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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酿酒晴

[校对] 《绝不低头》校错别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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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怪客


(一)

泪已干了,枕头却已湿透。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了时,为什么还要活着?”

波波自己也无法解释。

这也许只因为她还不想死,也许因为她还没有真的完全绝望。

“罗烈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的,他就算要死,临死前也会来告诉我。”

汽车还停在楼下的街道旁,银灰色的光泽看来还是那么灿烂华丽。

那条鲜艳的黄丝巾,就在枕旁。

但现在波波却情愿将这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罗烈的一点点消息。

已经两天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几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也没有吃一粒米。

她苹果般的面颊已陷落了下去,发亮的眼睛里也布满红丝。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等死?我这样死了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黑豹当然不会。

她不愿再想黑豹,却偏偏不能不想。

恨,岂非本来就是种和爱同样深邃,同样强烈的感情!

爱和恨最大的不同,是爱能使人憧憬未来,能使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恨却只有使人想到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

“以后怎么办呢?”

波波连想都没有去想。

她要活下去,却没有想到怎样才能活得下去,也没有想过用什么方式活下去。

难道真的去出卖自己?

波波又不是那种女人,绝不是!

她想黑豹,想罗烈,想到她第一次被黑豹占有时的痛苦与甜蜜,想到黑豹对她的欺骗和报复,她全身都像是在洪炉中受着煎熬。

她想看着黑豹死在她面前,又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但就在这时,黑豹已出现在她面前——门虽然是锁着的,她却忘了黑豹有钥匙。

钥匙还是在他手里“叮叮当当”的响。

黑豹还是以前的黑豹,骄傲、深沉、冷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

波波的心跳忽然加快,却立刻昂起了头,冷笑着:“想不到黑大爷还会来照顾我,只可惜今天我已太累,已不接客了,抱歉得很。”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每天最多只接五个客人,你若真的要来,明天清早。”波波冷笑着,却也不知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黑豹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另一种更微妙的情感。

他慢慢的走了过来,走到床前。

“你快出去,我不许你碰我。”波波大叫,想抓起枕头来保护自己。

可是黑豹已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并没有用力。

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他的胸膛却又是那么强壮。

他是个男人,是波波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付出去给他的男人。

波波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头上,却又忍不住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

她自己也分不出,又有谁能分得出。

“你为什么要来?你难道还不肯放过我?”她痛哭着嘶喊。

黑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她光滑的肩和背脊……

她整个人都已软瘫,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再也没有力量反抗。

她实在已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只要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歇下来,别的事她已全都不管了。

黑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波波恰巧看到了他的笑,立刻忍住了哭声:“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回去?”

黑豹慢慢的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回去,”波波又昂起了头,“但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

黑豹在听着。

“我跟你回去,只为了要报复,因为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才有机会报复。”

黑豹看着她,突然大笑。

他大笑着高高举起她,又放下,放在床上,解开了她的衣襟:“你唯一能报复我的法子,就是用你的两条腿挤出我种子来。”

他大笑着占有了她。

波波闭上了眼,承受着。

她心里忽又充满了仇恨,她发誓一定要报复。

现在她要报复的,也许不是因为他以前对她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他现在对她的讥嘲和轻蔑。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仇恨也许远比别的仇恨都要强烈得多。

(二)

端午。

这小客厅的隔音虽然很好,却还是可以隐隐听得到楼下的狂歌声。

真正能令男人们狂欢的事,只有两种。

酒和女人。

楼下有酒,也有女人,今天是黑豹为他的兄弟们庆功的日子。

在这大都市里,现在几乎已找不出一个敢来挡他们路的人。

最好的酒,最风骚的女人。

好酒总是能让人醉得快些,风骚的女人总是能让人多喝几杯。

波波就在楼上听着这些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她没有喝酒,也没有笑。

她就静静的坐在那张沙发上,等着黑豹上来,等着黑豹喝得大醉。

今天也许就是她报复的机会。

×      ×      ×

黑豹上来的时候,果然已醉了。

是两个人扶他上来的,搂下的狂欢却还在继续着。

“让我来照顾他,”波波从他们手里接过黑豹,“你们还是下去玩你们的,今天这个机会可很难得。”

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何况扶黑豹上来的这两个人,本身也差不多快要人扶了。

世上最想喝酒的人,也正是已经快喝醉的人。

他们立刻笑嘻嘻的对波波一鞠躬,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酒瓶子前面去。

波波将黑豹扶到床上,然后再回身关起了门,锁起来。

黑豹仰卧床上,嘴里还在不停的吵着要酒喝:“拿酒来,我还没醉……谁说我醉了,谁敢说我已醉了?”

一定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人,就算还没有完全醉,至少也已醉了八成。

波波眼睛里发着光,柔声道:“谁也没有说你喝醉了,这里还有酒,我陪你喝。”

她果然在房里准备了一瓶陈年白兰地,送到黑豹面前。

酒瓶已开了,黑豹一把就抢了过去,打开瓶就往嘴里倒。

可是他的手已发软,似已连瓶子都拿不稳,酒倒得他一身一脸。

波波轻轻叹息,摇着头:“你看你,就像个孩子似的,让我来替你擦擦脸。”

她到浴室里拧了把手巾出来,一只脚跪到床上,去擦黑豹脸上的酒。

可是她的眼睛却在盯着黑豹的眼睛。

黑豹已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波波的眼睛往下移,已盯在他咽喉上。

她拿着毛巾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却更温柔:“乖乖的不要动,让我替你擦擦脸。”

黑豹没有动,他全身都已发软,根本没法子动。

波波咬着嘴唇,突然从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

因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铁铐。

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全身都抖个不停。

黑豹已睁开眼睛,正冷冷的看着她,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锋还冷。

“你……你没有醉?”波波的声音也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

黑豹眼睛的确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说过我跟你来,就是为了报复!”波波并没有低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的。”

黑豹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就怕你不敢!”波波的头抬得更高。

黑豹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刀,一刀刺向她胸瞠。

波波的胸膛挺起,可是这一刀并没刺下去。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发抖,突然咬了咬牙,跳起来,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大叫:“带三个女人上来,三个最骚的女人。”

他冷笑着转过身,瞪着波波:“我也说过,你要报复只有一种法子,所以你最好学学她们是怎么样对付男人的。”

“我用不着去学,”波波也昂起头冷笑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比她们三个人加起来骚十倍。”

×      ×      ×

带上楼的三个女人并不是最风骚的,最风骚的已经被胡彪带走了。

胡彪选择女人,远比拼命七郎还精明得多。

他选的这个女人叫红玉。

这女人一喝过酒,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胡彪当然懂得,将这种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间,是件多么不智的事。

等到有了第一个机会,他就把她拉了出去。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红玉吃吃的笑着,“现在就上床岂非太早,我还要喝酒。”

“别的地方也有酒,你随便喝多少都行。”胡彪搂住了她水蛇般的腰,“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七十年的陈年法国香槟酒。”

他不但懂得女人,也懂得酒,所以他终年看来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法国香槟,”红玉不挣扎,开始咬他的耳朵,“只要你真的肯让我喝一整瓶法国香槟,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

胡彪的手从她腰上滑了下去:“只要有你陪着,我情愿三天不下床。”

×      ×      ×

这瓶香槟虽然没有七十年陈,但香槟总是香槟。

香槟总能令人有种奢华的优越感,尤其是开瓶时那“波”的一响,更往往令人觉得自己是个大亨。

“我以前总认为你没出息的。”红玉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瞟着胡彪,媚笑着,“想不到你现在真的变成个大亨了。”

胡彪大笑,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走眼,只要你真的能让我三天下不了床,我明天就送个钻戒给你,”

“多大的钻戒?”红玉笑得更媚。

“比你的……还大。”

他并没有说清楚中间那两个字,红玉却已听清楚了,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里。

她笑的时候,身上很多地方都可以让男人看得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但胡彪的笑声却突然停顿。

他突然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槟,一口喝了下去。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风度很好,衣着也很考究,看样子就像是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但他做的事却绝不像是个绅士。

胡彪不认得这个人,已沉下了脸,冷冷道:“这是我的酒。”

“我知道。”这人的脸色看来也是苍白的,仿佛总是带着种很有教养的微笑。

“你在喝我的酒。”胡彪瞪着他。

“我不但要喝你的酒。”这人彬彬有礼的微笑着,“我还要你旁边这个女人。”

“你说什么?”胡彪跳了起来,“你是在找麻烦,还是在找死?”

他本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现在酒已喝了不少,旁边又有个女人。

“我并不想要你死。”年轻的绅士还在微笑着,“我最多也只不过让你在床上躺三十天。”

红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很有趣。

胡彪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无趣的事,去做些有趣的事。

他的手一挥,香槟酒的瓶子已向这年轻绅士的头上砸了过去。

洒瓶并没被砸破,甚至连瓶里的酒都没有溅出来。

年轻的绅士叹了口气,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稳稳的接在手里。

他轻轻的叹息着,摇着头,说道:“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女人,到了你这种人手里,实在都被糟塌了。”

胡彪的脸色已发青,再一挥手,手里已多了柄两尺长的短刀。

刀在他手里并没有被糟塌。

他用刀的手法,纯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杀牛一样,他要将这年轻的绅士当做牛。

刀光一闪,已刺向这年轻人的咽喉。

只可惜这年轻人并不是牛。

他身子一闪,刀锋就往他身旁擦过去,他的拳头却已迎面打在胡彪鼻梁上。

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后面的墙上。

他并没有听见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已晕眩,连站都已站不住。

“这一拳已足够让你躺三天,”年轻的绅士微笑着,“但我说过要让你躺三十天的。”

他慢慢的走过去,盯着胡彪:“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除非你肯跪下来求我饶了你。”

胡彪怒吼如雷贯耳,双拳急打他左右两边太阳穴。

这一着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着杀手,胡彪的拳头好像比他的刀还可怕。

但他的双拳刚击出,别人的一双手掌已重重的切在他左右双肩上。

他腰下弯的时候,眼泪已随着鲜血、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现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年轻人微笑着,突又反手挥拳。

后面已有七八个人同时扑过来,这里现在也已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并不怕在这里杀人。

七八个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杀人的武器,有斧头,也有刀。

这年轻人的手就是武器。

他的手粗糙坚硬,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属于这么样一位绅士的。

他反手挥拳时,整个人突然凭空跃起,他的脚已踢在一个人的下巴上。

下巴碎裂时发出的声音,远比鼻梁被打碎时清脆得多。

但这声音也被另一个人的惨呼声掩没了,他的手掌已切在这个人的锁子骨上。

胡彪已勉强抬起头,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已击倒了三个人,突然大喝:“住手!”

