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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高普《钟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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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言

  本找一下硬碟,看有沒現成的故事介紹可以套用(因為此書之前曾經出過紙本書),前言就不用我費心了,結果並沒有這種東西,那就我自個來吧。
  這部書是我在明日工作室出的武俠書《絕地通天》的續作,整個故事宇宙相通,但可以獨立閱讀。主角荊介還是主角,不過這次他從故鄉西南武林,跨界跑到中州武林來了,來解決一些事,經營一座木莊。一連串的江湖紛爭,離奇冒險,這也是武俠小說的王道故事走向。
  除了武俠元素,我還在書裡提及一些環境變遷,科技發展的子議題,應該算很少有武俠作者寫過。有人曾經溢美說,我的武俠地理細節非常明確,不會一日八百里,東西不分。這主要歸功於我曾經在中國大陸工作過兩年,又有幾次長程自助遊的經驗。不蠻各位說,兩部書裡的多數地方,我都曾親自走過,連主人翁倒楣的經歷,我都曾親身遭遇過,出門在外在所難免,因此對地理訪查這件事有特別的見解。
  故事是否好看,這些細節都只是輔助,讀者真正看的還是人物與劇情,寫不到位終歸無用,不過能幫故事增色的這些題外話,我當然是不吝提一下的。
請讀友扣好安全帶,我們這就出發,這一路上可能會有些顛簸。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烏龍木

  等荊介發現包袱丟失,已經是來到夷陵兩日後的事了。
  他早就覺得這間客棧不對,雖然船老大一個勁推薦,但那種簡陋格局,又地處僻巷一個旮旯角,實在不像傳聞中的好住所。
  船老大連包袱都搶著幫他背,彷彿怕他不肯入住似的。
  他已不是闖蕩江湖的初哥,之前在西南武林,穿州過郡四處飄零,就為了躲避師門追緝,打尖住店也只是餘事。這客棧看就像個黑店多點,有人幫襯攬客也不意外。
  以他的武技,若真有事半個鎮子也沒人動得了他,何況對方頂多圖點薄利。他沒想太多,要了一間包間住下,隔天一早出門打聽消息去了。
  哪知這麼一托大,包袱就此沒了,其他細軟倒也罷了,然而那幾錠川資,和魯叔的一封親筆信,他卻丟失不起。
  回房不片刻他便匆匆出來,拉著一名路過的小二說:「誰進過我的房間!」
  小二捧著木盤剛走過他,沒留神盤子差點掉在地上,皺眉瞪他一眼。
  「有人進我房間,還偷走了我的包袱!」荊介真有點急了。
  小二一張窄瘦馬臉,面皮泛青,斜挑著眉毛說:「客倌,我沒見有人進您房間啊,您出門還加了鎖頭不是?」
  那把破落木鎖,荊介兩根手指就能掰開,「但我包袱真不見啦,肯定有人進去過,其他人呢,其他人有沒看見?」
  小二拉拉自己半幅袖子,要荊介放開,不當一回事的笑:「咱店裡就我一名小二,哪來其他人啊。」
  虧他還笑得出來?荊介的火氣不打一處來,不再理他,朝一樓扶梯下走去。
  「客倌您去哪啊?」
  「我去找店掌櫃,去找店東,非把這事弄清楚不可!」荊介頭也不回說。
  「掌櫃他們今天不在,」小二憊懶的笑容在臉上漾開,「這幾日生意清淡,他們早交代要出門去對江採買,今天不在店內。」
  荊介聽了氣結,站在油膩的樓梯板上。
  店小二淡淡說:「我說客倌,您今晚還打算住嗎,若還住下就請您先付房費,一共半吊錢。」
  *
  荊介茫然在街邊佇立一會,望著遠處的江面。
  他一路從巴郡沿江而下,本想朝東直抵南郡,走陸路北轉雒陽,船老大卻勸他由夷陵上岸,說走襄樊到京師更快,還拉他來那間破店住下。
  此處已是荊州地界,他早聽聞荊州人機敏多狡,等閒一個娃兒都一張算命嘴,唬得人一愣一愣,看來還真沒說錯。
  包袱丟了能怎麼辦,去報官嗎,還是回客棧吵鬧一番?
  大街邊人來人往,衣飾多半是得體的,表情泰半是冷漠的,沒人關切他一眼。
  夷陵的街道都是土路,日久年深,都被走成一條條淺溝,街鋪前大多鋪有墊石,前兩日一場大雨,到處都泥濘不堪。
  所幸他懷中還有一錠紋銀,幾吊銅錢,趁手的兵器也都貼腹藏著,縮衣節食總能撐個把時日。
  滴溜,滴溜。
  一輛破馬車在他身邊停下,拉車的馬懶洋洋的,瘦得像一匹驢,馬背後拖著不大的車輿,篷蓋是用木排紮的,車把式執鞭坐在篷蓋底下,捲起袖肘說:「小兄弟,去哪啊?」
  整輛車看得見的部分都沾滿爛泥,而且是那種沾上後曬乾,乾了後又沾上,打車上路就沒再洗過的模樣。
  荊介看著那名車把式,對方笑說:「去哪啊,順路拉你一程?」
  他好不容易遇著一個和藹的人,不敢抱太多寄望,「這位大哥,請教您由這往雒陽走,要走多少里地?」
  「啥,你要去雒陽,那可遠著呢。」瞧年紀有四十來歲的車把式,摸著一部鬍子說:「雒陽在司隸州,這兒是荊州夷陵,連南郡都還不到,遠呢,還遠著呢。」
  「但我聽說由這往襄樊走,去雒陽利索點?」
  車把式呵哧一聲笑道:「由這走會利索點,你聽誰……且住,這話有點道理,由這北往襄樊,再去雒陽是挺便捷的沒錯,小兄弟,你打算先去襄樊嚜?」
  荊介考慮過了,包袱九成是找不回來,在這裡乾耗也不是辦法,總算身邊還有錠銀子,那封引薦的私信也不是非要不可,等順利抵達雒陽,相信一切都能解決。
  「是,我要上雒陽,看來只能打襄樊去了。」
  車把式笑顏逐開道:「那太巧了,我這車正要拉人往北走,你上車吧,我順道載你一程。」
  荊介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世上還有這麼個好人,說著說著就要載他一程。
  他覺得這條街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倍加可親起來,原來荊州不像人說的那樣。
  車廂中一名國字臉撩開車簾子,探出頭來叨唸:「我說你走走停停煩不煩哪,繞了這麼一大圈,好該上路了吧?」
  「行,咱們立馬上路!」車把式笑笑將荊介拉上馬車。
  南鼎博物志‧辯證一
  雒陽,古字同洛陽,本朝定鼎之所在,於雒水之北,邙山之南。本朝尚火德,水剋火,故改洛為雒。洛與落同義,謂水自上而下之投流處,先儒皆自有解。(寇南星撰)
  *
  馬車滴溜溜直往北走,漸漸出了夷陵縣。夷陵位處巴山餘脈,地勢高低不齊,走越久路面越是顛頗。
  車裡的人都不說話,荊介隔著車簾問過把式,才曉得這裡離襄樊有三百里路,有些甚且是山路,光乘車就要走好幾天。
  他躊躇著想問對方,是不是一路要送他到襄樊去,還是中途又要換車。
  車廂連他一共有四個人,除了那名國字臉,還有一對父女模樣的乘客,盤踞在各自角落。
  國字臉青年始終繃著臉,瞇著眼睛似睡非睡,一身右掩的勁裝,在雙袖處纏著熟皮護腕,膀子也健碩有力。
  那對父女一般的人物,首先吸引荊介的,是那名梳簪花頭髻的女子,女子時不時偷瞄自己,舉止欠了點衿持。
  此女姿色中人以上,嘴角有一顆明顯黑痣,一雙眼睛媚汪汪的,裙裾服飾也精緻奢華。反觀她身邊那名像她父親的老者,衣裳比她樸素多了。
  老者從荊介一坐進車廂,就斜著眼睛不斷打量,擺明是在疑心他,眼神卻偏不與他接觸,彷彿荊介的臉長在膝蓋上似的。
  荊介覺得他不該疑心自己,因為自己對他們肯定無害,倒是坐對面的國字臉,雖然瞇著眼睛,但細亮的雙眸始終沒離開那名女子,一副螳螂捕蟬的態勢。
  大家都是出外人,他情不自禁咳嗽幾聲,想給這撥人一個提醒。
  沒人理他。
  馬車晃動幅度加劇,放眼望去一片荒郊,小路在不甚平坦的疏林間緩行,車把式「滴溜滴溜」輕喊,驅策瘦馬前進。
  「小哥,這位小哥。」
  半天後荊介才發覺女子在叫他,那張撲滿脂粉的臉,笑問他說:「請問您也到歇馬鎮嗎?」
  荊介這輩子沒聽這三字連在一塊過,同時也不好與女眷說話,連忙搖頭。
  「不是嗎,我還當您也去呢。」女子掩嘴嬌笑,「歇馬鎮近日可熱鬧了,有許多像您這樣的人,來來去去。」
  荊介搞不清楚是像他哪樣的人,只好悶不吭聲。
  「您是一位武人對吧?」女子嗓音又嗲又膩,還很喜歡以「呢」字結尾,「看您模樣就知道了,很是威武好看呢。」
  出門在外,荊介對這種便宜稱讚都有戒心,「嘿嘿」「嘿嘿」乾笑。
  在一旁的老者解釋:「小哥別怪,咱父女倆也要去鎮上依親。咱在夷陵略有薄產,這次來歇馬鎮,是想頂下一片佃林營生,可惜老兒膝下無子,跟前就只有這名女兒,再過幾年,怕就無力打理嘍。」
  那張佈滿皺紋的老臉,忽然悲戚起來,荊介完全不懂他對自己說這些幹嘛。
  「老兒往後沒幾年嘍,心中最放不下就是這名女兒。」他難過的拍拍女子的手,「只盼老天眷顧,讓咱女兒快找到一門好頭家,老兒立時闔眼也甘心哪。」
  他那名妖嬌女兒,既害臊又有些傷感,泛著淚花偷瞧荊介。
  荊介尷尬道:「老丈,您別憂慮太過,一切……一切都……」一切都怎麼樣,他也說不上來。
  「小哥,您還沒成親對吧?」老者忽然問道。
  荊介被這對父女鬧得手忙腳亂,坐對面的國字臉,眸子忽然睜開,側目瞅著那對父女。
  「老丈,一些事您還是別說了,出門在外且留三分話吧。」他忍不住提醒老者。
  「我瞧您是良善人,才對您說這些呢。」老者彷彿聽不明白,咧嘴一個勁笑,「您瞧我這女兒,既能持家,長得也端莊體面,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何妨考慮一下?」
  他女兒嬌羞的以手掩面。
  「我說老頭,」始終沒出聲的國字臉,悠悠開口說:「你剛說你們是哪來的,夷陵縣城?」
  老者這才留意起他,上下瞧他幾眼,結巴說:「是、是啊,怎麼了。」
  「我雖然不是夷陵人,但往來夷陵也有幾年,好像沒見過你們。」
  老者越看那名青年,越有一種畏懼感,啞聲說道:「你沒見過我們,我可也沒見過你啊,那又怎麼了。」
  青年橫了他一眼,哼哼冷笑。
  至此車廂裡又恢復寧靜,沒人再說話了,荊介固然感激這份安寧,但瞧青年和那對父女,總覺得有些外弛內張,氣氛不大對勁。
  青年看樣子也是會武之人,拳頭骨節個個飽滿,功夫大約都在手上。
  他是中州武林人嗎,對父女倆有何企圖?
  馬車滴溜直往北走,不管山也不管水,金烏西斜,在申牌初掛時分來到地頭。
  車把式把馬停在一座木牌坊邊,一間四柱式的三樓牌坊,中間寫著幾個黑字,其中一個似乎是「馬」字,荊介沒看明白。
  「到咧,下車吧各位。」車把式掛起車簾說。
  一到地頭,國字臉青年首先跳下車,在牌坊邊伸起懶腰。那對父女付錢下車後,似乎很畏懼青年,一邊瞄他一邊繞開,往牌坊內的街市匆匆走去。
  此地是一處熱鬧小鎮,比夷陵縣城小得多,牌樓後方市肆鼎盛,沿街都是商舖及吃食攤子,父女倆很快走入人流,漸漸瞧不到身影。
  荊介望著小鎮怪道:「車大哥,這裡是哪啊,還不到襄樊吧?」
  「你沒看到牌坊嗎,這裡是歇馬鎮,到了此地當然得歇馬停車嘍。」車把式伸手,要荊介把車裡幾捆麻袋遞給他,擱放到車軾上,「襄樊還遠著呢,起碼還有二百里地。」
  「那咱們什麼時候走啊?」
  「走什麼,我都說到地頭了,就這輛破車哪能去襄樊,不走啦。」
  國字臉一直停佇在牌坊邊,等父女兩人走遠,才不動聲色跟了過去。
  「小兄弟你若要去襄樊,明個往北走三四十里,到了保康縣再找車吧,你沒見附近一片山嶺,馬車哪走得過。」
  荊介也看到這個小鎮似乎在山邊,西北面全是山林,滿滿遮蔽住天際。
  「但……但你不說往襄樊便捷得很。」
  車把式摸著鬍髭笑了,「是便捷啊,但得先翻過這座大山。」
  國字臉青年追入人流,在人群中往前擠蹭。
  荊介曉得事情不妙,跳下馬車想跟過去,趕路的事只好晚點再說。
  「哎哎,你想去哪啊!」車把式拽住他的手臂。
  「怎麼?」
  「什麼怎麼,當我白載你啊,一趟車資拿你一吊錢。」
南鼎博物志‧武林掌故一
  昔天有列宿,地有州域,武林諸路以山嶺為盤,劃天下為五地。中州武林地處天下之中,乃五武林之首,佔十三州部之荊豫并州及司隸州,由其風土故,拳腳刀劍無不以中正平和為尚。
  其餘四地乃北武林、東武林、西南武林及海南武林,各自佔其州部,風土頗有殊異,尤以北武林武風最甚,北疆逞其狼虎之威,一匡塞外殊方,眈視中土久矣。(寇南星撰)
  *
  荊介在歇馬鎮的大通街上四處尋找,沒找到一片青年的衣角,最先離開的父女倆,更是連影子也瞅不到。
  他心中有些發急,暗想青年這麼追那對父女,肯定沒安好心,這件事既然叫自己遇到,就不能袖手不管。
  他來到街邊一條比較仄的巷內,裡頭有一大戶人家,偏堂蓋著歇山式屋頂,比附近住戶高出許多。
  他一個騰身躍向房頂,間中踏了一下牆面,輕功雖然是他比較弱的一環,然而上一棟大屋還不成問題。
  他在歇山屋頂的平折處俯瞰全鎮,大小街道盡收眼底,今個興許是趕集日,四下人實在是多,全然尋不出想找的標的物。
  市街西北的面山處,有一棟合院,合院外聚著一群閒人,嘟嘟嘟囔囔不知在嚷什麼。
  他到處沒瞧見青年和父女,閉上眼睛,用內息把心搏抑制得極細極小,近半個月他練功發現,能將心念隨氣流轉,即便在最劇烈的武鬥中,也能靜得一如止水,將四周和對手的招數一覽無遺。
  這路功夫叫「明心見性」,他才初學不久,具體該如何運用,與敵周旋時該怎麼操控,他仍不很輕車熟路,未來還得多加練習。
  周遭環境在他腦中,形成一幅奇妙的景觀,那片嘈雜的吆喝及車馬人聲,如圖畫一般將小鎮描繪成形,包含他在高處看不見的,也都被聲音給具像化,以他為中心往小鎮各處延伸。
  小巷外那條通衢,再往前有一條橫街,丁字路口邊幾條小巷,寬窄深淺模樣如何,全都印在他腦中。小巷內有一把熟悉的人聲,正在裡頭爭吵。
  他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青年和父女倆,不知為何鬧將起來,女子尖叫一聲,嘴巴似乎被人摀住。
  他一面擔心,一面也訝異於這路功夫的潛能,躍下房頂時忍不住想,若真放手施為,思感不知能旁及多遠。
  他穿出短巷來到丁字街口,沿街又走兩間舖肆,全是熱油油的燒餅舖。他鑽進小巷往左拐,果然在拐角處傳來青年的暴喝:「臭老頭,真要我給你一頓好的?」
  「這位爺,老兒……老兒真的沒錢哪,哎喲!」老者的哀求被痛喊聲打斷。
  「救──」女子掙脫開,不旋踵嘴巴又給摀住。
  小巷裡沒別人,荊介擔心再觀望下去,兩人骨頭準會被青年給拆了,他捲起袖子和褲管,從衣袋內取出一條黑面巾,將臉矇住,衝進小巷拐角。
  國字臉青年一手架著老者,一手摀住女子嘴巴,將兩人按在牆上。
  他似乎想搶老者銀子,不斷在老者腰際亂摸,嘴裡還罵罵咧咧。
  「住手!」
  直到荊介壓低嗓子喊出這句,他才注意到有人來了。
  「不准傷人,滾!」荊介手往大街一指,暗自希望他們認不出自己。
  國字臉看著這名袖褲都捲起來的傢伙,還怪異的蒙著頭面,怒道:「你才給我滾,少管閒事!」
  他稍一鬆手,父女兩人齊聲呼求說:「好漢救命!」
  國字臉反手揍了老者一拳,瞪眼說:「臭東西,你滾不滾?」
  荊介知道無法善了,大踏步走上前去,青年掄起呼呼有風的拳頭,迎向他來,一拳擊往荊介臉膛。
  荊介抓住那顆拳頭,沒怎麼施力就令拳頭喀勒崩響,青年放聲怪叫,另一顆拳頭也砸過來。荊介發力一扯,在狹窄的小巷和青年互換一個方向,青年拳頭砸在空處,整條右腕被荊介扣住,痛得哇啊直喊。
  荊介小小懲戒他片刻,鬆開手往他胸口一推,推得他踉蹌退撞七八步。
  他抱著發紅的拳面,驚魂未定看著荊介,又看向已落到荊介背後的父女,驚愕說:「你是他們同夥?」
  荊介沒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跟他耗,指著大街的方向說:「你滾不滾!」
  青年眉毛糾如濃墨,退到小巷拐彎處,嚷說:「臭東西,有種的報上名號!」
  「鬼棺門梁逍。」
  「鬼棺門……梁逍……」青年最後再橫他一眼,淌著熱汗匆匆離開。
  荊介鬆了一口氣,回頭說道:「老丈。」
  「梁大俠,您就是梁逍梁大俠?」
  老者臉上的兩行淚簡直是用噴的,喜悅溢於言表,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五橫八叉都是感激。
  「梁大俠,您這趟出手可真即時,要再晚個半刻,咱……咱父女倆就沒命啦!」他拉著荊介的右肘臂泣訴。
  靠近後荊介才見到他有點駝背,心中不免奇怪,自己一路以師兄之名行俠仗義,也才做了幾件微事,怎麼名聲就傳開啦。
  「你認得我嗎?」他愣愣說。
  老者一個勁點頭:「梁大俠威名遠播,萬家生佛,荊楚一帶誰人不知,老兒當然認得!」他回頭看了女兒一眼,「還不快向梁大俠叩恩。」
  妖嬌女子髮髻也亂了,裙裾也髒了,容妝被汗打得污七八糟,施施然就想跪下,「梁大俠,小女子給您叩恩。」
  荊介連忙叫住說:「不必了,你們快些走吧,別在外頭多招搖,危險。」
  女子也沒真跪下,一雙鳳目頗帶嬌羞,不停瞄著荊介。
  老者笑說:「女兒,妳瞧梁大俠這雙手臂多壯,真乃豪傑也。」
  「可不是呢。」
  「梁大俠,不知您成親了沒有?」
  這對父女真的有病,逢人就問成親了沒,荊介曉得厲害,不想和他們夾雜不清,搖手說:「你們快點走吧,我也要走了,告辭。」
  「唉喲不好,大俠請留步!」
  荊介前腳還沒跨出去,老者後腳便拉住他說:「不好了大俠,我這才想起咱父女倆身上的盤纏,被剛才那人搶去啦,盤纏是老兒用來招婿用的,沒了咱們就毀啦,請大俠救救咱父女倆!」
  「你怎麼不早說!」荊介搶出小巷外,國字臉青年早走得無影無蹤,想找都沒法找到。
  老頭拉著女兒,追到他跟前跪下,跪下還不夠,抱著他的小腿哭喊說:「求大俠救救咱父女倆!」
  大街上人來人往,見一名老頭和一弱女子,向一名偉岸男子跪下,男子臉上還蒙著面,都停下來議論。
  荊介連忙拉起他說:「你們別跪啦,有話好說。」
  老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俠,您送佛送上西天,好人做到底吧,咱父女倆真的不能沒那筆錢,您……請您幫我們一幫!」
  荊介拉著他們走進巷子口,低聲軟求說:「好好,你們別哭,到底他拿了你們多少銀錢,你們說說看,多了我也幫不了的。」
  老者果然不再哭了,用髒袖子抹乾臉說:「大俠,您身上有多少銀錢?」
  南鼎博物志‧武林掌故一
  鬼棺門位於牂柯江與溫水之畔,北接犍為郡,屬西南武林,獠夷地也。土民以養毒為擅,尤擅養屍毒,並以奇毒入武,詭譎難防。
  門中六姓符、彝、山、海、端木、黎,更替執掌門戶,上代門主符蔭勾結北疆,謀串中土,構陷西南正道自然門徒眾,為武林人所不齒。(荊介述、寇南星撰)
  *
  離譜,這真的太離譜了,荊介握緊懷中的囊袋,裡頭只剩下幾吊錢。
  他幾乎快昏倒了,打昨日從夷陵上岸,沒有一件事對頭,包裹丟了,路線也走的似乎不對,如今來到這座荒僻小鎮,天色已晚,而他僅存的銀兩又離他遠去。
  接下來該怎麼辦哪。
  這趟從蜀郡前往京城,除了幫魯叔打理家業,還與中州的武林人有約。前數月他才與這批人出生入死,大家門派雖然不同,但卻都同仇敵慨,要共商對付北疆之大計。
  大計歸大計,沒盤纏有通天本領也無計可施,當初真不該托大獨自上道,落得如今這番窘況。
  他踅在青磚鋪的街道上,集市早已散了,鋪肆也大多收攤,有幾間客棧掛起燈籠,在召喚旅人歇腳。他身上這幾吊錢,即便能擋個一兩天,也擋不了十天半個月。
  正煩惱著,街市邊兩名漢子,拿著一短棒敲打木牌說:「機會難得,快過來試試唄!」
  他們站在一片合院門口,裡頭屋堂勾連,似乎是個殷實富戶,宅外籬笆是用木頭紮的,一根根結實硬木,整排深舂進土裡,隔著籬笆隱約能看到裡面,門堂敞闊,不像是尋常人家。
  兩名漢子膀大腰圓,短衫裡露出紅胸膛,對著路人吆喝。幾聲後沒人搭理,都有些感到沒趣,「奶奶的,這麼個好門路都沒人來,咱們的錢是假的啊。」
  他背後的院門也是用木頭紮的,頂上還搭著小巧棚屋,門右邊立著木牌,牌底釘有立架,所有料件全是木頭做的,彷彿不用木頭對不起自己,唯一一樣例外的,是木牌上掛的招貼。
  荊介聽他們說話就留上了心,同時也想起,此處正是之前圍著人群的合院,這時人都散了,不知說的是什麼門路,果真有錢可賺?
  大漢懶懶瞄他一眼,沒理他,倒是對他背後一名傻大個興致高昂,上前拉他說:「胖子,進來試試,咱們招工。」
  傻大個看了看大漢,又看著那幅招貼,愣道:「招木工嗎,我不會木作啊。」
  「不用木作,又不是架梁造房,招的是伐工。」臉膛胸口一般紅的大漢笑說。
  「伐工,要進山嗎?」
  「不然上哪去伐,當然要進山。」
  傻大個露出驚惶之色,叫說:「不去,我不進山,山裡有……有……我不進山!」說著倉皇想離開。
  另一名大漢不高興道:「進一趟山五兩銀你都不幹,你傻啦。」
  傻大個掙脫大漢手臂,差點沒抱頭鼠竄,叫說:「我才不進山咧!」
  兩名漢子眼睜睜看他越跑越遠,良久,在地上啐出一口痰,又到處去拉人:「喂你,進來試試!」
  荊介聽進一趟山居然有五兩銀子,阮囊羞澀之餘,不免有些動心,悄悄走到招貼前,想看看是怎麼回事。
  左看右看,招貼上的字都識不得他,恰好命中他的死穴。
  兩大漢空手而回,低聲咒罵,才注意到他的背影。
  拿短棒的大漢說:「小子,你看什麼?」
  荊介看招貼上似乎寫了「五兩」,應該沒錯,回頭問:「兩位大哥,你們還缺人嗎?」
  大漢有些鄙夷,「咱們招的是伐木工,就你這副文秀勁,也敢來試。」
  「管吃管住嗎?」
  另一名紅臉大漢點頭。
  荊介考慮了一會,說:「怎麼才算試成了。」
  「你真的想試,甭了吧,你不可能通過的。」
  紅臉漢見他淡定笑著,對同伴說:「就讓他試試吧,反正也招不到人。」
  拿短棒的猶豫一會,敲鑼般朝木牌打下去說:「不這樣也沒辦法,半天招不著一個活人!」他氣呼呼的瞪著荊介,「隨我們進來吧!」
  兩人扯下招貼往地上一扔,提著那塊大木牌,走進宅內。紅臉漢子對荊介招手,要他隨自己進來。
  宅門外看不清楚,走進宅後,荊介才發現裡頭有片很是寬敞、甚至可以說疏闊的大院。院內外都用硬土鋪實,大堂邊間的側階之下,有小半畝平地,整齊堆放著幾垛木料。
  院落盡頭,或坐或站十幾來人,看見他們進來,都舉頭關注。
  「嚴二哥,招不到人啦,就來了一名青頭小子。」短棒大漢叫嚷道。
  他嚷的是名大肚漢子,有點年紀,滿頭凌亂的白髮,從一把矮折凳上坐起來說:「掛未牌了嗎?」
  短棒大漢聳肩說:「差不多,集市都散了,不會再有人來哩。」
  白髮蒼蒼的嚴二,瞇眼瞅著荊介。
  這片可稱為廣場的院落,擱著幾樣怪東西。頭一樣是個肥墩墩的石鎖,像個倒翻的米斗那樣上窄下寬,頂端有隻大鐵環,恰好容得下雙手合握。
  第二樣是一根原木,粗碩的表面光滑至極,樹皮都已被刨去。
  第三樣最特別,是一球特別發達的巨大樹根,像座小山壓在院落土裡,地面都有點被它壓陷。
  荊介看著那三樣東西,相隔幾尺排在一塊,不曉得是幹嘛用的。
  大漢帶他來到廣場,眾人一看他那模樣,噗哧嘩哈都笑了出來,有人嘲諷說:「熊六,鎮上的人都死光啦,你找這小子回來。」
  這批人大多是身高膀大的壯漢,荊介雖然不矮,但相形之下,終究「纖細」了些。
  短棒大漢臉紅道:「少說廢話,你怎麼不去找人!」
  「你找這小子不跟沒找一樣,管什麼大用。」
  嚴二伸手制止他們,對熊六聳起眉毛。
  熊六滿臉堆笑說:「二哥,這小子……這小子說他非試不可,我想既然如此,就讓他試試唄。」
  嚴二略帶苛責說:「這行當不是人人可幹,你帶他來,不是徒然浪費時間。」
  「但是二哥,咱們已經招不到人啦,再不準備收拾進山,那批木材可不等人。」熊六瞥了紅臉膛一眼,後者附和說:「二哥,你就讓他試試吧,能行是最好,不能咱們也沒損失,反正沒人肯來。」
  嚴二心想也是道理,點頭嘆了口氣,來到荊介跟前:「小伙子,你叫什麼名字?」
  荊介如實跟他說了。
  「你可知道咱們在招什麼工,是個什麼行當?」
  荊介摸摸下巴說:「你們是伐木的對吧。」
  嚴二不無莞爾笑說:「對,咱們是伐木的沒錯,但咱們伐的木,不是人人都可以伐,咱們伐的是皇木。」
  「皇木?」
  「就是幫朝廷伐木嘍。」人堆裡有個大嗓門說:「小子,我瞧你沒幾兩氣力,這皇木你伐不來!」
  嚴二要那人稍安勿躁,又說:「咱們伐的是皇木,沒法想做啥就做啥,招人也不能冒冒失失,你若有心要做,便要通過咱們測驗。」
  「怎麼個測驗法。」
  「看到院裡那幾樣東西沒,咱這行吃的是氣力,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那可不行,總得先過了氣力這一關。」
  荊介恍然說:「我懂了,是要考驗能否扛重,要怎麼考,一一舉起那三樣東西?」
  知道是扛重後,他反倒放下心了,別的事他還真不敢說,但對自己的氣力他有信心。
  旁人聽他這麼說,有的怪叫,有的哄笑,也有人抿嘴抖著肩膀,發出促狹的噗噗聲。
  嚴二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正容說:「你可別小瞧了這事,左邊那隻石鎖,光重量就有一百四五十斤,等閒漢子拿不起來。中間那根圓木柱,總重幾達三百來斤。最右邊的紅檜木根,更是幾百年就有幾百斤重量,這可是一根六百來年的紅檜,別說扛起,就連推一推搡一搡,恐怕都很困難。」
  「三樣都得測試過?」荊介揉揉手掌。
  嚴二怔愣片刻,瞪眼說:「你只要能拿起石鎖,就算你過關啦;如果能舉起木柱,不但過關,還另加你二兩銀;若能扛起那紅檜木根,嘿,進山後不但有五兩能拿,我還多給你五兩銀子。」
  他根本不信荊介能過任何一關,說到最後,自己也笑了出來。
  荊介琢磨半天,暗想除了檜木根得試一下,自己至少能拿二兩。他自然而然問:「那五兩工錢幾時給發,從山裡出來後嗎,大約幾時出來?」
  嚴二等人都笑不出來了,實在氣惱他充假逞能,好幾人都叫說:「小子,等考校過你再問唄!」
  嚴二揮手止住眾人,沉聲說:「那五兩當然是下山才給,幾時下山卻不一定,短則五七天,長則十天半個月都有可能。」
  「那麼久啊。」荊介惋惜道:「不成哪,我沒法在這待太久,我還另外有事。」
  有人叫罵說:「你個小子,說的跟真事一樣。」
  「我說嚴老二,你看我請到誰啦!」
  宅院的大門口,施施然走進來三五個人,最前面是一名土財主,一身俗豔的鮮紅錦襖,四肢粗短,走路像隻大肥鴨。
  跟在他背後的三人,比他穩健多了,步履之間威儀氣派,傲然踩著這片實地,正眼都不瞧人一下。
  三人顯然身負武藝,全是武人打扮,荊介赫然看到那名國字臉青年也在其中,不禁有些納悶。
  大院裡的人都不吭聲,嚴二迎上去說:「秦大哥,您怎麼來啦,這幾位是……是……」他見土財主微笑不語,擊了一下手說:「莫非就是您說的幾位高手!」
  土財主咧嘴微笑:「沒錯,這幾位就是我特地邀來,名動江北的武林高手,你不一直擔心山裡的事,有了這幾位,擔保你們在山裡沒事。」
  他一一引介那批插腰看天的武林人,有「九節鞭」花某某,「一刀屠龍」陳某某,而那名國字臉青年,名頭則是「碎山拳」呂密,都來自長江兩岸。
  這些某某都很倨傲,不大瞧得起眼前的伐木漢,若不是有人力邀,這種鳥不下蛋之所,他們約莫是不來的。
  眾漢子見了這三人都心中不悅,拿短棒的熊六,更是暗自嘀咕。
  荊介聽青年叫「碎山拳」,心中不由得好笑,覺得江湖人沒事搞些誇大虛銜,實在很無謂。他暗想自己將來會不會也有些渾號,希望別是一刀兩拳之類。
  嚴二的闊臉蛋振奮得不得了,不住謝說:「那太好啦,有這三位大俠,我們進山更不怕哩。」
  進山為什麼要害怕,荊介心中不大明白。
  土財主戲謔說:「我幫你邀到人,你要怎麼謝謝老哥我。」
  「當然要謝,這就好好招待去。」嚴二吊起嗓門叫說:「小猴兒,快出來!」
  不遠處的堂屋內,匆匆出來一名小子,真就像猴兒一般矮瘦,頭顱也尖尖的,走跳十分靈活。
  嚴二拉來他說:「還不快請秦老爺和這幾位爺進屋歇坐,先泡一壺龍井,再給幾位爺備妥上房,懂嗎?」
  小猴兒眨眼看著那幾人,又偷偷瞄了眼荊介,還未回答,嚴二追加說:「待會去西街瑞祥酒樓訂一桌宴席,晚上為人洗塵接風,快去吧。」
  小猴在掌心裡默記,恭謹領著土財主等人,走進堂屋。
  由頭至尾,那個呂密都沒正眼瞧過荊介一眼。
  *
  荊介在院落舉起石鎖,又扛起圓木柱,看掉大漢們一顆顆眼球,如果不是不想招搖,連那個檜木根他都想試試。
  二兩銀子到手後,熊六幫他找了間房,對他豎起大拇指說:「小兄弟,你說你姓荊對嗎?真瞧不出你有兩下子!」
  荊介低調笑說:「我就這項長處而已,沒別的。」
  和熊六略作攀談,他發現這些漢子都很魯直,除了嘴巴不饒人外,倒沒什麼壞心眼。
  熊六離開後,他掂著那錠銀錁,心想自己盤纏都給父女拿去了,而父女的銀兩在呂密手上,也就是說,呂密兜裡的錢其實應該是他的。
  他越想越覺得沒錯,一定要找個機會逼問呂密,如果能拿回盤纏,那麼這份工還是早辭早好,他真沒許多時間在山裡虛耗。
  房門咿呀打開,乾乾癟癟的小猴兒,沒敲門就走進來,笑道:「你就是那個新來的荊介,吃飯了沒,晚點我帶你去用膳。」
  小猴兒瞧模樣才十五六歲,卻很是倚老賣老,大剌剌坐在他床上,「還習慣吧,可別像那些人一樣,沒兩天就跑嘍。」
  荊介還真有此打算,此刻當然不便明言,好奇問:「這份行當很辛苦嗎?」
  「也不是辛不辛苦,而是……」小猴兒欲言又止,「你真的不知道?」
  荊介聳肩搖頭。
  「不知道也好,總之二爺交代我,進山後由我負責照應你,包管你不會有事。」他拍拍自己沒幾兩肉的胸膛。
  聽他語氣,好像山裡真有東西似的,荊介反正另有計畫,也不在意,問說:「剛才那幾位英雄,好像也會進山?」
  「你說擺臭臉那幾個?當然,他們也會隨咱們進山。」
  「那咱們幾時出發?」如果是明早,那麼他今天晚上就得把事情解決一下。
  「別急,這兩天都不是好日子,還得再等等。」
  「怎麼進山還挑日子。」
  「當然,伐木這行吉日很重要的,不能是『穿山殺日』,也不能是『黃殺方日』,其餘『九天大座日』,『皇帝八座日』也都不宜入山──最近最好的時日大概落在後天。」小猴兒扳指頭數道。
  荊介沒料這一行忌諱挺多,不過既然在後天,那麼時間倒還早。
  「山裡天候差,你得添幾件衣裝。」小猴兒頻頻打量他,笑道:「其次鞋子最好換大一點。」
  「怎麼說?」
  「到時你就知道啦。」小猴從床上跳起來,拍他肩膀,頭也不回的走了。
  *
  荊介在伙房囫圇吃了一碗麵,走回廂房時,沒有進去,在廊廡上觀察敵情,那三名英雄似乎仍沒回轉,幾個房間都是空的。
  廊廡是個回字形,前後各搭著一間堂屋,堂屋左右有幾個邊間,大部分都沒人在,聽小猴說,眾人好像幫英雄洗塵去了。
  他有一種奇怪感覺,有人正盯著他瞧,他若無其事的走回廂房,在門縫探看片刻,看不到有人出來,蒙上頭巾,由後窗穿窗出去。
  偷瞧他的是小猴兒,趴在堂屋的水簷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荊介蹲在另一排水簷上,想不透這小子監視自己幹嘛,自己很像壞人嗎,還是他想動自己這二兩銀子。
  小猴兒在簷上待了半天,發現沒什麼動靜,悄聲爬下樑柱走了。
  他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這夥人都有心事似的,自己無須跟他們糾纏。他決定盡快拿回自己盤纏,二兩銀也不要了,兩不相欠的走人。
  三名英雄終於酒足飯飽,回到宅內,嚴二等不再相陪,大夥各自回房歇息。
  呂密的房間離荊介不遠,隔壁挨著「九節鞭」,破房而入似乎不大妥當。
  他好不容易等到呂密出門,尾隨到茅坑外守住,等人從茅坑裡出來,立時躍過去阻住對方的去路。
  呂密的醉眼昏聵成一條縫,踉蹌退後,被荊介一把給揪住。
  「搞什麼,閃開!」
  他睜大眼看清楚荊介後,渾身一震,酒醒了一半說:「你……你不是那個鬼……鬼什麼門的誰?」
  荊介冷眼瞅著他,茅坑離合院有一段距離,說話不虞被聽到。
  「你又想幹嘛啊?」
  茅坑邊不宜久待,而且味道也臭,荊介拽著他來到一處僻靜的牆角,冷冷問他說:「還記得那對父女嗎,我受他們之託,來向你討債。」
  呂密搖搖晃晃被他拽著,差點沒跌倒,訝道:「討債?你──你難道想──救命!」
  荊介連忙摀住他嘴巴,恨不得給這「碎山拳」一拳,厲聲說:「要命的就別發喊,我只是來拿回我……拿回那對父女的銀兩,識相就快交出來!」
  「什麼銀兩?」呂密悶悶叫了一聲。
  「那對父女的銀兩,你剛搶到手便忘啦,快拿出來!」
  呂密急忙指著自己的嘴,荊介猶豫了會,鬆開,呂密大口大口的吸氣,嘴巴中充滿酒味。
  「我沒拿他們銀兩,那對騙子父女,我還沒找他們算帳呢!」他忿忿說道。
  「什麼?」
  「他們是一對騙徒,沿江兩岸專向年輕男子騙婚,說得天花亂墜,弄到錢人就跑了,我會搶他們錢,那才有鬼!」
  荊介背心有點發涼,勒住他的襟口說:「別想唬我,你明明早便盯上他們。」
  「不信你可以去問啊,我有幾名外地朋友,被他們耍得團團轉,沒想他們跑到江北來啦!我撞著他們時,車上有個傻子差點也被他們矇騙,還是我給點破的哪!」
  *
  荊介回房後蒙頭就睡,憋怒了一個晚上,隔天一早就被熊六挖起床來,熊六說:「小兄弟,起來準備準備,待會用過膳咱們便出發。」
  荊介睜開眼皮道:「出發,出發去哪?」
  「當然是去山裡,還問。」
  「不是明天才是吉日。」荊介驚訝的爬起來。
  「你小子懂得還真不少。」熊六扯著嗓門叫說:「吉日就在今天,別囉哩巴唆啦,快點起床去用膳!」
  原來小猴兒矇他的,進山的吉日其實是今天,卻告訴他明天。
  雖然早一點對他更好,但他弄不明白,小猴兒幹嘛連這事也不肯實說,昨天還鬼祟監視自己,簡直莫名其妙。
  用膳時小猴兒也在,看見他什麼都沒說,若無其事聳聳肩。
  嚴二不苟言笑的走進飯堂,對眾人說:「大夥吃飽點,待會還要趕路,有一番累的。」
  他身上飄著一股香火味,敢情剛上過香。
  用完膳眾人下去準備,什麼大小斤斧、鑿子鑽子、刨刀木鋸、麻繩套索等等,都裝在大麻袋中。
  熊六還特地帶上幾把砍刀,也不曉得要幹嘛。
  有人在私底下議論:「聽說了嗎,昨晚那三個狗屁大俠,偷偷溜跑一個。」
  「溜跑了哪一個?」
  「誰知道,哪一個不都一樣,還大俠呢,管個屁用。」
  荊介聽了恍然,心想溜跑的那人自己八成認識。
  果然昨天來的呂密,今早已然不見了,嚴二沒多提他,彷彿這個人從來都沒來過,邀他來的土財主,今天早晨也沒過來送行。
  另外兩名大俠,倨傲中帶點不屑,很以與這人同行為恥。
  呂密溜了,荊介其實有點自責,整件事最無辜的就是他,那對父女從頭騙自己到尾,自己卻渾然不知,這幾年江湖算白混了──
  荊州人果然機敏多狡。
  盤纏既然拿不回來,只好隨這些漢子上山了。
  一行十幾來人,在嚴二帶領下朝西面出發,沿歇馬鎮外的歇馬河溯流而上。
  小鎮往西是一片山林,許多櫟木黃楊雜處一地,有些樹被伐至根部,光禿禿一片。還有些木料就堆在河邊,似乎在等待排運。
  沿途許多地方都是這樣,荊介不解道:「熊哥,咱們快到了嗎?」
  熊六背著大麻袋說:「早呢,還有幾十里路。」
  「既然這裡就有林木,幹嘛不在這裡伐去,要跑那麼遠。」
  熊六抹了一把汗膩的臉:「你不懂,伐木可不能到處亂伐,各家有各家的林場,平時養山,入冬伐木,春季將木材採運下山,光這一條河就有好幾家木幫瓜分哩。」
  「原來伐木也有幫會?」荊介算是長了見識,「那咱們是哪一幫的?」
  「哪一幫都不是,」熊六傲然笑說,「咱們伐皇木的,跟這些幫會都不一樣,咱們是幫朝廷伐木,豈能屈就於這些俗地,咱們要伐的木,大山裡才找得到,也只有咱們才許採伐。」
  荊介似懂非懂,跟在熊六身邊。一夥人踩著遍地的黃葉向西行走,時值秋末冬初,越往山地行去,空氣中的涼意就越盛,遙望高山最頂峰,已能見到皚皚初雪。
  這批人都是腿力雄健的壯漢,最瘦小的小猴兒,蹦跳走在前方,對這片山林極其熟悉。他們腳程快,沿途只歇了一趟,至晌午起碼走了有半條歇馬河,約二三十里地之遙。
  奇怪的是沿路都是林場,卻沒見到半個伐工。
  河川即將溯到盡頭,有一片村落出現在河源的平闊處。
  饒是大夥體力好,這時也早已汗流浹背,只聽熊六喃喃說:「這可到哩。」
  「大夥進村裡歇歇。」嚴二的闊背汗濕一片,帶頭走進村莊,村裡有十來戶人家,每一戶都與他們相熟。
  薄板岩疊起的茅草房頂,人都走了出來,小孩在身邊亂跑亂繞,一派山居的悠閒景象。
  他們來到一戶最大的人家,老屋主出來招呼,山村沒什麼可招待的,大夥坐下來喝茶歇腿,啃些糙硬的饃餅。
  荊介本以為就是這裡,一會後才知道不是,林場還在更遠方。
  「老嚴,今天就別趕路了,留在村裡明兒個再走。」
  嚴二為難的笑笑:「不成啊,咱們已經晚好多天了,今晚非趕到盤寨不可。」
  屋主人年紀雖老,一雙厚眼皮卻眸清目朗,似老非老的模樣,老人家應該也有段過去吧,不知怎地會隱居山林。
  「山裡天黑的快,你們頂多能走兩個時辰,天黑後趕路不好。」
  「這離盤寨有二十里許,我們也不是頭一遭來,沒問題的。」
  老屋主興嘆道:「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
  「這趟上山,咱們請來了幾位大俠,有他們在,當能保咱們平安。」
  屋主看著眾人:「是哪兩位?」
  兩名大俠挺直腰桿,光頭繫一隻皮口袋的,是「九節鞭」花榮,背上斜背一把刀的,是「一刀屠龍」陳士元。
  兩人雖是練家子,爬了半天的山,額頭都微微出汗,面如棗色。光憑這點荊介就肯定他們武藝不高,至少還未到內外兼修的境地。
  屋主似乎也發覺了,皺著疏眉搖頭不語。
  嚴二吩咐眾人說:「大家再歇息片刻,趁天還光,咱們早早進山吧。」
  金刀大馬坐在荊介左邊的熊六,啜了一口茶說:「小兄弟,早上要你換雙大鞋,走山路還習慣吧?待會找些落葉填實了,有好處的。」
  荊介拉著雙足下的鞋跟,總覺得有點鬆,「為什麼要穿那麼大鞋?」
  小猴兒湊過來笑道:「這會天氣還熱,等到了山裡霜天雨雪,腳腫了你就知道好啦。」
  這小子笑得全無心機,若不是昨晚親眼見他監視自己,荊介還真不會防他。
  小猴兒漫不經心說:「聽說你從巴蜀來,要去雒陽,走關中豈不更便捷些,幹嘛下長江啊?」
  光來到荊州這幾天,荊介一路不知被人騙了幾回,早曉得要謹慎說話,「長江也挺便捷的不是。」
  熊六一拍小猴兒後腦,差點將他拍飛出去,「你小子懂個屁,關中日來不斷受北疆侵擾,人逃難都來不及了,還怎麼走雒陽。」
  昨天那名紅臉漢子,名叫田七,聽聞這事有些擔憂,不斷問:「聽說前不久青狼軍南下廣元,吃了一場大敗仗,怎地關中還沒解圍啊?」
  「青狼軍多大威勢,朝廷又缺乏可用之兵,光靠一場勝仗要想解圍,難噢。」
  田七愁得直搔頭髮,「這事確實可慮,確實可慮。」
  「你們幾個別議論朝庭之事,吃喝你們的吧。」嚴二繃著臉說。
  荊介聽他們談論國事,內心喜憂參半,喜的是廣元大捷已人盡皆知,西南與中州武林聯手,幹下好大一番事功,未來頗有可為。
  然而北疆畢竟勢大,光靠武林中人,恐怕也只能攻其不備,真要硬撼,仍猶如螳臂擋大車──
  也不知道其他家派作何想法。
  稍晚,眾人與屋主拱手話別,繼續往山裡發進。
  歇馬河已到盡頭,河源是一處濕軟的淺坳,也不知道水從何處來,潺潺流往山下。
  很快他們便將歇馬河拋在後頭,林木越走越見稠茂,枝椏蔽天,樹蔭中也隱隱透著寒氣。
  頭一件奇怪事發生在他們入山後不久,山裡已瞧不見日頭,離真正天黑還有一段時間。
  荊介腳踩著一支木棒,拾起一看,上頭刻有東西,他猜是熊六身上帶的,追上去還給他。
  熊六驚訝的摸著腰後,果然自己短棒掉了,感激的看了荊介一眼。
  「熊哥,棒上刻的是字嗎?」荊介對那些似字非字的符文有些好奇
  「不是字,是嫁妝。」熊六摸撫那一肘長短、三面刻著刻劃的短棒,「是俺媳婦留給俺的。」
  他背後的田七笑說:「你可幫他一個大忙嘍,這支棒子是他命根。」
  「熊哥已經成親啦?」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說。」熊六將短棒插回腰際,喟嘆道:「這個是歌棒,我媳婦是苗人,她們都拿這玩意唱歌嫁娶,在上頭刻嫁妝。」
  「嫁妝?」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筆畫,不是漢文。」他有點不解的看著荊介,「你小子生得那麼秀氣,難道不識字?」
  荊介窘迫的搔頭,暗想自己可不是不識字,只是讀不進心裡。
  「停!」
  帶路的嚴二,舉起手示警眾人,大夥走到他身邊,就見他凝神望著一棵大樹,樹皮都翻爛了,幾道爪痕抓在樹幹上,入肉有兩寸深。
  那棵樹彷彿枯死似的,由爪痕處瀰漫黑色,周遭的樹木與之一襯,葉片分外枯黃。
  「好奇怪,是被猛獸抓的嗎,枯成這樣?」「九節鞭」花榮用三根手指貼上去,比他手掌大些,但又沒大到熊羆那種程度,不解道:「看不出是什麼,應該才抓過不久。」
  嚴二繃著臉沉吟不語。
  「該不會是山鬼吧?」小猴兒忽道。
  大夥心中都突了一突,面面相覷,彷彿他們也是這麼想,但都沒敢說出來。
  荊介一看那抓痕,立時有一股熟悉感,想起西南武林鬼棺門中的一路武學,像極了樹上那樣。
  但不可能,鬼棺門遠在千里之外,眼下到哪找練就這爪力之人,除非是他自己。
  「小猴,別忒多廢話!」嚴二出言厲斥說。
  荊介發覺多數人眼中都有一種畏怖,宛如這道抓痕,真切點破了他們一直不願去想,亦無能面對的恐懼事物。
  陳士元鏘啷抽出長刀,一刀砍在抓痕上,叫說:「管它什麼野獸山鬼,我一刀將它兩斷!」
  他這股狠勁並未博得眾人采聲,反而擔心的看著他,幾雙眼睛甚至轉了開去,彷彿目睹他這麼做,連自己都會受到牽連。
  陳士元被這種古怪氣氛鎮住了,忐忑收刀入鞘。
  好一會後才有人說:「二哥,您看咱們……」
  嚴二道:「先去了盤寨再說。」
  「但……」
  嚴二揮手打斷他,充滿魄力說道:「眼前天色尚未全暗,咱們盡早趕路,入夜時還能到得盤寨。」
  在夜色真正降臨之前,他們又趕了七八里路,首尾兩人及當間一人,燃起麻袋內的火把,在暗無星月的黑森林裡照明。
  沒有一個人有興致說話,適才樹上的抓痕,似乎也在他們頸子上留下一爪。
  荊介曉得眾人心裡一定有事,但又不方便探詢。
  他感覺似乎有東西在跟著他們,也許是一頭山獸,腳步輕靈細碎,片刻後便聽不見了。
  嚴二那胖大身子,在火光中疾行,幾乎不再發言,脾氣也變得分外苛刻,不許隊伍再停歇,連喝個水都得邊走邊喝。
  這趟山路特別難走,彷彿已然入山極深,荊介懷疑有哪個盤寨會建在這樣的山裡,又是為何而建。
  待他們腳底都快走出大水泡時,林間隱然出現建築,粗木搭起的籬障,插著一支支削尖的竹管,寨門口的橫木特別粗重,但有幾根卻是斷的。
  整座寨子死寂無聲,越過圍籬看進去,有幾棟木造的房屋,沒有燈火,也沒有半個人在屋外走動。
  夜如此之深,毫無燈火人聲應該也很自然。
  就聽田七小聲說:「守更的人呢?」
  盤寨幾個邊角,架設有突出的角樓,裡頭同樣空空如也。
  一群人來到盤寨門口,就著火光想望進盤寨內,照說這麼多人在門外走動,又都點著火把,裡頭睡得再死也該有人醒了。
  然而還是沒人出來。
  「華勾,金育,出來開門!」
  嚴二朝盤寨內喊叫,幾幢吊腳樓裡仍舊鴉雀無聲,連個應答的都沒有。
  眾人再看那道寨門,大木柱打橫疊放幾根,當中有兩根是斷的,斷口處參差不齊,彷彿遭到什麼巨力撞擊。
  這幾根木柱明顯是山裡伐的,連樹皮都未刨去,只斫除通體橫出的枝椏,每一根都闊逾半尺,是什麼樣的巨力才能將這些樹撞斷?
  眾人你眼對我眼,什麼心情此刻都已不用明言。
  嚴二吞嚥一口口水,說:「小猴,爬進寨裡解開門拴。」
  小猴兒點頭還沒往上爬,陳士元一腳點在門柱上,拔身躍至丈許的門頂,跟著跳落入寨中。
  他刀光一閃,將門背嵌著的木拴一刀斬斷,將寨門拉開。
  「陳大俠好武藝!」
  嚴二精神一振,著眾人協力推開寨門。
  他領眾人走至寨中一幢特別大的吊腳樓,上了木梯,木板拼的屋門一推便開,彷彿裡頭沒有住人。
  房屋長寬各約兩丈,四角立有大木柱,房頂則架有圓木細柱,柱上鋪滿松柏枝,再灑覆一層松毛細泥,最後壓一層土。
  房中央設有火塘,火塘上掛著大鐵鑊,可供煮食取暖,火塘房後則是雜間。所有桌凳都是木頭做的,並以竹板鋪墊成床,到處都不見有人。
  「二哥,金育他們跑哪去啦?」
  嚴二站在大鐵鑊邊,茫然望向四周。
  有人走到屋外去,沒片刻又走回來,對嚴二稟報:「其他屋子也都沒人,他們跑哪去啦,真見鬼了。」
  眾人聽到那個「鬼」字,心裡都打了個突。
  荊介一直在留意這間屋子,發現鐵鑊裡積著一層似乎是炭的黑灰,鐵鑊外也有焦炭,指著說:「你們看這鐵鑊。」
  眾人以為他發現何事,連忙盯著鐵鑊,看來看去還是一隻鐵鑊,並沒有什麼變化。
  「鐵鑊怎麼啦?」熊六莫名其妙說。
  荊介見他們不明白,不斷指著說:「你們看鐵鑊內的黑灰,像不像燒焦的米飯。」
  熊六和小猴兒舉起火把歪著脖子,半天後點頭,「是有點像,怎麼了。」
  「你們看這些飯都燒焦了,顯然無人管顧,但木屋斷不會任由柴火漫燒,從生米入鑊到米飯燒焦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麼急事,讓寨裡人連火都來不及滅,便匆匆離開。」
  「有道理,小兄弟有點腦袋!」熊六拍打自己肥厚的手掌,繼而狐疑說:「然而會是什麼急事,讓整座寨子都空了不成?」
  嚴二越聽胸口越有些突跳,彷彿目睹盤寨中的倉皇,屋裡擺設越乾淨,他就越覺得這事藏著說不出的凶險──到底寨內發生何事?
  「大夥快四處找找,他們一定有留下蛛絲馬跡!」他喊道。
  之後有半盞茶時間大夥都一通忙亂,從盤寨前到盤寨後,繞過寨內一垛垛新伐的樹木,四下喊叫:「這邊沒人!」「沒看到東西啊?」「沒有!」
  嚴二走到吊腳樓外的眺欄邊,望著一無所獲的眾人。
  忽然,盤寨外的樹林,傳來一道幽幽歌聲,漂浮在子夜裡,空靈浩渺得不似人間之物。
  這道歌聲在這種晚夜,這樣的深山響起也都罷了,居然還是女性的聲音,聽在眾人耳裡,頭皮如針刺一般炸開。
  女性歌聲好聽極了,但歌詞卻甚簡單,泰半是些「哎咳嘿呵」一類的襯句,幾個拍子不斷重複。尤其特別的是,發聲位置彷彿會流動,在盤寨四周環繞。
  有個漢子尖叫說:「是伐木號子!」
  「山鬼,山鬼出來啦!」小猴兒跟著發喊。
  一條身影從吊腳樓內竄出去,幾步躍下木梯,衝出盤寨的大門外。那人是陳士元,拖著雁翅刀沒入山林,顯是追著那道歌聲而去。
  和他一併來的花榮,躊躇片刻也追了過去,一顆光頭上火光掩映。
  眾人回望嚴二,嚴二搥了一下木頭欄杆道:「所有人快追過去!」
  南鼎博物志‧官政二
  元豐二十七年夏初,北疆發兵寇邊,前軍由關中武都郡南下廣元,覘我邊郡虛實。適逢中州、西南武林百餘勇壯,於廣元明月峽集議邊事,與賊軍遇,鏖戰三日夜。峽谷內有藏兵洞,中有洗心台,有機關器械無數,群豪據洞以抗。
  後邊郡戍兵往援破敵,大敗青狼軍三百餘里,是為廣元大捷。(荊介述、寇南星撰)
  *
  荊介想發力狂奔,但又怕與眾人相距太遠,前後無法照應。
  他們這夥人越跑越是分散,似乎有各自的方向,聽到各自聲音。
  荊介和熊六田七跑在一塊,兩人都是大胖子,沒二百斤也有百八十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時歌聲漸漸小了,宛如融化在樹梢上,融化在子夜之中。
  「不成,跑不動啦。」熊六靠在一棵大樹邊不斷喘氣。
  田七的情況也沒多好,雙手按在膝蓋上,痛苦的看著腳背。
  荊介跑在最前方,驀地發現歌聲沒了,停步環視這片森林。
  他見熊田兩人在後頭狂喘,走回去說:「你們還好吧?」
  兩人像合唱一般一人哈一口熱氣。
  等他們情況稍微好點,荊介才問:「兩位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座盤寨和盤寨裡的人,還有那道歌聲?」
  熊六拉起衣襟抹去一頭臉汗,嚷道:「怎麼回事,咱們在山裡建了寨子,如今寨裡人沒了,大半夜還傳來這鬼歌聲!」
  他這種解釋鬼才能懂,田七把話細說分明:「這裡是咱們的山場,咱們在山中尋到上好木材,就地建起盤寨,找了好些山民、村漢,在盤寨內護林養山,原打算這趟來多伐些皇木,卻不料遇上這檔事。」
  荊介追問說:「但那道歌聲呢,什麼是伐木號子?」
  「伐木號子是咱們這行愛唱的歌,有時是伐木唱的,有時是拉木唱的,滾木和拽繩多半也都會唱,幹活能省點氣力──天曉得那聲音打哪來的,還學我們唱號,誰不嚇得一身冷汗。」
  熊六大呼小叫說:「邪門,這件事當真邪門,興許真被那猴崽子說中,是山鬼幹的,不說山鬼都愛學人說話。」
  「但那不是女人的聲音嗎,你說山鬼是女的?」田七不可置信。
  荊介越是深想,越覺得整件事疑雲重重,上山伐木怎會與山鬼扯上關係,樹上的抓痕,難道就是山鬼抓的?他問:「你們找來幾位大俠,莫非就是為了這個?」
  熊六嘆說:「這件事可亂了,不知該從何對你說起,此刻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此刻果然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只聽山林間不遠處,響起一串金鐵交擊聲,密得風不能過,彷彿是幾件兵刃。
  有一把聲音叫道:「你們幹什麼?」
  旋即有人慘叫一聲。
  荊介等人面面相覷,都朝聲音奔過去,田七熊六認得叫聲是自己人,恐怕出了大事,都抽出腰帶上的短斧。
  那裡是一片疏林,有幾人高舉火把,把林子照得有七分亮。
  幾名伐木工扶著兩人,光頭那個似乎是花榮,手握爛銀鐵鞭,一節槍尖垂落在地上。
  林子另一邊有兩人正在激鬥,一個是舞刀的陳士元,另一個使著長劍,每出一劍就逼得陳士元刀身狂舞,進退失度,勝敗之數頗為明顯。
  兩人之外,還站著一名周身雪白的中年男子,負著手冷然觀戰。
  誰都看得出陳士元撐不了多久,敗陣只是轉眼之事。熊六絕不喜歡這名大俠,但見他情勢危急,同伴又不知傷得怎樣,揚起斧頭不管不顧,往使劍那人遠遠一扔。
  使劍人纏鬥正酣,哪料密林後會有一把斧頭飛來,閃避不及,眼看即將被扔中。
  白衣人冷哼一聲,也沒見怎麼移步,便越過使劍之人,刀劍全沾不到他一片袍角。他伸手朝斧頭虛抓後一推,短斧的來勢立時逆轉,兩三倍飛射回去。
  這一斧先去後回,令人頗訝異他引斧迴飛的手段,這一手難在他全未接觸短斧,憑斧頭自具的衝力,引物馭物,功力稱得上一流。
  斧頭再飛回來已然快極,說什麼熊六都躲不開,眼看要糟,荊介出手抓住斧柄,即時化解熊六的危機。短斧幾乎和熊六的驚叫聲同起同落,斧頭停定後,熊六的叫聲也驀地打住,呆呆看著荊介。
  「好身手!」
  白衣人疏眉揚起,爆出一記喝采,平舉的手完全沒收回來,朝荊介逐步迫近。
  之所以說逐步,是因為他每跨出一步,荊介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在外人看來,簡直一轉瞬便跨出林子外,掌心朝荊介推去。
  他武功奇詭,掌緣隱吐出黃光,以一隻手的形狀朝荊介放大,越是逼近,這虛形的光掌便越巨大。
  荊介從未見過這路武功,西南武林各家絕藝,他都大致領略過,或親身交手,或從旁觀摩,連若干中州武林的家數,他也絕不陌生。
  然而這種能凝聚出光形的武學,還真是這一生初見。
  他駭異的往左疾退,感到臉龐有沙粒刮過,不明白這些沙從何而來。
  白衣人其實更吃驚,荊介退的方向,恰好是他掌力尾指的方位,若是其他任何一方,他都能凝聚拇指或其餘幾指予以追擊,偏偏對方由尾指處逃開。
  從荊介出手接斧,他就料定此人乃眾人中最難纏的一個,一上來便出了全力,免得再有好手過來。
  然而他絕不相信,荊介能一眼便識破自己「凝光破」的蹊蹺,肯定是誤打誤撞。
  他狐疑中雙掌翻飛,忽上忽下,兩隻黃色光掌不斷在空中翻舞,朝荊介分進合擊。
  光掌在荊介眼裡不斷變形,彷彿手的剪影一般,在牆上幻化出各種形狀。他曉得無法逃脫手掌,只能以力硬碰,看誰底子更硬一些。
  他右手出爪一圈,左手併掌向外平推,使出鬼棺門「黑爪勁」,以及自然門的「純陽掌」,邪正兩路武學齊出。
  就聽林子內以他兩人為中心,發出悶雷般的轟響,黑爪勁與光掌同時破開,荊介左掌橫在胸前,護住震爆後劇烈的氣機震盪,登登登退開六七步。
  白衣人也不好過,在氣爆中胸口如受重槌,像一條白練般向後飛退,急停在樹群間。
  「別打啦,大家住手!」
  嚴二由另一片樹林匆匆跑來,背後跟著幾個人,全都上氣不接下氣。
  胖實的他一身粗布衫,汗水浸透胸口,整夜在山林中走闖,再好的體力也吃不消,他一邊喘氣,一邊向林裡的人揮手:「別打啦,大家都是自己人!梁爺,別打啦!」
  他朝白衣人叫「梁爺」,彷彿真的熟識。白衣人一驚再驚,先後叫荊介和嚴二駭了一跳,在他兩人之間來回掃看,一時難以置答。
  荊介也很驚訝,怎麼白衣人原來是自己人,這場鬥毆算白打了。他暗中其實頗興奮,見識到一路從未見過的武學,心中委實好奇無比。
  嚴二向白衣人拱手道:「梁爺,您怎麼來得那麼突然,也沒通知咱們一聲。」
  白衣人身旁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早與陳士元罷了鬥,向白衣人使眼詢問。
  白衣人擺手說道:「好久沒見面哩,這是隨我來的護院余全,你們倆認識認識。」他蹙眉環視樹群裡的人,問道:「這些人都是你的下屬,怎地從沒見過?」
  「這兩年莊裡來了不少人,您沒見過,一些老資格的,不巧都不在這裡,否則決不至於不認得您。」
  嚴二對其他人說:「你們怎麼搞的,竟敢如此衝撞,這位是雒陽梁府來的梁景安大爺,大夥還不請安!」
  梁景安這號人物,眾漢子似乎都聽過,而且印象頗深,瞧諸人對他恭謹問安的模樣,和剛才喊打喊殺,真不像一回事。
  最倒楣還是那兩名助拳的大俠,一個傷一個累,全然做了白工。
  荊介一直在旁關注這位梁爺,梁景安也不時看他,嘴角微揚說:「原來真是自己人,老嚴,你手下幾時多了這些好手,頗不錯呢。」
  嚴二半途才趕到這,但早料到發生何事,苦笑說:「我手下盡是些粗魯漢子,有得罪處還請多包涵,至於那兩位大俠,是咱們找來助拳的,誤會一場,當真是誤會一場。」
  梁景安也沒細究他說的是哪兩位,心想荊介必是其一,留意片刻後,問道:「你剛說助拳,為了什麼事要助拳?」
  「是木幫裡的一些紛擾。」嚴二點到為止,梁景安也有些恍然,細節不妨慢慢再說。
  「梁爺,您怎地不先到鎮上歇歇,直接進山來了。」嚴二邊走邊說,領著梁景安返回盤寨,「這趟就您兩位來嗎?」
  梁景安搖頭說:「這趟來得不只兩人,咱們由北邊進山,想直接先去盤寨,再著人通知你們。」他露出擔心之色,囑咐說:「余全,你先趕回營地去,等天亮再護送小姐一塊過來。」
  余全一把劍這才入鞘,點頭答應,也沒和旁人多對眼,匆匆由林子北面走了。
  眾人這才曉得他們早已安營紮寨,兩人大約是來探路的。
  但那個「小姐」又是怎麼回事?
  一行人扶著傷者,緩緩往盤寨走,半道嚴二才提及盤寨的異變,和山鬼夜歌之事,令梁景安大皺眉頭。
  荊介聽旁人說,才曉得梁景安是雒陽的世家子弟,梁家在京城有偌大勢力,許多買賣都有朝廷發的部帖,專營木料茶鹽。嚴二說的皇木,便是為梁家而做,然而他們此次來的目的,梁景安卻未說明。
  等回到那座空無一人的盤寨,走入寨門時,梁景安忽然停步,翹首在空中聞嗅,「寨裡什麼人傷了?」
  嚴二搖頭,不解他為什麼問。
  「裡頭有血的味道。」
  嚴二和熊六等人互看,適才他們還在寨裡搜過,沒找到任何不對,當然更沒有血跡。
  「進去看看。」梁景安領先往盤寨走。
  他是個世家子弟,可行為舉止,卻根本像個武人,處處充滿幹練。
  荊介很好奇這人身上的矛盾,迥異於他知道的任何人。
  還未走到中央那幢吊腳樓,眾人便發覺不對,有條漢子趴在屋外的木樓梯上,半天不動一下。
  漢子的頭垂在圓木剖成的樓梯踏板間,正下方有一攤血,分明已經死亡。
  「是老楊!」
  眾人從背影認出此人,正是上山的同伴之一,都驚呼不已。
  嚴二步履維艱,緩步走到老楊身邊,怕驚醒他似的輕輕推搡,說道:「老楊?老楊?」
  老楊顯然是死了,當然推之不醒,嚴二惶然看著背後諸人,全然失去了主意。
  衣白如雪的梁景安,朝寨外喊道:「什麼人,出來!」
  盤寨木柵門後,有一條瘦小身影鑽了出來,是適才不知跑到哪去的小猴兒。
  小猴兒畏畏縮縮,每一步都怕踩到螞蟻那樣朝眾人走來,嚅聲說:「你們回來啦?」
  「你剛才跑到哪去啦,半天沒看到人,其他人呢?」嚴二上前把他拉拽過來,對梁景安說:「他叫小猴兒,是自己人。」
  「又是一個自己人啊。」梁景安語帶譏哨。
  小猴兒對這名扎眼的陌生人有點畏懼,不敢多看,說:「我剛才在林裡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別人……他們興許是跑了。」
  「別胡說八道!」嚴二怕他影響旁人,將他拉到木屋前質問:「老楊死了你知不知道?」
  小猴兒嘴巴半開半闔,眼睛也睜得老大,望著老楊眨不了眼。
  「你剛才見過老楊嗎,他怎麼死的?」
  小猴兒驚惶搖頭。
  老楊背心衣衫碎裂,似乎是被極剛猛的掌力所傷,連粗布衣都一起擊碎,臟腑肯定也碎了。
  下這重手的,想必是武林中人,然而會是誰呢?
  「二哥……會不會真是山鬼幹的?」有個漢子說。
  嚴二眼下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個,徒然攪亂人心,他語帶哽咽說:「梁爺,您看咱們是否先埋了老楊,不能讓他這樣。」
  梁景安沈吟片刻說道:「這人死得甚是奇怪,且先別埋,先將之移到偏屋內,明個一早我要親自察看。」
  *
  大夥在盤寨內捱過一個忐忑的夜晚。
  隔天清晨,嚴二暗自點數人數,同來的伐木工少去一大半,有些是前半夜就沒回來過,有些是後半夜才溜走的,原因不問可知。
  甚至連那名助拳受傷的花榮,也悄悄不告而別。
  剩下的七八來人,銳氣都已不復見,起床後也沒太多驚訝,懶洋洋在盤寨內枯坐,直到嚴二吩咐,才各自去打水燒飯。
  荊介和熊六劈了些柴,在屋內火塘生起火,準備在鑊裡煮水。
  後者頹然坐在火塘邊,拿木棍撥弄柴薪,忽然問道:「小子,別人都走了,你幹嘛不走?」
  荊介聞言一愣。
  「山裡出了這檔事,別人都走了,你怎麼不走,你不說還得趕去雒陽?」柴火逐漸壯旺,映得他那張胖臉澄瑩瑩的,滿面愁容。
  「熊哥你不也沒走嗎?」荊介說。
  「嚴二哥待我兄弟一樣,前兩年我媳婦病死,還是他給辦的喪事,我哪能在這時說走就走。」熊六瞇著小眼睛苦笑。
  荊介也笑了,淡淡說:「我暫時也不想走,大夥一塊進山,一塊下山,去雒陽不急在一時。」
  熊六不曉得該說什麼,輕輕捶他肩膀,豎起拇指說:「好小子,有你的。」
  梁景安由隔壁房裡出來,在門口瞅了荊介一眼,只是冷笑,下樓後走入停屍的偏屋,好半天才離開,洗手抹面,不動聲色的用膳。
  早晨過後接近晌午,盤寨外起了變化,不曉得從哪來了一大批人,鬧騰騰的在盤寨外呼喊,等開了寨門,幾名壯漢扛著大小物件,橫衝直闖走進寨內,看都沒看旁人一眼。
  熊六被一粗漢撞了肩膀,瞪眼說:「你們是什麼人,當這裡是自家大院不成?」
  三五名漢子把一口麻袋放下,解開袋子口,將裡頭的物件取出來。那都是些羊皮帳子,用短棍接榫成棚架長竿,插進土裡以粗繩繫牢,把帳棚俐落撐開。
  熊六等人都看傻了,一起走到漢子身邊,歪著嘴巴問道:「你們搞什麼,這裡是咱們的盤寨!」
  陳士元見這些人來意不明,跳下木梯,提著刀走了過來。
  「列位別忙,還認得我余全嗎?」背後一名大漢拍拍劍鞘,正是昨晚與他們打過的男子,模樣陽剛硬朗,白天有些看不出來。
  「你們……你們……」田七傻愣道。
  「余全,小姐人呢?」梁景安走出吊腳樓外,倚著欄杆說。
  「小姐一會就到,咱們先來搭架幕帳,小姐那兒有棉姨陪著。」
  聽他這麼說,梁景安似乎才放心,臉上的線條都柔和許多。
  幕帳不一會便搭好了,就架在空曠的地上,篷頂高闊,三面蔽風,正面向外張著兩道布門,大漢將麻袋提進幕帳內,在裡頭接著布置。
  嚴二隔了幾丈呆看一切,半晌後才要小猴兒出去,準備迎接貴賓。
  約莫過了半刻鐘,盤寨外有人叫說:「到了到了,就是這裡吧,累死人了,咦,這寨子怎麼破破爛爛的啊?」
  那把嗓子很粗,語氣也絕不溫文,如果不是其中還有些女子聲韻,任誰都分辨不了。
  盤寨內的伐木工不知為何,心中都毛了起來。
  盤寨大門被推開,首先走進來的,是一名斯文女子,人雖然不標緻,但也生得頗是白淨,右手提著一小竹籠,左肘挽著包袱。
  小籠裡有隻走獸,瞧模樣像是狸貂一類的活物。
  看到這名女子,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然而安心不到一會,另一名堪稱巨大的婦女,將寨門整面推開,攙扶著一位小姐走進來。
  小姐被婦女擋住了,眾人看不真切,巨大的婦人身穿一襲黃色羔裘,外罩一件碧色裼衣,髮髻上簪著大紅花,讓人想不注意她都難。
  在場的男子都不算矮,許多還挺高壯,跟這名婦女一比,都矮上一截。婦女顴骨突出,一隻下巴特別發達,兩顆小眼珠在盤寨內瞄來瞄去,嘀咕說:「這地方真髒,太髒了,小姐,我看咱們還是別在這歇下,另找地方吧。」
  「不要緊,棉姨,咱們就住這裡。」
  她攙扶的小姐,直到這時才顯了真身,眾人都感到眼前一亮,一名像會發光的少女,隨她走了進來。
  這少女身形嬌弱,容貌絕美,白皙稚嫩的臉上,有一對黝黑大眼,不但外觀像廣寒仙子,聲音也柔和動聽,彷彿懷抱一隻玉兔似的,太大聲怕嚇著了牠。
  兩個人形象實在差太遠,雖都穿得一身衿貴,但就如帝子跟前伴著悍婦一般,實在連結不到一塊。
  走最前面的女子,看上去似個女婢模樣,形貌比較沒那麼突兀。
  搭幕帳的家僕,上前擠開看熱鬧的伐木工,列隊迎接少女。
  一直高倨在木樓上的梁景安,這時也走下階梯,溫柔說:「萍兒,累了吧,快進幕帳裡歇歇。」
  少女不分貴賤,向幾名壯僕點頭致意,才對梁景安說:「四叔一夜辛苦了。」
  「好啦好啦,先別說這許多,有話進幕帳裡再說。」
  棉姨粗魯的推搡女婢,拉少女越過梁景安,走進幕帳。
  少女進帳前還看了荊介等人一眼,略表無法招呼的歉意。
  *
  未牌初掛,嚴二和梁景安帶領眾伐木工前往附近山場,幾名女眷在寨內歇息,由壯僕們保護。
  雖說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荊介腦海仍舊不斷浮現少女的倩影。倒不是說他戀上少女,而是不知為何,他對少女有一股親切感,也許是少女的形貌態度,也許是另有一些他說不出的緣故,彷彿緣分似的。
  「梁爺,我真覺得小姐這趟沒必要過來,對她太勞累啦。」
  「可惜她非來不可,這是家主的吩咐。」梁景安對此也並非全無顧慮,只能往好的方面想,「離開雒陽於她也不是壞事,至少沒那麼烏煙瘴氣。」
  嚴二關心道:「我幾年沒去總號了,聽說雒陽情況不好?」
  「如今的雒陽啊,別提了。」梁景安抬頭望著森林,「你說那批上好的大木,就在這一帶嗎?」
  「還要往西再走十里。」嚴二指著遠方說:「梁爺您看,盤寨北邊二里許,有一龍洞子瀑布,往西十數里,有條由北往南的夾道河,河流兩岸都是高峽,又名夾道峽,等過了峽谷,才是那片大木所在。」
  梁景安看著附近森林,默默點頭。
  「這裡的杉木雖然粗直,卻仍夠不上頂級,等過了夾道峽您再看看,那才真的直上雲霄呢。」嚴二得意說:「要造皇宮大殿,自然得用最好的大木。」
  「倘若有其他人也看中這裡,他們未必肯讓吧。」
  「其他人與咱們向來沒甚齟齬,無須記掛,我只擔心襄樊沔水的幾個商幫,背後有人撐腰。」
  「你是說歐陽甲秀,哼,他憑什麼與咱們爭。」
  嚴二氣勢沒他那麼壯,只好略帶苦笑。
  「昨晚死的那人,你看是否會與歐陽甲秀有關?」
  嚴二驚訝的看著他。
  梁景安若有深意回瞥他一眼,「另外告訴你一件事,這批大木直接送往襄樊即可,我已與曹興說過,他會為你安排儲木場。」
  嚴二驚上加驚說:「不是直接送到雒陽?」
  梁景安搖頭冷笑。
  「但……但皇宮那邊怎麼辦,大明宮呢?」
  「這件事你有所不知,就別再問了。」梁景安斬釘截鐵說:「大木的數量要額外加倍,十倍二十倍這樣加,至少得五百根以上。」
  嚴二駭然說道:「五百根以上,十間大殿也用不著這許多呀?真要伐五百根大木,怕不把整片山林都伐光。」
  就聽背後有人喊道:「喂,你們慢點!四爺,等一等我們!」
  眾人一路逕往西行,回頭一看,有名壯婦扯直了嗓門大喊,在背後追逐他們。
  這把聲音大概沒人忘得了,正是那名高大的棉姨,就見她在崎嶇的山路上發力狂奔,背上還背著少女。
  少女像個女娃俯在母親背上那般,一動不動,安靜得似睡著了,然而雙眼卻睜得老大,及肩的秀髮在風中飄揚,如黑浪般帶著光澤。
  棉姨不但個頭驚人,還是有武藝的大腳婆子,跨一步便七八尺,背上的少女卻穩如坐床,半點顛盪都沒有。
  兩人不一會便追上他們,棉姨那張頎長的新月臉上,汗水淋漓,妝容都快花了。
  眾人被她怪相嚇了一跳,她還不斷抱怨:「你們走那麼快,當真累要死我啊!」
  梁景安蹙眉說:「不是讓妳們在帳裡歇著,怎地又跑出來?」
  少女從棉姨背上下來,略整衣襟,婉言致歉說:「四叔,您別生氣,是我讓棉姨帶我來的,我想盡早辦成了事,別叫家主擔心。」
  她似乎換了件衣裳,原來禦寒的皮裘已然褪去,加了件湖綠色褥裙,襯著林蔭分外清新。
  梁景安一遇著她,什麼脾氣都發不出,苦笑說:「既然來了,那就一塊走吧,余全他們呢?」
  「我要他們守在寨子裡。」
  兩女加入後,眾人接著往夾道峽走,比較難行的部分,少女都由棉姨背著,彷彿腿力不繼。
  這些粗漢平常說話又惡又嗆,這時多出個少女,舉止比平時斯文百倍。少女身上一股幽香,聞起來令人心曠神怡,跋涉也沒那麼辛苦了。
  這片大山地勢伏仰,大致是由西向東、由南往北漸走漸低,中有多條河谷流貫。
  他們登上一個高丘,表裏山河立置眼下,往西看去,有一條極深的縱谷經過,南面一座山嶺積著薄雪,聽說叫摩天嶺。
  縱谷便是夾道峽,更北一點又叫宋洛河,在最狹窄的河段,隱然有一懸索橋橫跨,過了索橋便是一片古杉木群,蔥鬱挺拔之至。
  「那片古杉木有些已達千年以上,又稱鐵堅杉,樹高三四十丈,胸徑丈餘,需要六人才能合抱,主幹堅似青銅,敲打起來錚錚有聲,最是上等的木材不過。」
  山高處風勢凌厲,梁景安等人披襟當風,佳景在前,一洗跋涉之苦。
  嚴二又說:「古杉木南面有條湘坪河,伐下的杉木可以沿河排運至山下,否則那麼大的巨木,哪能拉過索橋。」
  梁景安見他事事想得周全,心中甚是滿意。
  少女在棉姨扶持下,指著縱谷邊一處山嶺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該山嶺比周圍高,但比摩天嶺稍矮一些,外緣似乎有道晦暗的山坳。
  嚴二說:「那是鐃鈸頂,但咱們不到那啊。」
  「不,咱們就到那。」少女的大眼睛閃閃發亮。
  *
  在少女指引下,一行人茫然繞至那處山坳,附近的林蔭頗為陰鬱,恰好是山的背陽面。
  荊介跟在眾人後方,一直細細觀察少女,少女看似弱不禁風,然而從剛才的高地,她便成了實際上的話事者,領著眾人往南向西,不曉得有何深意。
  連少女的族叔梁景安都跟著她走,完全無有違背。
  嚴二等人最熟悉山勢,根本不懂少女在幹嘛,但少女又似乎並非瞎闖,似乎沿著一條脈絡,切入連綿的山嶺中。
  嚴二問道:「梁爺,小姐,咱們還去不去那片杉木群,再晚天可就黑啦?」
  少女彷彿沒聽見,凝神傾注山勢起伏,以及林間樹群的樣貌,她側著耳朵一會,彷彿在聆聽什麼。
  嚴二不解的看著梁景安,後者搖手,要他別打攪少女。
  少女沿山坳樹椏形成的林蔭通道,緩緩走了進去,這條通道落葉盈腳,踩下去深深陷入。林蔭遮蔽了大半天光,誰也無法肯定前方通到哪,裡頭又有些什麼東西。
  棉姨幾次想拉住少女,深怕下一步她便會掉進一口無底大洞。
  少女一步一步摸索著,彷彿裡頭有什麼在吸引她。
  到了這個節骨眼,連梁景安也無法坐視,提醒她說:「萍兒,小心腳下。」
  這條天然形成的林蔭隧洞,彷彿是一條古河道,中央低矮兩邊略高,河水早便乾涸了。
  少女沿著河道越走越深,走到後來,前路已見不著後路,嚴二曉得這種山林極容易迷失方向,不斷以短斧劈砍樹枝,要小猴兒快步往前方探路,就怕有什麼意外。
  來到最幽閉的一片叢林裡,少女忽然停下,蹙著好看的黛眉低頭不語,似乎遇到困難,一會走到一棵大樹邊,伸手扶著樹幹。
  梁景安見她無以為繼,當下勸說道:「萍兒,找不到便別找了,咱們回去。」
  少女不理他,仍望著這棵大樹的板狀根發呆,輕拍髒綠的樹幹。
  棉姨抓住她的手說:「別拍,這樹好髒。」
  少女呆了也似看著自己手心,沾了好些綠苔,她轉頭逡巡樹林各處,片刻後低呼一聲,來到另一棵樹邊,就著樹身蹲下。
  荊介移動幾步,見樹底長了一叢茂密的低草,草葉上斑紋鮮豔,駁雜著紅白黃等異色,有些甚至結出花苞。
  少女托著花苞輕輕聞嗅,高興得不得了,由根部將草拔起來,拿帕巾包好。
  其他人都不明白她有何道理,梁景安也不明白。少女朝棉姨點頭,後者會意,在碩大的胸襟內抓啊抓,抓出一隻小獸,將小獸放在地上。
  小獸不知是貂還是狸,小巧可愛,尖尖的鼻子不斷在地面聞,忽地奔跑出去,停在林間一處曠地上。
  棉姨拎起小獸,梁景安向人借來一把板鋤,在那面地上挖掘。
  他挽起一坯土嗅了嗅,心滿意足站起來,以鐵鋤的尖端,在附近樹上劃出幾道深邃刻痕。
  *
  山中的天氣一日數變,晌午看來日頭還挺高,轉眼便變天了。烏雲由西北方湧過來,像一捲沉甸甸的幕帳,逐漸鋪滿整片山頭。
  他們本來打算日落前先去峽谷看看,然而精熟山況的嚴二,卻力主明日再說,這片烏雲沒準是晴是雨,要過峽谷不急在一時。
  等他們又返回盤寨,寨裡的僕婢已然備好食水,溫在鐵鑊裡等待他們。
  晚膳後,荊介獨自坐在屋外,感到夜裡寒氣陡增,昨晚走了一整夜,還沒感覺,而今稍事歇息,寒氣便如針尖一般扎進身體,竟比冰水暖不了多少。
  他這個大男人還好,真不曉得幕帳中幾名弱女子怎生禦寒。
  一條黑影朝他走來,靠近他時才知道是田七,肥潤的臉紅酡酡的,像喝了一缸美酒似的,心情十分愉悅。
  「你怎麼躲這來啦,我找了你半天。」田七兩手插腰傻笑。
  荊介拍拍屁股站起來說:「田哥有事?」
  「快過去吧。」田七指著背後說。
  「去哪?」
  「去幕帳找小小姐吧,她有話問你。」田七涎臉帶笑的樣子,猛一看有點猥瑣。
  荊介錯愕說:「小小姐有話問我,什麼話?」
  「我哪知道,去就對啦。」田七像想起什麼樂事,噗噗笑了出來,補充說:「快去吧,小姐可是個好人呢。」
  荊介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走過田七時,聞到一股很濃的香味。
  那頂幕帳在黑夜中屹如磐石,幕索如蜘蛛吐出的韌絲,將幕帳張成網狀,帳門左右各站立一名壯僕,按著劍柄緊盯他。
  壯僕的視線略有敵意,不知走過去後,會不會在他背上捅幾劍。
  他掀開那面夾有棉絮的布門,走進幕帳內,登時覺得暖多了,彷彿從冬季走入春天。
  這頂幕帳頗精緻,裡頭設有幾個隔間,都是以布幕分開,幕帳口宛如一個可供緩衝的玄關一般,再走過一重簾幕,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是荊壯士嗎,請進來吧。」
  簾幕緩緩拉開,一名面無表情的女婢,躬身迎接他。
  荊介不習慣這種禮數,也向女婢鞠了一躬,才走進裡面。
  簾幕背後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溫暖甚至溫馨,帳中央燒著融融的爐火,火勢不旺,卻不知為何暖和至斯。
  整座幕帳都鋪有墊布,墊布上有織錦席墊,似乎是蘆葦或藺草一類的編織物。
  少女背對他坐在一張案几前方,底下多墊了一張軟席,背影窈窕清瘦。她似乎在寫什麼,右肩微微動著,案几上有照明的燭火。
  案几右邊有一矮榻,應當是她歇睡的地方。
  少女回頭對他笑說:「恕小女子未能相迎,荊壯士請快進來坐下。」
  這副模樣美極了,燭火將她豐潤的臉龐拉出亮線,五官精緻,下巴纖巧,笑容滿是不矯作的溫柔。
  荊介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他是一名遠方遊子,回到故鄉後,迎接的是自己最熟悉的親人一般。
  一道銳利目光戳醒了他,那個高大的棉姨,以不輸主幕柱的氣勢,佇立在矮榻旁,挑起左邊一條眉毛。
  荊介四處張望,不曉得該坐在哪。
  棉姨嘴呶著對面的草席,離少女起碼有兩丈遠。
  他踏上草席盤腿坐下,瞄到少女的案頭,擺著一付筆墨,一張絹帛上寫著文字,甚至畫著東西,有高山有流水,彷彿是一張輿圖。
  也不知是不是少女的習慣,幕帳內香氣四溢,尤其他坐下的地方更香,嗅了嗅,似乎與田七的味道不同。
  少女從案几移坐出來,面向他說:「荊壯士想必覺得奇怪,這麼晚了,我幹嘛還請人找您說話。」
  荊介聳肩不置可否。
  少女明媚的大眼,一直在留意他的動靜,「我聽嚴二叔說,荊壯士是打巴蜀來的?」
  此刻抵賴也沒什麼意義,荊介坦承說:「是,我是打西南來。」
  「您要去雒陽依親嗎?」少女案上似乎寫滿他的底細。
  荊介躊躇片刻,點頭說:「算是吧。」
  少女抿嘴微笑,一隻手掩住嘴巴,「荊壯士別怪,我只是想多知曉一點。」
  「不怪,不怪。」荊介嘿嘿乾笑。
  「我這趟來,除了家主的吩咐外,還有一件事想順道辦成。」少女面容轉趨嚴肅,說話像含珠吐玉一般,字字清楚動聽。
  「小姐請說。」
  「我已問過其他人,對此地的山嶺河川已大致瞭解,聽說您自巴蜀來,正想請教巴蜀的山川形勝,民風民情哩。」
  荊介驚訝說:「小姐您問這些幹嘛?」
  「很奇怪嗎?」少女對他的反應略有不滿,說話也大聲了點,「我自幼便喜歡名山大江,一直想到處走走,可惜都沒能如願,心想人無法親自去,至少能聽人說起,將天下山河描畫出來──荊壯士想必覺得我很可笑?」
  荊介沒料這名弱女子,胸中居然有這等丘壑,難怪案上有那些圖樣。自己雖不覺得這事有多迷人,然而有個想望,已好過許多渾渾噩噩之人了,不禁由衷佩服她。
  「你想笑便笑吧。」少女賭氣說道。
  荊介起身對少女一揖,「小姐志向非凡,在下佩服,在下是個不識之無的莽夫,有什麼能幫小姐的,小姐請說。」
  「那太好哩,我對西南最是好奇,連朝廷的籍冊中都記載不多──不過原來你不識字?」少女對此有些好奇。
  「算是吧。」荊介窘道。
  少女不想他過窘,連忙吩咐:「阿秀,快把我的輿圖拿來,地支午字部。」
  女婢走到幕帳角落,在一籠像是書篋的背箱中找出一卷絹帛,恭謹呈給少女。
  少女攤開帛布,裡頭繪有一幅地圖,當中有一大江,東邊臨海,江水朝西往內陸蜿蜒,沿江有許多州郡地名,以及一些山名,江的西半邊卻是空白的,僅以淡墨描畫幾筆。
  地圖左方寫著三個大字,有六七排蠅頭小篆,他只看得懂一個大大的「圖」字。
  少女指著大江說:「此條大江由廣陵郡入海,沿徐州揚州,入彭蠡澤,再循江夏入雲夢澤,再到南郡,再到夷陵,之後便入了三峽巴郡,然而在巴郡之後,這江水卻從哪來?」
  荊介抬眼遙望輿圖,畫得似乎是長江,沿江兩岸寫的地名,他似懂非懂。
  「你看,大江在巴郡分出一條嘉陵江,此江又被稱為西漢水,亦即在漢水之西,漢水又稱沔水,既是此地北面流往襄樊的那條河水。」
  少女一邊說,一邊執筆在圖上描畫,荊介一路由巴蜀沿江而下,看了地圖才知曉哪是哪,對少女更加佩服。
  「古書說『泯山導江,東別為沱』,是說大江出於泯山,泯山在蜀郡之北,你應當很熟了?」
  荊介點頭,來到案几邊,在輿圖的西面找到巴郡,往西移兩指幅說:「蜀郡大約就在這裡,北方確有一條泯江流貫,應當能通大江。」
  對這條泯江,他的記憶太熟悉了,過去有許多悲喜苦樂在那發生。
  少女連忙在圖上描畫,高興道:「果然大江的源頭便在泯山,在蜀郡的北方!」
  荊介遲疑半晌說:「我曾經看過一幅圖,說圖其實又不是圖,而是以岩磐硬石雕鑿出來的,上頭的大江,遠比妳這幅圖長得多,還要再往西去不知多遠,興許有百千里以上。」
  他在地圖西側,用手指虛畫一筆,使長江往南彎個大彎,一直畫向白紙之外。
  「往西百千里以上,那可有多遠啊?」少女發痴也似的看著圖紙,激動道:「你說的那幅岩圖在哪,帶我去看,帶我去看!」
  她抓著荊介的手腕,好像這隻手就是她朝思暮想之物,只差沒緊緊摟抱住。
  棉姨發出一道充滿暗示性的咳嗽,少女連忙抽回手,臉頰火一般紅。
  荊介也有點不好意思,把手悄悄藏到背後。
  「天晚哩,外頭冷得緊,我來加火。」
  棉姨朝那盆爐火走過去,荊介被她身上一股壓迫感越逼越退後,乖乖坐回草席上。
  少女有一陣不敢抬頭看他,他歉然說:「是我妄言啦,那幅圖在一座山洞的深處,上頭刻的未必屬實,小姐不必介懷。」
  少女摸撫柔荑,不知道在想什麼。
  棉姨從囊袋取出粉末,小心灑在火中,爐火瞬間熾烈燃燒,熱力中帶點香氣,不曉得灑的是什麼。
  她幫少女加了件裼衣,愛憐的梳理少女頭髮。
  半晌後,少女若無其事說:「荊壯士由西南來,對西南武林可有瞭解?」
  荊介心裡一突,不曉得她問這個幹嘛,含糊說道:「略有耳聞,並不是太熟。」
  少女彷彿看透他了,抿唇忍笑說:「四叔提過你的武藝,說是深不可測,據我所知他很少這樣說人,怎麼你對西南武林原來不熟,真怪。」
  荊介尷尬道:「小姐怎會問起西南武林。」
  少女神色轉趨落寞,似乎有無限心事,「我聽說西南苗疆一帶,有幾支神秘莫測的門派,專擅於咒法蠱術,不知荊壯士可有耳聞?」
  荊介差點沒跳起來,少女說的門派,他還真不只有一點耳聞,那正是他一直以來想逃卻逃不開的,已成為自身的一個缺憾。
  「恕我從未聽聞過。」
  他不斷觀察少女,想找出她是什麼目的,少女始終是那副落寞寡合的表情,彷彿並無心機。
  他試探道:「小姐?」
  少女無言嘆了口氣,強笑說:「我沒別的想問了,此間之事你無須掛懷,等咱們任務一辦成,縱有一些雞鳴狗盜之輩,也無礙於咱們計畫。」
  「雞鳴狗盜之輩?」
  少女待墨漬稍乾,捲起帛卷交給女婢,緊了緊衣裘,「說到這個,你可知咱們這趟上山所為何來?」
  「不就為了那批珍貴的杉木。」
  「那批杉木雖然珍貴,卻遠比不上烏龍木珍貴。」
  「烏龍木是什麼?」
  少女指著火盆說:「你瞧火盆裡並無多少薪柴,火卻燒得如此旺,起碼能燒幾刻鐘,這就是烏龍木的功效。」
  那盆爐火已沒之前那麼壯了,但溫溫潤潤,似乎能燒許久,盆中燒出的木灰,並不像一般是白色,而是接近卵黃般的灰色。
  「烏龍木是雒陽的叫法,一般又叫烏木,或陰沉木,乃上木在地底積壓萬年,鍾天地之靈氣後才能形成。這等木料,在雒陽價比萬金,最上等的烏龍木幾斤重便能換幾兩銀呢。」
  「這麼貴重。」荊介咋舌說。
  「你不是要上雒陽,等你去了就能知道,京城對此物有多著迷。」少女苦笑聳肩,「本來最好的烏龍木都在蜀地,嶺南也零星有一些,如今咱們在這找到,運往雒陽可方便多哩。」
  荊介暗想,咱們幾時找到烏龍木了,微一尋思,便即猜到說:「原來小姐白天走進林中,便是在尋烏龍木。」
  「荊壯士真聰明,一點便通。」少女對他另眼相看,笑說:「前些時日嚴二叔運木料上來,就中雜有小段烏龍木,問過眾人,沒人能說出那段木頭怎麼來的,派人尋覓也無結果,然而此山藏有烏龍木,卻是絕無疑義。」
  荊介點頭聽得入神。
  「烏龍木深藏地底,等閒難以發覺,我左思右想,木頭多半是被山裡的泥流沖入河內,如今滄海河遷,最有可能找到此木的,該是乾涸的古河道才是。」
  「小姐在高處就是為了找那河道,小姐當真高才。」荊介讚嘆說。
  「荊壯士過譽。」少女有點不好意思,從帕中取出一株小草,葉面紋路斑駁。「我沿著那條古河道,在最幽暗處找著這草,照說幽暗處應當寸草不生才對,然而附近卻生滿這種草。」
  「這草是?」
  「這草又叫龜背草,能長在最陰暗的幽谷中,然而在那片林蔭,照說仍是無法養活,之所以能活,正是由於地下有烏龍木,得天地精華之助。你聞這火盆幽香暗生,亦是烏龍木的特徵,而那片林中確實也有暗香,我的貂兒最愛這種香味,牠既認定是那,則烏龍木想必就在那兒沒錯。」
  荊介聽完無話可說,朝少女一揖,不過他也有點奇怪,少女為何對自己說這些。
  「由於烏龍木珍貴,咱們才會惹上麻煩。我雒陽梁氏在京師素有薄名,領有朝廷的部帖。然而這行覬覦者眾,非但朝中讎敵遍布,連中州各商幫也眼紅已久,明的暗的出盡手段,今趟盤寨中的變故,想來都是這批人所為。」少女侃侃而談,彷彿無所畏懼,「你或許會奇怪我為何與你說這些,其實我只想讓你安心,這些事早在咱們意料之中,咱們也有因應之道。」
  「此話當真?」
  少女篤定笑說:「我們已派人前往保康縣,請縣尉撥一隊勇壯進山,無論做下歹事的是什麼人,都無法再藏多久,你們只管做好你們的事吧。」
  荊介茫然走出幕帳,和少女說了許多話,雖然弄通不少事,卻有一些事更糊塗了。
  這少女顯然才智高絕,但未免也太言無不盡了一點,對人毫不提防,難道純粹只是愛說話。
  她在荊介出帳前,要荊介請小猴兒過來一趟,看來又要把話再說一遍。
  等荊介向小猴兒傳達,發現這小子臉色鐵青,忐忑不安的走往幕帳。
  他忽然猜到少女在打什麼主意了。
  *
  夜半時分,荊介在草堆中假寐,一邊回想少女的說法。
  原來他們上山的最重要目的,是挖出那些烏龍木,但少女若另有所圖,那麼這件事也未必是真。
  她問自己西南武林,是想試探自己嗎,她把自己當成敵人了嗎?這可誤會大了,自己對這些商幫爭鬥,一點興趣也沒有,對她們梁氏更無企圖,她們試探錯人哩。
  不過說到雒陽梁氏,大師兄梁逍似乎也是中州雒陽人,不知有無關連。
  有動靜了,一條瘦小身影,悄悄起身溜出屋外,彷彿要去解手。
  荊介的意識從充滿打呼聲的吊腳樓中,蔓延至屋外,瘦小身影的腳步,機靈的在茅坑外一蹲,然後才翻出盤寨外,真就像一隻猴子。
  他等了半天也沒人跟出去,難道自己猜的不對。
  他從茅草堆爬起來,避開熊六的腳,看著眾人熟睡的臉,倘若他們半夜醒來,會不會以為自己也學旁人跑了,怪自己不講情義。
  小猴兒腳步靈快,對山寨附近又熟悉,荊介要很仔細才跟得上他。他那雙猴眼也真亮,大半夜還跑這麼快,白天湧來的一片烏雲,這會似乎又散了,月兒時隱時現。
  打荊介頭一天認識小猴兒,就覺得他形跡可疑,若說是敵人佈的眼線,也並非什麼不可能的事。
  他大三更天溜出盤寨,想必是聽到少女一番「慰勉」,趕去通風報信。
  說他機靈他也真不夠機靈,沒瞧出這是少女的心計。
  小猴兒果然往白天的方向跑,跑向那條如蔭的密徑,那條乾涸河床,那條幽森的林道。
  荊介見他燃起火把,看來是真信了少女的話,又或想釐清什麼,累得自己也無法稍歇。
  他只奇怪少女佈好這局棋,卻沒派人跟住這小子,難不成另有布置。
  他提氣縱上樹梢,由高處俯瞰森林,晚上看起來可怕多了,伸手不見五指,誰都不曉得下一步是實地還是沼澤。
  小猴兒走走停停,總算找到那棵劃有記號的大樹。
  他將火把夾在樹上,在地上挖啊挖,渾然沒察覺有一條白色人影,就站在他背後。那條白影靜如鬼魅,怎麼出來的,連荊介都沒發現。
  荊介幾乎快叫出來,但見白影披頭散髮,從他的方位看不清臉面。
  白影緩緩上前,伸手想掐小猴兒脖子,小猴兒終於發現背後有人,一跤跌倒在地上,可他表情卻絲毫不驚,反而欣喜若狂說:「仙子,妳總算來啦!」
  荊介被這景象攪得稀裡糊塗,原來兩個人認識。
  小猴兒舉止跟猴似的,不斷抓耳撓腮,興奮道:「仙子,我終於知道他們的秘密啦!」
  他將少女的話對白影又說一遍,指著一把草說:「妳看,那些就是烏龍木的所在,我都弄清楚啦。」他忽然想起什麼,握住白影的手,「不過他們已派人下山去討救兵,妳要趕緊避開。」
  他那種著急樣,就像最關切的人將有危險,不顧一切也要通知。
  哪知白影抽回手,賞他一記耳光,打得他頭暈眼花。
  荊介被這兩人搞得莫名其妙,屏住氣不敢亂動。
  「仙──仙子?」小猴兒摀著臉說。
  「你這蠢材,被人騙了都一點不知。」白影的聲線異常嬌媚,居然是名女性。
  「我被騙了,不可能!」
  「蠢材,大大的蠢材。」她聲音雖然動聽,但卻冷酷,而且腔調有一股異樣,咬字不很準確。
  白影閃進樹叢裡,手裡拖著個人出來,將人大力扔在地上。那人四肢軟垂,不曉得是昏迷還是死亡,一身利落的勁裝。
  小猴兒詫異道:「那不是──」
  那人是少女的壯僕之一,腰際還配著劍,荊介認得他。
  「這人在暗中老早就在跟你,你卻一點都沒知曉,在盤寨外我就看見他啦。」她不但咬字奇怪,說起話來也要繞一下才能聽懂。
  「他死了嗎?」
  白影冷哼一聲。
  「妳別怪我,我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妳,我擔心妳啊。」小猴兒委屈得快哭出來。
  白影低頭看著自己的腿,看著自己的身軀,荊介這才注意到,她臉上蒙著白巾,和自己的扮相還真是一對。
  「你真的擔心我嗎?」白影雙眼好像會放光,「我有什麼好處,值得你這麼擔心?」
  小猴兒猥瑣的臉,骨瘦如柴的身體,在形貌上絕不討喜,然而他對白影卻像情根深種,噗通跪下說:「我愛煞妳啦,我愛煞妳啦,仙子,我愛煞妳啦!」
  白影不曉得是感動還是怎地,身軀微微顫抖,小猴兒一把抱住她的腿,摟緊說:「仙子,我愛煞妳啦!」
  火光微曦中,一個瘦小男子,抱著一名鬼魅般的女人,地上躺著可能已死去的另一個人,畫面說不出的詭異。
  小猴兒見白影並未制止,雙手不安分,不斷在白影腿上遊移,移到她飽滿的臀部,遊移到她腰間。
  白影的顫抖更劇烈了,面巾內也在喘息,等小猴兒的手移到她胸前,她忽然按住那隻手說:「慢──」
  「仙子,我愛煞妳啦!」小猴兒喉嚨裡充滿熱望。
  白影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氣說:「你當真愛煞了我,無論如何也要和我一塊?」
  「當真,當然當真!」
  「如果你說了假話當又如何?」
  「我不可能說假話,仙子,妳是我的心頭肉啊!」小猴兒摟著白影爬站起來,「如果我說假話,這條命隨妳處置。」
  他想摸白影的臉,白影迅速退後,對他說:「你跟我來。」
  「妳別走啊?」
  「對方設計圈套,這裡不能久留。」白影抓住地上那人後領,將人提了起來,頭也不回往林外走。
  「但那些烏龍木怎麼辦,妳那麼辛苦,不能空手而回啊?」
  「誰跟你說我為了這個,」白影背對他冷笑,「就算是,難道憑我們兩人就能挖走。」
  她有點不耐,幌身退到小猴兒身邊,也拎住他衣領,提著他像輕煙一般縱出林外,轉眼消失不見。
  *
  荊介一邊尾隨白影,一邊暗自驚異,白影身法的最奇特處,並非速度有多快──提著兩個男人無論如何快不到哪去──最特殊是她總在人意想不到時突然動作,人跨步前總要抬腳邁腿,但她抬也不抬便跨出一步,讓人無法捉摸。
  他雖然不無緊張,但內心也有點興奮,覺得這趟來對了,不出西南,真不知天下能人之眾,光在這座山裡就有幾名了不起的武人。
  他在林間俯竄,鼻端有股幽香送來,不曉得是不是白影身上的香氣。
  白影顯然是名俏佳人,不知如何勾結上小猴兒,在山中對付大家。
  一切都是她在主使嗎?如果不是為了烏龍木,她的目的卻又何在?
