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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朱羽《血肉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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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朱羽《血肉磨坊》(汉麟版)

  序
  死亡令人厌恶、令人畏惧。
  世界上也许,只有三种人不觉惧死亡:一种是被热情所驱使;一种是为信仰而牺牲;另一种就是白痴。被热情所驱使者当他面对死亡的一刹那,心灵仍会战栗,意志仍会崩溃;为信仰而牺牲者只是甘愿为信仰而死,并非不怕死。那么,除了白痴,似乎没有不怕死的人。
  这里有几个人,他们明知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而他们却勇往直前,毫不畏惧。他们是被热情所驱使吗?他们是为信仰而牺牲吗?或者他们是白痴?
  都不是。

  时间: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春
  地点:山东省蒙阴县

  一、死因
  监狱总是以黑色为主,黑色的铁门,黑色的墙,黑色的锁链,地上也铺着一层黑黑的煤渣。唯一与这种黑色成对比的,是人犯的苍白脸色。
  蒙阴监狱设在蒙阴县城的东北角,是日寇占领时期,这里曾经囚禁过数以千计的抗敌爱国份子。抗战胜利四个多月后的今天,偌大的监狱里只有一个人犯。
  一个死囚。
  山东省高等法院济宁分院的公文已经到达,这个死囚将于明天清晨在监狱中的刑场上执行枪决。今天是他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时。
  监狱中的岁月对于普通刑犯人来说,显得漫长难熬,但是,对于一个判决死刑等待处决的死囚来说,却又太快了,从入狱到现在,才两个月零七天,他绝没有想到明天清晨就要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刑场上。
  鲁南的春天比整个华北地区来得要早些,可是清晨仍然十分寒冽。死囚总是一天亮就从那床棉絮败露的破棉被中爬出来,拖着重达十五斤的脚镣,在冰冷的地上来回走动,伸展双臂。他的衣裳很单薄,但他没有丝亳瑟缩的迹象。他个子眼高,胸肌很结实,如果他说他能一拳打死一头老虎,别人一定相信。他的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长满了胡渣子的面孔显得很威武,站在人道立场,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硬要拖到刑场去强迫结束生命,实在令人惋惜;站在法律立场他却是罪无可逭。他一口气杀了七个人;最令人痛恨的是这七个人当中有三个儿童,最大的六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一宗惨绝人寰的灭门血案。
  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死囚的两只耳朵像猎犬似的竖了起来。
  狱卒在开门,厚重的铁门打开,门口出现了三个人:手拿钥匙的狱卒,典狱长和一个死囚在这两个多月当中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走进牢房,向典狱长打了一个手势,厚重的铁门又砰地一声关上,这个陌生人是战争胜利后蒙阴监狱收押的第二个犯人么?牢房那么多,为什么偏要和这个具有危险性的死囚关在一起?
  死囚的目光中布满了疑惑。
  这个陌生人和死囚的年齢不相上下,身材也相当,两道目光似乎比死囚还要狞厉,一进牢房,那两道目光就盯着死囚不放。
  “我先自我介绍。”陌生人操着道地的乡音。“我是敌后挺进第三纵队,第十七支队的支队长,赵光汉。”
  死囚目光冷冷的,他似乎对来客没有兴趣。
  “尹刚涛,二十七岁,”姓赵的来客又自顾自地说:“出身铜陵关的猎户,酗酒、嗜杀、好斗,因杀人案被判死刑待决,是不是?”
  死囚没有吭声。六十几个孤寂的日子似乎使他忘记了如何发声说话。
  “我仔细査过,被你杀死的人是个亲日份子,曾经陷害你,使你在日寇手下蹲了三年苦狱……”
  死囚激动了:“是不是我的上诉被受理了?像这种人不杀,天下还有公理吗?”
  “我的消息一定会使你失望,你的上诉驳回,因为妇孺是无辜的,你的手段太毒辣,太残酷,执行的命令已经到达,明天清晨你就要被枪决。”赵光汉的语气非常冷漠,在他看来,死囚应该得到这种下场。
  死囚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但他的反应却很冷淡。也许他的神经早已麻木,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消息。
  “你不怕死?”赵光汉沉稳的语气首次有了变化。
  “我不敢吹牛。”尹刚涛的语气也同样冷漠。
  “可是,你的神态很平静。”
  “我不相信你的消息。我杀了一个坏人,坏人的儿女是坏种,将来长大之后也会害人,所以我也将他们一起杀掉,这有什么不对?”尹刚涛开始激动起来。“我是为地方除害,为那些受过迫害的人吐一口怨气,为什么要判我死刑?不让我活下去?”
  “尹刚备!别跟我吼叫,我不是审案的法官。”赵光汉的语气,神情仍是那样冷漠。
  “你来干什么?就是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来跟你谈一宗交易。”
  “交易?’尹刚涛的眼睛瞪得很大。
  “胜利后,敌后挺进纵队改编了,有的再回去耕田,有的成为正式国军,我可能就任本县的保安队队长,大伙儿都在待命分发。现在,我要担当一个艰巨任务,需要人手,你是我选中的人手其中之一……”
  尹刚涛跳动了一下,脚铐发出哗啦的响声,他的目光中充满兴奋的神采,面孔血红。
  “你是说,我明天不会被枪决,只要我答应为你效命……我有了活命的机会,是不是?”
  “如果你答应跟我去,你明天清晨就不会被枪决,但是你并没有活命的机会。”
  “哦?!”尹刚涛的兴奋之色立刻冷却下来。
  “我不愿意用骗人的言辞打动你,你跟我去,活命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一。”
  “同样是死?”
  “可以这么说。”
  “我不去。”尹刚涛像虚脱似的跌坐在石砖铺砌的床上,他的声音如游丝:“我不去。”
  “很可惜。”
  “同样是死,我宁愿明天早上死在刑场上。”
  “虽然同样是死,却有很大的差别。”
  “有什么不同?”
  “被枪决要下跪,枪弹是从背后射进去,死后,仍然是个死刑犯;跟我去,你可以挺直腰干,枪弹是从你胸膛射进去,死后你就成为英雄。”
  尹刚涛垂下了头,似乎在考虑。
  “尹刚涛!别假装答应,想在暗中找机会。你要百分之百的绝对服从,在我手下,你永远没有脱逃的机会。如果你稍有异心,不是被送回监狱执行枪决,就是在途中被我格杀。”
  “赵先生!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你为什么选上我?”
  “因为你曾经在‘血肉磨坊’中关过一年。”

  血肉磨坊位于海拔一千零二十五公尺的新甫山半山腰,将血肉磨坊与蒙阴寨,流羊店划一个等边三角形,它刚好在三角形的顶点。
  沂蒙山区的山坡田适宜种植杂粮,因此有人在新甫山半山腰一个名叫“沂口”的地方开了一家磨坊;这家磨坊规模非常庞大,有大小磨盘四十七个,最大的磨盘要四匹骤子才推得动。沦陷时期,日寇占据这家磨坊作为集中营,最多的时候曾囚禁八千多人。那四十七个磨盘也整日在转动,拉磨的不是骡子。是那些营养不足,瘦骨鳞峋的炎黄子孙;磨槽中碾动的也不是杂粮,是那些可怜被凌虐致死的尸体。“血肉磨坊”的名儿不胫而走。
  日寇溃败,这已经成了历史;虽然是修痛的历史也已经过去了,但现在,赵光汉为什么又提起它呢?
  在尹刚涛的感觉上,血肉磨坊远比死亡的阴影还要恐怖,还要令人胆颤心惊。
  上灯的时候,身为死囚的尹刚涛已经坐在蒙阴县最上等的旅馆里了,他修剃过,也换了新的衣裳,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常人并没有两样。
  赵光汉就坐在他对面,三碟小菜,一壶酒,二人在对饮,酒已喝去一半,二人还没有说过话。
  “你听说过汤老八这个人吗?”一直沉默的赵光汉终于开了口。
  “没听说过。”
  “汤老八原先也是咱们敌后挺进第三纵队第十五支队的支队长,在胜利前两个月,他纵容部下抢劫,要将他移送军法审判,想不到他竟然带着八十多个人枪逃走了,军方通缉有案……”赵光汉喝了一口酒,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胜利后,地方上要作的事太多,谁也没有去留意他,想不到他前两天作了一件惊人的案子。”
  “杀人越货?”
  “他劫走了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绑票勒索?”
  “要是勒索倒也好,先凑足了钱送去,救人第一,然后再想法子清剿……汤老八不要钱。”
  “他要什么?”
  “他要一个人。”
  “他要谁?”
  “秦百家。”这三个字赵光汉说得非常清楚。
  尹刚涛也听得非常明白,他立刻接上了腔:“秦百家?!我听说过这个人,沂蒙山区最有名的游击英雄,东洋鬼子的眼中钉……
  “他是敌后挺进第三纵队的纵队长。”
  “这么说,汤老八是为了报私仇?”
  “咱们先不要猜他的动机,秦百家爱乡保民,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只身前往……”
  “他如今还不知道吗?”
  “秦百家在胜利前一年就失踪了。”
  “哦?!汤老八应该知道呀!”
  “他当然知道,也许,他认为秦百家的失踪只是隐居起来了,事实上谁也不能证实秦百家已经死亡。”
  “赵先生!这么说,汤老八指名要秦百家就不是为了私仇了……”这个猎户竟然还精于分析事理。“汤老八触犯军法在后,秦百家失踪在前……”
  “尹刚涛!现在我们不必分析原因,我们的任务是营救那十个人质,我已经调査清楚,汤老八将人质囚在血肉磨坊。因为有人质在他们手里,所以不能派部队围剿,尹刚涛!咱们有一个原则,人质中有一个人受到伤害,咱们的任务就算失败。”
  “赵先生!就我们两个人吗?”
  “一共七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赵光汉喊了一声进来。门启,进来了五个人,四男一女,那个女的很标致,也很年轻,这样一项危险、艰巨的任务,竟然有年轻女人参加,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四个男人当中,有一个约莫五十岁,其他三个都是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在尹刚涛的感觉中,这五个人都不适宜参加这个行动。赵光汉为什么会选上他们呢?如果尹刚涛事后还能活着,他愿意用他的第二条命打赌,一凳上新甫山的山径,那年轻妞儿就要别人背。
  赵光汉并没有为他们相互介绍,这不过是他抓在手心里的六颗棋子,他要先放出那一颗,放在什么地位,是他的事。
  但他却作了唯一的介绍:“彩妞儿,他就是尹刚涛。”
  尹刚涛惊讶地看看赵光汉,又看看彩妞儿,他似乎不明白赵光汉只介绍他跟名叫彩妞儿的年轻女人认识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彩妞儿对他笑笑,突地右手一抬,一道黑影儿立刻向尹刚涛飞了过来。
  原来是一根牛皮套索,套索紧紧地套上了尹刚涛的左腕。尹刚涛作梦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还有这套绝技。
  尹刚涛真想冲过去一拳把那个臭女火的脑袋瓜子砸扁,当他接触到赵光汉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时,他冷静下来。虽然他才过了一两个小时“生机勃勃”的生活;虽然他那里也没有去过,但他仍然厌恶回到监狱去,当然更不愿意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刑场上。
  赵光汉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尹刚涛,似乎在考验他的耐性。另外好几道目光也钉在他的脸上。
  “尹刚涛!”赵光汉冷峻地说:“从现在起,你的行动就要受到管制。”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死囚,你可能会随时找机会逃走。”
  “我不会那么卑鄙。
  “也许你不会,可是我不敢相信你。”赵光汉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尹刚涛!没有你,咱们这一次艰险的任务绝对没法子完成。”
  “既然我是那么重要,就该好好待我。”
  “我当然会好好待你,那要等任务完成后,而且还要你能活着。”赵光汉的语气永远是那样严峻、冷酷。
  “赵先生!”尹刚涛带起套着牛皮套索的手腕。“这像耍猴戏的人牵着猴儿崽子,我实在不能忍受。”
  “你必须忍受。”
  “我宁可回到监狱去……”
  “尹刚涛!”赵光汉的手指头指在尹刚涛的鼻尖上。
  “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楚!”
  当枪声爆裂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就会被无情的枪弹洞穿,他就像突然坠入一个无底的洞穴,一直往下沉在冰冷无情的牢房里,尹刚涛曾经无数次地,想象死亡的滋味,现在,他突地打了一个冷颤,死亡的威胁终于战胜了倔强的性格,尽管只有百分之一的生机,他也要紧紧地抓住。
  他将嘴唇闭得紧紧的,唯恐会逞强再说出赌气的话;良久,赵光汉的手指头才离开了他的鼻尖。
  另外四个人一直在冷眼旁观,他们丝毫没有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尹刚涛暗暗骂了一句:都是些狗杂种!
  “各位!我没有强迫你们,都是各位自愿的。从现在起你们只有勇往直前,绝不能退缩。”赵光汉那两道逼人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冷肃的脸。“不错,每往前走一步,就更接近死亡,可是,退后一步将死得更惨。”
  尹刚涛发现自己太低估那四个男人了,他们听到了如此严峻、冷酷的话,但他们连眉毛都没有耸动一下,
  尹刚涛转头看看身边的女人,她却在笑;一种冷嘲、诡谲的笑。
  “现在,”赵光汉的语气松缓了一下。“你们可以休息一下,需要吃喝,可以叫到房里来,酒不可以过量。我们今夜就要出动,汤老八可能安排了眼线,以后我们都要走夜路……好了!我还要去办一点事见,回头见!”
  赵光汉走了,屋子里似乎暖和了一些。
  尹刚涛又端起了酒杯,另外四个人也各找位子坐了下来,从他们的神色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心情都很紧张。
  尹刚涛找身边的女人搭话:“你叫彩妞儿?”
  “是呀!”她的眉毛耸动了一下。
  “你年纪还轻,也很漂亮,干吗要送死?”
  “你干吗要知道?”
  “我只是觉得奇怪。”
  “我爹有一个杂耍班子,我是班子里走钢索的主角,爹好赌,输了一大把、一大把的钞票,还欠了好多、好多债。班子散了,我即将成为一个五、六十岁糟老头子的姨太太,看见那个糟老头子我宁愿死,赵先生为我爹还了赌债,还留下一大笔钱让爹去重组杂耍班子,我替赵先生办点儿事,就这么样。”
  “你说得好轻松!”
  “只要不被那个糟老头子糟蹋,我就乐得很。”
  “你是去送死,明白吗?”
  “我认为陪那糟老头子上床比死还要难过。”
  “你就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没错。”
  “我要睡觉,也要上茅坑……”
  “我跟你睡在一起、上茅坑也跟你一块儿。”
  “彩妞儿!你真不害臊。”
  “我认为最令我恶心的事儿就是在那个糟老头的面前脱衣服。”她说得非常洒脱。
  尹刚涛再也没法子接磕儿了,他是个粗人,但他还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女人说粗话。
  这些对白似乎具有调和作用,那四个男人的神色松弛了不少,尤其是那个年纪较大的,他嘴角处还流露了一丝笑容。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尹刚涛找上了他。
  “作贼。”那人回答。
  “你说什么?”尹刚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在作贼,”他将声音提高一些。“我今年四十七岁,干这一行已经干了三十年,从没有失过风,我有个外号,叫贼祖宗。”
  尹刚涛的双眼瞪得很大,就好像在打猎的时候突然税森林中看见了一头生了六双脚的老虎。
  一个人不但承认自己是贼,而且还自封为贼祖宗,在尹刚涛的眼中自然变成怪物了。
  “如果你偷了三十年从未失风,你早就成了千万富翁,干吗跟姓赵的去冒风险?”瞠目结舌好一阵子,尹刚涛才又提出问题。
  “因为我从不偷窃值钱的东西。”
  这个贼专偷不值钱的东西!不值钱的东西还需要去偷?他的手发痒?犯贱吗?
  “有一个人很讲究喝茶,茶叶、茶具、水,都要上品才能泡出一壶好茶来。茶叶与茶具可以花钱去买,水呢?另外一家人家有一口好井,井水清冽甘芳,烧水泡茶格外出味,我就为那个讲究喝茶的人到那家人家去偷了一桶井水。可别认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家人家迷信风水,井水点滴不许外泄,就是用过的废水都拿去浇花,井边日夜都有人看守,那一次差点送了我的命,不过,我还是成功了。”
  尹刚涛听出兴趣来了,他突然发现这老小子挺有味道。
  “再讲!再讲!”
  “我曾经为一个孝子偷过他死去父亲的骨灰……最妙的一次是上个月,石塘村被一股散匪所盘据,这股散匪有二十多个,十三支长短枪,我一夜之间把那十三支枪的撞针都偷了下来,第二天,石塘村的人用扁担就把那股散匪给撵走了。”
  “再讲……”
  “再讲三天也讲不完,老弟!你叫尹刚涛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你是蒙阴县的知名人物,谁不知道呀!尹老弟!你父母还在吗?”
  “过世了。”‘
  “他们留给你什么了吗?”
  “留给我打猎的本领。”
  “你娘呢?”
  “留给我用一对狼牙串起来的项链,她老人家说,经常佩挂可以避邪………”尹刚涛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去摸他的颈项,但他什么也没有摸到,项链不见了。
  “在这里。”贼祖宗摊开了手,狼牙项链在他的手掌心里。这老小子当众露了一手。
  尹刚涛的眼眶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握紧了拳头,要冲过去,似乎想狠狠揍对方一顿。
  但是,他的左腕套着套索,套索在彩妞儿手里。她巧妙地使套索在桌子边缘处打了一个转折,尹刚涛使尽了浑身气力也无法挣脱。他愈挣套索就愈加收紧。
  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尹老弟!”贼祖宗将狼牙项链抛还他。“开个玩笑也要发这么大的火吗?”
  尹刚涛咬牙切齿地说:“老小子!你给我听清楚:我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动,就是这条狼牙项链不能碰,你再碰碰它,我就宰了你。”
  本来是很和乐的气氛,就被这意外的小插曲而破坏了。不过,尹刚涛心中仍然很佩服贼祖宗的高明手法。
  喝了几杯闷酒,他又忍不住问道:“贼祖宗!这一回你让赵先生送去死,有代价吗?”
  “当然有。代价是一千块大洋,告许你,我并不手痒犯贱,别人不委托我,我绝不主动去偷。”
  “这回你要帮他去偷什么?”
  “一张纸。赵先生再三保证过,那张纸分文不值。”
  尹刚涛不想再追问下去,他的视线又被贼祖宗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所吸引了。
  那个小家伙只有二十三、四岁,脸皮很白,身材也很纤瘦,生得眉清目秀,如果他在头上包一块纱布、花布之类,一定可以冒充大妞儿。
  “你叫什么名字?”尹刚涛指着他问。
  “花郎。”
  “你卖花?还是姓花?”
  小家伙摇摇头。
  “你是干吗的?”
  “我是蒙阴县刺青的一等好手,”小家伙说起话来有些嗫嚅,神态间却有自豪的味道。“我为好多江湖好汉,窑姐儿刺过花……你的胸脯很宽,如果刺一头展翅飞鹰,一定很好看。”
  那年头,只有不正经的人才刺花,这是一项冷门行业,尹刚涛几乎没听说过。
  可是,赵光汉带这样一个人去干什么呢?
  “花郎!”尹刚涛又问:“你还会别的吗?”
  “啥也不会。”
  “那么,赵先生带你去干啥?”
  “赵先生说,有一个人要刺花,就这么回事,我平常刺个小件,是要十五块法币,刺个大件,才百来块钱,这一回,赵先生给我一千块老光洋。”
  “花郎!咱们去的地方很危险,可能有去无回,赵先生给你说过吗?”
  “说过啦!可是我去关帝庙求关老爷托梦,关老爷说,我是福星高照,有惊无险,所以我就答应了。”
  尹刚涛正想大笑,突然赵光汉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赵光汉刚一露面,屋子里的气氛就好像突然变成了冬天;森冷、阴寒。如果有人问尹刚涛,他最不喜欢赵光汉那一个部份,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那双冷冽的目光。
  的确,赵光汉的目光像两把利刃,具有洞穿肺腑的锋芒。
  “咱们午夜上路,”他就站在门口说话。“不过,我要告诉各位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咱们救人的消息已经泄露了。听说汤老八在沿途都设了埋伏,根本就没打算让咱们走进血肉磨坊。”
  没有人吭声,也许谁也没有理解到汤老八所设的埋伏,究寛具有多么严重的威胁性。
  “在咱们第三挺进纵队,汤老八的第十五支队是打埋伏的专家,他最擅长布置陷阱,也最会施展截杀的方法。在途中,大家一定要遵从我的每一道命令,绝不能马虎,稍一马虎,就会送命。你们送命是活该,可别误了我的重任。”赵光汉的语气冰冷无情。
  在场的人依然保持沉默。
  “谁有问题现在就提出来,上路之后就没有你们开口的机会了。”
  “赵先生!”抢着开口的是尹刚涛。“你派这个妞儿用牛皮索套着我,实在没有必要。我绝不会逃走。”
  “听人说,不够狡猾就不够格作一个好猎户。”
  “是有这么一个说法。”
  “尹刚涛!你教我如何去相信一个狡猾之徒?老实说,你是咱们当中最重要的角色,没有你,咱们休想进血肉磨坊。”
  尹刚涛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在赵光汉的逼视下,他竟然没勇气再开口。
  他心里赌气似地着喊:“怎么?他是老虎吗?尹刚涛!以往你进围场的时候,就是见着老虎你也没怕过呀!”
  “各位!”赵光汉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又开始扫来扫去了:“我这人说话很刻薄,可是心地却坏不到那儿去。说句良心话,在我认为,各位的性命比我都值钱,所以,宁愿我自己去死,也不愿拖累各位。不过,汤老八可没把咱们排个先后,他下毒,放冷枪,甚至扮鬼吓人,什么卑鄙龌龊的事儿都做得出来。”
  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在场的人谁也没见过汤老八,谁又没见识过汤老八阴狠的手段……如果……汤老八给予他们一场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那比赵光汉说破了嘴会要有效果得多。
  “赵爷,抢爷!”门外有人叫唤。
  “谁?”赵光汉一声沉叱,手按腰部,那里显然有枪。
  “店小二呀!有位爷们要见你。”
  赵光汉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尹刚涛自然没有动,他想动也动不了,彩妞儿当然也没动,贼祖宗没动,花郎没动,动的是另两个看上去“不怎么样的”小伙子。
  他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绝不超过五十,那副怯生生的表情就好像还没出过远门,见过生客。现在尹刚涛才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他们的动作不但快速,而且富于韵律,两人之间似乎有良好的默契,他们在赵光汉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时,就已闪到了房门的两边,贴壁而立,其中一个悄悄地拉开门闩。
  “进来吧!”赵光汉轻应一声。
  门推开,店小二摆手肃客,一个身材魁梧,态度很斯文的人出现了。在他亮相的那一刹那,赵光汉就看了个一清二楚,他能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就在这人刚一跨进房门的时候,埋伏在房门左右的哪两个小伙子立刻欺上,毫不费劲就将来客给架住了。
  他俩以最快的方法搜过来客的身子,然后摇摇头,表示他没带任何武器。
  赵光汉等着那两个小伙子将来客松开之后,他才缓缓问道:“贵姓、大名?”
  “赵爷!姓名对小的并不重要。”
  “你打那儿来?”
  “沂口。”
  沂口?!沂口不就是血肉磨坊的所在地吗?
  “有何指教?”
  “奉汤老八之命,来传句口信。”
  汤老八派来的?!这里还没有出门哩?他那鬼已经先发制人,怎不教他的敌人寒心。
  赵光汉就是他的敌人。
  可是,赵光汉并没有寒心。
  “八爷好吗?”赵光汉可真不简单,他不急着问汤老八捎来什么口信,竟然问候起来了。
  “托福。”来人很客气地回答。
  “兄弟!八爷一向很疼爱他的部下,他甚至为了掩饰他的手下抢劫而公然背叛了长官,背叛了信仰……我非常奇怪,他怎么一点也不疼爱兄弟你的性命?”
  “我?!”来客笑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他应该明白,我绝不会再放你回去。”
  “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八爷不但交代我传一句口信,还吩咐我办一件事儿。”
  “好!你先说他捎带什么口信?”
  “八爷说,他买好了七副棺材摆在沂口等你们躺进去。”
  这话令人恶心,令人气恼,可是,赵光汉脸上却浮现一股阴冷的笑意。
  “八爷一向待人宽厚,这我是知道的。”赵光汉缓缓地说:“他买好了七副棺材,对咱们真是太宽厚了,以前在血肉磨坊中死去的人都在磨槽中被碾成肉酱哩!”
  “八爷的口信我已经带到了。”
  “他不是还交代你作一件事么?”
  “是的。”
  “作什么呢?”
  “他预料,你们一定留住我,盘问八爷手底下的实力,盘问血肉磨坊的情势,盘问那十个人质的情况,所以,八爷交代我,口信传到之后,立刻就死!”
  他说得非常平静,非常从容。世界上真有视死亡如羽毛,轻飘飘不当一回事的人吗?守候在来客左右侧的那两个小伙子立刻又展开了行动,他们再度架住了来客,他就是想死,恐怕也不太容易。
  赵光汉轻缓地说:“老弟!你还年轻,为了汤老八一句话而死,值得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所有的弟兄都明白一件事,汤八爷教谁死,谁就非死不可。”
  “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在汤八爷手里就不难。”
  “可是,你已经远离了汤老八的掌握。”
  “在来此之前,八爷就给我吃了一种药,现在,药性大概就要发作了。你问我什么,我一定不会回答;你就会用严刑逼供,等到我快要顶不住的时候,大概我也就快死了。”
  赵光汉脸上的阴冷笑容消失了,他大概没有想到汤老八手下竟有这种死士。
  他仔细地观察对方:面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白中带黄,那不是本色,也许他当真服下了某种慢性毒药。
  超光汉一打眼色,那两个小伙子放松了手。
  “坐!”赵光汉态度开始转为和蔼。
  来客也不拘束地坐了下来。
  “冇一点你需要了解,我要到沂口去找汤老八,不是为了跟他作对,是为了营救那十个人质。”
  沉默!
  “老弟!我什么都不问你,只问你一件事,那十个人质都很平安吗?”
  仍是沉默。
  赵光汉去扫视对方的目光,他突然发现,这个为汤老八效忠的烈性汉子已经死了。
  这就是死亡!
  死亡是如此平静,但是在平静中又潜伏了多少震慑!尹刚涛曾经射杀过不少野兽,他曾亲眼到它们抽搐,翻滚,蹦跳,他可以想象到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痛苦滋味,而他今天所看到的却是一次平静的死亡。
  因为过份平静,反而使他打了一个冷颤。
  其实,连赵光汉在内,每一个人的心底都升起了寒意,如果汤老八手下每一个人都是这种死士,他们去血肉磨坊又有什么用?不但没法子营救那十个人质,连他们自己的性命都要赔进去。
  死亡的脚爪在暗暗延伸,每一个人受到了感染,他们没有动,没有说话,甚至停止了呼吸。
  就在这一瞬间,窗户在缓缓地推开,一根黑色的枪管从缝隙间伸进,死亡之神已经正式露面。
  这就是汤老八的诡计。
  也许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可是赵光汉却想到了。
  他一直在想:汤老八如此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正因为他有这种警觉性的想法,所以他的每一种官能都在留意周遭的情况。
  枪声突然在冷肃的气氛中爆裂,谁也没有看清楚赵光汉是何时发现敌情,何时拔枪制敌;当他飞身穿窗而出时,也有一两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庭园中躺着一个黑衣人,枪弹的撞击力使他倒退着远离窗口十多步才倒下。他手里紧握着一支快慢机,子弹满膛,对付房中的七个人之后,还可以剩余三粒子弹。
  那两个小伙子也紧跟着穿窗而出,在赵光汉挥手示意下,他们迅速地搜索四周,再也没有发现敌迹。
  贼祖宗在舔舐干焦的嘴唇,花郎垂着头,似乎在向他崇信的关老爷默祷。彩妞儿两眼发直,如果允许她再作一次选择,她也许宁愿脱光衣服陪那糟老头子上床。
  尹刚涛的心理状况与他们都不同,他一向是在丛林中追逐野兽的猎人,现在,他却变成了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向坐车的人偶尔作一次车伕会有新鲜感,尹刚涛的心情正是如此。
  赵光汉又回到了屋里,他审视每一张面孔,似乎想察知这一次意外事件对每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经过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紧张的情势逐渐松弛下来,因为,惊心动魄的场面已经过去了吗?
  真的过去了吗?
  不!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前奏,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哩!

  二、畏途
  路程早经设计,第一站是蒙阴寨。套句赵光汉当年打游击的术语,蒙阴寨就是他们这个小组的‘挺进基地’。根据最初的想象,从蒙阴县到蒙阴寨这一百二十里地是坦途,可是,由于汤老八的须爪竟然伸到了蒙阴县城,这一百二十里地也就变成畏途了。说得严重一点,每一步与每一步之间也许都布下了死亡陷阱。
  他们仍然照原订时间出发,不过,所有的挺进细节赵光汉都作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根牛皮套索依然套在尹刚涛的左腕上。
  从蒙阴到新泰有县道,赵光汉原本可以向县政府借一辆汽车,最少,在车店租一辆双辔套车,但他决定步行。为什么?他想利用这一段徒步的行程来加强每一个人的耐力;他更想藉这个机会来观察每一个人的特性。他深深了解一件事:与汤老八的这一场战斗不能犯任何小错,一错就全盘皆输。

  是月初,月儿像秤钩似的挂在天空,这支七人组织成的队伍在月光下无声地走着。那两个始终沉默,实际上却非常慓悍的“闷葫芦”走在最前面,如果遇到树林、草丛,他们还会进入搜索,是所谓“尖兵”,当然,他们也是赵光汉的心腹死党。接着,是花郎、贼祖宗、尹刚涛和彩妞儿,赵光汉殿后。
  在出发前,赵光汉不厌其烦地一再讲解行程,以及各连络据点。如果在途中遇到敌情,他们可以化整为零,各自分开,然后再到指定的地点集合。唯一不能分开的彩妞儿和尹刚涛。
  他们舍弃了县道,而且出城之后立即向东,看上去是直奔东里店再转铜陵关,这是所谓“惑敌战术”。汤老八既然摸到了这个小组设在旅馆中的第一个据点,就可能另外派了人监视他们的动向。赵光汉选择夜间上路的理由就在此;夜间跟踪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在在都显示赵光汉的冷静沉着,经验丰富,这是一个指挥官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他们走的是小径,始终保持与蒙沂公路(蒙阴至沂水)成平行线。从蒙阴到汶河约换四十里,这是赵光汉预订的头二夜行程,天亮前可到河边;他清晰记得,那里有一座日军留下的碉堡,正可以作他们休息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渔村,几家船户,他可以清除环境,斩断汤老八的眼线。从那以后,他们就变成了一行飞雁,海阔天空任翱翔了。
  突然,前面的“尖兵”有一个飞快地跑了回来。
  这显然是发现了情况,赵光汉也飞快地迎上前去。
  莫非前家发现了埋伏?可是,那个“尖兵”所指的却是后方,赵光汉扭头望去,所见到的却是一片黝黑。
  “后面有人。”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低沉,略带沙哑、沉着而稳定。
  “多远?”赵光汉的反应也很沉着。
  “以里地。”
  “有几个人?”
  “三个。我爬到岗子上向后看,看得一清二楚。”
  若说汤老八会在前面设埋伏,那是不近情理的,因为汤老八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要走那条路,在后面跟踪那就太可能了。
  赵光汉略作考虑,就作了决定,他下令原地休息,以静制动。
  如果那三个人凑巧是夜行者,一定会越过去;如果是跟踪者,行动就会跟他们一致,这是很快就可以判明的。
  尹刚涛和彩妞儿必然坐在一起,他掏出一根菸卷儿点燃,吸了一口,轻轻地问:“彩妞儿!你怕不怕?”
  “怕什么?”彩妞儿轻轻地问。
  “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死,你是个女人,一点儿也不胆颤心惊吗?”
  “你呢?”
  “我本来可以活到明天早上,只要过了明天早上就死,我就不在乎,那怕是多活一分钟,也是赚来的。”
  彩妞儿手里玩弄着一根草梗,缓慢地说:“如果不是赵先生帮我解决了难题,我可能会跳井,也可能会上吊,真的,我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怕。可是,现在我却有点儿怕。”
  “同样是死,为什么会有差别?”
  “跳井、悬梁,都决定在我自己的手里,也许我在最后一刹那会反悔。现在,却由不得我自己,枪子向我飞来的时候,我不能教它转变方向,也不能教它退回去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死的问题。”
  “那你最担心什么?”
  “我担心万一不幸落在汤老八的手里,那会怎样?”
  “一个女人,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人,后果会怎样?那还用说吗?”
  尹刚港突然恨起赵光汉来了,自己是死囚,让自己去为他卖命,那还有说头。这彩妞儿该死吗?只因为他拿钱为彩妞儿解决了困难,这条可贵的性命就听由他处理?仅仅为了看牢自己,就不惜将彩妞儿带进危险的情况中?
  那边已传来了脚步声,还夹带着轻微的呻吟声。
  “尖兵”看得真不错,的确是三个人,两男一女。但是当这三个人出现在他们眼里时,连指挥若定的是赵光汉都吃了一惊。
  两个年轻的男女扶持着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那个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条右腿拖拉着,像是受了重伤。令人不解的是:重伤的人为什么还要急着赶夜路。
  “尖兵”之一仍在暗中了望,现场有六个人;这六个人各自分散,或坐或站,当这三个后来者突然发现荒郊野外,深更半夜还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时,大吃一惊那是必然的事;那年轻的女人更是尖声怪叫。
  赵光汉连忙走了过去,温和地说:“对不住!吓着你啦!咱们都是赶夜路的,不是坏人……这位怎么啦?”
  年轻的男人立刻说:“路上不小心,拐了一下,没什么,没什么。”
  “来!躺下,让我瞧瞧,”赵光汉倒是挺热心的。“要是骨头折了,就得立刻打上夹板,弄不好成个瘸子岂不糟糕!”
  “不!不必麻烦,”年轻女人马上抢着说:“没有急事就不会赶夜路,耽搁你们的时间可不好意思。”
  夜色虽暗,由于站得太近,赵光汉将那个受伤的人看得很清楚;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石灰,白得森人,只是走路不小心拐了一下腿,情况会这样严重吗?
  “姑娘!”赵光汉虽然心生狐疑,他的语气还是非常温和。“我刚才就说过了,咱们不是歹人,干吗防着呀?!伤势真不轻,我看得出,让他躺下,我身边还有点儿伤药,也许……”
  “真的不敢费神……”年轻的男人又开了口。
  愈是如此,赵光汉的狐疑愈重,他愈想看看清楚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受伤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吗?就算他是作贼翻墙的时候摔断了腿,那也可以甭管,耽误了医治那还得了吗?”赵光汉说到这里,向身后招招手:“来两个人帮帮忙……”
  花郎和贼祖宗立刻跑了过去。
  “多谢关心,”受伤的人开了口,那种咬牙忍住痛苦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老实告诉你们吧!在城里被仇家在我大腿上砍了一刀,已经上了止血药,包扎安当,咱们只是不愿别人知道内情而已。”
  赵光汉从提袋中摸出手电筒照射过去,那中年人穿的是深色裤子,却依然看得出血迹已经浸湿了裤管。
  受了如此重的伤,为什么还要连夜离开蒙阴县?
  是怕仇家再追杀吗?是……?
  一连串问号闪过赵光汉的脑际。
  每个人都有难以告人的秘密,赵光汉不想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是站在人道立场,他不能不过问伤者。
  “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太糊涂了,就算非得连夜离开是非之地不可,也得想个较妥当的法子,教受伤的人这么拖着走,血还止得住么?就算保得住性命,这条大腿可也废了,放下来,放下来,让我瞧瞧!”
  好像是在盛情难却之下,那两个年轻男女才将受伤的人放躺在草地上。
  游击部队一直在敌后作战,医护人员最为缺乏,因此,赵光汉也懂得一些“不学自通”的医护常识;此行任务死伤难免,他带了不少疗伤药品,却料不知刚离开县城就派上了用场。
  褪下伤者的裤子,他发现仔细看看伤势已不可能,那只右腿的上腿部份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在旷野荒郊,如果再解开来很可能会感染细菌,他只是拿出两颗止血的药丸,二粒镇痛的药丸,教伤者呑服下去。
  然后,他吩咐花郎和那个“尖兵”去砍两根树干作一副担架,反正砍刀、绳索他们都带得有。
  那三个人一定会感觉奇怪,这帮出门人带着这些东西干吗呀?
  一阵冗长的沉默,谁也没打开话题。担架作好,那个受伤的人也睡着了。
  “把他放上去,抬着走。”超光汉的语气就像对他的手下人在下命令。“这样,受伤的就不会再流血。”
  “真是多谢。”年轻女人感激地说,然后又随口问道:“你们上那儿去呀?”
  “汶河。”
  “哦!”她好像很失望。
  “你们上那儿去?”赵光汉也像是随口问。
  “对你这么一个好心肠的人,实在不敢相瞒。”年轻女人显然已对赵光汉有了充分的信任。“咱们要赶回羊流店去。”
  “羊流店?!姑娘!你走错路了。”
  “不是走错路,是故意绕弯儿。”
  “为什么?”
  “怕仇家追杀——这是我爹,也不知在那儿得罪了人,黑巷里钻出三个凶神恶煞,不吭声举刀就砍,要不是刚好有几个兵爷路过,我爹早就被砍成肉酱了。——咱们真怕那三个凶神恶煞再追上来,不但连夜出城,还要故意绕弯儿走远路。”年轻女人既悲愤,又恐惧,这表示她说的是真话。
  是什么深仇大恨呀?!赵光汉心里在想。
  木然的表情似乎使那个年轻的女人感到讶异,她嗫嚅地问:“你……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赵光汉在思索一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脸色就显的木然而无表情,其实,他的思潮正像风车般转个不停。
  “我们也去汶河。”
  “那太好了!咱们可以同路……”
  “姑娘贵姓?”
  “姓苗!”
  苗?!这倒是很少听到的姓。赵光汉当然不会把精神去硏究对方的姓氏,他所忧心的是:站在人道立场他应该照顾这一家人;可是,他肩负极为艰巨的任务,他绝不能滥用同情心。
  “苗姑娘!出门人最好不要管闲事……”
  “我可不是要你们保护我们呀!”那位大姑娘口舌犀利。“跟着你们走,我们胆子会壮些,而且万一仇家追上来,他们也不敢放肆行凶。”
  “好吧!”赵光汉终于答应了。“今晩咱们同行,到了明天一早就分手,行吗?”
  “哎呀!真是谢天谢地,只要渡过今夜,我就安心啦!”
  在赵光汉的手势下,这支队伍又前行了。
  “尖兵”仍然在前,不过,他们又奉到了新命令:全力监视后路的情况。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三个人的同行,但也不能不怀疑他们真正的意向。
  丽月当空,大伙儿的心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晦涩。
  心情一开朗,也就有人开始谈话了。
  是尹刚涛和彩妞儿。
  “魔鬼!”尹刚涛轻轻地说:“我原先一直以为赵光汉是个魔鬼,却料不到他还挺有人情味。”
  “尹刚涛!你根本就没有彻底认识赵先生。”
  “难道你比我认识清楚?”
  “当然。”
  “说来听听。”
  “也许他的脑海里没有‘人情’两个字,他只想到责任,为了负起他应负的责任,他不得不对别人冷酷,说句良心话,我喜欢这个人。”
  “彩妞儿!我很吃惊。”
  “吃惊?!什么意思?”
  “你宁愿跟他去冒险,跟他去送死,只是因为你喜戏他,女人的心理就是这样简单。”
  “你坐了多久的牢?”彩妞儿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还不到两个月,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不到两个月?!那么,你脱离人群还不太久,你怎么对‘人’的了解那么肤浅?你过去有过女人吗?”
  “当然有过。”
  “爱过一个女人吗?”
  “小时候有过。”
  “被女人爱过吗?”
  “没有。”
  “所以,你完全不懂得女人,我说喜欢赵先生,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比方说,我绝不敢走夜路,可是现在我跟他走在一起,我就一点儿也不怕……也许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喜欢他,我愿意为他作任何事情,但我绝不会嫁给他。”
  “女人好比狐狸,”尹刚涛是个猎人,他只有拿野兽去比较。
  “你怎么会拿女人比狐狸呢?”
  “我是一个猎人,但我从来没有捕捉到一头狐狸。”
  彩妞儿原以为会听到一番高深的道理,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答案,她差一点笑出声来。
  经过这一番谈话之后,尹刚涛与彩妞儿之间的敌意消除了不少。
  躺在担架上的伤者睡了一阵子,现在,突又醒了过来,断断续续地唤着:“水……给我水……水!”
  姑娘和那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担架,赵光汉吹了一声口哨,这支队伍又停了下来。
  贼祖宗解下他的水壶,递过去。年轻姑娘也老实不客气地接着,拔开塞子,将壶嘴子凑上了伤者的口。
  受伤的人易渴,他竟然一口气将那壶水喝得点滴不剩。
  附近有山泉的潺潺声。
  年轻姑娘看看空水壶,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装一壶水,哥哥!你照拂爹……”
  年轻的姑娘爬上了路边的山坡,往山泉的方向跑去。谁也没有拦阻她,即使贼祖宗不需要饮水,她也应该为她受伤的爹准备一些。
  山泉离路约莫有百步之远,山坡并不很陡,赵光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他似乎很欣赏姑娘扭动的姿势。
  年轻的姑娘将水壶伸向流泉,另一安手却在摸索地上的石头,一块、两块……她一共摸到五块石头,然后又将五块石头聚集在一起,摆成了梅花形状。
  这是她所崇信的苦详标记吗?或者,这只是她在等流泉装满水壶时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
  只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正确的答案。
  她自己。
  当这支队伍过去之后约摸半个小时,山泉的旁边来了一个人;他没有走山路,而是在没有路的山坡上行走。
  他来到山泉旁边,立刻划亮了一根火柴。
  有风,火柴一亮即熄;虽是一瞥,他已看清了那五块大小不一,却排列整齐的石头。那五块石头代表什么意义,他当然明白。因为他立刻就用脚将那五块石头扫掉了。
  赵光汉知道这些情况吗?
  他当然不知道。
  在经过山泉之后的这一段路上,他只是知道了这三个不速之客的名字。受伤的人叫苗建邦,年轻男人叫苗小龙,女的叫苗小燕。他不觉得那个年轻男人那点像一条“龙”,他甚至连口都没有开过。
  那副担架现在已经由贼祖宗和花郎在抬着,苗小燕和赵光汉走在一起。
  “你爹的气色很坏。”赵光汉的语气透着关切。
  “你认为……?”
  “苗姑娘!流血过多也是会致命的。”
  “大夫说,只要不沾上不洁的东西,就不会有问题,所以,我们宁可让他穿着那条带着血的湿裤子。”
  “到了汶河又如何打算?”
  “尽快绕到正路上去。”
  “苗姑娘!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不便同行……”
  “我已经很感激了呀!到了汶河之后,我们不会再跟着你的——对了!还没请教你贵姓哩!”
  “我姓赵。”
  “哦!赵爷。”
  “苗姑娘!我不想追问你爹为什么被人砍了一刀……老实说,这年头,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麻烦。不瞒你说,咱们也有麻烦。”
  “哦?!”苗小燕显得非常吃惊。
  “现在的麻烦更大了。”
  “怎么呢?”
  “我实在不希望你们爷儿三个跟我们走在一起。”
  “赵爷!我不是说过吗?到了汶河,咱们就会走自己的路。”
  “可是,我又不放心你们跟我们分开。”
  “赵爷!您这份关切之情我心领了……”
  “苗姑娘!请不要会错意,不让你们分开,并不是为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
  “哦?!”苗小燕再度感到惊讶。
  “老实说,也有人在追赶我们,万一……万一……我直说了吧!你们可能会将我们的行踪泄漏。”
  苗小燕低头走路,很久没有说话。从这一点看来,她是个很世故,很成熟的姑娘。
  良久,她才开了口:“赵爷!如果我答应你,绝对守口如瓶,你放心吗?”
  “人有时候是身不由主的。”赵光汉说得很含蓄。
  尽管很含蓄,苗小燕还是听懂了。
  “赵爷!你既然这么说,我可就不敢保证什么了这么着,由你决定,我听你吩咐就是。”
  “苗姑娘!我决定送你们回到羊流店的家……”
  “赵爷!那真是太好了,”苗小燕兴奋地叽了起来。“那会耽误你们的行程吗?”
  “苗姑娘?别管我们的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爷!你吩咐。”
  “路上的行动都要受我的控制。”
  “那是当然啦!”苗小燕答应得很快。
  “从现在起,你不能跟你哥哥他们在一起,更不能说一句话,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你们也不能碰头。”
  任何人都会问一句“为什么”,苗小燕却没有问,而且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天还没有亮,汶河却已到了。
  赵光汉对这里的地形很熟,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废弃的碉堡,一行十个人都进了碉堡。
  碉堡内部很宽敞,一排人都可以掩蔽,现在只有十个人,当然是绰绰有余。
  赵光汉立刻又将他那两个心腹死党带到了碉堡外面,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在商量些什么?当然没人知道。不过,尹刚涛却从碉堡的射口中在监视赵光汉的行动,这谈不上什么动机,只是一种本能的好奇。
  他的目光不但看到赵光汉,也能看到河面;河面上有一艘船。那艘船乍看之下似乎是静止的,可是,尹刚涛却发现那艘船在缓缓移动,缓缓移向岸边。
  赵光汉的背对着河水,他当然看不见。
  那两个年轻汉子则全神贯注地听赵光汉说话,当然也没有注意。
  一个猎人的目光必然非常敏锐,尹刚涛已经看见船板上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是仆倒在船上的,他们的手里有东西,当闪光突现时,尹刚涛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字。
  枪!
  他张口想喊叫示警,可是,枪声比他更快;像霹雳,突然在冷冽的清晨爆开。
  那艘船上有两个人,两个人手里都有枪,两支枪,但是,两支枪只射出一发子弹。
  在尹刚涛的眼中所看到的情况是:船下伏卧的那两个人在射出一枪之后立刻站了起来;而赵光汉和他的心腹手下谁也没有中弹,枪声在背后响起,而他们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尹刚涛在过堡中,另一方面的情况他是看不到的。
  距离河游约摸三十步的地方有一堆高约十尺的岩石,枪声响起之后,有一个黑衣人从岩石的顶端滚了下来,他的手上有一支短铳马枪,枪皮带还缠在左臂拐肘上。这一枪射得真准,正好射在他的前额。如果这一枪射得不够准,或者速度不够快,那么,马枪内射出来的子弹必然会射穿另一个人的前额。
  这个人当然是赵光汉。
  情势相当明显:被杀的人是跟踪而来的敌人,船上的人是赵光汉所安排的伏兵。
  情况仓促发生,这支救援部队也是在仓促组成,仓促出发,然而赵光汉却已作了如此周密的安排和布置,他真不愧是一个能征惯战的游击健儿。
  那艘船驶走了,那两个人未发一言,而赵光汉连看都没有看一下。
  贼祖宗、花郎、彩妞儿、尹刚涛都涌在碉堡出入口看热闹,他们所见到的只是船上的人杀死了岸上一个人,至于详细情况就需要他们去想象和串联了。
  赵光汉很沉静地站在那儿,只见他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出了两根手指。
  他那两个心腹手下,原先是一个留在碉堡内,一个在与他聊天。这时他们同时开展行动,一左、一右,显然是在捜査敌踪。
  片刻之后,他们返回,向赵光汉作了一个只有他才能明白的手势。
  赵光汉这才缓缓向死者身边走过去。
  他很小心地拿起那支马枪,先将红槽中的子弹退下,然后察看枪枝的厂牌和枪号,他当然不太清楚汤老八当年率部潜逃时所携带枪枝的每一组枪号,但他最少能肯定,十五支队有这种马枪十四支,全部被汤老八带走了。
  赵光汉手里拎着枪,缓缓向河边走去,太阳已从东边升起,河面一片金红。可是,他的心情却反而晦暗,汤老八的触须伸得太远、太快,尽管他想尽了办法,都无法将那些触须斩断。
  第一回口他是赢了,可是,谁知道汤老八会在第几回合翻本?
  由于赵光汉的干涉,涌在碉堡门口的彩妞儿、尹刚涛、花郎、贼祖宗都逐渐走到了河边,他们很累,需要休息,可是,他们更希望披洒一身阳光,吸口新鲜空气。
  碉堡内只剩下苗家三口人。
  苗老头子这时又睁开了眼睛,虽是伤重危死,他的目光仍然十分锐利。
  “爹!你要喝水吗?“女儿关切地问。
  “小燕!”伤者的口气很微弱。
  “爹!”
  “你舅舅怎么样啦?”失血过多的人会呈半昏迷状态,苗建邦一定在呓语。
  “唉!”苗小燕叹了一口气。“爹!你好好养身子吧!这个时候,你提舅舅干啥呀?”
  “告诉我,小燕!你舅舅怎么样了。”
  “舅舅好赌,十赌九输,还不倾家荡产吗?”
  “倾家荡产?!”这四个字快而有力,不像是从一个伤重失血者的口中说出。
  “嗯!连块瓦片都没有剩下。”
  “小燕!你放心,爹会替他翻本的。”
  “爹!那也要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呀!”
  伤者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之间的谈话显然还隐藏了别的意思,当然,除了他们这一家人之外,别人不一定听得懂。
  赵光汉和他两个心腹也正在河边密谈。
  “赵爷!”那个肤色较黑的大汉说:“汤老八的爪子怎么会伸过来,您想通了吗?”
  赵光汉耸动了一下眉头。
  “赵爷!”另一个说:“我看跟苗家老小三个有关系,你不觉得这三个人来得有点蹊跷吗?”
  赵光汉仍然没有吭声。
  “那妞儿曾经去取泉水,深更半夜,旷野荒郊,一个年轻轻的大姑娘,一定会胆怯,一定会找个人陪着,而她却不怕,这不是很可疑吗?”
  赵光汉依然保持缄默。
  “赵爷!我看还是把他们甩掉。”
  “甩掉!”另一个立刻反对。“那怎么行!我看索性把他们做掉,根除后患。”
  “这像话吗?”赵光汉以责备的语气说:“咱们冒险犯难,是要去救人,人没救着,倒先杀了三个,这不是咱们该干的事。”
  “赵爷!”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有时候杀人也就是为了救人,比方咱们打游击的时候……”
  “好啦!”赵光汉已显露了不耐烦的神色,不过,他的语气仍很温和,“别再说这些,我自有主张……现在,教所有的人都到碉堡里去休息,你俩分班轮守,,下午日头偏西咱们就起程……那边有一个林子,偷偷告诉苗小燕,就说我有话要跟她谈,教她到林子里去。”
  今天的太阳是开春以来最烈的一天了,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林子是酸枣林,疏疏落落的,阳光仍然能照射进来。地上有露水,赵光汉用脚扫动了一下,脱下棉袄铺在草地上,坐下。
  不久,苗小燕就在林子里出现了。赵光汉向她招招手,又在身边拍拍。苗小燕有些怯,但她还是在赵光汉身边坐了下来。
  “苗姑娘!刚才发生了一件事,你知道了吗?”
  “我听见枪声。”
  “有一个人,拿着一支马枪,向碉堡接近,我的人发现他图谋不轨,把他给杀了。”
  “哦!”苗小燕很惊讶的样子。
  “他手里拿着枪,想接近碉堡,你说说看,他想杀谁?”
  苗小燕摇摇头。
  “苗姑娘!咱们这帮人跟谁都没有仇,就算是有仇家,也绝不敢只派一个人来找咱们,我猜,一定是追杀祢们的仇家。”
  苗小燕吸了一口长气;她也许是因为赵光汉竟然有这种想法而惊讶。
  “苗姑娘!你说我猜得对吗?”
  “赵爷!杀我爹的仇人并没有枪啊!”
  “何以见得?”
  “如果他们有枪,干吗不在城里动枪?”
  “也许城里不便动枪,也许他们认为根本不需要动枪,——苗姑娘!情况很严重。”
  “哦?!”
  “我们已经为了你们杀了一个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壮士的行为。可是,我们对令尊的事一无了解,换句话说,谁对,谁错?我们也不清楚。因此,我们该不该保护尔们,这是必须要先弄明白的……苗姑娘!我想请你把令尊与人结怨的情形说明一下。”
  “赵爷!不瞒您说,家父在胜利前有好几年不知去处,上个月才回到家,他到底为什么会跟人结仇,我是压根儿不明白。”
  “苗姑娘!既然如此,我只得作一个很不近人情的决定——你们一家三口必须立刻离开我们。”
  苗小燕的反应很沉着,她的门牙紧紧地咬着下唇,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语不发。
  “苗姑娘!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处境和心情。”
  “我了解。”
  “那就这么决定了。”
  “赵爷!恕我说句直爽话,我年纪虽轻,却很懂事,我已经看出来你们不是一般行商。如果……如果我要求你们护送咱们回到羊流店,我们会付出酬劳,赵爷!你会考虑吗?”
  “你是说钱?”
  “是的。不过,不会太多。”
  “苗姑娘!不是我小看你,我有多少人,你都看在眼里了,若是很小的数目,那是谈不妥的。”
  苗小燕想了一想,才说:“我可以付五百块法币,外带一千斤高粱。”
  那年头,五百块法币可以买二千斤高粱,折价一算,她所能付出的代价是七百五十块法币。那是赵光汉为彩妞儿偿还赌债总数的二十分之一。
  “太少了。”
  “赵爷!再多一粒高粱子儿我都拿不出来。”
  “苗姑娘!我看你们还是赶紧上路吧!也许仇家在损兵折将之后不再追上来。”
  “不!赵爷!我好多年不见爹,如今我一定要尽全力救他老人家,”苗小燕激动地说。“就剩下两、三天的路,对你们并没有损害……”
  “对我们有麻烦。”
  “我知道。”
  “谁也不愿意惹不必要的麻烦。”
  “赵爷!咱们家还有几块山坡地……”
  赵光汉的手臂突然搭上了苗小燕的肩头。
  苗小燕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摆脱那只手,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赵光汉试探性地搓捏着苗小燕的肩头,另一双手拉起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赵爷!”她的声音很轻,还颤抖着:“你……你想要我?”
  “小燕!你很漂亮。”
  “赵爷!你能保证将我爹平安送回家吗?”
  “这是轻易就可办到的事。”
  “赵爷!我愿意给你,为了爹,我什么都不在乎,可是……”
  赵光汉将她的身子扳倒,身躯压了上去。
  “赵爷!这里不行呀……”
  她的嘴立刻被赵光汉的嘴堵上了。赵光汉两只手在她勒的身上摸索着。如果她是个中老手,就会成到奇怪,因为赵光汉的双手只摸索她的手臂、小腿、腰际,这些地方都是暗藏武器的。
  当然,赵光汉不是一条色狼,更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之所以如此,是有目的的。
  不过,他并没有收获。苗小燕的身上并没有任何铁器,连一根发夹都没有。
  如果,她有什么企图或目的,此刻她一定施出浑身解数,迷惑赵光汉。而她的表现却是怯弱与颤抖,就像一头落入虎口的羔羊。
  赵光汉突地放松了她,脸上浮现渐愧之色。
  “赵爷!我……我怕,”苗小燕低着头,怯怯地说:“我也不懂,让你扫兴了吗?”
  “小燕!”赵光汉的声音很柔和,他仍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回去吧!”
  “赵爷!你肯带着我们一起走吗?”
  “当然。”他说得很肯定。

  当他们走出山林子的时候,坐在碉堡进门处的尹刚涛正好斜眼看到了他们。
  “彩妞儿!”尹刚涛轻轻碰了一下身边的女人。
  “干啥?”她已经开始打吨,语音有些模糊。
  “咱们的头儿是个花和尚。”
  “什么花和尚?”彩妞儿睁开了眼睛。
  “呶!”尹刚涛抬手向前一指。
  赵光汉和苗小燕正并肩向碉堡走来,赵小燕脚底滑了一下,赵光汉连忙伸手搀扶着。
  “彩妞儿!我早就留意上了,咱们那位头儿在大伙儿面前板着脸,装圣人,其实呢?肚子里的诡主意却多着哩!瞧呀!人家老子伤重昏迷,他就把人家闺女的主意给打了,哼!花和尚!阴险的花和尚。”尹刚涛的话就像放了一长串鞭炮。
  “别胡扯!赵先生不是那种人!”
  “算了吧!彩妞儿!你也别撇清了,头儿花了那么多钱,他还不跟你上床,先捞个本儿?”
  “尹刚涛!”彩妞儿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要是再乱说,我就搧你耳巴子。”“死囚!”角落里响起一声吆喝。
  尹刚涛身上犹如火烧,“死囚”两字对他似乎是莫大的侮辱。他愤怒地站起,发狂般扑了过去。
  彩妞儿双手扣紧牛皮套索,却无法将他拉住。
  尹刚涛的冲力就像一头发了性的蛮牛,可是,他的身子却在半途中停住;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一双具震慑力的目光凝视着他。
  不管尹刚涛的血液中有多么浓厚的叛逆性,他还是静了下来;也许任何人面对赵光汉那两道目光都会服贴。
  “回去睡觉。”赵光汉的声音很轻。
  “他骂我死囚!”尹刚涛气咻咻地嘶吼着。
  “你本来就是死囚。”
  ‘好!你送我回蒙阴监狱,我宁愿被拖出去枪毙。”
  “尹刚涛!你再说一遍!”
  “我……”尹刚涛张大了嘴,却没有勇气再说一遍;死亡的威胁令人屈服,如果不是赵光汉将他解救出来,这个时候他已经僵硬地躺在刑场上了。
  “彩妞儿!”赵光汉又转移了目标。“看牢他,压压他的火气,再有这种情形发生,你也要负责任。”
  彩妞儿将尹刚涛拉到角落里,坐了下来。
  尹刚涛却像小孩子似的,委屈地哭了起来。
  “喂!尹刚涛!”彩妞儿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别哭啦!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呀?”
  “彩妞儿!我像个大男人?”
  “像,像极了,尤其是当你发脾气的时候,我……”彩妞儿停顿了一下,又轻轻地说:“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喜欢我?!真的。”
  “我不骗你。”她那柔软的手摩挲着尹刚涛的面孔。
  “彩妞儿!我只是一个死囚。”
  “命运操纵在自己手里,别为前途担心。”
  “彩妞儿!咱俩可以结伴逃亡。”
  “你说什么?”彩妞儿似乎没有听清楚。
  “逃!”他的声音轻,却很用力。
  “不!”彩妞儿同样说得很用力。
  “彩妞儿,你知道血肉磨坊吗?我在那儿待了三年,姓赵的打算到血肉磨坊去救人,那是梦想。彩妞儿!咱们是去送死呀!”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啥不赶紧想法子?”
  “人要守信!”
  “算了吧!”尹刚涛轻鄙地说:“你喜欢姓赵的,对不对?”
  “尹刚涛!你说错了,我只是感激他。你说句良心话,你难道不感激他?”
  “我恨他。”这是一颗炸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开。

  三、枝节
  这一天总算在平安中过去。傍晩他们埋锅设灶,作了一顿热食,饱餐之后,他们又踏上了征途。
  森林中是最容易遭遇埋伏的地方,偏巧他们一离开汶河河畔之后,就遇上了一座林子。孙子兵法中有“密林不入”的戒律。赵光汉打了多年的游击,他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当发现前面有密林时,他就打手势教这支队伍停了下来。
  小径满是腐叶,这表示这条山道少有行人;少有行人并不表示没有埋伏。
  曾经历过无数次搏杀,无数次浴血战斗的赵光汉在森林中吃过暗亏,现在,他难免心惊肉跳,暗生寒意。
  见他踌躇不前,他那两个心腹手下立刻到了他的身边。赵光汉轻声说:“你们两个一先一后仔细将前面那座林子搜索一遍,咱们宁可等一会儿。”
  于是,“尖兵”又出发了。
  尹刚涛又在嘀咕了:“哼!胆小鬼!”
  “尹刚涛!”彩妞儿在压制他:“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你数数看,咱们有几个人?血肉磨坊还有十个人,加起来是十几条性命,赵爷肩头上的责任有多大呀!”
  “彩妞儿!我可不是个不解事理的粗汉,你想想看,这儿离血肉磨坊有多远?汤老八手下有多少人?若是说他有几个人在蒙阴县跟着咱们上路,那还有得说;若说他一路上设埋伏,汤老八可就成了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了;就算他真有诸葛孔明的本事吧!他手下也没有那么多精兵可用呀!”
  “好好好!就算你说得有理,行不行?如今这支队伍的头儿是赵爷,可不是你,你少说两句,成么?”
  “我就是不会当哑巴!”
  “往后你这种火暴脾气可得改一改,你要是惹火了赵爷,他把你送回死牢,你就连那一线活命的机会都没啦!”
  “彩妞儿!”尹刚涛鼓起了眼睛,“你在威胁我?”
  “尹刚涛!我是为你好。”
  尹刚涛似乎还想顶回去,赵光汉突然向他们走了过来。他严厉地叱斥:“闭嘴!”
  尹刚涛真想有个机会跟赵光汉比比拳脚,比比刀枪。但是眼面前他还是在赵光汉的威严下慑服。在他心目中,黑色的牢狱远比死亡更令人畏惧。
  耽搁了一阵,两个“尖兵”回来了。
  他们的报告很令人满意,别说是埋伏,就是一只野兔也没有发现。
  尽管如此,赵光汉还是作了相当程度的戒备。他自己领头,后面跟着苗家老小三口,苗建邦还是躺在担架床上,由他的儿女抬着。天黑前,他苏醒过,喝了一碗热粥之后,他又昏睡过去。在苗家的后面是贼祖宗、花郎、彩妞儿和尹刚涛,那两个心腹大将断后。
  赵光汉这种不顾艰险身先士卒的勇气就足以令人折服。尽管尹刚涛痛恨他,心头还是非常服气。
  森林很密,星月之光都透泄不进来,每一个人的脚步紧紧相接,赵光汉很慢地跨出他的脚步。他还要注意周遭的动静,快慢机拎在手上,他能在一眨眼的功夫发出一梭子枪弹。
  从地形上判断,这座林子约摸迤逦有二、三里之远,像他们这种走法,最少也要花费两个钟头,这是赵光汉原先没有想到的。不过,当他走在这一段艰苦的行程上时,他并不懊恼;他没有想到的,汤老八同样没有想到。
  虽然艰苦,却很安全。
  林子逐渐疏落了,光线已经可以透射进来,因此,他们的速度可以加快一些,赵光汉只希望出了这座林子之后再増加速度,以弥补这段路程的耗费,这样才可以在天亮前赶到魏家坪,那是第二站的预定点。战时,他的十七支队曾在那里驻扎过。
  春寒料峭,赵光汉却出了一身大汗。
  幸好,前面已见天日,再走三、五十步他们就可以出林子了。谁也想不到,突变就在最后这几十步的路程上发生。
  当赵光汉发出一声呼叫时,大伙儿还以为他滑了一跤。只有尹刚涛暗暗叫了一声!糟糕!
  “怎么啦?”彩妞儿唤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在问赵光汉,还是在问身边的尹刚涛。
  “伏弓。”尹刚涛的声音像爆雷。
  “什么伏弓?”彩妞儿不明所以。
  “猎人抓野兽的暗器……”
  那两个心腹大将已经奔了上去,一个人稳住了队伍,另一个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松脂火把点燃。
  伏弓是用厚竹片制成的,前端有好几枚长长的铁钉,用一根牛皮索将竹片向相反的方向拉起,路上装了活板,野兽路过,踩动活板,牛皮索就会自动松脱,厚竹片一脱约束,立刻以千钧之力弹下,前端的几枚尖利铁钉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可想而知。
  这一支伏弓有三枚长约五寸的铁钉,其中一枚穿透了赵光汉的小腿肚,将他钉在地上。他的面孔已因痛苦而扭曲,看样子这支救援队伍必须走回头路了。
  尹刚涛恨透了赵光汉,是因为赵光汉俨然以主子的身份践踏了尹刚涛的自尊。现在,赵光汉像野兽般被伏弓钉在潮湿的地上,他立刻把那个“恨”字丢掉了。他奔上去,担负起踏出黑色的牢狱之后的第一次救援任务。
  那两个年轻的汉子身上带着猎刀,尹刚涛也不经过他们的同意,就从他们的腰际抽出了猎刀。
  伏弓的另一端固定在一棵大树的根部,尹刚涛挥刀砍去,厚竹片立刻被砍断,伏弓的压力消除。
  所有的人都围在四周,可是谁也没有吭一声,有人知道他是猎户,也有人不知道;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被他那种充满信心的神态所折服。
  赵光汉额上在冒汗,但他没有呻吟,显然,他对尹刚涛也充满信心。
  “马齿草!”尹刚涛挥动他的右臂。“大伙儿快去采摘马齿草,要快,要草尖最嫩的部份。”
  马齿草虽然以“马”为名,其实它属于“羊齿科”,有止血、消痛、防腐的功能,猎人都视为瑰宝。
  “谁认识呀!”彩妞儿说:“你自己去采吧!”
  彩妞儿自作主张地将牛皮套索松开了。
  尹刚涛夺走了火把,忙着去采他的草药去了。
  现场又陷入了黑暗。
  彩妞儿蹲下去,安慰地说:“赵爷!你咬住牙撑一会儿,尹刚涛是个经验老到的猎户,不会有问题的。”
  “彩妞儿!”赵光汉的声音很微弱。
  “嗯!”
  “你怎么可以把牛皮套索松开,让尹刚涛自由行动?”
  彩妞儿万分错愕,世上有这样不近人情的人吗?别人为了救他而献出满腔热诚,他却以怀疑、鄙视的态度来报还。
  “嗯?”彩妞儿默然,赵光汉并没有放松。“要是他跑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他不会跑。”彩妞儿以赌气的口气说。
  “你怎知他不会跑?”
  “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懂得草药,只有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中如何去救治伤者。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跑?他是个有血性的人,他绝不愿意看到你痛苦哀嚎地死去。”
  “他恨不得我立刻死去。”
  “不!赵爷!你为什么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尹刚涛绝不是那种人。”
  彩妞儿说得不错,尹刚涛绝不是那种人,火把又在森林的出口处显现,尹刚涛已经采药归来。
  彩妞儿暗暗地吁吐了一口长气。
  尹刚涛采摘了一大把马齿草八每个人都分摊了一些。
  “放在嘴里嚼,嚼得愈烂愈好,味道有些苦涩,没有毒性,咽下去也没事,别怕……”尹刚涛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彩妞儿!拿出你的手帕铺在地上,大伙儿将嚼烂的草浆吐在手帕上。”
  尹刚涛又蹲到赵光汉的身旁,轻轻地问:“痛吗?”
  “还好。”
  尹刚涛的双手扳着伏弓,一只脚踩住了赵光汉受伤的那一只脚,突地拔出了那根穿透的铁钉,倔强的赵光汉也禁不住呼痛出声。
  “快!草浆拿来。”
  一块手帕上已堆满了深绿色的草浆,和赵光汉小腿处涌冒出来的鲜血成为强烈的对比。
  “尹刚涛!”赵光汉嘶吼着:“这是什么鬼东西?”
  “马齿草,止血、消痛、防腐……”
  “尹刚涛!你想害我是不是?你想害我这条腿齐根烂掉,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
  “赵爷!”尹刚涛抑压了满腔怒火,他不愿意跟一个因伤痛而失去理智的人争吵。“我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我……”
  “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任何人……”赵光汉支撑着想爬起来。
  尹刚涛向那两个年轻小伙子说:“你们愿意赵爷这条腿废掉吗?”
  他们摇摇头。
  “你们愿意他因流血过多而死在这荒郊野外吗?”
  他们又摇摇头。
  “那么,你们快些去按住他,一个按肩膀,一个按脚,不要让他乱动,快!”
  那两个年轻小伙子很听尹刚涛的话,立刻分头合力将赵光汉按住了。
  赵光汉仍在挣扎,喊叫:“你们干吗听他的?他是个死囚,他想逃命,他不愿去血肉磨坊,他想,害死我,他想害死我呀!”
  尹刚涛才懒得去理这个失去理智的人的吼叫,他用猎刀割一下伤者的裤管,袒露了伤处,将草浆敷在两边的创口,纷后又将半截裤管割成细条,连结,将伤处包扎起来。
  在冷冽的山野,尹刚涛竟然出了一身大汗。
  一只水壶递到尹刚涛的嘴边,递水壶的竟是苗小燕,尹刚涛大感意外。
  “喝口水!”苗小燕轻柔地说:“你太辛苦了。”
  这表示什么呢?表示苗小燕对他崇拜?还是表达她个人对尹刚涛英雄式的行为爱慕?真正的原因只有躺在那儿的赵光汉最清楚:尹刚涛在这支救援队伍中的地位已经提高了。
  彩妞儿心里也有数,她手里的牛皮套索也许有别的用处,但永远也不会再套到尹刚涛的手腕上。
  那两个年轻小伙子又在赵光汉的左右蹲下,他们三个人是这支队伍的领导核心,如今赵光汉受了伤,他们是该检讨一下眼前的局势了。
  “赵爷!还能走吗?”其中一个问。
  “走?!再过十天半月我能走动就算是幸运了。”赵光汉颇有自知之明。“我这条大腿可能会废掉。”
  “赵爷!”插口的人是尹刚涛,他距离赵光汉约摸五、六步,但他清楚地听到赵光汉所说的每一个字,“你担心你的腿会废掉?是你对疗伤之道完全外行?还是对我不信任?”
  “尹刚涛!”赵光汉两眼逼视着他。“你在担心什么?”
  “我?!”尹刚涛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似乎感到非常意外。他愣了一愣,然后耸耸肩。“我什么也不担心。”
  “如果我下令停止前进,折回蒙阴县城,你会有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一条毒蛇在尹刚涛足胫处咬了一口,他差一点跳了起来。不过,强烈的自尊却使他稳稳地站在那儿。
  “赵爷!你有这种打算吗?”
  “我受了伤,这支队伍群龙无首,当然要折回。”
  “你可以躺在担架床上……”
  “我这条腿如不及早医治,可能会残废。”
  “赵爷!你是那种人吗?只关心自己受伤的腿,而放弃了血肉磨坊中的十条性命?你真是那种人吗?”
  赵光汉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种笑声在这阴恻恻的林子里听起来格外森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刚涛!难道你这么热心地为我疗伤?原来你是怕我决定折回去,一回去,你就会被拖上刑场去处决,你不是为了血肉磨坊中十个人质,是为了你自己那条命。”
  这种说法太冷酷、太无情,就算尹刚涛真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而且,看在尹刚涛热心为他疗伤的份上也不可如此苛刻指责呀!
  尹刚涛的性格非常强烈,他会扑上去用他那两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捏断赵光汉的脖子吗?
  结果却相反。
  彩妞儿已经暗暗潜到尹刚涛的身边,准备在他冲动时加以制止,可是,尹刚涛动都没有动一下。
  半响,尹刚涛才开了口:“赵爷!你打过游击,你一定懂得野外求生的常识,有一种叫做‘蛇龙球’的植物,你听说过吗?”
  “我知道。”
  “这座林子里很多!”
  “你说这些干什么?”
  “这种‘蛇龙’球跟野‘桑芭’的外表很像,常常被人误食,如果我在‘马齿草’当中加上几粒‘蛇龙球’敷在你的创口处,不到一个小时,你就会死亡。”
  赵光汉用两掌撑在地上,霍地坐了起来。
  “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我想活,不想死,这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如果你中毒死亡,我就有逃走的机会。方才我去采马齿草,我也可以一去不回头,在这葬莽森林中,谁也追不上我。可是,我虽然有这种念头,却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赵光汉的声音很轻。
  “因为如果没有你,血肉磨坊中那十个人质绝无生还希望。”
  赵光汉突然以双手捣住了脸,是羞愧吗?是悔悟吗?还是在转动他那精密诡奇的头脑。
  苗小燕再次递出水壶,轻柔地说:“尹大哥!你喝一口水。”
  尹刚涛接过水壶,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当他将水壶递回时,尹刚涛接触到苗小燕的两道目光,在漆黑的林子里,她的目光亮若星辰。
  赵光汉将两手放过了,语气很冷静:“咱们继续前进……作一副担架床,抬着我走。”
  “赵爷!”尹刚涛缓缓地说:“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说!”
  “‘马齿草’也具有毒性,毒性可以使你的创口不会腐烂,却也会使你发热、昏迷,大概要连续两天之久,到时候谁指挥这支队伍?”
  大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凝注在那两个年轻小伙子的身上;因为只有他们才是赵光汉的心腹死党。
  赵光汉一时没有说话,他似在考虑这个问题。
  良久,他才缓缓地说:“尹刚涛!如果你不是卑鄙小人,是个不记私仇的人,我就要委托你一件事——在我昏迷不省的时候,这支队伍由你指挥。”
  虽然经过许多枝节,许多延误,这支队伍依然在朝着目的地前进。由于赵光汉一躺上担架床就沉沉睡去,尹刚涛就接替了指挥的职务。
  他不按照赵光汉拟定的行程前进,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赵光汉对这趟旅程的安排。他凭借猎人的本能和经验,以及对附近地形的了解,统率这支队伍向血肉磨坊推近。
  如此一来,苦了抬担架床的人,因为尹刚涛定的全是山路,不但细窄,而且奇陡。

