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伤──圣音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又是世纪之交……
我仰在座位上解读着课室里声音的嘈杂。内容很好笑──联欢会。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把人类原本用来祭祀的时间拿去搞笑。我不愿意说那就是人类的愚蠢,只是健忘──习以为常的健忘。
“明天的联欢会你会来吗?”身后的孩子戳我的肩。
“不来了。”
“那……”那孩子吞吞吐吐。
“有什么不妥吗?”我问。
“你,跟老师说过了吗?”
“哦……”我随口胡说着,事实上我早已忘记了,哪一个是班里的老师,哪一个是外来的书贩。
天很混乱,这是一个千年之交。它的意义对我来说很大。不仅仅是狂欢,放假。还有誓约,三百年的誓约。
放学时,天早已黑了。
我拂了拂带着烦燥的头发,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路边的橱窗都已被精心地装扮过,但显然逊于去年的此时。
近视的人们往往只看得到数字的突变,所以过多地赋予了对99-00的图腾,而真正的世纪之交,却被埋在愚惰人类的头颅下。
但那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
人们的疯狂庆祝,人们的愚笨,也都不过是他们自己的事,而我只要在真正的千年之交,去做我该做的事。但显然这次有了少许不同。它包含了一个未知的变换──这个世纪之交同时跨越着千年。
年轻的我还未曾有过这样的遭遇,毕竟我的年龄有限,三百年的经历并不算是一段值得刻下的历史。但经过这次,我将成年。那时我已有了千年的印记。这就是我的种族。无论你是100岁还是900岁,都没有人理会。只有经过千年,才有真正被承认的身份。
夜很深了,郊外。
并没有月亮,但我清晰地看到前面的空气中,浮着一个人影。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芬塔。她有魔鬼的身材,天使的面孔。她用美色诱引有邪欲的男子,然后,吸取他们的脑髓来生存。
她此时在微笑。
她看着我,用诱人魂魄的声音说着:“嗨,孩子,千年到了,以后就不能叫你孩子了。看来你仍打算去守护祖先的墓场,是吗?”
“当然,”我停住脚步,坦然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那是不能违背的誓约,我是唯一的继承者。”
芬塔的笑依旧迷人,她带着温柔说:“哦,年轻的风精族继承者。你可并不称职呢。在上次的守护之后,你再也没有去看过那墓场。也许你不知道,那里盖起了一幢大厦。那大厦覆压了你的祖先们。”
“很难以估计的事情啊,”我只能苦苦一笑,“这一百年的变化让人吃惊,相比较之前的任何一百年都不会再有这一次的变化大。终究是没有办法的,这是人的世界,我不能改变什么。”
“呵呵,说是这样,但是终究不好吧。我常常会帮你去那里看看,可惜去过几次,那里就没有人住了。我还在奇怪,是不是他们都看不惯走路脚不挨地的人嘞?”
“谢谢。”我轻笑着说。
芬塔开心地笑着:“我只有在你这里才会听到这样的一声,谢谢。真好。”
芬塔是善良的。我真心地希望我可以这么说,而不会有人用恶毒的语言来骂我。也许芬塔所做的事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但那不是她可以左右的事情。狼生来就注定要杀戮弱小的生命,它没有权利决定。在人们眼中,她只能是魔鬼
而这一切的后果却要让芬塔独自承担,只有我会叫她的名字,只有我跟她说谢谢,也只有我看得到她伤心的眼泪。
“你走神了,亲爱的孩子。”
芬塔的声音很清脆,在空气里震荡。我感觉到,那震荡的不只是芬塔美丽的声音,还有愈渐高亢的圣音。
我想是时候离开了,路不走是不会变少的。
“芬塔,下次再聊吧,我该走了。”我浅笑着向芬塔挥手告别,迈步向前走去。
还没有走出多远,身后传来了芬塔的声音:“嗨,你真的不懂吗?”
“不懂什么?”我转身问。
“千年之交,”芬塔的声音里有几分忧虑,“知道吗?那时的圣音会比世纪之交时强33倍,如果你用结界去守护墓场,那么你自己就会因为受震而倒下。”
茫然,我真的不知道。
“那以前的千年之交是怎样的,”我问芬塔,“上一次的千年,是谁在守护墓场?”
