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9|回复: 0

[完结] 龙乘风《泥泞上的大洋》

[复制链接]
发表于 昨天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龙乘风《泥泞上的大洋》

  第一章 黄金钻石月饼
  泥净上有一块闪闪亮的大洋。
  对有钱的人来说,一块大洋几乎不能算是钱。
  但世间上穷人远比有钱人多,所以一块大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有很强大的吸引力。
  一块大洋的价值有多少?
  若以金钱来作为衡量,一块大洋的价值就是一块大洋,无论到甚么地方兑换,都只能换回同等价值的零碎钱。
  但它的购买能力,却是充满弹性的。
  有时候,一千块大洋只能令某一个女人笑笑。
  但有时候,一块大洋却已足够买一个人,甚至是无数人的性命。
  雨虽然渐渐细小了,但站在泥泞上的两个人,早已浑身湿透。
  两人的手里都有一根木棒,木棒上还有尖钉凸了出来。
  在不还处,有一座凉亭,亭内站着四个青衣汉子,而在这几个青衣汉子的中间,又坐着了一个穿着金黄绸褂的年轻人。
  这年轻的公子哥儿叫吕少瀚,在他身边的四个青衣汉子,就是他的保镖。吕少瀚的父亲很有钱,不但有钱,而且有势。
  在蜻蜓镇,又有谁敢不卖吕万鸿的帐呢?
  有吕万鸿那样的父亲作为靠山,吕少瀚自然也可以在镇上横行无忌了。
  他是典型的花花公子,除了家里有财有势之外,他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
  这一天,吕公子闲来无事,想找点有趣的事情来消遣消遣。
  终于,他遇上了两个又穷又狠的年轻伙子,他们为了一只烧饼险些大打出手。
  但到后来,他们还是打不成架,因为那烧饼跌在地上,给一头黄狗迅速地衔走了。
  连烧饼都没有了,就算狠狠再打一场架,又有甚么用?
  吕少瀚看在眼里,可不愿错失机会,他立刻派手下对这两个年轻伙子说:“你们若肯决斗,胜利者可得一块大洋!”
  两个年轻伙子的眼睛立刻发光了,就像是被困在黑洞里的人忽然看见了阳光。
  “是不是真的?”比较高瘦的一个后生小伙子问。
  吕少瀚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抛,就把一枚大洋抛在泥泞上。
  “谁打赢,就谁拿走!”吕少瀚的手下又得意洋洋地说。
  另一个身材较矮,但却粗肚一点的小伙子立刻用力点头,说道:“好!一言为定!”
  XXX
  决斗并不是赤手空拳进行的,吕少瀚叫手下每人奉送钉棒一支,好让他们打得精采一些。
  两个小伙子也没有反对,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的,就像是老虎遇上了豺狼,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似的。
  吕少瀚看得很写意,索性坐在凉亭内慢慢仔细欣赏。
  终于,决斗开始了,两个小伙子齐齐用力挥动钉棒。
  可是,钉棒却不是攻向对方,而是向凉亭之内直挥过来。
  吕少瀚脸色骤变,惊叫了一声:“反了!”
  两个年轻小伙子同时冷笑,气势凶悍得有如狮子出笼一般。
  吕少瀚急急逃避,四个青衣汉子也匆匆拔出利刃加以抵抗。
  直到这时候,吕少瀚才后悔,不该把钉棒送给这两个陌生人的。
  跟随着吕少瀚的保镖,也不是善男信女,他们全是见识过大仗大阵的杀人好手,何况以四对二,实在是大占便宜。
  所以,他们一点也没有把这两个年轻小伙子放在眼内,满以为不岀三几个回合,就可以把他们双双解决。
  但他们错了。
  这两个小伙子不仅是懂武功的,而且功夫比起他们这四个人还高明得多。
  十招八招之后,倒下去的并不是两个小伙子,而是吕少瀚的四个保轻。
  吕少瀚看见自己的保轻一败涂地,横横直直的躺了下去,不由吓得面青唇白,连想走也走不动了。
  “你……你们是甚……甚么人?”吕少瀚颤抖着声音问。
  两个小伙子同时冷笑,道:“你不配问。”
  吕少瀚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你们要钱?要多少?我一定可以满足你们。”
  高瘦的一个冷冷道:“我们不是真正的穷人。”
  较粗壮的一个说:“我们刚才只是想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
  吕少瀚忙道:“我是好人,刚才只是想跟你们开开玩笑。”
  高瘦的一个冷笑道:“这种玩笑,是拿我们的生命来开玩笑。”
  较粗壮的一个说:“我们若真的穷得要为一块大洋而拼命,此刻可能已两败俱伤,一起躺在泥沼上。”
  吕少瀚脸色灰白,道:“是我一时糊涂,是我一时不知好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
  高瘦的一个冷冷道:“你的说话,只有小孩子和白痴才会相信。”
  吕少瀚急道:“不!我是说真话——”话犹未了,忽然两脚同时奇痛,痛得再也站不起来。
  两支钉棒,已重重打在他的脚上。
  高瘦的一个面露出冷酷的笑容,说道:“这是我们给吕公子的见面礼,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吕少瀚已痛得快要晕迷过去,但在他还没有晕倒之前,这几个字他还是非说不可的。
  两个年轻伙子同时大笑,他们又各在吕少瀚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才施施然地离去。
  XXX
  蜻艇镇最有钱最有势力的吕万鸿,今天终于吃了一个大亏。
  虽然真正吃亏的是吕少瀚,但吕万鸿却认为自己这个脸实在丢得太大。
  在自己的地方上,居然有人敢动自己儿子,还把他的两条腿一起打断,这口气他是怎样也咽不下去的。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两个可恶的小子抓回来,为儿子报仇。
  但这两个可恶的小子在甚么地方?
  吕万鸿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于是,吕万鸿悬出重赏,任何人只要抓到这两个“凶徒”,就可以得到一万块大洋的赏格。
  即使找到一个,也值五千银元!
  这真是大手笔极了,许多人都宁愿放弃本来的工作,去参加捉拿“凶徒”的行动。
  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谁也也法抓这两个凶徒回来。
  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吕万鸿生气极了,整天到晩都像只想吃人的狮子。
  到了中秋节晩上,忽然有人送来一只大月饼。
  这一只月饼真的很大,最少比普通的月饼大三倍以上。
  但这月饼是不能吃的,因为它是用黄金铸成,上面还镶着七颗完美无瑕的巨型钻石。
  当这月饼送来的时候,吕万鸿正在沐浴,而接受这月饼的管家吕义,也不知道这月饼竟然是这样贵重的。
  黄金月饼放在一只铁盒里,沉甸甸的份量极重,但吕义没有拿过上手,根本就不知道这铁盒里居然是放着一只这样的月饼。
  铁盒放在吕家大厅正中的八仙桌上,送饼来的只是一个仆人。
  这仆人把铁盒放下,说是“朱老爷子”送给吕三爷的中秋礼物。
  吕万鸿又被称为吕三爷,因为他还有两个结拜兄长,一个是上海滩三间赌场的老板屈老大,另一个是天津严氏纱厂的董事长严树人。
  上海和天津都是大地方,吕万鸿一直都很向往。
  但吕万鸿也知道,在蜻蜓镇做个土皇帝,实在比到上海和天津安全得多了。
  尤其是上海,它越是繁华,也就越多吃人的魔鬼。
  吕万鸿也是吃人魔鬼了,但他知道,在那种地方,就算是魔鬼也会给其他的魔鬼吞掉的。
  所以,他一直都不打算到上海去冒这个险。
  这一天晩上,他沐浴完毕之后,打算先喝一杯浓茶,然后再看看一年一度的中秋明月。
  中秋节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每逢到了这一天,人们都会仰首望明月,而嫦娥奔月这个故事,更是永远都会流传下去的。
  吕万鸿在很细小的时候,就已听过这个既古老又传奇的故事,他深信,嫦娥是很美丽的,她住在皎洁的明月里,虽然孤寂一点,但总比在人世间忍受着各种折磨好得多。
  吕万鸿没有见过真正的嫦娥,但在二十年前,他却遇上了一个属于他心目中的嫦娥。
  云雾常遮掩着皎洁的月亮,他心目中的嫦娥又彷佛掩映在云雾之间。
  有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吕万鸿的眼前,清楚得连眼睫毛都可以数得出来。
  她的睫毛浓密而细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就像是弯弯新月。
  弯弯新月永远只有一个,但她的眼睛却是一双。
  这一双弯弯的眼睛,再加上她甜甜的笑容,使吕万鸿险些要发狂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女人。
  但那时候,吕万鸿已结婚,而且孩子都已三岁。
  本来,对于吕万鸿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回事,在那时候的男人,三妻四妾实在是太普通了。
  可是,屈青湖却在这时候出现了。
  屈青湖就是屈老大,他的年纪比吕万鸿稍大一点,但人却更精明,体魄也更健康。
  这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一点是屈青湖虽然曾经结婚,但妻子却已死了。
  他是以独身男子身份,经常向朱杏嫦邀约的。
  朱杏嫦就是吕万鸿心目中的嫦娥。
  吕万鸿曾经手百计想得到她,但屈老大却老实不客气把她带走了。
  XXX
  每年中秋节,也就是朱杏嫦的生日。
  吕万鸿曾经和她渡过一个中秋节,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天也就是她的生辰。
  等到他知道的时候,朱杏嫦已变成了屈老大的太太。
  吕万鸿失败了,但这种失败并不明显,没有甚么人会感觉得出来。
  他本来就有了家庭,有了儿子,又有谁会想到,这打击对他是何等沉重?
  他忍受了。
  他为了这件事,一直都不想踏足上海这个都市。
  他不想再看见屈夫人,他不能自己欺骗自己,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真的爱上了她。
  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好像已平静下来。
  二十年后的中秋月,还是没有芈点改变,月亮还是同样又圆又亮。
  不同的是,吕少瀚长大了。
  更不同的还有,吕少瀚已断了一双腿,再也不能走路。
  所以,尽管明月如昔,吕万鸿的心境还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他忽然想到上海走一遭。
  但理由呢?他为甚么要到上海,就算真的到了上海,又能有甚么样的作为?
  他不知道,他无法可以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更无法可以想像得到,自己若真的前往上海,以后又将会发生一些怎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还是吃一块月饼,然后早点睡觉好了。”
  那时候,他怎样也想不到,居然已有人送了一只镶着七颗钻石的黄金月饼给自己。
  当他看见这一只从来也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黄金钻石月饼之后,整个人不禁呆住了。
  这样的一个月饼,该值多少钱?
  它甚至已可算是一件无价之宝!
  黄金虽贵重,但还可以凭重量计算市值若干,但那七颗巨大无瑕的钻石,简直是稀世奇珍,远比整个黄金月饼还更值钱得多。
  “送饼来的人在哪里?”吕万鸿一看见这礼物,就急急质问吕义。
  吕义道:“他……他走了。”
  吕万鸿脸色一沉:“这人送一个这样的月饼给我,你怎可以让他走了?”
  吕义道:“奴才不知道这铁盒里装着这么一个月饼……所以……”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把人家放在眼内!”吕万鸿气呼呼地握紧着拳头。
  吕义脸色苍白,道:“是奴才一时疏忽……真是糊涂顶透……”
  吕万鸿一跺脚,道:“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回来!”
  吕义连忙应道:“这个一定!这个一定!”
  吕万鸿两眼一瞪,喝道:“还不快点去?”
  吕义立刻点头不迭,匆匆出门去了。
  吕万鸿瞧着这价值惊人的黄金月饼,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他是雄霸一方的土豪,要巴结自己的人当然不少。
  但无论怎样,这一份礼物的价值还是太惊人了,他实在想不到有谁可以如此大手笔,把这只黄金月钻石月饼送给自己。
  送礼来的人只是说,这是“朱老爷子”的一点心意。
  但在铁盒上的那张拜帖,却只是写着“吕三爷笑纳”五个字,至于下款,乃是一个印鉴。
  这印鉴字迹雕造得龙飞凤舞,除了一个“朱”字之外,其余两个字吕万鸿实在没办法看得出来。
  XXX
  吕义虽然年纪老了,但办事一向并不糊涂。
  若在平时,这个纰漏一定不会出现,但这一天,他不知如何忽然酒兴大发,还没有到黄昏就已经在厨房里偷偷的喝了七八碗热酒煲鸡。
  他的酒量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七八碗鸡酒灌进肚子里,自然再也难以清清醒醒,明察秋毫。
  所以,别人送了一份这样贵重的礼物过来,他还是糊糊涂涂的,等到忽然发现这个黄金钻石月饼之后,才酒意大消,暗骂喝酒累事。
  送选来的人早已走了,但却非要把他找回来不可,否则这个黑锅就算是背定的了。
  吕万鸿的心情近来欠佳,吕义是很清楚的。
  所以,在这段时期,最好就不要有甚么事情行差踏错。
  吕义从吕宅走出大街,东张西望,但那里还有人家的影子?
  他只好到处问人,但没有人能给他任何有用的答复。
  在这中秋佳节,街上到处都是行人,吕义找了很久,差点给一群顽童用蜡烛烧着了衣服。
  吕义越找越是着急,但越是着急也就越没有结果。
  人是找不着的了!怎办?回不回去?是不是一直在街上游游荡荡?
  但即使游荡到明天日上三竿,最后还是要回去见主人的。
  想到这里,吕义只好咬了咬牙,回吕宅再说。
  想不到他刚回到吕宅门外,就已看见那个送礼来的仆人!
  XXX
  看见这个仆人,吕义髙兴极了。
  他匆匆迎了上前,同时大叫道:“这位老兄——”
  但他只是叫到这里,就已听见吕万鸿的声音大喝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快退下。”
  吕义一凛,只见吕万鸿正拖着一条又高又大的狼犬,从大门里走出来。
  吕义又呆住了,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吕万鸿会和一只狗在一起。
  吕宅虽然也有养狗,但吕万鸿却讨厌它们。
  他养狗,只是为了让它们负起守门的任务。
  他是个既讨厌狗,也讨厌猫的人。
  但这时候,他却拖着一条高大威猛的狼犬,缓缓地走了出来。
  吕义曾经到过上海。
  上海是大地方,是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但即使在那里,想看见一条这样的狼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知道,这种狼犬一定是由欧洲一个叫德意志的国家运来的。
  这种狼犬可以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而且无论在警觉性及执行任务的能力上,都是十分优秀的。
  吕宅没有这种狼犬。
  所以,这狼犬的主人,一定不会是吕万鸿。
  吕万鸿拖着这条狼犬,面上的神情十分沉重。
  接着,又有一个人走了前来。
  道人的年纪已很老迈,行动看来十分迟钝。
  不久,一辆焕新的汽车驶了过来,司机是一个彪型大汉。
  吕万鸿送了老人上车,接着,那仆人和狼犬也走入了车厢之中。
  汽车临开行之前,吕万鸿向老人挥了挥手,道:“再见。”
  老人咳嗽两下,回应了一句:“上海再见。”
  吕万鸿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就在上海再见!”吕义虽然已退开了很远,但这些说话,他还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吕三爷要到上海了?那是为了甚么事情?
  吕义不敢问。
  但吕万鸿却忽然把他叫了过来,而且还带他到书房之中。
  书房很整齐清洁,可说是一尘不染。
  但是吕万鸿的眼睛却彷佛升起了一层雾。
  他点着了一根雪茄,大口大口的在吸吮着。
  吕义知道,吕三爷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向自己宣布,但吕三爷若不说,他是不敢问的。
  吕万鸿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用力把雪茄捺熄,两眼直视着吕义道:“还记得秦猎吗?”
  吕义忙道:“记得!记得!秦六叔在五年前还到过这里,但……但却已比当年有点改变。”
  吕万鸿缓缓道:“你认为他有甚么地方改变了?”
  吕义说道:“他的衣服比从前华丽十倍,但是上唇崩了一小半,左眼更加不见了。”
  吕万鸿“唔”一声,道:“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不同?”
  吕义道:“好像没有了。”
  吕万鸿摇摇头,道:“不,他改变了的,例如喝酒。”
  吕义“啊”地一声,道:“对了,他从前是个酗酒鬼,几乎每天都要大醉一场,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却只喝很少的葡萄酒。”
  吕万鸿道:“那一次,他肯喝半杯葡萄酒,完全是因为我。”
  吕义一怔。
  鸿万吕接着道:“若不是我敬酒,他连一滴酒都不会喝。”
  吕义又是呆了一呆,才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秦六叔以前喝酒,的确是太厉害了。”
  吕万鸿道:“以前,他不是喝酒,而是差点给酒喝掉。”
  吕义笑了笑,道:“这种改变很好,最少偷袭他的人就会感到更加困难了。”
  吕万鸿点点头道:“不错,身为大盗头子,若给另一帮盗匪从背后重重敲上一锤,那不但是痛苦,也是很丢脸的事。”
  吕义道:“那次他给青狮帮偷袭,实在是一时疏忽所致。”
  吕万鸿道:“他若不酗酒,那一次的疏忽就不会出现。”
  吕义道:“是不是经过那一次惨痛教训之后,秦六叔就戒酒了?”
  吕万鸿缓缓地点点头,道:“是的,不错。”
  吕义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吕万鸿道:“尽管他有很多地方都改变了,但有一点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吕义默然,没有答腔。
  对于不知道的事,他从来不会胡乱说话。
  他并不是个很精明的人,但却已活了一大把年纪。
  到了他这把年纪,人生经验自然十分丰富,他知道,一个人说话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吕万鸿也沉默了片刻,才续道:“秦猎对我没有变,他还是我的好兄弟。”
  吕义听到这里,忽然有一句话想一问吕三爷,但他这句话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吕万鸿却已盯住他,皱眉道:“你有甚么说话,何以不直接一无说出来?”
  吕义这才壮着胆子,道:“秦六叔和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为甚么你们不结拜做兄弟?”
  吕万鸿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你认为结拜兄弟很靠得住吗?”
  吕义一怔,道:“奴才不懂。”
  吕万鸿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不好,绝不能单靠这点形式上的关系来维持,就算可以维持一时,也很难可以维持永久。”
  吕义点点头,但接着却说:“但三爷跟屈老板、严二爷又怎样?”
  吕万鸿淡淡道:“我们很好,所以,我打算往上海走一趟!”
  吕义忙道:“奴才也要跟着三爷。”
  吕万鸿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可以去。”
  吕义的脸一阵发白:“奴才会尽心尽力侍候三爷的。”
  吕万鸿道:“我知道你会尽心尽力,但现在最需要你照顾的人,并不是我,是少瀚。”
  吕义面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少爷不去吗?”
  吕万鸿冷冷道:“他当然想去上海,但去了又有甚么用?不要忘记,他这两条腿已经废了。”
  吕义道:“不,少爷的腿一定可以治好。”
  吕万鸿说道:“就算可以治好,那也是将来的事情了,但现在,他却是一个废人。”
  吕义用力地摇头,说道:“少爷不是真的残废,奴才知道,秦六叔有一个舅父,他是精于治伤接骨的,据说秦六叔有一次给人打断了右手,后来也是给他医治好的。”
  吕万鸿点点头,道:“我知道,我现在正是要你带少瀚到秦猎那里去。”
  吕义道:“但三爷……”
  “我这一次去上海,绝不会有半点危险的,你可以放心。”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甚么都不必再问,除了少瀚之外,还有夫人,也要一起到秦猎那里去的。”
  “为甚么连夫人也要去?”吕义的睑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是不是这里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
  吕万鸿忽然脸色一沉,喝道:“吕义,今天你太多嘴了!”
  吕义的脸色变得更苍白,连忙自掌嘴巴:“奴才多嘴!奴才多嘴!该打!该打!该打!”
  “住手!”吕万鸿又喝了一声,道:“你要记着,在吕宅里,你是我最信任的一个人!”
  吕义的眼睛立刻红了,连声音也颤抖不已:“多谢三爷的信任。”
  吕万鸿叹了口气,道:“正因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卧虎沟之行,非要你亲自带领不可。”
  秦猎的营寨,就在卧虎沟左右。
  吕义连连点头,道:“奴才遵命。”
  吕万鸿笑了,这一笑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比任何人想像之中还更复杂。

  第二章 赌场大亨 晴天霹雳
  十点五十八分。
  这里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
  从晚上十时开始,这里就已贵客云集,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差不多四小时了,但七点钟就已陆续进来的宾客,似乎越挤越多。
  幸而这里地方宽敞,连真皮靠椅都超过两百张以上。
  这里是甚么地方?
  答案只有两个字,那是:赌场。
  屈青湖最新开的赌场。
  XXX
  在一张云堆般柔软的天鹅绒沙发上,有四条腿子在互相交缠着。
  这四条腿,有两条是穿灰色西裤的!