  天,终于亮了。
  在赵光汉躺上担架之前,他只向尹刚涛提出了一个原则——昼伏夜行。尹刚涛严格的遵守,他立刻下令停止前进。
  无村落、无人家,只有找了一座酸枣林作为歇息之地。幸好鲁南的早春没有雨雪,野地露宿还没有什么顾虑。
  那两个年轻汉子,尹刚涛已经问了他们姓名,一个叫石担子,一个叫谭信,尹刚涛也不管他们的姓名是真、是假,反正可以分辨、呼叫就行。
  因为石担子和谭信抬了一夜的担架床,他们获准优先入睡,担负了望之责的是花郎、贼祖宗、彩妞儿、尹刚涛,由花郎值头一班。
  花郎不是精明汉子,严格说来他还有点儿‘愣头青’,一上来,他的两眼还睁得像牛卵子,过一阵子,他竟然靠在一棵树干上睡着了。
  说实在的,大伙儿走了一夜的山路,都很累,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苗建邦。
  他不但一步路没走,还在担架床上睡了一夜。
  当花郎一入睡,苗建邦的两眼就睁开了一条线。
  苗小燕和苗小龙睡在担架床的两侧,苗建邦看清楚每一个人都沉沉入睡之后,就用肘拐轻轻将苗小燕推醒了。
  苗小燕也很累,但她的警觉性却很高,立刻睁开了眼睛,而她的身子却纹风未动。
  “小燕!”苗建邦轻轻地呼唤。
  “嗯?”
  “是时候了。”
  苗小燕没有作声。
  “小燕!你没听见他们谈血肉磨坊吗?八爷的估计真没错,这个时候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你说怎么个动法?”
  “干掉姓赵的呀!”苗建邦的语气根本就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你假装过去探察他的情况,一刀了帐,神不知、鬼不觉。你瞧!大伙儿一个个睡得像条猪,等他们醒来,咱们已经走远啦!”
  苗小燕所然没有吭声。
  “小燕!你害怕?”
  “不是怕。”
  “不怕?!既然不怕你为啥不赶紧动手?昨儿你跟姓赵的单独跑到林子里去,就该把他撂倒的。”
  “哼!他可不是个轻易就可撂倒的人。”
  “现在呢?他躺在那儿,昏迷不省,杀他比杀一条猪还要轻松……”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太重要了。”
  “小燕!你知道什么吗?!姓赵的只要不死,就对咱们八爷有威胁。”
  “以我看,咱们如果真要行动,姓赵的也不是第一个对象。”
  “谁才是第一个对象?”
  “姓尹的死囚。”
  “那就先拿他开刀。”
  “不过,死囚更难对付。”
  “小燕!你听我说,你去对付死囚,小龙对付姓赵的,我去对付那两个小家伙,咱们同时行动,剩下的两男一女比抓小鸡还要容易。”
  “唉!你是躺在担架床没看真么?那个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要没有三下、两下,姓赵的会派她看住死囚?”
  “小燕!你这也怕,那也怕,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别急,在到达血肉磨坊之前,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小燕!”苗建邦严厉地说:“要是误了事,八爷怪罪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唉!我不是不想下手,是想在最安全的时候才下手。瞧瞧吧!每个人都躺在那儿不动,谁声知道他们是真睡,还是假睡的,咱们好不容易混在他们一道,要是一不小心穿了帮,多不合算呀!”
  苗建邦缄默了。
  “我有把握,今晩一定可以把死囚搭上手。”
  “弄清楚,姓尹的可不是个花花太岁。”
  “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有办法……八爷不是交代过吗?尽量逮活的,万一逮不到活的才撂倒他们。我保证他们都会到达血肉磨坊,是被咱们押着去。”
  “小燕!你是八爷手下最出名的女将,我信得过你,不过你也别过份低估了你的对手,逮活的,只怕没那么容易。”
  “哼!你等着瞧吧!”
  苗建邦不但闭上了嘴巴,也闭上了眼睛。
  春寒料峭,所幸这是大白天,他们露宿高山野地,还不至于有冻僵、冻毙之虞,春阳是娇艳的,依然有暖和的热力,他们这一觉都睡得很香、很甜。
  花郎的了望哨一直都没有换班,因为他的瞌睡就从来没醒来过,直到尹刚涛一觉醒来才发现了这个绝大的错失,幸好没有什么情况发生。
  尹刚涛一醒,就将所有的人都叫醒了,埋锅煮饭,他决定让大伙儿吃一顿热食,米带得有,水,柴薪,都是现成的。
  尹刚涛将每个人都分配工作之后,他再去探视赵光汉的伤势;仍在昏睡,额上有热度,不高,他摸摸赵光汉的腿弯,略肿,他深信自己已经用最原始的疗伤方法将伤势稳住了。
  然后,尹刚涛又转过头来探视苗建邦的伤势,苗小燕的那一口茶,以及他肩负的责任感,促使他不能不关心每一个人。
  他一过来,正在担负生火工作的苗小燕和苗小龙立刻也赶了过去。
  尹刚涛很和善地说:“苗姑娘!我看看你爹。”
  “尹大哥!”苗小燕怯怯地问:“我能这样叫你吗?”
  “不敢当,”尹刚涛性如烈火,但他在某些时候倒是文质彬彬的:“苗姑娘!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尹大哥!你的年岁比我大嘛!倒是你应该叫我的名字小燕!这不是很好听吗?”
  尹刚涛流露出一个憨笑。然后又问:“你爹还在发烧吗?”
  苗小燕装模作样地摸摸苗建邦的前额,然后摇摇头:“烧好像退了。”
  “是那位伤科大夫为你爹裹的伤吗?”
  “当时太匆忙了,也没留意。”
  “哦!”尹刚涛蹲了下去,用手指轻轻去戳苗建邦的伤处。
  苗小燕连忙拦阻:“尹大哥!你干吗呀?”
  “小燕姑娘!”尹刚涛很诚恳地说:“刀伤是最容易腐烂的,因为刀上面有铁锈,也可能有肮脏东西,你帮忙,咱们看看你爹的伤,有现成的热水,洗洗伤口,我再去采点草药敷上……”
  “不!不!”苗小燕连忙拒绝。
  “怎么啦?小燕姑娘!”
  “那位伤科大夫一再交代过,路上千万不要将包扎的布解开,还一定要一个有经验的伤科大夫来换药……”
  “小燕!你不信任我?”尹刚涛似乎很难堪。
  “不!尹大哥!”苗小燕陪着笑脸说:“我不是不相信你……眼面前我爹的情况还很好,万一解开来出了漏子岂不是费事吗?尹大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燕!那位伤科至并不明白你在路上有这么多耽搁,他更不明白我这个猎人对于疗伤的知识并不比他差。你没瞧见赵爷的伤势吗?比你爹被人砍一刀也差不到那儿去,我都能将伤势稳住……小燕,你信任我,让我看看,行吗?”
  “尹大哥!我……”
  尹刚涛再次去接触苗建邦的伤处,苗建邦突然没命般嚷了起来。
  “尹大哥!”苗小燕叫道:‘你弄痛我爹了。”
  苗小龙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这时,突然伸手抓住尹刚涛的右肩,将尹刚涛拉了起来。
  他和尹刚涛的个儿不相上下,而他的膂力却非常惊人,尹刚涛已能感觉出来;最使尹刚涛顾忌的是苗小龙的双目充满敌意。
  “哥哥!”苗小燕振声大叫:“放手!”
  苗小龙倒很听话,立刻松开了手。
  苗小燕又连忙道歉:“尹大哥!对不起,我哥哥太粗野了。”
  “不!这都怪我……”尹刚涛不以为意地说:“小燕,你们还是帮着做饭去吧!我也不打扰你爹了。”
  “尹大哥生气啦?”
  “那儿话?”尹刚涛回身走了。
  彩妞儿到山沟洗米回来,尹刚涛立刻迎了过去,在两人错身而过的顷刻,他艺轻说了一句:“拿水壶去装水,我在山沟边等你。”
  彩妞儿投以诧异的目光。
  山泉距离那座酸枣林约莫百来步,山泉冷冽,尹刚涛双手捧起来喝了几口,却依然镇不住紊乱的心情。
  他的心情为什么紊乱呢?
  彩妞儿很快就拿了好几个水壶赶来了,她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问:“干吗?”
  “这儿坐。”尹刚涛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余位。
  “干吗呀?”彩妞儿忸怩地再问一次。
  “我有话要跟你说。”
  “哎呀!有话啥时候不好说时?偏要拣在这个时候,偏要背着人……”
  “彩妞儿!”尹刚涛绷着脸说:“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苗家三口可能有问题。”
  彩妞儿的忸怩神态立刻一扫而空,她在尹刚涛的身边坐下,疾声问:“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尹刚涛再重复一遍:“苗家三口的来路大有问题。”
  “哦?你看出什么来了?”
  “那个老头儿受伤是假装的。”
  “尹刚涛!你没弄错吧?!”
  “我发现了许多疑问之处。”
  “说说看。”
  “那小妞儿一再拒绝我察看她爹伤处。”
  “这也难怪,人家信不过你呀!”
  “彩妞儿!那老头儿的裤子穿得好好的,对不对?”
  “是呀!”
  “那条裤子血迹淋漓,还有裂口,那么,这就是他被砍一刀的时候所穿的裤子……到了伤科大夫那里为了求快、求方便,免得增加伤者的痛苦,一定是用剪刀将裤脚管的下半截剪掉。”
  “这我外行。”
  “你外行,我可不外行,绝对没有那个伤科大夫会把裤子褪下来,包扎妥当之后再拉上,我敢说绝对没这回事。”
  彩妞儿没有吭声。
  “我轻轻一碰,那老头儿就杀猪般鬼叫,这更露出了破绽。这么重的伤,伤口附近的皮肉早就麻木了,根本就不知道痛,那老头儿是故意装的。”
  “尹刚涛!他们干吗要假装?”
  “彩妞儿!你这话问得可新鲜,那还用说吗?他们三个一定是汤老八派来卧底的。”
  “这很简单,你找那小妞,说出你的怀疑,然后表明态度,要检査她爹是否当真受伤,看她怎么说?”
  “不!这不行。”尹刚涛连连摇头。
  “那该怎么办?”
  尹刚涛在想,他还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粗汉。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有了决定:“你回去,将水壶的水倒在锅里,再教苗小燕上来取水,就说我在这里,顺便有话要问她。”
  “嗯,然后呢?”
  “然后你就钉住苗小龙,如果他妄动,你就用牛皮套索套住他,那不是你的绝活儿吗?”
  “没问题,谁去检査那老头儿?”
  “我!”尹刚涛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你不是在这儿困住苗小燕吗?”
  “我有分身术。”尹刚涛眼睛里流露了诡谲的神色。
  彩妞儿对尹刚涛的信心愈来愈坚定,她没有任何异议,立刻依计行事。
  过了一会儿,苗小燕果然提着几个空水壶来到了山沟边。
  她还没来到跟前,就笑逐颜开地问:“尹大哥!你有话跟我说?”
  “来!”尹刚涛和悦地说:“这儿坐着。”
  苗小燕在石块上坐了下来,而且捱得很近。
  “小燕!我要问你一件事。”
  “哦?!”苗小燕有些警觉。
  “我提的这件事,也许会使你感到难堪;可是,我的目的不是要故意使你难堪,是为了了解另一个人。”
  “尹大哥!你问吧!我会实话实说的。”
  “昨天,在汶河渡头口,赵爷把你带到远远一座林子去,干吗?”
  苗小燕背转了身子,语气挺彆扭:“尹大哥!这还用问吗?你猜也猜得到。”
  “不!我要你说。”
  “这……教我怎么说嘛!”
  “实话实说。”
  “赵爷他说……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要我……这是交换条件,要不然,他就不带咱们上路。”
  “你答应了?”
  “我只有答应,可是我说那种地方不行……”
  “后来呢?”
  “后来他就依了我。”
  “小燕!我不相信赵爷就那么轻易地放过你。他没有对你轻薄?”
  “他亲亲我,后来……哎呀!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行不行?”
  “小燕!这也难怪赵爷,只因为你生得太漂亮,那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小燕!现在这支队伍由我统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苗小燕突地转过头来,双目眨也不眨地钉在尹刚涛的脸上。
  尹刚涛流露不怀好意的笑容:“小燕!我刚才说过,你生得太漂亮了!”
  苗小燕没有说话,而她却有了激烈的动作,她双臂像个圈似的圈住了尹刚涛的颈项,主动将樱唇送了上去。
  尹刚涛的动作太快,当苗小燕有所警觉时,她的双手已经被尹刚涛扭曲到背后,人也被压在地下了。
  苗小燕尖声嚷叫起来:“尹大哥!不要对我用强,求求你,不要对我用强……”
  “小燕!我非对你用强不可,因为我不对你用强,你就不让我察看你爹的伤势,你爹那条腿可能废掉,连命都可能丢掉。”
  “你说什么?!”苗小燕用力将她的面孔扭转过来。
  “我要看看你爹的伤势。”
  “不!不!……”
  “小燕!现在可由不得你啦!”尹刚涛抽下了裤腰带,结结实实地将苗小燕的双手反缚。
  然后,他再找一根藤条将她拴牢在一棵树上。苗小燕还在吼叫,他索性用她的衣角将她的嘴巴给堵上。
  尹刚涛争取时间,快步离开山沟,打老远他就看清了形势:彩妞儿将苗小龙软贴上了,石担子和谭信显然也得到了彩妞儿的暗示,而采取了戒备。
  尹刚涛一露面,苗小龙就奔了过来。
  “我妹妹呢?”这是苗小龙首次开口。
  “她留在山沟边要净净身子,所以我先下来。”尹刚涛回答得很从容。
  苗小龙拔足就向山沟的方向跑。
  尹刚涛立刻将他拦住:“你要干吗?”
  “我去看看。”
  “不可以。”
  “我是她哥哥。”
  “你是男人。你妹妹在洗澡……”
  “这么冷的天洗澡?”
  “她是这么说的,我都相信,你怎么不相信?”
  “不!我一定要去看看。”
  “不行。”
  苗小龙瞪视着尹刚涛,似乎想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什么秘密。
  突然,他挥拳击向尹刚涛的下颏。
  苗小龙的拳头快而猛,然而彩妞儿的牛皮套索更快,黑影一闪,苗小龙的右腕就被套住了。
  彩妞儿的动作是一连串的,她围着一棵树干转了几个圈儿,套索缠绕在树上,苗小龙再也无法挣脱。
  尹刚涛飞也似地向躺在担架床上的苗建邦奔过去。
  情况在一刹那间转变,尹刚涛的应变也很快,然而对方也非弱者。躺在担架床上的苗建邦已飞快地掏出了枪,而苗小龙也以左手掏出了飞刀。
  尹刚涛腹背受敌,而他又是赤手空拳;就像在狩猎时猎枪离手而又遭到两头猛虎的前后夹击。
  尹刚涛的背脊刚冒出冷汗,枪声就响了,砰砰两响,引起山谷间的回声。
  然后是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愣在那里。
  开枪的人是石担子与谭信,他们似乎有默契,各自找寻了一个狙击的对象。
  胜负决于顷刻,现在死去的不是尹刚涛,而是苗建邦与苗小龙。
  尹刚涛刹那间又恢复正常,他奔向苗建邦,扯下长裤,检验伤处,假的,那条腿完好无损,绑上一些布条,再涂上一些猪血。至于脸色发白,那很简单,只要吞下一些枪弹中的无烟火药就行了。
  尹刚涛教石担子和彩妞儿到山沟边把苗小燕带了下来。苗小燕早已听到枪声,也早就料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奇地冷静。
  她不害怕、不悲恸,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小燕!”尹刚涛冷冷地说:“你没有哭。”
  “哭也没用。”她的语气更冷。
  “你爹、你哥哥被咱们杀死,你怎能不哭?”
  “哭也没用,你没听见?”
  “这个不是你爹,”尹刚涛指指苗建邦,然后又指指苗小龙:“那个也不是你哥哥。”
  苗小燕无言。
  “说不定你也不是苗小燕。”
  “笑话!我是不折不扣的苗小燕。”似乎这个名字能使她感觉荣耀。
  “小燕!现在该实话实说了吧!”
  “说什么?”
  “谁派你们来卧底的?”
  “你心里有数。”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我不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说。”苗小燕表现得非常倔强。
  “我不杀你。”
  “怎么?你要侮辱我是不是?我苗小燕不在乎,连那一老一小才五个男人,你们一个一个挨着来好了。”
  “小燕!”尹刚涛发出一声厉叱。“我不会那么无耻,不会那么下流——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你明明知道。”
  “我要你说!”
  “我偏不说……”
  “石担子!谭信!把她吊起来!”尹刚涛怒吼起来。
  苗小燕立刻被反翦着吊上一棵树。
  大家在沉闷的心情下吃完了这餐饭。
  苗小燕的身子还在半空中悬荡着,她的裤管被割掉了,露出两截浑圆的大腿。可是她的腿却不诱人,因为上面血渍斑斑。
  石担子狠狠抽了她几十藤条。
  她却没有回答一个字。
  尹刚涛放下饭碗,瞄了一眼,轻轻地说:“把她放下来,教她吃饭。”
  谭信不悦地问:“为什么?怕她死不了?”
  尹刚涛冷冷地说:“我要留着她。”
  “尹刚涛!”石担子也接了腔:“赵爷交代过,在他昏迷的时候由你指挥这支队伍,我们当然要听你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这娘们留不得。”
  “为什么?”
  “瞧她那股狠劲,迟早她会咬你一口。”
  “放她下来!”尹刚涛脸色沉了下来。
  石担子与谭信不便再说什么了。
  在他们去解下苗小燕的时候,彩妞儿趁机说:“尹刚涛!你留着那娘们是件不聪明的事。”
  “哦?!”尹刚涛漫应了一声。
  “她明明是汤老八派来的,还用问吗?”
  “我留着她另有用处。”
  “因为她是个女人?”
  尹刚涛怒目相对,似乎想大声叱责,但是他隐忍了,最后,他轻轻地说:“彩妞儿!你也是个女人!”
  “你也许喜欢有野性的女人。”
  “彩妞儿!你想歪了。我留下她,不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她是汤老八派来的女人。她活着,对咱们也许有帮助。”
  “我不认为。”
  “你不认为。”
  “你不认为并不重要,你并不指挥这支队伍。你也不关心血肉磨坊中的十个人质。”
  彩妞儿站起来走了,从她的脸色看来,她在这一瞬间似乎恨透了尹刚涛。
  苗小燕被带过来了,她的两腿竟然还能走路,真是个倔强的女人。
  在尹刚涛一连串的示意下,石担子和谭信解开了苗小燕的双手,然后他们双双走开。
  “吃饭。”尹刚涛冷冷地说。
  “最后一餐?”
  “放心,只要你愿意活着,你可以活到一百岁。”
  苗小燕不再多话,狼呑虎咽地吃了起来。
  等苗小燕吃了个饱,尹刚涛才开了口:“小燕!年纪轻轻的,干吗要替汤老八卖命?”
  “人各有志。”
  “那一老一小躺在那儿,到了夜晩,野狗就来啃他们的肉,你还活着,是幸运。”
  “怎么?!”苗小燕拿斜眼瞄他,“你要我感谢你?”
  “你的命运并不操在我的手里。”
  “那么,操在谁手里?”
  “操在你自己的手里。”
  “尹刚涛!”苗小燕气咻咻地说:“你少在我面前唱这些高调,你自己的性命又操在谁手里?如果不是八爷绑去了十个人,如果不是那个姓赵的看上你这副结实身胚可以多挨几粒枪子儿,你还会活到现在吗?”
  “小燕!我并不重视我的生命。”
  “为什么?”
  “我曾经在血肉磨坊中待过三年,当时的情况你永远也不明白,任何人在那儿待上一个月就会发疯,没有人在那儿待过一年,我待了三年。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已经死过无数次,现在这条命是阎王爷的,不是我的,我干吗要去珍惜它?”
  “我也跟你一样。”
  “哦?!”
  “我也死过,是八爷救了我,所以,我这条命是八爷的,不是我自己的。”
  “愚蠢!”
  “最好先骂骂你自己。”
  “小燕!说句良心话,我喜欢你这种赤胆忠心,这种个性硬的人……咱们都该为自己打算,是不是?”
  “这句话可说对了。”苗小燕的神色开始缓和了。
  “小燕!我是死囚,是待罪之身,我只有一条路,就是将功赎罪……”
  “错了。”
  “哦?!”
  “你永远没有立功的机会。”
  “我知道汤老八很厉害、很阴毒,不过,只要有好帮手,我就有把握赢他。”
  “就算我帮你的忙,你也赢不了他;何况我根本不会帮你的忙。”
  “小燕,就算帮你自己的忙怎么样?你只要透露一点血肉磨坊内的情况——小燕,我保证任何人都不会伤害你,你会像只燕子,高飞远飏,到一个你喜欢的人家去筑你的窝巢。”
  苗小燕凝视着尹刚涛,似有回心转意的动向,尹刚涛期待着,就像刚插秧的农夫,期待老天爷降下一阵甘霖。
  “尹刚涛!刚才你说过一句话——咱们都该为自己打算……”
  “是?”
  “你说了那么多,只有这句话我才听得进去,我们是应该为自己打算,老实说,土匪的生活我也过腻了,八爷救过我,我也为他卖过命……尹刚涛!咱们俩可以逃吗!逃到天涯海角,凭咱们两双手,还活不下去吗?”
  尹刚涛突然感到一阵昏眩,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人向他示过爱,他也不懂得爱情是什么滋味。苗小燕的爱是赤裸的,没有装饰,没有技巧。
  “是呀!我们该为自己打算吗!尹刚涛!老实说,我没有喜欢过一个男人,可是,一见面我就喜欢你,我也看得出,你同样也喜欢我。”
  是吗?尹刚涛暗暗自问,但他一时找不到答案。
  苗小燕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们为什么要去关心汤八爷和赵光汉的这一回合谁胜谁败?我们为什么要去关心那十个人质的死活?打了八年仗,阴间多了好多、好多的冤魂?谁又是该死的?尹刚涛!听我一句劝,现在就跟我一起逃,只是咱俩在一起,谁也追不上咱们,谁也难为不了。”
  “小燕!不管咱们逃到那儿,有一样东西是逃避不了的。它会永远跟着你,责备你……”
  “什么?!”
  “良心。”
  苗小燕睁大了眼睛,她显得非常骇异,她似是不相信这两个字会从一个死囚的嘴里说出来。
  “良心?!”她喃喃地重复着。
  “小燕!良心会责备我们……有一天我们或许会建立一个小小的农庄,你织我耕,过着宁静平凡的生活,但不是现在,也不是……”
  “好了!尹刚涛,甭再说下去……算我刚才什么话都没说,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两不相干。不过,我要告诉你,别想在我嘴里问出什么,我一个字也不会说。苗小燕只有一身硬骨头。”
  “小燕!你能答应我绝不逃走吗?”
  “不答应。”她倔强地将头转开。
  “那我只好再绑上你。”
  苗小燕丝毫没有乞怜的表情,她自动地将双手伸到背后,听任尹刚涛为她加上无情的绳索。

  整个下午都是宁静的,尹刚涛作了两件事:他找到了些草药熬了一碗汤汁,撬开赵光汉的牙关灌了下去;他又另外找了些草药捣成汁,为苗小燕双腿的肿胀处洗涤了一遍。前者昏迷不省,当然不知道感激;后者瞪大了眼睛,同样也不知道感激。
  所幸尹刚涛并不在乎他们的感激。
  大伙儿全在休息,现在轮到贼祖宗在担任了望哨。
  尹刚涛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说:“你也去歇着吧!我来担任了望。”
  “我不倦。”
  “夜里还要走一夜的山路哩!”
  “没问题,我吃得消——咱俩聊聊,怎么样?”
  “聊聊?”在尹刚涛的感觉中,他俩似乎没什么好聊的。
  “这一路上出了不少枝枝节节,也经过不少惊涛骇浪,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有些闷得慌,没人跟我聊天,太平板的日子我受不了。”
  “好吧!咱俩聊聊,聊什么话题?”
  “赵光汉付了我五千块大洋。”贼祖宗指着担架床上昏睡的赵光汉。“还有五千块大洋一等事成就付清,我的任务就是去偷一张纸。”
  “嗯!”尹刚涛漫应着。
  “我曾经为一个讲究喝茶的人偷过另一家人家的井水;也曾经为一个孝孑偷过他老子的骨灰……我偷任何东西,代价很高,可是有一个条件:我要去偷的那件东西,它本身一定分文不值。”
  “赵爷要你去偷的那张纸值钱吗?”
  “他保证那张纸不是房契,不是地契,也不是钱庄的存单,他说,那张纸上只画了一些山呀,水呀,道路什么的。”
  “地形图?!”
  贼祖宗以钦佩的目光看着尹刚涛:“地形图!对!你真聪明。”
  “地形图可以指示某一个地方,那儿也藏着什么东西。”
  “不管那张地形图有多么重要,那张图的本身并不值钱,这就符合我的规矩,是不是?”
  “嗯!”尹刚涛似乎在想什么。
  “不过,我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哦?”
  “赵爷到底是要去血肉磨坊救人呢?还是为了要带我去偷那张地形图?”
  “他没告诉你,上那儿去偷那张纸吗?”
  “没说。”
  “你也没问?”
  “问过。他说他目前还不知道那张画着地形的纸张在什么地方。”
  尹刚涛没有再问下去,他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有什么趣味。
  “尹刚涛……”贼祖宗却没有放松。“你可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提起这码子事?”
  “我不明白?”
  “救人,和我去偷那张纸是两码子事,怎么去凑,都凑不到一块儿去……你不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问题倒使得尹刚涛认真地想了起来。
  半晌,他才摇摇头说:“我倒不觉得奇怪。”
  “哦?!”
  “汤老八来到县城掳去了十个人,顺便也带着了那张图……如果咱们假定,那张地形图也许可以指示汤老八找到一些日本鬼子在山里埋藏的军火。除了救人之外,还得将那张图找回来,军火若到汤老八的手里,他的声势不是更加壮大了嘴?”
  贼祖宗再次以钦佩的目光望向尹刚涛:“老弟!你的脑袋瓜子可真会转圈呀!”
  “我也是胡猜罢了!”
  “谁说是胡猜,倒也不离谱!”
  尹刚涛笑了笑,任何人在得到别人的赞誉时都会高兴的。
  “老弟!赵爷会醒过来吧!”
  “明儿就能醒了。”
  “他那条腿呢?”
  “只要拄着拐杖就能走路。”
  “老弟!你有把握?”
  “绝对有把握。”尹刚涛又反问:“贼祖宗!你希望赵爷复原吗?”
  “当然希望他复原。”
  “照道理说,你应该希望他快些死掉,那样,你就可以白拿五千块大洋而不必冒任何风险……
  “你这个死囚!”贼祖宗突然骂起人来,他的脸色也变了。“你看错人了,我以往偷的那些东西都很单纯、平凡。这一回,我早就料到一定紧张刺激、曲折离奇,我正等着一显身手哩!”
  尹刚涛又气、又好笑,他想:这个世界上怪人实在多,难怪终日纷扰,永不安宁。

  日落前,他们又吃了一顿热食,然后,这支七零八落的队伍又出发了。
  行进的次序经过仔细的安排,石担子在前打头阵,接下来是彩妞儿、谭信、贼祖宗、花郎三个人抬担架床,有一个人可以空手休息。尹刚涛则押着苗小燕殿后。
  苗小燕的双手仍被反翦着,绳头牵在尹刚涛的手里。他心里很难过;这很像他以前打猎时牵着猎犬。人性的尊严在某一种情况下会贬低到可怕的程度。
  经过整日歇息,两餐热食,这支队伍变得虎虎有生气,一上路就是一道倾斜的陡坡,迤逦足足十里,但他们一口气就走了下来。
  这一带已经接近铜陵关的围场,尹刚涛对附近地势非常熟悉,在下坡的时候他选择了一条偏北的山道,现在这支队伍行进的前头已经正确地指向新甫山山腰的血肉磨坊。
  一口气又十里路,虽是春寒料峭,大伙儿全走出了一身汗。
  尹刚涛下令休息。
  他拔开水壶的塞子,递到苗小燕的唇边。
  她贪婪地喝了几口,在路边坐了下来。
  “小燕!你还在恨我?”尹刚涛轻轻地问。
  “我在可怜你!”
  “可怜我?!”尹刚涛不解
  “你在逞英雄,凭你的机智、胆识、经验,你根本就不够资格指挥这支队伍。”
  “哦?!”
  “尹刚涛!你作了一件错事,你知道吗?”
  “我常常作错事。”
  “这次是大错,一件无法弥补的大错。”
  “说来听听。”
  “你为什么不将那两具尸体埋掉?”
  这的确是一个错误,不是不可弥补,而是不可饶恕。人死不记仇,他不应该让死者尸骨暴露……
  “小燕,对你,对死者,我都应该道歉,咱们没带工具,无法刨个坑……”
  “你最少应该将两具尸首藏起来。”
  “藏起来?!野狗的鼻子尖得很,藏起来它们还是照样能找到呀!”
  “最少不会让八爷的人看到呀!”
  “小燕!你说什么?!”
  “哼!你吃惊了?你是应该吓出一身冷汗的。八爷派了好几起人马,当他们发现那两具尸体时,一定会追踪上来,那时,你可就有了麻烦啦!”

  四、拦截
  狗靠嗅觉,如果狗没有那只灵敏的鼻子,它们一定无法得到人类的眷顾和宠爱。它能够嗅到任何人类所嗅不到的气息。但它却嗅不到危险的气息。
  汤老八却能嗅到;他已发现危险正一步一步地向他接近,向他包围。
  汤老八约摸四十来岁年纪,削瘦的脸庞略显阴沉,两只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珠子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之下都给予别人一种敏锐、具有穿透力的感觉。不管是什么人,被汤老八看了一眼之后,就会以为身上有了四个洞。
  他身材瘦小,瘦小的象是大病初愈的一把干骨头。如果他向谁挑战,那个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而且还有老鹰搏小鸡的必胜心理。实际上那个人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管是用枪、用刀、用棍棒、用拳脚、胜利者永远是汤老八。
  抗战八年中,鲁南地区对日游击战的成果是辉煌的;而第三挺进纵队的二十个支队中,又数汤老八所率领的第十五支队的成果最丰。无可否认的,汤老八的计算精确,善为布置是他获致辉煌成就的最大原因。
  根据心理学的理论去分析,一个其貌不扬,与常人有异的人:一是自暴自弃,潦倒一生;一是奋斗不懈,表现过人,以弥补他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汤老八正是后者。不幸的是:汤老八的劣根性也较常人为深,而且,贪而无厌。他不懂得抑扬顿挫的韵律感,也不懂得东方哲学中适可而止的中庸之道。他只知道拼命向上爬,永无止境地获取。他想高过天下人,也想得到比天底下任何人为多。
  汤老八的成功也绝非偶然,他待部下的确有他一套,眼下有八十一个部下对他忠心耿耿……不!目前应该是七十六个。有一个死在蒙阴县城,一个死在汶河的渡口,另外三个则下落不明。
  在这七、八十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中,有十一个是女性。这其中,他最信任苗小燕。汤老八有过人的精力;男人发泄过剩精力的方法就是找异性,所以自古英雄皆好色,汤老八不算英雄,但是他也好色,而他对苗小燕却毫无玷染之意。他待小燕如妹、如女,有一股极为特殊的情况。他疼爱小燕几乎已胜过爱惜自己;可是,最危险的任务却都是苗小燕去担任的。
  到目前为止,苗小燕担当任务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如果这一次也成功的话。
  事实上,汤老八明知道苗小燕这一次已经失败。因为汤老八所安排的一只鸽子并没有在预订的时间内飞回来。
  赵光汉的救援行动,汤老八都了如指掌;甚至赵光汉所设计的迂回路线,他都非常明白。为什么呢?因为赵光汉也需要在沿途作一些安全上的布置,凡是有两个人以上知道的事情就无法绝对守密;何况赵光汉的一些手下都是汤老八所熟悉的,当然可以搭上线。那么,顺着这条前进路线汤老八也作了一些安排。
  通信鸽子就是许多安排中之一。
  谁知道赵光汉因误中猎人安排的伏弓而受伤昏迷,援救队伍由尹刚涛指挥,前进的路线改了。赵光汉的布置失去了作用,汤老八的作用也泡了汤。
  其实,就算赵光汉仍在指挥这支援救队伍,仍按照预订行程前进,苗小燕也没有机会放回这只鸽子了。
  汤老八发现了一件事:苗小燕已经无法放回这只鸽子;这只鸽子既没有按照预订的时间飞回,就表示有了危险。
  汤老八有个副手,也就是昔日第十五支队的副队长吴兴汉,以前是个职业拳师,人高马大、臂力过人,他和汤老八可说是最好的搭挡。汤老八运筹帷幄,吴兴汉冲锋陷阵,勇谋相辅,这股力量是非常可观。
  血肉磨坊是倚山坡的地势而建,上上下下有四十八个磨槽,有大有小,小的一头驴子就可以拉动磨碾,大的则需要四头驴子;大磨槽一天可以磨出六千斤高粱粉。
  磨坊原本有一道矮墙,日军把这儿当集中营的时候,将围墙加高到一丈二尺,,而且还在院墙外面挖了一道宽约一丈的护沟。有了这些屏障,汤老八应该是可以安心的;何况赵光汉并没有率领千军万马,只不过几个人,汤老八又有何惧?
  只因为汤老八太了解赵光汉,在第三挺进纵队中,赵光汉是最年轻的支队长,却也是最稳健的。如果他没有绝对把握,就不会轻举妄动。
  磨坊中的东边有一排厢房,那原是账房、堆栈、宿舍,现在,则是汤老八的指挥部。
  汤老八面前放着一盏蒸碗茶,从热气升腾到完全冰凉,他都没有动一下。显然,他整个意志都被一件事所占据,那就是赵光汉的逐渐接近。
  吴兴汉悄然来到汤老八的面前,轻轻地喊了一声:“八爷!”
  “嗯?”
  “听说八爷在这儿坐了很久了。”
  “嗯!”
  “八爷在担心?”
  “兴汉!如果我说,不许赵光汉看到磨坊的一道墙一片瓦,你办得到吗?”
  “那还不简单吗?”吴兴汉嗓门大,说话急,刚才捏着嗓门说话,是怕惹汤老八发脾气,现在可逮到机会了。“别让灯笼万儿走近磨坊不就结了吗?”
  (注:灯笼万儿是姓赵的江湖切口,赵与‘照’谐音。)
  “真很简单吗?”
  吴兴汉拍打着胸脯说:“八爷!这事包在我身上,要是让灯笼万儿看到磨坊一道墙,一片瓦,我,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
  “兴汉!你没姐没妹的,当小舅子还不够格哩!”
  “那?”吴兴汉摸头搔脑了。
  “兴汉!别跟我赌咒发誓啦!来!坐下,你有啥高招,说给我听听。”汤老八倒是很沉静,一点儿也不毛躁。
  吴兴汉用小指头蘸了茶汁,在影上画起地形图来了。
  “八爷!他们从铜陵关来的,对不对?没别的路,非从飞箭岩路过不可。飞箭岩笔直一条羊肠小道,寸草不生,他们能不露行迹吗?我亲自领人在那儿埋伏妥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嘿嘿!他们一个也甭想跑掉呀!”
  汤老八淡淡一笑。
  这一笑,绝不是夸赞之意,吴兴汉太了解头儿的每一个表情,不禁愣住了。
  “八爷!不妥么?”
  “兴汉!你要对付的不是小日本鬼子,也不是走单帮的私客。你的对手是第十七支队的支队长赵光汉呀!”
  “怎么?!才不过半年不见,灯笼万儿难道就生了三头六臂不成么?”
  “他还是那么一颗脑袋,还是两只胳臂,两条腿,不过,我可以断定他绝下会走飞箭岩。”
  “除非他不从铜陵关来,要不然他就非走飞箭岩这条路不可。”
  “兴汉!路线是改不了的,不管他怎么说,他还是要从东连来。如果我要走这条路,我就绝不会走飞箭岩。”
  “八爷!难道他会飞?”
  汤老八又是一笑。
  这一笑,吴兴汉又打冷颤了,汤老八的笑经常是要大发雷霆的前奏。
  吴兴汉憋住气,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这一回却是白紧张一场,汤老八并没有发脾气,反而夸赞地说:“兴汉!人说你有勇无谋,其实不错,好,就这么办,赶紧去埋伏。”
  “八爷!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我知道。”汤老八仍在笑。
  可是,当吴兴汉转身走出去之后,汤老八的笑容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冷峻、愤怒的神色。他的情绪变化得真快,而他控制情绪的功夫也的确高人一等;由此可见,他的心机相当深沉。
  茶杯的盖子揭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去碰茶杯;他两眼凝视满是水珠的杯盖,那一粒一粒由蒸汽所凝聚而成的水珠就好像是西洋魔术师的水晶球,里面蕴藏着无限的奥秘似的。
  “谁在外面?”汤老八突然低吼一声。
  “八爷!”有人露头。
  “叫花千蕊来。”
  花千蕊!这个名儿可真动听,当然是个女人,女匪也有这样动听的名字吗?
  从花千蕊这个名字去忖度,此女一定非常娇艳。
  不旋踵间,花千蕊来了,任何人见到这个女人定会吓一大跳。年纪不大,约摸二十五、六,人生得身高马大,一脸的黑麻子。哦!花千蕊!这三个字一定是诨名,真是取绝了。
  “八爷!”她的貌相丑陋,声音却很娇嫩。
  “坐!”
  花千蕊坐下了,坐姿也很文雅。
  “花千蕊!苗小燕可能出事了。”
  “八爷!小燕挺机伶的呀!”
  “可是,她的对手也很强呀!”
  “八爷!您……”
  汤老八打了一个手势,制止她说下去。
  “你去过飞箭岩,是吗?”
  “是的。”
  “那是东来必经的道路,吴兴汉猜测灯笼万儿必从那里来,已经带人去埋伏了。”
  花千蕊没有接口,她很谨慎。
  “飞箭岩左边是悬崖,连猴子都没法通过,左边是‘仙人晒布’,三百多丈高的绝壁,恐怕连飞鸟都过不去。”
  “是呀!”
  “但是,我猜测姓赵的会从绝壁处过来。”
  “八爷!那不可能身!”
  “花千蕊!如果我是赵光汉,也不定走绝壁,而不走飞箭岩——现在,我要派你一个重要的使命。”
  花千蕊很恭敬地站了起来,走前了几步。汤老八则附耳低声嘱咐,他显然还有一着奇兵。如果他知道赵光汉如今已伤重昏迷,他又会怎样呢?

  吴兴汉带着一批人出动了,这批人经过精挑细选,人不多,连他只有七个,但都是骁勇善战的好手。每人长短两支枪,也都是最新式,最具威方的火器。
  飞箭岩距离沂口只不过十里路,通过飞箭岩,就可以看见建筑在半山腰的磨坊全景。汤老八下的命令是不让赵光汉看到磨坊一片瓦,一道墙。那么,吴兴汉所要执行的命令便是不让赵光汉通过飞箭岩。
  顾名思义,便知道两旁的岩石峭立如冲天飞箭,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不管天气有多么好,这条笔直的山径上永远也晒不到太阳。吴兴汉对这里的情况真是了如指掌,寸草不生,当然也没有树。赵光汉那一行人无法掩藏行迹,可是吴兴汉又如何布置埋伏呢?
  由此可见,吴兴汉真是个有勇无谍的人,他只想到敌人的弱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弱点。
  到了现场,他的两道浓眉才皱了起来。
  他带领的六个手下,也都是赴赳武夫,他们只会一件事——绝对地服从。
  飞箭岩的入口处是一层又一层的风化岩,那里也是没法子埋伏的。吴兴汉来回跑了两趟,他都没找到可以藏下一个人的地方。
  这六个人当中,有一个名叫童老四的,算是稍有头脑的,他似乎看出了他们头儿的烦恼,连忙献计:“吴头儿!你是找不到地方埋暗桩是不是?”
  “嗯!你有啥主意?”
  “头儿!对方有多少人?”
  “跟咱们差不多。”
  “是要活捉?还是把他们撂倒?”
  “撂倒算数。”
  “那还不简单吗?咱们留一半人在飞箭岩到底的地方,另一半人到前头小松坡埋伏。等他们过了小松坡,另一半人暗暗跟在后头。等他们进了飞箭岩,两头夹击,他们上那儿跑呀?”
  好主意!吴兴汉差点要喝彩了。他以往看草台子戏,是专门喜欢鼓掌叫好的。
  小松坡距离飞箭岩的入口处约摸有三里之遥,一片松林,是个埋伏的好地方。至于跟踪,那也很简单,可以距离远点。等到赵光汉那一伙人进了飞箭岩再赶上去都来得及。
  “怎么样?头儿!”童老四仰着脖子问。
  “好!就这么办,你带三个人守在口袋底,我带两个人去小松坡埋伏,等他们一进口袋,我就捏紧袋口,闷死他们。”
  吴兴汉皱紧的眉头又舒展开来了,小松坡有一家野铺子,吴兴汉带着两个人来到那儿,先到野铺子里打了尖,然后找地方埋伏起来。可是赵光汉那一伙人什么时候到呢?这是吴兴汉没法子预料的。

  野铺子不大,四、五张桌子,十几条长板凳,卖些凉茶、茶叶蛋、锅饼、火烧之类的粗食。主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一个长辫子姑娘给他打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像是老头儿的女儿,又像是他的孙女儿,也许什么都不是。
  天已向晩,老头儿准备收买卖了。野铺子是不住人的,他们日出就来,日没而归。吃食之类还要带来带去。
  这时,突然来了一个高头大马的女人。
  她的打扮似乎经过乔装,头上包着布,手上还挽着竹篮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不管她如何用尽方法去掩饰她原来的身份,她那一脸的麻子是无法填平的。
  花千蕊!没错,就是她。
  “坐呀!大……”长辫子姑娘上去迎接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看对方年纪不算大,原本要叫大娘的,连忙改了口:“大嫂子!”
  “谁是大嫂子呀!”花千蕊白了她一眼,“别乱嚼舌根呀!”
  长辫子姑娘窘了,一时不知如何答对。
  老头子连忙过来了:“小孩子真不会说话,快到一边去……这位姑娘请坐呀!”
  花千蕊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你们这儿有啥呀?”
  “鸡子儿、火烧、锅饼……”
  “去算算,一共有多少?”
  “姑娘别说笑,多着哩!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吃是吃不完,我全买下还不行吗?”
  “你要全买下?”“是呀!”
  “干吗?”
  “吃呀!”
  老头儿可乐了,连忙去计算他所剩余的食品,算下来,一共要法币三百七十块钱。花千蕊二话都没有问,立刻就付了帐。
  “姑娘!要包起来吗?还是……?”
  “东西就放在铺子里吧,你们也可以回家了,是这么回事,今儿夜里,咱们有一些人要在这儿打尖,那时候你早走啦!所以我先来把所有的东西买下,明白了吧?!”
  老头儿连忙带着那个长辫子姑娘走了。

  夕阳西沉!
  尹刚涛又准备要上路了,他去看看担架床上经过两夜一日昏睡的赵光汉,却发现赵光汉已经醒过来了。
  赵光汉的脸色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显得非常红润,但他的眼神却无神采,这个意外之灾的确大伤他的元气。
  “饿吗?”尹刚涛关切地问。
  “嗯!”赵光汉的声音还算有力。
  尹刚涛教彩妞儿将饼干在水中泡开,再喂赵光汉吃下去,这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尹刚涛则趁机将这两夜一天所发生的事都叙述了一遍。
  当然,格杀了两个汤老八所派来的奸细是一件最大的事。
  这是令人震惊的消息,可是赵光汉却是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听了那么多,他只问了一句话:“咱们在那儿?”
  “已经过了铜陵关。”
  “走得这么快?”现在他反倒吃惊了。
  “我改变了路线,也加快了速度。”
  “现在往那儿走?”
  “飞箭岩。”
  “飞箭岩?”赵光汉突地坐了起来,他的伤势好得快,体力恢复得也快。
  “那是前往血肉磨坊唯一的一条路。”
  “我听说过,但我没有走过。”
  “我很熟。”
  “我也听说过一个有关飞箭岩的故事。”
  “哦?!”
  “汤老八带了一个班,一共才十三个人,在飞箭岩吃掉了一个日军山区巡逻队,对方有二十三个人。”
  尹刚涛没有吭声,他明白赵光汉的意思。
  “汤老八已经明白了咱们的路线,难道不会在飞箭岩埋伏起来等我们吗?”
  尹刚涛是个憨直的人,他绝不认为赵光汉指出了他的失误而有损伤他的自尊,他反而虚心地接受了。
  “这……我倒没有想到。”
  “飞箭岩这条路绝不能走。”
  “可以走千仞峭壁吗?”
  “尹刚涛!你不想想咱们这一伙人当中个个都像你吗?就算他们行,我呢?瘸着一条腿,还能登峭壁,翻绝岭吗?”
  “那怎么办呢?”
  “先上路吧!”
  他们终于在天将黑尽的时候登上旅程。
  尹刚涛一直走在担架床的旁边。因此赵光汉也一直在和他谈话。
  “尹刚涛!你很了不起!”
  尹刚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句话会出自赵光汉之口,实在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我怀疑苗小燕,但我没有想到她会是汤老八派来的;更没有想到一个伪装受伤的人会装得那么像。”赵光汉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到最后还是被你识破了。”
  尹刚涛仍然没有吭声,因为他没有恰当的句子接下法。
  “我还该感谢你,这么重的伤都平安无事了。”
  “那是基于人道立场………”
  “尹刚涛!我知道你很恨我,但我不怪你,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太冷酷、太无情。”
  “赵爷!别说太多的话,多养养神吧!”
  “不!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聊。”
  “长话短叙,行吗?”
  “首先,我想问问你,留着苗小燕干什么?”
  “赵爷!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留着她不仅是累赘,而且还很危险,最少还需要派一个人看着她……尹刚涛,我建议将她干掉,你同意吗?”
  尹刚涛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现在你还是指挥官,你有权决定。”赵光汉的语气很温和。
  “赵爷!你已经苏醒了。”
  “我是苏醒了,不过,我决定仍旧由你继续指挥这支队伍。”
  “那么,我不同意干掉苗小燕。”
  “理由呢?”
  “杀人是手段,不是目的;即使是手段,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而为之,所以,我不赞成杀死苗小燕。”
  “好!你留着。”赵光汉竟然没有坚持。“现在谈谈我们的前途……这儿距飞箭岩还有多远?”
  “五十里。”
  “天亮到。”
  “加快点,曙色未露前也许就通过飞箭岩。”
  “我说过了,咱们绝不能走飞箭岩。”
  “除了飞箭岩没有别的路呀!”
  “尹刚涛!你听着:咱们现在加快脚程,务必要在半夜到达小松坡,那儿好像有个野铺子,到了那儿,咱们再作最后决定。”
  加快脚步赶路,这句话说起来很轻松,作起来可不简单。一行中还有两个女人;而且,苗小燕的双手还反翦着,拉着牛皮套索的彩妞儿紧紧跟在她身边,由于双手无法摆动,身体重心不均衡,她一路上都是跌跌撞撞的。
  这一口气走到下半夜,尹刚涛才下令休息。
  繁星在天,空气冷冽,每个人的内心却非常急躁,景、时、人都显得极不调和。因此,大伙儿席地而坐之后,谁也没有吭声。
  尹刚涛找了个借口将彩妞儿支开,因为他有许多话要告诉苗小燕。
  苗小燕似乎有先见之明,她冷冷地说:“尹刚涛!你要说些什么话,我早就知道了。”
  “小燕!我知道你很聪明,可是,这一次,你绝对猜不着我要说些什么。”
  “赵光汉要杀我,永除后患,被你阻止了,是不是?”
  尹刚涛除了瞠目结舌之外,绝不会有第二种表情。。
  “尹刚涛!你为什么这么仁慈?”
  “我觉得杀人只是迫不得已的手段,绝不是目的;他们两个如果不是先动刀枪,也不至于遭到杀身之祸。”
  “尹刚涛!听说你是一个猎人,而且还是一个很高明的猎人。”
  “我不否认。”
  “那么,每次进围场都是满载而归啰?”
  “从不空手而回。”
  “当你枪杀一头野兽时,你有没有想到它们的子女还在等它们带食物回去?”
  “小燕!你这种比方是不恰当的。没听人说过吗?老虎吃人是兽性大发,是残酷的;人杀老虎是运动,人跟禽兽是不能比的。”
  “这么说,你对我仁慈,并无任何交换条件,也没有任何不良企图啦?”
  “是的。”
  “我倒该感谢你啦!”
  “谢倒不必。小燕!你一定要注意一个情况,现在我还在指挥这支队伍,我还能保护你。等到赵光汉将指挥权收回去时,我就无能为力了,小燕!连我自己都是一个死囚,还不知道将来的下场哩!”
  “尹刚涛!不管进与退,你都是死路一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住你的性命,还可以保护我。”
  “什么办法?”
  “逃!”苗小燕用力地说。
  尹刚涛用力地摇头,他似乎对这个字深恶痛绝。
  苗小燕双手抡起,似乎想大声叱斥尹刚涛一顿,到最后她还是隐忍了满腔的怒火。
  “如果我自己逃,你会怎么样?”
  “会全力阻止。”
  “为什么?”
  “你如果脱逃成功,对我们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尹刚涛!我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就算我死了,你们的威胁仍然很大        我问你,现在咱们正在向着那儿走?”
  “飞箭岩。”
  “是的,飞箭岩,除了从那儿通过之外,别无他路;不幸得很,仅只有这条路,还是条死路。”
  “小燕!你在吓唬我们?”
  “绝不!以我猜想,汤八爷早就在飞箭岩埋伏好了,此去只是自投陷阱。”
  “小燕!我诚心诚意地请教你,除了飞箭岩之外,还有别的路吗?”
  “千仞峭壁。”
  “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一定每一个人都懂得爬山的技巧,而且咱们当中还有一个瘸子。”
  尹刚涛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极为取巧地问:“如果你是这支队伍的指挥官,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走飞箭岩。”
  “难道你有法子应付汤老八的埋伏吗?
  “有!”
  “说来听听。”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了你,别人的死活我才懒得过问哩!”苗小燕的语气冷漠已极。
  “我也是其中一个呀!”
  “尹刚涛!你知道我有过什么遭遇吗?十几个男人轮暴我,八爷杀了他们,救了我的命。从那次以后,我恨透了每一个男人,除了八爷……”
  “你的父亲和哥哥呢?”
  “他们的身份是假的,根本跟我没任何亲属关系……我原以为此生不会再对任何男人用情,可是,我一见面就喜欢你,所以,现在我的心情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要说,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千万莫走飞箭岩。”
  “难道走千仞峭壁?”
  “那也不成。”
  “可是去沂口非得先通过飞箭岩呀!”
  “为什么要去沂口?”
  “小燕!你问得可真新鲜,血肉磨坊在沂口呀!”
  “去血肉磨坊干什么?”
  “救人呀!小燕!你在明知故问,汤老八绑去了十个善良的老百姓,咱们是去救他们呀!”
  “尹刚涛!”小燕的语气一直是咄咄逼人的,此刻突又变得非常柔和:“人该先为自己打算,那些人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什么要为他们拼命送死?犯得着吗?”
  “小燕!你刚才说,人该先为自己打算?”
  “是呀!”
  “这句话绝对正确吗?”
  “绝对正确。”苗小燕的语气很肯定。
  “小燕!为了证明你这句话的正确性,你应该先作给我看。小燕!你为什么不为你自己打算、打算?”
  苗小燕愣住了,她料不到这个粗犷的猎人语锋竟然如此犀利。
  “小燕!你说你一见面就喜欢我,是真话?”
  “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不能为我好好地活下去?”
  “尹刚涛,你要谅解我,我的‘自己’不属于我,而属于八爷,没有他,我的‘自己’早就不存在了。”
  “小燕,我的处境与你完全相同,我的‘自己’也不属于我,是属于那十个被劫持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要去救他们,我早就躺在坟墓里了,墓碑上还要加一个‘死囚’的头衔。”
  两人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他们的感情又在默默地滋长,可惜那是一种莫可奈何的感情。
  “好!我不逼你,”苗小燕轻轻地说。“不过,你也不要逼我。”
  “小燕!我不能不逼你。”
  “为什么?”
  “小燕!你是一个绝预聪明的人,还用得着我一再说明吗?我的前途充满了危机,可是我的生命,毕竟还抓住我自己的手里。你呢?却控制在别人的手里呀!”
  “赵光汉?”
  “嗯!他随时可以杀死你,而我也无能为力。”
  “哼!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懦夫。”
  有人缓慢地向他们走过来,尹刚涛连忙向苗小燕打了一个手势,两人暂时将谈话停住。
  他们绝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赵光汉。
  苗小燕是万分的惊讶,她亲眼看到了赵光汉受伤的程度,她简直不敢相信赵光汉复元会如此的快速。她发现,自己方才用“懦夫”的字眼去评断这个人似乎有欠恰当。
  尹刚涛虽惊讶,却也喜悦,伤者快速复元,是由于他神奇的疗伤技巧。
  “赵爷!你能走动啦!”
  “嗯!”赵光汉又平稳地向前走了两步。“躺着怪不是滋味,就试着走走看,竟然能走动——这样对伤处不会有害吧?”
  “赵爷!若是筋骨受伤就非得躺着静养不可,肌肉受伤走动走动反而对伤处有益,不过,你得熬得住疼痛。”
  “有一点儿,不过,我还顶得住……尹刚涛!我该向你道谢。”
  “甭提甭提……
  “尹刚涛!一来谢谢你为我疗伤,二来谢谢你代我指挥这支队伍,现在,我既然能走动,就不好意思再偏劳你啦!”
  尹刚涛猛古丁打了一个冷颤,他突然有个极为自私的想法:当初为什么那么尽心尽力地去为他疗伤?让他在架床上多躺几天不是更好吗?
  “尹刚涛!你去那边歇着,我要跟苗姑娘谈谈。”
  “赵爷!你……?”
  “尹刚涛!我喜欢听我命令的人,听见吗?到一边去吃点、喝点,咱们还要赶路。”
  尹刚涛用力吸了一口长气。过去,他几乎没有思想,现在他却是思潮澎湃。有许多人求名,有许多人争利,可是,世界上最诱人的不是名利,是权力。
  权力!在这几个人当中,只有赵光汉才有权力。
  “尹刚涛!听见了吗?”赵光汉的语气已非常严厉。
  “赵爷!我求求你,千万别伤害苗小燕……”
  “尹刚涛!你在说什么?”
  “赵爷……”
  “尹刚涛!”一声怒叱,手指立刻戳上了尹刚涛的鼻尖。“别忘了你自己还是个死囚,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恰当的时刻告诉你……县政府给了我一道命令。如果你胆敢违抗,或者有背叛、逃亡的行动,我立刻有权枪杀,用不着再把你送回监狱,”
  就在这一瞬间,赵光汉突然变成了一头猛兽,尹刚涛看到了斑斓的皮毛,尖牙利爪,他那些话在尹刚涛的耳中也变成了猎猎兽声。
  “滚!”赵光汉怒吼着。
  石担子和谭信飞快地赶了过来。
  方才还满怀感激之忱,此刻竟又反目相待,赵光汉的态度变化之快、之大实在出人意料。这不但使尹刚涛震惊、错愕,就连他的心腹二将石担子、谭信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滚!”赵光汉重复这个恶毒的字眼。“听见了吗?”
  尹刚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然后从容不迫地说:“赵爷!我明白你的意图,你将我支开,然后好向苗小燕下手,对不对?”
  “尹刚涛!你只是一个死囚,我随时可以置你于死地,你还想维护别人?”
  “赵爷!在我没有死亡以前,你休想伤害苗小燕。”
  “哦?!”赵光汉作了片刻的犹豫,然后沉声下令:“石担子!拔枪,当我再下命令的时候,就毙了这个死囚。”
  石担子拔出枪来,冰冷的枪管对着尹刚涛。
  在黑夜中,苗小燕那两只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芒,她惊悸、愤恨,也感激,但她没有任何言语和行动,她多说一句话都可能使局面更糟。
  死亡的威胁已迫在眉睫,尹刚涛却无比的镇定;他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学到了镇定。如果他以前就有这种功夫,他也不至于变成死囚。
  “赵爷!你不敢杀我!”
  “我不敢?!”
  “你要去血肉磨坊,只有我才熟悉那儿的地势,杀了我你此行的任务就注定失败,你是一个不能忍受失败的人,你不敢杀我,也不肯杀我。”
  赵光汉喉间咯咯作响,那是愤怒的呼吸声,他的双手在不规则的摆动,也许在顷刻间就会发出一道决定一切的命令。可是,到最后他变得非常平静,就像有一个魔术师对他念了一道符咒,使他的血肉之躯变成了一尊石像。
  “尹刚涛!”声音是冰冷的。“你要逼我投降,逼我投降对你有什么好处?”
  “赵爷!我只求你不要处决苗小燕,这是你方才答应我的。何况留下她对我们还有用处……”
  “尹刚涛!我这个人的报复性很强烈。”
  尹刚涛没有吭声,他不明白赵光汉这句话的用意。
  “尹刚涛!你现在指住了我的脖子,去血肉磨坊非你不可。我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失败;也不能忍受掐我脖子令我呼吸困难的人。你总有一天会松手。”
  “我不在乎。”
  ‘为了一个女匪不惜开罪、甚至埋下了来日的祸根,合算吗?”
  “她是个人,更同样是条生命,赵爷!你为什么冒险犯难去血肉磨坊?不也是为了援救别人的生命吗?”
  赵光汉没有再说什么,掉头走去,尹刚涛凝视他那跛瘸的姿势,心中顿生无限感触,一个大无畏的勇者,为什么只重视别人的生命而不重视别人的自尊呢?
  石担子和谭信也相继离去,危机已经化解了。
  “尹刚涛!”苗小燕轻轻地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我并不企求的感激。”
  “我恨你,”苗小燕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入骨。”
  “恨我?!”尹刚涛吃惊的程度超过了方才赵光汉打算要执行他的死刑。“为什么?”
  “因为你太愚昧,不但继续将我放在死亡边缘,也将你自己置放在死亡边缘,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逃?只要一转身就海阔天空,不再遭受死亡的威胁,也不再受这种窝囊气,你偏偏不肯,为什么?为什么?”
  “小燕!那边有一颗很亮的星星,你看见了吗?”尹刚涛突然指着天空问道。
  “我没那种心情……”
  “小燕!你看,那颗星星多亮,可是,在整个天空里,它又是多么渺小?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把血肉磨坊中的十个人质救出来,我就算死了,也很值得呀!”
  “就算真的能办到,这笔功劳也是赵光汉的,绝没有你的份儿;何况,你们根本就办不到。尹刚涛!你知道八爷有多少人枪吗?比你们多十倍,又有血肉磨坊的天险可守,你们在作梦。”
  “小燕!如果你愿帮忙,就不同了。”
  “我为什么要帮忙?我是八爷的人,我为八爷活着,我恨不得你们一个个都死光……”苗小燕张大了嘴巴,似乎发现这句话可能伤透了尹刚涛的心,连忙又改口说:“尹刚涛!我并不希望你也死,只是,你一味帮着赵光汉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小燕!我为什么成为死囚?因为我杀了人,我杀了那个王八羔子的全家,你说我有多凶?到最后我还是要躺在刑场上。这表明邪恶永远胜不了正义。小燕!这不是赵光汉对付汤老八,是正义对付邪恶,你明白吗?占上风的永远是赵光汉这一边,汤老八注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任何人都无法将这种情况改变的。”
  苗小燕气咻咻地说:“你少跟我唱这些高调,我不要听,也听不懂。”
  “你慢慢就会懂的……”尹刚涛伸手抄进她的臂弯,拉她站起来。“走吧!咱们要上路了。”

  这段路彷彿永远也走不完。
  赵洗汉仍然躺上了担架床,由石担子和谭信抬着;他虽然能走动,却无力跋涉。
  在途中,彩妞儿找了个机会接近尹刚涛。她是个刚烈性子的人,可是当她和尹刚涛在一起时却变得非常柔顺。
  “刚才为什么跟赵爷呕气?”她轻轻地问。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真的,所以才问你。”
  “为了苗小燕。”
  “哦?!”
  “他主张干掉她,我主张留下活口,这对我们有好处。”
  “尹刚涛!我不谈苗小燕,只谈你,你不应该惹赵爷生气,尹刚涛!人要放聪明一点,你的确不该得罪他。”
  “得罪他又怎么样?”尹刚涛负气地说。
  “赵爷左右你的生死,你还不明白吗?”
  “错了,生死永远都控制在自己手里。”
  “唉!”彩妞儿叹了一口气,“你太好强,好强的人永远有烦恼……尹刚涛!你有没有发现我已经变了?”
  “变得丑了些,路上实在太累了。”
  “不!我的性情变了………前几天,我只有一个想法,只要不拿我去抵债,只要不让那个糟老头子糟蹋我,什么事我都愿意干,那怕是死。”说到这里,彩妞儿又叹了一口气:“唉!现在却变得什么事都怕,只有陪那个糟老头上床倒毫不在乎了……尹刚涛!说句良心话,你想逃吗?”
  “怎么?!是赵光汉要你来探我的口气?”
  “尹刚涛!你怎么把我看成是那种人?说实话,飞箭岩就要到了,我愈来愈怕……尹刚涛!如果你想逃走,就一定要带着我。”
  “彩妞儿,我从来没有逃的打算,说句老实话,那十个人的死活我并不十分关心,我只是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没干过什么有意义的事。不是我不想干,而是没有机会。眼前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我就绝不会放过。”
  “你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
  “那么,我也决心陪着你,不作逃亡的打算。不过,我要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管发生任何情况,都请你不要离开我。”
  “彩妞儿!我会尽一切能力保护你。”
  彩妞儿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尹刚涛的手,她那只柔软的手突然使这般冷漠,恐惧的途程变得无比的生动。
  天将放晓。
  他们在距离小松坡约摸一里路的地方停了下来。
  赵光汉又恢复了指挥官的地位,他首先下令将苗小燕绑在一棵树干上,还在她嘴里塞进了她自己的衣角,然后将所有的人召集拢来说明他的作战计划。
  “大家注意!”赵光汉手里有根枯枝,在地上划着附近的地形。“这里是一片松林,大伙儿都叫作小松坡,这儿是野铺子,一到天亮,野铺子主人就会挑着食物到这儿来作买卖……石担子先扮作樵夫,先走,进入野铺子之后,坐下,不要乱动……谭信接着去,不要进野铺子,钻进松林里去,找个地方蹲下来,假装出恭。按常情推断,汤老八的埋伏一定在飞箭岩,可是,我们要用小松坡的野铺子作前进基地,我们就得小心肃清附近的环境。石担子和谭信的两支快枪要构成交叉火网,一旦发现敌人,立即开枪狙击。”
  尹刚涛不禁暗暗佩服,如果赵光汉还在昏迷中的话,他是作不出这种部署和安排的。
  赵光汉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彩妞儿和贼祖宗是两个过路客,你们一路走过去,过野铺子的时候不要停,一直向飞箭岩走,吸引敌方伏兵的注意,不要走得太快。如果一路上都没有情况,就在看得见飞箭岩的时候停下来,假装休息。”
  贼祖宗仍是那副优哉游哉的神态,彩妞儿却有些儿紧张,尹刚涛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尹刚涛!”
  “嗯!”尹刚涛轻喊了一声。
  “你是个猎人,是个杰出的猎人,现在是你表现的时候了。”
  “请吩咐。”
  “当石担子和谭信占据他们的位置之后,你立刻进入松林,仔细搜索。”
  “请放心,只要是活的、会动的,都逃不过我的搜索,那怕是一只动作灵巧的松鼠。”
  “好!现在陆续出发。”
  “赵爷!”尹刚涛温和地说:“我请求你保证一件事。”
  “什么事?”
  “保证你不在我离开之后杀害苗小燕。”
  “放心!她一定死在汤老八死亡之后。尹刚涛!这样的保证你接受吗?”
  “谢谢你,赵爷!”
  第一线晓色,终于东方的天际显露了。

