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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傳奇導讀--從技法的突破到意境的躍升:以《楚留香傳奇》為例(作者:陳曉林)
說明:
雖本次古龍精品集無法出版這系列叢書,
但陳曉林社長曾寫過這篇導讀文,
也感謝風雲時代出版社再次提供,
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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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技法的突破到意境的躍升:以《楚留香傳奇》為例
陳曉林
《楚留香傳奇系列》是古龍邁向創作成熟期的主要里程碑之一。透過這一系列膾炙人口的故事,古龍展示了與其他武俠作家迥然有異的風格與意境,從而完成了他自己在寫作生涯中的一次「躍升」。
在此之前,古龍已於《大旗英雄傳》、《情人箭》、《浣花洗劍錄》、《絕代雙驕》等轉型期作品中,以優雅洗練的文字、曲折離奇的情節、大開大闔的氣勢,與軒昂高遠的意境,逐漸凝塑出屬於他自己所獨具的特色與魅力;到了寫作《楚留香傳奇系列》的時期,這種古龍所獨具的特色與魅力更為鮮明浮凸,從而使他筆下的那個想像中心──江湖世界,有了它自己的生命活力與發展理路。
可以這麼說:在創作了《楚留香傳奇系列》之後,古龍不啻正式取得了武俠文學領域內的一派宗師地位,而不讓金庸、梁羽生專美於前。事實上,古龍在創作成熟期的多部名著後,足堪與金庸的主要作品分庭抗禮,且浸浸然有後來居上、青出於藍之勢。①
即使只從形式與技巧的角度來看,《楚留香傳奇系列》以主角楚留香貫穿全部的故事,但每一個故事仍具有獨立自足內涵的敍事結構,這種敍事模式,在近代西方的偵探小說或中國古典的公案小說中,雖屬常見;但在從平江不肖生直到金庸以降的現代武俠小說中,卻仍屬罕見。因此,古龍創作《楚留香傳奇系列》後,又另撰了《陸小鳳傳奇系列》,特意將各篇故事獨立、但人物前後串連的敍事結構引進到武俠文學的領域之中,應可視為在形式與技巧上的一種「尋求突破」的表現。
而值得指出的是,這種「尋求突破」的強烈企圖心與意志力,貫穿了古龍的整個創作生涯。②
當然,他不僅在形式與技巧上「尋求突破」,在內涵與境界上也同樣「尋求突破」;《楚留香傳奇系列》可視為古龍在「尋求突破」過程中的成功之作;在這部系列作品中,內涵與形式取得了微妙的、動態的均衡。
分析《楚留香傳奇系列》之所以凸顯了古龍獨具的特色與魅力,從而產生了雅俗共賞的閱讀趣味與社會效應,大抵可以看出:這是由於古龍頗為慧黠而成功地運用了將武俠結合偵探或推理的要素,並將兩者都轉化為人性探索的題材,從而在其中展現出突破與超越的理念內涵之故。因此,「結合」、「轉化」、「突破」、「超越」四者,是解讀《楚留香傳奇系列》的關鍵所在;擴而言之,在《楚留香傳奇系列》之後,古龍所創作的每一部重要作品,也都涵括了這四項要諦。
就「結合」而言,古龍創作《楚留香傳奇系列》的最初靈感,是來自於他閱讀英國間諜小說名家弗萊明(I.Fleming)的《○○七情報員》系列,並觀賞了由這些作品改編的電影,對於這些作品的主角詹姆士.龐德所展現的既優雅又矯健,既冷酷又多情的特異風格,深有所感,因而起意將武俠小說的佈局和情節,與間諜小說、偵探小說的相關題材「結合」。換言之,楚留香的「原型」乃是性格倜儻風流、喜好冒險生涯的詹姆士.龐德。
但在「結合」了間諜小說、偵探小說的題材與旨趣之後,古龍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立即以深具中國風味的禪理與禪意,將層層轉折的故事情節加以「轉化」,而不使之只停留在推理、解謎與緝凶、破案的境地。禪理與禪意所表達的美感,深具中國古典色彩;而從間諜小說、偵探小說中攝取的題材與情節,經過這樣巧妙的「轉化」之後,已極自然地融入到武俠文學的敍事結構裡,更無絲毫斧鑿痕跡。
