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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en820414

[完结] 民国武侠 顾明道 卷(十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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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20 20:50: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hen820414 于 2025-11-20 20:53 编辑

《侠女喋血记》



  第一回 芳名艳说银弹子
  
  春来了,虽然是在北方,气候尚不十分和燠,而在这一个小园 中早已是花红草绿,如锦如绣,逗露着烂漫的春光。东边有一堆假 山,假山上有一茅亭,亭旁的碧桃已开放了。亭子中却空着石凳, 没有人影。
  两边一片浅草地,在矮墙尽处立着一支一丈余长的木杆,杆上 张着一块方方的白皮,皮中心画着三个小圆圈的朱红目标。每一圆 圈之内贴上一个黑色星形的金铁属物。便在木杆的对面,约有百步 光景,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头上云发光泽,背后梳着一条发  辫,用粉红丝线扎着把根。前面却罩着一方青绸包头,从脑后燕尾  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在额上扎了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淡  蓝湖绉箭袖小夹袄,腰间系一条杏黄绉绸重穗子的汗巾。下面穿着  大青绉绸裤,脚下穿一双青牛皮平底小靴子,那靴尖上亮晶晶地仿  佛是铁片儿,纤细得很,这是有功夫的人穿的,踹着他人的要害, 可以立致死命。伊生得一张吹弹得破的鹅蛋粉脸,明眸皓齿,琼鼻  樱唇,没有一处不生得可爱,刚健之中寓着婀娜,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左手托着一张联珠弹弓。那弓拿在手里,十分沉重,背是牛  角,里是牛筋,中间夹着一条铁胎,足有锯子刀那般厚薄。中间有  个窝儿,里头藏着五颗弹子,晶光雪亮,宛如烂银一般。少女对准  那对面的目标,右手把弦拉得如明月满怀一般,只听嗖嗖的三颗银  弹,首尾衔接,如流星般向那白皮上朱红圈内黑色星形的目标飞去。 铮铮铮三声响,那些金铁属物应声而落。少女自己很得意地微微一  笑。一眼瞧见矮墙外有一角黄色窗牖的楼房,檐牙高啄,上悬着一  个铁马,晨曦正照在上面,乃是东邻护国寺里的藏经楼。少女的弹  窝儿里头还剩有三颗银弹,伊就若有意若无意地照准那檐牙上铁马  又发了一弹。铛的一声响,那铁马被银弹一震,丁零零地从上落下。 跟着便有一个戴着僧帽的和尚,爬上矮墙,向园里探头张望,瞧见  了站着的少女,点点头微笑道:
  “果然没有别人能够击落咱们寺顶上的铁马的。高小姐眼功 真好!”
  少女见了和尚,冁然浅笑道:
  “和尚,你早啊!我送你一弹当点心,好不好?”
  说着话,嗖的一弹飞去,正击中那和尚的僧帽,早已跟着银弹 飞去丈外。和尚秃着光头,唬了一跳,立刻缩下身子去,少女忍不 住格勒一笑。假山旁边却闪出一个少壮的男佣来拍手笑道:
  “小姐这一弹打得真好!那厮是护国寺里的知客僧逸尘,自以为 生得年轻貌美,不能六根清静, 一双色眼常常偷睃人家的妇女。前 年曾犯过风流案,却被本地绅士张老爷包庇着他调解开去的。今天 他要来偷看小姐了,给他这一弹,虽然没有伤,至少使他唬了一大 跳,快哉快哉!”
  少女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早知道他喜看女人,我至少打瞎他一只眼睛哩!”
  男佣说完了他的话,自去假山下俯着身子拔草。这时天上忽有  数头苍鹰飞来,在空中盘旋翱翔,好似找寻它们的目的物。少女仰  起蜂首,弯倒柳腰,又向空中发了一弹,正中在一头鹰的头上。那  鹰在上面晃了两晃,兀自飞了两转,徐徐折翼下坠。少女意兴甚豪, 一摸衣袋里银弹已罄,便向假山下喊了一声“高福”。那男佣立刻丢  了草具,跑到伊的身前站住,双手垂下,十分恭敬地问道:
  “小姐呼唤何事?”
  少女道:
  “你快到外面聂少爷那边去向他要拿银弹。因为我前天曾托他到  铁店里去定制我用的银弹三百颗,业已多日。他说明晚可以好的, 不知店里送来没有?有已送来,快些拿进来给我用。如尚未送至, 你烦聂少爷快快到那里去跑一趟,今天必要交货的,我这里正没有  用呢。快去快来。”
  少女说罢,将纤手一挥,高福不敢怠慢,说声是,立刻回身向 外面跑去。少女便在伊身旁一块太湖石上坐下,手里尚拿着弹弓, 专待高福回来复命。
  少女究竟是谁呢?伊就是河北地方芳名四噪的银弹子高飞琼。 这位高小姐是将门之女,武艺高强。别瞧伊年纪尚轻,而凭着伊的  一身本领,已非常人可敌。曾随着伊的父亲高山走过一趟绝域,那  地方的胡匪是著名勇悍的,飞琼和伊的父亲合力击退大股胡匪,使 胡匪震惊佩服,知道河北银弹子是当今的女侠。因为伊父亲高山, 就是天津的名镖师,开设镖局于城外八里堡,河北河南远近诸处,只要一提起了靖远镖局和金翅大鹏高山的姓名,可说如雷贯耳,没 有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厉害。二十年来,靖远镖局所保的镖,从没 有在外面出过岔儿,人家见了高山的旗子上面绣着大鹏,鹏口里吐 出一个斗大的“高”字,马上不敢侵犯他一丝半毫,让他的镖车安 然过去了。高山今年年纪已有五十六岁,生平只有这一位女儿。发 妻颜氏早丧。飞琼那时只有四岁,都是高山抚养长大的,钟爱如掌 上明珠,借着伊聊慰桑榆暮景的。自幼也曾为伊延师教读,且习针 黹。可是飞琼既不喜握管为文,又不爱拈线绣花。伊只喜欢随着伊 的父亲刺枪弄棒,学习武艺。高山见伊女儿既爱武术,便把自己生 平所有的技艺,倾筐倒箧地完全教授给伊。所以飞琼不但能习普通 拳技,而且精习剑术。高山将自己壮年时在外得来的一柄白虹宝剑 传与他的女儿。更能飞檐走壁,有轻身的本领。除了这些以外,伊 还有一种惊人绝技,便是善用连珠银弹,一发五弹,百步内打人百 发百中。这是飞琼费了七八年工夫朝晚勤练而成的。伊所用的弹丸 是一种特制的钢铁,磨得浑圆光亮,闪闪如银,因此人家都呼作银 弹子,而银弹子三个字也渐渐变作了伊的别号。直到如今伊还是每 天清晨要到住宅的后花园中练习不辍。恰巧银弹用完了,铁店里定 制的银弹尚未送来,所以此刻伊吩咐下人高福去问聂大爷催取。
  所谓聂大爷又是谁呢?便是高山得意的门徒聂刚,三年前在外 面收来的。年少英俊,不但武艺精熟,而又干练多才,高山甚是宠 爱他。高山不喜欢收徒弟,而对于聂刚却是颇垂青眼的,叫他在镖 局里帮办一切事情,因为他能够办事,所以高家的公私诸务都要交 给他去办理。他对于这位飞琼小姐当然是非常钦佩而爱慕的,极愿 意为伊服务,十分诚恳,以博伊的青睐。可是飞琼既有非常好的本领,伊的性情也是十分高傲的,睥睨一切,不屑屈就人家,失柳下  之和。这一点高山常常警诫伊,而飞琼总是难去伊的骄气的。高福  这下人在靖远镖局里做事也有多年,便黠善佞,高山也很信任他的。 但是他对于飞琼是十分服从,而视聂刚却非常妒忌,以为老主人太  宠聂刚了。今天他在园中拔草,恰巧奉了飞琼之命去向聂刚催取银  弹,他就跑到外面镖局里去。
  高山的住宅,外面是镖局,后面是私邸。聂刚住在和镖局相连  的客室内,室前有个小小庭院。今晨聂刚起身后,盥栉方毕,走出  客室,一脚踏到庭中,不防头顶上唰的一声,有一物很快地落下。 他急忙躲避时,已是不及,左肩膀上已着。那东西跌落地上,原来  是一头死鹰。聂刚吃了一下虚惊,细看死鹰的头已被弹丸击碎了, 地上流着许多鲜红的血。再一看自己衣上已淌上许多斑斑的血迹, 脸上亦已沾染了一些血。他心中十分懊恼,暗想这鹰十九是被飞琼  击死的,大概伊又在后园练习银弹了。真晦气,恰巧落在我的身上, 脏了我的新衣。聂刚一边想,一边刚要更换衣服,高福已走到他的  房门前。一见地下的那头死鹰,再一看聂刚的脸上和身上,不觉扑  哧一声笑了出来。聂刚一团怒气正没处发泄,见高福走来发笑,怒  上加怒,立刻就对高福说道:
  “奴才,你笑什么?”
  高福没有开口,先给聂刚骂了一声,他也有些生气了,便冷笑 说道:
  “聂大爷,恭喜你有血。”
  江湖上人最忌人家说他有血,聂刚双眉一竖道:
  “那鹰是谁打下的?”
  高福道:
  “除了我家小姐,还有谁能有这绝技把天上飞的鹰击落呢?聂大 爷何必问我?你自己想想,你可有这本领?”
  聂刚听高福有意奚落他,更是发怒道:
  “奴才,你道我没有本领吗?哼!”
  高福道:
  “聂大爷!你不要奴才奴才地骂人。我高福在这里靖远镖局是吃 的高家的饭,不是你的下人。你聂大爷地位虽然比我高一些,也是 靠镖局吃饭的。我不配你骂。”
  聂刚已将衣服换上,跳过来指着他说道:
  “你大清早来和我斗嘴的吗?骂了你有什么了不得。”
  高福道:
  “我已说过,不吃你的饭,不用你骂。”
  此时聂刚见高福如此傲慢无礼,忍不住怒火愈高, 一伸手扑的  一 掌,打在高福的肩头。高福如何当得住?早已一个筋斗倒在地。 不由哭丧着脸说道:
  “好,你打人吗?”
  聂刚瞪着眼睛说道:
  “打了你又怎样?”
  说着话,走过来一脚踏住高福的胸脯说道:
  “你这厮太无礼了,打死了你再说。”
  提起锥子大的拳头正要打下去时,高福忽又哀求道:
  “啊呀,聂大爷,你真要打我吗?你是有本领的人,我不够你打 的,请你饶恕了小人吧。以后我总不敢得罪你聂大爷了。”
  聂刚见他如此模样,便一笑道:
  “呸,你这厮真是银样锱枪头!方才为什么嘴凶?我看在我师父 面上,姑且饶恕你一次,滚开去吧。”
  将脚一松,回转身走进室中去了。高福爬起身来,瞧着聂刚后 影,做了一个鬼脸,两手摸着屁股, 一步一步地走回园中去。见飞 琼坐在石上,正等候他取银弹来。高福便装出一拐一蹙的样子,走 上前去。飞琼等得有些不耐烦,立起身来,对他说道:
  “银弹在哪里?做什么你去了这许多时候?”
  高福做出疼痛之状,颤声对飞琼说道:
  “聂大爷打我,请小姐代我伸冤。”
  飞琼眉头一皱道:
  “他为什么要打你呢?”
  高福道:
  “小的奉了小姐之命,跑到聂大爷那边,见聂大爷正在更换血污 之衣。他恨恨地对我说,不知是哪一个短命鬼打下一头苍鹰,害他 弄脏了衣服。我就说这是小姐打下的。他就当着我面骂小姐。”
  飞琼听了,有些气恼似的,又问道:
  “聂刚骂我什么?”
  高福嗫嚅而言道:
  “小的不敢说。”
  飞琼又哼了一声道:
  “那么你可问他要银弹?”
  这时候空中还有两头苍鹰在那里打转,好似要寻找它们已失去 的伴侣。高福摇摇头道:“没有,他已经把我痛殴了。小姐,你知道聂大爷的本领高强, 无人能敌,小的怎打得他过?被他打伤了,求小姐为我做主。”
  飞琼立刻玉靥生嗔,将足一顿道:
  “你道聂刚本领好,他人怕他,唯有我却不怕他的。他在我家客 客气气,不应该就出手打人,明明是瞧我不起。”
  高福道:
  “是啊,俗语说得好,打狗要看主人面。他打小的如同打小姐, 打老爷一样。他还说不论谁人恼怒了他,他都要打的。”
  飞琼道:
  “这厮果然恃宠而骄,不成样子了,我父亲常常在我面前说他怎 样好,其实都是我父亲待他太好了,我今天就去问他是何道理?”
  高福道:
  “好小姐,多谢你代我伸冤,但望你千万不要说小的告诉你的, 否则聂大爷又要骂我打我了。”
  飞琼道:
  “我自然不说你告诉我什么话。因为我见你被人打了,所以诘 责。好,我去问他,就是啦。”
  说毕,丢下弹弓,走出园门去了。高福暗暗喜欢,远远地跟随 在后面。恰巧聂刚正从甬道边走来。他因方才打了高福,是为一时 的愤怒,事后思量,高福是师父和飞琼世妹得宠的下人,而且利口 善佞,专会搬弄是非的,现在我打了他,难免他不到主人面前去说 我有不是之处,离间我们的感情,那么还是让我自己去辩白一下, 以免中间或有误会吧。所以他走向后花园来找寻飞琼,遂在园门外 碰头。聂刚上前,叫了一声世妹,正要开口,而飞琼满面生嗔,早就对他说道:
  “聂世兄,我叫高福来向你催取定制的银弹,你为什么要打他?  那鹰是我一时好玩,把它击落下来的。却不料激起了你的怒火,竟  把高福毒打。须知高福是我家的下人,不用你去殴他。你如怒我, 不妨直接来打我就是了。”
  聂刚不防飞琼向他说这些话,明知是自己打了高福,高福已在 飞琼面前说上坏话,激怒伊了,遂强作笑容对飞琼说道:
  “世妹别要生嗔。那鹰果然是你打下的吗?好眼力!脏了我的 衣,这是小事,不足挂齿。倒是高福那厮究竟是个下人,对我太没 礼貌了。他对我的态度和所说的话真是令人生气,所以我一时气不 过,推了他一跤,没有打他。他在世妹面前说什么话?世妹别要 听他。”
  飞琼冷笑一声道:
  “你已推了他一跤,还说没有打他吗?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世兄 自己也太不成样子了。我父亲宠了你,你就自以为武艺高强,没人 是你的对手,在我家里日益骄横起来吗?高福是没有本领的人,你 打了他也不为武。你就和我比较一下本领吧。你若能胜过我的, 一 切都不要说起。靖远镖局里除了我父亲,由你独大。否则还有他人, 不容你猖狂呢。”
  聂刚听了这话,两手搓搓,表示很急的样子,又对飞琼说道:
  “我多谢师父把我收留在此, 一辈子感激不忘的,哪里敢骄横? 这是师父深知的。世妹休要听信他人挑拨之言。我对于世妹也是一 向佩服的。世妹的武术远胜于我,我哪里敢和世妹较量高低?千乞 世妹鉴谅我的忠诚,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飞琼摇摇头道:
  “你倒说得如此好听。人家都说你本领怎样好,老实说,唯有我  总是不服。今天千错万错,你不该打我家下人。高福是我差他来催  取银弹的,老鹰是我打下来的,你明明是恨我,莫要迁怒于高福。 你有话同我说,今天我们非得比较一回不可。”
  聂刚伸手搔搔头道:
  “世妹为什么这样执拗?我是不敢和世妹交手的。”
  飞琼道:
  “你不敢和我比赛吗?我偏要你和我比 一 下子。你若是好汉,不 要推诿。”
  聂刚又道:
  “自己人何必较量?我总不是你的对手,不用比了。”
  飞琼将头颈一偏道:
  “我不要,你当着我的面, 一味向我恭维,背着我就毁谤我了。” 聂刚道:
  “这是冤枉的。我一向说世妹好。”
  飞琼一回头,瞧见高福正立在园门口,弯倒了腰,尚在抚摸他 自己的腿股,伊想自己已许高福伸冤,必要代他出口气,任凭聂刚 怎样好说温话,我千万不可听他的,于是伊又对聂刚用很坚决的口 气说道:
  “我一 定要比的。你若不与我比时,就是看不起我,不要再在此 间了。”
  聂刚听飞琼这样咄咄逼人,他究竟是个男子,有着丈夫气概, 到了此际再也忍耐不住了,只得说道:“世妹若然一定要和比较时,我也无所逃命了。”
  飞琼道:
  “好,我们比过再说。”
  便向旁边庭心中一站,等候聂刚上前。聂刚硬着头皮,把外面 长衣卸下,跳过去做个金鸡独立之势,说道:
  “世妹先请。”
  飞琼也不客气,一伸右臂,使个霸王喝酒, 一拳打向聂刚嘴边  来。聂刚迅速地向旁边侧转头一让,使个叶底偷桃,一拳向飞琼下  部打去。飞琼一弯身,使个龙女牧羊,要去捞聂刚的手腕。聂刚怎  肯被伊捞住了,赶紧缩了回去。而飞琼又飞起右足,踢向聂刚腰里  来。聂刚向左边一跳,刚才躲过了,不防飞琼跟着左腿飞起,直蹴  到聂刚胸前,足尖离开聂刚胸口只有一二寸了。聂刚发着急,连忙  使个霸王卸甲,一缩身跳开了数尺。他知道这是飞琼善使的鸳鸯拐, 况且鞋尖铁片,任何人中了伊的一足,必要吐血身亡。以前有个山  东恶丐上门寻衅,硬要镖局给他一千两银子。高山和他恰巧不在这  里,伙计们被恶丐打倒了几个,恼怒了飞琼出来和那恶丐狠斗,也  用这鸳鸯拐踢伤了恶丐的胸口,当场吐血跌毙的。不料伊今朝也用  这绝技来对付自己,险些中着,不由唬了一身汗。连忙用出平生本  领来悉心对付, 一些儿不敢懈怠。两人一来一往,斗了三十余合。 飞琼好胜心切,被伊捉住聂刚一个小小破绽,一拳打去。聂刚急避  时,肩头已着,不由堆金山倒玉柱地仰后而倒。飞琼拍手笑道:
  “倒也倒也!世兄你输了。”
  聂刚一骨碌爬起身来,羞惭满面。又见高福立在远处对他扮鬼 脸,似乎嘲笑他的模样。聂刚如何过得去?他就涨红着脸,对飞琼说道:
  “世妹,你不要自恃技高,这是我一个不留心被你打跌了一跤, 不能马上算数。我去取剑来,我们两人比一下家伙,好不好?”
  飞琼带笑点头道:
  “很好,随便什么比法,我总是不谢绝的。你快去取你的剑来, 我们一同到后花园去耍一下了。”
  聂刚正要回身取剑,忽然外面履声托托,走进一位老英雄,颔  下胡须已有些花白,而脸上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身穿深蓝色  缎的夹袍子,足登快靴,腰间束着玫瑰紫色的鸾带,口里衔着一杆  旱烟袋,正是金翅大鹏高山。他一清早出去把钱散发与附近穷苦的  乡民,然后回来,这是他好善乐施的仁心,每逢三六九日,他总是  这样做的。每次施去一百或是八十贯钱,所以四周的村民没有一个  不歌颂他的功德。也因高山自己觉得在少壮时凭着一口金背刀,在  外面杀伤过不少人,不免有些造孽,所以省下这笔钱来并不积贮, 却把来救济穷黎了。飞琼一见高山进来,忙娇声唤一声爸爸。聂刚  也立正身子,叫声师父。高福一见,却远远地踅开去了。高山瞧见  聂刚背后衣裳上有些尘泥,便问你们在此做什么?飞琼便把自己如  何和聂刚比赛拳术,将他打倒,聂刚不服,要和伊再比剑术的经过  约略告诉。高山正色叱道:
  “胡说!自己人较量什么高低?不要彼此伤了和气。你们还是免 不了孩子气。”
  聂刚俯首无言。飞琼却还说道:
  “爸爸,你不知道他 …… ”
  正要再说下去时,高山早喝住道:“别要胡说!”
  又回头对聂刚说道:
  “聂刚,你且到外边去,镖局里可有客人到来?倘有人来找人, 你总说不在家,休去理会。”
  聂刚答应一声是,走出去了。高山又对他的女儿看了一眼,对 伊招招手道:
  “你且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讲呢。”
  飞琼马上跟了高山,循着甬道,跑至东首一间书室里坐定。那 书室布置得朴雅,正中紫檀案上供着小小一尊达摩老祖的铜像,炉 子里焚着名香,壁上挂着名人书画,正中是悬的虎啸龙吟图。屋隅 又挂上一张宝雕硬弓,又有一柄朴刀,是有青布袋套着。高山坐在 太师椅子吸了两口烟,对飞琼说道:
  “我以前不是常和你说过,有了本领不能自恃而骄,骄则必败。 你不听我的话吗?你为何又要和聂刚去比赛?自己人尚且要如此好  勇斗狠,遇见外边人又怎样呢?”
  飞琼以为伊父亲为了伊和聂刚比较身手的事而给伊教训,所以 噘起了嘴不响。高山又叹了一 口气说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古人说的话一些儿也不错。我告诉你吧。以 前我也是为了喜欢行侠仗义,代抱不平,因此我就和人家结下了深 仇宿怨。虽然事历数年,人家却不会忘记我而要找我。在这二三日 内,我就很难对付,说不定将有不测之祸呢!”
  飞琼听了高山这话,不由一惊,忙问怎的怎的?
  
  第二回 仇人相见决生死
  
  飞琼问得紧时,高山吸了两口烟,又说道:“这事约有八九 年了。”
  于是讲起了一件往事。高山在那一年保镖南下,到得杭州,路 上没有岔儿,大家无不欢喜,便在杭州耽搁数天,以冀遍游六桥三  竺,兴尽而还。 一天高山和几个镖局里的伙计到南山去游得有兴, 只望山野间走去。忽见那边岭上有十数乡人蜂拥而来,手里各拿着  竹刀锄锹之类,有些人面上还带着伤,形状十分狼狈。中间抬着一  个男子,满身浴血,遍体鳞伤。高山见了,不免觉得奇异,遂拉住  一个乡人,问他们是何缘故?那舁着的男子又是谁?那乡人是个二  十岁左右的少年,告诉高山说,他们是郝家村人,去此不远。他姓  郝,名根福。他的父亲文元,就是那舁着的男子。因为他们是种茶  为业的,有七八亩山地,都种着上等的好茶,本是三年前向红樟村  里一个姓田的买下的。那姓田的是个败家之子,为了赌输了钱,负 得一身的债,遂把山地卖去。我等见那地土好,所以凑了钱买下。 谁知去年腊月,姓田的有个堂兄名唤长林,从北边学武归来,竟向 我们要还那种茶的山地。扬言那山地是田长林的产业,给他堂弟盗卖的,责备我们不该胡乱收买,故要我们无条件把山地奉还与他。 其时那姓田的却又逃匿无踪,无处可以找他,我们答复他说这田地  是出钱买来的,有契在手,不能交还,以后遂不去理会他。谁知田 长林竟用他族人把那山地强夺回去,把我们所雇的长工殴伤了好几  个。我父亲派人向他交涉,他又不理。我父亲也懂得一二武艺,今  天遂带了村人,前去夺还田地。起初我们得胜的,及至田长林得信, 他亲自领了一班人来驱逐我们。我们虽然个个人各出死力,和他们  相拼。然而田长林的武艺已是不弱,更有几个地方朋友帮着他一齐  动手,我们未免吃了亏。我父亲力敌数人,受了几处重伤,我也臂  上刺着一刀,不得已败退下来,舁着我父亲回村。这片山地只好由  田长林强占去了。我父亲的性命也不知怎么样呢?郝根福说罢,气  喘吁吁的兀自不胜愤愤之气。那时候被舁着的郝文元,躺在木板上, 挣扎着说道:
  “此仇不报,吾目不瞑。”
  那时候高山忽然激于一时义愤,对他们说道:
  “山地既是你们斥资购得的,田长林如不忍割爱,也当请人出 来,商恳出资赎还,怎能用武力强占,难道没有国法的吗?”
  郝根福道:
  “这里乡间的风俗,往往私自械斗,并不去官厅方面控告的。我 们此次吃了败仗,明年当图报复。只恨自己武艺不济事,田长林武 术高强,又有能人相助,我们如何报得此仇呢?”
  高山遂问这地方距离不远吗?他说不远,过了岭七八里路就是 那山地了。高山遂慨然对他们说道:
  “你们不要气沮,我来相助你们一臂之力,去夺回那山地, 一雪 今日之耻。”
  郝根福将信将疑地问道:
  “田长林那边人数又多,我们都是败残之众,你们几位能去和他 们争斗呢?”
  高山就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了他们,且力言凭自己之力可以摧折  田长林辈。他们知道高山是有名的老镖师,便相信高山的话。 一边  令人舁郝文元回去, 一边由郝根福领高山去找田长林。高山遂和伙  伴跟他上岭,还有十多个没有受伤的乡人, 一齐曳着棍锄,跟着同  行。高山因出游山水,身边没带武器,遂向他们要了一根檀木棍, 对根福说道:
  “无须刀枪,有了此物,足够取胜。”
  高山说这话是壮他的胆,安他的心。他们过了岭,向前紧走, 根福为导。不多时已到那山地之前,那边尚有十数乡人未散, 一见  他们前进,知道他们又去报复了。接着便听锣声大鸣,林间溪边, 乡民麋集。有一个身躯高大,面色黝黑的汉子,手里挺着一杆花枪, 挺胸凹肚地站在一条小石桥边,背后列着不少乡民。根福指着他对  高山说道:
  “此人就是田长林,把我父亲刺伤的。”
  高山见了他的形状,知道他很有些膂力的。当自己扑上去时, 田长林举起花枪,指着根福说道:
  “你家老子已败在我的手里,你这小竖子还敢跑来作甚?莫怪我 枪下无情。”
  根福立刻向此人说道:
  “田长林,你休要逞能。刺伤了我的父亲,现在有人来代我复 仇 了 。 ”
  田长林听了这话,又对着他斜着眼睛,傲睨了一下,哈哈笑道:“郝根福,你要请打手时,何不请些有能耐的人前来?却去请这 样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来送死吗?”
  高山听了田长林之言,更是触怒,便将手中檀木棍舞开了,向 前和田长林格斗起来。田长林的一支花枪果然不弱,膂力又大,确  乎是一个劲敌,高山遂以巧取胜,待他一枪搠来时,高山向右边侧  转身子一让,使他刺个空。高山便一棍向他胸口捣去,他果然大叫 一声,跌倒在地了。那时在田长林背后却又跳出一个人来,五短身  材,紫棠色的面皮,颔有短髭,手中挺着一柄宝剑,大喝一声,向 高山头顶上一剑劈下。高山见他来势凶猛,不敢怠慢,忙舞棍和他  决斗。两边的乡人见他们彼此猛扑,反不上前械斗,都作壁上观。 高山不知他是谁,只觉此人本领又在田长林之上。猛斗七十余合, 还是胜负不分。高山发了急,虚晃一棍,做作退后,觑个间隙,一  棍扫去,正中他的头颅,仰后而倒。他们既然伤了两个,余众胆怯, 不敢迎战。根福大喜,便和村民冲上前,将他们击退,居然把那山 地夺回。郝根福自然非常感激高山相助之德,一定要请他到他们郝  家村里去一叙。高山却不过情,遂跟他们去了。
  文元虽然受伤,听说高山已把田长林等击败,在枕上泥首称谢。 根福又预备丰盛的筵席,款请他们大喝大嚼,尽欢而散。送高山不  少礼物,高山只受了一样而走的。这不过一时被义愤所驱使,帮助  郝氏父子打败了田长林,事后即返津门。
  数年以来,此事早已淡忘若遗了。不料昨天高山到望云桥去, 在一家酒楼上和一个客人喝酒。东边座上有两个人像是父子模样, 相貌都很雄武,不愧赳赳武夫,四道目光尽向高山注视不辍,高山 觉得有些奇异。后来酒保上酒的时候,常呼高山为高镖师,因为高  山每往那里有事,必去店里喝酒,酒保早已认得高山了,接待得非常周到的。那二人见酒保称高山高镖师,更是对高山紧瞧不已。后 来酒保过去伺候他们时,他们凑在酒保耳朵边唧唧喳喳地问了许多 话,酒保也回答他们,高山都瞧在眼里,便觉此事有些不妙。 一会 儿那个年纪大的人立起身来,走到高山的座边,向高山点头招呼道:
  “这位可是天津八里堡的高山镖师吗?”
  高山当然也不能不承认,便问他有何事情见教?他就说姓薛, 名唤大武。他的哥哥大刚,数年前在杭帮助朋友田长林争夺田地的  时候,曾被高山用棍击伤他的头颅。事后探问,方始知道高山的姓  名来历,归后不到三个月,终因伤脑而死。自己是他的兄弟,雁行  折翼,不胜悲痛。当他临终的时候,谆嘱自己访问仇人,代为报仇。 这几年来在家勤习武事,专欲为兄长复仇。此番带个儿子小龙,特  至京津,访问仇人,凑巧在此地遇见。高山听了他的说话,方才想  起前事,原来那个使剑的丈夫,乃是薛大刚,江湖上尚没有闻见过, 谅是个无名之辈。但是想不到那一次自己竟和人家结下深仇。现在  薛大武公然向自己说来报仇的,倒不可不防。然也不肯示弱,便对  他说道:
  “你既然是来复仇的,我高山一条老命不敢自珍,悉听尊驾吩咐 便了。”
  薛大武就说很好,隔三天当到镖局里来领教。他又问明高山镖 局的名号是不是叫靖远,设在八里堡的。高山道:
  “你既然都探问明白,三天后老夫当在镖局中恭候驾临。”
  约定之后,大家各归座位,照旧喝酒。他们是先走,高山喝至 兴阑时始散。那客人很代高山担忧。高山请他放心,且说:
  “金翅大鹏高山不至于栽翻在后辈手里的。”
  高山说完往事,又对飞琼道:“我回来后也没有告诉你,可是日子已迫,我不得不和你说一声  的。你想我只因一时代抱不平,干预了人家的事,却不知因此和人  家结下了怨仇,直到今日人家特地跑来找我,这岂不是自己招出来  的祸殃呢?所以今天我见你和聂刚比较身手,就大不以为然了。 一  个人断乎不可自恃其能轻视他人。古今江湖上有许多英雄好汉,都  失败在这个上。你父亲吃了这碗保镖的饭,免不得有几处地方要得  罪人家的。平居常用戒惧,然而还是免不了。你正在青年,武术尚  未深造,如何可以便有一个骄字存在心胸呢?况且聂刚是我的得意  高足,我的剑术传授与他的不少。年来他的武艺也在突飞猛进,你  莫要小觑他。恐怕他为了我的关系,有许多地方是甘心让你三分的。 你怎么可以逼人太甚呢?你是他的世妹,有什么话讲不投机,何必  用武?你的毛病不就是坏在自视太高吗?”
  高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飞琼听了伊父亲的说话,对于自己  和聂刚的事,倒也不在心上。最使伊注意的就是薛大武寻仇之事, 忙问道:
  “父亲,那姓薛的果然要在三天后到这里来找你的吗?”
  高山点点头道:
  “当然他要来的。人家声声说要报他兄长之仇,既已认识了仇 人,岂有放过之理?我也准备他们来的了。不过他为什么要等三天 后方来找我呢?因此我怀疑他除了儿子以外,或有什么别的朋友可 以帮助他下手,这也许是我的劲敌。天下之大,能人多矣,我自己 怎能说区区薄技, 一定能胜过人家呢?因此我见你和聂刚比武,而 引起我的感慨了。”
  飞琼道:
  “父亲不必忧虑。想父亲武艺高强,江湖剧盗,绝域红胡,没有一个敢撩拨你一丝半毫。薛大武是什么人?他的哥哥总比他高胜, 尚且败在父亲手里。料他又有什么能耐?待他们来时,女儿也可在  旁相助,我一弹打倒了他。”
  高山微笑道:
  “你又来了。我尚且有些惴惴戒惧,你倒高兴起来吗?琼儿,你 该想想这一次倘然你父亲败了,十九不能再在人间,必将离开你了, 那么这靖远镖局何人继续主持下去?岂不要坠于一旦?而且我的向 平之愿未了,心中不免要有遗憾。”
  高山说到“遗憾”两字,声音稍低,苍老的容颜也有些黯然。 飞琼也不觉粉颈低垂,默默无语。高山将手摸着他自己颔下花白的  胡须,又说道:
  “所以你的婚姻问题我是常常放在心上的。就因为你心高气傲, 少所许可,我也不欲勉强你一二分,遂致久搁。照我的目光看来, 聂刚这少年,倒可以入坦腹东床之选的。”
  飞琼一听高山这话,又抬起头来,很惊讶地注视着伊父亲的面 色。高山道:
  “我今天同你讲了吧。聂刚在我镖局里襄助诸事,很能先得我  心,办得十分妥帖,真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靖远镖局内外诸事, 全仗他代办的。他的能干谅你也知道的了。至于他的剑术,你虽轻  视他,我却以为不弱于你。记得我前年收他为徒的时候,他是一个  孤儿。因他的父亲在滦州被人杀死,而他的母亲得到了噩耗,竟效  绿珠坠楼,以身殉夫。抛下聂刚一人,虽是年轻,而很有勇敢,武  艺也粗通。他就寝苫枕戈,自誓必将剌刃于仇人之胸。身边藏了一  柄牛耳尖刀,旦夕窥伺在仇人之门,要想乘机复仇。他的仇人是一  位武夫,也是地方上的恶霸。有一天仇人和数人薄暮归来,聂刚见人少,立刻跳过去,用刀向仇人乱刺。谁知他的本领还不高妙,只 刺伤了仇人的手臂,反被仇人擒住。因为他年纪十分轻,还没有冠, 所以仇人并不杀害他,也不送官,把他的手足缚住,用绳子悬挂在  大门外一株老树的树柯上,让他自己活活地饿死。聂刚既被悬于树, 他人惮于恶霸的淫威,谁敢去解他的倒悬之死?是我经过那里,见  状大异,向旁人问清了缘由,心中便敬爱他是个好男儿,决定要救  他下来,遂乘黄昏人静之时,我悄悄前去,跃至树上,将他救下。 且允许他可以助他复仇。他不胜感谢。我便和他夜入恶霸之家,将  那恶霸暗暗刺死, 一齐逃出滦州。我问他将往哪里去,他就说无家  可归,情愿跟我同行。我就收他为徒,带还津门。且喜在这数年中, 他随我学武,进步非常之快。此子不凡,将来可以造就,绝不负我  期望的。所以我很有意将你许配与他,招他做高家的赘婿,常欲向 你明言。现在逢到这意外之事,我更想代你们二人定下了。脱有不  讳,我也可以瞑目。不知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高山说完了这话,双目望着飞琼,急切盼望他女儿口里说出一 个“是”字来。可是飞琼却摇摇头答道:
  “父亲,请你原谅。女儿的终身问题请父亲不要放在心上,因为 我是一辈子情愿跟着父亲到老的。况且聂刚本领虽好,我总是不能 佩服他,自问我对于他尚没有什么情感,父亲何必急急?且待以后 再说吧。至于姓薛的要来找你,我想十有七八可以对付过去的。父 亲常在外边东奔西跑, 一向不怕人家的,也不必鳃鳃过虑。我预祝 父亲的胜利。”说罢笑了一笑。高山听他女儿对于婚姻问题尚无允 意,不好强逼,只得说道:
  “好,你既然要稍待,我也只得暂时从缓,好在我相信聂刚的武 术必能精进不懈,媲美于你,将来也许你自会有愿意的一天吧。薛大武父子的事且到明后天再说,我当然也不致完全为了此事而担忧。 不过我要借此劝诫你,千万不可恃勇傲物,致招祸殃,你也能够听  从我的话吗?”
  飞琼一笑道:
  “父亲的教训我自然肯听的。但近来聂刚因为父亲宠爱他的缘 故,他的胆子也渐大,他也要恃宠而骄吧?”
  高山笑道:
  “你倒会说话。聂刚这孩子很是不错,我知道他绝不会这样的。 你别听他人之言。”
  飞琼见父亲这样信任聂刚,伊也不欲和他辩论,遂讲到别的话 去了。父女俩讲了一歇,高山因为局中有事,他就走到外边去,而 飞琼也自回伊的妆阁。
  到了次日一早,飞琼梳妆毕,因为伊听了父亲的话,放心不下, 所以走到外面镖局里来。只见伊父亲和聂刚正陪着三个人坐在会客  室里谈话,高福却垂着手站在门口伺候,静静地听里面的人讲话。 高福一见飞琼走来,立刻走近身向飞琼轻轻地说道:
  “小姐,今天来了三个别地方的人。听说他们以前曾和老爷有 仇,今天特来复仇的。”
  边说,一边指着窗下坐着的有须髯的老者说道:
  “此人听说姓薛名大武,他的兄长就是以前被我家老爷用棍击伤 头脑而死的。那个年纪轻的汉子是他儿子小龙,还有个虬髯绕颊的 壮士,不知是谁,大概是薛氏父子请来的助手吧。”
  高福正在告诉飞琼,只听室中高山说了一声:“很好,我们不妨  见个高低,也不负你们远道而来。”于是大家一齐站起,走出室来。 飞琼连忙闪开一边。高山见了飞琼,把手一招,唤飞琼到他身边,低低说道:
  “他们三人是来找我的,我要和他们到前面庭中去一试身手。万 一不幸而我有不测,你就好好和聂刚办我的后事,不必悲悼。我吃 了这碗饭,本来随时有危险性的。”
  飞琼道:
  “父亲当心。那个虬髯壮士或非易与。”
  高山点点头。这时聂刚瞧了飞琼一眼,早伴三人走到外面庭心 里去。高山说了,去脱自己外面的袍子。飞琼连忙迅速地跑至里边, 取了伊的弹弓和银弹。这银弹是聂刚昨天刚才到铁店里去代伊取到  的。伊今天却没有到园中练习武功,所以弹囊中十分丰满。伊就拴  在腰边,忽忽地又走到外面来。见伊的父亲已和薛大武在庭中拳打  脚踢地彼此猛扑,而聂刚也和薛小龙动手。 一边是父子, 一边是师 徒,大家各出死力,各显技能。唯有那虬髯壮士却袖手立在一边作  壁上观,镇静自如,双目炯炯,却注视在高山身上。高福和几个镖  局里的伙计也立在庭阶一处看高山决斗。飞琼遂走过去,悄悄地立  在左侧回廊下曲槛旁长楹之后,前面有两株罗汉松,正可掩蔽。伊  能望见庭中人,而庭中人却不能望见伊的。伊的一双妙目很关切地  看伊的父亲怎样和人家周旋。希望伊父亲虽老不衰,能够获胜,那  么薛氏父子无所施其技了。只见高山一双拳头,两条铁臂,上下飞  舞,正使着一套罗汉拳,没有半点儿破绽。虽然薛大武也使出浑身  解数,狠命猛扑,宛如一头蛮牛,向高山要害处冲撞, 一心要代他  的哥哥复仇。然而高山仍不失其雄狮之姿,始终能够镇压得住。又  看聂刚今天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来了,很有几下杀手,薛小龙渐  渐露出不够支持之势。自思前天聂刚败在我手,因此我更轻视他, 以为他的本领终究浅薄,是父亲宠爱他,过于代他夸张,所以父亲对我说的话,我是毅然决然地反对。现在看他的身手十分便捷,也  许他的前途倒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啊。飞琼这样想,这样看,忘记了 所以然。这时薛大武的拳法也有些散乱了。约莫斗至七十合以上, 薛大武心中十分焦躁,觉得高山的拳术果然迥异寻常,名副其实。 今天要让自己报仇,恐怕是很难的了。他这样一想,心中渐有馁意, 手里益发不济。高山一拳正打向他的腰际,他忙弯身让过,还飞一 足,直踢高山头部。这一脚是用的白鹤冲天之势,十分凶险,迅速  极了。看看脚尖已到高山额角,旁边的人都代高山捏把汗。薛大武 不防一脚踢个空,自己脚跟尚未立定,而高山已突然到了身边,教  自己如何可以躲避?说声不好,高山的手已到薛大武左腰,忽觉自  己背后一阵冷风,连忙回转身时一拳已到了颔下。原来那虬髯壮士  见薛大武已到生死关头,他立即跳过来动手相助,解大武之围了。 高山有意要试试来人的力气,所以便把左臂用力一抬,格住那人的  拳头。虽然的给他拦开,而觉得臂膀上猛力一震,有些酸麻,便知  此人果是劲敌了。自然不敢怠慢,还手一拳使个猛虎上山,直击此  人的眼鼻。此人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拳。而薛大武一掌又向他  右边打至。这时候高山力敌二人,聂刚尚未打败小龙,不能过来相  助,高山自然更要用力维持他的不败之势。可是那虬髯壮士的拳术  更比薛大武高明得多了。他乘高山闪避薛大武之时,乘个间隙,径  用右手两个指头向高山面门上使个二龙抢珠,来挖高山的眼珠子。 高山不及避让,只听大喊一声,三个中早跌倒了一个。
  
  第三回 潼关道上流星飞
  
  倒的是谁呢?这却不是高山,而是那个虬髯壮士。本来高山已 濒于危了,全赖他女儿飞琼银弹之力,得以转危为安。因为飞琼在 那边罗汉松后看得清楚,早想助伊父亲了,银弹已装在弹匣里,扣 弓待发,瞥见虬髯壮士加入后,用起毒手来,伊父亲已是危险非常, 所以嗖嗖地发出两弹。飞琼的银弹百发百中,那虬髯壮士又是没有 防备,所以一弹击中他左眼, 一弹击中太阳穴,立刻踣于地上。薛 大武猛吃一惊,忙向高山摇手,表示停止决斗,过去搀扶那虬髯壮 士。那边薛小龙见此情景,心中一慌,肩窝上受着了聂刚的一拳, 急忙退下,同他父亲一齐扶起虬髯壮士。瞧他满面是血,脸色大变, 十有八九不济事了。薛大武咬紧牙齿,仍向高山恶狠狠地说道:
  “好,今天算我们输与你了。你不要得意,暗箭伤人,不足为 奇。隔一二年我再来找你是了。”
  遂和小龙扶着那受伤的虬髯壮士退去。高山见自己方面业已占 了便宜,也就不再苦逼,让他们回去。高福欣然跳跃向前道:
  “这三个人都是很厉害。我家小姐的银弹子真好, 一发而中,便把他们打逃走了。恭喜老爷无恙。”
  他只向高山半跪着道喜,却不去理会聂刚。镖局里的人也都向 高山欢贺。高飞琼挟着弹弓,姗姗地走至伊父亲的面前,轻启樱唇, 叫一声:
  “父亲,方才那虬髯的逼得太紧。我恐父亲遭他的毒手,所以忍 不住发了两弹将他击倒。父亲可知那虬髯壮士是个什么人呢?”
  高山摇摇头道:
  “不认识。大概是薛氏父子请来的助手,本领果然不弱。我若没 有你发出银弹,恐怕要败于他手。好险哪!可是我们用的暗器胜人, 总还是美中不足。大丈夫当用真实本领,打倒他人,方能使人家 心服。”
  高山说这话时,聂刚在旁暗窥着飞琼的面色,见伊初时笑嘻嘻 的,后来听父亲话中有不惬意处, 一张小嘴却又噘起来了。高山说 了这话,知飞琼又要生气的,遂又说道:
  “好了,我的危险时期总算过去了,让他们隔一年再来算账,别 的话少说吧。你们都可以去休息一下。”
  聂刚和高福等一齐退去,高山和他女儿一同步入里边,飞琼依 旧噘起了嘴不作一声,高山对伊说道:
  “怎么啦?为父的说了你一声,你就不高兴吗?唉!我也并非不 知你在暗地里发弹助我,完全是一片孝心,并且今天那厮猝下毒手, 若非你援救时,我必受伤而挫折了一世英名。不过人家约我比较本 领,这般得胜他,恐被他人讥为不武罢了。你怎么又负起气来呢?”
  飞琼道:
  “薛大武若是真有本领的,理当他一人来和父亲决斗,为什么父子俩一齐出马,还要请朋友相助呢?所以我用银弹击他一下,又有 何妨?等他明年来时,父亲再和他斗本领吧。我看他的本领也不过 如此啊。”
  高山道:
  “薛大武口里虽如此说,我料他自己不敢再来了,或者再请别的 能人前来,和我较量,这事总有些麻烦吧。古人说,死生有命,富 贵在天,我也听其自然,不用忧虑。但望向平之愿早了而已。”
  飞琼听伊的父亲又要谈到伊的婚姻问题上去,连忙走到伊的闺 房里去了。高山自经薛大武寻仇以后,知道自己在外边有了怨仇, 终究是不利的,渐自韬晦,一意把自己的武艺尽量传授与他的女儿 和徒弟聂刚。且常常带着二人出游,务欲去除二人中间的恶感。可 是飞琼对于聂刚总带着几分藐视,不把他放在心上。而聂刚却因飞 琼的轻视,益发自勉,刻苦练习。一心要追过飞琼,将来可以一鸣 惊人,湔雪前耻。
  时光很快,转瞬已是金风玉露,节届中秋。晚上高山端整一桌 酒席,和他女儿飞琼,徒弟聂刚,在庭前举杯赏月。酒至半酣,高 山端着酒杯,指着天上的一轮皓月,对飞琼说道:
  “你们瞧这天边的明月,团圆光辉,使人何等高兴。所以古人有 愿花常好,愿月长圆之语。然而盈虚消长,天道如此,明月又岂能 长圆呢?曾几何时而下弦亏缺了。虽然如此,明月缺而重圆,圆而 重缺,与天地同寿,人生却是聚散无常,祸福不定,又岂能及得明 月?那么今岁中秋我等在此欢度良宵,未知明年又将何如?我年纪 渐老,设有不测,别无留恋,唯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终难安 心呢。”
  聂刚听得出高山话中之意,但他不便多说,且以高山语带萧飒, 未免不详。飞琼也明白伊父亲之意,却不以为然,抬头望了一望明 月,回头对伊父亲说道:
  “父亲怎如此说?父亲要活到一百岁,说什么明年不明年?父亲 尽寻快乐,何必发生感慨?父亲一生威名,两河南北有谁不知?即 此一点,父亲足以自豪了。”
  高山听了他女儿的说话,觉得女儿的骄矜之气终未能除,不由 微微一笑道:
  “这一点声名算得什么?想我有了这身本领,虚度一生,不过做 一个老镖师,上不能为国家立功,下不能为地方除暴,庸庸碌碌惭 愧得很。希望你们将来代我争一口气吧。”
  又对聂刚说道:
  “聂刚,你年少英俊,好自为之,他日倘有机会,扬名立功,这 是最好的事,不负我教你数载之劳了。”
  聂刚道:
  “弟子受师父厚恩,终身感激。师父今夕的良箴,尤当铭刻心 版,朝夕淬砺,以期有一天可以报答师父。今夜明月当头,良宵佳 节,敬奉一觞,祝师父千岁长寿。”
  说罢,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托着,敬到高山面前来。高山听了 聂刚的话,不由不扫愁颜,把这一杯酒咽嘟嘟地完全喝下肚去。又 对二人说道:
  “你们二人一个是我心爱的掌珠, 一个是我得意的弟子,也该快 快活活地在我老人面前对饮一杯。”
  聂刚答应一声,提起酒壶,代飞琼斟满了。自己也斟个满,举起杯来,说声:
  “世妹请。”
  此时飞琼也只得举杯和聂刚对饮了一杯。聂刚心里稍微有些甜 津津的,如啖谏果。直至月移花影,杯盘狼藉,大家都有些醉意, 方才散席。高山吩咐高福撤去残肴,自回房中安睡。聂刚和飞琼向 高山请过安,各返寝室。
  隔了数天,忽然有一起关中的客商将有大批货物及银子运往陕 西去,因为迩来潼关道上不十分平安,所以他们推了一个姓周的代 表来靖远镖局拜见高山,要求高山为他们出行一遭,保护至陕,使 他们有泰山长城之倚,不致中途生变。高山也知这条路好几年没有 走了,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起初不肯答应亲自出马,后经姓周的 再三商恳,许以重重的酬谢,方才颔首许诺。谈妥在九月初一日动 身启行。姓周的先送上三百两纹银作为定洋,于是高山又不得不远 征一下了。
  等到姓周的去后,他到里面去告诉了飞琼,说自己预备和聂刚 同行,教伊好好在家里留心一切,兼管镖局之事。飞琼的意思却要 自己跟随父亲赴陕,让聂刚留在天津。谁知伊和父亲说了,高山之 意却不以为然,他对飞琼说道:
  “此次出马十分重要。聂刚干练多才,必能助我,所以我要带他 同行。你虽勇武多艺,究竟是个女子,还是守在家中的好。”
  高山所以如此说,他无非要使聂刚出道,将来可以继续他主持 靖远镖局业务,不免言语之间又有些偏袒了聂刚。飞琼知道父亲宠 爱聂刚,决心要带他出马,自己拗不过父亲之命,只得作罢,然而 心里却气不过聂刚,愤然说道:“父亲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不过昔年曾随父亲出去,击退胡  匪,女子未尝不及男子。我因父亲远征,放心不下,遂要跟随左右。 父亲信任聂刚也好,但愿他能够忠心于父亲,平安往返才好。”
  高山道:
  “我知道你又要负气了。好孩子,你让聂刚走一遭吧,以后如有 机会,我一准带你同行。”
  飞琼勉强答应,心里终有些不快活。加以高福又在背后说些闲 话,使伊更是厌憎聂刚,以为他父亲爱徒弟过于女儿了。
  高山既得定洋,便把内外诸事着手预备。聂刚既得师父带他同  往,自然喜不自胜,要想在飞琼面前争口气。到了那天,姓周的早  把货物运到,分装镖车, 一一插上了靖远镖局的旗帜。高山和聂刚  各各扎束停当,佩带兵刃,和七八个伙伴以及夫子们离开靖远镖局。 飞琼遂至门口,祝父亲途中平安,叮咛数语而别。
  高山和聂刚跨上骏马,押着镖车,众客商也各坐上骡车, 一行  人离了八里堡,向前登程,镖旗猎猎,在风中翻动。 一路秋光大好, 景物可人,天气十分晴爽,行旅称便。高山等朝行夜宿,板桥明月, 茅店鸡声,行了将近一个月,将至潼关, 一路平安无事。虽然经过  几处山寨,逢到有几路绿林大盗,但是他们一见金翅大鹏的旗帜, 都知道高山的厉害,自然不敢出来行劫,让高山的镖车太太平平地  过去了。有一次在卫辉附近野马岭边,遇见有五六骑在风尘中疾驰  而来,马背上都是少壮健儿,聂刚最先瞧见,以为响马来了,忙知  照他师父,教他留神,然而那些马上的健儿见了车上的旗帜,闪开  在道旁,让镖车过去,竟没有一人动手,因此众客商大家佩服高山 的英名,足以压倒一切后生小子。
  到得潼关,十停的路程已去其九,只要进了关后,便至目的地, 可以交货了。但这潼关是个险要去处,大家仍有些惴惴戒备。两旁  山壁峻险,草木际天, 一行镖车蜿蜒着从大道上迈进。前面正是一  带松林,阴翳邃密,不知这林子有几许深。聂刚跨马当先,对着松  林严密注意,恐防其中藏有强梁之徒。果然被聂刚料着,在那松林  里头有数对眼睛,正向这边暗暗地偷窥着,聂刚没有知道。他的马 安然过去了,背后便是镖车,车声辘辘,随着聂刚的马滚时,众客  商的心里远望着天边的雉堞,只要一过潼关,便可无事。高山坐在  大宛马上,在后面押着镖车,缓缓前进。不料他行近松林之前,突  然有一支弩箭如流星一点,飞向他面前而来。高山正望着前面,没 防到这弩箭从斜刺里飞至,闪避不及,正中鼻梁,大叫一声,从马 上倒翻下来。左右伙伴见状大惊,慌忙过来扶起,喊住前面车辆。 聂刚在前面听得背后人声哗乱,知是出了岔儿,连忙回马起来。见  他师父这般情景,莫明其所以然。此时高山已入昏迷状态。聂刚跳  下马来,凑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师父师父。高山睁开眼睛,见了聂  刚,遂挣扎着说道:
  “聂刚,我中了毒箭,那边松林里有人埋伏着在暗算我。”
  聂刚闻言忙道:
  “师父莫动。待我去找寻凶手。”
  便带领数伙伴,奔向松林边去。他从身边拔出宝剑来,护住头 顶和咽喉,防备林中再有暗箭飞出。因为他从外面奔入,瞧不见里 面的人,难免要吃人家的亏。等到他们跑入林子中搜寻时,阴森森 地不见一个人影,偌大一片树林,何处不可藏身,教聂刚等从哪里 去找寻得到呢?
  那么放这冷箭的又是何人?原来就是薛大武父子了。当昨晚高 山等一行人在旅店里投宿时,正逢薛大武父子和几个绿林中人从潼 关来,也在那旅店里借宿。薛大武父子先到,及至高山等从人入内, 薛大武父子早已窥见,有意回避,不和高山见面。但是一股怨气又 勃然冒起。他们自从在天津复仇不成,反送去了薛大武好友贺固的 性命,父子俩回转山西大同府薛家堡。薛大武早已探知高山的女儿 飞琼善射银弹,此次他好友的性命就送在飞琼的手里,因此他也开 始练习一种毒药弩箭,以便将来再去报仇。究竟他是精谙武艺的人, 以前也曾练习过金镖,所以数月后他的弩箭已练成了。此次他们父 子有事赴陕,事毕归来,顺道要至洛阳吃友人的寿酒,凑巧狭路相 逢,冤家照面。薛大武告诉他的朋友白花蛇邹达,和邹达的同伴小 鹞子濮四,他们都主张要在夜间去行刺,薛大武识得高山的厉害, 期期以为不可。薛小龙说道:
  “高山师徒都有很好的本领,若和他们明枪交战,恐难取胜。前 次那老头儿的女儿用银弹伤人。今番父亲业已练就毒药弩箭,何不 以此相报,教那老头儿死得不明不白,岂不妙呢?”
  薛大武点点头道:
  “我也以为这个办法是最好了。明日我们一天亮就动身,伏在途 中狙击,高山必死无疑。”
  于是他们决定这样做了。高山师徒等哪里知道死神已在背后狞 笑呢?次日薛大武等四人一清早起身,付去了房饭钱,立即跨马上 道。他们在来的时候,记得那边有一松林,预料高山等镖车必要经 过的,遂到得那边下了马,牵马入林,拴住了马,大家猱升至树上, 等候高山镖车到来。果然被他们达到了目的, 一箭便中要害。薛大武呼哨一声,大家跳下树来,逃出松林,跨马而逸。后来到了洛阳, 祝过寿后,薛大武父子便和邹达、濮四等分袂告别,自回大同府  去了。
  当时聂刚等迟慢了一些,自然搜寻不着,没奈何回去见他的师  父。连忙代高山将箭头拔出,洗涤干净,敷上了他们预备的万金良  药,载上了骡车,向前赶路。午时找到了宿头,歇下旅店。但是高  山僵卧炕上,奄奄一息,聂刚急得手足无措,要请医生也无处想法。 高山气喘吁吁地说道:
  “聂刚,我这次受人暗算,自知性命垂危,无法挽救,这是我的 不幸。我死之后,希望你代我慢慢访问仇人,代你师父复仇,方才 不负我收你为徒的意思。”
  聂刚听了这话,益发悲伤,竟号泣起来。高山又对他微微摇 手道:
  “聂刚别哭,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告诉你呢。”
  可是高山要紧的话,尚未说出时,箭创大痛,又是陡地昏晕过去了。
  
  
  第四回 寝苫枕戈孝女心
  
  聂刚连忙又唤师父,众伙伴也一齐发急。隔了一刻,高山又醒 过来,向聂刚看了一眼,然后挣扎着说道:
  “聂刚,你是我心爱的徒弟。我死之后,靖远镖局之事要托给你  代我继续办下去,谨慎将事,不要丧失了我的英名。至于我家中唯  有爱女飞琼是我最爱的骨肉,我离开这个世界也只舍不下伊一个人。 我早要了向平之愿,但是因循迟延而未成就。照我的意思,很欲将  飞琼许你成为夫妇,把你招赘在家,这样你无家而有家,我也无子  而有子了。所以我现在临终之前,把我爱女许配于你。你后日扶我  灵柩回乡之时,不妨将我的遗嘱对我爱女直言无隐,且和伊说,伊  若然孝思伊的亡父,那么这遗嘱不可不听从的。因为我知道我女儿  的脾气很有些高傲,往往和人家执拗,我的说话有时也不能使伊必  听的。不过这件事又是我切切期望,而眼前不能见诸事实的,无论  如何,必要使伊遵我遗嘱,否则我死于九泉,更不瞑目了。将来你  们结婚以后,两人合力,不但要守住这个镖局,而且要代我访寻仇  人,务必报此一箭之仇,以慰阴魂。”
  聂刚听了高山如此谆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伤,且泣且言道 :
  “师父这样待我,终身感恩不忘。想我本是漂泊天涯的孤儿,蒙 师父收留我,教授我武术,任我镖局之事,视同一家人无异。现在 又欲招赘我,把遗命托我,天高地厚之德,教小子何以报答呢!此 番得奉师父保镖赴陕,中途出此岔儿,小子未得保护师父,救活师 父,这也是我毕生的遗憾。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师父的。将来若 不代师父复仇,必要天诛地灭。”
  此时高山已是说不动话了,听聂刚如此说,点点头道:
  “好……你……你能……立誓为……我……报仇,我……死无 憾了。”
  说罢,面色大变,两脚一挺,竟撒手长逝。聂刚抱着他师父的  遗尸,放声大哭。众伙伴也一齐举哀。客人见高山惨死,也觉十分  哀悼。姓周的遂拿出钱来代高山购买一口上等棺木,从丰收殓。因 在客地,灵柩暂厝在镇上普济寺内,等聂刚等送到客货后,回来扶  柩归葬。一代英雄竟如此草草结束,大家不免格外感伤。高山既死, 保镖的事自然由聂刚担任下去。大家在旅店内歇息一日,次日清晨  束装上道,依旧向潼关进发。镖车上仍插着金翅大鹏的旗帜,却不 知那位生龙活虎的大鹏英雄,竟不幸遭受人家的暗算而逝世了。人  们的吉凶祸福真不可知呢。聂刚把镖车送至西安路上,却没再有岔  儿发生。众客商因为高山身死,大家又提出一笔恤金以及保镖费, 共送四千两银子,交与聂刚。聂刚领了银子,和伙伴马上回转,到  潼关外普济寺里去取了高山的灵柩出来,用车子载着,挂了一面白 旗,遗返天津。及至津门,已是十月下旬。北方气候早寒,彤云布  空,玉龙乱飞,飘起大雪来,好似老天特地追悼这位老英雄,点缀 大地素色,增人凄哀情调。当聂刚护送灵柩到镖局大门时,早已先差伙伴前去通报。
  那飞琼自从高山等一行人去后,伊心里常觉闷闷不乐。因伊父  亲宠爱聂刚,甚至情愿带徒弟出去,而不肯携带自己女儿,可见他  亲信聂刚已到极点儿。明明自己的武术是胜聂刚,而父亲偏偏袒护  聂刚,许聂刚为可造之材,而斥自己太有傲气,可知此行聂刚早已  在父亲面前巴结下来了,自己怎不气恼呢?飞琼这样想着,而高福  因受了聂刚的羞辱,衔怨不忘,常在飞琼面前媒孽聂刚的短处,所  以飞琼对于聂刚更无好感了。伊在镖局中也没有事情可管,每日习 武之暇,只在花园里看看花木和金鱼,沉寂无聊,因伊既无姊妹, 在津也无亲戚朋友, 一个人孤单单地更是沉闷了。屈指计算,父亲  已去了两月有余,大概早将镖车护送到陕,策马回津了。天气已冷, 不知老父途中是否安康?谅老父是常出门的,必能对付群盗,游刃 有余,平安回来,欢度严冬的。这一天飞琼正在午睡,忽听外面人 声,伊疑心父亲回家了,连忙起身下床,整一整头上的髻,走出房 门。见高福哭丧着脸,忽忽地自外跑入, 一见飞琼,便道:
  “小姐,不好了!”
  飞琼不由惊异,忙问道:
  “高福,有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高福道:
  “小姐小姐,老爷的灵柩回来了!”
  飞琼起初还疑心自己耳中听错,又问道:
  “高福,老爷怎样?你说得清楚一些。”
  高福揩着眼泪说道:
  “老爷死在外边,聂少爷扶柩回来了,快到门外。刚才有伙伴来 报告,叫小姐快去迎接灵柩。”
  飞琼骤问此言,真是意中万万料不到的,不由脸色惨变,喊了
  一声:
  “啊呀!”
  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似乎要发晕的样子,忙强自镇定,顿了一 歇,又问道:
  “这事可真的吗?老爷怎么会死的?”
  高福摇摇头道:
  “这个我不知道。停会儿请小姐见了聂少爷,当面问个明白吧。 这是出去的伙伴回来说的,小人怎敢妄报?”
  飞琼瞠着双目正要再说时,外面人声喧杂,聂刚穿着孝服,打 从外边走将进来。见了飞琼,立刻号泣道:
  “世妹你不知师父死在外边,经我扶柩回来。请世妹快快接灵。” 飞琼闻言,哭出声道:
  “聂世兄,我父亲好端端的,怎会死在外面呢?”
  聂刚顿足叹道:
  “当然这是猝然发生之事,停会儿我再告诉世妹吧。”
  说着话,高山的灵柩已由扛的人舁至大厅正中搁住。飞琼随着  聂刚出外,一见灵柩,更是放声痛哭,晕倒于地。小婢慌忙扶起。 聂刚一边哭,一边又来唤醒飞琼。飞琼抚棺哀泣不已。聂刚忙着叫 人设起灵座,点起两支白蜡烛来。小婢扶着飞琼先向灵前拜倒,飞  琼哭道:
  “父亲出去时候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回来时我不能再见你的慈 容呢?”
  哭得发痴了扑向灵座上去,众人在旁劝住。聂刚和众伙伴以及 高福等 一个个都来挨次下拜。拜毕,飞琼走至聂刚身旁,且哭且问道 :
  “聂世兄,你快告诉我吧。此次父亲保镖出去有你同行,以为再 稳妥没有了。如何他会死的?究竟是何原因?生病死的呢?还是被 人家所害?你快告诉我吧。”
  聂刚揩着泪说道:
  “世妹,这真是不幸的事!师父受了人家的暗算而故世的。”
  飞琼双眉一竖道:
  “谁敢害死我的父亲?仇人是谁?你可把那仇人擒住吗?快告诉 我听。”
  飞琼问得紧张时,高福也挨近来,站在一边,听他们讲话。聂 刚便把高山如何在潼关道上被人放一冷箭,射中面门,毒发而死等 情,一一告知。且说道:
  “我要在世妹面前告罪的,就是此次我随师父出外,师父受人暗 算而死,而我不能擒住仇人,这是我十二分对不起我师父的,请世 妹原谅。我先扶了灵柩回来,待师父安葬后,无论如何,我必要为 师父复仇,方可慰师父在天之灵。”
  聂刚的话还没说完时,飞琼早板着面孔向聂刚责问道:
  “我父亲一世英名竟死于竖子之手。我不明白,聂世兄跟随父亲 一起的,我父亲中了毒箭,你就应该赶快寻找仇人,何以这般迟慢, 致被兔脱呢?这一点使我父亲死也不瞑目了。不是我说现成话,若  换了我在父亲身侧, 一定要见那个仇人拼他一下。难道那仇人会插  翅飞上天去不成吗?我不明白聂世兄本来是个很能干的人,怎么畏  首畏尾,放那仇人遁去呢?”
  飞琼责问时,聂刚低倒头,皱紧双眉像是十分负疚的模样,高 福却在一边,面上露出一种奸相来,向聂刚揶揄。聂刚听飞琼责备得甚是严厉,自己不得不分辩一下,以释天津镖局中众人之疑,遂 又叹了一 口气说道:
  “这是我应得之咎,也不能逃世妹的责备。实在那边树林丛密, 路径曲折,我又在前面引路,当师父在后中箭之时,我回马去救, 无奈那放箭的人始终未露面目, 一箭射中之后,立刻遁去的。所以  当我和众镖伙入林追寻之时,却已杳无影踪。我又惦念师父的伤, 不得不回去救活师父。怎奈师父中得很厉害的毒箭,虽有金创药敷  也是无效。世妹,请你原谅,那时候我实在难以兼顾,并非有心放  走仇人。你如不信时,可问同去的镖伙,他们多是一起眼见的,并  无半句虚言。”
  聂刚说到这里,有几个伙伴在旁也帮着聂刚证明此事。聂刚又 对飞琼说道:
  “无论如何,世妹的大仇也是我的大仇,此仇不报,非为人也。 稍缓我决定去报仇,你可知道我的心了。”
  飞琼听聂刚如此说,众人又有证明,自己也奈何他不得。父亲  总是死了,永远不得见面了,又伏在灵柩旁哀哀哭泣。经小婢再三  苦劝,扶着回房。十余年来依依膝下,父女之情何等的深久?一旦  遭此大故,孤雏情况,自是可怜异常,所以飞琼终宵泪眼未干,睡  不成眠。次日聂刚早将灵堂布置好了,延了僧人前来念经,超度亡  魂。飞琼全身缟素,拜祭成礼。晚间聂刚又和飞琼谈话,将他师父  的恤金交给飞琼,且报告此行的账目,商议好散发众伙友的酬资。 一切粗定,聂刚便对飞琼说道:
  “师父临终之前,虽有遗嘱,命我继续他老人家的志向,承办靖 远镖局,克保声名,但我实在不敢有此意思。因为世妹虽是女子, 而巾帼英雄,名闻遐迩,正可让你继承父业,来办这个镖局,名正言顺。我有师弟之恩,很愿意在一边辅助着世妹,襄理一切业务。 此后世妹如有驱遣,我无不乐从,愿效驰驱。”
  飞琼本有好胜之心,无论高山的遗嘱自己亲耳没有听得,不能 十分的相信,即使真有这么一回事,自己也决不肯让聂刚来继承父 业的,因此伊点点头道:
  “不幸父亲惨死,这镖局当然要使它继续存在。我虽是个女子, 当仁不让,很愿维持下去。即请世兄照常在此帮忙。”
  聂刚听到飞琼已愿自办,他也无可无不可。本来这个镖局是高 家的,自己和飞琼的婚姻尚未成功,自然没有此资格,只要飞琼能 够看得起他,不和他疏远,便是幸事了,遂也点点头说道:
  “好,世妹既有此志,我早已说过,自愿效劳的。师父遗嘱中还 有一句话,此时我也未便向世妹陈说,且等过些时再说吧。”
  飞琼道:
  “什么话?”
  聂刚嗫嚅着一时说不出来。飞琼见他如此,也就不再逼问了。 聂刚又和飞琼谈谈镖局里的事,然后退出。次日聂刚当众发表飞琼  继续高山为靖远镖局女主人。出去的伙伴倒惊异起来,因为他们也  都听得高山的遗嘱,以为聂刚可以代替高山主持镖局的,现在却归  飞琼主理,似乎有背老主人的遗言。但飞琼终是高山的亲生女儿, 且又知道伊的本领高强,所以也无异言,不过略代聂刚不平罢了。 聂刚却忙着办高山的丧事,又和飞琼商定择一吉日,为高山设奠开  吊。到了那天,大家前来慰唁,素车白马,颇极一时之盛。飞琼一  一答拜,悲哀欲绝。开吊过后,聂刚又陪着飞琼到乡间去看墓地, 造起坟来,为高山卜葬,以安英魂。忙了一个多月,已是隆冬天气  了。镖局里的业务很清, 一则因为高山死了,多少总有些影响,二则时逢冬令,客商们往来较少,也要度过了残冬,再做大宗的贸易。 飞琼恐怕镖局业务方面要衰颓下去,所以和聂刚商量,务要振起伊  的声威。聂刚代伊计划,先打起两面白旗,银地黑字,一面旗上大  书“河北女镖师”,一面旗上大书“银弹高飞琼”,把来竖起在镖局  屋顶上。镖旗猎猎翻风中,显露着十分威风。路过靖远镖局的人, 都驻足而观,女镖师高飞琼的威名,更是脍炙人口。聂刚虽然对于  飞琼,一心一意地代伊办事,要博取伊的欢心,无如一则飞琼对他  久存藐视之心,二则高福在得便的当儿,常在飞琼身边有意毁谤聂  刚,说老爷英名盖世, 一晌不曾失败,如何此次带着聂大爷出去, 反会遭人暗算?仇人是谁?聂大爷怎会说不出的呢?平日聂大爷的  为人很是精明强悍,为什么此次他竟这样的不济事?非但不能擒住  仇人,连仇人的面和仇人的姓名竟会茫然不知,岂不是变成了糊涂  虫吗?又说这或许是聂少爷有心想做靖远镖局之主,所以故意放过  凶手,让老爷中毒而死,坐视不救的。飞琼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听  了高福说许多不利于聂刚之言,更把聂刚怀恨,疑心他果然要利用  伊父亲的暴死,而想攘夺这个镖局了。所以伊做了镖局女主人后, 对于聂刚时常猜疑,而没有像伊父亲那样的信任了。
  时光过得很快,腊报声中已是莺啼燕语报新年了。高山的百日 是亦已过去。有一天早晨飞琼到后园去练习银弹。因为自从高山死 后,伊心绪恶劣,不胜悲哀,这玩意儿也中辍了好多时,筋骨不免 懈弛,故要照常打靶了。那时梅花已在盛放,暗香疏影,琼葩仙姿, 园中起始有了一些春意。飞琼射了一会儿银弹,把弓弦松了套在臂  弯里,在梅树下徘徊片刻。忽见聂刚从梅树后走将过来,叫声世妹。 飞琼回头瞧见了聂刚,便有些惊讶似的说道:
  “聂世兄,你早呀!”
  聂刚道:
  “我来了已有些时,因见世妹方在练习银弹,不敢造次惊动,所 以在林中偷窥多时。世妹的功夫日臻纯熟,虽古之养由基,亦不过 如是了。”
  飞琼扑哧地笑一 声道:
  “养由基是古之善射者,他用箭,我用弹,不是一样。你怎把养 由基来比我呢?我不敢掠美。”
  聂刚道:
  “箭与弹虽然式样名称不同,而为技则一 ,我何尝不可把养由基 来称赞世妹呢?”
  飞琼又仰首笑了 一 笑道:
  “算了吧。”
  一 步 一 步向假山石边走过去,聂刚却追随在伊的身旁,亦步亦 趋,走至一块太湖石畔,走上两步,对飞琼带笑道:
  “世妹请坐一会儿,我有句话要和你谈谈。”
  飞琼 一 怔道:
  “什么事?”
  聂刚把手拂拭着太湖石说道:
  “世妹请坐了再谈。”
  飞琼勉强把娇躯坐定,聂刚挨近飞琼身边坐下,向伊徐徐说道: “自从师父逝世以后,世妹的玉颜也有些消瘦了。”
  飞琼听聂刚提起伊的父亲,不由心中 一 酸,眼眶里已隐隐有些 眼泪,低声说道:
  “我父亲死得太惨,我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尚未得报,所以寝苫 枕戈,这颗心一 日也不得安宁。”
  聂刚道:
  “师父确乎死得可怜,莫怪世妹哀痛欲绝。我做徒弟的也是时时 刻刻不能忘记的。”
  飞琼冷笑一声道:
  “承你的情,但我不知怎样报我父亲的仇呢?”
  聂刚道:
  “春晚了,师父的丧事也已办妥,我们当然要出外去寻找仇人, 复此大仇了。不过我以前不是曾对你说过,还有一句话要和你稍缓  再谈吗?”
  飞琼道:
  “什么话?我倒不记得了。你爽爽快快地说了吧。”
  聂刚道:
  “世妹,我说了出来,务请你要相信我的话。因为师父临终之 时,也曾对我说过,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要将世妹许配与我,招赘 我在家, 一同支持这个靖远镖局的。师父对我说了这话,要我转知 你而得你同意的。虽我承师父待我天高地厚之恩,只因世妹新遭大 故,我恐冒犯,不敢就对你直说。现在我忍不住了,不辞孟浪,直 言相告,请求你能顾到师父的遗嘱,答应这婚事,鉴谅我一片的诚 心,和数年来相爱之意,答应了我吧。”
  聂刚说了这话,怀着一腔的热烈情绪,等候飞琼的檀口一诺。
  
  第五回 芳草天涯何日归
  
  飞琼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一重严霜,绝没有含羞的样子, 马上对聂刚说道:
  “承你看得起我,真是受宠若惊。只是父仇一日未报,我的婚姻 问题便一 日不谈,虽有父命,我也顾不得。况当我父亲易箦之时, 我也不在他的身侧,他的说话我也无从亲聆,所以我现在不能答应 你,抱歉得很。”
  聂刚见飞琼果真毅然拒绝,不由涨红了面孔,又说道:
  “这是师父的遗嘱,他老人家教我对你如此说,而望你不要违背  他的意思。镖局伙伴也有多人在旁听得,我岂敢妄言妄语呢?务请你  细细思量,尊重师父的遗嘱不要有负他老人家的心,你就是尽孝了。 至于我更是对你一片深情,此生心目之中唯有世妹一人,望世妹万勿 拒绝,否则就是我个人为世妹所唾弃了,我还有什么生趣呢?”
  飞琼又是冷笑一声道:
  “不错,父仇未报,我还有什么生趣呢?总之在此时候,世兄请  勿将此事同我絮聒。你不急急报师父之仇,而反向我来要求婚姻,这一点你就有些不是了。”
  聂刚道:
  “世妹责备得也是。不过师父的遗嘱,我不得不据实向你说明。 至于师父的大仇,我自然也在心上,无论如何迟延必要去报复的, 请世妹勿疑。”
  飞琼听聂刚总是将亡父的遗言为前提,心中忍耐不住,又说道:
  “先父虽有遗言,我却没有听得。即使果有此说,我自己也可做 一半主,现在时候我绝对不欲提起婚姻,请世兄勿再多说。”
  飞琼说毕,立起身来,翩然而去,头也不顾。聂刚碰着这一个  钉子,瞧飞琼的神情如此落寞,对于高山的遗嘱也不在心,自己无  奈何伊,足见飞琼完全没有爱他之心了。心中也不由大大一气,没  精打采地走出园去,回到自己房间里,只是唉声叹气。到了此际, 他对于飞琼方始觉得绝望了。师父虽有遗嘱,可是师父没有亲口同  他女儿说,怎能强逼伊允诺呢?只好待到报了师父之仇,再作道理。
  隔了数天,忽然镖局里有一个客人跑来要见镖局之主。聂刚当 然代见。坐定后, 一看那客人约有四旬年纪,头戴瓜皮小帽,鼻架 眼镜,嘴边有一撮小须,身上穿一件灰色的薄棉袍子,外罩一字襟 的黑缎马甲,手里拿着一个鼻烟瓶,时时倾些烟在手掌里,拈着向 鼻管边送。聂刚问他来此何故。客人答道:
  “我姓刁,名唤进高, 一向在黄侍郎门下助理家中账目杂务,大 家称为刁师爷。此番奉主人之命,将来贵镖局洽商,要请你们保镖 往湖北襄阳走一遭。因为黄侍郎有一批宝贵的货物要运回他的故乡 襄阳城中去,吩咐我和侍郎的二公子寿人护送回乡。但恐沿途盗匪 拦劫,故欲请人保镖。夙仰这里靖远镖局的威名,特派我来向局主人商量,可否答应护送,倘得平安抵达,自当重酬。”
  聂刚这几天本来很不高兴,不想做什么生意,所以他也没有去 通知飞琼,立刻拒绝道:
  “我们镖局里近来自从高山老主人逝世以后,有他的女儿代行保 镖,可是这一阵无意出马,湖北那里也不甚熟悉,不比走熟的那些 路,恕不能应命。”
  刁师爷听聂刚拒绝,便皱着眉头说道:
  “你们靖远镖局不肯答应,那就更困难了。而且侍郎指定要这里 护送,他方才安心,所以恳商你们就辛苦一趟。寿人公子也是很伉 爽的人,绝不会薄待。”
  聂刚道:
  “这个倒也无所谓的。只是我们现在并不走这条路,所以不能够遵命。”
  聂刚和刁师爷说话的时候,高福正在屏后窃听。他听聂刚谢绝 生意不做,便溜到后面去告诉飞琼了,聂刚都不知道。刁师爷再三 央告,他终是不肯答应。刁师爷没奈何,只得告别道:
  “既然聂爷一定不能赏脸答应,我也只得告辞了。但主人面前怎 好交代呢?”
  聂刚道:
  “请你们鉴谅,稍缓些时我们也许可以出行,你真来得不巧。”
  刁师爷听了这话,却又一怔。他不明白聂刚内心中的意思,所 以又问道:
  “聂爷,我是专诚奉请,怎么叫作不巧?”
  聂刚也觉无以自圆其说,点点头道:
  “实在不巧,对不住。”
  冷不防屏风背后闪出一个人来说道:
  “什么不巧不巧?客人且慢走,有话可同我讲。”
  聂刚回头一看,不由一呆。刁师爷见一位少女出来讲话,知道 这就是女镖师了。在飞琼背后还立着高福,对刁师爷说道:
  “这位就是我家老主人的千金飞琼小姐,你老有话同伊讲便了。” 刁师爷便向飞琼深深一揖道:
  “高小姐,我奉主人黄侍郎之命,要请贵镖局保护黄寿人公子运 送货物,遗返襄阳,特地前来商恳。无奈聂爷不肯应允。高小姐, 你若能许护送,此行全赖大德,侍郎当不胜快慰的。”
  飞琼便点点头道:
  “我们既然开设镖局,只要人家信任我们,要我们伴送的,我们 自当效力。”
  又对聂刚愤愤地说道:
  “世兄为何有了主顾不告我一声,自己擅自拒绝?你不高兴出 外,自有他人去的。我父虽死,尚有我在。靖远镖局一天开着门, 天南地北都要去,岂有谢绝人家之理!这不是你有意和我捣蛋吗?  莫怪近来没有生意,大概都是你回绝的。好,你存心要靖远镖局关  门吗?那么你当初何以又推我出来,继承父业,当面说什么好话呢?  这不是你的狭诈欺人吗?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任凭你一人讲话, 否则何以仇人都不知道!不想代师父复仇的呢?你这种人 …… ”
  飞琼当着众人,向聂刚侃侃地数说不绝。刁师爷侧着耳朵恭听, 两只眼珠子却不住地在他戴的玳瑁边眼镜下面骨碌碌地倾向聂刚藐 视,露出揶揄的样子,而高福也得意地在背后窥笑。聂刚如何受得下,涨红着脸,说道:
  “近来我的主张,到南方去的生意不诚心接受,我们还是走北 方。况且我这几天心绪大为不佳,所以回绝。至于复仇的事,我本 未尝一日忘怀,请世妹不要疑心,说这种尴尬话。”
  飞琼对刁师爷说道:
  “我已答应你去了,请示行期,以便准备。这镖局是高家开设 的,一切由我做主。你信任我吗?”
  刁师爷忙道:
  “信任信任,我本来奉请的,难得高小姐肯答应,这是赏我的 脸,快活之至。”
  他说着话,又对聂刚脸上望望。此时聂刚愤愧交并,无地可容, 背转身走到他自己室中去了。这里刁师爷便和飞琼约定十五日动身, 他和黄寿人准于十三日从北京押送货物先至天津,会合着高飞琼一 起动身,以一千五百两银子奉酬。路中倘得安然无恙,到后再致酬 谢。飞琼有心要做这笔生意,并无异言。刁师爷方才欢欢喜喜地回 去了。飞琼自作主张,和聂刚拗了气,也不再去和他讲话,自回内 室。到了明天,镖局里的伙计忽然入报聂大爷失踪。飞琼遂和高福 等走至聂刚所住的卧室中去察看,只见别的东西都没有少失,唯有  聂刚的衣服用具以及宝剑都已携去,桌上还留着一封书信。高福取 过,呈与飞琼说道:
  “这是聂大爷的留言吧。”
  飞琼接在手中,撕开信封的边条,展阅笺上的字是:
  
  飞琼世妹大鉴:
  此书达览之时,刚已离去津门,不复晤对玉颜矣。刚受师父厚恩,及其谆谆之遗嘱,何忍舍去?然今日之情势, 刚亦不能不去矣。我妹疑我之心始终未祛,然刚之心可誓  天日,绝无虚伪,镖局伙伴皆可质询。唯有耿耿于怀,歉  歉无已者,则以我师之仇人未能获得耳。刚非不欲复此大 仇也,实以师之蜜寥未安,不能轻身,故扶柩归葬,以安 阴灵,再俟机会复仇耳。且以刚之倾心于吾世妹,而又有  师之遗嘱,言犹在耳,岂能忘之?满拟与吾妹成婚后同出 复仇,以表此心。奈世妹不能鉴谅鄙烟,始终弃我如遗耳。
  是以近日中心如焚,寤寐永叹,傍徨中宵,几欲狂痫,驯 致黄侍郎之相请保镖,亦拒不愿任。实以本怀未达,万念 皆灰,非敢欺吾世妹也。孰知更以此樱世妹之怒,严词诘 责,竟使我百喙莫辩,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思维再三计, 唯有立即奔走天涯,专寻仇人,为师父复得大仇,然后可 告无罪耳。噫,刚行矣,不得仇人之头,终身不复与世妹 相见。愿世妹善承先志,努力自爱可也。
  聂刚上言
  
  飞琼读完了信封,似乎有一些感动,抬起头来,想了一想,说道:
  “他走了!他去报我父亲之仇。倘然这信上不是虚言,他才算有 志气的男儿。我也并非多疑,实在他的态度,太恋恋于儿女之情而 缺乏勇气了。”
  高福却又在旁边说道:
  “聂大爷这个人真不可靠,昨天他拒绝黄侍郎的聘请,明明是和  我家镖局捣蛋。恰巧被我听见了,告诉了小姐,撞破了他的虚伪,他自己惭愧没有面目再见小姐的面了,所以不别而行。恐怕老主人 的被人所害,其中也有疑问呢。”
  飞琼听了,点点头道:
  “你也说得不错。他既然要走,由他去休。此次我所以答应黄家  保镖,因为顺便也要出门探探杀父的仇人。由襄阳回到潼关道路, 尚称顺便,我必要前往。”
  高福道:
  “小姐本领高强,胜过聂大爷数倍,此次出马, 一定顺利。小人 祝老主人阴灵护佐,倘能找见仇人,取了他的头,挖了他的心,那 么小人也快活了。”
  飞琼给高福谄媚数语,心中大乐,就此丢开聂刚,把外面的事 交给高福当心,伊自己和几个伙伴忙着准备动身之事。伙伴们和聂 刚感情很好,聂刚一走,大家未免心里有些不起劲。可是一则因有 老主人的情谊,二则忌惮飞琼的勇武,不敢不服从,仍维持着这个 镖局的地位。
  到得十三日那天,刁师爷陪着黄寿人公子,押送许多行李,到  靖远镖局来,和飞琼相见。飞琼瞧那黄寿人,年纪也不满二十,衣  服丽都,显出王谢门第的身份。容貌虽也平常,却好修饰,脸上敷  着粉,帽上钉着一块小小翡翠,未免有些纨绔气。黄寿人也对着飞  琼上下打量,不信这样美丽的女子却精娴武术,做镖局的主人。坐  定后,大家略谈数语,刁师爷将许多行李一齐点交与飞琼,暂寄在  镖局之内,约定后天动身。飞琼此次独自出马,自然格外奋勉,择  定六个伙伴,雇了十多名苦力,推挽镖车,又取出聂刚代伊制成的  两面旗子来。将局中的事托与高福掌管,并教小婢留心照顾内屋。
  一一安排已定,行箧亦已整理好,便在十五日的那天早晨,等到刁 师爷陪伴黄寿人和三四个家人坐着大车到来时,靖远镖局的镖车一  齐出发。黄寿人先见镖车上两面白旗,大书“河北女镖师”“银弹  高飞琼”,便觉得这位女镖师果然大有来历,威风无比,精神陡觉一  振。又见飞琼头上裹着青帕,插着一朵白绒花,身上披着青布的外 氅,里面隐见短衣窄袖,武装打扮,脚踏黑蛮靴,果然婀娜刚健, 巾帼英雄。和黄寿人、刁师爷等相见后,便说我们行吧。黄寿人方  要招呼飞琼坐上车厢时,早有一个伙伴牵过一匹白龙驹来。飞琼对  刁师爷说道:
  “你们请上车,我自有坐骑。”
  遂耸身跃上雕鞍,顾盼自如。黄寿人只得和刁师爷坐入车厢, 一行人离了天津,向河南赶程。这时气候已暖,路上风景如画,飞  琼在马上左顾右眺,比较在家里胸襟舒畅得多了。打尖时,飞琼当 然独居一室,和黄寿人等分开。但是黄寿人常教刁师爷来请伊出去  一同饮啖。飞琼本没有女孩儿家羞涩之态,第一次伊同他们一起去  坐饮,黄寿人添了许多菜,极尽殷勤。但飞琼觉得黄寿人很有些轻  佻的模样,不足与谈,所以下一次便不去了。黄寿人却总是每天吩  咐家人送了许多菜到飞琼那边来请伊吃,飞琼却处之淡然。伊只知  一心赶路,送到了襄阳,便要转道潼关,一访伊父亲的仇人。路上  在河北境内倒也平安无事,可是一到河南境内野鹿山附近,闻得人  说山上有一伙强人盘踞,常常出劫行旅,最好绕道而行。黄寿人听  了,有些胆寒。飞琼却以为无名之辈,不足畏惧,倘然绕道而行, 非但不便,且又耽搁时日,所以仍主照着原路进行,如有损失,伊  愿负责,黄寿人等只好依从伊的主张。这一天行近野鹿山,正在下午,飞琼跨马在前,看镖车循着大道而行。突然后面有一支响箭飞 来,大家知道盗匪来了, 一齐惊骇,黄寿人更是恐惧异常。飞琼却 安慰众人道:
  “你们不要畏怯,有我在此,盗辈不足顾虑。”
  于是立马停车,等候盗众到来,作一场厮杀。
  
  
  第六回 从容杀盗显身手
  
  飞琼早已脱去外氅,从背上卸下弹弓,从腰囊里摸出弹子,扣 在弦上,瞧着旁边的野鹿山窥探,有什么盗匪到来。 一会儿果见尘 土起处,约有二十余骑疾驰而至,背后还跟着徒步的儿郎十数人, 刀枪耀日,声势沟沟,要来劫取镖车。刁师爷等早唬得瘫了半截身  子,动弹不得。镖局伙友也跟着拔出兵刃,准备抵御。等到盗骑相 近时,只见当先一骑乌骓马上坐着一个盗魁,身材伟岸,面目狰狞, 手里挺着一柄鎏金锐,高声大呼:
  “前面的镖客为何路过此地,不打招呼,不孝敬礼物?明明瞧我 们不起。现在快快交出镖车,方能饶你们一死。”
  飞琼见他手中的鎏金锐,估料去十分沉重,非有膂力的人不能 使用这种武器。又听他呼声如雷,料是一个很骁勇的巨盗,必先除 去他才能取胜。于是伊就娇声喝道:
  “狗盗休要口出狂言。你们不生眼珠子的吗?不看看我家是谁。 须知天津靖远镖局的镖车,断不容强梁拦截的,不要自讨苦吃!”
  那盗魁见飞琼是个少女,哪里放在心上,哈哈笑道:
  “我也知道你们是靖远镖局的镖车,可是听说高老头儿早已死 掉,不复可畏。你是高老头儿的女儿吗?小小年纪有何本领?吃俺 老子一枪。”
  盗魁说罢,跃马向前,抬起蛇矛正要动手。飞琼觑个清楚,嗖 的一弹发出去,直奔他的头颅。盗魁不防有这么一下的,急避不及, 一弹正中在左额,大叫一声, 一个倒栽葱跌下马去。盗众大惊,连 忙上前抢救过去。飞琼又发二弹,又击中二盗,受伤退去。盗众的 锐气已挫,早有一个瘦长的盗匪跃马舞刀,杀至飞琼马前, 一刀向 飞琼马头砍下。飞琼连忙放下弓,拔出宝剑,将马一拎,让过了这 一刀,还手一剑,看准盗匪胸口刺去。盗匪把刀拦住,和飞琼用力 狠斗,又有二盗, 一使枪, 一舞斧,左右夹攻飞琼。飞琼将手中剑 舞成一道白光,和盗众酣斗不已。镖局伙友也和步下的盗党混战一 阵。飞琼一剑又刺伤了一盗的右臂膀,退了下去。伊精神抖擞,愈 战愈勇。瘦长的盗匪杀得汗流浃背,刀法散乱,遂一声呼哨,和那 盗党一齐回马逃走。飞琼喝一声“哪里去?”拍马追上。跑了百十 步,飞琼马快,早已追至瘦长盗匪的马后, 一剑扫去,正中瘦长盗 匪的头颅,削去了半个,倒毙马下。盗党唬得心惊胆战,正想逃到 前面林子中去。飞琼追出他的马前,将他拦住。那盗喊声啊呀,再 想掉转马首时,早被飞琼舒展玉臂, 一伸手将他抓过马去,掷于地 上。飞琼自己跳下马鞍,把剑向他脸上虚晃一晃,问道:
  “你这厮叫什么?你们这伙狗盗是不是在野鹿山上的?盗魁何 人?快说快说!”
  那盗答道:
  “俺叫小鹞子濮四。俺们就是野鹿山上的绿林弟兄。盗魁黑熊钱大超,刚才已被你用弹子击伤。瘦长的是他的兄弟钱大霸,今已死 于你的剑下。姑娘你果然厉害,名不虚传啊。”
  飞琼冷笑一声道:
  “狗盗,现在你方知道我的厉害吗?但已悔之无及了。待我送你 和钱大超一起去吧。”
  说着话,把宝剑高高扬起,待往下落时,濮四早嚷道:
  “飞琼姑娘,你有血海大仇不去报复,也未必见得果然勇敢。杀 死俺濮某,也不谓武。”
  飞琼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动,立刻沉着脸说道:
  “怎么?你说我有血海大仇未报吗?不错,我父亲高山,去年在 潼关道上被人暗中放冷箭害死,我父仇未报,含恨在心,不知那仇 人是何许人。我本要去找他的。你说此话,可是知情的吗?倘然你 能够告诉我父的仇人姓名,那么我非但不杀你,反要谢你呢。但若 有半句虚语,我就要把你一剑两段,了却残生。”
  濮四道:
  “高姑娘,俺哪里敢谎骗你呢?你父亲的仇人是姓薛的,名大 武,住在山西大同府薛家堡,难道姑娘竟一些儿不知晓吗?那时候 薛大武暗放毒箭,射死姑娘的父亲的当儿,我也在一起亲眼目 睹的。”
  飞琼闻言,不由惊奇道:
  “原来在潼关道上射死我父亲的仇人,就是薛大武父子!怪不道 他们要害死我的父亲。我本也有些疑心他们俩的。那么我父亲的死 仍是死在仇人手里,并非他人。可怪聂刚太昏聩了,竟会一些儿得 不到端倪。直到今天我始知道咧。你快把详情告诉我听我父亲怎会轻易受人的暗算?”
  于是濮四就将去年自己如何与薛大武在关中相遇同行,如何在 途中遇见高山的镖车,薛大武志欲复仇,预伏林中,施放毒箭后, 立刻溜跑,直至洛阳分手的事一一告诉。飞琼听了,完全明白,方 知自己以前错怪了聂刚,遂放起濮四,对他说道:
  “很好,你能告诉我这消息,使我知道仇人的姓名,我很感谢  你,你可好好地去吧。盗匪生涯,千万再干不得,男儿何事不可为, 何以必要做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呢?”
  濮四听了,面上不由一红,毅然说道:
  “高姑娘,我谢谢你的不杀之恩。你的本领使我十分钦佩,你劝  我的话我也非常感动的。此后我也不再回山,决定别处去找出路了。 姑娘,再会吧。”
  濮四说了这话,跳上他的马鞍,加上一鞭,跑向东南而去了。 飞琼今天无意中闻得亡父仇人的消息,如获至宝,比较任何东西都  欢喜,仰天笑了一笑,好似感谢彼苍者特地透露一点消息与伊。此  番只要把黄家所保的财物送至襄阳以后,便可北上复仇了。于是伊  把剑插入鞘中,返身上马,跑回镖车停下的地方来。见镖伙们也已  将盗党击退,地下横着七八个盗尸和数匹受伤的马,和许多遗弃的  军器。镖伙们见飞琼杀盗回来, 一齐大喜。刁师爷探头探脑地迎上  前来说道:
  “恭喜高小姐,盗众已被你杀退么?高小姐真勇敢啊!方才野鹿 山杀来的盗匪,多么凶猛,却给高小姐不费吹灰之力,悉数逐走, 弹伤了他们的盗魁,高小姐真是女中豪杰,我们佩服得很。我们有 了高小姐,到处去不用忧虑畏惧了。”
  大家听着,益发欢呼起来。飞琼微笑道:
  “这算什么?杀退区区狗盗,何足道哉!像我先父高山,以前到 远地大战红胡子,那才使人惊心动魄呢。好!盗匪已去,我们可以 赶路了。”
  刁师爷向四下一望,忽然大声惊呼道:
  “哎哟!不好了!我们的黄寿人公子在哪里呢?怎么不见他的影 踪?莫非他被狗强盗乘隙掳了去吗?这……这……如何是好呢?”
  飞琼听了刁师爷的惊呼,也不由惊愕,众人连忙去寻找黄寿人。 寻来寻去,不见他的影踪。飞琼也跳下马,帮他们去寻找。到底飞  琼眼尖,伊一眼瞧见在末一辆镖车底下伏着一个人影, 一动一闪地  探出半个头来。飞琼把手一指道:
  “这不是黄寿人公子吗?”
  刁师爷和众人闻声赶至。此时黄寿人也已从车下钻将出来。只 见他面色灰白,股傈不已。飞琼生平没有见过这种胆怯的少年,不 由扑哧一声笑。寿人颤声问道:
  “强盗已去了吗?我们的镖车可被劫去?”
  刁师爷也笑起来道:
  “公子,你别害怕。强盗已被这位高家姑娘击走了。我们的镖车 毫无损失,若被他们劫去时,怎得安然呢?”
  黄寿人闻言,向飞琼望了一眼,又向四下一看,遂对飞琼拱拱 手道:
  “谢谢飞琼姑娘,使我们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姑娘真是勇武不 可及了,佩服之至。”
  飞琼并不答话,笑了笑。刁师爷道:
  “公子请你拍掉身上的灰尘,上车坐吧!”
  说时,他自己和两个下人,过来代黄寿人拂拭身上的泥灰。寿 人道:
  “方才盗匪来时声势十分厉害,我唬得无处躲避,没奈何下了镖 车逃至后面末一辆镖车边,钻在车底下,以为这么一来即使盗匪行 劫镖车,也挨不到末一辆的,也许可以侥幸获免呢。现在真是运气, 靠托高姑娘的本领高强,杀退群盗。我听得没有厮杀之声,方敢从 车下钻出来呢。”
  众镖友听了,都在背地里嗤之以鼻。刁师爷遂扶着黄寿人返登 骡车。高飞琼对众人说道:
  “盗匪已败去,你们各人也可镇定心神,好好推着镖车上道吧。”
  众人答应一声,便去推送镖车。飞琼也跨上坐骑,押着镖车前 进。黄寿人坐在骡车里,和刁师爷谈起适才飞琼杀盗的情形。黄寿 人是没有眼见,请刁师爷讲给他听。刁师爷自然口讲手画地说得高 飞琼本领通天,神出鬼没。黄寿人叹道:
  “人美于花,技高如天,比之古时聂隐、红线,有过之无不及 了。我们男子汉真是惭愧得很。”
  刁师爷也说这样的好女子生平从没有瞧见过,恐怕说给人听, 人们也难相信的。黄寿人闭目冥想,静静的不说什么,唯听车辆辘 辘的声音。飞琼在马上,心里却很欢喜。伊倒并不是为了杀退群盗 而快活,是因巧遇濮四,无意中得知自己父亲的仇人就是山西大同 府薛家堡的薛大武父子,这事就好办了。但等自己护送镖车到了襄 阳,卸下仔肩,便可只身远行,去找薛大武了。至于薛大武父子的 本领也不过尔尔,自己以前已见过,现在绝不会如何精进的,否则他为什么见了我父亲,不敢出头来明枪交战,而竟用卑劣的手段, 暗放冷箭害人性命呢?而对聂刚他们尚且要逃匿,可知他们父子自  知技劣,不堪与人交手呢。凭着我这一身本领,要对付他们二人也  非难事。但愿亡父阴灵护佑,马到功成,这才心愿得偿,使我父亲  地下瞑目了。飞琼这样想着,恨不得一口气就赶到襄阳。过了野鹿  山这个险要之地, 一路很是平安,又行了十七八天,方抵襄阳,到  得黄家大门,镖车一齐停住。黄寿人回到故乡,自然备觉快慰,跳  下骡车,和刁师爷以及随从步入墙门。下人见公子回来,出而欢迎。 黄公子便指挥家人近观镖车上的箱箧行李, 一件一件地搬下,运入  内厅,进去拜见他的萱亲。母子相见,喜悦无限。他母亲絮絮地问 起黄侍郎在京近况。黄寿人一一回答,讲了半天的话,方才脱身走  出。一见刁师爷,便问高姑娘在哪里。刁师爷答道:
  “我已留伊在客室中憩坐,此番伊护送公子回里,杀退强寇,没 有损及一丝一毫,其功不小。公子可要一尽地主之谊吗?”
  黄寿人道:
  “当然要的,今晚我就设一丰盛筵席,宴请高姑娘,且把大碗酒 大块肉,分赏与众镖伙,大家快乐快乐。然后我再如约致酬,请你 就去告诉一声吧。”
  刁师爷遂奉命走到客室中去。其时天色垂暮,飞琼正支颐静坐, 仍是想着濮四之言。刁师爷见过飞琼,把黄寿人的意思转达。飞琼  是最伉爽的,自己代人家出力保镖,既然平安抵达,自然扰他一餐, 也不为过, 一口答应。刁师爷去复知黄寿人。黄寿人好不欢喜,酒  席摆在花厅上,张起明灯,极尽富丽。又着刁师爷去请出飞琼,让  伊坐在上首,二人左右相陪。黄寿人斟满了一杯酒敬与飞琼说道:
  “此番回乡,幸赖姑娘大力,平安无恙,野鹿山一役虽遇险而卒 无恙,感佩异常。今夕聊备水酒,请姑娘畅饮数杯。”
  飞琼喝了一 口,说道:
  “敬谢美意,这是我辈分内之事,何足言功?我们靖远镖局所保 的镖,可说没有一次失去的。区区野鹿山鼠辈,焉能螳臂当车?现 在教他们识得厉害也够了。明天我们因另有他项要事,亟须回津, 请公子将护送费付给了,以便动身。他日有便,再当趋访。”
  黄寿人听了这话,不由一怔,便道:
  “鄙意欲留姑娘在此多住数天,使我可以一尽东道,报答姑娘之 德。姑娘怎说要去呢?”
  刁师爷也在旁说道:
  “我们此番蒙姑娘慨许护送,非常感激。姑娘难得到此的,怎样 立刻便要回去?况襄阳也有几处名胜,作客于此,不可不一寓目, 故请姑娘在此宽住数日,容我家公子相伴出游,稍尽地主之谊。千 乞姑娘不要坚辞。”
  飞琼急于要报父仇,凭二人说得怎样恳切,伊总是不能应许, 决定明日便要告辞。二人挽留不住,只得面面相觑。刁师爷道:
  “且待明日再说吧,无论如何,多住一二日总可以的。”
  飞琼也没说是与不是,喝了两杯酒,举箸用菜。二人也不便多 说,且各敬酒敬菜。飞琼不肯多饮,恐要醉倒,所以只顾吃菜,众 镖友都在外边大嚼大喝。席散后,飞琼谢了,告辞回客房安寝。
  次日早晨,刁师爷走至书房里来见黄寿人,瞧见黄寿人独自坐 在书室中发呆, 一见刁师爷进来,便说:
  “高姑娘要走了,我实在不舍得和伊离开。你可有法儿留伊在此盘桓多时吗?伊美丽极了,本领又好,若得 … … ”
  黄寿人说到这里,刁师爷带笑问道:
  “高姑娘果然可爱可敬,公子如此爱伊,莫非公子有意钟情于 伊吗?”
  黄公子微笑道:
  “被你猜着了。你可能代我做媒吗?倘能事成,我必重重谢你。” 刁师爷谄笑道:
  “这媒人的职司我一定要做成的。听说高姑娘尚在待字之年呢, 以公子的家世和宝贵,说上去自然容易。”
  黄寿人道:
  “那么你快去代我撮合一下吧。”
  刁师爷欣然道:
  “公子稍待,容我去见高姑娘,回来报知佳音。公子娶得这位姑 娘,艳福不浅。我老刁也是乐观厥成的。”
  黄寿人拍着手道:
  “快去快去!”
  刁师爷笑了一笑,马上回身走出书房,径至客室中来见高飞琼, 做氤氲使者。
  
  
  第七回 欲销魂处已销魂
  
  飞琼坐在客室里,支颐遐思,想到亡父的仇人远在大同,自己 虽然决志前去找寻薛大武父子报仇,不知可能如愿以偿。此刻便想 及聂刚了,倘然聂刚没有负气出走时,那么他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 定要同我前去取仇人之头了。如此说来,都是薛大武诡计阴谋,害 死了我父亲,而我却自己多疑,错怪了聂刚。可是现在竟不知聂刚 往哪方去了,未知他可否知道暗算我父亲的仇人,就是以前的对头 薛大武父子。他若明白后,也要前去复仇的。飞琼正在沉沉地思想 父仇,忽听室外咳嗽一声。伊抬起头来一看,见刁师爷已走进客室 来堆着一脸的笑颜,向伊作个揖道:
  “高姑娘你一人在此觉得寂寞吗?”
  飞琼答道:
  “是啊,我实在有要紧的事,须早日回去,所以昨晚你家公子留 我在此多住数天,我也不能领情了。今天午后,我们一行人必要离 开襄阳的,请你再代我向黄公子说一声,保镖费早些付给了我吧。”
  刁师爷笑道:
  “姑娘出力保护我家公子平安回乡,理当重重致谢的。这一笔保镖费,自当加倍照付,并要另酬大德。这并非公子吝于付出,实在 公子一番好意,坚欲挽留姑娘在此小憩数日,俾尽宾主之谊。昨夜 席上未蒙玉诺,所以今日公子再教我来,以十二分的诚意,款留姑 娘宽住二三天,千万请姑娘赏脸允许,否则我又要被公子怪我不中 用 了 。 ”
  飞琼听刁师爷这样坚留,心里暗骂一声真讨厌,面子上只得 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再在这里多留一天。明日早晨,无论如何我是 必要动身的了。即使黄公子再不付给我保镖费时,我也情愿不 要 了 。 ”
  刁师爷连忙说道:
  “万无此理。镖费一项,我也要负责任的,今天晚上我教黄公子 敬奉与姑娘就是了。像姑娘这样地出力保护我们,岂有吝付此区区 之费呢?还有一件事,我也要不揣冒昧,敢和姑娘启齿。”
  飞琼一怔道:
  “刁师爷,你还有什么话讲?”
  刁师爷道:
  “姑娘为人真好,又慷爽,又妩媚,不愧一位侠女。我已向贵镖  局伙探问过,知道姑娘尚在待字之年,还没有乘龙快婿,这倒再巧  也没有了。我家公子是黄侍郎最宠爱的文郎,才貌很佳,翩翩年少。 前在京师时,黄侍郎常要代他和人家结秦晋之好,早日授室。无如  公子,眼光很高,都不如意,以致迟迟至今,尚未赋《关雎》之诗, 得画眉之乐。此次他见高姑娘绮年玉貌,又有惊人的本领,堪称女  中丈夫,所以心中非常钦佩。由钦佩而生了爱心,对我说了好多回,自誓此生非得姑娘这般人才,宁愿一辈子做鳏鱼,不娶妻室。我想 以黄公子的年华门第,若和姑娘配成一对儿,真所谓天生佳偶,福 禄鸳鸯了。所以我才高高兴兴地跑来做媒, 一片诚心,尚乞姑娘不 以为忤,而答应这桩亲事,不胜诚惶诚恐,急切待命之至。”
  刁师爷说完了他的话,立在一边,坐也不敢,低倒了头,双手 下垂,专候飞琼樱唇里迸出一个是字来,他便可以奉到纶音,立刻 去黄公子面前报告喜信,又可立下一次大大的功劳了。飞琼听了刁 师爷这几句话,认为这是侮辱伊的话,便正色说道:
  “多谢你如此关心。”
  刁师爷先听得这一句,以为飞琼谢谢他,这婚事便有成功的希 望了。立即带笑说道:
  “不敢不敢,这也是姑娘和我家公子的缘,所谓有缘千里来相 会,姑娘答应了这亲事,姑娘的幸福无穷。将来瓜迭绵绵,早生贵 子 …… ”
  刁师爷满拟多说几句好话,极尽他掇臀捧屁的能事。谁知耳边 听得一声“啐!”抬起头来一看,飞琼的脸上罩着一重严霜,并无丝 毫和悦之容,便料这事情反有些僵化了,只得说道:
  “高姑娘,我是不会说话的,请姑娘莫恼,要打耳巴便重重地多 打几下,我也很愿意的。有时我得罪了黄公子,黄公子把我踢一脚, 我身上顿时觉得轻松舒适,绝不嚷痛的,将来请你瞧着吧。”
  飞琼道:
  “不要多说闲话。我是送你们回乡做保镖的,现在保镖的事完 了,不必再谈别的事。你家黄公子虽好,可是我早抱定宗旨,不嫁 富贵人家。况且在父亲丧服中,不用谈这事,恕我不能允诺。我业已答应你多留一天,言出于口,照此行事,明日我便要走了。刁师 爷,其余的事请你一概莫谈,免得我要得罪人。”
  刁师爷再要说时,飞琼早已背转身去理也不理。刁师爷讨了一 场没趣,只得掉转身躯,走回黄寿人那边来。黄寿人在书房里等了 好一歇,方见刁师爷走来,便迎上去问道:
  “这事怎么样?飞琼姑娘答应了没有?”
  刁师爷一心要做丑表功,偏偏事与愿违,哭丧着脸说道:
  “不成功,不成功。”
  黄寿人一听“不成功”三字大为扫兴,便遂板着脸说道:
  “你自己说可以有成功的希望,所以我教你去做媒。怎么你这点 事情也办不成呢?平日怎样吃我家饭的?”
  刁师爷勉强带着笑道:
  “我当然渴望此事成功,可博公子的欢喜。无奈高姑娘口口声声 说有服制在身,不能和人家谈婚事。”
  黄寿人道:
  “你常自以为会说话,怎样不会劝动伊的心呢?”
  刁师爷道:
  “伊很是坚决。我说了许多话,总是无效。”
  黄寿人听得烦了,飞起一脚,正踢在刁师爷的大腿上。刁师爷 不敢喊痛,只说公子不要发怒,待我再想法儿。黄寿人怒叱道:
  “你有什么法想呢?你不必再在我家里吃饭拿钱了。”
  刁师爷又对黄寿人鞠了两个躬,恭恭敬敬地说道:
  “我不会骗公子的。飞琼姑娘既不肯许诺,我只得用计策来使公 子达到愿望了。”
  黄寿人一听此言,很兴奋地问道:
  “你有计策吗?快快告诉我。倘然能够使我达到目的,你仍可以 得赏。”
  刁师爷回头看了一看,走近几步,又说道:
  “高姑娘虽没有允许亲事,可是伊已答应今日暂留一天,待到明 日动身了。那么请公子装作若无事一般,便在今天晚上邀请伊喝酒 小宴,并将保镖费及酬谢伊的银子, 一起奉送与伊。”
  刁师爷话未说完,黄寿人怒道:
  “这算计策吗?送伊金钱,伊本来要拿的,不能打动伊的心。伊 既然回绝了,又有何用呢?亏你想得出。”
  刁师爷道:
  “公子且不要怪,我的话尚未说毕呢。当然自有妙计。”
  遂附在黄寿人的耳朵畔低声说了几句,黄寿人方才回嗔作喜, 说道:
  “很好,你就去照此行事吧。伊既然不肯答应,只有这样做了。” 刁师爷作双肩一耸,凑着黄寿人说道:
  “公子,我的主意可好吗?公子快乐之时,不要忘记我啊。”
  黄寿人笑道:
  “我在快乐之时,想起你作甚?你无非要得着一些谢仪,事后我 给你一二百两纹银,也无不可。”
  刁师爷作个揖道:“谢谢公子。”立刻退出去了。那飞琼自刁师  爷说婚不成,走了回去后,勾起了伊心中的烦闷。想想黄寿人这种  纨绔子弟,却只是在女色上用功夫,却不知我是何许人,岂是富贵  两字所可打动的呢?自己留在这里,更是毫无意义了。伊这样想着,只见刁师爷又走来了。伊一见就生气,又背转脸去,装作没见。刁 师爷却绕了伊面前,深深一揖道:
  “高姑娘!”
  飞琼眉头一皱,说道:
  “你又有什么事来了?”
  刁师爷道:
  “我没有什么别事。高姑娘既是明天要动身北返,我们也无法劝 留。只是大德未报,耿耿难忘,所以黄公子想在今天晚上,在碧玉 轩内设宴饯行,并奉薄酬,请高姑娘不要辞却。”
  飞琼很坦白地说道:
  “好,谢谢黄公子,我准叨领盛情。”
  刁师爷又道:
  “到时我再来邀请吧。”
  说毕,便轻轻地走去了。飞琼以为这是应有之事,也不放在心 上。午饭后,在客室中闲坐。伊是好动不好静的人,要伊坐在室中 是不惯的,所以伊走出室来,在回廊散步,渐渐走到后面去。那边 有一个月亮洞门,门边有一个木香棚。飞琼立在木香棚下,听枝上 鸟声奏着曼妙的清歌。忽听洞门外甬道边有人在那里喊道:
  “黄富黄富,你到这边来,我有话叮嘱你。”
  飞琼听得出是刁师爷的声音,跟着便见黄富从后边走出来,二 人悄悄地走至一座假山石后去讲话。飞琼知道黄富是黄寿人贴身的  男仆,也是一个豪奴,和刁师爷朋比为奸,串通一气的,在途中赶  路时伊已看出来了。此刻这二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又将作何勾当。恰  近这个木香棚,伊躲在棚的一隅,偷看过去时,恰巧看得清清楚楚,见刁师爷从身边取出一个白色的纸包,凑在黄富耳边,低低说了几 句话,听不清楚,只听有数句,是说:
  “成功以后你也有上赏,可是要守十分的秘密,因那雌儿也不是 好惹的人啊。”
  飞琼听着,心里一动,暗想刁师爷不是好人,莫非他们要暗算 我吗?我拒绝了亲事,他又来约定我喝酒饯行,言词卑而甘, 一定 包藏祸心,挟有诡计,我倒不可不防了。又听刁师爷对黄富说道:
  “你须要秘密,也不要给厨子知道。”
  黄富接了纸包,踅到后面去了,刁师爷也走开来。飞琼却仍站 在木香棚下,自思自想,想了一刻,好似主意已定。伊就回到自己  室中,从行箧里取出一包药粉,这是伊在途中带着的内服防暑药, 遇有头晕目眩,胸怀不适,服下后便可回复健康的。飞琼也用白纸  包着,揣在怀中,悄悄地走到后面来。伊知道黄家下人的卧室都在  后进房屋之内,想找到了黄富,怎样去赚取那包药粉到手。恰遇见  一个小厮,忽忽地走过来。飞琼便向他问黄富的卧室在哪里。小厮  答道:
  “后面朝东一排矮屋左首第二间便是了。”
  飞琼照了小厮的话,走到后面去。恰见黄富从第二间矮屋中跑 出来,双手捧着肚皮走向后面去,像是上坑的样子。飞琼要想喊住 他,也不及了。但伊见房门没有关闭,灵机一动,四顾无人,连忙 很敏捷地飞步跳进黄富的室中。留神一瞧,已见桌子上放着一包白 色的药粉,心中好不欢喜。很迅速地从怀中取出那包药末来,向桌 上掉取那包刁师爷交给黄富的药粉,藏在怀里,很快地退出去,心 中觉得一松,专待刁师爷和黄寿人怎样来算计自己了。天色将晚时,刁师爷果然走来邀请飞琼前去赴宴,飞琼跟着他便行。走到了碧玉 轩,轩中灯烛通明,筵已摆上,黄寿人已在那边等候了, 一见刁师 爷伴同飞琼走至,心中暗暗喜欢,便请飞琼上坐,自己和刁师爷左 右相陪,且指着桌上两锭纹银和四包银子,对飞琼说道:
  “这一些是奉酬高姑娘的,戈戈之数,菲薄得很,千乞不要客气。”
  飞琼微笑道:
  “谢谢公子了。”
  桌上放着两把酒壶, 一把是白滴子的盖, 一把是红滴子的盖。 刁师爷取过一把白滴子的酒壶,递给黄寿人道:
  “请公子敬酒。”
  黄寿人便将酒壶代飞琼斟酒。刁师爷又取红滴子酒壶代黄寿人和  他自己斟满了一杯。黄富送上热菜来,黄寿人请飞琼喝酒用菜。飞琼  并不客气,举杯便饮,且用箸夹着菜吃。黄寿人瞧着刁师爷脸上,现  有得意之色。黄富也站在一边,眼看着飞琼喝酒,暗暗和刁师爷扮鬼  脸。飞琼如何不理会得,只装作不知情。刁师爷见飞琼杯中的酒已干, 便又提起白滴子盖的酒壶,代飞琼斟个满,且称赞飞琼好酒量,可以  多喝数杯。飞琼果然连喝二杯,假意将手向桌子边一按道:
  “怎么今晚我竟这样不济事?快要醉了!为什么天旋地转的头晕 起来呢?”
  刁师爷道:
  “不要紧,再喝一口。”
  却听飞琼喊了一声啊哟,娇躯伏在桌子上,竟不动了。刁师爷 又喊一声:
  “高小姐,请用酒啊。”
  飞琼不答。刁师爷便对黄寿人哈哈笑道:
  “公子,我的计策灵不灵?”
  黄寿人点点头道:
  “果然不错。”
  刁师爷遂教黄富扶高小姐到轩后一间小室中去睡吧。黄富答应 一声,来扶飞琼。飞琼任他扶持,走至碧玉轩后面一间精舍中,里 面床帐都有,十分清洁,是刁师爷临时特地布置好的。刁师爷和黄 寿人酒也不喝了,跟着飞琼一同步入小室。黄富把飞琼扶至床前, 飞琼和衣倒头而睡,不省人事。刁师爷对黄寿人说道:
  “现在伊已中了麻醉药品, 一时不会醒转, 一任公子摆布。公子 且到外面去畅饮三杯,然后再登阳台,遂你于飞之乐何如?”
  黄寿人是个急色鬼,便道:
  “不要喝了,我欲早寻乐事,免得伊醒过来时便不好对付。只要 伊贞操已破,木已成舟,事到其间,就好讲话了。”
  刁师爷见黄寿人心急,便笑了一笑,立即同黄富退出室去。二 人且在碧玉轩里饮酒吃菜,专待事成后领赏。刁师爷自诩多智,喝 了一杯酒,对黄富说道:
  “我的计策好不好?公子没有我,今晚怎能如愿以偿?”
  黄富点点头道:
  “刁师爷,你真有主意。你给我的药粉,我在天暮时带入厨房, 乘厨子没留意之时,遵你的命,放入那白滴子盖的酒壶中,请那高 家姑娘喝了!果然醉倒。这是什么药,如此灵验呢?”
  刁师爷颠头晃脑地说道:
  “这种药只有我秘藏着,若给不论什么人吃了,都要迷倒。然而 并无大碍,待到天明时药性一过,人也就醒了。”
  黄富道:
  “这莫非是江湖上所用的蒙汗药吗?刁师爷你怎样有的?”
  刁师爷正要回答,忽听小室内喊出一声救命来,像是黄公子的  声音。二人陡吃一惊,酒也不敢喝了,连忙一齐跑进那个小室去, 灯光下,只见飞琼仍闭目仰睡在榻,可是黄寿人长衣已脱,伏在飞  琼身边,嘴里不住喊道:
  “你们快来救我一救,痛死了。”
  二人走近一看,方见飞琼的一只右腿正把黄寿人的身体压在下 面。黄寿人额汗淫淫,只是呼救,二人更是惊异。黄富和刁师爷动 手去掀开飞琼的大腿时,好似蜻蜓撼石柱,动也不动。看看飞琼仍 闭目睡着,毫无知觉,不由瞠目称奇,不信飞琼这样纤丽身体,却 如石做的。黄寿人极声喊道:
  “你们快快救救我吧,我要压死了。”
  刁师爷道:
  “高姑娘尚没醒,公子怎样被伊压在腿下的呢?”
  黄寿人道:
  “方才我脱下长衣,刚登榻时,伊一个转身, 一只腿竟把我翻转 身压住,动也不能动,背上好似压着千斤大石,你们再不救我时, 我可要压死了。”
  刁师爷听了,再和黄富用力去拉开飞琼的右腿时,飞琼又是一 个翻身,左腿一起,把刁师爷、黄富也一起压在下面。三个人连声 喊着哎哟哟,都被飞琼压得动不得分毫。刁师爷知道有异,连忙哀求道:
  “高姑娘,你饶了我们吧。”
  飞琼依旧不响。黄寿人也向飞琼哀求道:
  “高姑娘,恕我冒犯了你,下次不敢了。”
  黄富也求道:
  “高姑娘,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飞琼睁开双目,向三人娇声叱责道:
  “你们诡计多端,欲加非礼于我。幸我先事预防,换得你们的药 粉,方没有堕入你们的暗算。如不略加小惩,你们也不知我的厉 害呢?”
  说罢,又把双腿望下一沉,三人杀猪也似的叫起来。刁师爷道:
  “高姑娘,你果然是厉害的。大人不计小人之过,幸恕狂悖,放 了我们吧,我对你磕头。”
  飞琼冷笑一声道:
  “你们如此不中用,却要暗算人家吗?真没有眼珠子的。待我挖 去你们的眼睛吧。”
  黄寿人听了,更是发急,忙又哀告道:
  “高姑娘,你有上天好生之德,饶恕我们这一次。”
  刁师爷道:
  “高小姐!你对强盗尚肯释放,就饶了我们吧,功德无量。”
  飞琼道:
  “你们的心比强盗还要恶毒,试想黄寿人,你既然是一个官家子 弟,应该守礼行道,好好念书上进,为什么学了纨绔一流,专在色 字上用心思,自误青年。大概你家老头刮地皮,积下了罪孽,以致生出你这个不肖子来。从今以后,务要悔过知非,立志从善,重新 做起一个人来。”
  又对刁师爷道:
  “这个助纣为虐的小人,吃了黄家的饭,应代黄家做些好事。现 在却掇臀捧屁,代你家少爷想出为非作恶的事来,天良何在?”
  刁师爷连连说道:
  “是,是,是,这是我的不好。经高小姐说了以后, 一定痛改 前非。”
  飞琼又对黄富说道:
  “你做了一个下人,却奉着主人非命,来害人家,贪得金钱,也 是不肖之尤。”
  黄富道:
  “这是小人不是,请高小姐高抬贵腿,饶了小人一命。”
  飞琼对三人惩戒了一会儿,方才双腿一松,坐起身来。三个人 如释重负,都庆更生。黄寿人抚摩着自己的身体,连连呼痛,两颊 涨红,几如猪肝一般,十分惭愧,面面相觑,默默无言。飞琼饭也 不要吃了,走回自己房中去,隔了一刻工夫,见刁师爷和黄富托着 一盘银子和一盘干点心进来,向飞琼谢罪,并送酬金。飞琼老实不 客气都收了,却拿干点心先给刁师爷尝过,然后自己敢吃。刁师爷 和黄富鞠躬退去。飞琼料想他们再没有胆量干坏事了,遂把银子收 拾,放在行箧中,自己静坐一会儿,熄了灯,上床安睡。
  次日早起,梳洗毕,下人送上早饭。飞琼也教人先尝试过了, 然后自己进食。早餐已毕,便出去会集诸镖伙, 一齐动身。黄寿人 和刁师爷恭送如仪,再也不敢挽留了。送出大门,见飞琼跨上雕鞍,押了空镖车,向二人点点头,说声再会,领着镖伙们扬鞭而去。黄 寿人宛如做了一场噩梦,身上的痛正未消去呢。飞琼出了襄阳城, 一路回去,行至河南、山西、河北三省交界相近之处,伊方对众人 说明了自己的志愿,要去大同府为伊亡父高山复仇。教他们先回天 津,好好照顾镖局,暂不接受生意。众镖伙见伊已决定主意,也就 唯唯应命。于是高飞琼带着轻装,匹马单身,望大同道上飞奔而去。
  