  就這麼一分神,白影倏忽隱沒在林間,此身法的另一特點是輕盈之至,踩在地上都沒聲息。
  他有些急了,原想探究出對方秘密,卻不料偷雞不著蝕把米──不,應該說人有錯手馬有失蹄,竟追失這個重要人物。
  莽莽杉林間,月兒不賞面的鑽進雲裡,正不知作何解法,忽又聞到空中一縷幽香,猛嗅幾口,才約略辨明來處,向前摸索而去。
  遠處赫然發出驚叫聲,旋即又痛苦慘號,宛若被斬去四肢那樣疼痛無比,一時卻死不了。
  荊介撒腿狂奔,就聽那聲音不斷喊說:「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白影在小猴兒的淒喊中,盈盈笑了出來,「你啊,把話說得太滿啦,這代價就是你得付的!」笑聲伴著小猴兒的厲喊,頗有一股妖異,「你說我真是仙子嗎?」
  荊介一著遲滿盤錯,小猴兒雖然居心不良,但卻罪不致此,瞧情況像被白影抓瞎了眼睛。他發力想衝入林間,忽然察覺到群樹右側,也有腳步聲朝白影奔去。
  這批人步伐或輕靈或沉穩,個個身手不俗,有人拿著火把喊叫:「在那裡了,快去!」
  荊介料到其中定有緣故,腳步放緩,以最不驚擾人的身法緩緩靠近。
  那是一圈巨杉木圍成的樹圈,白影負手站在中央,看著地上的小猴兒。後者雙手掩面,不斷在草地上打滾,幾條血線流下來,染得他手背和臉上全是血。
  梁景安當先躥進樹圈裡,一掌轟向白影,白影往右晃開,差半寸沒被梁景安擊中,彷彿叫掌風送出去似的,連衣袍也沒被掃中。
  一擊不中,梁景安將地上的小猴兒拉起來。
  腳步聲雜沓,追在他背後的壯僕也跟了進來,落在壯僕背後的,是那名高大的棉姨,像匹駱駝似的馱著少女,在壯僕背後微喘。
  少女撮唇吹了幾聲哨,一隻小貂從草裡鑽出來,躍到棉姨肩上,仰望少女。
  少女這才看清小猴兒,眼睛已成兩個血洞,駭得她不敢再看。
  「妖女,你把咱們的人怎麼了?」梁景安將小猴兒交給壯僕,冷然瞪著白影。
  荊介躲在樹圈外,凝目注視那名女子,火光中面巾也是白色,但與梁景安的銀白色不同,是接近死魚肚子的慘白,雙眼又大又媚,畫著誘人的眼線,確實有種妖異美感。
  那身段是成熟女性的身段,在晚風中曲線浮凸,表情倒沒太驚恐,雙眼四眺,目光停在梁景安身上。
  「你們來得可真快呵。」她語帶調侃說。
  梁景安表面平靜,但早前一擊落空,便驚覺這女子不可小覷,身法路數之奇詭,自己前所未見。此刻己方看似人多,真正管用的除了自己,就只有仍須看顧少女的棉姨,其餘人頂多搖旗吶喊,在高手面前不值一哂。
  小猴兒痛苦難當,壯僕扶他坐在樹下,棉姨將少女放下來,少女取出帕巾,輕輕蒙住小猴兒的傷處,先止住血再說。
  白衣女出神望著她們,眼神若有所思。
  梁景安雙手平托,微微屈握放在腰腹,朝白衣女踏一步,「咱們自雒陽動身後,一路上一直綴著咱們的,就是妳嗎?」
  女子在面巾內一笑,不答反問說:「你們怎麼找過來的,是那小子洩了密?」
  「四爺!」余全從樹圈外衝進來,背上背著個人,正是那名死去的壯僕,「孫祿……孫祿他已經死啦,林外有一土坑,裡面還有許多屍身,看樣子都是管顧盤寨的人哪!」
  眾人聽了俱都大譁,坑中那些死人,莫非全是這名女子所殺。
  白衣女媚眼飄移,不曉得在打什麼主意。
  「妖女受死!」
  梁景安含怒出手,雙掌從腰腹抽出來,黃光陡現,以兩隻掌形擊向女子。他曉得女子輕功了得,一出手便使全力。這路「凝光破」乃名師所授,主要以拳掌施為,將雙掌逼出黃光,更是近年來他的得意之作,等閒之輩難以抗敵。
  白衣女果然被兩掌的聲勢所攝,往左一衝低頭避開,閃得有些狼狽。
  梁景安更不答話,從兩掌翻成四掌,上下左右包抄對方,只見四枚掌形兩枚深兩枚淺,在空中駁雜相交,團團包圍住女子。
  女子不敢硬接,騰的向後跳躍,足尖點中一棵樹幹,險險避了開去。
  她跳躍時膝蓋彎都沒彎,像截爛木頭似的直起直落,身法怪誕絕倫。
  梁景安沒被她影響,雙手幻化出一枚又一枚掌形,兩兩成對,從四個變做六個,其間白衣女始終沒敢出手,只顧著趨避,總是千鈞一髮躲開。
  荊介一直在注視兩人,被梁景安招數吸引,這是他第二次見梁景安出手,比之前一次正面交鋒,更有餘裕出眼睇凝。
  漸漸的他發覺梁景安的手,每隔一陣都會收回腰間,在銀腰帶的繫袋中掏握,黃光旋即倍亮。
  他這才曉得光掌與袋中之物頗有聯繫,看來便是黃光的來由,只不知裡頭是何奇物,能隨他掌力發光。
  眾人見梁景安有攻無守,打得白衣女不斷逃竄,同仇敵慨說:「四爺,拿下那名可惡妖女,為咱們的人報仇!」
  荊介越看越不對勁,白衣女閃避時姿態雖然狼狽,可那雙眼卻絕不畏懼,相反還澄澈晶瑩無比,像個局外人一般。
  她的表現正像個冷靜的局外人,不斷在觀察梁景安,每一閃躲,都悄悄移至對方力不能及之處,對光掌越發從容,腳步甚至能配合他出掌的節律。
  白衣女忽然還掌,正好迎上梁景安的光掌,擊在光掌中央。
  梁景安大吃一驚,雙掌凌空虛按,以交錯之勢按出八個掌形,要對方無法「湊巧」迎上。
  奇的是對方非但不閃躲,雙手也翻出八掌,每一掌都按在光掌最中央處,一一擊碎了黃光。
  這委實太過不可思議,顯然她已摸透梁景安的掌招,荊介自忖自己的明心見性,恐怕也沒她如此洞察力,能現學一門初見的武學。
  梁景安叫說:「妖女搞什麼鬼!」
  附近同伴都瞧出不妙,壯僕們紛紛拔劍,圍在四周,一等號令便即出手。
  「全都給我退下!」梁景安勃然大怒。
  這位高手很重臉面,可局勢卻對他不利,白衣女除了掌不會發光,一招一式都隨他施展,光是這樣便也罷了,有時還另加幾路怪招,叫梁景安窮於應付。
  白衣女破了一枚光掌後,突然併掌連使三招,以指尖襲刺對方胸腹,梁景安嚇得連忙閃避,狼狽說:「指掌三截擊,妳是歐陽甲秀的什麼人!」
  余全聽聞「歐陽甲秀」,驚恐的握柄拔劍,對同伴說:「是獨尊幫的走狗,大夥上,別留情面!」
  白衣女驟地朝余全撲去,雙指插他眼睛,余全見她纖長的指甲內,還夾有暗紅色血漬,不曉得是不是小猴兒的血,連忙喊叫退開。
  眾壯僕紛紛拔劍,誰拔出劍,白衣女便像懲戒一般往那人撲過去,有人閃避不急,臉頰被她抓傷,疼痛得抱頭蹲下。
  「妖女,盤寨人是妳殺的?」梁景安想追,卻追不上她,只能任她恣意逞兇。
  忽然一枚大拳頭迎面錐來,風聲刮得白衣女一窒,大拳頭上的指甲,和她一樣塗了丹蔻,是那名高大的健婦。
  棉姨見白衣女頻出怪招,一眾男子都拿她沒法,越看越怒,終於忍不住出手。
  白衣女正要她出手,在梁景安暴喝之際,抽腰橫步繞過棉姨,一把摟住那名少女,左手順勢一揮,朝後方灑出一把黃霧。
  眾人驚惶閃躲,發現黃霧只是沙土,白衣女已摟著少女鑽出暗黑的林間,揚長遠去。
  *
  風勢越來越急,荊介感到頭巾不斷在自己臉頰上篩打,他越追那個白衣女,頭巾的拉扯力道就越大。
  白衣女快得像一蓬風,即便挾著少女,仍像張著帆一般借足了風力,在山林間飛躥飄遊。
  兩名女性髮浪翻飛,身段在月色中展露無疑,一個是處女般的柳腰,一個則體態婀娜,如水蛇一般極盡魅惑。
  荊介知道自己是少女唯一的希望,梁景安這一受阻,再要追上她千難萬難。白衣女身法如閃電投入長空,前一刻沒捕捉到,等下一刻電光遠遁,什麼殘影都不會留下。
  他不確定方向,但對方似乎正朝西邊走,從鐃鈸頂越過森林,對準那條縱穿山脈的夾道峽。
  白衣女確實是朝夾道峽奔去,越接近峽谷,嶙峋地貌越發明顯,風也更加狂亂,彷彿那條直裂至地獄的天塹,有個風眼藏在其中。
  峽谷上有藤編的索橋,在風中孤寂搖晃,懸索和踏板都破落不堪,懸在空中不知年月。
  荊介頗驚訝索橋至今都還健在,也很擔心它還能健在多久,白衣女摟著梁家小姐,往索橋踏出一步。
  「不要──」少女驚恐閉眼,將頭埋在自己胸口。
  她們一放緩腳步,荊介立時加速追上,叫道:「快點停步!」
  白衣女有些錯愕,回頭怒瞪荊介,提氣衝上懸索橋。
  這條橋寬約展臂,長不及五六十步,然而等荊介真走上去,才明瞭少女在叫什麼──人站在橋身上,就好像桿麵師揉麵一樣,將麵團拋至空中。
  有一次拋起他幾乎以為橋快斷了,墜下來繩索扯直,整個人命懸一線。
  白衣女停頓片刻,等索橋搖晃稍歇,才拉著少女繼續前進。
  「我叫妳停步!」荊介趁隙快步追上。
  白衣女這時已走到三分之二,忽然撇下少女,回過頭襲擊荊介,要把這名藏頭藏尾的傢伙轟下橋去。
  荊介觀察她已有小半夜,對她的癖性頗有把握,當下雙拳環抱,以自己最熟悉的「龍象拳」應敵。
  白衣女躍近分掌一錯,使的是梁景安的掌招,或雙掌或四掌,印往荊介周身,像極了梁景安親自動手。
  荊介心裡不無驚愕,龍象拳應敵而發,以拳法對掌法,在搖晃的索橋上拼擋。
  他拳頭力氣極大,白衣女幾招後便不敢硬接,在這條寬度不盈一丈的橋上邁步遊走,忽左忽右出掌。
  有幾次荊介被她刁鑽的步法欺進脅下,以肘臂關節擋住,心知龍象拳大開大闔,在索橋上反而不利。
  他棄拳變招,以自創的小龍象肘法施展拳術,除了幾路難以轉換的,其餘悉數與龍象拳相似,以手肘對敵,威力更加強大。
  白衣女渾沒料到他有這招,掌根與他手肘相接,痛得手骨幾乎折斷。
  她咬牙變掌以指尖戳擊,分三處招呼胸口。荊介記得這是什麼「指掌三截擊」,雙腕在胸前交錯,一招「龍啣象尾」轉成十字肘,讓她指力無處落手。
  白衣女眼神終於有些凌亂,怎都想不到哪冒出這名高手,居然叫自己吃足苦頭。
  她急退數步,怒叫道:「狗東西,你是什麼人!」
  荊介見她胸口起伏,暗自覺得好笑,拍拍袖子說:「鬼棺門梁逍!」
  「鬼棺門梁逍?」白衣女喃喃覆述。
  被她撇下的少女,突然駭異一叫,不可置信的望著荊介。
  剎那間,荊介眼前爪影如電,白衣女趁他分神,又換了一套凌厲爪法。這路爪法疾勁玄秘,帶著三分森森鬼氣,居然很像鬼棺門的黑爪勁。
  荊介連閃幾爪,心想妳莫不是試探我來著,若不也施展爪力,妳還當我是假充。
  雖然他確是假充,冒名想為師兄留點名聲,此刻卻無須說破。
  他也很好奇對方到底是否真懂鬼棺門武功,清嘯一聲,祭出雙爪,與白衣女鬥起爪力來了。
  不過數招,他便看出白衣女的爪法形似而神不至,使爪多以拇、食及中指出力,黑爪勁則是五指齊出,每一指有每一指的變化。
  很快白衣女爪勢漸頹,十招裡有七八招都在閃躲。
  荊介頗自得,覺得對方空有諸般武學,卻貪多嚼不爛,實則沒有一套能得其精髓,不由得雙爪迅快幾分,想趁早拿下這名妖女。
  只聽索橋邊少女喚道:「小心!」
  荊介一凜,想起稍早對方示弱之事,登時注意到她雙眼緊盯自己,面巾內唸唸有詞,右手的尾指不斷扣數節拍,不曉得作用何在。
  少女一出聲,她便回頭厲瞪她一眼,雙爪忽然變招,使得完全就是荊介的黑爪勁,五根手指齊出,手法快捷不遜他多少。
  荊介大駭,沒想到自己爛熟的武技,這麼短時間就被對方學去,雖然說未盡純熟,但進招時那種狠辣,變招時的詭秘,充分掌握黑爪勁的要義,看得他目瞪口呆。
  這名女子怎能這麼快學成這路爪功?
  他心神大亂,出爪也慢了一線,差點被白衣女抓傷頭臉。
  「哼,鬼棺門武學又怎麼樣?」
  白衣女學成爪功後,視這路功法如敝屣,不屑再用,揉雜進更多其他招數,拳掌腿法皆有,彷彿天下武學無所不窺。
  荊介越打心中越驚,暗想若再施更多招法,豈不一一都被她學去?心有旁鶩下,越打心志越餒,快被白衣女逼出橋外。
  他之前總以為自己的明心見性,在武林中已難得一見,這會與對方一拼,才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至少這樣學人武招他就無法辦到。
  他有一些氣餒,一些憤慨,一拳胡亂朝白衣女打去,白衣女驀地一愣,有點不知如何招架,向後疾退一步。
  荊介不由也是一愣,趁勢又胡打一拳。
  白衣女目光從輕蔑轉而凝重,嘴巴又唸唸有詞,點捺尾指。
  荊介暗想她莫非又想學我武功,但這明明不是武招,她又能學到什麼?荊介暗自好笑,橫揮豎打胡比起來,看對方怎麼偷學。
  白衣女果然又故意示弱,漸漸退回至索橋上。
  荊介真想大笑一場,這才曉得女子學得是死功夫,空有學招之技,卻無辨別良莠的才能,想通後便不值一哂。
  他失去的信心又拾了回來,覺得自己這趟之後,還需要更多磨練,但此刻卻無須操煩,盡情出拳轟掌,不再畏懼對方。
  不知這趟轉折的少女,猶自替他擔憂道:「小心!小心!」
  白衣女只覺荊介的武招繁瑣,任自己點遍指訣,默算心法,也不見他重複一招,招式間拆無可拆。
  她正煩惱不已,又聽少女呼喊,怒不可遏的返身疾走,想堵住少女的嘴。
  「別想逃!」荊介怕她傷害少女,發足追去,忽然覺得腳下一空,索橋踏板竟無端斷成兩截。
  白衣女暗施狡計,早已使柔勁踩斷橋板,果然誆得荊介踏進圈套。
  荊介落到橋索下,雙腿嵌進踏板之間,一時間無法動彈。
  白衣女雙目獰睜,從袍中取出一把短匕首,匕身散發著烏光。
  荊介雙掌連拍,擊碎一片嵌住他的踏板,白衣女揚起短匕,朝荊介頂心刺下去,少女發出駭然尖叫。
  同一時間,索橋後方有厲嘯聲傳來,快得猶如電光流火,嘯聲衝到索橋邊,微一發愣便踏上橋來。
  白衣女反應極快,當下向後躍至少女身邊,把少女拉起來。
  荊介也趁這時脫出險境,從踏板中爬起來。
  就聽少女喊道:「四叔!」
  趕來的人一身銀白,手握一柄長劍,沈著的臉上充滿汗水,髮絲也受風吹亂──
  是梁景安!
  梁景安的冷靜全沒了,平舉利劍喊道:「你們這些奸險之徒,納命來!」
  他邁步疾刺一劍,對象卻是荊介,荊介和白衣女都愣住,這才曉得他誤會了。
  這一劍凌厲異常,直刺荊介背心,荊介轉身駭然閃避,劍刃在他脅下割開一道口子,所幸只傷及衣物。
  「四叔,別──」少女急著想提醒,卻被白衣女運掌一切,昏倒在索橋上。
  白衣女嬌笑說:「別怕,我來助你!」
  梁景安聽到後劍使得更光,心中卻暗自叫苦:「光是一名妖女已極難對付,又多出這名妖人,妖人武功看來不在妖女之下,偏生我只有一個──罷了,便豁出這條性命不要,也得救下萍兒!」
  他心存死志,長劍使來全是殺招,盡往荊介要害招呼。
  荊介忙說:「我不是──」忽地勁風割面,連忙仰臉退後躲開。
  福不雙至禍不獨行,正在他應付梁景安之際,白衣女的短匕也悄然攻到。
  白衣女使得全是小巧陰招,隔著荊介,不虞被梁景安識破,嘴裡還不斷說:「加力攻他,我設法繞過去幫你!」
  荊介以爪格開短匕,擋下她的攻勢,怒道:「幫妳個頭,妳這卑──」背後又是一記快劍。
  他雙拳難敵四手,又兼之被前後夾擊,已經無暇分心說話。
  梁景安聽到白衣女說法,心想等她繞過來還得了,劍勢龍蛇砍劈。
  梁景安疾攻數招,荊介分神白衣女,於他這處便攔不下來,手臂終於給劃傷。
  荊介心中又惱又恨,暗想自己若真死在這裡,入地都不能闔眼。他奮力旋躍,雙足往四下飛踢,梁景安和白衣女都被他腿勁逼退,暗想你這一跳簡直找死,怪我不得,同時往他落腳處襲去。
  索橋發出鏘啷亮響,荊介左腕套著銀質護臂,驚險擋下一劍,旋即出拳猛轟白衣女,將白衣女迫退。
  他在空中盤旋之際,從懷中掏出這件兵器,本來一路雅不願使用,這時也顧不上了。
  這件兵器以堅鋼鑄成,表面光可鑑人,護腕底部有兩隻銀環,不偏不倚套住他手腕,做工精巧無比。
  梁景安只覺長劍一彎,一股大力將他反推回去,當即退後凝劍不發。
  白衣女仍不肯放,黑色匕首疾刺,荊介以龍象拳運護臂擋下,登時鏗鏘一聲,把短匕格缺一道口子。
  白衣女大驚退開,暗想他臂上是什麼玩意,居然堅硬至斯。
  梁景安背後的遠方,傳來許多人的呼叫,壯僕以及棉姨等人,漸漸的都趕過來。
  梁景安畢竟不是傻子,一見荊介與白衣女動手,便知其中有錯,將劍尖指向腳邊說:「你們不是一路的?」
  白衣女曉得討不了好,仰天大笑說:「蠢人,你們這批人蠢笨如豬,怎麼跟我鬥!」
  她說完倒縱數步,揚起短匕朝懸索劃去,割斷一條粗繩。
  橋身登時傾斜,橋上的人彷彿就要被甩出去。
  荊介抓住另一邊懸索說:「妳瘋了不成!」
  白衣女又倒縱兩步,蹲下扶起少女,將她扛到自己肩上。
  荊介曉得她想幹嘛,撲出一步往她躍去,白衣女飛快運匕,唰唰又劃斷幾條粗繩,腳尖一蹬,蹬碎腳下橋板,藉力躍到懸索橋頭。
  索橋自她腳底下斷裂,就聽背後梁景安怒吼,抓住懸索盪回峽谷一邊。荊介腳下踏空,瞬間墜往無垠深淵。千鈞一髮之際,按住兵器上的機簧,護臂往前激射飛爪,抓住橋頭的木樁。
  他盪到峽谷另一邊,只聽索橋在崖壁上大力一撞,碎石紛紛飛落,在深不可測的峽底下亂響。
  他喘氣在懸崖邊趴了一會,才藉力躍回崖上。
  白衣女彷彿極欣賞自己傑作,站在崖邊觀看,對面高峽上壯僕不住大罵,她只微笑不語。
  哪知漆黑的深谷中,荊介忽然竄上來,橫眉怒目朝她猛攻。
  她措手不及,連肩膀上的少女都沒放下,拚命以匕首格擋。突然噌一聲,荊介護臂射出一劍,削斷匕首,差點刺中她的眉心,把她的面巾都給劃開。
  她駭然尖叫,將少女往地上一扔,摀著面巾火速退後,厲嘯著沒入對面叢林。
  *
  天空中飄落雨點,荊介將少女抱到樹下,細密的雨珠滴在少女臉上,光看都有點寒涼。
  他想找一處更好的避雨地,但附近一片疏林,並無什麼好地方。
  少女聳了聳鼻尖,有點像小貓將睡醒前,習慣性皺皺鼻子。她漸次睜開眼皮,看著頭上的樹蔭,一臉茫然,然後才看到荊介,緊張的坐起來。
  荊介不懂自己幹嘛還要蒙臉,一時來不及拿下,壓低聲音說:「妳別害怕,我真的不是壞人。」
  這對一個半夜蒙著臉、趴在女子身邊的人來說,實在很沒說服力。
  他趕忙站起來退後幾步。
  少女本來真有點怕,但看對方那個樣子,比自己害怕更多,不由得有些好笑。
  她想起剛才的事,頸部被白衣女切了一下,仍有點疼,擔心說:「那個可怕女人呢?」
  「放心,她已經跑了,妳目前十分安全。」
  「跑了?」少女的記憶一點一滴恢復,「是你救了我,是你趕跑那個女人?」
  她忽然哇啊一叫,瞪大眼睛望著荊介。
  「怎麼了?怎麼了?」荊介以為她哪邊受傷。
  「你──」少女顫抖指著他,「你說你是──鬼棺門梁逍?」
  荊介曉得她在怕什麼了,解釋道:「鬼棺門這名字聽來嚇人,但其實並非邪派……」他忽然想起鬼棺門還真是個邪派,一些違心話說不出來,只挑重要的說:「總之我不是壞人,妳別害怕。」
  少女打量他好久,一邊看,一邊搖頭,鼻子還不斷抽啊抽的,真像她養的像那頭貂。
  「你不是梁逍哥哥,絕不是,」少女斬釘截鐵說:「你是那位荊壯士!」
  荊介嚇了一跳,強忍想摸面巾的衝動,以為自己那邊露餡,他想這名女孩古靈精怪,興許是在試探自己,抱著手臂瞪眼說:「姑娘,妳在跟我鬧著玩嗎?」
  他繼而想到,少女說「梁逍哥哥」,又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梁逍哥哥,你是荊壯士。」少女扶著大樹爬起來,「你為什麼要冒他人名號?」
  荊介聳肩表示不解,頭皮卻有點發麻──這小妞怎麼看出來的,我不是已經壓低聲音了嗎?
  「因為你身上有香味,而且是梔子香。」少女抹去髮際上的水珠,模樣秀美好看,「之前我請你進幕帳時,在席墊上灑了香料,我想你一定也聞到了,但勢必不曾起疑。」
  荊介的從容略有動搖。
  「那時我還不肯定,所以在你們席墊灑的香料都不同,尤其是你、小猴兒以及那名使刀的武師,是眾人裡我最懷疑的,用得香料也最重。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小猴兒才是我們懷疑許久的內應,我的貂兒嗅覺極好,靠著他身上的味道,才找到那個女人──當時你也在場對吧?」夜涼如水,少女畏寒的摟著肩膀說:「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夥,在索橋上才知道不是,好在不是呢。」
  「所以這一切都妳的策劃,包括那什麼烏龍木,也都是假的?」
  少女歉然微笑:「我設計了你,抱歉,不過烏龍木並非虛假,我們真的很想挖到它。」
  荊介將面巾解下來,無奈揣進懷裡,暗嘆自己終究還是著了人的道,他說:「梁家小姐,妳──」
  少女搖手說:「我的名字叫梁若萍,請叫我萍兒吧。」她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四叔和棉姨他們人呢,怎麼都沒看見?不是已經趕走女人了嗎,我們這會在哪?」
  荊介把剛才白衣女斷橋之事都說出來,還說:「梁爺和其他人都在對面,沒法過來,我跟他們說會設法繞過去,可能得沿這條峽谷再行一陣。」
  他想到適才梁景安和自己喊話時,表情之焦急,好像怕他吞了梁若萍一樣。
  梁若萍呆愣須臾,望著這片黑樹林,醒悟道:「不好,那名女子還有幫手,而且幫手就在附近,否則不會往這逃,咱們得快點離開!」
  *
  白衣女果然還有幫手,荊介拉著梁若萍躲在幾株隱蔽的樹下,不敢出聲。
  三條白影如匹練般墜地,來到斷卻的索橋邊,在橋附近搜找。
  「有那名弱女子,他們走不遠的!」
  白衣女又換過一條面巾,顏色與衣服不太搭,彷彿非得把臉蒙住才肯見人。
  另兩人也蒙著面,看上去一男一女,男的那個用一種很怪的話相詢,白衣女也改以此話作答,三個人一來一往交談。
  這種話音節短促,用上鼻音的地方頗多,應該是一種夷語。
  荊介猜想這些人大約都是夷人,西南一帶蠻夷頗多,沒想到中州武林也有,只不知是什麼夷。
  白衣女急促說了一句,三人不再多說,朝荊介和梁若萍的方位走近幾步,男子指著一個方向,三個人都縱身掠過去。
  光憑那兩人的輕功,即便勝不過白衣女,也與白衣女相去不遠。如果荊介有梁景安和棉姨在側,雙方便有得拼,如今當然孤掌難鳴。
  男子在泥地上發現腳印,一步步朝林外走,三個人都喜形於色,邁開大步朝足跡追去。
  荊介暗自佩服梁若萍,這女孩年紀輕輕,才智既高,又心細如髮,想出這條誘敵手段。
  等三條白影都掠出林外,兩人才鬆了一口氣,梁若萍更是憋氣憋得眼冒金花,張口咳喘不停。
  梁若萍臉色蒼白,荊介猜她肯定不會武功,這一路恐怕有得走。
  他忽然發現幾棵粗樹上,有一些奇怪抓痕,樹皮被三隻利爪抓破,和之前上山時見到的山鬼抓痕一樣,但卻密集多了。他走上前看著爪痕,內心有點不安。
  梁若萍也看到了,悚然道:「好利的爪子,竟能抓翻這棵鐵堅杉,是被什麼抓的?」
  荊介搖頭,陷入沉默一會。
  梁若萍忽然說:「你知道嗎,剛才那個女人抓走我時,對我說了很可怕的話。」
  「什麼話?」
  「她說,妳以為妳青春美貌,出世便擁有一切,待會我就把妳那張俏臉……那張俏臉給……」她抱住自己肩膀,越說越怕,「她似乎十分恨我,就在我耳朵邊說的。」
  「妳們有什麼深仇嗎?」
  梁若萍白他一眼說:「當然沒有,我根本沒見過她。」
  「她蒙著臉妳當然沒見過。」荊介在心裡嘀咕。
  「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猜到她另有同伴,還說要對付咱們。」
  荊介原以為白衣女是為了烏龍木而來,如今又好像不是,問道:「那個姓歐陽的又是什麼人,會否與白衣女有關?」
  「姓歐陽的……你是說歐陽甲秀?」梁若萍拉拉他的袖子,「咱們邊走邊說,別叫那三人又尋回來。」
  他們走的方向,與白衣女是反方向,老天爺似乎不怎麼幫忙,夜空時有雨點,不知幾時會落下大雨。
  荊介將外衫遞給梁若萍,後者感激的看他一眼,說道:「歐陽甲秀是一位武林大豪,統領的獨尊幫勢力龐大,武林首屈一指,與我家在許多生意上都有競爭,這幾年鬥的很厲害。」
  「獨尊幫?武林首屈一指?妳說的應該是中州武林吧,至少我在西南就沒聽過。」
  「怎麼武林還分中州西南,這個我倒不清楚。」
  荊介想她博通史地,卻不料對武林之事幾無所知,於是向她細說武林怎麼以山嶺為盤,江河為界,分為北、東、中州、西南以及海南等五個武林,暗想原來自己也有教人的一天。
  「原來如此。」梁若萍頷首說:「獨尊幫發跡於荊楚,說不定真只在中州武林活動。那名白衣女懂各家絕學,會使歐陽甲秀的武招,怕也不能說明什麼。」
  荊介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嘆道:「這女子學招的功夫實在了得,連我的黑爪勁都被她學去。」
  「你注意到她當時唸什麼嗎?我感覺她有個法門,能助她學人武招。」
  荊介點頭表示同意,但有什麼法門能讓人學會他人武功,他想都想不透。
  「我一直忘了問,你之前為什麼要冒我梁逍哥哥的名號?」梁若萍停下腳步,鎮重看著他說:「你……你早知道我在尋他嗎?」
  「什麼,妳在尋梁……梁……我不知道啊,妳為什麼尋他?」荊介懷疑對方說的梁逍,與自己的大師兄,其實不是同一人。
  梁若萍顯然也有懷疑,細細與荊介核實,他們說的梁逍,無論年紀或相貌都若合符節,同樣是雒陽人士。
  梁若萍咬著嘴唇說:「梁逍哥哥是我族兄,很早便離開雒陽,聽說入了西南一神秘宗派,難道就是鬼棺門?」
  「倘若是這樣,那就真的是我大師兄哩,唉。」荊介難過的嘆了口氣。
  梁若萍屏息說:「你為什麼要嘆氣,難道……難道……」
  荊介不敢看她眼睛,感傷說:「我師兄梁逍他……他已然死了。」
  噗咚,梁若萍昏倒在荊介腳邊。
  *
  雨勢漸轉漸強,像無數顆不友善的碎冰那樣灑將下來,要與大地一同粉碎。
  荊介喚不醒梁若萍,雨水已經浸濕她,她的情況十分不對,額頭燒燙,似乎受了風寒。
  此刻不由他拘泥於禮數,荊介一把將她抱起來,雨幕四合,隱約看到西邊一塊黑魊魊的巉巖,不知是否有躲雨處。
  梁若萍的皮裘,皮裘外的裼衣蔽裙,全都濡濕透頂,窈窕的身段若隱若顯。
  荊介全身也都濕了,朝那塊巉巖疾奔,衣服重得像有人在背後拉他。
  那塊巉巖隔老遠還沒注意,靠近後才發現深入地下,露出來的巖體僅有一角,就像憑空插入大地內,與周遭景致格格不入。
  巖壁底下有一洞口,黑漆漆深不見底,荊介來到洞口前方,即便雨已經下到壯盛的地步,他也沒敢驟然進去,總感覺這個洞有一些詭異。
  雨看來不會一時便止,荊介拾起兩顆碎石,朝巖洞擲去,碎石久久才撞擊到山壁,反彈一陣後不知所蹤,似乎洞裡頗深。
  遲疑片刻,他終於抱梁若萍走進洞裡,但也不敢走太深,僅停在洞的壺頸處,堪能避過風雨。
  梁若萍躺在地上,仍舊昏迷不醒,額頭冒出一顆顆汗珠,不時悶咳喘氣。荊介忙把自己的粗布衣抖開,扭去雨水,當作棉被一樣蓋在她身上,不敢碰她一下。
  他拿帕巾抹去梁若萍汗水,想生火看清這洞,火摺卻濕了,打了幾下打不著,只好放棄。
  整天奔走,他兩隻腳都腫了,所幸鞋子還算大,並沒有太多難受。
  忽然他覺得有點奇怪,剛才進洞時,明明感到這洞有點往下,為什麼下了半天急雨,地面卻沒多濕。
  他起身走到洞口,藉著洞外的密雨微光,看到地上積水往洞裡流,然而流不到幾尺,便往一側低地流去,並沒流進洞裡。
  流水在洞左邊找著一個長約尺餘、高約數寸的大裂隙,嘩啦往裂隙中流,流了半天,裂隙也未見滿溢,看起來深不可測。
  他蹲下想瞅一瞅那個裂隙,忽聽梁若萍發出呻吟,一邊咳嗽急喘。
  他立馬走回去,看到梁若萍其實並未轉醒,而是畏寒般打著擺子。
  他自己很少生病,淋一場雨也沒什麼,但梁若萍顯然是蒲柳之質,不想辦法治治不行。
  他為難一會,扶起對方,小心褪去她濕透的衣物,好在四周黑漆嘛烏,他什麼也沒瞧見。
  等罩衫裘衣都褪下後,只剩下一條褻衣,荊介心想這樣應該可以了,不用全都脫光吧。
  梁若萍迷迷糊糊掙扎:「別……別碰我……」
  荊介嚇了一跳,連忙扶她躺下,將濕透的衣物都捧起來,離開她幾步,她仍在低喊:「別……別碰我……逍哥……救我……」
  荊介眨眨眼皮,好一會才拾起外衣為她披上,想扭乾她的濕衣服,忽然摸到她裘衣腰帶繫著一隻皮囊,吃水後有點沈。
  他掂掂皮囊,將囊袋的束繩解開,濃香撲鼻而來。他一聞便聞出這香氣是幕帳裡的烏龍木,在皮囊包裹下,居然沒怎麼被打濕。
  他呆愣片刻,興奮的叫出來,連忙拿火摺盛了點烏龍木,用火石擦呀擦的,終於點燃一絲碎末。
  火勢瞬間轉旺,燙得幾乎要燒到他手,他找了幾塊扁石板,將火頭護住,山洞才漸漸暖和,也漸漸亮了起來。
  他將火移近梁若萍,幫她暖暖身子,果然在烏龍木燃燒之下,她的顫抖小多了,髮鬢也逐漸煨乾。
  火光中的梁若萍不可方物,美態並未清減多少,白膩的頸項與褻衣的桃紅色,形成強烈對比。荊介不敢多瞧,一邊幫她烘烤衣服,一邊觀察這座巖洞。
  巖洞並不高闊,站起來伸個手就能摸到壁頂,洞表面的岩石嶙峋尖銳,若往洞裡走,在十多丈外有一轉折,深入更黝黑的內裡。
  他隱然聽到洞內傳來水聲,有時候嘩啦嘩啦,聲音極響,但大多時候卻幾不可聞。
  這股奇怪的水聲令他心神不寧,別洞裡其實有水,再過一會就會滿出來。
  他灑下一把烏龍木,維持住火勢,悄悄越過梁若萍,往洞的深處走去,火光將他身影映在壁上,跟著巖壁嶙峋起來。
  來到轉折處,水聲驀地撲面湧出,磅隆嘩啦轟響不絕,他之前乘舟途經三峽,在某幾段最驚險的激流處,也聽過這種駭人濤聲。
  他很猶豫是否該繼續走,火光微弱折射後,照出裡頭仍是洞穴,並沒有任何水的跡象。他聽人說,這種地底巖洞十分詭譎,有時再走一步便是深淵,掉下去連屍骨都找不到。
  正遲疑間,忽覺腳底踩著一樣東西,長長的像截樹枝,他撿起樹枝,覺得外表光滑堅硬,似乎又不是樹枝。
  梁若萍哼哼唧唧,身子側翻一下,彷彿是醒了,荊介連忙跑回去,怕她一不小心被火灼傷。
  梁若萍果然醒了,大眼睛虛弱睜開,忽然發現自己披著外衣,衣物下只剩褻衣,驚恐的掙扎坐起,望著荊介說:「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她一臉厭惡驚恐,眼角還隱泛淚光,荊介曉得她誤會了,連忙解釋說:「不是,不是,妳誤會啦,我沒對妳做什麼。」
  這顯然不是實話,沒做什麼她身上會只剩一條褻衣,荊介進一步補充:「那個外面雨下很大,小姐妳渾身濕透,又兼之昏迷不醒,我只好將妳抱進這山洞,並……並脫去……」
  其實不用他解釋,梁若萍已瞧出四周狀況,也瞧出自己並沒有怎麼樣,就是四肢有點酸軟。
  荊介苦惱的搔著腦袋:「我只好幫妳……幫妳脫去……」
  「荊大哥,抱歉誤會你了,我都知道啦。」梁若萍滿臉通紅,臻首低垂說:「多謝你幫我。」
  她從「荊壯士」改稱「荊大哥」,那是真相信荊介了,荊介雙手胡亂搖著,赧笑說:「沒什麼,妳多休息,沒什麼的。」
  他手上還拿著那件東西,被火光一照,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那竟是一根粗長的枯骨,模樣像極人的大腿骨。
  梁若萍駭叫一聲,嚇得他連忙將骨頭扔掉。
  「那是什麼啊?」梁若萍顫聲說。
  荊介用手在褲腿上擦拭,猶有餘悸望著骨頭,不知是否被火光渲染,顏色看來有些澄黃。
  他小心踩踏那截骨頭,不解的望著洞內。
  梁若萍道:「荊大哥,請將那東西拿來給我一看。」
  荊介想她才學深廣,莫非曉得是怎麼回事,拾起骨頭說:「是截枯骨,興許是什麼野獸。」
  梁若萍仍有點怕,半天也不敢觸摸,搖頭說:「我覺得這不是獸骨。」
  「怎麼說?」
  「你瞧這骨頭的長度,和人的腿骨差不多,一般野獸似乎沒這等長度。」
  「妳說這是人的骨頭?」
  梁若萍搖頭嘆道:「我也不敢肯定,這骨頭是從何而來。」
  荊介把剛才的事說了,梁若萍撐著手臂想起身,荊介制止她說:「多躺一會吧。」
  梁若萍非要起來不可,那件粗布衣滑了下來,露出她潤白的肩膀。
  兩個人都有點尷尬,荊介轉身說:「妳的衣物就在火邊,應該已經乾了,穿上吧。」
  梁若萍窸窸窣窣穿上衣服,小半天才輕聲說:「荊大哥,請你帶我去看。」
  荊介舉起火摺,帶梁若萍走往巖洞最深處。梁若萍扶著山壁,有幾次差點跌倒,全靠荊介攙扶她。繞過轉折處後,火光照耀,才見到這是一個比較大的壺穴。
  壺穴之後還有山洞,而且不只一個,幽幽暗暗往兩三個方向延伸。來到壺穴,空氣中頓時有股惡臭,壺穴一角積滿成堆骸骨,乍看像一座小山。
  荊介踩到的枯骨,想必就是裡頭其中一根。
  梁若萍看到骸骨堆,掩面走了回去,按著胸口不斷喘氣。
  「妳還好吧?」
  梁若萍在囊裡抓了些粉末,放至掌心中磨搓,香氣漸漸溢出,用力吸入鼻子後,表情才略有放鬆。
  「我身子骨弱,打小就有諸多毛病,那女子卻說我生來便擁有一切。」梁若萍無可奈何笑著。
  她咳喘的情形好多了,荊介頗意外烏龍木還有這等功效,忽然壺穴內嘩一聲,驚濤拍岸,響起非常大的水聲。
  梁若萍躲到荊介背後,水聲響過一陣,才漸漸退去,她心驚問道:「洞裡有水嗎?」
  荊介聳肩說:「我剛也聽過這響聲,卻沒找到哪邊有水,倒是入口處有個窟隆,雨水怎都填不滿,很怪。」
  梁若萍來到洞口看了一會,說出自己的推想:「我曾經聽過一種說法,說天下的名山大川,皆孔穴相通,我想這座神龍山也是這樣。」
  「神龍山?」
  「你不知道嗎?」梁若萍有點訝異,「這座山人都叫它神龍山,說有神龍伏藏,也有人轉音叫它神農山,說上古有神農氏在此架木採藥。」
  荊介聽得懵懵懂懂。
  「山附近聽說有個燕子洞,洞穴前直後曲,深不可測,我懷疑這些巖洞都是江水的結穴處,都有孔穴通往長江,近日正是長江的漲潮日,孔穴水聲大作,正是由於長江大潮。」
  荊介聽了她大膽推測,暗想長江離這多遠,可能嗎?若真如她所說,世事之神奇也太不可思議。
  「我更擔心的是那些骸骨。」梁若萍畏懼的看著壺穴,「這座山除了名稱,還有一些古怪傳說,嚴二叔告訴我,伐木人都深信山中存有山鬼,有好些難以言傳的怪物,經常有人在山裡走失,我擔心──」
  「你是說那些骸骨,都是被怪物給──」
  梁若萍望著洞外的雨勢,期盼能下小點,但這場雨顯然無法一時便小,「如今外邊有人搜找,洞裡也不安全,咱們得快點離開才是。」
  有沒有怪物荊介不敢斷言,但這點他卻很同意,點頭道:「妳說的對,等雨下小點,我們立時便走,聽說南邊有一條河流,咱們恰可以由那處下山。」
  「我覺得如此不妥。」梁若萍語帶保留說,「那些人顯然熟悉山勢,可能比咱們更熟些,一定也曉得南邊有條湘坪河,咱們若這麼前往,不但還得尋覓,更恐怕會落入他們預想,咱們不能走南邊。」
  荊介錯愕望著她。
  「抱歉荊大哥,小妹說話太直截,您別見怪。」梁若萍靦腆道。
  荊介越來越搞不懂這女孩了,明明是一名弱女子,卻頗有應變之才,吐屬既謙恭又體貼人,完全不像富室千金,倒像時時看人臉色過活的僕婢那樣。
  他發覺自己挺喜歡這個女孩,搖手說:「不會,妳說得對,那咱們應當如何走?」
  梁若萍紅著臉,半晌後才說:「聽說這座山的西南面,有一條古老鹽道,巴東的鹽商經常由此出入,往南可通長江,也許咱們走那比較安全。」
  *
  雨勢減小後,荊介和梁若萍冒雨出洞,總覺得在群敵環伺下,不宜在一地多停留。
  走了一會路,梁若萍扼腕說:「糟了,咱們該把那些火種扔掉才是。」
  「不是已經熄滅火種了?」荊介莫名其妙。
  「那些是烏龍木的火種,聞起來香氣四溢,咱們身上有烏龍木味道,我有點擔心。」
  荊介覺得好笑:「擔心什麼,擔心那些人會像妳的貂兒一樣,尾隨追過來?」
  梁若萍嗔道:「荊大哥你笑我!」
  荊介有點尷尬,與梁若萍無言又走了一陣,天色已然微明,他回望東方玉帶一般的山色,忽見梁若萍低頭不語,奇怪道:「怎麼了?」
  梁若萍愀然搖頭。
  兩人行過一片箭竹林,林中圮倒著許多死樹,木頭都爛光了。有些竹子不知受了什麼擊打,一根根攔腰折斷,看著有點怵目驚心。
  荊介扶梁若萍走過這段路,飛快放開她的手。
  「唉。」梁若萍嘆了口氣,「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荊介完全不懂她說什麼,也猜不透這名少女的心思。
  梁若萍忽道:「可惜我身子骨弱,若有荊大哥的腿力,定要學你們男兒周遊天下。」
  荊介見她滿是傷感,似乎真的以此為憾,便說:「周遊天下有什麼好,走久了也挺累的,能在家歇著其實也不錯。」
  「這是我的心願嘛!」梁若萍嬌嗔,怪他不懂自己,「荊大哥,我瞧你家裡肯定有妻小了。」
  荊介差點被一截木頭絆倒,愕然說:「什麼?」
  「我看得出來,你家裡肯定有妻小了。」梁若萍似笑非笑說。
  「這個……這個……」荊介習慣性搔頭,「這倒沒有。」
  「那一定有意中人嘍。」梁若萍啣首啣尾追問。
  荊介真的答不出來,如果不是天上下雨,地上也泥濘不堪,他絕不相信這是一場逃亡,有人會在逃亡中問這些嗎,逃亡也能逃得那麼綺麗夢幻。
  只可惜綺麗的時刻無法維持多久,等他們穿出箭竹林後,異變陡生。
  荊介顯然亂了心神,居然沒注意有陷阱,一腳踩著一條細繩,帶動樹上發出「啪」一聲,一張羅網將他包住。
  荊介反應極快,在羅網包裹住他前,飛快把梁若萍推開,往上疾躍,想避開羅網包圍。
  豈料陷阱之縝密無以復加,非但地上安有羅網,連空中都灑了一張下來,由兩方面包夾他。
  他還來不及掏出懷中兵器,便被羅網包夾住,像一隻蛾蛹一般吊在空中。
  梁若萍跌坐在地上,倉皇從泥地裡爬起身。
  荊介並不急著破這雙網,他懷中還有「五兵」,五兵中的第二劍無堅不摧。他只擔心埋下陷阱之人,第一時間不敢妄動,疾掃暗中埋伏的敵人。
  果然有一批暗器射來,他拽著羅網的吊繩向上一拉,堪堪避過暗器。那是幾支削尖了的竹槍,嚓啦刺入樹幹,尾桿還不住搖晃。
  「小心!」梁若萍放聲尖叫。
  「哈哈哈哈!」
  樹叢一端走出來四名男子,輕挑險惡的謔笑,這些男子裝束和白衣女差不多,臉上也蒙著面巾,看來又是白衣女的同伴。
  荊介暗中頓足,沒料白衣女居然還有同伙,不只有幾人而已,他和梁若萍只想往西避開,卻避不開她另幾名伙伴。
  幾名白衣男子,一個個高挑健朗,瞧體態都是年輕壯漢,彼此說著短急的話。
  一名最高的男子說:「瞧你不出,身手真俐落哪。」他的口音比白衣女還重,荊介和梁若萍勉強能懂。
  幾人有的拿一支竹槍,有的分拿兩支,走到羅網下,揚起竹槍想刺過去。
  「求求你們別傷他!」梁若萍悲道。
  幾名白衣男子,這時才瞧清梁若萍臉面,都鎮攝於她的美貌,髮絲半濡,梨花帶淚,俏臉如初雪一般白嫩。
  最高的男子轉醒過來,用手摸她的臉,被她躲開。
  「美,真美,早前在竹林裡還沒發覺。」男子咬字不清說:「妳就是……梁家姑娘?」
  他的同伴一邊笑,一邊去拉梁若萍的手,不容梁若萍閃躲。
  「別碰我!」梁若萍掙扎說。
  荊介在懷中握緊五兵,想立時施展,卻聽高大男子以夷語制止,和同伴說了幾句話。
  同伴心有不甘,捏了梁若萍臉蛋一把,才鬆手放開她。
  「梁姑娘別怕,我們不會……不會……」男子苦於詞不達意,聳肩說:「請妳跟我們走。」
  荊介一路奔逃過來,總覺得有件事說不通,如果白衣女為的是烏龍木,那她急於搜找自己又有何用,只要梁景安下山,立時能調來四鄉勇壯,對這些人全無好處。
  此刻聽男子一說,他隱隱覺得對方目的未必是烏龍木,說不定梁若萍才是目標。
  梁若萍心有七竅,豈會沒想到這一節,起疑說:「你們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要我跟你們走?」
  男子一陣後才理解「何方神聖」的意思,溫柔說:「沒有惡意,請跟我們走就能知道。」
  梁若萍瞪著對方那雙炯炯大眼,似也信了他沒惡意,緊張的模樣鬆懈下來,委屈道:「你說沒有惡意,可你同伴又那麼兇,弄得人家手腕好疼……你們獨尊幫都是這樣掃榻迎客嗎?」
  荊介見她不斷拖延時間,拐彎抹角想問些事,還用上許多自己不懂的生僻字,暗中讚她知機,一時倒不忙脫困。
  「獨尊幫……掃榻迎客……」男子果然有些迷惘,笑道:「失禮了,我不懂妳說的話,請跟我們走便是。」
  他不懂這些生僻字,並不奇怪,但連獨尊幫都不懂,難道是另有身份,還是純粹想偽裝。
  一名白衣人拉住梁若萍,將她拽進懷裡,話聲叨叨朝男子吼叫,又朝空中一指。
  白衣男醒悟,狠瞪梁若萍一眼,抬頭望著羅網中的荊介,揚起竹槍,想朝他射去。
  危急中荊介將五兵套上,按下暗板機簧,護臂中的軟劍應聲彈出,飛快切斷幾條網繩。
  地面射來的竹槍,被他護臂一一擋下,網繩旋即被他切斷大半。
  白衣人紛紛叫罵,一人拔出劍躍了上去,瞬間刺出四五劍。他這幾劍去向怪異,都往頭頸四肢招呼,
  荊介五劍對五劍,一一截下對方攻勢,還補了一劍刺向對方眉心,逼得他低頭墜下。
  忽然間竹林有碎動聲襲來,速度飛快,連串連串的響,不像人類跑動的聲音。
  荊介擔心又有敵人來犯,盡數切斷羅網,從空中躍下,舉劍連刺對方幾人。
  這手連刺法是自然門傳授,招名他不記得,能在亂箭之中連破敵箭,他親眼目睹過威力。
  幾名白衣人手忙腳亂,都拔出隨身短劍,彼此不用交談,轉眼組成一支劍陣包圍住荊介,分四方刺擊他。
  他們這劍陣非比尋常,彷彿生下來就練上了,每人每刻當走什麼陣位,出什麼殺招,配合得絲絲入扣。
  荊介在陣中感受最深,明明幾人拆開來,每一個無論臂力或招法,都不如自己遠甚,偏偏合起來非但力道倍增,而且五倍十倍也不止,威力可稱無疇。
  有時攔下前方兩劍,另兩劍必從左右背心刺來,格擋住另外兩劍,空出的劍手又來搶攻,沒有一人不起作用。
  兼且這些人左右都能使劍,掌與掌相交,似以內息互灌,隨時都在輔助他人。
  此陣的精髓正是併力禦敵,別說對付他一個,千軍萬馬中恐怕也能以此維持不敗,是他從所未見的奇陣。
  這批人總能令他大開眼界,可惜來得不是時候。
  他將軟劍劃一大圈,將幾柄劍磕出豁口,白衣人大驚,不敢與他硬碰,分四角朝他繞圈,有時輪番出劍,有時不分先後一塊出劍,令他一時窮於應付。
  除了應付劍陣,他還不斷分心關注梁若萍,關注竹林那些怪聲,沒留神被一柄劍劃傷。
  這一劍正好劃在梁景安傷他之處,疼痛深入骨髓,他猛揮幾手快劍,才逼開對方攻勢。
  他不敢再托大,集中心神先應付四人再說。與對方周旋時,對方一舉一動逐漸在他腦中呈像,這四人似乎是以劍尖端一碗熱湯,將湯不斷傳遞,使劍時湯既不能灑出,也不能慢到讓湯冷卻。
  景象中有股熱力流轉,彷彿是陣法的「機竅」,四人由誰主導,由誰佐攻,與熱力完全契合,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異象。
  橙黃色熱力,流轉到最高男子的右臂時,男子陡然刺出一劍。
  荊介順勢一擋,熱力又從男子流往右後方,右後方那人上前一步。
  他在那人出劍前,反手一劍刺他臉面,嚇得那人連忙退後。熱力左移,他隨熱力落點不斷出劍,鬧得四人手忙腳亂,登時瓦解他們的攻勢。
  有名男子叫說:「溫九、溫九!」
  荊介反正廳不懂,只隨熱力進襲,頭兩劍刺傷對方一人,後兩劍接連刺傷兩人,大破對方的聯劍。
  「荊大哥好呀!」梁若萍興奮大喊。
  一名白衣人,跳出陣外撲向梁若萍。荊介暗叫不好,想追,卻被其他三個人擋下。
  這個劍陣少去一人,照說理當會亂不可言,偏生少一人又有一套陣法,仍舊配合無間。
  白衣人將梁若萍擄入懷中,扼著她的脖子,將短劍一橫:「放下你那個劍!」
  荊介擋開刺來的兩劍,悚然佇立不動,梁若萍臉上既羞慚又難過,抿著蒼白的嘴巴。
  荊介肩脅處隱然生痛,暗嘆一口氣,將第二劍收回至五兵中。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見他兵器如此神奇,都嘖嘖驚怪。高大男子笑說:「抱歉了朋友,你的武功很高,我們比不上,請你把武器交出來吧。」
  到了這個節骨眼,荊介也無法可想,剛想卸除護臂套環,有一名白衣人叫道:「卜拉!」
  他兩隻眼珠瞪著梁若萍,眾人隨他看去,都目瞪口呆,看到了一副詭異景象。
  制住梁若萍的人愣愣看著同伴,而他背後,站著一個異常高壯的人,說是人又不像,渾身長滿獸毛,連頭顱上也長滿了毛,看來像一頭熊,然而熊的臉面卻接近人臉,有明顯的五官,臉膛上甚至帶著微笑。
  白衣人莫名其妙,不曉得同伴為何呆看自己。
  好幾人尖叫指著他背後。
  他反應奇快,右手劍向後反刺,由笑臉旁邊削過去,笑臉舉起一隻熊掌,猛拍掉那人半邊腦袋。
  所有人都放聲怪叫,梁若萍也放聲怪叫,看著那張笑臉。
  荊介撲過去,在熊掌想拍梁若萍之前,將她撲倒在地上。
  剩下的白衣人仍在怪叫,最高的那名男子,揚劍刺向異獸,異獸的四足往地上一落,猛力朝他撞來。
  男子被異獸撞翻,但也刺中異獸一劍,另兩名白衣人上前阻截,異獸仰頭大吼,朝兩人撲過去。
  轉眼間,竹林又竄出好幾頭異獸,有站著的有趴下的,全朝他們湧來。這些異獸分明是熊,可頭上卻長了一張詭譎的人臉,臉還不斷在笑。
  荊介摟緊梁若萍,在異獸撲到前往空中一躍,躍到一棵樹枝上。異獸一爪在樹幹上抓出深痕,如履平地跳上大樹,咧出猙猙獠牙。
  荊介心底發涼,猛聽樹下人慘叫哀嚎,他翻出護臂上的爪套,在異獸撲來前,射出飛抓奪中另一棵樹,抱著梁若萍疾盪過去。
  荊介只來得及回頭看最後一眼,飛抓電射而出,帶梁若萍一棵大樹一棵大樹盪飛出去,逃離那片血腥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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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雒陽塵


  陽光灑在大地上,朝露清新,任誰都不會聯想到,荊介和梁若萍才剛經歷過一晚殺戮與驚恐,離死亡只差了一線。
  荊介半天才想到要把梁若萍放下,後者站也站不穩,只能依偎在荊介身上。
  梁若萍臉色像浸過蠟一般,慘然說道:「剛才……剛才森林裡面那些怪物……」
  荊介想起他最後看到的一幕,眾白衣血肉模糊,那不是一幅人間該有的景象。
  他們此刻已逃出森林,眼前是一片草甸,到處點綴著不知名的小花,充滿勃勃生機。
  「我想怪物是追著我們來的,」梁若萍黯然說:「牠們身上有烏龍木的味道。」
  荊介悚然動容:「妳是說那座巖洞?」
  梁若萍雙眼微紅說:「這座山似乎有種人熊,別稱又叫做『羆』,以人為食,總會突然出現在山中砍柴人、或採藥人面前──你看到牠們的笑臉嗎,那種笑臉,當真可怕極了。」又說:「山裡樹上的爪痕,和盤寨的門柱,難道都是牠們幹的?」
  荊介久久不能言語,半天後,才輕拍她的肩膀,「別再想了,這世上有太多我們想不到的事,別去想它比較好。」
  梁若萍順服說:「這趟如果不是荊大哥,我恐怕……唉,我想的沒錯,冥冥中自有天定。」
  「什麼冥冥中自有天定?」
  「你是逍哥的師弟,一定是他讓你來救我。」梁若萍哽咽說:「逍哥他……他一直都在保護我。」
  自從荊介跟她說過梁逍的死訊,她始終沒再追問,不想這時突然提及。
  「大師兄真是妳們家族的人?」
  梁若萍難受說:「他當然是我們家人,而且和我一樣,是小宗旁枝一脈,打小就受盡屈辱,而他性子又特別倔強,唉。」
  荊介也不曉得什麼叫「小宗旁枝」,想起師兄那種極端性格,原來打小就是這樣。
  梁若萍低頭不語,兩人漫無目的走在這片曠野中,只曉得大致是西方。
  行了許久,梁若萍才泫然落淚:「逍哥他……他……他是怎麼死的?他死時……死時可……」
  「大師兄為了我的安危,與北疆武士纏鬥,死在北疆武士的夾擊下。」荊介一個字一個字說:「大師兄死時像條漢子,像個英雄,他就死在我懷中。」
  「那就好……那就好……」梁若萍終於往地上一跪,掩面痛哭出來。
  荊介靜靜坐在她身邊。
  *
  他們一路往西走,繞過一座大高山,由山的缺口越過山埡。時值深秋,這一帶面北的草木都已枯黃,與長青的大樹駁雜在一塊,到處青黃不接。
  越過山再走一程,便是一條淺溪。這時節溪水不多,溪石倒是又青又滑。荊介抱著梁若萍涉溪過去,一路踉蹌到對岸。
  接近晌午時分,兩人來到一處低嶺,就著平闊的嶺峰俯覽前路,隱約在西南角有一片疏林,遠遠看不清面貌。
  「剛才那條大約是香溪,由溪再走三十里許,瞧方位就是那了。」梁若萍低聲道。
  一路上她都甚少說話,荊介一五一十把他和梁逍在鬼棺門中如何相識,又如何起嫌隙,反背師門,又在自然門招徒時意外重逢,剖心深談盡釋前嫌,合力揭破百勝莊之謎。
  而今那白衣勝雪的翩翩形影,俱往矣。
  「真好,看來咱們馬上就能離山啦。」
  荊介的喜悅太露形藏,梁若萍懂他心意,強笑說:「是,馬上就能離山了。」
  她不想荊介擔心,擠出一個笑容:「回去我定要將這山的地貌描繪出來,不教此行毫無成果。」
  荊介順口說:「好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直管說。」
  「荊大哥懂得製圖之法?」
  荊介赧笑:「我這人不識之無,哪懂這些,我是說妳若忘了哪處地方,我可給妳提個醒。」
  「哦,荊大哥都記得哪些地方?」
  「記得啊,我們前兩日從歇馬鎮來,沿著歇馬河溯流而上……」荊介細數這幾天到過的地方,有哪些山川形勝,除了字詞記不太清之外,其餘一處不差。
  梁若萍也是這樣記得的,有些荊介記的更清楚,不禁十分訝異,「荊大哥好聰明,說得一點不差,為什麼不學識字哪?」
  「不是不學,是始終學不來,也不知為什麼,我打出生便對字句讀不入心,怎麼教都沒用,只好放棄。」這件事是荊介的隱痛,他大致說了幾句,便不再提。
  「原來如此,荊大哥跟我一樣,從胎裡帶著毛病。」梁若萍見他不隱瞞,與他更親近幾分,抿嘴說:「如此便請大哥一路伴我到京城,我也好一路相詢,反正大哥也要去雒陽。」
  荊介點頭,忽然覺得陽光耀金,在遠處反照出粼粼波光,梁若萍指著說:「大哥你看。」
  那是一處高山湖泊,地勢平坦,四周群山林立,平湖附近都是沃野,東西長,南北窄,總有個五六十里見方。
  晌午後日頭西斜,因而把湖打亮,否則群山疊翠,還真不容易瞅見那山坳。
  梁若萍越看,越覺得欣然神往,不想群山中竟有這麼個仙境,如此神奇靜謐。她忍不住說:「大哥,咱們到那看看去。」
  荊介可沒她這份閒情,暗想前路迢迢,後方追兵又不知底醞,不是尋幽訪勝的時候。「梁家小姐,此刻咱們未脫險境,還是先去尋路,將來有機會,再去那處看看?」
  「你剛還說要幫我製圖,這就反悔啦。」梁若萍不依道,「這座山咱們下次還來不來,只有天知道,不趁此時去看,要待何時?更何況,那條古鹽道也差不多在那,過去只是順路嘛!還有說了別叫我小姐,要叫萍兒,萍妹,還是若萍妹妹都隨便你!」說完她氣呼呼轉過頭去。
  這等女兒家脾氣,荊介早已十分熟稔,只是沒料這脾氣梁若萍也有,此刻算是重溫。
  他想對方說的也沒錯,走一趟花不了多少時間,便說:「好,萍妹,咱們就去看看。」
  兩人沿平湖的方位翻嶺越山,這一走又是半天。他們先在西南角的疏林內找著鹽道,這才尋路上山。
  平湖也不甚高,但走到後也已經日暮低垂,湖邊生著大片草甸,有無數鹿群追逐其中,和風徐來,深草在湖邊擺盪,充滿無限安詳。
  梁若萍來到湖邊,掬起一把湖水吮嚐,高興說:「大哥快來,這水好甜。」
  荊介想不到山裡竟有如此美地,整個人都放鬆了,幾天以來沒這麼悠閒過。
  兩人喝了些湖水,摘幾顆野果充飢,平靜的在此度過一宿。隔天清早,又在湖邊安坐半日,才依依不捨的告別此地,由古鹽道出山。
  南鼎博物志‧武林掌故一
  百勝莊地處益州籍田,屬西南武林,莊主方敖乃武林豪士,素以仁義名,後與鬼棺門及北疆合謀,構陷忠良,喪於明月峽底。(荊介述、寇南星撰)
  *
  古鹽道是巴郡前往荊楚的山道,往南可通長江,每一寸青石板路,都是鹽夫背負草簍,拄著杵杖,一步步走出來的。
  荊介想離大山越遠越好,便由鹽道往南朝當陽而去。
  來到當陽後,梁若萍第一件事便是找間客店梳洗一番,向店東買來素淨衣裳,這才覓車南下長江碼頭,買舟東下。
  兩人在夷陵登岸,荊介又一次踏上這個不友善的縣城。這次有梁若萍在,很快便找到梁家在夷陵往來的牙商。
  此牙商在夷陵頗吃得開,專務沿江一帶木料的買賣,蓋有老大一間店,牙行主人姓張名越,看就是個伶俐人,對梁若萍甚是恭謹,從店門口一路哈腰迎她到店內。
  荊介背著手跟在後方,頗有一種富商巨賈的虛榮感。
  梁若萍略述來意,想請張越打聽消息,張越急遣手下至附近通衢,向相熟的舖肆詢問。
  若要打聽消息,真沒人精得過他們。
  張越一張肉餅臉,不無揣度說:「小小姐,小人聽說您們要來,卻始終沒盼到人,梁爺倒是久沒見過了,怎麼小姐沒與怹們一道?」
  他拐彎抹角,想弄清梁若萍的來意。
  「我與他們並未一道。」梁若萍輕描淡寫,沒給他太多想像空間,「最近貴寶號生意如何,可有其他木幫出入江岸?」
  「牙行生意馬馬虎虎,至於其他木幫,最近倒很少見過。」
  張越請兩人看座,奉上香茗後,與梁若萍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小眼不住亂眨。
  伙計由舖外轉回來後,都沒有梁景安的消息,也沒聽有什麼白衣客出沒。
  梁若萍與荊介交換眼神,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小姐若要在夷陵住下,小人馬上著人準備,若住不慣店裡,也可入住縣內第一的三楚客棧,一切由小人打點。」張越豪氣的拍拍胸脯。
  梁若萍搖手說:「那倒不必,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想回京城了,由夷陵到雒陽,想請你打點車船。我想走水路先下南郡,由南郡北返雒陽,襄樊方面,想請你代為捎一封信。」
  「小姐怎麼不逕往襄樊,走襄樊陸路便捷些?」
  梁若萍來時打襄樊來,當然也想原路折返,只是途中勢必經過神龍大山,沒準又會遇上那些兇徒。
  這些事不便對人言明,她蹙眉說:「走南郡不妥嗎?」
  「這個……這個……也不是不妥……」張越赧然搓著手,「只是聽說南郡一帶,來了大批獨尊幫幫眾,連幾名使者也進駐了,因此……」
  梁若萍動容說:「獨尊幫進駐南郡,那為什麼?」
  「彷彿是為了找東西,在南郡東邊的雲夢澤投入極大人力,至於找什麼東西,人人都不肯宣之於口,小人也打聽不到。」
  「在雲夢澤找東西?」梁若萍斂眉沈思。
  「可不是,因此小人才建議別走南郡,別跟那些莽人蹚渾水。」
  雲夢澤是長江中游一處極廣袤的沼澤,位在南郡之東,江夏之西,大江出峽後還要走五六百里,向來是江水溢瀉的腹地。
  梁若萍見荊介聽得一愣一愣,略向他做解釋。
  張越油油的小眼不斷在觀察荊介,摸不透他是何許人,與梁若萍有何關係,他婉轉說:「獨尊幫規模日隆,與朝廷又多有往還,連荊州長沙王都要賣他們三分面子,小姐您……」
  梁若萍為難說:「可是我難得出來一趟,返家時想多繞點地方,看看四鄉風俗。」
  「原來如此。」張越機靈得很,也不問她推搪的真正原因,立馬想出權宜之策,「要不這樣吧,咱們先乘車去江漢,等到了沔水,再走沔水和淯水至南陽郡,跟著再北返雒陽,襄樊方面,咱們也如此通知。」
  這樣安排正順了梁若萍的意,她連連點頭,頓覺這名肥墩墩的市儈,變得可愛了起來。
  *
  三數日後,張越親自陪他們到南陽郡,送至梁家莊園後,才向兩人依依作別。
  南陽郡離雒陽已然頗近,是粱家勢力的籠罩範圍,在治所宛城有多筆產業。
  這處「寄嘯別莊」,向來是梁家主人盛夏的避暑地,臨冬時閑曠得很,除了一干管顧的家僕,幾乎沒有別人在。
  進到別莊,梁若萍彷似回到家裡,向荊介略說些莊園景致,囑家僕好生招待後,便匆匆躲進閨房,想是又要梳洗一番。
  荊介心想愛乾淨也是一件好事,便隨僕役來到邊廂,放下幾乎是空的包袱後,獨自在莊裡漫步。
  他還沒領略到莊園內假山怎麼雄奇,亭台怎麼秀麗,赫然看到不遠的牆外伸出一顆人頭,鬼祟朝園裡窺探。
  人頭注意到他了,立即龜縮到牆外,他似未留意,走入一座小亭子,眼角始終瞥著那面牆。
  人頭又探出來,登時與他眼眼相對,雙方都有點錯愕。
  人頭咚一聲跳下山牆,登登登越跑越遠。
  荊介一個縱身躍到牆頭上,踩在黑筒瓦的牆頂,見那人已經快步溜出小巷,混跡入人群中。
  若真要追去也不困難,他早記住了那人樣貌,然而追上了又能如何,這人興許誰都不是。
  人流在街衢外悠悠走動。
  *
  傍晚用膳時,梁若萍終於從閨房中出來,外衫是淡黃色絲織直裾,中納棉絮,彷彿是件冬衣,身上依舊香噴噴的,由裡到外煥然一新。
  荊介見她巧笑嫣然,容貌清雅攝人,不禁有些手足失措。
  兩人在家僕陪侍下,默默享用晚膳,荊介對這些珍饈向來不在意,只是悶頭渾吃。
  其間他把莊園的事說了一遍,梁若萍望向那些家僕,有人小聲提醒,她才醒悟說:「大概是雒陽的其他商幫,那些人經常這樣。」
  荊介好奇說:「雒陽商幫彼此這麼較真,連別人莊園也不放過?」
  「雒陽梁、桑、景三大商幫,從廟堂鬥到舖肆,從舖肆鬥到江湖,彼此間鬧得可兇了。」梁若萍聳肩說:「應該是咱們到後,有人聽到風聲吧。」
  她彷彿不在意這件事,以白絹擦拭嘴角說:「你瞧我多糊塗,認識大哥好多天了,還不曉得你的大名表字,仙鄉何處,好教小妹景仰。」
  荊介剛咬著一隻雞腿,吶吶的將雞腿放下,「表字什麼就不說了,我取過,但始終記寫不出來,把我爹給氣的──我的名姓上荊下介,是益州越嶲郡人,沒什麼值得景仰。」
  「你的大名叫荊介?」梁若萍睜大眼睛。
  荊介愣愣點頭。
  梁若萍噗哧笑出來,荊介完全不懂她笑什麼,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笑,尷尬的望著她。
  梁若萍咬著嘴唇搖手,半天說不出話,好不容易忍住說:「沒……沒什麼……」忍不住又噗哧一聲。
  荊介不好意思的放下筷箸。
  半天後梁若萍才真正忍住笑,喘道:「你知道嗎,『荊芥』其實是一味藥名,治風熱的──唯獨帶個草字頭。」
  荊介還是不覺得哪邊好笑。
  「我有個家人名叫『防風』,也是一味藥名,與荊芥正好湊一付敗毒散,我經常服用呢。先前伐工裡不是有個人叫『田七』,這又是一味藥名。」
  荊介看她邊笑邊喘的嬌弱模樣,並沒有隨她笑出,反而有些同情,「妳經常服用藥物?」
  梁若萍的笑靨頓減幾分,苦澀說:「是啊,我是一個藥罐子。」
  她原就身子骨弱,經過幾天折騰,就算沒瘦幾斤幾兩,氣血也不會充盈到哪去,摀嘴咳嗽起來。
  荊介於心不忍,想把氣力借一些給她,當然也是辦不到的,對這女孩多了幾分憐惜。
  隔天晌午,寄嘯別莊陡然熱鬧起來,原來梁景安一行人浩浩蕩蕩,由襄樊急趕回來。
  其中梁景安帶著惱火,進莊後立時著人將荊介找進花廳,橫眉豎目厲瞪他說:「你……你這……你這個……」
  他還算有涵養,即便額頭上青筋都賁了出來,也不肯驟出惡言,只說:「你這個藏頭露尾的小子,到底有何陰謀,騙得萍兒如此……如此……」他骾著一口氣說不下去。
  荊介不明白他幹嘛那麼激動,心想大約是自己隱藏身份,蒙面的事叫人揭了,不過這些都是私事,他原就不想招搖,何況自己救了梁若萍,怎都算有功無過吧。
  「梁爺,請聽我說,我是──」
  「你休想在我面前假鬼充怪,你好深的心計啊,一直裝個愣頭青模樣,心底卻想……卻想……想癩蝦蟆吃天鵝肉!」
  荊介終於明白他氣什麼了,那可是徹頭徹尾的冤枉,他急道:「梁爺,我不是──」
  「你住口!」梁景安連再聽他一句話,再瞧他一眼都辦不到,指著別莊看不見的大門,「你立馬給我滾出莊去,別再踏進莊園一步,也別再出現在我梁家面前,否則休怪我不客氣──外頭進來個人,給我找人盯緊這小子,叫他拿了包袱滾蛋!」
  荊介氣極了,生平受的冤枉與屈辱也不少,就屬這趟最莫名其妙。梁景安這話一出,就拿八人大轎留他都不肯再留,他氣呼呼拂袖說:「你這人當真不可理喻,不用你趕,我自個走!」
  「且慢!」
  花廳闖進一個人來,是梁若萍,她面色鐵青,拉住荊介的袖子說:「四叔,我真不懂你是為了什麼,荊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梁景安一見她,表情登時複雜之至,像見著一隻心愛的玉器,不忍心甚至恐懼美玉蒙塵,但又莫名氣惱,甚至是妒恨。
  梁若萍握住荊介的手說:「荊大哥,你別走,我說過要和你同去京城的。」
  「萍兒,妳在胡說什麼!」梁景安怒叫出來。
  梁若萍雖然是他晚輩,但表現得一點都不怕他,仰起下巴說:「荊大哥非但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朋友,我們要一起回雒陽。」
  「妳……妳……妳……」梁景安睜大眼的樣子有點可笑,荊介初見他時,還覺得他頗深沈,瞧來像個人物,這時已完全是另一回事,就聽他嚷道:「妳被他給騙啦!」
  荊介越來越不清楚這對叔姪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同時也有一股不舒服之感,離開的心意更加堅決。
  「你憑什麼這麼說,這些天要不是荊大哥,我恐怕早……當時保護我的只有他而已!」
  「妳被他騙啦!這小子在山上蒙頭蓋臉,說不定……說不定他是白衣人同夥,一起誆騙妳的,妳都沒想過嗎?」
  聽到這荊介哈哈大笑,轉身走出花廳。梁若萍拉他,卻被他輕輕掙開,出了花廳,逕直回到客房,抄起沒幾件細軟的包袱,背在肩上走出別莊。
  他在別莊的門外找尋方向,想先往北走再說,梁若萍撩起裙襬追出莊來,不住挽留他:「荊大哥,別走,咱們一塊上京城吧,咱們一塊去!」
  她那張清麗的臉上滿是悲傷,荊介有些不忍,可想起梁景安,想起兩人間古怪的互動,他苦笑搖頭。
  梁若萍脫口說道:「你不肯和我們去,那麼我和你一塊走,就像前幾天那樣,咱們一塊上京城去!」
  「小姐,妳在說什麼呀!」
  別莊內跑出來一名大腳婆姨,腰膀粗得像名壯漢,比尋常壯漢更高,走起路來砰砰磅磅──是那個棉姨。
  棉姨臉上妝都垮了,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順著她的顴骨流下來。她癟著紅豔的嘴說:「小姐,妳才剛脫險境,怎能又離開我們,不能去啊!」
  棉姨像是真心難過,兩手圈住梁若萍的柳腰,一副痛心模樣。
  梁若萍與她感情深厚,捨不得的回摟她,淚水掉了下來。
  荊介嘆道:「萍妹,妳就別讓家人為難啦,我真的沒事,我獨自也能到雒陽的。」
  梁若萍啜泣說:「可是咱們約好了啊。」
  荊介只能苦笑。
  梁若萍見他真不會和自己一道,收起眼淚慘笑說:「大哥,你知道雒陽一路怎麼走嗎?」
  她把一路由南陽至雒陽的路程道里,怎生走更快捷些,一一說給荊介聽,知道荊介不識字,還想繪一幅圖給他,被荊介婉拒。
  梁若萍向棉姨要了銀兩,塞在他手中。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也知道你怎麼看我,但……但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花容慘澹說:「大哥,你還認我這個妹子嗎?」
  荊介暗想自己想什麼,妳豈能明白,但又不想直言衝撞,便點點頭。
  梁若萍高興之極,臉色也紅潤了些,笑說:「那麼告訴我你在雒陽的落腳處,我有空定去找你。」
  荊介好生為難,自己在雒陽的落腳處,目前還未肯定,倘若真跟她說了,興許梁家又有紛擾,可不說又不近人情。
  他左思右想,煩惱掙扎了好一會,說了一處地方。
  他與梁若萍話別,離開寄嘯別莊,走在宛城的大街上。
  此地雖然仍屬荊州,但實則已是北地,往北望去,一片蒼莽平疇,城樓皆由黃土夯砌,與長江沿岸的水秀,另有一股壯闊。
  看著這副景象,荊介頓覺豪氣陡升,想到即將踏上海內第一名城,天下無兩的京師雒陽,忍不住胸中意氣勃發──
  天下英雄出我輩!