“那时的继承者并非一个人,他们造了一个‘共场’来保护自己和墓场。而现在,你是最后的继承者,无法做成共场。并且,如果你死了,风精族也就不再有了……”
圣歌在天空回响着,让我的心乱得快要窒息。
“真的很难啊,这样的选择。”我望着芬塔写满忧虑的眼神,显然,芬塔在担心。
“忘记这些吧,性命重要过一切不是吗?”芬塔歪着头看我。
性命重要过一切?我在思考,真的没有错──没有性命那一切又从何讲起?一切的存在都是在生命的前提下。这样来说的话,为了任何东西而抛弃生命都是讲不通的。
但是,誓言……三百年的誓言。我可以扔得掉吗?
从生下来我就一直顺着这条路在走着。突然有一天这条路我不再走,于是也就忘记了如何走路。有些东西是抛弃不掉的,不管有没有意义都抛弃不掉。
“誓言呢?也没有生命重要吗?”我凝望着芬塔,我想告诉她我的坚持,但也许表达出来的却是迷惑。
“我知道,你想我不要再讲。” 芬塔轻声叹气,“我也懂的,但很多时候道理并不总是能衡量一切。但……”
芬塔慢慢抬起头,我顺着芬塔的目光向上望去。
“但,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下面委屈的生存?”
“为什么?”我苦苦地笑,“因为力量。我们没有力量,而他们有。就这么简单,于是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是什么。”
“没有其它吗?”
“没有,这世界似乎很复杂。但其实简单到极点──有力量所以有道理。如果你没有力量,那么妥协于力量也会使得你有道理。我们没有错,但是必须委屈地生存。没有道理可讲。”
芬塔笑了,淡淡的。凝重的气氛被她淡淡的笑一点点抹去。
我向墓地的方向看过去,说:“遵守我的誓言,即便倒下,我也是倒在族人的墓地里。”
芬塔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
我内心变得坚定,在圣歌的轰响中,向墓地走去。
我承认,那是神圣,
我们在神圣的对立面。
神似乎宽容,
容忍了我们的存在。
但神却不能容忍,
我们有情义存在。
似乎那样,神圣就被肮脏侵化了,
他们也无颜再自称为神。
因为神的对立面中,
已少了恶的参照。
──12月30日。午夜。离千年之交还有一天时间。
我到达了墓场。
确实,如芬塔所说,这里有一幢建筑,但已不能叫做大厦了,只能是废墟。
那建筑已被破坏,也许是拆迁锤,也许是台风,总之那已变成了垃圾。那垃圾下面,是我族人的墓地。
我是风精族最后一个继承者,如果我倒下也就没有了风精一族。为了族人,我不能死。但我与族人之间驻立着一个誓约,为了誓约,我必须死。
这是一个死结,我解不开,当然现在我不用花时间解开它,因为我早已有了决定,在那时我就已剪断了这个结。
──我不能背信弃义,忘掉三百年的誓约。无论是人,是神,是魔鬼,都有同一个准则──遵守承诺,否则生命都不再有价值。
此时圣歌的响声已无法形容,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如此大的响声,并且这响声还在不断增大。我义无反顾地织起了结界,罩住了整个墓场。
时间的流逝中,这世界正经历着洗涤……
弱小的魔物在不断死去,一些偏魔的植物也在枯萎。也许这就是宿命,它们是魔,即使是一成的偏魔,也都将难逃恶运。天地万物,追寻着宿命,但宿命是何人所定?似乎没有人真的热衷于找到这个答案,也许他们知道,即使知道答案,也必然会追寻自己的宿命。
恍惚中,圣音在不停地增大,我受的煎熬也越来越难以忍受。血管里的血液在高速流动,心脏也在承受前所未有的重荷。
结界尽职尽责地守护着族人的墓地,逝去的先人们都在宁静中沉睡。
在圣音的鼓催下,血流的速度终于超出了极限,奔涌的血液在我额头的薄弱处鱼贯而出,伤口疯狂地流血……
我知道那伤口将再也无法愈合,它将把我的最后一滴血流尽,然后和我一起倒在神圣的族人的墓地里……
圣音还在无情地增大,结界无声地张开,血疯狂地喷涌着……
眼前的一切都是血红色,我的意识在渐渐变模糊……血在喷涌……
