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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郎红浣《剑胆诗魂》(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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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8 21:00: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西域名士 于 2023-10-29 00:28 编辑

这部书转载自旧雨楼,但只有25章,希望有识之士能热心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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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郎红浣《剑胆诗魂》 (残本)

第 一 回 下马客如归花枝绰约  倚楼人不寐雨角廉纤

  宛平县附郭“芦沟桥”,桥跨在永定河上,长四百余尺,桥下有十一个环孔。到过北平
的人大概总知道这座桥,那就也应该知道桥西南的长辛店,是个相当热闹的地方。
  这是民国纪元前一百四十三年——清乾隆三十四年的事。
  大街上右两个镖局,坐南的叫大明,靠北的叫大通,望门对宇,规模差不多。
  有人说大明局有很多分局散设各地,大通却只此一家,所以大明局的生意要比较兴隆些。
  大通不甘示弱,生财有道别出心裁,就在镖局紧邻开张一家好大的客栈。栈名高升,兼
管行旅吃暍,高楼敞望,画栋雕梁,外表顶漂亮,内容更充实,第一他们家酒好,第二大餐
小吃全不含糊,第三了不得,当炉的用一对美人——姊妹花。
  姊姊华绮春,绰号红娘子,她喜欢打扮得一身红。妹妹华翠黛,绰号玉簪儿,她爱绿,
绿得像一只翡翠鸟。
  姊妹可怜生,花枝般绰约,长条子,腰细,眉儿秀,眼儿媚,浑身透着俏劲儿,姊会低
吟妹会笑,吟也断肠笑消魂。
  虽然,尽管说艳如桃李,有时候可也会冷若冰霜。
  尤其姊姊脾气躁,她要翻下脸,你还得小心她,那是够泼辣,赏两个耳光没关系,大不
了掉牙流血,挨一下窝心脚,可要当心你的命根儿。
  她那綉鞋儿高底儿嵌着铁尖儿,就算踹上不要紧,皮肉也不能太好受。
  人都讲她们姊妹出身女跑解,跑解的女孩子有几个念过书?人家姊妹似乎颇认一些字粒,
这就不无可疑了。
  总而言之,谁也摸不清她们的路数。
  她们有一位亲戚现在栈里管帐,叫水秋痕,人称水二爷。她们喊妈妈爹!
  妈妈爹是个没有口子的葫芦,一年到头吐不出两句话。
  他并不怎样敢管两位姑娘,但可比姑娘梳粧台畔明镜。姑娘忧他忧,姑娘喜他喜,看起
来关系大约还不平常。
  姑娘正牌职业原是大通局镖头,身份在同列以上,派她们这边客栈来当家,那是另有理
由。
  她们过的是快乐的日子,整天地冶容艳服,周旋於像蚂蚁一样多顾客之中,如入无人之
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客栈里过往人物自是非常复杂,只要你不太过疯狂,红娘子多少总还肯给你面子。假使
你必须要肉麻到毛手毛脚,那就得认定命运倒楣。
  她揍人的方式顶乾净俐落,不至太重的一下耳括子,然后右手贴上你胸膛,夹衣服带皮
肉举稻草似的,送你出大门口抛在驴马粪里了事。
  你可千万别不服气,敢再吵非要准备遍体鳞伤。
  最近没有什么人来找红娘子的麻烦,她的狠身手镇服了识与不相识的人。因为大通镖局
创业历史已有一年多,“长辛店高升栈的酒是辣的”闻名遐尔。
  四月天,有道是“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的麦要寒,种小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
干晴。”
  天要面面周到,那就难免晴雨不定,冷暖无常,这说明四月天是个恼人天。
  这一天阴天,傍晚时光天上一片愁云密布,人的心也就是沉重的。
  高升栈门前显得出奇的冷落,拴马桩上寥寥的有几只无聊得打瞌睡牲口。
  它们的主人在栈里,酒已经暍短了舌头,毫无理由的吵吵嚷嚷,呕得红娘子感觉得恶心。
  她去到门儿口蹓跶,望远处来了一匹马,真是一匹好马,浑身墨泼似的黑得没有一根杂
毛,神足气旺雄健无比。
  马上是个猿臂鸢肩的年青人,马到对面大明镖局旷场上,霍地溜下鞍桥,那样子该是人
  家镖局的主顾,却不想居然牵着马这边来。
  红娘子看马也看人,马好人更好,长眉丰颊,目若流星,大青布马褂灰夹色袍,薄底儿
靴子,脸润春花,发覆绿云,肩胛上挂个斗大毡笠儿,分明长途风尘仆仆,可还是乾净好比
临空皓月。
  年纪至多不过十八岁,要不是个子高,透露着一股英气,那就会讨厌他像个女人。
  他向春姑娘点头送笑,样子还顶俏皮。
  姑娘懒洋洋地问:“嗯,你的牲口有名儿吗?”
  少年笑:“嗯,不好听,它叫一笏墨!”
  姑娘道:“好名儿,很不俗气。』
  少年这:“为什么你不说人不俗?”
  姑娘摇摇头笑:“未见得,请教干嘛穿得这样素?”
  少年道:“你又干嘛打扮得这么红?”
  姑娘道:“你应该先打听一下红娘子。”
  少年道:“我的绰号素郎君。”
  姑娘跳一下眉毛,眹眼睛说:“你可别跟我淘气……”
  少年笑:“你客气,我以为你骂得流俐,谁还敢讨野火?”
  姑娘伸手掠一下鬓角儿,轻轻说:“初次见面嘛,打,我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希望你识
相。』
  她扭翻身走上台阶。
  少年叫:“姊姊,我可以进去坐坐吧?”
  姑娘道:“我开的是客栈……”
  少年道:“那么请你帮帮忙,我那马包……”
  姑娘回头说:“出门人谁教你带那么多金子。”
  少年道:“那么多,多少?』
  姑娘道:“一千两,一两不能多一两不能少。”
  少年慢慢道:“姊姊好眼力。”
  姑娘很快的又下了台阶,伸个指头儿,险些儿没戮着少年俊脸儿,她也慢声说:“你也
总是会两下子花拳绣腿,你由新疆来,你的坐骑是喀喇沙尔良马。”
  少年低说:“姊姊真了得。”
  姑娘道:“我再告诉你,兄弟,我是镖头,并不是当炉的娼妓。”
  少年笑道:“娼妓胜镖头,镖头不如娼妓……”
  猛的一声断喝:“小子你叫什么……”
  背后过来一条黑凛凛大汉,黄须倒竖,豹眼圆睁,凶得可怕。
  少年不在乎,爱理不理的说:“含糊点,老兄,我讲你别听。』
  不留心大汉够劲见,扑上前一黑腿正踹着马后跨。
  马也不过颠了一颠。
  少年叫:“你就会欺负马,我的马不能白挨你一脚。』
  人跟着窜过马背。
  大汉往后退,火速拉出架子备战。
  姑娘笑:“好吧,你们就试试看,我也闷得慌。”
  她伸手笼住黑马嚼环。
  黑大汉并没把少年人放在眼中,红娘子也瞧不出他有多大能耐。眼看他就是一个快字,
快得像卷地旋风,卷进去手脚并发。
  黑大汉弄不清人家虚实臂,飞舞两条粗膀舒开十个铁靶似的大指头想抓人。
  要是让他抓到呢,那当然很讨厌,可是少年是风,风那里抓得着?左盘右旋,忽起忽落,
霍地一挫腰,人剩不了三尺高,身上夹袍子下襟直拖在地下,他使了叠骨法。
  红娘子行家,花容失色,樱桃小口里迸出一声:“好!”
  少年应声窜到黑大汉背后,跳坑脱兔一般快捷,双脚尖并点着黑大汉后跨。泥菩萨扑地
偌大的一条汉子,乖乖爬到马粪里动弹不得。
  红娘子叫:“好家伙,你会点穴……”
  少年笑:“那里,那里……”
  嘴里讲话人随之长高,弯腰弹弹衣服,一伸手老鹰攫小鸡也没有那么简单,悬着腕,夹
背一把提起黑大汉。
  大汉好像神息还有点不清,少年左手在他脊梁上拍一掌,大声说:“你站着听我讲啦!
我的马挨你一腿,我还你一脚,我们公平交易。
  你不要不服气,就算我刚对大姊姊有什么错处,好好告诉我,我给你赔礼,干嘛劲那末
大的气嘛?你是镖头,我还不是想来当镖头的?不打不相识,小误会说过也罢,咱们俩从此
交个朋友。”
  说着他搀黑大汉站好,再跟人家握握手,便又往红娘子这边走来,行云流水,满面春风,
轻松得一点事没有。
  要回了黑马,拱手道:“打扰了您,姊姊再会啦!”
  红娘子道:“你讲过要到我栈里坐坐……”
  少年笑道:“我不敢再给你添麻烦。”
  红娘子道:“那没关系。”
  跟着一声尖喝:“罗沙,你走。” 
  姓罗的好比斗败的公鸡,拖着两条腿走进客栈。
  栈里立刻抢出来三条汉子,他们手中都亮着剑,领头的也是个黑块头,长得极其雄壮,
但少了一边左臂膀。
  少年飞速向鞍旋抽剑。
  独臂的黑块头第一个跳下台阶嚷嚷:“小子报名,那儿来的?”
  声音满大,少年可没理他,
  红娘子微微笑,她也没响。
  栈门口又出现了玉簪儿—--华绮黛姑娘和罗沙。
  少年移步后退,点手儿喊:“罗镖头下来,你们一齐上。”
  黑块头愤怒腾跃挺剑进攻,接连地三冲错,猛劲儿够瞧,少年三撩磕,心眼儿到家。黑
块头再退,侧肩伸长臂再冲。
  这一下少年更换了手法,一闪身让招,剑起鹤亮翅人随剑旋,一句话快极,剑扁拍着黑
块头背上。
  黑块头顺势儿奋力向前窜开,还来不及回头,红娘子大叫着道:“查猛、玉渊上。”
  两枝剑同时俱出,黑块头恰好翻身,三个人丁字儿把少年困入圈中。
  少年从容挥剑勾、勒、推、拨,剑渐疾,步渐滑,蓦尔人剑合一,剑光乍展,人影顿消。
  圈子越转越大,进攻的三枝剑全乱了章法。
  少年忽然引吭作歌,歌曰:“胡儿使剑何太差,劈柴势兮非名家。我家剑传仙人家,剑
开朵朵青莲花。”
  少年歌罢,紧跟着连喝三声:“着、着、着!”
  黑块头第一个应声剑折,那两个叫查猛和玉渊的同时肩膀上各中一剑,翻跌摔倒在地下
了。
  少年拧身跳出圈外,他从容得像个没事人儿,但脸上神情不像刚才那末好看,睁大眼睛
叫:“绮春姊,你这儿那来的这么多傻瓜呀!”
  红娘子咬紧唇皮哼哼,回头使眼色禁住那边三条莽汉,拴上黑马,解下沉甸甸的马包提
在手中。轻轻说:“姊姊还不儍,跟我来,兄弟。”
  她前头走,少年拖着长剑后面跟,台阶上的黑大汉罗沙下死劲地吐一口唾沫自去了。
  玉簪儿迎门在口,礼貌地鞠躬,媚笑道:“了不起嘛!爷,片刻之间斗败四猛兽,这地
方再也没有您的敌手了。”
  少年哈腰还礼,冷笑说:“岂敢,不瞒两位姊姊,我的运气向来总是好的,这些人简直
  太过不知自爱……” 
  红娘子蓦地扭转柳腰探手夺剑,少年疾速撤退右手脚背藏剑,运口气,人好比一根石柱。
  红娘子像是撞在石柱上,噗嗤笑了!
  她笑着道:“哟,你的儍劲儿也不小嘛,干嘛运气呀!”
  说着,她偎入他胸前撒娇。
  玉簪儿赶紧接去马包。
  红娘子腾出左手合抱少年,少年使金刚大力法立地生根。
  红娘子白摇撼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办法,她又笑了,妮声儿:“给我剑啦……给我剑
啦……”
  少年把剑给她,她立刻刺斜里跳开,抖着碗大剑花儿再向前冲,剑尖直奔少年咽喉。少
年手起天王托塔,右腿卷进去贴地盘龙,眼前只觉得红光上腾,少年手脚一齐落空。
  红娘子反弓高吊屋檐下,剑背刺入椽木,手反握着剑靶儿,倒垂螓首望下看,翻个大白
眼,抿抿嘴叫:“兄弟,大通镖局镖头也许全是脓包,高升栈双姊妹可不一定含糊,你明白
了吗?』
  屋橡离地至少两丈余,少年仰视不由红了脸。
  红娘子大笑,笑里撒手,人飘堕少年怀中,轻得像一片落叶。
  少年心折,恭敬地托住她,慢慢地放她下她,拱手过额,正色道:“姊姊高明,兄弟领
教了!』
  红娘子伸双手梳掠额前覆发,神态俏巧娇媚,轻轻说:“是嘛!你算开眼界啦。然而你
也实在值得骄傲,我要留你喝两杯,你是不是什么话都肯告诉我们呢?”
  少年道:“我没有什么话不可以告人的。”
  红娘子横着媚眼儿说:“你,你太可爱了。”
  玉簪儿笑:“春姊,牡丹厅怎么样?”
  红娘子叫:“好,牡丹厅……”
  玉簪儿夹着马包飞奔而去。
  红娘子牵起少年一只手,边往后面走边低低说道:“兄弟,牡丹厅从不招待客,绮筵今
日为君开。”
  少年道:“姊姊赏脸嘛!”
  红娘子又纵声大笑,笑声如银铃,响过回廊,响过花树扶疏的大院,响上了后进画楼扶
梯。 
  经过地方并不是没有人,红娘子就是不但笑得放荡,而且亲昵得整个人靠上了少年的肩
胛。
  少年也很奇怪,俊脸儿上尽管一片通红,态度却很自然,并没带一点儿局促样子,他们
俩并排儿偎倚着走进牡丹厅。
  牡丹厅的确很漂亮,上自承尘下至地板,以及一切铺陈排设,橱柜几案,壁画窗帏,无
不雕刻或渲染上极浓艳的牡丹纹衫。 
  这地方原是为过往文武大员们准备的行台,因此又叫做一品厅。
  红娘子和少年联臂进来,她以为少年必会叫好儿,怎知道他就不过淡淡的随便瞧瞧就算
了。
  红娘子不服气,她眨眨眼睛问:“怎么样,爷,你觉得这儿还可以吗?”
  少年耸耸肩笑道:“太好了,我可疑这不是旅店更不是菜馆,倒像是王公大臣们的大花
厅。”
  红娘子道:“所以,我总想你应该满意。”
  少年笑道:“何止满意?我简直感激……”
  他乘机挣脱手作个长揖,迈一步走到对面窗下一张铺着大红缎,彩綉大朵牡丹垫褥子乌
木短榻上坐下。
  这当儿玉簪儿来了,她手中端着一个很好看的朱漆茶盘儿,盘里放一盖碗茶。
  红娘子翻身来接,她们姊妹相对着使眼色。
  少年佯作没看见,其实心中了解。
  他的马包已经被检查,那里头除了一千两金锭子和几件布衣服,任何破绽都没有,他自
然不怕。
  红娘子端茶送在榻旁短几上,悄声儿间:“你的马包暂放帐房没关系吧?”
  少年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呢?”
  红娘子道:“我就奇怪你为什么要带那么些金子走路呢?”
  少年欠身伸手揭开盖碗呷茶,慢慢说:“我是个穷光蛋,那有金子?顺路人情替太原府
通达镖行捎来的嘛。”
  红娘子道:“捎来的,送那里?”
  少年又耸肩,又笑,笑着低声说:“受人之托,未便奉告。”
  红娘子怔一怔又间:“通达镖行你认识那一位?”
  少年道:“行里镖头全是熟人,交情比较深一点的要算南拜。”
  红娘子忽然大笑!
  少年蓦尔睁大眼睛,很不高兴的说:“别笑他,他虽然丢了几个指头,依然英雄了得,
最近左边手练成一柄单刀,恐怕就不是刚才贵局三莽夫所能抵敌。”
  红娘子道:“我好笑你认得赤彪不认得黑虎嘛!”
  少年道:“你是说那个没有左臂膊的黑大汉就是索诺?”
  红娘子道:“可不是……”
  少年笑道:“谁叫他弄剑吓唬人呢?南拜当然跟我谈过他,我本来也想先找他。”
  红娘子道:“找他?不大像吧!我看见你经过大明镖局大门口下马的。”
  少年大笑道:“你有眼睛,我没有眼睛,你看见我,我望不见你,是不是呢?老实说,
我倒是久闻红娘子大名,你打扮得一身红徘徊街上打量我,我好意思不下来见你嘛?大明镖
局确有我的好朋友,我要是懂得请他出来向你们先容,可不省了许多闲气?”
  “你的好朋友谁?”
  “湖南人章小玲。”
  “你贵乡那儿?”
  “小地方,开封府,朱仙镇。”
  “贵姓大名?”
  “在下姓柳,贱字纪翠。”
  “府上还有什么人?”
  “家叔、家叔母,八兄弟我居长。”
  “令叔……”
  少年高声说:“上一字叔,下一字宏!出名儿的学究,舍下就住在朱亥故里。我是为家
计所迫,不得已出来混几个钱养家。所供是实,够了么?现在我是否可以走了呢?”
  他霍地站了起来。
  红娘子叫:“你怎么啦!讲好的我要给你接风嘛,你走……”
  她拦挡住他不让走。
  纪翠耸肩,嘿嘿笑:“接风,不敢当,我受不了你罗嗦盘诘。”
  红娘子又掠头发又媚笑:“哟!何必生气呢?多问你两句话我是有理由的呀!”
  纪翠这:“理由还不是把我当作奸细?若论我们吃这一行保镖饭的,讲究待人诚实、痛
快,萍水相逢用不着递手本,呈四代履历。
  看起来贵镖局的情形很特殊,如果保镖之外另有什么秘密的作用呢,最好我们还是不要
拉上交情,我这个人就是学不来守口如瓶。姊姊,我要走了。”
  红娘子叉腰,斜睨着叫:“你敢……请教,你是说口快,那么一千两金子捎送什么人?
讲呀!”
  纪翠嗫嚅着不能讲。
  红娘子一摔手又道:“算了吧,爷,别跟我要那一套好不好?至少我比你更聪明些,我
  刚讲的理由,还不过想留你大通局里当一名镖头。” 
  纪翠道:“你这样想,我恐怕办不到。”
  红娘子高声问:“怎么说?”
  “章小玲约我来的,大明局排好了我的位子。”
  “订定了合同?”
  “那还没有,不过……”
  “不行。”
  “你怎么好说不行呢?合同官样文章,人岂可无信。”
  红娘子叫着道:“大明局有的是好镖头,大通一个稍为可以的也没有,我非要你,要不
咱们火拚……”
  她冲进去,用点穴法一个指头点向人家胸膛。纪翠赶紧用解手推,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红娘子叫:“坐下,坐下啦!”
  纪翠没得说只好坐下。
  红娘子媚笑:“你坏嘛,敢再说走。”
  纪翠笑道:“看了你这一副好身手,我也实在……可惜你是个女人。”
  红娘子叫:“女人又如何?不要傻啦!惺惺惜惺惺,我们好好的交个朋友,祸福共之,
生死以之。”
  纪翠笑道:“姊姊欠斟酌,交浅而言深。”
  红娘子惨然凝睨悲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吟声恍如杜鹃啼血恻动心睥,纪翠为之愕然。
  这半天玉簪儿站在一旁没讲话尽管笑,这时人都不响了,她才说:“柳爷,席还要稍等
一会见,您是不是要洗个澡,换一换里面裤褂呢?”
  纪翠伸手望望袖口里,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道:“如果不太麻烦姊姊的话,我是真想。”
  玉簪儿笑道:“我去吩咐一声,再教人来请您,马包里也带有衣服吗?”
  纪翠忙道:“有的,有的,我自己拿去……”
  玉簪见笑道:“您何必客气呢?我代劳啦!”
  她讲话像水一般柔,糖一般甜。
  纪翠不由拱手说:“谢谢您,二姊姊。大姊姊你说怎么样?既是一定招待我,那末借花
献佛我要请客,请索诺、罗沙、查猛、玉渊,连带派个人把章小玲叫来谈谈。”
  红娘子道:“无谓的嫌怨找他们来解释一下也好,同时我也要见见章镖头。”
  玉簪儿道:“章镖头本来跟四猛兽顶要好,他为人滑稽诙谐,有他在座保管不寂寞。我
这就教人请去。”
  说着,她放下手中茶盘儿一溜烟去了。
  玉簪儿绮黛亲自招呼纪翠一间极精致的浴室里洗澡,慢条条给指点个周到,然绪她媚笑
着带上门退出。
  这里头全是她们姊妹专用的设备,大理石的浴缸,紫檀木的杨姬榻,银红色的窗帏,地
下铺满五彩缤纷的凉席,脂盒粉匣,象牙梳子银镜台,一切都是怪撩人的。
  纪翠却不免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解衣坐汤,迷离如醉,眼看枱上蜡烛烧剩半枝,这才擦
抹起身梳梳头换上遍体乾净衣服,人照在镜子里,他简直有点顾影自怜。
  耳听得门儿外有人弹指敲门,他就说一声:“洗好啦!”
  春姑娘像一朵红云飞了进来,她叫:“我以为你晕汤呢!怎么搞的嘛……哟,真有你的,
那儿学来的打辫子夷,替我也来一下好不好……”
  她蹲下为他扣下襟钮子。
  纪翠笑道:“告诉你,我是真会,给你挽个堕马髻怎么样?保管好看……”
  姑娘咬嘴唇仰着脸问:“我忘记了,你说,堕马髻不是跟偷香的韩寿有关系呢?”
  她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
  纪翠心头一阵紧跳,急忙道:“你弄错了,不对,不对……”
  姑娘霍地起立,指头儿点上人家左额角,轻轻道:“你很坏,晓得不晓得?胡思乱想什
么嘛!”
  纪翠又犯了老毛病,耸耸肩笑:“我真不晓得,我从就没想过什么呀!” 
  姑娘道:“得啦!爷,那个姓章的小滑头驾到半天了,赤口白舌正在讲我们讨厌的话
呢!”
  纪翠道:“他来了,我们快出去……”
  他抢步走,红娘子追在他背后紧跑。
  穿过一条甬道,对面便是牡丹厅,他们俩抢个并排儿进去。
  章小玲大刺刺挺在一张硬木头大圆椅上,笑嘻嘻叫:“噫,燕双飞……”
  纪翠没理他,就站住门限边兜头一揖到地,口里道:“索兄、查兄、玉兄、罗兄,兄弟
刚才多有不是,莫怪莫怪。” 
  索诺、查猛、玉渊、罗莎齐起还礼。
  小玲道:“怪什么呢?自家人哪,这一下孟光接了梁鸿案,虎麒狮象就都是舅老爷,怪
什么呢?”
  纪翠笑:“小玲,你一张嘴还是这么样缺德,怕不怕红娘子光火揍人。”
  小玲道:“今天大喜嘛,我想不至於……”
  红娘子笑:“小滑头还没领教我的厉害,请你来有事奉商,如果不帮忙,那你就得当心
了。”
  小玲道:“你是说请教我做媒?当然理该效力。别看小玲年纪小,小玲的名誉不含糊,
谁不敬服神弹子章三爷,保管不辱没哥嫂。”
  索诺叫:“真有这回事?好嘛,春姑娘,跟柳爷也实在称得起一对儿。”
  红娘子笑:“你胡说,我又不是糖人儿说卖就卖。柳兄弟他是小滑头替大明局给约来的,
我要为我们大通局抢人……”
  索诺大叫:“我赞成!”
  纪翠笑:“好不好,小玲,你也率性也过来!”
  小玲怔一怔叫:“笑话,你能再醮,我可没有理由陪嫁。好汉子一言为定,朝三暮四,
你简直是个反覆小人。”
  他叫得脸红脖子粗。
  纪翠道:“别动气,我们还不过请你来商量。”
  小玲冷笑:“我们?你讲得多好听,乡亲热,看你这么容易变心,我真追悔给你做了
保。”
  纪翠道:“我们也知道你有困难……”
  小玲没吭声站起来便走。
  小玲、纪翠,见面就吵嘴,四猛兽、红娘子、玉簪儿和她们的妈妈爹水秋痕都不过冷静
的站在一旁看。
  看到小玲要走,黑虎索诺这才伸出他的单臂把人拦住,笑笑道:“何必呢?有话慢慢讲
呀!”
  红娘子道:“他刚到,合同总还没有订,你就不能变通吗?”
  小玲跳着脚叫:“哎呀!红娘子你是不知道,事情早在去年大年底说好的,左等他不来,
右等他不来,我就记不清楚挨了我们总镖头多少次埋怨。你也总是不晓得总镖头多讨厌,娘
们嘛,娘们有几个好讲话的?
  我被迫无奈,大前天代订定了半年合同。我还不过热衷,明知道他穷得要死,所以胡乱
作了主张,谁料得到他……
  好了,我不讲了,再讲我也真怕挨揍。红娘子,你也想想,半年期间嘛,你就等不得了
吗?
  凡事留有余地步,嫁鸡嫁狗,考虑从长,留一些日子彼此观察不很好么?你可别看他长
得美人儿似的,天下美人儿那一个不是杨花水性,人心不如人面嘛!”
  讲到最后两句话,小滑头的眼风掠过纪翠脸上。
  红娘子手叉腰,嘿嘿笑笑,点着头说:“小章,你的嘴巴够刻薄,你的眼睛更可恨。我
  虽然不是美人儿,但确有一副水性杨花性格,见一个爱一个,也许早先爱上你,今晚你
就不要走啦!”
  她踏动高底儿向前挪一步。
  小滑头慌不迭缩颈藏头打躬作揖,一叠声说:“得,得,我的娘娘,也念小章没有那么
大福气,千祈饶恕这个……”
  红娘子道:“半年时间我等,等到今年十一月,你跟他一同转局,就此一言为定。”
  小玲倒舒一口气,装做歇下一肩重担那么轻松,俏皮地道:“转局两个字新鲜,假使是
姊姊你转我们那边局的话,这个字眼儿用的就更恰当。”
  红娘子道:“你们的总镖头她转过多少次的局呢?”
  小玲急忙摆手道:“她不行,她的尊范实在不堪承教,晦气脸再加个夹耳根带脖子搭上
一大块绿记,讲话阴阳怪气的,走路忸忸怩怩的……”
  边讲边伸两个指头夹着鼻子哼哼,提着屁股袅袅,袅回去大圆椅上坐下,大家都被呕得
笑了。
  红娘子道:“小子别尽管讥笑她,我听说她的武艺可是很了不起的。”
  小玲道:“武艺又是另一码事,女人要出门混口饭,总还是色为第一。”
  红娘子道:“你简直混帐,请问她到底姓柳还是姓林?”
  小玲道:“柳嘛!因为她的绰号出林莺,所以你们误会了。”
  红娘子道:“她是胡吹花的徒弟?』
  小玲道:“不像吧!她会使青花剑,恐怕还是峨嵋门人。”
  红娘子问:“那里人?”
  “涿县楼桑村刘先生故里。”
  “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叶忆萱人称小玉龙,据说英雄无敌,又是个美男子,他现在家乡打箭炉保镖,
我可是没见过。”
  “康定有你们大明局的分局是不是?”
  “我不过刚来几个月,什么也没有弄清楚,你要打听何不拜访一趟出林莺。”
  “先有大通后才有大明,照规矩她应该先来拜访我,她不来,我理她干嘛?”
  说着,她拨头走了。
  红娘子走了,玉簪儿顶上去问:“章镖头,您晓得最近这几年来,胡吹花的那么多门人
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小玲道:“我晓得。老前辈的尊号不是千手准提么?这证明她老人家是佛,佛的老家在
西天嘛!回去啦!
  她走了,子子孙孙自然也要跟着走,这有名堂的叫做拔宅飞升,只有一个小么么罪孽深
重走不了,他便是现绾虎符建大纛,用兵小金川的义勇侯傅震呀!”
  玉簪见抿抿嘴说:“您晓得真多,您看见他们上天的?”
  “这个你白问,人不在天上必在人间,人间有他们的踪迹么?假使有,我们怎縻会见不
到?”
  “您认识他们?”
  “当然认识,请听我讲,千手准提有一千只手,是不是呀?那末她的子弟门人至少也总
是三头六臂,你碰到这样人么?”
  “我见过傅震,他可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
  “所以他不行呀,所以他没有追随老祖母西归的资格呀……你不要找我抬杠,我再告诉
你,如果世间还有很多千手准提门徒的话,峨嵋派也就不敢出头露脸了。譬如我们大明局的
出林莺,她使的一枝青花剑还不是出尽了风头。”
  玉簪见笑笑,垂着脖子也走了。
  小玲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纪翠忍着好笑,几乎笑破了肚皮。
  玉簪儿走了,纪翠忙问道:“小玲,你在大明局大概总是很不得意,干嘛吃里扒外,尽
管批评总镖头?”
  小玲冷笑一声:“我再不济也还不至向峨嵋派左道异端投降。”
  纪翠笑道:“那末你到底什么派呢?”
  小玲道:“惭愧得很!跟阁下一样,祖传武艺,家学渊源……”
  跳起来手拍一下大腿,又说道:“小柳,你我交情虽然不算太深,总还是自己兄弟,落
这儿讲讲无妨。
  你要不是跟我一样出身,我又何苦低声下气去向出林莺保举你?做人那能都没有一点儿
心计呢?
  你我还年青嘛,依人作嫁咬紧牙龈,忍耐个一两年,镖行这碗饭门槛学习到家,我们也
来合办一个,我就不相信包干不过峨嵋派。”
  这时光,那位没口子葫芦水秋痕先生悄悄地走了,他上一个秘密小屋里找到红娘子和玉
簪儿。
  红娘子问:“妈妈爹,你以为姓柳的什么来路?”
  秋痕道:“傅家嫡派门人没有姓柳的,他讲话的腔口确是河南人。我知道的就仅有这一
点点,留半年时间慢慢考察他是好办法。”
  玉簪儿道:“姓可以顶冒,剑法有真傅,他斗四猛兽使的是八仙剑参合奇门剑,这分明
是龙门派。 
  再说南拜粗中有细,他要没弄清楚,怎么敢把那一千两金锭子交他梢来?我可疑他和章
小玲,都可能是和贼前后派来大明镖局卧底的,同时连带也还负有监视我们姊妹行动的使命,
这我是从南拜没有详细书信给我们介绍一点上看破……”
  红娘子追着问:“那些金子什么人的?”
  秋痕道:“山西抚台陈辉祖孝敬和贼的赃物,每一锭全打上五个堂造四个篆字印号。”
  红娘子一听,怔住了。
  玉簪儿道:“要是我所料的不幸而中,那很要命,笼绊他譬如养虎,不笼绊他六猛兽岂
能无疑……”
  秋痕摇头道:“我以为最要紧的还是你们姊妹必须镇定,先国仇而后家恨,这是我们不
移的宗旨。
  为何教我们甘心依附和珅?请记着,我们志在利用奸雄谗箭贪墨,离间满帝心腹股肱,
从而颠覆异族天下,然后再言快意和贼伸雪家恨。
  六猛兽明系奸党鹰狗,可羁糜为用。柳纪翠果受和贼差遣而来,我们当然也可以虚与蛇
委。我所虑的,他万一竟见是傅家子弟门人,那就糟透……
  大妹、二宝,要知道傅家人决不能与我们共事,眼叫人心思汉,滇缅四川正在酝酿变乱,
赵又秋驻防康定,傅震用兵入滇,我们务必把握时机,支持和珅稽压军报,断绝供求,促使
傅赵败亡,藩篱崩溃。
  假使柳纪翠真是傅家门人化身,此来必然於我不利。南拜一勇之夫,会不会为虎作伥,
这值得慎重地考虑。
  此人艺臻上乘,我亦莫敌,留之不如除之,纵有误会无足轻重。我希望你们姊妹本最大
决心,下断然手腕及早图之。”
  红娘子道:“不然,他要是和贼的爪牙,我们借以对付满帝走狗。他是傅家门人,我们
也还可以说之共谋和珅。你不是也讲过,胡吹花的亲属故旧,多半是富贵不能淫的反清义
士……”
  秋痕道:“你死心眼儿爱惜这人,势必债事悔之莫及!”
  玉簪见道:“纵有误会无足轻重,妈妈爹下这八个字我不赞成。我们为什么镖局之外还
要另设客栈?我们为着延揽人才,才入网罗置诸死地这像话么?
  我的意思是察明真相,再作抉择,言之过早,徒乱人意,我们姊妹断不会不知利害,妈
妈爹您又耽心什么呢?”
  说完这几句话,她拖红娘子一同回去牡丹厅,恰是上菜的时候,她们算是赶上了。
  席间章小玲一味胡诌,柳纪翠随便搭讪,饶她姊妹花怎样鬼聪明,到底还是盘不出人家
一丝破绽。
  男女双方都装做得好,骂俏打情肆无忌惮,钩心斗角各运心机,反正无非弄假瞒真说来
无趣。 
  这里侦空儿补叙到章、柳来历。
  四年前傅纪宝告休归隐,令侄傅震庖代乃叔袭爵立朝,朝廷施恩功臣后起,傅家人感遇
明时。
  乾隆帝素有知人之明,傅震也总是才堪重任,所以才会授以节钺出军征伐。
  傅纪宝料到令侄有此一日,担心忠奸冰炭不同炉,怕只怕和珅猜嫉作怪,事先他跟南天
燕子郭燕来议定安排,於北京城设置镖行,在南北省份冲要地区遍立分号,明里保镖,暗中
屯储人力物力匡助傅震、赵又秋用兵,以防奸臣在内弄权牵制。
  郭燕来因为丁忧,这事因循了三年,却不想和珅先在长辛店开张了大通镖局,奸贼贪黩
无厌,目的只为向各省督抚司道敛财张本。
  郭燕来闻讯大惊,遗夫人林莺东来筹创大明镖局,密伺奸贼企图。
  郭燕来在北京城名气大,认识的人多,所以他不敢东来,也因为缅甸叛乱,伊犁将军兼
云贵总督明瑞战死,傅震奉诏进兵蛮莫讨逆,任务相当艰巨。
  明瑞败北原因,事缘饷粮不继,前车可鉴。
  燕来顾感及此,认为支援傅震更属重要,所以他一方面急遗夫人林莺潜行入京,他自己
却带一班子弟,冒险运粮赶往野牛坝济军,并暗里打通提督哈国兴关节,出资帮助他制造战
舰偷渡忧鸠江会师图贼。
  官军破缅班师,傅震驻滇留守,不久便奉调讨伐金川,郭燕来为之前驱,他又抽调了一
些镖头疾赴打箭炉草创镖行。
  林莺,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才华盖世,美貌无双,河北也是她旧游之地,以药易容,
从母姓变名柳小婉,单身匹马安抵京门。
  她跟端王府乌雅福晋本是熟人,先往密谒福晋,也会晤端王弘晖和恭王府贝勒裕荣取得
联络,随即由王府站堂官巴拉哈出面,前来长辛店为之组织大明镖局。
  王府的站堂官来头不小,巴拉哈交游广阔,却也学过两下子綉腿花拳,他冒认柳小婉为
师妹,亲自替她上匾请客,当众奉送她绰号出林莺,制赠柳莺镖旗,再托人介绍了几名镖师,
这镖局也就一帆风顺的成立了。
  为什么她不由哈密带来一些人马?
  一句话:不愿招人疑忌。
  自认拳剑无敌,有困难自可当家,其实肚子里也还是打好算盘。
  她的算盘并不必寻人较量,有机会练给你看,早晨大院子里练拳练剑也练力,七八百斤
重的大石头,随便举举起来抛上半空,下面脚不移分寸的轻松松伸手接,这样练十来次,然
后练拳。
  拳练八仙拳,继之练剑,剑练青花剑,目的就在告诉别人她出身峨嵋山身灵洞门下。
  她的峨嵋派拳剑能耐,幼得母亲柳婉儿真传,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自从峨嵋派宗师青花老尼失风江西庐山,上一流的贤徒高足差不多丧亡殆尽,剩下来的
一些鸡零狗杂就只会吹吹祖师太的法螺混饭,那里还找得到真才实学的门人?所以看了她柳
小婉练过的人莫不吓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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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二 章

  总镖头的功夫太过高明,那些外面介绍来的镖师就都站不住脚,纷纷告退另觅衣食父母。
  坏的去了,好的会来,然而好的那能多呢?一家门面偌大的镖局,总不能只有寥寥几个
镖头。
  至此,哈密方面才陆续混进一批脚色,这些人先在关内排布好老家根基被查,才许他入
局执事。
  章小玲,他是李起凤的三少爷,借用了母亲章玲姑全套名姓,先上湖南外婆家一枝亲族
门中,鬼混个把月,冒认舅父叔父岂不就是章姓子弟?
  柳纪翠,他系马念碧大公子,二夫人柳宝绿所出,自也不妨姓柳。
  他自小儿受学於大夫人崔小翠,小翠死后他自动更名纪翠纪念大母。
  柳宝绿娘家确是河南开封府朱仙镇,门衰祚薄鲜有近亲,纪翠到那儿去,倒是颇不容易
找得穷学究柳叔宏,花钱买个侄子做,他的根基也安排得顶好。
  大明镖局没有大老板,总镖头便是当家人。
  柳小婉持躬谨严缄默,待人接物虽则相当和气,但一本正经的礼貌却会使人望而生寒,
而且深居简出绝不理睬无谓的酬应,大通局望门对宇近在咫尺,也还是向无往来。
  可是她做生意认真,负得起责任,有的是本领。
  自从亲自出马,保两趟红货,路过山东蒙山的镖,先礼后兵制服了一些出名儿的绿林好
汉,她的柳莺镖旗立劾叫响了字号。
  银号里给她送摺子,锦上添花好事的争起捧场。
  再又经过了巴拉哈向绅商官府方面下死劲地吹嘘,这一来大明镖局无形中稳执了北京城
镖坛牛耳。
  贵重的珍品找到她,路远的货运找到她,她就是任何艰钜的镖都敢保,绝对信用,那还
有什么话说呢?
  所以大明局不久被另起了一个外号叫君子镖,这就难怪他们经营得法欣欣向荣,蒸蒸日
上了。
  虽然,她局里镖头并不多,一共只有十一位,说子弟兵仅仅章小玲一人,现在再参入一
个柳纪翠。
  小婉认为他们俩机警聪明武艺到家,尽够对付大通局和珅的一班爪牙,人多反而招摇容
易败露秘密,再也不肯向哈密老家要人。
  最近她又看清楚了人家的大通局和高升栈,并没有多大作用,了不起不过一个贪污受贿
的机构,只要人家不藉以危害国家,残害忠良。犯不着去管他龌龊的小玩意。
  她不管,纪翠、小玲是不是肯安於寂寞呢?这恐怕靠不住。
  红娘子华绮春、玉簪儿绮黛姊妹,是颇有来历的人。
  乾隆帝弘历像个励精图治的雄主,武功之外并重文治,惟是对於文字上的猜疑却不能不
无遗憾。
  那时候诗文有两个名家派别,一是满员鄂尔泰,一是汉人张廷玉,两人都是大学士,同
朝异党门户之见极深,各不相下时常冲突。
  弘历帝对此很生气,他也曾居间讲和,乃至下诏说过这样话,他说:“满员则思依附鄂
尔泰,汉人则思依附张廷玉,不独微末之员,即侍郎尚书亦所不免……”
  究竟皇帝说皇帝的,两家意见到底还是越闹越凶。
  鄂尔泰虽然死了,他的门生胡中藻继起作怪兴妖,诗中用了什么“谗舌”、“青蝇”等
字眼,毁斥张廷玉,於是乎皇帝怒发大狱随兴。
  若论这回事,弘历可没有袒护满人,遭殃的还是鄂派门下,鄂尔泰的儿子鄂昌赐死,胡
中藻弃市,被株连牵累的不知有多少人。
  红娘子玉簪儿的父亲胡声,恰是波及的一个,身遭斩首法场,夫人华氏引药全节。红娘
  子、玉簪儿由她们的乳母水石氏窃挈逃亡关外。
  石氏丈夫水秋痕有心人也,学兼文武,逦隐妓寮,暗中廷揽英雄豪杰,志在崛起反清,
眼见姊妹资质大佳,便将胸中能耐悉以传授。
  那时光姊妹年纪都还小,经过他一番苦心诱掖,居然教出一表人才,却因为年青青的混
迹娼门免不了沾染上多少妖冶气。
  那年红娘子十七岁玉簪儿十五,秋痕带她们抵京,也是得到六猛兽的介绍,姊妹双双做
了大通局红镖头。
  水秋痕身负绝技深藏若虚,红娘子、玉簪儿姊妹却不能不自炫求售。
  她们比武胜过四猛兽,远近闻风前来较量的江湖上好汉,也没有人讨得她们半点便宜,
因此她们在河北一带,便成了第一流镖师。
  索诺、玉渊、查猛、罗莎,迷惑於她们的姿色,服伏於她们的武技,无形中都变为她们
的俘虏。
  而他们的身份,可是大通局的总镖头。
  猛兽们本来有六,赤彪南拜现在太原府通达镖行当家。
  通达行与大通局暗中联络互相呼应,这当然也是有计划的安排。
  花豹温克被调任和珅家里护院,事实上他只是和公馆跟大通局之间的跳板桥梁。
  六猛兽论武艺确也不含糊,在北京城像他们那股好身手的人并不能太多,他们原是三等
威信公岳钟琪的家将。 
  自从那年傅震、赵又秋假冒策立、乐青决斗折服了他们,他们便离开了岳公府,不久夤
缘投入和珅门下。
  和贼晓得他们的底细,乐得假以辞色委以腹心。他们受宠若惊,自愿杀身图报,於是乎
藏垢纳污的大通镖局因之成立。
  水秋痕认识查猛,查猛恰是六猛兽中的领班头儿,既蒙介绍一拍即合。
  红娘子、玉簪儿姊妹还由温克秘密领见过和中堂。
  和贼看她们艳丽如仙,大加激赏,认为奇货可居,色堪重用,所以就又有了高升栈的附
设。
  和珅为恶不俊尽管会打如意算盘,宁知引狼入室,何异自掘坟墓。
  双姊妹恨之刺骨,可不是没有理由。当年她们的天伦胡声被判个斩立决,完全出於和贼
包办。
  那时和贼官拜刑部,逢迎上意草菅人命罪无可辞,要不是水秋痕野心太大,妄冀假借和
贼之手推翻清室,极力劝阻姊妹俩暂时忍耐徐图大计,和贼也就早该被刺殁命了。
  牡丹厅里,红娘子、玉簪儿率四猛兽欢宴柳纪翠、章小玲,目的只在把他们俩灌醉吐露
衷情。 
  小玲滑得不能再滑,没喝几杯酒便装醉,醉中无话不说,说的就是没有一句话属实。
  纪翠好像比较老实些,可是他祖父马松一生好酒,母亲柳宝绿也顶能暍,遗传的好酒量,
益以家学渊源酒坛门槛特精,你要他醉那是妄想。
  他的策略是个别击破,然后大举聚歼。
  第一着棋提议不喝闷酒,要不非豁拳行令不来。
  西猛兽一勇之夫,他们欢迎豁拳。
  红娘子、玉簪儿少长娼楼,自命酒国大家,不但不批驳,反而踊跃赞成,都以为正合孤
意,不料反着了人家道儿。
  等到她们领略厉害,觉悟翻腔,四猛兽中索诺和罗莎却已经醉得不能管事。
  醉汉越醉越负气,不豁不行,究竟姊妹俩还是没有办法制止,眼睁睁看他们一个个躺倒
下去。
  再不过一忽儿工夫,查猛、玉渊照模画葫芦也闹个呕吐狼籍。
  红娘子光了火,乾脆教人把他们抬走。
  她横定心单独作战,自然她也总是喝得有点迷糊,结果也不免爬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
座中清醒的只剩了玉簪儿。
  拚酒跟打架一样,你有好膂力,一个人打败三四个人,究竟你也不能不负伤,四猛兽和
红娘子都醉得一塌糊涂,要说柳纪翠没有半点酒意那不像话。
  玉簪儿怎么样呢?她是不是绝对清醒呢?