  *
  官道上捲起漫天黃土,兜頭籠罩住商隊。
  所有人都背風蒙面,趁空檔啐出一嘴沙子。
  荊介完全沒想到,海內第一的雒陽城竟是這斯模樣──不,雒陽城仍是輝煌壯闊,然而這等天候,實在太出他的意料。
  商隊頭幾輛車上有人喊說:「停車,所有人停車──這鬼天氣!」
  「可不是鬼天氣嘛,想不到『惡鬼烏風』,連秋末冬初都颳起來啦,真狗日的。」
  商旅們灰頭土臉咒罵,又吃進一嘴沙塵。
  前數日荊介在客店找著一名車把式,談定價碼,等商隊出發時,混入隊中一塊前往。
  這隊人多是往來南北的行商貨販,今趟載貨至雒陽,恰好與他同路,想不到臨近雒陽時,怪風吹了起來,只好就地先做暫歇。
  車把式是一名貧嘴漢子,張口閉口離不開財字,他那車拉得全是荊楚的羽毛皮革,龜珠角齒等物,荊介躲在兩捆貨間,被瞧見就說是漢子的遠親,倒也沒人找麻煩。
  漢子罵罵咧咧把車簾拉上,拍著一頭沙說:「真是倒了八輩子邪楣,來一趟京師吃一趟灰,天地不仁哪!」
  荊介暗自好笑,但也吃驚車外漫天沙塵,便問:「這是怎麼回事,怎會颳上如此風沙?」
  「還不是北疆來的惡鬼烏風,不知怎麼搞的,近幾年京師時不時就吹這怪風,本來初春吹便算了,如今仲夏也吹,深秋也吹,一吹兩三天沒日沒夜,還讓不讓人幹活啊?」車把式叨絮個沒完,「天地不仁哪!」
  「北疆來的惡鬼烏風?」
  「都說是北疆胡虜的陰謀,找妖人施咒唸法,想禍害咱們天朝呢。」
  這說法荊介無法置信,然而風沙確實驚人,對雒陽肯定是個困擾。
  想不到頭一次便叫自己遇上,他擔心道:「咱們車隊要停多久,幾時才能進雒陽啊。」
  「不好說,總得等風勢小點,要不驢馬都沒法走呢。」車把式擠眉弄眼的笑,「你這小子那麼著急,難不成在雒陽有相好,嘿嘿。」
  荊介窘道:「車大哥取笑啦,我來是幫人傳話,整理整理舖肆。」
  「是,魯記木莊,你說過好多回嘍。」車把式甩繞一條袖鞭,啪的打在皮貨上,「雖然不是同一行,但我彷彿聽過,你小子是否攀上人家大姑娘,準備去投靠啊?」
  荊介暗想還真被你這張嘴給說中,表面當然不置可否,只問:「您昨個說木莊肯定在東三市,到時該怎生走法?」
  「是啊,雒陽七市,西四東三,西市四市乃富商大賈雲集之地,你找的既是木莊,就應該在東三市。咱們商隊去的是西市,走城南『西安門』,你進城後往東走,遇上丁丁角角也甭管,等過了雒門大街,進入退酤里的坊牆之後,就到了東三市,每隔四里為一市,到了那再慢慢打聽,總有找著的一日呢。」
  荊介聽他說來輕鬆,自己卻很辛苦才記住那些什麼「西四東三」「雒門大街」之類的字詞,感謝道:「車大哥,多謝你,這趟沒你我還不知要怎生是好哩。」
  車把式「嘿嘿」「嘿嘿」謔笑,一臉得意洋洋,「小子知道就好,等你將來發達起來,可別忘了我老包啊。」
  車隊終於在小半個時辰後上路,邐邐迤迤往雒陽城南行去。雒陽城型制方正,南設四門,北建二門,東、西各有三座城門,每一座門上修建城樓,底下各有三個門道,門道之寬恰好是四個車軌的距離。城內大街都與城門相通,但彼此卻不能互通,以做兵事之防。
  等來到西安門,荊介才真正感受到雒陽的壯闊,城牆厚重,高逾五丈,皆用黃土包磚夯砌而成。
  進了城門後,車道無限綿延,尤以中央的御道最寬,左右兩條則是平民走的便道,各以溝渠相隔。
  車道上人行馬走,左右重樓疊宇,還栽滿蔽蔭的大槐木。
  可惜這刻都蒙了一層灰。
  荊介在大街轉角與車把式告別,走在雒陽的街衢,摩肩接踵,分外感受到這座城的繁華。
  興許是稍早一場大風沙,有些人頭頂肩膀沾了點灰,街邊舖肆也黃澄澄的,店伙們忙著擦拭。
  「閃開,全都給我閃開!」
  大街後方,急馳過來幾匹駿騎,馬上騎士個個年輕,金銀衣飾在陽光下刺亮,端得是鮮衣怒馬。
  這些青年在街上跑馬,看都不看路人一眼,揚鞭喊喝四蹄翻飛,石板道上的人都驚慌躲開。
  幾匹馬消失在街尾,地上的沙塵,都給這些奔馬給捲起來。
  「狗東西,奔喪去啊……」一人摀著袖子咒罵。
  荊介也不曉得他們是不是去奔喪,望著那些人的背影,暗想自己真的到雒陽了。
  *
  魯記木莊,座落在東三市的小市之中,是一處合院式莊舖,臨街一面是鋪面房,面闊三間,門簷下懸著一塊橫寫的牌匾,荊介只看懂一個「木」字,「魯」字勉強看懂一半。
  他打聽好久才打聽到這,聽說隔壁閭里還有一間舖肆,似乎是木莊分號。
  走了半天路,一雙鐵腿也走累了,雒陽百來個閭里起碼被他走過兩成。
  他站在鋪門口踟躕半天,店伙懶洋洋的,拎著一條抹布靠在牆邊,眼皮要閉不閉。
  他這趟來一大目的是受魯叔之託,管顧打理莊舖,並熟悉莊裡的一切。
  想到這他就頭大,他哪懂得打理什麼木莊。
  「那個……」
  伙計瞇著眼睛無視他。
  他咳嗽說:「那個……我是……」
  伙計仍在與他的單眼皮奮戰。
  「伙計!」他忍不住叫了一聲。
  年輕伙計嚇了一跳,頭上包巾也歪了,趴在牆邊瞅他一眼。
  荊介不好意思說:「那個,打攪了,我是打巴蜀來的。」
  伙計瞪大一隻眼睛,彷彿在說:「打巴蜀來又怎麼了?」
  「我來找莊裡的魯管事。」
  伙計「嗷」了一聲,搔著脖子來到門口,「找魯管事啊,他不在,你哪裡找他?」
  荊介心想這伙計怎麼沒半點禮數,豈是待客之道。
  伙計見他沒答腔,自顧自說:「你是想買本莊的特色器物,還是想修造房屋,留個寶號吧,等他回來我幫你通知。」
  「小兄弟,我不是來光顧木莊的,我來自巴蜀,受了魯家大爺請託而來,想和魯管事見面。」
  「誰,巴蜀的魯家大爺?行,我記得了,等他回來我告訴他。」說完,懶洋洋就想走開。
  「哎哎,你別走啊,魯管事不在,有其他管事在也行,能否請他們出來一趟。」荊介帶的私信丟了,只好抱拳說:「在下名叫荊介。」
  伙計狐疑的打量他,也不知哪來這麼個怪人,非要找人說話不可。他搖頭從舖面的邊門走出去,穿過庭院走入後進。
  荊介在門外等了一會,跨進舖店內,地上擺的牆上掛的,都是些木造器物,心想確實是魯家的手藝。
  他正瞅著一隻雕花面架,研究鏤空的刻飾,伙計帶著一名漢子出來。
  那名漢子個頭不高,看上去倒挺壯實,兩條手臂毛茸茸的,面容還算精神,就可惜有隻酒糟鼻子。
  他和伙計都一臉疑惑,皺眉看著荊介,「就是你找本莊的魯管事?」
  漢子說話很衝,似乎脾氣不好,荊介拱手說:「是,在下受巴蜀魯老爺之託前來。」
  「你說巴蜀的魯老爺,你當真識得魯老爺?」
  「是,魯老爺移居巴蜀多年,對雒陽的舖莊和手下甚是掛念,特地要我回來看看。」
  漢子一臉不信說:「你可有帶什麼書信?」
  荊介頓覺尷尬,窘道:「本來老爺有一封親筆信,卻被我在路上丟失,實在汗顏,但我真是魯老爺派來的。」
  漢子和伙計面面相覷,心想巴蜀何止千里,這人年紀輕輕,自稱受魯老爺之託,卻又拿不出憑證,萬一是來坑蒙拐騙,難道也要聽他的。
  小伙計朝漢子眨眼,力主別相信他。
  漢子比伙計多出一層見識,見荊介風塵僕僕,若真是拐騙,又豈會漏了書信一節,反倒有些遲疑。
  這當口店外又走進來一人,四五十歲年紀,一雙眼睛像個少年似的,又圓又亮,身上和漢子伙計穿同款布衣,挾著一個包裹說:「袁師傅,小四,舖裡怎麼了,來客人了嗎?」
  「蔡師傅您回來啦,可有帶什麼好東西?」
  伙計見了他笑顏逐開,袁師傅則微一點頭,還是那副冷面孔。
  「買了些餅子,拿去給師傅伙計們吃去。」蔡師傅將一只油布包遞給小四,看著荊介說:「這位是?」
  小四飛快跟他說過,捧著包裹溜往後院,不再理會舖內的事。
  蔡師傅有點吃驚,也不是挺相信荊介,然而說話十分客氣:「荊公子竟是老爺的信使,那真是遠來辛苦,老爺近來還好嗎,新莊子情況好嗎?」
  荊介知道他們都是魯莊的師傅,難得這位談吐不俗,對自己也很客氣,高興道:「魯老爺一家都好。」
  他擇要說明自己與魯中平的關係,說明魯氏父女近況,也說了些莊裡情形,好證明自己絕非信口雌黃。
  酒糟鼻袁師傅沒那麼好說話,仍追問說:「你既把老爺的信弄丟了,那你能否說說,老爺信裡寫什麼,為何遣你過來?」
  荊介哪知道魯中平信裡寫什麼,一方面不敢偷看,看了也讀不懂,窘道:「信裡寫什麼我也不知道,我不識字的,至於老爺為何遣我過來,那是……是……」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魯中平未來的女婿,只說:「等見了魯管事,我自會說明。」
  兩人見他吞吞吐吐,居然還不識字,都不敢信他。
  荊介忽然想到,將懷裡的隨身兵器取出,扳動扣環套在手上,說道:「這器械是婥兒……是魯家小姐給我的,叫做『神機五兵』,向來是魯家的器物。」
  「神機五兵?」
  荊介扳動機簧,護臂端彈出一支軟劍,嗖嗖在空中削,跟著又將軟劍收回,翻開護臂前端爪套,照舖內一只紅木桌唰的射出,奪中一條木桌腿,將木桌拉動幾步,旋即把連綴的銀線一甩一拋,重新收回飛抓。
  兩名師傅都是行家,至為驚訝他這件兵器,雙雙看直了眼。
  斯文的蔡師傅說:「這是什麼武器?」
  「這是神機五兵,乃魯家初祖仲卿公年輕時的創製,鋼胚裡有折弓、有軟劍、有護臂、有爪套以及飛抓等五樣兵器,我剛才使得是『第二劍』和『第五抓』。」
  「原來是仲卿公的製作,難怪,難怪!」
  兩位師傅驚歎不已,向荊介借過來,又不敢亂動亂扳,只輕撫兵器表面,發現表面隱約有密緻的接縫,將鋼胚切開,不仔細看幾乎看不清楚。
  袁師傅呆看好久,才愛不釋手的將之還給荊介,驚嘆道:「人都說仲卿公是鬼斧神工,我一直無緣見到,只聽過他許多傳聞,如今能親見他老人家的製作,此生也算無憾啦。」
  至此,兩人哪會再懷疑荊介身份,畢恭畢敬將他迎入莊院之內。
  南鼎博物志‧技藝一
  神機五兵,活魯班魯仲卿早年創製,內藏弓劍護臂爪抓等五種刀兵,皆可以機簧發動,通身由鍛鋼鑄造,堅不可摧,取精鐵打鍛百餘次,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乃成。
  魯仲卿乃匠造聖手,人稱鬼斧神工,與無極老人有舊,嘗於雲中郡助老人闢關設弩,保邊陲要衝十餘載不失。(寇南星撰)
  *
  一名步伐欠穩健的老者,從堂屋外衝進來,還沒握著荊介的手,差點撲跌一跤。
  荊介連忙扶住老者。
  「荊少爺,荊公子,您怎地這會才到啊?」老者正是魯家管事,木莊此刻的負責人,「前一陣老兒收到自巴蜀來的信,老爺不放心,另外託人捎信過來。」
  魯管事約莫才五十歲,頭髮卻都白了,走路說話有氣無力,體質似乎頗虛。他稀疏的白髮中夾雜沙土,一口牙也挺黃,不知怎麼燻成這樣。
  荊介聽魯叔另有來信,諸般煩惱登時消解,忙問:「魯老爺信中有提到我嗎,他怎麼說?」
  「老爺把一切都告訴我啦,荊公子──不,以後應該叫您姑爺嘍!」魯管事呵呵,呵呵喘笑。
  荊介登時有點難為情,魯管事拉他的手,往堂屋外走,「走,咱們去飯堂和師傅打聲招呼,您還沒用過膳吧?」
  木莊裡管吃管住,一些遠來學藝的徒弟,還沒成親都住莊裡,這會兒正在用膳。
  大夥一聽荊介不但是魯老爺派來的,而且還是老爺的女婿,俱都鴉雀無聲。袁師傅蔡師傅和稍早顧店的伙計小四,眼珠瞪得最大。
  小四臉色發青,心想這下要糟,剛才對這位姑爺沒幾句好話,以後可有得瞧了。
  另兩位師傅則都一門心思,暗忖老爺派未來女婿過來,總不會沒有目的,莫非是派這小子來接手木莊?
  蔡師傅首先站起來,向荊介恭敬拱手,滿臉堆笑說:「剛才不知荊公子竟是老爺賢婿,多有失敬,姑爺莫怪!」
  其餘人見他都站起來了,也連忙磕桌子碰椅子的起身,沒口子和荊介問好。
  荊介極少遇過這等場合,雙手亂搖說:「大家請坐,快請坐,我還不算你們姑爺,我……我和婥兒還未成親。」
  「那就是準姑爺啦,都是姑字輩!」
  「您好福氣啊,小姐從前就是雒陽的美人,如今出落得肯定更加美麗!」
  「就是,老爺那麼信任您,這個準字拿掉指日可待!」
  眾人七嘴八舌奉承他。
  晚膳過後,眾師傅返家的返家,學徒伙計則留下打掃飯堂。
  魯管事幫荊介備好房間,要伙計鋪床送水,等荊介洗手洗面完畢,整個人都舒坦了,才進房找荊介說話。
  他先遞兩封信給荊介,笑說:「這兩封信便是老爺託人送來的,信裡沒口子讚您,要老兒將莊裡一切都和您說,瞧老爺意思,是要您幫他打理木莊。」
  荊介滿心惶恐說:「魯管事,你別跟我客氣啦,老爺不知有否跟你說過,我是個不識字的人,哪有能力打理木莊。」
  魯管事眨眨不甚利索的泡眼,擠出滿臉笑紋,「打理木莊又不是趕考,需要識什麼字,不打緊,不打緊。」他拍拍胸脯說:「一切包在老兒身上。」
  「魯管事──」
  「姑爺,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跟您見外,老兒名叫魯福,打小就在老太爺身邊幫事,這輩子都是魯家的人,您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福叔吧。」
  「福叔,我──」
  「老爺都跟我說啦,姑爺您是有武藝之人,咱們做買賣跟學武也差不多,講的都是一個勤字,勤能補拙嘛,您就甭擔心哩。」
  荊介聽他一說,倒也挺合自己的脾性,這才不說話了。
  魯福擇要和他介紹魯家在雒陽的情況,除了這間舖莊,在金市還有一間比較小的鋪面,莊裡做的手藝活,大多拉到那兒去賣。
  此處是師傅徒弟幹活的地方,兼之堆放木料,城裡城外需要造屋,便派人過去興造。
  荊介愣愣聽了半天,才稍微懂一些事,深覺百工行業皆有其專擅之所,不比學武輕鬆。
  好不容易說到一個段落,魯福意猶未盡,喫杯茶潤潤嘴說:「今晚先說到這裡,其他咱們改天再聊。噢對,剛才另一封信,是小姐捎給您的私信,那封信香噴噴的,我可不敢多瞧。」
  他笑呵呵拍了一下荊介,起身離開。
  荊介拿出他說的信,果然香噴噴,想是燻了什麼香料,還用一紮油紙封住。想到魯君婥大喇喇的個性,居然做了這等水磨工夫,心裡不禁有股暖意。
  *
  自上回颳過一場風沙,北疆似乎沒再作法了,整個雒陽城都清淨許多。
  此後兩天,荊介都跟著魯福四處走看,除了最靠街衢的舖面,師傅徒弟大多在內院構工。正堂掛著魯仲卿的掛畫,記得巴蜀也有一幅。後二進是修造院,又分房架與車架兩個別院,過了跨院,由偏階往左右和最後一個院落,則是木庫房及其他雜間。
  這天魯福有事外出,荊介難得清閒,前腳剛踏出房門,沒到大院就聽見袁師傅破口大罵:「蠢材,教了你幾遍都學不會,就曉得偷懶!」
  袁師傅不是本地人,三四十歲也未成親,一直住在木莊裡。荊介對這名平時不苟言笑,見了面也只簡短招呼的木工師傅,其實有點害怕,總覺得他板著臉時,和自己父親有點像,果然授徒也是嚴師那一型。
  「你們這幫傢伙全都一樣,沒一個成材,你們──你們啊──」
  他結巴半天也說不出話,有人「噗哧」笑了出來。
  荊介越聽越不對勁,挨罵也有人敢笑,悄悄從堂外的東序壁看向大院,只見學徒圍在院裡,有的在刨木,有的在搭架,袁師傅滿臉通紅站在旁邊,拿著酒瓶晃悠:「蠢材,都是蠢材!」
  敢情他是喝醉了,藉酒意對徒弟發火,荊介心想這會不會太離譜啦,大白天就喝個爛醉,身為師傅,怎麼能成為徒弟的榜樣。
  一般來說這種人好像都要立馬開革才是。
  「不對,不對,這木欄的五根木柱,高要七尺七寸,下上枋都要是圓木,不能用扁枋,懂嗎?」袁師傅酩酊踢了木架一腳,罵道:「蠢,真是蠢啊!」
  架木的徒弟抱怨說:「圓木扁木有什麼差別,還不都一樣。」
  「你還敢頂嘴!」袁師傅踢他一腳。
  另一名徒弟笑嘻嘻說:「袁師傅,你說下上枋要用圓木,可蔡師傅沒這麼教呢。」
  袁師傅微愣,眉心揪在一塊。
  有個徒弟也說:「圓木扁木就算有差,也差不了許多,反正只是牛欄馬棚,又不是人住的房屋。」
  那名搭架子的徒弟刻意嘆氣:「給人造屋哪輪得到咱們,造牛欄馬棚倒是咱們的強項,哈。」
  袁師傅瞪著那徒弟,目露兇光,衝過去不斷踢打他,罵道:「沒出息的傢伙,我打死你!」
  徒弟哪肯站著讓他打,抱頭在大院裡亂竄,叫說:「救命,袁師傅發瘋啦,快點救命!」
  袁師傅踉蹌追著他跑,想拿酒瓶砸他,徒弟都湧過去相勸,不料他踩著一截木頭,咕咚摔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徒弟全都嚇傻了,荊介也愣在牆邊。
  前舖走過來一個人,看到這場面,忙說:「還不快扶袁師傅起來,扶他到後進歇息去,幫他醒酒!」
  那人是蔡師傅,沒住院裡,每日這時都來上工。
  挨打的徒弟摀著臉說:「蔡師傅你看,這臭光棍又喝醉酒打人!我……我不幹啦,我要辭工!」
  蔡師傅上前好言相勸,把他勸住,見袁師傅還躺在地上,酒嗝打個沒完,嚷說:「還愣在那幹嘛,快抬他下去,給客人看到成什麼樣子。」
  眾人七手八腳把袁師傅抬起來,繞過正堂,其中一人還嘀咕說:「客人,哪來的客人,早給人搶光啦。」
  他們正好向荊介那堵牆走,兩方遇到後,臉上都有點尷尬,低頭沒敢看對方一眼。
  荊介躲不下去了,吶吶走進內院,蔡師傅一張白臉有些發紅,饒是口才便給,這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蔡師傅早。」荊介主動招呼說。
  「早,早。」
  兩人無言看著那具被踢歪的木架,匡啷,掉了一根木頭下來。
  「蔡師傅,我初到木莊,一切事都不很懂,剛才是怎麼回事啊?」荊介硬著頭皮問。
  「那個……那個……」蔡師傅搓手搓了半盞茶之久,苦笑說:「木莊裡生意清淡,徒弟又不成材,袁師傅喝多了兩杯黃湯,沒多大事。」
  「莊裡生意不好很久了嗎?」荊介暗想福叔都沒跟他說這個,大概是報喜不報憂。
  蔡師傅笑起來的樣子十分難看,像家裡死了人,卻又遇到非笑不可的場合。他那雙手雖然粗糙,但皮膚仍是白的,到此時還不斷揉搓,「其實倒還好,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
  生意不好一兩年算是「還好」,那「不好」是怎麼樣,「糟透了」又是怎樣。
  荊介頭有點大,魯中平要他來之前,從未提醒過他。
  「為什麼生意不好,這兩年沒人造屋嗎?」他曉得修造房屋是木莊的最大營利,其餘器物多是閒暇活,給徒弟練手藝用的。
  「怎麼會沒人造屋,這裡可是雒陽城哪。」蔡師傅不再隱瞞了,感慨道:「本來咱莊在雒陽赫赫有名,哪個富戶不知曉咱們,修造什麼都是領頭。可惜前幾年老爺移居,咱家的勢頭便黃了下來,後來競爭者眾,倒叫咱莊成了受害者,前年還倒了一間鋪,走了好幾名師傅呢。」
  荊介這才曉得事態嚴重,看莊裡的士氣,再倒一間舖恐怕也是指日可待。
  「我的天,我的天啊──」
  有人叫嚷著跑進舖面,跟著磅啷一聲,似乎撞倒一隻木架,旋即又砰咚撞在牆上。
  顧店的小四不斷說:「怎麼啦,您老怎麼啦?」
  那個人相應不理,快步衝進大院,抱頭說:「我的天啊!」
  荊介和蔡師傅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蔡師傅,一輩子沒見這人跑那麼快過,驚愕說:「魯公你怎麼啦?」
  來人是木莊的管事魯福,皺巴巴一張臉,此刻都充滿了血,紅潤得像是迴光反照。他看到蔡師傅彷彿看到了誰,衝上來抓住他的肩膀,「我的天,我的天啊!」
  「魯公你怎麼啦,冷靜一點。」蔡師傅有點被他嚇到。
  「你不懂,完了,咱們完了,完了!」魯福的老成持重,這時候半點不剩,一副快要崩潰的樣子。
  「到底怎麼了,你說啊?」蔡師傅反搖他肩膀,魯福一身老骨頭,喀啦作響,這才看到荊介也在旁邊,張口結舌表情古怪。
  「福叔,到底發生什麼事,你說。」荊介料知事情不妙,沈住氣說。
  魯福看到他也在,登時一副為母則強的模樣,剛才的崩潰相都收了起來,慘笑說:「沒什麼,小事一樁──你用過膳了嗎?」
  荊介差點噴笑出來,怎麼莊裡的人說話都一個樣,明明有事卻說沒事,問題大了卻說小事一樁。
  「福叔,有什麼事你直管說,我不是拿紙糊的,一些場面我還見過。」
  荊介單手托住他手臂,魯福被他托著,一股力像要把自己掀飛起來,他駭異的望著荊介,同時心情也漸次寧定,彷彿有了依靠。
  荊介點頭鼓勵他,他終於嘴巴一癟,哭道:「咱們莊的木料都被搶啦,整車都被搶啦,一根都沒有剩下!」
  *
  「魯管事,您別再逼我啦,咱們走這趟車慘到底啦,馬匹人手死傷好幾個,並不只您有損失哪。」
  魯福帶荊介及蔡師傅來到東市車舖,想仔細問明這場事故。
  「東三市的商家,好多這次都有叫車,全車貲財被搶個精光,我都快愁死了,您就行行好吧。」
  車主人是個滿臉苦相的老頭,不曉得是天生的,還是這刻給急出來的。他背後的車舖不斷有人進出,臉色都十分難看。
  這間車舖開在東市,專供一些無車可備的商行叫車,平常南北載運商貨,這趟車隊去淮泗,收貨回來後,頭一天先在汝南歇下,隔天北上還未到潁川,便遭遇一批強徒,不但劫車,還傷了隊上的許多人。
  魯莊有批上木託其載運,奇怪的是,強徒不但劫走細軟,連這批蠢重的木料也沒放過,蝕本蝕到家了。
  「可車隊不都有武師押車,他們人呢?」蔡師傅有點發急。
  車主人嘆道:「別提啦,死得死傷得傷,賊人都沒拿下一個。」
  魯福臉色灰敗,按著胸口一副痛苦模樣,荊介和蔡師傅忙將他扶進鋪裡,車主人安慰他幾句,趁這空檔走了。
  魯福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老淚縱橫說:「完了,這下全都完了,完了。」
  蔡師傅勸他說:「魯公別急,也就是失了一車木料,再運一車就是。」
  魯福說:「你不懂,這車是最上等的海南柚木,我費盡心力才托人買到,花了好一筆錢,向關老闆賒借才湊足的。」
  蔡師傅大吃一驚說:「你花那麼大筆錢作甚,咱們用不到啊。」
  「用得到,用得到!城北師夫人找咱們造屋,正用得到那批上木!」
  蔡師傅嚷道:「師夫人找咱們造屋,怎麼你都不說!」
  魯福哭喪臉說:「我那時還沒與她完全講定,不想讓你們空歡喜,想等木料運到後,才跟你們說啊。」
  蔡師傅定定望著前方,不期然大叫一聲,這才真是空歡喜一場。
  荊介至此才曉得事情非同小可,卻苦於拿不出對策,卻聽舖裡有人叫說:「開什麼玩笑,商貨就這樣沒了,咱們還怎麼過活啊!」
  另一人說:「商隊明明有人押車,押車的人呢,讓他賠給咱們!」
  「對,都說正氣盟是雒陽第一幫會,押車卻押成這樣,真是狗屁第一幫會,大夥找他們算帳去!」
  荊介聽到「正氣盟」,心裡跳了一跳,對這個武林名門印象極深。當初在明月峽,中州武林便是由他們領頭,而他們盟會的上一輩,更是名動八表的人物。
  「走,找正氣盟算帳去!」
  一行十幾來人,攘拳擄臂朝街北忿忿而去,荊介連忙跟了出去,回頭說:「蔡師傅,請你先送福叔回莊,我跟他們過去瞧瞧。」
  *
  這批人都是雒陽的老地頭,對城內十分熟悉,走出東三市後,由九子坊向東拐,經過一處由東陽門外雒水引來的河渠,沿河邊的斜街向北走,不久入了老坊牆,來到治觴里一棟敞闊的莊院,此宅門前掛匾,左右各垂著一隻大燈籠,門戶也洞開著,看樣子就是個大戶人家。
  眾人來到地頭後,氣焰反而小了,剛才嚷著要算帳的人,都在門口互相望著,意思是要對方先進去。
  荊介料知這便是正氣盟所在,總覺得裡頭張燈結彩,彷彿有什麼喜慶。
  不久石頭門裡走出來兩人,臂肌糾結眼神有力,瞪著這批人說:「幹什麼,都擠在這做什麼,快走開!」
  「我們來這裡有事。」一名男子鼓勇說。
  正氣盟兩名壯漢,一身像剛洗出來似的,衣飾漿白乾淨,偶爾有人從門裡出來,他們都恭敬執禮,目送對方走遠後,才對眾人喝道:「本盟最近才真正有事,別在這裡搗亂,快走!」
  兩人回頭走進門裡。
  「你們……你們好大的架子,正氣盟了不起嗎?咱們可是付過錢的,叫你們管事出來!」商家仗著人多,七嘴八舌道:「叫你們管事出來!」
  「不識相的東西。」右邊壯漢,獰著臉走下台階,把帶頭鬧事的男子一把掀住,舉起海碗大的拳頭,「叫你快走你不走,找打啊,你走不走!」
  男子衣襟被他勒住,不片刻脖子脹紅,反抓襟領想掙脫。
  壯漢扯得更緊了,興許一會就能把人扯昏,同來的人都顧著嚷叫,沒一個上前幫忙,荊介知道不是辦法,想出手阻攔。
  「阿虎,算啦,這兩天別生事。」另一名壯漢勸道。
  動手的人這才鬆手,男子波的吐出一口大氣,壯漢把他推回人堆中,叫道:「還不快走!」
  眾人趁興而來,暗想還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退啊退的越退越遠,來幹嘛都忘記了,攬著男子離開。
  壯漢見來人還剩一名青頭小子,舉起拳頭說:「小子,你還不走!」
  留下的當然是荊介,他也有點莫名其妙,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
  壯漢上前拽住他衣襟,想把他推出去,荊介反握住壯漢的手,微微發力,壯漢登時哼叫一聲,抽手急退回去,訝道:「小子,你……你哪來的?」
  荊介並未為難他,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同伴走過來說:「怎麼了?」
  壯漢小聲說:「這小子……有點古怪。」
  「李虎,王標,你們愣在那幹嘛,有客來啦!」大街上趕過來幾輛馬車,最前面那輛的車把式,也是一名精壯漢子,服飾洗得漿白乾淨,跳下車後,對他兩人叫道。
  李虎和王標不再搭理荊介,上前撩開一輛車的簾子,請車裡人下來。
  那輛車下來一名老者,山羊鬍子,瞧模樣挺清瞿的,臉上卻有風霜之色。
  老者下車後,負手站在第二輛車旁,第二輛車上,有一把嬌滴滴的聲音說:「不敢勞師叔等候。」
  車裡是一名妙齡女子,一頭黑髮垂到腰際,肌膚雪白,容貌相當娟秀。她的左眼下有顆黑痣,荊介記得這類黑痣,好像是刑剋父母,他對這個特別在意。
  女郎風姿婥約,李虎和王標都看直了眼,車把式眉毛一軒,兩人才不敢再看。
  帶頭的車把式報拳說:「夏老前輩,凌姑娘,一路辛苦啦,請快入府內安歇。」
  另兩輛車的車把式也跳下來,加入歡迎行列。
  夏老者看著第三輛車說:「不是還有一位……」
  帶頭的車把式,一張臉頗有英氣,他見第三輛車毫無反應,走到車邊敲敲廂板說:「楚老前輩,咱們到啦,請您下車吧。」
  車廂好半天沒人回答,車把式忍氣又問幾聲,把話重說一遍。
  車廂裡突然響起鼾聲,半晌後才有人轉醒,伸懶腰說:「都到了哪啦?」
  「楚老前輩,到了正氣盟總壇啦。」
  「嘿,還真快,我當你們還要繞呢。」
  荊介聽到這把渾厚嗓音,頭皮幾乎快炸開,就見車廂搖晃,有一條極高大的身影,從車廂裡下來,馬都被他壓退兩步。
  大漢滿面于思,一雙眼跟銅鈴似的,看人時極有威勢,他穿著一身粗布直綴,和正氣盟齊整的皂衣格格不入,背後斜背一把鐵劍,長闊的劍身,沒有一丈也有八尺,和他正好是一對。
  車把式及李虎王標等人都是壯漢,和他一比,卻差他一個頭也不止,可以想見他的高大。
  車把式對他就沒有前兩人客氣,只淡淡說:「老前輩說笑哩,請入內奉茶吧。」
  「老前輩?我可不敢當一個老字,也不願當。」
  大漢蔑然笑著,忽爾看到荊介那雙濕潤的眼,粗碩的喉核頓時骾住,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叫:「荊小子,怎麼是你!」
  他的左腳略有蹌跛,搶上去和荊介抱個滿懷。
  荊介兩眼通紅,沒料會在這麼個遙遠客鄉,遇見這位故人,大漢正是與他同生共死小半年的狂獅鐵劍楚定石,當初在鬼棺門,也是由於他的搭救,自己才得以逃生,對方還為此幾乎身殞,說兩人有過命的交情也不為過。
  荊介拍打他壯實的背部,激動道:「怎麼……怎麼會如此之巧,大叔也來雒陽啦!」
  「不巧,一點都不巧,我這趟來也有找你的意思。」狂獅那張粗獷的臉,難得湧現淚光,真把他當親人那樣。「小子,近來過得可好?」
  兩人知道這裡不是敘舊的地,但都忍不住要敘舊,車把式咳嗽說:「楚……前輩,這位是您的相識嗎,要不要一塊入府敘敘。」
  李虎見到這場景,對王標使個眼神,意思是他果然沒看走眼,那個小子確有來頭。
  夏老者和那名女郎,對此完全摸不著頭腦。
  狂獅忙用衣袖抹拭眼睛,轉頭對車把式說:「你去招呼旁人吧,我遇著故人,要和他喝一杯,晚點自會入府,在這座府邸中,我可沒興致喝酒。」
  *
  狂獅拉荊介找著一間酒肆,坐下來吃喝。
  荊介酒量不高,但此刻也真歡喜極了,便陪狂獅飲了幾盅,小酒肆門可羅雀,正適合兩人把酒敘話。
  荊介把此行一路遇著之事,都跟狂獅說了一遍,也說起魯莊的難處,狂獅對此不以為意,倒是對那名白衣女,頗感到好奇,「真怪,我可沒聽過有此門派,能那麼迅速的學人武功。」
  荊介也不理解:「連大叔都沒聽過,那當真是前所未聞了。」
  「也不一定,我又不是百事通,哪能事事知曉。」他感慨的搖晃杯底,「何況這幾年我腦筋頓了,喝酒也沒以前多嘍。」
  「大叔說笑哩,大叔腦筋若頓,我便笨到骨子裡啦。」
  兩人笑笑又飲幾盅。
  囫圇吃過酒菜,狂獅刻意壓低音量,說:「這次來雒陽,除了與你碰面之外,更要緊是邀集武林同道,共商對付北疆的大計。」
  荊介恍然點頭:「難怪正氣盟會如此戒慎,想來他們就是主事之人?」
  「他們愛攬這虛名,也由得他們,咱們為的只是中土,不為他們。」
  荊介曉得他素來討厭正氣盟,討厭該盟的盟主南宮鐵彥,肯攜手與之協力,那是真的擔心大局。
  「不知北方情勢如何,聽說關中一帶,也正在和青狼軍作戰。」
  「關中一帶已然失守啦。」狂獅的聲音壓到不能再低,深怕讓人聽聞,「此刻整個關中平原,僅餘一個漢中郡在苦苦支撐,青狼軍畢竟勢大,咱們明打暗攻都很難扭轉全局。」
  荊介心頭壓了一塊大石子,再也吃不下酒菜,狂獅卻仍舊一筷一口、一筷一口的大嚼,不吃怕沒有氣力。
  等狂獅將碗盤都掃光,才咧嘴剔牙說:「我此番來京,除了和武林人聚首,也要和朝廷幾位將軍議事,看怎麼挫挫青狼軍的鋒銳。」
  荊介早猜到他和朝廷必有聯繫,也不意外,放下酒杯看著他說:「大叔,有我能出力之處,你儘管吩咐。」
  狂獅大力拍他肩膀,也不多說什麼,兩人對此都心照不宣。
  「武林大會明天便在那臭哄哄的府裡召開,你有空過來一趟。」狂獅提醒他道。
  荊介好奇道:「都有哪些人來?」
  狂獅瞇起雙眼,鬍髭中藏著一抹微笑:「正氣盟我不清楚,至於其他人,等你來了就知道哩。」
  *
  回到木莊後,荊介發現大多數人都聚在堂裡,既沒有用膳,也沒有回房歇息。
  老遠就聽一名徒弟嚷道:「蔡師傅,您不必再勸我們啦,我們一定要辭工!」
  他聽到嚇了一跳,怎地才半天沒回轉,莊裡便生出了事。
  那名徒弟肘臂挽著包袱,身邊幾人也挽著包袱,一副隨時要走的模樣。
  他加快腳步走入大堂,堂屋內燈火通亮,蔡師傅拉著幾名徒弟,辛苦勸留。早上才喝醉的袁師傅,這時似乎也醒了,雙手抱胸,坐在一把矮木杌上。
  至於老管事魯福,堂屋內則沒瞧見。
  「諸位,這是怎麼回事?」他跨進堂裡劈頭就問。
  蔡師傅一看是他,表情說不出的尷尬,好像自己捅了摟子,被人發現,連說:「沒什麼事,您別擔心。」
  他這樣說才讓荊介擔心,那名嚷鬧的徒弟,就是今早被袁師傅臭揍一頓的人,那人說:「荊公子來了更好,咱們一次把話都說明白。」
  荊介聽他叫自己「荊公子」,不再是前幾天的「姑爺」,心中有數,便說:「有什麼話你說吧,我正在聽著。」
  徒弟見他態度坦然,自己反倒心虛起來,望了幾眼身邊的人,鼓勇說:「荊公子,我們打算辭工不幹了,對不住您。」
  「你們為什麼要辭工?」
  徒弟說:「您也早該知道,木莊這兩年景況奇差,生意都被同行搶光,好不容易來了一樁大買賣,如今又出了紕漏,因此……因此……」
  「因此你們覺得木莊無望,想辭工另覓前途?」
  他這麼明白說出來,幾名徒弟都有點羞赧,低頭不語。
  還是那名徒弟說:「也不光為了這個,木莊師傅都走光啦,將來還不知會走多少,我們再留下來,也學不到什麼手藝,因此……」
  「莊裡有扣你們工錢嗎?」
  「什麼?」
  「我說莊裡有苛扣你們工錢嗎?」荊介重複道。
  徒弟忙說:「那倒沒有,不過不是工錢的問題──」
  荊介搖手說:「我瞭解,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既然莊裡沒欠你們工錢,那麼你們想走,隨時都可以走。」
  徒弟們聽了都愣住,連袁師傅也睜大雙眼,蔡師傅更叫:「姑爺!」
  荊介搖手要他別急,問他說:「魯管事曉得這件事嗎?」
  蔡師傅望了堂後一眼,說:「魯公身體不適,回來就睡下了,尚不知道此事。」
  「先別讓他知道,過一陣再和他說吧。」荊介指指自己說:「這件事我來負責,有哪位徒弟伙計想走的,就讓他們走,苛扣的工錢也發給他們,無須留攔。」
  「但是姑爺,這樣咱們就沒人手啦!」
  「不要緊,沒有人手可以再找,失卻生意也可以再尋,這都不成問題。」荊介對堂屋中所有徒弟說:「大家聽了,如果有人覺得莊裡前途未卜,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我們不會留攔。我才剛到木莊,對莊裡一切都不熟悉,但我始終覺得,練手藝和學功夫不能勉強,心裡若不痛快,便不可能立下死志,那麼學再久手藝也是白饒。
  「我可在此向各位允諾,打今日起,我會傾全力讓木莊重新再起,願意留下拼一拼的,就請留下來一拼,莊裡絕不會虧待,我保證會和大家一道努力。」
  他這番話說得既不慷慨激昂,也沒有特別動聽,然而語氣之沉穩,態度之堅決,更兼之有一雙真誠眼神。
  堂屋內的學徒伙計,焦躁的心情漸漸平復,連幾名挽著包袱的,也都有點遲疑,其中一人更是將包袱解下來抱著,垂首看著地面。
  帶頭的徒弟見狀,慫恿同伴說:「既然荊公子這麼說了,咱們還等什麼,這就走吧。」
  荊介說:「已經那麼晚了,留下來明日再走也不遲,莊裡不會趕人。」
  那名徒弟搖手說:「不了,不了,我們現下就走,不多留了。」
  他向幾名同伴招手,率先踏出堂階外,其餘人看看他,看看堂裡,也都跟了出去。
  唯獨那名解下包袱的沒跟出去,膽怯說:「姑爺,小人不想走了,成嗎?」
  「當然可以,歡迎你留下,咱們一塊拼搏吧。」荊介高興的拍他肩膀,對其他人微笑。
  眾人也都笑了,七八隻手拍打那名徒弟的腦袋,嬉笑嚷鬧一番。
  蔡袁兩位師傅,不由得相互看著,對這名生手姑爺,都有點出乎意料。
  荊介表面沉著,內心其實擔心得要死,眼見多數人最後都願意留下,雖然仍走了幾個,但至少眼前已度過一個難關了。
  *
  等徒弟都下去後,荊介去了一趟內院探望魯福,要他好好靜養,隨後邀兩位師傅留下來,在堂後的偏廳密議。
  蔡師傅很不好意思,歉然說:「都是我不好,一不留神走漏風聲,才鬧出這一番事。」
  荊介猜想也是這樣,否則事情不至於傳開,他並未怪責對方,只說:「其實這也未嘗不是好事,至少肯留下的人,對莊裡都有感情,將來也比較信得過,何況這種事終究無法隱瞞多久。」
  他向兩位師傅請益說:「眼下情況,兩位已是莊裡的棟梁,今後還要請兩位多多辛苦,多多協助。」
  蔡師傅連忙回揖,笑得有點勉強。
  「那些意志不堅的傢伙,走了也好,省得將來多費心。」袁師傅似乎早把那些人拋諸腦後,抱著一條腿說:「而今比較要緊的,是那批丟失的木料,師夫人那邊也要設法解釋。」
  聽兩人言說,荊介才曉得師夫人是城北有名的富商,原是宮裡尚功局的秀女,出宮後織造染布,又鬻賣仕女用的胭脂水粉,生意越做越大,尤其受後宮信賴。
  她與魯家算是舊識,與過世的魯夫人更是閨中密友,一直很照看魯家。這兩年木莊生意一落千丈,多虧她念舊,幫木莊引介了好幾筆生意。
  荊介心想這麼說來,這位夫人當與婥兒很熟。
  「其次還得招一批徒弟,光目前這些人手,是幹不了好大活的。」蔡師傅也提醒說。
  「這些事都挺要緊,兩位可有主意?」
  那批丟失的木料,任誰都想不出好主意,至於師夫人和招徒,倒比較容易辦。
  蔡師傅說:「等魯管事好轉,我陪他跑一趟城北,請師夫人寬限些時日,相信夫人不會為難,至於招徒──」
  袁師傅接口道:「這事我來操辦,明兒我請碑帖舖老趙寫些招貼,在舖面及市街坊牆貼上,再找街坊四處問問,當能招到生徒。」
  蔡師傅聽他說完,搶著拍打胸脯:「我在閭里也有熟人,明天也去問問。」
  荊介見他二人各有各的幹練,遇著事都是商量的對象,對木莊撲朔迷離的未來,又多了幾分把握。
  *
  隔天一早,蔡袁兩位師傅各有各忙,徒弟伙計們似乎也揮別了昨日陰霾,打起精神幹活。
  荊介看了很是欣慰,對這座還不是挺熟的木莊,覺得有股責任在。
  然而今日他沒法把心花在這上頭,他還得出席武林大會。
  他循昨天走過的路,過了河渠後,明顯感覺到路旁的行人或高壯挺拔、或虎眼四顧,都有那麼一點武林味。
  正氣盟總壇府邸,仍如昨天一般氣派,外牆佔去了半條街也不止,紅燈籠上寫著兩枚大字,荊介只看得懂其中一個。
  京城當然無法挑明聚集那麼多武人,然而正氣盟非比尋常,上一代主事者,曾數度捨命救中土於危難,滿朝文武無不景仰。
  而今雖然聲勢日蹙,當朝對他們也尚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閒不願留難。
  荊介在大街口被人攔下。
  「小兄弟,你是哪幫哪派,這條街今兒個不得擅闖。」
  正氣盟幫眾,人人都換上簇新衣裳,左胸口繡的那兩個黑字,與燈籠上一樣。
  荊介注意到,並非所有人的字都是相同顏色,多數人都是黑的,但也有幾人繡著深褐色字樣。
  「不是武林中人就請回吧,這條大街不許過。」仰著下巴的幫眾說。
  「我是武林中人。」
  「噢,請教您是哪幫哪派?」
  「我……」荊介登時有些支吾。
  幾名提著劍的武人越了過去,幫眾連忙問好,回頭對荊介說:
  「行啦,別胡說八道在這添亂了,快走吧。」
  「您是荊公子吧?」一名眼熟的漢子走過來,精神抖擻,身量高大,正是昨天那名車把式,他似乎比別的幫眾身份都高,胸口的字是草綠色。
  漢子揮手屏退幫眾,對他笑說:「請您先入府安坐,大會不片刻便即召開,我身負接待重任,恕不相陪了。」
  他明知荊介與狂獅交好,而狂獅又是最討厭正氣盟的人,仍舊對荊介和顏悅色,並未遷怒或薄待他。
  荊介沒料他居然那麼大度,多看了這名漢子幾眼,暗想正氣盟也並非全無人才。
  府邸佔地頗大,很是闊綽漂亮,進門後先是一片雅致的園林,樓台水榭在彎月形水塘邊盤繞,塘外十多株楊柳樹,有好多武人徘徊其中,流連忘返。
  荊介由中庭步入正堂,堂屋內異常寬敞,容納百十來人不成問題。
  裡頭似乎仍在布置,桌几都搬空了,到處沒見到狂獅大叔。
  他雖然有點狐疑,但並不擔心,狂獅大叔總不會不來,便悠哉遊哉的在府邸內遊逛,忽然眼前一亮,有一名一身翠綠的美麗女郎就站在塘邊。
  他記得那名女郎,因為她既年輕又標緻,是昨天由馬車接過來的,好像姓凌?
  女郎身邊圍著三五名公子哥,之所以稱公子哥,是因為他們都挺年輕貴氣,身上配件華麗到累贅的地步,環翠叮咚亂響。
  幾件衣裳在陽光下閃耀,襯著雅素的女郎,未免有些不搭旮。
  「去年青州盟會,小可有幸拜見貴門尊長,當真是無限榮寵。」
  說話的是一名錦袍滾金邊的青年,相貌不俗,就是舉止掩不住一股浮誇味。
  女郎神情落寞,沒怎麼理會青年。
  青年見她沒答腔,忙又笑說:「那幾日群雄聚首,端得是武林盛會,酒席間蒙貴尊長指點,介紹許多青州的佳餚呢。」
  美麗女郎仍不理他,靜靜看著水塘。
  「可嘆貴門竟遭逢如此巨變,北疆那些傢伙,真該千刀萬剮,萬死都不足以消吾之恨!」另一名青年語調憤慨,但表情卻顯得加倍溫柔,生怕破壞女郎印象。
  錦袍青年搶道:「最該死的就是那澹台滅明,總有一天,要叫此人喪在我的手下!」
  他一說到「澹台滅明」,附近諸人悚然動容,其中一人是那名女郎,另一人則是荊介。
  荊介聽他這般輕易說起此人名號,更誇誇其言,要此人喪在他手下,不禁有股荒謬感。
  澹台滅明乃北疆國師,他此前只見過一眼,兼且絕未看清此人面容,然而就這一眼,此人已在他心中劈出一道深邃的銘痕。
  在那險峻的高峽,那神魔一般的偉岸形體,就像一尊難以擊潰的巨靈一般。
  他從未與此人正面交手,也不知傳說中強絕的武招是什麼樣子,然而以他當時的眼界,完全能感到此人武功已臻化境,北疆國師聖教主、五武林第一的稱號,絕非倖至。
  這名青年卻說要他喪在自己手下。
  女郎微微發抖,恐懼中居然有一絲憤怒,咬唇說:「你要這人喪在你的手下?這人在我聖劍門中逞威,在明月峽谷肆虐的時候,你在哪裡?你竟要他喪在你的手下?」
  她這番不留情面,等於把眾公子哥都罵上了,幾個人都很尷尬,錦袍青年臉上更是緋紅之極。
  荊介聽聞聖劍門,想起數月前北疆攻入東武林,把青冀兩州武林諸路掃蕩一空,首當其衝便是聖劍門,女郎莫非是聖劍門人。
  「綺芸,別說了,咱們進屋去吧。」
  一名老者走了過來,將女郎帶出人圈,凌綺芸不再看那群青年一眼,垂首跟在老者背後,見到荊介時有些詫異,臉龐不悅的一撇,把他也當作那批公子哥了。
  所有人在正氣盟的召喚下,疏落步入大堂,清空了的寬敞堂屋,地板是水磨石子面,幾根粗柱孤伶伶的,僅在最靠東的序壁擺設幾張小圓凳,似乎正虛位以待。
  人大多都已經聚齊,英挺的車把式朝某位老者一揖,來到老者身邊。
  老者是聚會的主事者,也是正氣盟裡的重要人物,左胸的繡字是深紅色,他高舉雙手喊道:「列位英雄,列位好漢,老夫忝為正氣盟盟主副座,今日得幸,能代盟主敬邀同道盟會,共商天下家國之大計!」
  相當文謅謅的開場,荊介心想,有幾個字對他而言比較艱深,希望這只是一段暫時的過渡,待會他們就會改說人話。
  「咱們武人出身,就不效那幫文人說話了,衷心感謝列位與會,也多謝金縷幫裴老幫主協助打點,今日方能如此順利。」
  人群中一名渾身亮金色,肥嘟嘟肉呼呼的老頭,拱手回禮說:「盟副客氣啦,我金縷幫向來與貴盟交好,如今貴盟將執大義,我金縷幫當然願附鯽尾。」
  老頭不但肥胖,幾句話說得氣喘吁吁,實在不像身負武功。他身旁站的,也泰半是些錦衣裘袍的白淨公子,潭邊挨罵的人,也身在其中。
  從一進大堂,荊介便聞到一股香味,似乎是烏龍木的味道,尤其在這干人身上,香味特別濃郁。
  「想來各位心中奇怪,老夫背後空了這許多座凳,難道還有人沒來?」正氣盟老者往矮凳一比,搖頭感傷,「其實不是,這些凳是空給今年以來,武林中不幸仙去的諸多宿彥高手。」
  人群中有人冒失說:「上官盟副,我聽聞南宮盟主近日身體欠奉,這些座位莫非……莫非是……敢問盟主如今何在?」
  一些熟悉情況的,不免輕斥笑罵:「別胡說八道,南宮盟主好端端的,你別妄言詛咒他。」
  老者乃正氣盟的副盟主上官英,聽到這話只能苦笑:「是淮泗來的江大拳師吧,您遠在七百里外,無怪不曉得情由,盟主近日確實受了點傷,沒法主持這次盟會,他老人家目前仍在靜養,情況尚好,多謝江老師關心。」
  江姓拳師搔著剃至頭皮的短髮,窘道:「是我妄言哩,該死該死,抱歉抱歉。」
  他這句「該死」彷彿又再咒人,附近人都笑出來。
  老者不再理會這莽人,分說道:「背後幾張凳子,是留給日前為武林正道不幸殞命的聖劍門凌大門主,冀北槍社陳社主,以及馬刀派蓋叫天蓋宗主等人。」
  這三人在武林中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幾可說是無人不曉,在場大多聽過北疆進犯,毀了青冀兩州許多門派,那名糊塗拳師叫道:「蓋老哥怎麼死啦,上回在穎川他還好端端啊?」
  老者感傷說:「大約在兩個月前,本盟邀集了中州及西南武林各派在廣元聚會,不料遭到青狼軍伏擊,蓋宗主也是與會者之一。」
  「原來是明月峽谷殲敵、廣元大捷之役!」群雄中好多人叫,「都說是役群雄力抗北疆,將傾天教澹台滅明趕回邊塞,大震我天朝聲威──原來蓋宗主也有參與?」
  「是,就在阻截青狼軍時,蓋宗主不幸身死,馬刀派也折損甚眾,連此次聚會都無緣參與呢。」
  一名其貌不揚,臉有風塵之色的漢子說:「那場戰役我曾躬逢其會,當時咱們被賊軍困在洞裡,外有漫天羽箭,內有奸險妖人,天幸自然門幾位高手,和那位荊少俠衝破天險,聯合朝廷軍士殺到。更天幸那位前輩暗中籌握,於上京擊殺北疆大王,為吾等解圍,否則咱們恐怕都和宗主有一樣收場,唉。」
  明月峽之役,荊介從頭到尾親身經歷,是他啟門率群雄入洞,也是他覓得蹊徑突圍而出,此刻聽人再次說起,不由得恍如隔世。
  老者淡淡說:「但我聽說那位荊少俠,其實是鬼棺門門下?」
  「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微愣。
  「其次柳君絕格殺武律王,恐怕只是傳聞,本盟在北疆得到消息,那名寇王素有隱疾,事發時有人見他疾患發作,興許才是其死因,別把那人捧上天了──類似蓋宗主這樣眾人親睹的事,才是英雄好漢。」
  漢子張嘴想反駁什麼,猶豫片刻,終究沒說。
  荊介內心湧起好大波瀾,老者怎麼說他都無所謂,他確實曾經誤入鬼棺門。但明月峽之圍,親歷過的人都深知當時情況之險,青狼軍入谷只在指顧之間,明明是柳君絕於千里之外格殺賊寇,迫使敵軍不得不退兵,怎能說因為沒有見到,就一筆勾消?
  他素知正氣盟南宮鐵彥,對柳君絕分外仇視,可三言兩語便將其事功抹煞,怎能對得起天地良心。
  荊介一股氣頂在胸口,不曉得該不該出言辯駁。
  「同樣的,東武林也有英雄好漢。」老者雜灰色的眉毛看向一對老少,誠摯說:「夏師兄,凌師姪,請和列位豪傑說說話吧。」
  那兩人是聖劍門的夏姓師叔和凌綺芸,一老一少來到老者身邊,望著那排凳子,夏姓師叔拱手說:「盟副,各位英雄好漢,老朽乃聖劍門飛劍逐電夏綸,凌雲霄是我師兄,這是我師兄的女兒凌綺芸。」
  凌綺芸翠衫素裹,美目含悲,向眾人垂首一福。
  「我師兄於三數月前,在本門聖地泰山玉皇頂上,與北疆邪人澹台滅明死鬥,不幸葬身是處,傾天教趁勢摧折本門,殺了我門中許多人。」
  群雄早聽過消息,但聽聖劍門人親口說起,這還是頭一遭,紛紛感嘆咒罵:「可惜,可惜,傾天教當真罪該萬死。」
  夏綸眼角透紅說:「聖劍門慘遭屠戮,全門一百二十八人,就只我和我姪女逃出,其餘人都……唉!」
  金縷幫那名肥胖幫主,滿是同情說:「夏師兄,貴門際遇如此悲慘,敝幫在正氣盟帶領下,定要為您報仇,只不知您與賢師姪未來有何打算?」
  夏綸嘆道:「東武林情勢混沌,老朽和姪女打算先在雒陽暫居,看能否重建師門,重新招徒納弟。」
  胖幫主用力鼓掌說:「好氣魄,正是要這般打落牙床和血吞,夏師兄和凌師姪如需要幫忙,請儘管吩咐,敝幫在京師有不少產業。」
  這位幫主非但不像武人,用起俗諺也文不對題,偏生一副闊綽樣,倒像一名富賈多點。他身邊的公子哥,全都大聲附和。
  曉得他們底細的,都不免暗笑,知道這些人就是一批紈褲子弟,真實功夫沒幾下,卻重金禮聘好些高手充場,平時與正氣盟稱兄道弟,後者也樂得有這批家底殷實的跟班。
  他們這麼幫忙,恐怕有一大半是為了楚楚可憐的凌綺芸。
  夏綸哪會不懂這批人心思,適才還在塘邊領教過,拱手謝道:「幫主好意老朽心領,老朽和姪女已然找著地方,有同道願出手協助,不敢勞煩貴幫。」
  「噢,莫非正氣盟已出手相幫?」
  上官英搖頭說:「並非敝盟,這點我也沒聽夏師兄說過。」
  夏綸那對細長的鳳眼,有些不好意思,「抱歉盟副,這兩日沒來得及對您說。」他面容一整,咳嗽提醒所有人注意,「各位英雄,老朽有一事要坦承相告,數月前老朽和敝姪女在東武林躲藏,一直受同道庇護,若不是這批同道,咱們倆恐怕早被北疆擒殺。今趟能來雒陽,亦是他們暗中協助,而今本門盼能奮起,他們更給我最大的幫忙,令我倆沒齒難忘!」
  這話說得人人動容,心想傾天教多大勢力,教主澹台滅明更是人見人畏,光說都能止小兒夜哭,除非各派聯手,否則哪有人敢幫他,況且那時東武林遭襲,各家各派俱都覆滅,連正氣盟都是半個月後方才知曉,又有何人能及時伸出援手。
  眾人紛紛追問道:「夏師兄,這批同道究竟是誰,誰有那麼大的膽識和能耐?」
  「正要告訴各位,這些英雄俠女便是來自東海的玄月宗!」
  「東海玄月宗?」
  荊介從沒聽過東海有什麼玄月宗,原想是自己識淺,然而看其他人表情,彷彿都不知道有這門派。
  人裡多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對武林比自己家裡還熟,可這時都面面相覷,想從他人嘴裡得知。
  上官英略掃眾人,便知無人知曉,自己同樣也不知曉,忙問:「夏師兄,恕老夫無知,敢問這東海玄月宗來自何處,為何老夫從未聽過?」
  夏綸彷彿早有預料,笑說:「盟副,各位英雄,無怪大家不知道,東海玄月宗來自海外,乃東夷雙部高句驪與扶桑之宗派,向來只與我青州有來往,五武林等閒不得而知,倒不能怪大家。」
  眾人都「啊」的恍然大悟,上官英喃喃說:「來自海外,原來如此。」
  夏綸想報人恩情,正好趁這場合做個宣告:「玄月宗名號素不著於中土,然其宗派武學之神奇,門人之守正重義,絕不遜於天下任何門派,甚至猶有過之,連北疆傾天教都懼其三分,其餘可以想見。」
  談起玄月宗,非但他滔滔不絕,就連他的姪女凌綺芸,這時也都雙目放光,顯得內心至為激動。
  連傾天教都懼其三分,這話顯然是誇大,眾人都不知是否該輕信。
  夏綸信誓旦旦說:「北疆後來之所以掩旗息鼓,匆匆退出青州,便是由於玄月宗主下了手諭,令其門人進駐。各位如果不信,等這兩日敝門重新揭牌,請來敝門的新址一敘,玄月宗門人到時也會在場。」
  正氣盟的車把式,湊近上官英耳朵邊嘀咕,上官英點頭說道:「好吧,玄月宗之事不妨慢慢再議,反正總有碰面之一日。本次盟會,敝盟有件要緊事想與列位相商。」
  車把式帶人走出大堂,半天都沒回轉,一名背插兩柄大斧的彪形大漢,不耐煩說:「是什麼要緊事,盟副您就別賣關子啦。」
  上官英安撫說:「巨斧幫東郭副座,請稍安勿躁,老夫已命人下去辦了。」
  他命人下去辦事,然而辦什麼事,卻仍舊沒說。
  眾人等了有半炷香,才見堂外幾人抬著一座牙轎進來,牙轎一進屋,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
  幫眾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將木杠子扛在肩上,牙轎中坐著一名病漢,四肢軟垂,臉色慘白,眉眼中透著悲憤之色。
  兩人將牙轎放置地上,另兩人扶著病漢,將他抬坐到圓凳上,分站左右支撐他。
  眾人見病漢從牙轎到凳上,四肢全不動彈,敢情手腳俱都廢了。
  再看病漢臉容,英眉朗目甚是俊挺,可惜了這副好相貌。
  背雙斧的東郭聳眉凝望幾眼,駭叫說:「這位不是『錦毛狻』佟健佟兄弟嗎?怎──怎地──」
  病漢甚是羞慚,閉緊雙眼不敢看他。
  上官英垂手嘆道:「沒錯,這位正是本盟總壇的掌令使佟健,卻給人傷成這樣。」
  群雄大多都已認出佟健身份,只是他從前英姿煥發,而今反差實在太大,一時間辨認不出。
  好多人都叫:「是何人手段如此兇殘,竟致佟兄弟這般慘況,我等絕不能饒恕!」
  「是啊,上官盟副,到底是誰下的毒手!」
  上官英搖頭說:「多謝列位仗義,只可惜這點我們也不清楚。」
  「不清楚,那怎麼能夠?」
  「還是把話從頭說起吧。」上官英走到佟健身邊,憐憫的按著他肩膀,原來應當賁碩的筋肉,如今都已萎糜。「本盟在江湖素以道義為先,與地方百姓也相親和睦,總壇設在雒陽,經常派人協助商隊押車,往來京師與各地之間。蒙江湖人賞面,多年來始終沒出過亂子,不料卻在幾個月前,商隊忽然受到不明人物的襲擊。」
  東郭悚然動容說:「怎麼個襲擊法?」
  車把式也是掌令使,胸口繡字與佟健同色,他向上官英微一躬身,代後者說:「最早是往來荊楚的商隊,咱們與商幫合作時,一支商隊有兩人維護。從數月前開始,商隊無論走水路還是陸路,半道經常有人攔截,狙殺敝盟幫眾,還將舟車商貨一掃而空,唯獨不傷害商賈性命。」
  「既不傷害商賈性命,那麼理當能查知對方身份。」
  「查不出,那些都是武林人,人人又都蒙面,將我幫眾殘殺後揚長而去,沒留下支字片語。」車把式神情凝重說:「敝盟檢視過幫眾屍身,居然各有各的死法,有些人被拳掌轟斃,有些則受刀砍劈,拳掌刀傷的部位各不相同,看不出是何家路。」
  「沒有一個重複的?」一名武林耆老訝道。
  車把式肯定說:「完全沒有重複,彷彿是一批不同派的高手,出擊時一批換過一批,絕不出手第二次──前前後後算起來,敝盟已損失了二十一名幫眾。」
  如果說二十一人都死在不同人手裡,那麼這批人至少也有二三十個,可江湖到哪找這二三十名胡作非為的高手。
  荊介一聽這事便留上心,暗想魯莊丟失的木料,該不會也是被這批人劫走。
  車把式續道:「咱們完全不曉得對方路數,之後押車都是老江湖,有時還刻意增派人手,卻仍被對方截殺,於是咱們派出了佟掌令使。」
  「佟兄弟,請你說說當時情況吧。」上官英負手嘆道。
  眾人目光都集中在佟健身上,就見他身軀抖顫,彷彿被眾人視線灼刺到。
  「我……我……唉……」佟健心有餘悸,說起話來也欲振乏力,「我只記得,當時我從管城押車回來,一路上波瀾不驚,再有兩日便到雒陽,車隊……車隊離開久了,滿擬明後日就能回家,一路走得太過悠閒,臨近傍晚都未到河內郡,卻在荒郊野嶺發生了事。」
  他似是想起什麼,情緒有些激動,「那是兩名白衣男女,以白布蒙臉,一上來就動了手,兩人都是極厲害的高手,田旗副和汪六,交手不過十招便被兩人擊殺,而我連他們使什麼招數都不知道。」
  耆老追問道:「是使拳還是使腳,有用什麼兵刃嗎?」
  佟健搖頭說:「這兩人一個使拳,一個使掌,都沒有用兵刃,然而對付我時,使拳的那人忽然出腿,而使掌的那名女子,卻立時運爪如風,在我身上狠抓好幾下,彷彿精通各家絕藝。」
  耆老望著大堂的樑架,思索好一會,喟道:「掌令使請接著說。」
  「是那名女子對付我的,她好毒的一雙手爪,一顆心更是狠毒,她……她以奇招制住我後,竟笑著對我說:『你生的好相貌啊,肯定勾誘過不少女子吧,這可不能讓你好好死啦。』」佟健說話時,不斷模仿女子聲線,臉上卻咬牙切齒,顯然恨極了那名女人,「那……那毒婦居然截斷我的手腳筋脈,放我自生自滅,我這一世……這一世算是完啦!」
  他說得驚心動魄,恐懼中帶著痛恨,更充滿濃濃的絕望,眾人群起激憤說:「好狠毒的女人,好狠毒的手段,那都是些什麼人哪!」
  荊介從他說起白衣人,心中便微微悸動,又聽女人蛇蠍一般的心腸,暗想難道是她,神龍大山遇到的白衣女子。
  耆老說:「掌令使,那些人如此辣手,咱們斷不能輕易放過,請您再想想,那些人到底有何特徵,什麼武招是您知道的,或是多說了什麼話?」
  佟健自受傷來,恐怕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若有早便想起來了,這時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上官英俯首對佟健說:「佟兄弟,你不說那名女子斷你經脈的手法,有點像指掌三截擊嗎?」
  佟健看他一眼,疑惑的咬著嘴唇,「是……是有點像,但……」
  「指掌三截擊,那是獨尊幫的武功啊?」耆老驚訝道。
  上官英展開雙臂對群雄說:「列位英雄好漢,敝盟慚愧,幫眾受人荼毒都無法報仇,倘若下手的真是獨尊幫,請列位看在敝盟多年行義的份上,協助敝盟緝拿兇徒!」
  眾人聽了都陷入沉默,獨尊幫發跡自荊楚,近年來勢力越擴越大,各州部都有分舵,這兩年更穿州過郡來到雒陽,與許多門派都有來往。
  正氣盟是老一輩名門,獨尊幫則是後起之秀,兩股勢力漸有重疊,衝突在所難免,只是獨尊幫當真會因此而下毒手?
  「當真是獨尊幫所為?」稍早那名其貌不揚的漢子,不解道:「歐陽甲秀為人雖然驕狂,幫眾也以勇悍著稱,但其人其幫向來惡跡不多,這件事可要查清楚啊。」
  上官英定定看了他片刻,才說:「此事敝盟也無法斷定,然則那批人針對敝盟已毫無疑義,敝盟自問以仁義待人,江湖中絕少仇讎,唯獨幾路人馬才有可能:一是北疆武士,二是持仗勢力、近來凌我愈甚的獨尊幫眾,至於這第三路人馬,則是……」
  「則是哪個?」東郭忍不住問。
  「第三路人馬,正是本盟多年來視若叛徒,亦曾是武林公敵的柳君絕等人!」
  大堂內滿座皆驚,其貌不揚的漢子,瞪大眼珠叫說:「你說柳大俠……柳大俠他……開什麼玩笑!」
  上官英早便注意他了,問道:「敢問您是哪一位,老夫對您似乎沒甚印象?」
  漢子有點尷尬:「在下只是一介無名小卒,不足前輩掛齒。」
  「是嗎?」上官英咧出一記毫無笑意的微笑,對所有人說:「我擔心的遠不只這樣,我更擔心,這三路人馬其實是同一股勢力。」
  耆老愕然道:「您說這三方是同一股勢力,不可能吧?」
  「有可能的。」上官英轉身面對耆老,動作迅快得不像老人,「之前北疆便曾收買過一些邪派,供其驅策使役,如今不過是再來一次,獨尊幫野心勃勃,正是他們收買的好對象。柳君絕更不用說,早有傳聞他與北疆關係匪淺,因此我才說武律王之死,恐怕都是一個幌子,是他為拉攏武林的一種手段,大家不可不防啊。」
  「你胡說!」有一名一直躲在人群裡的青年,忍不住叫道:「柳大俠堅苦卓絕,以一人之力遏住北疆犯邊,更廣邀豪傑奮身以抗,大仁大義之至,你……你怎麼能這樣污衊他!」
  那名青年正是荊介,他聽上官英先是貶低柳君絕,後更影涉其與北疆勾結,終於忍無可忍。
  上官英哈哈大笑:「武林中果然英才輩出,老夫真箇是老啦,居然一個也不識得。」他森然止住笑容,與荊介四目相對,「年輕人,敢問你又是哪一位,代表哪一家派在此發言?」
  荊介怒目與他對望一會,發現眾人都看著自己,不免有些遲疑,不想提及自己身份。
  「怎麼,莫非又是一個無名小卒嗎?」
  上官英不但譏諷他,也一併譏諷了適才的漢子,漢子大聲說道:「在下本是無名小卒,一點沒錯,然而眼前這位少俠,卻是明月峽一役中,力抗千百青狼軍,阻住澹台滅明下馬的荊介荊少俠,天下誰人不知!」
  群雄們有人低聲詫異,有人噫叫出聲,都不可置信的瞪著荊介,連聖劍門那位冷若玄冰的凌綺芸,也睜著水秀的大眼睛看他。
  耆老聳然動容說:「這位果真是荊介荊少俠?真久仰啦!」
  金縷幫幾名公子哥,見荊介陡然間眾所矚目,連成名的前輩以及妙齡姑娘都無法不關注,不禁有些妒忌,叫說:「他真是那位荊少俠嗎,可別是胡充假冒。」
  荊介全沒料到自己名字,這些時日早已轟傳武林,隨名聲而來的尊敬艷羨,嫉妒惱恨,也跟著接踵而至,令他倍覺古怪,相當不能適應。
  「這一位絕非假充,」群雄裡有幾人叫,「咱幾個之前也到過明月峽,和青狼軍衝殺過一番,這位公子的確是荊少俠沒錯!」他們幾人快步走出來,朝荊介拱手作揖,「荊少俠,當初在峽裡解圍之恩,還沒向您好好謝過,剛才也沒能認出您來,請少俠勿怪。」
  荊介手忙腳亂回揖,對這幾名武林豪客依稀有印象,卻不曉得是何家派。
  他們這番熱絡,上官英都看在眼裡,淡淡說:「原來真是荊少俠蒞臨,難怪始終為柳君絕說話,聽說少俠出身鬼棺門,後來才叛門逃出,是這樣嗎?」
  荊介曉得他在揭自己陰私,然而這也確是事實,他只能點頭。
  上官英說:「鬼棺門正是與北疆勾結的邪派,平常也做盡惡事,荊少俠當不會不知道吧。」
  那批和他相認的人,紛紛維護他說:「荊少俠誤入鬼棺門,那是因為年輕,後來他以大智慧脫出門派改邪歸正,恰是我輩的典範,誰能說他做的不對!」
  耆老也點頭幫腔:「是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咱們應該佩服才是,就別再窮追不捨了吧。」
  他這話是說給上官英聽的,後者豈會不明瞭,只見上官英悲戚的搖頭感嘆:「出身邪派,甭管做了多少惡事,只要改邪歸正便能得到原宥,可憐我正派那些身死的弟子,喪生人手有誰同情?更可惜我的佟兄弟,後半生都要受肢體傷殘的折磨,又有誰人憐憫。」
  這番話聽得眾人暗自思量,雖說略帶挖苦,然而的確不無道理,改邪歸正的邪人就算滿手血腥,一旦歸正便能一筆勾消嗎?
  又譬如柳君絕過去,曾私姘勾誘過好些俠女,難道一旦悔過,過去之事就能一併抹除?
  這其中尤以荊介最是迷惘,他在鬼棺門時日雖然無多,但多少也幫襯過一些惡事,這些都是說揭過就能揭過的嗎?
  再看那位佟掌令使,大好的身手就此斷喪,回想師兄梁逍,也這麼對付過好些敵人,令人重殘身死,這些也都能既往不咎?
  佟健坐在矮凳上,聽人說起自己慘況,虎目流下兩行熱淚。
  耆老不忍見他難受,鼓勵他說:「佟掌令使乃是為了江湖公義,為行正道而致殘傷,武林中誰不欽服。」
  許多人附和說:「對,對,佟掌令是為了江湖正道而受傷,傳揚出去誰不欽服,我們都極欽服!」
  佟健忽然哭嚎出來,大哭特哭,把一切都拋諸腦後說:「不,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後半輩子活得跟廢人一樣,我不想為了什麼江湖正道變成殘廢,我不想,我不想!」
  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想到他會這麼哭喊,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然而換做是自己,又會怎麼想,自己肯為了江湖正道重傷成殘嗎?
  上官英也沒料到佟健會有如此反應,急忙瞪了車把式一眼。
  車把式將佟健抱到牙轎中,要幫眾前後抬著,將他抬出大堂,還說:「佟兄弟累啦,快送他去後院歇息。」
  「我不想,我不想為了江湖正道變成殘廢,我不想!」
  佟健直到離去,始終都不斷在哭嚎。
  忽然,大堂外有人縱聲笑說:「好一個武林盟會,都是一群虛矯偽善之輩,可嘆當年正氣盟如此耀目,多少人風聞景從,自無極老人仙逝、柳君絕隱遁之後,榮光便早已不在啦!」
  這把嘲弄聲渾厚之極,震得群雄耳裡生痛,奇怪的是他們都無法聽出聲音來處,在大堂東邊的,感覺聲音從東邊來,西邊的感覺從西邊來,南邊北邊也各有異感,彷彿那人分據了四面八方。
  上官英吃了一驚,叫道:「何方鼠輩藏頭露尾,好膽的出來一見!」
  他說話的同時,許多幫眾都竄了出去,在堂外四下搜找。
  那把聲音笑說:「正氣盟內鬥內行,外鬥外行,正氣正氣,全是狗屁!」
  最後這個「屁」字像憑空打下一道焦雷,轟隆隆迴盪在堂裡。
  「鼠輩出來!」上官英怒不可遏。
  「我人就在這,不閃不躲,想見我過來就是。」
  堂屋上嘩一聲,一團黑影夾帶著破板碎瓦,砰咚砸在地上。漫天煙塵之中,群雄紛紛向後退,這才曉得那人原來在房頂,難怪聲音忽左忽右。
  墜下來的是隻大燈籠,腹部雖然中空,但油紙連同木架也有十幾斤重,砸下來勢頭不小。燈籠以濃墨寫著兩個大字,似乎正是門口那盞。
  「正氣正氣,全是狗屁!」那人在房頂哈哈大笑。
  燈籠裡有火,晃蕩著把油紙燃燒起來,那兩個大黑字,在笑聲中被火舌吞噬。
  車把式見機極快,往上疾躍,踏著一根楹柱借力一縱,從破洞中撲擊來人。
  房頂上人影搖晃,隨即發出磅隆一響,與車把式對了一掌。車把式如砲彈一般飛墜下來,落地後,連步疾退,撞倒了好些幫眾。
  就見他袖袍也裂了,髮鬢也亂了,左手按著胸口,嘴角淌出一條血線。
  上官英駭異道:「你沒事吧?」
  車把式拳頭摀著嘴巴,「沒事……來人厲害……」
  「正氣盟『天地君親師』,五名掌令使之一的鐵掌鄧禹,竟如此不堪一擊。」屋頂的人蔑笑說:「南宮鐵彥呢,叫南宮鐵彥出來見我,看他能接我幾招!」
  來人之高明,不用鄧禹說便已有目共睹,偏偏人裡有一批毫無眼界之徒,一個個金光閃耀,抽刀拔劍怒吼說:「什麼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竟還如此猖狂,下來與我們鬥鬥!」
  這些金縷幫幫眾,武功毫不足觀,然而一個個買得一柄上好刀劍,揮舞起來倒也燦爛。
  屋頂上的人縱笑說:「要我下來與你們鬥,哈哈,好,我來看看你們有何本事!」
  上官英太清楚這批人都是草包,哪來真實本領,怕真傷著他們,連忙一手一個,一手一個將他們拉回去。
  屋頂射下來一黑點,如同蠶豆般大,嗤的飛向燃燒中的燈籠。
  眾人都料那是暗器,然而這麼小的暗器,實在不像有多厲害。沒想到黑點射進火團後,發出轟隆巨響,焰火以一盞燈籠形狀爆開,撲向堂內各方。
  火浪席捲,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功力差的抱頭掩面蹲低閃躲,功力最足的那幾人,同一時間吐氣開聲,運拳掌朝火浪轟去。
  荊介看到火浪時已閃躲不及,真要閃躲,勢必會殃及背後幾人,於是默運純陽勁,鼓足全力朝火浪推去。
  同一時間,大堂上有三五道氣勁,或剛猛或陰柔,由幾名特強的高手身上發出,有上官英和那名耆老,還有聖劍門的夏綸等人,同時將火浪逼回去。
  那團猶如燈籠的火浪,登時被衝出缺口,其中荊介這方,缺口比諸別處絕不遜色,通透中帶點黑氣,幾乎逼近火浪中心。
  「好功夫!」
  房頂上那人大笑,一邊讚美,一邊破空騰挪,躍離開堂屋外。
  火浪雖然被衝出缺口,但仍舊波及不少人,尤其是金縷幫那批草包,不曉得為什麼,腰帶上都著起火來。
  他們又是怪叫又是驚惶,拚命拍打腰帶,原來他們腰間都繫有布囊,著火的正是囊袋。
  「是烏龍木,烏龍木粉著火啦!」幾個人大呼小叫。
  上官英拾起一把劍,唰唰唰遊走在他們身邊,切斷布囊繫帶,這才解了他們火燒屁股之危。
  再看那盞燈籠,早已燒得渣都不剩,連水磨地面也被燒出一個淺坑。
  堂屋內人人驚魂未定,都不曉得那人投出的是什麼東西,居然厲害至斯。
  不遠處一棟木樓轟一聲巨響,爆裂燃燒起來。
  南鼎博物志‧武林掌故二
  柳君絕,無極老人首徒,才具獨領天下風騷,姿儀冠絕於當代。老人逝後承其志業,聚群雄參詳絕藝,誓與北疆周旋。唯其稟性風流,私德有虧,遭致群雄妒恨,眾門派齊力追狙截殺,遁隱於明月峽谷。(寇南星撰)
  *
  正氣盟的武林盟會在混亂中收場,荊介不想多耽,趁眾人忙於救火之際,溜出大宅外,往魯記木莊折返。
  「荊少俠,荊介荊少俠!」
  有人從府邸追出來,不斷喊他名字。
  他停步回頭,發現是盟會中那個其貌不揚的漢子,黧黑的臉龐略顯滄桑。
  他不解的看著漢子,覺得這人似乎認識自己。
  漢子追到他身邊,露出笑容揖道:「荊少俠勿怪,小人名叫牛旁,是楚大俠派來的人。」
  荊介這才曉得盟會中他為何一直幫自己說話,和自己很熟似的。同時他還發現到,牛旁雖然貌不驚人,但笑起來有一股親切感,絕不會讓人討厭。
  「楚大俠跟我說您也會來,我才特別注意。」牛旁對他比出拇指,「荊少俠非但仁義,武功更是高明,今日讓小人開了眼界!」
  荊介不習慣被人當面奉承,有點窘迫,繼而奇怪道:「我才想問大叔為何今日沒來,他有什麼事嗎?」
  「是有些要事沒錯。」牛旁謹慎的眺了眺各處,拉荊介多走幾步,「這裡乃是非之地,咱們邊走邊說。」
  兩人走出治觴里里門,牛旁才告訴他,北地來了一名校尉,有要緊軍情找狂獅相商,至於是什麼軍情,牛旁也未與聞。
  他蹙起眉頭說:「之前青狼軍在關中,有大量兵馬調度,然而漢中郡卻未收到急報。」
  荊介惴惴說:「這代表……」
  「尚不清楚,可能是班師返朝,也可能對其他關隘有所圖謀,總之必須小心。」
  「倘若北疆真有圖謀,咱們的兵士可有防範?」
  「少俠可問到重點哩。」牛旁面色轉趨凝重,「咱們邊郡關堡內都是百戰之師,與北疆僵持幾年,個個都有與之決死之心──然而在京師卻並非這樣。」
  荊介接觸軍務也不過是這幾個月的事,雖極關心,但很多事都不明瞭,問說:「京師又是怎樣?」
  牛旁苦笑說:「京師是一個大醬缸,這點從正氣盟便看得出來,從前該盟在無極老人手裡,一意對抗賊寇,才有邊關幾次大捷。如今正氣盟內什麼人都有,有人軟弱,有人權謀,更有一批背德的小人。南宮鐵彥自命為武林盟主,實則已毫無威信──屋頂上的高手說得沒錯,正氣盟如今內鬥內行,所作所為全是為了自己,這點相信您也看到哩。」
  荊介想起適才盟會,的確沒半句提到軍國大計,談的都是獨尊幫、柳君絕等人,這樣看來,屋頂上那人倒也罵得痛快。
  「京師也大致是這般景況,有志之士雖然不少,但制肘的小人更多,想一意對付北疆,千難萬難呢。」
  牛旁想起這些事,背都有點駝了,似乎覺得事不可為。
  「如今朝廷有幾大勢力,彼此視對方若仇寇,在朝勾結朋黨,在野拉幫結派,從廟堂鬥到集市,從集市鬥到江湖,朝野若非歸附於梁皇后,便是歸附郡國諸王,再不就歸附於朝中幾名常侍。」
  「幾名常侍?」
  「也就是皇上身邊的宦官,都是些小人呢。」牛旁感嘆說,「若不從於這三股勢力,在朝中幾乎無可立足,人人都在攬權爭利,誰又肯戮力對付北疆。」
  盟會結束後,時間已接近晌午,雖然日正當中,兩人卻都覺得有股垂暮之色,行人熙來攘往,他們卻感到無比孤單,在人群中找不著同伴。
  「有時我真的很懷疑,自己到底能做什麼,我一個人又能做些什麼,唉。」牛旁忍不住發牢騷。
  「你並不是一個人,我們都不是一個人的。」
  荊介看著前方的道路,平靜泰然說:「至少京師還有你我,還有狂獅大叔,還有成百過千的仁人志士,我們並不孤獨。」
  牛旁驚奇的看著他的側臉,見他臉上容光煥發,充滿勃勃朝氣。牛旁感覺自己老了,開始抱怨這個抱怨那個,不再像從前積極。
  然而看著那張側臉,他感覺自己又多出幾分力量,青年說的對,至少京城還有自己,還有狂獅,還有許多仁人志士,以及這名充滿生命力的年輕人。
  他抬頭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地方還有希望。
  *
  荊介與牛旁道別後,獨自回到木莊,發現舖門口空蕩蕩的,沒有伙計在顧店。
  雖說生意清淡,但看都不看顧一眼,難道不怕東西被搬空。
  店鋪後方,似乎是小四在說話,哭哭啼啼說:「對不起,我真的沒注意到。」
  「你啊,這該怎麼辦才好,莊裡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蔡師傅,求你,求你千萬幫我一幫,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
  和小四說話的,顯然是莊裡的師傅老蔡,老蔡唉聲嘆氣說:「你以為這事能瞞多久,還要我別說出去──你啊,太糊塗啦。」
  荊介走進內院,裡頭果然是蔡師傅,和戴著包巾的小四,他不解問說:「怎麼啦?」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小四乾癟的臉上,血色退盡,蔡師傅更神情緊張,將一物藏到背後。
  他居然還懂露出笑容,說道:「姑爺,您這麼早便回轉啦,不是要和朋友約聚?」
  「我那朋友臨時有事,來不了。」荊介伸長脖子說:「發生什麼事,你手裡拿著什麼?」
  蔡師傅在小四眼神哀求下,連說:「沒什麼,沒什麼,我給小四看個玩意。」
  「是什麼有趣玩意,也讓我看看。」
  「不有趣,一點都不有趣,是個十分無趣的玩意,對不對,小四?」
  小四的頭點得都快掉了。
  荊介嘆息說:「你們別瞞我啦,剛才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見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您都聽見了?」蔡師傅天人交戰老半天,無奈拿出手中東西,「小四,別怪我不幫你,姑爺都聽見啦。」
  其實荊介什麼也沒聽見,走過去細看那物,是一塊麵餅形狀的金子,有半隻手掌那麼大,四角四方,一角被利器剪開一道缺口,裡頭黃澄澄的,但並非黃金色澤,而是一種奇怪的暗銅色。
  「這是?」
  蔡師傅說:「這是一塊餅子金,而且是假的餅金,裡頭摻了黃銅。」
  「假的餅金,怎麼回事,客人給的嗎?」荊介接過餅金,真就如餅子一樣形狀,這玩意他只聽過而沒見過,頭一次見到就是假的。
  餅金外包著真金,但只有薄薄一層,大部分都以黃銅摻假,重量倒也差不多。
  他問小四說:「是客人給的嗎,買了什麼?」
  小四駭得快爆血管了,左手掐著右手,看荊介相詢的樣子,似乎並不生氣,他忐忑說:「是……是客人給的,我一個閃神就收下了,姑爺,您別怪我!」
  「誰怪你了,客人買了什麼?」
  荊介彷彿真沒生氣,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他不懂得這板金子值多少價嗎?
