦探便了。”
英民便道:“多蒙星耀兄善意指教,自当遵命。”
文耀道:“时已不早,英民先生想必肚子很饿,我去教婢子端上 饭来,大约这时候在厨下总煮好了。”遂立起身,走到右面廊下一个 小门里去。
不多时,文耀回身走出,背后跟了一个粗婢,托了一大盘菜肴 进来,放在桌上,又打出一小锅饭来,三人围坐着一齐吃饭。英民 也不客气,老实吃喝。当他握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时, 忽然想起当初在碧云村和老钱父女一块儿进膳的情景,恍惚已如隔 世事,不觉呆了一呆。
只听文耀微笑道:“英民先生,吃啊,不要客气。”
英民才将这块鱼肉连忙塞在嘴里, 一边偷瞧文耀,正紧瞧着自 己的面庞,嫣然浅笑呢。他不由心里又突突地跳了几下,急忙凝神 地闷吃饭。等到饭毕,粗婢过来收拾而去,三人又坐着闲谈闽浙等 处海面上的事情,彼此一见如故,言笑无忌。到了夜间,星耀又引 英民到一间客房里安宿。兄妹二人很殷勤地招待他,英民也将就 住下。
星耀每天早上必到海滨洗浴,有时高兴捕些鱼虾归来,和英民 喝酒谈笑。文耀却在家中和那粗婢同治家事,每日有渔户送上鱼来, 文耀把这些鱼晒的晒,腌的腌,多的装着蒲包,由星耀取出去发售,很自由地过着他们的光阴。英民有时和星耀一同到海滨去,瞧他做 海浴,自己看得高兴时,也脱去衣服,在浅处一浴。有时在岛上闲 步,玩赏风景。见岛民操作都很勤忙,绝少游手好闲的人。有时不 出去,便和文耀絮谈。觉得文耀为人虽也婉娈,但天性亢爽,和男 子无异,绝无羞答答女儿家情态。出语很是爽快,和琼珠相较,却 各有不同。但一样令人很可爱的。文耀待他也很体贴,然而英民心 上早已有了琼珠,所以一尘不染,无所用心。这样过了七八天,消 息沉沉,好不烦闷。
一天早上,星耀将要出门时,英民忽然对他说道:“今天我和你 一起去捕鱼吧。”
星耀听说,十分高兴,随即答道:“很好。” 一边说, 一边跑到 他的房里,取出那一对镔铁飞叉,悬在腰里,和英民走出大门。说 道:“这里来吧。”
英民跟着他走到河岸,见河中有一只小艇,星耀扑地首先跳到 艇中,英民也跟着跳上。星耀解了缆,摇动双桨,便把小艇向前驶 去。岸上有人瞧着,说道:“小陶,今天陪客人捕鱼去了?带着飞 叉,又有一番玩意儿呢。”
英民听了,知道陶星耀善用飞叉,停会儿大有可观。不多时, 艇已出口,到得海滨。见有十余只渔船正张着布帆,先后向海中驶 去。天日晴和, 一碧无隙,涛声澎湃入耳。星耀回头对英民说道: “我们只坐得艇子,且在近处玩玩吧。”
英民道:“好的。”
小艇入海,受着波浪打击,颠簸上下,星耀一边打着桨, 一边 知照英民道:“你稳坐着,不要乱动。随波上下,决不会倒翻的。待 我先来捕两条鱼试试看。”说罢,又把身上脱得赤条条的,将飞叉握 在手里, 一手打着桨,向前而行。
英民也打着一柄桨,做个助手。因为英民以前在碧云村荡过数回舟,又从丁义兴在海中驶行好多天。现在来到绿霞岛,曾随着陶 星耀划过两次,他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所以也学会七八分了。
这时前面海波掀动处隐隐有一条鱼向上冒了一下,又沉下去了, 十分迅速。星耀一边将飞叉扬着, 一边对英民说道:“你仔细打着 桨,鱼钱来了,我要动手了。”英民方才答应得一声“知道了”。倏 地见一柄烁亮的钢柱飞出一丈余外,正中一条鱼儿的背脊。那鱼儿 便带着叉逃入水中。星耀随即一跃入海,不多时,早见他一手托着 一条大鱼, 一手握着飞叉,钻出海面,踏波而来。走至艇上,把鱼 放在艇中。
英民见那鱼有十数斤重,黄色的鳞映着日光,很是好看。不知 何名,便对星耀说道:"星耀兄的本领真是不错,鱼儿遇见了你,合 该遭殃了。”
星耀微笑不答,艇子又荡向前去。英民方在遥瞩远帆,忽见星 耀左手一扬,又是一叉飞出,这一叉飞得远了,足有三丈以外,正 飞中一条白色的鱼头。那鱼受着一叉,早已死了,浮在海面。星耀 照样跳入海中去,取鱼归来。英民见他这样的好眼力、好水性,十 分欢喜。自思此人若能收为己用,将来倒是大大的臂助。我生平没 有见过这种精通水性的人呢。便是那个丁义兴,以前我也惊奇他的 水性甚好,现在若和陶星耀相较,恍如小巫之见大巫了。遂满满赞 美星耀的水性。
星耀道:“这也无足为奇。我是自幼生长在海边的,当然能下 水。即如此间岛上的渔户,大都能在海中游泳。不过各人的功夫深 浅不同罢了。我一生喜欢近水, 一天不到水中,便觉周身不能舒畅。 习练得精熟了,所以自然而然的有这种功夫。人家代我起了一个别 号,唤作海底金鳌,你想可笑不可笑?”
