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34|回复: 4

[完结] 高普《古事纪》

[复制链接]
发表于 前天 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言

  《古事紀》這四篇武俠短篇,最早是蒐羅在明日工作室出版的武俠短篇集《妖生》之中,由作家孫雪僮和我各寫四則短篇,組成一部約十來萬字的書,以方便出版。
  其中我的前三篇都是以前就寫好的,角色與時代都不一樣。不劇透的說,〈神使衛療〉是一部結合架空歷史及科幻想像的古風故事,在詞語上玩了一個不足道的把戲。〈鐵衛〉結合了未知生物的幻想,但時代等環境相當明確。〈古方鎮〉則是最晚近的年代,明顯能感受到曾受某類港式電影的影響。第四篇〈古妖〉,則是為了出書而寫,但在人物、時代及某個器物上,做了點巧思,結合了前三篇故事的元素,把此四篇當成一個系列,並做出總結。
  除此之外,強要為這個系列找出共通點,那就是他們都屬於古代人和古代事,因而就命名為《古事紀》。
  這些都是次要的,正文比較主要。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怅望祁连 于 2025-12-5 19:18 编辑

      一、神使衛療

  一條黑龍撲入草原,由右側切開青色大軍的防線,青色大軍來不及變陣,又被左前方另一條黑龍趁隙撲入。幾名將領高聲吶喊,青色大軍豎起一排重盾。
  黑龍是一列黑色步兵,著黑甲、執黑戈,行動突躥剽悍之極,黑甲軍萬戈齊發,刺穿了好多青色軍的鎧甲。
  兩方人馬殺得天昏地暗。
  我站在土丘上,注視著兩軍廝殺,我們從大梁城推進到這裡,已經有三十個晝夜了,然而士兵們的士氣卻依然壯旺。
  黑甲軍衝破了青色大軍,由後方繞回頭來衝殺。青色大軍左支右絀,前方的鎧甲重裝兵,尚且被衝出一道缺口,後方全是輕步兵,不是持弓,就是執弩,更加抵擋不住攻勢。
  青色軍明顯在潰敗當中,不多時,主陣隊外圍像是被扯碎的棉絮一般紛亂,一絲一點往東方退卻,不到半晌功夫,戰場中的青色已經遠遠少於黑色,大部分都逃散光了。
  黑甲軍得勝後,瓦奔將軍喃喃說:「總算勝了這一場,那些該死的陵茲人。」他掃我一眼,露出了豪壯的微笑,「衛療大人,我們終於到陵茲啦!」
  陵茲?
  不是離茲嗎?
  對於他們的語言,我始終都適應不良,甚麼陵啊離的對我來說很難發音,那種從鼻腔裡捲出來的縮氣音,到底是「陵茲」還是「離茲」呢?我只能報以苦笑。
  士兵們在戰場上收拾殘局。
  *
  我的名字叫做衛療,這幾年隨黑甲軍東征北討,由斜陽城一路挺進到振城、汗丹、大梁,擊潰了這片大陸上的所有部族,前方偉壯的陵茲城,是全大陸最東方的城池,唯有拿下這座城池,我軍才能算真正勝利。
  然而我的心中並沒有一絲喜悅。
  剛才清理戰場時,我檢查過對方的傷兵,裡頭沒有一個「帶原者」,這說明了這座城池的感染情況並不嚴重嗎?我不知道,這病毒潛伏期很長,一切都言之過早。
  「衛療大人,我聽說陵茲城美女很多啊,咱們到時去看看。」瓦奔朝我咧笑。
  我暗嘆一聲,瓦奔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用兵速捷勇悍,然而在心性武德等各方面,他終究比不上大將瓦解。瓦解是瓦奔的父親,也是我部族中最著名的勇士,為大王立下的汗馬功勞,何止百件千件。只可惜勇士也是人,也一樣會衰老,所以這次攻打陵茲城的榮耀就落到他兒子身上。
  黑甲戰士們軍容鼎盛,發進到陵茲城外,在向陽處如鐵樁一般列著隊,只等瓦奔一聲號令,便即發動攻城。這也是我極不願見到的景況。
  瓦奔眼裡散發殺氣,望著陵茲古拙而厚重的城牆,正要號令,從城垣根底下遠遠奔來一匹駿馬,馬上的斥堠大聲呼叫:「陵茲降啦!將軍,陵茲城降啦!」
  *
  陵茲城降了?
  也許這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陵茲城一降,這片大陸由西到東都可說已經握在大王手裡。我追蹤那些病毒好多年,終於有了一線機會,那些病毒在大地上流竄了三百年之久,我追蹤它們也有兩百多年了,卻始終成果有限。據我估算,那些病毒或許已經快要進入適應期,從無法人傳人,演變為可以輕易的人傳人,一旦這個估算成真,不久終將會爆發大規模的集群感染。
  我的行動必須要快!
  大軍開進了陵茲城,將這座千年古都,無情的踩踏在黑鐵蹄下。陵茲城的城民與斜陽城完全不同,沒有後者那麼剽勇,在體態和容貌上都有一股清秀的底,薄薄的單眼皮向上斜挑,臉形十分漂亮,然而此刻卻充滿了惶恐。
  我和瓦奔和一眾將士往王城馳去,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侯王們,如今就羅列在王城之外,惶惶然有如喪家之犬。
  王城裡很美,以一種少見的情調,鋪墊出這個部族獨特的文化風貌。我發現這個部族非常尊重大自然,在一切可揉混自然的地方,都能見到他們的用心。
  將士們傻傻看著王城裡的美景。
  比這座城池更美的,是這座城池裡的女性。瓦奔受降後,命人在城裡大肆搜刮,將一切金銀財貨、美女珍寶,都集中在大殿前,彷彿這些是可供他揮霍的私產一樣?其中有幾輛車裝滿了黃褐色的竹簡,載錄這座城裡的所有知識。
  「這些都是大王要的。」他若有深意的向我眨眼,「你如有中意的就告訴我,我可不列入名冊。」
  我平靜的說:「將軍,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他頓了頓,彷彿這才聽懂我的口音,早幾年我的口音經常會引得他放聲哄笑,好像連他們的名字都被我說錯?他笑說:「我早命人將所有鐵兵器繳械,隨時可以運回斜陽。」
  「將軍!」
  「放心!」瓦奔揮擺手臂大笑,「我吩咐過任何人不得觸摸這些兵器,尤其是鐵製的兵器,必須用油布隔著,包裹妥當後才能運送。」
  我怎麼能放心,那些鐵兵器很可能就是病毒的源頭,是這片大陸數百年征戰不休的關鍵,我怎麼能放心!
  瓦奔突然止住笑,呆看著從大殿裡走出來的幾名麗人,麗人似乎是部落中的貴族,衣妝極其奢華,不但瓦奔看呆了,大殿外每一個黑甲將士都看呆了。麗人中有一名特別出色的美女,眉毛微蹙,似乎正擔著心事。這不奇怪,這座王城裡每一個人都在擔著心事。然而她的模樣卻特別惹人憐惜,宛如一只憂傷的玉器,融融發著光暈。
  「好美……」瓦奔道出了每個人的心聲。
  他上前想將美女看個仔細,麗人中有人過來維護,被他一把給推開。他想摸撫美女的臉,我制止他說:「將軍且慢,讓我先瞧瞧她的情況。」我軍每攻下一城,我就會對降者們一一進行檢查,一旦他們有感染的跡象……
  瓦奔愣了一愣,失笑道:「有這必要?」
  他不懂,這種病毒一旦感染,無藥可救,為了不讓病毒有變異的機會,感染者必須加以撲殺。
  就在這一剎那,美女背後的一排伏降者中,有一名男子拔劍撲來,對瓦奔展開攻擊。
  那名男子是一名高手,劍身亦十分鋒利短險,瓦奔只來得及拔出一半配劍,劍體「喀嚓」一聲,居然被對方削斷。我軍將士驚叫,男子的劍幾乎快刺中瓦奔,瓦奔反射性的踉退幾步。
  瓦奔危險了,倘若他落入對方手裡,整個黑甲軍都會陷入危局。我上前猛拽開他,男子一劍落空,憤怒的向我刺來。其他將士趁空紛紛拔劍。男子凶性大發,一柄劍猛搠向我胸口,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劍的尖端在我胸前急停止住,發出「嗡嗡」的顫響。
  男子力氣很大,但仍然無法掙開我,他在驚怒中帶點狂躁,發瘋似的想撲過來咬我脖子。將士們都衝了過來,又扳又扼的制住男子,將他強壓在地上。後方的美女發出尖叫,聲音裡彷彿充滿絕望。
  瓦奔呆看著斷劍,惱羞成怒道:「這人是誰,我要誅殺光他全家!」
  我用衣服的袖子包住手,拾起男子掉落的鐵劍,鐵劍上的紋路很美,像一朵雲彩那樣,造型神祕而又邃奧。我凝視了片刻說:「讓我看看他的情況。」
  我從懷裡掏出一只小銀盤,銀盤正面刻著幾枚像是「兝」、「兙」字體的圖樣。我按下「兝」字圖樣,將銀盤貼近男子的臉。銀盤一湊近他,登時亮起一圈紅色,照得他眼球一起發紅。
  瓦奔茫然的看看男子,又看著我,我冷靜的點頭,他叫說:「把這人給我押下去!」
  「不!」美女哭喊撲到男子身上,被幾名軍士拉開,連推帶拽的把男子押走。有幾人小聲說:「他被妖物附身,沒救啦。」
  其實不是被妖物附身,這只是一種說法,以這些人的文明水平,我根本無法告訴他們甚麼叫病毒,又為何要這麼對付男子。
  這種病毒無藥可救,被感染後只能撲殺。
  *
  我在陵茲城的王城內,又找到二十多名感染者,至於王城之外,我只能盡量去找。
  在陵茲城待了那麼久,我軍都處置得差不多了,十幾車的珍寶、美人,以及所有貴族們,全部都得帶回斜陽城。
  深夜,我靜靜俯視銀盤,望著銀盤上我那張扭曲的臉。陵茲城軍民那麼多,我根本無法一個一個檢測,大王如今已經征服了整片大地,到處都通行無阻,有許多難題解決了,卻仍有許多難題還橫亙在我眼前。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我必須和主人取得聯絡。
  「萬星閃耀,主人,衛療在這裡向你請安。」
  銀盤緘默不語,有一種遺世而獨立的孤寂。
  「主人,你能聽到嗎?我想我找到感染原了。」我深吸一口氣,好能發出我需要的連續喉音,「感染原就是鐵器,尤其是鐵製的兵器,病毒藏在鐵金屬內部,伺機侵入人體。」
  我解開油布包,將銀盤在油布包中的鐵劍上橫空掃過,銀盤中央,吐放出一道角錐狀的亮黃色光柱,鐵劍的紋理在光柱中放大。光柱顯像出來的,是鐵劍放大十萬倍的晶體結構,結構中有許多空孔,空孔中有雜質。光柱將空孔再放大,裡頭的雜質若隱若現,十分不容易觀測。
  「我先後在首椿、汗丹以及大梁等城,收繳過許多這類鐵器,每當有這類鐵兵器出現,必然會伴隨感染者的出現──所以病毒肯定與鐵兵器有關!主人,你能聽到我嗎?」
  半晌後,我沮喪的放下銀盤,好像自己在和空氣對話一樣。自從三十五年前,我和主人最後一次通過話後,我就和他失去了聯絡。我在這片大地就像一名孤兒一樣,默默執行他的命令。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來找我,此刻的我無比孤單。
  就當是做記錄吧,我操著主人的話語,比這片大地的語言更加流利十倍:「翼軫王已經平定大地,等回到斜陽城後,我會建議他發動一切可能的預防措施,收繳鐵兵器,集中所有感染者,避免疫情擴大。」我苦笑一下,「這種病毒十分特殊,極難有確切的病徵,我只能把病毒講述成會禍害他們的一種妖物──主人,其餘他們是不懂的啊。」
  「你嘰哩咕嚕在說些甚麼?」遠遠有個人說。
  瓦奔從大殿外昂仰走來,笑道:「衛療大人,你在這自言自語些甚麼?聲音聽起來好怪。」
  我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收起銀盤,從矮几邊站了起來──這裡是王城一處偏僻寢宮,我特別挑選過,為的就是不想有人打攪我──瓦奔來這裡幹嘛?
  「你說要城裡的鐵兵器,我們都搜齊了,送來給你。」
  原來如此,看著他那張粗獷豪邁的笑臉,我心中有點感動:「多謝你啦,不急在一時的。」
  他擺手縱笑,朝寢宮外呼喊,十幾名黑甲兵推板車進入寢宮,把幾口笨重的箱子卸下。「陵茲人很高明,鑄造的鐵兵器鋒銳極了,遠勝過我們的青銅劍呢。」瓦奔嘖嘖讚嘆,「他們還說這些鐵兵器,都是上天降賜給他們的喔。」
  上天降賜給他們的,甚麼意思?
  「我回去定要薦請大王,多設幾處鐵兵器的作坊才是。」
  他不曉得自己在說甚麼,我軍之所以能上下齊心,正是因為不用鐵兵器,受感染的人數不多。否則若像其他部族,從裡到外鬥成一團,這幾年的仗也不用打啦。
  我見他不時撫摸自己的斷劍,心中一動說:「將軍,所有鐵兵器都在這了嗎?」
  瓦奔的表情似乎有點尷尬:「當然,當然,全都在這啦。」他回頭看著寢宮外,招我說:「走,大人,咱們去找剛才那批麗人,聽歌喝酒去,走!」
  我避開他抓過來的手,推辭道:「我倦了,你們去吧,我寧可在這座陵茲城裡轉繞,想點事情。」
  他瞠目結舌看著我,好像在看著妖怪,半晌後放聲大笑:「衛療大人,我可真是服了你啦!不過不是『陵茲』,是『臨淄』,齊的『臨淄』!哈哈哈哈!」他向我鞠了一個誇張的躬,吆喝兵卒走出大殿。
  我望著他的背影愣愣發怔。
  *
  我軍跋涉了好長一個天期,總算從大陸的東方,回到大陸西方。斜陽城的軍民們都接獲了我軍大勝的消息,歡迎的熱情之殷,幾乎快要融化我們。翼軫王親自在王城的正殿外迎接我軍,這是他登上王位後,頭一次以那麼盛大的典儀歡迎僚屬。
  這的確是一項莫大的殊榮,瓦奔幾乎沒和眾兵將跪滿在他面前,軒昂道:「大王萬安!」
  「列位將軍,列位戰士,你們辛苦了。」他把諸將一個接一個扶了起來。
  翼軫王是一名……很難確切形容的人物,他的個子雖然不高,但肩隆胸闊,臉上充溢著無窮威儀。當他那雙鷹眼瞪視人時,就連瓦奔這樣的猛將,都不敢直視他分毫……啊,不對,瓦奔此刻正直挺挺的注視大王,眼神好怪,好像……好像充滿了熱望。
  大王朝我頷首微笑,舉手對所有人說:「本王如今既已征服大地,從此天下都是本王的屬國,天下人都是本王的子民,本王爾後必將勵精圖治,讓每一個子民們都能安居樂業,有生有養!」
  所有人心情激亢,想到自己建下的功業,都大聲歡呼。他又道:「爾後我族疆域大開,必將繁榮昌盛至千代萬代!」
  我隨大軍出征後,幾乎有兩三年沒見到他,他依然是那麼躊躇滿志,彷彿沒人能擋住他的道路。然而他不明白,疆域再大,也只是一顆微塵上的渺小陸塊哪。
  「衛療大人,您這趟也辛苦啦。」一名文臣移步到我面前,臉上帶著假笑。這個人名叫黎思,很受到翼軫王信任,留著幾綹深黑色的長鬚。
  黎思十分精明,只可惜太過精明了一點,我一直不喜歡他。「這趟東去,妖物都掃蕩光了?」他促狹般的笑著。
  「一言難盡。」我淡淡說道。
  瓦奔雙眼如冷電一般瞪視我們。
  軍士們將各地擄獲的財物珍寶,一一向大王進獻,在見到那名陵茲城的美女時,大王震動一下,吸入了一口長氣。
  那名美女臉色蒼白,比她在陵茲城裡更白,更有一股惹人憐愛的魅力。大王滿意的命人將她帶下去。她臨去前,深恨的望了我一眼。
  她不懂,這片大陸上沒有人懂,我根本不願意做這些事,可我卻不能不做。
  因為我的名字叫做衛療。
  *
  等等,銀盤似乎閃了一下?我忍不住抓起銀盤──
  不是的,沒有動靜,是我看錯了。
  唉。
  隨大軍回城後的這幾個月,我不時會向主人回報消息,可主人卻始終都……
  主人走了,不會再回來了,我從此只剩下一個人了。
  王城大宴結束後,我回到我久違的宅邸,看著好幾車的大鐵箱──鐵箱裡的兵器,都是我從各部族蒐羅來的,我每攻下一座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武庫收繳兵器,銅兵器歸瓦奔管,鐵兵器歸我管──我相信這就是所有事的源頭。
  大約在三百年前,主人發現這片大陸突然動亂起來,各部族交相攻殺,瘋狂的想毀滅對方。他多年來一直在觀察這片大陸,防範某個傳說中的敵人。他猜想動亂背後必有原因,基於某些因素,他不能插手大陸上的事務,只好交由我來察探。
  這些年我隨軍遠征,確信我已查出了背後的真相,那是一批神祕的病毒流竄在各地感染人們。這批病毒作用在人的腦神經內,製造出某些「暴力因子」,使人侵略性大增。我檢查過那些被感染的人,發現他們體內的血清素濃度特別低,大腦前額葉的β波卻特別強烈,這都是驅使他們充滿暴戾的主因。
  短短三百年間,各地發生過無數次前所未有的惡戰,戰況也越發酷烈──滅人國、夷人軍,無所不用其極。這些年翼軫王大軍東征北討,各地死的人更多了。
  總之這是一個真正的亂世,而亂世的源頭,就來自於鐵兵器上的病毒。
  我會用一切方法證明它。
  *
  王城接連好幾天大宴。
  擊潰了各部族後,眾人好像都鬆懈下來,狂歡、暢飲、淫樂,斜陽城成了一個特別大的飲宴場。
  王城的大殿之內,文官武將分別坐在翼軫王的台階底下,推杯換盞好不熱鬧。十幾名歌姬猶如天女散花,拱衛著一名絕麗豔姝,隨樂聲舞動不休。那名豔姝的舞姿靈動極了,像仙子、像妖魅,水蛇腰不斷在薄紗中扭擺,我在斜陽城從未見過這種姿容。
  是那名陵茲美女?那是陵茲城的舞姿?
  翼軫王豪飲一盅酒,眼神像要燒起火來,直到舞樂停歇,都不肯移開視線。
  美女垂首屈跪在大殿階前。翼軫王讚嘆道:「美,真美,不但人美,舞姿更美──這就是妳們齊人的韶樂仙舞?」
  美女嫣然一笑。
  這美女的心情變化真快,之前護送她來時,她有好幾天都不言不動,甚至不肯喝水吃飯,任我們怎麼勸她都沒作用。後來不知怎的忽然肯進食了。這會來到斜陽城,見了大王,居然連笑容都不再吝嗇,這不能說不是一大轉變。
  也許這樣對她比較好吧。
  「妳的舞跳得極好,本王該賞賜妳甚麼呢?」翼軫王輕撫鬍髯說。
  「大王不用賞賜奴婢甚麼,奴婢只盼能永遠侍奉大王,若有賞賜,請大王將來再賞賜奴婢。」美女緩步上了台階,斜倚在翼軫王身旁,為他斟上一杯酒。
  她的視線忽然瞥向我,那股悲涼與淒絕中,帶著一種狠心割下一切的仇怨,令我深心打了個冷顫。
  翼軫王突然嘆一口氣。
  整個大殿都安靜下來,群臣們互相望著,有一名武將站起來說:「大王,我族如今既已掃平天下,大王江山萬里,美人在抱,天下已無人能比,請准許臣等敬大王一杯。」
  群臣們紛紛附和道:「對對,是該敬大王一杯。」
  翼軫王虎視了眾人一眼,勉強舉酒和他們對飲,猛地一扔酒盅,又嘆了一口濁氣。
  酒盅鏗呤匡啷滾下台階。
  黎思緩緩上前拾起酒盅,叩拜道:「敢問大王為了何事煩憂,臣等能幫大王分憂否?」
  我認識翼軫王十幾年了,他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精力最充沛、最堅忍不拔的人物,在與各部族交戰的那幾年,我從未見過他有一絲疲態,整日和群臣參詳戰策,擬定方略,直到深夜也不用休息。
  猶記得初見他時,他那種誓言要掃平大地四方的偉樣,著實令人印象深刻──可如今他卻嘆了好幾口氣?
  翼軫王愀然不樂說:「本王雖然建了不世偉業,自古無人能比,可卻終究是個凡人,只要是凡人,再大功業都有結束的一天,本王就在感嘆那終將要到來的一天。」
  他的愁容與身邊那名陵茲美女一襯,實在憔悴得緊,難道……他也老了?
  「諸位可有甚麼良方教我,本王實在不想老!」
  群臣們都不敢說話。
  我錯了,我以為翼軫王毫無改變,但其實他變了,變得少了點霸氣,多了點憂懼,而他的眼神似乎也不再像從前那麼鋒銳了,減損了許多神采。
  如今這片大地既已平定,我是否也該功成身退了呢?
  *
  好奇怪,鐵器裡找不到病毒的蹤影?
  這幾天我的宅裡,早已堆滿從各地運來的鐵兵器,主要是鐵劍,也有些鐵刀、鐵戟和鐵矛。許多鐵兵器都是從南方來的,這很正常,這片大陸的冶鐵業以南方最盛,鐵兵器由南到北,早已經傳遍了大陸各方。
  我拿銀盤在鐵器上掃照──這只銀盤叫「仿生儀」,是主人賜予我的儀器,我用這儀器非但能和他溝通,更能檢測出生物最微小的成分:譬如細胞組成、原生質成分等等,如果鐵器上有任何病毒的蛛絲馬跡,就算有衣殼保護著,也逃不過我的偵測。
  可鐵器上卻找不到病毒?
  我二十多天心神全花在這,用我特製的刀具,將這些鐵器一片片斫下來,一片片檢查,然而卻都一無所獲──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的推測全盤錯了?
  我早從感染者的血液中分離出病毒──那是一種嗜極生命,能生存在燒鍛過的鐵兵器中。但等我真正有空研究它時,才驚覺它的結構異常複雜:它的衣殼就像精工打磨過的十二面體,拖著一條小尾巴,十二個邊角對稱得工整極了,衣殼晶瑩剔透,核心像一顆小球,竟然還會緩緩轉動。
  病毒似乎察覺到我,衣殼高速旋轉,一下鑽進感染者血液的最裡處。
  太奇怪了,怎麼會有這樣的病毒,完全不在我的設想之內?我真的無法可想了,主人,請你幫幫我吧!
  呀,仿生儀亮了?
