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凉,月冷
司马天的心亦如此
已到弱冠之年,意味着他将继任第二十三代妙笔书生,撰写《江湖春秋要记》
江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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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充满恩怨情仇,刀光剑影?
司马天眉皱如结,他无法体会到江湖的个中深意
他只知道,江湖中讲究的不是孔子,孟子,老子,而是武功。武功的高低,象征着个人的能力;武功高,就叱咤风云,受人尊重;武功低,就寂寂无名,听命于人……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武林中遇到纷争,也以比武为主要解决方法。
天渐明
司马天匆匆离开重黎山庄,赶赴他今生第一个要记载的武林大会──十三省英雄宴
他喜欢游走天下,婉转江南,孤烟大漠,西风古道,孤秀崇山……可是这次不同,他不得不涉入厌恶的江湖;在他看来,所谓江湖中人,好勇斗狠,不顾苍生,为得灵丹妙药,武功秘籍,名剑宝刀,不折手段……
重黎山庄的轻功独步天下
小时候,司马天问爷爷:“为什么要学轻功?”
爷爷回答:“逃命”
司马天又问:为什么要学千里辨音术?
爷爷回答:“逃命”
司马天还问:“为什么不教给我武学家必修的外功内养?”
爷爷端详着书案,缓缓地说:“一支笔,足以让人万劫不复,又何必……”
此刻,施展上乘的轻功,悄无声息地潜入一户人家,竟,只为避雨。想来,若被爷爷知道,不免气炸……司马天飘远的思绪被一阵极微弱的声音吸引回来;雨声渐歇,声音越发清晰
“剑柄里真有剑谱?”
“不知道”
“不知道?江湖会乱的……”
“乱了最好”
“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声音逐渐细不可闻
司马天面露唾弃之神,鄙夷之余,忽然福至心灵,轻轻潜出檐廊,寻得一幽僻避雨之处,取出宣纸,笔走游龙:“乙酉年五月初六,妙笔书生司马天于兖州城北,一孤宅深院内,听得密谋如下……”记录之后,仍不解气,于是,批语曰“江湖,是非之巢,非善人可居。”
雨停,司马天又匆匆上路……
“乙酉年六月初三,行至郓州,是夜宿于山洞……”
夜阑人静,司马天奋笔疾书,整理多日以来江湖的所见所闻
“江湖,好勇斗狠之地,鱼目混杂之渊也……今传,古之骅骝剑,内藏绝世御剑录,是为剑家无上至宝,习之可达天下武学之巅……江湖几陷癫狂……此际,骅骝剑重现江湖,十三省豪杰齐聚济南……江湖又多争斗……然,亦有德高心善之辈,救危于累卵,扶难于倒悬……悲夫,此微末之力何能与江湖之乱相抗?”
蓦然,细微的缠斗之声传入,司马天随声寻去,避身树影之中,凝神屏气,暗自观察。隐约看到五个人在悬崖边上,其中一人被俘……
“李牧,只要你自废武功,我就放了楚无痕。”
李牧倚着巨石,神色安详,完全不受威胁,一付看风景的悠然样子。
“李牧,你真如此凉薄吗?”说着,此人拎起楚无痕的后脖领,将其探出悬崖之外“还是,你想听听人掉下去是什么声音的……”
众人似乎看见李牧颔首,诧异间,一声惨叫划破寂静……
眼前的景象让司马天惊悚不已,李牧竟出镖挑断了那人的手筋,与此同时,楚无痕跌落悬崖……
“李……李牧……你,够狠……”那人疼得冷汗直流,面目扭曲,被另外两个人拖拽逃走。身在暗处的司马天摇了摇头,低语道:“江湖无爱,兄弟无情”
“真的无情吗?你再看看……”
司马天闻声回头,惊讶的发现,楚无痕此刻正吃力的挂在崖边,嘻笑地看着他;李牧则歪倒一旁
司马天急忙上前援手
……
“多谢小兄弟援手,兄弟高姓大名?”楚无痕麻利的起身,急忙从怀里摸出一丸药喂李牧吃下。
“在下司马天……敢问楚兄”司马天难掩好奇之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会飞天不成?”
