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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推拿(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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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9 16:37: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毕飞宇《推拿》
推拿
作者:毕飞宇  人民文学2008 年9期   2008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
当代》长篇小说年度奖”5年来最佳小说   李敬泽推荐2008年最好的四部长篇
  引言:定义
  
  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拥有贵宾卡的贵宾比较起来,散客大体上要占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时候甚至能占到一半。一般说来,推拿师们对待散客要更热心一些,这热心主要落实在言语上——其实这就是所谓的生意经了,和散客交流好了,散客就有可能成为常客;常客再买上一张年卡,自然就成了贵宾。贵宾是最最要紧的,不要多,手上只要有七八个,每个月的收入就有了一个基本的保证。推拿师们的重点当然是贵宾,重中之重却还是散客。这有点矛盾了,却更是实情。说到底贵宾都是从散客发展起来的。和散客打交道推拿师们有一套完整的经验,比方说,称呼,什么样的人该称“领导”,什么样的人该称“老板”,什么样的人又必须叫做“老师”,这里头就非常讲究。推拿师们的依据是嗓音。当然,还有措词和行腔。只要客人一开口,他们就知道了,是“领导”来了,或者说是“老板”来了,再不然就一定是“老师”来了。错不了。
  聊天的内容相对要复杂一些,主要还是要围绕在“领导”、“老板”或“老师”的身体上头。一般是夸。夸别人的身体是推拿师的本分,他们自然要遵守这样的原则。但是,指出别人身体上的小毛与小病,这也是本分,同样是原则,要不然生意还怎么做?“你的身上有问题!”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剩下来就是推荐一些保健知识了。比方说,关于肩周。肩周是人体的肌肉纤维特别错综的部位,是身体的“大件”,二头肌、三头肌和斜方肌的肌腱头都集中在这里。肩部的动作一旦固定的时间太长,肌腱头的纤维就会出现撑拉,撑拉久了,肌肉的渗出液就出来了。渗出液并不可怕,肌肉自己会再一次吸收进去。可架不住时间长啊,时间太长渗出液就不再被吸收。这一下问题来了,渗出液把肌肉的纤维粘连起来了。一粘连就有可能诱发炎症,也就是肩周炎——疼痛就在所难免。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理疗,天长日久,被粘连的纤维就会钙化。一钙化就麻烦了。你想啊,肌肉都钙化了,哪里还能有弹性?你就动不了了,和朋友说一声再见都抬不起胳膊一麻烦吧?所以呢,对肩周要好一点。女人对自己要好一点,男人对自己也要好一点。运动是必需的。实在没时间动,也有办法,那就让别人替你动。推拿嘛。一推拿粘连的部分就剥离开来了,怎么说“保健、保健”的呢。关键是保。就这些。既是严肃的科普,也是和煦的提示,还是温馨的广告。这些知识并不复杂,客人们也不会真的就拿他们的话当真。但是,交代和不交代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向来是不厌其烦的。
  这一天中午进来了一个过路客,来头特别大的样子,一进门就喊着要见老板。推拿房的老板沙复明从休息室里走出来,来客说:“你是老板?”沙复明堆上笑,恭恭敬敬地说:“不敢。我叫沙复明。”客人说:“来个全身。你亲自做。”沙复明说:“很荣幸。你里边请。”便把客人引到客房去了。服务员小唐的手脚相当地麻利,转眼间已经铺好床单。客人随手一扔,他的一串钥匙已经丢在推拿床上了。沙复明眼睛不行,对声音却有超常的判断,一耳朵就能估摸出动静的方位与距离。沙复明准确地抓起钥匙,摸一摸钥匙的长和宽,知道了,这位来头特别大的客人是一个司机。是卡车的司机,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油味,不是汽油,是柴油。沙复明微笑着,把钥匙递给小唐,小唐再把钥匙挂在了墙壁上。沙复明咳嗽了一声,开始抚摸客人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冰凉,只有二十三四度的样子。毫无疑问,他拿汽车里的空调当冰箱了。沙复明捏住客人的后颈,仰起头,笑着说:“老板的脖子不太好,可不能太贪凉啊。”“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日亲妈的,颈椎病犯了,头晕,直犯困——要不然我怎么能到这个地方来?我还有二百多公里呢。”沙复明听出来了,司机是淮阴人,“日亲妈的”,这是淮阴人的骂法。沙复明先给淮阴的“老板”放松了两侧肩头的斜方肌,所用的指法是剥。接下来沙复明开始搓,用巴掌的外侧搓他的后颈。由于速度特别地快,像锯,也可以说,像用钝刀子割头。一会儿司机后脑勺上的温度就上来了。司机舒坦了,一舒坦就接二连三地“日亲妈”。沙复明说:“颈椎呢,其实也没到那个程度,主要还是你贪凉。路途长,老板把温度打高一点就好了。”“老板”就是“老板”,不再言语了,随后就响起了呼噜。沙复明转过头,小声地关照小唐说:“你忙去吧,在外头把门带上。”小唐说:“呼噜这么响人家都能睡,你这么小声做什么?”沙复明笑笑,想,也是的。沙复明便不再说什么了,轻手轻脚地,给他做满了一个钟。做完了,辅助用的是盐热敷。“老板”最终是被盐袋烫醒的,一醒过来就神清气爽,是乾坤朗朗的空旷。“老板”坐起来,眨巴着眼睛,用脑袋在空气里头“写”了一个“永”,说:“日亲妈,舒服,舒服了!”沙复明说:“舒服吧?舒服了就好。”“老板”意犹未尽,闭起眼睛又写了一个“来”。最后的一捺他“写”得很考究,下巴拖得格外地远,格外地长,是意到笔到、意境隽永的模样。司机最终“收笔”了,高高兴兴地扳回自己的下巴,说:“前天是在浴室做的,小丫头摸过来摸过去,摸得倒是不错。日亲妈的,屁用也没有,还小包间呢——还是你们瞎子按摩得好!”沙复明把脸转过来,对准了“老板”面部,说:“我们这个不叫按摩。我们这个叫推拿。不一样的。欢迎老板下次再来。”
  
  第一章 王大夫
  
  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里都是以大夫相称的——其第一桶金来自于深圳。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那是上一个世纪的世纪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黄金岁月。说黄金岁月都有点学生气了,王大夫就觉得那时候的钱简直就是疯子,拼了性命往王大夫的八个手指缝里钻。
  那时候的钱为什么好挣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归了。香港人热衷于中医推拿,这也算是他们的生活传统和文化传统了。价码却是不菲。推拿是纯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劳动力的物价,一般的人哪里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归,情形变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拥到深圳这边来了。从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拥抱一样容易,回归嘛,可不就是拥抱。香港的金领、白领和蓝领一起拿出了拥抱的热情,拼了性命往祖国的怀抱里钻。深圳人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样的商机,一眨眼,深圳的推拿业发展起来了。想想也是,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只要牵扯到劳动力的价格,大陆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况深圳又还是特区呢。
  还有一个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时候是世纪末。人们在世纪末的前夜突然来了一股大恐慌,这恐慌没有来头,也不是真恐慌,准确地说,是“虚火”旺,表现出来的却是咄咄逼人的精神头,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喷射出精光,浑身的肌肉都一颤一颤的——捞钱啊,赶快去捞钱啊!晚了就来不及啦!这一来人就疯了。人一疯,钱就疯。钱一疯,人更疯。疯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么办呢?做中医推拿无疑是一个好办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壮大起来的。迅猛无比。用风起云涌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国的盲人立马就得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说,在深圳,盲人崭新的时代业已来临。满大街都是钱——它们活蹦乱跳,像鲤鱼一样在地上打挺,噼里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发现了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象,满大街到处都是汹涌的盲人。这座崭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开放的窗口,还是盲人的客厅兼天堂。盲人们振奋起来了,他们戴着墨镜,手拄着盲杖,沿着马路或天桥的左侧,一半从西向东,一半从东向西,一半从南向北,另一半则从北向南。他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荡荡。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灯火阑珊的时分,另一拨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疲惫不堪的香港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欧洲人,疲惫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国人,当然,更多的却还是疲惫不堪的大陆人,那些从来不在公共场合用十个手指外加一根舌头数钱的新贵——他们一窝蜂,来了。他们累啊,累,从头到脚都贮满了世纪末的疲惫。他们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们来到推拿房,甚至都来不及交代做几个钟,一躺下就睡着了。洋呼噜与本土的呼噜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师就帮他们放松,不少匆匆的过客干脆就在推拿房里过夜了。他们在天亮之后才能醒过来。一醒过来就付小费。付完了小费再去挣钱。钱就在他们的身边,大雪一样纷飞,离他们只有一剑之遥。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个弓步,剑尖“呼啦”一下就从钱的胸部穿心而过。兵不血刃。王大夫也开始挣钱了。他挣的是人家的小零头。可王大夫终究是穷惯了的,一来到深圳就被钱吓了一大跳,钱哪有这么挣的?恐怖了。他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什么叫自食其力?能解决自己的温饱就可以了。可王大夫不只是自食其力,简直就像梦游。他不只是挣到了RMB,他还挣到了港币、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触摸到美金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凌晨。他的客人是一个细皮嫩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脚的,小费也小了一号,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担心是假钞。但客人毕竟是国际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说,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经累得快虚脱了,但“假钞”这根筋绷得却是笔直。就站在那里犹豫。不停地抚摸手里的小费。日本朋友望着王大夫犹豫的样子,以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给了一张。还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这一来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给一张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钱就这么不值钱么?王大夫拿着钱,干脆就不动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张。他把钱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顺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个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日本人说:“干活好!你这个这个!”王大夫挨了夸,更不好意思说什么了,连忙道了谢。王大夫一直以为自己遭了骗,很郁闷,还没脸说。他把三张“小”费一直揣到下午,终于熬不住了,请一个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满打满算三百个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挑了挑,咧开嘴,好半天都没能拢起来。
  钱就是这么疯。一点都不讲理,红了眼了。它们一张一张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飞,在空中窜。它们上升,旋转,翻腾,俯冲。然后,准确无误地对准了王大夫的手指缝,一路呼啸。王大夫差不多已经听到了金钱诡异的引擎。它在轰鸣,伴随着尖锐的哨音。日子过得越来越刺激,已经像战争了。王大夫就这样有钱了。
