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淳评《陆小凤》

风行天下

　　注：本文转载自中华武侠文学网

　　一、陆小凤系列(1)----陆小凤传奇　作者：林保淳

　　陆小凤系列的故事，是古龙1976～1981年创作的系列作品，总共包括了《陆小凤传奇》、《绣花大盗》、《决战前后》、《银钩赌坊》、《幽灵山庄》、《凤舞九天》（港版题为《隐形的人》）、《剑神一笑》等七部，属於古龙晚期的作品。在此系列中，古龙设计了一个极富传奇意味的英雄人物——四道眉毛的陆小凤。

　　短幅的故事，单一英雄的传奇，是古龙后期小说最喜爱的模式，也是一种创意，因为短幅故事不仅迅起迅结，摆脱了旧式武侠小说动辄数十万言的长篇压力，足以在节奏迅速的现代社会中争取到多数的读者；同时，精简而紧凑的情节张力，也最适於表现他奇诡、多变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藉单一故事的烘托，英雄得以在情节中崛起，展现不凡的风采——而陆小凤与楚留香又在一系列的故事中崭露头角，因此成为古龙小说中最具知名度的人物。

　　在短幅的系列故事中，楚留香营造了胡铁花这一相当成功的第二男主角。胡铁花的粗率、直爽，与楚留香的风流蕴藉，正好相得益彰，在此，古龙充分撷取了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对衬手法，相信《水浒传》中的宋江与李逵、《说岳全传》中的岳飞与牛皋，皆是他取法的模范。在陆小凤系列中，古龙刻意塑造第二男主角，不但人数、份量远较楚留香为多，就是作用也完全不同。我们可以说，在陆小凤故事中，古龙掌握了更重要的人物技巧，赋予了人物更多样化的性格特徵。在陆小凤故事中，古龙开宗明义提到了熊姥姥、老实和尚、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四人 ，此外，还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与“大老板”朱停。这几个人的出场次与作用不一，其中尤以老实和尚、西门吹雪、花满楼与司空摘星最为重要，屡次在几个故事中占有关键的地位。

　　老实和尚名为“老实”，但究竟是否“真老实”，古龙刻意留下了想像的空间，藉他几桩未必老实（如欧阳情、小豆子）的事件，增强故事的悬疑性（如怀疑他是“白袜子”组织的首脑）；西门吹雪孤傲绝俗，一生以追求剑道为命，是古龙内心世界的另一侧面，而在故事中则往往充当正义的裁判者与执行者；花满楼是个“眼盲而心不盲”的世家子弟，积极乐观，心胸开朗，古龙藉他强调人生光明喜乐的一面；司空摘星无论轻功、易容术都是天下第一，妙的是语言之幽默犀利也是天下第一，他是故事趣味性的甘草人物，有时候也藉他的易容术制造悬疑。这四个人性格互异，行事也各有独立的风格，陪衬著陆小凤，可谓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陆小凤当然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古龙曾将陆小凤与楚留香作了个对照：

　　楚留香风流蕴藉，陆小凤飞扬跳脱，两个人的性格在基本上就是不同的，做事的方法当然也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只有一点完全相同之处。

　　——他们都是有理性的人，从不揭人隐私，从不妄下判断，从不冤枉无辜。

　　不仅性格不同，就是形貌的摹写也颇有出入，楚留香“双眉浓而长，充满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是那麼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徵著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看来也有些冷酷”（真善美版，《楚留香传奇》第一部，页8）。塑造楚香帅，古龙已力图摆脱武侠小说中“俊男”的造型，但用语及形容，还是不免有几分“帅哥”意味，而且，楚留香永远文质彬彬，不曾狼狈出糗，就是连他“摸鼻子”的习惯性动作，也颇为“风流蕴藉”。陆小凤则不同，他的形貌，只有“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著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春秋版《陆小凤传奇》，页28），古龙舍弃了一切俊美的形容词，只为陆小凤留下了他的注册商标——“四道眉毛”。简洁有力，读者於想像中自不难捕捉到其神貌。陆小凤经常出糗，不但拥有“陆三蛋”、“陆小鸡”、“陆笨猪”等不雅的绰号（楚留香则是“老臭虫”），而且在语言上也常吃亏露丑（尤其碰到司空摘星）。更重要的是，陆小凤虽然武功深不可测，拿手绝技“灵犀一指”总是“来得正是时候”，却不如楚留香的万能；如果没有周遭的朋友相助，陆小凤不可能完成任何“事业”。换句话说，陆小凤比楚留香多了一分“平凡”之气，更易使人觉得分外亲切，而“平凡”二字，正是古龙晚期小说刻意塑造的。

　　尽管如此，楚留香和陆小凤系列还是有相同点，那就是以“破案”贯穿整体故事。陆小凤与楚留香，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神探”的化身，专门负责破解各种迷离诡异的案件，因此，古龙脍炙人口的诡奇风格，也在此系列中表现无遗。《陆小凤传奇》是陆小凤系列的第一部，一开始，就展示了古龙不凡的情节营造功力。

　　这个故事以“复仇”为主要线索，以大金鹏王委托陆小凤搜寻三个叛臣“讨回公道”为经纬。“复仇”是武侠小说惯见的情节模式，在此模式中，“仇家”通常采“隐蔽”（即隐蔽身分，以腾挪出“搜寻”的空间）的塑型方式，以制造情节的波澜起伏。但古龙在此别辟蹊径，三个叛臣（珠光宝气阁主人颜铁珊、峨眉掌门独孤一鹤、青衣楼主人霍休）一开始就目标显朗，无须陆小凤“搜寻”。俭省下来的“搜寻”空间，古龙转而将之致力於“阴谋”的设计。阴谋是个“局”，“局”的真相须加以戮破，一切才能水落石出。因此，整个故事充满了“侦探推理”的气息，这是很典型的古龙后期小说风格。

　　“局”就是“骗”，其间含藏著许多亟待破解的隐秘。古龙在此书中设计了两个“局”，一个是青衣楼主人之谜，一是大金鹏王之谜。此二谜交互穿插、影响，又形成了第三个“局”，使得全书波诡云谲，张力极强。

　　青衣楼的设计，有一百零八座分坛，是江湖上的神秘黑道帮会，主持人是谁，一直是个秘密，这与古龙另外一个“青龙会”组织的设计颇为类似。古龙在全书中，非常巧妙的利用了独孤一鹤与霍天青为障眼法，极力掩饰霍休的真实身分。尤其是霍天青的障眼，运用得非常成功。他最先以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出现，但武林辈份极高，居然愿意屈身低就，本就令人怀疑；但古龙却以“市井七侠”的义气，加以消解；然后导对出独孤一鹤的怀疑。当独孤一鹤受到怀疑之时，霍天青又适时出现，藉故消耗了独孤一鹤的武功，使西门吹雪一战而胜，因而再度遭到质疑。二度遭到质疑的霍天青，原已堂皇出现，预备直接加以揭穿时，却又因其死亡而消解；最后才由霍休现形，澄清一切疑点。古龙刻意以一连串的“质疑／消解”过程安排此“局”，一张一弛之际，无疑是很能掌控读者心弦的。

　　大金鹏王之“局”，安排得更是巧妙，其中，大金鹏王的真假是一关键。大金鹏王原是委托陆小凤复仇的人，委托人居然是“假”的，这使得“复仇”行动显得荒谬异常。实际上，这也是古龙此书的主题之一——对“复仇”的质疑。大金鹏王朝的藏金，为三个叛臣私吞，陆小凤执行复仇行动，就是在讨回藏金，以供王朝复位；孰料真的大金鹏王安於逸乐，根本不想复国，其间的讽刺意味，颇耐人寻思。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委托者居然是假的大金鹏王，不但金鹏王为假，连丹凤公主也是假的。书中安排了“上官飞燕／上官丹凤”此一真假莫明的角色，又设计了一个言词谎实不一的上官雪儿，使得真象扑朔迷离，令读者在真假之间徘徊犹疑，极尽迂回曲折之能事。最后以“六根脚趾头”为线索，才算揭穿了一切的真相。

　　这两个“局”彼此之间互有关联，古龙将假金鹏王的幕后操纵者与神秘的青衣楼主脑合而为一，使霍休成为最后的线索，又是第三“局”。除了叛臣是真外，复仇是假，上官丹凤是假，霍天青是假……，几乎无一不假，只有霍休幕后操纵是真；而最后真相显朗时，陆小凤却受困於机关中，完全没有“破解”的能力。眼看著大势已定，古龙别出一笔，使剧情直转急下，冒出公孙大娘“破坏机关” ，全案才算终结。

　　三局交错为一局，构成了此书全部的情节；但古龙在〈前言〉中刻意点出的几个人，虽全数皆已出场，但著墨有限，西门吹雪在与独孤一鹤的交锋中，初步展现了他“剑神”的锋芒；花满楼也以他充满灵性的胸怀，在与上官飞燕的对手戏中，略有表现；但公孙大娘，古龙毫不说破，只是轻笔一点，有如神龙乍现；而老实和尚，则有如昙花一现，根本来不及发挥。  

　　古龙在写陆小凤故事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构思了好几个相关故事，预备一一叙写，在初集的牛刀小试下，已可以想见未来几个故事的精采程度了。

　　【章评】

　　一、〈前言〉

　　缥缈如浓雾，喜欢在月圆时候杀人的熊姥姥；

　　坦诚似白水，号称最老实的老实和尚；

　　剑锋拟远雪，习惯杀人后吹去剑上滴血的西门吹雪；

　　笑颜若灿阳，用心闻满楼花香的花满楼；

　　——四个传奇性的人物，只是“前言”。

　　就为了衬托另一个新的英雄。

　　——四道眉毛的陆小凤！

　　有时候，“前言”不只是“前言”，不过，陆小凤永远不愧为陆小凤。

　　二、〈有四道眉毛的人〉

　　一群人急著找陆小凤，有的快马直闯，有的牺牲色相，有的挺刀相逼，有的乖乖敲门。陆小凤是谁？为什麼那麼多人拼了老命要找他？

　　“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著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这就是陆小凤。

　　古大侠翻空心思，在一阵严峻的搜寻声过后，才慢条斯理地让陆小凤在美丽的老板娘陪侍下出现，但也只告诉我们：他有“四道眉毛”。

　　很多人与事是不必说的，只要看如何做就可以知道。所以古大侠根本不说，就让大家去看。  

　　我们可以看到陆小凤的幽默，陆小凤的智慧，陆小凤的潇洒，陆小凤的武功，当然还有陆小凤的“好整以暇”。

　　“好整以暇”，意思就是凡事从容不迫，这是一种幽默的人生的态度，也是一种智慧，是潇潇洒洒，是无所挂碍。世间许多事，就是要如此“好整以暇”，才能品尝出真味。这种人，通常充满了信心——不是那种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盲目“自信”，而是认为只要针对问题去用心，世事必然能合理顺遂的“信心”。所以，世事只要去做，做该做的事——“好整以暇”地去做。

　　陆小凤做了。只“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这是陆小凤闻名天下的“灵犀一指”。“心有灵犀”，也是陆小凤的写照。

　　正因为“心有灵犀”，所以陆小凤要“落荒而逃”。

　　任何男人都知道，当一个比起来连鲜花都将失色的美貌女子，莫名其妙地向你盈盈而跪的时候，如果不立刻“落荒而逃”，这人定然是个大笨蛋！因为，这一跪，就会跪走一切的“好整以暇”。

　　陆小凤是男人，而且不是笨蛋。

　　三、〈丹凤公主〉

　　如果真的无法逃避某些人与事，直接面对，也是一种“好整以暇”的处理方式。

　　美貌的公主、气派的来头、耀眼的黄金，甚至名诗人陆游的故居将要被拆散，陆小凤都能避得开——本来不属於我的，唯有避开，才能自在。

　　但是，小楼是霍休的，花满楼“连一步路都没法子走”。霍休和花满楼是陆小凤的朋友。朋友，是我们永远不能逃避的。

　　所以，陆小凤只能“好整以暇”，上了丹凤公主的香车。

　　四、〈大金鹏王〉

　　朝代兴衰，王孙落难。很多悲情的故事，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如果我们冷眼相观，权力倾轧，人事代谢，一如晚凉天气，倏忽变化，原来没什麼可悲可哀的。但是，身为局中之人，无论是落难的王孙或忠佞不一的臣子，夹杂在一连串传统忠、孝、节、义的名分中，再加上对过往繁华的依恋与凭悼，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故事，就往往在这些“自知”下搬演著。

　　只是，权力斗争的波诡云谲，往往让悲情的故事，参杂著许多让人意料不到面相。悲情，或者只是表面的一层，深层究竟又是如何？善读历史的人，於此当再三反覆。

　　於大金鹏王朝，正当如此。

　　五、〈盛宴〉

　　俗话说“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打从“鸿门”一宴以来，几乎已成了铁律。

　　陆小凤这顿盛宴果然不好吃。

　　三个叛臣，一个比一个厉害，富甲关中，且有名家掌理的“珠光宝气阁”、高手如云的峨眉派、神秘而钜富的霍休，以够让陆小凤头疼了；而且，一个比一个神秘，还牵涉到拥有一百零八座分楼的可怕杀手组织“青衣楼”。陆小凤手里可以说是捧了个烫手的热山芋。

　　凭心而论，陆小凤这个人有时候“真的”不是什麼“好人”，他居然打算将手里的热山芋丢给朋友。不过，也多亏陆小凤那麼“坏”，否则，一代剑神西门吹雪岂有出场的机会？

　　不但西门吹雪出场了，连老实和尚也凑上一脚。

　　老实和尚真的挺“老实”的，连偷偷去“嫖妓”的事也肯当众“忏悔”。

　　陆小凤真的是“趣人”，说得很妙，和尚“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麼办？难道去找尼姑？”此论当真大胆，难道不怕佛教徒鸣鼓而攻？

　　小说里的事不必当真。不过，老实和尚去嫖妓的事，却一定要认真对待。

　　看倌请注意，此妓名为“欧阳情”。

　　六、〈悲歌〉

　　陆小凤使“坏”，拖朋友下水。西门吹雪当然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陆小凤是朋友，西门吹雪的剑锋不会对著朋友，不过，替朋友刮刮胡子，倒也无伤大雅。  

　　陆小凤虽以“四道眉毛”自豪，其实，他往往是白白净净的，尤其是碰到西门吹雪的时候。这又怎样？反正胡子没几天又生出来了。

　　陆小凤喜欢唱歌，虽然唱起来比驴子叫还难听，却乐在其中。歌声好不好听，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唱出自己的心情。陆小凤的歌，虽然难听，却唱出是自己的潇洒与快意。有些歌唱得很动听，但却“不由自主”唱出了悲哀与辛酸，教人听得难过。

　　这就是“失踪”的上官飞燕所唱的悲歌。

风行天下

　　《绣花大盗》是陆小凤系列的第二个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陆小凤半正式地成为了“神探”的角色——一时受激，说溜了嘴，在众人的笑声中承担了破案的任务。

　　既是“神探”，所破的自当是非同小可、内情复杂的“大案”，古龙拿手的“离奇”风格，在此不但获得了极度的发挥，而且与读者斗智，考验了读者的智慧。

　　众所皆知，古龙小说的一大特色是包融了“侦探推理”的特色，案件愈是离奇，推理方才愈显细腻。“绣花大盗”就是一件离奇的案件。案件的离奇，可分为“人奇”与“事奇”两种：“人奇”指犯案的人诡奇，一个大热天穿棉袄、满脸胡子，“专心绣花，就好像是个春心已动的大姑娘，坐在闺房里赶著绣她的嫁衣一样”，究竟此人是男是女？简直毫无线索，其人显然“诡奇”；“事奇”指事件离奇，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的事，平南王府禁卫森严、三道一尺七寸铁门扃锁、连一只蚂蚁也进不去的宝库，居然有人潜入，而且盗走了无数珍宝，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其事果然也“离奇”。写诡奇的人、离奇的事，并不算难，难的是合乎情理——既要事件的来龙去脉说得合理，又要破案破得令人心服口服。古龙写《绣花大盗》，在这点上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

　　金九龄是“绣花大盗”事件的幕后主使者，他原是“天下第一名捕”，“六扇门”中“三百年来的第一高手”（页18），陆小凤之涉入此案，事实上也是他“设计”出来的。身兼犯案者与查案者角色的金九龄，始终“窥视”著一切案情的调查进度，甚至故设陷阱，步步诱导陆小凤误入歧途。因此，陆小凤所面对的不是一件“既成”的劫案，而是一桩处心积虑、陷阱重重的“阴谋”。尽管古龙将金九龄之所以犯案的动机，解说成“从我十九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那些被人抓住的强盗都是笨猪，我久已想做一件天衣无缝的罪案出来”（页238），未必让人心服，但由於金九龄的加入，使整个查案的过程中，横生许多变数，因而更集中地展现出陆小凤的才智及故事的波澜起伏。