  第八回 入山幸遇少林僧
  
  天苍苍,地茫茫,在偌大一个世界中要去找寻仇人,这不是很 困难的事吗?飞琼虽已侥幸得着了线索,而聂刚却尚是在暗中摸索  呢。聂刚自从在天津遭受到飞琼和高福的侮辱而负气出走后,立下  了志,务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寻他师父的仇人。他只怪高福是个小  人,在内搬嘴弄舌,专向飞琼说离间的话,对于飞琼倒很能原谅伊  的。他知道飞琼的性情最是直爽不过,唯带有数分骄矜之气。还有  最大的美德,就是天性至孝,无怪伊此次遭逢大故,惨惨戚戚, 一  定要求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了。此次师父在外边受人暗算而死,自己  随在身边,既不能保卫师父,又不能访得仇人姓名,单是扶柩回乡, 自己心里也觉对不起师父在天之灵的。飞琼如何不要怪怨他呢?所  以飞琼虽然嫌恶聂刚,而聂刚并不十分怨恨飞琼。且他愧武艺未精, 不及飞琼高明,这也是很可羞愧的。飞琼的轻视他,大半为此。若  是自己有了很好的本领,也不难使飞琼折服。遂想此次出外, 一半  找寻师父的仇人,一半也要访问异人,使自己再学得一些超越的武  艺,那么将来重返津门,也有光荣了。他孤独一身仍向潼关那条路上走去,在途中朝行夜宿,也没有大事可记。
  有一天已近河南嵩山,他素闻嵩山少林寺以武术名闻天下,其 中代有能人。现在既然路过嵩山,不妨入山一游,兼入少林寺,探 访寺内究竟有没有异人,可以拜他为师。主意既定,遂循着山径, 走上嵩山,果然气势雄厚,山脉绵亘,巉岩峭壁,幽林曲涧, 一团 团的白云起于足下,许多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还有石梁中间的 瀑布,远远地听得奔腾如雷,近看又似银河倒挂,珠帘下垂,溅珠 跳玉,时时有轻细的小点滴沥飘洒到身上来。山中有许多说不尽的 美景,真不愧为雄踞中州的中岳。聂刚翻过了几重小峰,却不知少 林寺在哪一处。四顾回崖沓嶂,不知走向哪里去才好。听得那边林 子里有伐木之声,他走过去一看,见有一个樵子拿着斧头,正在那 里丁丁地伐取树木。他便上前向樵夫叩问少林寺在哪里。那樵子将 手指着西南面一个矗立的山峰,形如莲花一瓣的,说道:
  “你问少林寺么?就在那边莲花峰上,你自己去找吧。”
  聂刚道:
  “上峰去有没有什么危险?”
  樵子听了这话,对聂刚脸上相了一相,微笑道:
  “你既然有胆量跑到深山中来访问少林寺,还怕什么危险?不  错,在这嵩山深处也时有虎豹出来啮人的,但大概在晚间。至于少  林寺是佛地,香火甚盛,寺中的老和尚对待四园的乡民很是和气, 到那边去,只要你自己不越规矩,有什么危险呢?”
  说完了,依然运斧伐木,不再理会。聂刚遂向莲花峰一步步走 去,他在入山的时候,带有干粮,所以等到肚子里饥饿的时候,拿 出来就吃,口渴时掬着清澈的泉水喝几口。及至他走上莲花峰,已是下午,红日已渐渐移西了。他远远地瞧见有一带黄墙露出在丛林  中间,偶然听得一二钟声,便知少林寺已在前面了,心中很是兴奋, 又瞧着古木幽径,杳渺曲折,四下里没有个人影,却又不禁有些狐  疑。既想自己以前跟着师父也曾经历过几处龙潭虎穴,何必畏蒽起  来呢?于是他对着黄墙头走去,一会儿隐,一会儿现,一会儿在左, 一会儿在右,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段路,方才瞧见寺门。在寺前左 右,有两排松林,都是千百年古物,风卷松涛震耳如雷。距离寺门 的对面,百步左右,有一条清溪,流水淙淙,如鸣琴筑。有几头苍  鹰盘旋在松林上面,却仍不见一个人影。聂刚立停脚步,对寺门上  下相视一遍。见那寺造得果然气像雄伟,门上悬一幅巨匾,上书勃  建少林寺五个斗大的金字。两扇庙门,外加木棚,却紧闭着杳无人  声。聂刚以前闻人说起少林寺怎样怎样,甚至有人说门外有五百个 梅花桩,进去的人非从梅花桩上行走不可。就是在寺中习艺的人, 等到技成出处时,也要从那五百梅花桩上出来的。而且桩上有守门 的和尚本领高强,非打退他不可出入。又有人说少林寺山门内的弥  勒佛便是守门将军,在他身上伏有种种机关,进寺的人一定要晓得  怎样的走法,方才可以安然通过。若然乱闯乱跑,触着弥勒佛的机  关,在佛的眼里鼻里口里耳里以及肚脐眼里都有毒药弩箭,向人射  出。人中了弩箭时,在二十四小时里必要毒发殒命。这些话当然都  是夸张少林寺的厉害,自己既然以前没有到过,也不知是虚是实了。 但现在很清楚地瞧见寺门外很平坦的,没有什么梅花桩,或是在山 门里吧,欲待上前去叩问,却又取着谨慎的态度,不敢去惊动寺中 的 人 。
  他在寺门前徘徊良久,自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要到寺中去一探究竟。遂沿着寺墙绕行过去,见左边是一带竹林,墙垣稍低, 自己可以从那边进去。他向左右一看,并无人踪,就缘着竹竿,猱  升至顶,趁着一阵风势,跳上了少林寺的围墙。俯身下视,乃是一  个庭院,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他就大着胆子,飞身跃下。那庭院中 都种着花木,有几间客房,门窗都紧闭着,似乎没有人居住在内。 对面有两扇小扉,正虚掩着。他轻轻地走过去,开了双扉,见外面  是一条甬道, 一头是通到大雄宝殿去的, 一头却通后面,也并没有  什么梅花桩。他想偌大一个少林寺,怎么没有一个人撞见,岂非奇  怪的事么?于是他就走向里面去,曲曲折折,通至大雄宝殿后面。 耳边忽听得叮叮当当的刀剑之声,方才心里一动。蹑足而前,见前  面有一个大庭心,中间放着许多石锁石担,练习武事的东西。有两  个小和尚一个手使双刀, 一个展开宝剑,正在那边打对子。 一个身  材微胖,面黑如铁, 一个十分瘦长,两眼凸出,正打得起劲。那使  双刀的黑脸小和尚, 一刀向那瘦长的下三路扫过去,险些劈中他的  大腿,幸亏他跳让得快,说声好厉害。黑脸小和尚哈哈笑道:
  “师兄,你输了,还是我的刀法略胜一筹吧。”
  瘦长的摇摇手道:
  “不算数,师弟,我稍一松懈,遂被你乘隙进攻。但是我的杀手 剑法还没有使出来呢。我们再来一下吧。”
  黑脸小和尚说道:
  “好,你不服输么?我们再打一回,无论如何,你总要败在我手 里的。”
  于是两人一刀一剑,重又对垒起来。聂刚在旁瞧他们的武艺也 属平常,自思人家都说少林寺僧怎样怎样的技高力大,现在自己亲临其地,也没有外面人说的那样虎穴龙潭般凶险。可笑世人以耳为  目,一味虚夸,即如这两个小和尚在那里习艺所使的刀法剑法,凭  着自己的一口剑,不难击败他们。这样看来,少林少林何足道哉?  聂刚心中如此想,胆子更壮了,益发大意。他立的地方也没有掩蔽, 全个身子显露出来,早被那黑脸小和尚一眼瞥见,他连忙将刀拦住  瘦长的剑,跳出圈子说道:
  “师兄,那边什么人?莫非有奸细来寺中窥探我们吗?”
  瘦长的听了他的话,也向聂刚站立之处一看,两人都瞧见一个 少年站在一隅,冷眼旁观。今天庙中没有佛事,庙门关着,守门的 独臂和尚也没有走开,这个少年从哪里走来的呢?瘦长的小和尚 说道:
  “此人大概不是善类,我们去收拾他。”
  两人遂跑向前来,黑脸小和尚把刀指着聂刚喝问道:
  “你这厮是从何处来?到我寺中偷偷摸摸,意欲何为?可知少林 僧的厉害吗?”
  聂刚笑道:
  “少林僧,少林僧,我方才已见过你们的高技了,徒有虚名,不 过尔尔。我本是来此瞻仰贵刹的,请你们的师父出来见见吧。”
  黑脸小和尚听了聂刚的话,黑脸也涨得红了,大声叱道:
  “你这小子胆敢在此口出狂言,不给你尝尝我的家伙,谅你也不 服的。”
  说罢这话, 一个箭步跳至聂刚的身畔,举手一刀,使个御带围 腰,向聂刚腰际刺来。聂刚急忙向旁边一跃,避过了这一刀。瘦长 的又向他舞剑进逼,此刻他不得不动手了,遂从背上拔出他的宝剑,和那两个小和尚交手起来。聂刚久经大敌,虽然以一敌二,却是不 慌不忙,把剑上下左右使开来,倏忽成一道白光。那两个小和尚究 竟功夫尚浅,斗了五六十合,竟敌不过聂刚。聂刚越斗越勇,而两 个小和尚已是汗流浃背,有些不支了。聂刚觑个间隙,向那黑脸小 和尚的左肩一剑刺去,喝声着,黑脸小和尚急忙把刀架住时,手指 已触及剑锋,已被聂刚刺伤了,鲜血直流,不得已跳出圈子,气喘 吁吁地说道:
  “好小子,竟敢如此猖獗,我去请我师父来。你是好汉,不要 遁走。”
  聂刚哈哈笑道:
  “我正要见你们的师父,你快去唤他出来。”
  聂刚的话方才说毕,只听庭院后面一声咳嗽,踱出一个老和尚 来,披着深黄色的缁衣,足踏草履,状貌清瘤,不像吃人间烟火物 的,徐声问道:
  “悟非、悟尘,你们在这里胡乱舞剑吗?这 一 位是哪里来的 客人?”
  黑脸小和尚早垂手立定,对那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说道:
  “师父,我和悟非师兄在庭院中练习武技,不知这厮从哪里偷入 我们的寺中,在此偷瞧。我们二人过去向他责问时,他就出言不逊, 骂我们本领低劣,又说少林僧徒有虚名,心存轻视。因此我们忍不 住和他交绥。那厮果然勇武,我们自愧没有从师父精心学习,以被 败在他手,请师父动手收拾这厮,以去他狂悖之心吧。”
  老和尚听了黑脸小和尚之言,并无愠怒之色,向聂刚徐徐说道: “借问这位客人从何方到此,为何不待通报,私入我寺,和我的徒弟起衅?”
  聂刚因为那两个小和尚本领平常,所以益发起了藐视的心思, 便对老和尚说道:
  “我是特来贵寺观光的,久闻少林拳棒天下著名,故欲领教一 二。不料令高徒所有武技也属平常,所谓少林派也不过空言惊世罢 了。老和尚必技术高强,愿意请教。”
  聂刚说了这话,黑脸小和尚在旁嚷道:
  “师父师父,你听这厮大言欺人,轻视我们少林宗派,若不给他 一个厉害,有损少林威名。”
  老和尚微微笑道:
  “悟尘,少安勿躁。我们少林宗派自有流传之道,此人大概也是 一个有来历之人,你们不肖,不能传我衣钵,技术未臻上乘,擅和 人家动手,致有些辱。这位客人尚在青年,初生之犊,辄不畏虎, 自恃技高,故来少林寺中显些本领,是不是?”
  老和尚说了这话,又对聂刚微微一笑。聂刚见这老和尚一些儿 没有火气,也许为了他的徒弟败在我的手里,所以连他自己也有些 气馁了,更欲和老和尚一较身手,他就挺身走上两步说道:
  “老和尚,你敢和我较量一下吗?”
  老和尚见聂刚如此好斗,遂点点头道:
  “客人既然必要和老衲交手,那么悉听客人怎么办法。”
  聂刚道:
  “老和尚,你快去取了家伙,我们就在庭中交手一百合,如我输 了,我愿拜在你少林门下。否则少林威名,也就一败涂地,莫再欺 骗世人了。”
  老和尚道:
  “好,我也不必去取什么家伙。手里一对拳头便是随身法宝,你 若胜得过我,少林寺的住持我也不做了。”
  聂刚道:
  “此话当真吗?”
  老和尚道:
  “谁和你说着玩的?”
  聂刚立即跳过去,恶狠狠地一剑刺向老和尚的腹上去。但那老 和尚并不退让,反把肚子挺得高高的接受聂刚这一剑。聂刚以为这  一剑一定刺入老和尚腹中去,白剑进,红剑出,老和尚性命休矣。 谁知剑尖碰到老和尚的腹上,软绵绵的好似刺着极软极韧的东西, 剑尖竟刺不进去。聂刚有些不信,用出生平气力,尽向前送,依然  不透分毫。看看老和尚面上依然神色自若,笑容未减。他知道遇到  能人了,急欲缩手。可是自己的剑说也奇怪,竟像遇到了吸铁石一  般,吸住在老和尚的肚子,休想拖得转来。他涨红了脸,几成进退  狼狈。那两个小和尚在旁拍手笑道:
  “这厮遇了我们的师父,再不能逞能了,你尽刺吧,师父是不怕 你的。”
  聂刚无法收回自己的宝剑,只得将手 一 松,放弃这剑。谁知他 一 放手,好像有物把自己弹出去 一 般,踉踉跄跄倒退十数步,扑倒 在地,十分狼狈。那剑也当啷地跌落地上。聂刚爬起身来,便向那 老和尚拜倒地上,说道:
  “小子聂刚不知轻重,得罪了大师,尚请大师海涵勿责。小子愿 列门墙,祈望大师破格收录,使小子武术得以进步,感恩不浅。”
  老和尚道:
  “我们少林寺的规矩不能轻易收人。看你尘心未净,无学佛之 骨,怎能到我寺中来潜行苦修呢?”
  聂刚道:
  “小子虽无佛骨,而学艺之心甚切,为慕少林之名,所以不远千 里而来,投奔名师。方才抛砖引玉,识得师父绝顶高艺,渴欲拜列 门下,俾有寸进,万望师父不要拒绝,幸甚幸甚。”
  老和尚依然摇摇头道:
  “你的骄气未除,不能学艺。倘然学得更深的武术,不但更要目 空一切,且恐贻害于世,也不是你的幸福呢。”
  聂刚听老和尚不肯收他做弟子,竟长跪于地,不肯起来,仰天 浩叹道:
  “天哪!我一心要想学好武艺,报复师仇。现在这位师父不肯收 我为徒,恐怕我这大仇报不成了。”
  老和尚听了这话,又对聂刚相视了一下,问道:
  “你要代哪一个报仇?你的仇人又是谁?”
  聂刚道:
  “小子以前的师父就是天津名镖师高山。至于仇人是谁,却还要 寻访呢。”
  老和尚听了这话,不由奇异道:
  “高山,就是那天津靖远镖局的高山吗?唉!他是一位侠义的老 英雄,怎么已溘然物化了呢?”
  聂刚道:
  “大师怎和高山师父相识?”
  老和尚道:
  “这事大概在二十年前吧。你的师父高山,在洛阳附近地方和一  家响马有些嫌隙,那些响马故意和你师父捣乱,是老衲路过那边, 以鲁连自任,代双方排难解纷,释去前嫌的。因此老衲便和你师父  认识,叙数日之欢,方才分别的。虽然这事已隔长久,而听你一提  起高山的姓名,你师父的雄姿,依稀还在我脑中呢。但不知他被何  人所害?”
  于是聂刚就将高山在潼关被人暗算,以及自己出来的经过简略 奉告。老和尚道:
  “原来高山如此惨死,真是意想不到。可是他还有一个女儿,以 及有你这一个高足,将来必能代他复仇的。我看在高山面上,破例 收你了。实在近数年老衲鉴于人心不古,不再收外来的在家人,以 致多生事端,并非故意矫情啊。”
  聂刚听老和尚已允收他为徒,十分欢喜,连忙在地上磕了二个 响头。两个小和尚在旁瞧着,暗暗好笑。老和尚扶他起来。聂刚道:
  “弟子粗莽,还未请教师父法名,尚乞见告。”
  老和尚道:
  “老衲名唤心禅,因师兄溜清,在外云游未归,故为此寺住持。 近日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徒弟,出外募化去了。这两个是最小,资质 也太愚鲁,进步很迟,所以败在你的手里,也教他们得一警戒。”
  心禅说罢,便教悟非、悟尘过来,和聂刚相见。且让聂刚收起 宝剑,把聂刚招待到里面。才见有几处云房内都有僧人在那里静坐, 也有几个在念经。到了心禅的云房中,只见陈设非常雅洁,壁上也 挂着一口宝剑和一张弓,窗边琴桌上焚着一炉名香。心禅坐在禅床上,聂刚侍立右侧。心禅又对他说道:
  “我虽收你为徒,但你是并不削发皈依我佛的,我自然另眼看  待,和寺中僧侣稍异。但你一切也须谨慎,不可违反寺中的清规, 致干咎戾。至于习艺的事,我们寺中也有一定的等级,起初不谙武 事的人,只许在大厨房里挑水,以后渐渐入门,现在你已是有了根  基的人,这些杂役可以不必操作了。我起始教授你少林拳法吧。”
  聂刚闻言,拜倒道:
  “多谢师父宏恩。”
  心禅便教悟非领导聂刚去客房休息。 一会儿天已昏黑,寺中钟  声大鸣,悟非、悟尘两个引聂刚至食堂,同进晚膳。众僧侣共有五 十余人,聂刚和悟非、悟尘同坐。众僧侣见了聂刚,也有些奇异。 寺中地方很大,这五十余人散处在内,也不见多,所以聂刚进来时  没有遇见了。晚餐后,众僧侣有些去上夜课,梵呗声和钟磬声间作, 聂刚和他们相距较远,有时微闻钟声。他今天得到了名师,得到了 暂时归宿之处,心里十分快乐,非常宁静,所以解衣而睡,梦魂中 也觉愉快。次日清晨起身,众僧侣已在殿上念经。他吃了早餐,要  去谒见心禅师父。恰巧心禅正在做功夫,他不敢造次惊动,挨至午  时,方才得见。心禅便领聂刚到后圃中去教授他拳法。初时只教两 路,果然和外边所习的不同。
  从此聂刚就住在少林寺里,从心禅和尚学习武术,空闲的时候 和众僧侣练习拳棒,觉得众僧侣都有特长的本领,尤其是守山门的 独臂和尚,武术最是高强。有一次聂刚和他做游戏比赛,交手不数 下,被独臂和尚一手将他擒住,高高地举起,在庭中绕行三匝,聂 刚休想挣扎得脱,后来独臂和尚把他轻轻地放下,聂刚方才识得独臂和尚的真实本领。自思前番自己进寺时,幸亏没有从正门进去, 否则早已败在独臂和尚的手里了。至于悟非、悟尘那两个小和尚, 正是少林寺里功夫最浅的人,自己凑巧遇见他们两个,侥幸把他们  击败,遂以为少林武艺不足观,岂非大大的错误呢?于是他决定在 这里早晚用心练习,等到自己武术有了进步时,方才下山去报师父的  仇。他有时也要想念飞琼,不知伊代黄家保镖南下,途中情形如何? 伊可要单独去代师父复仇?只可恨师父的仇人不知究竟是哪一个,自 己当时没有侦查出来,这是自己的不好了。聂刚在山上学习少林拳棒  将近三个月,果然武术大有进步,吴下阿蒙,非复昔日可比。
  有一天,聂刚被心禅唤到云房中对他说道:
  “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就是你师父高山的仇人已有了着落了。” 聂刚听了大喜,便问师父,怎么知道,请即见告。心禅道:
  “昨天这里有一个游方僧,从山西到此,说起大同府薛家堡有一  个恶霸薛大武和他的儿子薛小龙勾结官吏,鱼肉乡民,常做凌弱侮  寡之举。近在堡中雇了许多工匠,构造种种机关,防备外来的人。 闻薛大武的心腹说起,因为薛大武父子在潼关地方用暗箭射死了天  津名镖师老英雄高山,恐防高山的女儿和朋友要来复仇,所以如此  严密防备的。这个消息却是千真万确了,所以我要告诉你了。”聂  刚道:
  “原来害死我师父的仇人就是薛大武父子,这本是宿仇,弟子也 认识他们的。既然他们都在山西大同府薛家堡,只要有了着落,弟 子必要前去代师父复仇,方才对得起师父在天之灵。”
  心禅点点头道:
  “很好,你有这个志向,我也不能阻挡你。明日你可下山复仇,好在你的武术已非庸人可敌。听说薛大武父子本领,也不过尔尔, 谅你一人也足够对付得过了。”
  聂刚闻言拜谢道:
  “谢师父的指示,弟子不得不远离了。”
  心禅道:
  “我本说你不是学佛的人,世间之事未了,你还是好好去干你的 事业吧,勿以我为念。不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有了本领,千万 不要好勇斗狠,多所杀伤,能够少杀一个人,多救一个人,就是功 德无量了。”
  聂刚又拜道:
  “师父金玉良言,弟子敢不遵守。”
  又说了几句话,方才退出。这天晚上聂刚忙着收拾行李,要预 备下山去,悟非、悟尘两个小和尚听说聂刚要下山去了,也觉得有 些依依难舍,说他在山上的日子太短了。
  到了明天,聂刚又去拜别心禅。心禅拿出一盘银子赠与聂刚, 作为路上的费用,吩咐悟非、悟尘送聂刚出寺。聂刚向心禅拜了数  拜,同悟非、悟尘两个走出寺门,见那独臂和尚正坐在山门口蒲团  上,见了他们,便问往哪里去。聂刚向他说明了,他方才吩咐小沙  弥开门,放他们出去。悟非、悟尘送到莲花峰下,方才止步,道声  珍重,自回寺中去。聂刚独自一人,下了嵩山,向山西大同进发, 要报他师父之仇。
  
  第 九 回 赴汤蹈火气如云
  
  高飞琼为报父仇,单身赶路,不辞戴月披星之劳,长途仆仆, 这一天早到了大同郊外。那边地方较为僻静,道旁树木很多,有许  多松林都排列在斜下的山坡上,野风吹着,发出波涛的声浪来。飞  琼正低着头走,忽然那边林子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头老鹰来。飞琼跟 着抬头一看,恰瞧见有一株松树上面滴溜溜地悬着一个人身,伊知  道在那树上有自缢的人了。走近一看,乃是一个男子,儒生装束, 尚没有断气。她就取出弹弓,向那绳子上发了一弹,绳子立刻迸断, 那儒生跌下地来,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飞琼走过去,对他脸上 相视了一下,见他双眉紧锁,面有泪痕,好像在他内心里有极不得  已的事情,所以要自经沟渎,便问他道: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那儒生答道:
  “姑娘,你不知道我也是不得不死了!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飞琼冷笑一声道:
  “好,我救错了你么?你为什么决心要死呢?”
  儒生答道:
  “我活在这世上难过得很,所以不如一死。”
  说罢,叹了一 口气。飞琼道:
  “天下没有解决不下的事情,难道你贫困不能过活么?我可以帮 助你的。”
  儒生摇摇头道:
  “并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圣人说得好,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 者,未足与议也。”
  又说 :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从前箪食瓢饮的颜 渊,称为孔门高弟,群弟子不敢几及,所以穷是我不怕的。”
  飞琼听他咬文嚼字地念出一连串书句来,不由笑了一笑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呢?”
  儒生又叹了 一 口气道:
  “我的娇妻被人家夺去了,同命鸳鸯, 一朝分散,伊不得活,我 也不得活,偷生在人间做什么呢?还不如 一 死可以解除我的苦痛, 消失我的悲哀呢。”
  飞琼把足 一蹬道:
  “你们读书人真没用!你的妻子怎样会被人家夺去?你不好把伊 夺回来的么?即使你力量不足,也可到地方官面前去控告,国法俱 在,谁也不能强夺人妻。你太懦弱了!”
  儒生又叹了 一 口气说道:
  “姑娘,你大概是从远道来此的吧,你不知夺我妻子的人是有大 大的来头,像我这样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怯书生,怎样能和人家去交涉呢?”
  飞琼听得有些不耐,皱了一皱眉头,又问道:
  “到底夺你妻子的人是谁?你快快告诉我吧。”
  儒生道:
  “姑娘,那人就是此地的大同府总兵老爷余炳业。”
  飞琼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做了总兵爷,可以强夺民间妇女么?大同地方的人难道都像你 一样,袖手旁观,噤若寒蝉,不问不闻,任他猖獗吗?你姓谁?你 妻子怎样遭那贼总兵夺去的?你快快告诉我吧。”
  飞琼又这样地紧问着。儒生说道:
  “小子姓骆名琳,拙荆陈氏。虽然是个寒士,而家中尚有些薄 田,和几椽茅屋, 一年衣食,差可无虑。伉俪间爱好甚笃,可以说  和古时的梁鸿、孟光一般。拙荆又生得貌美于花,十分窈窕,人家  都恭贺得一贤妻。谁知便为了这个关系而发生今日不幸的事情了! 因为那余总兵不但是个犷悍的武人,而且荒淫好色,常要觊觎民间 的妇女。他在这里天高皇帝远,拥着些兵马,擅作威福,鱼肉良民, 本地的其他官吏都是怕他的。绅士们也都仰他的鼻息,小百姓又谁 敢奈何他呢?在昨天,不幸的事加到我们身上来了,就是昨天的下  午余总兵跨马出外,打从家门前经过,恰巧拙荆在楼窗边晒衣服, 竟被余总兵瞧在眼里,向他部下探问明白。在他回去以后,傍晚时  分,差下一队武士到我家里来,假借搜查为名,硬生生地把拙荆夺  了去。我救伊不得,反被武士们打了数下。事后我也曾多方奔走, 要援救我的妻子。但是我已说过,大同地方的人见了余炳业,无异  畏之如虎,又有什么效验呢?我知道拙荆生性贞烈,知诗识礼,绝不肯受人家的污辱,那么伊一定要死在总兵衙门里了。我既救伊不 得,心中的悲痛宛如万把刀刺,使我一刻也不得安宁。我又何忍独 自偷生人世?所以跑到这个冷僻地方来借树枝自缢的。又谁知有姑 娘来救我呢?唉!姑娘,你的心是很好的,使我很感谢。但你能救 我而不能救我的妻子,也是无用,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骆琳说到这里,眼眶中泪如泉涌,滴得衣襟尽湿,他心中的悲 哀也可想而知了。飞琼听他这样说,便道:
  “你说得也不错。我既要救你,同时也要把你的妻子救出总兵衙 门来,方可使你们同活,很好,我就一做这事吧。你在此地静静地 等候我,千万不要寻死,我可以答应你,迟至明天,必要把你的妻 子送到这里来重见,除非我去的时候你妻子已死了,那我也没有什 么办法了。但那姓余的贼总兵,我也饶他不得的。你们大同地方的 老百姓见他害怕,可是我姓高的最喜欢诛暴锄恶,代抱不平,无论 如何,我必要把那贼总兵铲除去,为你们地方上除去一害。”
  飞琼说到这里,脸上罩着一重严霜,柳叶眉边平添杀气。骆琳 还不认识伊,似信不信地说道:
  “姑娘,那余总兵有力如虎,二三十人近他不得,手下又多不少 助纣为虐的武士,你一个人怎样能够前去把他铲除呢?”
  飞琼又冷笑一声道:
  “你们读书人真是只知拈弄笔杆儿。你不要轻视我是个女子,须 知我身边挟有三尺龙泉,区区余总兵,我看他如腐鼠呢。你且在这 林子里守候着,若不在今天晚上,迟至明日,我一定把你妻子送到 这里,让你们破镜重圆,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不是大言欺人了。”
  骆琳听飞琼说得这样有把握,又瞧伊身边果然佩着宝剑,想古书上也有红线、聂隐娘一流侠女,莫非我今天有幸,遇见了这种女 剑仙,那么我妻子也可以得救了。心里这样想着,连忙折转腰向飞 琼拜谢道:
  “姑娘,我准听你的话,谢谢姑娘,望姑娘前去格外小心。”
  飞琼道:
  “我自有道理,你不要管账,你若再要寻死时,那么便是白 死了。”
  骆琳忙又叩头道:
  “我绝不敢再死,守在此间,等候你姑娘把我妻子救回来。”
  等到骆琳抬起头来时,飞琼早已去得远了。骆琳立起身来,暗  谢上苍。见地上留着飞琼行箧,遂代伊取了过来。就听了飞琼的话, 果然守在这里不去,饥饿时向附近村子里农人家中去吃得一饱,等  候飞琼前去把他的娇妻从虎窟中救回来。
  飞琼许了骆琳,便向大同城关跑去,城门口虽有兵士驻守,盘 诘行人,但因飞琼是个女子,所以一些儿也不留难,让伊进城。飞  琼进了城,时候已过午刻,腹中有些饥饿,便到市口一家饭店里, 将就吃了一顿,向人问明总兵衙门所在,便走至那里去侦察一下。 果然门第巍峨,守卒森严。恰逢余炳业操练兵丁回来,远远的号筒  声响,吓得行人两旁倒躲。飞琼借此机会,要一认余炳业的庐山真  面,便向衙的前门左边石狮子身旁一闪,露出了半个身体,等候余  炳业进衙。这时已有一小队兵士荷着亮晃晃的刀枪,步伐整齐地走  进衙去。背后一匹高头白马上坐着一个戎装的将军,正是余炳业总 兵。瞧他年纪约有四旬开外,生得又大又胖,很有些威风,紫棠色  的面皮,粗眉大眼,高鼻子,嘴边是一排络腮胡须,手挽缰绳,顾盼自如。马前马后拥着七八名佩刀的武弁。飞琼瞧着余总兵,见他 是个粗莽之人,面貌又很凶恶,却倒能勤于操练部伍,大约尚能治 兵,但是好好地绾着一方虎符,为什么偏要骚扰民间,夺人妻子呢? 这岂不是失去了做官的人格吗?飞琼正在这么想,可是余炳业的两 道目光已紧射到飞琼身上来了。当然飞琼可以瞧见他,他也可以瞧 见飞琼的。他刚从外边阅兵回衙,蓦地见自己衙前石狮子旁躲着一 个妙龄女子,面目娟秀,身躯纤巧,腰佩宝剑,不觉令人可爱,又 有些奇怪。他就勒住马辔,伸手向石狮子旁一指,说道:
  “这人从哪里来的?”
  部下见衙前有人半藏着身子,认为刺客,加着余炳业一问,以 为总兵下令提拿,遂一迭连声地喊起捉刺客来。飞琼也不由暗吃一 惊,不得已挺身而出。余炳业知道自己部下误会,便向部下摇摇 手道:
  “这是一个女子,哪里是刺客?你们不要吓了伊,快快教伊过 来,待我询问一下,便可明晓了。”
  于是左右前去唤飞琼来见。飞琼毫不惧怯,走至余炳业马前。 余炳业又对伊全身上下细细瞧了一个饱,点了一下头,便向飞琼  问道: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的?本总兵阅兵回衙,大众都要回避,为 什么你敢单身在我衙前窥探?身带兵器,究竟怀的何意?莫非你是 刺客吗?快快实说。”
  飞琼听余炳业向伊盘问,也不便直告,想了一想,然后答道:
  “我姓高,本是天津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被族叔把我育与一个 姓滕的卖解老翁。那老翁专在外边走江湖鬻技,遂将武艺传授于我,且教我走绳之技,带了我出外到各处卖解。我的年纪也渐渐大起来, 虽知那老翁不是我的生身父,而卖解的事实在辛苦得很,不愿意做  这生涯,可是那老翁管束甚严,我也违拗不得。谁知这一次我们从  河北来此,将近大同的当儿,老翁在旅寓里忽患急性恶疾,医药罔 效,不到三天竟撒手长逝。我们草草把他棺殓,葬在义冢上。众人  遂散了伙,各走各路,有一个姓王的要带我同行,我不愿意再随这  些人走,所以独自溜到这里来。身在异地,举目无亲,不知投向哪  里去才好。适才在此,闻得总兵爷虎驾回衙,躲避不及,并无歹意, 千祈恕宥。”
  飞琼说时,听听莺声,清脆悦耳。余炳业听着,完全相信伊的 说话。他既是个好色之辈,见了飞琼这样长身玉立、丰肩修颊的美 女子,怎肯轻易放过?遂对飞琼说道:
  “听你说得如此可怜,使我很有些不忍之心。既然你变得流落他 乡,无家可归,那么本总兵可以收留你在衙中,快快活活地度日, 只要你知道我的好心便了。”
  余炳业说罢,也不待飞琼同意,吩咐左右即刻把飞琼带入衙中, 好好看待,不要惊犯了伊。左右答应一声,便将飞琼带入衙内。飞  琼到了这时,仗着一身武艺,抱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不慌  不忙地跟了武士过去。见衙中屋宇高大,庭院宽畅,禁卫森严,戈  矛耀日,换了别的女子到此,怕不要吓碎心胆吗?武士把伊引至一  间精室中坐定,只有两个武士守在室外。 一会儿便有二个婢女端了 衣裙盘匝,进来侍候飞琼,且对飞琼带笑说道:
  “请高姑娘更妆后,随我们去见总兵爷,今夜总兵爷要在衙中欢 宴了。”
  飞琼这几天在途中奔波,衣服也脏了,现在见有清洁的新衣, 也愿一换,不过这衣服似乎太华丽夺目,而有些富贵色彩罢了。遂  掉了一身衣裙,贴身的衣服都没有更换,摸摸那包东西尚在怀中。 一边心里转着念头, 一边洗脸敷粉,修饰一番,这样越显得容光焕  发,美艳无伦了。等到飞琼妆毕,余炳业又已差人来召。武士教飞  琼放下武器,不要带去。飞琼不肯听他们的话,说道:
  “少停总兵爷若要我献技时,我必须这两样东西的。”
  武士听伊如此说,只好由伊带着。二婢前导,武士后随,簇拥  着飞琼,曲曲折折地走到衙中后花园去。飞琼一边走, 一边留心记  着路径,且默察屋上下的形势,找寻出路。这时天色已暮,阳鸟西  逝,飞琼走到怀素堂上时,灯烛辉煌,四壁通明,正中放着酒席。 那余炳业坐在正中虎皮椅上,两旁有五六个将士陪坐着。飞琼走进  厅堂,站定娇躯,向余炳业掀启朱唇,叫一声总兵爷,这一声似睨  皖黄鸟,叫得余炳业遍体熨帖,心花大开, 一摆手叫飞琼在他下首  椅子里坐下,早有侍从代伊添上一付杯箸,斟了酒。众人都对伊注  目不释。飞琼向余炳业谢了一声。余炳业乜着一双色眼,向飞琼紧  瞧着,对伊带笑说道:
  “高姑娘,你真是到处不脱本行,我请你到衙门里来喝酒的,为 什么身上老是带着家伙不放去呢?”
  说着话,将手向飞琼身边佩着的宝剑和弹弓弹囊一指。飞琼也 笑笑道:
  “大人,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所以没有放去,请大人莫怪。”
  余炳业道:
  “你到了我这里不怕没饭吃,何用带在身边,快些解下来吧。”
  飞琼不得不将宝剑和弹弓弹囊等一齐卸下,交给一个侍婢拿去, 且对伊说道:
  “你好好代我看守着,我要用它的。”
  余炳业听了这话,点点头道:
  “不错,停会儿我也要请高姑娘显一些技艺给我们看看呢。”
  飞琼笑了一笑,似应非应。余炳业十分得意,举起大觥,对众 人说声请。众人谢了一声,各各举起向余炳业上寿。余炳业向他右 面一个瘦长的将士说道:
  “卢千总,昨晚我因那个姓骆的妇女誓死不从,十分没趣。今天 却逢这位高姑娘,好似老天特地为我送来的,大概可以补我的缺 憾了。”
  卢千总胁肩谄笑道:
  “大人洪福齐天,所以有此艳福,可见得大人方兴未艾,无往 不利。”
  余炳业听卢千总说了这许多好话,哈哈大笑,把左右代他斟满 的大觥,又举起来一饮而尽。吃了几样菜,侧转身体来和飞琼握着 手,絮絮地问长问短。飞琼耐着性子,虚与委蛇。酒至半酣,屏后 走出十多个少女来,手里都拿着各种乐器,向余炳业环立着,行了 一个礼。早有一个紫衣女子敲了一声金钟,立刻丝竹竞奏,笙 和 鸣,奏出一片飒飒的声音来。原来这就是余炳业衙中平时私畜着的 女乐,遇有宴会时必要出来佐觞娱客的,都是北地胭脂,环肥燕瘦, 各擅其美,向四处物色而来的。可是余炳业玩得腻了,不复在意, 譬如吃东西,常常要换新鲜的。他今天得了飞琼,更不把这些莺莺  燕燕放在心里。众人也瞧着坐在余炳业身边的飞琼,知道又有一位新人来了,既羡且妒,不免有些酸素作用。更有几个怨余炳业弃旧 恋新,毫无惜玉怜香之情。而余炳业却是春风满面,喜气盎然,等 到一曲告终,便挥手叫她们退去。他喝了一杯酒,便对飞琼说道:
  “方才的乐声没什么好听,现在我要看看你的技术。你本是个卖 解女儿,常演技惯的,今宵当然不会害羞的呢。”
  飞琼听了,只得答应一声,立起身来,向侍婢手中取过伊的宝 剑,缓步下堂。此时庭中早已燃起几盏灯笼来,在伊的四周照得光 亮。飞琼扫着宝剑,暗想自己此来是要乘机救人的,余总兵的本领 虽没知道,但自己总不宜在他面前显出真实的本领来,以启他的疑 窦,不如胡乱舞几下,混了过去再说吧。遂将伊先前学的浅易的剑 法舞将开来,在飞琼心里以为是无足观的,可是余炳业的部下已觉 得龙飞凤舞的十分好看,早一齐拍起手来。飞琼把一路剑使完,走 回席上,向余炳业说一声献丑献丑。余炳业点点头道:
  “很好,你很有些功夫了,本总兵这里正缺少一个女将军,从今 以后,你在这里做官吧。我可以招些女兵,给你操练成一队娘子军 岂不是好吗?”
  飞琼含糊谢了一声,把剑仍交与那个侍婢。余炳业这番格外珍 视伊了,亲自代伊斟了一杯酒,送到伊的面前。飞琼连忙谢了接过, 喝了这一杯。余炳业心中非常快乐,对飞琼说道:
  “你真不是平常的卖解女,今天虽和我萍水相逢,而我却对你更  有十二分的好感,不知道你的心里觉得怎么样?今后你住在我衙内, 富贵与共,誓不相忘。你可以锦衣玉食,终身无忧,只要和我好好  一同快乐便了。你懂得不懂得?本总兵虽然有了这一把年纪,而尚  没有一个正式的夫人呢。”
  说罢,哈哈哈地大笑不止。飞琼听了余炳业的话,暗骂一声狗  贼,当时不好回答什么,只得低下头去装作害羞的样子。余炳业笑 声更纵,众将士又举杯道贺。这时席上已上大菜,余炳业大嚼大饮, 且叫飞琼吃这个吃那个。飞琼为要吃饱肚皮,也就举起筷子,跟着  众人同吃。那个卢千总很凑趣地向余炳业说道:
  “大人,今夜正逢良宵,大人正有风流妙事,不要多贪杯中物, 误了一刻千金的光阴。”
  余炳业带笑点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我们不妨明天再行畅饮,现在适可而止了。”
  余炳业说了这话,就此散席,众将士都道谢告退。余炳业握了 飞琼的手,带着几分醉意,对伊说道:
  “我方才已和你讲过了,你是聪明人,必能明白我的意思。现在 众宾皆去,黄昏人静莫要辜负了良宵。”
  说罢,不待飞琼同意,拉着伊的纤手,便向屏后走去。飞琼只 得跟了他走,侍婢们也跟在后面。转了不少弯,早到得一个院落, 朝南一排三间上房,珠帘绣闼,十分华丽。飞琼跟着余炳业走到第  三间内室,室中点着明灯,焚着好香,陈设得十分富丽,床上鸳枕  绣被,耀眼生光。余炳业一挥手叫侍婢们退去,他拍着飞琼的香肩, 叫伊安坐。飞琼侧转身子坐了,心中在盘算如何对付的方法。余炳  业却又笑嘻嘻地对伊说道:
  “高姑娘,今日我竟会和你无端邂逅,可称天赐良缘,从今以  后,你做了我家的人,我和你富贵共享,且可保荐你做一位女将军。 不久我还有惊天动地的事业做出来,你等着瞧吧。到那时我姓余的  岂但做一总兵而已。总而言之,你遇见了我,便是你的幸运呢。”
  飞琼假意说道:
  “小女子漂泊江湖,不遑宁息,幸得一枝之栖,于愿已足。承蒙 大人青眼,把我抬举,我真是感谢得很。然恐蒲柳之姿,不堪侍奉 巾栉罢了。”
  余炳业听了这几句话,早又遍体酥麻,把身子倚在飞琼的娇躯 上,正要动手动脚,忽听侍婢在门外说道:
  “启禀大人,亲随余德有要事面禀,大人可要见他?”
  余炳业听了这话,把手搔搔头,向门外说道:
  “你叫余德到外房来听话。”
  侍婢答应一声。余炳业便对飞琼说道:
  “真不巧,我差出去的下人,有些要事和我一谈,我不得不去见 他,只好把你冷落一会儿。我讲好了话再来和你快乐。”
  飞琼趁势把他一推道:
  “大人既然有事,快去吧,我在此坐一刻也不妨的。”
  余炳业于是立起身来,就往外房走去,飞琼好奇心生,蹑足走 至门边,余炳业已坐在外房和一个人谈话。伊把耳朵凑在门缝里, 又用一只眼睛向外房偷窥时,只见有一个身躯长大的武弁,立在余  炳业的面前。余炳业对他说道:
  “你这次奉了我的命令,到那边去可曾见和硕特王?”
  那武弁答道:
  “小的奉令出去,曾亲自见过和硕特王,把大人的手书和所赠的 礼物一齐奉上。和硕特王看了大人的信,很是满意。他亲口对我说, 请大人火速预备,他那边在本月中旬便可发动人马,直扑而进,故 望大人到了那时候准时接应。且有一封信,四样礼物在此,礼物放在外间,书信在小的身边,敬请大人亲启。”
  说着话,伸手从长袍里面探出一封长长的信封来,双手呈上。 余炳业接过,在灯下慢慢地展读完毕,摸着自己的胡须,对那武弁  说道:
  “余德,这几天我在此间天天操练兵马,准备粮草和军械,卢千 总等诸将士也已和他们讲妥,他们都一致服从我的命令。至于那大 同府,一向不在我的眼里,到了那时一刀了却了他的性命,也是很 容易的。和硕特王何时举兵,我这里也何时发作。哈哈!余德,这 事倘然成功,你也可以升官发财呢。现在待我去检点礼物,和硕特 王送来的,一定非常名贵。”
  余炳业一边说, 一边立起身来,跟着余德向外边走去。飞琼听 得明白,暗想余炳业那厮不但荒淫酒色,鱼肉良民,而且又要私通 他人,做出图谋不轨的事来,真是肆无忌惮,人人得而诛之,我倒 不可放过他的。现在我且先救了骆琳的妻子出去,再作道理。 一转 念间,瞧见桌上的茶壶,灵机一动,立刻走过去,从伊贴身衣袋里 掏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乃是绝细的白粉,伸手开了壶盖,把这 一包药粉都洒在茶壶里,依旧盖上。听得履声响,余炳业已走回房 来,对伊带笑说道:
  “你嫌寂寞么?我一会儿就来了。此刻我与你一同睡眠吧。莫要 辜负了良宵,便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我也不出去的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飞琼伸手去取过杯子,用茶壶倒了一杯 茶,双手奉与余炳业,微微一笑道:
  “大人辛苦了,请用一杯茶,既蒙不弃,自当侍奉枕席。”
  余炳业听了这话,接过茶杯,凑在嘴唇上咽嘟嘟地一起喝下肚去。飞琼接过茶杯,仍放在桌上。余炳业伸手便来和飞琼拉扯。飞 琼笑道:
  “且慢,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大人。大人衙中既有女乐,后房姬妾 必然不乏其人,何以偏偏垂青于一个卖解女子?”
  余炳业道:
  “那些粉白黛绿,哪里及得到你的秀丽妩媚?况且我也看得厌 了。像你真是我心目中喜欢的人儿。”
  飞琼摇摇头道:
  “我不信,难道大人衙门里竟没有一个美妇人么?大人要哄我。” 余炳业哈哈笑道:
  “有是有一个的,此人是本地儒生骆琳的妻子,生得貌如王嫱, 十分美丽,前天骆琳曾亲自把伊的妻子陈氏送与我为妾。但是那陈  氏见了我却很害怕,不肯和我亲昵,伊还不肯陪我同寝,怎有你这  样的令人可爱呢?”
  说着话,紧紧捏着飞琼的玉手。飞琼又道:
  “那陈氏在哪里?既然是他们情愿的,为什么伊不肯和你亲 昵呢?”
  余炳业被飞琼这样一问,险些对答不出,勉强哈哈笑道:
  “这个…… ·这个,你不要管她吧。我已经把陈氏关闭在后院,着 人好好看守伊,倘然明天再不肯答应时,也要送伊回去了。我有了 你这样心爱的人,连那陈氏也不喜欢了。”
  余炳业说到这里,药性发作,身子晃了一晃,口里说道:
  “不好!咦!我今天并没有多喝酒,怎的有些头晕眼花起来呢? 这屋子也在那里旋转了,怎的……怎的?啊呀!”
  余炳业立即倒下地去,迷迷糊糊的不知人事了。原来他已中了 飞琼潜放的迷药而昏倒了。这迷药就是飞琼在黄家换来的,藏在身 边,想不到今天竟有很大的用处,帮助伊成功。此刻飞琼指着地上 的余炳业,轻轻骂一声:
  “狗贼,你一向跋扈,今天遇到了我,该是倒灶了。”
  便将余炳业双手拖起,放到床上去睡。伊本待要把余炳业处死, 为大众出气,为地方除害,可是伊在大同还有私事去干,父仇未报, 尚不能闹出大的乱子来,妨害自己的行动,不得不让这个跋扈的军  人多活几天了,遂拉过一条锦被覆在余炳业身上。自己立刻回身出 房,把房门反带上。听听外面四下里人声寂静,唯有远处的更锣声  响。伊大着胆子,走到外房去,首先紧要的要找寻自己的家伙。暗  淡的灯光下,见外房有两个婢女正伏着桌子打瞌睡,其中有一个便  是方才把剑交与伊的小婢。运用眼力,向四下一瞧,果见自己的宝  剑和弹弓弹囊都挂在东首壁上,心里暗暗欢喜,便去取下来,佩在  身上。悄悄的不敢惊动侍婢,轻启门户,走至院落中。隐隐见前面  有两个武士蹲在廊檐下,好似半睡着一般,只有两个人影。伊就伏  身越过,走出院落,向后边走去,虽是黑暗而天上有些星光,伊又  具一双夜眼,还能瞧得出前面的东西。但偌大一个总兵衙门,究不  知陈氏被藏在何处, 一时要去寻找,也很不容易。万一遇见了人, 泄露了秘密,也就足以债事。伊心里这样想着,便觉有些焦急。转  了一个弯,又见后面一排屋子,隐隐有灯光射出。东首屋里又有女  子哭泣之声。伊心里一动,便轻轻踅到那边,在窗下立定。听里面  有妇人哭道:
  “我再也不愿意活了!我本是良家妇女,和我丈夫好好地守在家里。又不曾触犯国法,你们余总兵把我抢到衙中来,竟欲强占人妻, 逼我失身。哼!他还像个地方大吏吗?我是宁为玉碎,不求瓦全, 绝不肯被他玷污的。你们既不肯放我出去,那么还是让我死了吧。”
  飞琼听着,心中暗喜,知道在这室中哀哭的妇人, 一定是骆琳 的妻子陈氏了。又听另有一个妇人声音说道:
  “古语说得好,好死不如恶活,你是一个布衣之妻,总兵老爷看 中了你,特地请你到衙门里来做总兵夫人,这不是一个求之不得的  好机会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总兵老爷的美意呢?现在你虽然要死, 可是我奉总兵老爷的命令,在此看守着你,不容你自尽的。请你再 自己想想吧。今天听说总兵爷在衙门前邀了一个卖解女,在后花园  张宴奏乐, 一定要和那卖解女寻欢作乐了。你却在此哭哭啼啼,不 是个痴子吗?我劝你快快服从了吧,将来仍可以不失富贵。”
  接着听那哀哭的妇人说道:
  “放屁!我是宁死不辱的,你不必再同我多说什么不入耳之言。”
  飞琼在外边听到这话,更是千真万确了,伊不欲多费时间,立 刻把剑撬开窗户, 一跃而入。见室中一灯如豆,床上坐着一个美妇 人,泪痕满面,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伊讲话。他们两人见飞 琼跳了进来,也不由一惊。飞琼便对美妇人说道:
  “你可是骆琳的妻子陈氏么?你不要吓,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陈氏点点头。飞琼立刻把那中年妇人一脚踢翻,那妇人哀呼饶 命。飞琼恐怕被人听见,从妇人身上解下一根带子,把伊缚在床柱  上,又用剑在妇人衣服上,割下一块布来,塞在妇人口里,使伊呼  唤不得,遂想怎样去救陈氏出险了。陈氏是个伶仃弱质,如何能够  跟伊扒上跳下地走夜路呢?飞琼就觉得为难了。况且有一个城关,也是万难出去的,倘然把陈氏驮在自己背上,那么自己纵有本领也 难飞越城墙。伊想了一想,便对陈氏说道:
  “你且不要动,在此等候一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又耸身跃出窗去,把窗子带上了,仍旧跑到余炳业那边 的内室来。仗着自己的轻身本领,果然人不知鬼不觉地又到了那间 外房。两个婢女仍如死人一般地睡着。伊因为方才找寻宝剑的时候, 无意中曾瞧见在上首一张桌子上,有三支令箭插在架上,此刻伊就 想利用此物了。过去拔了一支令箭,拿在手里,悄悄地仍回到陈氏 那边,开了房门,扶着陈氏出来。且对陈氏轻轻说道:
  “你的丈夫骆琳,现在城外等候,我来救你出去的,你不要声 张,跟我走就是了。”
  陈氏出于意料之外,惊喜非常,向飞琼谢了一声,随着飞琼一 路走去,早到了后园门口。那边有园丁睡着。飞琼叫陈氏立在黑暗 中,不要行动。自己便用剑撬开窗户跳到园丁房里去,听得鼾睡声, 摸索到床边,向床上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园丁。那园丁从睡梦中 惊醒,忙问怎的怎的,飞琼将剑在他面上摩擦了一下,说道:
  “不许声张!开口,就请你吃一剑。”
  那园丁吓得不知所云,果然不敢开口,也不敢挣扎了。飞琼便 对他说道:
  “花园外门的钥匙在哪里?你快代我去开园门,好让我们出去。”
  园丁不敢违拗,只得从抽屉里取出钥匙,跟着飞琼,开了房门, 走到外边。飞琼一手扶着陈氏, 一手把宝剑和令箭捏在一起,监视 着园丁,向后园外门走去。凑巧走过一个马厩,内中有马嘶了一声, 飞琼便进去牵了一匹黑马出来。虽然没有鞍辔,也可将就一用。叫园丁牵着马,跟园丁走到后园的外门。园丁上前将钥匙开了锁,放 飞琼等出去。飞琼立即把园丁按到地上,从他身上解下带子,将他 四马倒攒蹄地捆住了,抛在一边,嘴里又塞了割下的一角衣襟。然 后开了园门,牵出马去,想了一下路径,让定方向,抱起陈氏,和 伊一同乘在马上,把宝剑和令箭都插在背上, 一手扶住了陈氏, 一 手拉着缰绳,向街道上走去。飞琼虽然不识途径,而尚认得方向, 转到前面一条街上,伊便有些认识了。因为伊方才来的时候,用心 地辨识路径,所以一路安安稳稳跑到了城关。飞琼便在城下叫开城 门。守城门官出来向飞琼查问,飞琼取出令箭,对他说道:
  “我奉余总兵的命令,限时限刻,送这妇人去的。你快快把城门 开了,让我们出去,免得误了要事。”
  城门官验过令箭,没有舛错,只得叫人把城门开放,飞琼立刻  将马一拎,跑出城去,城门官虽然有些怀疑,却不敢拦住飞琼,这  就是完全靠着一支令箭的功效了。飞琼出了城门,心里宽松了不少。 这时候已有四鼓时分,跑到那座林子边,将马停住,喊一声:“骆琳  先生在里面么?”
  只见林子里闪出一个黑影来,正是儒生骆琳。飞琼抱陈氏下马, 上前和骆琳相见。骆琳和陈氏二人彼此握着手,心中说不出是欢喜  还是悲伤,大家哭泣起来。飞琼坐在一块石上休息,让他们夫妇各  人诉述劫后的事。彼此讲明白了,夫妇二人一齐走到飞琼面前向伊  跪倒,谢谢飞琼援救的大恩,且请问飞琼的芳名。飞琼告诉了他们, 又说道:
  “这种事是我辈所优为的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此刻你们 不能回去居住了,不如到附近亲戚那边去躲避些时日。我料余总兵在大同不久也要完结了,你们放心,千万不要骇怕,静静地等 着吧。”
  二人又向伊拜谢。飞琼道:
  “我要向你们探问一个信息,就是薛家堡在哪里?请你们快快告 诉我,我要往那儿去走一遭呢。”
  骆琳道:
  “薛家堡离此不远,不过十里多路,此去望南走,沿着一条河, 顺手转弯,从河边走到一个大马镇,过了镇,再向西南面走上三里 路就是了。听说那边居民也不多,有一个恶霸姓薛名大武的,常在 江湖上行走,十分厉害。”
  飞琼听了,点点头说一声知道了。这时雄鸡四唱,天色已明。 飞琼恐怕城中的事情快要发作,急催骆琳夫妇上道。于是骆琳把飞  琼方才去的时候留下的行箧交还飞琼。飞琼又从箧中取出五十两银  子,送与骆琳夫妇。二人起初不肯接受,经飞琼一再说了,方才拿  下,又向飞琼拜谢。飞琼催他们快走。二人感激飞琼的恩德,倒觉  得依依不舍,不愿意离开伊了。飞琼催了又催,二人不得已又向飞  琼谢了数语,拜别而去。飞琼等他们去后,仰首望天,微微笑了一  笑,然后出了林子,遵照着骆琳的说话,向薛家堡去找寻薛大武父  子,以报不共戴天之仇。
  
  
  第十回 风尘仆仆复仇归
  
  一间大厅上椅子里坐着一个须髯很长的老者,精神矍铄,相貌 雄武,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壮士,正在那里谈话,老者道:
  “我们现在有了这一个很好的机会,比较干那绿林生涯好得多 了。将来你的前程更有无限希望。且喜我们在此做了二十多年的独  脚大盗,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英雄, 一向没有破过案,出过乱子。 这里的余总兵又是非常看得起我们,自古道,士为知己者死,我们  应该跟着余总兵,戮力从事。但生平所引为耻辱的事就是一度失败  在那个高老头儿手里,牺牲了我的老友。虽然去年在潼关道上报了 此仇,然而留下了高老头儿的徒弟和女儿,恐怕他们不肯干休,早  晚必要跑到这里来复仇的。”
  壮士说道:
  “父亲怕什么?即使他们要来时,谅他们有什么多大的能耐,难 道我们父子二人还敌不过他们吗?万一他们真的厉害,我们也早安 排了陷阱的机关,恐怕他们来时有门,去时无路。飞蛾投火,自来 送死,一齐把他们斩草除根,免得日后的担心。”
  二人正在讲话,忽见一个庄丁进来报道:
  “庄门外有一个姓高的女子要来求见庄主,不知庄主见不见?” 老者一摸须髯,对旁边的壮士说道:
  “莫不是那话儿来了?”
  壮士道:
  “来了也好,待我先和伊斗一百合。”
  老者遂吩咐庄丁道:
  “你去叫伊进来便了。”
  庄丁回身出去, 一会儿早引导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到厅上  来,正是天津靖远镖局高山的女儿飞琼。飞琼冒着危险,大着胆子, 跑到这庄里来,在伊的心中只知道为亡父复仇,不知其他,所以伊  见了老者,便把手一指,厉声说道:
  “你就是薛大武么?”
  又回顾那壮士说道:
  “我认识你的,你就是仇人的儿子小龙,以前你们到我们镖局里  来寻衅,我父亲手下留情,没有将你们杀害。谁知你们衔恨在心, 包藏恶意,在潼关道上暗放毒箭,射死我的父亲,你们却逃走了事, 自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事,你们可以安度岁月,不怕人家来找你们了。 又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偏逢着小鹞子濮四告诉我听。所以今  天我是特地不远千里而来,找你们两个人,要报不共戴天之仇。现  在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薛大武听了飞琼的一番数说,又羞又怒,遂咬紧牙齿说道:
  “很好,你就是高山的女儿飞琼?久闻你的大名。既然你要跑来 复仇,我们也绝不畏惧你的。你要如何便如何。”
  飞琼竖着柳眉,怒气满面地说:
  “明人不做暗事,我和你这老贼不妨就在庭中决斗一下,拼个你 死我活。如我不能报父亲之仇,我也死而无恨,否则就是你的末日 到了。”
  薛大武站起身来说道:
  “好,老夫遵命与你见过高低。”
  小龙在旁边也立起身来说道:
  “谅这小小女子有什么天大的本领,杀鸡何用牛刀,待我先和伊 斗一百合。”
  这时候庄丁早将二人用的刀剑送上。二人接在手里,和飞琼走  到庭心里,那庭心十分广阔,右边有条甬道是通到大厅后面去的。 此时众庄丁已闻警毕集,手里各各拿着兵刃,在旁边围着半个圈儿, 助张声势。薛大武抱着宝剑,站在庭阶上,看他儿子和飞琼交手。 小龙早把外面的长衣脱下,手挟双刀,和飞琼对面立定。飞琼也已  拔出伊的宝剑,握在手里,对小龙说道:
  “你要先来代老头儿做替死鬼吗?今天我都要送你们上鬼门关 去的。”
  小龙怒道:
  “你休要夸口,少停教你知道我们的厉害。”
  舞动双刀向飞琼进攻。飞琼便把宝剑使开,上下左右,倏忽间 成白光一道。伊今天是为父复仇,有死之心,无生之气,把全身的 本领一齐使出来。所以薛小龙怎能敌得过伊?斗到三十余合,小龙 已不能支持,额汗直流,刀法散乱。薛大武瞧得清楚。他觉得飞琼 果然厉害,小龙不是伊的对手,非自己亲自出马不可,遂把宝剑一挺,抢上前去说道:
  “小龙你且退下,待我来和她决一雌雄。”
  此时小龙只得虚晃一刀,退在一旁,让薛大武去和飞琼狠斗。 飞琼见薛大武自己来了,分外眼红,就将宝剑使一个白蛇吐气, 一  剑猛可里刺向薛大武的胸口,薛大武见来势凶恶,将剑向下一摆, 身子向旁边一跳,铛的一声,将飞琼的剑格在一边,让过了这一剑。 他也使个长虹掠空, 一剑横扫到飞琼的头上。飞琼把头一低,早从  剑底下钻过身来,又是一剑,向薛大武下二路劈去。薛大武一剑扫  了一个空,不防飞琼已反攻到自己的下部,急忙向后一跳,退避七  尺以外,方才让去这一剑,心里也暗吃一惊。小龙和众庄丁在旁边  都代薛大武捏把汗,险些着了飞琼的道儿。薛大武更不敢怠慢,悉  心用力和飞琼狠斗,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薛小龙见飞琼拼命  死斗,很有几下杀手,幸亏父亲都能躲过,恐怕久战下去,也许要  吃伊的亏的,还是用诡计取胜吧。所以他就走上前对他父亲说道:
  “高家女儿果然厉害,我们还是让伊吧。”
  薛大武听了他儿子的话,心里明白,遂虚晃一剑,跳出圈子, 对飞琼说道:
  “高飞琼,我们杀你不过,让了你吧。你休要追赶。”
  说了这话,父子二人一齐向右首甬道上逃去。飞琼虽然知道他 们父子俩或有什么诡计,但自己怎肯放走仇人?立刻跟在背后,紧 紧追去。薛大武父子一先一后,奔逃得倒也不十分快,和飞琼相隔 只有十数步。飞琼恨不得一步就追到薛大武后面,早些手刃了仇人, 所以伊却飞快地追去。只见薛大武父子曲曲弯弯地逃进一个小门里 去。伊想不能再顾冒险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跟着二人跳进小门里去。不料自己的脚方着地,地下的地板忽然轰隆一声,陷 了下去,自己再也缩不住,身子一脱空,立即往下直沉,跌到一个 铁笼子里去,上面又落下一罩,将伊罩在笼里,在笼里四周伸出铁 钩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齐钩住,不能动弹,方才知道中了人家的机 关,不由叹了一口气,瞑目待死。薛大武父子见飞琼果然中了他们 的诡计,堕身铁笼,不克自拔,当然心里十分快活,回转身来,拨 动机关,那铁笼便冉冉地升到上面来。见飞琼圆瞪双眼,对他们怒 视着,可知伊的心中愤怒极了,谅伊死了也不瞑目。父子二人对着 伊哈哈大笑。小龙指着飞琼说道:
  “现在你可要复仇吗?恐怕这仇今世报不成了,待我们来慢慢地 收拾你吧。”
  飞琼气得一句话也不说。薛大武唤庄丁取过最坚韧的绳索,开 了铁笼,先夺去飞琼手里的宝剑,然后松下铁钩,把飞琼捆绑结实, 押送到前面来以便处置。这时候薛大武父子心里都轻松不少,要想 把飞琼慢慢地处死。小龙坐在一旁,见飞琼虽是他们的仇人,而容 貌艳丽,不由心中又起了淫念,他就指着飞琼说道:
  “高姑娘,你本领虽好,又有何用?你可知道我们父子的厉 害了?”
  飞琼瞪着眼睛骂道:
  “狗贼,你们的本领也属平常,敌不过人家时专以诡计胜人,鬼  蜮伎俩,有何足道?我和亡父都死于你们的暗算,给江湖上人知道  了,也要笑你们不武。但我们还有我父亲的徒弟聂刚在世,他必能  代我们复仇的,你们终不能高枕无忧啊。狗贼,你若要做个大丈夫, 敢释放我缚,重决雌雄吗?”
  薛大武笑道:
  “高姑娘,须知道缚虎容易纵虎难,我们佯败,驱你堕入陷阱, 把你擒住了,岂肯再放你呢?”
  薛小龙道:
  “你要我们释放吗?须得听我的言语,我或可在父亲面前代为缓 颊,只要你能够懂得我的好意,不辜负我一片之情。”
  飞琼听了,骂一声:
  “呸!小狗贼,你有什么好意?今日我既被擒,你们把我杀了, 倒也爽爽快快,日后自有人代我报仇的。”
  薛小龙冷笑一声道:
  “你要爽爽快快吗?我们偏不爽快,要慢条斯理地处置你呢。”
  他们正在询问时,忽然又有庄丁入报,说余总兵衙门里有使者 前来。薛大武便说声请,跟着庄丁引导一个武弁,大模大样地走进 来,乃是余炳业的心腹亲随余德。余德一眼瞧见了飞琼,不由大为 惊奇,指着飞琼,向薛大武问道:
  “请问薛爷,这个女间谍怎会在此地被你们擒住的?奇哉怪哉!” 薛大武也惊异道:
  “余总管,你怎么也认识伊的?”
  余德道:
  “实不相瞒,昨夜余总兵衙门里出了一个很大的乱子,我们总兵 险些被人害死 …… ”
  薛大武听了一惊道:
  “什么?这是谁做出来的?”
  余德又指着飞琼说道:
  “就是此人,恐怕伊是一个女间谍呢。”
  遂将飞琼昨夜如何被余总兵召入衙内,余总兵饮了伊的迷药, 以致不省人事的话,说了一遍,且说:
  “直到今晨方被卫士发觉,救醒了余总兵, 一查衙门里少了一个  骆家的民妇,是总兵一时高兴唤入衙内的。还有一支令箭也不见了, 大约被伊混出城门去了。余总兵正忙着大肆搜索余党,也许是一个  女间谍,不知奉了谁的命令,到此暗探我们余总兵的秘密的。怎样  会被你们捉住呢?”
  薛大武遂说道:
  “原来如此,我们知道伊来历的,伊姓高,名飞琼,是天津靖远  镖局高山之女,因和我们以前有了仇恨,所以找到我们门上来决斗, 遂被我们用计擒住的。却不料伊何以又到你们总兵衙门里去做间谍, 这却不知道了。余总管,你到此可有什么要事?”
  余德点点头道:
  “有的,我本奉总兵之命,到府上来请薛爷前去一商要事。总兵 要请你们贤父子火速前往的。不如便将这姓高的女子一同带去,让 我们总兵亲自审问,不难水落石出了。”
  薛大武立刻说道:
  “很好,但恐途中逢见羽党,倘然被劫,却不是玩的。”
  余德道:
  “这也不难,外边还有我带来的马弁,教他们飞速回去请总兵爷 调一营兵来,把囚车押送伊前去,包管可以无事了。”薛大武道:
  “就是这样办吧,我把自己的仇人,交给总兵去代我处置也 好的。”
  小龙在旁也不便再有异词。余德遂出去吩咐马弁骑着快马回去, 禀告余总兵,立调兵马前来。他回到大厅上,和薛大武父子谈起和  硕特王起兵之事,却将飞琼推到廊下去教人守着。午后已有二百名  官兵,由一位王把总率着,开到薛家庄来。薛大武父子已陪着余德  用过午饭,又预备茶点款待那位把总,将飞琼押到庄外,打入囚笼。 飞琼知道薛大武父子要把自己送到余炳业那边去了。初不料余炳业  已和薛大武父子勾结一起,将要举兵叛反呢。自己千里到此,欲复  父仇,反中仇人阴谋,这要怪我自己过于鲁莽了。伊越想越恨,几  乎将一口银牙咬得粉碎。薛大武父子即将飞琼打入了囚笼,便和余  德跟着把总,各骑骏马,押着囚车启行,二百名官兵荷着刀枪,直  前开道,向大同城里走去。 一路上看的人很多,大家对着囚车里的  飞琼现出惊奇之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女子犯了什么 大罪。一行人进了城关,渐渐行近闹市,看热闹的人益发多了。沿  街有一家酒楼,挂着“悦来店”三字招牌,酒楼上面也有许多人倚  栏下视,其中有一个客人,乃是一位少年,剑眉星目,相貌威武, 一手扶着栏杆, 一手支着下颐,向这一队兵士望去,等到囚车推进  酒楼下面时,少年眼快,早已瞧见囚车中的飞琼,不由脸上突然露出 惊讶之色,双眉一皱,几乎失声而呼。又见后面马上坐着薛大武父子 二人,又不禁怒容满面,暗暗点头,好像已明白这一回的事了。囚车 刚推过时,少年蓦地把双手向栏杆一按,好似要跳下去的样子。但他  身体才腾起,忽又缩住。旁边的人不知道他心里的事,连忙喊道:
  “使不得!你要跳下去时,怕不脑浆迸裂吗?哪里来的疯人?” 少年冷笑道:
  “我哪里会跳?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这时囚车等一行人业已过去,少年回至东边座头上,依旧坐着 酌酒独饮,酒保代他添上酒菜。他遂乘机向酒保问道:
  “方才过去的囚车里坐着一个女犯,不知是犯了什么大罪,送到 哪儿去?”
  酒保答道:
  “那女犯是谁,我们也不能知道。只知道是押解到余总兵衙门里 去的。”
  少年又问道:
  “余总兵的衙门在哪里?他在地方上能够爱老百姓吗?”
  酒保虽然当着众人不敢说什么话,可是对于余炳业也说不出什  么颂扬之辞,于是把余炳业的名字和衙门的地址一齐告诉了少年。 少年点点头,依旧喝酒。
  那薛大武父子和余德,押着飞琼到得衙门里,已是薄暮时候了。 余炳业听薛大武父子已来,便请到办公室里相见,屏退左右,先将 和硕特王约期举兵的事告诉了薛大武。且说这里发动的时候,要薛  大武父子率领一辈弟兄相助,担任开路先锋,薛大武自然遵命。余 炳业又说自己曾约那位周总兵一同起事,可是他那里没有确实的回 音,恐怕周总兵的态度有些不稳。万一被他泄露了出去,这大事不  免要受到影响。昨天衙门里来了一个女间谍,自称卖解女儿,姿色  美丽。自己一时不察,留在衙门里,中了伊的药,险被伤害。现在  人已逃去,自己为了这事,很放心不下。难得已被你们捉到了,真  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但不知那小贱人怎会送上你们的大门的?于是  余德在旁先禀明经过的缘由。薛大武也将自己如何和飞琼的父亲高  山结下怨仇,以及飞琼找上门来,代父亲复仇的事,略述一遍。余炳业点点头道:
  “那小贱人手段狠辣,胆子不小,伊不但和你们有仇,且敢混入 我衙门里来,花言巧语,将我欺骗,无疑地也是一个间谍。幸亏你 们把伊捉住,少停我们可以在怀素堂上设筵欢聚,且鞫问那小贱人 的口供。”
  薛大武父子都说声是。余炳业遂叫余德出去,吩咐厨下快排筵 席,自己又和薛大武父子谈谈起兵的事,如何号召民众,如何攻取 城池。薛大武父子都是江湖上人,并不懂得兵法,只跟着余炳业胡 乱说了几句。一会儿余德来说酒筵已备,余炳业遂陪着薛大武父子 走到怀素堂上去坐席,又召了卢千总、王把总等来,团团坐定。酒 过三巡,余炳业吩咐余德把飞琼押来审问。余德遂到外边去,打开 囚笼,吩咐四个武弁,各拿着明晃晃的鬼头刀,推着飞琼到怀素堂 来。这时飞琼第二次到这堂上,情形又不同了,昔日座上客,今已 变阶下之囚。只见堂上灯烛辉煌,余炳业等傲然高坐,各有喜色, 而余炳业的脸上更是狰狞可怖。他见了飞琼,便戟指骂道:
  “你这小贱人,好大胆!我昨夜不察,吃了你的大亏,且喜今日 你已被获。我要问你究竟奉了谁的差遣,到这里来做间谍?快快老 实招来。”
  飞琼此时早拼一死,当即破口大骂道:
  “余贼,我虽然没有受人的差遣,但是我一到此间,就闻得你种 种跋扈无道的事,使人发指。你把儒生骆琳的妻子强抢到衙内,要 逞你兽欲,我本是来救伊出去的。但知道你不但是个横暴的人,且 是个叛反之徒,你已勾结外边的和硕特王约期起兵,扰乱起来,糜 烂地方。然而不想你手下乌合之众,岂能成就什么大事?一遇堂堂正正的王师到来,恐怕你们便要土崩瓦解了。还有助纣为虐的薛贼 父子,平日作恶多端,到后来,难免国法。我虽死于你们之手,自 有人代我复仇,你们绝不能幸免的。今晚要杀便杀,我没有什么口 供。我只有四个字,叫作诛恶除暴。”
  余炳业听了拍桌怒道:
  “你已死在临头,还敢信口骂人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哪里的女 间谍,总而言之,今晚绝不能放你活。”
  薛大武在旁也冷笑说道:
  “高飞琼,你要复仇,你要诛恶,但是恐怕你今生都不成了。” 余炳业吩咐余德将飞琼绑在下面柱子上,说道:
  “且待我们再喝了几杯酒,然后来发落你。”
  余德奉了余炳业的命令,果然把飞琼缚在下首柱子上。这里余 炳业便和众人喝了几杯酒,渐渐提起了兴致。他对薛大武说道:
  “这姓高的贱人,我昨天在衙门前见伊姿色甚美,所以唤入衙 中,十分优待,本想纳伊为妾,谁料伊对我如此,真是三十年老娘 一旦倒绷了婴儿,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伊要求速死,我偏不让伊痛 快地死,却要当众侮辱伊一番呢。”
  遂令余德和两个武弁上前去,先将飞琼的衣服一齐褫下。当余  德等上前动手的时候,飞琼正发了急,万不料余炳业狠毒如此的。 伊当然情愿从速一死,不愿意受贼子的污辱,于是伊又骂起来了。 余德不顾伊骂,刚才动手去解下飞琼上身的束缚,要把伊剥除衣服。 这时候忽然外面飞来一样东西,正打在余德的头上,跟着哗啦啦落  在地上,跌个粉碎,原来是两大块瓦。但是余德的头已被击破了, 双手抱着头退下去。余炳业等众人见了, 一齐大惊,当然这不是偶然的事,外边恐有飞琼的党羽到了。连忙吩咐武弁快把高飞琼一刀 杀死,免得被人劫夺。 一个武弁听了余炳业的话,恶狠狠地挺着鬼 头刀,跑上前,照准飞琼胸口便刺。但是他口里忽然啊呀一声,撒 手扔刀,仰后而倒,在他的颈上已中了一支袖箭了。余炳业等一齐 跳了起来,堂上大乱。这时候对面屋顶上早跳下一个黑影,宛如飞 燕穿帘,跳到了飞琼的身旁,不顾一切,将手中明晃晃的宝剑迅速 地割断了飞琼身上的绳索,又向地上拾起那把鬼头刀来,递与飞琼 手中,说道:
  “我们先对付了仇人再说。”
  飞琼瞧着他,也不由突然一怔。这时余炳业和众人也已取出兵 刃在手。薛大武认得那个来救飞琼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高山的 徒弟聂刚, 一齐大惊。飞琼手里有了兵器,身子已得自由,伊更是 胆壮了,一个箭步,跳到薛大武面前,喝道:
  “老贼,我方才中了你们的诡计,现在却不肯饶你了。”
  一刀向薛大武劈去。薛大武只得硬着头皮,舞剑迎住。聂刚也 挺起宝剑径奔薛小龙。小龙战战兢兢地挥着双刀和聂刚交手。余炳 业也挥动手中朴刀来助小龙,双战聂刚。聂刚精神抖擞,将手中宝 剑使得如银龙飞舞,和二人酣战。卢千总等不晓得外面到了多少人, 连忙溜出去,调一营兵来捉拿刺客。飞琼在这时候,更是勇猛,恨 不得把薛大武立刻一刀剁死,以雪方才的耻辱,刀光霍霍,只自在 薛大武头上盘旋。薛大武倒有些胆怯,手中的剑法常常露出破绽来, 给飞琼杀得他手忙脚乱。斗至七十合以上,飞琼故意将身子一侧, 好像要滑跌的样子。薛大武大喜,连忙踏进一步, 一剑向飞琼腰里 刺去,不防飞琼眼快手快, 一弯身让过了这一剑,而自己的刀从侧面劈到薛大武的肩膀上。薛大武叫得一声啊呀,肩上已着了一刀, 鲜血淋漓,受了伤更不能抵御了,方要回身逃走。飞琼怎肯失此机 会,又是一刀猛力刺去,刺中薛大武的肋下,立刻跌倒在地。薛小 龙在一边瞧见,赶紧丢了聂刚,奔过来援救他的父亲时,飞琼早已 唰的一刀,割下了薛大武的首级。小龙见父亲已死,咬牙切齿地来 和飞琼拼命。这时卢千总已带官兵跑进衙来要拿刺客,飞琼对他们 大喝一声道:
  “你们这些人须要认清事理,不要助纣为虐。余贼炳业,他并不  是你们的总兵了,乃是谋反作乱之徒。他私通了外边的和硕特亲王, 要举兵作乱,涂炭生灵,现在机已泄露,朝廷已派大军前来剿灭了。 你们须要帮助我们捉住这叛逆之徒,可保你们平安无事。否则你们  便是甘供驱策,大兵一至,玉石俱焚,一个也不得饶赦的。”
  飞琼这话当然一半是真, 一半是假,伊也不知道有没有大兵派 来,不过借此威吓这些兵丁罢了。卢千总等听飞琼说得如此确实, 声色俱厉, 一定是大军中派来的间谍了。大家都是你望着我,我望  着你,逡巡不敢上前。那余炳业也听得飞琼的说话,说破了自己的  阴谋,心中未免有些虚怯。他手里的一口刀本来尚能勉强和聂刚鏖  斗,但是心中已怯,手里刀法也渐迟慢。聂刚此时的本领真像吴下  阿蒙,已非昔日可比,余炳业自然斗他不过了。他想三十六着,走  为上着,咬紧牙齿,恶狠狠地向聂刚头上一刀劈去。聂刚急忙低头  避让。余炳业趁势跃出圈子向怀素堂后面逃去。聂刚岂肯放过他, 喝声不要走,飞步追上。追到后面一个庭心里,余炳业回转身来, 对聂刚说道:
  “你这汉子姓甚名谁?本领果然高强!你若肯放过我,我和你一同起兵,先酬谢你黄金十万,将来不失封侯之赏。今晚何苦和我如 此作对呢?”
  聂刚听余炳业要拿金钱来运动他,便骂道:
  “余贼,你不要小觑了聂某。你作恶多端,今天便是你的末日, 不必多言,快快送上你的头颅。”
  余炳业闻言,只得硬着头皮,又和聂刚狠斗。聂刚的一口剑使 得神出鬼没,把余炳业紧紧裹住,绝没有半点间隙。被他寻得余炳 业的一个破绽, 一剑刺去,刺中余炳业的肚腹,余炳业大叫一声, 倒在地下。聂刚把剑抽出来时,余炳业腹中的大肠也拖了一段出来, 鲜血满地,躺在血泊里,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得不活了。聂刚割 下他的首级,提在手里,走回前面怀素堂上来。此时飞琼也将薛小 龙结果了性命,正和卢千总立在一起讲话。聂刚上前立正了,笑嘻 嘻地叫声世妹。飞琼见了聂刚手里的人头,也含笑道:
  “师兄,你已把余贼斩首吗?很好!我已和卢千总说了,他们愿 意服从我们的命令,再不肯赞助余贼,做不正之人了。”
  聂刚点点头道:
  “这样很好,卢千总你且率领兵丁退去,各各归营,不得妄动, 待等明天,我们自有发落。”
  卢千总诺诺连声地带了兵士们退出去了。这里聂刚和飞琼将余 炳业、薛大武、薛小龙三颗人头系在一起,高高地挂在庭中树枝上, 这就是作恶者的下场。飞琼等为大同地方除去了两害,大同的人民  知道了这事,真不知要如何感激呢。飞琼和聂刚此时各人也觉得有  些疲倦,并且腹中十分饥饿,遂喝令衙中的下人端了热水来,大家  洗净了手。又吩咐下人令厨房里预备几样精美的菜,给他们果腹。
  衙中的马弁已四散逃去,下人们当然不敢走开,小心翼翼,伺候二 人,以为二人是朝廷派遣到此捉拿余总兵的人呢。聂刚和飞琼坐在 怀素堂上,一边吃饭, 一边谈话。飞琼先向聂刚说道:
  “师兄,我以前错怪了你,请你原谅。今天我在这里中了阴谋, 堕入陷阱,险些失去了性命,幸亏有你来相救,但不知师兄怎样也  会跑到大同来的?你一向在哪里?你离开天津以后,我也常要思念  你的。”
  聂刚微微笑了一声说道:
  “多谢师妹。师父死在薛大武父子手里,我一时不得端倪,未能  为师父复仇,心里常常歉疚,好似刺芒在背, 一天也不得安宁。所  以我立志离开天津,出去再要拜访名师,学习武艺,报我师父的仇。 且喜现在果然达到了目的。”
  遂把他自己怎样闯入嵩山少林寺,跟从心禅上人,学习少林武 艺,以及从游方僧口里探问得仇人的消息,遂拜别了师父,下山到 此的经过,略述一遍。又说:
  “我今天方才赶到大同,恰巧在悦来店酒楼上独自小饮,想要打 听薛家堡的消息,忽然瞧见你坐在囚车里,被薛大武押送到余总兵 衙门里去,不由十分惊奇。初欲当街拦劫,既思孤掌难鸣,不得不 稍忍须臾,便向人探明了总兵衙门的所在。薄暮时又到衙门前后探 看虚实,乘无人时,冒险越墙而入。听得人说余炳业在怀素堂欢宴 薛贼父子,且审问捉到的女间谍。我遂伏在怀素堂对面的一座亭子 上,那里正有一株大树,可以蔽身。等到我见他们动手时,我遂飞 下两块瓦片,打倒了那个人。后来他们要杀你,我又用我在山上练 习的袖箭,发了一支,立即跳下来援救师妹。仗着师父在天之灵,侥幸已把仇人杀却,且斩了余炳业,为地方除害。今天我真是快乐 极了!但不知师妹怎样到此,落在他们手里的?”
  于是飞琼也将自己经过的事告诉了聂刚,二人心里都觉得非常 快慰。吃完了饭,二人又坐着谈谈。飞琼道:
  “我们已代父亲复了大仇,今后我可以和师兄 一齐重返津门了。 但是这里的事却怎样发落?”
  遂又将余炳业暗中勾通和硕特王举兵谋反的事告诉了聂刚。聂 刚道:
  “这事很容易办的,待到明天早上大同府必然也知道了此事,自 然要来见我们的。我们可以搜查出余炳业企图谋反的证据,交给他, 且告诉他 一切,将这三个人头也交与他,号令城上,以资警戒,朝  廷自然有人来收拾这地方的。我们既不想得功,也不必越俎代庖, 可以放下了这事,回到故乡去。”
  飞琼笑笑道:
  “照你的办法也好。”
  二人又谈着别后的事,坐以待旦。到了天明后,大同府吴祥贤 闻得这事,果然亲自到总兵衙门里来拜见二人。二人便将余炳业谋 反的事实,以及自己的来历,和歼贼的经过,都告诉了吴祥贤。吴 祥贤听了,自然对于飞琼、聂刚二人非常的敬重,说了不少钦佩的 话。且和二人商议之后,决定立即飞禀省垣的上宪,如何派遣人来 代理总兵之职,将余炳业的谋反罪状详细报告。此时业已在余炳业 的内室里抄获秘密的文件,有和硕特王的书函数通,可称证据确实 了。又把余炳业和薛氏父子三个人的人头号令在城门上,且出示布 告,以安民心。吴祥贤既是这样办了,飞琼和聂刚急欲回乡,便向吴祥贤告辞。吴祥贤哪里肯放他们就走,他就对二人说道:
  “二位英雄到这里来为地方除害,为大众造福,其功不小。下官 已嘱幕府据情直告,日后大吏一定要引见二位,酬以爵禄的,二位 怎么就要走呢?”
  飞琼哈哈笑道:
  “我等此来志在复仇,不过眼见余贼作恶情形,抱着侠义心肠, 所以把他们一齐诛掉,并不是要想得什么功劳的。我们也不想做官, 怎肯借此为终南捷径,有所取利呢?”
  吴祥贤道:
  “二位的高义固是可敬,但这里的情势尚不能十分安定,下官是 个文职,不能统驭官兵,万一二位走了,省垣里接替的人没来,余 炳业的余党死灰复燃,蠢蠢妄动起来,那么如何是好呢?所以下官 要恳求二位,即使你们不慕荣利,也请在此地少待数日, 一俟有人 代理总兵以后,二位再平安回乡吧!”
  飞琼、聂刚都是有义气的人,听吴祥贤这样说,他们倒不好意 思置之不顾了,只得颔首应允。吴祥贤欣然道:
  “二位真是善始善终的侠义英雄,下官何幸而遇此?便是大同的 百姓,都要感恩不尽的。”
  遂在衙内设宴款待二人,敬若上宾,二人也只得在衙内住下了。 此时大同城里城外的百姓都已知道这个消息,人人称快,有许多百  姓都拈着香,成群结队的要到衙门里来求见二位英雄。可是二人不  欲多事, 一概没有接见。卢千总等在营内也按兵不动,静候发落。 至于薛家堡那边,飞琼已请吴祥贤派捕役前去抄封,以除余孽。那  骆琳夫妇在乡下亲戚家里躲藏着,本来不敢出面,但闻得这个喜讯以后,心花怒放,都说皇天有眼,报应不爽,天遣二位异人来此, 除去二个害民的贼子。他们就欢欢喜喜地回转城里老家来,探得飞 琼尚在总兵衙门里,夫妇二人设备了几样礼物来拜谢飞琼。飞琼立  即请他们进去相见。二人见了飞琼, 一齐拜倒。飞琼亲自把二人扶  起来,且介绍聂刚和二人见面。骆琳见聂刚是个磊落英俊的侠少年, 自然也非常尊敬。飞琼陪二人坐谈一会儿,且向骆琳劝勉了几句话, 骆琳夫妇方才告退出来。
  不数日省垣里已有公文到来,新调总兵曾荣,已带领兵马,兼  程驰至。飞琼和聂刚便要告辞回乡。吴祥贤要想再留,却挽留不住  了。吴祥贤不得已,邀了卢千总在总兵衙门里设宴饯行,且送上一  大盘金银,和二匹名马,作为赆仪。二人接受了名马,对于金银, 坚不肯受。吴祥贤请求再三,二人方才拿了一半,辞别吴祥贤,各  各跨马登程。吴祥贤和卢千总等许多人,坐轿的坐轿,乘马的乘马, 一齐恭送二人到城外十里长亭,方才分别。当二人从衙里出城的时  候,众百姓闻得消息,夹道争观,万人空巷。有几个地方,在二人  行过的时候,陈列香案,燃放鞭炮,欢呼而送。二人路过城门时, 又见余炳业和薛大武父子的三颗人头兀自高挂在城墙上呢。二人这  番来到大同,分而复合,不但报了仇,而且除去巨憨,博得人民万  口歌颂,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各人心里无限快慰,在途中也不寂寞。 这一天早回到了津门,二人在靖远镖局门口下了马,走进去时,高  福和众镖友见了二人一齐回来,都觉得有些奇异。大家上前问讯, 经飞琼一一告诉之后,众人都说这是老英雄的英灵在暗中呵护驱遣  所致,大家不胜欢喜,齐向二人道贺。唯有高福怀着一肚皮的鬼胎, 对着聂刚,更不胜愧怍。聂刚却抱着宽容的态度,并不去理会他。
  飞琼回家以后,立刻吩咐厨下预备几样茶肴,点了蜡烛,和聂刚在 亡父灵前拜祭一番,告慰英灵。飞琼又哭了一番。休息了一天,聂 刚照常处理局务,二人和好无间。高福也不敢再在飞琼门前挂嘴夹 舌,说聂刚的不是了。
  有一天早上,飞琼因为长久没有练习银弹,所以又到后园中去 打靶,开了几弓后,忽见聂刚笑嘻嘻地从外边走来,对伊说道:
  “师妹的银弹已有了纯熟的功夫,却还要这样勤习不辍吗?大家 谁不知道你是河北女镖师、银弹高飞琼!”
  飞琼笑笑道:
  “你现在已可称得少林门下,非复昔比了。”
  遂放下弹弓,和他并肩走到去年所坐的那块大石旁, 一齐坐下, 娓娓清谈。聂刚触景生情, 一颗心又活跃起来。虽然前次曾遭失败, 似乎再也振不起勇气。然而现在情随事迁,大不相同,自己复了师  父的仇,又救了飞琼,可谓立下大功。且觉得从大同一路回乡,飞  琼对于自己的感情已增进了不少,也不妨旧事重提。所以他鼓起勇 气,又向飞琼开口乞婚,要得到这位女英雄的千金一诺。飞琼听了 他的话,果然并不着恼,微微一笑,对聂刚说道:
  “我前次向你坚决拒绝,似乎对不起你。但想若你不是这样,恐 怕我们也不能早复父仇。现在你要重申前请,我却再要和你比一回 剑术。倘然你能够胜我的,我当然对于你的乞婚也没有异议,甘心 侍奉巾栉。”
  聂刚带笑说道:
  “很好,那么今天我们便在这里比赛一回吧。”
  飞琼说声好,于是二人立起身来,跑到里面去,各人取了宝剑,回转园中,在草地上将剑使开,交起手来。此时的聂刚果非昔日可 比,使出他平生的本领,将少林僧所授的剑术, 一齐施展出来。飞 琼也不甘弱,悉力周旋,两柄宝剑如龙飞凤舞一般往来击刺,斗到 八十合以上,飞琼忽然有破绽,被聂刚一剑扫到伊的颈上。飞琼急 忙退缩时,不知是伊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足下一滑,轻轻地仰天跌 倒下去,宝剑也抛在一边了。聂刚连忙也抛下宝剑,俯身来扶起飞 琼,凑在伊的耳朵上说道:
  “这是师父在天之灵,暗中使你跌倒的,因为你不肯遵从他的遗 嘱。现在你可以不再拒绝我的请求了。”
  飞琼红着脸不响,聂刚就大着胆,趁势拥抱着飞琼,凑在伊的 樱唇上接了一个甜吻。在这一吻以后,这一双侠男奇女,便成就了 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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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21 17: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上英雄》



  第一回 莽强寇喜擒紫衣嬢 美少年怒斫碧云石
  
  莽莽尘世,芸芸众生,其间充满着的便是“不平”二字。物不 得其平则鸣,所以本来和美静善的社会,也就变成了黑暗的恐怖, 种种罪恶因之而生。上无遵揆,斯下无法守,于是草野游侠之徒乘  时崛起,越俎代庖,做种种锄强扶弱的事。其间自然也有桀骜之辈, 野心难驯,不顾到国家的法律,有越轨的行动。所谓“儒以文乱法, 而侠以武犯禁”,既不见容于官吏,其趋势遂致啸聚山林,干那月黑  风高,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为害于良民了。但是古今来虬髯黄衫之  徒,鸣剑弄丸,行侠仗义,所谓“其言必信,其诺必果”,何尝不有  忠肝义胆的好男儿,或隐遁山林,或浪迹湖海,眼见着许多不平的  事,勃然投袂而起, 一泄冤抑忧愤之气呢?而况亡国遗民,更深故  宫禾黍之悲,渡江击楫,誓复中原。如齐田横有士五百人,赴义不 顾,视死如归,使后人读之,也不禁肃然起敬了。
  在下谬厕小说家之列, 一支秃笔,东涂西抹,觉得我国尚武之 风,亟宜提倡,才不失强国强种的噶矢,使我国民有强固精武之体 魄,一洗东亚病夫之恶名。然而又忧于国内近来匪风日炽,焚烧劫 掠,闾里为墟,一班老百姓苦得有家难住,有乡难安,所以不敢描 写那些侠客其名、寇盗为实的人物,以致迹近诲盗,而加添吾的罪 过;却愿写出一二忠贯日月、义薄云天的海上英雄,把他们可歌可泣可惊可喜的奇事逸闻,贡献于书者。不但为读者茶余酒后之谈助, 也知天生异人,灵光侠气,自然与众不同了。
  宗旨既明,书归正传……
  在那浙江鄞县之东,有一个小小村落,前濒大海,背倚高山。 村中共有百十多家居民,大都捕鱼为生。因为村中有一碧云石,所  以这村也唤作碧云村。那碧云石屹立在海滨,有两丈多高,其广可  容两人。是一块陨石,大概是千百年前之物。据故老相传,说在三  国吴大帝时,某日某夜,天上降下一团烈火,海边便矗立着那块大  石。那时村中居民只有三四家,也不成其为村呢。因那陨石颜色稍 呈暗碧,上面又有如云身的皱纹,遂名为碧云石。村民对着那碧云  石视为神异,都有敬拜的心思,以为有神明依附。在元世祖时,有  一番僧走过,见了碧云石,很是惊异。他曾和村中一个父老说过四 句偈语道:“美哉碧云,天地之英。碧云中断,奇人来临。”所以那  碧云石之名声传遍遐迩。
  至于碧云村很是富饶,自从以前曾被倭寇一度劫掠后, 一向平 安无赖,好似世外桃源一般。不料近来海盗猖獗异常,不但在海面 上常闻劫掠船舶的消息,便是有几处沿海的村落,也被海盗纠众前 来焚劫。风声传到碧云村,村民心里都很惊惶,一齐商议预防之策。
  村中有一个姓段的壮士,名唤人龙,有三十多岁。以前曾从军 在外,因得罪归乡。两臂很有膂力,精通武艺,能使双刀作旋风舞, 十数人近身不得。平日在村里携着一班少年子弟,捕鱼之暇,常常  教他们学习拳脚。众少年都拜他为师。为碧云村中的佼佼者。此时  众人都要求他出来捍卫乡里,抵御盗匪。
  段人龙自负其能,对众人狂笑道:“我看海盗如狗鼠罢了,有我在这里,不要害怕。他们若来侵犯,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才快我心。”
  于是他便聚集门下少年以及村中丁壮,编练成两小队,日夜轮 流防备,器械也很充足。果然两月以来,寇氛不近,碧云村众乡民 心里渐渐安宁。
  段人龙得意扬扬地笑道:“我本来知道那些海盗乌合成群,也没 有多大能耐的。他们绝不敢来,我们不妨高枕安睡。”因此戒备 稍懈。
  不料有一天夜里,天上阴云叆叆,星月无光。狂风如虎吼一般, 掀动海中巨浪拍到海岸上,波涛汹涌,好似要把这个碧云村卷去一  般。众村人一齐睡熟了,以为海盗虽然厉害,也怕风浪,不会出来  的。将近三更时分,忽然海滨到了十多艘帆船,齐齐泊住。巨浪一  上一下,震撼得那些帆船中醉汉般东摆西摇,可是每只船上钻出许  多健儿来,亮起火把,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兵器,鱼贯登岸。呐喊  一声,分头在地里抢劫起来。村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猝不及防, 一时号哭之声四起,火光大作。
  段人龙在晚上刚喝了一些酒,拥衾而卧。此时瞿然惊起,连忙 取过双刀,匆遽间聚集了一小队丁壮,出去和海盗对垒。海盗们见 村中有人出战,也吹起盛策,以为警备。早有一个身材魁梧、相貌 雄俊的海盗,一掀头上笠儿,舞动一柄泼风刀,上前冲杀。段人龙 摆开双刀,和那海盗迎住。但见三柄刀上下翻飞,其光霍霍。两人 如虢虎般狠命厮扑,其余的海盗枪刀并举,也和村中丁壮们杀在 一起。
  段人龙一面战斗, 一面目睹村中早有几处火起,还有一群海盗 正在进行他们焚掠的工作呢。心中不觉十分焦躁,暗想:今晚碧云  村难以保全了。我往日夸言将成笑柄,从此我的威名也将付之流水。 遂将手中双刀一紧,向那海盗进逼。
  斗到分际,被他觑一个间隙,把左手刀拦开对面的泼风刀,右 手照准那海盗腰里扫来。喝一声“着”,那海盗急忙躲避时,腿上已中了一刀,喊得一声“啊呀”,望后退去。
  段人龙大喜,扬起双刀,指挥村人快快追杀。才赶得十几步路, 忽听海盗们欢呼之声,喊着道:“岛主来了!”便见前面一带火炬如  蛟龙般蜿蜒而来,跟着有七八个人黑布裹首的健儿,手里高举着标  枪,向两边分开站立,又听叱咤一声,宛如青天里起个霹雳,便有  一个彪形大汉,旋风也似的跳至身前。前上戴着黄色绣花的巾,耳 边插着一朵碗大的黄花。身穿黄色绣花蟒袍,虬髯绕颊,目有紫棱, 闪闪如电。手里挺着一杆九龙錾金枪,十分威风。向段人龙喝道: “哪里来的无名小子,胆敢伤我部下!也识得闹海神蟒余腾蛟的厉  害么?”
  段人龙一闻闹海神蟒余腾蛟的名字,陡地一震,因在闽浙沿海 的海盗,要算此人大大有名,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曾在漳州连 劫了三十二个乡村,击败官军于舟山群岛,不愧海盗之王,想不到 这遭他光临到碧云村了。
  段人龙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挥动双刀,和他一决 雌雄。余腾蛟把手中九龙錾金枪向前一抖,枪花竟如车轮般大,对  着段人龙胸前一枪戮来。段人龙把双刀向下一阖,想压过他的长枪。 哪知余腾蛟之枪势凶猛,倏地已到段人龙腰边。段人龙向左一闪, 枪尖上哧的一声,早把段人龙的衣服挑去一条。段人龙跳在一旁, 定一定心,正想还攻,余腾蛟的长枪又到了头上。段人龙咬紧牙齿, 将双刀架开,而余腾蛟长枪如怪蟒翻身,呼呼呼一连三枪,段人龙 只有招架,不能回手。枪势又是沉重非凡,两膀酸麻,额汗直流。 知道不是对手,只得虚晃一刀,向后退下。余腾蛟率众紧紧追上。 众壮丁见段人龙战败,海盗骁勇非常,也一齐溃败,各逃性命。早  有几个被海盗杀伤在地。
  段人龙逃了许多路,因他是村中人,熟识途径,所以两三个转 弯,已被他兔脱了。喘息方定,听得后面急急喊杀之声,不觉仰天长叹。忽又心中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歘地拔步便奔,飞也一般跑到 了三间小屋的旁边。
  那小屋前临塘水,墙旁有株柳树,风景很是清幽。此时在夜色 昏暗中,丝丝垂柳飘拂,变成千百条黑影,映着远处的火光,好似  披发少女在那里凄然欲泣。段人龙耸身跃上短垣,见里面一个很宽  敞雅洁的庭院,左首一间房里有灯光射出,从外面的纸窗里很明晰  地可以瞧见里面有苗条的人影,憧憧然地晃摇着。段人龙一见心喜, 随即跳下墙来,向这屋子直奔。
  原来屋中沿窗桌子上,点着一盏明灯,灯下立着一个十八九岁  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衣,明眸皓齿,清艳非常。可是玉容惨淡,娇  躯瑟缩着,慌得手足无措。 一刻儿立着,一刻儿走着,自言自语道: “他们果然来抢劫了。唉,这真是我们碧云村的不幸。愿天可怜我们  一班良善的百姓,使海盗速退,不要多使人民遭殃。”又道:“怎么 我的父亲出去探听消息,这时还不归来?莫不是被那海盗杀伤了么?  哎哟!教我怎么办呢?王郎,王郎,你若在这里,我有你的保护, 自然不用惊慌。现在像我这样伶仃弱质,怎能自卫?”伊一边说着, 一边把手帕去揩伊的珠泪。
  段人龙已跑到房门前,把刀向门上一点,房门两边分开。倏地 跳进房中,把那紫衣女子吓了一跳,不由将玉手指着他道:“你不是 段……”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段人龙把双刀向左边胁下一夹,走近一步道:“我就是段人龙。 姑娘想也认得我的。外边海盗正在大肆焚劫,姑娘性命危险,快快  跟随我去,免得他们来蹂躏。”
  女子听了他的说话,略一镇定心神,对他说道:“段爷,你为什 么不去抵挡一阵呢?多谢你来照顾我,但我已拿定主意,强寇不来 也罢,强寇来时,我是宁为玉碎,毋为瓦全,愿一死以保我清白的 身体。段爷,你平日自命为一村的保障者,快些出去杀贼吧。”
  段人龙被伊这么一说,面上不由通红,说道:“姑娘,你不要辜 负人家的好意。今晚来的海盗是闹海神蟒余腾蛟一干人,他们十分 厉害,我已经和他们杀过一阵,败退到这里。因不忍姑娘被强寇欺 辱,所以前来保护你同走。”
  女子道:“我不走。那么请你走吧。我是拼得一死了。”
  段人龙不由大失所望,对着伊冷笑一声道:“你不走么?我偏要 你同走。老实和你说了吧,我既战败,碧云村势将糜烂。此后我也 不能再住在这里,你是我心上的人,必须带你同走。平日你迷恋着 倚恃着那个乳臭小儿,今夜他到哪里去了呢?恐怕再也不能腹生双 翅,飞回来保护你了。快跟我走,休得不受人家抬举!”说罢,走到 女子身边,伸手来拖伊的玉臂。
  那女子将手臂猛地用力向后一摔,挣脱了,退后几步,颤声说 道:“怎的……你……你竟这样逼迫我么?”
  段人龙从胁下抽过刀来,对伊一扬道:“从我者生,逆我者死。 不要耽搁时候,海盗快来了。”
  那女子蜷伏在一隅,正在想方设法的当儿,外面跑进一个老渔 翁,气急败坏地喊道:“珠儿……珠儿在哪里!快快躲避,海盗杀来 了。”一脚踏进房,忽然瞧见段人龙这般模样,不觉惊呼道:“咦! 段爷怎的在我屋里?”
  段人龙急了,不耐和他多说, 一个箭步跳过去,手起一刀,向 老渔翁劈去。老渔翁急侧身避时,右肩已被砍中,跌倒在地。女子 见了,不禁掩着面哭将起来。段人龙回身又把刀一扬,喝道:“不许 哭!快随我走!”
  这时门外吆喝一声,又有一人冲进屋来,手中长枪如神龙般飞 舞,正是闹海神蟒余腾蛟。见了段人龙喝道:“你这厮却躲在这里做 什么?一定不能饶你!”
  段人龙没处闪避,遂把手中双刀使开,跳出房来,二人便在院子里鏖战。各出死力相拼,金铁之声相击,使人听了不寒而栗。余  腾蛟战到分际,把手中枪一紧,分开双刀,一枪向段人龙咽喉挑去。 段人龙招架不及,大叫一声,仰后而倒。
  余腾蛟抽出枪头,向地下一插,回身奔到房里。那女子正俯身 在老渔翁身边,看伊父亲的伤处。老渔翁卧在血泊里,呻吟不绝, 刚想挣扎起来。余腾蛟见那女子倾城之貌,世间无双,惊叹一声 “妙啊”,便不顾女子抗拒,将巨灵手掌轻轻把伊提起,挟在腰间, 走出房门,拔起长枪,飞也似的去了。只剩那老渔翁大哭大喊,哪 里有人来管他家的事呢?
  海盗们在碧云村中洗劫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时,整队下船, 一齐扬帆而去。
  村人惊魂初定,收拾余炉,共计焚去十余家,杀伤二十余人。 村中被劫者四分之二,损失甚大, 一时难以估计。大家要查问段人  龙,他在平常日子不自夸能够保护乡里的么?全村的治安都托付在  他的手里,现在怎的杳如黄鹤,不见影踪呢?
  有昨夜跟从他作战的子弟说,段人龙曾出来抵挡一阵的,后来 被一个盗魁击走,不知去向。此刻不见出来,莫不是被海盗掳去了? 也有人说段人龙吃了败仗,无颜出见,必是躲在哪里。然而他家中 也不见他回来。四面出外搜寻多时,却有人发现那不幸的事情,前 来报告。说东村姓钱的老渔翁被海盗刺伤右臂,他的女儿紫衣嬢也 被海盗抢去,不知生死。还有段人龙的尸骸却横倒在他家的庭院里。
  大家一听这个消息,很是惊奇,蜂拥也似的奔到钱家来。瞧见 老渔翁睡在床上,臂上伤处已有邻人代他包扎好。又见段人龙的尸 身直僵僵地躺着,咽喉上有一个很大窟窿,血流满地,两把双刀抛 弃在旁边。
  大众都很奇怪,段人龙如何死在此地?究竟被何人杀死?遂去 问那老渔翁道:“老钱,你昨晚受惊了。你家紫衣嬢可是被海盗掳去么?段爷又怎样死在你家中?你总该知道的。”
  老钱叹气答道:“我们实在不幸之至。可怜我女儿竟被一个虬髯 黄冠的海盗生擒去了,这一去十分之九是死的了。哎哟,我的天 啊!”说着话哭将起来,又指着房外道:“你们要问段人龙这贼子么? 可恨他不去抵御海盗,反而乘此机会来逼迫我家珠儿。昨晚我听得 警耗,出外探听。见海盗一路抢劫过来,忙回家教珠儿避藏,哪知 段贼正在房里用刀威吓我女。见我进来,不问情由,便把我一刀砍 倒。后来门外又奔进那个虬髯黄冠的海盗来,和他决斗。那海盗本 领高强,一枪把段贼刺死。他便过来把我家珠儿掳去了。唉,都是 王大官人他处去了,若是他在这里,海盗虽强,也奈何不得。我家 珠儿也不会被掳了。”
  大家见他情形很是可怜, 一面用话安慰老钱, 一面通知段家家 人,把段人龙尸骸舁回去,备棺盛殓。大家很鄙夷段人龙的为人, 但是他已死了,也只好罢休。不过村中一个人也没有到段家去吊孝。 大家又很可惜紫衣嬢的被掳,因为紫衣嬢是村娃中的翘楚。伊的艳  丽和海滨的碧云石同为村人所赞美。现在伊被海盗掳去, 一定凶多 吉少了。
  这时村中被海盗洗劫后,村民不遑宁居,景象萧条。老钱的伤 处虽然不久即愈,而他心里悲愤不能自解,时时独立在海边碧云石 下,盼望他的女儿可能翩然来归,人家未尝不怜他的痴心呢。
  一天清晨,老钱又独自一个人立在海滨碧云石畔,痴望他的女 儿归来。忽见有一叶扁舟,破浪而来。到得近岸,见舟头立着一个 美少年,身披绿袍,腰悬宝剑,丰神俊拔,顾盼炜如。双手合抱着, 吩咐舟子将船靠岸。飞身一跃而上。
  老钱一见这少年,慌忙上前相见,说道:“王大官人来了!唉, 大官人,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
  那少年听了他话,不由一愣道:“钱翁,这是什么道理?你在此地望什么?珠妹可安好?伊在家中做什么?”
  老钱把足一顿,道:“你问起珠儿,使我肝肠崩裂。可怜伊在前 夜被海盗掳去了!”
  少年闻言不觉面色大变,手臂颤动,急问道:“钱翁,真的有这 回事么?”
  老钱便把那夜海盗洗劫碧云村,段人龙乘机觊觎和海盗刺死段 贼,掳去珠儿的经过详情告诉一遍。少年勃然大怒道:“段人龙死不  足惜,但是何物海盗,胆敢将我珠妹掳去?有我在这里,断不容他  们如此猖獗。我王英民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珠妹为我心爱之人, 钱翁且又当面允许过婚姻,谁敢操作珠妹一发一肤,我决以性命相  搏。海盗纵有三头六臂的本领,我也不惧。不把珠妹夺还,此生不  再偷活人间了。”
  说罢,怒气填胸,目眦欲裂。拔出宝剑,但见一道白光,向前 砍去,只听天崩地裂般一声响,那块屹立千古伟大美丽的碧云石已 中分两半,火星四溅。老钱惊得面无人色,倒退不迭。少年兀自横 着宝剑,侧身望着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大有气吞湖海之概,凛若天 人。舟子看见这种情状,也惊得呆了。
  这时村人闻信咸集,瞧着中分的碧云石,惊异莫名。有几个老 者想起以前番僧说的四句偈言,现在果然应验。此人一定是奇人了, 对他更生崇拜之心。于是一齐要求他代碧云村复仇,且找寻紫衣嬢, 使伊珠还。
  少年又问盗魁是谁,在哪一地方,可能知道下落。村人答道: “海盗便是著名的闹海神蟒余腾蛟,在闽浙海面上的海盗王。本领高  强,羽党众多。但知道他常出没在台湾琉球附近的地方,却不能知  道详细的下落。唯有在天台山白云庵里住持无碍和尚,以前曾在闽 浙沿海做贩盐的勾当,熟悉地理,恐怕他或能知道一二。”
  少年听了,便道:“很好,我就到天台山去拜访无碍和尚,然后再去找那闹海神蟒余腾蛟。必将珠妹好好夺还,且为沿海人民除却 一个巨憨。”
  又对老钱说道:“钱翁,事不宜迟,恕我不再勾留,再会吧。我 若救不转珠妹,也许葬身碧波,没有见面的日子了。愿翁珍重。”
  说罢,飞身一跃,回到船上,将手对舟子一挥,速向南方驶去。 众人和老钱立在海岸上,目送少年立在小舟上,渐渐驶向洪涛中, 一刻儿忽已不见了。大家唯有咨嗟叹息,瞧着那两半分裂的碧云石, 默默无言。但听浪声澎湃,激荡到海岸上,不知淘尽古今多少英雄。
  欲知少年何人,还珠有望与否,请看下回。
  
  
  第二回 寻宿仇头陀施毒手 访知友老叟救神童
  
  一个粗眉大眼、膀阔腰大的头陀,身穿直裰,    的乱发飘拂  在两肩之上。背上背着一个韦驮神像,左手提着一具硕大无朋的铁  钟,右手执着又粗又长的钟鞭,在街中走着。走了三步,提起钟来  鞭一下,咣的一声,十分响亮,远近都可听得。随即把钟放在街上, 口念阿弥陀佛,向众人捐募。那钟完全是铁铸的,上有龙虎风云之  形,有四尺多高,三寸多厚,周围有七尺圆径,足足有三百多斤重  量。若没有拔山扛鼎的勇力,绝不能轻易提起。但那头陀轻轻提来, 似乎毫不费事。前后环绕着看的人,都惊得呆了。
  不多时,头陀走到一家大门墙的面前,那门墙向有气概,两边 有两株高大的槐树,三层石阶。头陀走上石阶,把钟鞭了一下,放 在门里,自己当门而立,合掌说道:“阿弥陀佛,王家是广信有名的 大户人家,可以布施一下了。”
  众人都立在街上观看,齐说哪里来的怪头陀,十分可怕。这时 门里早走出两个家人,一见头陀这种情形,便指着他说道:“你这头 陀,既然要来募化,理该好好地向里通报,怎么可以把这大钟放在 门口,阻塞交通呢?快些让开一边。”
  头陀道:“烦你入内通报你家老主人,说我六指头陀特地不远千里而来,要向你家老主人劝募十万两纹银, 一个也不能缺少,否则 我这大钟非但不能让开,而且你家一个人也不容出来了。”
  大家听那头陀口索十万纹银,真是狮子大开口, 一齐咋舌不止。 两个家人见他出言不逊,好像有意寻衅来的,料他必定有很大的本  领,一看那铁钟便知道了。遂又向他说道:“你要向我家老主人劝募  么?我家老主人性子很慷慨,乐善好施,当然肯捐出一些与你。但  是十万两纹银也不是轻易的事,况他老人家现正出外,须待明后天  归家哩。”
  那头陀听了两个家人的说话,便道:“当真么?我再等一两天来 吧。”遂一手提起铁钟,才想走去,不料门里跑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童 子来,生得五官清秀,体魄强壮,穿着湖色短衣,脚踏薄底快靴, 喝问头陀到此何干。头陀听得声音,回转身子来,见了这个童子, 笑嘻嘻地把铁钟放下,说道:“这是你家小官人么?很好,我是宁夏  天安寺的六指头陀,特来向你家老主人劝募十万两纹银。 一个也不 能缺少。凑巧他已外出,本想缓日再来看他。现在你小主人来了, 也可代表他的。快请见赐,不要犹豫。”
  童子双目一瞪道:“头陀,你要募捐,也不能如此无礼的。多少 由人乐助,断不能任意需索。我没有见过你这种劝募的方外人,快 快退去,不要恼怒了我,使你当场出丑。”
  头陀哈哈大笑道:“谅你乳臭未干,公然口出狂言,令人可笑。 我六指头陀不是好欺的。有心到此,岂能空手而还?你要使我当场 出丑?很好,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大能耐。”说罢,立着不动。
  童子走上前几步,伸出手掌,照准铁钟一掌劈下,但听砉然一  声巨响,那钟已劈为两半,倒在地上。头陀脸上也很露出惊异样子, 说道:“果然好本领。”俯身将钟合起,又合掌向童子深深一拜道: “领教了,三天过后,再来拜访你家老主人。”说罢,遂挟着破裂的  铁钟,回身走下石阶,向南而去,头也不回。
   家人在旁边很清楚地瞧着, 一齐赞美道:“小官人把那头陀驱 走,劈破铁钟,也为我们广信人争得光荣。那头陀匆匆退去,明明 是心中胆怯,滑脚跑了。说什么三天后再来,这是一种好听的说话 罢了。究竟王天放老英雄生得这位神童,真是跨灶了。”
  原来王天放是江西广信地方的著名人物,他老人家行侠仗义, 锄恶扶良,远近的人有口皆碑,非常崇拜这位老英雄。因之门下食  客甚多。凡有人家患难向他来求助,或是借钱,他总肯接济的。本  来很有家财,为着他喜欢散施,便没有钱多了。早岁曾从戎北方, 曾在宁夏地方做过一任总兵,很能为地方兴利除害,贼盗闻风远避。 后来得罪了巡抚,遂罢职家居。老妻早已亡过,所生只有一子,取  名英民,幼时诵读之暇,常常教他练武。英民天资聪颖,不但文字  能够悟解,而于武艺也是心领神会,很喜学习。自幼两臂很有膂力, 王天放擅长的是硬功,把自己所有的本领一一传授与他儿子,因此  英民外家功夫很好,能擘斗牛,举石鼓,踢大树使倒。城中曾有一  次举行大规模的赛会,十分热闹,万人空巷。当赛会经过一座石牌  坊的下面,牌坊上正立着许多人,居高临下而观。不知怎样的,牌  坊忽然摇摇欲坠,众人骇极而呼,恰适英民正在寒舍中,乔扮武松, 戴着英雄帽,颤巍巍一朵大红绒珠,浑身黑衣,立在一个汉子的肩 上,果然威风凛凛。方才来到牌坊面前, 一见这个情状,立即一耸  身跳将上去,双手把牌坊擎住,喊众人快些下去。直等众人一个个  都走完了,他又把牌坊端正在原位,不致坠下。此时旁边的人都代  他捏把汗,他站下来时,泰然无事一般。众人惊奇不置,若没有英  民前来,稳要出一大乱子了。以后地方上人遂雇石匠去修葺好,而  英民的神勇可见一斑,在童年时已崭然露其头角了。
  这天恰巧王老英雄到仙霞岭去拜访一个方外之交,所以只剩英 民在家里,忽然遇见那个六指头陀前来恶化缘。英民少年气盛,虎 生三日,气吞全牛,哪里把头陀放在心上,施展他的神力,先把铁钟击破,略显技能。不料头陀并不挺身和他较量身手,反向他合掌 一拜,敛容退去。不但家人讥笑头陀无能,便是英民心里也以为自 己先声夺人,致将头陀吓退呢。
  两个家人见头陀被小主人逐走,也很得意扬扬,向他人夸赞他 家小主人的厉害。英民回到里面去看书,觉这么一来没有交手,很 不爽快,懊悔自己适才不曾追上去,把那头陀痛打一顿,舒展一些 拳脚。但是头陀知难而退,走得很爽快,自己如何能够追上去打 人呢?
  将近天晚时候,忽见下人报说阎爷来了。英民说声请,忙出外 迎接。走到厅上,见厅中站着两人, 一个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 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的,乃是他父亲的金兰之交阎爷应元。应元是 北通州人,武生出身,曾为江阴典史,很有贤名的。 一个是七十多 岁的老叟,衣冠不整,足上穿着一双破棉靴,脚跟都露出来了。颔 下一部花白胡须,又是短又是不齐,左颊上一个很大的疤痕,左耳 也没得了。上下唇只是不停地掀动着,使人看了发笑。右手持着一 根旱烟筒管,背上系着一个长而粗的毛竹筒,不知是什么东西。英 民以为是阎爷带来的老头儿,这样龙钟老迈的人,哪里在他的心上, 便向阎爷行礼招呼,却不和老叟款接。
  阎应元却请老翁一同坐了,问道:“你爹爹不在家么?我和他数 年没有见面,因为思念他,左右没事做,遂来拜访他,和他畅叙积 愫。他竟到哪里去了呢?”
  英民答道:“多谢叔父垂念,家严在前天到仙霞岭去看松虚上 人,明后天便要归家的,请叔父在此稍待。但是叔父不是在江阴荣 任典史么?怎么有空到此?”
  阎应元道:“罢职了。朝廷调我到英德去,但我有鉴于一班豺狼 当道,十分灰心,情愿抱壅灌园,以老此生了。不过眼见中原鼎沸, 明社有沉沦之虞,心里也是难过得很。”说罢,微微叹一口气。
  英民方要说话,却见老叟双目炯炯地向自己注视不瞬, 一会儿 凑到阎应元的耳畔说了几句话,阎应元把头点点,又问英民道:“贤 侄近来跟从你老人家习武,谅必大有进步。可曾和人家交手过?”
  英民很直爽地答道:“小侄也是功夫很浅,不敢妄动。只在今天 曾有一个头陀,自称什么六指头陀,到我家门上来劝募。把一座三 四百斤重的大铁钟放在我家门前,硬索十万两纹银。我见那贼秃太 是可恶,遂运用功夫,先把他的铁钟劈破,预备和他较量一场。哪 知他就此胆怯,不敢上前而走了 …… ”
  英民说到这里,那老叟正在吸着旱烟静听,忽然把烟筒一吐, 哧的一声,笑将出来道:“小官人,你自以为本领高大,便把那头陀  吓走么?却不知那头陀不屑和你较量,要等你老人家来呢。否则他  岂有不动手之理?似小官人这般本领,我虽没有赏识过,然而要和  外边人较量,终是远哩!”说罢,哈的一 口浓痰,直吐到英民脚上。
  英民本来瞧见这老叟觉得很是厌憎,现在又听老叟说出这种不 入耳的话来,得罪自己,又是被他一口浓痰吐在脚上,自己是天性 好洁的人,又是心高气傲的人,究竟年纪幼稚, 一些儿没得涵养功 夫。不顾阎应元在座,便歘地跳起身来,取过抹布,拭去靴上的浓 痰,满面怒容,指着老叟骂道:“你这老头儿,好没道理,我又不告 诉你听,偏偏你要横插出来,说这种不识时务的话,惹你家小爷生 气。你说那头陀不屑和我较量,怎生见得?有何理由?那头陀被我 驱走,却是事实,众人亲身目睹的。你不是有意来人么?”
  老叟嘴唇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回头对阎应元说道:“阎爷,我是 好意给他一个教训,谁知反触动了他的怒气,孺子不可教也。”
  阎应元只微笑不语,老叟又对英民说道:“小官人,不要这样暴  跳如雷。老叟说你没有本领是不错的,你不信时,就和我较量一下, 可好么?老朽虽然衰老无能,然而像你这种小孩子,也不在我心  上咧!”
  英民听了,不觉哇呀呀地喊起来道:“你这老头儿,莫非癫了? 小爷送人钱拳,管教你立刻去见阎王。”
  他本来不曾和头陀决斗一下,觉得不畅快,此刻已被老叟激怒, 遂一捋衣袖,跳至庭中,使一个旗鼓,说道:“来来来,你这老头  儿,太欺人了。”
  老叟向他只是微笑,把旱烟筒放在一边, 一步一步地走到庭中, 说道:“小官人,你喜欢怎样打法?悉随尊意。”
  英民怒气勃勃地说道:“比拳便了。老头儿,你可预备好,我要 打过来了。”
  老叟笑道:“我没有什么预备的,请你打来便是。你有若干气 力,一齐用出来吧。”
  英民急使一个五岳朝天式,用尽平生气力, 一拳向老叟头上打 下。自以为不要说老叟当不住这一拳之力,便是被拳风也要带倒了。 老叟忽然很灵活地只一闪,身已跳至他的背后,说道:“我在这里, 小官人请啊!”
  英民更是发怒,回身一脚飞来,老叟又退后几步,说道:“小官 人,你当真发怒,要打死老朽么?老朽这条老命也不要了,和你在 宽大的场上去斗一回,拼个你死我活。是好汉的随我来。”说罢,回 身奔出门去。
  英民岂肯干休,也紧紧追在老叟背后,从大门到街上,转弯抹 角地跑了二里多路。英民见老叟总在他的面前,相隔只有十数步路, 你跑得快,他也跑得快,你跑得慢,他也跑得慢。直到出了城关, 任你怎样用力追赶,休想追得上一步。心里渐渐觉得有些奇怪,但  是好胜心重,哪里舍得放下,依旧紧追上去。
  看看已跑了三四十里路,到了荒僻的野里。英民跑得满头是汗, 大呼:“老头儿,你说要到空旷之处较量一下,这里不是很好的地方  么?你只管逃命算什么呢?”
  老叟回过头来,嘴唇一上一下地掀动着,笑嘻嘻地说道:“我要 跑得不高兴了,然后再和你动手。你若跑不动时,只要向我磕三个 响头,我就可怜你,不再跑了。”
  英民愈怒道:“哒,老头儿,你不要仗着跑的本领来调侃人家, 今天小爷一定要追着你。凭你上天,我也要追到天上;凭你下地, 我也要追到地下。”说罢,用力追上去。
  老叟依然在前面飞跑着,约莫又走了十里多路,老叟方才回身 立定,把破靴一蹬道:“来吧!”
  英民追得怒气填胸,好容易见那老叟站住了,便使个饿虎扑羊 式,一拳向老叟胸前打来。老叟却矫捷如猿猴一般,将身子望下一 锉,英民一拳打个空,身子收不住,直扑上去,老叟只用一掌,向 英民背上一拍,英民当不住,向前直跌出去, 一个狗吃屎,掼了一 丈多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黑的血来,顿时昏迷不省人事。
  老叟点头说道:“好了。”遂向地上盘膝坐下,把英民搁在膝上, 用手在他周身上下一阵推摩。
  英民悠悠醒转,觉得身子很是疲惫,想起适才情景,十分奇怪。 老叟放他立起,对他微笑说道:“这样我救了你的性命,你知道么?  还要骂我老头儿么?那六指头陀已下毒手,要将你置之死地。好小  官人,你还以为他被你吓走呢?老朽不要好笑么?”
  英民听老叟说话,想起当那头陀向他合掌下拜时,微觉有一阵 凉风,直透胸前。大约他暗下毒手了。又明白这老叟必然是个奇人, 瞧出我受伤的所在,故意用言语来激怒我。我年少气盛,瞧不起他, 以为他衰老无用,却不知他诱我奔跑数十里路,然后用手术把我的 伤血呕出,有心救我一命。何等仁心侠肠,我反把他痛骂,岂不愧 死?遂对老叟双膝下跪,深深一拜道:“多蒙老丈相救,小子感恩不 尽。适才小子将好作歹,幸恕其年幼无知,并请不吝指教。”
  老叟莞尔一笑,伸手把他扶起,说道:“不知者不作罪,这是我有意用话来激怒你的,也不是你的过处。现在喜已无恙,我们归去 吧。恐阎爷要盼望的。”
  两人遂缓步回来,家中下人们见小主人追一老叟而去,很是奇 讶。阎应元早得那老叟知照,明知就里,所以很安心地守候。天色 已黑,下人请阎爷到书房里坐,掌上灯来,又等了一刻钟,才见英 民和老叟走进。而英民已换了一种恭敬谦卑的态度,把老叟十分重 视了。
  阎应元笑扶着英民的肩道:“我的朋友居然救了你的性命,贤侄 可以无恙了。那头陀说化缘,要捐募银子,我看实在是来寻仇的。 不然他为什么要中伤你呢?且待你老人家归来时,不难明白真相。”
  英民道:“他说本来寻找家严的,三天后他再要来哩。此仇不 报,非为人也。”
  阎应元道:“很好,我也要看看那个秃贼究竟怎样厉害呢?贤 侄,你府上有酒么?我的朋友非常喜欢喝酒,请你取出来给他喝个 畅快吧。”
  英民点头道:“有有,我家有十几年的陈酒,小侄本来要代叔父 和这位老丈洗尘哩。”遂跑到里面,吩咐厨下,端整筵席,开了一坛 陈酒,便在书房里陪伴二人饮酒。
  那老叟一见了酒,喜形于色,斟着便饮,也等不及英民来敬他 了。此时英民见老叟一言一动,愈觉不是寻常人物,不过他嘴唇一 直上下掀动着不停,未免滑稽可笑,很想向阎应元一叩老叟来历, 只是不好意思启齿。
  那老叟喝了十多斤,方有一些醉意,阎应元已是酩酊大醉了。 英民不过喝了三四杯,遂起身把二人招接到一间精美的客室里,让  他们各据了一榻而睡,自己入内安寝。
  到得明天,二人一早就起来了。英民出来奉陪着他们,到城里 著名的寄畅园去遨游半天而归。便在这天下午,老英雄王天放回家了。他因年老喜欢研究佛经,所以特地到仙霞岭仙霞寺中,去拜访  他的方外知交松虚上人。听讲佛法, 一同参禅。 一住数天,颇觉心  头光明,渣滓俱无。只为家中还有一些事情,就别了松虚上人归家。 一见义弟阎应元前来,很是快慰。
  阎应元遂介绍老叟和王天放相见,说道:“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 朋友,姓胡,名一山。大家称呼老胡的。他也久慕老哥的声名,同 来晋谒。”
  王天放一面对老叟上下打量,一面带笑答道:“不敢当,胡翁大 概也是我道中人吧。”
  老胡笑笑,王天放回过头去,向他儿子英民问道:“我出门后, 家中可有甚事情?因我入城时,见有几个人见了我面,忽然叽叽喳 喳地讲起来,什么头陀募化十万两纹银,大铁钟一击而碎……究竟 怎么一回事?你可闹什么乱子?老实告诉我。”
  英民遂把昨天和头陀相遇的事,细细告诉一遍。王天放听了, 顿时面上变色,把足一顿道:“原来是六指头陀来了,哎哟,你已着  了他的毒手,命在旦夕,不救将无及了。”
  阎应元哈哈笑道:“老哥不用惊异,令郎可以无恙。因为已有人 来救好他了。”遂又将老胡如何激怒英民奔跑四十多里,呕出伤血等 情形缕述毕。
  王天放便向老胡一揖到地道:“胡翁大德,终生不忘。”
  老胡嘴唇一上一下地掀动着,只是微笑不语。王天放连忙吩咐 下人设一丰盛筵席,父子俩陪着阎应元、老胡畅饮。因闻老胡喜欢 吃酒,所以接连地斟上酒来。酒过数巡,王天放又问道:“幸恕冒 昧,我更请问老弟怎样结识这位胡翁?我料胡翁定是尘海中的大英 雄,其中经历谅有一番奇事逸闻,老弟可能告诉一二么?”
  阎应元托着酒杯,哈哈笑道:“我和胡翁萍水相逢,也是结识得 不长久呢。既蒙老哥垂询,待我先把我们二人结识的经过讲了,然后再请胡翁叙述他的生平吧。”
  王天放道:“也好。”
  英民在旁,见他们将要讲出老胡的来历,不觉眉飞色舞,十分 有兴,预备洗耳恭听。老胡却依旧狂喝着酒,若无事一般。
  欲知老胡是何人物,阎应元又怎样和他认识,请看下回。
  