  王大夫在战争中迎来了他的“春天”。他恋爱了——这时候时光已经逼近千禧,新的世纪就要来临了。世纪末的最后一天的晚上,小孔,一个来自蚌埠的盲姑娘,从深圳的另一侧来到了火车站,她看望王大夫来了。因为没有客人,推拿房里寂寥得很,与千禧之年的最后一夜一点也不相称。盲人们拥挤在推拿房的休息室里,东倒西歪。他们也累了,都不说话,心里头却在抱怨。他们在骂老板,这样的时候怎么可以不放假呢?但老板说了,这样的时候怎么能放假?别人的日子是白的,你们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样么?别人放假了,玩累了,你们才有机会,谁知道生意会迈着哪一条腿跨进来?等着吧!一个都不能少。推拿师们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却断了腿了,一个都没有进来。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厅里干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后来王大夫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上楼去了。小孔听在耳朵里,几分钟之后也摸到了楼梯,到楼上的推拿室里去了。
  推拿房里更安静。他们找到最里边的那间空房子,拉开门,进去了。他们坐了下来,一人一张推拿床。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满为患的,从来都没有这样冷清过。在千禧之夜,却意外地如此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来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预备。预备什么呢?不好说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没有出声,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见,可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笑到后来,他们就询问对方:“笑什么?”能有什么呢?反过来再问对方:“你笑什么?”两个人一句连着一句,一句顶着一句,问到后来却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轻浮与嬉戏的状态。却又严肃。离某一种可能性越来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厉。他们只能接着笑下去。笑到后来,两个人的腮帮子都不对劲了,有些僵。极不自然了。接着笑固然是困难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地,推拿房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有了动态,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很快,这荡漾连成了片,结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波浪成群结队,彼此激荡,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千军万马了。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儿,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危险的迹象很快就来临了。为了不至于被波浪掀翻,他们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地,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稳。他们就这样平衡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其实也是挣扎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王大夫终于把他们的谈话引到正题上来了。他咽了一口,问:“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脸侧了过去。小孔有一个习惯,她在说话之前侧过脸去往往意味着她已经有了决心。小孔抓住床,说:“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一会儿笑,一会儿不笑,脸上的笑容上来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来,折腾了三四趟,最后说:“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还是你。”为了把这句话说出来,王大夫用了太长的时间。小孔一直在等。在这个漫长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头抠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头抠得咯吱咯吱地响。听王大夫这么一说,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还要好。小孔在那头就喘。很快,整个人都发烫了。小孔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微妙的却又是深刻的变化,是那种不攻自破的情态。小孔就从推拿床上下来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抚摸到了对方的脸,还有眼睛。一摸到眼睛,两个人突然哭了。这个没有一点先兆,双方也没有一点预备。他们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对方的指尖上。眼泪永远是动人的,预示着下一步的行为。他们就接吻。却不会。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让开了。小孔到底聪敏一些,把脸侧过去了。王大夫其实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时间找到小孔的嘴唇,这一回终于吻上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们各自的第一个吻,却并不热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为害怕,他们的嘴分开了,身体却往对方的身上靠,几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触比较起来,他们更在意、更喜爱身体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多么地安全,多么地放心,多么地踏实。相依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搂在了怀里,几乎就是用蛮。小孔刚想再吻,王大夫却激动了,王大夫说:“回南京!我要带你!南京!我要开店!一个店!我要让你当老板娘!”语无伦次了。小孔踮起脚,说:“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这个吻长了,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细,她在漫长的接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了她的声控报时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说:“现在时间,北京时间零点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递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着哭腔大声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纪啦!” 新年了,新世纪了,王大夫谈起了恋爱。对王大夫来说,恋爱就是目标。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确了:好好工作,凑足钱,回家开个店,早一点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懒,这个目标总有一天可以实现。王大夫这样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对自己的手艺心里头有底。他的条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宽,又厚,是一双开阔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们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从脖子开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紧紧地捂住客人的两只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种错觉,好的时候能放电。王大夫天生就该做推拿,即使眼睛没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当然,手大是没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没用的,真正有用的还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块头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余。“游刃有余”这一条极为关键了,它所体现出来的是力量的质量:均匀,柔和,深入,不那么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劲”。推拿师一“使劲”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这疼是落在肌肤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伤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讲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郁的,下坠的,雄浑的,当然,还有透彻,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处。疼也疼,却伴随着酸。还有胀。有不能言说的舒坦。效果就在这里了。王大夫指头粗,巴掌厚,力量足,两只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准,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没费什么力气,你就被他“拿住”了。这一“拿”,再怎么挨他“折磨”都心甘情愿。正因为王大夫的手艺,他的回头客和贵宾特别的多,大多是“点钟”,包夜的也多。由于有了这一点,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费这一样就不同一般。连同事们都知道,王大夫绝对算得上他们这一行里的大款,都有闲钱玩股票了嘛。上证指数和深证指数里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烦了。他的麻烦其实正在股票上。要说有钱,王大夫的确有几个。可是,王大夫盘算了一下,就他的那点钱,回南京开一个店只能将就。要想把门面弄得体面一点,最切实的办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么?合股之后小孔到底算谁的老板娘?这个老板娘小孔当起来也不那么痛快。与其让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板娘”这个问题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这个“老板”,对小孔他却不愿意马虎。人家把整个的人都给了自己,容易么?作为报答,王大夫必须让小孔当上“老板娘”。她只要坐在他的店里,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么会把钱放到股票上呢?说起来还是因为恋爱。恋爱是什么?王大夫体会了一阵子,体会明白了,无非就是一点,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说得再具体一点,就是心疼小孔的那双手。
  虽说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却并不在一起,其实是很难见上一面的。就算是见上了,时间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几个吻的工夫。吻是小孔的最爱。小孔热爱吻,接吻的时间每一次都不够。后来好些了,他们在接吻之余也有了一些闲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说,相互整理整理头发,再不就研究一下对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软软的,指头还尖。“小葱一样”的手指,一定是这样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关节都长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吃推拿这碗饭的,哪一只手不是这样?可是,王大夫很快就从小孔的手上意识到不对了。小孔手指的骨头不在一条直线上,从第二个关节开始,她的指头歪到一边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松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经严重变形了。这还叫手么?这还是手么?小孔自己当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却拽住了,小孔哪里还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么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说什么也不该学推拿的。客人真是什么样的都有,有些客人还好,碰不得,一碰就痒,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样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轻了,他就觉得亏,龇牙咧嘴地提醒你:“给点力气嘛,再给点力气吧。”这样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过,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个来自非洲的壮汉。这个非洲来的兄弟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样,有三个字却说得特别地道:“重一点。”一个钟之后,就连王大夫这样夯实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头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当中变形的。以她的体力,以她那样的手指头,哪里禁得起日复一日?哪里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个小时?