他说的话在这些人间也已是命令。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个人外,别的立刻退下去。

“朋友高姓大名,是哪条路上来的?”他已看出这年轻人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朋友你烧的是那一门的香?拜的是哪一门的佛?”

“我烧的是蚊香,”年轻人还在微笑,“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时候才烧。”

胡彪目光闪动:“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当家的有什么渊源?”

“老八股我一个也不认得,洋博士倒认得几个。”

胡彪冷笑:“朋友若是想到这里来开码头的,就请留下个时候地方来,到时我们老大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讨教。”

“我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这次他好像听懂了,“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会住在那里。”他在看着红玉微笑。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红玉已躲在墙角,居然也在笑。

“我本来应该让你躺三十天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襟,“看在这位姑娘份上,对折优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应过送给她的钻戒。”

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过来,媚笑着:“我的钻戒现在还要他送?”

年轻的绅士拉过了她:“钻戒归他送,人归我,旅馆帐恐怕就得归他们的老大去付了。”

(三)

黑豹赤裸裸的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绷紧。

胡彪就像是一滩泥般,软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还在不停的流着冷汗。

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胡彪一眼,胡彪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夜已很深,楼下的大自鸣钟刚敲过三响。

黑豹动也不动的坐着,凝视着左腿上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枪伤,冷酷的眼睛里,居然仿佛带着种前所未见的忧郁之色。

这枪伤虽然并不妨碍他的行动,但若在剧烈打斗时,总难免还是要受到影响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其实胡彪已将那个人的样子形容过一遍,但他却还是问得更详细些。

“是个年纪很轻的人,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胡彪回答,“衣着穿得很考究、派头好像跟高登差不多,却比高登还绅士得多。”

黑豹突然握紧双拳,重重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我问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衣服,也不是他的派头。”

胡彪的头垂得更低,迟疑着:“他长得并不难看,脸色发白,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但出手却又狠又快,而且显得经验很丰富,除了老大之外,这地方还很难见到那样的好手。”

黑豹的脸色更阴沉,更空疏,拳头握得更紧,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他?……他怎么能出来的?……”

胡彪不敢答腔,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里说的“他”,是个什么人。

“绝不会是他。”黑豹忽又用力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胡彪附和,“他说不定也跟高登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

“你问过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胡彪忽然想到,“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间房。”

黑豹看着自己的手,瞳孔似已突然收缩。

“你想他……他会不会是替高登来复仇的?”胡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黑豹突然冷笑:“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他既然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他失望。”

他忽然大声吩咐:“秦三爷若还没有醉,就请他上来!”

×      ×      ×

秦三爷叫秦松,是“喜鹊”的老三,也就是那个笑起来很阴沉、很残酷的人。

他没有醉。

他常喝酒,却从来也没有醉过,这远比从不喝酒更困难得多。

黑豹找他,就因为黑豹知道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

两分钟后他就已上来,他上来的时候,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你没有睡?”

“没有。”秦松摇摇头。

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应变,所以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一向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人。

“以前张老三手下那批人,现在还找不找得到?”黑豹问。

“是不是他带到虹桥货仓去的那一批?”

黑豹道:“对。”

“假如是急事,我三十分钟之内就可找到他们。”

“这是急事,”黑豹断然地道,“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带他们到百乐门的四楼查房去,找一个人。”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着的。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秦松只听,不问。

他们以前本来虽然是很亲密的兄弟,但现在秦松已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松知道能保持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他一向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

“先问清他的姓名和来意。”黑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然后就做了他。”

“是。”秦松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就立刻转过身。

黑豹目中又露出满意之色,他喜欢这种只知道执行他的命令,而从不多问的人。

“等一等,”黑豹忽然又道,“他若是姓罗,就留下他一条命,抬他回来。”

说到“抬他回来”这四个字时,他语气很重,这意思就是告诉秦松,他见到这个人时,这个人最好已站不起来。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

秦松执行他命令时,从未令他失望过一次。

(四)

红玉躺在干净的白被单里,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旁边的这个男人。

从屋顶照下来的灯光,使他的脸看来更苍白。

他现在仿佛已显得没有刚才那样年轻,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眼角似已现出了一条条在痛苦的经验中留下的皱纹。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却完全不同。

他眼睛本来是明朗的,坦白的,现在却充满了怒意和仇恨。

红玉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轻抚着他坚实的胸膛:“是绅士?是流氓?还是个被通缉的凶手?”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见,但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

他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在悲痛?

是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还是为了一个将他出卖了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好像并不是为了找酒和女人的。”红玉轻轻的说,“是为了报复!”

“报复?”他忽然转过头,瞪着她,锐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红玉忽然觉得一阵寒冷:“我并不知道你的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她已发现这个人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无论谁知道他的秘密,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在尽力解释。

“我只不过觉得你并不是来玩的,而且你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烦恼。”

他忽然笑了:“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每个女人好像都有很多心病。”

他的手已滑入被单下,现在他的动作已不再像是个绅士。

红玉她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不停的扭动着腰肢,也不知是在闪避,还是在迎合?

“不管怎么样,你总个很可爱的男人,而且很够劲。”

她忽然用力紧搂住他,发出一连串呻吟般的低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他也用力抱住了她,目中痛苦之色却更深了。

然后他忽又觉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个人,他忽然开始兴奋。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

红玉的手脚立刻冰冷,全身都缩成了一团,道:“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们来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用不着害怕,”他微笑着站起来,“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

“他们也许并不可怕,但他们的老大黑豹……”提起这名字,红玉连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是个杀人的魔星,据说连他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正在穿他的裤子和鞋袜。

“假如来的真是黑豹,你一定要特别小心。”

红玉拉住了他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年轻人竟有了一种真正的关心。

这年轻人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我会小心的,现在我还不想死。”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种悲愤之色,“现在我还不想从楼上跳下去。”

×      ×      ×

敲门声已停了。

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性,并不在乎多等几分钟。

主人也并没问是谁,就把门开了,门开的时候,他的人已返到靠墙的沙发上,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

“我姓秦,叫秦松。”这人笑的时候,也会令人感觉到很不舒服。

“你就是胡彪的老大?”

秦松微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老大是谁,至少红玉姑娘应该已告诉你。”

他说话的态度客气而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锋利。

无论谁都会感觉到他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对这个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这年轻人也和他一样,面上总是带着笑容,“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话都相信。”

秦松又微笑着点点头,忽然问:“朋友贵姓?”

“我们是朋友?”

“现在当然还不是。”秦松只有承认。

“以后恐怕也不会是。”年轻人淡淡道,“我喝了胡彪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把我当朋友。”

“那么你就不该冒险开门让我们进来的。”秦松笑得更阴沉。

“冒险?”

“在这里,一个人若不是朋友,就是仇敌,你开门让你的仇敌进来。岂非是件很危险的事。”

年轻人笑了:“是你们危险,还是我?”

秦松突然大笑:“胡老四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笑声突又停顿,凝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

“我在听。”

“你喝了胡老四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年轻人笑着说,“我恰巧又是个酒色之徒。”

“只为了这一点?”秦松冷冷的问。

“这一点就已足够。”

秦松盯着他的脸:“你常常为了酒和女人打碎别人的鼻子?”

“有时我也打别的地方,只不过我总认为鼻子这目标不错。”

“你出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年轻人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头,要打人的人,通常就得准备挨揍。”

秦松冷笑:“你现在已准备好了么?”

他的人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他退得很快。

就在他开始向后退的时候,门外就已有十来条大汉冲进来。

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门下,也有北派“谭腿”的高手。

年轻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职业性的打手,远比刚才他打倒的那三个人要难对付得多。

但是他却还是在微笑着:“像你们这种人若是变成残废,说不定就会饿死的。”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想要你们饿死,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

他微笑着站起来,已有两只拳头到了他面前,一条腿横扫他足踝。

他轻轻一跃,就已到了沙发上,突又从沙发上弹起,凌空翻身。

他拳头向前面一个人击出时,脚后跟也踢在后面一个的肋骨上。

然后他突又反手,一掌切中了旁边一个人在颈后的动脉。

他出手干净利落,迅速准确,一看明明已击出的招式,却又会突然改变。

他明明想用拳头打碎你鼻梁,但等你倒下去时,却是被他一脚踢倒的。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个人,但倒下去的却往往是第二个人。

四个人倒下后,突然有人失声惊呼:“反手道!”

×      ×      ×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用“反手道”,一个是罗烈,一个是黑豹。

难道罗烈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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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突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几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的,天下只有两个人!”

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会不会知道?”

“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

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

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

“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白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

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

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

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

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

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

×      ×      ×

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都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干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悄悄的抬起了他们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槟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

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      ×      ×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

“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

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

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

“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

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

“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

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撞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

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

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罗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

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

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着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

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

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

“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

“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

“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

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

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

“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

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

“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傲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      ×      ×

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

(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

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精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      ×      ×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鸟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是秦松。”小白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

“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都是畜牲。”

“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

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

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

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白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

“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里?”