　　金九龄“阴谋”的重心，在於企图将全案的罪责导向公孙大娘——这个曾化身千万、剑器高明的“红鞋子”组织首脑，因此，无论是故布疑阵地以“拆花”代替“绣花”、逼请司空摘星盗绣花牡丹、胁迫蛇王捏造西园之约、掳掠薛冰，或是以缎带勒毙蛇王、假装中毒，皆是有计划的安排。金九龄自诩“天衣无缝”，并非虚夸，陆小凤名为查案，其实步步都在他算计之中。不仅陆小凤宛如被玩弄於股掌之间，就连读者，也难免一时受愚。

　　在“侦探”之中夹杂“阴谋”，是古龙最喜欢的写作方式，也最能显见古龙叙事的细腻与思虑的周详。以如此严密的阴谋而论，原本是无从破起的，但古龙就在情节营造中，处处留下了可供破案的线索，而且，故意以淡化的方式，轻笔带过，留作后续发展的张本。

　　破解任何案件，都须安排线索，古龙在线索的营造上，著实花费了一些心思。在此书中，有两种不同作用的线索：一是金九龄刻意营造的假线索，一是古龙让陆小凤摆脱金九龄窥伺的真线索。而在假线索中，处处不经心地点逗出真线索。真假夹杂，确乎造成故事的张力。  

　　金九龄以现场唯一的证物绣花牡丹布假局，引逗出针神的女儿薛冰；再藉司空摘星的偷盗绣牡丹，引逗出江轻霞，发现“红鞋子”组织；再从“红鞋子”组织，引逗出公孙大娘；又掳走薛冰，坐实公孙大娘的罪责。整个布局，层层递进，一气呵成，可以说是精心巧构而成——却完全是假的。

　　真的线索，反而就隐藏在假线索中，古龙淡化的处理方式，不是精熟的读者，往往无法立刻发现。以薛冰为例，古龙将她描绘成一个所谓的“母老虎”（冷罗刹），凶悍而泼辣，因此，当孙中出言调戏她时，薛冰冷然砍断孙中的手，颇为顺理成章；其后，薛冰突然失踪，而断手却出现在薛冰房中的桌上。读者原以为此一断手必然与薛冰失踪有关，正在揣想之际，薛冰居然大怀醋劲地出现在栖霞庵。断手在此“淡化”后，自此不作任何交代，几令读者疑心古龙“遗忘”了它，任谁也料不到它却是古龙精心安排的破案线索。甚至直到在小楼中，三娘拿出一包袱的“人鼻子”，读者也未必会与断手产生联系。古龙的淡化处理方式，已与整个情节发展、人物性格完全融汇为一，若非最后藉陆小凤之口道出底蕴（原来薛冰是“红鞋子”成员的八妹，如此，公孙大娘自不可能掳掠她），读者不可能恍然大悟。类似的淡化处理方式，如勒毙蛇王的缎带、蛇王房间的灯火、匣盖上的钟鼎文，古龙皆闲闲道来，若不经意，但却都成了最关键的所在。

　　在真、假线索交互渗透中，古龙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诡奇的特殊风格，尤其是整个案件最后的侦破，古龙不动声色地将真实的线索掩饰殆尽，将押解公孙大娘“缴案”的底蕴，密而不宣（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对公孙大娘被“捕”时的坦然态度，稍作质疑，却未必能料及陆小凤实际已与公孙大娘串通），先央请孟伟发遣信鸽告知金九龄，又真的让公孙大娘服下“七日醉”的迷药，使读者误信公孙大娘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然后才藉志得意满的金九龄亲口道出整个阴谋，又令读者几乎以为金九龄的计划果真是“天衣无缝”了。最后，陆小凤突然出现，才让读者松了一口气。可谓紧紧扣住了读者的心弦。至於金九龄最后的反扑——反咬一口，则讽刺意味甚浓，古龙藉安排人证的方式消解，也余波荡漾，令读者回味无穷。

　　从以上的描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古龙的确灵活而成功地将侦探小说的技巧，化入了武侠小说当中。古龙曾谓“侦探推理小说中没有武侠，武侠小说中却能有侦探推理” ，放眼武坛，恐怕也只有古龙能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众所周知，古龙笔下的女性向来不受青睐，诚如古龙自己招供的：

　　女人就应该是个女人。

　　这一点看法我和张彻先生完全相同，我的小说是完全以男人为中心的。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看那种女人写得比男人还厉害的武侠小说。

　　…………

　　女人可以令男人降服的，应该是她的智慧、体贴和温柔，绝不该是她的刀剑。

　　我尊敬聪明温柔的女人，就和我尊敬正直侠义的男人一样。（〈关於武侠〉，页34）

　　在古龙心目中，女人重要的是温柔可爱（智慧一事，古龙恐怕未必真的重视），而且绝不能凌驾於男性之上，因此，其笔下的女子，往往乏善可陈，也因之召致许多非议。不过，在陆小凤系列中，古龙一度企图另一形态的女性，这就是公孙大娘。

　　在《陆小凤传奇中》，古龙安排公孙大娘为四大配角之一，又在故事的结尾，安排了惊鸿一瞥的“摘野菜的老太婆”，就是蓄意要让公孙大娘在《绣花大盗》中崭露头角。从本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公孙大娘超卓的剑器、精湛的易容术、聪慧的头脑及神秘性十足的“红鞋子”组织，已初步展现了另一种迥异於以往的女性形象；同时，也隐约透露了另一个更可以让公孙大娘发挥的后续故事（如霍休的产业究竟落入谁的掌控、“红鞋子”组织究竟是怎样的集团等）。可惜的是，古龙中途“变节”，让公孙大娘在下个故事《决战前后》中，不明不白地就香消玉殒，失去了一次开创的机会，不免令读者扼腕。

　　【章评】

　　一、〈绣花的男人〉

　　以“奇案”开首，是古大侠悬疑布局的惯技。

　　所谓的“奇案”，通常有两种“奇”法，一是案件离奇，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的事件；一是作案的人诡奇，分明晓得有人涉案，但却不知其来龙去脉，更遑论侦查追缉。

　　三个劫案，古大侠只细写两个，因为两个已经足够显示出“奇”。

　　常漫天镇远镖局失镖，是“人奇”；平南王府库银遭窃，是“事奇”。

　　无论“人奇”或“事奇”，案子总是由人犯下的——绣花大盗。

　　“绣花大盗”故事兼有“人奇”与“事奇”。

　　会绣花“不奇”；男人会绣花，“稍奇”；大胡子男人会绣花，“又奇”；绣得维妙维肖，“更奇”；不但绣花，又绣“瞎子”，这是“奇上加奇”。

　　绣花大盗是个“奇上加奇”的故事。

　　陆小凤是个聪明人，大概不会笨到揽事上身。自认聪明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他笨，尤其是比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人笨。司空摘星害陆小凤，在十天内挖了六百多条蚯蚓，自然满肚冤屈，咬牙切恨。偏偏金九龄说他比不上司空摘星，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一激就上当，就突然变成了揽事上身的笨蛋。显然，“激将法”是聪明人的最大罩门，只有最聪明的人擅於使用。

　　金九龄无疑是最聪明的人。

　　二、〈不绣花的女人〉

　　“针神”的女儿不会绣花，未免有失乃母之风，但技艺一道，常是可受不可传的，资质不符，禀赋不佳，纵是家传祖业，也无可奈何。薛冰的名字虽有“冰”字，但绝非“冰雪聪明”的“冰”，所以一拿起绣花针，就不免要打瞌睡。

　　其实，女人会不会绣花，无关紧要，多数男人喜欢的花，也不是“针绣”出来，而是“脸秀”出来的。一面宜嗔宜喜的花容，一张能酸能甜能“咬人”的小嘴，说什麼也比绣出来的花讨人喜欢。

　　书上说薛冰是只“母老虎”，假如天下的“母老虎”都像她一样，相信乐於行向虎山，深入虎穴的男人，排起队来最少可以绕地球十圈！

　　不过，恐怕没几个人能有陆小凤的运气，当薛冰在“咬”他的时候，一定教许多人羡死艳死。

　　古大侠必是其中之一，所以这一“咬”，才会“咬”得如此柔情蜜意。

　　三、〈偷王的赌约〉

　　“小偷”二字，大有学问在内，岂不见梁上君子，永远都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吗？不过，只能躲在梁上，不敢堂皇见人，终究是小家子气。庄子说“盗亦有道”（想成为有名的大盗，是须具备某种“道”的），我认为“偷亦有道”，欲成为偷中之王、盗中之帅，也须具备一些“道”——“大”道。

　　何谓“大”？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是也。楚留香欲盗白玉观音，先行留柬示意，摆明了就是要来“偷”，此所以不愧为“盗帅”。司空摘星号称“偷王”，当然不能让楚香帅专美於前  

　　要小偷大大方方不容易，这须得心里坦坦荡荡才行。一个小偷果真能心里坦荡，格局就远远超越了“偷”的界限。“偷王”虽仍有“偷”字，却变成了 一种恭维。

　　真的，世间有几个能“偷”得坦坦荡荡的人？

　　四、〈女道人〉

　　——遇著一条母老虎已经糟糕得很。

　　唯一比遇著一条母老虎更糟的事，就是同时遇著了两条母老虎。

　　这是古大侠最独特的叙述“文法”。其实，古大侠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遇见一条母老虎挺不错的，更妙的是同时遇见了两条母老虎。试看，陆小凤可有半点“糟糕”的模样？

　　不但“不糟糕”，陆小凤简直是“胸有成竹”。

　　薛冰和江轻霞再凶，最多“咬”他几口，这是前辈子修几世才有的机会，陆小凤乐都来不及哩！何况，这两只母老虎都有把柄握在他手上。

　　陆小凤早已知道薛冰替司空摘星送红缎子，江轻霞与江重威不是亲兄妹，她们都隐藏著一些“秘密”，“秘密”不可告人，凡是不可告人的事，必然都会成为把柄，所以陆小凤有恃无恐。不但有恃无恐，而且成竹在胸，所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江轻霞现了原形、薛冰无言以对。

　　哪句话？

　　红鞋子。

　　五、〈绣花大盗〉

　　王府地图在手，陆小凤重探一趟“绣花大盗”的可能路线，失败是预料中事。失败的原因，不是王府经劫后的戒备更为森严，也未必是突然间冒出了个白云城主叶孤城，更不一定是众人明知陆小凤必然会来；而是“圈套”。

　　绣花大盗是圈套，王府地图是圈套，蛇王是圈套，想来红鞋子也是圈套。圈套如环，一个接连一个，如何解此连环套？

　　连环不可解而可解，不可解在於圈套根本无解，故唯一可解的只有“破套”，一如战国时赵太后解连环的方式，取一根铁器，敲碎玉连环。连环若碎，自然不成其为圈套了。

　　陆小凤不是酒鬼，所以进酒窖不会受迷。不迷，所以发现了一条线。这条线，就是敲碎连环的铁器。

　　六、《要命的约会》

　　薛冰失踪，陆小凤变得份外多情。人为何总在无法用情的时候，偏会多情？也多亏了他的多情，所以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无所用其毒。看来，无论何时，多情对人总是好的。  

　　暌违多时，熊姥姥终於再现芳踪。

　　还是月圆时分，依旧是糖炒栗子，熊姥姥一样爱杀人。只是，熊姥姥的人，一如她的名字，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倏忽多变，如今成了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剑器的威力，“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她的身分变化，也教读者读来心情低昂不已。

　　无论是哪一身分，陆小凤已紧紧握住一根线，红色的线——红色的鞋子。

　　七、〈小楼凤劫〉

　　名字这种东西，真有点古怪，有时候，名为“玉”，果真就温文如玉、玉树临风；有时候，名为“忠贤”，却又最不忠不贤。名与实之间，正正反反，又反反正正，谁都拿他没法子。  

　　不过，善读古大侠小说的读者，千万记得“正言若反”这四个字，切莫掉以轻心，自陷机阱。

　　“阿土”是很土的名字，所以陆小凤也一直以为他很“土”。直到他被兜著转、绕著玩，饿了一天肚子，又在楼外喝足了西北风之后，才晓得自己才是真的“阿土”。

　　因此，任何人如果以名取人的话，必然会像陆小凤一样，在楼外遭劫。

　　八、〈千奇百变〉

　　“陆三蛋”一夜间的经历，真可抵过陆小凤读十年以上的书。书不会告知霍休的机关如何失灵，不会告知老太婆居然会是美女，不会告知红鞋子是怎样的组织，当然更不会告知如何判断谁才是公孙大娘。但“陆三蛋”在一夜之间，恍然大悟了。

　　这是水落石出的一章，在千奇百怪的经历与变化后，终於“开始”真相大白。在陆小凤赌约获胜，捉住了真正的公孙大娘后，总算可以向金九龄交差了。

　　不过，女人的心也还真是千奇百变，公孙大娘在此临危的一刻，居然还腾得出心情与陆小凤打情骂俏。难道其中还有比这更怪的变化吗？

　　九、〈田路〉

　　陆小凤“押解”公孙大娘“缴案”后“离去”，绣花大盗终於“原形毕露”。

　　陆小凤的押解不是真的押解，缴案不是真的缴案，离去也不是真的离去。正因如此，金九龄才原形毕露。

　　走过田字路的人都晓得，无论如何峰回路转，始终不脱离那个田字的方框框。整个绣花大盗案是由金九龄一手策划的，针线绵密，一如田字包裹得紧紧的，丝毫不见缝隙。遣走陆小凤，落了公孙大娘案，金九龄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回首看那些被他耍得团团转的人马，金九龄不免自视甚伟，鄙夷他们其笨如猪。

　　金九龄得意忘“形”，忘了他也是走在“田字形”中，永远走不出去。细看之下，田字方方整整，倒有几分“正义”的气象；果真如此的话，当然也没有人能逃闪开“正义”的约限。金九龄当然也不能。

　　陆小凤有各种难听的绰号，可是陆小凤无论如何还是陆小凤，绝不会变成陆小猪。

　　陆小凤不是猪，误认其为猪的金九龄多少就有点猪味了，所以看不出这是一出精心制播的戏；读者大概也差不多，因为，也没有人看得出陆小凤和公孙大娘早已串通了演这出戏。

　　十、〈破案〉

　　金九龄现形，全案才算真破。

　　不过，金九龄毕竟是公门神捕，玩弄法律是家常便饭，没有人证、没有物证，陆小凤你岂奈得我何？看他一脸正气地说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时，是何等正义俨然！看到这里，连想到当今社会，真会觉得世间的金九龄还真不少。

　　可惜的是，相较起来，金九龄的技俩恐怕还略逊一筹，没有人证物证，他自己却不打自招，成为最佳人证。金九龄没听过“隔墙有耳”的成语吗？现代的金九龄经验可丰富多了，哀哉！

　　十一、〈尾声〉

　　“尾声”通常是袅袅不绝的，这里也是。

　　——月圆之月，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风行天下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是《绣花大盗》中余音袅袅的一段偈语，预告著一场三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决战”。为了安排这场“决战”的情节，古龙蓄势已久，从陆小凤夜探王府埋下线索，到金九龄藉词遣开花满楼及陆小凤，一直延续到此书，可谓已经绷紧了读者的心弦。《决战前后》是古龙陆小凤系列中最精心结撰的作品。

　　“决战”是白云城主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对决”，两个性格相彷、名动天下的剑术名家，“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孤独、骄傲、轻视性命、杀人的剑法、雪白的衣服、冷得像远山上的冰雪；地点在天子驻跸的紫禁城之巅（太和殿屋顶）；时间选在凄迷的月圆之月。无疑，这将是个极富传奇意味的故事。

　　本故事的开展，依循的是“阴谋”模式，但布局的手法，则完全仰仗“悬念”——在叙说故事的过程中，故意点出某人、事的关键性，却始终不加以说破，有如悬在一边，却使故事中的人与读者屡屡费神去思索的手法。本故事有几个运用得极成功的“悬念”，一是城南小杜身侧的黑衣人；一是叶孤城的伤势；而最大的悬念就是“决战”本身。

　　神秘黑衣人之所以降尊纾贵，随侍在城南小杜之侧，明眼人一望即知其中定有阴谋，但是，作者密而不宣，故意造成悬疑；叶孤城的伤势如何，几经转折，读者与陆小凤都已知道其受伤为真，因此为此一“决战”能否如约进行，深感忧虑。这两个“悬念”，最后在揭穿了假叶孤城的身分后，以令人“惊诧”的方式收束，十足造成了意外的效果。殊不知这两个“悬念”，却是为“决战”本身铺路。从李燕北与小杜的赌局变化、黑衣人的身分、公孙大娘等人之死於蛇哨、缎带风波，到太和殿顶出现的十三个蒙面人，情节一路发展下来，阴谋的味道愈浓，究竟此战有何阴谋？古龙用层层进逼的方式，牢牢系住读者的关注，直到真叶孤城出现，才肯揭破，更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决战”原是最引人瞩目的大事，古龙偏偏不写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为此三百年来第一战的准备工作，反而藉周边的许多事件，如赌局、凶杀、缎带……等，烘托出一股紧张而神秘的气氛，书名之所以强调“前后”二字，正是古龙最高明的地方。