  西裤本来很笔挺,但这时候已给另外两条腿弄得出现了皱痕。
  另外两条腿,是从一袭枣红旅袍开叉间伸展出来的。
  这两条腿虽然给名贵的玻璃丝袜包裹着,但看来却更诱人。
  旗袍虽然漂亮,丝袜虽然名贵,但更动人的当然泽是旗袍和丝袜的主人。
  那是一个薄施脂粉,看来并不怎样风骚,但实际上却是媚入骨子里的女人。
  她姓上官,名字叫温柔。
  上官温柔是屈老大一生所遇女人之中,最懂得怎样令男人快乐的一个。
  这里是赌场的账房,但账房先生巢小胡却难得有机会进来这里。
  巢小胡真正办公的地方,是在筹码间后面的一座房子,那里地方虽然狭窄一点,但门外和四周都有着森严的守卫。
  这时候,外面的赌局正进行得十分热闹。
  在十分钟之前,屈老大最宠信的一个手下安宝棠进来报告,说:“姚公子今天手风很旺,押双单嬴了接近三万,汤老太爷陪着他的九姨太太赌番摊,也赢了两万五千块左右,还有海王银行的董事长唐木,他也赢了接近两万块——”
  上官温柔听到这里,面上有点吃惊的样子,但她知道这是赌场的事,以她的身份是不该插嘴的。
  在不该插嘴的时候,她永远不会说出半个字,因为那不但是多余,而且还很惹人生厌。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种茱事。
  而且,就算赌场一下子输了一百万块,对于屈青湖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既然连屈老人都不紧张,她又为甚么要自讨没趣?
  但安宝棠接着又说:“今晚赢钱的固然大有人在,但输得连脸都白了的,也有好几个人。”
  屈老大立刻冷冷道:“不要用任何字句来形容输钱的贵宾!”
  安宝棠一凛,忙道:“是!是!”
  屈老大把上官温柔搂得更紧,脸上又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安宝棠接着又继续说:“桃花楼的米二娘在牌九桌上连输三口,现在已停手不赌。”
  屈老人沉吟着:“这个女人是条母狼,甚至比母狼还更凶狠。”
  安宝棠不敢再加上任何形容的字句,只是说道:“这三口牌九,米二娘输了九万。”
  屈老大叹了口气,道:“这三口若是赢了,她就绝不止赢九万块那么少。”
  安宝棠又说道:“不错,她第一注输三万,第二注输三万,到了最后一注也输三万。”
  屈老大道:“可是,她若在头一注赢了,那么就会夹叠下注,等到连赢三口,除却抽头钱之外,她还可以赢二十万!”
  安宝棠道:“就只怕没有人敢跟她赌得这么凶。”
  屈老大说道:“不管怎样,她已经输了。”
  安宝棠道:“从日本来的贺忍杉先生也输的不少,最少也有六七万。”
  屈老大道:“贺忍杉是东京一个大财团的首脑,六七万块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安宝棠吸了口气,忽然呐呐道:“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屈老大挥了挥手,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想说甚么。”
  安宝棠听得一怔,好像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屈老人冷冷一笑,道:“你是不是想说,贺忍杉先生可能是个日本间谍?”
  安宝棠又是吃了一惊,连忙点头不迭:“是的,我正是想说这句话。”
  屈老大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我不想深入了解,他是间谍也好,是天王也好,都跟我们开赌场的没有相干。”
  安宝棠的额上已淌出了汗,虽然勉强笑了笑,但是却实在笑得太尴尬,也太可怜。
  屈老大又盯着他,忽然道:“彭强、彭烈两兄弟来了多久?”
  安宝棠道:“还不够一小时。”
  屈老大道:“这两兄弟是老千,你要紧盯着他们。”
  安宝棠道:“他们在别的地方,也许敢混水摸鱼,但在这里——”
  “这里是赌场!”屈老大的脸色立刻一沉,“只要是赌场,就得小心瞧着每一个值得怀疑的赌徒!”
  安鬼棠身子一震,忙道:“是的!我会叫弟兄们小心了。”
  屈老大冷冷道:“要弟兄们小心,但你自己更要小心一点!”
  安宝棠又不住的点头,当他退出去的时候,脸上连一点光采也没有了。
  安宝棠退出去之后,屈老大为上官温柔斟了一杯白兰地。
  “这是从法国来的佳酿,当它酿制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出世。”
  上官温柔眨着眼,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彷佛已在说出了千言万语。
  但她的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酒是越醇香的越好。”
  屈老大把杯子递到她唇边,语声平静地说:“但女人却不像酒。”
  上官温柔轻轻呷了一口酒,幽幽的问:“不像酒,又像甚么?.”
  屈老大的眼睛已停留在她的胸脯上,道:“女人像花,鲜花。”
  上官温柔轻轻一笑:“花开堪折直须折?”
  屈老大的视线还是没有改变:“这七个字是古往今来,所有骚人墨客所有作品中最佳最妙的一句。”
  上官温柔咬起嘴唇,但头却忽然垂了下去。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但每个字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传到屈老大的耳朵里。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接近,接近得简直可以说是没有距离。
  她这种声音听来更甜腻、更动人:“我这朵弱不禁风的小花,早在上六个月就已给你采下来了。”
  屈老大用力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道:“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上官温柔在他的耳孔里吹了一口气,笑道:“你不必向我说甚么,我发誓这一辈子都跟定了你,”
  屈老大微笑着:“但我老了。”
  上官温柔噘起了小嘴:“谁说你现在老了?”
  屈老大道:“就算我现在还不算老,但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又怎样?”
  上官温柔倚在他的胸膛上,低声的说道:“那个时候,我陪你一起老,白头偕老……”
  屈老大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你真会说笑。”
  上官温柔“噶”一声:“谁说我跟你说笑?我是真心的,因为……”
  “因为甚么?”
  “因为我……我……”
  “怎不说下去?”
  上官温柔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仰首望住屈老大:“我已有了你的孩子。”
  屈老大呆住。他呆了很久,才道:“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次!”
  上官温柔依偎在他的怀里,柔驯有如小鸽。
  她轻轻地吻了屈老大的胸膛一下,又重复了那句话说一次:“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屈老大立刻把她抱起,高高的抱起。
  她叫了一声:“快放我下来,不要弄坏了胎儿。”
  屈老大哈哈一笑,依言立刻把她放下来。
  但他这一放,却像是最粗鲁的苦力,正在把一件不值钱的货物随手抛掉一样。
  上官温柔立刻跌在地上,疼得连眼泪也迸了出来!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满面鲜血的人,跄跄踉踉地从门外扑进账房之中。
  XXX
  鲜血不断的流,一只左眼已给利器戳爆。
  这人很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现在这副样子,当然是难看极了,无论是谁给人毒打到这个地步,后果都绝不例外。
  但这年轻人本来是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很英俊的。
  当上官温柔给摔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背脊的确疼得很厉害,但等到她看见这人之后,背上就忽然不疼了。
  她背脊不疼,但一颗心却疼得有如刀割,她并不是疼心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而疼心。
  在这年轻人的背后,还有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
  这两个人的脸,看来都是四四方方的,就像是两块木头一样。
  他们的拳头也是四四方方的,但却不是木一样的拳头。
  他们的拳头像是铁!
  上官温柔的眼睛不再温柔了,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恐惧。
  “雷利!”她绝望地叫了一声。
  屈老大的声音已变得比冰还冷:“你真的有了孩子?”
  上官温柔甚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的站了起来,然后凝视着屈老大。
  屈老大的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又冷冷的说:“这孩子到底是姓屈的,还是姓雷的?”
  上官温柔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她还是没有说话。
  屈老大冷冷的看着她,声音和眼睛都同样冷酷:“你现在没话说了?”
  “我有话说!”那个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年轻人忽然大叫:“放了她!她是无辜的。”
  屈老大眯着眼,慢慢地向他走过去:“你叫雷利?”
  那人喘着气,用唯一还能看得见东西的眼睛瞪着屈老大:“你早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屈老大也瞪着眼,而且居然也只是瞪着右眼,却故意把左眼紧闭着。
  “小子,你可知道,现在正在跟谁讲话?”
  “魔鬼!吸血鬼!”雷利居然还是很嘴硬。
  屈老大忽然笑了,笑得就像个准备吸食人血的吸血僵尸:“你有种!可惜儿子却是个杂种!”
  雷利又在破口大骂:“哼!你才是个杂种。”
  屈老大哈哈一笑,忽然转身一脚踢在上官温柔的肚子上!
  上官温柔立刻哀声叫了一下,眼泪迸流地跌倒在地上。
  雷利看得激愤极了,他用尽气力嘶声大叫:“你不可以伤害她,她真的有了身孕。”
  屈老大的脸忽然扭曲,忽然又再转身盯着雷利。
  “她有了你的孩子,而且你们已打算在明天私奔,对不?”
  雷利的脸扭曲得更厉害,声音嘶哑得已不像是人的声音。
  他说:“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这又怎算是私奔?”
  屈老大冷冷一笑:“不管怎样,你们现在总算承认了?”
  已跌倒在地上的上官温柔忽然爬了起来。
  出乎意料地,她手里居然有一把银光闪闪,锋利之极的刀子。
  这把刀,她一直都收藏在鞋子里。
  屈老大瞳孔收缩,忽然咧嘴一笑:“好啊,想谋杀亲夫了,但凭这种小玩具,除了能为我修理指甲之外,又还可以有甚么作为?”
  他的两个手下立刻笑了。
  上官温柔居然也在笑,而且好像还笑得比他们更起动。
  屈老大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容充满了讽刺:“你最好沉着一点,不要伤了腹中的胎儿。”
  上官温柔笑声倏止,道:“我为甚么要沉着一点?连你都不珍惜自己的骨肉,我又何必——”
  “住嘴。”屈老大的脸立刻变成一片铁青:“不要再演戏了,你肚子里的那块肉是姓雷的!”
  “你错了。”
  “我错了?哈哈,我怎会错了?”
  “我说你错了,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我这一生之中的第二个男人。”
  雷利立刻愤怒地叫喊:“不要对这狗头贱种说!”
  屈老大狂怒,倏地回身出拳,左一拳右一拳,两拳就已把他打得昏倒过去。
  黄台之瓜,本来就已不堪再摘。
  雷利倒下去之后,屈老大又冷冷的望着上官温柔:“我是第二个男人,但第一个已倒下去了。”
  上官温柔道:“雷利不是。”
  “他不是男人?”屈老大怪笑了一下,但接着却又沉默下来。
  “他是男人,而且是男人中的男人!”上官温柔仰起了脸,“他比你这个黑社会大头子有骨气得多,也出色得多!”
  屈老大冷冷地道:“但你现在怎不看看他这副德性?他还可以继续做你的男人吗?”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甚么男人!”上官温柔叫道。
  “不是?”屈老大冷冷道:“但你们却已准备私奔了!”
  上官温柔道:“我们私奔,只是为了将来,但在此刻之前,他一直都对我规规矩矩,从来也没有半点不轨的企图!”
  “你真会说笑!”
  “我现在还有心情跟你这种魔鬼说笑吗?”上官温柔的嘴唇在发抖,声音却更大了:“雷利是个正人君子,在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之前,他绝不会占有我的身子,他甚至没有勇气吻一吻我的脸!”
  “放屁!”屈老大怒道:“那么你的第一个男人又是谁?是不是一只春情勃发的野狗?”
  上官温柔那张娇媚无限的脸,早已变得苍白全无血色,她说:“第一个占有我的男人,他连一只野狗也不如!”
  “他是谁?他在甚么地方?”
  “他早已变成一堆枯骨了。”
  “这人死了?他是怎样死的?他死了多久?”屈老大连珠炮发地质问着。
  “他是给我用这把刀子割断喉咙而死的!”上官温柔道:“他死了已经五年,他是我的继父!”
  “你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你的继父?他已死了五年?”屈老大呆住了。
  “一字不假。”
  屈老大忽然感到一阵手足冰冷。“你说的若是真话,那么……那么你肚子里的孩子……”
  “这孩子并不姓雷,也不姓赵钱孙李,而是姓屈!”上官温柔冷冷道:“这是你的孩子!你的亲骨肉!”
  “你……你真的没骗我?”
  “我现在已没有骗你的必要!”
  “这……这就可以慢慢再说了,”屈老大把手向前一伸,“把刀子拿来。”
  “迟了,太迟了。”
  “不迟!不迟!我们是一场夫妻,我们——”屈老大说到这里,忽然呆住。
  因为上官温柔已把刀子插进自己的心脏里。
  XXX
  雷利死了。
  就算屈老大不补两拳,他可以活下去的机会也已不大。
  雷利是死是活,屈老大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但上官温柔却也死了。
  屈老大并不疼心这个女人。
  在这个花花世界的大都市里,上官温柔并不是唯一的女人。
  她是人间绝色,但上海的人间绝色,绝不只是她一个。
  但屈老大却一直都渴望能够在晩年的时候,再生一个儿子。
  倘若上官温柔在死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屈老大不但杀了上官温柔,也杀了自己的骨肉!
  “这婊子!她在撒谎!她在放母豹的臭屁!她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屈老大咆哮着对自己的手下这样说。
  他的手下自然回答:“我们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说话。”
  屈老大满意地点点头,但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满意。
  他不满意这种结果。
  他忽然后悔。
  他后悔自己为甚么不忍让一点,最少也该让上官温柔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虽然,他最后已经软化,甚至有七八分相信上官温柔的说话,但那时候才软化,一切都已太迟。
  他不该把上官温柔摔在地上,更不该在她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他更不该把雷利带到这里来!
  但现在才后悔,又有甚么用?
  他叫手下不要相信上官温柔的说话,但他自己却越来越相信了。
  这一晚,他很不愉快。
  虽然,赌场今天一开始营业,就已为他带来可观的利润。
  XXX
  已是黎明。
  但在赌场之内,是没有黑夜和黎明之分的。
  这里甚至日夜不分,只有赢输之别。
  赢钱的人,通常都有一张得意洋洋的脸孔。
  而输钱的人,脸色自然就不怎么好看了。
  虽然,这并不是绝对的,但以一般情理而论,还是离不开这种“规律”。
  六点二十八分,牌九桌的赌局仍然在继续。
  围在赌桌旁边的赌徒虽然越来越少,但赌注却越来越大。
  本来,在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赢钱的人早已走了,输到这时候的赌徒,也不会剩下多少赌本,所以,赌局至此,应该是比较冷淡而平静的。
  但这一天却有点不同。
  昨天晩上手风奇旺的彭强、彭烈两兄弟,直到现在还没有离去。
  他们已赢了十五万。
  十五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他们的来历,只要是道上的人都很清楚。
  本来,他们早就应该走了。
  但他们没有走,一直到了六点零八分左右,赌局中来了一个豪客。
  这豪客刚坐下来的时候,彭烈推庄,他押尾门五百块。
  五百块在别的赌局里,已是惊人的注码,但在这里,五百块就像是大鱼群底下的一只小虾。
  虽然,谁也没把这五百块放在眼内,但彭强却已注意着那人。
  那人大概五十左右年纪,衣着虽然看来守旧一些,但却显得颇有气派。
  他所押的第一注,输了。
  他的牌本来也不错,是梅花七点。
  但彭烈这个大庄家,他抓的是长衫九,赌小牌九能抓着一副九点牌,自然是赢多输少的。
  第二口牌九,那人仍然押注五百在尾门之上,这一手牌极差,是铜槌六硬碰板凳四,不折不扣的彆十。
  彭烈当然又赢了,他又拿了一副人牌八,牌风之旺,令赌客望而生寒。
  第三口,彭烈不推庄了,但却由彭强来做。
  这兄弟两人,谁当庄都是差不多的。
  彭烈的钱,也就是彭强的钱,他们兄
  弟二人,在赌桌上是很合作的合伙人。
  彭强当庄,那中年人继续下注。
  但还一次,他并不押尾门,而是押在头门之上。
  他这一注也不再是五百块,而是五万块,另加一把乌光闪闪的匕首。
  荷官是萧静,他父亲以至祖父那一代,都是赌桌上出色的荷官。
  他一看见那柄匕首,立刻就把它轻轻推了回去,然后很礼貌地对那中年人说:“这种利器,是不能作为赌注的。”
  那中年人干咳一声,道:“是你跟我赌?还是推庄的这位朋友跟我赌?”
  萧静道:“但我们赌场的规矩——”
  “我不理会甚么臭规矩,你若识相的就闭上嘴巴!”中年人咆哮着叫道:“快叫屈青湖滚出来,我要他看看吕万鸿的厉害!”
  “吕万鸿?”萧静的脸色忽然变了,“你就是吕三爷吗?”
  中年人道:“好说!屈青湖躲到甚么地方去了?为甚么还不滚出来?”
  彭强却一拍桌子,道:“姓吕的,你到底是来赌钱还是来捣乱?”
  吕万鸿冷冷一笑:“你们这对骗子兄弟,是不是屈青湖雇用的?”
  彭烈眼色一变,对彭强道:“这家伙准是个疯子。”
  彭强道:“对付疯子,你有甚么好法子?”
  彭烈道:“杀了他。”
  彭强道:“但若不想杀人呢?”
  彭烈道:“若不杀,就得避。”
  彭强道:“这才是个最好的办法!”
  说完,这两兄弟就带着赢回来的钱走了。
  但这两人还没有离开赌场,就已给六柄斧头拦住了去路。
  “把钱留下来。”
  “命也得留下来!”
  拦住彭氏兄弟的,是六个穿着对襟短褂,青绿长裤的汉子。
  在这格调高尚的豪华赌场里,居然会杀出六个这样的凶汉,实在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众人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彭强彭烈两兄弟已倒卧在血泊里。
  好快的斧头!好凶狠的杀人手法。
  赌场里立刻乱成一团。
  XXX
  六点三十二分,赌场总管安宝棠带着十六个精壮的手下,有如冲锋陷阵般杀入赌场。
  他们来得很快,但赌场早已混乱得不可收拾。
  安宝棠本来一直都在赌场里,但到了早上六点,他觉得肚子很饿,而且又很想吃一碗爆鳝面,所以就悄悄的离开了赌场,跑到百奎馆去。
  百奎馆的大厨子,是安宝棠的表亲,由他亲自泡制的爆鳝面,自然是特别美味可口的。
  但安宝棠这碗面还没有吃完,就已接到了赌场出事的消息。
  他匆匆赶回赌场,以为这一场大厮杀势所难免,谁知道他才带着十六个手下冲进去,屈老大已站在他们的面前喝道:“都给我住手!”
  屈老大非常镇定,果然不愧是黑道上久历风尘的大哼。
  当屈老大不在的时候,安宝棠的说话就是命令。
  但现在,毎个人都必须听从屈老大,屈老大若叫他们拼命,他们立刻就会毫不迟疑的冲杀过去。
  但现在,屈老大却命令所有人住手。
  本已乱成一团的赌场,在屈老大突然出现之后,才总算是暂时平静下来。
  吕万鸿看着屈老大,忽然冷冷道:“你可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出现罢?”
  屈老大也凝视着他,半响才笑了笑,道:“我若想得到,早就会派人把你迎接回来。”
  “不必了,”吕万鸿沉声道:“我不想给人抬进屈宅。”
  屈老大皱了皱眉,道:“你从前似乎并不是这样暴躁的,今天怎么了?”
  吕万鸿冷冷道:“我从前看来并不暴躁,那是因为我容易满足,所以一直不想跟任何人惹起纷争。”
  屈老大“噢”了一声,道:“这种作风很好,希望你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吕万鸿道:“但现在不成了。”
  屈老大道:“现在又有甚么分别?”
  吕万鸿道:“我虽然容易满足,但别人却并不如此。”
  屈老大叹了口气,接又问道:“你在说谁?”
  吕万鸿冷笑道:“你。”
  屈老大皱眉道:“我们是好兄弟,就算我再不容易满足,也决不会跑到老远去动你的根基。”
  “好兄弟?嘿嘿!”吕万鸿道:“像你这种好兄长,吕某人高攀不来的了。”
  屈老大呆住,一对浓密的眉毛直往上挑:“三弟,你一定是对我有了甚么误会,且先别动气,咱们先喝杯酒,坐下来慢慢谈个明白好了。”
  “不必!”吕万鸿用力一摆双手,冷冷地道:“我知道你珍藏不少名酒,古今中外以至催情药酒一一不缺,但是我不配喝。”
  屈老大沉思着,过了片刻才看着吕万鸿的脸:“你怕我会用毒酒来对付你?”
