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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独孤红《英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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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4 11:04: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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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溅艺场



这是一个大旷场子,平垣、干净,连一颗石头儿都没有,比鄕下的打麦场还干净、还平,也比鄕下的打麦场为大。
在这个大旷场子两边,是人挤马嘶,吆喝声响澈九霄云外的马市。
张家口的马市,是出了名的,打每年六月六就热闹上了,数千里外来自洮南、靑新一带的好马早在端午节前后就来张家口集中了,一拨一拨的马羣络绎不绝,跟条线似的进了张家口,给张家口带来了热闹,给张家口的各行各业带来了生意,也给张家口带来了遍地的马尿跟马粪。
那股子味道够受的,可是偏偏人人都不嫌它,反倒是没有了这股子味儿,心里反而就会像少了什么似的,连人都打不起精神来。
这因为什么时候鼻子里闻见这股子味儿,那就是张家口的热阀来了,问遍张家口老老少少,那一个不爱热闹的?这股子味儿一来,张家口各行各业生意的旺季也就到了,生意人将本求利,那一个又不愿意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呢?
往常,马桥这几家大马行的人多得挤都挤不动,尽管是六月里的烤人天气,人们那股子热劲儿却比头上那大太阳还要热。
可是今天的情形似乎有点反常,几家大马行的人全让大旷场子给吸引去了。
大旷场子上有什么吸引人的玩艺儿?对张家口来说,还有什么比马市更吸引人的?瞧吧!
那一圈数不淸的脑袋数不淸的人中间,恰是大旷场子的正中央,在这大旷场子的正中央,搭着一座不能算小的帐篷,牛皮的,这种牛皮不同于一般牛皮,药浸过,不然没有这么柔、这么软。
帐篷前头,间隔五六丈的揷着几根短木椿,用粗麻绳绕着,围成了一个圆场子。
圆场子最前头,左右两边,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坐着的那个人,是个一脸麻坑儿的壮汉子,他面前抱着一个鼓,站着的那个人是个身子微显佝偻的瘦汉子,他手里提了一面锣,他两个一坐一站的守在那圆场子最前头,就跟两个把门的门神爷似的。
圆场子的正中间,一左一右两条长板櫈,左边那条长板植上坐着个人,头上顶着一个水蜜桃,闭着眼,像个入定的老和尙,右边那条长板櫈上躺着个人,肚皮上放着一撮马尾,也闭着眼。
场子后头,一边站着两个人。
左边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卅来岁,瘦高个子,黝黑皮肤,一脸历练,一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女的是个廿上下,花不溜丢的大姑娘,成熟的胴体,婀娜刚健的身材,两条大瓣子,一排刘海儿,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儿,脸蛋儿白里透红,跟朶花儿似的爱煞人,大姑娘她一身俐落打扮,手里还提着一对单刀。
右边那两个,是两个廿多近三十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身胚挺壮,一个长眉细目,白净的脸儿挺俊,还带点文弱,壮汉子空着手,文弱汉子手里提两把钢叉,人文弱,拿的家伙可不文弱。
就这么几个人把人都吸引过来了。有什么稀罕?