  五、搏杀
  石担子走进野铺子的时候,东方已呈鱼肚白。山一片绿,天一片蓝。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飞箭岩两边插天的峭壁,是一片灰濛濛的颜色;那种颜色教人一见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野铺子的门口挑着一盏灯笼,也能由于灯油枯竭,此刻只能发出似有若无的昏黯光芒。进门的柜台处有个妞儿在打盹。太倦了吧?!直到石担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才猛古丁地抬起头来。
  她连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怪声怪腔地打招呼:“早哇!你要吃点啥?”
  “茶!”石担子只说了一个字,然后选了一个可以看到那座松林的座位坐了下来。
  茶端来了,是凉的。
  石担子浅呷一口,又放下。一早起的买卖,茶水应该是热的。他心里一定起了疑惑,但他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不来点别的?”那妞儿又搭讪着问。
  “待一会儿,”石担子指指来路。“我还有同伴在后头。”
  “哦?!”有人从野铺子后面出来,是花千蕊。“一共有多少人吗?你先交代一声,咱们姐妹好准备吃喝呀!一大早,烟火还没捅开哩!”
  石担子转头看了花千蕊一眼,清朗的晓色下,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容貌,对花千蕊那张独特的面孔,他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咱们不讲究,”石担子淡淡地说,“有啥吃啥,别张罗。”
  “你们要上那儿去呀?”花千蕊一屁股在石担子面前坐了下来。“这么一大早的,是从那儿来的呀?”
  石担子发现不对劲了,这些年的游击生涯,也很有点儿经验,他发现这两个女人不是普通买卖人。他立刻刻想到了汤老八;汤老八手下的女将绝不止苗小燕一个人。
  但他没有显露声色,喝过茶,然后问道:“这儿有毛坑吗?”
  “就在铺子后面,你请方便吧!”
  石担子接到的命令是:一进野铺子就坐下别动。但他现在不能不动,因为赵光汉没有想到这家野铺子已先一步被汤老八手下的女将占据了。
  野铺子后面有个草堆,一看就知道那堆草是刚堆起来的,说不定草堆里就有好几支冰冷的枪管对着石担子。
  石担子相当镇定,也很缺德,他竟然拉开裤子对准草堆灌了一泡尿。他心里嘀咕着:你们给我喝凉的,我给你们喝热的。
  重回铺子里坐下,只见花千蕊已搬了张板凳在野铺子门口坐下,似在迎候后面要来的一伙客人。
  原先那个妞儿又坐近了柜台,她的头部从柜台上端露岀来。她的两只手呢?正端着一支马枪吗?
  石担子真够镇定,他发现自己已进入了死亡陷阱,但他一点儿也不慌乱。仍然坚记他的任务,注视着他的同伴谭信的动态。
  但他并没有见到谭信。
  谭信与石担子只间隔了百步左右的距离,他并没有顺着山径走来,在半途中他就钻进了松林。
  谭信要选择一个可以隐蔽自己,而又要能够和石担子构成交叉火网的绝佳位置,那的确不容易。
  而他一定要作到这一点。
  跟随赵光汉多年使他了解一件事:赵光汉的命令一定要服从,一定要贯彻,其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折扣。
  他要选择一个左右和后面都是隐蔽,而正面却非常开阔的地势,这样既可防止敌人的狙击,自己的火网又能发挥。可是,这个选择就把他难住了,他始终没有选择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老乡!迷路了吗?”身后突然有人发问。
  谭信心头一惊;但他并没有去动身上的武器,只是缓缓转过身子。
  站在他面前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吴兴汉。
  谭信立刻就想到了汤老八。
  赵光汉的脚步到了何处,汤老八的脚步也会到;而且还会先到一步。
  “老乡!要上那儿去呀?”吴兴汉笑着问;其实他那种狞笑使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暗怀什么样儿的心机。
  “嘿嘿!”谭信也在笑。“想找个地方方便、方便。”
  吴兴汉一摆头,他身边两个大汉立刻腾跳上前,一左一右地将谭信夹住了。
  “唉?!这是干啥呀?”
  “老乡!别装蒜!咱们以前同军吃粮,一起打过鬼子,是不是?第三挺进纵队的人我一看就看出来,老乡!没错吧?!”
  谭信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支队长到了吗?”
  “老乡!你说些啥话吗?”谭信是打算迷糊装到底了。“我是一点儿也不明白。打鬼子?!不是已经胜利了吗?”
  吴兴汉是汤老八手下的一员悍将,他勇猛、粗野,但他缺乏谋略,因此,汤老八派给他的任务也不在重点上。果然,他一开始就犯了错:他的目标是整个赵光汉所率领的队伍,不是其中某一个人,他在没有面对整个目标之前,他绝不应该暴露。
  现在,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他以目光示意,他那两个剽悍的手下立刻向谭信展开了攻击;错中又有错,既然攻击,就不该徒手。他竟然想逮活的。
  谭信的反应特别敏锐,他既然是赵光汉挑了又选的两名猛将之一,当然有他过人之处。他不认识吴兴汉,但他了解吴兴汉这个人的重要性。因此他根本不去顾忌那两个彪形大汉的扑击,立即拔枪向吴兴汉射击。
  吴兴汉一向很自大,他几乎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在他面前拔枪,当他看见死冷冷的枪管时,他只有一个想法:这一回是死定了。
  可是,命运中注定现在还不是他死亡的时刻。
  徒手制人,一定是先取对方的手臂。当谭信压下扳机时,他的手臂正好被人拉动,真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一粒枪弹就从吴兴汉头顶上飞过去了。
  这一响枪声,就为黎明的一场搏杀揭开了序幕。
  当枪声响起时,石担子坐在野铺子里一动都不动,可是坐在门口的花千蕊却倏地站了起来。花千蕊满脸的惊色绝对逃不过石担子敏锐的目光。
  她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因此她转过头去看石担子;后者淡淡地问道:“山里有野兽吗?”
  花千蕊瞠目以对,她甚至没有弄明白石担子问这句话的意思。
  “没有野兽那来的猎人?”
  “猎人?!”
  “刚才不是猎人在放枪吗?”
  花千蕊慢慢向石担子走近,缓缓问道:“小兄弟!放枪的人是你的伙伴吗?”石担子端起了茶杯,摇摇头说:“咱们那帮人却不敢放枪哩!再说,那来的枪呀?”
  花千蕊流露了一丝冷笑。
  就在这一瞬间,石担子手里那杯茶突地向花千蕊脸上泼去;几乎同时,人已腾身跃起,双掌撑在桌面上支持着身体的重量,双脚并举踢向花千蕊的下颏。
  柜台面那个妞儿闪身而出,她手中果然有一支马枪。
  草堆像爆竹似地炸开,里面也冲岀来三个端枪的女匪。
  五对一,但她们的行动稍嫌迟缓了一点,花千蕊成了石担子的屏障,他选了一个对他最有利的她位。
  暴力令人厌恶、憎恨,因为它具有可怕的破坏性。
  仅仅一瞬间,谭信就被暴力改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他的面孔……不!现在已不能形容那是一张属于人的面孔,那只是一个红色的图形物体而已,五官已分不清楚,只见热血在流动,嘴上是一个窟窿,上下两排门牙都已经掉光了。
  他仰躺在地上,两臂张开,被那两个壮汉压制着。吴兴汉的脚一直在他脸上搓揉,他的脑袋不停地左右摆动着。
  大概那只脚太累了吧?!吴兴汉把它收了回来。
  “老乡!开口吧!赵光汉的人呢?”
  谭信在喘息,由于仰躺的关系,倒流进喉管的热血在咯咯作响。
  “老乡!十五交队的吴兴汉你没听说过吗?小日本鬼子到了我手里,我不用刀,就能把他们大卸八块。你不信是不是?我能将你撕成一片片的。”
  “你……你是……”谭信终于开口了,声音中充满痛苦。“十五支……支队的吴大个儿?”
  “嘿嘿!老乡,原来你也久仰我的大名呀!”
  “吴大个儿!要……是没有你,汤老八还不至于当当土匪哩!”
  谭信说的是实情,吴兴汉带了几个人想捞一票,后来被老百姓告到纵队部,就因为这个缘故,汤老八才拉着人枪上了山。
  吴兴汉一脚踹到谟信的肚子上,恶声恶气地说:“你它娘的少揭老子的疮疤,说,赵光汉人在那儿?”
  “吴大个儿,你……你信我的话?”
  “信不信是老子的事,快说!”
  “赵爷已经过了飞箭岩啦!”
  “你说什么?”
  “我说赵爷已经过了飞箭岩啦!”
  吴兴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色,他猛地一摇头,怒吼道:“你它娘的少唬我!”
  “信不信由你!”
  “我再问你,赵光汉他带了多少人?”
  “你不会亲自去点数吗?”
  吴兴汉牙咬得很紧,额上青筋暴露,活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而他的声音却很轻:“兄弟们!咱们中了赵光如调虎离山计吗?”
  那两壮汉不敢作任何表示。
  吴兴汉突地一脚踩向谭信的胸口,一道血箭立刻从谭信的口中射了出来。
  “传令!大伙儿到飞箭岩进口处会齐。”
  野铺子的局面还在僵持着。
  四个女匪各持一支马枪,而她们却无用武之地。花千蕊被石担子挟持住,她那粗壮的身躯正好作了肉屏风。
  石担子左手扼住她的颈项,右手中的快枪抵在她的腰眼儿上。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花千蕊逐渐镇定下来。尽管她们无可奈何,石担子也同样莫可奈何。
  “小兄弟!”花千蕊竟然还能说俏皮话儿。“你这样不嫌累得慌吗?”
  “是有点儿累。”
  “那就放手吧!”
  “一放我就别想活了。”
  “小兄弟!别把咱们姐妹几个说成要命的母夜叉啦!我是丑八怪,没话说呀!瞧瞧她们四个,可都是一个个美艳如花呀!一身胀鼓鼓的,搂搂抱抱也过瘾,干吗动刀动枪玩儿命呀!”这番话也亏花千蕊说得出口。
  石担子低叱道:“闭上你那张脏嘴!”
  “小兄弟了我说的可是实话呀!交情是‘套’出来的,你随便选一个,先‘套’交情,有话就好谈啦!”
  “汤老八喝剩下的汤汁儿拿去喂狗吧!”石担子倒也尖刻。
  “小兄弟!你要这么说可就错啦,咱们八爷只剩一副骨架子,再说,他把咱们当亲骨肉一般,邪门他是不来的……我花千蕊说话算数,放手、好谈,怎么样?”
  “你教她们先放下枪。”
  “那办不到,打鬼子打了好几年,她们早就养成了枪不离手的习惯,说句难听话,就是跟男人上了床,乐得两脚朝了天,枪还抱在手上哩!”花千蕊的身子开始左右摆动,“瞧小兄弟!抱得我这么紧,连我的心里都在痒痒啦!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吗?”
  不是花千蕊生性淫贱,不知廉耻,多年的生死追逐,整日与男人为伍,她们早就忘记了自己是女性,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也敢作。
  石担子可不是滋味。花千蕊虽然生了一张令人触目心惊的面孔,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胴体是软而又富于弹性的,此刻,肌肤相接,生理上自然有一种奇特的反应;幸好死亡的阴影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盘旋,这还帮助他克制了情欲的泛滥。
  “小兄弟!好的不听,我可要用狠的啦!”
  “连你的命都在我手里,你还有什么狠劲儿好耍?”
  “我可以下令她们开枪,我死,你也死,一个换一个,我绝不会吃亏。”
  石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女匪是说得出作,得到的,绝非空言恫吓。
  “你叫什么名字?”石担子开始跟对方搭触,刚才那一枪已经成为警号,援兵一定会很快来到。
  “我叫花千蕊。”
  “这个名儿真好听。”
  “小兄弟!别跟我耍贫嘴,也别想跟我磨菇时间,我只喜欢耍人,可不喜欢给别人耍。”
  “你认识苗小燕吗?”
  “小燕!”
  “她栽了,栽在咱们赵爷的手里,不过,她跟你完全不同,你的性命捏在我手里,还不忘对汤老八忠心耿耿。她呢?一穿帮就倒向咱们赵爷了,这也难怪,好死不如恶活,谁都怕死呀!”
  “什么?你说小燕背叛八爷了?”
  “没错。”
  “我不信。”
  “这是事实。”
  “小兄弟!你是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小燕那条命都是八爷赏给她的,她绝不会出卖八爷。”
  “花千蕊!你呀!听你说话像块老姜,其实,你不过是一根嫩葱。咱们赵爷又年轻,又健壮,人又生得英俊,那个姐儿不爱俏呀!”
  “不要脸的丫头!”花千蕊吐了一口唾沫。
  “再告诉你一件你绝不相信的事儿,苗小燕已经领着咱们赵爷过了飞箭岩啦!”
  “小兄弟!你下次吹牛最好先打打草稿,走飞箭岩一定经过这儿,我难道是睁眼瞎子?”
  “花千蕊!你要不是睁眼瞎子,干吗为汤老八那种人卖命?”
  “小兄弟!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如果苗小燕真的带着赵光汉过了飞箭岩,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要是你吹牛呢?”
  “花千蕊!说这些都是废话——你想想就明白了,我一个人跑到野铺子来干啥?就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刚才那一枪是什么意思?就是告诉我,他们已经顺利地通过了飞箭岩,你明白了吗?”
  花千蕊倏地打了一个冷颤,她的信心动摇了。
  就在这个时候,贼祖宗和彩妞儿突然出现在野铺子门口。他们若无其事地往里走,四个女人端着四支马枪,他们竟然视若无睹。
  石担子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无非想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其实,他心头早就凉了半截,赵光汉是个跛子,是个受伤的人,谭信不会乱放枪,方才的枪声足以表明他那边出了漏子。只剩下尹刚涛一个人,说句良心话,石担子对那个猎户出身的粗犷汉子私心中非常佩服,可是,面对五个凶悍的女匪,他又能有多大的作为?
  贼祖宗和彩妞儿一出现,石担子心头更加发寒了。他俩的出现表示预定的行动计划不变,也就是说,赵光汉还没有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四个女匪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们都在注视花千蕊的眼光,希望得到一点暗示。
  “喂……”彩妞儿娇声娇气地嚷了起来,“你看嘛!我要买一支火铳打斑鸠,你偏说姑娘家那有玩枪的,瞧吧!人家还不是大姑娘,手里都拿着枪哩!”
  “嗳!”贼祖宗一顿足,那副表情可真绝透。“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不许你玩枪就是不许好玩枪……嗳……女掌柜!给咱们来点吃的、喝的,咱们还得赶路哩!”
  他俩只冲着那四个妞儿说话,眼光根本就不去看墙角落,石担子和花千蕊似乎不在他们眼里出现过。
  二人大模大样地占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
  石担子心里又踏实了一些,从贼祖宗和彩妞儿的一唱一答之间不难看出他们已经知道这儿发生了变故。
  那四个妞儿还没有动,她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妹子们!”花千蕊开口了:“这可不是大兵出小操,干吗端着枪杆儿不放呀?客人上门了,还不赶快去作买卖?”
  那四个女匪得到头儿的指示,也就立刻放下手里的马枪,忙着去倒茶拿水。她们都是些没知识的乡下女性,她们只知道两件事:花千蕊听汤老八的;她们则依从花千蕊的吩咐。
  “小兄弟!那两个是你的伙伴吗?”
  “那两个?”
  “别跟我装迷糊,好汉眼里不落砂,如今咱们的人都放下了枪,你还不敢放手吗?”
  那四支马枪都靠在柜台前一张长板凳上,石担子心里盘算着,那四个女匪重新抄枪到手的机会仍然很大,他还是不敢放松花千蕊。
  正当石担子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一件事情发生了;彩妞儿甩出了她的牛皮套索。
  就像她在把戏场子里表演绝技一样,套索套上了四支马枪的枪管,四支马枪凌空飞起,突然又松脱,向野铺子外面的黄泥道上飞去。
  表演精采百出,唯一不同的是,表演者并没有得到如轰雷般的掌声。
  石担子推开花千蕊,紧接着,尹刚涛在也野铺子门口出现,紧张的情势突然化解。
  花千蕊冷冷地说:“小兄弟!你的谎言泄了底,这都是你的伙伴,他根本就没有过飞箭岩。”
  “咱们迟早都要过飞箭岩。”
  “小兄弟!我教他们放下枪,就是因为你们绝对过不了飞箭岩;只要你们过不去,我的任务就算完成,又何必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
  “你说我们绝对过不去飞箭岩,为什么?”
  “因为八爷绝不会只派出我这一起人马,必然还另有巧安排。”
  尹刚涛一个箭步冲到花千蕊跟前,沉声问道;“说!松林内是不是有埋伏?”
  “干吗呀?小兄弟!”花千蕊还飞了一个今人厌恶的媚眼,“别太呼小叫行不行?你问我,我问谁?”
  “说!”尹刚涛拔出一把短刀,这是赵光汉方才给他的防身武器,短刀抵上了花千蕊的下额。
  “小兄弟!你还动起刀子来了!”花千蕊仍然笑语如常,而且还语带刻薄:“这种玩意儿你大姐姐只拿来修修指甲、削削果子皮,还能杀人吗?”
  尹刚涛没了辙儿,这娘们好比是脱了裤子打老虎,既不要命,也不要脸,他还有什么办法。
  他只有一个动作——收回了那把短刀。
  就在这一瞬间,花千蕊突地扭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像甩皮球似地将尹刚涛凌空抛掷出去。
  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花千蕊的表演比彩妞儿的套索还要精彩。
  抛掷的方向是冲着石担子去的,石担子本能地伸出双臂去抱接迎面飞来的尹刚涛。
  几乎同时,花千蕊已如同下山猛虎般扑了过去。
  石担子接住了尹刚涛,使后者不致落地摔伤。但是,他手里的枪却被花千蕊一脚踢飞了。
  赤手空拳,花千蕊以一对二,她还吼了一声:“上!”
  那四个女匪立刻以二对一,分别扑向彩妞儿和贼祖宗。
  彩妞儿不但套索上的功夫好,身手也不恶,她突地弹身而起,避过了两个女匪的攻击。同时,再度甩出她的牛皮套索。
  套索套住了花千蕊的脖子,擒贼擒王,彩妞儿使用的战术很正确。
  一根牛皮套索,竟然结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事实上的确如此,当牛皮套索圈上了花千蕊的脖子,彩妞儿猛地往回一收时,那四个女匪的攻击立刻停止,就好像套索套在她们脖子上似的。
  “谁也别动!”彩妞儿同时发出一声厉叱。“谁敢妄动,我就勒断这个大麻脸的脖子!”
  花千蕊的双眼往上翻,十根手指妄想去拉脱颈项上的羁绊。牛皮套索在彩妞儿的手里彷彿有了生命,它尽职地圈牢了花千蕊的脖子,使她只能勉强呼吸而不得妄动。
  尹刚涛和石担子的动作很快,立刻就用绳索将这五个女匪分别上了绑。
  贼祖宗才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鼻孔流了血,他只会施展空空妙手,拳脚相搏,他只有挨揍的份儿。
  俘虏交给石担子等人监管,尹刚涛立刻去执行他的搜索任务。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他是一个死囚,忘记了他是带罪图功;只是一股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感在驱使他勇往直前。
  猎人都具备了掩护自己的特性,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能帮助他们发现猎物。现在,尹刚涛一进入松林,这种感觉就告诉他——松林中并没有他所要搜索的猎物。
  他信赖那种奇特的感觉,但并不依赖那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搜遍了每一个角落,果然没有发现任何人,当然,他找到了谭信,可是谭信此刻已不能算是“人”,他成了一具尸体,一具血肉模糊,令人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儿曾经有过敌人,现已远飏,去了何处呢?还是易地埋伏?他们和花千蕊那几个女匪们有联系吗?
  尹刚涛突然发现事态相当严重,他立刻赶回赵光汉休息的地方,将发生的情况详细述说了一遍。
  赵光汉很平静地听他讲述每一个细节,当听到谭信的死讯时,赵光汉平静的神色才消逝了。
  “死了?!”赵光汉疾声问:“你没看错?”
  “赵爷!这我绝不会看错。”
  赵光汉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凝视前方,尹刚涛看见那对深邃的眸子里已经隐约显现泪光。
  他不是一个冷酷,或者残酷的人,他同样有感情,只是将感情埋藏得太深,不易被人发现而已。
  “赵爷!谭信的死,虽令人悲恸,但是还不算是最严重的问题,最严重的是杀害谭信的人去向不明,他们也许正等待着杀害我们之中另外一个人。”
  赵光汉仍然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一下。
  “还有,那五个女匪,也亟待妥善的处置。”
  赵光汉突地站起,向苗小燕疾步走了过去。
  苗小燕被绑在树干上,动也不能动,但她的目光却散发炽烈的怒火。
  赵光汉疾步向她走来,威胁跟蹑而至,她却毫无惧容。
  倒是尹刚涛紧张了,他以为赵光汉要以苗小燕的性命去抵偿谭信的死。
  “赵爷!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赵光汉连头都没有回。因为走得太快,他那双腿,一定非常疼痛,这使他咬紧了牙关,速度却没有减慢。
  “你答应过我,苗小燕一定死在汤老八之后。”
  “尹刚涛!我答应过的事情绝不后悔,也绝对做到,你放心。”
  “哦!”尹刚涛吁吐了一口长气。
  赵光汉走到苗小燕的面前,抬手扯下塞在苗小燕嘴里的衣角,语气很温和地问道:“苗姑娘!请问一件小事,汤老八手下有个大麻脸的女人吗?”
  “有。”苗小燕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色。
  “你们很熟吗?”
  “当然很熟。”
  “苗姑娘!如果我现在把你放了,你要上那儿去?”
  对于赵光汉突然提出来的问题,苗小燕有不能接受的感觉,愣了一愣,她才说:“我要回到八爷那儿去。”
  “他能伤恕你犯的过错吗?”
  “过错?!”
  “失败就是最大的过错。”
  “那我就回去向八爷领死。”
  “好!我成全你的这番忠心。”
  “你要放我?”
  “是的。不过有一个条件。”
  “说说看。”
  “在飞箭岩进口处有一座野铺子,由那麻脸女人带了四个女匪埋伏着,如今她们五个人全被咱们逮住了。”
  “赵爷!别在我面前吹牛!”苗小燕一脸不屑的神色。“花千蕊那一组人马长短五支枪,比十几二十个汉子还管用,就凭你手下这几头三脚猫,也能把她们给逮住?哼!我才不信。”
  “尹刚涛!证实我的话没有假。”
  “小燕!赵爷说的是实情,花千蕊被咱们逮住了,还有她的四个手下。”
  苗小燕深深吸子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苗姑娘!替我盘问花千蕊,只要为我作成这一祥事,我就放你。说话绝对算数。”
  “办不到。”苗小燕竟然一口回绝了。
  赵光汉此刻的性子却变得很温和,他缓缓地说:“苗姑娘!你应该先问问我要你盘问些什么。”
  “那还用说,一定是盘问八爷的动静,磨坊的部署告诉你,问了也是白问,花千蕊可不是省油的灯,嘴紧得很,不会说一个字的。”
  “错了,我不是要你问这个。关于血肉磨坊的部署,汤老八的动态,我恐怕比你还要清楚。”
  “哦?!”苗小燕不禁愣住了。
  “麻脸女人带着几个女匪埋伏在野铺子里,松林中又另有埋伏,我一个小兄弟被杀。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是谁杀了我那小兄弟。”
  苗小燕有了兴趣,她很谨慎地问道:“你方才说,如果我替你办到这件事,你就放我走?”
  “是的。绝不食言。”
  “她们五个呢?”
  “苗姑娘!你最好不要管得太多。”赵光汉的语气逐渐严峻起来。方才他是竭力控制自己恶劣的情绪,现在,这种控制力已经逐渐失去效用。
  “好!我试试看。”
  在赵光汉的示意下,尹刚涛为苗小燕解去了绳索,她又获得了局部的自由。
  “尹刚涛!我把她交给你了。”
  尹刚涛点点头,苗小燕紧接着说:“放心,我不会逃,我的臭脾气眼尹刚涛这浑小子差不多。”
  赵光汉没有再躺上担架床,甚至不允许花郎好心地要扛去那担架床。他似乎有绝对的信心,以后再也用不到那捞什子玩艺儿了!
  五个女匪绳捆索绑施排排坐在野铺子后面那片凌乱的稻草上,由石担子在监视着。当尹刚涛带着苗小燕来到她们面前时,花千蕊的眼珠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臭不要脸的小婊子!”花千蕊骂了粗口:“你还有脸见我呀!是那个灯笼万儿把你睡舒服了,你就忘记了八爷的恩典,是不是?”
  “花大姐!”苗小燕连忙嚷了起来:“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失败了,没错,我愿意领责,可是,我可没背叛八爷呀!”
  “你还说你没背叛?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又跟他们一起行动,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嘛?苗小燕!像你这种货我可是明白得很,明明跟好多臭男人睡过,偏偏捂着半边装闺女,哼!”
  苗小燕的脸红了,这些话实在不堪入耳。她回过身去向尹刚涛打商量:“你俩站远点,成吗?我得跟花大姐慢慢聊,你俩站在劳边,说起话来怪不方便的。”
  尹刚涛推着石担子站开,石担子当然不肯,尹刚涛向他低语了几句,他才同意稍稍站远一点。
  苗小燕在花千蕊身边坐下,轻声细语地说:“花大姐!我现在只能长话短说,八爷过份低估了姓赵的,我得赶回去给他送个信儿。”
  “干吗不去?”
  “花大姐!你是怎么啦?瞧!”苗小燕伸出双手。“腕子上还有绳印,我一路上都是被绑着的!如今姓赵的教我来问你一件事,如果有了答案,他就放我走。花大姐!姓赵的倒是说话算数的人。”
  “哦?!”
  “松林里埋伏了咱们的人么?”
  “没有呀!”
  “没有?!”苗小燕吃了一惊。“刚才他们有一个人在松林中被放了血。”
  “不错,我听见松林中响了一枪。”花千蕊的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可是,八爷没说松林中还另外安排了埋伏呀!”
  “唉!花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八爷一向都很神秘,他就是另外派了人,他也不会告诉你呀!姓赵的把话撂了出来了,他只要知道杀害他那小兄弟的凶手是谁,他就放我走。”
  “靠得住?”
  “绝没问题。”
  “小燕妹子!这还用我教你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你不会捏造一个假名儿?”
  “花大姐!你也明白我这个人,也喜欢耍点性格,做不出这种骗人的事,何况八爷手里的一些心腹,姓赵的也有底子,唬不了他呀!”
  “对了!”花千蕊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在八爷召见我去之前,还召见过吴二哥。”
  “吴兴汉吴二哥!”
  “是呀!”
  “嗯!八爷一定安排了两起埋伏。”
  “小燕!这话可不能对姓赵的说,吴二哥一定还在附近守候……姓赵的一共有多少人?”
  “连他在内,一共只剩下六个人,内中还有一个妞儿,一个老头子,二个娃儿。”
  “吴二哥一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等着瞧好了!”
  苗小燕的神色立刻一变,她那两道目光变得格外锐利,而且很快地扫向野铺子后面那些草丛,那些乱石堆;彷彿她们所谈论的人就隐藏在那些草丛,乱石之后。
  那是一种搜寻猎物的目光。
  这种目光绝对逃不过猎户出身的尹刚涛。
  他一个箭步窜到苗小燕面前,疾声问道:“小燕!花千蕊告诉你什么了?”
  苗小燕绝没有料到尹刚涛的反应如此敏锐,她慌忙间不知所措,只得支吾以对:“她没……没说什么呀!她压根儿没去过松林,根本就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尹刚涛一把抓住苗小燕的手腕,将她拖到一边,神色凝重地说:“小燕!你要弄清楚一件事,咱们活着,你才能活着。”
  提到死亡,苗小燕反倒冷静了;彷彿死亡之神对她永远也起不了威胁作用。
  “尹刚涛!你以为我怕死?”
  “唉!小燕!这不是使性子,说狠话的时候。我就是一面镜子,杀了那猴儿崽子的全家,提刀到衙门去出首,我会怕死?可是我又甘心情愿跟随赵爷来受活罪,听他摆布,为啥?还不是想活着。”
  “尹刚涛!生命对你那么重要吗?”
  “小燕!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只觉得,活下去不但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责任。”
  “尹刚涛!如果你真的重视你的生命,你就必须听我的话。”
  “好!我听。”
  苗小燕回头看看站得较远的石担子,然后将嗓门压得低低的:“尹刚涛!现在没有刀枪架在你的脖子上,也没有牛皮套索套在你的手腕上,你赶紧逃;逃慢一步,你都休想活命。”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因为你救过我,所以现在我才救你,一报还一报。”
  “小燕!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我一定要逃?”
  “我不会告诉你。”
  “小燕!你只想到我,难道就没有想到别人?彩妞儿无非是因为她爹好赌欠了一笔债才被逼到如今这种地步;花郎那半大不小的男人也只是为了贪图一笔赏金,还有贼祖宗……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尹刚涛!我不是观世音菩萨,没有普渡众生的本领;他们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可管不了。尹刚涛!你要是再不走,地狱之门就已经为你打开了。”
  春寒料峭,尹刚涛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彷彿死亡之神的攫魂鹰爪,已经将他肢体的某一部份抓住了。
  “尹刚涛!”苗小燕突然将语气放柔和下来:“就算我求求你好吗?现在你要逃走,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干吗这么固执,也许日后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快!快离开这儿。”
  “小燕!世界上或许有各种各样卑贱的人,但我最瞧不起的是懦夫。如果现在我逃走,我就是懦夫……”
  “你想做英雄?”
  “任何人都想作英雄。”
  “那你就去作个死英雄吧!”
  苗小燕转身要走,却让尹刚涛一把抓住了。
  ‘小燕!我恳求你告诉我真象,好吗?”
  “像你这种人,我就是告诉你阎王爷已经拿着锁链来拘你的魂,你也不会在乎。”
  “小燕!你承不承认欠我一笔情。”
  “承认。”
  “那么,就以告诉我真象来还我这笔情,咱们从此两不欠,好吗?”
  苗小燕门牙紧紧地咬着下唇,似在考虑该不该答应尹刚涛的要求。最后,她还是妥协了:“八爷派出了两起埋伏;一起是花千蕊花大姐;另一起是吴兴汉吴二哥。他是八爷最得力的杀手,谭信就是被他干掉的。现在他一定就在附近俟机攻击。吴二哥的手下一向骁勇善战,你们这几个老弱残兵那是他的对手?逃!这是你唯一的活命机会,尹刚涛!听我的劝告……”
  尹刚涛不待听完,转身就走。
  “尹刚涛!”苗小燕快步纵上拦阻。“你上那儿去?”
  “把这种情况告诉赵爷。”
  “哼!原来你想邀功!你忘记他给予你的羞辱了?”
  “那只是他做人不够厚道,但他仍然不失为一条血汉子。他冒险到血肉磨坊去是为了援救别人,甚至当他受到那么严重的伤害时,他都没有放弃他的任务。小燕!像这种铁铮铮的汉子我怎么能背弃他?”
  “尹刚涛!你把这些情况告诉赵光汉就无异是出卖我,你想过了吗?”
  “如果你认为我在出卖你,就请你包涵吧!”
  “尹刚涛!我求求你也不行吗?”
  尹刚涛摇摇头,仍然大步向前走去。
  苗小燕狠狠一咬牙,突地飞身前扑,她双手十指宛如钢叉般叉住了尹刚涛的咽喉。
  她妄想用武力来堵绝这个天大的秘密外泄。
  尹刚涛没有想到,石担子没有想到,甚至连花千蕊都没有想到。
  当尹刚涛想反击、想挣扎时,他的双手已经无力抬起了。苗小燕尖利的指甲掐进了他的颈项,他感到肺部在膨胀,两耳嗡嗡作响,两粒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
  石担子的反应极快,他纵身上前,枪柄敲上了苗小燕的后脑;她双手松开,向后倒下,鲜血染红了零乱的稻草。
  尹刚涛不住的呛咳,他的面孔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又由青变白,良久,才稍稍恢复了原状。
  他的颈项受了伤,但他还没有被掐死。
  当他神智恢复时,并不是先去抚摸颈上的伤痕,而是蹲下去査看苗小燕的情况。
  他撕下一幅衣襟,为苗小燕包扎了伤处,又将她移到厚厚的稻草上躺好,还为她身上盖了一层干草。
  “石担子!”尹刚涛有气无力地说:“有句戏辞儿: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她没有错,不要伤害她。”
  “尹刚涛!”石担子嚷了起来:“这可变成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啦!我要是手脚慢点,你早就被她掐死啦!”
  “她是一时控制不了脾气……唉!这都过去啦!”
  野铺子后面发生的情况赵光汉都看见了,但他非常沉得住气,吭都没吭一声。
  “赵爷!”尹刚涛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地说:“有个吴兴汉,你听说了吗?”
  “嗯!十五支队的副支队长,汤老八的副手,一个是狼,一个是狈。”
  “谁是狼?”
  “吴兴汉。头一号杀胚。”
  “赵爷!他可能就在附近,谭信就是他做的。汤老八安排了一明一暗两起人马,说不定,暗地里有好几只枪对着咱们哩!”
  赵光汉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但他的坐姿并没有变。
  “是苗小燕告诉你的?”
  “是的。”
  “可靠吗?”
  “绝对可靠。”
  “刚才是怎么回事?”
  “苗小燕告诉我这些情况,是希望我赶紧逃;我当然不会这么作。因此,她想掐死我,让这个秘密永远闷在我肚子里。”
  “尹刚涛!你应该恨我。”
  “我是恨你。”
  “如果你当真恨我入骨,就不该放过这个机会。”
  “赵爷!我不是那种人,要不然我也不会在杀了人之后还提刀自首……咱们不该坐在这儿谈恩恩怨怨,如果那个杀胚一出现,咱们只有束手待毙。”
  “你刚才搜索得很仔细吗?”赵光汉仍然很镇静。
  “很仔细,但是只搜索了松林,并没有搜索野铺子附近。赵爷!只要你下令,我愿意冒险再搜一次。
  “用不着。”
  “赵爷!你不相信苗小燕的话?”
  “我相信,看她那样用力掐你的脖子,我更相信。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世界上我最信赖的人是谁,我一定会回答我最相信石担子和谭信。”
  尹刚涛没有随便接口。
  “抗日战争刚起的时候,他们还是小孩子,我也大不了多少。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我对他们太了解。从谭信的死状可以看出,吴兴汉曾经逼供,谭信不是闷称芦,他也必然招了供,不过,是将吴兴汉引入了歧途。我敢打赌,吴兴汉和他的手下一定在飞箭岩的狭道中。”
  赵光汉的语气沉着而充滴自信,态度从容,增加了说服力,尹刚涛更加不敢随便插口了。
  “我要知道是谁杀了谭信,那只是一个借口;不管是谁,这笔血债都要算在汤老八的头上。我要知道谁在这儿,只是想判断他在施展什么战术。打游击最厉害的是以小吃大,以少胜多,唯一可用的最上策就是装口袋。吴兴汉最会这种把戏;——飞箭岩的狭道好像是灌香肠的肠衣,咱们一进去就变成了灌香肠的肉,他们两头一挤,咱们就变成一道下酒菜了。尹刚涛!你弄明白了吗?他们不在飞箭岩的入口埋伏,而在那边的出口埋伏好,咱们一进去,松林中的埋伏立刻就跟上,谭信必然吹牛说了大话,因此吴老二匆匆忙忙带人灌香肠去了。
  “可是,两组人马一会齐,没见咱们的影儿,他们就会折回来呀!”
  “那是一定的。”
  “那么?”
  “尹刚涛!你是个好猎人,以下该怎么办,还用我说么?”
  “赵爷!我明白了,我跟石担子一人一支枪,守在飞箭岩前的入口处,他们回头一露面,咱们就泼火,这叫做坛口逮乌龟……”
  赵光汉竟然会笑了:“哈哈!你这个死囚,想不到还会逗乐子哩!就这么办,你跟石担子快些去吧!”
  尹刚涛也笑了,从关进监狱那天开始,他还不曾笑过。

  没有树的地方就没有鸟,就好像没有水的地方必然没有人;没有鸟鸣的地方显得格外静寂。惨寂,不一定就是安宁;像现在,静寂就带给石担子和尹刚涛强烈的压迫感。
  谈到狙击,石担子当然是经验丰富,他选择了埋伏的地位,两个人的距离约莫有三十步,而且约定好由他开第一枪;因为他可以把握开枪最有利的时刻。
  一支马枪可以填充十枚子弹,如果枪法够准,在倾刻之间就可以摧毁十条生命。在尹刚涛浅薄的思想中,他对这件事仍然有些想不通,为了救援另外十个人,却要杀死这十个人,同样是生命,而有该死与不该死的分别。
  他们用乱石堆成了掩体,可以看到飞箭岩的入口。
  飞箭岩的入口处是静悄悄的。
  太阳已经升起,照射在耸立的峭壁上,泛出一片银灰色;光线的折射对狙击者是有利的。光滑的风化岩表面产生强烈的折射,这会刺激对方的眼睛。不过石担子并不放心,他认识吴兴汉。这个粗壮汉子虽然有勇无谋,但是剽悍得可怕,而且非常自负,在他的眼里,敌人简直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
  同时,石担子对尹刚涛也不放心,他已经第三次来到尹刚涛的埋伏之处了。
  “怎么啦?石担子!”尹刚涛冷冷地问:“又有什么忘记交代啦?”
  “尹刚涛!以前你真的用过枪吗?”
  “我是猎人,打过各种凶猛的野兽,怎会没用过枪?”
  “你以前用的枪跟现在不一样呀!”
  “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杀人的利器。”
  “尹刚涛!别不耐烦,以前你用的是火铳子,枪一响,就没事了;这是最新式的马枪,枪一响,子弹壳会自动跳出来,第二粒子弹又会推上红槽,你只要勾动扳机就行了,可是,这种枪也容易出毛病,子弹壳会卡住,这种障碍一定要很快排除,连一眨眼的工夫都就误不得,谁慢,谁就没命。”
  尹刚涛有些惭愧,石担子是一番好意,他不应该嫌啰嗦的。
  石担子又将马枪的性能及手操纵的程序说了一遍,尹刚涛倒是很虚心地在学习。
  “好!你过去吧!”尹刚涛说。
  “还不急,山谷峭立,回声格外要大,吴兴汉他们那帮人折回来的时候,打老远咱们就能听到脚步声……尹刚涛!咱们聊聊。”
  “聊聊?!”尹刚涛不免发愣,石担子是个木讷寡言的人,怎么会主动跟他聊天呢?
  “尹刚涛!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我这张冷面孔也不会给人亲切的感觉。不过,在私底下,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赵爷对待你的态度,我也认为太过份。”
  尹刚涛笑了笑,没有接口;石担子是赵光汉的心腹,就凭这他就没法子拿对方当知心好友看待。
  “尹刚涛!你在打糊涂仗,你不知道在为啥冒险?为啥拼命?”
  “为了救人。”
  “其实,内情并不如此单纯。”
  “哦?!”尹刚涛开始对石担子的谈话感到兴趣了。
  “尹刚涛!表面上看起来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虫,其实,我内心里的恐惧,别人根本无法了解……”
  “恐惧?!你怕汤老八?”
  “不!汤老八没什么可怕。”
  “那你怕什么?”
  “不可知的前途……尹刚涛!当你狩猎时面对一条凶猛的老虎时,你会怕吗?”
  “绝不害怕。”
  “可是,当你端着枪,进入森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什么样的野兽会突然出现,那时你会害怕吗?”
  尹刚涛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嗯!那时候心里的确有些发毛。”
  “我和谭信是生死兄弟,如今他去了,我心里的恐慌更加厉害了……尹刚涛!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发誓,绝不向外人泄露。”
  “石担子!有两个人以上知道的事就不再秘密,你最好不要告诉我。”
  “不!我一定要告诉你,尹刚涛!我没将你看成死囚,是将你看成朋友,你明白吗?我照顾你,你照顾我,我需要一个朋友,你也需要。”
  石担子的语气是那样迫切,好像他的知心好友谭信一死,他的生命就再也没有保障,必须立刻找一个新的朋友来填补。在这种情势之下,尹刚涛他只得点点头了。
  “汤老八绑架了十个人,不是为了勒赎,而是为了促使另外一个人出面……”
  “秦百家。”
  “哦!!你知道?”
  “赵爷提过一点,他是敌后第三挺进纵队的纵队长,也是家喻户晓的游击英雄,在抗战胜利前一年突然失踪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尹刚涛!这是表面上的情况,其实内中还隐藏了一个天般大的秘密!”石担子揭开了惊人的序幕。
  尹刚涛没有吭声,他深知石担子绝不是一个危言耸听的人。
  “抗日战争一开始,日寇气势汹汹,立刻席卷了整个华北,咱们鲁南地区立刻战云密布……秦百家是个富家子出身,喜欢玩枪弄棒,单是他们秦家就有好几十支枪,他热爱国家,也热爱乡梓,经他振臂一呼,于是鲁南游击纵队成立了……敌后第三挺进纵队是以后政府给予的番号。”
  尹刚涛静静地听着,他不是一个喜欢插嘴的人。
  “那年初冬,鲁南地区终于受到了铁骑的蹂躏……打仗是需要钱的,所以日军每到一处,就尽量捜刮民间财物,鲁南地区非常富庶,日军在这个地区收刮的财物非常可观,正准备运回东京,我军全力反扑,将日军两个师团赶进了沂蒙山区,那是抗战初期最有名的沂蒙山区大会战。”
  那时,尹刚涛才十八、九岁,一个生长在山区猎户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了解国家大事。现在有机会重听往事,他当然听得津津有味了。
  “沂蒙山区大会战是日军首次受挫,在逃窜中,那批搜刮来的财物自然不便携带,军部就决定觅地埋藏,主持这件工作的是日军宪兵队队长高勇少佐,他带了一个军曹、四名宪兵,征集了二十名民伕,亲自执行藏宝工作……秦百家爱乡爱国,当然不愿这批财物落入敌宼之手,得到消息就化装成民伕,冒死参加这个行动,以便侦察确实的藏宝地点。”
  “日军一定会杀死民伕,以防秘密外泄呀!”尹刚涛首次插嘴。
  “那是一定的,咱们秦司令也想到了。不过,当时他有个天真的想法,老实说,刚刚开始抗敌战争,谁也没有经验……当时,他也作过一番布置,如果有机可乘,就将那批财宝截下来,如果没有机会,不动声色。至于日军会在事后枪杀民伕,那本是预料中的事,根据判断,日军一定只派少数的人秘密执行,那么,咱们还可以加以抢救。唉!谁也没有想到藏宝现场固然只有高桥少佐等六个人,可是外围却布下了大批的部队,咱们秦司令所有的部署都落了空。”
  “后来……?”
  “当咱们发现这种情况时,秦司令已经进了日军宪兵队,计划已无法改变。跟日军拼吧!无异是鸡蛋碰石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秦司令去送死……”
  “后来……?”
  “过了三天,咱们得到消息,民伕都被枪杀,司令身中三枪,却能死里逃生,跑了出来。”
  故事到了这儿,似乎该结束了,谁知道还有极为精彩、悬宕的下文。
  石担子吁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过了一个多月,咱们秦司令伤愈回到队上,自那以后,他杀敌格外勇谋,也变得比以前阴沉。很少说话,尤其是从不谈论死里逃生的事,也绝口不提那批财宝……私下里大伙儿却在谈论,咱们司令因为受刺激太深,已经把当时情况忘得干干净净,他身入虎穴,却没有得到虎子,差点送掉性命,却是一点代价也没有。”
  故事还没有完。
  “一年前,秦百家失踪了,有人说他进山觅宝迷了路,有人说他被日军俘虏,他的行踪成了谜,不过,这个谜终于在赵爷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哦?!”
  “赵爷是咱们秦司令的外甥。”
  “亲外甥吗?!”
  “亲不亲我也不知道,咱们大伙儿都喊秦司令,只有他喊舅舅,第十七支队也是最吃得开的一支部队。”
  尹刚涛低头沉吟,似乎在想什么。
  “战后,高桥少佐在南京战犯法庭受审,因为日本官方的档案中并没有记载这批财物曾经送回东京,因此法庭上当然要追问,据高桥说,同行的那位军曹因触犯军法而被枪决,那四个宪兵也作战阵亡,只有他是参加藏宝行动唯一的生还者,可是,他当时画的一张藏宝图却不见了,所以他也说不出那批财物到底藏在何处。”
  “秦百家也是生还者之一呀!”
  “我们都知道他也是生还者,不过,我们都相信他说忘记了当时的情况是真话,便是,有一个人却不相信他的话。”
  “谁?”
  “汤老八。他深知秦百家爱乡民不是口中说了好听的,他也深信秦百家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绑架了蒙阴县十个很有份量的人物,逼使秦百家出面。”
  “汤老八的目的是想得到那批藏宝?”
  “当然。”
  “大概秦百家也想到早晩会有人找到他头上,所以他先一步躲了起来。”
  “尹刚涛!有一件事你绝对没想到,汤老八也没有想到,你猜是什么事?”
  “石担子,别跟我打哑谜啦!快说吧!”
  “汤老八绑架了十个人,秦百家就在其中。”
  尹刚涛瞪大了眼睛,就好像空中突然出现了两个太阳。
  石担子耸耸肩头,脸上绽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你很吃惊是不是?世界上奇妙的事情太多,经常使你感到意外。在汶河渡头,赵爷才告诉我这个秘密,当时我的头脑差点要炸开来。”
  “汤老八怎会不知道呢?”
  “你听我说呀!”石担子咽了一口唾沫,才又接着说下去:“这么多年来,秦司令一直都没忘记那批财宝,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值钱的东西埋在什么地方;大概当时受惊过度,或者因为严重的枪伤影响了他的记忆力。秦司令的警觉牲一直很高,他既然没有忘怀那件事,别人也一定不会忘怀。他忘记了当时的情况,别人可不那么想,迟早有人会找到他头上……胜利前一年,谁都看得出日军的败亡是早晩的事,于是他悄悄地失踪了。”
  故事一波三折,高潮不断,真是精彩极了。
  “在这一年当中,秦司令利用各种机会刺探消息,最后他肯定这批财宝还没有运回日本本土……于是,他改头换面,在蒙阴县开了一家珠宝店。当时日军搜刮去的这批财物,秦司令很细心地逐家调査,列下了一张清单。虽非绝对详细,但是比较贵重,比较稀奇的东西都没有遗漏,一旦有任何一件首饰、古玩流入市面,他就有机会循线侦査。不过,这一年多的时间内,他并没有任何发现,那批财宝一定还埋在土里。”
  “石担子!汤老八跟随秦百家多年,他不会不认识秦百家呀!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人的外貌能改变多少呀?”
  “据赵爷说,秦司令的外貌改变了许多,他发胖了,又蓄上了山羊胡须。我记得听人说过:一个人想显露自己,并不容易;一个人想隐藏自己,一点儿也不难,何况绑架这十个人质也不需要汤老八亲自动手。人质到了血肉磨坊,汤老八也许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哩!”
  “哦!这么说,赵爷并不是为了去救那十个人质,而是为了去救他的舅舅。”
  “这有什么不同?”
  “有很大的区别。”
  “哦?”
  “他如此勇敢,受伤不退,是为了去援救别人,那是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有他舅舅在内,再加上那批财宝,他的勇往直前只是被贪婪的念头所驱使……”
  “尹刚涛,别指望每一个人都是圣人,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我了解,你是个英雄主义者,当你踏出监狱时,你只想到如何使自己活下去,逐渐,你忘掉了自己的生死,不过,我要奉劝你一句,不要为别人想得太多,你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为别人。”
  尹刚涛讶异地望着石担子,他不明白对方何以说得出这样一番大道理;他更不明白对方何以要对他说这些。
  “死囚!”石担子戏谑地称呼。“别这么瞪着我。”
  “石担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说吧!”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喜欢你。”石担子直率地说。
  “你喜欢我?!”尹刚涛似乎还体会不出这种感情。
  “我十几岁就背枪打游击,七九步枪比我的人还高,见过太多的生死,当一个好朋友死去时,我会哭上几天几夜的。后来,眼泪干了,感情麻木了。后来,有人死去,我反而高兴,因为我还活着。现在,他妈的那种要命的感情又回头了。如果我能看得见一粒枪子儿向你飞来,如果我来得及跑上去挡住那粒子弹,我一定会替你挡。像你这种小伙子,年纪这么轻就死了实在可惜。”
  石担子的话粗犷而直率,但是语气中的感情却那样浓郁,即使从未享受过友情的尹刚涛也感觉得出来。
  因此,尹刚涛的心在震动。
  “干吗呀?死囚!”
  “石担子!我真感激你,没有人这样对待我。我在血肉磨坊中渡过三年的非人生活,没有人可怜我。可是,当我杀了那兔崽子的全家后,法官就说暴戾、残酷,处我极刑。我携刀投案,说我想出锋头、充英雄。为什么道理老是在人的嘴上,由他们怎么说呢?”
  “尹刚涛!你怨谁?怨你自己是个大傻蛋,自己活着,活得愉快,才是最重要的事儿……尹刚涛,我告诉你的话够多了,一步一步走下去,阎王爷的森罗宝殿也就愈来愈近,你得睁开眼睛,头脑放清醒,可别辜负了我这番好意,你明白吗?”
  “我懂。”
  石担子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尹刚涛的肩膀上:“但愿你他妈的活上一百岁,子孙满堂。”
  尹刚涛想回他一巴掌,石担子已飞快地弓着身子跑向他的岗位上了。

  天顶那块厚厚的云已经移走,天色明亮了许多。飞箭岩仍是静悄悄的,静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尹刚涛这会儿也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幸亏死的是谭信,不是石担子;要不然他怎可能知道这些内情?
  他调整了一下卧姿,将枪背带缠在左拐肘上,这是石担子教给他的射击姿势。然后他闭起左眼,试着瞄准。
  在他的准星瞄准方位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如果他立刻扣动扳机,那个人就会中弹倒下去。
  在石担子的估计中,吴兴汉那批人折回时,狭谷中应该响起步履的回声。事实上他的估计错了;吴兴汉也打了八年的游击,何况又是在中了对手的狡计之后,他当然会小心翼翼,不会在行动上留下痕迹。
  那个汉子是尖兵,他绝没有想到此刻正有两支要命的枪管瞄准着他。他拉开裤子就在飞箭岩的入口处方便,其实他那两道目光却在四处扫动。
  尹刚涛有太多次狩猎的经验,照说他不该紧张,可是他现在的心却在狂跳不已。因为以前扣动扳机的时刻随自己的意志,此刻却要听石担子的指示。
  石担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然,他们要对付的是吴兴汉所率领的一支队伍,而不是某一个人。
  那个汉子观察了一阵之后,又退冋了飞箭岩的山道之中。
  山道并不狭窄,运粮的鸡公车绰绰有余地可以通过。此刻,有好几个人在那儿聚集着。
  其中当然包括了吴兴汉。
  “没动静。”看风色的汉子回来满。
  吴兴汉沉吟着、没吭声。
  另外有人插嘴:“我看呐!方才那小子一定是打前站的间路石,那小子蹬了腿,没回去报信,后面的人就不敢往前挪啦!”
  吴兴汉仍然没吭声。
  他一向都是有勇无谋,他一向都是横冲直闯,但他此刻却非常冷静、非常沉着。他也许看不起任何人,但他绝不敢看不起赵光汉。
  在第三挺进纵队,赵光汉是最年轻的大队长。并非因为他舅舅的格外提拔,而是由于他的拥有两把刷子。
  “吴爷!您别疑神疑鬼啦!灯笼万儿那帮人一定还没有靠边,要不然他们还不赶紧趁机会过飞箭岩?”
  又有人开口出主意:“咱们先一步占领野铺子,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野铺子?!”吴兴汉翻着眼珠子。“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咱们先占据野铺子。”
  大伙儿立刻就要走人。
  “慢点!”吴兴汉却又将他们叫住了。
  大伙儿又连忙转身听他的指示。
  “我带四个人去占据野铺子,其余的人留下来堵住飞箭岩。记住,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飞箭岩也要死守,”
  吴兴汉挑了四个人,而且还向他们低声交代了一番。照现在的情况看,他简直就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家伙。
  那个人又在飞箭岩的入口处露面了。
  这本是石担子预料中的事,他估计望风色的人退回去一报信,大批的人就会从山道中走出,那么,他和尹刚涛的歼敌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向前走,走路的姿态大模大样一点儿也不掩掩闪闪,朝着野铺子的方向行去。
  但是,他的后面并没有人跟着。
  石担子的额头不禁冒出了冷汗,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而且,又没法子向野铺子那边报警。
  过了好一阵子,又有第二个人出现了。
  可是,第一个出来的人已经走出了马枪的射程之外。石担子突然明白了:敌人正在施展狡计,他们埋伏在这里,有绝大的机会狙谷敌人,但他们永远只能杀死其中一人,而无法歼灭全部。
  赵光汉并没有告诉他应该如何应变;事实,赵光汉事先也没有想到有这种情况发生。
  怎么办呢?
  就在石担子不知如何是好的这一段时间里,第三个、第四个也相继出现,又相继从他面前经过,从容远去。
  尹刚涛也发现了这种情况,他当然也了解石担子迟迟没有开枪的原因;他同样着急,野铺子那边实力薄弱,没有抵抗的力量呀!
  终于,吴兴汉也出现了。
  石担子是认识吴兴汉的,他决定打蛇打头,擒贼摘王,向吴兴汉下手。而且他还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逮活的。如果那已经过去的四个匪徒在野铺子得手的话,他还有谈判的本钱。
  吴兴汉酸缓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绝没有想到道旁还会有麻烦。
  当吴兴汉刚刚走过去,石担子立刻拉动了马枪的枪拴。
  咔嚓一声,吴兴汉立刻停了脚步。他的经验相当丰富,已知道遭遇到什么情况了。
  石担子端着马枪缓缓站了起来。他两眼的余光同时注意着吴兴汉和飞箭岩的进出口。
  “那一位?”吴兴汉没有回头;一回头就可能引起对方的误会,也就是加速自己的死亡。
  “哦?!能够报个万儿吗?”吴兴汉还很镇定。“老朋友太多啦!”
  “咱们是小兵,你吴二哥不会认识。方才在松林中你干了我一个兄弟,现在我来讨公道……先丢枪,要慢,如果想耍花样,我就教你的胸脯变蜂窝。”
  就像木板壁上钉钉子,一锤一个眼儿,结结棍棍,吴兴汉掂得出份量,他可不敢冒险,慢慢地拔出了腰间的匣枪,扔在地上。
  吴兴汉算是投降称臣了,不过,他嘴皮子上还在用功夫:“汤八爷最关心队上的老战友,兄弟我离开磨坊的时候,八爷曾一再交代,不管是谁,只要给八爷面子,八爷一概奉赠一千个袁大头,要是说话有半点虚假,我吴兴汉就是地上爬的。”
  “吴二哥!少来这一套,银子是白的,眼睛珠子是黑的,谁见谁爱。不过咱们爱财爱在分寸上,汤老八打家劫舍聚集的肮脏钱咱们不稀罕。”石担子手里的短枪用力顶了一下:“吴二哥!咱们谈点正经的,飞箭岩狭谷里还有多少人?”
  “两个。”
  “吴二哥!假话可说不得,这关系着你的脑袋瓜子啊!”
  “半句不假。”
  “花千蕊埋伏在野铺子里,你知道吗?”
  “哦?”吴兴汉显得非常吃惊。“我不知道呀!”
  “汤老八还可能派由第三支拦截的队伍吗?”
  “不可能。不瞒你老哥说,咱们总共也没有几个人,那经得起这派那派的呀!”
  “现在,双手抱着头,慢慢往前走。”
  吴兴汉非常剽悍,大凡这种性格的人都容易泄气,现在他正是泄气泄到了极点,斗志消失殆尽,听凭石担子的摆布了。
  在经过尹刚涛的埋伏处时,他吩咐道:“尹刚涛!狭谷中还有两个人,堵住,别让他们露头。如果他们要硬关,就响枪撂倒他们。”
  “我知道啦!”
  一路上,石担子一直都在担心野铺子那边的情况,到将要接近的时候,他叮嘱走在前面的吴兴汉尽量将脚步放慢。
  野铺子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终于走到野铺子的左侧了,突见彩妞儿从野铺子里跑了出来,迎着石担子笑道:“喝!这一个是押着来的……”
  石担子连忙嚷道:“彩妞儿!刚才有四个人向这边走过来,见到了吗?”
  “我没见着四个,只见着两对。现在他们趴在那儿啃土哩!”
  石担子这才吁吐了一口长气。
  赵光汉坐镇在此,对方又是一个一个来的,他当然可以守株待兔,手到擒来了。
  现在,赵光汉和吴兴汉面对面地坐定,就像老朋友闲话家常似的;他们本来就是老朋友。
  “吴二哥!久违啦!”
  “赵老弟!别跟我打哈哈,我是砧上肉,你是厨头一把刀,要杀,要切,随你高兴啦!”
  “吴二哥!”赵光汉笑着说。“这么说可就太严重啦!我今儿带入来,可不是跟汤支队长来争山大王,金交椅的。我来,是执行王法,是为了救人。你吴二哥犯了多少错,全记在那儿;如今你能立多少功,我赵光汉照样给你记上,以便将来以功抵罪。”
  “立功?”吴兴汉好像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立功。”赵光汉说得很用力。“眼面前你非立功不可,不立功就保不住脑袋瓜儿。”
  “赵老弟,你教我背叛八爷,那办不到。”
  “吴二哥,我了解你的个性,若是教你背叛汤老八,就算杀了你的头也办不到,这么着,我问你三句话,这三个问题你可要老老实实回答。”
  “好吧!”吴兴汉点头答应了,事实上他不答应也不行。
  “那十个人质都还安好吗?”
  “没亏待他们。”
  “他们都集中在一起吗?”
  “都在一起。”
  “磨坊中的地形你一定非常熟悉,现在告诉我,那十个人被关在什么地方。”
  吴兴汉也是个很干脆的人,他用手指醮着茶水在桌上画出概略的地形图,然后点明了囚禁人质的地方。
  “好了,我是多一个问题也不问,现在你派一个人到飞箭岩的狭谷中,去将其余的人都叫到这儿。”
  “怎么?!你要把咱们都处决?”
  “放心,吴二哥!我不主张流血,绝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吴兴汉又听命从事,隔不多久,另外两个大汉也来到了野铺子。五女七男,赵光汉一共逮到了十二名活口。
  这时,赵光汉拔出枪来,向空中鸣放了三枪。石担子不明白他的用意,其他的人更不明白。
  答案立刻揭晓,不久之后,就有四个挑挂着绳索扁担的汉子走近了野铺子。看上去他们都好像是樵夫,其实都不是。赵光汉还另有安排,连石担子都大感意外。
  赵光汉吩咐说:“将他们先押到蒙阴县去,路上要小心啊!”

  六、潜入
  一条干涸的山沟。
  初夏梅雨季节来临时,沟里才会有水,现在连水的影子都见不着,赵光汉选择在这里扎营;由此可见,他对磨坊附近的地形还是很熟的。
  这里距离磨坊还有三里路。
  通过飞箭岩之后,他们是一路顺风。汤老八太倚赖飞箭岩的天险,也太信任吴兴汉的能耐,所以路上根本就没有设防。
  天已经尽黑了,他们已经饱餐了一顿熟食。石担子在高处担任瞭望,赵光汉翻着两眼望着漆黑的苍穹,似乎在等待第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彩妞儿裹着一床军毯靠在山石上冲盹儿,苗小燕在她身边,那根牛皮套索套在苗小燕的腕子上。贼祖宗盘腿打坐,闭眼养神。只有花郎和尹刚涛在一边叽叽咕咕的。
  只听尹刚涛讶异地问道:“花郎!这是干啥呀?”
  “别嚷嚷!这是赵爷吩咐的。”
  “他没跟我说呀!”
  “赵爷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那个贼婆娘。”
  “花郎!我不许你叫苗小燕贼婆娘。”
  “汤老八是土匪,她不是贼婆娘是什么?”
  “好啦!快办正事吧!痛不痛?”
  “有一丁点儿,就像蚂蚁在叮你一样。”
  “没有灯,没有火,你看得见吗?”
  “我告诉你一码子事,有一个外地的客人教我给他刺一身盘龙,要跟水浒传里那个九纹龙史进一样。还要一夜间刺好,因为他天一亮就要赶回去。我连夜干活儿,到了半夜,灯油用完了,又没地方买,我就摸黑干,嘿嘿!龙身上的鳞片都没有缺一片,那时我才十六岁哩!”
  “我知道你是蒙阴县最有名的刺青好手……你要在我腕子上刺个什么玩艺儿呀?”
  “一个虎头有了这个玩艺儿,你就可以混进血肉磨坊。”
  “我想起来了,苗小燕的手腕上有只燕子。”
  “汤老八的手下,女的都刺燕子,男的都刺虎头。”
  “样子你见过了吗?”
  “咱们在飞箭岩不是逮了好几个土匪吗?赵爷早就教我留意了,不是我吹牛,只要我看一遍,就能刺得一模一样咱们开始啦!”
  花郎撩起尹刚涛右边的衣袖,开始在他手臂上刺起来了。这小家伙的玩艺儿真不赖,摸黑可以在人的身上刺着,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手。

  距离干沟三里外的血肉磨坊这会儿正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汤老八整天未见花千蕊和吴兴汉这两起人马的消息,于是派人去査看,如今,査看的人赶了回来,带回来一个不见影儿的消息。
  汤老八霍地站了起来,由于起势太应,差点把他面前的桌子都给掀掉了。
  “没见影儿?!”汤老八怒吼着:“七男五女,“十二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吗?”
  “八爷!小的去过松林,去过野铺子,真的不见影儿呀!”
  “他们上了天?入了地?还是被那一群王八羔子呑到肚里去了?”
  “八爷!小的问过野铺子的老头,他说昨儿擦黑光景有几个女的把他铺子有的吃食全买了……听他描述,就是花千蕊那一队人……老头儿今儿去野铺子的时候,发现大部份吃食都还在,只是铺子里很脏乱,好像有许多人在那儿停留过。”
  “糟了!糟了!”汤老八急怒攻心,连连跺脚。“这几头蠢驴一定是被赵光汉那帮人呑到肚里去了,就算吃了败仗,栽了跟斗,也该差一个人回来报信呀!”
  他嘴里虽然如此咒骂,而他心里却未如此想;他对吴兴汉认识最深,吴二哥在第三挺进队里最有名的黑旋风李逵,别人想吃他可没那么容易。可是,人到那儿去了呢?
  汤老八一阵暴怒之后又冷静下来,吴兴汉栽了,花千蕊栽了,如果他不冷静,也一定会栽在赵光汉的手里,他温和地叫那个探子去休息,他则走出了屋子。
  夜,静悄悄的。踞高临下,汤老八可以看到磨坊四周的山野;赵光汉也许就蹲伏在某一个暗影中等待着一个攻破磨坊的机会。
  哼!汤老八心中暗笑,凭你赵光汉要跟我汤老八斗,你还差远了。
  他派人将商七叫了来,这个名叫商七的家伙在抗战前倒真是干过土匪,在汤老八这支队伍中,他是第三号人物;体型矮瘦,头却特别大,足证他是个谋多于勇的人。
  “老七!吴二出事了。”
  “哦?!被灯笼万儿卷啦?”
  “八成是。我有一种感觉,姓赵的只怕已经摸到咱们身边来了。”
  “八爷!您也太小看您自己啦!磨坊墙高,又有护城河沟,灯笼万儿再狠、再厉害,也没长翅膀呀!八爷!我去安排一下,多加几个明哨暗卡,灯笼万儿进不来的。”
  汤老八气咻咻地说:“商七!我原以为你很有‘点子’,才找你来共商大计,想不到你竟然是条驴!”
  商七再也不敢卖弄他的巧言令色了,他太了解汤老八的性格,不摆架子,不乱发脾气,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如果他骂人,就表示他的愤怒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八爷!莫非您有什么高招吗?”
  “我要让灯笼万儿进来。”
  “哦?!”商七可有点儿迷糊了。
  “我要是不让他进来,教我上那儿去逮他?老七!所有的岗哨撤掉,不过,囚禁人质的地方却要加重警戒。传令下去,凡是夜间在磨坊内活动的人,一律出示手臂上的刺青。如果发现有外人混进来,立刻活逮。记住,我要活口,不要死尸。”
  “是!八爷!”商七毕恭毕敬地应着。
  “对了!老七,买卖是你经手的,也该给我一张清单呀!咱们手里有一笔什么样的货我都弄不清楚哩!”
  “八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斗大的字我识不了一箩筐,我这就去教师爷开张单子给你送过来。”
  “要快!”
  汤老八的话就像古时候皇上的圣旨一样,他回屋里没多久,蓄着八字胡的吴师爷就拿着一张单子进来了。
  “念给我听听!”其实汤老八也不识多少字。
  吴师爷咳了几声,算是清了清嗓门,然后慢条斯理地念道:“蒙阴县仕绅贵妇十名:首开,贾纯古老先生,为书香门第,在蒙阴德高望重,连到任父母官都要去拜见;次开:胡龙魁,蒙阴师范学校校长;杨夫人,曾为北洋粮秣买办之如夫人,有财有势;徐凤英,敌伪时期当过县长的徐贯的独生女儿;萧福财,粮食界的富商;项四成,大地主;丁重群,现任县政府机要秘书;刘四姑,花月酒楼的女掌柜;弘一法师,是蒙阴县善男信女心目中的活菩萨;郭念财,蒙阴县‘奇珍珠宝店’的大掌柜,共计十名,三女六另一僧。”
  “吴师爷!”
  “小的在。”
  “这十个人当中,前面九个我都很熟悉,唯独后面那个姓郭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不是本地人吗?”
  “小的也不清楚,要不要提他出来让八爷亲自过目一番?”
  “用不着啦!”汤老八翻起了眼皮子,自言自语地:“哼!十个人的份量够重啦,秦百家,你这老小子天天在说你爱乡爱民,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怎么到如今你还缩着脑袋当乌龟,不露面呢?”

  在血肉磨坊的左后方有一座花岗岩,从这里望下去,磨坊全景尽收眼底。这时,夜已很深,可是花岗岩还有三个人伏在那儿向磨坊窥探。
  他们是赵光汉,彩妞儿和尹刚涛。
  “彩妞儿!你看怎么样?”赵光汉轻轻地问。
  显然,他们在研究一个问题,现在已经到了决定性的阶段。
  彩妞儿没有吭声。
  “彩妞儿!这种事绝不能勉强,要是不行,咱们再打别的主意。”赵光汉的语气很缓和。
  “赵爷!”彩妞儿开口了,声音很沉稳:“你估估看,那道山沟有多宽?”
  在磨坊的背后有一道山沟,这边是花岗岩的第二层,那边则是磨坊后面的围墙。
  赵光汉很认真地在作目测,许久之后,他才说:“大概有六、七丈宽。”
  “你们看,”彩妞儿抬手指点着。“围墙里面有一棵高大的榆树,这正好挡住了守卫者的视线。如果山沟的宽度不超过十丈,我有把握将爪钩甩过去钩牢墙头,以往我走钢索的最长距离是二十丈。绳索比较软,很难稳住重心,六、七丈的距离我还是有把握……可是,赵爷,你是要尹刚涛混进去不是我混进去呀!”
  赵光汉胸有成竹地说:“彩妞儿!你没看见我带了这么多的东西吗?”
  他们带了一个藤篮,一大堆绳索,还有两副滑轮,可是彩妞儿不知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赵光汉向他们详细地解释:“彩妞儿!踩悬空的绳索过去时,腰里也拴着一根绳子,到了磨坊那边,将滑轮绑在榆树上,腰上那根绳子从滑轮上穿过。这只藤篮吊在绳索上,由你拉过去,明白了嘛?”
  彩妞儿明白了,她又问下一步:“当尹刚涛进入磨坊之后,我怎么办?”
  “你从原路回来,带回所有的东西,我们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那……尹刚涛又如何回来呢?”
  赵光汉冷冷地说:“他不回来。”
  彩妞儿愣住了,难道说要把尹刚涛活活牺牲吗?
  幸好,赵光汉立刻就作了说明:“尹刚涛一直潜伏在里面,等我们攻打进去时再与我们会合。”
  这是豪语,而他们都知道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尹刚涛和彩妞儿都显得很沉重。

  月黑风高,倒是一个适宜潜入的好天气。
  夜已很深。
  想当年日军把这里当做集中营的时候,最高纪录曾关过八千多人。现在这里还不到八十个人,因此,偌大的磨坊就好像没有一个人似的。
  听不见人声,也看不到灯火,整个磨坊都是静悄悄的。
  磨坊是倚山而建,从进门处到最高一层,其间要经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台阶;没有人仔细数过,粗估一下,最少也在百级以上。
  这时,有一个颀长的人影,正缓缓地拾级而上。
  当他走到一半时,突有两个人影分从左右窜了出来。
  那人不慌不忙地卷起了衣袖,从草丛中窜出来的人则划燃了一根火柴,火柴一亮即灭,虽是一瞬间,手臂上的刺青虎头图案已看得清清楚楚。也幸好火柴只亮了一瞬一间,不然刺青部位的轻微红肿就会令人生疑了,因为这个虎头图案是刚刚才刺上去的。
  他是尹刚涛。他已经顺利地潜入了。
  他曾经在这里待过三年,由于他年轻力壮,被派在厨房当杂役,活动的范围比较大,所以他对这儿非常熟悉。
  他方才是从磨坊的后方,也就是磨坊的最高处潜入的。磨坊的两侧各有两道滑沟,就像小学堂里孩童玩耍的滑梯,那是便于运送杂粮而设置的,他就是利用滑沟滑到正门处,再拾级而上。
  他记得在进门处有一排房子,以前日军的管理人员就住在那里,那里有床,有桌椅,人质可能关在那里,然而他的估计却错了,那里没有任何发现。
  最高层也有一排房子,那是用来堆积杂粮的货仓,人质也可能关在那个地方。据尹刚涛猜测,绝不可能像日军一样将人质关在磨坊中。汤老八抓来这十个人只是逼迫秦百家出面的一种手段,他没有必要去虐待他们。
  离开那两个盘查的人,尹刚涛继续拾级而上,他发现了一件违反常情的事:磨坊中的警戒出奇地松懈。汤老八应该明白敌人非常接近了呀!
  在临别时,赵光汉交代尹刚涛两件任务:一是利用机会将汤老八干掉;但是赵光汉一再提醒他,绝对要在无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才可以如此作。所谓危险是指尹刚涛本身以及那十个人质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另一个任务是,当他们攻击磨坊时,汤老八可能以杀害人质为要挟,这时候尹刚涛就要担负起保护人质的责任,他必须尽全力,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而且要尽量的拖延时间。
  “尹刚涛!我知道这是一件非常艰困的任务。”赵光汉的话此刻又在他的耳边萦回:“可是,你一定要办到,我信任你,也托付你。”
  在磨坊的最高层那排建筑物,实际是个别的三座房屋,从远处看好象是一长排,那是视线上的错觉。靠东边那一座是磨坊员工的宿舍,里面有院子,也有许多厢房。

  汤老尺已经喝了两壶烧刀子,桌面上的花生壳堆得老高,商七在陪着,但他连杯子都没有碰,今晩八爷的脾气特别大,他可不想找骂挨。
  “什么时候啦?”汤老八突然问道。
  商七本可以粗估一个时刻,但他不敢马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挂表,那是打游击时的战利品,看了个仔细,才回报:“一点一刻。”
  “他奶奶的!”汤老八恶声恶气地骂道:“灯笼万儿在玩什么花样?难道他扎营睡觉啦?”
  “八爷!你认为赵家娃儿敢闯咱们的垛子窑?”
  “商七!你这话可真新鲜!他打老远跑来干啥,来踏青?来游山玩水?他充英雄,说大话,要救这十个人质,没上任,先立功,将来当起队长来多光彩呀!已经到了咱们大门口,他会不进来吗?”
  “八爷!你要是不发脾气、不骂人,我就放胆说几句话儿给你解解忧。”
  “你说!”
  “咱们有多少人枪,灯笼万儿可清楚得很;八爷你有多少本事,他更是明白。他带着那么几个虾兵蟹将,就想闯咱们垛子窑吗?”
  “你他娘的不信?”
  商七笑眯眯地摇摇头。
  “人都到了身边,你还不信?”
  “我知道他来了,可是,我不信就这么简单,赵家娃儿是个机伶鬼,三、五个人就想闯咱们垛子窑,他明知办不到,我认为他暗中一定玩了什么花样,就拿吴二哥跟花大姐来说吧!那两队人马可以撂倒日本鬼子一个山区巡逻队,哦!就这么被赵光汉三、五个人呑下肚里去,八爷!你就是割了我的脑袋瓜子我也不信。”
  “商七!”汤老八的脑袋瓜子伸到了桌子中间。“你估计赵光汉还带了大队人马?”
  “大队人马绝对瞒不过我们的眼线,我猜他们一定有两支队伍,一明,一暗,赵家娃儿在明处,是个饵,暗中那组才是真正的杀手。”
  “哦?!”汤老八原本端在手里的酒杯又放了下来。
  “八爷!我可不是胡猜,暗中那支人马是谁统领,我都猜到了。”
  “是谁?”
  “是老头子秦百家。”
  这是一个绝对错误的判断,可是在商七的想法,却认为他是神猜;而汤老八也像着了迷似地望着商七,彷彿对方是个能主宰他未来祸福的神仙。
  商七一看抓住了汤老八的兴头,又紧接着卖弄他的口舌:“八爷!老头子为啥要躲起来?他太明白还有别人在打那批财宝的主意,如今你绑了十个人质逼他岀面他还不明白您的心意吗?于是,他教他外甥打着援救人质的旗号,实际上秦百家下定了决心要把咱们歼灭。”
  汤老八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眼皮子望上翻,似乎在专心想着一个问题。
  如此一来,商七那张如同悬河之口反倒闭了起来。
  良久,汤老八才轻轻地问:“老七!你想个点子,要怎样才能证实秦百家真的来了?”
  这一问,倒把商七问住了;他本是信口开河,想到那就说到那,毫无依据的。
  “老七!如果秦百家当真来了,咱们的作战策略就要完全改变。不过,咱们一定要有真凭实据,绝不能胡乱瞎猜。”
  商七那颗奇大的脑袋瓜儿还真管用,虽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还是很快就有了“点子”。
  “八爷!有了!”
  “快说。”
  “找赵光汉谈判。”
  “谈判?!”汤老八显然不明白这两个字在此时此际代表何种意义。
  “找他面对面商谈释放人质的事。”
  “哦?!你教我向那个毛头小伙子投降?”
  “八爷!这当然不是真的。在面对面谈判的时候,咱们就可以慢慢观察,慢慢套话,再确定老头子是不是真的来了。”
  “嗯!”汤老八显然同意了。“这倒可以试试……只是,上那儿去找他呀?”
  “这倒不是问题,等到天明之后一定会有办法八爷!你还是早些安睡吧!今晩就用不着你烦心啦!”
  “老七!你可不能睡啊!”
  “放心吧!八爷!磨坊就像铜窗铁壁,一只蚊子也别想飞进来。”商七向汤老八道了晚安,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刚刚吸进一口冷冽的空气,突然有人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七哥。”
  是商七的一个手下。
  “有事?”
  “七哥!”那人指引着。“那边山头上好像有火星。”
  山头相距二、三里,走起来可能要老半天,看过去却近在眼前,尤其是漆黑的夜晩,那点火星一明一灭地非常清楚。
  “有人在那儿吸洋菸卷儿。”商七轻轻地说。
  “七哥!你赶紧报告八爷呀!”
  “不!八爷刚睡下,不要去惊动他。”商七不是体恤汤老八,而是另有算计。
  在汤老八这支队伍中,商七只能算是第三号人物,如今吴兴汉去向不明,这正是他力争上游的机会,他是绝不肯放过的。
  他沉吟了一阵,又问:“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他所说的“那边”,想必是指囚禁人质的地方。
  “很安静,客人都睡了,明哨只有一个,却有八根暗桩,出不了漏子。”
  “快去选三个人,连你,在磨坊门口等我。”
  “七哥!干吗呀?”
  “去卷灯笼万儿。”商七豪气万千地说。
  “七哥!我可不是胆小,也不是给你浇冷水,吴二哥、花娘子八成已经被灯笼万儿放了血,你可莫小看他了呀!”
  “闭上你的臭嘴!”商七低叱了一声。“赶快去,都穿草鞋、带短刀、带绳套,除了你们四个人之外,谁也别让他知道。”
  那汉子乖乖地去了。
  商七又巡视了一番,再看看汤老八确已睡妥,这才疾步走向磨坊的门口。
  早就有四个人在那儿等待他了。
  他打了个手势,五个人迅速离开了磨坊。
  默默走了一段路,他们在一个坳口处停了下来。
  商七轻轻地问道:“你们有谁听过猎豹子的故事吗?”
  谁也没吭声。
  “豹子很灵巧,很凶残,它不吼,不叫,只是静静地蹲伏在那儿,它永远从你的背后扑过来,十七支队赵家娃儿就是一头豹子。”
  仍然没有谁吭声,他们显然已经明白此行的任务。
  “吴二哥和花娘子恐怕都成了阎王老子的座上客,你们如果打算活着回来,就得放机伶点!”接下去,商七的声音愈来愈低。
  另外四颗脑袋都慢慢地向他伸过去。
  商七有几分酒意,也的确有些“点子”,他正大胆地施行猎豹计划。

  山沟那边静悄悄的。
  石担子的瞭望工作已由贼祖宗去接替;在草地上一躺,他就进入了梦乡。
  天上有几颗疏落的星星,彩妞儿的双掌交叠,托着后脑,眼皮子向上翻着,她好像在数星星。
  赵光汉似乎在留意每一个人的行动,他缓慢地挪动到彩妞儿的身边,轻轻问:“还不睡会儿?”
  彩妞儿没吭声,也许她太专心,根本就没发现有人在跟她说话。
  “尹刚涛真是一条汉子!”赵光汉喃喃自语地说。
  彩妞儿躺在那见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但她却开了口,语气比春寒更加砭人肌骨:“你经常将一些铁铮铮的汉子送到死神手里去吗?”
  这句话太刺人,可是赵光汉的反应却非常冷淡。
  “彩妞儿!抗战的时候你在那儿?”
  “在乡下跑野场子。”
  “你知道抗战八年,死了多少人?”
  彩妞儿没吭声。
  “这些在战争中牺牲的人有几个是该死的?”赵光汉的声音很低沉,语气却非常尖锐。“如果我没有到监狱去征用尹刚涛,当他僵硬地躺在刑场上,你会同情他吗?如果那个老头儿以债务逼你陪他上床,你以自杀为抗议,谁又去同情你?”
  彩妞儿的头转动了,她望向赵光汉,心里也感觉自己的指摘稍嫌过份。赵光汉派这个去冒险,派那个去送死,其实他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沉重。
  “彩妞儿,你很喜欢尹刚涛吗?”
  “是的。”她回答得简短有力;她是敢爱、敢恨的爽快人。
  “彩妞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一生一世中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但是我喜欢尹刚涛……彩妞儿!你信不信,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可是还要死一个,只留下一个人主宰这个世界,我宁愿死去……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情,我对他有无比的信心,你放心,尹刚涛一定能活着回来。”
  “赵爷!你的眼睛太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
  赵光汉自豪地说:“我能一叫看穿任何人的心,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的心我看不透。”
  “谁?”
  “我自己。”
  彩妞儿坐起来,凝视着赵光汉,她发现,赵光汉似乎有双重性格,大家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外表。
  “睡吧!”赵光汉按着彩妞儿躺下去。“刚才的表演太精彩,却也很累人。”彩妞儿躺下了,但是赵光汉的那只手并没有离开她的肩头,轻柔的手指经过她的颈项,抚过她的面颊,她轻微地颤抖着。那不是恐惧,而是生理上微妙的反应。她闭眼承受,浑身如绵,她只有一个破坏柔和气氛的想法:为什么不是尹刚涛的手?如果是,她会让它抚到她的心灵深处。
  她的想法好像也反映到赵光汉的心头,他猛地打了一个冷颤,那只手像得了痉挛症似地突然收了回去。
  “睡吧!”他冷冷地说:“天不亮就要起来。”
  “是要攻打磨坊吗?”
  “不要问得太多!”他又恢复了那种暴戾的性格。
  石担子和花郎蜷曲在一块山石边,他们的身子靠得很紧,以增加温暖,赵光汉的整个身子突然剧烈抽动,吓得彩妞儿倏地跳了起来。
  “赵爷!你怎么啦?”他惊问。
  “糟了!”赵光汉的语气充满了颓丧、懊恼,好像他已经承认彻底失败似的。
  “赵爷!怎么啦?”
  “苗小燕不见了。”
  彩妞儿转头望去,一股寒气立刻从心底冒起;苗小燕原先被反绑在一棵树干上,绳索还在,人却不见了。
  “刚才还在……”
  “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石担子……”
  石担子睡得很沉,但他的反应非常快,在一瞬间就恢复了清醒。
  “石担子!苗小燕逃走了。”
  “哦!”石担子端着枪,四处眺望,似乎在选择追缉的方向。
  赵光汉当机立断,作出了决定:“追也追不上了,咱们立刻换地方,赶快去将贼祖宗叫下来。”
  这支队伍很快的撤离,他们不难找到一个暂时隐身的地方。
  阴错阳差,使得商七的猎豹计划扑了一个空。
  有刚刚熄灭的火种,有乱石与枯草铺砌的户外床榻……有许多的迹象显示刚才有人在这儿停留过。
  可是有一件事商七永远也想不通:这几头豹子为什么会在猎人来到之前突然溜走?
  苗小燕的逃走是救了她自己,却又间接地救了赵光汉等人。
  商七是个杀胚,他不注意豹皮,也不欣赏豹子的英姿,他的猎豹计划是要活豹子成为死豹子。

  汤老八的身材瘦小,很少睡眠,在那些年的游击生涯中,他从没有睡过一夜的安稳觉,他一旦睡下去就绝没有人敢叫他起来,除非枪炮声将他惊醒。
  今夜却有人大胆地叫他。
  是苗小燕。
  当汤老八睁开眼睛发现苗小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不禁再三去揉眼皮,然后又张开两臂去将苗小燕抱了个风雨不透,用他那满是胡渣子的下类去摩挲苗小燕的面颊。
  汤老八手底下有不少女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也不少,可是,他对苗小燕始终没有邪念;他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
  “小燕!是不是我在作梦呀?!”
  “八爷!小燕回来了!”她的神色、语气都非常凝重,并没有显露欣见故人的愉悦。“小燕回来向八爷您领责,因为我将八爷交代的任务砸了锅。”
  “唉!”汤老八仍然将苗小燕搂着。“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了!姓赵的没糟蹋你吧?!”
  “没有!就算有,那也没啥了不起……吴二哥和花大姐都栽了,七男五女、一十二个人都解到县里去了。我带去的两个帮手‘挂点’了。”
  “小燕!灯笼万儿到底带了多少人?”
  “没几个,而且还有好几个不管用。不过,他暗中还另有布置,到了小松林的野铺子都还有他的人。”
  “他奶奶的!”汤老八猛地一拍大腿,另一只手顺势将怀里的苗小燕推开。“商七这小子的脑袋瓜还真管用。他算计赵光汉的队伍一明一暗,果然不错。”
  “哦?!商七早就料定了?”
  “是吗!小燕!你可知道暗中那支队伍谁在统率?”
  “谁?”
  “就是我要逼他出面的秦百家。”
  “错了。”
  “错了?!”
  “八爷!大错而特错。队伍有明暗两支,是不错的,不过,都是由赵光汉指挥。在路上,赵光汉误中猎人的伏弓伤了腿,曾会昏迷了一阵子,队伍临时由别人指挥,如果泰百家在暗中跟着,那时他一定会露面;即使不便露面,他也会间接地表达指示。”
  “哦?!”汤老八神情冷峻了一些。
  苗小燕绝口没有提到尹刚涛,她甚至看到、听到尹刚涛将要潜入磨坊的计划,而她此刻却只字不提,为什么?
  “小燕!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苗小燕的回答很缓慢。“吴二哥去了,谁是你的好帮手。”
  “商七。”汤老八毫不犹豫地说。
  “他行吗?”
  “小燕!你怀疑他的能耐?”
  “八爷!商七有谋略,这是大伙儿公认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好大喜功,不务实际,他也太喜欢要嘴皮子……八爷,他喜欢斗心机,斗心机的人都太可怕了。”
  “那………?”
  “八爷!以后怎么样,都随便您的主意。眼面前对付灯笼万儿我比较在行;尤其是今晩,让我作您的副手,将功赎罪,行呀?”
  “行啊!”汤老八兴高采烈地说:“就这么决定……心烦,多喝了几杯酒,有了你,我就能安稳睡个大头觉啦!”
  苗小燕离开了汤老八住宿的厢房,正遇上“败兴而归”的商七。
  “咦?!小燕姑娘!你……?”
  “听说我死了,是不是?”苗小燕冷冷的。
  “没那话,你那能死呀!你要是归了天,八仙过海大显神通可就要变成九仙啦!因为又多了一个苗仙姑。”
  “别跟我耍嘴皮子!”
  “八爷还没睡吧?!”
  “睡了。”
  “小燕姑娘!你的面子大,赶紧去叫醒八爷。”
  “干吗?”
  “有紧急军情报告。”
  “什么紧急军情?”
  “我在东边山沟发现了敌踪。”
  “你甭丑表功啦!我从贼营里逃回来的,难道不比你更清楚?”
  商七当头被浇了一桶冷水,浑身冰凉。
  “七哥!刚才八爷下达了一个命令。”
  “哦?!有劳你传达。”
  “今儿夜里八爷要好好睡一觉,这磨坊内上上下下都由我指挥。”
  “小燕姑娘!”商七慢呑呑地说:“八爷疼你,你也很有才干,可是自古以来,还没听说过……嘿嘿!只怕下面的兄弟们不服气。”
  “七哥!只要你服气就行了。现在,我命令你,将所有的弟兄都集合起来,每人一支火把,围着磨坊的围墙站一个圈儿,快去!”
  磨坊之中,突然火炬通明,蛰伏在山林中的赵光汉就感到非常迷惑;身在磨坊中的商七也感到迷惑,其余的人更不必提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最明白的当然还是苗小燕。
  她在仔细地清点人数,在整个清点完毕之后,他发现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尹刚涛。
  商七一直都跟着她,这会儿他再也憋不住了:“小燕姑娘!别一个劲儿地敲闷鼓啦!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不能跟我透点儿风吗?”
  “七哥!你少在我耳朵根子边嘀咕,行不行?”苗小燕没好声地说。“请你回屋里睡觉去,八爷明儿个还有重要差使交给你办,你得养足了精神。”
  商七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但他嘴里没说出来;苗小燕在汤老八面前说话比他更有力,他犯不着找自己的麻烦。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一溜烟走了。
  苗小燕又开始围着磨坊的围墙绕圈子,尹刚涛在头顶上压了一顶破毡帽,衣服竟然也换了。不过,一个人的体型、姿态都是不容易改变的,何况苗小燕对他又有深刻的印象,最后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她就站在尹刚涛的面前,传令熄火。几十支火把突然熄灭,磨坊又陷入一遍黑暗之中。
  “跟我来!”她对尹刚涛轻轻地说。
  然后她回头就走,她有一个想法:尹刚涛绝对会明白她没有恶意;尹刚涛也绝对会暗暗跟随她。
  她留意尹刚涛果然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去那儿呢?苗小燕倒感到为难了。在磨坊的最高处,有一间堆积粮食的屋子,那儿一向是闲人不得靠近的地方。她决定到那儿去和尹刚涛密谈;她欠尹刚涛的情,看看该如何报还他。
  唯一的方法就是护送尹刚涛离开磨坊,从此两不欠,是敌是友那要看天命。可是,倔强的尹刚涛肯答应吗?
  如果他不答应离开,她该怎么办呢?
  堆积粮食那间屋子前面有一块空旷之地,苗小燕就在那儿停了下来,如果有人潜近,她立刻就可以发现。
  她以背对着尹刚涛,冷冷地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苗姑娘!小的做错了什么事呀?”说话的人竟然不是尹刚涛。
  苗小燕回头一看,那里是尹刚涛呀?!
  “苗姑娘!刚才你说了一声跟我来,旁边的那个高个子推推我,我还以为你在叫我哩!”
  苗小燕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老半天吐不出来。尹刚涛这小子真会玩花样!他是在玩他自己的性命呀!
  苗小燕用尽心机才找到了尹刚涛,如今又被他溜掉了,再要找他可就不太容易,等到天亮,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不知死活的家伙,苗小燕暗暗地骂了一句。

  尹刚涛并不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他明白苗小燕没有恶意;他更明白苗小燕会劝他连夜离开磨坊,可是他绝不会答应,赵光汉的心血、彩妞儿的力气都不容许白费。那么苗小燕会采取什么手段?他不愿被活逮,但他也不愿先发制人地杀死她。因此他临时找了个顶缸的,自己脚底板抹了油。
  如果说是苗小燕发现了尹刚涛,倒不如说是尹刚涛发现了她。她在磨坊一露面,就被尹刚涛钉上了;他不知道苗小燕是如何脱身的,但他可以肯定苗小燕一定立刻去见汤老八。
  就这样他发现了汤老八的住宿处,当然,苗小燕和商七的那番谈话他也听到了。
  赵光汉教他俟机干掉汤老八,但必须在不使自己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才能着手。现在,尹刚涛决定不遵守这个原则。因为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他在磨坊内自由活动的时间已经不多。
  汤老八喝了点酒,需要睡眠,他可以轻易得手;想得再如意一点,在天明之前也许还不至于被人发觉,然后……于是,尹刚涛决定了立刻行动。
  汤老八的住宿处门禁丝毫不森严,连一个守卫的都没有。来到屋外,他就听到了鼻息声。
  房门也没有关,汤老八未免太大意了。
  尹刚涛虽然涉世不深,在山林中他却是个经验老到的猎人。他懂得使用各种陷穽去诱捕野兽,如果汤老八将他看成野兽,不是也会设陷,诱捕他吗?
  因此,他在窗外仔细地将环境打量了一遍,屋内一眼见底,没有地方可以藏人,他的顾虑似乎太多余了。
  汤老八面向床里,这对他的行动更有利。他懂得如何在背部下刀,他有把握,一刀就可以成功。
  他推门而进,锋利的短刀已在手。
  在跨进房门的那一刹那,他再看看屋内,除了他和汤老八,再没有第三者。
  他蹑脚走近床前,右手扬起。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两个体格非常魁梧的大汉一左一右地将尹刚涛架住了。
  他绝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埋伏在房梁上的阁板上,如果他跟苗小燕谈一谈,苗小燕就会告诉他这种埋伏。

  光亮如昼的火炬阵营不但使赵光汉迷惑,也使他惊悸。现在,火炬熄灭已久,他的心情还没有恢复正常。
  石担子一直沉默着,这时才说了话:“赵爷!你需要休息。”
  “石担子!汤老八在耍什么花样?”
  “我认为他是在向咱们示威。”
  “示威?!”
  “是吗!一人一支火把,咱们可以点岀数目来,他人多势众,咱们还敢用鸡蛋砸石头吗?”
  “苗小燕回到了汤老八的身边了吗?”
  “那是一定的。”
  “尹刚涛被他们发现了吗?”
  石担子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反问:“赵爷!您怎会有这种想法?”
  “如果尹刚涛没被他们发现,汤老八就不可能知道咱们会用武力攻打磨坊,他们又何必示威?”
  “赵爷!你认为尹刚涛会招供?”
  “他不会。”赵光汉很有信心地说。
  “那?”
  “潜入是攻击的前奏,汤老八老打游击,他会不懂这种战术吗?”
  石担子没有吭声,这一方面他很浅薄,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理由去推翻赵光汉的判断。
  沉默良久,他才问:“赵爷,我们按原订计划进行吗?”
  赵光汉语气沉重地说:“石担子,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
  “赵爷,您说说看,小的也许能为您出个主意。”
  “如今我不明白尹刚涛到底遭遇了什么情况——如果没有他拼命保护那十个人质,我绝不敢用武力。”
  石担子没有接腔,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赵爷!这件事好办。”躺在石头上的彩妞儿突然接了腔。
  “哦?!”赵光汉与石担子不约而同地回转头去望向她。
  彩妞儿站了起来,很轻松地说:“用方才那个法子,我再潜进磨坊里去,将尹刚涛的情况打听清楚之后,我再退出来。”
  “彩妞儿,这是很危险的……”
  “赵爷,谁要说不怕死,那是骗人的话。不过,有时候情势会逼你无法想到生死的问题……赵爷……就这么办吧!”

