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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何一峰《江湖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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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老和尚深宵遇劲敌 小豪杰千里报师仇
  
  太华山位于华阴城之东南,古称西岳华山,为中国五岳名山之一,群峦挺峙,上出云霄,险石嵯峨,攫人如怪。其下有西岳庙,庙宇巍然,石碑林立,为登太华山人必经之地。
  去西岳庙庙东有一条羊肠石径,弯弯曲曲,约有十来里路,便见青杉绿竹,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山庄。庄主人是清康熙甲戌的进士,官至翰林院修撰,姓邢,名琴,表字雪樵,道号唤作非非居士。邢雪樵五十致仕,休养林泉,可谓享尽人间清福了;只是膝下空虚,没有一男半女,未免常兴伯道无儿之叹。
  因西岳庙是太华山最名胜的丛林,寺里的清规极严,住持老和尚苇渡,人品、学术都高人一等。雪樵素来信佛,喜与和尚谈禅。归休以后,时常青衣小帽,到西岳庙来,听苇渡老和尚讲经,宾主之间,都十分投契。
  雪樵看苇渡身边有个小沙弥,年纪在七八岁的光景,却生得头骨峥嵘,面如重枣,睁开两个圆彪彪的眼珠,像小星一样。每逢苇渡讲经的时候,这小沙弥也低眉合目,好似参究那禅悟起来。
  这日,苇渡忽对雪樵说:“这小沙弥法号涵静,不但智慧超群,并且大力弥伦,他有本事,能将一口重约三百斤的铜钟用两手抓住两边的钟耳,轻轻掀举起来。若将此子放入尘寰,定非俗器,即令皈依三宝,凭他将来的法力,也不难降龙伏虎。”
  雪樵听苇渡这样说,不住向小沙弥打量着,却被苇渡看在眼里,向雪樵笑道:“老居士心爱此子,总算和此子缘分不薄,贫衲便舍给老居士吧。”
  雪樵听苇渡的话,分明打入自己的心坎,但怕这小沙弥是有老子娘的,若令还俗,怕他将来对于“孝道”两字,异姓的爷娘,总不及他亲生的父母比较纯笃。及听苇渡说明这小沙弥的来历,原是路旁的婴儿被苇渡收养在山,不知他父亲姓什么,是哪里的人氏,雪樵不由露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把小沙弥唤至跟前,摩着他的头顶,口里叫了声:“儿!”
  小沙弥只不回答,两个闪闪烁烁的眼珠只向苇渡脸上望着。
  苇渡笑道:“好孩子,快给你父亲叩头。你父亲姓邢,字雪樵,道号唤作非非居士,是个清廉一品的人物。”
  小沙弥心里虽不情愿,实在又不敢违拗苇渡的话,便去跪在雪樵面前,口里叫了声:“阿爹!”那声音来得十分纯笃。
  苇渡笑道:“你见过你父亲,拜过你父亲了,老衲这地方须不是你安身立命之所,愿你此去善事父母,日后有缘,或许有人提携警悟,引你归入正觉。你切记不可妄作胡为,迷失你来时道路。”
  小沙弥听了流涕道:“弟子愿得侍养师父终身,求师父做做好事,准许弟子待师父百年后,再完全弟子的孝道。”
  苇渡只是瞑目不答。
  这里雪樵听小沙弥说话头头是道,不像是七八岁的孩子,今日不忍忘情苇渡,即他日不忘孝道的一点儿根基。小沙弥虽对苇渡这样说,雪樵却不怕他不跟随回家做儿子。
  忽然小沙弥流泪哭泣起来说:“我喊叫师父,师父怎不答应我呢?好忍心的师父。”旋说旋起身走到苇渡面前,趴在他的怀里说,“怎么弟子叫了半会儿,师父连理也不理呢?可知师父平时爱我的话,那是师父打的诳语。”
  苇渡仍是瞑目不答。雪樵也觉苇渡的形态很奇怪。
  忽然从外面来了十几个和尚,一齐罗拜在苇渡面前问道:“师父昨天约我们前来,有何吩咐?”
  苇渡仍是瞑目不答。
  那小沙弥蓦地叫了声:“众师父,师父的双手已冰冷了,浑身动也不动,好好的师父,怎会便死起来?”
  众人再向苇渡看时,已是圆寂多时了,遂扶着小沙弥下来,齐声念佛,送苇渡归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众人的佛念完了,简直如丧考妣痛哭起来。便是雪樵,也觉这老和尚死了可惜。再看老和尚两眼泡下,有几点泪渍,口里也喷出许多鲜血来,不像无病而终的样子。
  众僧徒都觉老和尚死得太蹊跷太鹘突了,好像在昨夜间,预先知道他死的时期,特约众僧徒前来的。看他的死相可怕,只研究不出是得的什么病症。
  唯有这小沙弥,想起前夜间的事,心里有了几分明白,不便对众人说穿。待焚化了苇渡遗骸以后,小沙弥暗暗在苇渡龛前祝道:“师父死得冤惨,有弟子在,请师父在暗中默佑弟子,给我师父报雪大仇。”
  默祝了一番,以后便由雪樵领着小沙弥,回非非山庄去。
  小沙弥拜过邢老夫人,取名就唤作邢柱。这邢柱的根器良不恶,对于雪樵夫妇之间都能恪尽人子之道,读书的天分又高,先生说他是个神童,将来的造就定是一位金马玉堂的人物。
  但邢柱年岁虽小,却别有用心,旁人正无从索解。他觉得终日抱着个书本子,打着蚊子的哼腔,便得用功上进,博得个一官半职,也不能报雪他师父冤仇。上学才六个月,心里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暗想:我若将师父的仇恨告诉我的父母,这样事张扬出去,我就要死定了。若要父母不叫我读书,恐怕不肯答应,不如筹划个妙策,日间依旧在书房里读书,晚间给他们个冷不防,好做我的正事。
  主意打定了,到了夜间更深人静,悄悄溜出后门,跑到山岩间,想起师父惨死,自己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报雪大仇,不由得伤心起来。却又不敢号哭,怕有人听见了,赶来盘问,告诉他的父母,只得躲在那山岩间,嘤嘤地啜泣。哭过了,就步出山岩,到山坡上去,搬石块,打石子,练习本领,甚至梭进溜退,一步一步,做那四百四十码的赛跑。似这么过了几夜。
  雪樵这夜因在静室里看书,直到三更以后,还没有宿歇,因见中天的月色甚好,想到山坡上去玩赏,信步走到后门口。看后门上虚掩着,雪樵暗暗好笑,心想:幸亏这地方平靖,下人们托大,忘记关着后门,也不怕有强盗进来偷东西了。出了后门,约走三十步,反操着两手,仰面在月光下走了几转,觉得万籁俱静,胸怀为之一畅。
  忽听得有嘤嘤哭泣的声音,这哭声听来很熟,声声刺入肺腑,雪樵很是惊异。再一细听,哭声就从山岩间传来,雪樵便悄悄走进山岩。
  这时邢柱正俯伏在一块石头上呜咽不止,并不觉得有人前来。
  雪樵忽看见邢柱在这地方伤心哭泣,便用手在邢柱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孩子不去睡觉,独自溜出后门,跑到这里哭些什么?”
  邢柱忙起身一看,不提防是他父亲来了,老大吃了一惊,便向石块下一跪,仍然仰着脸抽咽起来。
  雪樵又问道:“你躲在这里哭泣,是谁人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可是先生打了你吗?”
  邢柱掩泪道:“先生很喜欢我,没有打我。”
  雪樵道:“怕你母亲打了你了?”
  邢柱道:“母亲把孩子看作是个珍珠宝贝,她不会下忍心打我。”
  雪樵道:“再不然,你是没有心住在我家中吗?”
  邢柱哭道:“除我父母而外,哪里还有疼爱孩儿的人呢?总该饮水思源,何能忘却我父母的恩典?孩儿别有伤心,才独自溜到这里哭泣,想不到父亲前来,下次再不敢到这地方哭泣了。”
  雪樵挽着邢柱的手说道:“你究竟哭的何来?告诉我,怕什么?或者我给你想个法子。”
  邢柱见雪樵盘问得紧,哪里还敢隐瞒,遂将师父的冤仇,自己要给师父报仇的志愿,向雪樵低声说了。
  雪樵讶道:“不错,我也想到你师父死得很奇怪,你说他在死期前两夜,你师父在禅房里,门不开户不破地看见来的那个道士,向你师父低说了声:‘冤家相见,须纳下性命。’只说这两句话,那道士便不见了。你可看得清那道士是什么衣装,多大的年纪,怎样的面貌?”
  邢柱道:“那道士尽穿了件破皂袍,相貌没看得清楚,但是凶恶到了极处,看他满腮的胡须,和乱麻相似,年纪至少也有四五十岁。师父从他去后,也低声说着是冤家是对头,以后便不说什么了。孩儿暗问师父,只不肯告诉我。不想师父圆寂时,口中流血,不是仇人暗害了他吗?”
  雪樵道:“呀!是谁?总之你师父的仇人也很有点儿来头。好孩子,你打算要怎样给你师父报仇?”
  邢柱道:“孩儿也想那仇人有彻地通天的本领,就使读书上进,将来做了官,也不能报复师父的冤仇,对于根本上终觉有缺。要想报复师父的大仇,非得学成比仇人还好的本领。”
  雪樵道:“你是为这样事,才禁不住伤心,躲在这地方哭泣,这也是你师父要你给他报雪冤仇,才肯将你舍给我呀!我看你师父平时在你身上寄有希望,居然将你舍给我了,原来他别有用心,要托我成全你,给你师父报雪冤仇。你不用向第二个声张,且回家去安歇,改日我给你请一个人,传给你的本领,只是你以后无论如何,不要对人宣泄胸中的秘密。凭你的至诚心,我包管你将来如愿而偿。”
  邢柱答应着,自同雪樵回去。
  第二日,先生放过晚学,雪樵把邢柱带入自己的小书房里,一会儿,便见个秃发红眉的老道士走进小书房来,向雪樵拱手道:“贫道从此告辞了。”
  雪樵问道:“道长有什么公干,为何走得这样匆急?”
  老道士道:“贫道闲云野鹤,长住在这地方,身子很受拘束,要到别处去玩耍几月,没有什么要事。”
  雪樵便指着邢柱向老道士说道:“犬子邢柱,若使托庇老道长门下,这小子的造化真是不小。”
  老道士向邢柱望了望,讶道:“此子骨俊神清,气宇不凡,将来必成大器,怕他是富贵中人,不是道法中人。”
  雪樵只顾向他厮缠,叫邢柱过去拜师。邢柱便端整向那老道士拜了几拜。
  老道士指着邢柱,哈哈一笑道:“好!我欢喜你,只是你年纪很小,不是学道法的时候,十年后,你应该成全我手。只是你要学习道法,有什么用处?”
  邢柱道:“要有什么用处就有什么用处,弟子只不用着为非作歹罢了。”
  老道士拔地起身一跳,说:“很好,你我有缘再见。”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邢柱只弄得莫名其妙,问老道士毕竟是甚样一个人物。
  雪樵道:“这人道号寤生,和我也很相契,两日前到我们太华山来。他的本领极好,就是人品坏些,你将来学他的本领,偿你的心愿。他的人品高下,与你有甚相干?你切记不可将你的心愿对他露出半个字。”
  邢柱道:“阿爹叫孩儿怎样,孩儿何敢违拗?不过孩儿每日在读书的时候,抽出点儿工夫,练习这个身体。”
  雪樵道:“学道法的人总该要懂得些武艺才好,你要学文,就用文先生,要学武,就得聘武教习,文武两道,均能寻个出头,怎样说要在读书的时候,抽出点儿工夫来学武呢?”
  邢柱道:“若是,则孩儿情愿学武,不愿读书了。”
  雪樵点点头,便将先生辞歇了,聘了个武教师在家,教给他的本领。只是邢柱天生神勇,什么拳功、步法、十八般兵器的妙用,分明一指便悟,有手到功成之妙。不上二年,徒弟的本领居然大过师父。
  如此又四年,雪樵夫妇不幸先后弃世了。邢柱待他父母三年终丧之后,便将家事托雪樵近房的堂侄邢炳管理,自己专心习武。
  这时,邢柱已是十八岁了,想起寤生道长十年之约,究竟无影迹,料想寤生是父亲的好友,父亲弃养时,寤生既没有亲来吊唁,现在父亲已死,他是未必来了。我又没处寻他,道法没有学成,如何能给我师父报雪仇恨呢?
  邢柱心里这么一想,只得准备出门去,遇到行径略为诡异些的道教中人,探访寤生道长的消息。因平时听他父亲说,寤生是江苏人,只想到江苏去访问,遂带了百两银子盘缠,藏了一柄大刀。临行的时候,又到苇渡神龛前默祝了一番,说:“师父请在暗中庇佑我,我就去寻师,准备给师父报仇。”
  邢柱虽学得过人的武艺,但他终算是个公子哥儿出身,不懂江湖上三教九流的道理,并且他有几个武艺教习,那些人都是正正当当的武进士出身,对于江湖上的行径,也算是个门外汉。俗语道得好:“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邢柱在家时,一般也是养尊处优,不识山川风险,不知人心刁狡,若使远涉千里,任他有冲天本领,孤独独一个人,难免经涉许多的波澜。毕竟陕西那地方得贤宰大令的平治之功,民情较别省地方大不相同,可是一出了陕西境界,他的磨蝎便要临头了。
  这日刚行到河南阌乡地方,因贪赶路程,错了栈头,天气已近二更时分了。忽然天上东一堆黑云,西一堆黑云,团团结拢,下起雨来。邢柱心想不好,看前面没有村落,没奈何只得仍驮着包袱,冒雨向前走去。约走有二里路,雨势倒停止了。
  忽然看见前面有一闪一闪的灯光,似乎那里还有人家。邢柱心中大喜,急忙走到那里,看是三间茅屋,大门敞开着,有许多人围着一张台子,在那里赌钱。忽觉邢柱进门,那些人不由唗喝了一声,说:“哪里走?”一面喝,一面便将台子推翻,一窝蜂拥上前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二回书中再续。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邢柱夜陷落叶河 苗奎威镇飞熊寨


  话说邢柱看有一个人夺着他的包袱,一个人挽住他的衣袖,还有四五个呐喊助威,把他团团地包围了。他见了这种势派,毫不畏惧,怕这地方狭小施展不开,长啸了一声,如同响了个霹雳,吓得众匪徒松开了手。
  趁这当儿,邢柱早蹿到门外,握着一把大刀,等待厮杀。众匪徒虽从身边拔刀在手,那燎天的气焰,已却挫息了一半,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谁也不敢先行近前。
  又延挨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声呐喊,刚要走前,复又退后一步。邢柱也转不去理会他们,撒开脚步便走。说也奇怪,这一班匪徒,先前因邢柱奋起神威,不约而同地退让下来,放他走去,此刻见邢柱的脚步走得快,想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领,转在后面追赶,却都离邢柱一二丈远近,不敢近他的身子。
  邢柱因一时跑急了,两脚一滑,跌个寒鸦扑水,溅了满身的泥水。追赶的众匪徒见此情形,大家都喝彩起来,一齐奋勇赶至。
  忽然邢柱一跃而起,眼中早射出神光来,手起刀落,早砍死了一个。第二个又赶上来,又被邢柱一刀搠进他的胸窝,倒在泥地上死了。第三个上来,使的牛角尖刀,蓦地向邢柱左肋下刺去。邢柱来不及还刀,用左手一格,那刀已接在邢柱手中了。想不到这第三个不是外行,觉得刀头被邢柱接住了,就随手使劲向后一拖。邢柱经他这一拖,当时也不觉怎样,趁他向后拖着的声势,忙松开了手,飞去一只右脚,只听得哇的一声,那第三个又翘了辫子。还有四五个匪徒,见邢柱动手伤死三个,只吓得回身向斜刺里逃跑。邢柱也懒得追赶,向前走了几步,觉得掌心间有些冒火,忙拽住脚步一看,星光下看手上淋漓着许多泥水血迹。原来掌心间已被那强徒的刀尖撩破了,便拽开裤子,在掌心上溅了一泡尿,把上面泥水血迹都溅去了。小便有止痛解毒的功用,最是伤科中的妙药,邢柱掌心上溅完这泡尿以后,立刻便停止疼痛,割了衣上的襟带,将伤处包裹起来,便抡刀在手,缓缓向前走去。
  刚又走了二三里路,腹中觉得有点儿饥饿,前面又有灯火人家,走到那里,恰是一条汊河,水却没有多深。这河名叫落叶河。邢柱便解去履袜,准备涉水而过,谁想那河水虽不深,却被淤泥填满了。邢柱两脚踏着淤泥,就陷将下去,任他有冲天的武艺,再也拉不上来,只急得头昏眼涨,两腿不住用力向上拉着,却越拉越陷得厉害。
  猛可间听得一声欸乃,便见远远划近一只小小的渔船。邢柱便不由直着喉咙叫道:“请你快划过船来,渡我到对岸去,我赏你一两银子。”
  那渔船上的后生听了,便将那渔船划得前来,船到了邢柱身边,那后生拼命价将邢柱从淤泥里抱起来,两眼只顾向邢柱身上打量。邢柱因这只渔船只容得两人,幸得河心水没多深,从容划到对岸。那后生见邢柱握刀在手,鞋袜都系在腰间,只得让邢柱跳上了岸。
  那后生便系好了船,指着前面一座茅檐说道:“我的家就住在那里,看客官是过路的人,这地方的强盗很多,客官在黑夜间孤身行走,很不方便,不若请到我家中弄点儿东西吃,就在那里睡歇一夜也好。”
  邢柱道:“我有这一身本事,怕什么强盗?不瞒你说,强盗我已杀死三个了,你还说我怕强盗。你若送我到府上去吃点儿东西,明天多多谢你几两银子。你不怕这划子被强盗偷去吗?”
  那后生道:“强盗偷到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世界上还有安静的日子吗?客官快随我来。明天你要赏小人三两银子,好买一只大些的划船。”说着话,那后生已将邢柱引到一处茅屋下站定。
  那后生轻轻把柴门弹了弹,叫了声:“浑家!”便显出闪闪耀耀的烛光,有很松脆的声音应着:“来了!”
  呀的一声门开,却是一个油头粉面、抹嘴描眉的小娘子,手里拎着个灯笼,向邢柱面上照了照,说:“毛毛鱼,这位大爷是谁?”
  毛毛鱼道:“他是个财神菩萨,你要供奉一炷好香,讨得财神菩萨的欢喜。”
  邢柱只不知道他是说些什么。
  小娘子嘻嘻笑道:“哎呀!这位爷两腿两脚都被淤泥沾满了,身上的衣服又湿,怕不是冒着雨,又陷在落叶河中的吗?出门人要知道保重身体,衣服湿了,身上必有些冷,请到后面烤一烤火。”
  邢柱道:“你道我身子就这样娇懒,点点辛苦都吃不消?”
  大家进了内堂。邢柱看这内堂里点着一盏油灯,两边有两个耳房,中间就是个内堂。
  那娘子便端过一桶洗脚水,给邢柱洗了腿脚,便向邢柱笑道:“大爷可将这一个包袱给我在房里收好了,我去取捆干柴来,给大爷烤火。”
  那后生急喝道:“你怎讲?你是讲的什么?出门人的一把刀、一个包袱,便是人家的性命,你怎叫人家把性命交给你手?好不知事的死娼妇,真是见笑这位客官了。”
  那小娘子笑了笑,说:“我是好心,你把我说成个驴肝肺了。既是这样说,毛毛鱼,你到前村去打瓶酒来,我取柴给客官烤火,你放心是了。”
  毛毛鱼听了,便从房里取了个酒瓶,匆匆走出门去。这里小娘子取过干柴,给邢柱把衣服烤干了。小娘子只顾逗着邢柱说话。邢柱穿好了衣履,便向那小娘子说明夜间杀死三个强盗的事。
  小娘子笑道:“这些死不了的强盗,杀了一起,又是一起,大爷以后要小心些,不可再着了强盗的道儿。他们内中也有大本领的,做这种没本钱买卖。”
  邢柱道:“我是不怕大本领的,我有的是这把刀,可以闯荡江湖,没有点点的风险。”
  小娘子又笑道:“目今的强盗,硬来怕不是你的对手,多有用蒙汗药酒把你迷翻了,才下你的手,做下谋财害命的案件。”
  邢柱道:“我有的是鼻子,蒙汗药酒是闻得出的。”
  小娘子大笑道:“大爷真是老走江湖的人。”
  说到这里,那后生已打酒回来了,把酒瓶放在桌上,显出很匆急的样子,向他娘子叫道:“浑家,前村开酒店的张老板,他的浑家害心疼病死了,请我去伴死尸。你弄几碟肴菜请客官吃酒,服侍客官到东房里睡,明天要赏你三两银子。”
  那小娘子笑了笑,说:“你去吧。”
  那后生仍旧匆匆走出门去。
  邢柱笑向小娘子问道:“你对他笑些什么?”
  小娘子笑得呵呵地说道:“我笑他像个痴龟。”
  邢柱看这小娘子态度太妖艳了,语言太风流了,欲要走开一步,肚里又饿得很,便想:我自和她混着,她说她的,我听我的。柳下惠坐怀不乱,即令她袒裼裸裎立我侧,毕竟我心如石,于我何伤?看小娘子取了酒瓶,走到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已烫上一壶酒、两盘咸肉、一盘鲜鱼上来,说:“你不怕酒里有蒙汗药,就得胡乱吃一壶,挡了寒气。”说着,已满斟上一杯来,递给邢柱。
  邢柱被她提醒了,说:“大嫂,你也吃一杯。”
  小娘子笑道:“酒里下着蒙汗药,我是不能吃的。”
  说着,便接过邢柱面前的酒杯子,衔在口中,一饮而尽。转又取一个酒杯,斟一杯来递与邢柱。邢柱便饮酒食菜,毫无疑惑。
  吃酒时间,邢柱便向小娘子问道:“大嫂,你们打鱼的人家,也过着这样很舒适的日月。”
  小娘子笑道:“我不因他家里有几亩田产,若尽靠着他打鱼为业,大爷看我这脸蛋子并不奇丑,人不嫁,如何嫁一个鬼?我娘家姓秦,也是个书香门第,不幸父母早亡,家里又没有田产,有人出来做媒,叫我嫁给这毛毛鱼毕四。我是初开的一朵鲜花,竟插在牛屎堆里了。”
  邢柱也笑了笑。
  少刻,毕四的浑家又端上一碗饭,给邢柱吃。邢柱便要打开包袱取银子,说:“酒饭我已叨扰过了,你丈夫又不在家,我不便在你家里歇宿。”
  毕四的浑家笑道:“怕什么?你是清水,我断不将你捺在浑水里面,你看外面又下起雨来了。”
  邢柱果然听得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作响,只得仍旧坐下。
  毕四的浑家又说道:“大爷口里,想有些渴了,我已泡好一碗茶,是雨前的叶子,大家吃一杯解渴,我便服侍大爷到东房里睡。我睡我的房里,鱼不犯水,水不犯鱼,我不想把我这已经玷污的身体拿来吸取大爷的银子。”
  邢柱口里真有些渴了,听说有茶吃,便点了点头。少刻,毕四的浑家冒着雨,到厨房取来一碗茶。
  邢柱揭开碗盖,说:“好一阵清香,这茶真是泡的雨前叶子。”
  说着,便呷了一口,舌本间都布满了香气。接着又连呷好几口,越呷越觉得津津有味。忽然邢柱叫了声:“哎呀呀!”两个“呀”字刚叫出口,邢柱便觉眼前一黑,像似天旋地转一般,便从竹凳上栽倒下来,两脚向上一箍,将桌子箍翻了。桌上的杯、碗都箍得粉碎。接连便听他在地上打起呼声来了。
  毕四的浑家哈哈大笑了三声,就在这第三声笑出来的时候,毕四已冒着泼天的雨走进来,说道:“这王八养的,好大的瞌睡,方才在王二飞腿那里,看他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点儿没有了。”
  毕四的浑家笑道:“你别要瞧不起他,倒是生成骡子骨的脾气,老娘百般调弄他,他只是不理不睬的。不是老娘把迷香药下在茶里,怎好给未死的绿林中人除害、已死的绿林中人报仇?”
  毕四道:“我听得朱四眉毛一伙人告诉我说,这囚攮杀了王二飞腿、蒋四蜡烛,踢死了顾一刀,四眉毛好容易才从斜刺里逃得性命,料想这厮必从落叶河经过,要我出马,制死这厮的性命。不是我对你打了几句哨子,这事情就办得糟了你妈的蛋了。”
  毕四的浑家听了笑道:“放你妈的屁,你才是你妈的臭蛋呢!朱四眉毛一伙人现在哪里?你快将他们叫得前来,好抓出这王八的心肝下酒,也叫他们快活快活。这包袱里的银子是要给老娘的了。”
  毕四道:“他们一伙人就在前村张七秃子的酒店里,已着令几个伙计,去将王二飞腿三人的尸首拖出去掩埋了。”
  毕四的浑家点点头,一面提着邢柱的包袱,放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元宝、三四十两碎银、几套单棉的衣服,此外并无值钱的东西。先将那包袱提回房中,看毕四去了,重又走到邢柱跟前,看他虽然双眼蒙眬,那种英武的神情,不由叫人由畏生爱,心里暗暗感叹说:“你这点点的年纪,好一副神筋骝骨,不上片时,便要做刀头之鬼。不是我姓秦的姑娘忍心将你处置死命,实在因你这腔子里生硬的,换心丹再也换不转你的心来。你若在那时候对我露出丝毫的意思,我就愿跟随你,不愿陪着那混账乌龟过日月。这是你自己发糊涂,你死须不能怪我的心肠狠毒。”边说边来解去邢柱身边的大刀,放在案上,早将他四马攒蹄地绳捆索绑起来。
  一会儿,毕四已领着朱四眉毛、张七秃子这一伙人迎风呼哨,冒雨前来,于是公议处决邢柱的办法。由张七秃子出主意,说:“顾一刀是穿山甲的徒弟,我们老久约顾一刀,引着到穿山甲那里入伙,叵耐他故土难移,一直不曾答应。如今我们要想到穿山甲那里去,不如将这狗养的解去献功,大家在熊耳山坐上一把虎皮椅子,吃着大碗酒、大块肉,不比开酒店、做毛贼来得写意?”
  朱四眉毛跳起来笑道:“好极好极,秃子的心想不错,这件事,第一个我先竖手。”
  毕四道:“张四老板很知道我们吃这种剥皮的饭也没有什么味道了,光是东剪西掠,也不是个长策。我们若到熊耳山那个去处,不但可以生财发福,而且在江湖上享一享大名。”
  众人也都说这话很像煞有点儿道理,于是手舞足蹈的,一个个都像发了疯魔似的,从毕四家中取了个很大的板木柜子,将邢柱放在柜子里。毕四佩了邢柱的刀,叫他浑家也到熊耳山去享福。大家且将家事托朋友照料,一路押着柜子,到熊耳山来,且按下慢讲。
  单说熊耳山上,有个飞熊寨,寨中有五六百名喽啰。两个首领,一个是碎虎胆苗奎,善使开山双斧;一个便是那穿山甲花明,能放得好一支袖箭。这两个首领,在那里落草,声势非常浩大,每月也着实有些油水。
  这日,苗奎、花明在飞熊寨中吃酒,忽听喽啰禀告,说:“山下绑来八个人,扛来一只板木柜子,请大王示下定夺。”
  苗奎斥道:“什么事,敢来打搅老子的酒兴?快出去,将那八个人放了吧!”
  喽啰道:“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孩儿还有下情容禀。有几个人曾对孩儿说,他们是顾一刀的朋友,特解来一样下酒的东西,到大王爷这里献功。”
  苗奎勃然怒道:“滚你妈的,谁知道什么顾一刀,耍你在这地方,放你妈的屁!”
  喽啰哪敢多说,便退下来。
  忽然花明向苗奎说了几句,苗奎才转了笑容,叫道:“孩子转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三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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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摘人心,贼巢认阿妹 赠宝刀,杯酒见豪情


