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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歐陽雲飛)鄉土傳奇《廖添丁》上下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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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9-20 10:35: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郎夜朝天中遁刀 于 2025-6-26 15:27 编辑

本帖以下内容最后由 郎夜朝天中遁刀 于 2019-9-20 13:25 编辑

余飛,爲台灣武俠作家劉鳴盛先生的筆名之一,劉氏另有筆名歐陽雲飛。

當初亦是出於好奇而去閱讀作者此書,蓋台灣紀實性質鄉土作品雖代有不乏,但以武林(暫借早期大陸武林小說之名)人物爲主人翁或以台灣本土爲背景的作品,卻不多見。
目前已知兩部台灣鄉土作品:一爲《石頭大俠》,另一卽此部《廖添丁》;二作之外,歡迎衆俠友補充。



《廖添丁》一書雖亦演武,且不乏俠義。唯是書由於歷史之關係,書中已經出現了近代化熱兵器——槍,並扮演著不輕的戲份。因此,余飛此書,畢竟算不算武俠作品,尚有待商榷。個人私下是將之剔除武俠說部之列的,只能說是見仁見智罷。電子檔是完結的,爲方便俠友閱讀時幫忙指出文字舛錯,筆者還是會分章節貼出,文末放出TXT格式文檔。
最後,附上筆者好奇,而至今未能有機會一睹的一部作品,卽丁剱霞先生之《神簫劍客傳》,希望古龍武俠網論壇收藏豐富的俠友能幫忙提供電子檔——不拘文字檔圖檔。







OCR版本信息
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
发行时间:1999.09
册数:上下册全
丛书:欧阳云飞武侠作品集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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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40:58 | 显示全部楼层
余飛《廖添丁》

一 割让台湾 卖身葬父
  清光绪八年(1882),亦即民国前三十年,满清政府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东太后(慈安太后),被西太后(慈禧太后)毒杀身亡。
  从此,这位遗臭万年,热衷权柄,又擅弄权术的那拉氏,老佛爷,慈禧太后,便高坐在紫禁城里,大权独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呼风唤雨起来。
  而国家的处境则大异其趣,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贪污腐化,不一而足,终于步上了覆亡之途。
  就在这一年,台湾也发生了一件足以令人引以为傲,值得大书特书,传为千古佳话的大事。
  有一位侠盗,义贼,抗日英雄──廖添丁,在台中县清水镇秀水村,又名臭水村,也就是如今的清水镇海滨里诞生了。
  廖家很穷,只有三间破草房,几亩水田还是向别人租来的。
  那时候,没有农药,也没有化学肥料,田里害虫很多,收成很差,还要付租金给地主。
  在廖添丁的记忆里,一年到头,很难得吃几顿饱饭,穿几件新衣,不是喝蕃薯汤,就是吞杂菜粥,一袭千缝百补的「宝衣」,几乎换不下身来,只有过年的时节,才能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穿上一件新衣裳。
  家里实在太穷了,为了生活,廖添丁七八岁时就帮人放牛,根本无钱上学读书。
  但他天资聪明,敏而好学,常常将牛赶至清水的学堂附近,放牛吃草,自己去当旁听生。
  他的姐姐金莲,也被双亲送到清水一户有钱人家当下女去了。
  饶是如此,父母整日辛劳的结果,廖家依旧穷困不堪,经常三餐不继,吃了这顿没那顿,遇上荒年,照样会饿肚子。
  好不容易,廖添丁熬到了十四岁,斗大的字,也识了好几百个,三字经,千字文,均可琅琅上口。
  廖金莲也十六岁了,出落得花容月貌,婷婷玉立。
  姐弟俩已经可以赚一点微薄的薪资,拿回家来贴补家用,使廖家穷困的景况大为改善。
  廖老爸久蹙的眉头稍见舒展,廖老妈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可是,好景不长,做梦也想不到,无能的满清政府,居然跟日本人在朝鲜半岛打起仗来。
  由于兴建海军的经费,被慈禧太后拿去盖了颐和园,一些破铜烂铁,自然敌不过小日本的大船大炮,一场海陆大战下来,自然讨不了好,吃了败仗。
  慈禧大吃一惊,差点没吓死,怕日本鬼子杀到北京来,忙派北洋大臣,割地赔款的专家中堂李鸿章李大人,急急忙忙的赶到日本的马关,与日使伊藤博文签下了置我台湾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了日本。
  小日本觊觎我台湾宝岛已久,得此机会,自然亟欲吞而食之,当年便兵临城下。
  消息传来,全岛军民俱皆大骇,曾恳请清廷收回成命,共御倭贼,怎奈老佛爷丧权辱国的勾当已经上了瘾,台湾巡抚唐景松的奏摺,她老人家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命小李子李莲英丢进了字纸篓。
  我台湾同胞愤慨、震怒、绝望之余,毅然决然的一致推举巡抚(相当于今日的省主席)唐景松为总统,决心与日本鬼子周旋到底。
  人无论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全岛军民皆愿与台湾共存亡,绝不许日寇铁蹄践我宝岛一步,也绝不甘愿做亡国奴!
  廖添丁的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与众多的农村兄弟一样,放下锄头,投入波浪壮阔的抗日义军行列中。
  孰料,事与愿违,日军的军舰甫抵基隆外海,唐总督方思布阵御敌,抚署之内突然发生兵变。
  事先被日本间谍收买的叛军声势浩大,焚署劫库,杀人放火,使唐景松腹背受敌,仅勉力撑持数日,便告溃败而逃。
  基隆、台北、新竹等地迅即落入小日本之手。
  台南总兵刘永福,正坐镇台南府城,厉兵秣马,亦思与日军放手一战。闻讯急遣他的部将吴彭年,亲率七星队赶到彰化,分兵扼守中庄、中寮、菜光寮、八卦山一带,准备死守彰化,以图阻止日军南下。
  廖添丁的父亲,就是被编在驻守八卦山的一支义军里,其忠勇爱国的热诚,固然其心可感,其行可嘉。
  奈何装备太差,又未经严格训练,怎能敌得住日本兵的洋枪大炮,一经接战,两三下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彰化失陷之日,日军曾大肆屠杀,廖父亦告壮烈成仁。其死状极惨,系被日本鬼子用刺刀刺死的,全身上下有数不清的血窟窿,已经变成一个血人。
  当遗体被溃散的义军抬回到廖家时,廖母曾数度晕厥,廖金莲、廖添丁姐弟同样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巧遇挡头风,廖家一贫如洗,家无隔宿之粮,那来的银钱办丧事,值此兵荒马乱之时,亦告贷无门。
  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亡父暴尸荒野,万般无奈之下,廖金莲心一横,忽道:
  「阿母,事到如今,依女儿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廖母抹了一把眼泪,悲声道:
  「什么办法?」
  金莲一字一泪的道:
  「将女儿卖掉。」
  添丁闻言心头猛一震,颤声道:
  「什么?姐要卖身葬父?不!我是男孩子,要卖也应该来卖我。」
  廖母堆下一张苦瓜脸来,唉声叹气的道:
  「阿丁,你还小,才十四岁,人家买你去做什么?」
  添丁大人大气的道:
  「阿母,孩儿能干的事情可多着哩,可以放牛、赶鸭子,也可以犁田、插秧、割稻子。」
  金莲一本正经的道:
  “傻弟弟,这是什么时代,兵荒马乱的,田没有人种,鸭子也没有人养,谁会要你。”
  添丁理直气壮的道:
  “既然如此,姐姐也同样不会有人要。”
  金莲比添丁大两岁,又是在有钱人的家里长大的,十六岁的她,的确比添丁懂得很多,道:
  “按理说,姐姐应该会有人要才对。”
  添丁不解道:
  “为什么?”
  金莲苦笑道:
  “因为姐姐可以做很多事。”
  添丁急急追问道:
  “姐姐能做啥?”
  金莲道:
  “可以做人家的下女、丫头、童养媳,为人洗衣、烧水、煮饭、煮菜,也可以做人家的侍妾、填房,甚至……”
  母亲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泪流满面的截口道:
  “阿莲,为了卖身葬父,你去做人家的下女、丫头、童养媳,为娘的不反对,但是,不论如何,阿娘绝对不答应你去做别人的侍妾、填房,更不许你去做那种不清不白的事。”
  廖母心坚意决,毫无转圜的余地,金莲忙道:
  “好嘛,好嘛,阿娘怎么说,女儿怎么做就是。”
  母女姐弟三人再仔细的商量一下,在无路可走的情形下,只好含悲忍痛,做下牺牲金莲,埋葬亡父的决定。
  当即放出风声去,说金莲姑娘卖身葬父,情愿当人家的下女、丫头、童养媳。
  媒婆六姑,得此讯息后,马上四处钻营,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买主。买主是一个彰化的一位富商,叫洪茂川,仅以区区十两纹银,便将金莲买了去。
  钱数实在太少,简直比猪肉还要便宜,不过,总算买了一口薄棺,刨了一个坑,将廖父草草入土安葬。
  ※※※
  廖父入土为安。
  金莲也被彰化富商洪茂川派人带走了。
  廖家仅余添丁母子二人。
  家无柴、米、油、盐。
  只有愁、苦、哀、伤。
  几亩水田,由于缴不出租金,早已被地主收回去。
  母子两人已经有许久粒米未进,单靠母亲在房屋的四周栽种一些蔬菜、地瓜来维持生命。
  为了顾三顿,廖添丁不得已,只好抛下寡母,又回到清水土财主赖金水的家中为人家放牛。
  苦,实在够苦,欲哭无泪,欲诉无门。
  然而,这只是大苦难的开始,并非结束。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因为战祸的蔓延,使他们母子再度陷入更悲惨的境地。
  台湾的情势一夕数变,台中早失,彰化弃守后,日军继续南进,以破竹之势,攻下了斗六、嘉义等地,不数月便占据全省,刘永福只好弃台奔亡。
  满清总兵刘永福虽去,潜藏在乡下的义军却并不灰心丧志,依旧凭着各自满腔的热血,昼伏夜出,到处打游击,不肯做日本帝国的顺民亡国奴!
  有时数十人,有时数百人,常常利用月黑风高的夜晚,去偷袭日军守备队,攻击日警派出所,或是抢夺他们的军械弹药,破坏道路桥梁。
  因而,日军日警越发凶残暴,到处杀人放火,草菅人命,乡下处处残垣断壁,家破人亡,农家的农产牲畜亦都被搜刮一空,民不聊生。
  尤其,丑恶的小日本鬼子,天性好色,更不知糟蹋了多少民女民妇,以发泄他们的兽欲。
  这日,有一小队日军,及数名日警,从彰化来到了秀水村,藉搜捕义军之名,大肆劫掠奸淫。
  很不幸,廖添丁的母亲,也在劫难逃,被一名日警奸污了。
  丑事恰巧被回家看望母亲的廖添丁撞见,气得他血脉贲张,全身颤抖,极端愤怒之下,早将个人的死生置之度外,发疯也似的吼道:
  “臭日本鬼子,该死的番仔,你今天非死不可!”
  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彼此强弱悬殊,顺手搬起一块大石头来,照准那日警的头颅掷过去。
  可恼那日警好生狡猾,就光着屁股,被他偏身避过,逃得一条狗命,马上掏出一支短枪来,以生硬的汉语喝道:
  “清国奴,你这是找死!”
  板机一扣,枪口冒烟,嘭!的一声,朝廖添丁的头上打了一枪。
  还好廖添丁够机灵,反应快,见势不妙,已先一步拔腿而逃,子弹从身旁“咻!”一声擦过,未曾伤得分毫,若是再慢半秒,怕不已经脑袋开花。
  廖添丁生性倔强,死也不肯认输低头,他不是逃走,而是去寻找武器,决心要与侮辱他母亲的日警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年方十四,农村放牛的孩子,能够找到什么武器,不过是一把锄头,一柄砍柴的刀而已。
  可是,苍天无眼,天道不公,当廖添丁一手持锄,一手执刀,杀气腾腾的重返家门,欲与日警拚命时,那个日本警察早已溜之大吉。
  看在添丁眼中的,只有他娘一人。
  高高的吊在屋梁之上,双脚悬空。
  羞愤之余,他的母亲已悬梁自尽。
  “阿娘,你不能死!”
  “阿母,你一定要活下去!”
  “千万不能抛下可怜的添丁啊!”
  忙将母亲放在平地,千呼万唤,万唤千呼,想尽一切办法,结果还是没能将母亲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
  就此抛下孤苦无依的廖添丁,跟着她的丈夫,永远永远的离开了尘世。
  廖母的死,对添丁的打击实在太大,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接连伏尸恸哭三日,粒米未进。
  眼睛哭肿了,肿得像是两个发面小馒头。
  泪水早已流干流尽,继之以血。
  人瘦了,瘦得宛若皮包骨头一般。
  嗓子哑了,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心碎了,碎成一片片,一丝丝。
  除姐姐金莲外,他已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山一样高的仇,海一样深的恨。
  他恨透了日本鬼子。
  恨不能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
  为他死去的爹娘,以及千千万万被日军日警残害的同胞报仇雪恨!
  “我要报仇!”
  “我要雪恨!”
  “一定要小日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来!”
  他人小志大,热血澎湃,每吼一句,就擂一下床铺,三声吼下来,竹床已被他擂出一个洞来,小拳头更是血淋淋的令人不忍卒睹。
  “阿弥陀佛”,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诵佛声,应声进来一位慈眉善目,年逾古稀的老和尚。
  冲着廖母的遗体,又宣了三声佛号后始道:
  “人死不能复生,甚盼小施主节哀顺变,同时,报仇雪恨之事,也不是单凭嘴巴瞎嚷嚷一通就可以完成。”
  “眼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将令堂大人及时安葬为宜,再不入土,就要发出恶臭来了。”
  其实,廖母此刻已出现尸斑,发出恶臭,再不下葬,很快就会腐烂。
  问题是,廖添丁一文不名,别说棺材,连一张草席也买不起。被老和尚的一番话,唤回到现实中来,廖添丁愁眉苦脸的道:
  “这我知道,可是,可是……”
  对一位陌生的出家人,廖添丁实在不好意思随便诉苦,只好临时打住,欲说还休。
  事情还是被老和尚看穿了,慈祥可亲的道:
  “是不是无钱买棺材,办丧事?”
  不得已,廖添丁只好实话实说道:
  “不瞒老禅师,事实确是如此。”
  “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爹去世的时候,一共花了十两银子。”
  “哦,不多,不多,区区之数,老衲还负担得起。”
  立从怀里,取出十两银子来,放在床头上。
  廖添丁人穷志不穷,却不肯轻易接受,大人大样的道:
  “老禅师的盛意心领,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恕我廖添丁无法接受。”
  “就算是贫僧借给你好啦。”
  “数目太大,只怕添丁还不起。”
  “没有关系,别急,可以慢慢的还,
  “这等于是施舍,廖家的人不接受施舍!”
  这小子绝得很,老和尚不禁愕然一愣,道:
  “那要怎么,小施主才觉得不受到委屈呢?”
  廖添丁略一沉吟,诚诚恳恳的道:
  “就算在下将自己卖给老和尚,替你老人家点灯烧香,打扫庭院好啦。”
  老和尚不以为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再打量了一下廖添丁,语重心长的道:
  “小施主乃是天生的将才,岂可大才小用,老衲倒有一计在此。”
  “请老禅师明示?”
  “你可以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言之尚早,待你办完丧事后,可来清水找我。”
  “清水那里?”
  “竹林寺。”
  “找谁?”
  “白云和尚。”
  白云和尚话至此处,便如一阵风般飘然而去。
  却给廖添丁留下几许疑窦,办完母亲的后事,当即急匆匆的赶到清水去。
  ※※※
  清水镇,廖添丁耳熟能详。
  竹林寺,则从未听闻。
  也不曾听说有白云和尚这个人。
  经过一番打听才弄清楚,所谓竹林寺,只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茅草屋,位于清水镇东侧山上的一片竹林之内。
  白云和尚到此的时间不久,尚不足一月。
  但传言却很多。
  有人说他是唐景松的部将,来台的目的,是想找机会东山再起。
  有人说他是刘永福的兄弟,此来志在领导台人抗日,准备随时匡复失土。
  也有人说他是光绪皇帝的钦差大臣,台湾的地下巡抚,打算重组义军,与小日本作殊死之战。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也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廖添丁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登上小山,果然在竹林深处,找到三间简陋的茅草屋。
  茅草屋的门楣之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
  “竹林寺”三字。
  寺虽不像寺,不若一般寺庙那样巍峨壮丽,字体却甚是拙朴,苍劲有力,正是白云和尚亲笔所书。
  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入门处就是一个布置庄严肃穆的佛堂,白云和尚正跪在薄/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经礼佛。
  廖添丁很乖巧,默然而立,没敢惊动他。
  直至念完一段经文后,白云和尚才起身说道:
  “你来啦?"
  廖添丁“嗯”了一声,没有答腔。
  “你叫廖添丁,是不是?”
  “是。”
  “是秀水村土生土长的人?”
  “对。”
  “你的双亲,都是被日本人害死的?”
  "不错。”
  “你恨不恨日本人?”
  “恨!当然恨,我恨透了他们,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好,很好,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孝亲爱国,老衲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谈一谈对付日本鬼子的事情。”
  廖添丁闻言精神大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里,突然射出希望的光芒来,喜孜孜的道:
  “老禅师有大炮?”
  “没有。”
  “有洋枪?”
  “也没有。”
  添丁一听此言,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道:
  “没有洋枪大炮,如何对付日本臭番仔?"
  白云和尚大义凛然的道:
  “老衲虽无洋枪大炮,却有一腔热血,以及和钢铁一样的意志。”
  廖添丁天真无邪的道:
  “老和尚不是在开玩笑吧,热血如何能敌得住洋枪,意志也抵不住大炮吔。”
  白云和尚肃容满面的道:
  “非也,非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全台同胞万众一心,不甘做亡国奴,依然大有可为。”
  “贫僧决定收你为徒,交付你一件重责大任。”
  “什么重责大任?”
  “要你领导抗日。”
  “我……行吗?”
  “行,你聪慧过人,忠孝双全,一定可以胜任。”
  “可是,添丁还小,只是一个放牛的孩子。”
  "英雄不怕出身低,你慢慢会长大的。”
  “老禅师准备传添丁何种本事?”
  “兵法韬略,以及内外功夫。”
  廖添丁年仅十四,毕竟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闻言噗嗤一笑,道:
  “爱说笑,什么时代了,人家都用洋枪大炮,内外功夫有何用处?”
  白云和尚不以为然,正经八百的道:
  “错!错!大错特错,内外功夫,乃是克敌致胜的根本。”
  “只要修练到家,举手投足之间,便可置人于死地,洋枪大炮虽然很厉害,又何惧之。”
  廖添丁还是有他自己的看法:
  “但是,不论如何,血肉之躯毕竟是敌不过枪子炮弹呀。”
  白云和尚笑道:
  “傻孩子,只要你的功夫练到家,日军日警的枪炮就是咱们的军械库,何愁没有大炮洋枪,一旦弄到这些东西,自然如虎添翼,超人一等,保证那些番仔都会望风而逃。”
  廖添丁听老和尚言之有理,神采飞扬的道:
  “对对,武林高手,如果手里面再有一把枪,自然威风八面,无人能敌,师傅你老人家快请上坐,受徒儿添丁行拜师大礼。”
  立即跪倒在地,行了三叩九拜的拜师大礼。
  行礼完后,廖添丁忽又正容说道:
  “师傅,徒儿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白云和尚慈祥而又亲切的说:
  “是什么话?但说无妨。”
  “请问师傅,你老人家是不是唐巡抚的部将?”
  “不是,为师的是一名皈依我佛的出家人。”
  “那是刘总兵的兄弟?或者皇上派来的钦差大人?”
  白云和尚未作正面的答覆,笑容可掬的道:
  “为师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衲从唐山来此,是诚心诚意的想与我台湾同胞共患难。”
  “同时,敌强我弱,绝非一朝一夕间,便可将番仔驱逐,必须生聚教训,往下扎根,作长远的打算。”
  “从明日起,为师的将在清水街上,开堂讲授汉文,你也可以来听讲。”
  廖添丁眉头一皱,道:
  “这可能有困难。”
  “有何困难?”
  “添丁家贫,现在是别人家的长工,白天没时间。”
  “晚上可以吧?”
  “当然可以。”
  “好吧,那你就晚上学,白天练,以你的资质才智,只要肯痛下苦功,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
  不错,白云和尚没有看错人,廖添丁的确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又有超人一等的恒心与毅力。
  从第二天起,便开始了他多采多姿,繁忙而又辛苦生活。
  这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也是他叱咤风云,使日本人闻风丧胆的开始。
  白天,他是一名牧童,是土财主赖金水家的长工。
  晚上,则是白云和尚座前的一位高徒,一名学生。
  既学文,也习武,文武兼修。
  他文则过目成诵。
  他武则心领神会。
  晚上,是他“进补”的时间。
  白天,则是“消化”的时间。
  每天夜里,他全心全意的去学。
  翌日白天,便全心全意的去练。
  日子过得十分忙碌,睡眠的时间严重不足。
  但是,廖添丁的身体却反而更强壮,神充气沛,精神百倍。
  因为,白云和尚传授给他一种吐纳之术,内家至高无上的“无相神功”。
  学会了少林拳掌。
  学会了武当剑术。
  也学会了点苍派的擒拿术。
  他不但自己学习苦练,还利用放牛的时候,任凭牛儿去吃草喝水,将牧童召集在一起,单日操演攻防战法,双日传授拳掌刀剑,像极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小指挥官。
  其中有一男一女,成就颇为突出。
  男的也是一位牧童,年龄与添丁相仿,是他的好友游木坤。
  女的跟他的关系更密切,是东家赖金水家中的一名丫头燕小青,小他一岁,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
  可是,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两年,便发生变化。
  变化不是来自日军日警。
  也不是腐化无能的满清政府。.
  而是廖添丁自己。
  由于他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打倒日本鬼子,成天沉醉在操兵练武之中,忽略了他份内放牛的工作,牛儿不是偷吃了人家的庄稼,就是践踏了别人的菜园。
  起初,受害的人只是出来训斥一顿,便告了事。
  后来,人家忍无可忍,便开始向他们的东家告状索赔。
  为了这件事,赖金水与游木坤的主人,已经向受害者赔了许多不是,也赔了不少钱。
  终于,赖老头按捺不住了,有一天的晚饭时分,寒着一张脸,沉声道:
  “阿丁,原以为你已长大成人,做事会更加勤奋负责,想不到你却越来越不像话,实在叫人失望。”
  廖添丁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赖金水指的是那件事,却故意装糊涂,傻呼呼的道:
  “主人在说啥米?小的有听没有懂。”
  赖金水更气更恼,声音也变得粗暴起来:
  “哼,小畜牲,你最好少假仙,老夫是指你放牛不尽责的事。”
  廖添丁巧辩道:
  “冤枉,冤枉,牛不是吃得肥肥胖胖的吗?”
  “吃了别人的庄稼蔬果,当然会胖。”
  “听说蔬果庄稼比草更营养哩。”
  “但却必须赔偿别人的损失。”
  “请主人放心,添丁以后小心就是。”
  “还有更严重的,你整天辱骂日本皇军,常常舞刀动剑的,这……”
  “这是爱乡爱国的表现。”
  “也是会砍头的滔天大罪。”
  “大丈夫生而何欢,但能痛痛快快的杀几个日本鬼子,死亦何惧,总比做亡国奴好。”
  赖金水一听此言,吓得他脸色大变,连忙大摇其头道:
  “不不不,好死不如赖活着,老夫宁愿做亡国奴,也不愿做刀下鬼。”
  廖添丁闻言大为不快,在心里暗骂道:
  “哼,没有出息,贪生怕死的懦夫!”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对方毕竟是他的老板,衣食父母,却没敢说出口来。
  赖金水又以教训的口吻道:
  “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想招惹任何是非麻烦,除非你从此绝口不提报仇的事,不再辱骂日本皇军,乖乖的为老夫做事,将牛群看好,否则……”
  廖添丁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待他说出辞退的话,便抢先截口道:
  “好啦,多言无益,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将本来捧在手里的一碗饭,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提高声音道:
  “我廖添丁现在宣布辞职!”
  顿使一旁的燕小青吓一跳,花容大变的道:
  “添丁哥,快别说气话,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廖添丁挺直胸膛,意气风发的道:
  “小青,这不是气话,也不是玩笑,我说的全是真话,大丈夫志在四方,不想再窝在一个懦夫的家里放牛,是该到外面闯天下的时候了,不过……”
  燕小青含情脉脉的瞅着他,接口道:
  “不过怎样?”
  廖添丁转对赖金水道:
  “积欠的薪资你必须给我算清楚。”
  赖金水奸笑一下,脸色阴沉沉的道:
  “是该好好的清算一下,但应该付钱的不是老夫,是你!”
  廖添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疑云满面的道:
  “什么?还要倒贴你?”
  “你没有听错。”
  “贴什么钱?”
  “贴老夫赔偿别人的钱。”
  “岂有此理,庄稼是你的牛吃的,又不是我廖添丁。”
  “你是老夫雇来放牛的人,当然责无旁贷。”
  “放屁,给你放牛是没错,但却并未将人卖给你,不但不付工钱,反而要我来倒贴,你这个糟老头,简直太没有良心人性了,哼,门也没有。”
  赖金水差点没气昏,暴跳如雷的吼道:
  “赖家再也容你不得,你请吧,滚!滚!滚!”
  三声滚,彷若青天霹雳,显见赖老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廖添丁却无动于衷,报以一声冷笑,道:
  “糟老头,不必你来赶,你这个鬼地方,想留也留不住我廖添丁,但是,我迟早还会再回来。”
  “不必,赖家不欢迎。”
  “小爷非回来不可。”
  “你回来干嘛?”
  “讨债!算帐!”
  “休想!”
  “再见!”
  说走就走,顾不得燕小青的劝阻,昂首阔步的,抬头挺胸的,大踏步的走出了赖家的大门。
  ※※※
  天色已晚。
  万家灯火。
  家家户户,正是全家围坐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
  可怜的廖添丁却无家可归,只有踯躅街头的份儿。
  同时,饥肠辘辘,囊空如洗,空有一身好本事,竟连一顿晚餐都无法解决。
  赖家在镇西,距秀水村不远,但他并无返家的意思。
  早已家破人亡,回去徒增伤感。
  只好往沙鹿方面行去。
  远远望去,有一座防风林,林木深处,是一片大竹围。
  竹围内有一栋宅子,也是此地的一家土财主。
  他的好朋友游木坤,就是在这家财主家里放牛。
  廖添丁想找阿坤借几个铜板,先解决了民生问题再说。或者,偷点剩菜剩饭出来也可以。
  讵料,事与愿违,添丁尚在大竹围外百十丈时,老远便看到,游木坤正垂头丧气的飞奔而来。
  哥俩迎面而遇,四目相对,四手相握,廖添丁先说:
  “阿坤,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
  游木坤回过头去,恶狠狠的朝大竹围那边瞪了一眼,不干不净的道:
  “衰!妈的,别提了,我被那个老混蛋炒了鱿鱼。”
  “快说是怎么回事,他凭什么炒你的鱿鱼?”
  “还不是为了水牛吃庄稼的事,老混蛋赔了几个臭钱,便恼羞成怒的将我赶出来了。”
  “哦,原来如此,看来咱们真不愧为是难兄难弟。”
  “怎么?老大,莫非你也被赖金水炒了鱿鱼?”
  真是哥俩好,宝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的遭遇几乎完全一样,同时被东家扫地出门。
  但是,他们一点也不难过,更不曾灰心丧志,反而又蹦又跳,又吼又叫的哈哈大笑不止。
  廖添丁道:
  “这样也好,咱们总算自由了,可以跟日本鬼子放手一搏。”游木坤道:
  “说的也是,从此以后,咱们就可以轰轰烈烈的创一番事业出来。”
  欢呼庆祝过后,立又回复到现实中,廖添丁道:
  “阿坤,你吃饱了吗?”
  “还没有。”
  “身上有钱吗?”
  “也没有。”
  “那个老混蛋没算工钱给你?”
  “娘哩,他好可恶,全被他扣光了。”
  “惨啦,惨啦,没地方睡觉不打紧,饿着肚子可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大,别急,小弟有一计在此。”
  “阿坤,你有啥好主意?”
  “咱们可以烤蕃薯吃。”
  “你有蕃薯?"
  “可以顺手牵羊。”
  “对,顺手牵羊不为偷。”
  “走!”
  ※※※
  原来阿坤也是个孤儿,双亲皆死于日军日警之手,同样无家可归。
  两个人就沿着田土(左土右圣)埂,放步行去。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往昔蕃薯田随处皆是,今夜摸黑找了好半天,却连半处也没找着。
  无意中,来到了他们跟燕小青等人,常常聚会谈心的一座土地庙前。
  庙内有张桌子。
  桌上放只篮子。
  篮中有菜,也有饭。
  游木坤喜极而呼道:
  “哇噻!好棒啊,一定是土地爷爷、土地奶奶特地为咱们准备的晚餐。”
  廖添丁道:
  “也许是善男信女的供品,一时大意忘记带回家。”
  阿坤早已动手吃起来,吐字不清的道:
  “管它是怎么来的,就算是阎罗王派小鬼送来的也无所谓,只要能塞饱肚子就好啦。”
  塞饱肚皮,最为紧要,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二人一阵狼吞虎咽,不到三分钟,所有的菜饭便清洁溜溜的全部一扫而光。廖添丁只有八分饱。
  阿坤也同样欠二分。
  于是,游木坤瞪了土地公一眼,粗声大气的道:
  “哼,小气鬼,请吃晚饭就该多准备点,根本就没有诚意嘛。”
  突闻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
  “死阿坤,你少臭美,晚餐是为添丁哥一个人准备的,谁想到半路上会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
  话落人现,紧身袄,灯笼裤,黑布鞋子,瓜子脸蛋儿,配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樱桃口,悬胆鼻,两条辫子,长可过臀,不是燕小青还会有谁。
  才多久没见,在廖添丁的感觉上却似久别重逢,紧握住燕小青的柔荑小手,以充满感情的话语说道:
  “小青,谢谢你,要不是你及时送饭来,我们两个不饿扁肚子才怪。”
  燕小青含情脉脉的凝视着廖添丁,幽幽怨怨的道:
  “添丁哥,你空着肚子,拂袖而去,人家晓得你身上一文不名,一定会饿肚子,但又不敢随便离开赖家,直等主人全家都入睡了之后,这才收拾了一些饭菜,偷偷摸摸的溜出来了。”
  望着土地庙里微弱的灯光,继又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回家,八成会跑来此地,结果却扑了一个空,正准备往别处去找你,你们却抢先来了,死阿坤也真是的,不塞饱肚皮再出来,害得添丁哥没吃饱。”
  廖添丁道:
  “小青,别怪罪阿坤,其实阿坤也跟我一样,被人家炒了鱿鱼。”
  燕小青惊“哦”一声,对游木坤道:
  “噢,原来是这样的,是我错怪了你,失礼,失礼!”
  阿坤苦笑一下,没有开口说话。
  廖添丁无限关怀的道:
  “小青,快回去吧,万一被赖金水抓住小辫子,免不了又会挨一顿臭骂。”
  燕小青一面收拾碗筷,一面羞答答的道:
  “添丁哥,小妹此来,除送饭之外,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能否改变主意,再回到赖家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我,难道不能受一点委屈?”
  “为了你?此话怎讲?”
  “添丁哥,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被赖金水买断了,命中注定要在赖家当一辈子的奴才,除非……”
  “除非怎么样?”
  “除非,除非……”
  除非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下面的话,她实在羞于启齿。
  还是阿坤善解人意,替她说出来:
  “阿丁,你好笨啊,小青的意思是说,她唯一的出路是在赖家的长工里面,找一个中意的人,你这一走,小青可惨啦,将来说不定会被迫嫁给阿猫阿狗。”
  廖添丁想了想,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绝不会再吃赖家的饭,小青,这样吧,我想到一个变通的法子,干脆你也辞职不干,离开赖家算啦。”  ,
  燕小青摇头叹息道主意虽好,奈何此路不通。”
  “为什么不通?”
  “因为我是卖断给赖家的。”
  “奶奶的,欠债还钱不就结了。”
  “空口白话,没有钱是办不成的事的。”
  “多少?”
  “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就可以买断一个黄花大姑娘的一生,简直骇人听闻,丧尽天良。
  然而,如此区区之数,在添丁、阿坤、小青的心目中,却是一个大得足以压死人的数目。
  他们太穷太苦了,打从出娘胎起,从来也不曾拥有这么多钱财。
  所能拥有的,只有铜板。
  而且也很少,顶多一二十枚而已。
  廖添丁心一横,牙一咬,道:“小青,一不做,二不休,你就此不告而别,咱们远走高飞,姓赖的能把你怎么样?”
  燕小青不表赞同,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为什么使不得?”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呀。”
  “我还是听不懂,把话说清楚点。”
  “我可以脱身,我爹我娘却脱不了身。”
  “哦。”
  “赖金水是个恶霸,是土豪劣绅,一向翻脸不认人,仗着他有几个臭钱,地方上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小妹若是不告而别,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爹我娘的,最近我还听到一个很可怕的消息。”
  “快说出来。”
  燕小青左顾右盼一下,神秘兮兮的道:
  “添丁哥,你有没有注意,赖金水近来常常往台中、彰化跑?”
  廖添丁颔首道:“是呀,好像自从日本鬼子占据全台后,姓赖的就经常不在家。”
  “你晓得他去干什么吗?”
  “谁知道。”
  “听说是去跟番仔勾搭,想浑水摸鱼。”
  “可恼,可恨,标准的亡国奴!”
  游木坤也气忿忿的说:
  "老早就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小日本之所以能够那么快就顺利占领全台,就是因为有汉奸狗腿子替他们领路作向导,或者是提供情报。”
  廖添丁怒冲冲的道:
  “妈的,小日本可恶,汉奸狗腿子更可杀,小青,既然这样,你就暂时留在赖家当间谍吧,一旦抓到真凭实据,咱们就把他干掉。”
  话锋一转,忽又徐徐说道:
  “当然,假如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也不会滥杀无辜,等赚够银子时,一定会去赖家替你赎身的。”
  小青听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从怀里,将她的全部积蓄——十个铜板,都掏了出来,交给廖添丁,离情依依的道:
  “我也没有钱了,只有这十个铜板,大概只够你们吃一顿便饭,不知两位今后作何打算?”
  廖添丁略一沉吟,道:
  “到那儿去?干啥米?现在言之尚早,等与我师傅白云和尚研究后,才能作成最后决定,大体而言,今后的日子,想必会与日军日警展开一连串的生死之搏。”
  燕小青闻言更加惶急,含泪道:
  “哎呀,番仔有洋刀洋枪,好危险啊,你可千万要小心哪。”
  阿坤故意拿她寻开心,嘻皮笑脸的道:
  “放心,阿丁的本事大得很,想杀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还没有把你娶过门,为他生几个胖儿子,他还舍不得死!”
  直羞得小青姑娘的耳根子都红了,娇声咒骂道死阿坤,臭阿坤,讨人厌的游木坤,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话是这样说,心里则充满甜蜜与温暖,不时用眼角眉梢,瞟视着廖添丁。
  廖添丁仰望一下天色,发现夜色已深,道:
  “好啦,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是我们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不许哭,要笑,为未来的重逢而笑。”
  阿坤道:“哭的人是小狗。”
  添丁道:“流泪的人是弱者。”
  “再见!”
  “留步!”
  “后会有期!”
  果然,大家都没有哭,挂着一脸的笑容,分道而去。
  但是,天晓得笑容的后面,隐藏有多少离情别意。
  所不同的是,彼此甫一分手,小青便热泪夺眶而出。
  廖添丁、游木坤则是将眼泪往肚里吞。
  ※※※
  小山上。
  竹林寺。
  二人行色匆匆,连夜上山。
  正行间,忽然发现,在他们的前面,鬼影幢幢,有几个人头在晃动。
  仔细一瞧,原来正有数名日警,踏着月色,摸向白云和尚的茅草屋。
  人数还不少,共有七名之多。
  四人端着长枪,三人手握短枪。
  子弹已经上膛,上了保险,扣着板机。
  只要打开保险,板机一扣,子弹就会电射而出。
  距离已近,至茅屋仅数丈之遥,想通风报讯根本不可能。
  偏巧白云和尚不但在家,还没有睡,正坐在窗前小酌。
  老和尚自奉俭朴,仅一壶白酒,一盘花生而已。
  喝得倒津津有味,怡然自得,对外面的情况,似乎毫无所觉。却使廖添丁、游木坤紧张的要死,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怎么办?”
  二人以目传语,征询对方的意见。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惊动了日警,板机一扣,很可能会害死白云和尚,他们以为,老和尚的功夫再好,身法最快,也绝对快不过枪子。
  只好小心翼翼的,紧跟在日警后面,待机而动。
  日警的首领,乍然做了一个手势,立有两名手持长枪的警察,悄没声息的绕到室后去。
  其余五人,则一直行至窗前五尺处才停下来。
  五人一齐举枪,瞄准了白云和尚的头。
  另外二名日警也及时将后门堵住。
  一切皆准备就绪后,日警首领方以汉语沉声喝问道:
  “老头儿,你可是竹林寺的主持,白云和尚?”
  到这时,白云和尚才抬起头来,也才看清楚了外面的情况。”说也邪门,老和尚毫无惊骇之色,镇静异常的吐出来两个字:“没错!”
  日警首领微微一怔,凶巴巴的道:“和尚,你被捕了。”
  白云和尚不亢不卑的道:“为何要逮捕贫僧?”
  “有人检举你是抗日份子。”
  “可有证据?”
  “当然有。”
  “拿来。”
  “你开堂讲授汉文,传播反日的言论,就是证据。”
  “老衲说的全是事实,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你们仗着洋枪大炮,横行霸道,害得我全台同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
  日警闻言大怒,连日本脏话都骂出口来,道:
  “八盖呀路,好一个倔强的清国奴,要怪只能怪你们满清政府腐败无能,你们的慈禧老太后无知误国。”
  白云和尚一直表现的异常镇静从容,端坐如故,一动不动,截口说道:
  “就算太后无知,清廷无能,这也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与日本何干?何劳贵国军警侵边犯境,奸淫掳掠?”
  日警首领不待老和尚把话说完,便怒声喝斥道:
  “妈的个巴子,你这个老顽固歪理倒不少,别再噜七八嗦,走,有什么话,到彰化警察局去再说。”
  “不能在此解决?”
  “不能!”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假如贫僧不肯去呢?”
  “请你吃花生米,就地格杀!”
  他可不是空言唬人,五个人的右手食指,俱已扣住板机,只要指上一加力,就会射出五颗要命的“花生米”。
  阿坤、添丁紧张的气都喘不过来,各自扣好一把碎石,以备不时之需。
  老和尚则依然故我,面不改色,慢吞吞的道:
  “好怠,既然非去不可,老衲恭敬不如从命。”
  命字出口,人已站起,迈着八字步,踱至门口。
  日警以为他甘愿束手就擒,方待上前去上铐,猛可间,只听白云和尚沉喝一声:
  “该死的畜牲!”
  双手齐扬,打出两把花生米。
  是真正的花生米,并不是枪子儿,乃老和尚适才配酒之物。
  效果却与枪子儿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快,日警连扣板机的机会都没有。
  好准,五人十目齐瞎,扣板机的食指全断。
  好狠,脑袋全是血窟窿,变成了马蜂窝,当场脑浆四溢而亡!死人倒地的声音,惊动了把守后门的两名日警。
  “怎么回事?”
  端着枪,快步绕到屋前来。
  “杀!”
  不等白云和尚出手,廖添丁与游木坤抢先发难。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廖添丁有样学样,一点也不含糊,乱石激射中,左侧的一名日警脑袋开花,立告一命归阴。
  “赞!,’
  “棒!”
  “爽!”
  英雄惜英雄,三人情不自禁的相互嘉许,争先标榜起来。廖添丁感慨系之的道:
  “师傅之言不差,超卓的内外功夫,的确不输于洋枪大炮,看来,我们真的大有可为,有力量与日本鬼子一争短长。”
  白云和尚不疾不徐的道:
  “不错,你们苦练了两年,总算没有白费,从此刻起,已可独当一面,执行任务,也是我们该告别清水,另图发展的时候了。”
  阿坤一怔,道:“干嘛要离开清水?”
  白云和尚道:“老衲的行藏已败,日军日警,绝不会善罢甘休,久留无益。”
  “七名日警,已全军覆没,死无对证,他们怎知是谁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地的汉奸,狗腿子,很快就会将消息送到彰化、台中去了。”
  “狗娘养的,这个通风报讯的汉奸狗腿子究竟是谁?”
  “日本鬼子,非我族类,固然是罪魁祸首,汉奸狗腿子,数典忘祖,尤其是该死该杀,老衲若知此人身份,岂会容他活到现在。”
  廖添丁道:“师傅你老人家打算到那里去?”
  白云和尚不假思索的道:
  “先到台北去,连络一下抗日志士,义军义民,看能否将零星的力量,全部组合起来。
  “徒儿与阿坤,也与师傅同行?”
  “最好如此。”
  “现在?"
  “越快越好。”
  “是否可以慢走几天?添丁想去一趟彰化。”
  “有事?”
  “是的,想与我姐姐金莲告别。”
  “好的,你们先去彰化,然后咱们再在台北碰头。”
  “台北那里?”
  “等一下为师的自会有详细交代。”
  “这些日警如何处理?”
  白云和尚沉吟一下,道:“三支短枪,咱们一人一把,四支长枪老衲会设法转交义军,另外,再各自选一套合身的日警制服剥下来。”
  游木坤不明就里,诘问道:“剥小日本的制服做什么?”
  廖添丁神气活现的道:
  “傻瓜,连这都不懂,用处可大着哩,可以冒充日本警察,去唬日本鬼子。”
  阿坤喜不自胜的道:“哦,我明白啦。”
  “明白就好,先搜身取枪,然后再剥衣服。”
  “搜什么?”
  “搜日本钞票。”
  “对,对,钞票很重要,咱们一路之上都用得着。”
  “那就快动手吧,别光说不练。”
  “是!是!”
  阿坤一直处于被指使的地位,对廖添丁的机智才华,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诺声中,已付诸行动。
  廖添丁也没闲着,帮着他一起搜。
  运气还不错,在七人的身上,总共搜得七八元的日本纸币。一人取了一把短枪,剥下一套衣服来,用包袱包好,白云和尚则用一条被单,将长枪裹住,接着,把七名日警的尸体,全部丢进茅屋内,放起了一把火。
  火势好大,烈焰冲霄,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阿坤、添丁含笑而立,第一次感受到报仇的快慰。
  廖添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道:
  “师傅,日本纸币的价值高不高?”
  白云和尚寻思一下,道:
  “不高,大约与咱们的银元差不多。”
  “一块抵一块?”
  “大概如此。”
  “换名/句话说,八块日币,只能兑换五六两银子。”
  “是的。”
  “糟糕,也真哀,小青的运气实在太差啦。”
  “添丁,你在说什么?”
  阿坤代答道:
  “阿丁有一个女朋友,叫燕小青,被她阿爸以十两银子的代价卖给赖金水,我们老大的意思是说,假如能够凑足了十两银子,就可以把小青赎出来,恢复自由之身了。”
  廖添丁补充道:
  “还有我姐姐,跟小青的遭遇完全一样,也不能让她给人家做一辈子的奴才。”
  白云和尚仰天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的道:
  “如非小日本占我家邦,你们何至于骨肉分散,流离失所,惭愧贫僧亦非富有之人,倾其所有,也凑不足十两银子,何况此番北上,尚须盘川花用,实在爱莫能助。”
  廖添丁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道:  ,
  “没有关系,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多杀几个日本鬼子,说不定很快就可以把我姐姐她们救出来。”
  大火已熄,日警的尸体已经烧焦了,面目身份难辨。
  白云和尚还是不放心,找到一个现成的坑洞埋起来,这才安心的互道一声珍重,约好台北相见的时地,分道下山而去。
  ※※※
  彰化。
  八卦山下。
  有一栋金碧辉煌,壮丽宏伟的建筑物。
  正是彰化富商洪茂川的公馆。
  黑漆大门,油光发亮。
  一对石狮,栩栩如生。
  还有门房守卫,气派不小。
  突闻咿呀一声,大门打开了,驶出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穿黑色洋服,留着两撇八字胡,鹰鼻,虎目,说多神气就有多神气的老头子。
  守卫执礼甚恭,以九十度的大礼恭送,直至马车远去不见,这才挺直腰干。
  直看阿坤一愣一愣的,小声道:“哇!有钱的人好威风啊。”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可惜为富不仁,有钱的人多数心肠不好。”
  言语间,二人已跨进洪家的大门内。
  立被守卫拦下来,神色粗野的喝斥道:
  “哪来的野孩子,别在此逗留,滚开。”
  廖添丁没有滚,抬头挺胸的道:
  “你娘,说话最好客气点,咱家不是野孩子,也不是来玩儿。”
  守卫气虎虎的道:“那你们来干什么?”
  “找人。”
  “找谁?”
  “我姐姐。”
  “你姐姐是那一位?”
  “廖金莲!”
  “她好像已经不在洪公馆。”
  “到哪里去?”
  “这我就不清楚了。”
  自从金莲卖身葬父,来到洪家后,仅在廖母去世的时候,回过家乡秀水村一次。
  廖添丁已有两年多没再见到姐姐金莲的面,今日专程而来,原想一叙衷肠,闻言直如冷水浇头,大发雷霆道:
  “你说什么?我姐姐身在洪家,居然去向不明,你最好交代清楚,否则,我廖添丁保证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守卫狗仗人势,岂是省油的灯,怎会被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儿唬住,立将身上的棒子亮出来,趾高气扬的吼喝道:
  “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老爷与日本皇军是什么关系,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跑到洪公馆来撒野耍流氓,滚!马上给我滚开,再不滚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说打真打,挥舞着棒子,猛往廖添丁身上招呼。
  自找麻烦,廖添丁身怀绝技,守卫那里能讨得了好。
  但是,廖添丁并没有还手,也未曾闪躲。
  从从容容的举起一只手臂来,将木棒架住。
  乖乖,只听咔嚓!一声响,手臂毫发未伤,一根粗逾儿臂的木棒却打断了。
  守卫不信邪,以为是棒子本身有问题。
  又连打两次。
  再连断两截!
  至此,守卫才意识到,知道遇上了扎手货,不禁看傻了眼,一股寒意,直从脚底冲向脑门子,鬓角也冒出冷汗来。
  廖添丁双目如电,直瞪瞪的罩定那守卫,神采飞扬,吐字如刀:
  “再打呀,怎么不打了?”
  游木坤也语带威胁的道:“再不打,我们老大可要还手了。”
  廖添丁没动手,单单表演了一手挨打的功夫,已使那守卫吓得魄散魂飞,一旦动起手来,他还会有命在?
  急忙打拱作揖,猛赔不是,十足的奴才相,苦苦哀求道:
  “小人有眼无珠,看走了眼,务请小英雄大人大量,大慈大悲,高抬贵手,多多包涵吧。”
  廖添丁嗤之以鼻,语冷如冰的道:
  “哼!软骨头,没有出息,怕挨揍就说实话,说,我姐姐呢?”
  守卫战战兢兢的道:“确已离开洪家。”
  “到那里去了?”
  “小人真的不知道。”
  “我姐姐离开洪家多久了?”
  “差不多已有两三个月。”
  “叫洪茂川出来。”
  “我家老爷刚出去。”
  “就是刚才的那个老家伙?”
  “是呀。”
  阿坤接口道:“姓洪的要到那儿去?”
  守卫道:“台北。”
  “干啥?”
  “开会。”
  “开什么会?”
  “跟日本人有关的会。”
  “妈的,别偷工减料,把话说明白。”
  “小人就晓得这么多,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廖添丁道:“可知洪茂川的归期?”
  “可能要十天半月,甚至更久。”
  “在洪家,除洪茂川外,还有谁可以当家作主?”
  “有一位总管。”
  “请。”
  “抱歉,张总管到台中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天黑之前。”
  “靠得住吗?”
  “这是我家老爷的命令,张总管斗胆也不敢逾时。”
  廖添丁跟阿坤互换一道眼神,心念三转而决,朗声道:
  “如此,我们晚上再来,张总管返转时,叫他候着,别走开。”
  守卫恨不能马上送走这两位凶神恶煞,闻言连声称是,拱手相送。



  娃娃OCR于二〇一六年七月十四日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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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牛刀初试 一鸣惊人