“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

“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

“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

“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

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她:“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波波抬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四)

奎元馆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

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已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

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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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杀机


(一)

黑豹没有笑。

他的脸仿佛忽然又变成了一整块花岗石般,完全没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罗烈。

面已端上来了,面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起,散开。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又变得非常遥远。

那卖报的男孩子已发现坐在罗烈对面的是黑豹,已看见了黑豹冷酷的脸。

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怯之色,一步步慢慢的向后退,绊倒了张椅子,跌下去又爬起,头也不回的冲了回去。

罗烈还在微笑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能吃苦,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他微笑中带着点感慨,“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爬起来的。”

黑豹没有开口,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

罗烈从面碗里挑出块鳝鱼,慢慢的咀嚼着,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小河里去抓泥鳅和鳝鱼的时候,差点反而被鳝鱼抓了去?”

黑豹当然记得。

那天他们忽然遇见了雷雨,河水突然变急,若不是罗烈及时抓住一棵小树,他们很可能就已被急流冲走。

这种事无论谁都很难忘记的。

“我也记得那块糖。”黑豹忽然说。

“什么糖?”

“波波从家里偷出来的那块糖。”黑豹的声音冰冷,“谁赢了就归谁吃的那块糖。”

“你赢了。”罗烈笑道,“我记得后来是你吃了那块糖。”

“但波波却偷给了你块更大的。”

罗烈目中仿佛有些歉疚的表情,慢慢的点了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总觉得你们并没有将我当做朋友,总觉得你们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欺骗我。”黑豹的眼角已抽紧,凝视着罗烈,“直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

罗烈叹了口气:“我并不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黑豹冷笑,“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欺骗我。”

罗烈苦笑。

黑豹连瞳孔都已收缩,看着他一字字的问:“你几时来的?”

“半个月之前。”

“不是昨天早上才下的船?”

“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我做的事,并不想让你完全知道。”罗烈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下去,“就正如你做的事,也并不想让我完全知道一样。”

黑豹慢慢的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义务,为自己保守秘密却是种权利,每个人都有权保护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谁也不能勉强他说出来。”

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嘲弄之色,接着又道,“只可惜无论谁想要在我面前保守秘密,都不是件容易事。”

“哦?”

“因为他无论在这里做了什么事,我迟早总会知道的。”

罗烈笑了:“所以他不如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

他笑容中也带着种同样的嘲弄之色,只不过他嘲弄的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说过,高登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任何事?”

“现在我虽然已没法子救他,但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黑豹又问。

罗烈点头。

“你已调查出来?”

“他的确是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那个犹太法医已证实了这一点。”

“这一点还不够?”

“还不够。”罗烈看着黑豹,“因为他还没有死的时候,身上已受了伤。”

“伤在什么地方?”黑豹问。

“伤在手腕上。”罗烈道:“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致命的原因。”

黑豹冷冷道:“一个人就算两只手腕都断了,也死不了的。”

“但他这种人却是例外。”罗烈的声音也同样冷,“这种人只要手上还能握着枪,就绝对不会从楼上跳下去!”

“哦?”

“平时他身上总是带着四柄枪的。”罗烈又补充道,“但别人发现他尸体时,他身上却已连一柄枪都没有。”

“你调查得的确很清楚。”黑豹目中又露出那种嘲弄之色,忽然又问:“难道你认为他是被人逼着从楼上跳下去的?”

罗烈承认。

“我听说他是个很快的枪手,非常快。”黑豹冷冷的道:“又有谁能击落他手里的枪,逼着他跳楼?”

“这种人的确不多。”罗烈凝视着他:“也许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我?”

“不是你?”

黑豹突然大笑,罗烈也笑了。

他们就好像忽然同时发现了一样非常有趣的事。

包子也已端上来,黑豹的笑声还没有停,忽然道:“蟹黄包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腥气。”

罗烈拿起筷子:“我吃一笼,你吃一笼。”

于是两个人又突然停住笑声,低着头,开始专心的吃他们的包子和面。

他们都吃得快,就好像都已饥得要命,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好像已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

黑豹微笑道:“这也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到。”

“却不知高登吃过没有?”

“没有。”

“他当然没有吃过。”罗烈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悲哀,“他不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一个朋友。”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哦?”

黑豹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悲哀:“我没有家,没有父母兄弟,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

他凝视着罗烈,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从认得你那天开始,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罗烈目中已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又一起涌上他心头。

他像又看见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衣服,在雪地上不停的奔跑。

那正是他第一次看见黑豹的时候。

他并没有问这孩子为什么要跑个不停,也知道一个只穿着件单衣的孩子,若不是这么样跑,就要被冻死。

他一句话都没有问,就脱掉身上的棉袄,陪着这孩子一起跑。

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黑豹现在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

他还在凝视着罗烈,忽然问:“假如真是我逼着高登跳楼的,你会不会杀了我替他报仇?”

罗烈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黑豹忽然从桌上伸过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但我还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里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像高登那种人到这里来,迟早总是要被人吞下去的。”

黑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

“为什么?”

“因为他也想吃人!”

罗烈看着他的手,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呢?”

“我也一样。”黑豹的回答很干脆,“所以我若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想要你替我报仇。”

罗烈没有开口。

在这片刻的短暂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地事。

他忽然打了个呵欠。

在黑豹说出那种话之后,他本不该打呵欠的,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如此疲倦。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黑豹微笑着,“我也知道红玉不是个会让男人好好睡觉的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罗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现在应该好好回去睡一觉,睡上三四个钟头,十二点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饭。”

“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着说,“你去了之后,我也许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      ×      ×

百乐门饭店的大门是旋转式的,罗烈站在大门后,看着拉他来的黄包车夫将车子停在对面的树荫下,掏出了一包烟,眼睛却还是在盯着这边的大门。

他显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准备再拉别的客人。

罗烈嘴角露出种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个后门。

(二)

后门外的阳光也同样灿烂。

任何地方的阳光都是如此灿烂的,只可惜这世上却有些人偏偏终年见不到阳光。

生活在“野鸡窝”里的人,就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陈瞎子当然更见不到。

“野鸡”并不是真的野鸡,而是一些可怜的女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脸色苍白,发育不全的,她们的生活,甚至远比真正的野鸡还卑贱悲惨。

野鸡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了猎人的子弹,变成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却本就已生活在别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唯一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也只不过剩下了一点点可笑而又可怜的梦想而已。

陈瞎子就是替她们编织这些梦想的人。

在他嘴里,她们的命运本来都很好,现在虽然在受着磨折,但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就靠着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为陈瞎子换来三顿饭和两顿酒,也为她们换来了一点点希望,让她们还能有勇气继续活在这火坑里。

×      ×      ×

七点五十五分。

这正是火坑最冷的时候,这些出卖自己的女人们,吃得虽少,睡得却多。

她们并不在乎浪费这大好时光,她们根本不在乎浪费自己的生命。

陈瞎子那间破旧的小草屋,大门也还是紧紧地关着的。

罗烈正在敲门。

他并没有上楼,就直接从饭店的后门直到这里来。

那卖报的孩子说出“陈瞎子”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已发现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杀机。

门敲得很响,但里面却没有回应。

“难道黑豹已经先来了一步?难道陈瞎子已遭了毒手?”

罗烈的心沉了下去,热血却冲了上来。

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撞开了别人家的门。

这并不需要很用力,甚至根本没有发生很大的声音来。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旧,这扇薄木板钉成的门几乎已腐朽得像是张旧报纸。

屋子窄小而阴暗,一共只有两间。

前面的屋里,摆着张破旧的木桌,就是陈瞎子会客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些他自己看不见的粗劣字画。

后面的一间更小,就是陈瞎子的卧房,每隔五六天,他就会带一个“命最好”的女人到里面去,发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时也替这女人再制造一点希望。

他替她们摸骨时,总喜欢摸她们的大腿和胸脯,来决定谁才是“命最好”的。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是个活瞎子,一个活的男瞎子。

×      ×      ×

罗烈冲进去的时候,他还是活着,正坐在他的床边,不停的喘着气。显得出奇的紧张而不安。

“是什么人?”

“是我,罗烈。”罗烈已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开门?”

陈瞎子笑了:“我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得实在太勉强,这里就算有个“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着如此紧张的。

罗烈忽然发现他的脚旁边,还有一双脚。

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从床下面伸出来,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这里的女人绝不会穿这种鞋子的,这里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个总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绝不会被磨穿的。

“我每天总要等到十点钟以后才开门的。”陈瞎子还在解释,一双眼睛看来就像是两个黑黝黝的洞。

“十点钟以前你从不见客?”罗烈问。

陈瞎子摇摇头。

“但你当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强,“走,我们到外面去坐,我还有半瓶茅台酒。”

他想站起来,拉罗烈出去,但罗烈却突然弯腰,拉出了床下的那双脚。

脚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孩子就是那个卖报的孩子,这个“又聪明,又能吃苦,将来总有一天会窜起来的孩子”,现在却已永远起不来了。

他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出,咽喉上还有着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陈瞎子也吓呆了,怔了半晌,才往外面冲了出去,但罗烈已一把揪住了他衣襟!

“你杀了小猴子!”

“我……我……”陈瞎子的脸已因紧张而扭曲,只有一个杀人的凶手,脸上才会有这种紧张可怕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他?”罗烈厉声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后,当然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告诉陈瞎子,却又不敢告诉他,已在黑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会从他身上追问出你来,所以就杀了他灭口?”

陈瞎子用力摇了摇头,喉咙里“格格”的发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没有杀他?”罗烈怒喝。

陈瞎子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终于垂下了头,他知道现在说谎也已没有用了。

罗烈的手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这种毒手?”