  尹刚涛杀了那个汉奸走狗的全家,他没有后悔;他被判了死罪,他依然没有后悔。现在,他却非常后悔,因为这不是他个人生死的问题,他不但破坏了赵光汉的通盘计划,也影响了那十个人质的安全。
  他被带到了刑房。
  这原是以前日本鬼子用来满足他们的虐待狂而设置的,现在,汤老八却派上了用场。
  他的上身已经赤裸,两臂左右伸张着被绑在一根粗大牢固的十字架上,眼前摆满了各种刑具。
  很明显,汤老八要从他口里逼出许许多多他想要知道的事。连尹刚涛都相信,汤老八一定能办得到。
  苗小燕突然出现了。
  当她和尹刚涛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非常复杂,任何人都无法体会她当时是何种心情。
  “小燕!”汤老八兴高采烈地说:“你来得正好,你以为我真的喝醉了么?赵家娃儿那几套看家本领我全清楚,果然不出我所料,被我逮了一个活的。”
  商七也在旁边帮腔:“小燕姑娘!你该认得他,是赵光汉手底下的人,对吗?”
  汤老八塞根皮鞭子到苗小燕的手里:“小燕!这小子一定窝囊过你,先抽他一顿鞭子消消气。”
  “八爷!”苗小燕缓缓地说:“他的确是赵光汉手底下的人,但他却是个可怜虫,那是被逼着干的。”
  “哦?!”
  “他是个待决的死囚,关在蒙阴监狱,赵光汉将他押了来,逼着他卖命。”
  现在,尹刚涛脸上的表情复杂了。苗小燕为他缓颊,为什么呢?
  “小燕!你知远这小子想干什么吗?”
  “八爷!我不知道。”
  “他想放我的血,刀子只差几寸就捅进了我的背心窝,这那里是逼着他干的呀?!”
  “哦?!”苗小燕竟然语塞了。
  商七又帮腔了:“八爷!快动手吧!咱们得尽快问出赵光汉的动向,好预作防范呀!”
  “商七!”苗小燕冷叱了一声。“请你先出去!”
  “咦?!”在汤老八面前,商七可不愿低头。“是八爷召我来的呀!”
  “八爷!教他出去!”
  汤老八真疼苗小燕,立刻打手势教商七退出。
  “八爷!教所有的人都出去。”
  汤老八竟然听苗小燕的话照办了。
  现在,这间阴森森的刑房里只剩下了尹刚涛、汤老八、苗小燕三个人。苗小燕何以有这种要求?非但汤老八感到诧异,连尹刚涛的脸上都露出了迷惑之色。
  “小燕!”汤老八对她实在太好,尽管心中已略有不快,语气仍很温和:“现在没有别人在这儿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八爷!你一向都很疼我,今天我要恳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小燕!”汤老八神色肃穆地说:“我疼你,没错,可是我并不宠你,我也不宠任何人……小燕!只要理由正当,我一定答应你的要求。”
  “八爷!我穿帮之后,赵光汉本来要杀掉我的,因为他知道我绝不会向他低头,那么,在路上我就变成了他们的累赘……都是尹刚涛救了我,他甚至为我威胁赵光汉,如今我能活着,我能回到你的跟前,都是他的功劳。”
  “小燕!”汤老八的脸色很冷:“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八爷!你是明白人,你明白我的心意。我眼看他被绑在木桩子上,要受酷刑毒打,我于心何忍呀?”
  “小燕!如果赵光汉的人马杀进磨坊,这帮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横尸当场,你又于心何忍?”
  “八爷!你误会了……”
  “就算我误会了……说吧?你到底要求什么?”
  “八爷!我求你将他放走。”
  “放走他?嗯?”
  “八爷!他救过我一命,如今该我报还。八爷!别让我欠下这笔债。”
  “小燕!你拿大伙儿几十条性命去还你的人情债?”
  “八爷!你一向很疼我……”
  “小燕!出去!你立刻出去,在我没有大发雷霆之前你还能好好走出去……”
  “小燕姑娘!”尹刚涛开口了:“你不必如此为我求情,你也不欠我什么!这一路上你很累,你应该好好去休息。”
  汤老八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此刻再也忍耐不住,拿起皮鞭猛地向尹刚渖身上抽去。
  苗小燕连忙跑过去,将汤老八拉住,哀求地说:“八爷!我方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是身不由主,打蛇打头,擒贼擒王,你在他身上发什么火呀?!”
  “小燕!”汤老八低叱着:“走开!听见了没有?”
  苗小燕一向很坚强,此时却是泪如雨下,双膝一软在汤老八面前跪下了。
  “小燕!你这是干什么?”汤老八半怜半怒地吼着。
  “八爷!就算我求求你……”
  “小燕!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我必须从他嘴里逼出赵光汉攻打磨坊的详细计划,那关连着咱们几十个兄弟的生命呼!”
  苗小燕连忙向尹刚涛说:“尹刚涛!你答应我,离开这儿之后,不再回到赵光汉身边,也不再与咱们八爷为敌,行吗?”
  “小燕姑娘!这我办不到。”
  “为什么?”苗小燕显得非常吃惊。
  “我不愿意背叛赵光汉,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活到现在。我杀过人,现在我要被人杀,这样也许可以抵偿我的罪孽。”
  “小燕!”汤老八气咻咻地吼了起来:“你听听!人家根本就不领你的情!”
  “八爷!是男人就有性格,他当然不会对你哀求!八爷!看在我的份上,放他一马,他是个硬汉子,就是你打死了他,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我不信,”汤老八又扬起了皮鞭。
  “八爷!”苗小燕连忙又拉住他。
  这一次,汤老八真的发火了,一脚踹在苗小燕的胸口上,将她踢了一个大跟斗。
  苗小燕诧异地注视着汤老八,在她的记忆中,汤老八从来没有对她如此粗鲁过,同样,汤老八也呆住了,他似乎不相信自己会对苗小燕如此粗暴。
  “八爷!你!”
  “小燕!什么都不要说。”汤老八的面色虽有悔意,语气却依然非常强硬。“你太令我失望,竟然会去袒护敌人,你知道这个混球作了什么吗?他要杀我,要我的老命,要咱们这帮弟兄死无葬身之地,你还要帮他说情?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大家,对得起你自己吗?”
  “八爷!”苗小燕哭泣着说:“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怎么?!你一定要我听你的?”
  “八爷!我是在哀求你。”
  “滚出去!”汤老八第二次又发火了。“如果你再待在这儿,我就用皮鞭子狠狠抽你一顿。”
  “八爷!你抽吧!也许那样会使我心安一些。”
  汤老八果真扬起了皮鞭向她抽去。
  “住手!”尹刚涛大叫了一声。“汤老八!你不是很想知道赵爷的攻击计划吗?只要你答应不伤害苗姑娘,我就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皮鞭倏地卷了回来,汤老八双目炯炯地瞪着尹刚涛,冷冰冰地问道:“你这小子说话算数吗?”
  “当然算数。”
  “好!”汤老八转过头去对苗小燕吼道:“你还不快滚?一定要我唤人进来将你拖出去吗?”
  苗小燕情知自己不能再留下来了,当她起身离去时,目光中显露了仇恨的怒火,如果汤老八留意到了,他一定会打了一个冷颤。
  “小子!现在开开你的金口吧!”汤老八搬了张凳子在尹刚涛面前坐了下来,“只要你老老实实说,我汤老八绝不亏待你。”
  其实,尹刚涛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攻击计划,刚才只因为想挽救苗小燕免遭皮鞭,信口胡诌而已。既然已经胡诌,就得继续扯下去。
  “说来你也许不信,赵爷根本就没有什么攻打计划。”
  “你说什么?!”汤老八霍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会信,”尹刚涛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现在,他却能够作到口若悬河:“如果你再仔细想想,你就会信了。你这儿有多少人枪?赵爷带的人怎能跟你碰?攻打什么呀?”
  “他打老远跑来干啥?”
  “救人。”
  “他派你潜进磨坊来杀我,又是什么用意?”
  “汤八爷!这段梁子记在我头上吧!他派,我来,只是教我找机会放走那十个人质,并没有教我杀你;杀你是临时起意,是我自己作的主。”
  “小子!你真有种,竟然一肩挑了。”
  “我说的是实情。”
  “问你一件事,泰百家是不是暗中跟来了?”
  尹刚涛在赵光汉那儿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此刻却完全装成一副毫无印象的样子。
  “秦百家?!没听说过这个人。”
  “尹刚涛!别以为赵光汉把你从死囚房里保出来就是救了你,他只不过在利用你,你早晚还是一条死路。想活命,就得向我汤老八这边靠。”
  “汤八爷!我说的全是实话。”
  “尹刚涛!我立刻就放你回去。”
  “哦?!”尹刚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来嘛!我替小燕还一笔人情债;二来嘛!我要你传个口信:我要跟赵光汉面对面地谈判,时间、地点都由他选。动刀动枪对彼此都不合算,教他仔细想一想。”
  尹刚涛很想弄明白汤老八在玩弄什么诡计。
  不过,汤老八说了就算,尹刚涛立刻就恢复了自由。有一件事情却非常不巧,他刚从前门走,彩妞儿却从磨坊的后面潜了进来。

  她的眼力不错,立刻就发现墙角落里有一个守卫的,那个守卫的正在冲盹儿。
  她蹑脚走过去,在那守卫的身边坐下,轻轻推了一下,悄悄地说:“喂!你别睡觉呀!要是被八爷飞哨撞上,你可有得受啦!”
  那守卫的汉子猛地惊醒过来,一连声地说:“我没睡觉呀!我只是脖子疼痛,,勾起脖子来歇一会儿,”
  “你还说你没睡觉,我是打那儿来的?”
  “你?!你不是从那儿走上来的吗?”守卫的汉子指着长长的石阶,信口胡诌。
  彩妞儿真想笑,但她并没有笑出声来。
  “说正格的,今儿夜里可不比寻常,方才八爷抓到了奸细,你还没听说呀!”彩妞儿很技巧地在套话。
  “我早就知道啦!那小子摸进来想行刺八爷,被八爷活生生逮住啦!”
  彩妞儿那颗心猛地往下一沉。心头紧张,嘴里还是轻轻松松的:“你少吹牛!你可知道那个奸细关在啥地方?”
  “在刑房,八爷正在亲自问口供哩!”
  赵光汉一再交代过,只要弄清楚尹刚涛目前的处境,彩妞儿就要立刻离开磨坊回去报信。可是这一路上她已对尹刚涛滋生情苗,教她放手不管,她是绝对办不到的。
  “喂!我看你还在作梦吧!”
  “怎么啦!我说我没睡就是没睡,别找磕儿行不行?”守卫的汉子不耐烦地说。
  “我看你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
  “谁说的?”
  “那边是什么方向?”彩妞儿顺手随便一指。
  “东南方!”
  “刑房在那儿?”
  “呶!”守卫的汉子抬手指示。
  彩妞儿目的达到了,她明知从刑房中将尹刚涛救出去的机会不多,但她决定冒险一试。
  “我走啦!千万别睡觉啊!万一有奸细摸进来,可就糟啦!”
  那守卫的汉子头脑还被有完全清醒,他竟然将彩妞儿当成了自己人。

  磨坊是倚山势而建,刑房在半山腰,还有一段不算太近的距离。彩妞儿的眼睛很尖,立刻发现了磨坊两侧的滑道,她就循着运粮的滑道滑了下去。
  刚才汤老八打算刑讯尹刚涛的时候,曾经升起一盆熊熊的火,现在那盆火仍然很旺,绳索也散乱在地上,可是刑房中已经没有人了。
  彩妞儿当然没想到尹刚涛已经安然无事地离开了。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况,心中在胡乱猜疑;尹刚涛已经遭到比酷刑毒打还要严重的厄运了吗?他的人又在那儿呢?或者他已经不是“人”,早已变成了一具死尸了吗?
  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拦腰将她抱住了。
  彩妞儿正待反抗,突然发现一张酒气薰人的嘴唇吻上了她的颈项,因此她又驯服下来。
  “你这个雌货!”说话的是商七,一股猥亵味儿。“半夜里不睡觉,摸到这儿来干啥?你不是存心给七爷我一个找乐子的机会么?”
  那两只手离开了彩妞儿的腰部,到了她的胸域。
  “七爷!放手,不然我要叫了。”
  “叫?!嘿嘿!你唬我呀!半夜里四处走动,不守规矩,要是被八爷知道了,轻则一顿鞭子,重则请你吃卫生丸,你还敢叫?”
  那两只魔手任意肆虐,彩妞儿浑身每一根血管都要爆开来,但她明白,此时此地必须咬牙忍耐。
  “七爷!你就是要我给你一点甜头,也不能在这种地方呼!你放心,我跟你走就是。”
  “哼!你们这帮雌货都是一副德性,喜欢高头大马的粗壮汉子,一见到我商七就开溜。如今被我逮住了小辫儿你就得乖点!”商七将彩妞儿的身子往前推。“这儿最好,阴森森的谁也不敢来,那张老虎凳就是咱们的牙床,你七爷办事挺利落,三下两下就完事,闭闭眼就过去了。”
  彩妞儿被商七推着往墙角里走,上衣扣子也被商七那只魔手解开了。她如果全力挣扎,也许还能挣脱魔掌。但是她没有那样作,这里光线明亮,一照面,商七就会认出她不是自己人,那时想脱身就难了。
  “七爷!真的不会被人撞上么?”
  “我说不会就不会,听说日本鬼子在这间刑房整死了不少人,阴气沉沉的,除了我这色胆包天的商七,谁敢来吗?!”
  “七爷!请你松松手行不行?我都喘不过气来了。犯在你手上,我还有啥话说,你还怕我飞了不成?”
  商七果然松开了手。
  彩雄儿倏地转身,牛皮套索套上了商七的颈项。
  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也看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面孔;不过,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所见到的女人面孔。

  当商七正在作垂死挣扎的那一刻,汤老八正好跨进了苗小燕住宿的地方。
  墙角落一堆稻草,那就勉强算绣榻,一床破棉被到处都露出了棉絮。
  苗小燕坐在草堆上,勾着脖子,她听到了脚步声,自然也认得出汤老八脚上那双鞋子,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小转!”汤老八轻轻地叫着,他那种暴戾的性格突然又改变了。
  苗小燕抬起了头,但她的目光冰冷。
  “小燕,你在生闷气?”
  苗小燕没有吭声。
  “小燕!我方才的确很生气,咱们既然干上了土匪还讲什么感情,什么他救了你一命,你就非得报还……”
  “八爷!”苗小燕倏地站了起来。
  她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汤老八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
  “八爷!你救过我,所以我死心塌地般报答你,可是,我不愿作土匪,也不希望你作土匪。”
  “小燕!你说什么呀?这只是暂时性的,等我弄到那笔钱,我要每一个人都去过安稳的生活,小燕!我要为你找个好丈夫,为你办一份丰盛的嫁妆。我没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你明白吗?”
  “弄到那笔钱?!你是说,要那十个人的家属拿钱来赎人,咱们是绑匪?”
  “小燕!我绑这十个人只是逼秦老头子出面的手段,秦老头手里有一大笔钱,那笔钱多得数不清楚……”
  “八爷!你的话教人听了好糊涂。”
  “那你就暂时糊涂吧!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对了!我已经将那个死囚放走了。”
  “哦?!真的?”苗小燕脸上又有了兴奋之色。
  “小燕!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不是尹刚涛把赵光汉攻打咱们的计划都说出来了?”
  “没有。他啥也没说。”
  “八爷!那你是为了我才放走他的?”
  “可以这么说……”
  苗小燕扑进了汤老八的怀里,激动地说:“八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小燕!我放走他还有另一个用意。”
  “哦?!”
  “我要教他传话,我想和赵光汉面对面地谈判。小燕!现在你必须为我去作一件事。”
  “八爷您吩咐好了。”
  汤老八开始对苗小燕低声细语,起初苗小燕脸上难免有骇异之色,到最后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八爷!”突然有人闯进。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汤老八不悦地喝问。
  “八爷!”那人气喘吁吁的。“商七哥被人勒……勒死在刑房里了!”
  “什么?!”汤老八差点跳了起来。
  “八爷!”苗小燕拉着汤老八往外跑。“走!咱们先去看看。”

  刑房现在躺着一个死人,更加显得阴森森的,不过,汤老八和苗小燕却不在乎这些。
  老实说,苗小燕对商七毫无好感,但她并不因为本身的厌恶就希望商七早些死掉。她很仔细地观察刑房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察看商七的死状。
  良久,她才问那个报信的大汉:“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的巡哨经过这儿,发现里头灯光明亮,就跑进来看看……”
  “你怎么知道七哥是被勒死的?”
  “苗姑娘!颈项上那么深的印子,一看就知道了呀!”
  的确,死者颈上的痕印很深。原先捆绑尹刚涛的绳索还丢在木架子下面,那不曾被人用过、勒死商七的显然是另一种凶器。
  “还有别人知道吗?”苗小燕又问。
  “小的没告诉别人,也没时间告诉别人。”
  “那就继续保持这个秘密,去吧!”苗小燕向那大汉挥挥手,“记住!别对任何人说。”
  “小的知道。”那大汉退了出去。
  “小燕!”汤老八沉声问道:“凶手是什么人?”
  “当然是赵光汉派来的人。”
  “哦?!除了那个死囚之外,还有别人潜进来?”
  “没错,是个女的。”
  “哦?!女的?!”
  “八爷!那娘儿们还挺标致的,她名叫彩妞儿,手边有一根套索,商七哥就是被她勒死的。”
  “小燕!她还在磨坊里头?”
  “还在,一定还在。”
  “小燕!想法子把她逮住,我要为商七报仇。”
  “嗯!我一定要把她逮住。尹刚涛一路上待我很好,她好像挺不高兴,八爷!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彩妞儿挺漂亮,逮着她之后可别立刻杀死他,八爷,你得好好享受她一番。”苗小燕露出了恶毒的目光。

  彩妞儿正在黑暗中摸索。
  多年高空走索的生涯使她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进入磨坊之后她又一再得手,,尤其是在勒死商七之后她更感到趾高气扬,如入无人之境,她觉得赵光汉带着一个刺青好手花郎实在多此一举。她的手臂上没有刺青,她照样在磨坊中通行无阻。
  但她却非常焦急。
  赵光汉需要知道尹刚涛的处境,还等着她回去报告。而她却找不到尹刚涛的影子。现在她后悔方才的牛皮套索用得太快,收得太紧,也许在那个贱男人的口中还可以问出一点消息。
  夜色漆黑,环境陌生,在焦急的心情中也逐渐产生了恐惧意识。
  她在磨坊中走动,可以顺着磨坊两侧的滑沟滑下,上则必须使用那一层层的石阶,那是最容易暴露踪迹的时刻。现在,她决定先离开磨坊;虽然她没有见到尹刚涛,但是尹刚涛被汤老八逮住,却是肯定的。
  她总算通过了那一层层的石阶,躲进了那一团团充满危机的阴影,来到磨坊最顶端的那一排围墙处。她只需要走过那一段不算太长的绳索,就算恢复了自由,远离了死亡。
  别人这一辈子也许都无法从那根直径不到一寸的绳索上走过去,而她却好像通过一条康庄大道般轻松平常。
  她来到墙边,上了榆树,突然间她的手脚冰冷。
  原来那条绳索已经不在榆树干上,垂挂在干沟里了。
  是绳索自己断了吗?还是?
  突然,在树下的阴暗处响起一声冷笑。
  彩妞儿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跳出去,或许还有出路。但她也非常明白,不管她有多大的勇气,多大的力气,她都跳不出那道墙,就是摔死,也一定摔死在磨坊内。
  “彩妞儿!”声音很轻。
  “谁?”她分辨不出。
  “苗小燕!”
  彩妞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彩妞儿!”苗小燕和颜悦色地:“下来吧!除了我之外,还没有别人发现你。”
  苗小燕似乎是一番好意,彩妞儿循声辨位,一跃而下。
  她跃下的冲力太大,需要一双手去扶持使她缓和冲力。苗小燕一定会伸出她的双手。
  因此,有一双手迎向彩妞儿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意外。

  七、阴谋
  晓星已沉
  在天亮前的这一刻显得格外寒冷,赵光汉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凝视着黑蓝色的天空一动不动。
  尹刚涛站在赵光汉的右侧,石担子在左,他俩活像关帝庙中关老爷神像旁边的周仓与关平。
  半响,赵光汉才徐徐吐出了这么几个字:“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尹刚涛低声回答。
  “他要跟我谈判?”
  “是的。”
  “时间,地点由我选?”
  “是的。”
  “要跟我谈什么?”
  “汤老八没说。不过,据我猜想,一定是有关人质的事。”
  “他肯放人吗?如果他肯放,又何必跟我谈判?我猜想,汤老八一定在玩什么花样。”
  尹刚涛没有接腔,石担子更不敢接。
  “尹刚涛!”赶光汉的语气很平静,也可以说是很冷酷。“一路上,我们可以说是节节胜利,可是,你在磨坊中栽了一个大跟斗,你不能不承认。”
  “是的。不过,咱们把汤老八估计得也太低了。”
  “他有多高?”
  “赵爷!恕我说句直话,汤老八的实力不弱,而且诡计多端。而且他手里还抓了十条命。”
  “十一条命。”
  “哦?!赵爷!你连汤老八也算上了吗?”
  “汤老八那条狗命不值钱。”
  “那……”
  “尹刚涛!你没发现咱们这儿少了一个人?。”
  尹刚涛游目四顾,他突然发现不见了彩妞儿。
  “是彩妞儿?!”他失声惊呼。
  “苗小燕玩的那着花招迷惑了我,我想知道你在磨坊中的处境,于是派彩妞儿潜入,她去了两个钟头没回来,尹刚涛!你想想看:她会有什么遭遇?”
  尹刚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尹刚涛!你是好汉,当你赤着上身,被绑在木架上,面临酷刑加身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如果换了彩妞儿,情况又如何?”
  尹刚涛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赵光汉又冷冷地说:“磨坊中住了好几十头野兽,虽然他们之众有雌性的,总没有彩妞儿来得新鲜,尹刚涛!想想看,彩妞儿会遭到什么下场?”
  “赵爷!我去找汤老八。”
  “哦?!干吗?”
  “我当面告诉他,如果要想和你谈判,就先将彩妞儿出来,立刻交出来,完整无损地交出来,否则,免谈。”
  “尹刚涛!你认为汤老八肯答应?”
  “试试看。”
  “尹刚涛!你在血肉磨坊中待过三年,你对那个地方一定充满了恐惧,你已为我冒险去过一次,我不硬性要求你去第二次……”
  “赵爷!我是我志愿的,就算我为彩妞儿冒险吧!”
  “你很喜欢彩妞儿吗?”
  “是。”尹刚涛硬着头皮回答。
  “好吧!你立刻就去,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赵爷您吩咐。”
  “你要忍耐,不能舍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天亮前,明白吗?”
  “放心!我一定做得到。”赵光汉挥挥手,尹刚涛转身向磨坊方向跑去。
  “石担子!”
  “赵爷!”
  “你认为尹刚涛可靠吗?”
  “赵爷!他是个血性汉子。”
  “苗小燕会跪地求饶,要求汤老八放走尹刚涛?尹刚涛要杀汤老八,汤老八却没有动他一根毫发,这可能吗?”
  “苗小燕是感恩图报……”
  “鬼扯淡!”
  “赵爷!你的意思是?”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尹刚涛被苗小燕的美色所惑,他现在已经被汤老八收买了。”
  “赵爷!这不可能……”
  “石担子!你认为我判断不正确?”
  “赵爷!我是粗人,但是我看尹刚涛却看得透透的,他不是那种人,绝不是那种人!”
  “石担子!你那对招子比起我差远啦!你等着瞧吧!他一定能安安稳稳地回来,而且还会带回彩妞儿——哼!我才不会上这种当——石担子!我交代你一个任务,尹刚涛回来之后看我的眼色行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明白吗?”

  刑房。商七的尸体还摆在那儿。
  正因为这具尸体没有移去,彩妞儿才会感到恐惧如浪潮般不停地袭向她,她杀了汤老八一个得力的助手,汤老八当然要严厉地施以报复。
  这具刑具非常奇特,它像一个大字型,中间部份略高,就像一座拱桥。彩妞儿就这样仰躺在刑具上,四肢伸张,被绑在固定的小木桩上。从这种姿势就不难想象她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刑罚。
  彩妞儿绝不可能爱那个放高利贷的糟老头子,但她现在宁愿躺到那个糟老头子身边去;她喜欢尹刚涛,而她后悔为什么不在昨天,或者前天把自己的一切一切都交给尹刚涛呢?
  苗小燕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大汉,手里拿着一对点燃的大红蜡烛。
  “彩妞儿!”苗小燕冷笑着问道:“这张‘床’你还睡得舒服吗?”
  “苗小燕!我明白你的心意。”彩妞儿恨不得咬苗小燕几口。但她了解自己的处境,所以她尽力控制自己,以免吃眼前亏。
  “哦?你明白我的心意?”
  “你喜欢尹刚涛,可是你自己明白比不上我的玉洁冰清,所以你就把我给毁掉。”
  “玉洁冰清?哼!多动听呀!彩妞儿!这里除了八爷之外,还有好多饥渴的男人,到了明天,你就成了一个砸烂的南瓜,看你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我不在乎!”彩妞儿并不十分激动。“不过,事后有人为我报仇。”
  “哦?是谁呀?”
  “尹刚涛!他最痛恨恩将仇报的人。”
  “恩将仇报?!你对我有什么恩呀?”
  彩妞儿闭上了眼睛,她似是不愿多费口舌。
  “将那对红蜡烛插上,”苗小燕吩咐着:“今儿是咱们这位彩妞儿的大喜之日,讨个吉祥吧!但愿她明年生一个不知道谁是父亲的小杂种。”
  苗小燕的话恶毒已极,可是彩妞儿竟然无动于衷,这一次行动似乎将她倔强的性格都改变了。
  苗小燕走了,那个大汉也走了。
  红烛高烧,这是每一个姑娘都会憧憬过的吉日良辰,可是,彩妞儿却没料到自己所期望的吉日良辰竟是这般凄惨恐惧。
  突然,她闻到了一股子浓厚的酒气。
  睁眼一看,汤老八站在她面前。
  汤老八似乎又去灌了几杯黄汤,他双颊酡红,两眼也布满了红丝,彩妞儿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汤老八酒意很浓,却没有醉,他也不像是个急色儿,搬张凳子在那具古怪的刑具旁边坐了下来。
  彩妞儿冰冷的心稍稍感到了一丝暖意。
  “你叫彩妞儿?”汤老八的语气很柔和。
  “是的。”
  “我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哦?!
  “一个女人终归要嫁一个男人,好的、坏的、老的、少的,全凭运气和缘份。你却宁愿跟赵光汉来冒这种风险,犯得着吗?”
  “八爷!”彩妞儿挺机伶,她懂得尊敬对方只有好而没有坏。“你同情我吗?”
  “我的确为你惋惜。”
  “那就请放我一条生路吧!”
  “你想得太天真了!”
  “你既然早晩都要对我下毒手,又何必对我说这些仁慈的话?”
  汤老八的一只手摸到了彩妞儿的衣领,他一连解开了彩妞儿上衣的三颗钮扣,他现在所作的该是一件令人血脉贲张的事,而他却一些儿也不激动。
  彩妞儿想挣扎,但她除了可以转动她的脖子之外,其它部份动也不能动。
  “彩妞儿!一路上你作过伤害苗小燕的事吗?”
  “没有。”
  “可是,她很恨你。”
  ‘那是嫉妒。”
  “哦?!”
  “她喜欢尹刚涛,她知道我也喜欢尹刚涛,所以她要将我毁掉。”
  “尹刚涛喜欢小燕吗?’
  “尹刚涛只是同情她,绝不会喜欢她。”
  “你因何说得这么肯定?”
  “别以为尹刚涛是个死囚,就是一个坏得无可救药的人,其实,他非常纯洁。他分得出善恶、是非。八爷,你说,他怎么会喜欢小燕?”
  汤老八愣在那里,似乎在思索什么。
  “八爷!”外头有人在喊叫。
  “什么事?”
  “方才放出去的那个小子,现在又回来了。”
  “在那儿?”
  “在磨坊门口,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八爷。”
  “好!教他僦在那儿等我,我随后就来。”
  “是!”
  彩妞儿脸上出现了兴奋之色,她明白了尹刚添的动向,而且猜测所谓“重要的事”就是为了要救她。
  “彩妞儿!我要毁你很简单,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刻就有无数的男人冲进来将你撕成碎片。”
  “谢谢八爷!”
  “不要谢得太早!”
  “哦?!”
  “我很疼小燕,我把她当成我的女儿一样,所以我请求你一件事。”
  “八爷……”
  “听我说,如果小燕真的喜欢尹刚涛,你就给她一个机会。”
  “八爷!这……?”
  “彩妞儿!你听我说,小燕被日本鬼子轮暴过,她比不上你,一切都比不上你,这不是公平的竞争。如果你不肯让步,那我只有使你和她一样。如果在公平竞争的情况下败了,她只有自叹命苦。”
  彩妞儿睁大了两眼瞪视着汤老八,她似乎不相信这个匪头儿也有感情,而且还如此诚挚恳切。
  “我明白一个女孩子的清白被毁之后有多么的痛苦,所以我也不愿意毁掉你。不过,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请求,那我只有……”
  “我答应,八爷!”
  “你答应什么?”
  “八爷!凭良心说,我也很喜欢尹刚涛,我现在答应你,为了苗小燕我情愿让开。”
  “说到作到?”
  “绝对算话?”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在我死后,你也说话算话吗?”
  “绝对算数。”
  “好!我先谢啦!”
  “那么,你可以放开我吗?”
  “当然可以,尹刚涛想刺死我,我也照样把他给放了。不过,你还要暂时委曲,等我见过尹刚涛之后就回来放你……”
  “我这样被绑着,万一……”
  “放心,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敢胡作非为。”

  天色已很明亮。
  尹刚涛焦急地在磨坊门口转来转去,当他看到汤老八向他走过来的时候,精神不禁一振。
  “什么事?”汤老八先问。
  “八爷!您交办的事,来给您送回音呀!”
  “哦?!你倒是挺快的。”
  “赵爷愿意跟您面对面地谈判。”
  “时间?”
  “今儿晌午。”
  “地点?”
  “饿狼坪,东顶上不到三里地。”
  “告诉他就只有我跟他两个人,谁也不准带随从,咱们分别派人检査对方,谁也不准带刀枪。”
  “好的八爷!附带有一件小事。”
  “说吧!”
  “赵爷手下有个姑娘,好像已经落在八爷您的手里啦!”
  “没错。”
  “八爷!”尹刚涛很婉转地说:“这不算是条件,可是,为了不破坏彼此间和谈时的友好气氛,最好请八爷先放回那位姑娘。”
  “尹刚涛!你就是不说,我也会把人交你带回去……小子!我要问你几句话。”
  “是的,八爷!”
  “你喜欢小燕吗?”
  尹刚涛愣住了,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关系,实话实说。”
  “我——说不上喜欢她,但她最少不令我讨厌。”
  “你喜欢彩妞儿吗?”
  “八爷!她们都有不幸的遭遇,我都同情她们,至于说喜欢不喜欢,那太远了呀!”
  “如果她们都喜欢你,你也都喜欢她们,到最后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你挑谁?”
  “我……?!”
  “小子!我要你立刻回答,要说实话。”
  “我宁愿选择小燕。”
  “为什么?!”汤老八显得非常惊讶。
  “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只是觉得她比彩妞儿的遭遇更不幸、更悲惨,她更需要别人的珍重和爱护——八爷!我说的是真话。”
  汤老八竟然流出了两行热泪。
  一个心狠手辣的匪徒会流泪,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可是,这是尹刚涛亲眼所见,他不必去怀疑,他只是惊讶汤老八对苗小燕的感情何以如此之深。
  “小子!”汤老八突地一巴掌打在尹刚涛的肩头上。“你说话算话吗?”
  “八爷!我说话一定算话……”
  “好!你给我记住,如果你违背你现在的许诺,我活着,会找你拼命;我死了,化作厉鬼也要向你索魂……彩妞儿立刻就交你带回去。”
  “谢谢八爷。”

  五分钟后,尹刚涛和彩妞儿已经并肩走在狭窄的山径上了。
  彩妞儿受了惊吓,受了委曲,她应该有千言万语向尹刚涛倾吐,而她却始终默默无声;因为她已经答应汤老八,从此要疏远尹刚涛。
  “彩妞儿!你怎么啦?”尹刚涛关怀地问。
  “没什么!”彩妞儿低着头说。
  “彩妞儿!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了!”
  彩妞儿无言。
  “是你在血肉磨坊受到什么委曲了吗?”
  “没有。”
  “汤老八害你了吗?”
  “没有。其实,汤老八并不如咱们想象中那么坏,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能安然离开磨坊吗?”
  “彩妞儿!你这么说是不对的,汤老八到现在为止,还是我们的对头,你绝不能对他存有丝毫好感,救你岀来的是我们赵爷,你知道吗?”
  “哦?!”
  “汤老八释放我,释放你都是为了利害关系,如果你因此把他当好人外就错了……今天晌午他和赵爷在饿狼坪面对面地谈判。”
  “谈判什么?”
  “谈判释放人质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可以回蒙阴去了,是吗?”
  “彩妞儿!你那么急着想回去吗?”
  “嗯!”
  “为什么?”
  “尹刚涛!我突然发现我过去犯了太多的错误;女人的个性不应该太刚强,更不应该去反抗命运之神所作的安排。我应该去嫁给那个糟老头子,他老,他丑,但他至少会对待我非常好,我跑到这儿来真是发了疯。”
  尹刚涛知道一定有什么原因促使彩妞儿突然改变了。
  他很想问个究竟,却见赵光汉和石担子迎了过来。
  “彩妞儿!回去歇着。”赵光汉的脸色绷得很紧。“尹刚涛!跟我来。”
  尹刚涛无言地跟着赵光汉走,石担子跟在他的身后。
  赵光汉将尹刚涛带到一个僻静处,突然停下来,凝注着尹刚涛。
  “赵爷!你怎么啦?”尹刚涛惊疑地发问。
  “尹刚涛!我早就知道你会很快地将彩妞儿带回来。”
  “哦?!”
  “尹刚涛!你是个直人,不会拐弯儿,希望你对我说实话,是因为苗小燕的美色,还是受了汤老八的利诱?”
  “赵爷!我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真不明白吗?”
  “真不明白。”
  “尹刚涛!你已经背叛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赵爷!”尹刚涛愤怒地吼了起来:“你把我尹刚涛当什么人?见利忘义的小人?那么卑鄙,那么下流吗?”
  “尹刚涛!你怕死,对不对?”
  “我怕死?!”
  “你跟我来,只是为了逃避刑场,逃避死亡,当你看到汤老八人多势众时,你就改变了注意,因为你认为跟着我仍旧难逃一死,所以你就投向汤老八,答应他埋伏在我里作奸细。汤老八给了你一大笔金钱,苗小燕也答应给你作老婆,对不对?”
  尹刚涛咬牙切齿地说:“赵爷!我真恨不得打落你一嘴狗牙!”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助,石担子拿枪对着你,你一动,你的胸膛就会变成一座蜂窝。”
  尹刚涛转身望去,石担子果真拿枪对着他。不过,石担子并没有敌意,反而以眼色暗示他,希望他不要冲动。
  尹刚涛的血管几乎要爆裂,但他还是忍住了。
  “说吧!尹刚涛!将汤老八的阴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阴谋,我只知道他曾经交代我一件事。”
  “哼!你终于承认了。”
  “他教我转告你,晌午他会准时赴约,除你们两人之外,不许别人在场。你们不许带兵器,你们可以各自派人去检査对方——汤老八就只告诉我这些话。赵爷!如果你认为我已经背叛你,你就教石担子开枪杀了我吧!”面对那支死冷冷的枪管,尹刚涛竟然毫无惧色。
  冷咧的初春之晨,又是在气温较低的山间,石担子竟然满头是汗。他的神情已经紧张到将要崩溃的边缘,万一赵光汉下令将尹刚涛狙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遵守这一命令。
  赵光汉的嘴角在抽搐,在尹刚涛那种炯炯的目光逼视之下,他将目光移开了。是他自己多疑,抑或尹刚涛狡辩,他必须作了一个正确的判断。
  “尹刚涛!你喜欢苗小燕,这是事实。”
  “我并不喜欢她。”
  “可是,一路上你都在尽力保护她。”
  “那只是对她同情,她的每一步路都是在情势所迫下走出来的,我不赞成你那么轻视她的生命。赵爷!我很坦白告诉你,尽管你手操生死大权,可以随时置我于死地,我还是不怕你,因为你缺乏气度,缺乏同情心。你跑到这儿来救人,并不是因为重视那十个人的生命,而是有别的原因。”
  “哦?!”赵光汉目露凶光,“什么原因?”
  石担子所告诉尹刚涛的秘密差一点就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幸亏石担子以严厉的目光将他制止。
  “说!什么原因?”
  “你冒险救人只是想巩固你在蒙阴县的地位,表现你的才能,我没有说错吧?!”尹刚涛很机智地掩饰过去了。
  赵光汉松了一口气,石担子也松了一口气。
  “尹刚涛!”赵光汉的口气缓和下来:“也许我是太多疑了,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不能轻易去相信别人。这件事情算过去了……方才我没有问你,现在,你将你进入磨坊后所侦查到的情况说出来吧?”
  “磨坊中戒备森严。”
  “嗯!”
  “那十个人质都还安好。”
  “他们囚禁在什么地方?”
  “在磨坊最高处那排房屋里。”
  “说说你对汤老八的印象。”
  “他是个亡命徒,不算是个很坏的人。”
  “哦?他不是坏人?”
  “我是说他还有天良,他对苗小燕的关怀之情就像一个非常慈祥的父亲……”
  “他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绑架十个人质来逼使秦百家出现?”
  “没有。”
  “好吧!你去歇着……尹刚涛,想要性命就必需对我忠实,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漫天风云就在这一瞬间消散了。
  尹刚涛刚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块坐下,就有一块干饼和一壶水递到他的面前;还有石担子的友谊之手,以及他那满含歉疚的目光。
  “谢谢。”尹刚涛轻轻地说。
  “尹刚涛!不要记恨赵爷,”石担子以请求的语气说。
  尹刚涛不明白石担子为什么要替赵光汉说情。
  “赵爷肩头上的担子太重,心情负担也太重,他腿上的伤更不轻,在这种情况下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我知道。”
  “尹刚涛!你认为中午的约会可靠吗?”
  “石担子!你是说?”
  “汤老八会不会耍诈弄诡?”
  “不会。”尹刚涛说得十分肯定。
  “尹刚涛!据我所知,汤老八不是一个很守诚信的人,他一定会在暗中玩什么花样。”
  “不!他一再损兵折将、栽跟斗,也知道赵爷不好对付,他真的很希望双方和平解决。”
  “不可能和平解决。”石担子,的神情凝重。
  “为什么不可能?只要汤老八答应放回那十个人质,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不会那么简单的!”
  “哦?”
  石担子看出尹刚涛要继续追问下去,连忙说:“我很后悔告诉你那么多秘密,你没有告诉汤老八吧?”
  “我绝口未提,你刚才说……”
  “尹刚涛!别再问了,知道的秘密愈多,就愈危险,那对你没有好处……吃饱喝足之后就倒在草地上好好睡一觉,折腾了一夜,够累的啦!”
  “石担子!晌午之前喊醒我。”
  “干吗?”
  “赵爷和汤老八的约会是我安排的,我觉得我有责任,我也担心汤老八会在暗中弄鬼。”
  “尹刚涛!别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搅,那没有你的事。”
  尹刚涛似乎在石担子的目光中得到了一些暗示,他仔细想一想,觉得石担子的话也很有道理。事实上汤老八和赵光汉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肚子填饱后,倦意立刻就爬上了眼皮,尹刚涛往草地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太阳已经出来,挺暖和的。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打扰,尹刚涛这一觉一定会睡到日落西山。

  赵光汉坐在一道丘陵的顶端,他的双眼布满红丝,两颊下陷,显示他疲累已极,但他的精神、意志却没有一丝颓废的现象;他似乎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击败的强人。
  石担子轻轻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赵光汉轻轻地问:“鸽子放出去了吗?”
  “放出去了。”
  “放走之前,喂过食物吗?”
  “喂过。”
  “那些小东西帮了咱们不少忙,不该亏待它们。”
  “赵爷!我想跟您谈谈尹刚涛……”
  “哦?!”赵光汉转过头来看了石担子一眼,目光非常严厉。
  “赵爷!尹刚涛是个血性汉子,他不可能作出背叛你的事。”
  “过去了,别再提啦!”赵光汉竟然没有发脾气。
  “他一直都在关切您和汤老八的晌午之约。”
  “好啦!石担子,干吗老提尹刚涛——你不问问晌午的行动细节吗?”
  “请赵爷指示。”
  赵光汉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同时不停地向石担子低声细语,他说些什么,站在三步之外的人就休想听到,只见石担子不停地点头。
  机密指示完毕,赵光汉才提高了嗓门:“石担子!都弄清楚了吗?”
  “明白了,不过……”
  “石担子,你了解我的脾气,我不喜欢部下发问,只希望部下服从,绝对地服从,从十七支队到现在,你是最服从的好部下,希望你还是跟过去一样。”
  “是的,赵爷!”
  “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七了。”
  “只要你能活着,还有好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想活着只有一个最好的办法,绝对听我的话。”
  “是的。”
  “我要去睡一会儿,晌午之前叫醒我!”
  “是的。”这么多年来,这一句“是的”,石担子似乎已说过经千万遍,而每一次他都说得那样生动、有力。
  赵光汉瘸着腿走下了丘陵,石担子坐下,开始担任监视,瞭望的任务。
  在这一群人当中,石担子是最疲累的一个,而他却从无怨言。可是现在他的眉头却深深地皱了起来,显然他是被某一种问题深深地困扰着。

  日头逐渐移动到头顶,石担子突然发现有人向这边走过来;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树枝上绑了一幅飘动的白布。
  石担子连忙跑下丘陵,叫醒了赵光汉:“赵爷!汤老八那边有人过来了。”
  赵光汉睡意未消,而他却非常镇定,翻身爬起,注视着对方逐渐走近。
  “赵爷!”显然是过去第三挺进纵队的老干部,一见面就把赵光汉认出来了。“八爷让我来给您传信啦!”
  “说吧!”
  “饿狼坪约会的时间到啦!八爷就在前面坳口上,赵爷派个人过去,检査一下八爷是不是带了武器,我这儿也得搜搜你的身,这是双方事先约好了的。”
  “石担子去见八爷。”
  石担子连忙朝那汉子指引的方向跑去。
  一里之外就是山道的坳口,石担子一口气就到,果见汤老八站在那儿。
  “哦?!你是十七支队的传令石担子,对吗?”汤若八笑嘻嘻地打招呼。
  “是的。汤支队长。”
  “什么支队长呀!我现在是赵光汉追捕的土匪,”汤老八高举起双手。“来吧!搜搜我的身。”
  “八爷!得罪啦!”
  “别客气。”
  石担子认真地搜了汤老八的身,什么武器也没带。
  “石担子!现在你盯着我往饿狼坪的方向走,连弯个腰也不行,也许会在路旁捡起一支枪,赵光汉那边有我的人盯着,公平交易,谁也不吃亏。”
  汤老八说完之后,就向饿狼坪方向走去。
  石担子就站在原地未动,一会儿那个传言的大汉走了过来。
  “老兄!咱们八爷已经和你们赵爷在饿狼坪谈上啦!老朋友,有啥不好谈的,咱们也各走回头路吧!”
  石担子没有答理他,掉头走去。
  石担子回到他们歇脚处,只见尹刚涛等人都已从睡梦中醒来在那里东张西望。“贼祖宗,花郎!”石担子疾声吩咐:“你们俩到那条山沟里藏起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了什么响动,都别露头,知道了吗?”
  贼祖宗连忙拉着花郎向那条山沟跑去。
  “彩妞儿!尹刚涛!”石担子向他们招招手:“你们跟我来,要快!快!”

  在饿狼坪那块微斜的山坡地上,汤老八和赵光汉正面对面地逐渐走近;赵光汉似乎竭力在掩饰他腿部的伤势,这使他付出了相当痛苦的代价。
  两人在相距约莫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赵支队长!久违啦!”汤老八先打招呼。
  赵光汉笑了一笑,他似乎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称呼。
  饿狼坪是四面岗继环抱的一块盆地,因为不透风的关系,又加上日正当中,空气有点儿沉闷,这也影响了谈判双方的情绪。
  因此,汤老八找了些轻松的话题。
  “想起第三挺进纵队刚成立的时候,你老弟还不会玩枪,那时你的舅舅每天逼你练瞄准,害你手练酸了没法拿筷子,你还记得吗?”
  “提这些干啥?”赵光汉态度冷冷的:“咱们既然面对面地遇上了,就快些将麻烦的事儿解决掉吧!”
  “老弟!我听你的。”
  “两个字——放人。”
  “令舅呢?”
  “他在胜利前一年就失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弟!”汤老八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一套把戏瞒谁呀?……老弟!那批财宝是鲁南地区每一个人的,我汤老八也有份,令舅想独呑,未免太心黑手辣了。”
  “你的话没有错,可是,你的作法却错了。你找的是秦纵队长与那十个人质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汤老八干笑了一声。“秦百家不是口口声声爱国家、爱乡梓吗?我要看看他爱到什么程度。地方上有名望的十位绅士淑女被我请来了,命在旦夕,他还是像乌龟似的缩起了脖子哈哈!”
  “汤老八!”赵光汉暴叱了一声。
  “怎么啦?”
  “你不该侮辱我舅舅,鲁南地区的乡亲,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清楚秦百家的真面目,我汤老八是个坏蛋,我坏在明处,不像你舅舅,他假貌为善,硬充好人……”
  “住口!”赵光汉暴叱一声。
  “老弟!咱们要心平气和……”
  “我本来是心平气和的,只因为你一再侮辱我舅舅,我才发火。他失踪是事实,如今已可能不在人世。如果他活着,他怎么容许你如此胡作非为?”
  汤老八低下了头,似乎在评估赵光汉这句话的正确性;赵光隐则借着这个机会望向磨坊。

  磨坊在表面上显得非常宁静,实际上却是戒备森严。汤老八也是游击战的老手,他当然了解突击战的奇效。因此在他离开磨坊前,将部下作了最妥善的布置。
  磨坊最高处的潜入通道已经被汤老八发现,他当然不会再忽略;另外就是以最佳兵力控制人质,他深深了解,人质就是他的护身符。
  石担子、尹刚涛、彩妞儿三个人一来到磨坊背后那道山崖处就发现了这些情况。
  彩妞儿先说了话:“故技重施,这是绝对行不通的,大白天,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再仔细瞧瞧,后围墙附近四处都是卡哨。”
  尹刚涛低声问道:“石担子!赵爷的计划内容,你都清楚吗?”
  “尹刚涛!在汶河渡口,在小松坡的野铺子里,赵爷都会适时召来一批伏兵,这表示他另外还有一支精锐部队埋伏着……”
  “这我早就知道啦!”
  “赵爷和汤老八在饿狼坪谈判,是引走这伙人的头儿,汤老八不在磨坊中,没人指挥,这批土匪就容易被击溃……”
  彩妞儿插嘴了:“你是说,赵爷另外派了人攻打磨坊?”
  “是的。”
  “这批土匪在被击溃之前一定会枪杀人质,汤老八必然下达过这种命令。”尹刚涛说。
  “所以,赵爷派我们来,”石担子缓缓地说:“我们要潜进磨坊,尽全力保护人质,赵爷千叮万嘱,我们三个人只要有一个活着,人质就不能受到丝毫伤害。”
  “石担子!”彩妞儿气忿忿地说:“我可不是当兵出身的,不会打仗,不会杀人,也不会拼命,我只会走钢丝,过绳桥。昨夜我已经连来两次,还不够吗?哦?!赵爷为我还了点儿债,非把我这条命送掉他才甘心吗?”
  “彩妞儿!”石担子以恳求的语气说:“你别发火行不行?咱们骑在老虎背上,想下也下不来,吃尽千辛万苦,就剩最后一刻了,怎能放弃呢?”
  “石担子!”彩妞儿指着磨坊后围墙里的那棵榆树。“你瞧,那棵树上有闪闪激光的东西,那是什么?”
  不仅石担子仔细在看,尹刚涛也在看,的确看到了,榆树的柯枝之间不时闪出亮光。
  “那是枪尖准星部份映日生辉,榆树上埋伏了狙击手,我一走上绳子,他就给我一枪。走钢索是慢慢走过去的,可不是飞过去的呀!”
  石担子愣住了,他勇猛、忠诚,但他的智慧并不卓越;其实,就算换一个机智卓绝的人,他也未必就能立刻解决这个问题。
  “石担子!”尹刚涛突然问:“赵爷安排的正面攻击什么时候开始?”
  石担子双手一摊,他根本就不知道。
  尹刚涛缓缓地说:“当正面攻击来临时,磨坊里的土匪一定会全力去抵抗,那时,彩妞儿也许有机会。”
  彩妞儿冷冷地说:“尹刚涛!算盘别打得太如意,也别将磨坊里那些土匪看得太低。不管正面攻击多么猛烈,他们还是不会疏忽咱们曾经潜入的地方,更不会疏忽人质;人质是他们的护身符呀!”
  “那该怎么办?”尹刚涛望着石担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石担子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赵爷的命令只有一个——潜进磨坊,舍命保护人质。如果有困难,势必要我们自己去克服。”
  彩妞儿跺着脚说:“眼面前的困难咱们根本就没法子克服呀!”
  石担子突然下了决心:“彩妞儿!咱们别老是站在这儿空口说白话,将爪钩扔过去,试试看,如果对方开枪,我就用猛烈的火力压制他们。”
  “这不叫潜入,变成强渡了。”
  “彩妞儿!情非得已呀!”
  “石担子!你好像比赵爷更不通人情,你这不是明明教我去送死吗?”
  “彩妞儿!你先将爪钩扔过去,由我打头阵,我不会走钢索、渡绳桥,但是我可以用双手攀着绳索过去……咱们别犹豫了,这就开始吧!”
  彩妞儿没再吭声,她左手挽着一圈又一圈的绳索,右手握紧爪钩的前端,缓缓甩动手臂,突然往前一扔。这是她的绝活儿,爪钩飞越干沟的上空,紧紧地抓在磨坊中那棵榆树上。
  她又将绳索的这一端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冷冷地说:“石担子!看你的啦……”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绷直的绳索突然断了。爪钩还钩在榆树上,很明显有人用利刀割断了它。
  “石担子!”彩妞儿冷笑着说:“你的运气不错,如果对方等你悬在半空中才隔断绳索,你就粉身碎骨了。”
  石担子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尹刚涛疾声说:“石担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去找曲小燕,也许我能说服她,你们在这儿等候我的消息。”
  他疾步向磨坊大门跑去。

  在饿狼坪,局面仍是僵持的,赵光汉和汤老八的谈判毫无进展,更不要说有什么结论了;这从两人的脸色上就可以看出来。
  “赵老弟!”汤老八突然扬起了头,逼视着对方:“这一年多来,你跟令舅一直没有连络吗?”
  “没有。”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赵老弟!咱们是心平气和地谈,不必说气话,八年前日本鬼子掠走的那批财宝你不可能没听说过。”
  “不错,我听说过。”
  “当初埋藏那批财宝的民伕只有令舅生还,财宝显然掌握在他手里。”
  赵光汉没有接腔,他还摸不清汤老八说这句话的动机。
  “令舅失踪是有计划的。”
  “我不清楚。”
  “赵老弟!你明知。”
  “有什么凭据?”
  “赵老弟!财宝是令人动心的,因为有了财,势也会接踵而至。可是,这一年来你从来就没有打听过这件事,这不是很反常吗?所以,我猜测你和令舅一定保持着联系。令舅实在很聪明,他一直都没有动手挖掘,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监视。”
  “汤老八!别把话题扯得太远,我跟你要谈的是那十个人质……”
  “别急呀!老弟!我就要说到正题上来了……令舅一定知道我将整个沂蒙山区都钉住了,我活着,他就永远没有机会……逮十个人质要求秦百家出面交换,那是鬼话,但是我猜想他不会放过这个可以除去我的机会,只要我一死,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挖掘那批财宝……赵老弟!令舅为什么还不露面?”
  “汤老八!别说废话,也别说梦话,我要你立刻释放人质,有限度的条件我可以答应。”
  “哦?!你准许我提出条件?”
  “可以。但是请你不要狮子大开口。”
  “我的条件很简单。”
  “说吧!”
  “我只要那批财宝的一半。”
  “汤老八!”赵光汉声色俱厉地说:“你还在执迷不悟,还在作发财梦!你就请回吧!你可知道在沦陷时期那座磨坊还有个什么别的名儿?叫做血肉磨坊,不久之后,那座磨坊就会血肉模糊,满地死尸。”
  汤老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汤老八这一笑,使得赵光汉如坠五里雾中;照常情来说,汤老八应该吃惊才对。
  “你笑什么?”
  “老弟!我笑你太自作聪明。”
  “哦?!”
  “你带着几个人往磨坊接近,只是一个幌子,暗地里还有伏兵,你以为我不知道?在汶河渡口、在小松坡的野铺子里,我一再吃亏上当,我还不学乖么?你约我到这儿来谈判,然后想抽冷子袭击磨坊,救出人质,是不是?老弟!你的主意打错啦!”
  赵光汉没有吭声;他发觉自己过份低估了汤老八。
  “赵老弟!你知道我在离开磨坊的时候曾经下过一道什么样的命令吗?”
  赵光汉仍然没有吭声。
  “不管遭遇到什么样的攻击,立刻枪杀人质。”
  “汤老八!”赵光汉咆哮起来:“你如果是英雄好汉就不该这么做,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汤老八穷极生疯,想发横财,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赵老弟!另外一支队伍由令舅统领,是不是?”
  “你错了。”
  “老弟!即使我说对了,你也不会承认……请你传句话,我只要那批财宝的一半,就一切太平。许多弟兄跟我苦了好几个月,我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令舅如果想独得那批财宝,是不可能的事。”
  “汤老八!你不要一错再错。”
  “老弟!这句话倒应该去劝劝令舅。”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不信。”
  “汤老八!我说的是事实。”
  “老弟!咱俩的谈判应该结束了。”
  “是应该结束了,因为你的要求我没法子答应。”
  “老弟!你可知道我会到磨坊去,要作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当我回到磨坊去之后,我立刻就要枪杀人质,每隔一个钟头枪杀一个,直到令舅出面为止。”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露面。”
  “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露面了,我会在蒙阴县城四处张贴告白,说明我这一次绑架人质和枪杀人质的原因。死者的家属,甚至整个鲁南的老百姓都会为他……”汤老八摸出一根菸卷儿点燃,缓缓地吸了一口:“老弟!不要太坚持,在我这根菸卷儿吸完之前,你随时都可以改变対意。”

  饿狼坪的谈判情势很紧张,磨坊那边的情势同样很紧张。尹刚涛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磨坂的门口。
  “尹刚涛!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呀?”
  “小燕!八爷在离开之前有过什么交代吗?”
  “他预料到咱们将会遭遇攻击,在攻击一开始咱们就立刻枪杀人质。”
  “小燕!你会照八爷的吩咐去做吗?”
  “我一定会遵照八爷的命令。”
  “错了!”
  “也许是错了,尹刚涛,你应咳明白,,我按照八爷命令枪杀人质和你们奋不顾身地营救人质是同样的正确……”
  “小燕!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苗小燕睁大了眼睛,她似乎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涵义。
  “小燕!这是一个可以表现你自己主见的一个机会。这些年来,你完全是站在报答八爷恩情的立场,你没有好恶,没有是非观念……小燕!八爷早晩都要离开你的,你不能老是当木头人,当别人的工具呀!”
  苗小燕的双眉在耸动,尹刚涛的话似乎已打动了她。不过,在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坚毅的神色,冷冷地问:“你的话说完了吗?”
  “小燕!你……?”
  “别为我操心,你倒是该为你自己操操心……”说到这里,苗小燕转身走去。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尹刚涛!我突然发现你对险恶的人世认识得太少,所以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赵光汉只有将你引向死路,眼着他,你连一线生机都没有。”
  尹刚涛心头暗暗一怔,他知道游说成功的希望已经很渺小,不过,他想趁机打听一点消息。
  “小燕!我不明白你话中的意思。”
  “你真不明白?”
  “是的。希望你说得更详细一点。”
  “尹刚涛!”苗小燕又缓缓地转过身来。“赵光汉想攻打磨坊,因为他还有一支伏兵。他约八爷谈判,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当八爷不在磨坊的时候奇兵突至,让我们手忙脚乱。其实,八爷早就明白他的诡计了。告诉你一件残酷的事实,所有能够接近磨坊的路都被封死了,赵光汉的攻击计划只是一个梦。就算他那支伏兵能神奇地接近磨坊,咱们也会迅雷不及掩耳地枪杀人质。赵光汉仍然是一无所得,他命中注定要尝到失败的苦果。尹刚涛!如果他的任务彻底失败,你又会遭到什么样的结果?”
  尹刚涛没有说话。
  “尹刚涛!你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尹刚涛仍然没有吭声。
  “尹刚涛!你跟石担子和彩妞儿一直在磨坊后面的山崖上找机会,是不是?赵光汉命令你们潜进磨坊,当攻击开始时,你们就全力保护人质是不是?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你们别想进来。”
  尹刚涛深深吸了一口长气。
  “尹刚涛!你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立刻杀死赵光汉的爪牙石担子和彩妞儿赶快逃。如果你决定这样做,我可以指点你一条逃亡的路径。”
  “小燕!我不想这样作。”
  “哦?!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不相信,而是我永远也不会去杀死石担子。”
  “为什么?”
  “他善良、忠诚……
  “尹刚添!我不愿再多耗精神、多费口舌了,请吧!当我回头走了十步之后,你就成为敌人,就有射手向你开枪了。我还不希望你死在我的面前。”苗小燕掉头走去,走得太快,毫无犹豫之色。
  尹刚涛丝毫不敢存有侥幸之心,立刻快步离开了磨坊的大门口。
  山野寂寂,赵光汉的伏兵在何处?
  莫非那支伏兵真的被汤老八封锁住了吗?
  那么,是否该将这种情况立刻去报告赵光汉?尽管这一连串的问号都没有肯定的答案,可是尹刚涛却不由自主地向饿狼坪走去。

  饿狼坪的谈判也到了决定性的阶段。
  汤老八手里那根洋菸卷儿已经吸到只剩半寸左右,烟蒂终于扔下了地,被汤老八的鞋底踩熄了。
  “老弟!你改变主意了吗?”
  赵光汉冷冷地说:“不管任何时刻,任何地方,我答复你的都只有两个字——放人。”
  “放人可以,条件是那批财宝的一半。”
  “我不知道什么财宝。”
  “老弟!我很佩服你的强硬作风,不过,我也很替你担心,回到蒙阴县之后,你如何向地方父老交代……咱们的谈判到此结束。当我回到磨坊之后,你会听到一声枪响,那是第一个人质的生命结束,过一个钟头之后,另一个人质也跟着了帐。”
  赵光汉紧闭着嘴巴。
  汤老八抡眼凝视了他一阵,掉头走去。
  “汤老八!”赵光汉突地沉叱一声。
  “怎么?!主意又改变了吗?”汤老八停下了脚步,但他并没有回过身来。
  “汤老八!不久之后,我会听到一连串的枪声,那不是人质被杀,而是你倒卧在血泊之中。”
  “赵老弟!你还在等待你那支神奇的伏兵吗?”
  赵光汉没有吭声。
  “赵老弟!我认为攻打磨坊最好的时刻,就是我不在的时候,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动静?你想知道是什么缘故吗?是令舅喝醉了酒?还是他们在山中迷了路?我看见你放了一只鸽子,他们应该得到讯息之后如约赶来,可是他们并没有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嗯?”
  赵光汉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赵老弟!哑谜可以打开啦!只因为我派出重兵将所有通路都堵死,你那支神奇伏兵来不了啦!赵老弟!别忘了我汤老八也打过游击,你用的战术我也都明白呀!哈哈……”汤老八仰首大笑,他似乎想将赵光汉活活气死。
  赵光汉的脸色大变,他似乎快要疯狂了。
  树林中有人影在闪动。
  赵光汉当然看见了,汤老八正在得意狂笑,他一定没有发觉。
  “赵老弟!眼前没有第二条路走,赶紧将令舅请出来吧!听说那批财宝价值数百万,他一个人也用不完呀!”
  “汤老八!你可以滚了!””赵光汉非常愤怒地吼着。
  “哼!我汤老八还真遇上了一个强硬的对手,好!咱们碰碰看,看看谁狠得过谁。”
  汤老八刚一转身,树林中突然一道人影闪出。
  那是尹刚涛,他的动作快极,在汤老八还没有任何警觉之前,他的左臂已经将汤老八的脖子勾住了。
  汤老八没有想到,似乎连赵光汉也没有想到。
  汤老八怒不可遏地叱问:“这算什么名堂?”
  “八爷!”尹刚涛缓而清晰地说:“你也算是人质,因为你的命值钱,所以要一个换十个,走!咱们到磨坊去走马换将吧!”
  “这……”汤老八嘶吼着:“赵光汉!你他娘的怎么玩出这种卑鄙的手段?”
  “八爷!”尹刚涛断了他的话。“你的手段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呀?!”
  “尹刚涛!我看你是条汉子,没有难为你,想不到你竟然……”
  “八爷!你想发横财所以不择手段,我们是为了救人而不择手段……就算我卑鄙、我下流、我没有血性,行了吧?!”
  “尹刚涛!”赵光汉突然大吼一声。
  “赵爷!”
  “放手!”赵光汉说得很用力,就像从枪瞠中射出的两粒子弹。
  “赵爷!你明了实际情况吗?”尹刚涛大吼大叫:“山路被封锁了,你的援兵进不来,咱们三个也没法子潜进磨坊里去,苗小燕奉到了命令,一有攻击,就立刻枪杀人质,如今咱们逮到汤老八,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蜉!”
  “放手!”赵光汉声色更见严厉。
  尹刚涛只得松开了臂弯,让汤老八脱困。
  汤老八冷笑道:“赵老弟!我实在很佩服你,如果你真要以我为要挟交换人质的话,那是作梦!不错,你还算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汤老八绝不小气,枪杀人质的事延迟到明天日出才执行,我在磨坊等你的消息。”
  汤老八走了。
  尹刚涛气得七窍冒烟,忿忿地说:“赵爷!你充什么英雄、好汉……”
  赵光汉诡谲地一笑:“哼!汤老八他上当了!”

  八、圈套
  人质关在一个四面不通风的屋子里,草堆就是他们的床;在远远的角落里放着两个木桶,分别用麻包袋隔起来,那就是他们的厕所;一个长满绿苔的水桶,盛着半桶水,里面放了一个水瓢,那就是他们的饮料。他们的食物则永远硬得像石头的干饼。
  他们一向都养尊处优,这种环境,这种生活简直比下地狱还要难受;可是,最令他们难受的还是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们不知前途,不知什么时候步向死亡……女的早已是双眼红肿,男的则是垂头丧气,其中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烁耀的精神。这从他明亮的眼光中可以看出来。
  他就是那个开珠宝店的郭掌柜……不!我们应该称呼他真实的身份;他就是鲁南家喻户晓的游击英雄秦百家。
  从他的神色看去,他似乎对他的外甥赵光汉的每一个营救行动都非常清楚;他同样也对赵光汉充满了信心,要不然,他怎能如此镇定?
  这十个人质来到这里之后,曾经悄悄地协商,有人主张派代表找汤老八谈判,看看汤老八要多少钱,然后他们就教家属凑够这笔买命的钱;也有人主张直接找那些守卫的商量,用钱去买通他们……七嘴八舌,意见纷耘,最后都被秦百家压制了。
  他运用他超越的说服力,告诉那些亡魂丧胆的人,地方上必然展开了营救的行动,教大家忍耐、等待。
  在这里,每一分钟都像一年,十二个月那么漫长,可是当他们看到秦百家那种神态自若的样子,他们几乎已丧失的信心又再度恢复。
  到了昨夜,他们的神志已将要崩溃。
  可是,昨夜磨坊中有了异当的行动。他们看不见什么,但他们听得到响动……急促的脚步声、嚷叫声、枪枝的碰撞声以及许许多多带着紧张气氛的声音……他们已经感觉到秦百家的话很可靠,地方上的营救行动已经逐渐接近了。
  如何营救呢?
  在惶惶的情绪中又展开了新的、激动的、关切的争论:是谈判?是以武力?或者是施展奇袭?
  他们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给他们确切的答复。
  那就是秦百家。
  可是,秦百家却惜言如金,他所说的仍然是那两个简短的句子——忍耐、等待。
  这四个字似乎已发生了什么作用,但他的表情、手势都具有很大的稳定作用。
  磨坊很静。
  静得似乎没有生命
  因此,置身在磨坊门口的苗小燕打老远就听到孑汤老八的脚步声;汤老八的脚步声她已经听得很熟了。
  她没有迎出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没多久,汤老八就像箭一样地射了进来。
  “小燕!”汤老八气喘吁吁地说:“好奇怪哟!”
  “八爷!什么好奇怪呀?”
  “小燕!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汤老八就在大门边坐了下来。“你对赵光汉的印象怎么样?”
  “他固执、好强、霸道,只知道功成,不知道失败……他不相信任何人……”
  “够了!够了!”汤老八连连地挥着手。“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他心眼里面是个什么模样儿,你看透了吗?”
  “八爷!那我可看不透。”
  “小燕!这小子我只不过几个月没见他,而他却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一口几百年的老井,谁也不知道那口井有多深。”
  “哼!”苗小燕神情不屑地掀掀嘴唇。“八爷!你太高估他啦!”
  “小燕!我从不高估别人,也从不低估别人。刚才我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心头就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哦?!”苗小燕很了解汤老八,她这时也神情凝重起来。
  “就好像推牌九我作庄家,拿到了一副稳可通杀的大牌,可是看看对方的脸色,突然有个预感,对方手里的牌一定比我更大。”
  “八爷!赵光汉的大牌就是那支伏兵,可是所有的进路都给咱们封死了,伏兵进不来。这附近左右我派人搜索过,连个鬼影儿也没有哇!”
  “刚才尹刚涛那小子出其不意地在背后勒住了我的脖子……”
  “哦?!”苗小燕一惊。
  “小燕!如果赵光汉押着我,枪管儿比在我的太阳穴上,教你释放人质,你会怎么办?”
  “八爷!你说呢?”
  “我一定大喊教你开枪,别把我这条命当一回事。”
  “八爷!我不会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听赵光汉的,立刻释放人质。”
  “小燕!这我早就想到了,你一定不会听我的,那么,赵光汉营救人质的行动就成功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他放过了,他为什么要放过这个机会?”
  这本是一个很容易忽略的问题,而汤老八却如此慎重其事地追根究底,因此,苗小燕也不敢轻率回答。可是,想了又想,却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小燕!你怎么不吭声呀?”
  “八爷!我想他大概是为了人质的安全;他原先是要尹刚涛潜进磨坊里来拼命保护人质,一见尹刚涛露面,就知道潜入的计划没有成功,因此他不敢造次……”
  “不!绝不是这个道理,绝不是。”
  “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我现在还没有想通,不过,在明天日出之前我一定可以想出赵光汉的用意何在。”
  “明天日出?!为什么一定要明天日出之前?”
  “哦!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告诉赵光汉,如果秦百家再不露面,我决定在明天日出时开始处决第一个人质。不过,我有预感,即使我真的按时间处决人质,秦百家也不会出面,”
  “为什么?”
  “他好像真的失踪了。”
  “八爷!这么说来咱们的希望只是一个梦啰?”
  “小燕!”汤老八豁达地说:“人生本来就是许多个小梦串连起来的一个大梦,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八爷!你这种想法肯定吗?”
  “最少我敢肯定秦百家不在赵光汉的身边。”
  “八爷!你是凭什么这样猜想呀?”
  “凭我跟了他多年而对他的认识。如果他在,我今天去饿狼坪谈判就会凶多吉少。”
  “他会杀你?”
  “会!”汤老八用力地说:“一定会!”
  “明知有这种可能性,为什么要去冒险?”
  “这是一次赌博,小燕!我也有安排,如果他想要杀我,就必须露面,我有三成希望逃过死亡的厄运,一旦被我逃过,他一年来的心血,以及他的诡计就泡了汤。”
  “八爷!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其实,我对你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
  汤老八笑着说:“小燕!过份被人家了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苗小燕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好了!小燕!”汤老八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之处,“我要去歇会儿,也要冷静地去想想。”
  “八爷!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明天日出时你会处决人质吗?”
  “会,头一个就处决杨夫人。”

  杨夫人的丈夫曾经是北洋军的粮秣督办,很捞了几个钱,可惜他一文也没有带进棺材。
  她是小妾,所以现在才四十出头的样子。不过,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不超过三十五岁。她的风韵使许多男人着迷,她的财势更令人动心,但是谁也别想打她的歪主意,她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
  她交结权贵,却从来没有传出过绯闻;在沦陷期中,她和日本人、汉奸都走得很勤,可是胜利后她并没有惹上任何麻烦。最令人解不透的一个谜团是,她丈夬死时她才二十几岁,为什么没有择人而事。
  在这十个人质当中有三个女性,她是唯一没有哭肿眼泡子的一个。她也许暗暗流过泪,可是谁也没有见着,连男人都暗暗夸赞她有胆识;而且在这种环境中她还能使头发不蓬松,衣服不脏乱。
  现在,她不着痕迹地挪到秦百家的身边,他们并不陌生,她曾经好几次去过他的珠宝店买首饰。
  “郭掌柜!”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嗯?”秦百家似在假寐。
  “我想跟你谈谈。”
  “夫人!你还有心情跟我谈谈?”
  杨夫人淡淡地一笑:“郭掌柜!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个很洒脱的人。”
  “夫人的确是个女中丈夫。”
  “郭掌柜这么说就太夸赞我了,”她将嗓门压低了一些,“郭掌柜!你一再跟咱们说忍耐、等待,不过,你自己可能都知道这两句话是骗人的。”
  “哦?!”
  “郭掌柜!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夫人!你可知道这种想法会让其他的人不安吗?”
  “郭堂柜!我心头明白得很。”她的语气就像话家常那样轻松。“咱们要活着离开这里的希望是非常小了。”
  “夫人怎会有这种想法呢?”
  “郭掌柜!汤老八说得很漂亮,他不要我们的钱,他只是要逼一个姓秦的出面,你相信吗?”
  “可能是真的。”
  “我说是假的。”
  “你有何凭据呢?”
  “郭掌柜!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好啦,咱们不谈别人,谈谈你怎么样?”
  “我?”秦百家不免一惊。
  “人没有不怕死的,而你却不怕,为卄幺?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死吗?”
  对于这位杨夫人,秦百家可说有相当的了解:她泼辣、活跃、神秘,女人天赋的魅力加上那位督办遗留的财富,使她在蒙阴县成为知名人物;但是秦百家绝没有想到这位夫人的语锋是如此犀利,如此令人难以招架。
  这好此游击战中的一次伏击,敌人却轻悄悄地绕到了后线,秦百家首先需要检讨自己露出了什么被绽,因此他没有立即回答。
  杨夫人并未放松,她仍然紧追不舍:“郭掌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不会死?”
  “夫人!你的问题问得好奇怪!”秦百家在想法子拖延,搪塞。
  “一点也不奇怪。”
  “难道还有什么根据?”
  “郭掌柜!这里一共有十个人,其中九个都是根生土长的,而你,没人知道来路。在蒙阴县,你也算不上什么知名人物,汤老八怎么会看上你的?我们大家都愁,唯独你不愁;我们大家都在商量自救的办法,唯独你教我们忍耐,等待……郭掌柜!这不表示你有些儿特殊吗?”
  秦百家暗暗好笑,杨夫人的话很明显,似乎认为他是汤老八的同路人;这一次绑架行动好像是他在作内线。
  “夫人!我真不明白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真不明白吗?”
  秦百家摇摇头。
  “郭掌柜!你不是一个珠宝商人,你在蒙阴县开珠宝店是别有用心,这一点我没看错吧?!”
  现在,秦百家倒是真要吃惊了;杨夫人的话像一支箭,正好射中了他的心坎。装成恼羞成怒的样子吗?或者索性不屑一理?秦百家倒被难住了。
  “郭掌柜!”这个女人真厉害。“别吃惊,这话我没对任何人说过。”
  “夫人!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你对珠宝外行,彻底的外行,你根本不懂得鉴别珠宝的光泽,也不懂得珠宝的行情,如果你没有那位能干的二柜,你一件买卖也别想作成,没错吧?!”
  “夫人,这我承认……如果你说我别有用心,那是冤枉……”
  杨夫人突然笑了:“郭掌柜!这不是公堂,我也没资格定你的罪,别向我喊冤。我还年轻,我喜欢活着,我有很多钱供我享受……郭掌柜,我只是想跟你谈一桩买卖;你也知道在买卖上我是很干脆的,我不想死,你说,要我付多少钱?”
  像一记响雷突然在秦百家的耳边爆开。
  “没关系!”杨夫人的态度很轻松。“你尽管开价,我有太多的钱,却只有一条命,所以,我绝不会小气、。”
  “夫人!你应该找汤老八去谈。”
  “我见不到汤老八,我想,跟你谈也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因为你有办法使我不死。”
  “夫人!你估计错了。”
  “没错。”她的语气非常肯定。
  “夫人!你有什么根据吗?”
  “郭掌柜!”杨夫人将身子靠近了一些,嗓门也压低了:“那天咱们到了磨坊之后,就由那个蓄着八字胡的什么吴师爷来唱名核对身份,这很明显,要绑谁架谁,他们早就选好挑妥了,对吗?”
  “嗯!”
  “然后,就来了几个男土匪搜咱们的身,捜得可仔细,只差没有剥光了搜,是吗?”
  “没错。”
  “我仔细想过,他们对你好像搜得不够仔细。”
  “哦?!”
  “郭掌柜!昨晩你睡得很熟。”
  她笑得非常诡谲,使得秦百家的心弦突然绷紧起来;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女人在玩什么花样。
  杨夫人接着说:“而我却一夜没睡,一方面是我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另一方面是我觉得昨晩磨坊里的动静有些异于寻常……就在天要亮的时候,我搜了你的身。”
  秦百家又是如同雷殛,这一次不再是耳边,而是心房。
  “郭掌柜!你的靴筒里有花样,一边放着手攮子,一边藏着一支掌心雷。我老公是兵爷,刀呀枪的我可见多啦!”
  秦百家出生入死,经历过不少惊险场面,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郭掌柜!男人在靴筒里带刀枪,那没啥稀奇。可是,这些油条回了锅的土匪没把你的刀枪搜出来,那才真稀奇。为啥?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跟你完成这宗买卖,买命要多少钱,你尽管开口。”
  秦百家沉默无言,这时候,任何一个不妥当的字说出后都可能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
  “夫人!想活着离开这儿并不困难。”
  “哦?!”
  “两个字——自救。”
  “自救?!”杨夫人笑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定会放声大笑。“郭掌柜!你是指你自己吧?!你有刀、有枪、有冷静的头脑,你的确有能力自救;我呢?我能自救吗?”
  “能。”秦百家的语气很肯定。
  “能?我凭什么?”杨夫人自嘲地笑了笑。“汤老八一直都没露面,他一定没有好奇心,也一定不好色;即使他好色,我也没用,谁会喜欢一个徐娘?”
  “夫人!别这样嘲弄自己,你凭什么在蒙阴县混成知名人物?因为你有过人的智慧;就凭你的智慧不但能自救,还能救别人。”
  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喜欢听奉承的话吧?杨夫人的神态立即改变了。她很审慎地打量秦百家,似乎她在此之前错估了面前这个人。
  “郭掌柜!有两件事你必须承认。”
  “那两件事?”
  “第一、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珠宝商人。”
  秦百家微微一笑,他不能去坚决否认,那样只会使对方产生更多的怀疑和不满。
  “第二、这不是一件单纯的绑架案,内中必有隐情,而且还相当复杂。在这十个人当中,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你可能比汤老八知道得更清楚。”
  秦百家吃惊的程度和他当年冒充民伕面对生死存亡关头时几乎相同;他没有估计错,杨夫人的确有过人的智慧,他必须小心应付。
  “夫人!我实在很佩服。”
  “好了!我不再追问,凡事能够适可而止,彼此都愉快。”杨夫人显得很开心的样子。“现在,请告诉我,如何去运用我的过人智慧。”
  “夫人!你对我绝对信任吗?”
  “老实说,我对你并不信任。”
  “哦?!”秦百家不禁失色。
  “不过,在你与汤老八之间,我宁可去信任你。”
  “为什么?”
  “因为汤老八比你蠢。”杨夫人也懂得奉承别人的艺术。
  “夫人!现在你去告诉卫兵,要求会见汤老八。”
  “成吗?”
  “如果你坚持,一定行。”
  “我跟他说些什么?”
  “你问他,他到底要什么?一定逼他说出来,你就说你可以帮他得到他所想得到的东西。”
  杨夫人的眼睛瞪得很大,脱口说道:“郭掌柜!你将我过份高估了。”
  “夫人!你绝对难得到。”
  “我怎能达到汤老八心中的欲望?”
  “夫人!请你照着我的话去作,我估计汤老八一定会告诉你他想要什么,那时候你就装着无能为力的样子,然后你再回来将经过的情形告诉我。”
  “你好像在利用我。”
  “就算是好了,那对你也无损呀!”
  “好!我信任一次。”
  “夫人!有一件事你要特别注意,千万别提到我。”
  杨夫人诡谲地一笑,然后向门口走去。