  姐姐金莲,是廖添丁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原想可以好好的叙一叙离情别意,不料竟然扑空。
  到底为何离开洪家?
  去向何方?
  洪茂川去台北参加什么会?
  与日本鬼子有何关系?
  一路之上,思前想后,心事重重,明明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花了十分钟才走进一家小吃馆去。
  约下午四点多,距离(晚)饭时间尚早,馆子里一个食客也没有,老板正在灶前打盹儿,听得脚步声,这才惊醒,忙客客气气的道:
  “两位要吃些什么?”
  这下可把两个土包子给问住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想那廖添丁与游木坤,从小在秀水村土生土长,除清水外,根本哪里也没去过,像彰化这么大的都市,今天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从小到大,十天有九天在饿肚子,只知道干饭、稀饭、蕃薯汤,从来也没有上桌子吃过酒席,叫他们如何来点菜?简直是拿穷人寻开心。
  好在廖添丁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有奇策妙计,端足了架子,含糊笼统的道:
  “好酒好菜,直管往上端,鸡鸭鱼肉样样来。”
  阿坤道:
  “再炒一盘面,大盘的,多放一点面,来两碗饭,大碗的,多盛
  一点饭。”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想是饿怕了,总喜欢吃大盘大碗的,被廖添丁瞪了他一眼,大模大样的道:
  "阿坤,今天是番仔请客,不吃面,也不吃饭,要吃大鱼大肉,不醉不归。”
  经廖添丁这么一提,阿坤才猛然想起,从日警身上搜来的那七八元纸币来,随声附和着道:
  “是啊,要吃大鱼大肉,不醉不归,不然就太对不起自己的肚子,也对不起请客的番仔了。”
  二人一唱一和,虽然有板有眼,在饭馆老板的势利眼中,依然是两个穷小子,怕他们白吃白喝,委婉的道:
  “好酒好菜不便宜,出门在外还是俭省一点好。”
  廖添丁不是白痴,当然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直接了当的道:
  “老板可是怕我们付不出钞票?”
  老板连忙辩解道:
  “不,两位小友误会了,小老儿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还是要问你一句话。”廖添丁将日币取出来,弹一弹,抖一抖,神气八啦的道:
  “这玩意儿你收不收?”
  老板睹状立刻瞪大了眼,连说:
  “收,收,当然收,日本票子比银子还吃香。”
  “怎么算?”
  “一块纸币,抵一块银元,也就是七钱二分银子。”
  “嗯,知道啦,该上菜了。”
  “是!是!”
  老板见钱眼开,再也不敢看不起这两个穷小子,急忙躬身退下,很快便端上来两菜一汤,外加一壶酒。
  阿坤见状大为不快,粗声大气的道:
  “怎么只有两个菜,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
  老板正在忙乎着,一边炒菜,一边陪着笑脸道:
  “来啦,来啦,小老儿随炒随上,这样吃起来才爽口好吃。”
  有生以来,数今天最快活,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大鱼大肉吃,哥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开怀畅饮,不亦乐乎。
  霍然,耳畔有一个银铃也似的声音道:
  “请问两位可是从秀水村来的?”
  话者是位青春少女。
  生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
  看年龄,与廖添丁不相上下。
  廖添丁一怔神,道:
  “我们是秀水人。”
  姑娘打量一下二人,道:
  “刚才曾经去过洪公馆?”
  游木坤道:
  “有这一回事。”
  姑娘面露喜色,急声追问道:
  “不知那一位是廖添丁?”廖添丁立道:
  “我就是。”
  姑娘自我介绍道:
  “我叫何梅香,是金莲姐的朋友。”
  此话一出,廖添丁喜得跳了起来,迫不及待的道:
  “我姐姐怎么了?”
  何梅香娇滴滴的声音道:
  “小妹正是为此而来。”
  廖添丁急得不得了,声急语快的道:
  “快说我姐姐是否当真已经不在洪家?”
  “这是事实。”
  “去到那里?”
  “台北”
  “台北什么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
  “无缘无故的,跑到台北去干嘛?”
  “事实上,金莲姐是被洪茂川当作礼物,送给了一个日本人。”
  廖添丁闻言大吃一惊,脸都气紫了,怒不可当的道:
  “岂有此理,我姐姐是人,不是东西,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何梅香喟叹一声,黯然神伤的道:
  “三个月前,洪家来了一位贵客,是个番仔,很色,我家老爷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吃饭的时候,不但叫我们穿得漂漂亮亮,表演歌舞助兴,还要陪酒。”
  阿坤气忿忿的咒骂道:
  “混帐,又不是酒家,陪啥鬼酒。”
  添丁道:
  “后来怎样?”
  何梅香道:
  “那个番仔,是个大色狼,一眼就看中了金莲姐,要求洪茂川送给她。”
  “姓洪的答应了?”
  “这个日本人,似乎来头不小,洪茂川敬畏有加,哪敢说半个不字,当场便满口答应下来。”
  “我姐姐没有反对?”
  “唉,身在屋檐下,焉敢不低头,身为奴才的人,反对也是没有用,只会招来一顿毒打。”
  “于是,我姐姐就跟着他去了台北?”
  “嗯。”
  “说了半天,何姑娘还没有说,这个日本鬼子究系何方神圣?”
  “反正地位一定很高就是,可惜不清楚他的姓名来历。”
  “谁清楚?”
  “洪茂川必定了然于胸。”
  “张总管呢?”
  “应该也心知肚明。”
  “姓张的知道就好,等一下非要他招出来不可,何姑娘出来的时候,可曾见到他?”
  何梅香神色惶急的道:
  “已从台中返转,但是你们千万去不得。”
  游木坤愣愕一下,道:
  “这是为何?”
  何梅香振振有词的道:
  “你们大闹洪公馆的事,那名守卫已经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张总管,张总管十分恼怒,向日警报了案,眼前,洪家里里外外,布满了日本警察与密探,正张网以待,等着捉你们。”
  廖添丁咬着牙齿道:
  “妈的,姓张的好大胆,居然召来日本鬼子对付自己的同胞,日警保护昨/得一时,保护不了一世,总有一天会要他好看。”
  梅香姑娘小心谨慎的道:
  “洪茂川在彰化,是首富,也是首恶,是出了名的第一号大流氓,与番仔关系密切,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前,曾经有几名义军动过他的脑筋,结果全被日军打死了。”
  阿坤恶狠狠的道:  、
  “这样看来,姓洪的是个标准的汉奸狗腿子,更加饶他不得。”
  梅香道:
  “是该杀,却难如登天,不仅他本身武艺高强,又有日本鬼子暗中保护,当务之急,最好是急速赶到台北去,设法找到金莲姐,救她脱离摩/魔掌。”
  目注廖添丁,接又说道:
  “你姐姐料准你会来找她,临行前特别交代小妹转告添丁哥一件事。”
  廖添丁神色一紧,道:
  “那件事?”
  “关于侮辱你娘的那名日警,已经查清楚了。”
  “是谁?”
  “他叫黑川熊。”
  “这个狗熊在那个单位?”
  “就在八卦山附近的一个派出所里服务。”
  廖添丁天赋异禀,机智过人,头脑好,点子多,反应敏锐,一颦眉,一眨眼间,便已筹得一计,道:
  “何姑娘……”
  何梅香打断他的话,道:
  “添丁哥,你比我大,叫我阿香就可以了。”
  “好,阿香,咱们搭档,演一场戏如何?”
  “演戏?”
  “是,演戏,演一场捉拿黑狗熊,杀人的戏。”
  “我成吗?”
  “成,凭你的姿色,保证可以胜任。”
  “怎么演?”
  “这个咱们等一下详细研究,现在先吃饭。”
  “我不饿。”
  “戏要天黑之后才上演,多少吃一点嘛,饿坏肚子可划不来。”
  梅香没再推辞,立与二人同桌而食。
  吃得爽,吃得痛快,直至天色将晚,酒足饭饱后,方始付帐离开。
  那时候,物价很便宜,饱餐一顿,才不过花了一毛多钱。为了妆点门面,把戏演好,接着三个人又去街上,花了五六毛钱,买了三套衣服,三双新鞋子。
  ※※※
  廖添丁与阿坤,就穿着新衣新鞋,宝里宝气的,神气活现的,大踏步的直接来到了八卦山下附近的一个日警派出所。
  天色已黑,一灯如豆,派出所内只有一名日警在坐镇当值。
  昔日,台湾同胞都管日本警察叫大人,或者巡查,廖添丁自亦不敢马虎,趋前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规规矩矩的道:“大人,晚安。”
  日警见是两个衣冠楚楚的毛头小伙子,不由一怔,漫不经心的道:
  “你俩跑到派出所来干嘛?找死?”
  廖添丁鬼头鬼脑的笑道:
  “大人爱说笑,不是找死,是来找人的。”
  “找那位?”
  “一位巡査。”
  “叫什么?”
  “黑川熊。”
  “黑川熊?你们跟他是……”
  “朋友!”
  “八盖呀路,堂堂日本皇警,会与两个亡国奴,臭小子为友?”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是黑川巡查手下的两名线民、密探。”
  “是送消息来的?”
  “不,今夜是来送礼的。”
  “送什么礼?”
  “可否请黑川大人出来答话?”
  “黑川兄三天前已调职离开彰化。”
  日警对“礼物”很有兴趣,见二人两手空空,更加纳闷,不待廖添丁开口,便又说道:
  “我与黑川兄是多年老友,不论送什么东西,均可代转。”
  廖添丁沉思一下,又想出一个新点子来,道:
  “不是东西,是人。”
  “是人?抗日份子?”
  “一个黄花大姑娘。”
  “啊,是个花姑娘,美不美?”
  “卡帅!卡帅!”
  “多大?”
  “姑娘十八一枝花。”
  “是窑姐儿,臭婊子,二手货吧?”
  “尚未‘开宝’,原封未动的处女。”
  日警好色,一听说送来一个大姑娘,骨头都酥了,流着口水道:
  “花姑娘在何处?”
  “正在外面候着。”
  “可不可以由本人代收?”
  “可以啦,但得答应在下一个小小的条件。”
  “你说说看。”
  “将黑川大人的去处告诉我。”
  “小事一件,没问题,快叫花姑娘进来吧。”
  阿坤双眉一扬,道:
  “这是办公室,诸多不便,被你的上司撞见,一定会挨官腔的,轻则刮胡了,重则可能记过。”
  日警确有此顾忌,道:
  “那该怎么办?”
  廖添丁笑道:
  “简单,到外面去嘛。”
  “我正在值班,这……”
  “找一个人来代班好啦。”
  “不行,大家都出去了,所内闹空城计,就我一人。”
  “其他的巡查跑到哪儿去了?”
  “清水发生事故,七名伙伴一去不回,洪公馆又有歹徒滋事,所里的人兵分两路,都出外办案去了。”
  阿坤眉飞色舞的道:
  “这好啊,阎王不在,小鬼就可以当家,偷个懒,乐乎乐乎。”
  廖添丁亦道:
  “就算被上面查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撒个谎,说是到外面去追捕抗日份子就没事啦。”
  二人设想周到,连退路都给他想好了,日警连说了两声:
  “好主意,好主意!”当即起身,行至门口。
  梅香姑娘就站在对街拐角处。
  新衣新鞋,又抹了一些胭脂花粉,益增三分颜色。
  月光之下,有意无意之间,还抛来一个媚眼。
  日警睹此情状,早就忘了生辰八字,灵魂也出了窍,用不着廖添丁、阿坤来催驾,便三步并作两步走,没命似的追过去。
  真是个急色鬼,见不得女人,一见到女人,就神魂颠倒,如疯似狂,欲火上升,意乱情迷。
  伸手就要抱。
  噘嘴就要吻。
  一脸的猪哥相。
  幸好何梅香的反应快,被她巧妙的躲开了。
  日警色眯眯的瞅着她,道:
  “花姑娘,别躲,让我来亲一亲。”
  何梅香一面闪避,一面说:
  “大人,不可以,这里人多,被人家看见多难为情。”
  “那边竹林子里没有人,咱们到那边去好不好?”
  “好啊。”
  “我抱你去。”
  “这样不好意思啦,人家自己会走。”
  “那就快点。”
  “人家已经在走啦。”
  “快!”
  □□  □□  □□
  好像八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一脸的猪相,简直令人恶心。
  梅香在前,日警在后。
  一阵风似的扑向竹林子。
  急色鬼就是急色鬼,一踏进竹林子,便一把将何梅香抱住了。
  热吻像寸点子似的落在梅香樱唇上。
  还动手去撕梅香的裤子。
  不!只是空想而已,已付诸行动,并未达到目的。
  因为,廖添丁已抢先一步,点了他的“麻穴”。
  双手伸得好长。
  嘴巴噘得老高。
  脸上点燃了欲火。
  裤内搭起了帐篷。
  却如木雕泥塑一般,保持固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
  啪!啪!阿坤恨透了日本鬼子,先上去赏了他两巴掌,怒容满面的道:
  “狗娘养的,想打野食,吃豆腐,欺侮民妇民女,做梦,先给你上两道小菜,等一下再请你吃大餐。”
  两巴掌用力不轻,日警的嘴角已淌出鲜血来,惊惶失色的道:
  “你们……你们会魔法妖术?”
  廖添丁面笼寒霜,语出如冰:
  “哼,番仔就是番仔,没有水准,缺少见识,告诉你,这不是魔法,亦非妖术,而是中国功夫。”
  阿坤道:
  “是中国的点穴功夫,识相的最好滚回扶桑三岛去,别再在台湾耀武扬威。”
  廖添丁拍一下何梅香的香肩,讽诮道:
  “大人,这位姑娘美不美?”
  “美,很美。”
  “送给你好不好?”
  “礼物太重,收受不起。”
  “还想不想打她的歪主意?”
  “斗胆也不敢了。”
  “你娘,就算你心里想也是白搭,从今以后,再也不是真正的男人了。”
  一扭头,又对阿坤道:
  “阿坤,一个男人与非男人之间的区别在那里,你知道吗?”
  阿坤道:
  “知道。”
  “想要一个男人,永远无法再欺侮女人,晓得怎么办吧?”
  “晓得。”
  “说出来听听。”
  “把他阉掉。”
  “答对了。”
  “老大的意思是……”
  “一个字:阉!”
  英雄所见略同,阿坤正有此意,廖添丁“阉”字甫出,阿坤已经亮出来一把刀,对梅香姑娘道:
  “请女生回避。”
  纯属多余,何梅香早已捂着脸,躲到数丈之外去了。
  阿坤立即付诸行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好残忍,一条皱皮香肠,两颗卵蛋,全部割下来。
  痛得那日警杀猪也似的惨叫了一声,便告当场晕厥,瘫在地上。
  附近正巧有一个便桶,阿坤去提来一桶水,哗啦啦!的浇到他头上。
  很快,冷水浇头,比强心针还有效,瞬息之间就醒过来。先将他的穴道解开,再取下佩枪,廖添丁声色俱厉的道:
  “臭狗仔,说,那条黑狗熊调到那里去了?”
  日警早已吓破了胆,那敢再逞强斗狠,边呻吟边说:
  “调到台北去了。”
  “台北那里?”
  “警察厅。”
  “那个单位?”
  “刑警大队。”
  “这话可是真的?”
  “如有半句谎言,不得好死。”
  “好吧,算你走运,就让你活下去。”
  “谢谢小英雄,谢谢小祖宗。”
  “不必,并非小爷有意施恩,放你一马,而是想借你的嘴巴一用。”
  “借我的嘴巴?”
  廖添丁寒着脸,一字一句的道:
  “对极了,借你的嘴巴,去告诉你的同事、同僚与男同胞,不得再奸淫我台湾妇女。”
  游木坤补充道:
  “如其不然,你自己的遭遇就是一个活榜样。”
  廖添丁提高了嗓音,厉声道:
  “不单要阉割,还要杀头,最好挟着尾巴,滚回日本去。臭狗仔,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愿不愿意将话传出去?”
  “一定办到。”
  “倘若言而无信,下次来彰化就要你项上的人头。”
  “哈伊!(日语,是的)
  “好啦,小爷言尽于此,祝你幸运,早日康复。”
  阿坤也乘机冷嘲热讽道:
  “祝你早日成亲,早生贵子!”
  这是什么话,那玩意儿已经没啦,还成个屁的亲,如何生贵子?简直是糟蹋人嘛。
  日警却噤若寒蝉,不敢多说半句话。
  三人结伴而返,顺便在派出所内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中,彼此相约,以抗日为职志,何梅香重回洪家卧底,廖添丁与游木坤则连夜离开了彰化。
  □□  □□  □□
  一路晓行夜宿,徒步北上。
  虽然很辛苦,却增广了不少见闻。
  也听到许多有关义军义民可歌可泣的壮烈故事。
  此时,铁路仅筑至新竹。
  从新竹乘车而上,顿觉轻松无比。
  到达台北时,更是眼界大开,高楼栉比,车如流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还好,经过这一阵子历练,进步神速,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乡下土包子,不然,准会傻了眼,昏了头。
  廖添丁哪儿也没去,第一个目标就是找黑川熊,为他死去的母亲报仇。
  一路打听,很顺利的找到了台北警察厅。
  也找到了自立门户的刑警大队。
  房子很大,人很多,还有武装警察把守。
  廖添丁恨满心头,怒溢双眉,咬着牙,站在远处,一眨不眨的瞪视着大门。
  阿坤小声道:
  “老大,这儿是刑警大队,人好多啊,不是小小的派出所,可不能轻举妄动。”
  廖添丁慢条斯理的道:
  “鬼子是不少,蛮干瞎干,无异灯娥扑火,只有死路一条。”
  阿坤就是怕他蛮干瞎干,白白的去送死,闻言心下稍稍一宽,道:
  “不知老大作何打算?”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对,敌人太强,就应该斗智,太弱时,就跟他们斗力。”
  “完全正确。”
  “可有现成的妙计?”
  “现在还没有。”
  “依小弟之见,不如先找一家客栈住下来,待与白云和尚见面后,再从长计议。”
  廖添丁略一寻思后,马上颔首称善,立与阿坤转身离去,在艋甲龙山寺附近,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来。
  艋甲(万华)发达的很早,万商云集,生意鼎盛,灯红酒绿,无奇不有。
  有一条巷子很特别,叫大烟巷,也叫黑巷。
  里面清一色开得都是抽大烟(鸦片)的烟馆。
  来往的客人,绝大多数为抽鸦片的烟鬼。
  这帮家伙都是人渣,甚至是社会上的垃圾。
  但却也是农工商,地痞流氓,睹徒酒鬼,扒手小偷,各种人物的杂处之地。
  是一个标准的牛鬼神蛇大杂院。
  也是全台北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廖添丁如获至宝,与阿坤假装成烟客,在黑巷内跟那群大烟鬼厮混在一起。
  花了三天的时间,收获多多。
  交了不少朋友。
  得到很多消息。
  概略的知道一些日军日警的动态。
  也晓得一些义军义民壮烈的事迹。
  更重要的是,有关黑白两道的动态,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在台北,一共有三个帮派。
  一是四海帮;
  二是飞鹰帮;
  三是牛鬼神蛇帮。
  都是本省的黑社会组织。
  日本黑社会发展迅速,在台北也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叫黑龙会,成员清一色全部都是日本人。
  另外还有一个日台混杂的“混血儿”帮会——兄弟会。这个兄弟会可不得了,人多势大,几乎囊括了所有在台日人中的商界名流,地方领袖,也罗致了不少台湾富商、巨贾、土豪、劣绅。
  表面上看,是一个纯商业性的组合。
  实际上,政治的意味却十分浓厚。
  日本鬼子处心积虑的,想利用兄弟会,来强化对台湾的统治。
  换句话说,在兄弟会里的中国人,都是道道地地的亡国奴,十足的汉奸狗腿子。
  廖添丁将听到的一切,全部牢牢的记在脑海里。
  并且,在心里拟就了一个腹案。
  哪些人可以结交。
  哪些人应该争取。
  哪些人该死!
  哪些人该杀!
  都清清楚楚的排列出来。
  同时,利用这几天的时间,也想到了一条寻找黑川熊,要他老命的奇策妙计。
  □□  □□  □□
  夜,已经很深很深。
  街上,很难得看到一个行人。
  廖添丁与阿坤,却彷若幽灵鬼魅般,突然出现在府直街(重庆南路)的一栋豪华住宅前。
  早已调查过,住在这里的是一个日本人,叫板田有信,业商,生意做得很大,也很有钱,乃兄弟会的副会长,名头不小,刮了不少台湾的民脂民膏。
  厚重的铁门已经关起来,还在里面下了锁。
  屋内静悄悄的,也不知有人无人。
  游木坤在外面默察片刻后道:
  “阿丁,咱们的钞票快要用完了,真该来找番仔补充一下。”
  廖添丁道:
  “这是一条大鱼,今夜正是为此而来。”
  “打算行抢?还是用偷?”
  “偷多难听,准顺手牵羊。”
  “抢劫才够刺激,像个英雄汉。”
  “可是,抢劫的罪也很重,说不定会砍头的。”
  “爱说笑,凭你我的身手,谁能捉得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也与我的锦囊妙计不合。”
  “什么锦囊妙计?”
  “一石二鸟。”
  “俺不懂。”
  “等一下就会懂得,拜拜。”
  “喂,老大,你要单独一个人干?”
  “本来就是。”
  “我干啥?”
  “把风,放哨,接赃。”
  不再给阿坤说话的机会,双臂一抖,猛提一口真气,人已上了墙头,落入院内。
  这是一栋新建的,西洋式的二层洋楼。
  红砖绿瓦,美仑美奂。
  玻璃窗子,明亮如镜。
  一看就晓得是有钱有势之人。
  楼上有灯。
  楼下无人。
  静悄悄的,板田家的人似已进入梦乡。
  廖添丁将大门打开,对候在外面的游木坤道:
  “阿坤,你就守在这里,咱们今夜要大搬家。”
  阿坤好似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傻呼呼的道:
  “什么叫大搬家?”
  廖添丁讥讽道:
  “嗨!你真土,连这个也不懂,这是个新名词,就是要将这里的东西统统搬走的意思啦。”
  “统统搬走?拿得动吗?”
  “死脑筋,可以去叫一辆车呀。”
  “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去叫车?”
  “说的也是,那就改变主意,不大搬家,小搬家好啦。”
  “单‘牵’值钱的小东西,对不对?”
  “答对了,你总算开了窍。”
  “日本警察来了怎么办?”
  “溜啊!”
  话至此处时,已将房门撬开,闪身而入。
  眼前的房间很大很宽敞。
  角落里,矮凳上,还摆着一盏灯。
  灯光很小很弱,四周的景物模糊不清。
  这小子好大胆,竟明目张胆的将灯蕊挑大拧亮。
  马上发现,原来是一间华丽而舒适的大客厅。
  波斯地毯,檀木家俱,还有漂亮的字画、饰物。
  可惜都是大东西,搬不走,带不动。
  字画他又不懂,不屑一顾。
  仅仅“牵”到一只小巧的闹钟,以及几件别致的饰物,一并交给了阿坤。
  然后,端着灯,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又向里面行去。
  里面一间书房。
  三面全是书架。
  书架上摆满了书。
  书者输也,廖添丁向兴趣不大,怕失意赌场,招来灾殃,是以,连正眼都没有瞧一下。
  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张特大号的书桌上。
  玻璃板的下面,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一对身穿和服的老夫妇的合影,八成是板田有信夫妇,这栋房子的主人。
  另一张则是一位少女,明眸皓齿,活泼俏丽,身着洋装,年约十五六岁,全身散发着迷人的青春魅力。
  廖添丁不由自主的心头一震,脱口赞叹道:
  “哇噻!好漂亮的日本妞儿!”
  皇天不负苦心人,打开抽屉,总算找到一个皮夹。
  皮夹内的钞票还不算太少,约莫有二十余元日本纸币,在另一个抽屉里又找到十几个银元。
  突然感觉到,随风送来一阵很特别的香气。
  猛地抬头一看,我的妈呀,不知何时,照片中的那位日本妞儿,已悄没声息的,俏生生的立在另一道门的门口。
  单脚着地,右手扶着门框,姿势十分优美。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脸上惧意全无,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廖添丁瞧。
  廖添丁的感受同样十分奇特,无惊无惧,不怒不慌,仿佛老友重逢,没有半丝生疏之感。
  也真绝,居然挥手打了一个招呼,朗声道:
  “嗨,晚安!”
  日本妞儿好大方,立即笑盈盈的回报一声:“晚安。”
  廖添丁没再理会她,将日本币银元送出去,交给阿坤。返回书房后,又开始在其他的抽屉里寻找值钱的东西。劈里啪啦的,不时弄出刺耳的声音来。
  天底下那会有这样笨的贼,日本妞儿看得直皱眉头,笑着道:
  “你大概不是职业扒手吧?”
  廖添丁一怔神,道:
  “呸呸呸,扒手多难听,只是顺手牵羊而已,是副业,今夜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做了一个扒窃的手势,接着又道:
  “咦,你怎么知道咱家不是干这个的?”
  “职业扒手不会点灯,也不会弄出声音来。”
  “嗯,有道理,莫非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前辈?”
  “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是这里的主人。”
  “板田有信的妹妹?”
  “是女儿。”
  “怎么称呼?”
  “板田惠子。”
  “原来是惠子姑娘,失敬,失敬。”
  “你还没有说你自己叫什么?”
  “我叫廖添丁。”
  “来我家作甚?”
  “顺手牵羊呀。”
  “恐怕是另有目的吧?”
  “何以见得?”
  “你的行为根本不像小偷。”
  “开玩笑,东西都已经‘牵’了,还说不像小偷,你这岂不是自欺欺人。”
  板田惠子振振有词的道:
  “小偷遇上主人,会不惊?不惧?不走?你不觉得太反常?太不合情理吗?”
  廖添丁没理找理,自圆其说道:
  “大概是惠子姑娘表现的太友善,宾至如归,好似老友重逢的关系吧。”
  “我友善,家父家母可不一定会友善。”
  “不友善会怎样?”
  “会报警。”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坦白说,家父家母已经报警了,日本警察随时可到。”
  “哦!”
  廖添丁惊“哦”一声,没再言语,又找到几件自以为值钱的东西,急匆匆的夺门而出。
  连同自己的包袱,里面藏有两支短枪,一套日警制服,全部交给阿坤,道:
  “阿坤,快走,日本警察可能很快就会到。”
  游木坤道:
  “好,咱们现在就走。”
  “是你走,我不走。”
  “老大为何不走?”
  “别忘,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一石二鸟?莫非……”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游木坤不敢违拗,只好自顾自的放步离去。
  廖添丁自己则又回到板田有信家书的书房。
  板田惠子看得一呆,惊疑不迭的道:
  “廖添丁,你怎么还没有逃?”
  廖添丁笑嘻嘻的道:
  “我们中国人很迷信,不论何事,都非常重视第一次,第一次如果不能成功,满载而归,以后一定会倒大霉。”
  “你还想‘牵’?”
  “是啊,是啊。”
  “不怕被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你真是一个既固执又大胆的小偷。”
  “谢了,谢了。”
  嘴里说话,手上可没停,所有的抽屉全部被他打开了。
  再也没有找到任何看得上眼的东西。
  只好转移目标,在书架上寻找猎物。,
  不是找书,是想找书架上的精巧小饰物。
  可是,找来找去,却没有一样中意的,廖添丁忽道:
  “惠子姑娘,看来你们板田家不过是一只绣花枕头而已。”
  “什么意思?”
  “外表华丽,内容空虚。”
  “你是嫌现钞太少?”
  “也没有金银财宝。”
  这话实在坦率得可以,像是多年老友在说悄悄话,板田惠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盈盈的道:
  “时代不同了,金银财宝,乃至绝大部分的钞票,大家都存在银行里,谁会将大把的钱财放在家里,等着梁上君子来光顾。”
  微微一顿,继又说道:
  “当然,如果事先晓得,你会光顾寒舍,而且很重视第一次的成绩,意欲满载而归,我一定会提一笔现款出来,恭候大驾。”
  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会有人想放一笔钞票在家,等候小偷大驾光临。
  廖添丁自然不信,疑云满面的道:
  “这话可当真?”
  板田惠子一本正经的道:
  “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
  “许是缘份吧。”
  “你相信缘份?”
  “女孩子多数相信,你呢?”
  廖添丁恨透了小日本鬼子,但对板田惠子却一点恨意也没有。”
  相反的,打从第一眼看到她的照片,就觉得很来电。
  然而,又一直在警告他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交上一个日本妞儿,闻言含糊其词的道:
  “半信半不信。”
  板田惠子道:
  “不管信不信,家父已经打电话报案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事实上已经来不及了,从外面冲进来四名日本警察,将廖添丁团团围住。
  廖添丁根本没有逃,亦无反抗的意思,只是装出一副企图逃走的样儿,不旋踵间,便被人生擒活捉,铐上手铐。
  日警欣喜万分,以为是大功一件,实则却上了廖添丁的恶当。
  因为,这正是他一石二鸟之计的一部分。
  一则筹措生活费用,再则就是想被日警抓去,好就近寻找黑川熊,为母报仇。
  日警一到,板田有信夫妇也从楼上冲下来,围在女儿两旁,
  异口同声的道:
  “孩子,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居然敢跟小偷打交道,这个混帐东西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板田惠子淡淡一笑,道:
  “他人很好,是个君子,规规矩矩的。”
  乃父板田有信一闻此言,不喜反忧,截口道:
  “孩子,我看你一定是被这个可恶的小清国奴给吓傻了,满口的傻言傻语。”
  惠子的的母亲亦道:
  “说的也是,如非受了极大的惊吓,怎会替歹徒说起好话来。”
  板田有信根本不给女儿辩解的机会,以命令的口吻对日警道:
  “带走,马上把他带走,务必要严厉惩罚,不得宽贷,不然,大日本皇民的安全将会越来越糟。”他仍兄弟会的副会长,军政两界,关系良好,是有身份的人,日警那敢怠慢,左一声“哈伊!”右一声“是!”押着廖添丁,转身就走。
  押至大门口时,那日警又扭头道:
  “报告副会长,府上有哪些损失,请清查一下,明天一早派个人来所里知会一声,一定会设法将全部赃物追回来。”
  话落,廖添丁便在四名日警的前拥后护下,离开板田有信家,以偷窃罪押进府后街的派出所。
  □□  □□  □□
  一石二鸟之计,只能算是初步成功,收押的单位只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并非刑警大队。
  黑川熊是在刑警大队服务,想要顺利的找到这头大色狼,令廖添丁颇费思量。
  偏偏,第二天,从看守所里将廖添丁提出来审讯时,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板田惠子也及时赶到。
  日警对她恭谨有加,忙揖客入座,还献上一杯香茗,客客气气的道:
  “惠子小姐,府上的失物清理出来了吧?”
  “嗯,已经清查过了。”
  “都遗失那些东西?”
  “一样东西也没有丢。”
  “什么?一样东西也没有丢?这怎么可能。”
  “这是事实,请警方立即放人。'’
  “昨夜板田副会长还下令严办,这……”
  “只是一场误会,没有偷东西就应该放人。”
  “半夜三更的,潜入民宅,他会空手而回?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板田惠子迟疑一下,道:
  “实不相瞒,这中间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问案的日警错愕一下,道:
  “请惠子小姐见谅,基于职责,必须查问清楚,不知是何隐情?”
  板田惠子含情脉脉的瞄了廖添丁一眼,羞答答的道:
  “事实上他并非扒手,而是我的男朋友,因深夜来我家幽会,被家父撞见,误以为是小偷而打电话报了警,纯粹是一场误会。”
  日警听在耳中,立即瞪大了眼,以极端讶异、疑惑的语气道:
  “原来是这样的。”
  廖添丁的反应则完全相反,暗暗叫苦不迭,很绝情的说:
  “大人,别听她胡说八道,是她在自作多情,在我潜入她家偷东西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她。”
  这一来,可把日警给弄糊涂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愕然道:
  “你真的不是板田小姐的男朋友?”
  廖添丁嘻皮笑脸的道:
  “爱说笑,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怎会与小偷眯友,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问。”
  “那惠子小姐为何会这样说?”
  “大小姐慈悲为怀,大概是希望大人能放我一马。”
  “你当真是一个小偷?”
  “干小偷是很不名誉的,如非事实,谁会往自己身上揽。”
  “奇怪,有人替你脱罪,何不矢口否认?”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能连累人家惠子小姐。”
  “可是,并未从你身上搜出赃物,板田家亦未遺失任何东西,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笨啊,笨啊,外面有人接应,赃物早已运走。”
  “你都偷了哪些东西?”
  “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还有花花绿绿的钞票。”
  “惠子小姐怎说并未失窃?他们只知道清查楼下,这些东西我是从楼上窃得的。”
  “交给何人?”
  “抗日分子!”
  这四个字,非同小可,严重万分,宛如平地一声雷,更似屁股着了火,将那日警惊得跳了起来。
  板田惠子更惊更急,花容大变道:
  “廖添丁,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勾结抗日分子,罪不在轻,马上会被送到刑警大队去,说不定会被砍头的。”廖添丁不惊反喜,暗道:
  “好里加在,误打误撞的,总算找到了进刑警大队的门路。”
  于是,更加添油加醋,绘声绘影的,强调自己与抗日分子的关系密切,如何替他们通风报信,筹募钱财等等,骗得二人一愣一愣的,讳莫如深。
  兹事体大,板田惠子也再也不敢为他辩护。
  日警同样紧张万分,一时一刻也不敢多耽误,即刻整理好笔录,办妥移送文书,将廖添丁押往刑警大队。
  临行前,找了一个机会,板田惠子小声问廖添丁:
  “廖添丁,你在搞什么鬼?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似乎千方百计的想要往刑警大队里面钻?”
  “本来就是嘛。”
  “刑警队是鬼门关,当心进去出不来。”
  “笑话,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廖添丁。”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日后便知。”
  □□  □□  □□
  终于来到了刑警大队。
  人多,屋广,气派大,与小小的派出所,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廖添丁眼观四路,仔细留意视线内的每一个日警。
  可惜失望了,并没有发现黑川熊的踪影。
  凡是与抗日分子有关的事,在日警的心目中,都是重大案子,廖添丁稍作停留,便被押到一间警卫森严的侦讯室。
  审问的人是一位警官,三角眼,八字胡,矮胖痴肥,一脸的骄横跋扈之气,详细的阅读完移送来的资料后,方始沉声道:
  “我叫佐佐木,第一小队的小队长,你叫廖添丁,是不是?”
  廖添丁痛痛快快的应了一声:“是!”
  “是一名小偷?”
  “只是客串而已。”
  “偷来的钱财,全部交给了抗日分子?”
  “不错。”
  “这样说,你也是抗日分子?”
  “错,在下只不过是他们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
  “从资料上看,你本来有脱罪的机会?”
  “惠子姑娘情窦初开,纯粹是她自作多情。”
  “无论如何,能够脱身就好,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廖添丁先不作答,反而神气八啦的问起佐佐木来:
  “警官大人,我想请教,检举抗日分子,因而破案者,有没有奖金?”
  “有。”
  “多少?”
  “不一定,这要看被擒之人的身分高低,而有多寡之分。”
  “起码有一百块以上吧?”
  “只有多,不会少。”
  “能不能谋得一官半职?”
  “凡是对大日本帝国有贡献的台湾人,都会有妥善安排。”
  “像我廖添丁,可以谋得一个什么样的职位?”
  “至少可以弄一个密探干干。”
  廖添丁是个演戏的天才,假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儿,道:
  “希望大人言而有信,我廖添丁正是为升官发财而来。”
  佐佐木冷声道:
  “想升官发财不难,必须要有具体的表现才行,快说跟你接触的抗日分子,都有那些人?”
  廖添丁的目的在找黑川熊,故意吊他的胃口,心里早有成计在胸,慢吞吞的道:
  “对不起啦,我们中国人很迷信,讲究紫微斗数,今天一大早,曾请一位算命先生算了一下。”
  佐佐木闻言大为发火,怒道:
  “妈的,这与算命何干,别把话题扯远了。"
  “不远,不远,一直在绕着正题转。”
  “说下去!”
  “算命仙告诉我,小的命中主贵,凡事只要跟带颜色的人讲,必可万事享通,财源滚滚而来。”
  “什么是带颜色的人?”
  “当时我也不懂,经算命仙一番解释后才弄明白,原来是指姓氏而言。”
  “举一个例子。”
  “如姓红、黄、蓝、白、黑等。”
  “可惜大日本子民没有单姓。”
  “复姓也可以,只要第一个字带颜色就成。”
  “本队有一个姓黑川的。”
  “好极啦,算命仙说,假如这个人的名字中有一种动物则更佳,对我们两个人皆好处多多。”
  廖添丁故意装出一副极其神秘的样子,又道:
  “也就是说,可以顺利的抓到抗日分子,对我俩有利,对大人自然更好。”
  佐佐木被廖添丁唬住了,棺材板似的脸色缓和不少,道:
  “你是说龙蛇虎豹一类的字眼?”
  “猪狗马熊也可以。”
  “真巧,这位黑川刑事,正好单名一个熊字。”
  “黑川熊?”
  “黑川熊!”
  “哇噻!好厉害的算命仙,料事如神,快将这位黑川刑事请来,小的决定向他坦告一切。”
  破案第一,其他的事皆无关紧要,近来义军闹得正凶,佐佐木肩头的压力甚重,巴不得能抓几个抗日份子来交差立功,闻言不遑多想,随即命人将黑川熊叫来。
  虽然仅仅才见过一次面,而且已事隔两年多,廖添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奸淫他母亲的那头色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廖添丁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然而,这是刑警大队,是小日本鬼子的地盘,廖添丁纵有千仇万恨,也不敢在此造次,只能将仇恨的火种埋藏在心底。
  此刻的廖添丁,人长高长大了,穿得又很体面,黑川熊怎会晓得会是以前曾经跟他拚命的那个乡下傻小子。
  被佐佐木召至面前,命他看完资料,再耳提面命一番后,黑川熊沉声道:
  “廖添丁,你好像很迷信。”
  廖添丁做了一个深呼吸,藉以缓和一下激动的情绪,尽量心平气和的道:
  “信神如神在,算命仙铁口直断,准得很。”
  “他算准了本队有我这位黑川熊?”
  “事实胜于雄辩。”
  “快说吧,你偷来的钱财,都交给了那一个?”
  “双枪坤仔。”
  “双枪坤仔?没听说过他这一号人物。”
  “你们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他太厉害了,手使双枪,弹无虚发,凡是跟他相遇的皇军皇警,全部都丧命亡魂,消息自然就传不开,所有的无头命案,差不多全是他一个人干的。”
  纯粹是胡说一通,日警却信以为真,被骗得晕头转向,佐佐木挑眉瞪眼的抢着说:
  “这个双枪坤他的本名叫什么?”
  “游木坤。”
  “哪里人氏?”
  “听说是从中部来的。”
  “多大年纪?”
  “英雄出少年,才十六七岁。”
  “何人手下?”
  “是简大狮手下的一员猛将。”
  这位简大獅,可不是廖添丁凭空捏造出来的,的的确确有这一个人。
  还是一位家晓户喻,尽人皆知的名人,系抗日英雄詹振身边的一名得力助手。
  提起詹振来,可是大大地有名,全台同胞,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乃锡口(今松山区)五份埔(今永春、五全里)人,打从日军的铁蹄一踏上宝岛,便出钱出力,组织了一支义军,与番仔作殊死战。
  或则三五人,夜间偷袭,打了就跑。
  或则成群结队,以大吃小,呼嘯而过。
  最多的一次,据说詹振曾经动员五百名义军义民,一下子就消灭了百十来个日本鬼子。
  因而,日军日警,恨他入骨,曾发动大军,数次围剿,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水返脚(今汐止),詹振及手下数十人,被日军围困在一栋民宅内,番仔以大炮猛轰,直至屋毁人亡,夷为平地为止。
  事后清查,义军全军覆灭。
  詹振也在此一役中壮烈成仁。
  但另有一说,死者是他的堂兄詹番。
  他本人,则在枪林弹雨中冒险逃出。
  是真?是假?众说纷纭,至今仍莫衷一是。
  是生?是死?到现在还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佐佐木一听到“简大狮”这三个字,双目暴睁,射出来两道慑人的凶芒,急声追问道:
  “你见过简大狮的面?”
  廖添丁睁着眼睛说瞎话:
  “当然见过。”
  心内马上又补了两个字:
  “才怪。”
  “可曾见过詹振?”
  “没有。”
  “他的生死存亡究竟如何?”
  “据说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
  “现在何处?”
  “可能在中南部。”
  “到底是在中部?还是南部?”
  “詹振是何等样人,我廖添丁只是一个小角色,这等机密大事,谁会轻易的告诉一个小偷儿。”
  “那个双枪坤仔游木坤的巢穴,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
  “在那儿?”
  “六张犁的山上。”
  “简大狮呢?”
  “他俩经常住在一起。”
  “没有说谎?”
  “如有半句谎言,不得好死。”
  佐佐木略一寻思,当机立断的下令道:
  “黑川熊,将廖添丁暂时收押,通知全队弟兄,紧急集合,准备出发。”
  一扭头,又一脸阴沉的对廖添丁道:
  “若供词属实,能顺利的逮到双枪坤仔和简大狮,少不了会发给你一笔奖金,安插一个密探的工作,如其不然,你恐将难逃牢狱之灾。”
  黑川熊躬身应是,押着人犯就往外面走,廖添丁忽然大叫一声:
  “慢着!”
  佐佐木愣道:
  “你还有事?”
  “笨蛋,没有我廖添丁,你们到哪儿去抓抗日分子?”
  “你不是说在六张犁的山上吗?”
  “山高地广,你们知道躲藏的地点?”
  “对了,赶快绘一张草图出来。”
  “那个鬼地方,九转十八弯,地形太复杂了,没有办法画,画出来你们也不一定能找到。”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
  “辛苦我自己一下,亲自带你们去。”
  佐佐木跟黑川熊互换一道眼神,略作迟疑后道: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好照着你的意思去办。”
  廖添丁好神气,反客为主,质问起佐佐木来:
  “大人打算带多少人?”
  佐佐木据实说道:
  “一个小队。”
  “一个小队几个人?”
  “二十三人。”
  “错,太多太多了,逮捕两个人,用不到这么多,多则误事,打草惊蛇,须施奇袭,方可马到成功。”
  黑川熊理直气壮的道:
  “詹振兵多将广,传闻有千人之众,简大狮是他左右的一员猛将,不可能就他孤家寡人一个,人少如何能办得了事。”
  廖添丁讥诮道:
  “错,错,你老兄也错了,那儿只是他临时寄居的一个地方,并非老窝巢穴,手下的抗日分子,有的潜藏别处,有的化整为零,并不在六张犁的山上。”
  佐佐木道:
  “那在哪里?”
  廖添丁的名堂真多,故意卖关子,神秘兮兮的道:
  “现在还不知道,当我走马上任,干上密探的时候,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然后咱们大家一起来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是好事,大家都喜欢,黑川熊道:
  “依你之见,去几个人比较适合?”
  廖添丁道:
  “最好是咱们两个,既隐密,又快速。”
  佐佐木道:
  “不行,两个太危险,双枪坤仔、简大狮,都不是省油的灯,人少准会吃瘪。”
  廖添丁道:
  “又不是打仗,是奇袭,人多有屁用,反而会误事,趁月黑风高,夜阑人静,他俩熟睡如猪之时,猝然闯入,定可一举成擒。”
  佐佐木道:
  “此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样还是太冒险,最低限度,还必须有人在后面支援才行。”
  “多少人支援?”
  “一个小队。”
  “太多,太多。”
  “你认为……”
  “顶多四个人就足够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廖添丁又搬出一大堆歪理来,佐佐木终于照单全收,答应了廖添丁的要求。
  这小子的本事真大,凭三寸不烂之舌,天花乱坠的,胡吹八吹的大半天,尤其是以可以替小日本鬼子找到漂亮的花姑娘作幌子,骗得好色的番仔七荤八素,硬是由囚犯的身份,吹成了日警的朋友,甚至伙伴。
  腳鏈打开了。
  仅仅将他的一只手铐在椅子上。
  与佐佐木、黑川熊等人同桌吃饭,同桌喝酒,嘻嘻哈哈的,早已将彼此之间的藩篱拆除,打成一片。
  晚饭毕,天黑前,又摇身一变而为向导,领着黑川熊、佐佐木,以及另外三名日警,离开刑警大队,奔往六张犁。

  娃娃OCR于二〇一六年十月十五日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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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44: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黑巷风云 赌局乾坤

  那时候的六张犁,还是田畴荒野,举目不见人烟房舍,眼前的山虽然不高,植满了相思林,但在夜晚看来,却黑压压的,甚是阴森、恐怖。
  行至山脚下时,廖添丁乍然止步转身,对佐佐木道:
  “大人,你们四位请先停下一下再走。”
  佐佐木一愣,道:
  “大伙结伴同行,岂不更好?”
  “不好!”
  “这是为何?”
  “算命仙说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行动,才可能成大事,立大功。”
  “廖添丁,太迷信了说不定会惹来麻烦。”
  “怎么会,这位算命仙的话,一向百说百中,灵验万分。”
  “何以见得?”
  “答案就在我身上,算命仙告诉我,只要我去偷板田家的东西,就可以移送到刑大来,并且取得大人的信任,顺利的逮到双枪坤仔,摆脱他们的纠缠,弄一个密探来干干。”
  “真有这么准?”
  “骗你是王八。”
  “那一天有机会,我也去算一算。”
  廖添丁拍着胸脯道: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啦。”
  黑川熊道:
  “队长,廖添丁这小子机灵得很,他的主意大概不会错,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办吧。
  时移势转,不知不觉中,廖添丁业已掌握全局,几乎变成了指挥官,佐佐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只好一口应允。
  廖添丁怕日警坏了他的大事,特别叮咛道:
  “请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同时,山路崎岖,倘若不小心从上面滚下砂石来,务请多多包涵。”
  话是几句好话,事实却大谬不然。
  单挑陡峭、坎坷,而又砂石松动的地方走。
  有意无意之间,经常不断的,他会弄一些砂石下去,藉以阻滞他们的速度。
  果然,效果奇佳,爬上山顶时,已将佐佐木等四人远远抛后,看不见他们的人影儿。
  廖添丁好不欣喜,暗道:
  “黑狗熊,今夜算你倒了血霉,你他妈的是死定了。”
  黑川熊则在全神贯注,望着山下,一动也不动。
  廖添丁道:
  “喂,发什么呆,快走呀。”
  “等一等队长他们嘛,免得失去连络。”
  “傻啊,你真是一个头号大傻瓜。”
  “廖添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好意,为你着想,放着天大的一件大功,为什么不自己独得独享?”
  “我一个人能办得成?”
  “怕什么,还有我廖添丁呢。”
  “好,咱们换一条好走的路来走。”
  “不行,好路太危险。”
  “有啥危险?”
  “怕有埋伏。”
  “你不是说,此地只有两名抗日分子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
  “怎样?”
  “走捷徑更快。”
  纯粹是鬼话连篇,事实是他并没有来过此地,根本找不到路,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带着黑川熊,九转十八弯,胡跑瞎奔一通。
  目的只有一个,远远的将佐佐木甩掉。
  又接连翻过两座小山后,他相信,佐佐木即使本事再大,一时半刻之间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望一下四周的山形地势,心说:
  “这里的地势很复杂,就把这个臭狗熊埋在此地吧。”
  黑川熊是个脓包,对女人,威风八面,一爬山就变成软脚虾,汗流浃背,气喘咻咻,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到了没有?”
  廖添丁道:
  “快啦,快啦。”
  黑川熊道:
  “还有多远呀?”
  廖添丁胡乱一指,道:
  “呶,你瞧见没有,前面是一片相思林,林后有一块大峭壁,峭壁下面有一个天然生成的山洞,他俩就窝在那里。”
  真是睁着睛说瞎话,吹牛皮不犯死罪,除了眼前确有一片相思林外,天晓得有无峭壁、山洞。
  好在夜色已深,星月黯淡,视线不佳,黑川熊狗屁也看不见,只有任凭廖添丁诓骗的份儿。
  黑川熊急于立功,抹了一把汗,握住了皮套内的枪,道:
  “那咱们现在就摸过去吧”
  廖添丁手上还戴着手铐,高高的举起,道:
  “麻烦黑川大人,是否可以将这玩意儿先打开?”
  黑川熊显得十分为难,迟疑不决的道:
  “严格的说,你现在还是罪犯的身分,必须有刑具在身……”
  廖添丁打断他的话,道:
  “你可怕我开溜?”
  “坦白说,确有此顾虑。”
  “笨啊,脚镣早除,要溜早溜啦。”
  “这倒是句实话。”
  “也是句好话,完全是为你好。”
  “为我好?”
  “是呀,不打开手铐,如何来帮你的忙。”
  “你不是说,要在熟睡之中下手吗?”
  “他二人是否已经入睡,谁也不敢打包票。”
  “话是不错,可是……”
  “想升官发财,就要当机立断,再不动手,等佐佐木队长他们来到,你独得大功的美梦就会破灭!”
  这话正好说到黑川熊的心砍儿上,闻言心念三转而决,为了名,为了利,早将其他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取出钥匙来,立将廖添丁的手铐打开。
  好厉害的廖添丁,就在手铐打开的那一瞬间,使足全力,连手铐,带拳头,恶狠狠的砸在黑川熊的脑袋上。
  力道不轻,黑川熊的头上立刻冒出好几个“水煎包”来,有的已皮开肉绽,血流如注,闷哼了一声,便双脚发软,瘫下去。
  廖添丁的动作好快,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反将黑川熊的双手铐起来,像吊猪吊羊似的,挂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
  复将他的裤子剥下,绑住双脚,捆在树身上。
  黑川熊的伤势并非很重,不久便告清醒过来,大惊失色的道:
  “廖添丁,你想要干什么?”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
  “这还用问,看架势也该心知肚明,老子想杀猪。”
  “你……你是谁?”
  “廖添丁。”
  “是抗日分子?”
  “现在还不是,将来一定是。”
  “为何要与皇警为敌?”
  “为了家仇国恨。”
  “我们有仇?”
  “废话!”
  “何仇?何恨?”
  “黑狗熊,还记得吧,在清水镇,秀水村,被你奸淫的那一位妇人。”
  “她是你什么人?”
  “我娘。”
  “哦!”
  “她老人家当天就自缢身亡。”
  “廖添丁,莫非你就是那个意欲拚命的小鬼?”
  “不错!”
  黑川熊闻言心已凉了半截,暗道:
  “完啦,完啦!”
  刷!廖添丁从皮靴的夹层里,拔出一把匕首来,在他的面前一晃,吓得黑川熊魄散魂飞道:
  “你这把刀是从那里弄来的?”
  “老子自己带来的。”
  “他们没有搜出来?”
  “哼,几个臭番仔,还不配。”
  “臭小子,你实在胆大妄为已极。”
  “告诉你,你爸不但带着刀,还带着有枪。”
  “什么?还有枪?枪在那里?”
  “枪就在你身上。”
  黑川熊的腰里佩着有枪,廖添丁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在自己手中,又道:
  “现在在我手里!”
  有刀子又有枪,命在旦夕,黑川熊吓得半死,惊极而呼道:
  “救命哪,救命哪,队长救……”
  话说一半,廖添丁撕下他的一大片衣襟来,塞在口中。
  至此,黑川熊赤条条的,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全裸的男人。廖添丁举起手枪,瞄准他的额头,一字一咬牙的道:
  “臭狗仔,该死的混蛋王八,没有想到也会有今天吧,只要老子板机一扣,你就会呜呼哀哉。”
  黑川熊好糗,屁滚尿流,泪下如雨,吐字不清的哀求道: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
  廖添丁并非开枪,将枪移开,插在裤腰带上,阴森森的声音道:
  “黑狗熊,你最好不要高兴的太早,没有将你一枪打死,并不是表示饶你,而是以你的所作所为,必须受尽千刀万剐之苦。”
  乍然手起刀落,刺向黑川熊的下体。
  咔嚓!一声,黑川熊的命根子应声而落。
  手法干净利落,动作疾逾闪电,廖添丁杀机满面的道:
  “先把你阉掉,叫你下辈子去做太监,然后再一刀子一刀子慢慢收拾你!”
  说话算话,支票当场兑现,挥舞着刀子,又在他的胸前划了一个“X ”,冷言冷语的道:
  “臭狗仔,你已经报销作废,阳世上不再有你这一号人!”
  第三度举刀,正准备割他的耳朵,剜他的眼珠子,耳畔传来—阵吼喝。
  “住手!”
  接闻砰!砰!砰!枪响三声。
  定目处,乖乖我的妈,佐佐木来得好快,已近在十丈以内。
  另外三名日警,紧随在侧,枪声不断,势如奔马。
  后面还有更多的日本鬼子,从两侧包抄上来,佐佐木是个老狐狸,并未当真照着廖添丁的话去做,结果还是将一个小队全部带上山来。
  “杀!”
  “杀!”
  杀声四声。
  枪声四起。
  情势险在极点。
  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也来不及去料理黑川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猛一个急转身拔腿就走。
  他快,日警也不慢,枪子儿更如闪电一般,刚奔出十余丈,跳下一处洼地去,以为已经平安了。
  孰料,佐佐木已追至头顶,破口大骂道:
  “八盖呀路,该死的臭小子!”
  砰!砰!砰!又是三枪。
  算廖添丁命大,失之毫厘,小命犹在。
  猛然想起自己身上也有一把枪,当即取枪在手,照准日警就是一阵疯狂射击。
  未经训练,,技术甚差,心里又发慌,并未打中目标。
  不过吓阻的作用还是有,吓得佐佐木等人纷纷退避,全躲起来了。
  他一口气将子弹射光,连枪都扔了出去,随即快速退走。
  真是福大命大,因祸得福,这一滚帮了他的大忙,直滚下去数十丈之遥,总算挣脱魔掌,逃得一命。
  □□  □□  □□
  逃下山来,危机并未全部解除。
  他心里有数,佐佐木随时可能追来。
  忽见有一辆黄包车从山下经过,廖添丁连忙招手呼叫道:
  “黄包车,黄包车!”
  “来啦,来啦!”
  拉黄包车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诺声中已停在廖添丁面前,待他上车后,小伙子问道:
  “上那儿去呀?”
  廖添丁道:
  “龙山寺,太平客栈。”
  “在艋甲,好远哪。”
  “妈的,远,多给钱,你噜嗦什么。”
  “小的是怕拉不动,被迫半路放鸽子。”
  “哼,没用的家伙,拉多远就算多远吧,快!”
  “是!”
  黄包车很新,小伙子的脚程也不慢,不多一会工夫,便离开六张犁的范围。
  在当时,和平东路一带,全系农地田园,泥土小路也并不好走,当小夥子拉至街市,看到灯火时,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索性将车停下来,粗犷的声音道:
  “喂,俺拉不动了,你自己下车走路吧。”
  廖添丁愣了一下,道:
  “歇一歇再走也可以。”
  小伙子却不答应:
  “累啦,不拉啦,请你付帐吧。”
  “糟糕,这可能有困难。”
  “有什么困难?”
  “在下身上没带钱。”
  “你娘,原来是个骗子,没有钱也敢装老爷,坐车子。”
  “朋友,说话客气点,钞票多得是,只是没带在身上。”
  “在哪里?”
  “龙山寺,太平客找。”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样吧,辛苦你,拉到地头,多付你一点车资。”
  “对不起,钱财事小,小命事大,我宁愿少赚点。”
  “这样事情就难办了。”
  “我倒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咱们换个班,你拉着我到太平客栈去收钱。”
  这是什么话,那有客人拉车夫的道理,简直岂有此理!但事到如今,又别无良策,总不能赖帐不付,拍拍屁屁走路呀,廖添丁接连暗道了三声:
  “衰!衰!衰!”
  手拉住黄包车,无可奈何的道:
  “算你小子倒霉,你请吧!”
  小伙了毫不客气,跳上车去,神气八啦的道:
  “拉快点,说不定还可以在收市前,在龙山寺附近吃一顿消夜呢。”
  廖添丁心里面憋了一肚子的气,说多窝囊就有多窝囊,也懒得再答理他,拉着黄包车,向前行去。
  那位小伙子却很不安份,趾高气扬,装模作样的,一忽儿叫廖添丁往东,一忽儿往西,俨然以大老爷自居,兀自在车上唱起歌来。
  我是一个小牧童
  成天放牛与放羊
  穿着破鞋和破裤
  没有美梦、幻想
  青山是我的故乡
  白云是我的衣裳
  那怕是一事无成
  依然快乐似神仙