  炫目的光柱從仿生儀中投射出來,龐大的金黃色身軀,宛如神靈一般顯形。這尊神靈眉骨高聳,渾圓的大腦袋上見不到一根頭髮,正是主人偉大的形象。
  「好些時日沒見了,衛療,你找我嗎?」他低沉緩慢說。
  好些時日沒見?天,這些時日是三十多年哪!
  「你說的是Øæ951的紀年吧,」他笑笑,「對我們來說,可才過了沒多久啊。」
  他的意思我懂,但我用這紀年用得太久,早已經習慣了。看著他那張莊嚴而有智慧的臉,我激動得說不出話。
  「聽你訊息中說,你在這片大陸的一個部族?」
  我驟地有些難以回答,結結巴巴道:「是,這個部族的名字叫『侵』……不,應該叫『傾』……叫『傾』才對。」我恨透這些腔調啦。
  「無所謂的。」他懶洋洋一揮手,「你找我有甚麼事嗎?」
  他語氣中的淡漠聽得我一愣,我吶吶說:「主人,我已經找出這片大陸動亂的元凶了──是一種藏在鐵兵器裡病毒,入侵人的腦部,使他們變得凶殘而富有侵略性。」
  主人揚起左邊眉骨,笑道:「藏在鐵兵器裡的病毒?這可能嗎?」
  我又愣了一下。
  他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你若有解決之道,就去做吧。」
  我不敢相信他會這麼不在乎,我叫說:「主人,請相信我,這片大陸動亂了三百多年,而鐵兵器在此地的流通也差不多是三百年,兩者之間肯定──」
  「好啦,衛療。」他似乎有點不耐煩,「身為『觀察者』,我們不能干涉Øæ951的內部狀況,這點你該很清楚。你雖然是我們創造的,但終究是用這片大陸的基因,名義也是實驗之用──我們是無法幫你甚麼的。」
  他停頓了一小會,終於坦承說:「我們的觀察要結束了,我將不會再負責Øæ951上的事務。」
  我的心涼了半截,沒想到三十多年的等待,只換來這幾句話。他們創造了我,要我幫他們做事,可在他們眼裡我又算甚麼?
  也許我甚麼都不是……
  我們之間沉默了好久,他說:「仿生儀能量有限,如果沒別的事,以後別聯絡我了。」
  就這樣嗎?我只能孤單走我自己的路?我還能繼續走多久呢?我深吸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瞭解了,主人,請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請求。」
  他皺起眉根。
  「我已經找到病毒了,但這個病毒十分奇特,我沒把握能消滅它,請你幫我。」
  我會繼續下去的,即便沒有任何人幫我,我也會繼續下去──主人將我命名為衛療,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他又沉默了一小會,無奈說:「好吧,把你說的病毒結構傳給我吧。」
  我觸壓仿生儀,將病毒的十二面體彈進光柱,主人一看到病毒結構,大吃一驚說:「咦,這不是──」他眉骨高聳,驚訝的看著我的背後,光柱一下子隱沒而去。
  我急回頭,背後牆外的梧桐樹無風自動,發出「啪沙」聲響。
  *
  從那天以後,我又聯絡不上主人了,似乎是他單方面切斷聯繫──那天晚上他為何那麼驚訝?
  有一天翼軫王召我入殿,還沒進到殿門口,黎思就神神祕祕的對我笑道:「衛療大人,恭喜你啊。」
  我疑惑的看著他,以及他身旁的瓦奔。瓦奔避開我的視線。從我們班師回朝後,他就好像與我生疏了起來,再也沒有征戰時的親近。
  走進大殿後,我愣住了,但見大殿上矗立著幾尊巨人,巨人是銅做的,一綹綹金光在大殿中亂竄。幾尊巨人腦袋渾圓、眉骨高聳,高度起碼是我的三倍。
  翼軫王容光煥發的站在殿裡,背後跟著好些內侍、嬪妃,甚至還有那名陵茲美女。他亢奮極了一般對我喊叫:「衛卿家,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物,打從我第一眼見到你,聽到你的談吐,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物!」
  他這話是甚麼意思?
  「快,快帶我去見大神,我有大禮要獻給他!」
  大神,甚麼大神?
  「你別再隱瞞啦,你受了大神命令,來斜陽城幫助我的,你當我不知道嗎?」他臉膛都漲成了紫紅色。
  我愕然驚望著他,望著大殿裡的巨人,這才發現它們與我主人長得好像?
  「怎麼樣,這些禮物還可以吧?」翼軫王哈哈大笑。
  我驚駭道:「大王,你這是──」
  「我熔了你們從各地運回來的兵器,鑄成這幾尊金人,作為送給祂的獻禮──只要大神能賜我長生,要我傾全族──不,傾全天下之力奉獻,也不是問題!」
  我懂了,但我也不懂,他是怎麼知道的?
  黎思在旁邊竊笑:「衛療大人,咱們共事多少年了,十年還是十二年?這十幾年間,您一直都是這般容貌,大家都變老了,就您沒有變老,這可有甚麼原因嗎?」
  是黎思?
  「您看起來那麼年輕,學問卻淵博得不得了,高出我十倍也不止,我哪能不覺得奇怪?您說要蒐集鐵兵器,又不說為甚麼,我哪能不對您留心?」
  翼軫王喝叫說:「愛卿,快點帶我去見大神,我要向大神請教!」
  這時的翼軫王,就像個普通的愚夫一樣,無知得讓人心寒。「大王,我根本就不知道甚麼大神,您千萬別誤會。」
  翼軫王先是愕然,然後流出一絲陰險,一絲猜忌,眼神漸漸凶厲起來,他拔出腰帶上的配劍說:「你不肯說?」
  這就是翼軫王嗎,我一直欽佩的人?從前的他是那麼睿智、那麼雍容大度,如今卻……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等等,他手上的劍,那神祕而深邃的雲彩紋路?我驚駭道:「大王,你這鐵劍是從哪來的!」我忽然有一絲警覺,轉頭看著瓦奔,瓦奔眼裡流露出凶殘的神氣,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是瓦奔,是他獻的鐵劍?
  黎思得意道:「你把這些上好的鐵兵器都私藏起來,你還敢說?」難道是黎思獻的鐵劍?
  我心中大駭,快步搶到翼軫王身邊,從懷中掏出仿生儀。
  「大王小心!」瓦奔撲了過來,奮力擒抱住我的脖子:「就是這怪東西,我見他從裡頭召喚過妖物!」
  大殿裡一時亂了套,所有人都愣住,忽然陵茲城那名美女,從侍衛腰間拔劍奔來,奮力斬斷我兩根手指。我痛極了,仿生儀跌落在地上。
  「去死吧!」美女朝我厲叫。
  我倒在地上,看著她既仇恨又激動的目光,隱藏著一絲快意──她真那麼恨我?
  仿生儀裡暴射出光柱,光柱呈角錐狀,從裡頭冒出一顆巨大的金黃色人頭。
  是主人!
  主人露出前所未見的獰惡表情,睜著碩大的眼球說:「你們竟敢傷了我的使者!」
  包括翼軫王在內,所有人都震驚住了,連瓦奔和那名美女也震驚住,一步步退後。
  「你們這些愚蠢的生命,我要降下大雨,降下暴雷,將你們全都擊碎!」
  天空轟隆響起幾聲悶雷,跟著一片大烏雲,從大地東方襲捲而來,雷聲伴隨著烏雲,越捲越近,轉眼便遮沒王城。仿生儀閃爍,裡頭竄出無數金光。
  不知道是誰大叫一聲,殿裡的人都踉蹌奔逃,在門口推擠,跌倒,不一會走得一個不剩。
  「呸,這些愚蠢的生命!」主人噴出一口忿意,關心道:「你沒事吧?」
  我握住兩根斷指的傷口,看著他,看著殿外。
  他哂道:「那不過是普通的天象,嚇嚇他們罷了。」
  我強忍著劇痛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前一陣——」
  「別忙。」他揮手打斷我,「我前一陣在和星盟聯絡,抽不出空見你,你的手還好吧?」
  我苦笑道:「死不了。」
  主人緩緩說道:「你找到的東西不是病毒,是勃艮人的『種子』,勃艮人是萬星聯盟的鄰邦,擁有非常先進的科技,種子是他們造的,很像病毒,但卻比病毒複雜得多。」
  我呆住了,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勃艮人素行不良,製造出種子擾亂星系秩序,向來是星盟的頭痛人物,你發現的那些感染,就是他們搞的鬼。」
  「但……但他們這麼做是為了甚麼?」
  「為了樂趣。」主人露出苦笑,「勃艮人喜歡玩遊戲,尤其喜歡玩星際間的競爭遊戲,對他們來說,被種子感染的人就是一個『角色』,屬於玩樂的一部分,角色越多,能提供的選擇就越多,然後再展開競爭。他們隨機投放種子,隨機感染人群,潛伏在人的神經突觸中,越是隨機,遊戲的自由度越高。」
  我差點沒痛昏過去──難道這一切都是遊戲?
  「我只奇怪一件事,」主人喃喃說,「他們是怎麼把種子投到這裡來的?我們監測了好久,從來都沒見過。」
  我思索了好一會,黯然說:「大概是鐵隕石──這片大陸在三百多年前,有一場很大的隕石雨,砸死了近萬多人。這批隕石又被稱做天鐵,被匠人視為最好的兵器鑄造原料,流通各部族間──難怪陵茲人會說那些兵器是上天給他們的恩賜,唉。」
  主人嗟嘆道:「原來如此,勃艮人為了逃避監測,將種子藏在隕石裡,因而能瞞過我們──現在恐怕有許多星域,都有類似的種子存在啦。」
  我聽了好難過,我被創造出來,難道就是為了應付一場遊戲?而這片大陸那麼多死傷,也只是一場遊戲?
  主人露出微笑,「衛療,你做得好,我要走了,我要回星盟去和勃艮人對質,銷毀種子的任務,就交給你吧。」
  我一聽急了:「但我在鐵器裡找不到種子啊!」
  主人沉默了片刻,說:「應該是轉移了,這是勃艮人的慣用伎倆,他們大概也注意到有人在找種子。種子的寄託物,必定是一種能便利流佈的器物,你得設法找出來。想切斷勃艮人與種子的聯繫,在這片大地上只有一個方法,你全力去做吧。」
  一會後,他溫和的看著我:「我這一走,大概很久很久都不會回來,久得你無法想像,你自己要多保重哦。」
  主人?
  他望著我好久,揮手又笑了一下,光柱緩緩消失不見。
  主人走了?
  從此都不會回來了?
  我難過的癱坐在地上,苦想種子究竟轉移到哪裡去了?還有甚麼東西比兵器更能散播邪惡?
  我忽然注意到,大殿上堆著幾車奇怪的物體,一片一片的,用麻繩串在一塊。
  大殿外下起了暴雨。
  *
  自那天以後,人們都悄悄稱我為「神使」。
  翼軫王大病一場,雖然並未追究前事,但終究是和我疏遠了。
  我有點懷疑他是否也被感染,卻苦無機會查證,也許他真的已經被感染,也許有更多更多的人也被感染,但我的仿生儀已耗盡能源,我已然無技可施。
  翼軫王的身體越來越差,與從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有一天他找我去,問我有甚麼治國方略,我很驚訝他居然還肯聽我意見?
  我把我的心裡話都告訴他,他滿臉倦容,也不曉得聽進去了沒有?幾日後他將這片大地上的書簡都集中起來燒掉,同時將灰燼深埋。
  我知道他聽進去了,那些書簡就是種子新的藏身之所。
  最後一次出巡前,他找我過去,說他已經建好了陵墓,深入地下幾十丈,以銅為槨,並在墓穴裡注滿水銀。水銀加上深厚的土壤層,是唯一能抑制種子活性的方法。
  他和我低聲談笑,彷彿又回到了我們的初見,他準備將所有可能的感染者都隨他殉葬,很殘忍,但卻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我沒有等他回來,我離開了,悄悄帶走了那名陵茲美女,算是對她的補償。
  他在出巡的路上駕崩了。
  幾年以後天下大亂,然後又重新定於一尊,我默默關注著,這次興起的部族名稱,對我來說好唸多了,叫做「漢」。


  附記:
  秦始皇,本名嬴政,生於趙之邯鄲,即大位於秦都咸陽,麾下殊才異士甚眾,文臣有尉繚、李斯;武將有王翦、王賁父子等人,陸續攻破鄭城、邯鄲、大梁、壽春等都邑,並於公元前二二一年,降田齊於臨淄,滅六國,統一天下。
  始皇功業至偉,惡亦至大,滅人國、破人城、焚眾書、戮萬民,然而以其一隅之邇族,戈甲車兵皆遜於四鄰,仍能憑此弭夷諸敵,一匡戰國三百年之紛亂,不亦奇哉?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鐵衛


  長槍一插入地,一名漢子竄上槍桿,運足了目力朝四周望去,片刻後,他從槍桿上輕輕躍下說:「頭,這條路不對,附近幾十里地都沒有人煙哪。」那名漢子滿臉于思,振臂將槍拔起,噴飛出幾點黃沙。
  三五人停定在他背後,當先那人身高膀大、虎目威儀,穿著一襲天青色的武士服,半袖的紮甲之外,露出兩條臂膀。
  「老蔡呢,見到他嗎?」高大漢子問。
  長槍漢的厚嘴唇上盡是沙土,呸的吐出一口唾沫,「到處都沒見到他人,也不知道他死哪去啦!」
  眼前這一行約有十五六人,護衛著兩輛板車,板車上載著幾只笨重鐵箱,若不計推車的腳夫,人人都是一身利索,胸腹上革甲蔚然。
  高大漢子沉吟片刻,還沒說話,左邊一人說:「頭,你看!」
  眾人只見黃沙遍野,前路上一片塵揚,哪能看見什麼?長槍漢罵道:「金六,你的眼瘡又犯啦,鬼才能看見甚麼。」
  左邊那人一對三角眼,眼角倒真貼有一枚膏藥,「呂彪你少說兩句廢話,沒人當你啞巴。」他白了長槍漢一眼,往遠方一指說:「頭,遠處的沙裡有樣東西,錚光瓦亮,好像是件兵器。」
  高大漢子攔住呂彪回嘴,翹首望去,是有件東西微微在閃,不像是沙漠之物,便道:「大夥過去瞧瞧。」
  *
  「頭,是老蔡的配刀!」
  眾人趕了片刻路,果見到一柄刀插在沙丘上,左右卻不見刀鞘。
  附近的沙丘一座勾連著一座,廣袤綿延,像極了一片黃浪,眾人處身在這片沙海裡,又見到這麼一個怪異刀柄,心中都有些怵然。
  呂彪長槍往下一挑,挑中刀鍔後一撩,將長刀撩了回來,伸手握住刀把時,刀身熱燙,愕道:「頭兒你看,這真是老蔡的配刀。」
  高大漢子姓張名磊,是這批衛士們的頭,黧黑的臉上滿是沉凝。他挾手接過刀把,但見那柄刀背厚而刃薄,靠近刀把處,陰刻著「永定輕侯」四個大字,確實是府裡人的用刀沒錯。
  只是刀主人跑哪去啦?
  眼前這座沙丘走得雖然頗順,卻在中央留了一個淺坑,深度約有數尺,再看刀插的方向,似乎正指著這個坑洞。
  一名青年踏上沙丘,朝沙丘背後眺望,半天也望不見一人。青年回頭看著淺坑,狐疑說:「這個土坑倒挺奇怪,好端端長在沙上,從沒見過……難道……難道蔡哥掉進坑裡?」他上前幾步,朝淺坑看了兩眼,搖頭說:「不對,淺坑裡沒人──啊!」一句話還沒說完,腳下的沙驀地一沉,把他吞進沙裡。
  這番變故來得好快,眾人只聽青年一叫,黃沙便吞下他半個身子,又一叫,只剩下一顆腦袋還露在沙外,眼看隨時都能陷沒。
  呂彪叫道:「小關,小心!」忽然身邊有一篷風撲來,電光石火奪下他長槍,往沙丘一撲,在青年剛沒入沙地裡那一剎那,足不點地撈住他頭髮,將槍桿往沙丘外搠來,叫道:「呂彪接槍!」
  呂彪下意識接過槍桿,腦筋這才轉過來,用力將槍朝沙丘外猛舉,沙丘上那人借力一拔,將青年嗤啦拔出沙外,蜷身一躍,輕輕躍落在眾人後方。
  所有人都看傻了,半晌後才曉得發出聲響,朝他們兩人奔去。
  那人一把放開青年,單臂扶起他說:「小關,你沒事吧?」
  小關的身上全是沙子,本來挺俊的一張臉,此刻也都黃了。「頭,我……我……咳咳!」他摀著嘴拚命咳嗽。
  那人拍他肩膀說:「先別說話,把氣緩過來再說。」救人的人正是張磊,眉毛和髮鬢上盡是沙土,連說話的聲線裡,都帶有幾分滄桑味道。
  一行人都圍過來,呂彪大呼小叫說:「頭、小關,你們沒事吧?剛才可真嚇死我啦!」他一桿槍直到此刻都還緊緊握著,兩隻手抖個不停,隨即大讚張磊說:「頭,你這一手可真帥,剛才你的身法要是再慢半下,小關這一條命,今天就算完啦!」
  他又叫又笑,可張磊卻沒什麼笑意,蹙眉望著沙丘──幾趟風沙過後,沙丘似乎又平緩了不少,連青年掉落的淺坑,都看不怎麼出來了。
  金六在沙丘上抓了一把土,用力一握,沙好像粉塵一般一粒粒滑落,「這片浮沙好生險惡,頭,你看老蔡他是否已經……」
  呂彪駭然叫說:「呀對,老蔡的刀插在這裡,人肯定是被沙給吞啦──他娘的,這人探了一輩子路,想不到竟葬送在這?」
  張磊緘默了半晌,矮身拾起鋼刀,除了握把處沾了點泥外,刀口及刃面都纖塵不染,他輕嘆一聲道:「瓦罐不離井上破,或許……或許這就是咱們的命吧!」正想將刀一插入地,做個表記,背後突然「砰咚」一聲。
  眾人回頭,只見一名腳夫在背後喊道:「張爺,小四被日頭晒得太久,暈死過去啦。」
  *
  是夜,眾人找了一塊清淨地,將板車及鐵箱放好,就地搭起篷布,避風烤火。說是清淨地,也只是沙漠中一處比較平坦的實地,權充做營地罷了。
  篝火在暗夜中迸出光點,把十幾個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呂彪緊了緊敞開的武服領口,忍不住喃喃咒罵:「娘的,這鬼地方可真冷,連個避風的場合都沒有。」
  沙漠中的暖意,就像晚娘臉上的微笑,不知道甚麼時候消逝,但卻總會消逝。驀地有一道嗥叫聲響起,淒厲的鑽進眾人耳洞,嗥叫聲在疏闊的沙漠中竄開,說狼又不像狼,低啞啞的聽不出是甚麼。
  遠方又發出一道類似的叫聲,彷彿在與之應和似的,聲音十分淒涼。
  一名腳夫警惕的望著聲音來處,但見沙漠漫野連天,詭異的深黑色悄悄將他們包圍。「好怪,這片沙漠幾時變那麼闊了?」腳夫皺眉說道。
  呂彪一聽興致來了,提高掃帚眉問說:「沙漠變闊,沙漠不一直都是這樣?」
  腳夫的臉跟鍋黑似的,窘迫不語,拔下左腳一隻麻鞋,自顧自倒出沙粒。呂彪還想再問,卻被張磊給攔住,「大夥吃飽一點,吃飽了就去睡下,明兒個一早還得趕路。」
  他那雙眸子晶亮異常,掠過眾人時,人人都感到心神一凜。
  三角眼金六說道:「前兩年我來這時,也記得這一帶都是水草,如今卻旱成這樣?」
  呂彪怪叫道:「你也說這片沙漠會長大嗎?」
  金六斜斜的蔑他一眼,自顧自吃餅。
  呂彪怒道:「我在問你的話──」
  「好啦,你們!」張磊一拍大腿,「吃你們的東西吧!」
  呂彪不敢在張磊面前造次,繃著臉移開幾尺,拿木條亂攪燃燒中的篝火。
  張磊白天才少了一名手下,心頭正自煩悶,看見小關沮喪的縮在篝火旁邊,不知道在想甚麼,遞給他一個饃饃說:「小關,一些事別多想啦,先吃一個飽,興許明天這個時候,咱們就到沙屯寨哩。」
  小關望著他粗闊的大臉盤好久,接過饃饃說:「頭,你說咱們明天准能到嗎?」
  遠方的嗥叫聲又響了起來,時而尖亢,時而低沉,猛一聽有點鬼氣森然,突然間聲音一輟,彷彿被甚麼外力給截斷。腳夫猛抬頭,似乎察覺到一些不對。
  呂彪喃喃咒罵說:「瞎了眼的畜生……」
  他本是在罵那聲音,哪知聽在金六耳裡,又是另一回事。就見金六勃然大怒,「他媽的呂彪,你嘴裡不乾不淨在罵誰!」
  呂彪一怔,瞪他道:「罵誰,罵誰也不干你事!」
  這兩人的性子一個剛躁,一個陰沉,平時就有些不大對眼,此刻心情都不佳,火氣也都竄了上來。就見金六刷的站起身子:「你少給我裝傻充愣,當我不知道──你分明就是在罵我!」
  呂彪嘿一聲,也激站了起來:「狗日的,我明明罵那畜生,你非要老實不客氣認了──也對,是我嘴巴太笨,可不正罵到你了嗎?」
  金六攥緊拳頭就照他轟去,呂彪橫臂架住,一個反豹拳就想還擊。其餘誰也沒料到兩個人說開打就開打,全部都站了起來。
  「全都給我住手!」張磊從沙地上躍起,雙手各拿住兩人一條手腕,一卸一推,將兩人用力推開,「你們當真想造反啦,當我的面也敢互毆,真以為我不敢辦你們嗎!」
  他平常看來也不怎樣,就是一個粗豪的漢子,這時一發火,瞳仁裡的精芒好似白電一般暴閃,看得眾人心中發毛。
  金呂同時退開數步,辯叫道:「頭兒,我──」
  「好啦,全都給我住口,明天的路還長得很,都給我去睡下──所有人都去睡下,有話明天再說!」
  *
  夜闌人靜,眾人早已紛紛睡下,張磊負手站在營地的一角,舉目遠望,天際外疏光點點,襯映著分外柔和的月光。
  他不知起了甚麼感觸,朝月兒幽幽一嘆,左手輕撫刀把。
  雁翅刀,刀長三尺三寸,闊兩寸一分,全刀以南海鑌鐵反覆打鍛,鏘啷一拔,刃面在星月下輝亮。
  他的手在刀背上游移一會,晶瑩的亮面,映照出他那對高聳顴骨。
  驀地他斜劈一刀,往前一個跨步,又橫斬一刀,刀勢猶如江河湧洩,刀光快得像條銀龍盤繞,卻始終脫不開他一丈之圍。就這麼疾使了五六十招後,刀身嗡的一定,大片刀影消散,這才將刀徐徐收進鞘裡。
  「小關,怎麼你還沒睡嗎?」
  他的背後靜佇著一人,正是白天差點沒了命的小關。
  小關的臉蒼白得像塊冷玉,上前凝視他一會,突然跪下說:「頭,今天你救了我一命,我……我這一生……」
  「起來!」張磊古拙的臉一笑,拉起小關說:「自家兄弟,說甚麼救不救,今天若是我掉進那坑中,你會不救我嗎?」
  「頭──」
  「好啦,別這般婆婆媽媽的,明天還要趕路,回去睡吧。」
  小關沒有回去,但也不敢再提救命的事了,他眼角一瞥張磊的配刀,囁嚅說:「頭,我剛才見你在練刀,你這把刀整個侯府裡都有令名,你幾時傳我幾手?」
  張磊擺手微笑說:「說甚麼傳不傳,我這兩手玩意,能值幾錢,你若真的有心要學,咱們有空練練就是。」說著一拔刀,遞到小關面前,「來,你耍幾招試試。」
  小關接過刀後,手腕一沉,訝道:「這刀好重!」
  張磊咧嘴笑說:「這刀是南海鑌鐵鑄的,哪能不重,當年侯爺贈刀給我時,我也有你這麼驚訝。」
  小關點頭揮舞了幾下,讚嘆片刻,忽道:「頭,你說咱們這十幾來人,急趕了五六天路來送餉銀,這事是否有點怪啊?」
  張磊堆起眉頭。
  「我是說,侯爺派咱們來這送餉,這般趕法也就罷了,人還不許多帶,您說侯爺他心裡打甚麼盤算?」
  張磊沉下臉說:「小關,侯爺的決斷,咱們照辦就是,你沒事別多這些口舌。」
  小關的臉刷的一紅,低頭不語。
  張磊曉得自己的話說重了,嘆了一口氣說:「這趟派令雖然突兀,但侯爺向來精明,指派定有他的道理在,咱們無須多問,懂嗎?」
  小關將刀還給張磊,羞赧道:「懂了。」
  張磊接過刀後凝視好久,緩緩將刀收起,喟嘆道:「當年我受這刀時,你嫂子親手幫我縫了刀鞘,這一晃,也有好多年嘍。」
  小關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問說:「頭,我聽說嫂子……與您是同鄉,您在永定城發達以後,才接她過來的?」
  張磊見他說話吐吐爍爍,莞爾道:「是,她是我的同鄉,我接她來也不過是這兩年的事。」他溫柔的撫摸刀鞘,把玩刀鞘上的繫帶,繫帶的布雖然髒了,但在他眼裡,卻彷彿金織玉錦一般。「我在永定城哪能算發達,清清貧貧的,可苦了她嘍。」說完,平靜的望著遠方。
  小關緘默了老半天,終於忍不住道:「頭,等您這趟回永定後,還是……還是把嫂子送回鄉下吧。」
  張磊一時間不明白他的意思,想再追問,一條人影從幕帳背後出來,見到他兩人一怔,卻是那個三角眼金六。
  「金六,怎麼你也還沒睡下?」
  金六的表情瞧來有些異樣,啞了半晌才說:「頭,那名帶路的腳夫不見啦。」
  *
  眾人四處搜找,大聲呼喊腳夫名字,找了半天也沒見到腳夫的人影。張磊大惑不解道:「小四,你那名同伴是否跑啦,怎麼到處找不到他人?」
  旁邊站著另一名腳夫,模樣稚氣,臉卻急得跟甚麼似的,「怎麼可能,張爺,他和我向來都是焦不離孟,就算要跑,也是我兩人一起跑,哪有留下我的道理?」
  「那好端端他怎會不見?」
  小四哭喪臉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上半夜說要去小便,到了下半夜仍沒回來,我都快急死啦!」
  張磊的眉頭越皺越緊,直覺有些心下不安,好端端一趟任務,怎地來到這個沙漠以後全都亂了,一天內掉了兩人?