  小四偷瞄蔡師傅,後者也是一臉疑惑,只好說:「那些人來舖裡沒說別的,卻要買下咱莊所有車輪,餅金就是他們給的,我──我真沒想到──」
  「買下莊裡所有車輪,這為什麼,只買了車輪嗎?」荊介好奇極了,追問說:「他們沒多買別的?」
  小四傻傻看著他,蔡師傅推他一把,他才連忙搖頭:「沒,就買了車輪,而且買得一隻不剩,連車架院裡裝在車軸上的木輪,也都拆卸下來,扔進他們馬車載走了,還付給咱們這板餅金。」
  蔡師傅補充道:「是啊,我回來聽他一說,立時曉得事情不對,將這餅金一剪開,果然是假的,天下哪有這種好事,這板餅金若是真貨,買三五輛車都綽綽有餘呢。」
  他看荊介真不生氣,膽子也壯了,滔滔不絕說:「姑爺,這事也真怪不得小四,他年輕識淺,極少見過餅金,這餅金又叫印子金,流通於荊楚一帶,多半是楚客來偶爾才用,京師很少見到。」
  荊介哦哦摀著嘴巴:「莊裡損失了多少車輪,有影響嗎?」
  蔡師傅與小四交頭接耳,回他說:「大約給載走三四十隻,倒沒什麼大損失,就是販車時得另外再造過,怎都得兩個月吧。」
  荊介覺得好奇怪,雖說對方以假金易物,然而易走的東西卻顯然不值錢,幾十隻輪子能做什麼,簡直毫無道理。
  小四苦臉說:「姑爺,我……」
  荊介從沉思之中醒來,笑道:「放心吧,這事不怪你,反正莊裡損失不大,我不會和福叔說的。」
  「多謝,多謝姑爺,多謝!」小四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放下心裡的重擔後,反而哭了出來,袖子不斷抹眼睛說:「姑爺,我──多謝您。」
  蔡師傅提議道:「姑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您多少要罰他一下,免得他不知悔改。」
  「是是,是該責罰,請姑爺責罰。」小四四下張望一會,悄聲說:「但是姑爺,千萬別把這事告知袁師傅。」
  荊介和蔡師傅都覺莞爾,這小子看來比較怕惡人。
  「告知我什麼?」前舖裡,袁師傅悠悠走進內院,滿頭汗水,不住用肥大的袖子搧風,「你們在說我嗎?」
  三人都嚇了一跳,說惡人惡人就到,小四的表情尤其驚愕,臉剛紅回來沒多久,立馬又白了。
  荊介不由自主將餅金藏在背後。
  「姑爺,您手裡拿著什麼,發生什麼事嗎?」
  「沒什麼,就一個小玩意。」這簡直是剛才的事再來一遍,荊介哭笑不得,問說:「袁師傅來的正好,我正想問您,此去事情辦得如何?」
  袁師傅一臉狐疑,被他分了心,走過來無奈說:「我東市也走了,西市也去了,問過好多相熟的莊舖,向他們借調木料,他們個個都跟我推託。」
  蔡師傅一點都不意外,「我這邊也一樣,不但木料借不到,肯學的生徒也找不著一個,情況有點不妙呢。」
  袁師傅瞪著院中一棵柏樹,小四以為他在看自己,腿都軟了,就聽袁師傅說:「我懷疑是公輸家那些傢伙,聽說他們最近囤積了大筆木料,又搶走各莊許多徒弟,似乎是想斷咱們後路。」
  荊介不明白道:「公輸家又是哪一家,也是做這行當嗎?」
  「公輸家非但是做這行當,還是咱家的勁敵。」袁師傅細細解釋,「全雒陽木工手藝最出名的,除了咱們魯家,排第二的就是公輸家,正所謂同行相忌,公輸家的家主,向來視咱們為肉中刺,做什麼都非要搶贏咱們不可。」
  蔡師傅也不甘寂寞補充:「這幾年他們和雒陽大賈桑牝攀了親戚,生意陡然做得極大,魯老爺一移居,全雒陽像被他們佔了似的,舖面一間一間開,搶去咱們不少生意。」
  「我知道他為何那麼恨咱們。」小四發覺沒人追究自己,有點樂不可支,「咱們老爺的老爺仲卿公,被人稱作『活魯班』,可公輸家一直叫說魯班本姓公輸班,是他們家祖先,根本不姓魯。全雒陽沒人理他,他自然恨透咱們。」
  袁師傅瞪眼道:「你小子少道聽途說,還不過去顧店。」
  小四委屈的搔搔頭巾,邊走邊嘀咕:「大家都這麼說嘛。」
  荊介目送他的背影走入舖店,思索一會說:「徒弟咱們慢慢再找,不愁找不到人,至於缺少的木料,兩位有什麼主意?」
  袁師傅一路都在思索這個,坦言道:「如果木料都在公輸家手裡,那就非常難辦,他們是斷不可能幫咱們的,咱們得另想辦法。」
  荊介想起在神龍山伐木的經驗,興奮說:「借調不到,咱們自個去山上找吧,山上總不歸他家所有。」
  蔡袁兩位師傅對望一眼,袁師傅搖頭說:「這個恐怕也不可能。」
  「我上山伐過木,曉得怎生找尋木材。」
  「並非這個問題。」袁師傅苦澀笑說:「事實上雒陽周遭的林木,早已被人砍伐光。早前城北邙山一帶有大片松林,後來雒陽時興製墨,便將林木伐盡了,這幾年冬季越趨嚴寒,林木伐得更多,而且也不懂養山,幾年下來早已經無林可用。」
  「可不是,有人說惡鬼烏風之所以颳那麼凶,都跟林木被伐有關呢。」蔡師傅在角落拾起一截木頭,遞給荊介,表面毛絨絨的,帶著一層稀薄白邊,「況且咱們要的是海南柚木,此樹只生於南方,雒陽附近是找不著的。」
  袁師傅說:「一般咱們少用此木,造屋用鐵杉木也就夠了,可師夫人這次想蓋水榭,此木天性最是耐水,南方常用來造船,因而魯管事才託人買。」
  荊介曉得自己見識淺薄,接過木頭苦笑:「我的主意太笨了,兩位若有其他想法,大家商量看看。」
  還是袁師傅出的主意,「唯今想借調是不可能了,公輸家又從中作梗,所以咱們只能從源頭著手。」
  「源頭是指?」
  「就是雒陽的幾大商幫。」袁師傅娓娓說道,「雒陽買賣木材,向來有梁桑景三大商幫,三方都是鉅資千萬的富賈,也是供應木料的源頭,集市內的商舖往往要看他們臉色度日,如今只能向他們借。」
  這倒提醒了荊介,自與梁若萍分開後,就沒見她來找過自己,興許女孩家只是說說,要不就是脾性發作,九成是不會來了。
  自己要不要求助她呢,想想也有點窘。
  蔡師傅遲疑說:「咱們與這三家都無交情,他們肯幫忙嗎?公輸家與桑家是一個鼻孔出氣,恐怕更不可能。」
  「有可能的。」袁師傅已胸有成竹,「這事還得由師夫人出面,都說師夫人與景家交情匪淺,待魯管事稍微好點,可請管事向夫人說去,當能一解目前困難。」
  *
  醜媳婦終究要見公婆,荊介用完膳後,來到魯福靜養的房間,向他說明當前狀況。
  才不過兩天時間,魯福似乎老了許多,花白的頭髮更加花白,法令紋也更深了。
  他聽到說明,掙扎著從床邊坐起來,扶著床板不住咳嗽,還吐出一口濃痰。
  荊介忙給他加枕頭墊被,倒了一杯熱茶給他,「福叔你別急,這些都是小事,不嚴重的。」
  原來不只福叔變了,連他也有點變化,變得「大事化小」了起來。
  魯福豈會不曉得事情嚴重,支著床頭站起來,「我這就向師夫人說去,這就說去。」站直沒多久,腿軟又坐了回去。
  「等你好一點再說,不急在一時。」荊介勸他道。
  魯福此刻是真起不來,也強撐不住,倒在枕頭上,雙手不斷在被裡摸,摸出一個小囊袋。他從袋裡倒出粉末,荊介一聞便知是烏龍木,然而顏色卻有點怪。
  他將深紅色粉末灑在香爐裡,剩下的用鼻子一吸,表情才舒坦些。
  「這烏龍木顏色怎麼是這樣,我之前看過的是黃色。」
  魯福一臉神遊太虛的溫馨,好半晌才笑說:「是啊,你要不也來一些?」
  荊介皺著眉頭婉拒。
  「此乃紅烏龍,是烏龍木浸紅棗枸杞後磨成粉末,能安神明目呢。」魯福舒坦道:「烏龍木的原色是黃褐色,浸泡不同藥材,有不同效用,譬如黑烏龍白烏龍等,變化可多了。」
  「你常用這木料嗎?」
  魯福遺憾的搖頭說:「哪能常用,烏龍木可貴了,幾兩重就值幾兩銀錢,我也只能偶爾用用,總覺得不用不舒坦呢。」
  荊介想到梁若萍也是烏龍木的愛用者,還有金縷幫那些人,彷彿雒陽有點錢的都愛這玩意。
  看到魯福心滿意足,他對此有點不以為然。
  *
  隔天,魯福勉強能下床了,要荊介陪他去師夫人府邸,順便讓他露個臉。
  備車時魯福才曉得車輪都給人買走,一邊奇怪,一邊嘮叨數落,要小四設法弄輛車來。
  小四街頭巷尾都跑遍了,總算弄來一輛車,出發前拉著荊介小聲說:「怪了,姑爺,我去別間商舖問過,有販車輪的,這兩天都叫人使餅金光顧,車輪全賣光了。」
  荊介有些訝異,難道會是同一批人?
  「我問過他們,似乎不是同一批人,然而給的都是假餅金呢。」
  荊介踏上車輿,魯福軟綿綿挨著個藤編的琴凳,似乎仍沒完全好。
  馬車起行後,他把小四的發現說了一遍,魯福挑高眉毛說:「奇怪,誰會那麼有閒?」這件事木莊也深受其害,魯福不免抱怨,「說來都該怪朝庭,又是三銖錢,又是四銖錢,又是皮幣帛布,全然沒個準則,誰能分辨出這許多。」
  他曉得荊介不懂,細細向他解說:「朝廷不嚴禁封國州郡鑄錢,郡縣往往收銅自鑄,百姓亦有盜鑄,使行市中偽錢處處,很傷腦筋呢。」
  荊介不解道:「朝廷為什麼不管管。」
  「誰管,二府三公嗎?朝中兩位丞相之中,左丞相由長沙王兼領,長沙王的封國就在荊州臨湘,又怎會禁止人用餅金,餅金正來自荊楚嘛。」
  這些朝廷之事,對荊介來說簡直是天書,什麼二府三公,左右丞相,他實在很難記憶。不過長沙王他似乎聽過,彷彿很有權勢。
  「長沙王是諸王之首,皇上為籠絡他,才讓他兼領左丞相。本來青州琅邪王也權勢燻天,然而北疆攻破徐州後,他就失勢嘍。」魯福對這些掌故如數家珍,也頗樂在其中,「朝廷內勢力傾搾,來來去去可快著呢。」
  荊介半晌說不出話,暗想到底這些在上位者真正關心什麼,有人關心北疆軍情嗎?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咱們這趟請師夫人引見景家,景家也是楚地巨富,和長沙王頗熟。」
  大街上好多人敲打銅鑼,截斷了他們談話,兩人越過車簾看出去,發現是幾名衙尉,帶著一批民夫奔走,敲鑼的就是他們。
  但聽民夫們叫:「走水啦,走水啦,快去救火!」
  一群人擾擾攘攘奔過去,轉往另一條大街,魯福一邊咳嗽一邊說:「怪了,是執金吾的尉士。」
  荊介問:「怎麼哪邊失火了嗎?」
  「不知道,瞧他們走的方向,似乎是宮門一帶,難不成是宮裡失火?」魯福搖頭聳肩,看著街上一陣騷亂。
  等到了城北,一大片連綿宅邸,不是豪門便是巨富。
  馬車來到其中一個閭里,街衢寬敞乾淨,比東三市靜謐許多。
  車把式將車停在一處貴氣的宅前,朱紅色的木板門,門簷下有兩隻火斗,門階邊的石墩是一對雌雄鳳凰,十分罕見。
  車把式上前叩門,幫荊介把魯福扶下車,等到有人出來,才滴溜溜把馬車趕到遠邊,鑽進車廂裡休息。
  大宅內庭園真美,即便荊介不諳此道,也感覺得出來,主人胸中自有丘壑,絕非暴發戶之流。
  魯福跟在一名老僕身旁,像回到家一般,四處指點庭園樓閣,說那是咱們建的,那處也是,一派洋洋得意。
  庭園座落在大宅西邊,有一流水流貫宅內,庭園中央有一小塘,塘中央有一湖心島,約十丈見方,由一條九曲長橋連通。
  魯福指著湖心島說:「咱們要造的水榭,將來便座落在那。」
  老僕和他是熟人了,逕自將他們引至內院,帶進一間花廳裡。
  花廳內極雅,雕樑畫棟,門窗皆以上好的佳木構築,進門後一個小迴廊,需穿過落地框罩才進得了內間,格扇欄杆層層疊疊,裡頭家具不多,每一件都擺得恰到好處。
  花廳裡有一大一小兩張桌案,幾隻矮凳,貼牆擺著一張羅漢禪床,瞧色澤似乎是黃花梨木。小桌案上擱一香爐,大如茶碗,爐中燃有燻香。
  荊介的視線落在廳中一幅掛畫上,畫裡一名極俊的男子,左手掐指,右手運劍,眉心有一紅點,裾袖隨風翩翩飛舞,姿態灑脫之至。
  這名男子風神俊朗,眉目鼻口無一不雅,與自己的愛侶魯君綽,竟有幾分神似,令他暗暗稱奇。
  一名女婢伴著一位麗人出來,他連忙收回目光。
  出來的麗人應當就是師夫人,雖然有一定年紀,但仍舊美艷照人,迆地的長裙掩不住豐腴身段,婀娜動人無比。
  「夫人萬安,魯福向您問好啦!」
  師夫人約四旬有餘,白膩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皺紋,和藹的睇了魯福一眼,移向荊介時,美目中異彩漣漣,毫不掩飾其欣賞之意。
  好的開始──魯福心中這麼揣想。
  等夫人邀他兩人入座,魯福才審慎委婉的說明來意,在比較尷尬的段落,還刻意岔開去介紹荊介,想分一分師夫人的心。
  師夫人一直端坐在禪床上,以裙襬遮腿,緩緩盤起右膝,姿態閒雅。
  她一邊聽,一邊幫香爐餵香料,像是某種不知名的箋香。待聽到荊介是魯中平的女婿,魯君婥的未來夫君,立時驚喜打斷說:「原來公子竟是婥兒的夫君?」
  魯福不住稱是,荊介臉紅說:「其實我倆還未成親。」
  師夫人笑顏逐開,登時把他當成親人一樣,詢問魯中平的近況。荊介據實以告,她感慨說:「可有好多年沒見,婥兒都長大哩。」
  魯福趁機說了些木莊窘況。
  師夫人笑說:「都是一些小事,不足道也。」她招來女婢,吩咐些事,女婢匆匆走入內間,「除了木料,其他還有欠嗎?」
  魯福沒料自己擔了兩三天的心,茶飯不思的難題,師夫人居然一語揭過。
  他高興得白髮都快轉成黑色,感激不已說:「沒欠,沒其他欠了,向關老闆賒借的銀兩,我晚點再還他。」
  師夫人啜了一口清茶,眼角帶笑望著荊介,荊介很不習慣和這麼個有醞藉的美婦交談,頻頻轉頭看著魯福。
  師夫人不知如何笑了出來,說道:「荊公子到京城後可還習慣,將來多往這走走。」
  「一定!一定!」這是魯福的回答。
  女婢不片刻轉了回來,在夫人耳邊低語,後者聽了柳眉一豎說:「怎麼,小姐又出去了,去哪了?」
  女婢畏縮不答,師夫人更氣,一拍床邊的小桌:「是不是又去找那幫高句驪武士了?」
  荊介聽到「高句驪」,雖然不知是哪個句哪個驪,卻想到盟會中有人提過這三個字,似乎是東海一支夷族。
  瞧女婢的臉是默認了,師夫人惱怒中帶點慚愧,嘆道:「這丫頭真是端不上台盤。」她向荊介致歉,「本想幫你介紹婥兒一個妹子,卻不料……唉……」
  荊介忙說:「不打緊,將來多的是機會。」
  師夫人欣慰點頭:「對,反正你常來這走動,將來多的是機會。」
  她不知為何生起感嘆,望著牆上那幅畫,喃喃說:「倚君這小丫頭,就是不比婥兒貼心哪。」
南鼎博物志‧諸夷二
  高句驪東南薄海,北接扶餘,歷朝各代置守不絕,賦入甚薄,守禦甚勞,時叛而時降。其俗信陰陽鬼神之事,且多拘忌,屋宇器用服飾略傲中土,法治嚴峻,臣民皆曉漢字,行則相綴如雁群,蓋東夷之屬。
  昔舜投四凶於四裔,以御魑魅,四裔者,即四夷也。(寇南星撰)
  *
  「姑爺,您可回來啦,剛才有人找您。」
  荊介前腳才下馬車,伙計小四便衝過來嚷道。
  他要小四把魯福攙下車,不想魯福心神一爽,病體也好多了,輕輕鬆鬆踩墊下馬,笑道:「你說誰找姑爺?」
  「說來可巧了,是兩名高大……不,巨大至極的陌生人,男的那個一臉髭鬚,眼珠瞪起來像雞蛋,聽姑爺不在,差點沒把櫃臺拍碎,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麼高的人呢。」
  他夾雜不清說了一堆,荊介猜到這人是狂獅,不知他來找自己有何要事?至於另外一個,莫非是一名女子?
  「還有還有,後到的那名女子,只比男的矮半個頭,但也頂到了門框呢!她……她倒沒說太多話,聽到姑爺不在,急得跟什麼似的,頻頻問我姑爺幾時才回,彷彿有急事。」
  荊介這才聽出兩人不是一塊的,但那名高大女子,又會是誰?
  小四拉著兩人衣袖,等馬車駛遠了點,才神神秘秘說:「終於叫我打聽到,咱莊日前離開的那批傢伙,都被公輸家拉去幹活哩。」
  好半天後,荊介的疑惑才終於揭曉,高大的女子是棉姨,梁若萍的貼身陪侍,一天內跑了兩趟。
  她終於等到荊介,歡喜之情溢於言表,但又有些發急,「荊公子,我終於盼到您啦!」
  荊介沒想到會是她,只能驚訝的站著。
  「我找你們莊舖找了好久,那天沒聽清楚,小姐又死活不肯說。」棉姨依舊濃妝豔抹,一張馬臉彷彿哭過,「請您快去探望小姐吧,她……她……唉!」
  「怎麼回事啊?」荊介半天才回過神來。
  棉姨一把握住他手腕,想把他拖出商舖,荊介手腕一翻,掙脫棉姨的擒拿,蹙眉道:「棉姨,妳把話說清楚,小姐她怎麼啦?」
  棉姨錯愕看著他的手腕,料知無法用強,便把梁若萍如今的景況都告訴他。
  梁若萍自那天話別後,茶飯不思,每天淚眼漣漣,本就空乏的身子,一直清減下來。到了雒陽也不去尋他,始終落落寡合,棉姨怎麼勸說都沒用,前數日又遇上大風沙,終於磨出病來。
  這幾日她病情加劇,棉姨終於忍不住了,靠那天的印象找著商舖,才見到荊介。
  荊介完全不敢置信,自己在梁若萍心中有那般要緊,竟能讓她悶出病來,同時暗想自己是否太拗,那天得罪她太多。
  「荊公子,就算棉姨求你,你去探一探小姐吧?」
  荊介猶豫了幾個鼻息,終於點頭,棉姨迫不及待拉著他的手,走向一輛備好的馬車。
  荊介回頭向舖裡交代一聲,才跟棉姨踏上車轅。
  馬車一路往西,橫穿過雒門大街,來到城西的永康里中,城西一帶都是富賈聚集之地,越往西北,商家的規模越大,宅院也聚樹成林,連成一片。
  他們來到一戶大宅外,門口寫著「梁府」二字,棉姨頗粗魯,拉著他跳下馬車,推開府門直往宅內闖去。
  荊介一日之間到過兩座大宅,不免心生比較,雖然同樣是富戶,但梁家的宅邸規模大過師家,中軸線上院落一進接著一進,不愧是雒陽三大商幫。
  然而就情感上而言,荊介更喜歡師夫人家的精緻典雅。
  他們由一條遊廊繞過正堂,走入後進一處比較僻的偏院,牆洞是風味十足的花瓶狀,芳樹無人花自落,一組合院建置在院裡,門外守著兩三個人。
  其中一人是梁景安,他不知為何只敢待在階下,在門外乾焦急。
  梁景安看到棉姨,叫說:「棉姨,妳跑哪──」旋即看到荊介,那種呆愣像,荊介從未在他臉上看過,就聽他叫說:「妳居然把這小子帶來了!」
  棉姨沒理他,就想推門進屋,荊介始終沒搞懂這一家人的關係,叔父不像叔父,陪侍又不像陪侍,居然比主子還要氣傲。
  門外有兩名帶刀男子,見棉姨想推門,立馬攔阻她說:「棉姨請先停步,待我等通報過再說。」
  棉姨一看到這兩名虎背熊腰的衛士,愣道:「殿下也來了?」
  梁景安在她背後嚷叫:「我在問妳的話!」
  荊介被棉姨拉著,處境一時有點尷尬,不想和梁景安對上眼,又聽說「殿下也來了」,暗忖這是什麼意思。
  朱樓裡傳來一把雖然年輕,但卻低沈有力的嗓音:「外面在吵什麼?」
  這把聲音極有威嚴,說出來有種讓人非聽不可的壓迫感,與常人頗不一樣。
  樓外的人聽見聲音,甭管是蠻橫的棉姨,憤懣的梁景安,還是那兩名勇武衛士,登時都沒敢答腔。
  好片刻,門左側那名山羊鬍武士答道:「啟稟殿下,是棉姨來了。」
  屋裡的聲音停頓了會說:「讓她進來吧。」
  「殿下,棉姨帶著個人回來。」
  「一塊進來。」聲音跟著便不說話了。
  兩衛士將門板推開,請棉姨和荊介進去,到梁景安時,兩人攔著他說:「殿下沒說請您進去,四爺莫怪。」
  荊介暗自納罕,明明是在梁府,梁景安卻不能進門,什麼人有那麼大的威勢,就是那名「殿下」?
  他們由西側樓梯上樓,進了最裡邊的暖閣,房內一人負手而立,面對繡床,聽見他們進來也沒回頭。
  另一名很老的老頭坐在床邊,青布衣袍甚是樸素,像在給梁若萍號脈。
  老頭看到他們,微微點頭,並未歇手停下。
  床上的梁若萍是醒著的,臉色蒼白,看到荊介時低呼一聲,扭頭面向床裡。
  直到這時,青年才側轉過身,一雙虎目凝視荊介。
  荊介陡然看見青年,便覺得這人品貌非凡,方剛的下顎厚實有力,臉形也狹長方正,眼神看一遍彷彿就能把人看透,瞳仁接近淺褐色。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對濃眉,彷彿拿毛筆蘸墨畫過,再灑上一把鬼針草那樣,頗添凜凜威勢。
  他或許不擅長武功,然而這等精神面的力量,荊介也只在幾人身上看過。
  棉姨見到他立時跪下說:「奴婢來得魯莽,殿下恕罪!」
  荊介被她晾在一旁,也不曉得自己該幹嘛。
  青年皺眉瞪他一眼,跟著覺得這幅畫面挺有意思,露齒而笑,沒跟荊介計較。
  老頭抓著斑花色的鬍子輕道:「怪,真怪,脈象突然旺了不少,本來浮而虛的心脈,突然沉實起來?」
  床上的梁若萍嚶叫一聲,把手抽回被子裡,不肯讓他號了。
  青年不解的瞅著荊介,對棉姨說:「起來吧,廂房內不必拘禮。」
  棉姨遲疑起身,帶荊介走過去說:「殿下,這位是小姐的……的朋友,來探望小姐。」
  梁若萍始終不肯回頭,拉起棉被摀住臉說:「棉姨,妳帶他來幹什麼呀?」
  她顯然不想讓荊介見著自己的病容,被稱作殿下的青年,若有所悟道:「老太醫,小姐的病情怎麼樣了?」
  老頭古怪的搔著鬍子:「本來是不大好,左手寸脈太浮且滑,關脈遲而結,是思慮太多的陽虛之症,可剛才脈象卻旺了不少,倘若一直如此,卑職可保小姐無恙。」
  青年瞄了瞄梁若萍,發現她在偷瞄荊介,心中了然,笑說:「萍妹子,看來為兄是多慮啦,還找了太醫過來,我瞧妳的病況大有起色,興許不必用藥,就能下床了。」
  梁若萍豈會聽不出他在取笑自己,嬌嗔說:「殿下,你──」
  青年哈哈大笑,回頭看了荊介一眼,對棉姨說:「母后擔心萍妹身體,命我帶太醫來診候,但我瞧太醫醫術雖高,卻沒妳這帖藥來得高呢。」
  「殿下取笑啦。」棉姨這麼大個人,在青年面前卻極恭謹,「原來殿下是奉主母之命,倒叫奴婢嚇了一跳。」
  「咱們來時,萍妹還在桌上畫圖,身上包著老大一團棉被,真讓人看了不捨。」青年指著靠窗的桌案,哂道:「倘若朝中文武都像萍妹這樣,我朝還有什麼可畏。」
  聽他談起朝政,棉姨不敢回他,荊介越過房間看向桌案,果然案上有一卷絹帛,裡頭墨漬斑斑,大約又是一幅輿圖。
  「殿下,那可是幫您畫的呢。」梁若萍仍舊以棉被摀臉,冷冷看著荊介:「荊大哥,你來了。」
  「是……妳還好吧?」荊介感覺她沒有棉姨說的那麼嚴重,安心之餘,也隱隱有些失望,原來自己沒那麼重要。
  「死不了。」梁若萍賭氣般不再理他,對青年說:「再有幾日荊州的輿圖便能完成,可惜我只走過一半,另一半要再等等。」
  青年笑說:「不忙,妳慢慢畫,我只想看朝中的圖籍是否妥適,需當校驗一下。」
  「萍兒久未返京,不知朝中近日可好?」
  「都挺好的,父皇終於聽我建言,要將幣錢訂個法度出來,沒像從前那般亂啦。」
  「那太好哩,多謝殿下,幣錢的法度一訂,咱們做買賣的受惠最大!」
  「天下人受惠都大。」青年正容糾正她,頓了頓,笑說:「除了那些私鑄偽幣的封國郡縣以外。」這件事彷彿很敏感,他話風一轉,又提到別事,「到時法該怎麼訂,還要聽聽妳意見。」
  「萍兒隨時候著。」
  青年點頭看著偏窗,暮色已深,天邊留下一抹殘陽,「好吧,我瞧妳無大礙了,且讓太醫回去開個方子,我也要返宮稟報母后哩。」
  梁若萍掙扎著想起身,被他虛按住,笑說:「賜妳免禮。」說完,轉身走過荊介,忽然在他肩膀上大力一拍,把他嚇了一跳。
  「小子!」青年雙眼瑩亮,「多照看點我的萍妹,倘若她有事,我唯你是問!」說罷,哈哈大笑的走了。
  *
  梁若萍並未和荊介多說什麼,便把他遣走了,臨出門淡淡對他說一句:「明日晌午過來一趟。」
  荊介摸摸鼻子離開梁府,門外的馬車也走了,留他一個人孤伶伶的。
  他有一種被人呼來喚去的憋屈感,但也不好朝宅內叫罵,想尋路回去,卻發現這一帶他還真不熟,只好憑感覺慢慢摸索。
  城西的市肆與東三市完全不同,街衢寬闊明朗,不似城東那般壅塞,靠近城北處尤顯疏闊悠閒。
  「閃開,全都給我閃開!」
  這座城總是不缺這種喧鬧,無論城西城東,慘綠少年,鮮衣怒馬,跨著健駒在街上奔馳。
  幾匹馬由他跟前馳騁而過,縱笑著轉過街角,荊介其實不討厭這些人,至少他們還有活力,比諸許多人的暮氣沉沉,更符合他們的年齡。
  年輕騎士消失在暮色中,或許都是公子哥,無須煩惱生活瑣事。
  轉過一個丁字口,他注意到前方有一熱鬧大宅,門前拴了幾匹馬,天色雖暗,但他一眼就瞧出是剛才那幾匹,而且不止於此,另一根拴馬柱上也拴了幾匹。
  大宅是一間二進式合院,入了門口就是前庭,再過去是個堂屋,兩重樓高,簷檔和欄杆上懸掛紅色燈籠,庭院中擠滿了人。
  這條巷道頗幽深,宅內卻人聲鼎沸,荊介好奇的在門口流連偷看,一名女婢走出來說:「公子請進吧。」
  荊介雙手亂搖,女婢含笑拉他衣袖,硬將他拉進門內。
  他心想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勾欄,剛想奪門而出,大堂內走出來一名眼熟的女郎,清如芙蓉出水,朗聲道:「各位公子,各位少俠,抱歉讓大家久候,敝門今晚的集賢宴即將開始,請大家稍安勿躁。」
  女郎是聖劍門遺孤凌綺芸,容貌讓人印象深刻,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遇見。
  荊介四下逡巡,都是些躍躍欲試的青壯年男子,似乎沒有女性,連那名聖劍門的夏姓老者,也沒在裡頭看見。
  庭中搭了一木板台架,高度不高,寬約四五來丈,就搭在一片空地上。
  凌綺芸悠悠走上台階,一襲淡紫色貼身武士服,背上斜背一把長劍。
  有四名彩衣女子,落落大方的從堂內走出,魚貫上了木台。幾名女子一出來,眾人登時喝采,有人趁亂狂吹口哨,登徒子意味濃厚。
  難怪他們鼓譟,這幾名女子個個都如天仙一般,論五官,論身段,凌綺芸已然算是美人,然而這些女子更美一籌,尤其下巴之尖潤,臉蛋之小巧秀麗,如奪天工造化一般。
  難得是四名美女高矮幾乎一樣,彷彿特別挑選過,明明不是一母所生,氣質神韻卻如出一轍,唯獨一紅一黃,一青一白,武士服的顏色各有不同。
  她們在台上站成一行,長髮紮成馬尾,背後背著同一式長劍,眾人都不知道先看哪一個好。
  這等美貌連荊介也感到詫異,魯君婥、梁若萍已是他平生僅見的美女,這批人卻不惶多讓,一次還有四個之多。
  四名美女一上台,凌綺芸倒成了配角,站在台邊說:「那麼敝門的集賢宴這就開始,規矩仍舊如前幾日,我在此覆述一遍──」
  「甭覆述啦,小娘子,咱們都倒背如流啦!」一名沒什麼耐心的漢子說。
  「這是說給新人聽的。」凌綺芸平靜說道:「敝門乃青州聖劍門,前數月遭北疆武士滅門,此仇小女心中無日或忘,近來敝門雖蒙玄月宗之助,報仇稍見可能,然而北武林許多絕學頗能克制我東武林,因此小女不揣孤陋,要向天下英雄求教,助小女報我師門之仇。」
  聽到這荊介大吃一驚,以為聖劍門這麼大排場,只是想重立門戶,又或者收徒納賢,卻不料她們是想向人求招,大出他的意外。
  「邀宴的規矩仍是一樣,咱將重演北疆多路武招,請列位指點破招,能破去任何一招者,請留下與敝門一敘,敝門備有美酒佳餚,還有大禮酬謝。」
  這種邀宴當真聞所未聞,以破人武招為帖,邀人敘話宴飲,邀宴者個個都是出色的美人。
  她提到玄月宗,莫非這批美女便是玄月宗門下。
  荊介固然難以想像,眾青年漢子卻等不及了,紛紛嚷叫:「這就開始吧!」
  凌綺芸微一點頭,那四名美女陡然拔劍,白嫩的皓臂先握劍,再出劍,飄逸的向左一斜,跟著往右一劃,姿態美觀俐落極了。四個人四柄劍同時動作,兩人左手兩人右手,左手劍與右手劍方向相反,看來就像在照鏡子一般,兩兩劍尖抵著劍尖,位置絲毫不差,連臉上的笑容都沒太大分別。
  美女把眾人都迷倒了,不但體態美,招式美,嘴角那抹笑靨更美,宛如夏夜中的晚風。
  荊介呆看著那四名絕麗,赫然察覺一絲不對,四人拔劍似乎是同起同落,劍鞘的亮響也只有一聲,可還是被他聽出最右邊那名紅衣女郎,拔劍時稍慢一線,與幾名同伴略顯不一。
  他驚訝的望著紅衣女,紅衣女也留意到他,美目略有詫然,但表情卻行若無事。
  凌綺芸說:「不知有沒人注意到四位姊姊中,哪一位出手有異,若說對了請直接入內奉茶,無須再試。」
  一名錦衣青年說:「出手有異,是哪邊有異,招式不對還是什麼不對?」
  「公子會這麼問,想是沒察覺了。」凌綺芸環目四顧,「有哪位注意到嗎?」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人想用猜的,卻看到錦衣青年滿臉窘紅,一時不敢造次。
  這場面太奇怪了,荊介完全不想錯過,也不出聲。紅衣女略有驚訝的瞄他,但卻並未多言。
  凌綺芸嘆了一口氣說:「既然沒人看見,那咱們就一招一招演練吧──崔姊姊,柳姊姊。」
  青衣和白衣兩名女子略往前站,紅黃衣女子稍稍退後,為兩人讓出空間。
  青白二女驟地出劍,劍身鏘琅響了三五下,堪堪動上了手。
  荊介這才注意到她們劍形極怪,劍身似琵琶一般,在吞口處較寬,中央收窄,劍尾又寬了起來,但比吞口略窄少許,劍身交擊時有如一首樂曲,鏘琅琅、鏘琅琅亮響,聲音好聽極了。
  兩名絕麗交手時,彷彿有累世深仇,出劍絕不容情,一人招數古樸,一人則雅秀靈動,恰是北疆與東武林的路數。
  招數古樸的青衣女子,出手時有遲滯,彷彿一柄劍重了三五十倍,眼看要被白衣女削到。
  眾人都說:「小心,小心,別傷著啦!」
  青衣女使劍雖慢,但總能抵擋白衣女劍招,不多時反攻回去,一把格開對方的劍,劍尖抵住她的咽喉。
  「那時北疆武士使出這路重劍,破了敝門的飄風劍法,殺了我兩位師兄。」凌綺芸悲憤道:「敢問哪位曉得這路劍法?知道該怎麼破嗎?」
  荊介這才明瞭她是在重演北疆攻破聖劍門的景況,暗想若能以此破招,那倒是個好方法。
  招數使完後,兩名女子點到為止,並未真箇生死相搏。
  人群中有名背巨斧的大漢說:「那招數是北疆十二部的蟠蛇重劍,妳沒見她使劍時劍重如杵,劍刃盤繞周身,絕未離開數尺之圍,那就是蟠蛇劍的特點。」
  「蟠蛇重劍……」凌綺芸喃喃咀嚼,驚喜說:「大俠可知該如何破解?」
  「這路劍法垂名北疆五十年,我也是很久前偶然見過,哪知該如何破解。」大漢搔搔髮量不多的腦袋,苦笑說:「若遇著此劍,我這巨斧就和他鬥力,誰氣力不足誰就輸啦。」
  大漢似乎是之前巨斧幫的一人,荊介彷彿有印象。
  看來今晚真來了不少人。
  凌綺芸失望道:「咱們拿不動巨斧,不就沒辦法啦。」
  「我曉得該如何破解。」某青年躍上木台,手執一把鐵摺扇,故做瀟灑的擺晃,「幾位姑娘請了。」
  凌綺芸見這青年俊朗,面皮有些薄,紅臉說:「公子能破這路劍法,怎麼破呢?」
  青年機會難得,將台上幾名絕麗都一一欣賞過一遍,才笑:「敝師門有一路摺扇,恰是對付這類兵器的絕妙法門,因此能破重劍。」
  台下人見他輕挑,毫不掩飾對眾女的覬覦,都有些羨慕嫉恨,尤其那名巨斧大漢,聽說有法門能克制重兵器,很是不滿說:「小子別胡吹大氣,下來!」
  「對,對,下來!」其他人跟著起鬨。
  青年傲然展開摺扇,凌綺芸制止了眾人喧嘩,對青年說:「公子既有把握,就請和這位姊姊過招,施展一下扇法。」
  「正有此意,不敢請爾。」青年走向青衣女子,痴痴的看她,女子嫣然微笑,將劍身一斜。
  青年摺扇忽爾出手,怕當真傷了少女,只往她腰際遙遙一指。
  青衣女說:「公子請!」搶先朝他動手。
  她的口音很特別,荊介一聽就留上了心,旋即被兩人一快一慢的招數吸引。青衣女仍是以逸待勞,劍刃不離周身數尺。
  荊介早看出正因為劍不離身,所以敵方無法以快打慢,攻到的招式往往被劍格開,徒然消耗氣力。
  青年摺扇也沒使多快,攻到時往往被青衣女擋下,摺扇又短,反倒數度危險。正當眾人都以為他不過是說些空話,忽地他一招直刺,被青衣女擋下後,摺扇陡然張開,一支扇柄觸到青衣女胸口。
  青年一沾及止,眾人都看出他勝了一招,收扇後朝青衣女報拳致歉:「多有得罪,此招最特別之處就在摺扇可收可張,重劍遲滯,在收張之際無法反應,因此能得勝。」
  青衣女胸前被點到,羞怯得將下巴抵在胸口,美態動人之極。
  「原來如此,」凌綺芸舉一反三說:「摺扇勝在可隨時收張,若使短兵,或能以雙手匕克制重劍!」她朝青年拱手一揖,「感謝公子提醒,公子請入堂內稍歇,一會參加宴飲。」
  青年人喜極了,一面稱謝,一面看著那名青衣美女,下台時差點跌了一跤。等他走入堂後,巨斧大漢不滿說:「呸,叫這小子討了便宜。」
  凌綺芸很懂得見機,笑說:「這路重劍困擾我許久,演示數日都無人能解,多虧大俠指點,請大俠也入內稍坐,待會一併宴飲。」
  大漢高興道:「我也有份?」在眾人的豔羨下,笑著走入內堂。
  她們給獎這般寬泛,各路人馬的情緒更高亢了,全神關注台上。
  「接著再看北疆角抵好手,是如何擊斃我六師叔的。」
  此後幾名彩衣絕麗,又在凌綺芸解說下,做了好幾趟演示,有時施展兵刃,有時肉掌過招,也有兩三人圍攻一人,都是北疆武士格殺聖劍門的絕招。
  眾人全神貫注,拿出十二分本領和精神拆招,設法破解,好多人挾著自身絕藝上台,有成的有不成的,但能與美人過招,俱都心曠神怡。
  荊介看得心花怒放,只覺得這台戲精彩極了,幾次也想上台嘗試,卻都苦苦忍住。
  不期然,他看見那名紅衣女空下雙手,在後邊緊盯場上,由他的角度看去,女子臉形美艷之極,下顎無骨宛如刀削,朱唇時啟時閉,在場中唸唸有詞。
  場中又一名男子施展奇招,肉掌與白衣女肉掌相接,竟忍不住握了對方一把。
  荊介忽然感到不對,這批美女的目的真如她們所說,是為了對付北疆。
  凌綺芸揚聲說:「接下來這式,是我等最感困惑的一式,施展之人名震宇內,乃北疆武士心目中之武神,傾天教聖教主澹台滅明!」
  她說到澹台滅明,一個字一個字吐咬出來,彷彿十分尊敬,實則恨意無窮。
  眾人一聽是此人,頓時有如澆下一盆涼水,亢奮的情緒全都止熄。
  「是澹台滅明,他也出手了?」
  「正是,」凌綺芸淡淡說:「此人不愧是當今武林第一人,出手十招之內,便殺了敝門門主凌雲霄,踏平泰山的玉皇頂峰。」
  在場多數人都聽過這條消息,許多更曉得此女便是凌雲霄之女,難得她說到這處,看上去跟沒事人一樣,卻不知心中如何淌血。
  有些人根本不懂,只曉得瞎起鬨:「那就快使一使啊,叫咱們看看澹台滅明如何橫霸,竟在十招內格殺一門之主!」
  凌綺芸冷眼看了那些人好久,吸氣挺起胸脯,一如既往說:「四位姊姊,請演示。」
  這次四名絕麗都下場了,青衣與黃衣站在紅衣女兩側,白衣女站她們對面,持劍鶴立朝天一指,似乎是聖劍門的招法。
  有人叫說:「傾天教三個打他一個,不能吧?」
  眾女子沒理會,紅衣女陡然平推一掌,極迅快的逼近白衣女,同一時間,黃衣與青衣女子也跟著出掌,一人先出一掌,再接一掌,跟著又是一掌,另一人右掌則同時幻化成五六枚掌影,全往白衣女身上招呼。
  如此多的掌招,如此繁瑣的變化,白衣女一人哪招架得了,不出十招便被磕飛長劍,胸口命中一掌。
  「不公平,不公平!這就是當初玉皇頂一戰?」許多武人都憤懣咆哮,「澹台滅明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居然用這等卑劣的群毆手段,對付人家一個?當真無恥之尤!」
  「誰跟你們說這是群毆,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個。」凌綺芸垂手說。
  「但台上明明就有三個?」
  凌綺芸修眉微擰,自己也是一臉迷惘,嘆說:「其實我們也不明白,那日在玉皇頂,許多師叔都在峰頂觀戰,此戰敝門以慘敗收場,然而觀戰的師叔,事後卻對此戰描述不一,尤其是對澹台滅明的出手,有人說他由頭至尾只用一掌。有人說他一掌接著一掌,直到第十掌方才取勝。也有人說他翻掌便化做千萬,像一個由手掌匯聚成的掌牆一般擊向我爹……擊向敝門門主,竟似各人都有一套說法。」
  在場眾人都傻了,聽都沒聽過這種情況,哪有同一場惡戰,不同人卻見到不同景象。
  「我那幾位師叔,事後雖然都顛沛流離,但神智卻仍清醒,信誓旦旦自己絕沒記錯。」凌綺芸向眾人做個四方揖,眼角噙著淚花,「各路英雄有以教我,告訴我該如何破解此招,為我爹雪恨報仇!」
  「絕地通天,這肯定是絕地通天!」一名有點年紀的光頭男子,瞪著雙眼怪叫。
  身旁幾人都側目看他,一名疤臉漢說:「你說絕地通天,但那是無極老人的絕學啊?」
  光頭男子瞠視地面,掉了魂似的想著心事,頭頂冒出一顆顆熱汗。
  另一人嚷道:「江湖傳言澹台滅明已得到老人秘籍,練成絕地通天,難不成真是這樣?」
  疤臉漢不信道:「無極老人向來與傾天教勢不兩立,還曾數度阻截北疆進犯,此事絕無可能!」
  那人蔑笑說:「誰叫他有一個好徒弟啊。」
  對於絕地通天,荊介恐怕是當世最清楚的幾個人之一,無極老人絕未留下秘籍,老人深知各人有各人稟賦,絕非什麼秘籍能一攬通包,秘籍只是江湖傳聞。
  但對澹台滅明的武功,他卻不敢妄言,以澹台滅明之能耐,創出自己的絕地通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院落後頭有人朗笑:「好一個絕地通天,我就來破破絕地通天!」
  那名來人頭紮方巾,面容俊俏,一襲書生的青布袍,不知什麼時候走進內院,站在眾人後方。
  他那種張狂已惹得許多人不快,偏生又俊俏如斯,兩隻黑亮眼瞳緊盯台上美女,流露迷戀之色。
  疤面漢怒道:「哪來的臭書生瘋言瘋語,回家啃你的書去,別來打攪爺們辦事!」
  書生瞧都沒瞧漢子一眼,走向木台說:「我若能破絕地通天,姑娘們有何賞賜?」
  疤臉漢怒目追過去,揚起比書生大一倍的拳頭,「我在跟你說話,沒聽見嗎?」
  書生轉頭瞅著他,笑問:「您是哪位?」
  疤臉漢近看才發覺對方有一定年紀,眼角都是笑紋,真實年齡卻無法推估。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原想敲書生腦袋一下,這時也不好動手,兇霸霸說:「俺是雒陽名豪秦大力,你是哪個?」
  書生聽他自稱名豪,笑容更盛,說道:「我是荊州寒士江笑秋。」
  秦大力心想我幹嘛跟這傢伙一搭一唱,拳頭繃緊,手指骨喀啦作響,「爺們在這裡辦事,你個窮書生別來打岔,快滾吧。」
  剛才與他一搭一唱的光頭男子,忽然叫說:「江笑秋,難道是荊楚狂儒江笑秋,獨尊幫左右二使之一?」
  旁人或許沒他博學,由江笑秋之名便能知悉他來自何方,但獨尊幫大名卻是人盡皆知,近年在中州好不興旺,聽到都為之動容。
  秦大力萬料不到這人有這般來歷,登登登退後三步,瞪大一雙死魚眼。
  「秦英雄還要教訓我嗎?」江笑秋始終面帶笑容,朝台上叫說:「一蕭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幾位姑娘怎麼說?」
  凌綺芸聽他說話,已料知他來這絕沒好意,莫非打算踢館,她拱手說道:「江大俠請了,敝門今晚只想求教各路英豪,沒有其他意思,您──」
  江笑秋揮手說:「我這不是來賜教妳們嗎,說那麼多幹嘛。」
  他句句壓迫,凌綺芸卻始終退讓:「江大俠若真肯賜教,小女當然歡迎,但──」
  紅衣女子打橫站出一步,攔住她的話頭,冷然說:「想打便上台來打,瞧你有多大能耐。」
  眾人還是頭一次聽她說話,聲音清脆好聽極了,就只口音有點怪。
  荊介再一次聽麗人說話,熟悉之感又湧了出來。
  江笑秋縱聲大笑:「還是妳這小妞夠爽快,我若能破妳掌法,妳怎生報答我?」
  紅衣女拙於言詞,又似乎無法順溜對答,凌綺芸忙說:「江大俠怎麼說就怎麼吧。」
  「好,那我要她陪我共度一宵!」江笑秋指著紅衣女郎。
  眾人心中難免都有此念,但像他這樣宣之於口,卻想都不敢想,不禁都笑罵出來。
  紅衣女不懂他意思,問過凌綺芸後,臉頰脹紅說:「惡徒,上來受死!」
  眾人眼睛一花,沒見江笑秋怎麼縱躍,便到了台上,想摸紅衣女臉蛋。紅衣女鏘啷拔劍斬他手臂。他退後笑說:「怎麼,不是絕地通天嗎?」
  紅衣女強忍住怒火,將琵琶長劍往背後一收,和同伴使個眼色,聯袂出手。
  紅衣女與黃衣青衣兩名絕麗,包圍住江笑秋,各以掌勢進招。江笑秋說話輕狂,與女郎動手後,應對趨避卻謹慎得很,單打獨鬥當能勝過任何一女,但每每出掌奏功,都不敢追擊,以防背後有鬼。
  他的武藝頗高明,三女又不熟悉招數,數招後合圍之勢便即打散,又纏鬥一會,三女的掌招已完全不像演練那樣,使得全是自身功夫。
  江笑秋冷笑說:「這還是絕地通天?」
  紅衣女恨透了他,一雙手掌如彩蝶飛舞,叫說:「正是絕地通天,看你怎麼破解!」
  江笑秋哈哈一笑,朝紅衣女一衝,趁她閃躲,鑽空子繞到青衣女身邊,由她脅下鑽了出去。
  紅衣女大聲喝叱:「打不過想逃嗎?」
  江笑秋傲然應答說:「早呢!」跟著往台下人群中一躍,在一批錦衣青年身邊繞來轉去,扯下他們腰間囊袋,笑道:「借你們東西用用!」
  他騰躍回台上,將囊袋中的烏龍木都抹在手中,吐勁一磨,木粉受熱燃燒起來,竟像兩條火龍一般追著他的雙掌。
  他的手像在牽引龍鬚,火龍不斷在空中挪騰,光點四下飛濺,都是烏龍粉末的餘燼。
  這一手讓幾名絕麗都嚇了一跳,不敢與他肉掌相接,他的掌到哪裡,她們便往哪躲,頓時狼狽不堪。
  江笑秋狂態睥睨說:「這就是破解絕地通天之法,懂了嗎?」
  荊介雖覺得這人狷狂,但武招卻叫人大開眼界,同時他也終於明白,烏龍木還有這等妙用,難怪雒陽那些武人老把它掛在腰上。
  梁景安熾亮的掌力,看來也是烏龍木的功效。
  彩衣三女狼狽片刻,驀地同時拔劍,劍網圍攻江笑秋。剩下那名白衣絕麗,片刻後也拔劍加入,四人劍尖都有銳拔的異嘯聲,顯然是用了全力。
  江笑秋在四女包夾下,應付吃緊,手上的木粉漸漸燒光,黃龍縮成細蛇狀。忽地他肩膀給削了一劍,沒怎麼受傷,但也曉得事機不妙,叫說:「我已破了絕地通天,妳們還不認輸!」
  紅衣女咬唇冷笑:「等你破了我們聯劍再說吧。」
  她們的聯劍怪異之至,佔據各自方位,彼此間該誰出手,由誰佐攻,誰來警戒,全然不見有一絲交流,但卻配合得絲絲入扣,彷彿生來就練這劍陣,威力何止單人十倍。
  江笑秋袖袍唰的被斬裂,手上光焰已微若溫炭。
  其中以紅衣女最恨他,大部分攻勢都由她主導,江笑秋痛叫一聲,臉頰被她劃了一劍。
  荊介感到這一幕極其熟悉,閉上雙眼,劍陣已簡化成四柄直尺,不斷朝兩團火光合圍,尺與尺之間,似乎有一枚橘色光點不斷傳遞。
  奇怪的是,江笑秋懷裡,也有一團微小的淺紅色光點。
  江笑秋痛叫一聲,肩膀被紅衣女刺了一劍,怒道:「小妞好狠,當真要制我於死地不成!」
  紅衣女叫說:「廢話!」
  這人雖然不大莊重,但真要死在台上,荊介覺得也很可惜,他暗地掏出五兵,想在必要時幫對方一把。
  就聽江笑秋怒道:「小妞妳如此無情,可也別怪我無義!」他將半幅衣袖撕下,以殘焰點燃,往外一抖,揮退攻來的青白二女,跟著朝堂屋的歇山屋頂上一躍。
  「你找死──」
  紅衣女縱身追了過去,長劍疾刺,就見江笑秋獰笑,將一物裹進燃燒的袖布中,踏上屋牆,袖布朝女郎扔出。
  燃燒中的袖布飛向紅衣女,後者正想以劍挑開,繼續追擊,呼聽台下有人叫說:「小心!」
  跟著一支飛抓射來,抓中袖布直摜出去,就聽轟隆一聲,袖布爆張成一團火球,熱力撲至四方。
  紅衣女駭然墜下,燒焦了一撮雲鬢,所幸沒傷及臉頰。
  她想剛才要不是那飛抓,自己別說臉頰,整個人恐怕都──想到這,心中不寒而慄。
  再看台下射出飛抓的那名青年,此刻早已消失無蹤。
  南鼎博物志‧武林掌故三
  絕地通天,武林宿彥無極老人不傳之藝,有言威可通天徹地,故名之。老人名姓不詳,以無極為號,其人忠勇赤誠,嘗率武林豪壯阻截青狼軍寇邊,邀鬥北疆國師慕容美於辛夷關前,以是招力挫強讎,惜亦因此傷重身殞。
  其徒柳氏及南宮氏,皆為武林一時俊彥,承老人業抗擊北疆。(寇南星撰)
  *
  荊介在房頂上追逐江笑秋,心中有些好笑,他原想幫江笑秋避去災殃,不料卻幫了那名紅衣女子。
  他也有點擔心五兵,那麼強的火勢,不知是否會損及飛抓。江笑秋懷中異物,分明就是盟會時屋頂那人投下之物,難道那人也是獨尊幫眾?
  還有那四名女子,絕對與神龍大山的白衣人有關,不但口音相似,那種奇異的聯劍法,應該也出自一脈。
  這批人又是些什麼人,與獨尊幫有何恩怨?
  江笑秋雖然受傷,但並未損及輕身功夫,在雒陽富戶的房頂上提縱奔馳,輕得像一縷煙。
  此時華燈初上,雒陽家戶一片清月,他發覺自己的輕功比不上江笑秋,越追他距離越遠。
  忽地有幾名白衣人,由遠方街衢躍至房頂,像接力一般追向江笑秋。他一眼便看出對方蒙著面巾,似乎正是自己遇過的白衣人。
  怎麼這批人也來雒陽了,他們果然與四名絕麗有關。
  白衣人越追越遠,眼見追不上了,他才停下腳步,安分的躍回大街上用走的。
  此時里門早已關閉,他翻過坊牆回到木莊,舖面早已收拾乾淨,拿木板隔起來。
  集市早上約辰時開市,下午未正收市,東三市幾乎每日皆開,不開市時,舖面都象徵性拿木板隔阻。
  他在莊裡找到小四,拉著這名消息靈通的小子,問說:「最近有一批人,在雒陽的城西揭牌,是一批武林人,裡頭有幾名美貌的女俠,你知不知曉?」
  他還想再多點描述,小四已「噢」一聲說:「是不是那個聖什麼門,打東邊青州來?」
  「怎麼你知道啊。」荊介有些意外。
  小四瞪眼說:「他們在雒陽可受歡迎了,姑爺您都不知道。」
  「怎麼個受歡迎法?」
  「這些人個個是俊男美女,不但在雒陽揭牌,更還有在招徒喔,條件可嚴苛了,一堆青年男女想加入呢。」
  荊介拉了把矮凳和他坐下,要他細細說明。
  「聽說他們都是高什麼驪來的武士,隨使節來雒陽入貢。」
  「你是說高句驪吧?」荊介沒想到自己也有糾正人的一天。
  「對對,高句驪,那些高句驪武士可漂亮啦,風靡不少京城人呢,許多富家大戶的公子小姐,搶著要和他們遊交,甚至和他們習武練功。」
  荊介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這些事背後,似乎另有內情。
  「姑爺,您也對那些美人有興趣啊?」小四賊忒忒的笑。
  荊介說:「別開玩笑。」
  小四雖然不大相信,但也點到為止,咧嘴說:「反正我有好多相熟之人,都對她們迷戀得很,可惜她們收徒可嚴格嘍,咱們高攀不上。」
  「你老說她們收徒嚴格,到底怎麼個嚴格法?」
  「姑爺您不知道,她們收徒首重儀表,品貌不夠端正,個子太矮或太瘦,全都不收呢。」小四有些抱憾,挺起瘦排排的胸骨,「姑爺您若想去,應當不成問題,但小的可就難嘍。」
  「首重儀表,這是什麼擇徒條件。」荊介哭笑不得說:「該不會是你編的吧?」
  「我哪敢騙姑爺啊!」小四冤屈道:「雒豐米舖的張阿癩,迎賓樓的蒯三,都悄悄去報過名,頭一關都沒過呢。」
  「怎麼那麼多人想學武嗎?」
  「人說窮文富武,如今雒陽非但公子小姐想學武,連我們這等窮苦人,也很有興趣。」小四說得眉飛色舞,「這幾年世道不太平,有武藝傍身好處多多,許多豪門都養著一批武士,平時有吃有拿,不比做官差呢。」
  「那你怎麼不學武藝?」
  「不成啊,我沒天分。」小四伸出一條細幼的手臂,苦笑,「我太瘦了,不是練武的材料。」他的表情有點沮喪,「我不但沒練武天分,也沒作木工的天分,怎麼學都學不來,只能看管舖店。」
  「原來是天分啊。」
  荊介霎時沉默下來,對天分這種事,他比誰都迷惘,至今也沒能搞懂怎麼樣才叫有天分。
  一做便成當然是天分,然而做不成一直堅持下去,做一百次終於成了,這種堅持算不算天分。
  又或是始終都能樂此不疲,從未想過比人做得差勁,做不過別人便即放棄,這算不算一種天分。
  「其實我也想過,如果能像那些好漢一樣到處行俠仗義,也是一件痛快事。」小四彎腰抱著膝蓋,靜靜凝視自己的腳背,「我從沒離開過雒陽,可能一輩子都離不開嘍。」
  荊介忽然意識到,整個雒陽也許有許多人跟他一樣,一輩子沒離開過城外,和他們比起來,自己算不算比較幸運。
  *
  隔天晌午,他匆匆來到城西,趕赴梁若萍的邀約。
  途中經過那個丁字口,卻見宅院大門緊閉,不知有否受昨晚騷亂影響。
  梁若萍不在梁府,一名門房帶他來到不遠的偏街,有一處清幽合院。梁若萍恬靜的坐在前庭廊廡下,跟前橫置一桌案,幾卷絹帛展開,正在運筆細描。
  棉姨和小婢無喜無怒隨侍在她身側,就和荊介初見她們時一樣。
  她似乎刻意梳過妝,髮鬢如綢緞般垂下,隱隱折射著陽光,香腮似雪,朱唇點絳,完全看不出昨天她還倒在床上,一副奄奄不起。
  荊介暗想她也有四海飄零的念頭,和小四一樣,是不是雒陽人真的都想逃離什麼,無論是貧是富。
  「荊大哥,你來,看我畫的對不對。」梁若萍抬頭對他微笑,一點都沒有不悅。
  荊介走上廊階,和棉姨打聲招呼,歪著脖子看向絹帛,絹帛內是一幅輿圖,似乎是神龍山,有幾條縱向的河流,幾處山嶺,輿圖左方還有一面平湖。
  梁若萍在許多地方都做了註記,蠅頭小篆密密麻麻,不知寫些什麼,有片竹林很別緻用了紅筆,畫了彷彿是熊的東西。
  梁若萍抿嘴說:「畫得不好,你別笑我。」
  這幅圖又把他拉回在山中的經歷,那高峽深谷,那孤寨秘洞,還有與敵方險惡的拼搏。
  「妳畫這個做什麼,將來有用嗎?」
  「非要有用才能畫嗎?」梁若萍睨他一眼,「快幫我看看啊。」
  梁若萍生過一場病後,對他的態度有點轉變,不像之前事事客氣,彷彿更親暱些。
  荊介回憶起神龍山的印象,與輿圖出入不大,輿圖上有些線條沿山彎曲,一旁寫有計數,他指著說:「那些是什麼線?」
  「是山裡的路徑。」梁若萍說:「繪地圖不能只看山形地勢,還要繪出人走的路徑由向,標出里程。製圖六體中的『道里』,就是指這個。」
  「製圖六體?」
  「是啊,你不知道嗎?」梁若萍不無得意說:「製圖六體乃是:分率、準望、道里、高下、方邪和迂直。指得都是繪製輿圖的要點。這份輿圖一寸折三十里,方共五百餘里,圖中處處暗合四至八到。」
  荊介確實不懂這些,佩服道:「妳懂得真多。」
  他當面讚美,梁若萍反倒不好意思,也覺得自己早前有點過份,低頭說:「也沒什麼,這些都是繪給後宮貴人看的,博她們一粲罷了。」
  「後宮會對這些圖感興趣?」
  「她們久處一地,雖然貴為宮廷主母,卻對外頭的一切都很渴望。」梁若萍不禁感嘆,「說來我反倒比她們幸運得多,至少還能隨時出城。」
  荊介暗想原來如此,看來真是一樣人有一樣苦,即便貴如后妃,也有后妃們的辛苦。
  梁若萍搧了搧帛圖,半晌才滿意說:「貴人的圖畫完了,該畫殿下的圖了──阿秀,天干戊字部。」
  女婢服順的答諾一聲,走進屋內。
  「你說的殿下,是指昨天那位青年?」荊介對青年印象深刻,那雙有力的虎目,迥異尋常。
  梁若萍含笑說:「什麼青年,無禮,那位是當朝的太子殿下,也就是未來的皇上。」
  荊介嚇了一跳,原來那人竟是當朝太子,自己見了他卻當作沒見到。然則也不能怪自己,誰會想探個病也能探出太子來,這事也只有在京城才會發生。
  「他……我是說太子殿下,他怎麼會……怎麼會……」
  梁若萍雙手支著秀麗的下巴,嘆一口氣說:「殿下是梁皇后所生,我們家又是梁府,你說他怎麼會來?」
  荊介暗忖原來如此,難怪太子會叫她萍妹,也難怪她與後宮全不陌生,看來她家就是所謂的外戚吧。
  「我們梁家向來是簪纓世家,在朝中歷代為官,梁皇后是咱們本家大宗,太子當然與咱們不是外人。」
  「本家大宗?」
  「梁家又分大宗小宗,大宗多在朝為官,小宗則以營商為主,我和我四叔都是小宗旁枝。」梁若萍不想提這個,轉移話題說:「太子知人善任,精明強幹,最是重視天下郡國利弊,總說治國不可不知天地人物,這些輿圖就是幫他畫的。能有他這樣的血親,是咱們福份。」
  荊介聽她這麼說,不期然有些安慰,原來朝中還有這麼一號人物,而且還是當朝太子,或許中土的危局也並非全無可期。
  女婢阿秀送來一卷圖,展開後,是一幅天下山川的形勝圖,梁若萍拿筆蘸了蘸墨,在荊州附近添了幾筆,加些註解。
  荊介望著那幅形勝圖,在圖裡看到五枚奇怪的圖案,有像一座筆觸簡單的怪廟,有像一盆火焰,還有一枚長角的葉片,更有像一個方形人臉,上頭還有兩個圓圈,宛如人的眼珠那樣。
  這批奇怪圖案,數一數一共有五枚,各分佈在東西南北以及雒陽附近,不知代表什麼。
  他指著圖案說:「這是什麼啊?」
  梁若萍見他驚訝,饒有興致的看著他,一會後才笑說:「那是『五嶽真形圖』,是道教代表五座名山的圖案。」她一一指著幾枚圖案,「你看,這是東嶽泰山,這是北嶽恆山,這是西嶽華山,這是中嶽嵩山,這是南嶽霍山,南嶽霍山又叫衡山,你聽過嗎?」
  「東嶽泰山,莫非就是青州聖劍門之所在,上頭有個玉什麼頂?」
  「泰山是有個玉皇頂,但聖劍門我就不曉得了。」
  荊介略向她提了一些武林掌故,以及最近發生的大事。
  梁若萍拍手說:「沒錯,青狼軍攻入青徐,這事我也知曉,最近青徐間的瑯邪王奔投京城,正帶來這條消息。」她琢磨片刻,想像道:「你說的五武林,其實和五嶽分佈有一點像,人說五嶽真形圖,其實就是各山嶽的簡圖,你們五武林不也是各有風貌?」
  荊介心中悸動,越看這五枚怪圖,越覺得有一種長期的想法,能與之呼應,忍不住拿手朝圖案比劃。
  梁若萍見他有些癡傻,以白絹幫他把五枚圖案都畫下來,笑著遞給他說:「拿去。」
  荊介接下絹帛,盯著那五枚圖案不放,耳中聽梁若萍說:「傻哥哥,我可什麼都幫你了,以後你可得常來這走動呢。」
  南鼎博物志‧雜志一
  五嶽真形圖,道教符籙,傳為太上道君所授,其圖符狀如五嶽,道士執之,則山中魑魅虎蟲,一切妖毒皆莫能近。(寇南星撰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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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雁門雪

  荊介回到舖莊後,仍在思索那五枚圖案,圖案的線條風姿各異,正像五武林的武學,各有不同風貌。
  如果說山的形狀會隨風土而異,武學當然也是這樣,這些簡化的山形,若能代表五嶽風姿,那麼是否也有些簡圖,能代表五武林的武學風貌?
  他不論讀書學武,一直深為文字所苦,什麼秘籍都讀不入心,但這些武招若畫成圖案,情形是否能改觀。
  這想法如一道靈光灌入他腦中,越想越覺得有理,值得進一步推敲。
  忽然舖面嚷鬧起來,小四在外頭和人對話,大聲說:「這位軍爺,跟你說了我們沒有,車輪子都叫人買走啦!」
  「見鬼了,每一間舖面都買不著,都是輪子賣光,你們是一塊在耍我嗎?」
  大院裡蔡師傅正在指導徒弟手藝,聽到後站起來,等待片刻,不放心走到舖裡,向人解釋:「這位爺,不好意思,咱們不是不賣車,有生意怎會不做,但真的車輪都賣光了,您買個無輪的車輿,也沒意思啊。」
  荊介的思路都被打亂,好奇走進店舖內,有個黑面膛銅鈴眼的黧黑漢子,橫眉豎目瞪著舖裡,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他一身熟皮革甲,頸繫紅巾,腳踏半腰高的朝天靴,似乎是一名軍漢。
  軍漢忍怒一會,才波的吐出一口氣,問說:「車輪什麼時候賣光的,賣給誰了?」
  這點小四最清楚,答道:「前兩晚便賣光啦,那人沒報名姓,駕了車把車輪都拉走了。」
  「呸,又是這麼件鳥事,真邪門!」
  軍漢將櫃臺拍得砰咚作響,嘴裡罵罵咧咧,頭也不回的走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小四撇嘴說:「不對勁,我就知道這事不對勁。」
  蔡師傅見反正沒事,也不放在心上,笑說:「車輪賣完了也沒辦法,以後都這麼推說,咱們最近也沒空造輪子。」
  「此話怎講?」
  「師夫人捎來消息,說木料有著落哩,要咱們這幾日便去開工。」
  蔡師傅臉上笑顏逐開,荊介心中也自歡喜,說道:「這可要好好謝謝夫人啦,是哪來的木料?」
  「是景家大老爺給的,都說夫人人面廣。」
  荊介剛想要找個時日去道謝,舖外一把銅鑼聲音響起:「好小子,這兩天跑哪去啦,到處找你都找不著!」
  荊介循聲看過去,是狂獅鐵劍,低頭湊進櫃臺時,遮住小半片日光。
  小四驚叫說:「姑爺,就是他,就是這位老爺昨天找您!」
  狂獅瞪他一眼,「你說誰是老爺?」
  荊介怕他嚇壞伙計,一把拉他出店外,笑說:「大叔你找我有事啊。」
  「當然有事,沒事找你鬧著玩嗎?」狂獅斜睨小四半天,才說:「走,幫你引見個人。」
  「什麼人?」
  他的火氣仍沒有完全消下,嚷道:「少囉唆,見了面就知道啦。」
  *
  那是一位邊郡來的校尉,名叫寇北辰,也留了一部大鬍子,若不細看,就像一個小一號的狂獅那般。
  雖說小一號,卻比常人碩壯許多,有經年征戰的勇悍和滄桑,一雙眼睛出奇年輕,亮熠熠的充滿好奇。
  狂獅笑道:「老寇是并州雁門關的部將,特地回京城洽公,你們多認識。」
  荊介還未作聲,寇北辰一雙大手已熱切的和他相握,叫說:「荊少俠,荊兄弟,久仰大名,今日有幸能見到你,真的太高興啦!」
  他的喜悅有點誇張,但倒非作偽,這一點荊介還看得出來,他謙虛道:「不敢不敢,寇校尉太客氣啦,我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子,哪來大名可仰。」
  寇北辰瞪眼說:「在明月峽扼過百千青狼軍,阻住北疆國師南下,這事還算小嗎,天下又有誰不知道。」
  「校尉──」
  「別校尉校尉的叫我,跟兵部那些傢伙似的。」寇北辰揮手佯怒,「叫我老寇吧。」
  荊介見狂獅咧嘴微笑,又沒笑出聲音,暗想這位校尉肯定是性情中人,不來文質彬彬這套,只好說:「我叫狂獅做大叔,您年紀似乎比他小點,我稱你一聲大哥吧。」
  「那我豈不成了他的晚輩?」寇北辰雙眼睜得一大一小,十分逗趣,「大哥便大哥吧,我還是稱他臭獅子,咱們各叫各的。」
  此地是一處公家的傳舍,專供往來官吏歇息食宿,位在城東之北,離皇宮及百官衙署都近,但又不是最高級別的邸館,出入沒太多侷限,稱得上公私兩便。
  狂獅在來時的路上,提及寇北辰來京已有數日,眼看一時無法便走,心情鬱悶,想找些志趣相投的朋友聊聊,多認識些人。
  「寇大哥這趟辦完事了嗎,打算幾時離開?」
  「提到這個我就有氣。」寇北辰在一張硬榻上,重重搥了一下,「兵部那些傢伙,分明就在推搪我,督尉的牒文呈上好多天了,也不見有人理睬。」
  客舍是一個尋常房間,裡頭兩三張不成套的几凳,一張大硬榻,榻上的被縟略有霉味。
  荊介原以為邊郡校尉,在京師應該待遇不差,這時卻頗有不得志之感。
  「接待我的主簿說,目前兵部有許多位置空懸,正處於兵荒馬亂之際,章摺時有延誤──他是想我打點他銀兩,我豈會聽不出來。」寇北辰咂嘴呸了聲,「都說貪官誤國,兵部若都是這等貨色,朝廷哪還有希望,唉。」
  狂獅一臉司空見慣,笑說:「朝中若不都是這種貨色,打仗哪會那麼辛苦,你幹嘛不塞點銀兩給他,省得麻煩。」
  「我老寇偏不吃他這套,頂多挨個幾天,傳舍管吃管住,怕他個鳥!」
  狂獅搖頭對荊介說:「老寇這小子奉命來調軍需,什麼熟皮革甲,滾刀長槍之類,問了半天也沒消息,只好在這裡枯等。他有種,寧可乾耗也不願行賄,只累得邊郡官兵也跟他耗嘍。」
  「這些軍需是例常汰換,不急在一朝,那道奏摺總會呈送上去,別說我捨不得銀錢似的。」寇北辰橫他一眼說:「我來的真正目的,你又不是不清楚,朝中如今沒有可商議之人,那才真叫嚴重哩。」
  狂獅不再與他開玩笑,表情凝重說:「這事確實嚴重,誰都沒料趙太尉素來康健,最近一病竟沉痾不起,北疆狼子野心,得盡快報給朝廷知道。」
  「偏偏咱們都沒有熟人哪。」
  他們一來一往鬥嘴,直到這刻才說到點上,荊介警惕說:「怎麼回事,邊郡情況有變嗎?」
  「說變倒是沒變──」寇北辰話裡有些遲疑,若就此打住,彷彿不信任荊介似的。
  荊介窘道:「我多言啦,這些軍機是得保密,寇大哥別理我。」
  狂獅的巨靈大掌同時拍在他兩人肩上,笑說:「荊小子是柳大俠至親之人,絕對能信任。」
  荊介這才曉得事情與柳君絕有關,好奇心陡然提升十倍。
  「我想你也知道,這幾年柳大俠都在塞外上京,留意北疆一舉一動。前數月他成功擊殺武律王,本以為北疆會氣焰稍歇,中土朝野都略能喘息,哪知北疆皇帝對中土的圖謀反倒更緊迫了──或許是澹台滅明在背後搞鬼,要皇帝從遼東調回平堪王。」
  「平堪王?」
  「平堪王是北疆連璧之一,韜略不在武律王之下,勇武猶有過之。他本在遼東對付高句驪、扶餘等國,這時被遣回上京,其意不問可知。」寇北辰對此顯得心事重重。
  荊介又一次聽到高句驪名稱,想多問點,又怕打斷他們說話。
  狂獅說:「柳大俠從上京捎來信,要我等密切注意,果然青狼軍最近從關中撤兵,你說這是為什麼?」
  荊介從牛旁那也聽過這事,曉得不會是好事。
  寇北辰搖頭嘆道:「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所以想找朝廷商量,朝中三公之一,最支持對北疆用兵的趙太尉,向來是咱們支柱,只可惜而今支柱已圮。」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得另外找人去。」狂獅踩得一個腳凳喀吱作響,顯得有些不耐,「總有其他人能商議吧。」
  「問題是誰呢,兵部尚書和侍郎現正懸缺,三公九卿中咱們已無熟人,連誰主戰、誰主和,咱們都沒把握。」
  「主戰主和?」荊介訝道。
  「你不曉得吧。」狂獅蔑然冷笑:「朝廷並非誰都對北疆敵視,也有人主張與之親善,劃地謀和呢。」
  「這批人裡又以那些沒卵傢伙最是殷勤,整日在皇上耳朵邊嚼蛆,我都恨不得捏爆他們哩!」寇北辰一雙手在空中抓握。
  狂獅怕荊介不懂,解釋說:「就是朝中的宦人,大多是些中常侍,他們與一幫怕死朝臣結合起來,是朝中不小的勢力。」
  「去找長沙王如何?」寇北辰拍了拍手,「長沙王位極人臣,以大將軍名銜輔國,不但是皇上極信任之人,還兼領左丞相,若能得他支持,咱們邊郡兵可保後援無虞。」
  「萬萬不可!」狂獅反對說,「你久居邊塞,不瞭解朝中情況,皇上表面信任長沙王,令他來京兼領丞相,可這幾年都在暗中分他權柄,建尚書台分曹治事,許多原屬於三公的實權,漸漸都歸到尚書台裡。朝中幾股勢力,都視他為俎中肉,又不許他歸返封國,如今他在朝中只剩下虛銜,形勢最是危險不過。」
  寇北辰聽了呆然,束手嘆道:「那該怎麼辦好,總不成去南闕門見公車司馬,直接呈報給皇上?」
  荊介一個頭兩個大,誰跟誰他都記不起來,對這些朝廷政爭,更加無力過問。
  狂獅對他了然於胸,笑道:「這些事你聽聽便罷,不必放在心上,管好你的木莊即可。」
  說起木莊,寇北辰倒想起一事,「這頭獅子告訴我,你們木莊在雒陽大有名氣,手藝好得不得了,是這樣嗎?」
  荊介不懂他問這幹嘛,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狂獅連忙打包票說:「真是廢話,我說的還會有錯,魯記木莊的初祖人稱活魯班,是無極老人拜把兄弟,你還信不過。」
  「那太好哩,有件事我一直深有疑惑,正好要借重貴莊。」
  「寇大哥請說。」
  「咱關隘最近在北面建了亭障,亭障蓋在山上,軍需很難載送上去,我聽說有一種載具,一人便能推得動,上山下山都很方便。」
  荊介想了一下,彷彿在木莊看過這東西,似乎叫鹿車還是什麼,這些他是外行,便說:「我彷彿見過這類車材,應該是有的,待我回去問問。」
  「好好,麻煩你啦。」寇北辰高興道。
  「你想問的就是這個,我還當什麼事呢?」狂獅覺得他小題大作。
  「不急不急,有些事不急在一時,晚點再說,晚點再說吧。」寇北辰笑笑的搓手,喃喃自語:「如今就只剩朝廷這檔事啦,天大地大,到底找誰好呢?難不成要去求各部尚書,還是去求梁皇后?」
  荊介一聽梁皇后,心中登時想起一個人,向寇北辰提出建議。
  *
  狂獅送荊介離開時,從懷裡掏了一封私信給他,要他有空看看。
  信是魯君婥託他轉的,他離開廣元時,往蜀郡去了一趟,與自然門尊長有過深談。魯君婥便是趁那時遞信給他,要他一定交給荊介。
  荊介前後收到兩封信了,這女孩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自來到雒陽,他就像一隻停不下腳的牲口,每天木莊、梁府、正氣盟和師夫人府到處打轉,如今又多了一條朝廷的擔子,忙得他快喘不過氣。
  剛才他們在傳舍裡決心要和太子約見,荊介提出建議後,狂獅和寇北辰越想越妙,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
  近來朝中最銳意革新,識見與魄力兼具的,非太子本人莫屬。雖然尚不知他對北疆有何想法,然而他在宮廷,向來沒給諸常侍有好臉色,應當不是主和派之流。
  尤其荊介這個布衣竟識得太子,令此事更加值得一試。
  於是牽線工作又落在荊介身上。
  雖說是為了天下家國,但他越想越覺得這樣不行,正經事沒辦成一件,自己先給累垮了,必須節制一點。
  他打算好好運用木莊的「資源」,譬如小四之類,也許能減輕負擔。
  還沒回木莊,就看到有人在舖面門口大吵大嚷,是之前那名軍漢,不知怎地又回來了。
  「我不管,過兩天我便要十輛車輿,你們給我想法子去!」軍漢嚷道。
  「您這不是強人所難,跟您說車輿沒輪子,兩天咱們上哪生去?」小四脾氣也挺倔,橫在櫃臺前一步不讓。
  他這般脾氣似乎不是招呼人的料,不過連蔡師傅也臉頰脹紅,說道:「軍爺,不是咱們不做您生意,但您也得講道理啊,這十輛車咱們拿不出來。」
  軍漢扯下脖子上的領巾,橫眉豎眼說:「那是你們家的事,我說兩天,就是兩天。」
  舖子裡不只他們,壞脾氣的袁師傅從舖裡衝出來,說:「你想唬誰啊,這是京城,你以為是窮鄉僻壤,咱們沒見過世面啊?不過是一名小小什長,哪來那麼大氣焰,咱們不賣你總行吧?」
  軍漢既沒了面子又失裡子,氣急敗壞,揪著他衣襟就想動手。
  荊介一把扣住軍漢手腕,制得他動都不能動,表面上仍客氣說:「軍爺且慢動手,咱們舖子招待不周,請軍爺莫怪。」
  軍漢一掙兩掙,始終掙脫不開,這才驚愕的看著青年,瞧不出來有那麼大力,他強撐道:「小子,你是哪個?」
  「他是咱們的小老闆!」小四仗著人多,得意道:「你啊,有眼無珠!」
  荊介使眼要小四閉嘴,不動聲色放開軍漢,拱手說:「軍爺莫理這小子,敢問您生這麼大氣,可是咱舖有所得罪?」
  軍漢抽手疾退幾步,差點沒踩著一刨土坑,又驚又怒的摸著手。
  街邊有幾名看熱鬧的路人,指點軍漢背部,小聲議論。
  小四說:「姑爺您別跟他客氣,雒陽這種人太多啦,要把他們一一當一回事,那可真招呼不完。」
  平常教訓小四慣了的袁師傅,也幫他說話:「姑爺,小四這小子說得沒錯,這人純粹是來鬧事的,前幾日駕部的車場大火,燒毀多輛兵車,他尋覓新車尋覓不到,把氣都出在咱們頭上,咱們不吃他這套!」
  「駕部車場大火?」荊介意外的望著軍漢。
  軍漢文的武的都鬥不過人,早沒了心情閒聊,指著他們威嚇幾句,推開人群走了。
  眾人走回內院,荊介問:「你剛說車場大火,怎麼回事?」
  袁師傅聳肩說:「前兩天城裡走水,燒著了兵部的車場,聽說燒毀許多輛車,那軍漢管車場的,急著補足新車,好像是要載運貲重吧。」
  「到處都找不著車嗎?」
  「是啊,早幾日城裡的車輪都叫人買光,倒真是湊在一塊。」
  荊介越想越不對勁,早幾日有人拿假金買光車輪,隔天車場便燒大火,未免太巧了點。如果兵部真有急用,甚至是送軍需到邊郡去,豈不因此而誤事。
  他連忙問:「咱們造車輪最快多久能造成?」
  袁師傅瞠目說:「姑爺您真想接這筆生意啊,那可不成,光鞣木使圓,拿規測輪就得一個多月,再安上車輞、輻條和車轂,漆上幾層薄漆,好一點還得包銅包鐵,沒兩三個月做不來啊。」
  荊介心底沉了下去,暗想若全城都找不著車輪,難不成要和人借。
  他讓袁師傅帶自己去車架院,院中堆了幾輛無輪馬車,車軾車轅一應俱全,就是沒有車輪。
  還有幾輛獨輪車靠牆堆放,一個輪子,兩根橫桿幾片木板,構造十分簡陋。
  他指著說:「這不是有輪子嗎,難道不能用?」
  袁師傅笑道:「那是鹿車,又叫獨輪車,和輿車的車輪全不一樣,不能用的。」
  「怎麼?」
  「姑爺您看,鹿車車輪雖然也有鞣造的,但更多只是木頭夾板,鋸成圓形而已,中央無轂,沒地方可以穿軸,是套不上車輿的。」
  荊介感到十分惋惜,袁師傅見他神情,揉鼻子笑說:「姑爺彷彿很在意此事。」
  荊介苦笑,蹲下拍打一只鹿車,兩輛車倒在一塊,看來就像一輛收起來的輿車。
  他呆了一下,問道:「如果以兩架鹿車,能撐起一輛車輿嗎?」
  袁師傅微愣,很快懂了他的意思,摸著下巴說:「這倒是個方法,兩架鹿車一左一右,直接架起車的輿部,便不用多做改動,姑爺,有你的!──不過您這麼費神想這些幹嘛?」
  荊介微笑摸著沒多少鬍鬚的下巴。
  *
  這兩天荊介處理完瑣事,都會想起「五嶽真形圖」,那五枚各具姿態的圖案,早叫他背了起來,不時帶給他奇妙聯想。
  他向人問過五嶽,才曉得五座山居然地位不低,歷朝各代都有加封,還經常舉行祭祀大典,對之視若神明。
  他自己是從沒到過,但看了那五枚圖案,又聽人言之鑿鑿,都說東嶽泰山雄如人坐,西嶽華山險如壁立,北嶽恆山幽如人臥,中嶽嵩山矯如猿行,南嶽衡山秀如鳥飛,各有各的風姿氣象。
  這些說法當然摻雜了想像,但卻暗合五武林現況──好吧,也許並不完全契合,但以他知道的各路武學,的確是有雄奇,有秀雅,有險峻,有幽玄,如果說這些風姿,也能刻畫出一幅幅極簡的圖案,那比什麼秘籍對他都管用。
  他說做就做,在內院找了塊地,當場打了一趟龍象拳。
  這路拳法是狂獅所授,套路接近中州武林,拳勢大開大闔,法度也嚴謹微妙。什麼龍橫絕域、象渡險湍等招名他都不懂,但二十四路拳法打完,招式與招式間隱然有一絲連貫,又有一種片斷感,說是一氣呵成倒也未必,但若以圖像觀之,連貫和片斷處便像筆鋒那樣,各有各的勾勒,一一聚湊成圖形。
  他將龍象拳又使一遍,閉目感受拳掌筆鋒,跟著又將所知的武學招數,紛紛施展一遍──西南武林的純陽掌,脫胎自海南瓊英派的黑爪勁,都一一演示出來。
  所幸師夫人的水榭已然開工,師傅徒弟都去幹活,否則看到他在院中縱跳掠臂,臉上還帶著怪笑,肯定要把他摁倒在地上。
  「姑……姑爺?」
  終究讓人瞧見了,小四圈著一張嘴,捏呆呆看他。
  荊介立時收勢停手,有點不好意思:「幹嘛?」
  他忽然想到為什麼生意人學不來武功,每天有客人煩你,練武都不夠時間。
  「姑爺,您讓我去梁府一趟,我去過回來啦,梁家小姐正在舖外等您。」
  荊介驚訝道:「我只說有事向她請教,請她約個時間,怎麼人就來啦?」
  「梁家小姐說,現在就有時間,不必約。」小四眨了眨眼睛,「姑爺,您剛在打拳嗎?」
  荊介出了莊舖,果見到梁家的馬車就在外頭。他上前將梁若萍迎入內院,棉姨像個附骨之蛆,一步不落的緊跟他們。
  梁若萍對木莊極有興趣,看看這逛逛那,要荊介介紹木莊。
  荊介把另一條附骨之蛆小四趕回前舖,簡單向梁若萍說明,梁若萍點頭說:「魯記木莊我早便聽過,沒想到是這生模樣。」她略有嗔怪說:「當初木莊丟失木料,怎地不找我幫忙,咱們梁家沒木料嗎,找景家做甚?」
  荊介啞口無言,暗想那時我哪知妳情況,又何必去找釘子碰。
  梁若萍心中想笑,勉強裝作釋懷的模樣:「算啦,下次注意點,城裡若有什麼莊院房子要造,我會幫你們留意。」
  有梁家小姐一句話,可保未來生意無斷炊之虞,難怪人脈那麼重要。
  不過荊介找她不是為了這個,他向梁若萍提出請求,梁若萍驚訝說:「你找殿下做什麼?」
  荊介壓低嗓門解釋。
  「原來如此,這件事確實要緊。」梁若萍蹙著秀而直的疏眉,和棉姨商量幾句,對荊介說:「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走吧。」
  「走去哪?」
  梁若萍瞪眼說:「不是說想見殿下,還愣著幹嘛,走啊。」
  *
  三人的座車往城北走,遠方漸次露出一面偉壯城牆,高逾六丈,荊介曉得那就是皇城,不免有些忐忑,「直接去找殿下好嗎,他──他也許不在?」
  梁若萍掀開車簾望著大街,一臉平和,似乎對這種事司空見慣。
  棉姨趁空幫她梳理頭髮,笑說:「殿下可有多忙,哪能說找就找,咱們先去宮門,找人通報給東宮知道。」
  「東宮是殿下住的地方。」梁若眼神閃閃發亮,令荊介不敢逼視,「皇城位在城北正中,其內有前庭,有後宮,前庭是百官朝拜議政之地,後宮則是帝后的居所,殿下的東宮也在其內,門禁森嚴,你當誰都能進去嗎?」
  荊介窘道:「我就是不懂才問嘛。」
  梁若萍笑眼彎彎看著他說:「傻哥哥。」
  車裡陷入小片刻沉默,城牆越來越高,離皇城也越來越近,荊介遙望說:「這麼高闊的宮牆,要進去不容易吧。」
  「越不容易,越多人擠蹭著要進去呢。」梁若萍望著城牆興嘆。
  還未到皇城,馬車已經不讓走了,三個人默默下車,棉姨握了一下梁若萍的手,獨自往南面宮門走去。
  「讓棉姨通知殿下去,有回音會再傳報,一時半刻回轉不了,咱們先去逛逛。」
  「逛逛,去哪逛,這裡是皇城啊。」
  梁若萍皺著鼻頭說:「雒陽城你熟還是我熟,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走不走?」
  她拉著荊介的袖子,輕快往城西一條街衢走去,將馬車留下。
  荊介被她拉走,暗想這小姑娘原來也有好動的一面,不是始終坐在桌案前畫圖的。
  隔了幾條街,果然有一片集市,既不是西四市,更不是東三市,離皇城的位置極近。
  「這裡是宮市,乃朝廷特許增開的新市,每五日集市一回,今日正好有開哩。」梁若萍喜孜孜道:「這裡的商貨可矜貴了,達官顯要最是愛逛,不時有宮裡人前來採辦,比你們東三市潔淨多了。」
  集市內確實寬敞潔淨,舖店也堂皇氣派,往來行人或輕袍緩帶,或雍容闊氣,和東三市的喧嚷確實不一樣。
  「這裡一日的交易,怕是東西七市的總和也不只,我偶爾也會來逛。」
  大街兩旁多是古玩飾佩、金銀漆器之類的名貴物,遊人多有駐足。
  荊介見了此地奢華,稍稍感受到雒陽的另一面,然而看久之後,又覺得與他格格不入。
  有一批人在一間舖肆外圍觀,舖肆裡的商貨,彷彿是幾株巨大的樹根,色澤黑亮無比。
  「瞧,那便是咱家寄賣的烏龍木根,也有研磨成粉末,在京城可搶手了。」
  的確,舖肆外的人大多衣著華貴,還有幾名面白無鬚者,似乎是宮裡的宦人。他怎都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迷戀這個,或者說迷戀那一舖舖新奇的商貨,他們很需要這些嗎?