  我是一个小牧童
  成天放牛与放羊
  住着破屋和破床
  不想富贵、荣华
  彩霞是我的帐幕
  绿茵是我的床铺
  那怕是风吹雨打
  依然快乐似神仙
  这一首山歌好生耳熟,廖添丁越听越有味,情不自禁的跟着那小伙子随声唱起来。
  唱完之后,才猛然想到,正是儿时的秀水村时,骑在牛背上,跟小青、阿坤他们天天合唱的那一首曲儿。
  立将黄包车停下来,沉声喝道:
  “你是谁?”
  小伙子的答覆简短有力:
  “双枪坤仔!”
  还比了一个双手握枪,左右连发的手势。
  廖添丁听得一呆,道:
  “双枪坤仔?是阿坤?”
  小伙子神气活现的道:
  “如假包换!”
  取下帽子,在脸上抹了一把,确是游木坤无误。
  廖添丁大喜过望的道:
  “好小子,你的易容术不赖嘛。”
  “比老大你还要差那么一点点。”
  “过去怎未见你施展过?”
  “英雄无用武之地。”
  “你如何得知双枪坤仔?又如何追踪到六张犁去接应?”
  “是那个日本妞儿板田小姐告诉我的。”
  “这个小妮子好鸡婆。”
  “我看她对老大似是一见钟情。”
  “听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那么纯洁的女孩,不会吧?”
  “很难说,谁敢保证她不是一个日本女间谍。”
  “若是女间谍,怎会帮咱们的忙。”
  “许是放长线,钓大鱼。”
  脸色一整,接着又道:
  “不管她居心何在,反正汉贼不两立,别谈这些无聊的事,快说,这一辆黄包车你是从那里弄来的?”
  “是向龙山寺附近的混混借来的。”
  “咱们的那些家当如何处理?”
  “就藏在车内。”
  “包括从板田家‘牵’来的那些闹钟、小饰物?”
  “抱歉,小弟自作主张,这些东西已物归原主。”
  “还给了板田惠子?”
  “是的。”
  “她没有客气?”
  “惠子姑娘有意出一百元纸币收买。”
  “你收下了?”
  “没有,这种钱,实在不好意思啦。”
  廖添丁面无表情,亦未表示任何意见,转变话题道:
  “阿坤,你现在还累不累?”
  游木坤挺着胸膛道:
  “双枪坤仔,全身是劲,三天不睡觉也不会累。”
  “那就请滚下来吧。”
  “干嘛?”
  “拉着本老大回客栈去。”
  “衰!真他妈的衰透了,不表明身分,还可以继续当老爷。”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乖乖的让出位子,拉着廖添丁走。途中,廖添丁将经过的情形,全部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阿坤。
  □□  □□  □□
  向晚时分。
  淡水河边。
  一处僻静的乱石矶上,一字儿坐着三个头戴斗笠的垂钓人。
  左边是廖添丁。
  右边是游木坤。
  白云和尚居中。
  他们当然不是来钓鱼的。
  而是谈论抗日大事。
  廖添丁首先说道:
  “师傅,可曾跟义军搭上线?”
  白云和尚低沉的声音道:
  “此行不虚,跟义军的一位首领接上了头。”
  阿坤精神一振,道:
  “那一位?”
  白云和尚道:
  “大嘴狮。”
  廖添丁道:
  “大嘴狮?可是简大狮?”
  “正是此人。”
  “这个人不得了,鬼子闻名丧胆,是詹振手下的一员猛将。
  “此人的确智勇双全,名不虚传。”
  “师傅见到大嘴狮本人了?”
  “昨夜,我们曾深谈甚久。”
  “在哪里?”
  “就在淡水河上的一条渡船上。”
  “他的顶头上司詹振,到底是死是生?”
  “还活着,不过……”
  “不过怎样?”
  “受了伤。”
  “重不重?”
  “据说不重。”
  “现在何处?”
  “到中部养伤去了。”
  “目前义军由谁统领?”
  “就是大嘴狮。”
  阿坤道:
  “他们的人数多不多?”
  白云和尚道:
  “大约千人左右。”
  “住在什么地方?”
  “部分在山中,部分化整为零,散居民间。”
  “有无困难?”
  “困难多如牛毛。”
  廖添丁道:
  “缺少粮食给养?”
  “也缺少武器弹药!”
  “这怎么办?”
  “为师的打算将这两件重责大任,交给你们去做。”
  “徒儿跟阿坤,是两个穷光蛋,哪来的械弹、钱粮?”
  “可以打兄弟会成员的主意。”
  阿坤道:
  “听说这个兄弟会是‘杂种’,日人台人都有,包括全岛的富商、巨贾、土绅、劣豪,清一色全是有钱有势的家伙?”
  “不错,只要能痛宰其中的一二人,义军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这不难,阿丁的点子特别多,找个机会,选一头肥羊,可以偷,可以骗,甚至也可以抢,凭我们老大的能耐,相信钞票会滚滚而来,问题是,得到的钱财,如何转到大嘴狮的手上?”
  “老衲已将你俩的形貌告诉简大狮,他会随时派人跟尔等连络的。”
  “钱财易得,械弹可就难了。”
  廖添丁道:
  “其实也并非很难。”
  阿坤一怔,道:
  “老大有门路?”
  “当然。”
  “到那儿去弄?”
  “鬼子的军械库。”
  “我的妈呀,军械库戒备森严,何异虎穴龙潭,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未见得,用点心思,使点计谋,或者请义军派人来帮帮忙,也许可能达到目的,来个大搬家。”
  “哇噻!假如真能使番仔的军械库大搬家,那就太棒啦,一定会气死那一群王八兔崽子。”
  白云和尚欣慰的笑笑,道:
  “除义军之外,黑社会的帮派组织也应该妥为运用,努力争取,须知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廖添丁道:
  “师傅是指四海帮、飞鹰帮、以及牛鬼神蛇帮那一伙人?”
  “没错,四海帮、飞鹰帮都值得争取,牛鬼神蛇帮则另当别论。”
  “牛鬼神蛇帮有问题?”
  “据为师的调查显示,牛魔王朱星羽、吸血鬼赖皮、赌神包赢、地头蛇徐憨彪等四人,都是鬼子的狗腿子,专门欺压善良,无恶不作,该死该杀。”
  “对,汉奸比小日本更可恶,理当赶尽杀绝,鸡犬不留!”
  阿坤道:
  “日本黑社会的一个组织黑龙会,在此地也很猖獗,老禅师是否知晓?”
  白云和尚颔首道:
  “略知一二。”
  廖添丁道:
  “黑巷内的混混间盛传,这个黑龙会的组成分子,多数都是日本浪人、地痞流氓、甚至垃圾,个个武功高强,是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白云和尚忧心忡忡的道:
  “事实确是如此,黑龙会在此地的势力十分庞大,根基稳固,无孔不入,比日军日警更可怕,很可能是我们的头号敌人。”
  阿坤道:
  “他们的目的何在?”
  老和尚道:
  “不外是为非作歹,欺压善良,想浑水摸鱼,得点好处。”
  廖添丁道:
  “根据黑巷内的传言判断,飞鹰帮的势力也不小,公认是台湾的第一大帮派,徒众遍及全岛,而且财力雄厚,开设的酒家、茶室、赌场、妓院,随处皆是,多如牛毛呢。”
  游木坤道:
  “这样的人我们更该努力争取。”
  白云和尚道:
  “是该全力争取,但效果可能不大。”
  廖添丁道:
  “为什么?”
  “因为飞鹰帮的老大神鹰黄猛,是一个自私自利,目中无人,而又狂妄自大,唯利是图,毫无民族意识的独夫。”
  “这个老小子跟日本鬼子的关系如何?”
  “若即若离。”
  “与黑龙会呢?”
  “明争暗斗。”
  “两派的实力如何?”
  “约在伯仲之间。”
  “可曾正式较量过?”
  “随时都在暗中较劲。”
  “谁胜?谁败?”
  “各有胜负,难分轩轾。”
  阿坤道:
  “那黑龙会,与日军日警会不会一个鼻孔出气?”
  白云和尚道:
  “到目前为止,似乎各行其是,还看不出合作的迹象来,但如当真互相利用,狼狈为奸,甚至合而为一,则必然为我台湾同胞带来更大的灾难,更多的困厄。”
  廖添丁恨声道:
  “奶奶的,炎黄子孙的土地,岂容他人强占,我廖添丁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与鬼子善罢甘休,非要将他们驱逐出境,扫地出门不可。”
  白云和尚肃容满面的道:
  “添丁,鬼子入侵,事实已成敌强我弱,躁进无功,切勿莽撞行事,为今之计,最好是抱长期抗争的打算,徐图发展。”
  “如何徐图发展?”
  “首先,应该在此地,建立起一个据点。”
  “其次呢?”
  “设法取得日人的钱财械弹,供应义军,使他们能够稳固、壮大,有与鬼子一战的力量。”
  “然后……”
  “争取朋友,打击敌人。”
  “师傅的意思是,像四海帮、飞鹰帮、牛鬼神蛇帮等这些黑社会分子,能争取就尽量争取,争取不到的就擒而杀之?”
  “没错,一般的百姓,也千万不可忽视,须知众志可以成城,积沙可以成塔。”
  “是,师傅。”
  “甚而至于,连日本鬼子也可以交往。”
  “什么?可以交番仔?”
  “一切为胜利,一切为成功,成大事,不拘小节,与日人交往,也许近水楼台,好处多多,可以取得珍贵的情报资料。”
  阿坤扮了一个鬼脸,道:
  “老禅师,眼前阿丁正走桃花运,就交上一个日本妞儿。”
  老和尚肃穆的脸庞上,绽露出一丝笑意来,语意深长的道:
  “添丁,愿你好自为之,为师的想先走一步。”
  放下钓具,人已站起,作势欲去。
  廖添丁愕然一愣,起身道:
  “师傅要到哪儿去?”
  “南部。”
  “去南部干嘛?”
  “还不是为重组义军之事奔波。”
  “南部路途遥远,必然费时费力。”
  “为师的已与大嘴狮讲好,他会在沪尾港(淡水)派船送我去府城(台湖)鹿耳门。”
  “如此甚善,祝师傅一帆风顺,早去早归。”
  “再见。”
  “送师傅。”
  “送老禅师。”
  □□  □□  □□
  送走老和尚,重返市区,哥儿俩来到龙山寺附近的小摊上用餐。
  过去,实在穷怕了,也饿惨了,一旦弄到几个钱,总不忘好好的慰劳一下自己,饱餐一顿不算,临走一人还带了一只鸡腿。
  就这样,边走边啃,像暴发户,更似烧包一般,哼着小调,大摇大摆的踏进黑巷去。
  依旧乌烟瘴气!依旧昼夜不分!依旧龙蛇混杂!依旧消息灵通!廖添丁是有所为而来,想找一头肥羊,为义军弄点钱粮花用。
  哪知,步入黑巷,便被人堵上了。
  对方是这一带的一名地头蛇,年龄尚不足二十,叫张木村,身手敏捷,有一点武功底子,所以道上的朋友们又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飞鱼,黑巷里的人多数畏他如虎,不敢轻易招惹。
  跟廖添丁、游木坤的关系还算不错,有数面之缘,偶而在面摊上相遇,还跑来敬过酒呢。
  飞鱼今天的眼神有点不正,盯着二人手上的鸡腿,拍一下廖添丁的肩膀,阴阳怪气的道:
  “添丁哥,近来的运气不错嘛。”
  廖添丁心里雪亮,这种人的眼睛最尖,消息也最快,八成是“造访”板田家的事被他晓得了,想来打秋风,也很光棍的说:
  “是不赖,张兄可是想吃红?”
  可不是虚情假意,说着玩,廖添丁很上路,手已经伸进口袋去。
  飞鱼却没让他把钞票掏出来,忙道:
  “廖兄言重了,小弟绝无此意。”
  “那就改天请张兄喝一杯吧。”
  “也别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既然如此,那各位就再见啦。”
  “别忙走,小弟想请教一句话。”
  “什么话?”
  “两位想不想发财?”
  阿坤差点笑弯了腰,道:
  “爱说笑,只有二百五才不想发财,只是不太容易啊!”
  飞鱼张木村鬼头鬼脑的道:
  “想发财其实也很容易。”
  廖添丁一怔,道:
  “莫非张兄有路子?”
  “是有一个去处。”
  “那里?”
  “赌场。”
  “嘻嘻,咱家是个土包子,不会。”
  “哈哈,添丁兄说哪里话来,人之初,性本赌,不会玩麻将、梭哈,难道连单双、骰子也没见过?”
  “见过。”
  “玩过吧?”
  “偶而。”
  “玩过就成,一次生,二次熟,以添丁兄的脑袋瓜子,三次以后就是专家,走!”
  “到哪儿去?”
  “去赌场呀。”
  “十赌九输,十赌九诈,还是别沾为妙。”
  “添丁哥,我可是为你好,一个人运气来时,城墙也挡不住,趁鸿运当头的时候,何不去捞上一大票,不赢白不赢。”
  阿坤早已动心,作了一个扒窃的手势,亦道:
  “飞鱼之言不差,赌博可能比那玩意儿更好赚,老大何妨一试身手。”
  廖添丁并无此意,实在禁不起飞鱼、阿坤的一再怂恿、鼓噪,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了。
  □□  □□  □□
  赌场在另一条小巷子里。
  规模不小,足足有四五十坪。
  赌徒却不多,总共还不到二十个人。
  有一桌麻将,一桌牌九,其余的人则是赌单双,玩骰子。
  飞鱼对这儿的情形似是很熟,架子也挺大,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
  “有钱的大爷来了,要玩钞票现大洋,赌三分两角的小儿科请一边坐,别碍手碍脚。”
  众赌徒倒很知趣,自知赌资太少,纷纷起身让开。
  “失礼,失礼!”
  廖添丁连声致歉,四平八稳的落坐在庄家对面。
  掏出一叠钞票来,丢给飞鱼好几张,爽朗的声音道:“一起玩吧?”
  飞鱼张木村很够意思,将钞票推回来,笑说:“廖兄自己玩,小弟观战即可。”
  要阿坤相陪,游木坤也兴趣缺缺,宁愿作壁上观。
  于是,廖添丁与庄家对赌。
  庄家也不大,三十郎当岁,长着一脸的络腮胡,魁梧昂藏,精明而又深沉,略微打量一下廖添丁后,朗声道:“朋友府上哪里?”
  廖添丁道:“台中清水。”
  “清水的骰子怎么玩?”
  “算点子。”
  “带不带豹子?”
  “不带。”
  “玩几颗?”
  “三颗。”
  “哦,是娃儿们的把戏。”
  “阁下如觉得不够刺激,可以玩最新的赌法,我廖添丁不反对。”
  “不不,主随客便,咱们纯粹以点数计输赢吧。”
  庄家的表现坦荡磊落,没有半点欺生压小的味道。
  可是,一上台面,掷出来的点数,却咄咄逼人,赶尽杀绝。
  廖添丁五六点。
  他一定七八点。
  廖添丁八九点。
  他必然十来点。
  廖添丁把把输。
  庄家则把把贏。
  有一次,廖添丁掷出一个十七点,已接近满点,应可稳赢。孰料,庄家神乎其技,居然出珊难得一见的六点豹子十八点。
  廖添丁输光了,阿坤身上的钱也赔进去,哥儿俩又清洁溜溜的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庄家笑容满面的道:“廖朋友,还玩不玩?”
  廖添丁面无表情的道:“已经输脱了底,赌本都没啦,还玩个鬼。”
  飞鱼张木村安慰道:“没有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不赢,下次再来。”
  猛可间,廖添丁大喝一声:“不要动!”
  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庄家的手,将那三颗骰子强行夺下来。
  因为他发现,庄家的神色有异,因而联想到,骰子可能大有问题。
  廖添丁料事如神,真的被他料中了,当场将骰子捏碎,原来里面灌有铅块。
  不禁激怒了廖添丁,暴跳如雷的道:
  “妈的,你们开的是黑店,存心诈赌。”
  阿坤更火更怒,指着飞鱼的鼻尖吼道:
  “不用问,你这个混蛋也是他们的合伙人?”
  飞鱼早已堆下了一张阎王脸,冷哼一声,道:“是又怎么样?”
  廖添丁脸一沉,眼一瞪,破口就骂:“你娘,先赏你两个五百!”
  说给一千,就给一千,双手齐扬,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响,飞鱼明知要挨揍,可就是躲不开,硬生生的挨了两巴掌,鼓起来十条筋。
  一脚将赌桌踢翻,与阿坤并肩而立,廖添丁继续臭骂:
  “狗娘养的,想干洗,黑吃黑,坐享其成,告诉你们,做梦,连窗子也没有!”
  直到此刻,庄家才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没有理找理道:
  “姓廖的,你最好放明白点,诈赌作弊,也是一种技术,谁叫你小子憨头憨脑,未能及早察觉。”
  “现在察觉也不晚。”
  “不晚又怎样?”
  “怎么吃进去,再怎么吐出来。”
  “廖添丁,你想要老子退钱?”
  “这只是低姿态!”
  “高姿态如何?”
  “砸烂你这个鬼地方!”
  “假如丁某人不答应呢?”
  “那是你欠揍。”
  “大胆!”
  “看打!”
  打字出口,招已出手,躲不开,避不过,啪!一个耳光子打得那庄家身子一歪,冲出去三四步。
  啪!又是一声,阿坤不让廖添丁专美于前,也扬臂补了五百。
  这一来,立即引起了那庄家的万丈杀机,恶狠狠的说道:
  “上,给我毙了这两个小流氓!”
  余音未落,早已拢上了四五个小混混,连同庄家、飞鱼一道,有的拿板凳、桌腿,有的用扫把、木棍,从四面八方,劈头盖面的攻上来。
  “妈的,你们想以多为胜?”
  “哼,谁怕谁呀。”
  “不怕死的直管上。”
  “怕死的一边凉快去。”
  不论是廖添丁,或是阿坤,都是身怀绝技的人,岂会怕了几条小毛虫,不待对方攻上身来,便主动出击。
  一拳一个。
  两拳一双。
  像风卷残云,似秋風扫落叶,四五个小混混,看上去是一条汉子,实则全系酒囊饭袋,对付一般的市井小民,或可派上用场,遇上阿坤、添丁这等武林高手,便只有挨打的份儿,每人皆一照面便败下阵来,作了倒地葫芦。
  只有庄家与飞鱼,马马虎虎支持了五六合,未曾倒下。庄家恼羞成怒,情急事危之下,乍然拔出一把手枪,沉喝道:
  “不许动,谁要是再动一动,就叫谁脑袋开花!”
  廖添丁、游木坤没料到他会有枪,不禁看得一呆,攻出去的招式只好临时收回来。
  一刹那的惊愕过后,廖添丁马上又恢复镇静,不疾不徐的道:“朋友,拳头打不过,就动枪,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请瞄准一点,打这儿,胸膛。”
  边说边解扣子,话说完时,扣子也解开了。
  露出了宽厚的胸膛。
  也露出了两把手枪!
  廖添丁又道:“注意,一枪打不中心脏,死不了人,你爸就会反击,我廖添丁的枪法可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有样学样,阿坤亦袒开胸膛,露出了枪,厉色冷声道:
  “我双枪坤仔的枪法更是神准无比,弹无虚发,朋友有胆就扣板机吧!”
  庄家闻言应了一声:“好!”
  打开保险。
  扣住板机。
  添丁、阿坤也已握住了枪。
  情势千钧一发危急万分。
  眼看一场火拚已是无可避免。
  □□  □□  □□
  然而,并没有人扣下板机。
  自然亦未听到枪声。
  就在这个十万火急的当口,从外面闪电似的冲进来两个人。一个高大修长,穿一身黑衣,约莫二十出头。
  另一人与他年龄相仿,蓝衫一袭,卷起来两只白袖子,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
  蓝衫青年道:“不许乱来!”
  黑衣人道:“赶快住手!”
  蓝衫青年的身手好矫健,飞起一腿,立将庄家手中的枪踢飞。
  黑衣人也露了一手,弹身而起,在半空中将枪捞住,始免于走火。
  而廖添丁、游木坤早已拔枪在手,将枪口对准了庄家,若非这二人及时化解,此刻可能已经倒下去好几人。
  蓝衫青年怒容满面的对那庄家道:
  “丁二喜,道上的规矩,你还记得吧?”
  丁二喜规规矩矩的道:
  “老大是指那一方面?”
  “有关枪械使用方面。”
  “道上的是非恩怨,只许用拳脚刀剑了断,严禁……”
  “严禁什么?”
  “严禁使用枪械。”
  “既然知晓,为何明知故犯?”
  “是这两个小子欺人太甚。”
  “这两位小兄弟怎么啦?”
  “他们赌钱输不起,耍流氓想强迫咱们将钱退回去。”
  阿坤闻言大怒道:
  “放你妈的狗臭屁,是你使诈作弊耍老千,我们输出去的钱当然要吐出来。”
  蓝衫青年一脸的不高兴,对丁二喜道:
  “是这样吗?”
  丁二喜不敢否认,只好点头认可,未曾正面作答。
  蓝衫青年又转对张木村道:
  “飞鱼,大概你也有份,穿针引线的人八成是你?”
  飞鱼眼见糗事已破,只得坦白承认。
  蓝衫青年横扫全场一眼,铁青着脸训斥道:
  “不知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要规规矩矩的开场子,不可设局诈赌,你们偏不听,现在可好,被人家抓住小辫子,恼羞成怒,想以多为胜,打不过人家,又要动枪,你们还要不要脸?还想不想再继续混下去?”
  飞鱼、丁二喜一听话锋不对,急忙异口同声的道:
  “属下知错,请老大治罪!”
  蓝袍青年略一沉吟,道:
  “先向这两位贵客赔个不是再说。”
  “是!”
  “是!”
  飞鱼,丁二喜那敢说半个不字,忙不迭的向廖添丁、游木坤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齐声道:
  “恕我俩有眼不识泰山,诸多冒犯,尚祈海量包涵。”
  赔礼不算,还赔钱,将诈去的钞票,全部原封不动的退还给廖添丁。
  面子已经争回,廖添丁不为己甚,收起枪支,哈哈大笑道:
  “好说,好说,鸡毛蒜皮,小事一桩,有诸位这几句话就够啦。”
  双拳紧握,高高举起,又拱手道:
  “小弟廖添丁,问候各位。”
  阿坤亦拱手为礼道:
  “在下游木坤,这厢有礼。”
  蓝衫青年与那黑衣人睹状,也急忙抱拳还礼。
  本是火爆的场面,终因彼此以礼相待而落幕。
  默然少顷,廖添丁笑问蓝衫青年:
  “还没有请教兄台高名上姓?”
  蓝衫青年笑容可掬的道:
  “小弟吴涂壁。”
  阿坤道:“人称土确壁的可是吴兄?”
  吴涂壁颔首道:“正是区区在下我。”
  廖添丁脸色徒为,正经八百的道:
  “如此说来,吴兄乃是四海帮的龙头老大?”
  飞鱼张木村神气八啦的道:“一点没错,正是本帮的龙头大哥。,’
  廖添丁忙一整脸色,肃容满面的道:“恕小弟有眼无珠,失敬得很!”
  土确壁吴涂壁谦虚的笑笑,道:
  “客气了,客气了,小弟虚有薄名,廖兄才是英雄好汉,假如兄台是一条龙,吴某只能算是一条虫,彰化火烧派出派,阉割日警的事迹,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廖添丁听得一呆,道:
  “这些事吴兄是如何得知的?”
  土确壁道:
  “江湖上的事情传播极快,两位早已成为我台湾同胞心目中的英雄好汉。”
  站立吴涂壁身旁的黑衣人道:
  “我们老大还知道,廖兄巧施妙计,骗得日本鬼子团团转,阉了黑川熊刑事不算,还差点把佐佐木小队长活活气死。
  “听说刑警大队内部鸡飞狗跳,安部二郎大队长更是火冒三丈,已下达命令,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将两位逮捕归案。”
  廖添丁一笑置之,目注土确壁,道:
  “这位仁兄是……”
  吴涂壁立道:
  “他叫陈玉梅,是小弟的至交好友,四海帮的生死伙伴,乃唐山(内地)人氏。”
  阿坤一听是从内地来的,以为他负有特殊使命,疑云满面的道:
  “哦,是唐山人?什么时候来的?莫非……”
  陈玉梅截口道:“小弟在鬼子犯台之前就来啦。”
  土确壁转变话题道:“这真是不打不相识,不打不成交,两位这个朋友我吴涂壁是交定啦,走,此非谈话之所,咱们换一个所在再作深谈。”
  廖添丁一怔,道:“到那儿去?”
  土确壁道:“到有酒又有女人的地方去。”
  “那儿才有酒又有女人?”
  “自然是酒家。”
  “干嘛一定要到酒家去?”
  陈玉梅道:“酒可以助兴。”
  飞鱼道:“有女人才有趣味。”
  □□  □□  □□
  是的,酒可以助兴。
  有女人才有趣味。
  土确壁吴涂壁、廖添丁、游木坤、陈玉梅、飞鱼张木村,以及丁二喜等一行六人,当即退出赌场,来到大稻埕方面一家规模宏大的酒家——醉仙楼。
  醉仙楼的规模的确不小,楼高三层,房间数十间。
  鸾莺燕燕,美女如云,环肥燕瘦,更是目不暇给。
  早有人视若贵宾般,将他们迎入一间皇宫也似的房间内。醉仙楼的老板也随后赶到,弯腰哈背,卑躬屈膝,一个劲的打拱作揖,执礼甚恭。
  土确壁以命令的口吻道:
  “有两位贵客临门,菜必佳肴,酒必上品。”
  “是!”
  “选几个才艺双全,品貌俱佳的姑娘来。”
  “是!是!”
  “有没有清纯可爱的在室女?”
  “正巧有两个新到的雏儿。”
  “好,就叫这两个雏儿来坐台子。”
  “遵命!”
  “你下去吧。”
  老板表现的毕恭毕敬,躬身一诺而退。
  却使廖添丁甚觉诧异,道:“吴兄,你很罩得住嘛。”
  阿坤亦道:“太上皇也不过如此。”
  飞鱼笑道:“两位有所不知,其实这醉仙楼酒家的后台老板,正是我们老大。”
  陈玉梅道:“换句话说,今日的一切,全由我们老大请客,两位千万不要客气。”
  久未开言的丁二喜道:“自然也包括开房间,玩女人在内。”
  土确壁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道:“飞鱼、丁二喜,今天这一顿饭,固然是老大我为两位英雄接风而设,却也是替你们两个赔罪。”
  “等一下倘若能使贵客欢喜,爽快又舒畅,这一笔帐就此一笔勾销,否则,势必还得以帮规治罪。”
  二人闻言一点也不敢大意,连连颔首称善,朝阿坤、廖添丁投来求助的一瞥。
  廖添丁道:
  “吴兄真不简单,不但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还是一位大财主呢。”
  土确壁笑道:
  “哪里,廖兄过奖啦,小弟的这一点点微薄基业,简直无法跟飞鹰帮、黑龙会同日而语。”
  阿坤一怔神,道:
  “噢,飞鹰帮的势力这么大?”
  土确壁道:
  “是不小,分支机构,关系企业,遍及全岛,大家皆公认飞鹰帮是全台第一大派。”
  陈玉梅补充道:“飞鹰帮的老大神鹰黄猛,胃口奇大,野心勃勃,并不以此为满足,还处心积虑,三番两次的想吞并我们四海帮。”
  廖添丁怒道:“妈的,有这种事?”
  土确壁道:“姓黄的确有以大吃小,以强凌弱之心。”
  “吴兄,贵帮有多少人?”
  “百余人。”
  “飞鹰帮呢?”
  “近千。”
  “这么悬殊?”
  “所以姓黄的才敢夸下海口,以在三个月之内,将四海帮蚕食鲸吞。”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就是最近。”
  阿坤勃然大怒道:“奶奶的,神鹰黄猛有什么了不起,若是犯在我双枪坤仔的手里,照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英雄所见略同,廖添丁亦正有此意,朗声道:
  “对,有机会咱们就会一会这位飞鹰帮的龙头老大,我廖添丁就不信他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阿坤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廖添丁愕然道:“什么事不对劲?”
  游木坤理直气壮的道:“俺叫双枪坤仔,事实上只有一把枪,枪本名实不符嘛。”
  “阿坤,你小子的意思是,想打咱家的主意?”
  “正有此意。”
  “好吧,外号是咱家给你取的,姑且成全于你,但务必要将枪法练好,别糟蹋了‘双枪坤仔’这四个字。”
  主意已定,毫不迟疑,立即拔出一支短枪来,交给游木坤。
  阿坤喜不自胜的连道了三声谢。
  土确壁道:“两位如肯出面,定可给黄猛一个当头棒喝,同时,自即刻起,小弟愿将四海帮老大的这个位子让给廖兄。”
  嘴话一出,全场皆惊,飞鱼、丁二喜、陈玉梅听得目瞪口呆,廖添丁大惊失色的道:
  “吴兄快别这样说,添丁何德何能,斗胆也不敢坐四海帮的第一把交椅,不过,倒有几句贴心的话,不吐不快。”
  “请廖兄明示。”
  “凡事要争千秋,勿争一时,要为全民利益着想,勿太计较个人私利。”
  “能否说的更清楚一些?”
  “简而言之,是希望四海帮能为义军做点事。”
  “吴某正有此意,可惜投效无门。”
  “这不难,咱家可以从中穿针引线。”
  “难不成廖兄是抗日分子?”
  “可以这样说。”
  “与詹振、大嘴狮他们可曾有联系?”
  “目前没有,相信很快就会碰头的。”
  “不知四海帮能为义军做些什么?”
  “能做的事多得很,只要有此心,百事皆可效力。”
  □□  □□  □□
  正欲作进一步的交谈,被一阵突来的燕语鶯声打断。
  定目处,乖乖,彷若仙女似的,一下子来了七位帅姑娘。
  一样的花样年华。
  一样的美若天仙。
  一样的轻颦浅笑。
  一样的婀娜多姿。
  而且,一进门便蜜糖似的,黏在了廖添丁、游木坤等人的身边。
  菜已上桌。
  酒已启封。
  唯一没坐台子的那位领班大姊头,正好权充酒保,沽了六壶酒,交给六位姐妹,满满的斟了十二杯酒。
  土确壁吴涂壁高举起酒杯,意气风发的道:
  “廖兄、游兄,今天是个大日子,是咱们相交相识的大日子,务请尽饮此杯,以示敬意。”
  “干!”
  “干!”
  廖添丁、游木坤亦乃性情中人,最是豪迈爽快不过,连忙举杯一碰,仰脖子饮而干。
  土确壁睹状更加雀跃不已,又斟满了一杯酒,笑口大开的道:
  “难得两位如此豪爽,咱们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给飞鱼七仙女等人使一个眼色,继又说道:
  “来,让本帮弟兄,醉仙楼的姐妹们,再敬两位一杯,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玩个爽,不醉不归,不爽不散!”
  “对,不醉不归!”
  “对,不爽不散!”
  六男七女,一齐欢呼,一齐举杯,在一片喊“干”声中,全部杯到酒干。
  丁二喜单独敬了廖添丁、阿坤一杯酒,诚恐诚惶的道:
  “丁某一介草莽,诸多冒犯,务请多多原谅。”
  话被认廖添丁打断了:“你娘,你们有没有完,这已是八百年前的陈年往事,谁要是再提,谁就是王八兔崽子!”
  虽然是几句粗话,却使彼此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近许多。
  飞鱼粗声大气的道:“好,过去的已经过去,谁也不许再提,另外,我张木村还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廖添丁道:“什么建议?”
  飞鱼道:“喝干酒没意思,来点湿的。”
  “怎样湿?”
  “先喝三杯交杯酒。”
  “交杯酒如何喝?”
  “就像洞房花烛夜,夫妻喝交杯酒一样,男女手臂相交,喝对方杯子里的酒。”
  阿坤瞟了自己身旁的小妞一眼,道:
  “嗯,这个法子不赖,新鲜又有趣。”
  丁二喜道:“这只是前奏曲,还有更鲜更有趣的呢。”
  廖添丁道:“还有什么?”
  “灌迷汤。”
  “何谓灌迷汤?”
  “就是先喝一口酒,然后嘴对嘴,吐进对方口里面的意思啦。”
  “一男一女?”
  “当然是一公一母,公的对公的,母的对母的,还有啥趣味可言。”
  阿坤道:“是啊,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嘛,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开始啦?”
  土确壁笑嘻嘻的道:
  “早就可以开始啦,别客气,毛手毛脚,动手动脚,都没有关系,这是酒家,她们都是卖的。”
  阿坤猴急得很,当即举起一杯酒来,跟身旁小妞的玉臂勾在一起。
  廖添丁的动作也不慢,双臂相交,恍如触电,飘飘然的喝了一杯交杯酒。
  霎时三杯已过,跟对方小妞的陌生感已告消除,建立起良好的默契来。
  接下来便是灌迷汤。
  的确是更有趣。
  嘴对嘴。
  眼对眼。
  四目相对。
  四唇相接。
  亲亲热热,甜甜蜜蜜,喝下了从对方小妞檀口中吐出来的一口香喷喷的酒。
  也喝下了小妞的唾液。
  更吮住了小妞的香舌。
  这在廖添丁、游木坤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轻飘飘的,晕陶陶的,魂已出窍,魄已升天,早已忘了时辰八字,今夕何夕?三杯迷汤灌下肚,整个人都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完全变了样儿。
  阿坤兴犹未尽的道:“灌迷汤的滋味实在妙不可言,可惜只有三杯,太少了些。”
  陈玉梅笑道:“游兄别急,好戏在后头,我们老大安排的节目非常精采。”
  廖添丁道:“还有那些节目?”
  土确壁道:“跳舞。”
  “好看吗?”
  “包君满意。”
  “那就请开始吧。”
  “马上开始!”

  古道幽蘭OCR于二〇一六年十月十八日亥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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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47:02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初登仙境 风月无边