  “重一点!再重一点!”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着她的指头,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终却落在了他的脸上。“啪”的就是一个大嘴巴。小孔吓了一大跳,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瘾来了,还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脑袋搂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这是干什么?这关你什么事?”
  王大夫把钱投到股市上去带有赌博的性质,其实也犹豫了一阵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着想发财,恨不能一夜暴富。可这年头钱再怎么发疯,手指缝终究是手指缝,总共也才有八个。眼见得一年又过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开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这年头的钱是疯了,可是,再怎么疯,它还只是个小疯子。大疯子不叫钱,叫票,股票的票。股票这个疯子要是发起疯来,可不是拿大顶和翻跟头了,它会拔地而起,它会旱地拔葱。王大夫在上钟的时候经常听到客人们在谈论股市,对股市一直有一个十分怪异的印象,这印象既亲切,又阴森,既疯魔,又现实,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一定要总结一下,完全可以对股票做出这样的概括:“钱在天上飘,不要白不要;钱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钱在怀里揣,只能说你呆。”为什么不试一试?为什么不?如果说,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钻天猴,那么,后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带上小孔直飞南京了么?王大夫扭了扭脖子,吊了吊眉梢,把脑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积蓄,咣当一声,砸进去了。
  王大夫的进仓可不是时候。还是满仓。他一进仓股市就变脸了。当然,他完全有机会从股市里逃脱出来的。如果逃了,他的损失并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么会逃呢,对王大夫来说,一分钱的损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钱不是钱。是指关节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头的变形。是一个又一个通宵。是一声又一声“重一点”。是大拇指累了换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换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换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亏。他在等。发财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无论如何总要保住。王大夫就这样被“保本”的念头拖进了无边的深渊。他给一个没有身体、没有嗓音、一辈子也碰不到面的疯子给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门。
  股市没有翻跟头。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泼,打滚,抽筋,翻眼,吐白沫,就是不肯站起来。你奶奶的熊。你奶奶个头。股市怎么就疯成这样了呢?是谁把它逼疯了的呢?王大夫侧着脑袋,有事没事都守着他的收音机。王大夫从收音机里学到了一个词,叫做“看不见的手”。现在看起来,这只“看不见的手”被人戏耍了,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给逼疯了。在这只“看不见的手”后面,一定还有一只手,它同样是“看不见”的,却更大、更强、更疯。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见的”,也是“看不见的手”,但是,他的这两只“看不见的手”和那两只“看不见的手”比较起来,他的手太渺小、太无力了。他是蚂蚁。而那两只手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从深圳送到乌拉圭。王大夫没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关节。掰着玩呗。大拇指两响,其余的指头三响。一共是二十八响,噼里啪啦的,都赶得上一挂小鞭炮了。
  钱是疯了。一发疯王大夫有钱了,一发疯王大夫又没钱了。
  “我已是满怀疲惫,归来却空空的行囊”。这是一首儿时的老歌,王大夫会唱。二○○一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边响起的就是这首歌。王大夫垂头丧气。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王大夫喜气洋洋——小孔毕竟和他一起回来了。小孔没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种秘密的姿态和王大夫一起潜入了南京,这里头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王大夫的母亲高兴得就差蹦了。儿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腾出来了,特地把儿子领进了厨房。母亲在厨房里对着儿子的耳朵说:“睡她呀,睡了她!一觉醒来她能往哪里逃?”王大夫侧过了脸去,生气了。很生气。他厌恶母亲的庸俗。她一辈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侩气。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脸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可以“这样”做,绝对不可以“那样”说。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里一直住到元宵节。小孔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王大夫的母亲不停地夸,说小孔漂亮,说小孑L的皮肤真好,说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里去”,“养人”哪,“我们家小孔”的脸色一天一个样!为了证明给小孔看,王大夫的母亲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让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可是的?你自己说,可是的?”是的。小孔自己也感觉出来了,是滋润多了,脸上的肌肤滑溜得很。但小孔终究是一个女人,突然就明白了这样的变化到底来自于什么样的缘故。小孔害羞得要命,开始慌乱。她的慌乱不是乱动,而是不动。一动不动。身体僵住了。上身绷得直直的。另一只手却捏成了拳头,大拇指被窝在拳心,握得死紧死紧的。盲人就是这点不好,因为自己看不见,无论有什么秘密,总是疑心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了。小孔就觉得自己惊心动魄的美好时光全让别人看去了。
  王大夫没有浪费这样的时机。利用父母不在的空当,王大夫十分适时地把话题引到正路上来了。王大夫说:“要不,我们就不走了吧。”小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说:“那边还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说:“去一趟也行。”不过王大夫马上就补充了:“不是又要倒贴两张火车票么?”小孔一想,也是。可还是舍不得,说:“再不我一个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摸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会儿,说:“别走吧。”小孔说:“不就是几天么。”王大夫又沉默,最终说:“我一天也不想离开你。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这句话沉痛了。王大夫是个本分的人,他实话实说的样子听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点无边无际,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却涌在了脸上。小孔心里头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脸上跑,气色能不好么。小孔拉着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现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彻骨的遗憾——她的“气色”王大夫看不见,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见,一辈子都看不见。他要是能看见,还不知道会喜欢成什么样子。遗憾归遗憾,小孔告诉自己,不能贪,现在已经很好了,不能太贪的。再怎么说,她小孔也是一个坐拥爱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来了。这边的问题刚刚解决,王大夫的心思却上来了。他当初可是要把小孔带回南京当“老板娘”的。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里?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大夫听着小孔均匀的呼吸,依次抚摸着小孔的十个手指头——其实是她八个歪斜的手指缝——睡不着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梦同样歪歪斜斜。
  犹豫两三天,王大夫还是把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了。说起来王大夫和沙复明之间的渊源深了,从小就同学,一直同学到大专毕业,专业又都是中医推拿。唯一不同的是,毕业之后王大夫去了深圳,沙复明却去了上海。转眼间,两个人又回到南京来了。际遇却是不同。沙复明已经是老板了,王大夫呢,却还是要打工。想必沙老板手指上的小肉球这会儿都已经退光了吧。
  这个电话对王大夫来说痛苦了。去年还是前年?前年吧,沙复明的推拿中心刚刚开张,沙复明急于招兵买马,直接把电话拨到了深圳。他希望王大夫能够回来。沙复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艺,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声誉就在。为了把王大夫拉回来,沙复明给了王大夫几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给足了脸面。可以说不挣王大夫的钱了。合股也可以。沙复明说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让“老王”来“壮一壮门面”。王大夫谢绝了。深圳的钱这样好挣,挪窝做什么呢?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这里。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王大夫不情愿给自己的老同学打工。老同学变成了上下级,总有说不上来的别扭。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请”的时候没有来,现在,反过来要上门去吆喝——同样是去,这里头的区别大了。当然,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南京的推拿中心多着呢,去哪一家不是去?王大夫一心想到沙复明的那边,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孔。
