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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轩冢

[原创] 绝世——【火并萧十一郎】伪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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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16 01:57:31 | 显示全部楼层
轩冢 发表于 2013-4-16 01:56
第二十四章   解铃人
江南,杭州,细雨纷纷,斜风微寒。
北方已冬令横行,江南却还是残秋意绵。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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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17 15:58:48 | 显示全部楼层
【解铃人,续】——
飞驰过一重重逶迤的屋脊,欧阳舞终于在一条巷子口找到了马车,她从屋脊上跃至地面,走向已倚道停置的马车。
马车静悄悄的,连拉车的马匹也显得精疲力竭。
巷子不窄,也不暗,却了无人迹,夜晚的各种喧闹已被远远隔断在巷子之外,一步走入这条巷子,犹如失足陷入了死气弥漫的地府。
欧阳舞走到马车前站定,半晌未敢擅动,深知此间必有诈。
果然突闻车厢内机关响声连绵,箭矢如蝗如暴雨,向她迎面飞袭,此等又急又乱的声势,恐怕再高的武功也难闪避。
但欧阳舞本就无意闪避。
她的双袖展动,袖管中竟也飞射出了无数锐箭。
一时间,满巷的银光交织,箭风刺耳。
一箭射中一箭,箭箭凌空折断。
这就叫以牙还牙,以毒克毒,欧阳舞突然已巧破危机。
断箭落地,在她与马车之间铺了厚厚一层,但危机一波数折,绝不会就此结束。
突然又听见马儿们一阵嘶鸣,其声凄厉,就像把黑夜撕裂了。
几匹健马竟已挣开缰绳,发疯地扬蹄狂奔,奔向欧阳舞,似要从欧阳舞的身上直接踏过去。
失控的怒马,简直比深山的野猪还可怕危险。
欧阳舞只得又飞身上了屋脊,眼睁睁看着那几匹马发疯地奔出巷子。
欧阳舞知道萧十一郎肯定已不在马车里了,她转身已准备回娇客楼,宫城雪既然出卖了青夫人,她就不能让他再从她视线中消失。
找到萧十一郎的关键线索已只在宫城雪一个人的身上了。
她正待展动身法,怎料四面八方的屋脊上竟同时出现了一大群女人的身影,迅速地逼近她,将她密不透风地包围住。
这些女人妆容华贵,风韵倾城,气度不凡,欧阳舞认出这些女人正是刚才在娇客楼上为宫城雪伴舞助兴的千金闺秀们。
她们不仅学识过人,武功竟也一流,只可惜还是心态天真,很容易就被爱蒙上了眼睛。
宫城雪刚才是因为欧阳舞才赶她们走的,她们心中已对欧阳舞十分嫉恨,女人吃上女人的醋,当然是非常要命的事。
她们都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要了欧阳舞的命。
其中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像是领头的,走出来正对欧阳舞冷冷道:“好巧,姐妹们在屋顶上数星星消愁解闷,居然遇到了冤家。”
欧阳舞平静地看着她道:“我是你们的冤家?”
那个女人冷笑一声,悠然道:“好像今夜在这里,我们只遇到了你一个人,况且我们心头的怨气与愁闷,只会因你一个人而产生。”
欧阳舞似这才想通了什么,也笑着悠然道:“你们真对那雪公子很着迷?”
那个女人一听雪公子三个字,目光就变得又柔又媚,但语气却突如刀一般坚决:“世上还能有比雪公子更好的男人么?”
欧阳舞道:“其实你们放心,我到死也不会和你们抢雪公子,就算全天下的男人只剩下了他一个,我也宁愿终生孤独。”
那个女人瞪眼道:“瞧你还长得有几分姿色,原来这么不知好歹。”
欧阳舞幽幽地笑道:“我一直这么不知好歹,所以你们何必要因为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而怨恨愁闷?”
那个女人道:“但雪公子已明说了你才是他唯一真正爱的女人,我们倒想看看你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爱,如果他爱你的那些地方,我们真的永远比不上,那我们也心服了。”
欧阳舞笑道:“这你们就得自己来找了。”
那个女人目中杀机毕现,冷声道:“我们正是这么想的。”
众女人身上都勃发起比夜更寒的杀气,她们已准备向欧阳舞群攻。
欧阳舞嘴角含笑,讥诮地缓缓道:“在你们来找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蜜色帮在白马镇已栽了个天大的跟头,如今怎么又有勇气和闲心来杭州城扮一群痴情的大户闺秀豪门千金?”
那女人怔了怔,半晌诡笑道:“好,青夫人门下果然个个都是识货的主。”
欧阳舞也笑得诡秘莫测道:“一会你们还能知道,青夫人门下果然个个都是难惹的主。”
XXXX
在白马镇上,蜜色帮的看家本领“百花阵”曾一度将柳妩媚逼困到招架无措之境。
今夜,肃杀的寒意袭身,瑟瑟的冷风刮过,皎洁如水的月光下,千重交纵的屋脊上,严不透风的百花阵也早已排开了阵势。
欧阳舞身陷变幻诡异的百花阵中心,内家的寂寞雨和外家的蝶舞千秋都无法派上用场。
她掌法固然每一次出击都迅如掣电,并交杂着奔雷之势,怎奈敌手为数众多,阵势排开已如溶为坚不可摧的整体。
而且百花阵的变化也繁复迅急,无论气势与速度皆不输于她掌法的施展。
既然掌法已无用,她这次还能怎样制胜脱困?
在她身上,难道还有第三种惊人的绝技?
其实从那些蜜色帮的女人排开百花阵之始,她已一眼瞧出了这个阵法最大的破绽。
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阵法,无论多严密多神奇的阵法,都有一个最大的破绽。
——就是阵法中心肯定存有难以弥补的空门。
空门即意味着弱点,只要你找准了阵法的中心,你就发现了最简便的破阵秘诀。
有的阵法,会伪造出千百个假中心来障敌人的眼,使敌人即使发现了也不敢擅动。
百花阵不属于这一类阵法。
有的阵法,会极力将中心掩护得几近空无,使敌人费尽心思也很难发现中心的存在。
有的阵法,虽无须去掩护中心,但变化奇快奇繁,使敌人每一发现中心,尚未来得及出击,眨眼间又已错失目标。
百花阵看来似乎就属于最后一类阵法。
想破这类阵法其实很简单。
这类阵法本身以困为主,从一开始就已将你困在中心,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无须费神去找中心,只须及时意识到自己就在中心。
及时意识到之后,就看你身法能有多快了,至少要比阵法的变化快,哪怕只快一点点,你都已必胜无疑。
欧阳舞的轻功不敢说傲绝天下,但在中原已没有几个人能与她并肩而论,她轻功一展开,身法已不止比阵法的变化快了一点点,她简直是快了千千万万点。
百花阵的奇诡变化是由外向内层层递进的。
犹如浪涛怒卷不息,但突然最里层深深塌了下去,又犹如前头的浪涛毫无提防地泻下了无底深渊,后面收势不迭,纷纷崩溃,一时间塌了个稀里哗啦,说不出有多狼狈。
欧阳舞已远远立在一角屋檐上,远远望着满屋脊扭动挣扎的女人们,讪笑道:“我说话从来没有假过,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知道了青夫人门下果然个个都是难惹的主?”