  「不只是達官顯要,連你們武林人也常光顧,他們常在烏龍木裡灑上硝石,聽說很耐燃呢。」
  舖肆外人太多,梁若萍沒帶荊介進去,她也注意到荊介有些意興闌珊,拉著他的手說:「咱們再走一程。」
  兩人走出集市,來到一排堂皇簇新的府邸外,這排府邸似乎是些衙署,外頭都有戍衛站崗,革甲戟矛鮮明。
  經梁若萍介紹,荊介才曉得這是宮門一側的右衛府、太尉府、將作府和九級府等百官衙署。
  其中一座府邸內,熱鬧非凡,許多人在院中歌舞嬉鬧,有舞劍者,有腰繫長鼓拍打者,也有些女子拿著折扇,不斷揮擺張闔。
  他們的服飾都很特別,尤其是女子,白袍及胸圍著一匹花綢布,似乎不是中土人士。
  梁若萍越看越覺得新奇,走到府門前問:「衛士大哥,請問裡頭在幹什麼啊,那麼熱鬧?」
  兩名門衛都是二十啷噹歲,方當壯盛,見梁若萍如此貌美,都有些結巴:「那……那是高句驪的使節,在館舍中慶祝,姑娘……您……您……」
  梁若萍恍然說:「原來是高句驪的使節,是李皇后邀他們來的吧?他們在慶祝什麼?」
  門衛答不出來,另一名搶著說:「聽說是開天節,那是他們最重要的節日,就在十月初呢。」
  梁若萍看著裡頭的人載歌載舞,豔羨的嘆了一口氣,謝過門衛,回頭對荊介說:「咱們走吧。」
  「回去嗎?」
  梁若萍帶他來到街尾一處更大的府邸,面闊五間,有三重朱紅色大門,左右各一隻石獅子,門口不時有人出入。
  梁若萍說:「這是尚書台的衙署,前幾年才從宮中遷出,在此開府治事,殿下經常會來這與各部集議,我進去碰碰運氣,你在這等我一會。」
  荊介驚訝道:「這裡是衙署,妳進得去嗎?」
  「咱們梁家的家主,便是度支部尚書,好些家人都在裡頭,我也不是頭一次來了,為何不能進去。」梁若萍飛他一記媚眼,背著手輕盈走入府門。
  果然衙署門衛都認得她,並未攔阻。
  荊介獨個被晾在府外,有點無趣,衙署高牆內綠樹成蔭,看起來環境不錯。
  就在半條街外,闢了一處開闊的曠地,裡頭車輿無數。著深青色及湖綠色袍服的屬員,似乎身負重任,不是由車輿內匆匆下來,就是從府邸快步邁進車裡。
  他暗想原來朝廷便是這麼在運作,遠在天邊的庶民們,曉得自己的命運,無可轉圜都掌握在他們手裡嗎?
  大部分時間衙署外都很閑靜,他忽有一絲警覺,無法解釋的感到一股壓迫感,由街衢的高處襲來。
  可能是幾道視線,也可能是武林人不經意運起氣機,觸動他的異感──
  有人在附近監視他,而且功力頗深,否則不會令他有此感受。
  他環視周遭,想找出那名監視他的人,對方知機的伏隱不出,壓迫感也瞬間不見。
  門衛莫名其妙望著他。
  荊介不願伸張,在衙署大街上隨意走動,想看看對方是否會跟來。
  忽然一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由高句驪館舍中傳出,還夾雜不少女孩的尖叫。
  金屬響了好幾下,密如拍板,音質卻如同鐵製的琵琶,他想起前晚那幾名女子的琵琶劍,好奇走了過去。
  門衛對他可不像梁若萍客氣,矛桿頓了頓台階,似乎在驅趕他。
  好些男女從館舍中出來,登時讓大街一亮,那些男女都非常好看,而且年紀很輕,最多不過二十來歲。
  幾名男子身材挺拔,貌比潘安,五官尤其深邃立體,荊介看過的俊秀人物也不少了,比之這幾名男性,似乎都略有不如。尤其是帶頭的那個,最是軒昂俊俏,說是眾星拱月怕也不為過。
  女孩們也明豔美麗,大多身穿綢布包著的服飾,其中幾名荊介見過,正是那晚聖劍門的彩衣女子。
  這批男女意氣風發,見了荊介也是一愣,幾名女子認出他,嘰嘰喳喳說話,應該是高句驪的夷語。
  她們今日沒有背劍,倒是那幾名男子,蜂腰上都配帶珠翠寶劍。
  唯一一名沒穿高句驪服的女子,紮了一頭雙高髻,盛裝打扮,卻仍然遜了其他女子不只一籌。
  她跟在幾名俊男身邊,嗔道:「朴哥哥,武藏哥哥,咱們還去不去賞景呀?」
  兩名帶頭男子,都是眾男中身材最挺拔的,目光從荊介身上離開,相識一笑,白牙在絳唇中閃爍,不知能迷倒多少女孩。
  雙眉如劍的男子,咬著不甚清晰的字句說:「就去。」
  「朴哥哥,你可要帶我騎馬呀,不然我可不依。」
  高髻女子刻意嬌媚,聽了讓人不耐,她彷彿是雒陽本地女子,不知怎地會和這批人走在一起。
  男女不再理會荊介,朝曠地的車馬走去,忽然街尾喀噠喀噠馳來一匹駿騎,馬上一名紅衣女子,也是那晚荊介見過,還差點被獨尊幫的人炸傷。
  紅衣女策馬急馳,秀髮在空中飛揚,比之眾女在美麗中多了一股英氣,勝過高髻女不知幾凡。
  朴姓武士銳目放光,迎上前說了幾句,紅衣女在他跟前勒馬,馬匹往前衝了幾步,才翻身下馬。
  朴姓武士幫她拽住馬韁,又露出迷人微笑。
  紅衣女朝他點頭,也朝其他男女點頭,定定望著荊介。
  高髻女說:「全姊姊,朴哥哥和我要去城外賞景,妳也來嗎?」她語調中明顯帶著敵意,問話純粹是敷衍。
  紅衣女平靜道:「我來館裡另有點事,你們去吧。」她用夷語又說一遍。
  高髻女子高興極了,挽著朴姓武士的手說:「朴哥哥,咱們走吧。」
  朴姓武士很在意紅衣女,微掙開高髻女子,走過去說:「一塊去吧,難得來這一趟。」
  他刻意用上漢語,要旁人聽明白,紅衣女卻似乎不領情,搖頭對其他人說:「你們去吧。」
  雖然同是高句驪人,其餘人對她卻有些冷淡,既沒有答她,也沒有邀她同去,連那幾名絕麗,也似乎不想和她一塊。
  荊介默默觀察這群人,覺得挺有意思,豈料紅衣女一個轉身,朝他走過來說:「我認得你,你是那晚來我們宅院的人對嗎?」
  她就這麼走過來,站定在荊介眼前,越是靠近她,荊介越覺得這名女子真美,臉龐和身段的線條,簡直找不出瑕疵。
  紅衣女的美與梁若萍不同,梁若萍更似那種天生的水秀,面容清雅無疇。而紅衣女則像有人從造物主手中奪過鑿刀,以人能想像的美感雕出她的形體,奪人雙目炫惑人心,是兩種不同的美貌。
  「你那天用的是什麼兵器,很特別啊?」
  紅衣女看似在和他閒聊,眼神卻緊張之至,頻頻對他使眼,完全沒有要閒聊的意思。
  她這眼神只有荊介看到,其餘人都在她後方,彷彿怕荊介不明白,幾句話夾一句極輕的聲音說:「快走。」
  「什麼?」荊介聽得莫名其妙。
  「快走。」她急使眼神暗示,「由集市走,別回頭,往人最多的地方走,快。」
  荊介怔怔看著她那雙美眸。
  紅衣女最後使個眼神,回頭時又恢復古井不波,和眾人打過招呼,逕直走入館舍。
  等她進入館舍後,其餘人也不再逗留,高髻女子最是高興,毫不在乎俊男怎麼待她,依偎著對方而去。
  整條街又恢復平靜。
  忽然,一人由遠處高牆內躥出,是一名白衣男子,躍落到街邊,看了荊介一眼,匆匆往前方走去。
  他似乎是神龍山白衣人中的一個,荊介在雒陽已是第二回見到,忙追上去說:「喂,等等!」
  白衣人更不答話,步履如飛的疾奔。
  兩人一前一後,追出那條大街,繞過車輿輻湊的空曠地,來到一條僻靜小巷。
  荊介絕非傻子,心知這人想引他過來,剛才監視自己的,興許也是這名男子。然而他藝高人膽大,早就想搞清楚這批人是什麼來歷,為何在神龍山要處處害他。
  白衣人在巷弄中停步,也不返身,荊介亦步亦趨的放緩腳步說:「你終於不跑了。」
  白衣人肩膀略見起伏,回頭瞪他一眼,眸光中滿是怨恨。
  荊介不明白這些人為何那麼恨自己,亦或是恨這個世間,恨他見到的每一個人。
  果不其然,後方的巷子口悄然走進來兩人,腳步輕靈如貓,不知何時已把巷弄給堵住。
  其中一個是那名白衣女子,也蒙著面巾,同樣一副仇恨眼神。
  令荊介訝異的是另一名老者,五六十歲年紀,容顏紅潤得猶如少年,髮色中黑裡透白,有兩束白線在左右的鬢角垂下,形貌迥易於常人。
  荊介並非訝異他的形貌,而是自己適才的感應中,完全沒有這人存在。白衣女來時他感受到了,但老者的氣機他卻感受不到,就彷彿是一團徒具形體的空氣,與外界毫無交流,毛孔七竅都閉鎖住一般。
  荊介從未遇過這種現象,曉得來了一名特級高手,立時握住懷中的五兵。
  老者也穿白袍,然而邊角都綴著海一般的青色,大袖掩住雙手,走路輕飄飄的,猶如天上的謫仙人。
  他的眼神十分特別,溫溫潤潤充滿慈愛,然而溫潤背後,卻如冰一般冷視荊介。
  白衣女與荊介後方的男子同時發動,商量都沒見商量,一以爪一以拳疾攻過來,務不讓荊介活著離開。
  荊介不再遲疑,直接取出五兵,射出第二劍,直刺白衣女的爪心,又以一式龍象拳拳面對拳面,與白衣男子對轟。
  磅咚一聲,男子悶叫退後,臂力遜了荊介不只一籌。
  趁這空檔,荊介左手劍直取橫削,以自然門「劍落星」招數,攻得白衣女手忙腳亂。
  白衣女叱吒躍開,由後腰抽出一對菱角刀般的兵刃,前端分岔可鉗夾劍身,撲上去與荊介纏鬥。
  荊介先聲奪人,阻了對方一阻,片刻後男女便恢復夾擊,在小巷聯手猛攻他。
  這對男女武技駁雜,每一人都身負多種奇技,拳掌肘腿無不精擅,宛如南北派的大雜匯。雖說招數龐蕪,但聯手時絕非胡打一氣,誰君誰臣,誰佐誰使,彼此配合無間。
  尤其是白衣女,菱角刀專用來對付荊介,不止一次差點鉗住五兵的劍刃,叫荊介迭遇凶險。
  他幾乎已肯定正氣盟說的賊人,就是眼前這一批,不知為何四處劫殺商旅,鬧得雒陽商家人心惶惶。
  高句驪絕麗要自己快走,指的大概也是這批人,她與這批人又是什麼關係?
  這一分神,五兵當即被白衣女鉗住,男子乘隙一個貫手,猛插他胸脅三處,分明是「指掌三截擊」。
  荊介以右大臂擋下一擊,整條臂膀劇痛,怒吼中將黑爪勁鼓催至極點,飛爪抓破男子胸衣,抓出五道血淋淋的爪痕。
  他逼退功力稍遜的男子,轉身全力對付白衣女,或指爪,或拳勁,不多時奪下一枚菱角刀,破了對方箝制。
  跟著他長嘯一聲,似要全力衝向白衣女,實則倒縱至男子身前,以「劍斷雲」削劈男子,招數名稱雖記不起來,但端得是好招。
  男子閃躲時慢了一線,由脅下至腰際被割出一道傷口,血流如注。
  至此對方的包夾宣告潰敗,老者便在這時出手了。
  那是一種很詭異的觀感,空氣似乎化作實質,由四面八方朝他擠壓。
  老者不知何時已將白衣女甩至身後,眉鬚髮鬢齊揚,包括他寬鬆的大袍,都在這時鼓成球狀,擁有無比的張力。
  荊介與那麼多人交手,給他這種壓迫感的絕無僅有,彷彿連空間都是他的延伸。
  老者緩步走來,完全沒有喊打喊殺的意思,可荊介周身的龐大壓力,只有遽增而無遞減。
  白衣女露出渴望,巴不得快點看到荊介橫死在他手下,才能解自己心頭之恨。
  荊介無暇理會她心事,只感到壓力並非停滯的,而會隨機流動,空氣循兩股方位不斷衝壓自己,一由右上流往左下,一由左下襲至右上,繞出兩個大弧線。
  他彷彿看見兩股氣流,像極了一個太極形狀,他在自然門曾經看過,但幻化成武招,卻從所未見。
  老者衣袍就是中心,暴漲成一顆太極般的圓球。
  他被氣機牽引得快跌倒了,拚命紮馬步穩住。老者順勢抬手,右掌將氣流收入掌心,猛地往他胸口推去。
  砰!一股重壓洶湧而來,帶他撞飛到一面厚牆上,他胸口黑甜,一口血噴出來。
  他還是頭一回受這種傷,手都沒和人對到,扶著牆壁掙扎爬起,持劍朝老者刺去。
  太極氣流又捲過來,在他四周衝撞,這次荊介看見了,老者袍裡雙掌微運,像以內勁在牽引氣流。
  他的劍刺不下去,全身都被氣流給裹住,彷彿把手刺入一空曠洞穴,手還沒搆到底部,身體便被擋住了。
  老者又是一掌襲來,這次他有防範,舉起五兵硬擋住老者一招。
  磅啷!他又一次被搥撞在牆上,五兵也脫手而出,匡咚滑至數丈外,被那名白衣男子拾起。
  老者不疾不徐,彷彿知道他沒法跑,邁著大步走來。
  荊介再一次爬起,驚恐的看著老者,老者武功明顯高過他,此刻五兵又脫手了,他還能如何抵擋?
  「吃我兩招還不斃命,小子你武功不差。」老者說話就和那些高句驪人一樣,口音有點怪。
  他也是高句驪人嗎,武功竟神奇若斯。
  老者把手伸出袖子,似乎打算全力施為,只見地面沙塵跳躍,被氣流捲入空中,恰是一幅黃澄澄的流沙太極圖。
  荊介力聚雙臂,準備和老者硬拼,可剛才受過老者兩掌,能否擋下第三掌,他也殊無把握。
  看氣流這威勢,第三掌恐怕連山都能被他打穿。
  一想到山,荊介想起五嶽來了,老者以太極圖化做武學,深得陰陽變幻之妙。自己若能化身五嶽,以泰山之崇,嵩山之堅,難道當不了老者一招?
  他越想越覺值得一試,而且也非試不可,老者舉起右掌,掌心竟然忽陽忽暗,已將太極納入掌中。
  荊介回想真形圖,雙臂交錯舉至胸口,掌心向外,斜如泰山頂峰之伏仰,雙腿微紮山角馬,將氣聚於前胸,冥想泰山之雄偉壯闊。
  老者紅潤的臉膛驟黑,雙眼獰睜一掌擊來。
  白衣女興奮極了,但見老者全力一撲,在荊介前方爆發出巨響,黃沙漫天,被一個奇形圖案阻攔住,那圖案既像山岳,又像一間古廟,將氣旋悉數擋下。
  荊介疾退三五步,不解的看著自己,雖然雙臂奇痛,但查了查身上,居然沒怎麼受傷。
  老者比他更驚訝,明明這一掌已豁盡全力,卻在擊中對方時,迸發出一種氣機潰決的異樣感,令他真元頓虛。
  他暗自提了提真元,覺得並無異狀,更是不懂剛才發生什麼事。
  荊介暗忖原來自己的想法果真奏效,五嶽圖確實管用,回想剛才接掌時,無形之氣似乎幻化成有形之體,宛如泰山絕域一般。
  他心想泰山以崇偉著稱,其性擅守不擅攻,若以嵩山之峻拔,或許能攻守兼具,想了一下嵩山真形圖,果然稜角方正之餘,又帶有三分霸氣。
  老者再度逼過來,荊介心中叫好,學嵩山圖微提右膝,左手朝天右手朝地,拒敵時左右掌互換,在空中拍夾住老者手腕,激起氣流嗤聲大作。
  老者但覺手腕劇痛,一掌還沒拍到荊介,連忙退開,暗自在袖子裡不斷甩手,怒道:「小子,使這什麼怪招!」
  荊介大喜,單腳站立說:「正是怪招,你再攻過來啊!」
  他是真希望老者再攻來,好一一演練每一幅圖案。老者以為他在譏諷,氣得額頭血管都賁了出來,喝叫道:「小子別狂!」
  他雙袖捲掃,如狂風捲落葉一般朝荊介攻去,除了太極圖,又隱然多出兩股卦象,乾三連坤六斷,上下左右撲擊荊介。
  荊介見他狂催內力,暗自心驚,以恆山之秀逸隨勢驅避,腳下踏出扁葉般的足跡。又執華山之險,左臂連續在胸口橫切幾掌,擊碎了老者的卦象,繼而又化作泰山,交臂硬接老者的餘勁,登登登退後三步。
  他固然使招急切,退後又退得狼狽,然而老者比他還不好受,接連使出自身絕招,卻拿不下一弱冠小輩,驚怒交迸氣喘連連。
  白衣女叫說:「師叔,你……你……」
  「你們還不快上!」老者氣急敗壞。
  白衣男女瞪時醒悟,縱高竄低夾擊荊介,老者暗想今日以三打一,丟臉丟大啦,絕不能讓這小子活著離開,當下也是全力出招。
  這一來荊介可盡落下風了,不但老者狀若瘋虎,自己的兵器還叫男子撿去,與白衣女一併夾擊。
  不數合他便吃了老者一掌,險些被第二劍刺穿,形勢對他已異常危殆。
  「哈,玄月宗也學人下作起來啦,以三敵一,好不要臉!」
  半空中打下一道霹靂,一條黑影子躍落下來,宛如來自雲端。
  黑影是個中年男子,方頭闊面,額角崢嶸,眉目鼻口都大而端正,一副精力無窮的模樣。
  荊介一聽他笑聲,記得是盟會中那名屋頂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卻不料突然出現在這。
  老者聽他叫出「玄月宗」,大吃一驚,對荊介出手登時緩下。
  中年男子不理這些,躍落後一拳擊出,找上功力最高的老者,拳勢如風勁道如虎,逼得老者躓踣還擊,衣衫吃風獵響。
  兩人瞬間交手五七招,各自退後數步,老者掌心奇痛,暗呼這對拳頭好生剛猛,心中想起個人來,叫說:「你……你……是你!」
  男子昂首挺起鼻子,笑道:「就是我沒錯,想不到吧?」
  荊介強敵一去,身手俐落何止十倍,一個掛拳逼退白衣女子,追擊白衣男數招,夾手夾腳把五兵奪了回來。
  白衣女還想再攻,卻聽老者叫道:「停手,咱們走!」
  白衣男女盡皆錯愕,不曉得來人是誰,才交手師叔便要退走。
  老者怒橫中年男子一眼,足不動腿不抬,像根枯樹幹似的往空中一躍,打橫躍入高牆背後。
  這手輕功荊介見白衣女使過,看來都是同門,莫非真是東海玄月宗。
  兩名師姪見他說走便走,自知討不了好,也匆匆越牆遁逃。
  荊介呆看著他們去處,看著那名中年人。
  中年人朝他朗笑,豎起大拇指說:「小兄弟,武功真不錯啊!」
  荊介整個人雖然雲裡霧裡,搞不懂他打哪來的,然而是他救了自己,這點卻無庸置疑。他吶吶拱手說:「多謝前輩出手相救,不知前輩──」
  男子揮揮手灑脫微笑,臉頰有兩個酒窩,與他豪邁的外在有一股極大反差,但又充滿魅力,「別叫我前輩,我叫歐陽甲秀,我知道你叫荊介,這幾個月來可有名啦。」
  荊介一聽他便是歐陽甲秀,獨尊幫的幫主,頓時有一種如雷貫耳之感,這一路不知有多少人提起過他,原來竟是這般模樣──衣著樸素尋常,孤來獨往的毫不氣派。
  他見對方笑容中帶點戲謔,窘迫說:「原來您就是歐陽前輩,我聽過您,但……但我應該沒那麼出名。」
  歐陽甲秀不知為什麼,似乎很欣賞他,毛茸茸的大手拍他肩膀,笑道:「來日方長啊。」
  未來之事荊介沒想太多,倒是很關切眼前的事,「您說剛才那些人是玄月宗,您是怎麼知曉的,還那麼湊巧救了我?」
  「這可一點都不湊巧,我前後跟了他們幾天,怎會不知他們身份,這批人陰險之極,一路上為非作歹,還將這些事都栽在我獨尊幫頭上,我豈能放過他們?哼,今天算他們走運。」
  荊介訝道:「他們不是高句驪人嗎,為何要如此做歹?」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看他們背後在玩什麼古怪。」歐陽甲秀冷笑。
  荊介暗想若獨尊幫與玄月宗有隙,歐陽甲秀總不會不知道,看來此事另有隱情。對方明明地處海隅,偏要來中土生事,難道只是為了劫車劫貨。
  想到這批人個個武功高強,心狠手辣,他不免有些頭痛,「我最不懂的是,他們為何會找上我,難道真箇與我苦大仇深?」
  「誰說他們是來找你。」歐陽甲秀神秘的笑著,「這一帶都是官府衙署,你來這裡幹嘛?」
  荊介想起梁若萍,難道玄月宗的目標其實是她?
  歐陽甲秀哈哈大笑,一個縱躍上了房頂,倏忽隱沒不見,只遠遠聽見他長歌漫吟道: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
  荊介急忙由原路折返,來到尚書台治事的衙署之外,街道上空蕩蕩,並沒有看到梁若萍,似乎仍未出來。
  梁若萍這一去也太久了,他想上前問過門衛,大街尾端有個人策馬趕至,馳近他時跳下馬背,怒道:「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
  那人一身銀色白袍,留著兩撇小鬍子,臉容冷肅乾淨。
  是梁若萍的族叔梁景安,下馬後竄至他跟前,滿臉煞氣,額頭上冒出一顆顆熱汗,「你……你……萍兒呢,你把她帶到哪去啦?」
  他這種氣急敗壞,荊介看了很彆扭,這哪像一名長輩在問晚輩的話,簡直就像醋勁大發,趕來對付情敵一樣。
  梁景安伸手想抓荊介肩膀,被荊介矮身讓開,他這一移位帶有剛才悟出的步法,用在梁景安身上,頓覺揮灑自如。
  梁景安空著一隻手,錯愕看著荊介,旋即從腰間鏘啷拔出兵刃,一副要拚命的樣子。
  幾名把守的門衛遠遠叫說:「衙署門前休得嚷鬧,走遠些去!」
  梁景安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拿著一柄劍分外尷尬。
  「梁爺,我真的沒對小姐怎麼樣,請您別怪。」荊介趁此解釋說。
  梁景安還沒反應,對面街角的小巷弄裡,似乎有女子尖叫,聲線旋即截斷在空中,彷彿被人摀住嘴巴。
  那把叫聲清亮尖細,像極了梁若萍的聲音。
  荊介和梁景安對望一眼,同時邁步朝巷弄奔去。
  巷弄裡陰暗窄小,有幾名身穿綢衣的尊貴人,以錦帶束腰,圍堵在一名少女身邊,不斷拉扯少女臂膀。
  少女正是梁若萍,不知怎地竟被這群無恥之輩圍堵,面露驚恐之色。
  其中一人更是逾越,竟用身子抵住梁若萍,手還壓在她嘴上。這批人似乎都是朝官,有的還戴著官帽,行徑大膽囂張。
  「該死的傢伙,受死來!」梁景安血都快從眼裡噴出來了,利劍剮著一面牆身,朝那批人衝過去。
  他正想揮劍劈下一人腦袋,擠著梁若萍的人,眼神由驚駭轉為怔愣,揚聲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莽漢!」
  梁景安一見那人,立即定住。
  那人綢袍外夾著狐裘,狐裘外加了件裼衣,服飾華貴,卻長得臉扁腮尖,眼帶三角,一副奸詐狡猾的惡相,特別是他一隻左手,整截齊肘斷去,令他的形貌更顯突兀。
  可偏偏是這樣的人,令梁景安錯愕,原先快要發狂的臉上,這時也血色褪盡。
  「你現下是要拿劍砍我嗎?」男子露出蔑笑。
  其他幾人唯男子馬首是瞻,見梁景安持劍呆立,雖都驚惶,但也漸漸冷靜下來,退到男子身邊。
  荊介奔了過來,不懂梁景安怎會變這副模樣,握劍的手筋肉賁起,微微顫抖。
  「沒見我們在這裡,人都不會喊了?」斷臂男見又有人過來攪局,恨恨的放開梁若萍,對梁景安斥道。
  荊介從沒看過這樣的人,自己惡行被人撞破,居然還喧賓奪主,天下焉有是理。
  梁景安垂下長劍道:「六堂兄,小弟……小弟失禮了。」
  直到這時荊介才明白,原來他們是一家人,這家人不知怎麼搞的,彼此間關係錯綜極了,叔父這般對待姪女,而互相又這般敵視,實在亂七八糟。
  梁若萍靠牆掩面坐下,不住啜泣。
  斷臂男橫了梁若萍一眼,笑說:「好姪女,別哭,六叔心疼妳呢。」
  這番無恥話聽得荊介火冒三丈,礙於自己是外人,只能默默吞忍。
  梁景安比荊介更怒,劍柄快被他捏爆了,卻始終咬牙不語。
  「怎麼,你聽不慣,你覺得我卑鄙無恥?」斷臂男猛推梁景安一把,跟著又推一把,「你想拿劍砍我嗎?」
  梁景安踉蹌退後,低頭不敢看他,將劍默默收回鞘裡。
  「我這條手臂,便是為了好姪女斷的,連我五哥都為她死了,摸她兩把都不行嗎?」斷臂男越說越大聲,不知是想羞辱別人,還是羞辱自己,「摸她兩把不行嗎,我早就摸遍過她啦!」
  他的脖子忽然給人掐住,一股大力漸漸收緊,扼得他快斷氣了。同伴見他雙眼凸出,連忙拉扯那人的手臂,想把那人拉開。
  那人是氣到極點的荊介,眼看就要把男子捏扁,任那些文士如何拉他,也如蜻蜓撼柱。
  委頓在地上的梁若萍,極輕極輕的說:「荊大哥……放了他吧。」
  荊介本也不想傷人,只想教訓一下這名惡徒,聞言將他往空中一舉,用力向後一甩,摔得他在地上打滾五六個圈,差點沒撞在牆上。
  他的同伴全搶過去,腋著扶著拉起他來,他摀著脖子臉頰充血,難過得快昏死過去。
  有幾人叫道:「小子,敢毆傷當朝尚書台度支部主簿,你……你好大狗膽,報上你的名來!」
  荊介瞪眼追上前,那幾人哪敢再說,扶著斷臂男一溜煙跑出小巷外,連回都不敢回頭。
  小巷子又恢復平靜,帶點秋風蕭索,梁景安遲疑一會,過去想扶起梁若萍,被梁若萍一把格開。
  她擦拭涕淚,扶著牆緩緩爬起來。
  「萍兒……」
  梁若萍低頭看著地面,沒有怨懟,只平靜說:「四叔,你剛才既沒有幫我,現下也不必幫我,我還能站。」
  梁景安痛苦道:「妳是在怪我嗎?妳明知道他們是誰,我又能怎麼做?」
  「只有你能告訴自己該怎麼做,而我不能。」梁若萍慘然微笑,看著他說:「但你永遠都無法反抗他們,從前是這樣,如今是這樣,將來到死還是這樣。」
  梁景安呼吸急促,抓著她的肩膀說:「妳這樣說不公平,他們是大宗,我們是小宗,我們對他只能這樣!」
  梁若萍像被什麼污物碰到,奮力掙扎,力量大到背都重重撞在牆上,但她完全沒感覺,只激動說:「對,就是這樣,所以你才會任他們凌辱我──在我那麼小的時候!」她的淚水再次潰決,聲嘶力竭說:「全梁家都放任他們凌辱我,只有梁逍哥哥,只有逍哥為了救我和他們拚命!全梁家只有他是男兒漢,只有他是!」
  梁若萍痛哭出來,不可扼抑的大哭特哭,彷彿想哭出這輩子的酸處。
  梁景安閉著眼睛不說話,良久,伸手想安撫她說:「萍兒……我……」
  梁若萍以手掩面,近乎哀求說:「你走吧,請你走吧,走吧。」
  梁景安手離她肩膀不到半寸,停住,頹然嘆了一口濁氣,低頭離開。
  荊介默默目睹這一切,直到梁景安由自己身邊走過,他仍然沒動一下。
  這是一場悲劇,也許只是這世間無數悲劇中的一個,並不出奇,但確實是場悲劇。
  他從沒想過,這名看似擁有一切的女孩,有過那麼慘的遭遇,如今就像朵枯萎的花,瑟縮在這條陰暗的小巷內,如此無助。
  梁若萍始終沒抬頭,也許是羞慚,也許是心如槁木,默默泣飲了許久,才說:「你都知道了。」
  她的聲音居然很平靜,甚至咧嘴強笑一下。「這就是我,以及我的過往,你都知道了。」
  她緩緩告訴他身世,她是一名養女,在襁褓中便被人遺棄,在梁家安靜長大。由於出生時受了風寒,身子一直不好,在梁家地位也不高,但過的日子還算平順,直到長大到能吸引人,被那些叔父欺侮為止。
  梁逍比她晚進梁家,是梁家長輩在外留的種,到梁家後地位比她還低,卻異常倔強,只肯和她說話,成為唯一敢保護她的人。
  事情發生後,梁逍刺死其中一名叔父,夤夜逃離梁家,當時他也不過才十多歲,只來得及和她作最後的話別,從此海天永隔。
  梁家家主知道後,斬了那名獨臂男一條手,要消息務必不得洩漏。
  梁若萍無法肯定,他似乎曾派人追趕梁逍,不知是要滅口還是怎樣,所幸終究未能追到。
  她繼續在梁家安靜長大,後來得到宮中梁皇后的疼愛,地位才高起來,再也沒人能欺侮她,直到現在。
  「我那時和逍哥約定,有一天他會前來帶我走,但他終究沒來。」梁若萍目光淒迷說:「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派你來救我,我知道的。」
  荊介一時間思如潮湧,不但憐惜眼前的女孩,想到大師兄那翩翩風采,竟有如此坎坷的過往,不禁為之黯然。
  梁若萍由脖子上解下鍊墜,墜心是一枚玉佩,略成環形,中央穿了小孔,色澤溫潤美麗。「半年前,我在自己桌上發現此物,底下還壓著字條,寫著『萍妹留念』四個字。」
  荊介不明白道:「這是?」
  「這是璆琳。」梁若萍將玉佩湊至嘴邊一吻,握緊道:「璆琳是一種極美的玉石,只產於西陲一帶,中土沒有,我想……我想這是逍哥送我的禮物,他那時回來過。」
  荊介沒料事情還有這番轉折,暗想半年多前,大師兄確實曾前往北疆一趟,說不定真到過梁府,留下了紀念。
  梁若萍忽地又哭泣出來,淚流滿面說:「逍哥人雖然偏激,做過好些狠心事,但他是真正關心我的,荊大哥,他是真正關心我的,你說是不是?」
  *
  荊介回莊後,讓小四幫他帶消息給狂獅大叔,躺在房裡靜思。
  師兄這一生確實做了許多錯事,傷害過許多無辜的人,可他在幼年一時激憤的義舉,卻讓梁若萍終生難忘。可見再怎麼怙惡不悛,只要能行好事,便能讓一二個人感懷。
  如此說來,做了一百件壞事的大師兄,若能行一百件大好事,便也該能功過兩抵。
  自武林盟會後,這件事始終縈繞在他心頭,大惡之人若是改過,過去的事也能一筆勾消嗎?
  他在內心暗自發誓說:「大師兄,咱們是真心想要悔改,過往做了十件惡事,便用十件大好事來償,做了一百件惡事,便用一百件大好事來償,這樣總該可以了吧?」
  *
  隔天中午,他和狂獅及寇北辰,前往城北一處僻靜的宅邸,宅院不大,已經有人在門口等候。
  馬車是傳舍備的,車輿有點髒破,寇北辰不知在車後座放了什麼,以厚布蒙著,居然異常沈重。
  在門口等的是一名侍衛,腰間配刀,把三人請下車後,拉著馬車想走開,居然拉之不動。
  寇北辰笑說:「請將馬車留下,我有東西要呈給殿下。」
  三人被領進宅院,由側翼廊道進入內間,一名穿綾羅黃袍者出來相迎,濃眉虎目,臉形瘦長,正是當今的東宮太子。
  寇北辰搶先過去跪下,伏拜說:「末將寇北辰,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荊介和狂獅都有點尷尬,沒想到他行此大禮,若不跟進,便顯得十分突兀,但若要學他跪下,還真有點不大情願。
  太子是個明白人,當即將他挽了起來,對荊介等人笑道:「寇校尉,兩位壯士,這裡不是宮中,千萬不要拘禮。」
  這一下寇北辰固然感動,連荊介和狂獅都對他刮目相看,暗讚這位太子與眾不同。
  四人讓進暖閣中,分主客各自落座,寇北辰見官矮三分,不斷對太子禮啊讓的折騰好半天才真正坐下。
  暖閣內燒了盆炭火,兩名侍衛送上茶水後,退到暖閣後方,看樣子並未離開。
  太子爽俐說道:「一些事我已聽萍妹說了,兵部那些混帳東西,連前線的軍需都敢耽擱,瞧我不砍了他們腦袋!」
  他說話時濃眉直豎,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形象,看來不像在虛應故事。
  三人都想這趟找對人了,難得他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魄力。
  寇北辰拱手說:「殿下容稟,軍需固然要緊,然而有幾樣更要緊的事,恐怕比軍需難辦得多。」
  太子挺起腰桿說:「我這趟來正要聽聽前線軍情,寇校尉請說。」
  閣內擺設得十分樸素,似乎是太子私闢的行館,門庭深深,在巳末午初時分顯得格外幽靜。
  就在這種氛圍中,寇北辰逐一道來北疆怎麼調動軍隊,平堪王怎麼返京,戰情如何外馳內張,把柳君絕探知的消息,如數稟告殿下。
  年輕的太子異常沉穩,不知純粹是冷靜,還是不曉得局勢危殆。
  寇北辰怕他不懂,強調說:「殿下,塞外上京離并州雖然有千里之遙,但青狼軍行動剽悍,連趕十天半個月,便能──」
  太子抬手表示知情,閉目凝思一會,問道:「北疆如今是誰當政,地位安穩與否,朝中都有哪些勢力?」
  他這麼一問,寇北辰和狂獅都頗驚訝,暗自佩服他內行。
  寇北辰細細分說道:「北疆如今的君主名叫蒲善,素有賢明之譽,上京百官似都聽服他。早前武律王未死,軍政大多都由他掌管,待他命喪柳大俠之手後,軍權便還歸蒲善。百官列卿之外,他最信任的是傾天教國師澹台滅明,此番調回平堪王,卻有些意圖難料。」
  「月前青狼軍攻打漢中,是那個平堪王的意思,還是蒲善的意思?」
  他這一問切中題旨,可寇北辰卻答得殊無把握:「殿下容稟,咱們於塞外上京,一切消息都來自柳大俠,柳大俠武功蓋世,可終究只有孤身一人,許多事都僅知其外,而無法探知其內,這件事也是一樣。」
  太子蹙著濃眉沉吟,荊介特別好奇他那對眉毛,實在濃得異於常人,眉角毛根四散,象徵著他無窮的精力。
  他彷彿對上京內情極有興趣,能弄明白一分,便非要弄個明白,追問道:「那麼那名酋首蒲善,是個什麼樣的人,平常個性如何。」
  他原也只是問問,想由內而外知悉敵人,暗想寇北辰一個小小校尉,對此也未必清楚,哪知寇北辰說:「殿下您問對人哩,末將早年曾隨使節北赴上京,有幸……不,是湊巧參與過北疆大典,當時蒲善設帳款待,一直宴飲到深夜為止。」
  太子好奇道:「噢,那蒲善長得什麼模樣?」
  「方頭大耳,長眉細目,瞧起來挺和善的。」寇北辰仰首陷入回憶,「當時大宴到了半夜,幕帳裡掌著酥油燈,燻羊烤肉如流水價送上來,北疆烈酒那股嗆辣,末將至今都忘不了。
  「蒲善當時坐在帳中央,嬪妃隨伺在將臣左右,細心奉侍,與中土禮俗全然不同。酒肉美嬪之下,眾人都頗有微醺,嚷鬧拍桌全無禁忌。那時忽有一陣風穿帳而過,將酥油燈吹熄,帳內登時陷入闃黑,不片刻,有一嬪妃喊叫著夷語,不知在喊些什麼。後來譯官告訴咱們,原來那名嬪妃遭人非禮,不知被哪個大膽傢伙上下其手,因此尖叫。」
  他這趟故事一說,幾個人都聽上了癮,急著要他繼續說下去。
  「當時咱們不敢妄動,誰知這批蠻子搞什麼,帳內全是對方在說話,後來才由傳譯轉告咱們。」寇北辰吊足他們胃口,又說:「有大臣立即叫侍者掌燈,一片漆黑中,掌燈也不那麼便捷。那名嬪妃居然頗有急智,怕非禮者跑了,一把將那人腰間短匕拔了出來,一方面自保,一方面也當作憑證。就在侍者將要掌燈之際,蒲善忽命眾人全數將腰刀拔出,扔至大帳中央,他喝令幾次,群臣諸將才一一照辦,將刀拔起扔出,幕帳內一時鏘啷亂響,嚇了咱們老大一跳。」
  寇北辰略帶苦笑,笑容既是欽佩,又有些敬畏:「這一來掌燈之後,自然沒人查得出腰刀何來,非禮者又是哪位,一場禍事冰消瓦解。後來咱們聽譯官一說,才驚覺蒲善大度惜才。此後有好多年,青狼軍中竄起一批不怕死的猛將,說不定其中便有當年酒宴中那人呢。」
  太子與荊介等人一聽,心情複雜無比,對這名大度君主都極佩服,真當得上賢明之譽。可偏偏這人是中土大敵,他越是賢明,中土家國便越危險,幾人良久都不說話。
  太子忽爾拍桌,忽爾搖頭嘆息,似是有一股鬱氣無法宣洩,半天後嘆道:「天朝危矣,中土危矣,唉。」
  寇北辰趁機進言說:「殿下,青狼軍月前久攻不下漢中,可見他們也並非無敵,況且有柳大俠在上京壓制,北疆君臣無不凜懼。青狼軍此番調兵,可能是想偷襲并州數關,長驅直入雒陽,咱們不可不防啊。」
  太子此時正需要激勵,即便並非真話,說不定都會贊同,何況他說的在情在理。他重重點頭說:「寇愛卿說得極是,說得極是──你可有什麼對策?」
  已然升格為「愛卿」的寇北辰,難掩心中得意,嘴巴咧得連鬍子都藏不住,「啟稟殿下,雁門關在張郡守統領下,尚稱固若金湯,此際末將正在北山增設亭障,可與關城互為犄角,若能得朝廷支援,想必能更加鞏固。」
  「不錯,這主意挺高。」太子夾頭讚賞幾句,片刻後才說:「只是兵部尚書日前才因故黜免,遺缺至今未補,想增兵邊郡,興許沒那麼容易。」
  寇北辰的如意算盤打錯,失望道:「難道不能多派一校、甚至一部的步騎兵嗎?」
  太子安撫他說:「寇愛卿別急,此事我向父皇說去,倘若沒有旁人從中作梗,增兵不是問題。」
  「旁人是指……」
  太子虎目陰沉下來,揉搓左手上的扳指,冷哼說:「當然是指常侍王榮、莊貴等人,被黜免的兵部尚書朱靜一,便是他們薦舉,他們當然不會甘心。」
  「這等邊郡要務,難道他們也要阻攔?」
  「你該不會不知道吧,他們是最力主與北疆議和之人,當然反對增兵。」太子一臉不虞說:「自數年前父皇遷出尚書台,將太尉諸事移往兵部,這幫人便處心積慮安插人手──他們受了北疆重賄,當然要幫北疆說話,這批奸佞,只會對皇上灌迷湯!」
  在場人對這等宮廷內鬥都略知一二,卻不想連關隘之事,他們也能鬥上。
  尤其是荊介,剛聽了北疆君王之氣度,這刻卻見朝中小人爭奪,不禁有種無力感。其實又何止是朝廷,武林中各門各派,哪一處不在爭鬥奪利,又何止是朝廷。
  寇北辰只顧得上眼前事,喃喃說:「如此說來,這批佞臣確實難纏。」
  太子浩嘆說:「這批沒卵傢伙只是小菜,頂多貪財而已,我最擔心的,還是後宮的李皇后。」
  「李皇后?」
  太子一再留神,確定無人偷聽後,才小聲說:「後宮兩位皇后,梁皇后是我親母,與李皇后本來還算平和,一直相安無事,直到兩年前,父皇下詔立我為太子,這才漸有齟齬。
  「李皇后本是正宮,但卻始終無子,父皇這才立我,卻不知她怎地豬油蒙了心,逐漸與王榮走到一塊,聯手對付我母子倆。」
  光是幾名常侍已夠讓人頭大,如今又多了皇后,寇北辰苦臉說:「那增兵之事?」
  太子大袖一揮說:「李皇后之父乃高句驪貴族,在本朝當了官,女兒更做了當朝皇后,與高句驪關係不問可知。她最近邀來一批使節,許多都是該族智勇之士,恐怕志不在小。月前高句驪助本朝抗擊北疆,甚得父皇喜愛,而瑯邪王那個蠢才,為高句驪武士搭救後,竟對他們言聽計從,一路把我朝賣給人家啦。」
  荊介沒料那些高句驪人,竟然與朝爭有關,而東海玄月宗看來正是其中要角。這些勢力橫勾直串,恐怕早已結合成一股不可輕忽的力量。
  太子恨恨說道:「高句驪人穿州過郡,每到一處衙府,便會調閱當地圖籍,瑯邪王非但不制止,反倒幫著喝令獻出圖籍,當真是個蠢才!」
  荊介等人都頭皮發麻,看來對方狼子野心,已是無庸置疑,他們北有豺狼,東有狡狐,哪能同時應付得來。
  荊介更由圖籍想到武功,暗忖若白衣女及彩衣絕麗等人,都是玄月宗人,則她們一路在中土攪風攪雨,偷人武功,目的恐怕亦昭然若揭。
  太子忽然起身對三個人拱手,剴切說:「寇愛卿,兩位壯士,請你們幫我一幫!」
  他這番紆尊降貴,三人哪受得起,忙不迭都彈站起來。寇北辰差點沒撞歪桌子,叫說:「殿下快別這樣,末將擔當不起,殿下有事請直管說吧。」
  太子也曉得自己身份,不宜逾越太過,搖搖手要三人都坐下,自己也撩起袍角入座。
  他呷了一口茶說:「如今朝廷內憂外患,光靠我一人之力,實在有力難施,我很需要三位相幫。」
  寇北辰為難道:「殿下如今可說是天朝最大希望,我等有目皆睹,但我們三人米粒之光,哪能對殿下有幫助?」
  「有幫助的。」太子信誓旦旦說,「目前朝中要職,三公九卿皆垂垂老矣,最重要的官職都在尚書台,如今台內有吏部、有度支、有禮部、有兵部以及都官,除度支之外,吏部有重臣徐衍昌掌尚書令,其餘禮部與都官,皆是李皇后及王榮把持,唯兵部目前要職懸缺。為抗衡李王,我須得將兵部握在手裡,方能調度兵馬,與北疆一決高下!」
  太子豪情壯志,但荊介等人依然不懂,他們能幫他什麼?
  「今秋百官考課,是三年一次的大校,照例當考校出諸卿殿最。其餘各職的官箴都已陸續在進行,唯獨武事因日前惡鬼烏風,延後考課。我體察父皇心意,料知最近有一場大校,其結果更將直接影響兵部缺銜。李后邀來高句驪武士,據說便與此事有關,倘若真叫他們在校場奪下『最績』,恐怕我連兵部也不能保、得束手由人啦。」
  寇北辰擔心道:「此事確實可慮,不知殿下的想法是?」
  「我曾經向父皇建言,要從皇城南北宮精銳衛士、以及八校尉屯兵之中,挑選最勇悍的一千人,編成戍邊勇敢士,由我親自統御,總承對付北疆事宜。李后等雖強力反對,可父皇卻不無稱許,這次考校,正是我證明自身的機會──我要你們幫我通知柳大俠,請他務必在比武大校前趕回京城,以絕藝助我成功!」
  他這話內容令人咋舌,先不提柳君絕能否知會到,在大校前能否回轉,光憑他一句話,便要武功蓋代的奇人趕回來助他,未免也太狂妄。
  太子見到他們表情,急道:「怎麼,你們也通知不到他嗎?」
  寇北辰看了看狂獅,狂獅則看著荊介,荊介當然毫無辦法,狂獅無可推卸說:「殿下,柳大俠如今在上京關注北疆,為了這事返回,似乎不……」
  「似乎不妥?」太子挑眉說:「但你曉得兵部若落入李皇后、王榮之手,這個仗就不用打啦!」
  狂獅略有不滿,忍不住想頂撞他,寇北辰連忙接口道:「殿下所言極是,兵部尚書一職,絕不能落入旁人之手。」他見太子惱怒稍有減緩,才婉轉說:「不過柳大俠身在北疆,確實未必能及時趕到,其實在座這兩位壯士,武藝皆是一時之選,當初甚至與北疆國師都對峙過,如果由他們在校場出手,您看是否合適?」
  太子不無懷疑的看著荊介和狂獅,沉吟道:「但我聽說高句驪武士功力強絕,這次來人之中,有一二位獨步海東,我恐怕非柳大俠本人,其餘皆不能敵──這次較藝太重要了。」
  他堅持只相信柳君絕本人,不知後者會作何感想,狂獅始終不以為然,對此也沒好臉色,然而寇北辰卻深知想拉攏太子,就必須立這個頭功,當即說:「我看這樣吧,讓我們回去研究一下,看怎麼通知柳大俠,京師這邊,至少留幾位強手,即便柳大俠趕不回,咱們在校場上也不愁無兵可用,殿下您看怎麼樣?」
  太子也曉得這已是最佳解法,眼下這批都是人材,不宜得罪太過,拍案笑說:「好,就這麼辦,三位回去商量一下,想聯繫我,直管來此宅邸便是。」
  他說著站了起來,似乎另外有事。荊寇等三人也站起來,寇北辰執禮說:「殿下,末將還有一物想呈上,望殿下笑納。」
  「喔,什麼事物?」
  「是一件奇器,末將在雁門關建亭障時,無意挖出來的,此物甚奇,正要呈給朝廷。」
  「一件奇器,怎麼從未聽人說過?」
  寇北辰苦笑道:「咱們早將奇器圖樣畫好送呈兵部,但始終不見下文,想是又有耽擱。」
  太子蹙眉惱恨一會,嘆了一口氣說:「那件奇器在哪?」
  幾人出了宅院,寇北辰將馬車拉過來,卸下車輿後的隔板,要荊介和狂獅相幫,將裡頭厚布包著的物件搬下車。
  他們三人都是力大之人,搬這件器物時,卻也雙臂吃力,器物怕不有千鈞之重。
  太子見是個重物,但厚布形狀又不挺大,好奇走了過去。
  寇北辰將厚布掀開,裡頭是個青銅鑄成的怪東西,表面紋飾斑斕,佈滿雲彩及饕餮紋,光這一點已十分罕見。
  那物像一輛無輪板車,又像一台大弩機,弩機斜架在車上,弩具與車板鑄成一體,車輪部位都是缺的,弩機與車板之間,鑲了一顆圓碩的銅球,銅球外嵌有條桿,亦嵌有撥牙機輪,條桿連接在弩機的柄頭上,弓臂不大,也沒有明顯的弩牙和箭道。
  表面看得出來擦拭過,卻仍然頗有鏽綠,年份不知有多久了。
  「這……這是床弩嗎?」
  床弩是一種特大的弩機,架在木床上,得由數人拉弩操持,能射千步遠,一個人即便用腳也沒法張正弓臂。
  「殿下明察,此物類似床弩,但顯然不是床弩,末將等也弄不清是何物,但覺此物必有大用,因而送回京城。」
  太子看著那具怪器械,謹慎的摸撫一下,感覺銅器冷若玄冰,驚嘆說:「果然奇特!」
  荊介一見那青銅器,看到器械表面的雲紋,登時有一種熟悉感,彷彿在哪見過。
  寇北辰進言說:「殿下,此物如此之奇,若能探究出其中奧妙,或許能用之於疆場。」
  這番話提醒了太子,他讚許說:「愛卿說的不錯,是該好好探究一番。」
  「荊壯士乃昔年造作聖手活魯班姻親,掌管魯記木莊,正是好的探究人選。」
  「好,好,看來愛卿連這事都幫我想好啦!如此甚好,那麼此物便交由荊壯士處理,設法探究出其妙用!」
  荊介至此才曉得,寇北辰定要拉自己來是何用意。
  *
  他們與太子話別後,一路上都爭論不休,荊介不免抱怨寇北辰把這事藏得太深,最後又推到自己身上。
  寇北辰不住抱歉,又說事關軍機,若能探究出結果,對戰情多少有幫助。
  那件器物太沉,他們請太子先留在宅裡,視需要再行搬移。
  狂獅始終對太子想邀柳君絕一事不滿,寇北辰對他說:「老獅子,太子是滿朝最能幫咱們之人,咱們不先為他出力,這個作也合不起來──何況你怎知柳大俠怎麼想,柳大俠比咱們高明百倍,咱們把話帶給他,該怎麼做聽他吩咐便是,你又操那麼多心做甚?」
  狂獅一想也是,這才噘著嘴巴不說話。
  「你若同意,便讓牛旁辛苦走一趟上京,通知大俠去吧。」
  「不,由我親自跑一趟。」狂獅表情凝重,「咱們與太子之事十分機密,牛旁武藝不高,我去一趟更加保險。」
  荊介擔心道:「大叔。」
  狂獅搖手表示自己心意已決,笑著拍拍他肩膀:「看來又要分離嘍。」
  荊介見他塵霜滿鬢,笑容也有老邁苦澀之感,內心不由酸處。
  「十數年間關,萬里風霜何足道。」狂獅喃喃輕嘆,「只盼那個太子,別令咱們失望才好。」
  *
  狂獅離京之後,寇北辰與太子又約定會面,商討後續之事。
  這幾日荊介除了憂心國事,都在木莊和人商量那件奇器。他曉得莊裡兩位師傅,論口才論做人,臉皮白淨的蔡師傅勝過袁師傅不知幾凡,然而論到技藝,他更相信袁師傅。
  他讓兩人分工合作,袁師傅和他去宅邸看那件東西,師夫人那,則由蔡師傅統籌負責。
  袁師傅一見到奇器,整個人便迷上了,想撫摸銅器又不敢摸,興奮的又叫又跳。
  荊介曉得要成就一項技藝,除了天分之外,還得有這種痴迷的癖性,因此笑著由他發瘋。
  他們想把奇器運回木莊,但宅裡侍衛不肯,只好等改日在與太子說項。
  袁師傅也並非非搬動不可,這幾日匆匆畫了圖紙,竟在木莊做了件奇器出來,雖然是木造的,但也足以讓人嘖嘖稱奇。
  幾天以來他在院裡抓頭皮鑽研器物,荊介陪在他身邊,自去想自己領悟的武學。
  有時袁師傅遇到疑惑,便匆匆趕去宅邸,回來就聽他喃喃說:「妙,真妙,原來這支條桿能牽動弩柄的機輪,每五十牙距轉動一周,令弩機連續發動──不過橫在機柄下的後樞輪是幹嘛用的?」
  荊介心想自己還真沒找錯人,便全交由他處理,不再理他。
  蔡師傅每天帶徒弟上工,忙了好多天,聽說已有不小進展。荊介頗想看看他們成果,也一直想向師夫人道謝,幫袁師傅告個假。
  這天他隨蔡師傅來到城北,造訪師夫人的府邸,他並非今天唯一到訪的外人,早在他們之前,已來了一批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
  他一見庭院中幾名俊男,心想這可又遇到了──是那批品貌出眾高句驪武士,男的女的都有,而且多了好多生面孔,似乎都是雒陽的公子名媛,如彩蝶一般在他們身邊轉繞。
  「那批人前幾天也來過。」
  蔡師傅小聲提醒他,帶著徒弟走入湖心島上,自顧自開工。
  他們動作很快,水榭已經初具規模,臺基約有二尺高,柱礎樑架皆已安正,面闊三間,進深兩間,是閣上有閣的重樓。
  構工的木料器材全堆在島上,徒弟們在木馬架上刨削木料,敲敲打打好不忙碌。
  梳著雙高髻的女孩,帶同伴繞過九曲橋,來到島上,向眾人指點介紹,彷彿是主人一般。
  許多少女見了水榭都發出嬌呼,徒弟們低頭不敢多瞧。
  雙高髻女孩穿了件嫩綠色裙裳,剪裁合宜,天氣也真的冷了,外頭加了一件狐皮裘。
  她始終跟在高句驪人身邊,彷彿一個不自主的附件,荊介一眼便認出她來,是那天館舍外見過的沒錯。
  多數男女他都看過,甚至連聖劍門的凌綺芸也來了,一直跟著那名朴姓武士,眼神裡充滿傾慕。
  荊介有點奇怪這些公子佳人們,平常是否都很有閑,鎮日無所事事到處遊逛,和汗流浹背的工人襯比,反差實在很大。
  倒是那名紅衣美女,並未出現在人堆裡,上回她也是獨來獨往,有一種與眾人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眾人看到他了,那名俊帥的朴姓武士,顯然在人中地位也最尊,對他露出略顯敵意的微笑。
  他不懂對方敵意何來,不亢不卑點個頭,剛想走開,院落外站著一名豐腴的美婦人,對湖中島叫說:「倚君!」
  雙高髻女孩一怔,匆匆踏出九曲橋,來到美婦人跟前說道:「乾娘,您來啦。」
  美婦人自然是師夫人,風雅中隱含薄怒,荊介離她們比較近,聽到她說:「不是叫妳別帶他們來,妳就是不聽。」
  女孩垂首不去看她,反而去看旁人是否有聽到,似乎甚感羞慚。
  師夫人搖頭嘆氣,望著荊介苦笑,荊介趕忙上前執禮說:「夫人,晚輩來向您問好。」
  「咱們是自己人,別客套。」師夫人和他寒暄了會,對女孩斥說:「還不送妳那些同伴出去,咱家近日修堂造屋,不留外賓!」
  女孩咬唇說了聲是,怒瞪荊介一眼,掉頭走開。
  她好像把氣出在荊介身上了。
  師夫人又嘆一口氣,無奈的領著荊介,由大水塘繞到後院花廳,邀他入廳坐下,吩咐女婢奉上香茗。
  荊介一坐下便覺得不對,凳子面仍很溫熱,似乎才有人坐過,再看花廳一面落地框罩,背後屏風裡有條人影,卻不知是誰。
  師夫人若無所覺說:「怎麼今天那麼有空,來看水榭的進度嗎?」
  荊介起身向她一揖,感謝她幫木莊那麼大忙,調來所需木料。
  師夫人笑說:「謝什麼,調來木料也是幫咱家造屋,哪是為了別人。」她略有停頓,問道:「不過近幾天好像沒見袁師傅,怎麼他不舒服嗎,還是另外有事?」
  這也是荊介來的目的,他向師夫人解釋幾句,幫袁師傅告罪。
  師夫人驚喜道:「那很好呀,貴木莊越發興旺啦,開始做起朝廷生意?是幫哪個朝官做事,匠作少府還是大司空?」
  與太子合作一事本屬機密,他連袁師傅都沒透露,但對師夫人,總覺得欠了許多情分,便不涉旁由的說了。
  師夫人本在喝茶,聽完後臉色微變,笑說:「居然是幫太子做事,你怎生有此機遇,你識得太子嗎?」
  荊介笑道:「是雒陽梁家一位小姐的介紹。」
  師夫人的茶碗懸在空中,「雒陽梁家的小姐,哪一位小姐?」
  「她叫梁若萍,是晚輩新近結識的,夫人或許不認得。」
  匡啷!茶碗打翻在案上,濺濕了師夫人的緞面袖袍。
  「夫人!」荊介驚訝的同時,也注意到屏風後的人微微一晃。
  師夫人臉色蒼白,彷彿聽到一個最不想聽到的名字,聽到後不免勾起許多回憶,以及許多恐懼。
  「原……原來是這樣,梁家與……與太子素來交好,難怪……難怪……」一個如此有閱歷之人,這時居然話都說不周全。
  屏風後的人嘆一口氣,顯然是一名男子。
  師夫人聽到他嘆氣,彷彿也恢復了寧定,招女婢收拾茶碗,撤去茶盤,淡定說:「那麼你們便好好的幹,機會難得。」
  荊介拱手稱是。
  一名老僕走進花廳,垂手對師夫人說:「夫人,府外來了一輛車,說是後宮有事請您去一趟。」
  師夫人專做絲綢水粉生意,與後宮嬪妃大多交好,便問:「是哪位貴人的車,張美人嗎?」
  「派車的人說,是李皇后。」
  師夫人大驚站起,詫異說:「是李皇后,她怎麼……怎麼……」
  老僕跟她好多年了,聞其聲而知其意,小聲說:「是否要老僕回說您身子欠安,出不得戶?」
  師夫人擰眉苦思良久,搖頭苦笑說:「興許是我多慮,罷了,我這就去一趟吧。」
  荊介也不明白她想什麼,料她做此生意,與李皇后當也不陌生。
  師夫人對他說:「荊公子,咱們改天來花廳再敘。」
  「曼青,妳其實可以不用去。」
  屏風後的男子走了出來,越過落地框的圓形中空,走入花廳。
  荊介一見那名男子,坐著都變站著,站著都要跳了起來,驚叫道:「怎麼是你?」
  男子濃眉大眼,鼻直口方,有一定年紀的臉上,殘留有稚氣的痕跡,皮膚是好看的淺褐色,若露出笑容會更好看,然而此刻卻憂心忡忡。
  他挺胸拔背來到師夫人身邊,兩人相互一襯,再找不到更匹配的一對人兒了。
  這就是江湖中人見人畏的獨尊幫幫主歐陽甲秀,朝荊介略一點頭,似乎遇到他也有點意外。
  師夫人伸手和他緊緊一握,旋即放開說:「不要緊,我去去就回。」
  歐陽甲秀即便不想她去,也找不到理由,事實上連他也覺得自己是過慮,興許真的沒事。
  師夫人與他相望良久,對荊介笑笑,加了一件披風之後,隨老僕離開。
  花廳中只剩下荊介和歐陽甲秀,後者背手在迴廊停佇,直到看不見師夫人了,才回頭說:「你覺得很奇怪嗎,我竟會在這裡?」他不等荊介回答,笑說:「像我這樣的男人,和她這樣的女人,不在一起那才奇怪。」
  荊介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這兩人確實是一對。
  歐陽甲秀在花廳中踱步,來到一幅掛畫前,看了一會畫中雅俊的男子,緩緩說:「我曉得你和柳大俠頗有淵源,卻不料你和曼青竟也相識。」
  曼青想來就是師夫人,但荊介不懂他怎會提到柳君絕。
  「你沒見過柳大俠對吧。」歐陽甲秀指著畫中人說:「這幅掛畫畫的,就是柳大俠本人。」
  荊介頭腦轟然一炸,他這輩子最佩服的幾個人中,柳君絕不排第一也排第二。他走到掛畫前方,呆呆看著畫中人,風神俊朗裾袖飄逸,眉心一顆紅點,確實有七分像魯君婥。
  歐陽甲秀虎目溫潤,充滿情感說:「柳大俠和他師傅無極老人,是我這一生最佩服的兩位人物,唉。」
  荊介驚訝的看著這名豪客,在他身上找到共同點。
  「無極老人武功絕世,與傾天教前教主慕容美那一戰,早是武林百年來第一傳奇。而他的愛徒柳君絕,更是驚才絕豔,我這一生雖然自命不凡,但對這對師徒,當真只能五體投地,唉。」
  在他又一次嘆息聲中,荊介重溫這些掌故,眼眶中泛著淚光。
  「可惜這類天才,給身邊庸才的壓力實在太大,讓人深恨自己愚蠢,恨不得自己能消失,又或讓這些天才消失。」歐陽甲秀蔑笑中帶著憐憫,彷彿深切瞭解庸才的心情,「和他同時代的人,都恨不得他能早早死去,反倒是後輩卻極推崇他。所以最恨柳君絕的,只能是他最親的師弟南宮鐵彥,這樣你總該懂了。」
  荊介黯然點頭。
  「如今老人已死,柳大俠身處北疆,中土徒然留下那些庸俗的厭物,當真無趣之極──嘿,我真想找點有意思的事來做做。」
  他說這些話時,荊介已聽到腳步聲往花廳來,來人腳步極輕,但速度卻極快,讓他暗自吃驚。
  那人進花廳後,來到歐陽甲秀面前,拱手拜說:「幫主,都打聽清楚了,玄月宗主一青妍剛抵達雒陽。」
  「知道住在哪嗎?」
  「這點倒不清楚,她一進城便被車馬接走,不過玄月宗在雒陽的落腳處,屬下已探出來了。」
  「好,好,好!」歐陽甲秀眸子凜然生輝,緩緩對荊介說:「小兄弟,有沒膽量和我們去挑一挑玄月宗的分壇?」
  *
  荊介幾乎跟不上歐陽甲秀,輕功一直是他的罩門,歐陽甲秀看似走不快,然而一跨步便是丈餘,輕鬆寫意的在前方領路。
  他身邊那名屬下,荊介頗有印象,是之前去聖劍門鬧場的狂狷書生,被紅衣女刺傷後,英俊的臉上有一道傷疤。
  「笑秋,還有多遠?」歐陽甲秀笑說。
  荊介記起來了,那人的名字叫江笑秋,好像是獨尊幫的使者。
  江笑秋一個提縱躍上屋脊,回頭道:「就在前方不遠處,似乎是那些閹人的私宅。」
  三人先後躍至地面,小巷裡十分僻靜,黑瓦牆內便是江笑秋說的大宅,玄月宗位在雒陽的據點。
  歐陽甲秀按著粗礪的牆身,獰笑說:「這些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中土攪風攪雨,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說著他朝江笑秋使眼,爬遊著躍進高牆。
  荊介急忙追在他身後,才剛躍入宅院,便見兩人竄至一條遊廊內,有一白衣男子,哼也沒哼便倒在兩人手下,怎麼動的手他都沒看到。
  歐陽甲秀給荊介的感覺,一直甚是平和,對自己也客客氣氣,但直到這一刻,荊介才發現他也有另一面,一旦面對敵人,那種狠辣是讓人不敢領教的。
  三個人一路推進,但極小心,歐陽甲秀和江笑秋,彷彿經常幹這種事,沿著廊廡襲殺了好幾名白衣人,即便是亭亭玉立的女子,也絲毫沒有留手,看得荊介膽顫心驚。
  他們在一處樓廊外停下,查探了一會才又推進。歐陽甲秀見他臉有不虞,笑著對他說:「小兄弟,你心中定在怪我狠辣,可你不想想,這批人在中州濫殺多少無辜,他們的心比咱們更狠,越是多殺一人,將來便救了中土許多人,你懂嗎?」
  荊介也不是不懂,畢竟他在神龍大山,在雒陽城內,都看過玄月宗濫殺,只是要他眼睜睜看著人死,終究於心不忍。
  歐陽甲秀冷笑,搖頭對江笑秋說:「也罷,看在小兄弟面上,咱們今天就慈悲一點,少殺點人吧。」
  他說著忽然竄出去,併指連擊一名背對他的男子,令男子倒地不起。
  荊介見他居然肯破例留手,心中有點感動,對這豪邁的男人更加喜歡,低喊道:「好一招指掌三截擊。」
  江笑秋瞇起雙眼,露齒對他微笑,緊跟在歐陽甲秀身邊。
  三人深入了小半炷香,居然沒驚動旁人,看來玄月宗似乎並不如傳聞中難纏。
  「玄月宗武功與五武林全然不同,據說是高句驪結合了扶桑倭人的武學,創制出一門玄秘武功。」
  「扶桑倭人?」
  「那是高句驪東邊不遠的島國,與高句驪征戰多年,後來才為高句驪收服,久而久之也融入高句驪了──那玄月宗主一青妍,似乎就是倭人。」
  歐陽甲秀停下腳步,在某個院落傾聽,往前一個院落隱然有人在說話,他帶兩人潛行過去,低聲道:「玄月宗武功不為中土知悉,然而那日你也見過,在他們頂級好手之中,似乎有牽引氣機的能力,不動手也像動手。」
  「那門功夫確實可怕。」荊介心有餘悸說。
  「小兄弟你的武功也挺特別,難道是柳大俠親傳?」歐陽甲秀開玩笑道,「除了頂級好手,玄月宗特別善於學人武技,連我的掌法都被他們偷去七七八八,也算了不起,嘿。」
  荊介回憶道:「他們還有一路劍陣,特別講究多人合戰,聯手的威力至為驚人。」
  「這點我可以作證。」江笑秋摸撫臉上傷疤,表情怒笑兼而有之。
  歐陽甲秀咧嘴失笑,忽地要兩人安靜,貼著一棟樓的廂房牆板,不敢妄動。
  他們曉得找著了正主,都俯低下來,極輕極輕的繞到堂屋背面,一處有窗的序壁下。
  就聽堂屋內有人哈哈大笑:「太好啦,真是太好啦,妍宗主現下人呢,幾時才過來呀?」
  屋內一個人陰沉說:「如今時辰還早,王爺請稍安勿躁。」
  「我還不夠稍安勿躁啊,這一路以來,我稍安勿躁一個月啦,我想宗主想得緊啊。」
  說話男人聲音斯文,話語中卻一副急色樣,似乎極迷戀玄月宗主。
  歐陽甲秀聽了一陣,指了指屋內,在地上寫下「瑯邪王」三個字。他沒料到荊介幾乎不通文墨,三個字裡只看懂一個。
  瑯邪王坐立難安,那把陰冷聲音說:「王爺,您還是稍坐一會吧。」
  「不行,我坐不住,妍宗主怎地不先來這,莫非……莫非她在雒陽另有其他相好?」瑯邪王著急說。
  陰冷聲音笑說:「相好那是有的,不過是一名女子,王爺別吃這乾醋。」
  瑯邪王吁了一口氣,喃喃說道:「這才是道理呢,本王為妍妹茶飯不思,她可不能這般待我。」
  荊介等人聽了既是不齒,又暗暗好笑,暗想這名王爺對玄月宗主如此迷戀,比得上情竇初開的少年。
  荊介忽然想到,那班高句驪男女,一個個俊美無比,迷得雒陽城人暈頭轉向,豈不和這王爺一樣。莫非這等外貌魅力,也是他們蠱惑人心的工具。
  「且別提這些閒事,王爺,不知咱們想找的那批東西,王爺打探得如何?」
  「早便和風護法說啦,我巴巴從兵部問到消息,又巴巴打聽到東西藏在哪,一股腦都告訴你們,算是夠意思了吧。」
  荊介心中一動,不知道他們在找什麼,竟與兵部有關。玄月宗想要的東西,想必異常要緊。
  「雨護法,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對我說宗主的下落,你說她去見一名女子,是哪一名女子,總該能告訴我吧?」
  陰冷的聲音應當就是雨護法,他猶豫了會,終於坦承:「和王爺稟報也不打緊,那人便是李皇后,皇后知道宗主要來,出宮迎接她去了。」
  原來和一青妍見面的人竟是李皇后,屋外三人都甚驚訝,尤其是歐陽甲秀,一陣沉吟後,渾身劇震,失態的在序壁上碰撞一下。
  荊江都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大意,果聽堂裡有人叫:「什麼人!」
  那名雨護法更叫:「好個大膽的小賊,居然一共有兩個……不,一共有三個,全都給我出來!」
  歐陽甲秀急急站起,真就像一名被發現的小賊,毫無一拼的念頭,拉著兩人往外頭竄。
  江笑秋拉不住他,反而被他拉動幾步,叫說:「幫主,和他們拼了!」
  歐陽甲秀急怒道:「咱們不拼,咱們快走!」
  「小賊,還想跑!」
  堂屋的後窗整扇被震開,裡頭如水銀洩出一條銀色身影,背後的披風也是銀色,勁裝結束,臉容像是一名清瞿的文士。
  荊介有一種感覺,這名看似隨處可見的男子,實際上絕不簡單,那股令人難以揣度的氣味,與那名太極圖老者極相近,只不過老者極靜,而這男子斯文深沈。
  就見他雙手一張,叫說:「往哪走!」
  一排密如急雨的氣針激射而來,無形無影,卻真真切切刺中三人。
  氣針入體後像浸了醋的小蛇,酸麻直入五內,荊介大腿和膝膕處被刺中幾針,麻得一個踉蹌,差點沒跪倒。
  他驚駭回頭,就看那名男子一揮手,無形氣針又射來一排。荊介看不見那物,耳中卻聽到嗤嗤怪響,連忙翻掌橫在自己眼前,果然掌心劇痛,又被氣針刺中。
  他叫道:「你們先走,我來擋他一擋!」
  「別去!」歐陽甲秀喝道。
  男子哼哼冷笑說:「好小子,你來擋我一擋,你來擋我一擋?」
  他空著雙手在胸口併攏,十根指尖併成錐狀,發出了嗤啦怪聲,像一根大錐子似的朝荊介推去。
  荊介來不及提醒同伴,硬著頭皮雙臂互錯,冥想真形圖中崇偉的泰山,運勁發力一格。
  轟隆!前方迸射出燦爛的泰山圖,錐子也似的虛形,在圖案中央鑿了個孔,荊介退開六七步,臂膀極疼,但終究擋下了這一錐。
  那名男子無法置信,雙手仍併在胸口,一臉癡呆樣,宅院內傳來凌亂慌張的腳步聲,似乎是玄月宗幫眾。
  男子登時清醒,極不甘心自己的殺招竟叫人擋下,還是這麼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腳踏橫步,雙手握成峨眉刺形狀,向荊介逼去。
  荊介吃了他一招後,幾可斷定這人與太極老者是一路人,所不同在他招如針雨,和老者的氣旋截然不同。
  他對付老者已有心得,知道絕不能任對方出招,當即蹲低突竄過去,以黑爪勁抓襲他胸腹六處。
  男子果然猝不及防,一時間被他鬧個手忙腳亂,氣針發不出來,只好純以指掌功夫抗擊,他的手指和掌緣,比諸尖錐利刃也不惶多讓。
  荊介與他爪力對指力,雖不能說旗鼓相當,然而比遠距離擋針,情況好多了。
  兩人一招互擒,雙手絞在一塊,這時宅裡人都追出來了,大嚷大叫喊打喊殺。
  赫然有一記拳頭飛來,重重打在男子臉上,打得他半昏也似的向後飛去。
  來人是歐陽甲秀,顧不得江湖規矩,在這當口偷襲也只算他倒楣。他抓著荊介的手向外疾奔,就聽旁邊一座重樓,磅隆一聲爆炸開,湧出一大團火頭。
  跟著又磅隆一聲,隔壁房子也燒了起來。
  兩人在江笑秋掩護下,趁亂翻出院牆,江笑秋自房頂躍落至他們身邊,三個人翩然遠去。
  *
  歐陽甲秀絲毫沒有得色,早把剛才勇闖玄月宗之事拋諸腦後,相反的臉上焦急,奔行速度之快,彷彿有什麼人命關天。
  江笑秋不斷拉他說:「幫主,咱們歇一歇吧。」
  「你放手!」歐陽甲秀難得對屬下大聲,抽手怒道:「曼青有危險啦!」
  江笑秋愣愣說:「什麼?」
  荊介聽他說師夫人,暗想夫人有何危險,她不是進宮去了嗎?一想到進宮,登時驚叫:「原來如此,李皇后既然迎接玄月宗主去了,那麼又是誰召見夫人?」
  「正是,來接曼青的肯定不是要進宮去,曼青有危險啦!」
  在荊介簡短說明下,江笑秋才聽懂這段他並未參與的故事。
  他們一路往北,在一間客店的拴馬柱上,搶來幾匹駿馬,朝皇宮急馳而去。
  他們搶的馬兒銀鞍銀鐙,分明是雒陽貴公子的私產,荊介沒想到自己也有在雒陽縱騎的一日。
  三人還不到皇城便下了馬,繞著皇城尋找,都沒找著可能載師夫人的馬車。
  歐陽甲秀那麼高武功,此時居然滿臉熱汗,顯然是真急了,銳目射出寒光,咬緊牙關說:「倘若曼青出什麼事,我定要──定要──」
  「幫主別急,咱們再找一找,我去把手下都叫來?」江笑秋說。
  歐陽甲秀點頭,從懷裡取出一煙花砲仗,遞給荊介說:「小兄弟,咱們分頭去找,誰先找著了曼青,便施放此煙花示警。」
  說完重拍他肩膀,頭也不回朝一條大街奔去。
  等江笑秋也離去後,荊介茫然站在街邊,心想什麼人會做這等事,師夫人不就是一名生意人嗎?
  他越想越不能理解,將砲仗往懷中一揣,想找方向搜尋。忽然一輛馬車滴溜溜停在他身邊,一人掀開車簾子,對他笑道:「荊壯士,怎麼這麼巧,我正想去找你們。」
  車輿中的竟是太子,長臉蛋埋在晦暗中,就一雙眸子發亮,「請上車吧。」
  瞧他這態勢,由不得荊介拒絕,荊介為難的踩著車轅上去。
  太子的車毫不光鮮,刻意掩人耳目,駕車的侍衛也只穿尋常布衣,看就像一名車把式。
  他和太子面對面坐在車裡,實在有些不自在,倒是太子行若無事,默默看著雒陽城說:「冬天可真來了,你瞧路人多麼瑟縮,再過半個月,連河道都要結冰呢。」
  荊介本身並未感覺,經他一提,才想起這幾天似乎真的冷多了,城裡由蒼茫的黃色,漸次轉為有氣無力的慘白色。
  望著這名未來皇上,他覺得對方也有善感的一面。
  太子對他笑說:「你覺得寇校尉這個人怎麼樣?」
  荊介對這種臧否人物之事,素無興趣,尤其談得還是自己人,這會讓他有一種不舒服感。
  太子那雙利眼,定定的直射他,彷彿非要他說不可。
  「寇校尉是個……是個好人,能力也很不錯,應該很值得信任。」這番話雖然句句屬實,但還是有點尷尬。
  「他是個好人啊?」太子對這評價覺得有趣,自顧自說:「我打聽過寇校尉,他武藝非凡,統領部曲也指揮如意,這幾天我和他說話,覺得他見聞廣博,也懂得察情觀意,是個挺不錯的人才。」
  荊介暗想寇北辰大概升遷有望了。
  「然而我最欣賞他的,卻是他的福氣。」
  「福氣?」
  「他回來京師正是時候,兵部諸般懸缺,我與李皇后爭奪正熾,他趕在這個節骨眼回來,恰好揪出兵部的陋習。之前車場一把火還未追究,又生出這些事端,我就這事與父皇談過,他對此也甚為憤怒,叮囑我多革新呢──你說寇校尉是不是個福將。」太子笑臉盈盈說:「我令人去兵部將奇器的圖帛搜了出來,正坐實他們的散漫,父皇對奇器也很感興趣,不知你們探究得如何?」
  荊介照實說:「木莊已能夠造出奇器,雖然是木製品,但與奇器幾無二致,目前仍在全力探究。」
  「好,好。」
  「奇器在殿下宅裡,敝莊探究時頗有不便,盼殿下同意能將奇器移至敝莊。」
  「那有什麼問題,全權交由你們處理。」太子爽快道。
  馬車來到寇北辰的傳舍,侍衛入內找人來,馬車又往太子的宅邸走。
  太子最關心的仍是大校,問說:「柳大俠有消息沒有,他幾時能回來?」
  寇北辰苦笑說:「殿下,楚壯士才啟程沒幾天,應當還未趕到上京。」
  太子也曉得自己急了,揉搓雙手說:「不妨事,不妨事,咱們靜待消息吧。」
  他像是想到什麼,對兩人說:「差點忘了,之前車場大火,把兵部駕部司的車輿幾乎燒光,朝廷四處想補足,卻發現有人將全城的車輪都買光了。」
  寇北辰錯愕道:「怎麼會有這種事,那該怎麼辦好?」
  「這件事實在奇怪,父皇已命御史中丞下去查察,看到底是誰在搞鬼。」
  「但邊郡所需的軍需──」
  「我正要與你說此事。」太子濃眉聚攏在一起,「李皇后居然提議,說高句驪使節帶來了十數輛舟輿,每一輛皆可載大量貲重,攀高走低無不便利。高句驪人知悉此事,自動請纓借出,讓兵部載送軍需,父皇已經答應了。」
  荊寇兩人都呆了,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寇北辰除了疑惑,也有點好奇:「不知舟輿又是何物?」
  「舟輿是高句驪人的創制,我稍早見過,個頭極大,外型也結實美觀,不但能在路上走,遇上江河湖海也一樣能行,聽說他們便是靠舟輿渡海來到青州。」
  寇北辰睜眼說:「這麼神奇,那倒要仔細瞧瞧。」
  太子睨著他,令他頗不好意思。
  不多時車來到宅外,三人下車後,和侍衛一塊進門。
  他們一進宅門便知不對,幾名把守門戶的,這時都不在崗位上。
  寇北辰聳了聳鼻子,詫異說:「有血腥味。」
  荊介也聞到了,而且味道還挺濃,充滿不祥的苦鹹。
  那名侍衛連忙拔刀,荊介和寇北辰也提高警戒,護在太子身邊。四個人一前三後往內院走,還沒進到大堂,便看到堂外的石階上有一灘血,血漬泛著微黑。
  侍衛連忙奔進大堂,在大堂內慘叫一聲。荊介隨侍衛的腳步奔進大堂,進門後心神一震,忍住一股反胃感。
  大堂內躺了三五個人,有家僕,有侍衛,死狀都極悽慘,臉面似乎被野獸啃過一般,亂七八糟,沒有一張臉完整。
  幾名侍衛身上,被兵刃斫得深可見骨。
  大堂內桌翻几倒,一面白晃晃的牆上,被塗了血紅色標示,左上右下兩個大紅點,各有一條弧線虛連,歪曲得像條蝌蚪,不曉得是什麼圖符?
  這圖符鮮紅中帶著黑色,和死人的傷口一樣。
  「這是──」寇北辰伴著太子走進屋堂內,呆若木雞看著。
  太子臉色慘青,良久才憤怒叫了一聲:「該死!」
  荊介蹲下觸摸死者,只殘餘極弱的體溫,「不會超過一個時辰。」他抬頭看著那面白牆,驚呼道:「是玄月宗!」
  「什麼玄月宗,你說這是他們幹的?」太子叫說。
  荊介殊無把握搖頭,只覺得牆上圖案,頗神似當初遇過的太極氣勁。
  太子沉吟了數息,忽道:「那件奇器。」
  四個人找遍堂室邊廂,再也找不到那件器物,他們衝出門外,心想奇器如此之重,怎都該留下搬動痕跡,然而卻沒有。
  「那些人是來搶奇器的?為什麼,又怎會知道奇器在這?」
  驀地他們視線都叫北方一個景致吸引過去,那是在城北的邙山,一條青煙直上天際,隔了十餘里,也升著一條同樣的直煙,三十里外又升著一條直煙,直條條掛在晴空下,風都吹之不斷。
  南鼎博物志‧器用一
  舟輿,一名水玉輅,海東夷族高句驪獻貢。望之若舟船,中豎一桅,下有輪,水陸皆能行遠,乘之安若山岳,措杯水於其上而不搖,穩利堅久,歷世不能窺其法也。(寇南星撰)
  *
  邙山的燧烽台升起狼煙,震撼了整座雒陽城。
  寇北辰和太子見到後,都匆匆離去,返回皇宮和兵部隨時待命。
  荊介也離開了那座不祥的宅院,沿著雒門大街,一路趕回魯記木莊。
  整條街道上都人心惶惶,城民低聲議論,三五句話裡總有一句「青狼軍」,彷彿這是個密語,一旦說露嘴人生就再不一樣。
  荊介的心也噗通直跳,不但擔心青狼軍,也擔心潛藏在暗裡的險惡敵人。
  那些家僕侍衛肯定是玄月宗幹的,他們宗主才一進城,便施出這種霹靂手段,莫非師夫人也是被他們擄走?