英民笑道:“有了一个闹海神蟒,又来一个海底金鳌,究竟蟒和 鳌谁的厉害?”
星耀笑道:“以后请看吧,我总要助着王先生和他决战一场呢。”
英民道:"我不谙水性,吃亏不少。今后要从星耀兄学习游泳之 术,不知你要不要收我做个徒弟?”
星耀道:“王先生不要说客气话。游泳不是十分烦难的事。我情 愿每天和王先生一同练习,包你一学便会。说什么徒弟不徒弟呢? 我记得一桩旧事,大概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吧,这里岛上有个老渔 翁,水性非常精通,能在海中潜伏五昼夜。张目视物,生食鱼虾。 胆量既豪,膂力又大,真可说得老当益壮四个字。有一天,岛上渔 船出去捕鱼,在近处发现一条又大又长的鲨鱼。那鲨鱼是海中的大 动物,帆船都能吞下肚去,你想厉害不厉害呢?所以有几艘渔船碰 在它的尾上,都遭覆没。浪涌似山,海里被它搅得大大不安。幸亏 渔户们都识水性,逃回岛来。报告众人知道,共商对付之法。
“那老渔翁自愿一人去捕那鲨鱼,大众不肯放他去,因为他虽然 有十分能耐,终不是鲨鱼的敌手啊。谁知他在夜里喝了五六斤酒, 背着大家,偷偷地到海中去了。明天早晨,大众起来,在岸边瞧见 那条鲨鱼,如三层楼屋一般,浮在海面,直向岛边而来。大众十分 奇怪,齐集岸边,瞧见那条鲨鱼是死了,所以上浮,却不知道致死 之由。等待鱼近岸时,忽见鱼尾下冒出一个人来,全身浴血,非常 可怕。大众几乎认不得是个什么人了。只见这人颔下的白须变作赤 须,那人大声喊道:‘你们不认得我么?'大众听了他的声音,才知 他是老渔翁了。一齐欢呼起来。老渔翁走上海岸,大众拥着他,都 要问个明白。
“方知老渔翁昨夜到了海中,找到鲨鱼,挺着利刃,要和那鲨鱼 决斗。那鲨鱼的大口一张,早把老渔翁吞入腹中。老渔翁到得鱼腹, 略觉闷气,四围却十分宽畅。 一些也不惊慌,便有一种腥气,使他 几乎发呕。他明知已入鱼腹,急忙将利刃向下面乱搠。 一心要打开 一条生路。也不管那鲨鱼如何在大海里翻波掀浪地挣扎了。将近天明时,好容易把鱼腹划开,那鲨鱼就此送命在他的手里,浮起海面, 他遂钻出鱼腹,把那鱼推至岛旁,不啻获了宝物一般。
“大众听他叙述,不胜骇异,疑心他有鬼神呵护呢。从此他把那 鲨鱼出卖,得了不少金钱, 一变而为富翁。至今他的儿孙在绿霞岛 上仍为富有之家。这件事在我幼时我父亲常常讲给我听的,王先生 你也相信么?”
英民听星耀讲得十分高兴,如闻《山海经》 一般,真的是海外 奇谈。遂答道:“那个老渔翁一身都是胆,有这种冒险精神,可敬可 敬。可惜余生也晚,不得一见其人。然而照星耀兄的本领,已令人 可佩了。”
这时日已近午,二人谈谈说说,忘却了捕鱼。英民恐星耀腹饥, 便道:“我们回去吧,鱼也捕得两大尾,足够大嚼了。”
星耀本不欲捕鱼,听英民说要归去,遂点头道:“好的。”于是 把上下身揩个干净,依旧穿上衣服,佩挂飞叉,摇动手中桨,驶回 岛来。到得门前,系好艇子,背了两尾鱼,和英民走回家里。
文耀含笑相迎,早有粗婢走来,将鱼接去。文耀问道:“哥哥伴 同王先生出去打鱼,如何只捕得两尾归来?”
星耀笑说:“我们捕鱼时讲起老渔翁的故事来了,所以耽搁了 时光。”
文耀遂向英民说道:“王先生喜听老渔翁的故事么?停会儿我还 可讲些一二出来。”
英民点头道:“很好,海国奇闻,愿闻其详。”
这天午饭后,文耀遂又把老渔翁的逸事一桩桩讲给英民听。英 民听了,觉得津津有味,足够半天消遣。
到得晚上,月出如烂银盘,照得庭中满地月光,星耀特地煮鱼 烫酒,请英民到后面小圃里去饮酒。那小圃中种着许多花木,都是 文耀着意培植的。又有一处空地方,乃是星耀兄妹朝晚习武之所。
三人便在一株马缨花下竹圆台边坐定。小婢送上酒菜和鱼羹来,星 耀代英民斟满了酒,殷勤劝喝。这时皓月在天,四围微有些彩云, 益显得月儿的清丽。更兼花影扶疏,风移影动,珊珊可爱。遥遥有 一株大柳树,摇摆着柳丝,好似向英民欢迎一般。好一片夜景,足 使人心旷神怡。
但是英民喝了两杯,蓦地想起以前在碧云村和老钱父女庭中赏 月,老钱面许婚约,以及琼珠腼腆的一幕,如今自己喝酒,却不知 琼珠在岛上怎样受苦。伊是一个弱女子,如何禁得起强暴摧残呢? 又有老钱在碧云村,大概日夜在那里盼望。倘若知道我也失败在海 盗手里,他的一条老命也要活不成了。又想起九华山的众弟兄,满 望我接了琼珠,早日归去,共商勤王之计,哪里知道我逗留在海外 呢?万恶的余腾蛟,何以如此和我作对呢?想到在大盘岛被擒的情 景,这又是赤面头陀在那里作祟了。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个赤面头陀, 他日若再撞在我的手中,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以雪我恨。
星耀直托着的大杯,咕嘟嘟地狂喝,见英民托着酒杯呆想,便 把酒杯向他一举道:“王先生,请啊。为何只是呆呆地想什么心事? 这鱼味很鲜美的,不妨多吃一些。”
文耀也嫣然微笑道:“王先生恐又是苦念琼珠姑娘吧?”