  恐怕也不一定包靠得住,看了她眼底风情,眉梢春色,你就会晓得地恐怕也有了五六成
醉意了。
  酒喝到五六成,可以说是最美妙的境界,飘飘欲乘风归去,栩栩疑羽化登仙,心荡情摇
神慵骨媚。
  你有幸得见女孩子徘徊在这一个境界里,你要是还能够维持个道貌岸然,那你就不是正
常的人。
  玉簪儿绮黛她芳龄十七岁,模样儿也许还胜过乃姊三分,她就坐在纪翠右肩下,一只手
被握人家掌中,握得那么紧。
  她感觉难受,轻轻道:“你干嘛……喝酒呀……”
  她的头靠在他的臂膊,他腾出右边手偷偷揽住她的柳腰儿。
  她悄悄往那边乌木短榻上呶呶嘴,榻上仰八叉挺着装睡的章小玲。
  纪翠摇摇头道:“他睡了别理他,我们也不要再喝了,再喝也要醉的,当心明天生病。”
  绮黛说:“我要病,病了你会来看我。” 
  纪翠道:“那何必呢?以后我一定常常来。”
  他握她更紧点。
  绮黛更轻声些说:“你很大胆,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就这么随便么?”
  纪翠垂下脖子,嘴唇贴到她耳朵边说:“我晓得你是个非常人,我敢。”
  绮黛道:“我是非常人还是你是非常人,很难讲,不过你太年轻,我担心你在冒险!”
  说着,她笑笑又道:“帮帮忙抬大姊屋里睡好不好。”
  纪翠道:“你领路,我送她……”
  他收回两只手,左转身托红娘子在臂膊里。
  绮黛微微笑,不做声。
  她站起来手反握着发辫儿领他前头走,走完甬道,经过浴室,红娘子香闺就在隔壁,开
开门花气袭人,烛影摇红目迷五色。
  纪翠抢先走近床沿,哈腰伸臂慢慢的把人侧卧床上,慢慢扶起她的头给平垫上枕头,慢
慢的扯一角锦衾为她拦胸盖上,慢慢的点着靴尖儿退下。
  绮黛一旁留心在看他,眨眼皮说:“了不得,你很会体贴,给脱掉绣鞋儿啦……”
  纪翠摇摇头笑:“我不会,你不瞧她的鞋底儿还不顶乾净………”
  绮黛抿抿嘴,扑上前探手便去解醉人裙带。
  纪翠本能的赶紧背过脸儿。
  绮黛吃吃笑,这一种笑诱惑性太大了,边笑边说:“罗襦乍解,香泽微闻……我见犹怜,
於你意云何来呀……”
  “来呀”两个字带上了妮声,纪翠急忙往门儿外溜走。
  绮黛忍不住大笑,笑着追出来要捉他回头,他赖定了不动。
  她使劲拉低低说:“不要怕,横竖有我……”
  纪翠道:“姊你误会了我……”
  绮黛道:“误会?你有没有误会了我们姊妹?”
  纪翠道:“我没有。”
  绮黛道:“据你看我们怎么样呢?”
  纪翠笑道:“伤心人别有怀抱,譬如莲花,自隐污泥!”
  绮黛大惊而退,但立刻又冲上前擒住他问:“怎么讲,讲明白,我不懂?”
  纪翠道:“你听说波斯人?他还不过有一双识货眼睛。贤姊姊瑶池仙品,分明生长名门,
为什么忍辱女镖头,乃至甘心酒妓,岂能使我无疑?”
  听了纪翠几句话,绮黛心里尽管跳,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自己也不晓得是喜悦还是惊
惶?
  怔了好半天,强把人家拉她屋里去聊天。
  纪翠猜得到她想什么,他乐得从命。
  她的闺房在浴室右边,拾夺得比较红娘子那边还要漂亮些。
  纪翠应付女孩子的手腕本来高明,一进去先来个赞不绝口。
  这时候的黛姊姊态度,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表现得非常雍容华贵,却偏要委婉殷勤,亲自打洗脸水拧布在一旁服侍,然后笼袖添
香,拂几拜茶。
  纪翠看她装点的神气,不由笑起来说:“姊姊,你干嘛客气啦!”
  姑娘还他一个微笑,慢慢道:“你要看我的庐山真面目嘛……”
  她从容移步隔几入座。
  纪翠架起两腿,悠闲地揭开盖碗呷茶,轻轻说:“我要请教姊姊身世?”
  姑娘说:“我要先打听你捎来的一千两金锭子底细?”
  纪翠笑道:“说来龌龊,我还不过受人之托必须守秘。”
  姑娘道:“那末我也就无可奉告。”
  纪翠道:“奇怪,那东西跟姊姊有关系么?”
  姑娘点首道:“也许……”
  纪翠愕然睁大了眼睛。
  姑娘又说:“有关系怎么样呢?”
  纪翠道:“如果有关系我又何苦不说?”
  姑娘道:“说呀!”
  纪翠想了想笑道:“那是山西抚台陈辉祖孝敬和中堂的赃物。陈辉祖声名狼籍,和珅贪
黩倾天下,要不是南拜一再托我,我怎肯……”
  姑娘道:“南拜不会告诉你这么清楚吧?”
  纪翠道:“当然他有一篇话掩饰,可是我并不傻。”
  姑娘道:“他怎么说?”
  “他说他们儿女亲家,当初陈辉祖闹穷借用了姓和的钱,现在还债。”
  “这话近情合理,人家是有亲戚关系。”
  “和贼出身寒微,一经得意,徵求财货皇皇惟恐不及,此天下所共见共闻,他有钱肯借
人家?大概也只有你能相信。”
  “我再问你,大通镖局后台老板什么人?”
  纪翠装作满面惊疑,嗫嚅着说:“大家都晓得朱老前辈梅堂嘛!” 
  “朱老先生人呢?” 
  “老人死了,家口却还要靠着镖行吃饭,娘儿们出面重整开张,所以才会请了你们姊妹
俩女镖头,是不是呀?”
  “你晓得太多了,我知道大通十年前叫大达,规模焕美前宣武门大街镇远镖行。十年后
朱老人逝世,大达随之关门,前年店底出盘,盘给什么人?”
  “我没听说。”
  “石莲花德祥。”
  “无名小卒,这绰号多难听?乾脆叫莲花落不好吗?”
  “后台之后看后台……”
  纪翠抢着问:“谁?”
  姑娘笑笑说:“和珅。”
  纪翠蓦地变色起立。
  姑娘不在乎懒洋洋接下去说:“红娘子、玉簪儿就都是他的心腹爪牙,她们所负的使命
是为之剪除异己,聚饮苞苴。”
  纪翠狠咬一下牙齿坐下,摇摇头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姑娘道:“我们跟他有仇。”
  她的声音低得仅能听见。
  纪翠叫:“仇……”
  他霍地又站了起来。
  姑娘说:“破家杀父之仇。”
  她环抱上两只手,脸上一片铁青。
  纪翠怔了怔说:“黛姊,你真把我搞糊涂了,贤姊妹聂隐红线一流人物,要报仇行刺还
不顶容易。”
  “对,举手之劳。”
  “那末你们又等待着什么呢?”
  “等待有等待的理由,总结一句话,我们还有更重大的事借重於和贼。你未便打听那么
清楚,我好像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说着,她忽然站起来,踅去那边换了一张硬木头大园椅上坐下。她的动作有点紧张,不
由引起纪翠注意。
  他留心到那大园椅排出地毡之外,位置靠近北壁,壁上遮掩着很讲究黑绒料子的壁衣,
灯光下显得分外神秘,料想其间可能设有某一种机关。
  於是他再抬头看看上面承尘,穹形的轮廓下覆如碗,正合着底下地毡,而绮黛坐处恰不
  在这穹形承尘覆盖以内。
  他打量着屋子周围构造形势,绮黛那边却不住的嘿嘿冷笑!
  笑声使他恍然觉悟身入牢笼危机四伏,但也明白妄动不得,动必出岔,暗自稍作估掇,
当即从容拱拱手道:“萍水相逢,多问我很抱歉太不礼貌,不过我说过姊姊是个非常人。姊
姊刚才所讲的,我算没有听见,从此绝口不提,姊姊要是相信得过,现在我想应该告辞了。”
  绮黛道:“时间还早,不忙。要我相信你不难,那就看你是不是肯讲实话。”
  纪翠笑道:“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说过谎。”
  “我要知道你跟赤彪南拜什么交情?”
  “大不了酒肉朋友。”
  “对和珅有什么感觉?”
  “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惜我没有那个兴趣。”
  “你可以发誓与贼绝无牵连!”
  “大丈夫言出由衷,何必发誓?假使姊姊有心为父母复仇,需要我拔刀相助的话,我很
愿意听你的吩咐。”
  姑娘点点头道:“据我们的观察,你要不是和贼的党羽爪牙,就便是哈密傅家子弟门人
  纪翠道:“在我没答覆这个问题以前,我要先知道一下,你们和傅家子弟门人有何过不
去的仇恨。”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四个字——素无私怨。” 
  “这样说,我也猜到了你刚才讲的更重大的企图。你们的壮志我不反对,你们的误会我
无妨解释。
  请听我说:我的师父马念碧公,他确是傅太夫人千手准提的及门弟子,我和傅家的关系
仅仅如此。
  太夫人门徒,并没有出来做满人官吏的。我祖师马松公六十年前还是一个著名的反清义
士。
  就说傅太夫人,她的父亲胡剑潜公,当初举义南昌合家殉难,她岂能无恨於清?可是她
认为可恨的还是那些为虎作伥的满州人走狗,所以她报仇独不及皇帝。
  那时的康熙皇帝不但对她为父报仇寄与同情,而且法外施仁保全下胡氏满门枯骨,因此
她感激图报,立愿使一子一孙立朝酬恩,这也就是傅纪宝、傅震叔侄效忠清室的理由。纪宝
已经退休,傅震也不会久羁仕路,你们的重大企图最好还是暂时忍耐。”
  说着,他笑笑举起茶碗喝茶,
  纪翠讲话时绮黛姑娘打起了精神侦察他,眼看他举起了茶碗喝茶,她这边也就离开了大
  园椅,细步姗姗挨上来,轻轻道:“别喝冷的,我给你兑去。”
  她又变得非常雍容细腻。
  纪翠也轻轻说:“不劳驾,冷的好。” 
  “没有的话,茶要喝热的嘛!”
  她的手按到他椅背上。
  纪翠回头看着她。
  姑娘又道:“你怎么啦?”
  纪翠道:“我心跳需要冷茶……”
  姑娘道:“为什么心跳?”
  纪翠道:“我吓坏了,刚刚你的神情多可怕。我晓得身落龙潭虎穴,千钧一发,头上天
罗,脚下地网。而这些埋伏的枢机,却就隐藏在你那大圆椅背后壁衣之间……”
  说着大笑。
  姑娘道:“不要笑,还你这个啦!” 
  话声未绝,窄窄的绿绸儿袖口里抖出了一枝银亮的铁翎箭,斜插於茶几上,入木三分。
  纪翠可真是吓坏了,眼觑着箭怔怔地说:“那儿找来的呢?”
  姑娘道:“所以我说,你太年轻,你在冒险……马包里怎么好留着傅家暗器呢?假使落
在妈妈爹或春姊姊手中,这会儿,你该不能还在人世……玉簪儿一念慈悲,亏也亏你讲了实
话。”
  边说边绕过茶几坐下。
  纪翠没得说,放下手中茶碗拔起箭贴身收好。
  姑娘斜倚几畔引手支颐,慢慢说:“现在你再讲清楚,为什么要我们暂时忍耐?”
  纪翠正色说:“二姊,我是好意。”
  “这个我很明白。”
  “你们的重大企图志在颠覆异族天下,你们的自辱厮养谄事和珅,无非想假手於他贼贤
害能。二姊,我没猜错吧?”
  “嗯,你够聪明。”
  “傅震、赵又秋虽非清室重臣,但他们现掌偏师专责阃外,边疆靖乱影响中原大局。奸
相本与傅赵不和,危言惑主,纵谤媒孽,事盖意中。
  而你们夤缘合污助恶行虐,促使大将不能立功於外,造成藩篱溃崩,君臣离心,然后从
中酝酿倡乱。
  你们的算盘确也打得高明,可是你们要知道,内则立朝明有端王弘晖、贝勒裕荣之流,
足可阻压和珅,外则在野傅家子弟门人确也暗助傅赵,和贼固是皇帝嬖人,终究不敌皇室亲
  贵,你们亦恐难斗傅家子弟门人。
  他们半属反清义士儿孙心犹汉室,然而绝不能坐视傅赵牺牲。他们身手各不等闲,你们
必须留意,打蛇不着终为蛇咬,所以我劝你们忍耐。 
  傅赵不日功成身退,凡是千手准提门下,人无老少均将逊隐入山,到时他们就不会再来
管你们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妨再忠告你们务必慎重。”
  姑娘又点头笑道:“谢谢您,那末你阁下算不算千手准提门下呢?”
  纪翠道:“我的祖师嘛!不过她们家人我认识极少,傅震、赵又秋就没见过。”
  “章小玲说你祖传武艺家学渊源呀!”
  “你可别听他的,他一辈子恐怕没有几句实话,我跟他也不是什么总角之交,根本他弄
不清我的底细。”
  “他与千手准提有关系……”
  说到这儿,忽然对面壁上一幅花鸟彩绘画轴自动的卷了起来。
  绮黛姑娘急忙站起来摆手道:“有人上楼,我瞧瞧去,你还没有脱离险境,千万不要妄
动。” 
  她飞速去打开掩上的两扇书门走了。
  纪翠肚子里诅咒着魔窟,眼睛呆望画轴出神。
  画轴忽然重又放下,黛姑娘人已回到屋中。
  纪翠问:“谁?”
  姑娘沉着脸道:“妈妈爹,他姓水叫秋痕,为人十分精细尖刻,以后你必须提防他。春
姊姊跟前也还是少说几句为妙。你对我讲的话,我不会去告诉他们,我所说的当然也希望你
为我守秘。” 
  她眼圈儿有点发红。
  纪翠心动,抢着道:“姊姊,请相信我还不糊涂,人不负我我决不负人。姊姊总是爱惜
我,从此我们便是道义之交,假使目前姊姊有什么不了的事,柳纪翠汤火不辞。”
  他痛快的伸出他的一只手,姑娘却也不禁弯下腰,捧住他的手往樱唇边送,而且还连连
地香了两口,她的眼泪也就滴到人家手上。
  纪翠道:“姊姊一定有困难,谁欺负了你,我非要打听。”
  姑娘轻轻的摩擦他的手,然后难舍难抛的轻轻放下,欠身站起扯好手帕揉一下眼睛,轻
轻道:“那末我们现在是兄妹,哥哥,谢谢你给我很大的安慰。”
  她又退到了靠背椅上坐下,看样子她将有一篇哀诉,但终於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都没
说。
  纪翠道:“黛,你不讲将会追悔错过了机会。”
  姑娘振作着送个苦笑,笑着道:“我不过感伤身世,有的话你不必急於知道,天可怜将
来有那一天……”
  眼泪像檐溜般往下流,长叹一口气又道:“时间晚了,你得就跟章小玲回去大明局,妈
妈爹已在生疑。此间非你久留之地……那一千两金锭子带走,还是交由我们替你送?你自己
估掇。”
  纪翠道:“明早我必须进城,因为南拜要我这样做。”
  姑娘道:“好吧,楼下留有人服侍,我不能送你……”
  纪翠立刻离开座位,悄声儿道:“黛,我走了,再见。”
  他晓得姑娘还在流眼泪,不忍回头看,大踏步踱出屋门,迳去牡丹厅唤醒小玲。
  小玲这小滑头也亏他有那末放心,竟是真的睡着了,一醒来便叫:“怎么样,咱们是刘
阮到天台吗?”
  纪翠不做声,拖着他窜下楼。
  水秋痕可不就守着扶梯边侦伺。纪翠装作带上五七分醉意,双眼迷离足不成步,一路上
抱拳拜手一叠声道:“老掌柜打扰啦,改天……改天晚辈要回敬……两位姑娘太好了……太
好了……”
  他醉,章小玲更醉。 
  章小玲差不多爬在他肩头上嚷嚷:“老柳,我,我再警告你,要娶……娶玉簪儿。你…
你可别招惹红娘子,不听我的话,你就得准备夜夜挨揍……”
  嚷着大笑,笑着又叫:“红娘子呀!你好比小辣椒,美是美……太辣,湖南人也吃不
消……玉簪儿呀,你这小丫头可恶,没醉嘛,就不送客啦……”
  就这样哥儿俩拖着、扯着、嚷着、叫着、笑着,颠上回廊,闯出花木扶苏的大院子,混
过大柜台,走到栈门外。
  门外有栈里夥计,给柳镖头牵着一笏墨坐骑等侯,马包搭在鞍旁。
  纪翠猛想起他的剑还插灯梁上,既然装醉那能什么都记得清楚,也就只好不管了。
  纪翠、小玲蹒跚走进大明镖局,时间不算太晚,厅屋里有很多人都在守候他们回来。
  他们装醉到底,糊里糊涂乱七八糟和大家厮混。
  这当儿高升栈的夥计,故意逗留廊下帐房柜台上,慢吞吞交割那个沉甸甸马包,竖着耳
朵在窃听醉人讲话。
  可是章柳更乖,他们简直越装越醉,信口开河尽管胡说八道,等到夥计走了,他们的酒
才算退了。
  总镖头出林莺恰也出现在堂前,她的尊范实在太难看,绿脸庞搭上一大块紫记,屹立灯
光下像个血盆鬼。
  纪翠坚忍着一肚子好笑,他给她作个长揖,回说路上因事多耽搁了几天,请总镖头原谅。
  她说:“原谅不敢当,来了就好了。不过你太年轻,我可有几句话奉告,对门大通局虽
属同行,但无交谊,我不希望你跟他们家多往来,尤其是高升栈的酒,你最好少暍两杯。”
  说着,点点头扭翻身冷飕飕地走了。
  纪翠望着她背影儿耸肩吐舌。
  大小镖头们立刻涌上前将他包围,安慰他别灰心,说总镖头为人还不错,就是冷得唬人,
住久了摸着她的脾气倒是不难对付。
  纪翠免不了装作很不高兴样子,小玲乘机拉他屋里去休息,大家也就散了。
  四更天小玲先出去外面转了一转,回头便把纪翠领上后院小楼。
  楼很小,孤零丁的矗立院中。
  楼前有一些好树木,楼后是一片练武的旷场,楼下做了屯镖仓库,楼上四个房间一个厅,
那就是总镖头出林莺柳小婉——郭少夫人林鹭化身的居处。
  这地方轻易没有人敢来,来了也只能站到旷场上瞧瞧总镖头练武。
  总镖头贴身有两个丫环,一个是傅纪珠大爷的三女公子小萱,张少夫人喜萱所出,一个
是李燕月的赵少夫人楚莲爱女小莲。
  她们同庚,一样的二七年华,论武功已都到了炉火纯青,跟随东来无非更求深造,她们
跟出林莺原是师徒。
  楼下小玲轻轻的弹指叫门,楼窗上立刻采出小萱小莲一双头。
  小玲处处留神奸细,不稍露一分破绽,轻轻间:“总镖头睡了吗?请回一声我章小玲有
要紧的事请示。”
  小莲笑:“别要滑头啦,门虚掩着呢!”
  小玲还是要站了一下,这才推开中堂的门歪着步子上楼。
  两位姑娘赶在扶梯口喊纪翠哥!
  小玲摆手道:“别嚷,这时候还不睡觉,等什么?”
  小萱道:“我们才不等你呢!你这小滑头。”
  纪翠笑道:“一年多不见,你们好像都长高了些。”
  小莲道:“我们长高了,你可也学坏了,干嘛一来就往高升栈跑呀?”
  小萱笑:“纪翠哥,红娘子、玉簪儿美呀……”
  说着话,他们兄妹拥进客厅。
  林莺案旁欠身笑:“我晓得你们要来。纪翠,四猛兽的剑还不含糊嘛!”
  纪翠请了一个安,笑问:“二婶子看见我胡闹了?”
  莺笑道:“我刚好站在门楼上嘛,你那几手八仙剑参合奇门剑端的使得高明,就因为你
占尽了上风,才不让小玲出去打扰你哪!”
  她等着伸手拦两个青年人坐下。
  小萱、小莲给两位哥哥倒过茶。
  莺开始盘问纪翠离开哈密以后情形。
  纪翠说他於去年九月间到了朱仙镇,好不容易找出外婆家近族一位舅舅柳叔宏,巴结一
点钱冒认了叔侄名份,安排好老家根基被查。
  他赶赴太原府,因为晓得那儿有个通达镖行跟和珅暗里有联络,同又听说抚台陈辉祖贪
黩害民,决心留下侦查虚实,一直拖了半年。
  在这半年中夤缘结识了赤彪南拜,酒肉盘桓三个月,居然交戍莫逆,这都还亏会使几手
蛾嵋派的青花剑,才能够取得人家的信任。
  这次由通达镖行介绍给陈辉祖带来一千两金锭子孝敬和珅,背地还受了南拜一篇话重托。
  原来南彪查出红娘子、玉簪儿是犯官胡磐的罪孥,而胡老先生恰死在和珅手中,以此对
她们动了疑,教他暗中通知四猛兽随时留意提防。
  莺冷静地听完话,笑笑问:“你觉得南拜那个人怎么样呢?”
  纪翠道:“他确是一条好汉,就是黑虎索诺人也像不错。”
  莺笑道:“然而他们现是和珅的死士,他们既然称得起英雄好汉,就不应该投靠奸相门
下,於此我们看清楚了,他们无非倚赖和珅的势力企图报复私仇。他们的仇人是谁呢?我以
为你谅不至於不知道是傅震、赵又秋。
  当年震、又秋顶替六家将中的策立、乐青决斗六猛兽,虎断臂,彪折指,此切肤的仇恨
解得开吗?
  我希望你从此跟他们拉拢,别自命聪明,聪明不如谨慎,假使让人家看出你的破绽,我
们的大明镖局全盘底细随之拆穿。”
  笑笑又说道:“刚听你尊称胡磐胡老先生,这可见你对红娘子玉簪儿已有好感,你这软
心肠的小后生太可怕了,现在再告诉我她们怎么样?”
  纪翠满脸通红,轻轻道:“她们很可怜嘛,忍心自污,志在为父报仇。”
  莺笑道:“你也想过她们在大通局鬼混两三年了,以她们的身手而言行刺,是不是办不
到的事呢?再说,她们的志在什么?该不会拿来跟你讲吧?”
  纪翠嗫嚅着道:“玉簪儿对我讲了,我也泄露了马脚……”
  莺嘿嘿冷笑,小玲、小萱、小莲都骇得由椅上站了起来。
  纪翠惶恐地赶紧接下说:“我……我没注意马包里留一枝铁翎箭,让玉簪儿检查到收起
  来。后来四猛兽、红娘子酒醉倒了,她把我领进一个满布机关埋伏的屋里聊天。她先说
大通局后台老板是和珅,再说和珅是她姊妹破家杀父的仇人。我间她为什么不下手报复,她
说有重大的事假手於贼……”
  小玲抢着间:“什么事?”
  纪翠道:“她要利用和贼为恶颠覆满清天下。”
  莺笑:“妮子好大的野心。”
  小玲脸上也浮起几分笑容。
  纪翠道:“终於她佯询我是否傅家子弟门人?我反问她跟傅家有什么样嫌怨?她说没有,
我这才承认父亲是我的师父,我算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徒孙,警告她不要跟傅家人为难,傅家
人只为保护震哥哥和又秋叔的安全。
  并且说明他们即要功成归隐,劝她必须暂时忍耐。至此她拿出铁翎箭还我,并答应为我
严守秘密。”
  纪翠话讲到了最后一句“并答应为我严守秘密”,他那俏皮的俊脸儿上显得非常地得意。
  莺笑道:“好呀,真拉上交情啦!这地方大概留你不得。去年家里还不是来过很多人,
就因为他们不能安份,我才打发他们回去。其间最刁皮的莫过陈家哥儿水哥儿,然而他们也
还不敢像你这样放纵……”
  纪翠道:“婶子看我比较陈家两位哥哥是不是聪明些呢?”
  莺笑道:“我说过了,聪明不如谨慎。”
  纪翠道:“诸葛一生惟谨慎,六出祁山,稳扎稳打,究竟成不了大事。大明局成立一年
多了,和珅为恶有加无已,婶子,您的收获就是两个字谨慎。”
  莺惊笑道:“咦!你教训我么……”
  纪翠笑道:“那怎么敢,侄儿还不过恃宠直言。记得当时婶子天天早晨到屋里和大妈论
道谈经,见着侄儿必说几声‘有出息,像个英雄气魄’。侄儿认为谨慎决没有多大出息,英
雄更不能光靠谨慎。
  侄儿固是不配说英雄,惟以为谨慎不如机警。侄儿是既聪明又机警,绝非不舞之鹤,还
可以多少帮婶子一点忙。
  哈密老家来的哥哥兄弟们,婶子您竟是没有一个合意的,眼前只剩了侄儿和小玲,您还
要把侄儿赶走,您不觉得太孤独吗?
  当然为保镖说保镖,您婶子一个人确实真够了,可是我们是不是为保镖而来呢?您婶子
的成见我晓得,除非和珅加害到震哥哥、又秋叔,您才肯管。请教,事到临头变生仓卒,您
婶子一个人孤掌难鸣又怎么办呢?是否有留下我这‘有出息,像个英雄气魄’,既聪明又机
警的人才的必要呢?”
  他说得漂亮,满屋子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莺笑着说:“你可谓大言不惭。我问你,马包里留一枝铁翎箭让人检查,这算既聪明又
机警吗?”
  纪翠道:“疏忽在先,聪明於后,临机警变,转危为安,还不是有出息?还不是像个英
雄气魄……”
  几句话又把大家都说笑了!
  他神气地接下道:“若论这一枝箭,也还不是没有研究的余地。我去年七月初旬离开哈
密,一路上不知道翻搜过多少次马包,何以始终没有发觉呢?这是一。再说,我用的铁翎箭
向来不加磨治,这枝箭亮得耀眼显有可疑,这是二。
  许不许玉簪儿栽赃哄我呢?不管怎么样,到底柳纪翠没上她的当,该讲的话,她没拿出
箭我先说,她还我箭无非示恩,但不应该说的话我还是不能说,这够聪明机警吧?
  婶子,您或者看错了柳纪翠风流自赏,其实有时候他的肝胆比铁远要硬些,色又何足打
动他?
  不过玉簪儿确是风尘中俊物,她的处境值得我同情。婶子,舍义不为,见死不救,勇者
所耻。
  您除开震哥哥、又秋叔的事任何不管,我不敢恭维,和珅贪黩流毒天下,残杀忠良,万
家野哭,您不管这是侠义用心吗?
  纪翠东来志决锄奸,婶子不要他,他也不能走,北京城有的是镖局,婶子全不管他是全
要管,急人之急,事人主事,他就不怕和珅。”
  说着,他居然傲岸地站了起来。
  纪翠,他是马念碧的长公子,自从呱呱堕地,便得曾祖母马老太太、爷爷马松、祖母白
玉,乃至他的大妈崔少翠极端溺爱,养成了一种不可屈挠的固执品性,其顽强处与傅震不相
颉顽,出名儿的不好管束。
  他为人富於情感,自尊心尤强。
  他的胸中学问完全得自崔小翠真传,无论说文才、武艺,在许多平辈兄弟们中要考个第
一等,好的是他不像傅震做小儿时那末俏皮,因此大家全跟他好。
  莺还不是顶喜欢他?这会儿看他又犯了老毛病挺起硬来,她笑笑道:“你所讲的也不是
没有理由,不过我们此来的目的可不在行侠仗义,多管闲事势必至泄漏秘密,小不忍则乱大
谋,所以我不许年轻人任性胡闹。”
  纪翠道:“十八九岁的男孩子还算年轻?侄儿更不至於任性胡闹。婶子的口头禅‘大谋’
如果为防御和珅,须知攻击是最好的防御办法。
  目下来二叔出镇打箭炉,陕甘云贵冲要地区遍设我们家镖局,而所屯储的人力财力物力
稳足支持震哥哥、又秋叔用兵,根本无需倚靠朝廷接济,和珅究竟何从行奸?
  婶子,您安坐北京城无所事事,刻舟求剑,故步自封,谨慎、谨慎,一千个谨慎又有什
么意思呢?
  侄儿以为您婶子不应该自甘寂寞,至少也得有个旁敲侧击的打算,譬如说拔贼爪牙、去
贼羽翼,使贼陷於孤立,这是不是防御上一桩很重的工作呢?
  请看,外僚如国泰福崧、陈辉祖等害民贼,倚和珅为长城,视子民若犬马,侧身督抚,
皇皇言利,万家涂炭,十室九空。您婶子对此都没有一点悲悯之心吗?贼辈朋比贪黩理无不
败,我们只要暗中揭其阴私,绝其包庇,断其奥援,便够置他们於死地,此事毫无困难,婶
子肯不肯交给侄儿去办呢?
  侄儿此来羁迟太原府半年,收集陈辉祖许多赃证,这次还替他捎带千两黄金孝敬和珅,
天亮便要进城送赃,拜会他们家魏师爷和花豹温克取得联络,然后慢慢相机行事,一切自知
谨慎,婶子大可放心。必要时也还要见见端王弘晖,贝勒裕荣。
  想当年咱们家人在辇毂之下,留下多少英雄事迹。来二叔谨慎吗?他却也有一番可歌可
泣的掌故,侄未敢自弃,决不能辜负此行。”
  说着,他便要告辞下楼。
  莺看透他横了心,无法相阻,想了想笑道:“你把我挖苦个体无完肤就走吗?不行,坐
下。”
  纪翠笑道:“您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他只好坐了下来。
  莺道:“你是不受约束,我这总镖头让你干怎么样呢?”
  纪翠笑道:“干呢,侄儿也许还能胜任,不过道理上讲不通。现在就问婶子是否一定不
能容留我,假使……我倒是很有意思投奔大通局。”
  莺道:“你太胡闹。”
  纪翠道:“婶子您不觉得太固执吗?”
  莺笑道:“和珅广蓄死士,其间不乏能人,而且家中遍设机关埋伏,你知道不知道?”
  纪翠笑道:“侄儿与贼斗智不斗力,我去假投降,横竖有南拜的密函作保,怕什么?”
  莺道:“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勉强,不过总还希望你凡事要先跟我商量。”
  纪翠道:“那一定的,您的见识值得我请教。”
  莺笑道:“算你瞧得起我。”
  纪翠笑着道:“是嘛,前有千手准提老菩萨,中数我大妈,后则有婶子,鼎足三奇,众
望所归。”
  莺笑道:“得啦!爷。请教预备什么时候进城?”
  纪翠道:“我想辰时正出发,午前见到和珅。”
  莺笑道:“和珅不会见你的,否则他就是不够奸。你如果能在他们家多耽搁一会的话,
我倒是有一桩事相烦,那不能太容易,你非得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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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 章

  纪翠道:“我要是打不通,恐怕谁也都没有办法,请交代我啦。”
  莺笑笑问:“你听讲过数年前又秋叔在和公舘闹的笑话吗?”
  纪翠笑道:“小翠姨娘告诉我的,她说大傻瓜那一次搞得很漂亮。”
  莺笑道:“漂亮嘛!其中可是有一佳话,那是你决不能听到的。和珅虽然够坏,他的大
小姐和敏却是很好,不亏她暗里派身边大丫头吉云通知又秋叔,他临事就未必能够那么从
容。”
  纪翠笑道:“这位小姐现给了陈辉祖的儿子岂不糟糕?”
  莺道:“你弄错了,陈辉租是汉人,满汉不通婚呀!”
  纪翠道:“人都说他们是儿女亲家嘛!”
  莺道:“非也,陈辉租大儿子娶了和家一个汉女子丫头做小,这大约就是谣言所由来。
和敏的姑爷乃是川督国泰的大公子,他叫德麟,听说还不错,为人很端正,读书也肯用功,
可惜他父亲是个国贼,赃案积如山,早晚难逃法网,其罪可能抄家,妻孥不免充配……”
  纪翠笑道:“婶子的意思要我暗中救助德麟还是和敏?”
  莺笑道:“我受你又秋叔宝婶子所托关照和敏,明知和珅终有一天事败伏法,要我设法
保护她安全。爱屋及乌,我们似乎也要顾念到德鳞。
  国泰、福崧、陈辉祖这些人必然要毁於和珅之前,而且为期已在不远,所以这回事最近
老是放在我心上,我们必须赶快跟和敏通透消息,教她紧急时来找我帮忙。”
  纪翠笑道:“光说通消息我想并没困难,但人家是个女孩子,我有什么办法取得她的信
任呢?”
  莺笑道:“人家堂堂首相千金小姐,像阁下这样不三不四的年轻轻镖客,想见她可并不
简单,你可以先求她心腹丫头吉云。
  她们主婢年纪要比你大两岁,今冬即要出嫁,你可别随便乱来。我这儿给你一件宝贝,
这宝贝一向秘密,今天不能不让你看看了,你才晓得人家取义行仁的伟大精神,当时这位大
小姐志在舍身成全又秋叔,我们应该替又秋叔报德酬恩。”
  说着,她打开抽屉,取出夹在书页中一张桃花色薛涛信笺,含笑递到纪翠手中。
  纪翠急忙抢过来看,看笺上几行十分秀气而又相当潦草的字儿:“君入险境,须自振作。
敏知君神武不可屈服,而家君爱君至极必欲得君为婿,一切安排无非圈套,心不足谅情有可
原,惟君念之。此信留君处作不得已反证辩诬之用,君善为谋,敏无所恨。敏再拜。”
  看了这一纸花笺,纪翠很感动,笑笑问:“又秋叔没用到这封信吧?”
  莺道:“没用,这也就是他为人忠厚地方,如果拿出来缴官的话,和珅还能不活活气死
 ?这位好心田的大小姐势必至被迫自戕……”
  小玲叫:“到底怎么一回事,二婶,您讲我听啦!”
  莺笑道:“四年前你还是小孩子,大概你是没留心,那都是一个笨拙的大骗局。简单说,
和珅相中了你又秋叔,千方百计想要他做女婿。
  又秋叔那时已经和你赵婶子订了婚,他当然是不能答应。和珅急了,不择手段设局讹诈,
恰好前一天上吊死了一位爱妾停尸殓,第二天一早又秋叔拜客到他们家,和贼出妻见女大排
家宴,把又秋叔当作家人看待。
  又秋叔脸皮嫩却不过人情,中计酒醉人事不知,他被抬送进死妾房中睡觉,意在诬以迫
奸致命,提出问题骗他就范。
  那晓得和敏预遗吉云埋伏床下,五更天唤醒了他,给他信看,他这才恍然明白身在陷阱。
震哥哥叫他大傻瓜,其实他何曾儍?事急智生,盗尸交付查夜的巡检司检验,验明死者断气
两日夜,绝非新亡。
  因为有了尸格作证,所以用不着和敏的信,这信始终由你宝三爷婶子代为保存。又秋叔
成婚后,信落到你赵婶子手中,赵婶子还不也是一个顶好的人,认为和敏当日豁出性命救护
又秋叔衷心可感,她那天动身上云南时将信交给我,一再谆托我相机报恩。”
  纪翠笑道:“婶子是要我拿这封信交还人家取得信用?”
  莺道:“怎么样,有困难么?”
  纪翠道:“没有困难,只是不太谨慎。”
  莺道:“你的意思?”
  纪翠道:“我想,请婶子假冒赵家婶子写个字条儿和人家的信密封,封面书大小姐亲敢,
小宝密缄二这样似乎比较妥当。
  我对吉云那大丫头这样说,说我在昆明府一家大客栈,见到一位大户人家的体己老妈,
秘密受雇保这一封信的镖,酬劳代价五千银子,说明交到信就没有我事,为着必须出脱我自
己,我不拟接受她大小姐的委托。”
  莺笑道:“哟,既聪明又机警的。成,那末我的信也可以这样告诉她,说在大明镖局交
了两万金保人的镖,教她过急暗地派人找总镖头柳小婉商量。”
  纪翠笑道:“好吧,婶子写信啦!密封最好要用火漆打上花草。天也快亮了,我告退。”
  他把手中花笺放在案上,笑笑打个扦拉小玲一同下楼。
  早餐后,他当众向总镖头请假进城省亲,贴身藏好由小玲转交来的信,雅尔温文的带了
马包上马进城。
  和珅贵为宰相,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们家的派头自是大得唬人。门楼上两三条长板凳,列坐的豪奴们少说点三四十人,其
间却也有头戴红缨纬帽的人物,那就是说宰相门下七品官哪,脸上一片傲岸嚣张的神情,你
看了保管会矮了半截。
  可是柳纪翠并没当他一回事,大门口下马石旁系上马,左臂膀夹起皮马包,昂着头大刺
刺步上台阶。
  上面有人叱问那儿来的?
  纪翠他毫不客气,大声道:“路远啦,山西太原府桥头街。门房上讲话。”
  就这样他直闯到门官乌七爷皮靠椅面前,磕的一声响,马包惯在斗方砖地上。
  乌七爷吓得一挺手中四尺长的旱烟袋,霍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气虎虎叫:“你干
什么?懂得规矩么?” 
  纪翠拱手笑道:“对不起,懂得不太多。我叫柳纪翠,保了山西陈抚台一千两金锭子,
要见府上魏师爷交割。”
  乌七爷转着黄眼珠说:“你是太原府通达行镖头?少来嘛,难怪!”
  纪翠笑:“您贵姓?实话说,上您这地方来确是很讨厌,您大概要我跪下去拜见才高兴,
可惜我们当镖客的就是没学过磕头打躬,怎么办?”
  乌七笑道:“少年人少罗嗦,我这就给你回,我姓乌!”
  他放下旱烟袋,整一整衣冠走出门房。
  纪翠追在门儿边叫:“乌老兄,你们这儿有个花豹温克,喊他来啦!”
  乌七没理他,那些坐在长板凳上的奴才们,差不多有七八个人同听喝叫:“别嚷,你不
会称呼声乌老爷。”
  纪翠道:“老爷?我不大习惯。”  他们里头又有人说:“看样子你是非要赶出去。”
  纪翠道:“何必赶,我并不是来抢奴才做。”
  他回头便去乌七那张皮靠椅坐下。
  屋里当然也有人,人不让他坐,这就冤不了又吵嘴。
  还好温克来了,是一条精壮的汉子,穿得好,人也长得漂亮,抢进来笑说:“柳兄弟你
昨天到……”
  放低声又道:“来这儿最好不要太随便。”
  纪翠抱拳起立冷笑问:“你是温克兄?”
  温克笑道:“小兄温克。”
  纪翠道:“我不用再见魏师爷了,这儿是南拜哥托带的信,请代转达,给我要回一千两
金锭子回执我就走,这里人简直比老虎还凶,我可没预备跟他们较量。”
  他由怀里摸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人家。
  温克笑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他们都是官嘛,你怎么好不讲礼貌?”
  纪翠道:“都是官,不是奴才?”
  温克赶紧摆手道:“索诺刚刚来,他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你昨天片刻之间……”
  说着大笑!
  纪翠道:“他倒痛快,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对武朋友总是肯让步的,你们六猛兽都还
像个英雄,值得我巴结,狐假虎威的奴……”
  温克急忙又摆手说:“不说啦!我领你见见魏师爷。”
  他伸手抓起地下马包。
  纪翠道:“我不见他行不行?他当然更是一个官,我受不了,你代我要来收条,咱们还
是上馆子去喝两杯。”
  温克道:“不要儍,走……”
  他收起信把他拖进二厅内帐房。
  内帐房里有一大群人,包围着一张庞大紫榆木的签押桌子。
  桌正面大靠背椅上挺坐着魏师爷魏良才,是一个四十来岁乾瘪瘦汉子,三角眼短眉毛鹦
  哥鼻子,满脸阴皱纹,留一撮掩口胡须,海青缎马甲铜钮子,蓝宁绸夹袍,倒勒起两边
袖口,掀露着崭新白棉绸子衬衣,手中托一枝银光灿烂的水烟台,神气十足却也显透着几分
精明能干。
  纪翠走在回廊上,隔窗儿已把人家打量个仔细,进屋人家也不过抬抬眼,接着便看见他
使眼色撵走了那一大群人。
  温克近前低回了两句话,拿南拜那封信排在桌头。
  他点点头笑笑,纪翠顶上去拱手抱拳。
  他椅上微一欠身,口角唇边流出一声地道京片子:“啊!柳镖头,多辛苦了,请坐,请
坐!”