  话说苗奎向那喽啰笑道:“既是二寨主徒弟的朋友,且带上来问个明白。”
  喽啰连声诺诺,少刻,果解上张七秃子、朱四眉毛、毕四夫妇一伙人上来。喽啰也把那一只很大的板木柜子抬到结义厅上。当由张七秃子把顾一刀惨死的情形,以及毕四夫妻擒获凶手,准备把凶手押解前来请示的话,添枝减叶说了一遍道:“孩儿们到熊耳山下,被山上的弟兄们当作羊崽绑得上来,今蒙二位大王爷爷格外开恩,将孩儿们转来讯话,真是天地父母。”
  花明听了,说道:“顾一刀那个孩子,平时的行径要算绿林中的坏蛋,不过咱老子想这孩子也死得凄惨,总算是自家的师徒,难得凶手已擒获前来,咱老子给他报仇好了。”
  张七秃子这一伙人都分站在厅上,看喽啰打开柜子,抓出邢柱来。
  这时邢柱已经清醒,只是浑身被绳索捆绑起来,纵有冲天的本领,也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了。
  花明便笑道:“咱们这两天没有吃过那样菜,口里要淡出鸟来。孩子们,快将这厮绑在将军柱上,抓出他的人心,好给咱们下酒。”
  喽啰们答应了一声,如同平地响了几个焦雷,早将邢柱绑在将军柱上。这消息早传遍了全寨,厅外儿郎们都远远看视厅上活摘人心;便是厅后,也有许多花团锦簇的人,窃窃地从屏风后偷瞧。
  邢柱到了这种关头,一死没有要紧,只因师父的冤仇未报,竟落到这样结果收场,心里非常刺痛,只咬着牙齿,并不则声。只见喽啰们取一盆冷水上来,并送上一块鲜姜,解除他上身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膛。执刑的喽啰也赤膊着上身,手里握着一柄风飕飕、寒闪闪的解手刀子,现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猛地喝了一口冷水,向邢柱胸膛上口一喷。那把刀看要搠到他的胸脯上了,奇怪,却在这时候,早有人向碎虎胆苗奎耳朵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
  苗奎急吆喝了声:“且慢!”
  执刑的喽啰便撤回刀子。
  苗奎便喝令:“孩儿们,快将柱上的人放下去,将这八个死猪绑起来,下在土牢里,听候发落。”
  厅上的喽啰只不知大王爷如何陡然变卦,便是穿山甲花明,看了苗奎这种举动,实属骇人听闻,但畏怯他的虎威,不敢发作,眼看着众喽啰把张七秃子男女八人押解下去,只要向苗奎问说什么似的。忽地从屏风后跑出几个丫鬟,后面走出一个玉一般的人,珠花宝髻,短袖戎装,走到邢柱面前说:“阿哥,你认得妹子吗?”旋说旋令众丫鬟给邢柱松开绑绳,披好衣服。
  邢柱从昏糊中蓦地听得有人叫他一声阿哥,这声音听来很亲热,睁眼看时,见是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向他笑问道:“阿哥不是姓邢?”
  邢柱道:“我唤邢柱。”
  厅上苗奎听了,说:“果然是我大舅来了。”
  旋说旋向花明说道:“这位却是你嫂子的哥子。你嫂子方才在里面,听说厅上活摘人心,遂悄悄引着丫鬟,一路到厅后看着耍子,被她看出是她的哥子,不由吓得真魂出窍,便将这话告知小丫鬟。有个丫鬟对她说:‘大王爷若知道是你的哥子,断不去难为他。’你嫂子便招呼个孩儿来告诉我,果不其然,他是你嫂子的哥子邢柱。”
  苗奎说完了,便向邢柱拱手道:“大舅从太华到阌乡来,干什么的?险些着了孩儿们的道子。做妹夫万一摘下大舅的心肝,如何对得起我的岳父呢?”
  花明登时也转了笑容,也向邢柱赔笑道:“孩儿们无礼,得罪了邢少爷,我来向少爷赔个不是。”
  邢柱听他们说了这些话,真似丈八的金人摸不着半点儿头脑,不禁高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没有个妹子,我是孤独独一个人,你们这些瘟强盗的眼睛瞎了,快杀我的头,快取我的心肝下酒便了。”
  苗奎道:“大舅且请息怒,我同这位花二弟走开一边,让你们兄妹谈几句话。”说着,便拉着花明走了。
  众喽啰也凑个趣儿,各人都纷纷退避下去。
  那女子忽地流下泪来说:“阿哥,你究竟是姓什么?”
  邢柱道:“你这无耻的贱丫头,做了压寨夫人,还说我是你的阿哥,实在叫人莫名其妙。我若有个妹子嫁了强盗,辱没我邢家的门楣,那还了得吗?”
  那女子道:“阿哥不用气恼鄙薄做强盗的,他们做强盗的,何尝没有做强盗的道理?阿哥可记得太华山西岳庙的老和尚说你几时收养下来的?”
  邢柱道:“你知道我是几时收养在西岳庙的?”
  那女子道:“阿哥到邢家却已是八岁,收养在西岳庙时,阿哥只有六个月。”
  邢柱道:“你怎知道这样详细?”
  那女子道:“那时妹子也是六个月,我们是孪生的兄妹。我在八岁时,记得老和尚来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姓鲁名通,是直隶省中著名的大侠;我母亲娘家姓陈,生下我们兄妹,不上十日,我的母亲得了产后惊风的病症死了。
  “我们在六个月时候,我父亲便将我托给他老人家的朋友苗荣收养,将你托给了老和尚,向老和尚凄然说道:‘我在茅山受了这么重的伤,看来不出两日,我这性命便不能撑持在世界上了。我不敢望老和尚给我报仇雪恨,并且我的仇人也同老和尚有不解的冤仇,老和尚不能处死他,我要老和尚怎样报雪我的冤仇呢?所只不能瞑目的,就只觉得丢下两个小儿女,无依无靠。昨晚我已将女儿小娥托庇我的好朋友,唯有此子尚无着落,承老和尚的抬举,说此子胸前有两颗朱砂红痣,骨骼神气都很不凡,愿化作徒弟。但我终存心想此子撑立鲁家的门户,不肯将他交给老和尚,如今已是成为虚愿了,只得仍托庇在老和尚座下。却因出家修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唯有仰老和尚好生收养,一切终身大事,都听凭老和尚做主。’我父亲托付了这番话,就辞别老和尚。
  “果然不出两日,我父亲已回家逝世了。老和尚对我说过这样话,我在苗仁伯面前,要他同我到直隶去一次,无如我父亲死去八年,鲁家的人都不承认是我父母亲生骨血,在我父亲坟茔祭奠一场,便同苗仁伯转到太华山时,老和尚已圆寂了,阿哥已被邢翰林收去做儿子了。
  “我要到邢家去会阿哥,被苗仁伯阻止我说,我和阿哥没到会面的时候,若勉强相会,必干造物之忌,我只得随苗仁伯回到阌乡来。
  “以后我的年纪一日大似一日了,苗仁伯便将我许字他的侄儿苗奎。苗仁伯死后四年,我同苗奎结了婚,在这地方落草。方才我在内寨听说厅上要活摘人心,只听是太华山的人氏,并没听说是姓什么。及见孩儿们给阿哥解去上身的衣服,露出胸膛上两颗朱砂红痣来,你不是我的阿哥还是谁呢?
  “阿哥可曾听老和尚说,害我父亲的仇人毕竟是茅山的什么人呢?”
  邢柱听罢,光翻着一对儿眼珠,出了会儿神,说:“你不用骗我,老和尚没向我说过这些话,你要说我是你的阿哥,还该交给我一个证据。”
  小娥道:“阿哥要我还交给你一个什么证据?哦,有了!”边说边令丫鬟倒来一杯酽茶。
  小娥咬破手指,把指上的血滴入茶杯里。邢柱也便咬破了无名指。说也奇怪,两人指上的血合拢在茶杯里,再也涣解不开,邢柱方才认定和小娥是同胞的兄妹,两人便搂抱着痛哭了一场。
  小娥道:“你这妹丈,本来是热肠子人,说话是个一刀两断,只是脾气坏些,若有人劝导他归入正路,也算是绿林中的侠盗,所以我的秘密都可以告诉他。他几次要想给我父亲报仇,只不知我父亲仇人是谁,不能胡乱去杀茅山一个人。就是给我父亲报了冤仇,想他看你来了,不知他要怎样的欢喜。”
  邢柱道:“我第一件不情愿你竟嫁给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强盗,任他有一百件好,只是一做了强盗,便不能说他是个好人了。”
  小娥道:“《水浒》上黑旋风李逵,你也说他是完全一个坏人吗?他的脾气凶狠到了极处,他的心肝也血热到了极处,眼见得人世间的假君子,不见得比他们做强盗的心术可靠。”
  邢柱也没话再批驳她,转问她说道:“我的意思,暂时且不回家乡去,等我锄杀了父亲的仇人,再到直隶去祭奠我父亲在天之灵。”
  两人谈论了一会儿,小娥自回内寨,苗奎同花明仍转到厅上,向邢柱笑道:“张七秃子这般囚攮,已被花二弟问明口供,绑出去砍了。”
  邢柱道:“他们虽然凶恶已极,花寨主为什么杀了自家人呢?”
  花明道:“张七秃子那个狗养的,但说邢小爷同他们赌输了几十两银子,要把输去的银子从他们手里抢回,两下动手厮杀,被少爷结果了他们三条狗命。他们因为邢少爷输了银子,不值价,又杀了他们的朋友,才设计用蒙汗药把少爷迷翻了,带到山寨子上,听候发落。咱们后来拷问个明白,原是有几个狗养的,要想剸劫邢少爷银子,才闯出这样大乱子。便是少爷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他们也不应该见钱眼红,糊里糊涂地动这妄念,何况凭少爷这样的本领,既然出门不同他们较量,你算强龙不压地头蛇,让了他们一脚了。只恨这些狗养的,银子便是他们的命,眼里认不得少爷是个大英雄、大人物,休说少爷杀死他们三个,便杀死三十个、三百个,也当是踏死一堆蚂蚁。他们还要平地钻风,鬼鬼祟祟地想谋害少爷的性命,这些狗养的,哪里能容着在绿林中混?”
  邢柱笑道:“做强盗见钱眼红,不算什么稀罕,想你们二位寨主,要活摘人心下酒,这又是什么道理?州官尽可放火,难道不许百姓点灯吗?”
  苗奎笑道:“咱们只知是吃的猪心、狗心,并没吃过人心。”
  邢柱道:“怎样说是猪心、狗心呢?”
  花明道:“同是一样的人皮、人肉,只有那颗心是猪狗的心,咱们只当是猪心、狗心,抓过来下酒。”
  邢柱道:“是了,我们和山寨子里有了关系,我便是个人;万一没有碰到我的妹子,你们也只把我当一只猪、一只狗。”
  苗奎赧颜道:“大舅,你是说到哪里去了?大舅若早对咱们说出自己的名姓,咱们何致误听谗言,把大舅这样正正当当的人当是一只猪、一只狗?”
  这几句话,便惹得邢柱也笑起来了。
  花明道:“还有一件,毕四身边那把刀子已经我赏给一个孩儿了,我这里有把宝刀,献上少爷。”说着,便从身边抽出一把刀来,说,“这刀像个雁翎,就叫作雁翎刀。刀柄上嵌着两颗明珠,刀背极厚,刀尖极薄,真有斩铁如泥、吹毛不过、杀人不见血的三样好处。这把刀是咱的爷用五两银子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倒是个便宜货,咱的爷在这把刀上也发过不少的利市。咱的爷死了,这把刀便落在我手,几次想送个好朋友,不想今天送给了少爷,请少爷推情收下是了。”
  邢柱只得收下,说道:“那么我只有领情了。”
  花明道:“自家人要讲什么客气,叫咱姓花的很不愿听。孩儿们,厨房里的酒席,快催着送上来,咱们同邢少爷拼个两瓶。”
  吃酒时间,苗奎看邢柱左手用衣带包扎,说:“大舅,手上是被那些狗养的伤坏了哪里吗?”
  邢柱便解开包扎,那掌心间伤势已愈,只留着碗口大的疤痕,便将那夜接着顾一刀的大刀,被顾一刀向他一拖,受了伤治好,才留下这道痕来的缘故,向他们说了。
  苗奎道:“大舅不在太华山,到阌乡来,毕竟想干什么事?”
  邢柱道:“有个寤生道士,是江苏人氏,十年前约我在今年传授我的道法。我义父虽是个文人,因我生性喜欢学武,也曾聘过几个武教习传授我这点儿武艺。我义父死后三年,我觉这点儿武艺遇到大有本领的人,出手不得,想到江苏访问那个寤生道士,随他学习道法。”
  苗奎道:“什么是道法?那是和尚、道士左道杀人的邪法,大舅不学那邪法也罢了。”
  邢柱道:“道法本无邪正,用得正便正,用得邪便邪。我只学他的道法,不学他的心术,那有什么要紧?”
  大家高谈畅饮,好不快乐。
  邢柱因有好几天点点饮食没有进口,略吃一二十杯酒,便蒙蒙眬眬地有些醉意上来。苗奎便吩咐两个喽啰,将他扶到一处很舒适的房里安歇。
  邢柱酣睡了多时,猛听得山后数声炮响,邢柱蓦地从睡梦睁开眼来,接连听得一阵喊杀的声音,真是摇山倒海,掣电轰雷,原是有官兵来围攻山寨。凑巧这时候苗奎、花明也喝得醉倒在他们的房里,丝毫没有准备。喽啰闻炮声连珠震响,都慌了手脚,哪里还敢抵抗,纷纷向山上逃窜。
  邢柱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看了那种势派,方知是官兵前来围剿。那边苗奎、花明也都惊醒,吩咐孩儿们不要逃走。岂知这时候,山上的喽啰,十个已逃得九个了,在苗奎、花明身边的只有二三十名喽啰。恰好邢柱已提着雁翎刀前来,和苗奎、花明合在一处,便问:“我妹子现在哪里?”
  苗奎道:“就在后面第三进上房里,大舅快去,负她前来,这总合该咱们遭这场恶劫。”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四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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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平山寇,兄妹遭擒 亲芗泽,县官撒野


  熊耳山的强盗厉害,只在山间虚张声势,不敢奋勇向大寨中杀来。
  邢柱在上房里,看小娥连连跺脚说:“怎么好?我们兄妹要死在这地方了。”
  邢柱急道:“妹子不用慌张,生死总该有个天数。”
  说着,把雁翎刀扑地掼在地下,双手反卷,背着小娥来到厅上,听苗奎宣言道:“咱们遇到这场大祸,偏是那些孩儿们胆量太小,不待咱们号令出来,一个个如脚底下揩了油地逃跑。现在咱的夫人已被咱这大舅背得前来,眼前只剩你们这一伙值价的汉子。咱们要想冲下山去,不见得不能杀开一条血路,就是众寡不敌,着了官兵的道子,十八年后,反正也是一筹好汉。”
  说罢,拔地大吼了一声,拨动双斧,向山下冲去。花明也带着袖箭,挺着一把朴刀,跟在后面。那二三十名喽啰,也各舞手中兵器,如山上飞下一二三十条大虫。
  邢柱负着小娥,脚步也很迅快,和喽啰们跑得不先不后,怎当得碎虎胆苗奎、穿山甲花明脚步太快,喽啰们同邢柱只追踪不上。苗奎一双大斧,直使得拨风掣电,花明的朴刀也泼得厉害,左手还要放着袖箭,两人早冲到官军队里。苗奎喝了声:“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官兵被杀了四五十人,便向两边闪避。
  苗奎、花明杀开血路,回头不见邢柱兄妹同儿郎们跟上来。这时候,听山上喊杀的声音厉害,那炮声不住轰轰地响,还有人放着羽箭。苗奎右腿上中了一箭,疼痛得很厉害,早已跌坐在山石上。
  花明暗叫不好,便听得嗖的一声,有一支箭,似乎从花明耳朵边响了过去,便将苗奎挟在腋下,要抽回身杀到山中去,救邢柱兄妹出来,哪里还有这种能力呢?急急地向山坡下僻静地方逃跑,连夜逃到一处村寨,才算有了性命,便给苗奎敷了伤药,躲在那村寨里,暗暗差人打探邢柱兄妹的消息。
  再说邢柱负着小娥,跟随二三十名喽啰们向前冲杀,看苗奎、花明杀开一条血路,转到山坡下,便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山中的火把密排得同白昼相似,看官兵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拢,那声势煞也非常厉害。众喽啰身边各有兵器,怎挡得那些官兵敌苗奎、花明不足,若要围杀那二三十名喽啰们,任他们再汹涌些,也要碰个半斤八两。官兵虽被喽啰杀伤十余人,但喽啰也被官兵杀死七八个,受伤的也有一二十名,俱被官兵擒获了。
  邢柱看这势头不妙,手边竟无寸铁,待要向斜刺里逃命,官兵又掩杀过来,但听小娥在背上说道:“阿哥快放下我好逃命。”
  邢柱道:“我们兄妹生则同时而生,死则亦当同时而死……”
  话犹未毕,众官兵一拥向前,毫不费力,将邢柱二人绑了。官兵这次围剿熊耳山,虽逃去苗奎、花明两个大虫,但擒获山上的贼党,约有二三百人,杀死者更不计其数,便到寨中去,收拾好些辎重金银,奏凯回到庐县城中,一路上吆五喝六,好不威武。
  原来那庐县知事封寿椿,接任以来,听得熊耳山有碎虎胆苗奎、穿山甲花明,纠合贼党,在那里囤粮落草,自立为王,前任官多不敢兴兵围剿,封寿椿料想朝廷的官军如何不能铲除熊耳山的跳梁小丑,一道文书申详省垣,请兵剿平寇乱。河南制军接到封寿椿的文书,发下一支大令,令封寿椿调动就近各县的防营,剿平熊耳山寇,得便宜行事。封寿椿接了大令,即日暗调各县的防营,衔枚疾走,杀到熊耳山寨,自己却坐镇县城,防贼人失了巢穴,转到城中捣乱。
  如今官兵奏凯而还,将那些擒获的喽啰先后讯问多时,都绑赴刑场斩决了。
  最后兵差将邢柱兄妹解上堂来,封寿椿向邢柱一看,看他骨俊神清,便不像强盗的模样,看小娥生得花一般的动人情态,酒一般的醉人心灵,更倾慕得了不得,照例审讯时,得问明邢柱的名姓、籍贯。
  邢柱回说:“学生姓邢名柱,是太华山人氏,先父讳雪樵,曾任翰林院编修。学生世代仕宦,不做强盗。因同舍妹出门探亲,路过熊耳山,被强人掳劫上山,想在学生兄妹身上诈索一注横财。不料官兵围攻贼寨时,将学生兄妹绑得前来。愿太爷开一面仁人之网,放过学生兄妹。”
  封寿椿照例向小娥又讯问一番,供词和邢柱略同,且不将他们兄妹释放,分别禁押下去,却派专员到太华山,去调查邢柱的家世。
  邢柱的堂兄邢炳,素来怕邢柱要平分邢家的财产,便对调查的人说,邢柱是他伯父的螟蛉子,生性好武,早已出门了,并且邢柱也没有个妹子。调查的人照着邢炳这派话,回见封寿椿复命。
  封寿椿听了大喜,便在上房提上小娥讯问。小娥铁索锒铛,跪在案前,听得封寿椿问道:“小娥,你毕竟姓什么,是哪里的人氏?”
  小娥道:“犯女姓邢,是太华山人氏。”
  封寿椿道:“你这丫头,真是不打不出血,本县是个青天,你敢在青天面前撒谎?你的口音须不是太华山人,并且本县已调查明白,邢翰林家并无邢小娥其人。你这丫头,须得从实供来,免叫皮肉吃苦。”
  小娥听他这番话,转噤住了好半晌,只得回说一个“不”字。
  封寿椿顿然间便转换了笑容说道:“本县向来爱民如子,看你这样瘦怯怯的小女子,哪里能做强盗?你的来历,本县还不大明白,你细细说给本县听了,自然要成全你,替你设法。若不是存心救你,也不带你到上房讯问了。”
  小娥道:“大老爷真是天大的明镜一般,犯女虽不姓邢,却同邢柱是同胞的兄妹,这其间有难言之隐,大老爷请只问邢柱。”
  封寿椿笑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旋说旋叫当差的拿来一把锁匙,吩咐他们走开一下,便对小娥说道:“你抬起头来好谈话。”
  小娥道:“大老爷在上,犯女不敢抬头。”
  封寿椿道:“这是本县的上房,不是公堂,本县恕你无罪,你尽可抬头。”
  小娥便抬起头来。
  封寿椿向小娥面上望了望,抿着嘴一笑,说:“你手脚上的镣铐上着,行动不便,本县看你这女子可怜,暂时给你将这东西去了,好在本县勋功昭著,这点儿干系也担得了。只要你对我吐诉实情,本县就拼着前程,也要昭雪你兄妹的冤屈。”说着,便亲自抓着锁匙,给小娥去了镣铐。
  小娥感激得流下泪来,不知要如何报谢封寿椿才好。
  封寿椿道:“你坐下来。”
  小娥道:“大人这地方,哪有犯女僭坐?”
  封寿椿道:“看你出言不俗,何尝非名门的闺秀?本县曾说这地方不是公堂,你只管坐下来好谈话。”
  小娥也只得斜着身子,在一旁坐了。
  封寿椿道:“本县立此奇功,剿平熊耳山的盗匪,存心要开脱几个人,并不算什么为难的事。只你得要对本县吐诉实情。”
  小娥道:“犯女姓鲁,家兄鲁柱,为太华山邢家义子,所以鲁柱也唤作邢柱。”
  寿椿道:“不用向下说了,本县问你,此刻成全你们兄妹两人的性命,你也肯成全本县吗?”
  小娥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明白了,说:“大老爷要怎样成全呢?”
  封寿椿看小娥说这话的神气,陡然来得十分严厉,这颗心竟似掉在冷水盆里一样,不由摇头叹道:“你不肯成全我,不但我不能替你帮忙,便且也想不出救你的法子。我要你成全我,是要和你认作兄妹,你既认邢柱为兄,肯成全邢柱,独不能和我认为兄妹,也成全我吗?”
  小娥转笑道:“请问大老爷,这‘成全’二字怎讲?”
  封寿椿道:“你同邢柱既为兄妹,本县怕你同他的情感要比兄妹更深一层了。本县因爱你的心肠血热,我想开脱你,只说你是本县义妹,一则洗清你不是强盗,再则我们借这兄妹名义,画他个依样葫芦。不过这件事是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千万不能戳破这层纸,这是你成全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小娥道:“我明白了,亏得你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你家中也有姊妹,难道你也要她们这样地成全你吗?我看你们这样做官人的心肝,比强盗还不如。你做官还要调戏妇女,怕你家里的姊妹陪着混账乌龟过日月的日子还有呢!你若一味要想强迫我的身体,我死以后,亦当为厉鬼,追取你这混账乌龟的性命。”旋说旋起身拾着地上的镣铐,要向封寿椿打来。
  封寿椿连忙闪开,喝叫一声:“来人!”
  早走上几个当差的,夺下小娥手上的镣铐,揪住她的乌云宝髻,容容易易上了刑绑,转押入女牢去了。
  封寿椿既觉得小娥这样的女子不是容易好沾染的,却又转了个念头,要敲比邢柱,说出邢炳也通伙熊耳山的大盗,好诈索邢家的钱财。转又将邢柱提到二堂,叫前日到太华山的调查人也站在案旁,叫他将邢炳所说的话,照着向邢柱说了。
  邢柱道:“太爷秦镜高悬,学生也不敢隐瞒了。”
  说着,便将小时如何过继到邢家去,如何要到江苏访问寤生道士,如何在前杀死王二飞腿三个害民贼,如何被毕四的浑家用蒙汗药迷翻了,解到熊耳山去,如何被小娥救了他的性命,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道:“鲁小娥本系学生的同胞兄妹,被苗奎劫掠上山,曾和学生相商,要在夜间私逃出寨。不料官兵掩杀上山,被绑到县是实。至于邢炳实无通盗嫌疑,便打死学生,也不承认。”
  封寿椿道:“邢炳说你是他伯父的螟蛉子,生性好武,早已出门了。他的意思,是有意陷害你,想独得邢家的田产。像这样东西,你还为他顾全局面,你不将他伙通大盗的事情供出,就仔细你的皮肉!”
  邢柱听了,早已猜透他的用意,心想:我兄妹被陷在这地方,事实昭然,已是百词莫辩,这种害民的官吏,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邢炳虽对我的手段太毒辣些,他却撑着我义父母的门户,我若喷他一口,他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全。我死以后,也对不起我的义父、义母了。
  主意拿定,只得放开胆量说道:“这样无中生有的文章,请问大老爷,叫学生如何做法?”
  封寿椿道:“你只供出邢炳是伙通大盗,他的罪名就有了着落。”
  邢柱气急了,暗恨仕途上竟有这种蛮不讲理的官,不由脱口而出地说道:“假若我供说你也是横索民财的官强盗,难道你的罪名也就有了着落?”
  封寿椿大怒道:“混账,你敢同本县你来我去?”吩咐左右:“拿夹棍来!”
  差役将邢柱上了夹棍。
  邢柱大叫道:“大老爷要叫我说邢炳是伙通大盗,大老爷也要先有个证据,如何硬使我说这种天昏地暗的话?大老爷就说是使我供出是邢炳伙通大盗吧!”
  封寿椿拍着惊堂骂道:“放屁的东西!本县当不起你这浑话。”又向众差役道:“收!”
  众差役将夹棍收对了头。邢柱便昏晕过去,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
  刑房在旁说道:“你还不实供吗?”
  邢柱点了点头,差役将他押上堂来。
  邢柱道:“大老爷哄诱邢柱硬栽邢炳伙通熊耳山强盗是实,追比邢柱诬供邢炳伙通熊耳山强盗是实。邢柱熬刑不过,血口喷人,说邢柱伙通熊耳山强盗是实。”
  封寿椿险些把胸膛都气破了,冷冷地笑道:“你吃了这顿夹棍,就会说出几个是实来。”
  旋说旋掼下一条签子,连“打”字都没喊出,众差役早已知道他的意思,一刻时间,将邢柱上身衣服剥得干净,绑上了天平架子,倒山也似的藤条,一五一十地飞舞而下。只见血花飞溅,顿时将邢柱打成个血人,眼直口开,已剩奄奄一息。
  封寿椿看已不能再打,喝令将邢柱放下。
  邢柱又到堂上供道:“大老爷不用打,邢柱明白了,老爷要在邢柱身上敲出邢家的钱财,可是吗?”
  封寿椿道:“快!再掷上去打!”
  邢柱道:“不用再打了,事关重大,老爷就是要索诈邢炳的钱财,也该向邢柱商量商量。”
  封寿椿道:“了不得!这奴才真是打不死的贼骨头。”
  邢柱道:“差役、刑房俱在此地,大老爷一只手遮不住个青天。邢柱是翰林的门第,先义父雪樵公既收邢柱为螟蛉子,邢柱肯在太老爷案前,无须动刑,就报出实供,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无论大老爷不易索诈邢炳的钱财,便是大老爷将邢柱兄妹斩决了,万一有人在上司面前硬要追问大老爷,如何办邢柱兄妹斩决的罪,要把邢柱兄妹的供词献上去,看大老爷怎解得开这个扣结。大老爷若硬追比我诬供一句,这是不能不能。”
  封寿椿道:“胡说,你还要本县将你绑上去打?”
  邢柱道:“凡官府用刑,为的是犯人胡说诬供,若句句吐实,再行屈打,便是法外用刑。大老爷此刻给邢柱兄妹留点儿地步,那性命、前程才可保全得住。”
  封寿椿才知邢家不是好欺负的,皱了皱眉头,便想出一条毒计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五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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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封知县暗使报人心 苗寨主巧献拿空手


  话说封寿椿因邢柱为人厉害,把眉头皱了几皱,暗想:这件事很有些棘手了,无论不能在他身上得以横索邢家的钱财,便照案情上论来,没有真确的口供,也不能办他们兄妹斩决的罪。若糊糊涂涂将他们定成大谳,万一有人在上峰衙门告下一状,于我的前程大有干碍。即如邢炳包藏祸心,要将邢柱陷置死地,不过希图独得邢家的财产,如果邢柱兄妹斩决了,邢炳又没说明邢柱是盗,那时他探听邢柱没有死供,恐怕又要给邢柱昭雪冤仇了。邢柱既昭雪得没伙盗的嫌疑,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被强盗劫掠上山,如何能指定十六七岁的女郎是强盗呢?不过据邢柱的口风,小娥总算慑服在苗奎威力之下。苗奎是个盗寇,能用威力压迫小娥的身体,我是做官管百姓的,却不能用机智哄骗小娥的心,要用威力去压迫她,可怕走漏风声,失了做官人的体统,后患且不堪设想。要在小娥身上拷出伙盗的供,看小娥今夜的神气,不是容易好说话的。做官人怎比得强盗好压服人,没有干碍?若将他们兄妹开脱了,别的不打紧,倘小娥把方才调戏她的情形到省城去告下状来,那还了得?可是他们兄妹供词虽紧,在形迹上不无涉及嫌疑,任他们终也粉饰不开,虽不能按法定他们个斩立决的罪,他们也不能便逃法网。那时候,我只有结果他们的计略。
  想到这里,且将邢柱仍然禁押,吩咐一声退堂,叫爷们唤上两个差役,吩咐如此如此。
  两个差役回道:“大老爷不见堂前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要小的们那样办,日后这事察觉了,小的们吃不了这件官司。”
  封寿椿道:“‘奸不瞒奸,俏不欺俏。’我看你两个算我心腹,只要明夜完成此事,我重重提拔你,在熊耳山贼赃方面,且提出五十两来,赏你两个。”说着,便叫爷们拿出一个元宝来。
  两个差人又说道:“大老爷这一对儿鸟男女,难道只值五十两银子?小的们公事公办,大老爷不能哄压小的们通同作弊,做这砍头的事。”
  封寿椿又拿出五十两来,两个差人收了笑道:“这银子是小,以后要求大老爷在小人身上方便些个才好。”说罢,便拜谢去了。
  封寿椿心忖:这两个狗头忒厉害,我没有敲诈得邢家一钱银子,他们倒捏着我的鼻子,叫我吃这一百两的苦头。从来有上官压服下役的,不闻下役们得了把柄,倒反钳制上官起来,这是奇到哪里了?
  话休絮烦,封寿椿当夜又舞弄文墨,忙乱好一会儿,方才就寝。次日起来,办理了几重公案,直到二更向后,方才将邢柱兄妹提到二堂,由刑房宣读罪状,不由分说,打了他们四十脊杖,刺了印字。两人换了较大的镣铐,披上盘头枷,发下文书,叫吴保、蒋桂两个差役,解着邢柱兄妹,发配黑龙江外。
  吴保、蒋桂领了公文,带了邢柱兄妹,悄悄用两乘小轿,将邢柱兄妹抬出县衙,出了北门二三里,已到荒野地方,吴保、蒋桂还了轿钱,轿夫抬着空轿自去。这两个狗差,所以用着轿子将配犯抬出城门,就怕惹人耳目,叫熊耳山的贼党知道了,发生变故。这都由封寿椿出的主意。
  吴保见前后左右黑压压的,悄没行人,便对蒋桂说道:“我们当差有好几十年,没看见有贼配坐着轿子出来的,要我们押解的人出轿钱。”
  蒋桂说:“自然这轿钱要着落在贼配身上,偿我们二百两。”
  小娥央告道:“我阿哥身边没有银子,我头上首饰也被官军捉拿时除去了,容日再还给两位吧!”
  邢柱流泪道:“我身上棒疮溃发,痛得走不动了,两位要方便些,让我慢慢地走。”
  蒋柱道:“这是咱们触霉头,偏遇到你们这两个穷鬼,不快走,一路到黑龙江去,要用多少银子?”说着,便抓着皮鞭子,向邢柱背后痛打一阵。
  小娥又央告道:“请两位做个功德,念我兄长负屈含冤,有理难辩,两位要打,就请两位打我,两位越打他,他越不能走了。”
  邢柱哽咽道:“便打死我,我也要在这地方歇歇才走。”
  蒋桂又要打下,吴保道:“白费力,只榨不出一点儿油水,咱们真是晦气。看这小子也很可怜,前面有座树林,咱们就押他们到那里歇歇也好。”
  两人将邢柱兄妹押到树林下,吴保道:“咱们也要睡些时,且把这鸟男女带到林子里,也叫他们睡歇睡歇,这功德真算胜造七级浮屠。”
  邢柱心想:哪里没有积德的人?就这解差吴保,也算公门中难得的了。
  两人遂将邢柱兄妹带进林子。
  小娥道:“我兄妹背上都痛刺到心肝俱裂,请两位到那边去睡歇,我们绝不能逃跑的。”
  吴保道:“你这病恹恹瘦怯怯的样子,鞋尖足小,背上打了四十杖,又上了这样笨重的刑具,谅你绝对是逃不了。这厮是个练把式的,却比不得你。”
  邢柱道:“无论我身上棒疮痛得厉害,不能逃跑,逃跑的算是什么汉子?”
  吴保喝道:“住口!你在熊耳山,不是也想同你这妹子逃跑吗?”旋说旋从身边解下绳子,将邢柱在树干上绑了个结实,说,“这样就不怕你插翅飞去了。”
  说着,向林外张望了一会儿,又转来向邢柱笑道:“姓邢的,你听准了,你们死到临头,不能怨咱们在这地方了你的账。要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封大老爷给咱们一百两银子,咱们答应了他,但同你们毫无冤仇,不答应了他,惹得他做上官的翻过脸来,咱们吃这碗公事饭,绝逃不了他的毒手。便是咱们不做个爽快,你们一路到黑龙江去,也是个死,咱们今夜给你兄妹记周辰了。”
  邢柱听到这里,一时泪下如雨,直似千把刀子剜碎了他的心肝一样。
  吴保抽出一把雪亮的钢刀,要对准邢柱脑门砍下,邢柱哇地叫了一声。
  忽然吴保收回刀子,你想是什么缘故?
  原来蒋桂那个殃民贼,冷不防一手将小娥搂抱住了,不是小娥颈上有一只盘头枷,早已亲了个嘴儿,实行饱偿他的兽欲。小娥叫了声:“苦呀!”
  这“苦”字才叫出来,那边吴保已抽回了刀子,向蒋桂喝道:“咱们若要开心,且把这匹瘦马的笼头去了,也方便些。”
  邢柱睁眼见这情状,不由大声叫道:“你们要结果咱们兄妹的性命,就结果咱们兄妹的性命!似这样禽兽行径,鬼蜮心肠,即令国家的王法不能怎样你们,天理也断乎不能容得!”
  蒋桂听了,向吴保道:“你先将那狗养的打发冤家离眼前,有的你开心时候。好兄弟,你让我占先一刻,我送你五十两银子。”
  吴保听说送他五十两银子,便起身举着刀,向邢柱咽喉上搠去。
  邢柱又大叫了一声:“好苦也!”
  蒋桂听邢柱这声“好苦也”叫出来的时候,接着听着吴保哈哈大笑一声,有一阵风,又飕地响了过去。蒋桂料得吴保这个哈哈打出来,已结果邢柱了。便是小娥在这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哭着苍天,那声音非常惨痛,便是铁石人听了,也不由惨然心动。看蒋桂只顾来解他颈上盘头枷,也只得两眼紧闭,那泪泛在里面存留不得,潮水也似的从两眼角上流下来。
  忽然听得蒋桂的声音叫了声:“哎呀!”睁眼看时,蒋桂已倒在一旁,两只肩膀都被砍掉了,面前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碎虎胆苗奎,一个是穿山甲花明。
  当下苗奎用斧割断邢柱的绑绳,从死人身上取出锁匙,给他们兄妹开了镣铐,劈开两具盘头枷,便抱着小娥,放声痛哭。
  这里花明扶着邢柱说道:“我这袖箭射中这厮的后心,在他一个哈哈笑出来的时候,已穿透他的心脏了。”
  邢柱道:“大家不是在梦中相会吗?”
  小娥正同苗奎在那里痛哭,转喜得心头俱跳,说:“阿哥也侥幸没有死吗?我也疑惑是在这地方做梦。”
  于是由苗奎背着小娥,花明背着邢柱,不敢从大路奔跑,尽抄小路转回村寨。一路上各诉苦情,原来苗奎在那村寨中养好箭伤以后,山上的喽啰死的死、逃的逃,也没剩有一个。
  这次苗奎因差村寨中人到庐县去打听,被捉的喽啰已经正了国法,也探出邢柱兄妹的消息。苗奎、花明商议一番,想到庐县翻劫牢狱,趁那厮们冷不防,好将邢柱劫救出来,不想路过这树林周近地方,猛可间听邢柱在林子里哭叫的声音。花明便到树林外放出一支袖箭,先结果了吴保。
  苗奎闪进树林,只像黑旋风李逵一般,双斧一挥,又结果了蒋桂,就此保全小娥的性命、名节,救得邢柱出险。回归村寨,给他们两人且养着棒伤,这且慢讲。
  再说那树林子里,在第二日早晨时间,有人发现了两个死尸,便去报知地保。地保听报,便到庐县首告。
  封寿椿见了首告的状子,暗叫不妙,随即派员检验,是吴保、蒋桂两个死尸,一个被袖箭射穿了心,一个被斧砍掉两条膀臂。认这袖箭和斧伤,显见得是熊耳山漏网大盗苗奎、花明前来,杀了公差,劫去邢柱兄妹两个。一面调动兵捕,访获苗奎、花明、邢柱、小娥四名盗犯;一面把邢柱兄妹坐实是盗,却不怕邢家是缙绅苗裔,移文将邢炳拿到庐县吃官司。
  亏得邢炳薄有几百亩田产,在封寿椿案下通了关节,上下使钱,直使得山穷水尽,方才由封寿椿举文弄墨,将邢炳开脱无罪,具保回籍。这也是邢炳想陷害邢柱,怕邢柱平分邢家田产,眼前的一个好报应。
  但封寿椿因兵捕忙乱了一月,只捉不到苗奎、花明、邢柱、小娥归案,料想他们已逃到外省地方去了,也就不用劳神费心,撤回了兵捕,拿获几个小偷,捉羊抵鹿,给苗奎、花明四人销案。
  封寿椿得了这场功绩,自然上峰褒奖有加,升迁的公文看要到庐县衙门了,城里的绅董军弁都准备置酒庆贺封大老爷升迁,岂知封大老爷就在夜间吃酒回衙,被强盗杀死在上房里,一个头砍成了两半个。当时没有惊动县衙中人,事后发觉了,看上房里粉壁墙上画着两柄斧头,旁边写一个“苗”字。但是这案件没有破获,总是衙门中人的晦气,这也不在话下。
  诸君想这案可是苗奎做的,不是他还有哪个?
  苗奎暗杀封寿椿以后,邢柱兄妹身上的枪棒疮已经治好,两人脑袋上钤过字的,都贴上了膏药。苗奎看那村寨中很僻静,轻易没有行人踪迹,便同花明暂时晦养,等待官里的风声略平静些,再图恢复的计算。
  邢柱看苗奎、花明这种做强盗的心术很是不靠,但他要到江苏地方访问寤生道士,准备给他父亲鲁通、师父苇渡老和尚报仇,便同小娥商量,小娥告诉苗奎、花明。
  苗奎道:“大舅不曾惯走江湖,又有大案在身,要到江苏是去不得,向后同咱们团结一处,待他对于江湖上的门槛有点儿经验,方才能放他去。刻下他算个新出巢的雏儿,江苏那地方去不得。”
  花明道:“江湖上经验,是闯出来的,谁生来便懂得江湖规矩?一个人不担受几次江湖上的风险,不能惯走江湖,这就叫经一重波浪,长一分经验。邢少爷运气转好,就是奔走江湖,不见得就有意外大祸;若是他运气坏了,就老远躲在这地方,不见得就无灾无难,没有什么风险。”
  苗奎听花明这样说,邢柱又不肯片刻停留,只得勉强放他前去。临行的时候,邢柱也藏了一把大刀。苗奎、花明各送他十根蒜条金,嘱咐他走江湖人应当注意的门槛。小娥也叮咛邢柱一番,方才告别。
  且说邢柱出了村寨,一路上逢山过巅,遇水登舟,也跑过不少的码头,不曾遇有江湖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朋友转他的念头。
  这日正是六月中旬,赤日炎炎,悄没半点儿风势。邢柱刚行过商丘县城,走了二三十里的路,浑身的热汗同雨点儿一般,便走到一处小小的村集,准备寻一家茶铺,买壶茶吃,好凉歇一会儿再走。心里这么想,已走到一家茶铺门首,看门内一把睡椅子上睡着一个胖子,上身是赤膊着,拿着芭蕉扇子,扇个不住,口里还嚷说着:“好热的天气,准是要下雷暴雨的。”
  邢柱向这胖子一打量,便举步走入铺门。里面有四五张台子,已坐满了三张,邢柱便在东边一张台子上坐定,茶博士早献上茶来。
  那胖子却看邢柱一表非俗,料知他是个有大来历的人,便走过来请邢柱把上衣脱下。邢柱也因热得很,便放下肩上的包袱,脱卸上衣。胖子看他包袱里东西很有点儿分量,便亲自过来,向邢柱倒茶,叫两个茶博士各拿一把芭蕉扇子,在他们背后扇着。
  邢柱暗想:这胖子行径虽然可疑,但在青天白日之下,茶杯里的蒙汗药是不会有的。一面吃着茶,一面同那胖子攀谈。邢柱托名柳柱。那胖子说是姓牛,唤作牛二铁锤,向日在外卖解为生,回家以来,独自在这里开着茶社,生意也很清淡。承众朋友不弃,鱼帮鱼,水帮水,凡是知道他的,都赶来向他店里吃一杯茶,因此也结识江湖上许多好汉。
  正说到这里,忽然天空中一声巨响,接着便见有一道白光在门外一闪。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六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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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良宵宿黑店,侠盗争雄 窄路遇冤家,英雄遘险