  跳舞的舞娘,就是陪酒的七仙女。
  的确好看。
  也很养眼。
  因为这不是普普通通的舞,而是火辣辣、赤裸裸的脱衣舞。大口大口的往下灌。
  衣服,一件一件的往下脱。
  当大伙儿俱皆酒酣耳热,醉眼朦胧时,七仙女的衣服也脱得差不多了。
  仅余一副奶罩。
  以及一条亵裤。
  最最神秘的三点未露。
  双峰高挺,玉臀肥润,修长而又匀称的玉腿,水蛇也似的腰枝,摇呀摇,摆呀摆的,看得人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爽啊!”
  “赞啊’”
  “好凉快啊!”
  男士们如疯似狂,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都看傻了眼。
  连大气也舍不得喘一口。
  可是,他们并不以此为足。
  “脱啊!”
  “脱啊!”
  “最好一丝不挂。”
  “最好全部裸露。”
  在大家齐声一齐的呐喊下,七仙女亦如中了邪,着了魔似的,进入疯狂状态。
  舞得更起劲。
  脱得更彻底。
  奶罩飞了。
  亵裤掉了。
  双峰裸露。
  神秘的三角地带,也完全毫不保留的呈现在大家的面前。
  吴涂壁、陈玉梅、丁三喜、张木村早已离桌而起,各找各的对象,婆娑共舞起来。
  只有廖添丁与阿坤,依然呆呆傻傻的,坐在原处未动,显得甚是拘谨。
  被土确壁发现了,招招手,道:
  “两位怎么不下来玩玩呀?”
  廖添丁傻笑道:
  “说来惭愧,乡下土包子,不会跳舞。”
  土确壁粗犷的声音道:
  “廖兄说哪里话来,这些洋玩意儿,大家都不会,不过乱跳一通,乱吃豆腐,逗逗乐子吧了。”
  飞鱼老实不客气的,道:
  “是嘛,王八蛋才会跳舞,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玉梅道:
  “来啊,不跳白不跳。”
  张木村道:
  “是啊,不摸白不摸。”
  廖添丁扬眉道:
  “好啊,跳就跳。”
  阿坤亦瞪眼道:
  “对呀,谁怕谁呀。”
  醉仙楼的女娃儿实在大方的可以,廖添丁、阿坤二人甫站起身来,便被早先喝交杯酒,灌迷汤的小妞拉着手,翩翩共舞起来。
  舞得飘飘欲仙。
  舞得意马心猿。
  欲火在燃烧。
  生理在膨胀。
  大家在搭起了帐蓬。
  土确壁舞了过来,问廖添丁:
  “爽不爽?”
  廖添丁道:
  “爽!”
  “赞不赞?”
  “赞!”
  “妞儿帅不帅?”
  “卡帅!卡帅!”
  “滋味如何?”,
  “蛮不错的。”
  “想不想更上一层楼?”
  阿坤真够土,傻呼呼的道:
  “更上一层楼干嘛?”
  飞鱼噗嗤一笑,不干不净的道:
  “干马?还干牛呢,告诉你,是干人。”
  丁二喜补充道:
  “入洞房,上牙床,行周公之礼,阴阳交泰,干男女之间的敦伦大事,懂吗?”
  廖添丁脸上一热,道:
  “懂是懂,可是有所不便。”
  土确壁道:
  “有何不便?”
  “小弟在秀水有女朋友。”
  “有没有发生超友谊的关系?”
  “我们都还是清白之身。”
  “哦,原来廖兄还是一位在室男。”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不得不格外慎重。”
  “嗨,廖兄也未免太迂啦,天下只有贞节烈女,没有贞节烈男。”
  飞鱼随声附和道:
  “说的也是,男人嘛,拈花惹草,乃是家常便饭。”
  丁二喜亦道:
  “那个猫儿不偷腥,不偷吃的男人不是白痴,就是二百五。”
  廖添丁期期艾艾的道:
  “道理小弟是懂,也不想做贞节烈男,只是此乃破题儿第一遭,理当献给有缘人才是。”
  陈玉梅道:
  “见面就是有缘。”
  飞鱼道:
  “你怀中的女娃儿正是有缘人。”
  那女孩好甜,小鸟依人般,甜甜蜜蜜的道:
  “奴家今夜愿为廖英雄的床头人。”
  阿坤怀里的小妞也娇滴滴的说:
  “奴家今夜亦愿与游壮士共效凤凰于飞。”
  实在禁不起大家的一再鼓励。
  事实上生理心理也的确有此需求。
  于是,在半推半就的情形下,哥俩好,宝一对,各人带着各人的美娇娘,走进了醉仙楼特设的小房间。
  □□  □□  □□
  牙床。
  罗帐。
  美人。
  还点燃一对大红蜡烛。
  真有一点洞房花烛夜的味道。
  廖添丁先来了一阵热吻,然后才开始脱衣服,边脱边说:
  “姑娘贵姓?”
  “迎,欢迎的迎”
  “芳名是——”
  “春花。”
  “迎春花?”
  “不错。”
  “是花名吧?”
  “当然,在这种地方,大家都用花名。”
  “本名如何称呼?”
  “苦命之人,不说也罢。”
  “不知春花姑娘来此多久了?”
  “三个月不到。”
  “在下是你的第几号床头人?”
  “第一号。”
  “什么?你不是二手货?”
  “奴家还是在室女的身份。”
  “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在室女?”
  “这是春花跟醉仙楼事先讲好的条件,只卖艺,不卖身。”
  “那今夜怎会破例?”
  “一方面是为了钱。”
  “你可能会失望,我廖添丁并不是一个有钱的人。”
  “钱已经有人付过。”
  “谁?”
  “那位吴爷。”
  “多少?”
  “一百元。”
  “不便宜啊。”
  “第一次嘛,自然要有相当的代价,何况不是一次,而是三夜。”
  廖添丁闻言,对土确壁的为人好生感激,彼此萍水相逢,做梦也想不到,居然如此厚待道:
  “干嘛要三夜?”
  迎春花笑盈盈的道:
  “三夜才可以尽兴嘛。”
  “还有别的理由吗?”
  “有。”
  “乞道其详?”
  “有缘,我喜欢你。”
  “爱说笑,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哦!”
  “今宵一刻值千金,你能不能快点?”
  “来啦,来啦。”
  话至此处,廖添丁的衣服业已剥光,赤条条的,一式“饿虎扑羊”,便飞上了牙床。
  软玉在抱。
  滑溜溜的胴体,如凝脂粉雕。
  一阵阵的体香,似麝雨兰风。
  狂风大作!
  暴雨倾盆!
  终于,迎春花落红片片。
  廖添丁亦告弃甲曳兵。
  一场惨烈的肉搏战,亦随之鸣金收兵。
  两个人都累惨了,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床上更是污秽不堪,触目皆是红白之物。
  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廖添丁与阿坤,神仙也似的,将一切齐皆抛诸脑后,在醉仙楼一住就是三天三夜。
  天天凤凰于飞。
  夜夜鸳鸯戏水。
  愈战愈勇。
  乐不思蜀。
  直至第四天的上午,才兵疲马乏,暂时宣告休兵。
  阿坤与廖添丁也才有机会碰头见面。
  廖添丁神采奕奕,意兴风发,一照面就说:“阿坤,辛苦,辛苦!”
  阿坤回报一个胜利者的微笑,道:
  “不苦,不苦,这样的苦多多益善。”
  “喂,你的那一位怎么样?”
  “老大是指那一方面?”
  “她叫什么?”
  “赛水仙。”
  “花名吧?”
  “嗯。”
  “是二手货?”
  “不,人家可是‘一针见血’的在室女。”
  “爽不爽?”
  “爽啊。”
  “骚不骚?”
  “骚啊。”
  “恭喜,恭喜,骚的女人才有味道。”
  阿坤从来也没有这样神气过,得意的笑笑,道:“老大,你的状况又如何?报告一下心得吧。”
  “彼此,彼此。”
  “满意吗?”
  “非常满意。”
  “滋味怎样?”
  “余味无穷。”
  “土确壁这小子真够意思。”
  “是一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
  “咱们真该好好的谢谢人家。”
  “酒筵之上多敬他几杯就是。”
  □□  □□  □□
  酒筵早已摆好。
  就在原来的那个房间内。
  客人还是那几张老面孔,土确壁吴涂壁、飞鱼张木村、陈玉梅和丁二喜。
  一个女的也没有,气氛显得甚是严肃,显而易见,土确壁是想谈论机密大事。
  酒过三巡。
  菜上五道。
  果不其然,在廖添丁、游木坤郑重其事的谢过他的热诚招待后,土确壁立即转入正题,道:
  “不知义军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廖添丁据实说道:
  “是钱粮与械弹。”
  “钱粮之事不难,小弟愿倾其所有。”
  “吴兄盛情可感,但义军人数太多,一人之力有限,终非长久之计。”
  “廖兄有何高见?”
  “家师的意思是,应该在汉奸狗腿子,以及鬼子的富商身上打主意。”
  “敲诈、勒索?”
  “甚至抢劫、偷盗。”
  丁二喜插言道:
  “范围还是不够广阔,应该还可以再另辟途徑。”
  阿坤敬了他一杯酒,扬眉道:
  “丁兄可是另有更好的门路?”
  “是有一条赚钱的路子。”
  “请问是那一条?”
  “可以赌。”
  “赌?到那儿去赌?”
  “到飞鹰帮、黑龙会所开设的大赌场去赌。”
  廖添丁双眉一挑,道:
  “办法是不错,的确大有可为,奈何赌技欠佳,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丁兄多多指教才行。”
  丁二喜谦虚的笑说:
  “哪里,客气了,彼此研究则可,指教可万万不敢当,以廖朋友的才华智慧,只要肯下苦功,相信在极短时间之内便可登峰造极。”
  土确壁道:
  “钱粮之事较易解决,军械弹药的事则难如登天,甚至于根本不可能。”
  “可以买到?”
  “目前还买不到。”
  “究竟有何奇策妙计?”
  “可以大搬家。”
  “到那儿去搬?”
  “番仔的军械库。”
  飞鱼闻言倒抽了一口寒气,紧张兮兮的道:
  “哇呀呀,这个玩笑可开不得,鬼子的军械库一定戒备严密,可谓刀山剑树,咱们如何能进得去,就算能设法混进去,也偷不出东西来。”
  土确壁不以为然:
  “倘若计划周密,手段巧妙,并非绝无可能。”
  廖添丁亦有此同感,神采飞扬的道:
  “吴兄之言不差,一切事在人为,只要设想周到,部署得宜,阎罗王头上的王冠照样可以弄到手。”
  “可有成计在胸?”
  “连地点还没找到呢。”
  “这事包在小弟的身上。”
  “还有,别忘找几头肥羊。”
  “肥羊多的是,现成的少说也有一打。”
  “另外,还要麻烦吴兄,费神代为寻找三个人。”
  “哪三个?”
  廖添丁道:
  “一个是从彰化来的恶霸洪茂川。”
  “第二个是谁?”
  “我姐金莲。”
  “金莲姑娘在台北?”
  “是的。”
  “住哪儿?”
  “知道就不会麻烦贵帮了。”
  “好端端的,令姐怎会跑来台北?”
  “实不相瞒,我姐姐是被洪茂川当作礼物,送给了一个日本鬼子。
  怕土确壁听不懂,不待对方追问,廖添丁便主动的将自己的身世遭遇说了个大概,直听得吴涂壁火冒三丈的道:
  “妈的,这个姓洪的好可恶,若是犯在四海帮手里,非要他好看不可。”
  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酒,接着又道:
  “照这样看,金莲姑娘很可能是落在了日本黑社会的手中。”
  廖添丁道:
  “会是黑龙会?”
  “也有可能是其他的日本浪人。”
  “无论如何,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没问题,台北就这么大,很快就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
  “添丁先在此谢过。”
  “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客气就未免见外了,快说那第三个是何许人?”
  “黑川熊。”
  “黑川熊不是在刑侦警队?”
  “这我知道,可是刑侦警队也去不得,总不能去自投罗网呀。”
  “廖兄是想找到他家里去?”
  “正是此意。”
  “成,在刑侦警队门口派个人盯上他,便可立见分晓。”
  阿坤道:
  “吴老大刚才说,现成的肥羊就有一打?”
  土确壁吴涂壁道:
  “是呀,此地的财主,我们差不多皆了如指掌。”
  “那一头最肥?”
  “大概是辜害荣。”
  “辜害荣是何方神圣?”
  “提起这个辜害荣来,可是大名鼎鼎,在日本鬼子军政大员的面前更是大红大紫,据说小日本当初在进占台湾的时候,曾牵过线,出过力。”
  “所以,番仔给了他很多好处,将食盐交给他一个人专卖,他组织了一个运销合作社,全岛各主要城镇,皆有分社设立,财源滚滚而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翁。”
  廖添丁挑眉瞪眼的道:
  “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汉奸?”
  土确壁道:
  “没错,他目前还身兼兄弟会的副会长。”
  “副会长不是板田有信吗?”
  “兄弟会共有两名副会长,一日一台。”
  “这个姓辜的住哪儿?”
  “淡水河边的大和行内。”
  “大和行是个什么地方?”
  “一家大商行。”
  “归辜害荣所有?”
  “大和行本来不是辜害荣的,乃台北巨富陈志诚,人称大和鹄仔所有,后来因为经商失败,复在一次豪赌中输了大钱,才不得已将大和行卖给了辜害荣,自己也在里面当了一名经理。”
  “大和行不会单卖食盐吧?”
  “粮食、南北货、水产、生鲜,应有尽有。”
  “依吴兄观察,何时的钞票最多?”
  “自然是收市之后。”  ,
  “几时收市?”
  “黄昏之前。”
  □□  □□  □□
  黄昏时分。
  大和行确已收市。
  一连三个店面,已经关起了两个。
  仅仅还剩下一个店面,半掩着门。
  正对面,框台内,有一个秃头,油光发亮,矮胖痴肥,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的老头儿,正低垂着脑袋,整理帐目钱财。
  手边,花花绿绿的,放着许多面额不一的纸币。
  孰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门外突然闯进来三位不速之客。廖添丁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阿坤和土确壁紧随在后。
  外面,还有好几个放哨的,是陈玉梅、丁二喜与飞鱼等人。廖添丁的来势好快,老头儿的眼皮子才只一眨,便到了面前,想要收钞票也来不及,不禁吓了一跳,强作镇静道:
  “三位有事?”
  土确壁不疾不徐的道:
  “我们是来找辜大人的。”
  老头儿道:
  “那一位辜大人?”
  廖添丁一字一字的直呼其名道:
  “辜害荣!”
  “辜大人不在。”
  “到哪里去了?”
  “开会。”
  “兄弟会?”
  “可能是的。”
  “何时返家?”
  “没有一定的准儿。”
  “阁下何人?”
  “老夫陈志诚。”
  “哦,原来是台北名人,大和鹄仔,失敬得很。”
  “三位是什么人?怎知小老儿的名号?”
  阿坤道:
  “我们三个人很怪,共用一个名号。”
  大和鹄仔陈志诚错愕一下,道:
  “怎么称呼?”
  土确壁清一下喉咙,吐出来四个字:,
  “抗日分子!”
  “抗日分子”这四个字可不能随便说,威力之大,彷若青天霹雳。
  普通良民百姓闻之,固然由衷敬服。
  听在汉奸狗腿子的耳中,则畏若虎狼。
  尤其日军日警,更是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
  大和鹄仔的脸都吓白了,双腿在发抖,额头也出现汗珠儿,颤声道:
  “你们真的是抗日分子?”
  廖添丁爽朗的声调道: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来此作甚?”
  “想请教陈先生几句话。”
  “不敢,有话但说无妨。”
  “首先想知道,大和行的事,你能做得了主吗?”
  “承辜大人器重,事无巨细,差不多都可以当家做主,“能做主就好,请问阁下是否炎黄子孙?”
  “是呀。”
  “番仔侵我家邦,占我土地,你的感想如何?”
  “满清无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想起而反抗?”
  “赤手空拳,无能为力。”
  “可以加入义军。”
  “一个糟老头儿,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能干啥?”阿坤道:
  “最低限度,确信你可以干一件事。”
  大和鹄仔陈志诚道:
  “那一件?”
  土确壁的眸光,罩定在花花绿绿的钞票上,冷冰冰的道:
  “可以捐一大笔钱给义军。”
  “这……”
  大和鹄仔不愧为是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很上路。
  略一犹豫之后,立将面前的钞票往前一推,笑容满面的道:
  “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三位壮士笑纳。”
  阿坤道:
  “多少?”
  陈志诚道:
  “大约三百余元。”
  土确壁冷哼一声,道:
  “太少,太少啦。”
  大和鹄仔道:
  “店里只有这么多,小老儿也爱莫能助。”
  廖添丁脸一沉,道:
  “你娘,大和行的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一日的营收,老子就不信会这么少?”
  “壮士有所不知,来往客户,多数挂帐,使用现金的人并不多。”,
  “行里面总该有一笔周转金吧?”
  “没有,没有。”
  “现金跑到那儿去了?”
  “存入银行。”
  “难道连珠宝首饰也没有?”
  “事实确是如此。”
  大和鹄仔守口如瓶,激怒了廖添丁,闪电也似的拔枪在手,抵住了他的太阳穴,杀气腾腾的道:
  “坦白告诉你,说的好听点,这是捐献,说的不好听,就是抢劫、敲诈。”
  土确壁阴恻恻的冷笑道:
  “换言之,不管你乐不乐意,今天你非得付出一大把钞票来不可。”
  阿坤结尾道:
  “如若不然,当心你的脑袋会吃花生米。”
  大和鹄仔双眼发直,冷汗如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廖添丁怒眉双挑的道:
  “狗娘养的,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老子数到三,你若是再不去取钞票来,就叫你脑袋开花。”
  阿坤配合的天衣无缝,马上喊出来:“一!”
  土确壁的默契也不错,紧接着喊道:
  “二!”
  这一着真灵,大和鹄仔吓得面无人色,连呼: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廖添丁声色俱厉的道:
  “说,还有没有钞票?”
  “有。”
  “放在何处?”
  “里面橱子里。”
  “快去拿呀。”
  “好,好!”
  如获大赦,垂着头,弓着腰,急匆匆的往里面的一间房里跑去。
  □□  □□  □□
  房中有橱。
  橱中有钱。
  还不少,约莫有三千余元。
  大和鹄仔的本意,原是想取上千二八百的,能够搪塞过去就好了,那想到,橱门一开,手指尚未碰到钱,廖添丁、土确壁、阿坤便接踵而至。
  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帆布袋。
  前面的那三百余元已装进袋里。
  毫无疑问,橱子里的这三千元也在劫难逃,廖添丁二话不说,正在拚命的往袋子里装。
  猛可间,飞鱼气急败坏的冲进来,劈面就说:
  “警察来啦,警察来啦。”
  阿坤神色一紧,道:
  “在外面巡逻?”
  飞鱼道:
  “看样子好像是来抓我们的。”
  “人数多不多?”
  “好多好多。”
  “怪事,他们的消息怎会这样灵通?”
  “可能是大和行内部有人报了案。”
  土确壁的脸一沉,怒视着大和鹄仔,道:
  “是你干的好事?”
  大和鹄仔陈志诚面如土色,畏畏缩缩的道:
  “不是,绝对不是我,小老儿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胆子。”
  飞鱼吼道:
  “没有报案,消息怎会走漏?”
  大和鹄仔道:
  “许是辜大人的眷属。”
  廖添丁已以最快的速度,将钞票装好,板起一张阎王脸来,对陈志诚说道:
  “告诉辜害荣,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会遇上鬼,叫他多做一些爱乡爱国的事,少跟鬼子勾勾搭搭,最好自动的捐献一大笔金钱给义军,否则,下次见面就会要他脑袋搬家!”
  话未落,随又扭头作势道:
  “咱们走!”
  走?
  走不了啦。
  甫至门口,已有大批日警,在佐佐木小队长的率领下从三面包抄过来。
  “不要动!”
  “举起手来!”
  “放下武器!”
  廖添丁岂是省油的灯,怎会束手就擒,急切间,扳机猛一扣,砰!砰!砰!乱放三枪,趁日警惊惶失措间,三人已如离弦怒箭般倒退回去。
  幸好事先曾勘察过地形,有万全的准备,知晓后门的位置,迅即夺门而出。
  后面是一条小巷子,巷子内土确壁本来也安排有一个人,可是,这个人不见了,却见巷子的两头,赫然站着两个日警。
  日警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影,砰!砰!连放两枪,人也跟着冲进来。
  情势十万火急,三人别无良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翻身上房,越屋而去。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日警如影随形,始终紧追不舍。
  眼看天黑了,夜深了,三个人悄没声息的潜行至淡水河边。
  好厉害的日本鬼子,身后灯光闪闪,亦如幽灵鬼魅般从三面围拢过来。
  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渡河而逃的一条路可走。
  河边有船。
  可惜船上没有摆渡的人。
  三个人也不懂得摇桨荡橹。
  还好,不是旱鸭子,三人眉目传语,心意已通,噗通!噗通!噗通!三声响,立即毫不迟疑的跳进了淡水河。
  □□  □□  □□
  渡过淡水河。
  已成落汤鸡。
  不过,三人泳技不赖,将重要的东西,如枪支钞票等顶在头上,并没有湿。
  瞧瞧对岸,灯光已经合拢,排成了一条线,在淡水河边不停的来回搜寻。
  阿坤双掌合十,宝里宝气的道:
  “好里加在,菩萨保佑,如非及时过河,可是天大地大的一场麻烦。”
  廖添丁道:
  “现在的麻烦也不小。”
  游木坤道:
  “现在有什么麻烦?”
  土确壁道:
  “一身湿衣服,必须马上弄干,一旦病倒在此,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我的判断不错,在那边找不到咱们,日警很快就会渡河,追到三重埔、五股坑这方面来。”
  阿坤道:
  “小事一件,找些干柴,生一把火,烤干不就结了。”
  廖添丁啐斥道:
  “乱来,乱来,满口的馊主意,平白无故的,突然冒出来一把火,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白的告诉鬼子咱们在这儿。”
  阿坤傻眼了,没辙了,愕然道:
  “那该如何是好?”
  土确壁吴涂壁道:
  “最好是找一户农家,暂宿一夜,待衣服烘干,精神养足后再作打算。”
  在当时,三重、新庄方面,业已形成市集,住户不少,但日警设有派出所,且有日军驻守,他们不敢冒险,深恐这边的日军日警得到消息,前来围捕,只好摸黑往五股坑方面逃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一处竹围子里发现一户农家。
  只有五间破破烂烂的土确厝,茅草为顶,碎竹为篱,一看就晓得并非有钱的富户。
  户里有灯。
  显然屋里的人还没有睡。
  且有哭泣之声隐隐传来。
  这在早睡早起的农家是罕见的,尤其哭泣声更透着古怪,廖添丁顶着一头的雾水,笃!笃!笃!上前敲了三下门。
  很快,柴门便咿呀而开,出现一对五十上下的农夫农妇。
  农夫骨瘦如柴,粗衣赤脚,面有菜色,脸有泪痕。
  农妇哭得更伤心,双眼早已哭肿,仍自抽抽噎噎的,不停的掉眼泪。
  身后,堂屋里,矮凳上,架着一块门板,上面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是男的,很年轻,顶多二十三四。
  地上,摆着一碗白饭,饭上插着三柱香,旁边另有一堆燃尽的锡箔灰烬。
  见到这般情景,廖添丁甚为尴尬,忙道:
  “真对不起,不晓得府上遭此变故,实在太冒失啦。”
  农夫很和善,客客气气的道:
  “没有关系,三更半夜的,不知三位有何贵干?”
  土确壁也是个说谎的专家,一霎时便编出一个很动听的故事来:
  “我们是来五股坑访友的,那想到访友不遇事小,一时贪杯又喝醉了酒,不小心掉进水沟里去,原是想来借宿一晚,顺便烘烤一下衣服,现在……”
  目注死者,住口没再说下去。
  农妇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抹了一把眼泪,凄凄戚戚的道:
  “现在也一样,只要三位不嫌弃草寮简陋,不忌讳有人停尸在此,照样欢迎住宿。”
  农夫补充道:
  “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不要客气。”
  很难得遇上这么热心的老好人,却之不恭,当即毫不迟疑,决定在此暂宿一晚。
  夫妇俩的确异常热诚,将三人领至边间有通铺的一间屋子里。
  生起了一把火。
  还送来一锅粥。
  外加一盘卤鱼,一碟萝卜干。
  农夫朴实的脸庞上,堆下来一丝苦笑,道:
  “穷苦人家,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贵客,望勿见笑。”
  这种苦日子,廖添丁足足过了十六年,闻言感触颇深,唉声叹气的道:
  “老伯,这年头,有稀饭、萝卜干就已经很不错了,在番仔的魔掌下,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农妇道:“这位公子的话不错,我们这一家人就是被鬼子害惨的。”
  阿坤愕然一愣,道:“那位死去的兄弟,是两位的什么人?”
  农夫黯然一楞,道:“是我儿子,唯一的一个儿子。”
  土确壁道:“怎么死的?”
  农妇的眼圈又红了,声泪俱下的道:“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
  廖添丁道:“可否把话说得清楚点。”
  农夫一脸悲愤的道:
  “鬼子要筑铁路,下令征夫,五股坑的保正(相当于现今的里长)李红,欺软怕硬,丧尽天良,强迫我儿子去挖山洞,结果去没多久,便被炸药炸死了。”
  阿坤道:
  “今天才抬回来?”
  农夫道:
  “三天前就抬回来了。”
  土确壁道:
  “既然如此,就该装棺入殓呀。”
  农妇哭丧着脸道:
  “说出来不怕三位公子笑话,我们正在为缺少买棺材的钱发愁。”
  廖添丁追道:
  “鬼子没有賠償?”
  农夫恨声道:
  “一毛钱也没有给。”
  “可以去找李保正。”
  “李红推得更干净。”
  “他怎么说?”
  “叫我们直接去找番仔讨。”
  “混帐,姓李的该死该杀,人是他派去的,他有责任出面处理一切。”
  “我们也是这样想,据理力争,曾先后找过他好几次。”
  “李红如何作答?”
  “说在今日天黑之前,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覆。”
  廖添丁气忿忿的道:“岂有此理,现在已经是半夜,我看八成又黄牛啦。”
  土确壁道:
  “李红的名声很坏,一向说话不算话,跟放屁一样,就算他从鬼子那边能领到钱,十之八九也会黑心肠饱入私囊,等他送钱来买棺材,可能比登天还难。”
  农妇一闻此言,又放声大哭起来:
  “儿啊,你的命好苦,临死居然连一副棺材也赚不到,我儿若是有灵,就去多杀几个番仔,多捅李红几刀。”
  阿坤乃性情中人,睹此情状,早已热泪盈眶,连说:
  “好可怜啊,好可怜啊。”
  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走投无路,告贷无门的景况,廖添丁可是过来人,记忆犹新,不由的勾起了他父亡母丧,椎心泣血的痛苦回忆来。
  当下不暇思索,取出来五十元纸币,交在农夫手中,道:
  “老伯,这些钱大概足够给令郎办后事了,请快收下。”
  五十元纸币,约莫等于四十两银子,金莲姑娘当年卖身葬父,也不过才卖得十两纹银而已。
  数目的确不小,农夫那里敢受,惊诧失措的道:
  “使不得,使不得,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说什么也不能够接受公子你的大恩大惠。”
  廖添丁作了一个深呼吸,藉以平复一下膨胀的情绪,正容道:
  “见面就是有缘,人死入土为安,能够帮助老伯一臂之力,是我廖添丁的荣幸,万勿推辞。”
  “可是,买一副薄棺,也用不了这许多。”
  “若有多余,就留作家用吧。”
  “小老儿的身子骨,自信还很硬朗,粗茶淡饭应该还不会成问题。”
  “养儿防老,没儿就断了指望,有必要及早筹措一笔养老金。”
  “唉,儿子都没啦,早已了无生趣,将来路死路埋,沟死沟葬即可,廖公子的大恩大德,小老儿心领了,断断不敢收受。”
  老夫妇俩心坚意决,再三推辞,不肯接受,经阿坤、土确壁劝解一番后,始勉为其难的收下来,千谢万谢的结伴离去。
  阿坤、土确壁廖添丁也开始忙碌起来,有的在喝稀饭,喂肚子,有的则在脱下衣服来烘。
  □□  □□  □□
  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星月黯淡。
  田里,蛙鸣不绝。
  三位不速之客早已入睡。
  老俩口却仍守在堂屋里,面对着亡儿的遗体,商量如何来为他办后事。
  门外乍然传来一阵不规则的步履声,农夫推门一看,马上发现,来人正是久候不到的五股坑保正李红。
  李保正才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身穿洋服,足履皮靴,还留着两撮东洋式的八字胡,招风耳,鹰钩鼻,一看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
  走路踉踉跄跄,东摇西摆。
  口里哼哼哈哈,唱着日本小调。
  显然,这家伙喝醉了酒。
  老俩口已迎了出来,农夫埋怨道:“李保正,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李红打了一个嗝,靠着篱笆才站稳身子,官架十足的道:
  “来应个卯就已经不错了,你发什么牢骚?”
  “见到日方的负责人了吗?”
  “见到了。”
  “有没有拿到钱?”
  “还没有。”
  “何时可以拿到?”
  “不一定。”
  农妇气得双眼发直,面皮发紫,怒冲冲的道:
  “我儿子已经死了三四天,尸体也开始腐烂,你们却一直在拖,一毛钱也不肯给,简直欺人太甚,拿人不当人。”
  的确,尸体已开始腐烂,在外面就可以闻到异味,李保正皱起鼻子嗅一嗅,道:“嗯,是有臭味,赶快下葬,被大日本皇警查到,会以妨害公共卫生罪罚钱的。”
  农夫气愤不已的道:“领不到赔偿费,叫我们如何下葬?”
  “马虎一点嘛,刨一个坑就成啦。”
  “起码应该有一口棺材呀。”
  “穷小子一个,棺材多浪费,用一张草席卷起来就可以了。”
  “李保正,日本鬼子到底有没有诚意?”
  “有,有诚意。”
  “赔多少?”
  “还不晓得。”
  “什么时候赔?”
  “快啦。”
  “究竟何时?”
  “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
  这种拖拖拉拉,不痛不痒,不负责任的态度,引起了农妇的不满,泼辣的吼叫道:
  “当初,是你强迫我儿子去挖山洞的,现在,我要你负全责,没有你,我儿子不会去当苦役,也不会死,还我儿子的命来!”
  越说越气,也越说越激动,伸手去推李保正。
  别看李红喝醉了酒,力气依然很大,架子更足,农妇自讨苦吃,连推两次,没将李保正推倒,反被人家飞起一脚,将她踢翻在地。
  李红大发雷霆道:“恰查某,不长眼的黄脸婆,休在本大爷的面前发雌威,更不可以说‘日本鬼子’这样的话,下次再犯,说不定就会砍头,要叫皇军、皇警、大日本。”
  标准的亡国奴,一嘴的走狗话,农夫农妇恨在心里,却迫于李保正的淫威,没敢再多吭半口气。
  偶然,李红的眸光触及边间里的灯,也看到了人影,惊“咦”一声,道:“你家里有客人?”
  农夫爱理不理的应了一声:“嗯。”
  “亲戚?”
  “是来借宿的外乡人。”
  “从那里来的?”
  “不清楚。”
  “几个?”
  “一共三个。”
  “年纪大不大?”
  “都是少年仔。”
  瞬息之间,李保正的酒似乎清醒不少,眸中闪过一抹怪异的神采,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拍一下老农夫的肩膀道:
  “老赵,夜色已深,去睡吧,明天一早,我会想办法叫人送一口棺材来,关于赔偿的事,也一定会尽速解决,晚安,再见!”
  招招手,迈开方步,扬长而去。
  却弄得老俩口满头雾水,莫测高深。
  农夫道:“是不是吃错了药?”
  农妇道:“是不是在发高烧?”
  □□  □□  □□
  李保正没有吃错药。
  也未曾发高烧。
  他是到五股坑的派出所报案去了。
  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得到台北方面的通报,说有三个歹徒,抢劫了大和行,很可能渡河逃到三重埔、五股坑这方面来了。
  既是外乡人,又是三个少年仔,李红不是白痴,稍加联想就可以串起来。
  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五股坑派出所的所长小野正行也同样不会放过。
  一得到消息,便带领着四名日警,四名招训的台欧警,荷枪实弹的,连夜出击,来到了赵姓农家。
  小野正行还真行,并未惊动农夫老俩口。
  直接来到了廖添丁所在的那间房门外。
  给李保正使一个眼色,噤声道:
  “是这一间吗?”
  李红屏气凝神,声若蚊蚋似的应了一声:
  “是!”
  小野正行不简单,他知道廖添丁他们带着家伙,一点也不敢轻敌大意,先命四名手下,举着枪,扣住扳机,蓄势待发。
  然后才一声令下,带着另外四人,破门冲进去。
  奇哉怪也,门开了,人也冲了进去,却莫名其妙的从门上面浇下来一盆水。
  不是一盆,是一桶。
  也不是水,是尿。
  尿桶就巧妙的放置在门上,倾倒的速度并非很快,先发五人有份,后进的四个也不曾落空。
  人人有份。
  皆大欢喜。
  每人皆淋了一头一脸的尿,又骚又臭,又恼又怒。
  更恼更怒的是,白白被人摆了一道,床上空空如也,阿坤、廖添丁、土确壁早已不知去向。
  小野正行几乎要气破肚皮,下令道:“李保正,把这里的主人给我抓来。”
  “是!”
  李红躬身应是,多一个字也不敢说。
  小野正行又对一名高大的台警道:“曾国英,你也去,谁敢违抗,当场就地格杀!”
  “是!”
  高大的曾国英同样不敢多嘴,跟着李保正,闯进农夫老俩口的房里。
  两夫妻刚刚入睡,就穿着内衣内裤,睡眼惺忪的,被人当作江洋大盗似的押出了房,押到冲至院子里的小野正行所长的面前。
  小野正行好凶,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一照面就吼道:“你家有客人留宿?”
  农夫畏畏缩缩的道:“有!”
  “八盖呀路,有客人留宿,为什么不向皇警报告?”
  “天色太晚了,怕惊扰了皇警大人,所以……”
  “一共几个人?”
  “三个。”
  “都是少年仔?”
  “嗯。”
  “很有钱?”
  “好像是的。”
  “人呢?”
  “在房里睡觉。”
  “大胆刁民,竟敢信口雌黄,我看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乍然飞起一脚,厚重的皮靴,通!的一声,正中农夫小腹,痛得他惨叫一声,捧着肚子,栽坐在地。
  小野正行又道:
  “其中一个叫廖添丁,对不对?”
  农夫一脸痛苦的道:
  “大概是吧。”
  “一个是双枪坤仔,一个是土确壁?”
  “他们没有说。”
  “这三个家伙,都是亡命之徒,顽固的抗日分子,在台北大和行抢劫了不少财物,逃窜来此。”
  “他们没有说,小老儿一无所知。”
  “你总该知道,窝藏抗日分子是会砍头的规定吧?”
  农夫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无言以对。
  “快说,抗日分子是几时逃走的?”
  “不知道。”
  “逃往何处?”
  “莫宰羊。”
  “妈的,莫宰羊你就死吧!”
  农夫说的是实话,小野正行却不肯采信,说杀就杀,举起枪来,砰!的一声,扳机一扣,枪口冒烟,可怜的老农夫,连半句遗言都没留下,便当场饮弹而亡。
  儿子停尸未葬,老公又告撒手西归,叫她一个无知村妇如何能承受得了。
  简直如遭天打雷劈,疯啦,狂啦,也傻啦,不顾一切的,扑倒在丈夫遗体上,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起来。
  小野正行可不肯轻易放过她,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来,声色俱厉的重复着刚才的话语:
  “他们是几时逃走的。”
  “不知道。”
  “逃往何处?”
  “莫宰羊。”
  有其夫必有其妻,性子一样刚烈,答覆一字不差。
  李保正嘿嘿冷笑一声,道:
  “儿子死啦,丈夫没啦,就剩下你,孤孤单单的一个老太婆,最好实话实说,别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农妇破口大骂道:
  “汉奸!狗腿子!无耻的亡国奴!漫说老娘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
  台警曾国英一怔,道:
  “娘哩,李保正是为你好,别不识抬举,再不招供,所长大人就会请你吃花生米。”
  儿死夫丧,农妇万念俱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待小野正行举枪,便没命似的扑上去,不停的喊着:
  “老娘跟你拚啦,老娘跟你拚啦,老娘……”
  砰!砰!吼声被枪声打断。
  宝贵的生命,被枪子儿夺走了。
  人命如蚁,在凶残成性的日警心目中,我台湾同胞的生命简直贱如粪土!
  气得藏身在竹林深处的廖添丁目眦欲裂,咬牙切齿的道:
  “可恨的小日本,可恼的李保正,统统该死,统统该杀!土确壁小声道:“是该死该杀,老天爷若是有眼,必会杀尽汉奸狗腿子,赶走日本鬼子。”
  阿坤热泪盈眶的道:“我未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笔血帐一定要他们用血来还。”
  土确壁道:“血债血还,这是天公地道的事,但不是现在。”
  阿坤恨得牙痒痒的,手握着枪柄,道:
  “为什么现在不能动手?”
  土确壁道:“李红是头肥羊,五股坑的首富,可以榨很多油出來。”
  游木坤道:“那就先放过李红,把那个鬼子头儿毙掉。”
  吴涂壁道:“敌众我寡,恐怕不易全身而退。”
  廖添丁沉吟一下,道:“是的,不可逞匹夫之勇,不要打没有把握的仗。”
  阿坤咬着牙齿说:“难道就此放过他们不成?”
  土确壁道:“放过今天,还有明天。”
  廖添丁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像这种十恶不赦之徒,一枪毙命,实在太便宜,必须好好合计合计,多榨一些油水,多叫他们受一点罪。”
  阿坤望了望天色,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道:
  “既然如此,就当及早离开现场,天一亮就不好走啦。”
  原来早在李保正第一次来时,就已经看在他们的眼中,算准李红必然会去而复返,是以,事先在门上巧妙的安置了一桶尿,日警未至,便已潜入竹林内。
  做梦也没有想到,日警残暴成性,视人命如草芥,农家老夫妇竟因而白白牺牲。
  大错已成,悔恨亦于事无补,只好将仇火恨焰埋藏心底,伺机而动,眼见日警在小野正行的号令下,已一字排开,准备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三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当即转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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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绝妙好计 血债血还

  并未去远,来到数里之外的西云寺。
  在西云寺内一待就是整整的一天。
  养精蓄锐之外,还办了两件大事。
  一是给了寺中和尚一笔钱,请他们代为厚葬农家夫妇父子。
  二是想好了一条绝妙好计,要榨李保正的油。
  另外,也得到一则坏消息,台北、新庄、三重埔方面的日警,已大批涌往五股坑,展开一连串的搜索行动。
  一时,鹰犬密布,草木皆兵,山雨欲来风满楼,小小的五股坑一时间风声鹤唳。
  阿坤、廖添丁好大胆,就在鬼子布下十面埋伏,张网以待的时刻,竟敢堂而皇之的,大模大样的离开西云寺,出现在五股坑。自然不是他们原来的样儿。
  而是经过一番细心的乔装改扮。
  穿着警服,戴着警帽,还佩着警枪、警棍,任何人见到,都会误以为是两名十足的日本警察。
  哥俩好神气,边走还边以近来学得的日语,叽哩呱啦的聊个没完没了。
  确有演戏的天份,唯妙唯肖,生动而又逼真。
  骗过了村夫村妇。
  骗过了过往路人。
  骗过了日本鬼子。
  也骗过了李保正。
  □□  □□  □□
  李家在五股坑是首屈一指的财主。
  住处却甚偏僻,里许之内无邻居。
  宅子很大,是砖造的四合院,粉墙如雪,黑膝大门,门口很整齐的栽着一排槟榔树,墙角另有四丛翠竹。
  院内有花。
  花正盛开。
  屋里有人,李保正一见有贵客临门,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堆着一脸的谄笑,弯腰哈背的迎上来,语无伦次的道:
  “两位大人光临寒舍,真是三生有幸,祖上有德,八百年前烧了好香,快请到里面坐。”
  廖添丁好会装,装出一口日本腔调来:
  “好,很好,尊敬日本人,就是尊敬你们的祖宗。”
  有样学样,阿坤也装腔作势的消遣他:
  “大大地好,有皇警光临,你会破大财,倒大霉。”
  鸭子听雷,李红根本弄不懂他俩的意思,只顾一味的谄笑恭迎,言不由衷的应道:
  “谢谢,谢谢,请多指教,请多提拔。”
  三步并作两步走,将二人揖入正厅,请入上座。
  命老婆亲自出面招待,献上好的香茗、瓜果、点心。
  孰料,马屁拍在马腿上,廖添丁并没有给他好脸色,沉声道:
  “我们来办公事,不是来喝茶的。”
  李红站立一旁,恭恭敬敬的道:
  “小民知道,皇警大人是来捉拿大盗廖添丁的。”
  阿坤道:
  “我们得到消息,抗日分子廖添丁跟你有勾结,就藏匿在此。”
  李保正矢口否认道:
  “绝无此事,小民乃是大日本皇警的忠实拥护者,一定是两位大人弄错了。”
  廖添丁脸色一沉,道:
  “你可是叫李红?”
  “不错。”
  “五股坑的保正?”
  “对呀!”
  “对就好,消息十分明确,指明五股坑的保正李红,与盗匪勾结,狼狈为奸。”
  “不对,不对,必定是有人故意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阿坤咬文嚼字的道: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浊者自浊,清者自清,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可愿意接受搜査?”
  李保正迟疑一下,立道:
  “好啊,欢迎之至。”
  亲自领着阿坤、廖添丁,步出客厅,向别处行去。
  李保正心里踏实得很,纵使包公再世,也不可能搜出任何证据来。
  偏偏,廖添丁比包公还厉害,会无中生有,能呼风唤雨,硬是在李家搜到了证据。
  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藏在李宅的柴房里。
  乃是土确壁吴涂壁。
  当然,这是个陷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土确壁自己潜入李家的,以此为由先把李保正扣住,然后再慢慢的榨他的油。
  李红吓傻了,大惊失色的质问土确壁:
  “你是什么人?怎会躲到我家来?”
  土确壁假戏真做,咬住他不放:
  “李大哥,咱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又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小弟是谁,怎么来的,大哥心里有数。”
  李保正打死他也不肯背这个黑锅,极力辩解道:
  “一定是有人存心栽赃、诬陷、含血喷人。”
  情绪十分激动,脸色惶急万状,又对阿坤、廖添丁道:
  “大人,青天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两位大人可千万不能听信他的胡言乱语。”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
  “李保正,咱家也同样不能够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必须小心求证。”
  假戏必须真做,铐住土确壁,押回到客厅,廖添丁当着李保正的面,审问吴涂壁:
  “你叫什么名字?”
  土确壁神气八啦的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姓吴名涂壁,外号土确壁。”
  “干什么的?”
  “抗日英雄。”
  “台北大和行的抢案可是你干的?”
  “老子不想否认。”
  “可有共犯?”
  “有。”
  “谁?”
  “廖添丁与双枪坤仔。”
  “他们人在何处?”
  “也曾藏匿在此,后来又走啦。”
  阿坤煞有介事的,在土确壁身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搜査一遍,道:
  “怪事,你他妈的在搞什么鬼,把抢劫来的金银财宝藏到那里去了?”
  土确壁指着李红道:
  “全部交给了我们李老大。”
  廖添丁道:
  “噢,原来李保正是个强盗头子!”
  阿坤随声附和道:
  “也是一名抗日分子!”
  土确壁一口咬住李红不放:
  “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李红两夫妻相顾愕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李红道:
  “苦啊,苦啊,你这个无赖害得我们好苦。”
  老婆道:
  “苦啊,苦啊,你这个杀千刀的简直是含血喷人。”
  廖添丁当作耳边风,压根儿就听不进去,阴沉着一张脸,语冷如冰的道:
  “李保正,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
  李红极力为自己辩护道:
  “冤啊,冤啊,小民不是强盗头子,也不是抗日分子,是对大日本帝国最忠心耿耿的良民忠狗。”
  “放屁,共犯都抓住了,还想狡辩。”
  “这个人小民根本不认识。”
  “混蛋,他又不是白痴,会将金银财宝交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荒唐,荒唐啊,他连半毛钱也没交给小民。”
  “妈的,你敢说你家里没有金银财宝?”
  “这……”
  “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啦,不过……”
  阿坤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以命令的口吻道:
  “你娘,废话少说,有就交出来。”
  李保正视财如命,怎舍得拱手送人,道:
  “钱财乃小民私人所有,绝非赃银赃物。”
  廖添丁道:
  “是否从大和行抢劫而来,送往台北警察厅,请辜害荣与大和鹄子陈志诚亲自一验便知。是,你免不了会人头落地;否,自然会完璧归赵,还你一个清白。”
  阿坤出言威吓道:
  “倘若死脑筋不肯交验,或者只是虚应故事,未将全数交出,而被我们查到的话,嘿嘿,只怕你的脑袋瓜子,马上就会开花。”
  二人软硬兼施,李保正方寸大乱,夫妻俩几经考虑,最后还是不得不低头屈服,忍痛答应。
  立即付诸行动,夫妻俩咬着牙,含着泪,亲手将自己家的钱财一样一样的搬出来。
  有黄金。
  有白银。
  有金银首饰。
  有珠宝翠玉。
  有日币现钞。
  也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零零整整的,摆了一大堆。
  阿坤看得眼花撩乱,暗道:
  “哇噻好棒啊,果然是一条绝妙好计,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这么多金银财宝。”
  廖添丁的胃口好大,并不以此为足,道:
  “李保正,这些东西大概值多少钱?”
  李红道:
  “粗略的估计,当在五千元上下。”
  阿坤猛地拍一下桌子,怒道:
  “八盖呀路,大和行损失的财物,据说有好几万,区区五千元如何能交得了差。”
  廖添丁追问道:
  “还有没有?”
  李保正摇头道:
  “没有啦。”
  廖添丁道:
  “真的吗?若是被本大人查到,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李保正望着他老婆,道:
  “老太婆,你的私房钱有没有拿出来?”
  李太太听得一呆,犹豫了好一阵工夫,才含悲忍痛而去,很快便捧回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珠宝盒子,眼泪扑簌簌的交给廖添丁。
  廖添丁打开珠宝盒,瞄了一眼,不外是一些戒指、项链,手镯之类的饰物,及部分现钞,道:
  “想想看,哪里还有遗忘的财物?”
  李红道:
  “没有,真的没有啦。”
  阿坤转对李太太道:
  “你怎么说?”
  李太太含泪道:
  “李家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廖添丁道:
  “希望你们说的是实话,咱们现在可以上路啦。”
  咔嗦!一声,将李红用手铐铐住,向门外行去。
  阿坤将李家的金银财宝,悉数收在从大和行带来的帆布袋里,假装押着土确壁,接踵而出。
  李太太吓坏了,三步两步的追出来,泪流满面的道:
  “钱财已经给你们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丈夫押走?”
  廖添丁道:
  “你丈夫是嫌疑犯,必然押回台北去。”
  游木坤道:
  “如果经辜害荣、大和鹄仔指认,证实这些金银珠宝并非大和行被劫之物,也查清楚你老公不是抗日分子,自然会放他回來。”
  廖添丁冷然一笑,接着又说道:
  “反之,你老公免不了会人头落地,你就等着办后事吧。”
  二人一唱一和,惊得李红的老婆七荤八素,卑颜屈膝的道:
  “两位大人务必请高抬贵手,多方面照顾一下我家老爷子。”
  阿坤眉头一皱,道:
  “一到台北厅,就得将人犯交出去,我们恐怕无能为力。”
  李太太苦苦哀求道:
  “不论交予何人,拜托拜托,千万要多方面关照关照。”
  “养鸡要米,养鱼要水,空口白话有屁用。”
  “大人是说……”
  “需要打点。”
  “打点?要花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是,李家的钱财已空。”
  阿坤好狠,望着李妇手上的戒指,腕上的手镯,项间的金链子,道:
  “没有现钞,首饰也可以,起码能够免作几次毒打。”
  丈夫的性命要紧,首饰算什么,李妇不假思索,马上将戒指、手镯、项链取下来,递给阿坤,道:
  “请大人慈悲,多多费心。”
  阿坤假仁假义的道:
  “有钱好办事,有水好行船,放心啦,你老公保证绝不会吃半点苦。”
  李太太泪眼婆娑的对李红道:
  “劫,劫,这是劫数啊,老爷子,你可要保重啊。”李保正禁不住一阵阵的心酸袭上心头,老泪滂沱的道:
  “孩子的娘,你也要保重,想我李红,这几年来为大日本皇朝也出过不少力,流过不少汗,相信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终于,李妇眼睁睁的看着,阿坤、廖添丁押着自己的丈夫,步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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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李保正踏上了不归路。
  也不过才走出里许地,进入一片相思林,阿坤便将土确壁的手铐打开了,道:
  “吴兄,真抱歉,委屈你啦。”
  土确壁揉一下手腕,笑道:
  “好说,演戏嘛,总是要有人演白脸,有人演黑脸。”
  直惊得李保正目瞪口呆的道:
  “这是怎么回事?”
  土确壁冷哼一声,骂道:
  “狗娘养的,你又不是聋子,没听见大爷刚才说的话,是在演戏呀。”
  李红一脸惶悚的道:
  “你是什么人?”
  “土确壁。”
  “他二人想必也不是皇警?”
  “当然。”
  “是谁?”
  阿坤大吹大擂的道:
  “告诉你长长见识,威震全台,使番仔闻名丧胆的双枪坤仔就是区区在下小爷我。”
  廖添丁不等李红动问,便即自我介绍道:
  “我是廖添丁,日本鬼子最痛恨,也最害怕的天字第一号抗日分子。”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他三人的名头实在太响亮,在汉奸狗腿子的心目中,简直就是死神的化身。
  李红闻言,裤裆里居然吓出屎尿来,战战兢兢的道:
  “你们想干什么?”
  阿坤坦白的道:
  “想要你的钱!”
  廖添丁道:
  “现在想要你的命!”
  土确壁道:
  “为赵姓农夫一家三口索命,为五股坑受你欺凌压榨的百姓报仇,凡是汉奸狗腿子,一个也别想活命,这就是你卖身投靠,攀附番邦的下场。”
  李红好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道:
  “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廖添丁斩钉截金的道:
  “不饶!”
  “请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
  “不给!”
  “我还有不少房屋土地,全送给你们。”
  “不要!”
  “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你活不成,死定啦。”
  李红罪该万死,廖添丁言出如山,没有枪,而是用点穴手法,点住他的死穴,送上了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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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午时已过。
  正是大家吃午饭的时候。
  田野里甚是寂寥,农夫们俱已返家。
  阿坤与廖添丁好大胆,仍然穿着日本警服,土确壁着便装,大摇大摆的公然出现在五股坑的街上,走进一家小馆去。
  吃过饭,稍事休息,廖添丁又定下了一条计。
  ——一条捕杀小野正行的绝妙好计。
  马上付诸实施,三个人光明正大的,抬头挺胸的走进了五股坑的日警派出所。
  派出所大门的正对面,插着五面小日本的太阳旗。
  稍前,摆着一张桌子,有一名台警坐在那里值勤。
  廖添丁的警服不得了,是警官制服,阶级比小野正行还要大,那名台警睹状,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双脚并拢,行了一个举手礼,以日语说道:
  “欢迎长官光临。”
  这句话,廖添丁听得懂,以台语道:
  “入境随俗,我们还是用台语交谈吧。”
  台警躬身应是,未敢表示意见。
  廖添丁曾在赵姓农家竹林内见过他,道:
  “你叫什么名字?”
  台警恭谨有礼的道:
  “属下曾国英。”
  “五股坑派出所主管是那一位?”
  “小野正行。”
  “请他出来。”
  “小野所长不在。”
  “不在?到哪儿去啦?”
  “抓抢劫大和行的抗日分子去了。”
  “去,把他叫回来,说台北警察厅有最新指令。”
  台警曾国英一怔神,怯生生的道:
  “不知三位长官是何身份。”
  廖添丁替自己与阿坤胡乱编了一个职位,指着土确壁道:
  “这位是刑侦警队的佐佐木小队长。”
  佐佐木小队长,曾国英虽然没有见过,却闻名已久,一点也不敢怠慢,又重新以礼相见。
  土确壁端足了架子,以长官对部属的语气道:
  “咦,曾国英,你发什么楞,还不快点去?”
  曾国英道:
  “报告长官,属下正在值班。”
  “可以找个人来代理。”
  “所里无人可代。”
  “他们都去抓抗日分子了?”
  “是的。”
  “这样吧,你去,我们替你值勤。”
  “是!是!”
  日本警官的命令,曾国英怎敢违抗,诺声中连忙出门而去。
  □□  □□  □□
  不多一会工夫便回来了。
  小野正行与他结伴而行。
  可是,派出所内却不见了阿坤、廖添丁、土确壁的踪影。
  小野正行错愕一下,道:
  “怎没见佐佐木队长?”
  曾国英同样显得十分慌张,及闻隔邻办公室内有人语声,这才大放宽心的说:
  “大概是在办公室里泡老人茶。”
  小野正行亦有此同感,立与曾国英转入左侧甬道。
  马上看到,土确壁跷着二郎腿,的确正在那里泡老人茶喝。
  却没见阿坤、廖添丁。
  他二人藏身在两旁的门背后。
  “妈的,站着吧!”
  “妈的,别动啦!”
  两条人影,两声吼,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小野正行与曾国英连情况都没有弄清楚,便被人点中“麻穴”僵在原地不动了。
  这时候才看清楚,原来是阿坤、廖添丁两人。
  曾国英面如死灰,颤抖的声音道:
  “你们不是大日本皇警?”
  廖添丁臭骂道:
  “呸呸呸!番仔猪狗不如,算什么东西,大爷乃是堂堂的大清子民。”
  小野正行怒溢双眉道: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你们必系抢劫大和行的廖添丁、土确壁与双枪坤仔?”
  阿坤先摸一下小野正行的脸皮,然后,啪!赏了他五百,冷嘲热讽道:
  “警官就是警官,眼光不错,猜对啦。”
  小野正行麻穴被制,只能开口,不能动手,恨声道:
  “大胆刁民,竟敢施暴日本皇警,你们大概是活腻了。”
  廖添丁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来,在小野正行的面前一晃,道:
  活腻了的是你,煮熟的鸭子,剥掉皮的猪,休再耀武扬威,你他妈的发狠的日子,已经永远一去不回头。”
  小野正行道:
  “臭小子,既已落在你的手里,杀剐请便,最好痛快一点。”
  土确壁冷声道:
  “偏不要你痛快,非要你受尽千刀万剐之苦才过瘾、刺激,也才能够为死难的台湾同胞讨回公道来。”
  廖添丁道:
  “不错,我廖添丁也是这个意思,说,你来台湾多久了?”
  小野正行寻思一下,道:
  “两年多。”
  “有没有奸淫过台湾妇女?”
  “当然有。”
  “多不多。”
  “很多很多。”
  “你在日本,可有妻子、女儿?”
  “有妻女,也有儿子。”
  “假如你的老婆、女儿被人奸淫,你的感想如何?”
  “这……”
  小野正行词为之穷,无言以对。
  阿坤不晓得从那里弄来一把剪刀,抢在廖添丁的前面,咔嚓!咔嚓!数声响。
  剪破了裤子。
  剪掉了命根子。
  连带的连两颗卵蛋也剪下来。
  痛得小野正行鬼叫不止,死去又活来。
  阿坤则洋洋得意的道:
  “这就是报应,叫你一辈子去当太监,做阴阳人,永远没有资格再去碰花姑娘。”
  土确壁竖起了大拇指,赞道:
  “阿坤,干得好,赞!爽!”廖添丁道:
  “更赞更爽的还在后头呢。”
  以极其巧妙的手法,将匕首掷出,不深不浅的插在小野正行的胸膛上,又道:
  “我再问你,除昨夜所杀的那一对夫妇外,你还有无杀过台湾人?”
  小野正行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不肯再开口说话。
  廖添丁也不发怒,拔出匕首,又掷出去,比上一次略深少许,道:
  “你娘,老子就不信你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就这样一刀子一刀子的给你戳窟窿,直至你开口放屁为止。”
  说得到,做得出,像是一位技术精湛的飞刀手,拿小野正行当靶子来练。
  一刀接一刀。
  一个血窟窿接着一个血窟窿。
  很快就变成马蜂窝。
  血流如注。
  生不如死!
  小野正行忍而不住了,应了一声:
  “有!”
  廖添丁道:
  “杀了多少人?”
  “不少。”
  “你爹还在不在?”
  “在。”
  “你娘呢?”
  “在。”
  “有人杀你爹,操你娘,你高兴吗?”
  “这……”
  “狗娘养的,答不上来了,是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今天就是你还债的日子,准备向阎王老子去报到吧!”
  吧字出口,又开始打活靶,练起飞刀来。
  自己一个人练不算,还叫阿坤一起来练。
  这一次情形不同,一刀比二刀深,正一分分,一寸寸的逼向心脏,逼向死亡。
  小野正行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惟心透骨的痛苦,刀子尚未刺中心脏,便已咬舌自绝而亡了。
  □□  □□  □□
  土确壁凝视着曾国英,吐字如刀:
  “朋友,现在该轮到你了。”
  曽国英早已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惶悚畏怯的道:
  “小的既没有杀过人,也不曾奸淫妇女,清清白白……”
  廖添丁截口道:
  “妈的个巴子,你当汉奸,做狗腿子,就不清不白。”
  曾国英道:
  “小的干警察,实在也是迫于无奈。”
  阿坤怒道:
  “什么无奈,少强辩,没有人会强迫你干的。”
  曾国英声泪俱下的道:
  “一则是为了生活,二则的确是被人强迫干这行的。”
  廖添丁道:
  “谁强迫你?”
  “就是小野正行。”
  “把话说清楚点。”
  “番仔为了加强对台湾的统治,并且节省他们自己的人力,规定每一个派出所必须要有两名以上的台警。”
  “于是,小野正行就选中了你?”
  “算我衰,小的就住在附近。”
  “你可以拒绝。”
  “拒绝的结果就是死。”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小的上有老母待养,下有妻儿待养。”
  “哼,原来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务请三位英雄开恩,给小人一条活路,
  土确壁双眉一挑,计上心来,道:
  “活路是有一条,只怕你没有种。”
  曾国英神色一紧,道:
  “请壮士明示。”
  土确壁跟阿坤、廖添丁密语数言,道:
  “你可以当间谍!”
  曾国英倒抽了一口寒气,道:
  “间谍是一种很神秘,很机密,而又很了不起的工作,我干得了吗?”
  阿坤道:
  “干得了,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干。”
  曾国英疑云满面的道:
  “小的可以干什么?"
  廖添丁道:
  “你只是一个小号的实习间谍,大事轮不到你来干,只能做一些通风报信,打小报告的工作。”
  土确壁道:
  “也可以做记帐的工作。”
  曾国英一楞,道:
  “记帐?记什么帐?”
  土确壁道:
  “将鬼子、汉奸的恶行一笔一笔的记下来,将来再一笔一笔的讨回来。”
  阿坤道:
  “日警的行动,日军的部署,哪一个狗腿子家里最有钱,哪里有番仔的军火库,这些都是重要情报。”
  曾国英道:
  “不知如何跟三位英雄联络?”
  廖添丁道:
  “你可以到台北的黑巷去打听,找廖添丁。”
  阿坤道:
  “找双枪坤仔也成。”
  吴涂壁道:
  “或者是土确壁。”
  廖添丁想一想,又道:
  “另外我再告诉你两个人。”
  曾国英追问道:
  “那两位?”
  “一个是大嘴狮。”
  “另一位呢?”
  “陈秋菊。”
  “只要你真的忠贞爱国,表现良好,提供的情报真实可靠,使义军能速战皆捷,不用你去找他们,他们会主动跟你连络,大加表扬的。”
  阿坤道:
  “反之,若是阳奉阴违,工作不力,甚至提供假情报,就难保不会意外暴毙,黑夜飞头。”
  曾国英听得头皮发炸,心里直冒寒气,以坚定的语气道:
  “生为炎黄子孙,死为炎黄鬼魂,谁也不愿见鬼子侵我家邦,占我国土,怎奈投靠无路,报效无门,如今既有此机会,敢不披肝沥胆,舍命以报。”
  土确壁道:
  “如此看来,你似乎当真已经幡然悔悟,决定弃暗投明,要做一名间谍?”
  曾国英毅然决然的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赴汤蹈火,亦万死不辞。”
  廖添丁将曾国英的穴道解开,亲切的拍一下他的肩胛,道:
  “好兄弟,有你这一句话就够啦,现在咱家就交给你一件任务。”
  曾国英很恭谨的道:
  “请廖英雄示下。”
  “派出所内有无枪枝储存?”
  “有,但不多。”
  “有无警服?”
  “无新装储存,有换穿的旧服。”
  “旧的也可以,去,收拾一下,交给义军,必有无穷妙用。”
  曾国英颔首称善,在阿坤、廖添丁、土确壁的全力协助下,以最快的速度,将五股坑派出所内的警械、警服全部搜刮一空,捆成两捆,由阿坤、土确壁扛着,跨步而去。
  廖添丁挥挥手,道:
  “曾朋友,再见啦。”
  “三位英雄再见。”
  “请曾朋友千万小心。”
  “三位也要格外留意。”
  “预祝你成为一个出色的好间谍。”
  “祝大家一路平安,万事如意。”
  “拜拜。”
  □□  □□  □□
  常言道得好,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会遇上鬼。
  廖添丁今天就遇上了鬼。
  这三个小子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三个人都穿着警服,扛着劫来的财物,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五股坑的官道上。
  此刻,捉拿他们的风声正紧。
  道路已经封锁。
  处处都有日警。
  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
  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也真绝,凭着超人的机智、胆识,以及几句流行的日本话,居然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一路通行无阻。
  日落之前,淡水河已遥遥在望。
  河边,正有几个摇船摆渡的人在那里候客。
  正打算雇一条船,渡到对岸关渡去,避一避风头,待风平浪静之后再潜回台北。
  猛可间,前面小路之上突然冒出一名台警来,堵住去路,直截了当的说:
  “此路业已封闭,禁止通行!”
  阿坤大发虎威道:
  “莫非连大日本皇警也不可以?”
  “是的,一律凭证通行。”
  “凭什么证?”
  “通行证!”
  廖添丁勃然大怒,拍着自己的胸脯喝斥道:
  “八盖呀路,咱家乃是大日本的警官,谁敢拦阻?”
  台警不吃这一套,道:
  “还没有请教三位是那个单位的?”
  “刑警大队。”
  “刑警大队那一位?”
  “佐佐木小队长。”
  突闻有人接口道:
  “廖添丁,你看看我是谁?”
  循声望去,我的妈呀,牛皮吹破了,西洋镜拆穿了,竹林内,地上,趴着一个人,赫然正是佐佐木。
  可不是匹马单枪而来,两旁竹林内,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前后也各出现五六人,形成一个四面包围圈。
  每个人皆贴着地面趴着,且有物体掩护。
  有枪在握。
  弹已上膛。
  瞄准了三人的脑袋瓜。
  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动一动,就会弹发如雨,一命归阴。廖添丁、土确壁、阿坤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糊涂事,他们都没有动。
  因为,在此刻,拔枪或是逃走都不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静待事情的发展。
  佐佐木喝道:
  “不要动,谁动就先毙了谁。”
  当然没有人会轻举妄动,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举起手来!”
  事到如今,只好依命行事,三人皆高举双手。
  廖添丁的名头太大,到此刻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佐佐木紧握着枪,扣住板机,一面命人继续严密监视,一面命人上前逮捕。
  先缴械,后上铐,再搜身,接下来又挨了一顿揍,三个人全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但是,真不愧为是铁铮铮的汉子,并未讨饶,也不曾喊叫,硬是咬着牙根挺下来。
  人犯已经铐牢,三个人一串铐在一起,佐佐木这才放下心来,下令押着他们,向河边行去。
  廖添丁真会苦中作乐,什么时候了还拿佐佐木寻开心,他一直在留意,始终没有发现黑川熊的踪影,故道:
  “队长大人,怎么没见那条黑狗熊?”
  佐佐木瞪了他一眼,恨声道:
  “都是你这个臭小子干的好事,他养伤去了。”
  “伤不在轻,是该养一养,可惜再怎么养也养不出‘东西’来。”
  “哼!”
  “不知黑川熊有没有老婆?”
  “他有妻室。”
  “很年轻吧?”
  “也很漂亮。”
  “队长常常‘光顾’吧?”
  “什么意思?”
  “共部属服务,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混蛋,八盖呀路!”
  佐佐木闻言大怒,手起掌落,啪!啪!给了廖添丁两个耳光子。
  廖添丁甘之如怡,依旧嘻皮笑脸的道:
  “队长大人,还要不要跟在下合作?”
  佐佐木声色倶厉的道:
  “廖添丁,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廖添丁道:
  “好说,若是肯坦诚合作,说不定真的可以逮住陈秋菊,大嘴狮,甚至詹振。”
  佐佐木的眼睛陡地睁大了许多,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这几个抗日乱军的头头现在何处?”
  阿坤白眼一翻,信口胡言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土确壁接口扯谎道:
  “就藏匿在五股坑。”
  三人深知押回台北必然凶多吉少,眼看天色将晚,若是留在五股坑,或可有一线生机,故而出方诓骗,诱他上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佐佐木却偏不上钩,略一寻思,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破口大声骂道:
  “廖添丁,你少耍花样,今天就算你胁生双翅也飞不走,等押回台北,保证要你好看的!”
  □□  □□  □□
  已至淡水河边。
  正巧是一处渡口。
  有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裸露着膀臂,光着脚丫子,甚是年轻勇壮的船夫上来招呼道:
  “大人要坐船呀,欢迎,欢迎!”
  佐佐木从鼻孔里“唔”了一声,道:
  “哪一条船是你的?”
  船夫指着停在木料筑成的简易码头边上的一条小船道:“就是那一条。”
  佐佐木没再开腔,命人将三人押上船去,并将他们抢劫来的财物、枪械、警服等也一并装在船上。
  正要带领几名手下,上船亲自押送人犯,那船夫却抢先跳上去,将船划开,道:
  “大人,对不起,小船太小,一次顶多只能乘坐三个人。”
  佐佐木呆了一下,道:
  “不能再多坐几个?”
  “不能,多了有危险,会沉船。”
  “再加一个好啦。”
  “一个也不行。”
  “那其他的人怎么办?”
  “可以坐别的船。”
  码头边上,另外有两条船也在候着。
  然而,两条船只能再乘坐六个人。
  佐佐木在船上焦急的说:
  “船家,能否再叫几条船来?”
  黑脸船夫道:
  “这一个渡口,只有我们这三条船。”
  “我们一共二十三人,三条船怎么够。”
  “没有关系,这次载不走,下次载,来回三四趟就可以载完啦。”
  “可是,你船上的那三个家伙是江洋大盗,抗日份子,不能有任何差错。”
  “大人放心,不会出差错的。”
  “何以见得?”
  “三个人铐在一起,飞也飞不走。”
  “他们水性不错,就怕跳船水遁。”
  “大人有枪,可以开枪射击,怕什么。”
  这句话给了佐佐木很大的信心,六个人以临深渊,履薄冰的心情,一齐举枪,瞄准目标,命船家即刻开船。
  那时候的淡水河,河床很宽,又正值涨潮,波浪汹涌,三条小船速度甚慢,七八分钟尚未驶入河心。
  望望天色,晚霞烧天,瞧瞧河水,喘出一片璀璨,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阿坤的心情却恶劣至极,唉声叹气的道:
  “衰!衰!真他妈的衰透啦,天天折腾人,今天却做了别人的阶下囚,这一颗上好的脑袋,我看非得吃花生米不可。”
  被廖添丁臭骂道:
  “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闭上你的乌鸦嘴,少说丧气话,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
  阿坤眼睛一亮,道:
  “老大有办法脱逃?”
  廖添丁道:
  “办法是有一个。”
  游木坤追问道:
  “快说呀,别卖关子。”
  廖添丁道:
  “可以跳下淡水河去水遁。”
  阿坤道:
  “不行呀,三个人六只手,全被手铐铐在一起,施展不开,八成会被活活淹死。”
  土确壁道:
  “起码还有二成活命的机会,总比吃花生米好,值得冒险一試。”
  阿坤大摇其头道:
  “还是有问题,佐佐木那一头番猪又不是傻瓜,一定会开枪,若无奇迹出现,想要活命,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是几句实在话,绝非危言耸听,廖添丁、土确壁相顾愕然,无言以对。
  摆渡的船夫乍然冒出来两个字:
  “不难!”
  廖添丁一怔神,道:
  “不难?”
  船夫道:
  “奇迹很快就会出现。”
  “这位朋友是……”
  “在下徐福田,见过廖英雄。”
  “徐朋友知道我廖添丁?”
  “还知晓这位双枪坤仔的大名。”
  “徐朋友怎会识得我二人?”
  “是听白云老和尚说的。”
  “哦,原来徐朋友是跟大嘴獅一伙的?”
  “简大狮是在下的直属长官。”
  这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大家皆惊喜异常,将土确壁介绍给徐福田。
  廖添丁道:
  “徐兄有何脱身妙计?”
  土确壁抢着说:
  “依小弟之见,最好是加快速度,先将距离拉远一些。”
  徐福田不以为然:
  “这样会使佐佐木犯疑,马上开火。”
  阿坤道:
  “能够想办法打开手铐就好啦。”
  徐福田道:
  “开手铐的钥匙,在佐佐木身边的那名鬼子身上。”
  廖添丁道:
  “真是糟透啦,无法越船而过。”
  徐福田道:
  “不必越船,那边自会有人代劳。”
  土确壁道:
  “徐兄是说,那两位船夫也是义军?”
  徐福田颔首道:
  “水里还另有‘水鬼’待命,我们是专为接应三位而来。”
  廖添丁错愕一下,道:
  “徐朋友如何知晓我们在五股坑过渡?”
  徐福田道:
  “事实上,淡水河两岸的渡口,十之八九均在义军的掌握之中,自然消息灵通,无所不知。”
  话至此处,船已驶至河心,猛听日警发出连串惊呼,展目望去,两条小船已经屁股朝天,翻啦。
  六名日警,全部落水。
  却冒上来十几名义军水鬼。
  这些水鬼的水性绝佳,朝廖添丁这边招招手,立又潜入水中。
  日警多一半是旱鸭子,大呼小叫,载浮载沉。
  只有任凭义军宰杀的份儿。
  一股股的鲜血如潮涌现。
  一声声的惨叫不绝如缕。
  好似一场午后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霎时便宣告结束。两条船已被翻正,有人疾驶而至,徐福田声急语快的道:
  “战况如何?”
  船上之人报告道:
  “五死一逃。”
  “谁逃了?”
  “佐佐木。”
  “糟糕,这个番仔该万死。”
  “他的水性很好,人又狡猾,一入水就溜啦。”
  “有无派人去追?”
  “仍在继续追杀中。”
  “手铐的钥匙拿到没有?”
  “拿到啦!”
  这句话是另外一个人说的,话落,人已游到船边来,将钥匙丢上船。
  徐福田忙将三人的手铐打开,命其余的人继续去追杀佐佐木,独自驾着小舟离开。
  □□  □□  □□
  并未照原定计划,过河到关渡去。
  而是掉转船头,到八里上岸。
  这是徐福田的意思。
  也是廖添丁、土确壁与阿坤的决定。
  道理很简单,日警损兵折将,以为他们渡河过去,必然会在台北、士林、关渡一带大肆搜捕,留在这一边,可能最安全。
  将船上的东西卸下来,仍由阿坤、土确壁扛着,摸黑向西行去。
  途中,廖添丁说道:
  “徐朋友,我想见一见简大狮。”
  徐福田道:
  “这可能有困难。”
  “有何困难?”
  “他不在北部。”
  “到南部去了?”
  “不错,陪白云大师到南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可能很快,也可能会久一些。”
  “我们现在到那里去?”
  “观音山!”
  观音山已遥遥在望,沿途数处关隘,发现有义军把守,约莫个把小时之后,在一道山岭上,见有数十间茅草屋,徐福田领着大家,走进其中一间。
  点燃油灯,这才看清楚,如非在墙上挂着一幅地图,屋角搁着几支破枪,陈设十分简陋,简直与一般农家无异。
  廖添丁道:
  “徐兄就坐镇在此?”
  徐福田道:
  “这是我的长官简大狮的指挥部。”
  大嘴狮的名声如日中天,家晓户喻,口碑载道,是有名的抗日英雄,有谁会想到,他的指挥部竟简陋如此。
  土确壁感慨系之的道:
  “看来白云大师之言不假,义军的处境的确万分艰困。”
  徐福田沉重的点点头,道:
  “我们目前最欠缺的莫过于械弹、钱粮。”
  阿坤道:
  “我们拚死拚活的,就是想为义军尽一分心力,好里加在,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稍有所获。”
  当面将从五股坑派出所劫来的枪支、警服交给徐福田。
  廖添丁则将金银财宝全部如数献出,道:
  “徐朋友,这些东西,原属大和行与李保正所有,总值约有八九千元,数目虽然不大,或可解燃眉之急。”
  徐福田高兴的连嘴都合不拢来了,道:
  “不少,不少,这是我们自成军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差不多可以维持一两个月的开支。”
  土确壁也探手入怀,掏出来一叠钞票,交在徐福田手中,道:
  “这区区一千元,算是我吴涂壁的一点心意,希望徐兄不要嫌少才好。”
  徐福田当然不会嫌少,反而因知是土确壁私人的钱财,一再推辞,不肯收受。
  阿坤道:
  “收啦,没有关系,四海帮的老大,财路很宽,不像小弟跟添丁哥,穷光蛋一个,除了偷、抢、赌、骗之外,别无财源。”
  听阿坤这样一说,徐福田也没再坚持,当即称谢收下。
  廖添丁道:
  “徐兄,你们这一支义军共有多少人?”
  “在观音山这一方面,尚不足三百人。”
  “沿途所见,寥寥无几,在此地,似乎亦无多少人驻守,好像没有这么多吧?”
  “廖兄有所不知,义军多属当地子弟,平时化整为零,归养田园,有事时再行召集,是以,日军虽曾劳师动众,数次征讨,皆无功而退。”
  “嗯,这个法子不错,平时化整为零,战时化零为整,令鬼子抓不胜抓,捕不胜捕,一定会将这一群王八羔子气得鸡飞狗跳,七孔生烟。”
  阿坤补了一句:
  “气死活该!”
  留在观音山的目的,一是避风头,二是想见大嘴狮一面。
  一住旬日,台北方面已有消息传来,案发之初,日警一度雷厉风行,曾大肆搜捕四海帮份子,幸好飞鱼、陈玉梅、丁二喜等人,早已逃之夭夭,狗屁也没逮着。
  醉仙楼、赌场等处,日警压根儿就不晓得是土确壁的地盘,而阿坤、廖添丁更是孤家寡人一个,自然无从下手。
  目前,风声已过,小日本已将目标移往别处。
  但是,大嘴狮却杳如黄鹤,迄未返转。
  不得已,三人只好决定返回台北,继续为义军筹措械弹钱粮。
  廖添丁道:
  “我们走啦,大嘴狮返转之后,请他无论如何要来一趟台北,以便共商大计。”
  阿坤道:
  “我们老大想找一处军火库,来个大搬家,需要很多得力助手。”
  土确壁道:
  “甚至可以抢一家鬼子银行,这样你们的难题就可以全部解决了。”
  徐福田兴冲冲的道:
  “好啊,果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但不知去何处寻找三位?”廖添丁跟土确壁交换一个眼色,道:
  “直接到醉仙楼去好啦。”
  土确壁道:
  “欢迎徐兄同行,小弟当略尽地主之谊。”
  阿坤神秘兮兮的笑道:
  “要什么有什么,包君满意。”
  □□  □□  □□
  又见台北。
  廖添丁、土确壁、阿坤终于又回到睽违已久的大本营。
  警服早已脱下。
  穿着最流行的洋服。
  而且,面貌也经过刻意的修饰、化装。
  当他们踏进醉仙楼时,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得出,包括飞鱼在内,误以为是有贵客临门,一个劲的献殷勤,抛媚眼。
  对于这些燕燕莺莺,庸脂俗粉,三人根本不屑一顾,兀自长躯直入,通过醉仙楼,向后面的一处民房行去。
  飞鱼甚觉诧异,拦住去路道:
  “三位不是来买醉的?”
  廖添丁冷声道:
  “咱们是来会友的。”
  “会什么人?”
  “土确壁。”
  飞鱼张木村大吃一惊,料准了必系鬼子的密探来抓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跑。
  土确壁毫不留情,扬掌就朝他的肩膀拍去,飞鱼也不是省油的灯,沉肩滑步,反手还击。
  廖添丁好快的反应,一出手便将飞鱼的腕脉扣住。
  阿坤的动作也不慢,及时擒住了飞鱼的另一只手。
  当作阶下囚,将张木村押至后面民房客厅内,土确壁这才指着自己的鼻尖道:
  “你真的不认识我是谁?”
  飞鱼也算是一条汉子,怒眉双挑的道:
  “管你是谁,反正不是密探,就是汉奸、狗腿子。”
  廖添丁松手道:
  “再看仔细一点。”
  经他这样一说,飞鱼不禁犯起嘀咕来,细一审视,摇头晃脑的道:
  “似曾相识,好像在那里见过。”
  阿坤妙趣横生的道:
  “当然见过,在黑巷内聊过天,赌场里赌过钱,还在酒家一起观赏过脱衣舞哩。”
  马上唤回了飞鱼张木村的记忆,疑云满面的道:
  “莫非是阿坤兄、添丁哥,与吴老大吗?”
  土确壁郑重其事的道:
  “完全正确!”
  飞鱼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惊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廖添丁道:
  “难道一点也认不出来?”飞鱼大呼小叫道:
  “看不出来,你们如果不说,简直不敢相信天下会有这么高明的易容术。”
  阿坤亦为之雀跃不已,大声嚷嚷道“哇噻!好棒啊!老大的技术可谓天下无双。”
  土确壁同样兴奋万分,扯开嗓门吆喝道:
  “赞!连飞鱼都可以骗得过,一定可以骗死日本鬼子。”
  大家乔装而返,固然是为逃避日警的耳目,但也有自我测验的意思在,能够骗过熟人飞鱼,颇令三人欣喜莫名,引以为傲。
  登时,手舞之,足蹈之,你一言,我一语,欢声四起,乐作一团。
  “赞!从今以后,咱们便可通行无阻。”
  “赞!从今以后,咱们便可为所欲为。”
  “廖添丁万岁!”
  “抗日工作万岁!”
  “要热烈庆祝!”
  “要狂欢达旦!”
  “不爽不散!”
  “不醉不归!”
  怎么样狂欢?
  怎么样庆祝?
  自然离不开醇酒、美人。
  不用阿坤、廖添丁开口,土确壁善体人意,早就命人将赛水仙、迎春花给招来。
  小别胜新婚,又闹了十几天的“饥荒”,大家都很猴急,先“游龙戏凤”,“鱼儿玩水”一番,然后才设下酒筵,大吃二喝。
  饭已饱,酒正酣,阿坤、廖添丁、土确壁一个搂着一个,嘴对着嘴,正大喝“灌迷汤”酒。
  飞鱼忽然从外面闯了进来,对土确壁道:
  “老大,有麻烦。”
  土确壁愣了一下,道:
  “有啥麻烦?”
  “醉仙楼那边来了两个扎手的客人。”
  “可知是那条线上的?”
  “黑道人物。”
  “是鬼子吗?”
  “一日一台。”
  “他们有何行动?”
  “指名要迎春花、赛水仙去坐台子。”
  “不行,她俩现在专属于廖兄与双枪坤仔,别人沾不得。”
  “属下也是这样想,一再设词推拖,那两个混蛋却不答应,扬言玩不到迎春花和赛水仙,就要砸醉仙楼。”
  迎春花好嗲,搂着廖添丁的脖子亲吻了一下,娇声娇气的道:
  “不!今生今世,除去添丁哥一人之外,再也不许可第二个男人来碰。”
  赛水仙的骚劲也够瞧的,紧紧的偎在阿坤的怀抱里,狐媚娇娆的道:
  “奴家也是一样,生是阿坤哥的人,死是阿坤哥的鬼,除了他之外,绝不上别的男人的床。”
  多么甜蜜的话语,多么亲昵的动作,阿坤神为之飘,大发虎威道:
  “妈的个巴子,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动我双枪坤仔的女人?”
  飞鱼张木村道:
  “一人自称彰化洪茂川,一人是日本黑社会分子石太郎。”
  洪茂川三字,彷若平地一声雷,更似屁股着了火,廖添丁呼地站了起来,道:
  “让我去瞧瞧。”
  土确壁是个老江湖,凡事设想周到,忙說:
  “廖兄,切勿鲁莽。”
  廖添丁会意,道:
  “小弟自有分寸。”
  □□  □□  □□
  是很有分寸,并未大兴问罪之师。
  而是以堂倌的身分,穿着跑堂的服装,以上菜为名,进入醉仙楼的豪华小房间。
  房内春色无边,正有三名酒女大跳脱衣舞。
  另外还有两名少女,光着屁股坐台子陪酒。
  果不其然,其中一位酒客,正是将廖添丁的姐姐金莲买去,当作礼物送人的彰化恶霸洪茂川。
  与他同桌而饮的石太郎,其貌不扬,矮胖,猥琐,丑陋,一脸色相,一双眼睛盯着脱衣舞,两只手却老实不客气的在陪侍酒女的身上乱抓乱摸不止。
  啪!是洪茂川在拍桌子,一开口就好像吃了炸药:
  “干你娘,好大的臭架子,赛水仙跟迎春花为什么还不来见客?”
  廖添丁淡淡一笑,道:
  “她俩不方便。”
  洪茂川怒道:
  “那里不方便?”
  “下面不方便。”
  “下面怎么会不方便?又不会塞车、堵路。”
  “是‘大姨妈’来啦。”
  “大姨妈?哦,哦,妈的,这就不能办事了?”
  “就是因为不能办事,才……”
  石太郎截口道:
  “不能办事,叫她俩来陪酒,搂一搂,抱一抱,亲一亲总可以吧?”
  廖添丁答非所问,以试探的语气道:
  “听说这位贵客,乃大日本武林中的江湖好汉,不知是真?是假?”
  石太郎挺着胸膛道:
  “小子,你没有听错。”
  洪茂川抓住机会,猛拍石太郎的马屁:
  “告诉你长长见识,在日本,打遍各岛无敌手,在台湾,更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望其项背。”
  廖添丁心道: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爸就不信邪,有机会倒要领教领教。”
  嘴上却故作诧异道:
  “赫,好厉害啊,不知是那一个帮会的?”
  石太郎站起身来,将系在腰间的一条带子显露出来。
  带子宽约三寸,通体呈金黄之色。
  上面绣着八条黑色的,活龙活现的龙。
  石太郎趾高气扬的道:
  “黑龙会,听说过吧。”
  廖添丁脸色一变,弯腰哈背的道:
  “听说过,听说过,失敬,失敬。”
  指一下那八条龙,接着又道:
  “有一条就够啦,干嘛要绣八条?”
  洪茂川冷笑道:
  “土包子,这是石大爷功力段数的表征,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一条龙代表一段。”
  廖添丁道:
  “那么,八条龙就表示是八段高手。”
  “是呀。”
  “有多高?能不能飞上房去?”
  “可以飞檐走壁,可以杀人于指掌间。”
  “我的妈呀,这简直不是人,是妖魔鬼怪。”
  石太郎不悦道:
  “八盖呀路,少扯蛋,还不快叫那两个花姑娘来陪酒坐台子。”
  廖添丁陪笑道:
  “真对不起,酒家的惯例,大姨妈来潮,就是她们放假的日子,都回家啦。”
  “什么时候回来?”
  “大姨妈去后。”  ,
  “要多久?”
  “少说也得三四天吧。”
  石太郎是个色鬼,有点憋不住了,往腰下瞄一眼,不干不净的道:
  “老子可以忍,只怕我‘兄弟’已经忍不住了。”
  廖添丁暗骂:
  “猪!狗!狼!禽兽不如的番仔!”
  表面上则笑哈哈的道:
  “身边就有,何必舍近求远。”
  洪茂川道:
  “可惜货色欠佳,不来电。”
  廖添丁口没遮拦的道:
  “洪大爷说哪里话来,能磨出豆浆来的就是好磨子,能拔出脓水来的就是好膏药,先凑合,改天迎春花、赛水仙销假上班时,再陪两位好好乐乎乐乎吧。”
  事实如此,石太郎、洪茂川也无可奈何,只好各找对象,就地解决。
  廖添丁的确很有分寸,也很知趣,没在醉仙楼大开杀戒,亦未作人家的电灯泡,当即抽身退走。
  几番云雨,几度风流,石太郎、洪茂川酒足饭饱,女人也玩啦,居然存心来白吃白嫖,拍拍屁股就走。
  有人上前向他们讨钱,洪茂川马上露出狐狸尾巴来,表现出十足的流氓恶棍相,答得好妙:
  “妈的,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一向吃得是霸王饭,喝得是霸王酒,肯光顾醉仙楼,是给你们面子,还想要钱?做梦!”
  说凶真凶,一把将那人推了个元宝翻身,大踏步的走出去。
  门外正有两辆黄包车在候着,石太郎与洪茂川互道一声:
  “后会有期!”各自跳上一辆,分道而去。
  洪茂川万万没有想到,拉他的车夫会是廖添丁,他和石太郎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古道幽蘭OCR于二〇一六年十月三十日未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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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5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身入虎穴 大开眼界