你要说这话,那你就是孤陋寡闻,屁事不懂的大外行一个了,这几个人人不多,可是没有一个不是当今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打从圆场子最前头说吧,打鼓的那个叫吴大麻子,两膀有千钧之力,练就一身隔山打牛的好内功。
打锣的那个外号「骆驼」,姓马,单名一个飞字,江湖上管他叫「骆驼马」,他有一双万能手,大小卅六样杂耍,没一样不精,没一样不是拿手绝活儿,世上挑不出第二双这么灵巧的手来。
场子中间,头上顶着水蜜桃的那个,叫铁头胡三,一颗肉脑袋能把一块大石头碰得粉碎,臂儿粗的木棒子敲上去,棒子一断两截,他头上连个白印儿都没有。肚子上放马尾的那个,叫铁布衫李海一,一身外门横练功夫,刀枪不入。
场子最里头左边那一男一女的男的叫赵振翊,外号「十二金钱缥」,是这个班子的班主,也是这一伙里的叩头大哥,别的功夫不淸楚,一手金钱缥百发百中,说打你的眼睛打不到你鼻梁上,尤其十二枚金钱镖连发,神鬼皆愁,普天之下没第二把手。
大姑娘叫海棠,是十二金钱镖赵振翊的干妹子,是个孤儿,不但人长得美,而且使得一手好刀,火候相当够。
右边那两个,浓眉大眼壮汉子叫覇拳潘刚,少林俗家弟子,一手伏虎神拳练到了百步隔空伤人的境界,江湖黑道宵小,一听说「覇拳」两个字就躱得远远的。
那白净脸挺俊的一个叫宫和,外号「云里飞」,一身的轻功独步江湖,能在点着的线香上来囘十来趟,踩不灭一根儿,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没一样不会使,这一伙里数他会的最多,也数他主意多,是个智多星。
还有一个现在不在场子里,外号「神刀」,大名李凌风,任何一把刀,到他手里便能出神入化,是当今江湖上的头一把刀,他那把刀因曾连劈冀洲五虎而声名大噪,黑白共尊。
就凭这几个人,也凭这赵家班。普天之下像这种练把式玩杂耍的班子很多,可是赵家班是头一个,头一把交椅,没第二个班子能手比赵家班多,也没有一个班子比赵家班的名气大,更没一个班子能玩像赵家班这种不含糊的眞工夫。
凭这几个人,凭赵家班这块招牌,所以能使得张家口正在热闹时候的马市相形见拙,黯然失色。
这当儿,场子很静,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静得能听见掉在地上的一根绣花针。
场子里的那几位,站的也好,坐的也好,没一个说话,没一个动,像是在等什么?
不知道是谁冒里冒失的抽冷子叫了一声,吓了他身边几个人一跳:「行了,别吊人胃口了,快出来吧?」有一声便有二声,有二声便有三声,刹时间大旷场子上一片闹哄哄的声浪响澈云霄。
十二金钱镖赵振翊突然往外抬起了手。
突然,锣响了,鼓也响了,锣声震耳,鼓声撼人,这阵锣鼓声马上把闹哄哄的声浪压了下去。那牛皮帐蓬掀了一掀,一步跨出个人来,大伙儿只觉眼前一亮,刹时,锣停,鼓歇,闹哄哄的声浪再也没有了,鸦雀无声,寂静一片,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能听见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寂静。
上千道目光都集聚在一点,刚从帐蓬里跨出来的那个人身上。
大姑娘海棠大眼睛里异釆闪动,盯得他更紧。
这个人是廿多岁近卅汉子,一条轩昂的俊汉子,颀长的身材,白晳的肌肤,长眉、凤目、胆鼻、方口,站在那儿跟临风的玉树似的,尤其那一双炯炯的眼神,谁要被他看一眼,心里准会莫明其妙的跳一下。
场子里那一伙儿,原以云里飞宫和长得最俊,可是这人一出来,云里飞宫和马上就被比下去了。也难怪,云里飞宫和人不如他俊,身子也比他文弱,远不及他有一种昂藏七尺的须眉丈夫气槪。
这汉子就是江湖上第一刀神刀李凌风。
他手里那把刀,雪亮,细长,窄背薄刃,森冷逼人,连场子外那些看客都隐隐觉得一股子冷意袭上了身。
寂静中神刀李凌风又跨了步,他一步跨出,身子忽然晃了一下。
赵振翊一步迎了过去,他嗓门儿压得很低:「五弟,怎么了?」
李凌风微微一笑,道:「也许是昨儿晚上喝多了点儿,宿醉未醒,头有点儿昏沉沉的。」
赵振翊道:「那咱们换别的,让老六踩一趟线香。」
李凌风摇摇头,含笑说道:「大哥,咱们是头一趟到张家口来,您瞧这么多捧场的朋友等了老半天了,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换了别的,咱们怎么对得起人?」
赵振翊道:「我是怕……」
李凌风道:「您放心,出不了错儿的。」赵振翊迟疑了一下,旋即向后退去。
李凌风又迈了步,直向坐在长板櫈上,头上顶着个水蜜桃的铁头胡三走了过去。他在胡三背后三尺处站定身子,一句话没说,双手擧起了他那把明晃晃,森寒逼人的刀。
只听铁头胡三说道:「老五呀,留神我的脑袋呀,我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喔。」场子外头有的人笑了,有的人屛了息,把目光转向一旁,不敢看,可又舍不得不看,拿眼角往里看!