　　在整个“决战前”的布局中，古龙让老实和尚发挥了相当大的“疑阵”作用。老实和尚虽名为“老实”，但是古龙却处处有意暗示出他的名实不符（主要是藉他在《陆小凤传奇》中进妓院“嫖”欧阳情，而欧阳情却还是处女之身的事件），甚至还让身在局中的陆小凤虚拟出一个“白袜子”的组织，欲坐实老实和尚的“阴谋”，似真似假，颇具烟云缭绕的效果。可惜的是，老实和尚虽获得发挥，却平白牺牲了公孙大娘。

　　很显然地，本故事主要还是写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古龙的武侠小说，在武学上开创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一直颇蒙佳誉。不过，这还不是古龙的绝境，在此故事中，古龙更进一层，展示了“人即是剑”的新境界。

　　如果我们将“决战前”视作“迷局”，阴云密布，眼见即将有急雷暴雨发生，则“决战后”就是个“悟局”，不仅云开天霁，一如陆小凤等人爽朗的笑声，更透显出古龙欲藉“决战”过程写“剑道”的“悟”。

　　“决战”是本故事的主体，但主体的显现，却仅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完成。西门吹雪决战叶孤城的场面，古龙以旁观的陆小凤眼中道出，而身在决战中的二人，反而语言的机锋较之刀剑搏击更为惊险。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都是以“剑道”为性命的人，“剑道”其实就是“性命之道”，也是他们身心性命的安顿之处。西门吹雪幽居万梅山庄，叶孤城隐遁南海孤岛，欲探求“剑道”；殊不知“剑”是“入世”的，故其“道”仅能於人间世的历练上探求。於是他们飘然而出，踏临人世，藉两柄寂寞孤冷的剑，相互印证。陆小凤一直不愿，也不懂“决战”的发生及意义，但经由一句，“正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页76），陆小凤哑然无言。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大宗师，不但世间仅能有其一，而且也唯有藉其交迸出来的火花，才能照亮“道”的途辙。因此，此战势在必行，这已是追求“剑道”者的宿命。

　　“剑道”的精义何在？在於“诚”！

　　“诚”是什么？西门吹雪说：“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页254）西门吹雪入世的结果，牵连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孙秀青及腹中小儿的亲情爱情、陆小凤的友情），故他所体会出的“剑道”精义落实於人与人诚挚真实的相处之道。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门吹雪的剑，“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页270），有牵系，就难免有羁绊。西门吹雪以“性命之道”为“剑道”极致，得道而失剑。

　　叶孤城说：“学剑的人，只要诚於剑，并不必诚於人。”（页254）叶孤城“入世”的结果，依然了无牵挂，体会出“生命就是剑，剑就是生命”，“入而能出”，以“剑道”为“性命之道”，得剑而失道。

　　“剑道”的精义应诚於人还是诚於剑？古龙在此未加说破，却隐隐约约透露了若干讯息——“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页254），“道”无须言说，仅须体悟。

　　从“决战”的结果看来，是西门吹雪胜了，“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页271）；但是，这是否代表了剑当诚於人呢？叶孤城的败北，真是技不如人，象徵著剑道境界的高下之别吗？古龙写道：“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页271）这场“决战”，无论是胜是负，叶孤城都必死无疑，“既然要死，为什麼不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页272）所以叶孤城的剑势略作偏差，而满怀感激地承受了西门吹雪的剑锋——叶孤城不败而败，原因何在？

　　在这里，古龙事实上已否定了“剑道”与“性命之道”的关联性，剑道的极致是“诚於剑”，而“性命之道”的极致才是“诚於人”。问题是，人生当追求“剑道”还是“性命之道”？叶孤城临战心乱，西门吹雪耐心等候；叶孤城临战一语，视破坏了他周详计划的陆小凤为“朋友”，叶孤城早已决心死於西门吹雪剑下，因为他已无所遗憾，“剑道”对他而言已经印证完成，但人生在世，或者“性命之道”才是更具意义的——这是最后的“悟”。

　　叶孤城是否“不诚”於人呢？当陆小凤窥破阴谋，飞身救驾的时候，叶孤城慨然而叹：“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页251）的确，名动天下、洁白无瑕、冷如远山冰雪的白云城主，缘何会堕入凡俗，阴谋弑君呢？他也诚於人，诚於“南王世子”（即《绣花大盗》中的平南王世子，他的爱徒）。西门吹雪后来评论此战，说叶孤城之败，于“心中有垢，其剑必弱”（《银钩赌坊》，页273），其实，这恐怕才是叶孤城心中最大的“垢”。

　　经此一战，西门吹雪也终於明白，“剑道”须“入而能出”，一如天上白云，悠游於山峦岗阜，无瑕无垢，无牵无绊。

　　——他的人与已与剑溶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的最高境界。（《银钩赌坊》页273～274）

　　於是他抛妻弃子（见《剑神一笑》）终成一代剑神。但是，“剑神”的意义又何在呢？值得深思。

　　【章评】

　　一、〈两雄相遇〉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一战，是三百年来的第一战。

　　中天月色圆润之时，天子居所的紫禁城，名动天下的剑客，你死我活的决战，无论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是传奇中引人入胜的焦点，而结合为一，更是传奇中的传奇，当然足以耸动天下、流传人心。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孤独、骄傲、轻视性命、杀人的剑法、雪白的衣服、冷得像远山上的冰雪。冰与雪若各在相隔迢遥的远山，则各自孤标绝世，可以冰封雪存。但是，叶孤城出了东海白云城，西门吹雪离了万梅山庄，冰与雪必将於江湖中相逢。相逢不能相忘，冰雪自当有一番周旋，这是冰与雪的宿命，也是英雄的宿命。

　　这场决战蓄势已久，从《绣花大盗》中陆小凤初遇叶孤城起，就已经安排停当了。

　　西门吹雪是英雄，叶孤城当然也是英雄，这场决战，岂非是“两雄相遇”？

　　陆小凤无疑也是英雄。可是，李燕北呢？

　　古大侠故施狡狯，分明要写“两雄相遇”的决战，却故意拖拖逗逗，转写另一个“两雄相遇”。李燕北虽然也有点英雄味道，但相较其他三人，则未免落於下乘，似乎有点辜负了“两雄相遇”。但是，藉陆小凤援救李燕北，藉李燕北旁叙出此一决战所引起的瞩目，正因不写，所以才真正在写。

　　李燕北也可以说是此书的英雄。

　　二、〈斯人独憔悴〉

　　“时间”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我们可以知道时间永远在走，但却永远无法知道它是如何走的。一座山，千百年前可能是谷底，千百年后或者会夷为平地。一个人，前一刻钟可能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下一刻钟，也许意兴索然，伤心欲绝。世间的一切变化，都在时间的掌控之下，我们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听候“届时分晓”，这是很无奈、悲哀，但却无可逃闪的。

　　时间会改变许多的人与事，改变得让人措手莫及。谁料得到冷峻孤标的西门吹雪居然会娶妻子？谁料得到剑术通神的叶孤城会中唐门的剧毒？谁料得到孙老爷就是大通大智？谁料得到中毒的居然未中毒？谁料得到杀人的其实没杀人？

　　真的料不到。正因料不到，所以有时候人生真的像是一场“赌博”，拼下劲，狠下心，咬下牙，赌个不可知的未来。好赌之徒喜欢赌，也常藉人生如赌为喻。可是，人生之赌，是不计输赢的；博戏之赌，偏於输赢斤斤计较。计较输赢，等如与时间挑战，欲将未来的变化掌控权，从时间的手中夺过来。这比蚍蜉撼大树还要可笑，所以赌徒虽一心想赢，却永远是输家。所以，杜桐轩注定要成为输家。

　　时间既是不能挑战的，最佳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去挑战，管它如何变化，反正我只做我该做想做的事。时间会变，所以我们无法掌控；但自己呢，至少还可“以不变应万变”吧？

　　三、〈废园异事〉

　　公孙大娘居然死了！

　　陆小凤心中作何感想？这个曾经与他同心协力，破获绣花大盗案件的美女；这个剑器一流、易容术高超、身分变化万千的“红鞋子”老大姐，居然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陆小凤“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隐隐感到有个“生平最可怕的敌手”在窥视他。

　　陆小凤没有伤心，因为公孙大娘虽死，红鞋子里还有个欧阳情，煮了美味的酥油泡螺等他品尝。

　　不过，读者可会伤心死了。古大侠也伤透了读者的心。试看，陆小凤系列里开宗明义就标举出了公孙大娘（熊姥姥），而与她同列的老实和尚、花满楼、西门吹雪，都还活蹦乱跳的（未来也是），凭甚麼就要让她死於非命？至今，我们还不晓得公孙大娘究竟是何许人（例如为何要组“红鞋子”，为何喜欢在月圆时杀人），居然就让她如此香消玉陨，真让人打从心里不服气！

　　古大侠似对女子有偏见，抵死不愿让女子崭露头角，所以陆小凤身边永远是不同的女子，所以陆小凤不伤心。

　　陆小凤不伤心，读者才真的伤心。

　　四、〈北斗七星阵〉

　　叶孤城是“真的”受伤了。李燕北下了重注在西门吹雪身上，原该十拿九稳赢定了。可是，居然将一应赌注，转让给顾青枫，为的是三十个老婆、十九个儿子。“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英雄一旦气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看得越真切，也许就更不想当英雄了。

　　团团围绕著李燕北屁股后“散步”的人，一个个走了，为的是顾个人的身家性命；李燕北，顾的何尝不是自家的性命？杆儿赵只能算是狗熊，李燕北又何尝能说得上是英雄？

　　顾青枫胆敢概括承受李燕北的一切赌注，为的是啥？李燕北胆气俱失，连慧眼都失了明，也只能到江南过过寓公日子了。昔年项王垓下自刎，尚有虞姬相陪，所以，“赢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可叹李燕北连这一点点末路英雄的慰藉也无法消受，哀哉！

　　五、〈初入禁城〉

　　禁城之“禁”，一名二义，既是防禁森严，又是严禁擅入。凡属“禁”字，皆有一大堆“规矩”，摆明了这个该当如何、那个又不可如何，既罗嗦又聒噪。不过，凡属“禁”字，也都有漏洞可钻，在该当如何或不可如何中，透露出一些“可以做不可以说”的门道。越“禁”得凶，门道越是“宽”得多。原因在於，被“禁”的事物，总是充满了许多有利可图的诱因，集天下智慧之士攻此“禁”网，世代累积后，自然攻出一堆门隙。所以，天下间从未有过一禁百绝的事。禁书、禁赌、禁色……皆是如此。皇城禁地紫禁城西北角，就是一个显例。

　　所以，“禁”的另一个意涵是“利”，图利设禁的人与能突破禁令的人。紫禁城的“禁”，是图利天子，因为只有天子可以不禁；但有办法的人，一样可以不受禁令约束。通常，这些有办法的人，就是表面上维护禁令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最清楚禁令的漏洞。

　　太监与大内侍卫是维护皇城禁令最力的人，也最懂得如何犯禁而无虞。所以麻六哥搞了个皇家赌场，殷羡通融了六根缎带。懂得人当然不只麻六哥或殷羡，有没有个麻七哥开yapian馆或什麼的，我们不晓得，但是，可以确信的是，可以入禁城的缎带，绝对不止六根。

　　六、〈第一根线〉

　　从开始到现在，死了几个关键的人——孙老爷、公孙大娘、胜通。

　　孙老爷是在将要说出杜桐轩保镳真相时死的，公孙大娘是死得莫名其妙，胜通则是在西门吹雪要去找叶孤城时死的。三个人，三种死法，如何凑到一块？勉强说来，孙老爷和公孙大娘的死，皆与蛇哨有关；公孙大娘与胜通的死，则都是被勒死的。

　　陆小凤在《绣花大盗》里展现了神探的功力，此处的架势也的确不同凡响。从“青衣楼”到“红鞋子”，亏他有足够的想像力，设想得出“白袜子”，而且，直指老实和尚为幕后主使者。推理细密，大概连西门吹雪也不能不佩服。

　　老实和尚经常被人怀疑不老实，这是有原因的，至少，他说他曾上过欧阳情的床，而欧阳情却还是处女，证明他不如名字般老实。不过，不老实是否就是说谎呢？有哪条法律规定上床该做啥事没有？陆小凤怀疑老实和尚，会不会有一点“醋味”在里头？

　　现在，张英风是第一根线，我们且看陆小凤如何去串吧？

　　七、〈天蚕坛之夜〉

　　峨眉派自从独孤一鹤死后，一直无所表现，“三英四秀”，倒有点辜负了他们的尊长。还好，活著的严人英虽只能等人援救，不堪大用，死了的张英风，倒还派得上用场。

　　“小道”经常被屏斥於“大雅”之外，不过，事实证明，真的是“虽小道，亦必有可观者也”。张英风擅捏泥人，玩物丧志，极可能是他无法扬名江湖的原因之一；但是，也多亏了有此“小道”，才得以引出“泥人张”的线索。

　　八、〈奇异老人〉

　　陆小凤手上的六根缎带，等如是入紫禁城的通行证；不愿错过这场决战的人，当然会想尽办法去获取。

　　依情依理，陆小凤都应该是热山芋在手，将穷於应付一些不速者的强索软求的。不过，情况好像没那麼严重，前前后后，不过是唐天纵、卜巨、司马紫衣三个人而已。这真有点奇怪，但陆小凤没能立即发现这奇怪，倒才是大奇大怪。

　　莫非这就也叫作“难得糊涂”？

　　九、〈难得糊涂〉

　　司空摘星是陆小凤命里的魔星，陆小凤每次碰上司空摘星，总难免一身糗大。

　　陆小凤是老实和尚命里的魔星，老实和尚好像永远都有让陆小凤捉不完的把柄。

　　每个人好像都有命里的魔星，或者是别人命里的魔星。

　　冷峻孤傲的西门吹雪呢？他是剑神，是所有用剑者的魔星。西门吹雪的剑，冰霜雪冷，人也一样，除非冰消雪融，不惧有任何魔星。

　　雪再冷，经不起阳光的曝晒；人再酷，经不起热情的激荡。孙秀青是西门吹雪生命中的阳光。

　　冰雪一旦经受阳光，即将消融。所以我们不禁要为西门吹雪犯上魔星而耽忧了。

　　十、〈月圆之夜〉

　　西门吹雪的剑已出鞘，叶孤城也拔剑在手，冷冷的剑锋冷冷映照著冷冷的圆月………  

　　眼看著一场旷绝古今、惊世骇俗的高手对决即将展开。在场每个人（包括了读者）都绷紧著心弦，屏气凝神，等待著剑光交会的一刹那。

　　一刹那，往往就是永恒。

　　所以，这一刹那似乎凝结了起来。

　　叶孤城居然受伤未愈。西门吹雪不是以杀人为乐的杀手，这一剑当然无法施展。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居然雷大雨小，还要再拖上一个月。

　　陆小凤看在眼里，是该庆幸还是忧伤？其他观战的人，心中又有何想法？

　　卜巨、唐天纵、木道人、老实和尚、司空摘星、严人英，六个人，刚好六条缎带。不过，怎地多出了十来个神秘人物？真是十来条神秘的缎带。

　　尽管卜巨等为观此三百年来第一战而来的人，心中难免遗憾，想来也会长长舒口大气吧？  

　　可是，那些神秘人呢？

　　人既会神秘地出现，当然意味著还有更神秘的事要发生。

　　所以，这场决战还是会有得瞧，而且不必等一个月。

　　就在今夜，在今夜的月圆之夜！

　　十一、〈深宫惊变〉

　　神秘一旦揭晓，总有后知后觉者恍然大悟。

　　神秘其实不神秘，只是计划太过周详细密，难窥底里，所以显得神秘。不过，这已足够恍然大悟者大惊失色了。

　　居然是叶孤城！居然是那冷如远山冰雪、孤标绝世的叶孤城！

　　冰雪为何会化为热衷？孤绝为何会甘於流俗？叶孤城既以剑为命，自有一副剑胆钢肠，刚则无欲，无欲又为何会卷入世间最卑鄙的权力徵逐漩涡？

　　叶孤城耿耿於怀的，是整个事件的破绽——唐天纵伤了他的替身。为何他不会对自己卷入这场漩涡耿耿於怀？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叶孤城说服得了自己吗？

　　南王爷世子是谁？是不是《绣花大盗》中的“平南王世子”——尽得白云城主剑法真传的世子？这是否唯一的答案？

　　除了叶孤城，没有人知道。

　　十二、〈强敌已逝〉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势必一战，这一战不为任何理由，只因他们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西门吹雪已失去等待的理由，当然不会再等；叶孤城呢？如果真要诚於剑，他也只有这个机会——今夜，紫禁城上，月圆时分。

　　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白云城主的剑，一如天外飞来，无迹可寻。

　　月明夜，紫禁巅，一剑破飞仙。西门吹雪的剑，没有耸动名字。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