  突出右边手,轻快美妙的拦客就座,好像客气嘛,其实还是赶人。
  纪翠晓得他要看信,乾脆退到老远处窗儿下坐下。
  魏师爷放下左手水烟台,拆开大信封抽出信笺搁在桌底下看,看信也看人,他的三角眼
忍上忽下的闪着黄光。
  纪翠瞧出这个人必然多疑,人家还没看完信他先道:“魏师爷,请您派个人点一点,收
好给我回据,那是两百锭每锭五两重一共一千两。我是忙……”
  讲着话,人跟着站起来。
  魏师爷垂着脖子道:“请稍等。”
  温克接着道:“你忙什么呢?”
  魏良才慢条条折叠信笺套进信封收到怀中,左手就又伸向桌上水烟台,可是并没有拿,
心里在打估掇。
  终於水烟台到了手,嘴巴随之张开,他笑笑问:“柳叔宏是你的第几公叔?”
  纪翠骇得一跳,料到南拜信中有他的底细报告,好在安排得严密,南拜也总是没查出破
绽。
  因此他也笑笑说:“我的三叔父,您老人家认识他?”
  良才随口撒谎:“十几年没见面了,我们原是好朋友……”
  他鬼纪翠更鬼,立刻给他请安,正色说:“魏大爷,恕纪翠不知。”
  良才笑道:“你那能知道呢?今年你尊庚?”
  纪翠道:“纪翠十八岁。”  ·
  良才笑道:“那就是了,我和叔宏一别十九年,他现在还闹穷?”
  纪翠道:“可不?不因为穷纪翠也何至出门流浪。”
  良才道:“你是初次出来保镖?”
  纪翠道:“我十四岁就在镖行里玩,每月多少也混几个钱寄家,那不算当镖头,只可说
是帮佣。
  前年玩到昆明府,结识一个朋友叫章小玲,他比我还小,但是顶能干,他约我同来北京,
说当镖头要在天子脚底下当才够漂亮。
  那时我混得还好,不想动,他就先来了,去春他又给我去信,为我介绍了长辛店大明镖
局。
  当然我还不是不喜欢北京,何况,抬举我当一名正式镖头。我到太原府不久便交上了南
拜,他的武艺使我敬服,我们彼此要好,不是章小玲哄骗我大明局已经订定合约,我也许就
在通达行住下了。”
  良才笑道:“大明局不错呀,北京城第一家。”
  纪翠笑道:“说规模大概不能小,不过那一位总鳔头女当家的太讨厌……不,我是刚到,
魏大爷给我收条嘛,我这就回去。”
  魏良才摇摇头说:“你年轻太不懂事,这地方那能随便给人打收条?收到了就是,改天
我自然会给那边回信。”
  纪翠睁大眼睛即要不依,温克背后急忙捏他一把。
  良才笑道:“我没得空,温镖头领他出去招待,等会儿我再找你们。”
  温克抢着答应一声“是”,不由分说拖走了他。
  绕过廻廊,穿出一座角门,看看是个两边隔墙的胡同,墙高胡同长,无尽止的一片黑。
  温克在前,纪翠落后,他们差不多摸索着走,其间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同样的角门,可
是那些门多半总是关上的。
  纪翠装儍抱怨着道:“这还不像是门中的隧道,外面走不好么?”
  温克笑:“走外面你还不够资格。”
  纪翠道:“笑话,郭令公的汾阳王府,肩挑负贩也都可以走的嘛!”
  温克笑道:“那不能比。”
  纪翠道:“怎么不能比?你说。”
  温克道:“我也不懂应该怎么解释。”
  纪翠立刻站住不走,他说:“得啦!温克兄,这里既是有那么多规矩,你不如让我告退,
我就不会这些婆婆妈妈了,不留心走错了一步没得牵累你,我还是回头找魏师爷要收条……”
  温克叫:“你怎么这样笨,一定要回执我打给你啦!”
  他使劲拉他走。
  纪翠道:“不是笨,我是受人所托,必须有个交差……”
  讲着话,眼前蓦地大放光明,瞟目觑前面是个大园林,长桥卧波,高花拂云,楼阁玲珑,
亭台掩映。
  纪翠至此忽然呆劲大发,不住的摇头摆脑,咋嘴舌,说是这般好花园生平所仅见。
  他们走在一长列行径上,竹在北方不简单,摩挲着绿篁碧玉竿,纪翠直欢喜得跳足打跌。
  温克笑道:“你高兴吗?我不妨告诉你,这里也不是普通客人能进来的呢!”
  纪翠道:“那难怪,这儿恐怕有仙女下降吧……”
  说仙女,鬼使神差恰教他碰着仙女。
  这位仙女带着两个小丫头,徜徉竹林中寻采竹尖。
  温克回避不及,迎上前哈腰笑问:“吉姑娘,早!”
  吉姑娘倒是顶大方,她伸手按一下云鬟雾鬓,也笑笑问:“温镖头您好。”
  纪翠瞧她年纪刚是十八九岁,芳容蔽月,润脸盖花,瑶池仙子不如也。
  他打量姑娘,姑娘也在端详他。
  这当儿温克只好再讲话,他问:“大小姐今天又吃药?”
  吉姑娘道:“可不是,药里要用鲜竹尖嘛……”
  她好像有点难受,低垂了头走开。
  纪翠晓得她必是吉云无疑,肚子里暗叫惭愧!猛想到大好机会岂可错过?
  他也真是有办法,佯装追赶前面温克,抢一步打个踉跄,一脚扫折了地下一枝石笋,靴
底儿受不了马上搬家,人跟着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他叫:“温克兄,不行啦!我走不动……”
  脸上装着要哭的模样。
  温克回头笑:“你这大孩子,扭了腿没有?”
  他叫:“痛呀,谁知道……”
  温克笑道:“来,我搀你……”
  他摇头:“不,借我一只靴子啦!”
  温克道:“我的靴子你穿太长。”
  他叫:“先穿穿,派人替我配呀!”
  等温克去得看不见了,纪翠这里霍地站起来,火速窜到竹林里找到了吉云。
  他礼貌地给人家鞠躬,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间:“姑娘,您可是吉云姊姊……”
  没等人家回话,他已经采手怀中摸出了一个厚棉纸,背后打满红火漆的信封,飞快的又
说:“我是保镖的叫柳纪翠,路过云南昆明府,在旅店里得遇一位姓赵的老妇人,受雇保这
一封信的镖,得酬五千两纹银,要教我必须秘密交到姊姊您手中……”
  说着,把信封去夹在竹枝上,再作一鞠躬,人便悄悄退了回来,故意绕着刚坐的那一块
  大石头踏步,像是测验看看有没有扭了腿。
  眨眨眼,那边温克手持着一双靴子来了。
  他先叫:“温克兄,还好,还好……” 
  温克笑:“你乱跑把袜底见弄脏啦!我这双靴子可是新的呢!”
  纪翠道:“你小气嘛!二两银子一双我还赔得起。”
  温克笑道:“送你啦!试试看怎么样?”
  纪翠三不管抢一只靴靠在石头上便穿,这一脚穿上那一脚却不换,满不在乎一长一短拖
着便溜。
  温克笑:“不行,你还是都换上。”
  纪翠说:“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他的,温克只好代拿了一只新靴子领他到下处来。
  那座高楼像是碉楼,楼下关紧门瞧不见里面什么?
  他们俩上了楼,两个房间一个厅,拾夺得也还漂亮,可是周围都是墙,墙上都是窗眼,
另一方面的窗眼望得见园外那一方面院落。
  纪翠东张西望明知故问:“这楼房还不错,可是特别,为什么像一座孤城?”
  温克大笑道:“兄弟,南拜没告诉你关於我的事?”
  纪翠道:“你还不也是大通局的大镖头,怎么搞的把你弄到这儿来呢?”
  温克道:“这也就是我的际遇,我们六兄弟,和相爷偏偏赏识我,说我长得魁梧奇伟像
个好汉,事实上罗莎比我更要高大,索诺可不也顶雄壮?但是相爷讨厌他们太粗野……”
  说着,又哈哈大笑,一种无耻的得意神情。
  纪翠看看恨不得把他痛快揍了一顿,他翻了一个白眼说:“讲了半天,你到底干什么的
嘛?我想你总不会来当奴才!”
  温克笑道:“你瞧不起奴才?我不说你不明白,封疆大使督抚司道,来到相府就都不过
是奴才……”
  笑笑只道:“我十六七岁跟随岳锺琪百战沙场出生入死,大不了闯个把总前程,说灰心
我是真灰心。”
  现在不敢讲得志,我在这儿不算上头人,却也不是底下人,相爷当我心腹,穿房入室言
听计从。客气点说,一二品大员见到我也只有哈腰问好的份儿。
  今年大正月,万岁爷车驾微服降临,有几个人巴结得到上前服侍,我温克就是一直听候
呼唤筵前,那还不等於保驾大将军……”
  他再来个哈哈大笑!
  纪翠强忍着一口恶气,懒条条说:“不算上不在下,那末你大概也是一位师爷、老夫子
  罗?”
  温克笑道:“我们武夫那能当师爷?师爷掌文我掌武,我是堂堂相府的护院教师。护院
教师府里也还有的是,温克我却是个总头儿。”
  纪翠气不过,牙痒痒说:“你讲得漂亮,怎么连一个鬼影子也都不见呢?”
  温克笑道:“护院老师夜里当差,白天这地方不留人,玩的玩去了,懒的睡觉。平日嘛,
我也少在家,因为这儿常有堂客前来游赏,究竟诸多不便。现在请歇歇,我去看看相爷回来
了没有。”  说着,他笑笑拨头下楼。  纪翠追在扶梯口叫:“记着带收条来好不好?
我是非等到手不走的。”
  温克楼下回头笑:“傻兄弟,别嚷,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他抢步穿过甬道给带上门自去了。
  纪翠急速爬到窗眼上张望,爬过东窗再爬西窗,果然让他瞥见了吉云。
  吉云倚在对面一座非常好看的画褛栏杆上,楼落园隔墙外,距离不算近,可是还能望得
见。
  纪翠乾脆把头探出窗眼,她那边就也看清楚了。
  她那样子显得紧张,转个身左右顾,忽然竖个指头儿指着天,落下来轻轻敲着栏杆,一、
二、三。
  她敲了两遍,纪翠鬼聪明立刻明白,明白她表示三更天。
  他赶紧点了几下头,她的指尖儿又指到西边短墙,翻腕掉指扭回头,再一指背后洞开的
窗户。
  纪翠亮亮的一双眼跟着她指头儿转,瞧瞧短墙再瞧楼,他又明白了她教他跳墙上楼。
  他再点头,她向他摆手。
  他报她一笑,她绕过走廊消逝了。
  纪翠这便去床上一靠,架起两条腿盘算晚上有一番什么样场面?
  人在沉思中就会忘记了时间,温克这家伙悄悄地回来了。
  他手上拿个大信封挨近床沿道:“傻兄弟,我出名代写了给南拜的回信,提到了托带的
信及物件照收无讹,你要是再说不行,也就没有办法了。”
  纪翠这会见顶痛快,接信便往坏里塞。
  他说:“我只要有个交代就好,咱们再见。”
  他站了起来,温克又推他坐下来,说道:“那一只靴子要换上,这样一长一短登在脚上
不像话。”
  他取那只新靴子递过,笑笑又说:“南拜来书介绍你给相爷当一名随从侍卫……”
  纪翠急忙下死劲摇头。
  温克猛的一掌扑到肩上叫:“儍瓜,忙什么?听我讲呀—魏师爷倒是请示了相爷,相爷
的意思眼前还不需要人,你今年十月既然议定了转聘大通镖局,以后随时都会派你当差……”
  纪翠叫:“怪,大通局跟你们家东翁有关系么?怎么好说随便可以派差呢?”
  温克也还不肯讲实话,道:“没有关系,老主顾大通局还能不卖帐?”
  纪翠道:“我越听越糊涂,堂堂宰相竟是镖行的老主顾,他到底有多少红货托保嘛?”
  温克道:“相爷现掌军机处,紧急的军报,紧急的文书,多半交由大通保送呀!”
  纪翠道:“不像话,我不懂。”
  温克笑道:“现在不懂,将来总有一天会懂。这不谈,咱们上街喝两杯。本来魏师爷要
留下你招待……”
  纪翠抢着道:“得啦!我当不起……”
  他赶快换上那只新靴子,拖着人家一只臂膊扬长走了。
  他们俩上酒楼喝酒聊天,纪翠一味胡诌,温克也没有几句实话,一个浅斟低酌故意拖延
时间,一个狼吞虎咽存心装饱肚子逃席。
  温克他是忙,他的头衔决不单是护院,和珅来家便会客,他是会客堂前一名捉刀侍从。
  他总算还够朋友,硬着头皮勉强挨个半晌工夫,抬头望箠窗外日影,恰是主子昼寝起来
的时候。
  他再也留不住了,笑笑说:“兄弟,你多喝两杯,恕我没空……”
  纪翠道:“不行,忙什么?你自己讲护院晚上差事嘛!”
  温克笑道:“我与众不同,白天差事更多,你得原谅。马包那一百两银是相爷赏你的,
这里吃的喝的算我巴结的啦!”
  纪翠道:“不,我不能要,银子请带走。”
  温克不理他,抢步溜下扶梯迳自上马走了。
  纪翠喃喃自语:“你是六猛兽中聪明的一个,可也是最无耻的一个,我非要你倒楣……”
  他哼哼又拿起了酒壶,再喝了几杯。
  这时楼下上来一位客人,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仪表不俗,穿韵也还讲究,但脸上浮映
着几分愁容。
  这位客人望着纪翠,纪翠也停下杯回望。
  客人点头,纪翠急忙起立。
  客人扯回脖子对垂手跟在背后的堂倌说:“来两壶玉梨春,这里座位我全包了。”
  堂倌打躬儿回了一声“是”,去了。
  客人负上一双手,踱到窗户上站了一下,这才翻身拱手礼貌地说:“柳镖头,还不急看
出城么?” 
  纪翠走出座位还他一个长揖,陪笑道:“老伯请坐,晚生闲人,有什么吩咐吗?”
  那客人眼觑扶梯口,堂倌点着脚尖儿送酒来了,他信口说:“这家馆子总要到这时光才
会清静,你要是不忙着回去,咱们就多留一会儿。”
  纪翠摸不着人家路数,糊里糊涂的唯唯答应。
  堂倌上前安好杯盘匙筷,那客人立刻挥手叫他下楼,随即抢起酒壶斟酒,双手擎杯,轻
轻道:“我叫德来,相府大小姐是我的女人奶大的……”
  说着乾酒照杯。
  纪翠吓了一跳,料到惹出麻烦,说不得只好装傻呷酒静听下文。
  德来顿下手中空杯,叹口气又道:“哥儿,吉云这妮子精通人鉴,她相你是个古侠客一
流人物,身怀绝技,力可回天……”
  纪翠冲口叫:“怪,了不得嘛!”
  德来道:“她说你好义能仁,肝脏如铁……”
  纪翠笑:“也许说的有几分对。”
  德来道:“所以,所以她才会苦苦哀求,求准了大小姐约你晚上凤仪楼会面……”
  纪翠道:“我不懂什么意思。”
  德来道:“你喝酒,听我讲。”
  他又给他斟满,接着道:“你知道大小姐许给了川督国泰的大儿子德麟?”
  纪翠道:“知道,翮翩佳公子,乐善好学。可惜乃翁太坏,贪赃枉法,积恶如山,早晚
恐有家贩之祸。”
  德来咬紧牙齿道:“案发啦!祸迫眉睫,吉云她就是要向你求助。”
  纪翠笑道:“你们家相爷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怕什么呢?”
  德来摆手道:“糟在相爷今早上朝才得到稍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什么办法救
人?”
  德来讲话神情万分凄惨,纪翠热衷人免不了瞧着难过,他不忍再调皮,诚恳的压低声道:
“老伯请您告诉我详细情形,国泰自是罪有应得,但是德麟无辜,我们不妨研究研究。”
  德来道:“我也不能晓得太清楚,府里头瞒得澈底秘密,简单说,大学士温福川中拜摺
控奏国泰。国泰得到风声暗地派人拦途截获,却不想又遭一班粉墨绘面的强盗所却掠,那摺
子还是被送进京,而且居然落到端王爷手上。端王密呈官家,御批发交军机处协办朱奎严
查……”
  纪翠心里雪亮般明白,所谓强盗必是郭燕来弄的手腕,他还是要佯惊诈问:“强盗抢奏
摺这很少听见,贪赃案发交军机处办又怎么讲呢?”
  德来道:“罪名是积压军报,侵克粮饷,这与军机处有关。相爷掌握军机处大权,官家
偏偏批交朱奎办理,这其中有鬼。
  朱奎出名儿强项,他是和中堂死对头,专会找相爷麻烦。你大概不知道端王爷横到什么
程度,这事他放下脸要管。官家也得几分怕他,何况还有恭王爷、裕贝勒,他们家父子就都
是相爷的对头尅星。
  这些人联合起来捣乱,相爷本身能不能摆脱干系还是个问题,你想他又怎么敢从井救人
呢?”
  德来口头上少不了袒护和贼,这使纪翠听着不高兴,他又犯了毛病,耸双肩笑笑道:
“国泰这一下糟糕,脱不掉抄家灭门,事到临头,你们家相爷懂得怎样装聋作哑,否则他就
是不够好滑,横竖他有皇帝保镖不至大不了,坏了一个国泰算不了什么。”
  说着,他举起酒杯喝酒。
  德来道:“你不好这样讲话,他还不过爱莫能助……”
  纪翠顿了酒杯子接下说:“助则惹火烧身,国泰后面还有糊涂蛋,一千个走狗一千个下
场如是。这不谈,现在我要请教吉云姊姊的意思怎么样?”
  德来嗫嚅着道:“她,她相信你能够救得德麟一条命……”
  纪翠笑道:“既蒙赏识,敢不尽力?我答应帮忙。”
  德来道:“她一定要跟你会面商量。”
  纪翠道:“晚上我准时赴约。”
  “你晓得危险么?” 
  “我脑子里没有危险。”
  “你会走壁飞檐?”
  “视同家常便饭。”  
  “怕不怕机关削器埋伏?”
  纪翠笑着直摇头。
  德来道:“哥儿?那别说不怕,你就是长有翅膀会飞,也还是要当心留意,府里面机关
星罗棋布,护院值夜的多至五六十人,走错一步路便要出岔,吉云顾虑的在此,所以才要我
来找你。
  请听我说,西墙外是个死胡同,同口绪上几尺高砖石,那大概挡不住你,里面可以藏身
躲避巡逻。
  跳西墙上凤仪楼近得很,墙下机关吉云她已经替你加以破坏,下墙顺一条鹅卵石铺砌的
小径走,可保无事。她还预备等到三更天插一枝香栏杆上引你登楼……”
  纪翠急忙摆手道:“千万别插什么香,须防温克生疑反而不好。老伯放心回府,我还得
出一趟城。”
  他站起来抱拳拱手,德来只好告辞。
  纪翠离开酒楼,他就是连买靴子的工夫都没有,一路上快马加鞭疾驶长辛店,将一天经
过详细情形,暗托章小玲转告总镖头出林莺,说明晚上决计赴约,但看人家主婢如何居心,
然后再作营救德麟打算。
  他惊奇的是林莺并不加以拦阻,除了吩咐一声谨慎临事,还把她的切玉断金轻红剑私借
给他。
  天色黄昏,他带上应用家伙,单身匹马悄悄地又走了。
  进了城,天刚刚黑。
  他迳去东城铁狮子胡同采花府,冒称金陵王家差人,请见赵又秋的如夫人紫云。
  王家赵家原是一家,听说家里来了急足,紫云立刻出见,大厅屋上,他就不过拱拱手笑
笑。
  紫云瞅他像个公子哥儿,瞅他不免动疑。
  她这边怔了怔,他那边顶上前轻轻道:“紫云姨,侄儿马幼松,哈密来。”
  紫云大惊低叫:“马念碧大爷的……”
  纪翠笑:“八兄弟中我老大,来京都改母姓,叫柳纪翠。”
  他慢吞吞地说,又朝紫云笑笑!
  紫云又发怔,又问:“有要紧的事?”
  声音小得对面仅能听到。
  纪翠笑道:“没有嘛!我当了大明局镖头,进城顺路特来拜望您。”
  紫云笑了,笑着亮声儿叫:“哟!难得嘛,老远的路……柳爷,请屋里坐。”
  纪翠道:“我是不是应该拜见十一老姨太呢?”
  他细声下气的讲话,讲得比女孩子还要温柔。
  紫云笑道:“是,哥儿,我领你进去啦!”
  她领他参谒十一老姨太紫菱。
  老人家是前义勇候张勇的末一个宠妾,傅纪宝的乾奶奶。
  纪宝新疆归隐,将她托养於赵又秋,赵又秋奉她如祖母,她视又秋如爱孙,母孙相依如
同骨肉。
  她眼下上了一把年纪人还健康,算是这座出名儿好园林府的第三代老主人。当时老太婆
接见纪翠,眼眶儿红红的谈起他大母崔小翠,说那样一个好人儿再也见不到了……说着泪随
声下。
  纪翠只好安慰地,说大妈升天了,临终那一天早晨,大家都望见云中她坐在莲台上冉冉
往西而没……
  老太婆听着又很欢喜!
  最后地又查问到大明镖局里来了多少自家人,为什么大家都不来看她?纪翠胡乱解释了
一下,随即站起来请求屋里妈妈姐儿们廻避。
  紫云看出这位哥儿总必是刁钻古怪,刚说没事嘛,干嘛又来这一套?她心里纳闷,挥手
把屋里人都赶走,亲自去给掩上了门。
  纪翠好像还不能放心,还要采首窗见外瞧瞧,这才坐下笑笑,压低声道:“老奶奶,您
还记得和珅的大女儿和敏,过去豁开性命图救又秋叔么?”
  紫菱不禁大奇,愕然惊问:“好几年的事,我们一向严守秘密,你提它什么意思?”
  纪翠道:“我说,当初又秋叔虽说没用到她那一封信,可是人家一颗舍己为人的心值得
感激。” 
  紫菱道:“当然。”
  纪翠道:“她目前有难,我们救她,可是没有地方藏匿她,我想府上……并不是永久,
暂寄一两天……”
  紫菱呆住了!
  紫云抢着道:“你先讲清楚她有什么难?有难我们总得设法。”
  纪翠道:“是嘛!姨娘,我早知您是个极有肝胆的人。”
  他笑嘻嘻地把白天送赃银入相府,酒楼上会晤德来……所经过的曲折详情前前后后说出
来。
  紫云听着笑笑道:“大不了,朱奎为官心存君国,他的强项作风比石头还硬,端王爷赤
胆无私,翻下脸确是谁也要怕他,皇上至多出面说情保全了和珅,国泰将不免抄家弃市。”
  纪翠笑道:“扮演强盗截劫温福奏摺辗转送京,这出戏必是燕来二叔唱的无疑,现在我
们却要营救德麟,这岂不是矛盾自攻?
  然而我们为着纪念和敏对我们又秋叔一分好心,义不容辞理该帮忙。救德麟就不能不为
和敏打算,否则我们便是不够澈底。
  救德麟容易,要作成他们两口子婚姻不无困难,我准备救得德麟给送往边疆藏身,随后
再设法出脱和敏,务使他们俩和谐无憾,好合团圆,因此我着急见和敏一面征求她的意见,
今晚三更天我决计赴吉云之约上一趟凤仪楼。
  狡兔三窟,凡事预先必须留好退步,假使那一天我盗得人家主婢出来,却没有地方安顿,
那可能糟糕。
  想到府上积善之家,高堂广厦定可托庇难人,这便是我今天特来拜望您紫姨姨和老奶的
理由。”
  说着,他起来给紫菱请个安再向紫云作揖。
  紫云还礼不迭。
  紫菱她老人家却颤巍巍的道:“哥儿,见义不为无勇也,见死不救非人也,何况和敏与
你又秋叔还有那一段因缘。我答应你的请求,救得人来尽管往我这儿送,你放心,天塌下来
我老婆子愿意顶,我们也还未必怕和珅。”
  她说得气愤愤好像光了火,其实还不过动了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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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四 章

  纪翠又屈下一条腿打扦,笑笑道:“谢谢您啦,老奶奶。”
  紫菱道:“你请坐,干嘛跟我客气?” 
  纪翠这妖怪卖乖,抢了一张小凳子就老人家身边坐,松松地握起拳头轻轻的为她槌起背
来。 
  老太婆不禁乐了,她说:“孩子,你真像你震哥哥,你大概总是很俏皮。我爱震,你九
奶奶疼又秋。
  我本来住在神力王府,九奶奶死了,你又秋叔伤感万分,我又多病,又秋就有那一股傻
劲,跟你震哥吵架,寻死觅活硬要把我接来供养顶替九奶奶的缺,不然的话你今天也还见不
到我。” 
  纪翠笑道:“又秋叔天性纯孝,他那样人是顶难得的。”
  紫菱道:“他闹的笑话是太多啦!皇上、皇后连宾天的皇太后都晓得他叫大傻瓜。”
  他们老少说着笑着。
  紫云却不能那么宽怀,侦空儿截住他们话脚,满脸惊疑的问:“少爷,我听说凤仪楼设
  有机关埋伏,你不觉得太冒险么?这事跟你来婶子商量过没有?”
  纪翠笑道:“订好的约会无所谓冒险,来婶子她自装做专心保镖,不管闲事那是骗人的
把戏。
  请教,来二叔夺得温福的奏摺怎么会到端王手中呢?还不是她经手弄的神通,这个谜不
难猜吧?
  由哈密来的年轻弟兄们全不许多管闲事,在她无非谨慎,我可不理这一套,我有我的自
信心、自信力,认为该办的反正要办,不欺瞒她就算对得起,她对我也是无可奈何。”
  紫菱喜欢聊天,碰着纪翠会胡诲,他们老少吃着宵夜,打开话盒子天南地北这一拉扯,
不知不觉夜静更深。
  纪翠耳听街鼓频催时间已到,随即含笑停杯从容起立告辞。
  检点包袱里带来的行头,一袭青绸子紧身裤褂、软朴头、一双鸡毛织就鞋、一个黑色的
狗熊皮套,还有一件东西特别——人皮做的鬼脸儿。这宝贝是蓝燕子燕惕送给他玩的,今天
恰好用得着。
  当时他打扮停当完全变了一个人,紫菱、紫云不禁同声喝釆!
  眼瞧他插上轻红剑挂起镖囊,手拿皮套走到窗儿下,霍地屈下一条腿打了一扦,站起来
悄无声的消逝了。
  紫云怔一怔这:“老奶奶放心,这位爷的轻功恐怕比震哥儿还要强些呢!”
  紫菱笑道:“当然啦,他的大妈崔小翠是一位剑仙,你没听他说自幼儿跟小翠练的能耐,
那也还能含糊?” 
  紫云笑道:“马少夫人也不是什么剑仙,倒是有人说灵狐变化……”
  紫菱急忙摆手道:“那里的话?你简直胡说八道。”
  紫云笑道:“真的哩!您听我讲……”
  她端了纪翠刚坐的小凳子,挨在老人家身旁坐下,她们又开始闲谈。
  口口  口口  口口
  纪翠飞身上屋,施展踏雪无痕绝顶夜行功夫,窜房越舍稳渡如鳞万瓦,眨眼人在奸相府
中,隐身一块太湖石后面,翘首眺望对面凤仪楼。
  楼外露台上设一张香几,天上细雨蒙蒙,有人倚栏挥袖。
  纪翠眼尖认得伊人正是吉云,心里想:这妮子够劲儿,告诉她别烧香,她偏还要赖在台
上淋雨……
  想着他好生不忍,转过大石头,燕剪掠波腾两步脚尖借力飞登台前,轻轻道:“云姊姊,
我来啦!”
  吉云没做声,翻身便走。她领他绕着回廊两拐弯闪进侧厢。
  桌上点看蜡,她回头看,蓦地吓个踉跄。
  纪翠左边手迅速扔下狗熊皮套,揭下蒙面鬼脸儿,右边手伸开去刚好搀住了她。他笑她
发愣。
  他送地桌旁靠背椅上坐,她挣扎着又站起来。
  纪翠道:“你何必跑到外面去,瞧,身上全湿了嘛!”
  吉云还是不开口,水汪汪亮莹莹,一对明眫尽管打量人家青绸子裤褂,那不单是全湿了
而且还滴沥着水珠儿。
  纪翠笑道:“我没点儿关系,寒暑无畏,疾病不侵。怎么样,大小姐预备见我么?”
  吉云蹲下去请安,纪翠赶紧还礼。
  她这才慢条条说:“爷,回去镖局什么时候又来的?”
  纪翠道:“天黑进城,上朋友家混了一会……”
  吉云抢着问:“朋友家里,不是神力王府或是东城采花府?”
  纪翠怔住了! 
  她很快又接下道:“爷,您必是哈密傅家人。”
  纪翠道:“我姓柳不姓傅。”
  吉云道:“傅太夫人桃李遍天下。” 
  纪翠想了想说:“别问我的来历,我对你和大小姐决不能有一分恶意,我答应帮你们忙
营救德麟,救德鳞也还是因为大小姐……”
  吉云又抢着问:“你受赵又秋所托?”
  纪翠笑道:“不是他,是他的夫人和姨娘紫菱。”
  言云忽然凄然涕下,两只手扶住桌沿打颤着说:“前尘不堪回首,想当年……”
  纪翠急忙摇手拦住她,慷慨地说:“那是极感人的一桩故事,这故事一向谨守秘密,最
近我才由赵家姨娘紫云姨姨口中听到一些首尾。
  赵家人一直纪念着大小姐和你姊姊的好处,所以非要图报。现在我不能多耽搁时间,见
不见大小姐没有关系,我想,一切事你姊姊总必是作得主意。 
  第一、我要请教一下事情危急到什么地步?你们家相爷作何打算?眼前德麟人在那里?
我有无立即赶往成都的必要?
  第二、假定我能够救得德麟出险,我预备送他新疆或许蒙古、西藏,改名易姓成家立业,
我保证那是毫无困难。
  不过有的话还是不能不说,救德鳞为着大小姐,大小姐本身怎么样呢?这是问题,如果
她愿意跟随德麟,我柳纪翠就更高兴负起责任……” 
  话说到这儿,套间里悄悄地出来了大小姐和敏。 
  她穿着一件素绸子旗袍,底下平底青缎子绣花鞋,长个子削肩细腰,梳一条碧油油大辫
子,天然国色,脂粉末施,一张略带几分圆的俏脸儿,不可增一分肥,也不可再减一分瘦,
眉饮春云,眼凝秋水,撩人处却在小口边一对酒窝儿,这个人一定笑起来够美。
  可惜她没有笑,如怨如慕洛水神妃不如也,画屏下亭亭小立,含愁送睇下拜盈盈。
  纪翠不禁为之屈膝还礼,吉云赶紧过去搀起她,主婢一般高一般苗条,俨然花开姊妹,
珠璧联辉。
  纪翠抢着先讲话,他道:“纪翠刚对云姊姊所讲的,大小姐你听见了?”
  大小姐好像顾虑到时光非常宝贵,点点头便道:“大恩不敢言谢,尚容结草衔环。川督
罪无可逭,家父不能为力,灭门之祸终所不免。德麟即可到京志在为父叩阍辩护,家父以为
彼来不利,急於设法拦阻,个中已有毒谋……”
  听说“已有毒谋”,纪翠蓦地嚼响满口钢牙双眼圆睁。
  大小姐痛断肝肠,泪下如雨。
  吉云接着道:“相爷今天不见客也没出门,整日守在书房里跟师爷密商对策,魏师爷为
人坏得不能再坏,相爷名气不好所作所为全是他所教唆,这次他主张派入京郊绑架姑爷加以
戕害……”
  纪翠万分按捺不住,猛的一切掌劈去了径寸桌角,灯震灭了,大小姐惊骇得一阵倒退。
  吉云叫:“爷,您千万沉住气,从长计议……”
  纪翠忽然纵声冷笑!
  大小姐那边摸黑爬倒磕头,她哭着道:“和敏决不能借刀弑父……”
  听着头碰楼板的声音,呜咽啜泣的声音,纪翠肝胆俱裂,他叫:“云姊姊快送大小姐回
去休息,我答应不难为你们家相爷。为虎作伥、逢恶的魏良才死有余辜杀之何碍。赶天亮我
出京郊迎德麟保护他远走高飞,回头再设法接你和大小姐离开相府。
  东城的铁狮子胡同采花府你们可以暂时住着,管保绝对安全,你们要是同意这样办,我
就此告辞。”
  吉云她也跪下碰头道:“爷,生死肉骨,我们主婢听你的吩咐……” 
  纪翠一声再见,人跟着失了踪。
  溜下凤仪楼便把狗熊皮套穿上,他是横定了心非要找魏良才算帐。
  那皮套子原是傅震的玩物,不单是狗熊,一共有好几种,傅震做了官不好意思再要这些
东西了,全部藏在哈密老家。
  章小玲东来,偷得狗熊视同宝贝。
  今天纪翠硬要借用,他算是第一次试验这劳什子,肚皮下开膛,穿时很便当,项皮下留
  窟窿探首,前两蹄伸手,照样可以站起来使用兵器打斗,爬倒下去缩进头,双掌扑地,
据着短尾巴蹦蹦跳跳,那确是顶好玩的。
  纪翠不脱孩子气,他就是越玩越高兴,路经护院们值夜那一个碉楼,遥看走廊上地下支
着几个大灯笼,圆的扁的全有。
  屋里真热闹,至少有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大方桌抓骰子赌钱。做庄家的神气十足,眼睛睁
得圆彪彪地看定桌面赌注,那个人可不正是花豹温克?
  纪翠心想行刺魏良才,就也不敢去惊动那些奴才鹰狗。
  闯出花园,人又上了屋,倒是被他躲开好几处机关埋伏,屋上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找到
了白天到过的那一个签押房。
  刚待飘身下地,忽觉得屁股上碰着什么东西,反手摸摸尾巴没有了。
  这一惊不小,火速跳开去翻身回头,恍惚前面丈余远有个人的影子摇幌,一时羞愤交集
三不管挺手中轻红剑奋跃疾追。
  那个人的脚程极快,怎么追他也还是跑在丈余以外,追得火发,胳臂窝里夹隹剑,发出
一枝小弩箭。
  这暗器他练得到家,很可以说百发百中,箭闪一点寒星射奔那人后颈。
  前后距离很近,满以为必然成功,就没想人家那么高明,好像脑后长眼睛,猛可里挫腰
伸手,攫住箭飞过女墙。
  纪翠追上墙,瞧下面是街,心里顿时明白来了出林莺,意在制止他杀人,他想:“来婶
子的轻功还能比我好?” 
  不服气下去尽力穷追,这一再追竟是把人追丢了,他惭愧得浑身淌汗。
  那边街角拐弯处出现了章小玲,撮口嘘声打个招呼,迎上来笑声道:“告诉你上东城铁
狮子胡同讲话哩,这拿去吧!”
  他递给他狗熊尾巴和那枝小弩箭。
  纪翠脸上热刺刺地问:“是来婶子吗?”
  小玲道:“不是地还有谁嘛?谁能有这么快身法呀,你开眼界啦!”
  小玲他的本顿不那纪翠,自小儿饱受奚落,现在他借机会报复。
  纪翠没话说,只好跟人家一同回去采花府。
  莺已更换好了衣服,等在十一老姨太紫菱屋里见他,正襟危坐,神情显然不大好惹。纪
翠老着面皮上前挨骂。
  她冷笑着道:“少爷,你真是既聪明又机警。我要请教,白天上人家里踏看,晚上就去
杀人,这算聪明机警么? 
  魏良才住在那里你还不晓得,签押房周围有多少埋伏,你分明也是一无所知,糊里糊涂
  的即要往下跳。
  当时既然发觉背后来了人,这人如果有恶意,他是不是只想割取你皮套尾巴?你那一弩
箭应该怎么样解释呢?”
  几句话教训得纪翠夹耳根带脖子一片通红。
  纪翠为人好强,自尊心很重,可是他讲理,错了认错,输了认输,否则就不够说是佳子
弟,当时他挨了莺一顿奚落,俯首受教略无怨言。
  莺反而弄得不过意,笑起来道:“少爷,你再听我说,那大花园碉楼底下有个地洞,洞
里一列三间排石屋,和珅常跟一班心腹躲避那里头筹量讹人的诡计。你离开凤仪楼时魏良才
还在洞里,要找他比登天还难。
  再说签押房,那地方正是受贿贪赃藏垢纳污的所在,你白天还算去过,怎么说的都没注
意到厉害。
  魏良才坐的大靠椅下面装着两枝钩镰枪,那一张紫榆木桌子两旁可以出来十枝淬毒弩箭,
窗前一排招待客人就坐的木凳子全会下降,直接把恶客沉入水牢。
  屋顶上暗设捉人的铁笼子,地板每一块皆是活动的陷坑,橱柜无非机关,窗户上尽多削
器。 
  总而言之那屋子可比蛇牙虎口,你要往里闯就只有倒楣了。院子中变化无穷,花台、台
阶乃至一草一木,均属埋伏,跳下去顷刻骨肉化灰。今天我告诉你明白,嗣后不许你再往冒
险。
  我们在京城万万不可杀人,杀人管保愤事,别以为我们来帝都设镖局的目标任务掩蔽得
谨严,要晓得洞悉我们秘密的大有人在。
  恭王府和端王府不必说,皇上还不过不痴不聋,你若是坏了和珅,他决不能答应,势必
至牵累又秋叔震哥哥。
  救德麟促成他们夫妻团圆我不反对,但必须计出万全。德鳞这两天该在西安府途中,我
刚遣小莲星夜兼程驰往相机行事。局中恰好接下一批上廸化红货,我想派你和小玲保这一趟
镖,一切我自有安排。
  现在你出去换衣服,全套行头连兵器统交小玲带走,你赶天亮骑马出城。其余的事我自
有打算。”
  听完了话,纪翠跟小玲去了。
  莺和紫菱、紫云另有一番要事商量。
  纪翠天快亮时离开采花府,莺也只是先走一会儿。
  纪翠等到城门开,飞马疾驰长辛店。
  莺却已经回来大半天,她的夜行本领实在高明,不由纪翠不五体投地敬服。
  当日纪翠同小玲上总镖头后楼领镖旗起镖,默地听取莺面授机宜。
  午末未初光景,弟兄俩启运镖车扬长出京,一路上走得飞快。
  赶到郑州,乘夜分途,一笏墨黑马坐骑上换了冒牌假货柳镖头。 
  那是从人中挑选出来的一名子弟兵,相貌身材跟纪翠大概差不多,不细心看很不容易分
别,这当然都是计划。
  纪翠他本人打扮一身行商服色,土蓝布大褂,圆头厚底青布鞋,腰缠大带,掖个肮脏褡
裢。
  初夏天气头上却要来个毡帽子,戴上人皮做的鬼脸儿,晦气色拖着一叠皱摺,浓眉毛,
钩鼻子,满口嚼着红槟榔,唇边留几根老鼠胡须,老是翻着大白眼,驼背跷脚走一步打个踉
呛,这样的怪物还要出门现世。
  带的行李也是顶讨厌,包囊雨具,乱七八糟的被卷儿,故意赁一匹大鳖驴沿途蹒跚,不
等上路、落店,全没人理会他,因为尊范实在不堪承教。
  章小玲和假货柳镖头保着镖车驮轿,早就去得老远。
  纪翠弄个大蹩驴那能走得快?
  原来这也是计划,莺算定和珅决不敢於京郊冒昧行事,他可能多走一步路,遣人西来截
劫。
  来人还不能多,了不起四猛兽中派一两个。
  黑虎单臂目标太明显使不得,白象笨不好用,花豹没有空,派的必是青狮查猛、蓝麒玉
渊。
  此二兽本领有限不难打发,特教纪翠走慢些让他们追上设法挡之,因为前头已有李小莲
姑娘,这样她才有从容时间找到德麟引他亡命出关。
  人究竟不是神仙,算可不能必准,饶他纪翠怎样缓行,倒底还是没有等着什么。
  这天他到了西安府,后无追骑,前查不出德麟消息,而且连小莲的踪迹也不见,通衢闹
市,酒肆茶楼瞎跑了两天,不由他心里不发慌。
  却也亏他百忙里忘不了览胜寻幽,大晴天傍晚时光,他逛上城南慈恩寺。
  寺里有个名塔,叫大雁塔,浮屠七级,题名唐代及第文人,儒林佳话,古迹千秋,到西
安府不登大雁塔,那你是白来了。
  这会见塔下围满了游人,围中是一位半瓶醋酸秀才,拦住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约莫十四五岁,圆姿替月,双眼流星,长得很不错,却只是皮肤暗晦色不太白
净。
  青布包头青布裤褂却有一对好小脚,手中牵个竹篮子,篮里装一些破布,样子像是缝穷
的姑娘。
  酸秀才一只手牵着身上蓝宁绸衫子下襟,一只手就抓紧了姑娘的竹篮子不肯放。
  据他说衫子是借自朋友的,刚才登塔挤裂了一个钮子,花三文钱请姑娘代缝,姑娘她把
衫子撕破了一大块,他要她赔。
  姑娘说衫子至少已穿了五十年,料子腐烂了不管事,缝穷不代缝绸料子,说过了不会缝,
他偏……
  情形显得很缠夹,酸秀才着急得脸红脖子粗,姑娘耍无赖反而要他三文钱。
  纪翠隐在人丛里看姑娘正是小莲,他不禁好笑!