幸好难惹并不等于难缠,否则今夜那些蜜色帮的女人就有很多苦头吃了。
给人苦头吃,本就是欧阳舞一贯的拿手好戏,但今夜她实在没什么闲情逸致,今夜已经出了个最大的麻烦,她恐怕连睡觉都没空了。
XXXX
车外的喧嚣与浮华已如同蹉跎岁月一般远去,最终朦胧在萧十一郎逐渐麻木的耳畔,久久没有彻底地消逝。
车厢中的寂寞,也在透入窗帘的几丝外界的声音反衬下,漫无目的地延伸。
延伸进萧十一郎突然晕开的一段记忆里。
这段记忆是因一枚玉佩而浮现在他脑海深处的。
这枚玉佩此时正安详地躺在他手心,发出比情人眼波更温柔的光。
——回来途中,欧阳舞已经向他说明了一切。
其实只要看见了这枚玉佩,仿佛正自冬眠的记忆就将瞬间苏醒,让他瞬间明白该明白的一切。
他跟着他们回中原,到杭州,一是为了暂时分散注意力,消减心中对风四娘的深深愧疚,二是为了使久已迷茫的自己重新清醒地面对现实,找回昔日的坦然和信心。
三,当然是最重要的——他渴求再见到沈璧君。
是他毁了沈璧君的人生,趁着他还活在世间,已到了该尽自己最后的努力进行补救的时候。
他凝注着手中的这枚玉佩,仿佛又看见了沈璧君的泪容,滴滴泪珠从沈璧君悲伤的脸上滑落,落在他的记忆创痕里,又唤醒了他的满腹痛苦,又使他忍不住自责。
风四娘说的对,他是在逃避,所以他才一直活在自责里。
风四娘变了,他也变了。
在光阴流走、经历过的所有事都已成为回忆时,没有人能够保持原本的自我。
但风四娘却始终未选择逃避。
那天她突然选择死,萧十一郎深知那也绝不是逃避的死。
她的死不是逃避,是救赎,是弥补,是为了今后萧十一郎再找到沈璧君时不必又产生什么顾虑。
她的死是为了萧十一郎能彻底消除自责,拾起昔日的勇气,和沈璧君更圆满地复合。
萧十一郎终究是看懂了她的死。
所以他也就在她死后不久,已懂得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做决定。
重返中原,找到沈璧君,这就是他最后做的决定。
XXXX
马车突然又急速行驶起来,车厢里犹如兴奋的海洋般动荡不已。
转了几个弯之后,马车骤停,一只雪白纤美的手温柔地掀开车帘,恭请萧十一郎下车。
马车是停在了一个阒寂无人的死胡同里,没有辉煌的灯火,连夜空洒落的星光月光也晦涩如暮霭。
年轻漂亮的车夫娇笑着向对街指了指,示意萧十一郎去看。
萧十一郎看见了一匹马,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手里攥紧了缰绳,马的头上还探着一根细竹枝,枝梢吊着一串铜铃,有风不经意地吹过,铃声清脆如车夫的娇笑声。
车夫继续娇笑着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十一郎目中透出困惑的光:“什么意思?”
车夫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神秘莫测,悠然缓缓道:“拔刀还须留刀人。”
萧十一郎还是听不懂,但似乎“刀”字的出现,在他空旷已久的心底又激起了一阵复杂痛苦的波纹。
车夫柔声接着道:“你随那匹马与那个人去,就知道我话中何意了。”
马依然是千里神驹,牵马的大汉也健步如飞,轻功了得,马蹄风驰电掣,他竟一直能保持与马头并进。
而坐在马背上的萧十一郎也觉得四平八稳,毫无不适之感,就像坐在高山之巅,比刚才坐在车厢里时更安定舒服,更有利于他的思考。
他很快就明白了那车夫话中的含意。
也很快就明白了那“刀”字指的是什么刀。
——割鹿刀!
昔年他在那条荒街上最终留下割鹿刀,只为了能以此终止当时江湖上的一切因割鹿刀而引发的恩怨争杀。
想不到如今江湖上的一切风云际变又通通是因割鹿刀而起。
就算他昔年彻底毁了割鹿刀,此后还是会发生和割鹿刀相关的阴谋吧!
——解铃还是系铃人,拔刀还须留刀人。
这铃究竟该怎么解?这刀究竟该怎么拔?
难道解了铃拔起刀就真的能保证江湖又立刻归于和平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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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1 22:4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身世之谜【未完】
月色如华,星光如魅,夜空如梦,灯火已渐渐安静温柔的娇客楼如谎言。
漫长冷夜中本就肆虐着无数谎言。
不管是有光之处还是黑暗之地,夜晚的气息氛围与长度都适宜谎言的诞生繁衍,各式各样的谎言使夜晚显得更富丽堂皇更引人遐思更迷离奢侈。
很多人沉醉的不是夜晚,而是夜晚的那些出其不意层出不穷的谎言,而是夜晚让每一阶级的人都混为一谈,高贵卑贱都在谎言的精美包装下变得反而最真实。
最真实的谎言随夜入梦,有多少人因此就不愿再醒?
有多少人醒个通宵却始终像在做梦?