　　剑的精义何在？是诚於剑还是诚於人？

　　没有答案。因为无论叶孤城还是西门吹雪都说不出答案。

　　十三、〈尾声〉

　　皇帝召见陆小凤，剑拔弩张的情势急转直下，化为笑声与酒香。

　　陆小凤到底跟皇帝要了啥东西，居然惹得所有的人全都笑得前俯后仰？

　　聪明的读者，想来一定猜测得出来吧？

　　——一件刚缝制的龙袍！

风行天下

　　《银钩赌坊》是陆小凤系列的第四段故事，故事中的主要场景，从中原地区，远拉到中国东北的松花江上，展示出迥然有异于以往的北国风情，几幕“千里冰封”的景致描写，对远处热带的台湾读者而言，简直如梦如幻，无论是冰河、冰灯、冰市、冰水缸……等，都引领出一种怪奇瑰丽的新阅读经验：

　　灯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灯光反照，看来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宫殿，矗立在一片琉

　　璃世界上，无论谁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都一定会目眩情迷，心动神驰。（页130）

　　然而，也就在这灿烂绚丽的冰河奇景中，一连串人性卑劣的钩心斗角戏码，却在暗中陆续上演着。

　　书名《银钩赌坊》，在赌坊之中，呼卢喝雉，孤注而掷，表面上是视钱财如粪土，其实正是为钱财而拼搏。钱财，永远是人心无法消泯的欲望，赌场的存在，无疑是最大的见证：

　　银钩不停的在秋风中摇幌，秋风仿佛在叹息，叹息着这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人

　　愿意被钓上这个银钩。（页1）

　　银子（钱财）像个钩子，永远在勾引着人类贪婪的欲望（尤其是权力与财富），世人也一如赌徒，不可自拔地陷入这个钓钩当中。故事中最重要的两个场域，都有一个名为“银钩”的赌坊，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古龙正藉此慨叹人心在钱财钩引下的堕落。赌博欲赢，绝不能纯靠运气，而得作孤注一掷，赌场所抛掷的是骨碌碌而转的骰子；人生所抛掷的，却往往是人性中许多珍贵的情操。

　　这个故事里，没有阴谋，没有案件，只有一连串的“假局”，假的案件、假的死人、假的言语、假的感情、假的玉牌……，几乎无一不假。赌博欲胜，最常见的方法是“作假”；人生，好象也是一样，不假不能成事。然而，吊诡的是，假与生相系，而真则与死相联，究竟人生应该“显真”还是“扮假”？故事结尾，古龙写道：

　　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连他自己也都分不清。（页284）

　　恐怕没有人能够解答。

　　整个“银钩赌坊”的故事，是用一连串的假局串起来的，从一开始，方玉飞对陆小凤这位“朋友”的“喜欢”与“尊敬”，就相当虚伪——当然，如果说他喜欢陆小凤易于受骗的“笨”，尊敬陆小凤“犯而不较”的开阔胸襟，也未尝不可；紧接着出现的方玉香，则从头到尾，无一不假（假扮女赌客、方玉飞的妹妹之身分、冷如冰山的态度，以及后来对蓝胡子的感情）。事实上，全书的假局，古龙就是藉方玉香引带而出的——方玉香安排了香饵钓陆小凤这条金鳌，利用“口技”的假声，骗过了陆小凤；然后，假冒陆小凤之名“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尤其是惹上西方魔教，让陆小凤百口莫辩，逼使他不得不牵涉入这场明为“追逃妻、索玉牌”，暗中却充满权力、财富角斗的行动，远赴冰封千里的北国。

　　满怀委屈踏上征途的陆小凤，“邂逅”了一如惊弓之鸟的丁香姨，是第二个假局。在这个假局中，古龙从“青衣楼”、“红鞋子”到虚拟的“白袜子”，又别创了一个“黑虎堂”。丁香姨是黑虎堂中的白鸽堂主，也是总堂主飞天玉虎的妻子，背夫私逃，拐带了三十万两黄金，欲藉陆小凤作掩护。这段假局，表面上很快地就因飞天玉虎斩断了丁香姨的双手双脚揭露原委；但丁香姨透露的罗刹玉牌秘密及推介的两个可信的人，并可怜兮兮地要求看看玉牌，却又都是假局，一步步引陆小凤入歧途。

　　第三个假局是贾乐山。贾乐山原来不假，但爱妾楚楚与部下胡辛、杜白、华玉坤的突然叛变，就出现了一个假的贾乐山。在此，古龙安排得相当具讽刺性，司空摘星，这位天下易容术第一的偷王之王，惊鸿一瞥地出现，亲手布了这个假局，而且，让真的陆小凤变成了假的贾乐山——陆小凤已完全坠入了一个“如真包换”的假局中。

　　第四个假局是在冰河市集灿烂耀眼的灯光下交织而成的，真实的灯光与冰上映现的“假光”，交杂为一，难分真假，古龙选择如此场景，显然别具深意。蓝胡子的四个逃妾：李霞、陈静静、冷红儿、唐可卿，原本情同姐妹，但却各怀鬼胎。她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除了最单纯（单纯即是真）的冷红儿，皆有二至三种隐密的“外交”关系。陈静静无疑是其中最虚假的一个，不但假意服从李霞，又与李霞的弟弟李神童有段秘密但却虚假的感情，同时，更与楚楚彼此钩结，最后，连“死”都是假的。讽刺的是，当一切俱假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一旦真相暴露，死亡即随之来临。当李神童知晓陈静静不过是利用他的感情、华玉坤等人明白楚楚根本对他们无情无义、丁香姨体悟到骗人终究也会被人骗的时候，都付出了最沉重的生命代价。  

　　第五个假局是陆小凤设计的，目的是揭穿一切的假局。原来，所有的局，皆是由飞天玉虎所操纵的，而真的飞天玉虎，居然是方玉飞。方玉飞设局，为的是西方魔教拥有无上权力及财富的“罗刹玉牌”，但他算尽机巧、卖弄假局所获得的，仍然还是个假的玉牌。可笑的是，方玉飞最后身分之所以暴露，假局之所以被揭穿，却导因于他对陈静静的真情，因此，留下了一个细微的破绽，让陆小凤得以侦知。而陆小凤则不动声色，利用赵君武追查到其间的线索，终于让真相得以显著。但是，一切假局中人，一个个也以生命为此付出代价。

　　第六个假局，是连陆小凤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假局所有的关键，就在罗刹玉牌，局中人废死忘生、绝情断义，为的就是抢获玉牌，满足个人心内蠢蠢欲动的欲望，殊未料及，所谓的玉牌，连带着西方魔教教主的儿子玉天宝，都是假的，真正的操控者，是隐身幕后，从未现身的玉罗刹。为了保有权力与财富，玉罗刹制造出了一个“假儿子”，传下一面“假玉牌”，为的是铲除一切可能觊觎的人。于是，落于其局的人，一个个显形，一个个灭亡。

　　很明显地，罗刹玉牌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那么，制造出此面玉牌的玉罗刹呢？古龙写玉罗刹，自始至终，都让他隐起身形：

　　雾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他的人看来也同样迷迷蒙蒙，

　　若有若无。（页280）

　　实际上，玉罗刹也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人内心对权力与财富的欲望，在此欲望播弄之下，人人各逞心机，各具假相，堕入征逐循环的圈子，因此，一连串的假局，就在人生中不断上演。人无能自主，受欲望驱使，这是很可悲的；但是，人岂能毫无欲望？诚如古龙写的：

　　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

　　陆小凤忽然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页284）

　　玉罗刹是所有陆小凤故事中未曾现身，也未曾受到制裁的幕后主使者，原因何在？岂不正因玉罗刹所象征的欲望，是人人皆有，是一种最“真”的存在？如果，人生真该面对的是自我之“真”，则人不得不广设假局以使其“成真”；然而，既设假局，人就不得为“真”；而若在假局中显露出丝毫之“真”（如另一层次的真实：情感），结局就是失败与灭亡。陆小凤故事中，处处假局；人生亦复如此，假局相连。人应该如何安顿这个真实的欲望？人如何于真假之际作一取舍？

　　陆小凤历尽风霜，几经波折，终于揭露事实，但是，对如何安顿，却是没有答案的。不但陆小凤“分不清楚”，古龙“分不清楚”，就是所有的人，都很难分得清楚。

　　【章评】

　　一、〈冰山美人〉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雪肤花貌参差是”、“冰雪聪明”……，男人对如冰般的女人都情有独钟；如冰，火热的情感才有用武之地，才能展现男人的力与热。哪怕是座冰山，男人也无惧无畏，欲加消融！

　　貌美的女人以冰形容，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男人一见到这种美女，就像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欲冲破冰封雪存的限制。越美的女人，构筑成的冰块越大，大到一如冰山。很多男人都想探究，那隐藏在冰海之下的冰体，究竟有何秘密？越美的女人，也越神秘。

　　也许，那会是一把熊熊燃起的烈火。这是很多男人的一厢情愿。

　　男人的愚昧无知，往往就是一厢情愿。即便冰山底下是一团扑不尽的热火，如果不是为你而燃烧，还是足以将你冷死冻死。何况，既是秘密，其中必有许多令你不能那么一厢情愿的隐密。男人呀，呵！

　　陆小凤大概也是这种愚昧的男人。所以，在颠顿折腾了一夜之后，回到客栈，“等着他的，竟是两柄剑，四把刀，七杆红缨枪，和一条铁链子”，还有，“岁寒三友”。“岁寒三友”岂不是与冰雪难舍难分的吗？

　　陆小凤一念之差，注定要饱受冰霜摧折了。

　　二、〈西方玉罗刹〉

　　陆小凤一生之中，遭遇过很多神秘的人事物，每一次，都是“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青衣楼、红鞋子、“白袜子”（他自己“想”出来的）如此，“黑带子”（黑虎堂）、“西方玉罗刹”当然也不例外。

　　陆小凤的运气实在很差，碰到的都是最难缠、最棘手的事。当然，我们可以说，若不是最难缠、最棘手的事，也无须我们的陆小凤出场嘛。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而且，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到许多古往今来的名言隽语，诸如“不经一番寒澈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盘根错节，正足以别利器”……之类的话来印证。只是，这还有一点小小的疑惑，陆小凤出道没几年，怎地江湖的局势变化得如此迅速，势力消长轮转一如走马灯？是不是江湖真的就是如此波诡云谲，变化不可方物？

　　也许是吧？

　　不过我们也别忘了，狮子搏兔，用尽全力；凤舞九天，展翅高飞！不轻视任何一个敌手，这才是陆小凤之所以是陆小凤。

　　三、〈缺了半边的人〉

　　陆小凤在冰山中冻伤的双手还没痊愈，当然需要有一道温润暖和的水浸渥；浪子的心虽然一直在漂泊，可是也需要暂时的歇泊。所以，丁香姨来得正是时候。

　　这有点像飞来艳福。聪明的人，当然都知道艳福是不会飞来的，会飞来的通常都是横祸，只是披上艳福的糖衣而已。陆小凤是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这点。

　　不过，来都已经来了，躲也躲不掉，尽管明知糖衣底下是毒药，至少可以先尝尝它的甜味。陆小凤是个完完整整的人，男人，没有缺了任何半边，所以，读者也可以想想，黑黑暗暗的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四、〈意外中的意外〉

　　陆小凤已不想去爬冰山了，没想到冰山反而来爬他，这是意外。

　　冰山的神秘，陆小凤已经知道，这不是意外；温水带来的艳福绝非艳福，陆小凤也已知道，这也不是意外。

　　冰山与温水都不是意外，但冰山与温水居然是表姐妹，这倒是意外。应该亲亲昵昵的表姐妹，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也颇出于意料之外。

　　温水断竭，丁香姨居然手足俱断，这更叫做意外。

　　意料之外叫意外，那什么又叫做意外中的意外？

　　手足俱断的丁香姨，居然还是骗了陆小凤，这就是意外中的意外。

　　五、〈贾乐山〉

　　司空摘星是陆小凤的克星，也是故事里最神奇的人物。

　　司空摘星的确神奇，他那天下第一的易容术、从有变无的妙手空空绝技、神鬼不觉的轻功，真的既神又奇。不过，他最神奇的还不在这里。

　　司空摘星最神奇的地方，在于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来，为何而走。他有点像天上的星星，眨促着双眼俯瞰陆小凤。只要他“觉得”陆小凤需要他，它就翩然而来，然后，又挥挥衣袖（此词太过美化司空摘星，应该改成“拍拍屁股”），翩然而去。

　　通常，陆小凤只能傻着眼看他施施然去来的样子。

　　问题是，陆小凤是否真的“需要”他？

　　贾乐山。司空摘星引出了这个死于“意外”的短命鬼，然后让陆小凤冒名顶替。陆小凤真的需要这样吗？

　　问问司空摘星吧！

　　六、〈松花江上〉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没到过北方的人，无法想象北国冰封的情景。

　　松花江，是不是一条蜿蜒流过松林，沿岸一片花香的江流？地图上，标识着这条江在秋海棠叶的东北，但我们的心版上，刻镂在哪一处呢？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笑我心底模糊朦胧的影子。

　　陆小凤没到过北国，古大侠去过没有？

　　陆小凤到了松花江，看到了一些预期中该看到的人，陈静静、老山羊、冷红儿、唐可卿……。我则透过陆小凤，看到了原未预期看到的——松花江。

　　陆小凤一看见酸菜白肉血肠火锅，就乏味得想溜；我的心底，则一如酸菜火锅，正氤氲着暖暖的热气。

　　古大侠去过没有？也许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底模糊的影子开始逐渐鲜明起来。

　　七、〈松花江下〉

　　松花江上是瑰丽奇异、缤纷耀眼的水晶世界。

　　松花江下呢？当陆小凤独坐于江岸的小木屋中，望向那一片光烂熠耀的冰上世界，心里想的是什么？

　　亮丽辉煌的灯火，再灿烂也照不亮黑暗的死角。松花江的绚烂色调，全仗着千里的冰封。冰是会消融的，一旦消融，无情的江水将淘淘卷走一切的光华与亮丽。然后，耀眼的不再耀眼，黑暗的死角就完全暴露。

　　很多真相，都是在冰消雪融后，才真正的显露出来。

　　所以，脱离了绚目的视野，陆小凤才能真正看清事件的真相。

　　八、〈再见冰河〉

　　楚楚一如她的名字，的确是楚楚可怜的。贾乐山对待她的一切“暴行”，相信有人心者皆会愤懑不平。因怜生爱，对楚楚的“变节弑夫”，自也不会多所苛责。华玉坤、胡辛、杜白有何把柄握在贾乐山身上，局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敢于奋力一击，刺杀贾乐山，必然与对楚楚的怜与爱有关，这是可以确信的。

　　可怜的人，会受人怜惜，但不表示就值得去爱；尤其是当她藉可怜为手段，反而让可怜她的人成为可怜的时候。楚楚最后的一剑，让杜白明白了这一点，真正可怜的是他，绝不是楚楚。

　　爱，是世界上最难明白的字，一切逻辑、道理，在爱字面前，似乎都成了儿戏。俗话说“爱是盲目”的，这话一点都不假；也正因盲目，所以才会有许多凄冷辛酸的悲剧，成为文学作品一直摹写的题材。

　　李神童爱陈静静，陈静静爱的是方玉飞；丁香姨爱方玉飞，方玉飞爱的是陈静静；方玉飞与陈静静应是相爱的了，但是，中间夹杂的方玉香又是怎么一回事？爱人的总以为人也爱他，假装爱人的人，也以为可以永远假装下去。看来情就是这么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也许正因真假难分，所以世间的许多故事，都如此的波诡云谲、离奇恍忽。

　　九、〈香姨之死〉

　　“岁寒三友”从故事开始，就一直是陆小凤的阴影，给予陆小凤莫大的威胁。“魔教”之“魔”，从字义上就让人有种神秘、恐怖的感觉，这也是岁寒三友之所长，以其神秘，制造出陆小凤心里惘惘的威胁，正如人在阴森的暗影中，多少总有点不寒而栗。“阴影”曝身于阳光中，那股威胁，也自然消失无踪。寒梅挺身约斗陆小凤，是舍其长不用，不但让陆小凤得以藉赵君武展开反扑，而且也一段段揭露了个中的阴谋。

　　用己之长，攻人之短。这是兵法上的名言，也是多数人明白的道理。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原因是许多人根本连自己所长何在都不晓得！

　　丁香姨也是其中之一。她所长在于姣好的面貌，玲珑的体态，一旦手足俱断，如何还会相信方玉飞仍是爱她的呢？噫！

　　十、〈重回赌坊〉

　　世事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置身其间的我们，真的要目眩神迷了。

　　真假人情、真假罗刹牌，是这段故事的主线。冰山美人假，陆小凤杀人假，丁香姨假，楚楚假，李神童发疯假，陈静静假，岁寒三友假，蓝胡子假，罗刹牌假，甚至连玉天宝也是假，仿佛无一不假，而无一不是以真的形貌出现。假，才会有故事，故事岂非也是假的？人，多半是中人，中人岂具有慧眼，可以判断所谓的真与假？说起来，这也是人的悲哀。

