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第二弹:《青城十九侠》读记（一）

孟法师

孟：以下是我本年读还珠楼主第二核心作品《青城十九侠》的在线读记。

一 

第一回到第八回，断断续续用了半年，于今日此时小捷。

 

试回忆之，前几回写了几位小弟兄的各自遭际，其中主人公乃是裘元和甄济，作为正反两方分流，切一蒙太奇式的分割叙述。这多少显示了还珠楼主的写作水平和某种诗的趣味。其中尤吸引我的还在于几个怪物，从水生到陆生，从空中到蛇虫。比如蟆狮这种史前怪物，怎么凭空跳入青城山这种本来是人间景点的地方呢？多少显得有些突兀。青城山或后山，就象一个经微观化处理的大舞台，在这上面灯光辉映，演出一些小小是非，衬托出一些英男侠女的早期故事。和一帮老辈人员的余热发挥。为还珠所信仰的人生理念、社交习俗、审美情趣、生活情态，在在显化于人物的动静云为中。此即还珠言后之寓之一也。而景物的幽奇，邪派的内幕，或正邪各派间的日赏琐碎，显得生活化，而又不失朦胧美。本书首位还珠有意为之的反面角色──甄济，有如格林童话中的兄弟出远门，福祸果报之不同一般，一个走了正路，一个趋了歪理。依我所见，究是内外交逗，本非如此轻易可了而已。而又狗猩的黑样，以及鬼老的铁峰谷，又蓦地使人如此亲切地忆及星战中的那个宇宙流氓（忘了名儿）的盗窟。所谓盗亦有道，鬼老所说初非无理，反观正道之行亦似有所偏一，正是‘庄子知天而不知人’之失也。至于还珠所执信的道理，又不在这表面的争执中所产生了。另，袁灵姑的出场还真是有点意思，甄济入套那一大段，及与月娥之关系，也可说是真情感人吧。说到底是一个复杂的、内在的世界，而非表面现象那么肤浅。

 

二

 

第九回即具体而微地描述了裘元、南绮的邂逅（当然也属前定）及类似于蜀山中旁门双修趋入正理的连龙去脉，全文比蜀山要更为贴近‘现实’，更显沉稳细密，行文用语呈经典化运作。几乎是每一段都是一篇独立的即景写生佳作。读来不厌其烦，总觉别有洞天，正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而与蜀山大环境相对，又所基于‘小心眼’下的新惊喜和感动。‘仰望星空’的‘浪漫’，既呈现出宇宙的奇而不奇，又显示出还珠楼主洞察宇宙玄理及表像并使之随人物-故事的运行穿插无间的高水平。至此，人与宇宙的关系，已是十分自然地融化为一。另一点就是还珠楼主在摹写小儿女之态时，是如此地富有表现力，一言一动，一颦一笑，皆可说已出神入化，比《红楼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此方信！）。当然这可以说是还珠楼主本人对此具先天敏感与内在情绪的缘故。还珠本是难得的情圣，同时又是深具宇宙之思的诗哲。

 

三

 

第十回到第十三回。裘元、南绮二人携手下山修积外功，这在蜀山里似乎属于被漏落而今被拾起的章节。又一转而引发了另外的故事。有一些段落是在云海中也曾经见到的，比如巨人何以如此之巨，其又何以生活，蛇尾上破处生了个肉菌（可谓自我异化之显例），怪老叟之被禁盘石；邪媚女子勾引幼童不成反为所杀；异人在必要时刻出场遇难呈祥。细水长流、退一进二、层出不穷的写作套路，天真可喜的自然手笔、具体而微的描摹百态，比如葛魍与纪女的前孽，与曾经读到过的野人故事差相类似。再如一穿插‘蛊’题材小故事。接下来是纪异前传并感格天心的孝思。纪女‘九死一生’的方式，白蚁而银燕，山鸡而墨蜂。喷云兽的好玩儿。──只是俯拾皆来，仿佛弹指间‘神游墟莽’。还珠楼主亦擅天视地听，六通神会之法。读至此，按：青城十九侠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连串互有关联的山水思想札记，名之为‘西南纪略’更为合宜。