  拉另一辆黄包车的则是土确壁吴涂壁。
  二人自然又作了一番乔装打扮,短装、短裤、草鞋,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肩上还搭着一条毛巾,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来。
  洪茂川本来是要到六馆街(今南京西路),廖添丁却将他拉到洪边街(今环河北路)去了。
  不但如此,过没多久,廖添丁更得寸进尺的将洪茂川拉过河堤,往淡水河边拉去。
  洪茂川一直陶醉在刚才的云雨之事中,又有六七分的酒意,到现在才发现不对劲,忙大声喝斥道:
  “喂,拉车的!你这个浑小子,怎么将本大爷拉到这里来了?”
  廖添丁继续往前拉,故意跟他装糊涂:
  “你不是说要来淡水河洗澡吗?”
  洪茂川怒冲冲的道:
  “混帐,谁说要洗澡,老子要去六馆街。”
  廖添丁还是不停,猛打哈哈:
  “没有关系啦,既来之,则安之,洗个澡再走嘛,保证你会回到六馆街,不加车资!”眼看已至淡水河边,洪茂川叫停不停,实在忍无可忍,不禁大发雷霆道:
  “臭小了,你这是找死!”
  倏地飞起一腿,踩向廖添丁的背部。
  他快,廖添丁更快,洪茂川的脚尚未踢到阿丁的背,猛地把拉杆向上一掀,立将整辆包车掀翻。
  黄包车一翻,猝然无防之下,洪茂川马上变成空中飞人。廖添丁好狠,好快,也好毒辣,不待洪茂川脚落实地,便拳打脚踢,先给他吃了一顿点心。
  洪茂川也不含糊,果然有点真才实学,见势不妙,陡地横飞丈许,以空间换来时间,已告落地站稳。
  一面蓄势以待,一面恶狠狠的道:
  “小子,你不是车夫?”
  廖添丁将斗笠扔掉,语冷如冰的道:
  “好说,客串而已。”
  “是醉仙楼的保镖?”
  “哼,凭他们还请不起我。”
  “是土匪、强盗?”
  “不完全是。”
  “干你娘,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想干什么?”
  “找你算一笔陈年旧帐。”
  “我们之间有纠纷?”
  “不错。”
  “小子,别卖关子,把话说清楚。”
  “有一个廖金莲,你还记得吧?”
  “廖金莲?记得,她是老夫花钱买下来的一个奴才。”
  乍然惊“哦”一声,脸上也变了颜色,惶急万状的道:
  “难不成你就是廖金莲的弟弟廖添丁?”
  廖添丁冷冰冰的吐出来三个字:
  “答对了。”
  “你曾经到彰化找过老夫?”
  “有这回事。”
  “八卦山的派出所是你烧的?”
  “完全正确。”
  “大和行是你抢的?”
  “下一个可能就是你洪茂川。”
  “刑警黑川熊也是你伤的?”
  “下次见面就要他吃饭的家伙!”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廖添丁的名头太大,简直就是死神的化身,洪茂川听得这里,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来,一张凶悍的脸,透出无限畏惧,身不由己的蹬!蹬!蹬!的连退了好几步。
  廖添丁却毫不放松,猛一个大跨步,往洪茂川的面前五尺许处一站,冷厉的声音道:
  “妈的,别把话题扯远了,我问你,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洪茂川的警觉性很高,将一只手伸入衣内,含混其词的道:
  “没有怎么样呀。”
  “哼,少打马虎眼,据我所知,你已经将她送给别人。”
  “送给别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送给谁?”
  “一个朋友。”
  “什么样子的朋友?”
  “一个日本人。”
  “叫啥?住那儿?”
  “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我是她弟弟,有权知道。”
  “廖金莲已卖给老夫,你无权过问。”
  “放屁,卖给你是当奴才,绝对不可以随便送人。”
  “老夫花钱买下来的人,就等于是洪某的财产,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是人,不是东西。”
  “人也照样可以送出去。”
  “说,这个番仔叫什么?”
  “只怕你惹不起。”
  “说出他的名字来。”
  “假如老夫不说呢?”
  “不说就要你死。”
  “你敢。”
  “不敢我廖添丁就不会把你弄到淡水河边。”
  “看枪!”
  “找死!”
  舌剑唇枪,针锋相对,二人的情绪俱已愤怒到了极点,洪茂川好凶,枪字出口,已以闪电也似的速度,拔枪在手,照准廖添丁,砰!的就是一枪。
  他自知论功力,讲身手,绝非廖添丁之敌,故而一出手就动枪,想先发制人。
  孰料,廖添丁的本事得自名师传授,远在他想像之上,在板机扣下之前的那一刹那,已被廖添丁踢中手腕,枪脱手飞走,枪子儿也应声飞上了天。
  洪茂川平时鱼肉乡里,作威作福,凭得只是一身蛮力,及一颗黑透了的心,其实并无多少真才实学,勉强支持了十数合,便溃不成军。
  鼻子上挨了一拳。
  肚子上挨了三脚。
  头上冒出来好几个“水煎包”。
  衣服破啦。
  锐气没啦。
  流露出一脸的狼狈相。
  然而,这个老小子并未屈服,仍想作困兽之斗,虚晃一招,拔腿就走。
  不是逃走,而是想拾三丈外的那一把枪。
  然而,算他衰运,合该他倒霉,奔没三步,在手枪落地之处出现一双脚。
  自然是一个人。
  乃游木坤是也。
  阿坤好绝,非但未曾将枪夺手,还胳臂肘往外弯,帮了他的大忙,用脚将枪踢到洪茂川的面前去,道:
  “想玩枪是不是,好啊,我双枪坤仔陪你玩。”
  发话之初,已将衣襟打开,露出了插在腰带上的两把枪,话一说完,立又喝了一声:
  “拔枪!”
  乖乖,这小子近来一直在苦练枪法,拔枪的速度好快,洪茂川的腰才弯下去一半,阿坤已拔枪在手,瞄准了他的头。
  洪茂川吓傻了,哪还敢再轻举妄动。
  阿坤表演了一手西部枪手玩枪的把式,滴溜溜的连转了十几圈,然后又插回腰里,大大方方的说道:
  “洪茂川,我阿坤生平不占人便宜,这样吧,你把枪拾起来,插在腰里,咱们再玩。”
  洪茂川却面有难色,未敢伸手去拾。
  他怕挨廖添丁的揍。
  更怕吃阿坤的花生米。
  洪茂川色厉内荏的道:
  “你们想以多为胜?”
  阿坤冷言冷语的道:
  “你娘,别老鼠镶金牙,自抬身价,对付你这种货色,一个人就足够了。动手,由我们廖老大来;动枪,我双枪坤仔奉陪,这是自助餐,你可以自由选择。”
  洪茂川衡情度势,他谁也没有选,选择了逃之夭夭,拔腿朝河堤那边飞奔而去。
  “狗娘养的,你插翅也飞不了。”
  当然跑不了,在廖添丁的面前,岂容他来去自如,吼声中,已将洪茂川截住,先请他吃一顿“拳脚大餐”,再来一个“过肩摔”。
  “过肩摔”很过瘾,摔得洪茂川七荤八素,头昏眼花。廖添丁摔上了瘾,没完没了,欲罢不能。
  从陆地摔到淡水河里。
  又从河里摔到陆地上来。
  只要洪茂川能爬起来,廖添丁就照摔不误。
  摔得他晕头转向。
  摔得他面如死灰。
  大口大口的喘气。
  大颗大颗的淌汗。
  终于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廖添丁傲然卓立在他面前,厉色喝道:“怎么?还要不要再继续玩下去?”
  洪茂川有气无力的道:
  “够啦,够啦。”
  “你的意思是愿意招供”
  “知无不言。”
  “说吧,你把我姐姐送给了何人?”
  “石太郎。”
  “石太郎?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头猪?”
  “没错。”
  “他真的是黑龙会的人?”
  “这是事实。”
  “他在黑龙会是何身份?”
  “高级干部。”
  “老窝在那儿?”
  “樱花俱乐部。”
  “樱花倶乐部又在何处?”
  “重熙门(小南门)附近。”
  “你这话靠得住吗?”
  “洪某斗胆也不敢谎言诓骗。”
  阿坤冷哼一声,道:
  “哼,谅你也不敢,如有半句谎言,就送你回老家。”
  廖添丁双眉一挑,道:
  “现在先送你回台北的家。”
  洪茂川爬起身来,苦笑道:
  “谢了,谢了,洪茂川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劳动廖壮士载送。”
  廖添丁脸一沉,道:
  “你想得倒美,不是老子载送你,是要你载送老子。”
  “去那儿?”
  “到你家。”
  “干嘛?”
  “到时自知。”
  阿坤道:
  “而且,还不是一个,载两个。”
  洪茂川差点要哭出来:
  “两个恐怕载不动啊。”
  “咱们打个商量,载一个好不好?”
  “不好,现在就走,不走就送你上西天!”
  阿坤凶巴巴的,摆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式来,洪茂川早已吓破了胆,那还敢再说半个不字,拉起黄包车来,载着阿坤、廖添丁就走。
  两个人的重量不轻,又在洪茂川挨揍之后,体力大减,平时作威作福的他,实在有点吃不消,拉过河堤,便已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廖添丁与阿坤却轻松惬意得很,居然在黄包车上唱起儿歌来:
  三轮车 跑得快
  要五毛 给一块
  你说奇怪不奇怪
  唱歌不算,还在车上比手划脚,动来动去,无形中又增加了不少重量,害得洪茂川满头大汗,连吃奶的力气都施展出来了,依然拉不动,必须走走停停。
  就这样,边走边唱,走走停停,死拖活拉的,好不容易才拉到六馆街的一栋小巧精致的木屋前。
  洪茂川累惨啦,坐在门前石阶上,汗下如雨,牛喘不已,想站也站不起来。
  廖添丁发火道:
  “快走呀,别拖死狗。”
  洪茂川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已经到家啦。”
  “这是你在台北的产业?”
  “嗯。”
  “老小子,看来你很有钱嘛。”
  “小木屋一栋,值不了许多。”
  阿坤不耐烦的道:
  “既已到家,就快叫门呀。”
  洪茂川道:
  “家里无人。”
  “爱说笑,有小公馆,就有小老婆。”
  “很不巧,细姨回娘家了。”
  “起码你还有一个马车夫。”
  “马车早已驶回彰化。”
  “娘哩,原来是孤家寡人一个,难怪你会去醉仙楼打野食。”
  “家里无人,无法招待,两位壮士请回吧。”
  “这是什么话,远来是客,好歹也得喝口白开水。”
  廖添丁道:
  “何况还有正事待办。”
  洪茂川错愕一下,道:
  “还有何事?”
  廖添丁道:
  “此非谈话之所,到屋里再说。”
  洪茂川再也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来,同时他心里雪亮,倘若闭门不纳,免不了又会有苦头吃,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揖客入内。
  阿坤与廖添丁一点也不客气,俨然以主人自居,一入门就大刺刺的坐在雕花太师椅上。
  洪茂川被贬为下男,忙不迭的端上来两杯茶。
  然后,百恭百敬,垂首而立,像是一个跟班的,更像是一只待宰羔羊。
  廖添丁喝了一口茶,润一润嗓子,方始开言道:
  “洪茂川,你怕不怕死?”
  “怕。”
  “想不想死。”
  “不想。”
  “你认为咱们能否杀得了你?”
  “能。”
  “换句话说,你的生命已在我廖添丁掌握之中?”
  “可以这样说。”
  阿坤接口道:
  “阁下喜不喜欢女人?”
  “嘻嘻,男人嘛,白痴才不喜欢。”
  “如果把你那一条‘棍儿’割掉,还有兴趣吗?”
  “那就没戏唱了。”
  “你认为俺有无把你割掉的本事?”
  “有。”
  “换句话说,你那一条‘棍儿’随时都有可能跟你脱离关系。”
  洪茂川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用手兜着裤裆,惶声道:
  “请高抬贵手,请高抬贵手吧。”
  廖添丁一字一句的道:
  “既然知道咱们可能伤得了你,也可以杀得了你,大家说起话来就方便多了,想死里逃生并不难。”
  “请小爷指示迷津。”
  “不必求我,应该求你自己。”
  “求我自己?”
  “可以花钱来买。”
  阿坤补充道:
  “只要你献出一大笔钞票来,你的生命,你的‘棍儿’,就可以保住啦。”
  洪茂川诚恐诚惶的道:
  “大概要多少?”
  廖添丁道:
  “自然是多多益善。”
  “可否开一个数字出来?”
  “最少要两千元以上。”
  阿坤道:
  “贱啊,两千元就可以买你的一条命,简直比猪肉还便宜。”
  洪茂川却堆下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道:
  “出门在外,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来。”
  廖添丁冷笑道:
  “少哭穷,养得起小老婆,会没有钱?”
  阿坤道:
  “别光说不练,先把钞票拿出来,不足之数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来补。”
  洪茂川没敢再出言分辩,诺应一声,离开客厅,进入卧房。廖添丁不曾跟进去,待洪茂川转身而出,将所有的大钞、小钞全部交在他手上时,方始不疾不徐的道:
  “一共多少?”
  “只有一千多。”
  “到底一千几?”
  “一千七百五。”
  “还有二百五?”
  “是的。”
  “房里没有啦?”
  “没有啦。”
  阿坤吓唬他道:
  “凑不出两千块,就要剥你的皮来补。”
  洪茂川垂头丧气的道:
  “所有的钱全部在此,两位不相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廖添丁道:
  “倘若在你房里,再搜出一毛钱来,就要你好看。”
  洪茂川坦然的道:
  “欢迎搜查。”
  阿坤道:
  “没有钞票,总还有金银财宝吧?”
  “没有金银财宝。”
  “妈的,少鬼扯,缺少贵重的首饰,漂亮的妞儿会跟着你这个猪八戒当细姨?”
  “首饰是有一点。”
  “那就拿出来吧。”
  “对不起,都戴在她身上。”
  “你那位小老婆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要两三天。”
  “娘哩,衰啊,碰到一条瘦猪。”
  廖添丁道:
  “没有关系,二百五十元先让你欠着,下次再付,不过得付利息,还要付酒资嫖姑娘的钱。”
  洪茂川瞠目结舌的道:
  “什么?还要付利息?”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
  “废话,欠钱当然要付利息,同时,未得到咱家的许可,不得随便离开台北。”
  “这是为何?”
  “找不到我姐金莲,唯你是问。”
  “错不了,金莲姑娘确是在石太郎手中。”
  “找到才能算数。”
  “一定可以找到。”
  “找到不算,还要安然无恙,谁要是胆敢碰一碰我姐金莲,谁就休想活命。”
  “这……这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敢打包票就乖乖的在此候着,等候你爸跟你算总帐。”
  “是。”
  “告辞了!”
  “送廖英雄!”
  □□  □□  □□
  雄纠纠气昂昂的离开洪家。
  又雄纠纠气昂昂的回到醉仙楼。
  土确壁早已先一步返转,当他得知阿坤、廖添丁大获全胜,满载而归时,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连道了三声:
  “赞!赞!赞!”又连说了三句:
  “爽!爽!爽!”
  廖添丁道:
  “吴兄,你的情形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将石太郎送到家了吧?”
  “送到啦。”
  “番仔住在……”
  “樱花倶乐部。”
  “地址是……”
  “小南门附近。”
  “嗯,姓洪的果然没撒谎。”
  “脓包一个,谅他也不敢。”
  “吴兄可曾招惹他?”
  “按照咱们原来的计划,碰都没碰。”
  “好,咱们现在就去斗一斗这头番猪。”
  “走!”
  三人言行一致,立刻结伴离去。
  □□  □□  □□
  他们这里连战皆捷,出足了风头。
  赌场那边,丁二喜却吃足了瘪。
  因为遇上了一位扎手货。
  是飞鹰帮的三大当家的一一秃鹰唐林木。
  此人年纪不大,仅二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穿着一身锦绣,带着一脸傲气,尤其,有一身甚是硬实、超卓的功夫。
  武艺之外,赌技亦十分了得。
  进入赌场之时,仅仅带来一块钱。
  他在赌轮盘。
  百年之前,轮盘尚属初创,甚为简陋,只有在一块圆形的,可以转动的木板上,漆上六种颜色,写上六个号码,从一至六。赌台上,也划分成六个区域,书明六个号码。
  转动轮盘,停下来时,指针指在几号,便是赢家。
  庄家吃五赔一。
  赢家以一赔五。
  看起来是很公平,事实上学问却大得很,技术好的庄家可以吃大赔小,手段高的赌客也可以输小赢大。
  是一种斗智又斗力的游戏。
  多数赌客皆趋之若鹜。
  丁二喜对轮盘很有心得。
  他想二,出现三的机会微乎其微。
  今天却透着古怪,频频失算,频频失手,频频栽在飞鹰帮的老三秃鹰唐林木的手中。
  唐林木押三就出现三。
  唐林木押四就出现四。
  似乎,丁二喜的手着了魔,中了邪,已经不再听他自己使唤。
  丁二喜把把输。
  唐林木把把赢。
  打从一开始,秃鹰就不曾收过筹码,一直赢,一直累积下去,甚至连号码也不曾换,位置也不曾动。
  从始至终,都押在四上。
  四者死也,本来是一个不吉祥的数字,对唐林木而言,则恰恰相反,吉星高照,大吉大利,一路赢到底。
  从一块钱开始,连赢五把,此刻的筹码已经累积到了三千一百二十五元。
  假如再赢一把,可不得了,高达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五元,这个数字太大,四海帮即使不破产,也会脱一层皮。
  兹事体大,丁二喜心里直发毛,自己也作不了主,早已着飞鱼张木村去报告土确壁。
  同时,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连输五把后,丁二喜已悟出输钱的原因所在。
  他发现,唐林木系以超人的内力,遥控轮盘,使原本该在三号时就停下来,硬是推进至四号。
  从而也使他意识到,来人必定大有来头,一方面为了拖延时间,另方面也为了等待援兵,遂道:
  “朋友是那条线上的?”
  秃鹰唐林木没有答话,卷起了袖子,也敞开了胸膛。
  胸脸上有刺青,是两只小老鹰。
  够了,这是注册商标,再认不出来,就不是江湖人。
  丁二喜抱拳道:
  “哦,朋友原来是飞鹰帮的,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唐林木,秃鹰唐林木。”
  “是三当家的,失敬得很。”
  “客气了,不知者不罪。”
  “三当家的手气奇佳,是否可以适可而止?”
  “还早,还早。”
  “准备再赌多久?”
  “只要赌得爽,赌得痛快,自会收手的。”
  “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希望三当家的不要逼人太甚。我丁二喜自叹技不如人,所赢的钱自当如数奉上。”
  “区区数千元,太少太少啦。”
  “三当家的打算赢多少?”
  “起码得再赌一把。”
  “再一把赌下来,数目太大,小弟可能做不了主。”
  秃鹰唐林木吹胡子瞪眼睛的道:
  “谁能做主?”
  丁二喜道:
  “自然是我们吴老大。”
  “叫他来。”
  “早已派人去请。”
  “派谁去的?”
  “我!”
  飞鱼张木村应声而现。
  陈玉梅也跟着来了。
  却没见土确壁、廖添丁与阿坤。
  秃鹰唐林木眼高过顶,简直目中无人,冷冷的扫了飞鱼一眼,道:
  “朋友何人?”
  飞鱼冷语相向道:
  “飞鱼张木村。”
  “那一位呢?”
  “唐山客陈玉梅。”
  “赫!四海帮的精锐尽在此地,就差一个吴涂壁,他什么时候到?”
  “抱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我们吴老大。”
  秃鹰唐林木猛地一拍桌子道:
  “妈的,姓吴的一辈子不来,难不成要唐三爷在此等着长胡子?”陈玉梅不亢不卑的道:
  “咱们打个商量,可否请三当家的先回,倘若赌兴未尽,待我们吴老大返转时,再择期另作一场豪赌?”
  唐林木怒气冲天的道:
  “今天是今天,以后是以后,不要混为一谈。”
  “三爷的意思是非赌不可?”
  “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们不肯接受呢?”
  “砸烂这个鬼地方。”
  “听三当家的口气,好像是存心找碴来的?”
  “找碴又怎么样?”
  “就凭三当家的一个人,恐怕不一定能讨了好。”
  陈玉梅估计错误,唐林木可不是匹马单枪而来的,拍!拍!拍!击掌三响,假装成赌徒,散落各处的十几名飞鹰帮的高手,皆一齐拢过来。
  更多的人在外面,整个赌场已经被飞鹰帮的人包围起来。唐林木很跋扈的道:
  “看到了吧,是赌?是挨砸?你们自己估量着办吧?”
  激怒了陈玉梅,望着丁二喜,咬着牙齿说道:
  “老丁,跟他赌,凭你的技术,他不一定赢得了!”
  飞鱼张木村同样气冲斗牛,恶狠狠的道:
  “是嘛,谁怕谁呀!”
  丁二喜早有此心,闻言正中下怀,回应了一句:
  “正合我意!”
  并非莽撞行事,而是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有致胜的把握。
  丁二喜明白,唐林木赢钱的根本,在于他以浑厚的内力,遥控轮盘。
  论功力,丁二喜自信非唐林木之敌,但他占尽地利,由于距离轮盘近,自然胜面较大,是以敢于跟唐老三一决雌雄。
  可是,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常十之八九。
  丁二喜今天不如意的事特别多。
  炖好的猪脚会走路。
  煮熟的鴨子也飞了。
  原以为轮盘近在咫尺,定可将号码控制在“一”字上。
  讵料,唐林木内力之深,远比他想像中更为高超,硬是将轮盘强行运转至“四”上才停下来。
  一旦停住,便如生了根,上了锁,铆上铆钉一样,再也一动不动。
  “赢拉,赢拉!”
  “赢了丁二喜!”
  “赢了四海帮!”
  “这一下四海帮非破产不可!”
  飞鹰帮的弟兄吼声如雷,此起彼落。
  一个个神气活现,飞扬跋扈的好不兴奋。
  飞鱼、陈玉梅、丁二喜则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颓丧之极。
  秃鹰唐林木这时大呼小叫道:
  “算帐,算帐!”
  丁二喜愕然一愣,道:
  “三当家的不赌啦?”
  “不赌啦。”
  “多玩几把又何妨。”
  “赌瘾已过,下次再来。”
  “下次遇上我们老大,你的骗术就行不通了。”
  “什么?你说三爷在行骗?”
  “难道不是?”
  “拿证据来。”
  “若有证据,早就将你赶出去了。”
  “没有证据就赶快赔钱,结帐!”
  陈玉梅怒眉双挑的道:
  “对不起,四海帮不接受讹诈。”
  飞鱼张木村亦道:
  “也绝不支付诈赌的钱。”
  秃鹰唐林木乍然下令道:
  “给我砸!”
  飞鹰帮的弟兄里应外合,齐声应是。
  “砸烂这个鬼地方,片瓦无存。”
  “是!”
  “谁敢反抗,一概格杀勿论。”
  “遵命!”
  “最好砸得稀哩哗啦,杀得鸡飞狗跳,直至他们乖乖的付出钞票来为止。”
  “一定照办!”
  □□  □□  □□
  没有照办。
  并非他们不服从命令,而是正当双方剑拔弩张,恶战一触即发之际,土确壁吴涂壁与阿坤、廖添丁正好闻讯及时联袂而至。弄清楚全盘情况后,土确壁瞄了秃鹰唐林木一眼,道:
  “三当家的,请放心,这一笔赌债,吴某人照付不误。”
  丁二喜抢先道:
  “老大,不能付,他他妈的诈赌行骗。”
  土确壁的表现真不愧为是一个成名人物,四平八稳,无懈可击:
  “诈赌也是一种技术,谁叫咱们技不如人。”
  飞鱼不服的道:
  “飞鹰帮存心找碴,想蚕食鲸吞咱们四海帮,无论如何不能咽下这口气。”
  土确壁义正词严的道:
  “非咽不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既已赌输,就当面对现实,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方法,这笔钱咱们定要付。”
  秃鹰唐林木冷然一哂,道:
  “老大就是老大,果然与众不同。”
  土确壁面无表情的道:
  “不知老丁一共输了多少钱?”
  唐林木早已计算清楚,耀武扬威的道:
  “不多,令仅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五块钱而已,不过,还得另外再加一笔。”
  “加那一笔?”
  “唐某手里的筹码亦当兑现。”
  “请报个数字来。”
  “三千一百二十五元。”
  “如此,总数便成为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元?”
  “吴老大乃神算,既快又准。”
  “可惜钞票不争气,一次恐怕付不出这么多来。”
  “客气,客气,区区之数,相信难不倒吴老大。”
  这是风凉话,事实上这个数目大得惊人,真的把吴涂壁难住了,倾其所有,包括赌场里的资金,以及他得讯之后,从醉仙楼带出来的现款,总共才有八千七百余元。
  换句话说,尚欠飞鹰帮一万元整。
  廖添丁身上还有一两千,是从洪茂川那里敲诈来的,本想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土确壁断然拒绝了。
  他的理由是,这是义军的义款,不能随便动用。
  四海帮的麻烦,理当由他吴涂壁独自一人扛下来。
  土确壁亲手将钱交给唐林木,沉声道:
  “三爷,不足之数,请宽限些时,吴某自当设法筹足奉上。”
  秃鹰逼问道:
  “何时?”
  “尽快就是。”
  “别打马虎眼,最好有一个确切的时间。”
  “一月如何?”
  “爱说笑。”
  “依三爷之见?”
  “顶多三天。”
  “三天太紧迫了吧。”
  “这是你家的事,缺少资金就不要开赌场。”
  惹恼了一旁的廖添丁,开口就骂道:
  “狗娘养的,人不死,债不烂,你凶什么凶!”
  阿坤更火更怒,瞪着眼珠子说道:
  “赌债,而且还是诈赌的债,不给你你他妈的又能怎么样?”
  秃鹰唐林木闻言大怒,厉色喝问道:
  “哪来的野小子,竟敢大放厥词,是不是急着想去见阎罗王?”
  廖添丁道:
  “咱家廖添丁。”
  阿坤道:
  “你爸双枪坤仔。”
  原以为,一打出字号来,唐林木一定会吓一跳,讵料秃鹰却报以一声冷笑,冷言冷语的道:
  “哼,两个草地小毛头,唬唬日本鬼子可以,休在飞鹰帮的面前耍威风。”
  阿坤道:
  “姓唐的,你好像未将我俩放在眼内?”
  “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可敢接受我双枪坤仔的挑战?”
  “就凭你敢向唐三爷挑战?”
  “少吹牛,快说出你的答案来。”
  “敬陪末座。”
  “玩枪?还是动拳脚?”
  “江湖规矩,江湖人只动拳脚,不动枪。”
  “接招!”
  “接招!”
  同时发话,同时出招,一样的疾逾闪电,一样的辛辣凶狠,一眨眼的工夫,便对拆了十个回合。
  结果半斤八两,秋色平分,谁也没有取得绝对的优势。
  不过,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大家有目共睹,唐林木技深若海,再继续打下去,百招之外,必可稳操胜算。
  廖添丁看在眼中,本待挺身而出,秃鹰唐林木已开口说道:
  “吴老大意下如何,三天的期限已经不短。”
  土确壁道:
  “一万元数不在少,盼能再延后数日。”
  “延后是不可能,但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倒是可供吴老大参考。”
  “请直说。”
  “老生常谈,希望四海帮能集体投效飞鹰帮。”
  “这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吴老大点点头,所有的赌债,全部作废。”
  “吴某宁愿举债偿还。”
  “我们老大说过,愿意给你坐第二把交椅。”
  “谢了,盛意心领。”
  “你不答应?”
  “假如吴某甘愿寄人篱下,卖身投靠,早就答应了,不会拖到现在,去告诉你们老大神鹰黄猛,说我吴涂壁纵使身首异处,也不会仰人鼻息。”
  秃鹰唐林木冷嘲热讽道:
  “有种,够气魄,可惜是自寻死路。”
  “什么意思?”
  “一万元的债务,四海帮已瀕临破产的边缘。”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一无所有,也不见得会饿死人。”
  “三天的期限绝不延长。”
  “吴某自当尽力而为。”
  “空口无凭,必须立一个字据出来。”
  “什么字据?”
  “欠债的字据。”
  “哦。”
  “不但要写明白欠债的数字,也要将所提供的担保品一并写清楚。”
  土确壁听得一呆,脸都气紫了,怒不可当的道:
  “唐老三,你们飞鹰帮简直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写字据之外,还要提供担保品?”
  “那当然,你若是拍拍屁股走人,本帮到那里去找你讨债。”
  “好吧,姑且将这家赌场押给你。”
  “开玩笑,这个鬼地方能值几何。”
  “要怎样,才能使三爷满意?”
  “起码得将醉仙楼加上去。”
  丁二喜火道:
  “娘哩,你好大的胃口。”
  飞鱼张木村道:
  “当心消化不良!”
  陈玉梅亦道: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四海帮吃掉,门也没有。”
  土确壁沉吟一下,道:
  “就照三爷的意思,将醉仙楼也供作担保品,但若在三日之内偿清债务,仍归本帮所有。”
  秃鹰唐林木不假思索,颔首道:
  “没问题,但如逾期不还,休怪飞鹰帮要没收担保品,同时……”
  “同时怎样?”
  “自即刻起,赌坊由飞鹰幫来经营。”
  “可以。”
  “这一切的一切,请吴老大全部清清楚楚的写在字据上,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成!”
  土确壁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虽然是一件令他十分恼火,非常窝囊的糗事,还是痛痛快快的照实写了一张字据给唐林木。
  在观音山时,廖添丁曾对赌技下过一番苦功,自此而后,一有空闲便勤加练习,如今正逮住一个表现的机会,自然不会轻轻放过,道:
  “三当家的,咱们玩玩吧。”
  秃鹰唐林木一呆,道:
  “玩什么?”
  “客随主便,麻将、牌九、骰子、梭哈都可以。”
  “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
  “已经赢够了。”
  “爱说笑,没人会嫌钱多。”
  “唐某就嫌,明天清早,诸位请回吧。”
  当真以主人自居,下了逐客令。
  简直是和尚赶庙公,大家当然不甘心就此罢休,但又找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来,在土确壁的以目示意下,心不甘情不愿,勉为其难的退出了本来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
  □□  □□  □□
  飞鱼张木村嘟嘟喃喃的道:
  “真糗啊!”
  陈玉梅垂头丧气的道:
  “真衰啊!”
  丁二喜一脸懊恼的道:
  “也真窝囊啊!”
  的确够糗,够衰,也够窝囊,本来是自己的家,却被人反客为主给撵出来,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糗,更衰,更窝囊的事。
  最难过的自然是首推丁二喜,懊恼、气愤、自责,兼而有之,他心里雪亮,四海帮的底子原本就很单薄,一万元的欠债,确实已使四海帮瀕临破产的边缘。
  这个漏子不小,金钱的损失之外,声名的损失更是无法估计,倘若未能及时挽回颓势,使赌场、醉仙楼落入飞鹰帮之手,四海帮从此将无立足之地,等于是让飞鹰帮获得一次空前未有的大胜利。
  丁二喜热泪盈眶的道:
  “老大,我对不起你。”
  土确壁一点责怪他的意思也没有,伸出一只手来,往丁二喜的肩膀上一搭,诚诚恳恳的道:
  “老丁,别这样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换了我,同样不是唐老三对手,此人内力深厚,非你之罪。”
  飞鱼气忿忿的道:
  “妈的,飞鹰帮简直欺人太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土确壁以钢铁也似的语气道:
  “当然不?”
  陈玉梅道:
  “不知老大作何打算?”
  土确壁答得妙:
  “哪里丢的,再从哪里捡回来。”
  丁二喜精神一振,道:
  “老大可是准备跟唐老三再赌一场?”
  “是有这个意思?”
  “依属下看,姓唐的必会要求先清偿前债。”
  “不要紧,我自有巧计安排。”
  “当务之急,应该先设法筹措一笔赌本。”
  “现在就去借。”
  “找谁借?”
  “日本鬼子。”
  “兄弟会的会员?”
  “是黑龙会的石太郎。”
  “好,咱们大家一起去。”
  “不,你们且回醉仙楼待命,我与阿坤、廖兄去就够了。”
  □□  □□  □□
  小南门。
  樱花俱乐部。
  位于两条大马路交会的拐角处。
  占地广阔,设备豪华,是日人占据台湾后新建的一栋建筑物。
  事先,廖添丁便已作过调查,所谓俱乐部,实际经营的则是妓院、烟馆与赌场,乃黑龙会的主要财源之一。
  一踏进大门,马上看到,乖乖,好大的场面,左面一排有十间房,每间房子里有四张床,换句话说,可以同时供应四十个烟客吞云吐雾。
  右面的十间屋子,则一律是日式建筑,纸门纸窗,铺满榻榻米,显得甚是洁净而又清幽。
  阿坤、土确壁、廖添丁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强烈的鸦片味,清香扑鼻,薰人欲醉。
  特制的大烟灯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烟客抽大烟的声音,呼噜呼噜的不绝如缕。
  廖添丁道:
  “吴兄,石太郎就是在这里下车的?”
  土确壁道:
  “没错,小弟亲眼见他一直走进来。”
  阿坤展目望去,见里面尚有好几重院落,可谓庭院深深,道:“咱们到里面去,番仔八成不会住这里。”
  廖添丁胸有成竹的道:
  “别忙,先抽口烟,开开洋荤,然后再放手赌几把,狠很的捞一票,也许不必咱们去找,石太郎会来找咱们。”
  土确壁道:
  “这个主意不错,既要寻令姐金莲姑娘,为义军筹款的事也不能抛诸脑后的。”
  阿坤道:
  “好啊,未去黑巷,已经许久不曾抽鸦片了,养足了精神,也好狠狠的修理一下石太郎,给黑龙会一个下马威瞧瞧。”
  廖添丁郑重其事的道:
  “阿坤,我警告你,鸦片固可提神,可千万不能上瘾,偶而玩玩尚可,一上瘾就会变成人渣,变成大烟鬼。”
  阿坤嘻皮笑脸的道:
  “在(知)呀,在呀,用不到你来鸡婆。”
  廖添丁亦未再多言,一马当先,往右面行去。
  立被一名日本侍者拦下来,笼着一脸寒霜,爱理不理的道:
  “你们来干什么?”
  廖添丁直接了当的道:
  “抽大烟。”
  “左边请。”
  “右边是干嘛的?”
  “也是烟馆。”
  “既然同样是烟馆,为何一定要到左边去。”
  “因为你们是台湾人。”
  “右面是给什么人用的?”
  “日本人。”
  阿坤闻言大怒道:
  “你娘,你们这是在搞种族歧视。”
  侍者一脸无奈的道:
  “这是上面的规定。”
  “那个上面?”
  “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是谁?”
  土确壁抢先道:
  “你们老板是不是石太郎?”
  侍者一怔神,道:
  “是呀,你怎么知道?”
  土确壁瞎吹胡吹道:
  “曾有数面之缘,还在一起喝过几次酒,今天就是石太郎请我们来抽大烟的。”
  真是势利眼,一听说是老板的朋友,立即换上一副逢迎的嘴脸,侍者满脸堆笑的道:
  “既是我们老板的朋友,自然另当别论,请!请!”
  打恭作揖的,领着三人往右边行去,又道:
  “不过,这边都是单人房,设备高级,收费也比较贵一些。”
  廖添丁眉头一挑,道:
  “多贵?”
  “贵一倍。”
  “贵十倍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抽烟,有人付费。”
  “谁付费?”
  “石太郎。”
  “我们老板请客?”
  “不信你可以问一问石太郎自己。”
  阿坤也是个牛皮大王,乘机大吹法螺道:
  “今天晚上,你们老板还要请咱们吃大餐喝花酒哩。”
  真把待者唬得一愣一愣的,打开三扇纸门,恭谨有礼的道:
  “三位贵客先请入内小坐,小的这就去拿烟具来。”
  话毕,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方始匆匆离去。
  □□  □□  □□
  侍者未返。
  半路上却杀出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神色萎靡,吊儿郎当,年约二十上下的日本浪人来,主动的过来搭讪道:
  “我叫花十郎。”
  人,来得突兀,话,也有点莫名其妙,廖添丁不由一怔,道:
  “朋友在那里发财?”
  花十郎打了一个哈欠,自我解嘲的笑笑,道:
  “发财?正在发愁呢,只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日本浪人罢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小混混。”
  “你不是日本警察的密探?”
  “你看我像吗?”
  “瘦巴巴的,一脸落魄像,是不像,倒像是一个大烟鬼。”
  “实不相瞒,我花十郎三岁抽烟,已有十五年的烟龄。”
  “是前辈。”
  花十郎回报一个苦笑,接着又打了一个眼泪直流的大哈欠,一副烟瘾大发,而又无烟可抽的可怜相。
  阿坤道:
  “不必问,花朋友是黑龙会的人?”
  花十郎道:
  “这位兄台何敢如此肯定?”
  “道理很简单,樱花倶乐部乃是黑龙会的地盘。”
  “事实也很明显,我花十郎若是黑龙会的人,何至于哈欠连连,三天抽不到半口烟?”
  “说的也是,你他妈的烟瘾发作,为何不吞云吐雾一番?”
  “一句话。”
  “有屁快放。”
  “有没钱。”
  “可以挂个帐呀。”
  “樱花俱乐部一向现金交易,恕不赊欠。”
  土确壁疑云满面的道:
  “那你还留在此地作甚?”
  花十郎朗声道:
  “看能否为进出此地的阔老阔少提供一些资讯服务。”“你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举一个例子。”
  “譬如那一个品牌的鸦片价廉物美,那一位艺妓色艺双全。”
  “对赌场内的情形熟不熟”
  “熟透了。”
  “眼前,对咱们,花朋友有何建议?”
  “不要纯抽烟,要抽花烟,才有味道。”
  廖添丁不解道:
  “何谓抽花烟?”
  花十郎道:
  “喝花酒,懂吧?”
  “懂,有女人陪着喝酒,就叫喝花酒。”
  “有女人陪着抽大烟,就叫做抽花烟。”
  “鲜,真鲜,只见过喝花酒的,还没听说过有抽花烟的。”
  “这里就有。”
  “姑娘从哪儿来的?”
  “都是此地的艺妓。”
  一听到女人,阿坤就痒痒的,道:
  “帅不帅?”
  花十郎一面打哈欠,一面道:
  “卡帅卡帅。”
  “可否光着身子陪?”
  “没问题。”
  “可否动手动脚?”
  “随你的便。”
  “可否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高兴干啥就干啥。”
  “真有这么好的事?”
  “樱花俱乐部是台北最佳的销魂窝。”
  □□  □□  □□
  话被侍者打断了,捧着三套烟具走回来,放进三间小屋去。
  方待离去,一眼瞧见了花十郎,立即堆下来一张阎王脸孔,冷冰冰的道:
  “花十郎,你还没有走?”
  花十郎对他似是十分畏惧,惶声道:
  “快啦,要走啦!”
  侍者寒脸道:
  “最好现在就滚,否则,当心我们老板的手下,把你当作垃圾般扔出去。”
  “是,是,抽两口烟,我马上走。”
  “哼,穷光蛋一个,你连三餐都吃不饱,那来抽鸦片的钱,滚吧,别再让我碰到你。”
  话落,兀自行往别处,招呼客人去了。
  廖添丁脑中灵光一闪,忽发奇想,打算收买花十郎,为自己工作,与阿坤、土确壁互换一道眼神后,道:
  “花十郎,你刚才说你有几天没有抽大烟了?”
  花十郎伸出来三个手指头:
  “三天。”
  “难不难受?”
  “难受的要死。”
  “想不想抽?”
  “想得要命。”
  “如果咱们给你鸦片抽,而且是抽花烟,还吃香的,喝辣的,可以到处耍威风,你如何报答我?”
  花十郎闻言,愁眉不展的脸上,绽放出满面笑容来,喜孜孜的道:
  “只要有大烟抽,作牛作马,为奴为仆,那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花十郎都干,绝不皱一下眉头。”
  阿坤道:
  “叫你去打探消息,做侦探,当间谍,干吗?”
  花十郎道:
  “干,这些事我最在行,多少年来,就是靠通风报讯,出卖情报生活的。”
  “看你能言善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人赏识,怀才不遇哪。”
  土确壁是个老江湖,看得出来花十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有点小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外加好吃懒做,像他这样的人,谁要是给他一顿饱饭吃,就会为谁拚死卖命,谁给他鸦片抽,就会跟着谁跑。
  但有一点,不能供过于求,更不能得志,一得志就会反客为主,甚至忘掉自己的祖宗八代。
  土确壁压低声音道:
  “花十郎,假如叫你去杀你的同胞,你敢吗?”
  花十郎毫不考虑,立道:
  “有什么不敢,除了我爹我娘外,即便是天王老子,我花十郎也照杀不误。”
  廖添丁道:
  “好极了,就凭你这一句话,咱家就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今后不论吃、喝、玩、乐、抽,你花朋友的一切开销,全部包在我廖添丁的身上。”
  立将那侍者又叫到面前来,道:
  “再拿套烟具来。”
  侍者一楞,道:
  “三个人要四套烟具作甚?”
  “给这位花朋友用。”
  “你请客?”
  “你们老板石太郎付帐。”
  “只怕我们老板会不高兴。”
  “不会的,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咱家在他的顶头上司,黑龙会长犬养幸助那里打一个小报告,保证叫他吃不完兜着走。”
  牛皮越吹越大,侍者根本摸不透廖添丁吃几碗饭,只好连连颔首称是,未敢多言分辩。
  廖添丁得寸进尺的道:
  “另外,再叫四个姑娘来。”
  “四位要抽花烟?”
  “花烟才够刺激。”
  “要台湾姑娘?还是日本妞儿?”
  “自然是要东洋小妞。”
  阿坤道:
  “对,开开洋荤嘛。”
  土确壁道:
  “找几个年轻貌美的。”
  花十郎很内行,道:
  “烟技床技很重要。”
  廖添丁补充道:
  “最好是干干净净的原装货。”
  你一言,我一语,弄得侍者头大如斗,带着一脸的无奈,应命而去。
  □□  □□  □□
  东洋妞儿,果然不赖。
  身穿和服,婀娜多姿。
  娇滴滴,甜蜜蜜。
  其柔似水。
  其美如花。
  乖巧,可人。
  热情,豪放。
  一来便交四个男人请进了房,请上了床。
  床上有桌。
  桌上有茶具。
  妞儿们各自提来一壶水,第一个节目便是表演茶道。
  哗啦!哗啦!一阵开门的声音传处,花十郎将两边的纸门打开了。
  他左边是廖添丁,右边是土确壁,道:
  “十郎有一个小小建议,咱们将纸门全部打开,彼此观摩观摩如何?”
  “好啊。”
  答话的是阿坤,他在廖添丁的隔壁,立刻付诸行动,四间小屋,随即全部打通。
  大家有目共睹,四女行动一致,一律双膝跪在榻榻米上泡茶。
  日本茶道很噜嗦,冲冲泡泡好半天才弄出一小杯来,双手献给对面的客人。
  花十郎是个大行家,名堂真不少,冷哼一声,道:
  “臭婊子,你们不要唬外行,艺妓陪茶可不是这样喝。”
  廖添丁身边的妞儿道:
  “那要怎样喝?”
  花十郎道:
  “嘴对嘴喂,别偷工减料。”
  土确壁身旁的小妞道:
  “不是我们姐妹有意偷工减料,是怕贵客嫌弃,不愿意吃口水呢。”
  阿坤道:
  “没有关系啦,女人的口水最好吃。”
  花十郎又道:
  “另外,可否将你们身上的皮剥掉?”
  四名艺妓立以行动代替了答覆。
  剥掉和服。
  除去内衫。
  仅仅还剩下一条三角裤,一副奶罩。
  阿坤嚷嚷道:
  “脱呀,怎么不脱了,脱光了才有看头。”
  花十郎不以为然道:
  “错,错,雾里看花,镜中窥月,半掩半遮,才引人入胜,想入非非,一旦洞门大开,就淡而无味了。”
  廖添丁亦有此同感,道:
  “花朋友高见。”
  花十郎谦虚的说道:
  “客气,客气,此乃经验之谈。”
  艺妓很听话,照着花十郎的意思,将茶含在口中,嘴对嘴,吐到对方口里去。
  “嗯,很香。”
  “唔,很甜。”
  “如兰似麝。”
  “余味无穷。”
  这是四个男人的评语,虽然只是茶水,却飘飘然的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土确壁道:
  “花朋友是个玩家,下面的节目还是由你来挑选吧。”
  花十郎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道:
  “三天不抽鸦片,骨头都软啦,先抽几口大烟,再进行其他的节目吧。”