　　诸般皆假，唯一真的，也许是方玉飞对陈静静的感情，所以才会在火窟之中施出李代桃僵之计。然而，正因其真，所以才留了破绽，“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冯二瞎子”，是句戮穿虚假的咒语，但却才是最真的。真的下场，又是如何？

　　假的一旦戮穿，即显真相；真相一明，万事消歇。人生在世，似否当真认真不得？

　　十一、〈罗刹教主〉

　　西门吹雪最真。真就是诚。

　　他不但诚于剑，而且诚于人。所以，才能一剑破飞仙，才能人即是剑，剑即是人。所以，陆小凤在最后关头，必然要请出西门吹雪。

　　陆小凤一如侦探小说中精明的神探，历经转折，必能将复杂的案情，查探个水落石出。西门吹雪则如严峻的法官，为一切不公不义的罪刑作定谳。神探可以飞扬跳脱、玩世不恭，法官则须冷峻严明、威威凛凛，因此西门吹雪其心如雪、如冰，其剑如钢、如铁。

　　西门吹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西门吹雪的独一无二，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风行天下

　　《幽灵山庄》是陆小凤系列中的第五个故事。这个故事的特殊性是一开始就以一个绝大的“悬念”引领：陆小凤被西门吹雪追杀，因为他与西门吹雪的妻子被“捉奸在床”！

　　陆小凤的风流好色，在前面的几个故事中，读者已可以察觉到，但是，如果说陆小凤居然色胆包天，不顾朋友道义，欺友之妻，读者万万不能相信；不但不信，而且预知其中一定有所图谋或阴谋。只是，在古龙巧妙地以“七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页1）的人左证，并“以假乱真”（参见《剑神一笑》的导读），将陆小凤的心理状态也描摹成真的做了这件事一样下，却又举棋不定，未敢遽断。因此，全书一直笼罩在“陆小凤是否真的欺友之妻”的悬念中，吸引着读者一窥究竟的欲望。

　　全书精采的部分集中在“幽灵山庄”中。幽灵山庄是“老刀把子”庇护恶人的地方，有点类似《绝代双骄》中的“恶人谷”。“恶人谷”中的恶人，受嫉恶如仇的燕南天所迫，不敢出谷一步，但实未必真的做了多少恶事；但老刀把子所庇护的恶人，以书中描述看来，大抵不是通敌卖国，就是卖友求荣者。陆小凤之所以能进入“幽灵山庄”，与外甥的妻子通奸的“六亲不认”独孤美是引渡者，与陆小凤之“欺友之妻”，皆属背叛一类，可以想见此处的藏污纳垢，远较恶人谷为甚。称他们是“幽灵”，有三层意涵，一是他们多半经过“假死”的一道手续，人既已死，自然是“幽灵”；一是他们的罪情，简直不能称为是人，也不敢见光，与“幽灵”无异；一是这些“幽灵”聚集在一起，集结成一股庞大的势力，必然有所图谋，其行事的诡密，也一如“幽灵”。

　　古龙用了相当多的笔墨渲染“幽灵”的气息，勾魂使者、游魂、生死线，白云缥缈，如烟如雾的死人世界，以及一些明明已死的“名字”，自然不在话下；但最让人感到如幽灵般诡谲的气氛，还是其中许许多多令人无法思议的怪事、怪人与秘密。

　　幽灵山庄收容了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当然不会仅仅出于“商业”考量，据独孤美称，他是花了十万两银子的代价，而陆小凤仓皇逃避西门吹雪的追杀，身上分文尽无，居然也会受到接纳，必然是陆小凤具有利用价值。然则，老刀把子欲利用陆小凤和其它幽灵办成何种大事？自然是陆小凤与读者都想查探清楚的。

　　在幽灵山庄中，陆小凤整个人的心理状态、思想及情绪，完全是一副真的犯下江湖最忌讳的罪刑的样子。实际上，这是一个“阴谋”。古龙的陆小凤系列故事，不乏“阴谋”，藉此考验陆小凤的智能；但此书的“阴谋”，却别出蹊径——以前的“阴谋”都是别人设计的，而此处的“阴谋”，从首章七个名人的聚会开始，道出陆小凤的罪责，就是“阴谋”，而陆小凤是亲自布下此一“阴谋”的人。在此，古龙采取了侦探小说的别支——间谍小说的模式加以经营。陆小凤一如“间谍”，深入幽灵山庄的虎穴中，刺探敌情。

　　当间谍的首要条件就是需取信别人，因此，古龙不得不花费一些篇幅，写陆小凤接受试探、考验的过程。但这试验的过程，古龙采用了多线经营的方式，一方面利用真假莫辨的事件反复考验陆小凤的忠实程度（将军、钩子、表哥、管家婆、犬郎君等人物的安排即具此作用）；一方面又藉此过程，逐步预留揭穿老刀把子隐秘的线索（叶灵、叶雪、叶凌风的安排，作用在此）。由于采多线经营，整个故事就不至于平板无奇，而显得波澜起伏，颇能掌控读者的情绪。在幽灵山庄的诸多人物中，犬郎君、将军与叶雪最具关键作用。

　　犬郎君武功低微，最拿手的绝技是“易容”，尽管古龙说他的易容术比不上司空摘星的三分之一，但实际上，司空摘星只会假扮成人，而犬郎君能巧扮为“犬”，其间高下之别，读者可以自行判断。犬郎君是一举揭穿老刀把子身分的妙棋，他与司空摘星里应外合，将“天雷行动”的内情，完全传递了出去，使当初参与这个“阴谋”的众人，可以好整以暇地布置让老刀把子现形的陷阱。犬郎君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但古龙最擅长的笔法就是将不起眼的角色，安排为情节的关键。  

　　有了犬郎君居间联系，将原来幽灵山庄的人“偷天换日”，改成参与“阴谋”的诸人，老刀把子当然无法遁形——但如果情节只是如此设计，未免太过简单，同时也辜负了作者对老刀把子的设计。老刀把子既然能创设幽灵山庄，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古龙藉幽灵山庄的诡秘气氛及对陆小凤的反复试探，早已让读者产生和陆小凤一样的感觉——这是个可怕的人。这么个可怕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落入陆小凤的陷阱中。在此，古龙写陆小凤，没有将他写成万能的英雄，他也会有失误，而且，有些失误，是陆小凤也无法弥补的。

　　将军这一角色，正凸显出老刀把子的可怕。将军在幽灵山庄中，与陆小凤拼“食肉”，受了陆小凤一拳，即以受伤养病的理由，不再出现，因此，也顺理成章地未参与“天雷行动”。此一角色，似有若无，根本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但他却是老刀把子派在陆小凤阵营的“间谍”。陆小凤诸人怀疑老刀把子是江湖中的名人，因此在挑选成员时，费了一番拣择的工夫，所有成员都是无可怀疑的。但陆小凤没料到，成员之一巴山小顾居然有个师叔，巴山小顾不得不将计谋向师叔报告；而此一师叔龙猛，就是将军。原来老刀把子早已知晓内情，当十个成员轮番演戏，安排香饵钓金鳌的时候，老刀把子也陪着演了一出戏中戏。陆小凤有此破绽，显然就技逊一筹，而且败得无法挽救。虽然明知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却没有丝毫证据，老刀把子总是棋高一着地先消灭了所有的证据！

　　就计谋而言，陆小凤是一败涂地了，眼看着木道人计谋得逞，准备接任武当掌门，而陆小凤束手无策的时候，叶雪就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

　　叶雪在幽灵山庄中有几场与陆小凤情感的对手戏，她“看来美丽而柔弱，却又像豹子般敏捷冷酷”、“复杂而矛盾的性格，造成她一种奇特的魅力”（页144）。她敢爱敢恨，为爱可以温柔多情，为恨也可以冷酷凌厉，不择手段。她名为叶凌风的女儿，但真正的父亲是老刀把子。在表面上，古龙似乎只让她承担起陆小凤在幽灵山庄又一次邂逅的女子，并藉她探查出老刀把子的秘密，但当老刀把子处心积虑地安排了石鹤当替死鬼，而且亲手杀了石鹤这“假老刀把子”，而陆小凤苦无左证时，叶雪出乎意料地发挥了她的重要性——她披麻戴孝，为“父”报仇，刺杀了木道人！

　　这真是一场悲剧，古龙写木道人临死前的心理：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那绝不是死的恐惧。

　　他恐惧，只因天地间所有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来不相信的事，在这一瞬间，都已令他不能不信。（页345）

　　就情节看来，叶雪的“弑父”，是一个急转直下的安排，让人出乎意料之外；但对读者而言，却是一个最好的交代。武侠小说向来着重的“正义必胜”结局，在濒临破灭之际，叶雪的刀下，突然起死回生。木道人机关算尽，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以掩尽天下人耳目，当然不会相信“天道好还”、“善恶有报”的庸俗论调，但是，结果就是如此，木道人不能不信，“他的计划虽周密，却想不到还有张更密的天网在等着他”（页346）。牺牲了叶雪，换回的是正义与天道，读者于感慨之余，自也不无安慰。

　　可悲的是，木道人费尽心机的安排，不过是为了掩饰他曾经在外娶了妻子、生了女儿这件事，权位，当真具有如此强大的腐蚀力，足以让人牺牲一切吗？做了三十年武当名宿，博得了无数江湖好汉崇敬的木道人，只因一念不忘权位，遂落得如此下场，哀哉！

　　【章评】

　　一、〈第十三个人〉

　　一张八仙桌。七个名动天下，享誉江湖的人。

　　十二张白卡纸。十二个已死的人。

　　这些数字，这些人，其实只为了烘托出另一个人——陆小凤。

　　第十三个人。

　　书名有“幽灵”二字，幽灵是已死的人；十二个已死的人是幽灵，陆小凤是第十三个人，自然也与幽灵相去不远，注定当死。

　　陆小凤何以注定当死？十二个幽灵死于西门吹雪的追杀下，陆小凤是西门吹雪追杀的第十三个人。所以注定非死不可。

　　十二个幽灵皆有致死之道，不是通敌卖国，就是出卖朋友。难道我们的陆小凤也干得出这种事？

　　陆小凤居然被“捉奸在床”，而且通奸的是西门吹雪的妻子，斯可忍，孰不可忍？

　　只是，你相信吗？

　　二、〈逃亡〉

　　我们真的不能不相信。

　　我们的陆小凤如今变成了“陆小狗”，一只凄惶踉跄、惊怖奔逃的“丧家之犬”。西门吹雪真的在追杀他，而且还让他受了剑伤；他也一直耽心被西门吹雪追捕到——全心全意，如假包换地耽心着。

　　看来陆小凤真的干了这种违背“朋友妻，不可欺”戒条的事。对朋友，我们可以无话不谈，无事不做，但就是绝对不能出卖朋友。一个人如果出卖朋友，连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这岂是一个“人”该做的？

　　陆小凤真不是“人”！既不是“人”，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只能与魔鬼共舞，当个幽灵。独孤美“六亲不认”、叶孤鸿突然杀了表兄弟兼朋友粉燕子，岂非邪恶如魔、阴毒似鬼？他们是陆小凤的接引使者，陆小凤将成为神秘山庄中的幽灵。

　　三、〈死亡之约〉

　　浮士德与魔鬼打交道，订下了契约，将终身成为魔鬼的门徒；陆小凤想进幽灵山庄，当然也要先订下死亡之约。魔鬼与浮士德签订契约，是因为浮士德心中有欲，足堪利用；幽灵山庄肯收留独孤美，是因为独孤美捐纳了十万两的雪花银子；陆小凤一无欲望，二无捐纳，那么，老刀把子为何破例与陆小凤订约？

　　不为什么，只因陆小凤是陆小凤——武功高强的陆小凤。

　　别以为陆小凤的四道眉毛会有多吸引人，在悬崖危壁上的一线之间，陆小凤惊人的武功才是他进入幽灵山庄的凭证。

　　四、〈一个死人的世界〉

　　山庄既名幽灵，自然是个死人的世界。在这死人的世界中，许多在现实世界早已死亡的人，以幽灵的形态“存活”于此——勾魂使者是幽灵，游魂是幽灵，蓝胡子根本不是蓝胡子，当然也是幽灵。

　　幽灵所居的的地方，通常阴森恐怖，诡异迷离，幽灵山庄也是如此。人若真的死去，一灵不昧，飘往冥府，是别无选择；人虽未死，却无法于现世“存活”，也只能化身幽灵，苟延残喘。幽灵是见不得光的，所以管家婆、表哥、将军、钩子，都没有“名字”，老刀把子更是最大的幽灵。

　　《聊斋志异》喜欢写狐鬼幽灵，读者也喜欢看，原因是蒲松龄笔下的幽灵，有时候婉转可人，简直没有丝毫阴森恐怖的味道。读者也会喜欢读《幽灵山庄》，因为里面至少也有一个这样的幽灵——叶灵！

　　五、〈将军吃肉〉

　　陆小凤在幽灵山庄才半天的工夫，就遇见了许多怪异的人、可怕的事。钩子好色，表哥有点龙阳味道，管家婆什么闲事都管，叶灵好象什么事都知道；本来，在现实中这种人也很多，不见得有何怪异或可怕。问题在于，陆小凤不晓得他们的底细及图谋，少知则多怪，既怪则不免可怕。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将军好吃肉，直肠直肚，看来最好对付，所以陆小凤与他比吃肉，然后只用两根手指头（灵犀一指）就打发了他。

　　想来将军不怎么可怕，不过，抱走将军的人——老刀把子，陆小凤对他一无所知，却偏偏武功奇高，才真的可怕。

　　老刀把子是幽灵之首，他有没有“名字”呢？

　　六、〈元老会的组织〉

　　每个幽灵都有他原来的“名字”，而每个“名字”都有不凡的来历：钩子是海奇阔，游魂是钟无骨，叶灵是叶孤鸿的妹妹，这些人都不应该出现于此的，陆小凤乍闻之下，难免大惊失色。

　　看来陆小凤要一直大惊失色下去，因为会不断有新的“名字”陆续曝光。

　　“名字”究竟是什么？说穿了，不过是个代表某个实体的称号，我们习惯上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方式，让名与实对号入座。但是，一个人一生中可以多少“名字”？同一个“名字”，可以让多少人用？

　　“六亲不认”是“名字”，“元老会议”也是个“名字”，“老刀把子”亦然。

　　明白这点，才有资格读古大侠的小说。

　　七、〈同是天涯沦落人〉

　　花寡妇是柳青青，但有另一个“名字”——通奸，杀夫。世间有很多事，是不能“顾名思义”的，名为“吴良”，不见得“无良”；呼为“张义”，未见得“仗义”。花寡妇的“罪名”，亦当作如是观。只是，世间有多少人肯透视“虚名”，体察底细呢？

　　管家婆是高涛，正如钩子是海奇阔，花寡妇是柳青青一样，虽出人意料，但还是可以预测到；表哥居然是顾飞云，是巴山道人派来侦查老刀把子的“细作”，就真的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从迷翻陆小凤，“杀”死海奇阔、高涛，到暴露真正身份、在老刀把子面前“自杀”，倏忽变化，教人眼花撩乱。在此，表哥的“名字”，应该就是“细作”。

　　“细作”表哥，是本章的主角。

　　八、〈又见山庄〉

　　“细作”就是卧底，就是间谍。间谍尽管有很多种，表哥无疑是最称职的那种。

　　他一会儿是是巴山道人派来的“卧底”，但一会儿又是老刀把子事先安排的“间谍”。结果，已死的没死，该活的也全都活着。一切都是为了试探、考验陆小凤。

　　陆小凤通过了这项测验。是陆小凤已经洞悉了表哥的“反间”身份？他真的是因为害怕西门吹雪而再回幽灵山庄吗？他是否早已透视了老刀把子的圈套？

　　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叶雪（叶灵的姐姐），终于现身了，不但“现身”，而且也“献身”。

　　以叶雪这么个动人的女子，陆小凤为何不肯小小撒一个谎？他既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与朋友妻子“通奸”，显然色欲熏心，为何此时却不动其心一如柳下惠起来？

　　陆小凤是不是“细作”？

　　九、〈畸人、畸情〉

　　叶凌风是个“畸人”，无论在形貌或遭遇上，都是道地的“畸人”；“畸人”尽管怪异，也还是人；凡人都有感情，“畸人”当然也有，只是此情为“畸情”。

　　叶凌风因自惭形秽，不敢与“女儿”相见，其情可感，也很正常，不见得是“畸”。可是，“女儿”也是个名字而已。黑色的沼泽中，一个扭曲怪异的人，神秘而来，神秘而往，就情节而论，也是很“畸”的了。问题是，叶凌风此一“畸人”，还会带给我们多少“畸情”？我们且拭目以待。

　　叶灵也有点“畸情”，居然用“霸王硬上弓”的方式，“献身”于陆小凤；套句古大侠的名言：“只可惜有些事你想也没有用，就好象『天要下雨，老婆要偷人』一样，谁都拿它没办法。”于叶灵之事，陆小凤正不妨作如是观。不过，换了别人，恐怕天不下雨，也会千方百计去求雨呢！