 

四

 

第十四回至第十七回。这几回平均篇幅不长，内容也不杂，都是以纪异为主述对象，来展开与他相关的故事。至第十六回暗示出他与杨映雪同为‘紫云旧侣’，仍有宿怨未能化解。而据十四回说墨蜂谷（孟：‘黑煞教’有趣）涤烦子所留蕉叶上预言，纪异又似乎是一位叫戚宁的的仙人之转世。纪异又和纪登有间接的亲缘关系。将来并及杨映雪同为青城十九侠已在言中。武当派的某女弟子又在此作传播峨嵋福音的受惠者形象了，此前则是有紫玲‘亲自’驻足万花仙府。成就了裘元、虞南绮的两人世界。纪异是我见过的最为有趣的人物之一了。他从未见过的‘父亲’（基于血缘上必须承认这点）原本也可得以修成正果，可惜以两个山人的代价如同雪猬般陷于无地。那么，纪异的成就将是奠定在，不唯其本人的宿世魔难，亦是以其父辈们的苦辛而为步虚台阶的了。只是他本人并不知晓这一切。第十六回的‘琴童’形象颇为生动，一改往日粗俗之态，成为还珠笔下少数美丑兼备者得入蜀山‘万童殿’（笑），而永享后人朱果供奉。毕真真与花奇幽闭这多年，只在一日夜间，于纪子眼中作陌生化呈现。

 

五

 

第十八回。这一回继续上两回的故事。集中展示韩仙子的女弟子毕真真、花奇，守洞奴丁零，与纪异这几人由邂逅而相识，再到‘组队’的经过。写得甚是有趣。原本毕、花二女的‘纪历’在蜀山本传里未得到充分地展示，或是还珠构思中，甚或是还珠偏爱这几人，留着慢慢涂抹。我倾向于后者之可能。纪异与花奇偏又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奇！难道葛魍一生中还有两段感情史么？这且不论。中间细写二女在纪异的帮助下脱离乃师幽禁这一过程甚是细微。并且有趣得紧。底下越写越顺（可能是还珠嘴上抹油），越读越爽。渐渐地终于有了一种青城十九侠才能有的挥洒气韵。接下去，应该放溜而下，一路樵风了吧？期盼+等待。

 

六

 

第十九至第二十回。前回说到毕、花、纪的三人组之奇妙邂逅，动人故事。本回开始便是由一桩闲事所引起。前半回铺叙三人游玩雪山忽逢‘雪魅’、‘冰魔’（也是很有趣的组合式）联手来犯后巧遇邓八姑并使二女得到一处可以窝身的仙府一事。战斗场面极其活泼。以及下一回合中毕、花、纪/南绮、裘元沙洲迎对‘天蚕仙娘’一整幕全景展现，备其精微，发蜀山所未发──蜀山中虽然有一些高破坏性的战斗，但是参战方多是通玄的长辈人物，有时仅以元神出斗，或者对骂，更多人情天理之争，乃弥还珠之所想。实际战斗上没有太多细节可以玩味。除了‘袁化VS雪猬’这一场戏写得十足新鲜可爱。──再如《峨嵋七矮》中诸多战斗图式，也是十分得小巧珑玲。前数回插叙纪异并韩仙子二女弟子事，乃因纪光遇虞、裘二小孩而带出，本回接着以这两队迥不相干人马的汇合为起因。带出了两个苗家姐妹：玉花、榴花。两人物都露笔不多，而宛然如活。天蚕仙娘挟子女蛊虫全副披挂地进入镜头的画面，好之又好，而又透出一股还珠特有的冷幽默。另，真真与南绮之‘暗斗’，颇为有趣。
   

 

七

 