  古道幽蘭OCR于二〇一六年十月卅一日亥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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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51: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变生肘腋 祸起萧墙

  抽鸦片的学问很大,用具也不少,有烟灯、烟枪、银针,当然还要有鸦片烟,有床铺,以及枕头,因为鸦片烟是躺在床上抽的。
  烟枪比一般的烟斗长而直,头大尾细,头上有一小孔,专为装鸦片而设,内部中空,称作烟锅,抽剩的烟灰烟渣,全部聚集在此。
  往昔英国烟商贩毒图利,国人不察,反误以为是仙丹妙药,一时相沿成习,争相吸食,蔚为一种风尚,富商巨贾,挥金如土,往往吸完之后,便不再回收。
  但,一般平民百姓,尤其是中毒已深,不克自拔的苦哈哈,多数都会将烟锅内的灰渣收回,再熬再炼,三抽四抽。
  艺妓的烟技的确很到家,用银针挑起一块鸦片来,在烟灯上烤软后,马上放进烟锅里。
  经过一阵极为熟练而又轻巧的搅拌,很快便奇巧无比的做成一个彷若奶子,中空,状如花生的烟泡。
  将烟泡装在烟枪上,这才大功告成,可以交给客人吸用。
  抽大烟的人,将烟枪含在口中,烟泡对准烟灯,就躺在床上,一面用银计拨弄着,以免流失,一面猛往肚子里吸。
  此时,烟泡业已装好,四人已开始吸食。
  一时,呼噜呼噜之声大作。
  吞云吐雾。
  神游太虚。
  涸气四溢。
  满室生香。
  四名艺妓好似依人小鸟,就躺在他们身旁,小心翼翼的侍候着。
  阿坤、土确壁、廖添丁浅尝即止,抽了半锅便停下来。
  阿坤猴急的道:
  “花十郎,下面一个节目是什么?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孰料,花十郎给大家浇了一头冷水:
  “艺妓不干那种事。”
  廖添丁错愕一下,道:
  “艺妓也是妓,不干那事干什么?”
  花十郎道:
  “艺妓的首要工作就是表演,以技取人。”
  “老子就不信,他们能够出污泥而不染,永保清白之身。”“廖老大之言不差,艺妓也是妓,她们也会在有条件的情形下接客。”
  “什么条件?”
  “最起码的一个条件是,必须是捧场三次以上的熟客。”
  阿坤在其中一名小妞的胸部,像抓皮球似的抓一抓,嘻嘻笑道:
  “这好办,咱们三天两头便来报一次到,很快便可以成为她们的入幕之賓,反正有人请客,又不要咱们花钞票。”
  土确壁道:
  “事實可能并非如此,今日之后,樱花俱乐部说不定会烟消云散,石太郎也许会到阎王爷那里去吃大餐。”
  一提到石太郎,廖添丁猛然想起,此来的主要目的,乃在寻找胞姐金莲,以及为义军筹措一笔经费,当即步出烟馆,往后面行去。
  □□  □□  □□
  通过一道牌楼式的拱门,立为所见的景象怔住了。
  处处都是莺莺燕燕。
  凡睡眠都有狂蜂浪蝶。
  春光旖旎。
  风月无边。
  一看就知道是妓院无疑。
  花十郎拉了阿坤一下,扮了一个鬼脸,道:
  “老兄想骑马射箭,这里可以,台湾货,日本货,统统都有。”
  阿坤展目四顾,皱着眉头道:
  “算啦,算啦!这些庸脂俗粉,太没水准,比俺的赛水仙还差一大截,提不起兴致来,办正事要紧。”
  花十郎一怔,道:
  “三位来此还有正事?”
  廖添丁道:
  “想放手赌几把,捞点钞票。”
  “这容易,后面就是赌场,不过——”
  “不过怎样?”
  “想捞点钞票可不简单。”
  “此话怎讲?”
  “此地的赌师都精得很,跟猴子一样。”
  “哼,连狐狸都不怕,还怕猴子,你等着吃红吧。”
  □□  □□  □□
  不错,第三进正是一个赌场。
  很大,设备一流,规模也是一流的。
  所有赌博的玩意儿,这里都有,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生意不恶,人潮如涌,呼卢喝雉之声此起彼落。
  最热门的是玩底牌,赌梭哈,这是最近进口的洋玩意儿,赌客最多,赌注也最大。
  对梭哈,廖添丁近来曾下过工夫,他知道,这是最好赚,也最干净利落的一种赌博。
  当然,利之所在,弊亦随之,倘若眼光欠准,运气欠佳,也有可能在瞬息之间输掉裤子,甚至倾家荡产。
  玩梭哈,有几则很特别的规则:
  一是参赌的人,必须是取相等的赌资来,置于桌面上,在赌局尚未结束前,只许增加,不准收回。
  二是凡是喊出“梭”的人,就表示要跟对手作最后摊牌,连对手台面上的钱皆全部计算在内,万一“梭”不成功,喊“梭”的人必须负完全责任,如果自己台面上的钞票不够赔,还得掏腰包。
  三是只要喊出“派司”,就表示放弃,连看对手底牌的资格都没用。
  这是一种赌智慧,赌胆量,赌钞票多寡的游戏,学问很大,奥妙无穷。
  可以骗,可以诈,也可以胡吹八吹,虚张声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廖添丁见猎心喜,立即拿出三百元的赌资来,加入赌局
  庄家是个日本人,戴着一顶瓜皮帽,留着一撮山羊胡,三角眼,四方脸,年约五旬开外,脸色阴沉沉的不带丝毫喜怒之情。
  廖添丁也紧绷着脸,将全副精神投注在台面上。
  牌已发出,手法轻巧、快速而又熟练,一看就晓得是一位精于此道的高手。
  玩梭哈,赌牌面,也赌牌底。
  牌面好,可以唬人,使诈,但也不能太好,如牌面出现四条,别人一定会放弃,赢不了多少钱。
  牌底好最佳,大家龙争虎斗,皆莫测高深,钞票越堆越多,输赢的数目都很大。
  最紧张刺激的莫过于大家的牌底牌面都很好,这样才会掀起高潮,大开杀戒,顷刻之间便可分出高下。
  要狠,要准,要果断明快。
  要玩阴,要使诈,更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有机会就攻,赢大钱,没机会就退,输小钱,这是赌梭哈的不二法门。
  廖添丁就严格遵守此一法则,一连三把牌皆中途派司,未曾与人争强斗胜。
  直至第四把牌才有了起色,四张牌面是:910JQ,顺子的面,不小,可以赢三条两对等。
  凑巧,十家之中,有六家的牌底也不赖,有对子,也有三条的。好一个龙争虎斗的局面。
  论牌面,以廖添丁的顺子为尊,有下注之权,数了五张钞票,往前面一推,道:
  “五十!”
  “跟!”
  有五个人跟着各下五十元。
  “一百!”
  “跟!”
  廖添丁再加一倍,四人跟,一个派司。
  “二百!”
  “跟!”
  三人跟进,一人放弃。
  台面上的赌资已经累积到一千五百以上。
  随着赌注的增加,场中的气氛也热烈起来。
  庄家早已派司,乐得轻松,作壁上观。
  真巧,跟进的三个人,牌面都是一副对子。
  在扣下面的那一张牌底。
  有可能是三条。
  也有可能是两对。
  都不小,但又谁也没有绝对的致胜把握,谁也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们的主要对手,自然是廖添丁,910JQ,下面的底牌只要是8或K,就是顺子,稳赢。
  因此,大家都不愿再下注,避免冒太大的风险。
  其中一人道:
  “咱们就到此为止如何?”
  另一人道:
  “我赞成,适可而止,免得伤筋动骨。”
  最后一人亦随声附和道:
  “好啊,亮牌!”
  权在廖添丁,他没有亮牌。
  不但没有亮牌,反而将从洪茂川那里讹诈来的一千多元全部掏出来,拍!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爽爽朗朗的吐出来一个字:
  “梭!”
  梭的意思就是最后摊牌,对手如果接受,就必须将自己台面上的钞票也全部计算在内。
  反之,就视同放弃,连看对方牌底的资格都没有。
  “派司!”
  “派司!”
  “派司!”
  廖添丁表现出一副稳操胜算的架势来,把三名赌客唬住了,全部宣告放弃,未敢与他一争短长。
  按道理,他们都没有资格看廖添丁的牌。
  廖添丁也没有这个义务,亮出来给他们看。
  然而,这小子绝透了,根本不按牌理出牌,居然自动将底牌亮出来。
  不亮还好,这一亮差点没把三位对手给活活气死。
  因为,底牌只是一张Q,也就是一对!,顺子并未成功,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假帽子。
  输给两对。
  更输给三条。
  廖添丁好爽,大马金刀的将大堆的钞票收到自己面前来。有人嘟嘟喃喃的在说风凉话:
  “这小子好大胆,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会遇上鬼。”
  被廖添丁听见了,毫不介意,笑哈哈的道:
  “不要紧,咱家常常跟恶鬼打交道,花点小钱,分点红,就可以逢凶化吉。”
  另一把牌已经开始了。
  一按规矩,除头两张牌不计外,后三张牌,每发一张皆必须要在赌注上加钞票,除非将牌扣起,宣布派司。
  由牌面大的人领头来喊,最低不得少于十元,多则不拘。因此,当发至第五张牌时,钞票往往会累积至五六百元。输赢很大,一般人压根儿就玩不起,廖添丁这时候才注意到,赌徒之中,有番仔,也有本省同胞,多数都是肥头大耳,衣著讲究的有钱人。
  乖乖不得了,了不得,廖添丁的牌面好大,三张小8,一张老K。
  庄家的牌面也不小,一对A,一对J。这样的牌变化不少,廖添丁有三种可能:
  第一是:四条小8,这样便通吃稳赢。
  第二是:葫芦哈斯,亦即三条一对。
  第三是:只有三条小8,牌底非8非K。
  庄家的变化较小,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葫芦哈斯,牌底是A或J,三条一对,吃廖添丁的葫芦哈斯,也吃他的三条小8。
  第二是:只有两对,牌底非A非J,稳输给廖添丁的三条小8。
  论牌面,又是廖添丁居首,出手不大也不小:
  “五十!”
  “跟!”
  “跟!”
  跟进的人只有两个,除庄家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秃顶,红光满面,戴一副金丝眼镜的日本老头。
  秃顶老头的牌也不错,一对10,—对Q。
  其余的人则自知不敌,全部派司。
  庄家好大的手笔,五十之外,又道:
  “再加一百。”
  秃顶老头道:
  “跟!”
  廖添丁道:
  “跟!再加二百。”
  庄家道:
  “跟!二百之外,另加三百!”
  秃顶老头咬咬牙,道:
  “跟!”
  廖添丁道:
  “跟!三百之外,再加五百!”
  钞票越加越多,吼声愈喊愈大,大家都吼出火气来了,庄家道:
  “八盖呀路,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缠的臭小子,五百不算,另加—千!”
  秃顶老头不仅台面上的钱光啦,连口袋也掏空,只好喊出“派司”来。
  但他这个派司,并不表示放弃,假如摊牌的结果,他是得胜者,仍然可以得到堆积如山的钞票,因为他不是有意弃权,而是台面已光。
  但是,他只能赢“派司”以前的钱,“派司”以后的钱仍归廖添丁与庄家所有,谁输谁赢,悉由牌的大小来分高下。
  这些规矩,廖添丁都懂,将自己的五百,庄家的一千五,移到—边来,道:
  “跟!再……”
  仅仅说了一个“再”字,便没了下文。
  因为,阿坤和土确壁及时在后面轻轻的推了他一下。
  虽然是个小动作,还是被山羊胡子的庄家看在眼中,同时也想起了廖添丁刚才唬人的那一幕,再看一看他扣在桌上的那一张牌,当机立断,迅即做成摊牌的决定。
  “梭!”
  “梭!”
  “亮牌!”
  “亮牌!”
  “三条A,—对J,葫芦哈斯,稳赢你这个小兔崽子!”
  “哼,闭上你的乌鸦嘴,睁开你的王八眼,四条小8,吃定你这只老猴子。”
  廖添丁不曾吹牛,亦未唬人,货真价实,大家有目共睹,的的确确的是四条小8,—条老K。
  四条当然赢葫芦哈斯,也赢了那一位秃顶老头。
  庄家看傻了眼。
  其余的赌客都呆住了。
  只有阿坤、土确壁、花十郎为之欢呼雀跃不已。
  这四张小8,价值不菲,不单单是赢得了大约五千余元的赌注,廖添丁台面上的钞票,也必须计算在内,一并清偿。
  阿坤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大声嚷嚷道:
  “爽,真爽,赔,快赔呀,老猴发什么呆?”
  庄家是在发呆,双眼发直,被阿坤的话语从怔愕中惊醒过来,乍然虎吼一声,道:
  “臭小子,你在使诈,作弊。”
  廖添丁眉一扬,眼一瞪,吐字如刀:
  “放你妈的狗臭屁,小爷哪里使诈?哪里作弊?”
  “那一张底牌根本不是8。”
  “你怎么知道?”
  “老夫认得。”
  “赫,你这是不打自招,原来樱花俱乐部开的是黑店,专门诈赌。”
  “娃儿休得胡言,老夫只是凑巧识得那一张牌,并未作弊诈赌。”
  “也许是你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绝对错不了。”
  “那张牌是什么?”
  “怎么会变成8?”
  “自然是被你小子动了手脚。”
  “有什么证据?”
  “这……”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廖添丁的确动了手脚换了牌。
  牌是由阿坤刚刚从外面买回来的。
  同一个牌子,完全一样,无懈可击。
  是利用亮牌的那一瞬间,以偷天换日的手法,闪电也似的换了过来。
  牌一摊开,输赢之局已定,立又将牌换回,跟其余的牌混作一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天王老子也查不出破绽来。
  廖添丁得理不饶人,威风八面的道:
  “拿不出证据就是诬赖,诬赖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再胡说八道,当心小爷会提出告诉。”
  此乃恶人先告状,做贼喊捉贼,反客为主的手法,气得庄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道:“老夫当然有证据。”
  “什么证据?”
  “你小子是出自预谋。”
  “何以见得?”
  “刚才那一把顺子,故意亮牌,就有误导别人判断的企图。”“兵不厌诈,只怪你的水准太低。”
  “你身后的伙伴,装腔作态的推你一把,同样存心不良。”
  “这是疑心生暗鬼,证明你的水准太低,能力不够,智慧不足。”
  输了钱不算,反被廖添丁批评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不禁惹恼了庄家身后的四名彪形大汉,大踏步的拢过来,打算动手。阿坤、土确壁又岂是省油的灯,也立即拉开架势,蓄势以待。眼看恶斗一触即发,廖添丁忽道: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其实有无作弊,并不难查证。”
  庄家道:
  “如何查证?”
  廖添丁道:
  “将整副扑克牌清查一下,看有无多出一张小8,少了一张Q”
  庄家回应一句:
  “说的也是。”
  立将所有的扑克牌,按照次序,排列开来。
  结果,一张不多,一张也不少。
  将所有的8与Q,仔仔细细,反来覆去的看一遍,自然亦无破绽可寻。
  庄家心里雪亮,知道被掉走的牌业已回笼,此时再查,即使福尔摩斯再生也抓不住人家的小辫子。
  没有证据,就理不直,气不壮,无法大兴问罪之师,倘若一味蛮干,势必会影响到樱花俱乐部的声誉,庄家思虑再三,决定暂且忍下这一口气,道:
  “还欠你多少?”
  廖添丁早已算好,立道:
  “一千一百二十五元。”
  “要筹码?或是现钞?”
  “现钞。”
  “不再玩了?”
  “不了。”
  “再玩玩别的也好。”
  “没兴趣。”
  “那么,欢迎下次再来。”
  “会的,只要你们不倒闭。”
  庄家倒也痛快,给四名彪形大汉使一个眼色,如数照付。
  廖添丁旗开得胜,大有斩获,带着七千多元的现钞,瞄了庄家一眼,留下一句:
  “谢了!”与阿坤、土确壁、花十郎跨步而出。
  □□  □□  □□
  阿坤欣喜若狂,一离开聚赌的大厅,来至院子里,便兴高采烈的吆喝道:
  “赞!丁二喜的这个主意的确蛮不错的,赌比偷、抢、拐、骗更干净俐落,更有成就感,也没有后遗证。”
  土确壁没听懂他的意思,道:
  “什么后遗症?”
  阿坤道:
  “就是不会破坏形象,也不怕警察找麻烦的意思啦。”
  花十郎挂着一脸的谄笑,道:
  “恭喜廖老大,贺喜廖老大。”
  廖添丁知道他是在想分红吃,当下略一沉吟,给了他一百元。
  没料到,花十郎的胃口却挺大的,道:
  “就这么一点点?”
  阿坤不悦道:
  “你娘,一百元已经不少,省着点用,够你过活两三个月,别贪心不足啦。”
  花十郎真绝,居然理直气壮的道:
  “要喝老酒,抽大烟,开查某(玩女人),还欠下一屁股的债,这点钱连还债都不够。”
  阿坤发火道:
  “妈的,穷鬼一个,毛病倒不少,你不会省着点用。”
  花十郎答得妙:
  “没有办法,已经习惯啦。”
  阿坤冷哼一声,道:
  “哼,浪人就是浪人,难怪你会穷困潦倒,混不出一个名堂來。”
  花十郎一点也不生气,嘻皮笑脸的道:
  “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土确壁双眉一挑,道:
  “花十郎,你想不想发财?”
  花十郎一怔,道:
  “王八蛋才不想,可惜怀才不遇,没有机会。”
  “现在就有机会。”
  “请明言。”
  “记得你曾说过,是个情报贩子?”
  “是呀,我花十郎就是靠通风报讯,贩卖情报为生。”
  “从此刻起,你可以专门为我们工作。”
  “做什么?”
  “搜集情报。”
  “可有薪水?”
  “按件计酬。”
  “一件多少钱?”
  廖添丁道:
  “情报无价,这要看情报本身的重要性有多寡之分。”
  “最少若干?”
  “最少五十,多则无限,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在此限。”
  “起码得有老酒喝,大烟抽,查某开才行。”
  “安啦,安啦,只要你忠心不二,认真工作,保证吃不完兜着走。”
  “廖老大还没说需要那一种情报?”
  “很多,很多。”
  “最好是有一个具体而又明白的指示,以便遵循。”
  “给咱家查一个人的住址。”
  “谁?”
  “黑川熊。”
  “干啥的?”
  “日本刑警。”
  “好,这事包在十郎身上啦。”
  阿坤道:
  “另外有一种人,也要特别留意。”
  花十郎道:
  “那一种人?”
  “有钱的人。”
  “干嘛?想要偷?抢?”
  “都可以,弄几个钱花花嘛。”
  “据十郎所知,兄弟会的人都是大富翁。”
  “废话,此事尽人皆知,用不到你来鸡婆。”
  “那就不需要花某来查了。”
  “需要,谁家的金银财宝与现钞最多,放在哪里?住在何处?几时下手为宜,都是你査探的重点,缺一不可。”
  “知道了。”
  土确壁压低声音道: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查一下哪里有军械库。”
  花十郎吃了一惊,道:
  “找军械库干啥?军事重地,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抓,是会被砍头的。”
  “你怕?”
  “笑话,十郎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天不怕,地不怕。”
  “不怕就好,这一条情报最值钱。”
  “值多少?”
  “最少一千块。”
  “哇噻!果然不低,干啦。”
  “军火库的地点,交通状况,内部情形,兵力部署,岗哨位置等等,都要一样一样查清楚。”
  “乖乖,这事恐怕不好办,尤其是内部情形,不身入其境根本没有办法查。”
  廖添丁道:
  “笨啊,你不会交一个看守军械库的阿兵哥做朋友,从他的身上套取情报呀。”
  花十郎道:
  “话是不错,可是,养鱼要水,养鸡要米,交朋友也要花钞票。”
  “你的意思是想要交际费?”
  “没有钞票,如何交际。”
  “成,再给你追加五十。”
  “小儿科,太少了吧。”
  “不够可以随时支领,实报实销。”
  花十郎贪心不足,本待要讨价还价,多弄几个钱花花,忽见赌场里的四名彪形大汉随后追出来,廖添丁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塞了五十元,命他走路。
  □□  □□  □□
  花十郎的前脚甫踏出拱门,四名彪形大汉便已将拱门堵上,阻住去路。
  其中一人嘿嘿冷笑一声,道:
  “怎么?赢了钱拍拍屁股就想开溜?”
  廖添丁脸色一沉,道:
  “没有,想溜早就溜啦,咱家还有重要的事情未办。”“没溜就好,有人想跟朋友赌一把。”
  “是哪一位?”
  “我们老板。”
  “石太郎?”
  “是的。"
  “好极了,我正要找他。”
  另一名彪形大汉语冷如冰的道:
  “你找我们老板何事?”
  “一样,也是为了赌。”
  “赌钱?”
  “甚至赌命。”
  “小子,当心风大闪了舌头,凭你们还不配。”
  “少噜七八嗦,快说石太郎现在何处?”
  “正在后院候教。”
  “请带路。”
  “请!”
  樱花俱乐部的规模好大,一共四进。
  一进是烟馆,第二进是妓院,第三进是赌场。
  现在他们来到了第四进。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宽广的大院子,正对面有一栋日式大楼,楼前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两排人,直从楼前排列到拱门这边来。
  —律身穿短打紧身衣。
  腰部系着一条三寸宽的金黄色带子。
  上面乡着有黑色的龙,少则三条,多则五条。
  显而易见,都是黑龙会有头有脸的成名高手。
  个个气宇轩昂,精神饱满,笼着一脸的冷傲之气。
  廖添丁知道是石太郎摆出来的唬人场面,企图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廖添丁艺高人胆大,故意装作不知情,当作是迎宾的仪队,拿他们寻开心,道:
  “客气了,客气了,当不起,当不起。”
  土确壁也跟着他装佯:
  “是嘛,区区一介草民,当不起诸位列队欢迎。”
  阿坤不甘寂寞,笑语如珠:
  “诸位快快请回,草地郎没见过大场面,会小生怕怕。”
  黑龙会的高手,仿若泥塑木雕一般,无人答话,也无人移动。廖添丁冷然一哂,道:
  “你们好像都有毛病,会说话的请放一口气,贵上石太郎在哪里?”
  好不容易,站在廖添丁面前的一名黑脸大汉开口了,指着前面的大楼道:
  “就在那里面。”
  楼门紧闭,清一色全是纸门,什么也看不见。
  廖添丁大大方方的道:
  “谢了,谢了,诸位请便,我们自已会去。”
  说着,已步下台阶,行入人群中。
  猛可间,听到人群之中,有人喊:
  “打!”
  话未落,招已出,两旁的日本鬼子立如潮水般围攻上来。其势如涛,其快如电,掌风呼啸,拳影重重,黑龙会的高手果然名不虚传,有一点真才实学。
  依然困不住廖添丁、土确壁与阿坤,联手合击宛若铁壁铜墙,任何人皆近身不得,全封阻在五尺以外。
  廖添丁怒不可当的道:
  “咱们是贵上请来的赌客,这可是你们黑龙会的待客之道?”
  黑脸大汉一字一句的道:
  “这正是本会迎宾的规矩。”
  “怎么说?”
  “通得过这一关,才能见到我们老板。”
  “如果通不过呢?”
  “血溅当场。”
  “若是有那贪生怕死之人,抽身后退?”
  “已经来不及啦,
  “狗娘养的,果然是黑店,吃人不吐骨头。”
  “只有对付你这种人,才用这种规矩。”
  “我这种人怎么样?”
  “白喝、白抽、白看,外加诈赌行骗。”
  阿坤杀气腾腾的道:
  “不够,还要再加两条。”
  黑脸大汉怒眉双挑的道:
  “那两条?”
  “杀人!”
  “还有?”
  “放火!”
  “八盖呀路,好狂的雏儿,今天非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干你娘,臭番仔,少在这里耀武扬威,明年此日就是你们大伙儿的忌辰。”
  “杀!”
  “杀!”
  “杀!”
  三个人一条心,齐声一吼,行动一致,组成一个铁三角,廖添丁在前,阿坤、土確壁殿后,像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尖锥一般,硬生生的向前猛冲猛闯。
  见一个打一个。
  遇一对打一双。
  过关斩将。
  势如破竹。
  好厉害的铁三角,其锋锐不可当,不到三分钟,便连伤数人,将黑龙会的防线冲散冲破,冲至大楼的前面。
  黑脸大汉引为奇耻大辱,认为是很失面子的事,自然心有不甘,本待率众蜂拥而上,作一殊死战,突闻石太郎的声音道:
  “够了,够了,凡是有本事到达此处的人,就是本俱乐部的贵客,一切照规矩行事,不得鲁莽,统统退下。”
  “是!”
  石太郎令出如山,大家齐声应是,纷纷遵命退走。
  □□  □□  □□
  讵料,石太郎说人话,不办人事,当廖、游、吴三人刚刚对他产生些许好感,认为他还不失为是一位成名的人物,登上石阶,正要开门时,猛听到咻!咻!咻!耳旁传来三声金铁破空之声。
  噗!噗!噗!又是三声响,暗器已破门而出,原来是三把竹叶飞刀。
  不得了,其准无比,目标正对脑门子。.
  了不得,其快似电,一眨眼已近在眼前。
  令人纳闷的是,石太郎身在楼内,闻其声,未见其人,怎会如此神准,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幸好三人皆非弱手,有惊无险,急切间上身向后一仰,逃过—劫,同时,右手疾探,将飞刀捞在手中。
  “干掉这个鼠辈。”
  “宰掉这个小人。”
  “送他回姥姥家!”
  三人火冒三丈,通!通!通!将纸门踢得稀巴烂,怒冲冲的杀进去。
  眼前是间大客厅,铺满了榻榻米,正对面的墙上写着一个五尺见方的大字:
  “忍!”
  忍字的下方,稍前,置一方型矮桌。
  矮桌的上面,摆着一副尚未开启的扑克牌。
  石太郎就赤脚,盘着双膝,端端正正的坐在矮桌前。
  廖添丁好似吃了炸药一样,一照面就没好话,破口大骂道:“奶奶的,黑龙会虚有其名,堂堂八段高手,原来是一个专门干偷袭暗算勾当的鼠辈。”
  石太郎坐在原处未动,面无表情的道:
  “这也是本倶乐部的成规之一。”
  阿坤怒溢双眉道:
  “什么狗屁规矩,莫非进入此楼之前,非要挨你一刀不成?”
  石太郎道:
  “不错,飞刀一把,以示欢迎之意。”
  土确壁冷声道:
  “没有两把刷子的人,岂不要饮刀而亡。”
  石太郎阴恻恻的冷笑道:
  “死了活该,庸欲之辈根本没有资格跟本大爷对赌对谈。”
  廖添丁道:
  “哼,吊死鬼卖窟,少死不要脸,你以为自己有多高雅?”
  “记得刘禹锡曾说过一句很自负的话。”
  “什么话?”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与阁下扯得上关系吗?”
  “本大爷也有一句很自傲的话。”
  “有屁快放。”
  “出入皆高人,往来无弱手。”
  “石太郎,少臭美,就凭你,给刘禹锡擦屁股也不够格。”
  石太郎惊“咦”一声,道:
  “小子,你怎知本大爷的大名?咱们好像似曾相識。”
  廖添丁道:
  “不是似曾相识,而是真的见过。”
  “在那儿?”
  “醉仙楼。”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端菜的小厮?”
  “临时客串,服务欠周,请多包涵。”
  “你是冲着我石太郎去的?”
  “最初本是为了洪茂川。”
  “你小子跟洪茂川有过节?”
  “可以这样说。”
  “那就去找姓洪的呀,来樱花俱乐部作甚?”
  “现在跟你也扯上了关系。”
  石太郎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指着自己的鼻尖道:
  “跟我有关?本大爷有听没有懂。”
  廖添丁道:
  "告诉你就懂啦。”
  石太郎沉稳异常的道:
  “愿闻其详。”
  “我问你,洪茂川有没有送给你一位姑娘?”
  “一位姑娘?”
  “你娘,少打哈哈,到底有没有?”
  “这……”
  “想活命最好是实话实说。”
  “有这么回事。”
  “她叫廖金莲?”
  “大概是吧。”
  “她现在人在那里?”.
  石太郎不答反问道:
  “你跟廖金莲是何关系?”
  廖添丁急声道:
  “金莲是我姐姐,咱家廖添丁。”
  “廖添丁”这三个字早已轰动台北,报纸上常常有他的消息刊载,拥有极高的知名度,石太郎尽管自视甚高,目空一切,至此也不得不另眼相看,当下神色一紧,道:
  “有属下来报,说有一个叫廖添丁的小子,白抽白玩,诈赌作弊,原以为是有人冒名行骗,想不到果然是你,你小子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不怕皇军日警将你逮捕归案,吃花生米?”
  廖添丁豪气干云的道:
  “生死由命,祸福在天,砍头也不过才碗大的一个疤,怕什么,少扯蛋,言归正传,我姐人在何处?”
  石太郎沉声道:
  “欲知廖金莲的去处,就照着本俱乐部的规矩来。”
  “哼,臭番仔,你的毛病真不少。”
  “先陪本大爷赌几把。”
  “赌什么?”
  “主随客便。”
  “客随主便。”
  “换换口味,玩玩十点半可好”
  “不好。”
  “那你想玩什么?”
  “玩命!”
  “玩命?什么意思?”
  “我命令你,马上将我姐姐廖金莲完整无缺的交出来。”
  “这办不到。”
  “办不到就要你的命。”
  “你敢!”
  “不敢我廖添丁就不会来了。”
  “少狂的臭小子,你這是自尋死路。”
  “废话少说,咱们功夫上见真章。”
  □□  □□  □□
  话不投机半句多,廖添丁所为何来,哪有心情跟他泡蘑菇,章字出口,招已出手,乍然飞起一脚,踢翻矮桌,照准石太郎的上半身砸去。
  石太郎果非庸手,经验老到,技深若海,矮桌未到,人已旋飞而起,一阵扫膛腿,威风八面,接又拳脚交加,气势如虹。
  廖添丁更是神勇异常,少林拳掌,点苍擒拿术,以及从白云和尚那里学来的神功绝技,一下子全部搬出来,跟石太郎大打出手。
  黑龙会的高手,一听大楼之内燃起战火,自然不肯坐视,陡然间,三面的纸门,哗啦啦!的被人打开了,冒出来十条大汉。
  有那动作快的,已抢先出手,攻向廖添丁。
  “看打!”
  动作再快,还是比飞刀慢半拍,石太郎的飞刀,由阿坤、土确壁的手中射出,钉在两名高手的身上。
  一鸣惊人,杀一儆百,其余的人都吓一跳,谁也不敢再轻越雷池一步。
  二人绝技无俦,出手辛辣,两名伤者更是透体生寒,抱着伤处,惶忙抽身退下。
  阿坤破口大骂道:
  “妈的,想打群架,想以多为胜,是不是?你们还要不要脸?难道说日本的江湖道就没有公理公义,或者是黑龙会本来就是渣滓,垃圾,想来台湾混水摸鱼?”
  土确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发现有人的右手伸入衣襟内,显然有拔枪的意图,恶狠狠的道:
  “想活命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有我土确壁与双枪坤仔在此,谁拔枪谁就会吃花生米的。”
  阿坤如响斯应,早将衣襟打开,露出了两把枪,威风凛凛的道:
  “那一位不信,不妨试试看,不叫他脑袋开花,老子就不姓游。”
  廖添丁一面攻守进退,一面沉声道:
  “身为江湖人,一定要恪遵江湖规矩,绝对不可以率先拔枪,当然,若是有人犯此禁忌,另当别论,一慨就地格杀!”
  石太郎好诡,趁廖添丁说话分神不备,长躯直入,杀字尚未出口,便挥出一记重拳,照准廖添丁的头颅打过来。
  殊不知,这正是廖添丁设计好的圈套。日本武术对中国功夫,彼此恶斗数十合,廖添丁萧墙,自己瓣拳头(古道幽蘭按:疑錯亂缺逸)被人抓住,猛一个“过肩摔”,通!的一声,当场趴下去。
  还好是榻榻米,摔不死人。
  却也得晕头转向,乱了方寸。
  何况廖添丁得寸进尺,不给他半丝喘息的机会,接连又来了两个“过肩摔”,通!通!直摔得石太郎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卒告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廖添丁欲罢不能,乍然跳起来丈许高,猛打“千斤坠”,用他自己的身体,撞向石太郎。
  速度加上重量,力道大得惊人,只听石太郎发出一声吱!好倾老鼠叫的怪声,廖添丁的大屁股已结结实实的坐在他的肚子上。
  石太郎的肚子差点就要被压扁,断了气,脸色比卫生纸还要白,上气接不上下气。
  黑龙会的众高手看得心惊肉跳,想出手驰援,却又怕挨双枪坤仔的枪子儿,谁也不敢动一动,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这下廖添丁可神气啦,先用手指关节,猛敲石太郎的头,赏他二十个“水煎包”。
  再左右开弓,给了他二十个“五百”。
  头大啦,脸肿啦,石太郎整个人都变了样儿,昏天黑地的,好像喝醉酒,又似中了邪。
  这时廖添丁才厉色喝问道:
  “挨够了吧?”
  “够啦,够啦。”
  “可以说实话了吧?”
  “我说,我说。”
  “把我姐姐请出来。”
  “廖金莲不在此地。”
  “在那里?”
  “在别处。”
  “是你把她藏起来了?还是……”
  “我又送了别人。”
  “送给谁?”
  “我们会长。”
  “大养辛助?”
  “不错!”
  廖金莲是廖添丁唯一的亲人,几次三番,以为可以找到了,结果却总是一场空,不禁悲从中来,恶向胆边生,再拳打脚踢,狠狠的揍了石太郎一顿,怒冲冲的道:
  “妈的个巴子,我姐姐是人,不是东西,你们凭什么送来送去?”
  石太郎含着满口的血,吐字不清的道:
  “怪只怪金莲姑娘长得太漂亮,卡帅卡帅,人见人爱。”
  “臭番仔,你还没有说,黑龙会的总坛设在何处?”
  “在圆山。”
  “圆山那里?”
  “山脚下。”
  “但愿你说的是实话。”
  “保证没有半句虚言。”
  “如有半句虚言,下次见面就拆你的房子,砸你的店,割下你的狗头来。"
  弹身一跃而起,立与阿坤、土确壁大模大样的走出大楼,走出樱花俱乐部,投入茫茫夜色中。
  □□  □□  □□
  外面,夜幕早已降临。
  台北,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阿坤耸一下双肩,道:
  “老大,咱们要不要马上到圆山去跑一趟?”
  廖添丁连想都没有想,立道:
  “当然要去。”
  土确壁吴涂壁却另有高见:
  “廖兄弟,小弟以为此事有从长计议的必要。”
  廖添丁愕然一怔,道:
  “为什么?”
  “因为黑龙会总坛,不能与樱花俱乐部相提并论,必定高手如云,戒备森严,何异虎穴龙潭,凭咱们三人之力,断断成不了事。”
  廖添丁道:
  “吴兄以为该如何进行?”
  土确壁道:
  “最好是先设法将黑龙会总坛的虚实,尤其是金莲姑娘栖身的地方查清楚,将她救出来,然后再找犬养幸助慢慢的算这笔帐。”
  这话言之成理,廖添丁深思熟虑后,亦有此同感,道:
  “好吧,就依吴兄之意,咱们现在……”阿坤接口道:
  “现在该解决民生问题,肚子早在闹空城计,大肠告小肠。”
  土确壁道:
  “港边街(环河北路)那边有一家海鲜店,有活鱼活虾供应,新鲜又卫生,咱们到那边吃海鲜去吧。”
  阿坤堆下来一张苦瓜脸,道:
  “好是好,只是港边街距此甚远,走到那里,说不定已经饿得半死了。”
  廖添丁噗嗤一笑,道:
  “说你土,你真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土,有钱都不晓得享受,咱们不会拽一拽,坐黄包车去?”
  阿坤一闻此言,狠狠的揍了自己一下,道:
  “奶奶的,俺真是个穷胚子,总以为自己还是一个穷光蛋,一天之内,进帐七千多,不花才真大傻瓜,对,坐黄包车,去吃海鲜。”
  “黄包车!”
  阿坤的声音又响又亮,叫来三辆黄包车,如飞而去。
  □□  □□  □□
  港边街。
  海鲜店。
  生意好得不得了,店内坐不下,有人坐在店外来。
  廖添丁、土确壁阿坤就坐在店外空地上,竹竿上高挑着几盏风灯。
  叫了一桌子的海鲜,打了三斤上好的“女儿红”,开怀畅饮,大吃二喝。
  先塞饱肚子,喂饱酒虫,这才有精神欣赏周遭的景物。
  左侧不远,有一栋洋楼,楼高五层,玻璃窗,琉璃瓦,美仑美换,金碧辉煌。
  楼前是个大院子,青砖为地,少说也有三百坪。
  四边遍植奇花异卉,以及各式各样的珍贵盆栽。
  黑漆大门,花栏墙,一对铜狮雄踞左右,益发增添了这一户人家的气派,显得是富豪之家无疑。
  这样的建筑,这样的气派,在当时的台北真还不容易找出第二家。
  土确壁招招手,把海鲜店的伙计叫了过来,道:
  “这是谁家的房子?”
  伙计道:
  “辜家的。”
  阿坤道:
  “那个辜家?”
  伙计道:
  “就是鹿港辜家嘛。”
  廖添丁道:
  “你是说大和行的辜害荣?”
  “是啊,是啊。”
  “里面好像没有人住?”
  “刚刚盖好,尚未入住。”
  “什么时候入厝?”
  “听说就是明天。”
  “中午还是晚上?”
  “晚上。”
  “在家里请还是上馆子?”’
  “入厝的风俗差不多都是在家里请。”
  “客人一定很多吧?”
  “风闻打算席开百桌。”
  “好啦,没你的事,去忙吧。”
  伙计躬身而退,廖添丁却喜上眉梢,小声道:
  “好消息,好消息,运气来时真是城墙也挡不住,发财的机会来啦。”
  阿坤傻呼呼的道:
  “老大,你在说什么,俺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明天咱们又可以捞一大票。”
  “找辜害荣?”
  “不找他找谁?”
  “大庭广众之前恐怕不好下手吧?”
  “嗨,傻蛋,人多钞票才多。”
  “当扒手?”
  “那多没面子。”
  “是抢劫?”
  “人多不方便。”
  “行骗?”
  “也落伍啦。"
  “老大,别在兜圈子,请直说吧。”
  “是最新发明的产析步数(招数、花样)。”
  廖添丁故示神秘,土确壁同样如置身五里雾中,莫测高深,弄不懂他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道:
  “廖兄究竟有何锦囊妙计?”
  迟疑少顷,廖添丁才叫二人附耳过来,说了一番悄悄话。直听得阿坤、土确壁一愣一愣的,随着话语的进度,哥俩皆堆下来一脸的惊喜之色,一叠声的称“好”道“赞!”
  “好!真是绝妙好计。”
  “赞!令人拍案叫绝。”
  “鲜!果然是新步数。”
  “一定会轰动台北。”
  “一定会震惊全岛。
  “确是天才的杰作。”
  “也是魔鬼的绝招。”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阿坤与土确壁几几乎把廖添丁要捧上了天,对他超人的智慧,别人想不出来的鬼点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怀着一颗极端兴奋的心,付过帐,安步当车,踱回醉仙楼去。