“我不想杀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陈瞎子灰白的脸上,那一双黑洞般的瞎眼睛里,显得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恐怯,“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还不想死。”

罗烈忍不住冷笑:“像你这么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个瞎了眼的残废。”陈瞎子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水,“但我却还是想活下去……每个人都有权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

罗烈看着他,看着清亮的泪珠,泉水般从他的瞎眼中流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流泪更悲惨的事?

罗烈的手软了。

陈瞎子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平原上的饿狼垂死的呼号……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权伤害别人呢?

罗烈无法回答。

“你若遇见像我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陈瞎子又在问,“你难道情愿自己死?”

罗烈终于长长叹息。

“我只想让你明白两件事。”他沉声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他也有权活下去,第二,你杀了他,根本就没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在黑豹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罗烈突然放下陈瞎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不想再回头去看陈瞎于,也不愿再看陈瞎子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能想像得到。

×      ×      ×

窄巷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廉价脂粉、粗劣烟酒和人们呕吐的恶臭气。

一个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的女人,正用一双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揉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在门口送客。

她看来最多只不过十三四岁,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她的客人却是个已有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老头子正扶着她的肩,在她耳旁低低的说着话,脸上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淫亵之色。

她居然还在吃吃的笑着,用手去捏这老头子的腿。

因为她也要活下去。

罗烈不忍再看,他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像她和陈瞎子这样的人,为了要活下去,还会不择一切手段,何况别人呢?”

何况黑豹!

罗烈忽然发现,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谁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存在。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谁是对的?

他不能回答,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决这些人的困难和问题。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陈瞎子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呼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姑娘和老头子都回过头,脸上已露出吃惊的表情。

“砰”然的一声,那小木屋腐朽了的大门又被撞开了。

陈瞎子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狗般冲了出来,踉跄狂奔。

“救命……”

罗烈不能不转回身,立刻就看见陈瞎子正向这边冲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身材瘦小,黝黑的尖脸上,带着种恶毒而危险的表情,手里紧握着尖刀。

甚至连罗烈都很少看见如此凶狠危险的人。

他也看见了罗烈,看见陈瞎子正奔向罗烈。

他的手突然一挥,刀光一闪,已刺入了陈瞎子的背脊。

陈瞎子只觉背上一阵刺痛,连惨呼声都未发出来,已倒了下去。

刀锋已从背脊后刺入他的心脏。

那尖脸锐眼的瘦小男人面上立刻露出满意之色,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在盯着罗烈。

他本来好像已准备走了,但却又突然停下来,手里又抽出柄尖刀。

现在他的人看来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短小、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罗烈慢慢的走过去。

“你就是拼命七郎?”

这人点点头,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他显然知道罗烈,没有想到罗烈也能认得出他。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更没有退缩。

罗烈还是在往前走:“你想跟我拼命?”

拼命七郎狞笑着,喉咙里忽然发出一种响尾蛇般的低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已向罗烈冲了过来,刀光一闪,刺向罗烈的咽喉。

他的出手迅速、准确、致命!

罗烈仿佛想向后闪避,但突然间,他的掌缘已砍向对方握刀的手腕。

拼命七郎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动作,还是连人带刀一齐向他扑过来。

只要能把自己手里的这柄刀刺入对方的咽喉,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至于他自己是死是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才是拼命七郎真正最可怕的地方,甚至远比他的刀更可怕。

罗烈已不能不向后退,但突然间,他身子一转,右腿已从后面踢出去,踢在对方手腕上。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罗烈已反身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低头,竟向罗烈肋下直扑了过来。

他的刀已拔出,用尽全身力气,直刺罗烈的肋骨间。

这一击虽然狠毒,但却已无异将自己整个人都卖给了罗烈。

他的刀纵然能刺入罗烈的肋骨,他自己的头颅也难免要被击碎。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没有人肯用,但罗烈的身子突然一闪,已让过了这柄刀,夹住了他的右臂。

他的人几乎已完全在罗烈怀里,他的臂已几乎被活生生的夹断。

但他还是咬着牙,用膝盖撞罗烈的小腹。

罗烈的手已沉下,切在他膝盖上,那种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听得心都要碎了。

冷汗已黄豆般从他脸上滚下来,可是他左手却又抽出柄刀,咬着牙刺向罗烈胸膛。

他这只手立刻也被罗烈握住,手腕上就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连刀都已握不住。

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制住。

可是他还有嘴。

他突然狂吼一声,野兽般来咬罗烈的咽喉。

罗烈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挥拳,迎面打在他鼻梁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的跌在两丈外,黑瘦的尖脸上已流满了血。

但他还是在挣扎着,想再扑过来。

罗烈看着他,轻轻叹息:“每个人都拼命想法子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偏偏不想?”

拼命七郎爬起来,又跌倒,用一双充满怨毒的黑眼,狠狠的瞪着他,喉咙里还在低嘶着,突然狂吼:“你有种就过来杀了我。”

罗烈没有过去,也不想杀他。

抽刀拼命,窄巷杀人,这并不是罗烈愿意做的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做。

他慢慢的转过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整个人都像是完全变了。

这个不要命的人,看见罗烈转过身时,好像立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眼睛里的凶狠恶毒之色,也变成种宽心的表情。

他知道罗烈已不会再杀他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活下去。

他那种不要命的样子,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样做,也许会死得更快。

他要别人怕他,只不过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也同样是对生命的恐惧。

“难道这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难道一个人必须要伤害别人,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

罗烈的心仿佛在刺痛,忽然间,他对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人,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感觉跟他的厌恶同样深。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拼命七郎一眼,像刀锋般冷的一眼,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诮和怜悯。

拼命七郎看到这种眼色,立刻发现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了他。

这甚至远比刺他一刀更令他痛苦。

“姓罗的,你走不了的!”他突然又大吼,“你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已死定了!”

×      ×      ×

这句话他本不该说的。

但一个尊严受到伤害的人,岂非总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这时罗烈却已走出了窄巷,又走到阳光下。

阳光更灿烂,现在本就已接近一天中阳光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现在正八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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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血腥


(一)

这里不是火坑,是地狱。

阳光也照不到这里,永远都照不到,这地方永远都是阴森、潮湿、黑暗的。

波波倚着墙,靠在角落里,也不知是睡是醒。

她发誓绝不倒下去,可是她却已无法支持,昏迷中,她梦见了黑豹,也梦见了罗烈。

她仿佛看见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罗烈的胸膛,但流着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变成了黑豹。

“黑豹,你不能死!”

她惊呼着睁开眼,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面前了,她的心还在跳,她的腿还在发软。

她情不自禁仆倒在黑豹怀里。

黑豹的胸膛宽厚而坚实,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这不是梦。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

“我没有死,也不会死的。”他冷酷的声音中好似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这种感情显然也是无法控制的。

他已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在这一瞬间,波波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她忽然发觉黑豹的确是在爱着她的。

他抛弃了她,却又忍不住去找她回来,他折磨了她,却又忍不住要来看她。

这不是爱是什么?

只可惜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更强烈,因为远在他懂得爱之前,已懂得了仇恨。

也许远在他穿着单衣在雪地上奔跑时,他已在痛恨着这世界的冷酷和无情。

“他究竟是个可怜的人?还是个可恨的人?”

波波分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完全软化,她喃喃的低语着,声音遥远得竟仿佛不是她说出来的:“带我走吧,你也走,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离开这些人,我永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黑豹冷酷的眼睛,仿佛也将要被融化,在这一瞬间,他也几乎要放弃一切,忘记一切。

但他却还是不能忘记一个人,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几乎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你也不想再看见罗烈?”他忽然问。

“罗烈?”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提起罗烈。

因为她还不了解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时远比女人更强烈,更不可理喻。

“我已约了罗烈今天中午到这里来。”黑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见他。”

波波突然用力推开了他,推到墙角,瞪着他。

她忽然又开始恨他,恨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又提起罗烈,恨他为什么还不了解她的感情。

“我当然想见他,只要能见到他叫我死都没有关系。”

黑豹的脸也冷了下去:“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华丽的客厅下面还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他冷冷的接下去:“等你见到他时,他只怕也已永远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了。”

“你约他来,为的就是要害他?”

黑豹冷笑。

“你害别人,向别人报复,都没关系。”波波突又大叫,“可你为什么要害他?他又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我随便怎么对他,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黑豹冷笑着说。

“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爱的人,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黑豹的手已掴在她脸上。

×      ×      ×

他冷酷的眼睛里,似已有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个最聪明的人变得又瞎又愚蠢。

他的手掌不停的掴下去。

“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还是爱他的。”波波大叫着,昂着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已充满了失望、愤怒和痛苦。

“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只爱他一个人!”

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断她的鼻梁。

可是他并没有下手,他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关起了门。

波波咬着嘴唇,全身不停的发抖,终于忍不住用手掩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滋味,她发誓要让黑豹死在她手上。

×      ×      ×

爱和恨之间的距离、分别又有多少呢?

(二)

百乐门饭店四楼套房的卧室里面,也同样看不到阳光。

紫色的丝绒窗帘低垂着,使得这屋子里永远都能保持着黄昏时那种低暗的和平与宁静。

红玉还在睡,睡得很甜。

她漆黑的头发乱云般堆在枕上,她的脸也埋在枕头里,像是想逃避什么。

罗烈不想惊动她。

看见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门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

“为什么她们这种人总是睡得特别多些?”

“是不是因为她们只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宁静?”

罗烈轻轻叹息,他也决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两个小时也是好的。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发生,他已渐渐开始了解黑豹。

被很薄、很轻。

他刚想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

在雪白的枕头上,正有一片鲜红的血慢慢的渗了出来。

他掀开被,就看见了一柄刀斜插在红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

刀锋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缠着漆黑的胶布。

她温暖柔软的胴体,几乎已完全冰冷僵硬。

翻过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见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惧,仿佛还在瞪着罗烈,问罗烈:“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女子?”