小孔这个人有意思了,哪里都好,有一点却不敢恭维,吝啬得很,说抠门都不为过。钱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窝里,你用机关枪也别想嘟噜下来。如果是一般的朋友,这样的毛病王大夫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可是,回过头来一想,小孔迟早是自己的老婆,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不是吝啬,而叫“把家”。还在深圳的时候,小孔就因为抠,和“前台”的关系一直都没有处理好。推拿师和“前台”的关系永远是重要的、特殊的。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推拿师能不能和“前台”处理好“关系”,直接关系到盲人的生存。做前台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她们的眼睛雪亮。客人一进门,是富翁还是穷鬼,她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富翁分配给谁,穷鬼分配给谁,这里头的讲究大了。全在前台的一声吆喝。推拿师是要挣小费的,一天同样做八个钟,结果却是不同,道理就在这里了。当然,店里有店里的规矩,得按次序滚动。可次序又有什么用?次序永远是由人把控的。随便举一个例子,你总要上厕所吧?你上厕所的时候一个大款进来了,前台如果照顾你,先让大款“坐一坐”,“喝杯水”,这有什么破绽么?没有。等你方便完了,轻轻松松地出来了,大款就顺到你的手上了。反过来,你刚刚进了厕所的门,前台立即就给“下一个”安排下去,等你从厕所里头汤汤水水地赶回来,大款已经躺在别人的床上说笑了——你又能说什么?你什么也说不上来。所以,和前台的关系一定要捋捋顺。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还怎么活?怎么才能捋捋顺呢?很简单,一个字,塞。塞什么?一个字,钱。对于这样的行为,店里的规章制度极其严格,绝对禁止。可是,推拿师哪里能被一纸空文锁住了手脚,他们挖空了心思也要让前台收下他们的“一点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谁不怕?推拿师们图的就是前台的两只眼睛能够睁一只闭一只。在一睁一闭之间,盲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小孔抠,就是不塞。小孔为自己的抠门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她十分自豪地告诉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欢钱,缺了钱就如同缺了氧,连喘气都比平时粗。当然,这是说笑了。小孔为此专门和王大夫讨论过这个问题。小孔其实也不是抠,主要还是气不过。小孔说,我一个盲人,辛辛苦苦挣了几个,反让我塞到她们的眼眶里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里头忍不住叹气,个傻丫头啊!王大夫笑着问:“暗地里你吃了很多亏,你知道不知道?”小孔乐呵呵地说:“知道啊。吃了亏,再抠一点,不就又回来了。”王大夫只好把头仰到天上去,她原来是这么算账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搂在了怀里,笑着说,“一点也不讲政治。”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里都是吃亏的祖宗,到了哪里都要挨人家欺负。别看她嘴硬,在深圳,只有老天爷知道她受了多少窝囊气。抠门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小孔的心气高。心气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头。王大夫最终铁定了心思要给老同学打工,道理就在这里。再怎么说,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学,小孔不会被人欺负。没有人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电话,拨到沙复明的手机上去,喊了一声“沙老板”。沙老板一听到王大夫的声音就高兴得要了命,热情都洋溢到王大夫的耳朵里来了。不过沙老板立即就说了一声“对不起”,说正在“上钟”,说“二十分钟之后你再打过来”。
  王大夫关上手机,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复明怎么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个盲人,B-1级,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这样,身边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反过来却能“看得见”,尤其在电话里头。沙复明没有“上钟”,他在前厅。电话里的背景音在那儿呢。对王大夫来说,前厅和推拿房的分别,就如同屁股蛋子左侧和右侧,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可中间隔着好大的一条沟呢。沙复明这小子说话办事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气。然而,王大夫没有让它泛滥。二十分钟之后,还是王大夫把电话打过去了。
  “沙老板,生意不错啊!”王大夫说。
  “还行。饭还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学那边去吃饭呢。”王大夫说。
  “见笑了。”沙复明说,“你在深圳那么多年,腰粗了不说,大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这里来吃饭?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谢天谢地了。”沙复明现在真是会说话了,他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来不及生沙复明的气。王大夫说:“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到你那边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别的办法。”
  沙复明听出来了,王大夫不是开玩笑。沙复明点了一根烟,开始给王大夫交底:“是这样,南京的消费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个钟六十,贵宾四十五,你提十五。一个月超过一百个钟,你提十六。一百五十个钟你提十八。没有小费。南京人不习惯小费,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还带了一张嘴呢。”
  沙复明明白了,笑着说:“你小子行啊——眼睛怎么样?”
  “和我一样,B-1级。”王大夫说。
  “你行啊,”沙复明说,“小子你行!”沙复明突然提高了嗓音,问:“——结了没有?”
  “还没呢。”
  “那行。你们要是结了我就没办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归我。你们要是结了,我还得给你们租一个单间,那个钱我付不起。没结就好办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这样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线,转过身去对着小孔的那一边,说:“明天我们走一趟。你也看一看,你要是觉得可以,后天我们就上班。”
  小孔说:“好的。”
  依照先前的计划,王大夫原本并不急着上班。还在深圳的时候他和小孔商量好了,趁着春节,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这段日子当作蜜月来过。他们是这样计划的,真的到了结婚的那一天,反过来,简单一点。盲人的婚礼办得再漂亮,自己总是看不见,还不如就不给别人看了。王大夫说:“这个春节我要让你在蜜罐子里头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诉王大夫,说:“好。我听新郎官的话。”
  事实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还不足二十天。王大夫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这里头有实际的原因。这个家他其实呆不长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里头闹腾。说起来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实是个多余的人。在他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是国家的基本国策了——他能来到这个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弟出生的时候,王大夫已经懂事了,他听得见父母开怀的笑声。年幼的王大夫是高兴的,是那种彻底的解脱;同时,却也是辛酸的,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嫉妒。有时候,王大夫甚至是怀恨在心的,歹毒的闪念都出现过。因为这一闪而过的歹念,成长起来的王大夫对自己的小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替他死都心甘情愿。小弟是去年五一结的婚,结婚的前夕小弟把电话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诉哥哥:“大哥,我就先结了,不等你啦。”王大夫为弟弟高兴,这高兴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身子都颤动起来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头,坏了,坐火车回南京哪里还来得及。王大夫立马就想到了飞机,又有些心疼了。刚想对小弟说“我马上就去订飞机票”。话还没有出口,他的多疑帮了他的忙——再不是小弟不希望“一个瞎子”坐在他的婚礼上吧?王大夫就说:“哎呀,你怎么也不早几天告诉我?”小弟说:“没事的哥,大老远的干什么呀,不就是结个婚嘛,我也就是告诉你一声。”小弟这么一说,王大夫当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讨要红包来了,没有别的意思。幸亏自己多疑了,要不然,还真的丢了小弟的脸了。王大夫对小弟说了一大堆的吉祥话,匆匆挂了电话。人却像病了,筋骨被什么抽走了。王大夫一个人来到银行,一个人来到邮局,给小弟电汇了两万元人民币。王大夫本打算汇过去五千块的,因为太伤心,因为自尊心太受伤,王大夫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两番。王大夫的举动带有赌气的意思,带有一刀两断的意思,这两万块钱打过去,兄弟一场就到这儿了。营业员是一个女的,她接过钱,说:“都是你挣的?”王大夫正伤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诉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再说,他也听出来了,女营业员的声音里有赞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说:“是啊,就我这眼睛,左手只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营业员笑了,邮局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着自己。女营业员欠过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说:“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王大夫感谢这笑声,王大夫感谢这抚摸,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小弟啊,小弟啊,我的亲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我不丢你的脸,行吗?行了吧!行了吧? (这是残疾人惯有自卑心理)
  回到南京之后,王大夫知道了,许多事情原来都不是小弟的主意,是那个叫“顾晓宁”的女人把小弟弄坏的。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顾晓宁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人,一口的城南腔,一开口就是浓郁的刁民气息。不是好东西。小弟也是,一结婚就成了脓包,什么事都由着他的老婆摆布。不能这样啊!王大夫在一秒钟之内就原谅了自己的小弟。他的恨转移了。一听到顾晓宁的声音他的心头就窜火。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担心。小弟没工作,顾晓宁也没工作,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好在顾晓宁的父亲在部队,住房还比较宽裕,要不然,他们两个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他们就是有本事把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今天看看电影,明天坐坐茶馆,后天再KK歌。顾晓宁的身上还能散发着香水的气味。他们怎么就不愁呢?这日子怎么就过得下去呢?