  话说邢柱听是天空间响着雷声,电光一闪,那半天黑魆魆的云头直卷上来,只落了两三点雨,便卷起一阵风来。
  邢柱觉得身上有些薄薄的寒意,早令茶博士不用扇着芭蕉扇子,便从容穿好上衣,看牛二铁锤这种人不能同他多谈着江湖上那些门面话,便背着包袱,还着茶资,现出要告辞的样子。
  牛二铁锤便将他一把拉住,说道:“你要到哪里去?”
  邢柱道:“兄弟没有一定的方向,要到哪里去,便到哪里去。”
  牛二铁锤道:“柳阿哥要知道,咱们这些地方,一班走江湖闯光蛋的,贤愚不等,阿哥要小心些。不是咱对你说句明白透亮的话,阿哥这样行径,便是遭人暗算的幌子。阿哥要向哪里去,只管在日间行走,一到夜间,一步也行不得。最好咱送你一百里路,你走过一百里,便没有大乱出了。”
  邢柱听了,暗忖:这东西敢是要转我包袱里的念头了,说谎话吓我,我偏不上他的当。心里这么想,口里却含笑回道:“各走各的路,你不要吓我,我没有招人谋害的幌子,断不敢烦劳大驾。阿哥如有缓急,不妨和兄弟说明,大家都承认是个好朋好友,兄弟也绝不敢稍存吝惜。”
  牛二铁锤听了,笑道:“阿哥认咱为缓急需钱使用,要和阿哥同行,想转阿哥念头的,就未免把牛二铁锤看轻了。阿哥的好意,我也不敢领情,各走各的路,咱们再会吧!”
  邢柱不觉面生疑虑,辞别牛二铁锤,挎了大刀,匆匆走出这座村集,赶了十来里路,在一家面店里打过尖。
  此时风吹云散,那一轮红日已是衔山而没。邢柱想起牛二铁锤咱们再会的话,毕竟还怕他是不怀好意,要追踩前来,转自家的念头。他说夜间一步也行不得,骗我在近处地方宿歇了,让他有这工夫追踪前来,在黑夜间下我的手。我是个聪明人,现在已识透江湖上的许多门槛,我如何能上他的圈套?看天空月色如画,凉风习习,吹人如醉,日间赶路,又不若夜间凉快。划算已定,只顾向前赶去。
  约赶了四五十里,心里方才宁帖些,便奔赴一个村镇。这镇名唤落马镇,虽是个小小镇市,疏疏落落,很有不少的人家。邢柱到了落马镇,已有半夜光景,各家店铺都已关门打烊,却有一家客店门前高悬着一盏灯笼,在烛光下细看墙上,粘着一块大红纸,上写“邱家客寓”四个字。那灯笼里的蜡烛光焰闪烁,势将就灭。
  邢柱敲开店门,说是来寻宿头的。茶房将他打量一番,便将他带到一处房间里,送上几盘菜、一壶酒。邢柱把鼻子放在酒菜上闻了闻,料想里面没有下着蒙汗药,便放开胆量,在那里自斟自饮。酒饭已毕,茶房收去杯盘,随手将房门带关上了。邢柱放下包袱,把那里面十九根蒜条金用小包包起,揣在兜肚里,仍将包袱打好。
  正要上床睡歇,忽听轰雷也似的价响,有个人在房外直嚷起来,说:“咱老子既非强盗,又不是歹人,住店给钱,一文不少,怎样你说店里的房铺满了,不容咱老子在这里歇宿?你仔细些,若再推三阻四,把咱老子当门外汉,看咱老子一锤打毁了这个鸟店。”
  邢柱从窗缝里偷向这人望了望,忙握刀以待。
  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茶铺里胖子牛二铁锤。看他手里拎着一只重约一百斤的大锤,声势非常厉害。
  远远站立一个茶房,也向牛二铁锤喝道:“你这野牛,也不打听打听这店是谁人开设的,容你在这里放肆。”
  牛二铁锤早把他手中的家伙直竖起来,喝着喉咙骂道:“难道你这店是天王爷爷开的?你再对咱姓牛的支吾,这一锤要打你个肉酱。”
  茶房哪敢再说下去。
  其时早走出骨病鬼模样的人来,手里拿了根铁杖,旋走旋骂喝到牛二铁锤面前,说:“哎呀!这不是牛家集牛阿哥吗?你来得好,我正在想你,只怪这些驴子骨头,转无缘无故地同牛阿哥嚷骂起来,这叫作不知者不罪。”
  牛二铁锤也笑道:“原来这店是邱阿哥开的。阿哥在此事业很大,咱到阿哥这里住夜,叵耐这厮不认识咱,转同他一般见识,阿哥休笑做兄弟的鲁莽。”
  那瘦子便向那茶房笑骂道:“你这王八羔子,真是聋了耳朵瞎了眼,你看牛二爷这个家伙,还要在他老人家跟前无礼,这分明拿着卵蛋去碰石块。”
  茶房只顾赔笑不迭。那瘦子便将牛二铁锤拉到对面一间房里谈心。
  邢柱看这势头不妙,但心中并不害怕,握着单刀,把房里的灯光吹熄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忽听牛二铁锤的声音,直着喉咙又嚷叫起来,说:“邱豹,你若要将这炷财香同我一上一、二上二地对面摊分,你就骂咱混账。这姓柳的是咱的好友,你是识事的,就得将这种念头收拾起来;若还同咱支吾半句,咱姓牛的认得你是朋友,怕手中这个家伙认不得。”
  这当儿,似乎听有人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嚷骂道:“你这牯牛,也吃着江湖饭,一点儿不懂得江湖上的脚步。这个东西,并不是你们牛家集的角色,他是你什么朋友?是好汉,不断人家的财路,咱同你好言相商,总算承认你是朋友。叵耐你不识抬举,此地是落马镇,并不是牛家集,你要使威风,只管到你牛家集使去,若出了牛家集,到咱们落马镇来,咱是主,你是客,看咱有这吃虎的胆,敢斗一斗你这个强龙!别人怕你这家伙,咱老子不怕的,避你的须不是好汉。”
  接着听得乒乒乓乓的,好像厮杀起来。
  邢柱到这时候,才想牛二铁锤真是个好朋友,这里是个黑店,看他们都好似以性命相扑的样子,自家更不能袖手了。转然间心生一计,便推开窗槅,一个乌鸦展翅,早穿了出来。手里握着单刀,看邱豹也拨着铁杖,同牛二铁锤在天井间鏖战得厉害。店里的客人多有掖着衣服,向前后门逃跑的。
  邢柱便说道:“店主东是有缓急,要我这包袱里金子使用,我不若丢下包袱,借此结识你这个朋友。两虎相斗,终有一伤,我劝双方丢开了手,不要伤了你们自家人的和气。”说着,便抽身走了。
  堂倌见他身边没带包袱,且让他自去。无如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在天井间杀得十分吃紧,像邢柱对他们所说的话,邱豹拢共没有一句听得明白。牛二铁锤却只糊糊涂涂地听了几句,不由精神陡长,迎面一锤,向邱豹打来。这锤法名为送虎归巢,是锤法中的杀手毒招,邱豹是内行,见了将身一蹲,蹿到他的身后避过去,不等他转身,一个鹞子钻天架势,双足一蹬,全身凌空,双手抡着铁杖,向牛二铁锤按头打下。牛二铁锤身体肥胖,不及邱二来得轻捷,却防备他要有这一招。邱豹这杖法名叫雷针劈木,也是杖法中的杀手毒招。说时迟,那时快,牛二铁锤不能闪身避他这一杖,急掣回铁锤,上面的杖已离顶梁不远,要真落下来,便用一个雪花盖顶的锤法,举锤向上迎扛,叮当一声响,铁杖向铁锤只一碰。
  两人重打照面,牛二铁锤早知不能取胜,便卖个破绽出门去了。
  邱豹哪里肯舍,再要赶去,那个堂倌忙止道:“我们已得了手了。”
  邱豹听说得了手,问:“那个陕西人是走了吗?”
  堂倌回说:“已走了,包袱留在房里。”
  邱豹又问道:“他出门时,还是向东边走,还是向西边走?”
  堂倌道:“那陕西姓柳的是向西边走,胖牛向东边走了。”
  邱豹且不追赶,便到邢柱住的房里,提着包袱一试,不觉沉重,解开一看,里面只是些换身衣服,不但没有金器,连一钱银子也没有。
  牛二铁锤也不及回庄,向东行了不远,便折转身,一路向西追来,且不去讲他。
  话说邢柱那时出了店门,向西走过一个弯,便向西南逃去。约跑有三四里路,忽听背后有人大叫道:“喏喏,那不是柳阿哥吗?停一步好谈话。”
  邢柱只得停了脚步,看是牛二铁锤追踩前来,便坐在一棵榆树下,向牛二铁锤问道:“阿哥同我面不相识,怎么想存心救我?”
  牛二铁锤道:“咱看你英风飒飒,面部上没有半点儿邪相,你那包袱摆在桌上,小心慎重,就知你身边带着很贵重的东西。这商丘地方,只有邱豹同咱牛二铁锤在江湖上有点儿场面。做这种没本钱的买卖,咱也不是外行,只是看那人的来历不正,方肯下手剸劫;如果是好汉,身边藏着贵重的东西,咱不但不要拦劫,反行妥为保护,这是咱们江湖上好汉爱惜好汉的一种义气。你若早听咱的劝告,容咱伴你同行,也不在那地方丢去包袱了。”
  邢柱道:“难得牛阿哥如此义气,实不瞒阿哥,包袱我已丢了,十九根蒜条金却揣在我的兜肚子里。”
  牛二铁锤道:“这就好极了,但你金子越没有丢去,你这性命越怕保全不住。想邱豹那厮,绝对不肯甘休,要率众追袭前来。难得我寻着你,只得保护你出河南地界。”
  邢柱道:“真人面前用不着烧假香,我这点点武艺,实在看不是那厮的对手,丢去金子事小,送却性命事大。阿哥能保险送我出河南地界,成全我这性命,这十九根蒜条金就送给阿哥,我身边有零碎银子使用,不愁做他乡饿殍。”说罢,便将手向兜肚里一插,要将那十九根蒜条金取出来。
  牛二铁锤勃然变色道:“这哪是好朋友讲的话,把咱的耳朵都听得龌龊了!你若再提到这些金子石头,咱手中的锤就将你打个粉碎。”
  邢柱不觉面上惭愧,说:“兄弟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望阿哥海涵。”
  牛二铁锤急道:“不用说,咱们快走吧!”
  两人又跑了四五里路,前面是一座破庙。
  忽然听得后面喊声:“上!上!上!”
  牛二铁锤回头望了望,说道:“邱豹已领着狐群狗党,吆五喝六地赶来了。你快到破庙去躲着,咱拼却一身剐,也要保全你的性命。”
  邢柱哪里肯依,牛二铁锤急道:“你要帮助咱拼杀一阵,反使咱动手有了干碍。是朋友,就得向破庙里躲一躲……”
  话犹未毕,邱豹一班人看已追赶到他们两个跟前了。牛二铁锤便转身迎敌。邢柱也泼着大刀,同牛二铁锤冲杀迎来。迎面遇见邱豹,两下战不三合,就被邱豹轻舒猿臂,将他生擒过来,交给一个徒弟绑了。
  牛二铁锤见邢柱被擒,一时心急如火,便准备蹿到邱豹那徒弟面前,夺取邢柱。却被邱豹截住了,一条杖,一只锤,真是怪蟒翻腾,游龙出没,杀得好不厉害。
  论牛二铁锤的能耐,和邱豹捉对儿厮杀,未尝不是他的对手,无如邱豹手下的党羽,怕邱豹有失,一声呼哨,大家拥上前来,各挺着手中的兵器,向牛二铁锤乱刺乱击。任你牛二铁锤有冲天的本领,怎挡邱豹这边人多势大,四面受敌,眼前又得不到个好帮手,早已慌急起来,却被邱豹迎面一杖,打倒地下。众贼党又一齐上前,将他的尸级霎时踏成肉酱。
  邢柱看牛二铁锤死得凄惨,反把自家生死祸福遗忘了,总觉爱莫能助,除了辛酸流泪之外,没有旁的话说。
  当下邱豹打了个胜仗,亲自在邢柱身边抄下一把刀,取出一包蒜条金,便吩咐手下贼党,带着邢柱回归落马镇去,已是五鼓时间了。
  喽啰把邢柱押到邱豹的房里,邱豹便向他问道:“你同牛二铁锤是老朋友吗?”
  邢柱道:“在日间才会过他的。”
  邱豹道:“咱老子也明白你不是他的老朋友,这东西实在太可恶了,屡次要咱看他的面子,不知打断咱这汛地多少的财香。这次咱要将你身边的东西同他摊分,偏是这囚攮太不识相,要在老虎头上打苍蝇,一般也有今日收场结局。咱看你也是一条把式汉子,若肯入咱们落马帮,咱很愿意收你这一路的香火;倘对咱吐说一个‘不’字,咱手里这条铁杖,立刻将你打个粉身碎骨。”
  邢柱道:“我就是降你,也没有真心降你,你多我一个徒弟,实不啻添加一个劲敌。我看江湖上称得起热血汉子的,牛阿哥要算个大拇指。牛阿哥因救我而死,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当为雄鬼,噬你的魂灵。”
  邱豹听了大怒道:“好个拗性的骡子,咱倒瞧不起你。也罢,咱此刻看你是没有真心承受咱一路的香火,倒被你提醒了,像你这种骡子,若一杖打你个魂儿祭炼咱的子午阴阳剑,免得你死后要做雄鬼,追取他的魂灵。”
  左右答应了一声,有人立刻将邢柱押到后院。那后院里有一只大金鱼缸,搬开金鱼缸,里面便是个隧道。他们下了隧道,上面自有人将金鱼缸仍放在原处地方。
  那隧道间隐隐也有灯光,前面是个小小屋子,这灯光似从屋里发出来。几个贼党将邢柱押入屋中,随手将屋门带关起来。
  邢柱听见屋里有人啜泣,灯光下向那人看得明白,说:“你怎么也陷落这里?”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七回再续。
  


      第七回
  中诡谋,侠盗避凶灾 入憨局,赌徒遭毒手


  话说邢柱听得屋里有人啜泣,是个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听来很熟,直刺到邢柱的心坎里。在暗暗灯光之下细看,女子被捆伏在墙隅间,单就她身材和衣履看来,邢柱早已估定八九分了,禁不住心酸肉痛说:“你怎么也陷落在这里呢?”
  那女子听邢柱这声叫出口,欲起身看邢柱时,只是身上捆了几道绑绳,如何还能起身呢?勉强扭过脸来,把眼睛向那柱闪了闪,说:“阿哥,我好苦也,你是怎样被强盗捆来的?”
  两人相隔有三尺远近,说话都听得很清晰,大家各诉苦情。原来那女子正是邢柱的胞妹。
  且慢,我今单说小娥。鲁小娥前五日时间,在那村寨子里听苗奎说寨中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生得肥头硕脑,穿一件杏黄道袍,那道士自言道号唤作散脚道人,最精通麻衣相法,并能未卜先知,过去的事,都说得明知镜见,未来的事,料想也没有差错。照他的相法和理智上推测休咎,判断吉凶说:“苗奎、花明两个,将来贵不可言,不过在百日以内,出生入死,难免一场奇祸,须到北方去避一避凶星,才保得没有意外的危险。”
  苗奎听散脚道人的话,神乎其神,欲款留他吃饭,散脚道人哪里肯留,竟自告辞去了。
  苗奎便来对小娥说明,叫小娥权且在这村寨栖着身子,他同花明即日改装到北方去游行,百日后当复回村寨。小娥素来迷信的观念甚深,又听邢柱暗暗告诉她,说有个寤生道士,本领、道法都好得了不得,安见这散脚道人不是寤生道士那一流的人物?好在村寨里有她丈夫同花明几个朋友,他们义气为重,都及得梁山泊上李大哥李逵、武二郎武松,虽然丈夫同花明去了,这地方却栖身得住,不怕有人前来懊恼,只得让苗奎带着花明到北方游行去。
  这村寨叫作十虎村,地方甚是幽险,系在一处山岩中间。村上有十条好汉,为首的两条好汉,一个年纪只在二十二三,生得丰神潇洒,善使一柄方天画戟,唤作玉面虎吕宁;一个年纪比吕宁只小得一二岁,生得隆眉高目,面皮像涂上一层猪血相似,善使一把青龙大刀,唤作赤面虎张义。还有矮脚虎沈刚、白额虎毛霸、秃爪虎熊超、过山虎左雄、狗头虎郭方、扑天虎朱旺、金毛虎史定国、披发虎胡平,共是十虎村的十筹好汉。
  这十筹好汉,终日在外省、外府、外县的地方踩盘子,探实了有够得上手的财帛,夜间就去抢劫。不过他们一般也做强盗,却自诩为清帮的强盗。清帮的强盗,本领都比浑帮强盗好得多,就是举动,也比较来得光明磊落,同是抢劫人家的财货,清帮强盗有许多禁例,不是浑帮强盗见钱眼红。普通良善的人家用心力挣来许多的金钱,不问他如何富有,他们清帮的强盗连瞧也不去瞧;规规矩矩的商人拿出血本,经营十一之利,便一年能赚得三五万两,他们清帮的强盗也不去抢劫的。有时踩盘子走错了眼,误会劫取正当人家的钱财,事后知道案子做错了,暗暗仍将财物送还了人家。财物随手劫来,一半是随手花去,却是用在济急贫穷人和结识江湖上有肝胆、有血气的好汉上面。
  他们做强盗的,有这几种难能可贵的地方,江湖上人都说他们是绿林的侠盗。
  在先,苗奎、花明因十虎村的十筹好汉算是同道的朋友,脾气上很合拢得来,所以在官兵剿破熊耳山的时候,苗奎、花明便投到这十虎村来,等待苗奎的箭伤治好,将邢柱兄妹劫回。
  那时吕宁等十筹好汉,领着几个同事的兄弟们,到外省地方去,村寨里只留下狗头虎郭方、扑天虎朱旺,这两筹好汉,领着几个小朋友,看守在本营。
  及至邢柱从十虎村动身时候,恰巧郭方、朱旺被外县几个朋友请去吃酒,回来听邢柱已动身两天了,郭方和朱旺都埋怨苗奎、花明,不该每人送他十根蒜条金,要使他担受江湖上许多的风险,并且邢柱面上钤着字,虽贴着膏药,一路上还怕露了公人的耳目。便对苗奎、花明说明,要即日动身向金陵道上走去,追踩邢柱的踪迹,在暗中妥为保护。
  苗奎、花明被他两人提醒了,料想有他们两人追踩邢柱,在暗中保护,总该没有大乱子出,只得放着他们前去。
  恰在郭方、朱旺动身两日,玉面虎吕宁、赤面虎张义已领得矮脚虎沈刚、白额虎毛霸、秃爪虎熊超、过山虎左雄、金毛虎史定国、披发虎胡平,从外省做了好几桩大案,很捞摸一点儿油水,得了手便回到十虎村来。不见了狗头虎郭方、扑天虎朱旺,问及苗奎、花明,才知这两个弟兄已追踩邢柱去了。吕宁、张义一想不好,邢柱要到江苏寻什么寤生道士学习道法,一路的地方,不说别处,就只落马镇,也不易过去。狗头虎郭方、扑天虎朱旺这两个本领有限,又会遇事生非,如何能在暗中保护得邢柱没有风险?遂又派着秃爪虎熊超、过山虎左雄、金毛虎史定国、披发虎胡平,一路追踩前去,这且搁住不讲。
  再说那个散脚道人本是个骗子,就是在《小侠诛仇记》中,骗去柳星胆的黄金,把方光燮骗到玉龙寺的那个道士,他自从玉龙寺回到江湖原籍,同他的妻子(即唯静之妹)过着很写意的日月。他在外省地方很骗了些金钱,放在箱子里,是不怕强盗抢劫去的。
  这一日,他的妻子因他早间出门,替自家买首饰去,直到日落时方才回来,把首饰交给了他的妻子说道:“我这几年真走运了,不但在外省地方随处骗到金钱使用,便是今天也发了一炷财香。上午我在银楼买完了首饰,从赵二烟枪门口经过,被他再三邀入去,说有几个赌友在里面推牌九。我下了半天的牌九,就赢了一百两,这一百两银子是什么做的?若要换成铜钱,不要摆满了一间房子,我不是走运吗?”
  他妻子只笑得眉开眼笑,说:“一个人走了运,随处皆弄到钱用了。”
  第二日,道士又到街上去,只见赵二烟枪拖着满面的眼泪鼻涕向道士笑道:“我正要寻你,不想你来了。”说着,将道士拉到僻巷处说道,“今天吴大娘私窝子里,到了一个肥鹅,姓秦,是浙江温州人氏,他的父亲做过几任提学使,他时常到南京各处码头玩耍,和吴大娘女儿芙蓉有点儿首尾,跟着十来个家将,都穿的绫罗绸缎。他喜欢推牌九,一场要赌二三千两银子。吴大娘差人到我家里,说已请了有名的朱百万和卫公子,每人也都带了二三千两的银票,只是三缺一,这一个阔人,再也寻不着。因我这里吃大路饭的朋友很多,准许我十包鸦片烟土,请我寻一角凑成台面,必须要有二千两,少了他们不赌。想你在外面很捞了一笔外快,莫说二千两,就是二万两也拿得出的,你的运气又好,若要想赢他们,非你去不可,别人也没这能手,能配得上这样大的台盘。”
  道士道:“你太恭维我了,我在外面东飘西荡,只赚了三四千两,你我是自己人,不说客气,这场大赌,我是赢得起,输不起的。好在我的运气好起来了,不妨去帮帮吴大娘的场面。”说罢,便回家向他妻子说明。
  他妻子劝道:“带一百两就好了,用得着二千两?”
  道士笑道:“你把那话夹稳了,你看我的手运很好,这二千两是个样子,只一场大赌,还怕他们腰包里银票不白送到我家里来吗?”
  说毕,便取价值纹银二千两的黄金,悄悄溜到吴大娘私窝子来。看赵二烟枪早在那里,给他向秦公子、朱百万及卫公子介绍了,于是大家各交出二千两,给头家吴大娘收存,言明下注不拘数目,每一个筹码,算五两银子。赵二烟枪看着抽头,芙蓉坐在秦公子的怀里,给他管理筹码,先由秦公子取一千两筹码做庄家,便推起牌九来。
  道士看自己手风太顺,一上场就赢了秦公子六七百两筹码。过了两杯茶时候,却渐渐把六七百两筹码都输去。道士恨不得把秦公子面前的筹码一把都赢过来。谁知道士抓着一把地九,秦公子就捞着一把天九,秦公子抓着一个长二,配上一个长三,道士就捞着一只屏门,配上一只梅花,把芙蓉的肚肠子都笑得疼起来,把赵二烟枪那个鸟嘴都急得尖起来。秦公子越赢胆越壮,道士越输气越馁,顷刻间,将二千两筹码输了个干净。
  道士向秦公子道:“你借二千两与我玩玩何如?”
  秦公子道:“只要朱先生作保,我就借你二千两。”
  吴二娘在旁说道:“不妨不妨,他输了多少,只要公子爷同我讨去,就借一万两他拿得出。”
  秦公子笑道:“既这样说,还用得着朱先生作保?他输多少,我就向他讨去。”说着,便叫芙蓉数了二千两筹码,交与道士,由道士做庄家,四个人又赌起来。
  鬼混了片刻,道士这里的筹码都跑到秦公子那里去了,又输给朱百万一百多两、卫公子二十两,直输得道士汗流浃背,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大家方才住手。
  道士还要再赌,朱百万道:“不能不能,这赌钱的事,不是当耍子的,我同卫公子这一百多两银子都不要算还了,好在我们今天没有输,一二百两,在我们不算什么大不了。”
  秦公子道:“你住在哪里?我带着家人,同你去取银子。”
  道士看秦公子神气厉害,又见他随身的仆从如狼似虎,不是容易好惹的,家里的金银拢凑起来,也只有一千九百多两,只急得像死猪一样,向秦公子赔笑道:“明天清早,让我送到这地方如何?”
  秦公子道:“也好,你要加上二千两利息。”
  朱百万同卫公子说道:“这位秦公子,性子急些,输人家多少,要还人家多少,你还不起,我们也能替你赔垫一二百两。”
  道士道:“就到官里去,赌输人家的银子,到明天一早送还人家,不算犯法。”
  赵二烟枪在旁说道:“你要明白些,你同他们公子少爷不是讲说官事话,赖去银子的。”
  道士道:“秦公子要取,就请朱先生去取好了。”
  秦公子早看出他的意思,说:“你那住处,又不是天宫御院,难道我去不得吗?”
  道士无奈。这里秦公子带领十来个仆从,逼着道士到他家中,在客座间坐着。
  道士叹了口气,回到卧房,他妻子看了问道:“你这是什么晦气样子?二千两都输了吗?你的运气也不灵了,人家腰包里银票也没有白送到你家里了,看你装魔作怪,欺心昧良地骗了这点儿积蓄,要在赌场上输去,输得我好心疼也。”
  道士道:“怪我怪我,这箱子里金银都好好飞到人家箱子里去了。”
  他妻子哭道:“难道二千两还没输够吗?”
  道士道:“还有二千两未给人家呢!”
  他妻子只气得号啕痛哭起来。道士也不顾她号哭,便在箱子里取出价值一千八百两银子的黄金,刚要出来,即听秦公子在客座嚷骂起来说:“再没银子拿出,就将这东西拖出去砍了吧!”
  道士连忙跑来,向秦公子举手道:“这里是一千八百两,还有二百两,实在拿不出。便将散碎的银子,连首饰都凑足了,也凑不足一百五十两。求公子爷做做好事,放下这二百两的来生债吧!”
  秦公子看了看金子,估计分量也值得一千八百两银子,遂叫仆人收过,说:“这二百两也有限的,我们算了吧!”说着,便领着仆从去了。
  道士心里仿佛割了几刀的一样,总想这三千八百两,以后要在朱百万身上诈取得来。正要回房安慰他的妻子,听房里的哭声倒停止了,心里好生诧异,忙跑进房来看时,便叫了声:“哎哟!”原来他妻子已取了一根绳带,放在屋梁上,将头向里面一伸,已是眼直舌张地自缢死了。
  道士一肚子的气苦,满心肝的凄凉,只没处发泄出,便到县里告下一状,说朱百万率领大盗,劫取他的三千八百两银子,惹他妻子自尽死了。
  县官一面去验明尸身,一面出票拘朱百万到案,讯明口供,才知道这其间的实情。将道士、朱百万一并收禁,着爷们去招呼卫公子,暂避一避风头,再出票拘捕秦公子时,不但秦公子已去得毫无踪迹,连吴大娘全家,都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行文到浙江温州询问,并无秦家世族前人做过提学使的。县官在朱百万身上倒诈了三万两银子,又拘到赵二烟枪,因他是地方上第一窝赖的巨棍,图起红黑眼来游街示众,把道士打了五十个板子,薄惩了一番。却叫朱百万暗地拿出三千八百两来,赔给道士,这一场大案,也就糊涂了结。
  道士回家安葬了妻子,这夜恰见秦公子带人前来,又将他这三千八百两抢劫去了。道士方才想到这秦公子是江洋大盗,化名秦公子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只认作自己晦气,从此东奔西走,又做那骗劫的生涯。
  这日,道士刚到河南、江苏分界中间,走到一处不甚高大的山上,东家化,西家骗,疯疯傻傻,在山间走来走去,不防迎面看见有个人,从斜刺里走到前来,年少貌美,衣服却甚朴素。
  道士认出他是秦公子,便向前将他一把拉住说道:“好!恁地里只寻你不着,原来你是在这里。”
  说罢,便向他拜个不住,倒把秦公子拜得不知所措。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八回再续。
  