  遠處有人喊道:「頭,這裡找到了東西!」
  *
  一隻殘破的麻鞋,孤伶伶掉在沙上,沙地旁邊一個淺坑。
  小四驚叫道:「那是阿昆的鞋!」
  張磊望著那隻髒汙的麻鞋,鞋邊十多個耳孔,依稀在腳夫的腳上見過。鞋表面黏著一層油膩髒汙的玩意,上頭還滿是血漬、毛髮,甚至還有肉塊,就好像鞋主人整個都融化掉似的,只剩一隻怵目驚心的麻鞋。
  呂彪和小關一對眼,悄悄走過來說:「頭,這和白天那副情況,是否有點像啊?」
  小四掙扎著想上前。
  張磊使個眼神,幾人左右架住小四,把他拖離開沙地,他一邊掙扎一邊叫喊:「阿昆!阿昆!」
  一群人又站了許久,張磊油然嘆氣道:「在這做個表記,明早動身時繞開點走──千萬別再出事啦。」
  *
  隔日清晨,一行人推板車出發,每個人腳底都很沉重,板車上的鐵箱也同樣沉重。幾只鐵箱「喀隆、喀隆」,隨著車轍左搖右晃,箱蓋上兩張封條,一張寫著「大明萬曆,永順時綏」,另一張寫著「永定府肅州衛左公敕銀」。
  清晨時日頭猶遠,空氣裡難得有幾分涼爽,只是經過一夜折騰,眾人早沒了閒情去品味。
  臨近晌午時分,有人指著地平線叫說:「看,是沙屯寨,沙屯寨到啦!」果然前方有一排黃澄澄的城垛,露出沙面,橫亙在天邊,天空是無比的湛藍色,與土黃色的城垛一映,異常偉壯。
  所有人都看呆了眼,原地杵了小片刻,一起歡叫出來。他們心中感動著、盼望著,連小四也伸手抹抹眼角,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張磊忽然有一種達成使命的疲憊感,心頭如釋重負──他看到呂彪在笑、小關在笑,連平常絕沒有笑容的金六,這時也一樣在笑──只是笑得有點陰沉。
  眼見盤寨一星一點的浮現沙外,走到後來,有幾人迫不及待奔了過去,將隊伍遠遠拋開。
  張磊也一心想早點交差,早點返家,但他仍沒忘了要節制部屬,他喊道:「王二、老劉,你們幾個別跑那麼快,餉車還在後頭!」
  這聲叫喊沒用,那幾個人仍然向前跑著,有人回頭衝他們揮手,邊揮手還一邊奔跑。眾人都笑了,對那幾人的忘形之舉,還真沒怎麼放在心上。
  突然間他們眼睛一花,只覺得那幾人倏地沒了,彷彿沙地一下子化做軟泥,將那幾人都給吞了?眾人揉揉眼睛,愕然看著前方,片刻後一起拔出刀來。沒人曉得自己拔刀幹嘛,連日來的變故,讓他們神經緊得都快繃斷了。
  他們喊著叫著,跑到最後那道沙丘上緣,朝沙背後一望,全都愣住。
  眼前有一片廣袤沙地,從沙丘蔓延到一面城垛下,臨近城垛大門,有十幾條曲裡拐彎的長條形沙坑,縱橫交錯,形成一副詭譎之極的畫面。那些沙坑每一條都有十幾丈長,寬度亦有丈餘,活脫脫就像一批具像化的巨蟒,而蟒蛇周邊,佈滿了無數坑洞,像極了昨天見到的那種,卻又幅湊密集得多。
  再看那面城垛,拿黃土夯實的粗糙表面上,剝落下大片泥土,一坑一窪十分難看。王二等人全都癱坐在沙丘下,眼珠都看呆了。
  張磊怔望著城寨好久,好一會才對王二他們叫說:「王二,你們沒事吧?」
  王二那張生滿瘀瘢的臉,顫聲說道:「我……我們沒事……頭兒你看……」
  縱使是白天,他們也感到背脊發寒,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孤寂感,彷彿他們已經踏進一個深不可測的夢魘,再也回不去了!
  「張爺──張爺──」小四和衛士推著板車追來,見所有人都呆站著,邊喊邊推車靠近,一見到那片沙地的景象,全都頓住。
  張磊強壓下心中疑懼,朝眾人號令說:「大夥別愣在這,咱們……咱們先進寨子再說。」才說完話,盤寨裡突然「咚隆」一響,聲音悶啞啞的,好像有什麼撞在城垛上。眾人剛覺得毛骨悚然,盤寨裡又「咚隆」一響,震落下一片垛土。
  隔了好久好久,才再聽不見其他響聲,張磊握緊刀把說:「大夥隨我來。」
  他們側身由沙丘邊坡滑下,朝那片怪異的沙地靠過去。臨近那一片蛇坑時,盤寨裡又發出「咚隆」一響,把他們嚇了一跳。
  這時他們已走到沙地裡,離盤寨只有十幾來丈,照說守軍見了,早應該出來迎接才是,哪知寨裡卻十分安靜?
  「頭,你看!」小關撿起一只軍盔,有如黑鐵一般的色澤,盔沿嵌著數十顆鉚釘,十分殘破,「這只頭盔,不是咱們衛所裡的東西嗎?」
  張磊接過頭盔細看。
  呂彪站在蛇坑邊,只覺得腳下的沙軟實軟實,彷彿快陷下去一般,他連忙往一旁站開幾步,朝坑道中一看,駭然叫道:「大夥快看,這些見鬼的坑道裡,到處都是古怪玩意!」
  眾人搶到他身邊,果然發現坑道裡到處都散著許多黑黝黝的玩意,有些像甲冑,有些像矛槍,更有些歪七扭八的甚麼都不像。這些玩意表面都糊了一大片黏稠物,好像羊水胎衣一般,油亮中帶著惡臭。
  馬蠅在坑道裡飛來飛去。
  張磊口乾喉燥,赤毒的烈日晒得他臉上一陣陣發痛。他們一路從永定府行來,沿途怪事迭出,不但幾名夥伴沒了,連沙屯寨都成了這般恐怖情狀,到底怎麼回事?
  他一顆心怔忡跳著,提氣喊道:「沙屯寨守軍何在,快出來一個人──」
  這聲叫在沙地裡破開,把衛士們嚇了一跳。
  眼見周遭黃沙連天接地,天地間彷彿只有他們這一行人似的。張磊朝盤寨走近幾步,又喊:「沙屯寨有人嗎?快出來一個人!我們是永定府──」話才說到一半,盤寨裡「砰咚」一聲,又發出了詭異的悶響。
  這道悶響更近了,彷彿來自地底深處,明顯比剛才大聲許多──也不知道是他們離聲音更近一點,還是聲音更靠近他們?
  「啊!」麻臉王二指著城垛:「沙地──沙地裡有──」
  眾衛士都抽刀拔劍,呂彪提防了半天,沙地裡卻甚麼動靜都沒有,他忍不住罵道:「沙地怎麼啦?」
  王二揉揉眼睛,茫然看著眾人說:「沒……沒甚麼……」
  衛士們都被這種詭譎的氛圍鬧得人心惶惶,紛紛朝四周驚望。
  張磊拔刀發出鏘啷亮聲,叫道:「大夥鎮定點,別慌!」
  金六朝他靠過來說:「頭,您看咱們是不是先進盤寨再說,這片沙地看來很怪啊!」
  張磊掃了這名陰沉的部屬一眼,暗忖:「還是金老六沉得住氣,想得再多,不如先進盤寨再說。」他當即收斂心神說道:「大夥帶上餉銀,咱們先進了盤寨再說。」
  *
  大明萬曆十五年春,陝、甘、涼、肅一帶為久旱所苦,各州府所轄之關堡墩台多有毀棄,屯兵戰馬亡逸無蹤,四鄉遂有旱魃食人之異聞。(《肅鎮志》)
  *
  所有人都呆站在盤寨門口。
  只見沙屯寨內,到處都是斷垣殘壁,建築物倒的倒,塌的塌,沒有幾棟完整的。最靠近寨門口的,是一排戍卒的營房,半丈來高的夯土建築物,這時全都垮了,土磚、草屑,全部都碎散在地上,像被百來隻怒牛衝過一般。
  房左邊有一條敞闊的大街,直通到營盤內部。街邊到處都矗著殘破的牆垣,其中有一幢像是司閽的鼓樓,就這麼垮塌在街上,也不知道是怎麼垮塌的?
  連素來冷峻的金六,見到這幅景象都無法寧定了,茫然上前幾步,一個踉蹌,腳邊有一枚奇怪樁木,深深搠進沙裡。他蹲下拍去樁木上的泥土,連木頭的剖面都露了出來。
  金六驚疑不定說:「頭,你看這截樁木竟被釘在盤寨門口,好奇怪!」
  「耶,這裡也有幾截樁木……還有這裡……」
  寨門口釘了滿滿的硬樁木條,呂彪詫異道:「這些樁木很像『亂打樁』啊,莫非是絆馬用的?」
  張磊的腳在樁邊一靠,還不到自己腳踝,他搖頭說:「不像亂打樁,亂打樁哪會打那麼深,絆不了馬腳的。」
  寨門口厚重的門板沒有上閂,一下就被他們推到底。
  他們一數,寨門口的樁木居然有五六十根,朝門口划出幾個半圓,十分詭異的拱衛著寨門。有些樁木似乎被外力撞過,連木心都崩成兩半。
  張磊等人茫然走向大街,街邊的建築物,十幢有八幢是垮的,路面坑坑窪窪,沿路都釘滿樁木。牆垣邊的土壤被翻攪得十分厲害,地面東高一塊,西低一塊,燥旱得不得了,完全見不到草木痕跡。
  最駭人的是,全寨子見不到一個人,整座寨就宛如空城一般,陰森幽靜──即便他們頭頂上烈陽如火,這副景象也夠讓他們犯寒了。
  街西北總算有一幢完好的建築物,而且還蓋得特別堂皇。張磊知道這就是沙屯寨守備大人的府邸,然而離奇的是,府門整面都垮了進去,府邸內部一覽無遺。
  他們來到府門邊,猶豫了片刻,推著板車入內。
  破敗的門板被他們踩得嘎吱作響,門板上的銅釘,早就崩脫了幾枚。院牆北邊的照壁,折射出煞白色日光,將守備府的儀門院落照得一通二透。院落內有一口枯井,井邊有一隻木桶,被烈日晒得都裂了。整座府裡出奇安靜,彷彿剛被綏靜過似的,連半點蟲鳴鳥叫聲都聽不到。
  正堂就在內院對過,蓋得巍峨寬敞,匾額掛在內堂的門楣之上,橫書著「虎跱龍驤」四個金字,筆勢頗為蒼勁。
  一踏進守備府,他們就覺得有一點不對,到底是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彷彿空氣中有甚麼異味,說不上惡臭,但也聞不出來究竟是甚麼味道。
  內院地上居然又見到幾排樁木,真不知道釘在守備府裡幹嘛?
  「有人嗎?」張磊發喊,半天都沒人答他。金六和呂彪帶著幾名衛士,前堂後院搜了起來。小關與那名腳夫小四,一人推一輛板車,緊緊跟在張磊後面。「張爺,這座寨子可真邪門,似乎連一個活人都沒有?」小四疑神疑鬼說。
  張磊瞋怪他口無遮攔,只是連他內心也有這種疑惑,否則好好一座寨子,怎地會既無守備,房舍也毀成這樣?
  「頭,你們快來,這裡有東西──」
  張磊等人奔過去,但見呂彪等人都立在後院。後院是一面挺寬的菜圃,怕不少於半畝地,地上的泥土像被重犁挖過一般,整個都翻過來,土裡躺著一具具青森慘白的骸骨,骸骨裡有的是成人,有的是小孩,有的穿著衣服,有的甚麼都沒穿,也不知道埋多久了,似乎早已膠結在土裡,連軀幹都繞著深褐色的樹鬚,看上去十分可怕。
  一干人都相顧駭然。
  小關搶到呂彪身邊,視線從菜圃的左邊,掃到菜圃右邊,驚駭道:「彪哥,這些死人是誰,是城裡的守軍嗎?」
  呂彪想回頭,可一對凸魚眼根本移動不了,緊盯著菜圃說:「我不知道啊……這些人會是守軍嗎?」
  「不是守軍,」張磊深吸一口氣,從腰帶上解下刀鞘,撥開泥土,土壤裡有一具骸骨,整截露了出來,身上裹著羊雜色毛皮做的衣料,深深嵌進肋骨裡。他挑起那件羊皮衣說:「這些衣物不是我軍的穿戴,你們瞧這皮毛,倒像……倒像……」
  「這似乎是党項人的衣飾?」金六低聲詫道。
  王二等人都詫了一聲,說:「你說的党項人,莫非是苦水綠洲那些傢伙?但……但他們怎會……」
  金六怔忡望著菜圃,沒回答王二的話。
  小關也驚噫一聲:「但党項人不是已經亡族了嗎?聽關外人說,有好多時日沒見到他們?」
  「党項人」這三個字,彷彿有甚麼妖異的魔力,小四的車把式驀地砸在地上,發出「磅」一大聲。
  呂彪怒視他一眼,才說:「頭,你瞧這些真是党項人?」
  張磊望著菜圃裡一具具骸骨,搖頭喟道:「党項人……唉……」
  王二說:「倘若真是党項人,又怎麼會死在這裡?苦水綠洲離這有二十里地啊!」
  呂彪瞪他一眼說:「你甚麼腦袋啊……死在沙屯寨,那自然是被守軍殺的……難不成是他們自己活埋了自己?」
  這批骸骨不下七八十具,有幾名大人懷裡抱著小孩,鎖骨和手臂上全是砍痕,骨頭都碎了,卻仍然接續在一塊,顯然是未死前的殘酷刀傷。
  王二駭叫說:「你說這些人都──都是被守軍殺的?但這裡有幾十幾百人哪!」
  呂彪冷視他片刻,對張磊說:「頭,我聽說沙屯寨的端木守備,是個貪殘好殺之人,在北關一帶無人不畏,看來這話不假啊!」
  頭頂上的烈日,沙漠中的空城,守備府裡滿盈的陰氣,再再都令張磊煩躁不已──眼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盤寨裡的破敗,盤寨外可怕的蛇坑,還有菜圃中這批明顯死了許久的異族骸骨──這一件件詭譎事交織出來的張力,彷彿一張羅網將他包圍。
  他看著一具沒穿衣物的骸骨,瞧體型分明是名女性,生前恐怕遭受過極大的屈辱──這些事難道都是守軍幹的?
  他們一時間說不出話,等了半天,張磊才不再猶豫說:「金六、王二,你們各領幾名弟兄,一往南,一往北,仔細搜找這座寨子,看能否找出甚麼人來;呂彪、小關,你們把餉銀安頓在府裡,上下搜一搜這座衙府──我就不信全沙屯寨找不出一個活人!」
  *
  「頭,守備府上下都找過啦,還真的沒活人哪。」
  守備府的大堂,是一個恢弘的三開間木構建築物,梁架有點歪斜,斗拱與椼木間的嵌合都錯了位,猛一看有點不牢靠。「好奇怪,前院後院,以及守備府的其他土地,都像被甚麼給翻攪過,沒有一處完整?」小關喃喃走進堂內。
  張磊站在大堂的公案桌邊,翻看幾部籍冊,公案桌上,文房四寶胡亂擺放,硯台也早就乾了,彷彿府裡人走得十分匆忙,連桌子都來不及收拾。
  他放下籍冊問說:「府庫裡也找過了嗎,沒人把守?」小關搖頭來到案桌邊。
  呂彪和另幾名衛士這時也跨進大堂,差點沒踢翻堂邊一張花梨木几。「頭,前堂後院都找過啦,連禁獄裡我都進去看過,沒半個人!」呂彪半嚷半叫。
  張磊聽了大皺眉頭。
  「真可笑,先前侯爺要咱們務必在十日內送來銀餉,如今咱們急趕到了,可卻不見半個人影?」呂彪在矮几上剮去鞋底的積泥,上前說:「我看這座寨子準出事了,若不是北元的韃子來犯,就是興了甚麼刀兵,把守軍們都宰殺光啦!」
  小關正翻著一部籍冊,聽他這話,怪道:「倘若真的有敵人來犯,守軍幹嘛不派人通知侯府?就算真殺光了人,也該有屍體留下來吧?」
  呂彪也不明白,煩惱的搔抓鬍子。
  張磊也自煩惱著,卻見堂內小四蹲在板車邊,頹然按著肚子,瞧上去既疲累、又飢饉,便說:「再等一等,等金六和王二他們回來,大夥肚子也都餓啦,咱們先在府裡埋鍋造飯,吃一個飽先──倘若沙屯寨當真毀了,咱們吃飽飯後,便即回去。」
  呂關等人一怔,旋即同聲歡叫出來,恨不得能早聽到張磊這番話。呂彪跳著朝張磊豎起大拇指說:「頭,你好樣的!」說著用力一搥身旁同伴,笑罵說:「沒聽頭兒讓咱們埋鍋造飯,吃飽了飯就走人嗎?還不快點去燒柴生火!」
  幾名衛士齜著牙,又驚又喜跑出堂外。小四「啊唷」呼叫一聲,從板車邊跌在地上,痛裡還帶著七分歡欣。
  「娘的,算你這個小子走運,馬上就能回家啦。」呂彪心情忒好,一拳打在一根柱上。這根楹柱本來就歪,再被他一搥,上頭的沙塵都掉了下來,灑得他一頭臉灰。
  「呀呸!呸呸!」他連忙躲開,一面拍打頭髮,一面咒罵,旁人見了都有點好笑。
  小關興奮的將書一闔,不期然有一疊紙掉出書頁。他矮身撿拾起那疊紙,約有四五來張,瞧形制像是條籤一類的紙張,他隨手翻了幾下,驚訝道:「頭,你看!」
  張磊和呂彪都走過去。呂彪一見紙頁上寫滿了字,撇嘴說道:「我還當是銀票呢,這些鬼畫符我可不懂。」聳著肩膀走開。
  張磊接過紙頁,但見紙上字跡醜陋,用字也很粗率,然而一筆一畫尚稱遒勁,似乎是出自武人之手。幾張紙有些只寫了數行字,有些則寫得密密麻麻,看到後來,他悚然瞥了小關一眼,低聲道:「這是端木守備的簿記。」
  只見第一張紙上寫著──
  萬曆丁亥年三月丁卯,弼馬使劉誠上報,北營門馬牆無端毀塌,戰馬走失六匹,全營都搜之不著,奇哉?
  第二和第三張紙上寫道──
  丁亥年三月庚辰,北營門戰馬、牲畜,接連走失逾半,戍卒陳石等人亦不告而逃,料是懼怕咱的責罰?咱端木麾下豈能容得逃卒?該死,該死!奇怪,奇怪!
  丁亥年四月辛丑,娘的,戰馬牲畜和那些該死的戍卒,一批接著一批不見,這不應該是逃跑,絕不是,連咱的親兵小沈兩天前都失蹤了,他是絕不會逃的。聽丁洸言道,戍卒們傳言盤寨內出了……出了……呸,真乃無稽之談!人說在城裡城外,都見到奇怪的坑洞……難道真會是……不可能!有人說是後院那批死絕了的党項人,說他們冤魂不散?操,這些嬲種,當初找樂時怎地又不這麼說?全是一些嬲種,管不上大用……此事該報給侯爺知曉嗎?不妥,不妥,太促迫了些,侯爺會氣壞的,且緩一緩,且緩一緩吧……
  張磊反覆看著這兩三張條籤,手心透著涼意,條籤裡半通不通的文墨,一撇一捺都傳達著書寫人的恐懼,以及無能為力的憤慨。寫下這些條籤的人,分明是沙屯寨裡最有權勢之人,然而在條籤中,卻顯得如此脆弱渺小?