  她向卫兵提出要求,卫兵答应为她转达,过了约摸一刻钟,苗小燕来将她带了去。
  在进入汤老八的卧房之前,苗小燕很仔细地捜遍了她的全身。
  “夫人!”一见面,汤老八就摆出了满面的笑容。“委曲你了,请坐!请坐!”
  杨夫人安详地坐下,她利用这很短的时间去打量汤老八;她也许很懂得观察别人。
  “夫人!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八爷!”杨夫人很委婉地说:“咱们刚到磨坊的时候,有位蓄着八字胡的什么师爷曾经告诉我们几句话,他说,八爷绝不会伤害我们,而且还保证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家。”
  “是的,这是我的保证。”
  “可是,我们已经受到了伤害。”
  “哦?!是我的部下虐待了你们吗?”
  “不,没有谁虐待我们,可是恐惧的压力远超过皮肉上的痛苦,我们已经快要疯了。”
  “你并没有疯。”
  “是的,我还没有疯,我还有勇气到你的面前来说话,那是因为我经历过太多的风霜雨雪,将生死存亡都看得很淡,八爷!你到底要什么?你并没有教我们写信回去教家属送钱赎命,你也没有……八爷!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汤老八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地说:“你不需要知道。”
  “我很想知道。”
  “为什么?”汤老八开始咆哮。
  “因为我能够帮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汤老八瞠目结舌,他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你不信?”这个女人的确见过世面,面对一个凶残的匪徒,她竟然能够神态自若!
  “夫人!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哦?!什么事?”
  “明天日出,我就要开始处决人质。”
  “八爷!你曾经保证过……”
  汤老八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也许会很吃惊,我头一个决定处决的人质就是你。”
  杨夫人的确很吃惊,但她竭力保持镇定,轻描淡写地说:“我就那么倒霉吗?”
  “夫人!”汤老八突然换了话题:“你在蒙阴县住过多久?”
  “十几年。”
  “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谁?”
  “秦百家。”
  “哎哟!八爷!别说蒙阴县,就是整个鲁南地区,谁不认识这个游击英雄呀!”
  “哼!”汤老八的脸色立刻变了。“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八爷!你没弄错人吧?!秦百家保乡爱民,人人崇拜。最了不起的是他在胜利即将倒来的时候功成身退,销声匿迹……”
  “呸!”汤老八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怎么啦?八爷!”
  “告诉你吧!夫人,我绑架你们就是为了要证实给大家看,秦百家到底是英雄,还是小人。只要他出面,我就释放人质,可是,他到现在还像乌龟般缩起了顿子,他不是小人是什么?”
  “所以,你就要处决人质?”
  “是的。我要逼他出来。从日出开始,我每隔一个钟头处决一个人质。如果他到底都没出来,可见他是一个无胆的鼠辈。”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他就在蒙阴县,他怎会不知道?”
  “八爷!这么说来,我们这十个人是死定了。承你看得起选我作第一个倒霉鬼,不过,我并不在乎。我只比最后一个处决的人质少活九个钟头。可是我比起徐凤英那个小丫头却多活了好几十年。”
  “夫人!你可以不死。”
  “我?!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你方才不是说可以帮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吗?”
  杨夫人不禁一愣,她几乎忘记了她到这儿来的目的了。
  “八爷,我原以为你要的是钱,或者什么很值钱的宝贝,却没料到你是要逼秦百家出面,所以……”
  “所以你无能为力是不是?”
  “八爷!我可没这么说呀!”
  “难道你知道他在那儿?”
  “八爷!让我回去想一想,过一会儿再回答你这个问题,行吗?”
  “在明天日出之前你都来得及。”
  杨夫人又被押回来了,这个女人很机警,她并不立刻去和秦百家密谈,别人都围着她问长问短,也被她搪塞过去。

  差不多过了半个钟头,她才找机会挪到蔡百家的身边。
  她以简洁的措辞,低沉的语气叙述了她与汤老八谈话的过程,最后她问:“郭掌柜!你说,我该怎么去回答他吗!”
  “汤老八给你时限了吗?”
  “他说,在明天日出之前都来得及。”
  “那么,你好好去睡一觉。”
  “然后呢?”
  “然后你再教卫兵带你去见汤老八。”
  “见到之后呢?”
  秦百家在杨夫人耳朵边低语,只见她的脸色变了又变,侧转头,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秦百家。
  “夫人!记清楚了吗?”
  “我不明白,”杨夫人迷惑地摇着头。“我实在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只需要照我的话去作。夫人!你说过信任我的,这样作,不但可以救你自己,也可以救大家。”
  “可是……”
  “夫人!别再往下说了,我看中你是女中丈夫,才教你这么作。记住!你是头一个要被处决的人质,照我的话作,绝没有错。”
  杨未人点了点头,不过,她答应得非常勉强。
  好不容易撑到天黑,杨夫人又向卫兵提出要见汤老八的要求,卫兵显然早已得到指示,立刻就将她带了出去。
  一见面,杨夫人就先问:“如果我能替你找到你要见的人,你会释放所有的人质吗?”
  “绝对立刻释放。”
  “秦百家离你大概不会超过百步。”
  “你怎么知道?!”汤老八显得非常惊讶。
  “是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汤老八咄咄逼人地问:“别人是谁?你没有离开磨坊,没有行动自由,你怎么会接触这个别人。”
  “这个人跟我关在一起……”
  “也是人质之一?”
  “是的。”
  “谁?”
  “八爷!您别忙,听我慢慢说嘛!这个人说,他能立刻带你找到秦百家,保证离你不超过百步。不过,他畏惧秦百家的报复,也畏惧秦百家手下死党的报复。他要亲口告诉你,关于秦百家的动向,可是,这件事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也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曾与你单独谈过话。”
  “真啰嗦!”汤老八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八爷!你一定要答应他提出来的要求,不然,他宁死都不会告诉你秦百家在那儿。”
  “好!我答应。”
  “八爷!你吩咐下去,人群当中有一个姓郭的,准许他出来自由走动,然后你就在屋子里等着,他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来与你见面。”
  “好!我照办。”

  回到囚禁处,杨夫人向秦百家打了一个眼色,表示她一切都已照着作了。
  果然,紧接着,看守的卫兵就传来了汤老八的命令。秦百家获得了有限的自由,他东走走,西逛逛,似乎对磨坊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进了汤老八的屋子。
  “坐!”汤老八对他很客气;他一定作梦都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这个人正是他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秦百家。
  秦百家很沉稳地在汤老八对面坐下。
  “你知道秦百家在什么地方?”
  “知道。他就在百步之内。”
  “我很奇怪,你身在囚禁中,是怎么知道的。”
  “我会算。”
  “你会算?!是八卦?还是诸葛亮的马前课?”
  秦百家神秘的一笑,
  汤老八原是坐着的,他突然站了起来,他缓缓踱了几步,最后竟然以背对着秦百家站住了。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秦百家快速地拿出靴筒中的刀枪,汤老八就死定了。
  但他似乎没有掌握这个机会。
  “我也知道秦百家在那儿。”汤老八倏地转过身子,手上多了一支枪。
  死冷冷的枪管对着秦百家,后者的脸上却浮现着安详的笑容。
  “纵队长!你真大胆。”汤老八终于将面貌已改的秦百家认出来了。
  秦百家还在笑。
  “纵队长!这不是该你笑的时候。”汤老八全神戒备,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想不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神出鬼没,可是,我跟以前一样。以前你不敢杀我,现在我却敢杀你。”
  “我知道你敢,”秦百家的语气很稳定。“可是你绝不会杀我。”
  “那可不一定。”
  “汤老八!我对你很了解,就像你也了解我一样。坐下,慢慢谈。”
  “纵队长!别抬举我,在你面前,那有我坐的份儿。”
  “好!你不坐我也不勉强你,汤老八!你承认你这次绑架人质的事情做错了吗?”
  “好了!别教训我了……”
  “不是教训,是要你了解实际情况,你这回闹得太凶,整个鲁南地区都在注意这档子事。就算我愿意将那批财宝全数交出,或者咱们谈好条件合作平分,恐怕都会有麻烦……”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只简单地问:‘那批财宝现在何处?’”
  “土里。”
  “那么,将图交出来。”
  “汤老八!你说得太容易了。”
  “纵队长!这不是以前,或许你勇闯虎穴有你的仗恃。不过,有一点你要弄清楚,你的命在我手里,所以你要听我的,不是我要听你的。”
  “汤老八!”秦百家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想发财,还得你有发财的命才行。要谈也可以,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没有条件好谈。”
  “你非答应我这个条件不可,先释放另外九个人质。”
  “办不到。”汤老八的态度非常强硬。
  “汤老八!你该知道我的个性,我是服软不服硬的,如果你不先释放那九个人质一切都免谈。”
  “秦百家!你少在我面前摆你纵队长的臭架子,拿出地形图来,一切好商量,要不然,我这就毙了你。”汤老八握枪的手伸得笔直,摆出了射击姿势。
  秦百家身体发福了,嘴上也蓄了胡髭,已没有昔年的剽悍作风,不过,他那两道目光仍有慑人的气势,态度也很镇定
  老实说,面对秦百家,汤老八的气势已经弱了一半。可是,还有另外两个因素在助威:一是在汤老八的势力范围之内,他手上又有枪;一是他识破了秦百家伪装的面貌。但他绝不知道这是秦百家自已送上门来的。
  其实,这也是秦百家的一着诡计。
  汤老八手中的短枪又往前伸了一伸,狠狠地说:“姓秦的!我可没耐性,到底怎么样?”
  “汤老八,我现在怎么交得出地形图?”
  “你的意思是地形图没放在身上?”
  “谁也不会将那种宝贵的东西放在身上。”
  “秦百家!你想施展缓兵之计?”
  “汤老八!你为了想发这笔横财,也曾费了不少心机,你一定不愿意你的心机白费,就需那要耐性……”
  “少来这一套!你想引诱我派人跟你去蒙阴县取图,你好玩花样是不是?我不上你的当!”
  “你杀死我,你又能得到什么?”
  “最少我也出了一口气。”
  “汤老八,往日我也没有亏待你呀!”
  “少说这些废话,你最好冷静地想一想,有什么方法使我不开枪杀死你。”
  “汤老八!你杀我只是早晩的事,我要想的是:如何使那九个人质安全回家。”
  “好个保乡爱民的秦百家,到这个时候你还会唱高调,好,你将你想到的方法说出来吧!”
  “希望你能合作。”
  “先说来听听。”
  “那张地形图我虽然没带在身边,可是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我可以照样再画一张。”
  “立刻?”
  “当然。不过,有一个条件。”
  “好!说来听听。”汤老八已在让步了。
  “教你那位师爷进来,我说,他记;不过,我说了一部份之后,你就要放岀一个人质,当你把那九个人质都释放之后,那张图也完成了。”
  “万一你是乱说一通呢?”
  “我还在你手里呀!”
  “秦百家!这是一场赌博,但是我跟你赌了。也许你不怕死,可是我有整你的办法,我要你受一受比死亡更痛苦、更恐惧的滋味。”
  终于,蓄着八字胡的吴师爷被召了进来。苗小燕也来了,她负责释放人质的任务。当他们知道汤老八要找的人就在这十名人质中时,都显得十分惊讶。
  秦百家提出最后一项要求:在释放人质之前,要对空鸣放三枪。
  汤老八将苗小燕拉到一边。
  “小燕!这是什么意思?”
  “八爷!这是很简单明了的事,他要通知赵光汉,要赵光汉来接那几个人质。“小燕!这里头恐怕大有文章。咱们要绑架谁,事先没人知道,姓秦的不可能预作安排;连他逮到这儿来之后,完全与外界隔绝,他如何知道他的外甥已经带人到了附近?”汤老八倒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他立刻就发现了破绽。
  苗小燕同意汤老八的疑问,但她却说不出答案。
  “小燕!咱们不妨将计就计。”
  “哦?!”
  “咱们派出去的那几支人马怎么样?”
  “还是继续堵住了附近的几条通路。”
  “小燕!你与他们保持密切的联系。你另外再组织一支精兵,等第九个人质释放之后,就开始将姓赵的钉牢。如果姓秦的画出来的图是假的,他们仍然在这个圈圈里,跑不出去。”
  “八爷,这样一来,磨坊内实力就太单薄了,万一……”
  “小燕!你怕什么?附近已经搜索过,没有一支伏兵,这里只剩下秦老头,一对一,我也不在乎他呀!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一件事。”
  “八爷!你怕什么?”
  “我只怕秦百家当时并没有将藏宝的地方记得很清楚,就是杀了他,他也画不出图来。”
  “会吗?”
  “谁知道。”汤老八摊开了双手,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八爷!我要提醒你,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勉强不得的。”
  “小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八爷!我可是在说肺腑之言,不管那批财宝到不到手,你的身子要紧——”
  “小丫头片子!难为你的一番孝心,这是一场大赌,我把老命也押上去了,就照我的话去办,放心,赢家一定是我。”汤老八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在赌场上,赢家常常是有信心的人。可是,那些输得奇惨无比的人呢?仍然是有信心的人。没有信心的人绝不会赌。
  汤者八有太多的优势稳操胜券,他当然不会将苗小燕的提醒当一回事。如果这是推牌九,他先拿到了一对至尊宝然后才下注,他怎么可能输?
  人质已经接到了释放的通知,汤老八曾决定先处决杨夫人,现在他又决定先放杨夫人。也许他将她看成功臣吧?!
  吴师爷也奉召而来,一大张雪白的宣纸以及笔墨都准备好了。
  “纵队长!”汤老八笑眯眯地说:“咱们现在可以开始了,不过,我要先提醒你老人家一下,事隔八年,你也许记得不太清楚,千万要想清楚了再说,万一你记错了,我可不认为你是记错了,我一定会想到是你在存心蒙我,那时,局面可就不好收拾啦!”
  “我刚才已经说过,那张地形图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绝对错不了。”秦百家盯神色很镇定。
  “那就太好了,咱们开始吧!”
  “汤老八!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哦?!你提一提吧!”
  “你忘了教人对空鸣放三枪。”
  “对!对!”汤老八扯高了嗓门叫道:“来人!”
  一个壮汉立刻在房门口出现。
  汤老八吩咐道:“传令对空鸣放三枪。”
  那个出汉向外打了一个手势,秦百家立刻就听到了三响枪声。
  “纵队长!现在可以开始了。”
  “吴师爷!请你听清楚:以小松坡为中心点,向东画一条直线,标明二十里左右……”
  汤老八立刻接上了话题:“那里是秦庄,鲁南大会战的时候,日本鬼子用重炮轰平了那个地方,纵队岸你提那儿干吗?”
  “汤老八!你别打岔。”
  “好!”
  秦百家又继续说:“从秦庄向东北角画一条斜线……”
  汤老八又接上了腔:“那是有名的建阳古道。”
  “不错。”
  “纵队长!别以为我对那批财宝埋藏何处的事一无所知,这一上来你就说了真话,——好!往下说。”
  “汤老八!现在你要释放第一个人质。”
  “好!我守约,”汤老八向那站在房门口的大汉挥挥手。
  那太汉又向外面挥挥手。

  当磨坊中连续响起三响枪声时,赵光汉几乎跳了起来;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腿伤根本不适宜如此剧烈运动。
  尹刚涛一个箭步到了赵光汉的身边,疾声嚷道:“糟!汤老八开始处决人质了。”
  “不!”赵光汉用力地摇着头,脸上有兴奋的神色。“汤老八上当了!——你们等着瞧,他马上就要开始释放人质。”
  尹刚涛不敢相信地看看身旁的彩妞儿,彩妞儿又看看石担子,石担子向他们微微颔首,显然是支持赵光汉的说法。
  赵光汉又兴高采烈地说:“走!咱们上高处去。”
  他受伤的腿很吃力,但他仍然领先爬到了可以看见磨坊出口的地方。
  几乎就在他们的目光刚刚集中在那个诱人的地方时,磨坊门口就走出来一个女人。
  “是个女的。”彩妞儿先叫。
  “也许是苗小燕。”尹刚涛说。
  “不!”石担子也跟着说:“这个女人比苗小燕高。”
  “是人质!’赵光汉大声嚷着:“是人质中的杨夫人,彩妞儿!你快去迎她,记住一件事,不要跟她说话,即使问好也不行,知道吗?”
  彩妞儿真不明白赵光汉何以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但她没有多问,立刻向磨坊方向跑去。
  赵光汉掏岀枪来,向磨坊方向发射了一枪。
  “这是干啥吗?”尹刚涛好奇地问。
  “信号。”赵光汉简短地回答。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盯着从磨坊中走出来的人质,以及迎上前去的彩妞儿。
  她们二人终于会合在一处了。
  “尹刚涛!”赵光汉轻轻地喊了一声。
  “赵爷!”
  “你一定很高兴。”
  “我里高兴。”
  “现在高兴还太早,别以为援救人质的行动已经结束,告诉你,现在才是开始。你跟石担子要去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接下来,赵光汉低声细语。
  尹刚涛和石担子连连点头,然后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杨夫人终于由彩妞儿引到了赵光汉的面前,他疾声问道:“夫人,有什么话需要告诉我吗?”
  “照计施行。就这四个字。”
  赵光汉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吴师爷面前那张宣纸上已经做了许多记号,注明了许多文字,有山谷、有道路、有河流。将汤老八的横财梦指向某一个目标。不过,正确的目标还没有指点出来,那是泰百家手里扣住的一张王牌。
  现在,站在门口的大汉高声叫道:“八爷!九个人质都放完了。”
  汤老八走过去,低声问道:“小燕呢?”
  “苗姑娘已经带着人离开磨坊了,”大汉低声回答。
  “退下!”
  大汉立刻退了出去。
  “现在””汤老八走到了秦百家的面前。“我已经履行了诺言,该你完成那张图了。”
  “还要等一下。”
  汤老八没有催逼,他知道秦百家要等什么。
  不久,远远传来一响枪声。
  “一共九枪,”汤老八笑着说:“这表示九个人质都已安然到了你外甥赵光汉的手里……纵队长!我很奇怪,你们是如何联系的。”
  “第一个人质会为我传话。”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早就该想到了,现在,你应该把那个藏宝的地方说出来了吧!”
  “汤老八!咱们应该先谈谈。”
  “谈什么?”
  “谈谈那批财宝。”
  “一人一半,这是我早就说过的,我绝对守信。”
  “可是,我没有保障。”
  “秦百家!你想赖帐?”
  “没有这个意思。古话说得好,银子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当你看到那批财宝时,你一定会杀我。”
  “秦百家!你休想节外生枝,如果我想杀你,现在就可以杀你。”
  “现在?!汤老八!如果你现在杀我,那批财宝你还挖得到吗?”
  “凭这张图还怕挖不到吗?只不过多费一点人力而或,我有五、六十个部下,难不倒我。”
  “汤老八!那九个人质已经放了,就算是你把我杀了,我也已经达到了目的,并不算遗憾。”
  “秦百家!我早就算到了你这一遭,”汤老八抓起了吴师爷面前那张图。“这完全是假的,是一文不值的一张废纸是不是?”
  “汤老八!你总算还有自知之明,与你这种人谈信义二字似乎太多余了。”
  汤老八应该大惊,应该盛怒,但他却笑了。
  “我早就知道了。”
  “哦?!”吃惊的反倒是秦百家。
  “我早就知道了。”汤老八又重复一遍,他脸上的笑容更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释放人质?”
  汤老八拿起了桌上的毛笔,在那张图上画了一个小圈圈,然后在外面又画了一个大圈圈。
  “那九个人只是离开了这个小圈圈,他们还没有离开这个大圈圈,我随时可以将他们追回来。”
  “汤老八!你不要说大话了,你一共有多少人,我清楚。除去那些堵住附近出路的人,磨坊中还留下几个?那九个人一旦放出去之后就好像离开牢笼的鸟,你还能追得回来吗?”
  “我有一个捉鸟的专家。”
  “谁?”
  “吴师爷!告诉他,咱们有一个女将苗小燕,她比赵光汉强得太多了。”
  吴师爷很谦卑地说:“八爷!方才我进来的时挨,看见苗姑娘还站在……”
  “现在已经不在了。”
  “八爷!她去了那儿?”
  “当最后一个人质离开磨坊之后,她又带人出去了。只要我给她一个信号,不但那九个人立刻回笼,连赵光汉那帮人也要一起跟来。”汤老八满脸得意之色,“秦百家!你没想到吧?!”
  秦百家很镇定,冷冷地问道:“汤老八!你如此有把握吗?”
  “我向来不作没有把握的事。”
  “汤老八!不要太自信,更不要太自负。你的失败,你会沦为土匪,就是因为你太自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还来得及。”
  汤老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汤老八!这没有什么好笑的。”
  “秦百家!我笑你死到临头还不知,你少在我面前说教,现在你只有一条路,立刻带我去藏宝的地方,不然,我就立刻杀死你。”
  “汤老八!你决定这么做吗?”
  “秦百家!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我说到作到。”
  “吴师爷!”秦百家一字一字地说:“既然汤老八执迷不悟,磨坊内又成真空我们还等什么。”
  吴师爷掏出了枪,枪口却是对着汤老八。
  汤老八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他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当他看见秦百家脸上那股阴冷的笑容时,他立刻恍然大悟。
  他毕竟不是一个很笨的人。
  “纵队长!”汤老八也不愧是块老姜,到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我实在服了你,难怪你会夹在十个人质当中被掳了来……不过,我又弄不明白,这样作,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汤老八!你不是一直都很会使鬼点子吗?你会想不出来吗?”
  “你收买了吴师爷,那么,你早就知道了我绑架人质的计划,你可以阻止,又何必冒险混到这儿来?”
  “因为你没有去蒙阴,”秦百家一个字一个字坚定有力地说:“你的目标是我,我的目标是你。你既然不去蒙阴,只有我来了。”
  “你不是来了吗?”
  “我是来了,就站在你面前。”
  “还有一支枪对着我,可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开枪杀死我吗?枪声一响,就有很多人冲进来,你们也难逃一死。”
  “吴师爷!把磨坊里的情况告诉八爷。”
  “八爷!”吴师爷虽然绷着脸,总有些不自在。“你的心腹死党派出去了,如今苗小燕再一走,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八爷!干师爷的,跟老弱残兵混得最熟,现在,磨坊里的人如今都是我的心腹啦!”
  “开枪吧!”汤老八毫不在乎地向吴师爷走过去。“我待你不薄,我倒要看你忍不忍得下这个手。”
  吴师爷在汤老八步步逼进下,反而步步后退,他毕竟不是一个玩枪杆的人。
  他看着秦百家,似乎需要后者向他指示,或者给他鼓励。而秦百家却是频频摇头。
  “开枪呀!”汤老八更嚣张了。“吴师爷!你怎么会没有胆子呀?唔!我明白了,刚才站在门口传令放人的那小子可不是你的心腹死党,所以,你有顾忌是不是?”
  “汤老八!”秦百家沉叱了一声。
  “纵队长有什么指示?”
  “汤老八!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到门口传令磨坊内所有的人弃械投降,你还有一条生路。”
  “办不到”
  那个‘到’字还在汤老八的舌尖上翻滚,他右脚已经踢了出去。吴师爷手中的枪脱手飞出,汤老八的手好像有吸力,枪立刻就到了他的手中。
  “纵队长!”汤老八连连冷笑。“没想到吧?!”
  “汤老八!你是怙恶不悛,自寻死路。”
  “好啦!纵队长!别训我啦!你训了我好几年,还不够么?现在,我先毙了这个叛徒,然后有好戏请你看。”
  吴师爷脸色发白,他万万料不到会有这样一个突变,双膝一软,竟然跪下了。
  “八爷!饶我一命。”
  “吴师爷!你怎么矮了半截啦?刚才拿枪对着我不是挺神气的麻!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也该知道我的臭毛病,敌人都可以原谅,唯有叛徒不可以原谅。吴师爷!我会教人为你挖个坑,不会教野狗啃你的尸首……”
  “汤老八!”秦百家沉叱一声。
  “怎么?!你要说情?”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死之后谁为你挖坑?”
  “苗小燕。”
  “她人呢?在磨坊吗?”
  “不在。但是现在我不会死。”
  “真有这种把握吗?”
  “纵队长!我是猫投胎的,猫有九条命,所以,想教我死,可没那么简单。”
  “汤老八!我为你悲哀。”
  “哦!!”
  “死到临头还不知。”
  “纵队长!我现在不会杀死你,但我可以开枪射烂你的膝盖,教你从此以后爬着走。”
  汤老八掉转了枪口,原是对着吴师爷的,现在对着秦百家,后者却一点儿也不紧张。
  “汤老八!立刻下令教你的手下弃械投降,这是你最后一条活路。”
  汤老八一扬手中短枪,对准了秦百家的膝盖处,毫不犹豫地勾动了扳机。
  喀,撞针撞击的声音,并没有射出子弹。
  汤老八再扣扳机,又是喀地一响。
  他连忙拉开枪栓,原来是一支空枪。
  秦百家冷笑道:“汤老八!你太不够冷静,犯的错误也太多了,想不到你还真要将我打成残废。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汤老八!你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汤老八突地扔掉手里那支枪,飞也似的向门口窜去。
  秦百家右脚搁在凳子上,右手摸了一下靴子,紧接着寒光闪动,只见汤老八的身子打了一个颤。
  他胸部挺起,面向上仰,秦百家掷出的匕首不偏不倚地扎进了汤老八的背心窝。

  九、突变
  暮霭四合,夜色又降临了山区。磨坊的第一盏灯点燃了。在汤老八住宿的那间屋子里,灯火以怜悯的光芒向四周探视,它似乎在为那些互相残杀的愚昧的人们来惋惜。
  这间屋子已经换了主人,从此“汤老八”只有在后人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才偶尔提一提;他的野心,他的横财梦在倾刻间就消失了,自然也包括他的生命。
  磨坊很静,整个山区也很静;在这个山区里还散布着好几十个汤老八的死党,但他们并不知道磨坊中已经发生了变故。
  秦百家静静地坐在灯下,不时望向门口,显然在等待什么人。他的左脚搁在长板凳上,枪柄从靴筒的上端露出来,随时随地都可以拔枪刺敌。
  吴师爷掩掩闪闪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秦百家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解决了,”吴师爷谄媚地笑着。“都是些蠢汉子,撂倒他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其余的人呢?”
  “还有六个,都是我的人。”
  “没问题吗?”
  “秦爷!你放心,他们听说有千儿八百的大洋好拿,嘴都乐歪了,谁还有异心呀!”
  “老吴!不是我胆子小,老八还有少不心腹死党散布在各处,万一他们知道他们他主子已经归了天,反扑过来,咱们还真不好应付。”
  “秦爷!我会留神的。”
  “教那几个人进屋睡觉,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都别露头,明白吗?”
  “我会吩咐他们。”
  “还有,立刻去点起一支松脂火把,向西北方摇晃三下,然后将火把熄灭。”
  “秦爷!这是干啥呀?”
  “别问。老吴!你应该知我的脾气,只管照着我的话去作,准吃不了亏。”
  “是的——不过,我心里老有点儿嘀咕——咱们为啥不赶紧离开,待在这儿干啥呀?”
  “到了应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别多问啦!”
  “是的,秦爷。”吴师爷恭敬地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秦百家望着油灯,突然皱紧了眉头。人质救出去了,汤老八也死了,这似乎并不是一切事情的结束。看他的神色,似乎真正的情况还没有开始哩!

  自从九个人质全部到了赵光汉的保护之下,他就一直站在一处高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磨坊那边。他的腿伤耒愈,而且他又是那么疲累,但他却支撑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直到现在。
  现在,磨坊那边出现了摇晃的火把,那似乎就是他所期待的。
  而他并不兴奋,也不激动,仍是静静地站着。
  当火光熄灭之后,他在轻轻地叫了一声:“尹刚涛!”
  尹刚涛连忙走到赵光汉的身边,他再等待对方的传唤,似乎已经等得很久了。“尹刚涛!你几次三番好像有话要跟我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赵爷!我发现苗小燕带了人在咱们附近活动。”
  “哦?!没错吗?”
  “我亲眼看见的。”
  “有多少人?”
  “大概有七、八个。”
  “他们埋伏在什么地方?”
  “在那座树林子里。”尹刚涛指了一下。
  那座树林子距他们大约有三十来丈,几乎就在眼前。
  “尹刚涛!你看苗小燕的动机何在?”
  “钉牢咱们。”
  “可能是。”赵光汉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他转变了话题:“尹刚涛!你冒了许多危险,不但救了别人,也救了自己。不过在这些人质没有安全离开山区之前,还不能算是任务完成……”
  “我知道。”
  “现在,我要带贼祖宗、石担子到磨坊里去一趟,只留下你、彩妞儿、花郎,你自信能保护那九个人质吗?”
  “能。”尹刚涛豪不犹豫地说。
  “会用这个吗?”赵光汉将他的短枪交给尹刚涛。
  尹刚涛不禁一愣,也可以说是受宠若惊,这表示赵光汉对他已完全信任。
  “很简单,”赵光汉以为尹刚涛不会用短枪。“打开保险、瞄准,然后勾动扳机。”
  “我会。”
  “苗小燕带人在这附近活动,意图不明,如果她有什么行动,千万记住一个原则,擒贼擒王,一枪将她撂倒,知道吗?”
  “我知道。”尹刚涛点了点头,然后才说:“赵爷!我大胆问一个问题,人质只放出来九个,还有另一个……”
  “另一个如今已成了磨坊的新主人。”
  经过这一段历程,尹刚涛已经懂得运用思考,他行事不再凭自己的好感,而且他也会将某些问题留在心中由自己慢慢去寻求答案,不再去询问别人。
  赵光汉带着石担子、贼祖宗溜下了岗子,佝偻着身子向磨坊行去。尹刚涛扭转了头,监视那遍林子。
  花郎在生火,他似乎想烧一壶开水。
  彩妞儿来到尹刚涛身边,轻轻地问:“尹刚涛!咱们什么时候回蒙阴?”
  “你想回到城里去吗?”
  “我很想看看我爹。以前,我曾经有个想法:如果我没有这个爹,也许我还过得好些……现在,我发现这种想法错了,我好想念他老人家。”
  “彩妞儿!你认为咱们的活儿完了吗?”
  “人质都救出来了,咱们的差事也就完啦!”
  “彩妞儿!你的想法太天真了,这内中有许多过节咱们都不清楚。汤老八的人堵住了所有出路,苗小燕就带了好几个人埋伏在那座林子里哩!”
  “赵爷是去跟汤老八谈判的吗?”
  “彩妞儿!你如果沉得住气,能够不露声色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好!我答应。”
  “汤老八已经死了。”
  “是赵爷告诉你的?!”
  “他没告诉我,可是我知道。彩妞儿!你不妨去点点数,这里只有九个人质,而汤老八却绑架了十个。有一个还留在磨坊里,就是那个人要了汤老八的命。”
  “尹刚涛!你的话把我弄糊涂了。”
  “我也只不过比你多知道一点儿。彩妞儿!以前我在打猎的时候常常在草地上大睡,因为我知道绝不会有任何野兽来攻击我。可是,有时我在进入一座林子时连眼皮子也不敢眨一下,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经常灵验。”
  “现在你又有了这种预感吗?”
  “嗯!”尹刚涛很认真地点点头。
  “你有了什么预感?”
  “从蒙阴县城上路开始,到现在为止,我们经过一段艰辛而又危险的历程;我想:从现在起,可能有一段更可怕,更危险的路在等着我们。彩妞儿!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就算运气了。”
  “哦?!”彩妞儿低呼了一声。
  “彩妞儿!你心地很善良,所以我必须把我的预感告诉你。也许我只是说了些梦话。”
  “尹刚涛!”彩妞儿神色沉重地说:“我知道,这不是梦话,也不是预感。你一定看到了一些什么,听到了一些什么,想到了一些什么,你才有这种推断。只是你不愿说得更明白罢了。”
  “彩妞儿!你很聪明,还用得着我说得更明白吗?”
  “尹刚涛!汤老八如果真的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又出现了一个比汤老八还更厉害的人吗?”
  “彩妞儿!别再问下去了。”
  “好!我不问。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们都还年轻,我不想死,你当然也不想死。到了危险关头,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两个人的力量总比我们各找出路要强得多。”
  “好!我答应。”
  彩妞儿笑了。
  这时,花郎已经烧好了水。她忙着去为那些人质分水、分食粮。
  尹刚涛望着彩妞儿,心头真是千头万绪,如果此生有这样一个娇妻,那真是艳福不浅,可是……他……
  可是,他曾经在汤老八前立下了诺言,如果汤老八果真已死,这个诺言,就像铜铸铁浇般牢不可破,他必须坚守、实践。
  偏偏赵光汉又有了那样的交代:如果苗小燕有什么行动的话,就毫不犹豫地一枪撂倒她。
  尹刚涛最大的烦恼就在此处,他不知道如何处置才能两全其美。
  树林中有人走出,那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枝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尹刚涛懂得对方的意思,也掏出一块白手帕高举摇晃。
  两方相隔并不远,那人很快就走到了尹刚涛的面前。
  “什么事?”
  “苗姑娘教我来传句话。”
  “说!”
  “她要跟你谈谈,”那人指着一块石头。“就在那里,苗姑娘保证绝没有任何不良企图,请你放心。”
  “请转告苗姑娘,我相信她的人格。”
  尹刚涛向彩妞儿交代了一些应该留意的事,然后就向相距约摸四、五十步的那块大石头走去。
  苗小燕也从树林子里走了过来。
  “尹刚涛!我们曾经是朋友吗?”
  “不但曾经是,现在也是。”
  “那么,请你告诉我,磨坊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尹刚涛绝对没有想到苗小燕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尹刚涛,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小燕!你在为难我,我怎么可能知道磨坊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刚才赵光汉带了两个人到磨坊去,是不是?”
  “不错。”
  “在临走前,他跟你说了许多话。”
  “是的。”
  “说些什么?”
  “小燕!不要逼我,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还是,不过,我们又各有立场……”
  “尹刚涛!我不逼你,不过,我已经知道磨坊那边发生了不寻常的情况。告诉你,八爷绑架这十个人,就是为了逼他昔日的游击司令秦百家出面,却想不到秦百家就在这十个人质当中。我离开磨坊的时候,秦百家和八爷正在面对面地谈判,当时我就有这么一个感觉,八爷和秦百家相比,那是差得太远了。”
  尹刚涛一声都不敢吭,他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
  “方才磨访那边有一支火把摇晃了三下,那显然是一个信号,可是八爷与我并没有订下那种连络方式!尹刚涛!告诉我,磨坊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事实上他也无法作出肯定的答复。
  “那么,赵光汉临走时告诉你什么话?”
  “小燕!告诉你吧,赵爷认为你埋伏在树林子里可能有不良企图,如果你要蠢动的话,就教我一枪将你撂倒。”
  苗小燕竟然一点也不吃惊,平静地问道:“尹刚涛!你会那样作吗?”
  “小燕!八爷他有许多作为也许是不对的,不过对我个人来说,我没法子指责他是一个坏人,我欠他的情,所以我答应他为他作一件事。”
  “什么事?”
  “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保护你。”
  “如果你要遵守这个诺言,就非得背叛赵光汉不可。”
  “小燕!我不是不守信的人,也不是个不义的人,只有你才能帮助我作一个守信守义的君子。”
  “尹刚涛!我绝对不使你为难,不管八爷要我发动什么样的行动,我一定要等赵光汉在场我才发动……对了!你听说过一个有关宝藏的故事吗?”
  “以前听石担子提过一点,只是我没在意去听。”
  “你不妨在心里打个底儿,这件事还没算完,严格地说来,现在才是开始。”
  这种话尹刚涛也曾向彩妞儿说过,没想到苗小燕和他的见解完全一样。
  “小燕!你是说,咱们还要参与一场夺宝的战争?”
  “恐怕免不了。”
  “你要和八爷一起行动,当然不可免;而我,却不一定会卷进去,赵光汉只是利用我!”
  “他已经将武器交给你了,是不是?”
  “他给了我一支短枪。”
  “这就表示他对你已经非常信任,以后还有更多需要你的地方,尹刚涛!你知道那支枪对你有多么重要吗?”
  “哦?!我倒不觉得。”
  “那支枪最少可以保护你自己。”
  苗小燕站了起来,似乎打算结束这次谈话了。
  此时,天色已经非常黑沉了,树林子那边有个人跑了过来,若非他边跑边叫,谁也看不到。
  那个人转眼到了面前。
  苗小燕忙问:“什么事?”
  “八爷派人来传话。”
  “说!”
  那人看看尹刚涛,似有顾忌。
  苗小燕似乎存心要表示她的不见外,连忙说:“没关系,磨坊中好像在谈和,咱们底下的人又何必怀着敌意?”
  “苗姑娘!八爷派人来传话,教咱们留在原地,教你回磨坊去一趟,八爷有机密指示。”
  “传话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
  “是谁?”
  “好像是吴师爷手下的一个随从,行军的时候替吴师爷背行李的。”
  “好!那些人就交给你统领,记住,没有八爷跟我亲自下命令,谁也不得妄动。”
  “是!”那个大汉又向树林子跑了回去。
  “尹刚涛!你猜猜看,八爷教我回去干什么?”
  “这……”尹刚涛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我怎么知道呀?!”
  “我知道。”
  “哦?!”
  “杀我。”
  “小燕!你说八爷要杀你?那怎么可能?”
  “八爷当然不会杀我,我说的是那个假八爷之名传令的人。八爷有心腹,除了心腹之外,他从不教别人传令,我看,八爷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尹刚涛面临了最难抉择的时刻,在人性的立场上,他应该给予苗小燕警告;可是在另一个立场上来说,他应该以动听的言词去安慰她。如果汤老八当真已死,她是汤老八所余残部中唯一的悍将,她一旦被除,一切都太平了,可是……?
  “尹刚涛!你面有难色,是怎么回事?”
  “小燕!你打算怎么样?”
  “我当然要去,八爷是我的恩人,就算他已经遇害,我也该见了他的遗容呀!”?
  “小燕!恩情的力量使你不顾生死吗?”
  “受恩不知图报的人比禽兽还不如。”
  “小燕!你对我也有恩……”
  “错了,尹刚涛,是你先对我有恩,然后我再报还。单纯以恩情两个字来说:我们互不相欠……不过,我们之间还有友情存在,你关怀我,我也关怀你,是吗?”
  “是的。”
  “那么,现在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小燕!我只有一句话。”
  “尹刚涛!那怕是一个字,我也很高兴听。”
  “小燕!”尹刚涛用力地说:“别去。”
  “就这样一句话?”
  “就这样一句话,只有两个字。不过这两个字已经代表我所能说的一切。别去磨坊,千万别去。”
  “我一定要去。”苗小燕的态度很坚决。
  “小燕!如果八爷真的死了,你只是为了见见他的遗容而甘冒危险,八爷九泉有知,他也不同意的呀!”
  “未必就只是为了见见八爷的遗容。”
  “哦?!”
  “我也许有机会为八爷报仇。”
  “小燕!你绝对没有机会,你太纯真,毫无心机,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他们是谁?”
  “小燕!求你不要逼我,你要谅解我的处境,也要顾虑到我在八爷面前的承诺,求求你……”
  “尹刚涛!像个男人吧!瞧你,都快要哭出来了……我倒要求你一件事。”
  “小燕!你……”
  “记住一件事,八爷很孤独,没有朋友,没有相好的女人,到了阴间也没人服侍他。如果……唉!不是如果,好像已成定局了,求你埋葬我埋葬八爷,两座坟要在一起,不要相隔太远。尹刚涛!记住,我求过你的。”苗小燕说完话之后,掉头向磨坊那边走去,走得很快。

  磨坊很黑,没有一点火光,情景很像苗小燕的心境,她心中也是一片黑暗。尽管如此,她的步伐还是很稳定,也很快。有人在磨坊门口等她,是吴师爷。
  “小燕!”吴师爷压低了嗓门说:“你总算回来了,可把八爷急坏了。”
  “咦?!八爷急什么呀?他的命令一到,我就回来了呀!”苗小燕站住了,看起来,她是要停下来歇一歇,其实,她是在暗暗观察动静。
  磨坊里的地形她太熟,她猜测就在进门附近一定安排了足以置她于死地的埋伏,但她猜错了,除了吴师爷之外,竟然没有第二个人。
  “小燕!八爷有一副极重的担子要你挑起来。”
  “哦?!”苗小燕表现出轻微的惊讶。“八爷他人呢?”
  “在跟秦百家和赵光汉谈判呀!”
  “谈判?!”
  “还不是为了那张图。”
  “嗯!怎么样?”
  “八爷要你爬到房顶上去,揭开一片瓦,听他摔杯为号,然后由你开枪杀死赵光汉。”
  “杀死赵光汉?!”
  “对!目的在威胁秦百家。”
  “吴师爷!我记得八爷还留下了一个心腹护卫。”
  “是呀!”
  “八爷一向都用他的心腹护卫传令,而方才去送口信的人却是你啲随从。”
  “小燕!护卫在八爷身边保护八爷,分不开身呀!”
  苗小燕方才几乎肯定磨坊这边已经出了问题,现在她又有些犹豫了。并非由于吴师爷的解释令她信服,而是因为她对汤老八太信任,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栽倒在敌人的手里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只有一件事没有想到;汤老八不是栽倒在敌人手里,是被自己人出卖的。
  “吴师爷!方才赵光汉好像带了人来。”
  “带了两个。”
  “其中一个是赵光汉的心腹死党,如果我射杀了赵光汉,他的心腹死党岂不会杀死八爷?”
  “小燕!你跟八爷一样,都想到了这个问题,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八爷才召你回来的,别忘了八爷身边还有一个人,你对付赵光汉,他就对付那个叫石担子的,必须两枪同发,稍微有个先后,八爷就有危险。赵光汉和石担子都是枪法闪电般快哩!”
  苗小燕不作一声,而她的思潮却像风车般打了千百转,她很想问火把摇晃三下究竟是什么信号,但她没有问;她几乎已肯定汤老八遭遇了不测。但她又想不透这一着棋是什么用意。
  “小燕!快行动吗!”吴师爷在催促她。
  “摔杯为号?”
  “是的。听八爷摔杯为号。”
  “好!你去吧!”苗小燕挥挥手。
  “你?!……”
  “我会按照八爷的指示去作,你别管我。”
  “我得给八爷回个信,要让他知道你已经在房顶上埋伏好了。”
  “这个信儿怎么回法?”
  “我跟八爷有连络的暗号。”
  “吴师爷!我记得八爷住宿的那间厢房后面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株梅树,对吗?”
  “对!对!”
  “你去站在梅树下,呶!这是我的手绢。”苗小燕从腋下扯出她的白手绢,捡起一块石头,包在手绢里。“等我在房顶上找好地方埋伏好之后,我会将这个手巾包扔给你。”
  “好!好!好!”
  “吴师爷!你可别让他们看出破绽来呀?”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驴的。”
  苗小燕实在想不透赵光汉和秦百家到底在向她施展一个什么样儿的诡计……是吴师爷把汤老八出卖了吗?疑惑并不是铁打的事实,在没有亲闻目睹之前,谁也不敢下断语。
  她离开了大门,顺着围墙绕。她跟随汤老八驻扎到磨坊里来并没有多久,但她已将附近的地形勘察过了,可以说是非常熟悉,她有许多地方可以潜进磨坊。
  如果吴师爷已经被秦百家收买,那么,其余留守在磨坊中的人也一定同时被收买,苗小燕已暗怀戒心,所幸磨坊中的残部已不多。
  苗小燕从围墙上翻过来,并不敢立即着地,她伏在围墙上,仔细观察,那些地方可以插上暗桩,她都非常清楚,直到她眼睛都有些痠胀的感觉时,才被她发现了一处暗桩。
  她一向有男人作风,勇猛得稍嫌鲁莽,而她现在却非常谨慎,缓缓移到那人的背后。
  她又作了最后一次观察,似乎有了相当把握之后才向那人扑了过去。

  汤老八那间屋子的门开着,门前是一条走道;这条走道通向磨坊当中的广场,也通向后面那个小院子。
  吴师爷缓缓走过。
  秦百家坐着,对面坐着汤老八,他右手托腮作沉吟状,不要说伏在房顶上往下看的苗小燕,就是坐在他对面,也不可能一眼发现汤老八是个死人。
  汤老八那个心腹站着,他的身子靠在床柱上,实际上他的身体是一根绳索很巧妙地捆在床柱上,如果苗小燕上了房顶,也不可能发现他已经死了。
  石担子站在另一角落里,贼祖宗不知到那儿去了;也许他不适合参与这一场死人与活人的谈判。
  赵光汉在来回踱步,他配合得很好,当吴师爷缓缓经过房门口时,他也正好来到房门口,看起来那似乎是一个巧合。
  “来了吗?”赵光汉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急。
  “来了。”
  赵光汉伸出一根指头向上一指。
  吴师爷摇摇头。
  赵光汉的目光中立刻打出一个问号。
  “赵爷!那丫头片子很精,她好像有点儿疑心,可得小心点。”
  “你也要小心。”
  “我要到后院去。”
  “干吗?”
  “待会儿再说。”
  “还是照老信号?”
  “是的。”吴师爷匆匆走了,他一直认为苗小燕可能在暗中观察动静。
  赵光汉打横坐了下来。
  “怎么样?”秦百家轻轻地问。
  “不怕鱼儿不上钩。”
  “光汉!我一直都在想,有这个必要吗?得饶人处旦饶人。”
  “舅舅,你不知道这小娘们的厉害,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光汉!你变得比以前强悍了。”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其实,苗小燕不算是敌人……”
  “舅舅!你要这么想,那你当年岀生入死,这一年来的躲躲藏藏,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岂非白费了吗?”
  秦百家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说什么。很显然,他并不赞成周光汉的作法。
  赵光汉显然看出秦百家脸上的不愉之色,连忙又加以解释:“舅舅!我完全是为你老人家着想,当年你冒充民伕,跟随日军去埋藏那批财宝,险些在乱枪下丧生,为的是什么?”
  秦百家脸色凝重,一字一字地说:“为的是追回那批财宝。”
  “那不就结了吗?如果被苗小燕一搅和,舅舅的心血就要白费。”
  “苗小燕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汤老八还有好几十个余党,汤老八一死,他们就成了乌合之众。如果苗小燕活着,她仍然有号召力,那几十个匪徒一定会听从她的指挥,那仍然是一股不可轻视的武力呀!”
  “光汉!看来你并不了解我的心意。”
  “哦?!”'赵光汉的神色微微一变,“请舅舅明示。”
  “我这一年来销声匿迹,是怕像汤老八这种歹徒起非份之想。我固然会受到生命的威胁,那批巨大的财宝也可能落到歹徒的手中。如今汤老八既伏诛,我们只要全力搜索那藏宝图就行了。只要地图找到,我们就可以请国军派出部队戒护着去挖掘……”
  “舅舅!”赵光汉疾声说:“请国军部队戒护,这件事情不是就张扬出去了吗?”
  “张扬出去又有什么关系?”
  “舅舅!你是太劳累了?还是受了惊?如果张扬出去,舅舅当年拼着老命,出生入死岂非毫无代价?”
  “光汉!”秦百家严厉地叱喝一声。
  “舅舅!”
  “你以为我想将那批财宝据为己有?”
  “难道不是?”
  “唉!”秦百家用力地一跺脚。“光汉!你竟然不了解舅舅的为人,真是令我痛心极了。那批财宝是曰军在鲁南地区许多老百姓家里捜刮来的,是谁的东西就该归还谁,我凭什么据为己有?”
  赵光汉极为诧异地看着秦百家,他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光汉!如果你是为了想发横财才冒这个险,你是失望了。你伤了腿,险些丧命,我还有点钱,会给你适当的补偿……”
  “舅舅!你的高风亮节,实在令人佩服,我有几句话,还希望你老人家能够接纳。”
  “光汉!你什么话都可说,我也会听;唯独不要再提将那批财宝据为己有的事。”
  赵光汉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地说:“舅舅!不管你怎么说,我认为你的想法错了。”
  “什么?!”秦百家霍地站了起来。“我错了?!我竟然要我的外甥来教训我?”
  “舅舅!鲁南地区不但财物被日军搜刮,人命也被日军屠杀不少。事隔八年,怎么去找那批财宝的原主人?就算有人出面认领,咱们就怎能认定那一件金器是属于这个人,那一件玉器是属于那一个人;这在执行上一定有很多困难……”
  “我相信政府一定有法子去处理。”
  “舅舅!第三挺进队在抗日八年的游击战中死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
  “大概有一千二、三百人。”
  “不错,死了一千二、三百人,因此造成了六百多个没丈夫的寡妇,造成了三百多个老弱无助的父母,以及九百多个孤儿。死者为地方尽了力,送了命,在这批财宝中拨一部份给他们的遗族,难道不应该吗?”赵光汉慷慨激昂地说。
  “应该,一千个应该,一万个应该,可是,咱们无权作主,要由政府去决定。”
  “舅舅!你为这批财宝差点送命,我也一样,难道我们不应该分一分……”
  “绝对不应该。”秦百家嘶吼着。
  “舅舅!你这样作不公平。”赵光汉也开始咆哮了。
  “不公平?!”
  “你自己放弃发财的机会,谁也干涉不了你,可是你不能剥夺别人的权利。”
  “别人?!那些别人?”
  “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光汉!你是为发财而来?”
  “舅舅!我不喜欢唱高调,更不喜欢沽名钓誉。如果不是那批财宝的诱惑,我干吗来担当这么危险的任务?我又没有发疯。”
  “光汉!我的全部家产都给你,行吗?”
  “我不要。”
  “你要什么?”
  “我要我拼命换来的财宝……”
  “光汉!”秦百家再次大发雷霆,说:“你听清楚,只要我活着,任何人也别想动那批财宝的歪脑筋。”
  赵光汉浑身都在发抖,如果秦百家不是他的舅舅,他很可能会扑上去扭断秦百家的脖子。
  屋内的气氛紧张已极,屋外却突然传来一响枪声。秦百家不愧是沙场老将,他连忙将桌上的油灯吹熄了。
  石担子飞快地冲了出去,赵光汉也跳到门口拔枪戒备。几乎在眨眼之间石担子又去而复回。
  “赵爷!”石担子在轻声喊叫。
  “怎么样?”
  “吴师爷死了,在后院的梅树下,两眼之间被枪子儿开了一个洞。”
  “是谁干的?”
  “赵爷!这还用问吗?除了苗小燕还有谁?赵爷!我真不明白,想除去她的法子太多了,干吗涌这种法子?一定是被她识破了。”
  “石担子!跟我来。”赵光汉拉着石担子走向后院的方向,但是并没有跨进院子,就在屋檐下停住了。“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用心里的话答复我。”
  “赵爷!你……”
  “石担子!我问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最信服谁?”
  “赵爷,当然是你……”
  “你绝对只听我的话而不听别人的吗?”
  “当然。”石担子还特别加强语气:“就算我父母在这儿,我也听你的,不会去听他们的话,赵爷!你有什么吩咐吗?”
  “石担子!”赵光汉拍拍他的肩头。“啥也别问,只要记住这句话就行了……现在,全力搜索苗小燕的行踪,我在厢房里等所的消息。”
  石担子立刻纵身止了屋顶。
  赵光汉又回到屋里,秦百家轻声发问:“是光汉吗?”
  “是的。”
  “出了什么事?”
  “苗小燕杀了吴师爷。”
  “哦?!”秦百家显得非常吃惊。
  “舅舅!你还不把她当敌人,她已经向咱们开刀了,吴师爷是头一个,谁知道第二个挨枪的是谁呢?”
  “苗小燕杀吴师爷是因为他出卖了汤老八,她不会杀我们的。”
  “舅舅!她不杀我们?!她便不得把我们全杀光。”
  “光汉!不要把每一个人都想得很坏,如果她想杀我们,方才就有机会……”
  “算了吧!舅舅!那是因为你熄灯熄得太快,她来不及下手,现在,我已经教石担子去搜索她的行踪了?”
  “光汉!你现在赶快送那批人质回县城,谁知道苗小燕和汤老八那批余党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舅舅!现在什么事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舅舅!我绝不离开你半步。”
  一阵冗长的沉默,秦百家似乎没有话可以接下去。
  良久,秦百家打缓缓地说:“光汉!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在八年抗日游击生涯中变得更健壮,你样样都好,却不幸生了一颗贪婪的心。光汉!如果你不怪舅舅,我可要说句真话。你的观念若不改变,我倒宁愿你不在我身边。”
  “舅舅!你要撵我走?”
  “光汉!我不是撵你走,而是提醒你,那九个人质的性命、安全,比起那一笔财宝更重要。我们只是假设当年去埋藏财宝的军官后来管理过血肉磨坊,那张藏宝图可能藏在这里,是否真在这里并不知道,搜图的工作并不是一时半刻就可见分晓的,你先带人送人质回蒙阴,只要留下贼祖宗帮我就行了。等你一去一回,也许那张图还没有找到哩!”
  “舅舅!只因为我方才说了几句傻话,你就不让我参与掘宝的事了吗?”
  “光汉!你也认为你的观念不正确吗?”
  “舅舅!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小孩子,随时都要你来教导我,就算我作错了什么,你也别生气呀!”
  “光汉!”秦百家的语气立刻缓和下来,虽然屋内漆黑看不到他的脸色,但可以想见他一定非常高兴。“听到你说这句话真是非常高兴,答应舅舅,以后再也别提将那批财宝据为己有的鬼话。”
  “好!我以后再也不提就是。”
  “光汉!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我手里握着一份很正确的资料,证实那张藏宝图是藏在磨坊内,我相信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立刻就可以展开搜査行动呀!”
  “别忘记暗中还有个危险人物。”
  “舅舅!你是说苗小燕?”
  “嗯!”
  “舅舅!你放心,她对我们绝对构成不了威胁,当你搜索那张藏宝图的时候,我会亲自保护你的安全。绝对出不了差错。”
  “唉!光汉!我个人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如果这批藏宝没有出土,没有归还原来的主人,我总觉得我对地方上有所亏欠……光汉!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会终身感激你的。”
  “舅舅!快别这样说了……”
  一道黑影突然闯进,是石担子,他气喘吁吁地说:“赵爷!我整个磨坊都搜索过了,没有苗小燕的影子,她大概已经逃走了。”
  苗小燕没有理由在磨坊流连下去,她为死去的汤老八翦除了一个叛徒;她也许还想为汤老八除去所有的对头,但她明白凭她单薄的力量是绝对办不到的。
  于是,她迅速地离去。

  尹刚涛似乎很关心她的安危,一直都朝着磨坊的方向察看。夜间无月,却有星光,一个人的活动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他看见苗小燕快速地奔跑过来,连忙就迎了上去。
  “小燕!你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尹刚涛!我只是想赶快跑来跟你见一面。”
  “哦?!”
  “八爷死了。”苗小燕的语气并不激动,并非她漠不关心,而是她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哦?!”震惊的反倒是尹刚涛,因为他预料苗小燕必定会为汤老八复仇。
  “是吴师爷出卖了他,我已经杀了吴师爷。”
  “小燕!你要为八爷报仇吗?”
  “尹刚涛!这句话我没法子回答你,我还要跟别人商量一下,八爷还有好几十个部下哩!不过,我认为汤老八和秦百家的一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看出他是一个失败者,他斗不过秦百家,是命中就注定了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你真高兴?”
  “是呀!这样我们就不会成为敌人了呀!”
  “尹刚涛!你还在等待什么?”
  “我?……”
  尹刚涛显然没有弄清楚苗小燕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我问你还在等待什么,等赵光汉带你回蒙阴,由县政府发给你一张免死的证明,然后你才回到家里去过你以前的逍遥生活,是吗?”
  “小燕!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唯一的希望。”
  “你在作梦。”
  “小燕!你……?”
  “听我的劝告,你已尽了力,甚至拼过命,你已问心无愧,如果你不立即离开,你只是从另一个牢笼走向这一个牢笼,从另一条死路走向这一条死路,结果不会有两样。”
  “小燕!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了解你的心意,可是我没法一走了之,我必须对赵爷有个交代。”
  “尹刚涛!我真替你惋惜,像你这种人也会犯上死罪,那真是天晓得。”苗小燕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小燕!”尹刚涛连忙叫住她。
  “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求你两件事。”
  “别那么可怜巴巴的,说吧!”
  “第一件事,你和汤老八那些手下,千万别再伤害这些人质。”
  “放心,我不会那么卑鄙。”
  “谢谢你,小燕!”
  “第二件事呢?”
  “小燕!我了解赵爷,我这么尽心尽力,赵爷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我一定会恢复自由之身,小燕!告诉我,那儿可以找到你。”
  “你还想跟我再见?”
  “当然。小燕!我是一片诚心……”
  “咱们不可能再见,除非你现在跟我走。”
  “我现在绝不能走……”
  “那我们就绝不可能再见,就算在九泉之下都没机会。我死之后一定下地狱,你这么死心眼儿,这么忠诚的人,死后也会上天堂,你说,咱们那有机会见面?”
  “小燕!别老说那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死’字好吗?咱们难道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吗?”
  “尹刚涛!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立刻离开此地,你就死定了。”
  “我不相信。”
  “我知道你不相信,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相信我的,尹刚涛!我觉得对你有亏欠,所以才赶来劝你走,你既然不听,就算了。”
  “小燕!我对八爷有承诺……”
  “你答应他照顾我是吗?用不着,你能照顾你自己就不错了……尹刚涛,别再叫住我,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苗小燕很快施隐入暗中。
  尹刚涛还想叫住她,却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跑过来,他认得出来,那人是石担子。
  石担子跑到面前,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就疾声问道:“尹刚涛,这儿没什么情况发生吗?”
  “没有呀!”
  “树林子那边?”石担子指了指。
  “毫无动静。”
  “没见着苗小燕?”
  “没有呀!”
  “磨坊那儿已经平静了,咱们所有的人都到磨坊去。”

  磨坊那边真的平静了吗?汤老八已伏诛,剩下的老弱残兵都已收服,可是,苗小燕以及那一批汤老八的余党是否还会蠢动呢?尽管尹刚涛心中思潮起伏,疑窦丛生,可是,他依然要服从赵光汉的指示。
  那九个人质在磨坊中经历了好几个提心吊胆的白天与黑夜,如今再教他们回磨坊,余悸又发生了强烈的震撼力,尹刚涛和石担子很花费了一番唇舌才将他们说服了。事实也的确如此,磨坊比旷野荒郊要安全得多。
  九个人都是老弱妇孺,又疲累不堪,进行的速度很慢,石担子不停地在两侧戒护,尹刚涛,彩妞儿、花郎则殿后。花郎这个略显羞怯的小伙子从参加这个行列到现在,是说话最少的一个人。此刻,他突然紧紧地靠着尹刚涛,彷彿有什么话要说。
  “花郎!”尹刚涛主动地问:“有什么事吗?”
  “尹大哥!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汤老八已经死了,咱们援救人质的任务也完成了。只要明天是个大好的晴天,咱们就可以走回头路啦!”
  “尹大哥!有一件事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
  “不会的,你说!”
  “我刚才在冲吨儿的时候作了一个梦……”
  “花郎!”彩妞儿插嘴了:“你别瞎扯了,人在心神不宁的时候一定会作恶梦的,别说出来,听了怪吓人的。”
  “彩妞儿姐姐!”花郎很认真地说:“我作梦一向都很灵验的。而且,这一次是关老爷跟我托梦哩!”
  彩妞儿不禁笑出声来:“哎呀!小兄弟!你愈说愈神了,关老爷正在天上把守南天门,那有闲工夫跟你托梦呀!”
  “真的,我不骗人。”
  “彩妞儿!”尹刚涛说:“别拦阻花郎,让他把梦里的情形说出来吧!”
  “尹大哥!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吹胡子瞪眼地说:‘小子!你再也不会回到蒙阴县去了,因为你要死在旷野荒郊……我吓坏了,我说:‘关老爷!我要来的时候曾经问过你,你说平安无事,现在怎么又变了……’他说:‘不是我变,是你们变了,因为你们这些人当中有人起了贪心,所以连累你们大伙儿都要受到天诛地灭的惩罚……”
  “花郎!”彩妞儿低吼了一声:“不要再说下去了。”
  “彩妞儿!”尹刚涛埋怨地说:“你不该对他吼叫的,他年纪轻,现在已经感到恐惧,你再这样吼他,他受不了啊!”
  彩妞儿歉疚地握紧了花郎的手。

  这九个人质一来到磨坊中,就立刻安顿他们歇息,由尹刚涛、石担子带领那几个归降的人采取了严密的戒备。秦百家、赵光汉以及贼祖宗则进入了靠磨坊大门左侧的一间较为宽敞的屋子。
  磨坊的屋子都是黄泥墙,唯独这一间曾经刷过白粉,虽然白粉已经斑剥,还是看得出曾经经过刻意粉饰的痕迹。
  屋里也有几张缺腿破损的桌椅,这里就是磨坊当年用来作集中营时的管理指挥部。
  赵光汉在壁上找了一处缝隙,将火把插上,转过头来看着秦百家,一语不发。
  秦百家缓缓地说:“光汉!就在这里。”
  “舅舅!我不明白,”赵光汉用力地摇着头。“我真的不明白,这里只是高桥的办公室,他在这里待过六个年头,并不能肯定他就会将那张藏宝图放在这里。”
  “光汉!当初这批财宝本来要运回东京的,后来因为我军的反扑,日军退入了沂蒙山区,不得已才将那批财宝觅地埋藏,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后来鲁南地区落入日军的全面控制,他们有的是机会把财宝挖出来,为什么他们没有去挖呢?”
  赵光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秦百家早就有了答案。
  果然,秦百家立刻就说出了答案:“因为高桥起了独占那批财宝的贪心。”
  “可能吗?”
  “这件事本就是极机密,涉及的人员一定不多。沂蒙山区大会战中,曰军高级军官阵亡不少,如果涉其事的人员都已先后死亡,高桥独占的可能性就太大了。”
  “舅舅!这只是你的推断,并没有凭据。”
  “根据资料所记载,高桥是个跋扈的军人,很有野心,如果没有很特殊的原因,他不会自愿在这种地方一待就是六年,军人都有荣誉心,如果是你,你也会请缨杀敌,不愿待在这儿管理战俘,是不是?”
  “嗯!”赵光汉不得不承认。
  “高桥愿意待在这里,只是为了要看紧那一批财宝,为了怕忘记藏宝的地点,他一定会画一张图存留起来,现在我们就该研究那张图藏在什么地方了。”
  “任何地方。”
  “不!”秦百家缓缓地说:“如果是我,一定藏在我的眼睛时常看到的地方。”
  贼祖宗显然早就接到了任务的指示,因此他进来之后他就在东望西看,这时他才接上了嘴:“不错,秦爷的判断不错,如果我藏东西,也一定会藏在经常入眼的地方。”
  赵光汉落了单,他也就索性不发一言了。
  秦百家获得了贼祖宗的支持,立刻兴致勃勃起来。
  “现在,一切由你去推断,”秦百家拍着贼祖宗的肩膀,显得极为热络,“你是个贼,到了这间屋子,要偷一样值钱的东西,你从那一方面着手。”
  “如果屋内有陈设,容易观察,现在屋内即是空的,我们现在先要将这里以前所布置的情况先假设岀来。”
  “好!”秦百家指着墙壁,那里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颜色不同。“这里是悬挂地图的地方,那么,高桥的办公桌一定在这里……”
  “纵队长!恕我打岔,问一个问题。”
  “好!你问。”
  “日本宣布投降,与我方受降,到高桥被捕,这中间有一段日子,高桥可以从容地藏起藏宝图,或者将藏宝图撕毁……”
  “不!不!情形是这样的,日本天皇宣布向盟军无条件投降之后,第三挺进纵队很快就收听到重庆的广播。当时磨坊中还有三千多个同志在受苦,第三挺进纵队当夜就攻占了磨坊,逮捕了高榆,高桥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捕的。”
  “哦!”
  “所以我才断定那张藏宝图还留在这里。”
  “你当时赶来了吗?”
  “我想赶来时,这里已经被汤老八盘据了。”
  ‘秦爷!我有个大胆的推想。”
  “你说!”
  “如果我是高桥,就一定将藏宝图放在任何人都不能乱动的弛方,因为他不能一天到晩,一晩到天亮地监视着。那么,只有一个地方,就是这张地图。”
  “地图?!”
  “是的。椅子桌子可以移动,唯有墙上这张地图别人不敢擅动。将图画在地图的背面,或者在悬挂地图的地方作一个夹层墙,将图秘藏。”
  秦百家神色微微一变。
  赵光汉始终在冷眼旁观。
  “现在,我们要碰运气,如果是画在地图的反面,当游击队冲进来之前他还来得及将图撕掉。”
  “光汉!”秦百家挥挥手说:“去带两个人来,找点工具,咱们拆墙。”
  赵光汉立刻走了出去。
  “纵队长,趁这个机会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好的。”
  “赵光汉是你的嫡亲外甥吗?”
  秦百家瞪视着贼祖宗,半晌才反问:“你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当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等你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再告诉你。”
  “这件事除了我和光汉之外,再也没有外人知道,光汉从小丧父,由寡母扶养长大。因为他母亲娘家姓秦,既是同宗,我就常为照顾他们,我称他母亲为姐姐,他当然就叫我舅舅了。”
  “毫无血亲关系吗?”
  “没有。”
  “哦!”贼祖宗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吗?”
  “我只是觉得赵光汉在言行举止方面没有守到一个作晩辈的分寸。”
  “他是孩子,还不懂人情世故……”
  “秦爷这么说就错了。”
  “哦?!”
  “秦爷!我不但会偷东西,还会看相,你知道吗?”
  “你好像话中有话?”
  “秦爷!你是一块老姜,我只要点一下,你就会完全明白。现在我只希望一件事:拆墙之后什么也没找到。”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个字——鸟为食亡。”
  “人为财死?!”
  这时,赵光汉已经带了两个人进来,他们都拿着铁撬、尖嘴锄之类的工具。
  贼祖宗指示了部位,那两个人就开始了拆墙的工作。
  “光汉!”秦百家将赵光汉拉到一边。“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赵光汉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
  “光汉,是否能找到藏宝图还不知道,不过,有两句话,我要先告诉你。”
  “是的,舅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舅舅!听过你的教训之后,我再也不会三心二意了,您放心好了。”
  秦百家无言地拍拍赵光汉的肩头。

  拆墙的工作很顺利,可以说是太顺利,果然有夹层,夹层中有一个日军用的饭盒子。
  饭盒子里面有一面太阳旗,在白色的部份画着一些符号,那不是藏宝图是什么?
  这是一个兴奋的时刻;这也是一个紧张的时刻。任何人都会将视线集中在那幅太阳旗上。其实不然,贼祖宗手里拿着那幅太阳旗,而他的眼睛却看着赵光汉。
  赵光汉当然不会去注意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他贴近在秦百家的身边,以颤抖的声音问:“舅舅!你仔细看看,这就是那幅藏宝图吗?”
  秦百家将那幅太阳旗,摊在地上,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转头问道:“光汉!你学过地图判读吗?”
  “民国三十一年咱们在整训的时候,重庆曾派过教官来教过这门课程,可惜我当时正染患疟疾,没有上这门课。”
  “来!让我告诉你,”尽管贼祖宗曾经向秦百家提岀过警告,他对赵光汉依然没有丝毫戒心。“这是依照韦金氏符号所绘制的地形图,这是标高,这是山谷,这是河流……这里是仙姑岭,这里是风云坪,现在我才想起来,这是一条猎户所开辟的兽道,当时我们就从这里进去的,地势稍陡,却没有起伏的岗峦,当时,高桥就用了两部装甲履带车载运财宝……也许是当时我受惊、又受伤,因此使我丧失了部份记忆,现在,当我看到这张图之后,一切都想起来了。”
  “舅舅!”赵光汉显得极为兴奋地说:“仙姑岭、风云坪一带我也很熟,如果咱们天亮启程,擦黑就可以赶到,休息一晩,第二天一大早挖宝,当天就可以干完活儿,这张图……”
  “光汉!你答应过,一切都听我的。”
  “当然,我什么都听舅舅的。”
  “咱们明天一大早就上路,只你我两人去,多一个人都不许带,也不必带。”
  “哦!就咱们两个人?”
  “是的。咱们照着这张图勘察地形,到了中心点……光汉!我要特别声明一句,是中心点,不是藏宝的确实地点,在我没有确定这批财宝绝对安全之前,我不会将正确的藏宝地点标示出来。你没有学过地图判读,不懂韦金氏符号,你就是按图索骥,也没有法子找到。”
  “是的。”赵光汉的态度很和顺,但他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狞色。
  这一丝狞色秦百家没有留意,贼祖宗却看入了眼里。
  秦百家又继续说:“等咱们找到中心点之后,我留在那里,你下山与蒙阴方面连络,火速派部队来保护,入晩下山回蒙阴去。”
  “舅舅!咱们什么时候掘宝?”
  秦百家一字一字地说:“咱们永远不掘宝。”
  赵光汉的面孔像是突然被人撕裂了,他屏息良久,竟然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舅舅!你在说笑话?”
  “我一向就不喜欢说笑话。”
  “难道让那批财宝永远藏在地下,不见天日?”
  “掘宝是别人的事,我当年冒生命危险,如果再落个瓜田李下,拿了也是拿,不拿还是拿,那又何必?”
  “舅舅!我当初的确对那批财宝有非份之想,经过你一番教训之后,我再也不敢有那种贪念。不过,对于舅舅的作法,我也不赞成。”
  “有反对的理由吗?”
  “我们为地方上的百姓争回他们失去的财产,是一种无上的荣誉,我们应该从头到底不假别人之手去完成这一壮举。舅舅!我们可以不要金银珠宝,但不能不要这份荣誉呀!”
  “光汉!你涉险拼命,难道是为了沽名钓誉?”
  “舅舅!你太清高了,我自叹弗如。我总觉得名利二字,我应该得到其中之一。”
  “唉!”秦百家叹了一口气。“光汉!如果你抵挡不住名利二字的诱惑,你就更不能见到那批耀眼夺目的财宝了。”
  “为什么?”
  “到时候你一定会再起贪念……光汉!我决定一个人去,明天你就先护送这批人质下山回蒙阴县城,我在风云坪等你,你通知蒙阴县政府,以及被敌劫掠物资发还处理委员会,教他们分别派专人来……”
  “舅舅!我不同意你单独行动。”
  “为什么?!怕我侵呑那批财宝吗?”
  “不是。这四周还有不少汤老八的党羽,万一你落到他们手里,图就落到他们的手里,咱们的心血岂非白费?”
  “光汉!你放心,我永远也不会落在他们手里。恕我再说句狂话,当初我埋藏这批财宝的时候就曾立过誓,任何贪婪之徒都别想得到财宝。”
  “舅舅太有信心了!”
  “光汉!你难道认为我做不到?”
  “舅舅!你不是神,是个人,而且是个凡人;你并不比别人多一条命。”
  “光汉!你……”
  刀光闪亮,赵光汉的动作非常快,等秦百家有所警觉时,锋别的匕首已经从他的背心窝穿进。
  贼祖宗平静地站在一旁,他眼前似乎任何事也没有发生。
  泰百家在锋利的尖刀穿过他心脏的那一瞬间,目光投向了贼祖宗;方才对方曾给他明确的暗示,他为什么不加警惕?他太重视人性,但他不了解在一个人的性格里,除了人性之外,还有相当比重的兽性存在。
  他缓慢地转头,目光移到赵光汉的脸上。
  “光汉!你?……”
  “非常,非常抱歉!”赵光汉冷冷地说。
  “光汉!一件非常完美的杰作,被……被你破……破坏了。”
  “只因为我的杰作不愿被破坏,所以我才……”他右手用力,使刀锋更进入体内一些。
  秦百家的身子又是一颤。
  “光汉,你……你什么也得不到。”
  “真的吗?”
  “你没有学过地图判读,不懂得韦金氏符号,你永远也找不到埋藏财宝的地……地……方的……”
  “你受骗了。只因为你太自信,所以也容易受骗。当时在第三挺进纵队的时候我的确没有学过地图判读,可是,事后我曾向别人讨教过,因为我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天用得到这种智识……”
  “我那批老部下就在附近,当他们知道我……我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你……你的手里……你想想: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们不会知道。”
  “有……人亲眼看见你的谋杀行为,他……会主持公……公道。”
  赵光海似乎把站在一边的贼祖宗忘掉了。现在,他才抬头去看那个见证人。
  贼祖宗还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惊惧,没有愤怒,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不会说的。”
  “哦!我明白……你……你要杀他灭口……是不是?”秦百家的用意很明显,设法挑起贼祖宗的杀机,他更希望能够在他断气之前看到心地险恶的赵光汉死亡。
  可惜他的企图没有实现,贼祖宗仍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
  胸腔内的压力愈来愈大,瞳孔也在放大,秦百家眼里的赵光汉突然变成了双影,然后是三个、四个……无数个,最后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他的身子终于倒了下去。
  赵光汉放松了手,默默地注视地上的尸体。
  他突然嗅到一股焦味,抬头看,发现原本摊在地上的那面太阳旗已经被烈火烧得只剩一只角了。
  那只角捏在贼祖宗手里,他往空中一抛,只落下了一片灰烬。
  赵光汉呆住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疯人,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然而贼祖宗似乎比他更疯。
  贼祖宗在笑;一股冷冽而又讥诮的笑。
  “贼祖宗!”赵光汉的声音突然沙哑:“你这是干什么?”
  “秦爷的话提醒了我,为了保护我自己,我不得不如此作。”
  “你以为我这样就不会杀你了吗?嗯!我是不会杀你,杀你,你太痛快。”赵光汉的脸色突然变得狰狞可怖:“我要用一把钝刀,慢慢割你的肉。”
  “你那么恨我吗?”
  “你毁了这面太阳旗,毁了这幅图,毁了我一切希望,我不应该恨你吗?”
  “你并没有任何损失。”
  “什么?!我没有损失。”
  “地图在我脑子里,”贼祖宗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干咱们这一行的全靠观察,全靠记忆,过目不忘是最起码的要求,只要我还活着,你仍然有希望找到那批财宝。”
  “真的?!”赵光汉再度精神抖擞。
  “我的命在你手里,我还敢说假话吗?”
  “唉!贼祖宗,你也不想想,秦爷是个老顽固,阻挠咱们发财,所以我才迫不得已而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你?没道理啊!”
  “因为你要灭口。”
  “唉!活人的话你不听,偏偏听死人的话……好了,咱们快些上路,找到那批财宝之后,我提二成给你,你满意了吗?”
  “赵老弟!我这一生中对这个‘利’字看得太淡了,如果我想要钱,凭我的本事要想偷多少就偷多少……”
  “那你要什么?”
  “以前我太好名,所以才惹上了一身麻烦,现在我要的是心安。”
  “你说,如何才能使你心安?”
  “先要厚葬秦爷。”
  “山中什么都没有,如何厚葬?”
  “尽你的力。”
  “好!我答应。”
  “先将人质送回蒙阴。这两件事没有办成之前,我绝不会离开这儿。”贼祖宗说得斩钉截铁。
  在这一瞬间,赵光汉只想到一个问题: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彆扭得无法相处的人。
  见赵光汉微微皱起眉头,贼祖宗又说:“其实,这样作对你也好,那么多人跟着,你如何进行掘宝工作?又如何将那些金银珠宝放进口袋里去?”
  “贼祖宗!你听我说,”赵光汉的语气非常温和,还以缓慢、优异的手势辅助。“如果立刻送这此人质回蒙阴,我的人手就嫌不够了。我打算暂时将他们安置在磨坊里,然后以信鸽通知蒙阴派人来接。”
  “你的去向如何掩护?”
  “我们正在四处扫荡汤老八的余党呀!”
  “方才秦爷曾经提醒你,在这四周还有不少他的老部下在这附近,你如何掩饰你的罪行?”
  “贼祖宗!这就要看你了。”
  “看我?”
  “是的。现场你是唯一的目击者,只要你不说出去,我就有办法。”
  “赵爷!我为了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我当然不会说。”
  “那就行。”
  “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在目前我的性命是有保险的,可是,这一层保险将随着逐渐接近藏宝的目标而消失。所以,咱们之间还有许多复杂而又烦人的事情要做,你必须每一个阶段都得听从我的。”
  “可以。”赵光汉毫不思索地回答。
  “其实,我知道你目前是在委曲求全,当你不再受我箝制的时候,你一定会将我碎尸万段。没关系,这是智慧的较量,如果我会落在你的算计之中,我也只有认了。”
  “放心,没有奸诈的算计,只有忠诚的合作,秦爷是因为要让我入宝山而空回才被杀,现在这种情势已经改变了,我们大家都可以发财。你二成,石担子、尹刚涛、彩妞儿、花郎每人各一成,我四成,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赵爷!如果你真有这种打算,不但是大家的福气,也是你自己的福气。现在,我要暂时置身事外,你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天亮还要上路哩!”
  “贼祖宗!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不仅仅为了我,也为了另外几个人的生命,我是会守信用的。”
  “来!咱们握握手。”赵光汉伸出手去。
  贼祖宗不得不与他握上一握,当两只手心相贴时,他感觉得出赵光汉的掌心很烫,而且还有轻微的颤抖。
  这表示赵光汉在极端愤怒中。
  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那九个男女已经睡觉,尽管这里比他们家中的舒适相去太远,他们仍然睡得很舒畅,因为他们已经不必担心自己在熟睡中被匪徒拖出去枪决。
  不过,他们还是被吵醒了。
  赵光汉笔直地站在他们面前,他逼视着,直到他认为每一个人都清醒了之后,他才开了口。
  “各位几天没好睡,现在正好梦方酣,又将各位吵醒,实在不好意思。这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有许多重要的事都需要向各位说明。”赵光汉先作了个开场白。
  大概是因为太疲倦的关系,除了那位杨夫人全神贯注地在听之外,其余的人都显得心不在焉。
  “你们一共有十位,其中一个人死了……”
  这句话太有作用,那九双眼睛都瞪了起来。
  “汤老八恨他入骨,他不得不四处躲藏,可是最后汤老八还是将他找到。汤老八的目标就是他,你们九个人只是陪衬。”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在为自己叫屈。
  “在援救你们的行动中,过程非常曲折,我也不必详细向各位报告,我只简略地说一下……这个人杀死了汤老八,使情况急转直下,也使各位获救,但是没有想到他又被汤老八手下一个女匪徒杀害了。”
  杨夫人开了口:“这么说,我们仍然遭受威胁?”
  “是的,看起来情况的确如此,不过,经我硏判之后,实际的情况并不如此,这帮匪徒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与你们无怨无仇,他们无意伤害你们现在,我有一个决定要告诉大家。”
  杨夫人似乎又要发问,却被赵光汉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们决心扫除汤老八的余党,天亮之后我们就要行动。各位暂时待在这里,这里又有足够的粮食,信鸽已经带着讯息飞向蒙阴,援救的人大概在两天或三天之内赶到,专程来接你们回去。”
  “那怎么成?”杨夫人嚷了起来:“教我们手无寸铁地待在这里,那跟将头伸在铡刀下又有什么两样?”
  “夫人!我敢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人攻击你们。”
  “我不敢相信你的保证。”
  “你们非相信不可。”
  “我要求给我们一支枪。”
  “夫人!如果真有攻击,一支枪又有什么用?”
  “我可以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枪杀在场的女性,当然包括我自己在内,免得遭受匪徒的侮辱。”
  赵光汉思索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了。杨夫人没有再要求什么,她显然已成为这九个人当中的统领者。