  王大夫离开这个家其实很久了,十岁上学,住校,一口气住到大专毕业。毕业之后又去了深圳。说起来王大夫十岁的那一年就离开这个家了,断断续续有一些联系。小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王大夫其实是不清楚的。小时候有些刁蛮罢了。王大夫实在弄不懂小弟为什么要娶顾晓宁这样的女人。你听听顾晓宁是怎么和小弟说话的,“瞎说!”“你瞎了眼了!”一点顾忌都没有。听到这样的训斥王大夫是很不高兴的。盲人就这样,对于“瞎”,私下里并不忌讳,自己也说,彼此之间还开开玩笑的时候都有。可是,对外人,多多少少有点多心。顾晓宁这样肆无忌惮,不能说她故意,可她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也没把这个“嫂子”放在眼里,这是一定的。哥哥不放在眼里也罢了,“嫂子”在这里呢——肆无忌惮了。顾晓宁一来小孔说话就明显少了。她一定是感受到什么了。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王大夫从饭桌上看出来的。大年三十,小弟说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饭,结果,春节联欢晚会都开始了,没来。大年初一的傍晚他们倒来了一趟,给父母拜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走了。从大年初七开始,真正的问题出现了。每天中午他们准时过来,开饭,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饭,他们又来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复一日,到了正月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来了,他们一定以为他和小孔在这里吃白饭。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们怎么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里来。
  一顿饭没什么,两顿饭没什么,这样天长日久,这样搜刮老人,你们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们过的可是贫寒的日子。这等于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还咄咄逼人了。一定是顾晓宁这个女人的主意!绝对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么办?王大夫什么也不说,骨子里却已是悲愤交加。还没法说了。
  没法说也得说,起码要对小孔说明白。蜜月只有以后给人家补了。夜里头和父母一起在客厅里“看”完了晚间新闻,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孔却奇怪了,吻住了王大夫,这一来王大夫就更没法说了。小孔一边吻一边给王大夫脱衣裳,直到脱毛衣的时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闲。王大夫刚刚想说,嘴巴却又让小孔的嘴唇堵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点心情也没有。在郁闷,就犹豫。小孔已经赤条条的了,通身洋溢着她的体温。小孔拉着他躺下了,说:“宝贝,上来。”王大夫其实是有点勉强的,但王大夫怎么说也不能拒绝小孔,两个人的身体就连起来了。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我们是几个人?”王大夫撑起来,说:“一个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说:“宝贝,回答正确。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们是一个人。你想什么,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是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是一个人。”王大夫都听见了。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大感动,来不及了,体内突然涌上来一阵狂潮,来了。突如其来。他的身子无比凶猛地顶了上去,僵死的,却又是万马奔腾的。差不多就在同时,王大夫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他的泪水沿着颧骨、下巴,一颗一颗地落在了小孔的脸上。小孔突然张大了嘴巴,想吃他男人的眼泪。这个临时的愿望带来了惊人的后果,小孔也来了。这个短暂的、无法复制的性事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还没有来得及运作,什么都没做,却天衣无缝,几乎就完美无缺。小孔迅速放下双腿,躺直了,顶起腰腹,一下子也死了。却又飘浮。是失重并滑行的迹象。已经滑出去了。很危险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两只大耳朵,揪住它们,死死地拽住它们,眼见得又要脱手了。多危险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体重“镇”在自己的身上。
  “——抱紧——压住,别让我一个人飞出去——我害怕呀。”第二章 沙复明
  
  上午十点,是王大夫带着另外的“一张嘴”过来“看一看”的时间,也是沙复明的胃开始疼痛的时间。沙复明的胃痛越来越准时了,上午十点来钟一次,下午三四点一次,夜里的凌晨左右还有一次。对付胃,沙复明现在很有经验了,只要疼起来,沙复明就要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喜乐,塞到嘴里去,嚼碎了,干咽下去,几分钟之内就止疼了。中医是有用的,但中医永远也不能像西医这样立竿见影。
  沙复明在前厅嚼药,王大夫却站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门口,大声喊了一声“沙老板”。王大夫到底走过码头,他没有喊“老同学”,而是把“沙老板”这三个字喊得格外有声势,差不多就是卡车上的汽喇叭了。沙复明从里头出来,一来到门口就开始和王大夫寒暄。王大夫首先给沙老板介绍了小孔,所用的口吻也是很正规的,他把小孔叫成了“孔大夫”。沙复明立即就知道了,的确是没有结婚的样子。
  沙老板和王大夫的寒暄很有节制,也就是一两分钟,沙复明就把王大夫带到休息区去了。休息区里鸦雀无声。不过王大夫感觉得出来,休息区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王大夫愣了一下,笑着说:“开会吧?”沙复明说:“开会一般在星期一,今天是业务学习。”王大夫说:“正好啊,我也来学习学习。”沙复明笑着说:“老同学开玩笑了——抽空你还得给他们讲讲。现在的教育马虎得很,一代不如一代,没法说,跟我们那时候没法比了。”王大夫笑出声来,同时也听出门道来了,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沙复明给了他王大夫十足的脸面,连小孔在他的身后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王大夫没有顺着竿子往上爬,笑着说:“沙老板客气了。沙老板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一流的。”沙复明不在意人家夸他的手艺,却在意人家夸他的“理论”。他非常在意自己是一个“有理论”的人。沙复明就笑。王大夫这样说倒也不是拍沙复明的马屁,沙老板的确有手段。短短的几分钟,王大夫已经“看”出来了,生意不论大小,沙复明拾掇得不错。有规有矩。有模有样。王大夫放心了。作为一个打工的,王大夫喜欢的事情有两样,规矩,还有模样。
  王大夫的感觉是对的。“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一个特征,不只是做生意,业务培训抓得特别紧。这也是沙复明别出心裁的地方。培训是假,管理才是真。一般来说,上午十点左右都是推拿中心生意清淡的时候,沙复明打工的那会儿,经常利用这样的机会睡个回头觉。说起上班时睡觉,盲人最方便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了。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一闭上眼别人就看出来了。可是,盲人就不一样了,只要坐下来,脑袋一靠就过去了,谁也看不出来。虽说看不出来,但是,谁要是睡觉了,大伙儿还是知道的,说话的声音在那儿呢。被惊醒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说话的声音不是懒洋洋的就是急促得过了头,反应总归是不一样。沙复明当年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暗地里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要求:哪一天自己要是当上了老板,绝对不能让员工在推拿中心睡觉。这个现象必须杜绝。客人都是有眼睛的,如果员工们都在打瞌睡,他们所看到的绝不是懒散,而是生意上的萧条。反过来,利用空闲的时候开开会,探讨探讨业务,前厅的精气神就不一样,是精益求精的气象。气象很重要,它是波浪,能够一传十,十传百。沙复明是打工出身,知道打工生活里头的ABC,回过头来再做管理,他的手段肯定就不一样。他知道员工们的软肋在哪里。所谓管理,嗨,说白了就是抓软肋。
  沙复明带领着王大夫和小孔在推拿房里走了一遍,每一个房间都走到了。王大夫对沙复明的盘子已经估摸出来了,十三四个员工,十七八张床,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如果王大夫的资金没有被套住,他的店差不多也能有这样的模样。这么一想王大夫就难受起来了,手指头的关节噼里啪啦又是一阵响。
  最后的一个房间看完了,沙复明后退了一步,把推拉门关上了。王大夫知道,关键的时刻来到了,谈话马上就走入了正题。沙复明的语调是抒情的,意思是,老同学来助阵,他由衷地高兴,由衷地欢迎。王大夫懂沙复明的意思,虽说是老同学,他王大夫在这里和别人一样,没有任何的特殊性。王大夫干脆把话挑明了,轻声说:“这个老板放心,我打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王大夫把话都说到这儿,沙复明就搓了搓手,说:“那你们就去添置一点东西,生活必需品什么的,我马上打电话到宿舍去,给你们清理床位。”王大夫拍了拍沙复明的肩膀,沙复明也拍了拍王大夫的肩膀。沙复明提高了声音,说:“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们。”
  王大夫侧过脑袋,不解了。明明是“沙复明推拿中心”,沙复明为什么要说“沙宗琪推拿中心呢”?