李凌风没吭声,脸上没一点表情,两脚一分,刷地一刀劈下,水蜜桃应刀分为两半儿,水顺着头发流了下来,胡三跟个没事儿人儿似的,舌头往上舔了舔,咧嘴一笑,道:「嗯,不赖,挺甜的。」抬手把水蜜桃拿了下来,张嘴便吃。
轰然一声,彩声雷动,叫好的叫好,拍巴掌的拍巴掌,把几家马行的马惊得直叫,连张家口的地皮都震动了。
下雨般的一阵,场子里刹时丢遍了钱。这种功夫那儿去瞧去,别说是瞧了,连听也没听说过,丢钱吧,値得!太値得了。
李凌风连神色也没动一动,提着刀又走向了铁布衫李海一,只是他额上已见了汗。
在胡三头上劈水蜜桃,显示出了一点。那就是李凌风刀快,力道拿揑得恰到好处。
劈桃谁都会,在人脑袋上用这么快的钢刀劈一个水蜜桃,力道拿得这么准,连头发都没碰断一根,这就不是任何人都能都会的了。这一刀不容易,下一刀更难。
李海一肚子上放的是一撮马尾,马尾不比水蜜桃,水蜜桃那么大一个儿,马尾却细若发丝,更难拿揑力道,力道差一点儿,砍不断马尾,力道大一点儿,李海一非拦腰开膛不可。
李凌风到了李海一身边,额上的汗迹变成了汗珠子,已经在慢慢往下流了。彩声,掌声都过去了,这当儿比刚才还静。场子外头那些人,睁眼的睁眼,张嘴的张嘴,甚至还有那捂眼的。
赵振翊脸上很明显地泛起了不安神色,脚下几次要动,可是他都忍住了,两手握拳握得紧紧的,想必手掌心里已然渗出了汗。
大姑娘海棠两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覇拳潘刚,云里飞宫和,吴大麻子,骆驼马几个脸上也没有一点表情。李凌风两手又擧起了刀,刀过头顶,在空中停了一停,他身子突然晃了一晃。
赵振翊忍不住了,脱口叫了出来:「五弟……。」
他叫迟了,李凌风两脚一分,已一刀劈了下去,那撮马尾断了,李海一猛然睁开了眼,睁得跟铜铃似的,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旋即眼一闭,头歪向一旁。李凌风那把刀还横在李海一腰间,血溅了一地,溅得李凌风一身都是,肠子涌出了一堆,热腾腾的。
赵振翊大叫。
海棠尖叫。
宫和、潘刚、吴大麻子、骆驼马刹时都跑了过来。胡三手里的水蜜桃还剩一半,嘴里还含着一块,可是他忘了嚼了!