      第八回
  逆天伦,恶道诛师 听奸言,英雄出走


  话说秦公子拉起道士笑道:“前次亏我二百两,我已讲明不要了,用不着对我行这样大礼,快起来谈话。”
  道士道:“小道看师父的能耐,同我内兄是一样人物。过去的事,现今是过去了,小道不用说明,谅师父总还心心相印。今天我好容易寻着师父,望师父成全我,便是我的重生父母。”
  秦公子道:“你内兄是谁?要我怎样成全你?你怎不寻你内兄成全你呢?”
  道士道:“我那内兄便是湖南玉龙寺的唯静和尚。我的妻子自缢死了,我怎敢到玉龙寺去见我内兄,请他成全我呢?小道要请师父成全我,就是愿拜入师父的门墙,传授一些本领。”
  秦公子道:“奇怪,你过了半辈子,到处骗化到钱用,要学本领干什么呢?”
  道士道:“小道东飘西荡,虽不愁没有钱用,但没有本领,所以辛苦骗来三四千两,才一股脑儿被师父抢劫去了。小道固然知道悖入悖出的道理,不正当的钱财是不易享受的,但若有师父那样的本领,又何致有今日?”
  秦公子道:“你要学本领,我却不许你用这本领再去骗人钱用。在你的意思,以为我是一个见钱眼开的江洋大盗吗?果然我是这样,朱百万的家资可也不小,我不去转朱百万的念头,两次取你三千八百两,就因你这三千八百两,其中都是不义之财,便完全取来使用,也不为过分。我看你既觉悟悖入悖出的道理,我很愿意传授你的本领,不过你得依从我的戒律,我多收你一个徒弟,却叫世界上减少一匹害群之马。”
  道士道:“师父的戒律是甚样的戒律呢?”
  秦公子道:“这时你尽可随我去学习法力,不是传戒律的时候。但你要对天发誓,盟誓要盟本身誓,不得推诿到来生去,以后你学成了法力,不能胡乱为非作歹。晚间我便传授你的法力。”
  道士直跪下来,高声说道:“小道以后学习法力,再行去为非作歹,便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所。”
  秦公子见道士是赌的本身誓,又很厉害,便将道士带到一所山洞以内。道士看那洞里别有天地,吴大娘同芙蓉都在那里,唯有那十来个虎狼似的仆从,不知到哪里去了。
  秦公子从今夜便传给道士的法力。道士渐知这秦公子实系姓秦,名伯偕,是三元教的信徒,同茅山寤生道长是同门的师兄弟。那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健仆,都是秦公子使的剪纸为人的一种幻术。
  这道士的资质很好,从秦伯偕学习了四个月的法力,三元教中初级的法力都传给道士了。
  这日,秦伯偕看道士初级的法力已成,便将他带到一座神龛面前,叫他跪下说道:“祖师曾传我的戒律,我此刻仍将这戒律传给你,你初级的法力成功,正是传给你戒律的时候。你要仔细,违反了戒律,凡是三元教同门中人,不拘年龄大小,不拘班辈高低,哪怕师父犯了戒律,还得受徒弟的惩治,丝毫不得通融。”
  旋说旋高声念着第一戒妄杀,第二戒妄淫,第三戒妄盗,接着念第四、第五戒什么,第六、第七戒什么,第八、第九、第十戒什么。秦伯偕念一戒,道士便答应一句。秦伯偕把十戒念完,遂从怀里取出一道文书,令道士在那文书上签了押,就神龛焚化了,转给道士换了个法号,唤作净光。
  道士起身便向伯偕问道:“师父一般受过祖师的戒律,受了戒怎么不遵守呢?”
  伯偕笑道:“你以为我涉足花丛,是犯了三元教第二戒吗?我坐对丽人,直视之为香花道伴,原不作温柔乡观耳,寝处三年以来,若有情,若无情,此系道法中人真面目,你焉能窥伺我?”
  道士听他这派大言欺人的话,表面上却装作心领神会起来,从此循规蹈矩,不但对于秦伯偕能尽师徒之谊,便是待人接物,从没有丝毫违背教规戒律的举动。
  秦伯偕看道士的性格都变好了,自以为多纠正一个匪人,总该减轻自己淫律上一分罪过。
  不料这一夜,秦伯偕在洞中同芙蓉睡了,道士便暗暗地想道:“秦伯偕两次取了我三千八百两的银子,惹我妻子自缢死了,我要报复他,正用得着这种手段。难得他是进了我的圈套,这正是我报仇的时候。我身边的熏香,不知费了我多少药料,用了多少心思,才炼成这样厉害无比的好东西,比我当初所用的熏香不同了。于今到了我报仇的时候,说不得,我要取出这东西用一回。”
  想到这里,便用棉花先塞了自己的鼻孔,经过几间门户,到一处房外,取出熏香来,划火点着,从门斗隙中塞进房去,发出一种哧哧的细响。等待手中的熏香烧完了,才将房门撬开,把几上的灯光剔亮了些,撩开帐门,看秦伯偕搂着玉芙蓉的肩背,两人好梦正浓,睡得同死人一样,遂冷冷向伯偕点了点头,笑道:“是你自己瞎了眼,迷住了心窍。你也不想想,我的年纪比你大,岂肯拜你这黄口孺子为师?我要随你学法力,就是想报复我心中的怨毒。难得你引贼入垣,中了我这巧计。你说祖师的戒律丝毫不许通融,你和意中人双飞双宿,先奸后占,你犯了祖师第二戒,却对我强词夺理,说了那些掩耳盗铃的话,无论你们三元教的戒律是放的几个屁,即令戒律是一件很宝贵的东西,你犯了戒律,我也有权来惩治你。若不将你杀掉,也对不起我老妻的冤魂。”
  旋说旋从身边取出戒刀,含在口里,把伯偕、芙蓉两人的身体搬拆开来。中了熏香的人,和死了的只多一口气,休说将他们的身体搬移了所在,就是用油煎火灼,至此也不会醒来的。
  道士这时便握刀在手,直从秦伯偕胸膛刺入,一抽刀,鲜血便直喷上来,溅在帐顶上,滴答作响。便将他的尸级拖到洞外掩埋,说:“姓秦的,我送你入土,你今夜若死得心不甘,尽管到阎罗殿前告我。你要知那时不取我的银子,我也不预备享受你的财物,你不惹我老妻自缢死了,我也绝不杀你,我有老妻,也不去沾染你的爱人。你在泉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我同你的爱人消受好梦吧!”
  掩埋了伯偕尸骸以后,重转到自己的房里,取了被褥,到芙蓉房里换过了。看芙蓉肌理莹彻,眉目如画,那种美睡甜酣的神情,最使他看了惊心动魄,便跨上床来,实行饱偿他的兽欲,觉得芙蓉还是个红花处女,心中不由暗暗惊喜。只可惜这芙蓉头仰脚亸,软洋洋地毫无惊觉,任凭这东西为所欲为。
  芙蓉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看怀抱中的情人,却是个净光道士,芙蓉直惊得一颗心从口里跳出来,忙将道士推了推道:“你这东西,竟有吃雷的胆,敢来蹂躏我的贞操,做下这逆伦的事,看你师父可能容你!”
  道士笑道:“师父被我杀了,帐顶上的血迹就是凭据,你不睡下来,要推我干什么?”
  芙蓉听说他师父已被他杀害,便不作声了。
  道士又将杀害秦伯偕的缘故说了一遍道:“不用这方法,如何能报复我心中的怨毒呢?现在我的法力可也不小,你随我做妻子,不见得怎样委屈你。只是你和姓秦的脸相偎、腰相靠,我不相信你这还是个处女未曾领略他的风情,难道他已预先知有今夜的事,留待你这无瑕的珉玉,使我在今夜享受的吗?你何妨将这缘故说给我听听。”
  芙蓉这时早已觉得自家不是个红花幼女,便对他从实说道:“你于今已杀害了他,这生米已煮成熟饭,我也没有反悔。在三年前,我只十五岁,这姓秦的到我家里来,每年净贴我母亲一千两银,他有时同我在一床上睡,从没涉及云雨之情。他说:‘情根于心,玉贴香偎,正说不尽无穷快乐,一涉及云雨之事,事过兴阑,亦有何趣味?’食色本为人之天性,但他以为云雨之情,最是减促男女爱情的毒剂,所以三年以来,我的身子是清白的。不想今夜遇见你这个嫖虫,便不许我留着这清白的身躯了,前生的冤孽,到了这一步,我并不觉你怎样委屈我,只望你要处处顾全我母女的生命,不该再看了野的弃家的,做下那样坏事,将来是仍不免要受报应的。”
  道士大笑道:“我断不再弃了家的寻野的,我杀了姓秦的,你总该感激我,若使他还活着,你辜负了青春年少,也尝不到这种风味呢!”
  彼此又笑谑了一阵,道士少不得又向她赔了个小心,卖动了她的情怀,自然吴大娘也没得话说,过着洞中的日月。
  道士虽学成了这种法力,但怕那茅山寤生道长要来给他的师弟报仇,暗暗结识江湖上许多绿林中的浑蛋,巩固他的势力,如落马镇邱豹这班人,都暗暗同他一鼻孔出气。
  邱豹要从他学习法力,他便对邱豹说道:“我们这种法力,不过都是些幻术作用,一遇明眼人,这法力便毫无用着。只是我有一种方法能炼成了两柄子午阴阳剑,这子午阴阳剑是极不容易炼成,炼成功了,厉害得了不得。我们能炼成了两柄子午阴阳剑,你我如得一柄,我们的能耐就可以通天彻地了。不过要炼这子午阴阳剑,最要紧的,是要寻两个有根器的青年男女,取血在子午二时祭剑。你我都要留心,若遇到有根器的男女,或掳或骗,务必多弄些,锁在你家地窖里,我好挑选了祭剑。不过这炼剑的事,你要保守秘密,非你自己的人,切记不能泄露半句,第一机密,第一机密。”
  邱豹道:“这个请道长尽可放心,我们落马镇的居户都是我的羽党,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凡有秘密不宣的事,他们都不敢对帮外的人飞短流长。但是道长说要寻找有根器男女,这有根器没有根器,却在哪里看出?求道长明白宣示则个。”
  道长道:“男子有根器的,骨俊眉清,两眼神光充旺,使人见了生畏怯之心。女子有根器的,神清目朗,从婀娜妩媚之中,显出中正刚健的神态。”
  邱豹道:“这子午阴阳剑,要用什么钢铁铸成,需炼多少时日呢?”
  道士道:“子午阴阳剑并不是钢铁铸成,须用陈菖蒲制成剑形,每日子午二时祭炼。炼的时候,在菖蒲剑上画几道符,念几句咒语,子时摄用男子的魂血祭剑,午时摄用女子的魂血祭剑,经炼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大功告成。这子午阴阳剑佩在身边,便能任意杀人,比剑仙、剑侠用精气神炼成的剑炼得容易,功力却更大得不可思议。但是用的男女要有根器的人,炼成了剑,方能任人所欲,男女的根器薄弱不中用,炼成的剑也怕薄弱不中用。听说茅山寤生道长的法力很神秘、很奇诡、很厉害,大略他们左右不过是炼着类似子午阴阳剑,任意害人的一种毒法。”说着,便叫邱豹附耳过来,便传给他炼剑时应用的咒语,又送他几道炼剑的符法。
  邱豹领了道士的法令,也曾着人掳劫了多少男女,捆在地窖里。道士都说:“这些男女根器薄弱,不能用着炼剑。”
  邱豹便将那些男女掷入杀人房里活宰了,免把这消息流传到外面去。但邱豹终以为自己的眼睛太不济事,毕竟认不定谁是有根器的人,何况有根器的人很少,又不容易遇见,却把寻找应用男女的事托道士办理。但自家在饭店里,仍留心物色神清骨俊、中正刚健的合用男女。
  道士接受邱豹的要求,回归山洞,占了一课,课中所指,必有个有根器的男子,自然后来被邱豹擒着炼剑,又分明指着合用的女子,在熊耳山一带地方,但是很透着几分凶险的气象,心想:我处处谨慎些,做事不粗莽,自能逢凶化吉。
  一路到了熊耳山左近地方,恰寻不着一个有根器的女子。哪知未到十虎村,又占了一课,课爻却甚圆满,便到那十虎村,暗访了两日,即拜见苗奎、花明及吕宁、张义、沈刚、毛霸这六筹好汉,说是一路望气而来。
  苗奎、花明看他说话间都能未卜先知,对于他们生平的履历是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本领,有无什么亲人,都说得很详细,各人都请他看相摸骨。道士先相过吕宁、张义、沈刚、毛霸四个,说他们都是国家的一员战将。最后相到苗奎、花明两人,忽地叫了一声:“奇怪!”便不向下说了。
  苗奎、花明都起身说道:“咱们貌相主何吉凶?总乞道长明示不妨。”
  道士道:“贵贱在于骨骼,吉凶在于气色,看两位骨骼崚嶒,将来贵不可言。不过面部的气色白里透红,恐怕在百日以内,出生入死,难免一场奇祸。”
  苗奎、花明都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道士的话不错,问:“有解救方法吗?”
  道士便说出到北方去躲避凶星的话来。
  道士去后,苗奎便告别小娥及吕宁、张义一众英雄,到北方去躲避凶星了。
  道士所以支开苗奎、花明两个的缘故,就是事先已访到苗奎的妻子鲁小娥生得怎样的骨气、怎样的神态,想来是个有根器的,正合祭炼子午阴阳剑的用处。但碍着苗奎同小娥夜间同衾,下手防有祸变,所以慎重其事地欲将苗奎调开,连带调开花明,也叫他们少了两个助手,准备夜间去劫小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九回再续。
  


      第九回
  烧村寨,好女郎遭擒 炼毒剑,侠男儿丧胆


  再说鲁小娥那天自苗奎去后,到了夜间,刚才就寝,不知哪里来了一队官兵,将十虎村围得水泄不通,呐一声喊,一时村外火把齐明,有许多火球、火箭向村中乱飞乱射,夹着呼啦啦火声作响,惊得小娥从睡梦中醒来,看火光烛天,连隔壁房上也要着了火,哪里有一线可逃的生路呢?不由跺脚说道:“日间那个散脚道士,想是仙人指示我丈夫和花明一条生路,总该我丈夫和花明不该葬身火窟。看来吕宁等一班好汉纵有冲天本领,不被火烧死,也当被官兵擒获。我这伶仃弱女,再也休想有个生路。”
  小娥好生惊怕,从火光中看见吕宁众人东冲西突,自相践踏,那一片叫号的声音真令人耳不能闻,目不能睹。似乎见一个黑影飞到楼上,小娥只叫了一声苦,便像似失了知觉一般。
  这时候,吕宁、张义、沈刚、毛霸四人,在火光中冲来撞去,觉得那火虽有燎天的威势,却无逼人的烈焰,那火箭虽然像飞蝗似的,但没有射死村中一人一犬,只见天空间有个人影子一闪,便闪得不见了。
  吕宁虽看官兵四面包围,但他心里终觉得怪异,喝令众人不用鸟乱,便舞着一支方天画戟,指东杀西。跟着张义也拨动青龙大刀,毛霸使着钢鞭,沈刚拨动铁杵,一个个都奋起精神,带领几个小朋友们,杀到官兵队里,杀死了官兵无算,在后的官兵都纷纷退让着,也没有放着火球、火箭。
  吕宁等看这些官军专是脓包不中用,都只当作是一丛的蚂蚁,复转杀到寨中,想救出鲁小娥。谁知杀到那里,小娥的卧房看似四面都着了火了,只没有一罅的门路能到她卧房去,将她解救出来。只得转然冲杀出来,遇着官兵便杀,杀得官兵纷纷退窜,连一个也不见,吕宁等一众好汉心里方才宁帖些。
  忽然看那些被杀的官兵,却没有看到有一具尸首倒在那里,众人更觉得这一层很怪异。再借着火焰的光辉,看见地下纷纷散着许多纸人、纸马、纸刀枪,并竹弓、木箭之类,大家才恍然圈里钻出一个大悟:哪里是有什么官兵到来?不知是什么妖人使着他的妖法,来危害十虎村众好汉的,好奇怪。
  就在众人恍然大悟的当儿,烟灭火消。再看十虎村仍是个十虎村,没有被火烧毁一砖一瓦、一木一柱。众人依然回转村寨,到小娥房外看时,见那房门是虚掩着,众人便问:“苗家的阿嫂可在房里吗?”
  问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只没听得里面有人答应。推开房门看时,哪里有个鲁小娥呢?又在村寨里各房各户寻问个遍,只寻不到小娥。计点寨中的财物,一些不少,只不见小娥一人。
  吕宁便将张义众人带到他的房里说道:“今夜的祸变,总算出人意料之外,咱们听得江湖上有什么红莲教、白莲教、三元教、八卦教、天地会,那些害人惑众的妖术,多使这种剪纸为人的戏法,只是没有亲眼见过。今夜使弄妖法的人无端闹到咱们头上来了,偏是咱们村寨中并不损失什么,单只不见了苗家的嫂子,叫咱们日后如何对得起苗大哥呢?苗家的嫂子看是被妖人抢劫去了,我想苗大哥也没有看见过有会使妖法的人,哪里同他们结下什么不解的冤仇,惹得他们将他的妻子劫去?今天日间来的那个散脚道士,当时对付咱们同苗大哥的话,咱们并不见疑,及今细想起来,怕是那东西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见苗家的嫂子生得还不错,把苗大哥调遣开去,好来作法劫去苗家的嫂子,让他做那邪淫不法的事。咱们一众弟兄都是义气为重,无论日后苗大哥回来,咱们没有这张脸见他,就是凭咱们的血性,也要出生入死,去寻找那个散脚道士,勒逼他把苗家的嫂子献出来,他也休想有个活命。众位兄弟,休怕他的妖法,要想他这妖法只有吓人的威势,没有伤人的功夫。事不宜迟,咱们急去寻找那个散脚道士要紧,寻着了散脚道士,自然得到一个水落石出。”
  张义众人都齐齐答应了一声,就此打点出发,寻找散脚道士的踪迹,只留着几个小朋友们看守本营,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小娥在那时候,看见有个人影子飞进房来,只叫了声苦,便是耳无闻目无见,没有丝毫知觉了。蓦地苏醒过来,看自家的身体绑伏在一处很卑湫的屋子里,转脸看有一个肥头硕脑的道士向一个凶神恶煞的瘦子说道:“这个合用的女子,我已弄得前来,男子要着落在你身,我的神课,是最有准确,你以后要留心些,找得个有根器的男子,使着人去通知我,给我看这男子毕竟是合用不合用。你要知炼这子午阴阳剑,须先将合用的男女都寻到了,择定死气天杀的日子,才能开手祭血炼剑。炼的时候,必须有我在旁帮助你,你一个人,就会念几句咒、贴几道符,我还怕这第一柄子午阴阳剑炼不成功。”
  那瘦子听了说道:“道长的法旨我不敢违拗,不过我这一双乌珠太不中用,有根器和没有根器的人,虽由道长告诉了我,我仍是无从辨识。以后能得了手,合用不合用,自然仍请道长示下。”说着,两人便一齐走出去了。
  小娥听他们这些话,只吓得魂不附体,暗想:这个肥头硕脑的道士,十九当是那散脚道人了,做梦猜不着把我弄到这里来,要炼什么子午阴阳剑。那瘦子不须说明,大略也是道士的一流人物,看来我是涉着这样的风险,十九休想有活命了。我若要预备寻死,无论眼前没有妥当的死法,并且我死以后,恐怕蒙着不洁的声誉,叫我丈夫和我的兄长如何再有面目在江湖上行走呢?
  想到其间,转未可以一死塞责,整日价如同痴呆了一样,有人送饭来喂哺她,她也吃,吃过了便哭,经久下来,却是形销骨瘦,连半点儿眼泪都没有了。恰好这夜见她兄长邢柱也捆缚前来,小娥单就眼里所见的情形、所经过的祸变,向邢柱说了。邢柱也向小娥诉说别离后经历的风险。
  兄妹又在这地室中困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便有两个男子、两个女人,将邢柱兄妹扛抬到地窖间一处很清洁的屋子里。看那屋内摆设着许多法牌、法木、法符箓等项,三脚香炉里面烧着些沉檀速降。左边有个道士,在那里披发仗剑,步罡踏斗,忙乱了好一会儿,左右便将菖蒲做成一柄剑的模样,供悬在三元大帝神像面前。邱豹也将邢柱、小娥押到神座前,分左右俯伏。道士扬了扬法牌,把法木连拍了三下,这里邱豹便走到神座前,取下一柄用菖蒲制成的剑,贴上了两道符箓,口内叽里咕噜,对着那剑打起外国的咒语,把剑在邢柱头部拂了拂。说也奇怪,邢柱登时头目昏晕,眼睛暴涨起来,顷刻天旋地转,杳杳冥冥,像似魂灵已脱离了躯壳,在空中飘荡着。
  邱豹便解开他的左膊,吸了一口清水,向他左膊上只一噀,取着一把师刀,又在他左膊上只一划,便冒出许多的鲜血来。急将刀上的血滴在一柄菖蒲制成的剑上面,口里不住念动真言。
  这时候,邢柱却觉空中飘荡的魂灵竟与那菖蒲制成的剑翕然而合。忽然烛的光焰陡然一炸,那火焰便直伸起有三尺多高,欲烧毁到上元神像上面。邱豹才将真言念了一半,陡然见此怪异,心里只一惊,那边道士已将烛上的火焰喷熄了。
  却在这时候,邢柱的魂觉得从那剑上飘然而下,依然寻着了躯壳,心里虽甚明白,但口里也不说什么。
  小娥在地上偷看到这种险状,不由号哭起来。
  道士用手指着小娥,恶狠狠地说道:“你想死得快,就号你妈的丧;不想死得快,这四十日内,你绝不致受死。”
  小娥听他这话,唯有吞声饮泣。
  道士便叫邱豹仍将邢柱的上衣扎好。邢柱眼看他们这种举动,怕又要照样轮到小娥头上来。谁知道士一声令下,仍将邢柱兄妹捆押到那很湫隘的地室去了。
  邱豹便向道士问道:“今夜开坛炼剑尚未到收坛时候,道长怎么叫将这合用的男女仍押到那地方去呢?”
  道士道:“你的心一惊动,便再炼下去,有什么用处?符咒的功用全要心定神一,心神受了惊扰,如何能炼剑?明日午时,且不用你下手,我做个模样你看,任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转’,这心神便能坚定了。”
  邱豹兴恨不该在烛焰爆炸的时候分了心神,空叫子夜白炼了多久工夫,竟没有用着。
  到了第二日,午刻,道士仍令将邢柱、小娥押到坛前,分左右俯伏,一切步罡踏斗的勾当都做过了,便由邱豹扬了扬法牌,把法木连拍了三下。这里道士也走到神座前,取得一柄菖蒲制成的剑在手,重新贴上两道符箓,眼观鼻鼻观心地念了几句咒,把剑在小娥头部拂了拂。说了奇怪,小娥陡觉身体虚软,神志昏沉,双目一瞪,登时胡天胡地,心里像似失了主宰一般,那一缕芳魂,似随着炉中袅袅的香烟,在空间盘旋无定。道士便解她的右膊,吸了一口清水,向她右膊上只一噀,取出一把师刀,又在她右膊上只一划,那白的是肉,叫人见了心荡,红的是血,叫人见了神伤。道士却像行所无事的样子,将她右膊上喷射出来的血用刀洒在那一柄菖蒲制成的剑上,口里念着咒音。
  这时候,小娥的一缕芳魂正在空间飘摇无定,血洒在菖蒲制成的剑上面,小娥似觉有人将她身躯猛然一推,那身躯已与这菖蒲制成的剑合而为一。忽地道士觉得一阵心疼,脸上不由现出很难过的样子,打算再延一刻工夫,把咒念完了,哪知简直一阵一阵地心疼得厉害了。道士已将真言念去十分之九,再也不能向下念了。
  略停了停,邱豹急问道:“道长是怎样的?”
  这声音来得很响亮,把道士的真言打断了。
  却在这时候,小娥的芳魂觉得从那剑上飘然而下,仍然寻着了躯壳,心里也有些明白,口里但又不说什么。
  邢柱偷看小娥这种险状,真比拿刀割着他的心肠还痛,不禁辛酸泪落,更忍不住,简直放声大哭。
  邱豹指着邢柱怒道:“少要哭嚷些什么,是你飞蛾投火自招灾,只怪你的命来得正,去得不正,不能怪咱们心肠狠毒。”
  邢柱听他的话,更号哭得厉害。
  道士便来将小娥的上衣扎好。小娥看他们这种举动,怕照样又到邢柱身上来。谁知道士一声令下,又将邢柱兄妹捆押到那很湫隘的地方去了。
  道士便向邱豹问道:“我的定力,看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功夫,我没有这样功夫,也绝学不得三元教的法力。不料今天炼剑的功绩看要告成了,不知怎的,我这心简直一阵忽然疼似一阵,心神受了震激,如何还能炼剑?便再炼下去,又有什么用处?偏是刚停止炼剑的工夫,错过炼剑的时间,我的心又不觉有什么苦恼了。两次炼着子午阴阳剑,都在中间发生意外的枝节,我想到甲子日再炼,预先斋戒沐浴,到那日在天、地、人三元大帝面前,卜占一课,再看这课中的指示,必能审定那次祭炼子午阴阳剑是否经过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能够成功。”
  邱豹自然唯道士的命令是听。
  要到甲子这一日,两人都预先沐浴,茹素五日,一交癸亥日戌时了,道士即令摆设坛场,供起三元神像,明烛真香。道士先同邱豹跪在神像前,各行了三拜九叩首的大礼,然后起身站在一旁。道士也如数在神座下叩拜了,拈起三个金钱,在香烟上转了几转,重行伏地祷祝。邱豹也就跪在道士的身后,祷祝了一会儿,把三个金钱摇了几摇,连下了六次。只见道士叩了个头起来,面上现出很犹疑的神气,重行又把金钱在香烟上转了几转,祷祝了一会儿,又摇动金钱。连摇了六次,道士便转身说了声:“奇怪,大帝不许弟子炼这子午阴阳剑,奈何奈何?”旋说旋又拈了一课,觉得同前两课全没改变爻样。
  道士收了金钱,很失意地长叹一声道:“连占三课,俱得最下,此剑似不可炼,恐怕祸变立至。”
  邱豹在旁看了,很不以为然,便请道士起来,照着道士拈课时仪式,拈了一课,问道士主何吉凶。
  道士点头道:“你这课比较好一点儿,只是仍怕有意外的风险。也罢,我们非炼成子午阴阳剑,不足完成我们的势焰,成也要炼,不成也要炼。”说着,即吩咐左右,将邢柱、小娥押得前来,准备一交子时便开坛刺血祭剑,遂将祭剑的种种设备都忙得有了头绪。
  看已到子时了,只见道士打开头上的发,散披在两肩上,一切步罡踏斗、贴符念咒的仪式差不多要做完了,忽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说:“不好了,不好了,反了人马杀得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十回再续。
  

      第十回
  恶强盗,杖打莽男儿 死定国,刀伤活邱豹


  话说散脚道士听得这一阵吵嚷起来,心里虽不慌急,但事起仓促,祭炼阴阳剑的情绪是没有了。一面吩咐左右,仍将邢柱兄妹解下去,一面同邱豹出来,向那些吵嚷的人问道:“看这样大惊小怪,究是哪里的人敢到落马镇来送死?”
  那些人又嚷叫道:“上面来了几个野人,杀得很厉害,道长还不同咱们的师父出去,更待何时?”
  道士同邱豹听得这雷一阵雨一阵的惊耗,不知是上面出了什么乱子。邱豹早寻了铁杖,握在手里,同道士出地窖。看那金鱼缸已被人搬开一边,但听得阵阵厮杀的声音,真是排山倒海,掣电轰雷,知道这祸变可也不小。忽地眼前闪来了个灰衣人,手里抡着一双铁锏,大叫:“郭方在此!”旋说旋舞动双锏,来打邱豹。
  邱豹忙举杖相迎,才一合,邱豹手起杖落,把郭方打得骨碎筋断躺死在那里。
  邱豹当先杀了郭方,忽地又闪进一个灰衣人来,说:“骨病鬼,快到扑天虎朱老爷朱旺面前受死!”
  邱豹也不搭话,看道士在他旁边助威,要在道士面前卖弄他的本领,便来同扑天虎朱旺接战。朱旺挺着朴刀,和邱豹战了五合,拦腰一杖,已将朱旺打死一旁了。便同道士冲到前面,店里的客人逃走得没一个,连堂倌也不知他们躲避到哪里去了。看一班桌椅竹凳、窗槅家具都打了个落花流水,大门口围着不少的灰衣人,在那里拼命地同镇中厮杀,耳里还听那些穿灰衣人有的说:“这番要打碎你这鸟镇,才泄去咱们牛家集人胸中怨恨。”
  邱豹才想到这番鸟乱,是牛家集人来给牛二铁锤报仇的,便回向道士笑道:“谅牛家集这些无名小辈,无须小题大做,割鸡焉用道长这把牛刀?请道长且在这地方,看兄弟此去,凭着这柄铁杖,好给他们打个痛快。”
  旋说旋走到大门口,早向那些灰衣人望了望,喝道:“你们这干鸟人,也不打听打听,咱这落马镇中,容得你们在这里撒野!”
  这时牛家集的人正围着落马镇的匪党在门下杀得甚是厉害,听得邱豹这声喝出来,有几个争先不怕死的,各执着刀枪棍棒,纷纷攘攘,向邱豹扑来。邱豹更不怠慢,先退后三步,腾出地步来,把铁杖一挥,施展他的生平手段,横七竖八,前遮后挡,那些人不但不能近他的身子,略闪迟了一下,碰着他的铁杖,一碰就是个粉身碎骨。只不上顷刻时间,争先几个灰衣人,死的死,逃的逃,再没有一个敢来捋虎须了。
  邱豹抖擞精神,虎吼了一声,倏地飞起铁杖,直冲出门外。落马镇的匪党跟着呐一声喊,真是山摇地动。
  灰衣人见不是门路,便也向后纷纷退避。被邱豹领带那些匪党赶得前来,伤死了十来个,还捉住一个活的,便带到店中拷打。那被擒的灰衣人,他也是一个硬汉,如果这话不实,你要拷问他,便立刻打死他,也不承认。如果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你一提起他就立刻承认,无须乎用刑拷问,说狡赖的便不值价,连子子孙孙在江湖上都说不起话。
  邱豹问明那人的话,才知那狗头虎郭方、扑天虎朱旺,并不是牛家集牛二铁锤的党羽,因为寻他们的朋友,在牛家集中听说牛二铁锤到落马镇救一个外乡人,被落马镇人陷害了,并问明那外乡人是怎样的相貌、怎样的装束、多大的年纪、带着什么东西、都是哪里的人氏,同他们所寻的朋友,若相符合。牛二铁锤既然遇害,他们想着那朋友被擒到落马镇去,断乎不能保全性命,便鼓动牛二铁锤的徒子徒孙,由他们两人当先,一齐到落马镇去,好给他们的朋友及牛二铁锤报雪冤仇。
  邱豹听那人说完了,叫左右将那人绑到杀人作里宰杀,便同散脚道士转到地窖,把邢柱提到杀人作里,问郭方、朱旺两个可是他的朋友。
  邢柱回了声:“是。”
  又问:“你的朋友,除了郭方、朱旺,还有谁人?”
  邢柱回道:“我的朋友很多,也记不清有多少了。像郭方、朱旺两个,单论他们的本领,只够得上做我的朋友,尚够不上做我那些朋友的朋友呢。”
  邱豹道:“咱瞧你胡乱也像个英雄好汉,你有没有师父?”
  邢柱道:“我这次出门,就是寻找我师父的。”
  邱豹道:“你的师父是谁?提起姓名来,咱们可还知道?”
  邢柱道:“我师父的法号,上寤下生,本领、法术,都大得了不得。”
  邢柱所以说出这些话的意思,想来吓诈他们,将他兄妹释放出来,岂知这才说完话了,邱豹便喝令左右:“快将这厮绑到杀人凳上宰了吧!”
  左右答应了一声“是”,看邢柱这性命便要断送在眼前了,即听散脚道士喝了声:“且住!”向邱豹说道,“寻找合用的男女炼剑,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看这厮是个有根器的男子,和那些行尸走肉毕竟不同,你要斩了他,岂不可惜?”
  邱豹道:“千百件依得道长的话,这一件却怕依不得。道长想那个寤生道人,终究要算咱们的大敌。听说那老贼的道法厉害,万一延迟下来,有那老贼出来,把这东西劫了去,少不得要百般对咱们懊恼,不若将这东西宰了灭口就得了。”
  道士道:“我看你这话说得太不对了,这东西若果然是寤生的徒弟,他的法术、本领出手总要胜人一招,任你们落马镇中人多势大,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你们能将他手到擒来,可知这东西绝不是寤生的徒弟,原是他想借此吓诈你,开放他一条生路。果然他是寤生的徒弟,讲不起,我们只得从宽开释了他,省得同寤生多加一道扣结,多种下一种冤仇。”
  说至此,便向邢柱问道:“你说是寤生的徒弟,可知寤生是哪里人氏?”
  邢柱道:“是江苏人氏。”
  道士道:“住在哪一州、哪一府、哪一县?”
  邢柱道:“知道。”
  道士道:“他的师兄弟共有几人?”
  邢柱道:“知道。”
  道士道:“怎样是知道?”
  邢柱便嗫嚅住了。
  道士大笑道:“就看说这两个知道,总算你还可多活几天。倘若你果然是寤生的徒弟,我们哪里肯从宽释放你?明年今夜,便要吃你的抓周酒了。”
  邱豹方才恍悟,深恨自己性情鲁莽,不及道士的心思细密,便向道士拱手谢罪,仍将邢柱押下去。
  看甲子日炼剑的事又成了梦幻泡影,但散脚道士以为夜间祸变总算转祸为福,这三个金钱却有不灵验的时候了,便改用庚申日,道士便回山去了。
  两日,转来向邱豹说道:“怪不得我在前夜连占了三个最下的课,我怕是在炼剑的时候,我们要身受飞来的奇祸,不想这种奇祸却应在我那岳母、妻子身上。就在那一夜,我住的那座山,崩塌了一大角,我的洞府都压塞了,我岳母和我妻子却被压死在山洞中了。洞中有许多财物,我一样也不能享用。幸得我在你这里炼剑,若不怕我妻子在洞中分了我炼剑的心神,把这一对儿合用的男女带到洞中去炼,便惨遭这样的奇祸,我也要压成一个肉饼。如今细想起来,还算是不幸的大幸。”
  邱豹道:“怕不是寤生用着移山倒海的法力,来给姓秦的报雪冤仇吗?”
  道士道:“移山倒海这一步法力,谈何容易?那姓秦的没有这样的法力,寤生同姓秦的是师兄弟,他就有这样的法力吗?山崩地裂,古来有之,哪里便能说是寤生用着法力来伤害我性命的?我的巢穴已失,没有什么挂碍,我们大家便团结在一起吧!”
  邱豹看出他的意思,说:“咱兄弟在这地方很有一笔进项,远近帮中的兄弟,投到兄弟这里的,一日也多似一日,难得道长住在这里,总算是咱们的造化。以后咱们不拘什么事,都得听道长的法令。”
  道长略谦辞了一会儿,也就接受了。
  邱豹当日便招集镇外的党羽齐来参拜道士,忙着庆贺的筵席,大碗酒、大块肉,摆满了几张台子,大家欢呼畅饮,好不快乐。
  忽有几个镇外的党羽赶来,跪下报告说:“牛家集又来了一伙人,都穿着短衣,带着兵器,装作走江湖卖解人的模样儿,已到了离落马镇不过三四里了。”
  邱豹听报,忙推过酒杯,要准备迎头抵抗的样子。
  道士便拉住邱豹笑道:“不打紧,那一干鸟人,不拘他们有多大的武艺,固然你的本领断不致失败在他们手里,而在我的意思,把来的这干鸟人,简直看作是一群的蝼蚁,须略使出点点法术,叫他们跪下,他们便不站着,叫他们死在你手,他们也绝不致死在我手。大家且只顾吃酒,忙乱些什么!”
  邱豹道:“道长不是说明这法术只能吓人,不能伤人的吗?”
  道士道:“我的法术,虽不能用它伤害人的性命,但在我使出法术的时候,仗你们的威力,要他们死,他们便不能活。法术虽不直接伤人,何尝不能借刀伤人呢?”
  邱豹听他这番说,也很有点儿道理。
  吃酒时间,忽听得一阵喊杀的声音,杀到落马镇来了。原是十虎村秃爪虎熊超、过山虎左雄、金毛虎史定国、披发虎胡平,受了吕宁、张义的命令,一路追踩郭方、朱旺两个,好在暗中保护邢柱。恰到牛家集地方,史定国、胡平知道那地方是牛二铁锤的界地,大家同到牛二铁锤的茶馆,恰值牛二铁锤的徒子徒孙从落马镇逃命回来,他们才知牛二铁锤因救邢柱到落马镇去送掉性命,知邢柱已被邱豹擒获,大略也难逃得毒手。便是郭方、朱旺两个,也因邀集牛家集人,到落马镇给邢柱、牛二铁锤报仇,被邱豹伤害他们的命,牛家集死伤的人也很不少。
  熊超、左雄、史定国、胡平等四筹好汉听了这样消息,又鼓动牛二铁锤一班徒子徒孙,大家都装作江湖上卖解人的打扮,一路到了落马镇,恨不能立刻将邱豹碎尸万段。心里虽则如此愤恨,事实上如何办得到呢?
  其时由熊超左手舞动一根金箍狼牙棒,左雄抡起两耳四窍八环刀,史定国握着一柄五爪连环抓,胡平披着满头乱发,托着一根丈二点钢叉,领着牛家集的一班健儿,各带着刀枪斧棍,迎风呼哨,杀进落马镇店中来。远远看见厅上摆着几张桌子,正面席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脑的道士,旁边坐着一个瘦子,好像风都吹得倒的模样。
  熊超估定这瘦子便是落马镇的龙头邱豹了。看他们见了这种势派,毫不畏惧,仍然仰着脖子在那里吃酒,熊超便喝了一声:“上,上!”
  转眼间,不见那瘦子同吃酒的人所在了。
  熊超好生惊讶,回向左雄、史定国、胡平及一众健儿急道:“这不是活见鬼吗?一干天杀的害民贼,却弄到哪里去了?”
  这话才了,似乎有人应了一声:“来了!”
  一根铁杖已向熊超左臂打来,熊超叫了声:“哎呀呀!”他手中使的那条金箍狼牙棒扑地掷落地下,一时慌急起来,左臂上又疼痛得厉害,眨眨眼,头上又中了一铁杖,不由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左雄等站在后面,只见得那根铁杖向熊超痛击了两下,并不看见邱豹站在那里。忽听得史定国的声音喝了声:“姓邱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左雄转身看时,史定国托着的那柄五爪连环抓已兜到他的头上来,左雄急喝道:“史阿哥,怎么自家人闹到……”
  下半句未说出,史定国却来抱着左雄的尸级,放声痛哭起来。
  原来左雄被他这一抓,把眼、耳、口、鼻都抓坏了,满脸流得像血人儿一样,还印下横一路竖一路的深深五个血印,霎时便死于非命了。
  史定国正抱着左雄的尸首痛哭,后面胡平见了,说:“姓邱的,你杀了咱们左阿哥,要你在这里痛哭些什么?遭叉吧!”
  说时迟,那时快,胡平早挺出丈二点钢叉,史定国急起身分辩时,叉尖又戳到他的肩上,戳了两个血洞。忽然胡平把点钢叉一松手,觉得右肋间便捣了一铁杖。胡平便叫了声:“哎呀!”尸首便倏地栽倒下来。
  在后的一众健儿看在前的四筹好汉,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被敌人暗算了,只慌得一窝蜂向外面逃跑。
  那时史定国并不曾死,背后中了胡平一叉,毕竟想不出胡平如何会糊涂到这样地步,又想不出自己也会糊涂,竟把左雄看作是个邱豹,反手拔出背后的叉,回头见胡平也被捣死在那里,牛家集的健儿逃跑得没一个。
  这当儿,便见邱豹领着一干人,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抡着铁杖,冷冷地笑道:“咱们的道长,略使了一点儿幻术,看你们自相残害,逃不了咱们的手。你要来寻咱老子,咱老子现在这里,有本领只管使出来吧!”
  史定国看邱豹那样揶揄的神态,只气得直叫起来,背上的叉伤痛得心脏俱裂,咬着牙齿,向后便倒。邱豹便同散脚道士及落马镇上一众匪党都将史定国远远包围起来。邱豹听史定国呻吟的声音渐微,反手握着左雄那把两耳四窍八环刀,很是锋芒。及见他目张口闭,连些微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也不去提防他了,走近一步,欲取下他的八环刀,谁知史定国陡然一蹶拗起来,随手向邱豹右臂狠命一刀挥下。邱豹哪里想到他装作假死,还有这一手毒招,如何来得及避让呢,失口一声:“哎呀!”抢先几步,一脚将史定国踢到一丈开外,跌下来是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十一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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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得内援,兄妹脱险 施邪法,贼道无情