  好毒辣高明的手段。
  回舖後小四拉著他叫:「不好了,姑爺,不好了,你都看到了嗎?」
  他無暇與小四攀談,推託了幾句來到內院。
  袁師傅坐在那具奇器邊,支著下巴思索,幾天以來,荊介發現他老了許多,後腦束著的頭髮,一根根發白,眼白也糾結著血絲。
  「袁師傅,你別一直費神這個,偶爾也休息一下。」
  他彷彿沒聽到,仍然支著下巴不動,整座雒陽城如果要論誰最處變不驚,他一定排前三位。
  「姑爺,這件奇器是弩機沒錯,這點我可以確定。」他說話時仍盯著器械看,彷彿荊介就在裡頭,「您看這幾支條桿和機輪,能拉拽弩柄絞軸,牽引弩弓張正,槽道裡放的可能是短弩箭,一一滑至弩柄定位,由弩弓激射出去。條桿不停止拉拽,弩弓便不會停止激射,直到弩箭用完為止。」
  「我唯一不能理解的,」袁師傅仍舊沒看他,「便是弩臂下那顆銅球,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荊介蹲在他身邊,學他那樣支著下巴。他說的銅球位於弩機中央下方,這裡當然是木製品,與幾根條桿連接。
  「我看過真正的銅球,內中有四個密室,兩大兩小,大的在下小的在上,由青銅板隔開,裡頭十分焦黑,似乎拿火燒過。」
  「拿火燒過,燒那顆銅球?為什麼?」
  袁師傅疲憊的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從未看過這種東西,條桿延伸入銅球內,是否像燒柴那樣,能令條桿不住拉拽?──唉,不通,當真不通。」
  荊介見他真累壞了,拍拍他的背說:「歇一會吧,慢慢再探究。」
  荊介考慮了會,決定先不跟他說奇器被偷的事,免得節外生枝。
  袁師傅下去後,他在大院坐了一會,小四帶著一名軍官快步走來,軍官對荊介拱手說:「敢問是荊壯士嗎,在下姓鄭,受寇北辰校尉託付而來,向您傳句話。」
  軍官行色匆匆,也沒打算久待,直接把話頭說完:「校尉已決定明日動身北返,希望荊壯士能隨他起行,共商要事。」
  說完,配刀啪嚓啪嚓拍打大腿走了。
  *
  在離開雒陽之前,荊介與相熟的人一一話別,這對他來說是個很奇特的經驗,好像他即將遠去,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和梁若萍話別時,對方哭得梨花帶淚,自那日她真情吐露後,這是荊介又一次見她哭那麼兇。
  他奔來跑去一一處理雜事,生怕有哪件落下,忙到最後,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從衣袋內取出魯君婥寫給他的信,找了間僻靜的碑帖舖,請舖主慢慢讀給他聽,想聽聽婥兒到底叮嚀他什麼。
  隔天一早,他與寇北辰一塊前往城北廣莫門外的校場,比較要緊的文武官員,以及貲重車隊,都齊聚在校場上。
  高句驪的舟輿果然驚人,宛若一艘小型樓船,船底卻有六只木輪,每一輛舟輿都由四匹健馬拉動,真分不清到底是車還是船隻。
  令他驚訝的是,高句驪武士也在車邊待命,聽說舟輿操控繁瑣,必須有高句驪人協助。
  那名紅衣絕麗看他一眼,撇頭不語,她身邊幾名男武士,意態閒適的笑鬧著,彷彿不明白這是一場戰爭。
  高句驪使者是個矮壯的中年人,一身暗紫色官袍,帶一頂圓盤狀網帽。
  朝廷的人全都來了,由太子代表皇帝,向高句驪使者致謝,並為隨隊的武士送行。他們當然不可能參戰,聽說到了雁門關後,便即刻返程。
  朝廷調了一支八校尉屯兵,護送貲重去邊關,在場除了兵部的僚屬,還有長沙王和瑯邪王,以及宮禁裡的幾名常侍。
  首先吸引荊介注意的是長沙王,因為他那對濃眉,實在和太子太像了,可能都是皇族血脈,那張略顯枯槁的臉上,也有一股少見的英氣。
  可瑯邪王卻是另一種典型,面白無鬚,有一種文人雅士的風情,青裡帶紫的下眼袋,說明他貪杯好色,性格中帶點軟弱。
  這副模樣倒與太子一點都不像。
  幾名胖嘟嘟的常侍不斷和使者說笑,神態比太子親暱許多,他們都是李皇后的人馬,和太子涇渭分明。
  太子特別過來和寇北辰說話,要他凡事多注意,對荊介微一點頭,向眾人宣告車隊出發。
  這一路他們由雒陽啟程,取道上黨和太原兩郡,數日後才來到雁門郡的治所陰館縣。
  陰館縣城是個典型的邊郡小城,在上中下三等九級的區劃中,屬中下等級,由於是邊戍郡,郡守也身兼雁門關督尉一職,朝廷另派一名長史,作為郡之副手,屬官約有百餘人。
  寇北辰到這以後,就跟回到家似的,以竹製的符節令城門開啟。一行人連同車馬,浩浩蕩蕩進了縣城,在城南一處車場中暫歇。
  寇北辰帶同荊介,與護車屯兵中的幾名隊將,一塊前往縣衙,縣衙於此亦是郡府,是郡守辦公的衙署。
  問了門丁後,他們才曉得郡守不在,已直赴四十里外的雁門關督軍去了,府中只有劉長史在。
  劉長史是一名歪嘴的中年人,看就一副心機樣,在後堂接待眾人,剛奉完茶便陰笑說:「諸位此番可來得真巧,咱們正缺人手呢。」
  寇北辰拱手說:「劉大人客氣,卑職一會便會趕赴關城,向郡守大人稟報,然則有一事想請大人協助。」
  「寇校尉也客氣,有什麼事請直管說,咱老劉大事辦不了,一些小事還馬馬虎虎。」那位長史圓滑說。
  聽寇北辰說,此人是常侍王榮的人馬,擅文不擅武,對他們這些武人向來不放在眼內。
  寇北辰見他到這了時還來這套,忍住氣笑說:「大人說哪的話,這事沒有大人還真難辦──此次卑職運送貲重,有許多京師的屯兵護車,還有好幾位高句驪的隨車武士,這些朋友都不會往雁門關走,想請長史代為關照,等明後日,他們便即返京。」
  劉長史瞪眼說:「為什麼不去關城?如今關內戍兵吃緊,正該多派人去啊?」
  寇北辰啞然一陣,苦笑說:「大人說笑啦,這些朋友只負責押車,豈能說打仗便打仗,朝廷會另外派人的。」他頓了頓說:「還請大人再派幾輛車馬,將軍需載運過去。」
  「那可沒法子,郡府各曹的兵車早被拉去關城,調不出車來啦。」劉長史淡淡說:「反正那些車都來了,多走幾里路送到關內,也不麻煩啊。」
  寇北辰怒得差點想上前痛毆他幾拳,並非他這話有多刁難,郡中車兵多為關內所用,這點他也知曉。然而對方這副事事不上心的臭臉,彷彿打仗的都是別人,不關他事一樣。
  他苦苦忍住,又說幾句不打緊的交關話,告辭離開。
  在縣城通心街上他朝同僚苦笑:「閻王好辦小鬼難纏,讓各位看笑話啦,請各位在城中歇下,貲重的事,我會另外再想辦法。」
  一名隊將說:「寇校尉,咱們無所謂,您儘管忙您的去,若真找不著車,咱們便再押一趟去關城,確實也不差這一段路。」
  寇北辰拍拍隊將肩膀,暗想反倒是這名不相熟之人,比劉長史夠意思多了。
  這處是縣城最大的通街,街底有一鐘鼓樓,城中開有邊市,四方商旅絡繹不絕,一如承平模樣。
  「雁門關乃通往北方之門戶,來往客商多如牛毛,這些人是不怕打仗的。」
  荊介聽他話中略有嘲諷,窘道:「咱們木莊也是商舖,倒叫寇大哥笑話。」
  「不,邊市的關稅有養兵之用,我絕不是笑話你們。」寇北辰正色說:「其實商人也能幫助戰事,我朝當初攻南越時,屢攻不下,後來在南越發現牂柯郡的枸醬,問其所來,人皆說來自江源夜郎,於是先帝派人發兵夜郎,由牂柯江順流而下,一舉滅了南越國,這不就是商人的功勞。」
  荊介見他一本正經,也不曉得是胡謅還是真話,心想這個校尉懂得真多。
  回到校場後,眾人問明情況,高句驪那名朴姓武士,居然爽快說:「不打緊,咱們這幾輛車再走一程,將東西運到關城。」
  寇北辰大喜過望,看來連這些外族異邦,都比劉長史像人多啦。
  他們招來戍卒,將幾車屬於郡府的貲重,一一卸下,剩下的車準備繼續北上。
  戍卒們哪看過這些舟輿,個個都張口結舌。
  不半天他們又出了城,朝北方雁門關發進,沿途雖然都是平路,然而兩邊山勢漸狹,頗有夾道壁立的氣勢。
  「雁門關地鎖晉北,屏障中州腹域,正處在雲中山與恆山之交,北疆若想南下,此關正是他們的必經之由,人說『得雁門者得中土,失雁門者失天下』,便是這個意思。」
  荊介在他身邊,聽他說起雁門關形勢,居然提到恆山,忙問:「恆山便是五嶽之一的北嶽恆山?」
  「是恆山的餘脈,算是吧。」寇北辰渾沒在意。
  荊介暗想真巧,沒料這一趟居然到了恆山,自己這五嶽真形功,今日見著正主了。
  他們站在最前方一輛舟輿上,前路略有起伏,舟輿居然無甚搖晃,不知是何原理。
  又過小半天,兩側山壁逐漸收緊,在前方的至遠處,有一關城雄峙山立,阻住了南北往來的動線。
  雄關寬逾百丈,高約四五丈,兩旁有雄峰對峙。由這個方向看過去,南方似無城門,卻有一突出的牆垣,城牆厚重包磚,上列著城齒垛口,城頂端的望樓乃硬木所造,上有柱頭樑枋,單簷朝四角挑起,上覆卷棚狀的硬山式屋頂。
  城牆外有團樓,有馬面,有保護城門的瓮城,重兵逡巡各崗哨間,真可謂固若金湯。
  守軍早便看到他們來了,匆匆派一隊兵過來,看見是寇北辰,興高采烈的回去通報。
  原來南面並非無門,而是被一瓮城所包,瓮城近似圓形,建在城門外抵擋敵軍,本身也有一圭形門,卻是開在西邊。
  車隊進了關城後,受到守軍熱烈歡迎,關城內地方挺大,許多兵舍及合院櫛次鱗比,泰半都住著戍兵。
  烽燧台雖已點燃,但關城似乎尚無戰事,守軍們也僅是保持警戒狀態。
  車隊進入幾間合院組成的客舍,時辰已接近傍晚,皮革滾刀等裝備由守軍運下車。天色雖然昏暗,但幾名下了車的高句驪美女,仍舊引起守軍不小騷動。
  寇北辰幫眾人安排好食宿後,帶荊介一塊去見郡守。
  張郡守留了一把山羊鬍子,瞇著眼睛看似沒甚主見,然而身處戰局之中,倒也沒見驚惶失措。
  他的衙署在一座合院裡,房舍樸質簡陋,裡頭就一張土炕,一張破桌,幾把硬弓掛在牆上,沒有別的凳几。
  桌上有張攤開的邊防圖,圖裡繪著關城、道路,以及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道里遠近鉅細靡遺。
  郡守見到寇北辰,極是高興,上前把著他的手說:「老寇,你可回來啦!」
  兩人極熟稔,寇北辰也不跟他囉唆,稍稍為荊介引介,便來到桌案前商議局勢。
  「賊軍由兩名萬夫長領軍,十天前已越過五原,三天前到了定襄,至今仍按兵不動。」郡守指著圖上一條黑線,沿著青狼軍的動線往下劃。「據斥候推估,賊軍約有萬人之譜,主要是步騎兵。」
  「萬人,這麼少?」寇北辰訝道。
  「想是賊軍欺我關城無人。」
  「關城裡士氣如何,兵糧馬秣可都充足?」
  「放心,我前日由郡府又運了幾車米糧,一切都不成問題──你這趟不也帶回許多貲重。」
  「是啊,一些革甲長槍,到時還要送到山上去。」寇北辰忽道:「對方都沒攻城嗎?」
  「沒有,他們過了定襄郡,便一直駐紮在常山關的廢堡當中,始終未見推進。」
  寇北辰眉間埋著迷惘:「這就怪了。」
  一名部曲的候長,站在郡守人大人左方,提醒他說:「大人,還有那封信。」
  郡守啊了一聲,由披著鐵鱗的革甲內,摸出一封私信,說道:「上京柳大俠遣人捎來了信,要咱們千萬注意,這次青狼軍是有備而來。」
  寇北辰和荊介聽到,都不敢掉以輕心,寇北辰接過信,一邊問道:「怎麼說有備而來?」
  郡守搔著髒油的髮髻,一臉疑惑說:「柳大俠的話我聽不太懂,他說青狼軍備有驚人器械,又有『石油腦』佐攻,要咱們務必提防。」
  「石油腦,那是什麼玩意?」
  「誰知道呢,信裡沒能講清楚,捎信的人也不敢肯定,好像是什麼厲害武器。」郡守聳肩訕笑:「敵軍大概以為咱們是別的關城,用點器械就能攻克,實在太小瞧咱們了,咱們可是九寨雄關哪。」
  寇北辰又問了幾句,仍舊問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蹙眉不語。
  郡守仍在絮叨:「柳大俠過慮啦,咱們是九寨雄關哪。」
  *
  寇荊兩人出了衙署,漫步在已然宵禁的城內,不遠的城頭和四方街上,都傳來打梆聲,兵丁不斷往復巡邏。
  寇北辰借月光讀完那封信,謹慎收妥在袋內,猶疑說:「柳大俠向來不說餘事,言出必定有中,他說的驚人器械和石油腦,我瞧絕不簡單。」
  荊介點頭默思一會,說:「也不知狂獅大叔到了沒有?」
  寇北辰對月寂然,輕嘆一口氣說:「這年頭,什麼事都說不準。」
  十幾點火把閃晃,長街靠近客舍的方向,有巡守隊正在嚷鬧,幾個人揪著兩名兵丁的衣領,摁在地上扭打。
  兵丁被打得鼻青臉腫,又被人掀起來,推著往長街這邊走。
  荊介與寇北辰互看一眼,快步走過去問:「怎麼了,為何扭打?」
  巡守隊五七個人,由一名伍長帶領,看到寇北辰肅然執禮說:「啟稟校尉,這兩個小子在客舍外鬼鬼祟祟,想是在偷看!」
  「偷看,偷看什麼?」寇北辰莫名其妙。
  巡邏兵有人笑了出來,那兩名兵丁也低頭竊笑,被伍長搥了一下。
  荊介看這些人表情,立時猜到是高句驪那幾名絕麗,悄聲提醒寇北辰,寇北辰惱火說:「混漲東西,青狼軍都快攻過來了,還有心思想這些,作死不成!」
  他給兩兵丁一人一拳,怒道:「給我拉下去狠笞十大板子──不,狠笞二十板子,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想!」
  巡守隊領命推著人走了,沒走多遠,又有人噗哧笑出來。
  寇北辰聽到後,暗想這件事可得解決一下。
  回到客舍,找上幾名高句驪的男武士,把事情說了一遍,又說:「蒙各位義氣相幫,如今軍需都已經運到,關城內女眷不宜久留,倘若各位覺得疲勞,我請人在縣城幫忙找地方歇下,明兒個一早,各位先返回縣城如何?」
  武士們漢語不很流利,寇北辰又說了兩遍,那名姓武藏的武士哈哈大笑,也不知在笑什麼。
  這批人個個是美男子,在客舍這種小地方,人也打理得齊齊整整,一點都不顯髒。
  朴姓武士推了武藏一把,笑說:「不打緊,這種事我們經常遇到,沒那麼嚴重的。」
  「不過──」
  「你說明天還運東西上山,難道不用車子?我們幫你吧。」
  「但──」
  「不打緊。」朴姓武士很堅持,「我們明天再跑一趟,等東西送到了,再回去吧。」
  寇北辰心想,這樣豈不又多耽一天,關城裡多是血氣方剛的士兵,可別鬧出事來。
  他忽然想到個方法,便不再拒絕,點頭答應。
  *
  隔天一早,他們趁天剛矇亮便即出發,想少點守軍看見。
  車隊目的地是北邊一處名叫饅頭山的地方,離關城不遠,最近才在山上建了亭障。
  饅頭山不高,山勢也不陡峭,然而位置卻剛好在群山之夾,往東能望見恆山主峰,往西往北一片平坦,是最好的崗哨所在。
  他們約在晌午時分便到了山頂,亭障便蓋在其上,說是亭障,其實更像個塢堡,就座落在屹立的土台邊,土台壁勢如削,幾乎就是一面天然城牆。
  戍兵拉開木製的堡門,堡正面及兩側是黃土夯出的牆,背面以山壁為障,省下了許多物料人工。
  這回高句驪女子學乖了,全都以布巾蒙面,用大氅遮住婀娜的體態,不再驚擾守軍。
  他們的舟輿沒法上來,都藏在半山腰,寇北辰讓戍兵下去將貲重一一搬回堡內。
  土堡並沒有多大規模,頂多能容納百來名兵,與雁門關互為犄角。
  寇北辰得意道:「在此處建亭障,除了固守之外,還有烽燧台的功能,并州北面有任何異狀,這裡都能燃起第一把火。」
  房舍大多以黃土築基,搭上茅茨房頂,唯獨寇北辰蓋有一座合院,此時當然都讓給了這批武士。
  他請眾人進合院稍歇,悄悄拉著荊介,走到一旁說話:「荊兄弟,帶你去看樣東西。」
  荊介不曉得為何要這麼神秘,他眨眨眼睛說:「裡頭有外人,當然要謹慎一點。」
  荊介跟他巡視土堡,聽他說這些堡牆如何以圓筐裝土,以扁擔挑土,用版築及石夯把土夯實,一層層插竿墊高,搭建手腳架施工。
  不多時他們來到堡後壁立的黃土台上,土台視野遼闊,寇北辰將西南的雁門關指給他看,由這個角度別具一番氣象。
  西北十數里有座毀圮的關堡,牆身大半倒塌了,處處爬滿樹藤,堡內黑壓壓白呼呼的似有軍隊進駐。
  寇北辰說:「那處便是常山關,再往西北另有一座五原關,也都毀棄圮壞了,兩座關正介於我朝與北疆之交,多年來互相爭奪,一不留意便叫對方拿下,誰也沒空經營。」
  荊介望著北地一片蒼涼,山河平疇盡收眼底,就在這時,天空下起了鵝毛細雪,在蒼涼中憑添一股況味。
  「當年我前往上京,這面平疇一片油綠,可沒如今這麼苦旱。」寇北辰嘆息道,「有人說上京冬季比十年前冷多了,這點我不確定,但北疆那麼急著南下,會否也與此事有關?」
  荊介從沒想過這些,沒想過青狼軍犯邊是否也有原因,不由錯愕看著他。
  寇北辰苦笑:「這只是我胡思亂想,你可別向人說,且不論他們有何理由,咱們都得抵擋住。」
  他指向東邊介紹恆山,荊介俯察其山勢,果然與真形圖有幾分神似,看來此圖絕非向壁虛構。
  寇北辰隨口說了幾個恆山故事,不外乎求仙問道,天女下凡之類,笑說:「我最愛聽這類風土掌故,遇著喜歡的,還會隨手記下──這事你也別向人說去。」
  他拍拍荊介肩膀,要荊介跟他下台,繞到堡外,在一處實地蹬了蹬。
  實地居然不是實地,地上揭開一塊覆蓋黃土的木板,一個人頭探了出來,向寇北辰問好。
  「此處是個地包,在地裡掘出丈餘的方坑,以浮土覆蓋,既可以監視敵軍,必要時還能出其不意偷襲,很是實用。」
  他踏著坑邊的木梯,帶荊介走入地包,地包裡空間不大,人只有兩三個,多容納他們不成問題。
  下到地包後,坑底的壁身有一大洞,寇北辰鑽進洞裡,要荊介跟上。
  洞背後是個不小的空間,比地包大上許多,藉著坑外的光線,折射進來照亮空間。
  荊介一看見空間裡的東西,驚訝的叫了聲,裡頭有好多青銅造的奇器,有橫倒的,有直豎的,各種各樣姿態迥異。
  奇器外型都與那具銅弩機頗像,然而細節又不相同,作用似乎也不一樣。其中圓形的大銅球,倒是每一具都有一顆。
  寇北辰輕輕踢了器械一腳,「咱們當初在堡外挖地包,挖出了這些玩意。我總覺得這玩意必有妙用,卻怎都探不出來。」
  荊介看著奇器,忍不住撫摸那顆銅鑄的圓球、球外的條桿和機輪,以及器械各部分。
  奇器上回形的雲紋,他覺得自己一定見過,這種沿器物表面不斷延伸的曲折感,好像……好像與明月峽天機洞的青銅器很像?
  他想到這,忍不住看著這個空間,倒沒有天機洞那麼廣袤。
  他來到空間盡處,摸著一面石壁,觸感齊整平滑之至,絕對是人工鑿的。
  「很奇怪吧。」寇北辰說,「好像是什麼陵墓一樣。」
  荊介靈機一動說:「寇大哥,你有水嗎?」
  在他一再催促下,寇北辰出去拿了一水袋進來,遞給他。
  他將水沿著石壁倒下,令水灑佈壁身,慢慢在一個靠近地表的位置,浮現出一個方形。
  荊介腦袋快炸開來了,果然是天機洞機關,那個小小的方形,便是開啟門戶的榫眼所在。
  他忍著興奮剛想去推,地包裡的戍卒叫說:「校尉,外頭有人找您!」
  *
  荊介想都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見到此人──獨尊幫的左使江笑秋。
  江笑秋滿面風塵,青布衫上結滿鹽粒,一路由雒陽策馬趕來,背著一隻大包袱說:「荊少俠,我可追到你們啦!」
  亭障守兵說這人由雁門關來,執意要找荊介,差點和把守的戍卒發生衝突。
  「幫主曉得北方有變,又無法親來,便命我帶來東西襄助你們,還叮囑我一切以國事為重。」
  看他一臉泥黃色笑靨,荊介感動不已,上前攙扶他說:「歐陽幫主他……他還好嗎?」
  江笑秋搖頭嘆道:「不好,師夫人被擄走後,始終找不著下落,幫主他……唉。」
  荊介聽師夫人音訊渺茫,心想誰會如此待她,內心感嘆萬分。
  寇北辰將人領進塢堡,江笑秋問過他身份後,拍了拍囊袋,「幫主要我帶的東西就在這裡。」
  「什麼東西?」
  江笑秋解開囊袋,將裡頭一個扁木盒放在炕上。盒蓋打開,有許多圓圓小小的黑泥,像一顆顆小黑棗那樣,被絨布緊包著。
  「這是『碳精』,是我幫由雲夢澤尋到的神奇之物,具有強大威力。」
  「雲夢澤、碳精?」荊寇兩人詫異道。
  荊介想到自己見過這東西,歐陽甲秀和江笑秋,分別在不同地方用過,那種爆炸力讓他印象深刻。
  原來那就是碳精?
  一名戍卒衝進土屋,扶著帽盔叫說:「不好了校尉,青狼軍有蠢動啦!」
  *
  眾人聚在土台上眺望,廢關內的青狼軍,一隊一隊操出關門,在城外列隊。
  荊介的眼力看不到那麼遠,但記憶中的青狼軍,胸甲前方都有個猙獰狼頭。
  有幾騎高大駿馬,在隊列左右威武馳策,彷彿正在訓示。
  寇北辰一旦確認即將開戰,整個人都不一樣了,跳下黃土高台,吩咐點燃狼煙,快而有序的召集所有兵士,除了少數人留守,其餘近百來人,都披堅執銳的步出堡外。
  他帶同荊介、江笑秋及這批兵士,準備前往山下待命。
  高句驪武士都奔出來,瞧模樣似乎想跟去,寇北辰力勸他們留下,不想對方捲入戰爭。
  「不打緊的。」朴姓武士特別愛說這句,「我們與北疆,這幾年打過不少場仗,他們也是我們敵人。」
  寇北辰苦笑說:「列位是我朝貴賓,實在不宜涉入。」
  朴武士也不知是真聽不懂還是裝傻,對此充耳不聞,反覆說:「不打緊的。」
  寇北辰跟他糾纏半天,只好放棄不去理他。
  隊伍來到半山腰,在一個山坳處停下,借山勢察探敵軍動靜。此處恰好是兩山間的一個轉折,往右能望見廢堡,往左則離雁門關城不遠,頗具監看伏擊之效。
  寇北辰吩咐眾人就地歇息,獨個走到高坡上,高句驪幾名武士也走上土坡,嘰哩咕嚕說著夷話。
  荊介見他們只有男武士跟來,其餘女子都在堡內,來到寇北辰身邊問:「情況如何?」
  「看樣子有五六支千人隊,人數雖多,對我軍當構不成威脅。本關兵力雖然不如,然而守備極強固,只憑這點兵力,是攻不破關城的。」
  情勢對我軍有利,但他臉上卻沒半點輕鬆,果聽他說:「這件事很不對勁。」
  「怎麼說?」
  寇北辰指著右方狹道,青狼軍盔甲一排一排,隱約可見,「敵軍跋涉千里,入險境攻我關城,非但兵力不夠,更挑這種將要飄雪的時節攻來,著實太不合理。」
  偷雨不偷雪,這點荊介也明瞭,看來打仗時也是這樣。
  青狼軍已更靠近一些,後頭推著幾輛造型怪異的木車,高聳如塔,以大片木板圍夾,木板外蒙著生獸皮。
  「那是飛雲梯,攻城登樓用的。」寇北辰冷笑說:「光憑這些器械,便想攻下我雁門關。」
  荊介愣愣看著那幾輛怪車,只覺得對方軍容也算浩蕩。
  江笑秋望見對面山脊上有黑影,指說:「兩位快看!」
  那一片山脊,當是雲中山的支脈,由北向南切過雁門關西陲,黑影顯然是青狼軍,這麼費勁的爬至山頂,不知有何目的。
  寇北辰傻了似的望著對山,喃喃道:「敵軍肯定有詐。」他直到這時才有點緊張,「賊軍之前過了定襄郡,始終頓兵不前,直到此刻才發動,想來就是為了等他們登上山頂。」
  那批人沿著山脊,往雁門關方向而去,身上似乎背有東西。
  寇北辰疾呼道:「他們那麼費勁登山,顯然別有所圖,咱們必須早一步通知郡守!」
  眾人都被他的情緒感染,互相看著對方。
  江笑秋此刻仍是一臉黃土,疲憊遠未恢復,荊介說:「我去通知!」轉身剛想下山,寇北辰將他拉到一旁,避開旁人叮囑幾句,才拍拍他的肩膀,放他離開。
  *
  荊介下山時步履如飛,急著想趕回雁門關報訊,沿路的景色皆未入眼。
  他心想青狼軍掩人耳目,到底有何陰謀,瞧他們兵力也不像舉國進襲,難道只想攻克此關,還是上京猶有後援。
  踩在崎嶇的山石上,想起北嶽恆山,由東北向西南的走勢,還真就是自己的方向。
  他從五嶽真形圖得到的異感中,恆山最是秀逸無倫,宛如一種圓融神秘的步法,進退趨避如風。
  如果稱這步法為「恆山步」,似乎也挺適合。
  他藉著走高竄低之便,反覆演練功法,漸漸融入恆山圖的弧線中,踩著銳利的突點,循弧線前行,頓覺腳下如飛,輕身功夫頗有尺進。
  他沒料到小小領悟,也能有這般突破,逸興遄飛全力一躍,陡然拔高一丈。
  就在這時,山邊樹裡射來幾支銳箭,照著他的落腳處飛至,令他下墜時避無可避,心思至為歹毒。
  荊介沒料到附近有人,所幸恆山步柔如流雲,疾若脫韁,處處都留有餘力,他右腳輕點在左腳腳背上,借力衝高數尺,堪堪避過銳箭。
  「好傢伙!」
  樹叢裡有人輕喊一聲,嗓音怪異,跟著唰唰穿樹而出,追出來幾名披氅戴氈的大漢。
  這些人全未穿軍裝,顯然不像青狼軍,然而個個身高膀大,目透冷光,似乎是北疆的武人。
  荊介還是頭一次遭遇北疆武人,毫不清楚對方家路。但看這幾人都留鬍子,有些人腦殼後還綁著髮帶,既豪邁又花俏。他們三步五步追趕至荊介跟前,攔住他的去路。
  荊介沒心情和他們鬥,邁步繞開,又被他們橫步擋住。
  「小子,這裡不准人走,回去吧。」一名綁髮帶的漢子說。
  「天下路天下人走得,怎麼不准走?」
  剛才射他兩箭的人,揚起弓叫道:「少廢話,說不准走就不准走!」
  荊介惱恨這人心思狠毒,不欲多言,大步朝他們衝過去。
  「小子找死嗎?」
  那人從箭壺中抽出箭,還來不及挽弓,荊介已衝過來,只好拿箭朝荊介胸口猛刺。
  荊介一把扣住箭的頸部,與他力較力拉扯那箭,箭桿登時折斷,嚇得那人退後幾步。
  另幾人見打上了,也不再客氣,各以拳腳招呼過來。
  荊介與他們交手數合,覺得他們力大招雄,招數毫無花巧,確實是北疆質樸的武風。
  這般身手比一般青狼軍強,但在中土也只是三四流,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他以臂力對臂力,使龍象拳應付對方,一拳打飛一名漢子。
  執弓的那人又衝過來,一手弓一手箭,同時攻擊荊介。
  荊介對這人特別有惡感,使拳磕飛一人後,轉身全力對付他。
  執弓者小眼圓瞠,哪料他那麼猛惡,急忙弓箭齊舞,有一步退一步,退到一棵大樹邊。
  荊介又扣住他的箭,待他將弓砸來,出掌橫向削斷弓弦,極韌的弓登時張正,弓弦彈在他臉上,痛得他摀臉大叫。
  荊介奪過兩枝箭,一起插在他腹腰處,透過身體釘在樹上。荊介哈哈大笑,轉身躍起連踢兩名大漢幾腳,落地後揚長遠去。
  大漢忙去救執弓的伙伴,見他張大嘴似乎沒事,原來兩枝箭只穿過他褲腰帶,完全沒傷到他。
  *
  荊介來到關北面的地利門後,向守軍報了口令,進入關城,口令是寇北辰告訴他的。
  他請守軍帶自己去見郡守,一邊心中暗忖,青狼軍早料到有人會來報信,在路上設下埋伏,可見其志不小。
  他在衙署內對郡守稟報一切,後者聞言一怔,帶著他與幾名隨從,上到衙署邊的望樓上,遠眺四周山麓。
  此時日頭西斜,陽光灑在東側山稜上,一條條稜線壯麗無比,西側卻一片青黑,從望樓上什麼都看不到。
  「青狼軍爬上山脊,幹什麼呢,難不成想越山而下?」郡守搖著他的山羊鬍,「不通,大大不通,這實在太愚蠢了。」
  一名貼身護衛說:「大人你看!」
  望樓比城牆稍高,從這個角度恰好看到飛雲梯露出頭來,浩浩蕩蕩往關城推進。
  張郡守面色鐵青,不再分神想其餘事,下樓後匆匆由城北上了城頭。北面城頭正對著北疆,是關城中最堅固的一面,牆身高逾五丈,厚度也有丈餘,城頭底下建有藏兵樓,對外開著箭孔,與四面的迴廊相通。城頂有碉樓,有旗桿,旗桿上掛三角軍旗,兵士全副武裝。
  一踏上城頭,四周景致盡收眼底,青狼軍就像一面暗青色綢布縫的大旗,張滿了整片平野,不疾不徐朝關城推進。
  幾輛飛雲車連接拽索,由牛隻拉著,混雜在青旗之間。除了飛雲車外,荊介還看到衝門用的木驢,投擲石塊的投石機,伴隨青狼軍一起前進。
  他從沒那麼正式的面臨過戰事,青狼大軍就在眼前,絲毫沒有發喊,只有硬底的皮靴、鎧甲上的金屬薄片、矛槍與盾牌不斷擦撞,零碎的聲響遠遠送來。
  周遭人彷彿都停止呼吸了,偶爾有人吞咽唾沫,聲音大得像在打雷,每個人動作都變得極慢。
  郡守扶著城垛口,用力吸氣,吐氣,又一次用力吸氣,當他再吐氣出來時,呼吸已經明顯穩定住,跟個沒事人一樣。
  荊介看他的樣子,明明不像多有勇氣,此時居然能鎮定若斯,令人刮目相看。
  雁門關是天下雄關,守軍的裝備和訓練都是朝廷之最,這時已由跑馬道推來幾輛投石車,好幾車石子在城頭待命,隨時能卸下車來,再往城外砸下去。
  青狼軍更接近了,近得能看到他們胸口的惡狼,和他們眼中的煞氣,然而雙方都沒有動作。
  攻守雙方彷彿有默契,即便對方已近在咫尺,射一箭說不定都能落到對方腳下,大戰一觸即發,兩方偏偏還是沒出手。
  忽然有一名青狼兵誤踩土坑,狼狽摔了一跤,手中長矛刺入同僚腿上,同僚放聲慘號。那不是陷阱,而是一場單純的意外。雙方就在這時展開攻勢。
  張郡守扯開嗓門吼道:「投石!放箭!」
  早已準備好的箭手,張弓朝天際縱射,密如碎星的尖鐵鏃,像一道漆黑的長河,從晴空洶湧落下。
  同一時間,青狼軍舉起盾牌,擋下第一波箭雨。
  青狼軍前隊左右分散,中隊將飛雲梯及衝車往前推來,最後方的後隊,突地敲打盾牌,發出撼人心魄的磅咚聲。
  幾輛飛雲梯頓時成了攻守焦點,城頭忙作一團,一隊人衝至北瓮城上,朝推進的衝車投擲石塊,其餘人或據守馬面,或奔上團樓,以敧斜的角度襲射推車之人,阻止飛雲梯靠近。
  此時雁門關的優勢盡顯無遺,無論是瓮城的厚度,馬面團樓的上佳位置,以及城內守軍的慣戰,幾波攻勢下來,在在都讓敵方吃足苦頭。
  然而青狼軍也不易與,隊伍後方的弓箭手,一排箭射向城中,當即射死無數守軍。趁著這個空檔,中隊將飛雲梯推近數丈。
  守軍開始施射火箭,燃燒的箭鏃釘在雲梯木板上,把生牛皮燒成黑色,梯上的兵丁倒潑水袋,將幾支火箭澆熄。
  城裡城外殺聲震天,每個人都在這場戰役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或擊射,或搬運,或推擋,或高聲吶喊,全神貫注與敵廝殺。
  荊介震撼的站在城頭,看著關內外陷入激戰,大石頭嗖嗖越過他頭頂,不知砸到城外哪邊,一排勁箭由飛雲梯射過來,正中左邊戍卒的臉,戍卒哼都沒哼向後倒下。
  一名剛才還好端端的戰士,命就這樣沒了,他甚至沒看清戍卒的臉。
  沒人注意這些小事,兩軍不斷擊射、搬運、推擋及高聲吶喊,全神貫注的殺戮敵人。
  據險而守畢竟比較佔優勢,有垛口及各種設施掩體,大半力氣都在對付敵軍,衝車衝到瓮城外,不斷以撞牆木攻門,許多士兵扛來城梯,架在城牆上想登上來。
  守軍推出擋板,朝他們潑灑熱油,羽箭一排排射下去。忽然有敵軍爬上瓮城,郡守急忙調兵阻截,圍殺光敵人後,以推竿推倒城梯,阻住了這一波攻勢。
  就在這時,天空出現奇怪的燃燒聲,有一團火球從天而降,墜入雁門關中,轟一聲熱浪席捲,燒著幾棟兵舍。
  跟著又一火球從天而降,墜落後轟燃起來。
  火球來自山上,墜落時淅淅瀝瀝,有許多火點四下飛散,有些淋在守軍身上,燒得眾人陣腳大亂。
  守軍忙舉起避箭的戰棚,郡守躲在棚板下說:「怎麼回事?」
  是那些爬上山脊的敵人,他們不知帶了什麼火器,從山上扔下來,所幸準頭不佳,有些甚至落在青狼軍裡,燒死了好些同袍。
  可落在城中的,卻都有效造成破壞,有一顆差點落在郡守的衙署內,火舌吞噬了望樓。
  大批兵丁趕去救火,水澆在火頭上,非但沒澆熄火勢,反倒讓火燒得更旺。
  這當口守軍兩頭奔忙,青狼軍可沒閒下,將一輛飛雲梯抵住城牆,以鐵鉤扣住城垛,敵軍從車梯頂上躍下,展開了城頭攻防戰。
  十來名青狼軍守住車梯,不讓戍卒靠近,大軍像找到缺口一般,開始朝這輛飛雲梯湧過來。
  郡守叫說:「快、快逼退他們,放火燒車!」
  荊介曉得此乃生死一線,若讓青狼軍再多上來一隊人,雁門關城危矣。
  他套上五兵護臂,從城頭拾起一柄矛槍,奔躍至飛雲梯前方。
  格倒幾名敵軍後,一名軍漢擲出矛槍,抽出腰刀狠劈他。他用矛槍格開矛槍,落地後以護臂一擋,對方刀上的大力,挫得他退後半步,驚覺這人好大力氣。
  他暗自希望這人只是特例,倘若青狼軍個個都是這樣,關城大概守不住了。
  軍漢一臉驚訝,沒想到剛上來就被人截住,怒吼著又劈出一刀。
  他那把刀造型獨特,吞口處刻著一顆狼頭,張嘴像要咬噬刀身。
  他刀招剛猛,毫不留力向荊介猛砍,每砍一刀,荊介就退後一步,看似不敵他的力氣。
  軍漢喝叫說:「夠種的就別退後,好好打上一場!」
  荊介見登城的敵軍越來越多,也不想再拖時間,提槍朝軍漢的狼刀一點,點中刀的刀尖。
  軍漢但覺一股怪力湧來,刀背差點砸回自己臉上,連忙雙手握住。
  荊介這下可不客氣了,槍花吐出一朵朵,不斷招呼軍漢的臉面,軍漢剎時間有點眼花撩亂,長刀轉劈為擋,槍尖噹啷啷刺在刀面上,換成軍漢一步一退,才能消化槍上的巨力。
  那名軍漢容貌威武,胸甲的狼頭繡著金邊,而那菱形帶角的軍盔,也與一般青狼軍有異。
  果然青狼軍見他危急,好幾人上來救他。荊介本來便想阻住他們,他們不過來,自己也要過去,當即調轉槍頭,以槍尾搠中一名敵軍小腹,將他挑到空中,抱著剛從雲梯下來的同袍,一塊滾回去。
  城頭上兩方混戰,刀光槍影閃晃一團,弓箭手踟躕著沒敢放箭,然而仍有零星羽翎,在城頭上無序亂飛,兩方軍士都鬥得膽戰心驚。
  荊介如法炮製,一槍一個,一槍一個,將幾名青狼軍都挑回雲梯,卻沒傷他們性命。
  軍漢見了大怒,刀法開闔逼殺過來,要與荊介殊死戰。
  荊介擋了他兩三招,以步法避過他,跳上那台飛雲梯,將梯上的青狼軍都踢下去。
  有他擋在梯板上,底下的人全擠在一塊,上也不得,下也不能,登城攻勢就此被止住。
  軍漢暴跳如雷說:「過來和我決一死戰,誰逃誰不是好漢!」
  荊介環視當場,攻上城的幾名青狼軍人單勢孤,都被守軍殺敗,身首異處倒在血泊中,觀之令人不忍。
  「有種過來!」軍漢咆哮道。
  荊介惱了,跳上城頭舞槍如輪,槍頭槍尾接連挑往軍漢胸口,軍漢哪料他說打就打,一把刀上下擋格,像擋兩隻大槌子似的,肘腕劇痛。他自己已是大力之人,沒想到青年力氣比他還大,沒一會刀被對方挑飛,啷啷掉到城頭外,只見對方槍一晃,飛快刺往自己咽喉。
  他閉目咬牙,暗想死在這名高手身上,也算不枉了,只可惜不曉得這人是誰。
  他閉上眼睛一會,心中所想的事並未發生,微微睜開眼皮,卻見青年的槍將刺未刺,離自己不到半寸。
  一瞬間他鬆了一口氣,旋即對自己的貪生,湧起一股羞恥感,罵道:「要殺便殺,休得玩弄本爺!」
  荊介將槍尾擊在他胸口,令他悶哼坐倒,跟著掄槍挑向一名跳上城頭的敵軍,將他給挑回去,回頭叫說:「你們為什麼打仗?」
  軍漢按著胸口痛喊:「你說什麼?」
  「我問你們為什麼打仗,你看看城裡城外,死了那麼多人,值得嗎?」
  軍漢完全不懂這人從哪冒出來的,怒極笑說:「你在開什麼玩笑,想愚弄我不成?」
  「我瞧你也是北疆的非凡人物,不可能沒想過,北疆與中土爭戰那麼多年,也死了那麼多人,難道要一直這樣戰下去?」荊介起腳蹬在一顆頭盔上,把頭盔的主人蹬下雲梯。
  軍漢在北疆確實身份不凡,說到戰爭,也沒少打過,還真沒想到有人會對他說這個。若說自己這麼多年來,有沒想過這個問題,即便有也不敢深想,大好男兒誰又會去深想這些。
  他苦笑說:「小子,別說廢話啦,戰爭便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要就給我一個痛快吧。」
  這時另一台雲梯靠近,守軍們都往那台雲梯湧去,有的射出火箭,有的舉起推竿,務不讓車梯過來。
  荊介想了想,將矛槍往地上一扔,叫說:「你看好了!」
  他將五兵取下來,折開第一弓的弓臂,在懷裡掏出江笑秋給的一顆碳精,放在箭道上,扳緊弓弦,瞄準那台雲梯著火的地方,將碳精射出。
  第一顆射偏了,他又取出一顆,這次較準了方位,碳精嗖一聲射出,正中車梯的著火處。
  轟隆!車梯突然燃燒起來,大火猛惡的吞噬掉木梯,幾層梯板上的青狼軍,抱頭哇啊都跳下去,車梯上火越燒越旺,當然是無法再攻了。
  荊介又找著一台著火的車梯,將碳精射過去,那台車梯也瞬間轟燃起來,被惡火吞噬。
  「看到了嗎?」荊介問那軍漢,「這樣你還想打仗?」
  「你……你那是什麼玩意?」軍漢駭然叫說。
  荊介裝作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好叫對方害怕,他拉起軍漢,往車梯的方向一推,叫說:「你走吧。」
  軍漢不可置信道:「你不殺我,你要放了我?」
  荊介本就不想多傷人命,既不想守軍受傷,也不想青狼軍死在自己手裡,他知道這是婦人之仁,但他就是這樣想。
  他收回第一弓,將五兵套回臂上說:「我不殺你,你走吧。」
  軍漢愣愣看著他,眼神十分複雜,有點輕蔑,也有點莫名其妙,但更多隱含著一絲感激。他欲言又止一會,走到車梯木板上,回頭說:「我……我……」
  他們這邊不停說話,戰事卻仍然在持續,忽然山脊又有一顆火球墜下來,不偏不倚,恰好墜落在城頭,軍漢叫說:「小心!」
  靠近他們的那段城頭,轟隆燃燒,火球何止四分五裂,像一團熱漿似的到處飛濺,燒著好多地方。
  荊介反應奇快,登時翻出城垛外,掛在城垛的牆齒背後,反倒是那名軍漢,被熱風吹得往下一栽,跌出飛雲梯外。
  荊介眼明手快抓住他,隨他的勢頭一縱,抓住車梯的一層隔板,這才止住跌勢。
  軍漢驚魂未定,張大眼睛瞠視他,沒想到又被他救了一次,有名青狼軍趁隙提槍刺來,槍還沒刺到荊介,軍漢一把抓住那槍,將士兵踹下去。
  他既狼狽,又不好意思的看著荊介,發窘說:「我……承你情啦,多謝你救我……」他遲疑一會,小聲說:「我被你救過兩次,再回頭對付你也太不成話,這場仗我是不打了,可其他人我管不了,這裡並非由我統帥。」
  他顯然還有些話,到了嘴邊又猶豫起來,只說:「總之你自個多小心,咱們陣裡……咱們陣裡……唉,算哩。」他改口問道:「好漢,你叫什麼名字?」
  荊介告訴他後,他輕聲唸幾遍,垂首爬下飛雲梯。
  戰役至此已告一段落,天色將晚,攻城守城都頗不容易,雙方各有折損,也不利再戰下去。
  青狼軍在一名萬夫長號令下,緩緩朝北邊退卻,將完好的衝車和飛雲梯,都一一拖拉回去,留下幾具燒成殘骸的木架,和滿地軍士屍體。
  守軍這邊也不好過,老半天才將火勢以沙土澆熄,各部曲官長號令戍卒,在城內收拾殘局。
  原就曉得不好打的仗,比想像中更艱苦,幸運的人還能齜牙喊痛,許多人已喊不出來,或身死或命危,滿城瘡痍。
  荊介見到這副情狀,在晚風中打了個激凌。這場戰爭太慘烈了,完全沒有人說的那種慷慨激昂,令人英雄血熱。
  *
  郡守命一隊人連夜爬上雲中山,務不讓敵軍再有可趁之機。他與部將密議小半個時辰,才找荊介前來問話。
  此時部將都已經散去,衙署中只剩下他和一名副手,他雖然愁容滿面,但仍禮貌的先向荊介致謝:「今趟要不是荊少俠阻敵,咱們此刻能否守得住城,還未可知哩。」
  荊介還禮說:「青狼軍既已退去,想是不會再來了。」
  「少俠有所不知,他們退卻只是暫時,此番攻城青狼軍雖有折損,但實力仍在,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你瞧他們不是把衝車和雲梯都拉了回去,若不是有用,拉這些累贅做甚。」
  「那該怎生是好,我軍人數遠少於對方,明日若青狼軍再攻,還有餘力守城嗎?」
  張郡守深明統御之道,就算毫無把握,也不會對他人露出一點形藏,他篤定道:「今趟最讓人意外的便是山上那支伏兵,我已派人上山了,若能阻住天上怪火,城外的青狼軍,需入不得我關城一步,這點你可以放心。」
  想到那一顆顆從空中而降的火球,兩人都有餘悸。張郡守的戰袍也沾上一點火苗,被燒出一坑小洞,他搖頭嘆道:「那玩意是生皮包著油球,無怪水都撲之不滅,反而越燒越旺──看來柳大俠說的石油腦,便是那個玩意。」
  「那就是石油腦?」
  張郡守點頭說:「應當就是,裡頭的油是黑色的,臭不可當,真不知北疆從哪弄來這玩意?可惜柳大俠提的不多,令我們無從防範。」
  堂外一名伍長匆匆進來,急報說:「啟稟大人,饅頭山那處,始終都沒有燧火燃起!」
  荊介追著張郡守登上城頭,朝東北方看去,饅頭山上一片漆黑,只有一輪未滿的明月露出山巔外。
  張郡守不斷說:「奇怪,怎麼會沒有燧火。」
  荊介擔心道:「怎麼回事?」
  「饅頭山是寇校尉的苦心經營,堡內建有烽燧台,一旦有事,白晝施放狼煙,夜晚點燃燧火,與我關城唇齒相望。如今青狼軍暫時退兵,照說老寇當以燧火告知敵方退卻多遠,有無什麼異舉,可如今──」
  「寇校尉帶兵在山腰警戒,興許是沒能回去。」
  「斷不可能如此,他趕不回去也會派人回去,留守者更會於初更點燃火炬,這是鐵打不動的規矩。」張郡守搖頭說:「我恐怕他們……唉……」
  南鼎博物志‧雜志三
  相傳涼州鄜延境內有黑油,舊名脂水,生於水際,與砂石泉水相雜,人以雉尾挹之,採入缶中,以牛馬胃囊縛裹之,謂之石油腦,能長烈火而久燃,頗類於荊楚之碳精。
  時人有云:「二郎山下雪紛紛,旋卓穹廬學塞人,化盡素衣冬未老,石煙多似洛陽塵。」即為此屬。(寇南星撰)
  *
  荊介向郡守要了一匹快馬,頂著夜色往饅頭山馳去。
  青狼軍似乎真退兵了,原先守在道上的幾名大漢,這時也已不見蹤影。
  他一路策馬狂奔,生怕山上真有變故,只憑區區百來名兵丁,難擋青狼軍大軍壓境。
  來到饅頭山腳,馬兒爬了一段山路,再也上不去了,他只好下馬獨自爬山,離去前拍打馬兒屁股一下,要牠找路回去。
  攀山時經過寇北辰停留的山坳,他特地查過一遍,除了凌亂的腳印外,並沒有留下痕跡,也沒有血漬和兵刃。
  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暗想他們莫非回堡去了,於是邁步往山上趕。
  臨到堡門,他發覺堡內有些異樣,守門的戍兵已看不到了,當下心生疑惑,不敢驟然進入堡中。
  他藏在高樹深草之間,繞著堡牆小心觀察,堡牆外幾個角樓,戍兵也沒在崗位上,更令他確定堡裡不對。
  一條青影子從堡內躍出來,頭紮方巾,整個人做書生打扮,荊介一眼瞧出那人是江笑秋,剛想招呼,卻見他併指撮唇一吹,似乎在打暗號。
  荊介的心頓時涼了,暗想他在跟誰打暗號,整個饅頭山只有自己與他相熟。
  樹林內發出一陣急嘯,聲音清脆動聽,似乎是名女子。江笑秋聽到嘯聲後,掩不住喜悅飛奔而去,好像要私會情人那樣,臉龐充血緋紅。
  荊介越瞧他越覺得不對,在這種荒山野嶺,這麼個兵凶戰危的時局下,他要與什麼人相會。
  他對江笑秋並無惡感,之前在雒陽幾次遇見,情況都極特殊,只怕這次也不例外。他悄悄綴在江笑秋背後,不知是自己輕功進步了,還是對方輕忽大意,沿路都沒引起他警覺。
  那人在林間又嘯一聲,似乎急著找幫手,再追片刻,一圈樹叢裡拳掌互擊,密響聲接連送來,有人在樹圈中動上手。
  一條慘白色人影,不斷以近身招數攻向紅色身影,出招既險且毒,有幾招完全不留後路,簡直就想同歸於盡。
  紅色身影不想與她俱滅,招數重守不重攻。
  兩個人都是女性,偏偏出招奇快,彼此對對方極熟悉,每一招過來怎麼拆擋,下一手落在哪裡,像套過招數一樣,鬥得難分難解。
  江笑秋奔到後,驚訝的看著這兩人,露出仇恨目光。
  荊介躲在大樹背後,也是充滿驚訝,紅色身影自然是高句驪女武士、那位紅衣絕麗,至於慘白色人影,臉上蒙著布巾,赫然是自己一再遇到的白衣女郎。
  他驀地生出一種不協調感,這兩人不該鬥在一塊,卻鬥得這麼捨生忘死──白衣女是玄月宗人,而玄月宗又是高句驪的門派,照說兩方定是熟人,說不定關係還很密切,根本不應該鬥毆。
  可這事偏偏就發生在自己眼前。
  白衣女見江笑秋來了,出手更快,彷彿怕他橫施阻攔。
  江笑秋眼中恨意越來越深,經常彎起的嘴角,也被仇怨所取代。
  他的確有理由恨白衣女,這批玄月宗人,不斷與獨尊幫作對,甚至陰謀構陷他們。
  「你還不快上!」
  江笑秋果真出手了,然而對象卻是紅衣絕麗,他一掌拍向紅衣女肩膀,紅衣女飛快退後,堪堪避過此招。
  江笑秋和白衣女包夾紅衣絕麗,兩人都像與她有仇,恨不得立斃她於手下。
  荊介簡直看傻了眼,怎都沒想到召喚江笑秋的,其實是白衣女郎,那名玄月宗門徒。
  白衣女趁江笑秋進招,繞到後方突施偷襲,爪攻腿送,紅衣絕麗幾乎中招,側身閃躲避開。
  以二敵一下,紅衣絕麗漸感不支,她的真實武功與白衣女相若,比江笑秋尚有不如,哪能支持多少招。
  然而即便不支,她的表情也充滿尊嚴,毫無驚惶或乞求之意,美得不可方物。
  白衣女越看她這樣,眼中越流露出痛恨,拔高嗓音厲笑:「妳美,我看妳還能美多久,待會我可得好好整治妳一番。」
  江笑秋雖然也痛恨,但看到紅衣絕麗的表情,不禁有三分憐惜,三分愛慕,出手便沒那麼兇狠。
  白衣女怒叫:「怎麼,你捨不得嗎?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又是誰劃花你這張臉!」
  江笑秋俊臉緋紅,出手更顯得磕磕絆絆。
  白衣女怒吼,雙手變出一對菱角刀,全是進手招數,朝紅衣絕麗的臉龐猛劃。「妳靠這張臉勾引了多少男人,憑什麼是妳,憑什麼是妳!」她近乎瘋狂的叫。
  荊介這才搞清楚幾人關係,看來紅白二女早有宿怨,紅衣絕麗傷了江笑秋,白衣女利用這一點,不知怎地拉攏了他,聯手對付敵人。
  這本是他們的私人恩怨,與自己幾乎無關,但他隱然有種感覺,白衣女是壞蛋,壞蛋拚命要對付的人,或許是一顆好蛋,何況他也無法眼睜睜看一名女子,就死在自己面前。
  白衣女刀尖橫削,叫紅衣女仰臉退避,她忽地一個跨步,另一枚菱角刀刺往對方小腹,雖然仍沒命中,卻叫紅衣女外衫被劃破一道口子,差點就避不過。
  眼見白衣女又要出手,荊介跳出樹林外說:「全都給我住手!」
  他這一跳嚇到了每一個人,紅白二女各自躍開,著書生袍的江笑秋,也錯愕看著這名不速之客,一張嘴闔不攏道:「荊……荊……怎麼是你?」
  荊介拱手笑說:「江大哥好。」
  江笑秋極是尷尬,像沒穿褲頭被人活逮,褲腰帶偏又在對方手上。
  紅白二女同時叫說:「是你!」叫聲裡震驚並無二致,可情緒卻天差地遠,一極喜一極怒。
  紅衣絕麗罕見的露出喜色。
  白衣女見了,從牙縫迸出淬了毒般的話語:「賤人,妳的拼頭來了嗎?歡喜成這樣!」
  她先用夷語說出,又用漢語覆述一遍,怕荊介沒聽懂。
  紅衣絕麗之前始終冷漠,這時臉都紅了,罵道:「妳在胡說什麼,真不要臉!」
  白衣女將一切看在眼裡,嘿嘿退後兩步,「還不承認,瞧妳一臉春情蕩漾,妳將自己給了人了?」
  她這番無恥言論,荊介和紅衣絕麗都聽不下去,後者既是憤怒又是窘迫,叫說:「不要臉!」
  豈料白衣女趁這時突然攻向荊介,明顯聲東擊西,荊介一時不察,被她鬧個手忙腳亂。
  「看我殺了妳的姘夫!」
  白衣女使一記怪招,雙手像鞭子一樣,以奇異的角度彎曲攻敵,不知又是從哪學的招數。
  荊介被她這招唬住,胸口差點叫菱角刀掃到,往後疾退。
  紅衣絕麗追過來道:「小心!」
  「還說不是妳姘頭。」白衣女冷笑:「你站在這看戲不成,還不快截住她!」
  江笑秋自荊介到後,銳氣已經餒了,攤手說:「東珠,算啦,別再鬥啦。」
  白衣女怒極,一個倒縱拿菱角刀刺他眉心,他嚇得低頭閃躲,卻見白衣女又返回去攻擊荊介。
  經過這番轉折,荊介已完全穩住了,用黑爪勁與她的怪招周旋,完全不落下風,片刻後更反守為攻,甚至不用五嶽真形功,單憑黑爪勁與龍象拳便壓制住她,叫她怪招施展不開。
  他感覺自從悟通五嶽功後,對其他功夫也有助益,領悟更深一層。
  他出掌斜切白衣女手腕,在她收手回攻之際,變招以爪扣住她手腕,將菱角刀奪下。白衣女以另一支菱角刀反攻,他卻又收爪變掌,斜切中她手腕,磕掉另一支菱角刀,跟著一個拋搥擊向她的下巴,令她閃都來不及閃。
  白衣女情知躲不過,秀媚的大眼睛緊閉,咬牙硬捱這拳。
  荊介見了她那雙眼睛,覺得實在美艷,一拳擊不下去。他忽地改變主意,食中二指扣住她面巾,將面巾給扯掉。
  紅衣絕麗來不及阻止,叫道:「不要──」
  面巾這一扯去,荊介如遭雷擊一般,但見她那張臉怪異無倫,眉目鼻口都漂亮極了,絕不遜於紅衣絕麗,可偏偏她的臉骨,在顴骨和下顎兩邊有個大突起,像骨瘤一般,令她的臉出奇難看。
  白衣女駭然睜開雙眼,見到自己面巾沒了,發出淒厲無比的慘叫聲,摀著臉飛快退後,既驚恐又羞慚,但也極度憤怒,狠瞪荊介和紅衣絕麗一眼,飛躍進樹林中。
  荊介腦袋一片空白,若白衣女曉得偷襲,他絕對躲不開。白衣女的形象讓他大感震驚,難怪她要一直蒙面,而自己卻殘酷的揭開她。
  江笑秋似乎也從未看過白衣女的真容,呆滯片刻,發出一聲大叫,非如此不足以表達心情。
  他雖然極震驚,但仍舊關心白衣女,跟在背後穿林而出,叫道:「東珠,等一等我!」
  樹圈裡只剩下僵立的荊介,以及垂首嘆息的紅衣絕麗,後者眼眶泛紅,泌出一滴同情的淚水。
  良久後荊介才說:「這是怎麼回事……她的臉?」
  「唉。」紅衣絕麗心中側然。
  樹圈外不遠,白衣女逃走的方向,發出一聲慘叫聲,慘叫的人是江笑秋,不知道遭遇何事。
  這把慘叫喚醒兩人,兩人連忙追出樹圈,在黑夜中尋聲追過去。卻見一棵樹下,一堆枯黃的落葉中,江笑秋俯在地上。他背上有一道傷口,似乎是被短匕刺入,鮮血泊泊湧出,染紅了枯黃的樹葉。
  荊介連忙按住他後背,想以內勁壓制湧出的血,但他傷得太厲害,鮮血並未停止溢流。
  江笑秋想轉頭看他,卻轉不動脖子,力氣似乎隨血流乾了。荊介撕下他的書生袍角,用力堵住傷口,扶他側躺下來。
  「是……是東珠,她……她好狠……她……」
  江笑秋劇烈咳嗽,咳出來的都是鮮血。
  紅衣絕麗見這名被自己傷過的男子,此刻眼見不能活了,轉頭不忍卒睹。
  「我……告訴東珠說,無論她……她是什麼相貌,我都會……都會娶她,可她……」江笑秋又咳嗽幾下,慘笑說:「她卻給了我一刀。」
  他的眼神逐漸渙散,握緊荊介的手,像把他當成別人:「幫主……笑秋對不起你……笑秋違背幫規,與外敵勾結……笑秋……對……對不起……」
  他的頭軟垂下,在落葉堆中一動不動,嘴角似乎猶有苦笑。
  荊介闔上他的眼皮,疲憊的坐倒在地上,抱膝不語。
  森林中蟲蛙都不叫了,似乎也為了這件慘事悲傷,忽然火光點點,從土堡一邊繞行過去,照亮遠處的森林。
  荊介和紅衣絕麗呆看那片火光,前者喃喃說:「是寇大哥,寇大哥回來了?」
  他站起來朝火光走去,紅衣絕麗拉住他說:「不是寇校尉,是北疆的武士!」
  *
  荊介與紅衣絕麗躲在樹叢中,窺看那些高大男子。這批武士約有十來人,帶頭者體態雄奇,身材拔碩,宛若巉岩以斤斧鑿出。
  幾個男人高舉火把,不斷搜看草叢,荊介對他們猶有印象,似乎就是白天偷襲他的幾人。
  帶頭的威武男子,冷漠瞅著森林各處,等眾人搜過一遍搖頭回報,才皺眉邁開大步,朝前方森林走去。
  這批人逐漸走遠,背影隱沒在樹叢間,荊介悄聲說:「妳怎知道他們是北疆武士,走最前面的那人,功力頗為不凡,他們是誰,來這裡想幹嘛?」
  紅衣絕麗和他十分之近,被他嘴吹得臉龐發癢,蹙眉瞪他說:「你別那麼靠近說話好不?」
  荊介窘迫退開,摀嘴說:「那些人武功個個不俗,我怕他們聽到。」
  紅衣絕麗心中想笑,卻硬是忍住,淡淡說:「那些人稍早強攻進堡內,傷了好多戍卒,連我幾名同伴,也都叫他們給擒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什麼!」荊介猛然站起來。
  「小聲點。」紅衣絕麗也站起來,「那個帶頭的,是傾天教五大強徒,『刀劍斧槌鞭』中的裂山斧默措,此五人非同小可,我幾名師姊妹便是敗在他們手裡。」
  「傾天教五大強徒?」荊介咀嚼這把很唬人的名號,「他們強攻入堡中,那青狼軍呢,他們帶青狼軍來了嗎?」
  「關青狼軍什麼事,他們是來找我的。」紅衣絕麗轉頭走幾步,白他一眼說:「還不快點跟上。」
  荊介跟她來到堡外,傾聽片刻後,竄進堡中。他們沿曲徑左道靠近土台,土台上有一名武士,備極無聊的在上頭放哨,縮著脖子躲風。
  紅衣絕麗躍上去,在對方不猝不及防下,截刺他胸部和咽喉,令他無法呼救。
  她以纖指掐住武士頸動脈,狠厲說:「問你一句答一句,如敢妄動,立即要你狗命,懂嗎!」
  荊介沒料她也有這麼兇狠的一面,爬上土台後,躡足走了過去,就聽她問:「我幾名同伴在哪,被你們殺了嗎?」
  武士喉管奇痛,彷彿被什麼截斷似的,透不出氣息,恐懼之中,啞道:「沒……沒殺……都關在房裡。」
  他想都沒想到,自己聲音竟變得那麼難聽,喉嚨好像不是自己的。
  紅衣絕麗鬆了口氣,又問:「在哪間房裡,有多少人看管?」
  武士隨手指著一間兵舍,裡頭透出火光,有氣無力說:「我們的人都在那,幾位爺想問她們的話。」
  「你們來這是為什麼,為了殺人,還是為了那些怪器械?」
  荊介聽她說「怪器械」,登時愣住,心想她說的器械難道和自己知道的一樣?
  武士也很震驚,沒料這標緻到極點的美女,會曉得他們目的,錯愕說;「妳……妳怎麼……」
  紅衣絕麗不理他,問道:「你們是怎麼曉得那批器械的,誰告訴過你們?」
  「我不知道啊,我只奉王爺之命協助幾位大爺,其餘我都不知道啊。」
  荊介心想他說的王爺,八成就是那名從東方調來的什麼王,與傾天教來這不幹好事。不過那些器械,又是怎麼回事?
  紅衣絕麗見這名武士是小角色,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一指截昏他。
  她俯低觀察那間兵舍,搖頭嘆了口氣,似乎覺得別無妥法。
  荊介嚅聲說:「妳說這批人是來找器械的,其中有何內情?」
  「別妳啊妳的叫我,我叫全熙真。」全熙真沮喪坐下,將背後一口琵琶鐵劍,解開放在腳邊,「這件事說起來太長,我也沒心情說。」
  她不知為什麼,脾氣有點不好,又或美人的脾氣都有點不好,荊介沒法勉強她,空自在心中嘀咕。
  他們望著高台外的山景,明月在天,襯得山色蒼茫美麗,全熙真嘆氣說:「這副山景,與咱們的丸都山城真像。」
  荊介完全不懂丸都山是座什麼山,大約是在高句驪吧,這麼乾耗著,絕非他所願,他拱手說:「全姑娘既不肯說,那麼恕我不多留了,告辭。」
  他躍下土台,全熙真叫道:「你上哪去?」
  「北疆武士佔了亭堡,我要去探知情況。」
  「不行!」全熙真跳過去拉住他,「他們人多,你不是他們對手,去了沒有好結果!」這番話顯得她關心荊介,她匆匆補上一句,「你會害了我和我的師姊妹!」
  荊介暗自好笑,以能想到最冷傲的姿態,仰著鼻子看她:「全姑娘多慮了,在下自有分寸。」
  全熙真抿嘴不語,見他真像要走了,才有點慌張:「等等,別去,我……我告訴你一切就是。」
  兩人擔心北疆還有人來,悄悄離開土台,翻出堡外,仍然是由全熙真帶路,荊介探頭探腦跟隨。
  「唉,這件事算我們不對,但我們實在對那批器械很感興趣,才巴巴跟到這。」
  「妳說的器械,就是守軍自亭堡挖出的器械?」
  全熙真窘迫坦承。
  荊介暗想,你們這些高句驪人心機好深,說想幫忙載運貲重,卻另有目的。
  「若不是有我們,器械恐怕早被北疆人奪去了。」
  「原來妳們還無過有功?」荊介哭笑不得。
  全熙真昂起俏麗的下顎,「那可不,若不是我將那些器械都藏起來,早被北疆人找到。」
  「妳把器械藏起來,妳怎麼會曉得器械在哪?」
  全熙真頓時語塞,偷瞄荊介一眼,難以啟齒,「這件事全堡的戍卒都知曉,一問便能問出。」
  荊介暗想原來如此,這些女子個個美貌,想來另有妙用,而那些北疆武士,自然也能憑拳頭逼問戍卒,可憐那些戍卒,沒一個曉得奇器如此受人眷顧,卻懷壁其罪。
  她將奇器藏起來,所以北疆人要尋她,只是那些奇器深埋在地底,份量又肯定不輕,光憑她一介女子,能把奇器藏到哪去。
  「你這樣看我,難道以為我在騙你,我幹嘛要騙你?」全熙真發起脾氣說:「那些器械又不是你們的!」
  荊介聳肩說道:「先別提這個,妳說妳藏妥了奇器,如今奇器在哪?」
  全熙真賭氣不理他,一個勁往前走,荊介追過去說:「妳去哪啊,奇器呢?」
  「我不帶你過去了嗎!」
  他們繞到堡牆東面,全熙真也不怕人看見,大剌剌在前方走,荊介由後頭瞥見她俏麗的臉蛋,赫然想起白衣女,和那張可怖的容顏,反差如此強烈。
  他們來到一塊實地,雜草稀疏,全熙真指著草叢中一個地方說:「到了,你去看吧。」
  荊介認得這地方,寇北辰帶他來過,地下有個地包,奇器就在裡頭。
  此刻地包的擋板已被掀開,附近全是腳印。
  荊介不解道:「這是怎麼回事?」
  全熙真冷冷說:「我不說北疆武士也想搶奪,當然搜過這裡。」
  荊介暗忖妳說「也想搶奪」,不正坐實了妳們的心態,他說:「我是問奇器在哪,妳不藏起來了嗎?」
  「你下去看看嘍。」女孩的表情十分多變,這時又訕笑起來,讓人捉摸不清,「怕我害你啊,我先下去可以吧。」
  她說著躍進土坑,荊介拿她沒辦法,也跟她跳下去。
  他跳進坑底,全熙真已走入坑壁的大缺口,燃起火摺,果然裡頭都是空的,之前的青銅器,這時全都不見。
  荊介詫異道:「妳真的……弄走了奇器,還是被那些北疆人抬走的?」
  「反正我說了你也不信,隨你怎麼想嘍。」全熙真單手摟著肩膀,聳了聳肩。
  火摺的光線飄遊不定,荊介再一次逡巡這個不大的空間,摸遍石壁,的確沒有奇器,而且光滑的室壁上,有許多刀斧砍痕,彷彿是發洩怒氣。
  他看全熙真微光中眼神閃爍,慧黠中帶點頑皮,彷彿是一種挑釁,在向他說:「你不相信我,那你就找出奇器來啊。」
  荊介真迷糊了,倘若奇器確實並非北疆人奪走,是她藏了起來,那她又能將奇器藏到哪去。
  女孩忍不住掩嘴偷笑。
  荊介靈光一閃,終於想通她怎麼藏妥奇器了,也很驚訝她居然懂得這法子。
  他二話不說,來到一面石壁邊,回憶之前在石壁找到的榫眼方位,蹲在牆邊。
  全熙真發出駭然驚叫。
  他一聽就曉得想對了路──這女孩縱然武藝高超,但力氣絕比不上自己,連他要抬那些奇器都有困難,女孩自然也抬不動,然而奇器有滾輪,若用推的便輕鬆許多。
  他找到方形榫眼,以指力將榫眼向裡推,石壁發出咚隆聲響,有一扇石門,逐漸抬高,露出裡頭廣大的空間。
  這機關他見過好多次了,尤其是在天機洞,看來這裡與天機洞有某種聯繫。
  空間中隱隱有光,應該是洞頂嵌著的夜明珠,他熟悉卻又陌生的走進洞中,環目四顧,十來面石壁圍繞出這個地洞,他進來之處,只是其中一面。
  空洞中央,有一座挺高的黃銅樹,恰和天機洞那株相似,樹上有許多杈枝,杈枝上有金烏、蟾蜍等銅獸。
  黃銅樹底有一幅輿圖,河山立體伏仰,唯一與天機洞不同的,是輿圖上全然無水流動,黃銅樹也未能運轉。
  全熙真傻傻跟著荊介,站在那幅輿圖邊,黃銅樹觸地的位置,恰好是雒陽以北的并州。
  荊介有點小得意,因為他已經看到奇器了,確實都被推至洞內一隅,十分嫻靜。
  「你是怎麼知道的啊?」全熙真不可思議。
  荊介才想問她這個問題,若非去過天機洞,誰又曉得石室的佈局,以及開啟門戶的榫眼方位。
  「全姑娘,我們來做個約定,我告訴妳實話,妳也告訴我實話,在這時候已經沒必要隱瞞了。」
  全熙真緩緩點頭,荊介將自己之前在西南武林的遭遇,一一都告訴她,告訴她天機洞的一切,說完以後笑道:「那妳呢,妳又是怎麼知道的?」
  全熙真仍處在一種如夢似幻的心情裡,不敢驟信一切,許久後,她才嘆說:「在我們高句驪,也有一座這樣的洞,黃銅樹的位置,卻是在我國江東郡的大朴山腳下。」
  這下輪到荊介感到震驚了,沒想到這樣的洞窟,西南有一個,并州有一個,連遠在高句驪也有一個。
  「是真的,傳說果然是真的,檀君王儉確實存在。」全熙真熱淚盈眶,不知為了什麼事激動。
  「檀君王儉是誰?」
  全熙真以掌根邊緣擦拭眼淚,紅著眼惹人憐愛,她說:「檀君王儉是我高句驪──不,是我朝鮮族乃至整個東夷海族的始祖,創造過偉大的桓國,是一位最了不起的人物。」
  荊介愣愣聽她說。
  「數千年前,帝釋桓因授其庶子桓雄三個天符印,使其下到人間,建立了倍達神市,設置風伯、雨師、雲師主管國內三百六十事──桓雄與熊女生下的孩子,就是檀君王儉。
  「檀君以朝鮮為號,以平壤為神都,建立了大桓國,疆域廣大幾無邊際,包括北疆中土,東海扶桑,全都在大桓國之內。一千五百年後,檀君歸隱於阿斯達山中,近兩千歲才辭世重返天界。」
  荊介聽她說的煞有介事,什麼檀君近兩千歲,什麼大桓國無邊無際,怪叫說:「怎麼可能,這個故事妳聽誰說的啊?」
  「為什麼不可能!」全熙真握緊拳頭說,「這些地洞不就是一個明證,地洞乃檀君所闢,裡頭的一切神奇器物,皆乃檀君所造,哪有什麼不可能,否則為何我大朴山也有一座!」
  她這是強詞奪理,即便高句驪真有一座地洞,也無法證明洞是他們挖的,但一時間荊介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我師傅早就有此預想,料準檀君必會留下遺跡,留下神奇器物、嘉惠我東夷,此際高句驪已匡正道統,將海夷諸部都統合起來,正是檀君千百年的遺澤!」
  她越說越是高興,眼中反射出晶瑩光點,不容人質疑。
  荊介見火摺快燒光了,不去理她,沿著石壁一面面尋找,在一面凹陷如壁龕的石壁內,找著許多塊油膏。他借來火摺,撕下布巾裹入油膏,點著其中一塊,洞內登時明如白晝,比火摺亮多了。
  「這個是人魚油膏,很耐燒的。」
  藉著光亮,他來到那幾具奇器邊,端詳著這些不知百年還是千年的古物。
  「我師傅說,這些器械都是檀君創制,並非你們中土之物。」
  荊介聽她老提這個,好像非逼自己相信不可,有點光火說:「妳師傅說、妳師傅說,到底妳師傅是哪個,他說的話很了不起,從沒有錯嗎?」
  「當然從沒有錯!」全熙真毫不遲疑說:「我師傅是全天下最聰慧、學識也最淵博的智者,從檀君洞中體察了上古聖王的智識,創建出玄月宗,輝耀我海東族裔。」
  「玄月宗?所以妳師傅就是那個一……一什麼的人?」
  「一青妍!」全熙真氣他說話不夠莊重,來到一面石壁前,拍拍壁身,「你看,洞裡這種文字,你總該見過吧?這就是檀君留下的文字。」
  石壁上確實有好多拳頭大的文字,完全不像漢文,很多都近似五邊形,像烏龜背甲上的圖案。在天機洞裡,荊介彷彿也有見過,但他對文字通常視而不見。
  全熙真感佩道:「師傅她老人家雖然是扶桑人,卻絕無地域分別,一心為我海東著想──她近幾年都在研創一種全新的文字,怎麼說話就怎麼摹寫,只要能創制成功,我族往後就不必再學漢文哩。」
  同樣對漢文頭痛的荊介,對這種新文字十分好奇,卻曉得此時不是深究的時候。
  這名女子是玄月宗人,提到玄月宗,他就一肚子火,「妳們玄月宗人,之前偷襲過我,差點讓我小命不保,虧妳還假惺惺要我快逃。」他忽然想到有件事不對,疑惑說:「那名白衣女也是玄月宗人,妳們既然是同門,她還那樣對妳?」
  全熙真自知理虧,慚愧道:「那件事是我不對,當時我無法明講,還以為你躲得開,不料仍是被他們找到。」
  「他們是誰,那名白衣女又是誰?」
  「是本門風伯或雨師中的一位,我聽說他們要對付你,卻不知是哪一位。這兩位都是本門的傳宗使,也是我師傅的師兄弟,屬於『濁流』一脈。」
  「風伯,雨師,濁流一脈?」荊介聽得一頭霧水。
  「風伯雨師以及雲師,是玄月宗三大傳宗使,執掌本門宗法武技。本門內部又分清濁二流,清流由我師傅執掌,濁流則由風伯及雨師合掌,另闢一地建立莊院,不與清流同住。雲師在朝為相,輕易不會干涉宗內的事務。」
  荊介覺得這宗派古怪極了,宗派內還有流派,倒和梁家的大宗小宗頗像。
  「我那東珠師姊,既是屬於濁流一脈。」全熙真喟嘆說。
  「誰?」
  「東珠師姊,就是那名白衣女。」全熙真望著他說:「你該看得出來,我雖然身屬清流四皂衣之一,卻與其餘人並非很親,只因我來自高句驪東南的辰韓,並不是他們本族人。」
  荊介暗忖她與同伴走不到一塊,與個性應該也脫不了干係。
  全熙真哪知他想什麼,難過說:「高句驪人雖然待我不錯,但終究在語言、在生活習慣上都有不同,玄月宗只有東珠師姐與我同族──可她卻恨我入骨,唉。」
  「為什麼她會恨妳入骨,妳們應該很親啊?」
  「只因我身在清流,而她卻身在濁流,要忍受世間最苦的煎熬。」
  「你們明明是同個門派,又分什麼清濁流,大家一塊不是很好?」
  「你實在不懂,唉。」她想到傷心處,又慨然嘆一口氣,「你可知本門擇徒首要最看重什麼?」
  「這個我哪知道?」荊介在心裡嘀咕,不猜一下又顯得沒誠意,試探說:「首重心術?首重資質?首重才具?」他連說了幾個都沒猜中,無奈攤手,「我不知道,妳告訴我吧。」
  全熙真做了一個很怪的動作,她把食指塞進嘴裡,用力拉開嘴角說:「你看我的牙齒。」
  「什麼?」
  拉著嘴角說話,口齒那能多清晰,何況她漢語本就有口音,就聽她叫:「我叫你看看我的牙齒!」
  應該是聊開了,她居然要自己看她牙齒,荊介想不看都不成,湊近她那小巧嘴巴,看了看說:「嗯,挺整齊美觀的。」
  「我是讓你看最裡面……那叫什麼齒來著!」全熙真又急又氣。
  荊介終於懂了,她是要自己看她臼齒。她嘴巴頗小,不拉闊還真看不到,荊介拿火摺照著,發覺她下排臼齒空空如也,似乎都掉光了。
  「看到了嗎?」全熙真鬆開自己的嘴,嘆氣說:「我玄月宗擇徒,首重的就是儀表。」
  「首重儀表?」這個首重太過神奇,荊介只能愕然。
  「而且入門後第一件事,便是拔去下排……那叫什麼齒來著。」
  「是臼齒,這跟臼齒有什麼關係?」
  全熙真微翹的睫毛中,藏著一抹悲傷,她輕摸自己臉頰,彷彿是珠玉做的,怕一碰即碎。
  「玄月宗弟子入門,約在七八歲乳牙脫去,新牙長出來後才能授業。授業頭一年,得先拔去下排臼齒,以酒醋蒸面,套上鐵箍套,日日服食軟骨藥散,讓臉形更秀美好看。」
  全熙真講述起這個過程,摟著肩膀發抖,簡直像在回憶酷刑一般。
  「你沒經歷過你不曉得,那一年有多痛苦,有些人一年不夠,兩年三年都得挨下去。挨不過的,不是逃了便是瘋了,再沒有第四種可能。」
  荊介倒抽一口涼氣,想像全熙真描述的場景,一個個小孩戴那什麼鐵箍套,是一種什麼模樣。
  他膽戰心驚說:「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有何意義?太可怕了!」
  全熙真將下巴抬高,臉的弧度美極了,她既驕傲,又苦澀說:「這就是原因,也是我們要付的代價──我說過玄月宗擇徒首重儀表,選入後經此折磨,弟子一個個都出落得面容絕美,方能進入清流一脈。」
  「這又怎麼樣,面容絕美又怎麼樣,有什麼必要嗎?」
  「對我們來說很有必要。」全熙真苦笑,「玄月宗數十年來,一直在協助高句驪王族,近十年才成功渾一了整個半島。前數年去到扶桑,藉由本門之助,說服扶桑邪馬台的女王,依附在高句驪下──這都靠本門強絕的武技,以及眾弟子四方奔走,吸引扶桑人合盟,才能有此成果。」
  荊介聽了暗自心驚,心想這批俊男美女真有那麼大魅力,能傾人國城,他實在不敢相信。然而想起在雒陽他們引起的騷動,公子名媛趨之若鶩,說不定真如全熙真所說,有一種軟性效果。
  再想瑯邪王和聖劍門,更是對之死心塌地,將來雒陽人也會跟他們一樣嗎?
  「師傅有大智慧,曉得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以德服人,又不如人主動慕你愛你,想親近你,這些年證明她是對的。」
  「你們……你們也藉此偷學人武功?」
  「這怎麼能算偷學。」全熙真不悅道:「本門另有一套功法,能由人施展武招,以口訣指算人的拳腳招式,一趟下來盡窺無漏,這才是本門的絕學。」
  荊介越深想她的說法,越覺得不寒而慄。
  「然而沒有什麼事是理想的,包括這事也不例外。」全熙真黯然許久,說:「本門弟子中有一部份人,並沒有成功『仙化』──仙化是本門的說法,是指戴上頭箍到拆下來那段時間。大約四五成的人沒法仙化,這法子似乎對他們無效,這些人無法成為記名弟子,只能在外院研習武藝。」
  「四五成,那至少有一半成功?」
  全熙真搖頭慘笑,眼眶又紅了起來,「成功的只有兩三成,剩下的一兩成……情況最慘,他們……他們的臉形整個大變,變得慘不忍睹,而且再也變不回原貌,一生都無法以本來面目見人!」
  荊介腦袋轟然作響,叫道:「就是那些蒙面的白衣人!」
  全熙真點頭擦拭眼淚:「看來你都知道了,沒錯,這些可憐的師兄師姐,就是仙化徹底失敗的人──師傅也不懂為什麼,可能是人跟人不同,要以不同酒醋,不同藥散的份量施用?這些可憐人,從此便須搬離正院,移到一處別莊居處,不與清流在一塊。」
  「原來他們……他們便是濁流!」
  荊介看過白衣女的臉,又聽全熙真說明後,終於瞭解他們為何有那些狠毒行徑,雖然不值得原諒,但處境堪憐。
  如果是自己像她那樣,又能做得多好。
  「那些人非常痛恨我們──不,是痛恨這世間的一切,尤其是我們清流一脈,就像我東珠師姐痛恨我那樣。凡是我們想做的,他們全數反對,師傅也是憐憫他們,對他們的意見時有採納。就說我們協助中土這件事,雲師和我們打算聯合中土力抗北疆,他們卻倡議與北疆結盟,一塊分佔中土,師傅對此也未表意見──這便是他們在中土作亂的原因。那些北疆武士,我想說不定也是東珠師姐引來的。」
  荊介沉重的嘆一口氣:「太可怕了,妳可有想過,妳們是為什麼造就出這批可憐人,就為了妳們高句驪了不起的大業,值得嗎?」
  全熙真臉色緋紅,怒道:「在你當然不值得,在我們卻千值萬值──你怎能瞭解我們的處境,瞭解一個小國在強鄰壓迫下的恐懼!」她越說越激動,胸口不斷起伏,「你儘管嘲笑我們,嘲笑我們的檀君傳說,嘲笑我們的荒唐作為,拿石頭砸自己的腳,但我們需要強大,渴望強大,變強大已成為我們僅有的希望,為了這個,仇恨再大我們都能攜手合作,你懂嗎?」
  她眼淚鼻水都流下來,實在有點難看,荊介無法反駁她,也許換個處境,自己的想法真會和她一樣。
  全熙真轉過身,懊惱自己居然那麼醜,連忙抹拭乾淨,不敢再看荊介一眼,走到幾具器械邊。
  她坐在一具器械前方,不知是真的感興趣,亦或只是想避開荊介。荊介暗嘆一聲,盤膝坐在黃銅樹邊,閉上雙眼稍歇。
  沒想到這一歇,醒來已不知多久,他聞到洞中有一股燒灼味,全熙真仍然待在器械旁,只是由坐姿變成跪姿,似乎在研究什麼。
  青銅器像一台板車,和之前的弩機頗像,但又不完全一樣,弩機的箭道變成一支銅管,一樣架在板台上,底部有個大銅球。
  全熙真在燒這個銅球,有東西在裡頭悶燃,燻得她臉黑黑的。
  荊介錯愕道:「妳在燒什麼啊?」
  全熙真似乎忙了一整夜,臉不但黑,還流著濕汗,那副模樣實在狼狽。
  「不要你管!」她發脾氣說。
  荊介又是好笑又是憐惜,心想這女孩真倔,讓他想起了魯君婥。
  他走過去看了一會,發現全熙真在探究奇器,不曉得塞了什麼在銅球裡,還點了火,銅球外的條桿機輪,居然慢吞吞牛步轉動起來,牽引銅器上的絞軸。
  全熙真豈會沒聽到他來,故意喃喃說道:「還是不行呢,人魚油膏火不夠旺,推不動這器械。」
  荊介當然曉得她在說給誰聽,搔頭暗想,原來她燒的是人魚油膏,難不成器械要燒火才能推動,這可從沒聽說過,若叫袁師傅知道了,準會張大那隻蟾蜍般的嘴巴。
  「怎麼辦,人魚油膏火不夠旺,推不動器械。」全熙真怕他沒聽見,又喃喃覆述一遍。
  荊介差點笑出來,哪還記得之前和她有什麼齟齬,插腰說:「火不夠旺便燒柴唄,柴火總夠旺了吧。」
  全熙真回頭怒道:「你這什麼爛主意,沒看銅球那麼小,柴火哪放得進去,當我沒想過嗎!」
  荊介越看她這表情,越覺得可愛,逗她說:「把柴火磨碎不就放得進去──對,雒陽人有種烏龍木,磨成粉後燒起來可旺了,正可以試試。」
  他這番戲言,不想全熙真卻當了真,掩嘴叫說:「烏龍木倒真可一試,可惜我手邊沒有。」
  荊介見她認真,反倒有點過意不去,暗想這器械大概對她很重要,該怎麼幫她呢。
  他搥了一下手心,從兜裡掏出一顆黑泥似的玩意,上前蹲下說:「用這個試試,這叫碳精,很能燒的。」
  「碳精?」全熙真看那玩意黑不溜秋,怎都不像多了不起,「真的很能燒嗎,別騙我。」
  荊介嘖一聲,從碳精表面撮下一小瓣泥,還不敢多撮,放在地上,向全熙真要了火摺,點火後緩緩靠近黑泥,還未碰到便轟一聲燃燒起來,刺得兩人眼睛都睜不開,小片刻火光才退盡。
  黑泥已然燒光了,在地面留下焦黑,似乎被火鉗燙過。
  全熙真俏眼睜得大大的,對此物登時改觀,搶過荊介手中的碳精,就想塞進銅球裡。
  荊介嚇得抓住她的手:「開什麼玩笑,整顆放進去,咱們連命都沒啦!」
  全熙真輕輕掙開他的手,害臊說:「那你說該怎麼做嘛。」
  「先切碎了,一點一點慢慢放。」
  全熙真抽出琵琶鐵劍,切下半顆碳精,聽話的塞了一小片進去,銅球轟一聲,火焰竄了出來,果然幾支條桿轉動稍稍加快,帶動板台上的器械。
  火沒一會小了下去,全熙真又放了一片,跟著又放一片,讓銅球能穩定燃燒。
  如此一來,整個器械都順暢運轉起來,條桿帶動機輪,機輪擰緊簧片,簧片捲曲至極致後,瞬間釋放出力量,使銅管內發出啷一聲。
  全熙真高興的拉著荊介的手:「你看,你看,銅管內有簧片推動,若放入足夠的石塊,便能將石塊一一射出,威力可大了。」
  荊介看看她,看看自己的手,她飛快縮了回去,紅臉咳嗽說:「怎生想法子讓銅球自己燒自己的,總不能老要人放火啊?」
  荊介想了一會,說道:「用人魚油膏裹住如何?將碳精一片片分散,當能慢慢燒完。」
  全熙真越想越覺得這主意高極了,眼珠亮得不得了,不知有沒看一青妍時那麼亮。
  她說做就做,從石龕取出一塊人魚油膏,將碳精碎片一一嵌進去,推來另一具奇器,有點像木莊解木用的閘刀,只是閘刀的刀片多不勝數,像車輪那樣輻湊排列。
  她點燃油膏,飛快將油膏塞入銅球裡,果然銅球燃燒起來,火勢不小,但又不會太過旺盛,銅球牽動條桿,閘刀輪向風一樣旋轉起來,發出喀噠喀噠的怪聲,人若被它掃到,肯定都要成了肉末。
  「成了,真的成了!」全熙真感動得快哭出來,「你看,你看!這些器械如此神奇,絕不是人力能造出來的!」
  荊介看這一具具器械,若不是弩機,便是投石器,再不然便是可畏的閘刀,似乎都是用於仗陣。
  他感慨道:「我不知道奇器是誰造的,但這人應該很喜歡打仗。」
  全熙真一愣,對他這句話略有觸動,喜悅也稍微淡了。
  突然在山洞外,有一道爆破聲遙遙震響,距離雖然遠,卻似乎相當猛烈,連山洞都隱有搖晃。
  荊介和全熙真面面相覷,後者說:「青狼軍又攻城了!」
  荊介訝道:「妳怎麼知曉?」
  「昨天青狼軍攻城,也有這種怪聲,惹得咱們都上土台去看呢。」
  荊介聽了大驚,顧不得其他,鑽出地洞躍出土坑。
  令他驚訝的是,此時天光早已重明,草露點點,似乎已經是清晨,他在洞中卻渾然不知。
  全熙真追出來,見到天色也大吃一驚,一夜沒睡的她,在草葉上收了些露水,搓搓手,抹抹臉,十分注意儀表。
  山腳下又傳來那種攝人的爆破,彷彿有一團火,被什麼擠得炸開來,憤怒得想燒毀一切。
  荊介往高處走了幾步,希望能看到山下情況,然而樹蔭蔽天,也沒那麼容易瞅見。
  「洞裡的器械怎麼辦?」全熙真擔心他走了,自己一人可沒辦法。
  荊介哪還能分心考慮這個,他關切戰局,想先下了山再說。
  亭堡那處有人操夷語怒喊一聲,跟著有刀劍互擊,跟著又是一連串古怪的悶響,彷彿刀劍砍在木石上,發出奪奪怪聲。
  全熙真聽到叫喊,驚駭的望著來處,又聽見刀劍和奪奪怪聲,急忙往那處跑。
  「妳去哪啊?」荊介叫道
  「是我同伴,他們準是趕回來啦!」
  兩人一先一後趕到亭堡,厚木門早已洞開,一群人在門前的曠地上圍鬥。
  最外圈是一批北疆武士,有人持刀拄地,有人將弓握在手裡,七八對眼睛虎視眈眈。拿弓的那個,就是昨天偷襲荊介的人。
  曠地中央一共有兩撥人,外圍五名也是北疆武士,比其他武士勇多了,武功也特別高強,有的使拳,有的使掌,也有雙臂像鞭子一般猛揮,最厲害的一個,併起手指施展劍招,指上發出刺耳的破風聲,比真劍更靈動險惡。
  高句驪武士被他們圍在中央,四名男子護著三名女性,雖然人數不如,但幾柄琵琶鐵劍宛若一體,彼此配合無間。
  他們手中有劍,北疆武士卻是空手對敵,毫不畏懼鐵劍砍劈,這點讓荊介頗驚訝,難道真有人的拳掌能比刀劍還硬?