  吕万鸿的声音更冰冷:“你收藏着的毒酒也同样名贵,我同样不配品尝。”
  屈老大的两条眉似已打了结,他直视着吕万鸿:“是谁向你唆摆,离间我们之间的手足情谊?”
  吕万鸿冷冷一笑,忽然道:“你信奉了基督教吗?”
  屈老大耸耸肩,摇头道:“没有。”
  他接着又说:“像我这种人,从来都不敢奢望死后能够登上天堂,就算我自己是上帝,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吕万鸿冷笑着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还以为你已做了传教士,所以不断向我大谈道理。”
  屈老大道:“并不是只有传教士才谈道理的,我也有我自己的一套道理。”
  吕万鸿道:“你的道理,我在很久以前已听说过无数次了,现在你不必再多费唇舌。”
  屈老大道:“三弟,你今天很倔强,而且做得太绝,太不留余地。”
  吕万鸿冷冷道:“是谁首先不留余地?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屈老大沉吟着:“我现在想问清楚一件事。”
  吕万鸿道:“你想问甚么,尽管问好了。”
  屈老大说道:“我有甚么地方得罪了你!”
  吕万鸿脸色一沉,怒声道:“到了这时候,你还要装蒜吗?”
  屈老大叹了口气:“你就当我正在装蒜好了。”
  吕万鸿盯着他,冷冷道:“犬子的腿断了!”
  屈老大脸色一变:“你是说少瀚……”
  吕万鸿的拳头握紧,额上青筋根根凸现:“你敢说不知道这件事吗?”
  “为甚么不敢?”屈老大一跺脚,道:“令郎遭遇上这件不幸的事,我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
  吕万鸿怒道:“哼!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屈老大瞪着眼,冷笑道:“怎么?你以为这是我干的?好端端无缘无故,我为甚么要派人打断你儿子的两条腿?”
  “好啊!这就叫不打自招了!”吕万鸿嘿嘿冷笑,“我只是说犬子的腿断了,可没说过是给人打断的,也没有说过两条腿都一起给打断了,但大家都应该听得很清楚,他全都早已知道,就像是当场亲眼目击一般!”
  “放屁!”屈老大脸色铁青,“我说过不知道就不知道,刚才我只是顺着你的说话继续说下去的!”
  吕万鸿又是嘿嘿一笑:“果然不愧是老大,甚么话都给你一个人说光了。”
  屈老大沉声道:“三弟,你首先不要这样冲动,少瀚若给人欺负,就算你坐视不理,我这个屈伯伯也决不肯袖手旁观,但事情本末如何,你且平心静气地向我道来!”
  吕万鸿冷笑道:“我现在只想要一个人!”
  屈老大一怔:“你来到这里,就是想向我要一个人?”
  吕万鸿道:“是的。”
  屈老大眉头紧皱,道:“你想要的这个人是谁?”
  吕万鸿冷冷道:“你的儿子屈枫!”
  “屈枫?”屈老大面色一寒,道:“他做了甚么事?”
  吕万鸿盯着他:“你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我了?”
  屈老大瞳孔收缩,道:“三弟的意思是说,少瀚的腿是给枫儿打断的?””
  吕万鸿道:“正是这样!”
  屈老大道:“三弟,你一定是弄错了,枫儿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上海,又怎会跑到蜻蜓镇去伤害少潮?”
  吕万鸿冷笑道:“在这个年头,交通十分方便,只要乘坐火车,不到半天就可以从上海杀入蜻艇镇!”
  屈老大道:“但枫儿为甚么要对付少瀚?”
  吕万鸿冷冷道:“这正是我也很想知道的答案。”
  屈老大道:“但你来得不合时宜,他在两天之前已离开了上海。”
  吕万鸿脸色一沉:“他跑掉了?”
  屈老大道:“不是跑掉,而是堂而皇之前往日本读书。”
  吕万鸿哈哈一笑,道:“屈青湖,你的种种手段,我早已了然于胸,倘若屈枫真的不在,这笔血债就只好由你这个父亲来偿还了。”
  “荒译!”屈老大双眉直竖,大声道:“枫儿若真的伤了少瀚,他一定不会一走了之!”
  吕万鸿道:“这又是甚么道理?”
  屈老大道:“我这个老子虽然不是甚么正人君子,但枫儿却不同!”
  吕万鸿:“这又如何不同法了?”
  屈老大道:“他为人正直光明,绝不会偷偷摸摸行事。”
  吕万蟹:“做老子的,当然处处维护着自己的子女,但我儿双腿被打成残废,又岂能给你三言两语轻轻抹过便算?”
  屈老大冷冷道:“三弟,你一定要咄咄逼人?”
  吕万鸿大声道:“是谁逼谁,日后自有公论!”
  屈老大道:“日后公论如何,那是日后之事,但如今却又怎样?”
  吕万鸿道:“我是来讨个公道的!”
  屈老大指:“如何才算公道?”
  吕万鸿道:“血债血偿!”
  屈老大道:“但我们本来就没有欠你甚么血债,这岂非莫须有之罪吗?”
  吕万鸿冷冷道:“莫须有也好,莫须无也好,快把屈枫交出来!”
  屈老大道:“枫儿不在!”
  吕万鸿道:“果真如此?”
  屈老大冷冷一笑:“纵然他还在上海,只要有屈某存在一天,又有谁能动他一根毫发?”
  吕万鸿笑了,但笑意中充满了杀机。“你这里有多少人?”
  “人不多,但个个都能行、能拼、能杀!”屈老大的目光也开始变得锋利而肃杀。
  吕万鸿冷冷一笑,道:“我呢?你以为我总共带了多少人来?”
  屈老大干咳一声,环视了他的手下一眼,道:“当然不止有这几个罢?”
  吕万鸿道:“当然不止。”
  屈老大道:“但我现在还没有看见他们。”
  吕万鸿道:“你当然看不见,因为他们就在你的身边!”
  屈老大哈哈一笑,向安宝棠说:“安总管,你听见了没有?”
  安宝棠立刻回答:“听见了。”
  屈老大说:“除了吕三爷身边这几位兄弟之外,他还带了多少人来?”
  安宝棠道:“十七个。”
  屈老大眼角的肌肉忽然抽紧:“十七个?你看见了吗?”
  安宝棠道:“我只能看见十六个。”
  屈老大突然转过头,盯着他的脸:“那第十七个呢?你为甚么只能传看见十六个?”
  安宝棠也盯着屈老大的脸,嘴角间忽然流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他没有用说话来回答。
  但他这种奇诡的笑容,无疑已给了屈老大一个很明确的答复。
  屈老人突然在发抖。
  一直以来,他给人的印象是坚强的,他坚强得连每一条神经都像是钢铁。
  但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坚强的黑道大亨好像忽然崩溃了。
  而且令他崩溃的人,竟然就是一直都对他唯命是从,从来也不敢违背他半句说话的安宝棠!
  “你就是第十七个人!”屈老大的声音不但在发抖,而且还怪异得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嗓子。
  安宝棠还是没有开口,但却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时间还很早,距离七点还有十一分钟。

  第三章 银电笔王 复出江湖
  十一分钟之后,屈老大已置身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里光线微弱,地方狭小,里面只有一个圆桶和一张破烂的席子。
  这是一间囚室。
  十五年前,屈老大亲自监督着五个工匠把它建成。
  它看来没有甚么特别,而唯一的优点就是牢固,极之牢固。
  被囚禁在这里的人,绝不可能可以逃出去。
  而外面的人,也同样很难闯入这里救人。
  十五年来,不少人曾经被囚禁在这里,但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逃得出去。
  所以,无论是谁被关在这囚室之中,他的生死就只有屈老大才能决定。
  除了屈老大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支配被囚禁者的命运。
  但是现在,屈老大却被囚禁在这个地方。
  这种结果,在一小时之前又有谁能够预料得到?
  XXX
  同日黄昏,天津有雨。
  严蝶衣坐在一辆鲜黄色的汽车上,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花朵娇美,人更妩媚。
  她今天生日,她很高兴。
  她高兴并不是因为生日,而是因为这一束鲜花。
  这一束花若是自己买的,她也不会这样高兴。
  她还年轻,才十七岁,不,到了今天她就是十八岁了。
  女孩子的十八岁,正是梦想最多也最美的时候。
  蝶衣当然不例外。
  但许多女孩子梦想要得到的东西,她早已得到了,就像这辆簇新的汽车,别的女孩子连想坐一坐都已算是梦想,但她现在却是这辆车子的女主人。
  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开始学习驾驶汽车,那时候,她把车子开得很慢,而且还规定只能在家里的花园内行走。
  她家里的花园占地不算细小,但在花园子里驾车,对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子来说,当然是很没意思的。
  但这条规矩,是她父亲订下来的,又有谁敢让严小姐把车子驶到外面去了?
  两年后,这条规矩还是没有撤销。
  但有一天晩上,蝶衣趁着看守花园大铁栅的守卫睡着觉之际,悄悄的把铁栅推开,然后开尽马力,把车子呼的一声驶了出去。
  那时候,她十四岁,两条腿已更修长更有力,她早就认为自己已差不多是个大人了。
  大人,这是多么奇妙的字眼?
  她一直渴望自己早点成长,早点做一个“大人”。
  那天晚上,也和现在一般不断的在下雨,雨点虽然不大,但街道上早已淋得湿透。
  她把车子开得很快,简直就是风驰电掣,来去如飞。
  他感到写意极了,虽然明知事后一定会给父亲严厉责骂,但是她认为还是值得的。
  当时,她完全不知道在这种天气下高速驾驶,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忽然间,雨点越下越大,连视线也模糊不清了。
  她终于把车子的速度减慢了一点,但也仅是减慢一点点而已。
  倏地,她看见前面有一辆大卡车,正迎面向自己驶了过来。
  接着,她急促刹车。
  但接着,她听见了隆然一声巨响,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就是这样,她不省人事了。
  直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害怕极了。
  她并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体会遭遇到严重的伤害,她只是怕父亲的严厉责骂。
  但出乎意料地,她父亲连一句责备的说话也没有,还叫她不要害怕,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交通意外。
  她很快就离开了医院,经过医生详细的检查,认为车子的伤势远比严小姐厉害得多。
  车子毁掉了,但人却只是一度晕迷,并无甚么大碍。
  蝶衣感到幸运极了。
  但是后来,她却知道有两个人很不幸运。
  这两个人,一个是这辆车子的汽车司机,而另一个,就是当晚打嗑睡的花园守卫。
  这两个人不见了。
  他们并不是被辞退,也不是找到了别的工作,只是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不见了的。而且,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胡乱说话。
  有人说:“人在上海,忽然失踪,那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虽然这里不是上海,是天津,但在那时候,情况好像也是大同小异的。
  XXX
  蝶衣今天十八岁了,她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这辆鲜黄色的汽车。
  去年她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串令人目眩的铁石项链。
  但她不高兴,因为她想要的不是珠宝钻石,而是一辆汽车。
  她父亲看见女儿不高兴,便许下了一个诺言:“明年生日,我一定送辆汽车给你。”
  所以,蝶衣一直都在期望着十八岁生日的来临。
  十八岁!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个年纪。
  今天她已十八岁了。
  她不但得到汽车这份生日礼物,也得到了一束鲜花。
  情人亲手送给她的鲜花。
  XXX
  情人!
  这两个字也是很奇妙很奇妙的。
  女孩子都有梦想,而且梦想得最多的,往往都会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因为只有这种梦想,才是她们感到最甜美的。
  蝶衣也不例外,而且,她的梦想已经变成了事实。
  上午把车子开出严家的,是这位严大小姐。
  但是到了黄昏,开车回来的却是胡一登。
  胡一登年轻俊俏,英爽挺拔,脸上不笑时也彷佛带着三分笑意。
  能够和他在一起,是蝶衣感到最偷快的事。
  况且,她父亲也不反对他们之间的往来,而且还好像不断的在暗中加以鼓励。
  “一登,多谢你送给我的鲜花。”蝶衣挽着他的手,声一音柔美动人。
  胡一登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一下,道:“和你爹的礼物相比,我这份生日礼物就显得太不成敬意了。”
  蝶衣微微一笑:“不要跟我爸爸比较,他有他的一面,你有你的一套。”
  胡一登道:“但我可以保证,你下一辆新车子,一定会由我送出。”
  蝶衣讶然地望着他:“你为甚么也要送我一辆汽车?”
  胡一登悠然地说:“只要你喜欢,就算是要一艘豪华大洋船,我也不能让你失望。”
  “不!我不要大洋船。”蝶衣噘着嘴说:“我只要一艘小艇就够了。”
  “小艇?”
  蝶衣说:“嗯,艇上只能载两个人的那一种。”
  “这两个人就是我和你?”
  “是的,我们如今若身在西子湖上泛舟漫游,那该多好!”
  “你到过杭州了?”
  “一次。”
  “多久以前的事?”
  “十年前啦,”蝶衣思索着,忽然又摇头:“不是十年,是十一年前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你呢?”
  “我?”胡一登微笑道:“我当然比你大得多了。”
  “大得了多少?”
  “二百九十七天。”
  “哈,还不到一岁!”蝶衣立刻抢着说,
  “你还没听清楚,”胡一登盯着她娇娆可人的脸,“我是说二百九十七天另两年。”
  “嘎!那有这样计算法的?”蝶衣在他的肩膊上捶了一下。
  胡一登叫了一声:“你再打疼我,我就把车子停下来!”
  但蝶衣又一拳打了过去,而且这一拳打得更重。
  胡一登果然立刻把汽车停下来。
  蝶衣一怔,还以为他真的给自己打得生气了,只好“嘎”的一声,说:“我不再虐待司机啦,请你继续驾驶。”
  胡一登瞪着她:“已到你家啦,还要把车子驶到甚么地方去?”
  蝶衣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四周,果然已经回到严家了。
  “小姐,老爷子已等你很久啦!”立刻有个穿着白衣黑裤的仆人迎了上来,急不及待地打开车门。
  蝶衣嫣然一笑,对胡一登说:“今天晚上,你甚么时候才到?”
  胡一登笑了笑,说道:“准时八点怎样?”
  蝶衣说:“生日舞会八点就已开始了,你能不能早点来?”
  胡一登道:“我现在才回家,又要沐浴换衣服,八点已差不多了。”
  蝶衣有点不高兴,但胡一登向她装了一个鬼脸,她却又立刻忍俊不禁了。
  “小胡,你现在就来。”忽然间,一个两鬓灰白的人从门内走了出来,两眼直视着胡一登。
  在严家,只有一个人称呼胡一登为“小胡”。
  这人就是蝶衣的父亲,也是严氏纱厂的董事长严树人!
  XXX
  严树人个子并不高大,但却是个很有威仪的人。
  他很少发笑,甚至在高兴的时候也经常板着脸孔,而且说话总是冷冰冰的,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欠下他钱债没还似的。
  但他却很成功。
  他的事业,直到现在还是不断扩展。
  没有人知道他的野心有多大,但在这两年间,他已并吞了两家中型纱厂,又收购了一间实力异常雄厚的银行。
  有人甚至说,他在上海也有不少生意,但他却一直都不承认。
  他说:“只要能够在天津站得住脚,我已很满足了。”
  他又说:“上海不适合严某,它太繁闹,也太复杂。”
  无论他说甚么,人家就只好听着。
  他不喜欢别人反驳他的意见和说话。
  他承认自己是个独裁者,无论成功或失败,他都喜欢采取独断独行,唯我独尊的方式来行事。
  唯一可以令这位严董事长展颜欢笑的人,就只有蝶衣。
  蝶衣是他唯一的女儿。
  他没有儿子。
  XXX
  胡一登跟着严树人走,蝶衣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
  严树人忽然转过头,两眼直视着蝶衣:“今天玩得高兴不高兴?”
  蝶衣立刻拉着胡一登的手,说:“我们玩得很愉快。”
  严树人道:“你们以后还有很多愉快的日子,知道吗?”
  蝶衣的俏脸立刻红了,她立刻垂下了头,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严树人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小胡是属于你的,但爸爸现在要借用一下,你舍得不舍得?”
  蝶衣的脸色更红,那里还能说出半个字?
  她躁了躁脚,一下子就已溜得不知去向。
  胡一登这才望着严树人,道:“严伯伯,是不是我今天不该带着她到外面去游玩?”
  严树人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手势,叫他跟着自己走。
  胡一登只好跟着。
  两分钟后,严树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宽敞的房子。
  这房子里甚么都没有,就只有两张软皮沙发。
  严树人首先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然后才对胡一登说:“小胡,你也坐下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胡一登又只好坐了下来。
  严树人看着他,看了半天才说:“令尊近来怎样了?”
  胡一登吸了口气,道:“他去年开始学习栽花,今年又学养鸟,在早一阵子学习怎样绘画西方油画。”
  “油画?”严树人眉头一皱,“绘画油画,是不是要用画笔的?”
  胡一登点点头:“当然需要。”
  严树人道:“他用的画笔重不重?”
  胡一登道:“家父所用的画笔,重量正常,跟西方一般油画大师所用的画笔完全一样。”
  严树人道:“他的银电笔呢?”
  胡一登神渣凝重,慢慢地说:“早已封藏起来,连匣子都已积满了尘垢。”
  严树人叹了口气,道:“你是不该任由它封藏着束诸高阁的。”
  胡一登道:“为甚么?”
  严树人道:“你可知道,令尊当年是个怎样的人物?”
  胡一登的心忽然一阵刺痛,道:“请不要再提当年的事!”
  “为甚么不要提?”严树人的瞳孔陡地收缩,“是不是为了令堂?”
  胡一登的睑色苍白如雪:“严伯伯,我要告辞了……”说着,从沙发里一挺胸膛,站直了身子。
  “坐下!”严树人的声音很平静,但这两个字仍然是一项命令。
  他似乎天生下来就是个发号施令的领袖人物。
  胡一登咬了咬牙,终于又再坐了。
  严树人凝视着他,良久才缓缓地接道:“想当年,黑白两道上的好汉,谁没听过‘银电笔王’胡任飞的名号,当然,咱们也一定忘不了‘金索三娘’谭琼琼的风姿!”
  胡一登脸色灰白,喃喃地说道:“但我娘死了,她是给老斧头的手下围攻而死的。”
  严树人道:“当年,你爹娘最大的敌人,就是心狠手辣兼且老奸巨滑的老斧头,十二年前在上海霞飞路的大火并,你娘虽然死了,但却也不是白白死掉的。”
  胡一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那一战我娘虽然死了,但老斧头那一方伤亡更加惨重。”
  严树人道:“老斧头之败,败在自信心太强,他以为从日本聘请了四个空手道高手回来,就一定可以把‘笔王索后’两夫妇一齐置诸死地!”
  胡一登道:“但老斧头却疏忽了我爹娘的朋友。”
  严树人道:“当时,你爹娘和手下的八铁卫,的确陷入了险境,但他们有不少肝胆相照的朋友,闻讯都纷纷赶往震飞路,要为这对夫妇助拳。”
  胡一登说道:“严伯伯也是其中的一人。”
  严树人摇摇头,说道:“虽然当年我也曾经赶往霞飞路,但却不能算是助拳的人。”
  胡一登道:“为甚么不算?”
  严树人街:“我知道得太迟,所以也去得太迟。”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我赶往霞飞路的时候,血战已停,死的已死,伤的也已给同伴抬走了。”
  胡一登道:“但这并不是你的错,更不能说你不够朋友。”
  严树人笑了笑,但笑容中却带着讽刺的味道。
  他讽刺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说:“我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佩服过一个人,但只有你父亲例外。”
  胡一登看着严树人,眼睛彷佛有点红了。
  但严树人接着又道:“但我所佩服的,是十二年前的胡任飞,是霞飞路一战之前的银电笔王!”
  胡一登道:“现在呢?”
  “现在?”严树人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我也许只能从你的脸上,才能看见你父亲当年的影子。”
  胡一登摇摇头,道:“不,我比不上爸爸。”
  严树人道:“你也不要和令尊相比,他有他的一套,而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一套本领。”
  胡一登默然片刻,道:“严伯伯,你今天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要和我谈这些事?”
  严树人道:“话已差不多了,但却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胡一登道:“请严伯伯嘱咐。”
  严树人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笺,说道:“把它送到令尊手里,然后告诉他八个字。”
  “八个字?”
  “不错,这八个字就是:‘明日黎明,老地方见。’”
  “我会记住了。”
  “很好,很好,”严树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你现在马上就回去办妥这件事,然后在八点钟之前赶回来,记着不要让蝶衣等得太久了。”
  胡一登缓缓地点了点头,把信笺小心地收藏好,然后就告别离去。
  他虽然知道这封信一定很重要,但重要到怎样的地步,他还是无从猜想的。
  他所知道的一切,毕竟还是太少太少了……
  XXX
  八点正,蝶衣的生日舞会宣告开始。
  在悠扬乐韵下,逾百男女来宾纷纷翩翩起舞。
  蝶衣首先接受了一位男士的邀请,跳了一只舞。
  一舞既终,这男士赞了她一声:“你很美丽。”
  蝶衣很礼貌地回答:“你也是个风采迷人的年轻绅士。”
  男士微微一笑:“我若在明年今日向你求婚,你会不会答应?”