  原来史定国并没有死,匆促间从地上直拗起来,说时偏迟,那时却快,早挥起两耳四窍八环刀,猛向邱豹右臂上挥下。邱豹“哎呀”两字才叫出口,闪上几步,飞起了左脚,将史定国踢到一丈开外,跌下来又死了。不过邱豹这右臂膊被史定国的刀砍断了筋骨,亸下来血流不止,仓促间虽没觉得有什么痛楚,踢死史定国以后,腿上用了劲,牵动臂上的筋络简直痛楚得心肝俱碎,一脚立不稳,早滑倒在地。
  散脚道人见这情状,叫人将邱豹抬到里面养伤,放在桌案旁的铁杖,料知邱豹伤了右臂,将来使不动了,也令两个堂倌且抬到邱豹房里去再说。
  看史定国这时的死相,还令人可怕,咬着牙齿,两眼几乎圆睁得要凸了出来,可是他睁得凸出来眼珠,没有丝毫光焰,那把两耳四窍八环刀,在砍着邱豹右臂的时候,早随手掼落一边了,才想他这次真个死了,再没有一口勇气来伤害他们的性命了。经散脚道人一声吩咐,才将左雄、熊超、史定国、胡平的尸首抬到地窖间杀人作里宰剥,一面便到邱豹房中,探看邱豹的伤势,看邱豹的右膀臂已砍去了半截。
  原来这邱豹也算得个辣手,当敷上了伤药以后,疼痛略好些,觉得亸下来的半截膀臂不能动弹,被赘得不耐烦起来,索性咬定牙关,用那只手抽出佩刀,只一挥,便将那半截膀臂砍断了,霎时血流如注,头上的汗珠有黄豆般大小。幸得他房里藏着的伤药,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药料,才合得九死返生丹的伤药。这伤药真的是消痛止血的神剂、解毒生肌的上品,伤药丹敷上去,只不上片刻,便不觉有怎样的痛苦,不过精神萎靡,好像似害了一场大病。及见道士进来,略谈说片时,便向道士说道:“那个入娘贼,兄弟认得他是熊耳山左边地方的人,他的诨号唤作金毛虎史定国,本领很有点儿,听说他们的羽党都是义气为重,在江湖上很有一点儿面子。这入娘贼,既同牛家集人一鼻孔出气,今天逃回的牛家集人,难免不去鼓动史定国的党羽,到咱们落马镇来报仇。兄弟受了这么重的伤,看是个废人了,总望道长看兄弟的薄面,要设法保全落马镇全伙人的性命。”
  道士道:“自家人讲话,不用猜疑,凭我这点儿毛术,遇到山林中艺高学广的隐逸之士,就有些出手不得,若像史定国的一班羽党,我在先并不是对你夸说一句大话,实在看他们真是一群蝼蚁。请你尽管放心,养息伤势,有我在,你们落马镇如何还保不了镇中全伙人的性命?但史定国既是熊耳山左近的人,那邢柱、小娥两个合用炼剑的男女,却是熊耳山左近十虎村中的人,我想史定国一干人等,此番又前来送死,他们在表面上虽说给牛二铁锤报仇,其实怕是想救出邢柱、小娥两个,才三番两次前来懊恼我们的。”
  邱豹道:“咱兄弟也想到这样路数,只是道长的法术虽然神妙,怕被人家拆穿了,那有什么用着?兄弟要求老道长保全落马镇全伙人的性命,是想道长另选祭剑的日子,越近越好。子午阴阳剑炼成了几分火候,兄弟这条愁肠才算有个着落。”
  道士听了,惊道:“你这话像煞很有道理,我的心思比你细密些,尚没想到这层关节,这真应上‘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两句俗话了。子午阴阳剑不提早祭炼,休说镇中同伙人的性命难保,连你我的性命也怕有保不了的一日。我想大后天是己巳日,是年煞月耗,将就用着祭剑,若要决定到庚申日再开坛,如此延迟下来,怕耽搁我们的大事。祭炼这子午阴阳剑,炼到七七四十九日,大功告成,我们的本领便能敌得法力高大的一班剑仙、剑侠,单祭炼着三五日,只要祭炼得很顺手,这剑的功用也足殄灭十虎村中一班狼嚎犬吠的汉子。”
  邱豹说了声:“好!”便叫人腾出左边一间房来,给道士住歇。
  道士当日沐浴已毕,茹素两天,到了戊辰日,天才傍晚,道士早到地窖间,把祭剑的种种的设备忙好了,打算一交己巳子时,便将邢柱兄妹解来,开坛祭炼神剑。
  好容易挨到戌时,便有人到坛上报告,说:“两个用着祭剑的男女已逃得不见踪迹了。”
  散脚道士听报,大吃一惊,问:“你们在地窖中,可寻遍了没有?”
  那人回说:“四处都寻遍了,只不知这一对儿鸟男女是逃到哪里去了。”
  道士亲自到监押邢柱的地方查看,不但没见邢柱兄妹,连他们身上的绳绑也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又问那值日看守地窖的人,那人回说:“在起更时候,还送水食给他们吃的。”
  道士盘问他一番,料想他绝不会把邢柱兄妹放出去,薄惩了一番,且吩咐众人不可将这消息传给邱豹知道,怕他听得这消息,总该有些悬心吊胆,于他的精神上发生祸变,却派人分头在落马镇前后左右近地方踩缉。那些人回来报告:“并没有半点儿线索可寻。”
  道士不由大叫了一声,跳起来说道:“这两个难道会从泥地下钻去不成?究是什么人将他们劫去了呢?哎呀!只怕他同茅山寤生道长真个有点儿关系,是由寤生在暗中运弄神通,将这两个劫去了吗?要说是熊耳山和牛家集的人,那厮们就有这样的狗胆,又没有这样本领。”
  忽地又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道:“如果是寤生道长前来,劫取他们一对儿男女,那寤生原是秦伯偕的师兄,就该连带伤害我的性命,给伯偕报仇,怎的单劫去他们两人呢?”旋说旋回到神坛,用三个金钱,在三元大帝神前,诚惶诚恐地拈了一课,不由得点了点头,便吩咐将那值日看守地窖的人押得前来。好在地窖里各式刑具是现成的,便来拷问那看管的人。
  那人被拷打得体无完肤,晕过去好几次,实在挨熬不得了,料邢柱兄妹已经去远,天色想已到日出的时候,没奈何,只得从实招了。道士还怕他的供词不确实,及至有人从那在先监押邢柱兄妹的室外找得几根绑绳,才确定他句句招的都是实供。一面将他绑入杀人作里开刀,一面便准备去将邢柱追回来祭炼神剑。这人绑到杀人凳上,在临死的时候,却说自己不值价,算不了是个汉子,万一邢柱兄妹终难逃得这散脚道士之手,叫他死后如何对得起人家难兄难妹呢?
  原来这人姓毛名福,是陕西少华山人,少壮时也胡乱地使枪弄棒,流落江湖。鬼混了十来个年头,便有人介绍他到落马镇,投入邱豹门下,才三个月,看邱豹的路径不对,有意要辞去,但实在又没有第二个门径寻得栖身啖饭的所在。偏巧邱豹那夜将邢柱擒捉回镇,要祭炼他们的子午阴阳剑,毛福在第一次值日,看守地窖,曾听得邢柱同小娥各诉苦情,知道邢柱并不姓柳,是太华山邢翰林的义子,不觉动了同乡之念,却又不敢冒昧设法救邢柱兄妹出险。
  这日,毛福值日,看守地窖第二次,在晚间照例要送邢柱兄妹一顿饭。在先是分别男女送饭给他们的,这日地窖中听差的女子因邱豹受了伤,都到邱豹房里服侍茶水,只由毛福一人送饭给邢柱兄妹吃,先给小娥吃过了,然后再将饭送到邢柱面前,给邢柱吃。邢柱听他说话夹着陕西土音,又见他举动之间,都很有些可怜他们兄妹的意思,便同他悄悄谈起同乡的气味来。
  邢柱道:“我今天饿极了,反吃不许多,承老哥看同乡情分,这样地待我兄妹,我的心肝肚肺都是感激。我们被监押在这地方已有不少的日子了,有个死罪,哪里再有个饿罪,每日给些冷饭残炙给我们吃的,何尝没有?但像老哥这样和气的面孔,肯和我攀谈的,实在没有一个。我们在困难地方遇见乡亲,真是不容易的事,不知老哥还能开恩,明天再送些好的菜饭给我们吃,我死了也瞑目。”
  毛福听了,低声叹道:“可怜可怜,无如我不能天天来送饭给你们吃,便是能偷空前来,你们的寿算还有五十天,子午阴阳剑祭炼成功,我哪里能再送饭给你们吃呢?我看你们兄妹的年纪很轻,怎么就落得这样收场结局?我不能救脱你们,使我心里终觉难过。”说到其间,咽喉也哽了,眼圈也红了。
  邢柱流泪道:“人生在世,生必有死,死有什么关系?只可惜我亲父母只生我兄妹两个,义父母又待我好,如今我兄妹死了,斩断了鲁家的血统,可惜如今也没有梁山泊的好汉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从天外飞来,能救脱我们出险,眼见得不久便死得不明不白,尸首莫说回家乡,就是死去的英魂,要想同我生父母、义父母同会一面,也是做不到的事。”说着,那眼泪早同撒豆子般流下来了。
  毛福便将熊耳山和牛家集两人前来厮打的事说了一遍,道:“目下何尝没有像梁山泊的那些好汉,不过散脚道士的妖法太可恶了,虽有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怕也救不了你们兄妹出险。凭我要想设法救脱你们出这落马镇,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们就逃出落马镇,必有人去追袭你们。我又没这本领胆量保护你们同行,怕你们依然逃不了这场风险。”
  邢柱、小娥又向毛福流了许多的泪,邢柱又向毛福说道:“老哥有这样血热的心肝,使我们今夜能出落马镇,便是我们的重生父母,生死都当不忘老哥的恩典。不知老哥是否肯救我们一救?”
  毛福的心肠渐渐被他们弄软了,踟蹰了一会儿,低低的声音,却很斩截地说道:“好,我就担这点儿干系吧!我只保管你们暂时出落马镇,你们出了落马镇,能够逃脱了,就碰你们的造化。这时地窖中人都在神坛忙着祭炼神剑的设备,我取两件号衣来。”
  旋说旋出来取得两件青色的衫裤,给邢柱解去绑绳,匆忙间把绑绳藏在屋后,说:“我送你们出去,你们遇见这里同党的,有人问你们的口令,他若喝一声:‘风!’你们就回一声:‘定!’他们喝一声:‘明珠!’你们就回一声:‘出海!’出了落马镇,你们千万不可回熊耳山去,又不可向江苏去,只拣别的道路走着,走时不可太匆忙,有人盘问你们,不可露出自己的本相。你们可记得吗?”
  邢柱、小娥都点点头,遂由毛福送他们出了地窖。邢柱兄妹看毛福仍回地窖去,上面悄没有看见一人,便从后门走出来。远远有一穿青衣的汉子,见有两个人从客店后门走出来,开口便喝一声:“风!”
  邢柱操着本地的口音,回一声:“定!”
  那人又喝一声:“明珠!”
  小娥便提高嗓音,也操着本地的口音,回说一声:“出海!”
  那人毫无疑惑,自顾自地去了。
  邢柱兄妹未出落马镇,曾遇好些人,远远见了他们喝问口令,他们都依样回答。及至出了落马镇,便向东行去,真个茫茫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逃走。
  约走到三更向后,邢柱因平时走得惯了,有本领人休说跑了两个时辰的路,便一连走上三年六个月,似这般走法,并不觉得怎样痛苦。
  小娥是个妙龄玉质的女子,在落马镇又受了多日的困苦,仅走了这两个时辰,觉得两只脚板一落地,就痛得如火烫针戳相似,只得咬紧牙关,忍痛随着邢柱。好容易挨了二三十里的路,计程当已离落马镇五十里了,耳听前村的鸡鸣,一递一声地叫个不住,田中的早稻被露水淋得像雨水一般,小娥道:“兄长,我这时实在走不动了,两条腿都肿得像吊桶相似,拎起来有千斤重量,脚底下已走破了皮,血流不止,便再爬行几步,也怕做不到了。”
  邢柱回头一望,心里有些凄惨,便同小娥且到稻丛间去避歇几时。小娥勉强走入稻丛间,坐下来便哼声不绝。看看天光大亮了,并不见后面有人追来。
  邢柱向小娥说道:“妹妹,我且搀扶你走到一所村庄,好雇两匹驴子,我们绕道回十虎村去,未必便再着那厮们的道路。我送你回到那里,然后再转到江苏来,我寻不到寤生道长,给我生父和我师父报仇,我宁可埋骨他乡,至此也不怨悔。”
  小娥忍苦挨出稻丛,便向地下一坐说:“兄长且赶到一所村庄,雇得两匹驴子,妹子在这里等着。”
  邢柱道:“你不能勉强走着吗?”
  小娥道:“我若能再走一步,也不向兄长说这样话了。”
  忽听得后面风响,好像是一个很肥胖的道士飞奔而来。邢柱兄妹都同时叫了声:“苦也!”
  才一转眼,那风声已响到跟前来了,哪里有什么道士,却见一个很高大的野人,身体有三丈多高,腰围粗得像宝塔相似,上身赤膊着,露出一列钢针般的长毛,下身披着一围的大布裙,头有饭甑那般大小,两眼圆睁得和铜铃一样,张开血盆大口,磨动着巉巉的獠牙,左手便来攫着邢柱,右手便来撩着小娥,要向他口里便塞。
  邢柱被他用左手攫住了,使尽平生之力,也不能挪动分毫。接着看小娥被撩在他的右手上,叫了声:“哎呀!”邢柱不由心中一痛,料想兄妹们要葬身野人腹中了。
  欲知邢柱兄妹性命如何,且俟第十二回再续。
  
       第十二回
  大恩不言谢,奇侠襟怀 好友视如仇,英雄作用


  话说邢柱看野人伸出铁爪般的巨掌,攫拿他们兄妹二人,向口里便塞,自信万无生理,心中好不惨痛,只得咬定牙关,将双目紧闭。就在这闭了双目一刹那之间,陡觉身体闪动了一下,便直坠下来,似乎又听得小娥的声音痛叫了一声娘。
  邢柱只当作他们兄妹已被野人吞咽到腹中去了,接着又听得咔嚓一声响,连忙睁开眼来,见小娥一手拉着自己的手说:“难道我们是在泉下相会吗?”
  这当儿,却见个年纪不到四十岁的道装模样的人,面目甚是寒俭,头上没有戴着道冠,是个瘌痢头,腰里却悬着一个革囊,走到他们面前,四望没有行人踪迹,便向邢柱问道:“足下可是太华山邢公子吗?”
  邢柱听他声音很和婉,没有半点儿凶相,就估着他不是散脚道士一流人物,便随口回道:“老兄是在哪里看见过我的?简直使我连影子都想不起来。”
  那人道:“会是没有会过,前两天我师父在洞中同吴太太窃谈,小道也不知他们是谈些什么,就此师父唤小道到跟前,着令小道一路到此地来,结果净光恶道的性命,救出你们兄妹性命。”
  邢柱道:“老兄不着道装,也是学道法的人吗?”
  那人道:“小道虽未闻道,但也不易接近尘俗。此行幸不辱师命,请邢公子和令妹随小道回去见我师父。”
  邢柱道:“老兄贵姓大名?如何救了我兄妹性命?尊师又是谁人?可是不是寤生道长呢?”
  那人道:“我师父虽不许小道便将他老人家姓名告诉你,但他并没有法号唤作寤生。邢公子要问明小道贱名,只认明这个瘌痢头就得了。打从受了师父的命令,两日间便赶到这地方来,陡然看见有个巨人,伸开巨掌,撩着男女两人,像要吞吃下去的样子。这地方并不是荒山穷谷,哪里有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山魈野怪呢?所以巨人一落到小道眼睛里,早知是左道惑众的人,使弄着邪法害人的,并且懂得这类邪法,完全是幻术作用,不能瞒得正眼法藏。小道遂运用两眼的元神,盯在巨人身上不放,说来谁也不信,就在两眼放出元神的时候,那巨人便不见了。恰见得面前有怎样衣装、怎样相貌、如何身材、多大年龄的道士,紧闭双目,口里念着邪咒。千不是,万不是,正是我师父所说的净光恶道,外号唤作散脚道人的。这东西前曾骗去我们柳师弟的黄金,又曾将我们方师弟骗卖到金马山玉龙寺去。我师父久已要锄掉他,不想今天却落到小道的手里,便取我神剑,结这东西了账,救得公子兄妹的性命。遂将他的尸级拖入稻田中去,急转得前来,好带着公子兄妹去见我师父。”
  旋说旋从革囊里取出一颗圆笃笃、血淋淋的人头,又说道:“公子看明白了吗,可不是那净光恶道的人头吗?”
  邢柱兄妹看那人头的模样,不是散脚道士是谁呢,都喜得无以复加,同时翻倒身躯,拜谢瘌痢头道人救命的恩典。
  瘌痢头道人把人头收入革囊,说:“不敢当,我向来做事,不喜人怎样恭维我,这是你们兄妹合该救在我手,也毋庸拜谢我。我若早来一刻,那恶道未来;迟来一刻,又不能在这地方救脱你们的劫难。偏巧我早一刻不来,迟一刻不来,而来的时候,又得锄去江湖上的害马,又得救脱贤兄妹的性命,总算吴太太的神算有准,我师父且不敢居功,你们何用拜谢我?”
  邢柱、小娥看他说这话神气来得严峻,恭敬不如从命,兄妹起身时,便将在落马镇经过的先后情形向瘌痢头道人说了。瘌痢头道人听罢,勃然怒道:“那些无恶不作的囚攮,听到我耳朵里,我不去宰杀他们,世界上还有安靖的日子吗?贤兄妹快随我去,烧他一把火,杀个鸡犬不留,看这干鸟人再有这凶焰鸟乱一阵。”
  邢柱道:“本当随老哥前去,无如舍妹奔波了一夜,两腿已是不能动了,怎能随老哥前去?”
  瘌痢头道人道:“两腿走得不能动,我身边有药吃下去,两腿便立刻痊愈。我再送贤兄妹四道马甲符,包管你们走得比飞的快。”说着,便取药给小娥吃过。
  那药凉爽宜人,顷刻散布四肢之间,觉得肿也消了,痛也止了。每人腿上都贴着马甲符,走起路来毫不觉一些吃力,却同瘌痢头道人走得不前不后。看是要走到落马镇了,便听得一片喊杀的声音,好不厉害。瘌痢头道人不由精神陡长,料定这派喊杀的声音先已有人到落马镇同邱豹为难了,便各除了马甲符,由瘌痢头道人收好,便令邢柱保护小娥,且在这地方一座树林里等着。瘌痢头道人便撒开脚步,飞奔落马镇,且按下不讲。
  却说十虎村中玉面虎吕宁、赤面虎张义、矮脚虎沈刚、白额虎毛霸,那天从十虎村动身,一路向东寻踩散脚道人的消息,好救得小娥性命。
  在路行了好几日工夫,没有半点线索可寻,吕宁四人都焦急异常。
  这日,四人在一处小道走着,忽地吕宁回头,低声向张义、沈刚、毛霸说道:“你们快随咱去瞧瞧,前面树林左边,似乎有好些人影儿,怕是打闷棍的朋友。咱们当去应会一声,省得自家人闹到自家人头上来。”
  三人也不答应他的话,大家早蹿前几步,由毛霸高声喝问道:“林子那边,可是咱们合字路的朋友?是朋友,请出来会一会面……”
  这句话未曾说完,早听得有两人咋破喉咙,回说:“是咱们两弟兄。”
  大家听说话是苗奎、花明的声音,暗想:他们两个被散脚道士骗到北方去,躲避凶灾,怎么却到了这里?却见林子里跳出个武士模样白净面皮的人,手里握着一块肉的大刀,大家看了他,疑惑是苗奎、花明的朋友,便远远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急翻转面皮,向吕宁四人喝道:“死囚,你们想干什么?不走,须吃老子一刀杀将过来。”
  吕宁赔笑道:“老兄既是碎虎胆、穿山甲的朋友,同是自家人,且请他们两个出来回话。”
  那人一声口哨,林子那里又跑出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每人手里都泼着一柄朴刀,却没有苗奎、花明在内,看他们都一字摆开,像似等待厮杀的样子。
  沈刚大叫道:“苗、花两位在哪里?有你们出来回话,大家就不用懊恼了。”
  接着又听苗奎、花明的声音说:“好兄弟,快救咱们一救。”
  吕宁同张义笑道:“奇呀!”
  重又向那白净面皮的人喝问道:“入娘贼,你把咱们两位阿哥放出来,咱们便是个桥不管桥,路不管路;若敢在老虎面前放枪,惹老子们光起火来,你才知道老子们的厉害。”
  那人又是一声口哨,众凶徒便掩杀过来,由沈刚、毛霸各舞刀敌住众凶徒,吕宁舞起方天画戟,接住那白净面皮的人厮杀。张义却兜转到林子那面,且去解救苗奎、花明两个。众凶徒虽皆有一手的本领,怎挡得沈刚、毛霸两把单刀,使得如风似云、如闪似电、如花似雪,刀过处纷纷人头落地。有几个胆小的凶徒,见势头不对,一窝蜂向后逃跑,恰被张义从那边见过苗奎、花明,又挥杀过来,将众凶徒杀得血流尸横,没有逃脱一个。
  倒是那瓜子净皮的汉子,一把刀使得很出色当行,他的刀用了十多年,江湖上多有知道他这刀的厉害,稍为轻弱些的兵器,莫不登时两段,刀重有十五斤,那汉子使起来,刀光闪烁,耀得人两眼发花。他觉得吕宁的一支方天画戟是纯钢打成的,这种很坚锐、很厉害的兵器,在吕宁又使得出神入化,但自信他的能耐同吕宁捉对儿厮杀下去,难免吕宁终要在他手下吃亏。虽看他手下的党羽被沈刚、毛霸两个杀了个落花流水,大家又围拢过来,围杀他一个,但他心中并不害怕。酣战了半个时辰,他才卖了个门户,闪身退后五步,向吕宁四人喝了声:“住手,咱们有缘再会吧!”说着,回身撒脚便跑。
  吕宁看他跑的脚步风一般快,两脚经过之处,不起灰尘,料知他的本领是不易追赶上的。
  大家走到林子那边,看苗奎、花明两个都睡在下面,口能言,目能视,耳能听,只是身体不能动弹,旁边放着双副镣铐。吕宁知是被奸人点中了他们的腿弯穴,这种点穴的功夫,吕宁也是个内行,立刻便将他救转过来。
  张义道:“亏得吕阿哥有这一手的本领,像咱方才见苗、花两位阿哥,只拍着大腿,没有个解救方法,看众凶徒都宰杀了,只又得向前同来混战一场。可惜吃那东西跑了,将来冤家相见,仍是免不了的一场恶斗。”
  苗奎道:“好厉害,几乎不出岔儿,要死在这囚攮的手里。咱们从十虎村动身到北方去,躲避凶星,刚走两天,出了本县管辖地界,即同这囚攮碰了个面。他见了咱们两个,便迎面笑着说道:‘这不是碎虎胆、穿山甲两位哥子吗?可知做兄弟的时刻想念哥们两个。近年兄弟在外面混,很交结不少的朋友,说到江湖上的义气,还算哥们是两个大拇指。前几天回来,风传哥们的山寨反出了岔儿,被那狗仗人势的官兵剿灭了,只不知哥们的下落。兄弟直急得暴跳如雷,又没处寻找,难得两位阿哥前来,还该到兄弟家中去避一避风头才好。’”
  吕宁道:“照这样讲起来,你们还是熟面呢。”
  苗奎道:“自然是熟面,还是咱们当初起身跪倒,在神前沥血的好朋友呢!那东西姓孙,名天雄,十年前原没有怎样了不得的本领,但性格却是极好。不信他近十年来,流落在什么地方,本领学好了,他的性格倒变得坏了。他把咱们领到他家去,劝咱们喝醉了酒,点中了咱们腿弯穴,便去禀报那地方的县官。
  “那县官因咱们是有名的大盗,没有封知县那种担当、那种权势,不能便宜行事将咱们就地斩决了,同那东西商量,欲移解封知县归案究办,又怕封知县要攘夺他的功劳,即赏了那东西二百两银子,准许将来保荐他做本县的守备。一面挑拨十来个狗差,备了文书,着那东西带领差人,都化装随从,尽日往上解去。路上有人盘查,却有两封公文,便献那假公文出来,说是捉了两个强盗,一个唤作周明,一个唤作许小虎,镣铐虽不常加上,但每过关防地方,必定上起来,遮蔽耳目。他们的意思,第一层固然是怕封知县攘夺了这件功劳;第二层却遮蔽我们合字路朋友的耳目,平安解到省垣,这固是他们极大的功绩。就是半路上出了岔儿,没有行文到省,也绝不致受上峰怪罪下来。这主意也想绝了。
  “最可恨的,就是孙天雄那个东西,他还将这意思告诉咱们,他说:‘两位阿哥,就算兄弟此次饶了你们,你们下次总是要犯案,也会砍头的。你当初很想兄弟有个出头日子,不想这时候却在两位阿哥身上寻得个出头,哥们那时期望我的志愿,我要借哥们这两颗头一用,哥们义气为重,谅还不至爱惜两个不要紧的头,落得给兄弟撑着一分局面。’
  “我听这东西说出无礼的话,我的心脏都气破了,不想世界上所称好朋好友的,未尝没有孙天雄一辈人,那东西倒可做他们的现身榜样。我同花二弟到北方去躲避凶星,不想散脚道人真是个活神仙,便要北行去躲避凶星,还依然免不了这一场风险。不是那东西因为天气炎热,在林子那边乘凉,恰好遇见哥弟们前来,这性命真个要断送他手里了。”
  吕宁四人听了,方才恍然明白。
  吕宁道:“苗阿哥休说那散脚道士是个活神仙,谁知那东西不怀好意。”
  花明扭头道:“奇呀!哥怎说散脚道人不怀好意?”
  吕宁便将散脚道人那夜使着幻术,劫去小娥的事情向苗奎、花明说了,并说:“看他是飞闪向东去的,咱们只得一路向东踩缉他,追求苗阿嫂的下落。”
  苗奎大叫道:“咱们两个饭桶,好像那时候是糊涂虫钻到脑子里去,竟把那东西当作个活神仙,吃他骗去老婆,要被别人笑话。这地方是咱们合字路朋友出没所在,绝少行人踪迹,这十来具死尸,且不用去掩埋,自有乌鸦、黄犬拖去充饥。咱们快行,第一要追救小娥,第二此去要打听邢舍亲的消息。”
  众人起身走了三五里路,仍然绕着小道走。苗奎忽向吕宁说道:“咱同花阿弟的家伙都落在孙天雄那厮家里,你们有佩刀,不妨给咱们压手,这家伙总不如两柄斧头砍得顺手,有它也好在路上杀人。”
  吕宁便同张义各解下一把刀子,递给苗奎、花明佩好,大家仍然向前走着。不防这个当儿,远见有许多彪形大汉,手里都执着明晃晃的刀子,随风呼哨,一路飞奔前来,好生凶猛。苗奎六人猜想这些人当是孙天雄领来捞本的,大家都握着兵器,摆开身段,等待着前来厮杀。看内中有个彪形大汉,早跳得近前,将他们望了望,喝问道:“你们这干鸟人里,可有些老虎没有?”
  苗奎道:“老虎倒有好几个,只不知你问的是哪个老虎?”
  那大汉道:“咱问的笑面虎吕宁、赤面虎张义、矮脚虎沈刚、白额虎毛霸便是。”
  苗奎点点头说:“你们找这几个老虎待怎么样?”
  那大汉便向后面的一众汉子招着手,喝了声:“来!来!”
  众人也就一拥而上。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三回中再续。
  
