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跟随

龚文平

这个只有杀戮和名利的江湖，有动人的友情吗？

当然。

三少爷的剑里最动人的友情在哪里？

不是剑神谢晓峰和老苗子，是乌鸦和燕十三，这两个看似冷酷得没有情感的人。

乌鸦，乌衣乌发，乌鞘的剑，乌黑的脸上仿佛带着种死色，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发光。他走得很慢，可是他整个人都好像是轻飘飘的，他的脚好像根本没有踏在地面上，就像是黑暗中的精灵鬼魂。这就是乌鸦。

收剑无数的乌鸦一直跟着燕十三，就像是燕十三的影子，燕十三吃饭他就吃饭，燕十三喝酒他就喝酒燕十三杀人他就看热闹，而且他们还客气的不得了，不过是并着谦虚一定要让对方付钱，他们都是绝不肯让别人占了便宜的人。

他跟着燕十三，到底是为了燕十三的剑还是为了打败燕十三？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像乌鸦这样的人，明知自己打不过对手肯定是不会动手的，所以他一直跟着燕十三，一方面是为了看能不能找到燕十三剑法中破绽，如果找不到那就等燕十三和谢晓峰决战，燕十三败了剑也就收了，至于自己能不能打败燕十三并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当然如果燕十三居然赢了，他应该还会继续跟下去。这个黑衣黑帽黑靴永远躲在黑暗里像个幽灵敏锐地寻找和等候着死亡气息的江湖人，在这方面韧性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可惜后来的路上和曹冰偶遇，他被曹冰偷学自谢晓峰的剑法所伤，委顿于地动弹不得，已不能再跟着燕十三。这时他和燕十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互相了解惺惺相惜了。他对燕十三说“你要去神剑山庄就快去，我留下。”燕十三的确急着想去，曹冰既然偷学了三少爷那一招，当然也同样偷学了他那一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用他的剑法去破三少爷的那一剑。这本该是他的光荣和权利。就算破不了那一剑，死的也应该是他。虽然急着要去追赶曹冰，但燕十三居然还能关心乌鸦：“可是你已受了伤，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不能不为乌鸦担心——乌鸦并不是种受人欢迎的鸟，也绝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要杀乌鸦的人一定不少。燕十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什么时候变得心里放心不下别人了？他的剑法本就是因为没有感情才能追魂夺命他的人本就是因为无情才能遗世独立，在遇到乌鸦之前，燕十三说出这样的话来谁能相信？听到来自燕十三的关心，常人怕是要甚为感动最起码也要表示一下吧，但乌鸦呢？乌鸦居然能无动于衷!他居然却在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他又说：“从这里到绿水湖并不远，这一路上已不会有人再替你付账了。”他还说“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很快就能遇见一个骑着快马的有钱人，先抢他的钱，再夺他的马。”是冷笑是嘲讽是隔岸观火是幸灾乐祸，一句一句刻薄冰冷，好像巴不得燕十三在路上没钱付账饿死了，好像迫切希望燕十三路上搭不上顺风车一路爬过去，好像炫耀自己真的没事死不了笑话燕十三就要命不久矣，好一个冷露无情的乌鸦，这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乌鸦，这才是视名剑如珍宝的乌鸦。这让人又想起小说开头问燕十三要剑的乌鸦，乌鸦总是等着别人捕杀了猎物闻讯而来，伺机不劳而获。燕十三杀了高通和老鹰，乌鸦就出现了，乌鸦道：“高通和老鹰的剑我要。”燕十三道：“收殓他们的尸身，四柄剑都给你。”乌鸦道：“我只要剑，不要死人！”燕十三道：“难道你只要死人的剑？”乌鸦道：“不错！”燕十三道：“你杀了我，我的剑也给你！”乌鸦道：“当然。”够直接够冷酷够小人。乌鸦真的还是那个无情冷面的乌鸦吗？难道你没有从他炫耀自己没事死不了里看出他是叫燕十三不要担心自己要对谢晓峰全神贯注？难道你没有从他巴不得燕十三路上没钱付账的嘲讽里看出这是在叫燕十三也要关心一下自己的钱袋别又弄得像之前在酒店里真的没钱付账?难道你没有看出他希望燕十三路上搭不上顺风车是叫燕十三赶紧找个能搭他去神剑山庄的车节省体力以便全力一战？谁会看不出？哪个能看不出?燕十三能看不出？乌鸦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他冷酷的面部表情下一颗滚烫的心被点燃，他看似漠不关心的言语里隐藏着喷涌的热情，他太骄傲，他太了解燕十三，他不愿意直白地张贴出自己的关心，他更知道燕十三不需要那种矫情的关心。如果他直接说出那些话来，那他就不是乌鸦，燕十三也不是燕十三了。这样的表达两个他们这样的人是能够心领神会的，燕十三笑了，乌鸦笑了；两个人忽然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两个孤傲的人，两个特立的心，在看似一冷一热的疏离里被牢牢地挤在一处靠在一起，树林里有冷风吹过，有鲜血流淌，但这一刻，心是热的。看到这样的乌鸦，你的心里除了温暖流过还有什么？看到这样的燕十三，你的心里除了感动翻涌还能有什么？一个从来都没有温情的人忽然关心起了别人，一个从来不会有感情流露的人话语忽然有了温度，谁还能不为之动容？这样的友情，才更难能可贵，这样的友情才真的能直指人心，这样的友情也只有古龙能写的这么深刻动人有感染力！所以乌鸦跟着燕十三，还有第三个原因，当然是友情！我相信这个原因才是最真实最根本甚至成了最唯一的原因。

可惜燕十三跳上薛可人停在路边的马车绝尘而去之后，小说的线索从燕十三跳到了谢晓峰，古龙忙于应付小说的主题刻画，居然就将他忘了，他就这样负伤等在那片树林，或者受伤死于他人之手或者伤愈也不知所踪，总之以后小说再也没有提及他，真是悲催到了家。决战时刻，燕十三看到自己所创的第十五剑带来的只有死亡，其威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为了江湖免遭无穷杀戮，他凌然自戕殉剑，我不知道燕十三决战之前有没有想到乌鸦，当他做出自杀的决定时脑海里有没有想到过之前的承诺，按照事先和乌鸦的约定，他的剑本该给乌鸦才是，小说结尾写谢晓峰和铁开诚谈笑江湖，其实若是再提起之前的线索，写乌鸦来取燕十三的剑，一死一生，一段悲怆的承诺，两个人的友情就更为动人更有了一种凄美的意境，小说整体会因此上升至神品之境。据说古龙写三少爷的剑还没有写完，邵氏的楚原就迫不及待将其拍成了电影，19岁的尔冬升以此剧一举成名，从此演绎之路一发不止。小说的结尾受到了电影的影响，或许是古龙没能在最后想到乌鸦的另一个原因。当然乌鸦没能来，或许古龙是在暗示他真的早已死了。哎。我觉得我的假设更令人满意，古龙当不至如此糊涂。

伤行色

是这些寥寥数笔写就的动人友情，让我们觉察到，人生之有趣，情感之可爱。这是古龙带给我们的世界。不是血腥暴力功名的江湖，而是精致可爱痛快淋漓的家园！浪子家园。关于自由关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