  蝶衣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男士道:“假如就在今天呢?”
  蝶衣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说:“我不喜欢‘假如’这两个字,它太模棱两可,不切实际。”
  男士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我今天是有点心神恍惚了。”
  “一登,你不舒服?”
  “没事,我现在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好。”
  这男士就是胡一登,心神恍惚的胡一登。
  XXX
  翌日,“老地方”在旭日斜照下显得充满了朝气。
  这里是一座农场,农场的主人姓胡,叫胡海。
  胡海身材矮小,唇上蓄着一撮短须,走路的时候左侧右拐,你若认为这种姿势不是滑稽,那么就是可怜。
  胡海又矮又小又瘦弱,做事的魄力很差,人人都在背后叫他做“胡无用”。
  但这个“胡无用”却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堂兄——胡任飞。
  可是,又有人说:“胡任飞叱咤风云的年代早已过去,而且,现在连胡任飞也可算是一个‘无用之人’。”
  幸好胡海并不介意,而胡任飞更彷佛已变成了聋子。
  笑也好,骂也好,胡任飞却是一概不理,这十二年以来,他的生活过得极之正常。
  但对他这种人来说,生活过得越正常,就越有可能爆发极不正常的变故。
  十二年过去了,但胡任飞的噩梦彷佛仍然未醒。
  十二年前,他在上海。
  时至今日,胡任飞这三个字纵使还有不少人记挂着,但是昔日雄风似已再难复睹。
  胡海一向很崇拜胡任飞,也很相信胡任飞。
  胡任飞也同样相信胡海,而且经常在胡海的农场里喝酒、下棋、绘画、奏琴。
  严树人也曾经是这农场的常客,所以,这农场就是他和胡任飞的“老地方”。
  老地方还是没有改变,它还是像从前一样宁静。
  严树人终于见到了胡任飞。
  这一天,胡任飞的精神看来并不怎样好,而且还不时在咳嗽。
  “老啦,不中用啦。”他自己捶着自己的背脊,不住的摇头叹气。
  严树人望着他,过了很久才说:“还记得老屈吗?”
  “你是说屈青湖?”
  “当然是屈青湖,屈老大。”
  “他很能干,也很精明,”胡任飞缓缓道:“当年,老斧头就算闯得过我这一关,只怕到头来还是不免败在屈老大的手里。”
  严树人道:“但屈老大现在也已栽倒了。”
  胡任飞一怔,脸上的神情显得很意外:“你说甚么?屈青湖已栽倒了?”
  严树人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胡任飞咳嗽了两声,才道:“是谁把他打垮下去的?”
  严树人道:“是两个人。”
  “两个人?这两个人是谁?”
  “第一个是吕万鸿,另外一个是安宝棠。”
  “是吕三爷?还有安小子?”
  “当年的安小子,现在已经是赌场的大总管了,而且一直都得到屈老大的信任呢。”
  “但他毕竟还是反了!”
  “反了!反了!真的反了!”严树人目光一寒,道:“但这不能怪安宝棠,要怪,就只好怪屈老大一直都不了解这个小安子。”
  胡任飞又咳嗽一声:“你呢?你了解小安子这个人吗?”
  严树人道:“现在了解。”
  “但在此之前义怎样?”
  “只知道他终非池中之物,”严树人缓缓道:“但却也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勇气背叛屈老大。”
  胡任飞说道:“这样说来,你也和老屈一样,完全没有认识清楚安宝棠的为人了。”
  严树人道:“我可以对安宝棠这个人一无所知,但屈老大就绝对不能。”
  胡任飞端起了一杯已冰冷的岩茶,轻轻呷了一口,道:“你说的不错,安宝棠是屈老大的手下,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位亲信份子,屈老大若不认识清楚他的为人,那是十分危险的。”
  严树人道:“危险得有如有一桶炸药放在自己的床底下。”
  胡任飞凝视着杯里的茶,道:“这茶太浓。”
  严树人道:“太浓的茶是苦涩的。”
  胡任飞道:“但现在老屈更苦。”
  严树人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胡任飞说道:“但是他本来已经成为黑道中的人上人,现在却是从高处摔了下来。”
  严树人道:“不错,所以他这一次吃苦,已和初出道吃苦的时候大有分别。”
  胡任飞道:“一个人若能挨得苦尽甘来,那是很好的,但这一次,屈老大只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严树人道:“但我知道,仍然有人对他存有一点点的希望。”
  胡任飞目光一闪:“是甚么人?”
  严树人道:“屈老大手下的残余份子,例如詹西雄、陆九方和焦无锡等等。”
  胡任飞道:“安宝棠既已反叛了屈老大,这些人又还能起得了甚么作用?”
  严树人道:“现在没有人知道这局势会演变成怎样,但这三个人在上海以外还有不少兄弟,他们若纠集力量为屈老大报仇,安宝棠还是不能高枕无忧的。”
  胡任飞奇怪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说出了两个字:“你呢?”
  严树人好像有点不懂:“我?我怎么了?”
  胡任飞道:“你不打算为屈老大出头吗?”
  严树人忽然冷冷一笑,道:“我为甚么要为他出头?”
  胡任飞道:“因为他是你的老大。”
  严树人道:“但吕万鸿又怎样?他岂非也是我的兄弟吗?”
  胡任飞道:“但现在是吕三爷侵犯了屈老大,你怎能不站出来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严树人沉思片刻,忽然一笑道:“不错,就是应该站出来为屈老大主持公道的,但吕万鸿在上海已经成势,我若贸贸然从天津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了?”
  胡任飞道:“你认为吕三爷会连你也一口吃掉?”
  严树人道:“他连狮子都可以吞掉,为甚么不能吞掉一只豺狼?”
  胡任飞道:“但你不是豺狼,是只孤狸。”
  严树人干笑一声:“这又有甚么分别了?”
  胡任飞道:“要吞掉一只狮子,远比吞掉一只狐狸更加容易。”
  严树人道:“但你必需相信,我纵然是一条狡猾的狐狸,却决不出卖朋友。”
  胡任飞道:“这个我知道。”
  严树人道:“可是,屈老大实在令人失望。”
  胡任飞道:“何以见得?”
  严树人道:“他专横残酷,而且一直都没有把我和吕万鸿当作兄弟看待。”
  胡任飞道:“是不是他太重视自己的生意?”
  严树人道:“我承认,他的生意做得很大,无论是合法的和不合法的都是那么声势浩大,但这并不能构成任何理由,须知义气和事业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胡任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完全明白。”
  严树人说道:“你一直都很明白我的为人,正因为这样,我今天非要约见你不可。”
  胡任飞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想重回上海?”
  严树人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很想,但我一直没有这样做。”
  胡任飞道:“是为了屈青湖?”
  严树人道:“除了他,上海又还有谁可以令我感到忌惮?”
  “但他现在已栽倒了,昔日的雄狮已变成了一条狗,”胡任飞又呷了一口茶,才道:“这杯茶虽然苦,但做落水狗的滋味,只怕更苦千百倍。”
  严树人道:“你以为我这次回上海,是要打这条落水狗吗?”
  胡任飞道:“当然不是。”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落寞:“打落水狗的人,不但是个懦夫,而且还是个笨蛋。”
  严树人微微一笑,道:“依你之见又该怎样?”
  胡任飞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是个不成气候的人,你何必还来问我?”
  严树人说道:“但在我的眼睛里,你是当年的胡任飞,还是叱咤风云的银电笔王。”
  胡任飞摇摇头,道:“时代不同了,就算我的银电笔还是和从前一般厉害,也敌不过一颗子弾。”
  严树人道:“手枪这种武器,现在还没有多少人可以拥有。”
  胡任飞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拥有手枪,最少,在你的抽屉里面,就有一柄。”
  严树人摇摇头,道:“我的抽屉现在没有手枪。”
  胡任飞淡淡道:“那么,就算是我弄错好了。”
  严树人道:“但你也没有弄错,因为我的抽屉本来是有枪的,只不过现在我已把它带在身上。”
  胡任飞又喝了一口茶,道:“手枪是一种杀伤力异常强大的武器,你带着它,总比赤手空拳外出安全。”
  严树人道:“今天我带着手枪出来,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胡任飞“唔”了一声,道:“在天津,本来就没有谁敢动你一根毫发。”
  严树人道:“在上海,人们也是这样对屈老大说的,但是他现在的下场又怎样了?”
  胡任飞说道:“屈老大和你并不一样,他就算比你更厉害,却比不上你那样稳建。”
  “稳健?”
  “不错,一个人要成功,也许并不困难,但若想把成功一直保持下去,就一定要采取最稳健的方式干下去。”
  “你认为屈老大的作风有问题?”
  胡任飞道:“在开山劈石的阶段里,他无疑是十分成功的,当然,除了手段厉害,精明凶狠之外,运气不错也是原因之一。”
  严树人气了点头,道:“不错,当年若不是老斧头正在全心全力来对付你,他也不会冒起得这么容易。”
  胡任飞道:“但在成功之后,他还不断的在冒险。”
  “那是因为他要得到更大的成功。”
  “每个人都有野心,问题是大小的程度怎样,”胡任飞说道:“野心也许是个怪物,它可以呑掉别人,但也可以吞掉自己。”
  严树人道:“我又怎样?”
  胡任飞道:“你当然也很有野心,否则也不会成为天津最成功的大商家。”
  严树人道:“若照你这么说,我和屈老大也是差不多的了?”
  胡任飞道:“你们两人有不少雷同之处,也有许多很大的分别。”
  严树人道:“你是说,我比屈老大更可怕?”
  胡任飞道:“不错,因为你不会随便冒险,所以也就不会轻易遭遇到失败的命运。”
  他略停了一下,又道:“一个不会失败的人,对于他的敌人来说,当然是极其可怕的。”
  严树人道:“但你不是我的敌人,我们是朋友,而且永远都是。”
  胡任飞忽然微微一笑,道:“我们还有没有别的关系?”
  严树人道:“将来会有。”
  胡任飞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儿女呢?”
  严树人点点头,追:“不错,你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将会结成夫妇,那时候,我们就不单是朋友,也是亲戚。”
  胡任飞说道:“一登配得上你的女儿吗?”
  严树人适:“不配。”
  胡任飞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感到意外的样子。
  他微微一笑,道:“一登的确配不上蝶衣,他现在连一间银行都买不起。”
  严树人道:“但现在配不上,并不等于永远都不配娶我的女儿。”
  胡任飞道:“你看得起他?”
  严树人道:“我若看不起他,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个死人。”
  胡任飞叹了口气,道:“不错,倘若你不高兴这小伙子,而他又不断缠着蝶衣的话,你一定早已把他杀了。”
  严树人道:“但无论怎样,我还是不会杀一登的。”
  胡任飞道:“为了我们是朋友?”
  严树人点点头,道:“只要是属于你的一切,我绝不会加以伤害。”
  胡任飞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所拥有的,本已不多。”
  严树人道:“但你还可以东山复出,卷土重来。”
  胡任飞的呼吸忽然停顿。
  过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说:“凭甚么?就凭那一支已封满了尘垢的银电笔?”
  严树人道:“不错。”
  胡任飞道:“这已足够了?”
  “不够,但可以补救。”
  “用甚么来补救?”
  “用这个。”
  严树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掌中已多出了一柄手枪。
  枪管是直指着胡任飞的。
  XXX
  杯里已没有茶,枪瞠内却装满子弹。
  绝大多数人在枪管下都会显得震怀,显得恐惧,但胡任飞却似乎是另一种人。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手枪是可以杀人的。
  他提起了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满满的一杯。然后,他又把杯子端起,慢慢地喝茶,等到茶已喝光之后,才把手向前一伸:“这就是你的手枪?”
  严树人道:“你怎不问我,是不是想开枪杀人?”
  胡任飞道:“你会开枪杀人,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但却绝不会杀我。”
  严树人道:“哦?你真的对我这样信任?”
  胡任飞道:“我不知道,但你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拣这个时候。”
  严树人道:“为甚么?”
  胡任飞道:“因现在我们是朋友。”
  严树人道:“将来也不会改变,而且还会成为亲戚。”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就把手枪放在胡任飞掌里。
  胡任飞把玩着手枪,道:“你把这东西送给我?”
  严树人道:“宝剑赠烈士,我决不会把有用的东西送给一个无用的人。”
  胡任飞道:“你还有多少柄这样的手枪?”
  严树人道:“两柄。”
  胡任飞道:“像你那样身份的人,有两柄手枪并不算多。”
  严树人说道:“但我不想做双枪将,所以还有一柄手枪,我打算送给另外一个人。”
  胡任飞道:“这人是谁?”
  严固人道:“我的未来女婿,你的儿子。”
  胡任飞道:“他用不着这种武器。”
  严树人道:“谁说用不着?”
  胡任飞道:“他还年轻,既不会害人,也不会有人想害他。”
  严树人冷冷一笑,道:“你错了,我把另外一柄枪送给他,是因为他也要到上海去。”
  胡任飞问道:“他为甚么也要到上海去?”
  严树人道:“因为他必需要查清楚一件事。”
  胡任飞吸了一口气:“甚么事这么重要?”
  严树人道:“这件事对他太重要,因为在十二年前,有人陷害你们,而这个人,现时正在上海这个都市里。”
  胡任飞的睑突然一片苍白,而且还抽搐得很厉害。
  刚才,严树人用枪管指着他的脸,他还是若无其事似的。
  但这几句短短的说话,却似是有几颗子弹同时射进他的心坎里。
  他脸色如雪,声音嘶哑颠抖地说道:“十二年前的你早就知道有人陷害我们?”
  严树人道:“不是早就知道,而是最近才知道。”
  胡任飞道:“这人是谁?”
  严树人道:“我不知道。”
  胡任飞道:“你怎会不知道?你若不知道,又怎知有人陷害我们?”
  严树人说道:“知道有人陷害你们,和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根本就是两件事。”
  胡任飞咳嗽一下,道:“消息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严树人道:“老棍子。”
  “老棍子?”胡任飞目光倏地大亮:“是老斧头的同门师兄?”
  “不错,但这两师兄弟历来不和。”
  “听说老斧头的妻子,曾经是老棍子的未婚妻。”
  “的确如此。”
  “这等纠葛,局外人最难明白。”
  “但我们也不必根究此事,最重要的是老棍子心里所知道的秘密。”严树人沉声道:“十二年前,老斧头和老棍子,虽然早已貌合神离,但是却还是经常混在一起,所以老棍子知道的一切,实在不可漠视。”
  胡任飞默然半晌,道:“老棍子现在怎样了?”
  严树人道:“潦倒不堪,而且害害了一场大病。”
  胡任飞道:“我要见他。”
  严树人道:“你要见他,必需前往上海,不但你要去,一登也要去!”
  胡任飞连连点着头,咬牙道:“他当然也要去,他若不去,我一枪轰碎他的脑袋!”
  严树人道:“当年霞飞路一战的事,固然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而你们胡氏父子,也该到了大振雄风,再度扬威上海的时候。”
  “扬威上海?”胡任飞一笑,笑得有点苦涩。
  严树人道:“你还是胡任飞,还是不可一世的银电笔王,你虽然已沉寂了十二年,但只要再回到上海,就会知道人们还是没有把你忘掉。”
  胡任飞沉默下来。
  他又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但这时候,他的手已不再稳定。
  茶只斟了半杯,但最少有另一半茶泻出了杯子之外。
  “上海!上海滩!”他忽然用手把杯子捏碎,“胡任飞又再回来了!”

  第四章 最后的一个男人
  圆桶已装满了粪溺,破烂的席子已变得更加破烂。囚室里充满着阵阵臭气、发霉气,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住人的地方。
  但屈老大却已“住”在这里十天了。
  他以前也曾经来过这里,也知道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十天以至十个月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但以前被关在这里的是别人,并不是他自己。
  同样一件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和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有极大分别的。
  现在,屈老大才深切地领略到这种滋味,这种分别。
  十天了,他还要关在这里多久?
  XXX
  屈老大的房子,已变成了吕三爷的房于。
  从前屈老大最喜欢坐的一张摇椅,现在已成为吕三爷用来杀人的武器,他派人把摇椅拆开,然后把木料削成尖头小棍。
  摇椅是用上好桃木造成的,木质十分坚实。
  用这种木料造尖头棍子,绝对可以杀人。
  第一个死在这种尖头棍子下的人,是个崩唇大汉。
  这崩唇大汉不但嘴唇崩了一块,背上也少了一块肉。
  这块肉是他为屈老大打江山时不见了的。
  这大汉姓詹,叫詹西雄,绰号“血肉将军”。
  用“血肉将军”这四个字来形容詹西雄,是最贴切不过的,因为他的确曾经做个将军,伙头大将军。
  但这个伙头大将军最大的本领并不是烧饭煮菜,而是挥拳打架,舞刀杀人。
  他对屈老大的确是忠心耿耿的,因为屈老大把他从厨房里带出来,给他买房子,又为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做老婆。
  虽然,后来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终于还是挟带私逃,逃得无影无踪,但詹西雄还是对屈老大绝对效忠。
  屈老大这次栽倒,别的手下还能尽量忍住,但这个血肉将军却不能。
  他终于在屈老大被囚禁的第八天晚上,潜入屈家。
  但这时候,屈家变成吕家,从前詹西雄可以大模大样直辟直进,但这一次他行动却不得不鬼鬼祟祟。
  他终于潜入大厅,他看见吕万鸿正坐在一张四平八稳的狼皮大椅上。
  他当然没有忘记,这地方本来是应该放着一张摇椅的,但这时候摇椅不见了,屈老大也不见了。
  他只着见吕万鸿得意洋洋地坐在那里,怀中还拥抱着一个女人。
  厅里混合着几种奇特的味道,其中包括了烟、酒、烧酱鸭、炸腰果、脂粉和香水的气味。
  当詹西雄潜入这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像块粗糙的石头。
  石头是没有感情的,它不会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但当詹西雄看见吕万鸿身边那个女人之后,石头一般的脸孔忽然就变了。
  他变得像是一条豹,极愤怒极愤怒的豹。
  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看见清婉。
  清婉就是他的妻子。
  虽然这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早已挟带私逃,但对詹西雄来说,她仍然是詹太太!
  詹太太竟然会在此时此地投进吕万鸿的怀里,这种震撼力简直比杀了詹西雄还更厉害。
  詹西雄立刻发出了怒吼,早已准备好的两柄屠刀同时出手。
  盛怒中的血肉将军,就算是赤手空宁,也已比一条豹子还更危险。
  何况他手里还有两柄沉重而锋利的屠刀?
  在那一霎眼间,吕万鸿的眼色不由变了。
  他定力再好,也难免给这个存心前来拼命的人所震慑住。
  但他很快就松了这一口气。
  因为他早有安排,因为他早就知道詹西雄会潜进来行刺自己。
  他甚至暗中嘱咐手下,不要在外面拦截詹西雄,他要这个血肉将军进厅,然后亲眼目睹詹西雄怎样死!
  XXX
  詹西雄挥舞双刀怒扑而来的声势,极其吓人。
  但却吓不到四个早已潜伏在沙发背后的杀手。
  这四个杀手,是吕万鸿花了一大笔钱,特地从两广雇请到上海的。
  这四个杀手,其中三个来自广西,另一个来自广东。
  在上海,这四个人没有名字。
  从广西来的三人,分别是第一号、第二号和第三号。
  但武功最高的一个,却是从广东来的第四号。
  詹西雄虽然凶猛,而且又是抱着拼命的决心杀入大厅,但既有两广四杀手埋伏于此,他又怎能如愿以偿?
  他还没有扑近吕万鸿,就已给一支尖头木棍剌入了胸膛。
  他大吼挥刀,乱劈廿四。
  但结果,又有一支尖头木棍戳入了他的咽喉。
  詹西雄死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重蹈覆辙。
  但到了这一天,却有一个妇人求见吕万鸿。
  吕万鸿立刻接见,而且马上嘱咐厨子做了几道精美的小菜加以款待。
  这妇人姓朱,名字是杏嫦。
  XXX
  朱杏嫦早已经是屈太太。
  但这个屈太太,近年已经很少和屈老大住在一起。
  她在上海二十里外有一幢很幽雅的房子,而且房子隔邻就是庵堂。
  她近来喜欢敲经念佛,就只差在没有真的削发为尼,出家去也。
  若在从前,屈老大必然会气得暴跳如雷,绝不容许她这样做。
  但近来他对这个妻子的兴趣已不大,就算她真的去当尼姑,他也绝不在乎。
  吕万鸿却早已知道,朱杏嫦一定会来找自己。
  屈老大毕竟仍然是她的丈夫,只要屈老大落在自己手里,她无论如何还是要来的。
  何况这地方本来就是她的家?