  小關見他冷汗直流,半天也不動一下,喚他一聲,張磊才接著往下翻。第四和第五張紙頁,字跡都潦草許多,明顯與書寫者的心境有關──
  丁亥……四月丁未,天,我也看到了,那確實是……是……但怎麼可能,難道真是那些該死的党項人,是他們冤魂不散?不行,我得把這事緊急報給侯爺知道,城裡城外,到處都是那些……得趕快報給侯爺知道,要快!
  丁……四……庚戌,來不及啦!它們全都來啦,全都朝盤寨裡來啦!我得快、快點、要快──
  最後一張條籤,在極潦草的字句中結束,又或者仍未結束,而是被甚麼事給打斷,總之紙上看不出來。張關兩人同時生出一股惡寒,彷彿幾張條籤裡,把一切事都說盡了,但其實卻甚麼都沒說。從時間上看,最後一張也已經是近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小關啞澀道:「頭,這座寨子到底……」張磊疾掃堂門口一眼,搖手要他噤聲。
  大堂外風急火行走進來三四個人,當先那人一頭臉沙,眼睛瞇成一縫,「頭,這座寨裡真的沒人,咱們到處都找遍啦。」
  進來的人是金六,也不知是被晒的還是怎地,熱汗流個不停,站定後嘴巴仍不斷喃喃自語說:「沒道理,真沒道理。」
  張磊臉頰抽動說:「王二呢,他們也沒收穫?」
  金六搖頭,「咱們打南邊去,沒見到他們。」
  張磊攫緊那幾張紙,手指骨都發青了,半晌後舒了一口氣說:「你們辛苦啦,歇一歇吧,等王二他們回來若仍沒發現,咱們便回去。」
  金六臉色丕變說:「回去,回去哪?」
  「當然是回永定城,要不回哪?」張磊心中有些奇怪,「怎麼,有甚麼不對嗎?」
  「沒……沒……」金六遲疑了片刻,「但侯爺那……」
  「侯爺那怎麼啦?」呂彪跨進門來說,「咱們既不是抗命,也不是陽奉陰違,是寨子裡沒人,你沒瞧見嗎?」
  張磊安慰金六說:「放心,侯爺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何況盤寨顯然出了狀況,這件事得儘快報給侯爺知道。」
  金六彷彿有事梗在心裡,壓低頭不敢再說。
  小關見張磊甚麼事都不提,怔怔看著他。張磊將那一疊紙折好,緩緩揣進懷裡說:「小關,出來了那麼久,想家不?」
  小關愣了一會,點頭。
  「回去後陪你娘在家休憩幾天,統帶那裡,我跟他說去。」
  小關連忙說:「頭,不用──」
  張磊截斷他道:「好啦,就這麼辦吧,咱們衛字營裡大多無牽無掛,就只你堂上還有人,回去以後,好好陪陪她去。」
  小關一股熱血頂上胸口,知道他收起條籤,是不想讓弟兄們擔心,壓抑了片刻,終於點頭。
  呂彪對這條消息大表歡迎,又想搥楹柱一下,及時縮手道:「太好哩,還是頭兒夠意思──你們幾個傢伙還不快去堂外幫忙造飯。」最後一句是對其他衛士說的。
  呂彪這時真像化身成一名管事,朝小四吼道:「臭小子,還不快搬出鍋碗米糧,等人伺候你啊?」
  小四忙跑到一輛板車旁邊,翻開一只老大的包袱。
  呂彪橫他一眼,從腰帶上解下獸皮水袋,仰頭海飲一口,拎起水袋說:「頭,來一點吧,好東西。」
  張磊打老遠就聞到袋裡溢出的一股酒香,皺眉說:「呂彪,你又喝酒了?」
  呂彪嘿嘿窘笑:「這酒是拿來驅寒用的,大白天我不會喝,今個是例外。」他跑到板車邊向小四索來一隻海碗,倒了半碗酒,殷勤道:「來一碗吧?」
  張磊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和他鬧翻,拿過碗來淺嚐一口,把碗擱在桌上。
  「你們也來一點吧?」呂彪衝其他人笑。
  張磊忍氣眺出三開間的門外,眺過譙樓,直望到最遠處敞開的府門,狐疑道:「怎麼王二他們還沒回來?」
  突然,遠處發出「咚」一聲巨響,搖撼著整座盤寨。
  大堂瞬間安靜下來。
  張磊之前就覺得那把聲音古怪,進了寨後聲音卻沒了,不想才隔了一會,怪聲又傳了出來。到底那是甚麼聲音,難道與條籤說的變故有關?
  他從腰帶上解下配刀,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上,往堂外走去。
  「頭兒──」
  「我去找找王二他們。」張磊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加快走了幾步。
  「我跟你去!」小關也提刀大步疾追著他。突然北方傳來一道極其淒厲的慘叫聲,聲音十二萬分驚恐,彷彿是一頭牲畜正被人宰殺。緊跟著又有幾道慘叫聲響起,同樣來自北方。
  張磊一震,加快速度往府門外奔,府邸裡的衛士都急了,人人攫住武器,想隨他一塊奔出。他急切中不忘吩咐:「留下幾人把守餉銀,其餘人跟我來!」
  他們一路往北疾奔,一路上房舍毀壞的情況更加驚心,土地上一道道犁痕,時而穿過房舍,時而穿過田野,偶爾有幾道中斷在樁木前方,樁木被土線一撞,在沙地裡歪七扭八。
  寨北方有一道土黃色牆垣,表面十分厚實,是用粗土一擔擔夯上去的,牆身外磚都沒包,就這麼旱裸著。怪的是牆垣右側垮了一爿,上方崩了一個大缺口,能看到盤寨之外。
  牆垣的缺口上站著一個男人,一臉土色不斷哭嚎──是王二!
  張磊帶頭狂奔過去:「王二,你站在牆上幹嘛!」
  王二沒聽見他,攀緊了牆垣看著腳下,彷彿牆根邊有甚麼怕人的東西。
  張磊隨他目光逡巡牆角一匝,牆附近一片靜謐,甚麼異狀都沒有。「王二你怎麼啦,其他弟兄呢?快下來!」他朝王二招手。
  王二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不斷搖頭,右腳在崩缺的牆上蹬啊蹬,彷彿仍覺得不夠高,還想爬到牆頂上。
  呂彪奔過來叫道:「王二麻子,你搞甚麼啊?」
  張磊見他幾乎失去常性,就像一具靠本能驅使的人偶一般,控線中充滿恐懼。他朝呂彪呶嘴說道:「去帶他下來。」
  小關和另幾名衛士也奔到了,圍攏在土牆邊,張磊橫臂一攔,不讓他們幾人靠近。
  呂彪一躍而上,拽住王二鬆垮垮的革甲,就想拽他下來。「不要──」王二發出驚人駭叫,瘋狂掙扎,無論如何不肯下來。呂彪氣極了,一拳擂在王二胸口,即便是這樣,王二仍然不肯下來,與呂彪在牆垣上一推一拒。
  張磊叫:「小關,上去幫忙!」
  就在他們還沒動作之際,遠處一片牆根底下,發出了「咚隆」巨響,震得土牆隆隆有聲。土牆上人都被巨響嚇了一跳,從土牆上一塊跌下來。
  張磊等人駭然看著這面土牆,只見牆邊沙塵滾滾,被盤寨外的風一吹,朝一面殘破的兵舍襲捲而去──可牆根底卻看不出來發生了何事。
  呂彪被王二壓在地上,臉頰蹭著沙地說:「王二你這龜兒,快點給我起來!」
  眾人把他們兩人拉起,呂彪滿嘴沙粒,惱窘交集的踹了王二一腳:「死王二麻子,叫你龜兒還真沒叫錯……連姓都沒錯!」
  張磊沒理他們,朝那道土牆走過去幾步,王二突然哭喊出來說:「別去,頭,別……別去!」
  小關拿袖子幫他抹去一臉沙,坑坑凹凹的瘀瘢裡,全是沙子。「王二哥,你倒說說為甚麼別去,那裡有甚麼啊?其他人都跑哪去啦?」
  王二不理小關,只是不斷搖頭哭泣,張磊情知問不出甚麼,緩緩拔刀,朝那道土牆又走近幾步。
  「頭──頭──」
  盤寨內跑來一條身影,彷彿有甚麼要緊的事,不斷揮手:「頭,快回守備府──我們找到守備大人啦!」
  *
  大堂裡躺著兩具乾癟發臭的屍體。
  屍體的表面泛著黑色,乾燥的紋路,像樹的年輪一般爬佈在他們臉上、手上,以及暴露出來的肌膚上。原來是胖是瘦,已經分不出來了,如今就是一雙乾癟之極的屍體──沙屯寨的燥旱,早已抽乾了他們的水分。
  屍體躺著的樣子很怪,頸部不自然扭曲著,手臂也反折在背後,屍身底下有一大片碎瓦,似乎是從房頂上掉下來的。
  金六說:「咱幾人剛守著餉銀,房上的瓦簷就不知怎的,突然垮下一角,想是房梁本來就是歪的……」
  房頂外灑下一片天光,就灑在幾具屍身上,幾名衛士和小四一齊躲在金六背後,瞄了乾屍幾眼。
  「屍體原來在房頂上嗎?怎麼知道是守備大人?」張磊忍著屍臭問。
  金六指著地上最乾癟的那具屍身,篤定說:「是端木守備沒錯,我之前來過沙屯寨一趟,見過他幾回,而且他身上穿著補服,不會有錯。」
  那具屍身的確穿著朝中六品武官的彪獸補服,黑鐵色的緞面,盤輪般的領口,此刻已經全沒了威儀。
  張磊隔著衣襟握緊懷中那一疊紙,他實在不明白,堂堂一名邊關守備怎麼會死在房頂,又為甚麼要爬上房頂?
  「救命!」大堂外,王二奮力掙扎起來,怎麼都不肯進到堂內,他格開架他回來的兩名衛士,往府外跑。
  呂彪一個箭步拉住他,從背後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拖進大堂。小關和另幾名衛士上前幫忙,兩個人提肩,兩個人抓腳,把王二扛了起來。「王二,你他娘給我安分一點!」呂彪大罵。
  金六這時才注意到王二的異狀:「他……他怎麼啦?」
  張磊往門口縱跨一步,掀住王二的衣領說:「王二,你究竟看到了甚麼?快說!」
  王二反握住他手腕,力氣之大,連手指都掐陷進去,然而他的眼神卻十分混亂,彷彿在看他,又彷彿甚麼都沒看,驚喊道:「走,快走,咱們快離開這裡!這座寨子裡有怪物!」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寨子裡有怪物?甚麼怪物?」
  張磊將王二的手指一根根扳開,按住他的肩膀說:「王二,你把話說清楚來!」王二不答,張嘴像個傻瓜一樣,突然拚命掙脫,叫道:「救命!」
  張磊在他臉上重重摑了一下,憤怒道:「你給我鎮定下來!」
  王二被打得魂都快飛了,整個人愣住,半晌後,才曉得撫摸臉頰,「頭,你……你……」
  張磊見他終於認得自己了,大喜,連忙吩咐衛士將他小心放到地上,忐忑說:「王二,你醒了?」
  王二傻傻摀著臉頰。
  張磊連忙叫喚呂彪:「呂彪,快,你的酒。」
  呂彪想拿水袋給王二壓驚,急切中摸了個空,愕然道:「我的水袋跑哪去啦,路上掉了?」
  小關見他一副二愣子模樣,不等他尋來水袋,跑到案桌邊,扣著那碗七分滿的酒遞給張磊:「頭。」張磊二話不說,拿起碗就往王二的嘴邊灌下。
  王二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咂咂舌頭,又喝了一口,一抹嘴,空茫的表情總算才穩定些。
  「王二,你在盤寨到底見到甚麼?」
  王二猛地嗆咳起來。
  「別急,慢慢說。」
  王二左手掐著喉嚨,掙扎著爬起來說:「頭,咱們……咱們快點離開這裡,沙屯寨裡有……有……唉!」
  「穩著點,咱們在守備府裡很安全。」
  「不安全,一點都不安全──沙屯寨裡有怪物!」
  他從剛才就說有怪物,張磊還當他神智不清,這刻他清醒了,腦袋照說也該正常了才是,怎地還說有怪物?張磊沉聲問道:「沙屯寨有甚麼怪物?」
  「那些條籤。」小關忍不住說道。
  張磊早也想起端木守備的條籤,勉強壓下疑惑,逐字逐句說:「王二,我要你把你剛才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別說漏一件,也別說岔一件,懂嗎?」
  王二急得滿臉油汗,站都站不穩,一旁的同伴想扶他,被他一把給推開。「那些怪物極可怕,頭,老劉他們都叫怪物給……給……」
  他歪脹脖子,似乎在想該怎麼措辭,驀地臉色大變,扼著喉嚨瞪大眼珠,嘔出一大口血,嘶道:「那碗酒──」說著,又嘔出一大口血。
  這番變故看得所有人都傻了,張磊伸手想扶王二,王二一跪,痛苦的在地上打滾。他的腦袋不斷撞擊地面,撞了三下五下,口鼻湧出極濃稠的血液,淒厲的嚎叫一聲,就此倒在血泊之中。
  張磊看著剛才還活力壯旺的下屬,如今一動不動,變成了一具死屍。同伴們都駭叫出來,像一批瘋子般的在屍體附近轉繞。小四在人群背後放聲大哭。
  張磊拾起那一碗酒,湊近一聞,將殘酒潑在地上,「呂彪……」
  呂彪蹌退了半步,「頭……不干我事……」
  張磊一躍而起,五爪憤怒的抓向呂彪,呂彪又退半步,下意識往他一格。張磊手一墜,陽手瞬間轉成陰手,反扣住呂彪的神門穴位。呂彪手腕發麻,當即驚叫說:「頭,不干我事,我的酒沒毒啊!」
  張磊拳頭待要擊落下去,聽了暴怒說:「沒毒?沒毒王二都讓你毒死了,你還說沒毒!」
  呂彪欲哭無淚說:「頭,這酒我剛才喝過,你剛才也喝過,確實是沒毒啊──我毒死王二幹嘛啊!」
  張磊心念一動,暗想呂彪的酒自己確實喝過小半口,若說有毒,自己怎麼會沒事?他疾掃身邊眾人一眼,喝道:「剛才誰動過這碗酒的──」
  眾衛士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答腔,這碗酒適才一直擺在桌上,衛士們進進出出,誰都不敢說沒動過。
  老半天沒說話的金六,忽然連拖帶拽,將小四拽到眾人跟前:「方才你一直待在大堂,說,到底誰動過這碗酒!」小四那副瘦小的身軀,像一隻褪了毛的稚雞一般發抖,淚水潰決說:「我甚麼都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我看……該不會就是你下的毒吧?」金六獰聲說。
  張磊情知再這般疑猜下去,別說下毒者找不出來,自己這批人倒要先四分五裂了。他凝思片刻,鬆開呂彪道:「好啦,千疑萬疑,也疑不到小四身上,放了他吧。」
  金六呸的吐了口痰,將小四一把甩開。
  小四坐倒在地上痛哭。
  大堂裡十分闃靜,就只有小四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堂上除了死去多時的兩具乾屍外,這時又多了一具屍體,鮮血都快流乾了。
  幾名衛士嚅怯說:「頭,您看咱們是不是快點離開這座寨子?這天,好像就快黑啦!」
  張磊見堂外日頭偏西,折騰了半天,不但午膳沒有吃上,連時辰都耗去不止一個更次,是去是留,確實得當下決定,等到了晚上,天曉得寨子裡還會發生甚麼事?
  他挺胸吸一口氣,覺得這寨子終究不是久留之地,決斷說:「帶上餉銀,咱們走!」
  衛士們幾乎沒歡呼出來,踢了地上的小四一腳,要他去推板車。小四哪還顧得上哭泣,抽抽噎噎跑到板車邊,分了一輛給一名衛士。
  張磊見這幾人一下就換了心情,樂不可支的往門口走,連看都沒看地上的王二一眼,彷彿死去的人,和他們毫無瓜葛似的。
  小關見王二的屍體倒在血泊裡,難過的將之扶了起來。
  張磊斥道:「你們幾個走得倒快──還不幫忙把王二的屍首抬去埋了!」話說完一頓,自己也忍不住傷感起來,「怎麼說都是兄弟一場,大夥先送他一程,再走吧。」
  *
  他們在後院的菜圃裡,將王二草草掩埋,站在菜圃邊憑弔一會。
  呂彪抹了抹手中的泥土,嘟囔說:「王二啊王二,咱們平常雖然交情不深,幾回讓你請喝酒你都推託。如今你沒了,可別說咱不念同袍情誼,你瞧,咱這可不是把你埋了?還讓那麼多番娃兒陪你,你若見到好的,可別客氣,諒那些番子們也打不過你……」
  張磊聞言瞪他一眼:「呂彪,你沒事說這些廢話幹嘛,安靜一會不成嗎?」
  呂彪咧笑說:「頭,王麻子在陰司有番女作陪,咱們回永定城後,也找幾個美貌妞兒暖暖身子吧。」同伴們聽他一通胡說,全都笑了出來,有個眼袋臃腫的衛士嗤笑幾聲,笑罵道:「呂彪你這個下流胚子,跟頭兒也開這玩笑,頭兒又不像你是個光棍,家裡自有說之不盡的溫柔,還用得著尋你這調調?」
  呂彪表情古怪,像是想回嘴,片刻後終究沒說甚麼。
  張磊怒目橫了他們一眼,低迴了片刻說:「咱們走吧。」
  一行人踏出守備府,朝東陽門原路折返。走著走著,盤寨裡的死寂越發的籠罩他們,整條路面都是坑洞,就聽兩輛板車「喀隆、喀隆」在坑窪處震跳。斜陽落在他們背後,將他們的黑影長長拖在地上。
  整座盤寨都沒有聲音。
  「剛才那堵牆還砰磅亂叫,這會又都不響了,真他娘的奇怪!」呂彪越走心裡越毛,猛推身邊人一下:「老金你怎麼啦,從在府裡就顯得陰陽怪氣,半天都不說話,你傻啦?」
  金六被呂彪一推,平白嚇了一跳,又驚又怒道:「死呂彪你動手動腳做甚,找挨打啊!」
  呂彪挺著下巴瞪他。
  張磊心想這兩人還真是前世冤家,沒一件事不能吵嘴,剛想回頭喝罵,忽然愣住:「老陳和小李兩個人呢,跑哪去了,沒跟上來嗎?」
  眾人一塊往背後看去,一行人至此只剩下八九來個,兩輛板車走在中央,由小四和一名衛士推著,兩人背後,再也不見甚麼人了。
  「他們剛才還在我背後啊,怎地就沒啦?」推車的衛士抓抓腦袋,返頭走了幾步,「我剛才還聽見他們在這說話,怎地一會就不見人影啦?」
  就在這時,地面像變戲法似的,由衛士的背後突然隆起。衛士絲毫沒有察覺,仍說:「他們剛才確實還──啊喲──」剎那間,他整個人被抽進土裡,消失不見。
  眾人血液一塊凝住,只見衛士倏地沒入土中,腳底留下一個淺坑。「搞甚麼?」好幾個人都叫。
  驀地「嗤啦、嗤啦」,地表鯨噴出一束沙線,一條土龍在地下鑽,每鑽過一處,那處的沙就高高隆起,隨即又陷落下去,直朝他們而來。
  沙線行經數人,「嗖嗖、嗖嗖」,好像抽絲般將衛士抽進沙裡,完全來不及反應。
  「怪物,沙裡有怪物!」
  也不知是誰在叫,眾人全都跳了起來。那道沙走得好快,來到眾人腳邊,「嗖嗖、嗖嗖」,又抽走幾名最外圍的人。
  「所有人閃開!」張磊拔刀朝隆沙地插下,才插到一半,立時有一股韌力反彈上來,幾乎彈開刀身。
  眾人見他出刀,大呼小叫也紛紛拔刀,朝那道不斷隆起的沙線斬落。呂彪使槍奮力一搠,槍頭在地底下一頓,一道血線激射出來,染紅了大片沙土。
  「中了?」呂彪愣道。
  這槍中是中了,卻沒能讓怪物停下,但見呂彪連人帶槍被怪物拖在地上,腳都搆不著地面。張磊撲過去,抵住他的槍尾奮力一按,就聽沙底下傳來極其淒厲的嘶叫聲,音質怪異極了。聲音在地下瘋狂湧動,沙地經牠一攪,瞬息間往下崩陷。
  「大夥快退!」
  張磊拉呂彪連縱幾縱,差點陷落在坑裡,還沒站定,就見眼前出現一大片坍塌,足有兩三丈闊,坍塌裡漫土揚塵,一時間瞧不進去。
  所有人都擁到他身邊,爭先恐後道:「剛才那是玩意甚麼,是怪物嗎?牠把咱們的人都拉到哪去啦?」
  「頭,你沒事吧?」小關擠進來問。
  張磊驚疑不定的望著土坑,暗忖:「難道沙屯寨真有怪物?」
  呂彪想找自己的槍,到處都沒見到,顫聲說:「怪物,這可不是怪物!」忽爾一呆,彷彿想起了甚麼,「慢,我好像聽人提起過怪物……只是……是哪呢?」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懊惱的拉扯頭髮。
  眾人見他這副模樣,想笑又都笑不出來,小關低聲道:「頭,你看土裡這怪物,是否就是王二哥說的?」
  「看來就是……只不過……」
  「呀,我想起來啦!」呂彪右拳一搥掌心,似乎想起了甚麼,「是侯爺,侯爺說過這怪物的,就在前不久!」
  旁邊的同伴一愣:「你說侯爺知道怪物的事?」
  呂彪一路通,路路通,思緒越發清晰起來:「沒錯,我上個月在侯府當差,沙屯寨來了急信,侯爺拆信後不斷斥罵荒唐,還說:『怪物?怎麼可能有怪物?』我那時在堂外聽了,還當他說甚麼呢,當時並不以為意,如今想來豈不正是指這件事?」
  附近一群人聽了大譁:「不可能吧,侯爺知道這有怪物,可能嗎?」
  金六左邊的衛士,倒抽一口涼氣說:「六哥你記得嗎,這個月月初,侯爺派了一隊人支援沙屯寨,由我倆陪送出城,可到如今都無消息,你想,他們會否……」
  金六面色鐵青:「你是說『忠字營』的人?但……但侯爺若知道這有怪物,又幹嘛……」他驟地渾身劇震,驚恐萬分的看著張磊。
  張磊被他看得身上發毛,正想喝問,十幾丈外的沙地,突然「嗤啦」聲大作,從沙地鯨噴出黃沙,三五道沙線急急隆起,從土路尾端湧了過來。
  眾人嚇得不知所措,呆看著那幾道沙線。張磊叫道:「快離開這座盤寨!」
  眾人醒悟,一個個豁出死命奔逃,一生中沒這麼快過。張磊見他們只曉得逃,卻沒有人理會板車,怒道:「帶上餉銀先!」
  還是小關夠義氣,折回來搶救板車。他和張磊各推一輛,「喀隆喀隆」的與沙線競跑。背後的沙線彷彿照準車轍一樣,加快速度游來,「轟」,將路邊兵舍整個衝垮,泥土碎磚散落一地。
  小關腳底一個踉蹌,車子歪橫一邊,眼看一道沙線逼近,嚇得他魂不附體,卻不料沙線撞在一排極密的樁木上頭,「喀嚓喀啦」,被那排樁木卡住。
  沙線在樁木間掙扎,小關哪還不懂得要逃,抓緊車把拚命狂奔。
  前方幾人堪要衝出盤寨街口時,兩旁的沙地一破,鑽出幾條烏黑油膩的長影,在空中叼住衛士。
  黑影好像特大號的蚯蚓,一個環節接著一個環節,腦袋就如一把油槌一樣,紅黑色相間的厚皮上長滿鱗斑,頭部沒有眼鼻,就只在上緣生著一個血盆大口,叼住人後往沙底下就鑽。
  呂彪見同伴就這麼陷沒在自己眼前,駭極停下,背後有人「啊呦」一叫,抱著他跌倒在沙地上。
  張磊又驚又恐,沒想到整片沙裡都是這玩意,喊道:「金六、呂彪,爬起來再奔!」他手裡急推板車,背後的穿沙聲卻比他還快,突然腳底一股巨力湧來,將他連人帶車衝上空中,他腦袋一暈,頭下腳上跌了下來。
  「頭!」好像是小關在叫。
  但見一團黑影從天而降,由正面撲向他,那團黑影頭上甚麼都沒有,就只一張老大的血口,裡頭長著無數倒勾。
  他勉強滾離開幾尺,腰刀被自己壓在腿下,一時間拔不出來。
  怪蟲「磅」一聲落地,盤旋過身,飛快往他撲來。千鈞一髮之際,有一輛板車疾衝而至,撞上怪蟲的腦袋。
  「頭,快走!」小關將板車往怪蟲身上一推。
  板車翻倒在地上,一只鐵箱砸在怪蟲身上。怪蟲憤怒極了,大口狠咬住鐵箱,鐵箱的上蓋被牠咬脫,餉銀嘩啦滾了出來。
  張磊和小關都看呆了,照說箱裡該是一截截鞘木,鞘木鑿孔上嵌著白花花的餉銀,可實際上卻不是,裡頭竟是一顆顆石頭?