  片刻後他看出端倪,原來五人手上臂上都套著一層薄絲般的護套,通體烏黑,曖曖含光,不曉得什麼質料做的,鐵劍砍在上頭,非但砍不破,還略微反彈回去,發出奪奪怪響。
  「是傾天教的五大強徒。」全熙真朝他低喊,鏘啷拔劍在手,準備加入戰局。
  曠地上幾人鬥得兇險,四名武士終究人少,對戰經驗也略有不足。五強徒發現他們聯劍厲害,便稍稍退後擴大戰圈,使對方無法聯防,跟著又以最強的兩人合攻一名較弱的武士。
  數招之間,那名武士便被劍指搠中脅下,悶哼連退好幾步。
  五強徒「刀劍斧槌鞭」中,使刀使斧的都以掌緣對敵,刀者單掌,斧者雙掌;使劍的併出兩指;使槌的僅用拳面;使鞭的則以雙臂為武器,各有各的獨特。
  全熙真擔心同伴,持劍躍入戰圈中,替下那名受傷的武士。
  高句驪的聯劍陣法,彷彿不分對象,不問人數,是幾人便有幾人的使法。全熙真臨時湊進去,居然毫無破綻,聯起手來如織錦繡,招式特別好看。
  「哪來一名漂亮小妞!」持弓那人怪叫:「說好了不准幫手,如今是你們先撕破約定,可別怪咱們以多勝少!」
  聽他說法,彷彿高句驪和他們有約,圍觀者不得加入。
  五強徒固然自信滿滿,那些北疆武士卻沒他們的風度,急著想擒下這批人。
  使劍的似乎是五強徒之首,見持弓者從箭壺中取箭,冷笑一聲,朝全熙真加力猛攻,想搶在那人之前拿下她。
  不料全熙真武功比男武士只高不低,一把劍抖出三朵劍花,與對方有來有往。
  持弓者不再猶豫,搭箭上弦拉滿了弓。
  銳箭脫手射出之際,忽地有人從一旁躥來,在箭還未離開上弓臂前,一把攫住箭身。
  「搞什麼?」
  持弓者聽都沒聽過這種事,箭射出去還被人抓住,他怪叫瞪著攫箭的人,不由一愣,竟是昨天那個小子。
  荊介趕在箭脫弓之前抓住箭身,將箭折斷,暗惱這傢伙總愛背後傷人,不再跟他客氣,橫掌一掃,又一次掃斷他的弓弦。
  射手差點又被弦彈中,連忙扔開弓退後,對同伴說:「快,快上,這小子也是敵人!」
  武士們大驚,沒留神幾時來了這名小子,舞晃刀劍朝他劈去。
  荊介不想耗時間,雁門關恐怕還有一場硬仗。他腳踏恆山步衝向兩名武士,看也不看他們的刀,黑爪勁直接搠中胸口,將兩人腦袋對腦袋撞在一塊。
  跟著他向後翻騰,避過一把快刀,姿勢絕美的躍落在使刀人背後,出掌砍翻那人。
  就這麼橫衝直闖、拳打腳踢撂倒五六個人,射手躲在樹背後叫:「烏爾木,察汗,快來救我!」
  他不曉得和五強徒是什麼關係,使劍那人呸一聲,躍出戰圈搶攻荊介,將全熙真交給同伴。
  這人的武功比武士強太多了,人還未到,一股森然劍氣先射過來,比玄月宗幾名大高手的無形氣勁,毫不遜色多少。
  荊介本想好好教訓那名射手,卻不得不矮身閃避,躲過對方劍氣再說。
  使劍者雙手齊出,似乎對他用上全力,劍氣向外延伸數尺,如握兩把望不著的寶劍。
  荊介耳邊嗤嗤厲響,空氣被割成一段一段,像棋盤那樣橫一道,豎一道,朝他斬切過來。
  他當下就想拿出五兵應敵,轉念又想,自己的五嶽功初具雛形,不能總是依賴五兵,否則這路功法終究難成大器。
  正在閃躲尋思,差點被對方掃中一劍。
  使劍者見他一逃再逃,不屑道:「小子,報上名來,我烏爾木手下不殺無名鼠輩!」
  荊介衣袖破了一口子,很是惱火,叫說:「你手下不殺無名鼠輩,我卻專殺無名鼠輩,想知我名姓,先勝過我再說!」
  烏爾木大怒獰笑:「小子有種,我若十招不能擒殺你,我跟你姓。」
  荊介一向不擅與人鬥口,暗想你要十招內擒殺我,我才要十招內鬥敗你哩。
  他下決心後,踩恆山步一個弧形退後,待烏爾木追過來,又一個反弧形,滑到對方右邊,兩個弧形正好是一個窄圓。
  烏爾木驚訝回頭,右手劍跟著橫掃,荊介雙臂交叉,以泰山圖硬擋這一劍。經過這些時日,他已悟出五嶽圖乃是意與山合,藉山之形導氣守意,凝聚自身的潛能。
  烏爾木劍氣如中堅鐵,隱然有被摧折之勢,錯愕得連忙退開,回氣再逼出劍形,雙手劍齊齊刺出。
  「來得好!」
  荊介冥想嵩山圖,守中帶攻,左下右上雙臂互托,將兩柄劍一起托開,跟著使華山圖,右擋左劈反攻回去,一時間鬧得烏爾木手忙腳亂。
  烏爾木看都沒看過這些怪招,別說看過,連想都沒有想過,驚怒交集退了又退,雙劍想還擊,卻總是被對方見招拆招,拆到九霄雲外。
  他怒不可遏,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出了幾招,七七八八也不在少,把心一橫,雙手併攏在胸前,兩條劍氣化作一道,無堅不摧的刺向荊介,要把這小子當場刺穿。
  他這招一來,荊介登時叫好,竟與之前玄月宗雨使者的絕招異曲同工,都是併力往胸口一刺。
  他早想過要破解這招,將泰山拳俯低使出,雙臂往特大號劍氣推去,先挫其鋒銳。
  兩道氣勁硬碰,烏爾木果然頓了一頓,想再將劍氣推過來。荊介冥想衡山圖,雙拳由下而上擊碎劍形,跟著往對方胸口猛擊,擊得烏爾木悶哼倒飛三四丈,重重撞在樹上。
  烏爾木臉作苦瓜狀,雙手按著胸膛,噴出一口鮮血。
  荊介並不追擊,挺胸回氣雙手合抱,算是謝過對方陪練之功。
  他們從打上到分出勝敗,也不過短短一二十招,五強徒其他幾人俱都大驚,當即放下高句驪武士,搶到烏爾木身邊,氣勢洶洶想朝荊介動手。
  荊介托拳擰腰微微側身,紮了一個小丁步。
  「住──住手──」烏爾木抹去嘴邊一溜血,上前推開同伴,怒笑道:「技不如人,已經夠丟臉啦,難道還想群毆?」
  他那兩條臥蠶般的粗眉毛,瞪視荊介片刻,拱手嘆道:「我連你十招都擋不了,自然不配問你名姓,敗軍之將,也不必多留,我們這就走人。」
  他倒十分光棍,拍拍同伴的肩膀,召喚眾北疆武士,認輸作收。後者這時也都爬了起來,唉聲唉氣拾起刀,茫然看著烏爾木。
  「這次俺認哉啦,走吧。」
  烏爾木拽著兩名同伴手臂,最後再看荊介一眼。
  荊介油然向他拱手:「在下姓荊名介,乃西南越嶲郡人,送各位慢行。」
  烏爾木一怔,也向他苦笑拱手,搖頭帶隊走入森林。
  南鼎博物志‧諸夷二
  檀君王儉,舊傳為高句驪諸韓初祖,桓國開國之君,乃帝釋桓因之子桓雄與熊女棲梧所生,族以此為開天節,祭祀檀君。古傳檀君與堯同時,曾令其子助禹治水,又傳桓國內有虞婁國、養雲國等諸小國,南北四萬里,東西二萬里,幽冀青徐淮泗揚州,皆為桓國所據。(寇南星撰)
  *
  荊介一路飛奔下山,一面回想剛才那些北疆人,雖說傾天教是中土大敵,然而那個烏爾木卻頗有風骨,鬥敗了便甘心認敗,絕不效那小人行徑。
  所幸高句驪武士全都無恙,尤其是那三名絕麗,一晚上下來,居然周身安好,讓他對那些北疆人更加改觀。
  昨天遇到的軍漢也是明理人,明明有這些英爽漢子,為何北疆老要蠻橫釁戰。
  全熙真在他走前還不斷攔他,要他別捲進戰事,但他早已經被捲進去了,哪能袖手不管。倒是那些奇器,他也贊成都搬出來,免得將來為北疆所用,只是山路崎嶇,想運下山須頗費手腳。
  好在堡內有幾輛破車,他記得在木莊和袁師傅談過,兩架鹿車湊一輛板車,便能將重物勉強載運。
  空中又響起那種爆破聲,轟隆隆不絕於耳,越靠近山下,越感到地表的震撼。
  他踏上一塊巉岩,借力縱跳下幾丈。除了爆破聲,隱然還有震天殺喊,就來自雁門關的方向。
  衝下山後,眼前一片開闊,聽高句驪朴姓武士說,寇北辰發現北疆有異動,昨日帶隊追過去,因此才與他們分開。
  難道寇北辰已與青狼軍遇上?
  再奔一陣,已然看到交戰了,青狼軍果然全體出齊,一片烏壓壓的軍盔,佈滿平野,陣容比昨天更浩大。
  令人意外的是,他們陣中居然也有器械,幾塊鐵板上架著弩機,與青銅奇器極為相似。
  幾具弩機都是鐵鑄的,有點像青銅弩機的翻製,條桿將絞軸絞至最緊,噌的射出一排箭,肉眼居然看不清晰,極快便射進雁門關內,不知會造成什麼傷害。
  偶爾有幾箭射偏,竟牢牢釘在包著磚的牆上,透入小半支箭頭,可以想見力道有多大。
  另外還有一部怪器械,專門用來投射之用,它投出的是一顆顆大火球,所幸火球飛不高,轟隆撞在瓮城上,快把瓮城炸出一個缺口。
  荊介聽到的爆破聲,便是火球撞在牆上的聲音。
  青狼軍藉此掩護,早將飛雲梯都推至城頭,一撥撥人馬如潮水湧入城中。城頭上殺聲震天,守軍負隅頑抗,登上來的青狼軍越多,他們越勢單力蹙。弩箭射過一排又是一排,給城頭守軍帶來極大危害。
  荊介萬料不到才過了一天,戰事竟有如斯轉折,也不知青狼軍幾時來的援手,還帶了幾具那麼可怕的攻城器械,頓時令守軍限入危險。
  城左邊衝出一隊人,都作守軍服飾,這隊人不斷想逼近器械,可青狼軍重兵早佈在城門左右,見人出來,便上前截殺,除非那隊人肯正面吃幾排箭,否則根本衝不過來。
  誰又肯正面朝那極勁的弩機衝過去。
  兩方人馬早便看出,幾具奇器是此戰的勝敗之機,青狼軍有備而來,一具弩機轉向城左,射死那隊好多人。
  荊介看得熱血沸騰,取出五兵套在手上,仰天長嘯,像一枝利箭,更像一條遊龍,從青狼軍的後隊之中疾奔突入,朝弩機衝過去。
  青狼軍全力衝殺,後隊人都在擂打盾牌,哪料背後竟也埋伏有敵人。幾名持弓的後隊軍想挽弓射敵,荊介奔得極快,第二劍如遊龍頭上的犄角一般,朝四周削掠,青狼軍或弓折,或手傷,紛紛慘叫退開。
  至此荊介已無法不傷人命,搶過一把銳利的矛槍,一手槍一手劍衝殺進去,當者無不披靡。
  青狼軍的萬夫長,就站在中軍陣內指揮,聽見後軍騷亂,還以為大軍殺到,緊張的想調軍回防。旋即看到是一名青年,行動雖然剽悍,卻只有孤身一人,當即鬆了一口氣說:「幹什麼吃的,一個人都攔不住,給我上前殺去!」
  他身旁有一中年男子,頭戴高冠,寬袍不文不武的十分古怪,皺眉望著後方說:「此人來得奇突,不可大意。」
  萬夫長疑惑道:「先生是說……」
  男子手搖蒲扇說:「此際我軍將勝而未勝,軍心最是驕而易浮,調貪狼隊截殺之。」
  萬夫長對男子敬重無比,舉起一三角令旗,朝左右揮了揮。
  駐守在器械兩旁的一隊人,如虎狼一般留意四周,見令旗揮動,立時齊步回頭就走,幾步後由走而跑,全身戰甲在平野中啷啷響晃,跟著一塊拔出腰刀,朝後方殺奔而去。
  這批人個個勇武,戰甲比一般兵丁更厚幾層,其餘兵丁見他們行動,紛紛往外退開,不敢擋在他們的動線上。
  荊介突入後軍之中,以矛桿砸飛兩名軍士,離器械還有二十來丈。這時他已看到器械之下,各有一鐵製的大球,球中如燒溶岩一般,整顆球都赤紅如火,根本無人能靠近。
  那些操作的兵士,一個換一個輪流送箭,才將箭擺入弩機定位,便熱得臉紅脖子粗,連忙掉頭跑開。
  那具投火球的器械更熱,兵士們得拿長桿,才能將一顆顆黑油球般的怪東西送上拋桿,匆匆點燃油球。
  莫非黑油球便是「石油腦」?
  他驚疑不定,忽然前方兵卒急忙散開,來不及退後的,都被一隊人橫手一推,往外滾出七八尺。
  那隊人也是青狼軍,然而護甲繁複,胸口的狼頭繡黑滾邊,與眾軍截然有異。他們來的好快,軍盔中的眼神煞氣極重,一排刀朝荊介虛劈,刀勢之猛已遠逾尋常兵丁,不在武林好手之下。
  他們確實是軍士沒錯,攻敵時互相呼應,如陣仗衝殺一般,揮刀將荊介團團包圍。
  荊介頓感壓力倍增,幾把刀由前方直刺,另幾把刀來自左方,刀刀兇狠毫無花假,就是要瞬間斃人性命。
  荊介以恆山步移往右邊,舉護臂擋下鋼刀,矛槍疾刺身前一人,卻叫那人以雙手死抱住槍桿,拼著受傷也要奪下此槍。荊介來不及抽手,棄槍避過另幾把刀,以第二劍劈斷一人刀頭,跟著幾把刀又刺過來。
  這批人既兇狠,又頑強,武技比青狼軍高多了,一時鬧得荊介心神驟亂。
  他從未置身過如此險境,眼前人如狼似虎,周遭敵兵成千過萬,關城即將被奪下,滿城守軍,性命或許全繫在他一人之手,心神想不亂都沒辦法。
  他赫然想起自己的「明心見性」,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意守眉間印堂穴,一重重兵卒遽地行動趨緩,望出去一片海藍色。
  貪狼隊有十五名軍士,一人負傷,一人刀折,還剩下十三個人,分三路強襲他,前排五刀,左右兩排各四刀,前排稍落在左右之後。
  左排距離他位置較遠,行動比右排慢了一線,前排最左方那人沒意識到這點,配合左排稍微墜後,與另四人有了間隙。
  就是這道間隙!荊介疾步躍往間隙之中,出劍猛砍左二位那人,那人舉刀抗擊,刀頭噹一聲,被一股巨力斫斷。
  照他們陣法,那人左右皆可出刀救他,跟著左排上前,數刀便將荊介斬於刀下。然而他們之間有道間隙,只右方那人來得及出刀。荊介料敵極準,橫劍架住那一把刀,一拳猛擊左二人臉面。擊退那人後,回劍砍劈右方一劍,劈得那人刀斷人傷。直到這刻,其餘人才有機會搶上來合圍。
  荊介不理左排,繞到前排最左那人背後,以護臂橫擊他腦袋,跟著衝向前排最後兩人。兩人此時早已大亂陣腳,一人吃他一劍,手臂無保護處鮮血飆射,經脈被他斬斷。
  這一下十三人只剩八人,再也圍他不住,他一個縱身往中軍急躍,朝幾具器械衝過去。
  中後軍此際早已散開,想圍阻都來不及,被他又衝近十丈。
  萬夫長和那名文士大驚,全沒料到竟有這等怪事,本來護著器械的人,都被貪狼隊趕開,而貪狼隊卻沒能堵住青年,開了那麼大一道口子,讓青年長驅直入。
  只見貪狼隊急追青年,根本來不及阻住他。
  萬夫長揮旗喊道:「中軍上前,中軍他媽的快點上前!」
  「來不及了。」中年文士沉著發喊道:「調轉弩機回頭射敵!」
  萬夫長和幾名操作的兵丁都愣住,弩機上的箭,還一支支飛射著,哪能在這時候掉頭。
  「弩機正射箭呢!」萬夫長急道。
  文士略斜的鳳眼頗不耐煩,一把奪過令旗,指著弩機說:「加弩箭,轉弩機!」
  他見兵丁仍在猶豫,上前幾步踹開一名伍長,硬將弩機調轉。
  這人看起來斯文,不料力氣卻頗大,弩機登時被他旋了一個角度,先射向左方,跟著又轉往荊介的方向,將箭嗖嗖射出去。
  弩機轉向哪一方,箭就射往哪一方,繞行之處青狼軍人人閃避,有些比較遠的人,莫名其妙差點被射中。
  荊介又衝進幾丈,見到銳箭激射而來,連忙一個驢滾,差點便被箭射穿。
  他沒被射穿,背後的青狼軍卻有人被射穿,連那一批貪狼隊,也有兩人猝不及防,竟被勁箭洞穿而過。
  弩機就像一頭嗜血的妖魔,不斷噴出要人命的毒刺。
  男子見荊介靈敏,操著弩機追射他,不斷命道:「轉弩機,快轉弩機!」
  幾名兵丁不敢違逆,將兩具弩機都轉了向,弩機射箭完全無法停止,他們往外旋轉時,萬夫長等人連忙聚在中間,陪他們旋轉。
  可憐外圍的青狼軍,無預警弩機竟會掉頭,原來大殺四方的奇器,轉而大殺他們,驚惶哀嚎聲不絕於耳。
  這時已有三具弩機轉向,饒是荊介再能躲,也躲不了百十枝利箭,肩膀和左臂分別中箭,所幸有護臂防身,為他擋下穿體之禍。
  他又一個驢滾,避過一排箭雨,背後已經沒人敢再跟來,不是連滾帶爬躲開,就是寂然躺在地上。
  兵丁們又要移另兩具弩機,等他們再調過頭來,荊介便是神仙下凡也躲不開。
  他當機立斷,射出飛抓抓住那具投擲器的臂桿,藉臂桿瞬間的上拋力道,一起被帶上空中,在空中最高處,沿臂桿往外滑一個弧度,躲過那幾具弩機。
  飛抓扣在臂桿上,恰好被火球咬住,五個爪釘和銀線都沾黏在上頭,收都收不回來。
  他在空中轉一大圈,由反方向繞回地面,脫去五兵後,落在一台弩機旁邊,一拳將兵丁擊開,抓住弩機的操桿,將弩弓掉頭轉向敵人。
  其餘人都嚇壞了,沒想到他突然飛天,突又遁回地面,臂力比三個人還大,弩機想轉向也沒他快,只好抱頭躲開。
  頭戴高冠的中年文士,腿上中了一箭,齜牙咧嘴往外滾開。
  荊介的弩機不斷旋轉,朝另幾具弩機射箭,也朝四周的青狼軍射箭,勁箭嗖嗖射個不停,直到箭都射完,他又去移下一具弩機,朝四面八方射擊。光靠這幾具弩機,便將青狼軍的中軍及後軍射得落花流水,恨不得多長幾隻腳逃跑。
  此處戰情丕變,登時被前線人察覺,城左邊出來的那隊守軍,大喜過望,重新整隊朝荊介衝來。
  青狼軍前隊,有些已攻上城頭,有些正在飛雲梯上,見了異變全都膽戰心驚。守軍哪會不曉得見機,發動餘部反攻回去。
  這時那隊人已衝到荊介身邊,一個個分外勇悍,學荊介操起弩機,補上箭朝青狼軍射去。另幾人攻至投擲器那處,將操縱的兵丁殺退。
  帶隊的官長是大熟人,正是一夜不見的寇北辰,他衝到荊介身邊,命人將荊介替下,拉著他幫他止住流血。
  「荊兄弟,你這趟立下大功啦!」寇北辰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腦袋後頭。
  荊介癱軟坐在地上,暗想剛才真是生死一線,若動作再慢半步,或出任何紕漏,自己此刻已不是這樣。
  以這批守軍為中心,青狼軍越退越遠,在平野上空出好大一個空缺。
  忽地至遠處有馬蹄聲踏地,咚隆咚隆往關城來,瞧聲勢似乎極為浩大,何止千百匹駿馬。
  荊介聽了心中大驚,掙扎站起來說:「北疆還有幫手嗎?」
  寇北辰也面色凝重,倘若北疆仍有幫手,那麼勝敗之數便再也難說。
  他貼地傾聽良久,喜上眉梢道:「妙啊,朝廷的援軍終於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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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怅望祁连 于 2025-12-26 21:35 编辑

四、雲夢澤
  中土援軍趕到後,城頭的青狼軍也萌生退意,一個一個由飛雲梯爬下去,沿著外圍山邊陸續走退。
  原來還有一拼之意的萬夫長,也悄悄揮舞令旗,領著殘部由北面撤兵。幾個刻漏後,全軍退得一員不剩,連雲梯等器械都來不及收走。
  荊介環顧四周,瓮城猶自燃燒著,許多死者掛在牆上,北城門外屍橫遍野。
  他拾回五兵時,發現飛抓已然斷了,銀索被烈火融透,爪鉤也變得焦黑,不再璀璨。
  饅頭山的山腳下,有一批錯過戰局的人,駕著舟輿緩緩下山。舟輿停在半山腰,那幾名高句驪的男女武士,將車拉下山來。
  他忽然有種極度的疲憊感,這一生都未這麼疲憊過,城內守軍振臂歡呼,他卻分不清地上的青狼軍,有多少死在自己手裡,又有多少人在等待他們回去。
  原來這就是戰爭。
  之前還甚是清朗的天空,這時也已重雲密佈,不一會,空中飄下了飛雪,漫無邊際。
  寇北辰進關後,老半天才出來,激動拉著他的手說:「荊兄弟,快,快隨我回關城裡,太子殿下親自來了!」
  *
  太子殿下親臨戰線,而且帶來大批援軍,宛如在眾軍嘴裡塞進幾把定心丸。
  援軍進城後,看見城內滿目瘡痍,北疆大軍才剛收兵退走,都有一種錯過了什麼的震撼。
  幾名帶隊的武將,立即勒部出城追趕,其餘人則幫守軍四處收拾,能救一人是一人。
  太子不願驚擾軍務,帶一隊人去客舍歇坐,等張郡守忙完最緊急的事,才帶著僚屬匆匆趕到。
  太子走出屋外,拉著他們的手說:「列位卿家,我們來晚啦。」
  張郡守帶著僚屬想跪下,太子不許,也不許他把衙署讓出來。
  一行人走入客舍,太子令其各自安座,為他們引見幾名來援的京官,以及太原郡的兩名校尉。
  他詳細尋問戰役經過,大大嘉勉諸人,說:「此次列位阻住賊師,固守我朝北方邊隘,大有功於社稷,這幾日我會安排援兵協助守備,待北疆真箇退走後,再行計較一切。父皇那邊,我也會據實稟報,定要讓父皇好好犒賞各位。」
  能活下來,其實就是一個最大的犒賞,張郡守等人個個身上帶傷,即便高興,也是齜著牙在笑。
  太子曉得他們這數日備嚐艱苦,再打攪也過意不去,一一慰勉後,令他們下去休息。
  他僅將寇北辰與荊介留下來,找人備了些茶水,邀兩人坐下。
  遣出侍衛後,他立時撫案說道:「適才有許多外人,一些話不方便多言,我已聽人說起,兩位這趟真辛苦啦,唉。」
  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似乎恨自己來得太晚,趕不上這場戰役,「兩位卿家有所不知,京師那幫鼠輩,前些時日為了此戰,鬧過不知多少回,他們都盼父皇速速遷都。」
  寇北辰和荊介駭然說:「遷都,是指京師嗎?」
  「可不就是京師。」太子恨聲道:「那些人見北疆接連侵擾,這回更衝著雒陽來,都盼父皇儘速遷都。朝中大臣有人贊同,有人反對,兩方吵得不可開交。」他對此事明顯不以為然,嘆道:「父皇這些年龍體日衰,許多事都由著他們,才會養出這批佞臣。」
  寇北辰忡忡說:「倘若真要遷都,那可真是一件大事。」
  「終歸也只是說說而已,關隘經此大勝,遷都的聲浪勢必會小很多,這也正是我這趟親來的意思。」太子忽地露出訕笑,「王榮和莊貴經此一役,在父皇面前再也抬不起頭哩。」
  兩人這才曉得他所以親來,背後還有這層原因,荊介不禁感嘆,這些爭端,對城頭掛著的那些屍體,已然毫無意義。
  太子進一步追問戰事,尤其是北疆幾名領軍,和那批攻城的器械。
  提到這個寇北辰就心驚,情緒尚未完全平復:「北疆援軍是之後趕來的,那名籌畫之人,似乎是傾天教一名謀士,末將帶隊去察探,見大軍運來弩機,就彷彿末將在山上找著的那具,真箇嚇了一跳。」
  「或許北疆也有奇器。」
  荊介把自己在饅頭山的發現,向兩人說了一遍,還說高句驪也有一座同樣的山洞。
  太子吃驚說:「倘若北疆和高句驪都有奇器,那對我方豈不危險?北疆是怎生讓奇器運作的,他們燒的那個……那個……」
  「稟殿下,是石油腦。」
  「對,北疆同時擁有奇器與石油腦,當真讓人憂心。」
  寇北辰心有餘悸說:「沒想到奇器竟有如斯威力,這趟若不是有荊兄弟,雁門關恐已不保。」
  荊介雖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向兩人提起了碳精,並呈上懷中的一顆。
  寇北辰大喜說:「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咱們便不懼哩,北疆有石油腦,咱們有碳精!」
  太子接過碳精,如鷹眼一般瞪著那顆小小泥丸。
  寇北辰提醒他們說:「咱們得先把那些奇器要回來,不能讓高句驪人帶走。」
  太子冷哼說:「高句驪人在京師攪風攪雨,若讓他們佔了奇器,那還得了。」
  荊寇兩人都不懂他的意思。
  「高句驪使者日前拜見父皇,帶來一名國士,說此人有大智慧,而且還是一名女性。此女果真口才便給,見聞極廣,雖然有點年紀了,但卻有驚人的國色,把父皇迷得……嘿,看來都是李皇后搞的把戲。」
  荊介脫口叫說:「玄月宗一青妍!」
  太子動容說:「荊壯士認得此人?」
  荊介把玄月宗之事說了梗概,聽得太子濃眉深鎖,說道:「如此說來,她對本朝當真志不在小。」
  「殿下此話何解?」
  「我查過這名女子,發現她幾日來與多人都會過面,全是雒陽的頭面人物,有朝中縉紳,也有江湖武人,籠絡的意味十分明顯。」
  「幾時又冒出來這麼一個女人。」寇北辰嘀咕道。
  太子哈哈一笑,不在意說:「跳樑小丑,諒也影響不了大局,倒是京城有件喜事,你們可想聽聽。」
  他想說的事,又有誰敢不想聽。
  「朝中素孚人望的長沙王,已然向我輸誠,決定和我站在一方了。」
  荊介或許不瞭解這代表什麼意義,寇北辰卻一清二楚,也曉得太子對兩人說這個,已是把他們當自己人。
  他大喜過望說:「朝中有長沙王支持,太子幹事便更容易啦!」
  「正是如此。」太子有點志得意滿,「尤其經此一仗,兵部職銜已是我的囊中之物──兩位卿家,往後兵部各項大事,還要兩位多費心。」
  他這樣說,分明是已經內定了兩人在兵部的位置,寇北辰固然喜極,可荊介卻是大吃一驚,搖手說:「殿下,草民胸無點墨,只是一個大草包,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太子笑說:「不識字算什麼,就憑你此役立下的功勳,比朝中各將都多,如今連大校都不必比了,我會向父皇直接舉薦,這點你無須擔心。」
  荊介這一仗打下來,對戰事避之唯恐不及,就算在兵部無須帶兵,每天交關這些事,也實非自己所願。
  他站起來拱手說道:「啟稟殿下,草民是真的不想當官,草民家中另有掛念,實在難以割捨。」
  其實他心中還有一層想法,倘若自己真因此而做官,無論對守城身死者,或死在自己手上的敵人,都極過意不去,他寧可始終做個百姓。
  太子這一生來來去去也見過不少人,甭管是君子是小人,說到做官哪個不喜形於色,削尖了腦袋求他提拔,幾曾遇過這種不識時務,視做官為畏途之人──
  他當即愣住說不出話。
  寇北辰見場面不對,也連忙站起來說:「殿下,荊兄弟年紀尚輕,難免對自身前程舉棋不定,目前時候尚早,等真確定青狼軍退兵,也要好一陣才能返京,末將以為這事不妨晚點再議,晚點再議如何?」
  太子無話可說,勉強笑一下,低頭啜了口茶。
  *
  兩日後,探子報說青狼軍果然退兵,昨日晌午便拔了營,如今已退至并州之外,折返北疆去了。
  朝廷雁門關一役折損雖重,但青狼軍損失更重,仍可說是獲致慘勝。
  太子將一部份兵力留下,領著朝中的援軍,先走雁門,再走太原,由原路返回京師。
  數日不到,京師便已然在望,援軍還未入城,便受到雒陽城民夾道歡迎,太子的聲望又盛了不少。
  由於前線已無戰事,荊介也跟隨太子返京,幾日來太子都未再找他說話,似乎仍介意日前之事。大校不比後,太子連柳君絕這三個字都沒再提起,更何況是他呢。
  全熙真等高句驪武士,也跟大夥一同返京,有太子在,她們都變得謹慎多了,沒怎麼敢太過招搖。
  荊介默默觀察太子,於各州郡皆會稍停,細心詢問郡內治績,似乎是個勤政之人。對此他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拗了這位未來君主的美意,不過他是真不想當官。
  進城後他打算向太子辭別,太子卻一直忙碌,始終找不著機會。
  好不容易遇見侍衛,想請他傳話給太子,自己就不等了。不想還沒說話,侍衛便拉著他說:「荊壯士,您來的太巧了,殿下正想找您呢。」
  荊介大感意外,太子明明一天都在接見來客,竟還有空找他?
  太子換了一處宅邸,大宅布置得氣派堂皇,光是合院便有好幾座。他並未在大堂接見荊介,找了一個小跨院,在院裡的偏廳召荊介進來,命他坐下。
  「你離開京師也有好多天,這可回來了。」
  荊介苦笑說:「是,這一趟實在萬幸。」
  太子臉膛十分紅潤,不知是樂的還是曬出來的,他笑:「今早廣莫門外迎接咱們的人,可有多熱情,你都看到了嗎?」
  荊介看到了,也能感受到這些人的熱情,無論是誰處在刀兵之下,一旦解除威脅,都會是這種熱情法。
  他誠心說:「那是殿下的英勇鼓舞了城民,又為朝廷打了勝仗,城民當然感激。」
  太子登時有些發窘,尷尬說:「荊壯士何出此言,你我都曉得雁門關這仗是因何得勝,這不是取笑我來著。」
  荊介後腦杓與頸部一涼,怎都沒想過對方會這麼想,站起來說:「太子,草民絕無此意,草民是──」
  太子搖手哈哈一笑,指著凳子說:「坐下吧,小事一樁。」
  荊介一身冷汗,由後頸流至背部,感覺相當不舒服。在太子一再示意下,只好入座。
  「晚點我便要入宮面見父皇,相信他定會喜歡。」太子雙手疊在一塊,閒適的擱在肚皮上,「剛聽人說那個一青妍,昨日又在父皇身邊進言,說我軍雖勝了一仗,但青狼軍實力仍在,要父皇與北疆議和。」
  荊介訝道:「與北疆議和,可能嗎?」
  「這女人似乎人面極廣,北疆也有相熟之人,她說若能得皇上應允,她可居中斡旋。」太子嘿然冷笑,「她這是在和咱們搶功,倘若北疆真肯議和,雁門關之勝,便不算什麼啦。」
  「話雖如此,但能議和終也是件好事。」
  太子臉上露出訝異,甚至有點輕蔑,毫不掩飾的嘆息:「真不知該怎麼說你,你當真覺得這是件好事,沒懷疑她的用心。」
  荊介吶吶說:「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有沒隱情我不清楚,但咱們事事都得料敵從寬。」太子以一種分享機密的口吻說:「昨日我還未到雒陽,長沙王便來見我,對我提了好些醒,你可知近日京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荊介當然不知道。
  「父皇近來龍體欠安,一直由老太醫照料,不想前些天太醫突然猝死家中,令朝廷騷亂了一陣。」
  荊介想起自己見過太醫,還幫萍妹號過脈,年高德劭,是位溫和的長者,竟然這樣就死了。
  「太醫死了,父皇心中自然不好過,偏生有人在父皇耳邊饞言,說太醫之死頗不尋常,有人不想他病癒。」
  「怎會有這傳言,是真的嗎?」
  「父皇也想知道是否是真,便派御史中丞察查,命執金吾大搜全城,不料卻搜出一些古怪玩意。」太子彷彿覺得好笑,牽起嘴角說:「執金吾在城北一處廢院,找著了大批車輪,赫然是前一陣城內被蒐光的車輪,你說奇不奇怪?」
  這件事大是奇怪,而且與魯記木莊有關,荊介憂心忡忡等候太子的後話,忽然見太子微笑,心中暗忖:「太子明明與太醫頗熟,知道太醫死了,他卻毫不傷心。」想到這,心裡一寒。
  太子似笑非笑說:「木輪在廢院中被找到,而這廢院卻是城中富戶景玉山所有,你說奇不奇怪?」
  他連問荊介兩句,荊介聽了景玉山這名頭,覺得好熟,赫然想起就是那位景家大爺,師夫人的好友。
  「一案查出另一案,父皇當即把景玉山收押,問他個意圖不軌之罪──他們景家乃荊楚望族,與長沙王更是關係匪淺,恰在長沙王歸附我後發生,你說奇不奇怪?」
  「太子是說,這事其實是……」
  「我什麼都沒說,只覺得這事太過湊巧,聽說一青妍醫武雙修,如今父皇之疾,自然也由她親身照料。倘若我宅裡死的人真是她幹的,奇器恐怕已落入她手──高,真高!」太子發自內心讚美。
  荊介暗想這座城裡,若不是萎糜的公卿富室,就是一干奸狡之徒。即便是太子,也顯然頗攻心計,城府極深,實在與他的性子不合。
  他見太子似乎沒別的話了,站立起來拱手說:「殿下,草民此來是向您告辭的,草民城中有一莊業,尚待回去打理。」
  「我還有話要說呢。」太子有點不高興,把了把腰帶上的玉佩,和緩說:「還記得那些奇器嗎,我正有事要交代你,我問過長沙王雲夢澤和碳精之事,這件事他略有所聞。」
  荊介對此事也甚關心,想聽他說什麼,不由坐了下來。
  「你到過荊州南郡嗎?那是荊楚一帶的通都大邑,也是最靠雲夢澤之所。碳精是郡裡人發現的,但極罕見,不斷有人入澤尋找,始終收穫甚微──荊壯士,我要你代我去南郡一趟,幫我找出碳精來。我將請父皇由度支部中分出一個工部,結合匠作少府,總承土木營造等事,也包括軍械製作,而你就是最適合的主事者人選!」
  荊介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會提這個。
  「你不愛刀兵之事,不要緊,但你既是活魯班姻親,執掌工部總沒問題吧?」太子和煦說,「等工部一設立,即便父皇真想遷都,一切也都將由咱們辦理,我早吩咐過梁家,在襄樊一帶蓄積大木哩。」
  荊介心中好生為難,太子這般設想,他再推卻,便即說不過去,何況魯家若能與朝廷攀上關係,前途不可限量。
  但他實在怕極了朝中勾心鬥角,若每天要這樣生活,他寧可浪跡天涯,不願踏進雒陽一步。
  他幾乎跳了起來,大力彎腰拱手說:「殿下,恕草民實在不敢領命,殿下要草民去尋碳精,草民全力以赴,但朝中的工部度支部,幾公幾卿,草民真聽了便頭昏,草民是個大草包,實在不懂這些國事軍事,請殿下另找賢能吧,草民萬萬不敢受命!」
  他這番肺腑之言一說,心中無比忐忑,低著頭也不知太子是何表情,是否會拍桌暴怒,將自己痛責一頓。
  卻聽太子似無反應,只鼻息粗重了點,過了良久,太子忽然站起來,走上前挽起他說:「有人說鐘鼎山林,也有說廟堂江湖,說人生下來脾性各異,我算是見識到哩,荊壯士你的志趣確然不同凡俗,是我太執著啦。」
  荊介心中栗六,想向他告罪,他搖手說:「我懂,這件事就此作罷,往後再也休要提起──就請荊壯士代我走一趟南郡,為朝廷──不,為天下家國找出碳精來吧。」
  他忽地眨眨眼睛,罕見的露出頑皮相,「這趟去南郡,有一位相熟之人早在等著你呢。」
  *
  離開太子府邸,荊介仍忍不住訝異,沒想到梁若萍已早他一步到南郡去了。
  說意外也不意外,梁若萍精通山川輿地之學,又是太子最信任之人,幫太子查探雲夢澤,也屬平常。只是她向來身子骨弱,不免讓人為她擔心。
  太子說會找梁家人陪同他去,那當然最好,否則怎麼前往他都不知道。
  對尋找碳精他並不擔心,碳精是獨尊幫給的,只要能找到歐陽甲秀,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只是臨時想找這人也不容易。
  他無可選擇只能先回木莊,小四看見他後,抹布都掉在地上,在櫃臺邊指著他「姑姑姑」個沒完,活像見了鬼一樣。
  「我回來了。」荊介刻意在太陽底下站了會,影子什麼的都在,「木莊還好嗎?」
  「姑爺!」小四淚水噴湧而出。
  木莊裡一切如常,甚至比他離開前更好,招到了幾名生徒,已由蔡師傅帶去構工。
  唯一不太好的是袁師傅,他的頭髮都花白了,痴痴坐在大院裡,不知在想什麼。
  「打您出門後,袁師傅就一直如此,有時會把玩他造的東西,大多數時候,都傻傻坐著不動。」
  荊介曉得他是在思索奇器,見他心力交瘁,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他想過去勸袁師傅,小四忽然拉住他:「對了姑爺,小姐又捎信來了。」
  小四跑到內院不知哪處尋找,找來了一封私信,信封香噴噴,果然是魯君婥寫給他的。
  他接過信,也不知下次請人讀信要到幾時,問小四說:「你識字嗎,能否幫我讀一讀?」
  小四微笑點頭,拆開信封,拿出信柬,將信柬外紮的細繩拆開,看了看內容,看了看荊介。
  荊介期待說:「唸啊。」
  小四朗聲唸道:「荊介哥哥,是我,你的好媳婦綽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有多少時日沒見啦?你現下好嗎,荊哥哥,深夜不寐時你是否想我呢,我好想你,荊哥哥,我好想好想好想你──」
  荊介一把將信搶下來,滿臉通紅,沒料魯君綽會寫這些羞人的話,之前也沒見她寫過。
  他連忙把小四遣去前舖顧店,尷尬的看著袁師傅,後者似乎沒反應。
  他走到袁師傅身邊,拍拍他肩膀,「袁師傅,是我荊介,我返家啦。」
  袁師傅轉頭看他一眼,氣若遊絲的嘆氣,荊介注意到,他不但頭髮十根白了八根,臉上更爬滿皺紋,幾天不見便老了十歲。
  荊介很震撼他這模樣,更滿是自責,不該把奇器交給他。他抓著袁師傅的手說:「袁師傅,你別再想啦,忘掉那些奇器吧!」
  袁師傅喃喃覆述:「忘掉那些奇器……那些奇器……怎麼奇器不只一具?」他頓時有些激動,「姑爺,還有其他奇器嗎?能不能、能不能讓我看看!」
  荊介握住他時,感到他的手都癟了下去,渾不似之前精壯。
  他不明白好好的人怎會變成這樣,精力彷彿被抽乾了,抓著他猛搖說:「袁師傅,是我不好,不該給你看那奇器,你就忘了奇器吧,那些都是殺人的器械,都是不祥之物!」
  「奇器是殺人器械……是不祥之物?」
  「是啊,袁師傅。」荊介把這一趟去北方,發生的種種慘事都告訴他,尤其是在戰場上,奇器怎麼威力驚人,怎麼殺人如草。
  袁師傅聽了漠然良久,忽然說道:「我明白了,我明白姑爺是為了我好。」
  荊介高興道:「誰說不是呢。」
  不料他接著又說:「但我覺得奇器能用在戰場上,也就能用在其他地方,我想將奇器用在其他地方,也如戰場一般,擁有強大無比的力量。」他反覆喃喃說:「我相信我能辦到,我相信……」
  荊介毛骨悚然看著他,想再勸他一勸,又不知該從何勸起,他說的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但荊介就是有一股不舒服。
  *
  荊介接到梁府通知,請他這兩天準備一下,有人會帶他去南郡。
  他想和歐陽甲秀碰個面,詢問碳精的詳情,其次江笑秋的事,也必須告知對方。但他不清楚對方在雒陽哪裡落腳,只好先去師夫人那。
  離開雒陽前,師夫人不幸失蹤,那麼多天也不知情況如何?宅中的水榭仍在趕工,說不定師夫人已平安歸來。
  還未走到師夫人家,便發現有人跟蹤,他刻意在渠邊的斜街走快幾步,躲在斜街一角,等那名猥瑣的平頭漢子追過來時,一把揪住對方衣襟,拉進小巷說:「朋友,你幹嘛跟著我,誰要你來的?」
  平頭漢彷彿經常被人這麼問話,反射性說:「沒有,誰跟著你啦?」
  荊介舉起拳頭說:「是否要吃我幾拳才肯招實,快說!」
  漢子一臉驚惶,跟著才看清荊介的面容,嚷叫道:「是您啊荊少俠,嚇死我哩!」他指著自己平凡的臉,街邊隨便都能抓上一把,「是我,牛旁,您還認得我嗎?」
  荊介愕然,細看著這名漢子,扁扁的臉蛋,扁扁的鼻頭,是挺像狂獅大叔的幫手,不知怎地剃去了頭髮。
  「真的是你啊,牛大哥,一時沒認出你來,對不住!」他鬆開手說。
  牛旁咧著還算親切的笑臉,回望大街,把他拉進巷弄更深處:「少俠勿怪,我剛見你出了木莊,這才跟著您的,我聽說援軍回城,想您也應該回來了,才在木莊外頭等您。」
  「發生什麼事嗎,難道狂獅大叔他……他……」
  牛旁揮手說:「不是,楚大俠他好端端的,人還在北疆呢,我是說雒陽城裡發生的事。」
  「雒陽城發生了什麼事?」
  「您都不知道啊。」牛旁說了句廢話,壓低聲音,「最近京城來了個夷人,像是高句驪還是扶桑人,雖然是名女子,武功可厲害了,與雒陽各家派都拜過帖試過招,無人能敵她十合以上,降服了許多人呢,她的名姓極怪,叫什麼一……一……」
  「一青妍。」
  「對對,一青妍,原來少俠您知道啊?」牛旁鼻息聲咻咻,一臉欲罷不能,「也不知她怎生使的手段,連正氣盟都對她極服貼,南宮鐵彥甚至讚她武功天下第一,直追無極老人,連柳大俠都不夠幫她提鞋,我呸!」
  荊介沒想到離開才沒多久,雒陽武林竟也起了變化,一青妍處心積慮,連中州武林也要籠絡。
  「事情還沒完呢。」牛旁看似憋了許久,非要一次講述光,「之後在她協助下,正氣盟正式與獨尊幫決裂,要把後者的勢力連根拔除。」
  「怎會這樣?」
  「您還記得正氣盟弟子近來屢遭襲殺嗎,聽說便是獨尊幫幹的,為了搶奪京師地盤。」
  荊介恍然大悟,一青妍恐怕早計畫要試劍中州,以聖劍門為引子,處心積慮讓武林內訌,用心不可謂不歹毒。
  他忙說:「歐陽甲秀呢,被她們算計了嗎?」
  「歐陽甲秀?歐陽甲秀在雒陽嗎,我不知道啊?」牛旁搔著腦袋上的疙瘩,「我來是想告訴您,一青妍對咱們頗不友善,已向柳大俠下了戰帖,您可得當心哪。」
  「一青妍向柳大俠下了戰帖?」
  牛旁頗有點興奮:「此事已然轟動全城,說是武林近年最大的一場邀鬥,不知柳大俠會做何回覆。」
  「柳大俠知道了?」
  「柳大俠向來不理這事,我們只好躲著她,我擔心她會來找您,特地趕來通知。」牛旁遺憾的摸著頭皮,說:「這事已傳揚開了,柳大俠應該會知道吧。」
  牛旁走後,荊介匆匆趕到師夫人處,不料夫人仍沒有消息,就連她的養女倚君,前數日也莫名失蹤,宅院中人心惶惶。
  他忐忑問候老家人,和蔡師傅聊了一會,又匆匆趕回木莊。至於歐陽甲秀,當然是完全沒見到。
  隔了兩日,梁府果然有人來邀他動身,他收拾好細軟,和木莊同伴又一次話別。
  來帶他的人模樣挺怪,眇去一隻左眼,嘴巴倒很能說,有一股江湖流氣。荊介有點懷疑這人身份,以他對梁家的印象,連女婢家僕都有一股不俗的氣度,不像獨眼人這般。
  獨眼人叫梁用儀,名字居然挺文雅的,比荊介好聽些。
  他們坐馬車走正陽門出了南城,一路由司隸州往南,過了南陽郡,乘船由淯水下到沔水,等來到江漢一帶,便算進入雲夢澤的邊陲。
  雲夢澤廣袤無垠,四面都是波光水影,水位似不甚深,有些地方如澤沼一般生了大片蘆葦,蘆葦莖桿隨風搖曳。雖已過午,遠處薄霧仍如輕煙一般浩渺,不愧有雲夢之名。
  荊介自北上以來,少有這麼清閒的時候,雖然已遠離北方戰場,可他腦中卻始終沒法淡忘。
  經歷過殘酷戰事,他更確定自己討厭戰爭,為了家國不得不去面對。此戰已把許多人捲進去,甭管原來什麼模樣,在戰場上只能是一個樣,殘酷得不像自己。
  打敗仗很慘,打了勝仗也未必是好事,只會讓人對之上癮,不計一切想繼續贏下去。
  自己來找碳精,是否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這日,他與梁用儀坐在船頭,幾名同船的船客都在聊天,有人拿起撈網,在水裡撈啊撈,想撈些魚鱉。
  這艘船是稍大的客船,一根桅桿,一頂客艙,一趟能擠七八人,人多時有十來個,全是北來南往的客商。
  船家拿木槔站在船尾,遇到水淺處,便把槔尾插入水中,推著客船緩行。
  荊介聆聽客商閒聊,都是些採辦商貨的瑣事,遠不及寇北辰的見聞精彩,大多時候他都沉默不語。
  「荊公子,再有幾日就到南郡哩,您在南郡可有相熟的友人,我可幫您探詢。」
  一路上,梁用儀都在問這類問題,彷彿在挖他的底一樣。
  他不知為何就是與此人聊不來,連敷衍的心情都欠奉,搖頭說:「我頭一回到南郡,哪來什麼友人,貴府在南郡沒地方讓我住嗎?」
  梁用儀乾笑說:「當然有地方住,荊公子無須掛心。」
  他對雲夢澤頗熟,指著前方一片平湖:「雲夢澤在南郡華容縣以東,方圓幾百里地,處處是湖泊河道,長江到了這又稱荊江,素有九曲迴腸的稱號,與咱們來的沔水恰好一南一北。」
  荊介正想多聽雲夢澤之事,點頭請他再說。
  「此澤吃長江之水,與長江的枯榮有很大干係,夏秋時長江水氾,澤面比此刻闊得多,此刻正是冬初水涸之際,水退後,許多淺灘都露出頭來。」他湊近荊介小聲說:「若想找尋碳精,這個季節最為合適。」
  「你們也想尋碳精啊?」
  兩人說話再小聲,也沒船頭那麼小,擠著擠著還是被人聽見。一名富態的行商,臉被風吹得紅通通的,笑著對兩人說:「碳精不好找呢,雲夢澤那麼大。」
  梁用儀用一隻眼珠瞪他:「咱兩人說話與你何干,插什麼嘴啊?」
  行商縮脖子閉嘴,顯然怕了,荊介頗不高興梁用儀的態度,對行商拱手說:「這位爺,請你多說點碳精的事。」
  行商畏懼瞄著梁用儀,荊介一再要求下,才嘀咕說:「您這位同伴脾氣真大。」
  梁用儀怒瞪他,卻也沒再說什麼。
  行商終於開了口:「說到碳精,如今在南郡是人人想要,偏生這玩意極罕見,官府不許私賣,也不許人找,再想要也只能作夢時想想,誰叫這是雲夢澤呢。」
  他調了一個不好笑的侃,見荊介沒領會,有點失望。
  荊介問道:「官府不許私賣倒也罷了,怎地也不許人找,那碳精要從何而來?」
  船程尚遠,行商見閒著也是閒著,乾脆盤腿坐近些,「公子您有所不知,官府不許私賣,是擔心這玩意危險;不許人找,倒是為了老百姓好──前些時日有大批人入澤尋找,許多都沒返回呢,不知遭遇什麼凶險。」
  「那些人都沒返回?」
  「可不是,都是些壯丁閒漢,想拿碳精發財的,後來都不知到了哪啦,沒再出現過。」
  他這話連梁用儀都有點好奇,追問說:「如今碳精到底有多少行情,幹嘛人人想要?」
  「當然有行情,具體有多少行情,我也不清楚。」行商有一句說一句,並不記仇,只是說了跟沒說一樣。
  梁用儀咕噥道:「廢話。」
  行商尷尬說:「我是來找神龜的,又不是來找碳精,哪知碳精值多少錢。」
  兩人都不懂神龜是什麼,想問,船客中有人尖叫:「快看,水裡有一具浮屍!」
  船客們俱都大驚,跟著那人移到船左舷去看:「在哪,哪有浮屍?」
  船家提醒說:「別都擠到了一塊,會翻船的!」
  沒人理他,只有一些膽子小的,摀著臉挪到另一邊,不敢多瞧。
  荊介和梁用儀都搶到船邊,荊介從沒看過浮屍,心中有點忐忑,只見水中確實有一具身軀載浮載沉,臉朝上,幾乎不著片縷,只在腰間圍了條襠布,彷彿是一名老人。
  這名老人膚色極白,卻不像水泡久後的白色,白得並不難看,渾身都是白色毛髮,連胸口和手臂都長滿密毛,有些體毛發著淡金色。
  老人最奇特之處,是他身軀腫得像球一樣,臉頰高高鼓起,肚皮尤其圓得像顆肉球,腫脹得不似常人,不知是否被水浸的。
  船客見他這等難看,紛紛皺起眉頭,梁用儀吐了口唾沫,朝船家說:「快划開去,真晦氣!」
  船客中有人嚷道:「不能划開,遇著浮屍得撈起來,否則船會出事。」
  「還撈起來,船就那麼點大,撈起一具浮屍,換你下去嗎?」梁用儀大聲道:「咱們還有幾日船程呢!」
  眾人有擁梁派的,有反梁派的,正自在船頭爭論不休,忽聽有人怪叫:「天,浮屍睜開眼睛了,屍變,屍變啊!」
  一名矮子大呼小叫,快把船搖翻了,旁邊幾人都摁住他,拍打他的嘴巴:「你發瘋啦,搖搖晃晃想害死咱們!」另一個人指著水面,「再看清楚點,那不就是一具浮屍……我的媽呀!」
  大夥都看見了,浮屍不但睜開雙眼,還從白慘慘的嘴巴裡噴出水柱,嘩啦灑在船上。
  剛才還搶著要看的人,這時全都躲到對面,船舷驀地沉下去。
  「別都擠到一塊,會翻船的!」船家反覆說著這話。
  荊介留神看了一會,對船家說:「把船停下,這個人還未死透,他是活的!」
  那名老人的確是活的,彷彿才剛從睡夢中轉醒,舉起肥手臂伸個懶腰,大肚皮咕嚕一聲。
  船家側身瞄老人一眼,砸嘴說:「我當是什麼浮屍,又是這個臭老頭。」他撈起木槔,用木槔捅那名老人,荊介一把抓住木槔說:「別!」
  戴斗笠的船家呸一聲道:「這老頭是雲夢澤一個怪物,老愛在水裡遊蕩,來來往往騷擾船客,最討厭不過。」
  荊介驚奇的看著老人,怎都想不透老人能在水面漂浮,躺著都能睡著。
  老人精怪的朝他眨眨眼,狀甚頑皮。
  「客倌,讓俺把他頂開算啦,遇到他算咱們倒楣!」船東拉扯木槔說。
  老人忽然開口:「好餓……」他的肚皮像在配合他似的,又發出一聲飢響。
  荊介頓覺這名老人奇突之至,生平從未見過,他那雙眼竟然是藍色的,像晴空那般蔚藍,十分神采。
  他對老人有股莫名的親切感,只想幫一幫他。「船家,你把這人撈上來吧。」荊介鬆開木槔說。
  「別開玩笑啦,這老頭是雲夢澤的瘟神,又髒又臭,俺可不幹!」
  船家木槔杵在老人肩頭,老人連肩膀都是圓的,木槔緩緩陷進去,彷彿通進了身體。
  船客都看傻了。
  荊介待要制止,老人看著他說:「我好餓,有東西吃嗎?」
  荊介呆愣片刻,由腳邊包袱取出一些炒過的乾糧,問說:「這有些麵餅,吃嗎?」
  老人點頭。
  荊介不知該怎麼遞給他,老人吹吹鬍子,瞅著自己的肚皮。
  那顆極圓大的肚皮,滑不溜手,用尺規量都量不出這形狀。忽然肚皮最圓處,像扎針似的癟了下去,裡頭氣都洩出來。大肚皮一癟,像一面方桌那樣平整,荊介將麵餅穩穩放上去,心想要不要給他點水?轉念又想,雲夢澤什麼沒有,又豈會缺水,老人肚裡大約都是水呢。
  老人接過麵餅,也沒便吃,肚皮緩緩凹陷,把麵餅夾進去。跟著他把木槔吐了出來,人也隨木槔的反方向,漸漸離開船舷,往另一處飄走。
  眾人看他越飄越遠,不由得都鬆了一口氣,時近日暮,水面一片斜陽反照,他們隱約聽見老人在唱歌,詞曲極其陌生,調子亦不成串,然而卻充滿悲愴,悠悠然,隨老人的身影遠去。
  *
  過一日多一點,船終於行到南郡,在一處碼頭靠了岸。
  荊介隨梁用儀下船,見碼頭邊堆了一堆蘆葦席子,以及大批乾稻草,不知是幹嘛用的,來不及深究,逕往南郡的治所江陵而去。
  進了縣城東面的寅賓門,荊介發現,城內來往多是武人,有的膀大腰圓,有的攜刀帶劍,行經他時偶爾會帶點警覺,彷彿認得他似的。
  梁用儀一概不理會,由繞城道帶他行至城北,走入曲巷,停在一棟大宅門前,「荊公子一路辛苦,總算到地頭哩。」
  僻巷內安靜已極,梁用儀上前敲門,不一會有個家人開門出來。他和家人說了會話,從懷中交給他一封信,對荊介說:「荊公子,請跟這位進去吧,他會帶您去見四爺。」
  四爺大概是梁景安,荊介想到此人就頭大,梁用儀回頭就走,他忙叫說:「怎麼你不進去?」
  梁用儀眇去的左眼白翳翳的,連笑容都帶點陰森,「我不進去,我得上街辦點事,荊公子請進。」
  來都來了,荊介只好硬著頭皮入內。此宅似乎是梁家的私產,占地不大,但雅緻素淨,幾處堂屋都有修竹環繞,確是個好居所。
  那家人入屋報信,荊介則彆扭的站在堂前,不知該怎麼面對梁景安。繼而又想,自己也沒做錯什麼,幹嘛坐立不安,當即心情才稍稍寧定。
  梁景安由堂後出來,仍是那身銀白色,彷彿沒什麼改變。
  荊介由一種武人的知覺,感到他身上氣場衰微,比初見時疲態多了,可見他這一陣很不好過。
  倒是他的神情轉趨淡泊,沒有荊介擔心的惱火,似乎敵意全消。
  「我看過信了,既然是殿下囑咐你來,那便留下吧。」梁景安悠悠就坐,嘆氣說:「你來了也好。」
  荊介不懂他的意思,沒敢多問,只說:「關於碳精,不知梁爺有何想法?」
  梁景安發痴望著地面,彷彿沒聽他說話。
  「梁爺?」
  梁景安搖頭說:「我沒什麼想法,你看著辦吧。」
  荊介聽了愣住。
  「我們來南郡,本就不是為了碳精,是殿下為遷都之事,要我們來江陵看看,倘若雲夢澤地利可用,興許能將都城奠基在此。襄樊早備了大木,如有需要,隨時能運到這。至於碳精是圓是扁,我實在不清楚。」
  原來是這樣,所以殿下才會讓梁若萍來,這說法確實合理許多。
  只是這下碳精又該如何尋覓。
  「殿下要我全力助你,有什麼需要,你就說吧,唉。」向來冷漠的梁景安,似乎變得善感起來,兩條修眉鎖在一塊。
  荊介想問梁若萍意見,但在他面前,還真不好開口。
  「四爺。」
  左序壁安著落地框罩的裡間,站著名高大女子,是棉姨,她似乎站了有一段時間,躊躇說:「小姐聽說荊公子來了,想見見他。」
  梁景安蒼白的臉龐一顫,無言點頭。
  *
  梁若萍又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上回荊介見她生病,她還有餘力嬌嗔,這回她躺在帳床上,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
  前一次有太醫在,如今太醫已逝,滿屋子濃重藥味,也不知是誰開的藥方。
  荊介走進廂房後,梁若萍睜目看他一眼,氣若遊絲說:「荊大哥,抱歉,每次都讓你……讓你看到我的病容……我……我……」
  荊介沒想到她病得那麼厲害,臉頰都凹陷了,搶到床邊想扶她,棉姨搖手他才做罷,難過道:「萍妹,妳怎麼病成這樣?」
  梁若萍咬唇慘笑:「我……我身子骨太差,我……」
  她強忍著沒落淚,棉姨卻哭了出來,不捨道:「都怪那該死的長沙王,向殿下提議,要小姐來這幫忙,此地瘴氣如此之重,小姐哪受得住,而主母和殿下他們,竟也沒有阻攔!」
  「既是如此,那該快回京師去啊?」
  「是,是要快點回京師去。」棉姨眼神悲戚,對荊介悄悄搖手,又哭泣出來,「殿下他們實在……實在……」
  「棉姨,別這麼怪責殿下,是我自己……我自己想來的。」梁若萍說了會話,體力便吃不消,喘氣說:「荊哥哥,你……留下住一陣吧。」
  棉姨勸她說:「小姐,您別說了,喝點藥湯吧。」
  梁若萍不理她,央荊介說:「荊哥哥,你留下住一陣吧。」
  「好好,我留下住一陣,等妳好轉了,咱們一塊回雒陽。」
  荊介坐著陪她說了一會話,見她支撐不住,起身要她歇息。
  他出房後和棉姨相談,才曉得梁若萍病篤了,連舟車勞頓都挨不了,哪能返回雒陽。
  梁家僕人為他備了一間客房,他在房裡沒法安坐,想到梁若萍,內心實在擔憂。
  晚間胡亂用了些膳,回房剛打算歇下,卻發現床頭夾了一張短柬,上頭寫什麼全看不懂,唯獨末尾寫了個「甲」字。
  此時天色已晚,他連忙追出房外,四下黑魊魊什麼都看不見,當然也不會有人。
  回房後他拿著短柬反覆看著,暗想一定是歐陽甲秀,否則不會有這甲字,更不會不曉得他無法讀字。
  只是短柬內寫了什麼,總不能找個家人問吧。
  *
  隔天一早,他趁旁人都未起床,早早離房打算外出。
  晨起打掃的僕人,驚訝的望他,他問明早市的方位後,一個人溜達出去。
  好不容易在集市找人讀了短柬,才曉得短柬約他在一處酒樓相會,所幸還有許多時間,無須擔心誤事。
  小半天來到酒樓,四下見不到熟人,他挑了一處不顯眼,但能望見各方的桌位,叫了些粥餅湯包。
  早膳用到尾聲,仍然不見有人,伙計幫他端來一碗熱粥。
  他搖手拒絕,伙計放下碗小聲說:「荊爺,歐陽先生請您去城北甲秀樓一晤。」說完話人就走了。
  荊介暗想這位幫主好謹慎,那名伙計,說不定也是獨尊幫眾。
  付了帳後,他在店外向人尋問,甲秀樓在江陵似乎是個名勝,離城北玄妙觀不遠,還不到拱極門便能看到。
  此樓乃一三重簷的木構建築,以磚石為基,四面飛簷挑出樓外,飛簷下建有迴廊,造型十分風雅。
  此際時辰尚早,重樓上遊人不多,他登上一層樓又是一層,終於在最高一層,找到了歐陽甲秀。
  歐陽甲秀消瘦了,身子卻依然挺拔,站在北面迴廊上遠眺山河,雲夢澤浩浩漡漡,壯闊中帶有一層朦朧水氣,形象難以捉摸。
  「曼青走了。」歐陽甲秀平靜道,「他們在城外的雒水找到她。」
  荊介胸口一緊,曼青是師夫人的閨名。
  「你知道誰做的?」歐陽甲秀仍未回頭,緩緩說:「是玄月宗,是一青妍那個女人,她們擄走曼青,以狠毒的酷刑對付她,逼她說出秘密。」
  「什麼秘密?」
  「我手下發現你到了南郡,這才通知我,南郡是我獨尊幫的勢力,至少曾經是。」歐陽甲秀看著他苦笑。
  荊介發覺,甲秀樓上的遊人全走光了,似乎不是遊人。
  他沒問對方手下怎會認得自己,也沒追問秘密,因為他看見眼前那張明朗的臉上,多出兩條傷疤,一條在臉頰,一條在額頭,他悚然驚叫說:「幫主,你的臉?」
  「一青妍果然厲害,再加上一干狐群狗黨,和正氣盟那些蠢蛋,我只能敗走。」歐陽痛苦的閉上雙眼,喃喃說:「這些傷跟曼青比起來,算不了什麼。」
  荊介黯然垂首,默了一會,把江笑秋身死的消息告訴他。
  他始終沒有睜開眼皮,眉間隆起縐折,彷彿是另一條疤,隔了片刻才問:「你來南郡是為什麼?」
  荊介照實說了,歐陽挑高眉毛望他:「你相信那個太子的話?」
  荊介無法回答。
  「那個太子派你來南郡,要你幫他找碳精,你曉得碳精在哪嗎?」
  荊介窘道:「不曉得,正要請教。」
  「你不曉得碳精在哪,他幹嘛還派你來?南郡那麼多人在找碳精,何必還派你來?」
  「是我拿碳精給他的,他才要我來尋,對此我也很煩惱。」
  「碳精在南郡早已不是秘密,長沙王也找過碳精,而且呈報給朝廷過,他不可能不知道。」
  荊介被他說得有點忐忑,忙問:「幫主的意思是?」
  歐陽甲秀冷笑:「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朝廷這些人全都不是好東西,你又何必為他賣命。」
  荊介暗想他似乎偏激了點,實情未必如此。
  「你說你與梁府的人在一塊,梁府情況如何,梁家小姐身子好嗎?」
  他居然問到梁若萍,荊介難免吃驚:「幫主,你怎麼──」
  「我聽說她近來身子病弱,是這樣嗎?」
  他的話裡充滿關切,荊介猜不透他心思,點頭嘆道:「她近來確實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歐陽甲秀一把抓住他手腕,力氣極大,眼神中都是焦慮,「找過大夫了嗎?」
  「已經找過了,幫主,你為何這般擔心?」
  歐陽甲秀鬆手,過意不去的拍拍荊介,油然望著這座名樓。
  「我是南郡江陵人,我的名字,也是因這棟馳名江北的重樓而來,這兒是我的故鄉。」
  這件事讓荊介有點驚訝。
  「雖然這是我的故鄉,但我也有好多年沒來,這次回來,為的就是梁家小姐,因為她是曼青對我的最後託付。」
  歐陽甲秀沉重得像顆磐石,許久後才說:「原因我以後會告訴你,請你幫我留心她,千萬不能讓她出事,好嗎?」
  *
  荊介離開甲秀樓,回到梁府,見梁家宅裡宅外亂成一團,昨天那名年老僕役,披著單衣衝出外,不知要往哪去。
  荊介連忙拉住他:「怎麼回事,宅裡出了事嗎?」
  「荊爺您讓我走,小的要去請大夫,小姐──小姐──唉!」
  荊介心中有股不祥之感,放開家人衝進宅內,宅院中的僕婢都奔前跑後,像極了一批無頭蒼蠅。
  他不管這些,快步搶到梁若萍的跨院,院子裡都是人,臉色哀淒,他推開眾人擠進房中,但見棉姨呼天搶地大哭。
  來到床邊,梁若萍臉蛋全是白色,出氣多入氣少,他急叫道:「怎麼回事,小姐怎麼會這樣,棉姨!」
  梁若萍始終閉著眼,聽到他的聲音,淡青色的眼皮緩緩睜開,「荊大哥,你來了?我……我要去了……」
  荊介騰一聲跪在床邊,叫說:「好端端胡說什麼,妳的日子還長呢!」他轉頭問道:「大夫呢,大夫還沒來嗎?」
  「我感覺身子好輕,好輕。」梁若萍喃喃說:「我知道我要去了,你看,逍哥來帶我去了,你看……」
  「全都給我讓開!」
  廂房外梁景安衝了進來,左手扣著一名老者,著青布掛袍,提著一只漆木藥箱,磕磕絆絆跟進來,差點沒跌倒。
  梁景安把老者拉到床邊,搖晃他說:「大夫,快,快給小姐治治,快!」
  老者被搖得頭昏眼花,還沒治人自己先要人治,棉姨把他拉過來,摁在床頭說:「大夫,你快給小姐治啊!」
  荊介要他們都安靜,拉起大夫說:「諸位請退開些,讓大夫救治小姐。」
  老大夫這才緩過氣來,把著梁若萍的脈,歪著脖子,半晌後搖頭嘆道:「脈象虛浮之極,氣血衰竭,本元匱散,不妙,大大不妙。」
  梁景安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雙目通紅說:「什麼大大不妙,虧你還是本城名醫,你倒是想想辦法,開個藥方啊?」
  老大夫一路被他揪怕了,哭喪臉說:「梁爺您別急,我……我這不就在想辦法嗎?」
  梁若萍輕道:「藥醫不死病,四叔,你放了大夫吧。」
  梁景安放開大夫,老大夫委屈說:「我開個藥方試試,這就回去熬藥。」
  梁景安朝家人使個眼神,要家人緊跟他,以免他跑了。延醫治病鬧到這個地步,可以想見他心情之亂。
  老大夫走後,梁若萍仍在不斷低語:「藥醫不死病,我是不成了。」
  她滿臉虛汗,荊介拾起床頭一條面巾,幫她抹去汗水,說:「妳一定沒事,別說這種喪氣話。」
  梁若萍對他苦笑:「荊大哥,多謝你,你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我是不成了,你看,逍哥來接我了,他正在那兒等我……」
  荊介毛骨悚然,叫道:「不會的,大師兄也希望妳快快好轉,不會帶妳走,妳快別說這些話!」
  「不,你不懂,我對不起逍哥,我對不起他!」梁若萍泫然欲泣道:「自逍哥逃走後,我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再也沒人敢欺侮我,連皇后娘娘都待我不錯。有時我甚至會想,這種日子也挺好,珍饈美饌,錦衣玉食,我漸漸喜歡上這種生活,漸漸忘了逍哥……半年前逍哥來找我,之所以沒見我,他一定……一定發現我的轉變,我背棄了我的信諾,如果他真要來帶我走,我說不定會拒絕,不跟他去過那種苦日子,他才……他才留下玉佩走了。」
  荊介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明白,這個女孩為何對梁逍始終惦念,那段悲傷的際遇,再怎麼說也只是小孩間的承諾,她卻惓惓不忘。
  因為她心中充滿愧疚。
  「這是報應,」梁若萍無力的摸著頸子,摸著那塊璆琳美玉,「逍哥留下玉佩,此刻都成了報應……他……他終究要來帶我走了。」
  「妳錯啦!」梁景安悲傷道:「那玉佩是我送的,不是梁逍,梁逍早便把妳給忘啦!」
  梁若萍尖叫道:「你胡說!」
  「我沒胡說,那玉佩是我送的,只是我沒敢開口,不料妳竟以為是梁逍──他早便把妳忘啦,妳也不用惦記他!」
  「我不相信!」梁若萍受到極大打擊,一直以來的情感,都被他徹底粉碎,她激動道:「你說玉佩是你送的,你從哪買的,你放在我房間哪裡,字條上寫些什麼,你說,你說啊!」
  她本就病重,這一激動,臉頰像塗了胭脂一般,胸口喘個不停。
  「四爺,請您別再說啦!」棉姨悲憤的攔在床前。
  「是真的!」梁景安不斷嚷叫:「玉佩是我送的,是我送的,妳不用再惦記他!」
  「四爺,請您出去!」
  *
  半天後,大夫的湯藥終於送來,梁若萍喝過後,沉沉入睡,氣息似乎略有平穩。
  梁景安被趕出房外,不斷在大堂裡來回踱步。荊介陪老大夫出房,在大堂上,老大夫鬱鬱說:「我開的這味獨蔘湯,最是大補元氣,可小姐服後,脈息仍沒有什麼改善,我恐怕她氣血陰陽四者俱虛,獨蔘湯也只能治標。」
  梁景安聽他說法,彷彿病治不好了,痛苦的抓著自己的臉。
  荊介知他方寸已亂,拉著老人問:「大夫,請您想想辦法,總該有一些法子的,要用千年人蔘嗎,還是什麼靈芝?」他把自己聽過的神奇藥物一一舉列。
  「獨蔘湯便是人蔘,既然無用,這味藥便不對症,千年人蔘也不行哪。」老大夫手背拍打手心,「何況這些草藥難覓得緊,一時半刻上哪找去。」
  「你總該想想辦法吧?」梁景安勃然大怒:「要多少銀兩,多少價你直管開口,我照單全收!」
  老大夫搖頭苦笑,又不敢笑太明顯,搔著皺白白的頭皮,思索半晌,才殊無把握道:「有一個方子可以試試。」
  荊梁兩人齊聲說:「什麼方子?」
  老大夫不言語,彷彿很不情願走上這步,眼見他欲言又止,連荊介都想上前搖晃他那隻瘦頸子。
  「你倒是說啊!」梁景安叫道。
  老大夫嚇了一跳說:「好好……我說……這事在江陵傳了許久,都說在雲夢澤中,有神龜出沒,神龜活了百千年啦,吃其肉喝其血能長生不老,便弄個神龜蛋嚐嚐,也能延年益壽治百病。老夫並沒真箇見過,但聽說有人吃過神龜蛋,當真百病全消,活到很大的歲數。」
  「雲夢澤神龜?」荊介搭船來時,好像聽人說過。
  「人都稱其為雲夢大龜,十分罕見,不是本地人不知道的。」
  到了這個節骨眼,梁景安也不覺得此事虛渺,反而燃起了希望,「神龜在雲夢澤哪裡,有多少隻,怎生找法?」
  老大夫攤手說:「我不知道呀,我也是聽旁人說的。」
  梁景安不再理他,喃喃看著院落:「雲夢大龜……雲夢大龜……好,咱們就去尋這雲夢大龜!」
  南鼎博物志‧神異
  雲夢大龜,產於雲夢澤內,另名曰神龜,漁者於秋間月夜採捕,其肉鮮美可啖。
  古雲夢澤多龍蛇之屬,神龜居湖澤淺灘,巢於水次,背甲數十餘片,黑白斑紋間錯,體大如磐,壽千載,鍾天地之靈氣,吸日月精華,周身皆寶,余嘗親見其神異也。(寇南星撰)
  *
  梁家人都動了起來,四處詢問打聽,要去尋那雲夢大龜。
  荊介也動了起來,匆匆趕去那間酒樓,想和歐陽甲秀見面。酒樓雖不是獨尊幫的物產,但伙計卻是獨尊幫人。
  那名伙計聽他詳述,悄聲說:「歐陽先生行蹤隱密,一時或許見不了,晚點才有消息。」
  荊介心想晚點他未必等得了,謝過伙計後,悶悶回府。
  進得宅中,才發現梁用儀也在,正在和梁景安商量事情。
  梁景安見他來到,繃著的臉略有放鬆,對他說:「你來的正好,我們已經決定明兒個一早出發,我想你會跟我們去,對吧?」
  荊介頷首,心想越快出發越好,不過歐陽甲秀看來是聯絡不到了,雲夢澤廣袤無涯,又有誰能做嚮導。
  「我曾經去過雲夢澤一趟,這位朋友對雲夢澤更熟,尤其精熟漁獵,他會和咱們一塊去。」
  聽梁景安的說法,他對梁用儀也並非很熟,應該不是一家人。
  梁用儀對他眨眨右眼,神態輕挑。
  晚上梁府的家人已將用具準備妥當,舟船也已聯絡好,一切什物經梁用儀檢視過,才收整起來。
  隔天一早,他們和幾名家人乘馬車出發,往江陵東面的碼頭而去。到碼頭後,舟船早已經備妥,家人將什物器用全放到船上,請梁景安登船。
  船出了碼頭,荊介仍不清楚目的地在哪,梁用儀對他們說:「咱們先去北面落水灘,到井字樓打聽消息,用一餐膳後再出發,晚上可沒東西吃了。」
  原來雲夢澤不全是水,在水淺淤泥處竟也有人住居,以灘為名,灘中更建有一棟規模不小的酒樓,向來是商旅打尖休憩之所。
  還沒離岸多遠,荊介見有一群人正將蘆葦席和稻草一捆捆扔進水裡,在水中排成兩行,間隔數尺,不知是幹什麼用的。
  一名家人說:「那是府衙在與澤爭地。」
  聽那人說,雲夢澤水路太廣,百姓涉水很不方便,又無財力修堤築橋,便有人想出以蘆葦席捆乾草,扔至水中截淤,等淤泥乾了,便將兩列蘆席間的水排掉,以土填滿蘆葦席,使成土堤。
  如此造堤往澤裡推進,漸漸的澤就成了可用之地,據說沿岸都是這麼幹的,已經掙到好多土地。
  荊介感慨人可真聰明,沒地也能變出地來,雲夢澤都能利用。
  船行了一個多時辰,落水灘已能瞅見,高出水面幾尺而已,四處長滿蘆葦及長草,蘆草之中,頗有些骯髒污穢的雜物,看似有人待過。
  他們將船靠在灘邊,踩著濕泥上岸,果然灘岸邊船隻不少,淺水處小魚迴游。
  井字樓之所以叫井字樓,是因為形狀酷似井字,酒樓四面都是木造,當中一個大天井,好多食客在天井中吃酒閒聊。
  一夥人在店內找著位置,叫了些酒菜,另外還要些乾糧帶走。
  梁景安心心念念就想找到神龜,不欲在樓裡多耽,梁用儀卻要他稍安勿躁,抓了一把花生米,對著白干吃食。
  酒樓內人沒坐滿,但也有個六七桌,梁用儀見到熟人,溜達著過去坐下,互相侃了起來。
  荊介注意到幾桌客人中,有不少都是武林人,高聲喧嘩,不似其他商旅那麼斯文。
  其中有一桌食客最吸引他,就兩個人,一人頭戴圓斗笠,吃酒挾菜也未摘下。斗笠男寬肩闊背,挾菜時似乎看了他一眼。
  男子體型他十分眼熟,彷彿是歐陽甲秀。
  有一桌食客罵道:「呸,我說碳精准是騙人玩意,咱找了那麼久,連個鬼影都沒瞧見,還碳精呢,屁!」
  荊介擔心梁若萍的病情,來南郡幹嘛都快忘了,這時才想起碳精。
  同桌的食客反駁說:「不,好多人都言之鑿鑿,說真有人找到,還賣了大筆銀兩。依我看碳精是有的,只是咱們沒那個命,找不到罷啦。」
  這桌人似乎是來找機會的,此澤多得是這類閒漢,大多都是到此一遊,別無所穫。
  「你說真有碳精,那你說說碳精在哪?馬骨湖、長蟲灘、大滻湖,哪一處咱們沒去過,可碳精呢?」食客一個勁叨唸。
  他的同伴不說話,隔壁桌有個嘻皮笑臉的胖子,對他嚷道:「去無回灘啊,無回灘說不定有東西。」
  「我呸!」食客認得那名胖子,指著他罵:「肥東郭你想害死我啊,要我去無回灘,你怎麼不先死過去,看你肚腩剩幾兩肉回來。」
  胖子搖頭晃腦氣他說:「我又不找碳精,我找的是神龜蛋,不用去無回灘。」
  食客罵罵咧咧:「你又曉得神龜不在那了,你去過嗎?」
  胖子被他問的一窒,聳肩不想搭理,倒是胖子身邊的人小聲說:「倘若神龜真的在那,咱們去是不去?」
  胖子瞠目瞪他一眼。
  梁用儀打聽回來了,入座時搭著梁景安的肩膀,梁景安面色一沉,嚇得他不敢造次,悄聲說:「還真叫那些閒漢說中,神龜很有可能在無回灘,只因其他地方人都有人找過,全找不到消息,就只無回灘沒人敢找。」
  荊介道:「為何沒人敢找?」
  「只因無回灘有去無回,去過的人從沒回轉過,自然沒人敢去。」
  梁用儀拿左眼盯著他,沒事都像有事,令他心裡直犯嘀咕。
  與梁用儀相談的那桌,走來一名挺拔漢子,拱手說:「叨擾了,在下錦面狸楊賀,久仰梁爺大名。」
  這漢子顯然是武林人,一身俐落武士服,頗為英武,腳不丁不八站著,面帶微笑。
  梁景安疏眉斜挑,疑惑的看他,梁用儀搶著說:「四爺,這位楊兄弟與我相熟,同桌都是來自江北的英雄好漢,他們也來雲夢澤,也想入澤尋寶,這雲夢澤裡危機處處,與這幾位同去,多了一些保障。」
  梁景安越聽越皺眉頭,頗不欣賞這種突兀安排。
  梁用儀壓低聲線,只說給梁景安聽:「四爺,他們為的不過一個財字,您來這並非為財,他們於您有益無害。」
  這說法打動了梁景安,自己要的只是神龜,那怕是一顆神龜蛋也好,有這些人幫手,總少不了一顆蛋去,最多拿錢打發他們。
  楊賀見他面容好看了點,喜孜孜說:「如此便請搭咱們的船去,咱們的平底船平穩寬大,最宜在淺水中走。」
  梁景安暗想這些人確實準備周到,此去又多了幾分把握。
  「別桌還有兩位也與咱們同去,人多好幫手,梁爺當不會見怪。」
  他指的別桌,正是斗笠男子那桌,荊介對那桌人甚是留心。坐男子旁邊的,是一條光頭大漢,體格比斗笠男子更壯,他將酒杯遙遙一舉,向梁景安問好。
  梁景安不再多言,點頭吩咐眾人加緊用膳,用完了膳早早出發,早辦成事。
  這一帶是個灘岸,菜色也多是魚介之屬,什麼河鯉草鰱等食物,皆甚鮮美。
  不期然酒樓燒菜的廚工跑出來,大嚷大叫說:「來人,快來人,那老頭又來偷咱們魚啦,兩大桶都給他提去!」
  一名伙計道:「又是那怪老頭,長得像豬的那個?」
  他們驚擾片刻,有的拿棍有的執棒都追出去,廚工揮舞著一支菜刀,也匆匆由後院出去。
  食客們只是鬨笑,用膳喝酒的悉數照舊。
  荊介聽到「怪老頭」「肥得像豬」,心中一動,越想越有點掛心,起身說:「你們慢用,我去去就回。」
  他跟著廚工走出酒樓,隨他們追到灘岸邊,灘邊蹲著一名極胖的老人,渾身赤裸,就圍著一條破襠布,手放進水裡不知在幹嘛。
  胖老人腫得像顆球,蹲下時只見成堆肉摺子,幾乎看不見雙腳,正是荊介在客船遇見的怪人。
  他對老人印象極深,幾日來都偶爾會想起,沒想到竟跑到這來了。
  拿棍棒的伙計,衝到老人身邊,老人急忙將兩隻木桶往水裡一灑,伙計們叫道:「臭老頭,你──你真他媽不是玩意!」照著老頭的身體拿棍子就打。
  老頭也不閃躲,雙手護著腦袋,任他們棍棒砸打。
  廚工追過去,氣得二佛出竅,掄起大菜刀就想砍下,一名伙計忙拽住他,嚷道:「別,這一刀下去會出人命,犯不著!」
  幾名伙計又砸了幾棍,手居然挺疼,換了隻手繼續砸打。
  荊介原以為老人是位奇人,這時看來又不像,否則怎麼會任人打罵,他走上前制止:「慢著,你們那麼多人別欺負一個老人!」
  伙計們兩手生痛,他不來都不肯打了,這時都停下手,有人說道:「公子爺,不是咱們不講理,你自己看看,這老頭偷了咱們兩大桶魚貨,自個偷吃便也罷了,卻將魚倒進水裡,豈不氣死人嗎?」
  荊介早看見了,老人腳邊的兩隻木桶,這時已空空如也,倒是水岸邊還有幾條鰻鱉,正往水深處游去。
  「他見咱們追來,不但不認栽,還故意將魚都倒了,當真是氣煞活人。」那名伙計罵道:「這不是他第一回這麼幹啦!」
  老人猶自抱著頭,也不反駁,嘴裡還塞著一顆饅頭,看樣子也是偷的。
  他蹲在地上看了荊介一眼,眨眨眼睛,似乎有一絲與世無爭的頑皮,只是他臉頰實在太胖,眼睛都被擠成一條縫。
  荊介不忍說:「這樣吧,你們放了他,他偷的魚由我買單,成嗎?」
  伙計們見魚跑都跑了,再也難抓回來,如今有人肯買單,還不樂得沒口子答應。
  倒是廚工捨不得,仍對老人嘮叨咒罵,拿菜刀比劃一會,才氣憤走開。
  荊介給了一錠銀錢後,暗呼魚價還真不便宜,等伙計們走了,才對老人笑說:「老人家,沒事啦,你快走吧,以後別惹這些麻煩。」
  老人沒理他,掰開一顆白饅頭,張嘴大嚼。
  荊介想老人興許是傻了,否則不會這樣,想想也怪可憐的,在懷裡摸出一錠不足兩的碎銀,道:「這個給你,餓了就拿銀子買吃的,少說能換幾十顆饅頭。」
  老人三下五下吃完饅頭,接過銀錠看了看,忽然發笑,脹鼓鼓的肉泛起一波漣漪。老人向前一撲,如游魚一般鑽入水中,那麼大個身軀,居然連一片水花都沒濺起。
  「還你!」
  他將銀錠拋回來,無巧不巧拋在荊介右胸上,反彈至他手裡。
  這一拋荊介連閃都來不及閃,銀錠便回到手中,望著那道魚龍般遠去的波紋,漸游漸遠。
  「荊兄弟。」
  他這才發現有兩人站在他背後,是斗笠男子和他同伴,一聽聲音,便知道自己並未錯認,果然是歐陽甲秀。
  歐陽甲秀揭開斗笠,多了疤痕的臉,更顯陽剛,「我都聽手下說了,我與你們同去。」他左手按著光頭的肩膀,介紹說:「這位雷定兄弟,是我幫中另一位使者,向來與笑秋齊名。」
  光頭對荊介粗豪一笑,臉上骨骼凸橫,一雙瞇起來的亮眼,透露出他並非徒具蠻力。
  「幫主肯出手相幫,我當然感激,但您為何──」
  歐陽甲秀搖手說:「我早說過,梁家小姐是曼青對我的最後託付,如今她一病不起,我當然要出力。」
  荊介心中一直有個猜測,卻怕不恭敬,這時忍不住說:「據我所知,梁小姐生下來便被遺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師夫人這麼關切她,莫非……莫非……」
  歐陽甲秀愣住,旋即哈哈大笑,作勢要搥荊介一拳,怪責道:「你這小子當真愛胡想,曼青年少時是宮裡的秀女,出宮後一意營商,始終潔身自好,你莫不以為梁家小姐是她的……她的……真是胡鬧!」
  荊介面紅耳赤說:「是我想錯啦,該打。」
  「倘若曼青真的有後,那倒也……唉。」歐陽甲秀又被勾起傷心事。
  這樣一來,荊介便真想不出他幫梁若萍的理由了。
  「我還要提醒你一事,」歐陽甲秀岔開話道:「和你同桌的那獨目人,是他們梁家的人嗎?」
  荊介問他怎麼回事。
  「那小子是江湖人,叫什麼獨眼貂常寬,與剛才那錦面狸是對難兄難弟。近來他好像投靠長沙王了,不知這會又來攪什麼風雨,咱們可得小心一點。」
  荊介這才明瞭,太子派這人來,恐怕也是長沙王的主意,目的絕不簡單。常寬冒充梁家人,單純是便宜行事,還是刻意想隱瞞什麼──
  太子對自己也有懷疑嗎?
  *
  眾人登上楊賀的平底船,張帆出水。
  雖說冬天的風是漸漸颳起,沒有夏季那樣大,行船更為穩妥,然而船帆吃風不足,船行的速度便也不快。
  楊賀在船頭指點方位,哪處是馬骨湖,哪處是蘆葦灘,他都知之甚稔,在別人眼裡都是水澤一片,對他則彷彿自己家似的,一清二白。
  荊介也站在船頭,登船後總覺得哪裡不對,真要他找出不對處,又找不出來,心裡始終有個疙瘩。
  梁景安是此船名義上的頭,見船行得慢,忍不住說:「還說平底船宜於淺水,走這麼慢法,要哪一天才能到無回灘哪。」
  楊賀那張白淨臉笑說:「梁爺想是不耐煩啦,咱們這船就一支桅桿,風吹得又小,船速當然快不起來。」
  「你總得想想辦法,這等船速實在讓人心焦。」
  「行,行,梁爺說啥就是啥,咱這就想辦法去。」楊賀朝伙伴拍手吆喝,「梁爺嫌船慢,大夥辛苦辛苦,進船艙裡踩槳吧!」
  幾名武林漢子嘻嘻哈哈,邊打邊鬧走進船艙,沒一會,船底發出一道奇怪的水湧聲,平底船漸漸增速,走得比之前快多了,然而四周都見不到槳。
  梁景安訝道:「這是什麼?」
  楊賀對他聳聳眉毛:「本船備有足踏槳,這可快多了吧?」他怕梁景安不懂,細細解釋此槳的用途及構造。
  梁景安既吃驚又疑惑,心想:「你既備有此槳,剛才怎麼不用,耗了許多時間。」
  荊介在旁邊聽了,赫然想起此船的不對處──這船的樣子頗像高句驪的舟輿,只是一個在水裡,一個在路上,他一時沒想到一塊,直至聽到足踏槳,這才省悟。
  此船與高句驪人有關嗎,還是自己多心。
  再看那頭錦面狸,總覺得他笑容帶點浮躁,彷彿擔著什麼心事。只聽他喃喃說:「過了這條水帶,可就快到無回灘嘍。」
  梁景安將自己的船留在落水灘,只帶了三四人上船,除了荊介和用假名的常寬之外,另還有一名壯僕。
  壯僕對這趟遠行,就別說有多忐忑,在船板上走來走去,有時看看天空,不知在琢磨什麼。
  忽地見他瞪著後方說:「咦,咱們的船怎麼跟來啦!」
  梁景安等人回頭,是有一艘雙桅的快船駛來,迎風越追越近,他們凝目看著那艘船,是挺像自家的尖頭船,然而帆布上卻繪著奇怪的圖案。
  荊介見到那幅圖案,大吃一驚,但見白色帆布有兩條弧線,一左上一右下,分別往對方尾端追過去,簡潔中帶著力量。
  圖案分明與太子宅邸兇案的塗鴉一樣,莫非……
  那艘船越靠近,圖案便越清晰明朗,兩道弧線都是血紅色的,線條頗凌散,尾端甚至還有分岔,彷彿是用手指臨時抹上去。
  歐陽甲秀呆看那艘船,手往船舷上一抓,竟把柚木船舷抓崩了一塊。
  荊介這才發覺,不是那船駛得多快,而是自己的船隻慢了下來,船底也不再湧水。
  尖頭船驀地射來幾隻鐵爪,抓住平底船的方尾舵,將兩船越拉越近,最後併到了一塊。
  荊介等人都知道不對,望著船尾叫說:「他們搞什麼?」
  尖頭船上嗖嗖躍過來幾條身影,都穿白色長袍,落在船尾時船連晃都沒晃,顯然輕功奇高。
  尤其是帶頭者,別人躍過來都在空中屈成弧線,他卻是斜起直落,彷彿手中扯著一條看不見的細絲,將他拉至半空中,又將他拉下甲板,動線奇特之極。
  這個「他」或許應該是「她」,凌空飛起時,白袍被風張滿,牽扯出一身完美的曲線,落下時雙丸跌蕩,體態誘人之至。
  四名白袍人躍上平底船,兩男兩女,兩名男性一老年一中年,荊介俱都見過,正是玄月宗的兩名傳宗使,叫什麼風伯雨師,老的那個面色紅潤,中年人袍外加了件披風,灑著斑爛的銀色。
  兩名女性都蒙著面,年輕的白衣女是老相識了,一路上如影隨形,如累世深仇一般纏著他。
  年長女性他從未見過,顯然也是人裡武功最高、地位最崇的一個,另三人都略墜在她身後,她沒動作之前,另外三人都不敢動作。
  見到這般景況,荊介心頭密如擂鼓,已然猜到對方身份。
  「歐陽甲秀,你快束手就擒吧!」
  這句話如果是出自一青妍之口,那麼她的形象登時會煙消瓦解,即便武功再高,這也是一句無法原諒的蠢話。
  說話的人是楊賀,他就像一個會說這種話的蠢人,飛快跑到一青妍身邊,盡可能離荊介他們遠點。
  獨眼的常寬見他動作,下意識也隨他過去,眼神茫然看著一切。
  「歐陽甲秀,玄月宗一青妍宗主在此,識相的速速跪下求饒!」
  歐陽甲秀摘下斗笠,往船外一扔,彷彿很確定以後再也不用戴它。他根本沒在看楊賀,全神貫注在那個女人身上。
  荊介悄悄伸手入懷,握住五兵的扣環,將五兵套在手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
  同一時間有兩個人有此疑惑,一個是梁景安,走到目前這一步,他再怎麼粗疏也猜到事情的一半,他只想問出另一半。
  另一個人是常寬,他知道的事比梁景安多點,但這批人卻連他也不識得,錯愕道:「老楊,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你怎麼會找這些人的?」
  楊寬橫他一眼,要他閉嘴。
  「那個人是誰?」一青妍緩緩說,聲音好聽到了極點,不刻意嬌媚,卻遠勝那些裝嗲弄騷的女人無數倍,讓人想多聽她說話。
  「他……他是……」楊寬心旌搖動,一臉痴迷樣。
  一青妍看都沒看他一眼,淡淡說:「殺了。」
  楊賀兩眼發直,聽到這命令像是呆了一樣。常寬覺得不可思議,指著自己鼻子說:「殺誰,殺我嗎,開什麼玩笑,我根本不認識──」
  他一頓,旋即發出極響的叫聲,看見自己老友從鞋筒中抽出匕首,衝過來一刀捅進自己肚裡。
  「楊……楊……你……」
  楊賀表情複雜,無奈道:「老朋友別怪我,你得罪了宗主,只能去死。」
  「我……得罪……」常寬一口血噴在他的臉上,推開他退後一步,沒留神撞在船尾的舵桿上,噗通掉進水裡。
  一個剛才還好端端的人,就因為一句話死了,眾人看得膽戰心驚。
  荊介搶到歐陽甲秀身邊,見他仍瞪著一青妍,一青妍也回瞪他,兩個人隔空已在較量。
  歐陽甲秀極輕極輕的喘氣,啞聲說:「別去看她眼睛。」
  荊介走近,才見到他臉上佈滿汗水,熱汗剛流出就被蒸成水氣,顯然正使運全力。
  他越說,荊介越忍不住想看,赫然見到她那雙眼,瞄著淡青色眼線,像一道溪水一般潺潺流動,好像要讓一切都流入眼中。
  荊介頭皮麻脹,覺得自己快被她眼波啜進去,當即默運純陽勁,苦苦抵擋。
  一青妍頓時感到他的抵擋,眼皮微睜,荊介腦中的風景登時由小溪轉成激流,無比雄壯的大激流,整個沖向他,要把他衝垮。
  他驚駭的快要叫出來,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是歐陽甲秀,如巉岩一般按定他,他驀地轉醒,暗呼一聲好厲害,冷汗流滿全身。
  「這是妖婦『神想通心』的絕技。」歐陽甲秀艱苦說:「妖婦每個月都有幾天要蒙臉,也是她心性最兇殘的幾天,咱們算是趕上了,千萬小心。」
  荊介見對方蒙臉的青布,弧度極美的覆著臉蛋,暗想這真像玄月宗的清濁二流,此刻的一青妍,正如濁流一脈般兇殘。
  「東珠,那個俊俏後生便是荊介?」一青妍轉頭看著白衣女。
  荊介和歐陽甲秀重負全消,宛如移去一座小山,顯然一青妍曉得這路眼功對他們無用,此時已然收功。
  「師傅,就是他沒錯,您可千萬別放過他。」白衣女聲音充滿怨毒。
  一青妍不曉得聽進去沒有,以尾指梳理頭髮,柔聲說:「歐陽幫主,我來向你要一樣東西。」
  她非但語氣溫柔,連眼睛也瞇瞇帶著笑意,就彷彿愛聊天的美婦人,甚至有點叨絮,「我真沒預期你們倆會走到一塊,聽到消息還嚇一跳,這樣也好,許多事都能一併解決。」
  她多變的樣貌,令荊介大惑不解,但這笑眼真好看,任何男人看了,都希望她是為自己而笑,希望她解下臉巾,目睹她整個笑顏。
  他甚至聽見,自己後方的獨尊幫右使雷定,悄悄吞了口水。
  「血布巾呢,交出血布巾,我饒你一命。」一青妍笑說。
  整艘平底船的人,全都被這批來人鎮住,或許該說被一青妍鎮住。自她從天而降,指使殺人,逼視要脅,再到和聲問話,沒有一個人敢妄動。
  梁景安真憋不住了,說:「各位如有私人恩怨,是否能另行解決,本船……本船趕去一個地方,救一位病人的性命,還望各位見諒。」
  他如此低聲下氣,生平未有,那是知曉這批人絕不好惹,而那個姓歐陽的,莫非便是自己緣鏗一面的獨尊幫幫主,他怎麼也會來船上。
  一青妍美目睇凝他說:「梁爺別急,我知你是為了梁若萍的病,我也擔心她的病情,想救她一救,不能讓她出事呢。」她莞爾說:「另外,這艘船其實是我的。」
  梁景安大驚,怎麼這女人彷彿一清二楚自己心事,還說願意搭救萍兒,倘若真是如此,那倒不便得罪她了。
  荊介越聽越不明白,不明白一青妍的來意,她問幫主要一件布巾,那是什麼布巾,她又為何那麼關切梁若萍?