  第三回 只手挽危舟奇能惊客 单身探虎穴剑气如虹
  
  阎应元又喝了一杯酒,方才说道:“我到广信来晤老哥,本是一 人走的。从浙江省到此,因慕浙西山水之胜,要推桐庐富春一带, 所以打从这地方走。由七里泷到富阳,山青水碧,风景清丽得无以 复加了。过严子陵钓台,双峰如云,悬吊其下,觉得魂魄似随古人  同去,滴沥空濛,浑忘尘俗。叹吾人逐鹿功名场中,满身都沾着俗  气,得绿水一涤胸襟,清醒得多了。到了富阳,我因要拜访一个同 寅,在那里逗留了四五天,仍旧雇着一船南行。半途忽遇见这位朋 友,在岸边喊往我船,要想搭舟。我见他是个老年人,当然没有不  允之理。遂命舟子靠岸。哪知这地方水势峻急,岸旁浅滩甚广,舟  子不容易将船靠岸。而且勉强拢去,相隔还有两丈多远,教他如何  上得船来?那时他见舟子十分用力,累得满头是汗,而船终靠近不  来。他便大声呼道:‘不用靠岸,我来了!'飞身一跃,已到船上, 如风吹落叶一般轻飘, 一些儿也不觉船动。使我和舟子都不觉惊  异了。”
  阎应元说到这里,王氏父子一齐紧瞧着老胡。老胡却撕着熟鸡 大嚼,微笑道:“阎爷故甚其词了。”
  阎应元继续讲下去道:“我们坐定后,彼此叩问姓名,才知他姓 胡,名一山。是山西雁门人氏,南游到此。我也把我的出身告诉了 他,且说要到广信来拜访老哥。他遂一同至此。但是途中还有一件事情,救了我的性命,也值得一讲的。当我们舟行的时候,某日之  夜,月明如水,我同胡翁坐在船头赏月。看着两边沉睡的春山,蒙  着月色,似盖了一层银色的锦被。忽然舟子驾舟不慎入了漩涡之中, 那舟便失势,随着急湍向一个危滩上撞去,疾如奔马,挽救无及。 舟子在后艄惊喊起来,我见了这种情势,知道不妙,行将与此舟同 尽了。胡翁却不慌不忙,霍地立起身来,从舱中钻到船艄, 一手把  舟子提开,自己便去握住舵。说也奇怪,等到胡翁一把舵,那舟便  不往滩上冲去了。其势大缓,渐渐向左转动。不一会儿,已出了急  湍,回到安流。舟子看得惊异莫名,说道:‘这位爷莫不是神明来救  免我们的危险?不然怎会这般神力?挽出这船于漩涡中呢?'胡翁回  到船头,仍和我对坐。我益发相信他是个有绝大技能的异人了。遂  向胡翁询问来历,胡翁总是不肯吐露,却说且慢。不知今天他能告  诉我们么?”
  阎应元说罢,王天放舞掌狂欢道:“胡翁有这般惊人技能,使我 等不胜倾倒。我们自信还不是伧俗之俦,胡翁何妨直言相告,也令 我等格外快慰?”
  老胡霎霎眼睛,掀掀嘴唇,拈着苍白胡须说道:“你们既然诚意 要知道我的来历,我若再不讲时,非但有负雅意,反要使你们益滋 疑窦了。
  “我在少年时,曾从几个名教师学习武艺,马上步下,件件都 精。也曾随熊廷弼经略镇守辽东,屡立军功。以后熊廷弼经略被谗 论死,我也灰心国事,解甲归田。在北方开设一个镖局,保护行李 往来,很著声名。那时我仗着艺高胆大,听得太行山有剧盗盘踞, 不论任何镖客,一概要拦劫而不放通告的。我自恃其能,起了好胜 之心,遂独自往探。在半夜时深入山中,寻到盗窟。其时盗寇大半 已入睡梦,我悄悄走到一个去处,见一间很轩敞的室中,灯光明亮, 一个老者和一少年在那里对弈。庭中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我随即 飞身跃到树上,以便窥探动静。我自信飞行术已臻上乘,真可以说 得杳无声息,只有桐叶微微摇了一摇。
   “忽听老者口里说道:‘东北上一子出了毛病哩。’
  “少年道:‘不妨,若在他背后一子,他就逃不出来了。' “老者道:‘先下手为强,快动手吧。'
  “我还以为他们在讲棋子呢,却不防唰的一声,少年已跳到外 边,手里握着一根铜棍,喝道:‘哪里来的奸细!胆敢私入山寨,管 教你来时有门,去时无路。
  “我方知已被他们瞧见了,心中一惊。继思我本是冒险来的,不  入虎穴,焉得虎子。怯什么?遂拔出宝剑,从树上跳下。但见一道  黄光已到我的头上,我便把宝剑拦开少年的铜棍,和他在庭中决斗  起来。那少年棍法纯熟,使开铜棍,变成一道黄光,呼呼有风雨之  声。我自然也不敢怠慢,舞开宝剑,紧紧御住。正斗得胜负难分的  时候,忽见那弈棋的老翁嗖地跃到庭心,便有一道白光如闪电般射  到我的头上。我一见大惊,知道那老翁擅有剑术,今夜遇到能人, 真许像那少年所说,来时有门去时无路了。只得把剑架住白光,紧  护我身。此时那少年已退在一旁,只有那白光忽上忽下地向我刺击。 我哪里招架得住,自思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少停若被那剑光包围 住,要逃也不能够了。遂乘个间隙,飞身一跃上屋,仗着我的飞行  本领,没命地向外奔逃,却见那剑光在我身后紧紧追来。
  “一口气跑下山岭,见前面一座森林,想到林子里去躲避一下  吧,实在没有地方逃避了。蹿进林中,见丰草高与人齐,正想伏在  草里,不防那白光也穿进林子来,一时簌簌之声,树叶如雨而下。 白光已盘旋在我的顶上,倏地下落。我觉得颊上一痛,明知性命  休矣。
  “忽听豁剌剌一声响,又有一道白光穿林而入。两道白光遂在空  中往来飞舞,如两条游龙。我吓得屏息不敢稍动,隔了一刻工夫, 两道白光忽地散开,其中一道白光迅速地望北而逝,顿时白光尽敛。 却见一个道人立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是剑仙了,连忙向他下拜。
  “道人道:‘你的颊上已被剑光划伤了。'
  “我一摸颊上痛处,早有鲜红的血流下。道人从腰里解下一个葫芦,倒出一些药来,给我敷上,立刻止痛。道人遂牵着我手,走出 林子,在一块大石上坐定。对我说道:‘太行山里的盗党,很有几个 能人,你不谙剑术,如何冒险深入?幸亏遇见了我,无意中经过山 下,见了剑光,遂来相助,否则你已死在剑光之下了。'
  “我遂把我出身奉告道人听,道人点头说道:‘那么你也是个俊 杰之士,如若跟随贫道二三年,贫道可把剑术教授于你。'
  “我听了,此后我遂跟从那道人云游川陕诸省,始知那道人法名 崆峒子,是华山五福观里的方丈。到处采药,为人治病。不取医资, 很有仙风,而道貌盎然。为人很是谦卑, 一些儿也看不出他挟有绝 大的技能的。
  “有一年,在湘省红桃山上,因为采药的缘故,耽搁在一个水仙 里,暇时把剑术教授我。我悉心学习。 一天,忽有一个歪头道人, 到庙里找崆峒子。和我师悄悄说了许多话,我师只是蹙额皱眉地露 出不安的形色,那歪头道人又似乎有重要的事,请求我师出去的样 子。最后我师微叹道:‘我久不开杀戒了,前次遇太行山剧盗,也放 他过门,不管闲事,此番却不得不一走哩。'
  “遂立起身来,叮嘱我道:‘我因为同道中有要事,不能不顾问。 要往远处走一遭。你也不必跟我,徒劳跋涉。不妨住在这个庙里, 静静地修养。待我归来再说。'
  “我答道:‘谨遵我师之命,但愿我师早去早来。’遂送出庙门, 目睹我师崆峒子和那个歪道人向山下走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 我估料其中必有一幕流血的事,可惜我师不教我随往,不能一睹究  竟。独自在庙里习练剑术,有时往瀑布下沐浴,有时向林间散步。
  “这样过了十多天,我师崆峒子飘然归来。只见他面上有不悦之  色,我又不敢动问。便在这夜,我师把我唤到他室中,对我说道: ‘你从我学习剑术,且喜你非常用心,事半功倍,已有一些根基了。 以后只要你勤修不息,自会精进。我今赠一宝剑与你,作为纪念。 也不枉你随我数载的辛勤。'
  “我听了他的话,似乎我师将要遣我他去了,不明白他的意旨。
  见他从箧中取出一剑,约有三尺长,剑鞘已敝。倏地抽将出来,但 见神光兔脱,宝气龙腾。 一室之中,顿觉光明。细细一看,上有龟 文龙鳞之形,是千年以上之物。
  “我师托着宝剑说道:‘在春秋时,越王允常聘欧冶子做名剑五 口,一曰纯钩,二曰湛卢,三曰豪曹,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其时  有个善识剑的,姓薛名烛。越王先将豪曹给薛烛看,薛烛说道:“宝  剑五色,现在这豪曹黯然无华,殒其光芒,已失去神了。”又把巨阙 给他看,薛烛道:“这一口也不能称为宝剑,必要金锡和同,气如云  烟,方有价值。”又将鱼肠给他看,薛烛道:“金精从理,至本不逆, 现在在鱼肠倒本众末,是逆理了的剑。”遂又将纯钩给他察看,薛烛  谛视之下,矍然而起道:“恍恍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于  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之溢塘,观其色焕焕如冰将释, 见日之光,这是纯钩宝剑,不愧利器。”于是越王非常宝贵。越国亡  后,那五口剑不知散失在何方,湮没已久。此剑即纯钩宝剑,被我  得来很不容易的。现在我是以你道德和技能都好,宅心刚直,很有  侠气,所以愿将此纯钩剑赠送与你。他日你仗着这宝剑,可以做一  番事,不负我的期望。不过从明天起,我将和你分别。因我此次出  外,为同道所,不得已又开了一重杀戒,实是出于违心之举。现  在仇人窥伺我的必然不少,我不欲重演流血的惨剧,此后人山必深, 入林必密,再也不溷扰在这个尘俗里头了。’
  “我听了我师告诫的话,又喜又悲。喜的是纯钩剑为不世之珍, 我师竟能赠授于我,我得了此剑,不难取胜敌人。悲的是跟从我师 数年,得益既多,感情亦厚, 一旦永别,何以为情?忙向我师拜倒, 接过这口纯钩宝剑,抚摩一下,依旧归到剑鞘里。
  “我师又对我说道:‘世间聚散无常,我与你萍踪巧合,相随数 年,此中自有因缘。今兹分离,不必效世俗的悲伤,宜抱旷远的思 想。但愿你前途珍重,好自为之。多行仁义,少施杀戮。将来自能 得益无穷了。'我唯唯称是,然而心里总觉得非常难过。
  “到得明天早晨,我去谒见我师,我师已不见影踪。原来他恐怕和我分别时,又要使我恋恋不舍,所以不着痕迹地走了。于是我也 只得离开红桃山,回转家乡。有时思念我师,白云缥缈,绿水悠远, 不知我师究在山中呢,还是在湖上?觉得我师真是一个天壤间的奇 人,可惜他的一生,却只能得其片鳞半爪,不能详细明白下落呢!”
  老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早听英民高声嚷起来道:“可惜! 可惜!那崆峒子究是一个何许人物,使我听得非常难过。怎么不继 续讲下去呢?”
  王天放叱道:“前辈在这里讲话,不容你无端插嘴。”
  英民不觉面上一红,低着头不响。老胡笑道:“我所知道的只此 而已,教我怎样讲下去呢?唉,我得了这口纯钩宝剑,也有二三十 年了,浪迹天涯,自愧没有做什么事业。现在皤然老矣,有负我师, 有负此剑!因想物色一英才,把这宝剑转赠与他,方不使此剑湮废 无用。但是年来奔走各处,却还找不到可传之人,的确是件憾事。”
  说至此,眼光瞧到英民身上。英民也不期而然地抬起头来,老 胡便对王天放说道:“我现在却找到一个人了。令郎英俊可爱,且小 小年纪已有超人的本领,确是一个可造之材,前途进步无量。我愿 把这纯钩剑转赠与他,且将剑术指导他明白,使他有更上一层的技 术,将来可以建立一番功业。不知老英雄意下如何?”
  王天放听老胡愿将剑术教授他的儿子,且把纯钩宝剑奉赠,十 分欣喜,忙说道:“多蒙胡翁不弃,愿意把小儿收入门下,这是何等 庆幸的事?只恐小儿才质庸陋,有负美意罢了。”立刻命英民过来拜 师。英民果然情情愿愿地走过去,向老胡磕了三个头。
  阎应元在旁拍掌称快,对王天放说道:“英民贤侄本是虎儿,已 有很好的本领,再得胡翁指导,真是锦上添花,更胜一筹了。”
  老胡又道:“少年人当有峥嵘气象,方今那些少年,都文弱萎 靡,不能任重而致远。我看英民虽在童年,而已有一种磊磊落落的 英气,于无意中流露出来,好似珍宝奇物,自有陆离光怪的色泽, 不可揜没的。”
  王天放听了,更觉快活,接连地斟酒敬与老胡。老胡绝不客气,一杯一杯地尽喝。又喝了八九杯,立起身来,将背上负着的毛竹筒 解下,拔去了盖,抽出一柄宝剑。绿鲨鱼皮鞘,很旧了,然而愈显 出宝剑古代的精神。老胡把竹筒放下,拔出剑来,寒光森森,不可 逼视。剑柄上刻着欧冶子造四个篆体小字,剑背上果有龟纹龙鳞之 形,剑光湛湛如秋水照眼。王天放与阎应元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宝 剑,忙赞美道:“好剑!好剑!”
  老胡笑笑,仍把剑插入鞘中,双手奉予英民。英民接过,又向 老胡下拜。老胡道:“我带此剑,常贮在竹筒之中,用时方取出,所 以人家不防我的。但是你却不必用这竹筒了。这宝剑每遇着危险临 头,或是发生战争的当儿,便要跃出剑鞘,有龙吟虎啸之声。希望 你能善用此剑便了。”
  当时众人重复入座,英民却捧着宝剑,喜得嘴都合不拢来了。 阎应元道:“现在胡翁已把他的来历吐露,使人听了,很是快慰。也  知胡翁是个风尘中的大侠,但是那个六指头陀怎样和大哥结下仇隙?  以致这次找到门上来,其中缘由,还请大哥也讲个明白。”
  王天放道:“不错,待我来告诉你们吧。当我在宁夏做总兵的时  候,地方上常常报告巨窃的案情。又有人家妇女在夜间被人采花, 用一种迷药来迷倒的。有一次,姓霍的人家,有一个小姐,也被贼  人来采花,先用迷药迷倒,后来不知怎样的醒了,而贼人还没有去。 那小姐哭喊起来,家人闻听前去救视,却见那小姐已被杀死在床上, 贼人却不知去向了。府吏严行缉拿,但是终没有破案。我听这个风  声,也很愤怒。
  “一天,府吏忽来拜访,说本地的窃案,如采花案一天多一天, 若不破案,把贼人捉到,何以为民父母,使闾阎安宁?我说道:‘贼  人如此猖狂,必非一人所为,总有伙伴同在此间。宁夏地方不大, 只要城厢内外挨户严搜,不难发见踪迹。'
  “府吏道:‘案情很是棘手,贼人的足迹,固然明白,但是那些 捕头衙役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我过来要求总兵派兵前往捕剿。'
  “我喜道:‘既然府吏已访得真情,要我相助一臂之力,自当效命。也为地方除去祸害。请府吏快快把实情告诉我听。'
  “府吏道:‘东门外不是有个天宁寺么?那是很大的丛林,里面 僧人很多,住持是崇一和尚,和本地缙绅先生们很有结交的。现经  捕头丁大报告,说是本地的巨窃案和采花案都是天宁寺里的住持和  他徒弟所做的。因丁大和寺里一个火工道人有亲戚的关系,从那人  口里探听一些风声出来。丁大还未敢深信,恰巧在那天宁寺后门的  对面,有一个破败荒凉的钟楼,为狐鼠的窟宅,人们足迹所不到的。 丁大遂在傍晚时,悄悄掩至那个所在,登楼守候动静。 一钩凉月, 渐渐从白云中攒出,照得四面很是光明。秋风飒飒,露下如雨,四 周静悄悄的,只闻草间凉蛩哀鸣,如泣如诉。瞧着天宁寺的后墙, 依然沉寂,心中不免有些狐疑。山鼠如猫大,在楼上下奔跑,声音  很响,看了人也不畏避。守至三更时分,忽见有两条黑影,自天宁  寺后墙飞出,疾如飞燕,向南方而去。丁大见了,方才深信以前许  多案件都是天宁寺里僧人做下的。依然坐在钟楼上守候。直至四更  过后,先见一条黑影蹿入寺去,后来又见有一条黑影,好似背着巨  大的包裹,也从墙外飞跃进去了。丁大虽也会些武艺,便见贼人本  领高胜,自料不是对手,所以没有露脸。明天城里果然有两处大户  人家被窃,他遂报告我知道。我不利己,前来请总兵协助。'
  “我听了,遂一口允诺,立即在那天晚上,派遣一营马步兵,由 自己率领着,会同衙门里的全班捕役,悄悄地扑奔天宁寺。到得寺  门前,把那寺门团团围住, 一齐入内捕捉,住侍崇一和尚正拥着一  个妇女酣睡,仓促间不及防备,被我生擒。其余僧人虽多,有持械  拒捕,却被部下杀的杀,捉的捉,大破天宁寺。把寺中藏的三四个  妇女问明底细,一齐释放。然后抄出许多赃物,证据确凿,便把寺  门封闭,押解众僧人,关入监中,收兵回营。府吏便提出崇一和尚  和众僧人,逐一问明口供,大家直言招出,情甘服罪。次日便把崇  一和尚和几个为首的斩首示众,其余分别监禁。发还失主的失物, 宁夏人无不额手称幸。那巍大的天宁寺,就此渐渐荒废了。不过当 时尚有几个僧人,在外漏网,未曾伏法。
   “数月后,忽有一个头陀到我处来投柬,手下人把柬帖送给我  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道:‘我师惨遭杀害,大仇不可不报。十  年之后,将与我公见面,了此一重公案也。’下署六指头陀四字。我  急命手下找寻那头陀,时已不见了。我也付之一笑,不放在心上。 迄今已过了十年,完全忘却。想不到他果然前来找我.,旧事重提。 大约那六指头陀已习得高深的本领,所以敢来。凑巧我不在家中, 他便把英民暗害。其心狠毒极了。他说三天后再来寻我,很好,我  岂惧他?当和他一决胜负。”
  老胡喝着酒,说道:“我料那头陀有恃而来,断乎不可轻视。老 英雄还要谨慎。好在我在这里,缓急时可以帮忙。”
  王天放道:“有胡翁相助,更不足虑了。”遂又举杯痛饮,直喝 到三鼓时,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王天放和阎应元再也不能喝了, 方才散席。老胡还喝着余沥,津津有味哩。于是大家告辞,各去安 睡。唯英民抱着纯钩宝剑,跳跳纵纵地回到内室去,可以说是他的 生平第一乐事呢。
  到得明天午后,王天放正陪着老胡、阎应元在书房中闲谈,英 民也侍立在旁。忽然下人入内报道:“那个化缘的头陀又在门前,要 找老主人说话。”
  王天放立起身来说道:“很好,他果然来了。我去见见,看他究 有多大能力。”说罢,便往外走。
  欲知王天放和六指头陀见面后如何情形,请看下回。
  
  
  第四回 月影剑光头陀授首 脂香粉腻少女卖淫
  
  王天放等一行人走到大门口,见那头陀当门而立,面目狰狞, 一望而知不怀好意的。那头陀一眼也瞧见了英民,不觉陡地一呆, 面上露出骇异之色。又见王天放等都是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更觉得有些虚怯了。
  王天放走到头陀近身,大声说道:“你就是六指头陀?特地找我 而来么?”
  头陀答道:“不敢,我来拜求大施主布施十万两纹银。”说罢, 向着王天放合掌顶礼。便觉有一阵冷风,直扑王天放的胸膛。
  王天放早用心预防,便把气运足了,当住这一掌,急忙也把左 手向外一摆,说道:“不必多礼。”
  头陀却从阶上倒退三步,冷笑道:“王老英雄不要逞能,欺侮出 家人。谅你也记得天宁寺的一回事的。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 今天小僧幸得当面相逢,倒要领教一下了。”说罢,托地跳将过来, 一拳照准王天放头上打下。
  王天放向右边转身避过,忙忙地疾飞一足,横扫过去。这一下 唤作云里飞,是王天放出奇制胜的绝手,至少有数百斤的力量,满 以为可把六指头陀扫出一丈以外。谁知那头陀身轻眼快,趁势一跃, 从王天放左足上跳过,正跳到王天放背后,疾伸二指,对准王天放 脑后第三粒算盘子上点去,其快无比。王天放一时回不过身来,万难招架。阎应元和英民在旁看着,忙喊不好。正在这紧要的当儿, 忽见老胡已一跃而至头陀身前,轻轻将右臂一抬,说道:“且慢!”
  那头陀二指方才点到王天放后背,相去不过毫末之间,却被老  胡一抬,不觉自己的手臂好似碰到什么石柱上一般,向外直荡出去。 震撼得险些儿向后跌倒。急忙站定身躯,向老胡看了一下,便道: “你们竟倚仗人多取胜么?很好。”遂背转身很快地走去。
  王天放见头陀已走,便对老胡说道:“这一足没有扫到,倒反险 些着了他的道儿。幸有胡翁在旁相助。”
  老胡道:“我觉得老英雄危险了,所以赶上援助,否则也不该 动手。”
  英民道:“那头陀忒煞可恶,老师何不痛惩他一下,也使他知道 我们的厉害?”
  老胡道:“我们人多,胜了他也是不武。你不要心急,你看他临 去时那种恶狠狠的样子, 一定不肯放松我们的。今夜他稳来光顾, 说不定还有助手一同前来,要预备一场厮杀呢。”
  英民听得有厮杀,不觉摩拳擦掌,大喜道:“那秃驴若要敢来, 无异送死。我们岂会怕他?”王天放和阎应元都笑了,遂回到里面, 依旧若无事一般。
  到了晚上,老胡仍要喝酒,于是王天放和阎应元端整了酒肴, 陪他畅饮。将近二更时候,老胡亦有喝五六斤酒,酒气扑鼻,掀着 嘴唇笑道:“好了,留着明天再喝。此刻要预备对付敌人哩。”
  王天放便命撤去酒席,英民等候已久,抱着柄纯钩宝剑,准备 厮杀。这时庭中月色甚明,纤影毕现。王天放结束停当,握着一把 雁翎刀,取过一把宝剑,授给阎应元。又问老胡道:“胡翁的宝剑已 赠予小儿,现在可要仍用那宝剑,还是别的器械?”
  老胡正吸着旱烟,便把旱烟管一扬道:“我就用这个便了。”
  王天放也不敢多问,遂道:“好的。”于是王氏父子伏在东厢, 老胡和阎应元却伏在西厢,十分秘密,不使家人知道。所以家中上 下人等,都已睡得寂静。
  但听远处更锣声响,已报三下。英民等得很焦躁,以为头陀不 来了。忽听一阵微风过处,西厢上立着一个黑影,正向下探望。 一 霎时旁边又蹿来一条黑影,疾如飞燕,轻轻击掌一下,乃是他们自  己呼应的暗号。接着那先前的黑影嗖地跳下屋来,月光下瞧去,很  是清楚,正是那个六指头陀。英民再也忍不住了,拔出纯钩宝剑, 一个箭步跳到外面,喝道:“头陀可认得小爷么?”
  六指头陀见了英民,便道:“小娃娃,便宜了你,却再敢送到我 手里,一定不能饶你了。”说罢,将戒刀使开,宛如两条银蛇,直取 英民。
  英民舞剑迎住,剑锋碰在刀背,呛啷啷火星直冒。头陀吓了一 跳,收回戒刀一看,幸喜还没损伤,便放心再战。英民也将剑使开, 和头陀一来一往,庭中酣斗。究竟英民剑术不精,被头陀双刀把他 紧紧围住,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呼呼有风雨之声。幸亏  英民仗有纯钩宝剑,光芒逼人,头陀识得英民手中使的是宝剑,恐 防损了自己的戒刀,所以不敢孟浪。
  王天放老英雄见他儿子和六指头陀苦斗,恐他儿子有失,遂一 摆手中雁翎刀,也跳出东厢。同时屋上的黑影一跃而下,也是个头 陀,手里舞着一根降魔杵,和王天放战住。这时忽听屋上又是叱咤 一声,一道白光飞舞而下,乃是一个赤面头陀,目光凶恶,横着一 柄宝剑,使开是剑光四射,锐不可当,径取王天放。
  王天放不防敌人众多,来了三个头陀,都是很好的本领。却不 知何以老胡在西厢不见动静。难道他喝了酒,睡着么?但是阎爷总 醒着的啊?他正在踌躇,西厢里一声咳嗽,早见老胡持着旱烟管, 缓步走出,对着那赤面头陀哈哈笑道:“你们玩得真有趣。来来来, 我与你玩一下。”说时嘴唇一上一下地掀动。
  赤面头陀见了他这种神气,十分奇怪。六指头陀却喊道:“就是 这个老头儿,可恨他出来多管闲事。今夜千万不要放他过去。”
  老胡道:“很好,也不知谁不能过去呢!”
  赤面头陀听说,舞动宝剑,向老胡刺来。老胡只把旱烟管轻轻架住,赤面头陀知道他很有能耐的,不敢怠慢,将剑使开,如玉龙 飞舞般把老胡围住。老胡也将旱烟管上下左右地跟着剑光而舞,变 成一道白影。
  阎应元也挺剑奔出,帮着英民双战六指头陀。月影剑光,一片 金铁之声。有几个家人闻声惊起,只因老主人已吩咐过,今夜教他 们早早睡眠,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一概不许出来。所以有几个家人 掩在窗隅,向外偷窥。见这七个人在庭中猛斗,如狼如虎,一齐吓 得心惊胆战。有一个书童早吓得屁滚尿流,掩面而逃,躲到被窝里 去,连呼妈妈。
  老胡渐渐地把那一根旱烟管使得出神入化,赤面头陀的剑光反 被老胡旱烟管逼住,不能施展。老胡觑个间隙,将旱烟管向赤面头 陀腰窝里点去,喝声“着”,赤面头陀说声不好,急让时大腿上已着 了一下,连忙退后一步,飞身跃上屋檐。六指头陀见了, 一个心慌, 也想逃走,向英民虚晃一刀,恰巧英民的剑锋正近个着,当啷一声, 竟把那戒刀削断,只剩左手的戒刀了。回身欲逃,英民跟手一剑刺 去,六指头陀不及招架,正中后背。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那个使降魔杵的头陀见势不好,跟着赤面头陀上屋而逃。王氏  父子见赤面头陀到了屋上,还立着不动,岂肯放松,正想上屋追赶。 老胡说声“且慢”,急急跳至他们身前。忽见赤面头陀把手一扬,有  许多细小的东西,连珠般向他们打来。老胡早把旱烟管使开了,只 听一阵滴沥之声,四散落地。再看时,赤面头陀和他的同伴早已不  见影踪。
  老胡回头对王氏父子和阎应元说道:“敌人未可轻侮,放他们去 吧。好在他已受了我一旱烟管,伤势发作时,至少有三个月不能行 走了。”又指着地下一粒粒的东西说道:“你们要追赶,险些中了他 的念珠。所以我急忙喊住你们,把这念珠挡去呢。”
  英民遂从地下拾起几粒念珠来,都是镔铁制的,上有尖的小刺, 若被那东西击中, 一定要嵌入肉里。至于打在眼中更是厉害了。
  老胡道:“我和那个赤面头陀交手时,见他胸前悬着一串念珠,上面都有小刺,知道这是一个暗器,所以防他一下。这念珠一共有 一百零八粒,是他们练熟的绝技,能够用来接连击敌,使敌人无可 躲避的。”
  王天放道:“原来如此,今夜亏得胡翁相助,否则愚父子也难抵 挡了。”说罢,回首看着地下合趴僵卧着的六指头陀,背上尽是淌出 血 来 。
  英民又拾起一把戒刀,说道:“这刀也是很好的,留着做个纪 念物。”
  其时天色将明,大家回到屋中,老胡道:“大事过去,我却要睡 了。”遂先回到客室里去睡眠。英民也抱着纯钩宝剑,走进内室去。 只剩王天放和阎应元坐在书房里,闲谈到晓。
  到得天明,众人起身入内。王天放诡言昨夜盗劫,不得已拔刀 自卫。幸将盗党战退,并且杀死一个头陀。教家人抬去埋葬在山边, 也不去报官了相验了。这因为王天放在广信很有名望,官中也都敬 畏三分的。家人细瞧死尸,正是那化缘的六指头陀。想不到他就是 强盗,便遵命舁去埋葬。
  原来六指头陀是天宁寺崇一和尚的得意门徒,前次王天放大破 天宁寺的时候,六指头陀适奉师命出外,得免于难。等到他回来, 始知天宁寺已封闭,崇一和尚已悬首藁街。他心里十分怨恨王天放, 誓复师仇。但自知武艺不及人家的高强,所以留下一柬,通个信儿, 自己便出去寻找名师。恰巧被他在福建武夷山中白虎庵里,遇见了  那个赤面头陀,遂从他学艺。
  赤面头陀本姓邝,名大元,广东肇庆人。曾遇异人传授得剑术, 因为犯了巨案,逃奔到这山来来做头陀。他修了行,每年仍要出去  做一两趟买卖。那个使降魔宝杵的头陀,便是他的伙伴,法名海通, 也有高深的本领。他们又和闽浙海面上的海盗互通声气的。自从收  了六指头陀,又多了一个助手。
  六指头陀专心习艺,此番特地请求赤面头陀一同到此,寻找主 天放,报昔日之仇。他很想凭自己的力量,若能取胜,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万一不能达到目的,只得请赤面头陀出场了。他们宿在 旅舍中,六指头陀借着化缘为名,先到王家来探听消息。遇见英民 要把他驱逐,遂暗施一下毒手。又知王天放须在后天回家,所以三 天后再来。不想英民没死,被老胡救好了。自己和王天放交手,又 被老胡出手相助,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不得不回去请赤面头陀和海 通二人出来,想在夜间前来把王天放一家老幼杀死,哪里知道自己 的性命送在人家手里呢?真是作恶自毙,天道昭彰了。
  王天放自从六指头陀授首后,心中十分快活。阎应元在他家里  一住兼旬,倦鸟思归,又告辞了王天放,回转江阴。老胡因要教授  英民剑术,所以没有同走,留在王家。王天放对他十二分的优待, 每天晚上请他喝酒。英民得老胡尽心指教,自己又是天资聪慧,勤  奋不懈的,三年过后,剑术大进。老胡喜道:“天生英才,吾道传  矣。”自己因为年老了,急想觅个深山佳处,韬光养晦,以待天年。 遂把这个意思告知王氏父子,要想别去。王氏父子苦苦挽留不得, 遂设席饯行,感谢他的一番美意。
  老胡临行时,又谆谆告诫英民一遍,都是教他修养上的要训, 又给英民一瓶红色的药粉和一小瓶白色的丸药,说道:“这两种药是  我从我师崆峒子那里得来的,凡人不论受什么伤,只要把红色的药  粉敷患处,再服一粒白色药丸,便会医愈,很是灵验的。自己在十  年前遇见巨盗华金豹,中了他的追魂夺命的毒药镖,也赖有这两种  药,救了性命。他日你有什么意外,可以应用。”英民受了,向老胡  拜谢,又亲送老胡出广信三十里外,依依不舍而别。
  老胡去后,英民依然习练剑术,不稍懈怠。年华也渐渐长大, 已是翩翩佳公子了。广信人一因仰慕他家的名,二因英民长得俊美, 所以都愿把女儿许给他。来王家做蹇修的人络绎不绝。王天放因英 民正在学艺时候不愿成婚,所以一一缓言辞却。不料这年王天放得  着伤寒重症,撒手尘寰。易箦时把家中内事, 一齐托给他的远房侄 媳照管。
  那侄媳名杜氏,在前几年和她丈夫投奔到王家来吃口闲饭,凑巧王家内务没人料理,杜氏年纪不过近三十岁,为人很是能干,所 以王天放早将家事命她料理。不到一年,杜氏的丈夫一病去世,都 是王天放拿出钱来结果他的后事。杜氏做了寡妇,更无到处托庇, 自然仍在王家帮忙。凡事能博王天放的欢心,因此王天放生时很信  任伊。少数的银钱也由伊经手。
  但是杜氏很是风流妖冶,对着春花秋月,不免深自嗟悼。只因 伊畏惮王天放的威武,处处敛迹,不敢把伊的本性暴露出来。现在 王天放逝世,一切丧中的大小事务,都由伊办理,大权独掌,英民 全不去过问的。于是杜氏的妖媚渐渐放出。伊见英民少年英俊,很 有意逗引他,待得英民十分温存体贴。但是英民哪里有这种心思, 以为他的嫂子感恩图报,有心伺候他呢。杜氏见鱼儿不上钩,于是 不得不别想法儿,引诱他走到这条路上去。
  英民自父亲故世后,很觉凄凉,又见天下盗匪四起,骚然思乱, 正是大丈夫立功报国的时候,所以更把各种武艺朝夕勤习。 一天, 他从外边回家,走到里面,见杜氏正同一个妙年女郎在那里谈笑, 一见英民,连忙舍笑招呼道:“英弟,这是夏家的小姑娘,闺名银  枝,做得一手好针线。是我请伊来此盘桓的,因为家中实在人少, 英弟又没娶弟媳,一个人闷得慌了。”又对那女郎说道:“这就是我  的弟弟英民。”
  女郎轻启樱唇,唤一声英民哥哥。英民细瞧那女郎轻红拂脸, 凝翠晕眉,端的娇艳可人,遂一同坐下谈话。杜氏口口声声赞美银 枝,又带着笑,好似开玩笑地对英民说道:“你看这位银枝姑娘好 么?伊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不如让我来做个媒人,代你们两口儿 撮合成一头美满姻缘,早些喝杯喜酒,大家欢喜。英弟以为如何?”
  此时羞得银枝抬不起头来,拈弄着衣角,更显得妩媚。英民也 不觉面上一红,勉强答道:“嫂嫂不要说笑话,父亲丧服之中,何用 谈这些废话?况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说罢,立起身来便往 外走。
  只听杜氏说道:“英弟弟老是这样不近人情,搬出书句来欺人的。将来你这假面具总有揭穿的一日啊。”
  但是以后银枝常到王家来游玩,伊住在双马街,距离亦远,有  时也请杜氏到伊家里去吃饭,两下很是热闹。英民到底年少,见银 枝来和他亲近,不好意思毅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免也稍假颜色。 却被银枝甜言蜜语、绿情红意,把他一颗洁净坚定的心摇动起来, 觉得银枝确乎艳丽而温柔,将来若依杜氏的话,娶伊为妻,也无不 可。但是现在他却以礼自持,依然一些不肯轻浮,还不失丈夫英气 呢。却不料人家已设下香饵,备好网罟,专待你投入其中了。
  双星渡河日的那天,正是英民的生日,晚上杜氏备下许多佳肴, 请英民饮酒。银枝也被请来陪坐。席间杜氏和银枝向英民殷勤劝酒, 英民喝得大醉,不省人事。由杜氏和银枝二人扶到房中去,代他脱 衣安睡。这一睡直睡到半夜方才有些醒意,自思我和嫂子、银枝姑  娘喝酒,怎么竟然醉倒了呢?他本来朝里睡的,至是翻过身来,忽  然鼻子嗅着一种芬芳馥郁之气,同时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摸到他的脸  上。急忙定睛一看,灯光明亮,正是银枝姑娘,穿着一件粉红小衣, 伏在他的身上,抚摩着他的面孔,问道:“英民哥哥醒醒么?”
  英民突然一呆,急忙翻身坐将起来,说道:“怎的银枝姑娘在这 里啊?”
  银枝柔声道:“我本来要回去的,因为天公忽然下雨,你又醉倒 了。杜氏嫂嫂教我守在此间伺候。你酒醉我也很不放心,所以情愿 在此。英民哥哥,你觉得怎样?可口渴么?炉上正墩着水,可以冲 一杯茶给你喝。”
  英民见伊星眼微场,桃涡晕红,觉得脂香粉腻,真是销魂荡魄, 心旌摇摇,不克自持起来。遂点点头道:“很好。”
  银枝笑了一笑,走下床来,去炉上取了开水,冲上一杯香茗, 双手托着,送给英民。又向他嫣然一笑。英民接过茶杯,又在银枝 的手背上一触,遂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握着伊的纤手,问道:“你果 然真心来伺候我么?我实在不敢当的。”
  银枝道:“英民哥哥是当今少年英雄,我是一个弱女子。能得奉侍英雄,真是荣幸之事。只不知英民哥哥可要我这个人么?”
  英民听了笑笑,很是得意。听窗外风斜雨细, 一阵阵的雨点洒 上纸窗,一盏灯受着窗棂里透进来的微风,兀自晃摇不定。英民喝 了一杯茶,渐渐清醒。自思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王英民 是个烈烈轰轰的丈夫,光明磊落的男儿,岂可见色即乱?我师传授 我的要训是什么?今夜正是人兽关头的一瞥,在此一瞥之中,我铁 心要以礼自守。银枝虽然令人怪可爱的,将来或能娶伊过来,这时 我岂能先自陷于淫乱呢?想到这里, 一直握住银枝柔荑的手,渐渐 松将下来。
  银枝不知英民头脑业已清醒,遂接过空茶杯,又问英民道:“可 要再喝?”
  英民摇摇头,银枝把水杯放在桌上,回到床边,试将身子一横, 倚在英民肩上,香颊在英民面上厮磨着,低声问道:“睡么?”
  英民有些不耐,把伊轻轻向后一推,说道:“怎好睡呢?你也疲 倦么?我起来了,让你睡一下吧。”立即披衣起身。
  银枝弄得莫名其妙,坐在床头,只把两道秋波斜盼着英民,露  出一种可怜的情景。英民过去一摇房门,见已反锁上了,冷笑一声, 回身走到银枝身前。见银枝低着头,眼眶子里珠泪欲滴,说道:“我  也上了杜氏嫂嫂的当呢。原来你也不当我是个人。”
  英民拍着伊的香肩道:“银枝你快不要说这种话,因为我当你是 个人,所以今夜不欲和你同睡,保全你清白的身体。这一层你该明 白。你若真心诚意归我的,待我服阕之后,才可明媒正娶,到那里, 闺房燕好,岂非乐事?”
  银枝听了不响,英民遂催伊安睡,说道:“你伺候了我半夜,谅 来很是疲倦,你快快睡眠,我独自坐到天明的。”
  银枝叹了一 口气,没奈何只得独自拥衾而睡。英民坐在桌前, 把灯挑亮了,取过一本《孙子兵法》来,展卷细览。窗外雨声益急, 只听银枝在床上,好似翻来覆去睡不着样子,低低说声“痴儿”,英  民也不去理会,依然看书。不多时,听银枝鼻息微微,也已入梦。
  英民定心细览兵法,直到天明。熄了灯,毫无倦意。
  忽听门上锁响,杜氏在外面带笑说道:“昨夜不知他们怎样乐 呢?便宜这个小丫头。英民弟弟此番可说不了嘴了。待我去取笑他 们一下。”说罢,推门而入。
  一见英民正襟而坐,凛然如天神一般,不觉面色陡变,勉强含 笑问道:“怎么英弟坐着不睡呢?昨天喝醉了酒,几时醒的?我请银 枝姑娘来伺候,现在伊又怎样呢?”
  英民指着床上道:“嫂子,伊好好儿独自睡在我的床上,多谢嫂 子请伊来伺候我,但是我一向用不着人伺候的。”
  杜氏脸上一红,也不答话,轻移莲步,走至床前,把帐子钩起, 见银枝正酣睡着,遂将手指在伊脸上一弹道:“小妮子,睡得这样沉  沉的,还不想起来么?”
  银枝嘤咛一声,张开眼来,见了杜氏便道:“好呀,我有话要问 你呢?”便披衣下床,对英民说道:“英民哥哥,对不起你,让我独 睡了大半夜。”
  英民道:“这有何妨,你可睡够么?”说时,见银枝云髫半偏, 睡眼惺忪,真是令人可爱。
  杜氏却说道:“好意当作歹意,都是我的不好了。到我房中梳洗 去吧。”拉着银枝走出室去。英民见雨已止了,依旧到后园去习练他 的武术。
  到得晚上,英民因为昨夜没有多睡,所以先坐着练了一刻气, 然后到床上去睡。只觉得枕畔一阵阵的甜香,暗想:难道是昨夜银 枝留下的香气么?伸手向枕下摸索,竟被他摸出一块很小的紫色绣  花的手帕,香气便在这手帕上发出来的。明显昨夜银枝暗藏在枕下  的,好不撩人情怀。他叹了一口气,把手帕叠好,放在枕边,心里  默默地思量。想圣贤说过,知好色则慕少艾,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本是正当的事情,但是关雎乐而不淫,其中也有一个范围,若然越  出范围,那就是狡童荡妇,蔓草零露的行为了。银枝姑娘虽是可爱, 但我绝不能逸出于范围之外。昨夜的情状,好不危险,我纵爱银枝,又岂是这样爱伊的?我嫂子的做人,很是奇怪。伊故意把我们两人 锁闭在一室之中,有何用心呢?不是明明要使我堕入色的魔障么?
  想至此,恍然大悟,杜氏嫂子以前不是时常若有意若无意地来  挑逗我么?此番不过换上一个人罢了。可是银枝也不该听伊的说话 啊?若是银枝果有贞洁的性情,断乎不肯如此的。昨宵的情景,看  伊又何等妖媚,有意来迁就我,未免被我轻视了。我倒要探听明白 伊的家世呢。我虽然很是爱伊,但若将来娶了一个轻佻妖冶的女子, 也不是件稳妥的事情。他想了长久,才闭目睡去。
  从此英民很留意观察银枝的行为,觉得银枝处处露出轻佻的样 子来,并且因为英民峻拒的缘故,故足迹稍稀,杜氏却常常到银枝 家里去盘桓。默察她们俩行径,很是秘密。有一次,二人正密谈, 见英民进来,却不讲了。英民更觉疑心,于是便悄悄踅向双马街, 探听银枝的家世。俗语说得好,若欲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果被他 探出消息来了。
  原来银枝家道贫苦,自幼便没有父亲,母亲赵氏带了伊另去嫁 给一个商人姓石的。不到两年,又做了寡妇。因为无钱过活,遂暗  里识了一个本地的和尚。等到银枝渐渐长大,搔首弄姿,很是风  骚,正当情窦初开的时候,眼见自己母亲姘了和尚,遂也情不自禁, 偷偷摸摸起来。自有一班儇薄少年,前来问津。赵氏见有利可图, 索性将女儿卖淫,倚为钱树子,得些缠头之资。因此银枝早已不是 处女了。
  英民的嫂子因为英民不肯上钩,要想利用别人来诱惑他。凑巧  伊有一天出去,途经双马街,见一个妙龄女郎立在门前闲眺,姿态  娟娟,眼角眉梢还带有一些荡意,不觉心里一动。回来时便向人家 探问,始知底细。隔了几天,杜氏特地亲身走到夏家去见赵氏母女, 始言自己寂寞无伴,要和银枝认为姐妹,且要银枝常常到伊家去走  动。当场又送了一些礼物。赵氏是个贪财附势的人,见钱眼开,又  知杜氏是王家内里掌权的人,自然也极意联络。应许常教银枝到王  家去。可是认为姐妹一层,却谦谢不敢。
  从此银枝时时到王家盘桓,和英民见面。暗中在杜氏手里很得 着一些好处。杜氏遂指导伊如何去诱惑英民。等到把柄落在杜氏手 里,杜氏便不畏忌英民,而好笼络英民和自己相好了。谁知英民很 有坚强的意志,见色不乱,奈何他不得,很觉灰心。杜氏遂时时到 银枝家去,一同姘上了本地的一个纨绔子,姓王名守和,打得火一 般热。遂致引起英民的疑惑。
  英民既探得银枝是个卖淫人家的女儿,可笑自己还要保全伊什 么清白身体,莫怪伊嘲笑我是痴儿了。又知他嫂子也干在一起做那 禽兽的勾当,有玷家声,不觉十分愤怒。要想窥探一个究竟。凑巧 有一天杜氏到银枝家中去,晚上还不归来,反差人来说,今夜在夏 家吃寿酒,不返家了。英民暗想:吃什么寿酒,不是明明骗人么? 于是他挨到黄昏人静之时,假作关门安睡,却悄悄地开了后窗,跃 上屋檐,越出大门,扑奔双马街去。
  到得夏家门前,墙垣甚低, 一耸身喻垣而入,杳无声息。见东 边一间屋里灯光明亮,有笑话之声,正是银枝的声音,便掩到窗下, 将纸窗戳了一个小孔望进去,不看犹可, 一看之下,使他怒火上烧, 勃然而起,再也忍不住了。
  欲知房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看下回。
  
  
  第五回 易弁而钗县衙戏污吏 闻鸡起舞旅店识英雄
  
  杜氏本来逗引英民不上,心中十分难过,恰好银枝和王守和恋 爱上,缠绵恩爱。伊在旁边瞧着,如何不眼热?于是也就时时到夏 家去,在守和面前卖弄风骚,以冀分我杯羹。那王守和是个色鬼, 况且杜氏徐娘风韵,很够人怜爱的。自然很容易地勾搭上了。守和 家中很有资财,都是他老子生前愿为儿孙做牛马而遗传下来的。守  和自幼便不务正业,读书不成,喜欢寻花问柳,干那淫邪的勾当。 家中又没有人去管他,虽然娶了妻子,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依旧要出外觅野食。遂不时到银枝家里来寻欢作乐。银枝既不得志  于英民,极力向守和献媚,因此守和对于银枝的缠头费也着实花去  不少。至于杜氏是送上口的馒头, 一些也不要他花费,自然落得吃  了。银枝也很坦然,并无嫉妒之意。两人各守界限,相安无事。
  这天晚上,杜氏托故不回,与银枝伴着守和房中饮酒欢笑。守 和正中坐着,杜氏和银枝分坐左右,陪伴守和喝了几杯酒,意兴益  高。银枝又取过琵琶,奏上一支曲子,自己曼声而歌,珠喉婉转, 听得守和神魂颠倒,不能自持。银枝歌罢,放开琵琶,姗姗地走至  守和面前,代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守和笑逐颜开,举起酒杯, 一  饮而尽。瞧着银枝的娇靥为灯光所映,红得如玫瑰一般,愈觉可爱。 遂将伊一把拖住,拥之膝上,在伊的颊上吻了几下。银枝倒在他的  怀里,尽他轻薄。杜氏却掩着樱唇微笑,也走来代守和斟酒。
   不防这时英民恰巧在外面瞧得清清楚楚,怒不可遏,将窗轻轻 一拽,早倒在一边,托地跳进房中,大喝道:“你们这一班狗男女, 胆敢在此鬼混!廉耻何在?”
  三个人一齐大惊,守和认得英民是王天放的儿子,早有侠名, 连忙把银枝推开,吓得望后倒躲。杜氏和银枝见了英民,又惊又羞, 万料不到他会突如其来,破人秘密的。杜氏更觉惭愧惶恐,无地自  容。英民指着伊骂道:“嫂嫂,我父亲待你有何亏短?我也待你有何  菲薄?却不知道你这般不识羞的,干那禽兽的行为。怪不得你近来  态度大大改变了?现在被我撞见,看你有何分辩?从今以后,我家  中万难容你失节之妇,家事我自有处置。你若要回来,莫怪我两个  拳头不认得你的。”
  又指着银枝叱骂道:“小贱人,我以前当你是个好好的闺女,几 乎受你的诱惑。原来你却是个卖淫的女子,今后也不许你踏上我的 门来。”
  骂得两人掩着面,不敢出声。英民又走到守和身边,说道:“你 这厮倒如此快活,本来你是广信地方的一个蠹虫,靠着你老子遗下 的一些家财,勾结官吏,擅作威福,胆敢奸污良家妇女。趁我之心 立刻把你杀掉。现在姑且饶你一遭,看你可能够悔改!但是若不给 你一个惩戒,太便宜你了。”遂拉住守和肩膀只一扭,骶骨已脱。守 和杀猪也似的叫起痛来。英民便向窗外轻轻一跃,已不见影踪了。
  守和挨受了这一下,连忙回去,请教伤科医生去拍髓。杜氏也 不敢转因家门,只得暂在银枝家中住下。银枝经不起吓,明天便发 了一个寒热。英民回家后,胸中稍觉爽快一点儿,家事便托给一个 老妈子照管,仍自看书习武,过他的日子,好似把这事忘了一般。
  守和医愈了骶骨,色心不死,仍旧到银枝家里来走动。讲起英 民,把他恨得牙痒痒的,誓必设法报复。杜氏也极力怂恿,守和遂 留心寻找机会。他知道英民本领高强,难以力胜,非用阴谋不可。
  过了几天,他同一个心腹朋友商量。那人姓栾,名起亭,别号 赛吴用。饶有心计,是县衙里的幕僚,帮助着那个姓朱的县令,剥削民财,草菅人命,很有些恶名的。于是二人密谈之下,果然商量  出一条恶计来了。凑巧前几天,城外寿华村里有盗匪行劫杀人,有  二盗被捕,拘禁狱中。赛吴用亲自至狱中把一个盗匪唤至秘密处, 和他讲定,教他扳陷王英民是坐地分赃的盗魁,和此案有关系的。 以后审问时,务须一口咬定,不能放松。事成后当由赛吴用允许代  他开豁,免去死罪,乘机释放。那个盗匪知道赛吴用的为人,自己  依了他,定可免罪。良心一横,也就顾不得诬害别人了,满口允诺。
  赛吴用又到朱县令面前,把他的意思说明,要请朱县令罗织王 英民的罪名,且许以贿赂。朱县令是个贪婪昏暴的地方官,听得有 钱到手,岂有不允之理?况且守和平日也和朱县令有些交情的。赛 吴用的话又是言听计从。不过先要守和孝敬五百两银子,事后又要 五百两。赛吴用笑道:“可以,可以,人家只要报仇,银子是整千头 肯用的。”
  当下谈妥后,赛吴用便去守和那里复命,说大事已经讲妥,现 在县令先要一千两银子,事后再送一千两。守和一心要害英民,用 钱小事,当然喏喏连声。赛吴用又道:“事成之后,兄弟的酬劳倒不 计较的。”
  守和道:“我也奉送老哥五百两如何?”
  赛吴用假作谦辞道:“太多太多。”其实像他这样的奸恶,当然 贪财。好在县令身上已可赚下一千两银子,以饱他的私囊了。
  守和遂先把一千两银子交与赛吴用,说道:“拜托拜托。”
  赛吴用一面接过一封封的银子, 一面带笑说道:“你静候好音 吧,英民那厮逃不到哪里去了。”说罢,揣着银子,告辞而去。
  次日,朱县令五百两银子业已到手,便坐堂复审盗案。问到行 劫寿华村的盗匪,那盗匪果然咬出王英民来,说他是坐地分赃的盗 魁,指使他们行劫的。朱县令听说,便把惊堂木一拍道:“无端不得 扳害他人,你的话可是真的么?”
  那盗匪答道:“真情实话,若有妄言,自愿罪加一等。”
  朱县令点头道:“很好。”遂立刻出签,命捕役二人前去拘捕王英民到案。
  这天英民方练罢武术,坐在书房中小憩。忽然下人进来报称江 阴阎爷使者前来持函求见,英民不知何事,吩咐传人。即见一个长  大的汉子,风尘满面,匆匆跑入,呈上一封书信。英民拆开读后, 不觉剑眉一竖,说道:“此间消息阻滞,还未知南都失陷,胡骑渡江  等事。那些鞑子真是可恶,乘我国有内乱,假名入关,把北方占据  了去。心犹未足,要想把我明室覆亡,驱我汉族为奴隶,是可忍孰  不可忍。恨无十万横磨剑,和那些鞑子决一雌雄,把他们杀害,才  雪我恨。但是那引狼入室的吴三桂,狗彘不食,其罪通开了。”
  于是便对汉子说道:“你先归去复命,我即日便来。”又给了他 五两银子而去。
  原来其时清兵已破了南京,长驱渡江,江南各地的志士仁人都 抱着宗社沦亡之痛,有的大起义师,有的婴城固守,不愿归降鞑子, 做异族的奴隶。江阴首当其冲,城内外的居民都齐心协力,要和鞑  子反抗。有几位缙绅知道前典史阎应元很有才能,深得人心,遂请  他出来担任巨艰。阎应元是一个爱国的大丈夫,当然义不容辞。即 日受人民寄托,整顿兵马,为防守之计。很想得一二英雄豪杰,为  其臂助。于是想起王英民来,立刻差人星夜前往广信,邀请他出来  相助。英民接到阎爷的信,自然愿意前往。
  当时他正独坐着,默想把家事托付谁管,明天好一早马上动身, 几时可到江阴,只恨路途遥远,不能腹生又翼,飞了前去。忽又见  下人慌慌张张地入内报道:“县衙里有捕役到此,要拘捕主人。”
  英民不觉跳起来说道:“我所犯何罪,竟劳他们驾临?奇哉 怪哉!”
  说时,两捕役已走到里面,见了英民,撮着笑脸说道:“对不起 王大官人,有屈你随我们县里去走一遭。因有公事在此,请勿 见怪。”
  这捕役素来知道王氏父子是有功夫的人,不敢放肆。英民怒气 勃勃地说道:“很好,我就跟你们去吧。也不知道身犯何罪呢!”遂很爽快地随着两名捕役便走。
  到得县衙里面,隶役吆喝一声,捕役便代英民戴上铁索,押送 堂下。此时赛吴用也在旁看审。只见英民威凛凛地立着,朱县令把 惊堂木一拍道:“下面罪人,见了本县,还不跪下么?”
  英民冷笑答道:“小民在家安分守己,没有触犯刑律。拘捕到 此,所为何来?难道身为民父母而能擅作威禄么?”
  朱县令道:“哼,王英民,你做了盗匪,为害地方, 一旦案发, 还敢咆哮公堂?国法森严,不容你倔强的啊!”
  英民闻方主,便一皱眉头说道:“说我为盗,有何证据?”
  县令指着旁边跪着的盗匪说道:“你去问他吧。”又喝令盗匪再 行实说一遍。
  那盗匪果然捏造是非, 一口咬定英民坐地分赃。英民不由跳起 来道:“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可以诬陷好人呢?到底是 什么道理?”
  那盗匪被英民厉声喝问,不免气馁,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却又 一眼瞧见赛吴用正在那里对他使眼色,他要求自己的活命,再也不 顾英民的责问,便道:“你也不必图赖,堂上自有明鉴。”
  朱县令又把惊堂木一拍道:“王英民,你的同党业已实供,你竟 仍要不承认么?左右快取刑具上来。”
  左右答应一声,抬上一具虎头夹棍。这是衙中最厉害的刑具了。 英民骂道:“狗官,你要用刑,我不妨由你怎生摆布。本来这几天腿  上有些不适,借此发泄一下也好。”说罢,便四平八稳地伏卧在地。
  值刑的几个隶役早过来抖开刑具,在英民腿上安置停当。吆喝 一声,左右将绳拉紧拢来。忽听咔嚓一声,两个拉绳的隶役跌向两 旁,那夹棍一折四段。有一段跃起数尺高,落下来时正戳在朱县令 的嘴上,其势凶猛,直戳得朱县令按着嘴哎哟哎哟地乱喊, 一霎时 早已肿起。知道英民果然不好轻视,只得吩咐左右,暂且把英民钉 镣,收入牢监,明天再审。两个隶役从地上爬起,呆立不动。又有 几个隶役便过来,押着英民和那个盗匪入监去。
  朱县令按着嘴,就此退堂。走到屏后,赛吴用早凑过来说道: “王英民这小子仗着有功夫,胆敢毁坏刑具,胡闹公堂,待晚生今夜 细细想个妙法,明天管教他叫苦不迭,不敢不招了。”
  朱县令低低说道:“得了五百两银子,嘴也打痛哩。你既能想法 儿,明日早些告诉,也好使我出口气。”说罢,走入内室休息去了。
  这事传说出去,广信人民都代英民不平。不信像英民这样好男 子,会坐地分赃做强盗的。齐说县令糊涂,强盗诬陷好人,大约和 英民有仇恨的了。
  当时英民被隶役们押入监牢,恰巧和那个盗匪同拘一处,忍着 气一尝铁窗滋味。到得晚上,他听四下静悄悄的,更鼓已起,便向 那盗匪问道:“你虽是个强盗,总是个汉子。我与你并无冤仇,怎么 扳陷我是坐地分赃的盗魁呢?其中定有内幕。受何人的唆使,不妨 直言相告。不要使我死得不明不白。”
  那盗匪叹一口气,低头不语,良心上好似受着责备一般。英民 又逼着道:“我已拼着这性命不要了,只要你说出来,死个明白,来 生也可结识个朋友。我也不怪你的。”
  那盗匪究竟是个粗汉,被英民这么一说,便老老实实地把赛吴 用教他如何诬陷英民,说明为守和报仇的事, 一齐告诉英民。英民 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那盗匪又道:“我只因要活自己性命,大大对 你不起了。”
  英民冷笑一声道:“不要紧。”闭目而坐,默默无言,心中暗暗 盘算一番。那盗匪见他不响,也就无语。
  不多时,英民听得旁边鼾声大作,睁眼一看,那两个盗匪早已  睡得和死人一般。好英民将嘴一合,全身运上气来,又粗又重的铁  镣已迸作数段,纷纷落下。英民立起身,透一口气,再侧耳静听外  边杳无人声,便向上一蹿,如蝙蝠一般飞到梁上。拍去两根椽子, 轻轻地跳上屋顶, 一些儿也没有声息,仍把屋面盖好,遂施展飞行 功夫,一霎时出了县衙,便望自己家中走来。从后墙跃入,家人们  都已睡眠。暗想:他们的主人已被官里捉将去,他们却仍若无事地安睡,哪里有个忠心的仆人呢?走到自己房中,先去床头摘下那柄  纯钩宝剑来,负在背上,然后开箱,取了几封银子,揣在怀里。回 身走出,仰视天上星斗甚密,东北上忽有很大的一颗星,下垂长尾, 光芒四射。他见了不觉叹道:“这就是彗星了,俗语所谓扫帚星。此  星出现,主兵之象。现今胡骑渡江南来,挟其方兴之锐气,要想把  我汉人征服,其间一定有大大的杀伐。哀吾小民,何堪遭此劫难?  但气数如此,无可挽回。我既有这一身本领,岂可埋没蓬蒿,化化  形飞,为他人奴?难得阎应元有函前来招我,我自当即去努力杀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立誓以身许国,这个家庭也就此牺牲了吧。 但今日设计害我的那些狗男女,也不能饶恕他们的。”
  遂又飞身走至双马街银枝家里,依旧悄悄掩到那个所在。灯光 明亮,从窗槛里瞧见守和正和银枝、杜氏在房中做叶子戏。银枝忽 然问道:“王英民若然招了,可有命活么?”
  守和道:“至少一个二十年长期监禁之刑,再也不怕他有出头的 日子。可知他还没有知道吃了我的苦头呢。谁教他那天前来撒野呢? 看今夜他可能再来伤我毫末么?”说罢哈哈大笑。
  杜氏道:“或者他永远不肯招认,也奈何他不得。”
  守和道:“这倒不怕他的。赛吴用今夜要想出一个酷毒的刑具, 即刻制造成就。凭他怎样厉害,也不能施展了。”
  英民听到这儿,怒推开窗户,蹿到室中,大喝一声,宛如虎吼 一般。三人见了英民,惊得瘫了,瞪着目,休想移得动半步。英民 过去将守和一把揪起,说道:“你这厮忒煞可恶,前次我略加小惩, 你非但怙恶不悛,而且反串通你朋友和那贪官污吏,把盗匪的罪名 诬陷我。你的心不十分毒辣么?现在我要来看看你的心咧!”
  说罢,从背上拔出纯钩宝剑,歘地刺入守和胸窝,鲜血淋漓, 倒在地上死了。英民扬着宝剑,回身对杜氏说道:“淫妇,你该怎  么办?”
  杜氏跪在地下哀求道:“请叔叔饶我一命,来生当为犬马,报答 叔叔的恩德。”
  英民冷笑道:“谁是你的叔叔?叫得这般响。你也不配做我的嫂 子。待我送你和那贼子一起去吧。”白光一挥,杜氏早已身首两分。
  回头再看银枝时,已吓得晕倒在地。英民叹道:“姑且饶你一下 吧。”遂把宝剑插入鞘中,仍从窗间跳出,耸身上屋,飞奔县衙 而来。
  到得衙内,漏鼓已是三下。翩过几重屋脊,苦不知那县令住在 哪里。瞧见朝南一排三开间,油漆方新,珠帘绣窗,里面有灯光射 出。遂跃到那外边屋檐上,使个蜘蛛垂帘式,倒挂下来,从窗隙中 一眼张进去,只见里面是个很富丽的寝室,朝外一张牙床,锦衾绣 被,在灯光下照眼生光。床上却端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脸 的雀斑,却擦着不少脂粉,极意要装点出人工的美来。穿着一身蓝 缎绣花的女袄,面上露出娇嗔的样子,指着下面跪的一个男子说道: “你生得这样的嘴脸,娶了我心犹未定,现在却野心勃勃,朝也想娶 姨太太,晚也想添如夫人,全不思当初潦倒家乡,我们局促在三间 破屋里头,吃豆腐薄粥的日子么?还仍是靠着我母家的关系,方得 登入仕途,有今天做官的荣耀。你却嫌我年纪老么?背地里要去和 婢女们私通奸情,真是越不成人了。闻你经赛吴用的贿赂,要把一 个姓王的诬陷为盗,你这个人真没良心的。银子何在?快些献给老 娘,今夜放你平安过去,否则,哼哼,你要人吃刑罚,我也要给你 吃刑罚了。”说罢,把手指向男子额上一点。
  那男子战兢兢地说道:“夫人,你不要冤屈我啊。我与夫人是结 发夫妻,恩爱到老。我哪里敢存别种心肠呢?夫人休得生疑,我若 没良心时,天爷爷罚我做个大乌龟。”
  那妇人听了笑着说道:“呸,你若做了乌龟,教我……唉,别的 话不要说了,快些取银子给我。”
  英民在外边听着,也不觉好笑。认得那跪着的男子便是朱县令, 而那妇人大约是他的妻子了。想不到朱县令还是个季常第二,有惧 内癖呢。此时英民目睹丑态,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将窗一摇,一扇  和合大窗早已落下。一翻身,跳进里面,亮同纯钩宝剑。那妇人第一个瞧见,吓得滚向床上,高呼有盗。英民一脚先将朱县令跌翻在 地,一面将宝剑向妇人面前一晃,喝道:“不许声张!再要喊时,取 你的狗命!”
  那妇人果然不敢喊了,双手掩着脸,只是发抖。英民方才回转 身,把朱县令当胸一脚踏住,说道:“你这厮,认得我么?”
  朱县令颤声说道:“你是王英民,贤公子,广信地方的英雄,认 得,认得。千万请你不要动手,饶我一条狗命。”
  英民笑道:“狗官,你日间堂上的威风到哪里去了?你既知道我 是贤公子,是英雄,却如何要来捕我?诬陷我是强盗呢?唔,我是 江洋大盗,我是杀人放火的土匪。你此刻称我贤公子,我却真的愧 不敢当了。”
  朱县令哭丧着脸说道:“好汉,这却不关我事的。都是赛吴用为 王守和说项,送我五百两银子。我一时贪了钱财,糊涂了头脑,以 致得罪好汉。求好汉饶了我吧。我明天便可释放好汉出狱,宣告无 罪。以后我也不再受人家贿赂,还有五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
  英民本无意把他杀却,听了他话,不觉笑道:“狗官,我此刻已  出狱,何用你来释放?你要银子,恐怕也只好到鬼门关上去索取了。 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形景,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我也姑且饶你一  条狗命。但是若不给你一些惩戒,未免太便宜你了。”
  说罢,又对那床上的妇人看了一看,微笑道:“有了。”遂喝令 妇人快快走来,把身上女衣脱下。又把朱县令从地下拖起,吩咐他 快把身上衣服脱掉,把这女衣穿上。朱县令无奈,只好遵从,穿上 他夫人的袄子。英民教妇人代朱县令面上敷粉,又点上胭脂。那妇 人要求活命;不敢不依。朱县令也垂着头,如寒蝉无声, 一任他夫 人将他妆饰。
  英民见朱县令业已打扮得如妇人一般,便取过一条绳索,过去 把妇人四马倒攒蹄地缚住,口中塞了一块撕下的衣角,抛在床上, 把一床锦被将伊盖住。然后也把朱县令双手反缚,双足也一起缚住, 口里也塞了一块布,将他一把轻轻提走,从窗中跃出,飞身来到大堂,把朱县令高高吊在梁上。又取过纸笔,写上四句道:“贪官污 吏,其罪可诛。易弁而钗,聊以惩警。”系在朱县令的襟上,带笑说 道:“这样已是够了。看他还有什么面目做官?”遂耸身跃登屋顶, 要想就此出奔。
  忽然又想起了赛吴用那厮助纣为虐,夙著恶名,今番不可便宜 他的。但苦不知道他睡在衙中哪一处。正在转念,忽听更锣声响, 有一个更夫渐渐走近,心中暗想:有了。遂等他行到屋下,歘地飞  身跳到他的背后,毫无声息,一手把纯钩宝剑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  磨,一手将他的左臂拖住。那更夫陡觉脑后一冷,回头一看,却见  自己给一人抓住,明亮亮的宝剑正挨着他的后颈。慌得将手中的更  锣和灯笼都落在地上,跌熄了。急忙哀告道:“大王饶恕小人的性  命。可怜我家中尚有老母和妻子呢!”
  英民道:“只要你把赛吴用睡的所在告诉我,我便饶你一命。快 快实说!我手中的宝剑是不肯等待的。”
  那更夫道:“可是宋师爷么?他住在东院落第二进内第三间房 里,沿花厅背后走廊行去,转三个弯便到了。”
  英民笑道:“我哪里记得?你且引领我去。”遂把他的手臂挟住, 喝道:“快走!”
  更夫哪敢怠慢,便领导着英民一路走至赛吴用的室前。见室中 灯光还点亮着,低声指着道:“是了。”英民便把更夫一脚跌翻,手 足一齐缚住,口中塞了一大块衣襟,抛在僻隅。自己悄悄走到赛吴 用卧室的窗前,从窗缝中一眼张进去,恰见赛吴用正在沿窗桌子前, 伏案绘着一幅图画。纵横各式都有,似乎是绘的一种器械。知道便 是王守和说的特制刑具,要害自己的东西了。正要入内动手,却见 赛吴用立起身,开门走将出来。英民伏在暗中,见他走到对面墙角 边去,方要小解,忽然瞧见了那个被缚的更夫,心中一惊,正想呼 喊,英民早已一个箭步跳至他的身旁,白光一起,赛吴用的头颅已 骨碌碌滚到地上。那更夫口里虽不能响,心中却是明白,眼见赛吴 用被杀情状,吓得尿屁直流。又见英民一耸,身已不见了。他还疑心是江湖大盗呢。
  明天早上,县和里有人起来,发现了赛吴用的死尸和被缚的更 夫,大堂上又发现了高悬的朱县令,经家人将他设法解下,朱县令 早已惊得半死了。这消息传出去,大家称快。同时夏家也发现了两 个死尸,狱中失去了英民,方才知道是英民做的了。于是把王家查 封,缉访凶犯,而朱县令闹了这件事情,也被撤职了。
  当夜英民出了县衙,觉得自己做得很是爽快,心头怨气全消。 于是他星夜离了广信,取道北了。
  走了几天,将到九华山,天色已晚,便在离九华山三十里的一 个村庄上小逆旅中歇下,打了两斤酒,唤上几碟可口的菜肴,独自  在房里饮酒遣闷。忽听对面厢房里有人在那里击缶狂歌,声震屋梁。 歌词道:
  
  玄薰反复兮,鱼在釜烹。
  国破家亡兮,奈此苍生。
  匈奴未灭兮,何处请缨?
  空慕卫霍兮,默默无名。
  安得捍我钢鞭兮,渡大江而北征!
  
  英民听着歌声,心里不由一动,玩索歌词,知道那狂歌的人一 定也是尚不得志的英雄豪杰。蒿目河山,感怀家国,大有新亭之痛 哩。歌罢数阕,接着噼噼啪啪的击桌声,大呼“酒来”。便见酒保托 着酒壶急匆匆地走入,口里叽咕着道:“哪里来了一个疯狂酒徒,喝 不完的酒,唱不休的歌,真是讨厌。累得别的房间里客人不能安 眠了。”
  英民走到房门口,向对面厢房里要想窥探一下,却只见纸窗内 的灯光人影,瞧不清楚什么,只得自己喝罢酒,吃过晚饭,解衣而  睡。等到睡醒时,天色将曙,茅后鸡鸣,四处喔喔喔地呼应起来。 忽听外面庭中有足声行动,且有人在那里长叹。英民很觉奇突。本来他也想趁早赶路,不欲多眠了。遂披衣起身,走到窗边,从窗隙 中瞧到外面,见晓星犹朗,晨光熹微, 一个魁梧奇伟的男子,在庭 中东面走到西面,好似不耐烦的样子,左颊上有一个很大的红痣, 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乃是竹节钢鞭,足有三尺长,十分沉重。
  那男子叹着气道:“国破家亡,誓复中原,我这一腔热血,洒向 何处去啊?”又举起钢鞭说道:“鞭啊,鞭啊!想你也必抱着莫大的 痛恨,亟待出去施展一番。我好歹必用着你,去和那胡虏大战一 场呢!”
  英民听着这种说话,正和自己心事相同,不觉暗暗点头。又见  那人一蹲身,将那支竹节钢鞭舞将起来,渐舞渐紧,但见浑身上下, 如蛟龙飞舞,但见鞭影在庭中滚来滚去,飕飕的有风雨之声。英民  瞧着,忍不住喊了一声:“妙啊!”
  那人正舞得有劲的时候,忽然听见人声,连忙缩住,向四边一 望,却不见有人影,遂喝问道:“谁在那里叫好?”
  英民此刻躲避不得,只好开了房门走出来,向那人拱拱手,说 道:“适才叫好的是我,幸恕孟浪。实在足下的钢鞭舞得好极了,而  忍不住喊了一声好。昨晚又听足下歌声,料想足下一定是位英雄, 尚乞不吝见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六回 薛家墓孺子得鞭 九华山群英结义
  
  那人抱了钢鞭,向英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说道:“在下一时无 聊,假此钢鞭,胡乱狂舞一回,不合法眼的。承蒙过誉,惭汗无地。 大概足下是个能人吧?还请先示大名。”
  英民很爽快地说道:“我姓王,草字英民,是广信人氏。”
  那人听了便道:“广信地方有个老英雄王天放,是足下什么人?”
  英民道:“那就是先严,不幸早已弃养了。”
  那人惊道:“原来足下便是王老英雄的哲嗣,久闻大名,钦仰 得很。”
  英民道:“足下何以识得先严?”
  那人答道:“我姓仇,名九皋,福建仙游人。曾随仙霞岭仙霞寺 松虚上人为弟子。王老英雄以前在世时,常常到寺里来访上人,因 此识得。闻我师谈起王老英雄的公郎得异人传授,有很好的本领, 颇思一见,只苦无缘,不想今日有此邂逅,快慰之至。”
  英民听了,便道:“足下是松虚上人的弟子么?无怪有此惊人的 武术了。此行将到哪里去?"
  九皋叹道:“神州陆沉,国破家亡,闹得一片腥风膻气,又有什 么地方去呢?自别我师,本想往从史公可法,提起御江淮,为国家 稍稍出力。不想途中一病弥月,警耗传来,史公已为国殉身,南都 都失陷,胡兵南下了。我想只得投奔左良玉将军处去,未知足下何往,敢请告知。”
  英民道:“父执江阴典史阎应元,现应地方人民之请,秣马厉 兵,守土勿去。他遣急足前来,招我去协助义师。我想我等都是大 明子民,当此存亡危急之秋,理当为国努力。所以离家北上。足下 若有意,何不同到那里再说?左右总是为国家牺牲。”
  九皋听了大喜道:“许随鞭镫,不胜荣幸。只要那边有厮杀,让 我杀一个畅快便好了。”
  于是二人立谈之下,顿成知交,约定一起动身。那时天已大明, 店中人都起来了。二人吃餐毕,付了房饭,方要出门,只见一个肥 头胖耳的店主走过来,撮着笑脸问道:“二位客官可是往九华山 去的?”
  二人被他一问,很觉突兀。英民便道:“是的,我们此去路过九 华山下。”
  那店主忙对他们摇手道:“去不得,二位客官若要性命,去 不得。”
  九皋急了,便喝道:“怎么去不得?”
  那店主又道:“二位有所不知,那九华山周围数百里,山势险 峻,路途难行。新近又有大伙盗匪盘踞,时常打劫往来客商。所以 行人咸有戒心,不是绕道他走,便要请得地方官兵保护前往。大约 再隔一二天,有一处官兵来了,所以此间官人都守着不走,静候官 兵护送。我劝二位也耐心在此等候一二天吧。”
  英民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原来如此,多谢店主关心爱护。但我  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区区盗匪视若无物,有何足畏?恐怕官  兵反而靠不住吧。此间客人若然深信我们的,还是跟我们走的好。 我们虽不是保镖的人,却实在有恃无恐的,谅他们也不敢来太岁头  上动土。店主请勿多虑。”
  九皋也大嚷道:“若遇见那些鼠盗时,只要请出我手中家伙,管 教他们 一 个 一 个去见阎王老子。”说罢,把手中竹节钢鞭对店主 扬扬。
  英民也按着宝剑说道:“我们走吧。”遂向店主点点头,大踏步 出了店门,望北而去。
  店主口里却咕噜着道:“你们不听忠言,不要遇见了甘大麻子, 后悔无及。”
  又有一个店伙说道:“瞧他们的形状,也有些本领的,不然绝没 有这天大胆量,自去送死呢。”
  二人不顾人家说话,只是向前赶路。约莫走了十里光景,山岭 四合,阒然无人,四望没有人家,已到了荒野。前面有一座林子, 正当要过。二人走将进去,绿荫如盖,山风怒啸,枝叶隐处,窥见 天日如杯口大。那林子很长,二人走着,只听脚下踏的落叶。
  九皋且行且把手中钢鞭玩弄着,说道:“提起此鞭,却有一段很 长的历史呢。”
  英民正觉无聊,便道:“请你讲给我一听。”九皋遂先把自己的 家世以及如何得鞭、如何从师习艺的事约略奉告。
  原来仇九皋是一个灌园翁的儿子,本名吉儿,自幼很有膂力, 爱听老人家讲武侠故事,尤喜听评话,天资也很聪颖。恰巧邻家有  个学塾,塾中的老先生很是爱他,暇时便教他读书。九皋也能尽心  领悟。他的父亲灌园为业, 一遇闲暇,便去市上喝酒,喝得酩酊大  醉,归来便一枕睡倒,直到天明始醒。家中又无别人,所以九皋的  生活他的父亲也不去管他。幸他自己遇到那老先生,得着读书的机 会,进步很快。塾中有些学生,反而望尘莫及。老先生知他将来蛟  龙必非池中物,因此将他原有的吉儿小名改掉,特地题了九皋两字。 取《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意思,期望很深。
  九皋听了许多忠义故事,又读了书,所以他的根底已不薄了。 但他父亲因他在家吃饭,实在养不起他,便教他为人牧牛。九皋无 奈何,只得依从。可是他偷着空,走到塾中来问字请益。老先生又  把李后主乘黄牛读汉书的故事,讲给他听,勉励他从事自修。以后  人家便见九皋常常骑在牛背上,手握一卷,悠悠自得。不懂的人却 引为谈笑资料哩。
  一天,他驱着牛群来到薛家墓边,放着群牛在草地中吃草,自 己却坐在墓前一块大青石上看书。那薛家墓是一个古墓,年代已久, 无人祭扫。墓道本来很有气象,但是现在蔓草离离,荒圮甚多。所 在石羊石马都是断头折足,偃卧在荆棘中。唯有一个翁仲,还是屹 立着,和斜阳相对,好似阅尽沧桑一般。在九皋坐着看书的地方, 上面正覆着一株大柳树,映得书都绿了。
  九皋看了一会儿,清风拂衣,觉得有些倦意,遂一手支着颊, 蒙胧睡去。忽听泼剌剌一声响,把他突然惊醒,恍惚有一样东西在 他身旁跑过。回头一看,见是一只很大的野兔子。他想野兔子的肉  是很好吃的,何不捉回家去。遂抛了手中书,立起身来,向后追去。 那野兔子倏已跑至墓后,九皋喝一声“哪里走”,也绕到墓后来。却. 不见那野兔子的影踪,忙把双眼一揉,自言自语道:“见鬼么?明明  见一只野兔子跑到这里来的,怎么不见呢?任它跑得怎样快,总难  逃去。”遂低着头,左右搜寻。
  忽见那薛家墓后,乱草丛中,发现一个很大的窟穴,谅是兔子  的躲避处了。他舍不得放下捕野兔子的念头,于是佝偻着身子,先  伸头到窟内一探,见里面很是幽深,足可容人。遂大着胆,爬将进  去。走了几步,光线渐黑,一种恶臭直扑鼻孔。野兔子仍不见形踪。 吐了一口唾沫,正想退出,却又见十数步外,亮晶晶的似乎有件东 西,遂匍匐过去,伸手一摸,觉得很硬很重的,拿到手中,瞧不清 楚,大概是一种兵器吧。正在估量,忽又听得泼剌刺的一声,一样  东西自内奔出,从身旁跳过,向外蹿去。知道是野兔子,遂提了那  件东西,跟着回身出来。等到走出窟穴,那野兔子又不见了。
  向手中提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竹节钢鞭,约有三尺长,细 玩色泽,不是近代之物。并不生锈,所以在暗处便有亮光发出。柄 上刻着“薛泰”两字,他想必是墓内殉葬之物了。本来不明白薛家 墓是何人之坟,大概薛泰也是古时一员名将,所以有此兵器。权其 重量,足有五六十斤,心中大喜,也再不想捕野兔子了,喜滋滋的, 只是把鞭玩弄。迨到天晚,抱着钢鞭,收起书本,驱着牛群归去。
  大众见他手中持着钢鞭,很是奇异,不知他从哪处得来的。他也直 言不讳,将得鞭情形详细告诉。
  次日一早,他带着钢鞭到塾中来见那位老先生,并告诉他昨天  如何在薛家墓上得鞭,又询薛泰何人。老先生虽然博览群书,也不  知道薛泰是哪一朝代的将士,况且那薛家墓年代甚远,有碑碣早已  被人盗去,闻父老传述,大概是五代时吴越王手下的名将,却也荒  渺无稽了。但瞧那钢鞭,确是宝器,非常人所能使用。塾中有些学 生都来围着他观赏钢鞭,大家要想试试把钢鞭举起,都涨得满面通  红,举不起来。唯有一个姓蔡的学生,年纪稍长,很有些力气,故  能双手勉强举起。他却中意了那条钢鞭,放了学特地去找九皋,要 想九皋把钢鞭送给他。但是九皋得了钢鞭,好似无价之宝,怎肯送  与别人呢?姓蔡的又愿出二两银子,向九皋购买,九皋奈何他不得, 只是摇头不肯。姓蔡的知道九皋力大,也不敢强抢,于是心里暗暗  怀恨九皋。
  凑巧有一天上午,九皋偷个空到塾中来听讲,老先生有事外出, 不在塾中,九皋遂坐看众学生闲谈。大家讲起食物来,恰值这时梅  雨时节,杨梅大熟。姓蔡的知道九皋喜欢吃杨梅的,便道杨梅性能  助血,所以它的颜色殷红,和人身的血仿佛,人若多吃杨梅,便可  大补其血了。九皋正喜欢吃杨梅的,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那地方  杨梅出产很多,不论谁人遇到杨梅树,可以随意摘取,尽量大嚼, 只是不许携回家去。这也是给吃杨梅的一个限制,否则人人采了, 大筐小筐地带回家去,有果子的人家岂不大受损失么?九皋坐了一  刻,还不见老先生回来,他不高兴再等了,便抱着钢鞭出去牧牛。
  走过几条田岸,见有一株杨梅,结实累累,颜色又紫又红。他 看着不由想起姓蔡的学生说的一番话,口里馋涎直滴出来。便开放 牛群,让它们去吃草,自己尽顾摘取杨梅, 一枚一枚地送到口中。 不知吃了多少,恨不得把树上的杨梅尽送入他的肚腹中去。忽觉心  里一阵难过,热烘烘的直透顶门,鼻子流出血来。自思大约我吃得  多了,所以血也溢出哩。接着血愈流愈多,似檐溜水泄一般,流个不止。不觉 一 阵头晕目眩,抛了手里钢鞭,仆倒在地。
  隔了良久,方才醒转,见有一个老僧立在他的旁边,正用冷水 沃他的面部。见他醒了,便笑道:“孺子,你吃的杨梅太多了。这是 热心的果物,怎么可以狂啖呢?”
  九皋一看自己身上一件布衫都被血沾透了,便惊道:“哎哟,人 家说杨梅补血,所以我尽量大吃,谁知上了人家的当。”
  老僧微笑道:“妙哉,杨梅补血?哪里来这个谬妄的传说?恰巧 我路过此地,见你晕地上,鼻子里血流不止,四边积着不少杨梅的 核,知道你因多吃了杨梅,所以流血而晕了,若不施救,血失得过 多,恐有性命之虞。因此我到溪边觅个瓦罐,舀了些水,把你 沃醒。”
  九皋听了老僧的话,一骨碌爬起身来,向老僧致谢道:“多谢老 和尚救助之德。小子上了人家的当,要去找他说话呢。”遂从地上拾 起竹节钢鞭,口里呼着驱叱牛群的声音,回身要走。
  老僧把他轻轻拖住,说道:“且慢,老衲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个明 白呢。”
  九皋立定了,瞪着双眼,静候老僧问询。老僧指着九皋手中的 竹节钢鞭问道:“孺子,这条钢鞭不是等闲人所能使用,老衲早见 了,心中十分奇怪。你从何处得来的?家中有谁人熟谙武艺?”
  九皋答道:“这钢鞭并非我家之物。是我从一个古墓内得来的。”
  老僧道:“那么,你可会使用?”
  九皋摇摇头,老僧又道:“你既不会使用,紧抱着这钢鞭做 什么?”
  九皋道:“我很是爱它的。”
  老僧道:“可惜,可惜,你虽爱它,却不会用它,未免辜负了这 宝物了。”
  九皋默然不语。老僧又问他家可有谁人,为什么牧牛?九皋一 一老实告诉。老僧点头道:“有此可造之材,而坐视他埋灭,宁非可 惜?你既爱这钢鞭,不如待老僧来教授你使用吧。”
  九皋见那老僧年纪虽老,而精神饱满,道貌岸然,料是有道之 辈。遂说道:“此话可真么?”
  老僧微笑道:“你若不信,待我略玩一下,给你看看如何?”遂  从九皋手中取过钢鞭,瞧了一瞧,说道:“好鞭。”于是曳开脚步, 不慌不忙,上下左右舞将起来,初时如狂风斜雨,鞭影万点,向四 处撒开,最后则成一团光芒,不辨鞭影人影,只在野田间滚东滚西, 在距离一丈以外,已觉寒风逼人。不多时,忽觉眼前一闪,那老僧  已抱着钢鞭,立在九皋面前。脸上带着微笑,安闲如常,好似绝不  费力一般。
  九皋连忙向老僧拜倒道:“小子情愿跟随师父学艺。师父真天 人也。”
  老僧一边把钢鞭递回九皋,一边带笑对九皋说道:“老衲卓锡在 仙霞岭仙霞寺中,乃是松虚上人。你若要随我学艺,须得跟我一起 山上去,静心学习,方能有成。又在山上要熬得起辛苦,不能无拘 无束,任意妄为。”
  九皋道:“弟子理会得。好在弟子家中只有一个老父,他也不管 弟子事的。弟子愿意跟从师父到山上去。”
  老僧道:“很好,我在此稍待,你快去交还了牛群,随我回去。”
  九皋答应一声,忙集合了牛群,驱着归去。向主人交代明白, 立即飞步便跑,也不到家中去辞别老父了。主人不知他的意思,以 为他不愿意牧牛,遂另交牧童,而九皋的父亲至晚不见儿子归来, 糊糊涂涂地也不问讯,一连几天,影踪杳然,以为他被人拐骗去了。
  九皋随着松虚上人到得仙霞岭仙霞寺, 一心一意学习武术。松  虚上人起初吩咐他操作种种苦工,九皋都能耐心做去。上人因他天  资聪颖,又教他读书。过了三个月,方才教他使用那条竹节钢鞭。 又把一种虎尾鞭法教授给他。这种鞭法,勇悍剽猛,变化不测。非  精通武艺的人不能抵敌。九皋精心学习,尽得其妙。松虚上人很是  爱他。以前老英雄王天放去拜访上人的时候,特命九皋谒见。并告  诉王天放说,自己已遁迹空门,虔心礼佛,修道不暇,本不想收什么弟子。只因见九皋是个杞梓之材,不忍使他埋没,所以一心要造 就他。王天放见九皋生得不俗,也很称赞。九皋从着松虚上人学得 虎尾鞭法而外,其他轻身功夫也习练得很好。
  在山上住了多年,已长得终贾年华, 一表人才。上人对他说道: “你从我学艺数年,专心不懈。且喜你已有惊人的本领,方当少年, 正宜出外努力,干一番事业了。你又熟读《左传》,深知春秋大义。 现在明室正当危亡之时,你出去后,务须为国尽忠,不要堕入魔道, 流为盗匪,才不负我教你的意思。至于此间不宜久留,我们方外人, 只知修道,又当别论。我在少年的时候,何尝不抱着雄心呢?但是  大丈夫于出处进退,应当明白,不可苟且。你并非不通文墨的一个  武夫,当知自爱。流芳百世是可以的,遗臭万年是万万不可的。言  尽于此,你即日下山去吧。”
  九皋听上人的说话,便向上人拜倒道:“弟子在山上受我师莫大 之恩,终生感激难忘。我师的金玉良言,敢不拜受?当铭之心版。 做弟子一生行事的圭臬。不过弟子追随我师多年, 一旦分别,能不  依依?”
  松虚上人微笑道:“世间事各自有缘,不可勉强。你好好出外, 自有一番奇遇。风虎云龙,一朝聚合,事之成不成,未可知也。”
  于是九皋即日拜别上人,带着竹节钢鞭,离了仙霞岭,回转故  乡。忆念老父,很想一见。谁知到了家门,已换了屋主,他的父亲  不知哪里去了。又去拜访邻家塾中的老先生,也已于去年作古,学  徒星散,音容不可得接。大有了全威归来,城郭犹人,人物已非了。 而遇到一个旧时相识的邻童,已荷锄而为农夫了。见了九皋,还能  认得。九皋便向他询问家中状况。那人遂告诉他说,九皋的父亲在  三年前因吃醉了酒,得罪官吏,被捕入狱。无钱自赎,竟瘐死在狱  中。几间茅屋亦充入公家了。九皋方知他父亲死于虐政,非常哀痛。 很想代父复仇,但苦不知那官吏调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故乡借宿了数天,寂寞无聊,再也留不住。闻得史公可法督 师江淮,抵御清军南下,不觉激发了爱国之心,很想从戎立功。遂离别故乡,取道北上。不料在途中生起寒热病来,卧倒在小逆旅中, 备尝苦痛,险做异乡之鬼。幸而命不该绝,遇着一位走江湖的医生, 姓林名乐知,很有此医术,竟把他医愈。等到他再行上道,而南都  失陷,史公殉国的消息,传到南边了。他不禁仰天长叹,悲愤不已。 一路到此,凑巧遇见王英民,惺惺相惜,顿成萍水之交,以后还有  一番伟大的事业呢。
  九皋讲罢时,早已穿过林子。前面一片旷野,不见庐舍。群山 远远环绕着,九华山峰如莲花一朵,簇立万山中。三人遂向北取道, 渐渐走向九华山来。英民听了九皋一番叙述身世的话,觉得国破家 亡,同有此感,也把自己在广信做的事大略告诉他。九皋听了,双 眉怒竖,说道:“贪官污吏,其罪该杀。无怪古有灭门令尹。可惜老 哥心肠太软了一点儿,换了我时,早已把那朱县令杀却了。”
  英民笑笑,其时日已过午,二人腹中都有些饥饿,途中又没有  打尖处,幸九皋的行囊中带有一些薄饼,取出来将就充饥。 一人脚  步带快,想要乘红日未坠时,赶过九华山,可以得到宿店。看看九  华山愈走愈近,已到山下,石壁崚险,峰峦突兀, 一处处都是松林, 一轮红日已落向峰后。二人见没有动静,疑心那店主人有意捣鬼, 想拉生意而已。
  九皋道:“可笑他们说什么甘大麻子,我是甘二麻子也不怕的, 只要试试我手中的钢鞭。”
  话犹未了,只听半空中豁剌剌一声响亮,从山上射下一件东西, 直飞到身后林子里去。英民知是响箭,遂拍着九皋的肩膀道:“此刻  你预备着吧,大约你的钢鞭少不得要试一下了。”
  九皋眉飞色舞地答道:“果然他们来了么?很好。”便把手中竹 节钢鞭一横,立着不走,准备厮杀。
  英民也拔出纯钩宝剑,瞧见东边山坡上,尘土飞扬,有一群人 飞奔下来。不多时,已到前面,乃是数十名健儿,各执着器械,当 先一骑上坐着一个黑面大汉,手中高举鎏金铛,宛如半截宝塔一般。 大喝道:“对面两个小子,快把行囊献上。饶你们的狗命。牙崩半个不字,管教铛下丧生。”
  仇九皋喜滋滋地迎上前去,说道:“草寇,你眼睛也不生的?行 劫到你家仇爷身上来了!我极愿意把行囊献奉,但是我的朋友恐怕 不肯答应的。”
  黑面大汉道:“教你朋友前来送死便了。”
  九皋把钢鞭一挥道:“这就是我的朋友,教你知道他的厉害。” 说罢,一鞭照准大汉马头打去。那大汉将马一拎,让过那鞭,挥动  鎏金铛,一个乌云盖头,向九皋头上压下。九皋收得钢鞭,迎住金  铛,鞭铛碰在一起,只听铛的一声,那金铛向旁微微荡开。大汉接  着又是一铛,向他下三路扫来。九皋见他来势凶猛,也不敢怠慢,  舞起虎尾鞭法,上下左右地向大汉进攻。大汉也把手中铛使开,如  一团黄云,紧绕九皋上身,一个马上,一个步下,鞭来铛去,战了  许多时候,不分胜负。
  英民抱着纯钩宝剑在后观点,觉得九皋鞭法虽然十分急酣,而  那大汉的鎏金铛东扫西盖,也殊不可侮。恐九皋久战失利,便舞起  宝剑,刺入黄云中去,和九皋左右夹攻。剑光霍霍,直取大汉顶上。 那大汉招架不住,说一声“果然厉害”,虚晃一铛,回马便逃。其余  盗众也跟着退上山去。
  九皋杀得性起,见盗已遁走,哪里舍得放松,大喝道:“狗盗要 逃走的,不算好汉!待我追到你们的巢穴中,看你们又怎样?”挺着 钢鞭向山上追赶,英民也只得跟着同追。
  方才转过山坡,却见岭上飞也似的跑下两个人来。在前的青布 扎额,穿着一身黑色短衣,身躯健硕,面上生着一脸麻子,挟着双 刀,十分威风。在后的却是又瘦又小,穿着褐色的衣裤,手握一根 熟铜棍,却有碗口般粗。麻脸的将双刀一摆,跳过来喝道:“哪里来 的不怕死的过客,猖狂如此!”
  英民知是店主人所说的甘大麻子了,便冷笑一声道:“我真不明 白,好好的汉子,却甘心落草为寇,扰害地方人民?来者不惧,惧 者不来,今天你们也遇到对头了。”便举起纯钩宝剑,向麻脸的刺去。麻脸的也把双刀使开,和英民接战。九皋也挥动竹节钢鞭,和  那个使熟铜棍的瘦小汉子战斗起来。此时那个败退的盗党立马树下, 横着鎏金铛,指挥部下向四面散开,远远将二人围住,作壁上观。 但见四人刀光剑影,鞭风棍雨,在危崖之下,往来酣斗,如生龙活  虎一般,杀得难解难分。
  那时天色将晚,暮色苍茫。英民一边作战,一边留心那甘大麻  子的刀法,果然高强,没有一点破绽可寻。自己已使出八仙剑法来  了,这是老胡教他的最高剑术,绝非寻常能武艺的人所可抵御。而  甘大麻子尚能勉力应付,无怪店主人要惊惧,说九华山盗寇凶横了。 甘大麻子也是第一次遭遇着劲敌,凭你用出平生本领,亦是不能取  胜。觉得英民的剑法神出鬼没,久战必将失利,心中十分焦躁。此 时山上又一小队盗寇,拿着灯笼火把下山来,英民看甘大麻子渐渐  敌不住了,心里忽然生了一种意思。想现今胡兵南犯,正是需要人  才之秋,这几个人虽是草莽英雄,而武术超群轶类,若能收为己有, 教以忠君爱国之道,岂非都是冲锋陷阵的良将么?我和他们何苦死  拼呢?遂将纯钩宝剑向外一收,逼住双刀,跳出圈子,说道:“且  慢,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甘大麻子也把双刀收住,答道:“你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英民道:“我要问你为什么落草为盗。因我见你们的武艺都是很 好,如此埋没,宁非可惜?”
  甘大麻子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在此啸聚山林,本是不得  已之事。当今之世,宰相昏庸,将帅懦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朝廷不能用我,自然要干这生涯了。”
  英民道:“你的说话也未尝没有理由,那些祸国官僚固然可恨, 明室之亡,都断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候, 半壁江山已被胡马侵入。我们都是大明子民,黄帝后裔,理该努力  同御外侮,以清敌氛,才不负天生此七尺之躯。岂可陷为盗贼,贻  害同胞呢?”
  甘大麻子听了英民的话,觉得理直气壮,句句打入他的心坎,不由点点头说道:“你的话也很中听。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请教尊姓 大名。”
  英民道:“我姓王,名英民。是广信人。”
  这时九皋还和那个使熟铜棍的狠斗,二人过去把他们喝止。又  有那个使鎏金铛的也跳下马来,走到近身,于是众人一齐相见。方  知甘大麻子单名辉字,别号麻面虎,又称甘大麻子。那使熟铜棍的  姓朱名世雄,别号赛猿猴。那使鎏金铛的姓阮名武,别号黑旋风。 英民也介绍了九皋的姓名,甘辉便请二人上山歇宿,且欲设宴款待, 畅谈衷腹。二人坦然允许,跟着甘辉等一群人上山。
  来到山头,见有两座碉楼,筑得很是坚固,旌旗飘摇,号灯明 亮,气象甚为雄壮。穿过碉楼,又有一队部下前来迎接,甘辉把二 人引到寨内,特备端整丰盛的酒席,请二人入座。彼此畅谈,始知 甘辉等三人昔在流寇献忠部下。甘辉,河北人,本是将门之子,曾 隶高杰军中。后高杰吞没他的功劳,且把他待遇不平,因此愤而为 匪。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的时候,大肆屠戮,把某村的妇女一个个 先奸后杀,甘辉却有些不忍,向张献忠微言讽谏。张献忠大怒,几 乎要把他斩首。甘辉见张献忠残忍好杀,不能做成大事业,遂说动 了阮武、朱世雄二人, 一同带了数百名精锐的健儿,脱离张献忠, 望南奔走。来到九华山,暂且把它做个根据地,安下身子。附近地 方的官吏畏盗如虎,哪里敢来问信?张献忠失去了三员虎将,兵势 大衰,不得不西窜了。英民也将自己和九皋的来历约略告诉他们听, 三人更是钦敬。引觞痛饮,相见恨晚。
  酒半酣,甘辉直立,对二人说道:“今天我们不期而集,很非容 易。二位皆当世英豪,武术精妙, 一旦相遇,能纡尊降贵,到我等 山寨里来,实在增光不少。所以在下不揣冒昧,有一个要求,未知 二位可肯赞同?”
  英民道:“即请见教,当可同意。”
  甘辉道:“在下想古时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协力同心,共图大 事,很可为后人大好模范。我们今晚效法古人,一同结义如何?”
  英民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我第一答应。”
  九皋也嚷道:“很好!很好!我们年纪谁大,便做大哥哥。”
  甘辉见二人允诺,十分欣喜,便命手下人去预备三牲香烛,便 在堂上设了神位, 一齐拜倒。各道年龄,甘辉年最长,为大哥哥, 阮武次之,朱世雄又次之,九皋较英民长二岁,行列第四,英民年 龄最小,为小弟弟。五人各换兰谱,此后情同手足,义无二心。于 是重行入座,洗杯更酌,直喝得各人都是醉不胜酒,方才散席。英 民和九皋便住在客房里。
  一宿无话,次日起身,英民因为急于赶路,便要动身。甘辉等  听得英民九皋赶往江阴,去和清兵厮杀,也愿随往。英民道:“兄等  果能同去,自是欢迎。但若率领大队人马,势必惊动地方,也有种  种不便。小弟想仍由我们二人前去,兄等在此精练部伍,待时而动。 此去若参有一些希望,再当请兄等北上可也。”
  甘辉点头说道:“很好,我这里也有七八百儿郎,能征惯战,足 供驱使。静盼二位贤弟的好音吧。”
  英民忽又皱皱眉说道:“小弟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请大哥鉴 谅。便因大哥威名远振,行旅裹足,最好不行劫,于民无害。”
  甘辉道:“此话不错。但是我们在这山头,粮饷没有人来供给, 需用浩大,不得不出之劫掠。我们明知这是不正当的事情,也是不 得已啊。不过我们抱着三不劫的宗旨罢了。”
  英民道:“怎样唤作三不劫?”
  甘辉道:“单身孤客不劫,妇稚不劫,方外不动。其余的却只好 对不起了。我们每天有一个人值日,在半山瞭望台窥伺。 一遇行客, 先放响箭令其止步,若然他们无抵抗,献上行李,我们绝不肯妄行 杀害的。以前有一小弟兄,不守规列,杀死一个老妪,我便把他斩 首示众的。”
  阮武嚷道:“昨天凑巧挨着我值日,遇见你们二位天生的对头, 失风一次。却不想我们便做成了异姓兄弟,这真是月下老人撮合之 功了。”
  甘辉便带笑说道:“黑旋风,你真只会厮杀了,免开尊口吧。我 们又不订什么婚,和月下老人有何关系呢?”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阮 武也红着脸不响。
  英民便和甘辉等三人辞别下山,三人也送至山下,握手而别。 二人急急赶路,走了半天,回望九华山,已隐在云烟之中,不可得  见,心里却很有一番感触。
  行了几日,早到江阴。忽见江阴城外营寨扎得如蜂窝一般,旗 幡蔽日,戈矛如林,都是清兵的旗帜,气象十分森严。便向一个乡 人探听,那乡人暗暗说道:“江阴城已在前天被清兵攻下了,可怜屠 杀得真是惨不忍言呢。现在清兵还在搜诛,你们二位料是从别地方 来的,劝你们不要前进,快快退避。若被清军瞧见你们二人身上带 着军器,一定疑心你们是奸细的。捉去后性命就不保了。”
  英民听了这番说话,不觉对着九皋跌足长叹,二人面面相觑, 各自无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七回 带发效忠孤城喋赤血 仆碑探异绝壑斗黄龙
  
  号令难安四镇强,甘同马革自沉湘。
  生无君相兴南国,死有衣冠葬北邙。
  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
  九原若逢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战场。
  
  
  这是清代乾隆时诗人蒋士铨吊史公可法的一首诗。语气沉痛, 令后人读之,徒唤奈何。史公可法为明末一代大大的忠臣,自从福  王由崧即位南都之后,史公以讨贼为亟务,督师江北,身当要冲。 其时清摄政王多尔衮爱重史公的雄才,遗书招降,以春秋之义相责, 并以爵禄为饵,史公毅然不动于心,复书拒绝。也将春秋大义奉答, 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两封书都是写得很好的,可惜篇幅过长, 在我的小说里不能披露了。
  史公态度既示严明,于是清军大举南下,乘着得胜之势,想要 灭亡明室。史公一人翻力御敌,无如福王由崧昏庸误国,不知自强。 身边的一班奸臣贼子,如马士英、阮大铖之类,逢君作恶,反掣忠  良之肘。以为长江天堑不能飞渡,秦淮风月尽足流连,哪里把复仇  雪耻的事放在心上呢?更可笑的,当除夕的日子,惊耗传来,由崧  悄然不乐,急传各官入见。诸臣都因兵败地蹙,叩头谢罪。由崧又  沉吟良久,然后说道:“朕未暇虑此,所忧梨园子弟,无一佳者。意欲广选良家,以充掖庭。唯诸卿早行之耳。”
  试想由崧身处什么时候?敌国的兵势如破竹,长驱而下,他反 说没有工夫去忧虑,反忧供他娱乐的梨园子弟缺乏佳选。真是陈叔 宝全无心肝,无独有偶了。他又在内庭悬一联,上联是“万事不如 杯在手”,下联是“一年几见月当头”。宛如骚人墨客的口吻,何尝 有人主的语气呢?史公遇到这种昏君,好似诸葛武侯逢着刘后主一 样无能为力了。
  史公在扬州殉国之后,清军乘胜而南,特编大筏,置灯火, 一  到夜里,放在中流,以为疑兵。某夜大雾,清兵乘着大筏偷渡,另  遣数百骑用小舟潜进,袭击北固山。等到近岸,明兵方才知道,仓  皇之际,在甘露寺列阵抵御。清兵将骑逼攻,明兵大败。这时由崧  还在宫中荒宴,遂于夜半率领宦官宫妾,跨马出通济门,逃避芜湖。 清兵遂唾手而得南京,收明降卒,鼓行而南。
  那时有许多志士,痛故国之亡,纷纷揭竿裂裳,共起义兵,抵 抗胡虏。但是以卵击石,势不能敌。只有吴江吴易一军和江阴阎应 元一军,樱城固守,为清劲敌。后来吴易败亡,清军进围江阴,限 期攻破,江阴于是岌岌可危了。
  起初江阴地方士绅不甘投降满洲,同请典史陈明遇主兵,但出 战不利。众人商议,须得请求前典史阎应元来支持大局。阎应元见 胡虏如此猖獗,也是不胜愤慨, 一口允承,愿以身报国。其时祝塘 有个著名的游侠,姓郭名慕解,聚焦了同游少年六百人,各执器械, 前来响应,护送阎应元入城。阎应元即入城,握了兵符以后,简练 精锐,得三千余人。分为两大队,自率第一大队,轮流守城。
  清军进围江阴的乃是李成栋和刘良佐两路军队,李成栋急欲立  功,想把江阴早日攻下,首先督领部下,向江阴猛扑。阎应元在城  上遥见清军杀来,便命部下留心防御。防备了滚石,不使清军近城。 李成栋以为江阴弹丸之地,断不能抵御大军。哪知自辰至午,攻打  了半天,丝毫不得进展,心中大怒,亲自上阵督战。见明兵排列城  墙上,旌旗鲜明,军容严整。自己的部下虽然努力仰攻,而城上矢下如雨,不易迫近。偶有上城头的,都被明兵斫下,暗想:阎应元 不过一个小小典史,却很有治军的本领,倒未可轻视呢。
  阎应元察看清军情形,已有懈怠之色,便将第一队分为两小队, 和郭慕解率领着,大开城门,分左右翼,直杀过来。清军见明兵忽  然出战,急欲抵抗,无如军心已懈。明兵正一鼓作气,所以抵挡不  住,纷纷倒退。郭慕解使两支方天画戟,勇不可当,宛如温侯再世。 清军当着的都被搠翻。李成栋见势不佳,连忙鸣金收军。忽又见左  边一支明兵,如怒浪般疾卷而至,为首一匹赤兔马,马上坐着一员  明将,全副盔甲,双眉怒竖,赤面长须,手中握着泼风大刀,好似  汉寿亭侯,自天而降。背后大旗上一个斗大的“阎”字,知是阎应  元,急忙横刀相迎。
  阎应元大喝一声:“逆贼无耻,甘做亡国奴隶。今日见我,快快 纳下头颅。”
  李成栋更不答谢,举刀便刺。阎应元也挥刀力劈。两人大战三 十余合,李成栋有些心慌,刀法渐渐散乱。阎应元觑个间隙, 一刀 向李成栋头上扫去,喝声“着”,李成栋将头一低,一顶金盔早被扫 落,慌忙回马奔逃。明兵奋猛追杀,清军大败。
  李成栋正拖着刀落荒而走,忽听背后马蹄响,回头一看,一少  年将军挺着两支方天画戟,正向自己追来,吓得将马乱鞭,拼命狂  跑。忽然马蹄一滑,将李成栋掀下地来。李成栋爬起身,便望林子  里逃,少年将军大喜,风驰电掣般已追到李成栋的身后, 一戟刺去。 不料李成栋绕树而奔,方天画戟正搠在树上,等到拔出画戟时,李  成栋已穿过林子。少年将军不肯放松,仍旧追来。李成栋正危急间, 幸得后面金鼓大震,大队清军杀到,乃是刘良佐的援军。
  刘良佐部下有一员骁将,姓石名敢当,善使一柄丈八蛇矛,面 如锅底,须如刺猬,人称为赛张飞。临阵冲锋,舍生忘死,很有勇 名。这时正领着前队杀来,接应李成栋的败军。瞥见李成栋被一少 年将军追得走投无路,遂吆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了一个霹雳,挥动 丈八蛇矛来救李成栋。和那少年将军战一起,正是一个半斤, 一个八两,一场鏖战,好似虎牢关张飞大战吕布。
  阎应元率着部下在后追到,见郭慕解和敌将奋勇狠斗,清军大 至,恐有失利,忙令人鸣金收兵。郭慕解见自己那边收兵,便将画 戟搁住蛇矛,喝道:“明天再和你见个高下。”回马便走。石敢当刚 想追去,李成栋见明兵殊不可侮,也止住石敢当,两边各自收军。
  李成栋和刘良佐会面之后,共商围攻之计。计阎应元等骁勇善 战,一面差人到贝勒博托处去请摇, 一面由刘良佐围困南门,李成 栋围困北门,同时进攻。阎应元也小心防备,自守南门,命陈明遇 守北门,其余东西城门,亦加紧防备。恐怕清军声东击西,乘虚 来 袭 。
  这时博托又遣提督吴兆胜以大军来援,把江阴城围困得水泄不  通。阎应元日夜防守,每逢巡城,有一个小卒捧着大刀,跟随身后。 清军攻城时,阎应元亲自指挥,清军无隙可乘,休想攻得进去。清  军遥见阎应元在城上,以为天神。而阎应元对待部下,号令严肃, 凡有偷安不法的,必贯耳鞭背以示众。但见战士困苦,也必要亲自  注汤酌酒,温问慰劳。如遇战死的,立刻端整棺衾,哭奠而殓。对  部下称呼,都称兄弟,每遇紧要时,常向众人问道:“我兄弟中间有  谁能担当这事情的?”因此人人感服,军心巩固。
  清军围攻二十天,江阴岿然不动。李成栋遂令黄蜚、吴志葵二 人,前去谒见阎应元,说他投降清军,饵以厚赉。阎应元非但不允, 反把来使叱骂一顿。又说李成栋等腼颜事仇,狗李不若,早晚必将 授首。黄吴抱头鼠窜而归。李刘二人闻言大怒,日夜攻城不止。阎 应元见清军有增无减,死力攻城,虽赖众人同心守拒,然而孤城如 瓮,救援断绝,何能久持?自己虽曾在入城时遣人至广信邀请王天 放之子英民前来相助,可是路远得很,不知他可能前来?手下可战 的,只有郭慕解和祝塘少年六百人,可称敢死之士。若不乘时速战, 日久伤亡益多,不堪一战了。于是他一边巡城,一边筹思作战之策。
  忽闻有人在道旁大号道:“我欲杀敌,苦无短刀。”
  阎应元忙走前去看时,见一个长身汉子,身穿短褐,赤着双足,倚在树上而号。双目却炯炯有神。阎应元遂问道:“你是何人?现在 敌军围城,正虑无人杀敌,你可有这种雄心,为国家尽忠么?”
  那汉子答道:“颇欲为国杀贼,怎奈无人用我。”
  阎应元哈哈笑道:“壮士,如我阎某可能用你么?”遂解其佩刀, 亲自代他悬在腰旁,说道:“可以杀敌了。”
  汉子便给阎应元下拜道:“愿效驰驱,虽死不恨。”
  阎应元又问他姓名,始知他姓傅名克胜,徐州人,能武术, 一 向在家乡不事生产之业,曾投高杰军中。后高杰为许定国所杀,部 众尽降满清。傅克胜独自奔到江南,游荡为丐,来江阴已有好多天 了。阎应元大为赏识,遂请他跟随自己一同杀贼。
  一天晚上,正是月黑夜,阎应元特命郭慕解和傅克胜各率一队 人去劫营。郭慕解、傅克胜二人在三更时分,率领军队,悄悄开了 城门,放下吊桥,衔枚疾走。途见清军营中灯火大都已熄灭,暗想 这遭可以得胜了。遂从左右两边抄杀进去,清军猝不及防,纷纷大 乱,有些从睡梦中惊醒,勉强抵御。郭慕解使开方天画戟,连踹三 个营盘,杀死清军无算。这时刘良佐在后边闻知,连忙吩咐部下, 各自镇定,守住自己营寨,不要出战。待敌军来时,可以用强弓硬 弩,把他们射退。果然郭慕解一路冲到第四个营盘时,矢如飞蝗般 向他们射来,不能攻进。
  同时傅克胜从右边杀进,正遇刘军骁将石敢当喝醉了酒,睡在 帐里。听得明兵杀至,衣裳都不及穿,裸着上身,跨着没鞍马,挺 起丈八蛇矛,当先来迎。傅克胜使一杆烂银枪,和石敢当鏖战,矛 如蛇,枪似龙,龙蛇飞舞,化作两条白光,击刺有声。战了不多几 个回合,石敢当究竟喝了酒,又从睡梦中惊起,精神不济,被傅克 胜拦开蛇矛,一枪向他颈边刺来。石敢当不及抵御,将头一偏,刺 中肩窝,一个觞斗跌下马来。幸被手下人救起,护着逃去。傅克胜 连破两寨,也被弓箭射住,不能得手。吴兆胜又率军来投,郭傅二 人会在一起,见清军已有准备,知无隙可乘,遂也收兵回城。阎应 元大喜,亲自酌酒慰劳。
  围北门的清军李成栋,因闻城上擂鼓呐喊,疑心明兵夜袭,防 备了一夜,不见动静。次日清军将领会议, 一面严密防备, 一面又  去请求大军增援。博托又遣满洲大将伊里索尼率领大队索伦兵前来, 限期将江阴攻克。那索伦兵是满洲兵中最骁勇的军队,善用火铳猎 枪,战无不胜。刘良佐得此一支生力军来帮忙,声势顿壮,而赛张 飞、石敢当枪伤已愈,自告奋勇要和明兵斗将,遣人下书挑战。
  阎应元遂命傅克胜出战。郭慕解率领祝塘少年六百余人押阵。 遥为策应。自己在城下观战,亲抚傅克胜的肩窝道:“兄弟努力,敌 气非常猖獗。若能战胜敌将,挫其锐气,这是江阴人民的大幸了。”
  傅克胜答道:“今日愿竭平生之力,和敌将决一雌雄。”遂提着 烂银枪,佩上阎应元所赠的宝刀,胯下一匹银鬃马,当先一马,冲 出城来。郭慕解挺着两支方天画戟,督率祝塘少年六百人,随着出 城,列阵以待。见清军大队已排好阵势,石敢当骑了一匹乌骓马, 挺起丈八蛇矛,在那里等战。刘良佐、吴兆胜、伊里索尼等都坐着 马在后观看。石敢当见了傅克胜,喝道:“前晚侥幸,被你获胜,今 天定要报一枪之仇。”
  傅克胜冷笑道:“贼子,你想报仇?恐怕报不成了。”
  石敢当瞪圆双目, 一矛向傅克胜心口刺去。傅克胜把烂银枪格 住,乘势一枪挑向石敢当头上。石敢当大喝一声,还矛迎住。二人 各奋神勇,手下家伙一点儿也不肯放松,银光闪光,使旁边人看了 眼花缭乱。看看战到傍晚,已斗了三百余合,不分胜负。石敢当愈 斗愈有精神,遂道:“你若是好汉,我们继续夜战。”
  傅克胜说:“贼子,你要夜战便夜战,谁来怕你?好歹总要结果 你的性命。”
  于是二人各退回本阵,休息一刻,略略进餐,禀明了主将,各 自挑灯夜战。石敢当早把身上衣甲脱去,接着傅克胜仍旧斗在一起, 好似马超和张飞夜战葭萌关。可惜石敢当有此骁勇的本领,而甘心 降贼,为贼所用。若和张桓侯相较,真有天壤之判了。
  刘良佐在一边观战,一边挨近伊里索尼,附着耳朵低低说了几句,伊里索尼点头赞成,遂去暗暗下令。这时傅克胜和石敢当又斗  了二百余合,傅克胜心里十分急躁,待石敢当蛇矛刺来时,把身一  偏,急忙使一个银龙探海式, 一枪向石敢当腰眼里点去。石敢当不 及收回蛇矛,只得伸出左手,将枪夺住。傅克胜见自己的枪被石敢  当夺在手中,想要收回,石敢当紧紧抢着,哪里肯放?一矛又对傅  克胜胸前刺下。傅克胜也是大喝一声,施展猿臂,将蛇矛挟住。两  人各抢器械,各不肯放,两匹马在场上团团地打了几转,只见两人  一齐滚下马鞍,赶在地上厮打。又听傅克胜猛喝一声,立起身来, 石敢当一颗黑头,早血淋淋地提在他的手中。原来两人跌下去时, 凑巧傅克胜占的上面,各弃枪矛,徒手而斗。傅克胜扭住石敢当, 不放他起来,石敢当张口来咬傅克胜的手腕,傅克胜腾出右手,急  忙拔出腰间所悬的宝刀,突的一刀,把石敢当的头颅割将下来,立 起身,跨上坐骑。
  明兵欢天喜地地一声喊。不料喊声未完,清军早如排山倒海价 地杀上,都是索伦精兵,火铳如雨点一般,向明后阵地射击过来。 砰轰动地,明兵哪里挡得住?纷纷后退。克胜也只得回马逃奔。清  军乘势来抢吊桥,郭慕解见阵脚已被冲动,收缩不住,生恐吊桥有  伯,忙挥动两支方天画戟,奋力挡住清军,让自己的部队退入城去。 他方才使开画戟,刺倒了几名将军,胸前已中着火铳,跌下马来。 清军赶快上前捣捉,幸被众少年拼命抢回。傅克胜又在吊桥边抵挡  一阵,才能退入。连忙收起吊桥,清军已到城下,火铳猎枪,齐向 城上仰攻。亏得阎应元早有准备, 一边将擂木滚石掷下, 一边也将  强弓硬弩向清军施放。血战良久,清军方退去。
  阎应元检点部下,也伤亡数十人。又去慰视郭慕解的伤,见郭 慕解伤势沉重,胸口已裂一洞,被火灼伤,无法可医。不觉泪下。 郭慕解晕去数次,睁开双目,见了阎应元,长叹一声道:“小人本是  祝塘游民,幸随我公鞭镫,劲力战场,不意胡虏未灭,我竟反受了  重任。从此再不能随我公杀贼。愿我公为国自重。”说罢,滴下几点 眼泪。阎应元也不胜惋惜,安慰数语而去。
  待到晚上,郭慕解伤发,辗转床褥而死。临死时,口中犹大呼  杀贼。阎应元十分哀痛,厚葬在城北。觉得失一臂助,良将难求。 而王英民仍不见来,差去的使者也无消息,哪里知道已被清军当作  间谋获去了。
  伊里索尼接到军令,要限期攻克江阴的,且要保住索伦兵战无 不胜,攻无不克的名誉。因此急急要把江阴攻下。遂由伊里索尼攻 东门,而命刘良佐仍攻南门,吴兆胜攻西门,李成栋仍攻北门,四 门同时进攻,各各想得头功,所以自朝至晚,喊杀连天,向城中 紧攻。
  阎应元悉心守御,四面策应,甚至衣不解带,食不安桌,一连  数夜未睡。见城外清军营寨重重,火光烛天,索伦兵的火铳又是非  常厉害,令人难以抵御。部下残余的很多,而清军分队,用车轮法  攻城,要使城中守兵疲乏,没得休息的时候。且时而东门攻得紧急, 时而南门又大举进攻,弄得阎应元难以对付。这样相持了八十天, 城中粮秣告绝,军用不继。阎应元又患起寒热病来,勉强带病巡视。 江阴岌岌可危,城中老幼都来运土制箭,帮助守城。
  这一天正是八月二十一日,清军又有增援。大军云集,四面攻  城,火铳与强弩齐飞,喊声与鼓声同作。忽然大雨如注,城墙崩圮, 清军一拥而上。阎应元正在东城敌楼,遂索笔题一联在门上道:“八  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  里江山”。拍着傅克胜的肩膀道:“勉之,勉之。今日是我尽忠报国 的时候了。”
  傅克胜双目怒视,挺着烂银枪,立在城崩的缺处,和清军血战。 上城来的清军被他格毙无数, 一个个尸骸从上跌下,清军稍稍退却。
  伊里索尼遥遥见了,勃然大怒,亲自挥动大砍刀,指挥部下进  攻。如有退后者立斩。清军遂奋勇再向上攻,火铳如雨而至, 一铳 飞来,将傅克胜右臂轰去,清军刀枪齐举,傅克胜遂死于乱军之中。 阎应元还引着祝塘少年等数百人,上马格斗。杀却不少清军,满身  浴血,直战得力尽被围,仰天长叹,拔刀自刎而亡。
  此时清军已纷纷入城,城门大开,北门李成栋也已攻进,陈明 遇亦力战不屈而死。城中士女不愿为清军所辱,自尽的池井都满, 并无一人投降。清军深恨江阴人民,连屠三天,城内外死节的约有  十七万人。扬州嘉定而外,屠戮之惨,没有再像江阴这样的厉害了。 所以英民和九皋来的时候,江阴已在清军手中。
  当下英民闻知阎应元死节,心中悲愤不已,对九皋道:“我们来 迟一步,这事怎么办呢?”
  那乡人怕惹祸殃,说了几句话,早已踅开去了。九皋道:“我们  辛辛苦苦地赶到这里,却不能和胡虏痛快一战,真是我们的不幸。 我想今夜我们不如去窥探他们的营寨,若能刺死一二大将,也算是  代阎公复仇,江阴人民雪恨。”
  英民点头道:“九皋兄说得不错,我们唯其如此,试试胡虏究竟 怎样厉害呢。”
  二人遂又探得南门外有索伦兵的大营驻扎,明天便要开拓南下 的。二人知索伦兵是满洲的精锐,于是决计前往那里去寻事做。
  日间暂住僻静处躲过,一到晚上,星斗满天,二人悄悄赶到南  门来。路中沉寂若死,不闻人声。可见清军的声势,使人可怖了。 渐渐走近清军营寨,见数万貔貅连营十余里,刁斗之声隐隐传送到  耳朵里,大旗猎猎翻风中,气象森严。正当凉秋天气,又闻草野里  的秋虫唧唧地争鸣,好似许多死难人民的幽魂在那里哀哀哭泣,使  人听了,不由毛发悚然。二人都擅飞行术的, 一个抱着竹节钢鞭, 一个拔出纯钩宝剑,杳无声息地越过了哨兵地方,已到清军营边。
  见那里有一个大营,还有一些灯火透出,二人飞也似的跳到帐  外,向里面偷窥进去,史见正中一张桌子上,有一个满洲大将,穿  着黄马褂,正在那里秉烛观书。旁边一个待卫,擘着刀鞘站立。原 来这就是伊里索尼了。他方披阅地图,盘算如何用兵。英民当先一  个箭步,蹿进营帐,白光一道,径奔伊里索尼头上。伊里索尼出于  不防,惊慌无措,跳起身子,要想逃避,早见白光在他颈上围绕一  转,伊里索尼的大好头颅已滚在桌子上了。侍卫慌忙拔出刀来抵御,大呼“快捉刺客”。喊声未毕,又被九皋踏进一步,一鞭把他打得脑 浆迸裂,死于地下。
  这时已惊动了清军,帐后早闪出一队护卫兵来,手中各执长枪, 向二人身上乱刺。英民将纯钩宝剑向前一扫,但见许多枪头都被削 断在地。二人大喝一声,索性杀入帐后去,放起一把火来。清军见  中军火起,仓皇来援,鼓角怒吹, 一刹那间许多兵将把二人围在垓  心。二人虽奋勇杀敌,无如清军愈杀愈多,其势难当。而火铳大发, 向二人施放。英民遂对九皋道:“事急了,我们快快走吧。”遂向东 南上冲突,杀开一条血路。
  出得重围,却不见了九皋。疑心他仍陷在清军围中,于是重又  回身杀将进去。火铳如雨而下,亏得他的宝剑使得风雨不透,不受  操作。杀了几处,终不见九皋影踪,遂知九皋已脱身而去,不过乱  军中二人失散,不能聚在一处而已。清军高声大呼:“不要放走了奸 细!快捉啊!快捉啊!”声震天地。英民也知道自己危险,咬紧牙 关,挥动纯钩宝剑,再杀出重围。忽有一铳向他脑后放来,英民不  及躲避,同时足下不知踏着什么滑东西,禁不住身子往前跌倒在地。 这么一来,却躲过了火铳。清军见英民扑跌,挠钩套索, 一拥而上。 英民倏地早已跳起,嗖嗖一连几剑,把清军砍倒,施展飞行功夫, 早脱离了清军阵地,远远还闻呐喊之声。
  找寻九皋不见,凉风拂体,精神稍觉疲乏。自思江阴不可久居, 莫如回到九华山去再说。大约九皋没有别地方走,也必回山去了。 到了山上,再看时机。遂取道望九华山来。走了几天,忽然清军大  举南下,路途梗阻,若不绕道,不能回去。那么又到什么地方去  叫经?
  英民正在徘徊歧途,踌躇无计之时,听得鲁王以海在绍兴起兵, 自称监国,据钱塘江而守。张国维新克富阳,声势很盛。因记得张  国维和自己亡父王天放曾有葭莩之谊,不如投奔那里,为国劲力, 且代阎公复仇。想定主意,遂取道望浙中而去。
  他因松江等处都有清军扼守,搜查很严,不得不沿海向僻静处走。走了几天,来到一个乡村,天色已晚,想要找一个旅店投宿。 找来找去,叫得一声苦也。原来那村晨一向没有旅店的,却见有一  队乡人,鸣锣击鼓,携旗打伞,簇拥着一顶彩舆而来。英民以为迎  神赛会,走近一看,却见彩舆中端坐着一个童子,八九岁光景,生  得面貌美好,气宇轩昂,不似乡村小孩。身上穿着大红衣服,手中 拈着长香,在英民身旁抬过。英民看了,不知个中玄虚,便向一个  乡人探听。那乡人答道:“你是外路的人,当然不明白了。不要胡说  乱道,得罪了黄龙大王。”说罢,向别处走开。英民听他说话,仍是  抱着一个闷葫芦。肚中饥肠雷鸣,益发觉得饿了。且不要管闲事, 快想吃饭的方法。
  又向前走了数十步,见有一个较大的庄子,门前两株老槐树, 枝叶繁茂,高可蔽天。有二三下人模样,立在门前阶旁,口里叽叽 咕咕地说道:“这件事真是尴尬,别无方法想的。也是我们老庄主晦 气星当头,所以拈着了。”
  英民不顾他们说话,走上前去说道:“我是过路的客人,错过了 宿头,这里又无旅店可以投身,不得已向尊处暂行告借食宿一天, 房饭金当照算不误。”
  一个下人别转脸来对英民说道:“千来万来,你今天来得可算不 巧。我家老庄主本是很慷慨的,常肯接待客人。休说一天,八天十 天也不在乎此,谁稀罕你的房饭金?但是现在却逢到一件大大不快 的事,一切灰心,正在悲伤的时候,我们不敢惊动他了。请你到别 的地方去商量吧。”
  英民听了,正在踌躇,却见门里走出一个老翁来,有六十多岁 的年纪,颔下一部花白胡须,身穿紫棉布的袍子,面貌慈祥,慢慢 儿踱至外面,问道:“你们在此讲什么?”
  下人们一齐垂手立着,答道:“庄主,因有一个客人要来投宿, 我们因为庄主恰有不欢的事,所以不敢惊动庄主。”
  那庄主便道:“人家远道过此,不得已而借宿,何忍拒绝?可是 这位壮士么?”
  英民见老翁目光瞧到自己身上,也就走上一步,向老翁长揖道: “正是。在下姓王,因要至山阴省亲,路过此处,找不到宿店。因此 恳求这里,容我借宿一宵,感谢不尽。”
  老翁点头答道:“可以,可以。壮士请到里面坐下。”
  下人们听见庄主款接英民,大家面面相觑,不作一声。英民心 中暗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两句古话真不错了。遂随着老翁
  入内,见屋宇清洁,庭院轩敞。老翁请他到一间客室里坐定,说道:  “壮士不妨在此下榻。老朽因有些心事,未便在此奉陪,幸勿见怪。” 说罢,回身走出去了。
  天色已晚,便有一个下人掌上灯来,英民把宝剑挂在床头,坐 着休憩一会儿。听得外面有些人声喧嚷,不多一会儿即止了。少停 下人们又托进一盘饭菜来,请英民进晚膳。英民肚中饿了好久,狼 吞虎咽地吃个精光。老翁又走将进来,见英民已吃过了,便道:“山 肴野簌,有慢佳客。”
  英民道:“多蒙老丈盛意招待,感谢不尽。但在下还没有请教老 丈尊姓大名,幸恕愚鲁。”
  老翁道:“老朽姓谭名述古,世居于此东海村,今年虚度六十八 岁了。”说罢,又叹了一 口气。
  英民见谭述古频频叹息,眉峰不舒,似乎有极重大的心事,适 才又听下人们说起他正有不欢的事,不知究竟有什么尴尬的事情, 我如有可以助他一臂之处,不妨帮忙一下。遂向谭述古问道:“观老 丈颜色似有不快的事,不知老丈可能见告?小子如可效力,自当 殷拙。”
  谭述古听了英民的话,说道:“壮士,你确乎是个义侠者流,但 是这件事谅你也不能帮忙的了。即使告诉你,也是无益,所以老朽 没有奉闻。”
  英民剑眉 一扬道:“老丈为了什么难事?小子赴汤蹈火,亦所 不辞。”
  谭述古见英民如此激昂,更是钦敬。遂坐下道:“并非轻量壮士,实在这事非人力所可为的。不然方蒙壮士应许相助,老朽岂有 不应之理?”
  英民见谭述古说来说去,终不肯说出这件事来,教他如何忍得? 遂大声道:“老丈,请快直说,看我王某可为不可为。若是不说,使 人怪闷气,益发难过了。”
  谭述古便低低说道:“我来告诉壮士吧。这件事的根源远哩,大  约是在南宋时候,这里有一年洪水泛滥,远近数十乡村,都成泽国。 幸有一位自称赵真人的来到这里,告诉乡民说,这个水灾是一条黄  龙造成的。那黄龙因淫了少女,被逐于北海,却逃到这里来,兴风  作浪,荼毒人民,其罪可诛。所以他到此愿把那黄龙收服。大众很  相信他的话,因为当水发的那天清晨,有人看见大柏树上爬着一条  黄色的蚕形动物,蠕蠕而动,一刹那间,忽然风云变色,大雨骤至, 山洪大发,便变成水灾了。
  “于是赵真人在村口命人筑了一个坛,按着八卦的步位,坛上插 着五色的旗帜,又命四个童男童女,端着净水,分立四角。便在半 夜时候,台的四周又点了五色的灯笼。赵真人便披发仗剑,立在坛 的中央,口中喃喃有词,喷水持咒, 一连焚去了十二道灵符。当第 二道灵符化去时,剑突望空一撩,便听一声霹雳,天空中金光万道, 映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样不到一刻时候,赵真人走下坛来,说 道:‘我已把那黄龙收服,镇压在村东绝壑中了。’次日遂又建立一 个石碑,镇在壑上,说道:‘待这孽畜在壑中静心修道,忏悔罪孽 吧。’事后,赵真人便到他处去了。
  “这是我听父老传说的,不知那赵真人是何许人物,总算代地方 上除去了巨害。
  "可是后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忽有一个恶俗遗传下来,便是在每 年这个时候,村中须有一个童男子,献奉给那壑中的黄龙,以免祸 殃。童男子的年龄在十二岁以下,四岁以上。选择之法便用拈阄, 村中共有若干童男子,都将姓名写在纸条上,当众拈阄。拈着谁便  用谁去献祭。无论哪一家不准违抗,若是拈着了自己的儿子,也只好自认晦气,譬如生病死了。所以有儿子的人家,从四岁起到十二 岁,每年都要代他家儿子忧虑的。直要过了十二岁,方才安心。始 作俑者,其无后乎?不知哪个人作的俑,真是罪孽不浅哩!
  “老朽一向抱着伯道之忧,后来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小儿,很是玉  雪可爱,今年已有八岁了。不料此次拈阄,却偏偏拈着我儿。祸从  天降,无可幸免。老朽又不能和人家反对,前年许翁的孙儿已有九  岁了,也是独生子。拈着了也只好由人送到那绝壑中去,真是可怜。 今天我儿被他们拈着,在街上游行。这也是一个惯例,明天午时, 便要送入绝壑了。壮士,你想我活了这多大年纪,鬓发已白,巴巴  生得这个小儿,抚养到八岁,太煞非容易。却亲眼见他投到绝壑中 去,岂不令人肠断心碎吗?谁无子女,苛政猛于虎了。”
  说罢,老泪纵横,已止不住点点滴滴地湿遍襟袖。
  英民听了谭述古的一番说话,才明白在途中遇见的那个坐在彩 舆中的孩子,便是谭述古的儿子了,莫怪他要不快活。无论何人都 是舍不得的,何况他老年所得的独生子呢?便道:“原来老丈为着这 件事情,自然悲伤不乐了。但照小子眼光看来,这种诞妄的事,不 足凭信,何忍把好好活着的小孩,牺牲性命呢?”
  谭述古道:“这也是没法啊,谁忍心把亲生的骨肉生生地送死 呢?可怜我这一块心头之肉,平日何等的宝贵爱护,现在虽欲爱护 而无能为力了。”
  英民听得不耐,立起身说道:“老丈若要令郎不死,须得从我所 言,由我所为,包你可以免掉这件悲痛的事情。”
  谭述古也立起身问道:“壮士此话怎讲?”
  英民道:“明天你将令郎藏起,不要去做祭品。待我到壑中去把 黄龙诛掉,省得你们年年要牺牲一个无辜的赤子了。”
  谭述古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龙是神灵之物,岂 可轻易渎犯?你若去惊动了它,发作起来时,没有第二个赵真人来 降服了。如何是好?千万使不得。”
  英民冷笑道:“我便是降龙的好男儿,老丈不必惊慌,我自有能力对付。”
  谭述古哪里肯信,坚决地反对英民的说话,深恐他闯出天大的 祸殃来。英民见谭述古不肯赞成,十分恼怒。他的脾气素来是说如 何便如何的,他既说出要去诛掉黄龙,无论如何一定要做的,当夜 也不再多说。谭述古恐怕英民要闯出大祸,心里很是惴惴地顾虑, 见英民不说什么,也就退到里面去, 一夜没有安眠。
  明日村中要举行这个献祭典礼,大家一早起来,十分热闹。其  中也有许多人代谭述古惋惜,因知他有儿子,实在比较别人家的还  要宝贵呢。谭述古夫妇一见红日高照,知道今天自己儿子的性命便  在顷刻之间了。看着这又肥又白的宁馨儿,还是天真烂漫地向他的  母亲索糖果吃,心里好如有万把铡刀在那里割挖,不由放声痛哭。 外面已有许多乡人在门前候着,彩舆也端整着,专待舁送谭述古的  儿子到那地方去预备献祭礼式了。谭述古此时心乱如麻,忘掉了其  他的一切事情,夫妇俩抱着小儿, 一步步地走出大门,泪如雨下, 但又不敢哭,恐他们的儿子不肯去,反要用好话来骗他呢。
  正在这时候,门里面忽然闪出一个英俊少年,目光奕奕有神, 接着腰间宝剑,大踏步走到人丛中,对众乡人说道:“你们休得迷信 前人相传的谬说,像这种妄诞的举动,徒然害了小孩们的性命,岂 非残忍之至么?那孽龙既然镇在壑中,何用每年献祭?去谄媚它作 甚?况且谭翁年近古稀,只有这一个宝贵的儿子,得来不易,何忍 生生地把那小孩去送死呢?你们中间谁没有儿子的,谁没有人心的, 理该把这恶俗快快除掉,以后也好保存无数赤子的性命。所以今天 你们各自退去,谭翁的儿子不能去献祭了。孽龙能做祸祟,有我一人在此担当。”
  众乡民蓦见有一个陌生的少年出来干涉这事,疑心是谭述古特 地请来保镖的。大约谭述古所生只有一子,不肯白白牺牲了。又听 他话说得十分干脆,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因此大家相视而嬉。谭述 古一看,认得便是昨晚留宿在家中的王姓客人,自己不该把这事告 诉了他。此刻他竟大胆地出来说话,人家不要疑我请来解围的么?
   当时沉默了良久,有一个长大的乡人走上前说道:“客人,这不 关你的事。须知献祭于黄龙大王,这是我们村中每年常有的事, 一 向奉为惯例,不得废止;以保地方安宁。献祭的小儿,也是拈阄而 定的。此次谭翁的儿子献祭,也是他老人家自己拈得,不能怪怨人 家啊。万一得罪了黄龙大王,做起祸殃来,我们村中挡得住么?便 是谭翁,也有这个力量能够担保全村的平安么?”
  谭述古听了,也对英民说道:“不差,我确没有这个力量能够担 保全村的平安。壮士,多谢你的美意,要救我的儿子。但这是村中 的故俗,壮士是他乡之客,不知道的。”
  英民大声喝道:“谭翁没得力量保障全村平安,但我却有这个力 量。我既出来干涉这事,谁也不能阻止的。你们如若不信,试视吾 剑利与不利!”
  说罢,嗖地拔出纯钩宝剑来,寒光四射,冷气逼人。大众不觉 倒退了几步。英民横着宝剑,又喝道:“你们快快退后,待我舞一回 剑,给你们看看,便知我的厉害了。”
  大众果然又尽向后退,远远立了一个圈子。谭述古夫妇也抱着 小儿,作壁上观。英民将剑舞开,初起时,但见剑影翻飞,继成白 光一道,如车辆般大,舞到后来,白光愈放愈大,似有风雨之声, 团团都是白光,耀得众人眼花缭乱,不敢正视。大家捧着头,恐怕 剑光把他的头颅飞去。
  英民舞到好处,忽然把剑收住,抱剑而立,面不改色。众人都 咋舌惊奇。顾视谭家门前的两株参天老槐,已是光秃秃的,枝叶尽 被削去,落在地上,方悟适才听得似雨声的便是枝叶落地了。
  有一个老头儿捧着自己的头问人道:“请你们看看我的头,可在 颈上?”
  大家向他一看,不由扑哧地笑将起来。原来那老头儿颈上所有 半秃的二毛,也已尽被剑光带去,无怪他要问有没有头了。大众又 各自摸摸自己头上头发,幸皆存留,没有削去。
  英民又道:“你们大概已认识我的厉害了,黄龙何在?待我前往一探究竟。”
  大众不发一语。谭述古知道自己的儿子可以不送献祭了,遂命 老妻抱进庄中,自己引导着英民到那绝壑处去。众乡民都随在后边, 窃窃耳语。谭述古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的祸福参半,前途吉 凶还未可知,究竟那姓王的壮士可有力量抵敌得过孽龙?万一做起 祸殃来,如何是好。英民却怀着降龙伏虎的勇气,没有半点儿顾虑, 大踏步地往前走,反嫌谭翁走得慢了。
  不多时,但见迎面有个险峻的山壁,挡住去路。奇石突出,如 奔马,似卧牛,如熊熙饮溪,如鬼怪列阵。壁下有个幽深的绝壑, 行人裹足,这就是黄龙镇伏的所在了。在壑边立着一碑,有七尺多 高,碑上都是蝌蚪文字,难以辨认。苍苔生满,斑斑驳驳的,知是 年代已久,很有神秘的意味。距离石碑十数步,有一个芦席盖成的 亭子,扎上了红绿彩绸,挂上了五色纸灯,都是乡民预备献祭黄龙 大王用的。
  英民先向壑中一看,见那绝壑有几十丈深,因为阳光不到,所 以阴沉沉的,瞧不清楚,不知是否有黄龙在内。龙是神灵的东西, 怎会永久禁闭在这里头呢?莫不是妖道故意捣弄玄虚,骗骗愚蒙的 乡人罢了。遂又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众乡人,但是众乡人哪里肯信, 以为一定有龙在壑中,不要去得罪了黄龙大王,恳求英民回去。谭 述古也怀着鬼胎, 一声儿也不响。他的心想,最好英民能够将黄龙 除掉,那么他的儿子可以有活命的希望,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又恐 怕英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惹出了祸殃,自己也是担当不住的。不 过事已至此,只得听天由命了。
  英民转了一个念头,冷笑一声,卷起双袖,走到碑前,用手提 住碑身,轻轻一摇,那碑早已摇动,从土中松出。英民又把手一抬, 那碑已从地上拔起,到了英民手里。众乡人正在惊慌,又见英民举 起石碑,向绝壑中掷了下去,杳无声息。村人见英民拔了赵真人所 立的碑,一齐大呼,东海村有祸了。
  英民正要喝住众乡人,忽然壑中蓬蓬勃勃冒上一团一团的云雾,顿时天上布满了黑云,阳乌敛影,狂风大起,山色瞑暗,几同黑夜。 众乡人吓得心慌意乱,回身奔逃。英民知道果然有异,少不得自己  要和那黄龙一拼了。遂拔出纯钩宝剑,立在壑边,凛然如天神一般。 谭述古匍匐在亭子里,不敢透气。
  只见那云雾愈涌愈密,接着巨雷一声,壑中便有一样很大的东 西,跃然而起。英民定睛一看,乃是一条黄龙,全身鳞甲,作金黄  色,闪闪耀目。凸出两个眼珠,向英民怒视。奋鬣扬须,威武无匹。 龙身蜿蜒屈曲,约有数丈长。见了英民,将头一昂,直向英民扑来。 好英民,不慌不忙,舞动宝剑,照准黄龙头上刺去。黄龙向左一闪, 让过宝剑,正要回扑,英民早乘势腾跃而上,跨在黄龙的背部,挥  剑下砍。不料那黄龙身上鳞甲甚厚,且有一种黏滑的水涎,宝剑又  不能刺伤。于是英民又用剑去削龙鳞。那黄龙摆动全身,转了两转, 呼呼呼一阵响,早已到了天空。拥着云阵,直向东海而去。
  英民骑在黄龙身上,到得半空,施展不出身子,只好紧紧握住 龙颈,由那黄龙在风云中翻腾。俯视东海村,已被黑云遮蔽,瞧不 见什么。似乎下面正在降雨。他把心一横,将生命置之度外,用全 身神力,一剑向龙项劈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八回 海上识英雄佳人慧眼 洞中驱强暴侠士热肠
  