  朱杏嫦虽然年纪不轻了,但在吕万鸿眼中,她仍然像从前一样迷人。
  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有吸引力,尤其是女人。
  朱杏嫦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从前好看,现在也是一样。
  现在,她喜戏吃的小菜,都已摆在桌上。
  吕万鸿又为她斟了一杯白兰地。“这是法国陈年名硬,在上海最多还只有五瓶。”
  朱杏嫦静静地坐著,过了一会才说:“三爷,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吃喝。”
  吕万鸿举起了杯子,道:“不管你这次来是为了甚么事,都请先喝了这一杯再说。”
  朱杏嫦道:“我若不喝呢?”
  吕万鸿道:“你若想早一些看见屈老大,就请早一点喝。”
  朱杏嫦道:“我不想见他,只想求你一件事。”
  吕万鸿道:“你想我把他放了?”
  朱杏嫦点点头道:“不错,他无论曾经做过甚么错事,他总算是我的丈夫。”
  吕万鸿道:“所以就算屈老大经常跟别的女人厮混,你还是原谅了他。”
  朱杏嫦的神情一阵黯然:“男人就算三妻四妾,也是司空惯见的事,我又何必如此执着?”
  吕万鸿冷冷一笑:“你既不执着,为甚么却要避开他?天天在庵堂里敲经念佛呢?”
  朱杏嫦的脸色又变了,吕万鸿的说话,就像是一根又一根的针,全都刺到她的心里。她的脸已发白,两眼却在发红。
  她只能说:“我们夫妻间的事,你又何必过问?”
  吕万鸿喝了一口酒,忽然长长地吐出口气,道:“屈老大娶的若不是你,就算有人抬着八人花轿把你送到上海,我也绝不过问。”
  朱杏嫦的眼神看来更加吃惊:“是我又怎样?我和别的女人夂有甚么分别?”
  吕万鸿望着她嘿嘿一笑,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右腕:“在屈老大的眼里,你和别的女人是一样的,所以他虽然占有了你,但他仍然不满足,仍然像从前一样淫邪如狗!”
  “够了!够了!我不要再听下去!”朱杏嫦咬着牙,开始作出了反抗:“我丈夫是人也好,是狗也好,你管不着!”
  吕万鸿目中杀机倏现:“谁说我管不着你这个狗丈夫,他已给我关起来,我可叫他半死不活,也可让他死多活少!”
  朱杏嫦用力挣脱开他的手,叫道:“我知道你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就杀了他,但这算是英雄本色吗?”
  吕万鸿哈哈一笑,道:“到了我这把年纪,还想做甚么英雄?”
  朱杏嫦深深地吸一口气:“光棍眼里不揉砂子,你到底想怎样?”
  吕万鸿直瞪着她,过了很久才说出了一句话:“我要你嫁给我!”
  “荒谬顶透!”朱杏嫦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我是老大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我是你的嫂子!”
  “放屁!”吕万鸿突然把桌子一脚踢翻,怒声道:“你本来是属于我的,但屈老大横刀夺爱,恃势凌人,这口气我已憋了很久很久!”
  朱杏嫦道:“你能否理智一点?凭你现在的财势,要找好的女人,简直易如拾芥!”
  “在我眼里,你就是全上海最好的女人,”吕万鸿的呼吸渐急促,瞳孔里散发出未的光芒彷如野兽:“你不但是全上海最好的,也是全世界好的女人!”
  “你醉了!”朱杏嫦昂起了头,颤声道:“我现在已差不多是个老太婆!”
  “我只喝了一小杯白兰地,又怎会醉呢?”吕万鸿直视着她,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无论你有甚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朱杏嫦用力摇头:“这是不可能的,我丈夫仍然活着!”
  “只要你答应,他马上便可以滚进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不!你若杀了老屈我马上自尽!”
  “不要自尽!不要自尽!”吕万鸿立刻抓住她两肩,“你还年轻,以后还有一大段美丽的日子。”
  朱杏嫦盯着他的脸:“你真的这样痛恨老屈?”
  吕万鸿道:“是他逼我到上海的!”
  “他怎样过你?”
  “他叫屈枫,还有一个叫韩澈的小子,打断了少瀚的两条腿!”
  “少瀚是你儿子的名字?”朱杏嫦吃惊地问。
  “不错,他是个乖儿子,也是个与世无争的读书郎。”
  “但我曾经听人说过,令郎恃着你的权势,在蜻蜓镇一带横行无忌!”
  “这是谣言,是恶意诽谤!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吕万鸿脸色一沉。
  朱杏嫦吸了一口气,说殖:“但好端端的,枫儿为甚么会跑到蜻蜒镇去伤害少瀚?”
  “这一定是屈老大的主意。”
  “不!他也没有理由会叫枫儿去干这种事!”
  “枫儿枫儿!他是你生下来的吗?”
  “虽然枫儿是我丈夫前妻所生的,但也同样是我的儿子!”
  “你没有儿子,你可知道屈老大怎样对别人说?”
  “他……他怎样说?”朱杏嫦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甚。
  “屈老大曾经对詹西雄说:“这婆娘不生孩子,也不生蛋,只会放他娘的母狗屁!”
  “他怎会这样说?他……他怎会这样说?”朱杏嫦两眼更红,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吕万鸿冷冷一笑道:“他还没有死,你若有兴趣可以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不,我早已说过不要见他,”朱杏嫦已哭得有如泪人儿,“他是个狗,我也是个母狗!”
  “胡说!你是全上海最好的!”吕万鸿忽然把她抱紧,沉声说:“不但是全上海最好的,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朱杏嫦满脸泪水的看看他,说:“你不能这样,我会害了你。”
  吕万鸿道:“我不怕,也永不会后悔,这世间上想害我的人太多了,与其给别人害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朱杏嫦讶然地盯着吕万鸿:“你真的有点疯了!”
  “不是有点疯了,而是完全疯了!”
  吕万鸿的声音和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怪异,“我是为你而疯的,我早就想来上海,把你远远带走。”
  朱杏嫦凄然一笑:“但我现在还在上海。”
  吕万鸿道:“你若欢喜留在上海,我一定不走,但你若要奔上月亮,我也一定偷在后面跟着。”
  朱杏嫦凝视着他,一张本已很忧郁的脸忽然在发光,甚至连眼睛也在发光。
  吕万鸿又诚挚的说:“我们也许的确都已不再年轻了,但爱情并不是少年男女才能拥有的,就算我们真的成了老头子老太婆,也同样可以相亲相爱!”
  朱杏嫦忽然感到很困恼,她彷佛已跌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而且现在仍然不断直跌下去。
  吕万鸿看着她这张充满困恼的脸,终于忍不住用力吻了她一下。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半点反应。
  吕万鸿忽然感到兴奋,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他一直渴望着可以得到的。
  现在,他若要占有她,实在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他突然扯开了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肌肤仍然嫩滑雪白,就像是十八岁的少女一样。但,她已成熟有如正在盛放中的玫魂。
  玫瑰不但美丽,而且高贵。
  朱杏嫦就是吕万鸿心目中最高贵的女人。
  XXX
  晚风从窗外吹来,奇寒澈骨。
  吕万鸿赤裸裸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他本来正在梦中,忽然就给这阵寒风吹醒了。
  他迅速伸手,一抓就抓住了轻细柔滑而且还很温暖的丝棉被。
  他又再伸手,又再抓了一条比被子更柔滑的手臂。
  这是朱杏嫦的手臂,她也是赤裸裸的。
  吕万鸿多年以来的梦想,现在已变成事实。
  房子里的灯光十分柔和,但吹进来的风却太冷。
  太冷的风使吕万鸿感到不舒服,他现在需要的是温暖,是热情。
  他匆匆起床,把窗子关掉。
  他忽然想起,当他在上床之前,自己曾经亲手把每一道窗子都紧紧关闭着。
  外面的风就算再大,也无法把关闭得如此紧密的窗子吹开。
  于是,他明白了一件事:窗子是朱杏嫦打开的。
  但他却又不明白,她为甚么要在这种天气里把窗子打开?
  他决定要向朱杏嫦问个明白。
  XXX
  朱杏嫦眉睫很美,鼻梁高挺而秀气。
  她现在没有流泪,但脸上却依稀带着已干透的泪痕。
  也许,连她自己中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为谁而流的。
  看见这张脸庞,吕万鸿忽然感到一半歉疚,却又有另一半的自豪。
  虽然冬天已来了,但他却有如活在春天里。
  “杏嫦,你怎不看看我?”吕万鸿轻轻地在她的耳边说:“我们现在不是已劲共同在一起吗?”
  她终于看着他,而且一对眼睛睁得很大。
  “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但这是罪孽,这是不可以原谅的……”
  “傻话!”吕万鸿轻抚着她的脸,“窗子是你打开的?”
  她轻轻地点了然头:“是我打开的,因为我很冷。”
  吕万鸿听得呆了半晌:“既然很冷,为甚么还要打开窗子?”
  她说:“我的身体不冷,但心却冷透了。”
  吕万鸿微微一笑:“不要老是胡思乱想,我们以后还有很长远的日子,你必须坚强起来,我保证,我永远也不会欺负你,更不会像屈老大那样——”
  “不要提他,”朱杏嫦忽然又掉了眼泪,“虽然我从来也没有真正喜欢过他,但他毕竟还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吕万鸿淡淡一笑:“我能够成为你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已感到很满足。”
  朱杏嫦忽然苦笑:“你错了,你并不是第二个。”
  吕万鸿一怔,在霎眼间连呼吸也停顿下来,彷佛胸前重重地挨了一拳。
  “你在说谎!”他终于迸出了这三个字。
  “到了这时候,我为甚么还要说谎?”朱杏嫦凄然道:“在屈老大和你之间,我还有别的男人。”
  “别的男人?”吕万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到满嘴又酸又苦,“他……他是谁?”
  “你问错了,”朱杏嫦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缓缓地说道:“你应该问:‘他们是谁?’”
  “他们?”吕万鸿彷佛又再挨了几拳,眼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会这样的?”
  朱杏嫦的声音却很平静,说道:“屈老大能够在这里站得住脚,而且一站就站了十几年,你以为我完全没有出过一分力量吗?”
  吕万鸿急问道:“你……你出了甚么力?”
  朱杏嫦道:“我虽然没有很高明的交际手腕,但在某些交际应酬的场合里,我仍然是备受人们瞩目的一个。”
  吕万鸿渐渐明白了,他想说话,但舌头却彷佛已打了个结。
  朱杏嫦又缓缓接道:“当然,我在一般人的眼里,是高不可攀的,但有些身份特殊的人,例如一些外国的领事,警备厅的高级长官,又例如某些洋鬼子大亨等等……他们不是有财有势,就是地位特殊,无论间接或者是直接,都可以影响屈老大的事业,所以,我实在不能不应酬应酬他们……”
  “在床上应酬?”吕万鸿额上青筋怒凸,震惊得连声音也沙哑了。
  朱杏嫦闭上了眼睛:“是的。”
  吕万鸿愣住了,整个人似已消失了知觉,又似是全身血液都已凝结。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握紧双拳,怒声骂道:“屈青湖,你这个乌龟王八,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朱杏嫦没有反应,好像甚么也没说过,也没听见吕万鸿在骂些甚么。
  吕万鸿怒气冲冲的冲出了门外,大声叫道:“来人哪,给我一柄刀,越锋利越好!”
  很快就有人把刀送上,这人是第四号,一个来自广东的杀手。
  这时候,吕万鸿还是全身赤裸着的。
  但第四号却好像也没察觉到。
  他是个第一流的杀人好手,除了杀人之外,别的事情他绝不理会。
  吕万鸿刚才若是要一只烤鸭,或者是要一个骚媚的女人,他一定绝不会理睬。
  但吕万鸿要的是一柄刀,所以第四号立刻就送上来了。
  从吕万鸿喊叫的声音,他已知道这位三爷为甚么要一柄力。
  因为这喊叫充满了愤怒的杀气,所以第四号敢肯定,吕三爷要刀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就在这一天,吕万鸿赤裸裸地杀入囚室,把屈老大乱砍一顿。
  经过这一顿乱砍之后,屈老大不但死得透透彻彻,甚至还死得面目全非。
  吕万鸿狞笑。
  第四号眼望着他,忽然问道:“斩够未?”
  吕万鸿余怒未息,把刀交给他,说:“再砍!再砍!”
  第四号点点头,道:“好!等我将佢再斩开一碌碌!”
  这位来自广东的杀手,绝不是开玩笑的。
  XXX
  屈老大死了,而且死不全尸,死状极之恐怖。
  吕万鸿愤怒的吼声已渐渐消失,他又再想起了朱杏嫦。
  于是,他回到卧室。
  朱杏嫦仍然躺在床上,她身上盖着被子。
  吕万鸿正要走过去把她从床上拉起,忽然觉得房子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
  他立刻站在一块长方型大镜的面前。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形态。
  他不但全身赤裸,而且全身都是鲜血,甚至连脸孔也是一片血红的。
  吕万鸿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但却从来没有这样疯狂,疯狂得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甚至连野兽也不像。
  “你像个甚么东西了?”他忽然质问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吕万鸿,当然也同样质问着镜外的吕万鸿。
  他忽然怪笑,回头向朱杏嫦说:“我已杀了屈老大,杀了你的丈夫,你高兴不高兴?”
  朱杏嫦没有回答,甚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吕万鸿走上前,倏地把被子拉开,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为甚么不回答我!”
  但他骂到这里,整个人忽然完全呆住了。
  因为他忽然看见,朱杏嫦平坦的小腹,正插着一柄刀子,而且她的手还紧紧地握着刀柄。
  “杏嫦!杏嫦!”吕万鸿的叫骂声已化为恐惧的呼叫。
  朱杏嫦终于睁开了眼睛,凄然地笑了笑:“我现在很好,我很快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你疯了!”吕万鸿道:“我不是真的要骂你,也不会真的介意你从前的事,我……”
  “别浪费时间了,”她喘息着,呻吟地说:“抱我到露台去!”
  “不!露台外面的风很冷!”
  “风越冷越清新,我要吹吹清新的……不要拒绝,这……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吕万鸿看着她,整个人似已完全僵硬了。但他终于还是把她抱起,把她抱到露台外面去。
  风很冷。
  两人的身子也很冷。
  她在他怀里怀然地笑了笑,忽然说:“你是我最后的一个男人。”
  吕万鸿凄然一笑。
  “最后”是一个酸苦的字眼,成为她“最后的男人”更是一点也不值得自豪。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呼吸就已停顿下来……

  第五章 赌国风云黑吃黑
  清晨风更冷。
  在富家巷巷头的小店里,每一个锅子都已烧得沸沸腾腾。
  这小店最著名的不是面,不是肉包子,也不是豆浆,而是价钱。
  它的面本著名,是因为不好吃。
  它的肉包子不著名,同样是因为不好吃,甚至可说是很难下咽。
  至于豆浆,更是不提也罢。
  但这里的价钱却很著名,那是因为它特别便宜,最少也比别的店子便宜一半。
  当然,这种“著名”,只会在穷苦大众的圏子里流传着,只要稍为有点家当的人,就算不要钱也没有人肯来吃喝。
  但对于那些苦哈哈来说,在这里吃喝已经是一种很不错的享受。
  他们可以选择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所以,有得吃总比没有得吃好得多了。
  这不是甚么讽刺,而是现实。
  无论在古往今来,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它不像梦想,可以把人捧上云堆里那么美丽。
  所以又有人说:“美虽的一切,都靠不住。”
  若说到讽刺,富家巷的名字就真是讽刺极了。
  这条巷子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里面总共住了六十九户人家。
  这六十九户人家虽然全都住在这条名为富家的巷子里,但却全都是穷人,甚至是穷人中的穷人。
  所以,它实际上只是一条穷人巷。
  在穷人巷外面经营生意,收费当然越便宜越好。
  因为到这里光顾的人,全部都是穷人,有时候,他们会穷得连一只包子也买不起。
  XXX
  杨秀天本来并不是个穷人,他是一间木材厂的卡车司机,收入相当不错。
  杨秀天身材健硕,健康良好,他在上海无亲无故,只有一个年老多病的师父。
  昨天,他的师父又病了,他花了一笔医药费。
  对于钱财,他是从来都不怎么重视的,师父有病,就算散尽家财,也是一定要把疾病治好为止的。
  可是,医药费实在不轻,他又没有甚么积蓄,再继续下去,情况一定会更加恶劣。
  昨天晩上,他带着所有的金钱,跑到简三虎的赌场里想碰碰运气。
  但他的运气很不好,连这一点钱也输掉了。
  他很难过,难过得想哭,他想哭并不是因为输了这点钱,而是为了师父的坎坷遭遇感到难过。
  他这一辈子,只尊敬三个人,那是他的父母和师父。
  在他的心目中,父母是好人,师父也是一等一的好人。
  但好人的际遇,为甚么反而会比那些恶棍凄惨得多?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
  豆浆冷而不鲜甜,包子的包皮硬得有点像是龟壳。
  杨秀天最喜欢的动物是马,他认为自己就是人类中的一匹马。
  他认为这匹马就算不是千里马,最少也不会像头驴子。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乌龟。
  虽然乌龟象征长寿,但他宁愿做一匹快马。
  可是,他现在无论是乌龟也好,是马也好,他简直连回去见师父的勇气也没有了。
  没有钱,就无法为师父治病,既无法为师父治病,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师父痛苦地病死?
  他所有的钱都已输掉,现在就只能吃这些很难下咽的包子。
  吃包子的账,他还可以勉强应付得来,但医药费呢?
  想到这里,他虽然已饿得发昏,但却连包子也咽不下去。
  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年轻绅士走进小店里,而且就在他面前的一张椅子坐下。
  杨秀天感到奇怪极了,他怔怔地瞧着这人,终于忍不住道:“你看来不穷。”
  这年轻绅士也瞧着他:“阁下也似乎不像个要在这里吃包子的人。”
  杨秀天苦笑了一下,道:“你错了,我的衣着虽然不算太差,但实际上还是个穷人。”
  年轻绅士叫了一笼包子,一碗豆浆,才再目注着他道:“我姓胡,叫一登。”
  杨秀天道:“这名字很好,正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胡一登道:“你的名字也不错。”
  杨秀天一怔:“你知道我是谁?”
  “你姓杨,叫杨秀天是不是?”
  “不错,你到店子不是为了包子,是为了我?”
  “也不是为你,而是为了你师父。”
  “我师父?”杨秀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师父是谁?”
  “老棍子,”胡一登道:“你师父就是老棍子!”
  杨秀天更惊讶了,“你是甚么人?找我们师徒有甚么事?”
  胡一登道:“为他治病。”
  杨秀天点然半晌:“为甚么你要为我师父治病?“
  胡一登道:“因为他是好人,不该早死。”
  杨秀天的眼睛立刻发亮,大声说道:“你说得很对,我师父是应该继续活下去的。’
  胡一登道:“他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杨秀天点点头,道:“好!你快跟我来!”
  胡一登立刻付账,他在桌上放下了一块大洋,然后就跟着杨秀天走了出去。
  XXX
  老棍子住在一间石屋里。
  石屋是很古老很古老的那一种,古老得好像随时都可以塌下来。
  但实际上,这石屋还是很牢固的,倒是病在这屋子里的老棍子,看来似乎很难活得长久了。
  胡一登终于找到了这一个又老又病的人。
  老棍子看了胡一登一眼,便说:“你是秀天的朋友?”
  胡一登和杨秀天局时摇头。
  老棍子躺在床上,咳啾了七八下才能接续着说:“既不是秀天的朋友,又是甚么人?”
  “胡一登。”
  “胡一登?你姓胡?”
  “是的,我姓胡,父亲也姓胡。”
  杨秀天不禁奇怪地看着胡一登,因为他觉得后面这一句说话实在是古怪极了。
  不但古怪,简直多余!
  但老棍子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多余,而且还接着道:“你父亲也姓胡?”
  杨秀天听得快要神经病了。
  他暗暗忖道:“莫不是师父久病之下,有点神智不清了?”
  胡一登点点头,道:“不错,家父就是胡任飞。”
  “胡任飞!果然是‘银电笔王’胡任飞!”老棍子忽然叹了口气,道:“他的人呢?他为甚么不亲自来见我?”