英民面上不觉一红,遂坦然答道:“忆念琼珠陷身虚空的事,也 许有几分的。然而这是私事,还有君国之仇未复, 一念及此,好像 有芒刺在背,坐立不安。瞻望大陆,充满着腥风血雨,何时能够使 中原廓清,胡虏灭迹呢?”
英民说到这里,大有搔首问天,拔剑斫地之概。星耀兄妹听了, 也太息不已。
星耀道:“王先生,你不要这样心焦。再等几天,破了大盘岛, 救出琼珠姑娘,我们兄妹当追随先生之后, 一同到祖国去扫灭鞑子便了。”
英民又叹道:“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今为了琼珠的 生死问题,却耽搁了国家大事,深自愧汗的。难得你们兄妹也有爱 国心肠,答应同我为国效力,真合我意。闻星耀兄说过,令妹武艺 精熟,今夜可能一试,以扩眼界?”
星耀听了,便欣然说道:“王先生要看看舍妹的武艺么?很好。” 便怂恿文耀奏技。
文耀起初不肯,说道:“像我这样的末技,怎敢班门弄斧,自献 其丑?”
英民道:“文耀姑娘何必客气,我们一见如故,都是自己人,今 晚月明如昼,愿睹公孙大娘舞剑器以助兴,不要推却。”
于是文耀立起身,走到伊的房中去,抱了一对柳叶双刀,回到 圃中,对英民微笑道:“谨遵王先生之命,一试小技,愿王先生不吝 指教。”
说罢话,走到那片空地上,亮开双刀,青光霍霍,映着月色, 更是耀眼。文耀施展粉臂,旋动玉腕,把那一对柳叶双刀上下左右 地使开,渐舞渐紧,但见两道白光,把那倩影掩没住,凉风飕飕, 一阵阵逼人眉颊。英民看了,不觉舞掌称善,说道:“这一路梅花刀 法,使得又快又熟又神奇,可见文耀姑娘的功夫了。”
这时文耀早已收住刀法, 一个燕子掠水式,轻轻跃至桌前,把 双刀一并握在右手,带笑对英民说道:“王先生看了,不要笑掉牙齿 么?还望赐教。"
英民见伊面不改色,梨涡含春,便道:“文耀姑娘有此武艺,真 是难得。他日秦良玉、沈云英不足专美于前。本来灵秀之气多钟于 女子,可惜无人提倡罢了。现在见了文耀姑娘的刀法,谁说巾帼中 没有英雄?莫怪前天星耀兄曾说姑娘的武术很好了。”
星耀又嚷起来道:“王先生这样夸赞舍妹是不敢当的。今晚我们 也要一观王先生高技,不知你可肯赏脸么?”
英民笑道:“礼尚往来,古有明训。文耀姑娘既已答允了我的请 求,我焉能有违尊意?自当献丑一下。只可惜我的纯钩宝剑已失落 在大盘岛上,否则当筵舞剑,也好一尽其乐…… ”
英民的话没有说完,文耀早抢着说道:“王先生的宝剑不幸失 去,真是可惜。但先父在日,也有一口宝剑的,现在挂在我的房中, 藏而不用,不如取出,转赠与王先生吧。”
星耀道:“很好,妹妹快去取来。”
文耀遂回到房中,放了双刀,从壁上接下宝剑,走来双手向英 民献上。英民接过,拔出鞘来一看,湛湛如秋水耀眼,便道:“好剑 好剑,多谢文耀姑娘的美意。现在我且借用一下,他日故剑还来, 再当归赵。”又说道:“我今舞一下子吧,你们不要见笑啊。”便把 剑向怀中一抱,走到那个地方,舞将起来。
一霎时已变成一团白光,如闪电般往来倏息不可捉摸。二人见 那一团白光忽而扩大,忽而缩小,忽而如天女散花,忽而如满城风 雨,不觉都鼓起掌来。忽见白光向上一飞,已到那株柳树的顶上, 只在树上盘旋飞舞,好似一个烂银的大车辆在那柳树上滚来滚去。 看得二人出神时, 一团白光已从树上飞到筵前,冷气逼人。英民已 收剑立在身边了。星耀兄妹都向英民赞美不止,英民谦谢了数语, 重又入席饮酒。各人互敬三杯,喝得三人都醉了,方才安寝。
次日,英民又随着星耀到海滨去盘桓,星耀便教他学习游泳。 一连过了四五天,早有渔户来报说,昨晚归舟,见有大帆船二十余 艘,从大盘岛那边出发,向北而去。探听得闹海神蟒余腾蛟又往舟 山群岛附近去劫掠了。此番是大伙出去的,岛上必定空虚。英民等 听了,不胜欣喜。
星耀便对英民说道:“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今夜只消我们兄 妹二人,伴着王先生,轻舟前往,见机而作便了。”
英民大喜道:“全仗令兄妹相助之力。”
于是便在这天晚上,三人各换上夜行衣服,文耀把柳叶双刀作 十字花,负在背上,英民挂着宝剑,星耀带了飞叉和钻子, 一齐饱 餐毕,坐了一只小舟,人不知鬼不觉地离了绿霞岛,向大盘岛进发。 好在二岛相距不远,小舟在浪花上很快地前行,因为星耀兄妹手中 四把桨打得非常神速,只向浪里钻去,好似飞鱼一般。英民抱着宝 剑立在船中,听着波涛的喧声,心中如火一般地发热,恨不得那只 小舟变成了飞船,一飞便到了大盘岛,救出琼珠,遂了他的心愿。