XXXX
宫城雪待客有道,殷勤备至,而且将青夫人对宾客们的关心与敬意转达得恰到好处,使冯天书不禁已在心底暗暗佩服起宫城雪的周密思维,以及青夫人的非凡气魄。
更使冯天书惊讶的是,青夫人居然考虑到他的一双废腿,命宫城雪代赠了一辆精巧的木制轮椅给他,他坐上去行动顿时方便了许多。
青夫人还命宫城雪代赠给花包谷一把绿鲨鱼皮鞘柄上嵌着十粒小珍珠的波斯匕首,代赠给黑衣人一套形式奇古的剑鞘以配他的那柄无鞘快剑,但被他冷言拒绝。
至于柳妩媚获赠的是一件颜色很艳丽布料很昂贵的衣裳,但柳妩媚也含笑谢绝了。
青夫人从一开始就对每个来客以重礼相待,显然是有意增强客人们对她的信任,同时消除对她的戒心,从而与她更好地合作。
一直盛传,青夫人才是江湖上最通世故的生意人,今番证明传言非虚。
XXXX
随着夜晚的悄然深沉, 这座灯光迷离的小楼似已被永无止境的声色犬马所完全禁锢。
谁也不去留意窗外的世界在发生着什么变化。
谁都觉得只有身处这座楼里,自己才能透彻地理解世界。
酒过三巡,满桌泛着冷光的佳肴仍是未动一筷。
宫城雪手执酒杯,敬向柳妩媚:“柳姑娘事非关己,却也随着他们四方奔波,实在精神可佩,实在比局内人更辛苦,更值得敬杯酒。以此一杯薄酒相敬,还望柳姑娘不嫌弃。”
柳妩媚竟表现出少有的一种爽快,举杯迎上去,笑道:“雪公子敬我这杯酒,我其实当之有愧,怎么还敢嫌弃?”
两人言罢,都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倒过空杯来示意,果然半滴不剩。
放下空杯,宫城雪的目光仍没有离开柳妩媚,突然问道:“你真的是初入江湖?”
柳妩媚道:“其实我已在江湖上行走了十几年。”
宫城雪的目光一凛,似乎有些讶异:“你看起来今年也没超过二十五岁。”
柳妩媚不加否认,平静地道:“我七岁时已开始独闯江湖。”
宫城雪笑道:“那你可比我更早了三四年,江湖阅历定然不浅。怎还一开始就自称是初入江湖?”
柳妩媚缓缓道:“街头闲混的小泼皮,算不算身处江湖?”
宫城雪没有多想,很果断地点头。
柳妩媚接着道:“如果单论在江湖上混的日子,少林方丈恐也不及那些小泼皮,但真正的江湖阅历与经验,并不单论日子的长短。”
宫城雪问道:“除了日子之外,还论什么?”
柳妩媚一字字清楚地回答:“武功,学识,修为。论这三样,我都只算是才初入江湖。”
宫城雪道:“你能如此从容地回答我,而且回答得不失精妙,足见你还有些修为。”
柳妩媚笑了笑道:“是么?”
宫城雪又目光一冷,语气也沉如江底积沙:“我其实在怀疑你的武功。”
柳妩媚微蹙双眉,困惑而吃惊地问:“我的武功有什么不妥?”
宫城雪悠然展开笑容,似在调合即将凝重的气氛:“你在白马镇孤身一人力战蜜色帮众女,此事早就传遍了中原武林,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如今的你,已经算是有点名气。”
  柳妩媚晶莹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也笑颜道:“那种鲁莽冒险之事,居然还让我出名了,我想换成任何一个有足够江湖经验的人,都绝不会贸然去惹那群带毒刺的玫瑰。”
  宫城雪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却又诡秘地申明道:“但我真正怀疑的,并非你的外门功夫,而是你的内功。你力战整个蜜色帮竟久不落败,至少初入江湖者绝办不到。蜜色帮的百花阵,考验的也正是人之定力与应变能力,内功太浅的人,绝难在阵中心坚持那么久。”
  柳妩媚刻意摆出一副既无辜又无知的表情,像烈日下慢慢凋萎的花一般苦笑道:“你知道的事真多,懂的事也真多。但有没有深厚的内功,我自己可比你清楚。除非内功也和一些病症相似,藏得很隐蔽,自身难以察觉。”
  宫城雪仍是眼神诡秘地幽幽道:“那我们不妨来玩一个即兴的游戏,以这个游戏来考证你身怀的内功究竟已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柳妩媚好奇得眼睛发亮,笑容中的讥诮之意也突然消失殆尽道:“好呀!我最喜欢和人玩游戏了,你说是玩什么游戏?”
  宫城雪缓缓自怀里拿出一根红毛绳,悠然道:“我们来玩一场小小的拔河比赛。”
  他将一小碟酱菜置于他和柳妩媚直线相对的中央,然后让柳妩媚拿住红毛绳的一头,他拿住另一头,两人都用力拉紧,红毛绳绷得笔直,而且没有丝毫颤动。
  以那碟酱菜为界,他们每一方都占有了相同长度的一段红毛绳。
  宫城雪补充道:“比赛的规矩很简单,我们只需竭尽全力,把对方的那一段红毛绳拉过中央的酱菜碟,使自己一方的绳子长度超过了对方即为胜,时间以半柱香为限。”
  柳妩媚微微一笑,笑容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单纯道:“很好,我们这就开始吧。”
  XXXX
  熏香点起了一支,香气朦胧如月色,碧烟袅袅如情人在呼吸。
  ——拔河古称牵钩,传自春秋兵营,乃士兵们比拼腕力与下盘稳固的一种游戏,在游戏中还能锤炼士兵之间团结协作的能力。
  一开始,这游戏只流行于兵营,直到唐朝才盛于民间。
  当武林人也兴起了牵钩竞技之时,这游戏除了比拼双方的腕力和稳力,又多了一种功能,就是比拼双方内力的深浅。
  在武林中一直流传着这么两句话:九流试牵钩,只为拼蛮力;高手试牵钩,却为争修为。修为指的正是内力的深浅。
  而且武林人玩牵钩游戏,又与民间大有区别。
  最大的一种区别就在于人数。
  民间往往是群相较力,一群人对一群人。
  但武林人却总是单人相抗,只手竞技,有的甚至还只以一根手指比拼。
  长久以来,牵钩在武林已渐渐成了窥测别人内外功力深浅的几种便捷方式之一。
  XXXX
  纤细的红毛绳紧紧绷直,就像是此刻每个人的神经。
  此刻每个人的神经都拧成了一条笔直而纹风不颤的线。
  谁也难想象到,被两只手拉直的细绳竟一下子激荡开令人窒息的可怕压力。
  ——熏香仍在袅娜着碧烟的舞姿。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点灼红,看似无动于衷的一片浮烬,看似慢条斯理的一缕碧烟。
  这一切其实都已凝固在几近崩溃的呼吸中,随时提防着粉身碎骨。
  突听柳妩媚啊地惊呼一声,差点放脱了绳头,皱眉显出很痛苦的神色,急对宫城雪道:“你不知用了什么诡异妖法,这绳头犹如一根自己会动的尖针,刺得我手心好痛,我想放脱,却只觉身不由主。”
    冯天书与花包谷听她这么说,都立即脸色微变,屏息旁观,已准备随时向宫城雪出手,以救她脱险。