  姑娘好像不堪受窘,她的亮眼睛直望着对面一个少年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一二岁年
纪,宽额丰颊,海口河目,有一只端正的鼻子,配一双插鬓长眉,阔打扮,大派头,绿罗衫
子纱马夹,纱帽子高缀珍珠,仪表颇有几分英雄气概,但带着满面愁容。
  纪翠肚子里暗暗叫着惭愧,料到他当是川督公子德麟无疑,小莲既然在耍花枪,他乐得
旁观自在。
  少年人忽然生气,跺一下靴底儿踱进围中,袖口里突的抖出一枝摺扇,扇柄儿转一转,
轻轻的敲到酸秀才抓住竹篮子的手臂。
  他道:“兄台,请放手,她还是个小姑娘……”
  酸秀才蓦地大发酸风,双脚跳着皱眉叫:“关你什么事,你拿扇子打人?小姑娘怎么样
 ?小姑娘杀人就不要偿命……”
  少年冷笑:“她并没有杀人,老兄的比喻未免不当。”
  酸秀才大怒叫:“你看浪蹄子三分姿色自作多情……”
  少年喝一声:“你住口……”
  立刻人围里走出四个跟班模样人物。
  少年急忙摆手,四跟班站住了,酸秀才也就怔住了。
  少年态度变得很慈和,他向酸秀才拱拱手道:“兄台何必动气?凡事有个商量,请听我
说,你要姑娘赔衫子,还该想想看她是否办得到,办不到逮住她又有何用?你的衫子果是别
人的,那自然非赔不可,你也总是必有为难,这样好不好?我代赔。同是读书人,相逢何必
曾相识,你就不要客气……” 
  没等人家回话,他扭回头吩咐一声:“给十两银子。”
  四个跟班里有一个手上拿着拜盒,打开来取一对元宝给放在姑娘竹篮中。
  姑娘道:“相公,我说,你的绸衫子最多值不了一钱银子,你好意思要两个,一个嘛已
经是一本十利,这算我抬举你发财,留一个啦,留一个给我谢劳。”
  酸秀才早把银子抢到手中,姑娘可捉住了他的袖子,酸秀才不敢扯,扯可能断臂,他弄
得很尴尬。 
  少年看着为之解颜一笑,他说:“姑娘,你别淘气。”
  姑娘道:“你因为他是读书人给他元宝,我也读过书,我也会做八股文章,承讲,破题,
怎么样,你给不给?
  再说,嗯。你批派我淘气,谁淘气谁不淘气,你还没查明白。他的衫子根本好好的,他
拖着要我缝,还嘻皮笑脸说我长得美,手美脚更美,还要……”
  酸秀矛顾不得衫子,挣脱身拔腿飞逃。
  姑娘拿着半截衫袖直送到少年面前,撒娇道:“人跑了你赔人,我非要讹诈他一百两银
子,否则见学台评理,管保革掉他命根子—--功名。”
  少年笑道:“你的本事不小,懂得做八股还会见学台,讹诈人要犯罪的,你晓得不晓
得?”
  姑娘道:“我不怕,我要钱,我不得已……讹诈比贪赃又如何?未见得也要闹个杀头、
弃市、破家、灭门、奔走呼救。” 
  少年大惊失色,猜破姑娘必有来历,决不是缝穷的女孩子,他沉住气问:“你有什么大
不了的事?”
  姑娘道:“我姥姥病死城内义成客店里,我要钱买棺材。”
  少年道:“你撒谎。”
  姑娘道:“行善必有好报,信不信由你。”
  说着她一手挽住竹篮儿,一手反捉背后大发辫,一步三跳的走了。
  现场的人马上议论纷纷,有人骂她疯丫头,有人指是刚出笼的女骗子,有人可疑她吐辞
不俗,分明像是好人家姑娘。
  那少年人不用说,自是德麟。
  他看透姑娘几分光,心头老是留个疙瘩。
  他边走边盘算她该是干什么的,走到大雄宝殿廻廊下,那儿又是一场风波,三四个香火
道人擒住一个驼背跷脚、满口烂嚼槟榔的人狠殴。
  槟榔这地方少见,这就有可疑。
  他踱过去看,跟班深知大少爷奸管闲事,他们代问为什么出家人殴人?
  道人说贼汉子偷吃佛前供品,打破了大花瓶。
  汉子大呼求救,冷不防窜起来抓住大少爷一条臂膀,那只手是真脏。
  一个跟班站得近挥拳便打,却让大少爷伸出右臂格住。
  汉子收回手,大少爷瞧衫袖上留下四个黑捐痕,他也不过皱一下眉头迈腿走开。
  汉子哀叫,叫得那末凄惨,大少爷不由又转回头。
  听那汉子叫得难受,他又转回头亮声儿道:“和尚别打人啦!高标给他们几两银子算啦
 !”
  那一位拿拜盒儿的跟班叫高标,他显然很不高兴。
  和尚慧眼识贵宾,他们接到手五两重一锭银子,快活得慌不迭合掌膜拜,一窝蜂赶进知
客堂报功。
  知客僧立即出迎,是一个财运亨通满面红光的胖和尚,虽则来得仓卒却还是披上了锦烂
袈裟,只是未及抢着提炉拈香罢了。
  天底下俗人无过知客,德鳞不免感到讨厌,他拱手谢绝了大和尚逗他拜佛,大和尚非要
请他客堂待茶。
  这当儿那挨打的驼背汉子也踱上了拜墀,他懒洋洋地道:“这样闹不清,和尚要钱,不
给不行,和尚拿缘簿来啦,高标交一百两,五十两你主人的,题上甄麟。
  五十两算我的,我叫贾敏,聪敏那个敏,可别弄错。你要是爱写字呢,多写一个字和无
妨,和敏,和敏呀……”
  他翻身又蹩下了拜墀。
  大和尚慈悲犯不着生气,四个跟班可有点捺纳不住。
  德麟又赶紧摆手道:“你们先回店,高标留下一百两茶仪。”
  边说边抢步追踪漠子。
  那汉子走得还真快,德麟斯文人那好快跑?
  他只能紧跟,跟出山门才跟上。
  汉子前头高声自语:“大秦景致碑,宗教史上多有价值的东西,不去欣赏却找知客僧装
阔……”
  德麟大奇,靴底下加劲,大踏步赶向前,他们俩前后就只差一个肩儿。
  汉子低道:“大祸临门,进京找死,俱死何益?昔有伍员。”
  德麟心颤不已,轻轻叫:“先生……”
  忙挤上去,走了个并排儿。
  汉子没理他,喃喃地又道:“路上有刺客,京行去不得,銮仪卫出身的有一手灭口妙
策……行善的人必有好报,义成客店里死了人,你管不管呀……”
  这两句大声,下面又是悄语:“三更天见,别带从者。”
  说完,他东张西望,眼觎前后无人,猛的一个虎跳,一跳两三丈,转瞬间人便丢了,德
鳞就只剩了发怔的份儿。
  义成客栈果然死了一位老太婆,年纪还不算小。 
  随侍的有个孙女儿,看样子也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儿跟白天的那位缝穷姑娘差不多,她
叫莲子。
  缝穷姑娘大概是路上跟人家祖母孙儿搭上的帮,她自称莲花儿。
  老太婆下半天未初咽了气,耽搁的时间不算久,可是天热,谁愿意大热天跟死人同住一
个店?
  先来的卷起被卷儿搬家“后至的过门不入。
  老掌柜认倒楣,报官张罗后事,夥计们没兴趣照料死人,乾脆躲开了,店里冷清清剩下
莲子。
  老掌柜领地保回来验尸,地保出主意打发莲花儿陪同莲子上街求乞。
  莲子爬在店门口痛哭,看的人有,做好事的人无。
  眼错不见莲花儿趁热闹溜,老掌柜急得破口毒骂,进一步便要强迫莲子插草卖身。
  莲子不干,老掌柜嚷嚷,刚吵得不可开交,莲花儿回来了,一把拖起莲子,她说她找到
了东家帮忙。
  天刚黑,东家还没到,店门外来了一位驼背客人和一匹蹩驴。
  老掌柜没好气,打量着客人怪样子未免更加几分不开心,老世故狗眼看人低乾脆拒绝,
说是店里死人忙,夥计全走了恐怕招待不周。
  汉子说没关系,出门人什么事全会,不劳驾夥计们倒是便宜省几文赏钱。
  他拴上蹩驴子便去卸下乱七八糟的行李,老掌柜翻下脸硬说没有铺位,汉子说他愿意顶
死人的缺。
  老掌柜还不行,莲花儿讲话啦,她讲:“老掌柜,你没道理,谁又能顶着房子走路呢?
开旅店不接客,没有那回事……”
  老掌柜嚷嚷要揍人,那边来了德公子。
  莲花儿叫:“做好事的来啦!”
  德瞵紧走近前,他还没开口,老掌柜急忙请安!
  德鳞轻轻道:“你们吵什么?”
  莲花儿笑笑道:“死尸卖不出现钱,好心田的掌柜他要人家姑娘插草货身……”
  老掌柜向姑娘瞪眼,压声儿道:“回爷的话,原是地方出的主意。”
  德鳞道:“那怎么可以……”
  扭回头又道:“传地保,赶散闲人。”
  他带来的两个跟班立刻翻身向四围挥手,驼背的怪客人跟一句“传地保,赶散闲人”,
乘机追在德麟背后进了店。
  老掌柜还要挡驾,德鳞道:“掌柜的,你不像话,请两位姑娘进来。” 
  怪客人又跟一句:“请两位姑娘进来!”
  两位姑娘进来了,她们后面随着地保。
  地保看德麟穿得阔带有跟班,眼光那能含糊,慌不迭爬下磕头。
  德麟道:“你不要问我是谁,横竖我冤不了你,这里的事你瞧着办,花多少银子我给。”
  莲花儿说:“给他一百两纹银,棺材、抬工、埋葬全包。”
  德鳞道:“那恐怕太少。”
  莲花儿笑:“五十两总够,剩五十两掌柜地保秋色平分,要是能快一点儿了事呢!多给
五十两那也值得。”
  怪客人接嘴又道:“快,赶三更天以内办妥给一百五十两。”
  德鳞把眼看住地保,地保打扦回道:“现在还不过初更天,小人一定赶得及。”
  德麟叫:“高标……”
  高标送进了一包袱银子,德鳞道:“我给两百两,掌柜的帮忙地保料理,要为老太太预
备几件衣服,棺木要好的。”
  地保老掌柜同声答应了一连串“是”,欢天喜地的飞奔出门。
  莲子姑娘跪倒垂泪谢恩,德麟急摆手连道姑娘请起。
  莲花儿低道:“你还像个行善的人,天老爷不是亏负你……”
  老掌柜忽然去而复来,哈腰陪笑道:“请爷的示,要是有人肯娶莲子姑娘的话,是不是
也有个商量?”
  德麟没敢作声,莲花儿直点头。德麟就也会糊里糊涂拿出主意,他道:“要清白的人家,
家里过得日子可以,男人不能超二十五岁,残废的不要,不识字的不要,不会谋生的不要,
有婆婆没有小姑叔伯的要得。”
  莲花见笑:“咦,顶内行!”
  老掌柜拍手道:“全对,爷,恰是有这样人家……”
  莲花儿道:“让他们家娘儿俩来找我们,你跟地保办你们的事,记着两百两银子只买你
们一个字快。”
  说着,她抬手赶人。
  姑娘变得顶神气,比前两天情形不大相同,老掌柜肚子里见怪,可是他还是笑,笑着诺
诺又走了。
  老掌柜走了,莲花儿又道:“善门难开,救人救澈,不为莲子姊姊找到归宿,她不免流
浪异乡,甚至堕落,等会儿人来了,大家假使都认为满意,你给多少赠嫁?”
  她正视着德鳞问。
  德麟道:“你说,两百两太少么?”
  莲花儿笑道:“不多,怕不怕有人不高兴呢?或且他要看作骗局。”
  她的眼睛就又移到高标脸上。
  德麟道:“不,他倒是常劝我多做些有益於人的事。”
  姑娘间:“他算得你的心腹?”
  德麟道:“我自幼儿由他带大的。”
  姑娘点头道:“那很好,嗯,劳动贵管家把门关上,还有一位请就在外头守着别让人进
来。”
  说着,她大刺刺地竟去柜枱里坐。
  高标这会儿瞧姑娘全像满洲阔人家大姑娘,俨然唯我独尊简直专横不得了,心里动疑非
要看个明白。
  他遵办出去吩咐了同伴几句话,回来便给关上了门。
  耳听姑娘慢条条道:“鳞哥哥,您太小气,给五百两啦,我奉陪。”
  没看清楚她从那儿拿来的,两边手拿个两对赤金元宝。
  那位怪客人恁地向怀中一采手,却也扯出了一串珍珠,一共还不过十来颗,可是够大够
圆宝色一等。
  珠和金排在柜枱上,光釆耀目!
  不但是高标呆住了,德鳞脸上也变了颜色。
  怪客人笑道:“我好意思不凑个份儿,莲子姑娘听我说,这是我们兄妹一点薄敬,我们
只能暗赠未便明送,等等人来了你要仔细相,别害羞,毕生大事,错一步抱恨终天。”
  边说,边向莲花儿要了花手帕包上珠串金元宝交给人家。
  接着他又道:“拿去,你就都不要客气,我们决不是行侠仗义,大不了管闲事。现在你
回去屋里,我们还有要紧的话跟这泣公子商量。”
  他拱拱手,莲子只好爬下去磕了一个头走开。
  德鳞作揖道:“前辈,我可否请教……”
  怪客人忽然仰天大笑,转个身,扯下了脸上鬼脸儿,轻轻道:“请看,我到底比你要大
几岁?”
  德鳞、高标都吓得一阵倒退。
  他从容再戴上那鬼脸儿,冲着高标道:“我们兄妹受你们家未来的大少奶和家大小姐和
敏所托,不远千里由京都赶来搭救大爷性命。
  你要是能相信我们,就必须劝大爷听我们的话。你们家大人听受和珅教唆,积压军报,
侵尅征粮,温福密摺参奏入朝,上论交朱奎查究。靖王、恭王主张严办,眼见你们家大人是
毁了,和珅不但无力包庇,为着保全自己禄位,他还要落井下石,晓得大爷进京,认为於彼
不利,顾不得翁婿之亲,他定计杀人灭口。
  刺客已在途中,算起来早晚必到,进京万无生理,回去成都何异投火飞蛾。为今之计,
只有让大爷变姓易名远走新疆避祸,由我的妹妹保护他潜往哈密,那地方可以安身立命。
  伍尚从父死无益,伍子胥报仇有日,要记看尊大人的仇人是和珅。朱奎、端王等他们就
不过为国执法。和珅帝眷方殷,在眼叫没有人能够扳倒他,你的原定叩阍计划根本也不是办
法。”
  最后几句话他是看着德鳞说,德鳞忍不住怒发冲冠,气急攻心讲不出话来。
  高标爬倒地下,乱碰了一阵头刚要诉说,外面那个守望跟班蓦地推开门进来,瞥见高标
跪在怪客人面前,不由呆住。
  德鳞叫:“安平,有什么事?快讲!”
  安平打扦儿回说:“店里派人找大爷,说是京都相府来了人……”
  高标猛的跳起来,莲花儿柜枱里笑嘻嘻低道:“别慌张,慌张四川话要不得,鳞哥哥回
去稳住来人,旅店里他们决不敢下手,要你走答应他们天亮动身,他们必会拦阻你带四个跟
随,你不妨准予遣散……”
  高标急忙说:“不,高标不能离开大爷。”
  姑娘道:“留你一个也好,你放胆跟大爷登程。这儿到潼关走快些了不起两天路,在这
条路上我们自有安排。去,这里事留给我们料理,你们就都不必费神。”
  讲完话,她挥手赶人。
  德鳞只好带高标、安平走了。
  他们主仆走不了多久工夫,店门口来了一位四十余岁寡妇领一个十八九岁模样后生。
  女人自称刘氏,后生是她唯一的遗腹孤儿。
  她说她们母子有一家杂货铺子,虽然小得可怜,但还可以勉强渡日……
  后生叫国栋,念过几年书,顶聪明,满老实,讲话时脸红红的。莲花儿直瞅他,他可不
敢看她。
  母亲也长得乾净,样子还很能干。
  当然,不能干又那能守节抚孤立业成家?
  她会讲,莲花儿会查!
  未了莲花儿道:“做好事的是刚才一位公子,他有事去了,交代我跟这位客人尽一分心,
我们完全满意了,我这就去请莲子姊姊自己定……”
  这儿的老掌柜和地保做媒,应办的手续也还是要办的,然后你婶子领新娘家去从吉成婚
啦!
  婶子你苦志抚孤守出来的日子,惊天地感鬼神,该有一房好儿媳,我的莲子姊姊美容貌
好性儿一手能耐,你恭喜啦!”
  她溜出柜枱向人家道个万福,笑着跳着往屋里去。
  那刘氏绝想不到一个缝穷的女孩子,言语神气这么高明,她是惊绝了!
  那边怪客人接着道:“莲花儿是我的堂妹妹,她好玩我要迫她回去,我们榆林人跟莲子
姑娘并无任何关系,你对我们千万别客气,赶天亮我们就得上路……”
  讲着话,莲花儿搀莲子出来了。
  事实上,莲子姑娘是白出来的,她还不是一切听莲花儿的吩咐,出来了,风颤荷花乱点
头。
  莲花儿一旁叫:“成啦!刘婶子,马上那位做好事的公子还要给莲子姊姊送五百两赠嫁
银,您是人财两得,明见好歹也要弄两枱酒请请街坊邻居,一来嘛您婶子的面子,二来我莲
子姊姊的风光。现在让莲子姊姊拜见过婆婆,您婶子还得劳驾帮帮忙老太太的后事,亲戚
嘛……”
  说着便教莲子跪下磕头。
  刘氏慌不迭拔下头上一枝银簪儿给插了定,她是欢喜得无计圆扬,没口子叫出一连串
“是”、“应该”、“谢谢”!
  总而言之她搅得语无伦次,亲自扶莲子退回屋里,翻身抢出来分发国栋家去拿白衫儿。
  这时候老掌柜和地保带着一批人抬棺材来了,莲花儿又坐到柜枱里去,什么不管啦!
  没到三更天,死人装进棺木里抬去掩埋,送殡的有老掌柜、地保和一些专门赶热闹的街
坊。
  刘氏搀扶莲子,国栋执半子礼挂孝上白。
  一个落难的老太婆临终博得如此收场倒是很难得。
  送殡的回来,刘氏母子苦苦邀请怪客人、莲花儿上他们家铺子去喝两杯,乃至莲子也帮
着劝驾。
  怪客人推辞年老体衰不堪熬夜,莲花儿说累煞了她要睡觉,躲到房间里关上门,硬不理
人。 
  莲子只好爬在门儿口磕了一阵头,流几点感激眼泪跟随婆婆丈夫离去。
  他们大夥儿还要赶往悦来大客栈拜见德公子道谢叩辞,德鳞却给了莲子价值一千两银的
金叶子。
  奉和珅密谕前来绑架德麟加以戕害的鹰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恰是一双,而且正是四猛
兽中的青狮查猛蓝麒玉渊。
  这儿要补叙一下,和珅为什么不放过德麟?
  要知道千古巨奸大憨都是绝顶聪明人,他算定国泰由他一手牵拔,贵跻封疆大吏,受恩
深重决不会攀扯到他。
  但德鳞就不能作此一般看法,志在救父何不可为?
  刘中堂朱协办恭王父子端王爷,那班人针对的还是他和珅,德鳞此来求不到他和珅的包
庇难免衔恨,势必至投控他们那班人,那班人还能不教唆他狠咬他和珅一口?所以绝不能让
他德麟进京。
  奸无非不近人情,利害当头那里管得翁婿关系?杀人灭迹,造个谣畏罪潜逃,岂不轻松
 ?所以…… 
  德麟对於怪客人所讲的是不是完全相信?也许未必尽然,他还不过将信将疑,肚子里有
个提防罢了。
  八旗子弟大概都会两下子弓马,那也算是练过的,练过的人总有几分胆气。
  德鳞并不怕查猛、玉渊,以为两个人嘛,那还不容易对付?这也就是公子哥儿不懂事轻
率的地方。
  当时他回去悦来客栈,见过查玉两贼自有一番盘问。
  贼人伪称相府家奴,拿出魏良才一封密信。
  德麟看了信,答应他们天亮一同动身。
  查猛果然请求他别带跟人,说是恐怕招摇误事,不但请求甚而力争,最后谈到单带高标
一个,查猛还要噜嗦,德麟不由沉下脸排起姑老爷威风,贼人这才不敢多说。
  天色黎明中,德麟、高标主仆两人改扮个行商模样登程,他们听从了狡贼玉渊的建议。
  德麟挂上雁翎佩刀,高标暗里也有个准备。
  他们离开悦来客栈以后,那留下三个跟随中叫安平的,立刻赶到义成店找怪客人和莲花
儿报信。
  老掌柜说人家兄妹四更天走了,留下话请各位大爷尽管回去成都,说是公子此去定可平
安决无危险。
  安平到底不能放心,他跟他的两个同伴仍留悦来栈住了几天,也还跑了一趟潼关,究竟
没查到一点消息。 
  他们原都是忠仆,无可奈何只得掉头赶回四川,那知道国泰已经接到严旨,全家由水路
解京入牢。
  潼关,大约建於后汉建安朝代。当时曹孟德在这地方认过倒楣,让马孟起西凉兵马杀得
大败亏输。
  这个关雄当晋、豫入秦隘口,东接桃林,西薄华山,南负商坂嵌壁干霄,北瞰黄河洪流
如带。
  关,挺峙其间,确有一夫当关,万人莫逾之概。
  因为地居山西、河南、陕西三省水陆冲途,商旅自是相当热闹,但也不免时有劫抢情事
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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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五 章

  这天薄暮时光,天阴欲雨,出关四匹快马疾驶东行,正是青狮查猛、蓝麒玉渊两猛兽和
德麟、高标。
  玉渊一马当先,查猛断后,德麟、高标联辔夹在当中。
  漠漠荒郊,阗无旁人。
  高标抱紧鞍桥直打哆嗦,德麟却还能矜持像个没事人儿。
  蓦地远远处出现了一匹黄马迎面而来,高标心安,口里暗自念佛。
  怎晓得来骑越来越近,望清楚了马上人紧装蒙面,而且手中还亮着一枝宝剑,看样子显
然是贼。
  德麟忽然醒悟,火速勒马斜出。
  查猛大喝一声:“不要怕!”
  他腰间长剑就也离了鞘,不客气遮拦住德公子去路。
  德麟叫人家假名:“胡良,你向前挡贼!”
  胡良并没听他的话,走前面冒称做商仁的蓝麒玉渊可也拨转了马头。
  这情形还有什么再值得考虑?德麟猛可里抽出雁翎刀,先下手为强,三不管刀奔查猛左
肩。
  查猛挺剑挑刀,火星起处,德麟刀翻人仰,玉渊马到,顺路人情剑砍高标堕地。
  德麟自知不敌,百忙中眼观前后左右,那里有怪客、莲花儿的踪迹?死了心,他厉声问
道:“你们都是和珅派来行刺的?”
  查猛好像有点难为情,他摇摇头道:“不,我胡良和他商仁还有那边那个李理跟国泰有
仇……”
  德麟冷笑:“魏良才的信,我认识他的笔迹……”
  他马退六七步以外,横刀自卫。
  玉渊道:“你既然都明白,那就怪不得我们。”
  玉渊夹马前冲。
  德麟决计死战屹立不动。
  查猛叫:“且慢,老二,让他自己上吊嘛,我们三枝剑对付一个书生怪不好意思的。”
  德麟道:“放我走,我把随身的珠宝全给你们。”
  玉渊笑:“废话,你死了,我们还怕你带去了什么……”
  那边那个贼正是花豹温克,他拿剑交到左手,右手托起一枝镖,高声叫:“我劝你不要
走,走何处藏身?教官府抓你解京砍头倒不如今天了债,你学过接镖吗……”
  手扬镖发,镖曳一阵寒芒。
  德鳞来不及躲闪,马前草丛间霍的飞出一只大鸟,扑扑一翅膀掖去了镖。
  不是鸟是人,人讲话:“我学过,奉还啦……”
  口里这样说,镖却转送了玉渊,跟一句:“你商仁杀人该死……”
  玉渊应声倒跌马下。
  在场的连爬在地下快要咽气的高标,四个人八个眼定睛看,看讲话的是个女孩子,浑身
上下一色青,只有左手一枝剑雪一般白。
  查猛、温克翻身下马,同时大叫:“丫头你是谁?”
  姑娘艺高胆大,笑吟吟回话:“我叫千手准提佛,怎么样?你们跟国泰有仇,犯不着找
人家儿子讨债。”
  查猛、温克听说千手准提,不由怔住!
  青狮查猛糊涂,花豹温克还不过见事稍缓,他蓦然惊醒:“不对,千手准提胡吹花该是
一位老太婆,这分明还是个未出嫁的黄毛小鬼……”
  想着火大,奋怒挺剑疾取姑娘。
  花豹在六猛兽中不是第一等脚色,可是他的剑术还不太含糊,几手猛劲见冲、错,对方
  要是稍为差些儿的恐怕就未必吃得消。
  今天他碰着李小莲难免糟糕,姑娘的天伦李燕月,祖母燕黛,燕黛号称剑侠,她老人家
的本领仅仅略逊胡吹花一筹。
  燕月在平辈弟兄们间绝伦超群出类拔萃,勉强一点说也许只有南天燕子郭燕来差堪比拟。
  小莲的生母赵楚莲,她的能耐西出长安不见“佳”。然而二妈妈——燕月的二夫人郭小
绿,她的拳剑又是姊妹们里魁首班头。
  姑娘天资好,一家人视同掌上明珠。 
  五岁起跟二妈妈练,八岁追随爸爸勤修,十岁满从祖母更求深造,跟前又做了出林莺的
得意高徒。
  人生在学就苦找不到良师,她小莲可谓得天独厚,无论那一部门功夫,都未肯有让柳纪
翠。猛兽们又怎么行? 
  温克三度狠攻,姑娘一味耐守。
  她冷静地测量敌人底细,这一看透人家不过尔尔,突的翻腕推剑,紧接着剑腾人跃,她
施展开善天女神剑。
  这种剑虽属左道旁门,但轻巧热闹使发时非常好看。
  温克倒也识货,一边接招还招,一边大叫:“丫头你是峨嵋派门人……”
  姑娘笑:“不是千手准提佛弟子,也必出红云老师太门墙,谁认识峨嵋派青花妖道……
你李理大不该搬弄毒镖,本姑娘替天行道,非要你纳下性命……”
  嘻口笑,亮声儿叫,剑作龙吟虎啸,两三个回合以内,便把化名李理的花豹温克杀得只
剩招架之功。
  青狮查猛眼见情形不得了,顾不得一切,急忙舞剑夹攻。
  姑娘又叫:“你胡良还有几分天良,姑娘不难为你,你躺下躲开啦!”
  叫声里,剑起风扫落叶,倏耸身连环鸳鸯腿化蝴蝶双飞跌,双跌并中查猛前胸,他乖乖
的翻出去滚个老远。
  这时候场中多了一个人,那就是驼背晓脚的怪客,谁也没看见他怎么来的,来了便奔高
标,高标可是不中用了。
  他接收了死人随身夹带,回头再去闷呆在马背上的德麟要魏良才的信,拿信放到看镖身
亡的蓝麒玉渊怀中,恰好青狮查猛中脚摔到他身旁,顺手见按住捆个结实,然后给堵紧嘴抗
上肩头。
  他走他的,边走边嚷:“大妹子,天黑啦!别开玩笑了,前面路旁有个土地庙,那儿
见。”
  姑娘叫:“好嘛,我这就打发豹儿上路。”
  听说豹儿,温克心惊失措,姑娘乘机剑演拨草寻蛇,温克伤指堕剑,她的剑追进去毒蟒
钻窝,一声惨叫,豹儿归天。
  她神情自若,慢条条收剑回顾德麟。
  德麟慌不迭弃刀下马,感动心脾反而无话可说,怔怔地拱着手张不开嘴巴。
  姑娘植剑於地,笑吟吟道:“把剑拿去擦掉血迹,你的马太差,我替你选一匹能走的,
尽一夜工夫我们至少要跑三百里路才好。”
  姑娘选定花豹温克的黄骠马,却给掉换了德鳞大白马的鞍监辔头,急匆匆地便请德鳞赶
路。
  德麟坚持掩埋高标,姑娘说留下死人和魏良才的信另有作用,力劝他别闹妇人之仁。
  德鳞不敢过份执拗,他拜了尸体两拜,挂两行眼泪凄然认镫上马。
  马背上回头看姑娘徒步跟随,他赶紧又跳下地,要去牵查猛的赤马让姑娘骑坐。
  姑娘叫:“傻瓜,大哥哥骑走了高标的马,这里死了三个人要有三只牲口对帐,别管我
的啦!”
  叫着还要跳两下小脚,德鳞只好又上了鞍。
  姑娘向马屁股上拍一掌,马去如飞。
  姑娘追逐后面紧跑,德麟实在过意不去,他使劲勒马。姑娘不等他讲话,腾一步再拍马
一掌。
  这一掌大概拍重了,马负痛顿断缰绳奋窜狂奔,旗人子弟骑马是会的,德鳞倒是还能够
支持。
  马快姑娘跑得更快,眨眨眼地反而窜出马前。
  马前发现一座小小土地庙,庙前大树旁拴一匹红马,鞍桥上挣半枝香,夜色迷茫中香火
儿迎风打闪。
  姑娘扭翻身伸手笼住德麟黄瞟马嚼环,不晓得她有多大的臂力,马四蹄哗刺刺一阵响,
溅进几点火星颠一颠站住。
  姑娘笑笑道:“大哥哥来了又走了咦,你不瞧香只剩下一半呢。”
  德麟下马喘着气作揖,他道:“姊姊,你莫不是神仙下降……”
  姑娘摇头叫:“我说,你是有点儍,别胡思乱想好不好?我叫李小莲,大哥马纪翠,他
在京都大明镖局当镖头,改母姓姓柳,为的是遮掩奸贼和珅耳目。
  我们原都是义勇侯傅纪宝太夫人的徒孙,现在你明白了么?你不要可疑我们会受和敏姊
驱使。
  要知道敏姊姊人不错,你麟哥哥也是颇有贤声,所以我们乐於为用。侠义门人干的无非
  济困扶危,义之所生,虽死无恨……”
  德鳞急忙又作揖,姑娘拖他往庙里走。
  庙矮仅可抬头,神前却也设有供案,案上模糊摆着一大堆东西。
  姑娘练过夜限,一下就抢到火招子幌亮,照见一张白纸写着六个大字“化装,易容,快
走。”
  其余是水袋、粮袋、包袱和由高标身上接收的珠宝金银。此外还有一个百宝革囊,里头
装满当侠客的夜行必备工具。
  姑娘探囊找出一小瓶易容妙药,扳起塞子,倒些药末在德麟掌中,教他往脸上狠擦,擦
上去微觉麻痒痒难受。
  姑娘收起药瓶再拿火摺子取火时,他德麟至少要老了二十岁。
  姑娘拍掌笑:“成,保管没有人再认得你了,请更衣啦!”
  她给打开了大包袱,那都是土布衣服、高腰袜、青布鞋、白裤褂,短衫儿。
  姑娘又道:“快打扮,换下来的冠袍带履别带走,荷包扇盒一切零碎全不要,留一件身
上可能出岔。一路上你还要学习自己作事,否则就会被人瞧出破绽……”
  她取了另一个包袱退出庙门。
  德麟庙里乱糟糟摸黑瞎忙,姑娘在外面也披挂上遍体行装,一会儿后他们拾夺行李登程,
姑娘骑了庙前那一匹红马。
  小莲领德麟东行,六个时辰紧跑了两三百里路程,越过函谷关天还没有大亮。
  姑娘跟德麟互换了马,吩咐他缓行,她跨黄骠马疾驰入谷。
  函谷岩壁分列崎岖万状,谷深处她找到一匹玉花聪,是姑娘心爱的坐骑,西来时将它藏
在谷中,还好没有丢了。
  同时留有姑娘的包囊兵器,包囊里放着保镖的行头,兵器是一对蝴蝶双刀。
  夜来斗温克、查猛的那枝剑原是西安府铁铺子里偷的。
  黄骠马给去了羁鞍,纵之涧底听其自然。
  姑娘作事处处谨慎,黄骠马身上卸下的配备零碎,连德鳞的眶翎刀和她偷的剑,全给掩
埋了。
  拿一小瓶带来的白茶油,洗掉脸上易容药,还她本来面目。
  随即重新打扮,挽个麻姑髻,登上小蛮靴,腰加丝帕,斜挂镖囊,坐骑鞍前挥一枝大明
局柳莺镖旗,俨然英雄巾国本色女镖师,她上马追赶德公子同进灵宝县,然后拨马回头。
  卯正光景,他们俩落店打尖休息,明说保了珠宝红货上哈密,东家派管栈夥计随行。
  德麟像煞了行栈长工,四十岁样子一个中年人,老实得有似没开口子的闷葫芦。
  大明局柳莺镖旗在这一带妇孺皆知,他们家的女镖头谁敢不敬?店主人破工夫下死劲巴
  结,莲姑娘排架子神气十分。
  德公子他化名贾阿福,阿福反要侍候女镖师。
  他看姑娘完全不似小孩子,竟是一个人情练达世事精明的成年人。
  奇怪的是她在一夜之间长高了一两寸,脸上晦气色一变白里透红,艳疑芙蓉桃李,美可
倾国倾城,然而他心里对她只有感激。 
  他们在灵宝整整住了一日夜,巧巧天老爷给下了一日夜大雨,天气坏使得他们有所籍辞。
  第二日离开灵宝重进潼关,关上闹命案余波未息,官人由蓝麒玉渊尸体上翻出相府老夫
子魏良才那一封亲笔信,这封信引出天大麻烦。
  川督国泰坏了事官人们隐有所闻,在境内走失重犯德公子分明不得了,更何况杀死和相
爷两位亲丁,全是死人没有活口,这案困难重重。
  官方侦骑四出,关头严查过往客商。
  可只是莲姑娘有办法,飘着柳莺镖旗大刺刺地闯道,她就是连马也没下,昂头纵辔扬镖。
  官人们不但认识柳莺镖旗,大明镖局后台老板乃是端王府站堂官他们也都明白,这来头
谁敢惹?  眼睁睁放走了德麟!  姑娘保着德公子,蹄声得得向西!  越秦入陇迳出
天下第一雄关,一路长行,安抵哈密。
  伪装驼背跷脚怪客人纪翠柳镖头,他当时肩抗青狮查猛跨上高标的马,飞奔一处山坑,
坑里取得寄藏的行李和两匹牲口,把查猛给捆在坑旁树上,骑来的马抽它两鞭子驱往逃生了。
  他仍上了他的蹩驴,牵着红马出山坑,走不了几步路便是土地庙,为莲姑娘留下红马和
那些应用物件。
  他悄悄重返归途,沿途走得比蜗牛还慢,天大亮他找到一班客商搭帮淋雨混关。
  纪翠,他化装得高明,那怪样子可比行尸,自然引不起官人们兴趣。
  行若无事慢吞吞二度光临西安城,再去义成客栈找老掌柜淘气。
  他会骂、会哭,哭成了泪人儿,哭诉妹妹莲花儿跟人跑了,害得他回不得家见七十岁老
娘。
  说老娘五十五才有妹妹,宝贝心肝儿丢了怎么办……
  总而言之,他满口胡柴!
  为什么要来这一套? 
  因为顾虑得到德麟好处的人们冤枉吃官司,他来察看情形准备设法解围,再来还可疑安
平等三个跟班可能被官拘捕,这也得营救。
  好汉行侠仗义要在全始全终,有头有尾,假使办事不澈底,那是耻辱,所以他不惜冒险。
  老掌柜对他是一半见同情一半儿担心,担心他重来招灾惹祸,告诉他悦来店经过知府派
公差搜查,德公子留下的三个管家,前几个时辰走脱。
  老掌柜本身和刘寡妇母子婆媳,连地保李麻子全上府衙门过了堂。
  眼前事还没了,大家都不过交保候传,德公子发善心做好事,你客人在场出主意,这也
要算涉嫌人犯。
  做公的讲究错拿莫错放,捉入官里去,你客人外乡人无处找保,岂不是自寻烦恼……
  老掌柜话讲得好听,骨子里下令逐客。
  纪翠听说了刘寡妇一家平安,安平等侥幸脱险,没有事了他又何必逗留?当日傍晚溜之
大吉。
  官司牵上身自是倒楣,倒了楣就要靠平日为人品德。老掌柜安份商民,刘妇出名儿节妇
以此府大人准予开释。
  悦来店店东声誉欠佳,原是地头蛇流氓,他们的店被贴上了封条,当事的带夥计们全班
寄押府牢,大题目是不该放走了德公子三个跟班。
  客人住店要走便走,怎么能说放走?
  这还不是冤,然而地方上出了毛病,官府向例要抓几个百姓抵债。冤——活该认命。
  柳纪翠,离开西安府,走醴泉奔平凉趋兰州,越武威向酒泉抵嘉峪关。
  一路上一连串的化装,忽而变个七八十岁者头,忽而化作中年汉子,忽而又成了衣履翩
翩少年郞。
  他一共由蓝燕子燕惕那儿得到五张人皮做的鬼脸儿,这五个不同形状的宝贝大概全用过
了。
  蹩驴早已卖掉,坐下的牲口跟他的身份变更,行李也还是随置随弃,阔时候真阔,穷时
候真穷,游戏三昧一味俏皮。
  到了嘉峪关,章小玲恰从廸化交割了镖,回头住在客栈里等他。
  当天晚上他潜入客栈会晤小玲,小玲房间里同住着假货柳镖头,真镖头假镖头互换了身
  上行头。
  假的悄悄溜走,真的还却本来面目,一出戏就算唱完了。
  第二天策马重上蹄途,路过州、府,遍拜同行。
  来到张掖县,自一家叫利捷的同行兜揽一枝情面镖护送山西,於是取道绥德、吴堡、柳
林迳往太原。
  下这着棋目的就在拜访通达镖行总镖头赤彪南拜,南拜接见柳兄弟简直欢喜无量,大张
筵席为之接风。
  谈起京中黑虎索诺来过信,说他柳纪翠英雄无敌,一日之间斗败了他们四猛兽,跟红娘
子华绮春一见钟情。
  说黑虎希望玉成好事,他南拜愿意作媒,问纪翠是否有心?
  纪翠装点得顶神气,他说春姊姊确实不错,美貌不必提,光讲一身软硬功夫,满腹诗词
歌赋,也值得拜倒石榴裙下。
  可是她脾气太大,怕只怕来日狮吼河东……
  说姊好不如妹好,玉簪儿华绮黛堪称人世间第一个美人儿,难得还在性情儿温柔如水,
谁能够娶了她,也真该香花供奉……
  讲完话他还要来个难为情样子,呕得南拜和陪座的众镖头笑破肚皮。
  座上还有个小滑头章小玲,他耍花枪凑趣,他说老柳太风流,到处拈花惹草,活该弄个
床头夜叉,红娘子说给他正合式,玉簪儿要留下与咱,他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南拜道:“你们弟兄都要玉簪儿,这里致我做媒的怎么办?柳兄弟,我还是要劝你娶红
娘子,你年纪比章镖头大,玉簪儿理应让他。大乔嫁策,小乔归瑜,好朋友结同襟,亲姊妹
成为妯娌,岂不是美满良缘?”
  纪翠道:“论年纪了不起我大小玲一岁,他绰号小滑头,自有本领降伏红姊姊,我不行,
我出名老实怎么吃得消?”
  小玲道:“阁下老实阁下自己知道,我可不敢恭维。小滑头是红娘子给我加上的头衔,
今天又出自阁下之口。南总镖头,请教是不是要作如此看法?
  红娘子号我小滑头,分明与我不和调,老柳应声虫接嘴巴,可知跟红娘子能合作又同心,
到底谁该娶地谁不该娶她?你说。”
  南拜道:“这讲得也很对,柳兄弟满口红姊姊,你叫红娘子,我也听出了一些亲疏厚薄
了。
  柳兄弟,你听我说,你的一枝宝剑还留在你红姊姊身边,镇日地抚剑思人痴情可掬,你
好狠心,真的不要她?”
  说着,他又大笑!
  一顿接风酒,谈话不离红娘子、玉簪儿。
  当镖头的会两下子花拳绣腿就都是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煮酒论美人英雄本色,那无
怪其然。
  然而南拜确具一片诚心做媒,做媒有做媒的理由,理由在笼络柳纪翠,纪翠人才难得,
得他凑成七猛兽,保管天下无敌。
  笼络要运用手腕,手腕何如美人计?
  陈圆圆能教吴三桂降清,红娘子定可使柳纪翠就范,这便是赤彪南拜肚子里如意算盘。
  想不到纪翠不要红娘子要玉簪儿,这原也没有关系,可恨章小玲一旁杀出争人,争得还
顶认真,大有争妻夺田视死如眠之概。
  纪翠偏偏当仁不让,他也吵个脸红脖子粗,情形显得尴尬,做媒的弄得无可奈何,结果
宾主不欢而罢。
  纪翠也真是俏皮到家,散了席乾脆负气不别而去,抛下小玲挨不了南拜三言两语埋怨,
他也来个怫然不悦拂袖而去。
  哥儿俩就都脱了身,混出太原府他们又走在一块儿,彼此乐得捧腹大笑!
  纪翠此来的目的无非掩饰他潼关行事痕迹,后来南拜、索诺对他果然一无可疑,这大约
也就是他聪明机警的地方。
  他不能在太原多作耽搁,愁只愁南拜盛意挽留,却也亏小玲识窍合作,一场争风吃醋免
掉了许多牵扯缠夹。
  一路上昼夜兼程,闯过娘子关扑奔北京城。
  到京那天下午他又约了小滑头双双上高升栈拜望红娘子、玉簪儿。
  水秋痕先生不在家,黑虎索诺、白象罗莎也不见。玉簪儿眉头不展,满脸愁云高坐柜台
里替她的妈妈爹管帐。
  纪翠、小玲喜孜孜上前打招呼!