三人默然无语,舟在海中驶行着,波涛如魔鬼般地尽向舟上扑 来。四围茫无际涯,景象可怖。幸亏星耀兄妹善于驾舟,仍能很稳 快地行去。待到半夜,已近大盘岛。英民的精神不觉振作起来。
忽听背后水声大作,回头看时,见有一只大帆船箭一般地向自 己小舟追来。此时星耀兄妹也已察觉, 一齐向后观望。那帆船追风 似的离开这里不过三四丈路了。在这昏黑的夜中,决不会有何船舶 行驶,谅是大盘岛上的盗舟了。那么不幸而被他们撞见,这事不是 又有些尴尬么?星耀兄妹虽然打着桨,哪里及得那帆船的快。 一刹 那间,早已被帆船追着。只听帆船上有人喝道:“那小舟驶向哪里去 的?快快说个明白。”
星耀教文耀依旧打着桨,自己放下了桨,立起身来,从腰际取 了两柄飞叉在手,英民也横着宝剑, 一齐准备厮杀。见帆船船头上 立着几个人影,不见这边回答,早有一条黑影直蹿过来,已到小舟 后艄,口中喊道:“你们这些杀不完的强徒,吃你家老娘的棍子。” 一棍向二人劈头打来。星耀早摆动飞叉迎住。
两人正要厮杀,英民听得这人的声音很熟,顿时想起了什么, 又似乎仍有些怀疑,便试问一声道:“来的莫非是仇嫂么?”
这人一听英民的说话,立刻停住了棍子,喊道:“奇哉!奇哉!”
英民走近一看,果然是左婴。便教星耀不要打了,自家人碰了 头,险些闹出乱子。此时帆船已和小舟衔接,又有一人问道:“对面是不是英民贤弟的声音?”
英民答道:“王英民在此。”
便听那人欢呼道:“好了,好了,快请过船相见。”
于是英民和星耀左婴一齐跨过大船,直到舱中。见船上站着的 乃是仇九皋夫妇和朱世雄以及老钱,后边掌船的却是丁义兴和他的 朋友盐七。众人相见,喜出望外。英民便问那九华山弟兄何以到此, 仇九皋也问英民是否曾失陷在海盗手中,如何逃出性命,黑夜在此。
九皋遂先告诉英民,他们怎样来此的缘故。始知他们在九华山 上,朝夕盼望英民回来。然而英民一去之后,杳如黄鹤,大家甚为 疑讶。其时清军已全取得皖浙赣三省土地,九华山包围其中,只图 自保,丝毫不能发展。甘辉等十分焦急,经大家一度讨论之后,遂 请九皋夫妇和朱世雄改扮下山,到碧云村来探访英民,山上却留甘 辉和阮武、上官杰等一班人驻守。好在清军还以为他们是草寇一类, 所以没有派大军去进攻,暂时平安无事。
九皋等一路问讯,好容易到得碧云村,遇见老钱,问起英民行 踪。老钱自从英民去后,也是天天伸长了脖子盼望好消息,谁知英 民去了许多日子,真是石投大海,杳无声响。思念琼珠被海盗劫去 好多天,大概凶多吉少,难以珠还了。因此恹恹地生起病来。见了 九皋等三人,便把英民去天台山访问无碍和尚,再去搭救琼珠的经 过,告诉一遍。九皋等不见英民,茫茫大海到哪里去找他呢?一时 踌躇无计,恰巧丁义兴在那夜岛旁守候英民,到天晓不见英民归来, 知道英民陷身虎穴, 一去不能归来了。自己守在此间,若被盗舟瞧 见,性命难保,因此离了大盘岛,自行逃生。想起英民一番待遇的 诚意,遂回到碧云村,要报一个信给老钱知道,不想却和九皋等相 见。老钱听了,更是愁闷。
丁义兴又把英民到天台山的经过告诉一遍。九皋听了,知道英 民陷身在大盘岛上,不知生死如何,自己和他是结义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不去想法救他。遂和朱世雄、左婴一起商量之 后,便要丁义兴引导他们,重去大盘岛,营救英民和琼珠一对儿的 性命。老钱虽然有病,也愿同往。如若不见琼珠,情愿葬身大海, 不归故乡了。丁义兴也要代英民复仇, 一口答应。于是大家带好了 行李和干粮,立即坐了丁义兴的船,星夜向大盘岛赶来。丁义兴又 先同他们到阎王岛,邀了盐七同往。换坐着一只大帆船,趁着月黑 夜,向大盘岛偷驶。不料遇见英民,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英民也把自己出险的事,略说了数语,便道:“我们进行大事要 紧,留着话以后再行详细倾吐吧。”
九皋道:“不错,那么我们可以一同前去了。”
英民又请文耀来到大船上,星耀兄妹和众人相见,便令丁义兴 等开船。英民等原来坐的小舟,便系在大船之后, 一齐向前驶行。 不多时,已到大盘岛。丁义兴抛着锚,将船泊住。英民遂吩咐丁义 兴和盐七仍在船上守候,九皋夫妇和朱世雄由前山进,自和星耀兄 妹由后山进。大家亮出兵刃,分道进发。
这时已近四鼓,岛上人都已深入睡乡,没有防备着有人来袭击。 英民和星耀、文耀从后山翻过去,三人都有飞行功夫,不消一刻工 夫,已至目的地。英民是熟门熟路,早到了第三层屋子里,听四下 人声寂寂,不知琼珠拘禁在哪里,大约仍在上房。必先找到余腾蛟 的老婆,方才可知下落。但是许多房间里都是黑漆漆的,到哪里去 寻找呢?