  胡一登道:“他已来了。”
  “来了?胡任飞来了吗?”老棍子忽然巍巍颤颤的爬了起来。
  杨秀天立刻扶着他,叫道:“师父,你的病还没有好,应该多点休息。”
  老棍子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懂甚么?是不是完全不动,老是躺在床上病就会好了?”
  杨秀天道:“医生曾经嘱咐,要你多点休养,而且千万不要气恼。”
  老棍子“呸”一声,道:“秀天,你是不是我的徒儿?”
  “当然是的。”杨秀天吃惊地说。
  “是我的徒儿,就不该怕死!”老根子冷冷一笑,“不但自己要不怕死,也要令自己亲爱的人不怕死。”
  杨秀天苦着脸,道:“我最亲爱的人,现在就只有师父了。”
  “你知道就好啦!”老棍子沉声道:“你师父一世英名,从来没有在生死关头面前软弱过一次,你懂不懂?”
  杨秀天皱着眉,道:“现在懂了。”
  老棍子道:“人总是要死的,而且只要曾经活得有意思,那就是死而无憾,绝不值得为死亡而惶恐、流泪!”
  杨秀天又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人推门而进,脸色阴沉地说:“老棍子,还认得我吗?”
  老棍子望着这人,同时不断地在咳嗽着。
  “胡任飞,你终于还是要回到上海来了。”
  XXX
  来的是胡任飞。
  他彷佛又已恢复了昔年在上海海叱咤风云时的气势。
  老棍子瞧着他,说:“嗯,你仍然很好。”
  胡任飞摇摇头,道:“我不好。””
  老棍子道:“你再不好,也比我这个衰翁强胜千百倍。”
  胡任飞回答道:“这只是从外表的看法。”
  老棍子道:“不!我这条老棍子已腐朽了,我已时日无多,真的不行了……”
  胡任飞道:“你本不该陷于如此潦倒境地,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把你害得这样苦的?”
  老棍子哈哈一笑,但一笑之后又不断地呛咳了半天,才能接着说下去:“这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如此。”
  胡任飞道:“但老斧头若仍然活着,他一定会照顾你的。”
  “不要提起他!”老棍子震怒地说道:“他虽然是我的兄弟,但是我却以他为耻!”
  胡任飞叹了口气,道:“人都已死了这许多年,你还是那样恨他?”
  “我不恨!不恨不恨!”老棍子道:““但我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胡任飞道:“你既不想听,我以后不提就是。”
  老棍子道:“你们今天找到我这老窝里,是为了甚么?
  胡任飞道:“想知道一个秘密,十二年前的秘密。”
  老棍子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想知道,十二年前是谁出卖了你们?”
  胡任飞道:“是的。”
  老棍子道:“十二年前霞飞路一战,的确惊天动地,你能在那样的大阵大仗中得以不死,真是了不起!”
  胡任飞道:“不是我了不起,而是全凭那些为胡某助拳的生死之交。”
  老棍子道:“一个人能在危急关头之中,有无数生死之交的朋友赶来支援,就足于证明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胡任飞叹了口气,道:“但我的妻子还是难逃劫数,都是我害了她!”
  老棍子道:“但你现在不妨知道一件事:当年没有人出卖你俩夫妇。”
  “没有人岀卖我们?”胡任飞愣住。
  老棍子道:“因为在你们的组织里,根本就没有内奸,既无内奸,那么‘出卖’这两个字也又无从成立。”
  胡任飞吸了口气,道:“没有人岀责我们,但总有人陷害我们罢。”
  老棍子点点头,叹道:“你这种说法却是对了。”
  胡任飞道:“这人是谁?”
  老棍子道:“这人姓吕,是他暗中供给消息,老斧头才知道你们的所在。”
  “吕万鸿!”胡任飞立刻瞳孔收缩,眉宇间现着冷厉逼人的杀机。
  老梶子瞧着胡任飞,道:“我已说出你想知道的秘密,我会得到甚么好处?”
  胡任飞说道:“你要甚么,我就给你甚么,但若是过份苛求,我就只能给你一棍!”
  老棍子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快人快语,说得好!”
  胡任飞道:“你到底想要甚么作为酬劳?”
  老棍子目光一转,望定了杨秀天,道:“你过来。”
  杨秀天本来就和老棍子距离不远,他只是向前踏出一步,就已来到了老棍子的面前。
  “师父——”他应了一声。
  老棍孑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杨秀天道:“快十年了。”
  老棍子道:“这十年以来,师父待你怎样?”
  杨秀天道:“师父对待徒儿十分之好,就像是父亲对待儿子一样。”
  老棍子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太好了,是不是想师父感动得要流泪?”
  杨秀天的眼睛红了,他拼命地摇着头,就像一个孩童一般:“徒儿没有这么想,徒儿只是实话实说,可没有半点虚伪做作。”
  老棍子笑了笑,道:“正因为你不喜欢虚伪做作,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穷光蛋兼笨蛋。”
  杨秀天道:“只要师父的身子早点康复过来,我变成什么蛋都不相干。”
  老棍子忽然脸色一沉:“甚么不相干?一个人若老是又穷又笨,只怕很快就会变成完蛋了。”
  杨秀天正要说话,老棍子又已喝道:“现在你暂时住嘴,先听师父的训谕。”
  他这样一喝,杨秀天立时噤若寒蝉,甚么话都呑回肚子里。
  老棍子沉默了很久,才说:“老实说,你跟着我这个师父,是十分倒霉的,因为这十年来,我一直都倒霉透顶,有时候买十只蛋居然有十一只都是烂的。”
  胡一登大奇,忍不住道:“既然只买十只蛋,又怎会有十一只烂蛋?”
  老棍子说道:“因为其中一只蛋是孪生的,但里面两只蛋黄都是他妈的又臭又烂。”
  杨秀天终于忍不住,道:“师父,这都只怪徒儿不好,令你老人家不吉利了这许多年——”
  “放屈!俺倒霉是俺的事,跟你这个小杂毛又有甚么相干?”
  杨秀天听了又只好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老棍子也许骂得太激动了,身子开始颤抖个不停。
  “慢慢休息一会再说。”胡任飞说。
  老棍子却摇摇头,道:“要休息,以后不愁没机会,还是先弄妥小杨这一笔猪屁帐要紧。”
  胡任飞吸了一口气,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你渴望小杨能够出人头地,对不?”
  老棍子道:“正是这样。”
  胡任飞道:“你要他跟着胡某?”
  老棍子道:“你全都猜对了。”
  胡任飞道:“你认为小杨跟着我,就一定会有远大光明的前途?”
  老棍子说道:“也许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但是除了这样,秀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胡任飞想了想,说道:“好,我答应你。”
  老棍子微微一笑,转目凝视着杨秀天,道:“你听见了没有!”
  杨秀天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已听见。”
  老棍子道:“你以后就要跟着胡先生,不要再做汽车司机了。”
  杨秀天默然。
  老棍子瞪着他,忽然大声喝道:“为甚么你不开口?是不是想早点把我给气死了?”
  杨秀天吃了一惊,忙道:“不!我答应师父,也听从师父的教诲。”
  老棍子哈哈一笑:“很好,这才不愧是老棍子教出来的徒儿——”说到这里,忽然身子摇摇晃晃,再也站立不稳。
  杨秀天大吃一惊:“师父!”急忙把他扶住。
  老棍子并没有说话,只是咯出了一口血。
  不是鲜血,是瘀血。
  吐完这一口瘀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呼吸了。
  杨秀天很悲痛,但是他总算没有哭出来。
  哭,不是办法。
  但他现在若放声大哭,抑郁的情绪就可以得到宣泄。
  可是,他现在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下来。
  XXX
  屈老大的花园房子,已变成了吕万鸿的花园房子。
  屈老大的赌场,现在也已变成了吕万鸿的赌场。
  经营赌场,是一种很大的学问。
  要赌场赚钱,那是不难的,因为这种生意本来就很容易赚銭。
  但是,要在上海那样的地方,保住这种规模庞大的赌场,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屈老大就是在这座赌场里栽倒的。
  连屈老大也可以在这里栽倒,别人又怎能不小心一点?
  吕万鸿向来都是个很慎重的人,若不是这样,他应该早就来到了上海。
  赌场虽然一开始就发生了巨变,但局势居然很快又平静下来。
  这不但证明吕三爷厉害,也证明了安宝棠这位总管实在很有一套。
  安宝棠现在仍然是赌场总管,但权力似乎比从前更大。
  由于吕万鸿很少在赌场,所以赌场里无论发生了甚么事,都由安宝棠一手包办,全权负责。
  一连多天,形势还是很平静,一切都很正常。
  直至这一晩,赌场里忽然出现了一位稀客。
  这人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但安宝棠一看见了他,脸色立刻就变了。
  “安总管,久违啦!”这人微笑着向安宝棠走了过来。
  安宝棠也只好报以微笑,但这一笑显见并不怎么自然:“严二爷,难得大驾光临,请进!请进!”
  严二爷就是严树人!
  严树人终于也到上海来了。
  XXX
  严树人在赌场里逗留了十五分钟,赌了两口骰子,第一口输一千块,第二口押二千块却赢了。
  一会儿就赢了一千块,实在很不错,但每个人都知道,像严二爷那样的人物,无论赢一千或者是赢十万,都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
  赌了两口骰子之后,严树人就走了,他临走的时候向安宝棠说了两句话。
  他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庆德饭店恭候你和吕三爷。”
  安宝棠吸了口气,道:“我会把这件事告知吕三爷的。”
  严树人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
  他看似独自而来,身边没有任何手下和朋友。
  但安宝棠却已看出,在他四周,最少有十个保镖在喑中加以保护。
  严树人走后,不到二十分钟,安宝棠就已找到了吕万鸿。
  吕万鸿在坟场里,他在朱杏嫦的墓前摆了一张桌子,独自慢慢的在喝酒。
  安宝棠看见他这副样子,感到有点可笑,但却没有真的笑了出来。
  他只是很恭敬地来到了吕万鸿面前,道:“严二爷曾到过赌场。”
  吕万鸿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脸上的表情看来有点古怪。
  “严树人居然真的来了?”
  “是的。”
  “他是不是想在上海大展拳脚?”
  “我不知道。”
  “不知道?”吕万鸿脸色一沉,“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安宝棠道:“也许两样都是的。”
  吕万鸿呷了一口酒,道:“他有甚么话说?”
  安宝棠道:“他要见你。”
  吕万鸿“唔”一声,道:“时间和地点呢?”
  安宝棠道:“明天正午,庆徳饭店相见。”
  吕万鸿沉吟华晌,道:“那里是谁的地盘?”
  安宝棠道:“北街地段老沈的。”
  “沈聚?”
  “正是沈聚。”
  “这人可靠不可靠?”
  安宝棠道:“不可靠,除了钱之外,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吕万鸿道:“严树人有的是钱,所以现在北街地段一带,必已在严树人势力范围所在。”
  安宝棠点了点头,道:“不错,所以明午之约,三爷决不能去。”
  吕万鸿怀疑的道:“你认为这是一个陷阱?”
  安宝棠道:“是的。”
  吕万鸿道:“依你所见,又该当如何呢?”
  安宝棠道:“派人去通知严树人,说见面的地方要换一换。”
  吕万鸿道:“换到甚么地方?”
  安宝棠道:“我们的地盘里。”
  吕万鸿道:“但他会来吗?”
  安宝棠道:“一定会。”
  吕万鸿道:“何以见得?”
  安宝棠道:“刚才他已到过赌场,连我们的赌场他都敢踏足,显见他是自恃不凡的。”
  吕万鸿道:“但明天和今晩不同。”
  安宝棠道:“为甚么?”吕万鸿道:“
  “今晩他是出其不意闯入赌场的,把这一着表面上看来十分犯险,但实际上却是早已算准,就算我们仓猝之间要向他发难,他也有足够人手可以应付得来的。”
  安宝棠沉吟了半晌,说道:“这也不错。”
  吕万鸿道:“但若到了明天,由于我们已有了准备,他就再也不敢稍行半分险着。”
  “不错,”安宝棠点头不迭,道:“严二爷做事,向来都很小心,绝对不肯打没把握的仗。”
  吕万鸿道:“凡是能够长久成功的人,都是这样的,倘若动不动就去冒险,总有一天会失败得不可收拾。”
  安宝棠道:“三爷的分析很对。”
  吕万鸿道:“对于明午的约会,我要好好考虑。”
  安宝棠道:“这个自然。”
  吕万鸿道:“这里环境不错,何不陪我喝一杯酒?”
  安宝棠咳嗽一声,道:“这里环境很清静,但我不懂喝酒。”
  吕万鸿叹了口气:“你何不说这地方鬼气森森,愁云惨雾?”
  安宝棠道:“鬼神之说,我从来不相信。”
  吕万鸿苦笑一下,道:“我也不相信世间上真的有鬼魂,但我却宁愿鬼魂真的存在。”
  安宝棠感到有点奇怪,但却没有问为甚么。
  吕万鸿又叹息一声,才缓缓地接道:“我最喜爱的一个女人,现正躺在坟墓里,若真的有鬼魂出现,那就好极了。”
  安宝棠默然。
  他知道,吕万鸿并没有醉,但精神却一定有点问题。
  这也不是甚么神经病,但吕万鸿的精神和状态,都并不怎么好,却是显而易见的。
  安宝棠实在有点担心,他担心严树人会把吕万鸿击败。
  吕万鸿忽然盯着他,彷佛已看出了他心里在想着些甚么。
  安宝棠的神情看来有点不安。
  吕万鸿叹了一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一定会输给严树人的。”
  安宝棠道:“严二爷既然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三爷又怎能高枕无忧?”
  吕万鸿道:“不要再提严树人,我一定会有办法对付他。”
  安宝棠道:“这样我就安心了。”
  吕万鸿盯着他的脸,道:“最近你怎样了?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安宝棠摇摇头,道:“没有不舒服,我很好,比从前还要好。”
  吕万鸿道:“但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压力,因为在别人的眼中,你已成为一个可恶的叛徒。”
  安宝棠道:“笑由人笑,骂由人骂,我是不会介意的。”
  吕万鸿道:“嘲笑不打紧,怒骂也不打紧,但你一定要小心两个人。”
  安宝棠目光一闪:“你是说陆九方和焦无锡?”
  吕万鸿点了点头,道:“不错,他们都是屈老大的悍将。”
  安宝棠道:“我不怕这两个人。”
  吕万鸿在他肩膊上轻轻一拍,道:“我知道你不怕,但还要小心一点的好。”
  安宝棠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吕万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先回去,赌场那边不能缺少了你。”
  安宝棠道:“三爷还在这里逗留?”
  吕万鸿挥了挥手,道:“这已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多管了。”
  安宝棠望了他一会,过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夜更静,四周气氛更是阴森可怖。
  就在这时,有四条影子迅速移动,瞬息之间已分成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包围住了吕万鸿。

  第六章 黑社会风云瞬息万变
  给人包围的滋味,吕万鸿已很久没有领略过了。
  现在,却有四个满脸杀气的人,手持武器包围着他。
  吕万鸿没有惊惶,只是淡淡一笑:“四位想找我很久了?”
  没有人开口回答,却有人用手指轻弹刀锋。
  刀锋亮如雪,在黑暗中寒光四射。
  吕万鸿立刻瞪着这人,这人也冷冷的瞪着他。
  “你是谁?”吕万鸿问:“你姓焦还是姓陆?”
  “陆九方!”这人终于回答:“你现在是不是知道后悔了?”
  “后悔?我要后悔甚么?”
  “你不该背叛屈老大!”
  “我不是他的手下,这又怎能算是后悔?”
  陆九方冷冷道:“但你们是曾经誓言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结拜兄弟!”
  吕万鸿叹了口气,道:“做兄弟是不是要讲义气?”
  陆九方道:“当然要讲义气。”
  吕万鸿道:“但若有人不讲义气,那又该怎样去对付?”
  陆九方道:“你不仁,我不义!”
  吕万鸿道:“你说得对极了,正因为屈老大不仁,所以我才不义!”
  “胡说!”陆九方怒道:“自始至终,都是你对不起屈老大!”
  吕万鸿道:“你懂个屁!屈老大抢走了我心爱的女人,而且还独霸上海滩这块大大的肥肉,绝不容许我和严二爷分一杯羹!”
  陆九方冷笑:“这就是你要背叛老大的理由?”
  吕万鸿脸色一沉,道:“你不配问我有没有理由!”
  陆九方目中杀气更浓:“好!我不问!反正我这一次来,并不是想问你任何问题的!”
  说着,挥刀扑前,怒袭吕万鸿。
  吕万鸿没有动,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个一心一意要为屈老大报仇的人。
  陆九方忽然知道有点不对劲了,那是因为吕万鸿太冷静,连半点惊惶也没有。
  他显然是有恃无恐。
  但他恃的是甚么?
  陆九方已无暇再去多想,他的刀已如离弦利箭,他的人更是已经骑虎难下。
  眼看他这一刀即将可以把吕万鸿置诸死命,但也就在这刹那间,一支钢枪突然从朱杏嫦的墓后飞刺而岀。
  墓后有人,而且不只一人,而是四个人。
  陆九方扑前之势虽已很快,但却还是比不上这一支钢枪。
  钢枪不算长,但却一下子就已贯穿过陆九方的胸瞠。
  吕万鸿哈哈一笑,举杯再饮。
  一杯未尽,陆九方已倒下,和他一起来的三人也相继倒下!
  陆九方躺在吕万鸿跟前,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可怕。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想冲前杀了吕万鸿,但他不能。
  他连想站也站不起。
  吕万鸿望着陆九方的脸,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们是谁?”
  陆九方点点头。
  吕万鸿微微一笑,道:“他们是第一号、第二号、第三号和笫四号,虽然你们四个人,他们也只是四个人,但你们只是四条小狗,而他们却是四头雄狮!”
  陆九方没话说了,江湖上,本来就永远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
  既然败了,死了也无话可说。
  XXX
  翌日正午,庆德饭店如常营业。
  这饭店的老阖叫司徒庆德,是个殷实而胆小的商人。
  这种人,天生就是给人欺负的,所以,虽然现在他已经是个老板了,但却还是不敢随便得罪任何人。
  他不敢得罪掌柜先生,因为掌柜先生是他的大舅子。
  他不敢得罪厨里的掌杓大师父,因为这大师父脾气暴躁,有一次他在厨房里多说了几句话,结果就给大师父用热汤灼伤了左脚。
  他甚至不敢得罪饭店里的小伙计,因为他们背后都有恶人撑腰,其中一个模样丑怪,又懒惰又肮脏的家伙,听说和北街地段的沈老八很有渊源。
  沈老八就是沈聚。
  既是沈聚的人,就算这丑怪的跑堂伙计甚么都不做,薪酬还是必须照支付可也的。
  这一天,司徒庆德很早就在饭店里,而且样子看来有点不安。
  到了接近中午时份,他已不是有点不安,而是大大的不安。
  因为他忽然接到了沈聚的一个电话。
  沈聚说:“你的屁股干净不干净?”
  司徒庆德呆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沈聚劈头第一句说话会是这样的。
  他知道沈聚的脾气,倘若他发问而又没有获得答复,他很可能把这个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拿去喂狗。
  但这一问古怪兀突兼而有之,而且用意不明,司徒庆德实在不知应该是如何回答。
  他只好—笑,道:“好像不怎么干净,但也不会太不干净。”
  沈聚冷冷道:“我最讨厌不干净的屁股,因为这种屁股放出来的屁一定特别臭的!”
  司徒庆德忙道:“我马上去洗干净一点好了。”
  沈聚道:“‘你自己是洗不干净的。”
  司徒庆德吃了一惊:“要怎样才可以……可以洗得干净?”
  他明知沈聚是在无理取闹,但他却不能不认认真真地回答,否则立刻就会惹祸上身。
  在这附近,谁敢令到沈聚不高兴?
  只听见沈聚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说道:“你若洗自己的屁股,会用甚么来洗?”
  “用水。”
  “用水不行,俗语有云:‘水洗难清。’”
  “不用水洗,又用甚么洗才可以?”司徒庆德奇怪极了。
  沈聚道:“用火!你这种狗屎垃圾般的屁股,只有用火才能洗得干干净净!”
  “不!”司徒庆德脸色灰白,颤声道:“用火只能烧,不能洗。”
  沈聚道:“你试过了?”
  “这……这倒没有。”
  “既没试过,怎知道用火洗不干净你的屁股?”沈聚嘿嘿一笑,“总之,你不要怕,我马上派人到府上,用火来为你清洗清洗屁股好了。”
  “不!我不洗!我不洗!”司徒庆德吓得险些要撒尿了,“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派人来用火洗我的……我的……”
  “怎么?你真的不想洗?”