  古道幽蘭OCR于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七日亥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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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5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姐弟相会 咫尺天涯

  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
  直至翌日下午四时左右,方始离开醉仙楼。
  不单是阿坤、土确壁、廖添丁三个人,连飞鱼、丁二喜、陈玉梅也一并带去了。
  还经过一番细心的易容、装扮。
  廖添丁、土确壁与阿坤,梳着飞机头,穿上新洋服,黑皮鞋闪闪发亮,光可鉴人,再戴上一副金丝眼镜,更增添了几许书生气,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误以为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賈之家的公子哥儿。
  飞鱼、丁二喜、陈玉梅则打扮成仆从跟班的模样。
  当然,他们六个人皆掩去了本来的面目。
  骗过了熟识的人。
  骗过了日本警察。
  也唬住了辜害荣。
  辜害荣仪表堂堂,神采奕奕,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智慧、狡黠与权谋,年约三十出头,事业已是如日中天,市井流言,说他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他与日人勾结,出卖台湾的结果,是天字第一号的汉奸狗腿子。
  娶了个日本老婆,小巧玲珑,像依人的小鸟,正陪着辜害荣在各处查看。
  一夜之隔,辜家张灯结采,已焕然一新。
  宴客的桌椅业已排开,黑压压的一大片,确有百十来桌。
  汉、和、洋、台各式料理都有,富豪之家的派头,果然与众不同。
  晚宴的时间尚早,大批宾客未至,只有一些至亲好友,零零碎碎,陆陆续续的提前来到。
  带来了他们的祝福、恭贺。
  带来了他们的红包、礼物。
  偌大的花厅之内,充满了喜气与欢乐。
  恭贺之声更是此起彼落,几乎不曾停歇。
  最忙碌的是辜害荣的老搭档大和鹄仔陈志诚。
  他今天是帐房先生,所有的礼金、礼物全部要经过他的手。礼金不少,花花绿绿的钞票塞了半抽屜。
  礼物更多,在陈志诚的身后堆了一大堆,都是字画、锦屏、古玩、中堂、匾额等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
  廖添丁等人已到,人已进入花厅,甫一入门,便异口同声的大声嚷嚷道:
  “哇噻!好漂亮的房子,恭喜,恭喜啊。”
  三人风度翩翩,衣著不俗,后面还有跟班的,把辜害荣夫妇给唬住了,以为是那一家的大少爷,一点也不敢怠慢,急忙迎上来,满脸堆笑的道:
  “谢谢!谢谢!不知三位公子是哪家公馆的大少爷?”
  廖添丁道:
  “廖公馆。”
  游木坤道:
  “游公馆。”
  吴涂壁道:
  “吴公馆。”
  假戏必须真做,口头恭贺不算,廖添丁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红包来,交给辜害荣。
  什么廖公馆、游公馆、吴公馆,辜害荣彷若鸭子听雷,压根儿也不曾跟这三姓之人有过交往,但人家既然人到礼也到,自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忙道:
  “人来就好,不用客气。”
  阿坤正经八百的道:
  “应该的,应该的。”
  土确壁亦道:
  “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望勿嫌弃。”
  辜害荣只好将大红包收下,紧走几步,转交给大和鹄仔陈志诚登录。
  红包的确很大,厚厚的,至少比一般的要大二倍以上,大和鹄仔以为里面的钞票一定数不在少,讵料,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大白纸。
  白纸上写着有黑字,一共四行十六个字:
  身上有枪
  枪中有弹
  声张即死
  弹无虚发
  阿坤、廖添丁等人,有意无意之间,还将藏在身上的抢亮给他们看。
  有钱人似乎特别怕死,辜害荣夫妇、大和鹄仔陈志诚都吓傻了,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廖添丁面不改色的道:
  “辜大老板发什么呆,有贵客临门,也不请到你书房去泡一杯咖啡喝?”
  土确壁随声附和道:
  “有一件重要的事,正要和辜大老板研究研究。”
  辜害荣闻言,这才从惊骇中醒过来,结结巴巴的道:
  “哦,哦,请,快请到书房里坐吧。”
  阿坤望了辜害荣的日本老婆一眼,道:
  “夫唱妇随,你也一起来吧。”
  廖添丁以命令的口吻对大和鹄仔道:
  “还有你。”
  三个知情的人,在半自愿,半强迫的情况下,由辜害荣领头,步出花厅,来到书房。
  □□  □□  □□
  书房自然也是一流的,又宽又大,美不胜收。
  在廖添丁的命令下,女主人不得不亲自动手,以咖啡飨客。阿坤、土确壁、廖添丁与辜害荣夫妇、大和鹄仔,面对面坐在新买的牛皮沙发上。
  丁二喜、陈玉梅、飞鱼张木村则分站别处,小心戒备,以防万一。
  喝了几口咖啡后,廖添丁才开口说话,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慢吞吞的说道:
  “前次拜访大和行,适逢辜大老板开会未归,失之交臂,今日总算得偿宿愿,我们是来找工作的。”
  不论是辜害荣夫妇,或是大和鹄仔,都认定廖添丁此来不是抢劫,便是敲诈,任谁也没料到,他会是来找工作的。
  辜害荣听得一呆,道:
  “我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工作适合诸位来干?”
  “有,许多工作我们保证可以胜任愉快。”
  “可否请廖壮士明示一言?”
  “咱家带来的这几位朋友,可以为三位当保镖。”
  “保镖?没有这个必要吧?”
  “我说有这个必要。”
  “是!”
  这是命令,霸王强上弓,辜害荣只有接受的份儿。
  到现在为止,大和鹄仔还搞不清楚,廖添丁究竟在打什么歪主意,以试探的语气道:
  “不晓得廖壮士想担任什么职务?”
  廖添丁胸有成竹的道:
  “想抢你的饭碗。”
  “大和行的经理?”
  “是帐房先生。”
  “哦!哦!”
  现在,大和鹄仔有点明白了,惊得他面无人色。
  土确壁道:
  “我当助理,不要薪水。”
  阿坤道:
  “全部礼金归我们所有就可以了。”
  真是高招,绝招,别人入厝请客,他们坐收红包,恐怕只有像廖添丁这样的天才,才能够想出如此绝妙的点子来。
  辜害荣夫妇面面相觑,同样一脸无奈,欲语无言。
  廖添丁冷声道:
  “但不知辜大老板可肯赏脸?”
  辜害荣倒也是个明白人,情势如此,不答应等于是自寻死路,与日本老婆互换一道眼神,勉为其难的道:
  “好吧,从此刻起,客人送来的红包全归你们所有。”阿坤道:
  “爱说笑,抽屉里的钞票也必须全部交出来,就算是你辜大老板对义军的捐献吧。”
  辜害荣只有苦笑,无言对。
  土确壁道:
  “内收的钱也应该包括在内。”
  辜害荣的日本老婆道:
  “什么叫内收?”
  廖添丁冷笑一声,道:
  “笨啊,没水准,连这个都不懂,内收的意思就是你们收了红包,没有交给帐房先生,登录在帐簿上虽有登记,钞票却在你们夫妻口袋里。”
  辜害荣摇头道:
  “没有,所有的贺仪全部归陈经理掌管,我们夫妇一文未收。”
  土确壁道:
  “没有最好,否则,一旦查出来,当心受罚。”
  廖添丁举起杯子,将剩余的咖啡全部喝下去,道:
  “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有几句丑话,愿意先说在前头,三位最好不要有报警、脱逃,或者向外求援的打算。”
  阿坤威胁道:
  “如其不然,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你们三个人就会吃花生米。”
  土确壁道:
  “不论何时何地,绝对不可以故意甩掉保镖,倘若明知故犯,同样难逃一死。”
  大和鹄仔陈志诚硬着头皮说道:
  “总要上厕所吧,尤其是我们辜夫人,一个妇道人家……”
  廖添丁道:
  “厕所当然可以上,但须事先报备,有保镖跟着,在外面站卫兵,小号五十秒,大号五分钟,逾时受罚。”
  辜害荣苦着脸,道:
  “时间太短,恐怕不够用吧。”
  阿坤道:
  “娘哩,不会叫你老婆少吃少喝点,或者使点劲,加加油。”
  土确壁道:
  “要沉着,要镇定,和平常一样,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快快乐乐,嘻嘻哈哈,周旋于众多宾客之中。”
  廖添丁道:
  “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身份,就说是你从鹿港来的亲戚。”
  阿坤道:
  “宾客之中,若是有那特别有钱的大富翁,别忘了替我们介绍介绍。”
  土确壁道:
  “军政警各界的要人,江湖豪客,最好也引见一下,日后义军倘若打了一大胜仗,一定会给你们记一个大功。”
  阿坤补上一句:
  “说不定还会颁一面勋章呢。”
  辜害荣苦在心里,有口难言,只有频频颔首称善,多一个字也不敢乱说。
  廖添丁站起身来道:
  “丑话已经说过,是福是祸,就看三位是否肯严格遵守。”
  阿坤说的更清楚:
  “肯遵守就是福,大家平安无事,宾主尽欢。”
  土确壁道:
  “不遵守的就是祸,免不了会鸡飞狗跳,闹出人命来。”
  辜害荣战战兢兢的道:
  “我们三人保证严守不逾,也希望你们大家切勿伤害任何一位宾客。”
  廖添丁道:
  “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咱们闲话少说,我这个帐房先生该走马上任,各位也该各就各位了,免得群龙无首,影响了贺客的兴致。”
  □□  □□  □□
  果然,迅即离开书房,又回到了客厅。
  廖添丁接下了帐房的工作。
  阿坤土确壁在清查帐目。
  辜害荣夫妇脸上的笑容重现,立即投入如涌的宾客之中。只是他们的身边多了一位保镖,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大和鹄仔则留在土确壁身边,等候他核对帐目钱钞。
  阿坤存心触陈志诚的霉头:
  “喂,姓陈的,你有没有揩油?”
  大和鹄仔呆了一下,急声分辩道:
  “没有,绝对没有,辜老板对我恩重如山,怎么敢,也不知道该如何揩油?”
  阿坤冷言冷语道:
  “爱说笑,以多报少,偷斤减两,或者干脆纳入私囊,不上帐,办法多得很,陈老板乃是识途老马,何必谦虚。”
  大和鹄仔一脸尴尬,未置一词。
  土确壁已将帐目钱钞清理完毕,道:
  “陈老板不愧为是理财的专家,一切皆正确无误。”
  廖添丁道:
  “没揩油就好,麻烦陈老板,帮忙将这张桌子抬到大门口去吧。”
  大和鹄仔一怔神,道:
  “干嘛要抬到门口去?”
  阿坤道:
  “连这个也不懂,真是二百五,门口收礼才方便,大家有目共睹。
  土确壁的话更露骨:
  “就好像售票收票处,不论大鱼小鱼,一条也漏不掉。”
  大和鹄仔陈志诚支支吾吾的道:
  “这样恐怕不好吧,辜先生是有身份的人……”
  廖添丁截口道:
  “箅了吧,有身份的人更喜欢钱,胃口更大。”
  “起码不宜过份招摇。”
  “不这样如何能捞进大把钱。”
  “多点少点,辜先生并不介意。”
  “妈的,你昏头啦,我介意,钱是咱们的,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大和鹄仔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只好俯首应命,帮忙将桌倚搬到门口去。
  此刻大约四点半,客人有渐渐增多的趋势,廖添丁刚刚大笔一挥,写了“收礼处”三个大字贴好,便有生意上门。
  三人分工很细,土确壁负责收礼,廖添丁负责记帐,阿坤专门管钱。
  来人是个乡巴佬,可能是辜家的鹿港的老街坊,手里提着一只鱼篓,里面还装着几条活鳗,土确壁打开红包一看,马上凉了半截,无精打采的念道:
  “李阿土,三元。”
  钱少也得记帐,廖添丁写完后,习惯性的说了一声:
  “谢谢。”
  马上又小声的补了一句:
  “才怪。”
  阿坤收钱入屉,嘟喃一句:
  “小气鬼!”
  其实,三块钱已是厚礼,在当时,一般婚丧喜庆,差不多仅区区几毛钱而已。
  乡巴佬还没有走,提起鱼篓晃一晃,往桌子上一放,道:
  “活鳗三条,海蚵一斤,鲜虾二十尾,请写清楚。”
  廖添丁笑在心里,照写不误,道:
  “写好了,老先生请便吧,小心走好,别弄倒鱼篓,跑了活虾。”
  乡巴佬冽开大嘴憨笑道:
  “少年仔说笑了,小老儿还硬朗得很,跌不倒,这就送去给阿荣吃。”
  合该他要出糗,砖地本来就滑,不晓得那个孩子丢一片香蕉皮,乡巴佬又是赤脚,诸般巧合,凑在一起,一脚踏上去,状如坐飞机,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
  鱼篓翻了,一地海蚵,活鳗乱爬,鲜虾是乱跳,乡巴佬满地乱捉,形成一出活生生的精采闹剧。
  □□  □□  □□
  闹剧结束了。
  客人渐渐增多了。
  礼金的数目却迄无起色,依旧是三块两块的小儿科。
  更严重的是,送礼物的比例相当高。
  而且,多数是洋服华履,有头有脸的阔佬。
  阿坤哭丧着一张脸,道:
  “惨啦,惨啦,长此下去,势必灾情惨重,吃不到几条鱼,却弄了一身的腥。”
  廖添丁心思敏捷,一颦眉间便有了主意,道:
  “没有关系啦,山人自有妙计。”
  土确壁道:
  “什么妙计?”
  廖添丁没答话,取出一张大红纸来,提笔就写:
  一、恳辞花圈、花篮、屏幛、匾额、古玩、字画等物。
  二、请付现金。
  主人谨启
  这是什么话,天下哪有这样的主人,强迫客人不得送礼物,一定要送现金。
  阿坤却十分欣赏,鼓掌叫好道:
  “赞!好主意,谁要是再拿礼物来,就叫他带回去。”
  土确壁道:
  “带回去再换现金来。”
  阿坤左顾右盼道:
  “老大,你看贴在哪里比较好?"
  廖添丁道:
  “越醒目的地方越好。”
  土确壁仔细观察一下,见大门入口处,摆着一对大花圈,道:“就贴在这里吧,此乃必经之地,想不看也不行。”
  阿坤道:
  “干脆再写一张,一边贴一张,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英雄所见略同,廖添丁马上动手去写,甫写了一半,辜害荣忽然来到门口,睹状大惊失色的道:
  “使不得,使不得,这事万万使不得,一旦张贴出去,我辜害荣将无地自容,再也见不得人。”
  廖添丁冷笑道:
  “见得见不得人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
  土确壁道:
  “总不能为了你的面子,影响到我们的收入。”
  阿坤道:
  “收入太少,辛辛苦苦的,这一场戏就白演啦。”
  辜害荣一愁莫展,愁眉苦脸的道:
  “那该怎么办?”
  廖添丁冷哼一声,道:
  “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吧。”
  跟在身后的飞鱼也是一个智多星,点子不少,道:
  “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不知辜大老板意下如何?”
  辜害荣道:
  “快说出来听听。”
  飞鱼沾沾自喜的道:
  “客人礼物照送,帐房也照收照录,辜大老板只要折付现金就解决啦。”
  真亏他想得出这么绝的妙计来,礼物本来就是人家辜家的,现在却要花钱买回来。
  然而,辜害荣并未拒绝,欣然答允。'
  因为他别无选择,不答应也不行。
  廖添丁道:
  “咱家也不反对,但礼物一到,就必须立刻支付现金。”
  辜害荣道:
  “这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礼品的价值没有一定的准儿,倘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吵得面红耳赤就没意思啦,会破坏咱们彼此的形象。”
  “有一个人很内行。”
  “谁?”
  “大和鹄仔”
  “他是你的人,难免会偏袒,有失公正。”
  “若估价太低,三位有权拒绝,将礼物带走。”
  “嗯,这还像句人话,带不走还可以砸掉,青青菜菜,马马虎虎,就让姓陈的做你的代理人吧。”
  土确壁道:
  “别忘了,多带些现钞来。”
  阿坤道:
  “金子银子也可以,还有,花厅里的那一大堆礼物……”
  廖添丁接口道:
  “算啦,咱们大人大量,既往不究,以前的东西,就由辜大老板内收啦,你快请回,叫大和鹄仔赶快走马上任,礼物太多,大家都不方便。”
  眼见廖添丁将告白撕毁后,辜害荣才放心的离开。
  □□  □□  □□
  大和鹄仔陈志诚很快便来报到。
  腋下挟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着不少钱。
  还算顺利,在没有重大争执的情形下,将礼物收回,付出现金。
  天色渐渐晚了,台北的上空,彩霞满天。
  宾客慢慢多了,辜家的门口,车水马龙。
  阿坤、土确壁、廖添丁、大和鹄仔也跟着忙碌起来,受礼的受  礼,记帐的记帐,收钱的收钱,估价的估价,手忙脚乱,忙得一塌糊涂。
  忙虽忙,却忙得兴高采烈,忙得精神抖擞。
  辜害荣夫妇也来到门口,亲自迎迓。
  刑警大队长安部二郎到了。
  小队长佐佐木紧随在后。
  日军大佐宫泽喜三到了。
  还带来了四名武装卫士。
  兄弟会的会长山本刀之助到了。
  樱花俱乐部的石太郎带伤赴会。
  飞鹰帮的神鹰黄猛、苍鹰马正雄、秃鹰唐林木到了。
  牛鬼神蛇帮的牛魔王朱星羽、吸血鬼赖皮、赌神包赢、地头蛇徐憨彪等人也到了。
  一时之间,辜家群英聚会,冠盖云集,几乎带括了军、政、警各界的达官显要,社会名流,乃至成名的帮派份子。
  由此也足以证明,辜害荣交游甚广,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上层社会,下层社会,俱有来往,称得上是一位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辜害荣很上路,没有忘记廖添丁的指示,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忘为双方稍作引见。
  廖添丁等人的易容之术的确不含糊,又会装,很有绅士派头,连佐佐木、石太郎、唐林木这等熟透了的熟人,照样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趁客人稀少的时候,阿坤忽然对大和鹄仔道:
  “妈的,你们简直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这话突如其来,陈志诚听不懂,愣道:
  “把谁看扁了?”
  阿坤指着土确壁道:
  “连牛鬼神蛇帮的那四个混混,都是辜家的座上客,为何没请我们四海帮的吴老大?”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说下去。”
  “吴老大,还有你们两,目前警方缉捕甚紧,是怕……”
  “怕什么?”
  “怕发柬邀请,引起三位的误会,更怕警方设下埋伏,破坏了彼此的感情,所以,辜先生思虑再三,未敢贸然投帖。”
  廖添丁哈哈一笑,道:
  “结果咱们还是来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缘份吧?”
  大和鹄仔嘻嘻傻笑着,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言词来应对。土确壁忽道:
  “怪事,有两位贵客,该到而未到。”
  廖添丁道:
  “那两位?”
  “一位是兄弟会的副会长,板田有信。”
  “另一位呢?"
  “黑龙会的会长犬养幸助。”
  提起了犬养幸助,廖添丁马上又想到了胞姐金莲,在心中暗自默祷道: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保佑我姐姐能随犬养来此赴会,让我们姐弟见一面。”
  是巧合?
  还是真感动了天?
  廖添丁一念未了,猛听咚!的一声,面前桌上已经多了一把刀。
  一把古色古香,紫檀木刀鞘,刻有精致花纹,且镶有翠玉宝石的日本武士刀。
  是由一位系着金黄色腰带,绣有九条黑色的龙的黑龙会九段高手带来的。
  此人的身后,另外还站着四个人。
  一位九段高手。
  两位八段武士。
  另外还有一位十段高手,此人甚是魁梧昂藏,生相威武膘焊异常,长了一脸的络腮胡,毛茸茸的,不注意看,连嘴巴都找不到。
  第四位是个女的。
  赫然正是廖添丁朝思暮想的胞姐廖金莲。
  此刻的廖金莲已非昔日的乡下姑娘,不仅穿金戴玉,雍容华贵,而且体态丰腴,婀娜多姿,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贵妇人。
  只是,在眉宇之间,有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幽怨与哀愁。
  “阿姐!阿姐!”
  廖添丁在心里狂喊,此时此地,事实上也不允许他们姐弟相认。
  何况此时的廖添丁,并非本来面目,廖金莲根本认他不出。做了一个深呼吸,稳定一下激动的情绪,廖添丁握着毛笔道:
  “请问这位贵客尊姓大名?”
  不待那位十段高手开口,辜害荣抢着说道:
  “这位是黑龙会的会长犬养幸助阁下。”
  一扭头,又指着廖添丁,对犬养幸助道:
  “这是一位近亲,远从中部来的。”
  犬养幸助挺有礼貌的,趋前握住了廖添丁的手,连说:
  “幸会!幸会!”
  来而不往非礼也,廖添丁也只好皮笑肉不笑的回应道:
  “幸会!幸会!”
  “贵姓?”
  “丁!”
  “中部那里?”
  “清水!”
  清水二字,彷若一把利剑,刺穿了廖金莲了的心,浑身颤抖了一下,将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投注在廖添丁的身上。
  正欲出言搭讪,却被犬养幸助挽着离开了。
  姐弟俩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竟然一言未接,上天也未免太残忍了。
  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廖添丁问辜害荣道:
  “辜大老板,可知这位姑娘与犬养会长的关系?”
  辜害荣沉思一下,道:
  “据说是八姨太。”
  做人家的细姨,已是天大的不幸,如今居然排名第八,况且还是一个日本鬼子,廖添丁痛如刀绞,伏在桌上,泪下如雨。土确壁拍拍他的肩胛,小声道:
  “兄弟,英雄有泪不轻弹,此非其时,亦非其地。”
  廖添丁的反应好快,强将满眶的热泪忍住,揉一揉双眼,道:
  “没有,是蚊子飞到眼里去了。”
  阿坤噤声道:
  “想个法子,跟廖姐说几句话嘛。”
  廖添丁道:
  “恐怕很难。”
  土确壁道:
  “传一张字条过去,应可神鬼不觉。”
  廖添丁叹息道:
  “可惜姐姐大字不识半个。”
  阿坤一愣,道:
  “这怎么办?”
  怎么办?
  麼添丁不知道!
  只有天知道!
  □□  □□  □□
  犬养幸助身边的武士刀,的确不错,阿坤拔出来一看,立有一道慑人的寒芒激射而出,光亮如镜,闪闪生辉,赞不绝口的道:
  “好刀,好刀,这一把刀一定值不少钱吧?”
  大和鹄仔端详了一下,道:
  “刀是不差,但千里马还必须伯乐来欣赏,除非是大行家,或者是特别欣赏的人,一般而言,也值不了几个钱。”
  土确壁道:
  “说个数字吧。”
  大和鹄仔道:
  “顶多百八十块。”
  廖添丁取过武士刀来,还刀入鞘,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没好气的道:
  “妈的个巴子,少坑人,三百块老子也不卖,留着做纪念品啦。”
  有一个沉稳的声音接口说道:
  “这一件瓷器也值得收藏,是日本官窑烧的,已有百年历史。”
  说话的人是板田有信。
  送来的礼物是一只尺许高的釉彩花瓶。
  乃女板田惠子就立在老父身后,与母亲偎依在一起。
  小妮子风采依旧,清丽脱俗,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停的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像是一名女侦探,也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土确壁存心想消遣板田有信:
  “要送就送一对,怎么送一只?”
  阿坤也猛敲边鼓道:
  “是啊,好事居双,讨个吉利嘛。”
  弄得板田有信好不窘迫,讪讪的道:
  “日后重返日本时,一定设法再买一只补送来。”
  “折付现金也可以。”
  廖添丁本想这样说,但话未出口,辜害荣便丢来一个告饶求情的眼神,只好临时咽下肚去。
  辜害荣连声致歉道:
  “开玩笑,开玩笑,纯粹是开玩笑,板田兄望勿介意,请,快请里面坐。”
  一则心存歉意,再则客人已渐稀少,又怕廖添丁他们另生枝节,话落,亲自陪着板田有信夫妇父女,往大门之内行去。
  花瓶估价两百,甫银货两讫,紧接着又来了一位熟人。
  是彰化富商洪茂川,连小老婆也一起带来了。
  出手还不算寒酸,上了一百元的礼。
  廖添丁猛然想起,日前洪茂川尚有二百五十元未付,正在动脑筋,看有何奇策妙计,将欠债讨回来,洪茂川已搂着小老婆的杨柳细腰,入门而去。
  □□  □□  □□
  天色将晚。
  辜家里里外外,亮起了一片灯海,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在灯下,土确壁正在拆启一只用浆糊封死的红包。
  里面不空。
  不是钞票。
  是一张纸。
  纸上面还有字:
  “恭贺华厦落成,花十郎敬贺。”
  花十郎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无独有偶,心电感应,任谁也没料到,廖添丁整人的伎俩,竟会被浪人花十郎学去。
  阿坤出言糟蹋道:
  “岂有此理,没钱就别来,这算什么嘛。”
  花十郎一点惭愧的意思也没有,没理找理道: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花十郎可是好心好意的来帮忙的。”
  土确壁怒眉双挑的道:
  “狗娘养的,你一毛不拔,算是帮那门子的忙?”
  花十郎硬是有理道:
  “有钱帮钱场,没钱帮人场。”
  廖添丁发火道:
  “放屁,这是入厝,办喜事,又不是演马戏,卖野药,用不到不相干的人来壮势助威。”
  “要,很需要啊。”
  “要闲人来干啥?”
  “帮忙吃呀。”
  “鬼扯,吃也要人帮忙?”
  “这你老兄就不懂了,有钱的人家喜欢比阔气,像辜大老板,如果不能筵开百桌,是很失面子的事。”
  “如此说来,辜家还应该谢谢你才对?”
  “别客气,免啦。”
  廖添丁脸一沉,道:
  “花十郎,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在闹穷?”
  花十郎苦笑道:
  “有钱谁愿意出洋相。”
  阿坤大怒,连三字经也骂出了口:
  “干你娘,一个对时不到,你就把一百五十块钱花光了,你他妈的好会玩啊。”
  花十郎闻言心头猛一震,目光从三人脸上一扫而过,惊诧讶异的道:
  “你们怎知我花十郎身上有一百五十块?莫非……”
  土确壁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道:
  “小心祸从口出。”
  阿坤道:
  “做间谍的人是不该沉不住气的。”
  至此,花十郎已恍然于胸,连连点头称是。
  廖添丁将花十郎叫到一边去,压低声音道:
  “可曾找到黑川熊的家?”
  “还没有。”
  “军械库有无头绪?”
  “已经找到一个目标。”
  “大不大?”
  “很大。”
  “在哪儿?”
  “锡口(松山)车站附近。”
  “是否已将里面的情况弄清楚。”
  “还早,家字才只有上面一点。”
  “赶快找一个鬼子兵做朋友。”
  “不用廖老大操烦,已经钓上一个。”
  “请他去上馆子,逛窑子,吃花酒,抽花烟,只要能套出情报来,都成,花销实报实销。”
  “就是因为花销太大,所以才闹穷,连晚饭还没吃哩,想来辜家揩一顿。”
  土确壁眼一瞪,道:
  “少臭盖,吃、喝、嫖花不了这么多,大概是去赌了吧?”
  花十郎难为情的笑笑,道:
  “嘻嘻,只去玩了一下下,手气太背,两三下就清洁溜溜了。”
  廖添丁命阿坤给了他一百块,道:
  “过去的姑且放你一马,不再追究,以后禁止涉足赌场。现在,有一件特别任务要交给你去办。”花十郎追问道:
  “什么任务?”
  廖添丁指着远处的一张桌子,道:
  “那边,石太郎坐的那张桌子,看到没有?”
  “看到了。”
  “石太郎的右边,第三人位,有一位满脸络腮胡子,像黑猩猩的男人。”
  “有。”
  “他是黑龙会的犬养会长,他身边有一个女人,对不对?”
  “对,好帅的妞儿。”
  “想办法接近她,传一句话过去。”
  花十郎误会了,卫生眼球一转,诡笑道:
  “怎么?廖老大看上了这个小妞,想……”
  话被廖添丁打断了,给了他一个“水煎包”,叱道:
  “混蛋,少乱开黄腔,她是我姐姐。”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者不罪。”
  “别尽耍嘴皮子,快去办事。”
  “廖老大还没有说,叫我传什么话过去?”
  “告诉我姐姐,说有一位清水的同乡,欲与她一见。”
  “就在此地?”
  “嗯,请她出门来即可。”
  “还有没有别的话?”
  “没有了。”
  “小凯司,包在我身上,廖老大在外面等着吧。”
  □□  □□  □□
  花十郎走了。
  来了一位娇客。
  乃板田惠子是也。
  这小妮子天真无邪,清纯可爱,挂着一脸的甜笑,一照面就娇声娇气的道:
  “请帮个忙好吗?”
  模样实在太可爱,声音也实在太清脆,银铃也似的,阿坤忍不住模仿她的腔调道:
  “请问是什么事呀?小生能帮得上忙吗?”
  板田惠子指着桌上的帐簿,笑盈盈的道:
  “我想借帐簿看一看。”
  廖添丁一怔,道:
  “你看帐簿作甚?”
  土确壁同样对她的要求,感到十分诧异,瞎猜道:
  “是不是怕别人的礼物礼金太重太多,使你们板田家没面子,想再追加一些?”
  阿坤开门见山的道:
  “要补就补现金好啦,越多越好,礼物太麻烦,不切实际,或者送我们一个香吻也可以。”
  这小子脸皮真厚,枪子儿也打不穿,口说不算,真的将嘴噘了起来,露出一副十足的猪哥相。
  真羞得板田惠子脖根子都红了,啐骂了一句:
  “讨厌!”兀自翻开帐簿,一页一页的翻看起来。
  客人太多,礼簿共有三册,板田惠子很有耐心,一册一册的翻下去。
  不知为何,随着她翻看的速度,本来就存在于她脸上的那股子幽怨、哀伤之气,越发凸显、浓烈。
  廖添丁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在找什么?”
  板田惠子边看边说道:
  “找一个人。”
  “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老的还是少的?”
  “少年仔。”
  “他的名字是……”
  “廖添丁。”
  廖添丁愕然一愣,欲语未语,阿坤诡笑一下,抢先追问道:
  “这个少年仔是干什么的?”
  板田惠子一本正经的道:
  “是一位游侠。”
  阿坤用眼角瞟了廖添丁一眼,道:
  “姑娘高抬他了,据我所知,姓廖的小子是一个扒手、强盗,甚至土匪,在台北干了不少骇人听闻的大案子。
  板田惠子嫣然一笑,道:
  “是别人误解他了,廖添丁的行为虽然不无可议之处,其志节却甚为圣洁,是一名爱国份子,非常人所能及。”
  土确壁深深为惠子姑娘的言词感动,亦为廖添丁有这样的一位异国红粉知己心喜(古道幽蘭按:原書爲“知己喜”),正容道:
  “说了半天,姑娘还没有说你们是何关系?”
  板田惠子爽朗的吐出来两个字:
  “朋友。”
  阿坤最喜欢捉狭,道:
  “是情人吧?”
  “还不到这个程度。”
  “那是男朋友?”
  “也还有一段距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别急,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纸,相信你们的距离很快就会拉近,感情也会坐飞机,直线上升。”
  “公子说笑了,连他的人都找不到,还谈什么距离拉近,感情升级。”
  廖添丁从未被别人这样赞许过,尤其是一位异国女孩,感到格外温暖,字斟句酌的道:
  “板田姑娘找错了地方,你怎么会想到,廖添丁会跑到辜家喝喜酒?”
  惠子姑娘笑道:
  “素闻辜先生交游甚广,三教九流的人他都有来往,故而过来查一查,碰碰运气。”
  阿坤与廖添丁互换一道眼神,道:
  “姑娘运气不好,廖添丁人未到,礼也未到。”
  板田惠子还是不死心,道:
  “现在外面的风声很紧,他不敢用真名,也许用了假名。”
  土确壁道:
  “用了假名,更加无从查起,你应该到人群里找才对,在这里不可能查出结果来。”
  客人已坐满,酒菜将要上桌,有人将催客开筵的鞭炮点燃,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
  阿坤嘻皮笑脸的道:
  “要开席啦,快去吧,再晚了找不到位子坐,你老爸的那一只古董花瓶就白送啦。”
  满怀希望而来,结果却一无所获,找不到心上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好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茫然而去。
  □□  □□  □□
  炮竹声中。
  硝烟弥漫。
  菜已上桌。
  酒已开瓶。
  花十郎去而复返。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只左眼肿起来老高,好似一个发面小馒头。
  廖添丁关心的是他们姐弟相会之事,无心顾及其他,一照面便说道:
  “见到我姐姐没有?”
  花十郎道:
  “见着了。”
  “可曾将话传到?”
  “对不起啦,失礼,我……”
  “你没有完成任务?”
  “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还挨了别人的揍,是不是?”
  花十郎抚着红肿的左眼,忍着痛楚,苦兮兮的道:
  “奶奶的,黑龙会的人好凶,醋劲也好大,刚刚凑过去,正准备咬着廖姑娘的耳根子,说几句悄悄话,那个犬养幸助便打翻了醋坛子,一拳打过来,当场元宝翻身,滚出去一丈多远。”
  阿坤道:
  “好里加在,那个狗养的是十段高手,没一拳打死你已属万幸。”
  这事对廖添丁关系重大,不禁大发雷霆道:
  “笨蛋,饭桶,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我看你是狗掀门帘儿,全凭一张嘴,除了骗吃骗喝之外,一无是处。”
  花十郎吓得浑身一颤,低声下气的道:
  “廖老大请勿发火,放过今天,还有明天,我花十郎人格担保,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廖添丁脸一沉,道:
  “如果办不好怎么办?”
  花十郎肯定的道:
  “办不好就提着人头来见你。”
  廖添丁沉吟一下,道:
  “姑且听信你一次,去白吃白喝吧。”
  花十郎正饿着,闻言如获大赦,当即悄声退走。
  □□  □□  □□
  筵席已开,没再见送礼的客人上门。
  阿坤将所收的现金整理好,交给廖添丁。
  廖添丁道:
  “多少?”
  阿坤色喜道:
  “不少,接近一万。”
  土确壁笑呵呵的道:
  “马马虎虎啦,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没有白忙。”
  阿坤食髓知味,意犹未尽的道:
  “客串帐房先生,蛮不赖的,既安全,又高级,稳赚不赔,我看咱们干脆改行好了,今后凡是富豪之家的婚丧喜庆,全由咱们来包办,一网打尽吧。”
  廖添丁道:
  “好啊,这个主意不错,比抢劫、敲诈好听、方便、少事又实惠。”
  大和鹄仔陈志诚这时插言道:
  “三位也请入席吧,辜先生特别留了一桌西洋料理火鸡大餐等着哩。”
  土确壁道:
  “谢了,我们宁愿去吃牛肉火锅。”
  阿坤道:
  “别忘了告诉辜大老板一声,谢谢他们夫妇的热诚招待。”
  廖添丁接着说道:
  “也谢谢他们夫妇捐献的钞票,以及日本武士刀,但愿这一把武士刀将来能多砍几个汉奸,多杀几个番仔。”
  将丁二喜、陈玉梅、飞鱼张木村召回,随即没入苍茫的夜色中。
  □□  □□  □□
  三天易过,转眼即到。
  土确壁与飞鹰帮的老三秃鹰唐林木约定的期限,再过一小时便告届满。
  换言之,在一小时之内,假如土确壁拿不出一万元的现金,那么不但经营多年的赌场将归飞鹰帮所有,醉仙楼亦将被迫易主,使四海帮走上破产的路。
  唐林木似乎业已认定,这一仗笃定稳赢,连招牌也已经制作完成。
  招牌横宽丈八,高约四尺,“飞鹰赌坊”四个大金字闪闪发光,两旁还各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老鹰。
  只要时辰一到,便会拆下四海帮的店招,将飞鹰帮的招牌挂上去。
  而且,也拟好了计划,完成随时接收醉仙楼的一切准备工作。
  甚至,连一长串鞭炮都已事先吊好。
  万事齐备,就待时辰来到。
  或者吴涂壁携款而至。
  或者土确壁率众投靠。
  □□  □□  □□
  事实大谬不然,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土确壁、丁二喜未至。
  廖添丁、游木坤却来了。
  秃鹰唐林木往二人身后一望,道:
  “吴老大没有来?”
  廖添丁爱理不理的“嗯”了一声,未正面作答。
  秃鹰唐林木又道:
  “你们不在一起?”
  廖添丁不耐烦的道:“不在。”
  唐林木贼眼一翻,道:
  “两位想必是来替吴老大还债的吧?”
  阿坤一开口就没好话:“爱说笑,非亲非故,亦非八拜金兰的生死之交,干嘛要替他还债,又没有神经病,也不是冤大头。”
  秃鹰唐林木阴笑一下,道:
  “可知吴老大往何处去了?”
  廖添丁面无表情的道:
  “听说正在到处调头寸。”
  唐林木鬼头鬼脑的道:
  “可有进展?”
  阿坤道: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年头人情如纸张张薄,世态如冰片片凉,找人借钱谈何容易啊。”
  唐老三闻言窃喜不迭,道:
  “不知两位来此有何贵事?”
  廖添丁道:
  “一来是想参观一下贵帮的接收盛况。”
  阿坤道:
  “二来是想来玩玩。”
  秃鹰道:
  “玩玩?玩什么?”
  廖添丁笑道:
  “赌场只有一门生意,没有人会来这里抽花烟,喝花酒。”
  唐林木一怔神,道:
  “两位想玩什么?”
  阿坤不假思索的道:
  “据说唐三爷对轮盘很有研究,咱们投其所好,就玩玩轮盘吧。”
  秃鹰很自负,傲然道:
  “换换口味也可以,麻将、牌九、骰子等等一概奉陪。”
  廖添丁淡淡一笑,道:
  “哪里,客随主便,不敢喧宾夺主。”
  秃鹰唐林木暗自好笑,以为逮住两只自投罗网的肥羊,当场满口答应,领着二人,上了赌台。
  先由阿坤来玩。
  结果连输三把。
  廖添丁道:
  “笨啊,你这是灯蛾扑火,等于来送礼嘛。”
  阿坤道:
  “人家飞鹰帮招兵买马,正准备要扩大地盘,送个红包也是应该的,再说超人一等的赌技,都是输钱输出来的,不输点钞票,赌技如何会长进。”
  廖添丁说阿坤笨,其实他自己也高明不到那里,连战皆北,钞票只有出,没有进,要什么不来什么,始终押不中红心。
  秃鹰唐老三的手好似魔手,随心所欲,运用自如,想要啥,就有啥,吃大赔小,万无一失。
  廖添丁当然明白,唐林木凭藉的并非赌技,而是功力,藉着深厚的内家功力,来遥控轮盘的点数。
  这是诈赌,却不着痕迹,任谁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廖添丁输出了火气,也激发出他放手一搏的豪情,虽已在暗中较过了劲,却并无致胜的把握,暗道:
  “妈的,舍不得儿子套不住娘,老子今天跟你干上了。”
  赌性大发之下,欲罢不能,掏出一大把钞票来,押在“四”上。
  阿坤道:“四者死也,不吉,注定要输,改押六好啦,六六大顺嘛。”
  廖添丁怒道:“放屁,别忘记,唐老三上次就是在‘四’上面发大财的。”
  阿坤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上次是丁二喜做庄,这次是三当家的,情况不同。”
  廖添丁道:“谁都一样,你少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说四是个发财的号码绝对错不了,不信就等着瞧。”
  阿坤牛性大发,一点也不肯示弱,道:
  “偏不作壁上观,我双枪坤仔宁愿自己押一把六,碰碰运气。”
  通!一声,当真掏出一大把钞票来,押在六上。
  哥俩真真假假,乱嚷嚷一通,谁也弄不懂虚实如何。
  顿使唐老三如坠五里雾中,眉头一皱,道:“两位的赌注似乎都不小?”
  廖添丁冷然一笑,道:“嫌多咱家可以抽一点回来。”
  秃鹰唐林木大笑道:“廖朋友说那里话来,开赌场的人永远没有拒绝赌客下注的权利,也永远不会嫌赢进来的钞票太多。”
  阿坤道:“不嫌多就好,请动手吧。”
  赌注俱已下好,唐老三喊了一声:“离手!”
  抓住轮盘,用力一拨,立如飞轮般快速旋转起来。
  其快如飞。
  嗡嗡作响。
  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出任何号码来。
  唐林木未出力。
  廖添丁未使劲。
  阿坤也不曾搞鬼。
  直至轮盘速度大减,号码已清晰可见,廖添丁才暗中出手,发出一般暗力。
  马上感觉到,唐老三也使上了劲。
  而且,力道奇大,来势甚猛,很有在“一”号上便煞车的可能。
  论功力,讲修为,廖添丁绝不在唐老三之下,可是,唐林木占尽地利之便,距离比廖添丁近得多,两相比较,很明显的处在下风。
  阿坤一见情势不妙,忙疾伸右手,握住了廖添丁的左手。
  立有一股热流源源输入,由于阿坤助了这一臂之力,颓势随即扭转,原本要静止的飞轮,又开始缓缓移动。
  滑过了一。
  溜过了二。
  擦过了三。
  眼看就要停在四上。
  四是大注,是廖添丁的注,秃鹰死也不肯在此栽跟斗,使足了吃奶的劲,总算过门而未停。
  停在五上,对唐老三自然最为有利。
  阿坤、廖添丁却不干,硬是强行推过去。
  几番拉锯。
  多次摇摆。
  最后,大家皆气衰力竭,指针停在六上静止不动了。
  □□  □□  □□
  六是阿坤的注,秃鹰以为是一个小注。
  孰料,哥俩演了一场闹剧,唐老三上了恶当,误中了陷阱。廖添丁的那一大把钞票,只是一堆面额不大的小票面,总数尚不足三百元。
  阿坤的注,表面上也有不少小票子,然而,小票子的下面,却藏有百元大钞。
  秃鹰唐林木仍被蒙在鼓里,吃进五家的钱钞后,轻轻松松的道:
  “游朋友,算算吧。”
  阿坤故作神秘状,道:“还是请三爷自己算吧,免得疑神疑鬼。”
  “小子,少卖关子,报个数目出来。”
  “我阿坤大人大量,小钞不计,单算百元大钞即可。”
  “几张?”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张。”
  “什么?一万块?”
  “不信三爷可以自己算,刚从银行换的,新钞,连号,末二位数从〇〇到九九。”
  一万块不是一个小数字,足足可以买下一栋漂漂亮亮的大房子。
  何况必须一赔五,要赔人家五万块才能摆得平,饶他唐林木乃是飞鹰帮的第三号人物,也不禁惊得瞠目结舌,傻住,愣住,说不出话来了。
  好半晌,方始恶狠狠的道:“你们好毒辣的手段,原来是一个陷阱。”
  阿坤冷笑道:“这叫做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秃鹰唐林木咬牙切齿的道:“你小子好狠的心,好大的注。”
  廖添丁拿他自己的话来扣他:“你说的,庄家没有拒绝赌客下大注的权利。”
  阿坤神气八啦的道:“废话少说,拿钞票来。”
  “拿你的头!”
  “拿你的命!”
  “拿你去见阎王!”
  话是飞鹰帮的人说的,一下子涌上来十几条大汉,余音未落,已如潮水也似的从四面八方攻过来。
  招式比雨点子还要密。
  其势有如暴雨狂风。
  阿坤吼道:“妈的,要钱不给,你们想以多为胜,杀人灭口?”
  廖添丁叱道:“堂堂飞鹰帮,虚有其名,原来是一群不要脸的家伙!”
  “滚!”
  “躺下!”
  “一边凉快去!”
  说准还真准,二人联手合击,如虎添翼,其势如涛,其快如电,举手投足之间便将飞鹰帮徒众的疯狂攻势化解。
  真的,滚的滚,躺下的躺下,都到一边凉快去了。
  秃鹰唐林木同样没有讨了好,吃了阿坤一拳,挨了廖添丁一脚,后退三步,撞在墙上。
  不禁激起了唐老三的万丈杀机,下令道:
  “请他们吃花生米。”
  吃花生米就是要大家拔枪杀人的意思。
  有枪的人只有三个。
  三个人的枪都没有拔出来。
  因为双枪坤仔拔枪的速度太快,三人仅拔出一半不到,阿坤的子弹已至,打穿了手,打坏了枪。
  阿坤不为己甚,立即将枪插回腰际,杀气腾腾的道:
  “唐老三,你如果不服气,咱们一对一,决斗!”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唐林木纵然自知不敌,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干,咬着牙齿道:
  “好啊,唐老三爷正想领教一下你双枪坤仔的枪法。”
  “拔枪!”
  “拔……”
  一语未毕,异事陡生,猛听有人断喝一声,“住手!”接见有四枚寒星电闪而至,分袭二人双手。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还没有弄清楚情况,砰!砰!砰!砰!
  暴响之声传处,双腕已被暗器击中。
  鲜,真鲜,是四枚葡萄,普普通通,可以吃的葡萄。
  小兵立大功,效果则与飞镖无异,二人手腕一麻,拔枪的手为之一滞。
  来人好快的动作,从飞鹰帮的弟兄,众多赌徒的头顶上一掠而过,飘落现场。
  发话、出手、行动,同时进行,干净俐落,美妙绝伦。
  是一条高头大马,粗壮结实的汉子,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仪。
  “二当家的。”
  “二当家的。”
  飞鹰帮的弟兄一齐拱手为礼。
  阿坤、廖添丁在辜家曾与此人有一面之缘,认得是飞鹰帮的老二苍鹰马正雄。
  秃鹰唐林木刚刚叫一声:“二哥!”以下的话尚未出口,苍鹰马正雄便截口道:
  “三弟,我们可以输钱,不能输人,更不能将本帮的纯正形象破坏,身为江湖人,务必要遵守江湖规矩,同道之间恩恩怨怨,绝对不许拔枪。”
  唐老三气忿忿的道:“二哥,廖添丁与双枪坤仔欺人太甚,施诈术,设陷阱,无所不用其极,而且数目太大……”
  苍鹰马正雄打断他的话,朗声道:
  “好汉做事好汉当,数目再大我们也必须面对现实扛下来!”
  □□  □□  □□
  猛听一声洪钟也似的声音划空而来,道:
  “这还像句人话,马兄不愧为是飞鹰帮的二当家的,果然提得起,放得下。”
  话落人现,是四海帮的老大土确壁吴涂壁。
  丁二喜、陈玉梅、飞鱼张木村紧跟在后。
  后面还有一大群人簇拥而来。
  更多的人布置在赌场四周,已将此处团团围困。
  飞鱼接口说道:“只怕不扛下来也不行,此地我们老大已宣告封锁,赌债未清之前,谁也别想开溜。”
  秃鹰唐林木吹胡子,瞪眼睛的道:
  “干你娘,姓吴的,你前债未清,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当心风大闪了舌头。”
  土确壁不以为然道:“三爷开什么玩笑,吴某的欠债已清。”
  唐林木怒极而吼道:“放你妈的狗臭屁,钱在哪里?”
  廖添丁道:“在你口袋里。”
  “你……”
  “你可以在应赔的赌帐里扣下一万元。”
  “哦!”
  “但必须将字据交出来。”
  阿坤瞪着一双卫生眼球,凝视着苍鹰马正雄,拿起那一大叠大钞,抖一抖,弹一弹,神气活现的道: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光说不练没有用,马二爷快拿出四万元现钞来,才可以挽回飞鹰帮破烂的形象,耍嘴皮子毫无用处。”
  苍鹰马正雄不失为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确有偿债之心,奈何钞票不争气,倾其所有,连同赌场内的资金都计算在内,也不过才凑足一万元。与字据一起交给了阿坤。
  阿坤没有收,转交给土确壁,道:
  “吴老大,这一票是你的,收起来。”
  土确壁将字据当场撕毁,指着现钞道:
  “上一次输掉的现金只有八千多……”
  廖添丁道:
  “多出来的是红利,就赏给弟兄们分红吃吧。”
  土确壁为人甚是海派,对手下异常宽厚,当即取出两千元来,交给飞鱼、丁二喜、陈玉梅分给大伙儿花用。
  马上赢得四海帮徒众的掌声,爆出来一片欢呼。
  “谢吴老大!”
  “谢廖老大!”
  “谢双枪坤仔!”
  “吴老大万岁!”
  “廖老大万岁!”
  “双枪坤仔万岁!”
  这言词,这举措,气焰万丈,欢声雷动,无异是无数的利箭,刺伤了飞鹰帮徒众的心,一个个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跛了脚的鸭子,垂头丧气,奥恼已极。
  阿坤寒着一张脸,道:
  “马二爷,还有三万块,快拿来呀。”
  苍鹰马正雄歉然一笑,很不好意思的说道:
  “抱歉,现在身上不方便。”
  “什么时候才方便?”
  “尽快。”
  “尽快是多久?”
  “快则三日,慢则五天。”
  “可以,当初吴老大也挂过帐,姑且网开一面,但是……”
  “但是怎样?”
  “照规矩来。”
  “照啥规矩?”
  “写字据,提供担保品。”
  “马某愿以人格担保。”
  “这年头人格贱得很,不值钱。”
  飞鹰帮人多势众,财大胳臂粗,素以台湾第一大派自居,执江湖之牛耳已久,做梦也没料到,处心积虑这安排好的这么一条毒计,结果非但未将四海帮吞而食之,反使自己阴沟里翻了船,一头栽进去,在大庭广众之前丢人,丢丑,出洋相。
  马正雄正不知是照着阿坤的条件来办,或是放手一搏,决一死战,犹豫不决间,土确壁忽道:
  “游兄弟,马二爷一向言而有信,既已一口答应,想必会在三五日之内自动清偿,绝不会食言而肥,立字据,提供担保品的事就免了吧。”
  廖添丁道:
  “吴兄之言不差,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马老二不是罗汉脚(独自一人),也不是无名小卒。”
  马正雄闻言心下稍稍一安,一颦眉间计上心来,道:
  “干脆这样吧,选一个日子,三位请来本帮跑一趟,一则清偿债务,再则我们黄老大对三位心仪已久,很想聚一聚,咱们痛饮三杯,好好沟通一下。”
  土确壁心里雪亮,所谓沟通,无疑是想要并吞四海帮的同义字,当下冷然一哂,一语双关的道:
  “不必,多年的臭水沟,只怕会越通越臭。”
  阿坤直截了当的道:
  “把钞票送到这里来就可以了,少噜七八嗦,节外生枝。”
  廖添丁道:
  “想拍马屁,套交情,等债务还清以后再谈,免得大家心里犯嘀咕。”
  马正雄碰了一鼻子的灰,悻悻然道:
  “那么,咱们再玩几把如何?”
  “玩什么?”
  “骰子、轮盘、梭哈,都可以。”
  “都不好,已经玩够了,没兴趣。”
  “只玩一把怎样?”
  “对不起,买空卖空的事,索然无味,除非二当家的能拿出现款来。”
  “廖朋友知道,马某现在身上不方便。”
  “那就请马二爷有钱的时候再来吧,
  “如此,马某就告辞了。”
  “不送!”
  话不投机半句多,马正雄招招手,立与唐林木率众离去。
  阿坤真绝,嚷嚷道:
  “喂,别忘将你们的招牌带走。”
  秃鹰唐老三正巧行至招牌前,此刻看在眼中,无异是一大讽刺,不由得心火大发,举脚一阵乱踹,随即四五分裂。
  廖添丁道:
  “还有鞭炮,带回去放吧。”
  飞鹰帮的人未将炮竹带走,当场取火点燃。
  也不知是庆祝他们铩羽而归?
  还是为四海帮大获全胜而庆?
  总之,一场龙争虎斗,就在炮声硝烟中宣告结束。