  歐陽甲秀怒道:「妖婦,妳趁早別作夢啦,我還沒與妳算曼青的帳!」
  他一把扣住船舷,將硬木護欄拗下一塊,運勁擲向一青妍。木塊還未飛到,驀地解體成千百個木片,形成一蓬極厲害的暗器。
  一青妍袖袍一揮,木片登時由動而靜,懸浮在她面前。木片並非完全靜止,而是會上下飄遊,宛如被鬼魅托著一般。
  「你剛說算誰的帳,師曼清?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倒是你敢先我一步出手,膽量不小啊。」一青妍冷冷說:「你可知我這幾年功力進境有多少,憑你也想跟我鬥?」
  荊介這才看出來,一青妍只要一發功,性情便會轉而冷冽,看來與她施展的功法有關。
  她長袖微微一掃,將成群木片掃出甲板,「我這些年早參透檀君留下的古武學,參透傾天教絕學,參透中土各派的武藝招數,近來得南宮鐵彥之助,連無極老人的神功,我都已略曉一二,憑你也想跟我鬥?」
  歐陽甲秀大罵:「就憑你一個妖婦,也想與無極老人比肩,一張嘴少有人敵得過妳,憑真實武功,妳差得遠呢!」
  一青妍發出尖笑:「就你這莽人如此無知,我早邀到柳君絕與澹台滅明,臘月初三在泰山絕頂,比試出誰才是天下第一,不過你是看不到啦!」
  這條消息震撼所有人,柳君絕與澹台滅明,再加上玄月宗主一青妍,居然將在泰山邀鬥,當真是武林人夢寐以求的一戰。
  歐陽甲秀和荊介心神微亂,就在這時,一青妍突然出手。
  她袖袍舒張,一股無形氣勁逼過來,歐陽甲秀推開荊介,運掌在胸口盤繞,如臨大敵一般。
  他雙臂每盤繞一周,人便退後一步,甲板都快被他腳掌踏碎,然而一青妍根本還在數丈之外。
  荊介心情越激昂,越有一道聲音要他冷靜,他將氣機聚於眉心,天地化作一片湛藍,湛藍中不斷有一條條灰線,從一青妍身上竄出,千回百轉纏向歐陽甲秀,纏住他的雙臂。
  荊介仰天長嘯,第二劍由五兵中彈出,在灰線最密集處斬了下去。
  一青妍發出怒吼,氣線登時中斷,歐陽甲秀趁這時發動反攻,雙掌插向甲板,將剛才被自己踩碎的木板碎屑,一股腦抓起射出,接連襲向一青妍。
  一青妍直到這時才略微緊張,揮舞寬袖掃飛碎片,腳步居然有點趔趄。
  她背後的老者見勢不對,上前雙臂揮灑,登時形成一道無形氣牆,將木片一一擋下。
  荊介反應奇快,手臂交錯俯低一衝,泰山真形圖湧出。這些時日他已將五嶽圖練得極熟,圖案可橫可直,俯低使出真形功,由守轉攻往前一撞,登時撞穿氣牆。
  歐陽甲秀又抓起一塊甲板,朝氣牆破洞射入,鬧得玄月宗人手忙腳亂。
  老者狼狽叫說:「你還不快點出手!」
  他這聲喊,誰都以為他在叫身旁的雨師,又或是那名白衣女,不過兩人也在格檔木片,全都自顧不暇。
  船頭撲來一條黑影,拳頭重重擊在歐陽甲秀背上,歐陽驚駭的向前一撲,跟著猛噴一口鮮血。
  偷襲者對他極是忌憚,一擊中的,立時往後疾退,舉拳護住前胸。
  歐陽甲秀怒視那人,暴喝道:「雷定,你這狗──」隨即又噴出一口鮮血。
  偷襲他的,正是獨尊幫的右使雷定,同他一道打天下的兄弟。
  雷定即便背叛,卻仍把他當成幫主一樣,恐懼雖已漸漸被獰惡取代,但那種猶豫掙扎,仍殘留在眼神中。
  「幫主,你別怨我……我……我是不得已的……」他眉毛揚起來時往外斜撇,像在苦笑一樣。
  荊介整個人都呆了,被人背叛的不是他,但身處其中,那種驚愕和惶惑,仍令他愣在當場。
  歐陽甲秀朝雷定衝去,雷定疾退,見他咬血吐牙的狠樣,嚇得肝膽欲裂,叫道:「幫主,你別怪我,是……是你自己不好啊!」
  歐陽甲秀一怔,五內的血又湧出來,這樣被人偷襲,竟然還是自己不好。
  「是你!自從你在京城遇到那個師曼青,整個人都變啦,你自己都沒感覺嗎?」雷定邊說邊退後,眼角頻頻瞄往一青妍,奇怪她們怎麼還不出手。
  「你和那女人姘在一塊,逐漸弛廢幫務,從前的狠勁也都沒了,去年破了湘西排教,你居然放走教主一家不殺?年前對上荊楚三幫,你又與他們劃地為界,互不侵擾──幫主,你變了個人了自己都沒感覺嗎?」雷定越說越大聲,不斷想拖延時間,「咱們跟你是因為你有雄心,有一統江湖的魄力!這幾年江湖亂成這樣,你卻為了一個女人如此婆媽,你會害死咱們幫的,你知道嗎?」
  「你……你說我……沒了狠勁?我就狠一次給你看看!」
  歐陽甲秀怒不可遏,發力追上,一艘船能有多大,雷定無法再躲,又實在畏懼歐陽甲秀,叫道:「宗主,一青妍宗主,妳答應要幫我的,快出手啊!」
  歐陽反掌格開他雙臂,一拳擂在他臉上,把他的臉整個打凹。他吐血倒地,一口齊牙都掉光了,含糊道:「宗主,妳幫幫我啊?」
  一青妍這才躍過來,扣住歐陽甲秀的厚肩,發力將他扯倒,笑說:「我平生最恨賣主求榮之人,你也一樣,獨尊幫我自會收管,輪不到你來當家。」
  雷定臉都變形了,鼻血中帶著碎骨,他聽一青妍居然過河抽板,發瘋似的撲上去,一青妍嬌笑,躍起來在他光頭上輕點一腳,點得他撞在船舷上。
  一青妍不再理他,轉身對歐陽甲秀說:「快把血布巾拿來!」
  這時水面異象陡生,平底船疾晃一下,往水底沈沒數尺。
  眾人猝不及防,在甲板上差點跌倒,好不容易稍微穩住,船尾忽地斜傾,盪得眾人都倒在甲板上。
  「怎麼回事!」連一青妍這等武功,此時也僅能斜站,姿勢出奇的難看。
  許多人都滾到船尾,梁家那名壯僕,更是翻出甲板之外,噗通掉進水裡。
  楊賀抱緊船尾的舵桿,朝水面疾看片刻,茫然說:「怪啦,這片水的顏色,竟是……竟是暗紅色的?」
  眾人還站得起來的,都抓著船舷爬站起來,見水面果然一片暗紅,似乎浮著一層藻類,不似來時深青。
  「這是什麼怪水?」一人叫說
  楊賀最是嫻熟水性,見船駛到這,陡然下沈數尺,後邊的尖頭船更是整艘船越沈越深,若非有鐵鉤勾著平底船,沒準就會沉沒。
  那艘船上有幾名白袍人,以為船要沉了,紛紛跳船逃生。
  楊賀靈光一閃說:「弱水,這一定是弱水!」
  一青妍說:「什麼弱水,你快想想辦法!」
  楊賀哪來什麼辦法,只能提供他的揣測,「弱水是一種極輕的水,聽說崑崙山才有,水性奇特,羽毛在上頭都浮不起來,何況是大船!」
  平底船似乎沒再往下沉了,就只船尾被後船拽著,船體極不平穩,桅桿側傾,連甲板都是斜的。
  老者提議道:「宗主,乾脆把鐵鉤削斷如何?」
  一青妍恨透這種傾斜感,叫說:「還不快削!」
  船外發出慘叫聲,幾名跳下水的人,瘋狂在水面拍打,怪叫說:「水底下有東西──救命!」
  眾人都搶過去看,但見水面湧起劇烈長浪,像什麼大魚,在水裡衝來撞去,有時衝到白袍人腳底,叼著人繼續急衝,像坐在浪上一般越帶越遠,跟著湧出大股血水,被拖進水底。
  他們都看呆了,誰都沒見過這等景象,有白袍人趴在船邊,聲嘶力竭喊道:「救命,水裡有東西,快救命!」
  老者和玄月宗的雨師最靠近他,伸手想撈,半天才撈住他雙手,白袍人痛苦怪叫,彷彿被咬了一口。
  兩人齊力將人往上拉,才拉上來一半,就聽旁邊的人大叫。
  到底發生什麼事,兩人也不知曉,等將人整個拉上來,赫然見到那人只剩半截,下半身整個沒了,血淋淋肚破腸流。
  兩人駭然扔下那人,腿軟坐倒。
  白袍人一個個消失在水面,到處都是血水,血水越多,水底的怪東西就越亢奮,轟然衝撞船體,把船又撞歪少許。
  在異變發生之際,荊介搶上抱住歐陽甲秀,抓住桅桿不放。
  歐陽甲秀不斷咳血,這一下傷勢不輕,跟著船突然砰咚震響不停,像快翻了一樣。
  就聽楊賀不斷大叫:「進水啦,船進水啦!」
  船底的怪東西力大無窮,拽著船往下拉,而且遠不只一隻,血腥味把牠們都勾來了,一隻隻不斷猛撞,把船撞得越來越歪。
  「楊賀,你他媽快想辦法!」老者又驚又怒。
  楊賀自己都快魂飛魄散,哪來什麼辦法,忽然他見水際不遠處,有一面淺灘,灘岸上的沙潔淨無比,叫說:「快,那兒有一處灘岸,快下水游過去!」
  「開什麼玩笑,水底有東西!」
  這時已經由不得他們,平底船底部被大力一拱,整個打橫倒下,桅桿砸在水面上。
  之前他們想削斷鐵鉤,如今若不是有鉤索拽住船尾,船恐怕已沈入水底。
  倒是那條尖頭船,只沈入水中大半,悠哉遊哉的並未滅頂。
  荊介想射出飛抓,抓住那艘尖頭船,驀地發現五兵前端空空如也,才想起飛抓早便斷去。他忽然有一種悵然感,飛抓救了他無數回,如今卻再也救不了他。
  楊賀一馬當先,飛快朝水面躍下,他水性果然極好,游水跟條魚兒似的,比其他人敏捷許多。
  眾人跟著一一游去,在生死當口,受傷者已無人肯理,躲在船艙中的那些漢子,恐怕也逃不出來。
  雷定雖然受傷不輕,但還能游水,忙追著眾人一塊,嘴裡血一直冒,忽然感到有浪湧來,嚇得他加緊踢水,但人哪快得過浪,赫然感到右腳劇痛,彷彿被什麼鉗住一般,叫說:「救命!」
  此刻誰還肯理他,叫了兩聲後,波的陷進水中,再也聽不到呼救聲。
  玄月宗老者游得最慢,見雷定沒水處,湧出一片血水,嚇得他不斷狂游說:「慢點,你們慢點!」
  自家人誰也不肯停下,只有更快沒有更慢,忽地他覺得左手一痛,拼命掙扎,腳踩著一個硬梆梆,滑溜無比的東西。
  慌亂中他看到那是一個由許多節段組成的怪物,色澤烏青墨綠,腹部有好多腳,還有一條蒲扇般的尾巴。
  他放聲叫道:「救命!」
  前方一條浪湧向同伴,那名同門幾十年的師弟,絕未回頭看他一眼,累贅的披風被浪頭追上,隨即陷入水裡,湧出鮮血。
  他拔都拔不動左手,抽出自己防身的短匕,猛刺那條怪物,怪物的殼硬極了,怎都刺不進去。他把心一橫,咬牙斬斷自己左腕,鮮血不停湧出,頭暈眼花的游向灘岸。
  荊介抱著歐陽甲秀,一時間不敢下水,眼見怪物都去追襲其他人,才硬著頭皮躍入水中,對歐陽說:「幫主,你抓緊了!」
  游不到一半,一條浪向他襲來,他早見到浪底下便是怪物,奮勇鑽入水裡,迎向浪頭,不想坐以待斃。
  這一潛入,才看清怪物的樣子,那是一條極大的蝦,背部一節一節都是硬甲,成對的步行腳長在腰際,前方卻有兩隻奇大的螯爪,像剪刀一般朝他剪來。
  怪蝦有十餘尺長,立起來比一個人都高,荊介怎也想不通此地怎麼會有這些怪蝦,也來不及去想,踢水移開半尺。他在水中忽然瞥到,好多人都已被怪蝦抓入水底,鮮血狂湧。
  怪蝦夾不中他,便要去夾歐陽甲秀,荊介連忙抓著怪蝦的背甲,五兵重重砸下去。
  水裡活動不便,怪蝦背甲又極硬,砸都砸牠不痛。他祭出第二劍,在怪蝦腹部亂削一陣,削去牠好多隻腳,才痛得怪蝦在水中打滾。
  荊介趁這空檔,挽住歐陽甲秀疾游,怪蝦沒了腳後游起來歪歪斜斜,在原處大繞圈子。
  這水域似乎怪蝦極多,不一會又追來一隻,他照例拿歐陽甲秀作為誘餌,潛游到怪蝦背上,又是一陣亂削。
  接連遇到三隻怪蝦,他們才游到灘上,驚恐疲憊的爬上灘岸。
  一上灘岸,一青妍好整以暇躍過來,一人賞他們一掌,擊得兩人滾倒在細白的沙上,半天爬不起來。
  一青妍把氣都出在他們頭上,神態雖好整以暇,但外表其實頗狼狽,頭髮亂七八糟,好體態都叫水浸得掩藏不住,大寬袖也垂在地上。
  整片灘岸,就只剩下她和她那名兇狠的愛徒,雨師已經瞧不見了,老態龍鍾的風伯,斷了隻手腕,痛苦的躺在白沙上。
  楊賀大概是這群人裡唯一笑得出來的,不斷盯著一青妍猛瞧,嚷道:「這裡一定就是無回灘,有那些怪物,難怪有去無回。」
  荊介胸口奇痛,忽然發現梁景安並未跟上,急得爬起來。
  淺水中倒著一個人,正面俯趴,一身銀白色,正是不見了的梁景安。他似乎受了重傷,腰側有一大血口,荊介連忙把他拖上灘邊,搖晃他說:「梁爺,您傷得怎麼樣?」
  梁景安臉色煞白,似乎清醒了點,一見是他,按住傷口慘笑:「多……多謝你……」
  荊介見他血仍在湧,撕下他的衣袍讓他按著,扶他坐在沙地上。
  一青妍師徒始終冷冷看他,也不制止,白衣女尖刻說:「都自身難保了,還想救人,了不起哪。」
  她師傅扭乾沈甸甸的袍服,來到歐陽甲秀面前,故作風雅說:「歐陽幫主,都到了這個地步,交出血布巾來,我留你一命。」
  歐陽甲秀很虛弱,血似乎已經不再流淌,喘道:「我一直奇怪,妳怎麼能事事知曉,原來是雷定這個叛徒,呵,呵呵。」他輕蔑笑著,虛弱,但卻堅定,瞪大眼珠說:「要我交出東西,除非我死了。」
  一青妍大怒,寬袖子捲住他的身體,將他用力甩出去。
  荊介躍起想接他,忽爾一記陰冷的掌勁斬在他腰上,他渾身發麻,人也沒接住,和歐陽甲秀摔在一塊。
  歐陽甲秀哪經這一摔,五內劇震,止住的出血又湧了上來。
  一青妍冷酷走上前說:「我最後再說一次,交出血布巾,我留你們一條全屍。」
  這處灘岸林蔭森森,離灘邊不遠處,生著大片茂密的綠樹,平沙如鏡,實在是一處頗雅的清靜地。
  歐陽甲秀望著這片灘岸,喃喃苦笑:「可惜了這片美景,荊兄弟,我拖累你啦。」
  荊介掙扎坐起來,心中有一股豪氣,笑道:「幫主,別說什麼拖不拖累,晚輩我根本不會寫這兩個字。」
  「好,好,好。」歐陽甲秀逸興遄飛,也掙扎坐起來,抓著他的手說:「既然如此,咱們就別前輩來晚輩去,以平輩──不,以兄弟相稱吧!」他越說越高興,臉膛都紅了,兩道傷疤殷紅似血,「我死前還能交到你這樣義氣的好友,就算眾叛親離,便又如何?荊兄弟,你是否願意?」
  荊介也是胸中血熱,又見他臉膛紅得不對勁,忙說:「當然願意,大哥,我荊介以後是你兄弟,不是你晚輩!」
  歐陽甲秀連連稱好,一時緩不過氣來,荊介連忙扶他側躺下,自己卻站了起來,右拳在前左拳在後,平靜道:「想傷歐陽大哥,先過了我這一關再說。」
  一青妍不屑的睇著他:「小子,這就把命交出來啦,他是在哄你幫他賣命。」
  那片翠綠叢林,滿地落葉沙啦作響,有個速度驚人的東西,正朝他們而來。
  他們幾人早如驚弓之鳥,都驚愕的望著森林,不曉得這次又有什麼怪物。
  那東西衝出來了,不過不是怪物,而是一個老頭。
  老頭長得像球一樣,出奇肥胖,從森林中滾出來,沿著沙灘四處滾啊滾的,有時滾到他們腳邊,有時又遠遠滾開,十分優遊自在。
  他不但肚皮像球,連背部也是圓的,渾身鼓脹極有彈性,滾到高坡時還會騰空躍起,再重重落到地上。
  這老頭滾過來,滾過去,一青妍被他鬧的頭暈眼花,怒道:「死老頭,給我停下!」
  老人呵呵大笑,故意朝她滾過去。
  荊介早就認出是那名老人,在雲夢澤幾度見到,老人這麼滾來滾去,還在自己最危急時刻出現,令他驚訝得沒法反應。
  「死老頭,我叫你停下來!」
  一青妍迎上老人,飛腳一踢,老人真像個球一樣被她凌空踹飛,還在空中不斷旋轉,墜地後,帶著一股反旋力道,朝一青妍撞來。
  一青妍從未遇過這等怪事,甚至沒想過這是否是一種武功,若不是老人這般胖法,誰又能如法炮製。
  老人撞過來時聲勢驚人,她避無可避,將雙臂在胸口一圈,帶起一片太極氣牆。老人撞在牆上,旋轉的速度陡然增快,瞬間衝破氣牆撞在她胸上。
  她頓時感到胸口一甜,拚命推開老人,狼狽的在地上滾了幾圈。白衣女從沒見師傅如此難看過,頭髮身上全是泥沙,正面趴在沙堆裡。
  老人遠遠滾開,像是得勝一般大聲歡呼,又遠遠滾回來。
  一青妍連忙爬起來,見徒弟呆看自己,幸好有面巾遮臉,否則非窘得殺人不可,她尖著嗓門叫說:「你們還呆站著幹嘛,快攔住那老頭!」
  白衣女和楊賀都跑過來,心中栗六掏出兵刃,老人滾過來滾過去,他們迎上前,想拿兵刃刺他。
  老人一溜煙躲開,像在玩耍一般大呼小叫,旋即又繞了回來,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原地打住,急旋起大片沙土,灑得他們一頭臉沙。
  一青妍和白衣女都尖叫退後,楊賀也想尖叫,不料沙子射進嘴裡,難受得跪在地上嘔吐。
  和老人一番纏鬥後,一青妍等都不敢再靠近他,遠遠躲到沙地外。
  躺在地上的風伯,單手在地上爬啊爬的,也遠遠躲開他。
  老人這才不再滾了,從地上爬起來,身形居然十分偉岸,就是胖得像一顆球。
  「小朋友,你還好吧?」他轉頭詢問荊介。
  荊介跪在地上,歐陽甲秀就躺在他身邊,他悲傷的抬起頭說:「老人家,我大哥他……他死啦……」
  歐陽甲秀一動不動,雙眼平靜的闔起,走得毫無牽掛。
  一代梟雄就此撒手。
  老人愣愣看了一會,點頭說:「好好埋了他吧。」
  一青妍聽見歐陽甲秀死了,生怕東西再找不到,想搶過去,老人又擋在前方。
  她飛快梳理自己的髮鬢,從容上前,在老人轉頭看她之際,揭開蒙臉布,露出誘人的微笑。
  老人猛見到她白玉般的臉,毫無瑕疵的五官,和那紅若點絳的朱唇,彷彿看呆了,一動不動。
  一青妍暗自得意,輕輕撥弄頭髮說:「老人家,您一定是位世外高人,武功真高。」
  老人摸摸自己肚皮,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剛才真對不住,我以為您是壞人,對您很不恭敬。」一青妍雙眼微睜,以「神想通心」之技,對老人色誘聲惑,「我最崇拜您這樣的高人了。」
  老人臉上都是鬍髭,臉頰也腫腫的,笑起來像一顆長毛的球。
  「老人家,您覺得我像壞人嗎?」一青妍走過來,像個無辜的少女那般。
  老人猛搖腦袋說:「不像。」
  「您人真好。」一青妍笑了,又走近幾步,跟著手掌併指疾插,插落在老人胸口。
  哪知老人胸口雖不如肚子那麼鼓,但居然彈性極強,手插進兩個指節,再也插不下去。
  插不下去倒還好,最傷腦筋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一青妍駭然猛抽自己的手,對老人說:「老人家,你──你──」
  她驀地手指奇痛,好像被一枚鋼鉗夾住,手指幾乎被夾斷。
  「老人家,你──你放開我,請──請你放開我呀!」
  灘岸無預期發出喀噠喀噠的碎動聲,老人驚奇轉頭,胸口的夾力登時鬆了,一青妍連忙拔出手指,四根指頭整個紫瘀,嚇得她雙腳不斷退後。
  沙灘不知什麼時候,爬出來幾隻怪蝦,伴著潮水浮浮沉沉。原來這刻是漲潮,巨大的怪蝦借浮力越爬越近,露出大半個軀體。
  牠們沿灘岸爬來爬去,雙螯喀噠作響,忽地集中在一處,舉起螯臂挖掘。
  灘上的人都目瞪口呆,老人發了半天愣,這才猜出來牠們的目的,急忙追了過去。
  *
  荊介呆看那幾隻怪蝦,周身都是暗青色,螯臂幾乎有半個車輪那樣大。最可怕是牠們的雙眼,居然是突出來的,眼球連著一條肉筋,駭人的轉來轉去。
  牠們陰森的口器中,都染著鮮紅色的血,有些還掛著一條條布塊。
  荊介眼望著牠們,心神卻不知怎地想起歐陽甲秀臨終前,對他說的一番話。
  那時他已經氣若遊絲,見老人出手對付一青妍,緩緩拉著荊介說:「荊兄弟,有件事我想託付你,這事非但是曼青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請你……請你盡量幫我完成,好嗎?」
  他鼻息微弱,臉色卻越來越紅,彷彿是迴光反照,荊介難過道:「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哥請說。」
  「請你……請你好生照顧梁家小姐,別讓她出事。」
  荊介驚奇說:「這件事我本來就會全力以赴,大哥為何要交代?」
  「你不懂,梁家小姐其實另有身份,並不真的是梁家小姐。」
  歐陽甲秀急吸一口氣,想快點把事說完,慘笑說:「這件事本沒幾個人知曉,連梁家小姐本人恐怕都不知曉──她其實是當今皇上之女,梁皇后的女兒。十八年前,粱皇后懷了龍種,不料龍種並不是龍種,而是一名女嬰。她是個很有心機的女人,當時與李皇后鬥得也正兇,一心想搶先生下龍子,即便未必能成為太子,至少有個盼頭。
  「妊娠期間,沒人知道懷胎是男是女,就只太醫把脈稍能揣度,梁皇后……她那時還不是皇后,是昭儀,她聽了揣度,心裡急了,便想出這女換男,公主換太子的法子。」
  「公主換太子?」
  「梁太后與梁家家主密會,找到合適的男嬰,也找到唯一方便入宮之人,那個人就是曼青。曼青做過宮女,後經營布匹生意,一直與後宮有來往,許多嬪妃的衣飾布料,都由她裁製後送進宮去。
  「到了皇后生產那幾日,她縫製好給帝子的一批黃綾布,送進宮中,黃綾布內,包藏著那名壯健男嬰。皇后產下的,果然是一名女嬰,連臍帶都未剪便送出宮去,交給梁家家主。直到今天,那塊黃綾布上都還沾有女嬰的血跡。」
  「所以萍妹便是那名帝子,而那名男嬰,便是……便是……」
  「便是當今太子,皇上親立的儲君。」歐陽甲秀仰天嘆息,「你不曉得,知道秘密的曼青有多煎熬,日夜擔心人找上門。知道這個秘密,她連躲都無法躲,只要一有異舉,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自己都不曉得,可憐她如此生活快二十年,仍舊……唉。」
  「難怪那些白衣人陰魂不散,他們不是找我,而是找萍妹。」荊介頹然跪在沙灘上,「一青妍要的血布巾,便是那塊黃綾布,但一塊布巾能證明什麼?」
  「黃綾布質料特殊,唯有皇室能用,民間一般無人敢私造。那塊黃綾布上不但有血跡,有臍帶,還繡有當時的朝號年月,宮中尚功局登載在冊,足可證明一切。」
  荊介喃喃說:「怎會這樣,一個藏那麼多年的秘密,又被揭了出來。」
  「這件事可真是陰錯陽差,唉,曼青跟了我後,一切都同我說了,要我照應梁家小姐……她對梁小姐始終心中有愧。我早察知有那批白衣人,卻一直想不透,直到今日才曉得,雷定……雷定早將一些事透露給一青妍,若是這樣便也罷了,她絕無法猜出一切,偏偏曼青有個養女,很迷那些高句驪武士,一青妍利用她探知這塊血布的存在。我後來威逼過她,她才終於坦承,由此順藤摸瓜,以一青妍和李皇后之精明,豈能琢磨不出來。」
  「那麼萍妹豈不危險至極?」
  歐陽甲秀急喘一會,說:「該擔心的不只有一青妍,我更擔心太子他們。」
  「太子?」
  「對一青妍來說,梁家小姐活著比死了有用得多,但對太子來說,卻正好相反。」
  荊介顫聲說:「這可能嗎?還有梁皇后啊,她是萍妹的親生──」
  「說到宮廷爭鬥,哪還有什麼母女之情,她不就狠心拋棄過她嗎?」歐陽甲秀慘笑說:「這點我也是剛才才起疑心,一青妍不想梁小姐死,自然也不想曼青死,我聽她適才語氣,或許曼青並非被她們所害,說不定是……是梁皇后她們,除了曼青之外,那名太醫近日也橫死了,說不定……說不定……唉。」
  荊介渾身如墜冰窖,頭皮一陣麻利,如果說師夫人和太醫都是梁皇后害的,那梁若萍呢。
  「你可知曼青當年換的男嬰,究竟從何而來?」
  荊介茫然搖頭。
  「曼青也不清楚,但我後來多方查察,覺得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是長沙王的親子。梁皇后入宮之前,長沙王尚未封邑,二人在京師本就頗有密情,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長沙王有可能是太子的生父!」
  「是長沙王……長沙王……」荊介隱然感到他說的是真的,太子與長沙王的相貌,兩人的精明強幹,長沙王如此襄助太子,絕不會沒有原因。
  歐陽甲秀鼻孔淌血,自己卻沒發覺,臉上的血色也全都褪盡,「好兄弟,這件事就交託你啦,我……我是不成了,我……嘿!」他猛咳一聲,按著胸口急喘。
  「大哥,你歇一會吧!」
  歐陽甲秀搖頭苦笑,聲音壓得極低:「你聽好了,那塊黃綾布,早被我藏了起來,就藏在……藏在江陵的甲秀樓,你上樓後……」他悄聲指點荊介秘密,抓緊荊介的手說:「兄弟,這事交給你了,盼你能度過眼前難關,為兄……為兄能在這與你結交,實在……實在高興……」
  他低下頭,口中迷糊喃唸,荊介聽不清楚他唸什麼,一會後,才悄無聲息。
  *
  「是神龜蛋,那些怪蝦在挖神龜蛋!」
  巨大的怪蝦確實在挖神龜蛋,幾對醜惡大螯,朝灘岸一處沙地挖掘,將土都翻出來。
  約莫在地下數尺,出現了一顆顆頗大的白蛋,蛋殼表面光滑瑩亮,大小將近人雙掌合抱。蛋的數量頗多,把那個大坑都填滿了,水線淹過坑口,在蛋殼上結起一粒粒氣泡。
  怪蝦興奮得不得了,各夾了一顆蛋出來,另一隻螯喀達喀達,像要鑿開蛋殼。
  老人奔跑過去,撲在一隻怪蝦背上,叫道:「別動那些蛋!」
  怪蝦被他勒住頭節,螯上的蛋掉下去,躺在沙地上不動。
  老人把怪蝦整個舉起,用力扔回水深處,在空中怪蝦還不斷喀達作響,掉進水裡後,再也沒有浮出來。
  另幾隻蝦都放下巨蛋,朝老人撲夾過來,老人身體雖胖,但閃躲蝦螯時靈活無比,又跳上一隻怪蝦背部,將之舉起來。
  一青妍等人都看呆了,只聽楊賀不斷喊叫:「原來是這樣,神龜在灘上生下了蛋,埋起來孵化!」
  老人的背影很忙碌,將一隻隻怪蝦扔進水中,一青妍暗自頓足,心想自己真笨,竟不懂得把握時機。她掠回徒弟處,在其腰帶上扯下一皮囊,拉開挾了幾枚暗器,悄悄走向灘邊。
  幾枚暗器略呈球狀,表面有許多尖刺,一青妍扣住刺與刺間的間隙,小心避開刺尖。
  「師傅?」白衣女驀地驚喊。
  一青妍厲瞪她,躡足繼續走著,忽聽遠處荊介朝老人喊說:「老人家,小心偷襲!」
  一青妍恨極,朝老人背後躍過去,發力擲出暗器。
  荊介一直呆看老人,白衣女的叫聲提醒了他,他見一青妍舉止鬼祟,手上的東西尖銳爍亮,就像白衣女兵刃上的光澤。
  老人又舉起一隻怪蝦,剛想往水裡扔,忽聽荊介發喊,轉頭見到一青妍躥過來,連忙將蝦扔進水裡,卻聽破風聲嗤嗤飛射,暗器刺在自己背上。
  他立時覺得背部麻痛之極,曉得暗器有毒,想拔下暗器,肩膀的肥肉卻像塊肉墊似的擋住他手臂,驀地受傷處劇痛,他忍不住哀嚎一聲,在地上打滾。
  怪蝦見了他的怪樣,反而嚇了一跳,剩下幾隻都不敢靠近,喀噠喀噠溜回水底。有一隻夾著一顆神龜蛋,迅快游走。
  荊介見老人中招,憤怒的衝上前,一青妍不讓他去救老人,橫加阻攔說:「小子,作死不成!」
  荊介怒道:「虧妳還是一門宗主,打不過人居然使出這等手段!」
  一青妍見老人痛苦翻滾,既有一種報復快感,也暗喜此計得授,心想這件陰私可不能洩漏出去,待此間事情一了,不相干的人都得沒命。
  「小子,擔心你自個吧!」她對徒弟喊說:「好徒兒,妳想怎麼對付這他,要拿黑蟒刀活剮他嗎,還是也讓他嚐嚐毒蒺藜的滋味?」
  黑蟒刀與毒蒺藜都是玄月宗的歹毒器械,乃濁流一脈創制,剛才她擲的便是後者。
  白衣女日思夜想要對付荊介,報他掀面巾之仇,這時雙眼都亮起來,奔過來說:「師傅,我不想他那麼快死,我……我想用斷筋截脈手對付他,讓他做一輩子廢物,求死不能!」
  荊介逐漸被她們圍上,聽了白衣女的話,心中惡寒,又為她感到難受,此女的遭遇令人同情,可一顆心變得如此醜惡,卻是更大的悲哀。
  老人在地上不斷打滾,似乎中毒不輕,他當機立斷撲向一青妍,轟出泰山真形掌。一青妍注意他這路武學已有一段時間,不敢怠慢,急運百來條氣線迎上,卻不料荊介虛晃一招,轉向朝白衣女投去。
  白衣女武功縱不及他,也絕對有一拼之力,怎奈他動向詭譎,這麼朝她一撲,正好撲向她無防備之處。
  這又是荊介「明心見性」奏功,窺破兩人合圍的最弱處,果然一擊中的。
  一青妍急忙追擊,暗想徒弟不是他對手,別叫這小子跑了,不但要緊的血布巾沒著落,自己醜態也瞞不了人。
  哪知荊介計中有計,撲向一青妍是虛,轉撲白衣女也是虛,待一青妍急忙追過來,這個圍魏救趙之計才算得售。
  他一個恆山步,以弧形向後繞走,衝到沙灘老人身邊,扶起老人,在老人圓背上一拍,拍飛那幾枚毒蒺藜。
  老人背部呈烏青色,他想這毒可真厲害,忙扛起老人,想將老人送進水裡。
  他曉得老人水性奇佳,又不怕怪蝦,入水或許能保他一命。
  不料一青妍來得好快,在厲嘯聲中飛撲而至,雙掌分拍他和老人。他迫不得已放下老人,轉身出拳,以嵩山圖撥開那兩掌,又出華山圖併掌直切。
  一青妍對他這幾手暗自驚異,自己學遍天下拳掌,卻從未見過這等怪招。
  驚異歸驚異,她可沒起愛才之心,相反頗忌憚此人年紀輕輕,武技已隱然能威脅自己。
  她暗中使出全力,以玄月宗正宗古武學抗擊荊介,周身流射氣絲,和他鬥了近百招,才以一式「浪排東海」震散他古怪的氣勁,跟著指掌連截,截在他右臂和肩膀的接續處,截斷他的經脈。
  荊介五兵脫手而出,只覺得右臂極痛,好像一道火線由肩膀往下燒,跟著整條手臂麻木不仁。
  他大駭,想舉臂都沒辦法,一青妍摒指截他左臂,他連忙往右橫移,沒被她截到。忽地眼前一黑,胸口被她一掌拍中,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若知曉一青妍已豁出全力,也該覺得自豪,只是右臂的麻木與眼前危局,令他沒心情多想。
  一青妍急吸幾口氣,沒料竟與這小子鬥到這種地步,看著荊介忿忿的雙眼,更想絕不能留這小子活口。
  然而此刻卻不忙,她最擔心的還是那怪老頭,走過去踢他一腳,見他像個葫蘆一樣左右搖晃,似乎精疲力竭,才稍微放下心。
  白衣女奔過來,想對荊介如法炮製,併指截斷他手腳經脈,一青妍喊住她說:「先別忙,去幫為師搜搜那個死人,看血布巾是否在他身上?」
  白衣女甚覺可惜,默默走到歐陽甲秀旁邊,搜他的衣袋,腰際,半天後才喊說:「師傅,他身上沒有東西!」
  一青妍早有預見,也不可惜,像踩球一樣踏著怪老頭,把他踹到荊介身邊,覺得這人胖墩墩挺好玩的,武功卻嚇人得高。
  血布巾看來要著落在那小子身上,小子脾氣挺倔,該怎生對付他呢?
  楊賀忽然喊道:「宗主,那人抱著神龜蛋跑啦!」
  他們在灘岸上爭鬥,都沒注意躺在遠處的梁景安,始終默默在偷瞧。
  梁景安聽見神龜蛋,身上的傷也顧不得,悄悄俯爬行進,趁他們忙於互鬥,搶了坑中兩顆蛋就跑,將蛋揣在懷裡,沿著沙灘狂奔。
  楊賀高聲提醒,卻並未上前制止,心想神龜蛋多得很,弄走兩顆又算什麼。
  白衣女卻心胸狹窄,不許人在面前弄鬼,眼見追不上那人,朝他甩了一枚毒蒺藜,命中梁景安背部。
  梁景安悶叫一聲,挺著背脊接著走,白衣女又甩出一枚毒蒺藜,正中他的大腿,他踉蹌栽倒在水邊。
  一青妍知他偷蛋是要救人,本想制止徒弟,卻來不及了,內心也有點可惜,然而要救人她也能救,便不再理會這事。
  她看了看灘岸,這才發覺風伯早已死了,手腕的血止不住,人又老邁,悄聲死了都沒人知道。
  她的心腸素來冷漠,死了個把同門也不算什麼,對楊賀說:「喂,你,我需要幾條繩索,你游回船上去找找,順道看看船隻還能不能駛。」
  楊賀一抹濕淋淋的頭髮說:「但是宗主,水裡有……有那些怪蝦呢。」
  一青妍瞪眼說:「你水性不是很好嗎?去是不去,不去我一掌斃了你!」
  她當然知道水裡有怪蝦,正是要楊賀去試,死也罷活也罷,反正她也沒打算放他活命,若真上得了船,便讓他多活些時候。
  楊賀臉色忽青忽白,暗想這趟是為了什麼,錢也沒有人也沒有,好不容易留了條小命下來,又即將送出去,老本都快蝕光哩。
  他猛搔頭皮,暗想留在灘上是死定了,到水裡興許還有得救,於是緩緩的,怏怏的走入水中,不甘願的游去。
  他水性果然極佳,像一頭水狸那樣疾游,水聲卻不很大,沒一會居然給他游到了平底船邊,怪蝦不知跑哪去了,居然沒來襲擊。
  他攀上船身,爬到桅桿座上呼叫:「宗主,水裡沒有怪蝦,怪蝦都跑啦!」
  一青妍大喜,暗想這小子還真有點邪運,處處逢凶化吉,怪蝦既然走了,其他事便都好說。
  「做得好,還不快取繩子回來!」她怕楊賀獨自溜走,將錯就錯的哄他,可不能放他跑了。
  楊賀滿心歡喜在桅桿上割了幾條繩索,剛要下水,船身忽然劇烈搖晃,他大叫道:「怪蝦,怪蝦回來啦!」
  岸上幾人都看傻了眼,連荊介也斜著眼睛看著,水底哪是怪蝦,是一隻其大無比的水龜,緩緩浮出水面,將船一絲絲頂正。
  水龜大得像一輛車輿,只比船身窄一點,如果脾氣溫馴,上頭準能載三五個人。
  牠頂正了船後,悠悠游向灘岸,一條長頸子搖來晃去,有一對漂亮的雙眼皮。
  灘岸上的人嚇了一跳,一青妍不斷往後退,荊介和老人躺在沙上,眼睜睜看著大龜上岸,緩緩朝自己爬來。
  荊介驚駭無以,拉著老人想往後爬,手臂卻無力氣。
  「別怕,這大龜……不會傷人。」老人悄聲說。
  荊介驚中帶喜,喜後還復又驚,問道:「你沒事吧?」
  老人仰躺望著水龜,湛藍的眼睛充滿眷戀,水龜似乎也認得他,低頭看了他片刻,才悠悠走開。
  荊介看見水龜嘴裡叼著顆蛋,似乎是被怪蝦鉗走的那顆,心中驚訝無比。
  大水龜將蛋小心放入坑中,又將其他蛋撥進去,背過身扒了扒沙,帶著爪蹼的兩條後腿,很快便將沙坑填平。
  「是神龜,神龜出現啦,牠幫我們翻正了船,還趕走那些怪蝦!」楊賀又在船上發表高見。
  一青妍見水龜靜靜趴著,似乎並不兇暴,試探性劈出一道掌風,擊在水龜背上。
  龜背發出啪一聲,水龜懶洋洋瞥她一眼,似乎沒有感覺。
  一青妍繞過水龜,對楊賀招手道:「喂你,快游回來!」
  楊賀遲疑著,跳入水中游回灘邊,爬上岸時,刻意在水龜身邊走繞一圈,起碼有十來步。
  「老天,這水龜太大了,是隻通靈的神龜吧。」楊賀趴在水龜身旁,想撈龜腹底下的神龜蛋,根本撈不到。他將肩膀上的麻繩一扔,又試了幾下,急道:「慘,神龜蛋撈不著了!」
  一青妍才不在乎什麼神龜蛋,拾起麻繩,要把荊介和老人綁好。
  水龜有點厭煩楊賀,挪了挪身子,想擠開他。
  楊賀不甘心的奮力反抗,突然水龜翹起尾巴,噗嚕一聲,拉出一團污屎,噴得楊賀滿頭臉都是。
  楊賀抹著臉驚叫:「呸,呸呸,該死──」
  一青妍師徒都噁心躲開,白衣女見他張手往這邊走,尖叫說:「你別過來!」
  老人在地上哈哈大笑。
  楊賀又怒又窘,又是噁心,罵道:「死老頭你笑什麼,咦──」他愕然看著自己雙手,黑黑黏黏,似乎有一股苦味,「等等,等等,這觸感,這味道……這是……這是……這是碳精!」
  一團熱呼呼的屎從他臉頰滑下,他連忙接住,驚叫道:「這是碳精,神龜……神龜的屎就是碳精!」
  白衣女望著他手上壯觀的屎,堆積如山,不可置信說:「你說這就是碳精,但這是屎耶?」
  楊賀拿面巾抹乾手,取了一小坨屎,敲打火石,還沒湊近那坨屎,就聽轟一聲,油黑的污屎燃燒起來。
  他興奮怪叫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是碳精,神龜的屎就是碳精!」
  荊介簡直像在看一齣戲,意外連番上演,那坨黑色排泄物確實有幾分像碳精,也許曬乾後更像──難道全江陵城在找的東西,竟是水龜的一坨屎。
  聽到碳精,一青妍大感興趣,但她仍不敢像楊賀那樣,抓著濕答答的屎傻笑。
  楊賀抱著大水龜猛親,狀甚瘋狂,「神龜真的一身是寶,神龜的血肉,神龜的蛋,如今連神龜的屎都珍貴無比!」
  老人輕聲嘆了口氣,似乎能預見接下來的事。
  荊介躺在他身邊,問說:「老人家,你的傷勢怎樣,那毒物?」
  老人說道:「那點毒不算什麼。」
  「但你好像十分痛苦?」
  「不是為了那毒,是那毒引發了我的舊傷,好久沒發作哩。」
  荊介細看他身體,烏青色已蔓延開來,從背部沿著血脈蔓延到全身,像一片青色蜘蛛網,將一顆肉球緊緊裹住,猛一看十分可怕。
  老人緊咬牙根,像在苦忍又像在笑。
  一青妍越看那隻水龜,越是心動,將麻繩拾起來,對白衣女使個眼色,白衣女會意,由左方繞到右方。
  一青妍將繩頭扔給她,拉著麻繩繞至水龜背後,將麻繩掠過龜背。
  楊賀眨眼說:「妳們要綁住這隻神龜?」他歪頭想了想,捲袖子道:「我來幫忙!」
  「你站遠點!」白衣女鄙夷說。
  荊介怒道:「你們這些人當真無恥,神龜對你們做了什麼,牠什麼都沒做,還幫忙趕走怪蝦,頂正了船,你們卻要綁牠?」
  一青妍冷冷說:「是又如何,你再不閉嘴,我先來綁你。」
  水龜似乎發覺她居心不良,掙了一掙,把她們拉動幾步。
  一青妍一不做二不休,將繩套在水龜脖子上,盤繞一匝拉緊,大龜吃痛,想爬開,她用力勒緊繩圈,想叫水龜乖乖聽話。
  水龜發出嗚嚕嗚嚕的鳴叫,雙眼淚汪汪的,彷彿像在哀求。
  荊介生出一股羞恥感,真有一種與這些人同類的羞恥,叫道:「快住手!」
  「人不如龜,人不如龜……」老人痛苦的瞇起雙眼,「聽說海裡有一種無鱗之魚,滑溜溜十分和善,每當有人溺水,便會成群救助溺水者,將人頂回船邊岸上。有同伴受傷,也會成群圍繞,同伴死了都不肯離開……你知道人怎麼對付牠們,人故意傷害其同類,吸引牠們成群過來,再將之全部網住。」
  荊介知道他的意思,此時此刻發生的,就是一樣的事,他汗顏道:「人不如魚,人不如龜……」
  一青妍師徒正忙著,楊賀跳了起來,指著遠處的船說:「那艘船跑了!」
  水面上的尖頭船,雖然近乎沈沒,然而這時風帆卻張了起來,吃滿了風後,緩緩朝原路回去。
  「是那個姓梁的,他沒死!」
  梁景安沒死,掙扎游到尖頭船上,將扣住平底船的鐵鉤斬斷,駕著船走了。他精疲力盡跪在船板上,若非船舷低到不能再低,他也爬不上去。
  荊介見他拚命想回去,知他是為了梁若萍,心情一陣激動。
  「讓他去吧,中了毒蒺藜,也活不過一個對時。」一青妍怎都拉大龜不動,高聲道:「你還不過來幫手!」
  「我來幫妳!」
  老人不知如何,突然彈躍起來,渾身佈滿的烏青色血網始終未退,像個妖魔一樣。
  他眼中夾帶血絲,鼻孔裡也流出鮮血,衝到大水龜身邊,將麻繩一扯,香燭粗的麻繩瞬間糜碎。
  一青妍等人大驚,沒料到他還能活,臉上滿是烏青色血管,不出手都能嚇死人,何況是出手。
  一青妍扯開囊袋,將毒蒺藜一顆一顆朝他擲出,老人胸口和小腹各嵌中幾顆,忽地將毒蒺藜都收入腹內,猛地彈射出來。
  毒蒺藜像弩彈一般射出,一青妍師徒都駭然退後,毒蒺藜來得太快,兩人都被尖刺擦傷,一青妍臉上更被一枚毒刺劃過去,登時流出血水。
  老人躍過去握住兩人脖子,就像提小雞一般,兩人怎都閃不開,被高大的老人提在空中,雙腳拚命掙扎。
  楊賀見勢不對,奔逃入水中,急忙往平底船游過去。
  一青妍師徒眼見就快被老人掐死,老人忽然爆喝道:「小子,等一等你的同伴!」
  他揮臂猛甩,將一青妍和白衣女遠遠甩出去,落水處居然比楊賀游的還遠,臂力至為驚人。
  一青妍頭昏眼花,眼見老人神威凜凜瞪著自己,哪還趕再停留,拚命往平底船游過去,游到後自顧自登船,張帆拉扯,就想快點逃開。
  楊賀和白衣女驚慌抓住船舷,費盡氣力才爬上去,萎頓在船上。
  老人非但鼻孔淌血,連嘴角和耳洞裡都流出血來,拼著最後一口氣,大叫:「臭女人,限妳在今日內滾出雲夢澤,一刻都不許停留,多留一刻,天涯海角我都要追索妳命!」
  也不知一青妍聽到沒有,急扯風帆,連頭都不敢再回一下。
  直到他們駛出無回灘,再也看不見之後,老人才咕咚一聲仰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大水龜似乎知道情況,溫柔的爬過去,低頭輕觸他臉頰。
  荊介也爬行過去,手完全使不出力,右臂像沒了一樣,暗想自己恐怕殘廢定了。
  「老人家,老人家,你醒一醒!」他用另一隻手搖晃老人。
  老人臉膛極可怕,烏青擴散得整臉都是,像一具殭死的屍體,他把手伸到老人鼻孔下,老人鼻子埋在臉肉裡,似乎沒了呼吸。
  荊介頹然坐倒在老人身邊,難過的掉下眼淚。
  不料老人閉著眼說:「你讓我歇一會啦。」
  老人依然建在,荊介突然沒了氣力,也累倒在老人身邊。
  天空很藍,很闊,日頭暖而不烈的灑在初冬的雲夢澤裡。
  荊介試著凝聚內息,將內息緩緩引導至右臂,內息到了肩膀處,便再也無法下行。
  他直到這時才有一股恐懼,想到正氣盟那名掌令使,腦海中不斷迴盪:我不想為江湖正道變成殘廢,我不想,我不想!
  他難過煎熬了許久,才想到身邊老人,老人臉上烏青似乎淡了一點,尤其古怪的是,他全身的皮肉彷彿正在充氣,漸漸膨脹到極點,脹到快爆炸了,才又漸漸消腫,跟著又漸漸膨脹,如此反覆十餘次,終於悄無聲息。
  至此,他臉上的烏青又淡了一點。
  荊介暗想老人似乎在排毒,這手功夫聞所未聞,忍不住讚嘆:「老人家,你的武功當真高明極了,剛才那毒婦叫一青妍,有人說她武功天下第一,但在你手裡,卻如幼孩一般。」
  老人閉上眼,好一陣才緩過氣來,開玩笑說:「那女人武功不錯,模樣也不錯。」
  荊介暗想一青妍自詡天下第一,又說要在泰山絕頂,與當世兩大高手較量,但光憑真實武功,這幾人恐怕沒一個是老人敵手,一個如此強的能人,卻默默無聞名不經傳,當真是毫無道理。
  江湖中每個人都在宣稱某某人如何了得,名聲之盛一時無兩,也有人說一青妍武功冠絕當代,她回去後會跟人說,老人讓她一敗塗地嗎?不會,只要老人不出江湖,沒有人會談論他。
  他油然感嘆道:「老人家,我想你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你知道天下有多大?」
  荊介不好意思的搖頭。
  「既然不知有多大,又何來天下第一。」老人笑說:「第不第一又怎麼樣,我在這裡過得很自在,很少想這些事。」
  荊介雖然佩服他淡薄,但對他的與世無爭卻不以為然,「但你若肯出去,就能為世人做很多事。」
  「譬如什麼事?」
  荊介一愣,脫口而出道:「譬如幫天下百姓對付北疆凶徒,不讓青狼軍南下。」
  老人睜開眼睛瞅著他,意味深長說:「你們為什麼不許青狼軍南下?」
  荊介又是一愣,吶吶說:「中土是我們的地方,青狼軍燒殺擄掠,我們當然不讓他南下。」
  「中土是你們的地方?是因為你們人多,還是因為你們住得久?如果中土是你們的地方,你們不許青狼軍南下,那麼雲夢澤又是誰的地方,你們不也南下北上全都擠進來了?」
  荊介頓時有些語塞,覺得這話根本不通,「但……但雲夢澤是無主之地,誰都能來啊!」
  「誰說雲夢澤是無主之地,那隻大水龜,水裡陸地的魚獸,牠們可比你們早到得多,數量也多得多,你們到後,還不是燒殺擄掠,要把大龜綁回去──如果你們不許青狼軍這麼做,自己又為何要這麼做?」
  荊介呆看著那隻大水龜,牠伸長頸子,慵懶的曬著太陽。
  「但……但……」荊介結結巴巴。
  「但什麼,牠們不是人類,所以可以隨意宰殺?」老人緩緩坐起來,盤腿看著大龜,「在我眼裡,人類不比牠們強呢。」
  荊介想起剛才的事,想起大龜的靈性,想起一青妍等人的兇殘,嘆道:「老人家,你說的對。」
  老人左右伸展筋骨,肚皮被他擠出一團肉,他感嘆說:「自從那些人來後,雲夢澤改變很多,魚獸比從前少多了,那些奇蝦,因此才都跑出來。」
  「奇蝦?」
  「就是那些大蝦子嘛。」他將手放在頭上,手掌夾了夾,「我都叫牠們奇蝦,牠們在水深處沒東西吃,只好跑了上來。」
  大水龜突然抬頭,朝四周望了望,往灘岸一個地方爬行。
  老人推荊介說:「快,快跟過去!」
  「怎麼?」
  老人興沖沖跳起來,跟在大龜背後,荊介緊張的也爬起來,跟了老人一陣,問說:「怎麼啦?」
  大水龜停下,伸長頸子朝一個方向仰天吸氣,眼睛都閉了起來。
  「學牠吸氣!」
  老人趴在地上,學大龜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朝那方向吸氣。
  荊介不得已,也趴跪在地上,學他們伸長脖子,仰天吸氣。呼吸了幾下,覺得有一股特別清新的空氣湧過來,吸入肺腑後,渾身都有一種舒坦極了的感覺,當真疲憊全消。
  他們就這樣吸了小半個時辰,大龜才懶懶低頭,又爬回烏龜蛋附近。
  「大龜活了幾百年了,懂得接大地之氣,人自以為聰明,反而不懂這些。」老人笑笑說:「身體舒坦點了?」
  荊介試著提氣,果然內息充沛異常,非但恢復了之前的耗損,甚至更加壯旺,神奇無比。
  只是右臂仍然麻木不仁,看來幫助不大。
  老人見他神情,沒說什麼,帶他到灘岸叢林摘些野果,權充一餐。
  晚間,大龜游進水裡找食物去了,兩人躺在沙灘上,老人忽然問他:「我白天見你使一路拳,很像什麼圖案,那是什麼武功?」
  荊介告訴他那叫五嶽真形功,老人喃喃覆述,又說:「能否演一遍給我看看?」
  荊介右臂無力,只能以左手比劃,從頭和他說明,自己如何將五嶽圖運用到武功之上。
  「真聰明呢。」老人點頭讚許道,「人的毛病就是太聰明了,見了什麼都想要去利用。」
  荊介道:「這樣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但若山就是山,水就是水,自自然然的,我覺得這樣更好。每一根草,一棵樹,一片森林生長在那,都有它的道理,為何非要去擺弄它。」
  荊介從沒想過這一點,暗忖自己看了五嶽圖,就想用到武功之上,但五嶽不就是五嶽,自自然然有什麼不好。
  他跟著又想,雒陽人愛烏龍木,高句驪武士欣羨奇器,南郡人找尋碳精,全是為了牟利而來,人生下來似乎就圖著一個利字,無法改變分毫。
  天空中滿天星斗,兩人就這樣靜靜仰望,空氣雖然沁涼,倒也沒隆冬那樣冷冽。
  「人不但喜歡利用萬物,更喜歡利用自己身體,將自己鍛鍊得更勇更強,生了病不斷想找藥方,要身體快快好轉。」
  「生了病快快好轉,這有什麼不對。」
  「也沒什麼不對,只是人從來只知道自己,沒想過身體也很努力,沒想過去聽身體說話。」
  「身體也會說話?」
  「身體會說話,就像天地會呼吸那樣,大水龜知道了,人卻並不知道,因為人心中只有自己。我曾受過很重的傷,一心想傷勢快好,去過很多地方,服食過很多藥物,但傷勢也沒好多少。身體比我更想傷勢快好,但我從沒聽它說話,只不斷想找方法,吃各種藥。」
  荊介感到老人在說一個很深的道理,也許只是一種臆想,但他仍靜靜聽著。
  「等我想通這道理,身體已經不跟我說話了,我只好像如今這樣,捧著這顆大肚腩。」老人不無遺憾苦笑。
  荊介這才曉得他身體是一種病,也懂他在開導自己,坐起來問:「老人家,要怎麼才能跟身體說話,我想跟我的右手說話,要它快快好起來。」
  「別急,你的身體也想好起來啊。」老人提醒他,「記住,是你去聽身體說話,不是身體聽你說話。」
  荊介若有所悟,又悠悠躺下來,不再像白天那樣拚命以氣灌注,讓身體靜靜休養,試著去傾聽。
  他沒聽到什麼,不過心情平靜許多。
  第二天早上,大水龜又游回來,兩人跟著水龜學牠呼吸,去叢林摘野果裹腹。
  荊介在林邊挖了土坑,恭恭敬敬將歐陽甲秀埋好,也幫那風伯挖了個坑,一併掩埋起來。
  老人下午離開灘岸,回轉時抓了兩條鮮魚回來,告訴他一青妍已離開雲夢澤,往北方去了,梁景安的船似乎也已返航。兩人用火石樹枝將魚烤來吃,心情加倍的好。
  晚上,兩人隨興聊天,聊累了倒頭就睡,如此過了三四日,將一切事都放下。
  一天早起老人不在,到了下午才又回轉,擔憂道:「那些人又在到處打漁,我怕有一天,他們終究會來到這裡。」
  荊介四五天沒修面,鬍子長了起來,他跟老人與世無爭度日,漸漸適應這種生活,聽老人一說,不免有些擔心。
  老人問:「你的手臂怎麼樣?」
  荊介幾天沒管它,這時試舉手臂,忽然發現能緩緩動作,驚喜道:「好像有好一點。」
  老人摸摸他手臂,找了塊石子,在他臂膀上狠扎幾下,問他感覺如何。
  荊介說麻麻痛痛的,老人點頭說:「還得有多天才能好呢。」
  「老人家,你說我的手臂能好?」
  老人點頭哂道:「當然能好,又不是啥大不了的傷,你每天學大龜呼吸,難道沒感覺好轉?」
  荊介這幾日確實感覺到不同,和大龜及老人一塊,彷彿與天地融成一體,也不是很在意傷勢,越不在意,身體越有一種本能療癒的傾向。
  老人遺憾的看著沙灘:「看來這裡也無法待太久,又要離開啦。」
  「離開,離開去哪?」荊介訝道。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我在雲夢澤待了將近十年,很捨不得呢。」
  他白髮白鬚垂下來,一張胖臉難得憂鬱,荊介問道:「老人家,你今年多大?」
  老人搖頭苦笑說:「不記得了,我來到中土,好像是七十還是八十歲,一晃好多年嘍──我不是中土人,你看得出來吧。」
  他的體態像一顆球,不過滿身毛髮帶有金色,眼睛也湛藍如海,確實不像中土人。
  「我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也到過很多地方,也許是天意吧,每個地方都待不長。」老人回憶道:「我天生是練武的材料,二十歲在家鄉就找不著敵手,四處和人比鬥,偶爾才回鄉一趟,不久又離開。」
  沒想到老人也過過這種日子,四處與人比武較藝。老人不無得意說:「我在我們家鄉很有名喔,和人比武從沒輸過,到了各地,也大多都是贏面,武藝越來越高,但偶爾也會敗給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到了五十歲以後,我就不再和人比武,去和大地山川、獅虎猛獸比武。」
  「和大地山川怎麼比武?」
  「也就是哪有危險往哪去。」老人想起過去,嘴角都帶著笑意,但有點苦澀,「我登過最險的山峰,游過最湍的河流,到極遠極遠的北方與白熊搏鬥──那裡一片冰天雪地,連山都是雪做──我身上的傷,是在大沙漠裡遇到的。」
  「大沙漠?」
  「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有好多沙丘相連,走在上頭,幾天幾夜都見不到人,走到最後,踏沙聲就像有人要在背後偷襲你一樣,讓人快要瘋掉。」
  荊介聽他言之鑿鑿,說話時表情也極豐富,心想他和寇北辰一定能做朋友。
  「那座沙漠有一隻極大的巨蠍,巨蠍你懂嗎?跟奇蝦長得很像,但尾巴多了根刺,非常毒,我與牠搏鬥時不小心被螫傷,因此中了蠍毒。中毒後我模樣就變了,變成這副肥豬樣,剛中毒時,身體像要脹爆開,很難過呢。
  「我用全身之力壓制住蠍毒,返鄉後拚命服藥,但好不了,總是這個樣子。我的家人都不認我了,愛我的女人也跑了,我只好到處流浪,尋找到解救的藥方。
  「我去過北疆,去過東夷海國,都沒找到能救我的藥,最後來到中土,又來到雲夢澤,遇見這隻大水龜。我和大龜交上朋友,懂了一些呼吸的道理,至於身體裡的毒,偶爾也會發作,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啦。」
  他這一生真可謂驚心動魄,精彩紛呈,荊介自覺和他比起來,就跟沒活過一樣,除了驚嘆還是驚嘆。
  老人忽然想起什麼,傷感說:「我中毒後,本想殺了那隻巨蠍,但牠腹部底下突然爬出小蠍子。我才知道,那些怪物根本不想與我比鬥,牠們只想活下去,養活幼仔而已,我反倒才是牠們眼中的怪物。」
  他們有好一陣沒說話,老人望著大龜,依戀說:「雲夢澤若真待不下去,我想帶著大龜,和牠那些蛋一起走。」
  荊介脫口說道:「老人家,我和你們一塊走吧。」
  老人驚訝道:「你不是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救很多人嗎?」
  荊介在無回灘生活久了,發覺自己喜歡這裡,日子過得十分輕鬆、單純,累了就睡,醒了就隨大水龜吐納,在水裡灘邊遊憩,採些瓜果魚鮮,沒有京師和江湖中的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待在這裡真不錯。
  然而自己真能忘記一切,不管外面的事嗎?──與北疆的爭鬥,玄月宗的密謀,還有梁若萍艱難的處境?
  之前手臂廢了,他還能以此開脫自己,如今手臂的情況似有改觀,他還能避世不出嗎?
  老人嘆道:「你不該和我們一塊,你還有很多事要做。」
  「但那些事有何意義,不外乎爭勝鬥敗,你死我活,要不就是去殺一些我不想殺的人──你真要我出去殺人?」
  「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但你不一定要殺人,總有解決的辦法,不殺傷人命就能辦到。」
  荊介苦惱說:「不殺傷人命,真有這種辦法?就算真的有,我又哪裡找得到?」
  「我也不曉得有沒有,不過每個人都有他該做的事,也許辦成這些事,就是你的天命。」
  「天命?什麼是天命,為什麼這會是我的天命?」
  老人不答,像隻青蛙似的爬到大水龜背上。
  荊介追過去問道:「老人家,請告訴我,我真不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麼──我喜歡練武,卻不喜歡殺人打仗,我讀不成書,學不來手藝,也不想入朝做官,這樣的我能有什麼天命?」
  「我也不曉得你的天命是什麼,老天爺又沒告訴我,你得自己去找到。」
  老人抱頭躺在龜背上,仰望天空,彷彿在對上天說話:「我只曉得人活在世上,不能白來一趟,總要做點什麼才好,如果有些事是你非做不可,而且由你做比別人來做更好,那麼這些事可能就是你的天命。」
  荊介在大龜邊坐下,不吃不喝想了一整晚,隔天清晨,他請老人和大龜把他送出雲夢澤,去做他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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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冰心玉壺


  江陵城南靠近長江的渡口,荊介與梁若萍依依話別。
  梁若萍一身男子裝束,不施脂粉,頭戴一頂大斗笠,臉色雖然偏白,但白淨中帶著一絲血色。
  荊介對她甚是擔心,問道:「萍妹,妳真打算就此東下,再也不回雒陽了?」
  一艘小船已在碼頭邊等她,船身狹窄,船帆破舊,隨著水波起伏搖晃。
  梁若萍點頭笑說:「這次重病讓我想了許多,有些事不及早做,將來便做不了了,我一直想周遊各地,如今是時候哩。」
  她靜靜看了荊介一會,關心說:「你的手臂怎麼樣,還疼嗎?」
  「不疼,好多了。」
  棉姨也戴著大斗笠,手臂上挽著包袱,高大的身軀穿起男裝,更加適合。她貼著梁若萍站在她背後,與梁若萍寸步不離。
  荊介黯然說:「梁爺的事我已聽人說了,他……他真是一條漢子,唉。」
  梁若萍大大的眼睛有點泛紅,垂首道:「四叔他是為了我,我知道。」她默然良久,伸手幫荊介理了理衣襟,溫柔說:「你就快北返了吧,自己要多保重喔。」
  荊介哂道:「別擔心我,倒是妳,自己才要多保重呢。」他對一些話略有猶豫,但不提醒又不行,看了棉姨一眼,說:「殿下那邊,我另有安排,妳們無須擔心,這些時日四處走走也好,別淌進這趟渾水裡。」
  棉姨心心念念都是這件事,問道:「荊公子,不知您打算怎麼做,太子殿下和主母,當真肯放過──」
  梁若萍截斷她說:「別說了棉姨,我早不打算回雒陽了,京裡的一切,都再與咱們無關。」
  棉姨急著想勸她,但看她表情堅持倔強,剛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放心吧,這件事我已有了計較,絕不會令妳們為難。」荊介滿心感慨說:「萍妹,妳真的今後都不回雒陽了,其他人倒也罷了,但梁皇后她……她是妳的……」
  梁若萍苦笑說:「我生下來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女,以後也仍然無父無母,說到母親,我已經有一位母親啦。」
  她仰頭望著棉姨,棉姨的心情分外激動,伸手緊緊摟住她。
  荊介心想棉姨待梁若萍赤誠無比,真像母親待女兒那樣,這一路有她照看,一切當可無恙。
  他點頭說:「好吧,既然妳心意已決,那便這麼幹吧,人生不過短短一瞬,這個道理我已經懂了,妳好好過日子吧。」
  梁若萍感激的望著他,咬著嘴唇:「大哥也請好好過活,咱們往後要為沒法過活的人,好好的過。」
  她忽然想起一事,從包袱拿出一封私信,交給荊介,「這封信請幫小妹轉給梁家,轉給殿下,我真的沒打算和他們爭什麼,他們看了信後,便能明白我的心意。」
  荊介好奇看著那封信,裡頭一張信紙,似乎簡短寫了一兩排字,不知寫些什麼。
  「大哥,那麼……那麼我們便告辭啦,等我們由徐楊二州回來,再去蜀郡探望您,也到逍哥……逍哥的墳前上一炷香。」梁若萍雙眼微紅。
  荊介笑容充滿離情,點頭告訴她們聯絡的方法。
  天空在這時下起小雨,梁若萍和棉姨看了他最後一眼,準備登船。
  荊介忽然叫住她:「萍妹,我知妳想念大師兄,今後妳若再想起他,便幫他行幾件善舉,為他積些功德吧。」
  梁若萍點頭微笑,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小船在雨中漸漸駛遠,荊介看著手中的信,突然好想知道梁若萍信中的話。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雒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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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神農架


  荊介和狂獅在前方牽曳舟輿,寇北辰在旁邊拉,胖老人則在後方發力猛推。四個人都是罕見力大無窮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舟輿推上山。
  高山上有一片平湖,十分遼闊,略成長條形狀,雖然不及雲夢澤那麼浩瀚無垠,但也一眼望不到盡頭,而且比雲夢澤更深。
  他們將舟輿拉到平湖外,放下綁在輿邊的繩子,各自看著這塊地方。
  平湖位在山坳處,南北各處皆有高山,湖邊有灘岸,有深草,草甸在湖邊隨著山勢延展,到處都見得到飛禽走獸,幾頭鹿在湖邊飲水,微風徐來,四人俱都感到心胸大暢。
  肚皮像顆球的老人,走上前去,怔怔看著這片風景,忽然興奮的大吼大叫,對這裡滿意極了。
  他跑回來抓著荊介的手說:「小朋友,這地方真的──真的太合適啦,謝謝,謝謝你幫我找到地方!」
  「沒什麼,我只是正好知道有這個地方。」荊介拍拍老人的手,十分欣慰,「以後你和大龜就留在這吧。」
  老人忽地掉下眼淚,難過的用手臂胡抹,哽咽道:「小朋友,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我……」
  荊介開心說:「別謝我,謝謝老天吧,這件事大概也是我的『天命』之一。」
  老人聽了一怔,破涕微笑出來。
  「咱們把大龜放出來吧,看看牠是否喜歡。」
  他們回到舟輿邊,與狂獅寇北辰合力將舟輿外的一塊隔板卸下,架在開口底部的木檻上,像一面登城梯那樣斜放。
  老人由開口進去,領著大水龜,緩緩從這面隔板上下來。
  隔板是荊介拜託木莊造的,為得就是讓大龜出入方便。
  狂獅和寇北辰,見到桌盤般的龜出現在自己面前,雖然之前看過,但仍舊有一種不真實感。
  大龜爬出舟輿外,試探性的伸長脖子,聞嗅空氣,喉嚨裡咕嚕作響,不知對這個新環境有何想法。
  大龜顢頇的往前爬,緩緩來到湖邊,低頭喝了幾口水,回頭鳴叫,十多隻小水龜搖搖晃晃爬出舟輿,顢頇追到大龜身邊,噗通噗通,全都潛入水中。
  等幼龜全都入水,數目似乎沒少之後,大龜也跟著爬行至湖裡,潛了進去。
  老人在一旁忐忑看著牠們,直到這刻,才鬆了一口氣道:「牠們喜歡這裡!」
  老人跳入湖水中,追著大龜去了,狂獅見他一身茸毛,連背上也全是毛,像極了一個野人,喃喃說:「這真是一位奇人呢。」
  「可不是奇人嘛。」寇北辰附和道,「我前幾天和他聊過,他去過的地方可多了,經歷過好多事,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奇的人物。」
  狂獅眺望湖水一會,莞爾道:「我瞧這湖像個大酒罈似的,往後就叫它大酒湖吧。」
  「狂獅大叔,寇大哥,這些天當真辛苦你們,為我跑這一趟。」荊介感激道,「還有那些幫忙拉車的兵丁。」
  寇北辰搖手說:「不辛苦,不辛苦,我聽了老頭好多故事,可有意思啦。」他蹬了蹬舟輿堅硬的隔板,「若不是有這輛舟輿,一路陸上水裡,還真不容易運過來,你怎麼向人借到的?」
  荊介笑說:「高句驪武士有我一名相熟的朋友,承她情啦。」
  狂獅興嘆道:「沒想到一青妍的徒弟也有好人。」
  提起一青妍,荊介就不免擔心,問說:「柳大俠當真答應一青妍的邀約,要上泰山絕頂比鬥?」
  「確實答應了,我初聽到也有點驚訝,但這是為了與北疆議和,不得不賣一青妍面子。這幾年仗打下來,北疆也已國力空虛,內部聽說也有爭議,此次比鬥,恐怕有稱量我們實力的意思。」
  「一青妍這個女人非常狠毒,尤其精通許多秘術,我怕──」
  「放心吧,這些鬼域伎倆,柳大俠知道得很,不必為他擔心。」狂獅眼中爍爍有光,期待道:「此次比鬥,大約是這十幾年來武林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場比鬥,柳大俠與澹台滅明、還有那歹毒的妖婦,誰才是武林當今第一人,想想也讓人睡不著覺。」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荊介聽了也同樣睡不著覺,然而如今他的心境已有不同,這時只淺淺笑著,眼角不由找起老人來了。
  狂獅說:「所以你幾時過去?」
  「什麼?」
  「玉皇頂啊,你幾時過去,你會過去對吧?」
  荊介篤定道:「會的,我晚點就會過去,這幾日我想先留在這裡,等時辰近了,我一定趕過去。」
  「一青妍還不知會弄什麼鬼,你可別錯過了,機會難得啊。」
  寇北辰在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際,不斷看著舟輿,有時還吸吸鼻子,像在聞味道。
  荊介醒悟,立時走進車內,不久,以厚布包盛著一大坨黑色的軟便,拿出來晾在地上,摀著鼻子說:「讓風吹一吹,等乾了就能帶走。」
  寇北辰搓手撓腮高興不已。
  狂獅取笑他說:「你這個勢利小人,若不是有這些碳精,你恐怕也不肯來吧。」
  寇北辰臉紅過耳,抗辯道:「就算沒這些玩意,衝著荊兄弟的面子,我哪會不幫忙?」他似乎對這批評十分介意,又道:「荊兄弟,你不會也這樣想我吧?」
  「怎麼會,寇大哥派出一隊人來幫我,我感激都來不及,怎會疑心大哥。」
  狂獅在一旁笑說:「這小子最近榮升兵部員外郎,可神氣了,平時都找不著人呢。」
  寇北辰聽了當場板起臉,頗是不悅,三人的氣氛變得有點僵。
  荊介忙說:「寇大哥榮升後,對我木莊頗有照顧,我還要多謝大哥呢。」
  寇北辰這才面色一霽:「還是荊兄弟會說話,哪像這頭臭獅子。」
  「不過大哥,有件事仍得請你幫忙。」荊介拱手央求,「水龜的事請大哥千萬別洩漏出去,我怕旁人一知曉,都要來這搗亂,很是麻煩。」
  「這你放心。」寇北辰拍拍胸脯,「這事我老寇絕對保密,我連這趟目的都沒讓兵丁知曉,要他們在山下等,往後也會讓人不時在山外巡巡,不讓閒雜人等進山。」
  「那可多謝你啦。」荊介高興道,「歇馬鎮有我幾位伐木朋友,我已知會過他們,他們也會幫忙留意。」
  寇北辰笑說:「自家兄弟別客氣,水龜是碳精的主,豈能讓人打攪。」
  「恐怕這才是重點啊。」狂獅悠悠笑道。
  他兩人不知怎麼搞的,到了這一直鬥嘴,荊介連忙插進他們之間說:「不知大哥能否連殿下也別說。」
  寇北辰為難道:「連殿下也不能說嗎?」
  「如今天朝已與北疆議和,往後奇器和碳精,都只是備而不用,連殿下也別說,將來才不會輕啟戰端。」
  寇北辰思忖良久,點頭道:「好吧,不說也好,這些碳精短期已足夠用了,何況殿下如今正為了別事煩惱,大概也沒空理會。」
  「噢,殿下正為何事煩惱?」
  「事情可多了,半個月前海南傳來急報,似乎是有民變,詳細情由仍不清楚,其次……」寇北辰兩眼四眺,狀極謹慎,卻又忍不住想透露,「其次前些時日,京師不知怎地竟鬨傳起一則謠言,說太子其實不是皇上親子,而是梁皇后以女嬰換男嬰,以公主換的一個假貨,而皇上的親生女兒,其實是梁尚書府裡一名幼女,你說這事可笑不可笑。」
  荊介不動聲色說:「那麼殿下如何看待?」
  「如何看待?殿下當然氣瘋啦,到處找尋散播謠言之人,然而都找不到,有人說是李皇后那邊流出來的,卻苦無證據。皇上也很光火,下令有司查察此事,還嚴禁全城百姓議論──此事誰都清楚是個謊言,就怕謊言傳來傳去,人都信以為真,當然得嚴禁!」
  「可不,這種事還是少說為妙呢。」
  荊介暗自好笑,他好不容易想得這條計策,太子想保守秘密,說不定連梁若萍都不會放過,然而一旦秘密不再是秘密,自然是另一回事。
  此事一經鬧開,太子固然氣憤一時,但不多時便會想到,李皇后和一青妍,再也不能以此要脅自己,秘密既已不是秘密,梁若萍當可無恙。
  至於那條黃綾布,就讓它永遠留在甲秀樓中,隨歲月塵封下去。
  老天爺,這樣做應該還可以吧?──荊介無言望著天空。
  寇北辰忽然說:「說到這個,殿下一直想你回京師幫他,你何不考慮考慮?」
  荊介連忙搖手說:「不不,我不想做官,我寧可做一名布衣,殿下曾經說過鐘鼎什麼、江湖什麼的,我天生就是一條海裡的魚,不能待在水塘裡。」
  寇北辰聽他一說,有點不好意思,彷彿自己是水塘裡的魚。
  狂獅取笑他說:「荊小子聰明,別跟這傢伙一樣,當官當到連名字都沒了。」
  荊介驚奇道:「此話怎解?」
  「你自己問他嘍。」狂獅搔著鬍子哧笑。
  寇北辰狠瞪他一眼,見荊介望著自己,窘得想鑽進湖裡去。半天後,他才嚅聲說:「前一陣殿下招我議事,說我的名字寇北辰太不好聽,尤其『北辰』兩個字就跟『北臣』似的,彷彿是北疆的臣子,說是要我改名。我左思右想,北辰做不成做『南星』總可以吧?不料殿下聽了大喜,說南星就是『南興』,預示著南方將興,所以你哥哥我從此就叫『寇南星』啦。」
  荊介聽完愣了半天,攬著已改名為寇南星的他,哈哈大笑,再也克制不住。
  南鼎博物志‧武林掌故二
  元豐二十七年臘冬,高句驪玄月宗主一青妍,邀鬥中州大俠柳氏及北疆國師澹台滅明,合戰於泰山頂峰。
  一青妍居心叵測,勾串北疆國師等,以陰功合擊中州大俠,人莫能辨之。纏鬥兩日餘,中州俠力竭勢蹙,有巴蜀俠少荊氏兼程趕至山口,破聯劍,闖合陣,直上玉皇頂峰,與中州俠聯袂禦敵,驅趕北疆國師,重創一青妍,幾獲全勝。
  隔年春,先帝崩殂,太子於棺柩前即位,號南鼎,是為崇武帝。(寇南星撰)
  餘絮
  父女倆躲在客房裡,桌上有幾錠紋銀,攤開的包袱中也有幾錠。
  父親是一名駝背老者,一張臉上爬滿皺紋,站在桌邊點數銀兩。
  女兒坐在床上,梳理著簪花頭髻,嘴角有一顆不小的黑痣,姿色中人以上。
  她看著老人的背影,輕聲說:「爹,我瞧咱們別再做這行啦,我心裡……有點害怕。」
  「害怕什麼?」老人沒回頭,仍在點數銀錠。
  「咱們一路由大江往北,夷陵和歇馬鎮上,都有人在搜找咱們,如今來到襄樊,更是惹了好一幫人,我恐怕……這樣走不了多長呢。」
  「富貴險中求,要怕就別做這行當。」
  「人家是不想做了嘛,四處騙人,我怕會有報應。」女子的臉濃妝豔抹,這時卻流下眼淚,「爹,咱們回鄉好不,回鄉和娘她們團聚,別再擔驚受怕啦。」
  「誰說咱們騙人來著,咱們……咱們是在幫人,讓那些男子有個盼頭!」老人違心嘟囔幾句,放下銀錠,輕嘆一口氣說:「你當我不想平平安安度日,可回鄉能幹嘛,窮都能把人窮出病來。」
  女子聽他口氣鬆動,忙道:「咱們可以買幾畝地,可以做份小生意,可以……可以招一門勤快的女婿,將來也好照顧您。」說著,她的臉頰羞紅起來。
  老人笑道:「呵,丫頭做這行久了,真的想嫁啦。」他垂首想了一會,點頭說:「好吧,那咱們再做一趟便即收手,收手後回漢壽老家,一家團圓去。」
  女子高興極了,還未跳起來大聲歡呼,就聽客房的門砰一聲,被人從外頭踢開。
  門外湧進來幾名大漢,一名神氣的胖子,攬著一個傻小子進來,指著父女倆說:「就是這兩個人嚜?」
  胖子綾羅綢緞,戴了一頂瓜皮小帽,與眾大漢的兇狠完全不同,然而眼中的惱火,卻還在眾大漢之上。
  傻小子個頭比胖子還高,呆呆瞧著那名女子,點頭。
  老人見他們個個兇惡,又是劍又是刀,拱手發抖說:「各位英雄,各位好漢,咱和女兒只是尋常旅人,不是武林人物,您們想是找錯房了?」
  胖子瞪眼冷笑說:「找錯房了,找錯房了我兒子還認得你們?」
  老人苦臉說:「令郎可能認錯人啦,咱們沒見過他呀──對,說不定是隔壁房,隔壁客房也住著一對父女!」
  胖子哈哈大笑說:「這老頭果然舌燦蓮花,難怪騙得我兒暈頭轉向,老頭,你們一路由夷陵來,不知婚騙了多少男子,我早打聽過啦。到了襄樊地界,連咱家也敢騙上,想是活得不耐煩哩。」
  一大漢上前搥了老頭一拳,吼道:「咱老爺是荊楚三幫在襄樊的分舵主,老頭你瞎了狗眼,敢向咱少爺騙婚!」
  老頭哪經得起這拳,慘叫一聲跪在地上,呻吟道:「這位爺,您真的找錯人啦,咱,咱們父女是好人──」
  大漢見他還抵賴,踹他一腳,把他拖拉到床邊。
  老人的女兒穿著裙裝,衣服精細雅致,抱著老人哭道:「幾位大爺,您饒了咱父女倆吧,咱們不是──不是故意,真不曉得那位是您公子啊!」
  「啊哈,妳這下可招認了,來人!」
  大漢將父女揪住拉起來,按在桌子前面。
  老人始終在拖延時間,期盼有人能報官,一聽對方是幫會人物,暗自叫苦,哀求說:「大爺,咱們認啦,是咱們騙了您的公子,您請看看,銀兩都還在桌上,咱們沒敢亂動,您拿回銀兩饒過咱們吧!」
  胖子看都沒看桌上的銀兩一眼,冷哼說:「幾錠紋銀我會看在眼裡,你們騙我兒子,削了我的面子,我可不能輕饒。」他露出殘忍笑容,「我看就先剁去你的雙手,挑去腳筋,讓你沒法繼續騙人──至於你女兒,生得倒也還可以,就讓我兒作趟便宜媳婦,再和你作伴吧。」
  傻小子拍手說:「好好,作趟便宜媳婦──但是爹,什麼是便宜媳婦,不用銀錢嗎?」
  胖子哈哈大笑:「對,正是不用銀錢──把這老頭給我剁了!」
  父女驚駭哀求,不斷掙扎,漢子硬把他們架開,把老頭的手摁在桌上。
  「得饒人處且饒人,銀子面子都討回來了,就放了兩人吧。」
  隔壁的客房門悠悠打開,走出一名戴面巾的青年,身穿粗布衣,背手站在門外。
  胖子和眾大漢都嚇了一跳,心想哪跑出個人來攪局,又見那人蒙著臉,只是孤身一個,懸起的心都放回去。
  「臭小子,爺們在此辦事,識相的快給我滾開!」
  一名漢子見青年不動,提刀衝過去說:「小子找死!」
  眾人眼睛一花,也沒看到怎麼回事,大漢便倒在地上。
  青年的手背在身後,說:「拿了銀子走吧。」
  眾人都有點發毛,覺得這蒙面青年怪邪乎的,都不敢妄動。
  唯獨老人卻像來了救星,喊道:「大俠救命,這些人是歹徒,大俠救命!」
  胖子跑過去飛踹老頭一腳,對其他人說:「還不快給我上!」
  眾大漢把心一橫,仗著人多怪叫衝了出去,就聽房門外乒零砰隆唉喲慘叫,還有人發出嘿一聲,並不是在笑,而是不得已的吐氣。
  鬧了小片刻,大漢全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蒙面青年走進房間,胖子臉都白了,疾言說:「咱……咱們是江北有名的荊楚三幫,小子……小兄弟你可別招惹錯人,否則禍患無窮!」
  青年拇指朝門外一比:「拿了銀兩離開這裡。」
  胖子那傻兒子真聽話,跑到桌邊想拿紋銀,他父親搥他一拳,拉著他繞開青年,像螃蟹般橫行著溜出房外,猶自叫囂道:「臭小子,有種留下名姓,咱們青山不改綠水常流,我秦太光──」
  他見青年似要追來,話沒說完就跑了,滿地大漢也都爬了起來,跟著他逃之夭夭。
  老人拉著女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大俠,謝謝,謝謝您救了咱倆性命!今趟要沒有您,咱們……咱們肯定完啦!」
  他預期青年會過來扶他,好言寬慰幾句,但青年沒有,青年歪頭看他們幾眼,走到桌子前方。
  老人拿他沒輒,和女兒吶吶站起來,興許是感激青年,他女兒含羞對青年拋了個媚眼。
  「大俠,咱父女倆孤苦無依,就只家裡有些薄田,今日蒙大俠相救,如大俠不嫌棄,就請──」
  「怎麼,你要招我作女婿嗎?」青年忽道。
  老人和女兒都愣住,暗想他怎能猜到自己心裡,老人見他摸著桌上的銀兩,一錠一錠拿起來,似乎在掂重量。
  他終於選中一錠,滿意的收入懷中,老人尷尬道:「大俠……那錠銀兩是我們的耶。」
  青年聳肩說:「我知道,這樣就兩不相欠了,你們不說要回鄉下去嗎,快回去吧,以後好自為之,下回未必再有人救你。」
  他轉身要走,老人呆呆看著他的背影,覺得有點眼熟,就聽他女兒嬌喊道:「大俠別走,敢問您姓誰名何,我父女倆日夜為您焚香祝告!」
  青年前腳剛踏出房外,轉頭側身看著他們,面巾裡的笑靨豪情萬丈──
  「鬼棺門梁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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