       第十三回
  神眼彪半路遇苗奎 孙天雄客邸见邱豹


  话说苗奎等一众英雄,看那彪形大汉招呼他的党羽一拥而来,都现出哈天扑地的笑容,像似要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了的样子,并非含有恶意,要来拼斗一场。
  当由吕宁向他们说道:“且住,你们找的笑面虎吕宁、赤面虎张义、矮脚虎沈刚、白额虎毛霸,不错,咱要问你们,当初可曾会见过这几只虎没有?”
  那大汉笑道:“要是会见过的,就不用多问了。”
  吕宁说:“都在这里,你们看是怎样对付?”
  那大汉听完这话,向他随来的党羽使了个眼色,大家更不怠慢,各自掷下大刀,向苗奎六人扑翻身躯剪拂(江湖上人下拜谓之剪拂)。
  花明叫道:“咱们需要仔细,看这厮贼头贼脑,怕不是咱们同样的路数,要谨记苗、花两位阿哥,被孙天雄陷害得几乎要死,没的咱们再吃这厮骗了,被人家笑话。”
  那大汉领着众人起身说道:“众位爷想是认不得晚辈了,若提起敝家师的大名,都还晓得。敝家师是牛家集人,姓牛,单名是个镇字,同辈中人都呼他老人家牛二铁锤。”
  苗奎听他说到这里,便向他笑道:“孩子,你是牛二铁锤的徒弟吗?你叫什么?”
  那大汉道:“晚辈贱姓是袁,双名寿山,绰号唤作神眼彪。这些同来的人都是晚辈的师兄弟。”
  苗奎哈哈笑道:“你的名儿,咱们也有知道的,你师父曾称赞你,也使得好一把单刀,只听说你三年以来,都在外省地方做买卖,你们这是打从哪里来的?你师父一向可好?”
  袁寿山听到这里,不由洒下几点英雄泪来,未开言喉咙里已咽塞住了。
  苗奎等人都齐声讶道:“你师父敢是死掉了吗?”
  寿山哽咽道:“且慢,晚辈眼生得很,要请各位师叔使晚辈得识尊颜,晚辈才好向各位师叔面前诉苦。”
  苗奎焦躁道:“你就先说老牛有没有死,有得你认清咱们的时候。也罢,这孩子不愧接续老牛一路香火,咱就先给你引见了吧。喏喏喏,这是笑面虎,这是赤面虎,这是矮脚虎,这是白额虎,这是穿山甲花老爷花明。咱要算你师父第一个好朋友,他都呼咱老苗。”
  袁寿山道:“是什么‘苗’字?”
  苗奎笑道:“这孩子太啰唣了。那个‘苗’字,不是‘猫儿’的‘猫’字,大一笔,小一笔,写起来有些像个‘苗’字;咱的名儿,‘大’字头下加上两个‘土’,这是一个‘奎’字。孩子,你认得这个‘奎’字吗?”
  袁寿山道:“是了,你老的大名,在江湖上没有个不知道的。晚辈在师门时候,只恨无缘得拜识熊耳山上几尊大佛,以后东飘西荡,少在敝家师跟前候安,更无缘得同众位老仁叔相会一面。难得在这地方,给晚辈寻到了,真是个造化。”
  苗奎道:“你是几时回牛家集的?”
  袁寿山道:“晚辈回牛家集已有四天了。”
  苗奎道:“看你说话的神气,都是这样悲切切酸刺刺的,你师父究竟是怎么样的?果是死掉了吗?”
  袁寿山洒泪道:“死掉倒也罢了。”
  旋说旋将他师父如何因有个柳柱,同邱豹在落马镇道上火并,伤了性命;后来狗头虎郭方、扑天虎朱旺,如何听得牛家集人传说,猜定那柳柱便是苗奎的内弟邢柱,同牛家集人到落马镇去给他师父报仇,打听邢柱的消息,被邱豹那厮结果了性命;如何秃爪虎熊超、过山虎左雄、金毛虎史定国、披发虎胡平,又到牛家集上,纠合一干人等,同邱豹拼个鱼死网破,却被邱豹那里有个散脚道士,是怎样的衣装,怎样的面貌,如何的身材,多大的年纪,不知这恶道用了什么邪法,就这么如何使四只大虫中了他的暗算,都丧死在落马镇上,有人在那里打听,听得邱豹那厮如何被史定国濒死时候,砍掉他一只臂膊,那厮虽有冲天的本领,也成了个废人了;如何牛家集人都畏怯那散脚道士的厉害,又没人帮助,就不敢兴师动众,再到落马镇去,给他师父及熊超一干人等报仇,借此探明邢柱生死的消息,子午卯酉,哭说了一遍道:“其时晚辈从外省回来,听到这样消息,只急得双脚齐跳,即同一众的师兄弟,准备由他们领路,由小道绕到十虎村去,向众位师叔请命。不想在这地方同苗仁叔、花仁叔及十虎村上四位师叔,不约而同碰了个面,这总是已死的众位师叔同我师父的在天之灵暗中默佑。不知众位师叔是怎样也走到这里来的?”
  苗奎、吕宁等一众英雄听他这话,正说不尽的无限愤苦与悲哀。于是各人又将所经过的情形,并同小娥被劫的事实,如何要寻找散脚道人,打探邢柱兄妹的消息,轮流吐诉衷曲,子午卯酉,向寿山滔滔说了半天,才知散脚道士就是骗劫鲁小娥的一个散脚道人。此番到得落马镇去,不为散脚道人的幻术迷惑,凭他们这七筹好汉,总该给已死的众位英雄报仇,总该探出邢柱兄妹的消息。
  一路刚到牛家集左近的地方,袁寿山便请苗奎、吕宁等一众英雄到集中少歇。
  沈刚道:“你师父若还活着,咱们到他那地方,你兄我弟,总该斗三杯酒,亲乐一阵。只可叹牛家集还是个牛家集,却少了你师父一人,咱们很不快活,还是不去的为是。”
  毛霸道:“胖子若活着,咱们到他那里吃一杯茶,也是写意的。如今哪有这心情到牛家集去,看着那鬼怨神愁的惨惨冤气。”
  吕宁、张义都齐声说道:“咱们也是个不愿去,就在这地方撮土为香,和泪当酒,哭祭咱们牛阿哥,也不枉好朋友相识一场。”
  花明道:“不去倒也罢了,省得在那里招摇耳目,使落马镇的眼线得了消息。他们有了准备,怕咱们到落马镇去,给众位哥弟报仇,探听苗阿嫂和邢公子的消息,事情就很有些辣手。”
  苗奎大叫道:“这是哪里的话?咱们虽参透那鸟道的法术,也只像走江湖卖解的朋友变的戏法,那种戏法,未必便能再迷惑咱们,伤害咱们的性命。但那鸟道还仗着他的鸟法,未必便为咱们窥破,逃走是不会有的,即令他们有了防备,落马镇又不是铁打铜浇的落马镇,怎挡得咱们这七筹好汉?这一层何消虑得。牛阿哥虽然死了,他在泉下,必然含笑迎接咱们前去,咱们若因为人在便去,人死便一步撤开,必使牛阿哥泉下冷落不安。咱们不要迟疑,且到集上去哭一回,也哭个痛快。”
  花明众人都知苗奎平时的性格,谁也不敢违拗他,袁寿山先派令几个弟兄,去通报集中的同道朋友,苗奎便在先引路,领着这一大群的人,参伍错综,向大路驰去。一直赶到傍晚时分,那牛家集的村庄树木已一闪一闪地露在面前,集上早啸聚了许多人,迎接上来。苗奎等一众英雄先到牛二铁锤灵位之前,号哭了一场,然后到他茶馆里去,见是双开间一幢门面房子,有许多赌徒呼卢喝雉,团拢在一处赌钱。大家见了苗奎等一干英雄,都是问过大名的,都赶来殷勤相见。
  苗奎问那一班赌徒当中,也有两个是牛二铁锤的徒孙,口里虽不便诉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叹息:这两个东西,这样追欢作乐,不念他师祖的冤苦与悲哀,无怪邱豹胆敢下胖子的手,没有半点儿畏忌。看这两个东西,也掺入胖子的门下,叫他死后都损失了豪杰的光彩。
  话休烦絮,当晚,袁寿山备办了好些大鱼大肉,大家狂饮饱啖了一阵,由袁寿山在集上又挑选了二十名兄弟,连苗奎等共四十余人,各人持枪荷刀,苗奎也在集上拣选两柄开山大斧,只没有拣得个顺手的。
  袁寿山道:“先严在时,也会耍着这样家伙,晚辈取来给你老人家瞧瞧,究竟是中用不中用。”
  苗奎点点头。
  袁寿山去了,接着花明也到苗奎跟前嚷叫,说:“这里的朴刀太不中用,咱手中一使劲就要断了。寿山这孩子在哪里?叫他连夜到铁铺打一柄好的来。”
  苗奎道:“连夜打你合用的刀,怕是来不及了,可惜你当初那把雁翎刀送给了邢公子,这刀落在阌乡县营,白没了也甚可惜。”
  约延了一个时辰,袁寿山已回来了,叫两个人扛着一对儿斧头,放在那里。
  苗奎把那一对儿斧头在手中试了试,锋利快锐,重约有八十多斤,看来是很合用的一对儿家伙,心里好不快乐。
  袁寿山且不同苗奎搭话,却向花明笑道:“晚辈也带来一把刀,这把刀是一个逃军从军营里盗窃出来,晚辈只花了百两银子,便买得他这把好快的刀,就此献上仁叔。”
  旋说旋从身边取出一把雁翎刀来,交给了花明。
  花明看那雁翎刀,刀柄上嵌着两颗明珠,闪闪烁烁放出宝光来。那刀的形式大小,同当初赠送邢柱,落在阌乡县营里的一把雁翎刀并无两样,分明是还璧归赵,只白费了袁寿山的百两银子。花明大喜,便将这话向袁寿山说了。
  袁寿山想,这也是江湖上一件很有趣味的故事,也向花明笑道:“这刀是百炼钢和镔铁打成的,仁叔便有天大的本领,断不致一使劲便断了呢。”
  花明也笑了笑。
  寿山转向苗奎问道:“苗仁叔看这一对儿家伙,是怎么样?”
  苗奎道:“孩子,你老子用的家伙,咱看它还不中用吗?谢谢你。”
  袁寿山道:“仁叔说哪里话来?只惜先严弃世得早,半生的英名在这两柄斧头上,也挣了不少的光彩。晚辈忝在师门五年,究竟资质有限,打熬不出多么大的气力,只使不动这样家伙,看来咱家的武艺已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晚辈将这两柄斧头送给老仁叔,但愿你老在这两柄斧头上大发利市,那么先严虽死犹生,所以晚辈只将老仁叔当是重生的父母。”
  苗奎听了,哈哈笑道:“孩子肯虚心待咱,将来的造就绝对不小。咱也不讲客气,以后只将你当作咱的徒弟一样看待,咱这年纪很轻,如何能做得你的干老子?”
  寿山便向苗奎又叩几个头说:“徒弟也只在这里拜师父了。”
  苗奎忙将他一把拉起。袁寿山又向花明、吕宁众人各拜了数拜。
  时已三更向后,各人都扎束了一番,准备由小路出发到落马镇去。当由苗奎在前,花明、吕宁、张义、沈刚、毛霸、袁寿山六人附后,牛家集的一干小朋友也紧紧在后面跟随,一路好不威武,直奔落马镇来,且按下慢表。
  单说孙天雄那日因战不过吕宁、张义、沈刚、毛霸四筹好汉,卖了个门户,撒腿跑有二十来里的路,心想:苗奎、花明已经被一干人马掠劫去了,别样不打紧,单被敌人杀了十数名公差,觉得这家乡地方便栖身不住,想起落马镇邱豹,也算他们同道的朋友,预备到落马镇去投邱豹,准许在他那里,也听坐一把交椅。主意打定了,便一路向落马镇进发。
  刚到了落马镇左近地方,天色已近四更,在一处树荫下打睡片时,看东方已吐出鱼肚白的颜色,便到落马镇上,一脚跨进邱家客店,问邱二:“铁杖在家吗?”
  客店里人见他那种气派,疑惑他是寻仇而来,便回说是不在家。
  孙天雄笑了笑,便拣了张台子,叫茶房泡壶茶上来,只叫了一会儿,不见人送上茶来。天雄一眼忽看客店里的茶房都溜向后面去了,心里知道他们的路数,不由高声叫道:“怎样?难道这客店里人都死尽了吗?老子吃了茶,没有不给钱的,你将老子耽搁在这里,看老子性起,在你们这落马地方开一开杀戒,你们才知道老子孙天雄的厉害。”
  这话才说完了,有人应了声:“来!”
  却是一个短衣窄袖的汉子出来,向天雄打着招呼说道:“这些瞎了眼的东西,看你老这样的英雄,好不威武,都吓得溜向敝家师房里,雷一报,雨一报,说了多少不识窍的话。敝家师在忽听你老的大名,即挥手叫小子将你老请到房里好谈心,千万乞你老不用见怪。”
  孙天雄嚷道:“江湖上好汉惜好汉,咱老子到他们那里,没有不开诚相见。看这邱二铁杖,左右也不过是个强盗罢了,听说咱老子来了,还不赶一步出来迎接。像他这样大剌剌的,居然支配咱老子起来,看咱有这本领,到他房里,砍去他的脑袋,他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汉子看孙天雄这样情形,真是反客为主,猖狂得不成样子,却因他名气太大,也不敢奈何他,只得忍气吞声,敷衍说道:“平时敝家师提起你老的大名,已知道你老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如何他敢在你老面前放肆?只因他老人家近来受了重伤,被人砍去一条膀子,不能赶出来迎接大驾,一切要望你老包涵。”
  孙天雄笑起来,指着他说道:“砍头的,你怎不早说?咱是投你师父这里入伙的,不想你们客店里人大略被黑虎咬了,见了黑狼也是害怕的。”
  于是随那人同进邱豹房中,两个相见,各诉倾慕的衷曲。天雄知道邱豹的近状,邱豹也听天雄说出入伙的缘由,接着天雄又听邱豹说:“有个散脚道士,本领、法术都很高强,因造子午阴阳剑,夜间逃走了两个祭剑的男女,未知道士此行,能否将两个男女赶得回来。”
  正说到这里,忽然镇外的眼线匆匆跑到邱豹房里,报告说:“牛家集又兴师动众,从小道抄进落马镇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四回再续。

       第十四回
  碎虎胆寻仇斗怪侠 癞道人飞剑斩天雄


  话说邱豹听镇外的眼线前来报告,说牛家集人又兴师动众,打从小道杀到镇中来了。
  邱豹焦躁道:“怎样好?怎样好?偏是净道长今早追赶两个祭剑男女,没有回来,咱又被史定国断了这一条右膊,伤势尚未痊愈。镇中虽有数十筹好汉,但是些花拳绣腿,恐怕胜不了牛家集人。讲不起,要请孙阿哥帮一帮忙,若吃那厮们鸟乱到客店里来,咱这条性命就保不住了。”
  孙天雄道:“老哥休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家的威风,有咱在落马镇,任凭牛家集来多少人,还不是赶来送死?大哥且慢焦躁,咱便去截杀一阵,大哥只在这里,耳听好消息是了。”
  邱豹道:“邱某想阿哥帮忙,是怕牛家集人分头鸟乱到客店里来,阿哥请在这里镇守那来的一干大虫,自有孩子们出去抵挡。”
  天雄连声说:“是,使得。”
  早有客店里人等叽溜溜呐起数声呼哨,啸集五十余人,出来迎敌,一字式摆成队伍,各人都握刀挺枪,显出杀气腾腾的样子。
  即见斜刺里抢上三四十条汉子,竟似飞来三四十只大虫,当先一个大汉,手中挥着一对儿开山大斧,向落马镇的人高声嚷道:“熊耳山斧祖宗苗老爷来了,后面便是花明花老爷、十虎村笑面虎吕老爷、赤面虎张老爷、矮脚虎沈老爷、白额虎毛老爷、神眼彪袁少爷,快叫那散脚鸟道同邱二铁杖前来,在斧祖宗跟前受死。像你们这些东西,真个豆腐进厨房,不是老爷们用刀菜。”
  落马镇一干贼人听了苗奎众人的大名,都吓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从前那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些也没有了。
  大家延挨片刻,看苗奎等也摆成一字式的阵势,预备要冲杀过来,一个个脚底上像似揩了油似的,争先抢后,溜回邱豹店里报告。
  邱豹一听不好,便叫几个亲近的徒弟,将他扛入地室,没有法想,转请孙天雄出来迎敌。
  孙天雄料自己的本领,若和苗奎一干人等捉对儿厮杀,料想逃不了他的毒手。不过他们同来的七筹好汉若使兵对兵打,将对将杀,叫他一个人怎抵得七个?不由心里想出一个计较,转身出来,看苗奎等已领着花明这一大群人,要杀进客店来了,孙天雄便指挥落马镇的贼党,在客店前后散布,即向苗奎高叫一声:“苗大哥,原来你也到这里了。”
  苗奎见孙天雄在客店大门口把守着,仇人相见,禁不住眼红目赤起来,口里直嚷着说道:“咱们不先剪除这个卖友的贼,如何咽得下这个鸟气?”
  众人也就跟着一拥而上。
  孙天雄忙举起他手里一块肉的大刀,喝了声:“且慢!”
  苗奎喝问:“怎么?”
  天雄高声叫道:“苗大哥,你可是个好汉?”
  苗奎喝道:“老爷不是个好汉,难道你这卖友的黑心贼,生得那样贼眼、贼口、贼骨头,倒称得起是个好汉吗?”
  天雄笑道:“大哥要做好汉,咱就同你谈谈做好汉的道理。向来江湖上好汉和人独斗,也有兵对兵,也有将对将,兵对兵有众寡相杀,将对将都是捉对儿厮打。如果大哥不做好汉,要仗着人多势大,七个人杀咱一个,也得先向咱说个明白,咱就犯不着要同你们动武了。这是什么话呢?因为大哥这七个人杀咱一个,绝非是好汉,既不是好汉,休说咱杀败你们七个,便杀死七十、七百、七千、七万,也值不得什么。”
  苗奎大怒道:“同好汉才有好汉的道理可讲,像你这样黑心卖友的贼,还讲说到什么好汉的道理?”说着,便一声呐喊,说,“你这贼娘养下来的贼骨头,想逃走的,绝不是好汉。”当下便要掩杀过来。
  孙天雄虎吼一声,如同半空响了个大雷,就势一闪身,蹿到了街心,早被苗奎、花明接住,双斧一刀,只在孙天雄前后左右地方舞动。吕宁也挺起方天画戟,帮助苗奎、花明三战天雄。这里张义、沈刚、毛霸、袁寿山四筹好汉,料想天雄的刀法虽然厉害,有他们两把开山斧、一把雁翎刀、一支方天画戟,已足够对付这东西了,便领着众人抢进店中,指东杀西,声声要找散脚道人、邱二铁杖两人了账。
  众人在出发的时候,曾听吕宁、张义说过,散脚道人的法术并不是真法术,不过是一种幻象,譬如他剪了一大包纸人子,他在那里念咒捏诀,要使这纸人子幻出许多兵将来,在寻常人眼中看来,自然是兵将,不是纸人子,其实有心志坚强的人,始终认定这兵将是纸人,就在这动念间,仍是纸人,并非兵将。又如他要将张三幻成李四的身像,在寻常人眼中看来,自然是李四,不是张三,其实有意志坚强的人始终认定这不是李四,也在这动念间,仍是张三,不是李四。又如水火刀箭是有形的,任凭散脚道人使用水火刀箭的幻象,只要你认明这不是真水,不是真刀,不是真箭,也就在这动念间,水浪不兴火焰灭,刀箭也顿时不见。这种幻象,古来已有,若不为幻象所迷惑,误识水火刀箭的本来,虽有百千散脚道人,也只当作百千蝼蚁。
  众人曾听吕宁、张义说出这样话,并且是从他们两人阅历得来,所以这番众人听从张、沈、毛、袁四位英雄指挥呐喊,不由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在客店里杀了个痛快,登时尸骸狼藉,血肉迸飞。落马镇的贼党死伤甚夥,侥幸溜出的,只有四五人,那一阵号叫的声浪,也同这一阵呐喊的腔调相仿佛。
  外面孙天雄模模糊糊地虽听得客店里叫号呐喊之声不绝,但他胸中全不害怕。那时苗奎一对儿开山大斧,花明一柄雁翎刀,吕宁一支方天画戟,在他的前后左右,兔起鹘落,不可端倪,虎跃龙拿,大显身手,只觉寒光紧逼,冷气侵人。虽然天雄没有还手的空隙,却也有招架的功夫,只得抖擞神威,将那把刀前挡后搠,左拽右翻,上起下落。刀风泼浪,画戟钻花,苗奎的开山大斧有时碰到天雄的刀锋,铿然作响,天雄的刀没有被苗奎的斧头砍坏,由此就知天雄恃着身使臂、臂使指的气力,直运到刀上,这正是天雄看家的功夫,却也非同小可。
  四人战到十分起劲的时候,通无人影,只见数道寒光,竟似闪电凌风,流星坠月,只辨不清刀、斧、戟。
  正在这开不了交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喝了声:“住手!”
  这声音响彻云霄,震得他们四人的耳朵里,只有些呜呜地叫,不由都放了个门户。天雄恰同苗奎、花明、吕宁站了个对面。
  那人是个道人模样,瘌痢头上也光起来。那人挤得近前,便向他们问道:“你们是哪一路的朋友?同在江湖上混,为什么要这样同气相残,舍命地龙争虎斗?”
  天雄看见是个道士,他本来没同散脚道人会过,也不知散脚道人是不是个瘌痢头,只曾听邱豹说散脚道人法术高强,本领了得,因为追赶两个祭剑的男女尚未回来,也没有这工夫问明散脚道人是多大的年纪,哪一方的口音。如今见到这个瘌痢头道人前来,却误会了,以为就是散脚道人回来,认不得谁是落马镇人,不知帮助哪一方厮杀,故而喝令双方住手,待他问明了,还不是帮助落马镇人,好给苗奎三人勾去了江湖上一本糊涂账。
  孙天雄胸中是这样的计较,抢先向瘌痢头道人笑道:“兄弟是邱二铁杖的朋友,今早才报来入伙的。至于这干鸟人同兄弟厮杀,兄弟孤身一人,若不舍命同他们拼个死活,他们又不肯甘服,难得道长到此,一切均听道长处置了。”
  在天雄说这话的意思,以为既表明是邱二铁杖的朋友,想他已心心相印,用不着怎样多说了。岂知这瘌痢头道人原是太原绵山狄龙骏的徒弟,柳星胆、方光燮的师兄,前回曾叙明这道人在落马镇道上杀了散脚道士,救脱邢柱兄妹的性命,转到落马镇时,听落马镇一阵阵喊杀的声音,好不厉害,知道已有人到落马镇中厮杀了,当将邢柱兄妹按落在一座树林里面,便到落马镇来。在邱家客店,看三个汉子接杀一个,虽然胜败未分,那一个汉子的刀法若由这三个汉子挑出一个来,同他捉对儿厮杀,委实就不是他的对手。
  瘌痢头道人看他们杀得很起劲,不由暗暗喝一声彩。他来的意思,原打算扑灭落马镇人的凶焰,为江湖上除一巨害,只不知谁一方面是落马镇人,便喝令一声住手,待问明才好帮忙动武,恰好天雄抢先告诉了他。
  他初听天雄说话的口音,尚疑惑他不是落马镇的羽党,及听天雄的话说完了,心中也就有了着落,便向苗奎三人说道:“贫道看你们三个人杀他一个,他死了在泉下,并不甘服。这种东西,非用我个人动手处置不可。你们大家且站一边,只好给贫道壮一壮声威。”旋说旋用左手从囊里拿出一颗圆笃笃的人头。
  苗奎、花明、吕宁三人都认得这是散脚道人的人头,好生惊异,勉强退立一边。那瘌痢头道人不待天雄回话,已把那人头向天雄一扬,说:“你要贫道处置你,这人头便是你的榜样。”
  孙天雄看不是路数,一声未吼出来,那人头已向他迎面飞击,天雄忙用刀抵挡,再看那人头又到瘌痢头道人手中了。瘌痢头道人在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拔出宝剑。
  孙天雄已知他是个劲敌,忙把大刀使了个三花盖顶,护住全身,倏又换了个门径,猛地矮下身躯,就此使个铁牛耕地的身法,那把刀向瘌痢头道人下路攻来。
  瘌痢头道人哈哈一笑,说也奇怪,在他这一笑时候,天雄的刀看是砍到他的腿上,忽然听得那笑声已在天雄背后了,那把刀砍了个空。天雄只急得头上火星迸冒,没奈何,急转身躯,将刀拨着,又换了门路,只用守势,不用攻势,将那刀使得同游龙飞隼一般,又将全身遮住。看瘌痢头道人,只站在面前,也不进攻,也不退后,握着宝剑,两眼神光奕奕,只向他注视着,好像等待他一刀再搠进来,趁势变换身法,好抽空挥剑取他的性命。
  孙天雄心想,咱偏不上他这当,便照着他的样子,也就握刀在手,两眼只注视他,也好像等待他一剑攻得前来,趁势变换身法,或可侥幸挥刀能取他的性命。
  两下与斗鸡相似,对望了一阵,孙天雄忽然想了个计较,一开口喷射出许多涎沫,直向瘌痢头道人两眼喷来。瘌痢头道人仍将两眼睁得同星光相似,那涎沫喷射到两眼之中、面孔之上,比铁砂子还厉害。瘌痢头道人两眼瞬也不瞬,面孔动也不动,哪里明白他正在那里运精、运气、运神,精、气、神运注全身,有了十足的火候,便是刀枪都不能伤害他呢。把精、气、神一运到剑锋上,忽然喝一声:“着!”这声音又同霹雳相似。
  苗奎、花明、吕宁在一旁听了,都暗暗称奇道怪起来。便是天雄听他这个“着”字喝出来,一闪刀,便见他刀光拨了个很大的圆圈,接着又见一道白光从剑锋上射出来,竟似流星一样的快。白光碰到刀光,听得当啷啷一声响,天雄便叫了声:“哇呀呀!”蓦地向后面倒,那把刀也扑地掼在一旁,余劲未衰,还在那里跃跃跳动。
  苗奎、花明、吕宁三人看得分明,天雄的前心鲜血喷射出来,染红了一片干净土,剑光、刀光都不见了,瘌痢头道人的剑已经收佩好,天雄的刀上也被他的剑光钻了个透明的窟窿,早知这道人的神剑厉害,本领自非寻常所及,争欲向前询问他的来历。
  里面张义、沈刚、毛霸、袁寿山四人已带领牛家集的一众羽党,走出店门来了。原来他们在店里挥杀了一会儿,曾捞住一个贼党,逼问邱豹现在什么地方及邢柱兄妹两人的消息。那人被逼不过,从实说了,由他在前引路,大家进了地窖,毫不费力地将邱豹从一间房里拖拽出来,先砍去他两只腿,然后又砍掉他那一只膀子。
  沈刚和史定国最是一对儿好朋友,因定国濒死的时候,虽断了邱豹一只膀臂,然终逃不过邱豹的毒手,气恼得更厉害,用尖刀挑开邱豹的胸前衣服,露出了棱棱癫骨几根,瘪瘪精皮一片,便随手在他胸前只一划,把他的心肝五脏都拖泄出来。大家才呐一声哨,出了地窖,便将那贼党也杀了。只可惜没有捉得散脚道人,救脱邢柱兄妹的性命,都以为这是两件最憾恨的事。
  出了店门,已见孙天雄僵卧在血泊里,苗奎、花明、吕宁三筹好汉都围着一个瘌痢头道人举手致谢,见他们出来,苗奎便给他们引见过瘌痢头道人。彼此约略谈说一番,众英雄才想到这瘌痢头道人也算武林中怀抱绝技,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不但用神剑杀了天雄,削斩散脚道人的首级,并且因此救脱邢柱兄妹的性命。在众人心里上说来,总看这瘌痢头道人算是散脚道人、天雄的对头星,总算邢柱兄妹的救命主。而在瘌痢头道人,却没有丝毫居功的神气,当领着苗奎一干人等,出了落马镇,将他们领到那座树林里面一看,却不见邢柱的踪迹,小娥却在那林子里暗暗窥探。
  大家都不由暗吃一惊,便是瘌痢头道人,也很为邢柱暗捏一把冷汗。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十五回再续。
  
      第十五回
  笑面虎荒山败贼伙 锦毛豹星夜会强人


  话说瘌痢头道人领着苗奎一干人等到树林里看时,只见小娥在里面暗暗窥探,却不见邢柱的踪迹。
  当由苗奎见过小娥,第一句便问道:“大舅在哪里?”
  小娥看见苗奎,喜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因这时候不是他们夫妻俩诉冤的时候,只得回道:“我兄长因见落马镇上有好几个人在这条路上拼命地跑,好像怕后面有人追来的样子,我兄长打算这道长已在落马镇上得了手,逼得这几个贼党望风而逃。内中有个贼党在地窖中巡守过的,和我们兄妹是个熟面,那东西的脾气算是个浑蛋。我兄长看他们也是只手空拳,欲凭着他点点本领,追赶前去,三拳两脚,给他们了账。我阻拦了多时,实在阻拦不住,只得放他追赶前去。他跑出树林的时候,那几个贼党已跑过一个村庄了。他直到这时候还未回来,我很有些提心吊胆。”
  苗奎听了,不由拍着屁股急道:“咱们此来,要救得你们兄妹两个,你放他去追赶那几个囚攮,万一再着了人家的道儿,还了得吗?只恨你这个没有卵子的,害了咱的大舅了。”
  小娥听他数落了一阵,不由羞悔交集,面上滃起朵朵的桃花。
  这当儿,却听外面牛家集的人,有好几个高声喊道:“大家看前面跑来的人是不是邢公子?”
  众人走出树林看时,约莫已看有八九分了。及至那人跑得前来,不是邢柱是谁呢?
  小娥喜得心里一笑,向邢柱叫道:“好宝贝,已回来了,你妹夫把我埋怨个狗血淋头。”
  邢柱道:“那几个东西太不济事,被我挥动手脚,早押他们到阎罗殿前去了,只兔脱了一个。”
  大家在那地方又叙说多时,邢柱才知十虎村十虎已在落马镇死去其六,纵杀了散脚道人及邱豹、孙天雄三个,怎抵偿这六位英雄的性命?一时心酸泪落。又想到地窖中那个值日的毛福,由张义等听说,已被散脚道人掷入杀人作里宰杀了,尸肉都剁成肉醢,邢柱想到他是自家兄妹的恩人,竟是这样结局,又不禁怆然泪下如雨,只得暗暗爇着一瓣心香,哀悼他们的阴灵不远。
  大凡绿林中人火并打赢了的,固然没话说,便是打输了,休说杀了几十个人,便杀了几千、几万,也没有官司打,强者再图报复,势力软弱些的,多是愿认晦气。便是地方上的官府,听得是他们火并杀了人的消息,没有原告敢到官衙请求申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当作是件命案。所以落马镇这次死伤不少的人,在官府方面,固然没有问题发生,并且著书人也没有这样闲情,多写这样的闲事。话休赘烦。
  当时瘌痢头道人忽向邢柱重申前议道:“散脚已死,落马镇已一鼓歼平,小道的手续差不多已完竣了,请公子即去见我师父要紧。”
  邢柱心想:他师父的本领自然大得了不得,但照他的口吻行径看来,他师父是学得几种好的功夫,并不是道法高深之士。我师父和我生父的仇人是个深通道法的,并且他的道法很厉害,不是幻术的作用,须比不得散脚。我要报我师父和我生父的大仇,就非寻找寤生道长不为功,我总信寤生道长的道法,须吃得住我师父、我生父仇人的。
  心里这一想,不由向瘌痢头道人拱手谢道:“吴太太和尊师及道长的恩典,邢柱非无人心,岂不欲随道长回去,拜谢不识面的前辈老英雄,稍纾下愚的忱悃?无如邢柱胸中有难言隐痛,对不起吴太太,对不起尊师大人,对不起道长。邢柱恨不得立刻到江苏地方,会见寤生道长,祸福都在所不计,实在没工夫随道长到绵山去。若是天开眼,使邢柱胸中隐痛蠲除,将来答谢前辈恩典的日子正长。若邢柱再涉风险,不能逃得性命,唯有来世变骡变马,追随尊师的鞭镫,叫邢柱火里火去,水里水去。”
  瘌痢头道人听了叹道:“我师父曾吩咐我,见不见自由你主裁,无论如何也不能勉强。小道这次奉师命前来,早对你声明在先,各做各的事,各尽各的责任,也无所谓报答。邢公子既不愿去见我师父,小道也只得回山复命了。好在将来邢公子终有见我师父的一日。”说罢,也便向邢柱及苗奎等一众英雄拱手作别。
  苗奎、邢柱众人才回礼时,瘌痢头道人已经转身如飞而去。苗奎等一干英雄还想将他追回来,各说自己倾望之忱,请他寄几句抽心摘胆的话,拜上他的师父。
  邢柱却摇手说道:“他腿上有两道马甲符,岂是咱们追得上的?”
  众人再向前一看,已不见瘌痢头道人踪影了。
  苗奎埋怨邢柱道:“大舅说话得罪了人家,自己还不知道。你这个心太糊涂了,你要学本领,难得有这一条好门路,人家叫你去,你还不去。若是叫咱们去,休说是学武,便得拜识老前辈一番,咱们这一辈子都是快活的。什么寤道长,这个人在哪里,你怎样寻着他?你有什么隐痛,偏放着现成的门路不走,却又要舍命忘生,要寻那毫无行踪的一个鸟道?就打错了算盘,还是随咱们回去的正经。”
  吕宁道:“人各有志,苗阿哥且不用阻拦他,他一心一意要寻寤道长,想是那寤道长的本领绝不在瘌痢头道人师父之下。好在此行已脱离了很重要关隘危险,小弟愿保护他前去,若寻得到寤道长,兄弟也决意同拜在寤道长门下,大略一路上再不致发生意外的风险。”
  张义道:“便是兄弟也愿随邢公子去走一遭,看是咱们可有没有这造化。”
  邢柱道:“有二位阿哥伴我同行,这可好极了。适才妹夫责备兄弟的话,兄弟未尝不明白这样道理。兄弟的隐痛,本不敢瞒我妹丈及众位好朋好友,不过怕将这风声漏泄到江湖上人耳中,兄弟这性命真够便不能保全。兄弟一死,没有打紧,以下的事,兄弟就不能明言了,总望妹丈和众朋友原谅兄弟的苦情,放兄弟同吕、张二位阿哥前去为是。”
  苗奎道:“要放你们去,这也不难,你得将你的苦情附耳向咱说几句,不叫闷破肚皮。好兄弟,你就附耳过来。”
  话才说完了,小娥便向苗奎说道:“他的苦情,连我也只知道一半,你这是何苦来逼我兄长太甚?将来有的你明白时候。”
  苗奎听小娥的话也很有道理,只得放邢柱前去,料想前途没有多大危险,有吕宁、张义同行,更是一件很可以放心的事,只得放他们前去。
  花明又将那把雁翎刀送与邢柱,并说:“这刀是由袁寿山从阌乡营里一个逃兵身边买来的,二月前原物依然终归故主。”
  邢柱拜受了,就此拱手说了一声:“再会!”
  苗奎、花明一众英雄便带领牛家集人,又到落马镇上,寻问熊超、左雄、郭方、朱旺、史定国、胡平的尸骨,已没有着落,只得在那里祭奠这已死的众英雄一番。临行时候,放了一把火,将落马镇烧成个一片焦土。又转牛家集,安顿了一番,袁寿山却愿跟随苗奎,不愿在牛家集地方厮混。
  不表苗奎、小娥、花明、沈刚、毛霸、袁寿山这一干人回转十虎村上,单说吕宁、张义两位,追随邢柱,一路平安行过了河南境界,这日行到芒砀山下,已是八月下旬的天气。看这芒砀山山路迂回,老树掩映,昔日汉高祖在这山斩过很大的白蛇,千古遗风未泯,而一峰一涧、一丘一壑之间,都显出草莽英雄的色彩。
  邢柱在吕宁、张义前面走,看天气将近黄昏,打算到山坡下寻一处人家,借宿一宵。忽然有四个大汉从山谷间走出来,不先不后,距离他们七八丈远近,追踩他们向前走。邢柱也猜疑这四个人不是路数,看他们背上都驮着大褡裢,面目虽看不清,但都是很雄壮、很凶恶的样子。
  邢柱便低声向吕宁说道:“那四个人不是强盗,要转我们的念头吗?”
  吕宁道:“这条道上的朋友,和咱们合字路上人物,提起来都还晓得。”
  张义道:“邢公子的眼睛也有一点儿阅历,这不是四个强盗是什么?但同咱们彼此都有点儿交情可讲,是不妨事的。”
  正说到这里,看那四个人要赶近来了,邢柱道:“这四个强盗大约同你们合字路人总有情面看,你们何妨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必然讲交情,免却一番争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吕宁道:“这地方是他们的汛界,强龙不压地头蛇,当然由咱们出头打招呼。”
  张义道:“这是在江苏地界,咱们才向人家打招呼;若在咱们河南地界,只有人家向咱们打招呼的,咱们没有向人家打过招呼。”
  邢柱道:“你看他们要到跟前来了。”
  说着,急将雁翎刀拔在手里,转过身来。吕宁也按了方天画戟,张义抡着大刀,一字儿站在那里。
  那四个大汉刚距离他们有一丈远近,便拽住脚步,也是一字儿摆开。为首的一个向吕宁三人喝道:“呔!你们这些死囚,胆敢在我们汛界行走,也该先在我们师父那里打一声招呼。”
  吕宁、张义本准备向他们打招呼的,看他出言不逊,不由有些怪恼起来,便由吕宁向他们吆喝道:“锦毛豹这个松香架子,劝他不用搭轻,他凭什么本领,配叫这四个鸟人前来,要咱们先向他打招呼,才准咱们在这条道行走?”
  张义道:“若要咱们打招呼,咱们只叫这支画戟、这两把刀子打一声招呼。”
  那人听到这里,不由急得暴跳如雷,说:“你们是哪条路上三个死囚?简直要反客为主,蛮横得不成模样。”遂举起手中的朴刀,直向吕宁扑来。
  邢柱要向前接战,张义喝了声:“且慢!”便同邢柱站在吕宁后面,看那汉子要扑近吕宁身边。
  刀和戟搭上了手,那汉子便叫了声:“好厉害!”这声才了,他手中的朴刀碰着吕宁的画戟,忽喝了声:“且住!”刀已脱手,飞了一丈多高,把虎口都险些震裂了。
  吕宁也就在他喝了声“且住”的时候,已掣回画戟,转然笑容满面地向他问道:“不曾伤坏哪里吗?”
  那汉子跳起来,指着吕宁高声说道:“你也欺我太甚,我们不是你对手,向你喝了声且住,也算低头服输了。你还要当面嘲笑我,看我去将师父请来,拢共同你们结了总账。”说罢,气冲冲地领着那三个汉子,向斜刺里便跑。
  吕宁做梦不打算安慰他的好话,反受他这样辱骂,别的不打紧,惹他去报告锦毛豹,失笑咱们同他孩子们一样见识,咱们只管行路要紧。今夜不用到山村人家歇宿,省得又惹下许多的麻烦。旋想旋同张义、邢柱向山下走去。
  且说锦毛豹姓彭,单名是个林字,善使一条蛇矛,很放了不少的徒弟在芒砀山道上,很有点儿声名,并且精通法术。外人都知道他的功夫高强,没有人知道他的法术厉害,同十虎村的一众好汉也算是闻名未曾会面的朋友。
  最近彭林因有一件事使他心里懊恼,便有那样的法术,也没有用着。正忍着这一肚皮鸟气,未能发泄,这晚适有他的徒弟奚奇,领着三个人前来说:“山上来了三个野男子,要走我们山路,不先到我师父这里打招呼,有个使画戟的本领也看得去,徒弟同他一搭手,便弃了刀退败下来,还受他老大奚落,失笑咱们芒砀山上无人。看那三个都向东山小道山坡下去了。”
  彭林得了这样消息,登时大怒,好在他手下的徒弟不少,立刻点齐二三十人,点着灯笼火把,叫奚奇四人在前引路,抄道向东山坡下追来。
  再说吕宁、张义、邢柱向山坡下走着,看看时光已晚,天上星色朦胧,路不分明,夜凉如水,风气砭人肌骨。幸得他们多换过夹衣,并不觉怎样冷得难受,只顾三步当作一步向前走。忽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吕宁三人回转脸看时,只隔半里路一处山谷间,灯笼火把,照得高高的,有人呼道:“逃走的,须不是个汉子。”
  吕宁听得这种声浪,转不走了,也叫张义、邢柱拽住脚步,转到一座峻谷上。吕宁便咋破咽喉,说:“芒砀山的贼人听了,老爷避你,须不是好汉。你不来同老爷斗个三百合,也算不得好汉子。你们俩要问老爷是谁,老爷乃十虎村的好汉笑面虎吕宁便是。”
  这一声吼出来,下面谷中的人听了,仿佛指挥党羽,杀到上面,灯笼火把却一步高似一步了。那些人顷刻到了眼前,恰见为首一条好汉,大面虎须,手里握着一把蛇矛,见了吕宁三人,便吩咐他手下的人,丁字儿摆开。火光之下,仔细向吕宁望了望,不禁掼下蛇矛,失声笑道:“这果是笑面虎吗?真个闻名不如会面,会面胜似闻名。”又说:“哥们是几时来的?怎不先给个信儿,到兄弟那里,好使兄弟迎接哥们的大驾?若非老哥说出大名来,这不是自家人又闹到一处来吗?”
  吕宁也不由笑道:“老哥想是锦毛豹彭大哥了,大哥休见笑兄弟鲁莽,咱们相见,也是不容易的。”说着,又将张义、邢柱向彭林介绍一番。彼此既舒心是自家人,变干戈为揖让,遂一一握手言欢。
  岂知邢柱、吕宁、张义三人,在今夜遇见了彭林,他们的性命几乎不能保全。这并非彭林有意陷害他们三人,又设下什么骗局来。
  毕竟是怎样一件事,且俟第十六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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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说往事,彭侠留宾 缔恶缘,神坛逐鬼