  海水被阳光照射着,望过去好如一片豆沙色的锦地绸。风吹着 波浪,一绉一绉地在那里闪动。风声涛声,送到人们耳朵里,别的 声音反觉得都沉寂了。沙滩上有二三海鸥飞集在那里觅食,远远有 几艘帆船,千山万水在海中驶着。
  此时正有一只渔舟,缓缓地驶向北边去。舟尾坐着一个老渔翁, 短须绕颊,穿着短褐,赤着双脚,把着舵,神气很是安闲。船头上  却有一个渔女,盘膝而坐,身上穿一件紫衣,虽不妆饰,而风鬟雾  鬓,天生美丽,容光焕发,好似节萝村里浣纱的西施, 一般庸脂俗  粉,不能及其万一。溶溶秋波,正注视着远帆。若有名画师见了, 代他们绘起一幅渔乐图来,一定在北香十洲之间了。
  渔舟驶到一处,老渔翁说道:“好哩,这里大可捕捕。”遂过来 下了帆,抛下锚,将渔舟泊住。那女子也忙从舱里取出一张大网来, 帮着老渔翁的忙,把网撒下海中……坐着守待。老渔翁吸着旱烟管, 意甚自得。
  海风甚大,吹得那女子云发飞蓬,衣袂轩翥。那女子一手理着 鬓发,对老渔翁说道:“我们有好多天不出来捕鱼了,今天必要多得 些回家。”
  老渔翁喷着烟气,微笑道:“珠儿,今天风势很好,必能多获。 回去又可喝酒了。”
   女子也笑笑,又说道:“这几天爹爹十分清健,女儿心里也很快 活。家里制着的玫瑰佳酿,可以开瓮了,爹爹喝个烂醉如何?”
  老渔翁听着,口里早已滴下馋涎,哈哈笑道:“这是我最快乐的 事了。”一手把旱烟管在船上拍去烟灰,一手装着烟丝,对女子相了 一眼,然后说道:“老话说得好,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珠儿你已长 得及笄年华,也应该择人而事,庶几终身有托了。”
  女子听了这话,低倒头,双眸凝视着撒下的网,默然不答。老  渔翁又道:“村中段爷,武功很好,乡里中很有盛名,他家里家道也  还不错,以前娶了妻子,早已亡故,现在他正想物色好女儿做他的  续弦,人家前往说媒的很多,他都没有许可,我看他心目之中却很  有意于你。前天他到我家来,送你许多礼物,你却为什么不肯接受?  说来说去,方才收了一匹湖绉。我看他脸上很不快呢。究竟你的心  里如何,我还不能完全明晓。隔壁张家妈妈却对人说钱家的珠儿虽  然出身微贱,是个渔女,然而性子却生得非常高傲。段他一心想伊, 还想不到手呢。所以我想像段爷这样的人,你也可将就嫁得了。否  则人家都要说我们眼界太高呢!况且在这乡村里头,要选择如意郎  君,是很难的啊。不过我也明白你生得可称十分美丽,足为一村妇  女之冠,因此你也格外矜重,对于一般普通的男子们,绝少敬爱了, 是不是?”
  那女子听她父亲唠唠叨叨地说了一番话,面上早泛起了两朵红 云,心里很不赞成这些话,所以蛾眉紧蹙,把身子一偏道:“爹爹不 要说这种话,女儿情愿学北宫婴儿子终身不嫁,以养父母。现在段 爷虽然对我有意,但我瞧他这个人的行为,太狠暴一些,很难和他 相处的。女儿决心不欲,请爹爹不要代我多转无用的念头吧。”
  老渔翁勉强笑道:“我知道你读了一些书,便要拘泥了。好好的 女儿家,怎么去学古人终身不嫁呢?”
  女子似乎有些烦,不愿意再谈这个问题,立起身来说道:“我们 收网吧,已有好些时候了。”
  老渔翁点点头,两人相助着,遂把那张网收起时,见网中已有许多鱼儿,但是没有大的。老渔翁道:“啊呀,怎么一条大鱼也没有 呢?今天开网不利。”说时,面上很露出懊恼的形色。
  女子将鱼倒在舱里水桶中,也说道:“这里既没有大鱼,我们何 不向前面去,或有捕获。”
  老渔翁点点头,遂又张上布帆,更向东北上驶去。行了二三里 光景,波浪汹涌,已到了很深的地方。前面浮起一块大礁石,好似 一头绝大的牯牛,在波涛里出浴。老渔翁又把渔舟泊住,和女子一 齐把网撒将下去。却见西北上有一团黑云涌起,海面上起了些风, 震撼得波浪高跃,那渔舟也随着波涛颠簸不停。
  女子又皱着眉头说道:“咦,今天怎么有风云呢?”
  老渔翁立在船头,向西北上瞧着,回转头来对女子说道:“今天 一定晴和无风的,怎么西北上有此风云?是从哪里来的呢?好不 奇怪。”
  女子道:“要不要收了网回家去?”
  老渔翁一边瞧着,一边说道:“不要紧,这云向东行去,此间不 会来的。风流不久便息,你不要惊慌。”
  女子深信伊父亲对于海上的天气很有把握,向来是说得灵验, 所以很是信任。果然不多一会儿,那团团的乌云如天马行空般,望  东面迅速地推得精光,风浪复归平静。女子喜道:“爹爹的话一些也  不错,真像是天文家咧。”
  老渔翁道:“这个风云终是起得突兀,照理是不应该有的呀。”
  女子笑道 : “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 , 便是真的天文家也难算得 到呢。”
  又等了一刻,女子瞧着海波,对老渔翁说道:“我们可以收 网了。”
  老渔翁答应 一 声,便和女子抬起网来,觉得很是沉重。女子道: “重得很, 一定有大鱼了。”
  老渔翁也嘻开嘴道:“捕得大鱼,可以回家去了。”
  等到这网收起海面时,那女子面现出惊异之色,将手指着网中道:“咦,网里不是有个人么?”
  老渔翁跟着一瞧道:“果然是的。”
  这时两人已把渔网拉到船上,见所得的鱼却不多,有一个少年 男子横在网中,全身衣服都已被海水湿透,右手却还紧紧握着一把 明晃晃的宝剑。左臂上已擦伤了,有殷红的血慢慢地流出来。
  老渔翁道:“这是一个海中溺死的人,我们认为大鱼,把他捞起 来,也算晦气。”一边说,一边把其余的鱼捉到舱中去。
  女子俯身用手在少年胸前一摸,回头说道:“爹爹,那人还有救 哩。我们断不能再把他丢入海中。”
  老渔翁听说,遂也走近身,在少年身上细细抚摸,点点头道: “此人果还未死,我们且救救看。古语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
  女子遂帮着老渔翁把那少年拖出网来,平卧在船首,又把网收 过。老渔翁佝倒身躯,在那少年身上徐徐用力按摩,女子把少年手 中的剑以及他腰上的剑鞘一齐取去,自己又到舱里去煮姜汤。等到 姜汤制好,女子托着一杯走到船头上,那少年已经着老渔翁的按摩, 张开口来,哇的一声,吐出不少海水。老渔翁又把少年倒提着搁在 船边,让他清水呕一个畅,然后同他口边按气。女子又把一杯姜汤 灌进少年口中,又听少年腹中咕噜噜的几声,两手徐徐地展动,面 色也变得好看了。女子注视着少年,见他的面上已恢复了血色,生 得十分俊美,在伊生长的碧云村中,从没有见过这种英俊可喜的美 男子。不知他究是何人,因何落海?也是他命不该死啊。
  女子正在默想着,少年已睁开眼来, 一见自己身在舟中,十分 奇怪。口里还喊着道:“黄龙何在?我怎么到了船上来呢?”说时, 一翻身已坐起。
  老渔翁把手摇摇道:“客人,你且休息一下,我来告诉你。”
  少年道:“我已好了,请老翁快说。”
  老渔翁遂把他们父女俩在此撒网捕鱼,怎样把他捞起,怎样救 他苏醒的经过,一一告知。少年连忙拜谢道:“那么二位是我的救星,我的性命若没有二位相救时,一定葬身海波,为鱼鳖所食了。”
  老渔翁道:“这也是天意啊。我们无意中救得客人,何功之有?”
  少年道:“老翁不要谦逊,我王某知恩报德,一定不忘你们二位 的。只是那黄龙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可瞧见么?”
  那女子听了,不觉嫣然微笑道:“客人的说话十分离奇,有什么 黄龙,我们都没瞧见。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请客人快快讲个明白”
  哈哈,看书的看到此间,也知那个被救的少年,大约便是王英 民了。原来王英民和那绝壑中的黄龙鏖斗时,他骑到龙身上,把宝 剑去斫龙项。那黄龙负着痛,全身在空中用力掀腾,几个翻转,英 民一失手,从那黄龙背上一落千丈,跌到海中,他又不谙水性的, 在此茫茫大海里头,如何挣扎?自知没有命活了。然而两足两手乱 舞着,还想找寻生路。那时有一个高如山的巨浪,向他身上打来, 于是这位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卷没在洪涛中,失去知觉,将与波臣  为伍了。谁知道他以后还有一番大事业要做,所以命不该死,被波 浪送到渔网中,因此得救了。
  当时英民将自己要救谭家小儿的性命,怎样和绝壑中的黄龙决  斗,以致身落海中的情形,讲给二人听。老渔翁听了,舌挤不下, 说道:“客人的胆量真是不小,如何去和神灵的龙战斗呢?”女子却 颊上平添笑容,现出两个小小酒窝来。
  英民也向二人叩问姓名,老渔翁答道:“老朽姓钱,一向在这里 碧云村,捕鱼为业。人家呼我老钱而不名。发妻早丧,只留下这个 女儿,闺名琼珠,依依膝下,很能使我安慰的。”说时,一手指着那 女子。
  英民跟着向那女子细瞧时,觉得端庄流丽,如雪中红梅,煞是 令人可爱,不像寻常一般的渔家女。琼珠见英民对着伊注视,不觉 低下头去。
  此时英民身上穿着湿衣,很是难过。他又不明途径,只问到山 阴去有多少远近。琼珠附着老渔翁的耳朵说了几句,老钱遂对英民 说道:“现在外边土匪充斥,正值军兴之际,你赶到山阴去做什么?
  不如暂到茅舍去换换衣服,休养数天,再作道理。”
  英民点点头道:“好的。”
  于是老钱请英民卧在舱里,自己把渔船驶回海滨。此时正有几 只渔船向外行驶,瞧见他们回来,都问道:“老钱怎么回来了?今天 可捕得鱼?”
  老钱一一答道:“没有捕得大鱼,我们不高兴撒网了,所以驶 回哩。”
  到得海边原来泊船的所在停住,老钱遂把鱼收拾在鱼罟中,邀 请英民上岸。英民方才走上岸,忽然顿足说道:“哎呀,我的纯钩宝 剑也失落在海里了。”
  他正在懊丧,却见琼珠随后姗姗地走上海岸,手中抱着一样东 西,正是自己的纯钩宝剑,不觉大喜道:“琼珠姑娘,你从哪儿得 到的?”
  琼珠微笑着答道:“我们救起先生时,这宝剑还紧握在先生的手 中,是我代取下的。现在还了先生。我知道这是先生心爱之物呢。”
  英民便向琼珠磬折道谢,接过宝剑,十分欣喜。跟着二人,走 到一处绿柳飘拂,瓦屋向阳,便是老钱父女的家门了。在下在第一 回中已约略述过,只是琼珠和英民怎样的有缘相逢,怎样的发生恋 爱,还没写个明白,遂留在这一回书中细细地写一个畅快了。
  当下老钱父女开了门,便请英民入内。见有一个小院落,向南  一排三间平屋,纸窗芦帘,收拾得十分清洁。檐下却晒着许多鱼干, 还有一对赤冠白羽的鸡,在一座小假山边走着。假山前后,种着许 多花卉,颜色十分鲜艳。还有一头狸奴,从左首房里蹿将出来,在  琼珠裙边绕着,喵喵叫个不停,但回头瞧见英民,却又一溜烟逃向 房里去了。
  老钱把英民让到客堂里坐定,说道:“寒舍是鄙陋得很的,有屈 贵客了。”
  英民道:“钱翁说哪里话来?一样是很洁净的。”
  老钱指着左首的房间说道:“这是小女的卧室,右边便是老朽的睡处。客人穿着湿衣,很不适意的,亏得老朽以前有一个友人之子, 曾有一包衣服寄留在我处,至今没有取去,不妨暂时借用一番好了。 此时便请客人到老朽房中去更衣吧。”
  英民遂立起身道:“多谢钱翁照顾了。”即跟着老钱进房。老钱 从衣橱中取出一包衣服,解开来让英民自己选择。英民遂拣取了一 件半新半旧的绿袍和几件内衣,其余仍请老钱安藏好。自己脱了湿 衣,换上内衣和袍子,不长不短,真好似特地为英民制就的。遂和 老钱走出房来。
  其时日已过午,三人都没有进食,琼珠道:“我们午饭都不曾 吃,谅这位先生也腹饥了,菜肴来不及端整,待我去煮些面来,将 就吃了吧。”
  老钱道:“很好。”
  琼珠遂回身走到后边厨房里去,老钱陪着英民,对坐闲谈。英 民问些捕鱼的情景,老钱却指手画脚地滔滔而讲。不多时,面已熟 了,琼珠托着两大碗热腾腾的切面出来,还有一盆熏好的小鱼,说 道:“面是不好吃的,这些小鱼是昨晚熏好的,还算新鲜。请先生胡 乱用些可好?”
  英民欠身致谢道:“多谢姑娘费力,使我吃现成的。”遂伸手接 过,和老钱同食。
  英民是素不客气的,所以一口气吃个精光。琼珠也托着一碗面, 在旁边小桌子上吃。见英民早已吃毕,便去舀出洗脸水来,放下一  块青花的面巾,请英民揩面。英民洗过脸,老钱和琼珠也已吃罢, 琼珠过来收拾去碗盏,自己托了一盆水,到房里去梳洗了。英民瞧  见壁上有个钉儿空着,遂把那纯钩宝剑悬在上面。老钱恐他有些疲  惫,便请他到自己床上去安睡。英民遂去睡了。
  一觉睡来,天已近晚。只听老钱在房门外正对他的女儿道:“我 们今天虽没有捕得大鱼,而救得一位贵客,也是快乐的事。你说的 玫瑰佳酿可以开了,让我们畅饮一番。”
  琼珠在后边带笑答道:“爹爹酒兴已动,少不得你又要喝个酩酊。那一瓮玫瑰佳酿,我已开了,并要制几尾新鲜的醋熘黄鱼,给 爹爹和那位先生下酒。还有海虾和腌鸡两碟冷盆,好不好?”
  老钱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全仗你调排了。”
  英民方伸个懒腰,起身下床,听得有酒喝,有鱼吃,心中也很 快慰,感激琼珠姑娘的美意,遂走出房来。老钱带笑对英民说道: “客人肚子饿么?今晚请客人喝酒可好?”
  英民点头道:“很好,我最喜喝的是酒。”又见琼珠往来蹀弄, 便道:“只是忙了琼珠姑娘,使我不敢当的。”
  琼珠微笑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只要你们不嫌不好吃就是了。”
  于是到得晚上,点了灯,老钱和英民在客堂正中桌子上相对而 坐,琼珠先把酒烫好,端上两个白瓷红花的小杯子和一壶酒来,说 道:“爹爹和客人先请用,这是家藏的玫瑰佳酿,酒性很厉害的,喝 完了可以再添。”随后又端上几个碟儿。
  老钱遂斟满了酒,请英民喝。英民毫不客气,干了一杯,觉得 酒味果然不错。老钱又代他斟满了,只说这是好酒,请客人多喝几 杯。他自己也咕嘟嘟地喝下几杯了。英民又尝着那腌鸡和海虾的滋 味也很好,还有一盆泡菜,更是清爽可口。那时琼珠又托上一大盆 醋熘黄鱼和一碗雪里红肉丝汤来,说道:“这里是没有好菜的,家常 便肴,请王先生将就吃些吧。”
  英民道:“多谢姑娘如此款待,使我感激不尽。姑娘也请过来坐 着用吧。”
  琼珠退后了不言,老钱道:“珠儿,我们不用客气,你忙了长 久,想也饿了,搬个凳子过来同坐吧。”
  琼珠遂搬过一只圆凳来,在旁边坐下。英民道:“琼珠姑娘可 喝酒?”
  琼珠把手摇摇道:“我不喝,王先生在海中受了寒气,不妨多喝 几杯。”遂揭开壶盖一看,见已将告罄了,遂又提壶走到厨下,去添 满一壶过来。
  老钱趁着当儿,也去取了一个小小酒杯,放在他女儿面前,说道:“珠儿,你也喝两杯,你多不能喝,两三杯是可以的。”
  英民闻言喜道:“很好。”抢着取过酒壶,代琼珠斟酒。
  琼珠侧转身子,连说不敢当。玉靥上已微微红晕了。樱唇凑到 酒杯上,略略喝了一口,也提过酒壶,代英民斟上一杯。英民忙欠 身道谢。老钱在这当儿,却又喝了两杯,提起双箸,请英民吃鱼。
  英民一边吃着鱼,一边说道:“这黄鱼的味儿真好,也是琼珠姑 娘烹调得佳。”
  琼珠听了,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酒,不觉两颊渐渐泛上红云。 英民瞧着,觉得琼珠虽是渔女,而荆钗布裙, 一种天然的美丽,别  有胜人之处。颊上红喷喷的,好似苹果一般。明眸如水,巧笑倩兮, 又和银枝一流人截然不同了。
  老钱喝着酒,叩问英民的家乡来历,英民遂滔滔地把自己如何 从师学艺,如何杀人出走,如何在九华山收服强盗,如何到江阴和 清军厮杀,以及到东海村的情形,很详细地讲一遍。老钱惊叹道: “王大官人真世间英雄也!我们父女何幸得遇英雄!”
  英民笑道:“你们称我英雄,愧不敢当。不过我这个人疾恶如  仇,爱管人世不平的事。东海村那件事,也是我喜管了闲事所致, 却便宜了那黄龙,不知东海村又怎样了?”
  琼珠道:“这种恶俗应该有人去除掉。王先生这个举动,很是爽 快。我很佩服王先生的勇武精神。”
  英民道:“这也幸亏遇着二位在海中相救,否则我的性命也没 有了。”
  琼珠道:“这是天意啊。王先生有此惊天动地的本领,将来必有 一番事业哩。”
  英民听琼珠赞美自己,心里更觉愉快。琼珠又问道:“王先生臂 上本有一些流血,现在如何?”
  英民道:“血已止了,原来是在礁石上擦破了一些皮肤。若是我 的头颅被波浪冲到礁石上去,那就不堪设想了。”说罢,又喝了一 杯。琼珠又去添一壶上来,英民和老钱尽量痛喝,不多时,两人都已醉了。琼珠恐两人一齐醉倒,自己难以搀扶,遂请两人各喝一些 薄粥,然后请英民到老钱房中去安睡,老钱却在琼珠房里一张竹榻 上铺上褥子,将就睡了。琼珠收拾碗盏,洗涤一切,前后照看过门 户,然后熄了灯,也就脱衣而睡。伊今天很疲乏了,所以不久即入 睡乡。
  到得明天早晨醒来,披衣起身,见伊的父亲已起来了,在庭中 晒鱼,便悄悄问道:“王先生起来没有?”
  老钱答道:“还不曾起身。大概他昨天落在海中,累得疲乏了。”
  琼珠不语,走到后边去料理各事。等到日高三竿,他们父女早 餐已毕,不见英民起来。琼珠心里有些狐疑,却听英民在老钱卧房 里发出呻吟之声,老钱便和琼珠走进去观看。见英民睡在床上,两 颊却红得如火烧一般,口中呻吟不绝, 一见他们走来,便道:“不知 怎样的,我病起来了。”
  老钱去一摸他的额角,甚是发烫,遂道:“王大官人有些发热, 所以不能起身,请睡在这里,出一身汗,明天便会好的。如有呼唤, 我女儿也可伺候。”
  琼珠也说道:“王先生在外面连番奔波,又在海里受了些寒气, 精神缺乏,外邪侵入,所以生病。我想不要紧,王先生不妨在此静  心养息,寒热便会退的。”
  英民听了他们父女的说话,不胜感激,便答道:“我王某多蒙你 们父女俩如此照顾,不知何以报答?”
  老钱道:“王大官人不要说这些话,你能在此多住一天,便是蓬 荜生荣。我父女如能效劳,都可以的,但愿吉人天相,使王大官人 早日痊愈便可了。”又说了几句话,方才退出室去,让英民静睡了。
  到了午时,琼珠恐英民腹中要饿,便进去问他可要喝些粥汤。 却见英民睡得沉沉地不醒,也不敢去惊动他,自去做伊的生活。老  钱也踱到外边去吃茶。直到晚上,英民醒了,琼珠听得他的咳嗽声  音,又入内问他可要吃什么。英民点点头,琼珠遂端了一碗黄米粥  汤和一盆酱小菜,请英民吃。英民把粥喝完了,看琼珠收去,心中很觉对不起,但是琼珠却很忠实地伺候他。
  次日早晨,老钱见连日晴和,不去海边捕鱼,未免可惜,独自 出去打鱼,只留琼珠在家伺候英民。琼珠因英民卧病,芳心很是惦 念,遂走到英民卧榻旁来问候。英民正在醒着,仰视帐顶,默然若 有所思,一见琼珠走进,便道:“琼珠姑娘,多谢你来看我。我口里 很渴。”
  琼珠道:“外边炉子上正烹着茶,等我去取给王先生解渴。”遂 回身走出房去。不多时,托了一杯香茗走来,微笑道:“请喝吧,要 趁热时喝。”
  英民接过杯子,把茶喝了。琼珠取过放在桌上,回头问英民道: “今天王先生觉得怎样?”
  英民道:“寒热似乎退些,不过身上还是怕冷,腹中也很不舒 服,只好依旧睡眠,不能起来。”
  琼珠点点头道:“王先生不能起身,也只好静睡,不必勉强。明 天若再不愈,在这村里有一个姓冯的医生,和我爹爹熟识,可以请 他前来,代王先生诊治。”
  英民道:“贱恙是不要紧的,只是有劳二位了,很觉歉然。”
  琼珠道:“王先生有什么歉然呢?游子他乡,病倒在外边,是很 可怜的。我们既然邂逅相逢,王先生耽搁在我们家里,自然应尽看 护的责任。”
  英民道:“多谢琼珠姑娘如此体贴,更使我心中感激得不知所云 了。我想此事很奇怪的,我们相隔得很远,却因在东海村和那黄龙 争斗,遂致陷身海涛,被琼珠姑娘救起。古语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逢。这真是有缘了。”说到“有缘”两字,声音方觉 稍低,自己觉得和人家姑娘们说起缘不缘来,未免有些太亲近一 些吧。
  琼珠听着,也低倒蜂首,盈盈不语,颊上微有一些红霞。英民 看了,更觉得自己说话不慎,遂又问道:“钱翁呢?”
  琼珠答道:“我爹爹到海中捕鱼去了,大约要晚上才回家哩。”
  英民道:“姑娘平日在家做何消遣?可曾念过书?”
  琼珠道:“自幼也曾读过几年书,只是自愧一些没有学问。有时 随爹一同去打鱼,有时爹独自出去,我在家照料门户,做些针线。 好在这里虽是沿海小村,然而家给人足,绝无盗贼。不过近来耳闻 外边海盗的势焰渐长,官兵不能扑灭,那么沿海地方很是危险的。 幸喜我们这个碧云村稍微偏僻一些,村里也没有享大名的佼佼人物, 或不致引起海盗们的觊觎。况且村里人最近渐知自卫,有一个段爷, 听说武艺很好的,他正在组织一班少年壮丁,保卫乡里呢。”
  英民道:“有这样一个人物,我几时倒要见见他。”
  琼珠不语,隔了一歇,又道:“我们村里的风景很佳,海滨附近 还有一个水乐洞,十分幽静,待到王先生好了,我们可以奉陪前去 一游。”
  英民道:“很好。”琼珠又陪着英民说了些闲话,恐多劳他的精 神,遂退出房去。
  到了午时,又端整了粥汤,给英民吃。自己料理些家事,不觉 夕阳已西,只见老钱打鱼回来,携着几尾大鱼,喜滋滋地走进门来, 说道:“今天运道好,捕的大鱼,明天可以去换几个钱来用用了。在 这个秋季里,鱼讯必然很盛的,我们要努力捕鱼啊。”
  琼珠接过大鱼,自去藏好,又取灶上水给老钱洗面。老钱洗过 面,问道:“王大官人可好些么?”
  琼珠摇摇头道:“没有好哩。”
  老钱就皱眉头,踱进房中去,问英民的病情。琼珠见房中已觉 黑暗,遂去掌上灯来,自己又到厨下去煮晚饭。少停,请老钱出房, 父女俩同进晚餐。餐罢,琼珠又预备薄粥给英民吃,很小心地服侍 英民。
  次日,天气仍是晴好,老钱依然兴高采烈地出去捕鱼。但是英 民的病势不见轻减,明日老钱回来,见英民的病不愈,恐防变重, 遂决计要请那位姓冯的医生来了。
  一夜过去,次日早晨,老钱不去打鱼,便赶到姓冯的医生处,请他前来看病。姓冯的医生跟了老钱同来,代英民把脉开方,说英  民的病本来有些暑热,最近又受着寒气,所以发作。这病并不危险, 但是很厌气的。好好地调养,自会痊愈。现在用药把他暑热发散, 寒气驱除,可以连服几剂,开了方子而去。因为姓冯的和老钱是老  朋友,老钱时常送鱼给他家吃的,因此不取医资。老钱取了药方, 教琼珠念一遍给他听了,然后自去市上配了药来,交给琼珠煎与英  民服下。英民自然说不出的万分感激。
  一连吃了几天药,果然病势渐渐减轻,老钱父女一齐快活。但 是在这几天中,药炉茶灶二竖作祟,英雄只怕病来磨,英民也累得 够了。心中又怀想着君父之仇,恨不得立刻好了,飞到绍兴去,为 国效力。觉得背上如有芒刺一般,梦魂不安。幸有琼珠在旁服侍汤 药,十分关切。闲时且走来坐在床边,用温柔的说话去安慰他,解 去他不少寂寞、不少苦痛。于是他想到天生女子恐怕是特为慰藉男 子的缘故吧,然又想起他的嫂子杜氏以及银枝这一等人,却又轻佻 荒淫,寡廉鲜耻。古人说的祸水,即由于此了。但是眼前的琼珠又 温柔,又美丽,如空谷幽兰,使人忘却尘俗。似这样的女子,实在 是绝无仅有,不图生在这滨海小村中?岂老天有意葆藏着,不肯轻 易暴露么?然我又何缘而得至此,也是天意了。
  想到这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觉想入非非。却听细碎的步 履声, 一个倩影翩然闪进房来,正是琼珠。轻启樱唇,向英民问道: “王先生,今天觉得如何?”
  英民道:“多谢琼珠姑娘的垂询,我吃了那姓冯的开的几服药, 果然病势轻松,寒热差不多没有了,冷也不怕了。所以今天也不必 再服,待我休息一两天,自会痊愈。只是有劳你们父女二人的操心  代虑,尤其是琼珠姑娘非常的忙碌。”
  英民方要再说下去,琼珠把纤手摇摇道:“王先生别说这种客气 的话,我们敬佩王先生是个英雄,难得相遇的,情愿尽心服侍。本 来人生难免不病,病倒了自然要他人照顾的。但恐我们伺候不同 罢了。”
  英民听英雄二字出之檀口,尤其难得,便笑起来道:“姑娘才说 我不必客气,姑娘自己却客气起来哩。”
  琼珠不觉嫣然一笑,露出雪白的银牙来,更觉妩媚。英民看了, 更是醉心到十二分。琼珠见英民对伊紧瞧,不觉腼腆,又问英民可 要吃什么。英民道:“今天依旧吃些薄粥,明天或可用饭了。”琼珠 遂回身出房去煮粥,英民镇定心神,闭目而睡。
  这天老钱又捕得不少大鱼归来,喜气洋洋把鱼去市上换了钱, 回家喝酒。且见英民病已渐愈,更是快慰。
  次日老钱又出去捕鱼,英民已觉精神大好,自己赖在床上作甚? 遂支持着起身下床,披了袍子,在房中走了几步。走到外面客堂里, 坐着休息。琼珠妆罢,见英民已能起坐,芳心甚喜。恐他闷气,遂 从自己房里取出几本书来,给英民消遣。
  英民一看, 一本是《列女传》,一本是唐诗,还有几本是《大 宋宣和遗事》。英民接过笑道:“琼珠姑娘,你读《列女传》么?”
  琼珠道:“以前读过的,只是不通罢了。王先生休要见笑。”
  英民又见书上加的几处眉批,很多道家语,笔迹也很娟秀。遂 问道:“这是姑娘的手笔么?”
  琼珠点头答道:“啊呀,我是胡乱涂鸦,不值一笑的。却被王先 生瞧见,惭愧得很。还请王先生指教。”
  英民哈哈笑道:“说也惶恐,我是没有学问的人,恐连姑娘都不 及呢。指教什么?”
  琼珠道:“这是王先生的谦卑,待到王先生病休稍好,我总要请 教的。”说罢,自到厨下去端整午饭。
  这天英民却能吃得一碗饭,精神倍佳,下午也不思睡,却坐在 椅子里,看那本《大宋宣和遗事》,看得很是有味。琼珠也坐在他的 对面凳子上,手里做着针线。庭院中静悄悄的,只有那头狸奴和那 一对赤冠白羽的鸡嬉游着。
  忽然叩门声响,那狸奴却蹿到假山上去了。琼珠立起身来,出 去开门,一边问是谁。外边答应道:“是我。”
  琼珠刚开门,便有一个身躯很魁梧的男子走进。年纪三十上下, 笑嘻嘻地说道:“琼珠姑娘,这几天我因事情很忙,没有来望你们, 不知姑娘玉体安好么?”
  琼珠答道:“很好,段爷请里面坐。”
  那人方移步,一眼已瞧见英民,便立定脚步问道:“琼珠姑娘, 此人是谁?不是这里本乡的人啊。”
  琼珠答道:“段爷,我来代你介绍吧。”便把着英民道:“这位 是王英民先生。”又对英民说道:“这就是我说的段人龙段爷了。”
  段人龙却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堂,向英民略一颔首,很有些不屑 顾视的样子。英民也勉强略一站起,向他点头为礼。
  段人龙坐定后,又问琼珠道:“这位王先生打从哪里来的?是何 处人氏?”
  英民见段人龙不向自己询问,也就不便回答。琼珠立在窗边, 听段人龙打听英民来历, 一想英民和黄龙相斗的事,有些离奇,说  出来他也不会相信的,我就略过吧。遂答道:“前天我同爹爹出去打  鱼,恰巧王先生落在海中,被我们网里捞起,因为王先生是广信人, 本来要到鲁王处投军的。 一时无处栖宿,所以留在家中。而王先生  又生了一场病,直到今天稍愈哩。”
  段人龙一边听琼珠讲话, 一边却双目滴溜溜地尽向英民打量。 等到琼珠说完,他便冷笑一声道:“你们如此好客,倒也难得。这位  王先生大概懂些武艺的么?故而要去投军。但是听说这几天鲁王那  边的军势很不好啊,恐怕王先生虽欲前往,也是白去的。不过王先 生若不从戎,又是徒然辜负了他的好本领了。”
  英民听段人龙的说话,有些讥讽,不由心中有些恼怒,只因碍 着琼珠的面,自己又是作客他乡,不可不稍稍忍耐一些。琼珠听段 人龙如此说,也有些不悦,正要还答,段人龙又向伊问道:“老钱在 哪里?”
  琼珠答道:“爹爹海边捕鱼去了。”
  段人龙又是一声冷笑道:“老钱做人真好,他自己去打鱼,却留姑娘一人,在家陪伴这位客人。呵呵,王先生真好神气也。”
  琼珠听了,颊上不由泛起两朵红云,要想发怒,只因段人龙是 村中之霸,不易得罪他的,将身子别转了,默然不语。英民面上也 有些怒气,似按捺不住。段人龙见此样子,遂立起身,说道:“我要 去了,明天再来和老钱说话吧。”琼珠仍是不响,段人龙遂大踏步开 了门走去。
  琼珠叹了一口气,前去关了门,回身走进,见英民面上的怒气 尚未全消,便勉强带笑对英民说道:“王先生别恼,那厮在村中耀武 扬威,一向这样看不起人的。”
  英民把手中书向旁边一掷道:“此真妄人了。这般大模大样的, 使人看了怪难受的。换了我平日的脾气,要把那厮打倒,使他认识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料那厮也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只好在家乡 威吓一般不懂武艺的人罢了。”
  琼珠道:“可不是么,在这里小小乡村中,有谁能精通武术的 呢?他在外面做过一任武官,略有一些小本领,回乡后便收了许多 徒弟,最近又组织乡团。村中事都是他一人支配,因此他也益发骄 肆了。王先生是真英雄,决不屑和这种贼人计较的。”
  英民听了这两句话,不觉怒气全消,面上露出笑容来,说道: “琼珠姑娘的话说得不错,我又何必去和那厮较量呢?世间似这般人 也很多,都是井蛙一类罢了。不过你们怎样和他认识?”
  琼珠笑道:“同是一乡的人,怎会不认识?他很喜欢和我爹爹闲 谈的,所以常到我家来。”
  英民道:“那厮不像是个好人,姑娘以后不可不谨防呢。”
  琼珠听了这话,面上不由一红,英民也就取过那本《大宋宣和 遗事》来看了。小狸奴从那假山石上一溜,溜到琼珠身边,呜呜而 鸣,琼珠便把它抱起,在身上抚摩,抛开针线不做了。
  不多时,老钱打鱼回来,见英民已能起坐,甚是快慰。英民也 问他打鱼可顺利,老钱带笑道:“托王大官人的福,这几天很能获利。”
   琼珠便告老钱说,段人龙曾来的,坐了不久即去。但是说话之 间,对于王先生很是轻蔑,未免使王先生心中不欢。老钱听了,又 对英民说道:“段爷素日有些狂妄的,王大官人不要去睬他是了。”
  琼珠道:“段爷又说隔几天要找你呢。这种人不好多缠的。爹爹 贪喝了杯中物,便喜欢和他聚在一起。”
  老钱勉强笑道:“珠儿,你说我贪喝酒,这也未必尽然。不过我 是一个渔人,段爷是村中佼佼者流,难得他来下顾,我又何能拒 绝呢?”
  英民也觉得老钱说话不错,但他同时觉得段人龙的所以结交老  钱,恐其中包藏着野心吧。然又未便说破,只好不响。少停天晚了, 英民又进了晚餐,和老钱父女俩闲谈一番,方才各自安睡。
  过了几天,英民精神已完全恢复。老钱父女更是快活,依着英  民心中的初意,要想立刻辞别他们,动身到绍兴去。但因一则他的  一颗心已给琼珠姑娘的柔情笼罩着,二则老钱父女苦苦要多留他几 天,所以不忍毅然拒绝。琼珠因英民到了碧云村以后, 一直卧病, 没有出去玩过。有一天,遂伴着英民在村中各处散步游玩。此时村  民已知道老钱家中有一位异地的客人了,却不知道那客人是个英雄, 有绝大的本领呢。
  这时正是凉秋九月,天高日晶,气候凉爽。枫红橘绿,秋色可  爱。碧云村是沿海的,立在高处望海,风帆点点,胸襟一畅。二人 走了多时,便坐在林间石上畅谈一切,胸中都觉得十分惬意。尤其 是英民,难得有些婉娈温文的琼珠为伴,使他心里甜适。但在他们 归途时,隔岸却有一个男子,立在河边, 一双怒目对着他们紧视。 目光中似有一团烈火发出。这团烈火,好似要把两人焚掉的样子。 原来此人便是段人龙了。然而英民和琼珠且走且谈,没留意着, 一 些也不知道。
  归家以后,琼珠坐着憩息,英民谢伊伴游之情,老钱也回来了。 晚上,琼珠又端整酒菜,请英民喝酒。老钱有酒吃,更是得意。对 琼珠说道:“海滨的水乐洞风景绝佳,珠儿你何不陪伴王大官人前去一游?”
  琼珠答道:“我也曾和王先生说起过,但是王先生可喜坐船么?” 英民道:“坐船也是很有趣味的。倘若姑娘同坐,更是快慰。”
  琼珠笑笑,到了次日,天气依然晴爽,老钱便对琼珠说道:“今 天你可陪着王大官人一游水乐洞了。海滨停着的划桨小舟,长久没 有用,你们可以坐着前去。只是你打桨时须要小心,我因连日捕鱼, 有些乏力,要在家歇歇了。”
  琼珠点头答应,又说:“王先生若要畅游,必得上午去。我们可 以带些干粮。”
  英民道:“很好。”
  于是琼珠到房里去略事妆饰,携了一只很精致的小竹篮,走出 房来。其中储着干粮。微笑道:“我在清早都已预备好了。”
  老钱道:“那么你们去吧。”
  琼珠遂和英民告辞老钱,走出大门,双双来到海滨碧云石下。 琼珠又指着那碧云石,把石的野史讲给英民听。英民瞧见那碧云石  果然生得瑰奇,非人世间物,也赞美不绝。不料后来那碧云石却断  送在他宝剑之下,真是天数了。
  琼珠走到系舟所在,自己先移步登舟,把手招呼英民,等到英  民下了舟,两人对面坐定,英民坐在船首朝后,琼珠坐在舟尾朝前。 琼珠取过把桨来,自己握了一把,又一把却递给英民,带笑说道: “王先生可会打桨么?”
  英民接过桨,答道:“琼珠姑娘,还是倚仗你费力吧,我于此道 不熟的。不过待我来乘机学习一番也好。”
  于是琼珠把桨打动,那小舟便向前徐徐行驶。英民见琼珠玉臂 舒展,兰桨轻摆,好似绝不费事的。海风吹着云鬓,飘飘欲仙。身 上穿着紫衣,如董双成许飞琼偶到尘寰小游,绝无庸脂俗粉气。英 民一边学着打桨, 一边向琼珠瞧着。琼珠却指点着他如何用桨的方 法。海面上微有一些波浪,琼珠一手指着南边一个小岛道:“水乐洞 快到了。”
  原来在碧云村海滨之南,有个小岛,地方虽不广大,而岛的结  构非常离奇。岛上有一座小山,小山下有一个深邃幽秘的洞,便是  水乐洞了。那洞底已在海面之下,海涛宕到石上,有绝妙的声音。 若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如陈清商之乐,击钟伐鼓,自有天然节奏, 十分好听。如在潮水大来时,海涛怒轰,那么如千军万马的声音, 震耳欲聋。不知道的人要迟疑外面到了大军,在那里鏖战了。
  岛是珊瑚虫所构成的,所以泥土也特别不同。岛上也有树木花  草,只是无人居住。本来和碧云村的海岸连接的,后来几经沧桑, 却中断了,所以非用舟前去不可。春秋佳日,村里人去岛上遨游的  很多,大都去游水乐洞。因岛上除了水乐洞,别的地方不足游览了。 英民遥望着那个小岛和岛上青青的小山,很觉畅怀。卧病多时,难  得有此清游,且有佳人相伴,此乐何极?
  不多时,小舟已到岛旁,琼珠便择水浅处停了舟,岛下有青石 砌成的石级,英民携着竹篮,和琼珠跨出小舟,并着走上岛来,细 玩岛中风景。只听鸣禽上下,引吭清歌,却不见有别的游人。落叶 满地,任人脚下踏着,沙沙有声,惊得小鸟一齐飞起。
  琼珠道:“此时已在深秋,所以村中人绝少来此游玩了。但是王 先生还是第一次呢。我们且到著名的水乐洞去吧。"
  英民点点头,跟着琼珠穿过丛树,见近面有一很高的山壁,壁 上苍苔满布,怪石嶙峋。在下面却有一个幽深的洞。洞边刻着“水 乐洞”三个大字,加上朱红色,是新镌着的。琼珠立定了对英民说 道:“洞中曲折很多,进去时先是向左转,然后向右一转,一左一 右,直到里面。出来时却先是向右,以后向左,这须牢牢记着,若 是走错了方向,转来转去,只在洞中,休想走得出了。”
  英民笑道:“我有琼珠姑娘为导,何忧走不出呢?”
  两人遂走进水乐洞。洞中十分宽敞,琼珠一左一右地和英民走 着,见两边石上镌着各种佛像。有的是观音,有的是龙王,有的是 弥勒佛,有的是财神,可惜光线不甚充足,不能瞧得清楚。有几处 钟乳下垂,地上也潮湿得很。英民走了几个转弯,觉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正要开口询问,琼珠又已转得一个弯,乃是小小一洞。洞 顶透着亮光,有白光照射而入,所以很觉光明。耳边忽听得一种睁 睁琮琮的声音,如鸣琴筑,有时洪亮一些,有些窍坎鞋韂之声,有 时又很幽细。
  琼珠拂拭着旁边一条石凳,和英民并坐休憩。对英民微笑道: “这便是水乐洞的所以取名了。这里已在海面之下,海水冲荡到外边  的石上,水遂由石罅处流入,再望里而走,便有一个很深的潭,海  水便流入潭中。潭里的水又分流到各处去,海水经过洞旁,所以有  此音乐之声了。今天风流不大,不会听到大声的。”
  英民一边细聆琼珠的说话, 一边静听水声,很觉好听,方才悟 到水乐两字,又想造化之妙,可见一斑了。琼珠却伸手指着洞上一 片白云道:“在这里不但可听水声,又可仰望浮云,真是人世间又一 境界。”
  英民抬头看洞顶上,果有一片白云,徐徐行过,还有洞顶垂下 来的小草,随风微摆,至觉恬静。遂坐着不走,和琼珠闲谈一会儿, 忽又很慷慨地说道:“现在明社将覆天下大乱,此间却好似世外桃  源,绝不见干戈之事。然而土崩鱼烂,国破家亡,有心人又安忍隐  忧自乐,不出去拯斯民于涂炭呢?”说罢,欷歔不已。
  琼珠窥知英民的意思,便道:“王先生又发感喟了,天下虽乱, 然而古人有众一旅,也可兴邦。似王先生这般人才,具此高深武艺  倘然出去为国效力,自可一鸣惊人,戡乱致治的。又何必徒叹呢?  不过我很惭愧,是个弱女子,不能从戎立功,只好守在乡野。但我  见书上载着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一样也能转战边塞,立得不世  之功,名垂青史的。这才是女子中的豪杰,使后人歆慕得很。可惜  我不懂武艺,否则当此中原扰攘之秋,也可易钗而弁,去和那些鞑  子厮杀,保存大明江山了。”
  英民听伊说出这些话来,语语打入他的心坎,更是钦佩。谁说 海滨渔家小女子没有爱国之心呢?遂对琼珠说道:“姑娘说的话不 错。姑娘倘能不弃,此次我定要和姑娘一同去投奔鲁王军前效力了。”
  琼珠蛾眉一瞬,面有喜色,忙说道:“我若能为大英雄执鞭,何 等美事?可惜我是不能……”说至此,略停一停,又道:“王先生, 像我这样年纪,可能习武么?”
  英民道:“倘然姑娘能够下苦功习练,也还来得及。所谓有志者 事竟成。”
  琼珠道:“那么请王先生即日教我习武可好?”
  英民笑道:“琼珠姑娘,你莫心急。学习武艺不是短时间可以成 就的。至少也须有五六年工夫。何况姑娘毫无根基的人呢?即如我 本人讲起来,自细随先父习后,又得名师指导,自己刻苦熬练,方 有此一些本领,不是容易的事。我虽愿在此教授姑娘武术,只是如 何守得这些时日?姑娘又不能随我出去,怎能够如愿以偿呢?”说到 “如愿以偿”四字时,声音不觉有些颤动。
  琼珠听了,默然无话, 一手托着香腮,好似默想什么。英民也 紧握着自己的手,不再说话。只听海水由石间流过的一种天然声音, 哙哙不绝。隔了一刻,琼珠一边把竹篮取过,一边对英民说道:“我 们到此好久了,王先生肚中想必甚饿,请将就用些干点吧。”遂取出 篮里放着的饼饵,递给英民充饥。
  英民接过谢了,琼珠又双手取出一个小瓶,拔掉了木塞,内中 满贮着热水,也请英民喝。英民觉得琼珠为人十分心细,遂先喝了, 却不好意思去教琼珠喝。但琼珠从英民手中接过小瓶,凑到樱唇上 去,喝了两口,又把木塞塞住。二人吃了饼饵,也就并不觉得饥饿。
  英民忽又问琼珠道:“我有一句话要问姑娘,前天我同姑娘出游 村中,听得有些人都称呼你为紫衣嬢,不知何意?”
  琼珠方把竹篮盖好,听英民询问,不觉微笑道:“王先生,这也 没有什么意思的 。 只因我平日喜欢穿紫色的衣服 , 大家遂呼我此 名了。”
  英民又念着道:“紫衣嬢,这名称雅绝艳绝。”
  琼珠听了,面上一红,回过头去,假作咳嗽,不即答话。英民也不好多说,又坐了一歇,英民立起身来道:“洞中可还有什么好玩 的地方么?”
  琼珠把手向上面一指道:“便在这里的顶上,有一个小小亭子, 可以望海,很好看的。”
  英民道:“很好,我们打从哪里上去?”
  琼珠回身指着洞后道:“这一条仄狭的小径,山石嫘何,很难行 走。须打从那边可以翻到洞顶。”
  英民道:“我们前去一游可好么?”
  琼珠道:“王先生,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实在怕走那路,请王先 生一人上去吧。我坐在此间等候便了。”
  英民一想,似你这般纤腰秀臂的人,只要我一手挟着而走,毫 不费力的。不过这话不能讲而已。遂点头道:“姑娘坐在这里也好, 等我上去一游,立刻就来了。”
  琼珠答应一声,英民掉转身躯,向洞后便奔。果见有一条很窄 的石磴,怪石森列,崎岖不平。蔓草披拂,可见登临的人很少,大 都到此回步了。但是英民身怀绝技,再险难的路径也会行走,何畏 之有?于是他将袍子一撩,很快地飞奔上去。“披蒙茸……登虬龙, 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后赤壁赋》上的几句书,可以借 着形容他了。不多时,已到了上面。青松成林,风卷松涛,又是一 种境界。前面果然有一座亭子,英民走到亭前,见亭子上有一匾额, 大书“快哉亭”。暗想记得以前读书时候,曾读过一篇《快哉亭 记》,乃是写黄州的快哉亭,不想这里也有个快哉亭,真是无独有 偶。不过那边是望长江的,这里是望东海的,所观不同,而快哉 则一。
  一边想一边遥望大海,如在足下。浪涛澎湃,浩漫无际,间有 一二大帆船徐徐地在那里行驶,好似一瓣小叶。又望碧云村,庐舍 树木隐隐可睹,耳边但听风声和涛声,万虑都寂。如羽化登仙,又 如遗世独立。观望良久,忽又想起琼珠,见距亭数十步有石栏围住的,便是水乐洞顶了。自思方才在洞中窥天,觉得很高,现在若由洞顶望下去,不知做何光景?且瞧瞧琼珠独自在那里做什么。遂走 过去,见石栏是新做就的,大概有人恐怕游者失足丧身,所以做此 防护物。英民凭栏俯身向洞内一望,不望犹可,这一望却望得他打 了一个寒噤。
  原来英民望见琼珠正被几个莽男子围住在那里,向伊恫吓。琼  珠却手指着顶上,不知回答什么话,可惜自己登得太高了,完全听  不出。这时洞中的人恰巧仰首瞧见了英民,早有一人拉着琼珠便往  外走。英民看到这里,大喝一声,如青天里起个霹雳,山谷响应。 回身便找原路,飞奔而下,要救琼珠,因他以为琼珠遇到暴徒行  劫了。
  等到他从石径上跨入洞中,即有两个人在暗处埋伏着,手里各 执着兵刃,突起狙击。幸亏英民早有防备,向旁边一跳,未曾被他 们砍中。忽飞左足,将左边一个人踢倒在地,右边的那人又是恶狠 狠的一刀,向他头上劈下。英民觑个准,伸手把刀接住,右足一起, 又把那人踢翻,脑袋撞在石上,咕咚一声,不知破了没有。英民夺 得刀在手里,一心要救琼珠,不顾地下二人的生死,直向洞口快跑。
  跑上十数步,瞥见那边转弯处又有一个男子站着,手中摆开双 刀,向英民喝道:“王某,你敢勾引良家妇女,到此洞中来干什么勾 当?可认得你家段爷么?”
  英民借着亮光,向那男子脸上一瞧,果然是段人龙。方知他是 有意来此寻衅的,劫去琼珠,并非别的暴徒了。又听出言无礼,不 觉勃然大怒,也把刀指着段人龙说道:“琼珠姑娘奉着伊父亲之命, 特地伴我出游。我们光明磊落,有何不可告人之处?你和钱家非亲 非眷,要你前来管什么账?并且纠众行劫,何异于盗贼行为!哪里 是个好好的良民?前天你出言不逊,自恃艺高,讥笑人家不武,今 天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本领了。"
  段人龙闻言,哇呀呀一声叫,跳过来就是一刀,向英民胸窝直  戳过来。英民把手中刀向外一拦,段人龙的刀直宕开去,几乎脱手。 段人龙知道英民的力气不小,不敢怠慢,却见英民还手一刀,向自己刺来,连忙身子一蹲,让过那刀。英民用力过猛,刺了一个空, 望前倾走几步。手中的刀收不及,正戳在石隙中,深入数寸,尘泥  簌簌下坠,才要拔出时,段人龙看得亲切, 一刀向他的后腰剁去。 英民手里不能招架,却飞起一脚,正踢中段人龙的手腕,当啷啷刀 已落地,英民拔出刀来,回身要刺段人龙时,却已转弯逃去了。
  英民喝道:“你这厮想往哪里走?”遂也转了一个弯追来,已不 见段人龙的影踪,暗想:这厮怎么跑得这样快呢?不知琼珠又在哪  里,快快追赶。 一边想, 一边又转了一个弯,却又依旧是到了原地。 心里不由一怔,再向前转弯跑去,说也奇怪,又到了原地方。心中 又惊又急,跑得满面流汗。摸摸头,定神一想,才想起琼珠进来时  告诉他的话,不是说过水乐洞十分曲折,出去时也要一右一左的转  弯么?我在急忙之中,忘记了转弯的道理,走错方向,无怪走不  出了。
  于是照着琼珠的话,向外飞跑,果然跑出了水乐洞。但是有几 次撞在钟乳石上,碰得额角上有几个隆起的块,他也不顾,只管向 海滨跑来。却见段人龙和几个少年坐在一只较大的划船里,已驶离 海岸。琼珠也在其中,把双后掩着面,似乎在那里嘤嘤啜泣。
  英民大喝:“段人龙你是好汉不要逃走!”又说:“琼珠姑娘, 切莫惊慌,待我前来救你。”
  但那船有数人打桨,飞快地向海中驶去。相离得远,又不能跃 及。英民急不能择,忙跑到自己系舟的所在,跳到舟中,举起桨便 望水里划去,要想前追。哪知他是不会打桨的,小舟在海滨中只是 打转,休想前行,几乎要倾覆了。看着段人龙的船载着琼珠,又已 远远驶去,此时急得英民无法可想,有力莫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九回 见义勇为渔翁得快婿 欲擒故纵傻女感征夫
  
  上回说到要紧关头,戛然而止,读者想必十分惦念,急欲知道 下文,究竟琼珠是否给人龙劫去?英民可能追还?但是这些话在下 还不肯直截了当地写出来,先要把人龙为什么要来劫琼珠的前因后 果交代明白,方算线索清楚。
  原来人龙时常到老钱家里去走动,他早已垂涎琼珠,老钱起初 因他在碧云村上有相当的地位,把女儿嫁给他,也不算辱没。只是 后来探得女儿的意思,并不十分表示同情,所以也不能相强了。前 天人龙到老钱家里,瞥眼瞧见英民少年英俊,仪表非凡,已生妒忌 之心。过后便私下和老钱说,要他把英民赶走。老钱因着女儿和英 民感情不恶,两个似乎很投契。听英民的议论,觉得他是一位有志 气有肝胆的少年,就是结交为朋友,也总算认识了一个英雄,如何 好无因无由地谢绝他呢?因此口头含糊答应,却并不向女儿说明。
  那天英民和琼珠出游水乐洞,留着老钱在家里。人龙走来,向 四下瞧了一遍,不见琼珠,很是纳罕,便问老钱琼珠到哪里去了。 老钱老实告诉他,他怎么不又惊又气,又怒又妒呢?他就头也不回, 转身就走。唤了七八个徒党,带了武器,划着船,一口气向水乐洞  寻来。寻见了琼珠,抢着塞到船里,自己便和英民恶斗。起初原想  把英民杀死,后来见英民膂力过人,断非所敌,因此也不敢恶战, 逃回船中,拼命划着向海中破浪而去。
   当时英民虽也坐上小艇,可是苦于自己不会划桨,哪里及得人  龙的船又大,人又多,但是也不能不勉为其难,否则眼看着佳人已  属沙叱利,倘然他们把琼珠高飞远走,我如何还去见老钱呢?他便  拼命地划着桨向前追去。可是那海里的波浪好像故意和他为难, 一  个个大牯牛似的,向他的小艇撞去。非但不能加速,反而退了几尺, 眼见小艇逐渐和人龙的船远离,其势难以赶上。心上焦急的什么 似 的 。
  忽地后边有一阵呼呼的水声送来,好像也有追赶他的船在那里 驶来。急忙回过头去看时,原来是一只帆船,挂着一张赭色的布帆, 兜住了风,十分得力。估量起来,驶行得很快。那时相距不过两丈  多远,英民计上心来,便把桨放下了,任着船儿在水里浮荡,极口  地喊着救命。那后面的帆船已经驶近来了,听见了喊声,急速把船  靠向右手来,不多时,已和英民的船接近。船上的人正要把竹篙来  钩住小船,英民已觑得真切,提了刀,纵身一跃,早到了帆船的舱  里。也不和船上的人打招呼,把手里的刀晃上几晃,大声喝道:“你 们用力向前面的船追去,倘有半点支吾,我手里的刀不饶人的!”
  那帆船上共有五六个人,刚从别处脱售了货物,得意而回。起 初听见了呼救,信以为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后来见跳上一个汉  子来,满脸怒气,心中已有些惧怕。加着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  快刀,料定不是好人,不要把身边辛苦挣来的钱都掏了去。嘴上不  敢说,心上没有一个不在那里纳罕。可是并不见他动手,倒放了一  半的心。听见他说要追赶前面的船,却又怀疑起来,正同丈二金刚  摸不着头路,为了身家性命关系,不好不依他的话。当真拨转了舵, 向前驶去 。
  那英民恨不得立刻追上,也无暇向他们说明原委,两只眼睛看 准了人龙的船。只见箭一般地直射过去,水声呼呼,宛如列子御风。 看着要追上了,前面有一个土嘴,手臂一般伸出来,拦住去路。人  龙的船乘势向土嘴靠去,挟了琼珠跳上岸去。几个徒党也纷纷登岸。 可是这土嘴十分荒凉,并无树木,难以藏躲。正在四顾仓皇的当儿,英民的帆船也靠近了土嘴。英民吩咐帆船搭住了土嘴,飞身跃上, 挥刀向人龙追去。
  人龙的徒党也拼命迎斗,但是一个也不是英民的敌手。人龙见 不是路,只好放下了琼珠,和英民死拼。英民斗得性起,挥动手中 刀,和人龙恶战。人龙已经见过他的神力,哪里抵挡得住?十几个 回合以后,渐渐支撑不住了。英民轻轻使一个鲤鱼翻身,舒展猿臂, 把人龙齐腰抱住。人龙那时气力也没有了,只得束手就缚。那几个 徒党早被打倒在草地上,受着伤,全失了战斗力。正合着老话说的, 爱莫能助了。
  英民一手擒住人龙, 一手扬起那把刀来,刚要觑准人龙的头部 砍去,那时琼珠立在远处望着,见英民要杀人龙的性命,不禁软了 心肠,急忙奔过来道:“且慢!且慢!”
  英民顿了一顿,琼珠已把英民的右臂攀住道:“千万杀不得,请 你饶了他的性命吧。”
  英民心想,人龙这人心术虽坏,却还不大奸巨熟,得饶人处且 饶人,何必逼人太甚?当下对着人龙道:“本来我要结果你的性命, 现在看在琼珠姑娘分上饶了你,可是你以后可再不要欺琼珠了。”
  人龙见得了生路,自然连声答应道:“不敢!不敢!”
  英民道:“我不信你的话。你对天立一个誓。”
  人龙便指着天道:“我段人龙永远不再觊觎琼珠,如有食言,将 来死于非命。”但是后来海盗来劫碧云村,人龙又乘乱去欺侮琼珠, 给海盗闹海神蟒杀死,应了这誓言。在下在第一回中早已叙明,不 必赘述。
  且说英民见人龙已有悔心,便和琼珠走下小船,向帆船挥挥手 道:“没有你们的事了,去吧。去吧。”那帆船如逢大赦,急忙扬帆 而去。英民也就挟了琼珠,坐了人龙的船,划着回碧云村去。
  这时人龙垂头丧气,唤起了徒党商量回去的方法。可是船也没 有了,在这荒野之处,如何度夜?中间有一个向四下望了一望道: “这里走过去,可以走到碧云村的。我从前似乎走过的。”一行人众就依他的话,披荆斩棘地走去。果然走了半天,到了村上,吩咐几 个徒党到水乐洞里去,救还两个徒党,从此安静了好多时候。
  按下这边,又要说那英民和琼珠划着船, 一壁打桨, 一壁和琼 珠闲谈。那时得胜而归,仿佛大军凯旋,从容不迫,得意非常。和 方才追赶的情形,截然不同。微风拂面,水波清心,两下不免起了 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恰巧有一对雪白的水鸟从岸边飞起, 一个在 前,一个在后,紧紧地相随。在后的用力鼓动两翼,不久就追上了 在前的那个。两下真成了比翼并肩。
  英民指着笑道:“琼珠姑娘,你瞧它俩不是我俩的写照么?”
  琼珠惊魂甫定,也勉强露了一点儿笑容,点了点头。英民接着 又说道:“我俩经过这样的困苦艰难,总算如天之幸,姑娘没有遭那 厮的毒手。只是鲁王穷促南征,不知道可能像我俩一般地战胜恶魔, 重见光明么?”
  琼珠道:“清军乘胜而下,势如破竹,前途倒很危险。希望你以 后到了绍兴,善事明主,把已失的江山恢复转来,好教青史传名, 流芳百世。”英民也不胜感喟。
  不多一刻,那船已到村上,泊在岸边,英民扶着琼珠,离船上 岸,慢慢地走到老钱的家里。那老钱正在愁眉不展,见他俩进门, 又惊又喜,急忙问个备细。琼珠就把上项事一一说了,老钱打恭作  揖地道谢,翘着拇指道:“王大官人毕竟英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了。”失了小艇,得了大船,心上又是一喜。当夕大家都疲乏了,也  就无话。
  到了明天,老钱买了许多鱼肉,沽了上好的村酒,晚上在庭中 和英民畅饮。那时新月将圆,彩云满天,光景十分可爱。老钱推英 民南面而坐,英民哪里肯坐。老钱道:“小女险遭不测,幸赖王大官 人救援,不啻再生。老朽应当重谢。不嫌简慢,还请上坐,不要客 气,愈使老朽不安。”
  琼珠也请英民不要推让,英民这才坐了下来。老钱和琼珠并坐 在下面相陪,殷勤劝酒,十分恳挚。英民不觉多饮了几杯,老钱也微醺有意。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老钱看那英民 豪侠不群,比较人龙有上下床之别,心下早有了深意。就乘着酒兴 问道:“王大官人可曾下聘何家闺秀?”
  英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加着年来奔走江湖, 一无成 就,就更无心说到此事。”
  老钱听了正合下怀,便接着道:“既然如此,真是天缘凑合了。 小女也是未定亲,天使英雄不远千里而来,又构成这一段惊风骇雨 的姻缘,分明天作之合了。不知王大官人可肯俯就?”
  英民正待开口,那琼珠早已粉脸低垂,娇羞不胜。要想走开, 觉得太做作了。谁知英民单刀直入地说道:“承蒙老丈不弃,使令爱 下嫁。不过小子志在光复汉室,此时还无意享儿女之乐。不要误了 令爱的终身,小子成了千古罪人,何以报老丈的盛情?”
  琼珠听了一怔,心想你未免小觑了我。难道我也像陌头柳色, 悔教封侯的凝妆春女么?要想发挥几句,表示伊的胸襟来,却给老  钱抢先答道:"王大官人的话,原是不错。不过有缘千里来相会,这  回到碧云村来,和我们聚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有缘的了。况且男大  须婚,女大须嫁,难道王大官人一辈子不娶夫人了?依我的意思, 现在定下了,等王大官人奔走国事,大功告成,然后来和小女完成  室家之好,不是公私两便么?”
  英民还未回答,琼珠对老钱说道:“爹爹好不明白,自古道郎才 女貌,户对门当。第一件像我这样愚鲁,什么都不懂,如何好仰攀 王先生?第二件我们是一个渔户,哪里 …… ”
  说到这里,英民立刻剪住道:“姑娘差矣,我和姑娘虽是萍水相 逢,这几天的相聚,也算是意合情投。我们不是世俗浅见之流,如 何在门第上着想?本来我早有此想,只是不好冒昧启齿。所说固所 愿也,未敢请耳。既蒙见爱,我就老实不辞。如此请岳父上坐,受 小婿一拜。”
  老钱见他允了婚事,十分欢喜,要他受礼,如何肯依,涨红了 酒脸,不肯起身。英民来扶他起来,老钱只是不肯。英民就在他身边跪下去,行了一个重礼。老钱慌忙欠身扶往,连称不敢当不敢当。 连琼珠也有些扭怩了。老钱提起了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敬给英  民道:“大官人前程远大,请干此杯。”
  英民回到自己座位上,接了酒杯, 一喝而尽。那时庭中满射着 月光,灯光顿成了黄暗之色。英民又回敬了老钱和琼珠道:“今夕月 明如昼,正是大好秋光,愿大家幸福无穷,天长地久。”
  老钱的酒量很好,自然举杯一 口喝干。琼珠却不能饮酒,只把 酒在樱唇上碰了一碰,微微一笑道:“愿如君言。”
  老钱更有兴头,把箸夹了一大段鱼敬过去道:“这条鱼还是我前 天捕着的,鲜肥可口。内地恐怕难得尝着吧。”
  英民接了道:“说起捕鱼,我倒有个要求。明天我们去玩一 回 可好?”
  老钱拍掌道:“好极!好极!这几天海面上风平浪静,丝毫没有 危险,我们可以把渔网放得远一点儿,运道好的当儿,说不定一天 可以捉到一二百斤呢。”
  英民道:“琼珠姑娘又可肯同去?”
  琼珠道:“既然英哥有兴,我自当相陪。不过我的腕力不济,倘 然网里鱼多,我们俩拉不起呢?”
  老钱勒起了衣袖,捏了一个老拳,晃了几晃道:“有我在这里, 怕什么?一百斤的东西总可举得起吧。”
  英民道:“张网捕鱼,觉得不如举竿钓鱼来得有味。”
  琼珠道:“我们钓竿也有五六根,任你拣着。只是没有钓惯的, 钓上一天也钓不到一条小鱼。海里水深,比内河更是难钓。”
  老钱道:“明天我来教你就是了。”
  当下又欢饮了一会儿,然后吃饭。琼珠收拾了杯盘,到厨下洗  涤过了,走到前面,那里老钱正和英民立着,指手画脚地讲那海上  的故事,太息时局不靖,海盗如毛,沿海的几个大村都不能安枕。 琼珠道:“这些海盗可惜不归于正,否则倒也可以利用他们,编成劲旅。”
  英民点头,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远远听见打更的已打了二 更,大家就去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明天,吃过了早饭,老钱把渔筛渔网搬到船上去,琼珠拿 了两根钓竿,一根给了英民,拿了鱼食,把门锁上, 一同上船。老 钱打桨,缓缓向海上划去。琼珠把鱼食穿在钩上,放下水去。老钱 把船拴住了,也把渔网散开。英民也照样下钩,不多时,水面起了 一个漩涡,英民急忙举起钓竿,却空空地一无所有。钩上鱼食一点 儿没有动。
  琼珠笑道:“你怎么如此性急?要等它咬定鱼食,然后举起竿 来,那鱼儿给钩钩住了咽喉,不能摆脱。你瞧我来。”
  说时把钓竿轻轻地扬了一扬,静候了片刻,见水面又起了微涡, 顺手把钓竿向前一拖,然后向上举起,当真有一条五六寸长的白鱼  钩住了,尽着挣扎,不得脱身,早给琼珠一甩,甩到船舱里来了。 英民伸手去捉,那鱼儿拼命一跳,从英民的手里跳到海里,从此摆  头摇尾,不再上当了。
  老钱在船尾瞧见了,哈哈大笑道:“大官人只会捉人,却不会捉 鱼了!”说得英民、琼珠都笑得前仰后合。
  老钱道:“你们瞧我的手段吧。”说时,把放在水里的渔网慢慢 地收起来,琼珠助着把渔网拉到舱里,英民把渔筛开了盖,端正放 鱼。谁知网底全露在水面,还是没有一条鱼儿瞧见。
  老钱道:“怎么今天如此不济?大约这里水浅,没有大鱼来。我  们再划过去,到水深的地方,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了。”说着,把船划 动,向前面直划过去。约莫离开海岸已有半里之遥,这里波澜起伏, 比边海大得多。幸而那天一点儿没有风,这些波浪不过是海里自然  的颠簸,所以并无危险。
  英民拍掌道:“妙极!妙极!真是海阔天空,烦襟涤尽了。”
  老钱又把渔网撒下水去,琼珠替他整理渔网,忽地海面的浪花 突然汹涌起来,原来远远有三只大船,张了大帆,直驶过来。琼珠  急忙把桨撑住了船,使它不受颠荡。见那三只大帆船很快地掠过去,船上各有十几个彪形大汉,面貌都很凶悍。后面的那帆船上蹲着一 个头陀,赤色的面孔,两道闪电似的眼光,向这里船上三个人直射。 英民正在拿着钓竿钓鱼,没有瞧见。老钱和琼珠虽觉得头陀有些异 样,要想唤英民注意,那帆船已经驶过去了。
  一阵波动,渔网就沉重了许多。老钱道:“来了!来了!”便唤 琼珠助着收起来。当真十分沉重,英民也抛了钓竿来帮忙。不多时 把渔网拉起,见网里网住了五条大鱼,大的有二三十斤重。这回老 钱不让英民捉了,亲自过来,伸手把鱼捉住,塞到渔筛里去。早把 一个挺大的渔筛塞满了。老钱好不喜欢,笑容可掬道:“我们应该谢 谢方才过去的帆船呢。”
  英民道:“为什么呢?”
  老钱道:“他们的船激动了那边的水,鱼儿都向四下潜逃,不知 道这里张网等着。他们仿佛替我们赶鱼入网。”
  琼珠也笑道:“我们今天不劳而获,也是难得的遭逢。大约也是 英民哥的洪福,将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征兆吧。”
  英民道:“哪里?只是这几天在此无端耽搁,不要误了事。最好 去打听那鲁王行踪,倘然还是驻驿绍兴,我立刻就要投奔去了。”
  老钱仰天一看天色,道:“此刻已近午牌时分,我们好回去了。 待老朽到了村上,密密地探听一下,好教大官人再定行止。”
  当下把船儿转过身来,向海边划来。到了海岸,三人把渔具分  拿了登岸,到了老钱家里,安放舒齐,老钱提了酒壶,出门而去。 不多时回来道:“茶坊酒店,真是个活朝报。我到酒店里去沽酒,正  遇着一个从杭州贩鱼回来的朋友,他说杭州地方十分不安定,听说  鞑子兵已下了苏常,兵临浙境。鲁王的兵也打了一阵败仗,现在退  向福建去了。”
  英民听了,大惊失色道:“真的么?咳,大明江山已去了大半 了。偏安江左,已经不成其局,倘然到闽广一带去安身,真是苟延 残喘了。”
  琼珠道:“这样看来,你也不必投奔鲁王,还是另行想法,别寻明主吧。”
  英民道:“我想回到九华山去,聚合各地人马,先把长江一带恢 复,然后迎接鲁王大举北伐,其势不是较顺么?”
  琼珠道:“此策甚妙。事不宜迟,你日上就动身吧。”
  英民道:“我明天就走。”
  老钱道:“再住几天何妨?”
  英民道:“犹豫者,事之贼。再失了这个机会,更难措手了。”
  到了明天,英民准备停当,向老钱、琼珠告别。他们俩送他出 门,依依难舍。老钱道:“大官人此去,几时可来?”
  这句话问得容易,回答很难。英民倒呆住了,顿了一顿道:“本 来两位在这里,很是可虑,想段人龙受此挫折,心上决不服气,难 保不卷土重来。最好两位一起去,脱离虎口。不过九华山非永久安 身之所,那边现状如何,还没有仔细。依我愚见,等我到了那里, 把一切事情妥帖,然后便来接两位上山。”
  老钱道:“希望大官人早一天来,好教我们早得欢聚。”
  琼珠道:“论理我应当随你同行。我也知道有许多不便,只有祝 颂你一路平安,凡事顺利。”说到这里,禁不住眼圈儿起了红晕,泪 珠滚在眼眶里,水汪汪地立刻要滴下来了。
  英民见状,便急忙举步到了海边,跳到雇定的船里,挥挥手道: “送君千里总须别,请两位回去吧。”
  琼珠那时已像泪人儿一般,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把巾儿提 着,点点头,又立了片刻,见英民的船向烟波浩渺中间驶去。英民 时时回头来望,直到模糊如一点黑影,老钱和琼珠才没精打采地走 回家来。
  且说英民到了鄞县,把船打发还碧云村去,就在鄞县耽搁一夜, 次日照着陆路到钱塘江边,渡江到杭州。在江边一家饭庄上吃饭, 听得隔座上有人讲东海村黄龙闹祸,几乎把一村的人畜完全淹没。 他听了很觉有些对不起东海村的人,便向九华山取道而来。 一路上  昼行夜宿,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好容易到了九华山下。
   忽见四周营幕周匝,旌旗蔽空,干戈耀目。心知不妙,便悄悄 地拣一条僻径上山,披荆斩棘,煞费辛苦,走了半天,方才到了山 上。那九华山上甘辉等众弟兄见英民到来,不胜惊异, 一齐迎接。 那时从外边走进两个人来,英民定睛看时,原来是仇九皋,还有一 个魁梧奇伟的女子,生得很是丑陋,装束也很奇异。大袖宽衣,下  面束着一条很短的布裙。两只大脚,走起和男子一般,全无女儿袅  娜之态。张着两颗圆眼,向英民呆看。
  英民抢上几步,和九皋相见,真是又惊又喜。九皋向英民问起 别后状况,英民把上项事详细告知,大家都向他道贺。英民也问九 皋如何到这里来的,九皋道:“此事甚长,缓日奉告。我们正在商量 退敌,得英民兄到来,助我一臂,什么都不愁了。”
  英民道:“那山下营垒重叠,是何处兵马?”
  甘辉答道:“为着绩溪被围,想统兵救援,谁知洪承畴部下总兵  张天禄用声东击西之法,来山攻打。听说绩溪已围攻了一月有余, 万一攻陷,长江下游更吃紧了。便是此山也很重要,我们的大本营, 千万不能给清兵夺去。否则众弟兄散了,更难聚合。”
  英民道:“诸位可曾和清兵见过阵?胜败如何?”
  九皋道:“清兵到来还只三天,第一天我们以逸待劳,赶下山 去,打了一阵,总算侥天之幸,胜了一仗,夺得人马辎重不少。第 二天他们来讨战,我们不理。今天两方都没有举动,我们为着一时 尚无好计,不敢轻敌。所以只命各要隘严密防守,我们须得商定一 个万全之策,去应付清兵要紧。”
  英民道:“等明天我上山去察看形势,再行商量。”
  甘辉道:“英民兄奔波了好几次,我们应当替他洗尘才是。”当 下吩咐小兵传令厨下,赶办丰盛酒肴, 一面邀英民、九皋一行人, 到后面小轩里坐着。
  英民拉着九皋到天井里,指着那装束怪异的女子,悄悄地问道: “这人是谁?”
  九皋道:“是拙荆。我应当替你们介绍一下。”说着,拉了英民的手,走进小轩来,先对那女子说道:“这是我的结义兄弟王英民。” 回头又对英民说道:“这是贱内左婴。”那左婴立起来,对着英民敛  衽行礼,英民急忙答礼。
  那时小兵已把杯盘摆好,甘辉推英民首座,英民谦让好久,左 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还客气什么?”
  英民这才坐了下来,道:“倒是仇嫂爽快,请大家坐下来吧。”
  众人按次坐下,酒过数巡,英民提壶向九皋面前的大杯里满满 地斟了一杯,再到左婴那边如法炮制,斟了一杯道:“两位佳偶天 成,应当祝贺。今日借花献佛,奉献两位一杯,希望两位的前程和 这两杯酒一样的美满浓厚。”
  左婴拉着九皋起身道谢,各自干杯坐下。九皋道:“大约英民还  没有知道这事的备细。这位左小姐原是名门之女,为了伊的父亲左  葆康,兵守徐州,清兵南下,援绝粮尽,左小姐还助着左将军抵挡 了几阵。怎奈彼众我寡,最后城破。左将军殉了国难,部下残余的  将士不愿降清,便由左小姐统带,离开了徐州。伊想到扬州去投奔 史阁老部下,到了清江浦,知道南边形势不好,因此便由伊的旧部  引导到安徽省来,在桃花岭上,暂时安顿人马,慢慢再图善后之计。 我恰巧要到这里九华山,路过那桃花岭下,给左小姐打得天旋地转, 我只好束手就缚。承蒙左小姐青眼,以终身相托。我就劝她同归九  华山,好厚植势力。左小姐就聚部辎重,率领了部下,和我同到这  里来。谁知到了山上,第二天就给清兵围住呢?”
  甘辉道:“幸而九皋兄嫂有大批人马到来,到底添了许多实力, 壮许多声势,否则哪里能够和清兵支持?”
  左婴忽地跳起来道:“甘大哥太自菲薄了,谅这些鞑子的奴隶, 都是卖国的余孽,他们希冀功名,老着脸去投降,倒转干戈来,自  相残杀,良心丧尽,如何能和我们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义师相 敌呢?”
  英民拍手道:“快人快语,请大家干杯。”众人又畅饮了一阵, 吃得杯盘狼藉,尽欢而散。
   英民拉着九皋到房里,关上了门,促膝而谈,问他如何会给左  婴打败的。九皋道:“左小姐武艺高强,我实在打不过伊。第一次我  倒不见如何不济,争夺我太冒险,不知左小姐是计,假装败仗,向 山上逃去。我紧紧相追,谁知山径不熟,误入丛林,陷落在她的陷  坑时,给左小姐捉住。我已拼着一死,左小姐很称许我的武艺,并  不杀我,反而十分优待,知道我也是有志光复明室,引为同志,要  我投降伊,和伊在桃花岭招兵买马,积草囤粮,等有了机会,杀下  山去,占领邻近的城池,和清兵对垒。我见伊本领虽好,太觉粗莽, 难以成事,因此只口头答应,住了两天,乘着伊不备,偷偷下山。 不料给左小姐知道了,派人四下追寻。我很惭愧,和左小姐交手, 竟又打不过伊,给伊一棍打在腿上,我痛得立脚不住,倒在地上。 左小姐亲自来扶起,问我可曾受伤,把我身上仔细察看。我那时心  上很是感动,知道伊十分有情于我,我再骗伊,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况且大家正在奔走国事,得了伊的帮助,自然也有益处,因此便像  七擒七纵的孟获一般,对伊表示心悦诚服了。伊扶我上山,命我将  息。实在我只一时痛楚难忍,并没有受伤。不到半天,已经精神恢  复。到了明天,左小姐置酒款待,十分殷勤。吃到半醉微醺时,伊  走近身来,涨红了脸,问我可曾娶妻。我老实说没有咧,伊就开天  窗说亮话,愿意嫁给我。我见伊举止虽有些呆头呆脑,心术很是纯  正,和我爽直的天性倒也相合,因此便应允了。伊不胜欢喜,就在  第三天,吩咐部下下山去采办货物,张灯结彩,和我结婚。现在想  想,也觉好笑。这么一件终身大事,竟如此草草地完成,未免太好  笑了。”
  英民道:“丈夫做事磊落,本来也不必繁文缛节,做出许多扭怩 来啊。我也想在此安排定当,到碧云村去接琼珠上山来,也在山上 举行婚礼呢。”
  九皋笑道:“老兄看了我们伉俪情笃,有些眼红么?”
  英民道:“非也,我们俩的遭逢虽是不同,那姻缘的凑合,似乎 真有个月老在那里暗中摆布。我们摆脱不成,只能顺水推舟,否则两地抛开,际此世乱年荒,今天估不定明天,万一劳燕分飞,不得 个着落,彼此都担着心,不能定心做事的。”
  九皋道:“此话说得有理。好在这里山上房屋还不狭窄,要做几 个新房,还容易布置呢。”说得英民也笑了。
  九皋又道:“这左小姐可惜少读了几年书,凡事还欠斟酌。可笑  伊在桃花岭,竟乐不思蜀。我总以为长此住在这里,绝非善策。我  就屡次劝伊到九华山来,集合一起。伊只是不听。伊道:‘我们在这  里独占太行山,何等自由?天高皇帝远,谁也奈何我们不得。归附  了九华山,受人家的支配,不能独断独行,好不气闷。’我把利害大  势告诉伊,伊坚执不肯。后来我用种种方法,去说动了伊的部下一  个叫作董成仁的。假说部下都愿意和别处声势较大的联合,好早些  发动,成功大事。那董成仁是左老将军的心腹,在名分上说起来还  是左小姐的父执,平时唯有他的话有几分肯听。经我一说,他也很  同意,就向左小姐说出。左小姐见大众的意思已经改变,自然也不  好固执成见,因此便答应下来。但是伊做惯了头领,很有滋味,依  恋着只是不走。我催了伊好几次,最后我说再不急速开拔,我也不  愿意和你在一起,我自管到九华山去了,伊这才着急。又收拾了几  天,方整队到九华山来。只是伊的脾气古怪,举止言语和男子一样, 想着什么就说什么,说着怎样就怎样做,深知其细的,说伊是一个  血性的女子,全没有半点做作。不明白的,见伊这般任性,暗暗在  那里讥笑,所以伊很不高兴。”
  说到这里,外面叩门声很厉。九皋走去开门,见是左婴,满脸 怒容道:“好,好。你们关了门干些什么?”
  英民道:“我和九皋兄在这里计划战事,恐怕走了风声,所以把 门关上,不知嫂嫂到来,很是抱歉。”
  左婴道:“我又不是外人,这些事我都与闻过,你来了,就有这 许多鬼头鬼脑的假做作。”
  九皋恐怕得罪了英民,急忙赔着笑脸,向左婴赔罪道:“千不是 万不是,都是小生的不是。”
   左婴这才笑起来, 一屁股坐在九皋的身边,指手画脚地说道: “我来告诉你们一件怪事。这山后有一丛野栗树,我和一个小兵到那  里去采野栗,可恼那些野栗外面都是尖刺,没有采着,两手早刺痛  了。那个不济事的小兵索性失足滚下坡去。我急忙从别路兜过去救  他,谁知他又骨碌碌到山脚下。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脑后拖着一  条尾巴,小袖的短衣,形状很是可怕。说他是鬼怪吧,他也会说人  话,说他是人吧,实在和我们不同。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英民惊道:“这就是鞑子啊!”
  左婴跳起来道:“就是鞑子么?可惜,可惜!”
  九皋道:“怎样说是可惜呢?”
  左婴道:“我因为没有知道他的来历,并不理会他,只拉起小兵 就走。可恶这个鞑子追来,要想捉我们的小兵。他并不知道我的厉 害,要和我打,我只怕多事,吩咐小兵先自还上山去,我单独对付 鞑子。我只把左腿抬了一抬,脚尖还没着他的身,他早已立脚不住, 滚下山去了。我也并不追赶,任着他逃去。倘然我早知道他是鞑子, 一定要倒提了他的腿,撕作两片。”
  九皋道:“他们胆敢来窥探?这倒不可不防。明天一定要和甘辉 说知,在后山多设擂木炮石,再向四下精密察看一番。倘有空虚之 处,不可疏忽防范。”
  英民点头称是,立起身来道:“时已不早,好安睡了。”遂向九 皋夫妇分别,自还卧室就寝。
  天色刚明,忽地人声鼎沸,不禁吃了一惊,急忙起来,开门 出 看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回 车辆战收服虎将 百跪香叩寻老衲
  
  清将张天禄因为自己新降满洲,急欲立功。这番围攻绩溪,凑 巧遇着金声死守孤城,不能得手,又闻密探报告九华山上有大伙人  马,正欲起勤王之师,前来援助。遂为先发制人之计,率领一支军  队,来攻九华山。哪知甘辉等也是劲敌,初时交绥一场,不分胜负。 甘辉等退上山去,严密守住,清军不能攻取。张天禄独自纵马偷瞧, 山势十分峻险,仰攻大是不易。遂想别寻间道,可以袭击。遂遣偏  将们潜往后山探寻,这就是被左婴无意遇见的人了。果然被他侦察  一条小径,可以上山,而且没有设防,大可攻打。立即升帐传令, 调遣手下一位王龙超将军,连夜带领八百步兵,跟随那偏将从间道  杀上后山,自己整务马步兵,在山下等候,同时进攻。
  王龙超领了军令,带同步卒,暗暗抄到后山,从那仄径爬上山 去,效法古时邓艾偷渡阴平的故智,竟被他爬上后山。已是天明, 呐喊一声冲杀上来。亏得甘辉在昨夜曾请黑旋风阮武还百余名部下, 巡查山头。天色已明,阮武正转到后山, 一见清兵杀上,不觉大吃  一惊,连忙一边鸣锣报警, 一边挥动手中馏金铛,迎住王龙超,两  下便厮杀起来。王龙超使一管点钢枪,很是骁勇,两下杀得难解难  分。这时候张天禄也指挥清军由前山杀上,甘辉和朱世雄督领众人, 紧紧守住。仇九皋夫妇闻信,也赶去协助,所以闹成一片喊杀之声。
  英民起身,闻得这个紧急的消息,不敢怠慢,连脸也不及洗了,忙从壁上摘下纯钩宝剑,飞步而出。此时后山因为人少,清军很是  得势,渐渐得寸进尺,越杀越近。英民知道前面有甘辉及仇九皋夫  妇把守,可以无妨,还是后山要紧。立即飞奔至后山。见阮武正和  一员清将鏖战,清军抄杀过来,势将不敌。遂舞动宝剑,大喝一声, 跳过去,剑光一起,早劈倒了几个清兵,挥剑直向王龙超腰里刺来。 王龙超见山上又杀来一个少年,相貌英武,剑光夭矫,知道不可轻  视,也放出平生本领,把那一管枪使得呼呼的如疾风骤雨,抵住英  民和阮武两人。英民奋起神勇,上下左右地将剑舞成白光一道,紧  紧逼住。战了十余个回合,被英民使个蝴蝶斜飞式,乘势一剑挥去, 那王龙超的一颗脑袋早已飞落地下。清兵见主将被杀, 一齐心慌。 英民和阮武遂冲杀过去,勇如猛虎,谅那区区八百清兵,哪里是他  们的对手,不是死在剑下,便是伤在铛头。 一霎时死伤了大半,只 有一百余名,逃下山去。
  英民见后山危险时期已过,便吩咐阮武仍率部下严守在此, 一 面连运擂木滚石防堵,自己又赶到前山。瞧见山下清军如蚁聚一般, 纷纷望上仰攻,甘辉等正在半山关隘上守御。忙去告知甘辉说,后 山的清兵已被击退,有阮武在彼防守。甘辉听说,心中略略放松, 一心指挥部下将矢石抛射下去。清兵攻了一阵,不能占得半点儿便 宜,士卒反多受伤。又得知后山偷袭的一支人马大败而归,折了一 员大将。张天禄遂下令停止攻打,收兵回营。心中闷闷不乐,恰巧 又有援兵赶到,士气稍盛,仍把九华山正面围住。
  英民等见清军不攻回营,也就下令部下休息一番。甘辉仍嘱托 朱世雄守住关隘,自己和英民及九皋夫妇回到山巅大堂上坐定,讨 论应付之策。
  英民道:“小弟初到这里,未知清军实力如何。待到明朝,我们 不妨下山搦战一番,以窥虚实,然后再定方法。”甘辉称是。
  左婴听得要出战,更是大喜。撸掇双袖,向英民说道:“这几天 只守不打,实在累得我闷气极了。明天我愿第一个出战,把那些鞑 子多杀死几个,也出出我心头之气。”
   英民瞧着九皋笑笑,又说道:“明天总请嫂嫂出马便了,但须听 令,不可鲁莽从事的。”
  甘辉乘机说道:“贤弟调度有方,部下心悦诚服,此后山中军 令,悉请贤弟主持,愚兄愿听调遣。”
  英民道:“啊呀呀,这是不敢当的。小弟不过附参末议罢了,焉 敢当此重任?”
  甘辉又道:“贤弟文武全才,非贤弟不能当此。我们同心御侮, 何必客气?”
  九皋也说道:“英民贤弟,我等都是手足一般,大事要紧,不必 多自谦让。大哥之言,甚是有理,你又何苦推诿呢?”英民这才点头 无话,表示默认了。
  到得明晨,饱餐已毕,甘辉即请英民出令。英民微笑道:“今天 我要出马了,少不得要换装一下。”遂穿上长袍,顶盔贯甲,从兵器 架上取了一支镔铁烂银枪。因他对于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而长 枪尤为心喜,所以取枪使用。又佩上纯钩宝剑,果然威风凛凛,俨 然当年三国时大战长坂坡的常山赵子龙一般模样。甘辉等都喝一 声彩。
  英民便吩咐朱世雄守后山,调出阮武来,下山搦战。九皋夫妇 为左右翼,自同甘辉督率中军接应。牵过一匹白马,跨上鞍辔,和 众人一齐杀下山来,鼓声大震。
  清军见九华山上人马杀下,急忙列阵以待。这里阮武跨着乌骓 马,挥动镏金铛,当先讨战。张天禄命偏将王云迎敌。王云舞起蘸 金斧,把马一拍,来到阵前,和阮武厮斗起来。两人一来一往,大 战三十余合。只听阮武猛喝一声,一铛把王云打落马上而死。
  英民大喜,正想指挥部下乘势冲杀,哪知清军前队纷纷向两旁 闪开,中间灰尘大起,有一队军士,装束奇怪,滚滚而来,如团团 乌云,原来都是藤牌兵。当先一将,面如锅底,须如刺猬,袒着胸 膛,露出黑茸茸的长毛,左手挽着虎头藤牌,右手舞着一柄阔背泼 风刀,杀气腾腾, 一齐向前冲杀,势如潮涌。阮武横着馏金铛,正待迎战,那将就地一滚,滚至马前, 一刀砍断马蹄,阮武翻身从马 上跌下。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左婴早已使开三截连环棍,三脚两步 地奔来助战。喝一声“来将休得逞能”,举棍抵住泼风刀。仇九皋也 挥动竹节钢鞭,跳过去救起阮武,帮着左婴,双战那将。
  那将吆喝一声,声若巨雷。但见藤牌和刀光齐飞,骁勇得很, 三人斗作一团。那些藤牌兵一个个都向这边滚杀过来,弓箭所不能  拒。阵脚早被冲动。张天禄在后又指挥马队分两翼掩杀上前。英民  因为自己儿郎寡少,深恐有失,急忙鸣金收军。九皋和左婴只得退  下,英民和甘辉在后抗御,全队退上山去坚守。那藤牌兵还想冲上  山头,山上早放下擂木滚石,才把清军击退。
  英民等遂紧议军事,九皋道:“清军哪里来这一队骁勇的藤牌 兵?我们险些吃一个大败仗。”
  英民道:“我在阵上,瞧那黑面步将,端的骁勇绝伦,难以取 胜。阮武哥哥的别号,可以移赠此人了。”
  阮武也笑道:“那厮果然厉害,我险些遭了他的暗算。明天我不 骑马,须和他大战三百合,拼个你死我活。”
  左婴也嚷起来道:“此语爽快之至,还是阮武史说得不错,你们 都称赞那个黑炭团,说他如何勇猛,但是我和人家一样生两手的, 何必长他人威风,挫自己锐气?好好好,明朝我愿和他大战六百回, 决一雌雄,不要你们一个人帮忙。”
  众人说得高兴,独有甘辉静坐不语,好似沉思一般。良久才开 口说道:“我看力胜不如智取。在此山的东面有一葫芦谷,和此山通  连。那里是一个死谷,外面瞧去,很觉宽广,其实里头愈走愈隘仄, 只走得进去,却走不出来。我们只要明天先用诱敌之法,把那厮诱 进葫芦谷, 一边在山头埋伏下人马,急用擂木滚石堵住他的后路, 可用乱箭把他射死,岂不美哉?料他们新到此间,不谙地势, 一定 要中计的。”
  九皋听了,拍手笑道:“大哥有此妙计,也是那黑炭团的末日将 到了,我们明天准照大哥之计行事。”
  英民也道:“很好,既然有这一处绝妙的地方,大可利用。”说 罢,又遣人去探听那清将的来历。这时忽见儿郎们进来,报称有一 清兵前来下书。
  英民吩咐传进, 一会儿走进一个清兵,捧上一封书信,说是清  军主将张天禄吩咐他送来的。英民接过,和甘辉等一同拆开展视, 书上写着道:
  
  窃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明室国运已颓,天心厌弃 久矣。我大清整旅入关,代灭流寇。顺臣民之请,行仁义 之师,定鼎燕京,奄有中原。而明室余孽,不知天命,尚 犹负隅自固,螳臂当车,使人民益陷于火热水深之中。是 以大军南下,势如破竹,义旗所指,靡不归从。市廛不惊, 耕者不变,诚堂堂正正应天顺人之王师也。而尔等九华山 诸人,尚欲弄兵潢池,夜郎自大,多见其不知自量耳。古 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平西王吴三桂之弃逆投  顺,可为明鉴。盖明珠投暗,宁非可惜?今本将军特开一 面之网,体好生之德,倘尔等皆能倒戈来归,效命帐前, 则尔公尔侯,皇朝当裂土分茅,同享宝贵之荣也。否则执 迷不悟,冥顽不灵,大兵一至,同化虫沙,噬脐无及,悔 之晚矣。开诚相告,唯执事实图利之。
  
  张天禄白
  
  英民看了,剑眉怒竖,把书一撕两半,掷在地下,说道:“逆贼 张天禄,当王某为何如人耶?我等岂肯降贼求荣?”
  甘辉、九皋亦大骂不已。英民吩咐取过笔砚来,立即修书一封 答之。其书道:
  
  自古唯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我等皆黄帝遗冑,大明子孙,岂肯屈膝降贼哉?满奴僭窃中原,攘夺君位,正 志士所同愤,天神所不容。明室虽不幸颠覆,尚有皇帝, 光复故物。各路义师崛起,不久当还我河山耳。吴三桂洪  承畴辈,卖国奸贼,狗彘不若。汝等皆一丘之貉,赧颜事 仇,行将遗臭万年。我等虽战至最后一人,亦决不降贼。
  齐田横有士五百人,同殉国难,窃慕此耳。当使我十万横  磨剑,杀尽胡虏,以雪此耻。狗贼!狗贼!何必假仁假义, 多此一举。汝头寄在颈上,不日即当悬首山巅矣!
  
  九华山义士白
  
  
  甘辉等看了,都说写得很好,也使他不至小觑我们。英民遂教 那清兵带回去。到得傍晚时候,探听的人回山复命,说那黑面步将 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杰字,是洪承畴麾下的宠将。此番特地奉命前 来援助的。在他部下共有三百名藤牌兵,都是善战的健儿,战无不 胜。我们须得仔细防备的。
  英民听说,挥手命他退去,回头对甘辉等笑道:“好一员勇将, 明天便见他有勇无处使了。”众人也都笑笑。真是:暗排金钩钓海 鳌,专待人家上牢笼。
  原来那上官杰是山东沂州人氏,本在明将高杰麾下。清兵南征  时,高杰借着他抵御清兵,屡立功绩。洪承畴见他骁勇,十分心爱, 便用了反间计,使高杰生疑,激他反变。遂遣辩士去做说客,饵以 厚禄,方才能把这位虎将投顺帐下,供自己驱遣。
  到得次日,众人聚集堂上,共候英民下令。英民便对甘辉等说 道:“今日虽照大哥的设计行事,但是略有些更变了。因我瞧上官杰 骁勇绝伦,是一员虎将。把他活活乱箭射死,未免可惜。所以我想 把他生擒活捉,回到山头用好言劝他反正, 一同劲力王室。倘然他 不能听从良言,再把他杀死未迟。”
  甘辉和九皋一齐点头道:“很好,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照此办法便了。"
  于是英民便请阮武、仇九皋、左婴三人,率领三百儿郎,当先 下山搦战,如遇上官杰,只许败不许胜,须将他诱至葫芦谷中,将 他后路截断,然后用车轮战方法,战得他气力穷尽,再以乱箭恫吓, 逼他投降。如若不从,把他生擒为妙。
  左婴听了,喜得伊眉飞色舞,在众人面前大嚷道:“今天须让我 战一个酣畅了。任那黑炭团勇猛无匹,我必要把他生擒,才算我的 厉害。”
  英民又吩咐山上的两个头目,一个名唤刘三来,一个名唤李四 立,带领三百名弓弩手以及擂木滚石,埋伏在谷口,等待清将进入 谷中,先用木石把他后路堵塞住,再用弓箭威吓,相机行事,听九 皋的命令。又请朱世雄仍旧在山上坚守,且命后山遍竖旌旗,故作 疑兵,以防清兵来袭。自己同甘辉各率三百人马,分作左右翼,随 着九皋等三人下山。等到他们诱敌过去,抵御清军前来救援。
  众人见英民调度有方,更是钦佩,各奉着命令下山行事。甘辉  又叮嘱九皋等三人,说明葫芦谷后有一条小径,在黑松林之后,如  若上官杰桀骜难制,他们可以从此路暗暗上山,吩咐李四立等只用 乱箭把他射死了。九皋等各自记好,带着儿郎首先下山。阮武因为  昨天吃了亏,不甘认输。今天英民仍教他和上官杰作战,更是高兴。 他此次不骑马了,举着镏金铛,步行来到阵前,指名要上官杰黑炭  团出战 。
  且说张天禄因见九华山人马并非他种草寇可比,都是有用之材, 很想把爵禄去招抚他们,好使自己多一劲旅。所以特地修书,差人  上山前去劝降。不料反接到英民的一封书,把他痛骂一番。心中又  气又怒,正想如何攻上山头之法。听得那边反来挑战,怎肯示弱?  遂命上官杰出战,自己带领大小三军,亲出接应。
  上官杰一生只喜厮杀,一天不打仗便觉没趣。昨天因为没有战 得一个畅快,周身不舒适。所以他一声得令,带了手下三百名藤牌 兵,冲出营门。见阮武果在那里等候, 一 见上官杰,便指着骂道:“黑炭团,来来来,今天我和你大战三百合,看谁的本领厉害。”
  上官杰更不答话,舞起泼风刀,火杂杂地直滚过来。阮武接着,  铛来刀往,虎斗龙争,大战五十余合,阮武因为有英民的命令,所  以不敢恋战,大叫一声:“黑炭团,果然骁勇,你家爷爷杀你不过!” 虚晃一铛,回身退走。上官杰正杀得性起,岂有不追之理?遂飞也  似的追赶上来。
  早有仇九皋抡起竹节钢鞭,上前拦住,说道:“黑炭团,且莫逞 能,有我在此!”上官杰双目圆睁, 一刀便向仇九皋头上砍下。九皋 举鞭迎住,两个又是恶战起来。九皋的一根钢鞭,使得有风雨呼呼 之声,但见鞭影,不见人身。上官杰的藤牌展开来,周身都是团团 的圆影,刀光霍霍,时时刺向鞭影中,所以九皋一些儿也不能近他 之身。这样战了八十余合,九皋也是虚晃一鞭,跳出圈子,说道: “老爷杀你不过了。”回身便跑。
  上官杰大喝一声:“草寇逃到哪里去!”紧紧追来。三百名藤牌 兵,见主将追敌,也就紧随在后, 一同前追。看看已转过九华山麓, 望南而去。
  张天禄在阵前见上官杰追敌,恐防他受人暗算,便指挥部下, 上前去接应。这时英民和甘辉两队人马已下山,接住清军厮杀。英  民见清军众多,若然混战,没有便宜可占。遂把马一拍,右手使动  烂银枪,左手挥着纯钩宝剑,直冲入清军阵中。但见枪到处纷纷落  马,剑起处滚滚飞头。清军不能抵御,任他一匹马杀去,如入无人  之境。甘辉见英民闯阵,恐他有失,也挥动双刀,杀人清军阵里。 两人真像生龙活虎一般,直冲到中军阵地。英民望见帅家旗下,张  天禄正立马观战,便大喝一声,杀将过来,径取张天禄。慌得张天  禄回马奔,急急吩咐左右,连放乱箭。 一声梆子响,箭如雨下。英  民把枪使开,箭头碰到枪头,纷纷落地, 一箭也没有射中。甘辉也  早杀到,部下六百儿郎即一齐杀上。张天禄见二人厉害,连忙退军  十里,用强弓硬弩射住二人,不放他们再杀上来。英民见清军已退, 也取稳健态度,和甘辉会着,收集儿郎,自回山去。却放不下葫芦谷里,不知做何光景,上官杰可曾中计。随即亲和甘辉前去瞧看。 半途却遇见九皋来了,背后还随着上官杰和三百名藤牌兵。心中不  觉一喜,忙上前询问缘由。
  原来仇九皋佯败,把上官杰诱进葫芦谷。上官杰贪功心切,好 勇心胜,只管穷追。 一霎时仇九皋闪入林子里去了,却见对面早跳 出一个十分丑陋的黄发傻女来,大叫道:“黑炭团,不要逞能!俺老 娘却不怕你来。来来来,我和你大战六百合。”这正是左婴了,抡动 三截连环棍,飞也似的跳过来。
  上官杰也道:“哪里来的丑丫头!不是来送死么?”便接住左婴 大战。好左婴,把那连环棍使开了,左一棍右一棍,上一棍下一棍, 一连六十四棍,使出伊的看家本领八卦棍,好不厉害。换了别人, 早被伊打走了。但是上官杰仗着他的藤牌,把全身护住, 一棍也打 不到身。眼看战到一百合,左婴大喝一声:“黑炭团,老娘战你不过  了,休得追来!”虚晃一棍,拔步便奔。上官杰哪里肯舍,依然追  来。到了谷口,左婴又回过头来,对上官杰说道:“来来来,我和你  到谷中去再战一百合。是好汉的不要走。”说罢,一溜烟地跑到谷里  去 了 。
  上官杰瞧谷口形势空旷,谅来也没有危险,便接着说道:“谁来 怕你!”也追人谷中来。三百名藤牌兵跟着进谷,早见阮武横着馏金 铛,立着等候。说道:“黑炭团,你来了么?来来来,再和你大战一 百合,也让你死而无怨。"
  上官杰被他们“黑炭团”骂得够了,心中怀着愤怒,使开泼风 刀,直滚过来。两人接着便斗,又战到六七十合,阮武又是虚晃一 铛,回身便走。上官杰喝道:“不要走!”紧紧追上。
  却闻松树后有人嚷道:“黑炭团,今天你上了我们的当了,管教 你有来无还。”说罢,跳出一个人来,扬起竹节钢鞭,正是仇九皋。 上官杰怪眼怒睁, 一声儿也不响,向他举刀便砍。此番仇九皋放出 平生本领来,和上官杰虎斗龙争,大战一百余合,不分胜负。
  此时山上一声呐喊,早放下擂木滚石,把谷口堵塞。阮武立在山上拍手笑道:“上官杰,你逃到哪里去啊?来来来,再和你战一个 酣畅。”
  上官杰大怒,丢了仇九皋,直望山上奔去。可是怪石荦桷不平, 很不容易行走。旁边早又闪出左婴,喝道:“黑炭团,此时还不归  降,死神在你的头上盘旋了。”上官杰回身接住左婴,大战起来。又  战了六十多合,左婴退去,九皋上前迎住。
  上官杰足足战了五六百合,虽属骁勇,怎当得左婴等都是天字 第一号的有本领之人,至此也觉筋疲力尽,支持不住。要想退走, 谷口又已截断,三百名藤牌兵赶来援助时,山上一声梆子响,早闪 出二百名弓弩手,一齐把箭搭在弦上,再待号令便放。上官杰一个 心慌,被九皋乘势一鞭打在腿上,不觉推金山倒玉柱般跌倒在地。
  九皋忙将他扶起,说道:“足下是一位英雄好汉,我们都很佩  服。只是足下何苦去做那满奴的走狗,代他们出力,杀害自己同胞?  须知我们都是大明朝的子孙,岂肯赧颜为亡国奴隶?现在我们守住  九华山,一俟鲁王人闽中出兵,我们也起义师响应,驱逐胡虏了。 你有此很好的本领,何不和我们一起为国出力呢?还有一句话,须  对你说明,现在你若不归降我们,那么你的后路已绝,欲归无门。 只消我一出号令,山上乱箭放下,你同部下人都死于此谷了。孰吉  孰凶,何去何从,请你快快想一想。”
  上官杰听了九皋的说话,心中不觉大为感动,便道:“你们都是 英雄,我也是大明子孙,情愿和你们一起扫除胡虏便了。”
  上官杰方才说罢,早听背后林子里哈哈大笑道:“上官杰不愧是 个识时务的俊杰。如此请随我们上山吧。”
  上官杰回头看时,见那个傻女又跳将过来,仇九皋便代伊介绍, 始知便是九皋的夫人,左葆康将军的女儿。上官杰以前也认识左将  军的,所以一说便熟。九皋又吩咐山上弓箭手退去,上官杰也将意  思告知部下,部下都愿归从,并无异意。于是九皋夫妇引上官杰等  一伙人,从小径上山,阮武接着, 一同绕道出了谷口,回转山头。 途中凑巧遇见英民、甘辉,九皋遂把谷中战争经过的情形,略述一下,且引上官杰和英民、甘辉相见。英民见上官杰果然归降,不胜 喜悦,又安慰数语, 一齐回山,设宴款待。三百名藤牌兵,都有酒 肉吃喝,营帐居住,士气十分旺盛。这夜众人尽欢而散。
  次日早晨,英民即预备攻击清军之计,因为朱世雄久未出战, 故请阮武守山,将人马分作六队,甘辉领第一队,左婴领第二队, 朱世雄领第三队,上官杰领第四队,仇九皋领第五队,自领第六队, 每队三百人,用蝉联攻法,好使清军应付不及。
  英民出令已毕,众人正要出战,忽然探子报到,山下大队清军 已于昨夜撤退,只留下数座空营了。甘辉道:“他们已不战而退么? 便宜了张天禄那厮。”
  左婴早嚷起来道:“他们必然走得不远,我们何妨追上前去,厮 杀一回?休要便宜他们。待我第二队做第一队,快去追赶。”
  英民摇手说道:“仇嫂勿躁。那张天禄能征惯战,也是名将,他  这番退兵,决有预防,你看他这样神速地退去,可以窥见一二了。 我等倘然追赶,必中埋伏,岂非反遭损失?不如由他们去吧,我们  且把这山守住要紧。”
  左婴还要说话时,九皋抢着道:“英民弟说得不错。古语说得 好,‘穷寇莫追’,又云,‘困兽犹斗’,何况整整齐齐的军队呢,岂 可小视?我们如何稍稍部署,再想别法。”
  甘辉道:“两弟之言甚是。”遂即请朱世雄守前山,阮武守后山, 按兵不动。左婴见自己的话被他们遏住,便愤愤地踅开去了。
  英民坐着和甘辉闲谈,隔了不多时候,忽然仇九皋急急地跑进 来,说道:“左婴不见贤弟之言,私自下山追敌去了。如何是好?”
  英民追问缘由,九皋答道:“方才我回到里面,不见左婴,便去 寻找,有人说伊带了军械往前山去的。我急跑至前山,不见了桃花 岭上原来的二十多个女兵。 一问朱世雄,方知内人带领女兵下山追 赶清兵去了,世雄兄正要来通报呢。内人性子倔强得很,任意孤地, 可恨之至。”说罢把脚顿了几顿。
  英民道:“仇嫂真有些傻了。伊自恃勇敢,轻兵追敌,一定要中张天禄之计。我们岂能坐视?不如我和九皋兄追去救援。”
  九皋点头道:“好的。”
  英民遂取了长枪,命左右牵过坐骑,和九皋各自跨上战马,率 领五百儿郎,下山救援。又请甘辉同上官杰率领三百藤牌兵在后策 应。于是他和九皋首先跑下山来,率领人马, 一路追赶上去。早闻 前面林子后隐隐有喊杀之声,二人把马加上一鞭,跑过林子,方见 许多清军围成一簇,正在厮杀。二人大喝一声,带领儿郎冲入围中, 瞧见左婴和二十多个女兵,围在垓心,有四员清将战住伊,杀得左 婴汗流满面,正在危险之际。
  英民猛喝道:“仇嫂勿慌,我等来了!”把枪紧紧使开, 一个神  龙取水, 一枪把一员清将挑于马下。九皋也挥动钢鞭,战住二将。 左婴见自己山上有人马来援助,不觉勇气陡增,卖个破绽,让清将  一刀砍来,侧身避过,举起连环棍,劈着扫去,早打得那清将脑浆  迸裂。此时清军大乱起来,英民一边厮杀,一边招呼九皋夫妇, 一  齐努力,杀出重围,收集部下,缓缓向山上退去。英民独自挺枪跃  马,在后抵御。清军遭此无意打击,又见英民神勇,不敢追赶,也  就收兵而返。
  英民等回到山上,检点部下,只折了三个女兵,四五人受伤而 已。英民遂劝诫左婴,以后不要再鲁莽行事,致误军机。左婴笑笑, 无言而退。
  原来张天禄因为九华山战士实在厉害,自己麾下虎将上官杰又  投降了山上,在此苦战无益,还是早日攻下绩溪要紧。想定主意, 遂在当夜立即将全军撤退,又恐山上有追兵前来,所以在林子里埋  伏下两支人马。果然左婴冒险追赶,中了埋伏,被他们重重围住, 不能脱身。方想能把左婴生擒,谁知英民和九皋杀来,救出左婴, 安然还山。自己一边反丧了两员战将、许多人马,更是说不出的愤  恨。只得回转绩溪,和洪承畴的大军会合,把绩溪攻陷。此事与本  书无关,故不细表。
  且说英民在九华山上,自清军退去以后,便极力整顿军纪,招兵买马,以厚实力。便有许多义士和明朝的溃兵来归,有了三四千  人马。只因清军已攻下皖浙,大军云集,所以只求自保,无机进攻。 专待闽中出兵,可以响应。
  一天,英民在山上巡视,独自憩坐在石上,这时已在初冬,风  寒木落,山景凄清,又是一番景象。远远地听得几声鼓角,似挟有  哀怨之音,不禁使他想起琼珠来。望美人兮天一方,徒增无限相思。 何时能得河山奠平,室家团聚,真是渺茫得很。心中未免怅然。
  便在这天夜里,忽然梦见老钱跑到山上来报信,说琼珠被段人  龙抢去做妻子了,自己无力抵抗,只得跑到这里来,请他去救女儿。 英民闻得这个消息,怒火上烧,拔出剑来,大声说道:“段贼胆敢作  恶不悛,我不把他一剑两段,非丈夫也!”剑光一挥,却不知怎样的  把老钱的头带了下来。不由一阵惊慌,睁开眼来,乃是一梦。越想  越觉得是不祥之兆,下半夜竟没有成眠。
  次日起身,便觉得没精打采,只是思念琼珠,暗想:段人龙和  我结下冤仇,况且他一心觊觎琼珠,难保我走了,不有意外之虞。 深悔自己当时太大意一点儿,不曾把琼珠带走,或是安排妥当。想  到这里,背上似有芒刺,坐立不安。
  过了两天,再也忍不住了,便和甘辉、九皋等说明,自己要去  碧云村迎接琼珠到山上来住。不致两地遥隔,大家放心不下。甘辉  等十分赞成,九皋又和他说了许多打趣的话,英民却没有心思对答。 左婴听得琼珠要来,自己将有女伴,更是高兴。
  英民即于次日束装动身。临行时,甘辉等又设宴饯行,盼望英  民接了琼珠,早日还山。英民也叮嘱甘辉等,请他们防守山头,秣  马厉兵,静候时机。现在清军势盛,切不要轻举妄动,自取其祸。 甘辉等自然答应,大家握手珍重而别。
  英民离了九华山,星夜赶奔碧云村。其时清军已攻下全浙,大 好河山尽染腥擅之气,心上很是伤感。一路晓行夜宿,也不必絮烦。
  单说他从鄞县雇了一只小船,向碧云村进发,为了急欲去见琼 珠,吩咐船家,星夜赶路,并不停留。那天正在下浣,可是阴霾天气,四下十分昏暗。英民坐在舱里,因着心事重重, 一时也睡不着, 时时问船家离开碧云村还有多少路途。那船家也是一个糊涂汉, 一  会儿说只有十多里, 一会儿又说还有二十多里,实在昏夜中一时也  辨不出地名,英民只得闭目养神。
  忽听远处有水声呼呼而来,想是有船从对面摇来,便张眼前望, 见船头正对处,有一只小船很快地摇来,船上只有一盏灯,比自己  舱里那盏灯还小,也瞧不出那船上有几个人,是何行径。英民是走  惯江湖的,不敢怠慢。坐了起来,把剑放在身上。这时候前面的船  已摇近来,船家忙喊前面的船摇向橹后些,快要撞了。那前面的船  家似乎是耳聋兼瞎眼,非但不听他的话,反而摇近这里。顿时两个  船头一碰,这里的船一侧,几乎打翻。英民也吃了一惊。
  船头上早跳上一个汉子来,手里执着一把三尖两刃刀,钻进舱 来,恶狠狠地对着英民道:“识相的留下血来。”
  英民知那汉子是个水贼,便笑嘻嘻道:“你要我的钱么?我是很 愿意送些给你的。只是我朋友不答应。”说毕,也掣剑在手,这么一  撩,把那汉子手里的刀削为两截。汉子见不是好惹,急忙返身出舱, 向水里跳去。这里是海边,水还不深,但是英民不惯浮水的,追到  船头,只望着水里,呆瞪着不敢跳下去。觉得这船顿然不稳定起来, 急忙蹲下身子,向左右察看。看汉子在左边探出了头,要想挥剑去  斩,却又没下水去了。 一忽儿又在右边搅浪拨水,把剑右边劈去, 又劈不着。好似身上生了个虱子,左摸右摸,只是摸不着。
  那汉子见英民左右照顾周全, 一时也难以得手。他就下了一个 狠,把小舟兜底翻了一个身。这时英民已有预备,等他把船推动, 扑的一声,跳到那盗船上去了。那汉子没有知道,费尽气力,把船 推翻。心想英民一定给船反合在水里,便向船下去捞摸。捞摸了好 久,只是不见,很是纳罕,探出水面来张望,见英民安然蹲在自己  的船上。心想这人本领不小,计策也出我之上。倘然尽管这般,我  东他西,我西他东的,到天亮也不会成事的。在冰冷的海水里,已  有半个时辰,也有些耐不住了,索性出水和他较量一下吧。
   当下便扳住了船沿,翻身立在船首,要想跳过去和英民厮打。 争奈刀也失了,手无寸铁,如何抵挡?那时英民倒跳过船来, 一个  狮子扑兔式,把汉子兜头一扑,船背上到底立脚不住,两人一齐倒  下,英民的剑也落在水里去了。大家用手扭头扳颈地乱打,打了一  会儿,汉子渐渐支撑不住了,便狂喊:“英雄饶命!”
  英民本来想处死他,为海面除了一害。因着自己于水性不惯, 看汉子也是一个有水面功夫的,将来自有用处,不如收留在身边吧。 当下便把手一松,放他坐起来道:“你若要我饶你性命,有两个  条件。”
  汉子应道:“不要说两个条件,就是有两百个条件,我也肯依。”
  英民道:“第一个条件,我那船家落在水里,不知死活存亡,你 去找来。就是死了,也得还我一个尸首来。”
  说到这里,忽地船底下钻出一个人来道:“我在这里。”原来那 船家是惯伏水性的,他伏在船下,听见上面在那里讲话,知道不打 了,才探出头来,就听得英民的话,他更放大了胆,钻出来了。两 人见状,倒不禁好笑。
  英民道:“第二个条件,你以后不可再干此勾当。须知大丈夫有 了本领,应该为国家出力。为什么做此损人不利己的不名誉事来? 并且我有一个去处,可以带你去,你可肯去?”
  那汉子急忙叩头道:“那是再好没有了。想我丁二从小父母双 亡,无业可营。仗着有浮水三昼夜不死的本领,专一在水面上做些  买卖,糊口度日。今天见英雄智能双全,又是仁义兼具,我早有永  随左右的意思,只是不敢出口。既然英雄肯提拔我,那是重见天日, 再生父母了。天下哪里还有这呆汉,不肯依从呢?”
  英民道:“如此甚好。”
  丁二道:“我很荒唐,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英民依实告了他,丁二道:“小子冒昧,把船翻了。不知道船上 有什么东西,待我去寻来。”
  英民道:“不有什么,只是我的宝剑失去了,非常宝贵的。”
   丁二道:“这个容易,请你们到我船上去坐坐。”说毕,跳下 水去。
  英民和船家到了丁二的船上,不多时,见丁二把船翻转来, 一 样样的东西从水里摸出来, 一丝一毫也没缺少,只是衣服被褥全浸 湿了。英民道:“你的本领确是不小。怎么水中看物如此清楚?”
  丁二道:“说也惭愧。江湖上提我一个绰号,叫作水蛇神。说我 的眼睛和小蛇一般明锐。”
  英民接过宝剑,又道:“我这回是要到碧云村去,接我的妻子。 你可以同去。”
  丁二道:“我前几天听见有人说,碧云村给海盗抢劫一空,不知 道是不是事实。”
  英民一惊道:“倘然真确,琼珠休矣!”因此心上更是惊慌,便 问丁二道:“你的船是自己的么?”
  丁二道:“是的。摇船的也有一些小本领的,只是喜欢喝酒,喝 醉了就干不成什么事。人家便唤他醉蟹何大。”
  英民道:“这人我用不着。”便从身边摸出些碎银来,交给丁二 道:“我打发他另行谋生去吧。”
  丁二走到后舱,去唤何大。见何大正在那儿喝酒。丁二道:“你 好写意,人家性命险些送掉,你也不帮我的忙,倒在这里舒服?”
  何大斜也了醉眼道:“你不要装假,哪一次不是满载而归?我不 来分你的血的,你放心吧。”
  丁二道:“我如今不干这买卖了。我给你些银钱,你另寻正常的 事业去做吧。我要和你分手了。”
  何大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伸手接了碎银道:“这船是送给我 的了?”
  丁二道:“好好,总算你跟了十多年,也是一个纪念呢。”当下 还到舱里和英民说了。三人一起走过英民的船来。船家要偿还他的 损失,英民也给了他些钱,那船家很高兴地摇去。摇了很远的路, 还隐约听见那何大喊着丁二道:“老丁,将来得发了,不要忘记我这醉蟹,给我喝一个痛快,便死了也甘心咧。”两人直笑起来了。
  在船上,丁二又把以前在水面上的生活讲些出来,英民倒减了 些寂寞。便说:“你的名字很不雅观,我替你改为丁义兴可好?”
  丁二快活道:“妙极妙极!我丁二从此可以兴起来了。”
  从来说得好,无事一日成两日,有事两日成一日。两人谈谈笑  笑,不觉天色已明,晨光熹微中间,早望见前面一抹青痕,隐约有  屋舍林木,知道已去碧云村不远。又摇了一个多时辰,碧云村到了。 英民道:“我先上去,你且在此相候。”说毕登岸。恰这老钱立在岸  边,怅望天涯,苦念他的女儿,不知生死存亡,心中十分伤心。见 英民到来,便把海盗行劫,将琼珠劫去的事,讲个详细。在第一回 里早已细写,不必赘述。
  英民得知天台山白云庵里的无碍和尚,知道闹海神蟒的踪迹, 所以立刻就要上天台山去。辞别老钱,跳还船里,和丁义兴说知。 丁义兴道:“这条水道,我倒很熟悉的。”英民和船家讲明了船价, 便兜转船头,向温州天台山行去。一路无话。
  到了天台山下,吩咐丁义兴在船守候,他单独带了些干粮,背  了宝剑,走入山中。路上遇见了一个樵夫,问他白云庵在哪里,那  樵夫只是摇头,说不知道。问了六个人,都说没有听见过这个庵。 后来在山上一所小庙里,问一个苦行头陀,才知道这白云庵在山的  顶上呢,可是什么无碍和尚却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英民心想, 既然有了白云庵,就有一半希望了,便用了加倍气力,走上山去。
  这天台山上,半山没有修整的道路,只有一两条草径,有的地 方要攀住了石角爬上去的。所以异常费力。看看天色已晚,还不见  白云庵的所在。又走了许多路,已是日落 滋,几乎觅不出路径了。 忽听木鱼声响,知道已不远了。紧走了几步,果然在山凹里有一所  庙宇,结构较小。走到门口,双门紧闭。英民在门上叩了三下,里  面有人问是谁,英民道:“我是来访问一个修行的大师,天晚了,要  借宿一宵。”
  不多时,有一个和尚开门出来,向英民上下打量,仔细问明来历。英民随口说了些谎,到了里面,也不暇细看光景,便问这里可 有无碍和尚。那和尚起初摇头推说不知,英民再三恳请指示,那和 尚道:“无碍师本来确是在这白云庵候选的,后来因着外边知道他的 太多,常来缠绕不清,因此便离开此地了。”
  英民道:“啊哟,真是无缘极矣。可知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那和尚道:“他临去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许我告诉他人。我若 违背了他的诫示,我将来哪里好见他呢?”
  英民道:“我这回访问他,并没有什么啰唆,只是我和他以前有 些世交,我也奉了他人之命,来此探望他一回,我见了他,不多耽 搁,就要还去,决无碍于师父。”
  和尚道:“就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去啊?”
  英民笑道:“我平生没有一个难字,尽你天涯地角,我都能去。 至于山路峻削,更不在心上。请说吧。”
  和尚道:“那无碍师在这天台山最高最险的地方,结一个茅棚。 这地方离开这里还有三十多里路,都是荒径,并且虎豹猿熊遍地皆  是,除非你烧了百跪香,才得上去。”
  英民道:“什么叫作百跪香?这里可有买处?”
  和尚笑道:“香是寻常之香,庵观寺院哪一处没有?不过你烧了 香,走一百步路,就得对山下跪,至诚顶礼,中间不可间断。倘然 能够坚持到底,力行不怠,那些毒蛇猛兽就为山灵制服,不来损害 你了。这也是至诚格天的意思。”
  英民道:“这个容易,我明天就去走一遭看。”
  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那时小和尚已端出来夜斋来,和 尚邀英民同食。英民谢了,吃一个饱,就在和尚的禅房里榻上胡乱 睡了一觉。
  起来时已经红光满天,和尚道:“这是天台山的奇景,和别的地 方的日出不同。”
  英民因着心事重重,也无心观赏。就是昨天上山经过许多悬崖 飞瀑,古树奇峰,也只视为平常,丝毫没有兴会去流连欣赏。因此只唯唯答应,并不向天细看。吃了早斋,向和尚讨了几束香,揖别 出门。那和尚送到门关,约莫把路径指点了些,又是殷勤叮嘱, 一 路小心,不要忘了百步下跪的事。英民谢了,依话行去。当真走了 百步,对山下跪。一路上并无可疑之处,并且所经的山径反比将近 白云庵的一段来得平坦,便有些怀疑,以为这些和尚只是故神其说, 耸人听闻,我倒要试试不跪了,看有什么妖魔出来。
  当下走的四五百步,只是不跪,觉无动静,虽是越走越高,并  不险峻,自笑上了和尚的当,便把香抛在路旁,大踏步走上去。走  了六七里,有些乏了,坐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摸出干粮来充饥。忽  见前面山岩上跳下一个人来,身上赤裸裸的,只腰际紧围了一块青  布。仔细看时,并不是人,却是一个白猿。他便把干粮塞在怀里, 把背上宝剑抽出来,准备和它厮杀。那白猿张开了血盆大口,凸出 了铜铃双眼,两手举起了铁耙, 一边怪啸, 一边向英民直扑过来。 那时英民已立起,摆下了坐马势相持。白猿手足轻捷,只是怕那宝 剑的锋锐,不敢近身,向英民左右前后相扰。英民四面应付,把身  子旋转得像风车一般,倒觉得头脑有些昏了。要想用一用狠劲,把  白猿身上刺着一刺,争奈白猿非常狡绘,总是若即若离,不给你刺  着。英民心想,和人相斗倒没有这般的困难,他便想出一个计来, 在身边摸出半个馒头,向白猿晃了一晃道:“看金弹!”说毕向白猿 的下部掷去。那白猿认作是真的金弹来了,略略俯下首去看时,早  给英民一剑飞来,在肩上削去一块薄皮。白猿受了痛,长啸一声, 舍去英民,飞也似的奔上山去。
  英民就照着它所走的路上去,又走了两三里。见前面有两个人 在那里引头探颈地张望,定睛看去, 一个就是方才败走的白猿, 一 个是黄猿。心想, 一个白猿已煞费对付之力,现在它又添了助手, 更困难了。但是到了这里,不能再畏首畏尾了,便鼓勇上前。谁知  那白猿、黄猿见他走近,便折身退上山头,似乎并不想报复。英民 也就放了胆,紧紧地追上去。
  这一段路真的其险万分,没有路径可循。都是从乱石上曲曲折折地搭上去的,那些乱石大半是从大石上碎裂下坠的,倘然脚下用 力大一点儿,那乱石便会滚下山去。这时候的人就有失足的危险了。 有几处是两个断崖上面,只有一株大树,要从树上爬过去的。说不 定树干受不起重,折断了,人便从断崖上跌下去,大概也有十多丈  的深吧。袁子才做的《游黄山记》说是托孤寄命,置生死于度外, 假使他到了这天台山来,恐怕连他的胆,都要吓碎了。
  闲话少叙,且说英民随着二猿曲折登山,为着恐怕迷失了,想  跟着二猿而走, 一定有一个归宿之地。因为看那二猿很有灵性,好 似经人训导过的。那白猿居然有些拳法,更不像荒山里的野猿。或 者跟着它们,倒可以寻着茅棚,也未可知。因此他紧紧追随,无如  猿行迅速,总是追赶不上。走得汗流浃背,正想歇息一下,忽然上  面有人喊道:“这回辛苦。”倒吃了一惊。仰首望去,见一个和尚, 立在山崖之下,心想这和尚一定是无碍和尚了。
  走到上面,原来是一片平地,有几株大可数抱的大树。大树中 间,有一草舍,那和尚立在大树的前面,长须飘拂,意态潇洒,似 仙似佛,不觉油然起敬。那时二猿已在和尚左右侍立,厥状甚恭。
  英民走到跟前,唱一个肥喏道:“师父就是无碍和尚么?弟子王 英民有礼了。”
  和尚道:“罢了,罢了。你的够交情已知道。且到茅棚里坐坐 再说。”
  看官,可知道这无碍和尚有何潜力?能预知英民的到来?此事 甚长,待在下约略道个明白。
  原来那无碍和尚自幼得能师传授武艺,可以力敌万夫。在两浙  一带,借着贩盐为名,不知道救了多少苦难的人,除了多少土豪恶 霸。后来觉得尘世恶浊,大有厌弃之心,便放下屠刀,入山剃度为  僧。起初在白云庵苦修。这天台山上有黄白二猿,时常出来残害行 人。无碍和尚万分悲悯,便运用智力,把二猿收服。二猿很有灵性, 愿意侍从无碍和尚,听他指挥。无碍和尚觉得白云庵尚非绝境,仗  着有二猿护卫,便上绝顶结茅,那白云庵就交给他的徒弟住持。他专心一志,在茅棚里苦修。二猿每下四下去采些天生的果物来充饥, 无碍和尚已修炼得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之物,所以精气神更是清静纯  洁。为着他先前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望,恐怕有人来寻他,不能断绝  俗缘,所以叮嘱白云庵的徒弟,假托危言,好教寻常人知难而退。 他还吩咐二猿,不时下山巡查,遇见有人上山,先去吓他一吓,不 许它伤人,只消把来人的模样本领,来详细报告。倘然是认为有意 思的,便引他上来,与他一见,以了因缘。倘然没有毅力,没有信  心,没有本领,没有根基的,早给二猿吓下山去了。
  那英民上山,和白猿厮缠了良久,白猿知英民一定有些来历的, 急忙还上山来,报与无碍和尚知道。二猿虽不能作人言,可是指手  画脚,种种表示,无碍和尚鉴貌辨色,能够明白它的意思。知道英  民如此不辞艰苦而来,不能不许他一见。并且推想英民定是一个英  雄好汉,寻常人绝没有这般毅力、这般信心的,便吩咐二猿去引他  上来。他在山崖之下,早已瞧见英民走得气喘汗流,并且英爽之气, 露于眉宇。早生了爱才之心,所以禁不住说出那句“这回辛苦”的  话了。其实他也没有知道英民的来意。
  当下两人到了茅棚里,席地而坐。白猿送上一瓢清泉来,英民  喝了,心神立定,便把来意说了出来。无碍和尚拈着长髯道:“咳, 这畜生尽是造孽,不能曲恕了。讲起闹海神蟒余腾蛟,也是我的徒  弟。我那年在舟山群岛和倭寇相斗,杀死了东海毒龙平山英士,把 他的羽党都赦了,他们就此立誓散伙。那余腾蛟也是羽党之一,他  紧执要拜我为师。我见他本领很好,不忍拂他的意,就收为徒弟。 我常带着他在海边往来,他的见识便广了许多,江湖上好汉也认得  不少。后来我入山修行,要带他同来,他却不肯。我便叮咛反复地  劝导他,无奈根器浅薄,只是不悟,我就独自入山。临行时又反复  叮咛,教他弃邪归正,将来为国效忠,可以稍赎前愆。不料他倒行  逆施,至于如此。可怜亦复可恨。至于他的踪迹,我有一张地图, 可以指示,大抵不出此范围的。”
  当下在他所坐的蒲团下面,抽出一个纸包来,里面都是地图,中间拣了一张出来,展开在膝上。英民去看时,"见图上所绘的都是  闽浙沿海之地,其间岛屿星罗,上面加着奇奇怪怪的符号, 一时也  不便细问。无碍和尚一壁指着,一壁告诉他路径和岛屿的面积、海  水的深浅,哪里可用小艇,哪里非用大帆船不可,哪里有他的羽党, 哪里他有宝藏,这样走有多少路,那样走可以近些,说得明明白白。 英民一一记在心里。
  无碍和尚道:“你既然以身许国,有志匡复汉室,到了那里,只 除首恶,其余羽党不少,可用之材正好收为己用,或者有一臂之 助。”说时,已把地图折好,仍旧放在蒲团之下。
  英民道:“依师父看去,大明江山还有来苏之望否?”
  无碍和尚叹了一口气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将来倒有一 番事业可做。可惜……”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
  英民也不敢多问,转了一个念,说道:“师父修行成正果,只是 独苦其身。既然有天大的本领,为什么不替苍生造福?如今胡氛四 扇,神州有陆沉之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师父何不再入红尘, 把胡氛扫尽,然后功成身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不两全其 美呢?”
  无碍和尚微笑道:“他日你我或有再见之缘,此时未便同你下 山。好在江南虽小,不少英雄,也用着我这懒残头陀啊。”
  英民又问道:“黄白二猿,受了师父教化,已去人不远。不知师 父将来何以处之?”
  无碍和尚道:“将来自有分晓,此时不能言明。大约它们的归宿 和你们差不多呢。”
  看官,这个哑谜非但英民当时急欲知道,就是在下也忍耐不住, 必得先在此说个大概,好教看官放心。
  原来日后鄞县的举人张煌言奉鲁王令在天台绵延明祀,屡次上  山,要请无碍和尚相助。无碍只是不依,因他忠心耿耿,不忍拂其  好意,便派黄白二猿下山,在他军营中侦探敌情,建了不少功绩。 后来张煌言兵败,鲁王晏驾,也在悬山岙上结茅修行。清兵捉到了他的旧部梅国材,知道底细,三番四次到悬山岙去捉他。幸亏二猿 机警,常常躲在树上瞭望,那清兵的船在十里以外,它们已经看见 了,便哀啼婉转,教煌言准备,总是不能捉得。有一回,那梅国材 在半夜时分,从岙后荒弃攀藤缘葛而上,二猿没有瞧见,煌言就束 手就缚。临去的时候,二猿还拉住了煌言的衣服不放。国材举刀欲 杀,二猿才放手立在岸边,眼看煌言的船去远了,哀鸣数声,跳入 海中而死。殉国捐身,一样的流芳百世,所以说是和你们差不多啊。
  当时英民见无碍和尚隐约其辞,也知或是天机不可泄漏,便撇  开这些事,问他的起居动静。无碍和尚领他走出茅棚,向山后望去。 见野蔬山果,累累可摘,笑道:“这是老天赐我的天厨,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那时天风飒飒,英民觉得有些寒意,看无碍和尚只穿了 一袭破旧不完的缁衣,好像是单的。两袖飘荡,里面也不见得有什  么棉衣。自视穿了棉衣,还不耐高风,好生惭愧。
  无碍和尚道:“这山顶的天气和平地数得上三四个月,你没有多 带衣服,恐怕到了深夜要耐不住呢。”
  英民勉强答应道:“不妨,不妨,就是挨这么一两夜,也不至受 寒生病的 。 ”
  无碍和尚道:“我想着了,你临睡的时候,吃一点鹿茸,就不要 紧了。并且我还有祛寒的好酒呢。”
  英民道:“佛门戒腥荤,难道师父不守这个戒的么?”
  无碍和尚笑道:“这是我之所谓酒,非青帘高揭,文君当垆的 酒啊。”
  英民见这山顶一片平坦,约有十亩之广,也是奇境。四周大树 很多,风来时有如怒涛奔雷。俯视山下青螺小髻,不计其数。真像 儿孙俯伏,胸襟为之一畅。还到茅棚里,命白猿舀了一瓢清泉来, 不知道撒了些什么药末,搅了一下,给英民吃。英民吃了,觉得清 香一缕,直下丹田。不多时,暖烘烘的,比饮了十斤黄酒还有力些。
  到了晚上,把带来的干粮吃了果腹。英民见无碍和尚逢到玄机, 便谨口不言,知道不便多留,在茅棚里度了一宵,明日拜谢了无碍和尚,告辞下山。无碍和尚吩咐二猿引导着道,山路崎岖,还是它 们走熟的那条路好走些。英民心想,昨天上山的路已是万分峻险, 难道舍此更有险境么?因此也有些心虚,不再卖强,便随着二猿循 来路而去。直到白云庵,二猿方才鞠躬而别。英民立在庵外,见二 猿早又如履平地一般,上山去了。回想这回遭际,无异做了一个奇 梦。看看时候还早,便不再入庵,一直下山。
  到了山下,寻到了原舟,和丁义兴相见,把无碍和尚指点给他 的几处地方,来和丁义兴商量一个入手办法。丁义兴听了,点头大 悟,说出一番话,引起许多可惊可愕的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 一 回 伙劫碧云村弱女受欺 独闯大盘岛英雄入彀
  