  玉簪见座上欠身,转过手中笔头儿指点着道:“哟!两位,辛苦了,那儿来呀?”
  嘴里说话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
  纪翠不禁打个寨噤,赶紧陪笑道:“我们俩保了一趟上廸化的镖,你不知道?”
  小玲道:“我们回来还到过太原府,南镖头寄口信问你们姊妹好。”
  玉簪儿嗯了一声道:“你们喝酒嘛!请随便找个座位啦,我没有空。”
  她狠狠地对纪翠使眼色。
  纪翠心里纳闷,猛可儿望见对面隔窗户露一角小巧扶梯,红娘子一身红,人紧靠扶栏上
倚着头向窗里投视。
  纪翠急忙抱拳呼:“春姊姊,您好。”
  小玲拜手稽首道:“红娘子,久不见,如隔三秋……”
  红娘子翻个大白眼道:“我这里一肚子不痛快,谁俏皮谁得认倒楣。我也正要找你们,
上来。”
  “上来”两个字叫得特别响!
  小玲道:“母大虫,你要是不高兴,我们不打扰,谁愿意送上门挨揍?”
  红娘子叫:“我要你听话。”
  小玲道:“我们有好稍息来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张牙舞爪,吓破了好姻缘,那是你活该
要守一辈子孤寡……”
  红娘子抢步下梯。
  纪翠翻身绕过柜台,大敞厅迎住了她,轻声儿问:“姊姊,有什么事使你不舒服,我可
以为你分忧么?”
  回头又向背后小玲摇手,警告他不要再开玩笑。
  他伸出左臂膊让红娘子拖上小楼。
  高升栈客寓兼菜舘,厅堂楼阁多如蜂房水窝,那一个客人该安顿那一个所在,水秋痕先
生成竹在胸,所以尽管说客至如归,一般情形总还是整齐不乱。
  但有些地方显然神秘,无论如何不许客人窥探。
  帐房后面这个小楼,一共是四个房间一个厅,周围上下遍设机关埋伏,水秋痕先生他就
住在这儿。
  这儿常开秘密会议,主持开会的人也就是水秋痕先生。
  与会的不太多,猛兽们和红娘子玉簪儿姐儿俩以外,有时候魏良才也要前来参加。
  会场中可以看出每一个人的狰狞面目,而提议的案由,无非如何受赃纳贿,或则如何贼
贤害能。
  青狮查猛、蓝麒玉渊、花豹温克西下潼关行刺德麟,当初在这儿经过一连串审慎研究,
全部计划水秋痕主张,信出魏良才手笔。
  老谋深算,想不到事败一朝。
  德麟失踪,温克玉渊身死,查猛伤重遇救投案入牢。官方从玉渊尸体上,检得魏良才那
封债,认为是重要线索。
  西安府当局详文到京,朱奎翻脸不认人,严勅魏良才应讯。
  和珅他大显神通,一方面捏报魏某畏罪潜逃,一方面还要来个仰即查缉归案法办。
  相爷手谕威灵显赫,相爷府第岂容派人搜查?魏良才匿伏府真不出门,谁也就都没有办
法。
  然而大通局高升栈难免遭殃,前些天局和栈已遭封闭,两边男女夥计全体捉进官衙。
  水秋痕先生辩诉得好,他供称保镖正当营业,既蒙委托理不可辞,本局奉相府师爷钧命,
还派有护院陪同本局镖头西下投书接客,本局怎敢不遵?不幸遭逢意外,查,玉两镖头一死
一伤,镖头当场负伤乃至战死,算尽到了最大责任。死者巳矣,伤者入狱,镖局无辜,民等
何罪,乞悬明镜,锡子矜全……云云。
  当然啦,专靠水秋痕先生一篇棉里藏针供辞,大通局、高升栈还未必就能无事,一大堆
男女也未必便蒙释放,其间仍藉和相爷大力扭转乾珅。
  不错,相爷是大通局高升栈后台老板,唯是对外挂牌总还是朱家娘儿们,相爷嗾使娘儿
们出头告状。
  状告御史大人手中,这位言官自是相爷亲信党羽,他为之出奏朝廷,相爷暗里再一拜托
宫里头几个得宠体面内监帮帮忙。
  弘历帝明知和珅弄鬼,也晓得大通局高升栈是他敛财的机关,爱之欲其生存心袒护,吩
咐了两句话:一、别难为不相干的生意人。二、朱家孤儿寡妇要靠镖行客栈吃饭。
  这不完了吗?天语煌煌,诚惶诚恐,众男女过堂交保,大通局高升栈立于拆封。
  恼煞了端壬弘晖,盛气入宫诤谏,道尽和贼种种罪恶,他要请旨亲往相府拘捕魏良才。
  弘历帝就怕这位御弟王爷强项噜嗦,乾脆打开窗儿说亮话,他道:“你们都知道我喜欢
和珅,留下他服侍我就不可以么?”
  皇帝言重,端王爷照样吃不消,他也只好扑上一鼻子灰退下。
  皇帝是万能主宰,一动念便算法律,违背了他罪犯欺君,欺君小则参官,大则砍头弃巾,
那还得了!
  所以满朝文武,非要依循他的意思调度。
  “意思”,这说明他不一定肯讲亮话,凡事给你一个暗示,因此历代能臣就都有一手体
会上意办事本领。
  弘历帝对端王说的倒顶大方,赤裸裸提醒人家别得罪和珅,理由就是他喜欢和珅,得罪
他喜欢的人等於得罪他皇帝,端王当然不敢。
  然而弘历帝并不太过糊涂,尽管喜欢和珅却未肯爱屋及乌,横定心不让和贼包庇国泰。
国泰案暴发,和贼背地何曾没撒过娇为之恳恩求情?
  弘历帝答覆得相当乾脆:“不行,你本身也还是要及早觉悟。”
  於是乎和贼才闹得束手无策,国泰落个抄家灭门,罪名是积压军报,侵尅征粮,军机处
显有疏忽,弘历帝下诏全体办事人员记过,大学士和珅罚俸半年。
  潼关命案,德麟潜逃,着当地有司负责追犯缉凶,这回事大概就这样不了了之。
  水秋痕先生和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获释后联袂赶往潼关,他们先到县衙牢狱里采问查
猛。
  查猛只能说仇人是个晦气脸大姑娘,使一手极好善天女神剑,说话地道京腔,矮个子年
纪不过十七八岁。帮凶的是个五六十岁驼背蹩脚老头。
  这些话无异替纪翠小莲出脱,小莲长个子芳龄二七年华,纪翠也决不能变成深目钩鼻皱
脸的老头子。
  水秋痕心存怀疑,他可疑小玲纪翠小莲恰於那时候出京,保的又都是西行的镖。他始终
相信大明局有毛病,教查猛这一说反而打破疑团。
  他们一直逗留秦、陇两省界内,苦心锐志百计侦查驼背蹩脚老人和晦气脸矮个子女郎。
  可怜踏遍铁鞋无觅处,落同行中查出的又都是有利於纪翠、小莲兄妹消息。
  说是柳镖头、章镖头某月某日黑白两匹马并骑过境,所提供的日子是在潼关出事前好些
天,他们又那能明白一笏墨坐骑上是假货柳纪翠?
  李小莲女镖师大家可是没听说,但她打着柳鹭镖旗入关,自然就都认识,她被称扬得像
梁山水泊一丈青贼婆娘一般硕长而美而艳,不用讲更是盘不出什么破绽。
  事实上莲姑娘的晦气脸靠易容药,不单是改造了肌肤,却还要增添了三四岁年纪,矮个
子那是因为地叠骨法练得到家。
  饶他水秋痕好似鬼,到底还是查不出一些头绪。
  后来他跑去太原找南拜,南拜说纪翠、小玲全来过,他满口子保证他们哥儿俩无它,一
再郑重吩咐水先生回去北京城,千万神色言语之间别对不起朋友,好歹得设法把红娘子许给
柳镖头。
  玉簪儿能嫁章小玲也是好事,姓章的也还像个英雄。
  南拜最后感伤嗟叹说,六猛兽惭愧技不如入,想当年惨败义勇侯两家将,现在温克玉渊
再失风於女人之手,如要复仇雪恨就必须笼络柳纪翠。
  那女人一个人能斗杀花豹蓝麒,就说找到她,我们恐怕也不是敌手。
  南拜决心拉拢柳纪翠。
  索诺、罗莎附议赞成。
  查猛在狱中却也讲过这样话:“要报仇得厚结大明局柳镖头。”
  然而水秋痕先生心里老是不愿意,他总可疑姓柳的是傅家子弟门人,偏又抓不住事实证
据,那就只好不说。
  结果南拜跟他们同返北京城,途中给碰着李小莲匹马赋归,大家走上了同一条路。
  姑娘马上抖擞精神着着戒备,不躲避也不招徕,第一天首一次相逢,她点点头表示礼貌,
这以后就排足女儿家身份不与周旋。

  纪翠、小玲上高升栈拜访红娘子、玉簪儿。
  人家姐妹俩受过水秋痕出京临行时一篇话嘱咐,玉簪儿事忙,她也当不得家,红娘子出
面顿两位少年人登帐房后面小楼。
  这个楼讲过了是秘密所在,那里头广布机关埋伏。
  红娘子脸上神色显然不对,她一直抓紧纪翠一只臂膊走完十三层梯阶。
  纪翠自小儿从他万能的大妇崔小翠学艺,却也学过机械这一门功夫,看出脚底下踩的全
是陷阱,暗里不无担忧,却只是明知不好玩,来了莫奈何。
  小滑头完全外行,他追在红娘子背后还要哗啦啦叫,红娘子可没再理他。
  楼厅上正中一张乌木嵌大理石的圆桌子,排好了匙筷杯盘,瞧样子早有准备请客。
  红娘子捉纪翠入座,翻身点手见招呼小玲。
  她问:“我们的镖局出了大纰漏,你们不会不明白吧?”
  小玲道:“是的,大姊姊,我们刚回来,晓得查玉两位镖头在潼关出岔,我们连行李也
没整理赶来问候你。” 
  红娘子瞪眼道:“那末,你为什么还要滑头、开玩笑?”
  小玲道:“姊姊,我说,保镖的拿性命换饭碗,其下场结果都不过如此这般,讲起来真
不算稀罕,你又何苦想不开呢?”
  红娘子嘿嘿笑:“你好像很达观,我先请教,你们这一次西行,一路上怎么去的怎么来
的?到廸化交镖什么日子?出撞关什么时间?”
  小玲佯作惊奇,摇摇头道:“不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听我说,我们起镖动身那一天
你总知道,恕不必提。
  因为廸化方面急货,我们只好昼夜兼程,五月二十七日过西安府,六月十二飞渡双塔堡
玉门关,十九日抵廸化交镖。
  快嘛?不错,很快。为着顾全敝局信用,说不得我们只可死拚。回来走得也不太慢,我
们还跑一趟太原,荷蒙南镖头盛宴款待,他却也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够了嘛?我的好姊
姊。”
  他讲实话,讲得一口顺溜,分明没有毛病。
  红娘子抿抿嘴道:“别多心,请坐。”
  她用小脚勾开椅让他就坐。
  在这一霎那间,纪翠把整个楼厅作个估计。
  他过去受林莺的一番教训,现在懂得了随地留心,但是又怕红娘子动疑,也就没敢仔细
打量。  红娘子坐到他右肩下。  纪翠随即问道:“劫镖的是那一路道人物?怎么说的
个中竟有许多秘密?姊姊可否见告 ?”
  红娘子再翻个大白眼道:“我想,我知道的不会比你更多,咱们细谈,请等会见。”
  她霍地站起来走了。
  红娘子脚底下高底见响在楼梯上!
  这里纪翠跟小玲飞快的互使了一个眼色,小玲立刻鼓起嘴帮儿装做生气,纪翠引手支颐
陷入沉思。
  他们俩扮演得非常好,红娘子果然隐身楼下小院子假山后窥张。
  原来楼厅东西北三面壁上都高悬着一个镜,镜擦磨得亮如明月,厅上的情形映入镜中反
射到院子里,院里事物却也可以被摄影上楼。
  红娘子利用假山一处凹形的小窟窿插个铜管儿测望楼上,镜可没有办法照出她。
  一会见后,玉簪儿带两个大丫头搬酒菜来了,一对青衣丫头都是红娘子身边人。
  小玲气愤愤道:“吕太后排功臣宴,我们说不定会不会做冤死鬼?”
  玉簪儿笑:“小滑头,这话什么意思?我们给你接风嘛!”
  小玲道:“接风不敢当,什么意思谁能晓得……”
  猛的拍一下桌子接着道:“请教,红娘子一本正经盘诘我们,一趟西行镖到廸化什么日
子,出潼关什么时间。
  你讲,这是什么意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我们一到家赶来看地,她却把我们当作冤
家、贼、仇人,板起死面孔迫供,难怪我们的丑八怪总镖头一再拦阻我们别多管闲事,红娘
子简直……”
  红娘子倏地闯到桌前,轻轻道:“红娘子简直怎么样?你不要不服气,我奇怪你们长安
一路来会没听到一点风声。”
  她又挨着纪翠身旁坐下。
  小玲环抱上两只手闭紧了嘴巴。
  玉簪儿笑笑道:“章镖头,小心眼,喝酒啦!我太忙恕不奉陪。”
  她拿起酒壶给他斟杯酒。
  小玲兀自不动,冷飕飕眼观鼻子道:“你忙,我可也不清闲,老远路价值万金红货,我
得进城缴回执销差。”
  红娘子道:“你忙我不留驾,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改天找你陪罪。”
  小玲应声起立,拱拱手翻身跟玉簪儿背后下楼,边走边噜嗦:“你狠,我不理你怎么
样?”
  玉簪儿笑:“你就别说她,你的驴劲儿也是真够瞧。”
  小玲道:“笑话,我们由长安来,跟贵局命案有关系么?”
  玉簪儿道:“你弄错了,她还不过希望你们能告诉她一点线索。”
  小玲道:“我不是傻瓜,她的神气完全不对。”
  他闯过大厅溜出店门,迳自踱回大明局,眨眨眼就又出来上马,鞭丝笠影疾驰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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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六 章

  玉簪儿直站在门口望见他去远了,她回头踅到小院子里向楼上打手势报告消息,随即去
写个字条儿带到后面小花园,装进竹管儿安排放鸽,让这飞奴梢往相府。
  翅膀飞究竟比四条腿要快得多,章小玲还未入城,字条儿就已落在魏良才手里,奸贼立
刻派人赶至万利药行守候。
  相府出来的大爷谁敢怠慢?大掌柜陪坐客厅。小玲来得恰好,他对大掌柜有一篇话交代,
缴还交货的回执。
  人家贼奴才却也要看,看上面签收货物月日和图记,然后再和章镖头攀谈,自称恭王府
当差,连姓名还都是假造。
  大掌柜弄得莫明其妙,小滑头早瞧破了牛黄马宝,贼奴才尽管寻根究底细查,章镖头还
他满口子胡说八道。
  万利药材行大掌柜设宴为章镖头洗尘谢劳,和公馆的贼奴才老着脸皮恭陪末座。
  高升栈小楼上剩下红娘子柳纪翠一对儿。
  小滑头走了,玉簪儿就没再来。
  那两个大丫头除了添酒送菜上前,没有事她们俩也还是故意远远的躲开,情形显然有异,
想得到美人计即待开锣。
  纪翠肚子里有数,决意与之周旋。
  眼见红娘子眉挑目逗将要发作,先下手为强,借花献佛奉她一杯酒,笑笑道:“春姊,
刚才你干嘛那么凶?难怪小滑头不高兴,瞧你那一付狠样子,我也实在有点不痛快。”
  红娘子喝了酒,横个媚眼儿顿一下酒杯子道:“你就不要讲,我还是那一句话,你们从
长安回来二这一路上绝不能什么都没听到。”
  纪翠道:“小滑头今天倒没有撒谎,我们确实到家才听见的消息。西安府出潼关,官府
侦骑密布,我们晓得必是出了事,怎么查查不出真相,街谈巷议疑鬼疑神,往来商旅噤口结
舌,人家认为保镖的总不是好东西,不告诉你又有什么办法?
  再说,姊姊你那时候问话的语气神情,误会的地方恐怕还不能太简单,我非要领教,所
以……”
  红娘子抿嘴慢条条道:“老实讲,我对你,颇有些不好的感觉……”
  她眼睛睁得亮亮的像两枝火炬,彷佛照见了纪翠肺腑。
  纪翠不由打个冷颤,他点点头嘿嘿笑,脸上霍地浮起怒容,装出就要绝裾而去拂袖告辞
的鬼样子。
  红娘子话声儿急转直下,接着道:“你大概因为事不干己所以漠不关心,大通局活该闯
祸,柳镖头管不着是非。对嘛?兄弟。”
  讲完话甜蜜蜜送个媚笑。她玩弄着擒纵手腕。
  纪翠却也不含糊,他立刻色霁颜开,笑笑道:“我不必解释,等待将来事实证明。”
  红娘子问:“你怎么讲?”
  纪翠道:“那你们总不至不想为死者雪恨复仇,到时候我听吩咐,水里火里相从,够了
么?我的好姊姊。”
  红娘子倚头横睇着跟一句:“话讲得怪好听,靠得住么?”
  纪翠手拍一下胸膛慷慨道:“柳纪翠不是人间贱丈夫,言出於口快马莫追。”
  红娘子轻轻道:“由你怎么讲,我还是没敢相信……”
  突的槌响桌子站起来叫:“除非你肯屈就大通局的总镖头。”
  她紧张,纪翠还她轻松!
  他叹口气道:“出林莺难相处,我决不恋栈大明局,半年约期届满,当然我要实践前诺
受雇大通,但求别抬举我当总镖头。”
  红娘子问:“你那边约期只剩个把月日子,我们先给你下聘书怎么样呢?”
  纪翠道:“怎么办你看着办,横竖我答应你了。”
  红娘子叫:“好兄弟,你喝我一千杯酒……”
  抢起桌上银酒壶,做眉使眼压低声又道:“翠,你知道我和黛怎么样喜欢你,你来了我
们两姊妹……”
  纪翠赶紧摇头抢着道:“喜欢么?也不一定靠得住,我刚来黛姊柹就没理我,懒洋洋的
教我自己找座位喝酒,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亲热。”
  他横着嘴巴生气。
  他不是生气,像受了天大委屈,这会使红娘子心痛。
  她把整个人投到他怀抱里,手擎酒杯儿碰上他高起的嘴唇,颤声儿笑,俏声儿道:“我
的宝贝心肝儿,我晓得你爱上了玉簪儿。”
  她浪得像潘金莲,纪翠却偏要做一次柳下惠。
  他坐个直挺挺的道:“我怎么够得上?她可比瑶池仙女,我大不了俗子凡夫,她要不是
瞧不起也就不会不理我。”
  红娘子放下酒杯,手轻轻往他脸上拧一把,咬一下银牙儿道:“我们姊妹俩听说了你到
家,商量好的为你接风,谁教你带小玲一道来呢?怪你不识趣,不理你才是真爱你。”
  纪翠道:“我不相信她会爱我,我更不敢爱她。”
  红娘子笑吃吃道:“你不要假撇清,我全明白,前次宴你牡丹厅,你不怀好意逗我喝个
烂醉如泥,乘机你上她屋里去,关上门捉对儿厮并了两三个时辰,搞的什么混帐话儿嘛!”
  她轻舒两条藕一般的臂膊,紧紧抱住他闭上眼睛再不肯放。
  大热天衫儿薄,她又敞开了两个钮扣儿,由她缩上去的大袖口里,隐约看见了什么!
  柳下惠有点吃不清,心一阵猛跳,脸红得似盛开的山茶花,他打抖着道:“你,你简直
侮辱黛姊姊,她是个尊重的女儿家……”
  红娘子忽然不高兴,滚了几下头,酸溜溜道:“别捧她那么高。她的花样比我多,有话
尽管告诉我,我好歹促成你们俩一窝。”
  她又吃吃笑,笑得柳镖头汗出如浆。
  还算有出息,究竟还没敢乱动手脚,急切里他设法解围,央告着道:“姊姊让我脱去大
褂,我热。”
  红娘子睁开眼抿抿嘴道:“热么?我还以为抱着一块雪里石头。”
  她放手坐了回去。
  纪翠急忙站起来,一边解钮子一边道:“趁这会没喝醉酒,我要打听贵局出事情形,合
查猛玉渊温克三个人的力量,怎么讲的也会闹得一败涂地?到底遭遇了什么样能人,请详细
说给我听。”
  红娘子环抱上两只手,杀气重现眼角眉梢,她说:“情形很简单,我们查玉两镖头,受
相府魏师爷委托,送信长安迎接他们家大小姐姑老爷,四川总督国泰的长公子德麟。国泰贪
赃案发,和相爷爱婿情深,顾虑到德麟进京自投罗网,雇用保镖意在护送他远走高飞,还恐
查猛玉渊误事,随后却又派了温克赶往帮忙……”
  她编出了一长篇鬼话。
  纪翠听着暗自好笑,明里信口撒谎,装点得神气十足,气愤愤批驳她,不应该老爱承揽
包办相府的鸡毛蒜皮糊涂帐。
  说温克好端端镖头不干,何苦去相府当起护院奴才。
  说国泰出名儿奸官,他的儿子还能不也是坏蛋?
  人家总必是跟这位贼公子有什么仇怨,拦途截刼报复,保镖的三大傻瓜偏肯拿性命巴结
和相爷。
  说行凶杀人的果然是个女孩子,那活该倒楣,保镖的跑江湖以武会友,怕只怕碰着和尚、
道士或女人,这些人大半都有两手儿妖术邪法……
  纪翠他胡诌的已不算少,看看已经是掌灯时光,红娘子蓦地听见了天上鸽子哨响,她立
刻告辞下楼。
  鸽子捎归相府魏良才回信,说回信其实只有五个字儿——“六月十九日”。这是章小玲
进城缴交万利药材行回执上签押的日期。
  而花豹温克等在潼关出岔那天恰是同月十八日,日子相差仅一天,路途远隔数千里,这
也还能说与章柳有关?
  铁一般似的证明,打破了红娘子玉簪儿满腹疑团。
  姐儿俩都不免暗里诅咒着妈妈爹临行吩咐的一篇话实是多心,她们就没想到偕同小玲至
廸化交镖的柳镖头是假货冒牌。
  妈妈爹水秋痕先生脑子里确有两下子玄妙,但是他却也会算错阴阳,满怀猜忌柳纪翠,
偏偏忽视了李小莲。
  莲姑娘乘夜出门显然神秘,据人家大明局传开的稍息说是上郑州接货保送哈密。
  郑州大地方有的是镖行,何以要来长辛店请镖师?大明局有的是大镖头,何以会派李小
莲?这全属破绽。
  据查章小玲柳纪翠也走了郑州,那是说绕途接应小莲。
  可是他们三男女究竟没走在一块儿,而且小莲出潼关要比章柳落后好些天,这又怎么讲
 ?那更况明知狮麒豹失风於一个女孩子手中。
  年纪大几岁,这可以变服易容,个子稍矮一两寸,这可以挫腰缩颈藏头掩饰。
  不错,行凶杀人女孩子使的是剑,李小莲平日惯用双刀,但她是出林鹭的体己丫环又是
徒弟,出林莺剑称无敌,徒弟岂有不会之理?
  然而水秋痕先生糊涂处也不是无因,原来李小莲和张小萱两姊妹要比出林莺先来京一年,
来了就混进端王府寄住,说是站堂官巴拉哈的一对甥女儿,跟随舅舅学过武艺,端王福晋乌
雅氏喜欢她们,特向巴拉哈要进府里临时使唤。
  这时候水秋痕先生带红娘子玉簪儿也不过刚到北京城。
  一年后出林莺创业大明局,巴拉哈亲携这一对甥女儿光临为师妹上匾宴客,当场将双姊
妹赠送出林莺为婢。
  出林莺谦辞,於是便又演了一套拜师把戏。
  一切经过水秋痕先生耳熟能详,认定了小莲小萱是巴拉哈至亲,绝非胡吹花门墙桃李。
  巴拉哈的拳剑谁也都知道劣得不能再劣,两个姑娘从她这劣货舅舅练的基本功夫,还能
好到那儿去?
  出林莺固是了得,由你怎么样,教得一年多新徒儿难道会强到是六猛兽敌手?退一千步
说总还不能以一败三。
  秋痕瞧不起李小莲,因此一念,抹杀了许许多多疑窦。
  再说他既然晓得仇人是个姑娘,为什么要狐疑柳纪翠?
  那是以为女人不难改扮,人短了半截系叠骨法锁骨法作祟,他目击过姓柳的使用两法战
胜白象罗莎。
  叠骨法也许还有人会,锁骨法必须是生成琐子骨才好练,骨响作金玉相击声,善能伸缩
小大由之。
  像这般的天生异秉,人世间料无第二人,所以他死心眼儿疑定了纪翠。
  至於说小脚,那太容易假装决不是问题。
  总而言之他一方面把柳纪翠估价过高,一方面可又把李小莲看得太渺小。
  最是使他百思莫解的却在他柳纪翠怎么能够获悉行刺德麟秘密?德麟舆他姓柳的又有什
么关系?
  水秋痕先生入狱前夕接奉魏良才紧急通知,魏贼消息得自和珅,和珅有办法弄到西安府
转详进京查猛的口供抄本,因此潼关出岔情形,水先生完全清楚。
  柳纪翠既是他理想中唯一仇人,进一步便去研究人家怎么会知道大通局行事底细?
  这问题太难猜,猜到底相信有鬼,鬼是谁?
  他考虑到玉簪儿,那一天欢宴纪翠牡丹厅,红娘子章小玲查猛玉渊罗莎全醉倒,玉簪儿
领纪翠屋里去逗留许久时间。
  他妈妈爹蹑足登楼,意图窥张隔壁剧。
  玉簪儿发觉,出来挡驾他老人家。
  从这一天起,他对玉簪儿有了老大猜疑。
  水先生绰号没口子葫芦,这说明他的老毛病就在不大肯讲话,心里头尽管不满玉瞥儿,
红娘子跟前也只是淡淡的提到。
  这番出京,临行才匆匆把红娘子唤进密室面授机宜,说大明局起镖恰走在三猛兽之前个
中大堪注意。
  说章小玲大不了附恶,柳纪翠可能是我们仇人。
  此次事变突兀,非纪翠那般身手无足轻取温克玉渊。
  他会叠骨法锁骨法,不难化装妇女。
  帮凶的怪老头不过障眼邪魔,奇可奇在他洞悉我们行刺德麟秘密,泄漏秘密须防玉簪儿。
  莫怪人家营救德麟,须知德麟贤名昭著,行侠仗义无非福善祸淫。
  章柳归来务必设法盘查,任何牺牲均可不计,倘能察出破绽,可以延期蛊毒复仇。玉簪
儿果有贰心,即须剪除,如存不忍,祸至无日……
  水先生付托了红娘子锦囊妙策,对玉簪儿却也有几句话吩咐,那很普通,那不过提醒她
莫忘家恨国仇,要她帮忙红娘子诱惑纪翠小玲吐露实话,等他回来再作商量。
  水先生带案诺罗莎走了,红娘子肚子里疑信参半。
  玉簪儿不免为纪翠愤愤不平,她虽然已经很明白翠哥哥确是傅家子弟门徒,但认为没有
理由援助奸官国泰的儿子。
  姑娘自知方寸间爱上了翠哥哥,也以为翠哥哥於她有情。惟其如此,所以她处处谨慎,
相思埋在心坎里。口里就没提过纪翠。
  这会见看了鸽子捎回魏良才的字条,一时冲动不由她快乐忘形,喜孜孜道:“好啦!我
说妈妈爹简直是双料曹操,他嘛十九日人抵廸化交镖,潼关十八日出的事,这也还能说与他
有关……”
  红娘子何曾不在诅咒妈妈爹多心,但听了妹妹连扯两个他,她就有了醋意,转个白眼儿,
抿抿嘴,点点头,嘿嘿冷笑!
  玉簪儿立刻遍体起颤,扭翻身溜。
  红娘子将手中字条儿撕个稀烂,冲着妹妹背影儿,狠狠咬牙齿叫:“别讥讽曹操,曹操
有时料事如神,等着瞧吧!”
  玉簪儿没做声,抢步往帐房走。
  红娘子追她后面道:“今天我非要小柳儿入毂,不做生意啦!马上关上店门,客人们许
出不许进,传我的话交代下去,你听到吗?”
  她绕过柜台闯大敞厅,迳去后楼卧室更衣。
  做不做生意有何关系?“非要小柳儿入毂”,这句话刀一般地锐利,割碎了玉簪儿一颗
心。
  红娘子一身动人的打扮,上面穿一件银红色薄纱于圆领琴襟短衫儿,襟钮上系一条花手
帕,下面青绸子长裤儿,右腿边拖两股白丝带。
  再往底下瞧,白绫高底绿帮红绣鞋,裤管儿软悠悠直垂到小脚背,行一步听得见脚钏儿
响着金铃儿。
  下半段倒也没有什么,横竖还都遮掩得严密。
  上半段不正常,纱衫子薄得像没有东西。可怕么?大不了映露着肉,然而肉长在十九岁
妙龄女人身上就不能平凡,百无禁忌啦!
  偏又勒着线红抹胸,红抹胸里着鼓隆隆一对肉团儿颤得神秘,天下就只有神秘才会使人
想入非非。
  柳纪翠他敞开短褂子前襟据案大嚼,耳朵里先听到铃儿响,鼻子里再闻到一股妙香,抬
头看灯光下亭立着春姊姊,柳腰儿真堪折。
  她好像长高了好些,蝉肩上负着堆云般堕马髻,长长的珠耳环在摇幌着。眼儿飘,眉儿
腻,鼻翅儿张,笑涡儿跳,樱口微张。
  柳镖头不是贾宝玉却也会看成呆雁。
  红娘子学了林颦卿那一手,扯手帕揉做一团打中呆雁俊脸儿,人跟着扑过去,纤纤手猛
可里胸膛上摸他一把,悄悄叫:“羊脂美玉,我见犹怜。”
  怕痒也真是活该倒楣,柳镖头缩成刺蝟。
  红娘子笑:“男孩子怕痒没出息,试试看,我不怕……”
  她卖个美妙的姿势。高举起两条玉臂,红抹胸紧贴上柳镖头眼帘。
  料纪翠那里敢?他急忙跳开扣上钮子,陪笑道:“姊姊,我饿了嘛……”
  红娘子道:“饿了姊姊喂你饱,要如何便如何,干嘛逃?过来啦!”
  她跳一下小脚,横着媚眼儿,牙儿轻咬嘴唇儿。
  纪翠心里哆嗦,拱拱手道:“姊姊,您请坐,我们痛快暍两杯。”
  红娘子道:“姊姊还你痛快,只要你不蟹蟹鳌鳌,姊姊绝不能碍手碍脚。”
  她的要命挑逗纪翠委实受不了,他躲避着说道:“我们豁拳,由你行个什么令也好。”
  红娘子笑:“前一次嘛,姊姊上了大当,一次笨,两次乖,拳令不作兴,要不咱们平喝,
你喝一百杯我陪一百杯。”
  纪翠道:“酒有酒品,我们规规矩矩来。”
  红娘子嘿嘿笑:“不准吃菜,不准上茅房……”
  纪翠接着道:“不准拉拉扯扯……”
  红娘子狠狠地点头道:“成。”
  她踢开凳子就座。暗打量:“好家伙,我才不信你有多大定力,红娘子好歹请君入瓮。”
  纪翠肚子里自也有如意算盘,他算:“凭我的酒量,灌倒你万事罢休。”
  他们俩楼上开始放对,楼下玉簪儿一个人爬在柜枱上发楞,她想:“翠哥哥品德极好,
他不至为色所迷,说酒力春姊姊决非敌才……”
  想着地自觉安慰,可只是明晓得春姊姊不怀好意,翠哥哥究竟不是柳圣人,再一猛记起
妈妈爹屋里蓄有一种酒叫“锦帐春”,她立即吓得花容失色。
  人到万分紧急常常会急出计谋,刚好红娘子那个大丫头叫怡红下楼休息,她托她代看帐
房,说是去洗个澡就来。
  怡红一点头,她强装作疲倦,打个呵欠懒洋洋走开。
  高升栈门外两边八字墙尽端,各有一个了望台,有时候也派有守夜,那是说冬防,夏令
天反而没有人上那儿去。
  台下是个菜园,根本上早就荒废不成个玩意儿。右边那个台正面对大明镖局的后院子出
林莺总镖头住的小楼。
  说距离隔一条大横街,兼算大明局前进房屋连后院子到楼,大概至多不过一百步。
  这当儿楼窗洞开,灯火摇红明灭林外,出林莺郭少夫人当窗独坐,品茗纳凉,忽然望见
对面台上出现了一条黑影。
  夫人眼力极好,认识那身材像是玉簪儿,看样子她有点慌张。
  惊疑问耳听嗤的一声响,飞来一颗弹丸。
  夫人伸手接个正着,站起来顺势儿吹灭了灯。
  手里弹丸分明里着一层纸,暂且不管,定睛凝视放弹人,看她弯着腰倒退下台,手中还
像拿着拂帚,随退随拂,该是要消灭脚底下足印鞋痕。
  夫人觉得情形严重,翻身奔进卧室审查弹丸。
  撕下包着的那一层纸,上面有几个清秀而潦草的字儿:“红困柳柜台后面小楼,请於片
刻中驾临解围。” 
  “片刻”、“解围”,且喜不是太危急的语气。
  出林莺心定,思量着应付章法。
  玉簪儿蜻蜒点水飞,步步担心不让弓鞋儿留迹,一直飞上绣楼,慌不迭闯进浴室,倒满
现成的一磁缸冷水,火速宽衣解带入浴。
  大门外来了大明局小镖头张小萱姑娘,姑娘敲门如击鼓,尖声儿叫:“有要紧事请柳镖
头……”
  小楼上柳镖头酣斗红娘子,酒为色之媒,於女人尤烈,何况春姊姊有心以色身布施?喝
不了十来杯,满口子嚷热,两边袖口一直卷到肩胛上,上襟钮子一列解开,发乱钗横,眼眶
儿渐渐发黑,制不住意马心猿。
  她大胆扯下红抹胸,柳镖头就是不敢看,他晓得该是走的时候了,笑笑道:“姊姊,我
醉了,留不尽之欢……”
  红娘子伸个指头儿,狠狠的点到他额角,急声儿叫:“冤家,你,真个是吴儿木石
心……”
  猛听得一片敲门声响,纪翠赶紧站起来道:“好像是出林莺的小丫头……”
  红娘子飞快扑过去擒住他道:“冤家别理她,我们屋里去。”
  纪翠道:“不好,姊姊,我得回去……” 
  他撑拒着央求,倏的一条黑影穿窗而入。
  灯光下瞧清楚来了出林莺,她带着满脸怒容睨住红娘子那一身浪样子,摆手道:“对不
起,春姑娘,我们有紧急的事等柳镖头去办。”
  红娘子冷笑:“黑夜跳墙入人家,你这是什么规矩?柳纪翠该不是你的孩子,他来玩你
管不着。”
  话说得狠,手倒是放了纪翠,人踏步往后退。 
  出林莺冲上前捉住她两条臂膀,轻轻道:“姑娘千万别鲁莽,这里的机关设备我全懂
得。”
  她使了猛劲,红娘子觉得浑身发麻。
  那边纪翠已经穿上大褂。
  红娘子愤不可遏,突的飞起右膝盖要点出林莺小腹。
  她快人家更快,出林莺抽回左手一切掌下劈,红娘子砰的一声响坐下,纪翠抢步下楼拔
门走了。
  扭斗用眉、膝、肘、头取胜,那都可以说是狠招,膝尤恶毒,然而膝盖本身却又是很松
脆的部位,挨不了一两下重的、硬的敲击。
  红娘子不该班门弄奔,妄想以膝盖杀人,她用了十成力,假使被她抵上小腹,在普通人
身上说必定耻骨粉碎一命呜呼。
  出林莺郭少夫人一身极好软硬功夫自然不怕,可是她总还不愿意让那紧要地方试招。再
来也是叹怪红娘子太过无耻下流,她的一双手练过金砂掌,那是铁一般似的硬道儿,幸而她
心存顾忌未下绝情。
  可怜红娘子照样受不了,当时只觉得膝如触刃痛澈心脾,不由不坐到地下。
  昏眩中见出林莺那一张晦气脸冲着她冷笑,紧接着风起五步,灯颤复明,楼檐间铁马叮
  当响过,出林莺杏如黄鹤。
  红娘子可疑做了一场大梦,惭愧得冷汗直淋,万分无奈,拉上裤管儿急瞧膝盖,差喜筋
骨无恙。
  心定疑生,高声狂喊玉簪见,上来的却是怡红,娱红两婢。
  恰红回道:“二姑娘洗澡去了,要我代她坐一会柜台……”
  红娘子咬着牙齿问:“她去了多久时间?”
  恰红道:“好半天了嘛!”
  红娘子怒吼:“叫她来,娱红搀我……”
  她挣扎着起立,娱红扶她来回走了几步,她便又倚着桌沿入座,暴躁地要娱红为她斟酒
喝。
  喝不了三五杯,怡红领玉簪儿赶到,做妹妹的手握着一大把湿淋淋头发问:“怎么样,
你受伤了?” 
  姊姊猛叫:“多问,我先请教,你为什么离开帐房?”
  玉簪儿道:“关上店门不做生意了,我又没有事,谁知道你们会闹僵了嘛!”
  红娘子叫:“你少说,我要你去请小柳儿回来,告诉出林莺,小柳儿刚对我有了一手,
现在我必须嫁她,问她出林莺凭什么存心破坏。”
  玉莺儿道:“你何苦着急呢?等妈妈爹回家遣媒说合也还成话。”
  红娘子叫:“别管我成话不成话,教你去只问你去不去?”
  玉簪儿道:“当然我是不能去,什么有了一手儿我也传不出口,你教我怎么去说,你承
认小柳儿不承认又怎么办?出林莺要肯顾面子,她也还会赶来把人带走……”
  红娘子咬银牙抓起酒杯劈面掷了过去。
  玉簪儿早有提防,伸手接杯再给扔在楼板上,嘿嘿道:“干嘛对我发这么大脾气?我又
不跟你争小柳儿,用不着找我吃陈年醋。”
  红娘子咆哮:“二宝,你要死要活……”
  玉簪儿道:“你讲,为什么嘛?一家人全死光了,多留我一个妹妹,你就不能相容?有
道理,请你告诉妈妈爹。”
  她扭翻身出去了。
  红娘子也必是醉了,跳起身却又摔下,她的右腿儿还是不行。
  玉簪儿已经走出了楼厅,又听见里面在叫着:“妈妈爹说你是汉奸,临行吩咐我要你的
命……”
  她立刻回头,一只小脚登上门槛儿,脸上一片铁青,睁大眼睛间:“什么叫汉奸?你说
话要不要稍留一分天理良心……”
  红娘子叫:“汉奸,汉奸,浪蹄子你等着瞧……”
  她又抢过桌上酒壶,怡红、娱红急忙劝阻。
  玉簪儿不禁伤心痛哭,她哭着下楼。
  红娘子右膝盖渐渐的肿了起来,说痛不痛,说痒不痒,就是软怯怯的动弹不得。
  金砂掌并不是等闲功夫,光说掌风就可以震碎敌人五脏六腑置诸死地,更无论掌及肌肉。
  出林莺不愿种仇结怨,她那一掌下劈只能算开个小小玩笑,然而红娘子仍不免受了内伤,
她大概要忍耐个三两天才能复原。
  这妮子学艺不为浅薄,却也晓得人家手下施恩,虽然暴躁得破口毒骂,可不由她不五内
惊服! 
  无可奈何只好借酒浇愁,本来早已有七八分醉意,这再一猛饮了二三十杯,说不得又闹
个烂醉如泥。
  怡红、娱红两婢子服侍她,就在水秋痕先生屋里睡下,她们也都不敢离开。
  时候还不太晚,但店里竟然肃静无哗。 
  出门行旅无不存畏事心理,红娘子名气太凶,听说她大发雌威谁也得躲避,因此顿成一
片死寂。
  玉簪儿回去后面绣楼,哭一会,发一会呆,想到红娘子所讲的几句可怕的话,决不是随
口捏造。
  她可疑当日跟翠哥哥畅谈心腹,必是被妈妈爹窃听了一些什么。
  明知妈妈爹意狠心毒,同胞姊姊泼辣货反脸无情,妈妈爹不日回来姊姊免不了一番挑拨。
  想着不禁浑身发抖,於是她想逃,乃至也想自杀,却只是柔肠百转,终舍不得抛下翠哥
哥。
  她想翠哥哥人间奇男子,那般品貌风流何处寻,那般武艺罕曾见,那般好性情儿天下谅
无第二人。 
  华绮黛能够与他同衾枕,不要说嫡配正妻,叠被铺床意满心甘……
  她又想出林莺看样子是个良善娘们,翠哥哥姓柳她也姓柳,这其间是否有文章?他们如
果一无关系,总镖头对手下镖头那能管束得那末严紧?天可怜只要她是翠哥哥的至亲长辈,
求求她去也许宿愿能谐。
  海可枯石可烂情何可泯,求不准死在翠哥哥跟前含笑九泉……
  她直想冒险往见出林莺,说险真够险,泄露了风声让姊姊知道那是万无生机,再来见出
林莺话怎么样讲得出口也是问题。
  她踌躇着满屋子打转,想到底觉悟了火急燃眉必须自救,顾不得腼覥忸怩,胡乱换上一
件青衣,拿一块黑帕笼起还未太乾头发,溜下楼前后巡视一周,眼觑四下无人群动皆息,绕
到后院子飞登危檐,故意兜个大圈子翻身下地。
  她的轻功并不弱於华绮春,在大街上紧跑几步隐入小巷里重上民房,不走大明局前院,
斜刺里竟奔出林莺小楼。
  在这一段过程中,她发现眼前幌荡着一缕黑烟,黑烟消逝楼前树林真,有人轻轻讲话:
“黛姊姊,我们很不放心你,你请上楼啦!”