以古龍的才華與眼界,當然不會僅以「結合」與「轉化」為滿足,而必須尋求一次又一次、一層又一層的「突破」。因此,《楚留香傳奇系列》的每個故事非但各自獨立,絕無重覆冗贅的情節,而且每個故事都展示出新的視域、新的體悟,或新的境界,從而反映了不斷在文學表達、也在人性探索尋求「突破」的心智欲求。
而在故事情節、敍事技巧與表達形式上都不斷取得「突破」的成績之後,古龍於《楚留香傳奇系列》的每個故事結束之際,都有意無意地展現了一種「超越」的情懷:超越了江湖的恩怨、超越了名利的爭逐、超越紅塵的羈絆,甚至超越了正邪善惡的畛域,超越了人性本然的局限。不妨就《楚留香傳奇系列》所涵括的三個獨立成篇、各有意旨的故事,來一一尋繹「結合」、「轉化」「突破」與「超越」這四項要諦,在古龍的敍事藝術中所發揮的功能。
以〈血海飄香〉為例,故事結構的主體當然是行俠仗義與破案解謎的「結合」。一具具海上浮屍不斷漂來,迫使浮宅海上的楚留香及他的三位紅粉知己中止了悠遊歲月的閑逸,而面對逐漸成型的武林風暴。表面看來,楚留香所要追究的是案情真相,目標則指向著殺戳了眾多武林雄豪,並從武林禁地神水宮中偷盜了「天一神水」的神秘兇手;但深一層看,神秘兇手甘冒天下大不韙而施展的種種暴戾、詭異的行徑,絕非無因而發;然則,如何詮釋神秘兇手的動機,才是情節佈局是否高明、周延的判準所在。因此,古龍在結合了武俠與推理這兩大文類各自的要素之後,再以畫龍點晴之筆予以「轉化」,使得這篇故事得以超邁流俗,耐人尋味。
「最陰險的敵人往往即是最親近的朋友」,這是古龍的武俠作品較常見的題旨之一;在〈血海飄香〉中,尤其發揮得令人驚心動魄。不過,在楚留香抽絲剝繭的追查下,即使真相終於水落石出,證明了風標高華、一絲不染的「妙僧」無花及英姿颯爽、行事明快的丐幫新任幫主南宮靈,亦即曾與楚留香惺惺相惜、交稱莫逆的二位親近友人,正是本案中辣手無情、弑師奪權的神秘兇手;但涉及三人之間友誼的情節,仍然生動真切,鮮明感人。
古龍將一個破案、解謎的故事「轉化」為一個以友情的奠立、考驗、變質與幻滅為主軸的故事,添加了心理的深度與人性的弔詭;所以,〈血海飄香〉遠不止是將推理模式引入武俠情節而已。
僅從對權力及名利的貪欲,顯然不足以解釋南宮靈與無花的所作所為;尤其丐幫老幫主任慈將南宮靈自幼撫養成人,莆田少林寺主持天峰大師亦視無花為衣缽傳人,若無非常特殊的原因,無花冷血的反噬行徑當然會欠缺說服力,從而使整個故事的戲劇張力無從彰顯。正是在這個關鍵問題上,古龍展示了攸關全局的設計性「突破」:他將整個弑師奪權事件的因由,上溯到南宮靈、無花的父母所經歷的悲劇命運。
他們的母親本為華山劍派女劍客李琦,身負血仇,在嫁給東瀛劍士天楓十四郎之後,另有奇遇,留下在襁褓中的兩個幼兒不告而別。天楓十四郎傷心之餘,渡海來到中土,向名高藝強的丐幫幫主及南少林主持挑戰,其實早已暗蓄死志,只希望兩個幼兒得到丐幫、少林的妥善照顧,未來得以成為一代高手。殊不料,天楓十四郎託孤身亡之後,李琦教唆南宮靈、無花奪取掌門權力;於是,他們一步步走向血腥作孽之路,終於與鍥而不捨追究兇手的楚留香反目成仇。③
以天楓十四郎身為東瀛高手劍士的背景,「妙僧」無花在石樑上向楚留香施展詭異絕倫、驚心動魄的「迎風一刀斬」,自屬順理成章之舉。這一幕,已成武俠小說中援引和陳示日本劍道的經典表述,也是古龍在本系列中所展露的技法「突破」之一。④
友情的掙扎、前代的恩怨、一連串的血債、宿命式的衝突……形成了難分難解的糾結;但是,當真相充分呈現之後,楚留香與「妙僧」無花畢竟必須面對現實,作一了斷。在這個關鍵時刻,古龍藉由天峰大師與楚留香之間寥寥數語充滿禪意的對答,展現了一種以睿智與慈悲來「超越」塵世恩仇、宿命糾結的心靈境界。古龍是如此表述這種「超越」的:──