  “是这样,”沙复明解释说,“这个店是我和张宗琪两个人合资的。我一半,他一半,可不就是‘沙宗琪’了么。”
  “张宗琪是谁?”
  “我在上海认识的一朋友。”
  “他现在在哪儿?”
  “在休息厅呢。”
  “我还没去看望人家呢。”王大夫说。
  “没事。”沙复明说,“时间长着呢。什么人家我家的,我跟他一个人似的——他在开会。”
  王大夫仰起头,做了一个“哦”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心里头似乎松动一些了。他拉了一下小孔的手,又立即放下了。原来沙复明的店是合资的。他也只是二分之一个老板。有一点可以肯定了,在上海,他并不比自己在深圳混得强。
  送走王大夫和小孔。沙复明站在寒风里,仰着头,“看”自己的门面。对这个门面,沙复明是不满意的。严格地说,“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市口并不好,勉强能够挤进南京的二类地区。二十年前,这地方还是农田呢。但这年头的城市不是别的,是一个热衷于隆胸的女人,贪大,就喜欢把不是乳房的地方变成乳房。这一“隆”,好了,真的值钱了,水稻田和棉花地也成二类地区了。先干着吧,沙复明对自己说,等生意做好了,做大了,租金再高,再贵,他沙复明也要把他的旗舰店开到一类地区去。他要把他的店一直送到鼓楼或者新街口。
  从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复明就不是冲着“自食其力”去的,他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自食其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可健全人就是对残疾人这样说的。在残疾人的这一头,他们对健全人还有一个称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实是不正常的,无论是当了教师还是做了官员,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们则不需要,他们都有现成的,只等着他们去动筷子;就好像残疾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妈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彪悍的马力。
  沙复明原始积累的进程却惨不忍睹了。马克思说,原始积累伴随着罪恶。沙复明的原始积累没有条件去伴随罪恶,他够不着。沙复明的原始积累所伴随的是牺牲。他牺牲的是自己的健康。年纪轻轻的,沙复明就已经落下了十分严重的颈椎病和胃下垂了。他给多少颈椎病的患者做过理疗?数不过来了。可他自己的颈椎却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晕起来的时候都想吐。每一次头晕的时候沙复明的脑海里都想着一样东西,钱。要钱干什么?不是为了该死的“自食其力”,是做“本”。他需要“本”。沙复明疯狂地爱上了这个“本”。沙复明晕一次他的眼睛就亮一次,晕到后来,他终于“看到”了。他业已“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这个真相是简明的关系:不是你为别人生产,就是别人为你生产。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沙复明相信,他一个人就足以面对整个世界。他是一个读书的好料子。这正是沙复明自视甚高的缘由。他会读书。举一个例子,在他们学习中医经脉和穴位的时候,在王大夫他们还在摸索心腧、肺腧、肾腧、天中、尾中和足三里的时候,沙复明却通过他的老师,到医学院学习西医的解剖去了。他触摸着尸体,通过尸体,通过骨骼、系统、脏器和肌肉,沙复明对人体一下子就有了一个结构性的把握。中医是好的,但中医有中医的毛病,它的落脚点和归结点都在哲学上,动不动就把人体牵扯到天地宇宙和阴阳五行上去。它是浅入的,却深出,越走越深奥,越学越玄奥。西医则不。它反了过来,每一个环节都能够深入浅出。西医里的身体有它的物质性和实证性,而不是玄思与冥想。一句话,解剖学更实用,见效更快。一个未来的推拿师,又是盲人,只要把尸体摸清楚,就一定能把活人摆弄好。沙复明学得很好,可是,和班里的另一位优等生王大夫比较起来,他们的风格不一样了。王大夫同样也学得很好,他知道将来自己要干什么,说白了,就是靠自己的身体吃饭。王大夫就一直在健身。王大夫的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了健身房。为了将来能有一个好的臂力与指力,他卧推的重量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二十五公斤。王大夫的胳膊和女同学的大腿一般粗,大拇指一摁就是入木三分的气力。
  沙复明却从来不练基本功。沙复明坚信,手艺再好,终究是个手艺人。武功再高,终究是个勇士。沙复明要做的是将军。花那么大的精力在健身房干什么呢?还不如学一点英语和日语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沙复明的“眼光”是长远的,独到的,战略性的。刚刚到上海打工的时候,只要香水味——外宾——走进来,盲人们就害羞起来了,一个个都不情愿讲话。沙复明的优势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他用有限的英语或日语和他们打招呼。招呼一打,客人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没有人抱怨沙复明在抢生意。相反,同事们羡慕沙复明,崇敬的心思都有。沙复明的心眼活络了,说外语的信心也上来了,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或日语就小费的问题和国际友人们展开了讨论,其实就是讨价还价。回到宿舍之后还翻译给同事们听。同事们一听吓坏了,这哪里是讨价还价?简直就是国际贸易,简称国贸。他们的嘴巴张开来了。沙复明玩大了。他的生意脱颖而出。忙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来一个五马分尸。
  沙复明几乎不要命了,没日没夜地做。他的指法并不出色。但是,老外哪里能懂什么指法?他们就知道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胸大肌、背阔肌、斜方肌和腹直肌,不知道心腧、膈腧和天中,更不知道摁、压、揉、搓、点、敲、剥。老外所感受到的是沙复明的口头表达,他亲和,机敏,博学,还有因为外语的简陋而意想不到的幽默。随便举一个例子,老外看见沙复明穿得很单薄,问他冷不冷。沙复明说,不,我是一个不怕冷的男人。可是,他的英语是这样表达的,“I am a hot man.”这句英语的意思是什么呢?是“我是骚货”。老外们乐坏了,他们想不到这个盲人朋友是如此地风趣。沙复明的出现改变了许多客人对残疾人的基本看法,甚至改变了许多国际友人对中国人的基本看法,“沙先生”是如此地健谈、乐观、Open和Humer。基于此,沙复明的客人都要提前两三天预订,随叫随到是绝对不可能的。其实,预订的时间也用不了那么长,但是,沙复明就是有如此这般的排场和派头。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好预订,客人就越是愿意等。沙复明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后来,沙复明几乎不在拉动内需这个问题上动脑筋了,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国贸”。许多国际友人都知道了,在民凤路和四象路的交界处,有一家推拿中心,在推拿中心里头,有一个了不起的“Dorctor Sha”。他的手艺和谈吐都“Fantastic”。
  但是,隐患出现了。沙复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萧条的迹象。似乎有那么一天,老外反过来和沙复明讨价还价了。沙复明并不知道,这些恰恰都是沙复明的同事们教的。“你可以还价的”,沙复明的一个同事对老外说,你可以“拦腰之后再拦一刀”。什么叫“拦腰之后再拦一刀”?老外侧着脑袋,费思量了。语言是可以被阻隔的,然而,语言的表达欲望什么样的力量也不可阻挡。沙复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范。他摸到了老外的腹部,另一只巴掌绷得笔直,做出“刀”的形状,举起来了。掌落刀落,老外的身体“咔嚓”一下就被“拦”了一刀;老外惊魂未定,手起刀落,“咔嚓”,膝盖的部位又被“拦”了一刀——老外实际上就只剩下一条毛茸茸的小腿了。老外望着自己的脚,毛茸茸的脚指头还能够活蹦乱跳,明白了,他并没有遇见义和团。他们谈论的是贸易——具有浓郁的中国特色——如何把“一”变成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甚而至于,十六分之一。中国的数字表达太有趣了,像汉赋和唐诗一样瑰丽。“Yeah——明白了。我的明白了。”“太胖(棒)了,太——胖(棒)啦”!