  像夜出觅食的一只蝙蝠一般轻快,讲话的飞进楼窗。
  绮黛喜不自胜急速紧追,楼厅上没有亮光,那只蝙蝴牵引黛姊姊一边手,领地走入出林
莺房中。
  黛姑娘定睛一看,灯光下看蝙蝠乃是小姑娘张小萱,案头高坐出林莺柳小婉,满面笑容
一身轻装。
  玉簪儿望着出林莺慌忙拜倒,口呼夫人。
  莺座上欠身伸手挽她起立,笑笑问:“姑娘,找我有要紧的事么?尽管告诉我,我总竭
尽棉薄。”
  玉簪儿估掇着没讲出什么。
  小萱却给她搬了椅子来。
  玉簪儿赶紧道:“姊姊,不敢当……”
  小萱笑:“妹妹嘛,您客气。”
  笑着拉她坐下,一种亲切的情味使玉簪儿觉到温暖,她胆子就又壮了许多。可只是话未
出口脸先泛红,垂下了脖子,牵起一角衣襟。
  大半晌好不容易出进一点声息,低不能再低,缓得不能再缓,她道:“夫人,翠哥哥跟
你讲过我什么话……”
  不称柳镖头,称翠哥哥,莺猜到了地一半心思。细看她腼覥可怜生,分明还是个黄花闺
女,却不由不深深爱惜。
  为她解下包头黑帕,摸摸她鬓角青丝,轻轻道:“你翠哥哥说你好,可是我知道的比他
多。
  姑娘,你姓胡不姓华,累世书香,少遭家难,尊大人的仇人该是和珅。令亲水秋痕先生
孽子孤臣心犹汉室,不惜自污志切复明……”
  听着这些话,玉簪儿不禁泪洗满面。
  莺又道:“水先生和令姊对敞局同行猜忌重重,事实上那是完全误会。姑娘,你此来,
是不是令姊有所授意呢?”
  玉簪儿嘤嘤啜泣:“不是,黛儿厠身大通,如羊就缚,姊姊多疑,诚恐早晚不保,顷冒
万死私谒夫人,乞夫人怜悯……”
  莺吃惊微微一震,抢着间:“你刚才请我为翠哥哥解围,令姊不会晓得吧?”
  玉簪儿道:“夫人驾离大通,她负伤不能行动,教人唤黛儿上楼,指为汉奸,非要黛儿
性命……” 
  她硬住咽喉语不成声。
  莺稍作沉吟,便又牵起她一只手,正色道:“姑娘,我们也想到你有危险,我以为不如
及早逃亡另作打算。”
  玉簪儿哭道:“天下虽大何处是黛儿归宿……”
  她哭成了泪人儿。
  莺万分难受,叹口气道:“我怎肯见死不救?不过你要明白,假使我把你留在大明局,
然然我并不怕水秋痕,红娘子,惟恐不免引起极大麻烦……”
  玉簪儿忽然不哭了,拾起头泪汪汪的问:“夫人,黛儿不敢动问,翠哥哥是您的什么人
 ?”
  莺料得她必有所求,不忍太过使其失望,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侄儿。”
  玉簪见赶紧推椅下跪,伏地膜拜呜咽着道:“夫人,黛儿风尘沦落,清白自矢犹是女儿
身,非不识羞实迫奈何,显乞收容,赐配翠哥哥为妾,成全之德,生当犬马,死效衔环…”
  莺几番搀她,她兀自挣扎着碰头崩角。
  想到女儿家忍辱自承何等情急,要是认真拒绝了她,她可能遽萌短见,然而这般大事局
外人又岂可胡乱主张。
  正在委决不下,小萱、一旁悄悄道:“二婶,我好不好偷偷去请翠哥哥来……”
  玉簪儿蓦地爬起下死劲摇头,泪珠见左右飞溅,一张吹弹得破的脸红如晚照流霞。
  莺心动看透她内在相当自尊自重,猛的一把拖她怀里去,轻轻道:“姑娘诚心,我当不
至负你所托,但必须计议从长。你请坐,我们细谈。”
  出林莺先头对玉簪儿讲的话还是要留些界限,玉簪儿却也懂得未便多查,她只能将纪翠
所告诉她的,关於他不十分可靠的身世履历,巧妙而委婉的提出加以质询。
  莺深知她十二分爱恋纪翠,心存不忍欺骗,到底吐露了实情道:“纪翠姓马不姓柳,父
亲马念碧确是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得意高足,祖父马松反清义士终身布衣,曾祖母马老太太号
称巾帼完人。
  生母柳宝绿原属蛾嵋门下弟子,中途觉悟弃暗投明做了千手准提的乾女儿。纪翠弟兄八
人,均系柳夫人所出,大母崔氏比拟剑仙,胸罗万有无所不能,她闺讳小翠……”
  说到“小翠”肃然起立泫然涕下,慢慢的再接着道:“崔夫人我的闺中畏友,平生心折
  斯人,我从她学过大罗神剑和九宫太乙遁甲……纪翠得天独厚,他从幼儿得到大母衣钵
真传,崔夫人积劳损寿,中岁升天……” 
  勉强的再讲了这两句,挥泪不已颓然坐下。
  小萱给倒来一杯热茶,莺呷了两口缓过一口气。
  这当儿玉簪儿却也会两泪抛珠神情如醉,怔怔地呆在椅下,莺看着更明白些她是个什么
样善良的女孩子,不禁又去握住她一只手。
  玉簪儿仰着面进一步央求:“夫人,您跟傅夫人有很深渊源?”
  莺轻轻点头,轻轻道:“我想,跟你讲无妨……”
  玉簪儿急忙跪下。 
  莺拉她起来,笑笑道:“你听说无玷玉龙?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媳妇,老人家和傅太夫人
师门手足情胜同胞。
  我的丈夫南天燕子受业傅太夫人门墙,家母跟太夫人结义姊妹,太夫人却又是三家叔的
螟蛉女儿。这就是我与傅家人的关系。”
  玉簪儿听着惊喜欲绝,她顿时忘记了一切苦难,色舞眉飞跳着酒涡儿娇笑。
  莺笑笑又道:“傅家子弟门人从不做亏心事,顶天立地磊落光明,我们来此开张镖局又
何必包藏那么严密,甚至还要改姓易名?
  要知道我们并不怕和珅,更无论令亲水秋痕先生,所虑在我不犯人人来犯我,我们的种
种掩蔽布局,无非避免无谓麻烦。
  水先生企图颠覆满人天下,忠臣义土居心我们未敢厚非,但媚视奸相就未免有失英雄本
色。至於助暴流毒不择手段,枉法贪赃残害忠良,我们忝属侠义后起,自要暗中地加以制止。
  水先生如果不知改过,坚持成见必欲剪除傅家子弟门人,我们就只有挺身出面起与周旋,
到头来只恐他侮之莫及。
  姑娘,你能早一天离开大通局早一天好,你的事我无不帮忙。马家长辈远在新疆,我固
可权作几分主意,惟必须跟纪翠详细商量,我认为你大祸迫近眉睫,此事委实因循不得。你
明天晚上相机再来一趟听取回话。
  不管怎么样,我决定送你前往哈密暂住,早晚我总设法成全你宿愿获偿。现在请回去吧,
处处事事务须谨慎,在你还未动身上路之前,假使让令姊察出破绽变生仓卒,我将无能为
力。”
  说着,她亲自为她罩上笼发黑帕。
  玉簪儿感动个泪下如绳。
  玉簪儿走了,莺立刻教小萱去请纪翠。
  纪翠刚才回来挨了莺一顿严厉斥责,斥责他自命风流下流无耻。
  这位爷好强,自尊心很重,可是他讲理,错了认错,输了认输,当时他俯首受教,惭愧
得无地自容。
  事实上红娘子存心排布美人局,他总算矜持个始终不乱,说错,他错到那儿去?然而他
认为不应妄想做柳下惠,一发千钧假使走错了一步儿染指上荡妇淫娃,势必至陷於泥沼不能
自拔,将来何面目舆哈密老家许多弟兄姊妹相见……
  他负疚处在此,所以不敢挺撞来婶子。
  这会见正待解衣就寝,小萱悄悄来请他,他要推辞,小萱就只说一句:“玉簪儿冒万险
找你来啦!”
  马上他乖乖的跟她重上后院小楼。
  莺详细告诉他玉簪儿一切情形。
  他显得万分困惑,终於他恭敬地给莺请个安,央求着道:“婶子,您千万另想办法,救
救我,救救她……”
  莺嘿嘿笑:“嗯,你、她?”
  他说:“事未经请示爷爷,太太、爹和妈,我怎么好不告而娶?说纳妾那更不成话,我
天胆也不敢。”
  莺摆手儿道:“对,大爷,这是说关於你片面的顾忌。请再想想她,那天你在她屋里坐,
阗无旁人,喁喁相对,怎么样向她表示要好,你自己晓得,假使你一无过火之处,她又何至
於你钟情……” 
  纪翠他抢着叫:“来婶子,您冤枉了我,我们至多兄妹订交。”
  莺点头:“够了,大爷,儿女之间那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兄妹名称都不过当初一段时
期遮盖跳板,到头来总还是恩爱夫妻。
  一千对私交兄妹,一千对并蒂花开,这例子我们哈密几家人就不能少,譬如说纪珠大爷
跟她的妈……”
  她伸个指头儿指一指倚在桌沿的小萱姑娘。 
  姑娘不依,红着脸道:“干嘛不提他翠哥哥的宝妈妈和马大爷嘛?”
  莺笑了,纪翠垂下了一颗头。
  莺轻轻的拍一下桌子接下道:“女儿家小心眼,私交兄妹如果不能戍眷属,她会可疑被
人看做暖昧行为,这种心理你必须明了。
  要知道可怜女儿身终不似男孩子自由。错了认错是你可贵的美德,你可别辜负玉簪儿,
妻或妾这等你妈决定,我今天以婶娘的身份要你承认她是你身边人。
  你再听我讲,她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天涯沦落,身世堪悲,飘泊无依柳絮,难怪她一片
痴心。
  身居虎口,危机四伏,你不答应她,她决不肯离开大通镖局,甘为鱼肉或则自戕,她要
是落个凄惨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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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3: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七 章

  纪翠忽然跪下去,碰头说:“婶子,请不要再说,我难受……我听您的吩咐,爹妈爷爷
太太面前您负责。”
  莺拉他起来笑道:“何必哭呢?你真像个小孩。”
  纪翠滴着眼泪道:“我害了她嘛,现在您有什么办法救她呢?大明和大通冰炭不同炉,
我对她讲的话要真是被水秋痕听了去,那实在不得了,您说有什么办法救她吧?趁姓水的还
没有回来。”
  莺笑笑道:“别着急,请坐。” 
  她教小萱给哥哥倒茶。
  莺的见解,以为纪翠对玉簪儿自承傅家门徒,水秋痕先生当是听到,大明镖局的秘密岂
非泄露无遗?
  玉簪儿为纪翠包藏掩盖,显成反叛汉奸。
  救德麟,死温克、玉渊既被疑及纪翠,那末透露大通局行事的人,势必至误会玉簪儿了。
  六猛兽在水先生心目中也许无足轻重,但水先生志在反清复明,大明局酣睡卧侧,分明
心腹隐忧,留玉簪儿譬如养虎贻患,杀玉簪儿当然也算大义灭亲……
  话至此,我们郭少夫人说明了玉簪儿眼前有多大危险,柳纪翠就不冤焦急得像热锅里蚂
蚁。
  夫人笑笑又道:“今晚赶不及,明天。明天我教小萱先进城,上探花府布置一切。初更
天你越城到铁狮子胡同会同小萱,兄妹同往见和敏大小姐,小萱救人,你巡逻把风,救得人
把人交给你紫云姨姨,你们任何不管火速回局,底下的我自有安排。”
  纪翠惶惑地间:“婶子,您讲了半天就没提到怎样帮助玉簪儿嘛!”
  莺笑道:“你大概吓糊涂了,这还不明显?和敏主婢和玉簪儿要安身立命都必须上我们
老家哈密,我想让她们大夥儿一道偕行,这样办省很多气力,然而这其间可不是没有困难呢?
  第一和敏非要变个小脚汉女,这就不容易化装。第二应派什么人护送也是问题。我们局
里人全用不得,最好办法借重巴拉哈。 
  因为走失了和敏,奸相可能藉辞逃婢行文关卡通缉,巴拉哈堂堂亲王跟前站堂官,他叩
关说一声送眷,饶他多大的官儿管保不敢盘查。
  巴爷跟你赵又秋叔叔交谊至深,我亲见他告诉底细,料得他不会推辞。不过此君有谋无
勇,老远路谁能说一定太平?万一遭遇伏莽草寇,他恐怕未必吃得梢。这得靠玉簪儿护卫,
这也就是我准备教她们结伴的理由。
  明晚你和小萱进城办事,后天一早我上端王府斡旋,还得去探花府打扮和敏主婢,赶深
夜回来化装玉簪儿,趁四更天打发她先上道,找个藏身所在守候巴爷会齐。够了么?爷,你
难道还不能放心?”
  纪翠笑了,他笑道:“今夜不算,明天后天还有两天耽搁,但望在这两天中别出岔就
好。”
  说着,他又有点自愧情急,红着脸再给来婶子请个安告辞下楼。
  玉簪儿回去高升栈,独个儿关在屋子里且喜且忧,喜的是出林莺答应玉成好事,忧的是
翠哥哥不赞成。
  且慢说翠哥哥多么可亲可爱,除了他就没有第二人能够保护她性命安全,他胸中所学非
姊姊、妈妈爹能敌,更何况他父母都是能人,家住哈密集傅家子弟门人结邻比屋,那地方可
不是安如泰山?
  姊姊、妈妈爹纵有通天本领,谅他们也不敢前往班门弄斧,敢去的话倒也不错,好歹哀
  求千手准提老菩萨说法劝他们投降,化好弃仇团圆骨肉,到头来再设法为枉死爹妈雪恨
申冤。
  姑娘是真会胡思乱想,结果闹个整夜失眠。
  天亮了,玉簪儿朦胧入睡。 
  小丫头快绿前来敲门,请她起床。
  她推辞有病,快绿只好去见红娘子告禀。
  红娘子余怒未息,闻报又有一番嚷嚷。
  她吩咐关上栈门休业,所有夥记全体放假,派怡红、娱红分头去赶走寄宿客人,说是栈
里出了大纰漏,马上有一场械斗,不怕死的留驾。
  行旅那能不懂好歹?听到招呼慌不迭相率躲避,顷刻间偌大热闹的高升栈,顿成无人之
境。 
  大通镖局就在隔避,镖头们纷来探问。
  红娘子撒谎,反说夜来她痛殴了柳纪翠,怕的是人家兴师问罪,因此一班一勇之夫也就
得赶作戒备。
  浩息传进大明局,群情愤激立刻备战,看样子大有可能弄假成真。  总镖头出林莺急
出解释,力劝大家镇定,辰末巳初先打发走了小萱姑娘,她悠闲地押着一辆大镖车进城。
  柳纪翠佯装生气,闭门高卧不出。
  出林莺从早到晚守定柜台上弹压胡闹,两家镖局像煞风雨欲来,可只是整天都没事。
  挨到入夜初更天,纪翠他悄悄带上应用家伙跳窗上屋,走壁飞檐赶往东城铁狮子胡同探
花府会同小萱姑娘,同往和珅府搭救和敏吉云主婢。
  探花公赵又秋的如夫人紫云,警告他们兄妹务必十分慎重。据说和珅自从花豹失风潼关
吓成了惊弓之鸟,认为凭武艺靠膂力的护院保镖到底无用,他以重金延聘了一位西藏番僧宿
卫府中,这位大喇嘛精通妖术号称无敌云云。
  小萱唯唯领教,纪翠笑笑点点头也罢!
  那知道到了和相府,连值班巡夜也碰不着一个。
  原来那些护院武朋友因为相爷宠信番僧,说不得都有一点吃酸,乾脆退避让贤。
  那番僧的本领到底有多大呢?事实上他却只会排架子吹法螺,饮酒食肉玩女人,所以引
起大家越发不满。
  纪翠领小萱跳进大花园西墙,一路上畅行无阻,来到凤仪楼楼下,翘首看露台上仍然排
看香几,吉云也还是那一个样子——蝉袖倚栏。
  纪翠喃喃自语:“难为地,我来晚了……”
  人跟着窜上去,轻轻道:“云姊姊,我是纪翠。”
  吉云照旧没做声,翻身带路绕着回廊两拐弯闪入侧厢,这时候她还不晓得纪翠背后多了
一个人小萱。
  厢房里老样子桌上点着灯,吉云扭回头想蹲下请安,小萱转上前拦个正着,吉云难免骇
了一跳。
  小萱笑笑道:“吉云姊,我叫张小萱,陪翠哥哥来接你……”
  纪翠道:“现在快到四更天,请姊姊即去通知大小姐,越快越好。”
  吉云问:“我们的姑老爷他平安?”
  纪翠笑道:“现居哈密安如泰山。我本来迟了一步,你大概天天晚上都站在露台上等
我?”
  吉云轻轻的点头,星亮的眼睛里流溢着无限感激深情。
  小萱问:“敏姊姊是不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呢?”
  吉云又点头。
  小萱笑:“我可以跟你去见她么?”
  吉云赶紧牵起姑娘一只手一同走了。
  四更天光景,小萱、纪翠用整匹的青绸子,将和敏、吉云兜股勒腰交叉绕背搭上肩头绑
个结实,小萱负了和敏,让翠哥哥驮上吉云,平安顺利离开奸相府邸,风驰电掣迳奔东城。
  街上倒也碰着不少官儿们查夜,可是兄妹夜行本领绝等轻松,窜房越瓦踏矮登高如履平
地。风过处形影俱稍,谁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来至铁狮子胡同,逾大花园后墙直上大环楼,楼上有个复室,白天早经过排布,守在那
儿等候的有前义勇侯张勇的十一老姨太紫菱和紫云。
  和敏被松缚放到地下时,晕眩不能自支,却还是挣扎着恭敬爬倒给老姨太太磕了头。
  然后紫云上前相见,她向大小姐请安。
  大小姐把住紫姊姊涕不可抑,紫菱从旁竭力劝慰,说尽了关怀亲切好话,百忙里还得打
发纪翠小萱出城。
  兄妹俩赶回大明局天还没亮,听说三更初玉簪儿来过,纪翠心安自去睡觉,怎晓得心上
人已做了水秋痕先生阶下囚。
  秋痕随黑虎索诺,赤彪南拜、白象罗莎三猛兽,蹑踪李小莲姑娘马后进京。
  中途秋痕心血来潮,暗里敷衍了三猛兽一番,独自打头站昼夜兼程赶路,半夜到长辛店
牵马步行。
  水先生为人就有这么神秘,偏偏也就有这么凑巧,恰好被他侦见玉簪儿飞进大明镖局。
他肚子里暗叫一声惭愧,立刻耸身上屋潜入高升栈埋伏,不必惊动红娘子,他决计暗算玉簪
儿。
  更鼓四传,玉簪儿由出林莺口中听到许多好消息,满怀得意告辞回来,飞翔檐际翩如小
鸟蹄巢。
  一双小脚飘堕墙根,水秋痕先生狙伏突起,猛的两个秃指头点上她后脑壳睡穴,姑娘塌
然扑地。
  水先生抽剑便欲行凶,却只管踌躇不决。
  一来是姑娘自幼追随他身边学艺,师徒相依为命情深何异父女,二来也因为要留下她追
取口供,再来又顾虑杀了人尸首不好出脱。
  於是他收剑抗起姑娘,迳上帐房后面小楼。
  红娘子仍住在他老人家屋里,一听说经过情形,泼辣货认为姑娘偷情赴会柳纪翠,一股
酸劲儿从脚底直透脑门,她非要手刃胞妹吐一口胸中怨气。
  水先生到底不忍,一场争执一再商量,终於由红娘子亲自动手,拿小刀子割断妹妹身上
两三处筋络,破了她十年苦练气功,弄蹩地一条右腿,再给她挖开牙齿灌进一大杯什么可怕
的毒药,泼辣货这才感觉到心满意足。
  水先生背起残废的人,悄悄溜出高升栈,带她去一个所在安顿。一路上可怜的玉簪儿昏
沉不醒。
  水先生冒称舅父,说姑娘疾笃沉疴,送往潞安府就医,为着恐妨延误,抄捷径走了偏僻
小路,去的地方是上党太行山。
  山上有一股占山为寇余孽,这批人马前经燕惕郭燕来兄弟痛剿,根本恨傅家子弟门人刺
骨。
  为首的叫夜游鹰莫凌云,过去几乎死在出林莺亲妹子燕姑娘铁翎箭之下。
  莫凌云这个贼头领,狡黠绝伦,无独有偶他跟水秋痕恰是天生一对儿老搭挡。
  秋痕把半残废的玉簪儿交给了莫贼便算没事。
  是夜玉簪儿变生仓卒,饶她出林莺怎样高明,却也不能未卜先知。
  出林莺第二日一早单骑进城拜访巴拉哈。
  巴爷凑巧请假在家,她先说赵又秋当日在奸相府邸闹的一场笑话,以及大小姐和敏如何
舍己救人……
  这故事巴爷不是全不晓得,惟不知和敏有那一纸情书,莺背诵书中语句,听到“此信留
  君处作不得已时反证辩诬之用,君善为谋,敏无所恨……”神情显得非常感动。
  於是莺再告诉他柳纪翠李小莲兄妹下潼关救德麟经过,话题儿转进准备援救和敏吉云一
切安排。
  巴爷慨然答应,亟说理应效力。
  当日正午他进谒端王福晋,借用宫车躬自顶马护送莺前往东城探花府,莺就又有一番大
忙,介绍巴爷和和敏主婢相见,聚会大环楼复室作一度缜密商量,随即打发巴爷回去筹办行
装,她留下为和敏吉云化装打扮。
  傍晚时光离开铁狮子胡同,依然总镖头本色款款出城,凡事就绪只等玉簪儿前来晤面了。
  等到三更天消息杏然,纪翠一阵阵心惊肉跳,莺也不免有点紧张。
  四更鼓望眼欲穿,纪翠按捺不住便要潜入高升栈暗采,莺恐有诈力戒沉着。
  天快亮了,她亲往侦查,查遍高升栈和大通局每一个地方,每一处角落,乃至红娘子卧
榻之前。
  红娘子仍住帐房后面小楼上,高卧罗帏好梦方酣。
  她的两个大丫头怡红娱红开地铺也都睡在屋里。
  栈里没有一个客人,夥计连打杂的全看下到。
  玉簪儿卧室里还是那末整洁,小丫头快绿和两个妈妈安宁地留恋睡乡,四围出奇的静寂,
查不出半星儿闹事痕迹。
  大通局那边同一情形,有的镖头们已经起来练武,莺只好退回。 
  满腹疑团,百思莫解。
  纪翠急得要死,到底还是无可奈何。
  一会儿后耳听得高升栈大门口一片喧哗,映绿挨了红娘子两耳光,流着满口血跑到街上
哭。
  回栈的夥计们围集旷场中议论纷纷,大通局镖头闻讯大乱。
  红娘子居心够毒,乘机谎说柳纪翠拐走了玉簪儿。
  玉簪儿人缘好,她是大通局高升栈公众宝贝,大家一听就都光了火。
  红娘子一不作二不休,乾脆激励他们亮家伙搜查大明局。
  还算大家都知道出林莺英勇难犯,因此踌躇未敢鲁莽,然而有的已破口叫骂,有的聚议
着如何进攻,事态分明严重。
  眼见变生顷刻,这当儿出林莺一再严厉禁止柳镖头轻毕妄动。
  怎料纪翠瞧着外面吵吵嚷嚷情景反而放心,认为心上人如果被他们所害,他们决不能扮
演得这么认真。他央求出林莺允许他挺身出去答话。
  出林莺仔细想,让他见人家解释一下也好,她陪他走出了大门,大通局镖头们顿时怔住
了。
  红娘子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搀上高升栈了望台观战,望见纪翠出来,尖声儿叫:“逮住小
柳儿……”
  她的话等於大元帅下令进攻,大通局一群武朋友立刻蜂踊合围。  呼啸四起,刀枪映
日,眼见不可理喻,纪翠、出林莺火速分开,把住大门口相对屹立,他们手中虽然都没有兵
器,但还是从容得似两尊石像。
  敌人越来越近,大火拚只在呼吸之间,忽然街尽端尘头起处,鸾铃声急如峡水下滩,四
匹牲口驮四男女,快弩离弦分闯旷场,赶散了四方八面密集的打手,猛可里暴雷般一声断喝:
“大通局镖头们退下!”
  马背上跳下来赤彪南拜,那边是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落后一骑玉花骢,高坐着一位美
人儿,据鞍顾盼,仪态万千! 
  池恰是潼关奏凯,哈密送客言旋的李小莲姑娘。
  南拜、索诺、罗莎争向纪翠道惊问讯。
  纪翠微微冷笑,轻轻道:“红娘子使的好手腕,你们回来了好极,大明局不是柳纪翠一
个人的,围门挑战辱及同人,你们要主持公道。”
  南拜抱拳道:“兄弟,什么话好说,小兄先向你请罪。”
  他作了一个长揖。
  索诺、罗莎跟着陪笑哈腰。
  出林莺一旁拱手道:“不敢当,三位镖头,请里面坐奉茶。”
  南拜含笑还礼道:“总镖头请便,咱们再来打扰。”
  小萱姑娘采首门外叫:“不,各位务必留驾,贵局走失了华绮黛,强说我们柳镖头拐藏
了她,要搜查未免欺负人,三位不妨请进看看。” 
  南拜大笑道:“真是岂有此理……”
  黑虎索诺原是个老粗,霍地扭翻身大叫:“别丢脸啦,南镖头在太原府做过媒呢!人家
还不一定能要哩,拐,你们简直……”
  他火杂杂先往高升栈那边跑,南拜罗莎也就跟着走。
  小莲姑娘她还爬在玉花骢鞍桥上,懒洋洋道:“南总镖头,你们的水秋痕先生呢?他打
头站,怎么还没有到家呀?”
  让她这一说,南拜怔了怔,像是有所觉晤。
  出林莺和纪翠却也不禁暗自点头。
  章小玲蓦然出现对面巷口,牵着马笑嘻嘻叫:“好险哪!我差一点赶上挨揍。”
  出林莺点手儿唤:“章镖头,不相干的事别管,你有差事。”
  她飞快的走上台墙,小玲拴上马赶紧追地背后进去,纪翠也就退了回来。
  大明局另有九位聘用的镖头,他们全是糊涂蛋,以备战的姿势集合在大厅屋上愤愤不平,
叹怪出林莺和纪翠太过畏事,说大通局凭什么打上门逞凶?他们情愿流血,非要纪翠领众扫
荡高升栈誓不干休。
  正在闹得不可交开,小滑头由后面走出,做眉使眼的道:“各位,别吵,总镖头有话,
说明天大通局一定会来陪礼请客,要是不来,任由各位怎样主意,她决不出头阻挡。这不好
了么?”
  两句话镇住了大家。
  他摇摇头又道:“只有我章小玲命苦,陪礼请客多好玩,偏偏要派我出差。听镖头的师
兄巴拉哈送眷出京,点到我跟随保驾,马上动身,刻不容缓,这可不是冤!”
  说着,他屋里去打叠行装。
  因为玉簪儿突然出岔,出林莺必须另行派人保送和敏主婢西行,经过一再考虑,认为纪
翠此时走不得,走必招惹大通局镖头们极大猜疑,小莲刚回家不能不让她稍作休息,小萱孩
子气不足独当一面,算来只有小滑头可以配合巴拉哈,所以只好又派了他。
  一会儿后小玲装做个很不高兴样子,捎个被卷儿认镫上马走了。 
  莺故意请九位镖头到她后面小楼看茶,一来藉此缓和他们愤激情绪,二来要他们知道她
并没有藏匿玉簪儿。
  总镖头住处向来视为禁地,今天不妨随便参观,然后殷勤肃客就坐畅谈,谈的自是无非
刚才几乎不免流血的一回事。
  赤彪南拜、黑虎索诺、白象罗莎慌不迭赶回高升栈会晤红娘子,细察玉簪儿走失的详细
情形。
  红娘子受过水秋痕先生一番嘱咐,她的一张口那能有半句实话?
  讨厌右腿显有毛病,这引起了三猛兽深刻盘诘,被迫无奈她只好自承爱上柳纪翠,却怪
纪翠醉心玉簪儿。
  三猛兽听着大笑绝倒。
  於是她再说前天晚上款宴纪翠,玉簪儿吃醋不来参加,纪翠因此郁郁无欢,夜深喝醉翻
脸打架,纪翠挨了她一顿狠教训,她右膝盖却是碰上硬木头凳子受伤,纪翠跳窗溜走,她跟
玉簪儿吵嘴一场。
  昨天玉簪儿装病睡倒,她索性关上店门,今天一早玉簪儿形影不见,结论说靠得住柳纪
翠串通拐逃。
  她讲完鬼话一篇,三猛兽反而稍化了心头疙瘩,断定玉簪儿大不了负气出走,外面逛两
天就自归来。
  他们解释说纪翠品德极好,而且明晓得他们愿意作媒,又何必露这拐逃一手?
  最后他们埋怨说,侮辱了纪翠等於自己塌台,纪翠要是因此推翻了就聘大通原议,岂不
是斩断了一条好臂膊。
  黑虎索诺说得光了火,乾脆耻笑她红娘子癞蛤蟆妄想天鹅肉。
  红娘子恨得牙痒痒即待发作,南拜急忙转圜,说他们前往大明局登门请罪,好歹要设法
说服纪翠投降。
  他拉走了罗莎、索诺二人。
  红娘子暗自咒骂:“难怪妈妈爹不信任你们,说你们一勇之夫不堪承教,宁可让你们睡
在鼓里免得放火燎原。
  你们根本不是出林莺、柳纪翠敌手,告诉你们玉簪儿汉奸秘密,你们这一班冒失鬼还能
不去找柳纪翠拚命?你们固然无足轻重,没得毁了妈妈爹反清复明大计。”
  她咒骂着自去睡觉。  三猛兽派人买了一条羊,挑了一担酒迳到大明局门房上报名,
请见出林莺总镖头道歉求和。
  出林莺率众恭迎,彼此各讲了几句场面上客气话,底下再乱一阵鸣鞭燃蜡陪礼仪式,这
出戏就算唱完了。
  九位糊涂蛋镖头心满意足皆大欢喜,为着顾全面子,出林莺下令大张筵席赢会佳宾,一
顿酒喝起来可知不能寂寞。 
  南拜乘醉为媒,力说数日内负责寻回玉簪儿,当场征求纪翠是否肯受点委屈入赘高升栈?
  纪翠卖个乖,慨然答应。
  三猛兽乐得鼓掌欢呼!
  一顿和事酒,三猛兽扶醉而归。大明局的几位镖头也都躺倒了。
  出林莺后面小楼又有一场小聚会,在座的是李小莲张小萱两位姑娘和柳纪翠。
  小莲报告护送德麟到哈密,马松把他安倾回城铁铺子管帐,他自己改名马德,决心练武。
无意功名,暗示假使和敏不能前往团聚,他就要入山拜求千手准提老菩萨剃度出家。
  莺听着点点头。
  小莲笑笑又道:“近来西行路上很平静,和敏主婢有玲哥哥保镖当可无虞,他和德麟两
口子的事,我们要算办得很成功,翠哥哥怎么又牵上玉簪儿?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她睇着满脸愁云密布的纪翠。
  小萱道:“我不是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嘛!翠哥哥自作多情,难怪玉簪儿死缠夹。她的身
世也实在可怜,翠哥哥既然答应要地,好歹都得想办法。”
  她也睨着翠哥哥送笑!
  翠哥哥弄得十分尴尬,他垂下脖子。
  莺手按着面前茶碗,慢慢道:“你们听我讲,我爱惜玉簪儿,是我要作成她,变生意外,
人定胜天,只要她还在人世,我决不袖手旁观……”
  纪翠忽然抬起头,轻轻叫一声:“来婶子……”
  眼泪夺眶而出。
  莺心里一阵难过,打开碗盖呷口茶,叹口气道:“哥儿,不会的……她的失踪除了她妈
妈爹凑巧赶回来作祟,我怎么想再也想不出其它玄妙。
  昨天晚上她离开我这儿时已经是四更天,带着满怀兴奋回去绝不能立刻睡觉,红娘子要
暗算她没有可能。
  明争么?玉簪儿身手大佳,何况红娘子伤足未愈,这就可以断定乃姐不是主谋正凶。猛
兽们不在家,高升栈根本只剩一些妈妈丫头们,谁还能加害於地呢?再说,杀人那能不留痕
迹?
  我搜遍了高升栈大通局每一个地方,就没发现半点破绽,这又该怎么讲呢?所以我可疑
水秋痕。
  水秋痕相貌还不太凶恶,玉簪儿却又是他的徒儿,遽下毒手置之死地我认为不至,合理
的看法,也许是玉簪儿走出我们大明局,恰好水秋痕回来碰到,那还有什么好分辩的?玉簪
儿说不得只好听他调度,他说服了她把地带走。”
  讲完话又是一声长叹!
  纪翠方寸里可是活动了很多。
  小莲笑道:“婶子所见不差,水秋痕为人极有心计,一路上我们差不多走在一块儿,他
对我非常注意,我当然对他也要加倍地小心。
  他的态度总是顶安详。做起事有板有眼,他跟猛兽们并不协调,肚子里打算盘脸上不苟
言笑。
  中途抛下三猛兽独自打头站先行,三猛兽却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可是料到
他必有文章,然而他断不是鲁莽的人。”
  莺道:“不管怎么说,玉簪儿总还是有危险,我们非要查究真相设法营救。这事至少红
娘子是明白的,水秋痕把玉簪儿送到那儿去,纵使瞒住三猛兽但不会不通知她,要调查我们
得向她身上着手。纪翠你觉得怎么样?”
  纪翠摇摇头表示不很容易,他以为事情吵到火拚地步,现在还转红娘子的念头可不是妄
想?所以他摇头表示不容易。
  莺搓搓手又道:“哥儿,不难。折辱红娘子的是我,今天她煽动斗争,无非借题发挥找
我通气。
  你跟她并没有吵嘴或斗殴不算闹僵,玉簪儿和你要好也没有太露骨的现象,她也不会轻
易放过你,她还会对你献媚送情。
  明天三猛兽定会请客还席,嗣后将还有一连串的酒肉应酬,我和小莲小萱当然未便参加,
你可以乘机找红娘子勾搭。
  大丈夫要在把得定心,何怕魍魉魑魅?只要你有本领采出玉簪儿确实稍息,我答应你负
责救人。
  最要紧的还是你从明天起,言笑风度全要维持个一如平日,非要装作跟玉簪儿决没有什
么了不得的关系,然后才好向红娘子进攻。”
  莺讲完一长篇话,纪翠就又觉得很有希望。
  别看他绝顶聪明,究竟人还是人,有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他这个时候简直拿不出一分
主意。
  睇着他那啼笑皆非的傻样子,小莲小萱都忍不住好笑。
  小莲笑笑问:“婶子,我真不解,怎么讲的我们傅家门人开设镖局,一定要掩藏那么严
密,这似乎有点不通。”
  莺道:“这话也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了,你还要问,我们要不掩蔽行藏,就无法侦伺奸相
的秘密。傅家人是他的死对头,宰相威风,岂同小可?我们自也是不能不无顾忌。”
  小莲笑道:“婶子承认怕他?”
  莺摇头道:“我何至於……”
  小莲笑道:“我不解的就在此,我认为我们露脸他必藏头,可不省了多少无谓闲气?如
果我们肯点着鼻子告诉他,傅家人管的天下不平事,别作恶,作恶便要碰上尅星,这样做我
相信无形中要拯救很多无辜被害的人们。纵使奸相受掣不过而与我们为难,我们为着侠义两
字着想找点小麻烦却也应该。
  我知道我们大明局种种排布出於纪宝三爷原定计划,然而凡百事都有个达权应变岂可墨
守成规。
  为什么来二爷要暗助温福扳倒国泰?可不是因为国泰谄事奸臣祸国殃民。现放着为虎作
伥的大通局摆在眼前,我们又为什么不想锄而去之?纵敌贻患,故步自封……‘此臣之不可
解者三也’!”
  姑娘说话盘末至声色俱厉,却不免有些愤慨激昂,最后她假借一句出师表缓和了语气,
笑嘻嘻地举起茶碗呷茶。 
  莺眼看莲姑娘话讲得神气,她也不禁笑起来道:“妮子人小心大,怪不得初出茅庐赶尽
  杀绝,镖取玉渊剑斩温克……”
  姑娘笑道:“有什么办法呢?翠哥哥妇人之仁,否则也总是认为割鸡焉用牛刀,他巡巡
不肯上前,我自然只好下手。”
  纪翠摇头道:“大妹,不要那么想,说拳剑我恐怕还赶不上你,二来我跟六猛兽究竟有
点交情,心不忍……”
  姑娘叫:“哟,你客气嘛!为什么又说不忍?花豹使用毒镖,蓝麒剑劈高标,他们皆有
可死之道嘛!
  再说那时光我们如果要全留三猛兽活命,我们就是后患无穷。花豹温克极端犹黠,你能
保证他瞧下出我们破绽?
  记得我出门时,爸爸吩咐过这样话:江湖上行侠,要不得不忍,着眼在除恶务尽,勿使
滋蔓,可杀杀之,蔓难图也。杀其母勿留其子,古大侠名言岂欺我哉!”
  莺笑道:“姑娘,令尊四川佬,天下狠心人,我不敢领教。”
  姑娘笑道:“我认为该讲究的还是勿使滋蔓哩!比方说,杀和珅一人救千百万人,我们
为什么不干?因为奸相是当今皇上的嬖人,干恐伤君父之心,是不是呢?
  这观念我觉得简直大笑话,为不忍一人伤心,忍使千百万人备遭茶毒,这算狠心还是算
善心呢?不可解嘛!
  成,不杀奸相总还是仰体宝三爷愚忠,犹可说也,那些为奸相当刽子手的大通局高升栈
一群鼠辈,怎么也不想干掉他们呢?
  婶子,恕我愚蠢无知狂言冒犯,在我想,要剪除这班刽子手不流血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设法解散他们怎么样?
  水秋痕、红娘子罪首祸魁,且喜他们心存不利和贼,驱虎吞狼,我们密函和贼揭发他们
的阴私,只要提到他们是枉死鬼胡磬的后人,和贼还能有胆子留用他们么?拔牙去爪,一劳
永逸,计之中者也,婶子,您意云何?”
  未了,她再来个轻松口吻。
  小萱抢着道:“莲姊,不行嘛!玉簪儿现在他们网罗中,假使让他们猜到我们弄的玄虚,
怕不怕玉簪儿断送了呢?投鼠忌器,留为缓图好不好……”
  小莲摆手儿道:“除害去恶譬如救火,留他们一天,他们就要多作一天孽,事关造福群
众,未可因一人反顾踟踌……”
  扭回头又看住纪翠道:“翠哥哥,我虽然既不聪明又不机警,可是旁观者清。我说,你
对玉簪儿无所谓钟情,你答应娶地也就是你的所谓妇人之仁,这我不反对,但希望你心里认
真面上放松。
  我不相信人生饮啄皆有前定,那些认定命运得过且过的我不敢恭维,男孩子只有沉得住
气,担得起忧患才是脚色。
  汉高祖谓我翁即若翁,分我一杯羹……光武帝人前欢笑枕边泪痕,所以他们有出息,他
们是英雄。 
  翠哥哥,你要是打不起精神使不出手腕,对付不了红娘子打采不到玉簪儿消息,你不独
是废物弃材,你就是做了填海冤禽,你还是对不起人家一片痴心。”
  这几句话莲姑娘讲得飞快,讲得有声有色。
  莺不住的点头,小萱轻轻拍着手叫好。
  莲姑娘,她还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话说多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忸怩地愉觑看
来婶子眨眼睛,那娇憨的神态实在太可爱了。
  莺笑笑道:“姑娘,不要难为情,你的见解很高明,我还不晓得你竟是一肚子学问。关
於高升栈大通局的说法容我考虑,我也觉得像水秋痕先生那种阴险人物似有剪除的必要。你
所忠告翠哥哥的那完全是好话。纪翠,你明天要好好的打扮一下,一言一笑都要表现得恰到
美妙。
  这里我不妨讲个笑话,红娘子可比金鳘鱼,我们以你为饵,饵不香鱼不上钩,个中的道
理你总不至不懂。
  玉簪儿能否翻身跳出地狱,就都看你做反间的机警聪明,错下一着棋,我们就是爱莫能
助,好自为之,哥儿。现在休息去,坦荡胸怀,睡个好觉,明天瞧你的啦!”
  纪翠答覆了一声是,人跟着站了起来。
  莲姑娘又道:“哥哥,最要紧的先打听玉簪儿究竟是前晚丢的,还是昨晚丢的,计算水
秋痕昼夜兼程,他应该在前天后半夜到家……”
  莺抢着道:“这不难,背地间玉簪儿的小丫头,她会讲实话。假使红娘子撒了谎,那就
确定了水秋痕弄鬼无疑。
  你再进一步刺探姓水的平日交游,这是一条线索,从这一条线索中,也许我们可以找出
匿囚玉簪儿的所在。”
  莲姑娘笑道:“红娘子为什么瞎说,把前晚的事搬在今天张扬?要知道她要留下昨天一
整天日子,让姓水的跑出老远。今天的一场吵闹,也还是故意牵掣我们不能分身,她顾虑到
我们追赶。”
  纪翠欢喜赞叹着道:“妹妹,你真是了不起,我佩服极了,底下的事还仗你多多帮忙
呢。”
  他向姑娘拱手致意。
  姑娘叫:“哟!你的心上人嘛!妹妹理该效力。”
  她走出座位,顶礼相还。
  纪翠笑着给莺请了晚安告辞走了。
  时光不早,大家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纪翠才起床,盥洗沐浴,加一分心修饰,九月凉秋天气,换上了遍
身鲜艳绸衣服,翩翩年少,顾影自怜。
  他感叹着独自留在屋里徘徊着,猛听得厅堂上一声大叫:“柳兄弟,什么时候了还不起
床?”