楚留香再次奉上一盞茶,道:「大師所知道的,現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師只是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楚留香喟然站定,道:「不知大師能不能讓晚輩和無花師兄說幾句話?」
天峰大師緩緩道:「該說的說,總是要說的,你們去吧!」
無花這時才站起身來,他神情看來仍是那麼悠閒而瀟灑,尊敬地向天峰大師行過禮,悄然退了出去。
他沒有說話。等他身子已將退出簾外,天峰大師忽然張開眼睛瞧了他一眼,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很複雜。但他也沒有說話。⑤
表述出這樣「超越」而無言的境界,古龍不啻展現了化腐朽為神奇的文學魅力。〈血海飄香〉所飄之香,正是這種深具「超越」意味的禪理與禪意。
再看〈大沙漠〉。它的故事結構也展現了古龍擅於將不同類型與性質的事件加以「結合」的特色。起初,楚留香以為「大漠之王」札木合的「兒子」黑珍珠劫持了蘇蓉蓉等三位女伴,所以決心深入戈壁,救回她們;其間當然驚險百出,撲朔迷離——這是典型的「英雄救美」模式。
另一方面,楚留香遇到摯友胡鐵花,又拉來另一位老搭檔姬冰雁,正準備犁庭掃穴之時,卻捲入到大漠上的龜茲王朝篡位與復辟的風波之中,不得不出手援救已被黜廢的龜茲國王——這是典型的「寶座爭奪」模式。
通篇敍事,乍看之下奇變百出,高潮疊起,令人有匪夷所思之感;但整體佈局的層次井然,首尾呼應,又儼然有一氣呵成之妙;究其原委,即在於古龍將這兩種浪漫傳奇所常見的故事模式「結合」得天衣無縫,絲絲入扣。
著意刻畫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之間的友情與默契,以及楚、胡與美麗的琵琶公主間微妙而敏感的異國戀情,則是古龍得以將這個原本肅殺之氣濃冽、陰謀詭計叢集的血腥奪權故事,「轉化」為也反映了人間真情與人性溫暖的浪漫抒情故事,所運用的巧妙技法。
躲在暗處的敵人、不斷擴大的陰霾、紛至沓來的危機……在在都構成了對楚留香一行的強大壓力與威脅。可是,楚留香等人的鬥志反而更為高昂,信心也更為堅定。在保護龜茲國王及琵琶公主的過程中,他們發現:諸多線索指向於同一的根源,篡奪了龜茲王朝的外來勢力,事實上也正是想要置他們於死地的同一批人物。於是,沙漠上一個王朝的興廢滄桑,在頃刻間「轉化」為江湖中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就自有其互相對映的內在思路可循了。
循著這條互相對映的內在理路追索下去,整個故事在構思與佈局上的「突破」性樞紐也就呼之欲出。女兒之身的黑珍珠邀約蘇蓉蓉等進入大漠,只為了讓楚留香著急,(更重要的當然是引楚留香來見她),毫無惡意;一直躲在暗處對付楚留香等人的那股勢力,根本與黑珍珠無關,而是「妙僧」無花與南宮靈的生母,華山劍派的一代女劍客李琦;如今她不但早已化名為「石觀音」,而且一面以龜茲王妃的身分與楚留香等人周旋,一面則暗中操縱了龜茲王國的政變。⑥
於是,詐死逃生、潛入沙漠的「妙僧」無花一心一意要對付楚留香,石觀音也將楚留香視為心腹大患的原因,不言可喻。天楓十四郎與李琦的一段悲劇戀情,後遺影響竟然一至於斯。
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刻,楚留香不得不與石觀音放手一搏。耽溺於自戀情結的石觀音武功之高,迥非楚留香可以匹敵;然而,楚留香在千鈞一髮之際,猝然出招擊碎了石觀音日日持以自照容顏、自映絕色的銅鏡,使得石觀音在「形象」破滅之餘,憤而吞藥,奄然物化。古龍藉由這一幕石觀音從自戀到自絕的場景,表述了一種紅顏已逝、恩仇俱泯的悲憫情愫,從而使得整個故事「超越」了權位爭奪、反覆尋仇及正邪對立的格局,而隱隱點出與前一個故事交互呼應的禪理與禪意。