  “实在不想,也不能洗……”
  “真的不洗?”
  “不洗不洗,无论你要甚么条件,我都一定答应。”
  “很好,你果然是个很聪明的老板,”沈聚嘿嗯一笑,“你马上叫饭店里的侍应回家休息。
  司徒庆德一怔:“为甚么?”
  沈聚道:“不必问为甚么,只要照着我的说话去做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电话已搁线。
  XXX
  庆德饭店如常营业,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
  实际上,这饭店绝不如常。
  最少,侍者不同,连掌柜先生也已换上了另一个人。
  这饭店已变成了一个陷阱,而布下这个陷阱的人,就是严树人。
  他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龙潭虎穴,只要吕万鸿敢走进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活着走出去。
  严树人早已在饭店的金爵厅里恭候着吕万鸿。
  坐在他旁边的,还有胡任飞和胡一登父子。
  “吕万鸿会来吗?”胡任飞忽然问。
  “你以为他会不会?”严树人反问了一句。
  “我若是吕万鸿,就一定不会来,”胡任飞道:“他应该知道,这里是一个陷阱。”
  严树人道:“连你也认为这是一个陷阱?”
  胡任飞道:“难道不是?”
  严树人道:“陷阱是要令猎物冷不提防踩了下去,才可以发挥它的功效的,但吕万鸿既已明知这里是个陷阱,那么这陷阱也就不能算是陷阱了。”
  胡任飞不解道:“不是陷阱,又是甚么?”
  严树人道:“是战场。”
  “战场!”胡任飞动容道:“你认为这是个很理想的战场吗?”
  严树人道:“战场并非女人,永远谈不上理想或者是不理想。”
  胡任飞缓缓地点点头,道:“不错,只有战果才会有理想与不理想之分。”
  严树人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流血,更不愿意看见有人死亡。”
  胡任飞道:“但流血和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事。”
  严树人说道:“这正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胡任飞道:“古老相传,盘古氏开天辟地,年高一万八千岁,身体日长一丈,巨大得有如山岳一般,但如今,又还有谁可以见得着他?”
  “不错,”严树人又叹息一声道:“由此可见,再长寿的人,也会有消失的一天。”
  胡任飞道:“你今天怎么了,彷佛总是感慨良多,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严树人道:“吕万鸿毕竟是我的三弟,但今天,咱们却要互相对垒,拼个你死我活,唉……”
  胡任飞摇摇头:“你不必费心,我会对付他和他的手下。”
  严树人道:“你有信心?”
  胡任飞道:“绝对有信心,就只怕他不敢来。”
  就在这时候,沈聚走了过来,沉声说:“吕三爷来了。”
  XXX
  吕万鸿果然来了,而且只带着四个人来。
  那是四个黑衣汉子,四张脸孔都是冷冰冰的,完全木无表情。
  严树人望着吕万鸿,吕万鸿也一上来就望定着他。
  两人都在笑,他们不但嘴里笑,甚至连眼睛也有着笑意。
  “老二,久违了。”吕万鸿仍然只是直视着严树人,好像完全没有看见胡任飞父子。
  严树人道:“三弟,你胖了。”
  吕万鸿道:“但还没有达到满肚肥肠的阶段。”
  严树人道:“那只不过是迟早间的事而已,干吗还站着,坐,坐!”
  吕万鸿立刻一整衣襟,落落大方的坐了车。
  他刚坐下,胡任飞便答的说:“三爷,你还认得我吗?”
  吕万鸿这才望了他一眼,道:“很面熟,但已记不起在甚么时候见过阁下。”
  胡任飞道:“咱们最少有十二年没见过面了。”
  “十二年?”吕万鸿“噢”了一声,“那是一段很悠长的岁月,而且我的记性一向很坏。”
  胡任飞道:“还记得老斧头吗?”
  吕万鸿眨了眨眼,道:“记得!这人是个著名的大恶霸,人人都说他吃人不吐骨。”
  胡任飞道:“但这个吃人不吐骨的魔鬼,到最后还是惨淡收场。”
  吕万鸿道:“我知道,这件事当时十分哄动,就算是记性再坏的人也一定会记得的。”
  胡任飞道,“你可知道,当年在霞飞路和老斧头拼命的人是谁吗?”
  吕万鸿道:“跟老斧头拼命的人很多,但最主要的还是胡任飞夫妇。”
  胡任飞道:“对了,我就是那个胡任飞!”
  吕万鸿好像大吃一惊,立刻瞪着眼直望着他:“是么?原来你就是胡任飞?”
  “你不相信?”
  “不!”吕万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现在记起了,你就是胡任飞,在十二年前,我们曾经在赏月轩里喝过酒,而且还下了一局棋。”
  胡任飞微微点头,道:“对了,那一天我们虽然在赏月轩中,但却根本无月可赏。”
  吕万鸿点点头,道:“不错,那一天正在下雨,雨点忽大忽小,但始终没有一刻停过。”
  胡任飞道:“对了,你的记性,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说到这里,胡任飞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句真话,你不认得我,那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十二年来,我整个人都变了。”
  吕万鸿道:“十二年岁月沧桑,又有谁能不变?”
  胡任飞道:“但有人会变得多,有人会变得少。”
  吕万鸿说道:“你认为自己已变了很多?”
  胡任飞道:“我老了,而且老得比别人更快。”
  吕万鸿道:“那是你自己认为如此而已。”
  胡任飞道:“一个人老不老,并不在于别人的看法。”
  吕万鸿“哦”一声,道:“这是甚么意思?”
  胡任飞道:“一个人若认为自己还年轻,那么就算活到九十岁,他仍然是年轻的。”
  “我明白了,”吕万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一个人的心若是老了,就算只有十九岁,也可能会变成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
  胡任飞道:“正是这样。”
  严树人干咳一声:“两位谈的一切,似乎跟这次聚会没有多大的关系。”
  胡任飞道:“也许我真的太老了,人老起来就会渐渐变得多嘴起来的。”
  严树人望着吕万鸿,忽然道:“你甚么时候回镇?”
  “回镇?甚么镇?”吕万鸿皱了皱眉问。
  “当然是蜻蜓镇。”严树人道:“你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个地方去。”
  吕万鸿淡淡道:“但你不要忘记,我从前也在上海混了很久。”
  严树人说道:“无论你以前在上海,有过怎样的威风日子,你现在还是非走不可。”
  吕万鸿道:“但我拥有的不单只过去,还有现在!”
  严树人道:“我承认,你现在的确比从前还更威风得多,可是,那又能代表甚么?”
  吕万鸿冷冷道:“最少,我已代表了屈老大!他从前的地盘和生意,都已在我的掌握里!”
  严树人悠然一笑:“是不是还包括屈夫人在内?”
  吕万鸿面色倏变,但很快却又平静下来,哈哈笑道:“严老二,你莫不是吃醋了?”
  “荒谬!”严树人沉声道:“我再想女人,也决不会想到屈大嫂的身上去!”
  吕万鸿冷冷道:“但你曾说过:‘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胡说!绝对没有这回事,”严树人怒道:“你休要含血喷人!”
  吕万鸿道:“就算是我含血喷人好了,二爷,你有甚么打算?”
  严树人道:“杀一个人!”
  “杀谁?”
  “杀你!”
  “你”字甫响起,胡任飞已动手。
  他的手一动,一道银光已冲天般飞起,有如闪电般划向吕万鸿咽喉。
  吕万鸿急退!
  他的功夫虽然不行,但这一退之势却还是极其敏捷。
  胡任飞用的是银电笔,在十二年前,这支银电笔几乎可说是所向披靡的。
  但这时候,他却连吕万鸿也杀不掉。
  是不是他的身手已远远不及从前了?
  胡任飞既已动手,埋伏在四周的杀手自然也没闲着。
  而吕万鸿带来的四个黑衣汉子,也正是杀人不眨眼的两广四杀手。
  杀声一起,第四号已跟胡任飞缠斗不休。
  在上海,没有人知道第四号到底是什么人。
  但只要他活着,无论是谁想杀吕万鸿,都绝对不容易。
  XXX
  吕万鸿并不是个呆子,他早已知道这里既是陷阱,也是战场。
  只要任何一方首先下令,庆德饭店马上就会变成屠场。
  严树人连胡任飞也请了出来,足见早有探谋远虑,想和平解决纷争,实在无异是白日梦。
  严树人在天津附近已是富甲一方的大人物,但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上海滩。
  他一直还没有插足于此,全然是忌惮着一个人——屈老大!
  但现在,连屈老大都已倒了下去,他还能忍耐得住吗?
  他的手已插入衣袋里,这一下动作,在一般人的眼中,是看不出有甚么特殊意义的,但吕万鸿毕竟是经历过不少大风浪的老江湖,一看之下,便已知道严树人的袋里有一柄枪。
  这一柄枪的体积,一定十分细小,它的射程也不会太远。
  但在这环境下,无论有效射程多么近,都已足够杀人有余。
  不但吕万鸿看得出来,第四号也看出了。
  他是广东最厉害的一个杀人专家,也是第一流的保镖。
  保镖最大的责任,就是要保护主人的安全。
  严树人要杀吕万鸿,这是不必来到饭店便已知道的事情。
  但他居然打算亲自动手,这就令人有点意外了。
  但纵然有点意外,却也不能算是绝对意外。
  江湖上,更意外的事情都会发生,而就在这一瞬息间,一件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只听见“砰”然一声,一个人眉心之间突然爆出了白浆。
  没有任何人能在这地方中枪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
  吕万鸿不能,严树人同样不能。
  所以,严树人立刻瞪大了眼睛,带着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死了。
  这一下变化实在太大,连第四号也有为之愕然之感。
  第四号的手里已扣着一柄小巧的飞刀,而且飞刀早已准备出手。
  但他的飞刀刚扣在手里,枪声已响,严树人也已倒了下去。
  开枪的不是严树人,而是胡任飞!
  XXX
  胡任飞以一支银电笔名满天下,谁也想不到他居然还有枪。
  他不但有枪,而且枪法之佳,实属罕见。
  严树人一死,战局立刻就停止下来,不但吕万鸿的人不动手,连严树人的手下也为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但最感到愕然的,却还是胡一登。
  他吃惊地望着严树人的尸体,又呆呆地瞧着父亲,他想说话,但舌头却彷佛打了一个结。
  胡任飞突然大笑。
  一个青衫大汉倏地喝道:“姓任的,你笑什么鸟?”
  他显然已给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得为之六神无主了,居然称呼胡任飞为“姓任的”。
  胡任飞还是笑了好一会,才直视着这青衫大汉,道:“你就是金通炳?”
  青衫大汉吸了口气,朗声道:“不错,俺正是金通炳!”
  胡任飞淡淡的说道:“我知道你这个人,虽然严董事长已多年没有到过上海,但你却一直潜伏在这里,暗中为严树人做事!”
  金通炳冷冷的道:“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胡任飞道:“我若是个糊里糊涂的人,早已活不到今天。”
  胡一登忽然胀红着脸:“但你为甚么要杀了严伯伯?”
  胡任飞望着他:“为甚么杀不得?”
  胡一登呆呆的道:“因为他是蝶衣的爸爸!”
  胡任飞脸色一寒,道:“那么,让我来问你,到底是你的情人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胡一登一呆,随即道:“这完全是两件事,为甚么要混为一谈?”
  胡任飞道:“你可知道,当年是谁出卖你娘亲?”
  胡一登咬了咬牙,狠狠地瞪着吕万鸿:“是他!”
  “不是他!”胡任飞立刻摇头,道:“你以为老棍子的说话是真的?”
  胡一登一怔:“难道他在说谎?在临死之前还要骗人?”
  胡任飞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每个人在临死之前,都一定会说真话?”
  胡一登脸色一变,道:“但你又怎如道他说的是假话?”
  胡任飞道:“因为我早已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胡一登道:“你敢肯定?”
  胡任飞道:“严树人很狡猾,早在十二年前,他就想把我们消灭。”
  胡一登道:“那是为了甚么?”
  胡任飞道:“他要做一个强人。”
  胡一登道:“一个怎样的强人?”
  胡任飞道:“他要雄霸上海滩,取代昔年老斧头的地位。”
  胡一登道:“他怎么不直接动手?”
  胡任飞说道:“只有蠢人才会直接动手。”
  胡一登道:“但刚才他还不是想亲自出手吗?”
  胡任飞道:“他并非想亲自动手,而是形势所逼,他再也没有选择余地。”
  胡一登道:“是谁逼他?”
  胡任飞道:“他自己逼自己!”
  胡一登呆住,胡任飞又缓缓地接着说:“当年,他用尽各种办法,使我们跟老斧头发生火并,他满以为可以坐收渔人之利,谁之老斧头倒下去之后,在上海滩崛起的并不是他,而是屈老大。”
  胡一登道:“但老棍子为甚么临死还要骗我们?”
  胡任飞道:“那是为了杨秀天。”
  胡一登道:“这又跟杨秀天有甚么关系了?”
  胡任飞说道:“因为他不希望杨秀天死!”
  胡一登一怔:“杨秀天怎会死了?”
  胡任飞道:“严树人曾经见过老棍子,而且对老棍子恫吓,说若不跟他合作,就杀了杨秀天!”
  胡一登呆了半晌,道:“老棍子给他吓倒了?”
  胡任飞说道:“严树人的说话,不但可以吓倒垂危中的老棍子,也可以吓倒绝大多数稍为了解他行事作风和潜在势力的人。”
  胡一登吸了口气:“他好歹毒,竟然想出这种挑拨离间的毒计!”
  胡任飞冷笑道:“他这条毒计,是要我们相信,当年陷害我们的人,就是吕三爷。”
  胡一登道:“但实际上要害死我们的人,就是他自己!”
  胡任飞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这样。”
  胡一登道:“你用他赠送的手枪杀了他?”
  胡任飞摇摇头道:“不是。
  他把手里的枪轻轻一晃:“这不是他的枪,这是我的。”
  “他送的枪呢?”
  “早已丢进一座井的井底里。”
  就在这时,金通炳忽然把手里的武器丢掉。
  胡任飞盯着他,道:“你怎么了?不再打算为严树人报仇?
  金通炳叹了口气,道:“他这种人,不值得为他报仇,更不值得为他卖命。”
  胡任飞奇怪地望着他:“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金通炳道:“我相信。”
  胡任飞道:“你为甚么竟然会真信我这个敌人的说话?”
  “不为甚么,”金通炳缓缓道:“只因为我也很了解严董事长的为人,他的确可以做出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
  胡任飞道:“你对他灰心了?”
  金裤炳忽然大笑,笑声却充满了酸苦,道:“人都已死了,还谈甚么灰心不灰心?”
  吕万鸿忽然道:“严树人虽死,但我却活着。”
  金通炳盯着他的脸:“那又怎样?”
  吕万鸿道:“你若肯跟着我,保证你不会寂寞。”
  金通炳摇摇头,睨道:“俺不会再跟人。”
  吕万鸿道:“不跟人,难道去跟一条牛?”
  金通炳居然道:“对了,以后会跟着一条牛,牛走往那里,俺也跟着。”
  别人都感到很奇怪,但吕万鸿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回乡下做个农夫?”
  “正是这样。”
  “这主意不错,你走罢。”
  金通炳立刻就走。
  但他才走出八九步,一柄飞刀已射进了他的背心!

  第七章 昔日英雄而今安在哉
  飞刀快如闪电,金通炳虽然听见破空声响从背后骤至,却已闪避不及。
  他猛然回头,怒目瞪视着吕万鸿:“你好毒辣的手段。”
  吕万鸿没有说话,开口的是第四号。
  四号冷冷的说:“是我杀你的!”
  金通炳惨笑一声:“不管你们是谁出手,都是一样的。”说完之后,就仰天倒了下去。
  严树人、金通炳相继毙命,局势立刻起了很重大的变化。
  而最主要的,还是胡任飞已不再是严二爷这一边的人。
  蛇无头不行,严树人和金通炳死后,他们那一边再也没有人可以掮负起重大的责任。
  既掮负不起,也没有这个威信可以使其余人等为之信服。
  吕万鸿又在微笑了。
  其实,他很想开怀大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XXX
  血还没有干,茶却早已冷透。
  司徒庆德早已知道会有事情发生,却还是想不到事情竟然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在饭店里闹出了人命,而且死的并不是寻常人物,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坏事。
  他恨透了沈聚。
  他认为,若不是沈聚的安排,这件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但他这种想法错了。
  沈聚无疑是个坏蛋,是个恶人,但在这件事情里,他自始至终都是傀儡。
  初时,完全操纵着他的人,是严树人和金通炳。
  但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形势又有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而且,这变化是连严树人和金通炳都不知道的。
  ——沈聚的姑蚂,已落在了吕万鸿手里!
  沈聚自幼丧母,把他养大的人,就是这个姑妈。
  沈聚无疑是个极凶悍的人,他杀人时从不眨眼,别人想威胁他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吕万鸿却知道他的弱点。
  沈聚的姑妈,也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只要把他的姑妈掳走,沈聚就一定乖乖的听话。
  严树人对沈聚的了解,本也很深,他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操纵着这个人。
  可是,他还是算漏了一点:沈聚的姑妈!
  所以,就算胡任飞不杀他,他这一战也已陷入了险地,甚至是必败必死之地!
  现在,他死了,死在胡任飞的枪下!
  对于胡任飞,他的估计也是错了。
  他以为用这种转接的方法,可以凭老棍子的说话,使胡任飞父子相信当年陷害他们的人,就是吕万鸿!
  但他却不知道,胡任飞这十二年来虽然壮志消沉,虽然整年到晩郁郁寡欢,但却一直都在暗中调查那一战的真相!
  严树人也曾想斩草除根,但当他知道胡任飞对一切都已心灰意懒之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他对自己有太大的信心,他相信当年借刀杀人的毒计,十分秘密而周详,旁人是绝对无法查出真相的。
  但他错了。
  倘若有人随随便便的去查,实在是很难查出一个所以然来的。
  但胡任飞绝不随便,他在暗中进行这件工作的时候,态度比拆炸弹的军人还更认真!
  十二年前,他已错了一次。
  虽然,那一次其实也不能算是他的错,但他却一直都认为自已的部署方法错了,所以才会遇上那次沉重的打击。
  一错不能再错!
  他决定无论花多少时间,无论有甚么重大的牺性,都一定要把真相查出来。
  他怀疑过不少人,包括屈青湖、严树人、吕万鸿、安宝棠,甚至是朱杏嫦的父亲朱老爷子。
  最后,他花了五千块,从云南雇请了一个“鬼偷”到天津。


  怒不可遏:“你以为朱老爷子可以把我怎样了?”
  第四号道:“我知道,你和朱老爷子是合伙人,若不是他,你根本就没有勇气跑到上海来!”
  “你好大的胆子!”吕万鸿气得暴跳如雷,咆哮着道:“朱老爷子在那里,我要见他!”
  安宝棠淡淡一笑,道,“你当然可以见他,因为他老人家已等你很久了。”
  “他在什么地方?”
  “坟场里。”
  XXX
  虽然还是大白天,但坟场里还是阴森可怖。
  这里毕竟是死城,是死人住的地方。
  吕万鸿不怕坟场,不要说是白天,就在晩上,他也不怕。
  他不怕黑暗,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在黑暗中长大的人。
  他更不怕死人。
  死人变厉鬼,那只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之事。
  世间上最可怕的绝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很可怕,但若一旦死了,就再也不值得去害怕。
  就以屈老大来说,他活着的时候凶残暴戾,杀人如麻,但等到死了之后,又有谁见过他的鬼魂?
  所以,吕万鸿绝不怕鬼,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鬼。
  他认为鬼魂是不存在的,只是一些人


  那时候,他已掌握了某种证据,而这些证据,都显示着严树人曾经与老斧头有所来往。
  但这种证据还是不足够的,他必须要有更充份的证据,来断定严树人是否陷害他俩夫妇的人。
  所以,他雇请了这个“鬼偷”,希望可以对调查这件事情有所帮助。
  “鬼偷”并不是寻常的偷儿,他不但偷窃本领天下无双,而且还懂得使用邪术,使一个人陷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终于,他凭着这种邪术,使严树人自动交出了一本日记。
  胡任飞亲眼看过那本日记,其中一页写着:“余以智谋,使老斧头向老胡宣战,一战既罢,两帮皆元气大损矣。”
  胡任飞终于掌握了最确切的罪证,但他并不急于报仇,他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机会,然后才让严树人死!
  他要等到严树人最雄心勃勃的一刻,才让他尝试一下失败和死亡的滋味!