  跟着推开了掩上的两扇门,走进南拜。
  纪翠躬腰迎迓,含笑道:“正要登堂谢步,何期玉趾重临。”
  南拜大笑道:“彪只有两个利爪,别说什么玉趾。”
  笑着坐到床沿,伸出右手仅有的四个指头,摸摸锦衾绣枕,又道:“兄弟,你真像个大
姑娘,多漂亮的卧具呀!”
  纪翠笑道:“今天很清闲么?我们打猎去怎么样?”
  南拜笑道:“好是好,不得空,今天我请客,请贵局大小镖头,找你来替我先容,我要
求柳总镖头赏脸。”
  纪翠笑道:“留下话了,她早料到你有这一着,教我向你婉辞。”
  南拜道:“听说她少出门,我预备移樽就教。”
  纪翠道:“我说算了也罢,她讨厌宴会,昨晚可以说是你们三猛兽的天大面子,再闹就
只有碰钉,你又何苦来呢!”
  他笑着便去倒茶。
  南拜道:“你领我见她去。”
  纪翠笑道:“你可别自讨没趣,我替你讲一声啦,请稍等。”
  他换下拖鞋登上靴子走了。
  南拜牛饮着茶,两三口把满碗茶喝乾。
  纪翠带小莲、小萱两位姑娘进来。
  姐儿俩同样的家常打扮,大蓝布裤褂青布鞋,头上前留些刘海发后拖看大辫子,乾乾净
净的另有一种静穆恬淡滋味,比较起红娘子玉簪儿,清浊的成份谁也都能分别清楚,南拜老
粗却也不禁肃然起敬。
  两位姑娘并排儿站着拜手。
  小莲正色道:“我们的总镖头教我们来给总镖头请安,回话;她老人家有点感冒不能见
客,您总镖头的盛意,心领致谢。”
  说着,她深深地鞠躬。
  南拜慌不迭放下手中茶碗,听完话抱拳拱手道:“两位镖头,不敢当,总镖头人不舒服
不敢勉强,南拜改天另订。两位怎么样呢?肯赏脸么?”
  他裂着血盆大口嘻笑。
  小萱娇笑道:“我们不奉陪,我们还都是小孩子,谈不到镖头。南总镖头,您不是说今
天要去找黛姊姊回来么?您也还有空宴会。”
  南拜笑道:“那不忙,我算定过两三天她总要回来的,也许她躲避红娘子无理取闹故意
走的。也许跟她妈妈爹上那儿逛逛,反正地跑不了。
  我们预备大热闹三天,今天我请客,明天索诺和罗莎,后天红娘子洗手治杯为柳兄弟陪
礼求和。”
  他顾盼着纪翠呵呵大笑! 
  小莲笑笑道:“这样说你们知道黛姊姊那儿去的,所以才会放心取乐,她到底前夜走的
还是大前夜走的呢?”
  南拜道:“红娘子说前夜走的嘛……”
  话声未绝,黑虎索诺大踏步赶到,一条腿刚伸进屋里一张口跟着嚷起来:“别听她胡说
八道,我问过小丫头快绿,人分明大前夜三更天以后丢的……”
  南拜微微一震,纪翠和两位姑娘还都能矜持个神色不动。
  索诺又问:“怎么样?南拜,柳小婉答应我们赏光?”
  她侧着头等侯答覆,小萱却去倒来了茶。
  两位姑娘包围了黑虎,黑虎就苦没有话可以告诉人家,他扭回头望着南拜道:“秋痕好
像太行山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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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八 章

  南拜慌忙摆手道:“那是说金翅大鹏,这位大头领前几年还不是死在狗官燕惕手中?太
行山眼前恐怕鬼也没有……”
  笑笑又道:“两位姑娘不忙,不忙,大丈夫一诺千金,横竖我南拜负责找回柳兄弟将来
的弟妹。”
  小萱笑道:“您老人家死心眼儿要做媒,还应该想想看水先生是否愿意,也许他要黛姊
姊嫁个金龟婿,也许他要靠她发一笔财。柳镖头一贫如洗,正一品草野布衣,这怎么办?”
  小莲道:“我不说谎,开於柳镖头黛姊姊的婚姻大事,我们局外人未便参加意见,不过
像昨天的那般大误会我们实在有点吃不清。 
  我们的柳镖头为人拘谨,她看局里年轻镖头们有如家人子弟,柳镖头被套上拐逃罪名,
她认为督导无方不无遗憾,非常盼望黛姊姊早日归来了却一重公案,不然的话事情仍怕未了。
  您老人家一旦回去太原府,谁又敢担保红娘子还会剪什么花样呢?所以您就别怪我们着
急。
  假使你们懒得去找黛姊姊,我们说不得只好效劳,我们相信天下虽大七尺难藏,水先生
一定要作弄我们,使我们蒙冤不白,我们就也不能轻轻放过於他。
  江湖上老古话,曲必求直,枉必求伸,抛出多大代价均所不惜,我们小孩子固不是水先
生、红娘子的敌手,但我们的总镖头她可不含糊。
  我们准备忍耐一百天,一百天以后黛姊姊如果还没有消息,我们将被迫不再缄默。倘使
万一闹翻了有什么对不起水秋痕、红娘子的地方,那是务必请两位多多原谅。”
  她美妙地哈腰两鞠躬,旖旎大家风,姗姗莲步退了出去。
  小萱送笑道:“两位快点好么?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就找人去吧,再见啦!”
  笑笑一扭腰,翩若惊鸿她也走了。
  南拜笑道:“真了不得,李镖头点点大年纪,讲起话刀一般快……这一次路过太原府,
我们一行人谁也不敢招惹她,马背上龙虎精神,花枝模样。说威武吗,使人可疑见到代父从
军的花木兰。说雍容华贵,还不是俨然郡主、格格。”
  黑虎喝着茶像是连茶碗都要吞下去,呆笑着道:“论美貌,我们的红娘子玉簪儿也还过
得去,可是嘛,人家可比天上明月,盘中珍珠,总不是那一回事。”
  南拜鼻子里咻咻,大声道:“你,简直混帐。”
  黑虎道:“怎么呢?怎么你又不高兴呢?”
  南拜道:“你胡说八道。”
  黑虎却也会紫涨了脸,他偷觑了纪翠一眼道:“我赞美她们,并无恶意,黑虎索诺一辈
子铁铮铮光杆,他这一条左臂膊是为朋友争风吃醋丢的……”
  南拜怒吼:“你瞎扯什么?”
  黑虎大笑道:“我就是不服气你比我老实。”
  纪翠眼见情形不对,急忙笑道:“你们真是……南兄,你不瞧日影正中,时间不早,我
们走吧!”
  话对南拜说,手拖了黑虎一道走出厅屋。
  厅屋上聚集看大明局九位镖头,他们一早就接到了南拜的秘密请帖,帖上面写得清清楚
楚为纪翠赠送绰号,却只有纪翠本人瞒在鼓里。
  赠号在江湖上要算大典,大家那敢怠慢?於是南拜拱着手打头领路,领群众鱼贯走向高
升栈。
  旷场两边系马桩已拴着六七十匹牲口,台阶上黑压压站满了高一头阔一膀的老少好汉英
雄。
  这时候黑虎索诺偷偷告诉了纪翠实话,纪翠听着料知事已成局反对无益,摇摇头皱一下
眉毛也就罢了。
  台堦上好汉们争向柳镖头招呼,纪翠说不得只好打起精神敷衍。
  大厅上红娘子打扮得像大晴天天半晚霞,八宝妙华髻,鬓儿边簪一朵碗来大紫菊花,红
棉袄、百摺裙,底下红绣鞋镯铃儿镫镫响!迎着纪翠插花似的一个万福,笑吟吟道:“柳兄
弟,大喜啦!”
  她完全跟平日一样俏得要人命。
  纪翠也就只得装糊涂,抢步请安轻轻道:“姊姊您胡闹嘛!”
  他们俩杂在人丛里走个并肩儿,那是好比兽园中飞翔着一对鸳鸯,美咦!
  四围好汉们都在嘻笑着赞美!
  红娘子偏留有一着,蓦尔打个踉跄,纪翠那能不伸手扶她?她顺势儿再来个投怀飞燕,
大家立刻轰然叫起好儿!
  红娘子悄悄道:“姊姊右腿还是不便,好兄弟别管他们,搀我上楼……”
  他们偎倚着走进牡丹厅。
  这儿排开十来枱筵席,大家公拥柳镖头上座。
  纪翠谦辞不敢,红娘子失声儿笑,尖声儿道:“不客气嘛!兄弟,他们都是主人。”
  人丛里有人笑:“我主张两位联座……”
  像这种场面,只要想得出办法开心,就必定博得到大众附和,满堂轰哗笑着:“排排
坐……排排坐……”
  红娘子使狠劲逮住了柳兄弟,做兄弟的那里敢挣扎?怕只怕越闹越尴尬,到底双双坐下,
大家暴雷似的暍釆!
  红娘子斜睨着道:“你们别嚷嚷,不服气谁要?我照样奉陪。”
  她霍的又站了起来。
  年纪大一点的赶紧圆场道:“这样好,两位原是客人。”
  既然大家都是东道主,底下就不过随便入座。
  南拜坐到红娘子右肩下,他自命主人中领班头儿,等侍儿们遍斟了酒,巴不得有一篇话
交代,末了他倡议上纪翠‘白龙’绰号,解释说六猛兽称雄一世,单缺少一条龙,龙代表水
陆两路能耐……
  座上欢呼雷动,南拜他在高兴之下,忽然灵机一转,笑笑又道:“小人还有一桩喜事奉
告各位阿哥,大通局华镖头华绮黛姑娘由小人作媒说给柳兄弟,并蒙柳兄弟金诺,可惜凑巧
黛姑娘不在家,不然今天也就是酒定好日子,可以说双喜临门……但是……”
  他眼睛瞅定了红娘子接下去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人以为春镖头黛姑娘同胞
亲姊姊,姊姊是否能作十成主意呢?”
  红娘子不含糊,不待大家开口,倏的举起酒杯,亮声儿道:“我作主,在场的就都是大
媒,公敬一杯?”
  她仰脖子喝乾手中一满杯酒,巧妙的遮掩过脸上肌肉一阵紧张。
  红娘子喝着酒,两边限角露出紫棱,这是狠相,这跟野兽夜出觅食,或者是搏杀同类时
凶睛里放射的绿芒没有多大分别。 
  纪翠看见,南拜也看见,因为他们俩左右夹坐着她身旁。
  南拜大不了心里吃惊,纪翠可不免冒一身冷汗。
  红娘子顿下酒杯神情恢复自然,媚笑着手拍到纪翠肩上道:“柳兄弟,现在咱们俩亲上
加亲……
  黑虎抢着高声叫:“说呀!玉簪儿到底上那儿去呀!”
  红娘子收回手,十个指头儿交叉着靠上桌沿,懒洋洋地道:“谁知道呢?天生她两条腿,
她又不是小孩,谁知道呢?”
  南拜就怕黑虎鲁莽,急忙摆手道:“别管她,她早晚总要回来的,各位喝酒……”
  他又高举起酒杯,酒也还没喝,红娘子的心腹丫头娱红卷一阵风闯至席前,睁着大眼睛
道:“南总镖头,城里来了人找您。”
  南拜惊呼:“找我?谁?”
  红娘子点点头笑:“我想……大概……你走你的吧,这儿有我……”
  说着,向南拜使一个神秘的眼色。
  南拜好像也有点会意,慌忙扔下酒杯子,拱拱手说一声:“失陪!”一溜烟走了。
  谁找他?红娘子晓得。
  可是纪翠料得更清楚些,他准备假借这一桩事,挑拨三猛兽和水秋痕红娘子内哄,好让
他乘隙踏虚下手,肚子里打好了谱,立刻发动拚酒豁拳,联合红娘子同盟做了擂台主,迎战
七八十位客人。
  这一阵仗打下去可知不能简单,纪翠居心计算红娘子,约好的输了酒彼此平喝。红娘子
自以为有把握而且深信纪翠高明。
  那知柳兄弟安排好锦囊妙计,许败不许胜,下注还要赌那么凶,十大杯够资格,五十杯
不辞,眨眨眼便输个百十来杯。
  红娘子光了火,急起接斗。
  客人们当然尽有海量,他们默地挑选精锐组织包围,红娘子到底还是要失风,越醉越豪,
屡战屡北,底下话那就都不必说。
  客人陆续散了,偏偏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还没有躺倒,这自亏纪翠暗里栽培,残局有人
交代。
  纪翠他抛下红娘子溜,回去大明局,同伴九位镖头等不及各自爬倒床上睡觉,他一个人
  散步廊头静候消息。
  并没有挨过多少时间,南拜果然来敲门。
  纪翠殷勤接待他屋里坐,眼看人家形色不对,想了一下笑笑问:“南兄,你是叫城回来
的?谁找你?有什么要紧的事?”
  南拜叹口气道:“我和索诺、罗莎天一亮就得动身他去,和相爷府上又出了无头公案,
大前夜丢了两个女人。
  相爷是非把她们找回不可,府里大乱了三天,乱不出丝毫头绪,相爷认为事与潼关命案
有关,派了我们三个人的差……”
  纪翠惊叫:“又是大前夜丢了女人,南兄,你不觉得奇怪?”
  南拜道:“我来告诉你,我们此去顺便探查玉簪儿下落,希望你耐心等待。”
  纪翠嘿嘿冷笑,摇摇头道:“哥哥,你爱惜我我非常明白,可惜你很糊涂,水秋痕和红
娘子对我满腹狐疑,他们不会愿意我娶玉簪儿的。
  玉簪儿他靠得住被秋痕拐去藏匿,相府丢了人也可能是姓水的弄鬼,因为他跟和相爷有
一段血海冤仇。
  听说水秋痕跟相爷有一段血海冤仇,南拜难免骇个一大跳,但由他一对眼睛里却也可以
看出他并不能相信。
  纪翠又道:“哥哥,关於和相爷忠奸善恶我未便批评,不过他待你有恩,这个我还料想
得到,士为知己者死,我不希望你有负於他……”
  说到这儿故意顿住,南拜眼睁睁地叫:“好话,兄弟。”
  纪翠摇摇头接下道:“可只是你不该援引水秋痕和红娘子姊妹做他羽翼。”
  南拜道:“不是我介绍的,是玉渊、温克。”
  纪翠道:“他们就没告诉你姓水的底细?”
  南拜道:“没有嘛!”
  纪翠笑道:“这样说,也许玉渊、温克死在潼关一点不冤,他们既敢保举,总不能说不
知道人家身世来历,为什么为和相爷引狼入室,开门辑盗呢?我要请教。”
  南拜叫:“我不懂,您把话讲清楚。”
  他显得很着急,纪翠偏要拐弯儿,又问:“你也听说过,若干年前有所谓鄂尔泰派、张
廷玉派,满汉两派文字辞章一段公案?” 
  南拜一颗头摇头像兆鼓。
  纪翠再问:“你晓得水秋痕满腹经论?”
  南拜道:“他那样子像个读书人。”
  “你喝茶,让我慢慢说。” 
  “你不能快一点……”
  “当年和相爷当刑部尚书,他主办了两派的文字大狱,倒楣的是鄂派,冤不冤我不能断
定,但杀了很多人那是事实。其间有一个人,被定谳砍脑袋抄家,他姓胡名磬,也就是红娘
子玉簪儿的父亲……”
  南拜突然跳起来,险些儿打破了几上茶碗。
  纪翠叹口气再道:“胡磬弃市暴尸三日,夫人服毒自尽,一家十余口枉死法场。那时候
红娘子刚会走路,玉簪儿还在襁褓之中,由她们的乳母也还是胡家的穷亲戚水石氏窃挈亡命
关外。
  水石氏的丈夫水文奇鄂派健者网漏在逃,他正是今日高升栈管帐的水掌柜,红娘子玉簪
儿的妈妈爹。”
  听到这儿,南拜一张红脸渐渐转入焦黄,额上汗珠儿豆也似的直滚直冒。
  纪翠又是一声叹息,慢慢往下道:“水秋痕和红娘子姊妹,潜入京城就聘大通,要说他
们对和相爷没有丝毫不利的企图,至少我柳纪翠不这样想。
  水秋痕身负绝技,红娘子玉簪儿身手各不等闲,为什么不作行刺打算,这似乎是一个谜。
然而这谜并不难猜,胡家惨遭屠戮死无孑遗,行刺一个人得不偿失,他们也要作成和相爷灭
门破家才能吐气扬眉,所以他们尽力助纣为虐。
  和相爷最大毛病好货而已大不了参官,水秋痕他偏要献策魏良才,密令国泰,福崧、陈
辉祖等一班封疆大吏,压抑军报,尅扣征粮居心恶毒不堪设想。
  国泰很不错,案发居然没有扳扯和相爷,这是奇迹。福崧、陈辉祖辈是不是都能像国泰
一样呢?
  一旦事败,不讳直供,和相爷显然正犯,危害戎机,罪同谋逆。别看和相爷帝眷方殷,
谋逆恐怕究竟含糊不得,何况刘中堂朱协办和恭端两位王爷,全是和珅爷的硬对头……哥哥,
你不觉得太可怕么?”
  说完话,再来个一叠声长叹!
  南拜焦黄的脸一再变成铁青。
  纪翠眼见南拜中计,拖一下坐下凳子袖起两只手靠到茶几上,轻声儿又道:“这些消息
都是章小玲对我讲的,小玲他听自我们的总镖头出林莺。
  这位怪女人我就是无法估计她有多大神通,据说她时刻都在着着戒备红娘子水秋痕,因
为他们爷儿俩存心不利大明局,所以她不得不留心。
  假使那一天水秋痕红娘子妄想借重相爷的势力算计到大明局的话,那时候水来土掩兵来
将挡,她将有一个大不客气的狠安排,那就是江湖上的一句老古话——“举手不饶人”……
  这也都是小玲告诉我的,小玲怕我堕入红娘子美色罗网,闹翻了出林莺,搞得两边不讨
好,无非要我早作提防。好朋友爱惜我柳纪翠,纪翠今天转告了您,哥哥,就也不过希望您
慎重。
  大通大明能够避免开两相倾轧,自然可保无事太平,千万别招引出林莺,她那一枝剑万
人莫敌,一身奇技异能更不是我们所能望及项背的,说靠山却又有端王府站堂官她的师兄巴
拉哈。”
  讲完话,他起来去给南拜换过热茶。
  南拜这时候却只剩了发怔的成份,好半晌才缓过了一口气道:“兄弟,想当年六猛兽托
庇岳公爷麾下,我们可不把巴拉哈放在眼里,就是义勇侯傅纪宝,却也没有把他当作一回
事……”
  纪翠笑道:“岳锺琪三朝元老,百战功臣,和相爷嬖人幸进,怎么比得他老人家嘛!”
  南拜道:“是的,兄弟,现在的六猛兽彪折指虎断臂,青狮在狱,麒豹骈死潼关,不堪
狼狈还有什么话好说呀!”
  纪翠道:“不然,哥,您和索诺还都称得起好汉,只可惜走错了门路。”
  南拜惨然笑道:“兄弟,做哥哥的事到今日,就只有学做古人王伯党、单雄信,硬到底,
死罢休,决不能背叛和相爷。”
  纪翠低低地喝釆:“壮哉,真英雄也!”
  南拜道:“大通局和大明局只须维持个互不侵犯就好,水秋痕可是和相爷心腹之忧,你
所讲的是不是全靠得住呢?”
  纪翠道:“章小玲出名儿小滑头,他的话要不要打折扣很难说,哥哥,我想,试试
看……”
  他爬到人家耳朵边咕噜了大半天。
  南拜听着直翻眼睛,听完了猛的拍一下大腿叫:“成,兄弟,就这样办。”
  纪翠笑道:“她的身手不凡,您要多考虑有无危险。”
  南拜道:“反正要请相爷廻避怕什么呢?府里头到处机关密布,护院老师们少说点五十
员,还有护法大师喇嘛僧,大不了再调两百名弓箭手周围埋伏,够了么?”
  纪翠道:“这桩事办妥,我跟你一道去找玉簪儿怎么样?”
  南拜道:“如果章小玲的话属实,我还是劝你别要她。”
  纪翠道:“无论如何我非找她不可。”
  南拜道:“那也行,没有你帮忙,我也怕斗不过水秋痕,我这就进城,咱们后天再见。”
  第二天早晨,辰末巳初光景,城内和相爷公馆派了八员所谓纪纲之仆,挈同大通局高升
栈业主朱梅堂的小孩子朱英,并为和贼挂名替身二老板的地痞石莲花德祥,带十六名家丁会
  同宛平县衙门四个做公的差役光临高升栈。
  其中两位大爷悄悄找黑虎索诺白象罗莎作了片刻密谈,他们立刻打点长行行装,另领一
批伴当上马西去。 
  留下的人划为两班,着手调查大通局高升栈帐目,并清点财产家具。
  来势汹汹,话不肯说明,镖头们夥计们全吓得目瞪口呆,投栈的客人们也纷纷卷起铺盖
溜走。
  情形分明不对,可是大家就猜不出出了什么纰漏。
  红娘子习惯睡懒觉,向例近午才能起床,谁吵扰了她谁都得挨她一顿发作。
  今天她的两个心腹丫头怡红娱红顾不了许多,慌不迭敲响房门喊醒了她。 
  听说来了那末些人,红娘子来不及打扮,她就是云髻半偏花冠不整的抢下扶梯扑到了帐
房。 
  三位管家眼看她那一付腻人的样子都不忍唬她,倒是和颜悦色的安慰了几句话,说是奉
魏师爷命令前来盘存,说是等过了年还要扩张营业。
  这般说法红娘子当然不能相信,回头再问小孩子朱英,朱英本是被请来作傀儡瞒人耳目
的,他根本糊涂蛋。
  於是她找石莲花德群穷诘,德群可比饿虎,面对着美人儿恨不得一口水吞掉了她,擦目
使眼浑扯个大半天,到底也还是什么不知道。
  当地痞流氓的原都有一点小聪明,他瞎说水秋痕恐有问题。
  在他还不过胡诌,红娘子听着可动了心,她陷入苦思焦虑之中。
  栈门口赤彪南拜气急败坏的赶回来了,回来便吩咐拾夺行李准备两匹快马赶路。  让
南拜这一装做,红娘子难免又骇了一大跳,她拖南拜屋里去追究有什么要紧的事?
  南拜偏是欲言又止万般为难,被迫不得已说出相府丢了大小姐和大丫头吉云,索诺罗莎
和他奉派分头出发寻人……
  说不晓得怎么搞的事情牵扯到秋痕,又说秋痕与逃犯水文奇有关……
  水文奇三个字像毒弩利箭正中红娘子径寸芳心,真难为地还能够矜持个语不失次,她佯
做惊奇的样子问:“水文奇?没听见妈妈爹讲过嘛!” 
  南拜似乎非常着急,抓耳搔腮话不说清楚不快,他又道:“有人密报魏师爷,说是你妈
妈爹前三天深夜回来的,行动诡秘,显有可疑,而玉簪儿和大小姐主婢却都在他老人家回来
那一段时间走失…… 
  魏师爷断定水文奇就是水秋痕,潼关救德麟杀玉渊温克,拐诱大小姐逃亡,全是他老人
家一个人串通关外绿林大盗弄的手脚。认为事体重大必须严守秘密,现在只好暗里用谋,不
可敞开办案,所以……”
  话说到这儿南拜算放过了火,他迫不及待的告辞要走。
  这一霎那红娘子仍然神色不变,冷笑着道:“狗咬吕洞宾,魏良才简直……好吧,你们
尽管胡闹啦!我也实在有点腻了……”
  她冷笑着送走南拜,重上帐房有一篇话交代,留下怡红娱红以备查询,她又回来绣楼卧
室,闭下门帏。
  这当儿她忽然神色大变,跪倒案前双手掩面,口里轻轻的祷告父亲胡磬,母亲华氏在天
之灵。
  她沉痛地道:“祸伏肘腋,火急燃眉,势迫无奈,女儿只好走险行刺奸相,为双亲雪恨
复仇,但愿一击而中,死当瞑目……” 
  祷罢再拜起立,上了床放倒头便睡。
  这妮子说狠真够狠,既然下了决心,她就还是一个无事人儿,眨眨眼梦人沉酣,再醒来
时却已是傍晚光景,开关们喊人传话大厨房张罗筵席准备宴会,她轻轻松松的走进沐浴更衣。
  这一忙就又费了好半晌时间,天入黑打扮得花枝招展翩翩莅至芙蓉厅。
  华灯初上,罗列酒浆,立等老妈们分头请客,请的是和相府六位大管家,十六名家丁,
县衙门四个差役、朱英和石莲花德祥。
  红娘子率怡红娱红末座恭陪。
  客人们正午已蒙怡娱两丫头殷敷招待,其中除了六管家为着维持刁奴恶仆一贯尊严,总
算还没喝到烂醉,此外就只有小孩子朱英杯未沽唇,其余的下流东西那一个不闹得昏昏沉沉
 ?这会见宿酒在胸,怎当得红娘子浅笑轻声更番嬲饮。
  她独据中筵豁拳行合,怡红娱红双骁将左右夹击破敌,那还不容易?那好比风扫落叶。
  更鼓初传,在座的二十七位客人人翻马仰东倒西歪。
  红娘子吩咐服侍的夥计们妥为照料,她立即招呼娱怡二婢退回房中,关上房门紧急决策,
片刻之间主婢全变成了红线聂隐娘,撤环钿洗铅华结束停当,抄宝剑挂镖囊各自安排,红娘
子施展夜行术上屋,娱红迳往马廐盗出三匹快马溜出小巷角门,怡红拾夺细软金珠最后跳窗
高遁,大街上找娱红觅地方藏身,静候红娘子狙击归来偕同亡命。
  跟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走的两位,寻访和敏下落西奔长安,剩下的人马事实上只为查帐,
所以他们并没敢怎么样作福作烕,他们都不过受魏良才支使,魏良才轻信了南拜耸听危辞,
南拜误中於柳纪翠连环巧计,计迫红娘子走上生死边缘。
  假使她行刺和珅侥幸得手,杀一人救万人岂不大快人心?如果她不幸失风,大通局高升
  栈势必随之崩颓,消除奸相作恶机关,自然也总是天大好事。
  驱虎吞狼以毒玫毒,李小莲运筹帷幄堪称冰雪聪明,但不亏黑虎鲁直赤彪轻率,魏良才
胆小如鼠,这条计却也不会这么简单收功。
  现在红娘子赶往和相府自投罗网,眼见得她无望生还,当她飞行瓦上那一瞬,李小莲张
小萱和柳纪翠可不都伏在大明局门楼上窥张?望见她身轻似叶,鹤行鹭伏去若奔电飞云,兄
妹就都不禁点头赞叹,再一看到怡红娱红一番能耐,他们又不免啧啧称奇。
  二更天,大明局九位镖头全不在家。
  小萱姑娘悄悄来找纪翠聊天,按按门拴上了,里面也灭了灯。
  姑娘孩子气,就不相信翠哥哥满腔心事这么早睡得着,她跳窗进屋,屋里罗帐虚垂床空
人杳。
  姑娘大惊,急忙回去禀知出林莺。
  莺笑起来道:“这位爷大概又动了妇人之仁,他不过意红娘子……我得接应他去,你们
姊妹看家……”
  她立刻进屋更衣。
  小莲姑娘为她预备下一张铁胎弹弓,一囊子十个红色弹丸,厅屋上迎着她笑道:“婶子,
听说和贼府里有个护法喇嘛僧,您要留心。
  这弹弓很不错,是李家章玲姑妈妈过去常用的,这些朱砂制的弹子专破邪术,请您带走
以防万一。”
  她款款地鞠躬。  莺接弓套上左肩,点点头笑道:“姑娘,你处处事事谨慎,前途无
量,可喜可贺。”
  讲着话,挂起弹囊,再一点头人便失了踪。
  小莲怔了怔道:“三妹,我们实在要下一番苦工学,你看清楚她怎么走的?”
  小萱摇头笑道:“化作清风不见嘛!她的轻功恐怕再也没有人赶得上了。”
  小莲道:“那儿的话?凡是千手准捉老菩萨的徒弟,那一位不是高人……”
  她们姐儿俩话题儿渐渐扯到哈密老家男女前辈,议论到软硬功夫,十八般武艺。
  红娘子施展平生胸中所学,走壁飞檐越城扑奔王府井大街,爬到民房上遥望和公馆门外
大牌楼,原是老内行,心眼意念特别机警,立时发觉里外广设埋伏不无可疑。
  如果知难而退自然没事,可是她心切复仇,变计不进正屋,迂回绕道屋后大花园。
  常来过路径并不陌生,她走了西墙死巷鼠伏墙头,花园里纹风不动一片沉寂,喜极忘机
飘身而下。
  怎料下面依墙新排布丈余深的刀坑,坑面虚铺芦席薄淹浮土,那怎么载得起人?
  红娘子脚底踏虚,惊知不好,都亏内功到家,急切里运气提躬,剑点坑沿借力,摄空拳
腿奋掷而出。
  正在这时候,忽然钲鼓大鸣伏火四发,四方八面人影蠕动喊杀如雷!
  事急势穷,这时光想走却也还来得及,可是她红娘子不走,咬紧牙儿伏地柱剑,曲踊鱼
跃疾趋假山。
  她晓得花园里所有亭台楼阁遍设削器机关,许多机关的总弦则在假山内面,夺假山破总
弦即可畅行无阻,凭手中三尺剑谁敢迎敌…… 
  华绮春不愧巾帼狠人,横定心卷一阵风吹向山巅。
  山说大不大,周围百十来尺广宽,但里头至少藏着二十张强弓。
  就在她悬虚双脚下挂那一霎那,箭出若飞蝗蔽天,饶她红娘子恁地了得,到底左右两条
腿各着一箭。她顾不得血流如注,群敌环伺,他仍得先设法破除机关。
  机关总弦设在假山内部,控制各处亭台楼阁的削器机关。她必须深入楼阁寻找和贼,机
关总弦不毁,想深入必定寸步难行。
  高升栈内也是机关密布的龙潭虎穴,她自小从妈妈爹水秋痕处习到这门技能,谙熟各种
机巧。
  姐妹俩屈身事贼,忍辱负重志切亲仇,对和贼的和公馆早巳暗中留了心,机关埋伏虽说
不能全部了然於胸,至少侦出不少重要机关所在。
  两腿中箭,两脚蹑空无法控制自如,人向下摔落假山向下滚。
  人抱有必死之念,痛苦又算得了甚么呢?
  她就有那么狠,咬紧银牙翻滚而起,猛地拔出右腿的箭,箭镞离体鲜血如泉,她就是连
眉头也不皱一下。
  看守机关总弦的护院人数甚众,外伏内藏防卫严密,其中不乏武艺出众的奴才,也有忠
於和贼的死士。 
  假山旁的暗影处,人影暴起刀光霍霍,有如伏虎奋威,猛砍双足用的是刀背,意在创人
活擒。
  她来不及拔左腿的箭,剑柱地当刀,腾身斜起剑反拂上撩,剑出人倒。
  匿伏在角落里的箭手仓促间来不及搭箭,她奋身冲上剑劈弓折,再一剑将箭搠翻,夺得
假山出入的一处门户,可是暗门已闭,不得其门而入。
  这时,她拔出左腿的饬,顾不了血流如注,自山南绕至北面,窜起腾跃施展平生所学,
  逐一搜杀守护假山机关总弦的护院奴才。 
  火光下,但见红影飘忽,奋腾扑击快速起落,后面追逐的人呐喊如雷,可就是无法追及。
  连杀七名护院与箭手,终於被她找到了一处门户。匿伏在这里的人刚冲出,来不及关闭
门户,狭路相逢拦腰便砍。
  她发疯般挥剑磕开刀,连人带剑撞入,剑出如穿鱼,贯入护院的肚腹,二人同向门内滚
跌。
  她推开尸体爬起,沿秘道急急往前摸索,转了一道弯,看到了灯火。
  室中机械密布,灯火荧然,三名看守挥刀拥上,势如怪蟒争窝,拚死阻挡她接近。
  相府的爪牙几乎全都认识红娘子,高升栈本来就是和贼的饮聚赃窝,做奴才的能有几个
好人?出入高升栈与一双姐妹花打情骂俏,其中就有一些想吃天鹅肉自作多情的人。
  这三名看守中,就有一名这种货色,一面挥刀阻挡,一面焦急大叫:“红娘子,丢剑投
降才有生路,我可以在师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保证不会难为你。”
  红娘子也记得这个人,可是她不是讨生路来的,三尺剑八面突击,剑急若奔雷掣电,一
剑劈掉一名看守的右臂,逼近了弦架。
  那人仍不死心,又叫:“红娘子,不要执迷不悟,相爷和魏爷要的是水文奇水秋痕,你
何苦……”
  妈妈爹水秋痕已经走了多日,或许已经将玉簪儿送到太行山去了。
  提起水秋痕,更令她焦躁,恶狠狠磕开刀抢进去剑吐朵朵白莲,一阵猛攻,把两个看守
追得手忙脚乱,显此失彼。
  右首不远有第一座弦架,儿臂粗的弦索不知有多少条。她一发狠,剑劈倒了第二名看守,
顺势用尽全力,三两剑砍倒了一根座架。
  弦架轰然倒塌,弦索雷鸣般牵动发声。
  在外面各处搜寻她的人,还不知道她已经深入中枢,花园西角有些陷阱自行崩陷,立即
引起一阵大乱,不知情的人更是心惊胆颤。
  同伴全部被杀,仅剩的一名看守只有作殊死战,想逃也无路可逃,一面招架一面大声叫
骂,希望外面有人赶来接应。 
  她就利用追逐看守的机会,尽量毁坏林立的弦架,一口气连砍五座,卖个破绽让看守冒
险上前,刀光一闪,迎背劈落,正好落入她的计算中。
  她闪身廻旋,剑横拍敌胁。
  看守狂叫前仆,冲倒在一座弦架上。
  她跟上剑发如电,锋穿心将看守搠死在架上,她这才毫无显忌,一口气砍倒了十二座弦
  架,无数弦索纷纷崩落,被她快剑斩乱麻般一一毁断。
  外面呐喊声震耳欲聋,杀声更令她热血沸腾,顾不得创口血流如注,抢出假山外。
  火光下,搜她的人奔东逐北。
  有人看到了她,有人大叫:“红娘子在这里!红娘子在这里……”
  敌至如潮,八方齐至。
  她横定了心,存心决死,踊身出伏,红影出现火光下,一片腥红耀目。
  箭如飞蝗蝟集,第一丛箭雨赶在走狗奴才们之前到达,带着道道寒芒,蔽天而至。
  她藏身山石后,箭雨中石呼啸乱蹦。她猛地伏窜长身,飞登山颠向北跳跃,快逾流矢,
箭雨难及。
  北面靠近凤仪楼,楼下丛生三二十株大树,树梢遥接楼檐,叶茂枝浓遮天蔽日。
  凤仪楼黑沉沉,隐约可看到刀剑反映的光芒,可知每一处地方都有人隐伏把守,花园中
乱糟糟,人呐喊不断追搜,楼上却声息俱无不见动静。
  这地方闲人严禁登临,负责把守的人,皆是和贼的心腹,其他贼奴非经召唤,严禁擅入。
  这是和贼藏身的地方,今晚成了魏良才指挥的中枢,居高临下,可以流窜大半座花园。
  和贼确在楼中,但不在楼上。
  魏良才阴险机诈,老谋深算,楼外不许悬灯。一是无灯可以不碍视线,一是避免刺客窥
  察楼上的虚实,打算不为不精。
  其实,骨子里他怕死,怕刺客看出楼上的虚实,乘隙入楼行刺,不但惊扰相爷之罪难以
承担,他自己的性命也受到威胁。
  没有灯,刺客不知楼中的虚实,就不敢贸然登楼,楼内外的机关埋伏足以发挥威力。
  恶贼却没料到红娘子有备而来,舍生忘死毁去机关总弦,目的便是入楼行刺和贼,总弦
不毁贸然闯入必然无幸。
  机关总弦已毁,楼内楼外机关创器皆已陷死,全部失去作用。
  没有灯,反而成全了红娘子。 
  她沿假山暗影腾跃飞纵,恰好北面的假山颠背着不远处的火光。没有火光,她的红衣不
再显目。
  蜻蜓点水三飞纵,她登上假山巅,抬头看黑沉沉矗立的凤仪楼,咬银牙吸口气,脚尖使
劲蓦地破空飞腾,白鸥冲霄扶摇直上,半空中化燕子穿帘疾射入枝叶丛中。
  她快,伹仍有眼快的人,有人大喊:“刺客上了树,射她下来!”
  人往树下赶,箭也向她飞登的大树攒射。
  她已经远离原处,捷逾猿快如狸,穿枝踰树飞快地窜抵楼侧,喜鹊登枝直透树梢。
  她就是一个字快,心存与敌偕亡念头,忘却受创处的痛楚,凌空飞升手搭玉栏干,翻入
楼廊无声无息,再踊身纵升隐入楼头曲槛间,顿时失去形影。
  楼前走廊站满了一大群爪狗,谁也没看到刺客的踪迹,更不知刺客已经登楼。
  下面花园里负责追逐的百十个奴才,仅有三两个眼快的,曾经看到红影上了树。
  树密枝浓,转瞬间人已失踪,怎知人在何处?一群人在下面呐喊穷嚷,疑神疑鬼围着树
丛逐树搜索,向可疑处所发箭,乱得不可开交。
  楼上的警卫,也将注意力放在楼下,贼眼骨碌碌在树丛搜视,却不知刺客已经登楼。
  楼上的曲槛雕栏一色红,红娘子也是一身红。
  她的夜行身法捷比蝙蝠宵飞,很难看清形影,更听不到声息,起落间无影无声,静止时
匿伏蜷缩目力难辨,难怪楼上的守望毫无感觉。
  楼上没有灯火,她一身红,藏匿在朱红的曲槛中,爬伏在万字坎罅里,即使走近抬头向
上望,黑暗里也无法分辨她的形影。
  楼下的花园人声鼎沸,乱糟糟的像是戳破了蜂窝。楼上却静悄悄,守望的警卫依然能保
持镇静不乱。
  她飘身而下,蛇行鹭伏游近楼厅的西窗下。
  窗门紧闭,灯光不致外泄,但人声稳隐从窗隙中泄出,稍加留心便可听得清晰。
  她耳贴窗隙,听清了里面的人声,只感到气涌如山,咬牙切齿。
  合该魏贼恶贯满盈,天夺其魄,他自以为有这许多走狗奴才,再加上两百名弓箭手,事
先早就布下地网天罗,刺客不来则已,来则插翅难飞。
  和贼躲在楼下的地窟内等消息,不但随身带了护法大师喇嘛僧保驾,也把南拜留在身边,
不断派人上来追问消息动静,可把魏贼弄得怒火冲天。下面沸沸扬扬,显然刺客仍然在逃窜。
  他并不担心刺客逃窜,满园埋伏遍布,有如地网天罗,刺客红娘子已入瓮中,决难逃出
天罗地网。
  只是相爷一而再派人追问,确也令他难堪。
  厅相当宽阔,案上燃着巨烛,门窗加了帘,烛光不致外泄。
  魏良才据案高坐,神气万分。案左右排列着十名护院,另有十名把守着门和窗,一个个
刀出鞘剑在手,神情颇为紧张。
  他盯着厅门口,大声向两个把守的人问:“到底怎么啦?问问看!”
  一名护院将沉重的厅门拉开一条缝,将话往外传。
  外面也有人把守,语晋从外面传入:“回师爷的话,刺客已逃离假山,正在加紧搜寻。”
  他也知道急不得,大声说:“给我赶快搜,走了刺客,饶不了你们。”
  门外的守望说:“师爷请放心,刺客已成了瓮中之鳌,插翅难飞。”
  魏良才阴笑,接着问:“到底来了几个人?”
  “回师爷的话,只发现一个。”
  “是水秋痕吧?”
  “穿一身红。”
  “那就是泼辣货红娘子胡绮春。”
  “是的,她已经受了伤,发现她遗留的血迹。”
  “那她更走不了啦!传话下去,一定要活擒她,相爷等着要口供。”
  “是的,小的这就传话下去。”
  案右一个暴眼如炬的护院,挟着金背刀谄笑着间:“请问师爷,红娘子和水秋痕真的有
那么重要吗?”
  魏良才嘿嘿笑说:“红娘子是逆臣胡磬之女,水秋痕是胡逆的亲戚,叫水文奇。他的妻
子水石氏,也就是红娘子姐妹的乳母。你们说,够重要吗?”
  “哦!难怪她敢冒死前来行刺相爷!”
  “玉渊温克事先不察,没弄清底细,便招引他们投奔相爷,引狼入室真真该死。他们死
在潼关,就是水秋痕下毒手灭口,这叫做死有余辜。”
  “好危险,万一真把他们安插在公馆里,岂不是滔天大祸?”
  “所以这次事发,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小姐的失踪,真舆水秋痕有关?”
  “恐怕是的。水文奇结交关外绿林,与各地的匪类皆有往来,不是他还有谁?只要捉住
红娘子,用严刑迫供,那怕她不从实招来!”
  “今晚水秋痕好像没有来,下面说刺客只有红娘子一个人,会不会是用声东击西的诡计
呢?怎么我们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魏良才忽然大发雷霆,拍着案暴躁地叫:“来人哪!我要问问,下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厅门开了一条缝,畏畏缩缩进来了一个护院小班头,惶诚惶恐向上面盛怒的魏师爷打腔
行礼,说话结结巴巴:“小……小人听……听候师……师爷吩咐。”
  魏师爷大不耐烦,大声问:“到底怎样了?”
  “回师爷的话,还在搜……”
  “还在搜?人呢?”
  “还没搜出来。” 
  “混帐东西!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回师爷的话,刺客身手高明……”
  “那你们是饭桶么?相爷在地室里等候审贼,你们却连刺客躲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一
个贼婆娘又没有三头六臂,你们这么多人,费这么大工夫仍然一无所获,那还成话?”