场子外头乱了,杀人了,出人命了,叫着,嚷着,一转眼工夫跑了个精光。
赵振翊抓住了李凌风两只胳膊:「五弟,你,你这是怎么囘事儿……」
李凌风脸发白,眼发直,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觉两臂发麻,拿不准力道!」话刚完,海棠捂着脸哭了。
宫和跺了脚:「五哥,你,你,你……」潘刚怒吼一声,一拳打了出去,砰然一声,两丈外木椿断了一根,半截绕在绳子上荡了一下,另半截飞出了老远。
赵振翊突然一声沉喝:「骆驼,快拿东西把四爷盖起来。」骆驼马一闪身就进了帐蓬,眞够快的。
赵振翊吸了一口气,手松了李凌风,道:「五弟,进蓬拿点盘缠,快走。」
「走?」李凌风目光一凝,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赵振翊脸上抽搐了一下,道:「五弟,赵家班是我一手创的,我是班主,你不比我,你有个没娘的孩子。」
李凌风双眉一扬,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怎么能连累大哥跟班子,我这就去投案去……。」
宫和突然说道:「五哥,让我去,我说人是我杀的……」
「胡阑。」李凌风叱道:「在场有多少人,多少对照子……」转望李海一,突然跪了下去,低下了头:「四哥,我失手了,我该死,我跟您一块儿去。」扬掌拍向自己天灵。
宫和眼明手快,一掌挥过去把池的手震开了:「五哥,您这是干什么,您这一掌拍下去,大哥怎么办?大伙儿怎么办?」
李凌风又低下了头……
骆驼马由帐蓬内拿出块白布盖上了李海一,血马上就染红了那块白布。
李凌风忽然站了起来,扭过头来道:「大哥,小君托付给您了。」转身要走。
赵振翊伸手拦住了他:「五弟,你怎么会失手的,这么多年了,你从没出过一点错……」
李凌风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摇头苦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失手杀了四哥是事实,大哥几位保重。」扭头走了。
海棠尖叫了一声:「五哥。」睁着发红的美目,带着满脸的泪就要追。
宫和伸手拉住了她,道:「小妹,妳拦不住五哥的,妳又不是不知道五哥的性子,这样他还能心安点儿。」
海棠头一低,捂着脸失声痛哭。赵振翊没说话,脸色好阴沉,好阴沉……
口口口
辽东千山下,有一个小村鎮叫赵家集。
说赵家集是个小村鎮,似乎委曲了它。百十户人家,紧挨着山脚下一大片,远离城鎮,这儿充满了淳朴,跟个世外桃源似的。
赵家集后有条小路通千山,往上走个几十丈有个地方叫半山坪,坪下百来丈处,有一条小沟,叫卧虎沟。
半山坪上有座大宅院,朱门高墙,相当气派。在这座大宅院旁边,有一片草地,绿油油的,看一眼心里能舒服老半天。
日头偏西了,凉快多了。
草地上几个小孩子在踢毽子,你一脚,我一脚的,踢得很起劲儿,嘻笑声传遍远近,为这半山坪多添了一分生气。
一个梳了两条小瓣子的小女孩,不知那来那么大的劲儿,一脚踢出去,毽子飞出老远,落地一跳一滚,掉落半山坪下去了。几个小男孩埋怨上了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小姑娘埋怨得眼红红的,要掉眼泪。
只有一个小男孩没埋怨她,而且小胸脯一挺说了话:「干嘛埋怨小芸哪,她也不是故意的,我下去捡就是了。」这小男孩十一二岁年纪,大眼睛,直鼻梁,哂得黑黑的,很结实,也很壮,下巴上有一个疤,像是摔的。他说完了话,扭头就往坪边跑。
小姑娘一把拉住了他,道:「小君,你不能去,太高,下不去。」
叫小君的小男孩眉毛一扬,道:「我不怕,我不能让他们埋怨妳。」挣脱小姑娘的手走了过去。从毽子掉下去的地方下坪,不算太高,只有十来丈。
往下看看,毽子就在坪下小山沟旁的一堆草里。叫小君的小男孩连犹豫都没犹豫,拉着挂在坪边的一把山籐就坠了下去。小姑娘跟另几个孩子胆小,连看都不敢过来看。
叫小君的小男孩拉着籐子坠下去,不到转眼工夫,也不知怎么囘事,那把籐子突然齐坪边断了。就在籐子断的时候,有个黄黄圆圆的东西在坪边转了一转,然后一下子也掉下坪去,很像一枚制钱儿。
几个小孩儿都看见藤子断了,却没看见那枚像制钱似的东西……
几个小孩儿吓跑了。只有小姑娘没动,可也站在那儿吓傻了。
一会儿工夫,几个人从大宅院里窜了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绕道奔往坪下,有的奔向了小姑娘。
天黑了,坪下的人上来了,几个人只拾囘了一个毽子,却没见有人抱着那叫小君的小男孩儿上来。小姑娘不肯囘家,站在坪边大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口口口
古道上,西风里,滚滚风沙。一个汉子牵着一匹瘦马进了赵家集。这个汉子相当寒伧,相当落魄。穿的是一件白衣,可是谁也不敢说它是白的。
那件白衣脏兮兮的,上头有洗不掉的血汚,有一片片发黄的汗渍,还有那一层黄尘。
人呢?人长得倒不错,高高的个子,不胖也不瘦,那张脸黑黑的,浓浓的眉,斜飞都快入了鬓,大大的眼,黑白分明,焖焖有神,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胡子也不刮,嘴唇上,下巴上,跟两片乱草似的。
什么人玩什么鸟,人寒侩,牵的坐骑也够瞧的,混身发黄,显然也弄了一身黄尘,瘦得皮包骨,难怪他牵着牠,瞧,那样子那能驮人?