“虽不中已,亦不远矣”楚无痕一脸坏笑,“大哥刚才挑断他的手筋是假,将弹性极强的南蛛丝挂在我身上才是真……”说着他把南蛛丝放到司马天的手上,司马天感到冰凉沁肤,却什么也看不见。楚无痕继续说:“我坠崖只是障眼法,大哥用南蛛丝拽着我呢。”楚无痕眉飞色舞。
“唉……真没想到,那几个混蛋的点穴手法如此怪异,连我也着了道……要不是大哥受了内伤,才不会让他们如此嚣张……”楚无痕忿忿然,一付孩子心性。
李牧瞪了兄弟一眼,又转向司马天,说道:“天下姓司马的不多,好打听事的司马更少,兄弟可是重黎山庄的人?”
司马天由惊转骇:这声音,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难道是妙笔书生?”楚无痕清凉悦耳的声音惊醒司马天
“在下是第二十三任书生。”
“想必司马老弟也是参加英雄宴吧?”楚无痕兴趣大增
司马天微微点头
“正好,正好”楚无痕一手捞起李牧,一手搭上司马天的腕子,“相请不如偶遇,结伴而行吧……大哥受伤未愈,咱们走水路……”
因为这场武林大会,济南府船影交织,门庭若市,官府也加派驻兵,以防不测
司马天越来越觉得记下发生的一切有多么重要
“李牧救弟之举,非常人可想,真英雄矣……然,余辨李牧之音,乃当日密谋者是也……如之奈何……”
“少林方丈,得到高僧,身处世外,代为保管骅骝剑……”
“抵济南城半月有余,城内血斗不断,莫不因绝世御剑录……”
械斗再起,司马天抬头望去,但见,一个面如苹果的男娃朝他这里躲来,没跑几步,身躯竟软软的扑倒在他的眼前──一条由肩至胯的刀口,汩汩冒血,赫然呈现眼前,孩子早已气息全无
司马天一阵眩晕,悲愤已极,冲着械斗者厉声喊道:“你们竟为莫须有的东西大打出手,伤及无辜,天理何在?”
但是
没有人理司马天,打斗依然,百姓们四散而逃
只有
李牧站在远处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司马天看着李牧,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朝李牧狂奔过去,咬牙指责:“这是个阴谋,而你是……始作俑者”
李牧面露吃惊之色,没有答话,而是一把扣住司马天的左肩,朝城外而去……
“你都知道多少?”
“‘天机不可泄漏’”司马天青筋跳动
“司马”李牧沉默良久“这的确是个阴谋……”
司马天一拳挥过去,李牧并未躲闪
“这一拳,我不躲,为那孩子”
“你不配”司马天怒斥
“司马,听我说”李牧抓住司马天的领子,神情激动,“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八十年前,北五省的盟主控制武林,借此划地为王,称霸天下……北倚契丹,南结权臣,一场苦战就在眼前……我的祖辈多方规劝都无济于事,只能出此下策,放出流言,谎称剑中藏有绝世御剑录,借武林中人对秘籍的嗜好来瓦解他们的心志……”李牧放开手,“不错,江湖从此多风雨、猜忌、厮杀,但是一场更大的浩劫消弭于无形,几百万无辜百姓免于受难……”
司马天痴愣,震惊于其中的曲直
“司马氏世典周史……你的祖上与汉朝司马迁颇有渊源,几百年来,你家出过不少朝廷的史官,时至今日缘何弃官不做,甘居草莽?”李牧盯着司马天
官场多是非,这点司马天不是不懂
“司马”李牧声音低沉,“江湖犹如朝廷,其中的盘根错节也不亚于官场……在这里,最可怕的不是厮杀而是阴谋,要力挽狂澜就不得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牧神情逐渐平复:“所以,不要只用眼睛看世事;许多事情,并非,你看到的样子。”
司马天闻言一颤
“李牧,为什么不让流言继续传下去?”