  十、寻宝
  风云坪离开磨坊大约一天的路程;这种“一天”的估计是以天气好、路况良好以及赶路的人健康状况极佳等等情势来综合计算的。事实上这天的确是好天气,道路不泥泞,而这几个人的健康状况也不错。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赵光汉,他腿伤未愈,是否能在一天之内走完八十里的小路颇有疑问。不过,从清晨出发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没有减低速度,也没有露出疲态。若不是尹刚涛为他敷上的草药有惊人的奇效,那就是因为他有深厚的生命潜力。
  六个人有先有后地走着,当赵光汉打出一个就地暂歇的手势时,每个人都各自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石担子和赵光汉很自然地坐在一处。
  离他们最近的是花郎,大约十几步,再过去是彩妞儿。他俩处在下风,如果他们要谈论什么机密事儿,不必担心会被别人听到。
  喝了几口水之后,赵光汉开了口:“石担子!我又想起了昨夜在磨坊中你曾经给我一个保证,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你都对我忠心耿耿……”
  “赵爷!你用不着怀疑。”
  “我当然相信;不过,我怀疑你除了忠肝义胆之外,是否还具备了最上乘的修养功夫。”
  石担子的两双眼睛瞪得很大。
  “石担子!”赵光汉声音很低,语气却很严峻:“你不该露出吃惊的样子。虽然我背对着他们,而我却猜得到最少有一双眼睛在偷偷注视你的表情……往下看,好比地下有两只蚂蚁在打架,那是十年难见的奇观。不管你等一会儿听到我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抬起头来看我。”
  “是的。”石担子立刻目光下垂,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石担子!你可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
  “寻宝。”
  “对了!你是否发现我们之中少了一个人?”
  “是的,秦纵队长没有来,我本来想问的,又不敢问……他病了吗?”
  “他死了。”
  “哦?!”石担子非常吃惊,他竭力使自己没有抬起头来。
  “石担子!你要完全装着不知道这件事的样子,现在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你一定要仔细听,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再对你说第二次……”
  尹刚涛走在最后,因为赵光汉交代了他一个任务:随时注意汤老八残余的党羽追踪。所以当赵光汉下令休息时,他也坐在最远的地方,与赵光汉的歇息处最少相距了五十米左右。
  他很想和彩妞儿同行同歇,以便谈谈聊聊,但他想起他曾经给予汤老八的诺言,他就借故将彩妞儿支使开了,他肩负维护这一支队伍的安全重任,与人谈话很容易使他分神,这个理由是很重大的。
  他现在就是目注来路的方向,他尽力不使彩妞儿的影子出现在他眼里。
  “老弟!喝一口!”一只水壶吋现,在他面前,那人是贼祖宗。
  “我自己也有,”尹刚涛并没有回头。
  贼祖宗在他身旁坐下,但与尹刚涛不同一个方向。
  “不是水,是酒。”
  “酒?!算了!我这一辈子都不打算碰那种要命的鬼玩意儿,要不是我灌了好几斤烧刀子,我也许还不会变成死囚,现在也不在这儿。”
  “老弟!我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如果我需要一个生死相共的朋友,我一定选你。”
  “哦?!你会有这种需要吗?”
  “的确有这种需要,而且还是现在。”
  “你莫非在施展什么诡计?”
  “也许。”
  “免谈。”尹刚涛冷冷地说:“我一路上有许多机会逃走,我都放弃了,只因为我想堂堂正正地作人,许多难关都过去了,只要回到蒙阴县城,赵爷一定会请求县政俯将我赦免,也许还要坐几年牢,也说不定……”
  “尹刚涛!信不信由你,你也许永远也无法活着回到蒙阴……”
  “哦?!”尹刚涛似乎想转过身来看看贼祖宗的脸。
  “老弟!就那么坐着别动!”贼祖宗凝重的语气到了使人肢体僵硬的程度。“我现在并没有说什么,你也没有听到什么,我们坐在这里只是休息,而没有交谈。”
  “贼祖宗!你……?!”
  “老弟!静静地往下听,咱们当中少了一个人,你发现了吗?”
  “可是以前第三挺进纵队……?”
  “老弟!你既然明白许多前情,倒使我省掉不少口舌,秦百家已经死了,是被赵光汉杀死的……别吃惊,也别怀疑我的话,他并不是秦百家的亲外甥,现在你必须记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没有机会再说第二遍……”

  暗流在汹涌,而良好的天气也在随着这种情势有了转变;懒洋洋的太阳原本是时隐时现的,现在索性钻入它的寝宫去睡大头觉了。西边有一块厚重的彤云愈压愈低,彷彿到了头顶。
  赵光汉在鲁南一带打游击打了八年,他当然熟悉山区的气候;酷雪之后紧接着又是春雨,他只希望这场连绵不绝的春雨晩来几天。看起来,天老爷似乎存心要跟他捣蛋。
  阳光一旦消失了,气温也就下降,这对于跋涉赶路的人原本没有什么妨碍。不幸的是,赵光汉有一条受伤的腿,酷寒时会发生澈骨的疼痛,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了。
  他将尹刚涛召到他的面前。
  “尹刚涛!你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赵爷!我不想乱作猜测。如今我只有一个想法,每向前走一步,我就更接近自由一步。赵爷!我自问我的表现很好,应该得到你原先承诺的代价。”
  “你变聪明了,”赵光汉抚着尹刚涛的肩头,状至亲昵。“我保证你的死罪可以撤销,活罪可以敝免,而且,你还可以得到一笔财富。”
  “财富?”
  “是的。现在我不想跟你细谈,也许再过一天、两天、最多三天,这笔钱就可以到你手里。只要你高兴,你可以买许多地,买一大片农庄,你不要作任何工作,你就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这好像作梦。”尹刚涛的反应恰到好处,很显然,他已经站在贼祖宗那一条在线了。
  “人生有许多际遇都好像在作梦,不过,这一次我可以保证是真实的。不过,有两件事我需要告诉你。”说到这里,赵光汉压低了嗓门:“第一、在我们六个人当中有一个险恶的敌人,是一个比汤老八还要险恶的敌人,他就是贼祖宗。”
  “哦?!”尹刚涛显得非常吃惊,当然,其中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
  “别吃惊,也别对他显露敌意……第二件事,我需要保持精力,所以我需要一张担架床,由你和石担子抬着我赶路。这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拒绝。”
  “我当然不会拒绝。”
  石担子和尹刚涛立刻去砍树木、藤条开始制作担架床。尹刚涛并不在乎劳累,但他私心中却暗暗有点儿担忧;如此一来,他就不能离开赵光汉半步,和贼祖宗接触的机会几乎完全没有了。这和贼祖宗方才的交代有了一点儿出入。
  他看了贼祖宗,却好像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真希望能有个机会再和贼祖宗聊上几句。
  那块厚重的彤云愈压愈低,气温也在显著地下降,然而赵光汉所担心的那场春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由于将雨的威胁,使得他们的行程加快,竟然在天还没有黑尽之前就赶到了风云坪。

  风云坪是一处盆地,地势辽阔,在赵光汉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一处碉堡,那是日军所建,属于排级,内部很宽敞,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以前,赵光汉曾占领过这个碉堡,这里遗留了一些什么东西,他都非常清楚;马灯、尖嘴锄、铁撬之类,每一样不屑一顾的废物到了此刻都变成了无价之宝。
  将四、五盏马灯内的残油集中在一盏灯的灯壶里,碉堡内立刻成为光明世界。大伙儿都在以干粮充饥,只有彩妞儿和花郎还在忙着别的事情。
  八十里山路,彩妞儿的脚底起了泡,花郎用他刺青的细针,将彩妞儿脚底那些泡里的水份戳引出来。这一段路,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赵光汉在石担子耳边低语了几句,石担子又到贼祖宗耳边低语了一阵,贼祖宗就到了赵光汉的身边。
  在石担子的示意之下,尹刚涛和他也去关心彩妞儿脚底的水泡了,这显然是给予赵光汉和贼祖宗单独谈话的机会。
  赵光汉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是风云坪。”
  “你是识途老马,当然不会错。”
  “请不要说废话。”
  “这不是废话。”
  -“那么,请你告诉我,第二目标是何处,我好计算行程,”
  “赵爷!有两件事我非常关心。”
  “什么事?”
  “第一是你的腿……”
  “用不着你担心,”赵光汉的语气非常冷漠。
  “另外一件事更加严重,我敢打赌,明天一定下雨。”
  “春雨绵绵,其势不大。”
  “赵爷,冲你这句话我真怀疑你是否真的在这一带打过游击。”
  “有话直截了当地说,别拐弯抹角。”
  “山中沟涧处处,寒冬积雪成冰,春雨一落下来,就成为解冰的溶剂,冰雪一化,就是一股可怕的山洪,赵爷!你难道没有想到?”
  “哦!”赵光汉脸上展现了狞笑。“你怕被山洪卷走?你也怕死?”
  “赵爷!别吹牛,你难道就不怕死?”
  赵光汉冷冷地说:“人生的路很长,时时有危险,处处有危险,怕又有什么用?”
  “赵爷!只要你不顾忌山洪爆发,气候恶劣,我当然也愿意助你早日完成你的横财梦,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声明,为了确保我的生命安全,我有一点防范措施,这是在磨坊中咱们就协议过的。”
  “说!”
  “我们六个人当中除了尹刚涛之外,谁也不准携带杀人的武器,尤其是你和石担子。”
  赵光汉那两道目光突然变成两支利箭,几乎要将贼祖宗的身体射穿。
  “赵爷,你不同意吗?”
  “贼祖宗,你认为你有把握控制尹刚涛?”
  “控制?!我为什么要控制他?”
  “如果你没有把握控制他,枪在他手里你仍然不会有安全感呀!”
  “我相信他不会杀人。”
  “别忘了他是个猎人。”
  “猎人只杀野兽。”
  “他也是个屠夫,他曾经作过灭门血案,要不然他怎么会成为死囚?”
  “赵爷!别把话题拉得太远,我等着你的答复呢?”
  “这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你不信任我和石担子,却信任尹刚涛,为什么?”
  赵光汉咄咄逼人,的确相当厉害,不过,贼祖宗也相当老练,他当然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赵爷!在咱们六个人当中,我是谁也不信。”
  “那应该将武器放在你自己身上吗!”
  “现在为了防止汤老八那伙人的追蹑,枪枝必须留在尹刚涛的身上,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我会另有措施。”
  赵光汉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渐渐缓和下来,他将石担子和尹刚涛都叫了过来。
  赵光汉拿出了他的佩枪,石担子也缴出了腰间的快慢机,贼祖宗很不客气地搜他们的身子,结果又在赵光汉的腰间搜出一把匕首。
  两枪、一刀,都交给了尹刚涛,贼祖宗特别加以叮咛:“尹刚涛!除了遇上外来的强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将刀枪交给别人,你能发誓遵守这个约定吗?”
  尹刚涛看着赵光汉,后者点点头,他才答应说:“只要赵爷许可,我当然愿意遵守这个约定。”
  赵光汉教石担子和尹刚涛离开一些,然后轻声说:“现在你可以说出第二个目标了吧?!”
  “明天上路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现在你就要告诉我。”
  “没有必要。”
  “我要计算行程。”
  贼祖宗竟然不再理他,掉头向碉堡门口走去。
  赵光汉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倏地扑上去,双手强而有力地扼住了贼祖宗的脖子,贼祖宗竟然一动也不动,他好像对生死二字看得非常淡薄。
  其余的人都赶了过来,不等那些人上前拉劝,赵光汉已主动地将手松开了。
  贼祖宗立刻仍按方才行进的方向走出了碉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尹刚涛也跟了出去。
  “嗳!怎么啦?”尹刚涛关心地问。
  “他应该发脾气,”贼祖宗很平静地说,“如果他无动于衷,我倒会觉得有些反常。”
  “贼祖宗!过去我不认识你,你的道行有多高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从他杀死秦百家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非常阴狠的人。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箝制他,就未免太自信了。”
  “小子!别为我担心。”
  “他暗中还埋伏了人马,你难道不清楚?”
  “暗中埋伏的人马全是秦百家的心腹死党,赵光汉想远避都来不及哩!”
  “你可知道埋藏在山里的珠宝有多少?”
  “听说有两车。”
  “那就对了,那么多的东西,怎么搬下山?”
  贼祖宗怔住了,他显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猜想赵光汉必然另有安排,那批财宝有多少,他比我们都清楚。那不是挖出来看上一眼,过过瘾就算了,必须搬运回去才是那些财宝的主人。贼祖宗,赵光汉包在事先想到啊!”
  贼祖宗的眉头皱得很紧,半响没有说话。
  “贼祖宗!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要保护我们的生命,我要全力对抗一个邪恶之徒,就是这些。”
  “对那些财宝你不动心?”
  “绝不动心……尹刚涛!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你说。”
  “在紧要关头时你所采取的立场。”
  “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入夜气候急骤下降,由于碉堡挡风,又有一堆旺火,他们都还没有受到酷寒的侵袭。赵光汉睡在担架上,花郎和贼祖宗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彩妞儿较舒适,在碉堡中发现了两条发霉的破军毯,经过烘烤之后成了她的御寒珍品。尹刚涛值上半夜的瞭望哨,现在,他喊醒了石担子,由后者去担负瞭望任务。
  他弄旺了火,正准备找个干燥的角落躺下来,突然发现彩妞儿在向他招手。他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过去,在彩妞儿躺着的身子边坐了下来。
  彩妞儿掀开覆在身上的破军毯,轻轻地问:“要不要躺进来?”
  “这……”尹刚涛摇摇头。“这不太方便。”
  “哼,装腔作势,谁不把咱俩看做一对?”
  “彩妞儿!”尹刚涛连忙将话题岔开:“别说这些闲话,有正经事要告诉我吗?”
  “当然有。”
  “那就快说吧!”
  “这样说话不方便,躺下来,咱们悄悄谈。”
  尹刚涛只得勉强躺了下去,彩妞儿伸手挽住他的腰,用力往她怀里一拉,同时将破军毯覆盖在尹刚涛的身上。
  一股暖力立刻包围了尹刚涛,他的心也怦怦地狂跳起来。
  “为什么要躲我?”彩妞儿的嘴贴在他的腮边。
  “没有啊!”
  “哼!别拿我当傻瓜,你以为我体会不出来?是不是你跟苗小燕有了什么默契?”
  “没有,绝对没有。”
  “尹刚涛!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可以勉强,唯独感情不能勉强,拿我的事打个比方吧!那个糟老头子人也不错,有钱,又疼我,我乐得享几年福,干吗要跑到山里来受这种罪呀?”
  尹刚涛不敢接腔,他并不是个善于掩饰真相的人。
  “咱们俩没有约定,而且,你也没占我便宜,我只想知道真相……尹刚涛!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和苗小燕……?”
  “彩妞儿!别瞎猜,绝没那回事。”
  “尹刚涛!你喜欢我,可是你更喜欢苗小燕,你们打算事情结束之后就结为夫妇,或者另有别的打算,这也没什么不对呀!干吗瞒着我呢?”
  “彩妞儿!真没那回事,我干吗要瞒住你呢?”
  “那么,用一个天大的消息跟你作交换,怎么样?”
  “什么消息?”
  彩妞儿将头部挪得距离远了一些,缓慢有力地说:“这个消息对你可能有很大的关系,别紧张,我一直放在肚子里,没对别人说过,我现在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不过,你也得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
  “好!”
  “尹刚涛!记得你答应的话,要是你再欺瞒我,我可要破坏你的计划啦!”
  “放心,我绝不欺瞒你的。”
  “今儿晌午咱们经过那片酸枣林子的时候,我曾经进过林子去方便,你还记得吗?”
  “记得,咱们大伙儿也都停下来歇了会儿。”
  “我进林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哦!看清楚是谁吗?”
  “没看见,不过我知道那人是谁。”
  “是谁?”
  “苗小燕!”
  “既然没看清,怎么知道是她?”
  彩妞儿从贴身处拿出一把牛角做的梳子,那把梳子的柄部刻着鬼头,所以尹刚涛的印象很深刻。
  “尹刚涛!见过吗?”
  “见过。”
  “想想看,小燕的东西,怎会掉在酸枣林子里?”
  尹刚涛没有吭声,这是任何人都想得到的答案。
  “没话说了吧?”
  “苗小燕在暗暗跟着咱们,你以为我早就知道?”
  “你当然知道。”
  “彩妞儿!我敢发誓,我绝不知道。”
  “尹刚涛!我不想追问这件事,我只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彩妞儿!我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当你被汤老八逮住的时候,我去找汤老八,他对苗小燕的关顾之情绝对超过你的想像……他答应放你,但他要我答应他一件事……”
  “他要你娶小燕,是吗?”
  “他要我尽全力照顾小燕。”
  “尹刚涛!感情不是交易,你为了救我才背上这副担子,这不是我害了你吗?”
  “彩妞儿!你并没有害我。”
  “还说我没有害你,你是个守信重诺的人,不管苗小燕是怎么一个女人,你都要”
  “彩妞儿!苗小燕跟你一样都是本质善良的……”
  “你喜欢她!”彩妞儿坐了起来,可见她内心多么激动。
  尹刚涛也眼着坐了起来,但他们不是二人相对,而是三人相对,赵光汉不知什庆时候来到他们身边。
  他们由细声倾诉到高声激辩,完全忽略了周遭的动静,当他们发现赵光汉就在他们身边时,两个人都呆住了。
  赵光汉的神色和声音都非常温和:“你们继续谈下去呀!经过了一连串紧张的日子,你们的话题倒使我轻松不少,继续、继续,说不定我还能为你们参加一点意见。”
  “赵爷!”彩妞儿感觉有些彆扭地低下了头。“咱们只是在说闲话,就像小孩子办家家酒,不管用的。”
  “尹刚涛!”赵光汉的口气突然又变得非常认真。“咱俩一直没好生聊聊,你对我的印象一定极坏,而我对你的印象却极佳。我带过兵,也有不少朋友;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才算是一条血性汉子。”
  “赵爷!你太夸奖我了。”
  “我说的是实话。不过,你并非一无缺点,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意气用事,你杀了那汉奸走狗的全家是意气用事,你答应汤老八许多事情也是意气用事,严格地说来,你是不辨黑白、不明是非。”
  尹刚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方才的谈话显然已全部被赵光汉听到了。
  “一个人总要成家立业的,如果你放弃彩妞儿这种好姑娘,你真是个大傻蛋。”
  “赵爷!”彩妞儿嚷了起来:“别给我说媒,倒像是我一辈子个嫁不出去似的。”
  尹刚涛没有作声,而他心中却暗暗在想:汤老八也许作错了事、走错了路,但他仍不失为一个血性汉子。而你赵光汉呢?可说是毫无血性、毫无人性,你还在我面前唱什么高调?
  “尹刚涛!我的性格倔强,所以我们之间的友情绝不会挂在嘴皮子上,而是埋在心底。如果我再说得明确一点,你一定会气得跳脚。”
  “不,我不会那么差劲,赵爷,你说。”
  “彩妞儿玉洁冰清,还是个好姑娘,苗小燕早就跟汤老八睡过了,你专门捡破烂吗?”
  “赵爷!你不要血口喷人!”
  “瞧吧!你果然跳脚了。”
  “赵爷!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向你说明一件事:汤老八待苗小燕如亲生女儿一样……”
  “是谁告诉你的?”
  “汤老八。”
  “尹刚涛!你相信汤老八竟然不相信我?”这是质问,也是试探。
  尹刚涛突然发现赵光汉嘴角流露岀股阴险的狡笑,他立刻提高了警觉,于是摇摇头说:“我实在没有理由去相信汤老八的话。”
  “这就对了!”超光汉拍拍尹刚涛的肩头,然后回到担架床上去躺了下来。
  尹刚涛满腹狐疑:为什么赵光汉绝口不提苗小燕的行踪?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尹刚涛!”彩妞儿轻轻地说:“想不到你也会说假话。”
  “哦?!”
  “你明明相信汤老八的话,却反过来说……”
  “彩妞儿!别胡乱猜疑。”
  “你也别那么紧张,我心里有数,但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就在这个时候,石担子突然跑进了碉堡。他一现身,赵光汉和尹刚涛都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
  “赵爷!”石担子语气凝重地说:“附近有人。”
  “哦?!没错?”
  “没错。”
  “有多少?”
  “最少也有两个人。”
  赵光汉抓起一把铁镐头,守住碉堡口,然后下令:“石担子!你跟尹刚涛分头去搜索,如果对方人数太多,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尹刚涛!你身上有武器,但是我不许你动用,知道吗?”
  石担子和尹刚涛立刻走出了碉堡,尹刚涛想到了一件事:即使手边没有杀人的武器,赵光汉仍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

  碉堡外非常寒冷,尹刚涛连打了几个寒噤,不过,他的神智反倒更清朗了,他几乎可以肯定,石担子所发现的敌踪就是苗小燕那一伙人;幸好赵光汉下达了不许可用武器的命令,不然,他真不知道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
  石担子指明分头捜索的路线,以及二人会合的地点,然后和尹刚涛分了手。
  尹刚涛穿进了一座稀疏的林子,他想藉猎人的本能进行搜索。他有把握可以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前先发现对方。
  但他这一次却失败了。
  当他刚一钻进林子,就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狼就经常用这种方法,人一回头,它的尖牙利齿就会咬穿那人的咽喉。
  尹刚涛是个猎人,他当然不会上当;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动,就好像没有感觉似的。
  那只手突然变得非常柔软,变得非常有缠劲,那只手使尹刚涛慢慢地转动身子,一张手也变成了两只,尹刚涛彻底被包围,被俘虏,他被包圈在浓馥的感情中。
  一张火热,饿渴的嘴唇印上了他那满是胡渣子的面颊,然后舐吮着他那满是汗污的颈项,那是最原始,最诚挚的表现,这恣狂的行为比一万声爱还要来得有力。
  “小燕?!”尹刚涛不知是惊,还是喜。
  “你明知道是我。”
  “不!我完全没有想到。”
  “你应该想到。”她的两手还吊在尹刚涛的脖子上,那里就是她的宝藏之地。
  “你为什么要来?”
  “我为什么不来?”
  “小燕!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在的地方我就要来,赵光汉比狮虎残忍,比狼凶、比狐狡,比总之,是你这个猎人绝对没法子对付的凶残野兽,我要在暗中保护你。”
  “小燕!你没有粮食,没有避雨、御雨的碉堡,你会生病的呀!”
  “别为我担心,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在你极端危险的时候我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小燕!你带了多少人?”
  “没有,就我一个。”
  “哦?!”尹刚涛想到了石担子方才所说“最少也有两个人”那句话,他深信石担子的观察与判断能力都不会太差。
  “我本来想多带几个人,可是,那些都是汤老八的心腹死党,他们不像我,还会顾到你的处境,那样可能会坏事,所以我就一个人跟上来了。”
  “小燕!你的行踪已被发现了。”
  “是我故意泄露行踪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找机会跟你见面,让你知道我在你左右。”她的双手滑到尹刚涛的腰部,将他抱得紧紧的。“尹刚涛!我以为我此生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可是,我却发狂般爱上了你。你?!你会觉得我很无耻吗?”
  在这一方面尹刚涛就没有法子表现得像苗小燕那样明快自如了,他将苗小燕轻轻推开,一本正经地说:“小燕!我和石担子分头搜査,还要在那座岗子上会合,我不能耽搁太久,记住,咱们明晨离开之后,你到碉堡去一趟,我会在那儿为你留下一些干粮……”
  话还没有说完,尹刚涛掉头就跑。
  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是个健康而又平凡的男人,他当然需要这种狂热的感情,但他不知如何去处理这种感情,因此,他只有逃避。
  到了会合点,石担子已经先到了。
  “尹刚涛,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
  “奇怪?!”石担子喃喃自语地说。
  “你也没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尹刚涛!”石担子很认真地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交过朋友,而我却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可不能骗我。”
  “我没有骗你呀。”尹刚涛口里如此说,心里却不禁怦怦狂跳。
  “你是不是跟苗小燕有过什么约定?”
  “有。”
  “能告诉我吗?”
  “我要求她不要伤害人质,不能伤害我们任何一个人,汤老八一死,双方的对抗已经终结,我要她为自己打算,不要再作无谓的纠缠了。”
  “她答应了吗?”
  “她亲口答应我的。”
  “可是,赵爷判断她一定会暗中跟来。”
  “那只是一种猜测。”
  “事实上她的确是跟来了,方才我发现的人就是女的。”
  “对了!你说至少有两个人以上?”
  “是的,而且这两个人都是长发飘飘的女人。”
  “她俩在一起吗?”
  “不!我是分别发现的。”
  “也许是同一个人,你先后看见了两次。”
  “不,是两个人,她们的身材、行动姿势都有显著的不同。”
  尹刚涛暗暗纳闷:苗小燕没有理由骗他、瞒他,如果石担子没有看错,那个女人又是谁?
  “尹刚涛!我要求你一件事。”
  “你说。”
  “不要与赵爷为敌。”
  “石担子!我也要请教你一件事:当财宝找到的时候,赵爷会杀害我们独呑那批财宝吗?”
  “他不会如此作。”
  “万一他有这种念头呢?”
  石担子沉默了一阵,才坚定有力地说:“我会尽一切力量去阻止他这样作。”
  清晨依然非常寒冽,彤云仍压在头顶,不过,恼人的绵绵春雨倒是暂时停住了。尹刚涛与石担子彻夜交替担任警戒,精神显得差些。由于他们原本都很健壮,体力还能支持得住。
  天一亮,他们就出发了,显然,贼祖宗已经指示了第二个目标。赵光汉仍然躺在担架床上,贼祖宗和花郎自愿参加抬负担架床的活儿。也许是贼祖宗有意安排,他有了和尹刚涛殿后同行,说几句话的机会。
  “老弟!”贼祖宗先打开话题:“我对你的信心始终不够,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你容易冲动;凡是具有这种性格的人都容易被人煽动,随时变更主意。”
  “贼祖宗!你把我看错了;像我这种人并不轻易相信别人,一旦相信,就不会再反悔。”
  “老弟!昨晩在碉堡中,赵光汉曾经与你谈过话,对不对?”
  “是的。”
  “我说的是一套,他说的必然是另一套,你没有理由只信我,而不信他。”
  “我有理由只信你,不信他。”
  “什么理由?”
  “姓赵的重利,而你却相反;你有神偷绝技,偷了一辈子却从不偷值钱的东西。重利的人必然忘义,我当然不会相信他。”
  贼祖宗心中的疑虑似乎消失了,他的口气也缓和了许多:“这么说来,你倒还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
  “不辨是非的人简直是混球!”
  “老弟!昨晩石担子发现有人,你们分头去搜索,结果怎么样?”
  “没发现什么。”尹刚涛隐瞒了事实;他觉得这只是他个人的秘密,苗小燕暗中跟蹑只是为了保护他,并不危害任何人。
  “哦?!”看神色,贼祖宗显然不相信尹刚涛的话,而他没有破绽。“依你看,是不是石担子神经紧张,看花了眼?”
  “这很难说,不过,我跟石担子搜索得很仔细,的确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老弟!有一件事我可要问问你,我们临走的时候,你丢了一大块干饼在碉堡里,那又是什么意思?”
  干饼是留给苗小燕的。尹刚涛很小心,他认为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情,想不到却落入了贼祖宗的眼里。“那块饼发了霉,不能吃了,所以我扔了。”
  ‘老弟,那块饼没有发霉。”
  尹刚涛是个粗人,一切都凭直觉。现在,他非常冒火,贼祖宗视他为心腹,视他为求生的伙伴,视他为面对阴险敌人的战友,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穷追不舍?
  由于路面渐窄,渐陡,前面抬着担架床的石担子和花郎前进的速度减缓,也因而使他们原先与赵光汉保持的距离缩短,尹刚涛想吼叫质问的,也就忍了下来。
  “好!就算我看错了,”尹刚涛压低了嗓门说:“我扔了那块饼,罚我少吃一些,行了么?”
  “老弟!你把事情看得太单纯了。”
  “怎么啦?”尹刚涛终于忍不住开始嚷叫了。
  贼祖宗借故解手而拉远了距离。
  “难道你认为我扔掉那块饼还有什么毛病吗?”作贼心虚,尹刚涛毕竟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
  “老弟!别一直说你扔掉那块饼,是你留下那块饼,这件事不但我看见了,还有另一个人也看到了。”
  “谁?”
  “赵光汉。”
  “哦?!”尹刚涛暗暗一惊,满腔怒火也突然消失了。
  “老弟!咱们在荒芜人烟的山区,干粮就是咱们的命,那块饼总有三斤来重吧,你无缘无故地留在碉堡里,赵光汉明明看见了,他为什么不吭不响?”
  尹刚涛默不作声,以他的智慧,他在一瞬之间还无法判断出赵光汉的用意。
  “老弟!所以我说事情并不单纯。”
  “他……他当真看见了吗?”
  “没错,那时他在碉堡外,他从射口往里窥探,看得一清二楚。当时我站在碉堡门口,你俩的一动一静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他为什么不吭不响呢?”
  “这不用去伤脑筋了老弟!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吧?!那块干饼是留给谁的?”
  “苗小燕。”
  “哦?!”冷静的贼祖宗也难免吃惊。“是她想夺宝?还是你想夺宝?”
  “贼祖宗!你弄错了,我跟苗小燕谁也不想发横财。她暗暗跟在后面只是想保护我,咱俩有很深的感情,也许你压根儿就不知道。”
  “她缺粮吗?”
  “一定缺,我昨晩跟她碰过头,当我表示要为她留下一点干粮时,她并没有反对。”
  “老弟!那真对不住,我把你留下的那块饼带来了。”
  尹刚涛双睛喷火,拳头紧握,他显然想揍人。
  尹刚涛还是那么冲动,他也的确恨透了那些喜欢用心机的人。最主要的是:贼祖宗的这项行为使得他在苗小燕那儿失去了信用。
  他挥拳,猛击,击中贼祖宗的下颏。他那身老骨头绝对挺不住这一拳,身子像螺陀般旋了几旋,然后躺下了。
  彩妞儿叫了起来。
  担架床停下,赵光汉也赶了过来。
  贼祖宗挣扎着站起,而他的下颏处已像酵面里头般肿了起来。
  “为什么殴斗?”赵光汉厉声诘问。
  “一言不合。”贼祖宗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一言不合?”
  “赵爷!”贼祖宗抢着嘴说:“那是咱们两人的私事,你就别问啦!”
  “贼祖宗!在咱们这个行列里没有任何私事,因为,私人的纠纷可能破坏咱们的大计……尹刚涛!你为什么打人?”
  “没什么!”尹刚涛已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既然贼祖宗没说出内情,他也就不想再提了。
  “你有臂力,有铁拳,你就可以打人?你还有刀、有枪,如果你随便杀人,那怎么办?”
  贼祖宗的反应是何等敏锐,他立刻就了解到赵光汉的用心,因而连忙说:“赵爷!小事一桩,又何必闹得那么大呢?咱们赶紧上路吧!”
  “不!”赵光汉很坚持。“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你们一定隐瞒了什么。”
  “赵爷!你一定要弄清楚吗?”贼祖宗的脸色变了。
  “当然。”
  “好!”贼祖宗以捂住下颏的手挡住了赵光汉的视线,向尹刚涛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说:“我和尹刚涛由口角而致动手,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
  “是的。”
  “我倒要听听其中道理。”
  “我认为你暗中还安排了不少心腹跟着,暂时没有露面,而尹刚涛却坚持说我东猜西想,造谣生事。”
  贼祖宗真厉害,他发现赵光汉表示了不信任尹刚涛的态度,而他却说明尹刚涛和赵光汉站在一条阵线上的。
  赵光汉的反应很激烈:“贼祖宗!你剥夺了我在这一行列中的指挥地位,你缴了我的武器,你还不满足?你还想怎么样?”
  赵光汉明显地想煽惑群情,至少石担子已经双眼冒火,只要赵光汉一声令下,他就会冲上前去掐断贼祖宗的脖子。
  “赵爷!”贼祖宗非常冷静,显然他早就有了对策。“你要跟我摊开来谈谈吗?”
  “好。”
  “你曾经许下诺言,待那批财宝出土之后,我拿两份,你占四分,花郎、彩妞儿、石担子、尹刚涛各占一份,是吗?”
  “我说过。”
  “能够守信吗?”
  “绝对。”
  “你拿四份,大伙儿也许都没话说,我拿两份,为什么?你得说出个理由来。”
  “因为那幅藏宝图被烧掉了,只有你还记得,你带我们去找那批财宝,你是应该多拿一些的。”
  “赵爷太慷慨了。”
  “贼祖宗!你应该知足。”
  “赵爷!容我再请教:你可知道那批财宝共有多少?”
  “详细数目不太清楚。”
  “当年日本鬼子运到山里来埋藏时,曾动用了两部装甲车。咱们的一份、两份或许还拿得动,你的四份几乎是全部财宝的一半,你一个人拿得动吗?”
  赵光汉无言,但他的目光却突然变得非常犀利,似乎想一眼洞穿贼祖宗的心意。
  “所以我推测你在暗中安排了人。”贼祖宗终于将主题说出来了。
  “安排人为我搬运那批财宝?”
  “不错。他们不是搬运你的四份,而是财宝的全部。”
  “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爷!”贼祖宗冷笑道:“你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没关系,你明说吧!”
  “那些人不仅会搬运财宝,他们当然也会作别的事情;譬如说杀人什么的……”
  “他们要杀谁?”
  “我们,当然除了你赵爷。”
  “贼祖宗!你为什么将每一件事情都想得这么坏?”
  “当然有原因。”
  “说出来。”
  “那些人不会白白为你工作,他们也要分一份,我们没死,他们分谁的?难道分你赵爷名下的四分吗?”
  这话的煽惑性太大了,连不大注意这件事的花郎,以及对赵光汉忠心耿耿的石担子脸上都出现了惊异之色。
  赵光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贼祖宗!你真厉害,你想煽动每一个人都反抗我,是不是?你对你将要得到的两份财宝还不满足,想并呑我这四份,对不对?”
  “赵爷!没有人会信你的话。”
  “更没有人会信你的话。”赵光汉针锋相对。“因为你所说的都是推测,并没有凭据。”
  “有凭据。”
  “说出来。”
  贼祖宗看着石担子,一字一字有力地说:“石担子昨夜在碉堡附近发现了可疑的人,因为他不明内情,所以嚷了起来……赵爷!除非你硬说石担子是看花了眼。”
  “不!”赵光汉的答案使人感到意外,“他的确看到了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赵爷……”
  “贼祖宗!你可以闭闭嘴了……”赵光汉转过头去。“石担子!昨夜你看到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大家都听见了,石担子看见的是女人,请问:我会安排一个女人在暗中跟踪吗?那个女人是别人安排的,那个人也在我们之中,贼祖宗!你找错对象了。”
  贼祖宗暗暗一惊,尹刚涛的神色也为之一惊,他们似乎没料到赵光汉的反击会如此厉害。
  赵光汉当然要乘胜直追:“我索性把这件事情说穿了吧!那个女人就是苗小燕。”
  花郎是懵懂无知的,可是,石担子和彩妞儿的目光都已投射在尹刚涛的脸上。
  尹刚涛一时不知所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光汉咄咄逼人地说:“贼祖宗!你可知道暗中跟蹑的人是苗小燕?”
  贼祖宗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提到苗小燕,有人会想到汤老八,其实,聪明一点的人就不会这么想,汤老八已死,苗小燕不会对一个死人效忠。你们大概都知道尹刚涛和她的私交很好……山中行,干粮对我们很重要,可是,尹刚涛却留了一大块干饼在碉堡中,那是留给苗小燕的。贼祖宗一直认为我在暗中安排了人,也一直认为尹刚涛只听我的。他看到尹刚涛留饼的行动,更认为是我的授意。于是,他又暗暗将那块干饼带走了……贼祖宗!就是为了这件事尹刚涛才挥拳揍你,是不是?”
  尹刚涛突然成了众矢之的。
  彩妞儿嚷叫道:“尹刚涛!你说话呀!”
  尹剧涛用力张开嘴,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而他只能寥寥说出几个字:“是有这回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呀?”彩妞儿气愤地嚷叫着,她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如此糊涂呀?
  “彩妞儿!你走开,”石担子冲上前去,气势汹汹地说:“尹刚涛!我一直把你当血性汉子,想不到你却是卑鄙小人,赵爷待你不薄,咱们大伙儿也看得起你,你却在背地里耍阴险……”
  “石担子!能不能听我解释?”
  “事实在眼前,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误会了,将来会澄清的。”
  “我等不到将来,现在就要澄清……”石担子摆好了一个博斗的架势。“现在,把你身上的武器拿出来,动作要慢,枪、刀都倒着把递给我,尹刚涛!我曾经徒手杀死一条狼,如果你想妄动,你就会像那条狼一样被我扭断脖子。”
  “尹刚涛!”贼祖宗大叫:“这是诡计,千万别上当!”
  尹刚涛神情木然,根本就没有听到贼祖宗的吼叫。
  石担子转过头去声色俱厉地说:“贼祖宗!这不干你的事,你最好站远点。”
  “石担子!你最好先问问赵爷再采取行动,我跟他有约定,武器在尹刚涛的保管下我才肯指引你们到达藏宝地点。”
  “什么?尹刚涛勾结苗小燕,图谋不轨,你还要相信他?”
  “这是误会。”
  “如果不是误会,咱们就可能死在小人的算计之下,所以我坚持收回所有的武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你一定要如此,我就拒绝引导你们找到藏宝的地方,石担子!我说到做到。”
  “贼祖宗!现在连赵爷都作不了主,因为我要保护我自己……”
  赵光汉插嘴说:“石担子!我的确没法子阻止你,不过,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如果贼祖宗坚持不带路,咱们可就白忙一场了!”
  石担子冷冷的说:“赵爷!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必要时我拆散他那一身老骨头。”
  贼祖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更令他惊异的是:尹刚涛竟然缓慢地卸下了刀、枪,完全是一副被缴械的姿势。
  贼祖宗冲过去,声嘶力竭地喊道:“尹刚涛!你想找死吗?没有武器,你我连一点活路也没有,你知不知道?”
  尹刚涛反应出奇地冷淡:“贼祖宗!不必迷信刀枪武器,汤老八手底下有多少枝枪,到头来他还不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我这样作只是要表明一件事:苗小燕并没有与我勾结,她虽然是个女匪,却对于那批财宝没兴趣,我也是一样。”
  “傻!”贼祖宗急得直跺脚:“大傻蛋!”
  “如果这个世界上全是聪明人,一定很乱,总得要有几个傻瓜来陪衬、陪衬呀!”
  赵光汉在一旁很得意地看着他们你言我语,这一场心理仗他是打赢了。
  贼祖宗毕竟是顽强难以驯服的,他天生就不是那种听人摆布的软骨头,他一屁股就在路边坐了下来。
  赵光汉当然明白他的动机,缓缓地说:“贼祖宗!咱们还要上路哩!”
  “不走了!”
  “贼祖宗!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来刁难我,那就错了,这笔横财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家有份,你如果引起众怒,你恐怕要埋骨深山。”赵光汉施以恫吓。
  “赵光汉!”贼祖宗气咻咻地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咱们有言在先,武器在尹刚涛手里保管我才带路。我料定,你一旦发现藏宝之地,头一个就要杀我,我为什么要往死路上关?”
  石担子怒目骤睁,摩拳擦掌,似乎要实践他那“拆散他一身老骨头”的诺言,可是,赵光汉立刻以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的蠢动。
  “贼祖宗!”赵光汉语气非常来和:“我不想独占那批财宝,也不想杀害任何人,你不信?”
  “别人也许会信,但我不信;为什么不信,你心里最明白。”贼祖宗的话没有错,就是为了占有那批财宝,赵光汉才下毒手杀了秦百家。
  “要如何才能使你相信?”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相信你的话。”贼祖宗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赵光汉手里还拿着尹刚涛方才缴还的武器,他缓步走到贼祖宗面前,将刀枪递过去:“贼祖宗!这大概是最好的说明,武器由你带着,这样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极愿与各位和平相处,共分那批财宝……枪在你手、刀在你手,你还怕什么?”
  贼祖宗愣住了,他真弄不明白赵光汉那只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虽然有了不大不小的风波,终于还是平息了。这一天的行程进展得非利顺利。他们正好走在历代有名的“沂临古道”,宽敞、平坦,非如此,当年日军也无法使用装甲军将宝藏运到山区里来。
  战争已经过去了,战争留下的痕迹处处可见,杂草蔓生的沟壕,烧焦的树根,炮战爆炸坑穴,那些血腥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还令人战栗。可是,人类潜在的野性却使人永远也无法在那种血腥的日子里吸取教训。战争平息了,另一种战争却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所不同的是:那种有形的战争争的是生存与自由;而这种永不休止的战争是人性与兽性,正义与邪恶的抗衡,争的是一个微不足道,而每一个人又都重视的“利”字。
  别小看了这个字,有许多人为了这个字而置生死于度外,人为财死,这四个字不是一目了然吗?
  这一晩,他们已经没有碉堡可以栖息,只有寻找洼壁避风之处蜷曲一夜,取地形之势,他们六个人也就无法聚集在一起了。
  当然是有意的,贼祖宗和尹刚涛挨在一处。
  “老弟!”贼祖宗像是在喃喃自语:“说句实在话,我们倒是应该感谢赵光汉。”
  “哦?!”尹刚涛似乎欠缺精神。
  “如果没有他,你早就被枪决了,像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那样死法,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死亡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怎么死法都是一样,不过,死亡的原因却很重要,为什么而死?”尹刚涛缓缓道来,他似乎不是一个猎人,而是一个深懂世故的哲人。“当你听说一个朋友亡故时,你第一句话一定是问为什么死的?是不是?所以我感谢赵爷,我对他格外忍让,如果没有他,我只是一个死囚,那恐怕是天底下最不光彩的一种死法。”
  “尹老弟,我游戏人间半辈子,从来不知道害怕,从不了解恐惧是什么滋味。可是,我现在却感到恐惧,我会不由自主地发寒、打抖,而且,我老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逐渐笼罩我的全身……老弟,我有预感,也许明天我就会死。”
  “明天?!为什么会是明天?”
  “明天。”贼祖宗很肯定地说。
  “为什么会是明天?”
  “因为明天晌午就可以到达宝藏之地。”
  “你为什么一直认为赵爷会杀死你?”
  “老弟!我绝不是危言耸听,他不但要杀死我,而且还要杀死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的心腹死党石担子。”
  “活了一大把年纪,还这么怕死?”一个娇娇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
  在他们一行中只有彩妞儿是唯一的女性,贼祖宗和尹刚涛各自转身看向身后,可是他们没有见到人;彩妞儿和花郎蜷曲在一起,距离他们约莫有十来步。夜色虽朦胧,可是,模糊的影子他们依然看得很清楚。
  不是彩妞儿?!不是彩妞儿又是谁?
  尹刚涛立刻想起苗小燕,但他肯定那不是苗小燕的声音。
  他们藏身的洼壁就像半只破碗覆盖着,就在他们上方出现了一个五官不清的面孔,长发飘垂,那是一个女人。
  是贼祖宗先发现的。
  “你是谁?”虽是一声喝问,声音却很轻。
  “朋友。”那女人轻松的回答。
  “谁的朋友?”贼祖宗继续问。
  “出现在你们的面前,当然是你们的朋友……”她伸下一只手,虚悬着。“把水壶递上来,让我先润润嗓门。”
  尹刚涛把水壶递了上去。
  “润润嗓门”是很文雅的说法,那只水壶再到尹刚涛手里时,已经空了。
  “你们听着!”那个女人简洁有力地说:“赵光汉已经睡着了,现在谁也不会注意你们,你们一个个地离开,向右,大约五十步的地方有一条干沟,咱们在那儿碰头。”
  “干啥?”贼祖宗机警地发问。
  “谈谈。”
  “谈啥?”
  “谈淡生死存亡的事。”那个女人的脑袋缩回去了。
  有一段冗长的沉默,此刻,贼祖宗和尹刚涛一定想着同个问题:“这个女人是谁?”
  半晌,贼祖宗才间:“老弟!要去吗?”
  “你说呢?”尹刚涛似乎没有主张,也许这正是他逐渐老练的表现。
  “去看看。”
  “贼祖宗!你先得弄清楚她是什么来路。”
  “不见面、不交谈,又怎么知道?”贼祖宗探头向左右一看。“我先去,你随后来。”
  贼祖宗离去后,尹刚涛等待着,他很想利用这个机会想一些事情,但他又不知道该从何想起。
  他也相继离开了藏身之处,根据那女人的指示,向右摸索而行。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尹刚涛的反应相当快,挫步、转身,同时以右拳捣向对方的心窝,但是他的铁拳在攻击的半途中又停顿了。
  因为这个人是苗小燕。
  苗小燕抓着他跑向草丛,蹲下,她才开口问:“那个女人是谁?”
  “你看见了?”
  “嗯!她是谁嘛?”
  “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是去跟她会面吗?”
  “是的。”
  “一路上我就觉得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跟着你们,但却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踪迹,这个女人可不简单。”
  “是不简单。”
  “刚涛,除了我之外别再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知道。”
  “看见那堆乱石吗?”苗小燕指引着。“我在那堆乱石背后,待会儿别忘记跟我再碰碰头。”
  “好的,”尹刚涛突然将腰间囊袋中的一块干饼塞进了苗小燕的手里。

  干沟虽然没有水,依旧非常潮湿,两边都长满了杂树,在这里作秘密聚会倒是非常理想。
  当尹刚涛来到的时候,那女人劈头就问:“小老弟!什么事把你给耽搁了?”
  好精明的女人?好厉害的问题。
  尹刚涛不便回答,因此很技巧地闪避:“你的声音好熟,我们在那儿见过吗?”
  “的确见过。”
  “什么地方?”
  “血肉磨坊。”
  血肉磨坊?尹刚涛突然想起: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那批人质之一的杨夫人!那么一位细皮白肉、娇滴滴的夫人怎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她如此辛苦跋涉的目的何在呢?
  “老弟,想到了吗?”
  星光黯淡,可是尹刚涛仍然看得清对方的脸,一片汗污,可说是蓬头垢面,轮廓依然清晰可见,没错,就是那位在蒙阴县城非常活跃的杨夫人。
  “真没想到!”尹刚涛喃喃地说。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竟然能从血肉磨坊走到了这里。”
  “老弟!”杨夫人缓缓地说:“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哩!我可以使原本面临生死威胁的人突然有了活路,我的来临可以使情势完全扭转,你相信吗?”
  这位曾是北洋某一军阀显赫督办的下堂妾,在蒙阴县是众所瞩目的名女人,她风华绝代,有势多金。沦陷期间,她与日方特务机关走得很勤,有人背后骂她是汉奸走狗。可是胜利后她并没有受到特别法庭的审判;因此又有人猜测她是我方地工人员,与日方接近只是为了工作。
  她是神秘的,现在她同样以神秘的姿态出现在贼祖宗和尹刚涛两人的面前。
  尹刚涛现在终于明白了,难怪石担子发现有两个女人在暗中跟踪,原来杨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尹刚涛对这位神秘夫人的过去所知甚少,而贼祖宗对她的一切却所知甚详。因此,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引起贼祖宗的重视。
  “杨夫人!我相信你的话,你一来,的确可以使许多陷入危境的人起死回生,不过,我要请教你几个问题。”贼祖宗立刻充任了谈判的第一对手。
  “问吧!”
  “你带了多少人?”
  “贼祖宗!久仰你的大名,你在偷的功夫上也许高人一等,不过,在别的方面你倒不一定内行。譬如说,你这句话就问错了,你应该问:你能对付得了赵光汉吗?”
  杨夫人真是一鸣惊人,她这句话的确有道理,如果没有对付赵光汉的一套完整计划,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佩服!”贼祖宗由衷地说:“那么,我要再问一次……”
  “来者不善。这四个字的回答你还满意吗?”
  “行了。第二个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字——利。”
  “很坦白。你想要多少?”
  “五成。”杨夫人伸出了一只手。
  “夫人!我并不是一个很注重‘利’的人,但是我要提醒你,赵光汉只要四成”
  “错了,赵光汉要的是十成。”
  “他没有这样说过。”
  “他的确没有这样说过,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会要那么多。”杨夫人一根指头险些戳在贼祖宗的鼻尖上。“你刚才还和尹老弟提起这件事,只要财宝一出土,他就会杀死你们。如果你们都死了,又有谁去和他争那批财宝呢?”
  “夫人真是聪明极了,不过,谁又能断定夫人和他不一样?”
  “我跟他绝对不同,你们跟我合作,永远也没有这些顾虑。”
  “为什么?”贼祖宗提出了疑问。
  杨夫人从容地回答道:“道理很简单:赵光汉杀死了秦百家,一旦消息传出去,第三挺进纵队的老弟兄只怕都会找他算帐,情势所迫,他非杀你们灭口不可,我没有这个必要。有时候杀人只是迫不得已的一种手段,你说是吗?”
  杨夫人的话很有说服力,最少,尹刚涛已经心动了。
  不过,贼祖宗却在暗中拉了尹侧涛一把,因此,尹刚涛那张嘴巴闭得紧紧的。
  “夫人的提议很好,可以让我们考虑一下吗?”
  “怎么?!你现在不能给我答复?”
  “夫人应该明白,‘我们’并不是只有我和尹刚涛,还有彩妞儿和花郎……”
  “你应该可以代表他们……贼祖宗!别想在我面前隐瞒些什么,他们一定都听你的……尹刚涛!是不是?”
  不等尹刚涛张嘴巴,贼祖宗就开了口:“那么,让我权衡一下利害,总可以吧?!”
  “只怕时间不够充裕。”
  “明天晌午才会到达宝藏之地。”
  “也许我们再也没有从容细谈的机会。”
  “夫人!君子重在一诺,你总不能逼我现案答复你呀!”
  “贼祖宗!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不跟我合作,就算赵光汉不谋害你们,你们依然是一无所得。”
  “为什么?”
  “因为你们根本就无法找到那批宝藏。”
  “哦?!”贼祖宗大吃一惊。
  “不信,是不是?”
  “不是不信,而是很意外。”
  “贼祖宗!在沦陷的时候我和高桥很接近,你听说过这种事吗?”
  贼祖宗这时想起了杨夫人方才的开场白:还有许多令你们想不到的事哩!
  “我和高桥接近,也是为了这批宝藏,你们找到了藏宝图,可是没有找到高桥心中的秘密,单凭那张藏宝图你们是找不到宝藏的。”
  “你是说?”
  “宝藏之处还有迷宫般的布置,你作了一辈子贼,该懂得迷宫虽很简易,破解起来却非常难。”
  贼祖宗默然无语,低头盘算。
  “春雨就要来了,”杨夫人喃喃细语,然而字字都有震慑力:“你们能在山里耽搁多久?入宝山而空回,那不是太冤枉了吗?”
  这位杨夫人真是厉害,如果说贼祖宗他们是一条蛇,那么,这位夫人就正好捏住了蛇的七寸,不管如何扭动、摇摆,都难脱她的控制。
  “夫人!”贼祖宗缓缓开了口,显然,他已有了应对之策。“你不会闲着没事干,跑了这么远的路,吃了这么多的苦,只是吓唬我们一阵……你又提到春雨,这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我们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
  “不是。”
  “那就别说闲话。”
  “老问题——你能对付赵光汉吗?”
  “易如反掌。”
  “我们希望有事实证明。”
  “如何证明。”
  “夫人!如果你发现你床沿上有一只毒蜘蛛,你会怎么办?”
  “用鞋底打死它。不过,现在还不能杀赵光汉。”
  “为什么?”
  “蒙阴方面,以及秦百家那批心腹死党,随时都可能在掘宝的现场出现,那时还需要赵光汉岀面应付。”
  “那么,先制服他。”
  “贼祖宗!你要我这么作,是因为怕他?还是想考验我?”
  “两者皆有。”
  杨夫人面对这样一个老练沉稳的江湖人物,非但不感拙于应付,反而游刃有余。
  她笑笑说:“贼祖宗!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你非得立刻选择一个方向,疑这疑那,一只脚伸出去又缩回来,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我一个人能跑到这里来,这就是对我的一种考验;我现在跟你们密谈,不被赵光汉发现,就证明我有足够的力量将他握于掌心中。现在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了。”
  “夫人!能容许我和尹刚涛商议、商议吗?”
  “跟他商议?”
  “是呀!他也是我的伙伴之一。”
  “哼!”杨夫人打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他只相信一个人的话,听一个人的命令。”
  一直沉默的尹刚涛也忍不住开了口:“这话是什么意思?”
  “尹老弟!除了苗小燕之外,你还会听谁的?”
  尹刚涛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看起来杨夫人对苗小燕的行动了如指掌,而苗小燕却未必。
  “尹老弟!”杨夫人晃到了他的前面。“小燕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过她跟汤老八跟得太久,难免小家子气,待会儿你要是跟她碰头,不妨稍个信,教她别老是躲着我。”
  尹刚涛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到最后只得实话实说:“杨夫人!她跟着,不是为了那批财宝。”
  “为了你,对吗?”
  “可以这么说。”
  “她就更应该跟我聊聊了,在这许多人当中,你的处境最危险,想保护你的安全可不简单哩!”
  杨夫人的话虽然引起了尹刚涛的反感,却也引起了他的重视,他正想作进一步的探询,突然树丛中传来一声冷笑。
  在场的三个人都具有很高的警觉性,可是,杨夫人的动作比他们两个男人还要快,她一弹身就掩蔽在两个男人的身后了。
  “什么人?”贼祖宗沉声喝问。
  “贼祖宗!尹刚涛!”是石担子的声音,“你们两人闪开,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贼祖宗扬声道:“石担子!你千万不可冒失开火,如果我一死,那批财宝你们就永远也别想找到了。”
  “贼祖宗!”接着又是赵光汉的声音:“石担子的枪法很准,他不开枪射击你的脑袋,只射你的膝盖,你死不了。”
  “我死,我伤,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
  “一样。”贼祖宗真够倔强。
  “绝不一样。不管你的意志多么坚定,在痛苦的折磨之下,你会丧失你的意志、毅力,我不希望你去冒险尝试……站开,我只是要和那位神秘的杨夫人谈一谈。我不会伤害她,她在高桥那儿知道了不少秘密,她和你同等重要。”
  杨夫人在他们身后轻轻地说:“你们站开,我相信他不会杀我,要不然他们早就开枪了,又何必先打招呼。”
  贼祖宗和尹刚涛各自向旁边跨了一步,使得站他们身后的杨夫人露了面。
  “赵老弟!”杨夫人的神态、语气都很轻松:“有话尽管说吧!”
  “夫人!首先我要谢谢你。”
  “谢谢我?!”
  “是的。一路上都是由你领着我的那批心腹死党,他们已经到达了此地,而且没有被贼祖宗他们发现。”
  尹刚涛没有念过书,可是,贼祖宗却想到了两句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光汉的这一着实在高明,他怕他暗中所安排的人被贼祖宗发现,因此教那伙人钉住杨夫人。
  不过,杨夫人却不信。
  “赵光汉!你少来这一套,我从北洋军阀时代混到现在,经过多少战乱,你还想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儿?”杨夫人很镇定地说。“你现在除了那个盲目效忠你的石担子之外,再没有别的人。”
  “夫人不相信我的话?”
  “你留着唬别人吧!”
  “那就教他们出来亮亮相吧!”
  天色很暗,由于他们站在干沟中,向上望,有天幕陪衬,看得还是很清楚。赵光汉就像一个魔术师,他的话声一落,四面八方立刻出现了无数的人影。
  尹刚涛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人,可是当他数到十几个时就已经眼花缭乱了。他估计:最少也有二十几个。
  杨夫人变成秋天的蝉,再也张不开喉咙。
  贼祖宗低声说:“尹刚涛!你闯祸了。”
  “我?!”
  “如果还有武器在你手中,最少可以一拼。”
  “你在作梦、一两支枪,又能拼个什么名堂来。贼祖宗!我看你还是认命了吧!”
  杨夫人也轻轻地开了口:“二位,情势如此,我们只有暂时忍耐……贼祖宗!我想要求你一件事。”
  “夫人快说!”
  “一定有一场残酷的刑罚侍候你,如果你一身的老骨头还挺得住,就尽量保持赵光汉想知道的秘密。”
  “放心!我这几根老鬼头还够硬的。”
  “我当然放心。”
  赵光汉又在上面喊道:“是要我派人拖你们上来?还是你们自己上来?”
  杨夫人轻声说:“二位,别逞强了,我们不是不会走路又何必要人拖?”
  “夫人!”尹刚涛细语叮咛:“请别提到苗小燕。”
  “我不是傻瓜,我们的一线生机全在她的身上哩!”
  杨夫人率先爬了上去,看她的动作就可以发现这个女人绝不是轻易可以对付得了的。
  贼祖凉和尹刚涛走在后面,那个老江湖说了一句话:“尹刚涛!为了自救,你可以出卖我。”
  “这是什么话?”
  “你记住我这句话就对了。”

  气氛完全变了。
  这不再是一支偷偷摸摸寻宝的队伍,倒变成了一支捜山的军队。
  草地上燃着一堆旺火,周围也有临时用松枝扎成的火炬,草地上插了一支木桩,杨夫人被反翦着双手绑在木桩上。
  杨夫人曾预测贼祖宗将面临一次残酷的刑罚,事实知正好相反。
  贼祖宗和尹刚涛却受到了非常优渥的款待,有腊味、野味,竟然还有酒,这是他们入山以来从没有过的享受,从没有见过的丰盛食物。
  现在,享受这些美食的人只有赵光汉,贼祖宗和尹刚涛。
  “贼祖宗!”赵光汉以惋惜的语气说:“你是老江湖了,你怎么也会上这种女人的当?”
  “赵爷!”贼祖宗很技巧地表现他的态度:“你怎么知道我上了她的当?”
  “当我出现的时候,你们两个还挺身护着她。”
  “不是咱们护着她,是她躲在我们后面呀!”
  “贼祖宗!我好像听她提到迷宫什么的。”
  “她是提过。”
  “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有关那批宝藏的事,不过,她没有明说;她也不可能明说。”
  “贼祖宗!咱们的协议还是照旧,你究竟是信任我?还是信任那位杨夫人?”
  贼祖宗回答得很巧妙:“我信任有实力的人。”
  赵光汉笑了:“哈哈!你到底是老江湖……尹刚涛!”
  “赵爷!我什么都不求,甚至那一份财宝我都不要,我只要规规矩矩、正正式式地恢复自由,然后堂堂正正地作人。”
  “我保证可以为你办到。”
  “那就谢谢赵爷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该交代清楚。”
  “什么事?”
  “我的人说,一路上他们发现有两个女人在暗中跟蹑,另外一个女人是谁?”
  “苗小燕。”
  “对!她跟你有什么默契吗?”
  “没有。”尹刚涛以坚定的语气说:“我可以保证,她暗暗地跟在后面,与那批财宝完全没有关系。”
  “那么,请她出面如何?”
  尹刚涛发愣了,他毕竟是个直肠子,一时还摸不透赵光汉的用意何在。
  “尹刚涛!我是好意,我下达了一个命令,见到任何可疑的人都开枪格杀,苗小燕躲躲藏藏反而容易滋生误会,所以……”
  贼祖宗开了口:“赵爷?我可以代尹刚涛说几句话吗?”
  “你说。”
  “苗小燕是汤老八的人,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她跟你见面还是不大对劲,她跟来,只是为了保护尹刚涛的安全,她跟尹刚涛的感情你也猜想得到,只要尹刚涛不受伤害,苗小燕就会安份。”
  这话回答得太妙,不但解释了苗小燕的立场,而且暗中还含有警告作用。
  赵光汉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不管怎么样,苗小燕还是出面的好,我保证不对她采取任何不友好的行动。你们是如此说,她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又如何知道?如果她坚持不出面,我只有将她看成敌人。”
  “可是。”尹刚涛也找到了推诿罗辞:“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呀?”
  “真不知道吗?”
  “赵爷!我绝不会骗你。”
  “那么?去找一找。”
  “上那儿去找呢?”
  “你只要四处去走走,她一定会主动找你接头的。咱们这儿突然出现了这么多人,又是灯火通明,她会不问问你吗?”
  “好吧!”尹刚涛只得答应了。
  “好啦!你们喝点、吃点,我要去问问那位杨夫人了。”赵光汉站起来,向杨夫人被绑的地方走过去。
  “怎么办?”尹刚涛像是在自问。
  “多喝两杯酒。”
  “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听赵光汉的话去四处溜溜,苗小燕一定会出面,你想赵光汉不暗中派人钉住你吗?”
  “可是他说保证不……”
  “赵光汉的保证算个屁!听我的话,多喝几杯酒,准没错。”
  “喝多了我会醉。”
  “醉了正好,这样赵光汉才没法找你……”
  那边突然传来了惨呼声,原来赵光汉正在以皮鞭对付杨夫人;他们再一次看到了赵光汉的心狠手辣。

  尹刚涛果真猛烈地喝起酒来,喝得多,喝得猛,很快就醉了。当他醒来时,已经是晓色初露了。
  贼祖宗教他的方法只不过躲避了一个夜晩,却躲不过永远,尹刚涛第一眼就看到了赵光汉。
  “怎么?借酒浇愁?”赵光汉这句话问得很轻松,可是在尹刚涛的感觉中已发现不妙了。
  尹刚涛一翻身爬了起来,除了赵光汉之外,这有四个身材结实的大汉围绕着他,他好像变成了一头被猎人围困的狮子。
  清晨格外冷,尹刚涛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颤。
  那堆旺火已经熄灭了,木桩子由一根变成了两根,不知什么时候贼祖宗也被绑上了木桩子。
  “赵爷!你?”
  赵光汉一扬手,将尹刚涛的话给挡了回去。
  “尹刚涛!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喝得酩酊大醉。”
  显然,赵光汉已经发现了尹刚涛的狡计。
  “我只是想喝两杯暖暖身子,没想到竟然醉了。”尹刚涛连忙解释。
  “你这一醉,误了大事,你知道吗?”
  “我误了什么事?”尹刚涛故意装迷糊。
  “我要见苗小燕。”赵光汉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这是贼祖宗教你的方法,对不对?”
  “没这回事……”
  “尹刚涛!你不必解释了。”
  “赵爷!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将他吊起来?”
  “还有别的事,他不肯指示藏宝的地点,人都是贱骨头,三鞭子下去,什么都说了。”
  “赵爷!你为什么喜欢用暴力?”
  “不是我喜欢暴力,而是有许多人喜欢被暴力所征服——我知道,你最厌恶暴力。”
  “是的,我最厌恶。”
  “那么,你就立刻教苗小燕来见我吧!”
  “我找不到她。”
  “我可以找到她。”
  “哦?!”
  “我只要将你吊起来,猛抽几鞭子,苗小燕就会出面了,我敢打赌,她一定躲在暗处窥伺我,她一定不能忍受你接受酷刑。”
  “赵爷,我不希望你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为了达到目的,只得不惜任何手段。”赵光汉打了一个手势,那四个健壮大汉立刻向尹刚涛扑了过去。
  尹刚涛能束手就缚吗?他不在乎赵光汉用什么残酷的方法对付他,但他不愿苗小燕上这个圈套: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如果惨遭非刑,苗小燕一定会挺身而出。
  他将全身的力量,满腔的愤怒都发挥出来了。左右两侧的两个大汉,分别挨了他铁拳的重击,当面一个也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但他的背心窝也无可避免地挨了一拳,他的背上毕竟没有长眼睛。
  这是一场罕见的剧烈打斗,尹刚涛以一对四,可是,他丝毫也没有屈居下风,赵光汉双臂环抱胸前,以欣赏的心情在那儿站着。
  那四个大汉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可是,尹刚涛也是遍体鳞伤,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
  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架住了他。
  尹刚涛的左拳立刻横扫过去,那人结结实实地接受了重击,可是那人并没有还手。
  那人是石担子。
  石担子的左颊皮开肉绽,嘴角流血。
  “怎么?”尹刚涛忿忿地说:“四个不够,你也要加入?”
  “尹刚涛!”石担子目光恳切,言辞婉转。“算了,何必?”
  “算了?!什么意思?”
  “你看看,四周究竟还有多少人?就算你将这四个对手都打扁,还有四个生气勃勃的人冲上来。算了!”
  “你是来劝降的?”
  “尹刚涛!我难过,”石担子流出了两行热泪。“我难过得不得了,不要再打了,你浑身都在淌血,我的心也跟着流血,你知道吗?”
  “我非常感激……”
  “尹刚涛!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听我的话。”
  “石担子!我本来当是死囚,我不在乎死亡,可是我答应过汤老八,尽一切力量保护苗小燕-,我不忍见苗小燕被姓赵的杀害。”
  “别把情况想得太坏。”
  “石担子!你还在为赵光汉辩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秦百家就是被赵光汉杀害的。”
  “胡说!杀害纵队长的是贼祖宗。”
  “石担子!你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我拿性命向你担保,杀害秦百家的是赵光汉。”
  “哦?!”石担子的目光望向赵光汉。
  赵光汉似乎也有了警觉,他厉声叱道:“石担子!你还在啰嗦个什么劲儿?”
  石担子扬声回答:“赵爷!你让我劝劝尹刚涛。”
  “这种人有什么好劝的?他喜欢打斗,咱们就让他过过瘾……”
  “尹刚涛!”石担子把握机会,低声问:“你肯定苗小燕在附近?”
  “不错。”
  “你肯定她在你面临危急关头会出面?”
  “一定。”
  “尹刚涛!你想想清楚:再打下去,你总有力竭的时候,那时你仍然要面临危机关头,苗小燕还不是要出面吗?你的心机不但白费,你的精力,体力也白白消耗,是不是?”
  尹刚涛愣住了,他的确没有想到。他不管使用任何方法都不可能控制苗小燕不露面。
  “尹刚涛!我给你一个保证,行吗?”
  “什么保证?”
  “我将不惜用任何法阻止赵光汉杀害苗小燕。”
  “石担子!我信任你,”尹刚涛激动地说。“也感激你,就是作鬼也会报答你这份恩情。”