　　此所以天上地下，只有一个陆小凤。

　　十、〈午夜悲歌〉

　　世事扑朔迷离，真的是很难让人预料得到的。独孤美居然不是六亲不认的人，而是奉命卧底的孙不变；名为不变，反而有万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又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老刀把子的阴谋。相较于表哥的“间谍”，独孤美的“反间谍”，表现得更为出色。

　　叶雪一下是叶凌风的女儿，一下又变成了老刀把子的女儿。反正世间既有女儿这一名称，则任何人都可以有女儿，也不必过于斤斤计较了。

　　只是，女儿本身若计较起来，问题就不小了，尤其是两个女儿彼此计较，难免醋海兴波。

　　叶灵“先下手为强”，“抢”到了陆小凤，然后威胁陆小凤，“只要你敢碰一碰别的女人，我就去偷一百个男人给你看，让你戴一百顶绿帽子”，真真抓住了男人的弱点。男人就是那种喜欢让别人戴绿帽子，却绝对无法忍受自己戴上的“动物”。

　　只是，古大侠说了，“老婆要偷人”，谁都拿它没办法！

　　十一、〈天雷行动〉

　　幽灵山庄罩在一团迷雾之中，阴森黝黯，事实上，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如雾般的一个谜。这个谜，唯有藉石破天惊的手段，才能震开迷雾的遮盖，所以行动名为“天雷”。

　　老刀把子主掌幽灵山庄，笼络许多幽灵，当然不会是闲着没事干玩儿的，必然有所图谋。陆小凤深知这一点，读者也看得出来。

　　一举企图刺杀当世七个名动一时的英雄人物，当真是霹雳手段。老刀把子手段也够霹雳，所以不去的人，就先遭霹雳而亡。在急风暴雨之中，霹雳永远是人类无法抗衡的。

　　“犬郎君”不是人，至少没一般人那么愚蠢。人会笨到露身于急风暴雨之中，以至横遭霹雳而亡，狗就不会，他会躲起来，躲在安全的角落。你们可曾看过狗被雷电击毙的吗？

　　幽灵山庄中哪里最安全？

　　在“醉”了的陆小凤的家。（请读者密切注意这点）

　　十二、〈鬼屋〉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鬼？人言人殊，谁也无法驳倒或说服对方。不过，“鬼屋”的传说，却是各处皆有的，仿佛有意证实世间“有鬼”似的。

　　“鬼屋”当然是鬼住的屋子，但也未尝不可以让人居住（只要你胆子够大）；不过，所有的“鬼屋”，原先都是为了让人居住才盖设的，也一定住过人，这绝对没有问题。

　　女人好象先天上就该“怕鬼”，因为女人若不怕鬼，很多男人的阴谋诡计都无法施展（例如看恐怖片时候趁机亲热的阴谋）。柳青青是女人，柳青青怕鬼。但柳青青还没来得及“见鬼”就晕了。

　　让女人因鬼而害怕而昏晕，绝对是男人的阴谋。世间有没有鬼很难说，但男人心中是必然“有鬼”的。

　　在“鬼屋”里，是司空摘星一个人分明捣鬼，他本来就是最有名的“捣蛋鬼”；在幽灵山庄，在客栈，在城郊的道路上，则是一群人在捣鬼。

　　司空摘星一个人的捣鬼，看得出是捣鬼，不见得高明；客栈一群人分明也在捣鬼，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才叫做高明。

　　十三、〈最后指示〉

　　山庄中出来的幽灵，每个人都有副幽灵式的面目，看不出真形；也各有一个幽灵式的任务，自有职司。

　　陆小凤最让人羡慕，因为他的面目是“舅舅”，一群娇娇娆娆、莺莺燕燕的“外甥女”的“舅舅”。真的拥有一群外甥女的舅舅，身份攸关，除了破费外，没啥好当的；但假的舅舅可不然，如果能多有几次机会当这种舅舅，我看陆小凤宁可少活十年。

　　陆小凤的任务也最轻松，不过是去当“小偷”而已，“偷”是陆小凤的看家本领，诸如“偷情”、“偷心”之类，早已得心应手了。所以，一顶紫金冠，绝难不了他。何况，这一切早经过精密的安排与设计了。

　　谁设的计呢？老刀把子胸有成竹。

　　陆小凤也是。

　　十四、〈香火道人〉

　　陆小凤化装成香火道人，混进武当山重地，居然如此轻易就败露形藏；鹰眼老七果然不愧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神眼，但也是陆小凤太过于“大意”吧？  

　　行藏败露，陆小凤轻功无双，自然可以逃得掉，可苦了那些接引他进来的人马。灭口，永远是枭雄最心狠手辣的一步棋。老刀把子不惜牺牲内应，武当派好象也乐得叛徒自动消失。人在危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都是自己，所谓“同门情义”，似乎不值几个钱了。

　　陆小凤一逃，却逃到了关键处，是否早已算准的呢？

　　十五、〈梁上君子〉

　　长明灯一灭，在黑暗中，躲在梁上的君子，立刻成为妙手空空的小偷；一场摸黑的混战，隐形的杀手，迅速酿成血案。

　　紫金冠得手，陆小凤跑得最快，其它凶手似也不相上下。木道人尽管受伤，却最冷静，不愧武当名宿；威猛老人心肠最热，颇具将军粗犷与豪迈；武当掌门石雁，戏演得最好，连心事都维妙维肖。可惜，他只会演戏，不会导戏。

　　所有的戏，都是老刀把子精心导演的。

　　该死的人死了，紫金冠也到手了，凶手也远扬了，老刀把子，大获全胜。

　　十六、〈人皮面具〉

　　古大侠最喜“正言若反”，赢就是输，老刀打子大获全胜，所以老刀把子大败亏输。

　　关键在“犬郎君”的人皮面具，在幽灵山庄那个陆小凤无故醉倒的晚上。

　　一张人皮面具，可以给很多人戴；正如一个名字，可以同时是很多不同的人。老刀把子败了，败在人皮面具的“以假乱假”上，当原本该死的人，居然都没死的时候，老刀把子终于技穷，露出了“真形”，真是大败。

　　原来，从所谓的“捉奸在床”开始，一切都是圈套，都是为了引蛇出洞，要老刀把子现出真形。

　　陆小凤装得还真像，“扮猪吃老虎”，所以变成最大的赢家。

　　十七、〈功亏一篑〉

　　赢固是输，但输却也是赢。

　　老刀把子输了，面目一揭，原来是石鹤，也就是勾魂使者。勾魂使者绝非老刀把子，陆小凤很清楚，他没有赢，真正的赢家是最大的输家——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难道一早就看穿了陆小凤的计谋？一切行事，不过是将计就计？陆小凤真的算是白辛苦、白奔波了。他可以算准表哥不是顾飞云，而是古松；但是却没料到，古松只是步闲棋，真正的杀着是“将军”——那个在幽灵山庄轻易就让陆小凤两只手指摆平的嗜肉将军。

　　将军的名字叫龙猛，是巴山小顾的师叔，师侄有所图谋，当然不会欺瞒师叔。将军正要如此“不济”，才能离开山庄，才能回到武当，才能将所有的图谋，转知老刀把子。

　　陆小凤知道太晚了，所以非输不可。

　　十八、〈油锅〉

　　陆小凤不是服输的人，拼了命也想扳回一城。所以他找上了原来被他囚禁、掉包的幽灵旧友。显然，他们也早已洞悉其计了。

　　可惜，他们知道陆小凤的计策，却不晓得老刀把子的盘算，狡兔一死，走狗当烹——唉！这些人显然读书不多。

　　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这个表面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武当名宿，和光同尘，“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此老颇得道家老子的三昧。

　　当木道人摇身一变而为“木真人”时，陆小凤知道，他是大输特输的了。“非人力也，天实为之”，陆小凤区区之力，如何能与天争？

　　人力永远是有限度的，尽力之后，成败功过，还得听天由命。陆小凤虽输，应该可以自我慰藉。

　　不过，赢家最后还是变为输家。木道人最后还是输了。叶雪为“父”报仇，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谁也没有料到最后会有如此悲惨的父女相残结局。

　　人不能预料，但老天能。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风行天下

　　这是陆小凤故事系列的第六部，题名“凤舞九天”，是为了强调陆小凤在经过“隐形人”事件后，浪子心定，终于得偕红粉知己江沙曼，“是飞翔在幸福的九重天上的陆小凤”（页396），因而意欲归隐江湖。但这是否为古龙所取的原名，是相当值得怀疑的。此书从写作、出版到印行，颇有一些波折，主要是古龙实际上并未完成这部作品，而目前可以看到的有两种版本：一是香港武功出版社所出的，题名为“隐形的人”，故事未完；一为台北皇鼎出版社所出，故事完整，据闻为薛兴国所续，题为“凤舞九天”。两本相较，大抵从“仗义救人”的后半段，“他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张网里。一张由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的网”（页245）以上，完全相同。由于两种版本后面的情节发展互异，因此，究竟古龙原作写到哪里，颇有异议。

　　不过，这并不妨碍读者欣赏这部小说。“凤舞九天”在接续古龙原作时，遗露了颇多线索，如小玉此女的来历，讳莫如深，古龙在〈谈判顺利〉一节（皇鼎本，页219），其实已留下伏笔；老实和尚在后续的故事中，硬被栽赃成“不老实”，与古龙的原意，也大相径庭（在《剑神一笑中》，老实和尚又俨然是一“老实”人）；而故事结尾，陆小凤与江沙曼共谐连理，则与《剑神一笑》中所叙的“牛肉汤”相冲突；而“刺杀皇上以夺嗣”的桥段，古龙在《决战前后》已经用过，实不宜重出。然而，薛兴国颇精熟古龙笔法与风格，神似之处，几可乱真，如将崔诚在严密保护中的秘室中被灭口，利用人为的“时间差”（叶星士撒谎），制造悬疑，颇切合书中屡屡强调的“隐形人”意旨，可谓是“善读古龙”；而且将幕后主使人坐实于“太平王世子”，也符合古龙原意。因此，《凤舞九天》依然不失为一部值得一读的佳作。

　　本书的结构相当巧妙，尤其是前半部。一开始，二千五百万两珍宝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遭劫，即已造成莫大的悬疑；而唯一的“活口”（其它人皆失踪），居然在重重护卫下遭到灭口，更令读者感到波诡云谲，道道地地就是古龙最精擅的笔法。劫案一无头绪，依理当在劫案现场刻意描绘，抽丝剥茧，以求得蛛丝马迹；但古龙偏偏慢条斯理，转笔叙述欲出海观光的陆小凤。陆小凤在“狐狸窝”的一段，乍看之下是“闲笔”，与劫案根本无关，陆小凤也自始不晓得有此巨案；但却在古龙精心设计的一场暴风雨中，利用木鱼和佛像，巧妙地将陆小凤卷入，然后一步一步地透露线索，最终才在回到陆地后，让陆小凤正式成为本书侦察案件的“侦探”。在此，陆小凤真的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味道，吊尽了读者的胃口。

　　此书的关键点在“隐形人”，港版题名为“隐形的人”，应是古龙原意。所谓“隐形人”，书中藉小老头的话语，作了相关的“定义”：

　　泡沫没入大海，杯酒倾入酒樽，就等于隐形了。因为别人已看不到它，更找不

　　出它，有些人也一样。

　　如果你有另外一种身份，譬如说，如果你是江南大侠，那么你也等于隐形了，

　　因为别人只看见你是大侠的身份，却看不见你是杀人的刺客。（页126）

　　世间没有真的能够“隐形”的人，最多是巧妙地利用各种身份，“隐藏真形”而已。“隐藏真形”，当然就让人无法掌握，同时也充满各种不可预料的可能。实际上，古龙的作品，几乎多半都是以“隐形人”的概念在运作的，他的许多名言，如“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有时候越是老朋友，越会把对方出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等，藉“可能／可能不”的辩证词组（其实，“可能”一语，就暗藏着“可能不”的意义），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作品离奇变化的特色。何以朋友会是敌人？显然，“朋友”只是一种“身份”，用来掩饰、隐藏“敌人”的“真形”而已。古龙赋予笔下的每一个角色“无限的可能”，在情节需要变化的时候，随时“可能”爆出惊人的内情，就此而言，每个角色都被塑造成“隐形人”，但看古龙愿不愿意暴露出其“真形”而已。古龙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模糊不定的特色，而也正因具此特色，所以古龙的小说才诡秘离奇，变化不可方物。

　　本书可谓是全力发挥“隐形”意旨的佳作，古龙先声夺人地点出“隐形人”，然后藉“隐形人”的含意，贯串全书。实际上，书中每一个人物（除了主角）都可能是“隐形人”，因为每个人似乎都隐藏了“真形”，从海边的岳洋、老狐狸、牛肉汤、小玉、小老头，到劫案中的要角鹰眼老七、名医叶星士、太平王世子，甚至连另一主角老实和尚，都有说不清的内幕，数不尽的秘密。在古龙文字播弄之下，读者满头雾水，分不出孰是孰非，非得等到古龙最后的“暴露”，才能尽知其玄奥。

　　古龙以这种方式塑造人物，简直有点“随心所欲”，要黑要白，但看他高不高兴，读者阅读过后，多少难免有点被戏耍、愚弄的味道，而古龙偏偏就是有这种本事，他让你心中尽管不服气、不惬意，但却无法与他辩驳，因为任何一条线索，他都安排得合情合理！

　　《凤舞九天》是古龙未完成的作品，究竟何以古龙中途辍笔呢？古龙创作的后期，整个心态又是如何？古龙已往矣，如今是很难考究了。不过，此书有一段甚为奇特的文字，或者可以让我们略窥一二：

　　如果你的心里有痛苦，喝醉了是不是就会忘记？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清醒后更痛苦。

　　——所以喝醉了对你并没有好处。

　　绝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醉？

　　我不知道。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常常要去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页243～244）

　　这段充满忏悔、矛盾、仿徨的文字非常突兀，紧接在陆小凤不忍见到天龙门南宗遭“武官”屠戮，奋勇冲出之后，而下文立即描述陆小凤眼中所见到的惨状。可以说，这段文字是“上不巴村，下不着店”的，即使删除，也无关紧要。可以想见，这是古龙的独白，在此，我们看到的不是意气飞扬的古大侠，而是一个痛苦、徘徊、落寞的心灵。

　　古龙晚年愈发嗜酒，酒，带给古龙的往往不是酣畅，是举杯浇愁愁更愁，是无尽的寂寞，是后来一身的病痛。

　　【章评】

　　一、〈薄刀〉

　　无头的劫案，唯一的活口，眼看着将露出一道破案的曙光了；但在最安全的密室中、最严密的防护下，居然巧无声息的连同保护者一起遭到“灭口”。原本无头的公案，至此更加毫无头绪。扑朔迷离的案情，仅仅留下“薄刀”的线索，这是什么刀？是谁所用的刀？这柄刀与江湖中曾经发生的案件有何联系？这真是一个谜，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半点端倪。

　　看来，只有我们的陆小凤有能耐去侦破这个谜团了。当众人疑心唯有“隐形人”才做得出如此大案的时候，我们的陆小凤却一如“隐形人”，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陆小凤啊，陆小凤，你究竟在哪里？

　　二、〈狐狸窝〉

　　陆小凤在海上，目前还没出海，待在一个叫“狐狸窝”的地方。

　　听说狐狸是世界上最狡猾的动物，既然名为“狐狸窝”，可以想见此处绝非善地。我们的陆小凤常被司空摘星唤作“陆小鸡”，想想，一只鸡落在“狐狸窝”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陆小鸡”先被“老狐狸”硬生生地坑掉了五百两雪花花的银子；又好心没好报地，在精明如狐，却冷酷若冰的岳洋身上，碰了满鼻子的灰；最后，“狐狸窝”中居然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狐狸精”，只有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搅得“陆小鸡”心乱如麻，坐立难安。

　　“陆小鸡”有时也真的不愧是“陆小鸡”，鸡入狐群，将会成为什么样的鸡？

　　三、〈海上惊魂〉

　　“落汤鸡”！落入海中的“鸡”，我们只能叫它是“落汤鸡”。

　　一出海，离开了“狐狸窝”，好象每个人都突然变成了“鸡”。

　　岳洋是只“怪鸡”，同船那么多人，为何就是看对他最友善的“陆小鸡”不顺眼？不但三番两次让“陆小鸡”吃闭门羹，而且还“落鸡于汤”，非得赶他下船不可？看来，颇有点“物伤其类”（此语双关，请读者诸公详细体会）的味道。

　　“老狐狸”虽然是老奸巨猾，又敲了“陆小鸡”五百两的竹杠；不过，却是一只“木鸡”，笨得像木头一样，常年出海的船长，居然会唯货是图，拼命载货，却忘了装载“淡水”？

　　“牛肉汤”也越发热腾腾的了，像浑身发骚的“鸡”（谐音噢），喜欢偷看男人洗澡，当然也不会怕被男人偷看；两只浑身上下只有一小片布遮掩的“鸡”，都“不是好东西”，照理应该要做一些很过瘾的“坏事”才对吧？唉，读者没眼福，船，居然再度开动了。