  话说闹海神蟒余腾蛟自从和无碍和尚分别以后,常在海面上做 买卖。本领也高强得多,又在孤星岛上结识了海盗高云龙,那高云  龙从小在福建广东一带往来,干那没本钱的生意。年纪不大,却生  成一脸连鬓胡子,尽是修剃,总很容易长起来。因此江湖上替他题  了一个绰号,叫作黑胡子。收了百数十徒党,把孤星岛占据了。那  孤星岛在厦门以南百余里,面积虽很小,可是岛上有一座险恶的山, 山上有一个险恶的洞,这个洞土人唤它紫云洞。因为洞口朝西,到  了晚上,水气云气,凝聚在洞口,好似下了一层幛幔。夕阳斜照着, 顿成了紫色,所以有此雅名。高云龙也是从一个无名海盗手里夺过  来的,因那地方十分隐蔽,别人不容易寻到,所以便据为巢穴。
  余腾蛟和他认识以后,志同道合,十分亲热。他有一个妹子, 唤作月娥,生得虽是姿色平庸,却也练得一身本领,和云龙不相上  下。平素和腾蛟厮熟惯了,并不相避。云龙索性向腾蛟说,愿把妹  子嫁他为妻,腾蛟自然不胜欢喜。月娥见腾蛟武艺不在自己之下, 结为夫妇,正好互相磨炼,因此也不反对。两下就在紫云洞里草草  成礼,伉俪甚笃。只是月娥天生成一种妒性,只要腾蛟出外一天不  归,伊就要起疑心的。说也奇怪,像腾蛟杀人不怕血腥气的汉子, 竟怕了月娥比玉皇大帝还厉害。尽着月娥推问盘诘,有时唾面而斥, 戟指而骂,再也不敢分辩一句的。
   一天,腾蛟又因着三天在外,还来受河东狮子的教训,挡不住 诉苦道:“我最好吃现成饭,可是我们寄人篱下,怎好不替人家干些 事?做和尚的还要天天撞钟呢?”
  月娥道:“本来大丈夫自己不创立一个天下来,老是在别人手里 讨针线,也觉得有负昂藏七尺躯啊!”
  这一句话打动了腾蛟的雄心,便想在近处别占一岛。当下抛开 闲文,专商正事。第二天向云龙说知,云龙道:“本来你们住在这 里,一辈子到老,也不妨事。既然你们有此大志,我更欢喜,愿意 效劳,同去寻觅。”
  三人就在第三天,划了小舟到海面上去,居然在第五天上,找  到了一个大岛,看那周围比孤星岛还要大些。争奈岛上早有人住着, 打听岛民,知道这岛名大盘岛,也有一个头领管束。他们三人便各  举着武器,上岛去杀头领。那头领也有几套拳脚,无如双拳难敌六 臂,一身怎挡三头?给云龙一鞭打在要害, 一命归阴。那些岛民只 求有鱼可打,有柴可采,别的都不问讯了。爷来爷好,娘来娘好, 只有几个自命是头领的心腹之人,到那里也不能不屈服,改从新主。 云龙自还孤星岛去,从此腾蛟和月娥安住在大盘岛上,和云龙的孤  星岛成掎角之势。
  腾蛟是个好动而不好静的人,大盘岛上山洞树林没有一处不到  过。一天在山后看岛民采松菌,他也见猎心喜,向岛民借了一把小 铲刀,拨开野草,在松树根部找寻,可是松菌没寻着,却发现了一  个石坑。心知坑下必有奇物,便唤岛民一齐来发掘。五六个人不够, 添到十三四人,才把桌面大小一块方石掘起。见下面黄魑魑阴森森, 四壁砌得很整齐,疑心里面有古尸,不敢造次。先派一个胆大身强  的跳下去,脚踏到坑底,还露出半个头来。腾蛟道:“只有这么浅, 恐怕下面还有东西铺盖。”那人果然回答道:“好像还有一块石板  呢。”那时天色已晚,只好还去。
  到了天明,多带锄儿铁搭山齿直凿等器具前来,费了两个多时 辰,又掘起一块石板来。接着就有人捧出一块泥来,腾蛟把那泥块向地上一掷,泥屑剥落下来,露出黄澄澄的颜色,拾起细看,原来 是整块的黄金。这一喜非同小可,便吩咐再向下面掏摸。又掏摸出 十几块来。腾蛟唤两个心腹党徒,把金块捧还去,交给月娥收藏, 一面多派壮丁,带了铁器,下去挖掘。后来掘起来的,都是纯粹的 泥块,并没有金屑杂在里面了。等他们上来,亲自下坑去检点一番, 当真已经掘完。
  当下把一块金子给了岛民的首领,吩咐他到厦门去兑换了碎银, 平分给发掘的人,作为犒赏。再把掘出来的金块运还,和月娥用大  秤称了一边,足足有一百多斤。合算当时的金价,值三四万两。
  便有人说道:“还是南宋末叶乘舆播迁的当儿,有一部分遗民勤 王不成,不肯把所集的粮精留给蒙古人享用,便变换了金块,藏在 这岛上。说不定这舟山群岛一带,尚有不少的宝藏呢?”
  腾蛟得了这一笔意外之财,便野心勃勃,索性向四处访寻无赖, 聚集成群,添造船舶,徐图大举。这消息传到沿海各县,自有土豪  恶霸闻风来投。中间最著名的一个赛张顺秦九飞,能在海里潜伏一  昼夜不死,一个是出洞蛟严球,能趋山过岭如履平地。腾蛟得了两  人,如添羽翼。这时惊动了赤面头陀和他的同伴海通,也来投奔。 这大盘岛上九流三教,无所不有,十分兴旺。
  这天腾蛟设了丰盛酒席,款待众人。席间赤面头陀说及他的同 伴六指头陀,给王英民父子杀死,久思报仇,不得机会。这回方从 某处行劫回来,船过碧云村,见英民却在一只渔船上,想那厮一定 在碧云村中。并且那渔船上还有一个女子,姿容绝代。腾蛟兄可要 去劫来受用?腾蛟听见有绝色女子,自然心动,便说道:“师父报仇 大事,小弟理当相助。况鄞县附近乡村还没有惊动过弟兄们,首重 义气,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自当即去。”
  过了两天,决定和赤面头陀准备前往。预备几艘大帆船,带了 百十个徒党,扬帆而去。到了碧云村,已是黄昏时候,大家挟着武 器,点起火把, 一齐上岸。恰巧赤面头陀忽然有些头晕目眩,不能 上去,留在舟中。闹海神蟒余腾蛟和海通等上得岸来,和众徒党放火动手。那时段人龙虽来抵挡一阵,哪里是余腾蛟的对手,立即败 退,反乘这个乱子,认为是绝妙机会,去欺琼珠了。余腾蛟的目的 也在琼珠身上,捉住一个村民,问得确实所在,随即赶来,却又遇 见段人龙正在威逼琼珠,遂把人龙杀掉,抢了琼珠便走。那段事情 好得在第一回中已写过,不必复述。
  那莽强寇余腾蛟已得到紫衣嬢,心中大喜,又见众徒党已饱劫 一番,便传令归船,纷纷回到船上。唯有海通寻找不到王英民,方 知英民已离开这里了,颇为懊丧。告知赤面头陀,只说便宜了王家 小子,今天可算是徒劳往返,不过便宜了岛主,掳得一个千娇百媚 的美人儿。
  腾蛟十分得意,哈哈大笑, 一边吩咐返棹回大盘岛去, 一边目 视琼珠,涎着脸道:“我得了一个活宝贝,还不算虚此一行啊。只不 知道刚才不生眼珠的汉子是谁。”
  出洞蛟严球道:“我押后回来时,听见有人说段人龙败走了。这 段人龙也是碧云村一条好汉,听说曾被王英民打得伏地求饶。不知 怎样不来入伙,反来老虎嘴里夺食吃,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腾蛟又见琼珠盈盈欲涕,默默无语,知道伊可以威服,因此存 心到了岛上再用功夫,此时只留心看住伊,防生意外,并不逼迫。 那琼珠明知此事宛同绵羊入了虎群,就是哭闹也没有用,不如看风  驶篷,随机应变。因此只是默坐在舱里,心想可惜没有方法传一个  信给英民,抵桩到万分急迫的时候,以一死了之。主意打定,也就  无事无忧。
  且说船儿到了大盘岛, 一行人众十分高兴地把人财搬上岛去, 腾蛟把抢得的银钱依分给众人,带了琼珠到屋子里。心知那压寨夫  人天性妒忌,万一给伊瞧见了,决不干休,便把琼珠另外很秘密地  安置在一间房里,派两个粗婢看守,以便得空前去行乐。琼珠见粗  婢虽是举止粗鲁,心术倒还诚实,便用心结纳,以为万一之助。在  闲谈中间打听得高月娥甚是妒忌,心生一计,便向粗婢说,既然到  了这里,理当去叩见岛主夫人。粗婢起初不许,后来打听得这天腾蛟到孤星岛去访问高云龙,有两三天耽搁,便答应引伊去见月娥。
  琼珠故意装扮得十分艳丽,见了月娥,深深万福。月娥见琼珠 粉妆玉琢,宛如天仙下凡,不禁自惭形秽。心想丈夫在伊跟前一句 不提,瞒得铁桶一般,心上已很气恼。琼珠又是火上浇油地说道: “岛主在船上允许我做正夫人,不知怎的,还是迟迟不行大礼。”
  月娥怒道:“岂有此理?自古说得好,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 是岛主的原配夫人,如何还容得你?那厮忘了面目,这大盘岛还是 我家哥哥和我相助着夺来,给他安享。他竟忘恩负义,竟把老娘不 放在眼里,我倒要给些厉害他看看呢!”
  琼珠道:“夫人息怒,并请放心。我也是贞烈之辈,自有未婚之  夫,哪里肯依从他的话?我本想早些自尽,以完我节,无如家有老  父,终鲜兄弟,所以苟延残喘,希望有一日重返故乡,奉侍老父的。 只是别居一室,日久难保不为岛主所欺。听得夫人心肠很软,又是  善于相夫,决不让岛主胡行的。今天冒死进见,想一个两全之道。”
  月娥想了一想道:“你这小姑娘,也是怪可怜的。既是你不肯从 那厮,我有一个计较在这里。你且留在我身边,不要到外边去。算 是服侍我的,我和你寸步不离,那厮也就无法可施了。”
  琼珠不胜欢喜,敛衽道谢。那两个粗婢本来受腾蛟之命,不许 放琼珠出来的,现在索性给月娥拉了去,将来如何交代?但是平素 也怕月娥蛮野,连腾蛟也不敢违拗,自然不敢不依,只好怀着鬼胎 而去。琼珠在月娥房里,小心翼翼地服侍伊,真像奴婢一般,更使 月娥死心塌地地疼爱伊了。
  过了四天,腾蛟从孤星岛还来,准备和琼珠成其好事。到了房 里,蓦然瞧见琼珠和月娥在一起,心上一愣。月娥不等他开口,便 冷冷地说道:“多谢你给我找到一个如心称意的婢子,费力不少。”
  腾蛟气得回答不出话来,勉强凑趣道:“你倒得了现在天下。”
  从此月娥时刻防备腾蛟的野心,不让琼珠单独和他接近。腾蛟 也就视同禁脔,不敢染指。琼珠因此得了安全。按下不提。
  且说英民在无碍和尚那边得见地图,还到船上,和丁义兴商量如何前去援救琼珠。义兴道:“这闽浙一带的有名岛屿,十之三四我  都到过,我可以做向导。记得这年夏天,我在虾岛上做买卖,碰着 一个贩私盐的,我那时初生猫儿凶似虎,不把他放在眼里,依旧到 了晚上下手。到他船上使一个蜻蜓点水式,觑准了那盐贩一朴刀劈  过去,谁知那盐贩十分机警,趁势一伸手,把朴刀接了过去,要还 刀来劈我。我知不是路,急忙跳下水,预备在水里等候一会儿,他  睡熟了就容易得手了。怎奈那盐贩也耐得起水性的,他反而跳下水  来找我,我只得远避。且喜天气正热,在海水里洗澡是很舒服的。 两人你来我往,煞是有趣。我不想抓他,他却想抓我。我哪里肯让 他抓着,因此只在水里打转。约莫有一个时辰光景,我耐不住了, 伸出头来道:‘朋友,你我的水面功夫可称半斤八两,大家也不必较  量了。总算这回认识了,我们到船上通个姓名吧。’那盐贩倒也爽 快,依我的话先自跳上船来,我也随着上船。两只水淋鸡相对着, 不禁好笑起来。那盐贩去取两套衣裤来,各自换好,然后各道生平。 原来他是借盐贩为名,专一在海上行劫商船的,和我是同道,江湖  上叫他盐七。实在他姓严,盐严同音,反而把他盐贩的名遮盖了。 后来我们俩分别了,没有再碰见过。可是我已打听得他现在有几十  个弟兄,占了一个地方,好像是叫阎王岛。那里我也去过,我们可  以先去找他,更打听得明白些。”
  英民听了,不胜欢喜,依着地图上的路线,先到阎王岛。义兴 上岸去了半天,还来把腾蛟在大盘岛上怎样的声势煊赫,告知英民。 英民道:“彼众我寡,须用计取。你留在船上守候,我自去探取巢穴。”
  当下船儿到了大盘岛,停泊在山后隐蔽地方,英民独自提了纯 钩宝剑登岸。见前面一座大山,上面树木森茂,不见房屋。走到山 根,也寻不出一条山路。都是乱石野草,崎岖难行。向左抄过去, 走了一里多路,才有一条草径,曲曲折折地盘上去。料想巢穴定在 山上,此时天色未晚,容易给人瞧见,不要打草惊蛇,给他有了准 备。便闪在路旁树下,把身子蹲下来,四面野草成丛,再也没有人瞧得出他来。却是也没有人走过,心想这条路大约不是要道。等了 半个时辰光景,有一个樵夫背了一大捆柴,慢吞吞地走下山来。英 民就跳出去,伸开两手拦住去路。那樵夫眼前一黑,倒吃一大惊, 要想喊出来。英民喝道:“不要响,我是要上山的,问一个讯。这里 的头领可是在山上?如何走法?”
  樵夫急于归家,也不问来历,只答道:“头领住在前山,这条路 是不对的。让我下山吧。"
  英民道:“若要我让你下山,除非把上山的路径详细告诉我 方可。”
  樵夫道:“我早已告诉你,你须得重行下山,抄过山下一个大 池,走过一条石板桥,那才是上山的正路。”
  英民道:“从这里上山,大概也可以走得到吧?”
  樵夫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条路十分难走。况且这时候已经 不早,今天又没有月亮,万一失足,跌下山去,不是玩的。”
  英民道:“那头领你可认识?他住在哪一间房屋,你可知道?”
  樵夫道:“人是认识的,身高五尺,面如紫铜,两道浓眉,一脸  横肉。发一声喊好似鬼啸。使着一支长枪,比秀才使笔杆还轻松些。 不知道你去找他何事,可是要投奔他部下做一名小卒么?只是他那  边英雄好汉已经收留了不少,新盖的一百多间房屋都住满了,恐怕 你没有什么本领,不见得肯容留吧。”
  英民也不和他计较这些话,单是穷究他巢穴的组织。那樵夫看 看天色已晚,归心似箭,便大声道:“我又不是他的喽啰,怎能知道 他的详细,你自管上山去。前面有几道守卫,你向他们去问去就 是了。”
  英民听了,已明白了大半,不再阻难,让开路来放他下山。心 想他说前面有几道守卫,防备很严密,不容易进去,还是从这里走 小路到他住屋的后面,可以攻其无备。况且机关大都暗藏在后屋, 琼珠总是放在什么地穴土窖里的。因此便循着草径上山。走了三里 多路,果然越走越难,幸亏英民举步若飞,走惯乱石山路的,所以攀藤附葛,不多时早已登上山巅。见山前星火点点,果有一簇房屋, 他就翻过山去,还是石角树杈,没有正路。
  到了屋后,见一带土墙,并不高峻, 一纵身就跳上墙头了。墙 里面是一个斜坡,种些杂树。那房屋也是随着山势高下而建造的, 所以立在后园,看到前面是很清楚的。虽是昏夜,也辨得出一层一 层屋里都有灯烛点着,估量大家还没有入睡,便轻轻走下坡去。末 后的五间都是储藏什物,黑洞洞门户紧闭。侧耳细听,只有窸窸窣 窣的老鼠走动声,不像有人住的。
  走下一层,又是五间,只有一间有灯光。走到窗下舌尖舐破了 窗纸,向里张看,见有一个女婢在那里做鞋子。想在伊身上探到琼 珠的所在,便兜过去,把虚掩的房门一推,执着纯钩宝剑,向女婢 晃了一晃道:“不许大声,你可知前几天闹海神蟒从碧云村抢来的女 子藏在哪里?老实告诉我,倘有半点支吾,请你尝尝这宝剑的 滋味!”
  那女婢吓得双膝下跪道:“大王饶命!那女子现在岛主夫人的 房里。”
  英民道:“岛主夫人的房间在哪里?”
  女婢道:“前面靠左的第二间房里便是。”
  英民道:“可是实话?”
  女婢道:“要活性命,怎敢撒谎?”
  英民便把伊手里的鞋子折叠成一块,塞在伊的嘴里。随手解下 伊的腰间结束的汗巾,把伊反剪双手,紧紧缚住,提到土炕上安放 了,转身便走。
  依着伊的话,走下第三层,挨向左边走去。果然瞧见接连三间 房里,灯烛光照耀甚明,正想跳上屋面,做一个鹦鹉倒挂式,向屋 里觑看动静,再行动手。忽地背后有脚步声,急忙闪进屋里,早给 来人瞧见了。英民索性跳到庭心,掣剑在手,想先把来人杀死,省 得别生枝节。细看来人,是一个头陀装束,便不敢怠慢。心想这里 逼近腾蛟寝室,倘然给他听见了,出来相助,双拳敌四手,又是地陌生疏,恐怕不易得手。因此把剑虚扬了一扬,向后面走去。那头 陀不则一声,急急追来,到了后面的斜坡上,立定了准备厮杀。
  那头陀眼光很锐,已认出是英民,仇人在前,心上更是恶狠, 喝道:“王英民,我正要找你,你今来送死么?”提起两个拳头扫  过来。
  英民把宝剑上三路下三路带拨带刺,好似一团旋风,滚到头陀 面前。头陀急切打不进去,早给英民一剑劈来,肩头已着了一剑, 急忙闪开,向前逃去。英民也认得他是赤面头陀,心上顿悟,岂肯  放松,重又追到第二层。头陀走进了那女婢做鞋子的房里,从壁上  取下两把戒刀,前来抵挡。第二层的庭心,也很广阔,并且比斜坡  更是平坦,并无树木,所以进退周旋,十分便利。头陀的两把戒刀 使得也很有力, 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宛如雪片乱飞, 白光四射。英民只是以逸待劳,把宝剑约略应付一下,并不进攻, 等头陀的锐气稍顿,方才一步步逼进去。这剑有时劈下来,有时横  扫过去,有时兜底上刺,有时当心直犯,也是使得五花八门,不可  捉摸。头陀把戒刀四下分拨,竟是应接不暇。英民杀得性起,把宝  剑使得像银涛一般,呼呼地作声。把头陀的刀风冲散了。头陀知道  不是敌手,便打着胡哨,要使腾蛟得信,前来相助。因为其余的徒  党都住在前面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等层房屋里,这时候已多安睡,决  不会听见的。只有腾蛟就住在第三层屋里,可以听见。
  果然不多时,即有一个长大汉子,提了一支长枪赶来。英民心 知此人就是闹海神蟒了,和樵夫所说的模样相似,因此小心抵敌。 到底长枪在黑暗之中不甚便利,腾蛟使了十几个回合,给英民一个  斩草除根式扫去, 一支二十年相随奔走的九龙錾金枪,削成两段。 他好生敏捷,从背上拔下剑来相接。那时头陀也使动戒刀,连合了 阵线打来, 一个扑, 一个让, 一个蹲, 一个跃, 一个诱, 一个吓, 把英民弄得左右为难。
  英民哪肯示弱,决定用茹柔吐刚的法子。知道头陀的气力一定  不济了,先使了二个旋风阵,把腾蛟逼退几步,然后向头陀紧逼。
   看看相距不到三尺,运用全身精力,宝剑像分水犀一般,把头陀的  戒刀左右分开,只听丁当两响,接着就是两道白光,东西飞出丈外, 倒把吓了一惊,疑是飞镖来了,谁知是赤面头陀的两把戒刀,给纯  钩宝剑撇开去了。他失了戒刀,如同鸟折两翼,如何还敢恋战?急  忙逃到前面,唤众兄弟起来助战。
  这时英民见赤面头陀已走,心上一喜,单纯来对付。两剑相交, 真同玉龙相斗,剑光闪烁。虽是夜半无月,也像有石火电光。这两  剑到底有个高低之分,英民的剑又韧又挺,给他使成了旋风,便是  水都泼不进去的。腾蛟的剑总觉得散漫无力,所以两剑斗了六七十  合,腾蛟知道有能力敌了,便虚刺一剑,向前面走去。英民这时候  哪里肯放,巴不得快快把这恶盗杀死,救了琼珠离岛。且知道这岛 上党羽众多,等到天亮了,更难取胜。因此紧紧相随,追到前层的  左面庭心里,腾蛟失足跌了一跤。英民眼快脚快手快,一剑刺过去, 谁知他是假跌,趁势拨动地面的机关,忽听扑通一声,地上现出一  个陷阱。英民冷不提防,身落阱中。
  这时赤面头陀也唤起海通秦九飞、严球一班徒党,仗着宝剑, 飞奔而来。见英民已落入陷阱,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拖起来。英民那  时并不挣扎,免得受他们的侮辱,任着他们绑缚。那时喽啰们也把  火把烧着围拢来,赤面头陀指着英民喝道:“当真是你!你好大胆, 你认作我们都是段人龙么?”
  英民睁开眼来看时,也骂一声:“贼头陀,我今日误中奸计,大 丈夫一死而已,何必多言!”
  只是腾蛟没有明白,遂问赤面头陀。赤面头陀道:"他正是我们 踏破铁鞋去寻的王英民。难得今夜他把一颗头自己端送上门来,我 好和六指师兄报仇了。”说时便要提刀来杀。
  腾蛟阻住道:“我还要问问口供。今夜大家辛苦了,明天再发落 吧。横竖他已插翅难飞的了。”便吩咐喽啰们把英民推到右面的套房 里禁闭着,众人各自散去。
  腾蛟把英民的纯钩宝剑摩挲了一会儿,捧在手中,还到房中。
  见月娥正提了齐眉棍出来,腾蛟把宝剑挂在壁上道:“太太省了吧, 事已完了。”
  月娥道:“已经杀死了么?奸细是谁?”
  腾蛟道:“我体上天好生之德,留他 一 夜的性命。预备明天 处死。”
  月娥道:“这么不济事的汉子,来送什么死?”
  腾蛟道:“你倒不要小觑他。他的本领远非我们所能抵敌。赤面 头陀险些儿吃他一剑,幸亏我见机而作,引诱他到这里来,否则我 们哪里捉得住他?”
  月娥道:“听你说倒是一条好汉。我们岛上正在用人之际,不要 杀他,叫他投顺了岂不是好?”
  腾蛟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嗤字来道:“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月娥道:“不知道啊!我只听见你说捉贼去,我至今还以为是梁 上君子一流人物呢。”
  腾蛟道:“呸,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王英民。听说他正在安徽  江苏一带聚集了义师,要和清兵打仗,志在恢复明朝已失的江山。 哪里肯和我们一起做强盗?”
  月娥道:“既是这样,我们就跟从他去打鞑子。况且我们一辈子 在这里,难道到老还是做强盗么?”
  腾蛟道:“你到底是女流。他和我们是冤家,自古道,好汉不两 立。那赤面头陀的师兄六指头陀给他的父亲杀死,要不是我方才阻 挡,赤面头陀早把英民杀死了。”
  月娥道:“你和他有什么冤仇呢?”
  腾蛟道:“这个 …… ”说到这里不说了。
  月娥道:“快说,快说!”
  腾蛟低声道:“我听人说他就是琼珠的未婚夫。”
  月娥想了一想道:“我正愁着琼珠没有安顿之所,既然她的未婚 夫来了,就给他领了去,不是干净么?”
  腾蛟道:“怎么可以呢?第一 ,英民到此不怀好意,我不杀他,将来我就要给他杀的。第二,既是赤面头陀的冤家,为了朋友的情 义,也应该让赤面头陀痛痛快快地报一个仇。第三,琼珠是难得寻 到的美…… ”
  月娥不等他说话,就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耳朵道:“美美美美什 么?伊美不美,不干你什么事!我早知道你的野心未死,我偏要给 英民领了去,好教你死了这痴心。”
  腾蛟央求道:“好太太,放了手吧。万一给弟兄们瞧见了,还有 颜面么?我话也没有说完,你就起了疑心。老实说,自从琼珠到了 你身边来,我连梦都不敢做了。”
  月娥道:“你是想要赶走了我,把伊做压寨夫人呢!”
  腾蛟指天画地地发誓道:“我从来也没有这个念头。倘然如此, 我将来不得好……"
  这“死”字还没有说出,月娥便放了手,怒容未敛地还到椅子 里坐下。腾蛟用尽功夫,小心翼翼,好久才把月娥的气平下来。 一 宿无话。
  到了明天,赤面头陀第一个高兴,吩咐喽啰们全副武装,七长  八短,齐握了棍棒,分两行排立在大厅的庭心里。大厅上立着二三  十个大汉,有的捧着大刀,有的拖着铁链,有的端正了绳索竹片, 中间排着六个座位。到了日上三竿,腾蛟起央,梳洗已毕。便和月  娥一起走上厅来,在正中的两个座头上坐下。那赤面头陀、海通、 秦九飞、严球四人,也挨肩按次坐了。赤面头陀大声道:“把昨夜捉  住的刺客提上来。”阶下一声答应,不多时,有五六个大汉,拥着英  民走上厅来。
  英民到了厅上,怒目圆睁,兀立如石敢当。喝道:“你们这些狗 强盗,不知王法,打家劫舍,还不自知敛迹,胆敢耀武扬威。我不 幸误中奸谋,落入陷阱,自认晦气。要杀便杀,何用啰唆?”
  赤面头陀跳起来,挥手示意,左右道:“杀!杀!杀!”
  腾蛟阻住道:“且慢,我有几句话要问他。”回过头来,戟指对 着英民道:“我和你往日无仇,为什么要来寻事?”
  英民道:“你抢了良家妇女,是何意思?你这种淫恶小人,人人 得而诛之。”
  腾蛟冷笑道:“原来你为了琼珠被我劫来,所以你恨我了。我老 实对你说,琼珠已做了我的第二夫人了。”说到这里,对月娥做一个 眼色。月娥心想,他分明是画饼充饥,嘴上占些便宜,图个穷开心 罢了,我也不必和他计较。只还给他一个白眼。
  英民听了,更是愤怒。虽是知道琼珠这人颇知顺逆,决不轻易 从强盗的,但是那强盗横了良心,不怕天,不怕地,说不定行暴强 迫。琼珠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抗?想到这里,恨不得上前把这班强盗 一一斩成肉酱。争奈身入牢笼,万难摆脱,那么唯求速死而已。到 那时自己也觉得太自负了,单身入虚空,忘了自己有重大的责任未 完,这一死,未免要受后世的唾骂,以为轻于鸿毛了。因此只是咬 牙切齿,不则一声。
  月娥为了琼珠的缘故,很想放了英民。只是见英民不屈不挠, 反受他大骂,也有些动怒了。便怂恿腾蛟道:“这人既不怕死,就成  全了他。快些推出去吧,省得再受他的教训了。”
  腾蛟见月娥也不阻挡,杀心已决。因对赤面头陀道:“我们自从 到大盘岛来,还没有在岛上杀过人,今天把他杀死, 一来破了例, 恐怕不利,二来传说开去,要说我们没有人道,断了天下英雄向慕 的心。我知道这厮不服水性,我们把他投向山后大海里去,让他得 个全尸。在我们也干净了。”
  赤面头陀本来要亲自动手,把英民开膛破肚,活祭他的师兄六 指头陀的,既然腾蛟如此说得郑重,未便违拗,便说道:“也好,也 好。不过便宜了这厮。”
  腾蛟吩咐几个喽啰,把英民摔倒向后山去,投在海里。英民临  行时,又破口大骂了一场,然后挺身而出。月娥不住在赞他好汉, 大家都为之感动。
  英民到了后山,见草木山石,依然是昨晚来时的光景,性命即 在呼吸之间。想到家国,掌不住有些心酸。但是一转念,我死于非命,还要什么冤枉眼泪?急忙把两颗泪珠擒住,望着眼前汪洋大海, 白茫茫渺无涯际,回头看那山峰峻险,判若幽明,不知道琼珠究竟 如何状况。正在一桩桩心事如海里波浪一起一伏,早听见一声吆喝, 身子已脱离了山崖,飘飘荡荡,宛如羽化而登仙。 一忽儿离去海水 已不到一尺,耳边轰轰之声不绝,觉得天旋地转。等到他觉得冷冰 冰的,此身已坠入海中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二回 鼋送绿霞初识水杰 珠还合浦乃创霸基
  
  英民被海盗抛入海中时, 一落千丈,但他心神还能镇定,自思 以前从黄龙背上落海,幸遇碧云村琼珠父女,得以不死,还成就了  一段姻缘。今番为救琼珠,误入陷阱,却被海盗投入大海,更有何  人来救?将与波臣为伍,葬身鱼鳖之腹了。正在转念, 一个巨浪抛  来,把他打出一丈以外,手足乱摆,正自挣扎。忽觉海中有一物, 很快地钻到他身下,把他一驮,便半个身体出了海面。俯首细察时, 原来是一个绝大的神鼋。坐在鼋背上,好似坐着一只小舟。看那神  鼋正向前面分开波浪,游泳而去,很是平稳。心中不觉大奇怪。哪  里来的神鼋,竟能负我出水,莫非天意不欲我葬身大海么?焉有这  样奇巧的事呢?我以前读《三国志》,对刘玄德跃刀过檀溪的一回 事,有些不信,现在自己亲身遇到了。那么我以后也有一番事业可  做了。又瞧茫茫大海,怒涛汹涌,远近又无船只可以乞援,至于丁  义兴的船,不知又在何处。只得任这神鼋向前游去了。
  这神鼋在海中足足游泳三四里,方才瞧见前面隐隐有个小岛。 英民心中大喜,知道自己可有生路了。不多时,那神鼋已游近那岛。 忽见水中有一个年纪很轻的汉子,上下身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海中翻  波掀浪,酣嬉自如。好似一条人鱼。英民见了,不觉暗暗喝了一声  彩。那汉子猛抬头,瞧见一头神鼋驮着一个丰神俊拔的少年,向这边很快地游来,好不奇怪。倏地跳将起来,踏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双手拍着道:“欢迎欢迎,哪里来一个骑鼋的怪客?有趣得很。来来 来,到我们岛上盘桓一下。”
  这时神鼋忽地向下一沉,英民依旧落在波涛之中。回顾那神鼋 已不知去向了。幸喜已近岸边,海波轻微一点儿,且见前面已有人 在,遂用力向海面上钻起。但是他不会水性的,又被波浪倒下水底 去了。亏得那赤身汉子飞也似的踏波而至,也向水底一沉,一会儿, 把英民双手托将起来,踏着水波,很快地走上岛岸,才把英民放下, 全身都湿透了。
  那汉子从林中取出一条花布的围裙,向下身一遮,束在腰里, 便问英民从哪里来的。英民因他言语很是钩鸫,用心细听后,方才  答道:“我姓王,名英民,因为我有一个女戚被海盗劫至大盘岛,闻 信后便冒险到那岛上去营救。不料误中奸谋,坠身陷阱,被他们擒  住,将我抛入大海。我不谙水性,以为必将葬身波涛。不知哪里来  一神鼋,将我送到岛边,遂得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说罢,又向那  汉子拱手道谢。
  那汉子却很听得出英民的说话,十分快活。对英民说道:“你是 一个奇人。所以有此神鼋相救。既到这里,可称有缘。快请到舍间 去坐坐,身上的湿衣也好换下了。”
  英民点头答应,那汉子遂引导英民向岛上走去。但见风景十分 清幽,一处处竹篱瓦屋,都有绿荫掩蔽着。天气和暖得很,途中所 遇见的岛民,大都是打鱼的,见了汉子,都向他打招呼道:“小陶回 家去么?”又见了英民,都很惊异。那汉子也不去和他们多谈,只管 引着英民,走向南方而去。
  不多时,行到一处,瓦屋数间,枕山临流,门前有几株荔枝树, 树上晒着一个极大的渔网。那汉子走到门前,把手指在双扉上轻扣 几下,便听里面有很清脆的声音答道:“来了。”跟着便听门响,双扉开处,立着一个少女,正在十七八岁的妙年华,穿着一身浅色衣 裤,鬓边插着花朵,姿色清丽,不过眉目之间,带有三四分英武之 气。一见汉子,便高声问道:“哥哥怎的回来得这般早?”又指着英 民道:“这位客人是谁?莫不是海中漂流来的?”
  汉子道:“对的,他姓王名英民,是在大盘岛上被少将丢入海 里的。”
  少女道:“啊呀,大盘岛的海盗可就是闹海神蟒余腾蛟么?”
  英民点头答道:“正是。”
  三人一边说着话, 一边望里走进。少女又把门关上, 一同走过  庭心,踏进中间的一室。汉子请英民坐了,自己跑到后面一间房里, 取出一套衣服,请英民入内更换。英民谢了,接着衣服,走到后面  的房里,一面脱下湿衣,换穿汉子的衣服, 一边向房中四周一瞧, 只见左壁上挂着一对铁制的飞叉,叉上都有三个雪亮的小环,每柄  足有四十斤重。英民瞧了这一对飞叉,便知那汉子有绝好的本领了。 在叉的旁边,又挂着一柄纯钩的钻子,有一尺多长,不知作何用处。 壁上又悬着好几条鱼肚,室中陈设,却很简陋。听汉子正在外边和  那少女很快的讲话,似乎是谈起神鼋的那回事。
  换罢衣服,遂即走出,向他们兄妹二人叩问姓名。少女的说话  很是清楚,忙代汉子答话道:“我们姓陶,是这里的岛民。哥哥名唤  星耀,自幼随着先父春霖在海中捕鱼为生。先父却有一身武艺。因 此便传授了我哥哥。先父在日,在这岛上隐然是个领袖,岛民无不  翕服。若有什么争讼的事情发生,只要先父片言半语,便平息了。 此岛名唤绿霞岛,风景大佳,岛民都是业渔。傍晚时各处渔舟归来, 泊在岸边,约有数百艘,渔歌互答,颇得天然之乐。不过因为附近  时有海盗出没,时常要戒备。幸海盗闻得先父声名,不敢来犯,倒  也平安无事。先父故世后,我哥哥年纪虽轻,而大众依然推戴。恰  巧那闹海神蟒余腾蛟新得了大盘岛,他的妻子高氏,便是少将黑胡子高金龙的胞妹。他们勾结成群,在海面上耀武扬威。闻得先父逝  世的消息,以为有隙可乘,余腾蛟遂率了十数艘盗船,乘风来犯。 却被我哥哥带领这里岛上的渔船前去迎敌,和他鏖战一场,杀得他  大败而去。因为此间岛民十九都能武艺,且精通水性,勇猛得很。 而我哥哥尤其勇不顾生,带了他常用的钢钻子,跳到海中去,把海  盗船底凿穿,沉去了不少船只。海盗中虽有会水性的,怎及我哥哥  灵活,想到水中来抗拒,结果都是受伤逃生,余腾蛟等方知此间绿  霞岛未可觊觎,率众败去。”
  少女说到这里,星耀嚷起来道:“妹妹,快不要只是夸述我的多 能,令人羞惭得很。”又对英民说道:“我妹妹闺名文耀,也有一身 好本领。那次击败闹海神蟒时,伊也大大出力的。”
  英民道:“你们兄妹二人,都是海上英雄。使我听了钦佩得很。”
  文耀面上一红道:“那次可算侥幸。现在余腾蛟羽翼众多,声势 日大,新造了许多战船,在海上横行,不可一世。当然我们非他敌 手了。”
  英民也把自己的来历以及夜探大盘岛的根由,细细告诉他们一  遍。二人听了,格外敬重。星耀又道:“王先生,你真是一位爱国的  英雄。九华山上的众弟兄,都是当代豪杰。我们兄妹很想会见一下。 去年我们已闻得中原大乱,胡奴入关,崇祯帝缢死煤山,北方数省  都入胡奴之手。不料他们乘人之乱,窃人之国,大举南下,步步相  逼,要我汉人都去做他们的奴隶,这真是可耻可恨的事。王先生既  有志恢复,将来还国时,我们也愿追随一起,为国尽忠,死而  无怨。”
  英民见陶星耀说得激昂慷慨,连忙点头说道:“星耀兄,我们都 是同志,相见恨晚。他日若得二位赞助,更是荣幸了。我想先重去 大盘岛,一探琼珠消息。且报此仇。可恨我不识水性,这是我的大憾事。”
   星耀道:“王先生专为此事而来,第一遭没有成功,自然想再去 一行的。至于不识水性,好在我们兄妹生长在海上,在海中潜伏一 昼夜也是无妨的。理当相助一臂之力。只是听说大盘岛上现在到的 能人很多,防守严密。我们又只得在夜里前往,地土生疏,众寡不 敌,难免再吃他的亏。我知道余腾蛟时常要去远处行劫的,那时岛 中空虚,我们容易动手,好细细寻找琼珠姑娘了。所以请王先生稍 缓几天,待有机会, 一同前往。务将琼珠姑娘救还。至于余腾蛟的 行踪,我当嘱托渔户留心侦探便了。”
  英民便道:“多蒙星耀兄善意指教,自当遵命。”
  文耀道:“时已不早,英民先生想必肚子很饿,我去教婢子端上 饭来,大约这时候在厨下总煮好了。”遂立起身,走到右面廊下一个 小门里去。
  不多时,文耀回身走出,背后跟了一个粗婢,托了一大盘菜肴 进来,放在桌上,又打出一小锅饭来,三人围坐着一齐吃饭。英民 也不客气,老实吃喝。当他握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时, 忽然想起当初在碧云村和老钱父女一块儿进膳的情景,恍惚已如隔 世事,不觉呆了一呆。
  只听文耀微笑道:“英民先生,吃啊,不要客气。”
  英民才将这块鱼肉连忙塞在嘴里, 一边偷瞧文耀,正紧瞧着自 己的面庞,嫣然浅笑呢。他不由心里又突突地跳了几下,急忙凝神 地闷吃饭。等到饭毕,粗婢过来收拾而去,三人又坐着闲谈闽浙等 处海面上的事情,彼此一见如故,言笑无忌。到了夜间,星耀又引 英民到一间客房里安宿。兄妹二人很殷勤地招待他,英民也将就 住下。
  星耀每天早上必到海滨洗浴,有时高兴捕些鱼虾归来,和英民  喝酒谈笑。文耀却在家中和那粗婢同治家事,每日有渔户送上鱼来, 文耀把这些鱼晒的晒,腌的腌,多的装着蒲包,由星耀取出去发售,很自由地过着他们的光阴。英民有时和星耀一同到海滨去,瞧他做 海浴,自己看得高兴时,也脱去衣服,在浅处一浴。有时在岛上闲 步,玩赏风景。见岛民操作都很勤忙,绝少游手好闲的人。有时不 出去,便和文耀絮谈。觉得文耀为人虽也婉娈,但天性亢爽,和男 子无异,绝无羞答答女儿家情态。出语很是爽快,和琼珠相较,却 各有不同。但一样令人很可爱的。文耀待他也很体贴,然而英民心 上早已有了琼珠,所以一尘不染,无所用心。这样过了七八天,消 息沉沉,好不烦闷。
  一天早上,星耀将要出门时,英民忽然对他说道:“今天我和你 一起去捕鱼吧。”
  星耀听说,十分高兴,随即答道:“很好。” 一边说, 一边跑到 他的房里,取出那一对镔铁飞叉,悬在腰里,和英民走出大门。说 道:“这里来吧。”
  英民跟着他走到河岸,见河中有一只小艇,星耀扑地首先跳到 艇中,英民也跟着跳上。星耀解了缆,摇动双桨,便把小艇向前驶 去。岸上有人瞧着,说道:“小陶,今天陪客人捕鱼去了?带着飞 叉,又有一番玩意儿呢。”
  英民听了,知道陶星耀善用飞叉,停会儿大有可观。不多时, 艇已出口,到得海滨。见有十余只渔船正张着布帆,先后向海中驶  去。天日晴和, 一碧无隙,涛声澎湃入耳。星耀回头对英民说道: “我们只坐得艇子,且在近处玩玩吧。”
  英民道:“好的。”
  小艇入海,受着波浪打击,颠簸上下,星耀一边打着桨, 一边 知照英民道:“你稳坐着,不要乱动。随波上下,决不会倒翻的。待 我先来捕两条鱼试试看。”说罢,又把身上脱得赤条条的,将飞叉握 在手里, 一手打着桨,向前而行。
  英民也打着一柄桨,做个助手。因为英民以前在碧云村荡过数回舟,又从丁义兴在海中驶行好多天。现在来到绿霞岛,曾随着陶 星耀划过两次,他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所以也学会七八分了。
  这时前面海波掀动处隐隐有一条鱼向上冒了一下,又沉下去了, 十分迅速。星耀一边将飞叉扬着, 一边对英民说道:“你仔细打着  桨,鱼钱来了,我要动手了。”英民方才答应得一声“知道了”。倏  地见一柄烁亮的钢柱飞出一丈余外,正中一条鱼儿的背脊。那鱼儿 便带着叉逃入水中。星耀随即一跃入海,不多时,早见他一手托着  一条大鱼, 一手握着飞叉,钻出海面,踏波而来。走至艇上,把鱼  放在艇中。
  英民见那鱼有十数斤重,黄色的鳞映着日光,很是好看。不知 何名,便对星耀说道:"星耀兄的本领真是不错,鱼儿遇见了你,合 该遭殃了。”
  星耀微笑不答,艇子又荡向前去。英民方在遥瞩远帆,忽见星 耀左手一扬,又是一叉飞出,这一叉飞得远了,足有三丈以外,正 飞中一条白色的鱼头。那鱼受着一叉,早已死了,浮在海面。星耀 照样跳入海中去,取鱼归来。英民见他这样的好眼力、好水性,十 分欢喜。自思此人若能收为己用,将来倒是大大的臂助。我生平没 有见过这种精通水性的人呢。便是那个丁义兴,以前我也惊奇他的 水性甚好,现在若和陶星耀相较,恍如小巫之见大巫了。遂满满赞 美星耀的水性。
  星耀道:“这也无足为奇。我是自幼生长在海边的,当然能下  水。即如此间岛上的渔户,大都能在海中游泳。不过各人的功夫深  浅不同罢了。我一生喜欢近水, 一天不到水中,便觉周身不能舒畅。 习练得精熟了,所以自然而然的有这种功夫。人家代我起了一个别  号,唤作海底金鳌,你想可笑不可笑?”
  英民笑道:“有了一个闹海神蟒,又来一个海底金鳌,究竟蟒和 鳌谁的厉害?”
  星耀笑道:“以后请看吧,我总要助着王先生和他决战一场呢。”
  英民道:"我不谙水性,吃亏不少。今后要从星耀兄学习游泳之 术,不知你要不要收我做个徒弟?”
  星耀道:“王先生不要说客气话。游泳不是十分烦难的事。我情  愿每天和王先生一同练习,包你一学便会。说什么徒弟不徒弟呢?  我记得一桩旧事,大概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吧,这里岛上有个老渔  翁,水性非常精通,能在海中潜伏五昼夜。张目视物,生食鱼虾。 胆量既豪,膂力又大,真可说得老当益壮四个字。有一天,岛上渔  船出去捕鱼,在近处发现一条又大又长的鲨鱼。那鲨鱼是海中的大  动物,帆船都能吞下肚去,你想厉害不厉害呢?所以有几艘渔船碰  在它的尾上,都遭覆没。浪涌似山,海里被它搅得大大不安。幸亏  渔户们都识水性,逃回岛来。报告众人知道,共商对付之法。
  “那老渔翁自愿一人去捕那鲨鱼,大众不肯放他去,因为他虽然  有十分能耐,终不是鲨鱼的敌手啊。谁知他在夜里喝了五六斤酒, 背着大家,偷偷地到海中去了。明天早晨,大众起来,在岸边瞧见  那条鲨鱼,如三层楼屋一般,浮在海面,直向岛边而来。大众十分 奇怪,齐集岸边,瞧见那条鲨鱼是死了,所以上浮,却不知道致死  之由。等待鱼近岸时,忽见鱼尾下冒出一个人来,全身浴血,非常  可怕。大众几乎认不得是个什么人了。只见这人颔下的白须变作赤  须,那人大声喊道:‘你们不认得我么?'大众听了他的声音,才知  他是老渔翁了。一齐欢呼起来。老渔翁走上海岸,大众拥着他,都  要问个明白。
  “方知老渔翁昨夜到了海中,找到鲨鱼,挺着利刃,要和那鲨鱼  决斗。那鲨鱼的大口一张,早把老渔翁吞入腹中。老渔翁到得鱼腹, 略觉闷气,四围却十分宽畅。 一些也不惊慌,便有一种腥气,使他 几乎发呕。他明知已入鱼腹,急忙将利刃向下面乱搠。 一心要打开  一条生路。也不管那鲨鱼如何在大海里翻波掀浪地挣扎了。将近天明时,好容易把鱼腹划开,那鲨鱼就此送命在他的手里,浮起海面, 他遂钻出鱼腹,把那鱼推至岛旁,不啻获了宝物一般。
  “大众听他叙述,不胜骇异,疑心他有鬼神呵护呢。从此他把那 鲨鱼出卖,得了不少金钱, 一变而为富翁。至今他的儿孙在绿霞岛 上仍为富有之家。这件事在我幼时我父亲常常讲给我听的,王先生 你也相信么?”
  英民听星耀讲得十分高兴,如闻《山海经》 一般,真的是海外 奇谈。遂答道:“那个老渔翁一身都是胆,有这种冒险精神,可敬可 敬。可惜余生也晚,不得一见其人。然而照星耀兄的本领,已令人 可佩了。”
  这时日已近午,二人谈谈说说,忘却了捕鱼。英民恐星耀腹饥, 便道:“我们回去吧,鱼也捕得两大尾,足够大嚼了。”
  星耀本不欲捕鱼,听英民说要归去,遂点头道:“好的。”于是 把上下身揩个干净,依旧穿上衣服,佩挂飞叉,摇动手中桨,驶回 岛来。到得门前,系好艇子,背了两尾鱼,和英民走回家里。
  文耀含笑相迎,早有粗婢走来,将鱼接去。文耀问道:“哥哥伴 同王先生出去打鱼,如何只捕得两尾归来?”
  星耀笑说:“我们捕鱼时讲起老渔翁的故事来了,所以耽搁了 时光。”
  文耀遂向英民说道:“王先生喜听老渔翁的故事么?停会儿我还 可讲些一二出来。”
  英民点头道:“很好,海国奇闻,愿闻其详。”
  这天午饭后,文耀遂又把老渔翁的逸事一桩桩讲给英民听。英 民听了,觉得津津有味,足够半天消遣。
  到得晚上,月出如烂银盘,照得庭中满地月光,星耀特地煮鱼 烫酒,请英民到后面小圃里去饮酒。那小圃中种着许多花木,都是 文耀着意培植的。又有一处空地方,乃是星耀兄妹朝晚习武之所。
  三人便在一株马缨花下竹圆台边坐定。小婢送上酒菜和鱼羹来,星  耀代英民斟满了酒,殷勤劝喝。这时皓月在天,四围微有些彩云, 益显得月儿的清丽。更兼花影扶疏,风移影动,珊珊可爱。遥遥有  一株大柳树,摇摆着柳丝,好似向英民欢迎一般。好一片夜景,足  使人心旷神怡。
  但是英民喝了两杯,蓦地想起以前在碧云村和老钱父女庭中赏  月,老钱面许婚约,以及琼珠腼腆的一幕,如今自己喝酒,却不知  琼珠在岛上怎样受苦。伊是一个弱女子,如何禁得起强暴摧残呢?  又有老钱在碧云村,大概日夜在那里盼望。倘若知道我也失败在海  盗手里,他的一条老命也要活不成了。又想起九华山的众弟兄,满  望我接了琼珠,早日归去,共商勤王之计,哪里知道我逗留在海外 呢?万恶的余腾蛟,何以如此和我作对呢?想到在大盘岛被擒的情  景,这又是赤面头陀在那里作祟了。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个赤面头陀, 他日若再撞在我的手中,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以雪我恨。
  星耀直托着的大杯,咕嘟嘟地狂喝,见英民托着酒杯呆想,便 把酒杯向他一举道:“王先生,请啊。为何只是呆呆地想什么心事? 这鱼味很鲜美的,不妨多吃一些。”
  文耀也嫣然微笑道:“王先生恐又是苦念琼珠姑娘吧?”
  英民面上不觉一红,遂坦然答道:“忆念琼珠陷身虚空的事,也 许有几分的。然而这是私事,还有君国之仇未复, 一念及此,好像 有芒刺在背,坐立不安。瞻望大陆,充满着腥风血雨,何时能够使 中原廓清,胡虏灭迹呢?”
  英民说到这里,大有搔首问天,拔剑斫地之概。星耀兄妹听了, 也太息不已。
  星耀道:“王先生,你不要这样心焦。再等几天,破了大盘岛, 救出琼珠姑娘,我们兄妹当追随先生之后, 一同到祖国去扫灭鞑子便了。”
   英民又叹道:“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今为了琼珠的 生死问题,却耽搁了国家大事,深自愧汗的。难得你们兄妹也有爱 国心肠,答应同我为国效力,真合我意。闻星耀兄说过,令妹武艺 精熟,今夜可能一试,以扩眼界?”
  星耀听了,便欣然说道:“王先生要看看舍妹的武艺么?很好。” 便怂恿文耀奏技。
  文耀起初不肯,说道:“像我这样的末技,怎敢班门弄斧,自献 其丑?”
  英民道:“文耀姑娘何必客气,我们一见如故,都是自己人,今 晚月明如昼,愿睹公孙大娘舞剑器以助兴,不要推却。”
  于是文耀立起身,走到伊的房中去,抱了一对柳叶双刀,回到 圃中,对英民微笑道:“谨遵王先生之命,一试小技,愿王先生不吝 指教。”
  说罢话,走到那片空地上,亮开双刀,青光霍霍,映着月色, 更是耀眼。文耀施展粉臂,旋动玉腕,把那一对柳叶双刀上下左右  地使开,渐舞渐紧,但见两道白光,把那倩影掩没住,凉风飕飕, 一阵阵逼人眉颊。英民看了,不觉舞掌称善,说道:“这一路梅花刀 法,使得又快又熟又神奇,可见文耀姑娘的功夫了。”
  这时文耀早已收住刀法, 一个燕子掠水式,轻轻跃至桌前,把 双刀一并握在右手,带笑对英民说道:“王先生看了,不要笑掉牙齿 么?还望赐教。"
  英民见伊面不改色,梨涡含春,便道:“文耀姑娘有此武艺,真 是难得。他日秦良玉、沈云英不足专美于前。本来灵秀之气多钟于 女子,可惜无人提倡罢了。现在见了文耀姑娘的刀法,谁说巾帼中 没有英雄?莫怪前天星耀兄曾说姑娘的武术很好了。”
  星耀又嚷起来道:“王先生这样夸赞舍妹是不敢当的。今晚我们 也要一观王先生高技,不知你可肯赏脸么?”
   英民笑道:“礼尚往来,古有明训。文耀姑娘既已答允了我的请 求,我焉能有违尊意?自当献丑一下。只可惜我的纯钩宝剑已失落 在大盘岛上,否则当筵舞剑,也好一尽其乐…… ”
  英民的话没有说完,文耀早抢着说道:“王先生的宝剑不幸失  去,真是可惜。但先父在日,也有一口宝剑的,现在挂在我的房中, 藏而不用,不如取出,转赠与王先生吧。”
  星耀道:“很好,妹妹快去取来。”
  文耀遂回到房中,放了双刀,从壁上接下宝剑,走来双手向英  民献上。英民接过,拔出鞘来一看,湛湛如秋水耀眼,便道:“好剑  好剑,多谢文耀姑娘的美意。现在我且借用一下,他日故剑还来, 再当归赵。”又说道:“我今舞一下子吧,你们不要见笑啊。”便把  剑向怀中一抱,走到那个地方,舞将起来。
  一霎时已变成一团白光,如闪电般往来倏息不可捉摸。二人见  那一团白光忽而扩大,忽而缩小,忽而如天女散花,忽而如满城风  雨,不觉都鼓起掌来。忽见白光向上一飞,已到那株柳树的顶上, 只在树上盘旋飞舞,好似一个烂银的大车辆在那柳树上滚来滚去。 看得二人出神时, 一团白光已从树上飞到筵前,冷气逼人。英民已  收剑立在身边了。星耀兄妹都向英民赞美不止,英民谦谢了数语, 重又入席饮酒。各人互敬三杯,喝得三人都醉了,方才安寝。
  次日,英民又随着星耀到海滨去盘桓,星耀便教他学习游泳。 一连过了四五天,早有渔户来报说,昨晚归舟,见有大帆船二十余  艘,从大盘岛那边出发,向北而去。探听得闹海神蟒余腾蛟又往舟  山群岛附近去劫掠了。此番是大伙出去的,岛上必定空虚。英民等  听了,不胜欣喜。
  星耀便对英民说道:“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今夜只消我们兄 妹二人,伴着王先生,轻舟前往,见机而作便了。”
  英民大喜道:“全仗令兄妹相助之力。”
   于是便在这天晚上,三人各换上夜行衣服,文耀把柳叶双刀作  十字花,负在背上,英民挂着宝剑,星耀带了飞叉和钻子, 一齐饱  餐毕,坐了一只小舟,人不知鬼不觉地离了绿霞岛,向大盘岛进发。 好在二岛相距不远,小舟在浪花上很快地前行,因为星耀兄妹手中 四把桨打得非常神速,只向浪里钻去,好似飞鱼一般。英民抱着宝  剑立在船中,听着波涛的喧声,心中如火一般地发热,恨不得那只 小舟变成了飞船,一飞便到了大盘岛,救出琼珠,遂了他的心愿。
  三人默然无语,舟在海中驶行着,波涛如魔鬼般地尽向舟上扑 来。四围茫无际涯,景象可怖。幸亏星耀兄妹善于驾舟,仍能很稳 快地行去。待到半夜,已近大盘岛。英民的精神不觉振作起来。
  忽听背后水声大作,回头看时,见有一只大帆船箭一般地向自 己小舟追来。此时星耀兄妹也已察觉, 一齐向后观望。那帆船追风 似的离开这里不过三四丈路了。在这昏黑的夜中,决不会有何船舶 行驶,谅是大盘岛上的盗舟了。那么不幸而被他们撞见,这事不是 又有些尴尬么?星耀兄妹虽然打着桨,哪里及得那帆船的快。 一刹 那间,早已被帆船追着。只听帆船上有人喝道:“那小舟驶向哪里去 的?快快说个明白。”
  星耀教文耀依旧打着桨,自己放下了桨,立起身来,从腰际取  了两柄飞叉在手,英民也横着宝剑, 一齐准备厮杀。见帆船船头上   立着几个人影,不见这边回答,早有一条黑影直蹿过来,已到小舟   后艄,口中喊道:“你们这些杀不完的强徒,吃你家老娘的棍子。” 一棍向二人劈头打来。星耀早摆动飞叉迎住。
  两人正要厮杀,英民听得这人的声音很熟,顿时想起了什么, 又似乎仍有些怀疑,便试问一声道:“来的莫非是仇嫂么?”
  这人一听英民的说话,立刻停住了棍子,喊道:“奇哉!奇哉!”
  英民走近一看,果然是左婴。便教星耀不要打了,自家人碰了 头,险些闹出乱子。此时帆船已和小舟衔接,又有一人问道:“对面是不是英民贤弟的声音?”
  英民答道:“王英民在此。”
  便听那人欢呼道:“好了,好了,快请过船相见。”
  于是英民和星耀左婴一齐跨过大船,直到舱中。见船上站着的  乃是仇九皋夫妇和朱世雄以及老钱,后边掌船的却是丁义兴和他的  朋友盐七。众人相见,喜出望外。英民便问那九华山弟兄何以到此, 仇九皋也问英民是否曾失陷在海盗手中,如何逃出性命,黑夜在此。
  九皋遂先告诉英民,他们怎样来此的缘故。始知他们在九华山 上,朝夕盼望英民回来。然而英民一去之后,杳如黄鹤,大家甚为  疑讶。其时清军已全取得皖浙赣三省土地,九华山包围其中,只图  自保,丝毫不能发展。甘辉等十分焦急,经大家一度讨论之后,遂  请九皋夫妇和朱世雄改扮下山,到碧云村来探访英民,山上却留甘  辉和阮武、上官杰等一班人驻守。好在清军还以为他们是草寇一类, 所以没有派大军去进攻,暂时平安无事。
  九皋等一路问讯,好容易到得碧云村,遇见老钱,问起英民行  踪。老钱自从英民去后,也是天天伸长了脖子盼望好消息,谁知英 民去了许多日子,真是石投大海,杳无声响。思念琼珠被海盗劫去  好多天,大概凶多吉少,难以珠还了。因此恹恹地生起病来。见了 九皋等三人,便把英民去天台山访问无碍和尚,再去搭救琼珠的经  过,告诉一遍。九皋等不见英民,茫茫大海到哪里去找他呢?一时  踌躇无计,恰巧丁义兴在那夜岛旁守候英民,到天晓不见英民归来, 知道英民陷身虎穴, 一去不能归来了。自己守在此间,若被盗舟瞧  见,性命难保,因此离了大盘岛,自行逃生。想起英民一番待遇的  诚意,遂回到碧云村,要报一个信给老钱知道,不想却和九皋等相  见。老钱听了,更是愁闷。
  丁义兴又把英民到天台山的经过告诉一遍。九皋听了,知道英 民陷身在大盘岛上,不知生死如何,自己和他是结义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不去想法救他。遂和朱世雄、左婴一起商量之  后,便要丁义兴引导他们,重去大盘岛,营救英民和琼珠一对儿的  性命。老钱虽然有病,也愿同往。如若不见琼珠,情愿葬身大海, 不归故乡了。丁义兴也要代英民复仇, 一口答应。于是大家带好了 行李和干粮,立即坐了丁义兴的船,星夜向大盘岛赶来。丁义兴又  先同他们到阎王岛,邀了盐七同往。换坐着一只大帆船,趁着月黑  夜,向大盘岛偷驶。不料遇见英民,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英民也把自己出险的事,略说了数语,便道:“我们进行大事要 紧,留着话以后再行详细倾吐吧。”
  九皋道:“不错,那么我们可以一同前去了。”
  英民又请文耀来到大船上,星耀兄妹和众人相见,便令丁义兴 等开船。英民等原来坐的小舟,便系在大船之后, 一齐向前驶行。 不多时,已到大盘岛。丁义兴抛着锚,将船泊住。英民遂吩咐丁义  兴和盐七仍在船上守候,九皋夫妇和朱世雄由前山进,自和星耀兄 妹由后山进。大家亮出兵刃,分道进发。
  这时已近四鼓,岛上人都已深入睡乡,没有防备着有人来袭击。 英民和星耀、文耀从后山翻过去,三人都有飞行功夫,不消一刻工  夫,已至目的地。英民是熟门熟路,早到了第三层屋子里,听四下  人声寂寂,不知琼珠拘禁在哪里,大约仍在上房。必先找到余腾蛟  的老婆,方才可知下落。但是许多房间里都是黑漆漆的,到哪里去  寻找呢?
  忽地听得东边一间房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英民等轻轻掩到窗 前,侧耳倾听,只听里面有一个女子在那里低低说道:“小九哥,天 还没有亮,你为什么急急地要去呢?难得岛主出去,我们才能有这 机会,可以欢娱数夜。等到岛主归后,我们便不容易相聚了。”
  又听有男子的声音接着答道:“姚小妹子,此刻已近五更,再不 走时,转瞬天明。若被他人撞见,我们两人还有命活么?放我出去吧。好在岛主远行,正有许多天给我们快乐哩。”说罢,便听步履 声,有人轻轻走出来了。
  英民知是余腾蛟的部下,在这里和妇人幽会,遂即闪在一边, 等得那人开了房门走出来时,英民一看,乃是一个年纪很轻的汉子, 立刻飞起一足,将那人踢翻在地。过去一脚踏住,将宝剑在他面旁  扬了一扬,那人吓得不敢开口。英民便叱问道:“你是何人?可知余  腾蛟前番在碧云村劫的女子在哪里?快快直说,饶你性命。”
  那人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唤王小九,是岛主手下随身伺候的 人。至于碧云村劫来女子,以前听说曾留在主妇身边,现在却不知 道了。”
  英民又问道:“那么你快快告诉我们你家主妇的卧房在哪里?”
  那人又答道:“便在西首一个门里,走进去另有一个大院落。两 间朝南的精美房屋便是了。”
  英民等他说完,手中宝剑一挥,一颗人头便滚落一旁,不料他 们每间房里都装着警铃,预备不测的。那房中的妇人便是秦九飞的  老婆,也是掳掠来的,性极淫荡,所以干出这种把戏。英民在外边  逼问小九哥的口供时,伊一一听得,知道有外边人到了,心中大惊, 衣服也不及穿上,把壁上警铃拉动,星耀听得警铃响,便道:“我们  也不须去找了,他们自会出来。准备着厮杀吧。”
  英民很快地跑进房中,想要去捉那个妇人。谁知房后另有门户, 早已逃去了。英民回头走出时,早听得内外人声四起,明知余腾蛟  等大伙儿都不在岛上,心中很是镇定。接着便见火把大明,有十数  个壮丁各执着刀枪棍棒,从前面急急跑入。口中大喊:“快捉奸细  啊!不要放走了刺客啊!”
  星耀双目怒视,挺起两柄飞叉,上前接住便杀。飞叉向左右飞 舞时,早已刺倒了两个。英民又挥剑而前,剑光盘旋数下,人头已 滚落了几颗。这些壮丁哪里是二人的敌手呢?正在这时,西门里一声娇喝,先有两个雏婢开门出来,一手执着单刀,一手提着红纱灯, 向两旁一立,便有一个妇人穿着紧身短衣,淡绿色的裤子,三寸金  莲套着大红绣花鞋,如飞燕般从门里跃出。手中抡起一根齐眉棍, 正是余腾蛟的妻子高月娥。伊方从睡梦中惊醒,听得外边厮杀之声, 赶紧出来查看,却不防抛在海里的王英民又来了。陶文耀一见高月 娥,即忙使开柳叶双刀,接住便战。
  英民心里却系在琼珠身上,见月娥已出来厮杀,遂想乘此机会, 去找琼珠。这里的人料星耀一人足够对付了,于是飞身便向西边门 里跑去。见里面一个大院落,堆叠着玲珑的假山,有几株大树,绿  叶纷披,右面一间房中,灯光亮着,料是高月娥的卧室了。排闼而  入,果然不错。房里陈设很是富丽,只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英民  便喊道:“琼珠,你在哪里!王英民来救你了!”依旧不听得有人还  答。抬头却见自己的纯钩宝剑正悬在壁上,心中一喜,连忙摘将下  来,佩在腰间。可是故剑虽归,玉人芳踪到哪里去找呢?前次听说  留在月娥身边,现在不见,莫非有了三长两短么?思至此,心中突  突地跳跃不已。
  他正在呆呆思想之际,忽闻后面脚步声,走出一个年轻妇人来, 便是姚小妹子。英民即将伊一把揪住,喝问道:“你可知在碧云村掳  来的女子钱琼珠在哪里,快快实说。”
  姚小妹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说道:“在前几天早已死了。”
  英民听得这一句话,好似顶上浇了一桶凉水,暗想:完了完了, 我辛辛苦苦冒着危险到这大盘岛上来,所为何事?现在琼珠已化异  物,我的希望断绝了。又气又怒,将手中宝剑一挥,姚小妹子的头  颅已滚在一边。也是这淫妇自来送死,天诱其衷, 一对奸夫淫妇, 从此好到酆都城里幽会去了。
  此时英民一腔盛怒,无处发泄,恨不得把余腾蛟夫妇千刀万剐, 以报琼珠之仇。立刻回身跑出门来,却见高月娥早已就缚,仇九皋夫妇等已杀至了。原来高月娥和陶文耀两人斗够多时,不分胜负。 星耀早把群盗杀得七零八落,尸横满地,有几个逃生去了。仇九皋  已从前山杀来,那边只有一面为人把守,十分空虚。被九皋等杀死  二十余人,其余的都跪地投降。因此九皋夫妇留着朱世雄在前山, 自己来接应英民。左婴一见二人狠斗,便抡动三截连环棍,赶来助  战。高月娥见来的都是劲敌,自己一人孤掌难鸣,如何抵敌得过, 一个心慌,被左婴一棍打在腿上,跌倒在地。文耀便把伊缚住。
  这时天色已明,英民杀气腾腾,走至高月娥身边,把剑一扬, 想把伊劈为两半,复琼珠之仇。文耀早将手中双刀架住英民宝剑, 说道:“王先生,为什么把伊杀死呢?我们不妨问问伊的口供。”
  英民把脚一蹬道:“唉,你们不知道,琼珠姑娘已是死了,不要 问什么口供。”说罢,手中宝剑不由轻轻倒下。他几乎要晕去了,眼 眶中忍不住情泪如泉涌般流出。
  左婴听了英民的话,也跳起来道:“怎么?琼珠姑娘已被这贼婆 害死了么?可恶!可恶!”说罢,举棍便打。
  又被文耀使刀拦住,说道:“且慢,我们细细向伊问个明白,然 后再把伊处死未晚。”
  九皋道:“好的,外面正有一座大堂,我们带伊前去一审可也。”
  于是众人便把高月娥带到外面大堂。英民一看,正是前次余腾  蛟等问讯自己的地方。恰巧正中有五把大交椅,英民等挨次坐了, 要问高月娥的口供。这时高月娥已认清英民的面目,不觉脱口喊出 来道:“啊呀,你是王英民。怎的……怎的没有死呢……"”
  英民一声冷笑道:“贼婆娘,你也认得王英民么?我前遭自不小 心,受你们的暗算,你们竟将我抛入大海,以为我必葬身万顷波浪 之中了。哪知皇天有眼,自会不死。今日前来,你做阶下囚了。可  恨你们狼心狗肺,擅敢将碧云村劫掠来的女子琼珠姑娘活活害死。 伊是我的未婚之妻,此仇不报,非为人也。我今虽把你碎尸万段,也不足泄我心头之恨。现在你快实说,怎么把伊害死的?伊是贞节 女子,自然受不住你们的蹂躏啊。”
  英民说罢,怒气冲天,按着剑柄,等候高月娥答应。高月娥却 对英民说道:“你问钱琼珠么?伊确是一个美丽温文的小姑娘,经我 家寨主劫来后,本来要将伊玷污,却因我意中不欲,遂把伊收在身 边,做一名侍婢。后因我家寨主终不能忘情于彼,我就将伊藏在卧 虎洞中,瞒过寨主,只说伊暴病死了。此事十分秘密,只有二三人 知道。你不要如此发急,我告诉了你吧。”
  英民听了,不由直跳起来,走至高月娥身边,说道:“你这话到 底是真是假?”
  众人听得琼珠没死,一齐很觉兴奋。高月娥又道:“实则实,虚 则虚,谁来哄你?只是你也算是一个英雄,却乘此间岛上空虚,前 来袭击,未免欠缺胆量了。我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不幸被你们擒住, 等我家寨主归来,也决不肯放过你们的吧?”
  英民道:“好好,谁存心来欺负你一个女流?只要你把卧虎洞的  所在说出,领我们前去,将琼珠姑娘救还,我们也把你释放逃生, 不来害你性命便了。”
  高月娥道:“卧虎洞在后山,我就领你们去。请把我的束缚解 放,以便走路。”
  英民道:“好的。”遂把高月娥的束缚解去。好得伊手中已无兵 器,也难逃走。
  英民挺着宝剑,九皋握了钢鞭,二人立刻押着高月娥到后山去。 却不向英民来的山坡边走,另有一条逼窄的山路,在丛树之中,高  低不平。高月娥引着一路走去,英民心中最急,恨不得一步便跨到  卧虎洞。九皋却扬着钢鞭,恐防伊兔脱,很是留神。三人弯弯曲曲 走了一二里路,渐渐向低下地方走。脚底踏着青石,非常之滑。幸  亏他们都走惯山路,不怕倾跌。
   一会儿,走过一条小溪,便见有一块大石,屹然当道。高月娥 回头说道:“到了。”
  英民道:“卧虎洞在哪里呢?”
  高月娥把手向下边一指道:“这里便是。”
  二人俯察在荆棘之中,有一幽深的小洞,粗心的人不易瞧见的, 大约便是了。九皋笑道:“这般小洞,只好卧猫,怎样唤作卧虎呢?”
  高月娥将手指着大石道:“你们瞧那块天生的大石,不是活像个 卧下的猛虎么?”
  九皋一看那大石蹲伏着,确乎形如猛虎,向西突出处,尤其像 一个虎头。英民道:“我们快快下去。”
  三人遂佝偻而入。洞中十分黑暗,走了十数步,方才有些光明。 英民暗想:这样地方,我那娇滴滴的琼珠怎样住在其中呢?禁不住 一阵心酸,热泪已经到眼眶子里。便听高月娥喊道:“琼珠姑娘,有  人来救你了。”接着便听右边山石洼处,有很凄切的声音答道: “谁啊?”
  只这两个字,英民已听得出是琼珠声音,忙也唤道:“琼珠!琼  珠!王英民在这里。不要惊慌。”说话时,已瞧见那边地下青石上, 横放着一块长板,板上衬着一条席子,席子上睡着的,正是碧云村  里的紫衣嬢琼珠。此时已憔悴得人比黄花瘦了。
  原来琼珠本在高月娥房中服侍月娥,勉强偷活。背着人无时不 暗弹珠泪,自叹薄命。想起故乡的老父,想起奔走天涯的英民,心  中悲伤忧郁,饮食减少, 一无生趣。后来余腾蛟淫心不死,依旧要  想来玷污伊。高月娥本想把琼珠弄死了,好断绝伊丈夫的野心。只 因看伊生得可爱,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把伊活活害死,遂想出这个  方法,将伊藏在后山卧虎洞里。此地人迹罕少,余腾蛟再也不会走 来的。一面向余腾蛟诡言,琼珠业已自杀,尸体投入大海中去了。 余腾蛟深信不疑,断了他的妄想。这事只有一个侍婢知道,因为月娥常要命这侍婢送干粮和水到洞中去的,千叮万嘱伊不许声张,如 若泄漏秘密,生命难保。那侍婢自然缄口如瓶了。
  琼珠自被月娥藏到卧虎洞里以后,更觉凄凉和恐怖。耳边只听  得风声海波声,不啻在地狱中度日。本来欲早自觅死,以了残生。 只因伊到洞中的第一夜,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英民前来救伊出去, 所以伊一缕痴心未灭,遂忍辱偷生,备尝一切苦痛。今天伊正自恹  恹卧病,初闻月娥之声,以为月娥前来探望,接着又听得英民的声  音,清朗入耳。伊在暗处望到亮处,格外分明。果见英民一手握着  宝剑,摸索而来,不由心中转悲为喜。伊不住答道:“英民哥哥,我  在这里。”
  英民也已瞧见琼珠狼狈得这般情形,那留在眼眶子里的眼泪早 已流将出来,忙过去握住伊的纤手,也觉得瘦得多了。便说:“琼珠 妹妹,我好容易将你找到啊!”
  此时琼珠勉强挣扎起来,伏在英民怀里,只是呜咽。英民眼泪 流个不住,两人胸中都觉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琼珠又颤声 说道:“英民哥,我们这番相逢,莫不是在梦中么?”
  英民一手揩着伊的眼泪,低头对伊说道:“不是梦,不是梦。琼 珠,这是真的,并非梦境。我们特来搭救你的,千万放心。你的父 亲也来了。”
  琼珠道:“真的么?可怜我去死不远了。”
  英民道:“现在好了,都是这些贼子害你的,别再伤心。”
  琼珠把手掠着蓬乱的鬓发,悄然无语。英民再要温存时,仇九 皋在旁掺言道:“我们走吧,还有事情干哩。”
  英民被他一句话提醒,遂对琼珠说道:“大概你走不动那些崎岖 山路的,待我来负你去可好?”
  琼珠点点头,英民便扶着琼珠,慢慢走出卧虎洞。将身子一蹲, 轻轻负起琼珠,大踏步便走。九皋仍押着高月娥, 一同走着。不多时,走到原处,英民将琼珠放下,却见老钱和丁义兴与盐七等也来 了,这是左婴去给信,唤他们来的。当下老钱和琼珠父女见面,欢 喜得反而相抱哭泣了。又经英民一番劝解始定。大众没有见过琼珠 的,都向伊注视不瞬。尤其是左婴,立在琼珠身旁,细瞧琼珠生得 果然美丽,不过因为近日病了,又受着惊恐,所以俏面庞瘦了三分, 然而秋波溶溶,依旧是显出伊的天然秀丽来,不觉自惭形秽了。陶 文耀见着琼珠,心中也暗暗惊叹伊天生尤物,自己万万比较不上, 无怪英民为了伊舍死忘生,一心要救伊从虎穴出来了。
  此时英民又代琼珠向众人介绍,且告诉伊知道,众人都是帮助 着他来救援的。琼珠一一敛衽道谢。于是英民便要发落那高月娥了, 回头过来,厉声对着高月娥说道:“我既有言在先,且瞧琼珠姑娘的  情面,放你这一遭。下次再遇见在我手里,那就不轻饶了。听说你  哥哥也是个海盗,不妨投奔到那里去。若要前来太岁头上动土,我  王英民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不畏避的,尽管较量个高低强弱。 还有你的丈夫闹海神蟒余腾蛟,焚掠海滨百数十村,罪恶滔天,我  也决不放过他的。 一颗脑袋且寄在他的脖子上,少不得有一天,要 被我砍掉下来。你快去吧。”
  高月娥气得几乎无言可答,只说:“王英民,你既是个好汉,且  不要走,我们必来复仇雪耻。将来我再被你们擒住,情愿延颈受戮。 你若再跌翻在我们手里,也没有前次的便宜了。”
  英民冷笑道:“你倒这般嘴硬。快快走吧!”
  左婴也喝道:“贼婆娘,快走快走!再啰唆时吃我一棍。”
  高月娥又对左婴看了一眼,回身便走。伊这一走,自到海边, 驾着小舟,投奔伊哥哥黑胡子高云龙那里去了。
  这时朱世雄又领着数十名投顺的海盗,来见英民,听候发落。 英民向他们细细讲解一遍,问他们可能从此放下屠刀,弃逆归顺, 如若不愿的,不妨自去。但是众人见英民等都是侠义勇武的英雄,一齐心悦诚服,愿听英民驱遣,不再为盗。英民大喜,遂吩咐他们  去把余腾蛟在岛上留下的船只齐集,听候点验,众人应声而去。外  边又来了不少岛民,闻知此事,大众来见英民。英民又对他们演说 一番,劝他们各自安业,毋得惊恐。自己是来除灭海盗的,众岛民  本来苦于余腾蛟的虐政,现在见来了英武的新主,自然十分欢迎, 快快活活地散去。王英民三个字,顿时传遍岛上了。
  英民即命余腾蛟部下原有不曾走的厨司,端整筵席,和九皋等 分两桌而坐,用过午餐,又同九皋夫妇、陶氏兄妹等去海边点验所  有船只。众健儿已将船舶一字泊着守候,英民一查,大小共有三十  六艘,内中唯有一只是巨舶。英民即命丁义兴和盐七督率众人,管  理船只,预备应用。自己又到岛上四周走了一遭,果然比较绿霞岛 广大得多了,而且形势很是雄壮。岛上田地树木很多,足以自给。 看了心中暗暗欢喜。
  天色已晚,回到原处,老钱父女已讲了一大套别后重逢的话了。 于是英民大设筵席,又请余腾蛟的部下大嚼一顿,自己在席上和九  皋等商量,要不要弃了这岛,回到九华山去。九皋已揣知英民颇爱  此岛之意,便说现在九华山不能发展,回去也是困难。不如便借这  岛来做根据地,以谋他日恢复祖国之计。将来也可到九华山去迎接  甘辉等同来。况且余腾蛟还要来报复的,我们不走为妙,好乘机把  余腾蛟歼灭,收他部下,以壮声势。众人也都赞成九皋的说话,尤  其是左婴,主张必要和余腾蛟厮杀一番。英民遂立定主意不走了。
  席散后,英民便请九皋夫妇和朱世雄等住在前一层房屋里,自 己和老钱、琼珠就住下了余腾蛟夫妇这一间卧室。又请星耀、文耀 俩住在后一层,各自戒备,以防不测。
  黄昏时,英民、琼珠、老钱三个人坐在一处,略谈别后的事情。 老钱父女听得神鼋救出英民的事,也各惊奇不置。琼珠的芳心里更  是充满感谢之忱,对于英民这番冒险搭救,真觉得无以报谢。英民见琼珠芳容憔悴,知道伊已因忧急而病,略询伊幽拘在岛上的状况, 极尽抚慰。老钱本来急得要死,现在见英民和自己女儿都从险中出 来,逢凶化吉,所以掀着老髯,十分快慰,病也爽然自失了。三人 谈了多时,英民见琼珠有些不支的样子,也就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次日大家起身,琼珠已稍活泼了,和左婴、文耀二人坐着闲谈, 英民却和九皋、世雄、星耀等忙着接收余腾蛟的库藏。前山有一关  隘,甚是险峻。英民即请朱世雄把守,知道余腾蛟不久必要回来, 若得知道这个消息,必有一场大大的厮杀。况且高月娥到了高金龙  那里,说不定他那边也会大起舟船,前来报复的。两处都要防备。 自己虽然临敌不惧,终嫌部下人少。星耀遂和英民商量,他们兄妹  俩本要回到绿霞岛去,到了那里,赶将渔户编成一军,前来策应。 英民点头称善,所以这天下午,星耀兄妹遂别了众人,到绿霞岛去  了。琼珠精神虽得安慰,而身体依旧未复,静卧养病。老钱伴着伊, 时时慰问,跟着英民,也不想重返碧云村了。
  英民得了这个大盘岛,想作为根据之地,所以和九皋等忙着经 营。珠还合浦,霸基始创。日后在海上自有一番惊天巨业。著者挥  写至此,暂时做一个小结束。自此以后,血战大盘岛、火烧紫云洞、 女王鏖兵、倭寇侵犯,以及郑成功起兵台湾、无碍和尚斗黄龙、箭  侠出世、王英民大战梁化凤、兵困乌龙阵等,许多奇情逸闻,当在  续集中写来。重行供给诸君快读。
  正 是 :
  
  英雄侠骨,儿女柔情。
  纵横海上,稗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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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21 17: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上英雄续》



  第 一 回 夺魄惊心三箭驱剧盗 翻江搅海一叉奏奇功
  
  大风怒吼,疏星闪烁,海面上一切景象都带着恐怖的色彩。海 水奔腾澎湃,一个个怒浪打来,在黑夜中瞧去,好似千百魔鬼跳跃 而前。远望岛屿都隐在黑暗里,只有几点黑影。在大陆上的人们绝 不会想到黑夜之海的恐怖,封姨和海若一齐合作着,在这茫茫大海 里面,施行他们的威权。但也许有些海上的海盗,他们不怕风,不 畏浪,乘着这个恐怖的黑夜,施行他们杀人放火的手段呢。
  所以在那洪涛巨浪之中,从南面忽来二十多艘大帆船,排着人 字形,向海口一个小岛驶去。原来这就是大盘岛的海盗之王闹海神  蟒余腾蛟,率领着手下许多健儿出来剽掠了。余腾蛟这番出劫的目 的,是在舟山群岛。但因风闻舟山明军业已失败,有满洲大军驻扎, 所以不敢去侵犯,只在舟山群岛之南沿海几个小岛上劫掠。前天劫  得金马小牛二岛,没有捞着多大的油水。被他探听得在金马岛的东 北,有一个青龙岛,是富庶之地。岛上居民都很殷实,藏金亦伙。 不过岛上有民团严密防守,不易窥取。余腾蛟和赤面头陀等一商量, 倚仗着自己这边人多艺高,谅那些乡民无论如何有组织,有防备, 总不是他们一班魔王的对手。于是便在夜间率领全体儿郎,进攻青  龙岛。余腾蛟等个个杀气满面,准备着厮杀。
  到得青龙岛的海岸,二十多艘大帆船, 一字泊住。赛张顺秦九 飞当先提着双刀,率领第七号船上的健儿,鱼贯上岸。出洞蛟严球挺着一对李公拐,也带着十三号船上的弟兄,接着登岸。
  忽听岛上一声号炮响,从东边林子里簇拥出一队红色灯纛,都 是蝙蝠形式,锣鸣鼓响地杀来。秦九飞忙同众健儿迎住。又听一声 炮鸣,西边林子里有一队蟾蜍形的灯纛, 一例黑色,翻翻滚滚地杀 出来,严球知道岛上众乡民果然有备了。众乡民中早有一个少年挥 着雌雄剑,飞步向前,严球即舞动李公拐敌住。二人拐来剑往,战 在一起。
  余腾蛟在第一号战船上,瞧得清楚,吩咐左右抬过一杆铁纯钢 枪来,自己正要上岸助战,忽听水面上又是一声号炮响,从那岛旁 港湾里驶来数十艘小艇,小艇上都持着黄色的虾形灯纛,向余腾蛟 的船包围拢来。当先一只较大的艇上,立着一个年轻壮士,荷弓悬 矢,一手横着一支丈八蛇矛, 一手握着一面小黄旗,指挥众小艇箭 一般地驶来。余腾蛟见了大怒,急命第五号船上的赤面头陀、第十 号船上的海通,一齐去接应岸上的弟兄,自己挥动长枪,把船迎上 前去。
  只听那壮士喝道:“你们这些瞥不畏死的狗盗,沿海良民何罪? 而受你们的荼毒!今夜还想来劫掠我们这里的青龙岛,哈哈!那就 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余腾蛟睁圆怪眼,举起长枪,便向那壮士心口戳来。那壮士飞 起手中丈八蛇矛,恰好架住,还手使个凤点头, 一矛点到余腾蛟的 冠上。余腾蛟大吼一声,收转长枪向上挡开,两人个个使急了手中 的枪和矛,奋勇酣战。闪闪霍霍,叮叮当当,杀得难解难分。众乡 勇也和海盗们斗在一起。
  这时岸上又是一声号炮,又拥出一队蝴蝶形式的灯纛。 一例都 是蓝色,当首一个少年,使开两柄板斧,虎吼也似的赶至。海通急 忙展开降魔杵,跳上岸去,和那个少年接战。赤面头陀指挥着众儿 郎,一边应付海中,一边接应岸上。好一场混战。
  只听岸上又是号炮一响,林子里又杀出一队乡勇, 一例都是白 色的鸽形灯纛。为首的一个女子,姿容美妙,使开两把绣鸾刀,杀上前来。看看秦九飞、严球等抵挡不住,纷纷向后退走。因为大家  十分惊讶,不料在这个青龙岛上,竟有这么五队奇兵,勇敢善战。 看来这次不能占得胜利了。心慌意乱,都望后退。赤面头陀见势不  佳,连忙命部下鸣金收兵。自己使动宝剑,接应严球等退回舟上。 但见岸上红蓝黑白四色灯纛,翻翻滚滚地追杀上来。
  余腾蛟正和那壮士酣战,自己屡经大敌, 一支长枪,人莫能御, 不料如今也遇着劲敌。一个长枪如怪蟒翻身,一个蛇矛如老蛟出水,  都没有半点破绽可寻。忽闻自己这边鸣金,知道今夜难以取胜了。 便把长枪压住蛇矛,说道:“好小子,便宜你们一遭,休得追赶。” 说罢,他的舟上八把桨如飞地划向后面退去。
  壮士冷笑一声,正要追上,恰巧赤面头陀接应岸上的海盗追下, 他便吩咐众小艇赶紧截杀,岸上严球秦九飞等狼狈而逃。那个使雌  雄剑的少年,追着秦九飞,拦住也不放下船。赤面头陀觑得亲切, 发出一颗念珠,正中那少年的右臂。少年吃了一惊,退下去时,那  个使双刀的女子却从刺斜里杀至。赤面头陀又是呼的一颗念珠,向 女子的头上飞去。女子将左手绣鸾刀一扬,铛的一声,打在刀上, 念珠反激出去,击中了一个乡勇,捧着头跌将下去。秦九飞趁着这  当儿,跃上自己的船,吩咐速退。
  此时余腾蛟部下纷纷后退,岸上已无盗党。只见红蓝白黑四种  灯纛,一字地排列在岸边,喊声雷动,火光照耀。余腾蛟挺着长枪, 和赤面头陀在后抵御。盗舟上个个挂起布帆,回船向东面大海中驶  去。这里众小艇追赶不着,蚁聚在海边。那个壮士将蛇矛倚在怀中, 左手拉出一张塔渊宝雕弓,右手从箭袋里抽出三支雕翎狼牙箭,将  箭搭在弓上,嗖的一箭飞去,正中余腾蛟船上的大帆,绳索断了, 那帆顿时落下,舟便横在海面。
  余腾蛟大惊,只听那壮士喝道:“狗盗,我要射你的黄冠!”说 时一箭早已如奔雷掣电般射到,余腾蛟不及躲避,头上一顶黄冠早 已随箭飞去,落在海中。余腾蛟更是心惊。忽听弓弦响处, 一箭又 向他胸口怒飞而来,余腾蛟急忙把枪一拦,箭头射在枪杆上,向旁边跳开去。一个盗党腰里正戳个着,仰后而倒。余腾蛟吓得头也不 敢回,拖着长枪,逃入舱中。众人又挂上一张布帆,疾驶而去。
  逃了一大段海程,到得一个荒岛边,方才先后停住。天色也已 大明,余腾蛟惊魂初定,走到荒岛岸上,对着初出的红日,叹一口 气。部下个个烧起早饭来,赤面头陀和严球等一齐上岸。大家席地 而坐,谈起昨夜青龙岛的一场血战,无不惊骇。
  余腾蛟道:“我们到处劫掠,难得失风的。此次虽闻青龙岛上也 有防备,但不料交上手,果然厉害。他们分着五色灯纛,闹得人家 五花八门,从来没有遇见这样有组织的乡勇。还有那个舟上的壮士, 他的连珠箭何等神速而准确?真有养由基穿杨之技,我险些着了他 的道儿,危险之至。”
  赤面头陀说道:“不错,我们虽然能够和他们决一死战,可是他 们防备得十分严密,水陆两方互有策应,所以我看形势不好,便代 岛主鸣金收兵,见机而退,以后再想法儿去袭击。”
  秦九飞和严球也说道:“他们很有几个武艺精通的人,因此我们 不能纵横进取。即如岸上那个使雌雄剑的少年和一个舞双刀的女子, 本领都是不弱。幸亏邝师父的念珠厉害,才把他们打退,弟兄们方 能安然下舟。检点众儿郎,已有死伤二十余人。若再恋战,必受重 创无疑。”
  余腾蛟听了,默然无语。赤面头陀道:“现在我们不如回大盘岛 去,养息几时。打听出了他们的来历,再谋对付方法。”
  余腾蛟道:“师父之言不错。”
  众人遂即返舟,饱餐一顿,依旧挂着帆,驶回自己岛上。此番 出来,得不偿失,还是第一遭受的这样霉头呢。至于青龙岛上的乡 勇如何这样厉害,那个身怀穿杨贯虻的壮士又是何许人物?这个闷 葫芦著者为布局起见,只好留在以后大写而特写,读者自会明白。 此刻要紧叙述大盘岛的事哩。
  众海盗一路回去,余腾蛟闷坐舟中,自思以前焚掠七十余乡村, 也曾和官军对垒过数次,所当者破,所击者胜,万万不料此番败在青龙岛乡勇之手。此仇不报,非为人也。不如还去联合了高云龙等, 再来报复。势力浓厚,不怕败衄了。他一边思想,一边饮酒解愁。
  这一天将近大盘岛了,众人在舟上已远远瞧见大盘岛的黑影, 一齐心喜。谁知左边有一小船驶来,那小船上有几个人,瞧见了这  边大队船舶,便向这边迎上。原来小船上人只是余腾蛟的部下,他  们心怀故主,偷偷地从岛上逃出来,找寻自己弟兄,想报告这一个  恶消息。当时一人在船上执着一面小红旗,向这里做个暗号。余腾  蛟等早已瞧见,便命停船。小船靠近大帆船, 一齐走过船来,见了 余腾蛟便说:“岛主,大事不好。”余腾蛟陡地又吃一惊,忙问何事, 他的部下遂把王英民率众夜袭大盘岛,杀死同党,活擒岛主夫人, 救出碧云村中的钱琼珠,将岛占为己有,同党大半投顺,他们心有  不甘,故而偷逃出来,要请岛主回去复仇,夺回大盘岛。
  余腾蛟听了,大喊一声“气死我也”,几乎晕去。因他心里早以 为王英民早已葬身波涛,自己岛上一向平安无事,所以率众出去, 无内顾之忧。哪里料到王英民不知怎样的没有死,反乘这个间隙, 把自己辛苦经营的大盘岛夺去,妻子也被活擒,岂有不气之理?便 又道:“原来王英民那厮竟没有死,吃了豹子胆, 一再存心与我作 对,又将我的妻子擒去,我余腾蛟活在世间,不和王英民拼个死活 存亡,非丈夫也。”
  部下又说王英民因为岛主夫人说出钱琼珠幽闭在卧虎洞中,便 到那里救出了琼珠,也就将岛主夫人释放。听说岛主夫人投奔孤星 岛高云龙处去了。余腾蛟得知他的妻子高月娥业已脱身,到伊的哥 哥处去,略觉放心。但又听悉琼珠没死,被月娥幽闭在卧虎洞,好 不奇怪。方悟这是月娥醋意的作用,以前自己竟被伊瞒过,反便宜 了王英民而已。
  此时赤面头陀海通严球秦九飞等一干人都走到船上,闻得这个  惊耗,大家惊怒交并。尤其是赤面头陀,涨得他那副赤脸更觉红得  如血红西瓜一般,大吼大叫道:“王英民那厮如此可恶,仇上加仇。 我们快快放船前去,将他擒住,碎尸万段,方雪吾恨!前番都是岛主等做主,把他抛入海中,以致被他漏网,若依了我时,早把他一 剑砍死,不致有今日之祸了。”
  余腾蛟道:“谁料到有这么一着呢?如今闲话少说,希望众弟兄 齐心协力,赶紧前去,把这班狗男女收拾干净为妙。”
  大家答应一声是,余腾蛟计算战船共有二十四艘,遂下令分为 三队,赤面头陀和海通率领战船八艘居左,严球秦九飞率领八艘居 右,自率八艘居中,互相策应, 一齐向岛上进攻。个个咬牙切齿, 摩拳擦掌,欲得王英民而甘心。
  王英民自占大盘岛做根据地后,悉心训练部下,又把岛上前后  险要处添设关隘,积草屯粮,整理军实。知道余腾蛟得到信息,必  要回来拼命,还有孤星岛上的黑胡子高云龙也要前来报复的。所以 日夜防备,不敢松懈。过了好多天,琼珠玉体已愈,十分欣喜,抽  个闲暇,伴着琼珠至岛上各处游玩半天。见西边有一旷地,居岛之  最高处,可以望海。四围树木荫翳,空气新鲜,前有小溪,清流潺  缓。英民和琼珠小立多时,心旷神怡,遂想他日可以在此筑个别墅, 为琼珠消夏之所。
  不料这天回来后,晚上王英民独自归室,解衣欲睡之际,忽听  壁上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从纯钩宝剑上发出来的。 自思:“当初我师老胡传授我宝剑的时候,曾说此剑通灵,若遇着有  战事将要发生,或危险的当儿,这剑便会发出一种龙吟虎啸之声。 那么今宵我倒不可不防了。”遂警备着,不敢稳睡。但是夜间并无征  兆,直至天明时,蒙胧睡了一歇,醒来时披衣起身,走至外边。方 欲用了早餐,检阅部伍,忽然盐七进来报说,有几个归顺的盗党私 下走了。英民点点头道:“这些人总怀二心的,不可不防。你且和丁  义兴驾船出去巡查,提防腾蛟来袭击。”
  盐七答应一声,退出去了。英民遂去和琼珠父女仇九皋夫妇同 用早餐。英民遂告诉他们说昨夜剑鸣,主有战兆,恐怕余腾蛟便要 回来了。琼珠听了,蛾眉紧锁,似乎有些恐怖之态。英民道:“琼珠 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此,何惧海盗猖獗!况且仇兄和婴嫂都是有本领的人,一同在这里,更不足畏了。”
  左婴也说道:“琼珠姐姐,若那余腾蛟来时,须吃我一百棍。你 请放心。”
  琼珠只得笑道:“我是惊弓之鸟,不寒而栗。幸赖有诸位在此, 我可以有恃无恐了。前闻陶家兄妹遗返绿霞岛去招渔户军来,已有 好多天,怎么不见前来呢?”
  英民道:“大概今天不来,明后日必要到了。”
  众人正在谈话,忽见盐七和丁义兴匆匆地从外跑来,说道:“闹 海神蟒余腾蛟率众杀来了。”
  英民问道:“你们可瞧见敌船么?”
  盐七答道:“我奉岛主之命,同丁兄驾船出去巡察,离开大盘岛 不到六七里,遥见前面海天中有不少大帆船,顺风而来。我们船上 的部下认得都是岛上的船, 一定是余腾蛟等赶来复仇。所以我们慌 忙挂帆疾驶而回,报告岛主知道,准备抵御的方法。”
  丁义兴也道:“我见敌船分为三个纵队,成一品字之形,约有数 十艘之多。”
  英民一摆手道:“知道了,你们二人快快出去,聚集战船,要和 海盗鏖战一场了。”
  丁严二人返身出去,英民和九皋等都立起身来。琼珠搓着衣裳  角,很是惊惶。英民又安慰伊道:“你千万放心,我们一定能够把余  腾蛟击退的。你同你的父亲闭门守在这里,我们去去就来。”说罢, 遂去拿了纯钩宝剑。九皋夫妇也带了军器, 一同走至外边。
  朱世雄迎着,来到海岸。只见许多船只早已一字排列着等候。 众健儿见了王英民,一齐欢呼起来。英民一想,今天要教他们自己  人打自己人,倒是一件困难的事。万一半途生变,我们都有危险了。 便又对着众人,将大众勖励一番。大众很踊跃地愿从杀贼,英民这  才稍稍放心。便命将战船也分为三队,仇九皋、左婴领右队;抵御  敌人之左,丁义兴与盐七朱世雄领左队,抵御敌人之右;自己率领 中队,和敌人中军相拒。三声炮响,战船离了大盘岛,向前驶去。
   英民横着纯钩宝剑,立在船头,遥望前边水天相接处,果有点 点帆影,向这里直驶而来。吩咐众船留意敌人,鼓勇杀贼,快些迎 上前去。那边余腾蛟等也已瞧见这里的战船旌旗飘展,刀枪鲜明, 都是自己的旧部,现在一齐归顺了他人,气得他怒发冲冠,把手中 点铁纯钢枪向前一指,吩咐部下努力前杀。
  不多时,两边战船渐渐接近,赤面头陀的左队,飞也似的抢上   前来,正和仇九皋右队相接。九皋喝声:“贼秃休要乱闯,看鞭!” 抡起竹节钢鞭,一鞭向赤面头陀头上打下。赤面头陀舞剑迎住,二   人鞭来剑往,酣斗在一起。海通正举着降魔杵,要想过去助战,左  婴早大喝一声,跳到海通的船上, 一棍扫去,海通将杵架住,觉得   沉重非凡,暗想这丑婆娘好生了得。左婴已左一棍右一棍地打来,  使得那根三截连环棍呼呼有风雨之声。海通不敢怠慢,也将杵使开,  用力抵住。
  这里朱世雄率领战船,也和海盗的右队迎住,秦九飞、严球两 船从浪涛中横冲直撞而来,朱世雄挥着熟铜棍,敌住秦九飞的双刀, 严球舞动李公拐跟着杀上。丁义兴和盐七个个使开手中单刀, 一齐  迎敌,两边战船呐喊一起,杀在一起。
  这时余腾蛟已瞧见王英民,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一船横扫而 至,大骂道:“王家小子,前次便宜了你,胆敢夺我大盘岛,辱我妻 子,今天我与你须要决个雌雄。恐怕你再不能便宜了。”
  英民叱道:“狗强盗,不要胡说乱道。你们已如釜底游魂,还敢 倔强么?”
  一个挥动宝剑, 一个舞开长枪,交起手来。余腾蛟认识英民手 中宝剑厉害,所以十分留心,不被他削着,却把金枪舞得如银龙搅 海,闪闪地左一枪右一枪,只望英民要害处刺去。英民也使开八仙 剑,左一剑右一剑地变成一道白光,从余腾蛟眼中望去,只觉得左 一个王英民,右一个王英民,上一下王英民,下一个王英民,有无 数化向的王英民向他杀来。其实这是王英民剑术精妙,能使敌人目 眩神移。幸亏余腾蛟也是个能征惯战之辈,所以咬紧牙齿,把长枪一紧,但见团团枪花,和那白光飞旋着,耀得两边部下一齐眼花了。
  王英民生恐久战下去,自己这边人或要生变,恨不得一剑立刻 把余腾蛟劈为两半。然而余腾蛟也起了决死之心,把平生本领都用 了出来。所以两边虽然剧烈作战,依旧没有什么胜负。这也因为在 海面上交战,王英民等究竟有些不惯。若是换了陆地,英民早将余 腾蛟击退了。
  余腾蛟见自己战够多时,不能取胜。英民越杀越勇,左右两队  也不能进展,心中何等焦急。便传令船上擂起一通鼓来,鼓声响处, 中央八艘船上拥出二三千个短小精悍的海盗, 一例穿着绿色的短衣  短裤,头上戴着锐角形的绿鲨鱼皮小帽,双目套着绿色的眼镜,手  里各执着锥子和铁砧, 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下海去。顿时那海波中 好似来了无数绿毛乌龟,一齐没入水底去了。
  英民见了,不由大惊。原来这就是余腾蛟练成的一种水鬼。个 个精通水性,能在海底睁眼。他和人家在海上交锋时,万一自己势 头不利时,他便放出这种浑水摸鱼下水去,手里拿着的锥砧便是到 敌人船底下去进行工作,要把敌人船底凿穿了一个个的洞,使海水 灌进舱里,便有沉没之虞,他们便可以反败为胜了。今天余腾蛟和 王英民等大战, 一见情形不佳,所以下令放出这种水鬼来。英民识 得他的诡计,无如自己不谙水性,只叫得一声苦。
  丁义兴瞧见了,说声不好,便跟着耸身跃入海中。盐七也把单 刀架住严球的李公拐,跳入海去。严球诨名出洞蛟,当然水性高明, 冷笑一声道:“你们要同你家老爷在海水中战斗么?那也太不知自量 了。”一个翻身,跟着盐七跳下水去。
  王英民这边只有丁义兴和盐七熟谙水性,但武艺均属平常。九 皋夫妇和朱世雄均是门外汉,况且都被敌人逼住。英民虽也习练过, 只能游戏,不能在水中张目,和敌人交手。幸亏他的部下本来都是 大盘岛的海盗,也有一小半会水性的,现在看危险当头,大家呐喊 一声,也有十数人跳入水中,去抵御水鬼,不让他们来凿船底。两 边上下一场混战,杀得惊天动地,搅海翻江。
   英民一边和余腾蛟猛斗, 一边留心瞧着海波中浪涛汹涌,有鲜 红的血一阵阵冒上来,不知是敌人丧命呢,还是自己部下死亡?余 腾蛟船上的海盗又大声呼道:“我们弟兄都是自家人,何苦自相残 杀?现今岛主归来,扑灭仇敌,你们何不一同帮着把仇敌逐走,岛 主自有重赏,快些反戈吧!”一迭连声地呐喊起来,英民深恐摇动军 心,非常发急。
  忽见南边又有数十艘帆船飞也似的驶来,英民以为盗党又至, 暗想今天没有生路了。不料帆船驶近,瞧得分明,当先两条帆船分 波逐浪而至,船头上立着一男一女。男的赤裸着身体,两手托着一 对明晃晃的飞叉,女的穿着淡红衫子,手里横着梨花双刀,正是陶 氏兄妹率渔户到了。
  英民大喜,这时候却见水波涌腾,出洞蛟严球左手握着一对李 公拐,右手胁下夹着盐七,从海中起来,露出半身,大喊道:“敌人 已为我擒,你们还不投顺,等待何时?”余腾蛟部下见了, 一齐欢 呼。谁料呼声未毕,忽然当啷啷一声响,一柄雪亮的飞叉从横里飞 来,疾如激电,势若奔雷, 一叉正中出洞蛟严球的头上,立刻横下 水去,海面上咕嘟嘟冒出鲜红的血来。同时盐七早已脱身浮出水面, 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不是出洞蛟还有谁呢?
  英民一边厮杀, 一边看着,心中暗暗欢喜。那赤面头陀正在左 边和九皋力战,他瞧着英民不胜愤恨,几次想跳过来助战,怎奈九 皋的一支竹节钢鞭,使得水泄不通, 一鞭紧一鞭,上下左右,都是 鞭影。他一时难以脱身。当严球中叉,盐七割了严球的头浮出海面 时,九皋留心着这边,手中一个松懈,赤面头陀趁势跃出圈子,摘 下两颗念珠;乘英民不防的当儿,向他面门飞来,宛如两颗流星, 其快无比。英民回过头来时,已到面旁,不及躲闪,说声不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二回 傻左婴洞房闹喜剧 小诸葛海岛布迷阵
  
