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浪沙,一马平川,尘飞沙走,无险可恃。
硕大的机簧日夜不停花去三个月打造而成,搭建也用去整整三日。巨锤已经妥当地装于机簧上,上盖浮沙。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只是一个沙丘。
“果然都妥当了吗?”自言自语永远都说的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事。
“子房兄料事周全,能想到的已然都做了万全之备。除非暴君不过博浪沙,不然今日定毙命于此。”
张良回头看去,只见是一青衣男子,神色内敛,讲出如此的壮语,口气竟是平平淡淡。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乱世中一个小角色,哪里配有姓名,还请莫问。”
张良淡淡一笑,道:“阁下不愿讲,在下自然也不会强问。但仅凭今日阁下所做之事,又怎可妄自菲薄,自称小角色?”
青衣人也还之一笑:“做大事的也有小角色,今日一干人等日后能扬名的怕也没有几个。子房兄五世相韩,深明大义,此一役后必然声名远播。”
张良神色暗淡,道:“阁下如此说,子房惭愧。子房的祖父做过韩昭侯、直惠王、襄哀王的丞相,父亲做过釐王、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如今韩已亡国,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没在韩国做过官,所以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
青衣人一拱手道:“子房兄慷慨大义,在下敬佩,今日能与子房兄共做此大事,人生中一大幸!”
张良也拱手道:“今日之事子房一人留下即可,还请阁下带各位先避到安全之处。在下一人,一击之后也容易遁去。”
青衣人听后,转望向那蕴藏着巨大的力量的沙丘,缓缓道:“果然……都妥当了吗?”
张良缓缓合上了眼,似乎在聆听着上苍的回答……当空的烈日洒在他清秀的脸上,竟然漾出如水的柔媚。
东海之滨,浪卷云天。盐业李氏大宅,高墙亮瓦,恍若一座镇海之宅。
李黄昏端坐在正厅,手捻长髯道:“后来怎样?”
徐子方身着青衣站在堂中,答道:“那日正午刚过,秦王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最前面的是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之后,是第二辆、第三辆……”
李黄昏惊道:“都是同样的车驾吗?”
徐子方回道:“分毫不差,前前后后竟有十九驾。”
李黄昏闭目道:“暴君狡诈多疑,竟然能出此一招!最后怎样?”
徐子方道:“巨锤将一辆车驾击中,车身粉碎。死的却是秦王一个宠姬。”
李黄昏仰头叹道:“也罢!让那暴君多活几日。”稍后又道:“你觉得张良此人如何,能否……”
“天赋异禀,品性纯正,计谋过人,又有海容之胸怀……只可惜……”
“只可惜如何?”
徐子方淡然道:“只可惜他如此雄才大略,偏偏男生女相,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
李黄昏轻皱双眉,捻须默然道:“男生女相,貌不服众,难当大任……可惜,可惜啊……”
徐子方站在正堂中低下头,轻舒一口气。
李黄昏站起来缓缓道:“你去休息吧,明日再替为师去一趟江东。”
“师父,这次是……”
“江东项氏。”李黄昏朗声言道。
半月后,徐子方已飞马入了会稽城。
会稽地处江东正中,为商行重地,自然是繁华非常。街上买卖繁多,行人川流不息。
徐子方找了一个小酒馆坐下,要了一碗阳春面。
酒馆分屋内、屋外两个格局。屋内除了徐子方还有两个吃面的客人,屋外大场却有一大帮人喝酒吃肉,开怀畅饮。为首的是一个豪气凌云的高壮汉子,袒露半个肩膀,举碗敬酒。
“各位兄弟来投我项羽都不是一日两日。项羽对不住大伙,让大伙跟着项羽窝着受此鸟气。干了这杯,总有一天,我项羽领着众兄弟干一翻大事!”
众人齐叫好,举杯同饮。
徐子方侧目看去,原来这人就是项籍,果然霸气十足。
正值此时,远处来了一队人马,当中围着一辆车驾。为首一人趾高气昂,挥鞭抽打路人:“滚开,滚开,会稽郡守巡视,还不快让路……你,你,你……快滚……”
转眼间已经走到近前。
“狗奴才,欺人太甚!”项羽同桌中有一人喝道。
那人一听,猛一鞭甩了过来,骂道:“你他妈找死!”
鞭如毒蛇一般带着破空之声袭来,项籍劈手接住鞭头,猛地一拽,喝道:“滚过来!”