  兩人完全無法置信。
  「頭,快點過來!」呂彪這時已爬到寨門口,貼在牆邊大叫。
  張磊無暇多想,抓起小關說:「走,出了盤寨再說!」
  他們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躲開怪蟲,拚命往寨門口跑,幾條蟲從四外游了過來。趕在怪蟲合圍前,兩人縱身躍進門底的亂打樁內。就聽「喀嚓嘩啦」幾下,樁木上發出驚心動魄的撞擊。
  怪蟲在樁木外猛撞,卻被一排特別粗的樁木擋住,強攻了幾次攻不進來,這才漸漸退開。
  張磊等人死裡逃生,全都癱倒在牆邊,算了算,只剩下四五人不到。除了金呂張關之外,就只有腳夫小四跟了上來,其餘人都沒能逃過。
  小關狂喘片刻,啞聲道:「頭,箱裡裝的不是餉銀,裡面全是石頭!」
  張磊早就看到了,這時不發一語。其餘人聽了大吃一驚,呂彪詫異道:「箱裡裝的是石頭,怎麼可能?」
  金六翻身坐了起來,又驚又怒道:「是他,是他想害死咱們!是他!」
  呂彪從地上爬起來說:「你說誰想害死咱們?」金六恍如未聞,怔怔望著天際。呂彪抓著他的肩膀猛搖:「你倒是說啊!」
  金六用力一掙,憤怒道:「到了現在你還問這問題,還能有誰──當然是左輕侯那個王八蛋!」
  他這句話簡直是平地裡行雷,撼得眾人都呆了。張磊從城垛邊爬起來道:「金六,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麼辱罵侯爺?你作反啦!」
  他怒目而視,可金六卻是滿臉不屑,背靠著城垛冷笑。呂彪忐忑說:「你……你說侯爺要害咱們,那為甚麼?」聽他說話,彷彿已信了七成。
  「呂彪!」
  「哈哈哈哈!」金六仰頭一串大笑,「頭啊頭,我一直都當你是明白人,可如今我才曉得,你啊,哈哈!」他又縱笑一陣,恨道:「可憐你自負精明強幹,到頭來卻是一頭蠢驢,最倒楣的還是咱們──因為你,咱們也得來這殉葬!」
  張磊根本不明白他說甚麼,也不懂他好端端的,竟對自己大起敵意?他叫道:「金六你發甚麼瘋,把話給我說清楚來!」
  腳夫小四沒空理他們吵鬧,萎頓在門邊,望著門外無垠的沙海。看著看著,不期然發出悲嚎。
  呂彪心中煩悶極了,凶惡道:「小四你叫屁啊,給我把嘴巴閉上!」
  小四指著盤寨外:「怪物……怪物又來啦。」
  眾人疾步搶到門口,只見門口外不遠處的蛇形坑道內,塵土掀揚,有幾條怪蟲從坑邊爬出來,直朝寨門口游動。
  幾個人都駭叫說:「天,牠們要游進寨裡啦。」
  「快把寨門關上!」
  「來不及啦!」
  這裡頭大部分人都殊乏應變之才,只能在門邊的土垛上猛擠,卻又哪裡擠得進去?張磊往土垛上一瞧,叫道:「上城垛!」
  眼前這面城垛特別厚實,垛上建有一間望樓,幾列城齒,顯然能駐兵眺望,只是尋了半天,卻怎都尋不到那該死的城梯。
  怪蟲「嘩嗤嘩嗤」衝入寨門,火速朝他們游來。
  「城梯在那!」金六朝城垛左邊走,果然在左邊角落,掩藏著一道階梯,往城底斜上城頭。關呂歡呼一聲,急忙跟在他身後。小四無論如何爬不起來。張磊拉拽他,怪蟲越追越近。
  張磊見離城梯還有數丈距離,大喝一聲,將小四朝城梯扔去,隨即拔刀一躍,在怪蟲撲到前躍至空中。怪蟲撞在城垛上,發出「咚」一聲巨響。他揮刀往城牆上猛砍,借力拔高幾尺,又一砍,左手攀爬住傾斜而上的城梯,就這麼在吊在半空中。
  怪蟲張大嘴在下面撲咬。
  小關奮力把他拉了上來,兩人肩並肩倒在階梯上,一時爬不起來。他們互望對方一眼,都生出一種休戚與共的扶持感,半天後才一塊往城頭上爬,還沒爬到城頭,就見金六等人都站在城頭上。
  城頭上黑壓壓一片,全都是風乾發臭的戍卒屍體,一身戎裝,也不知道有幾十幾百人。回頭望向整座盤寨,見許多大房頂上,也都躺趴著人,全都是一樣死法。
  「他們是活活渴死在這的。」金六一跤跌倒,眼角迸出兩行熱淚,「沙地裡有怪物,咱們也逃不了啦。」
  *
  接下來的數日,是他們一生中最煎熬的幾日,酷暑、飢饉,以及滿城頭揮之不去的森森死氣,聯手折磨他們。
  張磊舉起乾癟的水袋,舔噬那早已蒸發光的水珠,暗自一嘆,扔開水袋問道:「大夥都還在嗎?」
  沒人回答他。
  耳邊傳來一道低切的啜泣聲,是小關?
  「小關,別哭,咱們要挺住,侯爺肯定會派人來救咱們。」
  金六不期然笑了,然而笑聲十分微弱,「侯爺?嘿,你死了這條心吧,他派你來……就是……就是要你死在這的,你還盼著他?」
  張磊不懂他為何老是一張壞嘴,成天搬弄是非,想爬起來,卻沒這份力氣,躺下說:「你老說侯爺想害咱們,你憑甚麼?」
  金六啞澀道:「他若不想害人,派咱們來這裡幹嘛?明知這裡有怪物,還派咱們過來──咱們幾時負責送過餉銀啦?」他喘了好幾口氣,哧呼笑著,「他可真聰明,連筆餉銀都不肯浪費,居然都換成石頭,哈,太好笑啦。」呵呵哈哈乾笑幾聲,聲音越笑越小。
  呂彪忽然說:「我懂了……我懂了,侯爺……侯爺真的想害咱們……」
  「你終於懂啦。」金六苦笑。
  「你們到底在說甚麼啊!」張磊心中惶恐,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不知道這件事似的。「呂彪你說,你到底懂了甚麼?」
  呂彪長嘆一聲,尾音漸漸沉寂下去。
  *
  陽光又一次投入張磊的眼,醒來時,他真覺得自己猶在家中,而他身邊躺的,是愛妻那嬌柔軟滑的身子。可灰濛濛的城垛告訴他不是。他暗嘆,只覺得自己好累,不曉得還能否撐過這一天?
  小關氣息奄奄問:「頭,您想寨裡的怪物,是否……是否真是那些党項人冤魂不散?」
  張磊疲憊的嘆了一口氣,沒法答他。
  「呂彪呢,呂彪跑哪去啦?」金六忽道。
  張磊抬頭看著毫無變化的城垛,金六就躺在不遠處,卻到處見不到呂彪。小關倚在城垛邊叫:「呂哥他出城去啦,他……他想逃?」
  張磊和金六爬起來,一塊看往城垛外,果然呂彪已經出了寨門,一步一步,蹎著腳步行走。他手裡握一桿槍,九成是從戍卒身邊拿的,更怪的是他背上還背著一個人──是小四?
  「他想幹嘛啊?」
  就見他肩膀一聳,將小四摔在地上,用力一推,將小四推入蛇坑中。小四像一截爛木頭似的滾進蛇坑,咕隆咕隆落下。沙地裡突然有了動靜,無數條怪蟲蜂擁而至,撲咬在小四身上。
  金六叫道:「他這是聲東擊西!」
  可憐小四瘦巴巴的身體,一下就被怪蟲分食精光,呂彪藉著這個空檔,悄悄溜往沙地外。
  「可恨,竟被他先想到法子。」金六咬牙切齒看著,不期然看了小關一眼,眼神裡既是凶狠,又是渴望。
  小關畏懼道:「你……你這樣看我幹嘛?」
  突然呂彪發出慘叫,一把擲出長槍,往沙丘外飛快跑去。幾條怪蟲急追他。他的腳步一個不穩,咕嚕嚕滾到沙丘背後,發出了絕望的叫聲。
  金六一屁股坐倒,頹然說道:「還是不行啊。」
  *
  一滴、兩滴,雨點從高空中落下,大片烏雲不知幾時掩了過來,籠罩著沙屯寨。
  城垛上三人精神一振,張嘴迎接雨點,雨勢漸漸大了起來,滋潤著這片苦旱大地。「這或許是沙屯寨幾年來的大雨。」金六喃喃說。
  張磊張大了嘴,拚命想多接些雨點,雨點滲入他髮際,滲入他衣襟,彷彿連生命力也滲透進來。
  「頭,你看!」小關的注意力始終都放在寨外,這時不知又發現甚麼。
  隨著雨勢漸大,盤寨外的沙坑裡逐漸匯進雨水。怪蟲們十分惶恐,不斷在水裡翻攪,有幾條在水裡耽了太久,一翻肚皮,死了。其餘蟲驚恐萬分,蜂擁爬出坑道外,在雨中游啊游的,往沙地外游去。
  小關不信道:「怪物們怕水,牠們想逃?」
  三人望著那一條條可憎之極的長影,逐漸游往北方,游往更加苦旱悲涼的大地上去,留下無數道泥痕。
  張磊高興到簡直快要瘋了,重生的喜悅,在他臉上毫無保留。「怪物走啦,我們沒事啦,小關、老金,我們──」遽地腰際一涼,一股刺痛感深入小腹。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小腹,金六握著一把匕首,陰狠之極的瞪著他。
  小關「呀」的大叫一聲,「金……金……你幹嘛,我們沒事啦!」
  金六抽匕疾退,朝他揮了一下匕首說:「沒事,就因為沒事我才動手呢。」
  小關無法相信,憤怒的撲向金六。金六一刀划在他的臉上,重重踹了他一腳。
  「金六……為甚麼……」張磊苦忍劇痛,朝金六逼近一步。
  金六素來畏怕此人,一見他眼神,退縮道:「頭,你別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張磊虎吼朝他撲來,他側身避開,狠推了張磊一把道:「你別怪我,是侯爺要我這麼做的!」
  張磊「磅」的撞上城垛,完全不信他的鬼話,「放你的屁,侯爺豈會殺我!」
  金六襲刺他後,一切早都豁出去了,心想事情既然已經幹了,那就要幹得徹底。漫天大雨中,三人都被淋得十分狼狽。金六咬牙說道:「頭,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由頭至尾,侯爺最想殺的就是你,他叫你來送餉銀,卻不告訴你這有怪物,盤寨裡的人早死光啦,還送餉銀來幹嘛──他只想叫你來這送死!」
  「你胡說!」
  「我胡說?」金六用力抹了把臉,上前一步,「他怕你不死,暗中交代過我,等到了沙屯寨務必要把你治死──操,他可真狠,把我當成了備用,連這兒的情況都不跟我說,想叫咱們十幾人都陪你殉葬!」
  小關倒在地上說:「是你,是你毒死王二!」
  金六冷冷朝他一笑:「我想毒的不是王二,是頭兒,只能怪王二自個倒楣,幫頭兒喝了毒酒。」
  張磊腦袋裡一片哄亂,想到種種疑竇處,始終都無法理解:「侯爺他為何要殺我,說!」
  「哈哈哈哈!」金六仰天長笑,指著張磊道:「頭,我看全衛字營就你最不知道──侯爺早和你那美貌的婆娘勾搭上啦,他們戀奸情熱,當然一心想要你死!」
  天外劈下一道閃電,轟隆隆貫中張磊。
  「你胡說──」
  金六見小關爬起,作勢朝他逼了一步,叫道:「我胡說?別人不知道這事,咱們幾個兄弟可全都看在眼內,不信你問小關。」
  小關怒道:「虧你還敢稱我兄弟,你早該天打雷劈!」
  「小關!」張磊暴喝,「他說的都是真的?」
  小關難過的看他一眼,低頭不敢答他。
  張磊的淚水狂湧而出,這道消息,比金六的刀利上百倍千倍,他仰天嚎吼,是絕望,也是無比的創痛。
  「金六你該死!」小關拾起一枝矛朝金六攻去。
  金六的武藝可比小關強多了,左手格開矛桿,反手扣住,短匕削向小關手指。他順勢奪下矛桿,將矛身用力掃在小關的腰上。小關像蝦米一般的蜷縮。金六不依不饒,矛桿一翻,一手刀一手矛攻向小關,刺中了小關幾下。
  怒吼聲挾著雨點撲來,金六回頭,見張磊猶如狂獅一般奔至,雁翅刀強劈而下。他大駭一格,長矛「嚓」的從中截斷,用短匕奮力抵住刀身,差點沒被刀勁給劈斷。他一退再退,直退到城垛的望樓中,在楹柱之間逃繞。
  張磊鮮血狂湧,頭暈目眩,曉得自己再撐不了一時半刻,雙手併力朝金六橫砍。哪知金六腳底打滑,無巧不巧的避過這刀,刀頭「奪」一聲,陷在楹柱內,一時間拔不出來。
  金六大喜,撲上前將匕首狠狠捅進他的小腹,和他臉貼臉,獰聲說道:「頭,你安心去吧,你這個統領的位置,侯爺早已答應過我,我──」驀地他慘叫一聲,眼神裡全是恐懼,低頭見到一柄刀搠進自己左脅,直直插入心肺。
  他一口血噴在張磊臉上,狂退幾步,用手摀著傷口說:「你──」退後時,沒留神撞上背面的眺攔,整個人翻出眺攔外,墜落城下。
  「頭!」小關搶上望樓,緊緊抱住張磊,忍不住熱淚盈眶。
  張磊抓住小腹外的匕首,不敢遽拔,朝小關望了好久,慘笑說:「小關……我這把刀,別的來不及教你,可……可刀柄上有個機括,刀中藏刀,是為……是為雙飛雁,嘿,是雙飛雁……你拿去用吧,回去以後,別……別……」
  小關見他手握刀柄,刀柄中有把短刃,澄瑩透亮,與楹柱上那半截刀正是一對。正想探手去摸,忽然感到臂中人頭頸一軟,軟垂在自己懷裡。
  「頭──」
  城垛上,暴雨下個不停。
  *
  明萬曆十五年初夏,永定城一狂漢伏街襲殺肅州衛都司左輕侯,震動西涼古道。(《萬曆野獲編.補遺》)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古方鎮


  狼嗥聲一聲接著一聲,從鎮外的林子邊送來。當阿牛與小龍潛進小鎮裡時,幾片烏雲飄過,遮住了黯淡的月光。
  小鎮內一片死寂,鎮門口高高矗著一座朱紅色牌坊,拔地約有丈餘,牌坊的木柱上有幾道可怕抓痕,橫三下豎五下,不曉得是被甚麼抓的。牌坊的匾額掉在地上,從踩踏後的殘缺字跡來看,似乎是「古方鎮」三個大字。
  除了天邊的星月,小鎮各處都闃無燈火,幽森的石板路隱沒在詭譎的屋舍之間。
  「這個鎮好黑。」
  不知道為甚麼,阿牛越看這座小鎮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感,就好像裡頭潛藏著許多邪惡一般。他從懷裡掏出火摺,想將火摺悄悄燃亮。
  小龍飛快按住阿牛的手,「師兄,那些東西對煙火味最是敏銳,咱們可別用火摺。」他那雙銳利眸子往街邊一掃,呶嘴說:「咱們先進去探探。」
  兩人沿著破爛不堪的房舍推進,每行經一棟住屋,都仔細探看片刻,見無異狀,才敢繼續往前行。
  整條街道──不,整座小鎮都宛如遭到了甚麼無可抵禦的侵襲一般,屋牆倒的倒、垮的垮,連門窗隔板都崩落了,幾乎沒有一戶完整。
  一道茶褐色的門板上,潦草畫出三個環狀的圓圈,由一條縱線銳利貫穿,似乎是用甚麼鮮血畫的。
  小龍在門板上捺了一下,抹抹指尖說:「師兄你看,這血跡乾涸了至少有一天一夜。」
  阿牛重眉深鎖說:「這道表記,似乎是鷹潭龍虎山一帶的伐魔徼,咱們一路行來,表記畫得越發急亂,莫不說明這座小鎮已經……」
  小龍瞇眼遙望街尾,有幾棟大宅悠悠矗立。
  阿牛默然半晌,將包袱從闊背上解下,攤開後,裡頭有一疊符紙、幾串古錢,還捆紮著兩柄修直的桃木劍。他將一柄劍拿在手裡,將另一柄遞給小龍,才把包袱縛好。
  「走吧,咱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
  吆喝聲狂捲在道上,無數隻馬匹衝垮籬笆後,踏碎了村莊的寧靜。
  幾名莊稼漢從夢中驚醒,開門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已被幾把馬刀刺穿在門外。
  婦女們驚叫、逃跑,拚命想躲避那一匹匹魔神也似的壯駒。
  一張娟秀的臉孔充滿驚惶,一邊跑一邊回頭,沒留神被裙襬絆倒在地上。
  少女的腿好疼,不期然感到背後安靜下來,馬兒不曉得跑到哪去了。漸漸的,有一雙馬靴走了過來,鞋底踩得石子嘎嚓作響,靴踵邊的馬刺油得發亮。
  *
  「師兄,小心!」
  阿牛猛地清醒過來,轉過身,一條灰紫色人影厲撲過來,雙臂平伸,露出了尖銳的指甲。
  他大吃一驚,用桃木劍畫了半個圈子,重重擊在黑影的腰上。黑影吱嘎一叫,整副身軀倒彈出去,撞垮了背後一面半圮的磚牆。
  那黑影一身長馬褂,穿著就好像小鎮裡隨處可見的鎮民一般,只是他動作極怪,全身的關節彷彿都僵固住了,彎也不彎一下。腳尖一蹬,騰的又跳了過來。
  那人疾跳向阿牛,雙手彷彿很渴望洞穿阿牛似的,瘋狂的戳刺。
  阿牛夾出一張符紙,疾唸幾聲咒語,照準那人額頭貼了上去,「啪!」那人驟然停住,整副身軀不再動彈。
  小龍奔過來拉住阿牛,叫說:「師兄,你……你沒事吧?」
  阿牛抹去一頭臉汗,搖搖頭。
  「剛才真嚇了我一跳,那殭屍衝出屋外時,你好像還在發呆似的……你剛才在想甚麼啊?」小龍問說。
  「沒想甚麼,多謝你的提醒。」阿牛露出苦笑。
  「自家兄弟,謝甚麼!」小龍使勁拍他手臂一下,走到「那人」身邊,伸出兩隻手指,掰開那人的嘴巴。
  「看來已完全屍化了。」阿牛望著那人的幾根獠牙,「只不知它是否是本地的鎮民?」
  小龍又檢查了幾個部位,翻開脅下一片破爛處,說道:「師兄你看,它這裡有幾道戳傷,肯定是受過攻擊。」衣脅裡慘白的脅肉上有幾個黑孔,像是被手指插過。
  「還是你做事把細,只不過就這點時間,屍化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點。」
  「師兄,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小龍望著這座無限漆黑的小鎮,「這次我們遇到的,可能不是小事呢。」
  *
  兩人來到小鎮上那棟最寬敞最氣派的宅邸,宅邸內木葉森森,流淌著一股由財富堆砌出的雅致。潛進大宅的宅院後,在大宅廳中,赫見到一組紫檀木做的雅致家什,在堂內橫翻側倒,宛如洪災過境一般。
  大宅裡很安靜,靜到他們能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而且這個宅裡好像沒「人」?