  赤面头陀接连发出两颗念珠,直奔王英民要害。自以为凭着一 己的绝技,乘着人家的不防,总可命中了。哪知英民虽然猝不及防, 究竟他艺高胆大,说声“不好”时,回过脸来,将口一张,咬住了 第一颗念珠,回吐出去,接着第二颗念珠正碰个着。赤面头陀的第 二颗念珠却被这么激射一下,两颗念珠直跳起来,约有六七尺高, 一齐落在海里去了。
  闹海神蟒瞧着,觉得英民实在厉害,自己手中的一管点铁纯钢 枪不知不觉地渐渐松懈下来,而王英民神威愈奋, 一柄纯钩宝剑舞  得如银龙绕月一般,只见白光。赤面头陀见自己的念珠没有击中英  民,心里暗暗吃惊。仇九皋的钢鞭又到顶上了,急忙将剑抵御。此  时赛张顺秦九飞瞧见严球已中了人家的飞叉而死,心中又惊又怒, 架开朱世雄的熟铜棍, 一个翻身跳到海里,来战盐七。同时陶星耀  也已跃入海中,捞着飞叉,和秦九飞酣斗。陶文耀又指挥着渔户等  一齐下海去战水鬼。那些水鬼没有占着胜利,只凿沉了王英民这边  两三只船舶,自己那边的头领也已死在人家手里,不由勇气陡失。 更兼渔户军都是熟谙水性的,又有盐七和丁义兴等相助,所以那些  水鬼死的死,伤的伤,有一半真的做了水中之鬼,其余一半纷纷逃  上船去。
  秦九飞和陶星耀两人在海底大战,叉来刀往。两人都是精通水性,翻波掀浪,各出平生本领酣斗。斗到五十余合,秦九飞见自己 的水鬼死伤大半,不能得胜, 一个心慌,手中刀松了一松,左肩上 早被陶星耀刺中一叉,鲜血直流。吓得他使个蛤蟆出水式,逃回自 己舟上。陶星耀追出海面,跳到盗船上,舞动钢叉, 一叉一个,把 众少将搠翻了不少。
  陶文耀将双刀指挥着渔户军杀上前来,余腾蛟的部下哪里抵得 住?锐气又堕,纷纷溃退,左队已被杀得七零八落。陶文耀一船已 驶近海通舟边,娇声喝道:“仇嫂努力杀敌,休要放了这恶头陀。文 耀来了!”说罢,双刀一摆,前来助战。
  海通本和左婴战个平手,眼见自己儿郎败退,心中已有些发急。 现在见又有一位女将杀至,恐怕被她们围住不得脱身,遂吩咐战船  退后,一面用全力抵住一个,战得不数合,陶文耀的双刀从他头上  劈下,海通刚才把宝杵架开,左婴一棍横扫而至,击中海通的腰里, 跌倒在船上。左婴向他头上又是扑的一棍,打得脑浆迸裂,到地下  去和六指头陀会面了。
  余腾蛟见大势已去, 一声长叹,将枪一吐,使个怪蟒搅水,英  民的左肩险些着他一枪。退后一步,余腾蛟即把长枪一摆,他坐的  船便如箭一般地退下去了。赤面头陀见中右两队俱已失利,海通又  死于非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也跟着退下。英民率众追杀一阵, 余腾蛟所有二十四艘战船,四分五落,有的被掳,有的击沉,只剩  十艘逃向孤星岛去。
  英民等奏凯而回,陶星耀带来的渔户都泊在大盘岛边,和大盘 岛的战船分为八字式停住。英民回到岛上,早见琼珠和老钱已在庄 门前含笑相迎。众人走到里面,只见堂上已摆着数桌筵席,琼珠向 英民带笑说道:“我们在此伫听好音,特地端整酒席庆功,且为陶家 兄妹洗尘。”
  英民笑道:“多谢琼珠妹妹的善意。”
  于是众人放下兵器,分宾主坐定。左右将酸菜端将出来,英民 道:“部下们和绿霞岛的渔户军都杀得辛苦了,不可不慰劳一番,以便大家快活。”
  老钱道:“这个我们也预备好了。已命厨下多添人役帮忙。一共 杀了十数口猪、四头水牛、鲜鱼百十尾,绍酒数十坛,以备犒军之 用的。”
  英民道:“甚佳!甚佳!”遂命左右出去传达自己的意旨,渔户 军一律优待,让他们今夜尽欢一番。
  此时英民等各人无不欢忭,因为已把纵横海上睥睨群雄的余腾  蛟杀得大败而去,受了大大的重创。自己新占的大盘岛根基益厚, 而英民的英名益张了。英民琼珠老钱九皋左婴坐一桌,陶家兄妹朱  世雄义兴盐七坐一桌,其余六桌都是部下亲信的以及各战船上的船  长。岛上人民的父老,挨次坐下,一共八桌,开怀畅饮。
  席间大众举杯向英民欢贺,齐说岛主英武果敢,今将巨盗击败, 从此大盘岛归于新岛主管辖,那残暴的余腾蛟不敢再来了。
  英民十分谦道:“幸赖诸位君子鹨力同心,方得逐走余腾蛟。 此后岛上事业,当再求进步,断非我王英民一手一足之力所能成就, 仍望大家合作,匡予不逮。”又说,“此次大战,余腾蛟等确是劲敌, 亏得陶家兄妹率领绿霞岛的渔户军前来接应,加入作战,因此得胜。 论功行赏,应推陶家兄妹第 一 。”
  陶星耀和他的妹妹文耀听了英民推崇的话,慌忙谦谢不迭。盐  七说道:“闹海神蟒余腾蛟的部下,要推出洞蛟严球和赛张顺秦九飞  水性,武艺高强。此次严球已中飞叉而死,秦九飞也身受重伤,余  腾蛟的部下战斗力可谓尽矣。不过听说他的浑家高月娥的哥哥高云  龙占据孤星岛,那里徒党较多,地势险要,高云龙尤有万夫不当之  勇。余腾蛟夫妇既已逃向那边去,说不定养息几时,再要来复仇的, 不可不防。”
  英民道:“不错,我们不可因胜而生骄心,仍当严密防备。以后 他们虽不来报复,我也要去寻着他们哩。”
  陶星耀道:“我们二岛联合着防备。高云龙虽然骁勇,我等也未 必惧他。”
   英民道:“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便是扩充部下的人数和实力。造船 一项,我已专托了丁义兴办理了,只是一时招不到许多健儿,最是 困难呢。”
  盐七又道:“我们岛上壮丁很多,明天我即抽身回去,向他们传 达岛主的意思,招罗他们前来可好?”
  英民道:“很好,明天请你就去。我们正要积极扩充。”
  左婴独自饮了两杯酒,撕着一只鸡腿大嚼。听他们只是讲着防  御的计划,有些不耐烦,便立起来说道:“今天我们是庆功宴,应该  狂欢一番,大家快快喝酒,不要多讲别的话。至于防备的事,以后  再谈。高云龙那厮来时,我第一个先要请他吃一棍,看他有多大本  领。以前你们说余腾蛟怎样猛,但在我的眼里,瞧他不过如此而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些狗盗,何足惧哉?”
  英民拍着手道:“仇嫂这几句话说得最是痛快。余腾蛟已为我 败,区区高云龙何足多虑?他日将这些狗盗一齐扑灭,更在海岛练 成劲旅,回去恢复大明江山,不亦快哉?今夜我等各宜尽欢。”说 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听了这话,果然都痛饮起来。琼珠 提着酒壶,又向各人敬酒,直喝到二更过后,方才散席。
  次日英民和陶星耀等又到海滨去检阅部伍,在海面上操练。大  盘岛的健儿以赤色旗帜为标记,绿霞岛的渔户军以青色的旗帜为标  记,一声令下,各船都纷纷驶开,做战斗之状。忽聚忽散,忽进忽  退,海波中但见青红二色的旗帜,飘飘扬扬,往来倏忽,十分好看。 许多岛民也走拢来旁观,齐齐称赞新岛主的部伍严明。操练多时, 方才散开,各归原处休息。
  英民看了,甚是喜欢,留着陶星耀在大盘岛上助理一切,遂由 陶文耀率领渔户军回归绿霞岛。从此约定两岛间每日各有一船来往, 递送消息。又赶紧各在海滨建设烽火台一所,若遇紧急,举火为号, 互相援助。陶文耀和琼珠左婴握别,喜滋滋地开船而去。盐七也坐 着一舟,到自己的岛上去招罗人来入伍。英民又在前后添设营寨, 防备得十分周密。”
   一天午后,英民正和陶星耀仇九皋在室中议事,忽然老钱走进  室来,三人遂招呼他坐下。老钱坐了,便对英民开口说道:“近来所  遇的事,恍如梦幻,幸喜是个好梦,才使老朽安心。想起以前我们  父女俩在碧云村捕鱼为生,安享太平日子。后来在海上得遇大官人, 荣幸得很。又有段人龙那厮对小女妄生野心,水乐洞的一遭,幸有  大官人救出吾女,水阁欢饮之夜,你们二人便订下婚约,老朽心中 大为快慰。不料以后大官人辞别至九华山去,我们村里便遭海盗行  劫,吾女也被余腾蛟抢去。老朽思念成疾,自以为我们父女没有团 聚的日子了。现在且喜大官人等冒险把吾女救出陷阱,又将海盗击  退,占得这个岛子。霸基始创,将来前途进展,莫可限量。但是老  朽年事已老,两鬓斑白,向平之愿,意欲早日了之。故乘这个时候, 愿意你们二人早日成婚,减却老朽一桩心事,不知大官人意下  如何?”
  英民听了老钱的话,遂答道:“承蒙长者美意,可是匈奴未灭, 何以家为?我想再缓些吧。”
  老钱道:“大官人又是这种说话来了。大家已在婚嫁之年,还要 缓到几时?你们虽然不妨暂缓,可是缓到何年何月呢?不要使老朽 急煞了么?”
  九皋在旁听了二人的说话,忍不住向英民说道:“王老弟不是我  喜欢插嘴,以老弟的年龄而论,也应早赋合卺之诗了。况且老弟和  琼珠姑娘的遇合,非常之奇,非常之巧,英雄佳人,天生一对佳偶。 现在经过了很大的危险,且喜依旧团聚在一处,乘此凯旋之后,正  好成婚。婚后不是一样可以做事么?若说要等到国事平定之后再说, 这也未始不是一句好听的话。不过照目前情形而论,也非最短期间 所能成功。真合着钱老丈说的,等到何年何月去呢?丈夫处世,当 因时达权,老弟就依了钱老丈的说话,即日把这事成就了吧。看我  和左婴也不是早早成婚的么?”
  陶星耀也嚷起来道:“仇兄之言不错。我也赞成岛主早日和琼珠 姑娘结婚,让我们大家喝杯喜酒,热闹热闹。”
   英民见他们如此说法,老钱又是十分渴望,自己心里本来未始 不欲和琼珠早谐鱼水之欢,只因要事纷繁,无暇及此,现在只好答 允了。遂对老钱说道:“既承老丈谆嘱,仇陶二兄雅意,我就遵 命了。”
  九皋和星耀立刻拍掌起来,老钱掀髯笑道:“美哉,美哉!我已 看过历本,便乘本月望日可以结螭。这天是一个成日,又逢月圆, 大吉大利。”
  九皋也笑道:“大吉大利,明年还要生个大胖儿子,大家吃红 蛋哩。”
  英民笑道:“我也没有吃到你的红蛋,却想先吃我的?论理应该 先吃九皋兄的红蛋的。”
  英民正说着,忽见外面跳进一个人来,说道:“什么红蛋不红蛋 的?红蛋在哪里?我也要吃的。”
  大家看时,正是左婴。英民又带着笑道:“仇嫂,我方在说要吃 九皋兄的红蛋,不知仇嫂可肯早日赏赐。”
  左婴听了,不由脸上 一 红,别转脸说道:“这个我却不知,你向 九皋讨取便了。"
  九皋接着向左婴说道:“别谈红蛋不红蛋,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 息吧。”
  左婴回过脸来道:“快说快说,什么好消息?”
  九皋道:“英民弟将与琼珠姑娘成婚了。”
  左婴大喜道:“真的么?”
  九皋道:“谁来骗你?钱老丈已择定本月十五日为吉期。”
  左婴屈指数着道:“今天初九,只有相隔六天了。很好,很好。 怪不得你们说什么吃红蛋?我要去报信给琼珠妹妹哩。”说毕,回身  跳出去了。
  九皋笑道:“伊总是这样傻气的,人家见伊真要好笑。”
  英民道:“仇嫂一片天真,你却说伊傻气,未免冤枉啊。”
  老钱却又说道:“大媒请谁呢?”
   英民指着仇陶二人道:“就请二位效劳一下如何?”
  九皋、星耀都道:“好的,我们做起大媒老爷来了。喜酒要多喝 数杯的。”
  英民道:“这个当然,小弟端整美酒奉敬便了。”
  老钱见英民业已同意,便笑嘻嘻地回身出去,想法布置洞房。 这时左婴已跑去告诉琼珠,琼珠又喜又羞,被左婴调侃了许多话, 羞不自胜。消息传将出去,大家知道岛主将和琼珠姑娘结亲,各人 预备吃喜酒了。
  英民主张一切简单,所以就将琼珠现在住的房间作为青庐,托 老钱略事粉饰,顿时便觉气象一新。陶星耀也回去接他妹妹文耀前 来贺喜。岛民公推代表致送礼物。
  六天的光阴眨眨眼早已过去,已至十五日的吉期了。这天英民 早上起身,换了一身新衣服,预备做新郎。琼珠也躲在房里,妆饰 新娘。陶氏兄妹已从绿霞岛来喝喜酒。门外悬了彩绸, 一班鼓乐大 吹大擂,十分热闹。岛民代表都来道贺。仇九皋等一干人也换了衣 服,大家向英民和老钱拜贺。礼堂即设在寨中大堂上, 一切均如仪 节。到了吉时, 一对新人参拜天地。著者要省写许多繁文缛礼,就 此一笔过去。
  晚上大设筵席,众人开怀大喝喜酒,部下们也有酒肉犒赏。又 有一队岛民,扮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物,手里高举着五色的灯笼, 打着鼓,吹着笛,簇拥着前来道贺。即在堂上五花八门地跳舞,且 舞且唱,煞是好看。英民和琼珠也出来并坐着观看,且命厨下另备 筵席,这一队跳舞的岛民,众人跳了一会儿,方始散开。自有人去 招待他们入席,英民琼珠也归洞房,有团圆夜饭。
  老钱高高兴兴地陪着众人喝酒,左婴和陶文耀以及其他几个妇 女合坐一桌,左婴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得有些醉意了,只是不停。 九皋星耀丁义兴盐七等在散席后,大家拥入洞房,来看一对新人, 说说笑笑,诙谐百出。大家说三日无大小,我等不妨闹房共兴。于 是九皋星耀斟着酒,要请新郎新娘喝个交杯。英民被缠不过,便先喝了。琼珠勉强喝了一下,十分腼腆,坐在床边,只是低着头,尽 人相看,尽人说笑,脱不了一种新嫁娘的娇羞态度。
  九皋道:“英民贤弟和琼珠嫂嫂海上邂逅,良缘天成,经过许多 艰险,方有今日。从此花好月圆,珠香玉笑。英民贤弟可在温柔乡 中尝尝甜蜜滋味了。”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英民却说道:“国事未定,中原多难,温柔之乐,岂宜久享?等 到海盗扑灭,雄师练成时,当和诸君子扬帆北上,与胡虏一战,方 快吾心呢。”
  英民正说着这话,房中稍觉静默。忽见彩绸的门帘一掀,跳进 一个人来。头上套着红风兜,身穿一件黑布袍子,是老钱平时穿着 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颔下一部花白胡须,跳跳纵纵地走 到新郎新妇面前。众人不由呆住,很稀奇这个老人从哪里来的。正 在细察之时,那老人已开口说道:“今天是王英民和钱琼珠的吉日良 辰,老夫月下老人是也。特地驾云而来,讨吃一杯喜酒。众位闪开, 待我先向新人道贺。”说毕,即敛衽为礼,又作揖不迭。
  众人一听声音,方知这位怪老人是左婴乔装的,颔下胡须也是 假装上去的。这时陶文耀和众女伴已在背后嘻嘻哈哈地笑着走来, 洞房中顿时又充满着快乐的空气。原来左婴当散席之后,已喝得七 分的酒,闻说众人都去闹新房了,遂也要去闹一下子。陶文耀在旁, 首先赞成。由文耀想出玩笑的方法,教左婴扮着月下老人前去。左 婴本来有些傻气,况当醉后,不论什么都做得出来,便去背地里取 了老钱脱下的衣服,穿扮好了,把红风兜罩没有头发,使人难以看  出破绽,遂一齐走到新房里来,开始闹一出喜剧。
  当下左婴见文耀等都已走入,声势更壮,便走到床边,握着琼 珠的手说道:“琼珠妹妹,今天你该谢谢月下老人了。”
  琼珠仍是俯首不答,伊知道是左婴向伊开玩笑,不过自己正做 新娘,不便说什么话。左婴握了伊的手,拖到英民身边,要他们二 人学岛民的跳舞。二人哪里肯依从?左婴闹着不歇,众人和仇九皋 反作壁上观,不说什么话。因为都知道左婴是不好惹的,何况又在醉后呢。
  左婴见二人不从,回过身去又拉着文耀的手说道:“月下婆婆, 他们不肯跳舞,有何惩罚?”
  文耀穿着一身淡绿绸衣,云鬓花颜,妆饰得和新嫁娘不相上下, 遂带笑说道:“老人,你可请新郎向新娘唤一声妹妹,又请新娘向新 郎唤一声哥哥,那就好了,不必跳舞了。”
  左婴果然把二人拉拢了,要他们这样称呼。英民被逼不过,便 呼了一声妹妹,大家拍起手来,只是琼珠却不肯开口。左婴道:“今 天一定要教新娘开开金口,如若不开口,我月下老人要闹一个不 歇的。”
  文耀又在背后说道:“琼珠妹妹,你就唤一声吧,横竖你们总是 这样称呼的,免得月下老人动怒。”
  左婴听了大声说道:“不要恼怒了我,出去取了三截棍,打一个落花流水。”
  琼珠被二人 着,没奈何只得轻启樱唇,向英民唤了一声哥哥。 左婴拍手笑道:“好听,好听。再叫一声。”
  琼珠哪里肯依,英民忍不住带笑说道:“月下老人,我们业已依 了你的说话,不该再闹了啊。我要请仇兄出来,也要你向他唤一声 哥哥的。”说罢视九皋而笑。
  左婴只是装作不闻,仍旧大闹而特闹。实在因伊已喝醉了,不 顾一切,闹出这种喜剧。此时九皋恐伊再要闹下去,只得硬着头皮 出来,向左婴说道:“好了好了,闹得已是足够,让他们早早安睡 吧。月下老人,你既然作美于先,不要不作美于后啊。”说毕,遂将 双手拖着左婴一扭一拽地走出洞房去。众人见了大笑不止,也即一 齐散开,各自安寝。
  英民趁势把房门关了,回转身来向琼珠 一笑说道:“妹妹,今天 辛苦了。你看左婴闹得好不有趣。”
  琼珠背着银灯,坐在桌边,低着头不答。琼珠本来天生佳丽, 今日装饰了新娘,更见娇艳了。英民知道伊有些害羞,心中觉得伊更是可爱。他们俩在碧云村订婚之后,经过了一场绝大的危险,今 日方得咏关雎之诗,鸳鸯之梦。所以千般恩爱,万种温存,这一夜 的旖旎风光,香艳情节,在下一支拙坍笔也描摹不出了。
  次日英民和琼珠出来,向众人答谢。大家讲起昨夜洞房中闹的  喜剧,无不解颐,左婴也觉得好笑。英民又设酒席,大家快乐一天。 老钱做了丈人,眼看一对佳儿佳妇,老颜生花,自觉非常愉快,从  此丢开心事,天天饮酒为乐了。
  过了几天,盐七又到他的岛上去,招罗了十数个少年回来,连  前共有四五十人。英民要考试他们的武术,便择定了日期在岛中操  场上点阅。届时英民带着琼珠以及九皋左婴陶氏兄妹朱世雄丁义兴 与盐七等众人,都到演武厅上坐定,聚集新来的健儿,逐一试阅。 教他们射箭舞刀,各献本领,直到下午方才完毕。其中有两人都有  极好的武艺,英民等最为赏识, 一个身上七尺,猿臂蜂腰,使一对 短戟的姓崔名源,别号小温侯。 一个短髭绕颊面有青痣者,善使一  对虎头钩,姓萧名天红,别号青面蛟。崔源又擅飞檐走壁之术,萧  天红却很精通水性的。英民得了这二人,十分欢喜。便教二人率领  新来的众健儿,编为两个小队,由二人统率。加添战船八艘,加紧 操练。二人感知遇之恩,益发黾勉从事。风声传出去,时时有人奔 来归附英民,所以实力也见得一天一天地浓厚。陶文耀回到绿霞岛, 也把渔户军切实训练。好在军实自有大盘岛接济的。文耀又招募得  数十名强健的年轻女子,天天教她们习武,意欲练成一队娘子军, 为异日之中。英民得知后很是赞成。
  做书的一支笔不能写两处事,当王英民海岛练军之时,高云龙  余腾蛟辈也在孤星岛积极布防,不遗余力。初集书中著者要紧描写  大盘岛龙争虎斗的事,所以对于孤星岛只略表几句,没有详述。现  在大盘岛已入英民之手,将来和孤星岛遥遥对峙,海上鏖兵正有许  多事情,且乘这当儿先来交代一个清楚,那黑胡子高云龙和余腾蛟  本领也在伯仲之间,善舞一对金鞭,使动时锐不可当。只是他还有  一种绝技,怀中常藏五支追魂夺命毒药连珠镖,打出去首尾衔接。
   百发百中,打在人家身上,不消十二个时辰,便会毒气攻心而死。 水底功夫也很好的,占着这个孤星岛,养精蓄锐,积草屯粮,岛上 出产十分丰富,无须剽掠。所以他每年不过出去做一两趟买卖,没 有像余腾蛟出发得勤,而他的名气也没有余腾蛟那样大了。
  在他岛上的部下健儿足有一千数百人,战船也很多,可是平常  篮子打鱼的,运到汕头等处去卖,人们还不知道他们是海盗呢。他  部下有五个骁勇的头领, 一个姓毕名振海,使一对鹅翎刺,精通水  性。一个姓陈名光国,使一柄大刀,力敌万夫。 一个姓方名新,使 一柄九齿钉耙。 一个姓陶名云,善使一对雌雄剑。 一个姓荣名烈, 身材矮小,不过三尺长,使一对鸳鸯锤,轻身功夫甚好,别号飞来  燕。高云龙最是爱他,说他比较梁山上的时迁、白胜本领高出十倍。 这五个人在孤星岛上有五虎之名,高云龙有了他们,如虎生翼,其  势更不可侮。
  高云龙的浑家汪氏,本是厦门的富孀,被高云龙诱惑失身,倾 家相从。可是高云龙虽然生得连鬓的黄胡,相貌不扬,可是他非常 喜爱女色,每夜须妇女侍寝。得了汪氏以后,哪里满足他的兽欲, 后房姬妾多逾金钗之数,个个生得妖冶轻盈,都是他留心拣选下来, 或有向妓院中购下的,或有用武力劫夺而来的。其间唯有第三个姬 妾,他最是宠爱,最为倚重。因伊不但姿容曼妙,又擅武术。姓杨 名小玉,是粤边海盗杨虬的女儿,高云龙千方百计骗得来的。杨小 玉因他武艺高明,也就跟了他。不过因伊脾气生得不好,又自负有 了本领,在粥粥群雌之间,大有唯我独尊之概。高云龙也忌惮伊三 分,不过没有像他妹夫余腾蛟见他的妹妹这样畏惧罢了。高云龙除 姬妾以外,所有的侍女都用着年纪轻的姑娘,没有一个不被他奸污 的。因此汪氏愠于群小,反不能得丈夫的欢心,又气又悔,竟成疯 痴之疾。高云龙因伊疯了,特地在岛后造了三间小屋,教人把伊看 守着,不啻幽禁狱囚,过那可怜的永巷生活。
  至于高云龙所居的紫云洞,地势既然险要,风景又是清丽。洞 中的地方非常曲折,高云龙建筑着许多间数的精舍,最后一进有花木泉石之胜, 一间间都住着他的爱姬宠妾。中间一座水月厅,前有  清泉,月光映在潭内,清澈可鉴,故有此称。厅上陈设着云母之屏、 琉璃之灯、紫檀之桌、珊瑚之树。四周壁上都嵌着从西洋购来的大  玻璃镜,置身其中,好如千门万户,五光十色,使人扑朔迷离,目 不暇接。高云龙有时高兴,聚集了许多姬妾娇婢,在厅上饮酒作乐。 所以他虽做一个海盗,而他的生活奢侈,和帝王仿佛。余腾蛟却没  有他这样的荒淫作乐了。
  紫云洞口有三个洞门,都有他的党羽严密防守。岛前岛后都有 一道要隘,岛前有陈光国把守,岛后有方新驻防。毕振海和陶云管 领战船,驻守船坞。荣烈常在身边侍卫,因此孤星岛和大盘岛情形 又不同了。
  当高月娥从大盘岛上逃回岛上时,见了伊哥哥哭诉大盘岛被王 英民夺去的事情,高云龙凑巧在前数天海洋间掳来一个西洋女子, 金发纤眼,纤腰秀项,别自有一种丰韵,媚人欲醉。且又能唱西方 的歌曲。高云龙得了伊,朝朝欢娱,夜夜歌舞,那女子名雪梨,本 是荷兰国的歌妓,所以颠倒得高云龙如醉如迷,不得自持了。高云 龙闻知大盘岛的警耗,换了平日时候,早已暴跳如雷,悉起岛上健 儿,去助他的妹子夺回了。怎奈他一则被雪梨迷昏了心,无暇顾及  外事;二则他还不知道王英民怎样的厉害,以为也不过尔尔,所以 趁余腾蛟不在岛上的时候,偷袭得手,余腾蛟不久回来,必要夺还 的。所以他请高月娥住在洞中稍待,一面派出一艘海船,到浙省海 边去探寻余腾蛟的行迹,不料余腾蛟等又败回来了。
  余腾蛟在那天海上一战,被王英民杀得七零八落,出世以来第 一次遭着这样的重创,只得率领败残之众,逃奔孤星岛,再图复仇 之计。到得孤星岛边,有毕振海和陶云迎住,将余腾蛟带来的十艘 战船泊在坞边。一面整备部下,留心防备敌人追击,派出小船前去 海上窥探。一面由毕振海陪着余腾蛟赤面头陀以及受伤的秦九飞, 一同上岸来到紫云洞,拜见高云龙。
  余腾蛟一见高云龙,便将自己失败的情形,详细奉告,要请他出来帮忙。高云龙听了,方才知道王英民果然是一位海上英雄,未 可轻视。遂请余腾蛟等三人住下,稍缓数天,再行动手。无论如何, 必代妹夫复仇雪耻。余腾蛟又和他的妻子高月娥见面,高月娥听说 伊的丈夫又吃了败仗,又气又恨,向余腾蛟哭诉前情。余腾蛟安慰 伊道:“以前因我小视敌人之故,致遭失败,现在只要有令兄一臂之 助,务必将大盘岛夺回,王英民杀死。否则也无颜再生人世了。”
  但是余腾蛟夫妇在孤星岛上住了数天,每日静候高云龙下令出 发,以复前仇。而高云龙沉湎酒色,只是按兵不动。余腾蛟无可如 何,只好耐心等候。一边派人前去大盘岛探听消息,知道王英民正 在布防,声势甚盛,心中好不焦躁。
  有一天,他和赤面头陀驾着一舟,到附近海面上去打鱼,赤面 头陀心中也是急于复仇,背地里怨高云龙不该荒唐酒色,无意出兵, 反使英民等得以扩充军备,加增势力,所谓养痈遗患,不智已甚。
  余腾蛟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是无权无力,寄人篱下,无 能为力了。只是我总要把大盘岛想法恢复,再缓几天,倘然他再不 出兵,我也要冒险前往,暗中袭取了。好在秦九飞的伤口也已平复, 我只要向他借取一小队战船,作为己助,谅他总不能拒绝我的。”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北面驶来一艘帆船,吃水很重。赤面头陀 一眼瞧见了,便对余腾蛟说道:“那船上油水很好,我们何不去劫取 他来?”
  余腾蛟点点头,便和赤面头陀依旧装着捕鱼的神气,声色不动。 等到帆船渐渐近时,二人便吩咐自己的坐船迎上前去,个个拔出宝  剑,飞身一跃,已到帆船之上。那帆船是由镇海开到广州去的,上  面载着十数个客人,其间也有几个富商,带了不少货物。起初见前  面有一空船,也不注意,忽地瞧见跳上一个彪形大汉和一赤面头陀  来,手中都握着三尺龙泉,一齐大吃一惊,知道遇见海盗了。
  余腾蛟大喝一声:“你们这些狗男女,快快献出钱财,牙崩半个 不字,一刀一个,不留性命!”
  众人有些吓得跪地哀求,有两个胆子大些的,还想反抗,早被余腾蛟挥动宝剑,砍倒了三个人,将他们的尸首都抛下海去。于是 众人无可如何,都将财物交出。余腾蛟等便运回自己船上,临走时 见有一个白面书生,正襟危坐,不发一言,亦无惊慌之色。余腾蛟 遂走至他身边,喝道:“你这书呆子,见了我们还不跪倒,坐着做什 么?为何不献财帛?”
  那书生冷笑一声道:“我是一个穷措大,有何奉献?你们要杀便 杀,何必多言?”
  余腾蛟听了这话,便把宝剑一扬道:“你倒这般倔强!料尔区区 书生,有何能力?杀了你也是无用,不如带你回去,到我们岛上去 做个书记吧。”说罢遂不由分说,将那书生拎小鸡一般拎将起来,夹 在胁下,回身跳到船上。吩咐他坐在一边,立即开船回去。那帆船 遇了海盗,劫去货物,杀伤人民,也知闽浙海面近来不甚平安,也 只好自认晦气,驶向前去了。
  余腾蛟和赤面头陀回到孤星岛,把抢劫来的钱财货物吩咐部下 运上岸去,又把那书生也押解着, 一齐来到紫云洞。余邝二人先至 忠义堂上,见了高云龙,告诉自己出去捕鱼,打劫财物的事,要将 财物献奉与高云龙。谁知高云龙并不稀罕这些东西,遂对余腾蛟说 道:“老弟现在几天手中想必拮据,今日二位劫来的钱财,不如分给 与大盘岛的小弟兄吧,我这里差幸粮饷充足,无须此物。”
  余腾蛟听说高云龙不要,来得正好。自己的部下本也要想法接 济些了,遂留下了一些金钱,即托赤面头陀代表自己前去摊分与他 部下使用。赤面头陀奉令而去,余腾蛟又向高云龙说道:“我知道老 哥手下缺乏擅长笔墨之人,今天行劫凑巧遇见一个书生,所以特地 掳得来,老哥不妨试试他,可能有用?”
  高云龙点点头,余腾蛟遂命部下将那书生押上前来。高云龙瞧  见余腾蛟的一个亲随,握着一柄鬼头刀,推着一个白面书生,走到  面前。那书生戴着秀才巾,身穿一件敝旧的布袍,面色很是白皙, 见了高云龙,十分镇静。余腾蛟在旁喝道:“书呆子,在岛主面前, 还不跪下?可要性命么?”
   那书生冷笑一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杀便杀,不必多 言。我乃大丈夫,岂肯向盗贼下拜的么?”
  高云龙听了勃然变色,喝令推出斩首,我这里容不得傲慢的腐  儒。那握刀的亲随答应一声,拖着书生便走。书生仰天长叹道:“我 死不足惜,只是可惜我的满腹经纶,不送命于满奴之手,为国尽忠, 却死在狗盗刀下。”
  高云龙听了,又命将他推回来,问道:“你既说要杀便杀,何必 多言,强项如此,我就把你杀了。你却嘴里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
  书生道:“我不是怕死,只可惜我学的一肚皮学问,就此付诸东 流罢了。”
  余腾蛟道:“你口口声声说有学问,究竟有什么学问?你这学问 饥了不能当饭吃,寒了不能当衣穿,现在又不能救你的性命,还要 夸口什么学问?真是书呆子了。”
  书生白瞪着两眼,冷笑一声道:“丹穴之凤,绝云霓,负苍天, 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彼藩篱之鹦,岂能与之量天地之高哉? 你们只知道椎埋剽劫,终身干那海盗生涯,哪里知道我小诸葛有管 乐之志、良平之谋呢?”
  高云龙听了这话,面上立刻和缓,便问道:“你姓甚名谁?口出 大言,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良平之谋。不要小视我们是海盗,须知 绿林之中多英雄好汉。你既然是个读书人,应该知道泗上长亭皇觉 寺僧,可以做到开国之主的啊。”
  书生点头道:“你这说话也不错。我姓俞名金城,余杭人氏。少  时折节读书,未青一衿。以后我因伯父在桂林故世,遂乘海船奔丧。 中途遇着飓风覆舟,被一法国商船把我救起。船上有一法国的工程  师雷福特,专治机械之学,把我带到法国,从他读习法文,研究机  械的学术。数年之后,他有事至日本,遂顺道送我归国。但是我虽  学习得这种学问,可惜我国人都不注意。在乡闲居年余,无事可做。 适逢满洲兵大举南下,举人张煌言等奉表请鲁王监国。鲁王便遣兵  部尚书张国维督师江上,和满洲兵对抗。遂有一个乡友介绍我至张国维幕中办事。那时张国维正克复富阳于潜举处,连战钱塘江上, 声势甚盛。我就献计,以为清兵势大,小胜不足为喜,不如在江中 添设一种水底防御工程,使兵不能渡江而下,这样可以久守,徐图 恢复。无如张国维贪功急进,不肯听我的话,我很觉心灰。后来满 洲兵果然大举攻来,统兵的将帅便是征南大将军贝勒博洛。此人足 智多谋,是满人中间佼佼者流。张国维和王之仁方国安辈,联络进 战,谁知都遭失败。张国维赴水而死,我从乱军中逃至宁波,在民 间避匿了一个多月,始逢有一艘商船开至广州,我想投奔桂王那边 去效力,不想行至半途,竟被你等劫掠。天实为之,奈之何哉!”
  高云龙听了俞金城一番的说话,便道:“你既然自说小诸葛足智 多谋,又从外国人学得机械之术,当然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可惜你 的才具没有用出来,鲁王既不能用,桂王也未可必。你有了才具, 走到哪里去试试呢?”
  俞金城长叹一声。高云龙又道:“你别瞧我们做海盗的成不了大 事,我很想联合海上同志,乘此时机,干些大事业呢。你不如就这 里运筹决算,做一位军师,将来富贵共享。不知你意下如何?”
  俞金城沉吟不语,没有回答。余腾蛟在旁说道:“你听明白,这 是岛主的好意。若不允诺,你就不识好歹了。我即把你一刀两段。”
  俞金城瞧了余腾蛟一眼,便对高云龙说道:“也罢,我枉自耽搁 了半世,没有知音。现在既已落在你们手里,岛主果有诚意用我, 我自当竭我所能,为岛主效力。”
  高云龙听了大喜,遂命左右退去,请他坐了重谈。高云龙向俞 金城说道:“现在我们正有一个劲敌,姓王名英民,把我妹夫余腾蛟 的大盘岛夺去。”说着,指着余腾蛟说道:“这就是大盘岛的故主闹 海神蟒余腾蛟,他现在同我住在一起,总想前去复仇。叵耐那王英 民智勇双全,整顿部下,把大盘岛严密守住。我这里虽然兵多将广, 可是尚虞不能获胜。军师有何妙计?"
  俞金城道:“明日即请岛主点阅这里的部伍及战船,待我看了, 再行定见。我必要排一个阵势,可以消灭敌人。”
   余腾蛟和高云龙点点头,说道:“很好,明日正须检阅一下哩。”
  三人谈话间,荣烈走入,高云龙便代他们介绍后,即命荣烈出 去传达命令,明日早晨岛上部伍一齐各入战船,在海滨等候点阅, 不得有误。荣烈应诺而去,高云龙又请余腾蛟引导俞金城去拣选一 间上等客舍居住,待遇优渥,他自己要紧入内去寻欢作乐了。
  次日黎明,高云龙特地起了一个早,邀着余腾蛟请小诸葛一同 到海滨去检阅部伍。俞金城随着高余二人,走出紫云洞,早听得铙  鼓之声,飞来燕荣烈率着二十名侍卫,排列在洞口迎保,个个都是  熊罴之士,一齐荷着明晃晃的大砍刀,十分威风。左右牵过三匹马 来,高云龙和余腾蛟先自超登,俞金城也随着坐了。侍卫们前呼后  拥地一路开道,来到海滨。高处有一座点将台,台上设有三个座位, 高云龙等下了马,拾级而登。高云龙自己先向正中椅子里一坐,余  腾蛟跟手下向左边椅子上坐了,又请俞金城同坐。俞金城谦让再三, 方才在右边椅子里侧着身子坐下。
  这时旭日初升,阳光照射在海面上,和那深蓝色的海波相映, 粼粼然灿灿然,好似天工特为织成错彩镂金的奇观。雪一般白的海  鸥正自一群群地飞翔着,早晨的海景好看极了。高云龙等坐定以后, 便听一声炮响,船坞中云也似的拥出许多战船来。舶胪相接,旌旗  飘荡,追波逐浪地来到海中。分为三队,第一队当先一只大舟上, 立着一个头领,手中横着鹅翎铜刺,正是毕振海。第二队当先一艘 船上也立着一个头领,腰悬双剑,颔下一部虬髯,正是陶云。第三  队当先船上也立定一个头领,倒提一柄泼风大刀,正是陈光国。三 队战船在海上回环而驶,徐徐到得海滨, 一齐泊定。大呼孤星岛万  岁,声震山海。接着又是一声炮响,船坞里又驶出十艘战船,箭一  般地追来。分为左右两小队,左边船上立着赛张顺秦九飞,手横一  对双刀。右边船头赤面头陀,叉手立着,很是威风,也到海滨泊住。 高云龙便命荣烈前去各船上传达命令,只听号炮又响,许多战船在 海面上分开驶行,两边做战斗之状。
  高云龙看了,对俞金城说道:“俞先生你瞧我们孤星岛的健儿能否一战?”又指着后面的十艘船道:“这就是我妹夫余腾蛟的部下,他 所有的大盘岛已被姓王的小子占去。不日我总须要代他前去复仇。”
  俞金城说道:“岛主今日我见了岛上的战船和诸健儿,才知都是 精锐,大堪一用了。某虽不才,愿教他们练就一个阵势,将来和大 盘岛决战,包管杀得他们只船不返。”
  高云龙喜道:“全赖俞先生调度之。”一边又命荣烈前去晓谕各 船,自即日起,悉听俞先生指挥,朝朝练习阵式。众船在海面上操 演了一番,又是一声炮响,鱼贯一般驶入船坞里去。高云龙余腾蛟 遂陪着俞金城回去。
  俞金城见了孤星岛的军容,也知道高云龙等非寻常强盗可比, 部下儿郎都是海国健儿,假使能够善用之,赳赳武夫,悉属干城之  材。方今中原大乱,胡虏遍地,却不道海外有此精锐呢。
  次日,高云龙便请余腾蛟荣烈伴着俞金城前往海边练兵。俞金 城是个新来的文弱书生,有意要显些自己胸中的才学,遂特地教他  们操练一个迷阵。怎么唤作迷阵呢?原来他把孤星岛的战船,照旧 分着三个纵队,三纵队之中又分出六个小队来。那三个纵队的旗帜, 第一队是用红色。属于第一队的二小队,旗帜虽也用红色,而用蓝  边。第二队用蓝色,附属的二小队,用蓝旗镶红边。第三队用黄色, 附属的二小队用黄旗镶蓝边。又将余腾蛟的部下分为左右二横队, 作为战时游击之用。左横队旗帜用红色黄边,右横队旗色用黄地镶  蓝边。这样队伍虽分得多,而旗的颜色只用红蓝黄三色,却已变得  五花八门,足以迷乱敌人目光,使敌人不知道有多少战船,而自己  却可认识。又在作战的时候,按得阵势进退。进可以包围敌人,以 获全胜,退亦可以自守,使敌人不敢进逼。这个名唤迷阵,其中包  含着八阵图的形势,变化无穷,是俞金城参考了古时兵书创造出来  的,本拟用之于陆,现在用在海面上,更见精妙。这样天天操练, 务使部伍对于各种阵势变换,以及进退响应,都能有条不紊。
  余腾蛟每天伴着俞金城在海上操演,在旁瞧了,十分欢喜,抚 着俞金城的肩膀道:“俞先生,现在辛苦了你。他日夺得大盘岛,当重酬你的功劳。”
  俞金城带笑说道:“全赖诸位努力,方能成功。驽骀之才不足 用的。”
  余腾蛟道:“俞先生何必如此客气呢?我闻以前西楚霸王项羽有 拔山扛鼎之勇,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在他手下有一位谋士,姓范 名增,胸有奇计。项羽称为亚父。现在俞先生可谓亚父第二了。”
  俞金城听了余腾蛟的说话,不觉暗暗吐了一口唾沫。自思汉高 祖尝说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范增虽有奇计,项羽何尝能听从? 虽则起先七十二战,战无不胜,然而垓下一战,走死乌江。盖世英 雄,末路如此,范增也生了背疽而死。你将范增来譬方我,称我亚 父第二,这个口彩却很不好呢。但是面子上只好强颜为笑,答道: “承蒙过奖,愧不敢当。”
  余腾蛟又知俞金城擅机械之学,便乘间对高云龙说道:“现在俞 金城正在练习布阵,不日可以纯熟,预备出攻。便王英民那厮本领 既高,诡计又多,说不定他或要冒险到这里来行刺,不可不防。紫 云洞虽然设备严密,可是疏忽之处尚多,不如即请俞先生布置一下。 他曾从法人研究机械学,当有绝妙的机关。布置好了,王英民若来 时,包管他不能生还了。”
  高云龙听了很以为然,即请俞金城前来,要他在洞中设置秘密  机关,使外边人不能入内。俞金城当然应允,便请高云龙拨工匠十  六名,给他调遣。第一日先在紫云洞四围相视形势,第二日便开始  动工。俞金城果然不辞劳瘁,一边操练迷阵,一边布置机关,积极  从事,以博高余二人的欢心。过了七八天,洞中的机关已布置得一  半竣事,俞金城先引高余二人一处处去观察。在要隘地方都有机关, 夜间安排好了,任何人都难飞越,真可高枕无忧。在紫云洞口三个  门里都已安排就绪,正中 一 门,在门内夜间铺下绝细的铜丝数道, 来人只要一踹着铜丝,便有五头猛犬在地下蹿将出来,那些狗是木  制的,腹中藏有机关,蹿出来时,便会向来人张口喷出数支毒矢。 五头狗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凑巧把人家围住,任你来人有高大的本领,一时也难躲避那些毒矢的。左边门里安置两大把阔斧, 人家进去,踹着机摈,左右手两斧齐下,可以断送性命。右边门里 在顶上安置一大铁罩,可以将来人罩住。罩上都有铁刺,会得渐渐 收拢来,把罩在里面的人活活刺死,无路逃生。又在水月厅的后面  布下天罗地网,以防有刺客前来。可以诱到那里,使入罗网。紫云  洞后山石峻险,且多曲折,外人不易走入,俞金城也安下一种机关, 来人须按着十字式走路,走错一步,便跌入陷坑之中。坑中都藏着  毒蛇,人若失足堕下,即被啮死。其他机巧一时还未设置,高云龙  和余腾蛟看了,都稀奇不置、大设筵席款待俞金城。部下也知道新  来的军师确有教学,无不佩服。
  高云龙很得意地对余腾蛟说道:“我们有了俞先生,王英民那厮 不足畏惧了。”余腾蛟也很快慰, 一心盼望将迷阵练习得十分纯熟, 便可催高云龙出兵了。
  这一天晚上,高云龙忽又高兴起来,在水月厅上设下三桌酒席, 与余腾蛟等同乐。自己和余腾蛟俞金城以及姬妾杨小玉雪梨同坐一  桌,赤面头陀秦九飞荣烈等坐一桌,毕振海陈光国方新陶云等坐一  桌。各人举杯畅饮,齐向高云龙庆贺得人。水月厅上点起琉璃明灯, 照得四壁明镜光辉,人影散乱。天空一轮明月,照映在潭水中,流  水清滟。
  饮至半酣,高云龙有些醉意,便要雪梨跳舞助兴,为俞金城侑 觞。雪梨横波一笑,便退到后面去易装。不多时,只听得厅后音乐  悠扬,嘹亮动听。云母屏后先闪出四个雏鬟,手中持着杏黄色的六 角灯,高高持起,分四点角立定。接着六个少女吹着笛,打着鼓, 弹着提琴,敲着小锣,一齐奏着西洋的歌曲,立在云母屏边。大家  一眼不瞬地伸长着脖子观望,又见四个少女簇拥着雪梨,都裸着上 身,胸前双峰高耸,胯下横云一抹,有粉红的轻纱掩蔽住。赤着双  跗,裸着双腿,左一颠右一跳地一路舞将出来。雪梨更是妖娆,桃  窝微晕,皓腕如雪,走到厅中,翩翩跹跹地且舞且歌。手如回雪, 身如转波,真是翩若惊鸿,婉如游龙。加着曼妙的音乐,令人见了,目眙神往,充满着肉感。雪梨的舞态真好,忽而作天魔舞,忽而作  白鹅舞,忽而作落花舞,忽而作回风舞,玉体软得如场糖一般。高  云龙一边喝酒, 一边瞧着他的爱姬曼舞,摸着胡子,很是得意扬扬。 杨小玉在旁看着,十分妒忌,心内酸溜溜地带有醋意。
  赤面头陀瞧得正是出神时,忽觉腹中一阵奇痛,急欲到厕中去  拉屎,遂打个招呼,走出水月厅来。无意中看见潭中月影清冷,却 有两个人影倒映着,连忙抬头一看,果见对面屋上立着两个黑影, 在那里偷瞧。急忙高声喊道:“不好了!快捉奸细!”言犹未毕,只 见两条影子如飞鸟般跳将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三回 轻歌曼舞洞内困英雄 火树银花岛中逢蛮女
  
  王英民占据大盘岛后,把新旧部下朝夕训练。他虽和琼珠缔成  了良缘,在蜜月之中,尽可享温柔滋味,度那甜蜜的生活,可是他  一腔雄心没有被情爱消磨去,只想动地的伟业,才不负此一具铜铁  肋筋。一面又恐余腾蛟要来复仇,不可不防; 一面也想将孤星岛吞  并过来,好使实力雄厚,可以出兵。所以他时时遣人前去孤星岛, 探听消息。知道高云龙余腾蛟新近得了一个军师,在那里操练阵势。 料想他们等到阵势练熟,便要来报仇了。
  一天,英民特地请仇九皋朱世雄陶星耀到室中坐定,对三人说 道:“我们现在已将大盘岛经营得较为巩固了,余腾蛟吃了败仗逃 去,却久久不见前来反攻。据探子报称,孤星岛正在操练军队,大 约他们要等练成后再来报复。我是心急的人,想要前往大盘岛窥探 一下,以便对付,不知你们中间哪一位愿意伴我同去?”说时,目光 射定在星耀身上。
  星耀说道:“我愿追随左右。”
  英民欣然道:“星耀兄若能同往,正合吾意。因为星耀兄是精通 水性的,此间防守事务,拜托仇朱二兄代劳。”
  九皋道:“英民弟责任重大,不宜一再蹈险。孤星岛上防备比较 大盘岛严密,余高二人又非寻常盗匪,你们前去,恐怕要吃亏。不 如郑重为妙。将来明枪交战,当可设计破灭他们。”
   英民道:“我意已定,必须一走。九皋兄放心,我们自当格外谨 慎便了。”
  九皋知道英民的脾气,说什么做什么的,也就不再劝谏。
  这夜,英民回至自己房中,琼珠正在灯下观书,英民遂将自己 要探孤星岛的意思告诉伊,琼珠听了不以为然,婉言说道:“以前英 民哥要救我出险,独闯到这里来,险些遭了他们的毒手,幸得逢凶 化吉,转危为安。现在孤星岛比较大盘岛人手众多,戒备严密,前 去恐有不测。不如索性整顿了部伍,前去攻打。英民哥哥何必冒此 危险呢?”说罢对英民嫣然一笑,瓠犀微露,双瞳向英民仰视着,显 出很诚恳的样子。
  英民不由叹一口气道:“琼妹的说话未尝不是,方才九皋兄也劝  我不要前往的。我也并非忠言逆耳,不听人家的好话。实在我急于  要把孤星岛收归己有,歼灭高余二人,以便早日出兵,为国效忠。 想起九华山甘辉等诸兄长,不知作何情景,近日又闻满洲势焰大盛, 虏我黄帝子孙恣意屠戮,凡有血气之躯,亟应起勤王之师,扫灭胡  虏。所以孤星岛之事不容稍缓了。我自问一身本领,还能够对付得  过,况且此行有陶星耀同往,鼠辈何足顾虑?琼妹不必代我担忧。”
  琼珠见英民去意已决,不便絮烦,遂道:“英民哥哥既然必欲前 去,凡事总望小心为要,免堕奸计。”
  英民点点头道:“当然,我要格外谨慎了。”两人又谈些闲话, 直至鱼更三跃,才携手同入罗帐,度那甜蜜之梦。
  次日,英民起身,早餐过后,便和老钱琼珠告别,把岛中事务 托付与九皋世雄,吩咐盐七驾着一只帆船载他们去。自和陶星耀扎 束停当,携了兵器,又命小温侯崔源随他们同往。因为崔源轻身功 夫甚好,足为臂助。崔源欣然允诺,三人遂一齐下舟,盐七和几个 部下健儿挂起帆来,顺风向南驶去。英民在舟中眺望海景,很觉心 旷神怡。
  傍晚时候,已至孤星岛。盐七把帆下了,对英民说道:“现在天 色未黑,我们不如装作渔舟模样,在近处徘徊,休再驶向前去,以防耳目。”
  英民点头说道:“很好。”盐七遂驾着舟向西而去。
  英民侧转头遥瞩孤星岛,气势雄厚,果非大盘岛所可同日而语。 远远地正有几艘帆船向岛边驶去,料是岛上的归舟了。英民等在海  上推磨了一刻,天色已黑将下来,遂吩咐盐七将舟驶向孤星岛旁面  去。果然没有给敌人发觉。直至岛旁,将船泊住。这时一轮明月已  从云中显现,照得海面甚是光明。盐七将船泊在暗僻之处,英民吩  咐他们停在这里等候,留心岛上巡船察觉。盐七答应,英民遂和陶  星耀崔源一齐跃上海岸。
  英民对二人说道:“前闻探子之言,孤星岛上有个紫云洞,形势  曲折而幽深。高云龙的巢穴便在其中。我们虽然各人有相当的能耐, 历次逢劲敌从来没有退缩的时候,然而也不能不格外郑重。因为这  一遭出来,为国效忠,关系重大。如能马到成功,以后扫灭胡虏, 先已有个吉兆。所以我虽然明知其难,总得一试。不入虎穴,焉得  虎子?须得进去窥探一番。若能将高余二人擒住,余众胆慑,孤星  岛可不攻而破了。”
  三人施展陆地飞行术,向岛上走去。远远见前面一带营寨,隐  隐有些灯火。三人仗着本领高大,越过营寨, 一些没有声息。将近  紫云洞口,忽见前面来了一队巡逻队,灯火照耀,三人连忙掩在大  树之后,瞧见巡逻队荷着大刀,徐徐走过。有两个人且走且说道: “今夜岛主在水月厅上设宴,又有那西洋夫人跳舞,各头领都去赴  宴,却教我们四处巡逻,酒也没有喝,好不闷气。换了班,我们也  要自乐一番呢。”
  巡逻队走向前去,三人轻轻蹑足随在他们身后而行。走了好多 路,只见前面灯火移动,又有一队巡逻队前来换防。三人又躲在黑 暗之处,等那换防的巡逻队走过后,方才跳将出来,向前面行去, 十分小心。不多一刻,果然到了紫云洞口,遥遥见那紫云洞生在岩 石之下,四边大石奇嵌嵌空,翠蔓飘拂,果然是天生就的洞天。洞口大门上点着一盏明灯,上有“紫云洞”三字,洞口却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原来高云龙自从俞金城在洞口布置机关之后,便把洞口的  守卫撤去了。洞内本有荣烈率同卫兵轮番巡视,今晚因水月厅欢宴, 未免也疏懈一点儿。
  三人到了洞口,见三个洞门大开,没有守备。英民见了心里觉  得有些奇异,想孤星岛上人马众多,岂有开门揖盗,绝无防守之理?  然既已来此,有门岂可不进?遂吩咐陶星耀自左门进,崔源自右门  进,自己却打从正门进去。各人均须小心。崔源急于立功,第一个  挺着双戟,向右边门里一跃而入。不防脚下已踏着机关,一口很大  的铁罩从上唰地落下,崔源说声不好,要想退避时,早已被那铁罩  罩住。崔源到了罩中,四周铁刺渐渐收拢来,幸亏英民和陶星耀尚  未踏进中左二门,听得崔源的声音,知道有异,急忙走过来看时, 见崔源正落在大铁罩里。那铁罩渐次收小,许多铁刺刺向他身,将  要把他活活刺死了。英民忙一个箭步,蹿到罩边,将纯钩宝剑向罩  上一阵剁削,早削成一个大窟,等到铁刺收紧时,崔源已跳出罩来  了,说道:“好险哪,我自不小心,幸有岛主相救,不然性命休矣!”
  英民道:“听说岛上有个新来的军师,大概又是这人弄的花巧。 我们格外要小心些,休再中他们的机关。今夜我们若不能取得高余 二人的首级,也要把洞内形势探个大略情形。最好把那姓俞的军师  擒回去,使他们失去一只膀臂。”
  崔源道:“不错,我们既已来此,岂肯空手而还?”
  星耀道:“左门既有机关,中左二门当然必有埋伏,我们便从这 里进去吧。”
  遂由英民打先,星耀居中,崔源殿后,三个人鹭行鹤伏地向前 走去。见洞中很是空旷,前面转弯处正有两个守卫,靠在石壁上打 瞌睡。三人轻轻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没有察觉。又走了十数步,遥 见前边屋宇很多,处处都有灯火。英民回头轻轻对星耀说道:“我们 听巡逻队说,今晚高云龙等在水月厅上聚宴。我们须到那里去窥探 一下,只是不知道水月厅在哪一处啊。”
  三人徘徊洞内,不敢乱闯。因此刻时候尚早,容易被人撞见。
   身入虎穴,尤宜谨慎。忽闻远远琴歌之声自风中传来,英民心里如  有所悟,遂循着声音向前而进。果然走了数十武,有房屋在前面了。 灯火益觉明显,且月光也很清澈,于是三个人如飞鸟般跃上墙垣, 望里面灯火明亮处行去。果见下面人影幢幢,似乎很忙的样子,但  没有觉察屋上也有人忙着呢。
  这时音乐之声益发清楚,三人越过两重屋脊,已到了水月厅对  面的屋上。三人一齐立定,向水月厅中瞧去。四壁皆是光明的玻璃  镜屏,灯光人影幢幢然,又如有千门万户,真幻莫明。厅中正有一  个碧眼金发的西方美人,粉腕酥胸,一齐袒露,偕同几个裸体少女, 正在翩翩然如风摆柳枝,回环妙舞。旁边奏着悠扬的音乐,至足动  听。正中桌子上箕踞着一个彪形大汉,身穿绿袍,脸如锅底,两边  胡子翘起,意态雄杰,睨视着舞女微笑,大约就是那黑胡子高云龙  了。旁边坐的黄冠黄袍的,正是余腾蛟。还有一个白面书生,料是  姓俞的军师了。旁边桌子上坐着赤面头陀和秦九飞等,英民都认识, 其实许多人却不相识,料想都是孤星岛上的头领了。这时雪梨正作  落花舞,银灯光里,琴歌声中,皓腕与玉腿齐飞,桃靥共樱唇一色。 雪梨的舞也舞得真是曼妙,不但水月厅上众人看得目眙神往,连那  王英民等三人在屋顶上也是偷窃得呆了,哪里料到他们自己的影子  被月光映在潭中。凑巧赤面头陀急于拉屎,走出水月厅,在潭水里  瞧见他们的人影呢?因为崔源立得偏西,所以潭中只有英民和星耀  的影子。赤面头陀抬头一望,也只望见得两条影子了。
  英民正在瞧得出神,忽闻赤面头陀的呼声,知道已被识破,急  忙掣出纯钩宝剑,使一个飞燕穿帘式,跳到水月厅上。陶星耀立即 随后一齐跳下,崔源见了,也急随而下。三个人来到厅上,英民好 似一头巨狮从树木里出来攫食的样子,挺起纯钩宝剑,直奔高云龙。 高云龙没有携带兵器,急忙跳过一边,举起椅子来抵御。
  这时厅上众头领身边携带武器的,只有余腾蛟陶云荣烈三人。 余腾蛟见云龙危急,又见了英民的面,怒火中烧,急抽出腰间宝剑, 跳过来拦住英民,大喝道:“王英民,你又来送死么?好大胆量,敢到这孤星岛来。”
  英民也喝道:“不必多言,快快纳下头颅。”两人遂交起手来。
  高云龙闪入屏后去了,陶云挥动雌雄剑,赶过来迎住星耀。崔 源舞开双戟,飞步向前,荣烈摆鸳鸯锤迎住。三对儿狠命地厮杀起 来,吓得雪梨和那些舞女玉容失色,娇喘频频,纷纷向厅后逃走不 迭。不多几分钟后,水月厅上轻歌妙舞,充满着愉快的空气,谁料 到一场剧烈的厮杀方将开幕呢?众人没有携带兵刃的,一齐回身出 去。小诸葛俞金城吓得躲在屏后,移动不得。这时外面警号钟当当 地响起来,一片声暄,大呼快捉奸细。赤面头陀秦九飞率领部下从 水月厅左边杀来,毕振海、陈光国、方新各执兵器,从水月厅右边 杀至。水月厅边布满着海岛健儿,要想把他三人围困住,不放去路。
  赤面头陀挥开宝剑,来助余腾蛟,英民觉得在厅上不便施展身 手,且四壁玻璃照射得目光不定,人影乱摇,于是虚晃一剑,一个 箭步跳出厅来。余腾蛟和赤面头陀跟着出来,左右夹攻。陈光国舞 动大刀杀上前来,三个人丁字地把他围住。英民大吼一声,将那纯 钩宝剑使开了一道白光,滚上落下,悉力敌住三人。忽听云母屏后 一声大叫,好似晴天里起个霹雳,高云龙挥动手中一对金鞭,早已 杀入厅来,瞧见陶星耀的一对飞叉,闪闪霍霍,陶云的雌雄剑有些 招架不住,遂跳上前,喝一声:“来人休得逞能,识得高胡子的厉害 么?”手起一鞭,向陶星耀背上打来,星耀回身将叉迎住。
  屏后又跳出两员女将,一个手挥齐眉棍,正是余腾蛟的妻子高 月娥。伊本因今晚有些不适,未曾赴宴,在室中休息。忽听外面人 声嘈杂,杨小玉跑进来取军品。忙问出了什么乱事,杨小玉回答说 大盘岛上有人杀来了。高月娥听说大盘岛上人杀至,料是王英民前 来窥探。仇人送上门来,前仇不可不报。自己虽然有病,也要出去 会会。遂振起精神,挟着齐眉棍,跟了杨小玉跑到水月厅。见伊的 丈夫和赤面头陀、陈光国三人正合围住英民酣斗,伊遂大叫一声, 使开棍子,跳过来助战,喝道:“姓王的,可识得我么?今日看你怎 样逃生!”英民冷笑一声,还手一剑,向伊头上劈来。高月娥举棍迎住,五个人杀作一团。
  杨小玉见伊丈夫和陶云双战着一个赤膊汉子,也就展开手中宝 剑,向星耀背后刺来。星耀回叉架开, 一叉向伊胸前戳去。杨小玉  身手敏捷,向旁边轻轻一跃,避过了那叉,回身又杀入来。这时赛  张顺秦九飞与星耀仇人见面,早存你死我活之心,也将双刀一摆, 杀上前来。好星耀,单身敌住四人,将双叉舞开,绝无畏怯之心。
  崔源与荣烈杀得胜负难分,方新举起九齿钉耙,毕振海舞动鹅 翎铜刺,一齐过去助战。
  孤星岛上男男女女共有高云龙、余腾蛟、赤面头陀、荣烈、秦  九飞、陈光国、毕振海、陶云、方新、高月娥、杨小玉等十一人, 都是本领高强之流,把王英民、陶星耀、崔源三人困住。幸三人艺  高胆大,如生龙活虎一般。无奈寡不敌众,被他们四面围住,不能  脱身。高云龙手下的护卫举着火把兵刃,立在四周,高声呐喊:“休 要放走了王英民。”
  英民使开八仙剑法,余腾蛟等瞧去,前后左右都是王英民的剑  光人影,大家也放出平生本领还攻,不肯饶让。英民且战且留心着 陶星耀和崔源,见他们二人尚能对付得过,心中也很宽慰。 一柄纯 钩宝剑使得如一团白光,上下飞舞。陶星耀也耐战不退,见陶云有  了一个破绽,遂将左手叉逼住陶云双剑, 一叉直向陶云胸口刺去。 陶云急忙退避,胁下已中了一叉,幸亏伤势尚轻,没有性命之忧, 血已汩汩然流将出来。星耀踏进一步,再要刺时,高云龙的金鞭已  到他的顶上,急忙将左手叉缩还迎住,右手叉正想进刺,而杨小玉  的剑又已从右边削来,忙又将右手叉来架剑,不妨赛张顺秦九飞两  把双刀从右面疾卷而入,星耀急跳避时,背上已被刀锋削去一小块  肉,鲜血直流。星耀大吼一声,霍地回转身来,向秦九飞呼的一叉, 秦九飞把双刀拦住,高云龙杨小玉又从左右夹攻,绝不放松他一步。 陶云抱着双剑退去,陶星耀依旧被三人困住,没有破绽可寻。崔源  也被荣烈毕振海方新三人紧紧围住,苦战不休。
  那俞金城见情势稳妥,已从屏后走出,急忙着人去海边调动大队健儿,来把紫云洞前后围住,管教这三人来时有门,去时无路。 因为他自己早已在前后洞门设下机关,他们三个人怎样混进来的呢?  岂非可耻?
  王英民战够多时,见前前后后增加了不少人,擎着红黄蓝三色  的灯笼,光怪陆离,令人目眩。不知那军师有何诡计,深恐久战下  去,难以逃生。想不到今晚前来,凑巧他们聚在一起,又被赤面头  陀喊破,以致他们有了防备,越战越不是了。自己只有三人,如何  敌得住许多劲敌?还不如快些脱身为妙。遂一边力战, 一边回喊道: “星耀、崔源,我们一起走吧。”遂觑个间隙, 一剑望陈光国劈来。 陈光国把泼风刀来磕时,剑锋与刀锋碰个正着,呛啷啷一声,火星  四迸。陈光国的刀头早被英民的纯钩宝剑削断,落在地上。那纯钩  宝剑依旧发出一种龙吟之声,英民顺势一剑望陈光国头上扫去,光  国急躲避时,已被削去一绺顶发,吓得他望后倒退。
  英民趁势跳出圈子,跃至陶星耀处, 一剑又望秦九飞背后刺去。 秦九飞急避时,星耀也已一跃而出。崔源将双戟一紧,向方新面上  虚刺一戟,方新急闪,被他一个鲤跃,从方新头上跃过,会合着英  民星耀,三个人齐望紫云洞前门奔逃。部下想上前包围,都被英民  挥动宝剑,排头儿砍去。 一个个东倒西扑,血雨四溅,被他们杀开  一条血路,飞也似的逃走。
  余腾蛟、赤面头陀、高月娥、高云龙、荣烈五个人当先便追, 背后杨小玉、秦九飞、方新、毕振海等随后跟着,俞金城又指挥着  众健儿一齐追赶。路上虽有巡逻队闻警前来拦截,但是三个人如三  头猛虎咆哮怒喊一般,舍死忘生,向前冲杀。那些巡逻队当者披靡, 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三人杀出紫云洞,仍由右门而出。高云龙、余  腾蛟、荣烈、赤面头陀四人跑得最快,相距不过七八步。前面呐喊 一声,又杀出一队健儿,都持着红色的灯笼,映得四下通红。英民  急回身抵住高余二人,教崔源陶星耀快些前冲。谁知二人也不肯抛  了英民先走,一齐回身猛扑。崔源和赤面头陀斗在一起,陶星耀和  荣烈战住。此时后面人也已追到,秦九飞和杨小玉来助荣烈,方新毕振海来助赤面头陀,高月娥抡起齐眉棍依旧来战英民。许多健儿  又把他们围在垓心。英民等都有些力乏,但是绝不馁怯,虎斗龙争, 又酣战到一百余合。
  英民想自己这边人来得太少,被他们大队人困住,到底不济事, 时候不早,转瞬便要天明,如再持久,我们三人恐怕都要跑不掉了, 还是快走。想定主意,等高月娥一棍向他头上击下时,他握定宝剑  望上顺势一削,本来鞭棍铛锤都是十八般兵器中最沉重的一类东西, 难以削断。这时英民不顾一切,也要试试了。果然呛的一声,那根  齐眉棍削成两截,下半段还在高月娥手里,上半段跳起来,正落在  旁边杨小玉的头上,吓得伊掩着头退下,高月娥也闪在一旁。英民  和星耀乘此机会, 一齐跳出圈子,向海滨疾行。余腾蛟高云龙秦九 飞荣烈一行人哪里肯舍,也随后紧追。崔源心中一慌,也想逃走, 手里戟法稍乱,被赤面头陀发出一颗念珠,把他打跌在地。方新赶 紧喝令左右一齐动手,将他缚住。赤面头陀和毕振海也就跟着同追。
  看看将近海滨,高云龙恐防他们兔脱,遂施展他平生绝技,发 出五支追魂夺命毒药连珠镖,嗖嗖嗖地首尾贯接,直向英民要害处  打来。英民正望前奔,忽觉右脑后面有一阵凉风,急向左一偏,第  一支镖从他耳旁擦过。觉得脑后又有风至,回身一看,有四支金镖  接连向他向上打来,忙将左手一招,接住了第二镖,第三镖又至, 向左边一侧身躯,让过了,第四镖又到了他的头上,他将剑迎着一  击,反激到地下去了,而第五镖又已如奔电般射到胸前,英民急闪 不及,中在左肩上,顿觉有些麻木,知道中了毒镖,事情不妙。回 身跑至海滨,不料走错了方向,瞧不见盐七的船。背后追者纷纷大 集,英民没奈何,只得向海中奋身一跳。陶星耀要保护英民,也就  跃人海波里去了。余腾蛟喝声“哪里走”,接着望海中一跳,秦九飞  和毕振海也望海里跃入。
  陶星耀到了海中,想要找寻王英民,余腾蛟秦九飞毕振海三个 人已在水底向他扑来。星耀到了水中,更见活泼。独自敌住三人, 奋勇大战。觉得这三个人的水性着实不错,而毕振海尤其敏捷。 一支鹅翎刺上下左右,尽向他颈部腰部胸部刺来,真是一个水中强敌。 高云龙荣烈杨小玉等站立在海滨,瞧着海里波涛翻腾,月光下瞧得  很是清楚。料是他们在那里狠斗,且听着再说。
  三人共战陶星耀,只不见了王英民。星耀一边猛斗,一边暗想: 我既到了水中,尽可逃生,可恨不见英民,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 他中了高云龙的毒镖,性命难保,又不甚谙水性的,岂不要葬身在  波涛中么?我苦战作甚?恐怕再战下去,我也要同归于尽呢。不如  回去重起人马前来复仇,且报个信儿给他们知道。想定主意,遂向 海底一沉,余腾蛟跟着沉下去时,星耀两柄飞叉向他左右刺来,这  一下出人不料,幸亏余腾蛟水性甚好,觉得眼睛面前一亮一闪,连 忙将剑望前用力一扫,身子直望后退。但是右手腕上已微有受伤, 一柄剑又舞不起来。何况又在水中,所以不能再战。向上一浮,星 耀赶过来,把他的左足抓住,要想拖下水底去活捉他归岛,代英民  复仇。此时毕振海和秦九飞左右推挽而前,把余腾蛟抢去。星耀不  敢恋战,趁这当儿,在海中向左边游泳过去。
  毕振海秦九飞把余腾蛟抢起, 一齐上岸。余腾蛟一边裹着他的 伤处,一边喘着说道:“这厮着实厉害,这一遭若没有你们二位帮 忙,我几乎着了他的道儿了。”
  云龙道:“我也本想下水的,因想你们三人都是精明水性的,总 足够对付他一人了。谁知被他逃去。至于那王英民中了我的毒药镖, 大概再不能活命了。”
  余腾蛟道:“那厮不谙水性,既中了毒镖,又在这茫茫大海里 头,再有命活我也不相信了。况且那姓陶的被我们围困多时,神疲 力倦,也不能顾到他人的。可恶的王英民,这遭死定了。总算泄了 我这口怨气。”
  于是众人一齐回到紫云洞中,余腾蛟把英民中镖落海与波臣为  伍的情形,告诉给高月娥听,高月娥不胜快活,说道:“前次便宜了 他,此刻他又来送死。这条性命一定难逃了。我们有这许多人在此, 量他三个人如何是我们的对手?也太不知自量了。”
   俞金城便对高云龙说道:“他们三人不会凭空飞来,定有船只偷 渡到此,岛主可曾在海滨搜查一下?”
  高云龙把脚跳跳道:“哎哟,我们未免疏忽一些,没有搜寻。军 师之言甚是。”速令荣烈率队前去。
  俞金城又道:“紫云洞口三个门户,我皆布置下机关的,他们怎 会安然走到水月厅上来呢?”
  余腾蛟道:“不错啊?还有那些巡逻队,难道都是死人么?”
  这时荣烈走来禀告道:“洞口右门军师安置的铁罩机关早已削 破了。”
  高月娥道:“对啦,王英民本来有口宝剑,削铁如泥的,所以被 他削破了。”
  俞金城道:“待我明天再来布置一样厉害的机件,不用铜铁的, 那么不愁被削了。”
  荣烈遂奉了高云龙的命令,点齐队伍,到海滨上去搜寻。陈光  国也帮同巡视,四下里兜转来,不见有船只的影子,只得回去复命。 高云龙也就罢了。 一边命受伤的人好好休养, 一边埋葬他部下的死 尸。这一遭他也识得英民的本领高强,幸喜英民已中了自己的毒镖, 又堕入大海,饶他本领通天,断无再活之理。便请俞金城即日修理  洞门,布置埋伏。以后再去大盘岛探听,可以乘隙进攻,夺回故土。 余腾蛟听了,自然快活。大家忙到天明,没有睡觉。高云龙恐他的  爱姬受惊,遂到雪梨房中去温存了。大家也就散去,有的憩坐,有  的睡眠。
  不谈孤星岛上之事,且说陶星耀没有捉到余腾蛟,自己乘间逃 脱。定一定神,认清方向,急速向东边游去。隐隐瞧见盐七的船缓 缓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遂迅速上前,攀住船舷, 一跃而上。原来 盐七守候了好久,不见英民等回来,心中非常焦急,暗想:不要陷 了以前大盘岛的覆辙,教谁人能去救他们呢?后来见西边海滨火把 照耀,有呐喊之声,料是英民等和岛上人决斗,不明白英民等走错 方向,没有到这边来。自己起初还不敢移动船只,后来一想,或者三人被他们围在那边,不能脱身,不如过去援救同逃吧。于是遂将  坐舟向这边缓缓驶来,深恐被岛上人发觉。现在见星耀独自归来, 背上受有伤处,不见英民和崔源,便问道:“这事怎样了?”
  星耀摇摇手,叹口气道:“不要说起,此去崔源被擒,岛主又中 了毒镖,堕入大海,十九也没有命活。我又被他们围住,不能脱身。 总算被我逃了生,现在我们快些回去报信,恐防他们再要来搜 寻呢。”
  盐七吃了一惊,只得挂起帆来,向归途进发。幸喜风势已转, 一帆风顺,天明时早回转大盘岛。所以后来荣烈等搜寻也不见了。
  陶星耀遂和盐七上岸, 一齐去报信。朱世雄正在要隘上盼望, 忽见二人慌慌张张跑来,估量情形一定不好。见了陶星耀,便问英  民何在。星耀约略把这事告诉一遍,朱世雄又悲又怒,遂和他们走  到寨中,凑巧仇九皋正坐在堂上,披阅兵书。三人上前相见,告诉 崔源被擒,英民中镖落海而死,星耀受伤逃归。仇九皋听了, 一阵  伤心,不觉和朱世雄相对大哭,陶星耀也拭泪不已。九皋跌足说道: “此事本来危险得很的,我不愿意五弟前去冒这个险。现在不幸五弟  身死,他是一个重要人物,青年英雄,报国之志未酬,出师之愿未  偿,却偏偏死在海盗手中,岂不可惜!”
  这时左婴琼珠和老钱都闻声而至,得知英民死耗,莫不痛切肺 腑。尤其是琼珠倒在椅子里,嘤嘤啜泣。伊正和英民在新婚之中, 不料出了这个大祸,怎不悲伤?况且伊和英民的爱情深浓,平地罡  风,吹折连理之枝,从此英雄已矣,青春少女,独守空闺,长为黄  鹄之吟,赋柏舟之诗,真是人世间何等悲痛之事?想起那夜英民坚  执要去,懊悔自己何不一定劝止他?为什么心中一软,被他说了几 句,顿时哑口无言,让他去呢?唉,英民,英民,你空怀大志,却 死于狗盗之手,太不值得。第一次已逢危险,幸而不死,何以第二 次又要去送命呢?岂非命该如此么?从今以后,教人到哪里去找他  呢?七尺昂藏之躯,将饱鱼鳖之腹了。越思越悲伤,哭泣无已。
  老钱一边哭,一边见他女儿如此可怜之状,只得用话来解劝伊。
  其实他的心里何尝不深深地悲哀呢?难得有了这么一个英豪佳婿, 不料事业未就,如此结果,前尘影事, 一场幻梦。教他的女儿以后  怎样生活呢?
  陶星耀见众人如此悲哀,尤其是琼珠如带雨梨花,十分可怜, 使人不忍顾视。 一想三人同去的,现在一死一擒,只有自己逃归, 未免给人家嘲笑他贪生怕死不义气。况且英民待他情意何等深重, 以后再难碰到这种人了。我本想回家报信的,其实并非喜信,何报  之有?我何不战死在孤星岛,也教人家说我是个好汉啊?
  思至此,突然把足一顿道:“唉!我对不起岛主,不能负我保护  之责,有何颜面回见岛上诸同志?总不忍岛主独死而陶星耀独生, 我当从岛主于地下。”说罢举起铁叉,倏地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九皋在旁见了,说声“不好”,急忙跳上前,将铁叉用力夺住, 叉头一歪,刺中了星耀的左肩,鲜血直流。朱世雄过来按住,盐七  连忙取过一块布来,代他扎缚。星耀兀自狂跳不止,九皋抢去了他  手中的飞叉,然后说道:“你们不要这个样子,待我讲给你们听。星  耀兄何必如此轻生?少安毋躁。”
  星耀道:“讲什么呢?你们若不让我死时,我再到孤星岛去走一 遭,拼个死活存亡也好。”
  九皋道:“星耀兄,你亲眼瞧见岛主死在海中的么?”
  星耀顿了一顿,答道:“我虽没有瞧见,但是他已中了高云龙的 毒镖,又堕入大海,无人援救,当然是没有命活了。”
  九皋道:“前番英民弟不是也被余腾蛟抛入海里去的么?后来鼋 送绿霞,得遇星耀兄,死中逃生,同夺大盘岛,救出琼珠嫂嫂。可 见英民将来一定有大事业可做,此次说不定也会得救的。”
  星耀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未必又有这种的事。”
  九皋道:“无论如何,英民弟的生死问题我们决不能说定。或者  吉人天相,化险为夷,也未可知。我们急当整理部下,严守大盘岛, 乘机报复才是。星耀兄何必轻生?”
  左婴也嚷道:“对啊,我们只当英民叔叔没有死方好,暂且不必悲伤,守岛之事有我等负责。琼珠妹妹也请止住悲伤。”
  琼珠听了九皋的说话,心中不觉也存了一种侥幸的希望,希望 她的丈夫果然没有死,且有归来的一日。现在只好暂忍,若是他果 真不在人间,那么自己决不偷生,誓当以身相殉。于是左婴伴送琼 珠归房,仇九皋和朱世雄暂代英民发令,严守大盘岛,防高云龙等 乘隙来攻。陶星耀惦念他的妹妹文耀在绿霞岛,编练渔户军,不知 怎样情形,想去问询,以便联合着取攻守之策。九皋又叮嘱他千万 别再单身去闯虎穴,须得想法固守大盘岛为要。星耀答应着,遂坐 舟回绿霞岛去了。
  著者把孤星大盘两岛情形叙过,暂且搁下,要把王英民的生死 问题报告与读者知道,想读者也很急欲明白一个究竟了。
  当王英民中了高云龙一镖,跳入海中时,起初还想挣扎,无如  肩上已中了毒镖,又不甚谙水性的,早被波涛卷去,迷迷糊糊地失  了知觉,尽随着海水送他南去。不知何时,睁开眼来,瞧见自己已  被大浪送到一个小岛的海滨。他冥想方才一场恶战,犹在目前,怎  么到了这个地方?似梦似幻,将信将疑。难道没有死么?不错的, 我在大盘岛被余腾蛟抛入海中,不是有个巨鼋载我到绿霞岛去的么?  此时又到了什么地方呢?大概我命里不该死于海盗之手。休要管他, 且爬上岛岸要紧,免得怒浪来时,又要把我卷入海水里去。
  想定主意,绝不犹豫,勉强用出气力来,硬行爬上岛去。等到  爬上岛岸时,他力又乏了, 一阵昏晕过去。等到醒转来时,左臂十  分麻木,已麻到将近胸口了。自思我已中了高云龙的毒镖,大概毒  已深入,不死于水,要死在镖上了。啊哟,我身边不是常带着我师  父老胡给我的丸药么?一定能够救好的,何不拿来救活自己的性命  呢?可是他心中如此想法,全身却麻木得很,再也不能够动弹了, 只好在这岛上白白地挺着待死吧。
  忽然耳中听得一种很响的歌声,如鸟语缠绵,但是听不出什么 歌词。愈唱愈近,不多时,火光照耀,乐声大作,似有许多人到临。
   英民侧转眼睛看时,见左边林子前面有许多半裸体的女子,身上绕 着五光十色的花圈,头上都戴着花箍,手里执着火炬,在那里载歌 载舞。树上都缚着彩纸,绿叶之间连挂着一盏盏的红色灯笼,望过 去,确是好看。这一来更使英民昏昏惘惘,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他 的耳朵能听,他的眼睛能看,但他的四肢不能活动,直僵僵地躺着, 如死人一般,只好听其自然。
  隔了一歇,许多女子舞到近处来,忽然有一个瞧见了王英民, 把手指着他,忽地停了跳舞,向她的同伴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 于是许多女子照着火炬,一齐跑到王英民的身边来。英民细细看时, 见一共有数十个妇女,裸胸露乳,身上花花绿绿绕着各种形式的花  圈,有的鼻上悬着金圈,有的耳上套着银环,妍媸不同,肥瘦皆有。 由她们奇怪的装束和钩辑的言语,料是什么海岛中的蛮女。大众簇  拥着一个长身的蛮女,瞧伊胸前环着紫色的花圈, 一双玉峰涂着银 色,画上许多小圈圈儿。右耳上宕着一个大金环,坠着一绺红色的  流苏。皮肤比较其他蛮女较为白哲一些,面貌虽不能说美丽,而一 双眼睛很是活泼,正向着自己凝视。又对着伊的同伴佶屈聲牙地不  知说些什么话,似乎并无恶意。
  也是英民命不该死,他忽然挣扎了一下,把右臂伸了起来,指 一指他的左肩伤处,又指指自己的衣袋,登时痛得非常,再也不能  动一动了。那长身蛮女瞧见英民这个样子,好似会意一般,俯下身  子,代英民解去上身的湿衣,发现了臂上一个铜钱大小的创口,里  面只是淌出一些黑血来,可见那高云龙的镖毒得异常。那蛮女摸了 一摸伤处,又从英民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包红色药粉和白色丸药来, 和伊身后一个女伴说了几句话,那女伴过来用手撬开英民的牙关, 那蛮女撮了一些红色的药粉敷在他的伤口,又拿两粒丸药塞在英民  口里。又命一个蛮女去舀了一碗清水,前来灌将下去。这时英民好  似已死了一般,尽给她们摆布。可是那药十分灵验,灌下肚去,不 到一刻钟时,英民又已苏醒,臂上也不觉麻木了,知觉也已恢复,不过疲乏得不能行动而已。
  众蛮女在傍候着,见英民醒转, 一齐欢呼起来。尤其是那个长 身蛮女,施展双臂,把英民抱起,和他很恳挚地接了一个吻。英民 实在觉得丝毫气力都没有,尽被那蛮女抱着,把他高高擎起。众蛮 女又大众搭成一个圈子,且跳且歌地向林子边回身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四回 羁异域巫山圆好梦 复前仇沧海鏖奇兵
  
  英民被那蛮女抱着走进林子时,东方已现鱼肚色。众蛮女又绕 着他歌舞一周,然后那蛮女坐在绿褥也似的芳草地上,向英民叽叽 咕咕地说话。但是英民又怎能懂伊的言语呢?瞧伊将手指着他的左 肩膀,似乎问他伤口怎么样了,英民觉得已不再麻木,精神渐渐恢 复起来,只憾自己不能说什么,只得像哑巴一般向伊点点头,表示 感谢。蛮女又向众妇女说了几句话,大家立起身来便走。
  一轮红日已从海平线上升起,林中鸟声啁啾,欢迎着最可宝爱  的晨光。此时众蛮女早已将火炬灯笼都熄灭了,那蛮女依旧将英民  抱起,很快地前行,不多时,早穿出林子。英民细瞧岛上树木很多, 风景清丽。一处处都是竹屋,绝少砖瓦盖就的。有许多蛮女已在那  里工作,有的耕田,有的捕鱼,有的樵苏。但是一行人所经过的地  方,不论老少,见了长身蛮女,无不肃立致敬,好似那蛮女是岛上 最尊贵的一人,只是始终没有瞧见过男子的踪影,心里十分奇怪。
  不多时,走至一处,屋宇连接都用竹林构筑而成,雕琢得甚是  精细,与别的不同。门口站立着两个半裸的妇女,手中握着锐利的  标枪,一见众人到来,连忙立正,向拥抱自己的蛮女跪一足行礼, 蛮女也含笑点头。走至里面,有一间很大的厅堂,几案都是竹制的, 形式短小,做得也很玲珑。地下铺着花席,原来岛上的风俗是席地 而坐的。蛮女到了堂上,把英民放在地下,向众妇女又说了几句话,大众磬折而退,只有四个年轻女子立在堂外伺候。蛮女又抱着英民, 代他抚摩伤痕,对着他尽是憨笑。英民觉得身体疲乏得很,不克支  持,便向蛮女做个手势,表示要睡眠的样子。蛮女很能合意,点点 头,遂唤堂下两个蛮女上来,托起英民,自己在前引导,向堂后  走 去 。
  英民见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堆着玲珑的奇石,种了不少的翠竹, 十分阴凉。又转了一个弯,便有一个小小院落,蕉叶蔽窗,桐荫匝  地,便见幽静。蛮女引到一间精舍,有一竹床,亦铺龙须细席。室 中玉瓶金鼎陈设得华丽非凡,床后悬着一在大玻璃镜,四盏红纱灯, 分悬四隅。绿窗红灯,映照绝艳。
  蛮女吩咐二蛮女把英民放在竹床上,又命一个蛮女出去取来一 杯黄色的果子汁,给英民喝下。英民喝了,口舌间津津有味,大足  解渴,遂向蛮女伸一指头,又做要喝的样子。蛮女笑笑,又命那个  侍从的蛮女再去取一杯来,英民又一口气喝下,对蛮女一笑。蛮女  取过一个漆枕来,意思问他要不要。英民点点头,蛮女便放在他的  颈后,又将英民身上的湿衣代他一齐脱下。英民倒觉得有些不好意 思,自己是一个男子,怎好赤裸裸地对着人家妇女,让她脱衣呢? 然而他也明白这是蛮女爱护他的盛情,所以并不拒绝。反任伊去怎  样摆布。床左本安放着一座金银镂花的木橱,蛮女过去开了,取出 一匹红色的绢来,代英民裹在身上。英民不觉暗自好笑,自己是一  个伟丈夫,竟穿起这种艳丽的东西来了,真是蛮乡怪俗,不足为外  人道也。他正思念,陡觉嘴唇边热烘烘的,蛮女又凑着他接吻了。 那蛮女接过吻后,又对他微微一笑,才和其他两个蛮女走出室去。
  英民也不管什么,索性无忧无虑地闭目而睡,不一时鼾声大作, 深入睡乡。这一睡直到下午才醒,觉得精神已恢复了不少,左臂伤  口也已结好,并不觉得有何痛苦。老胡的药真灵。还有些药料和丸  药,蛮女已放在他的床畔,暗想:此物将来大有用处,我当珍藏。 又想到紫云洞恶战的一幕,崔源业已被擒,不知他生死如何。至于  陶星耀,想他水性精通, 一定能够脱身。但是他回到大盘岛一报告这个恶消息,他们不知要怎样惊慌。最可怜的是我的琼珠,必以为 我葬身海波了。伊又将不胜悲伤,怎能知道我却安危脱险,到了这 个岛上呢?可惜我没生双翼,不然立刻飞回去,安慰伊一番,岂不 是好?他呆呆地瞧着橱上的金环,左思右想,心绪不安。又想不知 这里是什么岛,那蛮女是不是岛上的主人,瞧伊对于我的情景,完 全像是一片善意,那么我稍缓总能设法还去的,只要我不去忤逆伊 的意思罢了。
  他思念至此,忽听脚步响,那个蛮女又和两个侍女走进室里来  了。一见英民醒在床上,那蛮女嬉开雪白的牙齿,走到竹床边,把  英民拉起。英民也趁势坐了起来,蛮女又搂着和他要接吻。英民觉  得此举很是麻烦,自思这倒类乎西洋人的行为。自己和琼珠虽然爱  情浓厚,也不过兴之所至,花底月下,帐前枕畔,偶然一吻而已, 没有见了面便要接吻的。这样横一个吻,竖一个吻,反觉没意思了。 然而自己的性命都是那蛮女救活的,况且羁身异域,在人篱下,这  里的风俗究竟如何,我还没有明白,只好将就过去,见事行事。
  蛮女又用手指指英民的嘴和肚皮,意思问他饿不饿。英民真有 些饥饿了,便装出要吃的手势。蛮女遂对两个侍女说了几句话,两 侍女退出房扶持,不多时,取了一盘玉蜀黍和一串香蕉前来,又有 一杯黄色的汁,放在短几上。英民也不客气,下床来坐地便吃,吃 了一个饱。蛮女盘膝坐在他的对面,瞧他吃,等他吃完,便拉着英 民的手,向他说几句话。但是英民终是听不懂。
  侍女收拾吃剩的东西去了,瞧那蛮女似乎因为言语不通,十分 难过的样子。英民也觉闽粤方言本来不易领略,现在他们又比闽粤 方言来得钩鸫格磔,两边都说不明白,如何是好?只好先用粤语来 试试看。遂说了十数句粤语,内中只有一二句蛮女能够明白。 一句 是问伊可是这岛上的领袖,伊点点头,伸出一只大拇指来,承认伊 是岛上的女王。一句是问伊岛上有没有男子,伊把头摇摇,指指英 民,又伸出一个手指来,意思是说除了英民没有第二个男人了。英 民见伊能够懂得一二粤语,那就可以借此沟通说话,渐渐地自会彼此明白的。于是二人相对而坐,各把言语来试问,互相教答了一回, 颇觉顺利。蛮女见英民能和伊谈话,很为快活。
  这时忽然侍女引着一个矮小的蛮女走进室来,那蛮女双手捧着 一样东西,向伊跪倒。英民一看那矮蛮女手中捧着的,正是自己的 纯钩宝剑,以为失落海了,谁知故剑复还,不由大喜。矮蛮女说了 几句话,那蛮女便取过宝剑,向英民询问,可是他失去之物。英民 答道:“是的。”蛮女点点头,还命那矮蛮女取出,将纯钩宝剑交与 侍女去收藏。英民也明白伊的心思,恐防将宝剑还了他,或将对伊 有不利,然而英民实在并不歹意,也就坦然置之。预备隔日设法向 伊表明心迹,可以索还。蛮女正又要回转脸来,和英民讲话,又有 一个侍女走来,向蛮女说了几句话,似有要事请伊处置。英民还不 能完全听得明白,蛮女遂教英民仍去安睡,蛮女也慢慢出室去了。
  原来这岛名万年岛,是琉球岛附近的一个小岛,因为这岛距离 航海线很远,所以人家罕有到过。这岛上居民都是妇女,没有一个  男子。因为蛮民风俗,生了男孩不是杀掉,便把他缚在一块木板上, 抛在海中,顺流而去。倒和小亚细亚的亚马逊民族风气相同。妇女  们都是健硕有力,性好厮杀。倘有外船漂流至此,必要杀个干净。 她们岛上的物产很是丰富,足以自养,无须到外边去求食。每日三  餐都吃的玉蜀黍,其他出产的水果也不少。英民所喝的水汁,便是  波罗蜜,她们当茶喝的。英民所遇见的蛮女,便是岛上的女王。每  五年一任,任满时由岛民公选别人继任。倘遇贤德的女王,也可继  任的。女王势力最大,所发命令岛民均须恪遵,如有反抗者立处死  刑。至于她们的性欲问题怎样解决的呢?大致也和亚马逊民族相仿  佛,只是没有亚马逊民族那样的严厉罢了。每年春夏二季,她们性  欲勃兴的时候,便要到邻近海上去掳掠男子回来,供她们性欲上的  需要。譬如只掳得一个男子,先要献给女王。若有多数的,便由女  王支配与伊的部下。挨次同宿,不得违例。其间也有私自在外干那  风流勾当的,若被岛民知道,大家就要将伊杀死。但是男子们到了 岛上,做了她们的俘虏,天天供她们情欲上的需要,既非金刚不坏之身,自然早晚做了她们的牺牲品,死后立刻抛在海中了。蛮人风 俗如此,自无足怪。远近岛人见了她们都十分畏惮,因为她们剽悍 善战,不易对付,只好由她们去休。实行自卫,免做俘虏罢了。
  此次英民被波浪送至万年岛,恰逢新任的女王爱尔丽还没有出 去找俘虏。她们先开一个跳舞会,便是预备出发的意思。火树银花, 轻歌妙舞,在林子里狂欢了一夜。却不料发现一个英俊的少年男子, 被波浪送在海滩边。爱尔丽一见英民那种形景,知道已受了什么伤, 幸亏英民福至心灵,将老胡的药救好了自己。爱尔丽遂认英民为情  场的俘虏,所以负之而归。因为英民的一种亢爽的态度,俊秀面庞, 实在那僻远的蛮乡中不可多得。爱尔丽以前做女王时,虽也曾和一  个中国少年发生过一次肉体上的欢爱,但是哪里有英民这样俊美英  爽呢?譬如一个古董家得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自然爱不忍释, 一  心一意挂念着当作第二生命。爱尔丽也是这样,所以伊把犷悍之气 一齐收敛,变作温柔性格,十分体贴地看护着他,博他的欢心。至 于英民的纯钩宝剑,他堕在海中之时,本来紧握在手里,始终没有  放去。当他从海滩爬上岛岸的当儿, 一阵昏迷,才把那宝剑抛去。 后来被一个瞧见,知道是那新来的男子的东西,遂拾了起来,献给  女王。爱尔丽估料英民也谙武术的,恐防还了他,或要对伊施展出 反抗的行为来,因此藏去了,暂时不肯还他。恰巧英民心里感谢爱  尔丽救援之德,不忍反对,也就由伊去休。
  他自岛主出室去后,仍至榻上安息,偃然睡去。等到醒时,室 中红灯都已点得通明,爱尔丽正坐在他的榻旁,剥着一只香蕉吃。 吃至下半截,见英民醒来,便把半截香蕉向他口里一塞,英民也就  吃了。爱尔丽将她烘好的干衣服还给他,英民甚喜,便去掉身上所 裹的红绢,把衣服穿了。爱尔丽又唤进两个蛮女来,将尺量着英民  身上衣服的尺寸,然后从那棒球中取出数丈蓝白二色的妙布来,交  给她们去代英民赶制新衣,以便更换。英民更觉感谢伊的美意,便 向伊致谢。爱尔丽嬉开了嘴一笑,伸手把英民拖下竹榻,两人席地  而坐。爱尔丽把一只手放在英民的膝上,又相对着交换言语。
   英民是一个聪明人,所以学会了很多的说话。爱尔丽遂告诉他 此间风俗,妇女一例赤裸上身,下身也仅穿一条很短的围裙,接吻 拥抱都是极平常的事,不以为忤。唯有胸前双乳,却视为神圣不可 侵犯之物,非至其时,不能触犯。有偶触的认为极端侮辱,必定不 肯宽恕。英民点头,记在心中,便问伊乳上为什么要涂着颜色。爱 尔丽答道:“这也是一种装饰。各色均有,花样不同。不过金银两色 须尊贵的人方可许涂。”又说岛上风俗,女王以下有十个岛长,是岛 上尊贵而有势力的人。现在因为有一个岛长患病去世,所以明天要 补选一名。补选之法,便是由岛上各分段的人民里头,推举身躯雄 壮,武术高强的,各个比赛,谁得优胜谁做岛长。因英民初到岛上, 不明了一切风俗,所以明天请他同去一观。
  英民大喜,点头说道:“一准相随同去。”
  爱尔丽又和英民一起用晚餐,谈了许多话。英民乘机问些岛上 的事情,以及爱尔丽的身世。方知爱尔丽的母亲早已逝世,爱尔丽 少娴武术,善掷标枪,曾率众奋勇捕获海中的鲸鱼,又和几个岛长 比较武艺,一一败在伊的手里,因此伊得做了女王。伊还有一个妹 妹,名唤耶佛,和伊一样勇猛,也荣任了岛长。所以她们姐妹的势 力在岛上最大。明天将要介绍伊妹妹和英民相见。
  爱尔丽也叩问英民的来历,英民约略告诉伊说,他姓王名英民, 是中国的志士,到海中来歼灭海盗,占掠大盘岛。此番被孤星岛上  海盗所败,所以漂流至此。爱尔丽也闻孤星岛之名,因为那边能人  众多,她们没有去侵犯过,允许英民以后当相助前往复仇。谈了长  久,爱尔丽有些倦意,两个蛮女提着绿妙灯来相迎,爱尔丽遂又抱  着英民接了一个甜蜜的吻,教他好好睡眠,明天再见。于是爱尔丽出房去。
  英民被伊纠缠着,糊糊涂涂的一天光阴又已过去,进闭了房门 去睡,暗想:爱尔丽为人很诚恳,又很质直,大约蛮女没有机巧之 心,大都如此。那么此等人我倒可以利用,且待明天看了她们的比 武再说,迟早我都要想法回到大盘岛去的。想了一歇,方才蒙胧入梦。
  次日黎明起身,英民洗过脸,侍女端进早餐来,英民吃罢,只 见爱尔丽走入室来,头上插着几朵鲜花, 一双嫩滑的乳头,涂着灿 烂的金色,下身裹着大红色的软绸围裙,踏着一双新草鞋,鞋头上 缀着两颗明珠。容貌虽属平常,而别有一种妩媚,在蛮乡中可算翘 楚了。走到英民身边,又和英民拥抱着,接了一个吻,遂请英民同 去看比武之举。英民点头答应,爱尔丽又吩咐侍女送进一套新制的 衣服来,请英民换了,前携着英民的手,一同走出室去。
  行至大堂,早见有八名蛮女捧着大刀侍立着, 一见二人莅临, 一齐屈一足行礼。又有一侍女送上一支明晃晃的标枪和一个五六十  斤重的铁锤。爱尔丽把锤系在腰边,标枪握在手中,笑嘻嘻地对英  民说道:“走吧。”英民瞧伊顿时显露出一种英武的态度,不愧为一  岛之主。遂随着伊同行,八名侍女掮着大刀在前开道。
  走出大门,两旁站立着二十名蛮女,手中各持标枪。见了女王 一齐行礼,前后拥让着向前跑去。途中遇见许多蛮女,各向女王屈 一足下拜,爱尔丽也含笑答礼,很见严肃。 一路曲曲折折,不多时 已跑到一个广大的草场。丰草绿褥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景色 很可人意。草场的对面有一小小土阜,上面盖着竹棚,悬着不少纸 彩。旗杆上挂着一面大红旗,旗上用白绸剪贴上去的一个标帜,便 是一个弧形的月亮,大约这就是万年岛的旗帜了。土阜上立着不少 蛮女,场中四围观者如堵, 一见女王到来, 一齐欢声大呼。有的举 着标枪行礼,有的屈着一足下拜。二十名持标枪的蛮女便是爱尔丽 的护卫,此时一齐分开,站立在土阜之下。八名掮大刀的蛮女,簇 拥着二人走上土阜,来到棚中。见正中有短几安放着,几上一个金 瓶,瓶中插着一支颤巍巍的金花。早有九个蛮女,各围着五颜六色 的围裙,乳上涂着银色红色,燕瘦环肥,妍媸不一,走将过来。爱 尔丽代英民和她们介绍,始知这些就是所谓的岛长了。
  爱尔丽又指着其中一个很肥大的蛮女,鼻上悬着一个大金环的 对英民说道:“这就是我的妹妹耶佛。”英民又向耶佛举手致敬,耶佛却跑过来搂着英民接了一个吻,又对爱尔丽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 话。英民听得出语气的大意是赞美他相貌英俊,恭喜姐姐得了一位 如意郎君。英民不由一怔,爱尔丽却挽他一同席地而坐,九位岛长 也分坐两旁。八名蛮女站立在后。
  忽听轰天价三声炮响,草场上立出数十名蛮女来,手中各持着  一柄标枪,腰间各系了一个大铁锤,齐对女王爱尔丽举枪致敬。敬 礼后,分两排立开,遂有一个岛长立起身来,走下土阜去,逐一点 名。点名以后,又两个岛长各举标枪,分立在场中比武之处,就近  监视。二十名护卫散立在四围,观众皆静严无哗。岛长喝着名,便  有一对蛮女来至场中,大众把枪在自己额上一横,先表示一个礼节, 两下遂比起身手来。 一对儿在场中盘旋对付,大家各觑准了敌手有  隙可乘的时候,便把标枪放出去刺敌人。标枪若是不中,又可飞锤, 受伤的退下,便换第二人上来较量。有的不幸死于标枪或飞锤之下, 也是白死。这样比了十数次,死去了数个,伤的都舁着退去。
  英民注意看着,觉得没甚精彩。暗想这些蛮女本领也不过如此, 没有一个出色的。这时候西首忽地闪出一个蛮女来,乌黑的长发, 挽着一个椎髻,腰里围着深黄色的软布,胸前双乳涂着淡绿色,膀  阔腰粗,臂上筋肉坟起,如虬结一般。见得伊是一个强有力者。那  蛮女先对那个战胜的蛮女把标枪在额上一搁,行过礼后,望后退走  数步,那战胜者追进一步,便将手中标枪照准蛮女头上飞来,喝声  “着”。蛮女倏地将身子望下一蹲,标枪从伊的头上飞过,直飞出丈  外,戳在地上晃了几晃。那战胜者见一枪不中,刚将腰间铁锤取出, 那蛮女已回手一枪刺来,疾如飞矢,战胜者将左手一抓,那标枪已  到了伊的手中。此时蛮女失去了标枪,便望后奔走。战胜者追来, 蛮女暗暗解下腰间所悬的铁锤,刚才回过身来,战胜者早已将标枪  和铁锤放出,标枪向伊背上飞刺,铁锤却向锤头打来。 一枪一锤, 如奔雷一般已至蛮女近身。场中观众一齐呐喊一声,以为那蛮女万  难避过了。哪知那蛮女不慌不忙, 一招手将铁锤接住,又一侧身避  过了标枪。手中两锤一齐放出,那战胜者见自己的枪锤不能伤伊,心里十分惊慌,又收不住脚步,仍向前奔跑。不防两锤飞至,避过 了头上一锤,第二锤已飞到胸前,猛击个着,打得伊口吐鲜血,仰 后而倒。早有两个蛮女奔来,舁着退去。那蛮女见已获胜,取了标 枪和铁锤,立在场中,向四下傲睨一周,表示得意样子。
  英民看那蛮女反败为胜,锤法精妙,顿时觉得有些精神。爱尔 丽也很注意地瞧着。岛长双唱罢名后,西边蛮女队里又闪出一个长  身的蛮女,围着绿色的布裙,握着标枪,过来与那蛮女比武。可是  甫一交手,头上已中了一标枪,立刻殒命。死尸自有人来舁去。岛 长又唱名,又有一个蛮女上来较量,结果又中了铁锤,受伤而去。 那蛮女接连战胜了七个,精神抖擞,横着标枪,立在场中,威风  凛 凛 。
  此时比武的蛮女十份中已有七八份伤的伤,死的死,大家以为 那个蛮女如此勇猛,可以稳取岛长一席了。这时岛长又唱名了,一  个短小精悍的蛮女走到场中,将手中标枪在额上一横,也行了一个  大礼。大众瞧她身高只到那蛮女胸前双乳。矮蛮女右手挺起标枪, 遂向蛮女腰里猛刺。蛮女眼快,也将左手夺住标枪,两人各用气力 来曳,恍如走马灯般打了三个转身,只听咔嚓咔嚓的两声,两支标  枪都已折断。大家将枪杆抛在地上,矮蛮女回身便走,蛮女掣出腰  间铁锤,一路追赶。矮蛮女忽然脚下一滑,似乎向前倾跌的模样。 蛮女大喜,将铁锤飞来,这时矮蛮女已倒在草地上,一锤正向伊的  头上落下。大众见了,都代伊捏把汗。谁知伊身手敏捷,早已解下  铁锤,看准那飞来的铁锤击上去,只听铛的一声,两个锤头一碰, 两锤直跳起来,一齐向蛮女飞过去,落在蛮女身前离开六七寸的地  上,把蛮女吓了一跳。矮蛮女早已爬起身来,各自拾起铁锤,打了  一个转身,猛喝一声,两锤各自放出。蛮女的铁锤飞至矮蛮女的面  前,早被矮蛮女接住,而矮蛮女的铁锤也飞向蛮女头上,蛮女一低  头,铁锤从头顶上飞过去,落在背后。刚才抬起头来,不防矮蛮女  已将接到手的铁锤又已放出,好似流星赶月一般,倏地已到蛮女脸  上。蛮女恰巧抬起头,正击个着。其势甚猛,把那蛮女的头颅击得粉碎,倒在地下死了。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不料有这么一下杀手 的。英民和爱尔丽见了,也各赞美。
  矮蛮女又去换了一支标枪,立在场中,准备再斗。岛长又高声 唱名,自然又有其他蛮女上场比武,但已慑于雌威,施展不出本领 来,一个个都被击退。还剩七八名蛮女,知难而退,情愿将岛长的 荣衔让与伊了。爱尔丽大喜,即传那矮蛮女上土阜来相见。矮蛮女 走至土阜上,先向爱尔丽屈一足行礼,又和诸岛长各行敬礼。爱尔 丽将瓶中金花取出,代伊插在头上。这时场上观众一齐手舞足蹈, 欢声大作,庆贺新岛长。
  英民得闲向爱尔丽叩问矮蛮女的姓名,方知伊的名字是努赤儿。 英民又记在心中,可是他却不知爱尔丽的本领如何。爱尔丽今天很  是高兴,遂偕同英民和诸岛长一齐走下土阜,来到操场中,传令各  岛长均须试射标枪,聊作余兴。但是这种玩意儿与比武不同,早有  几个蛮女掮着五个草人走来,把草人一齐散立在场中。爱尔丽先教  诸岛长试射。诸岛长有的在相近百步的,有的立在七八十步以外的, 或用锤,或用标枪,向草人放出。没有一个不射中的。可见她们的  眼力和腕力都很厉害了。末后爱尔丽握着三支标枪走到一百五十步  立定了,把三支标枪呼呼呼地同时放出,射中三个草人,都戳在草  人胸前一个红心里,枪尖连杆大半插进去。众蛮女大声欢呼起来, 爱尔丽很觉得意。
  英民带笑握着爱尔丽的手道:“好好,你的标枪放得真不错,佩 服得很。我虽没有学习过,今天也愿一试。”
  爱尔丽听说英民要试标枪,欣然赞成,便吩咐手下护卫献上枪 来。英民拣了两支坚韧的标枪,拿在手中顿了一顿,在相距草人一 百三十步以外立定了,双手举起标枪,膀上用力向外一送,只见第 一支标枪飞向草人胸口,哧的一声,刺将进去。第二支标枪跟手飞 到,接着仍向胸口戳进,后支追前支,草人晃了一晃,第一支标枪 被第二支标枪一顶,便从草人背心直透而出,插在地上。第二支标 枪却刺在草人胸里,两边各露出半段。
   爱尔丽见英民初次试枪,竟有这种惊人的功夫,足见他的手法 和眼功都不在自己之下,观众又欢呼起来,声震山谷。爱尔丽走上 前,将英民紧紧抱住,接一个吻,表示伊欢贺之意。诸岛长也围着 英民,有的吻足,有的吻臂,大家称赞他是个英雄。爱尔丽遂挽着 英民的手臂,一同回去。许多护卫仍旧拥护他们走。
  爱尔丽到了宫中,不绝口地称赞英民神勇,英民也赞美伊的枪 法,两人互相钦佩,便在这天晚上,爱尔丽到英民室里,和他同进 晚餐。爱尔丽喝了不少酒,频频向英民劝饮,因此英民也喝得有些 醉意。觉得在蛮荒之中,倒也自有一乐趣。虽无乐不思蜀之心,然 他鉴于岛上蛮女的勇武,很思收为己有,将来可为大破孤星岛的臂 助,所以对于爱尔丽也很与伊和谐。
  酒至半酣,有几个蛮女走来,敲着鼓,吹着笛,持着异样的灯 笼,立在一边。爱尔丽遂立起身,在英民面前翩跹而舞。爱尔丽的 舞态甚佳,加着伊在酒后腰肢细软,如风摆荷花一般。英民想起在 紫云洞观舞的一幕,不想又在孤岛上观蛮女跳舞。唉,大盘岛上的 众弟兄和我可爱的琼珠,此时不知怎么样呢?
  他正呆思出神,一声鼓响,爱尔丽的跳舞终止,走到英民身边, 和英民接吻。英民也抱着伊在伊颊上吻了一下,赞着伊的跳舞佳妙。 爱尔丽嫣然一笑,吩咐那些蛮女退后,自己仍回至原座,重和英民  对酌。直喝到瓶罄杯空,方才侍女撤去残肴,和英民坐在窗下闲谈。 讲起今天的新岛长努赤儿如何勇猛,又称赞英民的标枪如何神妙。 此时皓洁之月拥出云端,伊的清辉的银光从窗外射入,室中所悬的  红妙灯荡摇不定,红光映着爱尔丽的两颊,现出两点春色。爱尔丽  把身子斜倚在英民的肩头,和他喁喁细谈。英民觉得一阵阵的甜香, 从爱尔丽身上送到他的鼻管里,不知伊擦的什么香。 一个犷悍的蛮  女,至此境界,也觉得多么美丽、多么雅驯了。
  谈了许多话,英民有些疲倦了,打了一个呵欠,要想去睡。只 因爱尔丽很久地坐着,自己不得不奉陪。侍女又送上几杯果子汁来, 放在短几上。二人喝着果汁,爱尔丽吩咐蛮女退去,不必再来伺候。
   侍女诺诺而退出。爱尔丽和英民喝罢果汁后,英民见伊仍旧不去, 时候可已不早,不免有些焦躁。爱尔丽却张着笑靥,将嘴凑到英民  耳畔,说了一句话。英民听了不由一愕,没有回答。爱尔丽却将他  搂抱住,亲了一个吻,托着他到榻上去。
  英民暗想:此时真是间不容发之际,我若不愿意和她云雨荒唐, 干这事情的,凭我的勇力,把伊打倒,然后想法出走,保全我男子  的气节。继思此番我漂流海外,这条性命都是爱尔丽救护的,况且  我在此岛,伊对待我的情意也是十分诚挚,十分敬爱。大丈夫当以 德报人,断不可以怨报德,反向伊下毒手。又有一层须顾虑的,伊  并不是个弱女子,我若反对伊,伊也必出全力相捕,即使我利用了 逃出虎穴,可是茫茫大海,无处可归,她们悉起岛上之众来围困我, 那时我也没有命活。岂非两败俱伤?我不如乘此时收服了她们,将  来倒可以利用这些蛮女去上战阵。
  英民正犹豫间,爱尔丽已把英民放倒在竹榻上,自己把围裙脱 下来,伴英民同睡。英民也不峻拒,趁此一尝异乡风味。这一夜云 雨巫山,颠倒鸳鸯,其中情况,断非著者所能描写。
  次日天明,二人起身,爱尔丽把围裙依旧围上,二人对视着一 笑。爱尔丽请英民坐着稍待,自己开门出去了。英民独坐地上,早 有侍女进来,送上洗脸水。英民盥洗毕,对着朝曦悠然遐思。想起 昨宵的事,未免对不住琼珠,想伊在大盘岛一定为了他自己的噩耗 抑郁寡欢,哪里知道我在这里狂欢呢?扪心自问,未免惭汗。还有 君国大事,未能光复河山,尽匹夫之责,却一向羁缠在海外,不知 何日早歼大盗,进兵中原?思至此,好比芒刺在背,十分不安。
  却见爱尔丽换了一件淡绿色的围裙,走将进来。胸前双乳涂着 金边银花,乳头上点着两点大红颜色。英民瞧着,便问伊何意,爱 尔丽含笑说道:“我们岛上风俗,不论是谁,若和外边男子同睡过, 次日乳头上便要点上大红颜色,以为光荣。”英民听了,暗暗好笑, 真是各处风俗大不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这时侍女又奉上早 餐,爱尔丽位着英民同食。食罢爱尔丽又陪伴英民出去,至岛上四周游览。
  英民细察岛上果树茂盛,田亩纵横,一排排的竹屋,都作方形, 所以前后四边都走得通。众蛮女体魄健硕,个个人都能工作。这种  妇女可说胜过男子了。但是她们为什么要对待男子如此苛酷呢?蛮  乡风俗真是不可理喻。我在此间,虽然爱尔丽待我甚好,将来难免  蹈前车之辙。况且我身上负有重大的使命,也不能多在岛上耽搁。 如今我必须要极力和爱尔丽联络,要催促她们助我出兵,乘机可以  回至大盘岛,这是侥天之幸了。
  所以这天夜里,英民对爱尔丽绸缪尽欢,果然爱尔丽视英民如 第二生命,英民的说话都肯听从,以为英民对伊自己也有十二分的 真情呢。这样浓情蜜意,欢乐了数夜。
  一天早晨,有许多岛长来见爱尔丽,要求女王出令,准许明天 岛上众蛮女出去掳劫男子回来。原来那夜在林子里大跳舞,爱尔丽  和英民说过的,本来预备要出外掳掠男子的。后来爱尔丽得了英民, 一 心一意和英民欢乐,又有补任岛长之事,这样一耽搁,出发之期  竟没有定出。众蛮女盼望已久,又见女王和新来的男子同出同进, 双宿双飞,引起了她们的歆羡。都恨爱尔丽自己得了新欢,忘记了 他人性欲上的需求。于是大众公请岛长前来,向请示。爱尔丽难违  众意,自然在诸岛长面前一 口应诺。诸岛长欢呼而去。
  爱尔丽便去把这事情告诉英民,英民听了,暗暗欢喜,便向爱 尔丽道:“你们出发何处?是谁指定的?”
  爱尔丽道:“由我下令的。不过临时或有变动,那就要徇众人之 请了。”
  英民道:“那么这一回你们想到哪地方去呢?”
  爱尔丽道:“我想往澎湖群岛那边一行。”
  英民道:“你们何不到孤星岛,较为近些。”
  爱尔丽道:“孤星岛闻有海盗盘踞,劫取稍难,不如往容易的地 方去。”
  英民冷笑道:“你们也怕海盗么?”说了这声,便不响了。
   爱尔丽见英民神色不怡,伊知道英民是吃了海盗的亏,所以漂 流到此,大约他想我们去代他报仇也未可知。那么我要得到他的欢 心,使他快活,不如依从了他的意思吧。遂对英民说道:“你的意思 是不是要我们到孤星岛去,好代你复仇?很好,我们万年岛上的妇 女没有一个是怯者。我就下令前往便了。”
  英民大喜道:“你真是英武的女王。我虽本领平常,当随你们同 去剿灭那些海盗。”
  爱尔丽道:“你的本领也很好的,有你同去更好了。你可坐在我 的舟中,照例我们出发时候,不容许有一个男子在内的。此次只得 破例创举了。”
  英民笑道:“倚仗你女王的大力,破一次例吧。只是我还有一个 请求,请你明天出发时候,将我的纯钩宝剑赐还,我很喜用我的 宝剑。”
  爱尔丽答道:“你的剑我本宝藏在我室中,明天一定给你便了。”
  爱尔丽和英民说了几句话,因为外边有二蛮女为了抢鱼问题, 控到女王面前来,伊遂告辞出室,自去审理案件了。当晚一宿无话。
  次日一清早,二人起身,用罢早餐,喝了两杯果汁,宫门前鼓  角怒吹,大旗飘展。女王爱尔丽围了大红的围裙,头上箍了花冠, 双乳涂着纯金色,把一套新制的衣服给英民穿了,又将纯钩宝剑还  他。英民接到手里,摩挲故剑,十分欣喜。爱尔丽也从侍女手里取  得标枪和铁锤,八名掮大刀的蛮女又已在堂下伺候二人。二人一齐  走出,十位岛长又前来相见。耶佛声称众蛮女部署已定,俱在海滨  听令。原来这次出发共有六百名蛮女,分坐三十艘大船,分为三队。 左队由耶佛统率,右队归努赤儿管领,女王爱尔丽自率中军,诸岛 长分配在三队镇压,都是昨天爱尔丽与十岛长商定的。此时英民随  着女王岛长走出宫门,护卫等也已伺候在那里。三声炮响, 一同向  海滨赶来。
  到得海滨,早见三十艘大船一字地排列着。众蛮女荷戈悬锤, 欣欣有喜色,一齐伫立在船头。爱尔丽等一行人至时,扑通扑通又是三声炮响。众蛮女举戈行礼,爱尔丽便和部下人以及英民,又有  两个岛长坐上一艘三道帆的大船,岛上尚有许多蛮女在那里欢送。 爱尔丽在船舱中坐定,便下令向孤星岛进行。三十艘大船一齐扬起  布帆,分作三队,在大海中疾驶。万年岛距离孤星岛不远,更兼今  天是顺风,所以一道道的大帆如海鸟张着大翼,在万顷碧波中很快  前行。
  英民坐在舱中,心中觉得愉快非常。暗想今天借着众蛮女之力, 可和孤星岛一战了。只是没个人去大盘岛报个信儿,让他们可以来  此会师,好把那余腾蛟高云龙等一班狗盗歼灭。
  他正在默默思想,爱尔丽却指着海上风景讲给他听。他更觉得 爱尔丽虽是蛮女,别饶妩媚。将近午时,已近孤星岛。爱尔丽便命 各船速速预备午餐,好准备精神,上岸掳人。 一会儿后艄端上一大 盘玉蜀黍和许多水果来,爱尔丽和众蛮女大嚼一顿,英民一边吃, 一边却在大转其念头。因为孤星岛上海盗是有组织的善战健儿,自 己这边蛮女虽然剽悍,但是蛮勇而不知战阵方法,须得我好好调度, 方能获胜。心中正在这样盘算,口里不免嚼得迟缓些。爱尔丽等早 已吃好。
  忽有一个蛮女从船头上跑进来跪禀道:“前边已是孤星岛,但见 遥遥有许多船舶,方在厮杀,不知是否岛上人和外人交战。”
  爱尔丽一闻这个消息,便和部下到船首去瞧看。英民面前还有  小半盘玉蜀黍没吃,他就摆盘而起,提了纯钩宝剑,赶上船头,立  在爱尔丽身后,将手遮着阳光,向前面碧浪深处瞧去。果见有许多 大号战船,船上插着红蓝黄三种颜色,映着日光,招展得人家目眩, 正包围着一队战船猛斗。那些被围的战船上,旗帜隐约,不可窥见。 忽然有一艘浪里快从黄色旗下杀出,船头上似乎立着一个赤条条的  汉子,船艄竖着一面青色的旗,上面有一颗白色的星。忽又有三只 大战船,一例插着红色蓝边的旗掩杀过来,把这艘浪里快又包围入  阵里去。
  英民认得那青色白星的旗正是大盘岛海船的旗帜,还是自己和仇九皋商定的。还有那个赤身汉子,虽未瞧得清楚,大约是陶星耀 了。不知他们何以在此鏖战?我等来得正好,可以救援他们了。试  瞧孤星岛战船的阵势十分严密,十分奇幻,旗色又是五花八门,大 概便是那个军师布下的了。我何不如此如此,以解大盘岛众弟兄之  危?遂把情况告知爱尔丽,爱尔丽很愿协助,遂由英民教伊出令, 吩咐努赤儿所领的右队径攻孤星岛,为围魏救赵之计,好使他们分  心。便是紫云洞中机关奇险,不可闯入。可在岛上掳人,稍得胜利, 乘机疾退。这边由爱尔丽姐妹分为左右两军,直攻进孤星岛的阵中, 见红蓝黄三色旗帜,努力攻击,且抢劫他们的人来,以便此行不虚。
  爱尔丽遂命停船,传令努赤儿耶佛来船上候令。于是三队船舶 一齐停住,努赤儿耶佛同至爱尔丽船上来相见。爱尔丽向她们一一 吩咐毕,二人得令退去。远望孤星岛黑影已在前面,努赤儿回到自 己队中,传令众船速向孤星岛袭击而去。这里爱尔丽和耶佛两队战 船向前疾驶,来到相近处,呐喊一声,分头杀入阵中。这一队娘子 军果然十分厉害,驾驶既精,攻击又勇,一下子竟把孤星岛的迷阵 冲为两截。
  著者写至此间,不得不先把大盘岛与人如何交战的经过交代一 下,好使读者明了其中情形。原来大盘岛上自从王英民噩耗来后, 大家同仇敌忾,一心一德,要代岛主复仇。琼珠更是悲痛入骨,天  天向仇九皋夫妇催促出兵。九皋自然唯唯答应,一边把部伍朝晚操 练,一边派密探扮作渔人,到孤星岛去探听消息。恰值高云龙因为 英民已死,放了一大半的心,沉酣酒色。而余腾蛟急欲恢复故岛, 也是极力催迫他出动。高云龙先命俞金城把紫云洞布置妥善,然后  出发。料大盘岛英民部下不过釜底游魂,将来自可一鼓而下。仇九  皋探听得这个消息,正逢陶星耀和他妹妹文耀率领绿霞岛的渔户军  来会,声明渔户军署部已定,人人有决死之心,愿和大盘岛上的健  儿同去正式攻打孤星岛,以复英民之仇。九皋见陶氏兄妹到来,心  中甚喜,便请渔户军在岛上耽搁一夜,翌日便可进攻。
  陶文耀走至内室,来见左婴与琼珠。见琼珠正坐在窗边桌子旁流泪,梨花一枝春带雨,此情此景,十分可怜。文耀见了,止不住 珠泪也就夺眶而出,只得用话向琼珠劝解,且言此次自己同星耀哥 哥前来,便要合岛上之师,共攻孤星岛,一访英民下落。或者英民 海中遇救,还没有死。他前次也曾陷身洪涛而遇救的,生死自有天 命,劝琼珠不要过于悲戚,有损玉躯。我们同心一意,妹妹的事也 就是我们的事,我们自当前去报仇。
  文耀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大声嚷道:“说得不错。我这几 天气闷得饭也吃不下,我们快快赶到孤星岛去, 一定要将这高云龙 贼子的头颅割下,好教琼珠妹妹心上安慰哩。”
  二人回头看时,左婴一掀门帘,跳进房来,对琼珠说道:“好妹 妹,你不要哭了。你天天哭泣,时时流泪,连人家看了,也不知赔 却许多眼泪。且待破了孤星岛再说吧。我想似英民叔叔这种英雄豪 杰,老天决不致教他死的。妹妹不要悲泣。”又对文耀说道:“很好, 你兄妹二人到了,我们好似添得一只臂膊。明天一同去攻孤星岛, 任他高云龙等怎样厉害,须吃我老娘一百棍,把这紫云洞点上一把 火,烧得干干净净。”
  文耀听了左婴的话,不由破涕为笑,遂答道:“仇姐说得好爽 快。明天我们一定难免得胜的。”
  琼珠也忍住眼泪说道:“我是怯弱无能的人,全仗二位姐姐出力 帮忙,方能复得先夫之仇。不但先夫在地下感谢,我父女也是终身 感德的。”
  二人又说上许多话,将琼珠安慰住,便在这天晚上,仇九皋陶 星耀朱世雄三人,共商出兵之计,讨论到深夜始睡。次日又亲自至 海滨校阅两处部伍。共有二千余众,操练了半天,才出令陶氏兄妹 率领渔户军为左军,朱世雄萧天红盐七率领五百健儿为右军,仇九 皋夫妇岛上诸健儿为中军,尚余二百健儿随同丁义兴把守大盘岛海 面,以防敌人来袭。各军各须于今夜五更造饭,饱餐以后,平明听 炮声即须出发,攻打孤星岛,为岛主复仇,不得误事。众人齐声听 令。琼珠又穿着淡素的衣服,亲至海滨,将金钱慰劳各军,勖勉各军顾念岛主王英民的情谊,明日务须尽力赴战。说了许多的话,声 泪俱下,湿透鲛绡。此时众健儿以及渔户军一齐被琼珠悱恻恳挚之 言所动,人人怀决死之心,大有气吞孤星岛的勇气。连许多旁观的 岛民都为激动,情愿输粮米来助。
  仇陶等见军心很坚,心下暗暗欢喜,遂下令散了队伍休息,诸 人回至寨中。琼珠又向仇九皋等致谢。九皋道:“嫂嫂放心,这是我  们的责任。毋须致谢。来朝定当和那些海盗决一雌雄,为五弟复仇。 嫂嫂千万不再悲伤。”
  琼珠又谢了,自回房去。老钱见众人如此义气,心中又喜又悲。 他天天盼望英民会得不死,有重见的一日。常常自言自语,好似有  了神经病一样。
  到得次日清晨,仇九皋夫妇以及陶氏兄妹朱世雄萧天红,盐七 等个个装束停当,各人携了军械,叮嘱丁义兴好好防守,一齐来到 海滨。早见许多战船,云屯雨集般泊在那里等候。仇九皋等分头下 船,放了三声号炮,三大队战船在那朝阳影里,波涛声中,离了大 盘岛,向孤星岛疾驶而去。
  行至半途,早有孤星岛的间谍渔舟遥遥见了这许多大队战船直 驶而来,知是大盘岛人来开衅了,连忙回船来到岛上紫云洞中,报 告高云龙知道。
  这时高云龙余腾蛟俞金城三人正坐在水月厅上,共商进攻大盘 岛的计划,听说大盘岛有大批战船来攻击,高云龙哈哈大笑道:“难 得他们自来送死。也省了我们一番跋涉。”
  余腾蛟道:“王英民已死,余子碌碌不足道,我们可以一起歼灭 了。倒也省事。”
  高云龙又轻轻拍着俞金城的肩膀道:“俞军师,这番你操练的迷 阵可以试用一回了。”
  俞金城点点头说道:“请岛主快快下令吧。”
  高云龙遂吩咐撞起大钟来。 一霎时钟声嗅嗅,荣烈率领护卫军 先到。因为这钟非有大事,轻易不得乱撞。钟声响亮非常,全岛都听得。所以高月娥和杨小玉也从后室走出,疑心外面出了大事。高  云龙把这事告诉他妹妹和小玉知道,便出令荣烈和方新把守岛上及  紫云洞,严为戒备。自和余腾蛟俞金城高月娥杨小玉等立刻出了紫  云洞,来至海滨。船坞中大小战船齐出,陈光国秦九飞等都来听令。 高云龙等坐上一艘大舟,请俞军师调遣。俞军师胸有成竹, 一一传  令讫,放起号炮,各队战船便向前而驶。
  这时已遥见大盘岛的战船在海面上一点一点密如蚁聚而来。高 云龙和余腾蛟知道他们倾师而出,今天一定有一场大战。个个整顿 精神,预备厮杀。俞金城却坐在船楼上,十分镇静,以为自己操演 的迷阵很是奇妙,大可一试,敌人没有不失败的。初出茅庐,立建 奇功,此后当更能得岛主的器重呢。
  那边仇九皋夫妇坐在中军船上,眼望着孤星岛的青翠的影儿, 心里好似被什么激动着的, 一股慷慨之气,自心田内发出。大家把 兵刃整顿,仇九皋把那支竹节钢鞭抱在怀里说道:“鞭啊,鞭啊!今  天要倚仗你把那些狗盗一一击毙,为我五弟复仇,方快吾心。”
  左婴也将三截棍取过,忽听远远似有号炮之声,二人走至船头  一看,只见孤星岛前正有无数船舶,旗帜招展,望这边迎上前来。 此时左右军也已瞧见,个个准备。
  两边船只在那茫茫沧海之中,渐渐凑拢来,越凑越近,两边已  近接触之际,陶星耀脱得上下身赤条条的,只腰间围着一条汗巾, 舞动两柄雪亮的飞叉,率领三舟,先向敌船撞去。只听敌人中一声  号炮,驶出一队战船,旗帜都是黄色,船头上立着一个身躯魁梧的  健儿,黄布裹首,手中倒提一柄泼风大刀,正是陈光国。大喝一声: “大盘岛的来船休要乱闯!快来纳命!”
  星耀不答,挥动手中叉便和他交战起来。接着又是一声号炮, 拥出两小队蓝色黄边旗的战船,分左右翼掩至,把陶星耀三艘战船 围在垓心。陶文耀恐怕伊的哥哥有失,便将手中双刀一摆,率领渔  户军各船上前攻击敌人。那边又是一声炮响,杀出一队战船,旗帜  都是蓝色黄边,当先船上乃是赤面头陀。手横宝剑,杀气满面。二人一剑双刀,厮杀起来。陶文耀的双刀如两条银龙,赤面头陀宝剑  如一道白光,个个奋勇酣战。仇九皋夫妇一边细瞧敌军形势, 一边  正想上前帮助,自己右军队里朱世雄一船当先,前来接应。又听敌  人那边一声炮响,有一队战船疾驶而出,都是红色旗帜,为首一员  头领乃是毕振海,手横鹅翎刺。朱世雄一摆熟铜棍,和毕振海战住。 又见两小队战船插着红色蓝边的旗,分左右翼驶至,把朱世雄战船  包围拢去。右军中萧天红舞动虎头双钩,率领四艘战船向前猛扑时, 敌人又是两声炮响,驶出两队战船, 一队船上都是红色黄边的旗帜, 当先船上有一个手握雌雄剑的健儿,正是陶云,冲杀过来。这里盐  七使开单刀,指挥战船迎住。接着敌人那里又杀出两队蓝色红边的  战船,又把盐七等船裹去了。
  仇九皋见左右两军都已没入阵云,敌人的旗帜又是五花八门, 使人瞧了眼花缭乱。心中又急又怒,便命左右快快擂鼓,中军全队  进攻。于是鼓声如雷,喊声大起,中军船舶一齐驶向前去。此时孤 星岛上五大军队战船却已将敌人包围住,俞金城在后面大船上握着  令旗,指挥自己队伍。敌人向东则东,向西则西。仇九皋早已瞥见, 便吩咐自己战船疾驶向那大船而去。高云龙见大盘岛上中军战船驶  至,急命杨小玉好好保护着军师,自己挥动手中金鞭,将敌船拦住, 大喝一声。
  仇九皋见他生得一脸黑胡子,料是黑胡子高云龙了,便道:“贼  胡,今天你的末日到了。”两人鞭对鞭地厮杀起来。高月娥一挥手中 齐眉棍,跳将过来,左婴也将三截棍使开,迎住伊便战。两人仇人 相见,分外眼明。左婴何等骁勇,伊的三截连环棍上盖下扫,有风  雨之声。余腾蛟深恐他的妻子吃亏,便摆动手中烂银枪前来助战。 好在左婴能征惯战,是一位巾帼英雄,绝无惧怯,和余腾蛟夫妇酣  战不退。仇九皋和高云龙也是棋逢敌手,杀得十分厉害。
  俞金城在船楼上倚仗着有杨小玉保护,把令旗指挥不停,竟把 大盘岛的战船围在垓心,更兼旗色斑驳,愈觉眩乱。幸亏大盘岛诸 健儿和绿霞岛渔户军都是怀着决死之心,拼命死斗。但是已有好几艘战船沉没,盐七也被陶云生擒去。陶星耀杀得性起, 一边和敌人  决斗,一边救护自己的渔户军。所以冲出冲进,满身浴血。杀毙了 敌人无算,可是他们已陷入迷阵,终是杀不出重围。两边奋勇大战, 真杀得翻江倒海,奔鲸骇蚪。
  这时恰巧王英民和爱尔丽耶佛等分头杀入,仇九皋左婴等忽见  许多战船突入重围,船上都立着奇形怪状的蛮女,不知她们前来帮  助哪里的。及见众蛮女将标枪放出, 一齐射向孤星岛的敌船上去, 当者立扑,不由心中暗暗欢喜,哪里来的一支生力军肯帮自己的忙。 陡见一艘大船直冲而来,船头上立着一个英俊的少年,手中横着纯 钩宝剑,正是王英民。这一来不由使他们惊喜之极, 一齐脱口而呼  道:“岛主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五回 珠滚红玺塔飞燕投罗 火烧紫云洞神蟒伏法
  