那破烂鞍子旁边揷着一个长长的破烂蓝布包,除了这蓝布包之外,什么都没有。
大晌午里,日头能烤出人的油来,这位落魄白衣客一进赵家集,便在集口一棵大树下停下,把马往树干上一拴,人在树荫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龇着牙,咧着嘴,解开了领口,吁了一口气,看样子,他混身没一处不舒服。
赵家集口只有两间空房,门口屋簷下放着一张凉椅,凉椅上躺着个人,一身粗布衣裤,用顶草帽盖着脸,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落魄白衣客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站起来离开树荫走了过去。凉椅上那人不知道睡着了还是怎么的,躺在那儿仍没动。
落魄白衣客到了门口,向屋里望了望,然后开口探问道:「请问,有人么?」里头没人答应,却听凉椅上那人开了口:「小伙子,你働么眼大无神,这不是人么?」
落魄白衣客忙道:「我看见了,以为您睡着了,没敢惊动……」
那人道:「你已经惊动了我了。」一揪草笠坐了起来。四十岁上下一个壮汉,一脸的麻子,浓眉大眼,挺威猛的,他瞅着落魄白衣客道:「小伙子,你找人干什么?」
落魄白衣客倏然一笑,好白的一口牙:「我从这儿经过,想要碗水喝。」
那麻子壮汉上下打量了落魄白衣客一眼,扭头往屋里扯起喉咙叫了一声:「里头的,给端碗凉茶出来。」要水给茶,够大方。
落魄白衣客忙道:「谢谢您!」
麻子壮汉目光一凝,道:「小伙子,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落魄白衣客道:「我从内地来,要到……」
屋里走出个卅多岁的瘦汉子,身子微显佝偻,手上端着一碗凉茶,把茶往壮汉子面前一送,道:「好家伙,你什么时候学会摆臭架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啊!」
麻子壮汉两眼一翻,道:「弄淸楚谁要喝再数落人不迟。」佝偻瘦汉子一怔,旋即笑了,马上又把茶递给了落魄白衣客。
落魄白衣客伸手接过:「谢谢您。」忽然一阵急促蹄声传来,大路上黄尘滚滚,满天飞扬。一匹泼墨般的骏马铁蹄翻飞,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引得三个人都抬眼望了过去。
马快,转眼间已到了近前,骏马一声长嘶,忽然踢蹄而起,一个飞旋落在地上,马上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年轻人,也是一身白衣,那身白衣可比落魄白衣客身上那件强多了,不但干净,便连质料也远比落魄白衣客身上那件好。
坐骑更是锦鞍银铠,丝辔丝缰,鞍旁挂着一把乌鞘长剑,眞是人似玉,马如龙。
俊俏白衣客一双星目睁得老大,瞪着这边儿:「可是麻子吴叔跟骆驼马叔……?」
麻子壮汉跟佝偻瘦汉子双双一怔,麻子壮汉旋即凝目道:「不错,正是马飞跟吴起,尊驾是……」
那俊俏白衣客一阵激动,道:「您两位不认识小君了?」
那落魄白衣客正在喝茶,想必是口渴喝得太快,一口茶差点儿没脍出来。
「小君,是小君……」
吴大麻子跟骆驼马怔了一怔,一片惊奇神色掠上两张脸,一声大叫双双窜了起来,如脱弩之矢般。马上俊俏白衣客翻身下了地,三个人拥作一团。
只听吴大麻子说了一句:「可不是小君么,瞧着下巴上的疤……」呆在屋前的那个落魄白衣客面泛诧异之色,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陡听骆驼马道:「小君,你小子那天跑哪儿去了,害得大伙儿一个劲的找,小芸哭了好几天,饭不吃,茶不喝,连觉都不睡!」