  大宅在裝潢上很有一種西洋的氣派,堂室十分開闊,房頂也挑得很高,大廳左右各有一道折返式的石質扶梯,通往陰森森的樓上。
  他們在廳中繞了一圈,沒甚麼發現,阿牛投予小龍一記眼神,率先往扶梯上走去。
  二樓很暗,夜色彷彿揮之不去的潑墨山水一般,將他們圍攏在其中,他們腳下則鋪著地毯,一條通的走廊往兩側延伸出去,廊左右有許多房間,每一間都漆黑無比。
  兩人無言相望一眼,各自往一邊走廊搜去。
  阿牛來到走廊尾端,輕輕推開廊左面一間臥房,房門嘎吱作響,在靜謐的深夜裡顯得特別驚人。他連忙按住門板,不期然門板背後有一襲奶白色洋裝掉落下來。他一怔,側身走進臥房裡,緩緩拾起那件洋裝──低領的雪紡紗,蕾絲摺邊裙,裙身蓬鬆到有點古怪,是他從未見過的式樣。
  忽然他眼前一亮,門對過一面梳妝鏡照出了整件洋裝,在黑夜中白得可怕。
  他連忙把洋裝往門背後掛好。
  由房間的擺設來看,這應該是一名小姐的閨房,格局雅致,床罩和被褥都為淡粉色的,隱約透著香氣。
  走到梳妝台邊,許多首飾凌亂的擺在桌上,其中有一枝髮簪,在翠綠色中帶點蔥白,形制十分纖巧。
  這枝髮簪彷彿帶給他一絲觸動,他輕撫髮簪尾部,用指頭摩娑簪尖,想起了一些不堪回憶的過往。
  他猛抬頭,梳妝鏡赫然多出一名少女,直挺挺站在他背後,他駭然躲開兩三步,差點沒撞到房牆邊的衣櫃。
  少女不知是打哪來的,一身素白色睡袍,前襟的排釦全都解了開來,露出飽滿的乳房弧線。睡衣內似乎甚麼衣料都沒穿,模樣誘人之極。
  阿牛嚇了一跳,見這名少女容貌美秀、肌膚嫩白,全身彷彿抹過粉似的,淒迷的朝他走近一步。
  阿牛不知所措,從沒遇過這種香豔場景,少女伸出皓臂,似乎想上前摟住他。「姑……姑娘……妳是這個鎮上的人嗎?」阿牛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少女的玉臂攬過阿牛脅下,身軀整個貼靠過來。
  好香。
  阿牛一時間意亂情迷,聞著少女的體香,忽然有一種陷入回憶的古怪感受,只覺得眼前的少女,值得自己用全力保護。
  他忍不住摟緊少女。
  好冰!
  少女的嬌驅出奇冰冷,彷彿一尊千年都化不開的冰巖。他驚覺不對,奮力想掙開少女,卻發現少女力氣大得驚人,緊摟著他不放。
  少女臉容劇變,淒迷的雙眼厲睜開來,眼球裡一片渾濁。張大嘴,兩排編貝中各有一對獠牙,牙齦是黑紫色的,齒縫間透出強烈的惡臭。
  「妳──」阿牛躲開少女咬過來的嘴,抵著她的下巴想推開,突然發現那軟玉一般的脖子上,有一排可怕的咬痕,裡頭黑紫爛透。
  這少女已經屍化了?
  阿牛手掐伏魔指,戳向少女小腹。少女彷彿遭受電擊一般激彈開來,撞垮了一只木櫃,旋即吱喳怪叫,直上直下的撲咬他。
  這時少女的睡袍早褪光了,隨袖子掛在左手臂上,模樣極其古怪。阿牛不敢看她彈跳著的雙乳,卻又無法不看,急切中取出桃木劍,一劍想劈在少女頸上,猛見到少女的嬌顏,木劍一頓,竟是狠不下心完成劈砍的動作。
  阿牛往左避去,「嘩啦!」少女撲在衣櫃上,把衣櫃的門撞個對折。她似乎完全不曉得痛,雙手往衣櫃內一撐,轉身又追了過來。
  只見她臉上身上扎滿木屑,有一條木片甚至刺中她乳椒,從乳袋下透了出來,可是她毫無知覺,仍舊瘋狂的追撲阿牛。
  阿牛明知道少女已經死了,幾次拿劍想劈砍下去,可一見對方那種無法自制的猙獰表情下,是一張如此姣美的臉,實在難以下手,幾番退讓,反倒讓自己陷入了險境。
  「百魔破!」
  房門外暴喝一聲,符紙挾著火光射來,黏在少女的背上。只見轟嘩一亮,火焰像條無情的巨蚺一般襲捲少女。少女嘎聲怪叫,在火團中瘋狂舞動,玲瓏的嬌軀逐漸燃縮成一團黑燼,頹圮在梳妝台邊。
  阿牛閉眼不忍卒睹。
  小龍從房門外搶進來,拿木劍撩開那團黑燼,檢視了半天,才瞪視阿牛說:「師兄,你幹嘛不拿劍刺她,師傅賜劍給咱們,不正是要咱們憑此斬鬼除妖嗎?」
  望著對方那張孩子氣的臉,阿牛無話可說,有些事他始終藏在心裡,即便是對師弟,也沒辦法如實吐露。「是我不對。」他嘆道。
  小龍眨了眨眼,不明白他這意味深長的一嘆。
  阿牛比出拇指讚道:「師弟,還是你夠冷靜,師傅總說你會是我茅山派最有希望的門人,我想師傅是對的。」
  小龍不好意思的笑了,搔著一頭短髮。忽然走廊外「砰咚啪啦」,似乎有甚麼在樓下橫衝直撞,發出了好大聲響。
  兩人連忙衝出臥房,搶到二樓的樓梯邊,只見樓下大廳裡湧進來十多名詭異的鎮民,僵挺挺的在大廳內聳跳,一個接著一個,撞得傢俱東倒西歪。
  這些人滿臉死氣,身上的衣服也汙穢不堪,彼此間甚有節律的跳躍、落下、跳躍、落下,漸漸圍成了一個大圈。大圈中央,有個土財主打扮的胖子也在聳跳,彷彿是這批人的頭,片刻後停住,雙臂倏地垂下。
  小龍倒抽一口涼氣,小聲說:「百屍聚會?」
  土財主登時回頭,阿牛和小龍連忙躲進長廊裡,緊緊摀住鼻息。
  老半天後,土財主才又轉了回去,嘎吱怪叫幾聲,帶頭往大宅外聳跳。漸漸的,群屍們都跳出大宅,留下了一片更加狼藉的大廳。
  *
  一具冰冷的嬌軀躺在地上,褐黃色的濕泥,滲染進少女白如羊脂的肌膚裡。
  少女全身赤裸,乳房及臂上都留下了無數道粗暴的抓痕,深紫色的瘀青,彷彿仍在凌辱著她似的,一直往大腿的根部蔓延。
  少女並未闔眼,散了焦的眸子仍在厲瞪著人世,嘴角邊的血泡早就乾了,只剩下嘴唇上一排咬痕,猶自閃爍著鮮豔不已的紅光。
  少年蹌跛的走向少女,滿臉汙穢,連身上和褲管上也全是汙穢。他跪倒在少女身邊,輕輕撫摸少女的臉,解下外衣,遮掩住少女的一切。
  淚花在少年眼眶中打轉,然而他沒有哭,只靜靜闔上少女的眼,將少女擁入懷中。
  驀地,少女兩眼睜大,張開血一般的櫻唇向少年咬來。
  *
  阿牛渾身一顫,冷汗自他額頭上落下。小龍拍他肩膀說:「師兄你看,那些殭屍好像要跳往鎮外。」
  阿牛的鼻翼抽了抽,感到身上有股暗香繚繞,似乎是剛才那名少女?他勉強定下心,看著那批自大宅裡聳跳出去的死屍。
  死屍們穿街過巷,往漆黑的鎮外跳去,沿途有幾批同樣的死屍加入他們,形成一條浩大的隊伍。這些死屍彷彿都是鎮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身上都穿著十分平常的服飾,彷彿仍然活著一般。
  「它們想去哪啊?」阿牛毫不明白。
  「師兄,今晚好像是癸亥月辛丑日。」
  「你是說……」
  「癸亥月辛丑日,是這一年裡的陰日,而今晚又是望月,陰氣大盛特盛,如今那些殭屍都往一個方向集中,你想……我們是否撞見了甚麼殭屍聚匯,難道……難道這裡出了殭屍王嗎?」
  阿牛猛然怔愣住──殭屍王──那可是在傳說中才聽過的厲魅!他們兩人自下山以來,雖然已對付過不少怪物,但都是次一等的邪穢,如今若真遇上殭屍王,那可……
  小龍的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振奮說:「倘若咱們真的遇上殭屍王,又能剷除掉它,師傅肯定會高興極啦!」
  阿牛臉色有點難看,不悅道:「你別那麼輕率,殭屍王是修練了百年以上的陰物,隨太陰而出,隨太陰而沒,不是輕易能對付的。」他見小龍癟著嘴,表情頗有點不以為然,推他肩膀說:「先別想這些了,畢竟一切都還只是推測,走,咱們繼續追下去。」
  *
  一座規模龐大的古墓,座落在小鎮的西南方。
  這座古墓佔地出奇遼闊,宛如一座小山一般,由西到東,青青翠翠生著許多株矮柏,小的有如傘蓋,大的有如房頂,形狀極其扭曲乖張,看得人不寒而慄。
  古墓正面,建構得猶如宮室一般,雕梁畫棟的,墓門挑得很高。幾排立柱左右對峙,和王侯的居所也差不了多少。
  兩人對這場景都感到極是驚訝,不懂一個小小的古方鎮,怎麼會有一座如此規模的墓室?倒像個王侯的陵墓多點。
  群屍逐漸集聚在墓門前方,亂烘烘的沒甚麼條理。最前面幾隻,似乎是群屍們的頭,彼此爭搶著想靠近墓門,生怕慢了他人一線。
  當月兒升過墓門頂的那一剎那,墓門轟隆打開,從裡頭撲出來一團黑影。這團黑影,像一面巉岩似的挺站在墓門之外,一身官朝服,胸前縫綴著麒麟一般的補子,竟像朝中的一品大官。
  倘若它真是大官,那肯定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見它一張闊臉,幾乎都已經腐敗爛光,像條破巾布似的往地下垂落,鼻子和耳朵早就沒了,倒是一雙眼睛出奇爍亮,綠油油掃著群屍。
  群屍一接觸到它的眼神,紛紛畏怯低頭。幾名「屍頭」上前想參拜,一時間你推我擠,場面十分混亂。殭屍怒哮一聲,撲過去一掌削掉那名土財主的頭,那顆頭咕嚕嚕不知滾到哪裡去了,倒是身軀還蹦蹦跳跳支持了一會,隨後才碰咚倒下。
  屍頭們嚇得全部退開。
  阿牛與小龍見到這副情況,差點沒驚叫出聲,躲在遠方的草叢裡不敢吭氣。
  殭屍一下躍了起來,停定在半空中,動也不動一下。群屍見了它的動作,一齊伸直手臂聳跳,朝那隻殭屍嘶叫。
  殭屍臉朝月光,彷彿在吸納甚麼力量似的,從口鼻內嗤啦冒出黑氣,漸漸盤覆住它的軀體。
  小龍心驚膽跳,伸出腳在地上疾疾書寫──屍王拜月!
  阿牛點頭,透過林蔭注視著古墓,只見殭屍王這時已被黑氣裹成了一只巨大的黑繭,仍舊停留在半空中。
  他拿出符紙疾劃兩下,拔起腳邊的青草,用符紙裹住,分一張給小龍。兩人頗有默契的同時在嘴裡啣住,就像啣甚麼保命符似的。
  「砰咚」,殭屍王落地,黑氣嘩啦一下全部散開。它的兩眼精球吐爍,跟著朝空中一衝,極迅快的在附近樹林裡嗤啦盤繞,隨後撲進了灌木叢中抓出來幾隻山獸,扔進群屍裡,自己手裡也抓著一隻。
  群屍怪叫著爭搶山獸,將山獸的四肢撕成好幾段,吸吮噴出來的鮮血。
  殭屍王輕飄飄落地,漠然的看著屍群,自己也啜咬著手裡的山獸──而它落地的位置,距離阿牛和小龍只有幾步之遙。
  群屍宛若無遮大會一般,擾攘吵鬧了許久,月兒漸漸升過樹頂,往墓的反方向緩緩移動。
  殭屍王發出低嗥,群屍們安靜下來,連忙往左右聳跳開,讓出一條通道來。
  殭屍王「嗖」一聲撲進墓室裡,砰隆把墓門關上,不再出來了。
  群屍們僵站片刻,舔舐著剩下的山獸骨血,又哄亂喧鬧了一陣,才跳啊跳的往來時的方向跳去,消失在樹叢間。
  小龍觀察了老半天,確定再沒有異狀之後,才吁了口氣說:「師兄,那果然是個殭屍王啊,太好了!」他雙眼錚錚發亮,站起來說:「走吧,咱們進去──」他突然一啞,只見阿牛低頭不語,額頭上的汗珠大得像黃豆似的滴下,桃木劍不停顫呀顫的,明顯是在發抖。
  「師兄,你──」
  連阿牛自己都不懂自己在害怕甚麼,彷彿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盤據在他心中從沒離開。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孬,用力掐緊手腕,漸漸的,桃木劍才穩定下來。
  他肩膀鬆垮的說:「小龍,也許我們不該進去。」
  小龍驚訝道:「師兄你在說甚麼啊?我們這趟下山,求的不就是這種機會──斬鬼除妖,替天行道?」
  「斬鬼除妖,替天行道……」阿牛看著自己的手,緩緩搖頭說:「不,你不懂,有些事並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人力猶有時窮,對這座小鎮,我們……我們已經盡過力啦。」
  他說這些話時,兩眼始終望著地面,不敢抬頭看小龍一眼,彷彿小龍的眸子裡有甚麼不可逼視之物。事實上,小龍的眸子確實很亮,一瞬不瞬的盯住他。
  「師兄,你害怕了?」
  阿牛臉色陡然而變,叫道:「你胡──」他飛快掃了古墓一眼,壓低聲音道:「你在胡說甚麼,我幾時怕啦?」
  小龍彷彿看出了甚麼,眼神奇特的望著阿牛,似乎有一些明瞭,又似乎有一些失望。他一字一頓的說:「師兄,一句話,你要不要去?你若不去,那麼我就一個人去。」
  阿牛被他這副口吻激怒了,又或者是被自己的怯懦給激怒。「不去,我不會去,你也不准去──光憑我們兩人,去了只是找死!」
  小龍怒瞪他一眼,轉身走往古墓。
  「小龍!」
  *
  小龍憑著一股血性,頭也不回,悄悄潛進古墓中。
  他在墓門背後等了好久,始終等不到阿牛,心中既憤怒又失望,還有一絲形單影隻的畏懼。
  好,你不來我就自己進去!
  墓門裡挺闊,但是卻幽暗異常,僅有墓門外透進了一絲月光。一條墓道筆直延伸入內,幾乎看不到盡頭。
  他一手抓符、一手抓劍的緩緩前進,口中默唸「降服一切諸鬼神咒」,以防任何突發的意外。
  墓室裡分岔不少,墓道的底座,都是由一塊塊高低不平的片岩鋪砌成的,表面非常濕滑。他不敢大意,在每一個拐角處都劃下一道痕跡,當作表記。行經某一處拐角時,很奇妙的,墓道尾端居然露出了一抹光亮,那抹光亮青慘慘的,彷彿沒有甚麼溫度。
  小龍十分驚訝,從沒見過那麼奇特的光亮,小心的往光亮處走過去。越靠近光亮處,就越有一股難聞的臭味,彷彿那裡堆滿了屍骸一般,不斷在持續腐敗。
  墓道尾端有一間耳室,青色的光自耳室打出室外,在對面石壁上留下了長方形的亮光。小龍極其謹慎的靠近耳室,一探頭,耳室的內裡沒人,裡邊就只有一座敦厚的石台,石台上擺著一支翠綠色的發光體,照亮整間耳室。
  那件發光體像一支玉如意,又像一支玉板,橫陳在紅絨緞面的檀木架子上,竟然幽幽有光?鋪墊在玉如意底下的,是一張看不出甚麼質料的殘舊布巾,布巾上寫著幾串他看不懂的符文,不曉得是文字還是圖樣。
  小龍從沒見過那麼神奇的器物,造型也出奇華美,像一叢不斷捲曲的雲朵。他一時間有點目眩神馳,悄悄走進耳室內,走向那座厚重的石台。
  那支玉如意太美了,長若一隻手臂,表面上刻著雲紋,瑩光滿溢,一看就知道是件稀世奇珍──小龍情不自禁伸出手。
  「別碰它!」
  小龍嚇一大跳,怎都沒想到耳室裡有人,桃木劍往後一揮。
  轉過身時,有一條深灰色的人影倒臥在牆邊,手臂高舉,平貼在牆上,姿勢十分古怪。那人的臉極其削瘦,臉膛青白中帶著點黑色,連呼出的氣都有些發黑。
  小龍既驚且愕,沒想過會遇上這麼個人,然而見對方仍在呼吸,似乎仍是個活人,緊張感不由得放緩了點。「你……你還活著?」他問。
  那人虛弱的笑了,彷彿這是一個很蠢的問題。
  小龍放膽走了過去,發現這人已上了年紀,一把山羊鬍,穿著一身髒汙的道袍,袍面上一個太極,一個八卦,八卦是先天卦位的,與他們茅山派的後天卦位不同。
  「你到底是甚麼人啊?」
  他蹲下去想扶起對方,赫然發現對方兩副手腕都被鐵條釘進石壁裡,傷口上的血早乾了,顯然被困在這已不只一兩天。
  「這誰幹的,真狠。」小龍心中憤怒,試著想拔出鐵條,可卻完全拔之不動,彷彿鐵條在石壁裡生了根一般。
  「別費勁啦,這些鐵條深入石壁起碼有半尺,光憑你一人,是拔不動的。」那人幽幽嘆了口氣。
  小龍頹然鬆手說:「這位……應該是位道長吧,小鎮外那些表記就是您畫的嗎?您,您怎麼會被困在這座墓裡?」
  老道士慘笑一聲:「你還是先別問我,倒是你,好該快點離開這裡,再晚就來不及啦。」他一雙眼睛十分晦澀,喘息了一會,又說:「你是盜墓的小子對吧?快走,這裡的東西千萬別動。」
  小龍見他自己都快不行了,還在提醒別人,又是好氣又有點感動,忍不住抗辯說:「道長,我不是來盜墓的,我是來除妖的。」
  老道士一驚,左眼大右眼小的瞪著小龍:「你來除妖?你知道你對付的是甚麼妖物嗎?」
  小龍昂首說:「甚麼妖物?不就是殭屍王嗎?」
  老道士見他還真說對了,喃喃說道:「你小子還真是來除妖的……嘿,『不就是殭屍王嗎』,好大的口氣啊。」他疲憊的依偎著牆面,低勸道:「小子,我不知道你是哪一號人物,但這個妖物不是你能應付的,你還是快點走吧,再過一會,那隻殭屍又要出來啦。」
  小龍不理他,又想去拔那兩根鐵條,使了半天勁,才好像有點鬆動,他咬牙繼續發力。
  「嚓!」一根鐵條被他拔了出來,連皮帶肉,抽離了老道士的手。
  老道士痛哼一聲,有幾分驚奇的看著小龍。小龍用力過猛,差點沒倒退撞垮石台,那支玉如意在石台上晃啊晃的,好像快要跌下來了。
  「小心!」老道士急道。
  小龍飛快扶穩木架,觸碰到玉如意時,有一股很強烈的冰涼感,十分扎手,令人不敢多觸碰它。
  「別碰那玩意,快回來!」
  小龍奇怪的看著老道士,有些捨不得便走,問說:「道長,這寶物是甚麼來著,摸起來好冰?」
  老道士一隻手急招說:「別碰它,快點回來。」
  小龍依依不捨走了回去。
  老道士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那支玉如意,是那隻殭屍的陪葬品,與那殭屍的出身很有干係,它最寶貝這玩意啦,若有人敢染指,天涯海角都要追索那人性命。」
  小龍驚噫連連,沒想到玉如意與殭屍王關係那麼深,又看了那玉器幾眼,問道:「道長,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別提啦,唉。」老道士閉上眼睛。
  小龍來到另一根鐵條前方,用力一扳,這枝鐵條似乎比上一枝插得更深,根本扳不動半分。他雙手發力,咿咿嗚嗚的抽拔。
  老道士又嘆了口氣,渾然沒注意到小龍在幹嘛,自顧自說:「那殭屍幾十年來不知害過多少人命,我和我的師傅,還有我師傅的師傅,一直都在找尋它……它生前是個大大有名的武將,征南掃北時,手裡殺的人太多,造業也太深重,晚年又逢子孫不肖,那名武將含憤而死,怨氣始終無法消散,偏偏那玉如意是一支至陰至寒的古物,幾番交濟下,才造就出這不世出的厲魅。」
  老道士的眼角含淚:「人啊,永遠不曉得自己會變成甚麼樣的妖物。」
  小龍正用力到了一個點上,完全無法答他。
  「我後來找了它好久,終於在這個小鎮外找到。當時鎮裡有幾個地痞,不知死活潛入古墓,盜走了那至陰至寒的玉如意,不但害了自己,更害了全鎮的人。」
  「道長是說……那小鎮……都是……都是被那殭屍王給……」小龍從牙縫裡擠問出這句。
  老道士按著自己的胸口,表情十分痛苦,咬牙切齒的又說:「那隻殭屍實在可怕,一夜間就滅了那個小鎮……鎮民們遭受屍毒,此際大概都已成為它的僚屍啦。」說到這,張嘴吐出一口汙血,血色黑似墨汁,看起來十分可怕。
  「道長──」
  老道士撩開一頭亂髮,露出脖子上的咬痕,苦笑:「我闖進古墓後,被那隻殭屍擒住,自己也中了屍毒──那隻殭屍似乎已修練到地妖的境界,每逢望月便要出來吸一吸月光,啜幾口鮮血──它之所以留下我,正是為了要每日吸啜我的道血,幫助它化煉。」他一把揪住小龍的衣襟,往自己一拉,「小子,看你這柄桃木劍,你大概是茅山派的吧,大家同屬道門中人,你……在你走之前,千萬一劍先殺了我,我感到自己就快要屍化,撐不過幾天啦!」
  小龍駭然看著他,只見他一張枯瘦的臉上,有幾道黑氣上衝髮冠,瀰漫在整個髮際和太陽穴之間。他的眼神時清時濁,不斷有黑線在眼白裡一絲絲橫過,僅在眉心正中央,還保有一枚銅錢大的白色區塊。
  小龍忙掏出符紙,掐個道訣塞進他口中,協助他抗拒屍毒。老道士觸電般顫抖了一下,似乎正與體內的屍毒抗爭。
  小龍加力抽拔鐵條,心忖進墓後已不知耽擱了多少時辰,而那隻殭屍天曉得還會不會跑出來,留在這實在危險,還是先救走人再說。
  他骨骼「嗶哩波囉」亂響,拇指按在右手的虎口上,默唸「五丁開山訣」,一口真氣直衝腦門,這輩子沒用過那麼大力。
  忽地「嗤」一聲,鐵條被他整根拔出,瞬間的悖離力帶得他撞上石台,玉如意鏗咚滾到木架外。
  他背後一片劇痛,慌不迭將玉如意擺放回去,轉頭叫說:「道長,咱們快──」忽然,耳室門外站著一尊魔神也似的黑影──
  是殭屍王!
  殭屍王雙眼如電般發亮,瞳孔只有一粒米大,瞪著小龍。
  小龍來不及驚呼,反射性一個驢滾,扣住古錢,照準那兩隻可怕的亮眼射去。
  殭屍王橫臂掃開古錢,往耳室裡跨入一步。
  「百魔破!」小龍的符紙閃電射出,被殭屍王一抓,轟啪在它手心裡破開,焰火被五根手指漸漸抓滅。
  看來連符法也不能傷它!