當光復故土的龜茲國王邀楚留香等人以貴賓身分到該國一遊時,楚留香婉言辭謝,自是意料中事;可是,對美麗嬌柔的琵琶公主,也採取「翻恐情多誤美人」的割捨態度,便與楚留香一向倜儻瀟灑的作風不符了。或許,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在目睹了石觀音殞亡時,紅顏頃刻變為白骨的景象之後,楚留香在心靈中也「超越」了對男女情戀隨時躍躍欲試的躁動性格。⑦
於是,當大沙漠上一連串怵目驚心的鬥智鬥力事件終告結束,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踏上歸程之際,他們不啻已親歷了王位虛幻、紅顏易逝的塵世煙雲與人生試煉,而使自己的心靈境界較前提升了一層。
當然,由於黑珍珠與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始終未曾現身,楚留香還必須繼續追尋她們的下落。又由於在與石觀音鬥爭的過程中,「畫眉鳥」公開市恩協助,但既不願露面,其身份也諱莫如深,儼然給楚留香等人留下了一個啞謎;所以,回程中的楚留香在心靈境界上雖大有提升,在現實處境上卻分明面臨著另一波挑戰。
本系列的第三部作品〈畫眉鳥〉,主要的內容即是建構在楚留香對這一波挑戰的回應,以及由此而衍發的諸般恩怨情仇之上。「畫眉鳥」的身分固然是一懸疑,而縱使柳無眉即是「畫眉鳥」的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但她與身為武林第一世家少主人的夫婿李玉函何以非置楚留香於死地不可,亦仍是深具戲劇張力的另一懸疑。
而真相逐漸呈現之後,楚留香卻又不得不為她而與神水宮的「水母」陰姬正面對敵,從而將神水宮中的種種詭異情事,包括倫常的慘變、畸戀的殺機,乃至同性戀、雙性戀的糾結,亦引入到故事結構之中。
因此,將懸疑小說、驚悚小說、言情小說的基本要素,與武俠小說的敍事模式加以「結合」,作為這部作品的主軸;古龍以行雲流水般的語調娓娓道來,跌宕有致,收放自如,表現出他在創作成熟期左右逢源、觸處成趣的姿采與魅力。
將懸疑、驚悚、言情、武俠的要素結合之後,古龍再透過敍事技巧的連綴與點染使之一一「轉化」為故事情節的有機組成部分。
從李玉函、柳無眉以陰毒絕倫的「暴雨黎花釘」暗算楚留香,胡鐵花不慎中毒之後反持「暴雨黎花釘」嚇退來犯的黑衣人,直到李玉函在地室中再以這套暗器對準蘇蓉蓉她們來威脅楚留香,而楚留香在談笑間解除了這項威脅……,僅以與「暴雨黎花釘」有關的情節,便可看出古龍將這些要素予以巧妙的「轉化」,使其滋生新意、且為己所用的才華與功力。⑧
楚留香與帥一帆在「陸羽茶井」畔的劍道之搏,以及在「擁翠山莊」中陷身七大劍客的劍陣,卻能屢屢出奇致勝;相關的描述,雖是承襲武林小說的普遍敍事模式而來,但經古龍的「轉化」處理,也均已脫出刻板窠臼,令人興味盎然。
這部作品在情節推演上的「突破」之處,則主要表現於楚留香與各相關對手的互動方面。楚留香一再對李玉函手下留情,乃至在劍陣中反遭李玉函擊傷,已無力抵擋七大高手的狙殺之際,憤然出面阻止者,竟是眾人以為必欲取楚留香性命的「擁翠山莊」老主人李觀魚。⑨
及至楚留香已掌握全局,李玉函、柳無眉俯首認罪,此時願為柳無眉出頭向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水母」陰姬力爭者,竟是一再遭到他夫婦二人陷害、栽誣與暗殺的楚留香。顯然,以弔詭的、辯證的方式抒寫江湖道義的本質及人性向善的潛能,是古龍透過這部作品所展示的「突破」。
當然,環繞著神水宮的種種神秘傳聞與詭異情事,乍看之下似屬荒誕不經,但隨著情節的推展,卻又逐一豁然開朗,予人以合情合理之感,實也展示了古龍在敍事風格上的一項突破。