忽地听得东边一间房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英民等轻轻掩到窗 前,侧耳倾听,只听里面有一个女子在那里低低说道:“小九哥,天 还没有亮,你为什么急急地要去呢?难得岛主出去,我们才能有这 机会,可以欢娱数夜。等到岛主归后,我们便不容易相聚了。”
又听有男子的声音接着答道:“姚小妹子,此刻已近五更,再不 走时,转瞬天明。若被他人撞见,我们两人还有命活么?放我出去吧。好在岛主远行,正有许多天给我们快乐哩。”说罢,便听步履 声,有人轻轻走出来了。
英民知是余腾蛟的部下,在这里和妇人幽会,遂即闪在一边, 等得那人开了房门走出来时,英民一看,乃是一个年纪很轻的汉子, 立刻飞起一足,将那人踢翻在地。过去一脚踏住,将宝剑在他面旁 扬了一扬,那人吓得不敢开口。英民便叱问道:“你是何人?可知余 腾蛟前番在碧云村劫的女子在哪里?快快直说,饶你性命。”
那人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唤王小九,是岛主手下随身伺候的 人。至于碧云村劫来女子,以前听说曾留在主妇身边,现在却不知 道了。”
英民又问道:“那么你快快告诉我们你家主妇的卧房在哪里?”
那人又答道:“便在西首一个门里,走进去另有一个大院落。两 间朝南的精美房屋便是了。”
英民等他说完,手中宝剑一挥,一颗人头便滚落一旁,不料他 们每间房里都装着警铃,预备不测的。那房中的妇人便是秦九飞的 老婆,也是掳掠来的,性极淫荡,所以干出这种把戏。英民在外边 逼问小九哥的口供时,伊一一听得,知道有外边人到了,心中大惊, 衣服也不及穿上,把壁上警铃拉动,星耀听得警铃响,便道:“我们 也不须去找了,他们自会出来。准备着厮杀吧。”
英民很快地跑进房中,想要去捉那个妇人。谁知房后另有门户, 早已逃去了。英民回头走出时,早听得内外人声四起,明知余腾蛟 等大伙儿都不在岛上,心中很是镇定。接着便见火把大明,有十数 个壮丁各执着刀枪棍棒,从前面急急跑入。口中大喊:“快捉奸细 啊!不要放走了刺客啊!”