  小龍又驚又駭,從沒對付過這麼厲害的魔物,左掌抵住桃木劍柄,腳踏星步疾刺出去。
  殭屍王仍用那隻手一抓,抓住了他的劍尖,一股白煙冒了出來,一拗,桃木劍應聲折斷,五隻紫黑色的指甲猛插向小龍。
  小龍退出幾步躲開。
  殭屍王張嘴朝小龍嘶吼,兩排牙全是尖的,足足有一節手指那麼長。它又跨一步,完全堵住耳室的門。
  「看我茅山伏魔刀!」
  小龍將半截斷劍扔開,從腰帶拔出一柄銀灰色的匕首,刃面上刻著篆文一般的刻劃,揮刀疾刺。
  殭屍王伸臂似乎想拿,一稍停,任刀尖掠過掌緣,反手扣住小龍的手腕。小龍只覺得手腕劇痛,好像被甚麼腐蝕的毒物抓中一般,想抽手,反被殭屍王倒拉近一步,衝向它那張闊臉。
  那張臉實在醜惡之極,鼻子和耳朵全爛了,像一塊爛肉那般猙獰,嘴裡的獠牙不斷向小龍逼近──那兩排可怕的獠牙,不知道已咬過多少隻脖子啦──小龍拚命反抗!
  「狗殭屍!」咆哮聲中,一根長條物襲來,刺中了殭屍王的左臉,殭屍王左邊眼睛被長條物刺穿,登時瞎了。
  殭屍王瘋狂怒吼,手握住長條物一拔,原來是那根釘住老道的鐵條。它將鐵條奪下,怒拗成一圈鐵圈,用力擲往偷襲的人。
  老道士拚命躲開,沒留神,一跤跌倒在地上。
  「道長!」
  小龍脫身後,搶到老道士旁邊,以匕首護住他。
  殭屍王怒擊石壁一下,「轟」,堅實的壁體竟被它擊出一個深洞。它憤怒之極,一手摀著眼睛,朝兩人用力踏出一步。
  突然一截桃木劍從門外刺過來,「噗嗤」,由背後刺穿它的補服,劍尖一突而出,詭異的突出在殭屍王的胸前。
  「去死吧,你這個早就該死透的傢伙!」
  殭屍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叫,握住木劍根部,「啪」的扳斷,反手將背後那人抓過來。
  小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叫道:「師兄!」
  來的人正是阿牛,不知甚麼時候潛進了古墓,還躲在後方伏襲?
  殭屍王五根指甲陷進阿牛的手臂,阿牛面容扭曲,痛苦得慘叫出來。
  小龍拾起半截桃木劍撲上,由背後勒住殭屍王頸項,用力往後扳。「你他娘給我放手!」
  兩個人與一隻殭屍在耳室裡激鬥不下,殭屍王一個急旋,將兩人重重旋飛出去,撞上了石壁。殭屍王胸口流淌出一絲黑氣,被它用右掌按著,跨步逼向兩人。
  「來,你過來啊!」老道士拾起那支玉如意,在殭屍王身邊揮舞,作勢往地上砸去,「你過來啊,看我砸碎它!」
  殭屍王大駭,猛往後方退出一步,「砰」的撞上石壁。它雙臂伸得直直的,絲毫不敢妄動。
  玉如意極冷,老道士一時竟有點抓握不住,連忙用袍袖包著,他發覺玉如意的作用,當即舉手叫說:「兩個小子,快來!」
  小龍見機極快,連忙扶起阿牛,與老道士一步一退,漸漸退出耳室。殭屍王幾次想撲上,都被老道士作勢給逼退。
  阿牛咬牙說:「快點退出古墓,快。」
  小龍見他手臂上鮮血淋漓,傷處深可見骨,不敢怠慢,拉著老道士的袍角說:「道長,咱們快走。」
  他進墓時本來還有點傲氣,對自己自信得很,沒想到古墓裡妖物竟如此強橫,滿腔血性就像被潑了一盆涼水似的,氣焰消減許多。
  他們與殭屍王一退一進,半盞茶不到便退到了墓門口。墓門口是開的,三人飛快鑽出墓門,小龍急著想將墓門掩上。
  阿牛低叫道:「別動那座墓門,快過來。」
  小龍怔怔退了過去,老道士這時再也支撐不住,咕咚跪倒在地,玉如意脫手滾到地上。
  殭屍王從墓門裡疾飛而出,飛快奪回玉如意,懸浮在墓門的上空。它珍愛的摸撫玉器,一隻獨眼厲瞪著地面上三人。
  阿牛雙掌一闔,兩隻中指反扣住食指,與大拇指相抵往地面一插,喝道:「地火明夷!」
  地面登時亮起一面巨大的八卦,通體金黃,正好在殭屍王腳下。八卦彷彿擁有龐大的收攝力,殭屍王身軀一沉,幾乎要掉進八卦裡。
  這個又大又亮的八卦,似乎帶給殭屍王莫大威脅,它驚恐的看著腳下,奮力往空中拔起半尺。
  小龍驚喜交集,曉得師兄在墓門外佈下了縛魔大陣,也雙手一併插進地裡,想幫師兄一把。
  殭屍王又下沉了半尺。
  就在它雙腳將要觸到地面的那一瞬間,天際外明月驟亮,由烏雲後方露出臉來。殭屍王精神大振,一團黑氣由口鼻中洶湧而出,將自身烘托拔高,眼看就要脫出八卦外。
  老道士撲了上去,死命摟住殭屍王的腿。殭屍王驚駭,一爪抓中老道士頭顱。老道士怎都不肯放手,用力將它往下拉。殭屍王將老道士的頭扭了一圈,登時將老道士扭斃。
  即便是死了,老道士仍沒放手,終於將殭屍王牽制到地面,落進那個大八卦中。
  大八卦劇閃,一條八角柱形的金光拔地而起,緊緊罩住殭屍王。光柱明顯能克制妖魔,就見殭屍王不斷掙扎,好像被架上炮烙一般,渾身由衣物開始燃燒,墨黑的手上著了火,髮辮上也冒出白煙,然後是胸脯、臉盤,在駭人的嘎叫聲中,漸漸燒焦成黑色。
  「咚隆!」
  殭屍王直挺挺的倒下,在地上抽搐幾下,就此不再動彈。
  阿牛幾乎在同一時間跌倒,手臂上的抓傷,滲出濃稠的黑血,血裡的腥味連小龍都覺得惡嗆。
  「師兄,你的傷──」
  阿牛解開背上的包袱,抓出一把糯米,往傷口上一壓,「滋」,糯米瞬間被染成黑色。他看到這番景況,難過的嘆說:「屍毒太重,糯米也化解不了了。」
  小龍依偎在他身邊叫說:「走,師兄,咱們回茅山去,師傅肯定會有辦法!」
  阿牛頭暈目眩,格開小龍的手說:「茅山離這太遠啦,算了吧。」
  「再遠也有走到的一天,師兄,咱們立馬便走!」
  阿牛一把按住小龍的手:「不,你不懂,我不夠時間了。」他看著自己的傷口苦笑,「我不回茅山啦,小龍,我要回鄉。」
  小龍嘴裡好像塞了一枚拳頭,闔都闔不攏,詫異道:「回鄉?都這樣了你還回鄉,你發瘋了不成!」
  阿牛不曉得該怎麼對他解釋,忽然殭屍王背脊一動,似乎猶有聲息──
  它還沒有死絕?
  小龍對之恨入骨髓,拿著半截桃木劍,上前想往它背後一插而入。
  「慢,師弟,我向你討個情。」
  小龍維持原姿勢不動。
  「這隻殭屍王已本元大損,鎮上的僚屍少了它後,大概也支撐不了多久──它對我有用,你讓我將它帶走吧。」
  小龍呆住,「你說甚麼,你要將它帶走──帶走這隻殭屍?」
  阿牛鄭重的點點頭。
  「但你帶走它幹嘛啊?它是隻殭屍啊!」
  阿牛苦笑,彷彿自己不懂得這個道理似的──他當然一清二楚。他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輕道:「我要用它來保護一些人,並對付另外一些人,一些很壞很壞的人……師弟,我知道你在擔心甚麼,放心,我不會再讓它走脫。」
  阿牛勉強撐站起來,來到殭屍王身邊,拿出符紙一揮,貼在它的後背。殭屍王抽搐幾下,就此不再動彈。
  「你想用控屍術?但以你的狀況,這會讓你加速屍化的!」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這是我最後能做的……小龍,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你有那麼多勇氣,然而我卻不是這樣……我曾經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直到今天我仍然在逃避,可如今我不想逃了……請你……請你代我向師傅請罪,他的恩情,我此生都無法報答。」
  阿牛左手搭住手腕,掐了一個劍訣,召喚殭屍王彈立起來。他又在殭屍王額頭貼了一張黃符。
  阿牛揮手踏出一步,殭屍王也隨他跳出一步。「小龍,我真的必須走啦……等所有事都了結之後,我會料理好一切的……包括我自己,你放心吧。」
  小龍見阿牛操控著殭屍,越走越遠,不曉得該不該追過去?他用力一揉眼睛,哽咽的叫說:「師兄,你可千萬別變成殭屍,否則……否則我會來誅滅你的!」
  阿牛回頭望著小龍,理解的笑了。
  *
  少年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他躲在屋裡的情景。
  外頭是一片馬嘶聲、哭喊聲,以及殺伐聲,他不敢出去,生怕出去以後連命都保不住。
  他抱頭躲在床底下,忽然聽見一把熟悉的叫喊──是那名少女,那名與他從小朝夕相處、一直在他心坎裡的少女。
  少女在村子裡叫喊,喊的是她阿爹的名字──她在找她阿爹?
  大部分村民都躲在屋裡,誰也不曉得馬幫們要肆虐到甚麼時候?他們躲過了這次,可下一次,還有下下次,誰知道能不能躲過?馬幫永遠也不肯放過他們,總在掠劫他們的人生。
  少年想出去拉少女進來,叫她快點躲好,否則馬幫會發現她。可他不敢,一股深沉的恐懼驅散了他的勇氣,也驅走了他的對少女的愛。想到外頭的死亡,他的身體就像一把篩子一般抖個不停。
  少女驀地不叫了,一匹馬嘶鳴起來,少女在跑,往村子外頭逃跑,馬匹追在她後頭。
  少年放聲大哭,滿頭滿臉的蜘蛛網。他知道少女危險了,從床下衝了出來,扛起鋤頭想追出去。
  他在門邊跌倒了,兩條腿不聽使喚,任憑他怎麼掙扎都沒用。直到少女和馬匹走遠,他身上彷彿也有一絲甚麼離他而去,再也沒有回來過。
  半個月後,少年離開了村子,想去尋回那一絲甚麼。
  *
  吆喝聲狂捲在道上,無數隻馬蹄踏破星夜,像一批魔神一般又降臨小村。
  頭一匹馬極其高大,馬上的漢子勒住馬韁,帶後頭的騎士們一起停下。「龐三,今晚的買賣都安排好了嗎,人可來齊了?」那漢子聲音很冷,眼神也很冷,陰惻惻盯著遠處那座村落。
  一匹馬策到他身邊,恭謹道:「頭兒,都準備好了,所有弟兄都在這啦。」
  帶頭的漢子點頭獰笑──這座靜謐的村落,很快的將不再靜謐,他喜歡這種征服的感覺。
  他看著附近無邊的陌野,心中一動說:「咱們來過這裡對嗎,我有印象,這個村叫甚麼名字?」
  「叫瓜村,咱們來過有幾回了。」
  「對了,瓜村,我想起來了,這個村裡一群孬人,但女娃倒挺甜挺嫩,不比瓜兒差呢,嘿。」
  同伴們哈哈大笑:「頭,看來這個村水土不錯,專出美人,今晚也抓幾個樂一樂吧。」
  漢子縱聲大笑幾下,眼一瞇說:「你們看,那邊有個人跳啊跳的,不曉得搞甚麼鬼?」
  眾夥伴都是一怔,暗想難道給人發覺了?只見遠處是有個黑影不斷在聳跳,孤伶伶的,穿著一襲破落補服,由土路緩緩過來。
  龐三「哧」一聲笑說:「是個傻子,不妨事,興許他正打著擺子呢。」
  漢子瞇眼又瞧了半晌,果然沒事,朝背後人哈哈大笑說:「當真是夜路走多了,膽子也越發小啦?弟兄們,今晚咱們就好好的殺掠一番──就從那個傻子先殺起──大夥兒隨我衝!」
  他靴踵上亮油油的馬刺一夾,朝那道黑影疾馳而去。
  今晚又是一個淌血之夜。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古妖


  一枝快箭射穿大漢的背,將他釘在馬車邊上。
  這大漢是武師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就這麼死在對方箭下,把大夥都震驚住了。
  射箭的那批人策著快馬,馬鞍上掛著箭袋,禿木箭像流星一樣射來,有我在拜占庭看過的十字弓那麼迅快。
  武師們執藤牌護住馬車,找不到藤牌的,就扯下羊皮硝製的斗篷,在箭雨中瘋狂舞動。
  我們是一群販貨的行商,雖說有十來名隨隊武師,但這麼強悍的悍匪,生平實在也不多見,尤其是在這麼個荒僻的西域大沙漠上。
  「是党項人,苦水綠洲的党項人!」一名五六十歲的武師吼道。
  馬車之內,行商的頭領大鬍子鑽出來說:「怎麼回事?」
  「是党項人,我就知道不該招惹他們,他們這會來索命啦!」
  又一枝箭釘在馬車的車轅上。
  隊伍裡有七八輛馬車,大多都載著商貨──主要是來自突厥的細密畫與珠寶,還有許多波斯帝國的羊毯。
  商貨之外,就只有兩輛馬車載運著人,一輛是大鬍子坐的,而另一輛,則是那名美麗的波斯女人。
  車棚裡的女人掀開簾子,高鼻深目的驚人美態,令武師們屏住氣息,大鬍子斥喝她一聲,越過那輛車把車簾拉下。
  我的名字叫做衛療,在這片蒼茫大陸上已經流浪了快兩千年,由南到北,由東到西,最後又流浪回我曾經熟悉的東方。
  這一段漫長時日,讓我曉得低調做事的好處,我在商隊裡只是一個幫手,對大鬍子來說,我的寡言就是他欣賞的特質。
  背後的快馬越追越近,當先幾人不斷吼著異族語,連我這個已經學曉各地語言的人,也聽不懂他們的話。
  然而商隊裡有人能懂,那名年紀最長的武師,夾馬衝到大鬍子身邊:「安爺,党項人要我們留下車馬,留下商貨,留下……留下那名女子!」
  大鬍子厲目橫他一眼:「留他個屁!」
  又一輪快箭射來,有幾枝被老武師的藤牌擋下,一枝卻釘在他跨下的馬腿上,馬兒厲嘶,蹬蹬跳跳將他拱了出去,受驚逃跑。
  背後的強徒似乎受到啟發,箭不射人轉而射馬,要商隊無法再逃。
  「安爺,他們就要追上來啦!」
  在這當口若不棄械投降,要不了幾箭地,商隊的馬便將被對方射死,到時仍舊非投降不可。
  大鬍子那張有西域特徵的臉,汗水都流到腮鬍裡,極不情願的朝南方一片血紅色的天空望去,牙齒崩咬道:「策馬往沙屯寨馳去,進寨躲避那些該死東西!」
  老武師從地上翻起來,一邊躲開射箭一邊叫說:「但──但那個端木──」
  大鬍子揮手阻斷他的話說:「我比你懂得端木老匹夫十倍,如今情勢,非往沙屯寨躲避不可──大夥聽了,將馬隊策往南方的盤寨!」
  *
  沙屯寨就像夯在沙漠中的一根鉚釘,扼守著這片略顯疲態的古老地域。
  話雖如此,盤寨裡的駐軍仍很武勇,甚至可以說剽悍,從城門口突出一列騎兵迎向我們,就像迎面刮來的飆風。
  救命的飆風與我們接頭不過須臾,當即分出兩隊,一隊護送商旅入城,另一隊驅騎朝那批党項人奔馳過去,帶著濃濃的殺氣。
  兩隊人馬交手數合,駐軍一槍挑下一名敵人,帶頭的党項人夾馬掉頭,帶著部眾怒罵聲連連的絕塵遠去。
  傍晚,沙屯寨的守備端木燁在府邸接見我們。
  即便是守備府,到處也都是黃沙粒粒,足見邊隘守備任務之勞苦。
  自我隨一支叫做匈奴的部族往西方徙遷,已經有好久沒踏入這種飛簷式的建築物內。我在極西之地的盧馬帝國(應該是「盧馬」沒錯,我到今天仍不能很順暢的發出那種腔調)一直守候到它們四分五裂,而後隨聖殿騎士團南北征戰,隨十字軍東征到黑衣大食,又在黑衣大食四處流浪,最後來到了波斯。
  我在波斯的大不里士遇到商隊,得知他們來自於極東,可他們的語言和服飾與我記憶中的卻不一樣,我不禁想跟他們回來,看看這片我曾經待過的土地。
  在那麼多年以後,即便連我也逐漸老了,雖然仍處於普通人四五十歲的狀態,但那可真是個很長的時間啊。
  我觀察得越久,對這片大陸的人就瞭解越深,從第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心裡在想甚麼。
  就譬如這位端木守備,從他一看到我們的商貨,看到我們疲累交加,眼珠就閃著變幻莫測的光束。
  等他看到從車棚裡走出來的波斯美人,那種眼神之熾烈,讓我想到悠久年代的好些人,多麼熟悉的眼神。
  他從守備府的大堂迎出內院,熱絡拉著大鬍子的手,就好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樣。
  「安爺,這一別可有好多年沒見啦,我聽來往的行商說,您在波斯買賣做得可大了,小半個波斯王室都是您的主顧!」大鬍子的手被他左右不住搖晃,「您這回返歸中土,可帶了甚麼好商貨哪?」
  大鬍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露出為難的苦笑。
  守備目光灼灼的望著波斯美人,讚嘆道:「這位姑娘的樣貌可真……真……我在中土從未見過,是您的滕妾吧,您好福氣。」他不等大鬍子說話,拉著大鬍子的手招呼眾人,「來來,咱們進大堂再敘,進大堂再敘。」
  奇怪的是,進了大堂送上茶水之後,守備反而不再追問,只與眾人談論西域見聞,以及這些年中土的形勢。
  此際中土改朝換代,離我那時又不知道有多遠了,如今的朝代叫做明朝(亦或是萌朝?),朝中萬曆天子在位,四海尚稱平靜。
  商隊入了關後,便要沿永定府經甘陝往京師而去。
  守備聽到商隊要去京師,笑笑摸著微茬的鬍子,「要去京師順天府嗎?那可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大鬍子苦笑說:「等入了關後便不怕哩,至少沒甚麼強梁悍匪,慢慢走總到得了。」
  「慢慢走總到得了,嘿,未必啊未必。」
  大鬍子淡褐色的眼珠睜得極大:「守備這話何解,難道一路上仍有甚麼風險不成?」
  「是否有風險倒也難說。」守備瞇著眼睛問他說:「先別說這個,本官還真想知道,苦水綠洲那些党項人,為何要追擊於你,他們可不是盜匪賊寇呢!」
  大鬍子一口茶梗在喉嚨裡,不住大聲咳嗽。
  我早就注意到他這一路上行徑古怪,對某輛車上的商貨特別緊張,只讓最忠誠的武師押車,從不肯讓其他人多碰一下。
  他入關後,這麼一路趕往京城,莫非與那車商貨有關?
  端木守備也是個解人,當即微笑不再勉強,吩咐部屬幫大夥安排好休息地之後,著令伙房備膳。
  *
  深夜,我悄悄從武師們倒臥的偏廳中溜了出來。
  我一看到那名守備,就曉得他不是好人,這一點從他部屬的神眼也瞧得出來。這一批駐紮軍士,都是貪婪好殺之人,我打從心裡不信任他們。
  偏廳外的簷廊上,果然有兵丁在把守,不知是否在看管我們。雖然這不能代表甚麼,但我可不想對我的安危置之不管。
  稍早在晚膳後,端木把大鬍子召去了不知哪裡,到此刻都未回轉。
  他們在商議甚麼事呢?又或者根本不是在商議?