  沙复明的生意急转直下。沙复明却犯错误了。过于庞大和过于坚硬的自尊妨碍了沙复明的判断。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样,沙复明没有能够做到见好就收。他想挽回他的“国际贸易”,用的却是中国人的思维。他在想,我和老外的关系都这样了,都“老朋友”了,他们“不好意思”随便换人的吧。沙复明错了。国际友人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沙复明自己。后来的情形有意思了,沙复明一听到讲英语和日语的就惭愧,他似乎是被抛弃了的。想躲。惭愧什么呢?想躲什么呢?沙复明也不知道。可沙复明就是惭愧,生意一落千丈。沙复明的健康偏偏在这样的时候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
  沙复明的身体做学生的时候其实就亏下了。为什么亏下了呢?是因为死读书。盲人其实最不适合“死读书”了。健全人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夜以继日”,再怎么“凿壁偷光”,再怎么“焚膏继晷”,终究还有一个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但是,这区别盲人没有——他们在时间的外面。还有一点,健全人的眼睛在阅读久了之后会出现疲劳,这疲劳在盲人的那一头是不存在的,他们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触觉。——沙复明就“没日没夜”地“读”了,他读医,读文,读史,读艺,读科学,读经济,读上下五千年,读纵横八万里。他必须读。沙复明相信王之涣的那句话,“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两句诗谁不知道呢?可是,对沙复明来说,这不是诗。是哲学。是励志。一本书就是一层楼。等他“爬”到一定的楼层,他沙复明就有了“千里目”: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沙复明相信自己是可以“复明”的,一如父母所期盼的那样。沙复明坚信,每个人一定还有一双眼睛,在心中。他要通过一本又一本的书,把内心的眼睛“打开”来。沙复明在时间的外面,雄心万丈。
  他在读。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
  学生时代的沙复明究竟太年轻了。一般说来,盲人读书都比较晚,沙复明和同等学历的健全人比较起来,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是,再“不小了”,终究还是年轻。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特点,身子骨吃得亏。今天亏一点,没事,明天亏一点,没事,后天再亏一点,还是没事。老托尔斯泰说得好:身体就应当是精神的奴隶!
  颈椎在沙复明的身体里面,胃也在沙复明的身体里面。沙复明在奴役它们。每一天,沙复明都雄心勃勃地奴役它们。等沙复明意识到它们吃了大亏的时候,它们已不再是奴隶,相反,是贵族的小姐,是林黛玉。动不动就使小性子。不饶人了。
  健康永远是需要他人提醒的,比方说:“张三,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哪儿不舒服了?”在这个问题上,盲人之间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便利。鞋大鞋小,永远只有自己知道。在沙复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时候,沙复明的颈椎和胃已经很成问题了。沙复明忍着,什么也没说。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浑的,骨子里瞧不起倾诉——倾诉下贱。它和要饭没什么两样。沙复明的自尊心则更加巍峨,他可不情愿把自己的任何不舒服告诉任何一个人。退一步说,告诉了又有什么用?生意这样好,这样忙,钱不能不挣。一个月就是一万多块呢。一万多块,沙复明过去想都不敢想。沙复明原先有一个长远的计划,争取在四十岁之前当上老板。现在看起来,沙复明的计划过于长远了,很有可能要大大地提前。为此,对病痛,沙复明选择了忍。再忍忍,再忍一忍吧。只要开了店,自己也成了“资产阶级”,会有人为自己“生产”健康、舒服和金钱的。颈椎,还有胃,反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部位。沙复明是半个医生,他“有数”。说到底也就是不舒服而已。
 从表面上说,是颈椎与胃和沙复明过不去,事实上,还是沙复明的职业和颈椎与胃过不去。单说胃,沙复明亏欠它实在是太多了。因为熬夜读书的缘故,沙复明从学生时代就不吃早饭了。打工之后的情形则更严重,推拿师的工作主要在夜间,第二天的早上就格外地恋床,早饭往往就顾不上了。中饭又是在什么时候吃呢?沙复明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取决于客人。客人在手上,你总不能去吃饭吧?另一种情况也是常见的,正吃着呢,客人来了,怎么办呢?最简明的选择则是快。说起吃饭的快,就不能不说沙复明吃饭的动作,在许许多多的时候,沙复明从来就不是“吃”,而是“喝”。他把饭菜搅拌在一起,再把汤浇进去,这一来干饭就成了稀饭,不用咀嚼,呼噜,呼噜,再呼噜,嘴巴象征性地动几动,完了,全在肚子里了。吃得快算不上本事,哪一个做推拿的吃得不快?关键是又多又快。不多不行,早饭已经省略了,而晚饭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沙复明的每一天其实都靠这顿午饭垫底了,所以,要努力地、用功地“喝”。因为“喝”得太饱,太足,问题来了。一般来说,客人在午饭过后并不喜欢推拿,而是选择足疗,在足疗的按、捏、推、揉当中,好好地补上一个午觉。可足疗必须是坐着做的,一坐,沙复明的胃部就“顶”在了那里,撑得要吐。即使打一个饱嗝,也要将身子直起来,脖子仰上去——这是饱罪;饿罪也有,其实更不好受。要是回忆起来的话,沙复明经受得更多的还是饿罪。一般来说,每天的凌晨一点钟过后,沙复明就萎顿了。年轻人有一个特点,人在萎顿的时候胃却无比地精神。饿到一定的地步,胃就变得神经质,狠刀刀的,凭空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它们在胃的内部,不停地推、拉、搓、揉,指法一点也不比沙复明差。
  沙复明的胃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坏掉的,后来就开始痛。沙复明没有吃药。郑智化唱得好:
  他说风雨中
  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 不要问
  ——为什么
  郑智化是残疾人。为了励志,他的旋律是进取的,豪迈的,有温情的一面,却更有铿锵和无畏的一面。沙复明有理由相信,郑智化是特地唱给他听的。是啊,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其实沙复明也不需要擦干泪,他不会流泪。他瞧不起眼泪。
  胃后来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么区别呢?从语义上说,似乎并没有。沙复明想了想,区别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个面积,有它的散发性,是拓展的,很钝,类似于推拿里的“搓”和“揉”。疼却是一个点,是集中起来的,很锐利。它往深处去,越来越尖,是推拿里的“点”。到后来这疼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变成了“撕”。怎么会是“撕”的呢?胃里的两只手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三章 小马
  
  王大夫在“男生宿舍”住下来了。所有的“男生宿舍”都一样,它是由商品房的住宅改装过来的,通常说来,在“主卧”、“客室”和“书房”里头,安置三组床或四组床,上下铺,每一间房里住着六到八个人。
  王大夫刚到,不可能有选择的机会,当然是上铺了。王大夫多少有些失望。恋爱中的人就这样,对下铺有一种本能的渴望,方便哪。当然,王大夫没有抱怨。他一把抓住上铺的围栏,用力拽了一把,床铺却纹丝不动。王大夫知道了,床位一定是用膨胀螺丝固定在墙面上了。这个小小的细节让王大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看起来沙复明这个人还行。盲人老板就是这点好,在健全人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上,他们周到得多,关键是,知道把他们的体贴用在恰当的地方。
  下铺是小马。依照以往的经验,王大夫对小马分外地客气了。在集体宿舍,上下铺的关系通常都是微妙的,彼此很热情,其实又不好处。弄不好就是麻烦。这麻烦并不大,通常也说不出口,最容易别扭了。王大夫可不想和任何人别扭,是打工,又不是打江山,干吗呢?和气生财吧。王大夫就对小马客气。不过王大夫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对小马的客气有些多余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闷葫芦,你对他好是这样,你对他不好也还是这样。他不对任何人好,他也不对任何人坏。
  小马还小,也就是二十出头。如果没有九岁时的那一场车祸,小马现在会在干什么呢?小马现在又是什么一副样子呢?这是一个假设。一个无聊的、无用的、却又是缭绕不去的假设。闲来无事的时候,小马就喜欢这样的假设,时间久了,他就陷进去了,一个人恍惚在自己的梦里。从表面上看,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有断肢,没有恐怖的、大面积的伤痕。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小马彻底瞎了,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