罗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来没有理由要杀她的。

难道她也知道一些别人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罗烈咬着牙,用他冰冷的手,轻轻的合上她的眼皮。

他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歉疚,也充满了怒意,若不是因为他,这可怜的女人本不会死,她不明不白做了为别人牺牲的工具——她活着的时候怎知是这样死的。

罗烈握紧双拳,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妥协的!在这种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给你妥协的余地。

你想活着,就只要挺起胸膛来跟他们拼命。

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并没有错,陈瞎子也没有错。

那么难道是他错了?

罗烈慢慢的放下红玉,慢慢转过身,从底橱的夹缝里,抽出一只漆黑的小箱子。

他本来不想动这箱子的,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三)

九点十五分。

秦松走进三楼上的小客厅时,黑豹正用手支持着身子,倒立在墙角。

他的眼睛出神的瞪着前面,黝黑而瘦削的脸已似因痛苦而扭曲,从上面看下去更显得奇怪而可怕。

他动也不动的挺立在那里,仿佛正想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秦松吃惊的停下脚步。

他从未看见黑豹有过如此痛苦的表情,也从未看见黑豹做过如此愚蠢的事。

他只希望黑豹不要发现他已走进来,有些人在痛苦时,是不愿被别人看见的。

但黑豹却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还不去买双新鞋子?”

秦松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鞋子的确已很破旧,上面还带着前天雨后的泥泞,的确已经该换一双了。

但他却不懂得黑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

黑豹已冷冷的接着道:“聪明人就绝不会穿你这种鞋子去杀人!”

秦松眼睛里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终于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破旧而有泥的鞋子,说不定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他终于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绝不是因为幸运和侥幸。

黑豹的细心和大胆,都同样令人崇敬。

“我进去的时候很小心。”秦松低着头,“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样,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像随时都在等着罗烈爬上去。”

他很巧妙的转过话题,只希望黑豹能忘记他的这双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断气之后,才跑出来的。”

“你不该等那么久,罗烈随时都可能回去。”黑豹的声音仍然冰冷,“杀人的时候,要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后就尽快地退出去,最好连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样子,以后手也许就会变软。”

他今天的情绪显然不好,仿佛对所有的事都很不满意。

秦松永远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令他情绪变坏的,甚至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去杀红玉。

那绝不仅是为了要给罗烈一个警告和威胁。

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

红玉说不定曾在这里听过“波波”的名字,他不愿任何人在罗烈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守在后门外的印度人告诉我,罗烈是往野鸡窝那边去的。”秦松道,“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陈瞎子。”

“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黑豹冷笑。

他显然低估了罗烈的速度。

罗烈坐上那辆黄包车,他就已叫人找拼命七郎去对付陈瞎子,他算准罗烈无论如何一定会先回百乐门的。

但拼命七郎赶到那里时,罗烈却先到了。

在两军交战时,“速度”本就是致胜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对付陈瞎子的是谁?”秦松忍不住问。

“老七。”黑豹回答,“那时他就在附近。”

秦松笑了笑:“我只担心他会带个死瞎子回来,老七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杀过人了。”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见一辆黄包车载着满身鲜血淋漓的拼命七郎飞奔到大门外。

黑豹也已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你看见了什么?”

秦松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今以后,老七只怕永远也不能再杀人了。”

×      ×      ×

拼命七郎被抬上来后,只说了两个字:“罗烈!”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他伤得远比胡彪更重。

“罗烈。”倒立着的黑豹已翻身跃起,紧握起的双拳,突然大吼,“叫厨房里不要再准备中午的菜,到五福楼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的请他吃一顿。”

他想了想,又大声道:“再叫人到法国医院去把老二接出来,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

老二正在养病,肺病。

他在法国医院养病已很久,远在金二爷还没有倒下去时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怀疑他不是真病,只不过不愿参加那一场血战而已。

无论谁都知道,褚二爷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不愿冒险的人。

秦松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病得好像很重,只怕不会来的。”

这次他非来不可。”黑豹很少这么样激动,“还有老幺,今天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昨天晚上他醉了。”秦松微笑着回答,“一定又溜去找他那个小情人去了。”

红旗老幺的小情人是个女学生,胸脯几乎和她的脸同样平坦。

红旗老幺看上了她,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看不起他。

她也同样看不起黑豹。

“那婊子对老幺就好像奴才一样,好像老幺要亲亲她的脸,都得跪下来求她老半天。”秦松叹息道,“我真不懂老幺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她。”

“因为男人都有点生得贱。”黑豹目中又露出痛苦愤怒之色,“老幺若还不死心,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死在那女人脚下的。”

(四)

九点三十二分。

这大都市中最有权力的帮派里的红旗老幺,正捧着杯热茶,小心翼翼的送到书桌上。

外面的小院子里,蔷薇开得正艳,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阵阵花香。

杜青文正伏在桌上看书似已看的入神。

这屋子是红旗老幺花了很多心血才找来的,虽然不大,却很幽静。

因为杜小姐喜欢静。

她似已忘了她刚到这里来念书的时候,住的那女子宿舍,比十个大杂院加起来还吵十倍。

现在她正在看一本叫“人间地狱”的小说,里面描写的是一个洋场才子和妓女们的爱情。

她脸上的表情却比教士们在读圣经时还要严肃,就好像再也没有比看这本言情小说更重要、更伟大的事情了。

红旗老幺却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得又骄傲、又崇拜、又得意。

“像我这样的人,想不到居然能找到这么样一个有学问的女才子。”

每当他这么样想的时候,心里就忍不住有一股火热的欲望冲上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小肚子里点着一根火把似的。

“你太累了,应该休息了。”他忍不住道,“太用功也不好,何况,昨天晚上我喝得大醉,你一定被吵得没有睡好觉。”

“你既然知道自己吵得人家睡不着,现在就应该赶快回去。”杜小姐沉着脸,沉沉的说,却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是红旗老幺最喜欢的,偏偏就正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

他忍不住悄悄的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是该走了,只不过我们还没有……”

“还没有怎么样?”杜青文突然回过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

她薄薄的嘴唇,好像已气得在发抖,红旗老幺看着她的嘴,想到这张嘴因为别的缘故发抖时的样子,全身都热得冒了汗。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却偏偏还是要故意逗我着急。”

“我逗你?我为什么要逗你?”杜青文冷笑,“我一想到那种肮脏事就恶心。”

“你这个小妖精,一天到晚假正经。”红旗老幺喘息着,笑得就像只叫春的猫,“其实你对那种肮脏事比谁都有兴趣。”

杜青文跳起来,一个耳光向他掴了过去。

可是她的手已被捉住。

她用脚踢,腿也被夹住,阴丹士林布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一双苍白却有力的腿。

他的手已伸到她大腿的尽头,然后就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地上。

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拼命捶他的胸膛:“你这只野狗、疯狗,你难道想在地上就……”

“地上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更加用力,“在地上我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今天我非要让你叫救命不可了。”

她也喘息着,薄而冷的嘴唇突然变的灼热,紧紧夹住的腿也渐渐分开。

他已撕开她衣襟,伏在她胸膛上就像婴儿般吮吸着。

她的挣扎推拒已渐渐变为迎合承受,突然疯狂般抱住了他,指甲却已刺入他肉里,呻吟般喘息着低语:“你这条小野狗,你害死我了。”

“我就是要你死,让你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喘息的声音更粗。

她忍不住尖叫:“我也要你死……要你死。”

“你若是真的要他死,倒并不是太困难的事。”窗外突然有人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帮你这个忙的。”

红旗老幺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来,瞪着这个人。

“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他还没有见过罗烈,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罗烈微笑着,欣赏杜青文的腿:“你一定练过芭蕾舞,否则像你这么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腿。”

杜青文的脸红了,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并没有把裙子拉下去盖住腿的意思。

红旗老幺一把揪住她头发:“你认得这小伙子?他是什么人?”

“我认得他又怎么样?”杜青文又尖叫起来,“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

她的裙子已褪到腰上,一双赤裸的腿已全露出来。

红旗老幺怒吼:“你这婊子,你是不是喜欢他看你的腿。”

“我就是喜欢让他看,我不但要他看我的腿,还要他看我的……”

红旗老幺突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她尖叫着,抬高了腿,用力踢他的小腹,他的手不停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尖叫声渐渐微弱。

罗烈突然冷笑:“打女人的不算好汉,你有本事为什么不出来找我?”

红旗老幺狂吼一声,身子已跃起,跳在窗口的书桌上,一脚踢向罗烈的下巴。

他的动作矫健而勇猛,十三岁时,他就已是个出名可怕的打手,十二岁时就曾经徒手打倒过三个手里拿着杀猪刀的屠夫。

除了黑豹外,他从来也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可是他一脚踢出后,就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个可怕的对手。

这七八年来,他身经大小数百战,打架的经验当然很丰富,纵使在狂怒之下,还是能分得出对手的强弱。

他看见罗烈的人忽然间就已凭空弹起,落下去时已在两丈外。

红旗老幺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已看出这个人绝不是为了杜青文而来的。

像这么样的高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人打架,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只要一出手,就没有打算让对方活下去。

他开始仔细打量罗烈,最后终于确定他非但不认得这个人,而且从未见过。

“你刚到这里?”他忽然问。

“不错。“罗烈目中露出赞许之色,一个人在狂怒中还能突然镇定下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我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你要找的人真是我?”

“不错,是你。”罗烈笑了笑,“这半个月来,你至少有十天晚上在这里。”

红旗老幺的心沉了下去:“你既然已注意了很久,今天想必不会放过我,是不是?”

罗烈叹了口气:“你在那女人面前就像是个呆子,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是这么聪明的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死?”