……
在模糊的濒死状态中,血色在游动,我感到自己在渐渐死去,远离这世界。这世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肮脏的神灵,在神灵庇护下玩火的人类,污浊的空气……我早就该离开了。
我看到死神走来,微笑地向我伸出手。我企图走近他,他却微笑地制止,静静地站在远离我的地方。
他的笑在说话,别急着过来,你还未死──但,不远了。
绝望中,我感到一股久违的温暖渐渐袭来。我仿佛被隔离了这地狱般的圣音世界,嘈杂的世界突然安静了。我好像已远离了人世的纷乱,世界的肮脏,还有那些所谓圣者丑恶的灵魂。
这就是死……远比生更愉快。我向往着,投入死亡的怀抱。
但,我终于发现。那不是死……是芬塔。
芬塔用结界围住了我,她自己却裸露在了圣音的侵蚀中。
那圣音现在应该已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芬塔的痛苦可想而知。我的泪从心的深处涌了出来,无辜地滴在祖先的墓地上……
“你真是一只固执的风精,”耳边传来了芬塔咬着牙忍受痛苦的声音,“用自己的命去换死人的安宁,你是傻瓜,大傻瓜……”
我无法回头去看芬塔,只能噙着眼泪默默念着:“傻瓜……”
芬塔的声音渐渐小了,显然还带着眼泪:“知道吗?我是多么希望能帮风精族创造一个明天的希望,但……也许做不到了,你答应我……呵,不要那容易就死啊……”
芬塔的声音弱下去,无法再听到……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复存在,没有办法感知,没有办法思考,也没有办法出声。
在那一天一夜中,圣音咆哮着侵杀整个世界。我孤独地在心里谩骂,那些──无情的,无情的杂碎──芬塔在替我受那些杂碎的折磨……
我渐渐失去知觉,最后看到的是死神……在微笑,他向芬塔伸出手──到我这儿来,你已经死了……
我的心碎了,
在那片墓地上,
在汹涌的圣音中,
我的心带着眼泪碎了……
那,是一场真正的浩劫。
黎明终于来临,驱走了黑暗,还有致命的圣音。世界真的像清洗过一样干净,没有了魔虫,魔兽,偏魔的植物……也没有了被人们当作魔鬼,却又非常单纯的芬塔……
我从墓地里爬了起来,头上的伤口已在昏睡中愈合了。我环视四周,看着这新的世界。
墓地的一切都安然无恙──垃圾一样的废墟大厦,大厦下先人的尸骨,还有些许的偏魔植物。一切的一切都在生命的逝去中不曾发生变化。
新的世纪来了,我终于成为了一只成年的风精,但芬塔……只留下了一具美丽却无魂的身体在这世上……
我拂了拂被痛苦浸透的头发,然后无言地把芬塔葬在了风精的墓场里。我相信墓中的祖先一定会明白,她有葬在那里的资格,因为……
她是风精的妻子……
──新世纪的第一天,我踏上了归途。
明天,又要回到学校了,也许那时,身后的孩子还会戳我的肩,对我兴奋地说:“你那天没来太可惜了,知道吗?联欢会的场面很热闹啊!”
我也许还是头也不回,只是懒懒地说着:
“是吗?那真的是很可惜啊……”
<完>
后记:
这篇小说最大的意义,并不是它表达了多么深刻的内含,或者什么有新意的人物构造。他的最大意义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别人难以体会。也许它写得并不好,但终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它起笔于2000年12月31日的晚上21点,结束于2001年1月1日的凌晨3点──那一年我从17岁变成了18岁!也在那个千年之交的夜晚成年!
很惊异于那一晚上我所做的事。开始写时是因为一点点感触,然后直到写完──才发现我跨越千年,写了一个跨越千年的故事。写的过程中我忘记了一切,完全忘记了世纪之交的那一时刻。那之后我再睡不着,画了这篇小说的几幅插图。但五年过去了,插图已经找不到,而这篇小说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