  古道幽蘭OCR於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日戌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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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0 10:53:43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

  醉仙楼。
  后面的民房内。
  午膳时分已过。
  廖添丁与阿坤仍高卧未起。
  自然有女相伴,非迎春花、赛水仙莫属。
  突然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笃!笃!笃!敲个不停,廖添丁大为不悦道:
  “是谁呀,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门外传来飞鱼张木村的声音:
  “廖老大,不早了啦,十二点已过。”
  “飞鱼,你有事?”
  “有一位朋友急着要见你。”
  “是那一位?”
  “我不认识。”
  “干什么的?”
  “打鱼的渔郎。”
  “渔郎?叫做什么?”
  “他自称叫徐福田。”
  够了,有“徐福田”这三个字就已经足够。
  足够他匆匆忙忙的穿衣而起。
  足够他十万火急的来到客厅里。
  阿坤、土确壁也在同样的情况下仓皇而至。
  果不其然,客厅内正有一位渔郎在候着,赤脚,短裤,上衣未扣,半裸着胸膛,头上戴一顶草笠,遮住了半张脸,手里提着一个鱼篓,上面还盖着一片网。
  但是,阿坤、廖添丁、土确壁还是认得出,正是活跃在淡水河上,潜伏在观音山里的义军头目徐福田。
  土确壁疾迎而上,紧握住徐福田的手,热情的道:
  “徐兄今天怎么有时间跑到台北来?欢迎,欢迎之至。”
  阿坤同样表现得很热诚,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很高兴在台北重逢,这里是吴老大的地盘,要什么有什么,别客气,好好的享受享受,爽一爽。”
  徐福田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又被廖添丁抢了先: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的抗日英雄大嘴狮回来了没有?”
  三人热情过度,总算挨过了这一阵疲劳轰炸,找到说话的机会,徐福田道:
  “敝上简大狮业已北返。”
  廖添丁道:
  “既已北返,何不来此一叙?”
  “已经来啦。”
  “人呢?”
  “就在外面。”
  “快请,快请!”
  □□  □□  □□
  徐福田颔首而去,当他再度返转时,客厅之内,土确壁早已命人摆下了一桌酒席。
  简大狮并非匹马单枪,有四个人前拥后护而来,清一色头戴斗笠,穿一身粗布衣裳,打扮成农夫的模样。
  跟大嘴狮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初识乍见,却一眼就被三人认了出来,请上了大位坐下。
  简大狮不由错愕一下,道:
  “三位如何识得小弟大狮?”
  阿坤直言不讳道:
  “嘴大嘛,注册商标。”
  简大狮张开大嘴一笑,道:
  “见笑了,见笑了。”
  土确壁一本正经的道:
  “嘴大才好,嘴大吃四方。”
  廖添丁随声附和道:
  “肚大更好,肚大积财王。”
  简大狮苦笑道:
  “说什么嘴大吃四方,肚大积财王,义军今日处境艰难,能够塞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嘴狮的嘴的确很大,不笑还好,一笑简直叹为观止,保证可以吞下去一个大苹果,或者三个芭蕉。
  廖添丁道:
  “大家快请坐,先塞饱了肚子,其他的事咱们慢慢再谈。”
  然而,徐福田及四名侍卫,竟无一人肯坐下来。
  二人守在门外,三人立在大嘴狮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护卫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廖添丁问徐福田道:
  “这一路之上,可曾被日军日警察发觉?”
  徐福田道:
  “我们十分小心,应该没有才对。”
  “既未察觉,就无危险可言,坐下来一起用吧。”
  “廖朋友别客气,你们先用。”
  “怎么?是不是因为有长官在,有所不便?没有关系,桥归桥,路归路,打日本鬼子是公事,自当服从第一,吃饭是私事,理应无分大小,一律平等。”
  阿坤是个标准的鸡婆,亦凑趣道:
  “说的也是,俗谚有云:吃饭皇帝大,砍头也要塞饱了五脏庙,相信简先生一定不会介意的。”
  大嘴狮笑而不答。
  徐福田道:
  “两位误会了,事实上义军好似一个大家庭,如兄如弟,平时大家皆平起平坐,同桌而饮,谁也没有摆架子。”
  阿坤道:
  “莫非到外面来就要摆摆架子?”
  徐福田道:
  “绝无此事。”
  “那是屁股上长了刺?”
  “说笑了,实际上是怕番仔猝施突袭。”
  “你不是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土确壁惊“哦”一声,对张木村道:
  “飞鱼,传令下去,调集本帮主力,将这栋宅子全面封锁,外人一律不准进出。”
  “是,老大。”
  “醉仙楼那边也要严密戒备。”
  “知道。”
  “别忘了在各主要街口布下岗哨。”
  “是的。”
  “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遵命。”
  “好,你回吧。”
  飞鱼领命而去,徐福田等人这才大放宽心的坐下来,跟大伙儿同桌吃饭,同桌喝酒。
  酒过五巡,大家的肚子俱已大半饱,廖添丁方始再度开口:
  “简兄此番护送家师南下,可曾见到詹振?”
  简大狮敬了大伙儿一杯酒,立道:
  “见到了。”
  “詹先生现在何处?”
  “葫芦墩(丰原)。”
  “伤势可有进展?”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可有北返的计划?”
  “短期之内即将北返。”
  “詹振乃是北区的游击司令,一旦重掌兵符,定可振奋军心,鼓舞士气。”
  “廖英雄之言甚是,北区的义军弟兄莫不翘首以待,如大旱之望云霓。”
  “且请谈谈南部义军的大势如何?”
  一提到南部义军的大势,简大狮便堆下来一张苦瓜脸,未语先仰天长叹一声。
  方待出言答话,飞鱼及时仓皇而入,劈面就说:
  “那边有情况。”
  徐福田的反应好快,人已站起,从鱼篓内拔出来一把枪。四名侍卫也不含糊,拔枪在手,就要往外面冲,被廖添丁阻住了,让他们坐回原位,道:
  “切勿反应过度,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土确壁道:
  “哪边有情况?”
  飞鱼道:
  “醉仙楼那边。”
  “发生何事?”
  “有人摸进来了。”
  “谁?”
  “牛鬼神蛇帮的地头蛇徐憨彪。”
  牛鬼神蛇帮又称四恶,本是横行在艋甲地区的四个地痞流氓,既无出类拔萃的武功技艺,更无徒众资望可言,只是凭着一股子狠劲,横行霸道,敲诈勒索,鱼肉乡里而已。
  后来,不知怎地,跟日警拉上了关系,甘心卖身投靠,供番仔驱使,专门干一些通风报讯,陷害忠良的勾当,气焰因而更加嚣张,几乎已经变成全台北人见人恨,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没料到,此时此刻,徐憨彪会在醉仙楼出现,自然非同小可,必定另有图谋。
  廖添丁略一沉吟,道:
  “诸位且先在此别动,以不变应万变,待咱家前去摸摸他的底,然后再作计较。
  □□  □□  □□
  廖添丁的本事真大,离去时还是一位衣冠楚楚的少年仔,一到醉仙楼便变成一个粗衣布鞋,面目庸俗的跑堂。
  徐憨彪就在前面不远,正被一群酒女所包围。
  但他似乎并无拈花惹草之意,仅随手吃吃豆腐,点到即止。
  一张憨头憨脑的脸,不停的四处张望。
  一双鬼头鬼脑的贼眼,不停的扫来扫去。
  没多久,便脱出脂粉阵,徑往醉仙楼的后方行去。
  恰巧被廖添丁堵上,客客气气的道:
  “先生,吃花酒请上楼,后面是姑娘们的香闺,闲人免进。”
  地头蛇徐憨彪贼眼一翻,趾高气扬的道;
  “大爷不是来吃花酒的。”
  廖添丁愣了一下,道:
  “爱说笑,上酒家不吃花酒,干啥?”
  “找人。”
  “找什么人?”
  “前不久,见有几个庄稼汉结伴而入,可有此事?”
  廖添丁心头大骇,但既已被他撞见,只得说实话,并且追问了一句:
  “先生认得?”
  “其中有两位以曾相识。”
  “也有可能是认错了人。”
  “可否认错,请他们出来一见便知。”
  “可惜早已去远。”
  “怎么?他们不是来逗乐子?”
  “乡下土包子,哪有钞票来玩女?”
  “那他们何事入酒家的门?”
  廖添丁急中生智,故意吊他的胃口:
  “是急事。”
  地头蛇徐憨彪脸色大变,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什么急事?”
  “内急!”
  “何谓内急?”
  “这都不懂,真差劲,就是大便小便的意思啦。”
  徐憨彪有一种被骗、被戏耍、被作弄的感觉,勃然大怒,道:
  “妈的,拉屎撒尿就直说,转什么弯,抹什么角,大概是欠揍。”
  呼!地一声,照准廖添丁的鼻尖就是一拳。
  若是换了别处,不是醉仙楼,或者大嘴狮他们不在此地,就凭徐憨彪这身三脚猫的把式,廖添丁一个“过肩摔”,包准叫他七荤八素,趴在地上喊爷爷。
  但,此时此地,既不愿使醉仙楼曝光,更怕给大嘴狮他们惹来杀身之祸,只好委屈求全,避过来招,向地头蛇低头赔罪道:
  “对不起啦,失礼,失礼啦。”
  徐憨彪是个十足的小人,小人的特性就是欺软怕硬,闻言更加跋扈,阴恻恻的冷笑道:
  “怕挨揍,最好说实话。”
  “小人所言,句句都是实话。”
  “我问你,醉仙楼的产权可是归四海帮所有?”
  “不是,跟四海帮毫无瓜葛。”
  “后台老板可是姓吴?”
  “错,全错。”
  “那姓啥?”
  “何?”
  “何什么”
  “百闻。”
  “何必问?”
  “不,不是何必问,是何百闻,音同字不同。”
  地头蛇徐憨彪的白眼珠打了两个转儿,道:
  “你们何老板跟那个帮派挂钩?”
  廖添丁故作傻头傻脑状,道:
  “挂钩是何意思?小的有听没有懂耶。”
  “哼,阿土,告诉你长长见识,挂钩的意思就是接受某一个帮派的保护。”
  “干嘛要别人保护?”
  “酒楼妓院,乃色情场所,难免会争风吃醋,惹是生非,轻则砸东西,踢场子,重则会闹出人命来。”
  “嗯,我们这里就常常有人砸东西,踢场子,甚至打架滋事。”
  “这就是没有人撑腰保护的结果。”
  “要谁来保护才好呢?四海帮?黑龙会?还是飞鹰帮?”
  “呸呸呸,都不好。”
  “不好就好像再也没有了。”
  “还有一个最好的帮。”
  “那一帮?”
  “牛鬼神蛇帮。”
  “好也没有用,搭不上线。”
  “算你走狗运,咱家正是牛鬼神蛇帮的老四地头蛇徐憨彪徐大爷。”
  廖添丁暗道:
  “哼,什么东西,地痞、流氓、无赖、汉奸、下三流、肮脏鬼、狗腿子、不学无术、狗皮倒灶,给老子擦屁股都不配。”私底下将徐憨彪看得一文不值,表面上却不得不虚与委蛇道:
  “真是谢谢徐大爷,就请大慈大悲,允准我们挂钩吧。”
  徐憨彪听在耳中,觉得好生受用,摇头晃脑的道:
  “嗯,算你聪明,做了最佳的选择,马马虎虎,青青菜菜,准啦。”
  “要不要付费?”
  “废话,保护当然要付费。”
  “怎么付?”
  “分年付与月付。”
  “年付多少?月付若干?”
  “年付一千,月付一百。”
  “好贵啊。”
  “不贵,破财可以消灾。”
  “可不可以改成日付?”
  徐憨彪眼一瞪,眉一横,破口大骂道:
  “妈的个巴子,日付老子岂不要跑断了腿,不准!”
  廖添丁装作出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相,从身上掏出五块钱来,交给地头蛇,道:
  “徐爷来得不巧,刚好我们何老板不在,一点点小意思,算是赔罪,先请买一杯酒喝,明儿一早,何老板再将保护费亲自送到贵帮去。”
  地头蛇徐憨彪一脸的不高兴,连说:
  “衰!衰!今天运气不佳,真他妈的衰透啦。”
  老板不在,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徐憨彪跺一跺脚,恶狠狠的道:
  “好吧,姑且放过今天,明日一早,何老板如果未将保护费如数送到,就准备挨砸了吧!”
  话一出口,便即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廖添丁冲着他的背影,吐了一口痰,臭骂道:
  “呸!什么玩意儿,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早就把你做了,五块钱就能打发的角色,不信你能成了气候。”
  □□  □□  □□
  话是这样说,实则丝毫也不敢看轻徐憨彪。
  像他这种货色,是十足的势利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要一通电话,向日军日警打个小报告,马上就会有大祸临头。
  徐憨彪既已发现了大嘴狮的踪影,谁敢保证他的同伙牛魔王朱星羽、吸血鬼赖皮、赌神包赢没有。
  又有谁敢担保,消息不曾传到日警日军耳中?
  是以,为防万一,再也不敢继续留在此地,阿坤、土确壁、廖添丁、飞鱼等人化装成小贩模样,立与大嘴狮他们步出后门,离开现场。
  由飞鱼、丁二喜,陈玉梅、土确壁在前领路,阿坤和廖添丁殿后。
  民宅的后面,地势甚是复杂,巷弄交错,编织成一张网,不熟悉的人,直如置身迷魂阵中。
  平安的通过两条横巷,至第三条时,廖添丁突然发现,巷子的另一头,有一条人影一闪而没。
  虽然极其短暂,廖添丁印象深刻,有理由相信,八成是地头蛇徐憨彪。
  廖添丁当机立断,作了如下的处置:
  请大家化整为零,分头分道向目的地前进。
  安全第一,万不得已时,宁可取消今日之会,也不可孤注一掷,轻言牺牲。
  必要时,可以考虑渡过淡水河,徑赴观音山,再行晤谈。仍由阿坤、廖添丁殿后。
  并且放大步,抄小路,绕到那条人影的身后去。
  果然是地头蛇徐憨彪,正咬着土确壁等人的尾巴,向前疾奔。
  廖添丁也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副卖肉圆的挑子,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小贩。
  “借光,借光。”
  “热啊,烫啊。”
  肉圆挑子跟剃头挑了一样,都是一头热,一边放着肉圆、佐料,另一边有一口锅,下面有火,锅里的油正滚着。
  廖添丁挑着担子,擦身而过,回头道:
  “先生,吃肉圆。”
  地头蛇徐憨彪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又抢在前头,放步而去。
  “先生,是彰化肉圆,好好吃啊。”
  “不要!”
  “吃一个嘛,不好不要钱
  “不要!不要!”
  除憨彪不吃就是不吃,兀自向前疾奔,每至岔路口,必然东张西望,始终紧咬住大嘴狮的影子不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廖添丁则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不禁惹恼了徐憨彪,怒吼道:
  “混蛋,你跟着大爷干嘛?”
  “做生意。”
  “我说过,不吃。”
  “不吃就算啦。”
  “算了你为何还不滚?”
  “滚到哪儿去?”
  “离大爷远远的。”
  “笑话,路是大家的,你可以走,我也可以走。”
  “我警告你,若再作跟屁虫,小心砸扁你的头。”
  徐憨彪为了盯简大狮的梢,未动手动脚。
  廖添丁为恐怕打草惊蛇,亦未曾采取行动。
  地头蛇的警告,如同放屁—样,两个人依旧一前一后,如影随形。
  “借光,借光!”
  “热啊,烫啊。”
  廖添丁重施故技,利用热滚滚的油锅,猛往徐愁彪身上蹭,强行超越过去。
  徐憨虎实在按捺不住了,虎吼一声,道:
  “干你娘,你这是找死!”
  呼!右拳猛挥,攻向廖添丁的头。
  他当然打不中,却利用廖添丁闪避的那一瞬间,又抢在前头。
  土确壁、大嘴狮迄未跟出徐憨彪的视线之外。
  廖添丁急得不得了,暗道:
  “你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来,想死你爸就成全你!”
  放下挑子,拿起扁担,正想给他一记闷棍,前面横巷里有人在叫卖:
  “包子馒头,热腾腾的包子馒头。”
  应声推出一辆车。
  推车的人是游木坤。
  阿坤好机灵,将车横着停在路当中,堵住去路。
  “先生,吃个馒头吧?”
  “不吃。”
  “包子好吃,肉馅。”
  “不吃。”
  “先生到底想吃什么?”
  “吃你的头!”
  徐憨彪急于追赶大嘴狮他们,那有闲情逸致跟一个卖馒头的小贩泡蘑菇,踢翻推车,挥出两拳,猛地一长身,如飞而去。
  用尽方法,始终拦不住徐憨彪,至此,阿坤与廖添丁面临了最后的抉择。
  是继续和他捉迷藏?
  还是干脆把他做掉?
  □□  □□  □□
  “宰了他!”
  “干掉他!”
  “送他回老家,汉奸本来就该死!”
  这是二人的最后决定,马上付诸实行,箭也似的追上去。徐憨彪的警觉性挺高的,发觉身后有异,乍然止步转身道:
  “你们想干什么?”
  阿坤的话好粗:
  “干你的娘,干你的头,干你的命。”
  徐憨彪惊愕道:
  “你们不是小贩?”
  廖添丁怒声道:
  “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两位何人?”
  “是高人,杀人的高人。”
  “报上名来。”
  “江湖人只用字号,不用姓名。”
  “报上字号来。”
  “咱家是‘杀人不见血’。”
  阿坤道:
  “俺是‘吃人不吐骨头’!”
  徐憨彪勃然大怒道:
  “哼,无名鼠辈,满口胡言,就凭你们这两块料,也想跟徐大爷一争短长,简直太自不量力了。”
  了字出口,招已出手,双掌齐挥,分袭二人。
  自不量力的是他自己,掌招落空不大紧,反被人家扣住手腕,擒住手肘。
  咔嚓!右肘被廖添丁拧断。
  咔嚓!左肘断在阿坤手中。
  赏了二十个“水煎包”。
  再奉送好几十个红包——“五百”。
  然后,廖添丁才厉色喝问道:
  “徐憨彪,说,你鬼鬼祟祟的,究竟在盯谁的梢?”
  地头蛇徐憨彪的骨头还蛮硬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居然未曾出言讨饶,紧咬着牙根道:
  “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是廖添丁?”
  “还是大嘴狮。”
  “谁是大嘴狮?”
  “他扮成农夫模样。”
  阿坤机凌凌的打了一个冷颤,道:
  “这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徐憨彪道:
  “是大爷运气好,偶然碰到的。”
  廖添丁寒脸道:
  “可曾将消息传给你的同伙牛、鬼、神?”
  “无可奉告!”
  “有无向日警通风报讯?”
  “无可奉告!”
  “姓徐的,不说实话,你只有死路一条。”
  “谅你也不敢。”
  “为什么?”
  “杀掉徐大爷,皇军皇警准会毁你全家,连诛九族。”
  “狗娘养的,你算老几,不过是一个汉奸狗腿子,一条小毛虫而已,少自抬身价,向阎王老子报到去吧。”
  抓住他的头,在墙上一阵猛撞,直至气绝而止。
  找到一口枯井,抛下去,做得天衣无缝,神鬼不觉。
  阿坤整理好车子,廖添丁挑起担子,两个人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沿街叫卖,结伴而去。
  □□  □□  □□
  艋盘甲。
  龙山寺。
  乃昔日的商业中心,万商云集,百业鼎盛。
  摊贩特别多,推车的,提篮挑担的,摆地摊的,随处皆是。
  有的在卖小吃,有的在卖水果,也有露天茶馆,民间杂耍,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人多是这里的特色,到处人潮汹涌,满坑满谷。
  嘈杂是必然的,从晨至暮,耳根子难得凊静。
  也不尽然,照样有闹中取静,清幽安逸的好去处。
  小巷子里,九弯十八拐,一道雪白的围墙内,有-栋半新不旧的四合院,就远离尘嚣,宁静异常。
  房子的产权属于土确壁。
  吴涂壁金屋藏娇,住在这里的女人是他的姘头白莺。白莺平时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确是一个开秘密会议的秘密好所在。
  简大狮已至。
  阿坤、廖添丁也到了。
  外面的明桩暗卡亦已布置完成。
  白莺为大家献上香茗,还端出来好几样可口的小点心。阿坤最喜欢捉狭,喝一口茶,吃一口小点心,眼睛猛在白莺的身上吃冰淇淋,口没遮拦的道:
  “吴兄,你这人真不够意思,有这么好的所在,这么漂亮的妞儿,也不早点带我们来串门子,养养眼。”
  土确壁望着白莺白白嫩嫩的皮肤,甜甜蜜蜜的脸蛋儿,淡淡一笑,道:
  “天地良心,小弟早有此心,可惜苦无时间。”
  廖添丁一本正经的道:
  “最低限度,也该办几桌酒席,将白姑娘娶过门。”
  白莺一闻此言,勾引起她的心事,轻喟一声,幽幽怨怨的道:
  “可不是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算什么嘛,连个孩子都不敢生。”
  土确壁的眸光从白莺、阿坤、廖添丁的脸上缓缓扫过,苦笑道:
  “王八蛋才不想娶妻生子,过几天好日子,实有难言之隐。”
  廖添丁道:
  “有何隐衷?”
  吴涂壁正容道:
  “廖兄弟,你是知道的,咱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有丧命亡魂的可能,没娶白莺,是怕害了她,没生孩子,是怕养不大。”
  言来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神情悲愤,几乎当场落泪。引起了在场诸人的一致回响:
  “这都是日本鬼子侵我国土,占我家邦的结果。”
  从而也使话锋马上转入正题,廖添丁道:
  “简兄快说说南部义军的大势如何?”
  简大狮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疾不徐的道:
  “日军入台已久,逐渐站稳脚跟,在洋枪大炮,以及残酷的统治手段交相运用下,大体而言,全岛的城镇要冲之地,已全部落入番仔的掌握之中,义军只能退避至乡村或山野。”
  “人数多不多?”
  “粗略估计,全岛约有十万人。”
  “乖乖,不少嘛,一切仍大有可为。”
  “是应该大有可为,事实又不尽乐观。”
  “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连番失利之后,普遍士气不振。”
  阿坤道:
  “为何不调集大军,打一个大胜仗,藉以鼓舞士气?”
  简大狮叹息道: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
  “原因何在?”
  “义军散居各处,少则百八十人,多则三百五百,事权不一,意见分歧,缺少一个强而有力的指挥系统,多数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只能从事小规模的游击战,打了就跑,很难调集大军,攻城掠地。”
  “糟糕,又犯了咱们老祖宗一盘散砂的毛病,各自为政还得了,势必会被鬼子各个击破。”
  “情势的确很严重,但还不至于影响大局,动摇根本,前途依然充满希望。”
  “希望在哪里?”
  “在白云大师的身上。”
  土确壁道:
  “白云大师现在何处?”
  “仍留在中南部。”
  “从事协调各方,重新整合的工作?”
  “吴兄所言不差,事实正是如此。”
  “进展是否顺利?”
  “进展是有,波折亦在所难免,主要的困难在于老和尚才能热诚有余,手里面缺少有力的王牌。”
  廖添丁道:
  “什么王牌?”
  大嘴狮坦白的说道:
  “械弹与粮食。”
  廖添丁立即想到,自己身上正有一大笔钞票,忙从腰上解下一个包袱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当众打开,道:
  “这笔钱正是为义军准备的,请简先生笑纳。”
  直看得站在大嘴狮身后的两名侍卫双眼发直,异口同声的惊叫道:
  “哇!好多钱,廖壮士简直是义军的财神爷。”
  徐福田更惊更喜,道:
  “哇噻!这么多钞票该有好几万吧?”
  廖添丁道:
  “大约一万七千多。”
  徐福田道:
  “廖朋友的本事真大,这么多钱是如何弄来的?”
  阿坤代答道:
  “有彰化恶霸洪茂川孝敬的,也有从樱花俱乐部赌博赢来的,最大的一笔是客串帐房先生,从辜家收取的红包。”
  简大狮也不客气,将钞票小心收起,神情激动的道:
  “有了这一笔钱,北部义军的困境已可大为舒解,大恩不敢言谢,但愿日后能打几场漂亮的胜仗,以报答三位英雄。”
  啜了一口香茗,润一下嗓子,继又说道:
  “然而,中南部义军的困境,同样急如燃眉,有的几乎濒临断炊的边缘,请廖英雄以后应将济助的目标放在中南部,这也是白云大师的意思。”
  阿坤抢先道:
  “这没问题,我们还有一笔更大的钱存在别人家。”
  徐福田道:
  “多大?”
  “三万块。”
  “存在谁家?”
  “飞鹰帮。”
  “是什么钱?”
  “赌债!”
  “靠得住吗?”
  “安啦,安啦,我们廖老大是讨债专家,就算神鹰黄猛是只铁公鸡,也非要从他身上拔一把毛下来不可。”
  □□  □□  □□
  钱的问题已大致解决,话题转到械弹上。
  械弹的问题更难!
  钞票可以偷,可以赌,可以抢,也可以骗,面对的只是一些富商巨贾,或者为富不仁的家伙。
  武器弹药可没有这么简单,面对的是日军日警,不仅风险极大,有丧命之虞,而且还不一定能弄到手。
  洗劫一个派出所,或是暗中摸几个哨兵,大家自信有这个能力,但所得有限,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械弹又是违禁品,有钱也买不到。
  廖添丁道: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找一处军械库,来一个大搬家。”
  简大獅道:
  “詹司令早就有这个打算,奈何始终找不到番仔的军火库。”
  阿坤道:
  “好里加在,现在已经找到一个。”
  徐福田精神一振,道:
  “在什么地方?”
  土确壁道:
  “就在锡田(松山)车站附近。”
  大嘴狮道:
  “详细的情况有无打探清楚?”
  廖添丁道:
  “正在进行之中。”
  简大狮肃容满面的道:
  “军火重地,必有重兵把守,兹事体大,必须要有周密的计划才行,须知一旦失手,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千万大意不得。”
  “咱家知道,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到时候势必还需要义军方面大力支援。”
  “请廖朋友大放宽心,只要一纸相召,义军保证全力以赴,但不知此刻可有万全的计划?”
  “还没有,军械库的情况不明,一切言之尚早,待将详情查明后,再据以拟定计划,方切合实际,以免流于纸上谈兵。”
  “白云大师的高足,果然高明,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阿坤道:
  “俺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不知是否可行?”
  大嘴狮笑道:
  “游兄弟但说无妨。”
  “我觉得我们应该建立一条热线。”
  “热线?什么热线?”
  “是个新名词,就是联络管道的意思啦。”
  “嗯,此言甚善,确实有此必要。”
  简大狮心念三转,已有了主意,道:
  “这样吧,咱们就在淡水河上建立一条管道。”
  廖添丁道:
  “如何建立?”
  大嘴狮道:
  “在港边街那边的渡口上,义军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保留一条船停泊在那里,由老徐来负责指挥,三位若是有事,随时可以取得连系。”
  土确壁道:
  “好极了,有了联络管道,彼此就可以声息相通,密切配合,再也不必担心会坐失良机。”
  简大狮起身道:
  “好了,今日之会,请就此终,我们想现在就告辞。”
  土确壁愕然一愣,道:
  “忙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吃过晚饭,咱们再好好的干几杯再走嘛。”
  阿坤在一旁猛敲边鼓道:
  “是嘛,已经来了,没吃到白姑娘,我们未来的吴大嫂亲手做的菜,一定会遗憾终身。”
  大嘴狮不以为然,肃穆而又郑重的说道:
  “不了,谢谢,我们的行踪既然已被徐憨彪踩上,难保消息不会外泄,虽然换了地方,谁也不敢说绝对安全,还是及早散去为妙,免生意外。”
  廖添丁亦有此同感,立道:
  “对,小弟也觉得不应该在一个地方窝太久,早散为宜,咱们分批离去,诸位先请,我们随后再走。”
  简大狮、徐福田等人一齐抱拳为礼道:
  “如此,我们就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不送!”
  “慢走!”
  “后会有期!”
  □□  □□  □□
  话还是热的,大嘴狮等人顶多走出去二十丈。
  围墙之外,便砰!砰!砰!的传来一阵枪声。
  枪声不仅密集,而且距离极近,子弹飞行的咻!咻!之声清晰可闻。
  也听到喊叫声,吼喝声。
  以及杀猪也似的惨叫声。
  显然一交手就有人流了血,丢了命。
  廖添丁、土确壁、阿坤、飞鱼、丁二喜、陈玉梅等人,不由皆惊得跳了起来,二话不说,争先恐后的夺门而出。
  马上看到,二十丈外,小巷中,有两个人直挺挺的横尸在地,认得是大嘴狮的两名侍卫。
  大嘴狮、徐福田以及另外两名侍卫,则分别躲在一棵大树,及一道矮墙下,负隅顽抗。
  墙头上,屋面上,则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穿着便服的日军日警。
  显然,消息早已外泄,日军日警有备而来,由于身着便服,甚至是化整为零,行踪隐密,故而未为四海帮的岗哨发现,铸成大错。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阿坤:
  “怎么办?”
  廖添丁道:
  “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助简大狮脱险。”
  土确壁道:
  “也必然有人出面诱敌,反方向而逃,以图分散鬼子的兵力与注意力。”
  廖添丁道:
  “我与阿坤去支援大嘴狮。”
  土确壁道:
  “不,廖兄弟举足轻重,不可轻易涉险,而且人手单薄,作用不大,由本帮弟兄冒险驰援为宜。”
  “我廖添丁情愿赴汤蹈火!”
  “我阿坤同样万死不辞!”
  “我吴涂壁非去不可!”
  “我丁二喜非去不可!”
  “我陈玉梅非去不可!”
  “我飞鱼也非去不可!”
  真是患难见真情,大家都是铁铮铮的血性汉子,争先赴死,义薄云天,土确壁、丁二喜、陈玉梅、飞鱼等人,话一出口,便拔枪在手,投入枪林弹雨之中。
  四海帮的弟兄睹状,亦皆个个视死如归,纷纷早死赴难,登上墙头,飞身上屋,跟鬼子展开一场惨烈的枪战。
  就连白莺姑娘,也想赤手空拳的跟小日本拚上一拚,卒被廖添丁阻住,命她收拾细软,从后门逃命去了。
  阿坤愕然而立,不知如何是好,傻呼呼的道:
  “老大,我们……”
  廖添丁道:
  “照吴兄的意思去做,咱们出面诱敌,以期分散番仔的兵力与注意力,无论如何要留下几个活口,不能全部死在这里。”
  不走正门,从另一个墙角,当即越墙而出。
  砰!砰!砰!二人一现身,便从屋顶之上,打来一排枪,冒出来二三个人头。
  二人动作飞快,落地打滚,子弹擦身而过,躲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内。
  立即扣动板机,开枪还击。
  阿坤真了不起,没有白糟蹋廖添丁给他取的“双枪坤仔”的名号,砰!砰!双枪齐发,连中二元,两个日本便衣脑袋开花,一命归阴。
  砰!廖添丁也不是省油的灯,开枪毙了一个从墙根下摸过来的番仔。
  眼前已无敌踪,二人立又挺身而出。
  “有胆就来,大嘴狮在此!”
  “廖添丁在此,有胆就来!”
  一面嚷嚷。
  一面放空枪。
  一面抽身疾退。
  希望能藉此分散他们的兵力,转移鬼子的注意力,减轻那边的压力,以解简大狮、土确壁之厄。
  □□  □□  □□
  在日军日警的心目中,廖添丁、简大狮无疑是首恶份子,
  志在必杀。
  一打出他二人的字号来,效果彷若立竿见影。
  大批的鬼子,立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可是,说也邪门,大批军警,紧追了几条巷弄后,却突然失去了敌人的踪影。
  小队长佐佐木就在现场指挥。
  不久,大队长安部二郎也来了,立以日语查询道:
  “这里一共发现几个抗日份子?”
  佐佐木恭恭敬敬的道:
  “两个。”
  “那两个?”
  “廖添丁与大嘴獅。”
  “什么?是他两个,这二人乃十恶不赦之徒,绝对不能让他们脱出网罗。”
  “哈伊!”
  “人呢?”
  “报告大队长,这两个家伙比猴子还精,比泥鳅还滑,此处的地形又极复杂,三转两转便不见了。”
  “八格呀路,你这个小队长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搜,挨家挨户,逐街逐巷的搜。”
  “已经展开搜索。”
  “宁可错杀十个,不准放走一人。”
  “哈伊。”
  “凡是可疑份子,一概格杀毋论。”
  “哈伊。”
  “你自己也去搜,要身先士卒。”
  “哈伊!哈伊!”
  安部二郎耍足了威风,摆足了架子,目注佐佐木率众离去后,他自己也迈开八字步,信步而去。
  □□  □□  □□
  走着走着,一阵茶香蛋味扑鼻而来。
  循香望去,小巷内,拐角处墙脚下,摆着一桶茶叶蛋。卖蛋的小贩,一身尘垢,满面油污,邋里邋遢的,正蜷伏在那里打盹儿。
  安部二郎闻香而至,高筒皮靴在地上一跺,劈面就说:
  “喂,可曾有人从此经过?”
  小贩睁开睡眼,见是一位身穿警服的高级皇警,吓得直发抖,结结巴巴的道:
  “有啊,有啊。”
  “往那边去?”
  “四散而去。”
  “一共几个?”
  “好多好多。”
  “可知是干什么的?”
  “都是皇警大人。”
  安部二郎一听就有气,上去踢了他一脚,臭骂道:
  “八格呀路,本大人是问你,有无看见两个抗日份子从此经过?”
  小贩揉一下睡眼,傻笑道:
  “抗日份子的脸上又没有写字,小的认不出来。”
  安部二郎想一想,道:
  “这两个家伙乃是亡命之徒,行色一定很慌张,很好认。”
  小贩翻白眼,皱眉头,想了一忽儿,尖声道:
  “我想起来了,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人。”
  “他们跑到那里去了?”
  “从此地向前跑,一眨眼就不见了。”
  “是一直向前跑吗?”
  “前面有条横巷,可能转了弯。”
  “向左?”
  “也许向右。”
  “八格呀路,到底是向左还是向右?”
  “嘻嘻,小的正在做生意,没看清。”
  安部二郎差点没把肚皮气炸,跺一跺脚,掉头就走。小贩好大胆,三句话不离本行,居然向鬼子拉起生意来:
  “大人,吃个蛋吧,热腾腾的茶叶蛋,好好吃啊。”
  “哼!”
  安部二郎连头也没回,冷哼声中,人已转入前面横巷内。
  □□  □□  □□
  横巷内,狗屁也没有。
  只有几只过街的老鼠。
  安部正感懊恼,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叫卖声。
  “卖花生、糖葫芦、棒棒糖!”
  “香香脆脆的糖葫芦!”
  “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应声而现一名小贩,正迎面而来。
  一手提篮,里面放满花生、棒棒糖。
  另一手拿着一根竹竿,上面绑着稻草,糖葫芦就密密麻麻的插在稻草上。
  这个小贩的胆子也不小,拿起一包花生米,兜揽道:
  “大人,买包花生吃吧!”
  安部二郎眸光四望,未曾答理。
  小贩又拿起一支棒棒糖,道:
  “这是艋甲的特产,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安部瞪了他一眼,单刀直入的道:
  “你可曾看见两个神色慌张的人从这附近经过?”
  小贩惊讶的说道:
  “有,好像是两个小偷,长了两条飞毛腿,从小人身旁飞过去。”
  “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飞上了房。”
  “飞上哪里的房?”
  “就是隔两条巷子那边的王家祠堂。”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约七八分钟前,如果动作快,又没有停,可能已经离开艋甲了。”
  余音未落,安部二郎已急急如丧家之犬般放步离去。
  小贩遍是油垢的脸上,则绽出一丝诡笑。
  “卖花生、糖葫芦、棒棒糖!”
  叫卖声中,小贩亦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  □□  □□
  行没多远,便与卖茶叶蛋的小贩会合在一起。
  卖花生的小贩毫不客气,拿起卖茶叶蛋小贩的茶叶蛋来猛吃。
  卖茶叶蛋的小贩也不吃亏,拿起卖花生小贩的一支糖葫芦来放在口里。
  “老大,你自已吃过没有,这茶叶蛋的味道蛮不赖的嘛。”
  “阿坤,这糖葫芦同样也香脆可口,不愧为是艋甲的名产。”
  话已挑明,卖茶叶蛋的原来是廖添丁。
  卖花生的自然是双枪坤仔阿坤无疑。
  阿坤一口气连吃了三个茶叶蛋,唇边还留有蛋白蛋黄,吐字不清的道:
  “奶奶的,真爽,花不到一块钱,买来这些东西,便把日本鬼子骗到一愣一楞的。”
  廖添丁小声道:
  “阿坤,先别得意,这一场戏刚刚才开始,并未结束,咱们能否顺利的逃出虎口,尚在未定之天,大嘴狮、土确壁那边的情况更令人忧心不已。”
  阿坤侧耳倾听一下,道:
  “怪事,已经好一阵子没听到有枪声了。”
  “但愿简大狮已突围而出。”
  “但愿大家都平安无事。”
  “最怕……”
  最怕全军覆没,壮烈成仁。
  自然不敢说出口来。
  但是,这个阴影却深藏在他俩的心底最深处。
  “卖花,卖花,香喷喷的玉兰花。”
  一阵卖花声,将二人的思绪打断。
  应声从一侧来了一位卖花人。
  卖花的,一般都是母的,而且十之八九是花不楞登的大姑娘。
  孰料,现在的这一位却是一个公的,而且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男人。
  还是被廖添丁认了出来,声急语快的道:
  “吴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土确壁直起腰干,先朝四下张望一下,见无任何人影,这才放心大胆的道:
  “托天之幸,大嘴獅业已突出重围,安然离去。”
  阿坤闻言大喜,向来不信神的他,此刻也迷信起来,双掌合十的道:
  “阿弥陀佛,谢谢菩萨保佑。”
  土确壁却堆下来一脸的凄怆,热泪盈眶的道:
  “兄弟,我们付出去的代价实在太大。”
  廖添丁满面惊惶的道:
  “难不成除大嘴狮与吴兄之外,他们……”
  土确壁泪下如雨的道:
  “他们之中,全部数十条汉子,除徐福田、飞鱼之外,俱已壮烈牺牲。”
  阿坤惊呼道:
  “丁二喜也死了?”
  吴涂壁点头不语。
  廖添丁道:
  “还有陈玉梅?”
  土确壁哽咽道:
  “陈玉梅的表现最勇敢,死得也最惨,她一马当先,冲锋陷阵,突破鬼子的封锁,连毙十几名番仔,方使大嘴狮能顺利脱险,最后连中数十枪,死于非命了。”
  说至最后,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廖添丁哭了。
  阿坤也哭了。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丁二喜、陈玉梅的死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俱皆泪洒当场,悲痛万分。
  因而也更加加强了他们的同仇敌忾之心,誓死要杀尽番仔,驱逐倭寇。
  阿坤淌着泪水,咬牙切齿的道:
  “可恨,可恨,可恨的日本鬼子,恨不能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咱们现在就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一双就赚一个。”
  廖添丁正气凜然的道:
  “阿坤,别孩子气,现在不是在秀水村办家家酒,为了我台湾同胞的美好前途,绝不能轻言牺牲,此刻敌我众寡悬殊,逞强的结果,无异是自寻死路。”
  阿坤道:
  “不能拚命,那咱们就该想个法子,溜出这个包围圈。”
  土确壁道:
  “这可能有困难。”
  “有何困难?”
  “据我所知,日军日警已将龙山寺四周三里以内的地方全面封锁,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那咱们岂不要非得在此耗下去不可?”
  “恐怕必须如此。”
  “继续卖花生、茶叶蛋?”
  “这是最好的掩护。”.
  “飞鱼卖什么?”
  “他跟着大嘴狮、徐福田一起离开了。”
  “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卖下去呀。”
  “当然不,一旦解除封锁,便可安全离去。”
  “三个小贩,聚集在一起,一定会引起鬼子的疑心。”
  廖添丁道:
  “不错,咱们亦有此同感,还是分开为妙,这样视界广阔,又可彼此呼应。”
  土确壁观察一下眼前的地形,发现面前的巷子很长,共有三条横巷,大家所在的位置正好在中间,遂道:
  “我到左边去,双枪坤仔到右边去,这样番仔的一举一动,便可了如指掌了。”
  廖添丁道:
  “此计甚善,但吴兄所卖的东西恐怕有问题。”
  土确壁错愕一下,道:
  “有什么问题?”
  阿坤道:
  “笨啊,卖花的都是母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卖花,被鬼子撞见,势必会露出马脚来。”
  吴涂壁闻言恍然,报以一声惊“哦”,道:
  “时间紧迫,找不到别的东西来卖,遇见一位卖花姑娘,便连篮子买下来,听你这么一说,花是不能再卖了,该卖什么?”
  阿坤将自己手里的竹竿交给他,道:
  “我卖花生、棒棒糖,你单卖糖葫芦好啦。”
  难题总算解决,土确壁将花篮丢进附近的一处果园,擎着糖葫芦走马上任去了。
  “糖葫芦,香脆可口的糖葫芦!”
  “棒棒糖,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茶叶蛋,热腾腾的茶叶蛋!”
  三人各据一方,间歇性的,不时发出响亮的叫卖声。
  □□  □□  □□
  安部二郎听信了阿坤的谎言,一头撞进了王家祠堂。
  不可能逮住廖添丁。
  也不会擒获大嘴狮。
  而且,继续搜查了几条巷弄,仍一无所获。
  偶然,又与佐佐木不期而遇,立道: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佐佐木畏畏缩缩的道:
  “仍在继续搜索的工作。”
  安部不悦道:
  “你是说连一个抗日份子也没逮着?”
  佐佐木只管点头,没敢开口。
  “可知他们的确切去向?”
  佐佐木依然摇头不语。
  “八格呀路,笨蛋,饭桶,今天若是逮不住廖添丁、双枪坤仔、土确壁与大嘴狮他们,你就准备切腹自杀,向天皇谢罪好啦。”
  “哈伊!哈伊!”
  佐佐木立正应是。
  忽见迎面来了一位戴着军帽,身穿军装,綁着绑腿,佩着一把洋刀,还牵着一条军犬的高级军官。
  前后左右,由八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簇拥着,好不威风。安部二郎一眼就认出是宫泽喜三大佐,忙疾迎而上,恭敬有礼的道:
  “大佐负责外围的封锁任务,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宫泽喜三止步道:
  “本座是想进来看看你们这里的情形。”
  安部面容沉重的道:
  “这里的情形很糟。”
  “听说已经打死了不少抗日份子?”
  “我们死的人更多,而且有三个人突破重围逃走了。”
  “这本座知道,军方仍在加紧搜捕中。”
  “另外至少还有两个人在逃。”
  “是哪二人?”
  “据说是简大狮与廖添丁。”
  “噢,这是首恶份子,千万逃不得。”
  安部二郎反问道:
  “大知大佐布下的封锁线可有漏网之鱼?”
  宫泽喜三以肯定的语气道:
  “没有,绝对没有,封锁线滴水不漏,密不透风,一直不曾放任何一个人通过此线。”
  安部二郎的脸色更加沉重了,道:
  “如此看来,至少有五个恶徒仍在军方的包围圈内?”
  “应该是的。”
  “请军方继续封锁下去,直至将他们逮捕归案为止。”
  “这个没问题。”
  “警方将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理当如此。”
  “大佐请回,如有进一步的发展,咱们随时保持连系。”
  “本座会的,告辞。”
  宫泽喜三去后,安部二郎立即下令道:
  “佐佐木,传令下去,重新分配警力,划分责任区,务必将狗窝、茅坑、牛栅、猪舍都要一一查清楚,谁要有所遗漏,就要谁的命。”
  “哈伊!”
  佐佐木多一个字也不敢说,领命而去。
  剩下安部二郎独自一人时,他忽然想到,那两个卖糖葫芦、茶叶蛋的小贩十分可疑,当即掉头折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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