“至少也得打断你的一条腿。”他问得干脆,罗烈的回答也同样干脆。

“你为了什么?为了我是黑豹的兄弟?”

罗烈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红旗老幺突然大喝一声,凌空飞扑了过去。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要问罗烈为什么。

他自己杀人时,也从不会回答这句话的,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杀人。

这次罗烈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去。

红旗老幺的拳击出,但罗烈的人却已从他肋下滑过,反手一个肘拳,打在他脊骨上。

他倒下,再跃起,右拳怒击。

可是罗烈已挟住他的臂,反手一拧,他立刻听见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一种令人只想呕吐的声音。

他没有吐出来。

罗烈的另一只手,已重重的打上了他的鼻梁。

他的脸立刻在罗烈的铁拳下扭曲变形,这次他倒下去时,也已不能再站起来。

×      ×      ×

现在正是午饭的时侯。

一只手伸进来,捧着个食盒,里面有一格装满了白米饭,其余的三个小格子,放的是油爆虾、熏鱼、油笋、小排骨和一只鸡腿、两只鸡翅膀。

这些都是波波平时最爱吃的菜。

只有黑豹知道波波最喜欢吃什么菜,这些菜难道都是黑豹特地叫人送来的。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至少还是没有忘记她。

波波的心却又在刺痛。

黑豹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她对黑豹究竟是爱,还是恨,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并没有去接食盒,却将自己的身子,尽量紧贴在门后的角落里。

“饭来了,你不吃是你自己倒霉。”

门外有人在说,声音很年轻。

波波不响,也不动。

托着食盒的手缩了回去,却有双眼睛贴上了窗户,他当然看不见角落里的波波,只看见空屋子:“关在里面的人难道已逃走?”

波波若是真的溜走了,他只有死,是怎么样死法,他连想都不敢想。

门外立刻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波波连呼吸都已经停顿,但心跳却比平时加快了好几倍。

门已开了。

一个人手里握着根铁棍,试探着走了进来,还没有回头往后面看。

波波忽然从后面用力将他一推,人已靠在门上,“砰”的关住了门。

这人好容易才站稳,回过头,吃惊的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波波用自己的身子顶住了门,看着他。

他也跟小白一样,是个不难看的年轻人,看来并不太狡猾,也并不太凶狠。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老实人,所以才会被派到这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做这种无足轻重的人,若是凶狠狡猾的人,早已“窜上”了。

波波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的脸虽然已青肿,而且很脏,可是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蜜,那么可爱。

波波本就是个甜蜜可爱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迟疑着,终于回答:“我叫蔡旺,别人都叫阿旺。”

“阿旺。”波波吃吃的笑了,又道,“以前我有一条小狗,也叫做阿旺,我总是喜欢抱着它替它洗澡。”

阿旺已涨红了脸:“你让开路,我出去端饭过来,饭还是热的。”

“你站在那里不准动。”波波忽然起了脸,“否则我就要叫了。”

“你要叫?叫什么?”阿旺不懂。

波波道:“我把别人都叫过来,说你闯迸这屋子里,关起门要强奸我。”

阿旺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波波和黑豹的关系,无论谁动了黑豹的女人,那种可怕的后果他也知道。

波波眼珠子转了转,忽又笑道:“可是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几句话,我就让你走。”

阿旺叹了口气。

他并不会对付女人,也不会打女人,尤其是波波这种人。

波波已开始问:“你当然不是一直都在这下面的,上面的事,你当然也知道一点。”

阿旺只有承认。

波波咬着嘴唇,试探着问道:“你在上面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起罗烈这名字?”

阿旺居然一点也没有迟疑,就立刻点点头:“我听过。”

他显然还弄不清黑豹、罗烈和波波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波波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你几时听见的?”

“今天早上。”

“你听见别人在说他什么?”波波的心跳得更快了。

阿旺道:“我听说今天中午有个很重要的客人要来,他好像就姓罗,叫罗烈。”

他显然也弄不清黑豹为什么要请这客人来的,红旗老幺被抬回来的时候,他已下来了。

“今天罗烈要来?”波波的心却已沉了下去。

阿旺又点点头:“听说是来吃中饭的。”

波波握紧了手,指甲已刺入肉里:“是黑豹请他来的?”

“不错。”阿旺道,“听说他十二点来,现在已过了十二点,他想必已在楼上。”

波波的背脊在发冷,全身都在发冷。

难道罗烈还不知道黑豹在怎么样对待她?难道黑豹已使他相信他们是朋友?

他们本就是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

罗烈还没有看到真实的证据,当然不会相信黑豹要出卖他,更不会相信一个瞎子的话。

她知道罗烈对黑豹的感情,知道罗烈一向很重视这份感情。

可是她也知道,罗烈只要一走进这屋子,就休想再活着出去。

“你是不是知道他已经来了?”波波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声音发抖。

“好像是的。”阿旺道,“我刚才听见上面有人说‘客人已到,要准备开饭了。’”

他显然不知道这是件关系多么重大的事,所以又补充着道:“而且上面的人好像都很忙,本来应该下来换班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来。”

上面的人当然很忙,黑豹想必已集中了所有的人,准备对付罗烈。

波波咬了咬牙,忽然用力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雪白结实的乳房。

阿旺又吃了一惊。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乳房,可是他不敢多看。

黑豹的女人,非但没有人敢动,连看都没有人敢多看一眼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旺扭过头,声音在发抖。

波波冷笑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撕开我的衣裳?”

“我?是我撕开了你的衣裳?”阿旺更吃惊。

“当然是你。”波波冷笑着,“难道我还会自己撕开自己的衣裳,让你看我?”

阿旺怔住。

这种事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别人当然更不会相信他的话。

波波又道:“我现在若是将别人叫来,你想结果会怎么样?”

阿旺连想都不敢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的脸上几乎已没有人色,声音抖得更厉害。

波波板着脸,冷冷道:“我不但要害你,而且要害死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只因为我喜欢害人。”波波眼珠子转了转声音又变得很柔和,“可是你假如肯帮我一个忙,我就饶了你。”

“你问我的话,我已全告诉你。”阿旺苦着脸道,“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要你帮我逃出去。”

阿旺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要我帮你逃出去?你……你……你一定是疯了。”

“我没有疯,我清醒得很。”

阿旺道:“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

“以前也许没有人能逃得出去,但今天却不同。”波波说。

“有什么不同?”

“今天上面的人都在忙着招呼客人,连应该来换班的人都没有来。”

阿旺已急得满头冷汗:“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波波又在冷笑:“难道你想死?”

阿旺不想死,他还年轻。

波波冷笑道:“你也该知道,现在只要我一叫,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你怎么分辩,黑豹都不会饶了你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知道。”

阿旺当然知道。

现在黑豹要杀一个人,就好像杀一条狗一样,根本用不着什么很好的理由。

阿旺用手背擦着汗:“就算我想要放你走,你也走不了。”

“是不是因为这里还有别人在看守?”

阿旺点点头。

“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波波又问。

平时看守的人并不多,因为这里根本用不着太多人看守。

“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阿旺道,“可是其中有一个叫老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我根本不是他对手。”

波波道:“假如我有法子对付他呢?”

阿旺还是在摇头:“就算你有法子对付他,就算你能走出这地方,也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这地窖的出口,就在客厅旁边,我们一走出去,立刻就有人发现的。”阿旺苦笑道,“所以就算我帮了你这个忙,我也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黑豹和那姓罗的客人,现在都在客厅里?”

“有客人来的时候,饭一向都是开在客厅里的。”阿旺老实回答,他也还没有真正摸清波波的意思。

波波忽然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

“你不是?”阿旺更不懂了。

波波说道:“我只不过想上去找黑豹,告诉他,我已经立下决心不跟他斗了,决心要好好的跟着他。”

“你为什么不等他下来呢?”

“他现在还在气头上,说不定不肯下来的,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我再跟他说几句软语……”波波嫣然一笑,“你应该知道他还是喜欢我的,否则就不会特地要你送那几样我喜欢吃的菜来了。”

这一注她没有押错。看阿旺的表情,波波就知道那些菜果然是黑豹特地关照人送来的。

她心里突然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

“所以只要我能见到他,就没有事了,你非但不会死,而且一定还有好处。”

阿旺迟疑着,显然已有点动心。

他并不是个很有理智的人,也并不会作正确的判断,事实上,他根本就没什么头脑。

有头脑的人,又怎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做送饭的工友。

波波一步也不肯放松:“你帮了我的忙,我当然也会帮你的忙,黑豹既然喜欢我,我在他面前说的话当然会有效。”

她微笑着,道:“所以只要我能上去,你也就有机会‘窜上’了,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当然想得到这道理。”

越笨的人,越喜欢别人说他聪明,这道理也是颠扑不破的。

阿旺眼睛里果然发出了光,却还在迟疑着:“可是老铁……”

波波突然大叫:“救命呀,救命……”

阿旺脸色又变了。

幸好波波又压低声音解释:“他们一来,我们两个人一起对付。”

这句话说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她的人一倒下,门就开了。

一阵脚步声响过,外面果然有两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人身材又矮又壮,显然就是老铁。

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波波,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是问阿旺的,但他的眼睛,却还是盯在波波的乳房上。

很少有人看见过如此美丽的乳房。

阿旺的脸色发青,吃吃道:“她……她好像突然病了。”

老铁冷笑,道:“是她病了还是你病了?”

“我……我没有病?”

老铁道:“你若没有病,怎么敢打她的主意?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他果然以为阿旺对波波非礼。

站在门口的一个麻子,眼睛也盯着波波的胸膛,冷笑道:“看不出这小子长得虽老实,胆子却不小。”

老铁道:“你先带他出去看住他,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麻子还在晕迷着,留在这里面的人,多少总有点便宜占的。

波波的胸膛,现在就像是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要占领这城市并不困难。

麻子虽然不愿意,但老铁显然是他们的老大,他不愿意也不行。

他只有将一肚子气出在阿旺身上,走过去伸手就给了阿旺个大耳光。

“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跟我走?”