  “回师爷的话,那贼婆娘已经逃到这一带来了……”
  “我不管,滚下去给我传话,不赶快把人捉到,我要你们这些饭桶的脑袋。”
  魏良才一发怒,奴才们真有点心惊胆跳。小班头打着冷战唯唯应诺,躬着身子倒退。
  魏良才余怒未息,拍着案一迭声叫嚷:“派人到下面去,叫南拜带几个有用的人上来,
我要他……”
  外面西窗下隐伏的红娘子按捺不住,猛地长身站起来。
  如果等南拜把保护和贼的心腹死党带上来,那就来不及了,她不能等,眼见得和贼决不
会离开地窟上来的,再等也是枉然。
  魏良才这恶贼,也算是罪魁祸首。
  她恨极而起,踊身飞撞,肩及窗轰然暴震,窗碎裂崩塌,宝剑生花烛光摇摇,火红的身
影射入敞厅。 
  那可不是一个快字所能形容。
  光如电虹闪烁,剑化万道银蛇,两个首当其冲的人中剑归天,红影排空直入,猛扑向案
前。
  五名护卫惊惶挥刀,剑光已猝然临头,掌拍剑飞血雨进射,人体两面分抛。
  砰然长震中,人飞上案脚下用了劲,案崩烛灭,剑光疾掠魏贼顶门。
  魏贼震骇之下,仰面倒下连椅猛翻,居然躲过了致命一剑,也由於烛灭而有机可乘,红
跟子急切间无法一击中的,错过了机缘。
  其他十余名爪牙同声呐喊,刀剑来势如潮。
  黑暗中便宜了红娘子,她单人独剑闯虎穴龙潭,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见人就杀毫无
顾忌,而众爪牙却须提防误伤自己人,不可能全力施展搏击,因此有些人在混乱中,不明不
白饮剑而亡。
  楼上大乱,楼下立即有人往上抢。楼外廊的恶奴,也呐喊着破门而入。
  魏良才奸似鬼,滚倒在地乘机爬行,爬向座后的暗门,要从暗门逃命。
  红娘子陷入苦战无法找他,恶奴们由於太黑暗,也看不见他,距暗门不足一丈,他稳可
脱身。
  要不是他惊吓过度,也跌得头晕目眩,他真可以逃脱这场灾难。
  好不容易定下神,摸索看到了暗门旁,抖索着站起,伸手去扳暗门的机捩。
  也是恶贼命该如此,梯口火光乍现,楼下的人冲上来了。
  冲上来的人手中有火把。
  火光成了魏贼的催命符,红娘子刚好劈翻一个恶奴,眼角瞥见扶墙摸索的魏良才。
  红影挟剑光排众疾射,一声暴喝剑光掠项而过,魏贼的头飞起跌落,被姑娘一把接住了
小辫子,尸身先撞墙然后反弹摔倒,一命呜呼。
  好红娘子,一击快仇,精神陡长,宝剑掠地飞,岳武穆破敌拐子马,直杀得众保镖滚滚
翻腾。
  这些贼奴才在她意念中何异猪狗,她倒是无心计较,手绾魏良才首级,人穿窗户下楼,
她就又上了树,可没想到偏偏这时候树下来了护法喇嘛僧。
  僧人原派碉堡地窖里保护和贼,和贼不耐久等,致他前来察视情形,来得刚凑巧。
  冤家喜相逢,在楼上楼下摇山震岳般喊声里,番僧使动五十斤重量月牙丈,八方便铲,
跃身绕树上跃。
  这一位番僧到任只有三天,他的一身能耐并不像前一任酒肉脓包和尚,一跃丈余高,铲
到处树摇枝断。
  红娘子只好下树死战,番僧铲若压顶泰山,红娘子剑急如狂飈飞瀑。
  她这会儿想走,知道和贼地窖里藏身,那就是无可奈何,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是地走不了,因为四围伏弩在弦,走必遭攒射,恋战番僧就是要射手投鼠忌器。
  然而番僧勇不可当,久战亦将无幸,於是她且战且退。
  番僧艺高胆大,企图活捉美人,因此又便宜了她红娘子。
  退到东墙下,该是园里最险峻的一道墙,拔地两丈余脊瓦半天高。
  番僧没料到美人脚小如锥能窜那么高,红娘子可不就要和尚料不到? 
  人算我,我算人,她倏的走险着,让方便铲错过柳腰儿,人跟着冲进去剑取和尚右肩。
  方便铲长兵器回旋费事,和尚躲开剑必须前奔。
  赶在和尚翻身掉铲迎招之先,红娘子奋力飞登墙头,
  和尚愤极大吼,红娘子人上正屋觚棱。历过惊险,痛定思痛,至此她已力尽筋疲,更何
堪两边腿箭创伤流血不止,明晓屋内外网罗密布,往下跳依然鳖走瓮中,想到心烦顿萌死念。
  猛听得一声低叫:“姊姊莫慌,纪翠在此……”
  如耳纶音,如闻仙乐,红娘子喜极涕零。
  纪翠隐身瓦沟中,恰好接着红娘子。
  红娘子颤声儿道:“兄弟,你来救我,我死瞑目……”
  纪翠道:“你很了不起,现在快走啦!”
  红娘子惨笑:“我不行了,腿软头昏……”
  纪翠道:“死不了,你不过流血太多,拿我的药割破裤子自己敷上,我……背你。”
  他递给她一油纸包调好的药末和一柄小刀子。 
  红娘子挥上剑伸右手接去,纪翠顺势见蹲下去驮她上肩,她左手还挽着魏良才首级。
  纪翠笑:“要这贼头颅干嘛……”
  红娘子叫:“瞧,秃驴上来了!”
  纪翠道:“收拾了他我们再走……”
  他夺过魏良才的小脑袋,突的一个虎跳,对准贼和尚掷出。
  番僧身高强胖,说登高踏矮恐怕不太行,他是找下面短墙垫足上来的,留下一步棋,想
借重邪术飞刀取胜,上来了来不及施展,劈面先着了道儿。
  和尚当时打个踉舱,方便铲脱手抛落,但口中立刻吐出两把柳叶刀。这东西虽然来头不
正,可只是快比流星甚难对付。
  纪翠晓得逃不得,左舞剑右护镳作势腾跃迎击。刀临头上矫夭未下,蓦听得弦声响处,
飞刀忽化无数萤火而没。
  红娘子尖叫:“这又是谁?”
  纪翠手起镳飞,正中对面丈余外贱和尚咽喉,和尚翻身便倒。
  纪翠火速掉头,远远民房上望见闪闪剑光,他低低道:“姊姊放心,出林莺亲来接应我
们……”
  红娘子笑:“下面至少有两百张弓箭手等待着……”
  纪翠噼:“看我柳纪翠闯它箭林……”
  他驮着人绕屋飞跑,捷同飞鸟,速拟猿揉,脚底下却是一点声音没有。
  这位爷也真是会开玩笑,偏偏要走奸相大牌楼,上下飞翔,路过处只闻弦鸣不见镝至,
这说明了他快到什么程度。
  背上红娘子也可算一位异人,一叠声嚷:“别跑这么快,我希望一箭双雕,穿你心透我
背,含笑九泉……”
  她拚命咬着吻着他后脖子。
  纪翠笑:“你甘心我可不愿意……”
  他又窜上了民房,前头飞着一条黑影,亮着剑逗他跟随,简直是越跑越快,快若驾雾腾
云。
  出林莺前头有意试采乃侄脚力,做侄儿的后面也是要落婶娘跟前显露英雄,紧跑紧迫,
顷刻跑近城墙。
  出林鹭踏墙直上,柳纪翠亦步亦趋。
  出了城再走不了两三里路,红娘子的心腹丫头娱红,牵着两匹马出现道旁。截住人娱姑
娘且惊且喜,慌不迭弃马抢上前来抱红娘子。
  红娘子死攀纪翠肩上不肯下来,她倚着头闭着眼泪流满面,不声不响咬紧两片嘴唇。
  这时光那能耽搁,纪翠说不得只好使劲劈开她一对臂弯,她坐到地下仰天长啸,声如中
箭哀猿。
  娱红急忙向纪翠下跪,她碰头道:“柳镖头,高义云天,我们主仆终身感激,你请
吧………”
  娱红说着也跟着泣泣有声!
  纪翠倒退着拱手道:“姊姊,娱姊姊,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再见啦!”
  他讲话很不自然,娱红爬起来再挥手,老远老远处有人一连串嘘声,那是出林莺在唤纪
翠,纪翠再拱手人去无踪。
  纪翠他回去大明局免不了要受莺一番埋怨。他不敢强辩,请个安轻轻回一声:“侄儿念
她红娘子是个孝女。”
  莺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莺一口气接保了七个地方长途的镖,她把九位镖头全派了差事,局里忙个
鸡飞狗跳。
  纪翠惊醒已是近午时光,夥计们乱着装货上车,镖头们一个个倚马待发,门楼下人喊马
喧,说情形空前热闹。
  对门大通局高升栈显得特别凄清,大门紧闭,鸦雀无声,昨儿来的那么些人全不见了,
旷场上却多了几位宛平县衙门公差。
  纪翠站在这边台阶前,触目伤心,有口说不出难过。
  他想这时光红娘子和娱红怡红该逃出多远?玉簪儿的小丫头快绿又将遭遇着什么样困难?
  他怔怔地出神,镖头们跟他讲话就是没听到,大家都在笑他,他兀自不晓得。
  这当儿李小莲姑娘里外跑动着传话,她时刻关心翠哥哥,顾虑他又动妇人之仁闹出岔子,
因为那公差们神气十足确然有点讨人嫌,她谎说总镖头有请,好歹把翠哥哥骗进后面小楼软
禁起来。
  镖头们全走光了,莺很清闲故意要纪翠陪她对奕。
  她为人心计极深,每一个动作,可以说都有她的作用。
  为什么把九位镖头全都遗走?原来她自己要假借保一趟贵重的镖出门营救玉簪儿。局里
大镖头都不在家,纪翠小莲小萱年纪太轻少更事,他们只能算小镖头,总镖头为着大批红货
亲自出马自然合理不怕招疑。
  为什么迫定纪翠下棋?那是要测验他一颗心是否宁静?
  纪翠肚子里早有安排,同时又猜透来婶子是何用意,棋本来家学渊源,大母崔小翠奕坛
  独步,他三四岁就跟着下过苦功。
  棋必须自幼儿着手锻炼,他的功夫岂是等闲?
  莺固然不弱,但比他要差很多。
  三盘棋他破功夫卖乖连献三个和局,这委实不太容易。於是莺放了心,以为他胸中如果
有事决不能这么沉着。
  棋罢畅谈红娘子玉簪儿,纪翠始终矜持着不露一丝破绽。
  莺却也还是要苦口规劝他忍耐,说她答应了负责找回玉簪儿,管保不至使他失望,教他
耐性儿留下作伴小莲小萱看家,切不可任情任性轻举妄动,说她决定后日动身,预算一百天
以内必有报命。
  纪翠佯喜称谢!
  掌灯时光赤彪南拜忽然来访,他倒是禀明了来婶子,陪客上馆饯行,莺就又有一篇叮咛
嘱咐。
  他跟南拜上一家不大像样子的酒楼小酌,查问到昨夜和珅府真情景?
  南拜没口子说尽了感激好话,说不亏他纪翠点破秘密,和相爷养虎遗患其危可知,三猛
兽彪虎象自也是她红娘子殂上鱼肉。
  说红娘子不愧英雄堪称辣手,凤仪楼行刺魏良才,十八位护院老师为之顷刻丧命,护法
喇嘛僧着镖屋上,二十名好射手拼死假山中,费尽埋伏心机,究竟还是被她挣脱天罗地网……
  说到这儿,他满面惊疑的接下道:“她上屋时已经身负重伤,可是她有人接应,破飞刀
杀番僧和背负地逃走的一共两人,这两个人都是绝好的脚色,谁呢?”
  南拜他差不多叫了起来,讲话神气紧张。
  纪翠偏偏还是从容不迫,笑笑问:“哥哥,您没跟她红娘子交手吧?”
  南拜道:“没有。”
  纪翠问:“您是存心躲避她?”
  南拜态度有点不自然,摇摇头道:“不是,我和番僧被调地窖里保护相爷,后来相爷等
得不耐烦,派番僧上去帮忙,我自然更走不动了。”
  “您不是说相爷府上至少有五十员大将么?”
  “相爷晓得他们不行……”
  “那是说相爷特别瞧得起您,番僧究竟有多大能耐呢?”
  “我不大清楚,不过魏师爷很看他了不起,相爷也十分赏识他,据说能飞剑取人首级,
又会喷火呼风……”
  话也没听完,纪翠忽然纵声大笑,笑得南拜好生难为情,他吃吃地道:“他们都这样告
  诉我的啊……”
  纪翠摆手道:“哥哥莫怪兄弟无礼,兄弟大胆批评您太过笨拙糊涂,您既然在相爷跟前
讲得话当得家,碰着惊险场面您自己就应该拿出主意。魏良才猪狗不如,相爷只知作烕作福,
他们懂得什么东西?
  过去的悔之无益,可虑在来日大难,她们主婢会不会去而复来呢?水秋痕是不是比较她
红娘子更可怕呢?这都是问题。
  索诺兄罗莎兄不足恃,靠和相爷行文天下通缉,看得到希望更微。哥,为着您爱护和相
忠心不二,兄弟愿助您一臂之力除害歼仇,水秋痕红娘子在柳纪翠心目中不算什么!”
  他慷慨地举起酒杯喝酒。
  南拜慌不迭抢出座位,拱手抱拳,感动心脾,结结巴巴的道:“兄弟,我替和相爷向你
拜谢……”
  那样子他像是真要下跪。
  纪翠飞快跳起来叫:“别扯相爷,我为着您哥哥……”
  他一把拖住他,轻声儿又道:“讲到底兄弟还是为己张本,兄弟要先救黛妹妹后斗水秋
痕……怎么样?你带我上太行山……”
  南拜惊叫:“你怎么晓得他们在太行山?”
  纪翠冷笑:“兄弟对哥哥您可以说颇不含糊,您哥哥待兄弟到今天还不肯讲实话,您不
觉得惭愧?”
  他装做很不高兴样子坐下。
  南拜就又弄得很尴尬,紧张着脸道:“我讲过多少年前金翅大鹏是水秋痕的朋友,但此
人……”
  纪翠道:“我不相信眼前太行山连鬼也没有……”
  说着,他又纵声大笑!
  “太行山眼前恐怕鬼也没有”这句话原是南拜说的,柳兄弟当面抢白,南哥哥如何受得
了?
  他别扭着道:“兄弟,我不解释,领你去就是。”
  纪翠道:“太行山我自己并不是不会去,我更不怕红娘子水秋痕,约您同行为您着想,
您可别糊涂。
  水秋痕看你们六猛兽不值一文钱,红娘子也不过将你们当作玩物,事到今天您哥哥还不
能觉悟,还要替水秋痕包藏太行山党羽,柳纪翠对您不了解也不谅解。
  您讲太行山鬼也没有,我知道现有山寇二千余人,为首的叫夜游鹰莫凌云。金翅大鹏吕
超他是泰山贼死於泰安县,此人与太行山何关?您怎么可以随便讹人呢?
  哥哥,请听我说,此去太行山,先礼而后兵,由您出面找水秋痕,教他好好还我玉簪儿,
假使敢说一声不,哥哥,对不起我可顾不了您许多……现在您喝酒,三更天您去您的,我的
一笏墨快,赶天亮总追上您。”
  两个人喝不了三斤白乾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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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九 章

  纪翠来家,第一着棋偷开角门盗出坐骑,回头上后面小楼会见莺、小莲、小萱,闲话家
常。
  二更天回到屋裏睡觉,四更天拾夺行装,留下一封信压砚台底下,就这样跳窗上屋溜了。
  天亮时他追上南拜,快马加鞭迳奔山西潞安府长治县,进城投店休息一宵,准备第二日
一早拜山。
  太行山深处有个险隘地方,土名盘陀谷断肠溪。
  当年李小虎灭绝人伦,召集天下群贼聚会断肠溪,劫持伯父李一龙如夫人春姨娘母子,
以诱燕惕郭燕来前来送死,没想到却引来了小爷傅震和傅家一众子弟门人,一场血战,冤仇
深结。
  夜游鹰莫凌云是在燕姑娘的铁翎箭下受伤逃脱的,近来他再度返回太行山,再度做起为
非作歹的山大王。
  莫凌云为人极端险诈,说他跟水秋痕要好不如说他害怕水秋痕。他练的是一身轻巧功夫
  阴谋诡计暗箭伤人,所谓鸡鸣狗盗之辈,算不得好汉英雄。这种人最能凑合机缘,求生
存的力量特别强大,应付环境的手腕尤其到家,许许多多绿林道高明人全死光他犹健在,这
证明他有多么狡黠聪明。
  水秋痕把残废的玉簪儿交他看管,他满怀疑忌却只是不敢推辞。水秋痕走了他立刻送玉
簪儿别地方安顿,算定留下她早晚惹祸招灾。
  这天午后却掠一笔财货,正在忠义堂上大排庆功宴,高会大小头目分赃,忽报赤彪南拜
拜山过访。
  他料到事与水秋痕有关,急忙吩咐收起赃物,率众鼓吹出寨迎接。
  他跟南拜从前见过两三次面,对纪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纪翠今天打扮得非常阔绰,长袍马褂腰挂三尺龙泉,龙马精神河岳气概,那样子不像江
湖上派头。
  拜山宾主免不了一番客套,彼此各有几句门面话招呼。
  纪翠趋前拜手稽首报名圆场,莫头领顶礼相还连称相见恨晚,於是在鼓乐杂作中客人被
接上忠义堂,现成的筵席揖让就坐。
  坐定莫贼先发制人,开口便查询到水秋痕老友,说阔别两年余不通音讯,不晓得旧雨萍
踪浪迹现在何方。
  让他这一撤清,南总镖头自是什么话都不好问。
  纪翠可就瞧出了贼人眼睛里另有文章,默念打草惊蛇反而不美,心中就有了主意。
  山寨里老规矩大碗大块肉敬客,纪翠仗着海量借花献佛遍酌群贼,掌灯时群贼纷纷醉倒
了。
  可只是莫凌云没安好心,等到大家都不济了,他忽然崛起狠拚。
  此贼算得上酒鬼,但拚不了十来碗,就又看出占不得便宜,哼喝一声添酒。
  桌上送来一对酒樽,六角形长颈子古铜材料,古色古香雅致悦目。这东西有名见的叫鸳
鸯壶,壶里隔堵,一个嘴能出两色酒,机关装在壶底下。
  莫贼抢起壶向纪翠碗理斟,左边手支住壶底。
  这就瞒不过柳爷,身在虎穴龙潭,斗智不斗力,他瞧着碗里酒,笑笑道:“莫兄,杯底
酒发浑,喝了大好受,换一换好么?”
  话讲得和气,莫贼倒是有点慌张,跳起来远远地扔出酒壶,夺过纪翠酒碗往地下倾泼,
叫着嚷着要摘侍酒小喽罗吃饭瓢儿。
  纪翠劝阻他不必发这么大脾气,边说边拿起另一把壶,故意举起高高地察视有无毛病,
倒个满碗酒回敬莫贼。
  这样双方各喝了二一十碗,莫贼醉三分,他纪翠佯醉七成。再经过半个时辰放对,纪翠
  伪装人事不省,莫贼千实万实躺倒不能动弹。
  太行山绵亘数千里,其中有许多股杀人不眨眼的山贼,但一般说来,真正可以大秤分金
银,大碗吃酒肉的强盗并不多,却多的是穷土匪,毕竟敢公然远出千里外却掠城镇的强盗并
不多,太行山区本来就是穷地方。
  占据盘陀谷断肠溪的这一股强盗,却是最富足的一股,山大王莫凌云比任何盗魁都有办
法,他自己就是一个最讲究享受的人。
  后寨里厮养了不少绝色女人,绝大多数是掳劫而来的可怜虫,一部份却是甘心作贼的女
强盗。
  在设宴待客之前,他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
  莫贼阴险机诈,狡黠聪明,一见南拜便知道灾祸光临,被他不幸而抖中。
  水秋痕在京师主持高升栈和大通镖局,而南拜是太原通达镖局的镖局,名列京师六猛兽
的老大,六猛兽目下有四猛兽在大通局任镖头。
  南拜来了,岂能与水秋痕无关。
  如果与水秋痕有关,达就必定牵涉到水秋痕送来的玉簪儿。牵涉到玉簪儿,问题简单了,
但也相当复杂,多少必定与儿女之情有关。
  因此,他为了防万一,下了两步棋。
  第一步棋他失败了,鸳鸯壶拆穿了老把戏,当堂出彩,几乎下不了台。
  他的第二步棋派上了用扬。  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山寨里有的是比玉簪儿更美丽,更
妖媚的女人。
  原来的打算是他亲自主持棋局,没想到被纪翠灌足了酒,上了纪翠的当,躺下去醉得不
能动弹,失去了亲自主持棋局的机会。
  纪翠量大如海,但拚递群贼,再碰上莫凌云异军突起,虽说大获全胜,自己也难免有所
折损,确确实实也有了五七分酒意,伪装人事不省,总算他还能够“伪装”,表示他仍算清
明。
  宾馆分数等,招待纪翠南拜,是最好的宾馆,保证贵宾住进之后,宾至如归。
  几个喽罗将他抬起,一路哗笑着将他送入宾馆。
  他既然装醉,就只好任人摆布,但暗中留了心,假使看出警兆,那就用不着装了。
  他发觉比他先醉倒的南拜,并没有一起送来。
  那位领先走的喽罗,登上宾馆的台阶,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两个姑娘说:“姓柳的客人
醉得人事不省,给你们送来啦!人算是交给你们了。”
  出来了四个女人,分抬了他的手脚,进入灯光明亮的客厅,抬入一间幽香扑鼻的华丽客
房。
  装就装到底,他被安放在床上,躺得直挺挺四仰八叉,任由对方摆布。
  四个女人爬上床,替他宽衣解带除履脱袜。
  他的剑和囊,放置在枕畔,这点颇令他放心。
  五个女人都走了,他正感到奇怪,正想张目挺身而起,忽又听到细碎的足昔。
  虎目半张,他偷偷地用眼角察看。
  他几乎一蹦而起,却又忍住了。
  玉簪儿、胡绮黛,捧着醒酒汤进房的俏姑娘,赫然是他不惜千里奔波追逐的黛妹妹。
  他总算不冒失,原来已看出有点不对,眉目宛然,轮廓身材都十分神似,可只是神韵不
同。
  他见过玉簪儿的本来面目,而这位神似玉簪儿的姑娘,妖媚之气外露,眉梢眼角饱含春
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再就是他想起了红娘子胡绮春,想起那天晚上挑逗他的情景,薄薄的春衫,半裸的胴体,
诱人的酥胸,腻人的风情。
  眼前这位女郎,所穿的衫裙,就与当时的红娘子一模一样,甚至更暴露些,里面没穿胸
围子,诱人的高耸双峰,走起路来真有令人昏眩的魔力。
  美姑娘将醒酒汤放在粧台上,撩起裙袂上了春櫈爬上床,一阵醉人的幽香扑鼻,嫩滑的
玉手轻拍他的面颊。
  拍两下轻抚两下,姑娘柔声轻唤:“柳爷醒醒,醒酒汤来了,醒一醒。”
  他唔了一声,虎目微张。
  美丽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那妩媚的一笑十分醉人,吐气如兰沥沥莺声:“爷醒来了,
暍碗醒酒汤,温温的很好喝,片刻酒就可以醒一半。”
  不管他肯是不肯,抱住了他的上身,头靠上极具弹性的胸怀,旖旎风光不足为外人道,
伸皓腕端起醒酒汤,情意绵绵地喂他喝。
  莫贼曾经用鸳鸯壶盛蒙汗药计算他,这碗醒酒汤难保没有玄虚。他闭上嘴,睁朦胧醉眼
打量眼前这张并不陌生的美丽面庞。
  姑娘噗嗤一笑,腻声说:“里面没有蒙汗药,爷,喝啦!喝啦!”
  他抬起手,轻轻推开汤碗:“不必啦!我没醉。”
  姑娘只好放回汤碗,乾脆用双手环抱住他,媚笑着说:“天下间十个醉人,有九个半不
承认自己醉。柳爷,你也是其中之一。”
  “哦!这位姐姐好眼熟。”
  他试探着问,心中已有了三分明白,莫贼如果不曾见过黛妹妹,就不会利用一个像貌几
乎全同的姑娘来伺候他。
  “爷的嘴好会奉承人,但我喜欢。”
  “喜欢我?不瞒你说,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位姑娘。”
  “谁呀?我真的很像?”
  “真的很像,你也应该认识她。”
  “她?她是谁呀?我为甚么应该认识她?”
  “莫山主没告诉你?”
  “莫山主甚么也没告诉我,只派我来服侍你,我姓吴,小名叫黛,黛绿年华的黛。”
  黛,胡绮黛,不会是巧合,是莫贼巧意的安排。
  吴黛一面媚笑着说话,一面有意无意扭动着身躯,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温柔体贴地轻
抚他的面颊,显得柔婉可人,透着无比的亲热。
  热情似火的红娘子也诱惑不了他,这位妖媚的吴黛,反而让他更强烈地怀想到柔情似水
的黛妹妹。。
  他打了个酒呃,笑笑谗:“我要找的人,也叫黛,莫山主知道这个人。”
  “也叫黛?真像我?”
  “是的,你应该知道她。” 。
  “可惜我不知道她。柳爷,你是不是有意哄我呢?我认为你不必拐弯抹角哄我高兴,我
  本来就是派来侍候你的,我本来就喜欢你,现在我就是你的人。”
  吴黛扶他躺下,自己也拉过薄衾,在他身旁就枕,躺了个并排,娇躯一转,便依偎在他
身上,成了交颈鸳鸯,有意无意地拉开衣襟,暖玉温香挤满怀,发出一阵诱人的媚笑,半裸
的玉手抱住他的肩颈。
  耳鬓厮磨,吴黛放荡地半压住他,亲吻他的嘴角腻声说:“柳爷,你认为我这个黛,不
比你那个黛美艳么?莫怜昔日燕,且惜眼前人,爷……”
  他再也按捺不住,翻虎躯巨掌一伸,便将几乎已成赤裸的吴黛压住,一手叉住那滑不留
手的粉颈,虎目生光,醉意全消。
  吴黛以为他情意已动,闭上媚眼嗯了一声,脸上绽起醉人的荡笑。
  他手上加了半分劲,冷笑问:“我知道你见过胡绮黛姑娘。告诉我,莫山主是怎样交代
你的?”
  吴黛这才大惊失色,死命扭他的手,手指像猫的爪一样锐利。
  但他的手坚似金铁,猫的利爪毫无用处,挣扎片刻,战栗着说:“柳爷,我真的甚么都
不知道,我只是……”
  “你甚么都知道,你的手上劲道,证明你的武功已经练得相当到家,定然是莫凌云的心
腹,你如果不吐实,休怪我心狠手辣。”
  “柳爷,我的确甚么都不知道。”
  “水秋痕是甚么时候来的?”
  “我……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姓水的人。”
  “不要逼我戕害你,吴姑娘。”
  “柳爷,你逼死我也是枉然,我只是山寨里的一个女人,外面的事我怎能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水秋痕带着胡姑娘前来,显见得两个人目下仍然藏在山寨里,告诉我
他们藏在甚么地方,我不会为难你。”
  “饶命啊……”
  吴黛这一叫饶命,鲁男子傻了眼。李小莲说他妇人之仁,批评得极为中肯。
  他的目光,落在粧台上那碗醒酒汤上。
  他端起醒酒汤,一咬牙,说:“我不能轻易地饶你。这碗醒酒汤,真能醒酒么?”
  吴黛脸色变了,硬着头皮说:“是的,是醒酒汤。”
  “醉得糊糊涂涂的人,一定会毫不迟疑喝下去。”
  “是……是的。”
  “即使没喝醉,喝醒酒汤也不会伤肠胃?”
  “本来就是保护肠胃的汤水。”
  “那么,你喝。”
  “柳爷,我没喝酒,不需醒酒汤。”
  “既然不伤肠胃,你喝喝无妨。”
  “我不要喝……”
  不由吴黛不喝,被他强制将汤灌入腹中。
  他扔掉碗,穿衣着靴。刚将剑佩妥,床上的吴黛已经沉沉睡着了。
  又是蒙汗药,莫凌云只会要这一套老把戏。
  他吹熄了烛,向房门走,打算先找到南拜,设法向一些小头目打听清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水秋痕如果真的带玉簪儿来过,莫凌云想完全封锁消息,那
是不可能的事。
  刚踏出房门口,刚转身带上门,便听到有人大叫捉奸细,钢刀破风声同时抵达。
  他不是奸细,可是身后的钢刀却是招呼他的,而且不止一把刀,有好几把刀。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埋伏在房外,定然是莫凌云派来对付他的。
  可是房外黑暗,这些人叫嚷着捉奸细,名正言顺,莫凌云保证可以举出一千个理由,来
说明不是事先的预谋,杜绝他问罪的意图。
  他不能用剑,用剑必定有伤亡,那就不好说话了。已不由他多想,展开空手入白刃绝技
  ,人化狂风,风是不怕钢刀的,冲入重重刀山,三冲错回头旋身,地下已躺了五名悍贼,
刀剑飞抛,人影重现。
  他将两名昏倒的悍贼拖入房中,先弄醒一个贼人,沉声问道:“告诉我,谁派你们来的 ?
说!”
  贼人心胆俱寒,黑暗看不见面容,但听语音便知道是他抖索着说:“我……我们是巡夜
的。”
  “你胆敢说谎?是不是你们的山主,情急派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前来行刺?”
  “不是不是,山主醉了,我们职责所在……”
  “胡说八道,水秋痕和玉簪儿,是甚么时候前来贵寨的,不实供我要你变成一堆烂肉。”
  “柳爷,小人确是不知道什么水秋痕……”
  “你是不打算招了?”
  “我若是知道,天打雷劈。”
  他知道问不出甚么来,再问:“最近有甚么贵宾前来山寨?贵山主的朋友很多,好朋友
招待在何处?”
  “最近两个月来,没听说山主的朋友来过,贵宾就招待在宾馆,柳爷是两个月来的第一
个客人。”
  “女宾在何处安顿?”
  “在后寨。”
  “近来可有女宾?”
  “没有,真的没有。”
  他不愿再耽搁,决定到各处搜查,一掌将贼人重新劈昏,出房直奔后寨。
  他的轻功在他这一辈兄弟姐妹中,是最高明的一个,山贼中虽有好手,但比他差了十万
八千里。
  那些夜间守望小贼,更没有和公馆的警卫了得。
  因此他如入无人之境,遍搜内外寨来去自如,不时擒住一些小贼逼问,浪费了半夜工夫,
毫无所获。
  搜不出结果,他越搜越心焦。
  莫贼一而再阴谋计算他,显然心虚而出下策,他不能白来,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
决定是暴烈手段向莫贼强索。
  心念一决,他回头迳闯莫贼的山主秘室。
  莫凌云估计错误,反而被纪翠灌醉,失去主持大局的良机,一切计谋落空,沉醉半夜,
  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心中叫苦连天,知道大事不好,立即派小贼将南拜请至秘室商量。
  南拜也醉得昏天黑地,随小贼来到秘室,仍感头昏脑涨,元气未复。
  莫贼请南拜喝了一碗冷茶提神,不安地说:“南拜兄,柳纪翠的底细,你到底弄清了么
?”
  南拜是个直性子的人,大声说:“我当然知道,我和他称兄道弟,那还用说。”
  莫贼冷笑道:“亲兄弟有时也彼此莫测高深。”
  南拜怪眼一翻,大声问:“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莫贼嘿嘿笑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身手高明得令人莫测高深,天下间论武
功技击,拳剑以千手准提傅家的子弟门人为此中佼佼,天下无敌。”
  “你胡扯甚么?”
  “哼!这位柳镖头,八成是傅家的子弟门人。”
  “你是见了鬼啦?”
  “你听我说,我的猜想不会错,只有傅家的子弟,才有胆量前来我太行山断肠溪耀武扬
威。
  我一而再栽在傅家的子弟门人手中,对他们的性格和为人了解得相当深切,你老兄与傅
家的人也仇恨深结,你们六猛兽难道不想奋起报仇雪耻?”
  “你简直胡说八道!傅家子弟不会与我南拜称兄道弟,傅家的子弟,也不会管水秋痕的
闲事。玉簪儿酒伎之流,傅家子弟齐大非偶……”
  “你不懂,傅家子弟从不禁儿女之私,那些娘们中,不客气的说,真没几个是出身高门
的千金小姐。”
  “那并不能证明柳兄弟是傅家的子弟门人,你是被他吓破了胆,所以胡扯。”
  “我决不胡扯,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你的意思……”
  “劝我一臂之力,剪除这个祸胎。”
  “你这是甚么话?哼!你把我看成无情无义的人么?”
  “话不是这么说,他是傅家的子弟,在你身边居心叵测,你居然和他讲情义,你将后悔
莫及。”
  南拜怫然而起,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叫:“莫凌云,你不像个英雄好汉,我南拜领柳兄弟
前来按规矩拜山,你却要我帮助你除去他,你算那一门子朋友?”
  莫贼也变色而起,厉声道:“冲你我的交情,难道就没有你和他的交情深厚?”
  南拜也怒叫:“你要放明白,这不是交情问题,而是道义,你懂不懂?”
  莫贼冷笑:“论道义,你们六猛兽与傅家誓不两立,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你却在我面
  前奢谈道义,你不觉得可笑么?”
  “你并不能证明他是傅家的子弟门人。”
  “只要擒住他,不就明白了?”
  “如果他不是,我赤彪南拜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你简直在陷友於不义。”
  “只要他不是,我莫凌云披红挂彩送你们下山……”大窗突然洞开,黑影电射而入。
  来人是纪翠,他潜伏在窗外窃听多时,见南拜犹豫意动,只好赶快发难,猛然突入擒贼
擒王。假使南拜答应莫贼的要求,那将是十分棘手的事,迟延不得。
  初次碰头交手,纪翠却不敢小觑莫凌云,施展平生所学,志在必得。
  他疾射入室,捷逾雷霆,起右手食中雨指,直探莫贼天池穴。
  天池穴位在人体乳旁下行三寸胁膊起肋骨间,要算大紧要穴道。纪翠当然未便遽下毒手
但莫贼已是痴痪了半边身动弹不得。
  南拜惊叫:“柳兄弟,有话好说……”
  他抢起来扑到纪翠身上,却像是触着石头。
  纪翠屈左臂一震,南拜颠回去坐下。
  纪翠摆手道:“哥哥别管我,我不难为他。”
  沉下脸睁大眼睛看定莫贼又道:“姓莫的,占诉我,为什么用风茄蒙汗药酒算计我?”
  莫贼面无人色,颤抖着两片薄嘴唇道:“不怪我……那是孩儿们弄错的……”
  纪翠鼻子裏哼哼,亮声儿再道:“水秋痕谋反,你以山贼的身份附逆,死有余辜,罪无
可逭,快讲水贼现在那裏,我饶你一命。”
  莫贼摇头道:“我委实不知道……”
  纪翠蓦地一切掌劈去案头一向棱角,冷笑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凭我一双手能教你
粉身碎骨,生和死你自己选择。
  水贼来过,他交给你一泣姑娘,你把她藏到那儿去,不讲,今夜就要摘掉你吃饭的瓢儿,
我还不怕找不到人?”
  莫贼眼瞅着南拜,可只是南拜听说了他使用蒙汗药行诈,心存鄙视乾脆不理。
  莫赋料得不讲不行,他就又转了恶念头叹口气道:“柳镖头,请听我讲,江湖上都晓得,
莫凌云是一条硬汉子,排难解纷,爱人如己……”
  纪翠叫:“废话不要说!”
  莫贼又叹气说道:“水秋痕是我的好朋友,我深知他幼得异人传授,拳剑天下无双,而
且手辣心狠,对付仇敌讲究赶尽杀绝。两位来找他,我猜到没有好事,我是为你们好,所
以……”
  纪翠咆哮:“你瞎扯什么!”
  莫贼再叹气再道:“不错,他带他的女徒弟来过,姑娘姓华,艳号玉簪儿,天姿国色美
貌一流……”
  纪翠狠咬了一下牙齿,虎目睁睁。
  莫贼赶紧接下道:“他们爷儿俩在敝寨小住三天,就又动身前往四川巫山县,据说姑娘
许字通天金龙庞盖,送她神女峰头完婚。两位务必小心谨慎,庞盖水陆两路全才,神女峰天
然奇险……”
  纪翠喝问:“你撒谎?”
  莫贼苦笑:“我再也不必撒谎,已经设辞拦阻过两位,我就是尽了良心,两位定要冒险,
怪不得我莫凌云。”
  纪翠点头道:“成,我此去找到人千休万休,找不着人回头找你算帐。”
  猛的一掌拍在莫贼背上,贼应声吐出一口痰,人恢复了正常,他尝试着挺一挺腰,挪一
挪屁股,脸上就不那样难看了。
  纪翠笑笑又道:“你刚才对南总镖头说的话很聪明,我虽然不是傅家子弟,但确是千手
准提老菩萨门下徒儿。
  傅家人有个必守的戒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姓莫的不过绿林道小卒,却偏会搬弄是
非,你挑拨噶达素齐七尊者,梵净山妖道萧贤,起与傅家人寻衅,他们结果如何?一秃真人
  、听水天魔又如何?盖世英豪,通天本领,要想欺侮傅家门人子弟,其下场就都不免自
取灭亡。”
  说着,他段翻身向南拜拱手抱拳。
  纪翠明白承认出身傅家门墙,那就不晓得南拜听着作何感想。
  南拜眼睛瞪得圆彪彪,怔在椅上。
  纪翠知道他心中难受,拱手诚恳地说:“哥,您跟傅家子弟门人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
恨。当初六猛兽隶属岳公爷门下,与宝三爷的六家将结怨,宝三爷忍让岳锺琪折辱,可说是
比古人蔺相如廻避廉颇。
  你们欺侮六家将,石头胡同抢亲对仗,六家将不暗算不倚多为胜,输赢不失公平,结仇
有忝英雄本色。
  何况六家将并非是傅家子弟门人,你们迁怒傅家又有什么理由呢?而今你们不惜屈节自
污,媚事奸相欲与傅家人为难,哥,您何妨想想看值不值得?
  哥,为恶必殃,奸无不败,奸相玩火早晚会自焚,您要想长远些,别管他的混帐事好不
好,咱们一道入川去玩玩怎么样?”
  讲完话,他屹立着立等答覆。
  南拜一张脸瞬息万变,惊奇、愤怒、懊丧、悲哀……挺在大交椅上怔个大半天。
  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剪拂还礼,凄惨地道:“兄弟,你讲的是好话,小兄现在就要折返太
原府,把身边未了事办个交代,即日回去老家勒乌围,洗手江湖闭门思过。兄弟,你前程无
量,请吧……”
  说着说着,他哽住了咽喉。
  纪翠作揖道:“哥,别难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此去巫山救出黛妹妹送她前往哈
密,回头再拜访您。
  哥,您待兄弟不错,兄弟报德有日,勒乌围当在大金川东境,兄弟就没去过,哥,兄弟
还有很多话要跟您商量,到时您可不要拒人千里故意回避。”
  南拜道:“你有心,小兄恭候虎驾,敞族在川东薄有微名,问赤彪南拜大多认识。”
  纪翠抢着握紧人家一只手,泫然笑道:“哥,那末再见啦……”
  南拜摇着头道:“兄弟,巫山十二峰,天下奇险,你一个人……”
  纪翠道:“哥请释念,水裏火裏,兄弟去得。但愿黛妹妹无恙平安,兄弟不为己甚,否
则必杀水秋痕……兄弟这就走……”
  夺回手,翻身瞠目直视莫凌云,厉声道:“莫头领,南哥哥留在你这裹,你负责他安全,
如敢动他一根毛,你就得准备拿下首级见我。”
  霍地拔下背上剑,对准剑刃吹口气,光芒一闪,形影杏然。
  南拜火速扑到窗口上探头看,那裏还有人的踪迹?叹口气回来坐下,眼觑着莫贼道:
“我希望你没有哄骗他……”
  莫贼嘿嘿一声冷笑,翻个大白眼道:“你以为他能生还么?”
  南拜道:“你不瞧简直是个剑仙。”
  莫贼笑道:“傅家子弟门人每一个了得,却是谈不到剑仙。胡吹花的大师兄,无玷玉龙
郭阿带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有失风被刺的日子。”
  南拜道:“我问你,玉簪儿是不是在巫山呢?”
  莫贼笑道:“是我给送去的那还能假?水秋痕把爱徒弄得遍身残废……”
  南拜突的一拳头擂塌了茶几。
  莫贼笑:“你是干什么?听我讲呀!秋痕够刻毒移祸江东,我夜游鹰怎能上他的当?他在
我这儿住三天走了,第四天我立即派人将半疯癫残废的人转运巫山。
  你大约没见过通天金龙庞盖,这位兄弟称得起大大能人,万斤神力,陆能擒虎豹水中斩
蛟龙,怒发撼山拔树,兴来捣海翻江,饥餐人肉渴饮人血,所以他的第二个浑名又叫吃血夜
叉。
  身高八尺腰大合围,绿眼珠黑脸膛绕颊虬髯,模样儿像煞猩猩拂拂。他在巫山也拥有两,
三千人马,柳纪翠找他去好比投火飞蛾。”
  讲完话,他哈哈大笑!
  南拜还是不停的摇头。
  莫贼又道:“秋痕庞盖原也是好朋友,我总想他可能也在巫山,秋痕青花剑就未必斗不
过柳纪翠,庞盖手中使一条铁棒我还没听讲有人能当。
  退一千步说,假使万一柳纪翠杀了庞盖、秋痕,却也是替江湖上做了大好事,秋痕光会
为同行招祸,庞盖在绿林唯我独尊,我倒不一定愿意他们俩占了柳纪翠上风。”
  他再来个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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