  草地上又竖起了一根木桩,尹刚涛被绑上了木桩,他很想和贼祖宗交谈几句,可惜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步以上,他只有瞪眼干着急。
  接下来,赵光汉当然要继续施展他的诡计,可是,石担子却将他拖到一边去了。
  “赵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尹刚涛。”
  “怎么?!”赵光汉沉着脸问:“你打抱不平?”
  “赵爷!你误会了,我对你的忠心你是绝不会怀疑的;同样,你也不该怀疑尹刚涛对你的忠诚。他为你疗伤,他处处服从你的命令。你这样对他,是一种损失,咱们,还要用人呀!”
  “石担子!我这样作,是为了引苗小燕出面。”
  “她出面又怎么样?”
  “杀她,永除后患。”
  “赵爷!你这么在乎她吗?”
  “她具有和汤老八相同的性格,阴险、狡诈,而且她心中还充满了仇恨,这种人不除,我会心安吗?”
  “赵爷!你的想法和说法也许对,可是,作法却错了。”
  “错在那儿?”
  “如果苗小燕不在附近,那么她就看不到尹刚涛的遭遇;如果她在附近,就了解你的阴谋,如果她真如赵爷所说那般阴险、狡诈,她会逞匹夫之勇而上当吗?”
  以赵光汉的自傲、自大,他绝不可能去相信像石担子这种粗人的推断,可是,他竟然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而且还拍拍石担子的肩头,以示嘉许。
  “赵爷!你一着棋下错了。”
  “不错。”赵光汉神态又突然一变。
  “赵爷!你……?!”
  “什么都不必说,”赵光汉招手一指。“瞧!那边有颗大榆树,把他们三个人都拴在树下,让他们歇会儿,还要赶远路,别把他们累坏了。”
  石担子的目的是想解救尹刚涛,此时虽然不成功,暂时不使尹刚涛受皮肉之苦,他就已满意了。
  他遵命行事,将三个人分别从木桩上解下来,拴上了那棵大榆树。
  石担子分别为他们端上了一碗水,他能作到的就是这些。
  等石担子离去后,杨夫人抢先开了口。
  “尹老弟!我一直担心一件事,幸好没有发生。”
  “你是担心苗小燕会上当?”
  “嗯!看起来这个丫头还很聪明。”杨夫人老气横秋地说。
  “她很冷静,也许她看透了赵光汉的心意。”
  “贼祖宗!你怎么不开口呀!”杨夫人又转移了目标。
  “养养精神吧!夫人!别以为赵光汉就这么松劲儿了,好戏还在后头哩!”
  “养足了精神挨鞭子?”杨夫人挖苦地说。
  “夫人!你认命吧!不过,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吐半个字。”
  “贼祖宗!你是老江湖,也不是苗圃上的绿芽儿——嫩货,咱们就不能想个办法脱困吗?”
  “夫人!你瞧瞧吧!四面八方有多少人,有多少枪?脱困?!那么简单吗?你就是有翅膀,枪子儿也能把你给射下来。”
  “我有办法脱困。”杨夫人很有把握地说。
  他们各自朝着一个方向,彼此都看不到,不过,贼祖宗想像得到杨夫人的嘴角一定流露了笑意。
  “夫人!我相信,不过……”
  “贼祖宗!咱们只能三言两语敲完,怎么样?我是一定要得到这批财宝的,我四份,你和尹刚涛各占三份,如果你答应合作,我就有办法脱困。”
  “夫人!先说说你的办法。”
  “我一向是先作后说……”
  “夫人,我怕死,但我不愿因蠢动而死。”
  杨夫人细言细语地说:“贼祖宗!我会看相,你最少还可以活三、五十年,我一向不作蠢事,你现在只要答应一件事,绝对与我坦诚合作。”
  “好!我答应。”
  “尹老弟!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可是我要说一句话。”
  “你说。”
  “你们将如何对付赵光汉?”
  贼祖宗抢着回答:“他只有一条死路。”
  尹刚涛着急地说:“那不行。赵光汉一死,我虽然自由了,但我却变成了逃犯。”
  “你放心,”杨夫人说:“我绝不会置他于死地。”
  “夫人!”贼祖宗问道:“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两全齐美的方法。”
  “那是我的事——尹老弟!你不必为你的前途担心,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且我在蒙阴县也很罩得住,我绝不会让你成为一个逃犯。”
  “那我就先谢谢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先说明,财产我是分文不取。”
  “为什么,你难道不会花钱?”
  “夫人!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只是不想要那笔份外之财。”
  “老弟!这还是让苗小燕来作决定吧!”
  “我相信小燕也会同意我的主张。”
  “别太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开始行动啦!”说到这里,杨夫人大声叫了起来:“过来个人行吗?”
  坐在火堆边的赵光汉将目光投射过来,稍一犹豫,他就挥了一下手臂。
  立刻有一个持枪大汉自告奋勇地跑了过去。
  “什么事?”
  因为赵光汉在注视,杨夫人就加上了一些戏剧化的动作,她装出一副痛苦的神色,低着头轻声说话。
  “情况怎么样?”
  “还好。”
  “一共有多少人?”
  “十九个。”
  “被咱们收买了几个?”
  “连我七个人。”
  “对付得了吗?”
  “没问题。”
  “好!按照预定计划行动,记住一件事,不准响枪、不准伤人。”杨夫人严厉地说。
  情况突然急转直下,贼祖宗暗暗吃惊,尹刚涛也是大感意外,一个女人竟然在赵光汉的心腹死党中安排伏兵,这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是她竟然做到了。
  那个大汉立刻向赵光汉那儿跑去,好像是要为杨夫人传递什么口信。
  只见赵光汉向他挥挥手,那大汉又去而复回,开始为杨夫人松绑。
  杨夫人脱离了那棵大槐树,可是,绳索并没有离开她那反翦的双腕,那汉子牵着她往树林里走,这可以想到,杨夫人是要去方便。
  贼祖宗轻轻地说:“尹老弟!看起来赵光汉并不精明,杨夫人要去方便,她可以要求彩妞儿带她去,为什么同意由一个大男人陪着,赵光汉应该发现内情不简单呀!”
  “贼祖宗!你并不了解实际情况。”
  “什么实际情况?”
  “这么久了,你见过彩妞儿和花郎露过面吗?”
  “对!是没见着他们,莫非……?”
  “放心,眼面前赵光汉还不至于就将他们处死,我猜想他们只是丧失了行动自由……贼祖宗!我看这位杨夫人虽然很厉害,到头来她还是扳不倒赵光汉的。”
  “老弟!我的看法与你正好相反,你等着瞧吧!杨夫人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尹刚涛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赵光汉,此时的赵光汉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树林子,他对杨夫人的警觉仍然丝毫没有放松。
  杨夫人进入树林很久都没有出来,这显然已超过了正常的时间,只见赵光汉又挥了一下手,石担子站起来,走进树林子去察看。
  就在这一瞬间,有两个大汉以极为快速的动作到了赵光汉的身边,其中一人在赵光汉耳边低语了几句。赵光汉立刻以惊愣的眼光看着他们。
  一个大汉在赵光汉身边坐了下来,另一个大汉则撮唇打了一声呼哨。
  四面八方都有人跑过来,这显然是一声集合的哨令。
  这些人都站在赵光汉的面前,尹刚涛竖起了耳朵听,也听不见赵光汉说了些什么,那些大汉纷纷将身上的枪枝解下盖在草地上。
  紧接着,石担子也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他的双手抱着头,原先带杨夫人进入树林中的那个大汉走在石担子的身边,杨夫人则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匣枪。
  “老弟!我没说错吧!”贼祖宗的语气中洋溢着喜悦。
  “太顺利了!顺利得使人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仅管尹刚涛抱着怀疑的态度,可是,这的确是真正的事实。权力转移,杨夫人成了主人,贼祖宗和尹刚涛也恢复了自由。
  赵光汉、石担子,以及那十来个还忠于主子的心腹汉子都像螃蟹似的被一条绳子串了起来,一切都很快地恢复了秩序,杨夫人开始和贼祖宗去密谈了。
  尹刚涛又看到了彩妞儿,他的猜测果然不错,赵光汉将她和花郎禁制在树林里。
  “尹刚涛!是怎么回事?”
  “还用问吗?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赵爷为什么要鞭打你?”
  “问这些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赵光汉为什么要将你和花郎……?”
  “他以暴力对付你,我强烈反对……”
  “彩妞儿!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傻!”彩妞儿笑了笑,“说这些干吗呀?这位杨夫人当了权,她又打算怎么样?”
  “怎么样?!还不是要去挖宝……对了!她答应给我三份,我本不想要那笔非份之财……”
  “那位杨夫人答应分你三份?”
  “是呀!她是这么说的,我三分,贼祖宗三份,她四份……”
  “尹刚涛!这种话你也相信,谁会嫌钱多,如果,你和贼祖宗死了,她一个人岂不是可以独占全份?”
  “她手下有实力、有枪,又何必用这种甜言蜜语骗人呢?”
  “因为她现在还用得着贼祖宗,只不过拿你当个陪衬而已……尹刚涛!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和苗小燕到底有什么约定?”
  “没有任何协订,不过,我曾经答应过汤老八,尽一切力量去照顾苗小燕。”“哦!”彩妞儿表情黯然。
  “彩妞儿!你对我……”
  “尹刚涛!”彩妞儿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谈你和苗小燕的事,别把我扯在里面……听说她一直在暗中跟着?”
  “是的。”
  “方才你被赵光汉的人一顿毒打,她为什么不出面解救?”
  “她一出面反倒中了赵光汉的狡计,还好,苗小燕还很冷静,没有上当。”
  “你和苗小燕保持着联系吗?”
  “都是她找我,我找不到她。”尹刚涛实话实说。
  “你是猎人出身,在山区里应该不会迷路。”
  尹刚涛听出了彩妞儿的弦外之音,本能地看看前后左右,再压低了嗓门问道:“彩妞儿,是什么意思?”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逃。”
  “逃?你是说我?”
  “当然是说你。尹刚涛,女人很敏感,尤其我这个跑江湖的女人,逃亡是目前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
  “你呢?”
  “我或许也要逃,但不是现在。”
  “你还等什么?”
  “等我亲眼着到赵光汉死亡之后我才会逃,我不愿回到蒙阴之后,再让他来找我的麻烦。”
  “彩妞儿,这位杨夫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你也亲眼看到了,赵光汉还能活着离开蒙阴吗?”
  “尹刚涛!”彩妞儿以相同的语气说:“赵光汉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你认清了吗?在他没有断气之前你就别说他已经死定了。”
  “彩妞儿!你没有必要待在蒙阴等他来找你呀?!”
  “你说得倒轻松,假如我能一走了之,我又何必为了抵偿债务而跑到这里来冒险?尹刚涛!我爹在蒙阴县还有一些小债务,在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尹刚涛有好一阵子没有开口。
  “尹刚涛!答应听我的劝告吗?”
  “我不打算逃走。”
  “尹刚涛!”彩妞儿气愤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想光明正大地拿到一张赦免令,在蒙阴县境内堂堂正正地作人,是不是?让我告诉你,你在作梦。”
  “我不逃走,并不是因为你所说的缘故。”
  “那又是为了什么?”
  “将来你会知道。”
  “将来?你想得到那批财产,是不是?别看我是一个姑娘家,我判断的事情绝对错不了,当那批珠宝一出土,你就要挨枪子儿。”
  “彩妞儿,请相信我,我继续跟着这支队伍前进,绝不是想发财。”
  “那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可以告诉我?”彩妞儿逼问得很紧。
  “彩妞儿!我是个男人,我觉得有保护你的责任,如果你要逃,需要我作伴,我还会考虑,如果你坚持留下,我又怎能先走?彩妞儿!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能够说出来的都说出来了……”
  彩妞儿静静地凝视着尹刚涛,她有一种感觉:这番话并不是从尹刚涛嘴里说出来的;或者,眼前这个尹刚涛已经换了另一个人。
  良久,她才缓缓开了口:“尹刚涛!有一句话我不该问,可是我又傻得非问你不可——你——你和苗小燕将来可能结为夫妇吗?”
  “应该是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只答应过汤老八,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昨夜当我被绑在木桩子上,遭受无情的鞭打时,我还想过这档子事。我发现我就从来没有喜欢过苗小燕。我只是关心她、怜悯她……我与她之间并没有深厚的情感……只有……只有……唉!只有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说完这番话,尹刚涛已经累得直喘气,他对言辞的表达和运用是相当笨拙的。
  但是谁都听得出来他这番话是多么诚恳;尤其听在彩妞儿的耳中,那似乎是天动地摇,使她产生了莫大的震动。
  “尹刚涛!”彩妞儿激动地说:“我看人没有看错,当你对我冷淡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有恨过你……花郎是个纯洁的小孩子,他说他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踩死过,可是他准备为我杀人,那个被杀的人就是你。”
  “哦?!”尹刚涛难免大吃一惊。
  “他说你负了我。”
  “这个小鬼!”
  “天快下雨了!”彩妞儿指着天边的一块彤云,突然转变了话题。
  “嗯!”尹刚涛心不在焉地漫应着。
  “可是我心里却是万里晴空,一点儿乌云也没有……尹刚涛!如果今晩……如果今晩……”彩妞儿突然垂下了头,拉拉拖拖地说不下去。
  “说下去呀!”尹刚涛催促着。
  “如果今晩平静无波的话,我要和你睡在一起,尹刚涛!也许你会骂我、责备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今晩也许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晩,我不愿意错过。”
  “彩妞儿!别说丧气话。”
  “我有不祥的预感,女人的预感常常是很灵验的。”
  “到了晚上再说吧!”尹刚涛借故走开了,他不是个挑情的好手,谈到男女之私,比起开明的彩妞儿,他是太笨拙,也太幼稚了。
  他毫无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心里立刻浮现了一个问题:苗小燕在什么地方?
  那似乎是一个谜。

  十一、毁灭
  每一个人所担心的绵绵春雨终于笼罩了新甫山山区,雨水绵密而急,才下了一、两个小时,山路就已泥泞不堪了。
  寻宝的队伍仍在前进,领队者已经换了杨夫人,身为女性的她,表现得比赵光汉更为积极。泥泞的道路难不住她,危机暗伏的情况也吓不倒她,她心中所想的只有财宝;她这一生似乎就为财宝而活着。
  距离最后的目的只有四十里路,照预算,在天黑前就可以抵达,如今天气一变,情况就很难预料了,也许他们永远也走不完这段路。
  贼祖宗一直和杨夫人并肩走在前面领路,他有些焦急地说:“夫人!愈进山区雨愈大,咱们都没带蓑衣,万一有谁冻病了……”
  “怎么?你打算找地方避雨?”
  “是呀!反正咱们带的干粮还够。”
  “绝对不能停留,这场雨下下来不是三、五天就能停住的。高山上还有去冬的积雪未溶,这场雨一下,积雪解泮,春洪暴发,那时候别说寻宝,就是两手空空,也别想走出山区。咱们只有抢快,到了目的地,挖掘宝藏之后,就连夜离开。”
  “夫人!你带着赵光汉那帮人干吗?你不嫌累赘吗?”
  “贼祖宗!你可知道那批宝藏有多少?”
  “只知道很多。”
  “那些珠宝都装在铁质的子弹箱里,每个子弹箱至少有两百斤重,据高桥高诉我,一共有十三箱之多。”
  “哦?!你想利用那些人为咱们搬箱子。”
  “那些铁箱子上面并没有长腿。”
  “夫人!我要提醒你,过去你在蒙阴县兜得转,是因为你有高明的手腕,这些人不是用手腕就可统驭的。现在,有一根绳子拴着他们,他们很安份。到时候你必须放开他们,他们肩头上又是扛着诱人的财富。夫人!你有什么方法约束他们不起异心?”
  “贼祖宗!我如果没有办法,我还敢只身作虎山之行吗?”
  贼祖宗缄默了,自后杨夫人出现之后,的确亮出了好几招令人慑服的惊人之举。
  “我不担心赵光汉,更不担心他下面那批小喽啰,我只担心一个人。”杨夫人喃喃地说。
  “谁?”
  “尹刚涛。”
  贼祖宗拍着胸脯说:“你太多虑了,尹刚涛是个直性汉子;他不贪财、不慕名,他要的只是生存与自由,你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我担心他是因为他背后还隐蔵了另一个可怕的人。”
  “苗小燕?”
  “是的。”
  “夫人怎会将她看在眼里。”
  “贼祖宗!如果你看不起她,你就错了。她跟随汤老八多年,汤老八那些花招她全会。汤老八被赵光汉敲烂了脑袋瓜儿,而她还能活着,这就不简单了,而且她一直在暗中跟着。”
  “她跟着是为了保护尹刚涛,她对尹刚涛有一份深厚的感情。”
  “保护尹刚涛?”
  “没错。”
  “哼!”杨夫人打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鬼才相信真是那么回事。如果她跟来真是为了保护尹刚涛,那么赵光汉鞭打尹刚涛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出面解救?”
  这一问,倒把贼祖宗给问住了。
  “她一定有别的目的,什么目的还用问吗?”杨夫人又补上了一句。
  他们在前面嘀嘀咕咕,商讨情况。走在后面的赵光汉和石担子也在低声交谈。
  石担子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他被绳索拴着,但他一路上仍然全力扶持着腿伤未愈的赵光汉。
  “赵爷!咱们栽在一个娘儿们手里,就这么认了?”
  “石担子!我是怎么关照你的?不吭不哈,你又忘了?”
  “赵爷!我可不在乎死活,我跟你进山,早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了,可是……可是,我不能眼看你听人摆布,受这种窝囊气呀!”
  “石担子!你的话可真使我激动,如果你真对我忠心耿耿,就一切忍耐……”
  “赵爷!咱们根本就用不着忍耐。”
  “哦!为什么?”
  “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就可以把整个情势反过来,当然要冒一点险,可是,总比这样串螃蟹似的等着上笼要好得多呀!”
  “石担子!”赵光汉几乎以咆哮的声音说:“我不准许你轻举妄动。”
  “赵爷!这……?”
  “记住一句话,就是死亡摆在眼前,也不准妄动。”
  人生总免不了要冒险,赵光汉岂是怕冒险的人,但他为什么放弃了这个可以反败为胜,反客为主的机会?是他不信任石担子?还是他另有打算?
  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有一个人能提出正确的答案——他自己。

  在大雨滂沱中他们一步、一步地接近目的地,每一个人都显得非常疲乏,只有三个人的精神还不错,那就是杨夫人、彩妞儿和赵光汉。
  女性在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娇柔,其实她们都相当有韧力和耐力;赵光汉带伤在身,还能的持如此好的精神状态,其原因实在是不可理解。
  雨势绵绵不缀,天色一片灰暗,根本就无法判别时间的早晩,他们只是不停地向前走。
  荒凉的山区里终于发现了一些属于人类的东西,一把插在地上的铁撬,一座完整如初的帐蓬。
  在这一瞬间,杨夫人和贼祖宗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于是,前进的队伍停顿下来。
  那座帐蓬是排级的,长约三丈,宽约二丈,用三根大木柱子支撑着,当初高桥到这里来埋藏这批财宝时一定还停留过一晩,临走时不及撤走,现在这座帐蓬有了两个用处,指示目的地已达,遮蔽风雨。
  赵光汉、石担子以及赵光汉那群心腹死党被安排在帐蓬的最内层,吃过干粮,喝过水,杨夫人还亲自检査了捆绑他们的绳索,又亲自编排了轮班看守的秩序,这才和贼祖宗走出了帐蓬。
  他们来到一棵树下,那里雨点较小。
  “夫人,你得想法子烘干衣服,”贼祖宗关心地说:“万一着凉,那就麻烦了。”
  “别为我担心,我里面穿了一件水獭皮的背心,不透水,倒是你,咱们三言两语聊过之后,你赶紧想办法升火烤衣裳……地方对吗?”
  “没错。”贼祖宗肯定地说。
  “那边有根木桩子,上面刻着数目字……”
  “夫人!我不用过去看,也知道上面刻着三个数目字,二四三,对不对?”
  “对!那代表什么?”
  “指标。”
  “指标?!”杨夫人好像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
  “夫人!你别问得那么多,反正我能找到埋蔵财宝的地点,就是……今晩让大伙儿好好歇歇,明儿一早就全力挖掘……夫人,我只担心一件事。”
  “我知道,一个字——雨,是吗?”

  绵绵不绝的雨势不但令人担心,也把这一伙人弄惨了。尹刚涛的行动总是那么快,他已经在帐篷里升起了一堆火,先将自己的上衣烤干,给彩妞儿替换,现在,他赤着身子在烘烤彩妞儿的湿衣。彩妞儿蜷曲在他的背后,半裸的胴体紧贴着尹刚涛结实的背脊,前后两把火,尹刚涛开始燃烧起来了。
  她的嘴唇在尹刚涛的耳根处端动。
  “尹刚涛!你答应我的。”
  “什么呀?”
  “你看你又忘了。”
  “你提一提嘛!”
  “今晩咱们要睡在一起,紧紧相拥……”
  “彩妞儿!如果是露宿,各找地方,那还……你瞧!这么多人……”
  “我才不管有多少人瞧着我,反正咱们明天都会死,尹刚涛!你要相信我的预感,今晩是咱们人生中最后一晩……”
  “别瞎说!”
  “尹刚涛!你要不信我的话,你明天就会后悔……告诉你,我浑身都湿透了,可是,有一样东西我却尽全力让它干干的,你猜是什么?”
  “什么?”,尹刚涛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并非鲁男子,彩妞儿的耳鬓厮磨,已经挑起了他的情欲。
  “那床破军毯。”
  尹刚涛几乎想回转身去紧紧拥抱彩妞儿,身边那些人又算什么?他们除了有一颗贪婪的心之外还有什么?
  “尹刚涛!”有人在帐篷门口叫,是杨夫人。
  尹刚涛光着上身走了出去。
  “穿上衣服。”杨夫人以命令的语气说。
  “我的衣服在彩妞儿身上,你难道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光着身子?”
  “只要你不怕着了凉,你爱怎么做都不干我的事。”杨夫人回头走去,手在背后招了招:“跟我来。”
  又到了那棵树下。
  “只要你办一件事。”杨夫人说话始终非常简洁。
  “请说。”
  “我要见苗小燕,请你安排。”
  “请我安排?!”尹刚涛吼叫起来:“苗小燕放在我口袋里?还是……?”
  “别跟我吼叫,”杨夫人冷冷地说:“苗小燕虽然不在你口袋里,却在你附近……去找她,要她跟我碰碰头,对大家都有好处。”
  以尹刚涛的脾气他当然不会听杨夫人那种命令式的语气,立刻就顶了回去:“夫大!请你也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咱们是合作,应该站在平等的地位……”
  “既是合作,彼此就不应该藏私。”
  “藏私?!这话什么意思?”
  “苗小燕在暗中活动,这就是你隐藏着一股实力。谁知道她手底下带了多少人?谁又知道她安着什么心?”
  “杨夫人!请你说话客气点,苗小燕不是土匪。”
  “谁说她不是?汤老八是政府通缉有案的土匪,苗小燕跟他在一起那么久……”
  “杨夫人!我警告你……”尹刚涛怒不可遏,话都没法说完。
  “尹刚涛!”杨夫人的语气并未缓和,由此可见,尹刚涛的凶相并没有吓倒她。“看看你一身结实的肌肉,两只粗壮有力的膀子,就知道你要掐断我的脖子就像我用两根指头掐断一根小草一样的轻松。我也不用拿那些我花钱收买啲野汉来吓唬你……回到蒙阴县,我还要为你弄一张赦免状,使你以后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作人,看在这一点份上,你也该对我客气点。”
  尹刚涛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并非由于他光着上身站在雪地里,而是杨夫人一语击中了他的要害。
  杨夫人当然懂得乘胜直追的诀窍,她又接着说:“快去找她,我只要跟她说几句话就行了。”
  “你保证不伤害她?”尹刚涛开始退让了。
  “放心吧!苗小燕是个不死的妖精,任何人都伤不了她的。”
  “我也不怕别人伤害我。”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在那棵天树的背后响起。
  苗小燕像幽灵似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身上披着一件用宽大的树叶串织成的一件“雨衣”,这个小女人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她的衣裳也许是干燥的,肚子却一定是空的,虽然光线暗淡,尹刚涛却看见了她的满脸饥容。
  “小燕!”尹刚涛叫了一声。
  “尹刚涛!”苗小燕的声音中也充满了饥饿之火。“你去穿上衣服,让我和这位杨夫人谈谈。”
  “小燕!”尹刚涛激动地说:“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你们先聊聊。”尹刚涛快步跑进帐蓬,一只脚刚跨进,就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彩妞儿蜷曲在一个角落里,她那件衣服虽然遮住了她的胴体,却遮不住她那两条光溜浑圆的大腿,好几个野汉正逼视着她,一个个双目冒火。
  花郎像见到救星似地高叫:“尹大哥!快来!”
  眼前的情况的确危急万分,贼祖宗和花郎绝对挡不住这几个兽性已发的野汉,如果他再晩回来一步,彩妞儿恐怕就要……
  尹刚涛大吼一声:“滚开。”
  七个人,除了一个在看守赵光汉那伙人之外,有六个人围上了彩妞儿,他们那会将尹刚涛放在眼里。
  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说:“小子!你干嘛呀。连山中埋藏的那批财宝都要均分共享,艳福怎可由你一个人独享呀!”
  尹刚涛又是一声怒吼:“你说话最好用草纸擦擦嘴巴!快滚!”
  “兄弟们!听见没有?他教咱们滚!”
  他的话引起另外几个野汉的一阵狂笑。
  尹刚涛发现眼前的情势不动拳头是不行了,以一对六,那绝无胜算,如果他能三拳两脚就把这个为首的大汉给撂倒,那也许还可以将其余的几个人震慑住。
  攻击在刹那间展开,不但凶猛,而且快如闪电,若论拳脚,那大汉绝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眨眼间,那大汉已经被尹刚涛击倒在地。
  其余的几个人纷纷跳起来支援,尹刚涛脚下踩住了那大汉的咽喉,同时大叫:“你们动一动,他就没命。”
  那不是吓唬人,只要尹刚涛脚下一用力,那大汉的喉咙就非断不可。
  那几个大汉果然愣住了。
  花郎和贼祖宗连忙以身子将彩妞儿挡住,彩妞儿也不管她的衣服还是半干半湿,就匆匆忙忙地穿上了。
  “尹刚涛!”那群野汉之中有人发话:“别跟咱们来这一套,就是现在咱们这会儿没辙儿,以后咱们还是有机会报复,何必呢?为了一个娘们,咱们结下梁子,合算吗?”
  “有帐找我算,没关系,别欺负女人!”
  “好啦!”那大汉说:“要不是那娘们故意露出两条腿来卖风骚,逗得咱们兄弟心里头直冒火,也没这档子事啦!尹刚涛!你抬抬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说话算话?”
  “放心,咱们这种人是说一不二的。”
  “我也不怕你们说话不算话……”他边说边抽回了那只踩在别人咽喉上的脚。
  他的脚刚一离开,躺着的汉子立刻就用双手紧扣他的脚踝全力一扭。这一扭,尹刚涛重心不稳,身子立刻摔倒,另外几个大汉一拥而上。
  眼看尹刚涛就要在那群野汉的铁拳下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贼祖宗救不了,花郎也救不了,但是在这危急关头,却出现了一个救星。
  是杨夫人。
  “住手!”她一声冷叱,具有无比的威力。那群兽性大发的野汉竟然一个个呆若木鸡,似乎躯体上的每一部份机能都在倾刻间丧失了。
  尹刚涛翻身爬起,在他眼前似乎没有一个人存在,也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他大步向帐蓬外冲去。
  杨夫人一伸手拦住了他。
  “夫人!我很尊敬你。”
  “穿上衣服,外面很冷。”
  “有人比我更冷,不但冷,还一肚子空空……”
  “她已经走了。”杨夫人平淡地说。
  “走了?!”尹刚洁涛非常震惊。
  他拨开杨夫人的手,冲了出去。杨夫人也跟着他来到了帐篷外面。
  那棵大树下已经空无人影。
  “尹刚涛!”杨夫人在他背后冷冷地说:“难道你把我当成杀人的魔王?就算我把苗小燕杀了,也没法子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把尸首销毁呀!”
  “你跟她谈了些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
  “夫人!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
  “尹刚涛!我这一生中,都是别人听我的,我从没有听过别人的,只有别人听我摆布,就是在抗战沦陷时期,小日本鬼子也要听我的!……”
  “夫人!深山大泽之中没有权势,没有手段,大家都是一命搏一命,你非要告诉我,你和苗小燕到底谈了些什么?”
  “你刚才为什么和那些粗汉打起来?”
  “为了保护彩妞儿。”
  “你只有一个人,他们却是一群。你事先有没有想到,打斗的结果,一定是你吃亏?”
  “想到过,但是我不怕。”
  “你为什么不怕?”杨夫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不怕就是不怕。”尹刚涛咆哮着。
  “尹刚涛!不要对我叫,你不是答不出,是不好意思回答,你爱彩妞儿胜过爱苗小燕,因为你发现苗小燕有生存下去的本领,而彩妞儿却不及,所以,我就告诉苗小燕,希望她不要再钉着你,免得使你两头为难。”
  尹刚涛愣住了,他突然打了个冷噤。
  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本来就很冷,但他现在才感觉冷,是因为他心中的一团热气突然消失了。
  杨夫人的话无异揭穿了他心中的矛盾,他在行动上处处想远离彩妞儿,其实,在感情上却愈加接近彩妞儿。对苗小燕只是道义与责任,与彩妞儿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如今杨夫人为他解除了这种矛盾;可是,杨夫人为什么要这样作,他就没去细加琢磨了。
  “她走了?”尹刚涛轻轻地问。
  “嗯!”
  “没有留下一句话?”
  “留下两个字——珍重。”
  “夫人!我应该向你道谢。”
  “不必。”杨夫人严肃地说:“我这么作,可以说是为了我自已。”
  “我不明白……”
  “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任何一块礁石都可能划破船底,除去暗礁是我的责任。”
  “夫人!我还是要谢谢你。同时,我要请求你一件事。”
  “你说!”
  “好好约束你那批手下。”
  “我答应。”
  尹刚涛没有再说什么,掉头走回帐篷。
  帐篷内非常平静,方才的风波已经过去;贼祖宗和花郎已找好了地方准备睡觉,彩妞儿仍旧蜷曲在原先那个角落里。
  尹刚涛在她身边坐下。
  彩妞儿抓着他的手,紧紧的,两眼望着他,目光比那堆熊熊的火还要炽烈。
  半晌,彩妞儿才轻轻地问:“小燕好吗?”
  “小燕?!”尹刚涛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再也没有小燕这个人了。”
  “你说什么!”彩妞儿显得非常吃惊。“苗小燕死了吗?”
  “不!她好好地活着,她会永远好好地活着……”尹刚涛伸出手去,搂着彩妞儿的腰。“明天他们挖出了财宝,就要走回头路,咱们就跟他们分道扬镳,咱们不要一分钱,那些钱在咱们来说毫不重要,对吗?”
  “嗯!”彩妞儿满足地说:“只要有你,我比得到什么都满足。”
  彩妞儿蜷曲在尹刚涛怀里,沉沉睡去,尹刚涛脑海中有一幅美景,成群的鸡鸭,一大群光屁股的小男孩……

  天终于亮了。
  在杨夫人一声绷脆响亮的“起床”号令之后,帐篷内开始复苏。今天——在许多人心目中也许是一个值得兴奋,值得怀念的日子;但是仍有不少人认为它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日子。
  每个人都吃过了干粮,之后,杨夫人跟贼祖宗走了岀去。
  雨仍然下得很大,地面一遍泥泞,沟壑已见急流,杨夫人显得很有劲儿,贼祖宗也是精神抖撒,恶劣的气候及环境,阻挠不了他。并不是为财富,他只希望早走回头路,早些脱离这个浑浑噩噩的梦境。
  他从那根木桩开始以步伐作标准来丈量距离,一遍又一遍,谨慎而有耐性地作他该作的工作。一堆堆的乱石,一棵棵被锯去上半截的秃树……在别人眼中全无意义的东西,在他眼中全变成极有价值的标杆。
  最后,他以石块摆出了一个约二丈见方的图形,它似乎就是埋藏了大批珠宝的地方。
  杨夫人一直静静地看着,不发问、不干扰。现在,贼祖宗已经停下来用衣袖擦拭额上的汗水,她还是没有开口。
  “夫人!”贼祖宗喘吁吁地说:“应该在这块地方。”
  “没错?”
  “按照那张地图来测量,应该不会错,如果高桥还要安排了什么迷宫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咱们只有时间挖一次,所以,千万出不得错。”
  “夫人!不是我夸口,除非那张图是它娘的鬼画符。要不然就绝对出不了错。”
  “好!我信任你。走!回帐篷歇着去。”
  回到帐篷,贼祖宗忙着去整理湿衣服,杨夫人则和赵光汉当面锣、对面鼓地谈判起来了。
  “赵爷!帮个忙。”她和颜悦色地说。
  “夫人!别挖苦人,身为阶下囚,那敢不听命?”
  “赵爷!这么说可就太客气了……请你下个命令,教你手下这群心腹死党好好干活儿……”
  “耕田?还是插秧?”
  “别打哈哈,咱们要挖宝。”
  “见钱眼关的人太多了。”赵光汉这话分明是在挖苦人。“你得许他们点什么,要不然……”
  “赵爷!别跟我谈条件,我爱赏他们什么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夫人!他们听不听话,我也照样管不着。”
  “你跟石担子留在帐篷里,他们要是不听话,你们就要挨枪子儿。”

  挖掘的工作终于开始了。
  那群粗汉倒真是一个个忠心耿耿,因为他们的主人受到生命威胁,因此他们干起来格外卖劲,有的甚至光着上身,运铲如飞。
  地面上泥泞不堪,挖下去却是坚硬如铁,黑色泥土杂着砂石,挖掘起来非常费劲,尽管这是一件不赚钱的活儿,他们却都是拼命般工作。
  彩妞儿和尹刚涛并肩站在帐篷门口,贼祖宗躺在那儿抽烟卷儿,尹刚涛不敢回头,他怕接触石担子的目光,在那两道目光下,他变成了一个毫无勇气,毫无正义感的懦种。
  “彩妞儿!我问你一个问题,当宝藏出土之后,杨夫人如何处置赵光汉?”
  “一个字,我不愿意讲那个字。”
  “我来讲,杀?”尹刚涛还作了一个手势。
  “对!除此之外,她不会用第二个方法。”
  “杀人是要犯法的。”
  “山中没有王法。”
  “蒙阴县是有王法的地方,杨夫人要回到蒙阴县,我们也要回到蒙阴县,杨夫人不怕我们告发她?”
  彩妞儿愣住了,她似乎只想到赵光汉的下场,而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
  “彩妞儿!我一直都在注意观察,杨夫人这个人非常阴险、非常恶毒,她绝不会作出危害自己的事。”
  “贼祖宗!”彩妞儿回头叫了一声。
  贼祖宗来到了她的身边,无精打采地问:“干吗?”
  “我问你,宝藏一定挖得到吗?”
  “一定可以挖到。”
  “贼祖宗!你应该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你想过没有,宝藏一出土,杨夫人就可能将我们杀害。”
  “她不会这么作。”
  “赵光汉?她总会把他给干掉吧?”
  “也不会。”
  “什么理由?”
  “她需要很多人为她搬运宝藏。”
  “她可以杀掉赵光汉,将其余的人留下来呀!”
  “那些粗汉都很够义气,如今他们忍气呑声,任劳任怨,是因为他们的主子还活着。如果赵光汉被杀,一定会引起一场暴乱。”
  尹刚涛哺喃地说:“如此说来,咱们的想法错啦!”
  贼祖宗含蓄地说:“我猜情况还会有很大的变化,赵光汉太安静,静得违反了常情。”
  尹刚涛立刻抬头向赵光汉那边看去,贼祖宗说得不错,赵光汉太安静,安静得违反了常情。
  人在困境中,一定会有两种现象,懊恼、或挣扎。掘宝的行动一直抓在赵光汉的手里,突然有人横插了一脚,他能不懊恼吗?能不想尽办法力图扭转危局吗?
  赵光汉为什么能如此泰然处之,难道他还有什么更高明的安排?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人定胜天!这种说法虽然有其根据和精神意义,然而奇迹却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贼祖宗,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尹刚涛竟然提出了反对意见。
  “哦!”贼祖宗微感意外。
  “情况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局面已定,目前只有一个问题费猜疑:杨夫人如何处置咱们?”
  “老弟!赵光汉也知道败局已定吗?”
  “他应该知道。”
  “那么,他为什么那样安静?”
  尹刚涛显然早有答案,因此回答起来非常从容:“他在等待两样东西:死亡和奇迹,这也许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赌博。”
  “老弟!你错了,像赵光汉这种人永远不会赌博,因为赌博不会绝对赢。”
  “哦?!”现在轮到尹刚涛意外了;贼祖宗的弦外之音,任何人都听得出来。
  “别打哑谜啦!”彩妞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贼祖宗:“快往下说吧!”
  贼祖宗说出了他的见解:“我一路上都在观察赵光汉的为人处事,他心胸狭窄,绝对没有坦然接受失败的气度;他也有长处,就是他非常谨慎,任何一个行动都经过缜密计划。唯一的意外就是被我烧去了那张藏宝图……”
  “被杨夫人横插一脚难道不算意外?”彩妞儿插口问。
  “咱们现在要谈论的就是这件事,”贼祖宗抬手拍拍尹刚涛的肩头:“老弟!你的个性赵光汉可说非常清楚,一路上他也有机会接近你,为什么他不乘机游说、利用?昨晩上的你和那几个野汉非常冲动,那是一个可以加以鼓噪而将事态扩大,让杨夫人不好控制局面的大好机会,赵光汉为什么又放弃了?”
  “为什么呢?”彩妞儿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彩妞儿!如果我能说出为什么,就可以将未来的情况料个八九不离十了,说句老实话,此生我还没遇上估不透的事情,这回可遇上了。”
  突然,帐篷外面响起一阵欢呼之声,好像那个大坑里真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雨中,挖掘的进度并不很快,现在只不过才挖了两尺三,宝藏还没挖着,可是他们挖出了一顶曰式钢盔,两把断了柄的铁锹,这表示这遍泥土经人翻掘过。
  “弟兄们!”杨夫人乘机加油、打气:“卖劲点!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只要宝藏出土,我一定会对各位表示谢意,那怕是一颗珠子,一块玉,都够你们吃用十年,八年的。”
  难怪那些粗汉会欢呼,原来杨夫人许下了重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一点也不错。
  杨夫人向守卫的警戒者吩咐了几句,然后走进了帐篷。不知是谁,用树叶为她编织了一顶雨帽,她还不至于像落汤鸡。
  她一进帐篷,就加入了尹刚涛他们的谈话圈子。
  “你们在聊什么呀?”
  “闲话。”贼祖宗抢着回答。
  “闲话?!那我们就来谈点正事吧!”杨夫人向赵光汉那边瞟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你们说我应该如何处置赵光汉?”
  又是贼祖宗回答:“夫人!咱们可没法子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要问尹老弟!”她一只手按上尹刚涛的肩头。“老弟!你说。”
  “夫人!你真要我说吗?”
  “是呀!”
  “我的话不大好听。”
  “忠言逆耳,这是必然的。”
  “赵光汉杀了秦百家,他有罪,你应该将他押回蒙阴,交到县政府去办他。”
  “难道咱们自己就不可以办他吗?”很明显,杨夫人是在试探他们的心意。
  尹刚涛毫不犹疑地说:“人命有尊严,国家有法律,咱们不可以用私刑。”
  “老弟呀!你怎会说出这样高深的话?”
  “是那位判我死罪的法官对我说的,只因为我忽视了人命的尊严,藐视了国家的法律,如今才教我在这里受罪。夫人有教养,人又聪明,应该不会像我那样愚蠢。”
  贼祖宗投以钦敬的目光,他万万料不到尹刚涛竟然会说得如此铿锵有力。
  “老弟!”杨夫人笑了。
  “想不到你还懂这么大的道理,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用私刑,而且我很不喜欢用刀、用枪,我更讨厌血腥味儿。现在,咱们只希望一件事:宝藏早出土,早走回头路。”
  尹刚涛望着贼祖宗,好像在说:老江湖,你看走眼啦!
  贼祖宗回避了尹刚涛的目光,用意何在,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我的心意已经表明,”杨夫人和颜悦色地说:“只希望各位不要疑神疑鬼,生出是非……好啦!你们趁这个空档多歇会儿吧!”
  杨夫人走了,帐篷内又恢复了平静。
  “贼祖宗!你怎么啦?”尹刚涛轻声发问。
  “老弟!你信杨夫人的话吗?”
  “不可全信,不可不信。”
  “我原先对她的话就是抱着‘不可全信、不可不信’的态度,如今她再三解释,我的态度立刻就改变了。”
  “你如今是全信了?”
  贼祖宗一个字一个字很用力地说:“如今我是全不信。”
  “为什么?”彩妞儿插问了一句。
  “杨夫人如今实力雄厚,操纵我们的生死,她有必要向咱们再三解释?有句俗话,黄鼠狼跟鸡拜年,没安好心。”
  “贼祖宗!”尹刚涛不悦地说:“你为什么老是疑心别人呢?杨夫人是很有教养的人,也很有头脑,她方才不是说得很明白吗?她不喜欢流血,最怕血腥味儿”
  “尹老弟!在江湖道上混的人,怎么能相信别人嘴皮子说的话?”
  “贼祖宗!咱们别抬杠,你一直在说情况有变,情况有变,到底怎么个变法,你又不说出来。”
  “老弟,你又将我的军了,我的脑筋比不过他们,所以我料不到他们到底在动什么点子。不过,咱们也不能不加以防范,老弟!听我一句劝。”
  “你说吧!”尹刚涛对贼祖宗还是很服贴的。
  贼祖宗附上了尹刚涛的耳根,低声细语了一阵。
  彩妞儿撇撇嘴说:“是什么秘密话怕我听见了吗?”
  贼祖宗向她打了一个眼色,又指指赵光汉和石担子,彩妞儿会意,就不再问了。
  尹刚涛听完贼祖宗的低声嘱咐之后,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凝重,他轻声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绝对有此必要。”
  “贼祖宗!我只要求你说一个理由。”
  “这样可以牵制杨夫人。”
  “好!我相信你。”尹刚涛说罢,就向帐篷的另一端走去。
  那边有三个人,赵光汉、石担子以及一个持枪的看守者。
  尹刚涛刚走到那个看守者的面前,很客气地问道:“老兄!有烟卷儿吗?”
  那汉子没吭声,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给他。
  “麻烦借个火。”
  那汉子又在掏摸火柴,就在这一瞬间,尹刚涛的铁拳就飞快地捣了过去。
  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那个大汉根本就不堪一击,而且尹刚涛却是一连数击,那大汉立刻就躺下了。
  然后,他忙着去解开赵光汉与石担子双腕上的绳索。
  赵光汉厉声问道:“尹刚涛!你要干什么?”
  “救你们一命。”
  “方才杨夫人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她不喜欢流血,怕血腥味儿……”
  “赵爷!你相信她的话到后来自寻死路那是你自取灭亡,我可不能让石担子跟着你死——走!快走!”
  “尹刚涛!”赵光汉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本来杨夫人并无恶意,这样一来,说不定使她起了杀机,千万不可莽撞。”
  尹刚涛冲着石担子说:“赵爷也许和杨夫人有特别交情,咱们快离开此地。”
  “不!”石担子一副忠心耿耿的态度。“我绝不离开赵爷半步。”
  尹刚涛没辙儿了,他转过头去望着贼祖宗;贼祖宗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
  彩妞儿跺脚了:“贼祖宗!主意是你出的,你不去收拾局面,还在这里笑。”
  贼祖宗没去答理彩妞儿,径自向赵光汉走了过去。
  “赵爷!”贼祖宗冷笑着说:“你上当了!”
  “什么意思?”
  “你身入危境,却丝毫不担心;如今,尹刚涛冒险救你,你又不肯走,我倒要问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贼祖宗!我是顾全大局……”
  “赵爷!别来这一套了,我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没把事情想通,现在我又想通了,你和杨夫人演了一出精彩的好戏,对不对?”
  “你胡说些什么?”
  “尹刚涛!”贼祖宗厉声说:“端起枪来,把他们两个押走,赵爷是咱们的护身符,咱们可得好好地保护他的安全。”
  尹刚涛正要弯腰去捡那大汉丢在地上的枪,帐篷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冷叱:“不要动!”
  杨夫人带着一群大汉冲了进来。
  局面立刻改变,贼祖宗千算万算,还是慢了一步。
  死冷冷的枪口给人阴森的威胁,谁也不敢妄动。
  杨夫人冷冷地说:“赵光汉!别在那儿装死了,宝藏已经出土,你还在等什么?”
  赵光汉兴奋地问道:“宝藏全部挖出来了吗?”
  “是的。一共十七铁箱,不过,内中只有两只铁箱装的是珠宝玉器,其余的都是子弹壳,这跟我在高桥那儿得来的情报完全一样。”
  赵光汉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支枪,挥舞着:“尹刚涛、贼祖宗、花郎,还有彩妞儿,你们都站过来。”
  这几个人只有依言行事,赵光汉和杨夫人早就有连络,他们演了一出精彩的假戏,目的只是使贼祖宗有安全感,准确地指出宝藏地点。贼祖宗一直怀疑其中有问题,但是他肯定得太晩了一点,如果早一分钟,或者几秒钟,能够将赵光汉挟持的话,也许可以……
  现在说这些似乎太晩了。
  石担子在赵光汉的命令之下为这四个人上绑,他的动作快而熟练,但他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惊悸与歉疚。他是个血性汉子,对于赵光汉的作为似乎深深不满,而他又无力去反抗。
  两只盛满珠宝的铁箱子已经抬进了帐篷,杨夫人手里竟然有一张清单,她正忙于核对珠宝,赵光汉显然对她非常放心,并未参与这项工作。
  石担子悄悄来到赵光汉的身边。
  “赵爷!”石担子语气怯怯的,事先虽鼓足了勇气,事到临头勇气似乎又消失了,“我有一句话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没关系。”
  “赵爷!我觉得……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尹刚涛。”
  石担子预料此话必会引来一场雷霆暴怒,却想不到赵光汉反应非常轻淡。
  “为什么?”
  “尹刚涛为了疗伤,一直对你唯命是从,方才他还冒险想救你,处处都表示他对你忠心耿耿,换来这种下场,这好像太不公平了。”
  “他是一个待决的死囚,我已经让他多活了好几天,我对他还算坏吗?”
  “赵爷!我跟你这么些年,从来没有顶撞过你,也没有向你提过额外请求,如今我可要请求你一件事。”
  “说!”
  “请你放掉尹刚涛。”石担子很用力地说出这句话。
  赵光汉转过头去凝视着石担子,彷彿他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赵爷!我宁愿放弃你给我的赏赐,只求你放掉尹刚涛,他一定会感激你,我更会感激你。”
  “石担子!我没想到你跟尹刚涛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赵爷!我只是不忍见这样一个血性汉子受到如此凄凉的下场。”
  “石担子!绳索捆绑就是了不起的事吗?咱们还不是像串螃蟹似的被串了一天一夜。”
  “赵爷!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那是作戏,这可是玩正格的。”
  “石担子!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作戏?”
  “赵爷!你别哄骗我,尹刚涛他们死定了,你有太多的秘密,你当然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到蒙阴去四处宣扬,你一定会处决他们。”
  “错了。”
  “不会错,赵爷……”
  “你认为我会处死他们,就是错误;现在不相信我的话更是错上加错,石担子!听我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老是过问旁人的事。”
  石据子迷惑了,他心里想:赵光汉的花样还没玩完么?
  杨夫人那边已经清点完毕,虽不是完全相符,却也相差无几,她面露笑容,显然很满意此行的收获。
  “赵光汉!现在咱们该分享这批财宝了,你说句话吧!”
  “夫人!咱们不是早就有协议吗?二一添作五,额外的条件是,你从此不能再回到蒙阴县城,希望你能遂守。”
  “这倒不是问题,关于我的去路,我早就有安排,问题是:这批财宝想把它们很公平地分成两份,可不简单。”
  “其实很简单。”
  “说说看。”
  “由你将这些东西分成两份,我先选一份,或者由我来分,你先选。咱们吃了千辛万苦,历经生死大劫,总算达到了目的,如果再为这点小事起争执,那就不合算了。”
  “好吧!由我来分,再由你先选。”
  赵光汉彬彬有礼地说:“无不遵命。”
  “那几个人如何处理?”
  “那是我的事,不劳夫人操心。”
  “不错,那是你的事,不过,我要提醒你,兔死狐悲,如果你处理得不恰当,很可能引起其余的人不安,那将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夫人尽管放心。”赵光汉对待杨夫人始终那样温文、恭顺。“从汤老八决定绑架人质开始到现在,绝大部份都按照预订的计划在进行,虽然其中也有小小的意外,也都一一克服了,所以,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不良的后果发生。”
  “赵爷!我又要说‘兔死狐悲’那四个字了,你对待令舅的手段虽然干净利落,不过细想起来却又令人心寒,你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吗?”
  “夫人误会了,秦百家顽固不化,才逼我下毒手,那也是为了遵守我与夫人之间的约定。我那敢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夫人。”
  “真的不会吗?”杨夫人笑着问。
  “绝不会。”
  “赵光汉!现在那些人都是你的心腹死党,如果我说其中有四个人早被我收买,他们忠心我,而不再忠于你,你相信吗?”
  “相信。”赵加汉的语气平淡,一点没有表露惊讶之色。
  “你就这样轻易相信?!”吃惊的反而是杨夫人。
  “夫人待人宽厚,必定有许多人甘愿效命,连我也包括在内。”赵光汉个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关于行程,你愿意听我的安排吗?”
  “无不从命。”
  “财宝只有两箱,四个人扛抬足够了,我带着他们四个人先行,然后在蒙阴寨会再分财宝。”
  “可以。”赵光汉回答得极快。
  “奇怪?!你为什么不问理由就答应?”
  “夫人决定的事一定有相当的理由。”
  “你不问也要告诉你,人一多就会乱,你不但要处置那四个上了绑的人,也要处理你那群心腹死党,我不愿被我带着的四个人看见,以免引起不良后果。”
  “是的,是的。”
  “我们带着东西,走得慢,你空手,走得快,大概在蒙阴寨就可以把我们追上。”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赵光汉!你的花样特别多,如果你想在我头上耍花样,那就错了。”
  杨夫人的态度、言语都很恶劣,可是,赵光汉仍然笑脸相向:“夫人放心,我绝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杨夫人走出了帐篷,赵光汉打了一个手势,将石担子叫到面前,低声耳语一阵,石担子也匆匆走了出去。
  赵光汉和杨夫人那番话,只要是在帐篷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尹刚涛想在贼祖宗的眼光中探看对方的反应,贼祖宗却低着头,彷彿睡着了。
  彩妞儿以拐肘碰碰尹刚涛,悄声问:“咱们就这样等死吗?”
  “彩妞儿!别着急,赵光汉保证过不伤害我们……”
  “尹刚涛!你怎么到现在还相信他的话?”
  “不信也得信……”
  这时,那些掘宝的汉子都纷纷走进了帐篷,坐的坐,站的站,有些还在用潮湿的木柴试着生火取暖,帐篷内显得非常混乱。
  石担子也进来了,他走到赵光汉面前,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赵光汉到了尹刚涛的面前。
  “尹刚涛!你是条血性汉子,我非常明白。”赵光汉缓缓地说:“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救你三个同伴,你一定不会放过。”
  “赵爷!只要他们三个能活着,就是教我死,我也甘心情愿。”
  “尹刚涛!别那么激动,最重要的是:除了救朋友之外,自己还能活着。”
  “赵爷!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吧!”
  “方才杨夫人跟我的谈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她对我是不是太过份了?”
  “这我不想表示意见。”
  “尹刚涛,你信不信我可不管,话我可要说清楚;我对付秦百家,又这样对付你们,都是受了那个女人的影响,她还要我用残酷的手段去对付那群和我共过生死患难的兄弟,因此,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尹刚涛当然不会相信赵光汉的谎言,但他也没去拆穿,只是静静地听着。
  “现在我要对她反击,你和石担子担负这个任务,一路上都要听他的。咱们在这儿等,将那娘儿们干掉,将那四个叛徒干掉,两箱珠宝放在原地,交石担子看守,你回来报告消息。那时,你们不但可以自由,而且每个人还可以分得一份财宝。”
  “赵爷!你守信吗?”
  “尹刚涛!你和石担子相处不错,你也了解他的性情,教他拍胸脯担保,行吗?”
  石担子向尹刚涛点点头。
  “好!”尹刚涛爽快地答应。“我干了,不过,请你先把他们放过,别这么像捆猪似的捆着。”

  尹刚涛和石担子曾经有两天的时间没有单独相处,这对尹刚涛来说,似乎已经隔绝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石担子说,可是当面对面相对时,他又无从启口了。
  石担子在专心一致地编织雨帽,材料是竹枝、山藤和阔树叶,他编好一顶,先戴在尹刚涛头上,然后再去编第二顶。
  两顶帽子都编织好了,石担子才开始说话:“这种帽子倒不一定能遮挡雨水,它最大的作用是保护自己,只要你蹲伏下来,敌人就不会发现你的踪迹。”
  他还作了一个示范动作。
  “石担子!我们要去杀人,是吗?”尹刚涛的神色肃重,语气也非常凝重。
  “在战时我天天都在杀人。”石担子的语气很轻淡。
  “石担子!那不同啊!在战时你杀的是敌人。”
  “现在要去杀的也是敌人。”
  “我不同意你将杨夫人看成敌人……”
  “尹刚涛!你错了,杨夫人比敌人还可怕,她夺走了我们的一切,还唆使咱们四个心腹弟兄变成了叛徒,这种人难道不该杀?”
  “我也不知道她的行为是否该杀,我只知道我们无权去杀她……”
  “尹刚涛!你那一套又来了,”石担子笑了,笑得很亲切,石担子会笑,那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死囚?”
  “因为我藐视法律而杀了人。”
  “错了,那群汉奸走狗本来就该杀,你杀了他的全家没有错,错在你杀了人之后没有立刻逃走,你个人英雄主义太浓厚……对!赵爷就是这么批评你的,你时时不忘什么良心啦!什么责任啦!所以到头来吃亏的是你,死的也是你。”
  “石担子!你应该是个血性汉子,怎么会有这种论调呀?!”尹刚涛大感诧异。
  “尹刚涛!要活着才是汉子,死了就是死尸一具,如果在战时,咱们的名姓还可以进忠烈祠。现在死了,只有埋骨深山,说不定还被野狼拖去啃得粉碎,尹刚涛!多想想自己,别老是想着别人。”
  “我是因为想着别人,才跟着你去杀人……”
  “尹刚涛!那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事后你会很有钱,而且还有彩妞儿那样漂亮的老婆,想想以后舒坦的日子,你就该精神抖撤,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啦!尹刚涛!我喜欢你这个朋友,却讨厌你的菩萨心肠。”
  尹刚涛不再说什么,他情知即使说破了嘴唇也没用。石担子是个空瓶子,装进高梁酒,他就是烈性,装进葡萄酒他就是甜性,赵光汉的思想已装满了这只瓶子,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他。
  道路泥泞,山径间有明显的脚印,扛抬财宝的人因为肩负重量的关系,脚印格外深,他们追蹑起来非常容易。以他俩的脚程,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可以赶上前行的人,不过,石担子却没有加快脚步。
  尹刚涛几次三番想建议,是否有方法夺回财宝而不伤人命。但他并没有出口,石担子不会接受;何况尹刚涛也明白如此作法极可能为自己带来危险。
  “石担子!你好像故意在慢慢地走?”
  “是的。”
  “为什么?咱们不是在追赶他们吗?”
  “你以为杨夫人是个什么样儿的角色?她会没有算到赵爷可能会派人追赶吗?尹刚涛!她一定会有妥善的布置,咱们可不愿意挨黑枪啊!”
  “那要在什么地方动手?”
  “那座碉堡。”
  “你肯定他们会在那座碉堡歇息?”
  “一个聪明的人,或者一个狡猾的人都不可能再去那座确堡过夜,可是,杨夫人没有选择,天气这么坏,她又要保持那四个汉子的体力,她非到那座碉堡过夜不可。”
  “那她一定会派人守夜,是吗?”
  “一定的。”
  “如果有人守夜,守夜的人又一直睁着两只大眼,咱们不一定就有机会。”
  石担子胸有成作地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别问,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石担子!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难道你还怕谁泄漏出去吗?”
  “尹刚涛!在战时,我摸过无数的日军碉堡,有的是奇招,不信你夜里等着瞧吧……”石担子突地拉了尹刚涛一把,静也不动,侧耳倾听。
  除了嗖嗖两声之外,尹刚涛什么也没有听到。
  石担子悄悄地说:“好像有人在树林子里跟着咱们走。”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响动……”
  果然,一道人影飞快地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石担子飞快拔枪,可是尹刚涛却以强劲的双腕将石担子那只拔枪的手绞住了。因为这个突然从树林中冲出来的人是苗小燕。
  她瘦了,也憔悴了,而且一身树叶,活像一个山居野人,石担子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可是尹刚涛却认得出,他最先看到的是她那两道目光,他太熟悉那两道目光。
  “是苗小燕?!”石担子转过头来惊疑地问。
  “不是她还有谁?”尹刚涛这才缓缓松开双手,走向苗小燕:“小燕!”
  “跟我来!”苗小燕说完之后,又掉头走进了树林;她似乎很有把握,他们一定会跟她走。尹刚涛一定会跟去。
  可是,石担子却一把拉住了他:“要耽搁多久?”
  苗小燕又在树林中说话了:“两个人一起来。”
  石担子稍作犹豫,还是和尹刚涛一起走进了树林。
  苗小燕一直往树林深处走,离开山径很远了,她才停了下来。
  “你们要到那儿去?”她冷冷地问。
  尹刚涛看着石担子,他不知道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苗小燕双臂抱在胸前,身子在发抖,但她说话的力气却很足。“跟踪杨夫人,夺回那两铁箱财宝,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石担子深感诧异地问。
  “我一直在暗中窥探,任何一件事我都非常清楚;你们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苗姑娘!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瞒你了,看在尹刚涛的份上,帮我们一手,怎么样?”
  “我若是不想帮你们,我也不会露面了。”
  “那敢情好,”石担子欣喜地说:“咱们赶紧上路,有了你,我的信心大增。”
  “赶紧上路?!”苗小燕的语气依旧非常冷漠:“干吗呀?”
  “追赶杨夫人呼!”
  “哼!”苗小燕冷笑了一声。“赵光汉这个人的确很行,可惜他太自负,永远都是高估自己,低估别人,因此他注定了要遭受失败的厄运,他这一着棋下得太错,到头来他是一场空,还害得你们去送死……石担子!我才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是为了救尹刚涛……”
  “小燕姑娘!”石担子吼了起来:“你在胡扯些什么呀?”
  “是我在胡扯,还是你们在胡来?”
  “小燕!”尹刚涛连忙插上了嘴:“你若知道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别兜圈子啦!”
  “杨夫人不在你们前面,她在你们后面。”
  此语一出,石担子和尹刚涛都是大吃一惊,所不同的是:石担子惊中带疑。因为他亲眼看到杨夫人压阵上路的。
  “小燕姑娘,你愈说愈玄了!”
  “石担子!”苗小燕有点奚落地说:“杨夫人是什么角色?你又是什么角色?凭你也能了解她的来龙去脉,套句俗话,你是半夜里起来看日出——早哩!”
  “好吧!咱们别抬杠。”石担子倒不是一个十分执拗的人。“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亲眼看到杨夫人带着四个大汉扛着两只大铁箱上路的,是不是?”
  “是呀!”
  “约莫走了一里路,还没走出那座坳口,五个人就分成了两起,两个大汉扛着铁箱在前面走,杨夫人带着两个大汉找地方藏了起来。隔不多久,你俩也来了,杨夫人等你们过去之后,她才带着那两个大汉在后跟着,现在,约莫隔你们一、两里路。”
  “这是干吗?!”石担子喃喃地问。
  “这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担子!如果你真的听不懂这得两句话的意思,你就是一头驴。”
  “哦?!我明白了,”石担子抬手拍打着前额。“杨夫人把咱们赵爷的心意摸透了,咱们钉她,她就来一招反钉,找机会把咱们做掉,对吗?”
  “哼!你总算明白了。”
  “小燕姑娘!承你指点,我是感激不尽,相信赵爷将来也会感谢你。现在咱们到路边去埋伏着,等杨夫人一出现,就抽冷子把他们放倒,然后再赶到前面去干掉那两个浑帐小子,事后……”
  “石担子!别打你的如意算盘,先让我当着你的面,问尹刚涛几句话,行吗?”
  “行!行!”石担子连声答应。
  “尹刚涛!”苗小燕的语气很沉重:“你为什么要这样作?”
  “身不由己。”尹刚涛低着头回答。
  “这是什么话?”
  “贼祖宗、花郎、还有彩妞儿,这三条命都抓在赵光汉手里,我有什么办法?”
  “尹刚涛!你是个外刚内柔的人,我了解,你也很重视友情,你做不到见死不救的铁石心肠,可是,你始终没有把事情分析得很透澈,等你拼命为赵光汉排除了敌人,夺回了财宝,那三条命还是抓在赵光汉的手里呀!”
  石担子拍打着胸脯:“我保证赵爷会守信用。”
  “你保证?!你能保证你事后还能活着吗?”
  这是一支冷箭,苗小燕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施放出来,不知不觉地射进了赵光汉的心窝。
  “苗姑娘!你是说,赵光汉在杀光所有的人之后,他还要杀我,是吗?”
  “没错。”
  “为什么?”
  “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他就无法安心地独占那批财宝。”
  “哈哈……”石担子干笑了一声。“苗姑娘!你实在太不了解赵爷了,他也许会杀尽天下人,但他绝不会杀我,他太明白,我活着对他多么有利。”
  好小子!他竟然又将那支冷箭从赵光汉的心窝里拔了出来。
  苗小燕双眉挑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石担子!我不反对你对赵光汉的忠心耿耿,交朋友交到你这种人也真是三生有幸。不过,我决定不让尹刚涛去冒这个险,我相信,凭你石担子一个人要解决杨夫人也并不困难。”
  石担子的双目突然暴射两道精光,他一直是个憨厚的人,现在,他似乎变得非常精明。
  “苗姑娘?你已经这样决定了吗?”
  “决定了。”
  “可是,尹刚涛会答应吗?”
  “不!”尹刚涛立刻接上了腔。“君子要言而有信,何况还有三个人的性命在”
  “尹刚涛?”苗小燕锐利的目光瞪视着他。“不是我自私,也不是我教你不要去关心别人,这是一个什么世界?你知道吗?现实、冷酷……尹刚涛!听我一句劝,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小燕!如果他们三个人能获救,我却愿意死。”尹刚涛神色肃穆地说:“自已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句话是错误的。万幸我没有被枪决在监狱刑场上,因此这一次我要活得光彩夺目,死得轰轰烈烈。”
  “尹刚涛!你不要口口声声拿那三条人命作幌子,如果你在为彩妞儿拼老命冒危险,我就没话可说。”
  “小燕!难道一个人的性命会比三个人的性命更重要吗?”
  “尹刚涛!你要救他们三个人,是为了道义,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早就没有道义这两个字了;如果你只是为了救彩妞儿,那是为了爱情;这种玩艺儿我承认它是有的,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情愿为它去受苦,为它去劳累,甚至为它去死。”
  尹刚涛猛地打了个颤,苗小燕的话说得太明白了。
  石担子杀风景地打了岔;“你俩别婆婆妈妈的啦,咱们还要赶到路边去堵杨夫人……尹刚涛,你是个男子汉,快些下决定,别耽误了我的事。”
  尹刚涛很冷静地说:“小燕!我明明知道我几次三番为赵光汉去拼命,是非常愚蠢的事,可是我仍然要去做,因为我的想法和作法跟以前都大不相同了,为别人并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小燕!我要承认一件事:我爱彩妞儿胜过爱你,可是我也要声明一件事,现在我在冒险,是为了三条人命,绝不是为了爱情。”
  尹刚涛非常坦白,但也非常冷酷;人们愿意在受骗中享受那片刻愉悦,也不愿接受残酷的事实。
  苗小燕却非常冷漠,似乎尹刚涛的任何宣布都不会影响她的决心。
  “尹刚涛,你坦白,你不唱假戏,不说假话,当杨夫人将你的话转告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气得一走了之。我来,是为了保护你,除非你已经安全,或者已经断了气,否则我都不会离开……”
  “小燕!我并没有教杨夫人转告你什么,那是她的挑拨离间之计……”
  “这些都不重要,尹刚涛,别管我说了些什么,石担子等着你回答!”
  “石担子!不管情势如何变化,我至少不会眼看着你孤军奋战。”
  情势复杂,感情也复杂,这是很难下决定的,可是,尹刚涛还是拿定了主意,那三个人的性命他要尽力挽救,石担子这个朋友也要交。
  “谢谢你!”石担子拍着尹刚涛的手,然后回头问苗小燕:“你呢?”
  “我绝不会帮助赵光汉那个混球,只有尹刚涛在危急的时候,我才会出面。”
  “咱们快走!”石担子那只手没有松开,拉着尹刚涛向路边跑去。
  当他们来到路边时,无法肯定杨夫人是否已经超越过去,不过,石担子推算了一下,杨夫人应该还没有到。
  石担子稍稍想了一下,就下了决定:“尹刚涛!你在这边,我到对面去,记住一件事,谁先看见杨夫人谁就先开枪,一枪先将她撂倒,什么事都好办!”
  “石担子!如果只开枪击伤她……”
  “尹刚涛!千万不能有这种幼稚的想法,她像一条蛇,一出手就要打死,明白吗?”
  石担子探头看了看,然后穿出树林,越过山径,就是他飞纵而出的那一瞬间,突然响起枪声。
  这一枪震惊了寂静的山林,也使得主客易势。原先石担子和尹刚涛要作狙击者,如今他们却成了枪口下的活靶。
  石担子一个急滚,滚进了山径对面的山沟,尹刚涛在震惊之余也大为赞赏,石担子的身手太灵活了。
  这种赞赏在脑际一闪而过,紧接着来的是一股冷静,尹刚涛的感觉是:突然有人从他的后衣领处塞进了一团雪。
  因为他在水汪汪的地上着到了鲜红的血渍。
  血渍并不多,雨水很快就冲淡了,可是,在尹刚涛这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眼里,他已经知道石担子遭到了严重的伤害。
  石担子在路面停留的时间极短,血渍必定是以强劲快速的速度喷出来的,那么,中弹处的衣服必定已经爆开,对方用的是开花弹。
  即使石担子没有伤到要害,仍然会有生命危险,人的身上是没有多少血好流的。
  想到这里,尹刚涛就要冲过去,他此刻完全没有想到还有一支或两三支足以致命的快枪在窥伺。
  他弓着身子,正要全力射出,突然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是苗小燕。她将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尹刚涛不要出声。
  尹刚涛只得打手势,想将情况告诉苗小燕。
  “我知道,”苗小燕的嘴巴凑在他耳根处。“石担子受了伤,你想救他、帮他,是不是?没用,你一穿出林子就挨枪。”
  “如果我的动作快一点……”
  “你快不过枪子儿,杨夫人带的这两个人必定是神枪手,方才只响一枪,由此可见,他们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们就绝不会开枪。、
  “咱们就趴在这儿?”
  “刚才那一枪,已经暴露了一个狙击手的位置,我想法子去把他‘摸’掉。”
  “小燕!你不能去冒险。”
  “为什么?”
  “八爷曾经把你托付给我……”
  “算了吧!我又不是孤雏,又不是没出过门的黄花大闺女,你伏在这儿不动,要是再听见一声枪响,就循着那个方向爬过去,”苗小燕招手指引着方向,“赶快离开这里。”
  “为什么?”
  “只要枪一响,我就死定了。如果你不希望我死得毫无代价,你就得为我好好的活着。”苗小燕显然怕尹刚涛拉住她,话一说完,就佝偻着身子离开了尹刚涛的身边。
  尹刚涛又孤独了,这和待在死囚牢笼里没有两样。
  不!现在他心头上的压力比待在死囚牢笼里还要来得严重,在死囚牢笼里,即使关心,也只关心他自己的性命;而现在他却要关心好几个人的生命。

  时间极短暂,尹刚涛却觉得好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随时担心枪声大作,意志不够坚强的人会疯掉。尹刚涛并不是一个意志很坚强的人,但他经过了一连串的磨练之后,这种精神虐待他已经可以负担了。
  支撑着,等待着,苗小燕竟然回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样?”尹刚涛迫不及待地问。
  苗小燕没有答话,将两支匣枪丢在他的面前。
  “那两个家伙都被你撂倒了?”
  苗小燕点点头。
  “你用什么?”
  苗小燕摇摇她的双手,她那双手很瘦弱,谁也无法相信她的那双手也能杀人。
  “现在我可以过去看看石担子了吧?!”
  “尹刚涛!别以为两个大汉已死,危险就已过去,最危险的人物是杨夫人,附近我都搜索过了,就是没发现她的影子。”
  “她也许不在……”
  “她一定在。”
  “小燕!石担子受了伤,需要照顾!”
  “我知道,可是……”
  “小燕!你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犹豫呢?如果杨夫人不知道她那两个得力助手已死,她根本就不会对我开枪,因为狙击我是那两个家伙的任务呀!”
  苗小燕点点头说:“这倒是一个机会,不过,一定要快,尽量快!”
  “我知道。”
  苗小燕伸手扳住一棵小树,露出空隙,好让尹刚涛冲出,尹刚涛也配合得极好,快速地冲过了山径,滚入山沟之中。
  山沟中已有积水,石担子半边身子都浸在水中,他的左手捂着右边腰肢,手指部份已经完全被血污所沾染。
  “石担子!情况严重吗?”
  “真惨!”石担子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石担子!你千万要支撑住,苗小燕已经将那两个家伙解决掉了,现在正在搜索杨夫人!”
  “尹刚涛!我突然感到怕死!”
  “别胡思乱想,你死不了的!”
  “别安慰我,我知道我死定了。”
  尹刚涛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他当然了解石担子的伤势有多么严重。倘若伤口没有浸到生水,他也许可以找些草药先将伤势稳定住,如今……
  “尹刚涛!”石担子的另一只手勾着尹刚涛的脖子,支撑他身子的重量。“趁我现在还能说话,我有几句心里的话要对你说。”
  “你快说,快说!”
  “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女,我死了倒是一无牵挂,可是,有一个人我却放心不下。”
  “谁?”
  “赵爷。”
  “哦?!”尹刚涛真是大感意外。
  “赵爷样样都好,就是太贪心,什么都想独占,名也好,利也好,都想一口呑,唉!这样下去,他会处处树敌,到最后一定无路可走。”
  “石担子!你省点劲儿,别说这些无谓的话,好不好?”
  “不!尹刚涛!这不是无谓的话,让我说完……”
  “好!你说吧!”
  “我早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仅管赵爷的花样多,脑筋也行,能够制服天下人,他却绝对制付不了你……尹刚涛!看在我的份上,假使有一天你想打他两下,就只打他一下;假使你想杀死他,就饶他一命……尹刚涛!咱们相交一场,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个要求。”
  石担子是个卑贱的小人物,而他却有伟大的人格。他不去想他的伤势,也不顾忌他即将死亡,却在关怀赵光汉的未来。尹刚涛听在耳中,不禁泪如雨下,其实,脸上的雨水泪水已经分不清楚了。石担子一阵呛咳,吐了几口血水。
  尹刚涛本想将石担子拖出那道山沟再说。可是他不敢冒险,他打过狼,他将杨夫人看成是一头凶狠的雌狼。
  “尹刚涛!”石担子这时说话的声音已经微弱了。
  “你还没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吗?”
  “答应我,看在我的份上,凡事都让赵爷一步……”
  “石担子!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石担子的头伏上了尹刚涛的肩头,似乎他的心中再也没有任何负担了。
  苗小燕突然出现在山沟边。
  尹刚涛莲忙问道:“情况怎么样?”
  “那个娘们已经离开现场了,根据脚印判断,她又走了回头路。”
  尹刚涛发了愣,他相信苗小燕的搜索和勘察绝不会错,但他不明白杨夫人何以要走回头路,她应该赶到前面去与她那两个心腹会合才对呀!
  “石担子的伤势怎么样?”苗小燕问。
  “对了!”尹刚涛猛地警觉。“咱们先把他弄上去。”
  二人合力将石担子弄出了山沟,放平躺下,石担子的脑袋歪斜在一边,尹刚涛连忙去探鼻息、摸心口、抓腕脉,石担子已经死了。
  尹刚涛先是发愣,接着,突地抱着石担子的尸体嚎啕大哭,似乎一股脑儿的屈辱与愤慨都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
  苗小燕静静地着着尹刚涛恸哭,没有劝阻;她一定了解这种尽情地发泄对尹刚涛来说是一件有益的事。
  尹刚涛的喉咙已沙哑,泪水也已干枯,这才抬起头来问:“小燕!现在咱们怎么办?”
  “赶回去。”苗小燕的语气很冷漠。
  “回蒙阴?”
  “不!回到藏宝之地,回到你那三个朋友所在的地方。”
  “小燕!你愿意帮我救他们出险?”
  “我曾经说过,我愿意为你作任何事。”
  “小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现在,先帮我把石担子的尸体藏起来,只要我还能活着,我一定要为他造一个像样的坟墓。”
  苗小燕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她显然不愿为这件工作而耽搁时间,不过,她还是顺着尹刚涛的意思做了。
  然后,她问道:“临行时,赵光汉是怎么交代你的?”
  “他说,”尹刚涛学着赵光汉的口吻:“将杨夫人干掉,将那两个叛徒干掉,将珠宝留在原地,交给石担子看守,你赶回来报告……”
  “你的记性可真好,待会儿见到赵光汉,该怎么说,你知道吗?”
  “该怎么说?”尹刚涛反问。
  “就说杨夫人死了,那四个汉子也死了,两箱珠宝搁在半路上,由石担子看守着。”
  “万一赵光汉跑去一看,不是那么回事……”
  “尹刚涛!”苗小燕气得直跺脚,“像你这种老实人也会杀人,也会成为死囚,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在替人顶罪,对赵光汉那种人还能说老实话吗?”
  “好——我依你就是,然后呢?”
  苗小燕附上尹刚涛的耳根,低声细语,并不时辅以手势,看样子,她在汤老八那儿学到的几套现在都搬出来了。