屋前那落魄白衣客皱了皱眉,那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忽然变得黯淡了,两眼之中跟着升起一层薄雾似的异色。
只听那俊俏白衣客笑着说道:「都快十年了,您还记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急着囘半坪山见大爷去……」
吴大麻子道:「走,咱们一块儿去,快十年不见了,说什么得亲热亲热,好好儿聊聊。」
骆驼马道:「我先去报喜去。」一阵风般没了影儿,跑得比马还快。
吴大麻子拉着俊俏白衣客也往赵家集里走去,家不要了,门口还站着个陌生人也不管了。
落魄白衣客望着那两个背影直发楞,旋即他哼了一声,满是胡子的唇边泛起了一丝奇异笑意:「小君,哼,哼,小君,好了!」
把半碗凉茶往凉椅上一放,转身走囘树下,拉过他那匹寒伧瘦弱的坐骑往赵家集走去。
口口口
赵家集不是个客商必经的地方,可是不少上千山打猎,兼营皮质生意的人,总要在这儿歇歇脚,打打尖,住个一两天,所以赵家集有几家专门做这些生意人生意的小客栈。
小地方的小客横,自不能跟县城里的大客栈比,多半只有一个小院子,几间屋,一排通炕。好在做皮质生意的人也不讲究舒服,只要有个地方歇歇脚,睡睡觉就行了。
这几家客栈里有一家比较大一点的,所谓大一点也只不过比别家多了几间屋,有个管送茶水的伙计而已。
这家客栈挂的招牌是胡记老号,掌柜的就是当年鼎鼎大名赵家班里的铁头胡三。自从当年赵家班出了事,神刀李凌风投案吃上官司,刚进牢房便莫明其妙的暴毙之后,十二金钱镖赵振翊几弟兄伤心之余就将班子散伙了。
事实上这种跑江湖卖艺的班子也就是这样儿,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事,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碎了自己的饭碗,试问阑人命的玩艺儿,谁还敢再看。
赵振翊以仅有的积蓄,在辽东千山半山坪买下了一块地,盖了一座庄院,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完全全的歇手退隐了。
磕头拜把的弟兄,到底是磕头拜把的弟兄,不能不照顾,弟兄几个里,除了铁拳潘刚仍然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不常在赵家集,云里飞宫和当了官差,海棠跟了云里飞,两口子一年半载难得到赵家集来一趟之外,只有胡三在赵家集买了房子,开起了客栈,没有远离。
胡三爷如今是个四十多的人了,看他的人要比他的年纪老得多。
当年铁头胡三是个顶豪爽,顶风趣的人,可是现在的胡三爷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一天之中难得说上几句话,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见他笑几囘。
谁都看得出胡三爷心里窝着事,可是谁也不知道胡三爷心里窝的究竟是什么事,就是连赵振翊也不知道,他不肯说,几十年的弟兄了,赵振翊也拿他没法子,几兄弟中数他离赵振翊近,可是他却难得到半山坪一两趟,除了一年六节,外加赵振翊的寿辰之外,他不到半山坪走动,整天呆在他那胡记老号的客栈里。
表面上看他跟赵振翊挨得最近,实际上他却离赵振翊最远。
当年赵家班出的事过去了,一晃就是整整十年,谁也没再追究神刀李凌风是怎么失手的,会一刀砍死了他的结拜四哥铁布衫李海一,谁也没细想像神刀李凌风那样的修为,那样的造诣,为什么会两臂发麻,临时拿不准力道,谁也没过问李凌风为什么一进牢房就莫明其妙的暴毙了,谁也没留意到李凌风在临投案之前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态。
人死了一了百了,还深究这些做什么?