  宫城雪脸上全无表情,连优雅的神态也消失了,满眼的冷冷淡淡,直瞪着柳妩媚握紧绳头的那只手。
  他应该也听见了柳妩媚的突然叫痛声,却无动于衷,也不说话回应,众人都看见他咬牙切齿地闭紧嘴,鼻子里发出越来越压抑的喘息声。
   等他压抑的喘息声令楼上的空气也变得夜幕般沉重时,众人又都看见他已是满头满脸的细汗,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而柳妩媚,除了皱眉叫痛之外,身上竟连一粒汗珠也没出。
  显然她只是一味地焦急惶恐,全不如宫城雪从一开始就聚精会神。
  冯天书暗中为她直呼不平:这本就是一场行家硬拉着门外汉比拼的游戏。
  这场游戏,她必输无疑,而且很快就要输了。
  果然,又听见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她的这段红毛绳已完全被拉过了酱菜碟,只因去势太急,她前倾的身体险些直扑到席桌上。    
  宫城雪面上掠过一丝微妙的神采,也似对这场游戏的突然转折感到有点意外,当他面上重新浮出了优雅的笑容时,柳妩媚的手才终于放脱了绳头,而另一截绳头仍被紧紧捏在他的右手心里。
  他停顿了半晌,那支熏香刚好燃了一半,他没去弄熄它,只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块洁白轻盈的薄丝巾,细致地将满脸的汗珠擦掉,但始终不放开那截绳头。
  红毛绳就像一条死气沉沉的毒蛇,驯服地被他捏在手中。
  柳妩媚坐好身姿,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用另一只手不断揉着那只握过绳头的手,那只手的手心已发红,一条紫红勒印赫然在目。
  她语声很小心地道:“你赢了。”
  宫城雪凝视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漫不经心地轻笑道:“好像真的是我赢了。”
  柳妩媚试探着问他道:“那么你是否已考证出了我内功的深浅?”
  宫城雪点头道:“考证得十分精确。”
  柳妩媚又好奇地眼珠子一转,迫不及待地问:“那你说说看,我的内功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境界?”
  宫城雪意味深沉地长长一叹,摇头道:“暂时不可说。”
  柳妩媚的眉头皱起了一块疙瘩,这却让她显得更纯真娇美:“为什么?”
  宫城雪表情郑重地回答道:“因为任何游戏到结局都该奖罚分明,这次是你输了,我赢了,我可以不要奖励,但对你的惩罚却必须有。”
  柳妩媚心又狂跳了起来,紧张地道:“你想怎么惩罚我?”
  宫城雪表情更郑重,甚至有一点严肃冷酷,一字字清楚有力地道:“罚你向在座的诸位说出你的真实身世,要详细,绝不能有半句谎言。”
  柳妩媚先是吃了一惊,旋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道:“这简单,你确定只要我说出我的真实身世?”
  宫城雪斩钉截铁地点头,这份果断稍稍破坏了他的优雅气质,但为了听柳妩媚说出她的真实身世,他已仿佛一切都不在乎了。
  ——他为什么会对她的真实身世如此感兴趣?
  ——他为什么别的人不选,却偏偏选中了看似对势态而言最无关紧要的她?
  也许此刻的他,关注的已非势态,而是另一件深不可测的阴谋。
  XXXX
  “我才出生几天就父母双亡,被一个沿街乞讨的老婆婆收养,从此与她相依为命了七年。七年之后,老婆婆病死在城隍庙里,年仅七岁的我开始孤身浪迹街头,四方乞讨。幸好遇到了又一个好心人,将我领回他的村庄。那是一个高人避世的村庄,每个村民都曾是江湖上名震一方的大侠,因看淡了江湖上的名利争杀,特此开辟了这样一个村庄,供他们永久隐逸,再不问世事。他们每个人都教授了我一种厉害的武功,等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因我已听了太多风四娘的传奇,对风四娘的崇拜之心越来越难以自拔,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决定向他们辞别,独身去闯江湖。他们竟都同意了我的想法,没有人强行要我留下,也没有人对我表示丝毫的担心。”
  柳妩媚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世。”
  宫城雪却又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并非完全真实 。”
  柳妩媚忍不住冷笑道:“你实在不信,我也不能用刀逼着你去信。”
  宫城雪突问冯天书三人道:“你们信不信?”
  冯天书淡然反问道:“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信?”
  宫城雪笑道:“的确,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最好的理由。”
  他把目光又凝注回柳妩媚的脸上。
  他对柳妩媚道:“你准许我将你的故事续得更完整些么?”
  柳妩媚无所谓地道:“请便。”
  “你才出生几天就父母双亡,被乞丐婆婆收养,七年后乞丐婆婆病死,留你一个人重又在街头孤苦无依,幸遇另一个好心人,带你回村,村子非同小可,住的全是退隐多年的武林高手,每人授你一招绝技,令你小小年纪已身手不凡。”
  宫城雪讲到这里,语声顿了顿,笑着似在观察柳妩媚的神情变化,悠然道:“这些确实没有半句谎言,但后面的却全是谎言。”
  柳妩媚的笑容仿佛已有些生硬勉强。
  宫城雪问道:“你还准许我说下去么?”
  柳妩媚仍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道:“请便。”
  宫城雪没有立即说下去。
  他优雅认真地为自己和柳妩媚又各斟满了一杯酒。
  白瓷杯,娇小玲珑。
  青葱酒,青如良玉。
  举杯相对,酒波轻漾,晃在宫城雪那张半俊美半邪恶的脸上,晃出了彻寒刀光的意境。
  他温柔地笑道:“在继续说下去之前,容我先诚心敬你一杯酒。”
  他温柔地笑着,令人突然眩晕起一种不饮自醉的奇特感觉。
  但迎接他这份温柔笑意的,是极少醉也不懂醉的柳妩媚。
  是柳妩媚的一丝干净利落的冷漠。
  她冷漠地也笑意相迎:“这杯酒不会敬得太罗嗦?”