　　然后，一场暴风雨下，大家都又变成了“落汤鸡”。

　　四、〈劫后余生〉

　　陆小凤再度与“鸡”结缘，不但落了汤，而且颇有“叫化鸡”的架势——“叫化”就是俗称的“乞丐”，也就是那种穷得无毛可拔的人。穷人最忌讳的莫过于一个“赌”字，越想翻身，越是不能翻身。可我们的这只“叫化鸡”，却偏偏好赌、会赌、懂得赌的窍门；于是，越将对方看成“肥羊”，自己终究成了别人眼中的“肥羊”。

　　陆小鸡呀，陆小鸡，难道你不晓得，那种取名为“吴明”的人，绝对是大大有名，而且绝顶聪明的吗？

　　五、〈满载而归〉

　　古大侠最懂老子“正言若反”的奥妙，看起来最平凡，最具“肥羊”气质的人，总是大抵都是些“屠狗宰羊”之辈，专门坑杀“肥羊”。可惜陆小鸡没读过几本书，居然用善使“灵犀一指”的指头，妄想满载而归。于是，骰子转呀转的，小胡子来个“化骨棉掌”，老学究来个“指刀”，陆小鸡就让小老头“满载而归”了。

　　牛肉汤也“正言若反”起来了，摇身一变，从野鸡成凤凰；司徒刚则一点也不“刚”，“金刀百胜，铁掌无敌”，在简简单单的三招“天残式”下，就一命呜呼；烂醉如泥的读书人，却偏是“醉卧流云七杀手”——最不可能的都成了可能。

　　那么，“老实”和尚老不老实呢？

　　六、〈木头人阵〉

　　老实和尚老不老实，恐怕连古大侠也未必知道，何况陆小凤，更何况我们读者！不过，陆小凤绝不老实，这却是他和我们绝对可以肯定的。

　　老实和尚为何会来到此地？他说：“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看起来煞有介事。也许，老实和尚真的挺老实的，至少，他不会用“老实说”来说谎，只是不说而已。

　　陆小凤开始显出不老实的本性了，所以风水轮流转，轮到他真的满载而归了；而且，事实上，对付木头人阵，一味老实，是绝无法取胜的。不老实是陆小凤的本性，一旦他显出本性后，就精明了起来，眼睛一亮，就发现了木鱼与佛像的问题。

　　于是，陆小凤眼一睁圆，我们也看到大劫案露出了一道曙光。

　　七、〈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当我们说出这句成语的时候，通常会如释重负，吐口长气。古大侠在前面铺排的一堆疑点，仿佛也在这口长气下吹得散散的了。老狐狸不会忘了载清水，是小老头动的手脚；岳洋千方百计不让陆小凤上船，因为明知会有暴风雨；老渔翁、马脸人无缘无故丧身，是牛肉汤（小蜜蜂）下的毒手；这些木鱼、佛像会出现在此，也是算准了海流。原来如此，一切本来就是合情又合理的！

　　只是，小老头何以会算得如此之准？连有人勾结扶桑都了如指掌？小老头是“隐形杀手”，究竟受雇于何人？还有，九哥又是谁？想来陆小凤还是没能搞得清楚，因为，此时的陆小凤，还不晓发生过劫案。

　　小老头算得准，固然令人佩服；但是，居然力能通天，让数尺高的佛像和木鱼，都能乖乖地浮在海面不沉没，而且让藏身于佛像中的人，在漂流之际都不会淹死，更令人五体投地！问题是，你相信吗？

　　不过，重点不在我们信不信，古大侠暗藏玄机，这个原来如此，陆小凤真的相信吗？

　　八、〈美人青睐〉

　　古大侠笔下的侠客，最令人羡慕，无论他再落魄，总是有“些”美女“莫名其妙”地钟情于他。

　　文艺小说常有“一见钟情”的情节，可古大侠这种“情缘”，并不纯然是一见就钟情，反而像一场“荒唐而甜蜜”的梦。“一见钟情”，至少也得“两情相悦”，但我们的陆小凤却“永远想不到她（沙曼）为什么会这样对他”。陆小凤武功人品、性格言谈，都是一流之选，依理应不至于这么没信心吧？不过，当沙曼说出她是飞天玉虎的妹妹，因为陆小凤杀了他哥哥而愿献身、献爱，却欲言又止，没能说出他哥哥究竟如何“害了她一生”时，真的连读者也摸不清头绪了。

　　不过，这没关系，反正从男人的立场来说，有“美女青睐”，就够他们“暗爽（闽南话，意思是暗自高兴）”的了。

　　陆小凤也只能“暗爽”，因为不能高兴太早，“九哥”已经回来了。

　　九、〈惨遭暗算〉

　　“九哥”是名副其实的“隐形人”，到现在为止，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却隐隐然是一切问题的关键。“九哥”究竟是什么人？照牛肉汤的说法，他简直不是“人”，因为世间绝没有这种“怪人”——不过，话说回来，世间很多不应有、不许有的事偏偏就是一些不是人的“人”做出来的。

　　陆小凤是“人”，活生生具有浓烈感情的“人”，正因为他是“人”，所以才不会“惨遭暗算”，变成“死人”。

　　陆小凤既然不是“死人”，那么，“隐形人”的身份，终将揭露，读者诸君请牢牢记住：牛肉汤姓“宫”名“主”，那么，“宫主”的哥哥是怎样的“人”呢？当爸爸的小老头，又该是何如“人”呢？

　　十、〈已知将死〉

　　陆小凤不死，是绝对有代价的，至少，完全掳获了沙曼的芳心，足以让他在柔情蜜意的无边情海中温馨片刻，对一双濒临绝境的佳偶而言，片刻无疑就是永恒。

　　不过这永恒也未免太片刻了些，只缘情海生波——情海，顾名思义，当然有无数风波。情海的波涛，无须暴雨疾风，往往只须一句无根的话语，就能掀起万丈浪头。

　　“做这种事，究竟是她好，还是我好？”天知道陆小凤和牛肉汤做了哪种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沙曼的情海是用醋酿出来的。

　　十一、〈逃避追捕〉

　　愚笨的男人，常在醋海中灭顶，但聪明的男人，却能悠游醋海。所以，聪明的女人，一定要摸清男人的泳性。沙曼，无疑是最聪明的女人。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古大侠脍炙人口的名言。沙、陆二人不愧是古大侠的嫡传。

　　在最“安全”的地方，聪明的母鸡和公鸡，在鸡蛋壳里彼此允诺，预备生一窝小鸡。陆小“鸡”即将有后，这是何等大事！所以老天也须安排一个见证。于是，世间最老实的老实和尚就从床底钻了出来。

　　老实和尚很“老实”地露了人的本性——窥秘。不过，难道他早已知道能够窥得此秘，所以预先躲在床下的吗？如此而言，老实和尚岂真的“老实”？

　　十二、〈和尚弄鬼〉

　　老实和尚究竟在搞什么鬼？同一口箱子，一忽儿在身边的是娇滴滴的沙曼，一忽儿是臭熏熏的和尚，然后又变成了还是娇滴滴的沙曼；一忽儿在岛上，一忽儿在船上，也许一忽儿又不知会在什么地方了。陆小凤心里忽紧忽松，忽上忽下。究竟怎么一回事呢？陆小凤突然愚蠢起来，身边的人如走马灯一般变换也不能察觉，更何况读者？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了。

　　关键人物绝对是老实和尚，所以说是“和尚弄鬼”；但是，弄鬼的和尚如今却像死鱼般被吊起来了。谁才是真正的关键人物？

　　十三、〈醋海兴波〉

　　牛肉汤？！

　　陆小凤运气真好，一想到牛肉汤，牛肉汤就香喷喷而来了。但牛肉汤不是自己来的，是被偷来的。这是小玉搞的鬼。果真人不可貌相。

　　牛肉汤是牛肉汤故意被偷的，所以牛肉汤也来了。她来干嘛呢？搞鬼吗？怎地搞鬼不成，反而成为精赤条条的牛肉汤了？

　　不止牛肉汤精赤条条，连小玉、沙曼都浑身光溜溜了起来。一个男人，面对三个曲线玲珑、丰满艳丽的赤裸女子，有何感觉呢？在这紧要关头，陆小凤居然要牛肉汤喝牛肉汤，将一段春光关锁在箱子里！

　　还好，老实和尚没看到这一幕，否则，老不老实就可以看得出来了。

　　十四、〈谈判顺利〉

　　宫九与陆小凤终于照面了，这也是宫九第一次现身。他是何许人呢？前面我们说他“怪”，“怪”在哪里却苦于有口难言，而今，起码可以知道了——他喜欢用鞭子抽人，可是好象更喜欢被人家用鞭子抽。你说，他怪不怪？

　　所谓“怪人”，就是不可以常理推测的人。这种人最是可怕，因为我们根本无法逆料他下一步的举止，这正如古代人面对不可知的事物，因无法掌握而充满恐惧一样。除非以虔诚的宗教信仰支撑，否则没有人会不怕的。

　　陆小凤大概不会是教徒，所以他会怕，所以绝不想再看见他，更不愿与他交手。

　　可是，宫九如不与陆小凤唱个精采的对手戏，武侠小说还有啥看头呢？

　　十五、〈仗义救人〉

　　陆小凤与宫九谈判顺利，自然可以回到陆地，当然，这也多亏了老狐狸——亏他突然间变成了老甲鱼。

　　老狐狸的出现是一个重要的转关。回到陆地的陆小凤，正式与劫案内情取得联系，也刹那间明白了木鱼和佛像的妙用。一场“仗义救人”的戏演完，陆小凤就被劫案“套牢”了。

　　套句古大侠的名言：“有时后越是老朋友，越是会被对方出卖。”鹰眼老七是陆小凤的老朋友，所以，也非得出卖陆小凤，才能符合古大侠的妙语。

　　十六、〈重回岛上〉

　　陆小凤重回岛上了。可是，读者诸君须知，此一陆小凤已不是古大侠的陆小凤了，据说古大侠也出卖了陆小凤，卖给了薛兴国薛大侠。

　　重回岛上的陆小凤，想通了很多问题，尤其是小老头在这件劫案中所扮演的角色；但始终想不通那个劫后余生的崔诚，究竟如何在护卫森严的密室中被灭口的。因此，他第一个就找上了小老头。

　　小老头再度提到了“隐形人”，到底谁是“隐形人”？我们好象已经可以看到他的衣角了。

　　十七、〈宫九的阴谋〉

　　陆小凤再回陆地，身分又有了变化。

　　首先，陆小凤居然成为劫案的“主谋人”，众口（尤其是出之于护卫宝物的保镳之口）可以铄金，害得陆小凤差点又剔掉他金字招牌的小胡子。

　　然后，陆小凤变成了大侦探，开始侦察崔诚之死。“时间差”永远是侦探最敏感的，而整个案情的时间问题，是由名医叶星士判断的。因此，陆小凤找上叶星士是非常合理的；而叶星士被杀，也相当合理——灭口。叶星士岂非是本书最关键的“隐形人”？

　　问题是：宫九既已现身，又何必灭口？他有什么样的阴谋？

　　十八、〈猫捉老鼠〉

　　猫捉老鼠的游戏，是猫的专利，老鼠可不见得喜欢玩。世间偏有一种猫，就是非得强迫老鼠一起玩不可；猫可厌，老鼠可怜。宫九是只讨厌的猫，可惜，陆小凤不是可怜的老鼠，而是老鼠精。

　　二十几年前，流行“太空飞鼠”的卡通，惊惶逃窜的老鼠，最后总有一只会飞的老鼠来拯救他们；而得意忘形的猫，通常都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宫九过于自信，大概也没看过太空飞鼠的卡通，忘记窘急了的老鼠，往秘穴一钻，就会请出威力无比的飞鼠。

　　陆小凤使劲一钻，钻到了万梅山庄，西门吹雪就成了太空飞鼠。

　　陆小凤当然也要付一点代价，不过，这也便宜了他，刮胡子嘛，不消几个礼拜就长出来了——反正，陆小凤也不是第一次，对不对？

　　十九、〈脱困的方法〉

　　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老鼠脱困的方法不多，转移焦点无疑是最佳的方法之一。

　　西门吹雪出场，气势果然大不相同，讨厌的猫不但大败亏输，而且整个攻击焦点，不得不放在西门吹雪身上。所以，他派出了鹰眼老七。

　　鹰眼老七真的胡涂，既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又有重高的地位，居然会为了区区钱财的诱惑，干出“监守自盗”的勾当。诚如他所说的，案子不破，他只有一头撞死；而案子若破，他岂非还是得一死？

　　鹰眼老七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错一步，读者也不会明白。唯一可以明白的是：世间若真有所谓愚蠢如猪的人，鹰眼老七绝对是其中之一！

　　二十、〈老实和尚不老实〉

　　关于老实和尚老不老实的问题，前面已说了不少，从这段故事看来，老实和尚并不老实。试想，一个老实人，而且是和尚，居然会色心大动，对美女露出淫邪的笑容，而且强掳朋友的情人吗？除非小玉说谎，否则老实和尚逃不了不老实的罪名。那么，小玉老不老实呢？

　　老实和尚若不老实，必然如陆小凤所推断的，已被小老头收买，成为“隐形人”了，所以他才会突然从岛中冒出来，而且又很有效地设计让陆小凤逃出岛上。可是，陆小凤的推断正不正确呢？谁也不晓得。

　　不过，小老头也许晓得。陆小凤赫然警觉，整个劫案仿佛变得有点开玩笑起来，东兜西转，居然兜转到他身上来了——因为，劫案的目的就在破案，而破案的目的就在将陆小凤变成空前绝后的隐形人。

　　可是，陆小凤成了隐形人，对小老头有何好处？陆小凤真的应该偷笑，因为小老头舍三千五百万两的珍宝，就是为了陆小凤！

　　陆小凤却笑不出来，只因他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二十一、〈寻寻觅觅〉

　　如果你要寻人，在现代，最好的方法就是登广告启事，利用传媒的力量发布消息；不过，在古代没有传媒的时期，陆小凤这一招可谓深得其中三昧。

　　老实和尚在这里所扮演的角色有点“反古龙”的味道，薛大侠好象“坐实”了他的“不老实”（至少没交待清楚）。这是陆小凤系列第六部，后面还有《剑神一笑》，老实和尚虽不怎么老实（动情啰），但起码还算是陆小凤的好朋友，古大侠作古已久，难以断定他会不会抗议，不过，如果我是老实和尚，我发誓一定要绑上白布条，呐喊：还我清白！

　　二十二、〈隐形的人〉

　　此书香港武功版题为“隐形的人”，想来古大侠原来的设计，也是以“隐形人”为核心的。世间不可能会有真的“隐形人”（至少目前还不可能），因此，如要“隐形”，小老头说的“泡沫没入大海，杯酒倾入酒樽”，大有庄子“大隐隐于市”的意境，颇堪陆小凤玩味。可惜，一代大侠，恐怕不是忍得住寂寞的人，无论如何“隐形”，都还是大侠。

　　宫九不懂这个道理，居然想要胁陆小凤“以大侠兼刺客”般隐形起来，未免荒唐可笑。大侠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人”或者可以“归隐”，但侠心、侠情，永远“沛乎塞苍冥”。

　　陆小凤正是如此。

风行天下

　　本书题名为《剑神一笑》，作者开宗明义就表示，由于西门吹雪从来都不笑，似乎极易让人以为他是“没有血肉感情的人”，可是，西门吹雪并非如此：

　　至少，我就知道他曾经笑过一次，在一次非常奇妙的事件中，一种非常特殊的

　　情况下，他就曾经笑过一次。（〈序〉）

　　因此，本段故事，主要就是企图以“奇妙”、“特殊”的情节，“逼”出西门吹雪的“一笑”。

　　古龙小说中的“奇妙”、“特殊”之处，其实已经表现得相当淋漓尽致了，此处刻意再求表现，自然让读者颇有拭目以待的期盼。

　　西门吹雪是古龙作品中相当特殊的角色，衣白如雪，心冷若冰，古龙喜用“远山上的冰雪”来形容他孤傲绝俗的丰标；冰雪是西门吹雪的标记，而“远”则强调出他与世俗的隔绝——无论是行事风格或人生理想，均与世俗大异。因此，他可以奔波千里，为素不相识的人复仇，也可以为印证剑道，不惜一切。剑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一切。假如我们将“笑”视为人在俗世中“因物而喜”的一种表现，则西门吹雪实际上已经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除了“冷笑”俗世外，西门吹雪已没有“笑”，也无须“笑”。但是，西门吹雪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英雄，而所谓的“英雄”，必须将其生命落实在现实社会（俗世），如果西门吹雪一辈子只是“远山上的冰雪”，孤高冷傲固然亦不失为个人风格的展现，却未必能让人敬仰，在虚构的江湖世界中，也缺乏实质的意义。因此，西门吹雪如若“不笑”，就无法显示出“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