  我與主人已經永遠失去聯絡,仿生儀的能量也已經不在,在體質上,我雖然比一般人更具有能力與活性,但也僅止於此,若是遭遇最致命的打擊,我的生命一樣會消逝。
  兩名兵丁執矛喁喁而談,聲音低得聽不清楚。
  我正在想該怎麼引開這兩個人,設法到內堂去察探,兩名兵丁忽然轉頭:「甚麼人,出來!」
  我俯低在簷廊上,暗想他們耳朵怎地那麼靈光。
  他們說的不是我,廊邊庭院一株綺麗的茶花樹叢裡,如柔煙般走出來一道婀娜身影。
  那道婀娜身影高鼻深目,巧笑倩兮,穿一身半截式的絲質彩衣,露出極白的小腹──是那名波斯美人。
  波斯美人來到兵丁面前,用不甚流利的漢語說:「兩位大哥打攪啦,真主庇佑你們。」
  兩名兵丁僅能會意,然而看了這名罕見的異族美人,魂都快飛了,又怎會怪她。
  一人訝道:「姑娘妳會說漢語?」
  波斯美人齒列白皙笑說:「我們安爺命我來向同伴傳話,驚擾到你們,抱歉。」
  另一名兵丁搖手說:「不會不會,但守備吩咐過,任何人沒他命令不得進出偏廳,我恐怕……」
  美人震驚說:「這豈不是要把我們的人關起來嗎?怎麼會這樣?」
  我一直沒弄明白,這名波斯美人和大鬍子是甚麼關係,照說兩人當是主妾之誼,但大鬍子對這名美人,似乎十分客氣。美人到哪都比較吃香,連端木守備都將之安排在內院留宿,不與武師們同住。
  「也不能說是關押。」兩名兵丁婉言解釋:「這是為了各位的安全,也為了盤寨的安全,要不這樣,我們去和守備通報一聲,有了他的命令,我們才好放行。」
  「命令嗎,我有他命令的。」美人將繃緊的彩衣胸帶輕輕拉下,飽脹的乳房呼之欲出。
  兩名兵丁看直了眼,氣息聲咻咻,連躲在簷廊上的我都清晰可聞。
  一蓬粉霧從美人手裡灑出,瞬間矇住兵丁的眼,這蓬霧似乎很有異能,兩名兵丁哼也不哼,踉蹌昏倒在地上。
  美人的笑容凝結在臉上,鐵青著臉逡巡附近一會,悄悄來到一間廂房門口,推門而入。
  那間廂房是商隊卸存商貨的地方,堆滿好幾車雜物,我追著她潛行到廂房外,想看她在這當口,溜進房裡有甚麼古怪。
  那幾車裝滿了羊毛氈毯的箱子她看也不看一眼,也沒理會那車琉璃貓眼的大鐵箱,逕自來到一箱黑慘慘冷冰冰的鐵箱前方,猶豫了一會,掀開箱蓋。
  很明顯她一起頭就是衝著這口箱子來的,這倒讓我回想起來,大鬍子不知從幾時開始多了這口箱子,而且從不離開他視線,若說寶貴,卻又不放在自個車上,沒人曉得他打甚麼主意。
  這口大鐵箱,我每回經過都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彷彿經過一箱大冰塊似的,寒涼透體。
  波斯美人由腰際取出一條布巾,像防甚麼似的包在手上,將雙手伸進箱裡,以布巾墊著取出一只更小的鐵箱,珍重的望著。
  看到這,我忍不住推門而入,對她說:「麗塔姑娘,妳在這裡做甚麼?」
  波斯美人麗塔受驚不小,小鐵箱幾乎落地,忙以雙手捧住,驚呼道:「你──你──」她背著房間外的月光,雙眼燦亮如星,終於認出了我:「你是衛療先生!」
  我在商隊裡一向低調,除了幫襯些商務,甚少在人前出過鋒頭,難得她認得我,我說:「麗塔姑娘,妳來這裡做甚麼,妳不是在內院歇息嗎?」
  「衛療先生,你真嚇死我啦。」麗塔拍拍胸口,改用波斯話說:「你沒看到我在幹嘛?安爺要我來拿東西。」
  我也改用波斯話道:「安爺不是要妳來傳話嗎,怎麼這會又改拿東西了?」
  她呼叫一聲說:「你剛才──」
  我點頭微笑。
  這名美女的體態是柔弱的,容貌也豔得像花一樣,但隱藏在這一切之下,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不尋常,這一點點不尋常,彷彿代表她有一股力量,敢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
  「我真服了你啦,衛療先生。」她笑著放下小鐵箱,笑著走了過來,姿容極有魅力。「請先把門關上吧,有甚麼話,咱們細細商議。」
  她的笑容彷彿帶著暗示,然而對我沒用,我這一兩千年來見過無數美女,比她更動人心魄的,起碼有二三十個。
  其中最讓我難忘的,仍是那個斬斷我幾根手指的人。
  她關上門轉過身來,一蓬粉霧也飛了過來,我並未中她的計,退後兩步避開粉霧。即便是吸進粉霧,我也有把握不會像那兩名兵丁一樣。
  她真的驚駭無以了,屈著腿軟坐在地上,驚恐說:「衛療先生,你真的要治死我嗎,我只是個弱女子啊。」
  我返身走到鐵箱旁邊,順勢拿起小鐵箱,看到她一臉緊張模樣,我說:「裡頭是甚麼?」
  麗塔反射性的想制止我,手伸出來一半,停住,大眼睛裡有一絲狡黠。
  我好奇的掂掂鐵箱,裡頭似乎很空,只有箱子的重量。
  麗塔十分驚奇的瞪著我,好像我哪邊很不對勁,我笑笑將箱蓋掀開,箱子口的鐵扣都生鏽了,年分可能比我還老。
  然而箱子裡是空的,僅墊了一塊凹陷的紅絨布,裡頭甚麼都沒有。
  我將箱子上下顛倒說:「這就是妳要的東西,空無一物?」
  在我翻倒箱子時,麗塔失聲尖叫起來,好像裡頭隨時會掉出一只易碎的瓷瓶,旋即她也發現箱子是空的,人也像被掏空一般,茫然說:「怎麼會……怎麼會……」她失望又憤怒的尖叫,「怎麼會這樣!」
  我扔下小鐵箱,耳朵豎了起來,制止她說:「噤聲。」
  這個偏僻的院落,不一會腳步聲雜沓,我拉著這名波斯美人躲到房間角落、幾只大毛毯箱子背後。
  闖進院落的有十幾二十人,個個明火執杖,晃亮的刀光穿越簷廊,朝武師的房間衝過去。
  武師們都驚醒起來,猝不及防下,只能罵喊出聲音,沒有還手的餘地。有幾人發出慘叫,不知道是被傷了還是怎樣?
  有一把粗嗓子喊道:「通通給我綁起來!」
  這批人似乎是盤寨的兵丁,也不曉得怎麼搞的,朝商隊動起手來?
  「寶物呢,你們藏到哪啦?」粗嗓子又道。
  我和麗塔靠得極近,肩膀貼肩膀對望一眼,我直覺看向那只躺在地上的小鐵箱。
  「軍爺,甚麼寶物啊,我們只是普通商隊。」
  說話那人痛喊一聲,似乎挨了一頓好的,粗嗓子從牙縫裡陰側側說:「你們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還想多嘗點苦頭嗎?」
  「軍爺,咱們真不知道你說的寶物,咱們只是隨車護衛,哪來甚麼寶物啊!」
  麗塔緊張的低語:「守備府已經不能待了,我們快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陰險的男人,已經把安爺給殺啦,他想吞併我們的商貨!」
  這些兵丁來時我已經有預感,現在更證實了那個端木居心叵測,而這名機靈的波斯美人,可能比誰都早一步發覺情況。
  我來不及多想,拉著她的手臂溜到廂房後面的窗戶台,將一扇窗櫺掀開。
  果然就聽粗嗓子說:「你們的商貨呢,你們的商貨擺到哪啦?」
  我翻出窗外,悄悄把麗塔抱了出來。
  *
  沙屯寨竹梆聲大作,城四周幾個高台以及城門口的望樓上,蜿蜒著點點火杖。
  我和麗塔不敢妄動,掩藏在守備府背後的草圃之中,生怕全寨子都在搜找我們,若真是如此,我們恐怕也躲不了多久。
  「怎麼會這樣,這些官兵都在搜找我們嗎?」麗塔惶然說。
  我觀察兵丁們的動向,彷彿不像在搜找我們,而是從兵營裡奔出來,朝城門處集中過去。
  有一列兵從草圃前方奔過,盔甲錯落歪斜,顯見備戰之匆忙。他們之中有人喊道:「他娘的党項人,我們沒去找他,他們反倒來找我們啦,真該死!」
  兵丁們匆匆而過,原來不是來找我們的,而是党項人大舉進犯。
  這些党項人一路追逐商隊,進了沙屯寨都不肯放過,他們到底圖的是甚麼?
  我輕輕拉起麗塔的手臂,朝一處走空兵營伏行過去,兵營不過是茅茨黃土夯實的房子,裡頭除了幾張木板床外,不見半個兵丁。
  麗塔很快就猜到我的打算,搶進兵營裡拾起一件兵服,套在她婀娜的身段上。
  我一邊換上軍裝,一邊小聲問她說:「妳和大鬍子到底有何祕密,那些党項人到底為何而來?守軍們要的寶物,到底是指甚麼?快說!」
  這機靈狡猾的美人,我若不用點強,她是不會怕的。
  麗塔在一件過大的兵服中,委屈的瑟瑟發抖,我相信她心裡有點害怕,但這副可憐模樣,十有八九是做出來的。
  「那是一件古漢玉,是樓蘭人遺下來的寶物。」她低聲道。
  我小吃一驚,樓蘭這個名字,我好像千年以前聽說過,隨著時光移瞬,幾乎已被我遺忘在記憶深淵了,我說:「樓蘭人遺下來的,怎麼樓蘭已經滅族了嗎?」
  這名美女奇怪的瞥我一眼:「早就滅族千餘年了,沒有留下任何一人,就只一座空寂的古城,怎麼你不知道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那時的我,早已凌越過這片大地,在極西的土壤上四處拚搏。
  我不答反問:「那個古漢玉又是怎麼回事?」
  麗塔要說的故事似乎很長,她先深吸一口氣,微翹的眼睫毛在晚風中微微顫動:「樓蘭古城當年備極輝煌,雖然滅亡了一千多年,但在西域韃靼諸部中,留下了許多或美麗或恐怖的傳說。韃靼諸部都說,樓蘭古城留下許多器物,其中有一件神器,是大漢使者刺殺樓蘭王後,由漢朝天子賜給樓蘭新王的寶物,極奇異真稀,能庇佑西域眾生。」
  我聽到「漢朝」這個熟悉名字,思緒一下子回到那個遙遠的年代,那位來自陵茲的女子,當年猶伴在我身邊,而今佳人安在。
  「古玉聽說是最冰涼寒冷之物,安爺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它,對它好奇無比,想一窺它的真正面目。」
  我漸漸壓抑住情緒,對麗塔冷笑:「這種荒誕的傳說妳也相信?一個夷滅了千年的古城,擁有一件絕世奇珍?」
  麗塔被我激怒了,白皙的臉蛋湧出酡紅,憤聲說:「是真的,你看!」她從懷中掏出一條布巾,也就是剛才取出的那條,用來包裹小鐵箱之用。「這條布巾是『火烷布』,是安爺隨那件寶物一塊找到的,那件寶物至陰至寒,只能用這塊火烷布包裹!」
  我接過火烷布,感覺分量居然挺沉,不曉得是甚麼質料,樣式極古,布面上織著幾串由右到左的特殊文字。
  「這條火烷布怎麼會在妳手上?」我將信將疑說。
  麗塔紅著臉不答話,窘迫的取回那條布巾。
  我看著布巾上的文字,慢慢有了一些記憶,心中暗驚,追問道:「那些党項人為甚麼要追擊咱們,難道與這件寶物有關?」
  似乎被我猜中了,麗塔驚異莫名的瞪著我。
  盤寨內響起一片震天喊聲,似乎是城門口的兵士發出來的,戰意逐漸在累積。
  我拿一頂頭盔交給麗塔,自己戴一頂在頭上,準備趁兩軍交鋒,在戰事的間隙逃出此地。
  盤寨內被挾制的同伴,我真的已無暇顧及了,這是一個亂世。
  我和麗塔來到盤寨門口,混在迎敵的兵士後方,順利出了城門。
  東西南北都是一片荒漠,遠西邊有無數黑影,雜沓的朝沙屯寨奔來。
  這批久經仗陣的兵士,在面對強敵時,也難免有人馬浮躁的情緒,不安的整隊著。
  很快的所有人都發現不對,那批奔行來的党項人,男女老幼都有,而且大部分都是男女老幼,有母親抱著孩子,有婦孺牽著老人,許多人甚至身背細軟,全然不像來作戰的。
  他們的行動都很倉皇,在沙漠裡踉踉蹌蹌,還不斷回頭驚望、哀鳴。在這個距離看不見他們的臉,但顯而易見他們充滿了惶恐不安,甚至是一絲絕望。
  這批人簡直像在逃難。
  盤寨的兵士都愣住了,從沒想像過這種情況,寨門口有幾匹馬策了出來,當先那人面色陰沉,戰甲在火把中燐燐閃動。
  兵士中的伍長策馬至他身邊,朝他低語道:「大人,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咱們該如何應付?」
  那人是沙屯寨的端木守備,臉頰削可見骨,他遙望遠方党項人老小,琢磨不足片刻,冷冽的併手朝對方一揮。
  伍長怔了一怔,眼中逐漸蓄滿殺意,掉頭對朝兵士們喊道:「所有人隨我衝,見一個殺一個!」
  兵士們都鴉雀無聲,茫然互望。
  端木守備旁邊一人與他低喁片刻,驅騎上前喝道:「守備大人有令,不遵從軍令者,斬!不上前殺敵者,斬!有擄獲党項人女子錢財者,立地賞之,還不快上!」
  兵士們舉軍譁動好半天,在長官一再脅誘下,有人雙目赤紅,大喊著「殺殺殺殺殺」衝了出去,其他人見衝出去的人越來越多,生怕墜後人一步,橫了心也衝殺出去,奔向手無寸鐵的党項人。
  血腥的屠戮就此展開。
  我領著麗塔隨大軍挺進百來步,由右翼抄小路離開。
  *
  麗塔在無垠的沙漠裡跪地乾嘔,嘔得只剩下腹水,猶自不能停歇。
  我回頭朝沙屯寨眺望,火光仍淅淅瀝瀝,殺戮顯然仍在持續。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麗塔抱膝坐倒,將頭埋在膝蓋之間。
  這種殺戮,我這一兩千年看得太多,無論在哪個角落,處身於哪個國度部族中,武力永遠是最終極的仲裁方式,決定著誰對誰錯,誰輸誰贏,誰將比誰早一步消亡。
  勃艮人的種子,似乎早在人們心中生根長芽。
  「我不懂那些党項人,他們……他們為甚麼會那麼傻,手無寸鐵還來這裡?」麗塔終於平靜了點,在晚風中摟著雙臂。
  我回想起那些党項人,分明都是些老弱婦孺,絕不是來打仗的,而且他們的模樣舉止,都顯得那麼害怕,就彷彿背後有甚麼妖魔在追他們一樣?
  我毫不憐香惜玉的把麗塔拉起來,現在不是歇息的時候,我帶著她一邊走,一邊詢問:「剛才那個樓蘭古城的故事,妳還未說完,那些党項人之所以追擊我們,莫非與這件事有關?」
  「你是怎麼猜到的,這件事除了我們幾人之外,沒有人曉得。」沙漠的路絕不好走,麗塔將那頂頭盔遠遠扔開,嫌惡的理著自己粟色的頭髮,「那些党項人,是樓蘭古城的守望者,也是唯一知曉古城路徑的人,安爺他……他要我設法打聽出古城的去由,好入城尋寶。」
  她話裡有些閃爍,其中想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她說的打聽,離不開美人計一類的勾當。我說:「難怪你們前一陣有幾天都不在營地,就是去盜寶去了?」
  「甚麼盜寶!」對這說法她特別敏感,「寶物本是無主之物,誰找到就是誰的,哪有甚麼盜不盜!」
  我冷笑說:「寶物是無主之物,那麼那些党項人又為甚麼不拿?妳知道妳懷中那塊火烷布,寫了甚麼嗎?」
  她愣道:「甚麼?甚麼寫了甚麼?」
  「那塊布上的紋飾,其實是一種文字,我印象中應該是天竺和貴霜一帶的佉盧文,文字由右至左寫出了一道警語:神物鎮壓著妖魔,妖魔守護著神物,讓一切永埋古城,數千年都不可遷移。」
  看著驚訝的麗塔,我疑惑說:「那些党項人男女,那麼驚恐的想逃來沙屯寨,難道是……」
  麗塔的臉本來就白,這時更毫無血色:「你是說,那道警語是真的?」
  沙漠上空無一物,只有分辨不出方向的怪風,怪風呼呼吹著,就像有人在我耳朵邊細語。我彷彿真的聽到有人在低語,痛苦深沉的呼喊道:「救……救命……」
  不只我聽到了,連麗塔也僵立在原地不動,畏怯說:「你有沒有聽到,附近好像……好像有人?」
  附近的確有人,而且還牽著一匹駿馬,那個人一身緊紮的夜行衣,倒臥在沙地上。
  駿馬的臀部烙著印記,是沙屯寨守軍的馬匹,那匹馬動作很是奇怪,並不顧念主人,想往前衝,嘶嘶昂昂翻蹄掉頭,想回頭走,又顧忌的蹬踏地面,彷彿沙地裡有甚麼看不見的阻障,將牠圍困在一個大圓圈內。
  我謹慎的望著沙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甚麼異狀。
  麗塔忽地驚叫說:「是咱們商隊的人!」
  我快步追在麗塔後面,來到那人身邊,果然是咱們商隊的人,是那名年紀最長的武師,一身黑倒在沙地上,不曉得怎地來到這裡,也不曉得他怎會牽走沙屯寨的馬匹。
  他的情況十分詭異,似乎冷極了,髮鬢短髭上都結著白霜,真像用冰鎮過一樣。
  我一摸他身體,立時有一股很明顯的冷徹感,除了冷徹之外,還有一種讓我覺得不對的特異感覺,渾身都不舒服。
  他似乎快凍僵了,任麗塔怎麼搖他,他都只懂得痛苦呻吟:「救……救命……」
  馬兒驟地嘶鳴起來,極度焦躁的原地跳躍,我連忙上前勒住馬韁,怕牠再這麼嘶鳴下去,整個沙屯寨都會聽到。
  我再度感覺到這地方不對,側耳朝地上傾聽。
  麗塔驚呼,從老武師的懷中摸出一包極嚴實的布包,表面都快結冰了,白白的一層霜粉。
  她耐不住寒冷,將布包放在地上,飛快解開布包,一瞬間,一團湖綠色的光華擴散開來,像一片綠色雲彩。包裹裡是一支翠綠中帶點白色的美玉,約有半條手臂那麼長,造型出奇雅致,像一叢不斷捲曲的雲朵那樣。
  「是那件古玉!」麗塔驚聲尖叫說:「原來古玉是被他拿了,難怪不在鐵盒裡──這個老頭想盜安爺的寶物!」
  那件古玉,瞧形狀該是一把玉如意,能從一兩千年傳到此際,確實價值不菲。然而我一見到古玉,渾身不舒服的感覺就越盛,彷彿古玉中有股能量,使我體內的生物電,異常混亂起來。
  麗塔用火烷布包住寶玉,用力踢了老武師一腳,彷彿是在發洩,她也不想想自己比老武師又好得到哪去。
  忽然間沙地異象陡生,在我們的幾丈地內,鯨噴出數道沙柱,底下的沙堆彷彿會移動似的,不斷隆起圍繞我們。
  馬兒似乎就在怕這個,想往別處沙地逃走,那些沙堆卻像蛇一樣,極快的蜿蜒圍上。馬兒一條腿陷進沙裡,像是被甚麼給吸住,奮力抽拔出來,馬腿上鮮血淋漓。
  沙子裡不曉得是甚麼妖物,我們都看傻了,麗塔抱著火烷布跪坐在地上,剛碰到地又趕緊爬起,生怕妖物就在底下。
  老武師一聲都不吭,彷彿已經沒了氣息。
  「妖魔!是樓蘭古城的妖魔!」麗塔哀嚎出來。
  這真是樓蘭古城的妖魔嗎?
  我在這片大陸一千多年,從來沒聽過有這種妖物,看來比我更古老的東西,大陸上還有得是。
  然而這些伏行的妖物,動向卻十分難解,牠們只離我們一定距離,不斷繞行,卻不侵入這個圈界,彷彿只想困死住我們。
  這個圈界,正是以麗塔手上的古玉為中心點,我叫說:「牠們害怕這個古玉!」
  實在太奇怪了,這些妖物若真像火烷布裡所說,是古玉的守護者,卻又分明對古玉極之畏懼,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麗塔仍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揚聲說:「牠們害怕古玉,用古玉驅趕牠們!」
  麗塔苦著臉對我搖頭,根本不敢妄動。
  我想上前拿古玉,但這把古玉,對我的影響力不下於對那些妖物,我一靠近它頭就暈,不敢再走過去。
  這是一個死局,麗塔若不肯拿古玉驅離妖物,我們就會被困死在這,除非妖物自主離開。
  一箭地外,十多枝火把亮了起來,有一批剽悍兵士,從沙屯寨的方向奔來。他們有揮著刀的,有拖著矛的,臉上身上濺滿鮮血。
  這批人個個雙眼赤紅,似乎剛從一場血宴中離開,仍處於半瘋狂狀態。
  帶頭的人吼叫說:「我就聽到這有聲音,你們還不信!那兩人肯定是党項人,殺!」
  有個兵丁眼睛尖利,赫然叫說:「裡頭有個女人,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這回誰也別跟我搶!」
  「你才別搶,見到的都有分!」
  他們的刀和矛上全是鮮血,血水不斷滴落,擴散到沙地上。
  那些血彷彿帶著濃郁的氣味,圈界外的妖物紛紛停下,聞嗅到獵物一般,朝兵士們竄游而去。
  那批兵士仍沒注意,張牙舞爪狂奔說:「女人是我先看到的!」
  「快回頭,沙地裡有妖物!」我放聲高喊。
  「哈哈哈哈!你們聽,那個小子在說甚麼?」
  兵士們仍一個勁的奔來。
  *
  我抱著麗塔,策馬狂奔三四十里,奔到天際都逐漸光了,大沙漠才漸次從我們腳下退散,鋪上了更堅實的礫地。
  那把玉如意在她懷中,雖然隔著個人,但我仍舊極不舒服,奔馳了這麼多里路,非但馬受不了,連我也受不了了,勒住馬跳下馬身。
  微曦中的麗塔美豔之極,我單膝跪在地上,看著她高踞在馬上,美豔中帶著英武,我一瞬間居然有一種疲憊虛弱的倦怠。
  她也跳下馬身,問我說:「你怎麼了?」
  我無言搖頭。
  她遙望著晨光破出的方向,喃喃自語說:「那兒就是中土了吧,我終於來到中土了。」她似乎有一種渴望和激動,彷彿將要賭上一切,她對我笑說:「走吧,我們就去中土,我們一塊去。」
  我頭一次看到她笑得那麼燦爛,那麼天真無邪,彷彿昨晚的一切,全都被她拋在腦後。「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她的語氣中充滿期待。
  我說:「不,我們不去中土,我們要把那支古玉送回樓蘭。」
  「你說甚麼?」她聲音拔高說:「你發瘋了不成!」
  「那支古玉和沙地裡的妖物,肯定有深切的關係,失去古玉後,那些妖物將大失常性,往來西域的所有人都會危險,我們要將古玉送回去。」
  「開甚麼玩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個古玉,我將來的人生,全都寄託在古玉上,我怎麼能夠放棄!」她怒極朝我嗤笑出來,「你幾時變那麼仁慈啦?」
  我緩緩撐站起來,伸手道:「人世間的戰爭我管不了,這是人們自己的事,但至少這塊古玉,是我能盡力辦到的事,這支古玉一定有極奇特的地方,我想帶它回樓蘭,將那些妖物都引誘回去。」
  麗塔笑了,那是一種很猙獰的笑容,嵌在她臉上特別醜陋:「我從十歲就在波斯被販為歌姬,這十多年來,我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嗎?好不容易到了新地方、有了一個新的開始,還有了這支古玉,我從此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我不會聽你的,我不會給你古玉,我不會。」
  我不跟她囉唆,上前想拿回古玉,她將火烷布揚了起來,我感到一陣暈眩,差點跌倒在地上。
  「我早就注意到了,你不敢碰觸這支古玉,為甚麼?因為你也是妖物嗎?你的確是個妖物,才會不曉得古玉的價值,才會跟我搶古玉。」她將火烷布裡的古玉擊在我臉上,我想躲開,卻沒有力氣,我身體裡的生物電是一般人的千百倍,這也是我能量的來源,但這枝古玉,卻完全混亂了我的能量。
  這支古玉有其神祕異能,所以能吸引那些妖物,或許當初漢天子送古玉給樓蘭人,根本就不安好心。難道樓蘭古國,就是因此而滅亡的?
  麗塔一腳把我踢翻在地上,翻身上了馬背,朝我大叫說:「你自己回樓蘭去吧,我不回去,我將會有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生!」說完,一邊笑一邊策馬急馳,消失在正東的方向。
  我躺在地上好久好久,久到再也無法追上她,我想她說的或許沒錯,其實我也是個妖怪,永遠都無法融入人類。
  所謂妖怪,或許就是一種最美好的想像,吸引人不斷追求,追求到失去自我,追求到泯滅常性,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以這種標準來說,我和她其實都是妖怪,大多數人也都是妖怪,迷失在這個大千世界當中,找不到自我。
  我們都是一群妖怪。


  (全書完)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12-7 03:15 , Processed in 0.051980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