星耀双目怒视,挺起两柄飞叉,上前接住便杀。飞叉向左右飞 舞时,早已刺倒了两个。英民又挥剑而前,剑光盘旋数下,人头已 滚落了几颗。这些壮丁哪里是二人的敌手呢?正在这时,西门里一声娇喝,先有两个雏婢开门出来,一手执着单刀,一手提着红纱灯, 向两旁一立,便有一个妇人穿着紧身短衣,淡绿色的裤子,三寸金 莲套着大红绣花鞋,如飞燕般从门里跃出。手中抡起一根齐眉棍, 正是余腾蛟的妻子高月娥。伊方从睡梦中惊醒,听得外边厮杀之声, 赶紧出来查看,却不防抛在海里的王英民又来了。陶文耀一见高月 娥,即忙使开柳叶双刀,接住便战。
英民心里却系在琼珠身上,见月娥已出来厮杀,遂想乘此机会, 去找琼珠。这里的人料星耀一人足够对付了,于是飞身便向西边门 里跑去。见里面一个大院落,堆叠着玲珑的假山,有几株大树,绿 叶纷披,右面一间房中,灯光亮着,料是高月娥的卧室了。排闼而 入,果然不错。房里陈设很是富丽,只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英民 便喊道:“琼珠,你在哪里!王英民来救你了!”依旧不听得有人还 答。抬头却见自己的纯钩宝剑正悬在壁上,心中一喜,连忙摘将下 来,佩在腰间。可是故剑虽归,玉人芳踪到哪里去找呢?前次听说 留在月娥身边,现在不见,莫非有了三长两短么?思至此,心中突 突地跳跃不已。
他正在呆呆思想之际,忽闻后面脚步声,走出一个年轻妇人来, 便是姚小妹子。英民即将伊一把揪住,喝问道:“你可知在碧云村掳 来的女子钱琼珠在哪里,快快实说。”
姚小妹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说道:“在前几天早已死了。”
英民听得这一句话,好似顶上浇了一桶凉水,暗想:完了完了, 我辛辛苦苦冒着危险到这大盘岛上来,所为何事?现在琼珠已化异 物,我的希望断绝了。又气又怒,将手中宝剑一挥,姚小妹子的头 颅已滚在一边。也是这淫妇自来送死,天诱其衷, 一对奸夫淫妇, 从此好到酆都城里幽会去了。
此时英民一腔盛怒,无处发泄,恨不得把余腾蛟夫妇千刀万剐, 以报琼珠之仇。立刻回身跑出门来,却见高月娥早已就缚,仇九皋夫妇等已杀至了。原来高月娥和陶文耀两人斗够多时,不分胜负。 星耀早把群盗杀得七零八落,尸横满地,有几个逃生去了。仇九皋 已从前山杀来,那边只有一面为人把守,十分空虚。被九皋等杀死 二十余人,其余的都跪地投降。因此九皋夫妇留着朱世雄在前山, 自己来接应英民。左婴一见二人狠斗,便抡动三截连环棍,赶来助 战。高月娥见来的都是劲敌,自己一人孤掌难鸣,如何抵敌得过, 一个心慌,被左婴一棍打在腿上,跌倒在地。文耀便把伊缚住。
这时天色已明,英民杀气腾腾,走至高月娥身边,把剑一扬, 想把伊劈为两半,复琼珠之仇。文耀早将手中双刀架住英民宝剑, 说道:“王先生,为什么把伊杀死呢?我们不妨问问伊的口供。”
英民把脚一蹬道:“唉,你们不知道,琼珠姑娘已是死了,不要 问什么口供。”说罢,手中宝剑不由轻轻倒下。他几乎要晕去了,眼 眶中忍不住情泪如泉涌般流出。
左婴听了英民的话,也跳起来道:“怎么?琼珠姑娘已被这贼婆 害死了么?可恶!可恶!”说罢,举棍便打。
又被文耀使刀拦住,说道:“且慢,我们细细向伊问个明白,然 后再把伊处死未晚。”
九皋道:“好的,外面正有一座大堂,我们带伊前去一审可也。”
于是众人便把高月娥带到外面大堂。英民一看,正是前次余腾 蛟等问讯自己的地方。恰巧正中有五把大交椅,英民等挨次坐了, 要问高月娥的口供。这时高月娥已认清英民的面目,不觉脱口喊出 来道:“啊呀,你是王英民。怎的……怎的没有死呢……"”
英民一声冷笑道:“贼婆娘,你也认得王英民么?我前遭自不小 心,受你们的暗算,你们竟将我抛入大海,以为我必葬身万顷波浪 之中了。哪知皇天有眼,自会不死。今日前来,你做阶下囚了。可 恨你们狼心狗肺,擅敢将碧云村劫掠来的女子琼珠姑娘活活害死。 伊是我的未婚之妻,此仇不报,非为人也。我今虽把你碎尸万段,也不足泄我心头之恨。现在你快实说,怎么把伊害死的?伊是贞节 女子,自然受不住你们的蹂躏啊。”
英民说罢,怒气冲天,按着剑柄,等候高月娥答应。高月娥却 对英民说道:“你问钱琼珠么?伊确是一个美丽温文的小姑娘,经我 家寨主劫来后,本来要将伊玷污,却因我意中不欲,遂把伊收在身 边,做一名侍婢。后因我家寨主终不能忘情于彼,我就将伊藏在卧 虎洞中,瞒过寨主,只说伊暴病死了。此事十分秘密,只有二三人 知道。你不要如此发急,我告诉了你吧。”
英民听了,不由直跳起来,走至高月娥身边,说道:“你这话到 底是真是假?”
众人听得琼珠没死,一齐很觉兴奋。高月娥又道:“实则实,虚 则虚,谁来哄你?只是你也算是一个英雄,却乘此间岛上空虚,前 来袭击,未免欠缺胆量了。我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不幸被你们擒住, 等我家寨主归来,也决不肯放过你们的吧?”
英民道:“好好,谁存心来欺负你一个女流?只要你把卧虎洞的 所在说出,领我们前去,将琼珠姑娘救还,我们也把你释放逃生, 不来害你性命便了。”
高月娥道:“卧虎洞在后山,我就领你们去。请把我的束缚解 放,以便走路。”
英民道:“好的。”遂把高月娥的束缚解去。好得伊手中已无兵 器,也难逃走。
英民挺着宝剑,九皋握了钢鞭,二人立刻押着高月娥到后山去。 却不向英民来的山坡边走,另有一条逼窄的山路,在丛树之中,高 低不平。高月娥引着一路走去,英民心中最急,恨不得一步便跨到 卧虎洞。九皋却扬着钢鞭,恐防伊兔脱,很是留神。三人弯弯曲曲 走了一二里路,渐渐向低下地方走。脚底踏着青石,非常之滑。幸 亏他们都走惯山路,不怕倾跌。
一会儿,走过一条小溪,便见有一块大石,屹然当道。高月娥 回头说道:“到了。”
英民道:“卧虎洞在哪里呢?”