不但如此,在這部作品中,古龍還一再在情節轉折的重要關頭,以楚留香所表現的悲憫情懷,來隱喻人性具有不斷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超越」意向。對於柳無眉的悲憫固然如此;即使在察知「水母」陰姬與其情人「雄娘子」的畸戀,與其女弟子宮南燕的同性戀,以及由此而衍生的一連串對陰姬極為不利的悲劇事件之後,楚留香非但未利用來對付陰姬,反而一再設法安撫她的情緒。
明知陰姬的神智恢復冷靜之後,其累積數十年的絕世神功實非自己所能抗衡,楚留香仍只視她為一個值得悲憫的女性,而不願乘虛進擊。甚至,在最後決戰時刻,楚留香已以「死亡之吻」迫使陰姬窒息,眼看勝利在即,只因不忍見陰姬垂死落淚的悲哀神情,而寧可網開一面,不惜自陷危境。⑩ 這種在生死交關的「極限情境」中,兀自心存仁善的情節刻畫,深刻地彰顯了古龍對於江湖血腥、紅塵情孽的冷靜觀照,以及觀照之後的超越與悲憫。
但江湖血腥、紅塵情孽畢竟無所不在。「水母」陰姬自戕之後,苦苦追擊「中原一點紅」夫婦的殺手集團首領現身,若非蘇蓉蓉臨機應變,楚留香、胡鐵花幾乎遭到不測。而當楚留香等人趕去告知李玉函,「水母」確認柳無眉並未中毒之時,卻赫然發現柳無眉已然身亡,李玉函也因過於癡情而神智失常……。然則,超越與悲憫畢竟只反映了心靈境界的昇華,瞬息萬變的江湖世界仍在演出一出又一出的人間喜劇或悲劇。
於是,在〈畫眉鳥〉的結尾,楚留香、胡鐵花似又回到了一連串事件開端時的情境:胡鐵花癡癡地矚視酒店中的一個青衣少女;楚留香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啞然失笑。
綜合而言,《楚留香傳奇系列》是古龍有意識地揚棄傳統武俠小說的窠臼,開始創立自己獨特風格與意境的力作。就風格而言,從這一系列作品起,古龍正式將現代文學的理念精神與技法,注入武俠文本的書寫之中,使其與古典的敍事模式、浪漫的故事情節融為一體,進而綻現出一種別開生面的文字魅力。因此,將《楚留香傳奇系列》視作古龍邁向創作成熟期的主要里程碑,殆不為過。
就意境而言,則古龍汲引禪理、禪機的神髓,來提升武俠作品的層次與深度,也是從這一系列作品起,始取得了文學表述上的巧妙均衡,而綻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光芒。古龍的高明之處尤在於:他雖藉由「妙僧」無花這樣瀟灑可親、一塵不染的佛門人物,作為在故事中引進禪理、禪機的媒介,卻又能以反諷式的情節與筆法,顛覆了無花所營造於外的禪境。換言之,古龍致力於開拓武俠小說的意蘊,提升武俠小說的境界,但並不耽溺或粘滯於意境的追求;正因如此,遂展現出一種空靈的美感。
金庸、梁羽生的武俠作品通常有明確的歷史背景,並刻意以草野的俠義譜系與正統的王朝譜系對映,從而呈現一種反諷的張力。後起的古龍不再著意於歷史背景的攝取,甚至也完全放棄了將武俠小說與歷史演義相即相融的敍事模式,而逕自將武俠文學當做一種「傳奇」來經營與表述。⑪
由於「傳奇」不受歷史時空及寫實原則的框限,故而,可以馳騁想像,無入而不自得;還珠樓主的作品,氣勢猶如天風海雨,情節猶如魚龍曼衍,便是深得「傳奇」之真諦者;當然,古龍未走還珠樓主的路子,而是將古典詩詞的意境,現代文學的技法,透過敍事藝術的轉化,融入到「傳奇」之中,從而在武俠創作的領域內獨闢蹊徑,自成局面。猶如張大千以濃綠亮青的潑彩筆法,為中國水墨畫開一新境那般;古龍將意境融入「傳奇」的敍事藝術,也為武俠文學開一新境。論者將古龍與金庸並提,認為當代武俠文學界其實是雙峰並峙,二水分流,古、金二位分別代表了武俠領域內「奇與正」的極致,殊非過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古龍的作品深富華麗感、動態感與節奏感,非但為具文學素養者所激賞,也極受現代年輕讀者喜愛。他的創作理念與表述策略又處處暗合「後設」小說、乃至「後現代」文學所強調的路數,《楚留香傳奇系列》的每一個故事到收尾時都留下了懸疑,也預設了進一步發展與變化的可能性,即是有目共睹的例證。