  王英民坐船冲入迷阵时,耳畔听得众人呜呼岛主之声,精神更 觉大振。只见仇九皋夫妇正和高云龙余腾蛟高月娥等苦斗,便大喊 一声:“高余二贼,休要逞能,王英民来也。”飞身一跃,已至高云 龙坐船鹚首。挥动宝剑,即向高云龙进刺。
  高云龙等陡见英民到来,大家都是一呆。又见那些蛮女个个猛 勇无比,一齐动手,掳掠自己的部下,更使他们心惊意骇。尤其是  高月娥,暗思:王英民那厮怎么总不会死的,究竟有何神勇?前一  遭他来暗探紫云洞,受了我哥哥的追魂夺命镖,又堕入大海之中, 我们一定以为他命丧海底,怎么又如飞将军一般从天而下呢?奇了 奇了!伊心中一怙啜,手里棍法一乱,早被左婴三截棍击中左肩, 险些儿望后栽倒。连忙倒拖棍子,向后便退。
  高云龙此时被仇九皋王英民二人围住,饶他骁勇,怎敌得过这 两位生龙活虎的健将?陶云挥剑上前助战,英民虎吼一声,一剑削 去,把陶云的雌雄剑一剑削断。陶云陡吃一惊,不防爱尔丽一锤飞  来,打个正着,扑哧一声跌倒在船头上,脑浆已是迸裂了。爱尔丽  将标枪一摆,一船冲至。余腾蛟丢了左婴,还身敌住爱尔丽。左婴  见敌人那方的军师还坐在舵楼上,将令旗指挥,想把众蛮女再行包  围。伊便大叫:“狗军师,休得将旗乱晃!你家老娘来也!”一耸身  跳将过去,慌得俞金城急闪不迭。幸有杨小玉展开双刀迎住伊厮杀。
   众蛮女一齐奋勇上前,把孤星岛的船只冲成数截。俞金城正想再行 指挥,却被耶佛瞧见,一标枪向他直飞过去。也是俞金城命不该死, 他正一低头,那支标枪从他头顶上掠过。吓得他连忙奔下桅楼,不 敢再行指挥了。
  大盘岛的部下和渔户军见英民生还,喜出望外,精神愈振。且 又有万年岛蛮女一支生力军来相助,敌方又失了指挥,迷阵顿破。 陶星耀往来驰突,更见勇猛。孤星岛众海盗纷纷欲乱,高余等正在  死战,忽又接到岛上被人袭击的警耗,只得下令全军速退。俞金城  忙又传令,将全军分为三大队,前后呼应,缓缓撤退。高云龙余腾  蛟等也各拼命抵敌,指挥坐船退后。然而全军已损失不少,陶云所  率的一队,差不多覆没了,有数十人都已做了万年岛蛮女的俘虏。 英民见自己那边已操胜利,便和九皋出令,不再追杀,鸣金收军, 要回大盘岛去。
  这时努赤儿一军猛攻孤星岛,因有荣烈方新坚守,未曾得利, 又见孤星岛大队战船退下,深恐反被包围,故即退回。王英民便介  绍仇九皋和爱尔丽耶佛努赤儿等相见。陶星耀兄妹朱世雄萧天红等  都驶来见面,齐问英民何来。可是英民一时难以诉说,遂言我们快 回岛上去,再行奉告。又请爱尔丽姐妹到大盘岛一聚。爱尔丽性子  是很直爽的,遂和耶佛率领八名侍女,驶一只大舟,随王英民等前  往。至于万年岛众蛮女由努赤儿等率引回去。爱尔丽又叮嘱努赤儿 将俘虏如何分配与部下,努赤儿等欣然而去。这里大队战船一齐回 至大盘岛,检点部伍,伤亡者六七十人,受伤的各去休养,自有丁  义兴去管理。丁义兴见王英民生归,不由大喜,及闻盐七被擒,不  知他性命如何,很代忧虑。这时岛民都得了消息,大家跑来争看生  归岛上的岛主,欢声雷动。
  王英民和仇陶诸人伴着爱尔丽姐妹,向寨中行去。只见琼珠和 伊的父亲老钱正立在门口盼望。因为琼珠也得到了这个喜信,将信 将疑,在此等候。现在见了英民好端端地走来,果然没有死亡。伊 喜得心花怒放,忘记了一切,便扑到英民怀里来,说道:“英民哥哥,你不是受了敌人的暗算,堕在海中死了?怎么现在能归来呢?” 说时,眼眶中已有泪珠滴出。
  英民握住伊的手,哈哈笑道:“老天不要我死,自能逢凶化吉, 安然归来。但是苦了琼珠妹妹了。”说时,不觉呜咽失声。
  爱尔丽耶佛在旁边看英民琼珠二人如此悲伤,不知究为何事, 便向英民问琼珠何人,英民却介绍两人相见,对爱尔丽说:“这是我  的琼珠妹妹。”却不说个明白。又对琼珠说:“这是万年岛的女王爱  尔丽,救我性命的。”又引耶佛相见。琼珠听不出他们的说话,也就 向他们含笑点头。老钱抚摩着英民的虎背说道:“贤婿这一遭遇险, 把我们父女俩真要急死了,最可怜的是吾女。天幸贤婿平安而归, 都是上苍默佑之力啊。”英民也带笑答了数句话。在那夕阳影里,大  家一窝蜂地拥入寨中。
  来至堂上,左婴把三截棍交给侍女接去,拍手笑道:“今天我杀 得真是快活。那高月娥也吃了我一棍,教伊知道我的厉害。难得英 民叔叔这一遭又没有死,不期而遇,把那些狗盗杀败。可惜不曾赶 上孤星岛,将那紫云洞烧处干净。”
  王英民接着笑道:“仇嫂今天这一仗打得爽快了么?此时贼盗势 力未可轻视,缓日当从长计议,再去一鼓歼灭。”
  九皋道:“他那里布设的迷阵,果然很严密的。若没有五弟等前 来接应,说不定我们今天还要败在他们手里呢。”
  英民道:“不错,我也来得真巧。其中自有天意。即如我被高云 龙击中毒镖,堕在海中仍没有死,岂非天意呢?”
  陶星耀接着道:“快请岛主把出死入生的事讲个明白,使我们听 了也大大快活。”于是众人环着英民坐定,要听英民的报告。仇九皋 同时已吩咐厨下大设筵席,预备庆贺。
  英民坐定后,向大众说道:“那次我同星耀兄等去探紫云洞,中  了高云龙那厮的毒镖,堕入大海。自以为总不能活命了。哪知命不   该绝,被大浪送到万年岛,得遇女王爱尔丽把我救起,始得获生。” 遂把自己在万年岛的事略述一遍,却把自己和女王绸缪的事不提,深恐琼珠听得, 一时不能原谅他的苦衷,以致闹出不欢。大家听英 民叙述,觉得津津有味,唯有爱尔丽和耶佛不懂他们的说话,枯坐 无 聊 。
  这时天色已黑,堂上燃起灯烛来。众人喜形于色,齐向王英民 夫妇庆贺。不多时,排上筵席,大家人席痛饮。英民、琼珠、老钱 伴着爱尔丽耶佛等,合坐一桌,开怀畅饮。爱尔丽姐妹觉得异方之 食不适于口,只有几样海味和水果,可以配她们的胃口。英民又吩 咐九皋去犒赏部下,爱尔丽带来的侍女也一例优待。席间大众谈论 战事和孤星岛海盗情形,兴致淋漓。陶星耀、仇九皋喝得大醉,左 右扶着先去睡了。英民喝得也已足够,吩咐散席。
  当英民立起身来的时候,爱尔丽要表示谢意,突然抱住英民接  了一个吻。琼珠在旁看了,倒使得伊十分惊骇。只见英民握着爱尔  丽的手,和伊钩格磔地说了几句话。琼珠芳心何等灵敏,已猜到  英民定和那女王发生过什么关系了。左婴、陶文耀也立在一边旁观。 又见爱尔丽面色顿异,反向英民诘责一般,说上许多的话。英民又  将一手扪着心, 一边向伊说话, 一边又用手指一指琼珠。琼珠却抱  着镇静态度,不言不语,看他们谈得如何光景。
  原来英民对于爱尔丽肉体恋爱的事情,想等至琼珠房中细细告  诉,须得先得伊的谅许, 一边再思对付爱尔丽的法儿。因他殊不欲  忘却爱尔丽的一番情意。所以他今晚要请爱尔丽姐妹在客房暂宿一  宵。不料爱尔丽必要英民依然和她同宿,英民碍着琼珠和众人的面, 如何可以遵命?只好借词推托。爱尔丽是直性的蛮女,伊哪里顾到  一切,况且伊本为一岛之主,言出如山,无论何人都得听伊的话。 此时伊瞧见了琼珠,本来心中也有些怀疑,所以伊今夜定要英民和  伊同睡。今见英民一味推诿,不由动怒,便问琼珠何人,究竟是不  是英民的妹妹。英民被逼不过,好在琼珠等都听不出他们的谈话, 遂直说了。爱尔丽回过头来,对琼珠上下身相了一个仔细,琼珠却  不明白伊的意思,但见伊双目中似乎藏着怒火一般,像要发烧的模  样,忽地如旋风一般回过身去,向英民道了两句话,长啸一声,拉出腰间铁锤,在手上打了一个转,慌得琼珠急忙躲向英民身后。英 民却要想跳过去抢住伊的锤头,朱世雄、萧天红、左婴、陶文耀等 一齐过来防备。说时迟那时快,爱尔丽手起一锤,正击向伊自己的 头上,扑的一声,血雨四射,仰后而倒,一缕香魂已归地府了。
  大众均不防伊有些一着,一齐大惊。耶佛却伏在伊的姐姐尸身 上大哭起来。英民只是跌足叹惜, 一边叫琼珠坐定,莫要惊异。大 众都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英民只得将自己曾和爱尔丽有 一度恋爱的经过直说一下,且将岛上风俗重行详细解释一遍。又言 自己因为处境关系,且因爱尔丽确有救护之德,难以拒却。此次前  来,爱尔丽性情质直,公然要和他实行同居,等到他说出琼珠是他  的妻子,伊便愤怒起来。虽经自己向她诉说,以后或将思出一两全 之道,但伊的性子不比寻常妇女,不论是谁,若触忤了伊的意思, 一定不肯罢休,保持伊女王之尊。所以此次在末后说的两句话,就 是说,你的夫人真美丽,我自愧弗如,让了伊吧。遂将铁锤自己击 毙,可怜得很。
  大众明白了这一幕的真相,都代爱尔丽可惜。这样一位勇武的 女王,竟为了情爱问题,牺牲了一己。说伊愚笨呢,还是刚强呢? 况且万年岛加入一战,实在大大有功,觉得如此结果,自己这边有 些对不住她们了。琼珠也对英民说道:“英民哥哥,都是你的不是, 你若然早讲清楚,我决没有妒忌之心。爱尔丽女王确乎是你的救命 人,有恩于你,不可忘却。伊是蛮女,不懂外边的风俗, 一时说不 明白的。倘然你同我说明了,我自有转圜之法,不致使伊牺牲一 命了。”
  琼珠说时,脸上有些娇嗔,似乎埋怨英民的样子。英民长叹一 声说道:“事已至此,也不必惋惜了。”于是大家一齐动手,将爱尔 丽尸身盛殓在一个极讲究的棺材里,并在堂前安设灵堂,站起香烛, 大家恭诚设奠,然后一齐扶送灵柩到红玺塔前安葬。
  这塔还是在宋元之交时候所起下的。其时蒙古以兵力征服中华, 宋主南遁,陆秀夫负帝蹈海而死,便有一群遗臣漂流到这岛上来,隐遁自闭,那塔便由他们筑成。都用红砖砌就,所以每当朝暾初上, 夕阳西照的时候,便觉得那塔殷红得和血一般,大约就是表明那些 遗臣为国喋血的象征了。又有人说,在那塔下埋藏着一颗玉玺,因 此人家都唤作红玺塔,可算是大盘岛上最悠久最宝贵的古物。英民 将那地方安埋爱尔丽,也见得他的郑重了。
  一行人恭送灵柩到红玺塔下,早有土工伺候在那边,遂掘土而 葬。葬罢,众人怃然而归,英民遂将筑墓之事托付了他的部下去办 理。耶佛即要告辞回去,英民又款留一天。翌日,耶佛遂辞了大盘 岛众人,带了八名侍女回去。英民送了许多土产,又向耶佛表示歉 意。耶佛望着大盘岛,洒泪不已,扬帆而去。
  陶文耀也要率领渔户军回归绿霞岛,经英民苦留,遂先将渔户 军遣归,好好防守岛上。英民也吩咐丁义兴与萧天红率船小心完备  海岸,他自和仇氏夫妇陶家兄妹等在寨中欢宴,并商破除高余二人  等事。不过英民因为爱尔丽之死,心上受了大大的激刺,深感不快。 虽然琼珠对他并不见怪,然而他每一念万年岛上情景,心中便觉怏  怏不乐。所以他主张要把自己部伍极力操练,然后去攻打孤星岛。 将这事托付朱世雄仇九皋去督率,自己有时到红玺塔下去看爱尔丽  的新墓,有时和陶星耀兄妹琼珠左婴老钱等喝酒消遣,谈谈紫云洞  的秘险。唯有左婴最为得劲,高声大语,扬言自己若到紫云洞, 一  定要用一把火烧掉了方才罢休。琼珠因为英民生还, 一变旧日悲伤  情景,对于英民更是温存体贴。老钱心中也格外快乐,大杯的酒尽  管喝下去。常常讲碧云村的旧事逸闻,以及碧云石的神话。 一连  数天。
  这一天英民在外边和陶星耀仇九皋朱世雄三人共商出兵袭击孤 星岛的机略,将近三更时分,方才各自安寝。英民回到自己房里, 见琼珠正坐在灯下观书, 一见英民进房,便立起身来,含笑相迎。 英民握着伊的柔荑,说道:“你还没有睡么?不觉疲倦么?”
  琼珠嫣然一笑道:“你们为了大事,如此劳神,我不过坐着看 书,岂敢言倦?”
  英民笑道:“琼妹所言,真能体贴人家。但愿我们早将海盗诛 灭,整顿劲旅,从海外归去。扫除胡虏,恢复中原。此志得偿,我 们方可长享安乐了。”
  琼珠道:“英民哥哥这样忠勇爱国,令人可敬。我自憾娇弱无  能,不能助着哥哥为国出力,这是我生平缺陷的事。否则像左婴嫂  嫂文耀姐姐一样,也是个女子,她们却能拿着刀啊棍啊出去和人家  厮杀,绝无畏怯,真是巾帼英雄。我只有望洋兴叹,临渊羡鱼了。”
  英民道:“自古说得好,文以治国,武以戡乱。琼珠妹妹冰雪聪 明,能助着我处置内事,使我心中得着安慰,这也是报国啊?况 且…… ”
  英民正说到这里,忽然停止,侧着耳朵一听,连忙放下琼珠的 纤手,急忙跃至墙边,就墙上摘下那柄纯钩宝剑,将手向琼珠摇摇, 轻轻开了窗户,一跃而出。向四下一望,只见有一条黑影向东边闪 避开去。英民何等眼快,一耸身已上屋顶,向那黑影追去。同时觉 得背后一阵凉风骤至,一翻身将纯钩宝剑一拦,只听咯嘣一声,把 敌人的剑荡在一边。仔细一看,来者非别,乃是赤面头陀。原来孤 星岛上有刺客来了。赤面头陀见一击不中,又将剑使个毒蛇出洞式, 一剑望英民胸前刺去。英民即将纯钩剑拦住,还手一剑,向赤面头 陀头顶劈下。赤面头陀将剑迎住,二人在屋上大战起来。
  此时前面的黑影如飞地回转,一锤向英民背后打来。英民因剑 挡住,一看乃是飞来燕荣烈。那夜在紫云洞大战,瞧见他很有本领 的。英民大喝一声:“狗盗!胆敢到此行刺,料你们来时有门,去时 无路了。”
  此时西面屋上又蹿来一条黑影,说道:“王英民休得猖獗,今夜 必要把你结果性命。”乃是毕振海,手中鹅翎铜刺直向英民下三路 刺来。
  英民一身独战三人,叮叮当当,但闻金铁相击之声。心中虽不 畏惧,但也很觉焦躁。不知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自己岛上怎么无 人察觉。三人又皆本领高强,自己被他们围住,一时不能脱身,如何是好?幸亏琼珠当英民飞身出去时候,伊也知道外边一定到了刺 客,被英民觉察,所以他拔剑赶去。恐他一人孤掌难鸣,受了敌人 暗算。遂急忙开了后边的门,轻轻蹑足,绕道跑至外面,好在仇氏 夫妇的卧室距离很近的,琼珠走到仇九皋卧室门前,将手向门上轻 轻地敲着说道:“仇嫂,快快起来,外面有刺客。”
  左婴在睡梦中被琼珠唤醒,一边摩挲双眼,一边答道:“琼珠妹 妹莫慌,我来也。”立即披衣起身。
  九皋也已惊醒,被左婴用力一推,滚下床来,立起身时,左婴 已跳到地上,说道:“你快快醒了吧,外面有厮杀呢。”
  九皋只披得一件短衣,大家取了兵器,开出房门。左婴道:“刺 客在哪里?”琼珠把手向自己那边屋上一指,二人早已蹿出庭心。这 时陶星耀兄妹睡在隔室,也已惊醒,大家举起兵刃, 一齐赶向那地 方去。琼珠方才安心,回至自己的卧室。听得金铁声渐渐远了,遂 熄了灯火,匿伏在暗处。因为伊前次曾遭余腾蛟的劫掠,芳心受不 起惊吓了。
  英民正和赤面头陀等三人酣战,忽听左婴呼他之声,仇氏夫妇 已跃到屋上来助战。又听星耀吆喝的声音,陶家兄妹亦已赶至。此  时星耀兄妹战住荣烈,左婴和仇九皋一个使鞭,一个举棍,双战毕  振海。英民仍和赤面头陀交手,却不见敌人加增,知道到岛上来的  只有这三个人,他们已足够对付了。赤面头陀等见陶星耀等齐至, 未免有些惊恐,深虑寡不敌众,将被他们包围,难以逃生。这时忽  听外面人声与火炬同起,朱世雄率领着许多健儿赶来助战。各人口  中大喊:“快捉刺客,休要放走了刺客!捉啊!捉啊!”如潮水一般  拥进。赤面头陀知道不好,回顾毕振海和荣烈,说一声:“弟兄们, 风紧了,走吧!”
  将剑架住英民宝剑,跳出圈子,第一个便望后边退走。荣烈也 把鸳鸯锤向陶氏兄妹虚晃一晃,脱出围圈,跟着赤面头陀便逃。英 民和陶氏兄妹怎肯放他们走?也就在后紧紧追赶。朱世雄知道他们 是到后岛去的,便率领众人开了后边寨门,高张火炬, 一齐跑去堵截。只有毕振海被左婴仇九皋二人困住,不能脱身。咬此牙关,拼 命决斗,想乘个间隙也好逃生。无奈仇九皋的钢鞭急如风雨,左婴 三截棍迅如雷电,毕振海哪里招架得住?心中一慌,手中的铜刺一 慢,被左婴三截棍扫中左足,立脚不住, 一个翻身,从屋上跌将下 来。屋下早有人赶上,将他缚住,夺去了鹅翎铜刺。仇九皋吩咐将 他监禁在里面,不得疏忽。自和左婴也追向后岛,来接应英民。
  那赤面头陀和荣烈二人飞行功夫甚好, 一路逃去。不料朱世雄 等已从小径中抄向前面,拦住去路。荣烈不知路径,只顾跟定赤面 头陀,赤面头陀不得已望刺斜里奔走,不多时,跑至红玺塔下。赤 面头陀无处躲避,遂和荣烈跳上红玺塔,伏在最上一层里面。朱世 雄等不见刺客,正在犹豫,王英民目光敏锐,早已见他们跃上红玺 塔里去的,便与朱世雄会合,告诉他们说刺客已避匿在塔中。不过 此塔峻险非常,他们负隅在上面,我们若要上去捕拿,不是容易的 事。好在他们自投罗网,也不能再行逃走。我们不如在下面严密看 守,不使他逃走。到得白昼,便容易上去了。大众于是听了英民的 话,将那红玺塔围住。这时爱尔丽的墓还没有完工,英民瞧着,又 触动了他的悲感。
  不多一会儿,仇九皋和左婴追来,报告英民说毕振海已被他们 擒住,且问刺客何在。英民也说赤面头陀等逃匿塔上,深恐黑夜上 去,遭他们暗算,故在此严密看守。左婴听了,不由大嚷道:“他们 只有两个人,我们有了这许多人,还要怕他们什么?他们一世老守 在塔上,难道我们一辈子在此死守不成?他们上得塔,我们也可以 上去的啊?快些把他们捉住了,好问个明白。”
  说罢,遂把三截棍一横,飞身已跃上至红玺塔的第二层,又一 跃而上第三层,又由第三层跃至第四层。赤面头陀和荣烈躲在红玺 塔上,本想借此暂时藏身,以便逃遁。不料已给英民瞧见,围守塔 下。二人心里十分焦急,深恐天明了如何逃走。恰巧窥见左婴跃上 塔来,赤面头陀急急摘下一颗念珠,向左婴头上飞去。左婴没有防 备,正中额上,一阵疼痛,立足不住,滚落下来。幸亏仇九皋和王英民留心着,飞步上前,将左婴接住,三截连环棍早抛落在地。
  九皋才把左婴放下,说道:“教你不要鲁莽从事,吃这头陀 的亏。”
  左婴额头已坟起一大块,痛得伊暴跳如雷说道:“贼头陀,好歹 须吃我一棍。”
  仇九皋道:“等我上去。”抡起竹节钢鞭刚才跳上第一层,只听 唰的一声,一颗念珠已向他面门飞来。九皋急忙将头一偏,念珠从 耳边擦过。接着第二颗念珠打来,九皋将鞭一挡,正打在鞭上,铛 的一声,激落瓦楞里去了。九皋知道敌人厉害,暗箭难防,只得返 身跃下。大众将火炬向塔上照时,依然看不清楚。
  英民抱剑而立,正想出令。倏的一颗念珠如珠滚丸飞一般向他 头上打来。英民一招手,把念珠接住,说道:“贼头陀,敢把这样东 西来胜人么?”遂对众人说道:“那头陀身上共有一百零八颗念珠, 我们不可不防。”
  朱世雄道:“凭他怎样厉害,只消我们大众一齐上去,看他如何 抵御?”
  英民点头,于是一声令下,大家爬的爬、跳的跳,向红玺塔上  去捉拿刺客。赤面头陀发了急,把念珠四面乱打, 一霎时珠滚如雨, 有好多人受了伤,跌将下来。朱世雄颊上也中了一下,只得退下塔 来。但是英民和陶氏兄妹仇九皋等都已登至第六层,没有受伤。文  耀首先跃登第七层时,即有三颗念珠向伊接连飞来。文耀急将双刀 使开,念珠都被刀风拨落。英民也一跃而上,赤面头陀见敌人已至 近身,难以再用暗器,遂舞开宝剑,和英民接住便战。两道白光在 屋面上往来刺击。荣烈将双锤一摆,跳过来向文耀便打。文耀还刀 迎住,星耀舞动飞叉,来助他的妹妹。九皋也使开钢鞭,去助英民。 四人在塔上奋勇酣战。赤面头陀和荣烈在此时绝无退路,如猛虎负 隅一般死力迎敌,所以倒和他们战个平手。塔下众人高高持着火炬, 呐喊助威。
  英民暗想:敌人已陷死地,今番再不能把他捉住,威风何在?
  一边想,一边将手中剑愈舞愈紧,把赤面头陀苦苦逼住。赤面头陀 力战二人,觉得自己剑法渐渐散乱,力气已懈。九皋一鞭打向他的 腰际来,赤面头陀望下一扫,拦开九皋的鞭,英民早使个犀牛分水 式,一剑刺向赤面头陀的前胸。赤面头陀还剑迎住,九皋的鞭又到 了,赤面头陀望旁边一闪,英民乘势飞起一足,喝声“着”,但见赤 面头陀身子一歪,骨碌碌从塔上直翻下来,跌到地上。左婴和朱世 雄早迎上前,两棍齐下,打得他脑浆迸裂,其实他已跌得半死了。
  荣烈见势不佳,只恨无路可逃,虚晃一锤,向下便跳。星耀喝 声“哪里走”,随后追下。四人同时追下塔来。荣烈身轻如燕,奔走 如飞,一霎眼已下了红玺塔。左婴举棍拦住,荣烈双狂齐下,架过 三截棍,望后山便奔。英民等如何肯放?一齐在后追赶,众人也紧 紧相随,大喊不要放走了刺客。荣烈且战且走,不多时已至岛后海 滨。只见前面有自己的来船停着,荣烈大喜, 一跃上舟。英民等同 时也已赶至海岸,见荣烈已上了船,十分懊恼,知有敌人去了。星 耀方才要想跳入海中去追时,忽见舟上大呼:"岛主,我们已将刺客 捉住了。”
  英民等不胜惊疑,大家将火炬照看,见萧天红丁义兴缚着荣烈, 推至船头献功,一齐欢喜。原来丁萧二人得到消息,连忙开船出去  侦察。一向自己派出的巡船,知道岛前并未见何船只驶过,连忙驶  至岛后,不见自己的巡船,不免有些狐疑,遂向隐僻处开去察看, 果然发现了一艘敌人的战船,泊在燕石矶旁,遂急过去,将敌船包  围。船上也有五六名海员,各出兵刃抗拒。但哪里是丁萧二人对手, 战不多时,都死于刀钩之下。依着丁义兴的意思,即想把敌船移开, 教他们向岛上来的刺客没有归路。萧天红道:“我们何不一声不响地  伏在这里,等候刺客逃来时,可以出其不意,将他们捉住,不使  漏网。”
  丁义兴听了,便道:“萧兄之言有理。”于是挑选六七名精通水  性的健儿,随二人同匿舟上,余船一齐遣归前岛。二人潜伏多时, 在暗中遥望后岛,火炬通明,人声鼎沸,果然有个刺客疾驰而来,二人便在舱中喊了一声。荣烈哪里防到这么一着,跳到船上,便向 舱中一钻,喊道:“快些开船。”说话未竟,二人从左右突起,将他 拦腰抱往,夺下手中的鸳鸯双锤,将他缚住,喝道:“狗盗中了我等 计也。”荣烈方知被绐,束手就缚,默然无语。英民等向丁萧二人问 明缘由,都赞二人办事得力。遂将荣烈押解上岸。丁萧二人知道刺 客没有漏网,也就回到舟上,驶回岛前而去。
  这里众人押着荣烈, 一齐回至寨中。琼珠听到这个消息,玉颜 大喜。其时天色已明,众人大半退去,朱世雄左婴等也各自入室去  休息。幸亏受伤尚轻,没有妨碍。琼珠文耀到左婴处去慰问,英民  九皋等坐定后,便命左右将二人推将前来。荣烈和毕振海见了英民, 立而不跪,意态自若,绝无惊恐之色。九皋喝问道:“你们是不是奉  了狗盗高云龙的命令,到此行刺?现在被我们擒住,还敢倔强么?  快些将你们岛上的情形真实吐露,不然教你们性命难保。”
  荣烈侃然答道:“大丈夫不幸被擒,或杀或剐,悉凭你们主宰, 何必多言?至于你们口口声声骂狗盗,须知绿林中并非没有英雄好  汉,你们这些人合了伙儿来此占据人家固有的岛地,且和我们决心  作对,贪得无厌又要来夺人家的孤星岛,那么你们的行为也无异于  盗。却反骂人家盗贼,岂非可笑?”说罢冷笑一声。
  英民听了荣烈的话,便正色说道:“你既然自称大丈夫,须知男 儿昂藏七尺躯,何事不可为而为盗贼?岂不自己辱没了一生?何况  打家劫舍,祸国殃民,去做这种丧心害理的行为呢?至于我们的来  历,谅你尚未知道,故有此种狂悖之言。我不妨再对你们说明一下。 我们都是大明的良民,因为胡虏南下,明室危亡,所以集合同志, 想要为国劲力,报仇雪恨。余腾蛟啸聚亡命,为沿海盗寇,劫掠碧 云村,夺我的爱妻,我遂和同志们到此,誓要把他剿灭,然后整顿  爱国健儿,重返祖国,与那些鞑子周旋。唉,我总代你们可惜, 一  样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了一身好本领,何不到祖国去干些轰轰烈 烈的事业,扬名于后世,便是死在沙场,灵魂正气长留于天地之间。 远之如文天祥,近之如殉难扬州的史阁部,岂不是好呢?我因瞧你们二人勇武可喜,遂对你们说上这些话。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如 能真心悔过,投顺我们,预备将来为国家尽忠去,我们自然不胜欢 迎,一例看待。否则你们甘心为盗,我们也不能留下你们为民物之 害了。”
  英民说的话,披肝沥胆,开诚布公,句句打入二人心坎,天良  未绝,自当动心。于是二人态度顿形软化,面对面地看了一看,大  家点点头,荣烈遂向英民说道:“闻公之言,顿开茅塞。我等自知为  盗也非久长之计,以后愿随公等同心爱国。如有所命,悉听驱遣。 虽赴汤蹈火亦不辞的。”
  英民见二人肯投降自己,心中大喜,遂下座亲自解去他们的束 缚,说道:“我等同是黄帝子孙,大明百姓。二位既愿同心合作,自 当一视同仁。”便介绍九皋星耀等一齐相见。
  大家坐定后,荣烈遂言高云龙余腾蛟等自从那次吃了败仗后, 十分惊惶,对于王英民的死里逃生一回事,尤足使他们大大疑惑不  解,深恐这里要去攻打孤星岛,加紧防备。赤面头陀在高余二人面  前,自告奋勇,情愿冒险到大盘岛来行刺。因为岛上途径和寨中的  门户,他都熟悉的。高云龙遂教自己和毕振海做他的助手, 一同前  来。从岛后偷上海岸,曾击沉一只巡船,自以为可以得手。谁知没  有成功,而赤面头陀却丢了一条性命。现在他们愿从王英民攻打孤  星岛,早将高余二人扑灭。
  英民听了,深思良久,面有喜色,遂附耳向九皋星耀说道:“我 们何不如此如此,孤星岛不愁不破了。”二人也一齐点头。英民遂招 待荣毕二人去休息。
  琼珠等听说荣烈毕振海归降,自己这里又添了两位健将,也不 胜喜欢。便在这天晚上,英民设宴请众人为陪,款待两位新来归顺 的同志。萧天红丁义兴听说毕振海深谙水性,自己这边又添得良将, 非常融洽。又闻荣烈报告崔源和盐七囚禁在孤星岛上,没有丧命, 很觉安慰。一致要求王英民即日攻打孤星岛,为除恶务尽之计。英  民含笑答允,尽欢而散。英民即请二人随朱世雄同守要隘,以示亲信。
  次日上午,英民又请荣烈毕振海到密室里来商议军事,仇九皋 陶星耀朱世雄一同在座。英民教二人坐了,对他们说道:“我们已决 定于今夜袭击孤星岛,剿灭巨憨。只是岛上紫云洞机关诡秘,外人 不明真相的难以闯入。二位久居那里, 一切情形想必熟悉。此番前 往,很愿借助大力。”
  荣烈和毕振海一齐说道:“洞中何处有机关,何处有埋伏,我等 都知道的。这里若去攻打,愿为前驱。”
  英民道:“现在我有一计在此,意欲先放二位回去,哄骗高余二 人,只说王英民已被刺伤,唯赤面头陀为敌所害。二位为避免大盘 岛战船追击,曾到别处小岛暂避,方得脱险归来,这样可安高余二  人的心。又请在今夜二更左右,在紫云洞边守候着我们,接应入内, 共将高余二贼歼灭。这都是倚赖二位的功劳。”
  二人齐声答应,毕振海道:“高云龙只有陈光国方新二人了,陈 光国骁勇善战,应付稍难,方新本领较低,不足顾虑。余腾蛟的部 下本来只有赤面头陀和秦九飞,现在也只有姓秦的一个人了,更不 足道。”
  英民听了点点头,毕振海又道:“到时我自当劝导部下,一齐归 降,里应外合,以便成功。”
  英民听了大喜道:“幸蒙二位指教,孤星岛必破了。那么海上将 事托之毕君,陆上之事托之荣君,我无忧矣。”于是遂命人请萧天红 丁义兴来,嘱将前夜掳获孤星岛之来船归还毕振海荣烈二人,让他 们自己驾着回去。又请仇九皋代自己送二人至海滨,二人遂携着自 己的器械,辞别英民,由九皋送至海岸。丁义兴交出坐船,二人即 行挂帆归去。
  二人行后,英民即又聚集众人,商议袭击孤星岛之计。九皋道: “遵照五弟的计划,自是一鼓而下的无上上策,只恐我们以赤心待  人,人家倘然不怀好意,归去变了心,将计就计,那么我等岂不要  大上其当?这却不可不审慎。”
   英民笑道:“仇兄不要心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看他们的  情景,对于我们确是诚心归服,并没有机诈之心。所以我毅然决然, 出此一条奇计,以冀必胜。现在我们可分两路前去,到时加意留神  是了。”
  仇九皋听英民如此说法,也不再响。英民便命丁萧二人将战船 分配两队,人数不得缺少,准于今日申刻过后启碇, 一齐袭击孤星 岛。至于绿霞岛的渔户军,已不及征集了。丁萧二人奉命前去准备, 这里英民等用过午饭,大众端整兵刃,预备出发。朱世雄和左婴前 晚都受的微伤,所以没有妨事,皆愿同去杀贼。琼珠又向英民千叮 万嘱,教他此去须要特别留心,别再中敌人的暗算。英民带笑答应, 教伊安心莫愁,静候凯旋。
  大家又饱餐一顿,时候已近。英民遂和九皋等一齐出发,来到 海滨。丁义兴与萧天红已将战船部署妥定,泊在那里等候。大众见 了英民,一齐行礼,高呼大盘岛万岁。英民又当众训话,教众健儿 努力杀贼,施行袭击,故当偃旗息鼓,切莫声张。遂请九皋夫妇领 左军,朱世雄丁萧三人率右军,扫灭孤星岛的战船然后登陆至紫云 洞接应,自和陶氏兄妹驾着一舟先行。
  舟至孤星岛时,天已黑暗,陶星耀仍就原来之处吩咐泊船。那 里一有土霸掩蔽,二离孤星岛船坞较远,不易被敌人侦察出来。于 是英民星耀文耀三人先坐在舟中闭目养神,约莫已至二更,三人遂 携了武器,一跃上岸。英民回顾陶氏兄妹道:“今夜我等用全力搏 击,再不能破孤星岛,我也宁死不返了。”
  星耀也说道:“高云龙和余腾蛟的两颗头颅,就在顷刻间要奉送 给我们了 。 ”
  文耀听着他们说话,嫣然一笑,三人施展陆地飞行术,悄悄地 来到紫云洞畔,恰喜没有遇见巡逻的小卒。这时星斗满天,洞门前 十分清楚,三个门户都开在那里,悄然无人,且有两盏红灯亮着。 文耀道:“他们为什么在洞口不留几个人看守呢?”
  星耀道:“他们自恃门中有了机关,故意要诱人入彀的。”
   便是四下一望,却不见荣烈的影踪,三人不觉有些狐疑。文耀 道:“你们不要相信人家的说话,误中诡计。”
  星耀点点头,先把两叉擎起,说道:“我们且退后再看。”
  英民正欲回答,忽见右边树后闪出一条黑影,箭一般地驰至。 三人定睛一看,正是荣烈。荣烈对英民等悄悄说道:“我们二人归  后,高余二贼果然深信勿疑。虽是折去了那狗头陀,也是无可如何。 现在禁卫的兵丁已被我说通了,他们很服从我的,所以我等进去, 并无顾虑。只有水月厅边一些高云龙的亲信侍从罢了。毕振海也在  船坞中,预备我们的战船来时,牵制陈光国的一军,以期必胜。我  已在此等候多时,请随我们进洞吧。”
  英民点头道:“你办得很好,请你当选引路。”
  荣烈果然前领着英民等三人,从左首门里安然走入。原来洞口 的机关已被荣烈在暗中破坏了。英民大喜,更是深信不疑,随着他 一路行去。只见前面灯照耀的有一小队巡卒走来,喝道:“来者 何人?”
  荣烈答道:“是我。”遂同英民等走了过去,不多时已至水月厅。
  荣烈告诉英民道:“厅上厅前都有俞金城军师设下秘密机关,以 防外人。我们休要向前行去,可走小径,抄过这水月厅。”
  英民点点头,遂又随着荣烈从小径抄到后面,已近高云龙内室。 前面门首另有人把守,四人遂飞身上屋,兜到后边去,来到一个大  院落。后边一排精美的平屋,正是高余等卧室。灯火一齐亮着,没  有熄灭,可见里边人尚没睡眠。四人潜伏良久,只听外面大钟当当 地已响将起来,足声杂沓,向内里奔来。荣烈忙对英民说道:“大概  海边已在开战,故鸣警钟。此时高余众人必然惊觉,要出来抵御的。 你们可以在此拦截,我去禁止警卫队加入作战,且释放崔源盐七二  人同来。”说罢,飞身向外而去。
  此时高云龙正在他的爱姬雪梨房中,拥抱着雪梨,正要解衣上 床,同游巫山之际,突然听得警钟,便把雪梨一推,说道:“不好 了。”忙向壁上取下金鞭,佩上镖囊,开了房门,跳将出来,正要向外奔跑。英民陡地一挥手中纯钩宝剑,从屋上一跃而下,喝道:“贼 胡子,你今走到哪里去!今晚你们的末日到了!”
  高云龙一见英民,心中不由大为惊骇,暗想:荣烈说他已受了 重伤,怎么他会突然前来呢?洞内外的人难道都死了么?哪里容他 走到内室来的?他方在惊疑,白光一道,英民的宝剑已直奔他的咽 喉刺来。高云龙不敢怠慢,急将双鞭使开,和英民敌住。这时余腾  蛟夫妇也已闻得警钟声, 一齐携了兵器奔出,却见高云龙正和王英 民在庭中恶斗,一齐大惊。高月娥将齐眉棍使开,来助高云龙,双  战英民。陶氏兄妹也从屋上飞身跳下,余腾蛟舞剑敌住星耀,两对  儿一场厮杀。前面杀进十数人来,都是高云龙的亲随,闻警来助。 文耀将双刀使动,抵住他们。众人虽通武艺,哪里是文耀姑娘的对  手?刀光飞处,血雨四溅, 一个个都送在文耀双刀之下。
  高云龙一边猛斗, 一边暗想:警钟既已敲动,荣烈所率的卫队  为什么不出来作战?荣烈又在哪里呢?莫不是外面也有敌人在那里  厮杀么?忽见他的爱妾杨小玉披着淡红睡衣,睡眼惺忪地握着一对  双刀,从后面屋子里走出,一见文耀把自己的部下砍瓜切菜般尽杀, 遂将双刀一摆,奔过来和文耀战住。文耀见来了一个女贼,估量是 高云龙的姬妾,也就放出本领应付。四把刀上下飞舞,倏忽成四条  银龙,盘旋一堆。
  却见荣烈挟着鸳鸯锤向外奔入,高云龙遂大呼:“荣烈,你怎么 此时才来?侍卫何在?”
  荣烈喝骂声:“高贼,你兀自睡在梦中么?我已归顺了大盘岛, 今夜要将你们剿灭,为海上除害。现在大盘岛上诸同志已杀至洞口 了,快些延颈受戮吧。”说罢,跳过来举锤便打。高月娥丢了英民, 还身迎住。只见背后崔源和盐七各挺手中兵刃,跳跃而至。高云龙 又气又恨,方知为荣烈所卖,他倒释放俘虏和王英民等勾通一起了, 可恶可恶!
  荣烈回顾崔源说道:“你们上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干哪。”崔 源遂舞开双戟,过去和高月娥迎住,荣烈回身奔出去了。高云龙等惊怒交加,王英民却得意得很,两边仍自酣战。
  只听外面喊声大起,人如潮水一般拥进,火炬高照,兵刃大张, 都是大盘岛上的健儿。由九皋夫妇率领着一齐杀入,大喊:“不要放  走了高云龙和余腾蛟!”
  原来九皋等左右二队缓缓出发,来到孤星岛,已近三鼓时分,  恰逢方新的巡船。于是方新所率的一队战船首先出迎,陈光国闻警,  一边差人到紫云洞报警, 一边即领战船出坞接应,这就是高余等听  得警钟的时候。陈光国既出,指挥战船敌住大盘岛的左队,方新敌   住右队,秦九飞也率战船赶来助战。九皋等在黑夜里混战,不明地  理,所以未敢深入。陈光国挥动大刀,力战九皋却见火炬光里毕振  海一船自后驶来,手横鹅翎铜刺,大喝:“贼人不得逞能,我来也!”
  陈光国大喜,便喊:“毕兄弟快来杀贼!”
  毕振海跃登陈光国的船头,手起一刺,倏地戳进陈光国的右腰, 陈光国大吼一声,欲思挣扎,九皋一鞭又从他头上击下,倒在船上, 一命呜呼了。
  毕振海会合着大盘岛的战船,一齐向自己人乱杀,又高声大呼: “孤星岛已为大盘岛主占领,汝等快快投降,可免于死。”于是孤星  岛的战船纷纷散乱起来,失了战斗力。
  方新慌了手脚,被朱世雄拦腰一棍打倒,萧天红加上一钩,把 他肚子里的大肠都钩了出来,死在船中。秦九飞见势不佳,约束自 己战船纷纷向岛后退去,其余许多战船有一小半沉没,大半听了毕 振海的说话,一齐投降。九皋欲接应英民等一行人,便托毕振海和 朱世雄在海边收拾降卒,又命萧天红、丁义兴率一小队船去追杀残 众。他们夫妇俩急忙率领一部分健儿,赶紧登陆,杀到紫云洞中来 接应。
  高余二人一见大惊,料想自己岛上的水军一定败衄了。想不到 自己人窠里反,他们全师猛攻,这孤星岛万难坚守。三十六着,走 为上着,于是高云龙向余腾蛟等处打招呼,将金鞭拦开英民的宝剑, 飞身一跃,已登屋面。余腾蛟跟手跳上,英民喝声追时,瞥见高云龙回身将手一扬, 一支毒镖已向他面门飞来。英民急忙将头一低, 那镖恰从头发上擦过,落在地上。余腾蛟刚上得屋,陶星耀早将飞 叉发出,余腾蛟急闪不迭,正中左腿,从屋上一翻身直跌下来。盐 七赶过去,要想把他捆住,不防余腾蛟忍痛跃起, 一剑向盐七胸前 刺来。盐七不及躲避,正中左胁,鲜血直冒,仰后而倒。仇九皋急 忙上前救起,命左右舁去。左婴一摆三截棍跳过来,大喝:“余贼休 得逞能,老娘来也。”一棍向他下三路扫来,余腾蛟忙将宝剑迎住, 星耀也便又围住他,不放他走。九皋和英民却已上屋追赶高云龙 去了。
  杨小玉见伊丈夫已走,自己无心恋战,怎奈被陶文耀的双刀遏 住,没有间隙。此时荣烈又从外边跑进来,腰里夹着一人,绳捆索 缚,把来向地下一掷,则是军师俞金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了。荣 烈一摆鸳鸯锤,过来助文耀作战。杨小玉愈觉惊慌。文耀卖个破绽, 让杨小玉的双刀劈过怀里来,向左一侧身,右手的刀并在左手,施 展粉臂,将杨小玉一把擒住,望里一拖,杨小玉早已撒手扔刀,跌 在地上。荣烈也把伊缚住。
  高月娥尚和崔源斗在一隅,荣烈和文耀一齐过去,把伊围困住。 余腾蛟腿上受了重创,作战不便,且见大势已去,只想逃生。左婴  却将三截棍使开,逼得他走投无路。星耀觑个间隙,将叉逼住余腾  蛟的宝剑,正要伸手去擒,左婴早已一棍扫去,击中余腾蛟的足踝, 扑地倒地。星耀哈哈大笑,说声“哪里走”,便将他用索缚住,抛在  一边。吩咐好好看守,又对左婴说道:"岛主和九兄追赶高云龙去  了,不要有失,我们赶去相助要紧。”左婴答应一声,两人也飞身跃  上屋面,向洞后追去。
  高月娥见伊的丈夫已被敌人生擒,自己又被三人逼住,杀得汗 流浃背,只有招架的功夫,明知再也逃不掉了,免得受辱,遂将齐 眉棍向自己头上猛击一下,打得头颅粉碎,死于地下。文耀看了暗 暗太息。
  这时洞中已无敌人踪迹,荣烈早将许多机关一齐破掉。文耀见四边充了大盘岛上的部下,正在四处搜寻,遂约束部伍, 一齐到外  边候令。荣烈所率的警卫队共有四百人,也驰至洞口。崔源将余腾 蛟、杨小玉、俞金城三人看守住,文耀却率了数名健儿入内搜查, 高云龙的大妇得到惊耗,早悬梁自尽,其余几个姬妾和宠姬雪梨等 都惊得瘫软在房里,无处可逃。文耀把她们拘在一起,听候英民回 来发落。
  英民和九皋一路追赶高云龙,到得紫云洞后,高云龙又发出一 镖,英民将剑拨落。高云龙此次心慌意乱,镖也发不准了,只顾望 后岛逃去。二人紧紧追随,不多时已到海岸。星光中见海面上有十 数战船,正在那里厮杀,乃是秦九飞败退至岛后时,和岛后泊着防 备的数艘战船会合在一起,因为萧天红丁义兴紧追不舍,遂又接战 起来。高云龙仗着精通水性,向海中一跃,泅至自己战船上,帮着 秦九飞抵拒敌人,并且告诉他说,紫云洞已失陷了,快些逃避,方 为上策。秦九飞遂下令船只一齐速退。萧天红首先引船追来,却被 高云龙一镖飞至,正中右腿,立刻痛得不能动弹,蹲在船上,由部 下扶到舱里,渐渐失了知觉。英民和九皋不谙水性,立在岸边只是 高声呼喝。等到丁义兴指挥自己船舶来迎时,高云龙趁此间隙,和 秦九飞挂上数道大帆,飞逃而去。
  英民到得船上,闻萧天红中了毒镖,连忙来到萧天红舟中,代 他洗净创口,敷上自己身边所带的药粉,又把一粒丸药给他吃下, 教他安睡勿动,令人伴着他驶回海岸。自己又和九皋丁义兴督令战  船向前追赶。但因在黑夜中,海道不熟,追了一大段路程,敌船已  望不见踪影,只得让他们逃去。回至孤星岛,后登岸,踹返紫云洞。 只见荣烈督领他的部下和大盘岛的健儿都在洞口。英民走进洞中时, 左婴和陶星耀也已赶回。此时天色已明,原来星耀等不识途径,在  洞后绕了许多圈子,找不到英民、九皋,只得回转。闻得高云龙漏  网,都说可惜可惜,便宜了这狗盗。
  众人一齐来到水月厅上, 一切机关早经拆除。英民等坐定后, 崔源和部下将余腾蛟、杨小玉、俞金城三个俘虏推上。余腾蛟一见英民,破口大骂。英民怒道:“狗强盗,罪恶滔天,今日业已被擒, 还敢如此倔强么?”着令左右推出斩首。英民言讫,即有两个健儿扬  着鬼头刀,将余腾蛟推到外边去。
  英民问明杨小玉是高云龙的姬妾,因为伊是一个女流,所以吩 咐左右牵去监押。此时俞金城悚然立着,好似待宰的猪羊一般。英 民问道:“你就是海盗手下的军师么?唉,我瞧你是个书生,很有些 聪明,为什么甘心做贼?今日被擒,更有何言?”
  俞金城听英民的说话,并不十分峻厉,遂将自己以前被劫的事 详细告诉。英民听了,点点头道:“那么你也不得已而出此。现在若 能悔过投顺,我当免你一死。”
  俞金城道:“鄙人情愿弃暗投明,归顺新主,随时贡其一得 之愚。”
  英民便命崔源把他束缚解去,立在一旁。这时两个健儿回身入 厅,献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纵横海上的大盗闹海神蟒余腾蛟就 此伏法刀下了。英民吩咐将人头号令在洞口,以警余党。遂又问起 海边的事,九皋、荣烈等正要奉告,忽见后面一缕黑烟冲起,霎时 间红光四照,火焰怒喷,直向水月厅而来,众人一齐大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六回 慷慨赴义海上起雄兵 空您离家山中射猛兽
  
  此时火热大炽,映得水月厅上四壁尽红,镜内人影乱晃,浓烟 缭绕。众人疑心洞中或有余党前来报仇,英民和荣烈等大家奔向里 面察看。只见厅后许多房屋一齐着火,一团团的火焰宛如万道金蛇, 喷舌狂噬,哪里能够施救呢?有几个妇女以及一个西洋女子,随着 陶文耀从那边走廊里踉踉跄跄地奔将出来。英民正要询问文耀因何 起火,只见左婴带着四五个娘子军打从浓烟阵中钻将出来,各人手 里都握着火炬以及火种,英民方知这把火是左婴特地放的。
  左婴高高执着火炬,跑到英民九皋身前说道:“你们瞧见火势大 不大?高云龙那厮盘踞了这个紫云洞,布设下种种机关,做逋逃之 薮。我们好容易把他破掉,但又被那厮漏网逃去,好不可恨。所以 我撮一把火,把他的巢穴烧个精光,省得他再来觊觎。”
  九皋把足一蹬道:“你没有得到五弟的命令,怎么擅自放火?”
  荣烈道:“我去调警卫队来施救,前半面尚可不致延烧。”
  英民却说道:“仇嫂放得甚好。此洞幽险非常,利于盗贼固守。 我们既无意占为己有,不如爽爽快快把它烧去了,以绝高贼之心。 让这火烧着吧,我们快快收集部伍,一齐退出洞去。”
  左婴初时被九皋埋怨了两句,老大不快。掀起了嘴,睁圆着眼, 正要发作。及听英民赞成自己办法,不由喜得直跳道:“英民叔道我  办得很好。可知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大事,你倒便要说我不奉命令呢?烧烧烧,我们看看这大火也好玩。”
  九皋知道伊的脾气如此,不去和伊争辩。荣烈说:“只是可惜洞 中所藏的精华,付之一炬了。幸亏械库尚在水月厅前,此物将来很  有用处,等我去抢出来吧。”遂出去唤了许多侍卫进来,赶到械库, 搬运军器出洞。这时火势已将延烧到水月厅,英民吩咐大众退出, 众人遂纷纷退到洞外。荣烈督率众人,早将一切军用器物陆续抢运  至洞外。但见洞中黑烟咕嘟嘟地直冒,哔哔剥剥地烧得非常厉害。 若在夜里,火光更要通红了。孤星岛上居民绝少,大都是高云龙部  下的家眷居住,所有良善之家早已他徙了。
  毕振海和朱世雄在海滨将自己部伍以及投降的战船分泊两边, 抚辑妥定,忽然瞧见岛上紫云洞中起了火,很不放心,遂率着一部  分健儿赶来,见了英民,方知余腾蛟已伏法,高云龙已漏网,火烧  紫云洞以绝后患。英民便下令,索性将紫云洞杜塞,免得火势蔓延  来了。于是众健儿挑土搬石,一齐来填塞这个火焰山一般的紫云洞。 人多手众,所以不消一刻,已将那洞填没了。
  荣烈和毕振海遂请英民等齐至高云龙演武处憩坐,那地方是在 岛的中央,有一片好大的校场。场北向南有演武憩坐室以及小花园 等房屋。英民等到了那边,大家休坐,谈起夜中海陆双方战争的经 过。俞金城也坐在下首,默言无语。英民瞧着俞金城,忽然想起杨 小玉,如何伊独不见,便传问监押小玉的人。谁知当火起之时,监 押的人心慌意乱,要紧逃生,没有将杨小玉带走。杨小玉身上又有 束缚,不得自由,大概已葬身火窟了。那人叩头拜罪,英民也只得 罢休,着记大过一次。
  左婴火烧了紫云洞,十分得意,大声说道:“我们和那些狗男女 对付了好多时候,今番方能夺得孤星岛,犁庭扫穴,大快人心。尤 其是我这把火放得更是爽快了。”
  陶星耀却带雪梨等众姬妾到英民处来,听候发落。英民便把她  们一概释放。那雪梨既是外国妇女,可以资送至广州,候船归国。 将这事托付荣烈去办,荣烈答应一声,把众妇女领去。英民又问起盐七和萧天红二人的情形,崔源报称盐七伤重无救,已是奄奄一息, 现在已载回船上。丁义兴报说萧天红敷药之后,伤势减轻,决无性  命之忧。不过盐七命在旦夕,无法可想。
  英民点点头,又向荣烈、毕振海二人详询岛上形势。荣烈遂引 导着英民,到重要地方去一走,见岛上物产丰富、气势雄厚,和大  盘岛相较,在伯仲之间。不过荒地很多,没有像大盘岛岛民的伙颐。 看了一遍,回到演武厅,日已过午。众人皆觉腹枵。幸亏荣烈早已  吩咐部下将午膳预备齐全,大众遂坐下,用过了饭。荣烈、毕振海  又请英民至海滨去检阅孤星岛的降众以及战船,这是重要之事,所  以英民会合着九皋等,一齐来到海滨。
  瞧见自己的战船由丁义兴率领着, 一齐泊在左面。孤星岛的大 小战船分着雁行式,齐齐泊在右面。大盘岛的众健儿见英民到来, 一齐欢呼行礼。毕振海早回至船上,吩咐部下齐向英民行礼。英民  检点孤星岛战船,共有五十九艘,人数六百八十四人。据俞金城报  告,高余二人部下共有七十八艘战船,二千二百余人。除秦九飞一  部分约有三四百人遁去,其余或伤或散,唯荣烈的警卫队五百二十  人,全队投降。照此计算,半数均已归附,此后可称十分胜利。
  英民检阅以后,暗暗欢喜,遂向孤星岛健儿训话,教他们弃邪 归正,以后不得再干盗劫生涯。朝夕操练,预备将来为国效劳。又 安慰了数语,即命荣烈、毕振海管理这个孤星岛,训练部伍,收纳 人民,且防高云龙野心不死,再来劫夺。每日加派通信船只,和大 盘岛一往一来,以通消息。又请朱世雄暂留此间,督助荣毕二人进 行一切。于是英民率了原来部下,带着俞金城一齐下舟,扬帆而回。
  英民回转大盘岛后,琼珠父女不胜快慰。英民因为将海盗肃清, 高云龙虽被脱逃,然部伍离散,无能为力,此后可以整顿劲旅,返  旆中原,为大明恢复河山,和胡虏决一胜负了。隔得二三天后,萧  天红伤势痊愈,可是盐七已逝世。英民很觉哀悼。爱尔丽的新墓亦  已筑成,英民又和琼珠走去祭奠一番。陶氏兄妹见大事粗定,便要  告辞回绿霞岛。英民和他们声明,自己志复中原,不久便要督领部下,回国与胡虏决战,到时请你们兄妹加入。现在请他们将渔户军 加紧训练,尤其是在陆地攻战之法。因为将来大战大都要在陆上了。 陶氏兄妹一口答应,星耀且言自己也是同胞之一,愿随鞭镫,共逐  满奴。于是二人别了英民夫妇和九皋等诸位同志,坐船回去。
  英民自陶氏兄妹去后,便将部下又检阅一番,将水军分作左右  二翼,命丁义兴率左翼,萧天红率右翼。又挑选出七八百健儿来, 专飞陆地攻击之法。即在岛后朝晚操练,即命崔源督率,俞金城为  辅导。俞金城想在英民面前讨好,乘机问英民可要在大盘岛上布设  秘密机关,以防高云龙等潜来觊觎。英民冷笑一声答道:“军师,这  个却不用你顾虑。我王英民素喜堂堂皇皇地作战,布置机关这都是  怯夫所为,徒费工程,于事无补。你看紫云洞十分险要,终被我们  攻下,可以悟了。我希望你对于我的部下尽一些责任,就是教练他  们作战的阵势,助着我用兵法部勒他们就是了。”俞金城诺诺连声  而退。
  英民又和九皋谈起九华山甘辉等一众人来,很是惦念,不知他 们状况如何,自己现在连合三岛之众,士气旺盛,大可一战,可惜 粮饷上还虞不足。九皋道:“我们若能前去恢复得一二富庶之地,那 时闻风响应大有其人, 一定可以筹措了。不过我们本来想奉鲁王的, 现闻鲁王大败,还是唐王的兵马可以和满奴对付。我们是奉鲁王年 号呢,还是听唐王的命令?不可不正。这一层须切实考虑的。”
  英民道:“我们和海盗斗了多时,故消息未免隔膜。虽有时岛民 出去销售鱼虾,带得一二消息归来,其间难免不信实。我想派出几 个得力的部下,趁得渔船到沿海各地去刺探些确实消息,然后我们 好做准备。”
  九皋道:“现在我们没有其他事情,不如就让我去走一遭吧。”
  英民道:“难得仇兄肯去,大佳大佳。”
  次日,九皋别了英民和左婴,扮作渔人模样,乘着岛民卖鱼的 船,便到闽浙一带去探听消息去了。九皋出行后,英民和崔源督令 部下,加紧训练,渐渐有舟山群岛的人民,不堪清军肆虐,闻得大盘岛安谧,纷纷迁居到此。因此英民又选了四五百壮丁,教他们作 战。过了八九天,只盼望九皋早些回来,可以得到消息。
  一天,朱世雄却从孤星岛前来,报告英民说自己帮助着荣毕二 人,将孤星岛重新整理。高云龙部下绝对服从命令。毕振海和荣烈 分头训练,大有进步。孤星岛出产很不宁唯是,现在邻近各岛人民 听说岛上海盗已去,换了新主,渐渐迁来居住,我们借此可以让他 们垦殖。因为地有余利,弃之未免可惜。英民听了很是快慰。
  二人正在谈话,左右入报仇爷回来了。英民笑对世雄说道:“这 一遭辛苦他了。”即见仇九皋匆匆自外跑入,二人一齐起迎,要请九 皋同坐。
  英民道:“九皋兄途中辛苦,可曾探得一二消息?”
  九皋道:“消息多哩,且有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英民忙问道:“什么好消息?九皋兄快快道来。”
  九皋道:“且慢,我引一个人和你们见见可好?”
  世雄道:“什么人?仇兄为何如此坐不定立不定的?”
  九皋回头唤道:“大哥快来。”只见外面大踏步走进一个人来, 穿着蓝纱袍子,身躯健硕,满面麻点,不是甘辉却是谁呢?英民世  雄又惊又喜,弟兄们一齐行礼,握手言欢。
  英民道:“小弟自别大哥以来,一向在海面厮缠,十分记念大哥 和山上众弟兄。此次所以请仇兄到故国来一探消息,如何遇见大哥? 这真巧极了。不知大哥那边情形如何,又怎会偕仇兄同来?”
  甘辉哈哈笑道:“说来话长,我们大家坐了再谈。”
  于是众人一齐坐下,左右献上香茗。左婴早已闻得消息,从屏 后跳出来说道:“大伯怎会到这里来的啊?一向安好?”
  甘辉也道:“仇嫂好,这是很巧的事,听我慢慢道来。”
  九皋拉过一把交椅,教伊坐了静听,然后说道:“甘大哥那边的 事情很长,且等我先报告一下,交代清楚,好脱去我的责任。”
  甘辉道:“也好,请九皋先讲吧。”
  九皋便道:“我离了大盘岛,一直径向福州那边海岸驶行,不多几天,到了一个乡村。那地方都是业渔的,我乘机向他们探听探听, 但是有一大半的渔户只知有鱼,不知有国。即使风闻一二,也是缠  夹二先生,弄不清楚的。我遂回船,重又向南行驶。又到了一处海  岸,正近长乐,我遂上岸去探听。那地方的人民开通多了,他们告 诉我说,鲁王失败,唐王也遇害,明室一蹶不振。现在那边戎马纷  纭,兵戈满地,正闹着大乱呢。我得了这个消息,大为沉闷。遂踅 到一家酒店里去,想以酒浇愁。不料遇见了甘大哥,他正在探问我  们大盘岛呢。这事巧不巧?我遂引大哥到此。还有一个好消息,报 告给你们知道…… ”
  九皋话未说完,英民很不耐地说道:“怎么鲁王唐王都失败了 么?半壁江山不能自保,如何是好?还有什么好消息呢?甘大哥等 本在九华山,怎么又会在那边邂逅?请你快快说了吧。”
  甘辉笑道:“五弟少安毋躁,我来告诉你。现在有一个惊天动地  的大英雄出来,代明室复仇,驱除胡虏。我已投在他的麾下效力, 所以我要请兄弟们出去一同协力杀贼。”
  英民道:“哪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大哥既然肯跟随他,小弟 自当唯命是听。”
  甘辉遂不慌不忙地说出这位大英雄来,名垂竹帛,忠感天地, 确乎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在下趁他们谈话之时,不得不郑重 其事,先从那边叙述一下,尚有许多可惊可愕的事要挥写出来,供 读者一览呢。
  天下最坏的事便是内讧。自古迄今,有许多国家都覆亡在这个  内讧里头。所以孔老夫子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  之内也。”孟老先生也说:“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外侮之来, 都由于内乱所招,假使一国政治光明,国内平安,即使有了外侮, 也可一致对外,不畏敌人猖獗了。明室自从吴三桂借清兵入关,引 狼入室,大好河山尽染腥膻,清兵乘势南下,要把大明天下夺到他 们手掌里去。有许多忠臣义士,不惜掷头颅洒热血,奉戴着明室遗 胄,志复中原。如浙中的鲁王,闽省的唐王。若能同心合力,共御胡虏,也不致灭亡得这般快。可惜二王自相猜忌,不肯联络,徒牺 牲了许多忠臣义士的性命,于国事仍无补助,岂非可惜!《诗经》上 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弟兄们虽有些意见不合,自相诟谇, 但是在外侮紧急,国难临头的当儿,也应该大彻大悟,捐弃一切成 见,体风雨同舟之意,懔被发缨冠之义,有话大家慢慢商量,先要 彼此用出全力,来共御外侮,以救国家才好。倘然一边风云日急, 一边仍旧为了种种问题,权利得失,横亘在胸中而不能去,那么不 但被外人所讪笑, 一旦亡了国,大家都做了奴隶,还容得你们争夺 什么?恐怕要同归于尽,悔之晚矣。
  那唐王名聿键,经郑鸿逵等拥立后,定鼎福州,建号隆武。将 天兴、建宁、延平、安化四府为上游,汀州、漳州、邵武、林泉四 府为下游,重兵坚守仙霞关。但其时大权都在郑氏手中,郑芝龙把 持一切。唐王很是好学,也知自己由郑氏拥立,故郑氏擅国,自己  不能有为,未免心中不悦。郑芝龙、郑鸿逵屡次保荐他们的私人为 官,唐王屡次不从,因此郑氏有些怨望。恰逢清廷派遣黄熙允招抚 福建,郑芝龙本和黄熙允同乡,密使通款,胸怀二心。唐王数次促 他出兵,芝龙推托饷绌,须稍缓些时。唐王知道他故意不肯,所以 后来何腾蛟江西大起勤王之师,声势甚盛。唐王便到江西去,不幸 兵败被执,不食而死。清廷贝勒博洛攻下福州,别遣李成栋、韩固 山循行各州郡,漳泉诸郡相继被陷,闽省的土地大半已在胡虏手中, 只有郑芝龙屯兵安车,首鼠两端,观望不前。博洛遂差人赉函招芝  龙归降,信上说道:
  
  我所以重将军者,以能立唐藩也。人臣事君,必竭其 力,力尽不胜,则投明而事,建不量之功,此豪杰事也。 今两粤未平,铸闽总督印以相待。
  
  芝龙得信大喜,决意降清,遂进降表至福州,往见博洛。博洛 等以上宾之礼,握手甚欢,痛饮三日,似乎很倚重他。不料第三天夜半,清兵忽然拔营而起,拥了郑芝龙去。所有芝龙随从五百人, 都隔离在别营,不能相见,也不许通家信。芝龙方才有些悔意,便 对博洛说道:“北上我也愿意。可是子弟中多不肖者流,现在拥兵海 上,倘有不测,如之奈何?”
  博洛道:“此事与你无干,吾亦无虑。”
  芝龙见木已成舟,也就无法可想。但是芝龙和博洛的说话,并 非无因。原来郑芝龙虽然不忠不义,甘心降贼,然而他却有一个跨 灶之儿,名唤成功,就是甘辉口中所夸说的惊天动地的英雄了。
  成功幼时英爽过人,崭然露头角。初入南京大学,那时弘光帝 还未失败哩,他闻钱谦益的才名,便向他执贽为弟子。读书颖敏过 人,不沾沾于章句之学。户部侍郎王观光一见之后,非常赏识,曾 对芝龙说道:“此儿英物,非尔所及也。”芝龙也宠爱异常。
  后来唐王在南闽中登基的时候,芝龙遣成功入朝,唐王见成功 丰采掩映,奕奕耀人,不觉大为惊喜,抚摸着成功的背说道:“惜朕 无女配你。你可尽忠吾家,勿忘吾国。”赐姓为朱,人称为国姓爷。
  唐王所以说这几句话,也有意思。因他看得出郑芝龙不忠于他, 而成功是忠心耿耿,有作有为的一人好男儿。所以他可惜自己没有  女儿,不能够招赘成功为驸马了。成功也觉察他的父亲有携贰之心, 不肯鹨力王室,很不乐从,父子之间遂有些意见不合。
  有一天,成功入见唐王。适见唐王闷坐,成功遂泣奏道:“陛下 为什么如此郁郁不乐,难道为了臣父不肯用命么?我受陛下厚恩, 义不反顾。倘清兵逼迫,愿一死以报陛下。”
  唐王听了成功的话,略觉安慰,封他做忠孝伯。当那清兵入闽, 唐王败没的时候,郑芝龙受博洛的诱降,弟子们都向他劝谏,成功  尤为极力劝芝龙入海。但是芝龙自从执政以来,田园遍满闽广,庄  仓增置五百余所,驽马恋栈,不肯听从。即日进降表,成功放声大  哭,谓父亲虽降满清,自己终当与胡虏周旋,为大明恢复故土。等  到郑芝龙被挟北去时,博洛知道芝龙有一子成功,非池中之物,逼  令芝龙作书招成功来降。成功接信后,将父亲的书撕得粉碎,怒气冲冲地说道:“成功此时只知有国,不知有父了。”
  芝龙已降了满清,家中人以为清兵虽来,可免掠劫之祸,所以 毫不防备。不料清后大队人马到时,大肆淫掠,成功的母亲亦被清 兵奸淫,自缢而死。成功在仓皇中匹马突围而出,国亡家破,不胜 愤慨。途过孔庙,他遂下马步入,将儒服一齐脱去,向孔圣座前下 拜道:“昔为孺子,今为孤臣,向背居留,各行其是。谨谢儒衣,祈 先师昭鉴。”遂长叹而出,投奔他的知友陈辉处去。
  又邀集同志张进、陈羁、洪旭、施琅等数十人,议抗满清,为 大明复仇。洪旭擅技击,娴策略,勇敢善战,施琅深悉海岸和海岛 形势。成功倚赖二人为左右手,于是乘了二舰入海,收兵南澳,得 数千人。又到鼓浪屿,设高皇帝神位,定盟恢复。四方闻风来归的 同志渐多,成功的名声也传播出去了。成功遂出兵攻取泉州同安等 处,和清兵屡战,时有胜负,不甚得志。
  这时忽有一路义勇军来归队成功,原来就是甘辉、阮武、上官 杰等九华山上众兄弟。甘辉自王英民到碧云村迎接琼珠去后,盼望 多时,不见他回来,惦念异常,所以后来仇九皋夫妇和朱世雄自愿 到碧云村去一探消息,早些从英民回山,共图大计。谁知九皋等到 得碧云村,闻悉英民被困大盘岛警耗,遂随着丁义兴等谋营救,从 此和英民在海上与海盗高云龙、余腾蛟等鏖战多时,和九华山隔离 长久。这些事已在前数回叙述一过。
  但是甘辉等在山上见九皋等去后,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更兼闽浙两省明军纷纷败绩,胡奴铁骑南下,形势日非。不知英民  九皋等流落何处,大概凶多吉少。自己山头已处于清军包围之下, 孤掌难鸣。更兼以前曾和清将张天禄血战几阵,张天禄受创而去。 和清军结下仇怨,难免他们不来乘机扫灭。所以他私心惴惴,时时  派密探出去刺探明兵消息。得知郑成功在闽省海上起义,英明果敢, 有作有为,决计欲领部下儿郎前去归队,共图大事。恰巧探子报到, 清军有大队人马来剿灭九华山。甘辉之意愈决,遂点齐山上儿郎一  千余名,以及阮武、上官杰等,大家扮作商贾模样,分三队从间道潜行至闽。所以山上辎重大半只得遗弃下了。
  甘辉等到得闽中,投见郑成功。成功询知来历,甚为喜欢,即 把甘辉带来的儿郎编入自己的部伍。其时潮州人黄海如等导引成功  取潮,成功即遣甘辉、阮武、上官杰三人为先头部队,进攻潮阳。 清兵驻守在那里的并不多,怎敌得过这三位虎将。总兵吴清勉强抵  御,被上官杰的藤牌兵冲散队伍,砍断马足,跌下马来。上官杰手  起一刀,早已结果了他的性命。清兵全军败没,潮州一鼓而下。成  功更信甘辉等的勇敢了。
  后来成功还兵至厦门,夺得郑联一军,雄踞厦门金门两岛,纵 横海上,势力益厚。不料其时成功麾下大将施琅因和成功有隙,径 降清兵。成功失去了一只膀臂,有些不快,遂率兵攻南溪,和清提 督杨名高战于小营镇,清兵又败退,遂攻长泰。那时守长泰的是清 军副将王进,性如霹雳,勇冠三军,在军营中别号王老虎,每逢着 出兵的时候,必要饮酒,非饮至酣畅时不肯交战。若是喝够了酒, 骑着滑背马,挥着大砍刀,往往匹马陷阵,和敌人死斗不休,人莫 能当,如三国时曹操手下的虎将许褚。
  成功久闻其名,遂议遣甘辉搦战,阮武接应。王老虎闻得成功 兵至,勃然大怒,说道:“乳臭小儿,安敢犯我?”忙喊左右取过一 大瓮酒来,用巨觥斟着便饮,左右又端上一盘熟鸡,约有三只。王 老虎箕踞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撕着鸡大嚼。那时郑成功的兵 已临城下,擂鼓呐喊。甘辉手挟双刀, 一马当先,却不见城中兵马 出来应敌。正自纳罕,停了些时,城门大开, 一彪人马拥出,为首 一将,魁梧雄壮,跨着一匹滑背的黑马,半袒着上身,露出半身黑 色的肥肉。面上生着不少瘰疬, 一双横暴的眼睛,红了大半。倒提 一柄大砍刀,神情骁勇。正是王老虎。他在署中吃足了酒,遂出来 接战了。一见甘辉勒马以待,便大喝道:“不怕死的小子,也识得王 老虎的厉害么?”
  甘辉冷笑一声道:“狗贼,死在头上,还要逞能么?”将手中双 刀展开,径取王老虎。王老虎舞开大砍刀迎住,两个人你来我往,闪闪霍霍,各奋神勇,拼命酣斗起来。战到一百五六十合,不分胜 负。王老虎圆睁怪眼,卖个破绽,让甘辉双刀砍入怀来,身子一闪, 一刀向甘辉头上劈去,喝声“着”。阮武在阵上看得亲切,急代甘辉 捏一把汗,纵马而出,要来接应。哪知甘辉身手便捷,将身向马鞍 上一横,躲过那一刀,左手一刀照准王老虎马头砍下,王老虎将马 一拉,让过那刀,二人重又狠战。
  又战到一百合,甘辉人虽来得,马力已乏,遂把双刀拦住王老 虎的刀大声说道:“且慢,俺这坐骑够不上了。等我换了马,再来和 你决一雌雄。”
  王老虎喝一声:“好汉子,快去换马,你家爷爷等你厮杀。”
  甘辉勒转马头,回到自己阵里,要换坐骑。阮武道:“大哥觉得 力倦么?此贼很是勇猛,待小弟上去决战一阵。”
  甘辉摇摇手道:“不要你去,我不杀王老虎誓不回营。”
  郑成功便将自己坐的一匹大宛名马特地赐予甘辉骑乘,以鼓励 他杀贼之心。甘辉换了马,又喝了几口水,再跑到阵上来。却见王 老虎持一个酒瓮狂饮,一见甘辉驰至,便将酒瓮抛去,摆动大砍刀, 向甘辉劈来。甘辉左手刀架开,右手刀顺势刺进。王老虎挥转大刀, 铛的一声,将甘辉的刀拦开一边,二人酣战起来,又战了一百余合, 看看天色已晚,不能再战。两阵上各个鸣金收军。王老虎将手一指 道:“今天便宜你这小子。一颗头暂且寄在你的颈上,是好汉的,明 晨再决胜负。”
  甘辉答道:“狗贼,我明天准来取你的性命便了。”
  两边各自回马,王老虎收兵入城。甘辉回到自己营中,汗已湿 透衣甲。成功道:“甘将军辛苦了。”
  甘辉道:“为国效劳,虽死不恨。王老虎虽勇,然今天战到最后 时,刀法已有些散乱。他约我明天再战,明天我一定要把那厮 活斩。”
  成功的参赞陈辉说道:“两雄相争,必有一伤。以我看来,不如 智取。北溪两峰陡起,山径逼窄,仅容一人一骑过去。明天甘将军和那厮杀了几合,不妨佯为败退,诱到那边,我们预先埋伏下人, 待他归来,用木石堵塞后路,一顿乱箭,把他射死,岂不是好?”
  郑成功道:“此木门道射张郃之故智也。我们准如此做。”
  甘辉道:“主公军令难违,只是末将有一个请求,务祈答允。因 为末将颇欲力斩此贼,明日阵上请交锋至三百合后,末将若再不能 取胜时,可再诈败,引他追来,以计取胜。”
  成功点头道:“也好。”
  当晚甘辉自去睡息,明晨早听远远鼓声大震,左右报王老虎讨  战。成功便命上官杰和洪旭各率一军,端整强弓硬弩,速到北溪山 头埋伏。那边仍命甘辉出战,阮武压阵。甘辉结束停当,挟双刀跨  名马,率领部下出营,阮武也骑马持铛,压住阵脚。甘辉见了王老  虎,更不答话,两个人挥动手中刀,狠斗起来。刀光闪烁,马路历  乱,夹着人影,杀作一团。看看战至二百合,甘辉虚晃一刀说道: “杀你不过,饶了你吧。”带转马头便跑。
  王老虎大叫:“小子往哪里走?今天知道王老虎的本领了?”拍 马追来,不上十数步,甘辉倏地把马收住,回转身来,王老虎一马 已冲至甘辉身旁,甘辉顺势一刀向他扫去。王老虎不防有这么一着, 急把大砍刀刀柄格住,正要兜转马头,甘辉右手刀已向他腰间刺入。 不及躲避,说得一声不好,早从马上跌下,甘辉也很迅速地跳下马 鞍,手起一刀,早把王老虎头颅割下,提在手中,回身上马。
  此时阮武瞧见,不由大喜,吩咐部下快去抢城。将手中馏金铛  一摆,和甘辉并马杀上前去。王老虎手下的兵丁见主将被杀,惊慌 失措。甘辉阮武趁势掩杀,清兵死的死,逃的逃,长泰唾手而得, 迎接郑成功入城安民。
  成功闻得甘辉力斩王老虎,亲自酌酒慰劳,道:“甘将军真虎 将也。”
  甘辉道:“末将侥幸斩这逆贼,实在武技亦属平常。末将在九华  山时,有个义弟,姓王名英民,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武艺卓绝, 勇冠三军。较之末将无胜十百。可惜他有事出去,至今音信不能。若得他来,可为主公臂助。”
  成功喜道:“世果有此英雄么?还请甘将军留心探访,能够招请 他来,同破胡虏,我郑某不胜欢迎之至了。”遂命人去传令北溪埋伏 的兵,一齐入城,休要空待。
  上官杰回来听得甘辉力斩王老虎,也觉得眉飞色舞,只恨自己 没有和那逆贼交一回手,心中好不畅快。甘辉知道他的意思,笑抚 着他的肩背道:“以后如遇劲敌,准让兄出去舒舒筋骨如何?”上官 杰笑笑。
  成功得了长泰,因恐清军还攻,即命甘辉阮武驻守,命上官杰  为先锋,自率大兵围漳州。那边清军众多,围攻了数月,方才攻下。 不料清军都统金砺率众十数万,分四路来袭击。成功迭遣手下大将  柯朋、陈凤等迎敌,都遭失败。漳州已被清军包围,急率兵退守海  澄。金砺率军追至,把海澄转得水泄不通。连营百余里,声势浩大。 成功督令部下坚守城垣,金砺见攻打不下,遂乘夜暗掘地道至城下, 埋伏地雷。三日后工竣,金砺令大小三军一齐攻城,成功正在南门 守御,忽听轰天一声响,地雷炸发。北门城墙崩坏十余丈,清军乘  势拥进。成功急率上官杰往援,上官杰此时怒目圆睁,率领手下五  百名藤牌兵,向清军猛冲,清军纷纷倒退。大将殷其雷一马冲至, 被上官杰砍断马足,殷其雷堕下马鞍,上官杰顺手一刀,结果了他  的性命。清军见上官杰骁勇,更加溃散。恰巧甘辉亦从长泰率一军  来救援,前后夹击,清军大败,前解围而去。成功遂命部将黄梏率  重兵固守海澄,自率大军还厦门,暂候休息。
  便在这年冬里,成功因饷粮缺乏,又进攻福州兴化等处。清廷 见成功势大,奈何他不得,又遣满员入海劝降。成功大怒,将满员 割去鼻子,驱逐回去,因此郑芝龙也得罪被迁。成功遂遣甘辉攻漳 州,守将刘国辉不战而降,遂进取泉州,所战辄胜,士气益振。成 功因舟山岛在清军掌握中,不取舟山,攻浙不便,遂命洪旭陈六御 率水军进攻。清军坚守不退,正在相持中,恰巧青龙岛上的义勇军 乘机崛起,为明兵内应。遣人来下书,约明晚合攻舟山。洪旭展读那来书道:
  
  青龙岛义勇军团长赵继云谨上书于洪将军麾下:
  胡奴盘踞舟山,屠戮人民,此间岛人苦之久矣。继云 为乡民推举,精练乡勇,借以自卫。幸得复见明兵,将军 与郑将军鹨力王室,忠义久著。继云效犬马之芝,歼彼鞑 子。明日夜间将军可直攻舟山,继云当率义勇军侧击,破 之必矣。盖清军虽多,舟山无险可守也。
  
  洪旭读罢书函,便命左右将金帛犒赏来使,厚遣之而去。陈六 御道:“将军不可尽信人言。不要清军故作此函,诱将军入彀。”
  洪旭笑道:“陈将军不必多疑,我在进攻舟山之前,早已遣出细 作来此探听,知道青龙岛的义勇军很有威名。清将屡次招降,尚未 投顺。一月以前,曾开过一次仗的。此时来书约我们去攻打舟山, 我看倒是很可靠的。横竖我要和清军决战,何惧他们计赚?明夜我 准用火攻之计,将轻舟载着燃烧之物,在前冲突。然后我同陈将军 各率一队战船,分作左右翼,向前进攻。便没有那个赵继云来帮助, 我们也不至于吃败仗了。”陈六御点头答应。
  次日晚上,众军饱餐已毕,洪旭先放轻舟出去,自领左翼,请 陈六御率右翼,径向舟山清军攻击。守舟山的清军已探知,也驶出 大小战船,前来迎敌。洪旭所预备的轻舟上面都是松香硫黄茅草等 引火之物,有精通水性的水军驾着,箭一般地前驶。将近清军船舶, 放起火来,一齐向清军冲去。每只船上哔哔剥剥地烧起,映着水面 通红。许多水军早已跳下海中,泅到自己那边船上去。清军被这些 火焰大炽的轻舟一搅,不觉纷乱起来。有许多战船也已着了火,急 忙扑灭不迭。洪旭和陈六御趁此机会,两边掩杀过去。汪军抵挡不 住,望后而退。
  洪旭正指挥众兵追杀,忽见清兵后面金鼓大振,有数十艘艨艟 驶至。舟上无数清军, 一齐握着火炬兵刃,军容甚盛。中间一艘大战船的船头上,立着一员大将。顶盔贯甲,手提大刀,正是守舟山 的清将萨珲。萨珲是满洲的骁将,曾随博洛南下,屡立战功,是一  位智勇俱全的宿将,所以命他镇守舟山。清军见主帅杀至,大家振  着精神,向明兵力战。萨珲一面吩咐扑灭余火,一面也分两队应战。 自己将大刀一摆,坐下战船直向洪旭迎来。洪旭也将自己手中三尖  两刃刀架住,觉得萨珲刀势沉重,知道劲敌,遂也不敢轻视,把手 中刀使开了,和萨珲战在一起。两军在这夜色朦胧浩漫的海面上, 彼此肉搏。
  洪旭且战且思,怎么赵继云的义勇军不见前来呢?莫非他竟爽 约么?然而总不是清军的计划啊?他正在思想,只见东面远远地有  许多船舶驶来,船桅上悬着许多五色灯笼,分着青红黄白四种颜色。 洪旭料着青龙岛上的义勇军来了。果然当先一队黄色灯笼的战船疾  驶而至,弓弦响处, 一支狼牙箭飞也似的向萨珲射到。萨珲不及躲 避,直贯咽喉,大叫一声,仰后而倒。洪旭大喜,回头细细瞧时, 见当先一艘船上立着一个白袍少年, 一手执着一张宝雕弓, 一手横  着丈八蛇矛,指挥全船向清军那边进攻。
  洪旭在火光中见那少年相貌英俊,箭射萨珲,技艺神妙,必然 是那个义勇军团长赵继云了,便大呼道:“来者可是赵团长么?”
  少年的船已相近,见了洪旭也答道:“正是。将军可是洪将军?” 洪旭道:“是的。”
  少年道:“那么我们快去抢舟山吧。”
  这时红灯船队接着驶至,船头立着一位缟衣素服的女将,手握 双刀。青灯船队和白灯船队也如雁行一般驶至,青灯船上的首领也 是一位少年,擎着雌雄宝剑。白灯船上立着的是一个黑胖少年,手 挟两柄板斧。这个队兵船整整齐齐地向清军包围上去。洪旭也令部 下努力向前冲杀,清军死了主将,已自惊乱,又见青龙岛上的义勇 军来援助,更加慌忙,立刻溃退。
  陈六御在右翼,急令部下快快进攻。青龙岛上的义勇军十分勇 猛善战,清军竟被包围,有许多船舶纷纷投降,其余的都被杀死。
  迨到天明,已将舟山攻下,布满了明兵。
  洪旭和陈六御一边抚恤岛民, 一边招接青龙岛的义勇军,请赵 继云和那三位首领一齐到岛上衙署里相见。赵继云便指着自己身边 立着的缟素女将说道:“这是内子陈琳英。”又指着佩雌雄剑的少年 道,“这是东方俊民。”又指着挟双斧的少年说道,“这是胡达。他 们二人都是不佞的好友,助着我整练义勇军的。”
  洪旭也代陈六御介绍,大家相见行礼,分宾主坐定。洪旭又向 赵继云致谢协助夹攻清军的盛意。赵继云道:“守舟山的胡虏萨珲, 以前屡次来招降。但是我们愿效鲁仲连义不帝秦,齐男横殉身国难。 所以严拒绝。萨珲也曾一度遣他的手下骁将哈兀棱来攻青龙岛。我 们誓死抵抗,竟能大败清军,活擒哈兀棱,号令示众。从此他们也 不敢再来攻打,我等也因人数寡少,势力薄弱,也未还攻,静候明 兵有再来的机会。今闻郑成功将军海上起义,大兴甲兵,而将军等 适来攻打舟山,这是我等报效国家的好机会,因此不揣冒昧,遣人 下书,约将军共攻清军。难得洪将军等指挥有方,克复舟山。此后 我等愿听郑成功将军命令,共破胡虏。请洪将军为我等代达为幸。”
  洪旭道:“破舟山还是倚仗诸位辅助之力,我当即日往禀主公。 主公好贤若渴,诸位都是豪杰之士,忠心为国,主公必能重用  无疑。”
  赵继云又谦谢数语,便要率众回去。洪旭即出一万金犒赏青龙 山义勇军,赵继云再三推辞不脱,方才受了,向洪陈二人告辞下船, 率领青龙岛的义勇军回去了。
  洪旭顾视陈六御道:“赵继云真是一位英雄,我当极力保荐于主 公,将来大有用处。”
  陈六御答道:“很好。白袍小将赵子龙再世,我等自愧弗及。”
  于是洪旭忙着办理善后事务,与陈六御筹商守备舟山之计,以 防清军再来攻夺。一边遣裨将赉送公文至郑成功处报捷,并报告青 龙岛义勇军助战经过,和赵继云的英武果敢,愿听调遣。郑成功得 报大喜,便复书与洪旭,即命陈六御留守舟山,洪旭邀请赵继云等即日到厦门相见,共商出兵计划,不得延误。
  洪旭接着郑成功命令,便亲自坐舟到青龙岛去拜访赵继云,把 郑成功送来的笔笥给他看,欲请赵继云即日南行,以便复命。赵继 云欣然答应,和他的好友东方俊民、胡达等设宴款待洪旭,又伴洪 旭在岛上游览。洪旭见岛前后都筑有三座碉楼,气势雄壮,壁垒森 严,都有义勇军把守,心中暗暗佩服,赵继云确是不凡。游览毕, 洪旭先告辞回去。
  次日,洪旭将一切事务交付陈六御主持,叮咛数语,赵继云已 同东方俊民胡达带了四名侍从,坐舟而至。洪旭也留三人在舟山耽 搁一夜,谈些军国大事,彼此意见很是融洽。次日,洪旭因急于报 命,遂带着一小营卫队,陪着赵继云等三人, 一同别了陈六御,驾 舟南下。
  著者要乘他们南行的时候,把赵继云的来历叙述一遍。因为他 是一个海上英雄,在我这部续集中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将来和王英 民夹辅着郑成功,和清兵鏖战,还有许多汗马功绩呢。并且在续集 的第一回中,读者尚记得余腾蛟出掠舟山群岛时,曾夜劫青龙岛, 被一个壮士三箭射退的一幕。著者描写了这一段,搁置已久。现在 可知那壮士便是这位赵继云了。
  赵继云是金华人氏,他的父亲赵全忠曾做过镇海总兵,和倭寇 交战,屡立奇功,杀去倭寇不少。倭寇称为赵爷爷。复因年老,告 退回乡,颐养林泉。生有子女各一,赵继云是弟弟,他的姐姐名智 珠,生得才貌双全,有谢道韫遗风。自幼喜读书,吟咏不辍。全忠 常对人说,我家有一不栉进士。及到豆蔻年华时,益发出落得惊才 绝艳。量珠来聘的不可胜数。赵全忠均不中意。恰逢当年他有一个 同寅姓邴的,是个钟鸣鼎食之家,在湖北地方是有名的显宦。姓邴 的生有一子,名超宗,异常钟爱,生得丰神俊秀,胸中才学也很渊 博。姓邴的以此自负。有一天,带了超宗来拜望赵全忠,夸赞他儿 子如何才高,并出窗课和稿奉阅。赵全忠果然加以青眼,并将诗稿 给他的爱女评阅。智珠也很为佩服,但言香艳之作太多罢了。姓邴的遂代超宗乞婚。赵全忠性颇亢爽, 一口允承。姓邴的挽了两个知 交出来为媒,文定成礼而去。
  那赵继云却和他相反,好尚武不好文,少时膂力逾常,又喜驰 马射箭。因此赵全忠便把他自己一身所有的武术一样一样地都传授  给他。继云悉心领会,能得真传。他尤喜射箭,本来天生神技,加  以勤练,故能穿杨贯虱,百发百中。真是身与弓如胶漆,手与箭如  飞虹,足和古时飞卫、养由基等媲美。有一次,赵全忠试试赵继云  的本领,在黑夜中遣人持着三支燃着的线香,插在一百五十步外的  木桩上,叫继云试射。继云连发三箭,恰好都把点着的香炷射去。 又有一天,赵全忠带着继云下乡去,天空有一鹰飞翔甚高,继云带  着弓矢,一时高兴,轻轻放了一箭,那鹰便应弦而落。因此赵全忠  更是宠爱,大家也都非常惊异,称赞他是将门之子、亢宗之儿。
  继云在练武时,略读兵书,但又不有细览。性好任侠,常喜锄 强扶弱。这时金华城中有五个土豪,朋比为恶。乃是路虎、邢良、 萧无非、王霸、卢金标五个,结拜为异姓弟兄,都有些武艺。其中 要推王霸膂力最大,他曾只手举过关王庙内的铁鼎,大家称他为大  力将军。这五人勾结当地官吏,擅作威福,鱼肉良民,官吏忌惮他  们的势焰,愿意和他们结纳。因为他们徒党甚众,都是靠赌为生, 各处抽头聚赌,不避当道。当道若要去捕捉,若不得五人许可, 一  定要出岔子。但是有这五人镇伏着,盗案倒很稀少,官吏自然只求  敷衍得去过罢了,不再深究,所以远近有金华五虎之名。
  赵继云一向也曾闻得他们的恶名,想要降服他们,但是他父亲 年老,不欲多管闲事,不大许他儿子出外,深恐他要出去惹什么是 非。一天也是凑巧有事,赵全忠为着佃户的事,到乡下去了。继云  在饭后没有做,独会在书房里,读些《孙子兵法》。觉得心猿意马, 有些自制不住,遂抛卷而起,带了弓箭,在厩中牵出一匹小龙驹跨  坐,想到城外去射猎。刚才出得城关,放马而驰,将近岔道口,忽  见前面地上坐着一个老汉,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滚在一边相  向哭泣。继云马向前奔,正要收住鞍辔,旁边又有一个汉子,慌忙将手向老汉挥着说道:“喂,老头儿,还不闪在一边么?你的老命可 不要了?”
  这时老汉一边避让,继云早将马鞍绳收住,跳下马来,问是何 事。老汉从地上挣扎立起,说道:“官人有所不知,老朽姓韩,在城 内开设一家烟钱小店。今天带了我的孙儿出城来闲逛,不料方才背 后来了一群怒马,老朽忙携带孙儿奔让不及,孙儿被马蹄踏伤。老 朽只正要向马上人理论,谁知马上人首先下来,不容分说,又将老 朽痛打一顿而去。老朽敌他们不得,所以只好怨泣了。”
  继云听了,便道:“人家驰马踏伤了你的孙儿,还不认错,反又 将你痛殴,世间岂有此理?他们是何许人物?现在到哪里去了?”
  旁边的汉子立刻回答道:“官人要问这些人么?嗯,他们都是这 里著名的金华五虎,王霸、卢金标等五位显道神。 一向是横冲直撞, 天不怕地不怕的爷爷。所以我说这老头儿吃了亏也没法想,还是早 些回去,自认晦气。到医生家去诊治伤处吧。”
  赵继云听罢,双眉顿竖,将足一蹬道:“原来是这些鼠辈,他们 胆敢如此欺侮良民,目无王法,人家都见他们害怕,你家小爷偏不 怕。待我来惩戒他们一下,教他们认了错,方才罢休。”脚蹬处,地 上早深深陷了一个足印。
  那汉子瞧了继云一下,便道:“很好,小官人若要找他们,很便 当的。只要守在此间,他们是到南山去打猎的,天晚时必要仍从这 条原路上回来。”
  继云一想不错,我就以逸待劳,在此等候他们也好。遂将坐骑 牵到道旁树下,拴好马缰,又对老汉说道:“你们祖孙二人且不要 走,少停待我来代你们出口气,并且教他们出一笔治伤的医药费。”
  老汉见继云相貌英俊,吐语亢爽,料是一个有来历的人物,遂 答应不去,仍旧坐在岔道口,抱着他的孙儿,代他抚摩伤处。继云 上前一看,原来踏伤了大腿,尚无生命之虞。自己便到路旁草地上 坐了等候,那汉子本来是个过路的人,现在他料想未来的一场恶斗, 必定大有可观,所以他也在旁边坐了不走。走路的人瞧了这种光景,有的略问数语,知道是金华五虎踹伤的人,也就不敢过问,远远地 走开去了。有的却头也不敢低,好似熟视无睹,走了过去。继云支 颊静坐,至为无聊。
  好容易守候到日落西山的时候,那汉子指着南边一条大道上说 道:“来了。”
  继云抬头一瞧,只见那边尘土大起,有五匹高头大马奔驰而来。 马上坐着长长短短的五个迎来形状的大汉,背后还跟着六七个侍从, 带着猎获的獐兔、飞鸟之类。这一行人好不威风,再看马上坐的大  汉,穿着一件青色缎袍,足蹬快靴,生得怪眉光眼, 一望而知不是 良善之辈。手抖马缰,跳近岔道口,大喝一声:“哒,不怕死的老头  儿,还不滚开一边么?我大爷索性把你踹死了吧!”一马直冲过来, 将近老汉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赵继云早已立起, 一个箭步蹿至马前,喝道: “恶霸休要逞能!与我停了吧!”一手扑着马头,望下只一按,那马 早被按着马头直望下伏去。
  马上的大汉滑下马鞍,险些儿跌了一跤,瞧了继云一眼,说道: “小畜生不生眼珠的,胆敢来冲犯我路大爷!若不给你个厉害,你也  不知我路虎是何人!”说罢,向继云当胸一拳打来。继云身手便捷, 一侧身让过那拳,飞起一足,把路虎蹴出丈外,跌了个狗吃屎。路  虎起先轻视继云,不防他倒有这么本领,吃了苦头,急忙爬起。这  时马上又跳下三人,正是邢良、卢金标、萧无非,连同路虎,四个 人将继云围住, 一齐动手。继云不慌不忙,施展出他父亲所传的猴 拳来。但见他东腾西挪,前打后架,又轻松又迅速,真如猿猴一般, 打得四个人没有回手工夫。
  王霸在后,瞧他的弟兄合打一个小子都打不过,气得他短须倒  竖,怒目直睁,跳下马鞍,大喊一声,使个黑虎偷心式,跳过来便 向继云当胸一拳。这一拳下去本是很难躲避的,更兼王霸天生大力, 全身气力都用在这记拳上,来势十分凶猛。恰巧继云眼明手快,退  后一步,觑个间隙,竟将萧无非一把抓在手里,当他作藤牌一般,向自己心口一护。只听得扑通一声,王霸的拳头收不住了,只一拳 正打在萧无非的背上,哎哟一声,打得他口吐鲜血,连喊:“休打休 打,痛死我也!”继云顺手将他照准王霸头上滴溜溜地掷去,幸亏王 霸双手把他接住,但是这么一下,萧无非已晕过去了。
  王霸把他放在地上,怒气勃勃,还要想来决斗。继云早抽出弓 箭,喝一声道:“恶霸,你们共有几颗头颅,不够小爷一射,试试吾 箭如何?”说毕,弓弦响处,一箭先望天空射去。等到落下来时,第 二支箭又已离弦,和落下的箭碰个正着。那第一支箭也被第二支箭 激射一下,箭一齐望上飞,恰巧一支乌鸦掠过,箭贯其腹,坠下地 来。两箭一先一后地穿透了鸦背。众人瞧他, 一齐吃惊,深佩继云 的箭法神妙,如李广重生,逢蒙再世。
  王霸的强硬态度顿时软化,走上前向继云问道:“你是何人?我 们弟兄五人和你并非仇雠,为何半途拦截,硬做冤家?”
  继云听了冷笑一声,指着地下的老汉和小孩说道:“你倒要来问 我么?试问这老头儿和你们也有什么仇隙?为何你们驰马不慎,踹 伤了他的孙儿,还要将他殴伤?是何道理?我便是为了这事,在此 等候你们,讲一讲理。你们不服错的,来来来,你家小爷箭下无情, 权借尊头做我箭靶了。我姓赵名继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也教你们认识认识。”
  王霸听了继云一番说话,理直气壮,大有虽千万人我往矣的勇 气,不觉向继云拱拱手道:“原来为此。你既是赵总兵的公郎,我们 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不必动武。至于那老头儿的事,我们准出 医药费,教他们去求治好了。”说毕,遂从身边掏出一把碎银,吩咐 侍从交与老汉,好好离去。那老汉见继云已代他们打倒强暴,得了 医药费,转悲为喜,便向继云叩头道谢,带了他的孙儿回家去了。
  继云见王霸识时务,已认了自己的错,且很爽快地出了医药之 费,究竟这是小事,自己也好趁此落篷,不必再结什么仇隙。好在 这么一来,已给他们惩戒,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厉害,断不敢再来惹 事了,遂说道:“也罢,你干得还算爽快,以后须敛凶威,免得为地方之蠹。你家小爷去也。”回身牵过坐骑,跃上马鞍,鞭影一挥,泼 刺剌地跑回家去了。
  王霸撞着了这个硬对头,强中自有强中手,只得吩咐侍从抬了 受伤的萧无非,和路虎、邢良、卢金标等,垂头丧气,回转家门。 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金华五虎第一趟给人家栽的筋斗,只因 一来知道赵继云是总兵之子,未可厚侮,二则继云的武艺已领教过, 自己难以取胜,所以见机而退了。但是这件事却因此哄传了金华全  城,大家无不称快。从此人家代继云起了一个别号,唤作箭侠。
  赵全忠回来后,闻得这个消息,切戒继云凡事以后留心,少惹 是非,恐防五虎要来报复。继云口虽唯唯,心中却暗笑老父敢是年  纪老了,为何如此怕事?这些狗贼何足惧哉?就是他们要来报仇, 我一人也对付得过的。况且老父本领高强,鳃鳃过虑做什么呢?
  这时正值福王兵败,胡骑南下,鲁王在绍兴监国之时。赵全忠 忧心国事,见自己儿子年纪渐渐大了,国难临头,正宜教他出去为  国干城,干一番伟大事业。遂写好一封书信给张国维,要继云出去  从戎,以身许国。因他和张国维曾有同袍之谊,很是相知的。不料  书信写好,赵全忠忽然生起伤寒症来,病倒床笫。继云急忙延医诊  治,智珠在旁服侍汤药。二人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十分辛苦。可  是全忠吃了药下去,如水沃石,毫无见效。换了几个医生,都感棘  手难治。可怜这位老英雄一病数旬,渐渐如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竟是沉疴莫挽,骑箕上天了。易箦之时,又叮嘱继云将丧事办妥以 后,赶紧赴绍,为国杀贼。又教继云通信去湖州邴家,希望他家赶 紧将智珠迎娶前去,以了此事,好使他女儿早谋归宿。姐弟二人抱  头痛哭,因为双亲先后弃养,变成一对孤雏。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诵《蓼莪》之时,此恨终莫赎了。赵家有几个亲戚前来帮着继云料 理全忠丧葬的事,继云在苫次中,常常见他姐姐哀泣,更使他十分  悲 痛 。
  光阴过得很快,终七以后,便释奠举行扶棺下乡送灵,忙忙碌 碌了好多时候,邴超宗父子却从湖州前来,拜祭全忠灵座。邴超宗的父亲遂和继云商量,要择吉日便在金华代他儿子成婚,迎娶智珠  去湖。继云一因亡父也有遗嘱,二因自己意欲早日出外从戎,把此  事赶紧办去也好, 一 口答应。于是他又忙着代办他姐姐出阁之事, 将十六亩肥田售去,所有的田款充着奁资,其他仪式因为邴家父子 身在外乡,赵家又在丧期之中,所以一切均求简便。吉期至时, 一  对璧人,郎才女貌,举行婚礼,自有一番热闹,也不赘述。邴超宗  新婚一旬以后,父子俩便要告别回乡,继云设宴饯行。但是姐弟分  别之时,智珠却握着继云的手,泣不成声,不忍分离。继云用话安  慰,送了一大段路程,恋恋不舍而别。
  继云自他的姐姐于归以后,家中只有他一人,形单影只,非常 凄凉。想起亡父的遗嘱,急欲出外为国效力,故将家事摒挡就绪, 托付一个亲戚,即欲上道,不料自己又生起病来了。英雄只怕病来 磨,睡在床上不能起身。幸他家中有一个婢子,名叫莲香的,十分 伶俐,病中都亏伊在旁当心侍护。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告痊。又将 养了旬余,才离却故乡,径赴会稽。行装轻简,并无多携,只带了 一个包裹以及他的弓箭佩刀,步行登程。
  从金华到会稽, 一路都有山岭阻隔,崎岖难行。朝行夜宿,走 了八九天路。看看前面有一大山拦住去路,那山势自远而近,好似 从严州蜿蜒而来,山脉绵亘,宛如一条游龙,那座山便是好大的一 个龙头。远远望去,在日光之下,山上宛如罩了一重紫雾,云气蓊 郁,只望见峰腰。
  这时正在上午,继云一心想翻过这座山岭,所以并不打尖,以 免耽搁时光。只在行囊中取出一些干粮来充饥,大踏步尽向前走。 可是走到下午时候,那座大山虽然近了一些,还是可望而不可即, 距离很远。一轮红日已渐渐匿向山后去,山上却起了一重晚霞,将山顶笼住。这时官道上行人稀少,暮色渐临,行行重行行。
  前面有一个小小村集,只有十数人家, 一缕缕的炊烟,从各家 屋顶上冒出来。继云跑得十分口渴,只见前有一家矮篱矮屋,插出 一个酒帘子,知是酒店,便想进去喝他几碗再说。继云走到店门口,见一个秃顶老翁立在那里,骂一个小孩子,恨恨地说道:“今天合该  倒灶,一个主顾都没有。是出了那害人的东西,你却只是要闹着吃  喝,不要动了你祖爹的怒,将你责打一顿。快些到你母亲那边去吧, 休得缠扰不清。”
  继云听了,不免好笑,又见左边粉墙上写着“邬家老店”四个 大字,才知道这家是客店带卖酒的。那老翁一见继云走近,面上便 含着笑容迎上来说道:“客官前面不要去了,请在敝店歇脚吧。”
  继云道:“你这店不是有酒卖的?”
  老翁道:“是是是,小店有的上等绍酒,带卖酒菜。客官喝了, 包你满意。此处别无他店,请进请进。”说毕,恭恭敬敬引导继云  入内。
  继云跟着走进去,见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院落,排列着数十盆菊 花,倒也收拾得干净。靠东一间屋中,有不少空座,继云就在沿窗 桌子边坐下,放去包裹,解下佩刀。老翁先去倒上一杯香茶来,便 问继云要什么菜,打几斤酒。继云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鸡?”
  老翁答道:“有有有。”
  继云道:“先代我宰一盆白鸡,要嫩一些的。停会儿吃饭的时 候,你再与我置一碗鸡丝,其余的你代我配上几样可口的菜。先打 两斤酒来便了。”
  老翁又答应一个是字,走到院落中,望里面喊道:“客人来了, 你们还不快些出来伺候么?阿虎的娘娘,快把那只母鸡杀了,好煮  菜。白鸡在缸盆里,现成有的,快些切一盆来,要加上好的酱油。”
  那老公口里喊着正忙,里面匆匆走出一男一女,都在中年,衣 服也很朴实,像是个小本经纪的商人。那孩子见了男子,便叫一声: “爹爹,客人来了,我也要吃一块鸡。”
  男子喝道:“阿虎,不要闹,走开一边!”说着话,便去宰鸡。 老翁也去炉上烫酒,三个人登时忙起来了。
  继云坐着,心里暗想:这家店开着门面,为何没有主顾,只有 我一个人踽踽凉凉,独坐一隅呢?生意也难做啊。等不多时,那男子已将白鸡及四样冷盆一齐端来,放在桌上说道:“客官请坐。”便 又踅向厨下去了。厨下跟着起了刀勺响声。
  那老翁先掌上灯来,然后将烫热的酒倾在壶里,送到继云桌上, 说道:“我家的酒是很好的,客官请尝尝,味儿真不错。”
  继云笑了一笑,便一个人灯下独酌。那老翁站立在门边吸旱烟, 等候继云添酒。继云喝了两杯,觉得这酒味道真好,白鸡也很可口, 止不住向老翁问道:“老翁你就姓邬么?开设这店几年了?为什么一  个伙计也不用?你家的酒果然很好的。”
  老翁见客人发问,便把旱烟筒嘴里的烟灰向地下敲去,很恭敬 地答道:“承客官称赞,荣幸得很。老朽姓邬,这店开设已有数十年 了,所卖的酒都是老朽自己酿制的,味道醇厚。客官你不要过分多 喝,这二斤酒喝完时,包管要醉了。方才的男子便是我的小儿,其 他只有媳妇帮忙。大家亲手做,所以不用伙计。往常日子,天天晚 上有客人往来,在小店住宿。来此喝酒的也很多,生涯尚称不恶。”
  那继云见他滔滔地讲,好似引开了他的话机,遂也喝着酒,尽 他讲下去。老翁仍继续着说道:“但是现在运气不好,生涯竟一落 千丈。”
  继云正喝干一杯酒, 一壁用壶斟, 一壁问道:“为了什么缘 故呢?”
  老翁叹了一 口气,又道:“前面有座大山,名唤五龙山。”
  继云心想,原来方才我瞧见的那座高山便是五龙山。以前我只 听得山东有二龙山,广东有九龙山,却不知道这里有个五龙山。
  老翁道:“这五龙山是临江驿打通这里邬村的要道,凡是金华到  绍兴陆路往来,必经此山。客人们走过这山,或是赶不到这山时, 必在小店打尖。因此小店生涯很好。岂料现在山不知怎样的出现了 两头金钱豹,一雄一雌,凶猛无比。常要出来噬害人畜,出没无定。 官中虽曾悬赏招募猎户们去捕捉,以除地方之害,可是没有绝大本  领的人能够前去和那豹子较量。前数天也有一队猎户,有一个著名  的苏猎户率领着,到山上去捕豹。结果苏猎户被金钱豹啮毙,其余的猎人大半受创而归,所以益发无人敢去知告奋勇了。自从山上有 了这对害人的猛兽,行旅往来视为畏途,小店遂没有主顾了。岂不 是活该倒灶么?不知道一对畜生何时罢休,老朽忧虑得很。往常看 《水浒传》中的武松,在景阳冈打虎,真是天生的英雄。最好现在也 有这么一位好汉,去把那一对畜生结果去了才好哩。”
  继云听了,微微一笑,老翁见继云酒壶中的酒已告罄,遂又至 炉上去换一壶送上。继云道:“两斤酒大概快喝完了,老翁与我再添 两斤来。”
  老翁瞧了继云一眼,说道:“客人你不要贪杯,要喝醉的啊。”
  继云摇头道:“哪里会喝醉?我喝完了酒,还要上五龙山去呢?”
  老翁又呆了一呆道:“怎么?天气已晚,客人也该宿店了。方才 老朽不是说过,五龙山上有那一对凶猛无比的畜生?客人为何说要 喝了酒,夜中上山?不是去送死么?”
  继云将双目一 瞪道:“胡说!你不要管我的事,快去添酒。”
  老翁道:“酒便添与客官吃,只是五龙山那里客官千万去不得。 明天在这里同着大伙行人以及官中派来的保卫兵丁,趁日中时方可  过山。”
  继云道:“怎么要等保卫兵丁呢?”
  老翁道:“这是官中保护商贾起见,特派兵丁二十名,荷枪持  械,每逢三六九日,在这里通过一次。客人要过山,便跟他们同行。 可是客人也大都不敢走。因为一要凑日期,二则那些兵丁都要向客  人需索银钱的。”
  继云听了哈哈笑道:“既有兵丁,何不把那金钱豹捕去了,岂不 省事?”
  老翁道:“那些兵丁都是摆炮,他们吃粮不管事,还有胆子去捕 豹么?明天恰逢十九,那些兵丁上午要路过此地的。客官同他们一 起走,包管知道了。”
  继云又笑起来道:“老翁,你既然说那些兵丁尽是些不中用的脓 包,那么为何又要劝我到明天跟他们走呢?我姓赵的是好男子,要过这五龙山,何用那些脓包来保护?反生麻烦了。快些添酒过来。”
  老翁被继云这么一说,以子之矛攻子这盾,倒也一时回答不出, 只好再去烫酒。继云又听老翁的儿子对老翁悄悄说道:“人家要走, 你也不必苦留,让他走好了。偏是喜欢说废话。今晚那豹子活该有  一顿大嚼呢。”说罢冷笑一声。
  继云成竹在胸,置之不理。他一心要想瞧瞧那一对凶恶的畜生, 顺便为地方除害,所以决然要走,毫无畏怯。不多时,老翁又送上  酒来,继云一杯杯地狂饮,直到把四斤酒喝完,那男子便过来问道: “客官,要用饭么?”
  继云本想再喝些酒,但是恐怕真的喝醉了,停会儿不能干事, 遂点点头说道:“好的。”
  于是老翁和那男子一个托上一大盘菜肴,一个盛上一小锅热饭, 放在桌上。继云一见这鸡片汤又嫩又清,遂先喝了一口汤,吃起饭 来。等到一顿饭吃毕,老翁送上面巾,继云揩过后,遂从身边摸出 六七两银子来,递与老翁道:“你们伺候周到,我就多给你们一些  吧。不用算账了。”说罢话,立起身来,取了佩刀和包裹,把背上弓 紧一紧,回头向老翁说道:“再会吧。”
  刚要迈步走出店门去,老翁接过银子,道了一声谢,却伸出胳 膊拦住他道:“客官,我劝你今夜不要走吧,何必苦苦去冒险呢?山 上的豹实是非常厉害的啊。”
  继云把手一挥道:“你不要管,我去了。”
  老翁退后几步,瞪着眼看继云走出门去。他的儿子和媳妇却跑 出来要取银子,且说道:“我们管不了许多,由他去吧。瞧他神情也 像有些本领的,或者不至于送命。”老翁却叹了一口气。
  继云出得邬家店门,已近二鼓时分,道上沉寂得很,只闻远近 村狗的吠声此起彼伏。 一丸凉月照在地上,十分凄清。望着前面高 而黑的山影,一步步地走上去。风吹着道旁的树林,摆得如海中波 涛一样。得了好多时候,方到五龙山下。前面正是一道峻险的山岭, 继云偶抬头,见岭下石壁上张贴着一张官府的告示,月光下瞧得亲切,上面写着“此去山上有豹噬人,旅客均须止步莫进,专候三六 九日兵丁保护过山”云云。换了别人至此见了这张告示,又在这深 夜时候,再也没有胆量上岭了。但是继云心已决定,付之一笑。施 展飞行术,一口气跑上岭来。
  已过三更了,明月当空,树影摇曳。继云稍觉有些力乏,见左 边有个破败的山神庙,庙门前一块大青石,倒很光滑,他便把佩刀 和包裹放下,坐在石上,憩息一会儿。四瞩群峰起伏,月色笼罩着  如戟如屏,十分森严。仰观山顶巍巍无及,足见五龙山的高峻了, 暗想:老翁说山上有一对金钱豹,却不知那畜生伏在哪里,大约总 要出来的,我且在此等候。
  继云坐在石上,将手支着颐静坐,觉得酒涌上来,头脑微有一  些昏沉,暗想:老翁之言并非欺人,邬家店中的酒果然很有力量, 我若再喝一二斤时,必要醉倒了。坐够多时,只不见豹子出来,自  己却有些蒙胧欲睡。听得一二鹳鸟的鸣声,好似老人在空谷怪笑。 山风拂襟,有些夜凉。
  猛抬头见对面岗上正有一物,庞然如驴,慢慢地走到岗上。仔  细一看,见那物全身花花斑斑的,正是一头金钱豹。两只眼睛好似  一对绿油油的灯笼,左顾右盼,似乎防备敌人的样子。到得一株大  榆树下,将前面一双又大又锐利的爪子向前一踞,后身便坐了下来。 一条豹尾却只是左右摇不停,果然十分威武,非寻常野兽可比。此  时自己距离那豹尚远,恐怕箭发出去射不到。但自己夜行的目的便  是要除掉那一对畜生,现在好容易遇见了,岂肯放它过去?遂想引  诱它过来,引吭长啸一声。这一啸,声振山林,寒风忽起。
  那豹一抬头,早已瞧见这边峰上有人。但见那畜生一条尾巴直  竖起来,蓦地怒吼一声,从岗上披草拂枝,飞也似的跑下来,认准  这里的峰头,跳跃而上。继云早已预备好,见那豹跑得真快,刹那  间已将上岭。好继云,将弓拉得饱满, 一箭射出,正中那豹右眼。 那豹中了一箭,又痛又怒,狂叫一声,仍旧跑上岭来。弓弦响处, 继云第二支箭又已发出,直射入那豹的左目中去。那豹双目中箭,一声大吼,奋身向上一跃,足有两丈多高,还想扑上山岭。继云喝 一声“着”,第三支箭如掣电般呼地射进了豹腹,这一箭最有力量, 便见那豹一翻身骨碌碌地滚下岭去。继云大喜,明知那豹一连被自 己射中三箭,饶它十分厉害,也断乎不能活命了。
  正在这时,背后一阵狂风,从林子里又跳出一头巨大的金钱豹, 向自己扑来。继云不及开弓, 一时躲避不迭,说声不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七回 一身摧强敌虽败犹荣 三义赋同仇狂歌当哭
  
  继云在急切没躲避的当儿,一伏身使个旋风扫地式,居然被他 这么一滚,滚出了危险。那豹扑了一个空,直跃出一丈多远,掉转 身子,两只凶恶的眼睛向继云面门直射过来。继云早已抢至石畔, 取了佩刀在手,预备和那豹短兵相接,恶斗一番,所以弓箭也已抛 在地上,踞在石后,瞧那豹做何动静。原来继云方才射死的是雌的 一头,这头便是雄的,正在岭上觅食,被继云啸声惊动,因此从后 而至,出其无备,若非继云身手敏捷,早已膏身豹吻了。
  这时那豹一扑不着,益加发怒,将前爪在地下践了一践,向继 云直扑过来。继云觑得真切,急向旁边一闪,那豹已扑过大石。继 云跳在豹的身后,疾斜佩刀向豹的屁股上猛戳过去。那豹也十分灵 警,知道敌人已躲在背后,有家伙来了。就地一滚,继云一刺个空, 气力用得太猛一些,竟向前一冲,收不住脚,又在豹身上一绊,一 个筋斗扑到前面地上去。那豹早翻身立起,见继云跌翻,便张开血 盆大嘴,巉巉的巨牙,跟着跳过来,向继云身上便咬。继云一个鲤 鱼打挺,全身跃起,一刀向豹头劈来。那豹将头一偏,项上早着了 一下,鲜血淋漓,只是受伤尚轻,所以那畜生退后三步,又是大吼 一声,向继云头上猛扑过来。继云知道这一下是非常猛烈的,赶紧 望左边石旁一跳,只见那豹又扑个空,全身望前面一株松树上扑过 去,豁剌剌一声响,一株老松已被那豹撞折了半截,直倒下来。
   忽然树后跳出个短小神悍的汉子,喝一声“畜生哪里走”,张开 两条铁臂膊,将豹的前腿抢住,想要翻跌那畜生倒地。可是那豹运 出全身神力,向那汉子尽压下去,并且张开嘴,望那汉子颈项间便 咬。那汉子将头一钻,头顶心顶住了金钱豹的脐子,那豹一时咬不 到他,一人一豹,团团地打了一个转,一齐跌倒在草地里,滚来 滚去。
  继云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地突然有一个出来帮助他打豹,所以 初时只有看那汉子和豹力搏,忘记了一切。及见人畜一起在地上乱 滚,不觉想起自己为何袖手旁观呢,这本是我的事,难得有这人来 相助,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候,还不速速帮着动手么?他遂把佩刀高 高举起,跳至金钱豹的一边。月光下见那豹已被那汉子掀在底下了, 可是那豹将尾巴一竖,前身刨动几下,只一滚动,那汉子却又被豹 压在身下了。恰巧豹的屁股向上,一条豹尾力摆不已,后爪在地上 尽用着力,践得泥土飞起。一张嘴只向那汉子凑上去。那汉子两臂 紧紧握住豹的前爪,一颗蓬乱的头依旧顶住了豹项,两腿却夹住了 豹身,和豹挣扎。
  继云觑个准,一刀从豹的尻骨间刺入,用力过猛,一柄二尺余 长的佩刀已完全刺了进去只剩一个刀柄在外边。那豹经这一刀,大  吼一声,望上直跳起来。那汉子因为两腿夹住豹身,所以跟它一齐  跳起。等到落下地时,那豹受了这一下重创,遂被那汉子压在下面, 虽然仍旧挣扎着,可是威风和力气已去下大增了。那汉子腾出右手, 从腰间拔出一柄板斧,疾向豹项上一斧砍下。那豹又狂吼了一声, 直僵僵地躺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汉子方才立起身来,喘着气,回头看看继云说道:“请问兄台如 何来此深山打豹?”
  继云瞧他身上衣服已有数处破碎,满面涂着泪痕和血迹,表露 着全身勇气和胆量,不觉油然生敬,把手拱拱道:“敢问壮士如何来 此深山打豹?神勇可钦,乞未姓名。”
  那汉子本来要问继云,却被继云反问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我们两人真是相逢很巧,把那一对畜生收拾了,彼此都是好汉,何 必客气?我姓黄,名克满。是靖南伯黄得功的少子。至于如何来此 深山打豹,其中经过很长,如此良夜,豹已打死,我们左右无事, 何不便在此间谈谈,谅兄台必非寻常人物,我们异苔同岑,何妨结 个相识?”
  继云见他出语亢爽无比,正合自己的怀抱,遂说道:“原来壮士 是靖南伯黄得功的公子。靖南伯为国捐躯,可泣可歌,在下愿闻 其详。”
  二人于是一同坐在那块大青石上,谈起各人的身世来。明月多 情,泻出伊的清光,照在二人衣襟上。旁边横着那头死豹。如有画 家代他们绘出一幅深山打豹图来,这一对无独有偶的英雄好汉,不 是栩栩欲活,值得人们景仰么?此时且等著书的先把黄得功的小史 叙述 一遍,读者便知那黄克满的来历了。
  当崇祯殉国,福王由崧在南都监国之时,史可法督师江北,力  抗清兵。议分淮扬徐泗凤寿滁和为四镇,即令总兵刘泽清辖淮海, 驻淮北,经理山东一带。高杰辖徐泗,驻泗水,经理开归一带。刘  良佐辖凤寿,驻临淮,经理陈杞一带。靖南伯黄得功辖滁和,驻庐  州,经理光固一带。每镇有兵三万人,俱受史公节制,都是骁勇之  将。其中要推黄得功和高杰最是勇悍善战。那四镇好似江南屏蔽, 进可以恢复幽燕,退可以捍卫长江。可惜四镇自相猜忌,争权夺利, 不能团结一致,同御外侮,以致或降或败,都为清兵消灭,真是可  惜之至 。
  那黄得功在微时,徒步为商人执鞭。有一次随数商人入都,道 经山东,恰逢响马从林中突出,约有四五十人。面目狰狞,各执利 刃,蜂拥而前。众商人吓得心惊胆战,四散逃去。只剩得功一人, 手持两驴蹄御贼。奋勇绝伦,所向披靡,数响马反被击伤。贼大骇, 一齐退走,行李没有遭劫。得功遂去唤回商人,向他们狂笑道:“诸 公何必见盗便走,胆小如鼠?须知有黄某在此,区区狗盗哪里能够 损伤我们毫末呢?”众商人大惭,有伏在草中窥见得功独力御贼的情景,告诉大家知道,莫不钦敬。于是众商人醵集重资,酬送得功。 得功途遇灾民,将所得的黄白物尽行散给,自己反一无所有。后来 投入军中,每逢战事,必奋勇杀敌,立功河北,威名大著,遂得封  靖南伯。
  他的性情既憨直,又忠义。部下不过两万人,却能以少胜多, 曾在潜山方岭和流寇张献忠大战一日夜。张献忠是流寇中间最骁勇 的,寇多且能,但被得功击败。张献忠几为所获,杀其万人。后来  流寇又倾众而来,欲报前仇。张献忠有爱将姓曹名宇,能持开山大  斧,在千百人中杀出杀进,所向无敌,因号无敌将军。这次曹宇自  愿担任前锋,对众寇说道:“你们都说黄得功如何骁勇,他是一个  人,我也是一个人,你们何必如此胆怯?试看我去捉他过来。”
  当列阵而战之时,贼众都按辔在后面看,曹宇跨乌骓马,挟开 山斧,冲至阵前,大喝:“无敌将军在此,黄得功快来纳命!”
  黄得功大怒,即挟着他生平善使的一对黄金锏,驰马来迎。不 料锏斧相交战未数合,得功将左手锏逼开大斧,右手锏向曹宇腰际 打来,曹宇不及躲闪,打得他口吐鲜血,晃了几晃,得功趁势将双 锏并在一手,腾出一手,疾把曹宇一把拎将过来,置于马鞍,纵辔 而归。群贼丧气,不敢恋战,一齐退去。以后大家互相诫语道:“须 避黄闯。”因为黄得功在军中有个别号,唤作闯子。是说他匹马闯 阵,所向无敌的意思。闻鼓鼙而思将帅,似这般勇猛之将,真是不 可多得的了。
  只可惜四镇成立后,他和高杰意气相争,积不能容,不脱武人 本色。当高杰领兵争夺扬城时,休宁汪耐庵曾拜得功门下,方从得 功饮酒。得功箕踞而坐,将巨觥做牛饮。左右献上一盘,盘中放着 一口生彘肩。得功取腰下龙泉,把彘肩一块块地割下肉来,送入口 中大啖。耐庵笑道:“昔日的樊哙,今日的将军,可谓英雄。”
  得功狂笑,帐下骁将能够喝酒的以次列坐,每人各浮巨觞。有 邱总兵的兄弟任守备之职,饮过数巡,坚辞不能再饮。得功勃然大 怒,吩咐左右拖下去,用大杖痛打三百。众将一齐失色,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邱总兵尤其心中发急, 一双眼睛只向汪耐庵紧瞧 着,意欲他向得功说情,因得功对于耐庵的说话很肯听众的。耐庵 便举起酒杯,哈哈大笑。这一笑倒使得功呆了一呆,遂问耐庵何笑 之有。耐庵道:“门生笑邱守备的腿还不及杖粗,这三百大杖如何受 得了呢?”得功闻言,也就一笑而罢。但是邱守备此时早已吓得面无 人色了。
  不多时,左右入报高杰举兵来犯,离城十里。得功点头道:“再 探。”众人都有戒心,得功独笑饮自若。停会儿又报距城五里了,耐  庵等都无心再饮,得功却喊添酒,举觥畅饮,若无其事。停会儿左 右入报离城三里,众人恨不得推席而起,但看得功照常喝酒,十分  镇静。众人因无军令,又不敢擅自行动。停会儿又报高杰前锋已临  城下,得功遂将手中杯掷于地下道:“高杰竖子,安敢犯我!我必杀  得他片甲不留。你们一齐随我杀敌,退后者立斩。”众将诺诺连声, 一齐出衙。
  得功首先上马,身旁一个小兵奉上一张强弓,得功执在手中。 又一兵抬上一支点铁长枪来,得功挂在肘下。又一兵献上豹尾鞭, 得功跨在左腿之下。又一兵送上一柄黄金锏,得功跨在右腿之下, 背后紧随五骑,各负一箭筒,筒中藏箭百支。率领众将校,开城迎 战。得功一马先出,五马追随在后。敌兵见得功上阵,鼓噪而进, 要想把他围困住。得功抽箭便射,箭如流星点点,向敌人方面射去。 箭尽后,把弓一掷,挺长枪当先陷阵,枪头到处,连刺敌将下马, 枪杆折断,遂取鞭锏双挥,大呼而前。但见一鞭一锏飞舞云雾中, 血肉横飞。部下见主将这样勇往, 一齐努力冲杀。高杰部下的兵大  败而退。得功遂凯旋归城,又聚众将豪饮,甲裳尽赤,容色不变。 从此高杰见他更是忌惮,不敢和他角逐了。
  后来南都被陷时,福王由崧出走芜湖,黄得功正驻守在那里, 誓为明室效死。清兵分三路来攻,得功督诸将迎战,当先陷阵,力  斩数将,忽被流矢射中咽喉。得功遂拔出箭头,刺吭而死。总兵田 雄乃拥福王投降清军,黄得功一门遇难。只有他的幼子克满从乱军中逃出,留了黄氏一脉。
  那时克满年方弱冠,却已学习得一身好武艺。因为得功在世时  最宠爱他,自幼膂力冠群,喜欢练习武功。得功不但把自己所有的  马上功夫教了他,而且又延了一位名拳师在家,教授他一切武术。 所以克满年纪虽轻,他的本领却不小了。生平爱使两柄纯钢板斧, 舞开时两道斧光,化作一团杀气。曾教家人在旁,各用一升黄豆如  雨点般尽向他身上撒去,可是一粒也没有飞得进他的斧光中去。等  到他一路板斧使完后,立定身躯,在他身子四周十余步之内,没有  一粒黄豆落在地上的。许许多多的黄豆都落在那圈子外边,且有许 多都被斧锋切为碎屑,可见他斧法的精妙。
  克满又喜欢游泳,得功麾下有一牙将姓苗的,精通水性。克满  时时跟着姓苗的行止,长江中去学习游泳。久而久之,克满水里的  功夫已能和姓苗的相同,能在水底潜伏一昼夜,在水中睁瞬,百步  内可见人。黄得功见他的儿子有如此能耐,更是喜欢。在得功捐躯 沙场的时候,克满正在后军协助着明兵力御背后夹击的清军,正自  肉搏而前,警耗传到,军心大乱,纷纷涣散。清兵挟着雷震万均的  势头,排山倒海价杀了。克满约束不住部伍,只得抡开双斧,从乱  军中杀出,独自逃生。因知他父亲战死阵上,全家殉难,痛哭一场, 自誓留得此身,将来必要为国为家报仇雪恨。
  那时南都失陷后,清军渡江南来,遍地干戈。克满游荡民间, 辗转奔避。以后闻得鲁王在绍兴自称监国,他遂想去投军立功。从 间道入浙,投奔在王之仁麾下。那时王之仁正随张国维统水师,转  战钱塘江上,知道克满是靖南伯之后,且又深谙水性,所以便命他  协助自己,管住一部分的水军。初时张国维连战钱塘江上,屡次得  胜,清兵遂用精锐猛攻同安,国维率兵抵御。在草桥门一战,忽然  大起风雨,火炮弓矢都不能发,急急收兵退守钱塘,不敢再战。
  王之仁上疏道:“事起日,人人有直取黄龙之志。乃一败后,遂 欲以钱塘为鸿沟。天下事尚何忍言?臣愿率所部沉船一战。今日欲 死,犹可战而死。他日即死,恐不能战也。”
  王之仁的话十分激烈,可见当时将帅各自为谋,怯于赴义的一 斑。也可为我国今日对于日军暴力侵占东三省不抵抗的殷鉴。有兵 不战,岂非畏死?谁知敌人一步一步地进逼,等到国破家亡,虽死 而不能战了。
  黄克满那里也极力主战,不要让敌人兵临城下。然而王之仁的 言不用,果然在明年三月中,清廷命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专征 浙闽。兵临钱塘,开堰入江。张国维王之仁各领水师应战,适逢东 南风起,王之仁扬帆奋击,克满尤身先士卒,勇不顾生,一双板斧 不知砍死了几多清兵。清兵大败而退,国维遂会同各军渡江,进围 杭州。但因清军坚守,后方接济匮乏,不克而还。
  到四月中,博洛见江涸可试马,遂用红衣大炮击坏南岸方国安 部营房厨灶,炮火甚烈。方国安忽然拥兵数万,退入绍兴,挟了鲁王南走。因此钛铁矿兵营闻风皆溃。唯王之仁一军齐齐整整守地不去。
  王之仁遂对张国维说道:“我的部下都有船舶,可以入海。张兄急宜速自为计了。”
  国维遂领部众追扈鲁王而去,王之仁一军独自乘江自守。适逢 水涸沙涨,有汐无潮,清兵士马数万从上岸浮济,一齐杀来。之仁 不能敌,不得已率部下由江入海,退往舟山,即令黄克满断后。
  清军既夺南岸,见明兵退走,博洛便遣大将瓦尔罕督领水军追 击。那瓦尔罕是满人将校中著名的勇将,马上步下十八般武艺件件 精通,而且又识水性。跟随博洛麾下一同南征,屡立奇功,所以博 洛令他追杀王之仁的水师。
  黄克满独自率领十二艘战船压后,渐渐通近海口。忽闻水上金  鼓大震,遥见许多清军的帆船追杀前来。众士兵慑于清兵方胜之威, 有欲溃乱之象。克满大怒,下令部下休得惊慌,一齐迎战,退后者  斩。那时天方潺暑,克满将上身衣服脱去,只穿一条单裤,赤着双  脚,手持两柄板斧。清兵见敌船很少,遂取包围形式,向明兵进攻。 两边一场大战,双方众寡悬殊,强弱不同,克满部下已沉去六艘战船,二船被虏,只有克满近身三船未破。克满杀得满面浴血,臂上  已着了一刀,鲜血淋漓,分辨不出敌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来。但瞧他  圆睁怪眼,两柄板斧上下翻飞,将清军砍瓜切菜般不知杀死了多少。 可是清军人众,一排死伤了, 一排继续杀上,喊杀连天。都因克满勇猛,死战不退,所以不能前进。
  瓦尔罕在后闻得情形,勃然大怒,吩咐左右抬过他的九环泼风 大刀来,那刀足有八十斤重,刀背上有九个小铁环,使动时一齐作 响。只要听到铁环的声浪一发,他的刀也舞成一团白光了。他把九 环泼风大刀倒提在手,立在舟首,向前驶去。清军前敌便将战船向 两旁让开,瓦尔罕的座船早已来到前面。
  瓦尔罕抬头见对面敌军只有三船还在抵抗,当中一船的船头上 立着一个赤身汉子,身上都沾染着鲜血,挥着一对纯钢板斧,杀得 如疯虎一般,果然是一员勇将,便把大刀向前一指道:“败军之将, 还敢负隅自固么?若不投降,立刻将你一刀两段!”
  黄克满闻言,气得哇呀呀叫道:“胡奴竟敢向你家黄爷爷耀武扬 威,今天我和你决一雌雄,送你上鬼门关去。”说罢,抡起板斧,将 船冲到瓦尔罕的船边,举斧便砍。
  瓦尔罕冷笑一声,挥动大刀,将板斧枭在一边,还手一刀,向 克满头上劈下。克满将左手斧望上一迎,铛的一声,大刀直荡开去。 克满的右手斧却已卷向瓦尔罕的胁下,瓦尔罕忙收转大刀,将刀背  格住。识得克满是一个劲敌,也就不敢懈怠,将刀法使开,左一刀 右一刀地尽向克满扫去,好如疾风骤雨。克满也将双斧摆动,俨如  飞雹闪电,两个人杀在一起,好一场虎斗龙争。清军在后擂鼓助战, 大小战船又纷纷围困过来,黄克满的左右两舟又被清兵击败,此时  只剩克满一身独当强敌了。
  克满一人困在垓心,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咬牙切齿和瓦尔罕拼 命决斗。瓦尔罕见他如此勇敢,很想把他生擒,然后劝他归降。所  以一边厮杀, 一边传令部众务要将克满活捉,休得杀伤。于是有二  十多名清军一齐端整着挠钩套索,驾着小舟,向克满左右逼近过来。
  克满知道自己的危险,遂大吼一声,回转身子,双斧向左边船上猛  扫,早有五六个清兵跌翻水里。克满跟着将身一跃,蹿入海中去了。
  那地方正近海口,所以很深。瓦尔罕见克满入海,哈哈笑道: “你欲借此遁逃么?俺不妨跟你走一趟便了。”便将手中九环泼风大  刀交与左右,又把盔甲卸下,拔出腰间龙泉,喝一声:“好小子往哪  里走,俺来也!”一翻身也跳到海波中去。船上的清军只见洪涛里掀 波翻浪,往来不停,知道他们俩正在水中大战。有许多清兵也谙水  性的,纷纷跃入海底助战,海波益发翻腾得厉害了。不多一会儿, 但见海波中一缕缕鲜红的血直冒上来,瓦尔罕浮出水面,下身都是 血,经两个清兵掖挟着上船。
  原来黄克满到了水中,满拟去凿沉清船。不料瓦尔罕识得水性, 相随入海。他遂回身和瓦尔罕重行鏖斗。瓦尔罕在水中只能看到五  六十步远,因此功夫比较克满浅短,克满遂占了上风。后来清军纷  纷入海,克满遂把双斧一紧,向瓦尔罕前后左右扫来,瓦尔罕一剑  劈了个空,不防克满已转至背后, 一斧向他右腿上劈去。饶他躲得  快,已着了一斧。只因当前臂上早已受伤,所以没有把瓦尔罕的右  腿砍断,留了他的性命,被清军救去。
  克满在水中杀得性起,见许多清兵如蛤蟆般向他身边游来,克 满心想,你们不是来送死么?遂将双斧徐徐挥动,来一个杀一个, 水面上只是冒出红血来。其余几个清兵都受了伤,逃上岸去。瓦尔  罕卧在舱中,不能再行追赶,遂令收兵退回。
  王之仁幸有克满断后,在海口大战一阵,独摧强敌,所以能够 从容向舟山退去,但其后终被黄斌卿所害。
  克满歼了清兵以后,泅出水面,见清军都已远避,遂上岸来, 择一荒僻处,坐地憩息。力战良久,觉得很是疲乏。那时正是下午, 夕阳衔山,凉风徐来,他不觉在石上睡着了。这一觉不知睡了许多 时候,醒来时,只觉全身发热,四肢抽痛,疲乏得不能动身,口里  十分干燥。仰视星斗满天,凉露滴滴,身上血也有,水也有,露水  也有。约莫已在夜半。雪亮的两柄板斧沾着鲜红的血迹,横在自己身旁。想起了一身独当强敌的情景,如在目前。都因为流血过多, 睡着在露天,又受了风寒,所以寒热发作,猝然地病倒了。没奈何 只得听天由命,暂且勿动。
  到了清晨,却见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带着一个汉子,荷锄 走来。克满口里哼着,早被他们听见。老农首先走近克满身边, 一 见克满这种形景,不由大奇。走上前问道:“官人,你莫不是一位明 将么?我们都是大明子民,听得王师败绩,深为愤惜。官人为何独 自睡在这里?身上又受着剑伤,想见你力杀胡奴的勇武了。”
  克满知道瞒不过人家的,况且又是明朝的百姓,不怕他们要来  加害。但是他还不愿说出真姓名,勉强答道:“正是,我姓胡名达, 是王之仁将军麾下的一员偏将。昨天和清兵力战,受伤而退,卧在  此间,忽又生起病来,以致动身不得。”
  老农道:“忠勇的胡将军,大概杀得力乏了,此间还没有清兵踪 迹,不如到我家中养息数天,再作道理。”
  克满道:“多谢老人的美意,敢不遵命?”
  于是老农唤那个汉子背起克满,自己代克满提起两柄板斧,说 道:“家里去吧。”又说道:“这斧头怎么如此沉重?足有六十多斤 重量。幸亏我年纪虽老,还有些蛮气力呢。”
  那汉子背着克满,沿着田径,向前很快地奔跑。老农随在后面, 转了两个弯,不多时已到得一家矮屋门前,柴扉虚掩。老农上前将  门推开,让汉子背了克满走入。门里有一小小园地,种着许多树木, 向南三间小屋,芦帘纸窗,收拾干净。有一个老妇正在一株梧桐树  下撒着谷喂鸡,见他们进来,不由一呆,便问道:“你们父子俩不去  种田,反从哪里驮来这样一个人?好不可怕。”
  老农把手摇摇道:“老婆子,不要声张。这是我们这边受伤的将 军。你快去舀些热水来,待我代他洗拭一番。”
  说罢,把双斧放在屋的一隅,教汉子背克满到右边屋子里去。 室中有一张小床,张着青花布的帐子,摊着一条席子。那汉子把克  满放倒床上,喘着说道:“这位将爷至少有一百多斤重,几乎将我压死了。”说时,额上汗珠如黄豆般大,滴将下来。
  老农道:"阿兔,你歇息一会儿再到田里去吧。这里的事有我照 顾呢。”那汉子便退出去了。
  克满倒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能自主。跟着便见老妇端 了一木盆的热水来,放在凳子上。老农取了一块青花面巾,挥手教 老妇退去,遂把克满的一条血裤子脱下,代他全身揩拭一遍,将血 迹尽行洗去。代他将伤处扎好,然后取出一条布裤代克满穿上,又 取一条薄布单来,盖在克满身上,低声说道:“胡将军,你且静心安 睡一下,少停我再来看你。”说罢回身走出室去,把房门掩上。
  克满疲乏得很,不管什么,且自睡息,昏昏然地梦入华胥。等  到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火热的阳光照在西边的粉墙上,枝头蝉声  兀自絮唔不住。克满出了一身大汗,微觉轻松一些。听得脚步声, 见那老农已走进房来,见克满醒着,遂说道:“将军睡醒了,可觉得  好些?”
  克满点点头道:“寒热似乎退了一些,精神也稍佳了。”
  老农走到床前,伸手摸摸克满的头额,果然觉得没早上那么烫 手了,便又问道:“胡将军可要进些薄粥?”
  克满点点头,老农回身出去,隔得不多时候,端了一碗粥和一  碟酱小菜来。克满挣扎着坐起半截身子,接过徐徐喝下去,心中十  分感激。那老农虽然是个乡老头儿,却这样热诚待人,不可多得。 于是一边吃,一边向老农叩问姓名。
  老农答道:“老朽姓宗,名唤长福。一向在此仙桃村务农为业。 方才背将军来此的,便是我的小儿阿兔,那老妇便是拙荆。我们一  家三人,媳妇定了,还没有娶过门呢。这几天闻得满洲的兵马大举  渡江,我们这边势力敌不过他,都纷纷败走。老朽虽是一个乡农, 却也忧虑得很。看来大明的气数已完,难以支持了。此处幸亏地僻, 一时谅没兵马来此蹂躏,但是以后却难说了。听说满洲人所到的地 方,都要人民剪发,和他们一样梳成猪尾巴的辫子,那是老朽虽死  也不愿的。”
   克满已将粥吃完,把碗碟投与宗长福,说道:“老人家,你不要 忧烦,我们总须尽力把河山恢复过来,还我自由的。”
  宗长福道:“但愿如此便好了。”遂托着碗碟退去。
  克满喝过粥,又睡了一会儿,天色已暗,宗长福又进来伺候他。 这夜克满安睡了一夜。到得次日,比较昨天更好,已能下床走走了。 宗家父子很尽力地服侍他,教他只自歇息,不要碰风。无如天气很  热,他怎能长日坐在室中呢。户外绿荫满地,夜间凉风徐来,他终  忍不住要出来透些空气。宗家父子伴着他闲话桑麻,倒也很不寂寞。
  这样过了二十多天,克满早已养息得精神健康,创口尽复了。 他是好活动的人,怎能够不问治乱,长为村旷呢?一腔雄心,跃跃  欲试,常向人探听,知道唐王在闽中势力很厚,遂想到闽中去走一  遭。遂把自己的意思和宗长福父子说了,要想日内动身告别。宗长  福也不能留住他,于是煮了几样精美的肴馔,代他饯行。克满自到  宗家就吃他家的饭,将近一个月,自己分文无有,心里很觉得对不  起。因为宗家父子不比富有的人,也是一个乡农。但是自己无可报  答,只好铭之心版,待诸异日。所以他向宗家父子感谢,然而宗长  福却很谦和地说道:“我们只恨不能为国家出些力,去杀胡虏。我们  伺候胡将军,便算是为国出力。只望他日胡将军奋勇御敌,多杀一  个胡虏便是了。”
  克满听宗长福能说这些话,格外敬重。此日遂和宗家父子告别, 挟了两柄板斧,离了仙桃村,向闽省取道而行。
  不料走错了途径,来到五龙山。听说山中有了一对金钱豹,凶 恶无比,常常出外伤害人畜,因此行馆都受了影响。官中悬赏招募  猎户前去擒捉,可是猎户们自觉力量薄弱,不能胜任,还在踌躇。 因为五龙山下本来住有一家姓邹的猎户,名唤振龙,很有些武艺。 行猎的经验也很丰富。但惜年纪已老,有六旬开外,精神上比较少 年时退步得多了。他的儿子小龙继承父业,不过武艺低薄,不及乃  父。近来恰巧邹振龙害了一场大病,所以官中虽有悬赏,他被病势  所困,也不能自告奋勇,前去捕豹。小龙一人自知对付不下,正在聚集着几个同伙,商议捕豹之计。
  凑巧克满问讯到他门上,知道他们要去捕豹,自愿帮忙。众人 见他一种勇武的神气,识得他是一个有本领的壮士,也愿他加入合 作。却问来历,克满仍用胡达的伪名,诡言是个溃败的明兵。小龙 引他去见父亲振龙,振龙对他很是礼敬,吩咐小龙好好款待。小龙 遂杀鸡做黍,请他大嚼一顿,留他在家住宿一宵,次日遂和克满等 商定,即于是夜入山去捕金钱豹。
  小龙的同伙共有六人,分为三对,一对儿在山左掘坑,伺候豹  子前来,诱它堕入陷阱。一对儿在山右设立草人木架,下设大网, 以便网住豹子。小龙和克满以及两个猎户都到五龙亭去埋伏,因为  五龙亭是全山冲要之处,也是那豹子时常出没之区。这亭子建筑在  苍松岭的前面,以便行人驻足所在。大家带着钢叉大刀弩箭等器具, 在晚上喝过齐心酒后,分作三起入山,并带铜锣,以便紧急时敲着  呼应。
  克满把两柄板斧悬在腰间,随小龙等入山,来到五龙亭,四人 即伏在其后静待。凉月如水,照得亭前很是清楚。克满等候多时, 不见动静,心中有些不耐,便一个人爹着胆子,从侧面树林里走上 岭去,正走到继云和金钱豹猛斗之处。他和继云一样,万万料不到 在这深山峻岭中,不约而同地会有一位同志出来捕豹的。所以他起 先还自旁观,后来金钱豹扑倒一株树后,他遂虎也似的跳出来,和 那豹子猛斗了。
  这时继云明悉克满的一番经过,惺惺相惜,当然引为知交。也 把自己的出身约略告诉他听,克满也是十分钦敬。二人休坐了一会 儿,气力徐徐回复,克满起身说道:“这一对畜生既仗大力除去,岭 下五龙亭邹小龙正在等候,不如请兄台一 同去见见吧,也让他们识 得兄台真是一位英雄。”
  继云道:“不敢不敢,这豹子端的厉害,若非我兄出来相助,我 也对付不下的。”
  克满哈哈笑道:“不要客气。”遂走过去把死豹踢了一下,说道:
  “你这畜生,往日的威风到哪里去了?”
  继云也立起来,从豹的尻骨间拔出自己的佩刀,血迹淋漓,便 在草上拭了几下。克满早已背起那头死豹说道:“下去交与他们,好 使他们相信。”
  继云笑笑,又拾起地下所遗的弓矢以及包裹,随着克满一同走  下苍松岭。相去五龙亭不远,草中忽然蹿出一只大虎来,二人没处  躲避,倒也吓了一跳。克满定睛一看,不由笑道:“原来是小龙兄, 怎么披了虎皮?来此做什么?”
  小龙道:“我们自胡兄去后,守了好多时候,只不见胡兄回来, 未免心里惊疑。我遂蒙了虎皮,想冒险上岭来看看。闻得脚步声, 走出一看,乃是胡兄。”
  小龙一边说,一边早瞧见克满背上驮着的死豹以及旁边立着的 继云。不由大奇道:“哎哟,这不是那畜生么?胡兄怎样把它打死 的?这位壮士又是何人?”
  克满笑道:“你不要奇怪,且到亭中去谈话。”
  三个人遂很快地走到五龙亭,两个猎户见了, 一齐惊呆。克满 遂把他所见继云射豹以及自己相助共毙金钱豹的一幕形景,告诉他 们知晓。小龙和猎户听了,又见继云凛若天神,遂拱手说道:“这位 真是天生英雄,虽为乌获、逢蒙再世,也不过如此。佩服得很。”
  此时克满已把死豹掷于地上,亦说道:“前面岭下还有一头金钱 豹,被赵兄射死在那里。我们何不过去取了,一同回家?”
  时候已近五鼓了,小龙道:“好的。”于是那头死豹由二猎户把 绳子系在钢叉上面,扛着一同走。由小径抄到岭前,只见那一头死 豹正仰跌在一株大松树下,双目贯着两箭,腹部的一支箭已大半射 人腹内,只有箭羽露在外面了。
  克满道:“赵兄的箭法可谓得自天授,和养由基先后媲美。那豹 受了三箭,都中要害,自然倒毙了。”小龙等也一齐赞美,便又把绳 子将豹捆起,系在大刀杆上,小龙与克满扛着,继云随在后面, 一 齐走出五龙山。
   回到邹家,天已大明。小龙将两头金钱豹挂在门前大树上,四 周乡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来观看。争先恐后,挤得邹家门前水泄不 通。此时小龙已邀克满、继云入内憩坐,大家拂拭血迹,喝些酿茶 解渴。两处把守的猎户也已回转,见了死豹,无不惊骇,询问来由, 又惊服克满、继云二人的神勇绝伦,众乡人也争先抢进屋子里去, 瞻仰这两位勇士。振龙得闻喜信,扶杖出来,和继云相见,极道敬 佩之至。小龙十分快活,便命人宰羊杀猪,大治酒筵,款待二人。 先由小龙的妻子煮了一锅粥,请大家疗饥,因为一夜都很辛苦了。
  到得午时,酒席早已备好,小龙父子陪同继云克满以及六个猎  户一齐入座。振龙因为自己病未痊愈,不能喝酒,教小龙奉敬。大 家开怀吃喝,继云常着众人的面前,仍称克满为胡兄,不说真名。 克满因见继云是一位英雄,所以很想联络,彼此谈些逸事,直喝到  各人都有醉意,方才散席。这小龙父子便请二人在他家住下,竭诚  款待 。
  翌日小龙依旧治了丰盛的酒菜,宴请二人,并请求处置死豹的 办法。继云道:“既是官中有了悬赏,小龙兄不妨抬着豹子到那里去 报功。”
  小龙道:“这是二位英雄的大力,小可岂敢掠人之功?”
  克满哈哈笑道:“我们只要代往来行旅以及本地土人除去了害 物,心中已十分畅快。谁耐烦去邀功领赏?并蒙你们父子这两天款 待优渥的盛情,便让给你们去领一笔赏金,未尝不可。本来我是说 明帮忙的啊?”
  小龙见二人诚意相让,便向二人致谢,自同猎户们抬了死豹, 前去当地官府那里领赏。继云和克满得间商量他们的行止,因为继  云闻得鲁王早已兵败入海,山阴那里不必徒劳跋涉了。克满却言自  己要投唐王,继云也很赞成。但闻满洲的统兵大帅贝勒博洛坐镇在  杭,恣意杀戮明室的宗臣遗胄,清兵乘得胜之威,跋扈飞扬,不可  一世,所以他想先到杭州去走一遭,一窥清兵虚实。便把自己的意  思告知克满,克满无可无不可地答允了,约定明日同行。
  这天小龙领得一百六十两赏金回来,欢天喜地,要送一半与赵  黄二人。但是二人哪里肯受?克满身边虽然没有钱,然而继云腰缠 甚丰,足够旅费。这戈戈之数,岂在他们眼中?让小龙父子得了, 也好欢喜。当晚二人仍留宿邹家, 一觉天明,二人起身向小龙父子 告辞欲行。小龙苦留不得,请二人用了早餐,振龙送至门外,小龙 又送上一大段路,方才分别。五龙山去了那一对金钱豹,从此草木 不惊,行旅称便。不知道的人都归功于小龙父子,却不知道还是被 这两位无名英雄大力除去的呢。
  二人离了五龙山,取道杭州而来。 一路上谈谈说说,很不寂寞。 彼此都是心谋复国的志士,自然意气相投。朝行夜宿,登山涉水, 这一天早到了杭州城。只见近郊驻扎了许多军营,旌旗招展,剑戟  如林,果然好不威风。
  二人心中未免大大感触,继云道:“久闻西湖风景甲天下,我们 何不先到湖上一游?”
  克满点头道:“好的。”于是二人步至湖岸,雇了一只划子船, 坐着向湖中驶去。
  这时正在新秋天气,湖水清漪,如一片明镜。丁家山畔水色染  黛,更饶画意。四围岚影苍翠,好似丽人临镜晓妆,使人心旷神怡。 二人游了三潭印月等处,回至孤山,访林和靖墓和那鹅冢,在放鹤 亭小坐,遥望保俶塔如簪花美人,临风玉立,万岭山色如在几席间。
  克满不觉道好,继云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想觅酒家买醉,遂由 舟子引导到楼外楼,登楼觅一个沿窗的座头,相对坐下。那楼外楼 在白堤上,正对西湖,湖中景色豁然呈露。二人沽了几斤酒,点了  几样菜,对酌起来。喝到有些醉意时,举目河山,大有新亭之感, 胸中都有搔首问天,拔剑斫地之概。
  这时忽然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少年,大踏步走上楼来,携着一个  破布囊,露出一对剑鞘,踏着一双破靴,来到东边一个座位上坐定。 酒保却只顾奉待别的客人,不去睬他。那少年忍不住大声喊道:“酒家快来!”
   酒保白瞪了他一眼,很不情愿似的走到他身边说道:“你要什 么?却不在楼下吃,跑到楼上来呢?”
  少年道:“楼上楼下有什么分别?我此来老实说要向你家赊些 酒喝。”
  酒保道:“我也早知你是一个无赖的汉子。这里没有赊酒的规 矩,你到别处去吧。”
  少年道:“不行,我偏要在此喝一下。”
  酒保也高声嚷着道:“你敢是什么败落的兵士,到此寻事。须知 现在的杭州已非昔日可比,只要我们一报告军营时,立刻把你拘到 旗兵营里正法。我请你还是晓事些吧,我们没有工夫和你多谈。”说 罢回身走了。
  那少年却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不可怜,自己做了亡国奴,还要 来欺侮自己的同胞么?兀的不恼煞人也么哥。”说罢把两手搓搓,还 坐着不走。
  继云和克满被他这一句话打入了心坎,和他也有同样的感愤。 又见那少年衣服虽然破旧,与乞丐无异,可是生得虎头燕颔,双目  炯炯有神。更兼风尘满面,不像平常无赖之辈。江湖落魄,暂时蠖屈而已。
  继云遂起身招呼道:“朋友,既然你要喝酒,不妨请到我们这里 来同坐。区区酒资,我们尚能付得出,何必同这种无知的人理论呢?”
  那少年回头向二人瞧了一下,便走过来拱拱手道:“多蒙美意, 岂敢辜负?”遂将破布囊放在桌子下,掇过一只板凳来,在二人侧面  坐下 。
  继云便喊酒家添酒,那酒保闻得呼唤,连忙走过来,继云道: “你快与我再打三斤酒,添一大酒杯来。”
  酒保答应一声是,却瞅了那少年一眼,走回去时,叽咕着说道: “该是这厮吃星高照,有人还钞。我们只要做生意,不去管了。”这  时楼上的人也都注意到这三个人了。不多时,那酒保送上三壶酒,还有一个青花大酒杯,放在少年面前。又有一个酒保把上一只清炖 鸡、一条醋熘大鱼,是继云预先吩咐他们制的,放在桌子中间,热 腾腾地透出香味来。
  那少年望着,咽了一口馋涎。继云却把壶斟满了一大杯,说声 请。少年说得一声谢字,端起酒杯,咕嘟嘟地一口喝完。克满见他 如此豪爽,很为赞许,遂又代他斟满,自己也喝了一杯。继云把箸 扬了一扬,说道:“请用鸡吧。”
  那少年也不客气,把箸夹着半只鸡,送到口里大嚼,还有半只 鸡却被克满夹过去,二人很快地吃下肚去。继云反而没有吃了,便 喊酒家:“再与我们煮就三只鸡来,区区一鸡,安当他们一嚼呢?”
  继云遂向少年请教姓名,少年道:“亡国之人,安有姓名?”
  继云知道他满腹牢骚,不肯直言,便叹口气道:“萍水相逢,彼 此同病,但此身尚在, 一息不懈,那么一旅兴夏,三户亡秦,安见 河山不能重新呢?”
  继云说到这里,声浪稍低,恐防被奸细听得,反致多事。少年 却哈哈笑道:“快哉此言,我们不愧同志。我又何必在二位面前隐 瞒。在下复姓东方,草字俊民,淮泗间人氏。至于其他的事,此地 非谈话之所,如蒙二位不弃,得间亦当奉告。敢问二位尊姓在名?”
  继云道:“贱姓赵,名继云。”又立指着克满道:“这位姓 黄……”说到“黄”字,忙改口道:“姓胡名达,是我知交。我们 从金华到此,至于其他的事,彼此心照不宣,停会儿再谈,我们喝 酒吧。”
  这时酒保又端上三只鸡来,继云独吃一只,克满和东方俊民又 把那两只分而食之。各人喝了数杯酒,忽听远远有军号呜呜的声音, 旁边座上有人说道:“我们快看新任的本地统领哈达巡城到此了。他 是满洲的大将,好不威风。昨天在里西湖捉到一个男子,说是唐王 那里派来的奸细,立刻就地正法的。所以今天加紧出巡了。”
  说罢,早有几个人走到楼头去瞧看。三人忍不住也立起身,走 至楼边,凭栏俯视。只见从东边堤岸上有十数匹马缓缓地过来,马上坐的都是清兵,手里握着红缨的枪,雪亮的枪尖,耀眼生花。马 队过去了,接着许多兵掮着红色大旗,蜈蚣边,黑色的字,约有十  余对。以后便是一队步兵,服装整齐,刀枪鲜明,真是得胜之兵, 都有一种耀武扬威的神气。步兵过后,又有一小队大刀队,每人肩 上都有一柄明晃晃的大刀,系着红色的流苏。这时候堤上楼头静悄 悄的绝无人声,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员满洲的大将,红顶子上的  纬帽,背后拖着花翎,身穿蓝袍黑褂,足蹬乌靴,腰悬宝剑,躯干  伟硕,相貌凶恶。马后两个清兵,抬着一支镔铁方天画戟。
  继云瞧着哈达的威风,不由怒气填膺,回到座上,忽而歌道:
  