  终于,这一刻来临了,严树人并非死在天津,而是死在上海滩的一间饭店里!
  XXX
  胡任飞走了,带着胡一登走。
  吕万鸿目送着他们走。
  “这两父子是不是回天津去?”安宝棠早已带着一干手下前来接应。
  “你若是他们,会不会重回天津?”
  “不会,绝对不会。”安宝棠道:“我会远远离去,最好去广东。”
  吕万鸿道:“为甚么?”
  安宝棠道:“天津在严树人势力范围之内,虽然严树人已经死了,但他们若再回去,仍然是相当危险的事。”
  吕万鸿道:“但胡任飞绝不是个怕危险的人。”
  安宝棠道:“他可以不怕死,但却不能不为儿子着想。”
  吕万鸿道:“但我却知道,胡任飞的儿子,跟严树人的女儿很要好。”
  安宝棠道:“可是,胡任飞已杀了严树人,这段感情当然也得告吹了。”
  “不一定!”
  “难道胡任飞可以容忍这对年轻男女继续发展下去吗?”
  “我不知道,”吕万鸿淡淡道:“但你也莫要太早加以否定,胡任飞不是一般寻常的人。”
  安宝棠眨了眨眼,忽然道:“我们现在应该怎办?”
  吕万鸿却反问道:“你也是个老江湖了,你认为该怎办?”
  安宝棠道:“先稳住阵势,然后徐图后计。”
  吕万鸿道:“你认为我们现正处于不稳的局势里?”
  安宝棠道:“是的。”
  吕万鸿道:“但我却不是这样想。”
  安宝棠说道:“你想现在就杀入天津去?”
  吕万鸿摇摇头道:“不是现在,是昨天。”
  “昨天?”安宝棠目露深思之色,良久才道:“莫非你早已知道今天必胜,所以已派人到天津去了?”
  吕万鸿点点头,道:“不错,严树人既想挖我的根,动我的大本营,我为什么不可以依样葫芦,以牙还牙?”
  安宝棠道:“但你的根并不在这里,而是在蜻蜓镇。”
  吕万鸿脸色倏变道:“你说什么?”
  安宝棠却还是神色自若,道:“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严树人固然错了,你也错了!”
  吕万鸿的脸色更难看,问道:“你作反了?”
  安宝棠摇摇头,道:“我没有作反,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真正主子!”
  吕万鸿忽然狞笑:“你在说屈青湖?他已变成冤魂,你不是想跟着他到枉死城罢?”说着,向第四号做了一个手势。
  他这个手势很明显,是要第四号杀了安宝棠。
  但第四号没有动手,只是倏然一笑,笑中充满了古怪的味道。
  吕万鸿的脸色又变了:“第四号!你没看见我的命令吗?”
  第四号道:“我只是听从命令,从不会用眼睛去看别人的命令。”
  吕万鸿喊道:“那么你听着,我现在命令你马上杀了安宝棠!”
  第四号摇摇头道:“吕三爷,你的命令,现在已对我没有作用了。”
  吕万鸿道:“你也反了?”
  第四号道:“我不懂得什么叫反了,我只知道,真正雇用我的人,并不是你,而是朱老爷子!”
  “朱老爷子也就等于是我!”
  吕万鸿的幻觉,或者是“疑心生暗鬼”。
  但现在,他却宁愿鬼魂是存在,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再见得着朱杏嫦。
  但朱杏嫦的鬼魂没有出现。
  而在此际,朱老爷子却已站在她的坟前,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
  吕万鸿望着朱老爷子,望了很久,才道:“我来了。”
  朱老爷子的表情很冷淡,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说了一个字:“好!”
  吕万鸿吸口气,道:“有什么好?”
  朱老爷子说道:“血债血偿,自然很好。”
  吕万鸿沉声道:“血债血偿?是什么意思?”
  朱老爷子道:“杏嫦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难过吗?”
  吕万鸿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又似是给人狠狠的砍了一刀。
  但他的嘴却很硬:“死了就死了,难过又有什么用?”
  “没用!的确没用!”朱老爷子忽然转过头,怒视着吕万鸿:“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笑?”
  吕万鸿道:“我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朱老爷子拈着灰白色的胡子:“你想知道什么?”
  吕万鸿道:“你真的要对付我?”
  朱老爷孑徐徐的道:“我为什么要对付你?”
  吕万鸿嘿嘿一笑:“屈青湖死了,严树人也栽到了,现在,你只要把我除掉,上海滩这个天下就完全属于你的!”
  朱老爷子皱起了疏落的眉毛:“你可知道,我今年几岁了?”
  吕万鸿干咳一声道:“也许快七十了罢。”
  朱老爷子摇摇头:“你把我看得太年轻了,我还差两年就已经八十岁。”
  吕万鸿冷笑,道:“这倒算是长寿得很。”
  朱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难道还会有什么野心吗?唉,万鸿老弟,你太不了解我这个老头儿了。”
  吕万鸿道:“我的确不了解,否则也不会中了你的圈套。”
  “圈套!不错,这真是一个很可怕的圈套!”朱老爷子缓缓道:“但你怎样也想不到,这圈套是谁布下来的!”
  “是你!”吕万鸿伸手直指着他,“一定是你!”
  朱老爷孑道:“我为什么要布下这圈套?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杏嫦?”
  吕万鸿道:“答案在你的心里,除了你之外,谁都不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卑鄙的阴谋!”
  朱老爷子长长叹息一声,道:“吕万鸿,你真是至死不悟,你为什么不从整件事情的开始想起?”
  吕万鸿不解道:“千头万绪,从何想起?”
  朱老爷子道:“从你的宝贝儿子方面想起好了!”
  吕万鸿咬了咬牙,道:“那是屈老大的小畜牲干的。”
  朱老爷子点点头,道:“不错,他叫屈枫,除了他之外,动手的还有韩澈!”
  吕万鸿沉声说道:“还是屈老大的主意?”
  朱老爷子道:“不是。
  吕万鸿怒道:“若不是他暗中主使,难道这两个小伙子,会特地跑到蜻蜓镇逞凶?”
  朱老爷子说道:“但真相偏偏就是如此!”
  吕万鸿道:“这两个小伙子,乳臭未干,懂得什么?”
  朱老爷子道:“你错得无以复加,错得不可原谅。”
  吕万鸿脸色一阵铁青道:“是什么意思?”
  朱老爷子道:“你去问屈枫好了。”
  “屈枫?他在那里?”吕万鸿咬着牙齿问。
  朱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他就在你的背后!”
  XXX
  朱老爷子没有说谎。
  他已不想说谎,也不必说谎。
  对于这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来说,他所渴望的只是安静。
  他不想置身在喧闹的人群里,也不想有任何纠葛缠绕着。
  吕万鸿忽然感到一阵悲哀,而这样悲哀的感觉,是他从来也未曾感受过的。
  他终于慢慢地回头。
  他看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年轻键康,而且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束花。
  花很好看,但这两个人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屈枫?”吕万鸿深深的吸一口气,望住其中一人。
  那人道:“我不是屈枫,我叫韩澈,是屈枫的朋友。”
  另一人道:“我们是朋友,更是好朋友。”
  吕万鸿望着他们,忽然冷冷一笑:“现在也许是的。”
  屈枫道:“现在是,将来也是。”
  吕万鸿冷冷道:“你父亲和严树人也曾经是好朋友,后来更成为结拜兄弟,但现在又怎样了?”
  屈枫冷然道:“他们是狐狸和豺狼,但我们不是。”
  吕万鸿道:“你们以为自己是甚么东西?”
  屈枫道:“不是东西,是人,而且是最聪明也最高尚的一种。”
  吕万鸿道:“这句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屈枫道:“是我的母亲昨天告诉我知道的。”
  吕万鸿一怔:“你母亲?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屈枫道:“虽然她死了,但却经常在梦里和我说话。”
  吕万鸿冷笑道:“那是梦话!”
  屈枫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韩澈却闷声不响,突然一拳重重打在吕万鸿的鼻梁上。
  吕万鸿没有动,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动一下,就那样站立着挨了一拳。
  屈枫有点奇怪:“你不疼?”
  吕万鸿已给这一拳打得满面白浆,但却居然还能发出微笑,道:“该享受的时候,我会尽情享受,而到了应吃苦头之际,我也不会退缩。”
  屈枫冷冷道:“你认为自己是不是条好汉?”
  吕万鸿道:“好汉二字,我是万万配不上的,但我最少还应该像个男人!”
  “男人!”屈枫干笑一下,道:“好一个男人,你已失败了,彻底的失败!”
  吕万鸿道:“我输得起,人在江湖,性命也就是赌注!”
  “但也是唯一的赌注,财物输了可以翻本,但只要输了一次命,那就一切都完了。”
  “完了并不一定是坏事。”吕万鸿冷然道:“人生在世,又有什么事是可以永远没完没了的?”
  屈枫道:“你能这样想,的确不愧是一号人物!”
  吕万鸿道:“你父亲其实比我更强,但他却比我更早尝试到挫败的滋味。”
  屈枫道:“你认为是你挫败了他?”
  吕万鸿道:“我曾经以为是的。”
  屈枫道:“现在呢?”
  吕万鸿道:“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屈枫道:“谁的棋字?”
  吕万鸿道:“你的。”
  屈根倏地大笑,他的笑声既响亮,又得意。
  吕万鸿凝视着他,又道:“你要对付我,那是没话说的,但屈老大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也要对付他?”
  屈枫道:“这是一个秘密,你不会知道,也毋须知道!”
  吕万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我是不必知道的。”
  屈枫冷冷的盯着他:“你还有甚么要求?”
  吕万鸿道:“有。”
  屈枫道:“快说!”
  吕万鸿道:“我只想请朱老爷子让开一点。”
  朱老爷子眉头一皱:“你要我让开一点?这一点到底有多远?”
  吕万鸿道:“一丈就已很够了。”
  朱老爷子望着他,然后又望了望朱杏嫦的墓碑。
  朱老爷子站立着的地方,就在朱容嫦这块墓碑之前。
  朱老爷子忽然明白了,他立刻发岀了怒吼:“不!你不能弄脏她的地方,你身上毎一滴血都是邪恶的、污秽淫毒的!”
  但就在这时候,吕万鸿已全力冲前,一头撞在墓碑上!
  XXX
  崭新的墓碑上,染满了吕万鸿的血。
  朱老爷子呆住了。
  他虽然已想到吕万鸿要他让开一点的用意,而旦也曾试图加以阻止,但最后还是失败。
  吕万鸿知道一切都已完了,也知道今天非死不可。
  而且,即使屈枫不杀他,他也不想继续活下去。
  当他从蜻蜒镇来到上海的时候,就已没有活着回故乡的打算。
  “不成功,便成鬼。”这是他心里早已立下了的决定。
  只不过,他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并不是死在两个结拜兄长的手里,而是死在屈枫之手!
  屈枫!
  当年三人结义,这个臭小子还不知道在甚么地方!
  可是,他竟然能够成功地运用一连串的计划,在上海滩挑起了无穷纷争,连场火并。
  “鹤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故事,他一定曾经听过无数次,所以,他决不肯做鹤和蚌,而是要做一个渔人。
  吕万鸿死了,临咽气之前还用力地抱着朱杏嫦的墓碑不放。
  朱老爷子本来很愤怒。
  但等到吕万鸿真的撞碑而死之后,他的愤怒却已化为悲哀。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也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哀。
  屈枫又笑了,笑声听来比他的父亲还更可怕……
  XXX
  积雪满园,园中桃花正盛开。
  花虽灿烂,但人却已憔悴了。
  蝶衣披着一件长绒西装,独自在桃花之下散步。
  雪如鹅毛,佢她的脚步却说不出的沉重,就像是脚跟后面拖着一大串铅锤似的沉重。
  她的确有铅锤,但却不是拖在脚上,而是压在心上。
  园中不但有雪和桃花,也有一份生日礼物——她的车子。
  这辆汽车本不该放在这里,它应该驶入停放车子的车房内。
  但自从严树人死讯传到这大屋子之后,就没有人再开动这辆车子。
  人死了,车也好像死了。
  虽然花开正盛,这里却已成为了一个死寂的世界。
  现在,她披着的西装,是严树人遗下来的。
  这毛绒西装的质料很上乘,但却不能使她在这时候感到温暖。
  一个人若连心都冷透,那么就算把这个人放进沸锅里去煮,这颗心还是暖不起来的。
  忽然间,她的车子开动了。
  车子在她的后面缓缓地驶了过来,一直和她并排向前移动。
  蝶衣终于转侧着脸,看看是谁驾驶着自己的汽车。
  车窗已打开,一张和她同样憔悴的脸孔忽然伸了出来。
  “一登!”蝶衣失声叫了出来。
  胡一登打开车门,蝶衣立刻钻进车厢里:“你怎么溜进这里来?”
  胡一登默然半响道:“我从前不是经常在这里出现吗?今天怎么大惊小怪?”
  蝶衣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可知道,我父亲的手下,已在到处找寻你们两父子,要为我爹报仇?”
  胡一登道:“我知道,早已知道。”
  蝶衣道:“你知道还不快走?”
  胡一登道:“我若急急要走,就决不会来。”
  蝶衣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
  “有,而且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句话。”胡一登深深地凝视着她,“你现在还爱不爱我?”
  蝶衣震动了一下,呼吸突然急促。
  她沉默着,没有说出一个字。
  胡一登忽然间有着郁沉的感觉,他面对着她,声音有点僵硬的说:“我知道,在我们之间,已隔着了一堵墙,而且这堵墙是有刺的。”
  蝶衣看着他,她的眼光忽然变得无比深邃,彷佛想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胡一登也望着她,两人的视线似已化为胶漆,紧紧的黏在一起。
  “一登,我好冷!”她紧抱着他。
  她的手真的很冷,身子不断地发抖。
  她不但冷,而且感到害怕。
  “傻女孩,不要害怕,我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保护着你一辈子。”
  蝶衣抬起了头,仰视着他的脸:“你不骗我?真的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
  胡一登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用诚挚的声音说:“是真的,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离开这里,跑到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的地方。”
  蝶衣的手忽然不再冰冷,她兴奋地点着头,说:“这是个好主意,但……但你爸爸呢?”
  “我们走,他当然也和我们一起离开天津。”胡一登说。
  蝶衣却忽然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胡一登怔怔地望着她这种表情,他的手忽然发冷,甚至比蝶衣刚钻入车厢时的手更冰冷。
  “你不能忘记以往发生的惨事?”胡一登的脸在发白,“你是不会原谅我爸爸的!”
  蝶衣不断摇头,但泪珠却突然簌簌落下。她并不是个容易哭的女孩,但这时候,她的泪珠却有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胡一登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桃花园外有人动武。
  他看见了一个人,满身鲜血,手里辉动着一支银光闪烁的武器。
  这件武器也染满了别人的鲜血。
  这件武器赫然正是银电笔!
  胡一登的眼睛立刻睁大三倍,因为他看见胡任飞已陷入苦战之中。
  而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人挥舞着一柄大刀。
  这一柄大刀虽然异常沉重,但却来势极快,快得连胡任飞也闪躲不了。
  胡任飞是具有深厚武术修为的一流高手,这一刀他原本应该可以闪避开去,但无奈他已身受创伤,而且伤势甚是严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手已无法敏捷起来。
  只见刀光一闪,鲜血立刻从他的脖子怒射而出。
  胡一登呆住了,他看见胡任飞的人头有如葫芦般跌在雪地上。
  他立刻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但他才冲出车外,已给十几个人团团包围着。
  蝶衣也呆住了。
  这里是她的地方,但这时候岀现在这里的十几个人,她连一个也不认得。
  她完全不认得,胡一登却认得其中一个。
  他认得出的这个人就是屈枫!
  XXX
  屈枫已到天津,而且已来到了严树人的大屋里。
  胡一登曾经到过上海,也见过这位屈公子。
  那时候,屈公子并不像个公子哥儿,只像个勤恳向上,用心读书的学生。
  但现在的屈枫变了,他变得衣饰煌然,眉宇间更流露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他现在已不像个读书郎,甚至连公子哥儿都不像,而是像一个年轻的老板。
  老板!
  屈老大以前也是老板,但现在已倒了下去。
  只怕他在黄泉之下,还不知道真正击败他的是谁。
  “屈老板!”远处有人叫了一声。
  屈枫淡淡道:“甚么事?”
  远处那人回答:“胡任飞已死!”
  这五个字在胡一登耳中听来,就像是个千斤锤子捶在他的胸口上。
  屈枫却轻轻叹口气道:“真可惜!”
  胡一登的脸已扭曲,就像是一条给扭紧了的手伯。
  蝶衣却紧靠在他身边,大声道:“谁要伤害一登,首先得杀了我!”
  屈枫盯了她一眼,道:“值得吗?”
  蝶衣昂起了脸,朗声道:“我认为值得,绝对值得!”
  屈枫笑了,笑得狰狞,笑得残酷:“但你不要忘记,他父亲杀了你爸爸!”
  “住嘴!”胡一登怒叱道:“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仇恨,你是外人,不必你来多管!”
  屈枫摇摇头,道:“你错了,蝶衣妹妹和我是世交兄妹,怎算得上是外人?”
  蝶衣冷冷一笑:“不要把我们的关系拉得太近了,你是个衣冠禽兽,你甚至不配和我谈话!”
  屈枫微笑着:“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想把你培养成为一个淑女,但你现在的表现,显然是令他老人家失望了。”
  “别再提起她爸爸!”胡一登怒道。
  “为甚么不提?”屈枫冷冷一笑,“你和蝶衣是不配的,从前已经不配,现在更加不配!”
  胡一登的心里一阵刺痛,全身肌肉以致体内每条神经都已抽紧。
  屈枫直视着他,忽然又说:“你若真的很喜欢蝶衣,就该好好为她设想。”
  胡一登怔了一怔,怪叫着说:“要怎样做才算是为她设想?”
  屈枫道:“离开天津,也不要到上海去。”
  胡-登道:“你要我团远离开蝶衣,来成全你们两个?”
  屈枫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也和你一般喜欢蝶衣,但我比你优胜得多,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你都远还比不上我。”
  胡一登冷冷道:“你为甚么不干脆动手杀了我?”
  屈枫道:“要杀你太容易了,但杀了你对我有甚么好处?”
  “当然有很大的好处!”胡一登冷冷道:“你若早点杀了我,以后睡觉的时候也可以少了一层担忧!”
  屈枫摇摇头:“你并不是个真正的战士,而且你太弱,根本就无法可以威胁我的性命!”
  胡一登道:“你肯定得太早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从身上抜出了一支手枪。
  他拔枪的速度极快,快得使人根本看不出这就是拔枪的动作。
  只有一个人看得岀,那是屈枫。
  但看得出也没有用,当他要急促闪避的时候,枪声已响。
  枪声只是响了一下,但这颗子弹却射入了屈枫的咽喉!
  屈枫呆住,还伸手往脖子上摸了一把。
  但他还来不及看清楚掌中的鲜血,人已瞪着眼睛仰天倒了下去!
  “都给我滚出去,谁再站在这里,杀无赦!”胡一登把枪管在左右虚指,枪管上还冒着白色的烟。
  忽然间,那个挥动大刀的汉子从胡一登左边扑了过来。人未到,刀已杀近!
  这人杀人,从不眨眼,而且喜欢用最彻底的方法来杀。
  一刀把别人的脑袋砍掉下来,就是最彻底最彻底的杀人方法。
  世间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丢了脑袋还能活下去。
  胡任飞也不例外。
  胡一登亦然。
  既砍了胡任飞的恼袋,又何妨再多砍一个?而且,斩草除根的道理,对这杀人专家来说,是永远都不会遗忘的。
  所以,尽管连屈枫都已倒下,这人还是摸了上来。
  但再快的刀,也快不过一颗子弹!
  但听又一下枪声响起,这个擅于操刀杀人的凶徒立刻得到了可怕的教训。
  屈枫咽喉中枪,这凶徒也是一样!
  两枪响过之后,再没有人敢怀疑胡一登的枪法了。
  他终于驾驶着那辆汽车,来到了胡任飞身首异处的地点。
  他把胡任飞的尸首背上了车子,然后开车一直向南方驶去。
  他们会前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蝶衣不再是昔日的严大小姐,她会开始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胡一登也是一样。
  他不喜欢血腥和暴力,他只想过着普通人一般的生活。
  这本非苛求,但像他那样背景的人,若想达成这个愿望,就一定要远远离开从前生活的圈子。
  他知道,屈枫虽然已倒下,但一定很快就会出现另一个屈枫,甚至是无数比屈枫还更可怕的屈枫……
  (全文完)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12-29 05:48 , Processed in 0.077572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