第二十一、二十二两回。三女二男战天蚕仙娘一干人等这一幕南疆闹剧终于发展到了星火满天的境界。读至此，总算迎来一场初具规模的小型战役。必要而凑巧的因素包括了危机中的援友，敌方最终败北，和本心向善者的及时悔过，投靠名门的这一全过程。妙在还珠以玉、榴花二苗女代已被诛灭的天蚕仙娘一职，殆有富于趣味的深意在。行文至此，还珠楼主任意地一转脸，将读者的视线随之而转移到了另一处。一位在蜀山中似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的女子──郑癫仙的女弟子之一的吕灵姑，以配角（武当派石玉珠）之配角的身份不失时宜地挤了进来。并进而占据了原有的叙述信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幻变着，因此无须过于留恋。这是我从青城里得到的一个不无意外的启示。至此可作一小结：前二十一回的主笔乃是叙青城一帮男弟子为首的骨干的成长、受挫、行侠、投师的履历。间附以蜀山味较浓而又有所发挥的仙家逸闻。重点发掘了毕真真、花奇二女。其它则略微显露出了如黄汉立所谓‘旁门考’的端倪。尽管我们只记得有一个‘黑煞教’。而南疆，这一蜀山里重要而略显粗疏的地盘有待进一步增色。接下来作者仍将我们带入到由凡入仙的进化轨道上来。仍以三峡为最心爱的起笔点。以父辈们历史的追溯为发凡。重塑新的形体。一个全新的青城世界从此展现。

 

八

 

第二十三回。本章所叙乃‘西川双侠’（曾记否‘齐鲁双英’？）吕伟、张鸿之正传。至此摆脱前文余绪，别开生面。更为舒展地张开其全身的彩缎。作者似乎已达到了心如止水、面如死灰的境界。而使得文章任意流淌，决无粘滞、造作、捣袭前作之痕。真有如风雨飘忽，随意而无不往。而又直似滴水不漏，兼整体与局部而得。却又有留之不尽的快意，留待读者猜疑。‘推窗望月’的写法不嫌重复地使用，也仿佛真成就了还珠楼主的自然主义文风，简约而偶然地带过，内心想法隐化为貌似客观而诗意盎然的文辞。就故事内容而看，此一章节由明末世乱，吕张二人自川入滇远祸避难起，转入云南山旅途中巧逢当地有世身颇为隐奥的奇人，汉人之秀的虎王，至虎王领地周遭的另一方水土的隐居汉民欲与吕伟订交聚宴等为一小束。中间故事亦可谓险相环生，跌宕起伏，缠绵不尽。如所叙吕灵姑骑下一马恋主之真，亦或如吕伟为虎王之宠兽连连医伤之详，与怪蛇‘七星钩子’拼斗之细、群豹在虎王麾下率舞盘转如走马灯般之怪伟。均不可以等闲笔墨视之。而‘蟒当岩’之于‘莽苍山’的孪生子般的关系，不无暗示地表明了作者的写作意图。试观千百豹群，亦复如重牛岭千百马熊之一变。自有花样翻新，道理无二之妙。避世隐居之人如分水岭般的隔隔不入，互有隐私，又复在等待着命中注定的过路人来揭示其秘密。以此而推动文章的下一步发展。

 

九

 

第二十四回至第二十七回。对照还珠过去所用的一些套路。我们会发现他采用一种分层跳跃法，逐层细致地展开一套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比如从前所见的，由本文开初的司明、涂雷等人，到再接而上的裘元、虞南绮等人，再到二人游历所遇的纪氏祖孙，中间插叙一段蜀山里人物的影子。又由一场南疆巫蛊之战引出吕灵姑的降临。由灵姑之语道出乃父及其朋辈之昔年遭遇，再近而回到过去，亲历其境。颜虎的出现，自然使其生世有待读者追认。这里还珠不嫌琐细地描画出了另外一种南疆的风土人情。其艺术魅力（语言表达、空间想象、细节、层次、精神感召）较之前文尤在其上。这一长段以颜虎之父颜覥（‘覥颜’之倒装，颇见还珠取名法之一斑）与怀孕之妻子避难南疆所遇诡怪情事。从黑虎王神的出现，到蓝马婆、岑高的青狼寨、到颜氏巧以神谕医治岑高、蓝大山把兄弟的寨中老人义反之经过，层层叠加，周游婉转而无滞涩臃杂感。真可谓集小说功夫之大乘。而其中的遗民者避居僻壤以为后用的反抗当权者暴政的题材，及对封闭村寨贫富悬殊民智未开，甘于受少数者压迫而无动于衷的慨叹，亦或对汉人之‘重过节’、小人奸诈的批判。都具有一定的时代先进性。且能与小说所处之环境不无吻合。于险象环生，高潮迭起而不失其蕴藉的铺叙中，兼带有一种使人内心清洁、面向崇高的力量。这只有还珠的小说才可说是达到了此种常人所难登顶的境界。