那人被拉翻在地,爬在地上挫出了两丈远,衣服被青石路磨破,脸也磨出血,淌了一地。
“哈哈,狗奴才就应该像狗一样,给爷爷叫一声!”
“郡主,快救小人……”
“叭”一声鞭响,抽在了那奴才的背上。项籍喝道:“狗岂是这样叫?你欺我读书少不成?”
“郡……”
“叭”又是一声鞭响。
“郡个屁,你叫是不叫,不叫爷爷扒了你的皮!”
“叫……莫再打了,小的叫……汪,汪汪……”
车驾一拉帘走出一个身着华服的胖子,大声喝道:“大胆,你们反了吗?连本郡守的奴才也敢打!”
“你可知爷爷是谁?”项籍大喝道。
“大胆,敢自称本郡的祖父!反了,反了……报上你的名来,本郡……本郡……。” 郡守殷通气得讲不出话来。
项籍大笑,道:“都不知道爷爷是谁,兄弟们上,给我打!”
项籍一首一干人等齐声应喝,上去便打。
正打得兴起,忽听得酒楼上有人喝道:“此人是城东项氏项籍,快回去禀中丞殷旺,派人来助!”
项羽一听大惊,转头去看,却是一黑衣蒙面之人。当下恨心咬牙喝道:“他奶奶的,兄弟们,杀!一个活口不能留!”
众人一听,个个狠下杀手。郡守的一队官兵抵挡不住,四下奔逃,最远处一人跑得最快,眨眼间已经无人能追赶上。
项羽正急得跺脚,却见酒馆中一抹青色急飞而出。转眼已经来到那人身后,一棍击下,却听到“当”的一声金属之响。黑衣蒙面人不知何时已飞身下来,以一柄短剑挡住了那一棍。
徐子方一惊,如此快的身手当世无几,怎么如此小城竟会出现这样的高人?转瞬间又出一棍,去晃蒙面人双眼,欲引其分神,便可绕过追杀那人。蒙面人竟全然不躲,一剑刺出,直取徐子方右胸。徐子方大惊,纵身后退。那蒙面人并不追击,也纵身上房,转身掠去。那逃去的官兵是再无可能追上了。
项籍走上前来冲徐子方一拱手道:“多谢壮士相助,今日之事,我项羽一人担当,还请壮士快走。”
徐子方看了看一身是血,豪气冲天的项籍,黯然道:“怕只怕你一人要担当太多。天下,已是乱了……”
项籍与兄弟几人一起杀回项府。项籍进门便喊:“叔父,阿籍这次闯了大祸了。”
项梁问道:“多大的祸事?”
项籍回:“天大的祸事。”
项梁仰天大笑:“早知阿籍你终有一天,要闯下这大祸。也罢……也罢……”
随即吩咐收拾细软,遣散仆人。与其门下众人杀出了重围,投奔楚怀王而去。
东海之滨,李氏府宅。
李黄昏仍然坐在正厅之上,淡淡地问:“你看项籍这人又如何?”
徐子方答:“霸气凌云,豪情过天,待人有义,又神力过人……只可惜……”
李黄昏捻断一根须,问道:“只可惜怎样?”
“只可惜,他性情太暴,有勇而无谋,怕是成不了大事。”
李黄昏仰天大笑,良久,忽然拍案道:“你总是如此来跟为师说,都不觉得厌吗?”
徐子方抬头,对道:“师父可是听厌了?”
“早已厌烦!陈胜吴广无德,公子扶苏太过妇仁,张良男生女相,项籍有勇无谋……我倒要看你还能说什么?”
“怕是无言以对,该要出手相拼了。”正厅幕帘一挑,走出一人来。
此人美艳非常,一双眼睛如水般清澈,粉面朱唇,真可算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但听其声音,却是男人。
“你是……虞姬……”徐子方瞠目。
项籍身边有美人,名虞姬。此女美艳过人,身段婀娜,为江东第一美女。只是不会讲话……
“多谢徐少侠还记得我,不胜荣幸。”
李黄昏笑道:“项籍为人磊落,豪气盖天,却不喜女色,只好龙阳。虞姬正是老夫安插在项籍身边的一绝杀之妙手。子方你以为如何?”
徐子方道:“师父高明。将虞姬安插入项府,自然师父要做一层掩饰,设一假身份来骗过项籍。而项籍心直,自然好骗。骗过项籍之后,他又会配合虞姬再做一层掩饰,来骗家人。以师父的智慧,再加上项籍的刚猛性子,这天下又有谁能识破?”