  宫城雪直爽地道:“不会,我敬你这杯酒,是有道理的。”
  柳妩媚轻哦了一声,好奇地问:“什么道理?”
  宫城雪认真地一字字解释着:“只因一会儿等我将你的故事续完时,你恐怕再难有喝酒的心情。”
  柳妩媚仍在微笑。
  但笑意已萧索地往皮肉里退缩。
  她微笑的生硬勉强已越加地显而易见。
  她丑丑地努力支撑着自己微笑的唇角道:“你确定?”
  宫城雪不置可否,只淡然道:“趁你还有心情能喝下一杯酒,我不妨就敬完这一杯再讲你的故事。我不想我的客人因我的一时失敬而受冷落,我不想我的客人吃亏。”
  天底下当真再找不出比他更细心周到的主人了。
  柳妩媚举起手中杯,笑着一饮而尽。
  当她将空杯放下时,宫城雪早已置杯于桌前,继续讲她的故事。
  “你十四岁的那一年,一个看似很平常的傍晚,所有村民都完成了自家田里的活计,每座村舍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夕阳把整个村庄都照得金光灿烂,有些贪玩的小孩仍逗留在清波潺湲的溪流畔,戏水嬉闹,很远地听着大人们呼唤回家的声音,他们却已置若罔闻,乐不思归。
  而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的你,独自坐在一座小山坡上,坐在一片茸茸的青草上,脚边还围绕着几朵和你笑脸一样可爱的小野花。
  你沉静地眺望着西边天际遥遥绽放的红霞,犹如你脚边近近绽放的小野花,犹如你心底默默绽放的情花。
  那个傍晚的意境是多么美,美得顺理成章,又不可思议。
  你永远难忘那个傍晚,却并非因为它多么美的意境,而是因为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他一边讲述一边注意着柳妩媚的表情变化。
  当他讲出最后的“屠杀”两个字时,他发现柳妩媚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原本红润的脸已渐渐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她原本充满好奇的那双大眼睛也已渐渐化好奇为惊恐为悲伤为愤恨,她心口突然产生的痛苦也似有力地穿透出来,清楚地呈现在他的目光里。
  他试探着问:“还讲下去吗?”
  柳妩媚冷冷地道:“既然已讲了这么多,为何不干脆讲完?我最讨厌有始无终的故事,尤其是我自己的故事。”
  说这句话的她,已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女人。
  以往的幼稚天真都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谁也看不懂的残酷,一种谁也无法接近的冷漠。
  或许这才是她身上最真实的本质。
  宫城雪又开始徐徐讲述。
  但这次他的声音就像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魔力,很凌乱很生动地在柳妩媚的眼前渲染开一幅幅凄惨血腥的画面。
  柳妩媚已听不见他在讲述,却能深刻地看见他讲述的每一个细节内容。
  画面渲染开,一幅幅展开,地震似地剧烈摇晃——
  女人们拉着抱着小孩,男人们纷纷寻出搁藏已久的兵刃,跑在村道上,排好阵势准备迎战,保卫他们千辛万苦才开辟出的这片世外桃源。
  夕阳倾斜地泻下,满世界都血红一片。
  一条人影鬼魅般出现了,鬼魅般披着血红的雾点,缓缓向守住村口的男人们走去。
  那些隐世太久的武林侠客 ,早已疏于实战,武功修为一落千丈。
  他们剩下的已只有满腔热血和保卫家园的信念。
  他们齐吼一声,如群狮咆哮,向那条人影义无反顾地冲击过去。
  他们是一堵高而坚而厚的墙,足以挡住一切撞碎一切。
  但那条人影已完全超脱了“一切”。
  那条人影很轻松地破开“墙”体,穿“墙”而过,留下那堵“墙”僵死在夕阳血雾中。
  直等那条人影走进村落,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时,那堵“墙”才突然粉身碎骨、分崩离析。
  这场大屠杀眨眼而始,眨眼而终。
  甚至本就已快到不容你眨眼。
  血花点点飞溅,溅出宫城雪的讲述,溅红柳妩媚的视线。
  不温不火的讲述,却带出了最惊心动魄的震撼。
  情花初绽的少女柳妩媚没有听见山下的声声惨呼,但血雾已缓缓向她所在的坡顶漫了上来,弥漫着村民的血腥味,在同样深红的夕阳里,那个小山坡犹如被禁闭在地狱中心。
  犹如是红色墨汁里开出的一朵向往春风的花,脆弱易碎的花。
  当血雾侵到仍痴望着西天云霞的少女身后半丈远的距离时,一个女人出现了,也像一朵纯洁芬芳的花,突然出现在血雾前,血雾似蜗牛触角乍被人手指惊动般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山下已死气沉沉的村落。
  那个女人慢慢坐下来,坐在少女的身旁,青草,花朵,石头,湿泥,以及将逝的夕阳,以及从西边天际远远吹过来的不带血腥气的风,这一切都寂寥地在邪恶谎言中如约微笑。
  而少女仍在向西边天际痴望,尽管夜幕一下子降临,绚烂的晚霞成了难以分辨的一团黑。。。。。。
  她忘却一切地痴望着,嘴角一直含笑,目中一直闪动着薄如蝉翼的愁情,那是每一个少女都可能经历的一种惆怅。
  过了不知有多久,多久。
  她终于醒过神来,终于发觉了那个女人静静陪在她身旁。
  那个女人说要带她走,她摇头说这里很好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那个女人不做多的口头解释,她站起身牵着少女的手走向村落。
  村子就像一盏盛满红墨的砚池。
  世外桃源的欢声笑语、宁谧安详都化进这满地的血色里。
  尸体,无数的尸体,人的牲畜的尸体,完整的残缺的尸体。
  一具具尸体如剪纸般轻描淡写地漂在血泊中。
  一条条生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剥夺。
  少女不笑了,初绽的情花也瞬间枯萎。
  她没流泪,一滴泪也没流,她甚至没感到丝毫的怨恨悲哀痛苦。
  她只是痴望着这一切,如在山坡草地上痴望那西天云霞。
  她的耳边传来那个女人毫无表情的声音:是我屠杀了他们,你想报仇的话,就跟我走,拜我为师,学我的武功,否则你永远也无法杀了我。只有我的武功能杀了我。
  少女痴望了又不知有多久,她突然正视着那个女人,也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道:学你的武功,需要多长时间?