阿旺垂着头,走出去。

他也有一肚子气,可是他还不敢动手。

等他们走出去,老铁的眼睛里已像是要冒出火来,俯下身,伸出了手。

波波动也不动,就让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乳房。

无论谁都难免偶而被狗咬一口的。

老铁整个人都软了,但两腿间却有个地方起了种明显的变化。

波波突然用出全身力气,飞起一脚向他这地方踢了过去。

老铁一声惨呼,整个人立刻虾米般弯了下去,用手捧住了那地方。

波波已跳起来,按住他的头,用膝盖撞去。

这次老铁连惨呼都没有发出来,他晕过去时,脸上就像是倒翻了瓶番茄酱。

×      ×      ×

第一声惨呼时,麻子刚押着阿旺走到通道尽头。

听见这声惨呼,他立刻转身奔回。

但这时阿旺已从靴筒里抽出柄匕首,一下子从他脊椎旁的后心上刺了进去。

阿旺虽然并不是凶狠的人,但毕竟已在这圈子里混了两年,要怎么样用刀,他早已学会。

何况他对这麻子怀恨已不止一天,有一天,他睡着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麻子竟在解他的裤带。

他本就是个不难看的小伙子,男人本就不一定喜欢女人的。

×      ×      ×

麻子倒下去时,波波已奔出来。

阿旺拔出了刀,看见刀上的血,手才开始发抖。

波波知道现在他正是最需要鼓励的时候,立刻赶过去握住他的手:“想不到你是这么勇敢的人,我一定永远忘不了你的。”

阿旺果然笑了,笑得虽勉强,却总是在笑:“我也想不到你真能对付老铁。”

波波嫣然道:“你若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你就错了,我也有两下子的。”

她对自己的身手,忽然又有了信心,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总可以帮罗烈一臂之力。

她拉紧了阿旺的手:“我们快上去。”

阿旺点点头,眼睛忍不住往她胸膛上看了两眼:“你的衣服……”

波波嫣然道:“你替我拉起来好不好?”

阿旺的脸又红了,正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替她拉上衣服。

就在这时,突然有寒光一闪。

一柄斧头从后面飞过来,正好劈在阿旺的头顶上。

鲜血飞溅而出,红得可怕。

阿旺也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已倒下,倒在波波脚下。

“波波的脸色也发青,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长着满脸大胡子的人,正慢慢的走过来,手里还握住柄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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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扭转


十二点四十五分。

一个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侍役,用一双很漂亮的手,在替罗烈斟酒。

他的手已从罗烈肩后伸过来,是用两只手捧住酒壶的。

黑豹虽然没有看他,却知道只要这两只手一分开,就会有条钢丝绞索勒上罗烈的咽喉。

他看过秦松被绞杀时的样子。

他相信陈静绝不会失手。

谁知这时罗烈却突然站起来,从裤袋里拿出块手帕,擦了擦嘴。

然后他又坐下。

但这时机会已错过,酒已斟满,陈静的手只好收了回去。

他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他知道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一杯酒很快就要喝完的。

黑豹也知道,他已准备只要酒一斟满,他就立刻要罗烈干杯。

这时陈静已走到他身后,在替他斟酒。

黑豹看到这双很漂亮的手从自己肩后伸出来,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就在这时,陈静的手已分开,手里的酒壶“当”的掉在桌上。

他手里已赫然多了条钢丝绞索,用一种无法想像的速度,往黑豹的脖子上勒了过来。

无论谁也想不到这一个变化,但陈静自己却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想不到自己也有失手的时候。

黑豹的反应,更快得令人无法想像。

他突然低下头,张开口,用牙齿咬住了那条钢丝绞索。

他的手又向后撞去,一个肘拳,打在陈静的小腹上。

陈静立刻疼得弯下了腰,“砰”的头撞着了桌子。

黑豹的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劈下,劈在他左颈后的大动脉上。

陈静倒下去时,整个人都已软得像是个被倒空了的麻袋。

大藏静静的看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罗烈也在静静的看着,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变化他竟似并不觉得意外。

黑豹抬起了头,看着他们,脸上居然也完全没有表情。

三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对面坐着,对着看,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开口。

客厅里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豹忽然自己倒了杯酒,向大藏举杯:“我敬你。”

大藏也举起了酒杯,道:“干杯?”

“当然干杯!”

“为什么干杯?”

“为你!”黑豹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大藏笑了笑:“我也佩服你。”

“哦?”

“我想不到陈静会失手的。”大藏微笑着,“我对他一向很有信心。”

“我也想不到你敢冒这种险。”

“哦?”

“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要杀人,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大藏承认:“我说过。”

“你敢冒这种险,当然有原因。”

大藏也承认。

黑豹突然转过头,盯着罗烈:“原因就是你?”

罗烈笑了笑。

黑豹冷冷道:“若不是有你在后面撑腰,他绝不敢冒这种险的,因为他知道,只要陈静一失手,他们两人都非死不可。”

罗烈并不想否认,也不想开口。

黑豹盯着他,忽然问:“他们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得的?”

“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回答的不是罗烈,是大藏。

“是他去我你的?”

大藏摇头:“他当然不会来找我,是我特地去拜访他的。”

“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怎么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我们组织‘喜鹊’之前,我已到你的家乡去打听过你的底细。”大藏淡淡的笑着,“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

石头乡里的人,当然都知道罗烈和黑豹的关系。

大藏又道:“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一直问不出他的行踪而已。”

“这次你怎么知道的?”

“陈瞎子。”大藏道,“你本不该忽视陈瞎子这个人的,你本不该忽视任何人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他本身的价值。”

黑豹冷笑。

这是句很有哲学思想的话,这种思想他还不能完全接受。

对于人的价值,他也不能完全了解。

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受了金二爷的影响,他将大多数人都当做了他的工具。

罗烈道:“所以你也不该忽略梅子夫人的。”

黑豹终于动容:“你见过她?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罗烈道,“高登虽然是个杀人的枪手,但却绝不会杀一个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女人。”

罗烈的眼睛,竟似带着种惋惜之色,看着黑豹,又接着道:“你不该低估高登的,也不该低估了梅子夫人。”

黑豹咬着牙:“难道也是她去找你的?”

“是她去找我的,她告诉了我很多事。”罗烈叹息着,“因为她对高登很感激,却无法报答,所以才将这份感激报答在我身上。”

黑豹的脸已发青:“说下去。”

“我并不是个越狱的逃犯,是她保我出来的。”罗烈正在说下去,“到了汉堡后,她很快就筹足了一笔钱,汉堡本就是个女人最容易赚钱的地方,尤其是懂得用手段的美丽女人,她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却还是个很美的女人。”

黑豹冷笑:“她是个婊子,老婊子。”

“幸好这世界上偏偏有很多男人,都看不出女人的真实年纪,尤其是从异国来的女人。”

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就在这大都市里,也有很多外国小伙子,找的却偏偏是些年纪已可做他妈的女人。

何况梅子夫人一向很懂得修饰,风度也一向很高贵,汉堡又恰巧有很多腰缠万贯的暴发户。

暴发户最喜欢找的,就是高贵的女人,比他们自己高贵的女人。

因为高贵的女人,可以使他们觉得自己也高贵了些,就正如小姑娘可以使老头子觉得自己年轻一样。

“她保出了我,就叫我赶快到这里来,因为她已看出你是绝不会放高登回去的。”

女人总有种神秘的第六感,总可以看出很多男人看不出的事。

黑豹握紧双拳,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确疏忽了很多事。

我本该亲手杀了那婊子的。

“我来的时候,高登已死了。”罗烈黯然道,“我知道他一定是死在你手里的,他绝不是个会跳楼自杀的人。”

“你很了解他?”

“我了解他,就好像了解你一样。”

罗烈看着黑豹:“可是,我想不到你竟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多、这么快、这么可怕。”

大藏忽然也叹了口气,说道:“这大都市就像是个大染缸,无论谁跳进这大染缸里来,都会改变的。”

他凝视着黑豹,又道:“可是他说得不错,你实在变得太多、太可怕了。”

黑豹冷笑,他只有冷笑。

“就因为我觉得金二爷的做法太可怕,所以才帮你除去了他。”大藏叹息着,“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你已经变成第二个金二爷了。”

“所以你就想帮他除去我?”

“这不能怪我。”大藏淡淡道,“你自己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要除去我的,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

“就因为你已准备对我下手,所以才先想法子杀了秦松。”

大藏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秦松一直对你很忠实,如果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自己一只左手一样。”

黑豹的额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只可惜已太迟了。

发现得太迟的错误往往就是致命的错误。

“你不该杀秦松的,却杀了他,你本该杀金二爷的,但你却让他活着。”大藏似在惋惜

“你总该知道,金二爷对人也有很多好处的,等大家发现你并不比金二爷好时,就会有人渐渐开始怀念他了。”

这当然也是个致命的错误,但黑豹本来并不想犯这个错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他。”大藏忽然道,“你是为了波波。”

波波!提起了这名字,罗烈和黑豹两个人的心都在刺痛。

“无论如何,她总是金二爷的女儿,你若在她面前杀了金二爷,她才会真正的恨你一辈子。”大藏悠然道,“看来你并不想要她恨你。”

黑豹额上的青筋在跳动,忽然大声道:“她也是个婊子,可是我喜欢这婊子,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不像你,你才真正是条冷血的秃狗!”

大藏静静的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黑豹骂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

罗烈的脸却已铁青,额上也已因愤怒而暴出了青筋:“你喜欢她?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却是我的朋友!”

黑豹怒吼着道:“我就喜欢她,无论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还是喜欢她!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你以为那才是对她好?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味道?”