高月娥把手向下边一指道:“这里便是。”
二人俯察在荆棘之中,有一幽深的小洞,粗心的人不易瞧见的, 大约便是了。九皋笑道:“这般小洞,只好卧猫,怎样唤作卧虎呢?”
高月娥将手指着大石道:“你们瞧那块天生的大石,不是活像个 卧下的猛虎么?”
九皋一看那大石蹲伏着,确乎形如猛虎,向西突出处,尤其像 一个虎头。英民道:“我们快快下去。”
三人遂佝偻而入。洞中十分黑暗,走了十数步,方才有些光明。 英民暗想:这样地方,我那娇滴滴的琼珠怎样住在其中呢?禁不住 一阵心酸,热泪已经到眼眶子里。便听高月娥喊道:“琼珠姑娘,有 人来救你了。”接着便听右边山石洼处,有很凄切的声音答道: “谁啊?”
只这两个字,英民已听得出是琼珠声音,忙也唤道:“琼珠!琼 珠!王英民在这里。不要惊慌。”说话时,已瞧见那边地下青石上, 横放着一块长板,板上衬着一条席子,席子上睡着的,正是碧云村 里的紫衣嬢琼珠。此时已憔悴得人比黄花瘦了。
原来琼珠本在高月娥房中服侍月娥,勉强偷活。背着人无时不 暗弹珠泪,自叹薄命。想起故乡的老父,想起奔走天涯的英民,心 中悲伤忧郁,饮食减少, 一无生趣。后来余腾蛟淫心不死,依旧要 想来玷污伊。高月娥本想把琼珠弄死了,好断绝伊丈夫的野心。只 因看伊生得可爱,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把伊活活害死,遂想出这个 方法,将伊藏在后山卧虎洞里。此地人迹罕少,余腾蛟再也不会走 来的。一面向余腾蛟诡言,琼珠业已自杀,尸体投入大海中去了。 余腾蛟深信不疑,断了他的妄想。这事只有一个侍婢知道,因为月娥常要命这侍婢送干粮和水到洞中去的,千叮万嘱伊不许声张,如 若泄漏秘密,生命难保。那侍婢自然缄口如瓶了。
琼珠自被月娥藏到卧虎洞里以后,更觉凄凉和恐怖。耳边只听 得风声海波声,不啻在地狱中度日。本来欲早自觅死,以了残生。 只因伊到洞中的第一夜,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英民前来救伊出去, 所以伊一缕痴心未灭,遂忍辱偷生,备尝一切苦痛。今天伊正自恹 恹卧病,初闻月娥之声,以为月娥前来探望,接着又听得英民的声 音,清朗入耳。伊在暗处望到亮处,格外分明。果见英民一手握着 宝剑,摸索而来,不由心中转悲为喜。伊不住答道:“英民哥哥,我 在这里。”
英民也已瞧见琼珠狼狈得这般情形,那留在眼眶子里的眼泪早 已流将出来,忙过去握住伊的纤手,也觉得瘦得多了。便说:“琼珠 妹妹,我好容易将你找到啊!”
此时琼珠勉强挣扎起来,伏在英民怀里,只是呜咽。英民眼泪 流个不住,两人胸中都觉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琼珠又颤声 说道:“英民哥,我们这番相逢,莫不是在梦中么?”
英民一手揩着伊的眼泪,低头对伊说道:“不是梦,不是梦。琼 珠,这是真的,并非梦境。我们特来搭救你的,千万放心。你的父 亲也来了。”
琼珠道:“真的么?可怜我去死不远了。”
英民道:“现在好了,都是这些贼子害你的,别再伤心。”
琼珠把手掠着蓬乱的鬓发,悄然无语。英民再要温存时,仇九 皋在旁掺言道:“我们走吧,还有事情干哩。”
英民被他一句话提醒,遂对琼珠说道:“大概你走不动那些崎岖 山路的,待我来负你去可好?”
琼珠点点头,英民便扶着琼珠,慢慢走出卧虎洞。将身子一蹲, 轻轻负起琼珠,大踏步便走。九皋仍押着高月娥, 一同走着。不多时,走到原处,英民将琼珠放下,却见老钱和丁义兴与盐七等也来 了,这是左婴去给信,唤他们来的。当下老钱和琼珠父女见面,欢 喜得反而相抱哭泣了。又经英民一番劝解始定。大众没有见过琼珠 的,都向伊注视不瞬。尤其是左婴,立在琼珠身旁,细瞧琼珠生得 果然美丽,不过因为近日病了,又受着惊恐,所以俏面庞瘦了三分, 然而秋波溶溶,依旧是显出伊的天然秀丽来,不觉自惭形秽了。陶 文耀见着琼珠,心中也暗暗惊叹伊天生尤物,自己万万比较不上, 无怪英民为了伊舍死忘生,一心要救伊从虎穴出来了。
此时英民又代琼珠向众人介绍,且告诉伊知道,众人都是帮助 着他来救援的。琼珠一一敛衽道谢。于是英民便要发落那高月娥了, 回头过来,厉声对着高月娥说道:“我既有言在先,且瞧琼珠姑娘的 情面,放你这一遭。下次再遇见在我手里,那就不轻饶了。听说你 哥哥也是个海盗,不妨投奔到那里去。若要前来太岁头上动土,我 王英民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不畏避的,尽管较量个高低强弱。 还有你的丈夫闹海神蟒余腾蛟,焚掠海滨百数十村,罪恶滔天,我 也决不放过他的。 一颗脑袋且寄在他的脖子上,少不得有一天,要 被我砍掉下来。你快去吧。”
高月娥气得几乎无言可答,只说:“王英民,你既是个好汉,且 不要走,我们必来复仇雪耻。将来我再被你们擒住,情愿延颈受戮。 你若再跌翻在我们手里,也没有前次的便宜了。”
英民冷笑道:“你倒这般嘴硬。快快走吧!”