  小马的眼睛却又是好好的,看上去和一般的健全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区别,其实也有。眼珠子更活络一些。在他静思或动怒的时候,他的眼珠子习惯于移动,在左和右的之间飘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正因为看不出来,小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烦。举一个例子,坐公共汽车——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小马当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没有一个司机相信他有残疾。这一来尴尬了。小马遇上过一次,刚刚上车,司机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吁:乘客们注意了,请自觉补票。小马一听到“自觉”两个字就明白了,司机的话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马站在过道里,死死地拽着扶手,不想说什么。哪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吃饱了撑的。小马不开口,不动。司机有意思了,偏偏就是个执着的人。他端起茶杯,开始喝水,十分悠闲地在那里等。引擎在空转,怠速匀和,也在那里等。等过来等过去,车厢里怪异了,有了令人冷齿的肃静。僵持了几十秒,小马到底没能扛住。补票是不可能的,他丢不起那个脸;那就只有下车了。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引擎“轰”的一声,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像看不见的安慰,又像看不见的讥讽。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我这个瞎子还做不成了,大众不答应。笑归笑,小马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他学会了拒绝,他拒绝——其实是恐惧——一切与“公共”有关的事物。呆在屋子里挺好。小马可不想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布:先生们女士们,我是瞎子,我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啊!
  不过小马帅。所有见过小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他是个标准的小帅哥。一开始小马并不相信,生气了。认定了别人是在挖苦他。可是,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小马于是平静下来了,第一次认可了别人的看法,他是帅的。小马的眼睛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模样呢?小马真的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是遥不可及的样子。小马其实已经把自己的脸给弄忘了。很遗憾的。现在好了,小马自己也确认了,他帅。Sh-u-ai-Shuai。一共有三个音节,整个发音的过程是复杂的,却紧凑,干脆。去声。很好听。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很帅的小马有一点帅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块面积惊人的疤痕。那不是车祸的纪念,是他自己留下来的。车祸之后小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睛却失去了应有的目光。小马很急。父亲向他保证,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小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实是漫长的治疗历程。父亲带着小马,可以说马不停蹄。他们辗转于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哈尔滨、成都,最远的一次他们甚至去了拉萨。他们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在医院与医院之间辗转,年少的小马一直在路上,他抵达的从来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亲却是热情洋溢的,他的热情是至死不渝的样子。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宝贝儿子保证,不要急,会好的,爸爸一定能够让你重见光明。小马尾随着父亲,希望,再希望。心里头却越来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该死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其实是睁开的。他的手就开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亲,暴怒了,开始咬。他咬住了父亲的手,不松。这是发生在拉萨的事情。可父亲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在南京,他们漫长旅程的起点,一位眼科医生从德国回来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小马知道德国,那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小马的父亲把小马抱起来,大声地说:“孩子,咱们回南京,这一次一定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会好的!”
  “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不再遥远,他的手已经能够抚摸小马的脸庞了。九岁的小马顿时就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相信远方。他从来都不相信“身边”的人,他从来也不相信“身边”的事。既然“从德国回来的”手都能够抚摸他的脸庞,那么,这只手就不再遥远。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马的预感,令人震惊的事情到底发生了,父亲把医生摁在了地上,他动用了他的拳头。事情就发生在过道的那一头,离小马很远。照理说小马是不可能听见的,可是,小马就是听见了。他的耳朵创造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奇迹,小马全听见了。父亲和那个医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说着什么,父亲后来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亲并没有能够打动“从德国回来的”医生,他扑了上去,一把就把医生摁在了地上。父亲在命令医生,让医生对他的儿子保证,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医生拒绝了。小马听见医生清清楚楚地说:“这不可能。”父亲就动了拳头。
  九岁的小马就是在这个时候爆炸的。小马的爆炸与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惊人的冷静。没有人相信那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完成的爆炸。他躺在病床上,耳朵的注意力已经挪移出去了。他听到了隔壁病房里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用勺子,有人在用碗。他听到了勺子与碗清脆的撞击声。多么地悦耳,多么地悠扬。
  小马扶着墙,过去了。他扶着门框,笑着说:“阿姨,能不能给我吃一口?”
  小马把脸让过去,小声地说:“不要你喂,我自己吃。”
  阿姨把碗送到了小马的右手,勺子则塞在了小马的左手上。小马接过碗,接过勺,没有吃。“咣当”一声,他把碗砸在了门框上,手里却捏着一块瓷片。小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还割。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阿姨”吓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声音。小马的血像弹片,飞出来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无比地轻快。血真烫啊,纷纷扬扬。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他忘了,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园。这里是医院。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疤还和小马一起长,小马越长越高,疤痕则越长越宽,越长越长。
  也许是太过惊心触目的缘故,不少散客一躺下来就能看到小马脖子上的疤。他们很好奇,想问。不方便,就绕着弯子做语言上的铺垫。小马是一个很闷的人,几乎不说话。碰到这样的时候小马反而把话挑明了,不挑明了反而要说更多的话。“你想知道这块疤吧?”小马说。客人只好惭愧地说:“是。”小马就拖声拖气地解释说:“眼睛看不见了嘛,看不见就着急了嘛,急到后来就不想活了嘛。我自己弄的。”
  “噢一”客人不放心了,“现在呢?”
  “现在?现在不着急了。现在还着什么急呢。”小马的这句话是微笑着说的。他的语气是安宁的、平和的。说完了,小马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既然小马不喜欢开口,王大夫在推拿中心就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不过,回到宿舍,王大夫对小马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礼貌。睡觉之前一般要和小马说上几句。话不多,都是短句,有时候只有几个字。也就是三四个回合。每一次都是王大夫首先把话题挑起来。不能小看了这几句话,要想融洽上下铺的关系,这些就都是必需的。从年龄
 楼主| 发表于 2009-4-19 18: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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