  你的资质和根基很好,你应该只需要十年。
  十年,报仇不晚。
  少女问:你是谁?我拜你为师,当然要知道你是谁。
  那个女人突然笑靥如花,慈祥如母亲:我是青夫人,天底下武功最强的女人。如果十年你学成之后,能真的杀了我,你也就成了天底下武功最强的女人。
  我不懂最强意味着什么,我也不想懂。少女说:我只懂我的亲人被你屠杀,我必须为他们复仇。
  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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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8 12: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身世之谜【续】
XXXX
柳妩媚的故事讲到这里才算刚刚开始,之后的情节似已没有人愿意再听了。
但宫城雪仍不满足自己的讲述对柳妩媚造成的深刻痛苦,对于这个身世苦难的女子,他竟也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嫉妒心理,他无法停止对她的折磨,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在嫉妒她哪些地方。
他平平淡淡的声音如锋利的刀如尖锐的锥,斩破柳妩媚的血色记忆,一下子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心脏,令她痛得猝不及防,额角也痛出了涔涔冷汗,每一滴冷汗都在颤抖,汗光映着灯光,她阵青阵白的脸已不再纯真美丽。
“十年很慢又很快地过去了,你早已练就不让自己时常泪痕满面的铁石心肠。即便是浩繁星空,夜深人静时月光下泛起的朦胧回忆,也无法再消融你的一脸冷酷。因为有深入骨髓的仇恨,所以你在青夫人的教导下学武比别的徒弟更努力,当武功的境界渐趋巅峰,你就开始窥伺刺杀青夫人的最佳时机。
但你发现青夫人的一举一动都不给旁人任何的可乘之机,甚至在睡眠中,青夫人的双手也准备好了随时出击,有些来暗杀她的刺客就是被她毙于床前。
然而机会总是有的,青夫人毕竟不是神,毕竟也有千密一疏,你及时把握住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开始了你的刺杀计划。
你的计划早已在私底下演练了无数次,每一个可能致败的破绽都被你找了出来,并做了极完美的弥补。你的信心已坚不可摧。“
宫城雪凝视着她,缓缓道:“但青夫人虽不是神,却也不是普通人,她若产生了破绽,也会很及时地加以最完美的弥补,而且她擅于以逸待劳。所以你的刺杀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青夫人最后倒并不杀你,只是让你选两条路。第一条是收住复仇之心继续留在她门下,第二条是离开她的组织,结束她和你十年之久的师徒情。你选择了第二条,走得毫不留情,你对她一直只有满心仇恨,何谈什么师徒情?
在你走之前,她告诉了你那个村庄被屠的真相。那些村民都不是扬名一方的大侠,而是她组织里逃亡出去的叛徒。因为那些人的背叛,她辛苦创建的组织差点土崩瓦解。青夫人从不会滥杀无辜,她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理由的。你可能会反驳,那些连同被屠杀的妇人小孩和牲畜难道也不是无辜?我只有这么回答你——有时候,斩草除根很必要,尤其是对叛徒而言。“
听到这里,柳妩媚笑了,她的笑声仍那么容易就令人动心,但令人动心的已不再是她笑声中的稚气未脱,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
悲,予极致,反倒不会引来痛哭。
骤然发出的怪异笑声,却总能将悲予极致的概念展现得最准确真实。
或许这就叫物极必反吧。
宫城雪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笑,悠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笑。”
柳妩媚笑问道:“我为什么笑?”
宫城雪也微微一笑道:“因为谎言被揭穿时,总会让撒谎的人变得可耻可悲又可笑。现在别人没发笑,撒谎的人先笑,反倒能一下子消除自己陡然而生的自卑感。”
柳妩媚的笑戛然止住,表情冷如冰霜,语气充满了不屑:“你认为我很自卑?”
宫城雪认真起来,正色道:“不仅自卑,而且愧疚。”
柳妩媚道:“我有什么好愧疚?我对谁有愧疚?”
宫城雪举杯向冯花二人示意:“就是对他们。”
冯天书垂目凝注着面前冷冰冰的空杯,很久都没再抬头看任何人,开口说一句话。
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空杯,目光也空洞漠然,额角已被一层阴影覆盖。
花包谷虽在看着柳妩媚,但也是满脸惊奇,就像在看着一只会摇尾巴的狼。
柳妩媚不敢接触他的视线,突然大声道:“不错,我骗了他们,一路上我都在撒谎,撒的全是弥天大谎。我骗他们,只是要利用他们来向青夫人报仇。我利用过很多人,但最后都不可靠,直到遇见了他们。但现在我才发觉,世上没有真正可靠的人和事。现在的他们,一个残废,一个侏儒,能有什么本事和青夫人斗?”
花包谷越听越恼恨,脸上已全无血色,终于忍不住厉声道:“你比青夫人更可恶,我们对你也算是讲尽了情义,换来的却是你一路的谎言。我。。。。。。”
他面色铁青,额角出满冷汗,两腮的肌肉抽搐不已,竟再难说清一个字。
冯天书急促地拿过一小坛酒,重重地一掌拍开泥封,然后双手抱起酒坛,嘴对嘴猛灌了几大口,酒水淋漓,泼洒得前胸湿透了。
当他又重重放下酒坛时,没有人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仿佛在灼烧,跳动着血红的火苗,但他的声音仍是平淡如常:“我们该走了,萧十一郎已到杭州,青夫人馈赠的礼物,我们也收了,雪公子的好酒我们也喝足了。现在已是该走的时候。”
宫城雪漫不经心地点头道:“那好,你们慢走,恕我不远送了。”
冯天书抱拳道:“后会有期。”
他的语声转向花包谷,但仍不抬头,似已有些疲惫地道:“三弟,我们走吧。留在这里,只会显得我们是乐于被利用的跳梁小丑。”
花包谷狠狠瞪了柳妩媚一眼,站起身准备推轮椅,就在这时,黑衣人也站起身,走过去一下子把冯天书背在背上,大步流星地走下了楼。
花包谷怔了怔,推着空荡荡的轮椅至门口时,突然忍不住摇头叹息道:“我现在竟有点钦佩他了,他总比一些人要光明磊落,他至少敢摆明自己的立场,从不用撒谎骗人。”
这一番话明显是用来讽刺柳妩媚的,每句话对此时的柳妩媚而言都如刀锋般锐利。
等他们都下楼离去之后,柳妩媚才沉声问道:“为什么?”