  时不利兮敌焰张,
  山河黯淡兮日月无光。
  爱国之士兮当慷慨而激昂,
  挥我宝剑兮吐锋芒。
  安得同志兮驱彼豺狼。
  
  继云歌至末二句,语声悲凄。克满俯仰身世,尤其悲愤,不由 把脚在楼板上蹬了一下。这一蹬不打紧,不料那块楼板凑巧有些裂 缝,一半已被蛀虫蚀坏,克满这一蹬很有些力量,竟把楼板蹬了一 个大洞,一条腿已经漏了下去,扑地跌了一跤。连忙拔出脚来,楼 下的人却已大声嚷道:“什么人把楼板都踹破了,给老子菜碗里加上 了一重胡椒,还好吃么?真是糟糕!”
  同时又听右边有娇笑之声,讥嘲着他们道:“哪里来这三个疯 子,如狂如癫,岂不可笑?”
  三人回头望去,见是一个女子,不由一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八回 杯酒言欢骁将中狡计 禁城行刺壮士困铁笼
  
  继云细细一瞧那女子,年可二九,生得姿容妩媚,身材纤细, 两道柳叶眉,很有些英武之气。身上穿着一身绿色衣裙,窄窄弓鞋, 瘦不盈握。对面还坐着一个老者,白发盈颠,精神却还健旺。颔下  一部银髯,长垂过腹。身穿蓝色缎袍, 一半儿已是敝旧,肘下有了 一个小小破洞。听了女子的冷笑,也捋着长髯说道:“不错,近来湖  边疯狗甚多,时常出来吃人,但是被人家捉了去,杀的杀,埋的埋, 岂非自投罗网吗?”说毕也是冷笑一声。这一声真如空山鹤唳,声震梁木。
  继云心中理会得那老者话里的意思,不由暗暗点头。这时酒保 早已走来,见了这种情形,便道:“客官的脚劲真不小啊?这楼板要 补上一块了。客官可曾跌痛么?”
  克满瞪着眼说道:“哪里会跌痛呢?我这个人又不是菜花做的。 但是你们的地板太不济事了,若是恼得我性起,把你家这座小楼拆  为平地,也没有什么稀罕。”
  酒保见了克满这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连忙带笑赔罪一声而 去。继云道:“我们吃了饭还有事干哩,酒保快快送上饭来。”
  酒保答应一声而去,不多时端上菜和饭来,三人狼吞虎咽地吃 个饱,洗过脸后,继云从怀中掏出五两碎银,付与酒保道:“拿去不 用找了。”又对东方俊民说道:“东方兄,若有兴不妨同我们到湖上一游,有话再行细谈。”
  东方俊民点点头道:“准从赵兄之命。”于是继云和克满先走, 东方俊民从桌子下取了破布囊,挟在胁下,随后跟着,三个人走下  楼外楼,来到堤边。舟子也已把饭吃好,上前伺候。三人下船坐定, 继云便吩咐舟子先到平湖秋月一游,然后再到岳坟。舟子答应一声, 打着桨,小舟徐徐向前驶。
  继云便轻轻地对二人说道:“方才我们在酒楼土狂歌当哭,克满 兄又把楼板踹了一个窟窿,我瞧旁座诸人对我们都有些惊疑了。满 驻初踞此地,防备自然严密,所以我为慎重计,急于离开。”
  东方俊民叹了一口气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今此来,准 备将贱躯牺牲了。”
  此时湖上风景幽清,波光闪烁。忽见桥洞里有一小舟直驶出来, 舟中坐着一个银髯老翁和一个妙龄女郎,正是楼外楼所见的父女, 想不到又在此地邂逅。那女郎坐在船首,正远远望着苏堤景色,蓦  地睹见三人,剪水双瞳不由向继云横波一瞥。继云也对他们看了一  看,克满却饱看山水,并不留神。两舟交错着过去,不多时小舟已  驶至岳王墓前停住。
  三人遂上岸游览,到墓前凭吊一回,景仰之心油然而生。想到 那时金人大举南犯,宋朝几乎遭亡国之祸,幸有岳武穆精忠报国, 率领两湖豪杰,与金兵血战。朱仙镇一役,杀得金兵亡魂丧胆,狼 狈逃遁。因此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话。方将地捣黄龙, 收回失地,不料被主和派的奸贼秦桧蒙蔽宋主,十二道金牌硬将武 穆召回,“莫须有”三字,顿成千古冤狱。不死于敌而死于佞臣之 手,这是古今的大憾事。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宋朝自坏万里长城, 所以终不能振兴,渐致亡国。
  继云等因此联想到史阁部耿耿忠怀,练兵淮泗,不屈于清, 一 心想收复大地。谁知福王昏庸,阮马秉政,自相猜忌,大家不能站  在一条战线上,竭力御侮,以致胡奴南侵,造成今日亡国的局势。 有志之士,能不浩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既为大明百姓,哪里肯束手坐视,化化倪倪去做亡国奴呢?三人立了多时,又到殿 上去瞻仰偶像,一齐顶礼下拜,祝告于武穆之前:吾等三人情愿同 心协力,为国复仇。
  游过岳墓,遂又走回栖霞岭去,先入妙智寺,寺僧殷勤招待。 继云摸出一两银子,赏给寺僧。寺僧欢天喜地地道谢。寺旁便是栖  霞洞,三人走进洞中去,见洞作空形,好似夏屋,两不相倚。风从  南面吹出,使人凄神寒骨。且喜这地方十分僻静,三人遂席地而坐, 借此谈些机密的话。
  继云先把自己如何到此的情形,以及克满的身世略告一二,东 方俊民才悟胡达是黄克满的伪名了。东方俊民也就实话道:“我和二 位同是痛君国之仇,怀杀贼之志,难得遇合在一起,也是天意。这 里四下无人,二位若不嫌絮烦,待为罗缕奉白。”
  赵黄二人一齐点点头,东方俊民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家叔东 方旭,身怀绝技,曾在总兵高杰麾下做卫队长。讲起那高杰虽是飞  扬跋扈,然而对于明室却很是忠直的。因此家叔也赤心跟随着他, 始终不忍舍弃。当高杰驻守徐州的时候,曾与总兵刘泽清一函,函 中大意说‘清朝发一王子,领兵号二十万,实七八千,齐驻济宁。 近日河南抚镇接踵告警, 一夕数至。开封上下,北岸俱是兵众,问 渡甚急。唯恐彼一越渡,则天堑失恃,长江以北尽为战场。时事到  此令人应接不暇,唯有殚心竭力,直前无二,千万难之中求其可济, 以报国恩而已 ……'
  “以上几句话,可见高杰未尝不为国深虑,并非一勇之夫,如民 间传说之盛。并且他有一封书信写给清肃王的,大略道:
  
  (上略) ……逆闯犯阙,危及君父,痛愤于心。大仇未 复,山川且蒙羞色,岂独臣子义不共天?关东大兵能复我 神州,葬我先帝,雪我深怨,救我黎民。前有朝使,谨赉 金帛,稍抒微忱。独念区区一介,未足答高厚万一,兹逆 闯挑衅西晋,凡系臣子,及一时豪杰忠义之士,无不西望泣血,欲食其肉而寝其皮。昼夜卧薪尝胆,以杀逆闯,报 国仇为汲汲。贵国原有莫大之恩,铭佩不暇,岂敢苟萌异 念,自干负义之愆?杰猥猥菲劣,奉旨堵河,不揣绵力, 急欲会合劲旅,分道入秦,歼闯贼之首,哭奠先帝。则杰 之忠血已尽,能事已毕,便当披发入山,不与世间事。 一 意额祝复我大仇者,兹咫尺光耀,可胜忻仰, 一腔积怀, 无由面质。若杰本念,千言万语,总欲会师剿闯,始终成 贵国恤怜之名。且逆闯凶悖,贵国所甚恶也。本朝抵死欲 报大仇,亦贵国念其忠义所必许也。本朝列圣相承,原无 失德,正朔承统,天意有在。三百年豢养士民,沦肌浃髓, 忠在报国,未尽泯灭,亦祈贵国之垂鉴也 …… (下略)”
  
  东方俊民将那信的大意念给二人听了,继续说道:“如此看来, 高杰伪戾则有之,外边人说他争权夺利,也有些言过其实吧。可惜  他不死于疆场之上,反死于许定国的手里,我很代他惋惜。这也是  他好勇过度所致吧。许定国以总兵官驻守睢州,拥兵自固,和高杰 很不融洽,曾上书诋讥高杰为贼。高杰得知,心中十分怀恨。当高  楼冒雪防河的时候,疏请重兵扎归德,东西兼顾。意欲联络睢州许  定国,奠定中原。史可法阁部知道二人有宿嫌,便遣书代为疏通, 将爱国大义去勖勉二人。高杰遂送许定国白银千两,彩缎百疋,令  许定国自己节制。定国也惮高杰骁勇,上书史阁部,求自全之计。 史可法复函婉言劝他让出睢州,许定国犹豫不决。
  “忽报高杰先头部队将抵睢州,高杰在后亲自到临。许定国便先 率侍从数人,出睢州城数十里外,跪迎马前。高杰纵马驰至,见许 定国跪候,不觉跳下马来,哈哈笑道:‘许总兵怎么行起如此大礼? 我高杰万不敢当的。’亲自将定国扶起,又问道:‘贵军何在?'
  “许定国早具成竹在胸,陪同高杰,故意将自己羸弱的部伍出 见。高杰又嗤笑道:‘许总兵既有此军,何不以此开藩?'定国只是 默然不答。
   “高杰又厉声诘责道:‘许总兵你难道不知我要杀你么?为何逗 留不退?'
  “许定国忍气答道:‘定国也知明公之怒,然而不知自己所犯 何罪?'
  “高杰道:‘你以前屡次上疏,讥我是贼。这不是你的罪么?'
  “许定国佯作镇定道:‘原来为此,无怪定国不去了。明公当知 定国是个目不识丁的武夫,仓皇之中,假手记室代呈的。误入公名, 所以连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明公若因此小故而欲杀定国,岂不 冤枉?'
  “高杰遂索记室姓名,许定国道:‘此人恐怕明公怒责,先期逃 走了。此人已去而定国不去,所以表明以前疏中行罪的话,并非定 国之意。'
  “高杰为人憨直,初来时盛气虎虎,满意要向定国问罪。现在见 定国屈服,心里软化了许多,又被他一番花言巧语,说得自己深信 不疑,率领部下前进。将以八里桥,忽有自己部下佟千户递马投牒, 报告许定国设有诡谋,劝高杰止兵莫进,以免中计。高杰不信,反 将佟千户拖倒马前,重笞六十大板,送给许定国发落。遂和定国宰 牛歃血,约为兄弟。先在城外二十里扎营寨。 一到晚上,许定国送 来一双美姝,冶容动人,命侍高杰床笫。高杰很得意地笑道:‘军行 无所事女子,畜在后营,留为他日娱乐吧。'其实这话是高杰故意说 的,自古道英雄难逃美人关,这一夜高杰左拥右抱,甚喜可知。更 兼那一双美姝竭意承欢,床第绸缪,竟忘军营威严了。
  “得到明天,许定国邀请高杰入城,高杰允诺,只带左右骁健三 百人同往。那时家叔也在其中,他的意思也不愿意高杰冒险入城, 无如高杰已入许定国的彀中,鉴于佟千户被笞的事,也不敢劝谏, 只好身入虎穴,一试究竟了。
  “高杰进得城来,许定国款待殊殷,夜间开宴张灯,并具女乐, 弦管嗷嘈,请高杰畅饮。随从的健卒另开一处,盛宴款待。三百人 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家叔跟着高杰同坐。妇女宾客,杂坐其间,脂香粉腻,酒绿灯红,宾主之间似乎十分尽欢。家叔细瞧许定国的 兄弟定邦动静有失常态,遂得间向高杰附耳悄言道:‘今晚的酒筵, 末将审察定国的兄弟定邦,志得气扬,目光转瞬不定,恐怕他们藏 有奸计,暗中谋我。我们须得谨防。'
  “高杰不信家叔之言,把手一推道:‘去去,他们哪里敢包藏祸 心呢?你不要多疑。'
  “家叔退至原座,也就没有可说。但自己不肯多饮,仔细观察。 等到席散时,许定国请高杰到一巨大的甲第下榻,墙垣甚高,并且  重廊复室,十分曲折。高杰居住内进,家叔和三百健儿宿在外边, 隔离很远。家叔放心不下,端坐假寐。听那三百人分居在数室内, 鼻息如雷,早已深入睡乡。待到三更时分,忽听各室门上有下楗的  声音,家叔大惊,急忙跃起摸索身边,佩剑尚在,又向旁边诸人推  摇,只苦他们烂醉如泥, 一时醒不过来。家叔见左边有一铁窗,忙  将铁窗上的铁条用力拆散数根,此时门外金铁四起,祸已迫近眉睫。 急侧身从窗中爬出,且喜窗外是一条夹巷,定一下神,便跃上屋去, 赶至后面,想去高杰那里报信。不料刚才越过一重屋脊,已有四条  黑影向自己包围拢来。家叔只得使开宝剑,和他们斗在一起,一边  听得里面有喊杀之声,屋下也有许多人跑向里边去。家叔满意想救 高杰,只苦被他们绊住,不能脱身,心中十分愤怒。把剑尽向四人  上下左右劈去,喝声着, 一个黑影早从屋上滚落下去。家叔正要跳  出大圈子,不知从哪方面蓦地飞来一支袖箭,正中家叔的右肩,手  臂酸麻,举不起来,知道不好。那时外边又有许多武士奔来,家叔  没奈何,只得从旁边越屋逃去。幸喜家叔行走敏捷,背后无人追赶, 被他逃也虎穴,未遭毒手。
  “过后探听,始知高杰在那天晚上,方才一觉梦醒,忽闻屋瓦历  然有声,惊起出视,但见有数十壮士逾垣而入。高杰本有卫身铁杖, 此时要想觅取,却已失去。遂硬着头皮,奋身而斗,夺取一刀,和  众人力战。满身浴血,连诛十数人,但是许定国埋伏周密,愈杀愈  多,高杰力尽被缚。
   “天明时,众人推高杰去见许定国。定国喋血南向而坐,喝道: ‘三日来受你屈辱已尽,今番如何?'
  “高杰冷笑道:‘我为竖子所算,快将酒来,当痛饮而死。'
  “定国命左右取酒与高杰畅饮,高杰遂在这天遇害。定国遂率众  渡河北去,向清军投降。高杰的部下都被杀死,家叔遂归乡养伤, 幸亏中的不是毒箭,尚无性命之虞。但因高杰被害,常想做豫让第  二,为主复仇,只苦没有机会。居家无聊,便把生平武艺教授给我  们弟兄。后来胡马渡江,南都沦陷,家叔痛哭失声,呕血而死。”
  东方俊民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云道:“四镇是长江  的屏藩,屏藩一失,南都自然不守。只可惜当初四镇总兵不能一致  抵抗,自相猜忌,这是大大的失着。即如高杰雄悍,却和克满史的  尊人黄公得功积不相容,跋扈不受节制。睢州的事也是自取之咎, 却误了军国大事哩。”
  东方俊民道:“赵兄之言有理,即如许定国也何尝不是一员勇  将?却和高杰结下仇隙,暗杀了自家人去投降胡奴,令人可恨。我  闻得定国守河南的时候,贼兵奄至,矢集如雨。定国立在敌楼上, 握大刀左右挥扫,矢都中断,纷纷落在地上,积得和他的身子一样。 对贼冷笑道:‘你们大概有些疲乏了,快快回去,每人将一板来障 身,受咱家的箭。'贼兵不服,果然挟板而至。定国用铁箭向贼兵射  去,每支箭都贯人于板而死。贼兵大惊,狼狈遁去。又有一次,定  国和众少年饮酒,众少年要看他的神勇,对他请命。许定国很高兴  地许诺,突然一跃而起,悬身空中,手攀檐前椽子,左右换手,走  遍长檐,颜色自若,轻轻跃下,回至原座。众少年都向他拜服。”
  克满听东方俊民缕述许定国的逸事,不觉跌足道:“可惜可惜, 如此勇将,却屈志辱身于满奴手里,真为大明子孙痛哭流涕了。”
  东方俊民又继续说道:“后来我年纪长大,想到家叔生时的教 言,目击胡奴凶焰日长,大江以南几无干净土,遂背了家人私自出 外,意欲投军立功。在镇江金山寺遇见一位老僧,谈吐之下,他很 赏识我,便将一对雌雄宝剑送与我,希望我努力前程,为明室恢复江山。且言这一对雌雄剑是左良玉麾下大将程某的遗物,嘱我好好 使用。我别了老僧,渡江南下,遇见一个同乡,始知家乡忽遭水淹, 我家一门同归于尽。使我深悲痛,遂辗转至此。探知博洛是满洲大 员,江南兵马都归他节制。很想觅得机会,慕荆轲遗风,刺杀彼獠, 挫其锐气。所以独行踽踽,孑身无伴。且喜已被我访得他的行辕途  径,遂到楼外楼来,欲觅一醉,无奈阮囊羞涩,遭人白眼。难得邂  逅二位同志,一见如故,因此敢披肝沥胆,不惮烦琐,把我的心事 告诉二位知道。”
  克满听得东方俊民要去贝勒博洛那里行刺,正合他的怀抱,不 觉嚷起来道:“好,我们一时没有别的办法,先去刺死那博洛,也教 胡奴丧胆。东方兄既然有此计划,我们二人无不赞成。当即一同前 去,最好今夜便去下手,早早结果那厮的性命 …… ”
  克满说到这里,继云似乎瞧见洞口有个黑影一闪,连忙对克满  摇摇手,一边疾跃而出,四下察看,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此时克满和东方俊民也已跑出洞外,忙问:“赵兄可曾瞧见什么?”
  继云答道:“方才我似乎看见洞口有一黑影,疑心不要有人在外 边暗探,所以出来一看,但是没有踪迹,岂不奇怪?”
  克满笑道:“这都是继云兄偶然眼花,这里很是僻静,有什么敢 来窥伺我们?天下岂有如此巧事?况且继云兄跟手便出,即使有人 在洞外,饶他躲避得快,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除非真有能耐的 人呢。”
  继云沉吟不语,东方俊民也道:“赵兄不要多疑,我等以身殉 国,虽死不恨。”
  继云道:“这并不是我畏怯,凡事不可不防,庶几所谋可成。适  才我们狂歌楼头之时,保不了无人注意。所以我们必须格外谨慎。 倘然鲁莽灭裂,反致于事无补。岂是我们本来的志愿呢?”
  二人点头道是,于是重又返至洞中,约定今晚各自混入城中, 先至大云庵那里潜伏,然后出发动手。因为那大云庵曾经兵燹,仅  存破屋数椽,东方俊民昨夜便在那边住宿的,很是僻静,清兵没有注意,可以无意外之虞。三人约定后,便走出洞外,又回到舟中, 在湖上遨游到将近天晚时候,继云付去舟资, 一齐登岸。走到一家 小饭店内,饱餐一顿,然后各自混入城中。
  来到大云庵天色已黑,三人聚合在一间空屋子里,静坐等候时 辰。果然人不知鬼不觉的,无人能够知道在那里伏下三位志士。约 莫已近三更时分,大家结束停当,各挟兵刃,逾垣而出。且喜是个 月黑夜,天上只有数点疏星,不愁被巡逻的人发觉。东方俊民对于 博洛的行辕所在早已走了两遍,看清道路,他遂当先引导,继云和 克满在后,三人很迅速地跑至行辕后面。恰巧有一队清兵高举火炬 迎面走来,幸亏左边有一株大柳树,三人连忙躲在树后,让他们走 过 去 。
  只听他们中间有人对答道:“这几天捉到几个奸细之后,我们的 事务更加繁忙了。哈达统领夜间也须亲自出马,如防大敌。其实明 兵早已败退,无能为力,即使有一二奸细前来,也是自投罗网,送  死而已。行辕中防备森严,完如铜墙铁壁,再也没有这样坚固的了。 王爷尽可安枕而睡,还怕谁来呢?苦来苦去,只苦了我们几人的一  双腿,跑个不歇。不瞧见一路行来,街坊上沉寂若死,还敢有人出  来么?”
  三人等待清兵过去后,耳边虽听了清兵说行辕中防备严密,无 隙可乘,但是自恃艺高,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 一定要进  去下手。遂从树后转出,仰望行辕,墙垣甚高,继云悄悄地说一声  走,三人一耸身,扑扑扑的像三只飞燕,跃上墙端。俯视下面有一  排矮屋,正好接脚, 一齐跳将下来,再从矮屋上飘身下落,杳无声  息。只听远远的锣声响。继云当先,克满居中,东方俊民押后,三  个人鹭行鹤伏地向前行去。克满腰间两柄板斧却光闪闪地发出亮光。 前面正有两扇厚重的木门,牢牢关着,三人遂又飞身跳上屋去,越  过两重屋脊,见下面是一个很大的院落,西厢房中有喧笑的声音。 三人伏在屋上静听,只听见里面都是满洲人的说话。东方俊民是听  得懂满语的,听知下面乃是博洛部下的几个侍卫,他们正掳来两个良家妇女,瞒着博洛,藏在那间室中。此时正忙着拈骰子,谁先得 拥妇人而睡。东方俊民悄悄告诉二人知道,气得克满急向腰间拔出 一对板斧,要想下去动手。继云忙把他的臂膊拖住,说道:“不要性 急,免得打草惊蛇,误了大事。”这句话把克满提醒了,果然不敢造 次胡行。
  少停,有一个侍卫从厢房里走出来,口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话。东方俊民便对二人一招手,三人便在屋上随着侍卫望里面走去。 原来这侍卫正到博洛办公室那里巡视的,但一转过了两层屋面,却 瞧不见那侍卫了。因为他在屋下走,三人在屋上行,给房屋掩蔽, 自然跟踪不上。三人只望中间行去,遥见前面有花木丛密,且有火  光映出。走到那里,见有楼房三间,绣闼雕薨,颇形富丽。在旁边  一间楼房内,映出很亮的灯光。楼窗都是和合式的,半边方格子里  嵌的明瓦,中间一小方乃是玻璃,没有窗帘遮蔽着。三人遂走到檐  边,大家使个蜘蛛倒坠式,将身子倒悬着,望窗里偷眼张去。见室  中陈设精美,正中一张牙床上,锦衾绣枕,耀眼生辉。床沿上坐着  旗装少妇,方当花信年华,容貌秀丽。身旁立着一个身穿蓝袍的中 年男子,一手按住香肩,一手握着柔荑,说说笑笑地十分狎昵。
  克满以为这就是博洛无疑了,他既要寻于飞之乐,我就送他上 断头台。想定主意,也不待继云俊民的同意,他就一斧劈开窗牖, 翻身一跃而入,将那男子一脚踢了个筋斗,当胸踏住,扬起双斧喝 道:“胡奴,不许声张,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把我们同胞任意杀 戮,夺我土地。今天便是你的末日到了。”
  那男子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操着汉语说道:“我、我…… 我不是贝勒博洛,好汉你切莫认错了人,请你饶我一命。”
  此时继云俊民也已飞身入内,继云恐怕克满坏事,便过去问道: “你既不是博洛,那么究是谁人?博洛现在哪里?快快实说,方饶你  的狗命。”
  那男子答道:“我是博洛的小舅子。博洛正在前 一进书室里,请你们饶恕我吧。”
  继云道:“怕死的狗奴,我先将你开刀。”说罢一刀剁去,一颗 人头已倏地滚落。
  那少妇喊声啊哟,克满跳过去,手起一斧,说道:“你们是一对 相好,送你一起去吧。”斧光到处,红雨四溅。可怜那个千娇百媚的 少妇也就伏尸地上了。
  继云把两个死尸踢到床底下去,拖着克满说道:“我们休要耽 搁,快去前边行事。”三人遂从室中跃登屋上,向前行去。
  果见前面灯光大明,有一个大庭院,知是博洛办公之处了。靠 西有一座风火墙,那里略为黑暗,比较可以隐藏。三人遂悄悄地跃 足走到那里,回身向下边探望时,只见正中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 向外都是玻璃明窗,有一个年在四旬左右的满人,坐在向外的一张 桌子边,身上穿着很齐整的袍服。双目炯炯有神,嘴边有一撮黑须, 正在灯下批阅军书。瞧他神情十分庄严,大概就是贝勒博洛。此时 已近更深,尚在办公,不向温柔乡中寻乐趣,足见他以军国大事为 重,不负清廷倚畀之殷。可知满洲之兴,也非偶然侥幸的了。在他 背后,立着一个黄衫少年,腰悬宝剑,凛然若不可犯。室外还立着 两个彪形大汉,手里各抱着朴刀。
  三人瞧着这种形势,料想一时还不能下手。当前克满尤其焦躁, 悄悄对继云低语道:“他们下边三个人,我们也是三个人,我们自信  一个人总可抵得过他们两个,那么我和东方兄对付这三个狗贼,继  云兄可以向博洛动手。此时再不下手,不要错过机会。”
  继云虽然明知自己一下去,他们必要报警,自会有许多人来, 但是此处也不能久躲,既已如此,还不如迅速行刺,给他一个冷不  防,或者可以成功。遂点点头,表示同意。三人于是一跃而下,直  奔博洛的办公室去。忽然室中灯光熄灭, 一道白光如车辆般滚出窗  来。克满挥开两柄板斧,抵住白光,原来就是那个黄衫少年,出来  抵敌。两个侍卫也过来助战,东方俊民舞动雌雄剑,迎着厮杀。继  云趁此当儿,一跃入室,运用夜眼,想寻找博洛,却已不见踪影。
  继云心中十分奇怪,博洛哪里会逃得这般快,躲向何处去了呢?
  正在怙慑,同时外面一片声喧,喊道:“捉刺客,快捉刺客!”火把  大明,有许多卫士奔入,分为左右两队,为首两个健硕的汉子, 一 个手握双刀,一个挺着长枪,顿时围成一个圈子。继云找不到博洛, 又见克满、俊民二人被围,遂虎吼一声,从室中跃出,迎住那个使  长枪的汉子,一刀刺去。那人冷笑一声喝道:“哪里来的小辈,胆敢  来此行刺?岂非飞蛾投火,自来送死么?”一摆长枪,便有碗口大的  一团枪花,拨开继云的短刀,照准继云当胸戳来。
  继云虽只有一柄短刀,可是他艺高胆大,便使出一路滚堂刀法, 但见刀光和人影满地乱滚,尽望敌人下三路扫去。这是单刀破长枪  的唯一法门。因为人家使的长家伙,要凭一柄短小的刀取胜,非此  不可。那人是博洛手下的侍卫长,在满人中间是个著名勇武的壮士, 名唤札布图。他瞧见继云使出滚堂刀,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所以也把他生平所学得的杨家枪法使开来,两下里杀个平手。
  那一个舞双刀的见克满挥动双斧,勇如猛虎,便将刀一摆,过  去助战。许多卫队转着一个圈子,不放刺客逃走。屋上也立着十数  名能登高的卫士,准备着拦堵,形势十分凶险。克满俊民见继云不  曾得手,自己反被他们围住,心里非常愤怒,拼着一死,悉力抗御。 双斧如两道银轮,双剑如一对玉龙,在众卫士间往来冲突。本来他  们二人有了这般武艺,不难取胜,可是那个黄衫少年有了剑术,剑  光霍霍,在二人身前盘旋,顶上绕转。二人因要招架着剑光,所以 不能脱身了。
  札布图和继云狠斗, 一路枪法使完时,却见继云丝毫未伤,又   换了一路八卦刀杀来,估料不可力胜,遂虚晃一枪,跳出圈子,望  后边逃去。继云喝道:“贼子往哪里走?快快献出博洛,饶汝性命。” 在后紧紧追来。
  札布图逃到院落后面,转了一个弯,只见前面是一个空旷园地, 左首槐树下,有个六角式的小亭,亭中点着明灯,那博洛换着全副 盔甲,立在亭中,手里举着宝剑,像是督战的样子。继云见了目的 物,心中十分急切,丢了札布图, 一个箭步蹿进六角亭,照准博洛当头一刀劈下。只听豁剌剌一声响,博洛顿时倒地。继云大喜,却  不防从上落下一个铁笼,把继云罩在里面,四周都是臂膊粗的铁条。 此时继云好似鸟入樊笼,无法脱身。又见那横在地下的博洛,并不  是博洛真身,乃是一个木偶。
  原来这是博洛防备刺客,特地在花园里设就这个机关,以哄敌 人。待到木偶一倒,铁笼落下,立刻把人家困住,不能脱身,以便 生擒活捉。在他的行辕内,很有几处类似的机关。继云不察,以致 中计。自悔一时孟浪,身入铁笼,大叫了一声,把手中刀向铁条猛 斫。谁知铁箱一经继云力斫,又中了机关,四周的铁条顿时向里收 拢来,把继云紧紧束住,变成橄榄形式。又好似一把铁伞,把继云 困住了,休想挣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九回 走荒郊苦斗神猿 入绣闼喜逢娇女
  
  虎兕入押,束手待缚。继云只得长叹一声,已拟一死。却见那 札布图挺着长枪,走至亭外,对着他哈哈笑道:“奸细,你不是来送  死的么?现在我先赏你一枪。”说罢提起长枪,向铁条缝中戳进去。 一枪正刺入继云的左臂,枪尖抽出来时,鲜血望下直流。继云苦于 不能招架,咬紧牙齿,受敌人的荼毒。
  札布图刺了他一枪,把枪杆竖在地上,再说道:“瞧你们的武艺 也不是寻常之辈,究竟奉了何人之命,来此暗刺王爷?罪在不赦。 且等我去禀知了王爷,将你问明口供,再行发落。”
  札布图说了这话,刚要回身走去,忽然北首屋顶上一道白光如 电掣般飞下,札布图当个正着,大叫一声,仰后而倒。跟手便跳下 两个人来,在前面的是一个银髯老翁,在后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再 一细瞧,原来就是在楼外楼邂逅西泠桥重逢的父女二人。不知他们 怎样会前来的,却使继云恍惚迷离,莫明究竟了。
  这时札布图早已身首异处,僵卧血泊中。老翁收转剑光,向继 云看了一看。见继云被困在铁笼中间,收束得很紧,自己若用剑去  削断那些铁条,那么又恐伤及笼中的人。正在想念时,外面奔进两  个侍卫来,女子忙将双刀举起,飞步向前, 一刀砍去,早把前一个  砍倒在地,后边一个交手不及两合,却被女子卖个破绽,让他冲扑  进来,飞起一足,将他踢倒,又把双刀在他的脸上磨了一下,说道:
   “狗贼,要活命的快快说出那个铁笼怎样把它开放的?”
  那侍卫被逼着,只得说道:“六角亭的左边第一个柱子,藏有机 关,只要把柱子向右一转,那铁笼自会松开,再左转时仍复原 位了。”
  老翁在旁听得清楚,便走上前将左边柱子向右一转,那柱子本 来活动,经老翁一摇转时,轧轧地响动。那铁笼的铁条顿时向四边 倒下,继云脱离束缚,一跃而出,向老翁拱拱手道:“承蒙垂救,感 激不忘。”
  老翁道:“不必客气,我们快快脱离虎穴为妙。”
  继云道:“那边还有两个同志被围,在下想要去协助他们。”
  老翁微微笑道:“他们早已走了,别多说话,我们快走。”
  同时那女子已将那个侍卫一刀刺死,先向屋上一耸身,跳至屋  顶,老翁和继云也随后跃上。女子前导, 一路向后边飞奔,继云只 得跟着他们同走。听得下面人声沸腾,火光照耀,知是敌人在那里  追寻。三人飞行功夫十分敏捷,不多时已到行辕后面,飘身而下, 向南奔逃。
  转过二三条街巷,忽听胡笳声起,前边灯笼高照,刀枪鲜明, 有一队清兵拦住去路,为首一匹青鬃马上,坐着一员满洲大将,手  横方天画戟,正任的巡城统领哈达。继云在楼外楼瞧见过他的威风, 心中不觉怒火上烧, 一摆短刀,直奔马前,举刀便刺。哈达提起画  戟,将短刀格开,跟手一戟向继云咽喉刺来。继云将短刀拨画戟时, 觉得沉重非凡,险些被哈达刺中。继云向左一闪,哈达的画戟又由  左面刺来,直由继云左肩擦过,将皮肤刺破一块。继云痛极,钢刀 失手落地。哈达一步跳过,直向继云扑来。正在危急之间,只见哈  达大叫一声,哎呀不好,向后栽倒在地,胸间冒起通红鲜血来。 一  班清兵见哈达受伤,大家一拥上前,将哈达救起,拥护着向前飞奔  而去。
  此时老翁父女急跳至继云面前,看看继云肩头之伤尚轻,甚为 欣幸。老翁遂由下襟撕下一条粗布,将继云伤处缚好。继云心中十分感激,便向老翁致谢,且欲叩问姓名。老翁微笑道:“我等天涯相  逢,同是有心的人,哀国难之当头,痛祸至之无日。何必有姓?更  何必留名?老朽父女二人此番来杭,为亡妻做水陆道场,了却以前  的心愿,不想在楼外楼邂逅你们三位狂饮楼头,颤动了我已死的心  弦,触起了我已灰的雄志。知道三位必然是个异人,来此有所企图。 只是胡奴势焰方张,爪牙密布, 一时未可轻侮。深恐三位秉着爱国  热忱,有所作为,结果却反于三位不利,所以愚父女很愿相助,注  意你们的行径。后来在栖霞敞露得聆三位的谈吐,果然不出我之所  料,决定在夜间跟随三位同去行辕,见机行事。”
  老翁说至此,继云方悟昨日在洞中瞧见的黑影,果非眼花,就 是老翁来侦探他们的了。又想起克满、俊民不知怎样脱出危险的, 遂问老翁道:“小子得蒙大力援助出险,终身感德。但不知我那两个 朋友究竟作何光景,还请长者见告,以慰下怀。”
  老翁道:“我父女两人到那边时,你们正在动手。我看见你独自 去追敌人的,我们早已探知博洛手下能人很多,防备严密,断非数 人之力可以侥幸图谋,因此急欲援救你等出围。小女遂用梅花吹针 打倒了七八个侍卫,他们二位趁此间隙跃上屋顶,老朽在暗处眼见 他们走去。虽有几个在后追赶,小女又赏了两针,打倒了两个,弄 得他们畏缩不前,大概贵友也出险了,请你放心吧。”
  继云当老翁说话时,眼光略转,瞧那女子立在树边,又婀娜又 刚健,桃靥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对着他微笑不语。想不到伊虽是个 裙钗,却有这种本领,令人可喜可敬。
  老翁又道:“胡奴哈达也中了小女的梅花吹针,受创而退,这一 来虽刺杀博洛未能成功,然而至少也使他们惊心丧胆,莫谓秦无人 了。足下还请远避,前途珍重。他日如逢机会,当能为国出力,不 必急急行冒险之举。这是老朽临别赠言,我们后会有期,就此告辞 了。”说罢,遂和女子向继云点了点头,说声再会,举步望东而去, 倏忽不见。
  继云心中更是景慕,很愿以后再有机会得和他们相见。自己也不敢逗留,弃下短刀,即时上道。但是穿了短衣,很觉不伦不类, 走到前面一个乡镇上,在一家衣服肆里购了一件半新旧的袍子穿上  了,又至饭店用午餐。却听得有驿马过去,镇人传言昨夜杭州城内  博洛行辕中,有刺客三人潜入行刺,幸防备周密,博洛安全无恙。 刺客被侍卫包围,已有一刺客在铁笼被困。后来又到两刺客,把三  人悉行救出,侍卫受伤的有十数人之多,且有三人被杀。巡城统领  哈达亦中刺客暗器而受伤。现在博洛非常震怒,着令缇骑四出,逮  捕那些刺客。又令部下传达公文到各处去,加紧查缉。所以驿马已  过,消息传播遐迩了。
  继云知道克满和俊民二人都已脱险,虽然失散,却很安心。希 望将来再可重逢,为国尽力。吃罢午餐,付去了钱,重又登程。自 思胞姐智珠远适湖州邴家,好久没有见面,我此刻无事可为,何不 到那里暂住一二个月,再作道理。乘此可以一觇胞姐近况。想定主 意,遂取道向湖州行去。从杭州到湖州,本来可以雇舟代步,较为 安适,但是继云喜欢走得爽快,所以他舍舟而陆。
  走了一天,在下午时候,途遇一处旷野,前边都是枫林。在这 深秋时,枫红如霞,又如美人涂着胭脂一般,望去很是好看。更兼 山光明净,秋气凉爽,继云瞧着这风景,不觉又想起平湖秋月的景 色,又想到那援救自己出险的父女二人。不知他们姓甚名谁,萍水 相逢,有心援助,来时突兀,去时倏忽,好似神龙见首不见尾,更 使人家惦念。还有那女子的梅花针,十分神妙,自己和哈达决斗时, 伊在暗中相助,连我也不见哈达如何受伤,可知技臻上乘了。可惜 以后不知道能不能与他们重逢呢?又有博洛怎样逃避得如此迅速? 莫非室中也排着藏身机关?懊悔自己没有仔细搜索一下,却便宜了 这 厮 。
  继云一路想一路走,早已行至枫林,忽听前面林子里窸窣一声 响,他抬头瞧看,也不见什么,以为或有什么鸟兽,不以为意,大 踏步走入林中。行了不多几步路,忽然迎面飞来一物,继云眼快, 伸手接住,见是一个果核,暗想:哪里来的这东西,明明是有人在那里掷击我,但不用暗器而用果核,却又含着游戏的性质哩。遂把 果核丢在地下,持着镇静态度,向前走去。忽听唰的一声,又有一 件东西从他背后飞至,急忙一闪身,那东西在他耳朵边擦过,骨碌 碌滚在草地,乃是一块小石。继云不觉有些着恼,立定身躯,向后 叱骂道:“哪里来的小辈,胆敢戏弄乃公?不要这样藏头露尾的,鬼 鬼祟祟,快些出来,受乃公的老拳!”
  继云说罢,仍是不见有人回答,倒弄得他无可奈何,走又不好, 不走也不好。自思在这地方很容易躲藏歹人,不要受了人家的暗算。 这厮的意思是要暗中伤人,不敢出来与我见面,然而我却不可不防。 瞥见身旁一株老槐,左右伸出两极巨枝,好似攫人而食的样子。他  遂上前将两根树枝一一折断,握在手中,好似一对哨棒,足够防身  之用,壮着胆子喝道:“鼠贼不敢出来,是何道理?你家爷爷却要  走。”便迈步向前而行。
  又转过一个弯,那里树多草深,继云一心注视着前面,即觉身  后有一阵微风,刚才回过脸来看时,已有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搭到 他的肩上。急忙使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那手臂。待到脚跟立定时, 面前已扑到一头硕大的黄猿。继云心想原来是这畜生作怪,人到穷  途,揶揄有鬼,我竟被这畜生戏弄,岂不可恼?遂向旁边一跳,左 手举起树枝,向那黄猿头上击下。那黄猿十分敏捷,轻轻一跃,已  至继云身后,施展巨爪来拿继云。继云急回身将树枝使个御带围腰  式,照准黄猿腰部打去。黄猿就地一滚,滚到继云足下, 一只巨爪  抓住继云的左脚,猛力一拽,继云向前一踬,踉踉跄跄踏了几步, 险些跌倒。急将树枝向下扫击,黄猿早又放松了。跳至继云左边, 再要来抓时,继云两根树枝早已舞得紧急,望黄猿上下左右打来, 不使它近身。只听吱的一声叫,举目四瞧,早不见了黄猿的影踪。
  继云冷笑道:“好畜生,你该知道我的厉害,躲到哪里去了?” 等候片刻,不见动静。继思我是人类,何必与那畜生苦苦计较,不   如赶路为妙,又穿林走去。
  将要走完这林子时,忽听树上怪叫一声,蓦地跳下一头白猿,拦住去路。继云心想,打退了黄猿,又来了白猿,今天我却被猴子 缠绕不清,真是奇怪。那白猿硕大异常,圆睁着一对火眼金睛,对 着继云只是滴溜溜地打转不停。继云将树枝横扫过去,白猿早已闪 避到一株槐树后。继云追去,扑簌簌一把泥沙迎面撒来,继云急避 时,面上已沾着许多泥沙,幸亏没有眯住眼睛。不由大怒,跳过去 便猛击一下,咔嚓一声,把那一株槐树打折了半截,却不见白猿的 影子。继云正在犹豫,却听背后一声叫,回头看时,那白猿腾跃而 进,伸爪来抓他的胸脯。继云忙把树枝望下一压,白猿的手早又缩 回去,轻轻一跳,又到了他的身后。继云回转身,使开一对树枝, 托地跳过去,白猿却望后一溜烟逃去了。
  继云在后紧追,追出了槐树林,乃是一片平原。白猿在前相距 不过十数步。继云一想,在林子里难以施展身手,现在到平地,不 怕你们这些畜生狡猾了。正想紧一紧脚步,追及这白猿,不料后面 一个果核飞来,不及躲闪,正中后脑。幸亏这是轻微之物,没有受 伤,稍觉微痛。回身看时,早见那方才避去的黄猿又来了。同时白 猿也回身向继云猛扑。继云大喝一声,说道:“待我来结果你们一对 畜生的性命!”将树枝使开了,呼呼的有风雨之声,上下翻飞,敌住 了黄白二猿。
  谁料二猿都非寻常猿类,左右夹攻,把继云围住,乘隙而攻, 斗够多时,继云不能伤及二猿毫末。因为二猿跳跃迅速,忽而在前, 忽而在后,使继云眼花缭乱,不能展其所长。又不能疏忽一点儿, 累得他渐渐筋疲力乏。自思我一世英雄,枉自有了这本领,难道今  天要失败于二猿手里么?又想这二猿虽是畜生,却智力双全,扑取 和闪避的功夫都似有能人指点过的一般,真有些奇怪。不知它们哪 里来的,人畜言语不通,我也不能明白真相,只有尽我之力,打过 了它们再说。
  遂用出平生能力来,和这二猿苦斗。又斗了一刻多钟,二猿只 是紧紧围住不退,自己又不能把它们驱走,浑身是汗。正在尴尬时 候,忽听那边有清亮的声音唤道:“阿弥陀佛,二猿还不住手么?休要伤了行客人。”
  说也奇怪,二猿一闻呼声,立即跳开去了。继云立定身子,向 前一瞧,只见前面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穿着鹅黄布衲,长袖飘 拂,向自己身边走来。二猿已躲到那老僧背后,凶威尽敛,亦步亦 趋,宛似仆人一般,十分恭谨。但是四目耿耿,兀自注视着继云呢。
  继云估料这老僧必是个非常之人,所以立即把树枝抛在地下, 向老僧长揖道:“请问大师从哪里来?不弃愚蒙,还祈指教。”
  老僧也合掌回礼道:“善哉善哉,壮士欲问老衲何处来,老衲也  要不揣冒昧,一问壮士。壮士尘风满面,眉目之间尚带着愤郁之色, 一定所谋未定。奔走江湖,老衲与你在此邂逅,可谓有缘。”
  继云不觉点头,遂将自己的来历直言无隐说与老僧。老僧道: “壮士真英雄也,是可和老衲以前相逢的王英民一时瑜亮,无分轩  轻。现在老衲也以直相告,老衲便是天台山上的无碍和尚。二猿便  是我收下的徒弟,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壮士不要笑我么?此番老  衲适从黄山采药归去,途过此间,在前边松林之下稍憩,睡魔忽来, 瞌睡片时。及至醒来,不见了我的乖,方才赶来,见它们正在和壮  士玩耍,深恐有累壮士费力,所以呵止。”
  继云道:“大师道行高深,所以能指挥神猿。小子得识大师法 颜,荣幸得很。小子天涯奔走,爱国伤时,只恨没有机会可以报国。 不知大明何时能够光复旧物,还我河山?千乞大师指示迷津。”
  无碍和尚微微叹道:“流寇作乱,强邻窥伺,虽是明祚已衰,却 也是人民浩劫,莫可挽回。前途茫茫,难说得很。然而天定固能胜 人,人亦定能胜天。壮士既有忧国忠心,义无反顾,不计成败利钝, 唯力是视,假若人心一致,努力前进,那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  我民听,众志成城,精诚感格,末运未必不可挽回。以老衲看,壮 士前程自有一番光荣伟烈的事业,愿壮士好自为之。”
  继云答道:“小子敢不自勉?唯适才大师提起王英民,小子耳边 似乎曾闻此名,不知何人,能否见告?”
  无碍和尚道:“王英民与你可称同志,也是一位爱国英雄。他正在海上创造他的霸业,将来你们二人当可相逢,共事英主,为国增 光。日后自能知道,不过各人的终场也许不同罢了。”
  继云见无碍和尚说话若隐若现,总像带着玄机,不肯泄露的形 景,所以也不再细问。无碍和尚又道:“壮士请即上道,老衲也要告 辞了。但请诸事谨慎,自可免缧绁之厄。”说毕长袖一挥,回身便 走,二猿忙即跟着同行,举步若飞,倏忽不见。继云暗暗惊叹,听 他言语,知道自己将来尚有一番事业可做,不胜欣喜,至于生死成 败却不顾了。遂整整衣襟,扑去身上尘沙,依旧向前赶路。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一天继云已到了湖州。那湖州是太湖 流域中一个富饶之区,本来是很繁华的,但因受了军事影响,那地 方已被清军占领,旗兵到处骚扰,精华损失不少。后来博洛委了一 位知府前来治理,又将军纪整饬一番。那知府姓苏,是个汉人。即 用怀柔方法来笼络人心,地方上遂渐渐复了旧观。
  继云没有到过邴家的,入得城来,一路问讯,方才走至邴家门 墙。猛抬头见门上钉着麻幡,不由一惊。继见白布上面写着老太爷, 知道他姐夫邴超宗的父亲故世了。一脚踏上阶沿,见墙门里立着一  个中年的家人,正在和一个卖糖的小贩抽签赌钱,见继云走来,便  拿着签子问道:“你是谁?到此来找谁的?”
  继云道:“你家老太爷几时故世的?”
  家人很不耐烦地答道:“已近一年。你到底找谁?”
  继云道:“我来看你家小主人邴超宗。”
  家人一边听他说话, 一边看签,喜得直跳起来,把四支签子还 给卖糖的道:“你看吧, 一对梅花, 一对至尊,这次我一定赢了。快 拿糖来吧。”
  继云见他这种神气,也很焦躁地道:“你家小主人在哪里?我要 去找他。”
  家人瞪着眼冷冷地答道:“不在家。”
  继云道:“那么我便找你家夫人。快快领我进去。”
  家人又对着继云相视了一下,口里叽咕着说道:“又要找起夫人来了?你和我家夫人有什么关系?”
  继云那里已有些着恼,又听他要盘问,不由大声喝道:“你这人 好生无礼,我自然能够找你家夫人而来找的,少停自会明白,你究 竟高兴通报不通报,我也自会进去的。”说罢往里就闯。
  家人见他说话强硬,神情又凛然不可假以侵犯,忙道:“我通报  便了。”遂又回头对卖糖的说道:“你不要跑掉啊!”向里匆匆走去。 等了一歇,回身出来说道:“贵客尊姓?”
  继云道:“我姓赵。”
  家人道:“夫人请赵爷到内厅相见。”
  继云点点头,遂由家人引导, 一路走进宅中去。邴家房屋十分 宽大,且极闳丽。来到内厅相近,已有一个侍婢在那里含笑相迎。 家人到此止步,由那侍婢领导进去。渴欲见他胞姐之面,埋头便走。 到了内厅,只见一位年可二十一二的少妇,虽是穿着素服,而腰肢  婀娜,丰姿腴丽,容光焕发,颊上和樱唇上还薄薄施着胭脂呢,立  在大明石屏风边,似在等候客人的模样。
  继云一见,不由狐疑起来,暗想:我的姐姐在哪里?这又是谁 呢?不便询问,所以呆呆地立定身躯。那侍婢说一声赵爷到了,少 妇含笑盈盈,走上前来,敛衽为礼。继云慌忙还礼。少妇发出乳燕 般的娇声问道:“尊驾从哪里来?外子有事出去,有失招待。刚才邴 贵入内报告说尊驾必欲相见,故请尊驾到此。不知道有何事情,请 坐了再谈。”
  继云听了少妇的话,更深猜疑,又听伊称呼邴超宗为外子,明 明是我姐丈的夫人了?那么我姐姐到哪里去呢?又不能造次盘问。 这时侍婢已送上茶来,那少妇见继云这种尴尬形景,不由将手帕掩  着口咯咯笑道:“你究竟是来找谁的?我与你素昧平生,怎么又必要  找我呢?”
  继云被伊这么一问,不觉面上微红,不得已说道:“邴超宗便是 我的姐丈,所以我来找我姐姐。何以我姐姐没有出来见我?”
  少妇听了这话,点点头,脸上稍微有些异容,遂答道:“原来如此,这件事我也有些不明白,未便奉告。那么请你稍坐,待他回家 后再讲吧。”便命侍婢引继云到外面书房里去小坐。
  继云只得跟着侍婢出去,来到书房中坐下。侍婢返身即走,剩 他一人独坐室中,至为无聊,暗思:这事真是蹊跷,邴超宗的夫人  便是我的胞姐智珠,怎么现在有了这个少妇,我姐姐不见,不知何  故?我方才问伊时,伊又不明白回答,令人好不难过。总而言之, 我姐姐不出来亲自见我,此中必有缘故,莫不是伊已……继思少停  问过超宗,便知端倪,我此时何必妄自猜测呢?只得独坐等候。书  房中邺架皮藏,琳琅满目。但是继云却不喜欢看书的,所以宁可闷 坐,不欲展卷。
  直等到天色将晚的时候,听得外面步履声,走进一个人来,丰  姿潇洒,正是邴超宗。 一见继云,呆了一呆,继云也已立起身招呼。 第一句便问道:“超宗别来无恙,我姐姐在哪里呢?怎么不容我  见面?”
  超宗一边拉继云坐下, 一边叹口气说道:“继云,不要提起吧, 提起这事,令人伤心。家父在前年病故,方于苫次之中,令姐又弃  我而逝。寒门不幸,怎不使人意冷心灰?唉,风木之悲未已,鼓盆  之戚又来,这一年多的时日,可谓创巨而痛深了。”说到这里,超宗  面上罩着一种悲痛的形状,眼眶里隐隐含有泪水。
  继云却不禁直跳起来道:“什么?我的姐姐死了么?哎哟…… ” 继云姐弟情深,不料跑到此间,突闻凶信,所以大哭起来。超宗也  陪着淌泪。
  继云哭了一会儿,忽然止住,又向超宗诘问道:“我姐姐患的何 病?怎么没有通报?”
  超宗答道:“自家父死后,令姐帮着一同主持丧务,未免辛劳过 度,所以离开家父逝世的时候不到一个月,令姐突然寒热来临, 一 日夜便尔香消玉殒。虽在当时请医诊治,然而药石无灵,天人永隔。 我的心真是痛上加痛,片片地碎了。那时曾遣急足到金华通报的, 怎么内弟没有知道呢?”
   继云道:“实在没有知道。你差谁人来的?”
  超宗顿了一顿道:“遣的下人何长福,只是现在他已返乡去了, 不在这里。内弟此行打从哪里来?”
  继云本性很是爽直,遂告诉超宗,自己出门满拟到鲁王那里投 军立功,不意鲁王早已失败,遂到杭州去走一遭,行刺贝勒博洛未 成,失散了两个同志,遂想到这里来探望胞姐,哪里知道胞姐业已 逝世,心中非常悲伤。
  超宗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此之谓矣。”
  继云也长叹一声,又问道:“我姐姐的灵柩现在何处?我要拜奠 一番。”
  超宗道:“已和先父一同在祖茔上安葬了,缓日当伴内弟同去。 现在内弟左右无事,何不在此间稍住数日?”继云点头答允。
  这时下人送上面汤水来,二人洗过脸,天已黑暗。下人又掌上 灯,送茶送水,招待十分殷勤。超宗因为继云第一遭上门,便治酒 馔款待继云。席间酒过数巡,继云急欲打开方才的闷葫芦,便问超 宗是否已娶续弦,适才所见的丽姝是不是新夫人?超宗被继云一问, 不由面上微红,嗫嚅着答道:“是的。本来我在丧服之中,没有这样 的心绪。况且令姐病故不久,哀思未已,何忍再续鹃弦?只因家务 很繁,缺乏内助,我又只会吟风弄月,不善治理家政。凑巧有人来 代我做媒,我不得已而有此举。在丧服未满期中,草草成礼。内弟 幸勿笑我 。 ”
  继云听了便道:“这也怪不得你。”但是心里暗想:你这个人未  免太轻薄了,父死未满三年,便与人家论婚,这是不孝。妻亡不久, 便娶继室,这是不情。可笑他枉自称饱学之士,却有这种悖谬的举  动,其人格卑鄙可知。我姐姐现在已死,我和他并无很深的关系。 我在这里稍住数日,再作道理便了。遂又谈些地方的情形,席散后, 超宗特辟一间精美的客室,为继云下榻。
  次日继云便要超宗同至他姐姐墓上一视,超宗却言要赶某绅士 的宴会,不能同去。直到第三天的早晨,超宗雇了一只小船,动身同至邴氏祖茔去祭扫。继云先至超宗亡父的墓前拜奠后,又至他姐 姐智珠墓旁凭吊香冢,洒了不少眼泪,方才回去。
  继云在邴家一连住了数天,觉得超宗待他很是冷淡。又见超宗  虽居父丧,却一些没有悲哀之情,态度儇薄,不像端人。明明是斯  文败类,假托风流,时常伴着新夫人在内室饮酒吟诗,闲情逸致, 把继云看得肚胀了。自思我姐姐枉自有了才华,嫁了这种人。当时  都是我父亲不好,不能识人,却还以为邴超宗是才子呢?唉,才子  才子,误尽天下许多人。其实才不以治国,休说治国,治家也不能。 处此乱世,还是我辈武夫,心中却要想为国复仇呢。像邴超宗一流  人,真是心死已久,行尸走肉, 一无价值。我姐姐幸亏已死,若还  生在世上,一定也要怨恨大错铸成,白白气死的了。但是我姐姐的  病故,总觉得有些突兀。邴超宗告诉我的话,吞吞吐吐,未能详细, 令人猜疑。又有这新夫人不知伊的来历如何,也觉得有些不明白。 所以他很想探听一点,可是他身为客乡游子,举目无亲,向谁去访 问呢?
  有一天,继云吃过午饭,超宗有事出外去了,他一个人踽踽然  地回到室中,独坐在椅子里,想起东方俊民和克满二人,颇思即日 离开回湖州,出去寻找他们。因为自己胞姐已死,住在邴家也是无  味,何必寄人篱下,过这种无聊生活呢?他想了一歇,很无聊地在 椅上打起瞌睡来。实在像继云这种人不惯闲居无事,他在此住了几 天,筋骨都觉松弛了。少停醒来,日影已西,伸个懒腰,立起身来, 走出自己所住的客室,要想到书房里去,瞧瞧邴超宗可曾归家。
  步经回廊,见右边有个月亮洞门正开着,洞门上镌着四个绿色  的小字“曲径通幽”。继云知道这里面有个花园,前天超宗曾伴着自 己入内一游的。此刻无事,何不进去走走,换些新鲜空气?他心里  这样想,脚下早已踏进去了。此时已在三秋,篱中菊花盛放,黄的  白的紫的,五光十色,很见冷艳。园中假山甚多,堆叠得玲珑曲折, 引人入胜。也有几处亭台,还有一对白鹤养在笼中,引吭长鸣,好似抱着不能高飞的缺憾。继云看了,大有感慨。
   没着荔枝小径,信步走去,忽闻有很低的哭声,掩掩抑抑,十 分悲戚,从对面假山洞里传出,是女子的声音,不觉逗起继云好奇 之心,遂将头一低,走进假山洞,骤觉黑暗。转了两三个弯,豁然 开朗,前面四周都是假山石,高高围着,上面露出台面大的天来, 此身已在假山中了。见旁边石上坐着一个年可十八九的婢女,低着 头在那里哭泣。听得足音,回头瞧见继云,不觉喊了一声啊哟,立 起身来想走。继云早已展开双臂,拦住去路,说道:“你是这里的使 女么?为何在此独自哀泣?可有什么冤屈的事,照情实说,休要害 怕。我赵爷决不为难你,且肯助你一臂之力。”
  那婢女揩着眼泪答道:“赵爷,我有话不敢说。”
  继云道:“你尽管直说不妨。”
  那婢女又道:“此事与赵爷有关,并且事情重大,婢子实在不 敢说。”
  继云听说和他自己有关,不由更起猜疑,又见她不肯直说,心 中好不焦躁,便将脚一跺道:“唉,凡事你总须直言,今天不说也不 成了。不过我总不肯牵连及你,现在你可直说了?”
  那婢子遂说道:“小婢名唤金桂,一向在夫人身边的。”
  继云道:“你本在我姐姐身畔伺候的么?那么你快将夫人如何病 故的情形直说出来。我对于此事很是疑心。现在听了你的说话,更 使我加重了怀疑。”
  金桂道:“赵爷,小婢现在实说了吧。夫人生前一向爱我,所以 待我很好,从来没有对过我疾言厉色的。小婢对于夫人也是心悦诚 服,自幸得逢贤主妇,使我不致受奴隶的苦楚。不料我家少主人风 流成性,时时要到外边去沾染野草闲花。因此夫人心滋不悦,常常 向少主人规谏。起初少主人还假意听从,后来却漫无顾忌。夫人奈 何他不得,时常背着人偷弹碧波,自怨遇人不淑。又说少主人枉读 圣贤之书,却做了狡童狂且,是名教中的罪人。小婢见夫人郁郁不 乐,只得用话来解劝。但是哪里可以使夫人忘忧弃愁呢?在老主人 逝世以前,已闻得少主人在外眷恋着一个小家碧玉姓杨的,老主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曾把少主人教训一顿,父子之间发生趄龋。老主  人本来有病的,受不住气恼,遂致一病不起。少主人自老主人死后, 愈加无忌,扬言要纳姓杨的为筵室。夫人不允,和他争执过两次, 终不能挽回他的决心。 一天夜里,夫人忽然得着暴病故世,少主人 便把伊草草成殓。亲戚也没有通知,人家都有些疑心,不知道个中 内幕。婢子虽然知道,却自问没有这能力代夫人出场申冤,因此心  里悲伤,永远不会去掉。现在闻得赵爷到来,欲思把这事奉禀与赵  爷知道,但是一则胆小不敢,二则势难与赵爷接近,无机见面,因 此在这里哭泣, 一泄小婢心中的悲痛。不知怎样的会和赵爷相遇, 莫不是夫人阴灵指使么?”
  继云本来疑惑,现在一听金桂如此说法,明明可知他姐姐死得 冤屈了。可恶的超宗,还要哄骗我自己说什么曾请医诊治,又说差 人来报信的呢,便道:“金桂,你快快说来。”
  金桂道:“小婢本睡在夫人后房的,便于差唤。那天晚上少主人  吩咐我睡到楼下去,夫人一定要我住在楼上,争辩了数次,少主人 遂命我睡在外房了。那夜我睡到下半夜,忽然自己惊醒,辗转反侧, 难以睡眠。突闻夫人房里有惨呼的声音,似乎是夫人发出来的。只 有两三声,以后便寂寂无闻了。那时小婢心里跳动得很厉害,蹑足  下床,向板壁缝中偷窥进去,只见少主人穿着睡衣, 一手拿了一块  手巾,方在揩拭他衣上的血迹呢。面色也变得异常凶狠,不似平日 一样了。我吓得不知所云,又不敢声张,只得仍到床上去睡。哪里 再会睡着?挨到天明,正要披衣起来,少主人也开了房门走出来了, 向我厉声说道:‘你昨夜可听得什么声音?’小婢只得回答道:‘没  有。'少主人又道:‘此后不论何事,不许你多开口,否则要你的  命。’小婢遂唯唯无言。少主人便说夫人得了急病逝世了。后来我潜  至房中一看,见夫人躺在床上,面色可怖,明明是被少主人害死的, 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当天夫人的遗骸便收殓的,此事只有小婢一  个人知道,可怜我又有什么能力去代夫人申冤呢?”
  金桂告诉到这里,继云愤怒得面色都发青了,两只眼睛喷得出火焰来,两臂筋肉都坟起,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原来如此,超 宗狗贼,你把我姐姐害死,伤尽良心,比较那薄幸的李益、负义的 王魁还要凶狠。世间焉能容此贼子?有我赵继云在,必要代我姐姐 复仇,好使我姐姐阴魂得以安慰。”
  金桂见了继云发怒的情景,又吓得瑟瑟地抖。继云对伊说道: “你不要害怕,我自有对付方法,不致连累及你。你也不用在此间哭  哭啼啼,免得被他们听见了,要怪怨你的。我去了。”
  说毕回身钻出假山洞,仰天叹了一口气,睹着篱畔的黄菊,呆 了一歇。他心中的悲哀,在他隐隐含着泪滴的眼眶子里可以瞧得明 白。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园门,回到书室中 去。想出一个主意,当夜依旧忍着不响,预备明日发作。著者恰好 趁此间隙,先把邴超宗如何害死他夫的前因后果交代一下,好使看 书的明白。
  原来邴超宗风流放荡,喜欢偷香窃玉,在妇女面上用功夫。他  有三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一个姓裴名叔度, 一个姓唐名慕宋, 一 个姓毛名漱碧。都喜欢吟咏,曾和超宗组织一个诗社,唱酬为乐, 自比于唐祝文周,称为湖州四灵。其实当此国家危亡之际,士大夫  当该提倡节义,挽救国难。如顾亭林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岂 容他们这些浮华放诞之士呢?然而湖州地方却很有许多少年子弟景  慕他们,而附和在一起的,他们便主了文章坛站。真是国家将亡, 必有妖孽了。
  超宗初娶智珠,自以为得了一个道韫第二的妻子,享尽人间艳  福,常在同伴中夸张,且把智珠作的诗词给众人观读,人人称赞, 个个歆羡。不料智珠是贤妻而非美妻,伊是深守女诫的女子,处处  彬彬有礼,很不以超宗风流奢靡为是,所以夫妇之间隔了许久,意 见不能融洽,有了裂缝了。超宗既对于智珠不满,故态复萌,时时  要到外边去走走,以遂他猎艳之愿。
  有一天,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的时候,邴超宗忽动游兴,约 了毛漱碧、裴叔度二人到郊外踏青。三人在路上自命为诗人,所以口中时常哼哼唧唧地咿唔不绝,什么联名啊,偶感啊,好像眼前所 见的事事物物是他们作诗的资料。可惜他们没有携带一个奚童,好 学李长吉偶得佳句,贮之锦囊呢。
  在归途中,三人摇摇摆摆,走到一处僻巷,乃莺啼巷。裴叔度 道:“莺啼燕语,安得一聆此声。巷乎巷乎,空负此名矣。”
  超宗却抬头见左边一家人家,矮墙内桃花正开得似锦霞一般, 落红片片,时堕墙外。不觉也掉着斯文说道:“落英缤纷,桃花源其 在此乎?我最爱人面桃花之诗,偶一吟咏,令人神往。”
  毛漱碧接着便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 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漱碧刚才念至末句,忽听呀的一声,双扉轻启,走出一个妙龄 女子来。身上虽是穿着布衣,而云鬓花颊,明眸皓齿, 一种流丽的 神情,使人见了情不自禁要赞一声天生尤物,我见犹怜了。裴叔度 张开着嘴笑:“好个‘人面桃花相映红’,方便说‘人面不知何处 去’?现在人面来了,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小生这里骨软神迷了。”
  那女子虽然不懂他们掉的句子,但是蓦地瞧见了三个文绉绉的  少年,六只眼睛只在伊身上滴溜溜地看个不止,嘴里又是叽叽咕咕  说什么人面不人面,明明是讲伊,不觉有些羞涩,不便走出来,也  不缩回去,却立在门边,低着头, 一手拈弄衣角,默默无语。因此 三人看了个饱。却为对面又有行人走来,不好意思我所伫立,遂渐  渐走过去,兀自一步一回头地望着背后,恋恋不舍。恰巧那女子也  抬起头来,一双秋波正和超宗的双目打了一个对照,不由嫣然一笑, 立即把门关上,回身进去了。
  古人云,一顾倾城,又云一笑千金。在这美人的一顾一笑之中, 自古以来不知倾倒了多少痴男子?超宗被这一顾一笑,不由魂灵飞  越,几乎要跟随彼美一齐进去了,便对二人说道:“这一个虽是小家 碧玉,却是姿容无双,阴丽华不是过了。”
  裴叔度道:“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超宗兄天生风流,睹此神 女,能不动爱慕之念?金屋藏娇,超宗兄其有意乎?”
   超宗带笑答道:“不敢不敢。”其实他心里早已被这一笑所吸引 而不能摆脱了。
  所以这天归后,胡思乱想,不能自已。背着智珠作了两首无题 的诗,写给裴叔度等求和。唐慕宋那天因为伴着妻子吃喜酒,没有 与闻,但他听得之后,也啧啧称美。大家和了一首诗,以为风流艳 事。邴超宗益发不能忘情,隔了一天,独自一人走到莺啼巷去,希 望重见彼美。早见那墙内的桃花已被风雨打落大半,双扉紧闭,静 悄悄的没有人声,何从得窥倩影呢?邴超宗在门前徘徊良久,不得 其门而入。
  心中正在痒痒地没个想法,忽见隔壁一家扬州矮闼式的墙门里, 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来,一见超宗便满脸堆着笑容说道:“邴大 官人一向安好么?今天怎么有这闲暇来此?”
  超宗见老妪叫他,但他却不认识这个老妪是什么人,不由怔了 一怔。又瞧这老妪是个小户人家,且称他为大官人,遂问道:“你是 谁啊?我一时却不认得你了。”
  老妪带笑答道:“大官人,老身姓吕,一向做稳婆的。大官人不 认识我,老身却认识大官人哩。”
  超宗笑了一笑,心机一动,便道:“很好,吕稳婆,我要打听你 一个消息。你可老实同我讲。”
  吕稳婆鼻子一掀,凑近身来说道:“大官人有什么事垂询,老身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邴超宗指着西边的双扉道:“你总该知道这家人家姓什么?他们 家有个小娘子,前天站立在门边,恰巧我途过此间,得瞧美容,端 的生得秀丽。你可知那小娘子是这家什么人?”
  吕稳婆是个积世的老虔婆,何等老奸巨猾,伊见超宗问起这个 信来,心中早已通盘打算,要笼络他入彀,以便自己可以从中取利 了。遂旋转头向两边一望,对超宗说道:“有屈大官人到屋里小坐片 刻,待老身详细奉告如何?”
  超宗急于得知彼美底细,且因立在街头谈话,究属不便,遂点头道:“好的。”于是遂跟着吕稳婆走进矮围,里面乃是一个小小客 堂,十分肮脏。吕稳婆将一张椅子拂拭干净,请超宗坐下,又去倒 上一杯茶来。茶杯粗劣得很,而且中间满积着深黄的垢痕。超宗哪 里要喝,便道:“吕稳婆,请你快快告诉我吧。”
  吕稳婆笑了一笑,然后在旁边立定,开口说道:“我们隔壁这家  人家是姓杨,他们只有父女两人,和老身是十多年的老乡邻了。那  女子小名阿凤,老身看伊自幼长大起来的。小妮子生得果然美丽, 谁见了不会生爱呢?伊的父亲年纪已有六十岁了,我们都唤他杨老  爹。一天到晚只是喜欢喝酒,喝醉了一觉睡到天明,什么事都不管  了。阿凤的母亲早已故世,亏这小妮子十分伶俐,能够竭力对付家  事。而且绣得一手好针线,现在杨老爹一个大钱也不赚,所有他老 妻积蓄下来的一些钱也快用光了,都是靠阿凤刺绣得来的钱,贴补 而用的。所以阿凤也很可怜的,遇着了这位父亲,若是嫁得一位如  意郎君,阿凤便交好运了。然而杨老爹偏偏糊糊涂涂的,对于女儿 闲事却不放在心上。有代他做媒,他只是答应了不干。若是尽管这  样下去,岂不要把阿凤如花似玉的年华蹉跎过去么?”
  吕稳婆说到此间,略一停顿,又向超宗脸上瞧了一眼,再说道: “大官人,你瞧阿凤美丽不美丽?”
  超宗笑道:“不美丽我也不来向你探问了。”
  吕稳婆道:“难得邴大官人赏识,这是那小妮子的荣幸。老身还 有一句话要向大官人说个明白。阿凤今年一十有七,只伊是埋首刺 绣,她家一个雄苍蝇也飞不进去的。”
  超宗笑了一笑道:“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么?只要有人介绍便 成了。”
  吕稳婆却不接口,超宗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和她家十分相熟 么?那么介绍之力全赖你了。”
  吕稳婆早已瞧科了七八分,笑道:“老身时常到阿凤家中去看伊  刺绣的,老身与阿凤亲热得很。大官人如有所委托,老身无不尽力。 只是大官人凡事须要听老身的话,一切都可成功。”
  邴超宗点头笑道:“这个自然。你若帮我成功了这事,将来自有 酬谢,决不食言。”
  吕稳婆道:“大官人挥金如土,谁不羡慕?老身要靠大官人的福 气哩。”
  超宗道:“这事愈速妙,你几时可以玉成?”
  吕稳婆道:“老身明日便去想法。现在想得一个计较在此,阿凤  常依刺绣为生的,前天老身过去看伊,知道伊绣的一件凤凰于飞, 快要竣事了。不如待老身打个谎,只说邴大官人要觅一个好针线的, 代绣一件东西,故意把绣花价钱说得高一些,伊自然愿意允诺的。 那时老身便可借此为名,引导大官人前往,看伊绣花的成绩。然后  相机行事,凭老身三寸不烂之舌,包管使这小妮子入彀。不知大官  人心中如何?”
  超宗跳起来道:“好极好极。莫小觑你这婆子,却有这种巧计。”
  吕稳婆道:“巧计巧计,老身都是为了大官人,搜索枯肠想出来 的,只要大官人他日不忘老身美意。”
  超宗道:“吕稳婆你尽管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我有的是钱财,并 不吝啬。只要我心里快活,如愿以偿,当使你这婆子一生吃着 不尽。”
  吕稳婆道:“那么我先向大官人道谢了。”
  超宗又道:“只是绣花这件东西,我没有心思去办,一齐托你便
  宜行事吧。”遂从身边摸索出二十两纹银,交与吕稳婆,又问道: “这数目够么?不够时我再找给你。”
  吕稳婆接过银子说道:“够了够了,再隔三天,老身当可使大官 人和那小妮子见面。”
  超宗道:“全仗你去干吧,我走了,三天后再来听你佳音。”遂 起身走出门外。吕稳婆送至门口,说一声“大官人大后天再见”,邴 超宗规行矩步地回去了。
  三天光阴匆匆即逝,超宗却好似挨过三个月,好容易盼到日期, 午饭过后,他换了一件新衣,向他夫人智珠说去访唐慕宋,饮酒赋诗,自己却悄悄地踅到莺啼巷来。早见那吕稳婆立在门边,等候着 他大驾光临哩。超宗走近时,吕稳婆轻轻地唤一声邴大官人,便让 超宗进去坐地,又要去倒茶,超宗拦住伊道:“我不喝茶,你不必多 忙,我急于听你的回音。”
  吕稳婆道:“前天我已到过杨家去了,告诉阿凤说,本地的富家 公子邴大官人有一件绣货,预备送给亲戚的,托我要觅一个针线精 妙的人代绣,因此我想到了伊,要把这事托伊,且说邴大官人十分 俊爽,只要东西绣得好,虽出重价不吝。伊听说大官人肯出重价, 表示允意。我遂约定伊今天将绣件送去 …… ”
  吕稳婆说到这里,超宗急问道:“绣件送去是另一件事,但是我 这个人怎样前去?你难道不曾和伊说明么?”
  吕稳婆道:“没有说起。”
  超宗把脚一跺道:“婆子太不会做事了,我的目的是要到伊家中 去一睹容颜,怎么你把这件重大的事忘记了呢?不然我又要什么劳 什子的绣货?”
  吕稳婆见超宗发急,不由歪着瘪嘴笑了一笑,凑近超宗耳畔, 低低说了几句,顿时超宗满面喜容,把头连连点了几点,说道:“好 好,我准依你的话是了。”
  吕稳婆遂从房中取出一件白缎子的绣货,展将来开,给邴超宗 看道:“老身托闵画师画就一幅《丹凤朝阳》,好在阿凤绣禽鸟一类 是伊的特长,包管绣得出色。”
  超宗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伊怎样绣便了。我前天付给你 的钱够了么?”
  吕稳婆道:“足够足够,不够时老身自会向大官人索取的。”
  超宗道:“那么快请引导,撮合之功他日决不相忘。”
  吕稳婆望望墙上的太阳,笑了一笑,便将绣缎子折叠好,揣在 怀中,引着超宗走出门户,把门反扣上,走到西边杨家门前,在双 扉上轻轻扣了数下,只听里面有很清丽的声音问道:“谁呀?”
  吕稳婆答道:“凤小姐,我是隔壁吕家,快请开门。”
  不多一刻,双扉开处,倩影陡现,阿凤正立在门内。淡扫蛾眉, 薄施脂粉,一种娇小玲珑之状,令人魂销骨醉。但是伊的秋波早已  瞧见了邴超宗,认得他便是前天门前路过三人中的一个,不由一呆。 吕稳婆何等乖巧,一边便让超宗走进, 一边便代阿凤关门,带笑对  阿凤说道:“凤小姐,我来代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本城著名的邴家大  官人,是一个风流公子,前天所说起的绣货,便是邴大官人要托老 身办的。邴大官人是个又风雅又正派的人,凤小姐你莫羞涩,老身  今天引导邴大官人到此,无非要看看凤小姐的刺绣,谅你不至于拒  绝的。”
  阿凤听了这话,依然羞涩,也不响着,回身望里便走。吕稳婆 向超宗挤了一挤眼睛,跟着走进客堂。阿凤遂轻轻地说了一声“请  坐”,吕稳婆便同超宗在沿窗边椅子上坐下,左首便是阿凤的绣闼, 绿色的门帘掩蔽着,阿凤便走进房去,要想倒茶敬客。可是吕稳婆  趁此机会,向超宗努努嘴,超宗立起身来,跟着吕稳婆一掀门帘, 走进绣闼。此时阿凤回转头来,瞧见超宗已同吕稳婆踏进了自己的  房门,不由红晕上颊,没做理会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十回 蝶醉蜂酣花前订密约 剑光斧影桥下救知交
  
  超宗很得意地游目四顾,见绣闼内虽不堂皇富丽如富贵人家一 样,可是一榻一几,都收拾得清洁非常,朝外一张有踏板的木床, 青布的帐子,大红花绸的棉被叠得很是齐整。沿窗一张桌子上,放 着一个青花白瓷的小瓶,瓶中插着几朵蔷薇花,旁边还放着几本小 书,大概阿凤识字的。西边靠着一张小妆台,放着绣花的绷架。由 窗内望到窗外,是一个很幽静的天井,庭中有一花坛,花坛上种着 许多花,姹紫嫣红地正在盛放。还有一株桂树、 一株碧桃,超宗不 由赞一声好。
  吕稳婆先请超宗坐了,然后再向阿凤说道:“凤小姐不必忙,这 位邴大官人虽是豪贵公子,却也很随便的。杨老爹呢?”
  阿凤答道:“我父亲么?他出去闲逛了。”
  吕稳婆道:“杨老爹真好逍遥自在。他每天老是不在家,东走 走,西逛逛,灌足了黄汤归来,倒头便睡,天塌的事情都不管。亏 得凤小姐十分贤惠,十分能干。年纪轻轻独自能够管理家务,收拾 得如此清洁,还要很认真地刺绣赚钱。老身活了这些年纪,实在没 有瞧见过第二个小娘子像凤小姐这样好了。”
  阿凤正倒了两杯茶,送至超宗和吕稳婆面前,听得吕稳婆满口 称赞自己,不觉两颊绯红,伊的蜂首越发低得抬不起来了。
  吕稳婆喝了一口茶,便指着那绣花绷架,对超宗说道:“大官人,你试瞧瞧凤小姐绣的花不是十分精美么?”
  超宗咳嗽一声,立起身走至绷架旁边, 一看那架上绣着的花朵, 果然又饱绽又精细,配得绒线十分平伏,还有一对凤凰,也绣得栩 栩欲活。遂回转头紧视着阿凤,一笑道:“妙啊!这位姑娘真是天生 妙手,绣得这样佳妙,往昔的薛灵芸亦不过如是。妙哉妙哉!”
  阿凤在超宗俯首看绣花的当儿,本来已把伊的蜂首暗暗抬了起 来,妙目微盼,把邴超宗的后影瞧了一下,觉得姓邴的正是风流潇 洒,比较前天门前所见更觉亲切。现在不知怎样的吕稳婆领了他走 到自己绣闼来了,芳心不由怦怦跳动。恰巧超宗回转头来,彼此打 了一个照面,又听超宗口里妙妙妙地赞个不休,心里又惊又喜,又 羞又怯,回首瞧着瓶口的蔷薇花,默默地出神。
  吕稳婆便过去一拉阿凤的衣襟,说道:“凤小姐,我们大家坐下 谈谈吧。”
  超宗仍回到原座,阿凤却远远地在东边靠墙一张凳子上侧身坐 下,吕稳婆坐在二人中间,先对超宗说道:“大官人已瞧过凤小姐的 东西,且蒙你极口称赞,可知心中非常满意,也不负老身今日导引 大官人来此一行了。现在大官人要绣的物件待老身交与小姐吧。”
  超宗点点头,吕稳婆遂将那绣货双手奉与阿凤,说道:“有烦凤 小姐玉手一绣。将来邴大官人自当重重致谢。”
  阿凤接过,略一展视,折好了放在一边,然后带笑说道:“我的 刺绣不十分好的,承蒙吕婆婆介绍我绣这珍贵之物,绣得不好时, 要请邴公子鉴原。”
  超宗道:“凤姑娘何用客气,你的妙手我已亲眼见过,这事要麻 烦你了。他日自当重酬。”
  阿凤掠着鬓发,却不答话。吕稳婆却当着超宗的面,又把超宗 家中如何富有,超宗人品怎样潇洒要,夸扬不绝。超宗听了,暗暗 叫一声惭愧。这婆子端的牙口伶俐,把我抬到三十三天之上了。又 瞧阿凤静坐着,仰望吕稳婆讲话,并无厌倦之色。自觉这事初步顺 利,缓日水到渠成,当不难达到我的愿望。今日不如适可而止,就此走吧。想定主意,便对吕稳婆道:“这事已拜托了凤姑娘,很觉放 心,现在我在他处尚有一些事情,隔一天再来拜访凤姑娘吧。”
  吕稳婆也立起身来说道:“大官人有事要去,老身也不便多留。 好在凤小姐家里很幽静的,缓日务请大官人再来。”
  超宗道:“好的。”一边说, 一边偷瞧阿凤一双水汪汪的秋波正 斜瞧到自己身上,遂又向阿凤一揖道:“凤姑娘告辞了。”
  阿凤立即起身答道:“公子慢请。”于是吕稳婆伴着超宗,走出 阿凤的绣闼。阿凤也随在后面相送。
  将至门口,吕稳婆开了双扉,将阿凤推住说道:“凤小姐,这倒 不必客气的,免得被人家瞧了不方便。现在的人良心坏极,专会造 事生非,兴风作浪的。你可留步吧。”
  阿凤点点头,看二人走出门外,便道:“吕婆婆你常常来啊。”
  吕稳婆道:“要的,我要来得你讨厌哩。”阿凤随即把门关上, 回身进去了。
  超宗重又跟着吕稳婆折到吕稳婆的家里,吕稳婆带笑向超宗说 道:“大官人,恭喜你的第一步计划已告成功,你瞧阿凤虽很幽静而 羞怯,可是对于大官人却并无峻拒之色,以后这事就好办了。”.
  超宗笑道:“全赖你撮合的功劳啊。”
  吕稳婆道:“再隔四五天,大官人托词要看绣货,再到这里,老 身当使好事早谐。”
  超宗道:“我十分心急,希望这事愈早愈妙。你说第二步计划怎 么办呢?”
  吕稳婆道:“大凡女子们多贪小利的,到那里大官人可以先奉十  两银子,作为绣花的报酬。阿凤小妮子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 没有得到这样重酬的。银子到手,自然心喜。此外大官人又费些钱 去买一匹湖绉,送给伊做衣料。伊若接受了,这事就十分有八九分  可成。大官人可以放胆做了。这就叫作安排香饵钓金鱼,若不下饵, 鱼儿不会上钩的。至于其他的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好在大官  人是风月场中的能手,自会伺隙而进,得心应手的。不过杨老爹处也须孝敬他一些东西。他生平最爱的是酒,送他两坛子绍酒,比较 什么东西都好。”
  超宗大喜道:“吕稳婆,你真是女诸葛。这些事我就一切托你 吧。”遂从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交与吕稳婆,教伊另外再购些阿凤心 喜之物, 一齐送给伊。
  吕稳婆接了过去说道:“老身理会得。”
  超宗又摸出十两纹银,送与吕稳婆道:“这一些是我给你的。”
  吕稳婆将手摇摇道:“啊呀,老身无功不敢受禄,且待他日好事 成就以后,再领大官人的赏赐。此刻哪里好受呢?”
  超宗道:“他日事成后,我自当格外重谢。现在这一些是送给你 添件衣服的,你若不受,莫不是嫌少么?”
  吕稳婆道:“大官人即是如此说法,老身不受时,要算不懂抬举 了。”遂伸手接过,谢了又谢。
  超宗又道:“我准再隔三天前来,请你好好去办吧。”说毕摇摇 摆摆地走回去了。
  三天过后,邴超宗喜滋滋地又走到吕稳婆家里来。吕稳婆满面 春风,迎着说道:“大官人教我知道欢喜,你吩咐老身所办的事都办 妥了。阿凤小妮子起初不肯受你的衣料,后来经我再三说项,伊始 收下。此外老身又购些伊心爱的食物送给伊,且言大官人挥金如土, 将来常有绣货托伊代绣,不吝出重价的。幸喜我们所撒的香饵伊已 上钩了,至于那杨老爹处,已送他两坛子酒,他听说阿凤能够多赚 钱,格外高兴。昨天过去瞧阿凤,知道他已喝去半坛子酒了。将来 大官人只要常送酒与他吃,别无问题。”
  超宗拍着手道:“吕稳婆,你果然能干,不辱使命。你的大功将 来永不会忘记的。”
  吕稳婆露着黄牙笑道:“老身哪里敢当这功劳呢?只希望你们俩 早成一对儿,老身就欢天喜地了。”
  超宗道:“很好,闲话少说,请你就引导我去走走吧。”
  吕稳婆遂又引着超宗来叩杨家的门,依然是阿凤出来开门迎客,可是阿凤羞涩之态,较前已好多了。伊见了超宗,便含笑点头,唤 声邴公子。超宗也叫应一声凤姑娘。阿凤倒着头让二人入内坐地, 超宗问道:“我的绣货凤姑娘动手了么?”
  阿凤答道:“昨天已绣得一些在那里。”
  吕稳婆道:“我引大官人去看看如何?”
  吕稳婆遂同超宗踏进阿凤的绣闼,阿凤也跟着进房,拿了两个 杯子去倒茶过来。吕稳婆遂指着绷架上绣的《丹凤朝阳》向超宗说 道:“凤小姐绣工果真是不错啊。”
  超宗俯身细瞧,已绣好了一朵花儿,实在很工细,足见阿凤格  外用心绣来的。便又称赞几句,和吕稳婆一同坐下。阿凤向超宗道  谢,超宗谦逊了几句,三人坐着,谈起天来。超宗先问问阿凤以前  的家世,阿凤随口应答,美目流盼,超宗此时虽未曾真个魂销,然  而他的一颗心被阿凤吸引过去了。吕稳婆在旁瞧着他二人的情景, 又想起前天自己代邴超宗送给阿凤东西的时候,阿凤曾向伊细细盘  问邴家的详情,不觉把头颠了几下,带着笑对二人说道:“邴大官人  是个风流老子,凤小姐是个绝世佳人,你们在此相逢,可说有缘。 无缘的决不会如此,便是老身也算有缘呢。”说毕,呵呵地笑个  不止。
  阿凤被吕稳婆这么一说,这么一笑,两朵红云不由飞上梨窝, 超宗心里却得意之极。想起了吕稳婆的叮嘱,便从身边取出十两银  子,放在桌上说道:“我此刻先付十两,以后绣守时,还当加倍  重酬。”
  阿凤推辞道:“要不了这许多,何必一定要先付呢?”
  吕稳婆道:“大官人素性直爽的,只要凤小姐绣花好,断不计 较。凤小姐不必客气,收了吧。”于是阿凤不再推辞了。
  吕稳婆又道:“今天大官人无事,不妨在此宽坐。待老身去预备 些肴馔,奉伴大官人和凤小姐畅饮三杯。”
  超宗听了,知道吕稳婆的意思,暗暗佩服伊想得出方法,只要 阿凤不推却,第二步的计划已告成功。我把这个好机会断不可失之交臂。
  吕稳婆说毕掀帘而出,室中的二人默然对坐,默默无语。超宗 遂假意指着绷架上绣成的花朵,问了几句,阿凤一一回答后,超宗 遂和阿凤对坐在沿窗桌子边闲谈。阿凤觉得超宗言辞蕴藉,确乎是 个风流斯文的王孙公子,想不到他会到我这里来多所缠绵,莫非真 如吕稳婆所说的有缘么?古诗说得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阿 凤方在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小姑居处犹无郎。以前虽有些少年羡 慕伊的姿色,有心向伊追逐,但是伊的眼界很高,都不能动。现在 遇到了邴超宗,真如伊日常所看小书上的才子一流人物,其间又有 吕稳婆花言巧语地撮合,伊的芳心不知不觉地软了许多。所以邴超 宗很容易地身为入幕之宾,得亲美人香泽了。
  超宗一边谈话, 一边瞧着伊的眼波眉黛,端的全身没有一处不 令人可爱,他既然是个假借风流的狂且,美色当前,焉能以礼自守, 不做妄想呢?隔了一歇,超宗立起身来,走到窗边,指着庭中的蔷 薇花道:“这花开得真是烂漫,我想采一朵插在襟上可好?”说罢走 到庭中去。
  阿凤跟着走将出来,说道:“邴公子,这花有刺,摘采时切须留 神。待我代你采一朵吧。”遂抢先走过去,采了朵淡红色的,便走来 代超宗插上衣襟。超宗见了玉手尖尖,心中又一动,不料那朵花插 着没牢,落在地上。超宗连忙俯身去拾时,正在阿凤三寸弓鞋的旁 边。香莲如钩,瘦不盈握,滞人欲醉。不由对着阿凤微微一笑,阿 凤却把头低了下去。
  超宗把花插上了,见许多蜜蜂在花丛中酣飞,嗡嗡然的声音十 分热闹。又见一对蝴蝶从夹墙飞过来,翩翩跹跹,忽上忽下地飞舞 着。忽然飞到阿凤耳边,阿凤把手一掠,蝶向旁边飞去。超宗忍不 住对阿凤说道:“凤姑娘,你看这一对蝴蝶双双厮并着,飞来飞去, 何等的亲爱?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阿凤低着头不答,超宗却仍旧说道:“我与凤姑娘相见,也是天 假之缘,良缘难得,不知凤姑娘以为如何?”
   这时阿凤的芳心已被超宗游词所挑动,伊究竟不是大家闺秀, 焉能庄重自矜?宛如浓桃艳李,任彼游蜂浪蝶厮缠了。因此樱唇微  启,欲言不言,笑了一笑。超宗见有机可乘,便施展出他的手段来, 甜言蜜语,说了许多,竟向阿凤表示爱心。在一般人看来,总以为  恋爱神圣,断无有如此急速。不过超宗和阿凤非贾宝玉林妹妹一流 人物,比较桑间濮上,采兰赠芍差不多。读者断不可把高尚的眼光  去看待。所以阿凤听了超宗甜甜蜜蜜的说话,又瞧着超宗风流模样, 心中再也不能自持,微微叹了一口气。
  超宗问道:“凤姑娘为什么嗟叹?”
  阿凤抬起头来,对超宗看了一看,依然又低倒下去。超宗走近 一步,偎傍着伊的娇躯,又说道:“凤姑娘,我说的话可对?你为什 么只是叹气呢?”
  阿凤道:“承蒙公子垂爱,感激得很。不过我自叹蒲柳之姿,没 有这个福气。”
  超宗道:“此话怎讲?”
  阿凤抬起头来,双眉微蹙,低低说道:“公子,你不是已有了夫 人么?闺房中自有好逑,何必恋恋于我这个不祥之身呢?”
  超宗道:“原来为此。我的夫人赵氏,伊虽有学问,而性情愚 拙,容貌还不及凤姑娘。因此我把爱伊之心,换了爱你。只要我能 爱你,还顾虑什么呢?”
  阿凤听了超宗的话,仍是不响。超宗心里有些焦虑,便又道: “你要千万放心,我并非薄情之辈。我说爱你,便一辈子爱着你,永  远不会变心的。在最近期间,有屈你暂时在此间,你也不必再埋首  刺绣,你家的一切家用,我情愿如数供给。将来我当设法迎你到我  家里,决不使你有半点儿不快活的事情。”
  阿凤带着娇羞问道:“这话可信么?”
  超宗即指着青天说道:“皇天后土,实鉴我心,我若负了凤姑 娘,他日不会好 …… ”
  说到“好”字,阿凤恐怕他要说出不祥的话,连忙伸出柔荑,掩住超宗的口,说道:“我相信你了,不要赌什么咒。”超宗笑笑, 遂握着阿凤的皓腕,做出一种温存之态。
  忽听外边门响,二人回身进房,见吕稳婆已走来,对二人笑道: “我已预备一些,恐公子等得不耐烦,先来通知一声,请你们稍坐一  刻,我可就端来了。”
  阿凤道:“吕婆婆别忙,我真对不起,这应该我来做的。”
  吕稳婆涎着脸,笑向阿凤说道:“凤小姐,你只要好好奉陪着公 子,老身忙些不妨,也使你们一对儿快活。”说罢,笑嘻嘻地退出 去了。
  超宗遂又坐着和阿凤闲谈,将近天晚,见吕稳婆托着一个大盘 前来,盘中放着都是精美的肴馔, 一样一样放在桌上。阿凤端好三 个人的座位,却放下两个酒杯。吕稳婆便至阿凤厨下烫酒,阿凤去 掌灯来。酒热时,吕稳婆拿着酒壶进房,请超宗阿凤对面坐下,自 己在旁边相陪。一见桌上只有两个酒杯,阿凤先把杯子放在超宗和 自己面前,遂带笑问道:“凤小姐,你为什么只放两个酒杯?”
  阿凤道:“我不会喝,你们喝吧。”
  吕稳婆道:“你父亲镇日价喝酒,凤小姐怎的一杯也不喝?今天 你和邴公子一起,也是千载一时的良缘,怎可以不喝呢?”
  超宗也道:“凤姑娘不妨喝一杯。”
  阿凤闻言一笑,便又去取了一个杯子来,吕稳婆遂先代他们斟  满了,然后自己也倒上一杯,三人一同坐着吃喝。超宗很称赞吕稳  婆制的菜肴,十分精美。吕稳婆一边劝酒,一边说些吉祥的话,宛  如媒婆一般,说得甚是连贯。乘间又说些风情话,逗引阿凤。阿凤  喝了一些酒,两颊红得如玫瑰一般,双眼水汪汪地更具一种媚态。 超宗得意忘形,举杯连喝。吕稳婆忙着添酒,又问阿凤道:“不知今  晚杨老爹何时归来?”
  阿凤道:“父亲总要半夜才归,平日时候我也不去等待他的。好 在门上有暗门,他自会开门。他回家后烂醉如泥,倒头便睡,什么 事都不管了。”
   吕稳婆笑道:“他老人家这样真是活神仙了。”
  又喝了数杯,吕稳婆眼瞧二人已经入彀,好事垂成,于是她便  假装着醉,说道:“今晚喝的喜酒够了,我头脑昏昏的,只是要睡。 你们俩不要错过良宵,老身告辞了。”说罢立起身来,又对超宗说  道:“好公子,你在此多喝两杯。凤小姐此后望你多多疼爱,也不枉  我 …… ”
  阿凤忙抢着说道:“吕婆婆你不要走。”
  吕稳婆道:“凤小姐你有公子相伴,老身明天再来了。”遂一步 一歪地走出房去。
  阿凤跟出去关上大门,回进房中,对超宗说道:“我不能再 喝了。”
  超宗道:“不喝也好。”于是阿凤去把吕稳婆端正好的饭盛来, 与超宗同食。
  晚饭吃毕,便把残肴撤去,端上洗脸水,两人洗过脸后,又坐 着闲谈。超宗本是个急色鬼,到了此际,要紧早游巫山。于是这个 情窦方开的阿凤,便做了他色欲的宣泄物。 一夜风光不必细说。
  到得昨天早晨,阿凤梨梦初醒,觉得四肢酥软,正枕着超宗右  臂而睡。想起昨宵的事,心中不知是喜是爱地羞,便把超宗一推。 超宗醒来,瞧着阿凤云鬓松乱,星眸微场, 一种媚态,我见犹怜, 不禁又偎着伊温存一番。阿凤从被里取过一块罗巾,落红滴滴,折  好了放在一边,对超宗说道:“公子,我的清白身体已被你玷污,以  后你将怎么样对我呢?”
  超宗道:“凤,你千万放心,我不是早已和你说过么?我决不舍 弃你,将来必要把你娶到我的家里。那里你就明白了。”
  阿凤听了超宗的话,微微一笑。超宗道:“你的名字不甚雅相, 不如待我代你改了凤仙二字,好不好?”
  阿凤道:“很好,以后我就叫凤仙。”
  超宗又道:“昨天我没有听得你父亲回来啊?”
  阿凤道:“他大约吃得大醉了,不能回家。”
   超宗道:“这才便宜了我。”
  阿凤道:“我父亲很易对付。此后你须常来,不必避面。你见了 他,包管没事,只要多请他喝酒便了。”
  超宗笑道:“这个我理会得。”
  二人在床上讲了好久的话,看看时候已是不早,遂穿衣下床。 阿凤便去厨下烧水,伺候超宗洗过脸,自己也就对镜梳洗。超宗在 旁看着,很是得意。忽听敲门声,阿凤挽着头发,出去开门,见是 吕稳婆,便说声“早啊”。吕稳婆手里托着一盘,盘里放着两碗东 西,带笑向阿凤说道:“凤小姐,怎么不多睡些时候,昨夜快活不 快活?”
  阿凤被伊一说,面上又红起来,低倒头和伊一齐回到房中。吕 稳婆向超宗叫应了,把两碗东西放在桌上,又把盘放在一边,笑嘻 嘻地说道:“这两盏燕窝,是老身特地代你们预备的,请就用吧。”
  超宗道:“多谢你费神。你真想得到。”于是先把那一碗取在手 中吃过。阿凤把髻梳好,也把那一碗吃了。吕稳婆又说了几句好话, 两只眼睛不住地向床上张望。阿凤虽已把被褥折叠过,心中未免有 些虚心,只是不响。
  超宗即从怀中掏出二十两银子,授给吕稳婆道:“昨夜叨扰你的 佳肴,今天又蒙你美意,这一些是我送给你的,千万不要推辞。日 后再当重重酬谢。”
  吕稳婆接过银子,谢了几句,超宗立起来,对阿凤说道:“家中  有事,恕我不能多在此间耽留,明天再要前来看你。望你好好珍重。 此身虽去,心常在你身上。”
  阿凤面上似乎有些难舍形容,却不多语。超宗又叮嘱吕稳婆尽 心照顾凤姑娘。吕稳婆笑道:“有我在此,公子请放心是了。”超宗 这才告别而去。
  从此超宗闲日必到阿凤家中来,或止宿一宵,或坐谈半日。大 有流连忘返的模样。至于杨老爹面前,他送了许多食物和美酒。杨 老爹有喝有吃,便装聋作哑, 一任他的女儿去和超宗厮缠。他也知道超宗是本地富家公子,不愁阿凤将来没有归宿,所以胡天胡地的  很快活。至于吕稳婆玉成了这件事,时时在二人面前献丑表功,当 然得到不少阿堵物,填足伊的欲壑……阿凤对于刺绣也不再做了, 厮守着超宗,度那欢乐的时日。不过在伊的心中还有一件事,使伊 不畅快,便是名义上还得不到做那家的人。因此枕畔席上,时时向 超宗絮聒。超宗总用话向伊劝慰,教伊耐心等候机会。以后超宗对  待赵氏益发淡薄了,可怜智珠还如瞒在鼓里,一些也没有知晓呢。
  恰巧在那年超宗父亲故世,超宗遭此大故,心中反以为喜。因 为他见了老父,尚有三分忌惮。此后他失去了一监视者,更可自由 行事了。所以他在终七之时,将自己爱上杨凤仙的一回事告知智珠, 要得智珠同意,允许他娶伊入门同居。但是智珠期期以为不可,且  责其不该拈花惹草,况在居丧期内,岂可行此悖谬的事?因此夫妇 之间,发生了数次龌龋。超宗怀恨在心,遂和吕稳婆商量对付智珠  的办法。奸猾的吕稳婆授给他锦囊妙计,超宗遂横了良心,乘智珠  熟睡时,把一只铁钉从伊头顶里钉将下去,智珠顿时毙命。就是那  小婢夜间所闻的惨呼之声了。过后便将智珠从速棺敛,伪称急病, 掩人耳目。好得智珠母家无人在此,自己家中也没有旁人,不怕他  人发觉。过后他遂正式续弦,把阿凤娶进家中,做了主妇,一切家  政都由伊做主。杨老爹更是终日逍遥,大块肉大碗酒,尽吃尽喝。 吕稳婆从超宗、阿凤身上,得了大大的一笔钱,却不料不多几时, 背上生了一个大疽,出脓出水,卧倒了一个多月,竟呜呼哀哉了。
  这番继云前来探访他的姐姐,超宗知道他武艺高强,性情刚烈, 心中时常存着鬼胎,恐防前事泄露,不是玩的。后来被他打听出继  云在杭州行刺博洛逃避来湖的事,他想原来继云犯了这样重大的事  件,所以避走来此,那么我何不秘密报官,把他捕去?包管他一条  性命不能保留,在我也借此断绝了祸根,不怕东窗事发了。况且本  城邢知府和我相熟的,我把这功劳让与他,他不要一辈感谢我么? 想定了主意,于是立即跑到府衙去见邢知府,告诉一遍。邢知府不 由大喜,立命三班捕役赶快在今夜到邴家去捉拿行刺贝勒的要犯,且因继云武艺很好,恐被兔脱,又商同本地的秦游击添派二百名官 兵同去。
  那超宗回到家里,一想继云有非常好的本领,倘若那班捕役官 兵捉他不住时,我却要倒霉了。遂命十几个匠人暗暗地在他宅四周 墙外挖下地坑,以防他逃脱。但是继云哪里知道呢?
  他得知了他姐姐惨死的真情,心中愤恨之极,满拟明日前去府 衙报官申冤,开棺相验,把超宗杀妻之罪明白昭示,以正刑法。那 天晚上吃了晚饭便到床上去睡。心中有事,睡不成眠。约莫到二更 过时,忽听外边足声杂沓,似有许多人跑向自己室边来。连忙从床 上一跃而起,果然豁剌几响,房门大开,黑暗中拥进许多捕役来, 手里举着铁尺短刀铁链挠物,后面火把亮起,一齐向继云扑来,大 呼捉拿要犯。
  继云不明白是哪回事,怒吼一声,冲出室去。为首的几个捕役 早被他在拳两脚打倒在地,夺过一柄短刀,疾奔向院子里去。捕役 们又大呼“不要逃走了要犯”,随后追赶。前面呼喝之声又起,秦游 击挺着长枪,率领二十多名官兵,拦住去路。
  继云横着短刀喝道:“我又不曾犯罪,你们这些狗养的跑来 作甚?”
  秦游击哈哈笑道:“姓赵的,你说没有罪么?在杭州行刺贝勒博 洛的又是哪一个?现在有人告下你了,还想图赖不成?快快就 缚吧。”
  继云听了,方才明白,便冷笑道:“鼠辈要来捕我,也太不知自 量了。”遂将手中刀向秦游击刺去。秦游击侧身闪过,还手一枪,照 准继云腰眼里点来。继云一拗身,伸手夺过枪柄,只一拽,秦游击 的枪已到了他的手中,折为两段,向地下一抛。众兵丁恐防游击有 失,呐喊一声,齐向继云拥上。继云大喝一声“我去了”,飞身一  跃,已上墙垣。越过几重房屋,已到后墙,飘身而下。不料正踏在 超宗掘就的陷坑地方,全身跌到坑里去。墙过埋伏好的官兵狂喊一 声, 一 齐把挠钩伸入坑中,把继云钩将上来,赶紧将铁索上下缚住。
   有一个官兵更把继云两臂用极粗的牛筋捆上几道,于是这个神勇无 敌的英雄,竟中了诡计,被他们生擒活捉住,押送到里面。秦游击 见了大喜,便命兵丁们好好监押住,别了超宗,回转府衙复命。
  邢知府连夜坐堂讯案,继云始知自己还是被他姐夫邴超宗所告 的,长叹无言。邢知府见他不招,但已验明正身,即将继云送入监 狱,用大枷重镣钉住。更命狱卒严重看管,休被逃走, 一面即具公 文到杭州贝勒博洛那里去禀白。五天之后,博洛行文已到,着令邢 知府将要犯赵继云速即槛送杭城,俾可就地明正典刑,以儆余孽。
  邢知府得了这个公事,不敢怠慢,即商请秦游击带兵护送。秦 游击知道此去必能多少得些好处,当然愿供驰驱。次日早晨,秦游 击点齐了三百名精锐兵丁,顶盔贯甲,荷枪掮刀,十分威风地跑到 知府衙门。邢知府接见以后,即从狱中提出继云,囚在一个大笼子 里,有八名捕役推送。邢知府又将继云交托秦游击,亲自送出衙门。
  秦游击别了邢知府,跨上坐马,手提长枪,兵丁们吹起号筒, 排队前行。捕役押送着囚车,接着便走。 一路上看的人拥挤不堪, 都要来看看这个行刺贝勒的刺客。邴超宗却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瞧 热闹。他和阿凤在良心上虽觉对不起继云,但借此除去了他们的祸 根,很觉快适。继云愤恨非常,咬着牙齿,专待一死,不过心有所 不甘而已。
  秦游击一行人离了湖州城,向前赶路。在下午时候,已到横桥, 那地方十分荒凉,河面辽阔,常有盗匪出没。过了横桥, 一路过去  都是繁盛之区了。这一行人赶到横桥,秦游击吩咐部下好好留神, 赶快行路。八名捕役把囚车抬上桥去,刚才下桥时,忽然桥下跳出  两个汉子来,虎吼一声,俨如两条大虫。为首一个挥动双斧,奔上  前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名捕役。那些捕役们本来没有什么本领的, 喊得一声:“不好了,有强盗来了!”丢下囚笼,回身便逃。前面走  的官兵闻声回转,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捉盗。以为区区两个强盗何  足畏哉,哪里知道后面的一个早舞起手中雌雄宝剑,杀向官兵中去。 剑光到处,人头乱落。使斧的趁这时候跑到囚车边, 一连两斧,把囚车劈开了。
  继云定神一瞧,认得来者正是他的知交黄克满,那个使双剑的 便是东方俊民,不觉大喜,便喊道:“黄兄,你们怎的来此救我?”
  克满不暇答谢,赶紧地将继云身上铁链砍断。继云才得身子轻 松,跳出笼来。这时秦游击在后还未过桥, 一听前面有盗劫车的消 息,大吃一惊,连忙一摆长枪,催动坐骑,跑上横桥。克满早已瞧 见,一个箭步跳至桥顶,举斧便砍。秦游击见他来势凶猛,急向旁  边让时,一斧已中马首,那马直跳起来,把秦游击掀落马鞍。克满 踏上一步,又是一斧,秦游击早已呜呼哀哉了。克满吼了一声,杀 下桥去。那些官兵虽然人多,怎敌得过这两位英雄,死伤了数十人,其余的早已回散逃去,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走得快的便宜,走得慢的遭殃。
  克满、俊民见官军都已逃散,方才收了兵刃,来和继云相见。 继云道:“那天我们在博洛行辕里行刺,我自己不慎,陷身铁笼,幸被一老翁和一少女救出,但不知你们走向哪里,惦念得很。”
  克满道:“可不是么?我们也赖那两个人在旁相助,才得逃出。 却不知吾兄吉凶如何。次日探听,方知吾兄亦已出险,心中稍安。 因为官中缉捕甚紧,遂走至王店暂时藏身。欲想与吾兄重见,只是  失散了,不知到何处去找寻。后来忆及吾兄以前曾说过令姐嫁在湖州,因此料想吾兄或者到湖州去的,遂在湖州探访。昨日方才来此, 闻得吾兄被捕消息,颇为惊恐。且知即日便将送杭,我们遂潜伏此  间荒僻之处,好动手相救。今幸吾兄业已无恙,快慰之至。便不知吾兄何以受人暗算?”
  继云将牙齿一咬道:“提起此事,令人怒发冲冠,此仇不报非丈  夫也!”遂把自己如何到湖,如何探知胞姐又被害的事,正想报官申 冤,如何又被邴超宗设计暗害,到官厅告发,以致堕坑被擒的经过, 略说一遍。二人方才明白。
  继云攘臂说道:“邴超宗这贼子,他害死了我的姐姐,又把我陷  害,此番我若没有二位救助,恐怕这昂藏七尺之躯,便要上断头台,送在他的手里了。所以我想请二位在此稍待,我要回去报此大仇。” 说罢,回身就要上桥。
  东方俊民忙把他拉住道:“且慢。此刻我们拦路劫了要犯,他们 回去必然报告,说不定要派兵来追寻。至于城厢内外,自然加紧缉 防。你若回去,不是去送死么?不如我们暂到别处一走,以后再想 方法来报仇不迟。”
  继云想了一想,说道:“那么便宜这贼子多活几时。”
  克满指着衔山的落日道:“天色将晚,我们不要再在这里逗留, 不如赶快跑路吧。”于是三人掉转身躯,便向东方走去。
  欲知此后箭侠赵继云独霸青龙岛,如何投奔郑成功,与王英民 等遇合,共起义师,血战清兵等许多奇异情节,且待三集中再行续写。
  正是:
  
  风虎云龙,济时良弼。
  与子同仇,鹨力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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