李黄昏大笑:“不愧是我李黄昏的徒弟,为师没有白教你。自你去访公子扶苏时为师已经找到了帮为师打拼天下的人才──就是项籍。所谓扶苏,所谓张良,不过是为师在试你……”
虞姬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徐少侠,当真让你师父伤心。”
李黄昏道:“如此多人中豪杰,偏偏在你口中个个都不能成事。你当师父真的那么好骗吗?”
“弟子只是想告诉师父,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没有缺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注定就只能成功不会失败。师父参与阀争,无疑是场赌博!天下只有一个,争的人却如此之多,单论一家──输多胜少……”
李黄昏道:“你以为师父输不起吗?”
徐子方道:“师父你输得起,可李氏输得起吗?东海盐业李氏人丁甚旺,争战天下,成者王侯败者寇,一但败落……灭族之祸绝无可避。师父为一族之长,怎可以如此?”
李黄昏道:“天马南来,谁掌经纶?为师一身抱负,难不成就非得为族人所累?”
徐子方道:“师父可是忘了老族长的托付?可是忘了陈胜吴广的下场?可是忘了族人之辛苦劳碌,只为了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跟亲人一家团聚?”
“生逢乱世,怪不得人,只能怪天……”
徐子方道:“师父可是已经容不下弟子?”
李黄昏道:“子方何出此言?”
徐子方道:“弟子早已知道,那日的黑衣人就是师父。”
李黄昏诧异道:“子方,不要枉言。”
徐子方道:“师父,已经到了今日何不讲明?弟子生来异于常人,心脏长于右胸,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师父知晓。那日黑衣人那一剑直取弟子右胸,不是师父又会是谁?”
东海之上,乌云密布。一道霹雳,黄豆大小的冰雹夹杂着瓢泼一般的大雨倾盆而下。
正厅中,李黄昏眉头紧锁,徐子方肃然而立,虞姬妩媚动人依旧带着倾城倾国的微笑,道:“李宗师,其实既然早有此想法,何必还要掩饰?凡事当断则断啊!”
李黄昏缓缓道:“子方,你一直是为师最为喜欢的弟子。以你的天资悟性,再过数年,世上再无人能与你争一日之长短。”
徐子方道:“恕弟子不孝,不能看着李氏全族的性命被押上这乱世。”
一阵长久的沉默,师徒二人面对面站立着。一动也不动,似乎在等着听一个结局,而并不去创造。
又是一道霹雳,天空被映得雪亮。
玉萧已经出手,疾点徐子方左胸。虞姬看着微微一笑,此招甚妙。徐子方点地飞退,李黄昏点地再进,徐子方再退。此时冰雹已停,雨却更强。两人在雨中,飘然若飞。
徐子方退出三步,停下脚步,伸手从背后抽棍,道:“弟子已退三步,师父小心了。”
李黄昏玉箫已到,徐子方的棍已是来不急抽出。
霹雳再响。徐子方的右手握棍,棍却还插在背后没有抽出。李黄昏玉箫也还在手中。只听到“哐啷”一声响,一柄短剑落地,李黄昏跪在了地上,胸前插了一把匕首。
徐子方缓缓道:“师父,弟子其实早已看出师父您最擅使的并非玉萧,而是短剑。玉萧为幌,短剑再击,实为高招。然而师父你却始终没有明白一件事──既然用萧者,可以用短剑杀人,那用棍的,又何尝不可用匕首?”
李黄昏倒在地上,用尽力气,微声道:“世上,已无人可与你争……”
大雨下得更加凌厉,更加势不可挡,如无数的匕首扎向徐子方的心。一代宗师李黄昏,连同他的野心,被一把小之又小的匕首杀死。生命?野心?都不过如此脆弱……
虞姬笑问道:“李黄昏已死,你可满意?”
徐子方转身反问道:“你可满意?”
虞姬掩口笑道:“自然满意,今日起项氏与李氏再无瓜葛。没有人知道我是出自李氏,也没有人知道李黄昏有染过阀争。之后,自然你的李氏平安于乱世,我的天下也只是我一人的天下。”
徐子方轻叹道:“如此甚好,你去吧,回项籍身边,忘了这一切。”
虞姬轻举油纸伞,在大雨中缓步而去。
徐子方独自站在雨中,仰头向天,任由雨水从鼻中灌入……
数日后,有人发现李黄昏与其弟子双双毙命于李氏府宅中。李黄昏为匕首所杀,一招毙命;徐子方竟在宅内被溺而死……无人能解其原因,终成一疑案……
徐子方贴杀李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