宫城雪故作讶然,反问道:“为什么?”
柳妩媚咬牙,语声已更压抑不安:“为什么你非要讲出我的那些事?”
宫城雪哦了一声,点点头笑道:“不为什么。”
柳妩媚道:“你信不信我现在能杀了你?”
宫城雪道:“信。青夫人的武功,你学得最努力,其中还加入了你自己的一些巧妙的革新,在某方面而言,你的武功甚至已超过了青夫人。”
他耸肩道:“可我呢?声色犬马,淫奢极欲,根本无心去学青夫人的所有武功。故而我信你现在能杀了我。”
柳妩媚道:“很好,你是少见的聪明人,你既已当着别人的面,戳穿了我的秘密,就该意识到我绝不能再让你活着。”
宫城雪悠然道:“但你不会真的杀了我。”
柳妩媚道:“留着你对我没什么好处,我当然会真的杀了你。”
宫城雪很郑重地摇头道:“怎么没好处?好处可大着呢。”
柳妩媚瞪着他,似也忍不住想听听他的说法。
他缓缓解释道:“你现在确实想杀我,但你更想杀的却是青夫人。你深知以你一人之力,绝难完成你的复仇计划。现在你当然也知道,利用别人来帮你对付青夫人,不仅不可靠,而且有点蠢。既然利用已不行,你为什么不试试合作?”
柳妩媚听懂了他的意思,冷冷道:“与你合作?”
宫城雪笑道:“我已算背叛了青夫人,青夫人总归要知道是我出卖了萧十一郎,到那时她也就必杀我无疑了。对于叛徒,她只讲究一个杀字。所以与其等着她来杀,不如先找个人合作去杀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柳妩媚的目光已无法稳定,不小心一晃就又接触到了宫城雪的那只仍紧攥绳头的手。
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仿佛一直都在用力地忍耐着什么。
仿佛被秋风吹皱的湖面,有波纹在微微地起伏扩散。
柳妩媚感到了一点迷惑。
这时候一点迷惑对她来说,是比任何事都更急待解决的情绪。
她不喜欢这种带了一点迷惑的情绪,这与直接被揭破秘密一样,令她烦恼痛苦。
所以她急促地把话题转到了那只手上:“刚才的拔河游戏,究竟令你考证出了什么?”
宫城雪当然留心到她的目光已注意着自己的那只微颤不止的手,笑了笑道:“局外人以为那个游戏最后的结果,是你输我赢,然而身为局内人的我们,该深刻清楚地明白,那个游戏最后的结果,到底是谁输谁赢。”
柳妩媚皱眉冷声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要听的,也不是这些。”
宫城雪道:“好吧,通过那个游戏,我只考证出了一件事,就是你内力之沉厚之深不可测,简直已臻化境,惹你发怒定然不是明智之举,明智之举是使你看透一切,意识到要完成你的计划,与我合作才是下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说话中,他扬起了那只手,慢慢五指张开,显出了已血红一片的掌心。
一条很深但不长的血口子,仍在掌心汩汩冒血。
他道:“看见了吗?这才是那个游戏真正的结局。我试着催发内力去闭合这条血口子以止血,但我的内力一催发,我的这只手就剧痛无比。所以我只能任凭它一直冒血,强忍着痛楚。说也奇怪,冒了这么多血,过了这么久,血口子应该已被凝干结痂的血封住。然而你也看见了,这么多的血,过了这么久,竟一点也没有凝干结痂的迹象,反倒有更多的血在更急地往外冒。”
柳妩媚的眼神过于平静,这和她现在的情绪明显不符:“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宫城雪已重新攥紧了拳头,微颤地慢慢放下那只手,认真地凝注着她道:“请讲。”
柳妩媚道:“因为我的内力通过细绳到你的手心,便会把你皮肤下的肌肉血管都灼烧发热,而皮肤仍不受影响地冰冷。当血口出现,冷热交替,每一滴血自然都不可能凝干结痂。”
宫城雪诡笑,也苦笑:“如此矛盾,如此玄妙,一般人确实无法想象,不可思议。”
柳妩媚却冷笑:“在游戏中,你一直满脸冷汗,而我暗中以一股内力抑制住自己的每个毛孔,使之无法排汗。”
宫城雪赞赏地道:“你确实很聪明,很会演戏,当他们看见游戏中的我脸上布满汗珠,而你脸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定然就要猜疑你一点也不懂内力,只有聚精会神才能催发内力,那样一来必有汗珠沁出。”
柳妩媚点头道:“我最终的假败,配合着一滴汗珠也没有的脸,以及游戏中的连声叫痛,就使他们完全认定了我在内功修为上确实还不算入门。”
宫城雪道:“这也使我的初衷没有达成。”
柳妩媚冷冷道:“所以你才罚我,你知道我无法当着他们的面耍赖,我一定不会拒绝。”
宫城雪笑道:“但我想不到你还是撒谎了。”
柳妩媚道:“至少没有全部撒谎。”
宫城雪道:“对付撒谎有很多种法子,我选择了最笨的一种。”
柳妩媚道:“却也是最保险的一种。”
宫城雪满意地点头一笑道:“这法子就是,知道真相的人,自己说出来。”
柳妩媚的目光黯淡地沉了下去:“刚才这里,知道真相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你了。”
宫城雪笑容里的满意已渐渐变成了得意:“现在也如此。”
柳妩媚道:“可惜现在已没有乐于听真相的人了。”
宫城雪道:“我突然说要帮你把你的故事说完整,你当时一定很意外。”
柳妩媚承认道:“我失算了,我想不到你本就知道真相,你本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揭穿我。我若又撒谎,你再讲出真相时,他们对我的看法就一落千丈,彻底不变了。”
宫城雪笑道:“我早已算准你会又撒谎,你还没有看透一切,还执迷于利用他们,所以你一定会又撒谎。”
柳妩媚沉声道:“你错了,事到如今,我难道还估量不出一个残废一个侏儒仅存的利用价值有多少吗?我的心里,对他们已不只有利用。”
宫城雪道:“你怎么没把那个带剑的黑衣人算在他们之内?”
柳妩媚道:“他本就不在他们之内。”
宫城雪道:“但他的剑法一定很高,我能感受到他一进门,浑身就散发出的可怕杀气。你为什么不考虑利用他?”