 

十

 

第二十八至第三十回。前两回写颜覥因岑高、蓝马婆、韩登‘三奸’（可比照‘卧云村’三奸）疑心等原因，不得已投奔附近金牛寨。后韩登一伙人及岑高手下一行各怀鬼胎、分兵追赶，只间又遇上惊险奇怪的事情这一过程。山野味十足。但似乎属于闲闲之笔。此段颇显繁琐。令人联想到《云海争奇记》虞尧民回乡一段路上颇为臃赘的叙述（也是通常被读者诟病处），缺乏耀眼的光辉。有如江汉平原辽阔而单调的景色。一路过去皆是山陵沃野。久而久之便觉得有些视觉乏力。后一回则从黄潜的乱入，精妙地补了一笔颜覥高明医术的插曲。此一段落足从第二十四回起，从技术层面来看，已属高水平之作。单此段黄颜二人相见，便运用了时空跳转的错落笔法，忽而现在，忽而过去。由一人及一话，因一物及一事，如此反复，以臻无所不至其极之化境（深、高、宽、巨、细、神、意）。这弥补了小说在某些次要性情节上过于琐细的局部缺失。这里我要特别强调：还珠不唯以想象力知名，他的想象力多是建立在对现实的深刻观察与哲理性沉思后的提炼中产生的，且与中国之历史文化相互引发。还珠的另一个特点是创作态度随写作进度这延续愈趋严肃化。使之不屑于取悦于普通大众的眼光或头脑。宁可深入到每一丝缝隙，却勾深索隐。第三，还珠的创造性天才，决定了蜀山的灵动飞舞。这是它与明清小说最大的不同。试从此三回中抽取之‘父子谷’、‘烟云莲’、‘丞相散’三般名物中，可见其功力。而对改易形貌之药品的偶注，消了我对阮征如何保持三世不易其形的质疑。纯阳真人的引入，使我对还珠于之道教渊源的认同感与追忆，有了更大的敬意。

 

十一

 

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三回。黄潜到来，引走了颜夫妇‘打上京城去’。这大概是在青城以外的故事中的一个。青城的大主角之一的虎儿—颜虎，这才开始真正有了自己的履历。观前后文，并对比蜀山、云海中的类似场景与角色。这些从怪胎现世的小孩子，经常被定义为是神仙胎，有出尘世，了生死的大命定。纪异自葛魍而来，有银燕为伴，颜虎却与虎、猿为侣，并经二猱驯养了一百余头豹子消遣、保护与壮声威。人与兽之间的种族之分野在青城里显得更为模糊了。而年龄与阅历，正在于无意轮回之颠倒颠。面对长辈，他或许还有充分的理由尊你为长。一句语柄，便有可能遭劫几世的孽累。不知作者对于畜生究持同情心抑或暗含讽喻在内？即如有人所言的黄潜，不合夺人所获，而我们却要问询了：那白猿早已年久通灵，为了自己所遭受的罪罚，不得已不惜性命冒险从怪兽手中连夺二宝。又大有深意地教前世师父的弟子虎儿巧心驯服怪兽二子：康康、连连。因果善恶是非祸福，是如此地连绵不绝，如此地相互吸引。想武则天之用上官仪孙女上官婉儿，必也是一种历史之荒诞而又意味深长的训示。此一段写来顿为奇观（从前面‘写实主义’的苗蛮生活段落之切入，而蜕去般地虎跃而入另一种仙凡不到之地），感觉读者也随着山水轻音，异香灵境，而显得年轻许多。──而确信这是一个充满神话的世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6-2 11:02:45编辑过]

三英二云

第一弹，又是哪一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