　　事实上，在陆小凤故事系列中，知情重义、飞扬跳脱的陆小凤与孤傲离俗、冰雪冷峻的西门吹雪，是一组对照人物，分别代表了作者古龙内心的两个世界。古龙一生游戏风尘，在性格上与陆小凤颇有神似之处，而其内心的孤独寂冷，则一如西门吹雪。古龙写西门吹雪，一方面是欲藉西门吹雪冷嘲现世，一方面又无法摆脱自己对现世的渴盼（这点，从古龙对“朋友”的矛盾复杂感受可以看出）。因此，虽强调西门吹雪孤高冷峻的一面，却又不甘于让他完全脱离尘俗。于是，西门吹雪不能“不笑”。

　　要让这么样的一个人“笑”，当然是不太简单的。其实，古龙已经让西门吹雪有“笑”的机会了，那就是在《决战前后》中，藉西门吹雪与孙秀青的结褵展现出来的。可是，在此书中，古龙又强调西门吹雪为了追求“剑道”，弃绝了孙秀青母子——婚姻以及随婚姻而来的亲子关系，在古龙的生命中，仿佛也是一种“痛”。古龙不想让西门吹雪在婚姻与亲情中展现血肉与情感，唯一的途径，就是藉“朋友”——这个一直在古龙生命中含蕴复杂的关系。

　　“朋友”主题，在古龙的小说中以不同的形态反复呈显，如何摆脱故辙，设计出新的情节，的确煞费思量。在此书中，古龙充分发挥了武侠小说惯用的“易容术”，作为全书的主脉。

　　“易容术”在古龙早期的小说《名剑风流》中，曾经大放异采，真正发挥其制造悬疑的功能，也初步开创了古龙情节诡奇的风格。尽管古龙后来强调“易容术的限度”——“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改扮成另一个人，而且能瞒过这个人最接近的朋友和亲人”（星河版《剑神一笑》，页2144），意图避免过于荒诞不经的毛病；但是，其整体运用原则，还是以变化离奇为主。古龙晚期的作品，诡异离奇的风格早已确定，运用起来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在陆小凤故事中，古龙曾写过犬郎君与司空摘星两位精擅易容术的奇人，而相较之下，犬郎君的“本事还比不上司空摘星的三分之一”（页2125），因此，司空摘星理所当然地成为书中的关键人物——他不但自己易容，而且还为别人易容，都一样维妙维肖。就在易容术尽其所能的运用下，西门吹雪的一“笑”，破茧而出！

　　整个故事的经营，分别为两大段落，第一段落的主角是陆小凤，为了追查好友柳如钢的生死下落，陆小凤来到塞外的黄石镇（黄石镇在古龙笔下充满了美国西部片的风情，想来古龙是有意为之的）。柳如钢为何不远千里而来此小镇？而又为何死在此地？凶手又会是谁？古龙用惯常的侦探、悬疑笔法铺陈，处处留下线索，又处处不愿明说。直到最后一场金鱼缸下的地穴，才约略点出凶手集团——但陆小凤在众人出其不意的围攻下，居然“一命归西”。  陆小凤的死，是为了安排西门吹雪出场。西门吹雪的朋友很少，可以让他假以词色的，也仅陆小凤一人而已；尽管他对陆小凤表面冰冷，甚至经常要陆小凤剃掉他“正字标记”的胡子，才愿意拔刀相助，但对陆小凤也可谓是“有求必应”了。如此一位朋友“死于非命”，西门吹雪岂有不出山的道理？不过，古龙却如此说道：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眼前，他也看不见。（页2102）

　　这是古龙故施狡狯，当所有人都认为无法请动西门吹雪，而老实和尚故作机锋，说出“没法子，就是有法子” （页2098）时，西门吹雪早已赶往黄石镇了。因此，故事的第二段落题为“西门吹雪”，主要就是写西门吹雪去援救陆小凤的情形。

　　要利用情节“逼”西门吹雪“笑”，先得估量西门吹雪应该在整个情节中占有何种地位。段落名为“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自然是“主”；但如果事件完全以西门吹雪为主线，一则将会掩盖陆小凤的光彩，一则西门吹雪身在其中，若“笑”也不太自然（盖以他的个性而言，参与事件本身未必能“笑”），因此，他又必须兼具旁观者的角色（宾）。古龙写西门吹雪，正是将他视为“主中之宾”，利用司空摘星（宾）贯串全局。在此，古龙极度发挥了他布局离奇的本事。

　　离奇的布局，在司空摘星匪夷所思的易容术主导下，着实产生了悬疑与意外的效果。陆小凤之“死”，是一大悬疑，他的“未死”，不能算是意外，但“死”的是老实和尚，而且居然是“假死”，就大大令读者意外了。司空摘星假扮成西门吹雪，这是悬疑，因为让读者悬念着“原因及结果”；但司空摘星不是司空摘星，而是老实和尚，简直有让读者跌破眼镜的意外。两个西门吹雪，孰真孰假？小老头夫妻究竟是谁？都是悬念，也都十足意外。能够造成这些悬念与意外，当然是司空摘星“装神像神，扮鬼似鬼”的易容术所致。

　　除此之外，古龙特殊的“正言若反”笔法，也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所谓“正言若反”，简单而言，就是一种利用表面文字当引线，却完全悖离文字意涵的语言模式（有关这点，须用很长的篇幅解说，在此姑略）。在这段故事中，古龙特别钟情于“以假乱真”的手法。

　　“以假乱真”，从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中当然可以窥出端倪，但这属情节设计，而非语言模式；属于语言模式的“以假乱真”，见诸于古龙将所有的“情境”都写成“如一如实”的手法上。所谓“情境”的“如一如实”，就是古龙交相运用错综的笔法，绾结完全不同的`情境。例如说，真实的西门吹雪，自有其自身的情境，作者固然可以深入其内心，刻划其心中的各种思想、观念及感受；而一旦是假的西门吹雪，则自有另一种情境。古龙利用断裂的行文方式，将两个不同情境结合为一，让假的西门吹雪就宛如真的一样（如一如实）。以〈超极杀手云峰见〉这章为例，在云峰中等待牛肉汤约战的西门吹雪，分明是司空摘星假扮的，理应有司空摘星自身内心的感受，可是，在此章前面一大段类似“独白”的文字，却完全是属于西门吹雪的，让人根本不可能去质疑其假；而就在读者切实相信后，再说破其间关窍，可以想见到其震撼人心的威力。当然，这种手法不免违背了人物性格的统一性，但是古龙往往利用“分行”加以错综区隔，如果运用得当，未尝不是一种新的尝试。

　　“易容术”及“正言若反”的“以假乱真”结合，是本书离奇布局的关键点，也是本书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不过，严格说来，古龙并未处理得当，读者在惊诧之余，不免眼花撩乱，而且多处情节并未有合理的说明（如老实和尚几时冒充陆小凤、何以原应在棺材中的他，可以神鬼不觉地溜出来，又化身为西门吹雪等）。最后，在“小老头是陆小凤，小老太婆是老实和尚，陆小凤是司空摘星” 的突梯滑稽场面中，“从来不笑”的西门吹雪，终于“笑了”——逼出此一笑，真是谈何容易！

　　【章评】

　　第一部：陆小凤

　　一、〈刺痛手指的黄土〉

　　镇名黄石，颇有几分美国西部片的味道。其实，黄沙滚滚，破落的小镇，黄金的传说，又远在西北，陆小凤该去的地方，就是西部风格。

　　二、〈一个穷得要死的人〉

　　破落的地方，注定与“穷”相联结，肯住在穷绝境地的人，绝对有苦衷；若没有苦衷，也必然有图谋。

　　穷叫化子，尽管乞讨不到也还有“偷”可维生；但地既已穷，想来可偷的也有限。穷叫化子无家可归，又身强体健，不走，当然有问题。

　　这一问题如能找出来，陆小凤就没有白来一趟。

　　三、〈王大眼的杂货店〉

　　棺材店虽是到处都有，但愈穷的地方，愈显得棺材店的重要性，因为穷与病相联结，穷则易病，病则易死，一死，棺材就派得上用场了。

　　陆小凤来到穷境，走入棺材店是非常合理的；既入棺材店，自然“离死”不远。所以他先看到了躺在棺材中已死的柳如钢，然后遭到突袭，简直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当然濒临死不远。但却还算有一线生机。

　　翻飞的紫罗裙下那双令陆小凤难忘的结实美腿，在惊险恐怖的危机中，是唯一绮丽的画面，也是陆小凤的一线生机。

　　四、〈大户人家里的杀手〉

　　能称得上是“大户”的人家，不是养有许多杀手，就是自己便是杀手，几乎没有例外。

　　

　　养杀手，也许是避免沦为“小户”的手段，但更可能是他成为大户的原因之一，而这种人，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都极可能自己就是可怕的杀手。

　　沙大户，显然不会是例外。

　　五、〈棉花七两，面具一张〉

　　朱停外号“老板”，有个美貌的“老板娘”妻子，曾经在《陆小凤传奇》中出现过。不过，他算不算是陆小凤的“老朋友”呢？这得要问问老板才知道了。陆小凤不是喜欢在自己脸上贴金的人，通常，是别人用号称自己“是陆小凤的朋友”来贴金，就是朱停不肯，朱停认为陆小凤不是他朋友，是他老婆“老板娘”的朋友。

　　在黄石镇里，陆小凤的许多朋友都出现了，唯独朱停没来；是否正可以印证这句话？

　　金七两可能也不算陆小凤的朋友，因为后来他也无缘无故就消失了。

　　古大侠往往有一个不太好的毛病，那就是经常会忘了谁才是真正的朋友。这实在是很要命的毛病。

　　六、〈冒牌大盗的亡命窝〉

　　冒牌，是以假乱真。以假乱真必然有所图谋。有所图谋，未必即是居心叵测，还得看其用心如何。

　　但是，心是幽微难明的，因此以假乱真，往往目的未成，阵脚先乱，弄得真真假假，徒令人眼花撩乱。

　　七、〈九天仙子下凡尘〉

　　陆小凤虽然飞扬跳脱，玩世不恭，但是对掀开女人裙子这一件事，好象还是有所顾忌。明明知道裙底有可观的风光，明明掀开裙脚就可以获得一线生机，明明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陆小凤居然还是不敢。

　　你们说，陆小凤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陆小凤这个人，好象突然变成老实和尚了。

　　八、〈玉佩会不会跑〉

　　玉佩当然不会自己“跑”，但有人带着它，却可以“跑”得无远弗届。

　　柳如钢（乘风）的玉佩，怎会跑到宫萍身上？有两种可能：一是别人拿着“跑”，一是柳乘风送“跑”。哪种最有可能？

　　陆小凤为了正明玉佩是如何“跑”的，辗转周折，“跑”得不亦乐乎，却始终没能搞清楚。

　　

　　不过，这好象已经不怎么重要了。因为，陆小凤到最后已经“跑”不动了。“跑”不动了，只好躺下去；既躺下去，当然也无法去管玉佩是怎么“跑”的了。

　　九、〈好快的刀〉

　　玉佩会“跑”的秘密，关键在小叫化，但小叫化好象只剩了一截发髻，陆小凤兜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宫萍身上。

　　不过，此宫萍已非原来的宫萍，而是鱼缸里的一条美人鱼。

　　宫萍其实并不美，勉强只有一双结实的玉腿算美，可惜，陆小凤目不斜视，所以要遭殃了。有时候，人可能还是不要太老实的好。

　　十、〈打破金鱼缸〉

　　陆小凤死了？

　　在看见宫萍的美腿一眼后，陆小凤突然受到各家高手的攻击。一个人，眼里正吃着冰淇淋的时候，通常也是最疏于防备的时候；陆小凤在不该吃冰淇淋的时候，大吃特吃，这是他该死的地方。

　　只是，陆小凤一死，故事还写得下去，也只剩下报仇雪恨的尾声了，这还有何看头？

　　所以，陆小凤不该死。

　　在清冷的“早晨”（记住，是早晨），一代大侠，枉死于秘室之中。如果陆小凤不该就如此一命归西，那么，死的是谁？

　　第二部 西门吹雪

　　一、〈巴山夜雨话神剑〉

　　在遥远的塞外黄石镇，陆小凤一命呜呼。牛肉汤是陆小凤的爱侣（？），为了寻找陆小凤，找上了老实和尚。

　　大家都知道，老实和尚是陆小凤的好朋友，每次陆小凤失去踪影，老实和尚好象就非得挺身去找不可，陆小凤又叫“陆小鸡”，所以，他有个新的外号，叫“找鸡和尚”，这是很很合理的。

　　“和尚找鸡”，颇有点羞辱了老实和尚，但是，老实和尚也不是地一次找“鸡”了，第一次是找上了欧阳情，这一次又是小豆子，敢莫是老实人偏喜欢鸡？

　　也许，哪天去“养鸡场”外头站个两小时的岗，看看就会明白了。

　　二、〈超级杀手云峰见〉

　　白衣如雪，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坐在云峰上，望着缥缈的烟云。

　　西门吹雪眼中看不见自己，看得见的只是他的剑。

　　也许，西门吹雪真的早已忘记自己。

　　不过，云峰上的人不是西门吹雪。

　　这实在很吊诡。

　　三、〈大鼓与绣花鞋〉

　　“瘦瘦”的大鼓，以铁靴子登山，脚下丝毫无声；苗条的绣花鞋，薄薄的轻履，其声如雷；白衣少年，施施然而来，自自然然。

　　越以惊人的声势出场，仿佛愈是造作，因此，一个比下一个，后来者居上。

　　西门吹雪连施施然都不必造作，是否更应该将他们都比下去呢？

　　西门吹雪本就无须造作。

　　不过，司空摘星的造作，也似乎远胜于他们。

　　四、〈小姐与大偷〉

　　司空摘星居然敢化装成为西门吹雪？单凭这份胆色，就不愧为“偷王”。只是，读者犹不免怀疑，他为何要化装成西门吹雪？真的西门吹雪呢？

　　言词凌厉的“大偷”，遇上蛮不讲理的“小姐”，等于小偷偷到了贫无立锥者之家，一切都属枉然。这叫作一物克一物。

　　五、〈角落里的神秘夫妻〉

　　司空摘星果然不愧为天下易容第一。装神像神，扮鬼似鬼。假冒的西门吹雪，看起来无一不是西门吹雪的样子。

　　可是，居然有人能够看穿，而且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子。

　　天下间有谁能一眼看穿司空摘星的易容术？

　　陆小凤？

　　这小老头是陆小凤？陆小凤不是死了吗？

　　六、〈司空摘星摘下了一颗什么星〉

　　司空摘星会摘下什么样的星？相信感兴趣的人不会多。读者的焦点就聚光在这对神秘的老夫妻身上。

　　读者愈是注目，愈是心急如焚，愈是无法知晓答案。

　　这是古大侠狡狯的地方——故意不说。

　　古大侠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七、〈帐蓬里的洗澡水〉

　　西门吹雪。又是西门吹雪。

　　前一个是司空摘星假冒的，这一个呢？

　　牛肉汤适时而来，应该与西门吹雪有默契吧？她可是一直跟着假的西门吹雪的。

　　我们能否据此断定，这个西门吹雪一定是假的？

　　八、〈宴无好宴〉

　　一代剑神西门吹雪居然会中毒被擒？天下有谁会相信？

　　可他真的被擒住了，而且关在牢里。

　　这只有两个可能：西门吹雪有所图谋，否则他就是假的西门吹雪。

　　到底西门吹雪是假的，还是有所图谋？

　　九、〈小老太婆的神秘笑容〉

　　黄石镇突然间多出了一趟镳车，而且，装载的是三千五百万两黄金。三千五百万两黄金到底价值多少？这是连财迷心窍的人，夜晚连发数十梦也梦想不到的数字。

　　听说黄金的颜色是光丽鲜艳的，三千五百万两黄金放在一起，能不能照亮整个黄石镇？也许不能，不过，它的光线，却足以照亮一切的线索。

　　头脑再笨的人，也能想到，一切的神秘，都将从黄金的光亮中揭开。

　　首先就是柳如钢来到黄石镇的原因及死因。

　　十、〈微笑的剑神〉

　　从来不笑的冷酷剑神西门吹雪，终于笑了。

　　西门吹雪笑了，读者却有种笑不出来的难过。

　　陆小凤当然不会死。“死”的是懂得“龟息神功”的老实和尚。显然，陆小凤与老实和尚是一起到黄石镇的；那么，牛肉汤在巴山软硬兼施，逼迫他一定非出马“找鸡”的和尚是谁？老实和尚与陆小凤掉了包（黄昏？），理应躺在赵瞎子的棺材里，几时又偷溜出来，变成了西门吹雪？

　　最后，小老头是陆小凤，小老太婆是是老实和尚，陆小凤是司空摘星。（案：这一段，香港武功版作“小老头是司空摘星，小老太婆是陆小凤，陆小凤是老实和尚”）

　　谁能搞得清楚谁是谁？

　　想到这些疑点，谁能笑得出来？

神马小白龙。

@凌妙颜 凌老大，这贴子成乱码了，快快恢复。

凌妙颜

神马小白龙。 发表于 2013-9-25 21:10
@凌妙颜 凌老大，这贴子成乱码了，快快恢复。

谢谢提醒，已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