柳妩媚道:“因为我眼不瞎,只要是明眼人都该一眼就看出,他绝不是那种容易被利用的人,聪明人也最好懂得千万别去利用他。杀人利器,有时太过锋利,非但无法伤到别人,反倒会夺了自己性命。”
宫城雪又赞赏地微笑道:“你果然是聪明人。”
突听另一个女人语声极温柔地道:“可惜你不是。”
这个女人的语声,宫城雪和柳妩媚都再熟悉不过了。
随着这语声缓缓走上楼的女人正是欧阳舞。
但他们都知道,这语声并不属于欧阳舞,而是属于那个跟在欧阳舞身后,也缓缓走上楼的女人。
那个女人服饰简约,一身素白,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模样。
长裙轻盈飘动,如蝉翼,她的头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衬着她一张平静忧郁的脸,使她的五官显出了一种神秘诱惑的美。
她身上不仅有神秘诱惑的美,还有沧桑深邃的美。
她身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美。
几乎每一个部位都有一种独特无伦的美,每一种美都令人刻骨铭心。
不同心绪的人看见她,也会感受到不同的美。
悲伤的人会感受到她仿佛也正沉浸在永无止境的凄凉中;忧郁的人会感受到她仿佛也正神情涣散目光迷茫;快乐的人会感受到她仿佛也正经历着爱情的甜蜜幸福。
她常常是不变应万变,又是随时都在改变。
她无疑是这世界上最奇妙的一个女人。
但人们提起她时,却从不觉得她奇妙,而只觉得她特别可怕。
她其实并不严肃,并不冷酷,但她总能令身边的所有人都畏惧她,对她俯首称臣。
她就是青夫人。
当今武林,唯一能与玉龙王分庭抗礼的女人。
月光照在灯光里,照在青夫人的目光里,斜织起一片使人难以忘怀的气魄。
青夫人其实已年纪很老,但她比世间任何女人都更驻颜有方,所以她一直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自己的青春与美丽。
在她身上,青春与沧桑互补,美丽与智慧共存。
也正因她其实已年纪很老,所以她身上散发出的威性才弥久深刻。
而只有她身边的徒弟才知道,她的威性不仅因为她的年纪,还因为她从不发怒。
一个微笑着杀人的人,难道不比一个怒气冲冲杀人的人更可怕?
宫城雪将犹在汩汩冒血的掌心又紧捏成拳。
拳头在剧烈发抖,蚯蚓般扭曲的青筋一根根爬满了手背。
他眼神暗沉,脸上的优雅表情已荡然无存。
只有面对着青夫人时,他才彻底变成了一个也会恐惧的普通人。
但现在,除了恐惧,他还产生了另一种复杂矛盾的情绪。
这种情绪令他的恐惧匆匆而逝。
他站起身,伸手想拿一角酒,他的背脊像压着一块重石,弯出了一种很难看的弧度。
酒坛被另一双漂亮平静的手捧起来,姿态优美地缓缓斟满了一只空杯,再缓缓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心悸地浑身一震,似乎整个人都瞬间冻结了,又瞬间崩溃。
他的头深深垂着,没有直视那给他斟酒的人,但他知道那人就是青夫人。
青夫人即便要大开杀戒之前,对别人也会特别客气的。
青夫人从不喜欢别人感受到她身上有杀气。
她本就已多年没杀人了,她本就不是一个天性嗜杀的女人,她杀人总有一个恒久不变的理由:背叛。
只有别人背叛了她,她才会选择杀戮。
她最恨的一种人永远是叛徒。
现在宫城雪已算背叛了她,已是她门下的叛徒。
她是不是也会杀了宫城雪?
如果不会,她怎么对宫城雪如此客气?
宫城雪接过她斟满的这杯酒,整个人反倒恢复了常态,驼着的背瞬间又挺得笔直,目光镇定表情优雅,痛快地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他重新缓缓地坐了下来,刚坐好身子,就仰面大笑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酒真他娘地够劲儿!”
现在柳妩媚已站起,离席站在一旁,似别有深意地凝注着他。
他精心筹办的这桌筵席,已只剩他孤零零地守在席上。
面对满桌冷菜,一坛坛狼藉的酒,他突然以笑声自嘲,竟是那么地悲凉。
青夫人也在凝注着他,等他笑过了,才柔声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就连质询这种问题,她的声音都特别柔和。
宫城雪淡淡地道:“背叛已铸成,何苦再说明理由。”
青夫人目光炯炯,犹似两柄出鞘利剑,只有目光才瞒不住她心底激化的仇恨。
但她的声音毫不改变,仍柔和如月光:“我一定要听你的理由,你也必须说。”
她不是用的命令口吻,然而意思已非常决绝,不容任何人违抗。
宫城雪也没违抗,但他有一个前提条件:“我会说的,在我说之前,我要先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我是组织中的叛徒?就算今晚我最终难逃一死,我也想做个明白鬼。”
从未有谁敢随便地和青夫人谈条件。
因为谁都清楚,有资格和青夫人谈条件的,一般都是将死之人。
而只要情况特殊,只要别人的条件不过分,她其实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满足。
她绝非一个完全无情的人,她大多时候都很善解人意。
所以她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宫城雪。
她不愿自己被别人当做一只任由戏弄的糊涂虫,也不愿与她提条件的人最终沦为糊涂虫。
“你是怎样来我组织里的,你记得么?”她的语声仍那么温柔。
宫城雪摇头,显出了一点点不易觉察的迷茫:“我曾问过你很多次,但每次你都要么笑而不答,要么避而不谈,你谈的总是欺骗我的话。”
青夫人承认,缓缓道:“今晚我可以把实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分毫不漏地告诉你。你想知道我最初怀疑你是在什么时候,就该有耐心听下去,反正离夜尽破晓还早得很。”
确实还早得很,适合讲故事的夜总是特别漫长。
今夜似乎讲的故事已太多了。
每个长夜都会埋葬一些人的故事,又会释放一些人的故事。
有的故事配合着夜的幽静,给听者以甜蜜愉快的错觉。
有的故事与夜的温柔格格不入,总是毫无理由地刺痛听者的耳朵,总让听者产生受重伤的痛苦,以及迷路在黑暗中的绝望感。
后一种故事通常比前一种故事更多,只因夜能容纳的,通常是人内心深处的不幸。
柳妩媚的故事显然就属于不幸的后一种。
而青夫人要讲的关于宫城雪的那个故事,也同样是属于不幸的后一种。
故事里的人充满了不幸,故事外的人听着自己或别人的不幸,也许却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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