左婴也喝道:“贼婆娘,快走快走!再啰唆时吃我一棍。”
高月娥又对左婴看了一眼,回身便走。伊这一走,自到海边, 驾着小舟,投奔伊哥哥黑胡子高云龙那里去了。
这时朱世雄又领着数十名投顺的海盗,来见英民,听候发落。 英民向他们细细讲解一遍,问他们可能从此放下屠刀,弃逆归顺, 如若不愿的,不妨自去。但是众人见英民等都是侠义勇武的英雄,一齐心悦诚服,愿听英民驱遣,不再为盗。英民大喜,遂吩咐他们 去把余腾蛟在岛上留下的船只齐集,听候点验,众人应声而去。外 边又来了不少岛民,闻知此事,大众来见英民。英民又对他们演说 一番,劝他们各自安业,毋得惊恐。自己是来除灭海盗的,众岛民 本来苦于余腾蛟的虐政,现在见来了英武的新主,自然十分欢迎, 快快活活地散去。王英民三个字,顿时传遍岛上了。
英民即命余腾蛟部下原有不曾走的厨司,端整筵席,和九皋等 分两桌而坐,用过午餐,又同九皋夫妇、陶氏兄妹等去海边点验所 有船只。众健儿已将船舶一字泊着守候,英民一查,大小共有三十 六艘,内中唯有一只是巨舶。英民即命丁义兴和盐七督率众人,管 理船只,预备应用。自己又到岛上四周走了一遭,果然比较绿霞岛 广大得多了,而且形势很是雄壮。岛上田地树木很多,足以自给。 看了心中暗暗欢喜。
天色已晚,回到原处,老钱父女已讲了一大套别后重逢的话了。 于是英民大设筵席,又请余腾蛟的部下大嚼一顿,自己在席上和九 皋等商量,要不要弃了这岛,回到九华山去。九皋已揣知英民颇爱 此岛之意,便说现在九华山不能发展,回去也是困难。不如便借这 岛来做根据地,以谋他日恢复祖国之计。将来也可到九华山去迎接 甘辉等同来。况且余腾蛟还要来报复的,我们不走为妙,好乘机把 余腾蛟歼灭,收他部下,以壮声势。众人也都赞成九皋的说话,尤 其是左婴,主张必要和余腾蛟厮杀一番。英民遂立定主意不走了。
席散后,英民便请九皋夫妇和朱世雄等住在前一层房屋里,自 己和老钱、琼珠就住下了余腾蛟夫妇这一间卧室。又请星耀、文耀 俩住在后一层,各自戒备,以防不测。
黄昏时,英民、琼珠、老钱三个人坐在一处,略谈别后的事情。 老钱父女听得神鼋救出英民的事,也各惊奇不置。琼珠的芳心里更 是充满感谢之忱,对于英民这番冒险搭救,真觉得无以报谢。英民见琼珠芳容憔悴,知道伊已因忧急而病,略询伊幽拘在岛上的状况, 极尽抚慰。老钱本来急得要死,现在见英民和自己女儿都从险中出 来,逢凶化吉,所以掀着老髯,十分快慰,病也爽然自失了。三人 谈了多时,英民见琼珠有些不支的样子,也就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大家起身,琼珠已稍活泼了,和左婴、文耀二人坐着闲谈, 英民却和九皋、世雄、星耀等忙着接收余腾蛟的库藏。前山有一关 隘,甚是险峻。英民即请朱世雄把守,知道余腾蛟不久必要回来, 若得知道这个消息,必有一场大大的厮杀。况且高月娥到了高金龙 那里,说不定他那边也会大起舟船,前来报复的。两处都要防备。 自己虽然临敌不惧,终嫌部下人少。星耀遂和英民商量,他们兄妹 俩本要回到绿霞岛去,到了那里,赶将渔户编成一军,前来策应。 英民点头称善,所以这天下午,星耀兄妹遂别了众人,到绿霞岛去 了。琼珠精神虽得安慰,而身体依旧未复,静卧养病。老钱伴着伊, 时时慰问,跟着英民,也不想重返碧云村了。
英民得了这个大盘岛,想作为根据之地,所以和九皋等忙着经 营。珠还合浦,霸基始创。日后在海上自有一番惊天巨业。著者挥 写至此,暂时做一个小结束。自此以后,血战大盘岛、火烧紫云洞、 女王鏖兵、倭寇侵犯,以及郑成功起兵台湾、无碍和尚斗黄龙、箭 侠出世、王英民大战梁化凤、兵困乌龙阵等,许多奇情逸闻,当在 续集中写来。重行供给诸君快读。
正 是 :
英雄侠骨,儿女柔情。
纵横海上,稗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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