在為武俠「傳奇」賦予了古色古香、禪理禪機的意境之後,「高處不勝寒」的傳奇英雄終究需要回到人間世,重新面對動蕩的江湖、紛擾的紅塵。浮宅海上、遠離塵囂的楚留香一旦中止了悠遊歲月的愜意生涯,而走向情孽糾結、恩怨夾纏的人間大地,就再也沒有機會享受無憂無慮的歲月與心境了。他雖已克服了南宮靈、無花、石觀音、畫眉鳥、水母陰姬等高強對手的挑戰;但江湖永遠不會平靜,新的挑戰、新的對手早已在等著他了。所以,古龍寫完了《楚留香傳奇系列》,當然要繼續寫他的《楚留香新傳系列》。⑫
於是,從這個系列開始,古龍不但一步步走向創作生涯的成熟期與高峰期,而且,作品中所展現的風格與意境也愈來愈引人矚目。事實上,古龍在嗣後的作品中雖仍不斷有令人驚豔的新創意、新突破;但《楚留香傳奇系列》確是一次重要的「躍升」。
然而,弔詭的是,按照當代神話學巨擘坎伯(Joseph Campbell)的研究,以「結合」「轉化」「突破」「超越」為主調的敍事結構,正是遠古神話的基本特徵,而神話之所以能夠歷久彌新,則可歸因於它其實乃是人類心靈深處,亙古迄今始終嚮往與記憶的歷險、追求模式。⑬ 於是,古龍成熟時期的武俠作品,儼然展現出神話之深層結構與禪境之空靈意象的投影,而為武俠寫作的後現代意涵開拓了一個新的向度。
專研古典文學而卓有慧見的樂蘅軍教授指出:「如何在寫實的途中,突然躍進神話情境,無疑的是非常耐人尋味的心理運作;對作者和作品而言,只要這神話不是搬演故說,那麼這情境堪稱藝術的情境,而它是可驚可羨的。至於對我們讀者而言,投入神話情節,所引起的一連串反應,是從直感的荒謬到神悟的超越…荒謬和超越是神話情節最初的和最後的涵意,荒謬引領我們自現實世界進入幻覺世界,然後使我們的精神獲得崇高的釋放,而表現了極致的超越與追求。」⑭
從本文的觀點看,古龍成熟時期的作品,所營造的情境「堪稱為藝術的情境」,且表現了「極致的超越與追求」,讀之可使人們的精神獲得崇高的釋放;而這正是他在完成從技法的突破到意境的躍升後,為當代武俠小說創作所開拓的新向度與新視角。
註:
① 在港台,由於金庸乃是明報的創辦人,長期來擁有傳媒優勢,其作品一再反覆拍攝電影、電視劇,乃至電玩遊戲軟體,故而聲勢遠超過古龍,但在中國大陸,由於《古龍全集》出版已久,深獲讀者好評及學界肯定,故堪與金庸並肩。且因古龍作品深具後現代意趣,故在年輕讀者群中尤受重視。
② 古龍強調作品必須「求新求變」,且以「絕不重覆自己」作為創作的圭臬。見〈談「新」與「變」〉,《大人物》後記;以及《多情劍客無情劍》、《天涯.明月.刀》序文,均是。
③ 古龍,《楚留香傳奇》之〈血海飄香〉,上冊,頁169~173。《古龍全集》,風雲時代出版,2000年初版(以下同)。
④ 同上,下冊,頁39~43。
⑤ 同上,上冊,頁174。
⑥ 古龍,《楚留香傳奇》之〈大沙漠〉,下冊,頁132-35。
⑦ 同上,頁184-85。
⑧ 古龍,《楚留香傳奇》之〈畫眉鳥〉,上冊,頁43~48。
⑨ 同上,中冊,頁45~47。
⑩ 同上,下冊,頁97~103。
⑪ 陳曉林,‘武俠小說與現代社會’,收入陳其南、周英雄主編《文化中國:理念與實踐》(允晨出版公司,1994年版,頁191~211)。
⑫ 例如,〈畫眉鳥〉的收尾處,由於有關「殺手首領」的身份之謎,楚留香必須繼續追查,於是,便引出了《新傳》的第一個故事〈借屍還魂〉。如此,一珠串一珠,一波接一波,便構成了「系列」模式。
⑬ Joseph Campbell, The Hero,With A Thoasand Faces. 1949, Bollingen Foundation, pp.16~22 ,此書已有中譯本:《千面英雄》,立緒出版。
⑭ 樂蘅軍,《古典小說散論》,1976,純文學出版,頁264~2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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