  话说彭林和吕宁、张义、邢柱三人,都行过一个握手礼,又向奚奇笑骂道:“平时你们听到合字路上的老前辈,都佩服得了不得,既知是你们几位仁叔前来,如何胆敢顶撞,在你吕仁叔面前无礼,你这是拿着卵蛋去碰石块吗?”
  奚奇连忙走过来,向吕宁三人赔礼不迭。吕宁也觉得不好意思,向他安慰几句窝心的话。
  彭林扯着吕宁的衣袖笑道:“我的哥,你们难得到兄弟这地方来,叵耐我这个小徒真是瞎了眼,认不得哥们是合字路上三尊大佛,竟同哥交起手来,叫兄弟惭愧得很。大哥们是朋友,就不用多讲客气,便请到寒舍去盘桓盘桓,不知哥们的意思怎样?”
  吕宁笑了笑,彭林便请吕宁、张义、邢柱三人在前走着,率领一大群的人,向他的住宅而来。
  原来彭林的住宅是前后两进,峻宇巍峨,俨然是个大户人家的样子。彭林到了住宅门首,便吩咐那二三十个健儿,各去干各的事,将吕宁、马义、邢柱三人请到客厅坐定,命厨房里安排了酒席。大家吃酒时间,倾谈怀抱,吕宁遂将落马镇前后火并的种种情形向彭林略说了一遍。
  彭林向左右努嘴道:“你们且站远些,我要同三位大哥谈几句舒肝泻胆的话,要添酒菜,自会招呼你们前来。”
  左右应了声是,便出去了。
  彭林低声向吕宁说道:“哥们去落马镇的时候,不怕散脚道人的法术厉害,我不艳羡哥们的本领高强,却佩服哥们义气深重,胆量大得骇人。但是这位邢公子,虽然也有一身好的功夫,兄弟说话孟浪,公子不用见怪,算你对于江湖上的门槛尚欠几分经验。请问公子,因什么事要紧,那时只身出来,经过重重危险,却没有半点儿畏缩退葸的念头呢?”
  邢柱道:“不瞒老大哥说,兄弟出门访一个出家人,做兄弟的师父,传兄弟这手好的本领。”
  彭林道:“公子爷要访的是什么出家人呢?”
  邢柱道:“他的法号上寤下生。”
  彭林不待邢柱向下说去,连忙说道:“上寤下生的出家人,兄弟倒知道两个,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和尚是阴平虎泉寺慧远老尼化装,都自称是寤生和尚;道士是茅山佟师父化名,在江湖上都自称是寤生道人。公子要拜访的,还是化名寤生和尚的慧远,还是化名寤生道人的佟师父呢?”
  邢柱道:“兄弟要拜访的是寤生道人,不是寤生和尚。大哥怎知寤生道人是什么茅山佟师父呢?”
  彭林道:“那个寤生道人,公子可会见过没有?”
  邢柱说是十年前会过的,旋说旋将十年前寤生道人向他订说,十年后预约种种情形,向彭林说了。
  彭林道:“那寤生道长是生得怎样的眼睛,怎样的鼻子?身上穿着怎样的衣,脚上穿着怎样的鞋?是不是这样呢?”
  邢柱道:“不错,兄弟记得他老人家是这个模样儿,大哥敢是也会过的吗?”
  彭林道:“岂但是会过的,并且还是我的师父。你可有个师父,是太华山苇渡老和尚呢?”
  邢柱很踟蹰了一会儿,没奈何,只得回道:“大哥怎样知道苇渡老和尚也是我的师父?”
  彭林道:“老和尚遇害的时候,你明白那暗害老和尚的是谁?你在十年前,可向我师父问过这样话?”
  邢柱道:“兄弟不知是什么人暗害我的师父,没有问过道长这样的话。”
  彭林道:“你不用不肯当我和吕、张两位阿哥面前吐诉真情,要明白我们是血性的朋友,听你的话,纵不能帮助你,断乎不能坏你的事。”
  邢柱道:“兄弟这几句话都是句句从肺腑里掏出来。”
  彭林且不再说什么,便拎着酒壶,在他们三人面前满斟了三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大家都一饮而尽,唯有邢柱不肯饮。
  吕宁、张义齐声说道:“邢公子,请干了这杯酒,休惹得彭大哥见怪。”
  彭林道:“他心中的方寸已乱,我也想他吃不下这杯酒。我再来请问公子,公子的生身之父,不是也被仇人暗害了吗,公子知道这仇人是谁?在十年前可向我师父问过这样话?”
  邢柱很为难地说道:“兄弟不知我生父仇人是谁,也没有问过道长这样话。”
  彭林道:“仇人一次杀了你的生父,一次杀了你的师父,覆巢之下,不容有完卵存在,怎么不一并将公子杀了呢?这缘故公子可知道?”
  邢柱回说:“不知。”旋说旋起席跪在彭林面前,含泪说道,“请大哥明白告我,老和尚和我生父的仇人是谁?并给我引见佟师父,好练习道法,为我将来报仇的地步。”
  彭林忙将他一把拉起,向吕宁、张义说道:“邢公子的性情有些猴急,他这时的道法未学成,不是报仇的时候。未到报仇时候,要问仇人的名姓,恐于报仇的事反发生障碍,不要问明,临时你也会知道。当初仇人没有将你并同宰杀了,就因你的根器很大,福分非比寻常,只要你立得正,行得正,任随有多么大的本领,终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不过晦运未消,前途还要经历几层的风险。若说我师父要收你做徒弟,就在十年前收你做徒弟了,我给你介绍,又有什么效用?如果凭你的至诚心,要投入他的门下,你自己去苦苦寻他,他也没法拒绝。不过他的脾气很坏,你只学他的道法,不学他的脾气,于你没有损害。要学成本领报仇的事,你将来得见了他,尽可对他倾怀尽吐,是没有妨碍的。”
  邢柱听了,转咕哝着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吕宁便趁空向彭林说道:“咱们两个,平时都羡慕彭大哥本领好,只想不到大哥已投入寤道长门下,学成了道法,这是大哥方才在山谷间有眼看得起咱们兄弟,不但不同咱们兄弟交手,反带到尊府酒席恭维,使咱们兄弟感激不尽。但咱们都是要寻访寤道长,投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学习法术的,道长且不肯便收邢公子,如何肯收咱们兄弟呢?”
  张义也说道:“咱要说的话,吕阿哥已对大哥说过了,只未知大哥肯给咱们引见寤道长吗?”
  彭林道:“我们江苏人,自己都说是我,哥们将来要拜在我师父门下,我虽不能介绍,但哥们也未必没有这样造化。以后我们若做了同门师兄弟,我师父的脾气喜欢人自称我,不喜欢人自称咱,就因他本来是个旗人,旗人没有自称咱的,这话哥们要谨记在心坎。”
  吕宁、张义都起身回道:“是这样?我们从今日起,便改称我了,恐见了道长,急切间换不过口来。”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个丫鬟从内堂走得前来,向彭林耳朵边说了几句去了。
  彭林把酒杯子一推,面上现出很忧郁的神气,伏在桌上,一言不发。
  张义将他推了推道:“什么事惹得大哥这样懊恼?”
  彭林抬头叹道:“兄弟的性格,最喜欢结纳江湖上本领高强的人,晚间小徒奚奇报说吕大哥的本领了得,若在平时,兄弟听说这样一个有本领的人,早已虚心结纳。所以忍不住火居然兴师动众,要追寻哥们为难,直待吕大哥高叫出姓名来,才将哥们请到家中来吃一杯薄酒,就因兄弟在近日间,有这一件事,使兄弟心里懊恼。这一肚皮的鸟气,正没有地方发泄,不觉得罪了哥们,使兄弟抱惭得很。”
  吕宁道:“大哥能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咱们呢?”
  邢柱道:“你又是咱们来了,彭大哥吩咐的话,你怎不牢牢记在心坎?”
  吕宁便改口道:“彭大哥既承认我们够得上朋友,为什么不将这件事说给我们听听?”
  彭林道:“哥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这样丑事,本可以告给哥们,但哥们不能出去说给他人知道,叫兄弟的面子上太下不来。
  “兄弟有个妹子,今年才十七岁,乳名唤作棋儿,十日前就觉得头晕眼昏,心里冲悸得难过。丫鬟来告诉我,我也不在意,以为她冒了风寒,睡两天就好了。
  “谁知到了夜间二更向后,我妹子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叫了声:‘哎呀!’把丫鬟惊醒了,问她是怎样,她说:‘有鬼有鬼!’接着便向丫鬟大声喝道:‘你们赶快将我的舅兄叫来,当面发誓给我听,把他妹子嫁了我,永不同我为难。万一不答应我的话,便将他妹子性命追了去,他才佩服我是个厉鬼。’
  “丫鬟听得这样话,很是诧异不小,但是她这番说话的腔调,改变成男子的声音,并且又来得苍老,就知道是有鬼物凭附在她身上了。
  “丫鬟忙着来禀告我,我到她房里看时,只见她两眼圆睁如豆,嬉皮涎脸地向我说道:‘舅兄是来了吗?我与令妹前生是夫妻,缘还未了,她今世投生,我应得同她了结这未了的缘。’仍叫我当面发誓,承认他是个妹夫,将来不许同他为难。
  “我在师门所学的法术,任凭怎样三头六臂的人,却不容易对付我,就只幽冥异路,无法能奈何这个厉鬼。
  “第二天,便叫几个徒弟,寻得本地著名善捉鬼的李道人前来。到了二更时分,李道人进房切过了脉,说:‘这鬼很有点儿神通。’但是凭他的法力,要处置这个鬼,真是荞麦田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依他的吩咐,摆设坛场,取来二方青砖、一对红黑砚台、一把新犁头、一只大雄鸡、一碗清水。
  “李道人先在神坛前洗了手,焚起沉檀速降,捋着长袍,从褡裢袋里取出五道朱符、一把师刀,放在坛上。吩咐家人,拿了两道朱符,一道贴在窗门上,一道贴在大门上,以后只招呼我上坛,帮着添看点烛,不许闲杂人等到坛上来。
  “不上一刻工夫,忽听得叽溜一声响,似乎有一道黑气,从窗门外滚进房中来,便听我妹子叫了声:‘哎呀呀!奴的对头到了。’接着又变换腔调,呼作兄弟的姓名,说:‘我与你毫无仇怨,你自己没法驱逐我,却将李道人请来,要处置我。你妹子本来同我的天缘未了,你就发誓嫁字了我,不见得玷辱你家的门楣。你要同我为难,看这鸟道人使出甚样鸟法,我不献点儿神通给你们看,你们也不知我的厉害。’
  “我听他这样无礼的话,只眼望着李道人,背向神坛,盘膝向地上一坐,托着一碗清水,用师刀画了几画,起身仍将水碗放在坛上,就烛上烧了第一道符,用犁头斩了雄鸡,取出血来,溅在青砖上,并红黑砚台。只见烛光一闪一烁,黑影便从房里滚出来,直落到坛前。
  “李道人拾起一方青砖,向黑影打去,却是哗啦一响,那青砖似乎打中了黑影,落下来却跌个粉碎。李道人又取了红黑砚台在手,忽然黑影不见了,跟着起了一阵旋风,只吹得烛光熄灭,房屋都摇摇震摆。借着外面的星光,看那旋风中的鬼影,有一丈多高,头部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形象,装束也不是尘世的服制,向着李道人指手画脚,表示出很得意的样子。
  “李道人右手合着红黑砚台,左手捏一个诀,口中念念有词。那鬼影便退入房中去了,霎时风声停止。
  “我趁势点好了蜡烛,李道人又烧了第二道符,把自己的头发打散,披在肩上,用手向房里一招,忽看见我的妹子蓬头散脚,从房里跑上来。刚跑到房门口,伸手揭着上面的符箓,李道人又就烛上烧了第三道符,取出了个戒尺,在坛上噼啪啪响了三下,口里喝一声:‘敕!’震得坛上的烛焰伸起一尺多高。看她仍是行所无事般,揭去房门上的朱符,在手中撕个粉碎。
  “李道人仍将红黑砚台用右手拿住,左手拿着师刀,向水碗中间一竖,口里不住念念有词。一个敕令喝出口,那师刀竖在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似的,却是纹风不动。师刀竖在水中不动,看我妹子站在房门口,一些也不动,如同痴呆了一样。
  “李道人笑了笑,说:‘好厉鬼,原来也有这样时候。贫道不因投鼠有忌器之念,这两方砚台打下去,看你还有什么方法能逃脱我的掌握?’
  “我妹子便哀求道:‘这是我的不是,法师也该开放我一条生路,我从此不到这里来了。’
  “李道人听了这些鬼话,很斩截地回道:‘贫道也不妨饶你这一次,不过你从此不来的话,恐怕做不到。只是贫道就住在这山下地方,你定要再来和彭小姐为难,贫道却不用阻止你不来,唯有等着你再来自寻苦恼。良言尽此,去吧!’
  “李道人说这话,便将师刀抽出水碗。忽听空中有人喝了声:‘姓李的,我做鬼都谢谢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们有缘再会吧!’以后便寂无声响。我妹子却现出惊慌羞怯的样子,退向房内去了。
  “李道人便向我笑道:‘鬼已驱逐了,临走还对贫道硬说这两句敷衍下场的话,谅他经过贫道这一次厉害,再也不敢到府上骚扰。’
  “当夜我感谢李道人,送他一百两银子。李道人不肯受,略吃了一些夜饭,便回去了。
  “谁知到了第二夜,那鬼又到妹子房中懊恼,却更比前几夜闹得凶狠。我只恨不该便放走了李道人,又使我妹子横受祸变,我心里是如何气恼?”
  吕宁、张义听到这里,便齐声问道:“何不再请李道人呢?”
  彭林道:“怎么没去请李道人?哥们哪里知道,李道人在那夜归去的时候,已被这鬼暗算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七回再续。
  
       第十七回
  入山庙,几膏虎吻 陷机关,又被鸿罹


  话说吕宁向彭林问道:“李道人那夜归去,怎么被鬼暗算了呢?”
  彭林道:“我因那个厉鬼又来闹得不成话,连夜打发人去请李道人,那人从天光傍亮才回来,说:‘李道人从前夜归去,同他的妻子在床上睡着,他妻子在李道人蒙眬时候,便听他叫了声:“苦也!”点灯看时,只见他颈项间有五个很大的指印。那种指印,一看就知不是人的指印。李道人就这么被鬼捏死了。’
  “我听了这话,好不诧异,亲自到李道人家里,即见一个蓬头散发的中年妇人,泪眼婆娑,从里面走出来,向我望了望,便哭道:‘彭大爷又要叫李道人去捉鬼吗?可怜他已被鬼捏死了,此刻还停在床上,没衣服装殓他,请大爷进去一看便明白。’
  “我听了回道:‘善捉鬼的人也中了鬼的暗算?这真叫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鬼蜮含沙,不知伤害多少有本领人性命。’旋说旋随妇人走到里面,看有一张大木床,床上睡着个死人,用白布蒙着脸,头枕在个枕头上,两脚放在两个砖头上。我掀开他脸上的白布,他的死相甚是可怕,不是李道人是谁呢?颈项上果然有五个巨大的指印伤,看这指印伤的模样,认定便是那晚的厉鬼用五个巨指捏掐的伤。他的妻子又号啕恸哭起来,我心里很是难过,觉得李道人死了可惜,回家便派人送二百两银子去,好买衣衾棺椁装殓。
  “自李道人死后,这几天请过几个和尚,念《金刚经》,也没有半点儿灵验,鬼物每到二更向后,必附在我妹子身上,直到天明方去。
  “我妹子现在已瘦得脱了个形,性命还不知怎样。适才丫鬟前来报告,就是那鬼物又到我妹子房中作祟了。哥们看这件事,却叫兄弟怎样为情?”
  吕宁道:“兄弟听说唪念《金刚经》,最能避邪逐祟,怎么这些秃颅唪念起来,便没有半点儿灵验?”
  张义道:“可惜兄弟不会唪念《金刚经》,却有个法子,兄弟试试看。这个法子便不灵验,也不致受怎样的损害。”
  邢柱道:“你是什么法子?”
  张义道:“只消取一炷婆罗真香,在房里焚烧起来,有什么鬼,不能致他死命?”
  邢柱道:“这法子虽好,但是婆罗真香却从何处取得?我曾听苇师说唪念金刚神咒,能使鬼邪远避千里,金刚神咒我也会唪念,不妨去念几遍看是有没有什么灵验。”
  彭林虽不相信这方法有效,然在一筹莫展时候,得有这效果未可预知的方法,究竟聊胜于无。但因他们的火焰高强,他们多一个人前去,总该替邢柱壮一分胆量。遂命家人上来,撤去杯盘,邀同邢柱、吕宁、张义三人,一齐走到棋儿房外。
  邢柱口中刚默念着金刚神咒,即听房里大声喊道:“又是哪里来的三个鸟人,敢在太岁爷面前动土?你们走你们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干犯你们甚事?再不给我滚出去,看我可能饶你们一条生路!”
  邢柱耳朵里像没有听着一般。忽然阴风陡起,将内外的烛光都熄灭了,眼前便是一阵漆黑,连门外星光都没有了。
  吕宁道:“我们的眼睛瞎了?”
  张义道:“若不是瞎了眼,怎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呢?”
  彭林道:“我也同把眼睛闭着的一样。”
  这话才了,便听吕宁、张义同时怪叫了一声,又听空中有人说了声:“这姓邢的来头太大,我简直没法能处死他。且取他两个,留下他一个,他将来死了做鬼,再来同他结账。”
  以后便寂无声响,两眼便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了,渐渐烛光不点自明。
  彭林看邢柱仍在那里,默念着金刚神咒,连身体都没有挪移半点儿方向,就只吕宁、张义两人不见了。
  却听小丫鬟在房里叫道:“小姐已醒来了!”
  彭林也不由匆匆跑到棋儿房中,但听棋儿含羞带涩地说道:“鬼已去了,他方才曾对妹子说,他看在姓邢的分上,以后再不来骚扰。这是姓邢的福分极大,要让开一脚,不是什么金刚神咒能驱逐他不来的。”
  彭林听她这话,转身出来,看邢柱仍然唪念神咒,便拍着他肩膊说道:“鬼已逃走了,邢公子还呆念什么?你看他们两个是到哪里去了?”
  邢柱才停止唪咒的声音,问是说些什么。
  彭林又照着前话申说了一遍。邢柱问是怎样的,彭林滔滔向邢柱说了一阵。
  邢柱道:“怎么方才我的眼睛没有瞎耳朵却是聋了?我在这里念咒,两眼只注视烛光,什么都看得见,却没听得有什么风响,怎么你对我说着这番鬼话,把我两位阿哥被那邪鬼带到何处去了?”
  彭林道:“我直到这时才明白,那是江湖上会谙鬼邪法术的人假托其词的,下我面子,又害了两位阿哥性命。当初因他的邪法比我法术高强,敌不过他,便认他真是鬼祟。若照今日情形看来,九泉下哪有这种厉鬼,会将生人摄取的道理?何况他们两人英气虎虎,又非寻常人可比呢。这人不知和我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冤仇,连我自己也想不出是谁干下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听他的声音,像似撇着腔调,吐嘱都不自然,更使人无从认真猜度。若是日后侥幸访到这个人,我请师父出来,替两位大哥报仇,替我彭家雪此奇耻。但是他的邪法,能摄取吕、张两位大哥,能遮蔽我们的眼目,却不能奈何公子,瞒得公子的正眼法藏,可知公子前生的来历非凡,此心又很坚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概。此去若到茅山,寻着我师父学习道法,总该得收事半功倍之效。不过我立刻间访不着那暗中作祟的人是谁,不能直接介绍公子投到我师父门下,我心里很是难过,总望公子包涵。”
  邢柱道:“我同两位大哥出来,不幸中道被妖人陷害,我凭这点儿天良,实在对不起他们,便叫我日后见沈刚两位阿哥时,颜面上如何过得去呢?”
  说到这里,便要向彭林告辞。彭林哪里便肯放他走,直挽留他在那里住了十多日,见没有妖邪来懊恼了,又着人四面访查吕宁、张义的下落,只访不出半点儿消息,便放邢柱下山。
  彭林的徒弟有几个也要陪伴邢柱同行的,彭林道:“不必,邢公子威福极大,便常经风险,也没有生命的祸变,他经一回风险,练一回胆量,多一成阅历,长一分定性,正所以养成他学法报仇的基础。有你们伴他同行,反使他对于寻师报仇的事,多受一番掣肘。”众人才没话说。邢柱巴不得不用他们做伴,凭着他孤独独一个人,随便天南地北,有了什么风险,不致再害了人家的性命。
  当日辞了彭林,一路到茅山来,倒也平安无事。在茅山寻访了半个月,固然访不着有什么寤生道人,连姓佟的,茅山也没有一个。资斧已告罄了,心中更是非常怅望,幸喜身边有一把雁翎刀,便卖给一个练把式的富户,得了二百两银子的代价。有了这二百两,便在茅山租了所小房子,又访了三年,哪里访到什么寤道长佟道人呢?这二百两吃尽用光,没奈何只得杂在乞人行中,沿村乞食,每想起苇渡老和尚和他生父的大仇,辄自呜咽号哭,简直憔悴得形销骨立,而寻师报仇的志愿始终不衰。无如山上的人家欺他是外乡人,并批评他正在少壮有为的时候,偷闲好懒,沦落做了乞丐,连一杯薄粥都不肯轻易施舍他,他也懒得同那些人分辩。山中的木实在极贫的人不能入口的,他在饿极的时候,都可以取来充饥;遇到有毒蛇猛兽的地方,他睡下来怕受侵害,就爬到最高的树上,也可以打个瞌睡。终日间如痴如狂,哭一阵,笑一阵,笑的时候,没有半点儿喜容,哭的时候,没有半点儿眼泪。
  这日,在一座山神庙中,他本来知道庙里的土形木偶并没有什么灵验,但到这时候,却禁不住跑到山神庙去,撮土为香,在神前拜了数拜,低微的声音却很诚恳地祝道:“天可怜邢柱,恩师生父的大仇未报,使邢柱得早逢佟道长,学成本领,报雪不共戴天的仇,便令邢柱身遭奇戮,都感谢天神默佑的大恩。”
  正祝到这里,猛觉得背后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跪在木偶面前,祝些什么?他有这神验,能接引你见佟道长,学成那么大的法力,使你报复大仇吗?你不知佟道长住在哪里,你恩师生父的仇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还想报仇吗?”
  邢柱不由暗吃一惊,急忙起身看时,只见一个少年人,丰神潇洒,衣服却很朴素,两目如明星、如流电,早知他不是个寻常人物,连忙跪下问道:“先生这样行径,在我眼中看来,活像个神仙,请问先生是否知道佟道长现在哪里?我恩师和我生父的仇人是两个什么人呢?”
  那人笑道:“我虽不是个神仙,但寻常人所不能做出的事、所不能知道的话,我可以做得、可以知道。你要会寤生道长,请他成全你报复大仇,在我眼中看来,直似易如反掌。我同你一起去会寤生道长好吗?”
  邢柱蓦地听了这几句话,心肝五脏都是感激的,不住地向那人叩头,只叩头咚咚地响。那人忙将他拉起来,信口呐一声哨,倏地便起了一阵腥风,只刮得沙石飞扬,山中树木枝叶纷纷折落。风声起处,便跳进个非狮非虎的怪兽来,那种张牙舞爪,齿巉巉目眈眈的情形,像似要来吃人的样子,直扑到邢柱面前。那人忽然不见了。
  邢柱自念到茅山来,本为生父、老和尚报仇,才访拜佟道人为师的,便葬身兽腹,也算意料中事。
  转眼忽又见那人站在怪兽左边,唗喝了一声道:“孽畜,你吃了十多年的肉,不是吃了十多年的屎,怎的前来,要我这朋友当点心吃?”
  怪兽听他唗喝出这句话来,将前两蹄向下一伏,从前那般吃人不吐骨头的模样,半点儿也没有了。那人便扯着邢柱,骑上了兽背,那怪兽跳出了山神庙,虎啸了一声,这声音来得更大,霎时山摇地动,全山的树木被风声吼得像潮水相似。兽虽奔腾得好快,像似刮着一阵风,但骑在兽背上的人却非常稳健,直由山那边飞奔过山这边来。
  看前面是个山谷,那兽奔入山谷中间,用前蹄在地上抓着,便听得砉的一响,平地上便裂出一个很大的圆洞来。虎和人都跌落下洞,不知跌有多深,邢柱一句哎呀没叫出,似乎有人将他双手已反绑起来,两眼不知被扎了什么东西,黑洞洞看不见洞中的景物,身体像似有人托着行走,走得比飞的快,但半点儿也不能动弹。也不知走有多少步数,忽听得呀的一响,确是推门的响声,被人将他放在门内。
  邢柱不由哭道:“我不是在此地做梦吗?被人家捉弄我好苦。”
  忽又听呀的声响,并似乎听有一种很微细的风声,早从身后吹过去,仿佛那人已穿出门外,反手将门关起来了。接着又是当啷啷一声,以后便寂无声响。
  邢柱两眼虽被什么东西扎着,但看屋内隐约还有灯光,身后仿佛有些能动弹了。两手一使劲,似乎绑绳已开,又用手在脑边一摸,脑间是被一块绢布缚着,连双目都扎缚起来。用手指甲在绢布上一划,那绢布划裂开来,眼前又漆黑一阵,忽然大放光明。
  原来这屋里有桌、有几、有椅、有床,桌上的灯光、床上的被帐,都应有尽有。四壁都蒙着铁板,连房门也似有铁板蒙着,想来并不是个铁门。地下又铺了一层铁。再向屋梁上一看,也蒙了层层的铁网,那铁网上垂下累累很锋锐的尖钉,如满天的星斗,横竖大小,也不知有多少。邢柱闷闷地在椅子上坐了一刻,早知是凶多吉少,但信得同他向无冤仇,何苦如此捉弄?据他对我说,是要将我引见给佟道长,使我学成本领,给我生父和老和尚报仇,佟道长没会着,倒被他关押在这种地方,这是什么路数?
  邢柱把这些话在腹中思来想去,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观得桌上的灯光暗暗欲灭了,腹中更是饥肠辘辘,好像有许多蛔虫在五脏庙里开着聚餐大会。
  猛然间,听得当啷啷作响,接着又是呀的一声,铁门开了,即见那人端了一个台盘进来,不知在墙壁什么地方踢了一脚,那铁门又关起来了。盘里是一匙油、几个大小碗,碗里是饭菜。那人把饭菜放在桌上,在灯里添了油,很客气地向邢柱说道:“敝主人不知因什么事,没工夫来会,这里菜饭实不成个待宾之礼,请公子胡乱用点儿充饥吧。”
  邢柱便将他拉住说道:“我有话要问明白,你主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佟道长在哪里?你将我带到这里关起来,有什么用意?你若不从实告诉我,我就是饿死了,也不吃这东西。”
  那人道:“你相信我本来没有恶意待你,要我向你吐说实话,我死也不肯说。饭菜吃不吃,随你的便。”
  邢柱刚要再说下去,那人提了台盘,随手开门走出来,随手又在外面将门锁起来。
  邢柱料想便能开门出去,也逃不出这种陷人坑。饭菜里纵有毒药,不吃也是死路,饿极了且吃下去充充饥再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十八回再续。
  
      第十八回
  天人交战,辔马入危崖 冤孽难消,奇人设黑幕


  话说邢柱腹中实在饿得挨不住,这几日时间,都借山中木实充饥,口中要淡出什么东西来了,闻得这饭菜的香气,喉咙里要痒出虫子来,没奈何,只得吃了个饱。虽是一碗米饭、几样素菜,倒吃得津津有味。吃下去没有一个时辰,只觉浑身软洋洋的,便斜倚在床上,腹中有一股热气直冲巅顶,散出周身筋骨皮肉之间,身体便撑持不起,心里更有些摇摇震荡。
  忽然有人在外面推开了门,是一个韶颜绝色的女子,也用双手捧着台盘,把桌上大小的碗放在台盘里,回眸吐出很细碎、很轻婉的声音,向邢柱笑道:“饭菜里毒药,你吃下去,停会儿我送杯茶来。”说着,向邢柱粲然一笑,翩若惊鸿地去了。
  邢柱本来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不知怎的,一见女子这种神态,心里却不无涉些遐想,却把生父和老和尚的冤仇及自己的生死祸变都抛撇在爪哇国里,直呆呆地望着这女子退出去了,心想:似这样的美人儿,不但见没有见过,听也没有听人说过。看她美妙神情,不是对我没有丝毫意思,她说停会儿送杯茶来,我咽喉里正渴得很,周身有些发烧,她几时才将茶送来给我解渴呢?
  邢柱不住这么胡思乱想,脑海里深深印着那个美人儿,怎样的面庞,怎样的年龄,上身是穿的怎样的衣,下身是系着怎样的裙,真应得《西厢记》上的“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的那两句话。
  延挨了一会儿,果然那女子袅袅婷婷从门外走进来。只见她喜滋滋满面生春,笑吟吟腮窝堆笑,那种荷粉露垂、柳腰风展的姿态,真个比玉能温,比花能活。
  邢柱早觉得意软心酥,摇摇若丧魂魄,情不自禁地向那女子招手笑道:“姐姐,你怎不将茶送来,给我解渴?”
  女子道:“好糊涂虫,夜深更静,洞里人都已睡了,叫小阿奴哪里去将杯茶来?那是小阿奴同你讲的一句玩话,你怎么认真?”
  邢柱道:“姐姐不送茶来,又到这里想干什么呢?”
  那女子道:“敝主人怕公子在夜间私逃去了,特遣阿奴来监护公子。这里是仙人洞,常住在仙人洞中,真享受神仙所不易享受的快乐,公子何苦来私自逃出呢?这是敝主人爱念公子甚深,怕公子无福享受神仙快乐,所以才令奴来监护。”说罢,便凑近邢柱面前站定。
  邢柱在她凑近面前时候,只觉衣裳飘拂,钗环云鬓之间,也辨不出那非兰非麝的一阵气味,还是细细的肌香,还是甜甜的发气,只顾翻着两个星光灿灿的眼珠,死盯在她的面庞上。
  那女子不由鼓着红腮颊,憨憨地笑道:“公子爷目眈眈似强寇,视小阿奴为何?”说着,便用手帕蒙着脸,把个头直低了下来。
  邢柱见她这时的神态愈羞怯愈觉妩媚,又觉神思淫荡,心旌摇震得厉害,不由笑了声说道:“我视姐姐如碧桃红杏,不食亦可忘饥,不饮亦可解渴。”说着,竟来挽着她的手,偎着她的腮。
  那女子放下手帕,向他乜了一眼道:“狂郎,我家主婢都是妖狐,奴将为君祟。”
  邢柱道:“乞姐姐可怜我,我这时方寸已乱,便死在妖狐手里,有这样好死,做鬼还自在的。”
  那女子便说了声:“狂郎情急了!”旋说旋粉腮一红,只向着邢柱憨憨地笑。
  邢柱在这千钧一发的人兽关头,忽地用手在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两下,暗想:不可不可,我不是这样形同禽兽的嫖虫淫棍,一颗心如何糊涂到这个样,连生父同师父的大仇及自己的生死祸变都撇向脑后呀?我明白了,饭菜里莫真是下了什么狐媚药,蛊乱我的心情吗?心里这一转念,便将双目紧闭,像是耳无闻目无见的样子。
  那女子在旁急道:“不脱衣裳去睡,胡想些什么呢?便令奴是妖狐,何忍以祟人者祟公子?请公子勿疑,奴就上床睡了。”说着,用手在邢柱身上推了几推,只是没有动,像似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那女子便在房中叫了声邢公子道:“在这种关头,能够悬崖勒马,真是公子的造化。敝主人佟道人,所以差小阿奴趁势前来,却有他的用意。学习道法的人,最要勘破情关,跳出色网,公子若不在这时候收摄心情,不但道法难成,此身便走了销魂地狱,这是公子前生修持的造化,请公子勿疑。明天敝主人即给公子报仇,传公子的道法。”
  邢柱耳朵里模模糊糊透入这几句话,重行睁开眼来,哪里见有什么女子呢?暗暗叫了声:“奇怪!”便猜度女子的语气,不但道法可以学成,报仇的事又近在旦夕,便在床上笑一阵,哭一阵,笑了又哭,哭了又笑,觉周身的热火渐渐退了,身体渐渐恢复原状了,便在床上坐以待旦,果见十三年前那个化名寤生的佟道人来了。
  佟元手里拿了两个木人、一个木兽,那木人看似一男一女的模样;那木兽非狮非虎,形象甚是奇怪。佟元指着木人、木兽向邢柱说道:“这三个你也认得。”
  邢柱看那两个木人,男的便是在山神庙遇着的少年,女的便是夜间所会的那个美貌女子,木兽便是骑着到洞中的那个怪兽。看完了,早不由跪在佟元面前,说:“师父怎的忘了十年之约?虽忘了十年之约,使弟子终报冤仇,便是弟子的重生父母。”
  佟道人将他扶起道:“非是贫道忘了十年之约,不过你学成道法,想报你生父及苇渡和尚的冤仇,贫道怕收留你做弟子,免不了在同道中结下一种冤仇来。如今可怜你的孝心,讲不起,给你帮一帮忙。只是你报了仇,得做我的徒弟,学成了道法,我活在一日,这一日不许离开我这山洞,你可依得我?”
  邢柱道:“师父能使弟子如愿以偿,弟子这一辈子就不离开师父的左右,哪有不愿意的?”
  佟元道:“既如此,你看我今天略使一点儿神通,把仇人显出来,叫他们当面对你供出姓名,并害你生父及苇渡老和尚的缘故,仍由你随便怎样处置他的死命。但要你处置他,必俟我的令下。你要明白,害你生父的仇人即是害苇渡老和尚的仇人,那人的本领、法术都不比寻常,你生父和苇渡老和尚尚死在他手,我不将他法术坏了,叫你动手,你有多大本领,便能轻易处置他呢?”
  邢柱暗忖:难得师父不待我道法学成,帮我立刻报了大仇,不错,这是师父怕我道法学成功的时候,仇人万一死了,叫我如何能报仇呢?可惜我妹子不在此地,不能亲见我报复大仇,如果她得到此地来,不知要如何感激这佟道长呢。
  心里虽这么思想,谁知事实却又出人理想之外,报仇的事要认明那仇人是否准确,岂是随便杀一个人,便算报复大仇的?佟元如何给邢柱得报复大仇呢?这也是当时的情迹,波诡云谲,横起波澜,作书人迫于事实和笔势的要求,又不得不故弄狡狯,写出这一节意想不到的文章,回应《红颜铁血记》中的情节,为本书略告一段落。
  话休絮烦,佟元当时把邢柱带到一处屋宇里面,屋中布设得金碧辉煌,当中摆设着一个大炉鼎,有四尺多高,一缕一缕的烟纹,从炉鼎中喷射出来,袅袅香气,在空间盘旋无定。两边都设着二三尺高的烛台,高烧着两支膊臂粗细的大蜡烛,烛焰上各吐出一朵红莲,也含有几分道气。鼎炉后面放着一个大蒲团,左右也有四五个小蒲团。佟元便站立在炉鼎前面,令邢柱在他右边站定,叫小童进来,取出他的制服,穿在身上。
  小童去了,佟元便向邢柱说道:“你记清了,听明白了,我把仇人拘来,我没叫你动手,你绝不可动手。我叫你动手,你绝不可不动手。没有到你动手时候,你一步也挪动不得,一句也哭不得。”
  邢柱连声:“遵命!”
  佟元一不捏诀,二不化朱符、烧甲马,做那步罡踏斗的勾当,转身坐在大蒲团上,紧闭着双目,嘴唇翕动了几下,忽然高叫了声:“吾奉大元大帝律令,急急如律令。”
  一个“敕”字叫出口,便从屋外走进一个神将来,粉面乌须,手里托着一叠神塔,站在佟元面前,说:“法师呼唤吾神哪边使用?”
  佟元向他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些什么,那神将说一声“得令”,去了。
  佟元便向邢柱说道:“这是《封神榜》上托塔天王李靖,有他前去拘擒那个孽障,没有拘擒不来的。”
  邢柱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却想到《封神榜》关系小说家的寓言,并无其事,这托塔李靖,自然也无其人,但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安见古来小说书上都是神怪无稽之谈?心里是这么想着,却见门外叽溜一声风响,便闪进两个人来,吹得烛光摇闪无定。不一会儿,风声平定,邢柱看是那个托塔天王李靖,押着须发苍白的老道士。
  李靖指着老头儿向佟元笑道:“这孽障倔强得很,若非吾神前往,如何能将他拘得前来?敢问法师,还有何使唤?”
  佟元口里又不知默念些什么,便见李靖用神塔向老头儿迎面一照,照得老头儿哎呀哎呀地怪叫。再看李靖和神塔都不见了。老头儿转现出怒容满面的样子,向佟元怒道:“老夫向来同你没有冤仇,谁令你遣动神将,将老夫拘获前来?老夫这次吃了你的苦,暂时报不了仇,但冤有头,债有主,老夫终不应该死在你手,你只可拘获老夫,实不能处置老夫死命。老夫若有出头之日,不打你一个翻天印,你还不知道老夫手段毒辣。”
  佟元道:“我虽不能处置你的死命,但能拘获你;我这徒弟不能拘获你,却能处置你的死命。我与别人有同道人公理可讲,同你这目无教律的东西,却没有公理可讲。值价些,就得由你亲自招出当年害死大侠鲁通,并伤死苇渡老和尚的罪犯,免叫自家吃苦。”
  老头儿似乎看佟元说完这话,两眼的神光直逼视在他身上,几次要想脱逃,又脱逃不了,便向邢柱仔细望了一望,高叫了一声:“我的对头到了!”说完这话,便紧闭两眼,一言不发。
  佟元怒道:“你被拘本法师座前,还敢意图狡脱,不显点儿厉害你看,你也不知本法师的能耐。”
  旋说旋将左手一扬,只听得噼啪一声响,一个掌心雷,只震得屋内的瓦声作响,把邢柱耳朵都几乎震聋了,他的两耳只觉呜呜地叫。
  那雷声从老头儿头上响了过去,接着又听佟元向老头儿喝道:“若再顶撞不肯招承,我必以雷火追取你的性命。”
  老头儿登时也不由打了个寒噤,从前一种盛怒难犯的样子陡然改变了,转向佟元哀求道:“你是座上的法师,我为阶下的罪犯,无论如何逃不了你的手。我自知对头到了,我去死路已近,但请你顾全同道中的情义,免使我受骨暴扬灰之惨。尸骸得完全归瘗深山,我的志愿已足。当初我害死鲁通,不上十年,又害死太华山苇渡和尚,除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但到了这种关头,我不能不说了。在我们三元会中,除去你佟法师,我甄铨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我在江湖上独往独来,做下非礼违法的事,没人来敢顶撞我,并且没人知道那非礼违法的事是我干出来的。二十年前,我因奸占一个道姑,不幸被鲁通察觉了,居然对我下杀手,用飞剑想追取我的性命。我不用法术抵抗他,又难逃脱他的毒手。法师是同道中人,本来就想到我是使的什么法术,我也毋庸赘述。鲁通中了我的法术,曾将他的儿子鲁柱托付苇渡和尚收养,被我后来知道了,怕苇渡是鲁通的朋友,将来免不了要给鲁通报仇,又用处置鲁通的法术,到太华山去处死苇渡的性命。这是我的实供,法师当相信我没一句是假。”
  佟元道:“你怕苇渡和尚给鲁通报仇,独不怕邢柱给他生父报仇吗?你害了苇渡和尚,怎么不将邢柱一并宰杀呢?”
  甄铨道:“邢柱虽没有道法,他的根基却大得骇人,任我的法术再大些,如何妄敢伤害他的性命?我的罪供已由我自家招认过了,请贵法师着落我,成全我的尸骸,快点儿叫我回去,我也不能逃活命。”
  佟元点点头,便取出一把师刀来,交给邢柱说道:“他当时伤害你生父及苇渡和尚的性命,是用的我们三元会中妙灵幡的法术,这种法术,极神秘又极厉害,中了这法术的人,当时只觉得坏去气功,不能抵抗,但不出三日必死,死后口中多喷出鲜血来。他用这法术伤害你父亲,又照样害去了苇渡和尚,仍保全他们的尸体。你今日报他的仇,若报得太厉害,就未免冤报相缠,生生不已。我有这把师刀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邢柱执刀在手,说:“弟子可以处置他吗?”
  佟元道:“他的法力已坏,有我这把师刀,你尽可处死他,千万不能处死得过分厉害。”
  邢柱听罢,早泪如泉涌般说:“我今日才给父亲和老和尚报复大仇。”
  旋说旋用刀在甄铨咽喉上戳了个窟窿,一抽刀,便喷出许多鲜血来,甄铨的尸首就随后向地上一躺。
  忽地平地卷起一阵狂风,把屋内的烛光都吹熄了,在那阵狂风刮起来的时候,即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甄铨的尸级抱在怀中,一转眼便不见金甲神人的踪迹,连甄铨的尸级也不见了。邢柱不禁一颗心几乎惊得跳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九回再续。
  