罗烈的声音已嘶哑:“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黑豹全身突然发抖,突然站起来,瞪着罗烈,眼睛里似已喷出了火。

野兽般的怒火。

罗烈也慢慢的站起来,瞪着他。

他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的楼梯下,已走出了两个人。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带着个衣衫不整,苍白憔悴,却仍然美丽的女孩子

波波。

她全身也在不停的发着抖,抖得就像是片秋风中的叶子。

黑豹刚才说的话,她全都已听见。

“我喜欢她……而且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她去做……”

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他从不肯在她面前说真话?

“你喜欢她?她是不是喜欢你?”

她知道黑豹无法回答这一句话,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

看到他们站起来,像野兽互相对峙着,她的心已碎了。

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都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男人。

他们本是朋友,但现在却仿佛恨不得能将对方一口吞下。

这是为了什么?

波波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本想冲出去,可是她的脚已无法移动,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站在那里,无声的干流着泪水。

她本该冲过去,冲到罗烈怀里,向他诉说这些年的相思和痛苦。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矛盾。

一种她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永远也无法解释的矛盾。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对黑豹有了种无法解释的感情?还是因为罗烈已变了?

罗烈也已不是她以前深爱着的那个淳朴忠厚正直的少年,也似已变成了个陌生人。

她本来以为黑豹才是强者,本来以为罗烈已被他踏在脚下。

情况若真是这么样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救罗烈——人,本来就是同情弱者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波波这种女人。

但现在她忽然发现,被踏在脚下的并不是罗烈,而是黑豹。

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团火似的,罗烈的眼睛却冷酷如刀锋。

他盯着黑豹,忽然一伸手,手里已多了柄枪:“我本该一枪杀了你的,可是我不愿这样做。”

黑豹冷笑。

“这么样做太简单,太容易,我们的事,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的。”罗烈也在冷笑,突然将手里的枪远远抛出去。

黑豹的瞳孔在收缩,整个人都似已收缩。

罗烈冷笑道:“你一直以为你可以打倒我,现在为什么不过来试试?”

他的冷静也正如刀锋。

他正在不断的给黑豹压力:“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会来帮你,能帮你的人,都已死了,没有死的人,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价值。”

客厅外的一群人,果然全都静静的站着,就好像一群看戏的人,冷冷的看着戏台上的两个角色在厮杀,无论谁胜谁负,他们都漠不关心。

“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跟你本就没有感情,你在利用他们,他们也一样在利用你。”罗烈的压力更加重,“你现在已完全没有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你现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爷一样,已变成了一条众叛亲离,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击倒黑豹的把握,可是他一定要击倒黑豹。

所以他必须不断的压榨,将黑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榨出来。

他早已学会了这种法子。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真的变了。

每个人都会变的。

唯一永恒不变的,只有时间,因为时间最无情。

在无情的时候中,每个人都会不知不觉的慢慢改变。

连树木山石、大地海洋都会因时间而改变,连沧海都会变成桑田,又何况人?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竟也变得和黑豹同样残酷,同样可怕。

他对黑豹用的这种法子,岂非也正是黑豹对别人用的法子?

×      ×      ×

但黑豹毕竟是坚强的,他并没有被榨干,并没有崩溃。

至少别人还看不出他已在渐渐的崩溃。

他不能等着自己崩溃,他此刻已必须出手。

但罗烈实在太冷静,就像是一块岩石,一座山,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弱点。

大藏已悄俏的退开了。

他脸上还是带着微笑,眼睛里充满了信心。

难道他已算准了罗烈必胜?

黑豹突然觉得一般无法抑制的怒火冲上来,他的人已跃起,越过了桌面,扑过去,看来就像是一条愤怒的美洲豹。

他的脚飞起,踢向罗烈的咽喉。

反手道!

这一脚本应该是虚招,他真正的杀着本该在手上。

但罗烈并不这么样想。

他知道黑豹绝不会用这种手法来对付他的,因为这种手法他远比黑豹更熟悉。

他退后,翻身,挥手猛砍黑豹的足踝。

罗烈再退,再挥手,但黑豹整个人已经凌空扑了下来。

他并没有用出奇诡的招式来,因为他也知道无论多奇诡的招式,都不能对付罗烈。

他用的是他那种野兽般的力量。

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想,无法思议的力量。

罗烈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本不该让黑豹太愤怒的,他发觉这种愤怒的火焰,已将黑豹身上每一分潜力都燃烧了起来。

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喷出了石油,石油突然被燃烧,这种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

罗烈心里突然起了种恐惧。

恐惧有时虽然能令人变得更坚强敏锐,但无论谁在恐惧中,都难免会判断错误。

罗烈已判断错误。

黑豹的右手横扫,猛劈他的颈,他侧身闪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门。

谁知黑豹这一着根本没有发出,招式已改变,左拳已痛击在他小腹上。

反手道!

这本是罗烈自己创出的手法,但是他的判断却有了致命的错误。

他认为黑豹绝不会使出这一着,却忘了一个人在愤怒时,就会变得不顾一切的。

罗烈立刻疼得弯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着击出,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仰面跌倒。

黑豹已冲上去,一脚踢出。

这已是致命的一脚。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声惊呼:“你不能杀他!”

这是波波的声音。

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听得出波波的声音。

他的动作突然僵硬,整个都似已僵硬。

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他本不想听波波的话,可是他的感情却已无法被他自己控制。

那是种多么深邃、多么可怕的情感。

就在这一瞬间,罗烈已有了反击的机会。

他突然出手,托住黑豹的足踝一拧。

黑豹的人立刻跟着被拧转,就像是个布袋般,被重重的摔在地下。

波波已冲出来,无论如何罗烈毕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毕竟是他的未婚夫。

可是她冲出来时,黑豹已被击倒!已因她而被击倒!

她的人也立刻僵硬,僵硬得连动都不能动。

这时黑豹已挣扎着翻身,可是他的人还没有跃起,罗烈的拳头已打在他鼻梁上。

他眼前一阵黑暗,接着就听见自己肋骨被打断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就在他倒下之前,还看了波波一眼。

他的眼睛里竟没有仇恨,也没有怨尤。

他的眼睛只有一种任何人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情感。

也许别人看不出,但波波却看得出。

黑豹已软瘫在地上。

他挣扎着,起来了五次。五次都又被击倒。

现在他的人也已像是个空麻袋。

大藏长长吐出口气,知道这一战已结束,这一战的胜利者是他。

他永远都不会失败的,因为他用的是思想,不是拳头。

×      ×      ×

罗烈已喘息着,奔向波波,搂住了波波的肩:“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完全过去了。”

波波也知道,也相信,可是她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多。

这是不是欢喜的眼泪?

她的仇人已被击倒,已永远无法站起来了。

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仇恨他?是不是真的要他死?

那满脸的胡子的大汉已走过去,手里还是紧握那柄斧头。

大藏向他挥了挥手,指指地上的黑豹。

他知道罗烈绝不会在波波面前杀黑豹的,他必须替罗烈来做这件事。

这满脸胡子的大汉,本是金二爷的打手,却也早已被他收买了。

他不但善于利用思想,也同样善于利用金钱。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就结合成一种谁也无法抗拒的力量。

满脸胡子的大汉点点头,他当然明白大藏的意思。

他手里的斧头已扬起。

他没有看见波波突然冲了出去,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冲出去,扑在黑豹身上。

就在这同一秒钟之间,利斧已飞出!

寒光一闪!利斧深深的砍入了波波的后心——这当然也是致命的一斧。

波波竟咬着牙,没有叫出来。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紧紧的抱住了黑豹,就像是已下定决心,永远再也不松手。

可是她的手已渐渐发冷。

她努力想睁大眼晴,看着黑豹,想多看黑豹几眼。

可是她的眼睑已渐渐沉重,渐渐张不开来。

“我害了你……可是我……”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可是也已用不着说完了。每个人都已明白她的意思!

“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这句话也不需回答。

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回答了这句话。

“我爱你!”

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她用这种方式说得更真实。

天上地下,千千万万年,都绝不会有人比她说得更真实。

黑豹紧紧的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波波抱了进来,挣扎着走出去,他已不愿再留在这里。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想过去拦住他。罗烈却突然道:“让他们走!”

他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一种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了解的痛苦。

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这究竟是伤心?是嫉妒?是失望?还是一种人类亘古以来,就永远也不能消除的空虚和寂寞?

胡子大汉看了大藏一眼,像是在问:“是不是让他们走?”

大藏也点点头。

他知道现在已没有留住黑豹的必要,因为黑豹的心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绝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胁他的事。

这种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视。

所以黑豹走了出去,抱着波波走了出去。

×      ×      ×

门外阳光灿烂,大地如此辉煌,生命也毕竟还是可爱的。

可是他们的生命,却已结束。

大藏是不是会帮罗烈代替他的位置?

大藏当然不会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为他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他永远都在幕后,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罗烈将来是不是也会落得和黑豹、金二爷一样的结果?

这件事黑豹根本就没有去想,也不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他怀抱中的人。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

她活着不肯低头,死也不肯低头。

黑豹扶起了她的头,让她面向着阳光。阳光如此灿烂,大地如此辉煌,可是他们……

黑豹本也绝不肯低头,绝不肯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的眼泪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苍白的脸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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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我看了一下,第一、二章错误不太多,第三章错误比较多,以下的还没有仔细对比。

这书的文本没有仔细校对过,随便扫了一眼就发现了一处缺漏。

比如第三章第4节。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都泼在她身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其实应该为: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都泼在她身上。
  茶还是烫的。
  但是她坐在那里,却连动都不敢动。
  金二爷沉着脸:“”我最讨厌在我面前说谎的人,你总该知道的。”
  “……”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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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6: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emem0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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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7:2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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