  春雨溶解了山巅的积雪,使山沟水满,流到路面,虽是走的原路,却比来时更费力。灰蒙蒙的天空也估计不出时间,尹刚涛施展出浑身的力气,以及在打猎时学到的各种技巧,他总算看到了那座帐篷。
  他直起腰来吁了一口气,这口气吁吐了一半,他的腰脊上就被一根硬硬的东西抵住了。
  他知道那是一支枪。
  这么大的雨,这么冷的气候,还有人在路边上等候他,使他意外,也令他佩服。
  “小伙子!先把枪缴出来!”背后那人恶狠狠地说。
  “路上弄丢了。”其实,那支一弹未发的匣枪现在留在苗小燕的手里。
  背后的汉子仔细搜遍了尹刚涛的身体,然后说:“双手抱头,一直向帐篷里走,别拐弯儿。”
  尹刚涛不由火冒三丈,赵光汉用这种方法欢迎他“凯旋”,现在,他才相信苗小燕的阴险对付赵光汉真是恰到好处。
  赵光泠坐在帐篷里,他似乎老远就看到尹刚涛了,因此,他以锐利的目光在等待着;尹刚涛注意的是他那三个伙伴,赵光汉对他们毫不怜恤,他们仍然被捆绑着。尹刚涛接触到彩妞儿的目光,冰冷的,她似乎不感谢尹刚涛为她卖命。
  尹刚涛走到赵光汉面前,那支枪离开了他的腰脊。
  他放下双手,气势汹汹地吼叫:“赵爷!这算什么名堂,”
  “尹刚涛!”赵光汉满面含笑,一团和气。“别发火,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就是人心,它最善变,我不能不防啊!”
  “事情办成了。”
  “成了?!”赵光汉一脸疑问。
  “杨夫人,还有那几个叛徒,都已经放倒了。”
  “这么顺利吗?”
  “当然,有我和石担子,还会误事吗?”
  “那两箱珠宝呢?”
  “由石担子看守着。”
  “在什么地方?”
  “在……”尹刚涛一时答不上来了,愣了一愣,才凑合下去:“在距离那座碉堡约摸十里的地方。”
  赵光汉的脸色突地沉了下来,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来了一朵乌云。
  尹刚涛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赵光汉说得不错,人心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赵光汉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尹刚涛面前,冷冷问道:“你们是怎么杀死杨夫人的?”
  “冷枪!”
  “是你开枪?还是石担子开枪……”
  “我们一起开的枪……”
  “尹刚涛!”赵光汉抓住了他的头发,用力往后揪。声色俱厉地说:“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路上遇到了什么情况,石担子是死,还是活?”
  “赵……”尹刚涛虽然力持镇定,难免还是心虚,因为他太不会说谎了。“……我说的都是真话呀?!”
  “真话?!”赵光汉另一只手摸出了一只金链挂表。“你知道你一来一去花了多少时间吗?一共才三个钟头……杨夫人比你们早走一个钟头,你们最少要两个钟头才追得上……你回来也得花两个钟头,一场战斗不花费时间吗?你明明在说谎……”
  尹刚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光汉真够凶狠,一抬腿,膝盖骨猛顶在尹刚涛的小腹处,痛得尹刚涛差点掉出眼泪来。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刚涛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变,苗小燕告诉他的那一套完全不管用了。
  赵光汉那里会放过他,拳脚交加,对尹刚涛加以痛殴,尹刚涛一直不愿反抗,当他准备反抗时,早有两个粗壮的大汉将他架住了。
  “住手!”帐篷外面有人叱呼。
  赵光汉微微一愣,摆头示意,立刻有好几个大汉抓枪冲了出去。
  他们刚一动,砰砰两响,立刻将他们镇住了。
  “赵光汉!”是苗小燕的声音:“要不要试试我的枪法?”
  话声刚落,枪声已起,嘘地一声,子弹从赵光汉的耳边擦过。
  帐篷内有十几只枪,但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光汉,现在乖乖地听我的话——放开尹刚涛!”
  赵光汉那敢不听?连忙松开了手。
  “尹刚涛!”苗小燕又高声吆喝。“去把彩妞儿他们放开。”
  苗小燕人在帐篷外,却控制了帐篷内的一切行动。
  尹刚涛再也不犹豫了,他发现,姑息,妥协,只有自取灭亡,对付赵光汉这种奸佞小人,只有反击,再反击,无情的反击。
  他迅速地为贼祖宗、花郎、彩妞儿解开了绳索。
  他们虽然松脱了绳索,恢复了自由,但他们并没有离开帐篷,还在等待苗小燕的进一步指示。
  苗小燕似乎对帐篷内的一动一静都了如指掌,此刻,她的声音又从帐篷外传来:“赵光汉!我现在要这四个人,你有什么意见?”
  “苗姑娘!”赵光汉高声回答;“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一枪在手,谁敢不服?”
  “赵光汉!你少用言语相讥,我苗小燕跟汤八爷干过土匪,学会了玩枪、杀人,却也明白盗也有道,我向你要人,并不白要,也有回敬。”
  “那就谢啦!”
  “你知道石担子如今怎么样了吗?”
  “死了。”赵光汉的语气很沉着,他显然早就知道答案。他缓缓走向帐蓬门口,显然想表现一个事实:苗小燕手里的枪不足以对他产生威胁。
  苗小燕站在雨中,以阔树叶编织的雨帽盖住了她的整张脸,她身上也披着以树叶编织的雨衣,赵光汉只看到一片树叶中露出一段枪管。
  苗小燕冷冷地说:“石担子死了,可是你知道他死在谁的手里吗?”
  “当然是死在你的手里。”
  “错了。”
  “难道是尹刚涛?”
  “你简直错得离了谱,石担子是死在杨夫人的手里。”
  “杨夫人?按时间推算,石担子和尹刚涛还没有追上杨夫人。”
  “是杨夫人在半路上拦截了他们……赵光汉,你和杨夫人共谋夺取这批财宝,相处日久,她对你的花样当然非常清楚,……我要回敬你的就是真实情况。石担子已死,杨夫人的四个心腹大将已经被我除去两个……”
  “他们三个人如今朝那个方向奔走?”
  “有两个人拉着两只铁箱在往山下走……”
  “杨夫人呢?”
  “她可能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她又回来了?”
  “大概不会错。”
  “她没有理由走回头呀!”
  “有理由。”
  “什么理由?”
  “因为那两箱珠宝还在这里。”
  赵光汉一脸迷惑,他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杨夫人已经走了,为什么那两箱珠宝还在这里?
  非但赵光汉感到迷惑,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到迷惑,尹刚涛心里甚至在想:这一定是苗小燕在玩弄什么把戏。
  “苗小燕,你没弄错吧?!”
  “不会错。杨夫人对你防了又防,所以她只搬走了两箱子弹壳,两箱珠宝却留下了,也许还和那些铁箱放在一起,也许她另外找地方藏起来了——你有许多手下,要寻找相信不会困难,不过并不是现在,要寻宝,你还得要等一会儿。”
  “苗小燕,我真该谢谢你指点迷津,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
  “答应我将要提出的几点要求。”
  “你说!”
  “我要五个人三天份的干粮。”
  “可以。”
  “再要两支长枪,每枪五十发子弹。”
  “可以。”赵光汉答应得很干脆。
  “当我们离开之后,你不准派人追,不然我就转回来把你干掉。”
  “放心,我不会作那种傻事。”
  “你也可以放心,当我们离开山区之后,就会彻底忘掉这件事,不会有人再提你赵光汉三个字,也不会有人提这些珠实。只要你能活着回去,你尽管可以安心享你的清福。”
  “我非常感谢。”
  “现在把枪弹和干粮交给他们。”
  赵光汉回过身来,向尹刚涛说:“枪弹、干粮,由你们拿,只要你们需要,就尽拿。”
  “赵爷!”尹刚涛很沉静地说:“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
  “什么事?”
  “苗小燕对你没有丝亳恶意……”
  “我明白。”
  “我,贼祖宗、彩妞儿、花郎,这些人对你也都没有恶意。”
  “好了!过去的事别再提,行么?”
  “赵爷!我们都不想什么财宝,只想要安宁和自由,希望赵爷能给我们两样东西……”
  “尹刚涛!别说啦!苗小燕等着你上路哩!我真羡慕你,小伙子!赢得美人归,艳福不浅啊!”赵光汉竟然还在打哈哈。
  他不是一个气度恢宏的人,莫非他还另有打算?
  苗小燕显然对赵光汉的表现感到怀疑,于是丢下一句狠话:“赵光汉!如果你仗着人多势众,打算事后追赶,我头一个就轰烂你的脑袋。”
  “苗小燕!用不着来这一套,”赵光汉还是笑容满面:“我追你们干吗?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苗小燕手一挥:“尹刚涛!带他们先走,我押后。”
  尹刚涛就带着贼祖宗、彩妞儿、花郎离开了帐篷,这条路他来回走了三趟,当然是非常熟悉,只是雨势愈来愈大,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苗小燕退着走,她实在不敢相信赵光汉会安安份份,只要距离一拉远,就是赵光汉要追,她也不在乎了。
  距离帐篷约莫百来步,是一座树林,出路就隐在树林之中,这时尹刚涛他们四个人已经深入了树林约莫百公尺,苗小燕也开始退入树林;她只要再深入几步就准备转身追上去,就在这一瞬间,情况起了变化。
  她的背脊上突然顶上了一支枪。
  那不是断枝,也不是石笋,那的确是一支枪,对于枪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手里的枪缴掉了。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苗小燕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她以往还没有感到什么叫恐惧,而她现在却尝到了这种滋味。
  是杨夫人。
  如今遇上了杨夫人还会有活路吗?
  “苗小燕!”杨夫人的声音比冰冷的雨水还要冷:“慢慢横跨,进林子来。”
  苗小燕只有听命的份儿,她当然不愿闭目等死,可是想找活路也得要有机会。
  进入了密林,杨夫人缓缓将苗小燕的身子扳了过来。
  “苗小燕!我曾经劝告你脱岀是非圈,你不听,现在咱们这笔帐怎么算法?”
  “你要怎么算法?”
  “你放倒了我两个人。”
  “没错,我欠你两条命。”
  “可是,你只有一条命。”
  “那么,另一条命只有下辈子再还你。”
  “真爽气!”杨夫人笑了笑,其实,那种笑容简直比哭还要难看。“苗小燕!两命换一命,不合算,下辈子咱们是否能遇上,还不知道哩!”
  “那……你说该怎么办?”
  “也许咱们还有一条生路好走。”
  “那是最好不过了。”
  “苗小燕!你不但能活着,还能发个小财。”
  “哦?!有这种好事?”
  “那个大坑的旁边堆满了子弹箱,可是,坑里面的两只箱子却是装满了值钱的珠宝,我要你去把那两只箱子弄上来。”
  “杨夫人!你把我当成大力士?”
  “苗小燕!如果你答应,我就有办法使你变成大力士。”
  “夫人!我首先要明白一件事,你如何控制我?”
  杨夫人就地一抓,竟然在满是雨水泥浆的地上抓起了一支长枪,那支长枪用油布包着。
  “这支枪有效射程两百码。”
  “我知道。你就用这支枪控制我?”
  “虽不敢说百发百中,三枪中一枪,大概没问题。”
  苗小燕相信杨夫人不会吹牛,凭她那股子狠劲以前一定玩过枪。
  “好吧!我好像无别路可走了。”
  “小燕!小燕!”山径中响起尹刚涛的叫声。
  “尹刚涛!”杨夫人大叫了一声。
  尹刚涛当然听出来这不是苗小燕的声音,愣了一愣,才有了反应:“你是谁?”
  “杨夫人!”
  山径中寂然无声。
  “尹刚涛!你听着:苗小燕在我手里,她可能比那两箱珠宝还要宝贵,如果要好好活着,你就乖乖地听我的话。”
  尹刚涛没有吭声。
  “你们有两支枪,我知道;找地方埋伏起来,如果赵光汉的人想走出帐篷,就开枪射击。”
  “杨夫人!”尹刚涛开口了:“苗小燕真在你的手里吗?”
  “我在这儿。”苗小燕主动地高喊了一声。
  “好吧!”尹刚涛不再像以前那样软弱了,他的语气坚定有力:“杨夫人!我什么都听你了,不过,话要说在前面,如果你事后不守信,我就要你的命。”
  “尹刚涛!拿你的狠劲去对付赵光汉吧!”
  尹刚涛离去了,苗小燕听见他急促的步履之声。她多少有点儿后悔,如果她小心一点,就不会又多了一条尾巴;像杨夫人这种心腹大患她是不应该忘掉的。
  “夫人!”她心里虽然懊恼,表面上却很镇定。“你现在教我成为大力士吧!”
  杨夫人附上了苗小燕的耳朵,开始低声密语。

  苗小燕已经离去很久了,可是赵光汉在帐篷里一动也不动,他的手下一个个磨拳擦掌,似乎预料到将有一场酣烈的行动,却想不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其中有人沉不住气,问道:“赵爷,咱们不追吗?”
  “不追。”赵光汉的语气非常冷漠,也可以说是非常冷静。
  “那么,”又有别人在提醒他:“坑里的那两箱珠宝,咱们该赶紧弄上来呀,雨水都满了,泥土坍下来,把坑填住,再找可就麻烦啦!”
  “别急!”赵光汉的语气仍是那样冷漠。
  别急?!他可真沉得住气,他在等待什么呢?
  过了一阵,他才下了一道命令:“大伙儿轮流监视那个坑,一有情况就来告诉我;在我没有下达命令前,任何人也不准自作主张。”
  他交代完毕之后,竟然裹着一床破军毯歪着脖子闭目养神了。

  苗小燕此刻在干什么?她在砍树,用原木和藤条在制作一个长约四尺,宽约二尺的木筏。她做这样东西干什么,山上又没有河流?
  她制作木筏很认真,也很内行,只是那把生满了锈的日制刺刀不够利,使她在工作的时候不大方便。
  费时约莫四十分钟,那个木筏终于完成了,杨夫人一直都没有帮她的忙,只是端着枪,站在树林里监视着。
  苗小燕回头望杨夫人,后者向她打了一个手势,于是,苗小燕开始推着那个木筏向那坑洞接近。
  坑洞挖掘了约莫八、九尺深,此刻坑里的雨水已经积得很深,距离地面只差一、二尺,那么,坑洞里的积水就有七、八尺深了。如果一个不会水性的人落进了坑洞中照样会淹死。

  坑洞离树林约莫十来步,苗小燕终于落进监视人的眼中,那个人立刻就向赵光汉提出了报告。
  “你肯定那个女的不是杨夫人?”
  “不是。”
  “是苗小燕?或者彩妞儿?”
  “很难说。她一身上下都是树叶……”
  “那一定是苗小燕。”
  “苗小燕头上有一顶雨帽,这个女人没有……”
  “她在干什么?”
  “她推着一只木筏,向坑洞接近。”
  “木筏?!你没有看错?”
  “绝不会错。”
  “奇怪?我去看看。”
  当赵光汉走到帐篷外来察看时,苗小燕已经将木筏推进了坑洞,她正在除去身上那件以树叶编织的雨衣,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现在,赵光汉看清楚了是苗小燕。苗小燕为什么去而复回?这个问题别人也许不清楚,然而赵光汉却非常明白,他嘴角处不禁流露出阴冷的笑容。
  他招招手,一个大汉来到他身边。
  “坑洞后面那座树林子,”赵光汉的声音很轻。“你看清楚了吗?”
  “嗯!”大汉轻声应着。
  “你带四个人,分从两边包抄过去,把树林子包围,你们的任务是不准任何人活着离开那座树林子。”
  “是!”
  那大汉回到帐篷内挑选了四个人,每人一支枪,然后快步走出帐篷,准备去执行赵光汉的命令。
  先前他和赵光汉站在帐篷外观看,啥事也没有;现在他刚带人冲出来,就砰砰响起两枪,子弹都射在他的脚下,这不但使他们感到意外,连赵光汉也大吃一惊。
  赵光汉打了一个手势,大伙儿全又退回了帐篷内。
  他知道开枪的人必定是尹刚涛,但是情况却令他猜不透。像尹刚涛这种人不可能自食其言,更不可能为了那批财宝再回头。
  如果有这种念头,他们方才就可以将赵光汉制服,又何必多费一番手脚?
  赵光汉找出了其中道理:尹刚涛一伙人一定受了杨夫人的威胁,不过,他非常迷惑,苗小燕、尹刚涛不是容易受人胁制的人,杨夫人凭什么?
  超光汉想了许久,才开了口:“你们听着,谁也不准离开帐篷一步。”
  他自己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而且高举着双手,走向方才枪响的来源处。果然,没有再开枪。尹刚涛手里的枪瞄准赵光汉,赵光汉愈走愈近,尹刚涛的心也愈跳愈快。
  终于,赵光汉停住了,离开尹刚涛伏身之处还不到二十步。
  “尹刚涛!”赵光汉低唤,他似乎很有把握,对方一定听得到。
  可是,尹刚涛没有回应。
  “尹刚涛!”他的唤声提高了一些。
  “干什么?”尹刚涛忍不住应了一声。
  “为什么?尹刚涛,告诉我为什么又要回来?”
  尹刚涛是个猎人,他见过许多凶残、狡猾的野兽,而他现在才发现最凶残,最狡猾的是人。他恨透了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因此,他的回答尖刻而又犀利:“我回来是为了要杀死你!”
  “哦?!”赵光汉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吗?”
  “是的。我恨你入骨,眼前的屠杀、掠夺,不都是你造成的吗?”
  “尹刚涛!你在说气话,你本性善良,你与人无争,你只想成为英雄,你甚至愿以你的生命交换你那杀人凶手的罪名,你绝不愿意再杀人。告诉我,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
  “的确如此。”
  “谁?”
  “杨夫人。”
  “因为苗小燕在她的枪下。”
  赵光汉没有再开口,他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良久,他才轻轻地问:“尹刚涛!能够再相信我一次吗?”
  “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尹刚涛!再相信我一次,这一次对你我都很重要。”
  “你要我怎样相信你?”
  “尹刚涛!事情演变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我受了杨夫人的挑唆,没有她,我不会枪杀秦爷,没有她,我的两个好帮手也不会死于非命。到如今,她却以最残酷的手段来对付我。尹刚涛!她只有一个人、一支枪、一条命,我们人多势众,为什么要怕她?”
  “赵爷!我什么人都不怕,可是,苗小燕在她的枪口下,我不能不低头。”
  “尹刚涛!你手里不是有一支长枪吗?”
  “不错。”
  “你难道不能用手里的枪杀死那个可恶的女人?她一死,这场噩梦就过去了。”
  “赵爷!我不怕你笑。杨夫人如今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我想法子将她引出来。”
  “赵爷!我看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为了苗小燕的安全,我绝不会冒险退到帐篷里去,杨夫人的目的是要带走那两箱珠宝,只要你看开点,她大概是不会伤害你的。”
  赵光汉的游说失败了,他的冒险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转过身子,步履蹒跚地向帐篷走过去。

  彩妞儿悄悄来到尹刚涛的身边,轻声说:“尹刚涛!赵光汉的话使我想到了一些问题。”
  “哦?!”尹刚涛转过头去望着她。
  “两箱珠宝很重,杨夫人如何搬运?”
  尹刚涛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回答不出。
  “搬运的工作一定落在我们头上。”
  “嗯!”
  “我们还要继续受那个可恶女人的胁制,是不是?”
  “嗯!”
  “事情总有结束的时候,到时候那个可恶的女人又该如何处置我们?”
  尹刚涛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在离开这儿之前,那个可恶的女人,一定要先解决赵光汉和他的手下。尹刚涛!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杨夫人用枪比着苗小燕的脑袋,教你将赵光汉那帮人全部杀死,你怎么办?”
  “会吗?”尹刚涛反问。
  “尹刚涛!不要闪避我的问题。”
  “彩妞儿!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猜我在那种情况下会怎么样?”
  “不知道。是帮我?还是拦阻我?”
  “尹刚涛!我手里也有一支枪。”
  “我知道,你会?”
  “我会毫不考虑地开枪杀你。”
  “哦?!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你再杀人,你因为杀人而成为死囚,你在死里求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吃了多少苦头?我怎能眼看你再成为杀人的刽子手?”
  “我……我……”尹川涛惶然地摇着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吗?”
  “很简单。”
  “哦?!”
  “尹刚涛!你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一个可怜虫,不应该听任何人的摆布,为正义,为理想,为了自己,都该争取主动,尹刚涛!你千万要记住一件事,你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为别人,更不是为苗小燕。”
  “彩妞儿!你在嫉妒,你……”
  “尹刚涛,随你怎么想,我只是说出我心里的话,我只是将我的决定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没主见,软软的没有骨头,我不会再听你的。听见了吗?要死你一个人去死。”
  浑身雨水浸湿,已令人遍体皆凉,彩妞儿这番话就像兜头又浇下了一桶冰水,使尹刚涛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作人的原则到底是什么?多为别人想还是多为自己想?究竟该轰轰烈烈地死还是委委屈屈地活着?
  彩妞儿还瞪视着他,那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穿透了尹刚涛的心。
  “彩妞儿!我该怎么办?”尹刚涛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所掩蔽。
  “你在问谁?”
  “当然是问你。”
  “你肯听我的吗?”
  “好吧!我听你的……彩妞儿!如果我听你的岂不是又变成听你的摆布了?”
  “我只是从旁提醒你,一切还要你自己拿主见。”
  “好!”尹刚涛突地精神一振。“你说!”
  “教你放弃苗小燕不管,那是不近情理的;苗小燕在杨夫人的枪口下,但是你可以想法子把杨夫人解决呀!”
  “如何解决?”
  “用你的枪比在她的脑袋瓜上,如果她不俯首,你就开枪轰烂她的脑袋,这还不会吗?”
  “对!”尹刚涛坚决地说:“是该争取主动……彩妞儿!你留着保护贼祖宗和花郎……”
  “不!我跟你一起去。”
  “彩妞儿!对付杨夫人我一个人就够了。”
  “尹刚涛!凭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任何人,因为你内心彷徨、犹豫,在需要当机立断的时候你偏偏拿不定主意,走!我跟你一起去。”
  “好!”尹刚涛一再振作精神,此刻,他的心理状态又恢复到以前在山林中狩猎时一样了。“你走那边,咱们包抄过去。”
  尹刚涛指点着,他估计出一个假想位置,杨夫人要监视苗小燕,那么,她置身之处一定与那个坑洞距离不会太远,
  雨势相当大,在莽莽林中搜索固然困难,但藏身其中防范敌人的突袭也同样困难,这对攻守双方都是利弊各半。
  尹刚涛很谨慎地搜索过去,枪弹已上了红槽,他也下了决心,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但他却没有发现杨夫人的踪迹,好像这个人突然在这个世界上失踪了。
  彩妞儿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来,两人碰了头,大家摊摊手,耸耸肩,表情相同,心意也相同,杨夫人突然不见了。
  “彩妞儿,现在又该怎么办?”
  “看。”彩妞儿抬手一指。
  苗小燕仍沉浮在那个坑洞里……不!应该说她沉浮在那个水塘里,有一只铁箱已经搁上了木筏,她似乎还在找寻另一只铁箱。
  “尹刚涛!是你过去?还是我过去?”
  “去那儿?”
  “去通知苗小燕,教她离开那个坑洞,别听杨夫人那一套。”
  “我去。”尹刚涛知道这是很冒险的事,所以自告奋勇。
  “尹刚涛!咱俩的枪法谁准确?”
  “我不知道!你……”
  “我只玩过几次火铳子。”
  “那我一定比你准,跑得飞快的兔子我也能打中。”
  “如果你的枪法比我准,就应该我去。”
  “为什么?”
  “杨夫人如果发现,一定会开枪射击,咱们就要立刻开枪压制她。我将枪子儿都射上了半天空,那又管什么用?”
  “彩妞儿!我一想到杨夫人那双冷冰冰的目光,我就不放心你去冒险。”
  “别把她估计过高……尹刚涛!我是戏班子出身,还有几手绝活儿,你等着瞧吧!”
  话还没有说完,彩妞儿就往坑洞那边走去。
  尹刚涛紧紧跟了上去。
  前面一段路是安全的,因为他们都在林子里,出了林子,可就成了杨夫人的活靶了。
  彩妞儿可真有几手绝活儿,一出林子是一道斜坡,她竟然躺在地上,翻滚下去。
  尹刚涛也伏在地上,端着枪,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彩妞儿在一道丘陵处停住,那道丘陵离地约莫十尺,距离那个坑洞约莫三十步。她伏在丘陵上高声大叫:“小燕……小燕……”
  “谁?”苗小燕听见了。
  “我,彩妞儿!”
  苗小燕也看见她了,她沉浮在坑洞中,除了能看见高踞在丘陵上的彩妞儿之外,地面上的一切都不她的眼中。
  “干什么呀?”
  “小燕!听仔细!别理杨夫人那一套,赶紧爬出坑洞,向那边树林子里冲……”
  苗小燕当然无法问清楚详细情形,但她的反应却相当敏锐,立刻想到尹刚涛他们已经采取了反击行动,毫不犹豫就跳出了坑洞,依照彩妞儿所嘱咐的路线往树林子里冲。
  她刚一爬出坑洞,就响起了枪声,砰砰两响,一弹从苗小燕的头顶掠过,另一弹擦过她的左腿。
  尹刚涛一直在注意这边情况,枪声一响,他就发现了杨夫人的匿身之所,虽然不很准确,总有个大致的方位,立刻像泼火似的连发数弹,就利用这一瞬间的空隙,苗小燕已经穿进了树林。
  赵光汉听见枪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声令下,他带着五、六个骁勇的手下,各自持枪分散,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
  只有杨夫人是一支孤军。
  战火是她掀起来的,她又如何收拾?

  尹刚涛记住了三个地点,彩妞儿伏身之处,苗小燕穿进树林子的地方,以及杨夫人开枪之地,然后飞快地前进,他也预料到赵光汉必定会藉这个机会展开反击,现在,必须尽快地将他们五个人连结在一起。
  他采取了迂回路线,避免和杨夫人冲突,却想不到还是被杨夫人钉住了,当冷冷的枪管抵在他背脊上时,他猛古丁地打了一个冷颤。
  “尹刚涛!”杨夫人咬牙切齿地说:“你在找死!”
  尹刚涛放松四肢,尽量保持镇定,现在的情况好像是在山中猎虎,当枪中无弹时,猛虎突然在面前出现。
  “说吧!你想怎么死法?”
  “一枪两个洞,随你吧!”
  “你倒看得开!”
  “杨夬人!我绝不会为了乞命而低头,方才我妥协,是因为苗小燕受到生命的威胁,我答应过汤老八,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她。”
  “现在大概需要她来保护你了。”
  “杨夫人!你开枪,事情就结束了,又何必再拖下去,一死百了,从此解脱烦恼。”
  “尹刚涛!别想得那么轻松,你或许可以活,但是必须我也活着,现在,枪口朝下,将枪倒背起来。”
  尹刚涛只有照办,现在去触怒杨夫人,是极为不智的。
  “走!先找到彩妞儿和苗小燕……”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一个大汉在他们面前岀现了。雨实在太大,那大汉满脸雨水,这使得他两眼眯了起来。
  杨夫人的反应真够快,砰的一枪就将那个大汉撂倒了,然后拉着尹刚涛拔足飞奔。
  尹刚涛看得清清楚楚,在任何情况都不可以忽视这个女人的危险性,他特别提醒自己。
  彩妞儿听见枪声,循声奔过来,正好遇上。
  她的枪还没有端起来,就被尹刚涛喝阻了。
  “彩妞儿!别冲动!”
  杨夫人也跟着叱喝:“学尹刚涛,将枪倒背在肩头上。”
  彩妞儿还在犹豫,尹刚涛连忙向她打了个眼色,彩妞儿只得听命行事。
  杨夫人疾声问:“苗小燕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树林子里。”彩妞儿指点着。
  “快去找她——你先走,快!”
  彩妞儿好火,可是看看尹刚涛的眼色,又只得听命行事。
  苗小燕腿部受到擦伤,虽然不妨害行动,但她一进树林之后就再也不敢移动,因为她手无寸铁。
  尹刚涛很快就将她找到了。
  当苗小燕看见他们仍在杨夫人胁制之下,竟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苗小燕!”杨夫人劈头就问:“你只将一箱珠宝放在木筏上,另一箱呢?”
  另一箱在坑洞的深水中,可是苗小燕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对不住!只好再麻烦你下一次水。”杨夫人冷冷地说。
  “杨夫人!”尹刚涛怒吼着:“赵光汉的人都出动了,你教她去送死吗?”
  “夫人!”彩妞儿也叫道:“你看看苗小燕腿部受伤了。”
  “我不管她受伤不受伤,她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办到,我为了这两箱珠宝拼出了老命,一样东西也不能丢。”
  “夫人!”尹刚涛又急又怒:“你绝不能这么作!”
  “苗小燕!”杨夫人好像一头野兽般凶狠:“快去!别让我使用手段逼你去,我太了解你,你比男人还勇敢,这点算不了什么。”
  “好!我去,但我不了解你这样作又有什么用?”
  “山上的雨愈下愈大,水势也愈来愈凶,坑洞会被流砂填满,珠宝箱放在木筏上,再用藤条将木筏拴在树干上,再大的水也不会将珠宝冲走。”
  “夫人!我为你去作好这件事,然后呢?”
  杨夫人一个字一个字有力地说:“然后我们共同对付赵光汉,杀开一条血路。”
  尹刚涛虽然在枪尖下,他还是非常倔强,他的本性因为彩妞儿几句激烈的话又回来了。
  “夫人!算盘别打得太如意,共同对付赵光汉,杀开一条血路,凭什么?我们为你卖命,到头来你再对我们下毒手,我们是驴、是马?”
  “尹刚涛!别太冲动,”杨夫人冷冷地说:“我承认我自己太贪心、太自负,想独呑财产,想独霸天下,如今我已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我这个人很少犯错,即使犯错,同样的错也不会犯第二回,我既然说过共同对付赵光汉,我就不会再有异心。”
  “你拿什么保证?”
  “诚意。”
  “既然有诚意,就不该用枪比着我;要想与别人合作也需要用恳求、商量的方式,不能用强意手段,”
  “我这一生都不会向人低头。”
  “如果你不收起你的枪,不改变你的态度,我永远不会答应。你尽管开枪杀死我,可是苗小燕和彩妞儿也照样会将你撕城碎片。”尹刚涛的态度非常强硬。
  “在你们没有答应我的要求之前,我不会收回我的枪。”杨夫人也同样是死硬派。
  彩妞儿开口了:“夫人!我们应该和平的商量,尹刚涛也许在你的枪尖下迫于答应,事后他再反悔,你又有什么办法?”
  “哼!别眼我说这些,苗小燕和尹刚涛答应过的事他们绝不会再反悔。”
  “夫人如此相信我吗?”尹刚涛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绝对对你信任。”
  “好!只要你永无异心,不再贪婪成性,我们一定与你共同对付赵光汉,使你安然走出山区。”
  “你们呢?”杨夫人不放心地问苗小燕和彩妞儿。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永远和尹刚涛的行动一致。”
  杨夫人立刻收回了她的枪,像表示歉意似的拍了拍尹刚涛的肩头。
  苗小燕慌张地说:“我先到坑洞去……”
  “不!”尹刚涛阻止了她。
  “我去好了。”彩妞儿自告奋勇地说。
  “我去。”尹刚涛指挥若定,领有大将之风。“小燕到路口去把贼祖宗和花郎接过来,树林中有赵光汉的伏兵,千万要小心,我去坑洞,彩妞儿和杨夫人掩护我,如果对方开枪,你们就立刻开枪压制。”
  尹刚涛将最危险的差使放在自己身上。
  他关心苗小燕、彩妞儿,他也关心花郎和贼祖宗。因此他有了新的构想,当赵光汉发现下坑洞的人换了他,一定会以全副精神注意这边,那么,苗小燕接应贼祖宗和花郎的任务就可以顺利完成了。
  事实却不然。

  他冲出树林跑回坑洞,并没有一枪一弹向他射过来,他故意放慢脚步,这是一个很冒险的行为,也许一颗子弹就结束了他的生命。
  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他到达了坑洞,他跃入水中,潜下去,找到了那只铁箱,铁箱已经有一半沉埋在砂泥中了。
  在水中的铁箱并不很重,他毫不费事就将那只铁箱搬上了木筏,用藤条捆好,然后再将木筏用藤条捆在树干上,这一连串的工作耽误了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始终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赵光汉以及他的手下似乎突然都变成了瞎子。
  尹刚港离开了坑洞,回到了树林中。
  “夫人!这样对吗?”
  “完全正确。”
  “小燕呢?”
  “还没回来。”彩妞儿回答。
  “我去看看……”
  “不!”彩妞儿横身拦住他。
  “为什么不让我去?”
  “树林中有赵光汉的伏兵,苗小燕要摸索,要绕路,当然要耽搁些时间,你冷静地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该去接应她。”
  “不!”
  “彩妞儿!你知道不知道,小燕去的时候并没有危险,回来的时候拖着两个累赘……”
  “尹刚涛!”彩妞儿声色俱厉地说:“别老是想到小燕,该想想你自己,更该想到我们,四处危机,我们随时都可能成为死神的座上客,——尹刚涛!在我们这一群中,只有你是男子汉,你有保护每一个人的责任,不能只关心一个人。”
  “彩妞儿,我对苗小燕有双重的责任,你知道吗?”
  “你对你自己却有三重责任……”
  砰!树林中突然响起了枪声。
  尹刚涛抓起长枪,就要冲出去。
  彩妞儿再度将他拦住,而且她还抓住尹刚涛的左臂,绊了他的脚,将他摔倒在地上,然后用整个身体将他压住,使他动弹不得。
  尹刚涛拼命挣扎,事先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事后他永远也不会相信,在彩妞儿全力压制之下,他竟然一点辙儿也没有。彩妞儿的方法很绝,索性骑在他的腰间,两手用力揿住他的肩头。
  “彩妞儿!放开我!”尹刚涛声嘶力竭地吼着。
  “不!”彩妞儿非常坚持。
  “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也许她已经死了!”
  这是情况上的判断,一声枪响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苗小燕很可能已经中了冷枪。
  “也许她还没有死,正在被赵光汉追杀、被捕……彩妞儿!放开我……”
  “不!”她的两手揿得更紧。“我绝不会放开你,你也用不着为苗小燕担心,如果有谁想打她的冷枪,第一枪没有打中的话,只怕再也没有第二枪的机会。”
  砰!树林中又响起第二声枪声。
  情况非常明显,苗小燕被赵光汉的人钉上了;也许这两枪都是没目标的滥射,可是,苗小燕的处境却相当危险,还包括贼祖宗和花郎。
  “彩妞儿!”尹刚涛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快放开我,再闹不得了。”
  “不!”彩妞儿用力地摇头。
  “你难道希望苗小燕被杀吗?”
  “随你怎么想,我就是不放你。”
  “就算你希望苗小燕快些死,难道也希望花郎和贼祖宗也一起被杀吗?”
  “尹刚涛!你要弄清楚一件事,在我的心目中,你比任何人都重要。谁要死就让他去死好了,别把你扯在里面就行了。”
  杨夫人一直在冷眼旁观,此刻她插嘴了:“彩妞儿!你太自私了。”
  “夫人!”彩妞儿的语气非常严峻。“希望你少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这事与我也有切身利害关系。”
  “与你有什么关系?”
  “彩妞儿!别忘了咱们是生死与共,你也许想趁这个机会除去你的情敌,可是,你这样作也无异除去了一个好帮手。苗小燕对沂蒙山区的路径最熟,有她在,最少咱们不会迷路。”
  彩妞儿负气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意外地,使她看到了树林中似乎有人向他们走过来,她立刻俯下身子,端起了长枪戒备着。
  彩妞儿并不是伏在地上,而是伏在尹刚涛的身上,那种姿势很可笑,也颇令人引起遐思,可是,谁也没有去注意这些。
  气氛实在太紧张。
  终于,来人露面了。
  竟然是苗小燕、贼祖宗和花郎。
  苗小燕安然而返,令人欣慰,可是,彩妞儿却是心头暗暗一怔,她绝不希望苗小燕挨冷枪而死,但她也想不到苗小燕竟能冲破赵光汉的火线。
  苗小燕看到了现场的情景,讶异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彩妞儿再也没有躲在尹刚涛身上的必要,她跳了起来,冷冷地说:“他听到枪声以为你有危险,想冲进树林中去救援,我不让他冒险,就这么回事。”
  说罢,她站到一边去了。
  苗小燕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她似乎也不计较彩妞儿自私的想法和作法。
  尹刚涛跳了起来,疾声问道:“小燕!怎么啦?”
  “你在问什么?”
  “方才那两枪……?”
  “我撂倒了两个敌人,凭良心说,我并不愿意杀人,可是,我如果在发现他们的时候不开枪杀死他们,当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就死定了。”
  “哦!”尹刚涛吁吐了一口长气。“我还以为是赵光汉在追杀你哩!”
  “追杀?”苗小燕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是猎人枪口之下的兔子!”
  苗小燕说完之后就向杨夫人走了过去。
  “小燕!”杨夫人有些儿夸赞地说,“你一身是胆,真令人佩服。”
  “夫人!不谈这些,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表明态度。”
  “好吧!”杨夫人很冷静地等待着。
  “咱们现在正共同对付赵光汉,是不是?”
  “没错。”
  “你对付他的目的何在?”
  “使咱们能够顺利离开山区。”
  “那两箱珠宝如何处理?”
  “你说呢?”杨夫人不答反问。
  “别问我,我要你立刻回答。”
  “见者有份,大家分。”
  “夫人!你真是太慷慨了,不过,我心头有数,你绝不是一个气度恢宏的人。”
  “这么说,你还不相信我?”
  “夫人!你要弄清楚一个情况,现在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有的人因为想发横财而拼命,有的人是因为想保护自己的生命而拼命,所以我们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好!坐下来!”杨夫人打着手势。
  “坐着不如站着舒服。”
  “不是为了舒服,坐着较不容易被赵光汉的冷枪狙击,请尹刚涛在那边监视,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们。”
  尹刚涛占据了一个良好的射击位置,以防赵光汉的奇兵,另外四个人则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面,聆听杨夫人将要述说的引人故事。
  因为任何人也可以从她的脸色看出来,从她的语气听出来,她所要述说的故事是非常引人的。

  “在战时,我和日本人很接近。”
  杨夫人开始了述说:“我并不是想卖国,也不是贪慕厚利或虚荣,我是个享受惯了的人,只想过得比别人舒服,比别人自由……尽管如此,我的行为还是构成了汉奸的罪名,当然,我只是情况并不严重的小汉奸,如果受审判,可能会判个七、八年的徒刑。”
  听的人都没有说话。
  杨夫人吁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关于我和日本人接近,只有秦百家手里控制了一份资料,他为了那批财宝而隐居,暂时没有向特种法院提出控诉,我因而暂时得到安稳,可是,他终有一天会露面的呀!以我的年龄来说,十年、八年的徒刑无异是宣告我死亡。”
  仍然没有任何人提出问题或插嘴。
  “于是我决定争取主动,我首先就找到了赵光汉,因为我在高桥那儿知道藏宝的事,所以一见面我就和他谈得很投契。赵光汉是一个极富冒险心的人,他更生了一颗贪婪的心,他担心秦百家在挖掘到这批宝藏之后会缴公或归民,这样他就白白辛苦一场,我找到了机会进行煽动,借他的手除去秦百家,这样我就永远安稳了。”
  她的听众仍是静静地听着。
  “同时,汤老八这边我也进行联系、绑架,以及全部情况的进展都是我一手安排的,只是汤老八这边我没露过脸,他只知道有一个神秘人物在支持他,在为他提供资料,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和赵光汉有一个秘密协定,他帮我除去秦百家,我全力助他得到这批财宝。”
  “赵光汉杀死秦百家,是因为秦百家坚持不肯将财宝占为私有,”苗小燕插嘴了:“如果他同意赵光汉的提议,财宝挖掘到手之后不交到政府去处理,赵光汉又有什么理由杀死他?”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也许,这个问题无关重要,不过,杨夫人的回答却可以帮助苗小燕进一步地更了解她。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没必要除去他了,他有把柄在我手里,我还怕他检举我过去帮日本人作过事吗?”
  “夫人!如今秦百家已经死了,这表示赵光汉已经履行了他的诺言,”苗小燕又提出了新问题。“你为什么不遵守你的诺言?不但不帮忙他顺利得到那批财宝,你还想独呑,还想置他于死地,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情况。”
  “什么情况?”苗小燕问得很紧。
  “赵光汉认清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他独呑这批财宝之后,如要过得很安稳,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除去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我、你们以及他手下那些心腹大将。”
  “嗯!请往下说。”
  “小燕!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我都说出来了,山中旬日,我已经吃足苦头,钱,我有的是。有钱的人,一千万和一万万并没有两样;穷人欠债,三百块和三千万也没有两样……只要我们能活着回去,那两箱珠宝如何处理,由你们决定。不过,我要说句教人寒心的话,咱们极不可能活着回去。”
  “为什么?”这一次是彩妞儿发问。
  “赵光汉在抗日时是个游击健将,他打过很多漂亮的仗,这一仗关系他一生得命运,他一定尽全力打赢这一仗。”
  “夫人!”苗小燕问:“你将这些内情告诉我们,用意何在呢?能告诉我们吗?”
  “我只是要你明白,我不是为了夺宝而来,只是为保护自己,都是在迫不得以的情况下才反击,只要各位与我坦诚合作,我保证绝不作对各位有任何损害的事。小燕!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夫人!请听我一个意见。”
  “你说。”
  “与赵光汉谈和。”
  “那不可能。”杨夫人连连摇头。
  “夫人不要太武断……”
  “不是武断,是事实,你想想看:赵光汉人多枪多,占尽优势,他绝不肯与我们和谈。”
  “我要试试,”苗小燕站了起来。“这两年我看够了杀人,看厌了流血,我要去找赵光汉谈谈,宁静的山区变成了屠场,太可怕了。”
  苗小燕的提议首先就遭到杨夫人的阻挠,她认为事不可成,白耗精力;继而尹刚涛坚决反对,他担心万一赵光汉用苗小燕当人质再来要挟那又横生枝节了。
  可是,苗小燕非常坚持,她决定的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她带了一支长枪,单独地走了。

  树林中有埋伏,已经被她撂倒了两个,苗小燕对这儿的埋伏状况似乎已经了如指掌,她很顺利地接近了帐篷。
  跟汤老八那么多年,苗小燕学会了很多门槛,尤其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她占据了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然后开始高声喊叫:“赵光汉!”
  雨声加上山洪的奔腾声掩盖了苗小燕的喊叫,她只得朝天开了一枪。
  过了一阵,她又开了两枪。这是一个连络信号,汤老八教给她的,赵光汉一定懂。
  果然,立刻有人从帐篷中跑了出来。
  苗小燕高声叫道:“快叫赵光汉出来,我是代表杨夫人前来谈判的。”
  大汉传了话,赵光汉立刻露了面;他可能非常了解苗小燕这个女人的小性格,她不是弄奸使诈的人。他表现得令人赞佩、讶异,他竟毫不畏惧地走到了苗小燕的身边,在满是积水的地上坐了下来。
  “苗姑娘!咱们早就该僦谈了。”
  “赵光汉,咱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来是代表杨夫人,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希望你不要放过。”
  “好!我先听听她的意见。”
  “赵光汉!你并不笨,可是你作了多少笨事?从蒙阴上路到现在,经过了多少杀戮和拼斗,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就算所有的人全死光,财宝归你一人所有,你又能安心享用吗?”
  “这就是杨夫人要你传的话?”
  “不!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苗姑娘!你到底代表谁?”
  “我代表杨夫人,现在的情况是势均力敌,谁也讨不了便宜,要拼、要斗,结果是谁也别想活着离开山区。山上的水已经愈来愈大,再拖下去恐怕连路都没有了。现在只有一条活路,双方放下武器立刻下山,两箱珠宝一人一箱,互不侵犯。你看怎么样?”
  “苗姑娘!你对杨夫人认识多少?”
  “她已经将她的处境都告诉我了,她有的是钱,并不在乎这笔意外之财,她只怕秦百家检举她的通敌行为。现在,这些都过去了,她只希望安然回到蒙阴,忘掉这一场噩梦。”
  “哈哈!”赵光汉突然狂笑起来。
  “苗姑娘!你太天真,太幼稚了,你怎么能相信杨夫人的话?你大概在暗中窥探我的行动吧?!我给她机会,让她将两箱珠宝运走,结果呢?她反而玩弄诡计……”
  “算了!赵光汉!你想在我面前煽动,那是枉费心机,你故意放走她,然后又利用尹刚涛去截杀她,你以为我不知道?”
  “苗姑娘!我承认我作错了许多事,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一句话,我已经感到非常懊悔……”
  “赵光汉!你最好少说冠冕堂皇的话……”
  “苗姑娘!我说的是真话,有几点可以证明,你撂倒我两个手下,我不但不想报复,反而将所有的人都撤回帐篷来了,方才尹刚涛下坑洞去弄珠宝箱,凭我的枪法,绝对有把握将他一枪撂倒,但我没有那样作;现在,我毫无畏惧地坐在你面前,你手里有枪,我手无寸铁,你可以轻易置我于死地,但我不怕。就算你杀死我,那也很公平,因为我杀死了你的恩人汤老八。”
  “赵爷!”苗小燕的称呼立刻就改了,可见她已经被赵光汉的话打动。“你说的都是真话?”
  “没有半句虚假,我本来打算躲在帐篷里,等你们走了之后,咱们再下山。”
  “赵爷!一个人是会变的,可是,你那么阴险,那么歹毒,那么贪心,突然着如此心灰意冷,与人无争,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苗姑娘!你要我怎样表现你才相信我的话?”
  苗小燕沉吟不语,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证实赵光汉所说的这番话。
  “我将所有的枪弹都抛弃,这样你心该安了吧?!”
  “不!”苗小燕突然叫了起来。
  “不?!为什么?”
  “赵爷!经你一说,我对杨夫人也不敢完全相信……这样吧!枪你们仍然留着,你的人都待在帐蓬里,我们先一步离开,我说话绝对算话,珠宝为你们留下一箱……”
  “杨夫人肯吗?”
  “赵爷!我来,是和杨夫人事先取得协议的。我保证她能够活着离开山区,她绝不过问两箱珠宝如何处理。”
  “你有把握她会守约?”
  “赵爷!她只有一个人,我这边却有五个人,如果她毁约,是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赵爷!我要奉劝你一句话,你和八爷一样犯了一个‘贪’字,他的下场应该使你警惕才对。”
  赵光汉一脸苦笑,摇摇头说:“苗姑娘!你不必说下去了,我早已幡然悔悟了,要不然我还会答应你这,答应你那,不愿和杨夫人一较长短了吗?”
  “赵爷!八爷一再教训我,在任何情就下都不要去信任别人,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一人……你先回帐篷去,过一个钟头之后你们再离开。我会守信留下一箱珠宝,如果你不守信,我一定轰烂你的脑袋瓜儿。”
  赵光汉立刻走了,苗小燕亲眼见到他招呼所有的大汉回到帐篷里去。

  苗小燕回到了原地,将经过情形说了出来,除了花郎那个半桩小子之外,所有的人都不相信。
  尤其是杨夫人。
  她近乎武断地说:“赵光汉绝不会这样好讲话,他一定安排了什么诡计。”
  “夫人!”苗小燕尖刻地说:“你和赵某都喜欢施展诡计,我能信任你,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苗姑娘!你绝不能拿我和他比……”
  “每一个人的本性都相同,只要想通了其中道理就不会作愚蠢事……”苗小燕抬头看看雨势,皱皱眉头,“雨愈来愈大,好几条沟昨天还不见水,现在已经像小溪沟了,咱们得快些上路。”
  尹刚涛当然是附和苗小燕的,不过,他却提出了一个问题:“咱们要带走一箱珠宝吗?”
  “要带。”苗小燕的语气很坚决。
  “好!由我一个人扛着,我刚才搬动过,八、九十来斤,我还顶得住,不过……不过我再想问问:你打算如何分配这箱珠宝?”
  “不分配。”
  “哦?!你打算缴公?”
  “也不。”
  “那你?”
  “我要拿去卖掉,将这笔钱化在许许多多的人身上,战后有多少人需要重整破碎家园。杨夫人已经表示不过问我如何处理,你们大概也不会反对我。当然,我们几个也要分一点,我要用这笔钱去为八爷修一座坟。”
  谁也没有吭声,在他们脑子里似乎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尽快离开这儿,穿一身干干的衣服,吃顿饱饭,然后睡一场酣畅的觉。人在最艰困的时候,经常只会想到最低的欲望。
  尹刚涛又穿过树林子下了坑洞,将木筏上的一只铁箱搬下来。他真是力大无穷,那样重的铁箱在他肩头上就像个小火柴盒似的轻巧。

  两边山沟都奔腾着湍湍急流,有些地方,水势甚至溢到路面,路更难走了。他们这一小队人马的队形是经过细心安排的,尹刚涛扛着铁箱走在最前面,苗小燕执枪紧紧跟在他后面,然后是杨夫人、贼祖宗、花郎,彩妞儿执枪殿后,他们一共有三支枪,两长一短,杨夫人那支短枪也时时刻刻拿在手里,若有情况,她照样能发挥威力。
  下山路比较省力,一口气就走到了尹刚涛方才被狙击的地方,他要停下来为石担子掩埋尸体,被苗小燕阻止了。
  她说:“尹刚涛!你放心,石担子不会曝尸荒郊的,赵光汉稍有天良,就会……”
  “可是,他不知道石担子的尸首在什么地方呀?!”
  “那……”
  杨夫人说:“将石担子的尸体搬到路边来好了。”
  尹刚涛想想也对,埋葬死者,那不但将耗费时间,也将耽搁时间,对自己不利,也对大家不利。
  他将铁箱从肩头上卸下,决定将藏在树林中的石担子遗体搬出来。
  经过雨水冲洗,石担子的脸变得非常苍白,那种景象实在令人鼻酸,尹刚涛差一点掉下眼泪,如果这里是蒙阴县的刑场,躺在这里的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蹲下去,右手抄着尸体的颈项,左手抄着尸体的腿部,就在这一霎那间,他的后脑挨了重重一击。
  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但是他的意志力并未完全丧失,他立刻了解了眼前的情况,两个执枪的大汉就在他眼前,方才他们用枪托撞击他的后脑。
  他还没有昏迷,但他必须假装已不省人事,要不然,他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老六!”尹刚涛听到一个粗暴的声音,“再多给他几下。”
  “大哥!还用得着那么费劲儿吗?”
  “老六!我的话就是命令,听见没有?”
  尹刚涛再也不敢图侥幸了,这已到了拼命的时刻,他的脑袋瓜儿不是钢作的,挨不了几下子。
  他突地张开了眼睛。
  正好那个叫“老六”的汉子手中的枪托已到了他的面门,他双手快速抓住,用力一拖。
  尹刚涛这一拖用出了浑身力气,拖得那个大汉踉跄摔出好几步远,手里的枪也落到了尹刚涛的手里。
  另一个大汉手里端着枪,却没有开枪射击,他们显然有某种顾忌,但他的反应却非常机敏,枪没上刺刀,他却像上了刺刀似的向尹刚涛刺了过去。
  尹刚涛不但肢体的反应相当敏捷,他的头脑反应也相当敏捷,对方没有开枪,这其中必有缘故。就因为对方因故没有开枪,才使他有了一线生机。
  不过,那一线生机却极其细微,必须要在“阿六”翻身爬起来之前一举将眼前这个大汉制服。这“一举”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对方占了绝对的优势,不但是在主动地位,而且手里还有枪;尽管那支枪因为某种缘故不能发射,那毕竟还是一件武器。
  尹刚涛作了一次最大胆的冒险,他本来可早作闪避,而他却故意装出惊愣状,一动也不动。
  那大汉更加用足了气力,枪尖虽然没有上刺刀,他照样有信心将对方的胸腔戳穿。
  枪尖堪要临敌,尹刚涛才就地疾滚,他的用意很简单,要使对方的劲道难以收回。
  果然,枪尖插进了泥土,足足有一尺深。
  由于他用力太猛,双手也紧紧地握住了长枪,将他的身体凌空荡起。
  尹刚涛翻身跃起,抓住了悬空乱踢的两只脚,使尽浑身力气,猛地摔了出去。
  那大汉的体重,最少也有一百二、三十斤,却被尹刚涛摔出了一丈多远,刚巧那边有一株半断的树干,头撞上,砰地一响,纵然没有当场毙命,想再爬起来反击,那是不可能的了。
  尹刚涛料理了这个,再回头去看阿六,阿六正想爬着逃走,尹刚涛冲过去,伸手抓住了对方的后领。
  “饶命!饶命!”阿六发出哀鸣。
  这就是人性丑恶的一面,英雄也会在一瞬间变成狗熊。
  “放心,我不杀你。”尹刚涛气喘吁吁地说。
  “谢谢!谢谢!”
  “我只问你几句话:你是谁派来的?”
  “赵爷!赵光汉赵爷……”
  “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狙杀,将你们每一个人都狙杀。”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二十几个。”
  “都在这附近?”
  “是的。”
  “由谁带领?”
  “呶!”阿六指指躺在泥浑中的那个大汉。
  那个头头已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头部附近一遍殷红,血水与雨水已经混杂在一起了。
  尹刚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神色变得相当凝重。
  二、三十个人?!想不到赵光汉还有这样一支伏兵。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法子对付这二十几个亡命徒呀?!
  他挥起拳头,在阿六的后脑处猛击了几下;他厌恶暴力,痛恨格杀,但他明白此刻绝不能因为一念之仁而惹来杀身之祸。
  他将对方两支长枪背在身上,犹豫了一下,仍然抱起了石担子的尸体,临危不忘义,尹刚涛又表现了他髙超的人格。
  出了树林子苗小燕立刻迎向他;她已发现了尹刚涛的浑身污泥;也发现他肩头上多了两支长枪。
  “怎么回事?”“
  “赵光汉派了二十几个人埋伏在这里,要将我们狙杀。”尹刚涛放下了石担子的尸体。
  苗小燕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
  “被我料理了两个,其中有一个是这群人的头头。
  “那……咱们赶快离开。”
  “不!”尹刚涛用力说出这一个字。
  “不?!待在这里等死吗?”
  “我们走,他们追,咱们的行动一定不会比他们更快。现在,他们的头领死了,短时间这批亡命徒还有些手足无措,咱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将他们歼灭。”
  “尹刚涛!你疯了吗?就凭咱们能歼灭二十几个亡命徒?”
  “我曾经一个人打死十一条野狼。”
  “这批亡命徒比狼凶狠,他们手里都有武器,你知道吗?”
  杨夫人似乎发现情况有异,也走过来探问。
  尹刚涛立刻将情况相告,并且说:“夫人!你带花郎、贼祖宗、彩妞儿躲在路边的沟里,我跟小燕去歼灭那批亡命徒。”
  “就你们两个?!”杨夫人自告奋勇地说:“我也参加一份。”
  “不!”尹刚涛摇手阻止。“夫人不要去,人多了反而不妙,我和小燕一定配合得很好。”
  “好吧!”杨夫人似乎很勉强地答应了。
  尹刚涛眼看杨夫人等人跳进了山沟,掩藏起来,他才拉着苗小燕钻进了树林。
  “小燕!”尹刚涛语气凝望地说:“这可不是打猎。”
  “我知道。”
  “我们两人最少有一个人要活着。”
  “不!如果你死了,生命对我已经毫无意义。”
  “小燕!听我的,一定要有一个人活着去找赵光汉算帐。”
  这是誓言,对一个天良丧尽,唯利是图的阴险小人,如果不加以报复、惩治,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公理存在了。
  “尹刚涛!”苗小燕将脸颊靠在他的肩头上,轻轻柔柔地说:“你不能死!”
  “小燕……”
  “你要为我活着,现在,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人,只有你和我。我活着,你就要活着;我死了,你更要活着,尹刚涛!你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
  苗小燕扑进他的怀里,两个湿淋淋的人拥抱在一起,由于拥抱得太紧,衣服上的水都被挤得流了下来。
  雨水是冰冷的,空气是冰冷的,而他们的吻却火热的。这股火热,几乎将他们的身心都熔化在一起了。
  他们很快地分开,在苗小燕的手势指挥之下,他们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搜索,开始进入死神的领域。
  死神的府邸常常有不速之客,因为它请客是从不下请帖的。
  尹刚涛搜索得非常详细,每一处荆棘丛,每一道沟壑,每一个可以掩藏人体的地方,他都仔细看过,可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
  约摸一刻钟之后,他和苗小燕又在原地会合,苗小燕也是一无所获。
  “他们躲到那儿去了?!”尹刚涛喃喃地说。
  苗小燕低头没有吭声,她似乎在运用她的头脑在分析这件事情。
  “小燕!咱们再査一遍。”
  ‘好吧!”
  两人再度展开捜索,这一次他们扩大了搜索的范围,可是,他们仍然一无所获,除了那两个半昏迷躺在泥泞中的人之外,再也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尹刚涛!”苗小燕有些疲累地说:“也许他们在虚张声势,教咱们白耗精神气力。”
  “我们宁可上当,要是真有二十几个人枪埋伏在这里,咱们真应付不了哩!”
  “走!咱们快去告诉杨夫人,赶快上路呢!天一黑下来,可就更难走了。”
  他们又回到路边,为了安全,尹刚涛仍然小心翼翼地持枪戒备,由苗小燕横过山径,到山沟边去和杨夫人连络。
  苗小燕一跑到山沟边,就回过头大叫道:“尹刚涛!快来,快来!出事了!”
  尹刚涛快步胞过去,发现贼祖宗沉浮在山沟的水流中,若不是衣服被树枝勾住,早就被水冲走。
  尹刚涛连忙跳下去,抓紧贼祖宗的后衣领,同时叫道:“小燕!快帮忙将他救起来,我看杨夫人他们恐怕被山洪冲走了。”
  二人合力将贼祖宗抱了起来,当他们将贼祖宗的身体放平时,他们才发现他们原先的估计错了。
  原来贼祖宗的胸膛上插着一把刀,他是被杀死的。
  “我们去搜索的时候他们遭到了突击。”苗小燕说。
  尹刚涛非常冷静,他检视贼祖宗的呼吸、腕脉、眼睛,然后摇摇头说:“死了!”
  “尹刚涛!他们遭到突击,是吗?”
  “不是。”尹刚涛用力地说。
  “不是?!”
  “如果是遭到突击,贼祖宗应该是背后挨刀,还有其余的人呢?”尹刚涛提出了疑问。
  “那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看,还是杨夫人耍的花样。”
  “杨夫人?!”
  “嗯!她有四个心腹,被你撂倒了两个,方才在树林中突击我的是另外两个,所谓有二十几个埋伏,只是诱兵之计,把我们调开……”
  “那么,贼祖宗是被杨夫人杀死的?”
  “是的。”
  “那么,彩妞儿和花郎呢?”
  “被杨夫人暂时留下了活命,因为她需要人手为她扛抬那只珠宝箱呀!”
  “对!”苗小燕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女人好歹毒,被我逮着,我一定剥她的皮。”
  “小燕!”尹刚涛忧心忡忡地说:“情况并不乐观,这个女人的每一个行动计划,都打得非常仔细,咱们如何追法?她一定不走咱们走过的那条山路。”
  “咱们快些追赶,到小松坡的野铺子去等她。”
  “小燕!你以为沂蒙山区的出路就只有一条吗?”
  “那……?”苗小燕愣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有一句话却从她心中冲了出来:“尹刚涛!不管情势对我们多么不利,我们都要拼尽全力,彩妞儿在她手里,我们就不能放弃。”
  “小燕!我当然要拼尽全力,可是,绝不是为了彩妞儿。”
  “那又是为了什么?”
  “公理。”尹刚涛用力地说。“人间的公理一定要维持、存在,小燕!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们的推断不错,就算杨夫人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她追到。”

  贪婪就是不满足,如果将这种永不满足的本性控制得恰到好处,那就是进取心和奋斗精神;如果漫无止境,贪得无厌,那就是劣根性的暴露了。
  少者求多,还合理;多者求更多,就是贪。杨夫人正是如此,她已经很有钱,但她想得到更多的钱。多年来,她太了解钱财的权威;她也明白财与势的关系永不可分。她向苗小燕一再表明她已不想得到那些珠宝,其实,她只能得到一箱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
  雨势愈来愈大,但是,却浇不熄尹刚涛心中的怒火。他是狩猎的健将,苗小燕跟汤老八在山区有过长期流窜的经验,所以天然环境上的困扰并难不倒他们。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那座碉堡。
  他们已经没有食物,也没有火种,几床破军毯是他们唯一的财富。他们已疲累不堪,恢复体力是目前最需要的。苗小燕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在黑暗中脱下了一身湿衣,拧干,披晒在碉堡的射口处。尹刚涛也照着作了,现在已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受凉、生病,在这莽莽山野,那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两个冰冷的裸体相拥在一起,两颗火热的心缓慢地散发热力。终于,在潮湿而又发霉的军毯内逐渐暖和起来。
  他们的肉体与肉体靠得那么紧,而他们之间却没有情欲,没有冲动,更没有言语,他们只是让肢体放松,使疲劳缓缓消失。
  在这种环境中不可能酣睡,尤其是危机时时跟随,警惕时在心中。

  尹刚涛突然在一阵火烧的暖气中苏醒。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碉堡内升了一堆旺火,树枝绑结的三角架上吊了一个日式钢盔,里面在冒热气,阵阵香味飘来,好像是在熬粥。
  尹刚涛猛力摇摇头,坐起来,他才肯定这不是梦,低头看,苗小燕还在酣睡,丰腴的胸域均匀的起伏着。
  他锐利的目光扫遍了碉堡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人,是谁为他们生的火?绝不是敌人。如果是,他们早已在睡梦中死去。
  他不忍心吵醒苗小燕的好梦,悄悄爬起,衣服还是湿的,他穿上了湿裤,然后先在火堆旁烘烤苗小燕的衣服,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对于任何轻微情况都是没有抵抗的。
  火堆旁还有不太潮湿的树枝,尹刚涛加了一些进去,使火力更旺,虽然烟雾使他眼泪直流,他还是硬撑着将苗小燕的衣服烘干了。
  这时,碉堡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尹刚涛!睡得还好吗?”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尹刚涛一听声音就知道这个人是赵光汉,在惊悸中他也不甚迷惑,当他们熟睡时,赵光汉只要一块石头,一根木棒就可以将他们解决了,赵光汉为什么不下手?
  他看准了火堆中的一根粗木棒,一端还没有烧着,必要时那也是一件犀利的武器。
  “叫苗姑娘快把衣服穿起来,我在外面再多待一会儿。”赵光汉的声音很温和。
  尹刚涛抱着苗小燕的衣服跑过去,用力推醒了熟睡中的苗小燕。
  “火!”这是苗小燕惊醒后的第一个反应。
  “快穿衣服,”尹刚涛的声音中显露了紧张的味道。“赵光汉在碉堡门口,火是他生的。”
  “赵光汉?!”苗小燕的手伸向她身边的长枪。
  “小燕,先穿衣服,不要冲动。”
  苗小燕躲在破军毯里将衣服穿好,赵光汉似乎也在窥伺碉堡内的情况,苗小燕刚刚掀毯而起,他就进来了。
  “你们一定饿坏了,”赵光汉的语气仍然很柔和。“火上的粥可以进口了,只是没有碗筷,将就点儿吧!”
  “就你一个人?”苗小燕冷冷地问。
  “我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
  “赵光汉,不要绕圈儿,”苗小燕将长枪抓在手里。“回答我,你的那群心腹死党呢?”
  “哈哈!”赵光汉突然纵声大笑起来。“报应,我遭到了报应。”
  “什么意思?”
  “苗姑娘,我背叛了秦百家,到头来,我的手下又背叛了我,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苗小燕看看尹刚涛,目光中还充满了怀疑,她似乎不相信赵光汉的话。
  尹刚涛却相信,他了解一个人在心灰意冷时的情绪,赵光汉的笑声是那样苍凉,那还假得了吗?
  赵光汉在火堆前坐了下来,用一根树枝挑着火,缓缓地说:“他们早就被杨夫人收买了,这批粗汉也抵制不了她的诱惑,他们要将我丢进那个坑洞,把我当珠宝似的埋葬,内中有两个尚念旧情的竭力反对,我总算还活着……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们,你们好像在中途遇到了某种情况。”
  尹刚涛冷冷问道:“你在途中看到石担子的尸体了吗?”
  “看到了。”
  “那么,你也一定看到了贼祖宗的尸体。现在,你没看到彩妞儿、花郎,也没看到杨夫人,更没见到那只铁箱子,”
  赵光汉丝毫没有吃惊的表示,本来,像他那种人不管遇上了什么意外都不会吃惊的。
  “我大概也猜得到,杨夫人杀死贼祖宗,逼着花郎和彩妞儿扛抬着那箱珠宝走了。但我不明白,你和苗小燕为什么会给她那种机会?”
  “她制造了一个情况,诱使我俩离开……”
  “尹刚涛!你现在打算如何呢?”
  “我立过誓,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她。”
  “尹刚涛!如果你不是说气话,而是真正下定了决心,你就该立刻喝下这碗粥快些离开这里。”
  “你知道杨夫人的路线?”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她必定要经过小松坡,就算她连夜赶路,因为要与她收买的那批亡命徒会齐,最快也要到日出之后才能通过小松坡,而你,则可以在天亮之前就到达那里。”
  尹刚涛似乎听出了赵光汉的话中含义,惊问道:“难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赵光汉重复这句话,语气很平静,
  苗小燕插嘴了:“你是不愿意见到那群叛徒,是吗?”
  赵光汉摇摇头。
  “你明知道我们斗不过杨夫人,不愿意再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对吗?”
  赵光汉仍然摇头。
  “赵爷!”尹刚涛吼叫起来:“你完全变了,变得意气消沉,毫无斗志,尽管你以前算计过我,我都不会记恨在心……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跟我们走,最少还有一条活路。”
  赵光汉冷冷地说:“活路已经全被我封闭,现在我只有一条死路;这条死路是我自己开创的。”
  “我不明白,”尹刚涛猛力地摇着头。“我真的不明白。”
  赵光汉缓缓地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刀,嘶地一声,将他右腿的裤管割裂了。
  他的伤腿上裹着一层层的布条,他慢慢解下,尹刚涛和苗小燕开始嗅到了腐臭的味道。
  伤处的周围已经变成了黑色,腐烂的地方竟然有蛆虫蠕动,尹刚涛绝没有想到赵光汉的腿伤竟然恶化到这种程度。
  他更没有想到一个下肢腐烂的人还表现得那样坚强,那样充满野心。
  苗小燕掩住了鼻孔,一方面是因为臭气薰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见情鼻酸。
  尹刚涛不但不怕臭,反而将头伸前,双目眨也不眨地观察赵光汉腿伤腐烂的情况。
  “赵爷!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跋涉的劳顿,雨水的侵蚀,我又千方百计地隐瞒,终于没有让伤处透透气……”
  “赵爷!现在感觉怎么样?”
  “伤处一直在疼痛,但我能忍受,现在,骨头也在抽动,而且已经蔓延到腰部,头也有点晕,尹老弟!我能支撑到这儿,跟你们见面,已经是奇迹了。”
  “赵爷!人要永远不服输。”
  “尹老弟!以前我也常常说这句话,但是我现在不得不服输……”
  “赵爷!我去找草药……”
  “尹老弟!那是白费劲儿,腐烂的毒素已经进入了我的骨髓……”
  “不!赵爷!你服输,我不服输……”尹刚涛话还没说完,人就往外冲。
  “喂!尹刚涛!”苗小燕大声叫道:“外面黑压压一片,你怎么采草药呀?”
  “我可以用鼻子闻、用手摸,这都难不倒我。”尹刚涛已经冲出去。
  苗小燕抬头看,发现赵光汉泪眼模糊,她冷冷地说:“赵爷!你不怕死吗?”
  “不怕。”
  “那你哭什么?”
  “我感到惭愧。我是如何对待尹刚涛?他又是如何对待我?”
  “可惜你后悔得太晩了。”
  “我真希望整个事件从头再来一次,我想,结果和现在一定两样。”
  “每个人在失悔的时候都有过这种想法,可惜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让你去弥补你的过失。”
  “苗姑娘!劝劝尹刚涛。”
  “劝什么?”
  “劝他不要白耗精神。”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仁慈、勇敢、百折不回,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我还有什么好劝的。”
  尹刚涛浑身湿淋地跑回来了,他抱着一大堆干草,他的情绪显得很兴奋,心头似乎充满了乐观。
  “赵爷!是要我将你一拳敲昏?还是你咬牙忍着?”
  这句话不但令赵光汉瞠目结舌,连苗小燕也愣住了。
  半晌,苗小燕才问道:“刚涛!是怎么回事?”
  尹刚涛一面在整理草药,一面说:“我疗伤的方法很特别,也很残酷,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受不了。”
  赵光汉很冷淡地问:“老弟!你是说很痛苦,是不是?”
  “怎么?!你怕?”
  “老弟!你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此刻我变得非常软弱,我担心我过不了关……”
  “赵爷!”尹刚涛将那两床破军毯铺在火堆旁边,以命令的语气说:“躺着,本来我要将你一拳敲昏,现在我非要你咬牙忍着。普天之下只怕谁也受不了我这种疗伤方法,可是,你一定受得了。”
  赵光汉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躺了下去。
  尹刚涛向苗小燕打了一个眼色,苗小燕会意,在赵光汉头部那一端蹲了下来,两手放在赵光汉的肩头,如果赵光汉在痛苦挣扎,她就要出力了。
  尹刚涛先将短刀在火焰上烤烘过,然后以锋利的刀刃轻轻刮去伤处的腐肉,因为伤处的神经已经呈麻痺状态,这种轻微的刮拭,赵光汉是可以忍受的。
  腐肉刮过之后,一片鲜红、溃烂、发炎的肌肉显现出来。尹刚涛将短刀放在火焰上烧着,同时向苗小燕打了个眼色。
  苗小燕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用烧红的短刀去烤炙伤处,这种土法子的目的是要将腐肉烧死,以免溃烂蔓延,这的确是一种非常残酷的疗伤方法。
  短刀终于烧红了。
  尹刚涛轻轻地说:“赵爷!闭上眼睛。”
  “不!”赵光汉很顽强,“我要欣赏你的杰作。”
  “闭上眼睛。”尹刚涛的神情肃穆,语气凝重。
  他似乎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赵光汉还是将眼睛闭上了。
  他坐在赵光汉的膝盖上,同时示意苗小燕将赵光汉的肩头按紧。然后将烧红的短刀烙上了赵光汉的腿部的伤处。
  嘶地一声,轻烟直冒。赵光汉浑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在冰冷的凌晨,他的额上立刻冒出了斗大的汗珠,但是,他躺在那儿的姿势却没有改变一下。
  “赵爷,我服了你!”尹刚涛也是一头汗。“你就是快要死了,别人也不敢轻视你。”
  疗伤的过程非常紧张,也非常简単,将伤处烙过之后,敷上用嘴嚼碎的草药,然后再加以包扎。为了包扎伤处,尹刚涛撕掉了一条裤管。
  赵光汉坐了起来,剧烈的痛苦消耗了他的气力,但他的神情却很愉快。
  “老弟!你常常都在创造奇迹。”
  “赵爷!这不是创造奇迹,是……”
  “不管是什么,你都无法使我在天亮前赶到小松坡。”
  “赵爷!你认为那很重要吗?”
  “怎么?!你难道认为不重要?”
  “毫不重要,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又何必强行报复?天理循环,恶人早晩都会得到报应的。”
  “不!”赵光汉跳了起来,走过来,走过去,显然在试验他的腿力。“老弟!我能走,在天亮前赶到小松坡绝无问题。”
  “如果你坚持如此,当你回到蒙阴之后这条腿可能就要废了。”
  “老弟!我没打算活着回去,如今我只有一个愿望,当日军搜刮了这批财宝之后,我们曾立誓要追回归还原主,后来由于贪婪的劣根性和卑贱的自私心使我们的誓言变了质,现在,我只希望那两箱珠宝完整无缺地回到原主人的手里……老弟!答应我!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他拉着尹刚涛的手,目眶中隐现着泪光。
  尹刚涛是个血性汉子,立刻激动地说:“赵爷!你放心,我就拼了这条命也要帮你完成心愿。”
  “小燕!”赵光汉又转过头去问道:“你恨我吗?”
  “当然恨你。”
  “哦?!”赵光汉彷彿被人抽了一鞭子。
  “我曾希望你失败,我也亲眼看到你失败,可是你有了尹刚涛这种好帮手,你又注定要成功,这一来,失败的是我,我怎么不恨你?”
  赵光汉笑了,像一个稚龄儿童的笑,天真烂漫,毫无邪念。
  “赵爷!”尹刚涛说:“我去作一张担架床,我和小燕抬你走……”
  “不,那样会减缓速度,老弟,你的草药真管用,现在伤处不痛,腿也有力,咱们赶紧走,不过有句话我可要先说明。”
  “赵爷您吩咐!”
  赵光汉一巴掌拍在尹刚涛肩头土,豪气万丈地说:“到了小松坡,一切都要听我的,知道吗?”

  小松坡的野铺子在黎明时仍是静悄悄的,在以往,那父女俩早就生火煮茶,等待早客了;他们似乎嗅出了危险的气息,暂时将买卖停了下来。
  春雨依然没有收歇的趋势,天色是晦暗的,再加上雨气濛濛,目力再好的人也无法看清楚百丈开外的景物。
  一个大汉掩掩闪闪地冲进了野铺子,他手里端着枪,将野铺子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然后用一根树枝挑上了一块白色的抹布,插在店门口。
  那显然是一个信号。
  接二连三地又出现了好几个大汉,他们分散开来,以不同的方向接近野铺子,就算这里有埋伏,也没法子将他们一举歼灭。
  野铺子如果是个战略据点,现在已经被他们占领了,他们都是曾经打过游击的老战士,立刻各自占据了有利的位置,担任警戒。有两个人将长枪背在身上,开始取柴生火,屋后就有山泉,想煮一顿热食填肚子那不可能,因为这里没有粮食,喝杯热水,那应该不是奢求。
  当这两个大汉正忙于生火的时候,有人打了一声口哨。从峡口通过来的山径上又出现了五个人。
  杨夫人在前,她低头疾行,用阔树叶编织的雨帽,盖住了她的整个头部,在她身后是花郎和彩妞儿,他俩用一根粗大的树干抬着一只铁箱,再后面是两个大汉扛抬着一只铁箱。他们的双手都是自由的,可以前后甩动,彩妞儿和花郎的双手则被缚在那根用来扛抬铁箱的树干上。
  这五个人也进了野铺子。
  彩妞儿和花郎的双手暂时离开了那根树干,但是并没有获得自由,他们的双手被反翦着,又被绑上了野铺子中间那根柱子。
  杨夫人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然后冷冷地问:“你们将附近近地区都仔细搜査过了吗?”
  一个正在灶前生火的大汉回答道:“夫人!都看过了,别说人,连一只野兔也没见着呀!”
  杨夫人近乎自言自语地说:“赵光汉是绝对赶不上咱们了,他那条烂腿走不了三四里路,可是,尹刚涛和苗小燕是绝不会罢休,他俩是比咱们还要凶狠十倍的亡命徒。”
  没人答腔,这位夫人生来就有一股震慑人的威势,她将这群野汉统治得服服贴贴的。
  彩妞儿的背脊靠在木柱上,她显得极为疲累,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之火。杨夫人的话字字入耳,虽然,杨夫人将苗小燕和尹刚涛扯在一起使她听起来不舒服,可是杨夫人的话依然说中了她的心坎,她深信尹刚涛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热水烧好了,杨夫人将仅有的干饼拿出来分配,花郎和彩妞儿都被松开了一只手,他们若不吃点、喝点,那来的力气扛抬那口铁箱?
  杨夫人来到彩妞儿面前,冷冷地说:“还有两天路程,你的身子骨儿可得硬朗一点。”
  “死不了。”彩妞儿冷冷地顶了一句。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希望。”
  “每个人都有希望。”
  “你的希望是,尹刚涛赶来救你,对不对?那不是希望,那是梦想。你应该希望我仁慈一点,让你能够活着回去见你那个赌鬼老爸爸一面。”
  杨夫人的话尖酸刻薄,但是并没有使彩妞儿过份激动,经过这一次磨练,她的性子已不像以前那样刚烈了。
  “夫人!”野铺子外面传来一声喊。
  杨夫人立刻快步跑到野铺子门口。
  有一个大汉向她指点着嚷道:“那边有人走过来。”
  杨夫人极目望去,果然看见一个人向野铺子踽踽行来,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那个人是谁。
  她打出了一个手势,那些埋快警戒的大汉又匿身原地,杨夫人则静静地站在那儿。
  从峪口出来的那个人终于愈走愈近了,是赵光汉,他拄着一根粗藤作的拐杖,每走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气力。
  终于,他走到杨夫人的面前。
  “你来了!”杨夫人冷冷地说。那绝不是一句寒暄。
  “我来了。”赵光汉的态度异常平静。
  “赵光汉!死在山间那座帐篷里和死在这儿,难道有什么两样?”
  “绝不相同。”
  “有什么不同何不说给我听听。”
  “那是日本人的帐篷,而这里是中国的土地,而且,我拄着拐杖赶到这儿来,是为了要揭穿一个秘密。”
  “哦!是属于你的秘密吗?”
  “不,是关于你的。”
  “现在,我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
  “夫人!在战时,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情报,日本特务机关派遣了一个高级间谍在蒙阴县活动,她是黑龙会四女将之一的松田菊子,这个间谍在民国初年就已经潜入我国,她的家庭,社会环境,言行都已变成了彻底的中国人,现在我才突然想到,这个有名的女间谍就是我们平时很熟悉的杨夫人。”
  杨夫人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赵光汉仍然冷冷地站在那儿,在冰冷的雨水浇淋下,他似乎变得更冷静。
  杨夫人突然收敛了笑容。
  赵光汉很快地说:“夫人!听说日本职业军人重视荣誉,特务人员是军人中的核心,我相信你绝不会否认你的身份。”
  “不错,”杨夫人很严肃地说:“我就是松田菊子,可惜,你发现得太晩了。”
  “并不晩。”
  “晩了。”杨夫人双目上望,一副凛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在战争初期,军方掠劫了这批财实未及运送国内,后来这件任务就落到我的肩头上,如今我总算将这件任务完成了。”
  “夫人言之过早,你并没有完成这件任务。”
  “赵光汉!眼前的情势已经很明显,优胜劣败的结果任谁也改变不了啦!”
  “夫人犯了一件严重的错误。”
  “哦?我会犯错吗?”
  “是人都会犯错。”
  “那倒要向你讨教啦!”
  “夫人错估了中国民性,也就是忽略了那批背叛我的人心理状况。他们也许不讲究江湖义气,他们会为了一个‘利’字而出卖我,但他们绝对爱国,八年来他们抛弃田园,远离妻儿,浴血苦战,就是爱国的表现,他们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更不会去帮助一个日本间谍来掠劫自己同胞的财宝。”
  杨夫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赵光汉又接着说:“夫人!他们不再是你收买的亡命徒,而是你的敌人。夫人!八年艰苦抗战的表现你应该很清楚。也许因为我们的民性温厚使外人误解我们和善可欺,可是遇到外侮时我们都是非常团结的。”
  杨夫人倏地拔出了枪,她似乎已经发现,如不立刻将赵光汉格杀,那群野汉真会被他煽动。
  赵光汉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显然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砰!枪声响了。
  赵光汉仍然笔直地站在那里。
  杨夫人手里的枪落在地上,她的手腕在淌血。
  她惊异地望着四周,那些埋伏警戒的汉子都站了起来,每个人都以冷冷的目光望着她。
  尹刚涛和苗小燕缓缓地从树丛中走出。
  绵绵春雨竟然在这一瞬间停止。

  尾声
  蒙阴县政府战后财产处理部门为了清理、发还这批财宝,着实忙了好一阵子。
  赵光汉因谋杀罪而接受了司法审判,由于他破获了一个潜伏中国几近三十年的日本女间谍有功,刑庭将他减处有期徒刑六年,移送济南监狱执行,他在狱中渡过了三年忏悔的岁月,于民国三十八年初假释出狱。
  在台北市和平东路有一家专门卖山东拉面的小吃店,如果你去过,你一定见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在店里忙上忙下的。有时遇上熟客,他也会坐下来陪你聊聊天;如果你刚好经过八年抗战那段艰苦的岁月,他就会意兴风发地跟你聊些抗日战争中打游击的故事。
  这位老先生是谁,不用笔者表明,各位读者想必已经非常明白。
  故事结束了,不过,读者一定很关心尹刚涛私人的感情,他如何处理他夹身在苗小燕和彩妞儿之间的那段感情。现在,让笔者来记述一段对白:
  “老先生!这个故事真精彩。”
  老先生流露了一种很难令人觉察的笑容,然后喝了一杯酒。
  “老先生!你真会说故事,不过,你忘了交代一个人。”
  “谁?”
  “尹刚涛,你也忘了交代一件事,尹刚涛和苗小燕、彩妞儿之间的感情。”
  “回到蒙阴之后,彩妞儿出家当了尼姑。”
  “为什么?”
  “因为她的父亲一再豪赌,又欠下了一笔巨债;而且,她也有成全尹刚涛和苗小燕一段美满姻缘的苦心。”
  “那么,尹刚涛和苗小燕结成连理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苗小燕得了极为严重的伤寒,死了。”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像是在为死者哀祷。
  “尹刚涛后来……”
  “他真是一条血性汉子,当我在济南服刑时,他也在济南谋生,时常去看我,我出狱时他是唯一迎接我的人。”
  “现在他在那儿?”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这段往事。”老先生指点着。
  那是店里唯一的伙计,我是这家面店的老主顾,但我从来没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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