     第十九回
  逞兽欲,欺辱大弟子 论国仇,歼杀三师兄


  话说佟元当向邢柱问道:“你的大仇报了,还站在这地方呆想些什么?”
  邢柱哭道:“适才这阵风来得奇怪,仇人尸级被金甲神抱了去,这光景师父可瞧见没有?”
  佟元笑道:“这是我因你一刀已结果他的性命,怕再去肢解他的尸体,罚浮于罪,报复得极惨毒,冤不平时,报无休日。他今生虽无奈你何,来生要结毒到你身上,故显出一些法术,把他的臭皮囊着令金甲埋瘗深山,你不用大惊小怪。”
  邢柱想是不错,学那顽石点一点头,便向佟元求道:“弟子要学道法,为的是要报生父、老和尚的冤仇。如今仇已雪了,要学这道法有何用着?乞师父放弟子出去。”
  佟元忙下了蒲团,向邢柱笑道:“你可是汉子?”
  邢柱道:“是汉子。”
  佟元道:“是汉子说话,一句是单,两句是双,你曾说使你如愿以偿,这一辈子就不离开我左右,这话你该记得。人说邢柱是个好小子,无论我帮你报了仇,要你做我弟子,你不能拗却我这老面子,难道你这一点儿信用都不能保守,还算得是个汉子?你有什么缘故,尽可对我说,是不妨事的。”
  邢柱道:“师父肯恕弟子无状,弟子也只得实说了。师父这种法术的厉害还了得,但弟子终怕在三元会中的人,法术不正当,弟子不愿学师父的法术,毁誉信用,都在所不计。”
  佟元道:“法术本无所谓邪,无所谓正,用得邪便邪,用得正便正。”
  邢柱道:“怎样谓之用得邪便邪,用得正便正呢?”
  佟元道:“你别要在真人面前说假,看你资质很聪明,哪有解不开这两句的意思?譬如甄铨害死你父亲同苇渡和尚,这法力便用得邪了;我今天给你报复了大仇,这法力便用得正了。又如散脚道人将你兄妹押在落马镇地窖之间,要造他的子午阴阳剑,这法力便用得邪;瘌痢头道人用神剑割取散脚道人首级,救脱你们兄妹,神剑虽不是法力,若是我们谙习法力的人干的事,这法力便用得正。”
  邢柱道:“师父也知道这两件事?”
  佟元道:“我岂但知道这两件,并且我要替秦师弟报仇,曾用移山排岳法,倒踏散脚的山洞,可恨那东西不在洞中,却只压死芙蓉母女,我还以为是一件很抱憾的事。”
  邢柱也无暇问他秦师弟及芙蓉是谁,转问瘌痢头道人,他的师父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佟元道:“我告诉你不妨,你得先拜我为师,并不要你不离开我左右。但不许你离开我这山洞,仍践我前言,你究竟是否能答应我?”
  邢柱道:“弟子未尝不愿从师父学习法术,只是弟子学成法术,只能用得正。师父若叫弟子用法术去为非作歹,虽有师命,弟子亦不敢不违。师父是否许我,也得在事先说个明白。”
  佟元道:“在我门下的人,无论我叫他们这样,他们不敢那样,叫他们进前,他们不敢退后,无如你的根基太大,我要你大成,在势又不能不成全你的志愿,不能以对待寻常人的旧例对待你,断不叫你去为非作歹。说一句回头话,你就不承认我这师父。”
  邢柱便答应了,当向佟元行过拜师的大礼,又问瘌痢头师父的来历。
  佟元道:“这人是绵山狄龙骏,他有五个最爱的徒弟,大徒弟便是瘌痢头道人,还有安徽柳星胆及星胆的妹子柳舜英、太原方光燮及方光燮的妹子方璇姑。星胆、璇姑有两柄秋月青锋剑,阴剑名为青锋,阳剑名为秋月,星胆使得一股阳剑,璇姑使得一股阴剑,这青锋、秋月两柄剑,虽不及子午阴阳剑来得神速,却是练习罩门功人的对头星。光燮、舜英有两柄八宝雌雄剑,光燮佩着雄剑,舜英佩着雌剑,这两柄剑的功用,也大得不可思议。还有星胆、璇姑两人并用的乾坤镜,也是一件最神奇的法宝,比子午阴阳剑还厉害数倍。乾镜归星胆收藏,坤镜则由璇姑收藏。他们四人有这几件东西,看他们的能力,还比瘌痢头道人厉害数倍。”
  邢柱听完这话,早已印入心坎。
  佟元便将邢柱仍旧带进铁屋,传给他的法力,每日必传授一次。
  似这么过了四月,邢柱的天资很高,又有过人的定力,就只这几个月工夫,法力已学得佟元十分之三四了。不意佟元接连两日没有到铁屋中来,那铁屋门这时却关闭了,并且开关的机捩,邢柱知道得很详细。
  这日,邢柱正坐在床上用功夫,紧闭双眼,把两手放在两个磕膝下,忽然门外有些脚步声响,便有人叫了声:“五师弟!”
  邢柱听这声音来得很熟,睁眼一看,正是玉面虎吕宁,不由下床迎接上来,笑容满面地说道:“你们不是在芒砀山彭林那里,被恶鬼摄得无影无形?却好事隔三年,你还活灵活现到我眼前来。赤面虎张阿哥现在哪里?你们不要使我想坏了。”
  吕宁道:“正因今天赤面虎死得太惨,师父又不在洞中,特来告知师弟。”
  邢柱道:“张阿哥是今天死了吗?是怎样死的?你对我这样称呼,当然也入师父的门上,我见了你好喜,听张阿哥死了好痛。”
  吕宁道:“我本当早来见你,只因在这地方,被师父拘束得厉害,行止不能自由。可巧师父出了山洞,我才得来见师弟。”
  邢柱道:“且慢说这些闲话,第一句你先说张阿哥是怎样死的。”
  吕宁道:“是死在仇人手里。”
  邢柱道:“既如此,我们第一要紧的事,须给张阿哥报仇。”
  吕宁道:“师弟快不要说替他报仇的话了。”
  邢柱道:“难道那仇人本领高强,竟是个三头六臂不成?”
  吕宁道:“那人却是个少年闺女,本领虽有一点儿,却及不上师弟。说起来她也是你的师兄,现在却已逃到太原绵山去了。”
  邢柱道:“张师弟不是混账人,断不会强奸女子的,如何被女子害了?他的法力,难道还不及一女子吗?”
  吕宁道:“张师弟法力,何尝不及四师弟宋雅宜呢?并且张师弟是个铁石心肠,生平没有和女子接近过,如何说他有强奸女子的罪过?张师弟是我的三师弟,我们大师兄就是芒砀山锦毛豹彭林,第二是我,第三个是张师弟,第四是杀害张师弟的贵州女子宋雅宜,你是我的五师弟。”
  邢柱道:“他毕竟如何死在雅宜之手?”
  吕宁道:“雅宜因报仇杀死三师弟,并托我们替她杀一个人,他们的大仇,便如愿报复了。你道这人是谁?这人也是你杀父的仇人,就是我们的师父。”
  邢柱道:“你这是怎么说?我的杀父仇人是甄铨,不是我师父,我已报过仇,你何必要我做下逆伦的事?”
  吕宁道:“我且不知尊大人被人杀死的事,哪里知道你杀父仇人是甄铨还是师父?这是有人告诉我的。那人也没有说明尊大人当日遇害的缘故,但我听他的话很相信,就因他同宋雅宜的为人,也使我很相信。”
  邢柱道:“你这些话越说越使我不得明白了,三师兄,你不是也很相信他吗?请你要仔细剖给我听。”
  吕宁道:“欲剖给你听不妨,却要从我们在芒砀山时说起,你不用焦急,师父今日是不回来,我好细细地告给你。
  “芒砀山大师兄的妹子棋儿,在大师兄心中想来,何尝不说棋儿有鬼物凭附在身上?你在棋儿房外,唪念金刚神咒,我同大师兄、三师弟也在那里。其时房外布了一阵黑气,我们的眼睛半点儿也看不见,像似已经瞎了的样子,浑身软得不中用,没有一些英雄气概,好像被一个厉鬼扯着我,也不知飞行多远的路,才将我放下来。我吓得六神无主,看三师弟也被鬼带来了。
  “那厉鬼将我们两人放下来的时候,恰巧师父来了,放出他的飞刀,斩了厉鬼,只有一团黑气,入地便不见了。
  “我们拜谢师父救命之恩,师父却说我们同他有师徒缘分,带到茅山石洞学习法力,三月受戒。师父对我们说,受戒后都要服从他的命令,戒律只算三元会的例典,凡有戒律和命令站在反对的地位,只得服从命令,不能用戒律违抗师父,如若擅敢违抗,我们便远隔数千里数万里以外,他要追取我们性命,也易如反掌。我们是知道他的厉害,不答应他的话,料想也逃不了他的手,没奈何,只得应允了。但我终觉这戒律是学道法人最要紧的东西,若戒律有时用不着,当初要立这戒律干什么呢?
  “在师门有一年了,我们却又打听得一件事。原来师父真是个罪大恶极的浑蛋,我们哪里是被他救了性命,带到山洞中来的?彭棋儿身上凭附的鬼物,却是他这种孽障,闹到徒弟妹子身上来,怕徒弟察觉了,事实上发生挂碍,面子上又下不来,假托鬼物为名,瞒着徒弟的眼目,做下那样淫乱不法的事。在五师弟看,不论大师兄如何猜度,怎想到是自家师父暗中作祟,损失棋儿的名节呢?师父奸淫妇女,如同吃着小菜一样,最喜欢换个新鲜。他奸占棋儿十日工夫,也有些厌恶了,便没有人对付他,他也要决定撇了棋儿,再图奸占别人家的妇女。
  “我们虽探听得这件事是师父做的,也只装作没有知道的模样。在他门下学了三年法力,他曾传给我们一种极厉害、极毒恶的法术,这法术名为将军令,极不容易炼成,炼成了功,一不用画符,二不用捏诀,神鬼在无形之中,听凭使用将军令法的人差遣。譬如他叫人跪,立刻间你就不能立着;他叫你死,你立刻就不能活着。他的命令一出口,神鬼便在暗中听从他的命令,真个比什么都快,其间不容毫发。中了这将军令法术的人,伤败在使法术的人命令之下,他还不知伤败在什么法力之下呢。若有人确知是使的将军令法,只将胸中一正,没有丝毫杂念充塞其间,邪鬼淫神,都不能侵犯他们,这法力便伤害他们不得。
  “在三月以前,师父却把我招呼到跟前,说道:‘我有个姊丈,也是我们旗人,姓爱名鹏,是贵州开州城内有名的大绅士,他将有大难,你可前去救他。若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因救他的性命,大开杀戒,亦未尝不可。’
  “我听受师父的吩咐,到贵州开州城来,问出爱家的门户,曾化名卫人杰,到爱鹏那里,显过一点儿把式,谋在他跟前,充当一个跟左。其时适逢落峰山的男女贼寇想夺复大清国的山河,前曾有开州的前任知府哈林,招募一班义勇队,攻袭贼巢,被落峰山人杀了个落花流水。哈林带领他的心腹,逃出开州,却终免不了死伤在同党人手里。落峰山的强寇声势越发浩大,不日要来围攻开州,那时开州城中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爱鹏同开州文武官员几乎吓得连尿屎屁都挤出来,战因无人,守亦不易,大家共同商议个善全办法。那些人闻得落峰山的声势厉害,没有敢捋强寇的虎须。
  “我实在不能坐视,便在大庭广众之间,想替他们帮忙。不料反受白眼,使我的颜面上太下不去。我的脾气,不肯受人恭维,亦不能受人折落,并知那班贼党虽然背叛朝廷,但他们未尝没有他们的道理。
  “我只得回见师父,师父怒恼我违拗他的命令,要立刻拿我开刀。却好三师弟出来,向师父求情,师父将我重重惩罚一下,转令三师弟到开州去,救脱爱鹏性命,将落峰山的男女强寇,悉用将军令法追取他们的性命,违令绝不宽贷。
  “三师弟果然不敢违拗师父命令,将落峰山的强寇全数歼平,爱鹏也得安然无恙。回归山洞复命时,不想师父那天因早间占了一课,课中当收个女徒弟,并指示地址。
  “师父按照地址,到剑门山寺去,将那个女徒弟用法摄进洞中来,师父摄进洞中的女徒弟,就是伤害三师弟的贵州女子宋雅宜,是我的四师弟。师父看雅宜生得太标致了,想转动她的念头,无如雅宜的性格贞静,师父料想要强污她的人格,恐怕办不到,用好言安慰她,用手段牢笼她,看四师弟已经承认做师父的徒弟了,师父便传授她的法力,准备慢慢打动她的心肠。
  “岂知宋雅宜虽是个千金闺女,却也是落峰山贼寇呼同一气的人。她在面子上虽被师父慑服下来,骨子里却衔恨师父同三师弟入骨。她胸中早有定见,想趁有机会,好报复落峰山人的大仇。
  “前天师父到雪山去采办药草,说是三天后方得回来。我因这两天独自练习法力,胸中忽然有些热辣辣的,便到三师弟丹房里,想大家谈几句体己的话解解闷儿。岂知到了三师弟房里,那种惊魂动魄的惨事,便显到我的眼前来了。看三师弟身首都已离开,僵卧在血泊里,面前站的是四师弟,同一个少年的女子。
  “那时,四师弟指着三师弟的尸首骂道:‘你也是我们同族人,你祖宗也受过异族人的欺凌残杀,你跟随异族人学习法力,残杀我们许多同族的男女血性英雄。我恩姊穆玉兰,因为异族人抢夺我们同族人的产业,残杀我们同族人的祖宗,想凭着铁血,把这山河光复过来。就是不幸以身殉国,也该死在异族人手里。不幸被你这个同族人想巴结异族人,燃箕煮豆,残杀我们铁血团中的同志的男女英雄。异族人是蛇,你便是养蛇自噬的人妖;异族人是虎,你便是为虎择肉的死鬼。我今天不锄杀你,不能给已死的铁血英雄报仇,不能给未死的铁血英雄泄愤。看你也有今日吧!’
  “我听她说着这话,心里早不禁愣了愣。”
  欲知吕宁再说出些什么来,且俟二十回再续。
  
       第二十回
  蓄志诛仇,袖中怀宝镜 苦心全孝,方外灭元凶


  话说邢柱当向吕宁说道:“后来是怎么样的?”
  吕宁接着向下说道:“本来我见三师弟惨死的光景,想近前同她们拼个死活,好给三师弟报雪冤仇。不知怎的,听雅宜数落三师弟这派光明正大的话,一句句都穿透我的心坎,觉得她这话大有道理,岂是我们这些粗鲁汉子能说出半个字来?什么是师父?他们说起来真算我们汉人的仇人,他们的祖宗,还是我们汉人祖宗的仇人,他处处想逼迫我们汉族人,牢笼我们汉族人,为他们做牛做马,同室相残,残杀我们汉人当中有血性的人物。他要救爱鹏,残杀我们汉人当中有血性的人物,他却不出面,叫我们汉人去残杀我们汉人,救护他们,这东西的手段还了得吗?
  “不瞒五师弟说,我听了雅宜的话,不但不要给三师弟报仇,反佩服雅宜的胸襟胆量,着实令人敬畏。不过三师弟受师父的愚弄,做我替身,竟做下残杀同族人的事,末了免不了这场结局。想起同师同门的情义,我很替他可惜,替他扼腕。当时走进房来,和雅宜及面生的女子坦诚相见。她们也看出我是个爽直汉子,竟将她们的真情告诉了我。
  “原来那女子是山西狄龙骏的弟子,安徽柳星胆的胞妹柳舜英,奉她师父的命令,带着两面乾坤镜,到茅山来,趁师父不在石洞,按照她师父吩咐,进出石洞的机关,到雅宜丹房中来,把来的意思对她说了,且说我三师弟要算雅宜的仇人,理应雅宜处死三师弟的性命。师父也算雅宜的仇人,不过我五师弟的尊大人和苇渡老和尚都死在师父手里,舜英却说是由她师父吩咐的,要处死佟道人的性命,就非得由邢公子亲自动手不可。
  “雅宜听了,前同舜英到三师弟的丹房。雅宜蓦地向三师弟喝了声:‘须偿还穆小姐的性命来!’
  “三师弟约略看雅宜来者不善,并且又有个帮手,急运动他将军令的法力,不想舜英早放出两面乾坤镜来,向三师弟面上照了照。三师弟不运用法力来处死她们倒也罢了,一运动这将军令的法力,不由被乾坤镜照得浑身抖颤起来,哪里还能使出将军令的法力呢?早被雅宜取出法术,容容易易抉了他的首级。
  “原来这乾坤镜虽是很厉害的法宝,但寻常不会使法力的人,却伤他不着;会使法力的人,没有使着法力的时候,也伤他不来。三师弟不使用将军令的法力,生死还未可预知,毕竟冤报循环,凡事总难逃得天数。”
  邢柱听到这里,插说道:“师父曾对我说这乾坤镜的厉害,我只不知是怎样的厉害,原来还是使用邪法的人对头呢。”
  吕宁道:“你让我再说给你听。柳舜英看穿我的心路,便将那乾坤镜给了我,说道:‘这乾镜是家兄的,坤镜是我嫂子方璇姑的,由我师父暂向他们取来,交给了我。我已帮宋小姐报了仇,仍遵师父的命令,转将这两面镜子,托老哥转给邢公子。他报了杀父的仇,可到绵山纯阳庙问瘌痢头道人,将这法宝仍由我师父归还家兄星胆和我嫂子璇姑,我立刻带宋小姐回绵山复命,后会正长,请从此告别。’说着,便带雅宜到绵山去了。(至于雅宜和李鼎如何会面,《红颜铁血记》中人物如何了局,方、柳姻缘如何成就,还有许多未了情节,预在《双剑缔姻记》书中作一大结束,并非作书人会出漏洞。)
  “我将她们送出石洞,即遣动六丁六甲,将三师弟尸首敛埋入土,还暗暗向他祝道:‘非是愚兄不肯给老弟报仇,实因大义昭然,请老弟安心入土。’”
  邢柱道:“你这话越说越对了,师父也说乾镜已归柳星胆、坤镜归璇姑收在身边,并且瘌痢头道人如今已有线索了,他是我的大恩人,我不是他,焉有今日?我虽未能决定师父是杀我生父、杀我恩师苇渡老和尚的仇人,但现在忽然明白过来,师父是我们汉人的大仇人,我爱师父,我更爱同族人,便是师父没有杀我生父、杀我恩师苇渡老和尚,仍有这公仇的关系,分明大义昭然。我也顾不了师徒情分,这股怨毒之气,一般也结到他身上去。我不想杀死他,也对不起我们同族人。乾坤镜可带来没有?不妨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吕宁便从身边取出乾坤镜来,交给邢柱手里。邢柱看那两面镜子,像两个团团的月亮,寒光逼人,黑得铁室中如积水空明,几疑此身在水晶世界,便将镜子收好,向吕宁商量道:“师父的法力,须不比我们师兄弟,他又知道这乾坤镜的厉害,若见了他,先举起这两面镜子,要同他为难,他有神剑,便不使用什么法力,也能伤害我们性命。虽有这乾坤镜,他没有使出法力,这乾坤镜却不能奈何他,这事情就糟透了。不若先诱他使用法力给我看,冷不防掣出这面乾坤镜来,谅他绝逃不了我们的毒手。”
  吕宁道:“这又何难?师父归来时候,必然追究三师弟的下落,我只说有个人到石洞中,和三师弟角斗,被那人抉去三师弟的首级,及至我们惊觉了,那人已借遁逃去了,却又不见四师弟的下落,我们只得将三师弟敛埋了。师父若听说那人是借遁逃去,必不疑惑到太原狄龙骏门下的人,当猜想是会法术的人做下来的血案,才会借遁逃走。他要审定会法术的人是谁门下的人,必要将三师弟的尸级作法搬弄出来,相验致命的伤,是使的哪一类的法术。估猜他的意思,当以为我们三师弟是被甚样法术伤害致死,便能明白是谁门下的人做下来的事。”
  邢柱道:“你的话像煞也有点儿道理。”
  两人又商量多时。
  这日,佟元从雪山采药回来,先到雅宜丹房里,不见雅宜;再转到邢柱房里,没看见邢柱在那里;又转到张义的丹房,如何还见到张义呢?
  佟元叫了声:“好奇怪!”
  最后走到吕宁的丹房,看邢柱、吕宁二人相抱而哭,哭得甚是凄惨。
  佟元便问道:“什么事,号哭到这个样子?”
  邢柱、吕宁果见佟元回来,同时都向佟元面前跪下。
  吕宁道:“师父回来了吗?可怜三师弟不知同谁人斗法,竟是死了。四师弟也被那东西抢劫了去。”
  佟元听了,转问邢柱道:“你说!”
  邢柱哭道:“昨天下午,弟子在房里用功夫,远远听得阵阵的风响。走出房来一看,似乎见有许多天兵天将在前面一座红屋外,对打对杀。”
  佟元道:“那是你三师兄张义的丹房,那些天兵天将是双方都会使用将军令法,先是无形的暗斗,双方法力不相上下,就要明目张胆,各请这许多天兵天将,兵对兵杀,将对将打。以后你看是怎样?”
  邢柱道:“弟子只想不出是什么变故,出门刚走没多远,忽然那些天兵天将都不见了。忽听得有人喝了声:‘哪里走,须还我三师弟的性命!’接着,又听很悲伤的声音在红屋里号哭起来。
  “弟子走进红屋看时,却是吕阿哥抱着张阿哥的尸级痛哭。弟子胸中有许多话要向吕阿哥问来,忽听得女子哎呀叫了声苦。吕阿哥连忙起身出来,到红屋右边一处丹房里,弟子也跟随在后,却见吕阿哥在那屋子里找寻了一会儿,连连跺脚急道:‘四师弟也被那东西抢劫了去了,想那东西绝对是借土遁逃走的,三师弟且伤在他手,我的法力料也不是他的对手,师父又不在石洞,叫我如何救得四师弟回来呢?’
  “弟子当时便问吕阿哥:‘你们不是在芒砀山被鬼魅暗害得无影无形,怎么你们也到这里?张阿哥是谁人害死的,你四师弟又是谁人?’
  “吕阿哥当时便告诉弟子说,在芒砀山被鬼魅将他们两人劫了出来,幸得中途遇见师父,斩了鬼魅,救得他们两人的性命,带到茅山石洞,传授法力。四师弟是贵州女子宋雅宜,不幸师父不在山洞,竟遭这样的祸事。我看见天兵天将酣斗时候,连忙跑到三师弟那里,三师弟却被仇人砍了头了,那仇人已不见踪迹。空中的天兵天将也一无所见,只打算他杀了三师弟,已借土遁逃走,不想我到四师弟房里,又将四师弟抢劫了去。这东西不知是哪条道路的人,和我们三元会人有什么过不去,乘我师父不在山洞,无端来下这样的毒手。我且遣用六丁六甲,将三师弟埋葬入土,明天师父回来,大略师父决然估出那东西是谁。凭师父的法力,没有不能替三师弟报仇,将四师弟救回山洞。
  “吕阿哥埋葬了张阿哥,弟子同吕、张两位阿哥既系至好朋友,又有同门的情义,我今天想起张阿哥这样的结局,不由在吕阿哥房里相抱而哭。不想师父今天回山洞来了,请师父快给死者报仇,并救生者出险要紧。”
  佟元听了讶道:“是谁呀?”偏着脑袋想了想说,“这件事,既不是剑门山竹林寺真如干的,又冤赖不到绵山纯阳庙狄龙骏峰上,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狗胆,来栽我一个筋斗?”
  邢柱道:“弟子同吕阿哥猜想,怕是甄铨一类的人。因甄铨虽被弟子一刀刺死,报了大仇,却是师父拘获前来,所以他的同党中人,结怨在师父身上,乘师父不在石洞,来打这么一个翻天印。”
  佟元摇摇头说:“这个怕也未必。也罢,现在三元会、八卦教、天地会、红枪会、大刀会、神拳会、红莲教、白莲教,这许多会使法力的首领,都有一手擅长的法力,讲不起,我作法将张义的尸级显出来,相验他致命的伤,十九便明白哪一条道路的人做的事。张义葬在哪里?”
  吕宁道:“就葬在他的丹房背后。”
  佟元道:“你们起来,且侍立我左右。”
  邢柱遂起身侍立佟元右侧,吕宁侍立佟元左侧。佟元默念真言,一个“起”字没叫出口,邢柱早祭起两面乾坤镜来,两道光芒向佟元全身笼罩着。说也奇怪,吕宁没使着法力,这两道光芒也穿到他的身上,依然是行所无事的样子,向佟元背后退下。
  佟元正在使用法力,搬运张义尸首,身体却被这乾坤镜的两道光芒笼罩得不能动弹了,哎呀呀一声怪叫,再想使出别样的法力处置邢柱死命,岂知不想使用别样法力倒也罢了,才将这念头一转,早颤抖打了个寒噤,浑身抖个不住,身体软得向地上一躺,哪里能使出半点儿法力呢?便向邢柱抖颤道:“你……你……你这个东西,是……是……是谁送你的?你……你……你是我徒弟,怎……怎……怎么杀起师父来……来……来了?”
  邢柱道:“我胸中只知报仇,不知有师父,这镜子自然是有人送我的。你的死期到了,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佟元流泪道:“不……不……不用说,我在二十年前……前……前已早知有今日了,非是我……我……斩草留根,实因你的根基太……太……太大,福……福……福泽极厚,我的法术,可也不……不……不小,见了你总觉没处使,我……我……我不是真心想同你解释冤仇,也不收你做……做……做我徒弟。你给你生父和苇渡和尚……尚……尚报仇,伤害了我,但……但……但是化名甄铨,先后杀……杀……杀死鲁能,及苇渡……渡……渡和尚,三月前杀的那……那……那个甄铨,是我……我……我用的三元会幻术,杀了甄铨,只……只……只算坏了我一根竹枝。我所以害你生父及……及……及苇……苇……苇渡和尚的缘故,也就是假甄铨说的那……那……那些缘故,我只当迷……迷……迷蒙了你的眼藏,用一个假甄铨,算是帮你报雪大仇,使……使……使你消灭报仇的观念,随我做徒弟,这冤仇谅可解释了。谁……谁……谁知有人来帮助你,送你这……这……这面镜子,拆……拆……拆穿我的秘密,冤冤相报,到了这一步,我绝对逃不了。吕宁大略也和你互……互……互通一气,不……不……不过我们也算师徒一场,你要保全我的尸骸,照着对付假甄铨的法子对付我就好……好……好,我的时候到了。”
  邢柱心里一笑,早流下泪来,说:“你放心,报了仇就算了。”旋说旋将右手一面坤镜插在束带上,那镜光仍向佟元笼罩。
  邢柱用右手取出师刀,在佟元咽喉间猛然戳下,抽刀已喷出许多鲜红的血。看佟元两目一瞪,两手、两脚一伸,已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吕宁急使邢柱收了乾坤镜,取一套衣服给他换过,又将佟元的尸首敛埋入土。
  邢柱在洞中哭罢一场,回顾吕宁道:“我的大仇已报,第一件要紧的事,须到十虎村看视我妹子小娥,叫她听了我报仇的事,心里欢喜。便从十虎村到绵山去,拜谢狄老英雄师徒恩情,就此交还乾坤镜,并访问贵州宋雅宜小姐着落。未知哥的意思怎样?”
  吕宁道:“很好,自然我得陪你一行。”
  两人出了石洞,邢柱曾向吕宁说道:“兄弟就因报仇的事,出生入死,在江湖上历尽许多风险,终能得偿夙愿,可知‘有志者事竟成’的一句格言终不欺我。我们以后非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枉结冤仇,前车已覆,后车当戒,勿为泉下佟元所笑。”
  吕宁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哪一句不嵌到我这心坎里。”
  两人又略略畅叙一番,便回到阌乡十虎村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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