“八十年来,有野心,有实力的人消磨了不少;而今,这件事情传得有些走样,再不了结,江湖将陷入癫狂之中。”
“果有绝世御剑录?”
李牧长叹一声:“不知道,三百年来剑柄无人能打开”
“那你……”
“听我说”司马天的话被李牧打断,“人,什么也控制不了,只能依势而行;许多意外,始料不及……那孩子就是……”
李牧转身:“司马……强求不得的东西,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李牧……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司马天觉得自己快要崩溃。李牧没有说谎。八十年的事重黎山庄当然有记载,只是当时的书生只用“是夜,浩劫消弭,苍生之幸,缘由难查……”一句草草了事
“因为,这是你的职责……”李牧飘然远去
职责吗?司马天问自己;倏忽,他想起了爷爷的话
“‘万劫不复’是这样说的吧?”司马天喃喃自语,苦笑出声,“爷爷,你是想说真正万劫不复的是史官本身吧──不论江湖亦或官场!”
司马天闭上眼睛,咸涩的滋味涌了出来“……又何必练那些劳什子的武功,庸人自扰,是不是这样,爷爷……”司马天颓然倒地,“什么才是江湖……为什么这是司马家的职责……”
次日午后,练武场上万头攒动,人们屏气凝神,盯着场子中央
少林方丈捧出骅骝剑
剑体圆润无锋,赤如玛瑙;轻弹剑身,其鸣铮铮,声如黄钟
方丈大师轻轻一挥,三尺之内,金断石碎
众人一片惊叹
剑柄上暗藏别芯锁,此锁仿木牛流马,若不得要领而强行开锁,则锁内结构自变,极其诡异。神盗庄华穷此一生方研究明白木牛流马的原理,于是,自告奋勇,前来解锁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锁落,剑柄被取下,露出与剑身相连的一节棱柱,柱上有槽,槽内嵌有一节琉璃,方丈取出琉璃,放在武场中心的圆台之上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此物遇水一定会化作百尺剑谱”
“我看是遇火”
“别胡扯,我看这一定是钥匙”
“是不是有人动过手脚?”
“不可能”庄华自信地说,“别芯锁乃天造地设之物,世间仅此一件,而且一旦被打开,此锁即毁,再无拼装之法……”
……
众人争论到傍晚仍无结果
金乌西坠,霞光映天
突然,有人高喝“快看,你们快往地上看……”
一万多人霎时安静下来
但见
霞光细柔的穿过琉璃,映在地上,红作底,金作瓤,竟是一行俊秀的行书:
吾爱 风华绝代
所有人都惊愕出神地盯着这行字
旋即
有人轰然倒地,有人呆若木鸡
仰天长啸,长歌当哭
众生百态,莫衷一是
苦苦追寻三十年,原来就为了一句爱人间的痴情之话
有人破灭丢魂
有人唏嘘不已
更多的,一生希望灰飞烟灭,心神随之疯癫,哀号声戚
人群外
李牧眼眶微湿
楚无痕难掩激动:“这位先祖奶奶真是奇人,这就是相传藏在剑中的祖训?”
“无痕,我们该回家了……”李牧答非所问
“剑不要了?”
“祖辈将此剑作为藏珠之椟,我们又何必执著呢?”
西天云涌,有雨将至
司马天紧盯着字影幻灭的地方
昨天之后,
他发现江湖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有人的地方有是非
有是非的地方有江湖
并非江湖无爱
只是英雄无情
无情才能磨霜刃
江湖从来负美人
……
司马天知道,他有一辈子来看这一池浑水澄净,搅混,再澄净,如此往复,终了一生
霹雳闪过,惊雷动地
琉璃碎如粉末,融入大地
豪雨倾盆,浇灭了江湖豪杰最后的希望
……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阿弥陀佛”
“本来无一物,本来无一物啊”司马天如醍醐灌顶,蹒跚地走进光影斑驳之中,消失在古道尽头……
人远去,声空留
“一世,星移
两纪,物换
纵使风华绝代
怎奈黄土尘埃
人如是,物如是
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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