至于十年前小君掉下山崖,遍寻无着的事,经小君这么一囘来,也就更不会有人去关心了。
口口口
落魄白衣客拉着他那匹瘦弱的坐骑,到了胡记老号客栈门口。
胡三爷正在柜里,两眼猛地一睁,多少年来第一次露出激动的神色:「好马,好一匹黄骤马。」世上好马不多,识马的伯乐更少。
世上皆知当年秦琼秦二爷有那麽一匹黄骤马,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黄骤马是什么模样,什么架式。
胡三爷当年久走江湖,经验历练两皆丰富,独具一双慧眼,是个识马的行家。
落魄白衣客朝柜台里望了一眼,松了缰绳,进了客栈,往柜台前一站道:「江湖上走动了不少年,掌柜的是头一位一眼叫出黄骠马的人,寳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我愿意把这匹黄骤马奉赠。」
胡三爷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尊驾怎么说?」
事实上也难怪,世上名马难求,黄骠马更是百万马匹中难觅其一,虽万金不换,如今落魄白衣客竟要把牠拱手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世上那有这种事儿?
落魄白衣客一本正经道:「江湖上走动了不少年,江湖上走过了不少路,掌柜的是头一位一眼叫出黄骠马的人,寳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我意愿把这匹黄骠马奉赠。」
胡三爷听淸楚了,瞪大了眼:「阁下要把这匹黄骠马送给我?」
落魄白衣客微一点头道:「不错。」
胡三爷道:「这是黄骤马啊,阁下!」
落魄白衣客道:「就因为这是匹黄骤马,凡马我还不送出手呢。」
胡三爷诧异欲绝地看了落魄白衣客好一阵,突然摇头道:「阁下这份情太重了,我不敢领受。」
落魄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掌柜的也是从古到今,头一个不要黄骤马的人。」
拉过一张板櫈往下一坐,抬眼望向胡三爷:「掌柜的,我要住店。」
胡三爷马上起身摆了手:「房间在后头,阁下请跟我来。」说着转身要走。
落魄白衣客抬了手:「别忙,掌柜的,我要住店,可是我付不起钱。」
胡三爷一怔,旋即一脸恍然道:「我明白了,阁下是要拿黄骤马抵店钱。」
落魄白衣客赧然一笑道:「不好意思,还请掌柜的点个头,给我个方便。」
胡三爷脸色一整,道:「出门在外,谁没个急难,阁下就像那位落难穷困时,不惜当镝卖马的秦二爷,我姓胡的却不是那势力的店主东,我交阁下这个朋友,阁下尽管放心在我这儿吃住,我姓胡的不多你阁下一个……」
落魄白衣客道:「这算什么,掌柜的可知道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胡三爷道:「待多久算多久,姓胡的开的这家客栈不大,可是不多你阁下一个,全当欠我的,什么时候有,从这儿过的时候再还给我。」
落魄白衣客摇摇头,道:「不瞒掌柜的说,我不单单是吃住,我还打算在这儿找点事情做,混碗饭吃,您瞧我这副行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像这样儿去找事儿,谁敢要我,所以我打算……」
胡三爷没等他说完便截了口:「不要紧,阁下要多少先在我这儿拿就是,都算欠我的,以后咱们一块儿算。」
落魄白衣客深深一眼,道:「掌柜的,黄骠马我并不在乎……」
胡三爷突然笑了,笑得豪迈:「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总是要花的,不要紧,全当我自己花的好了。」
落魄白衣客摇了摇头,道:「这年头儿人心险诈,像掌柜的这种人可眞不多见,掌柜的,您这份情我领受了,总有一天我会还给您的,请带我到后头去吧。」
胡三爷招呼了伙计一声:「把这位爷台的马牵到马房去?多喂草料,好生照顾。」他带着落魂白衣客走向后头。
后头一片小院子,六间房,三间住了人,三间空着,胡三爷带着落魄白衣客进了正西一间。
挺干净的一间房,一张通炕,有桌子有椅子,一个人住嫌大了。
胡三爷道:「阁下,不中意咱们再换别间。」
落魄白衣客笑笑说道:「掌柜的,像我这样能有个地方住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再要挑三挑四,那简直是太不自量了。」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胡某人过去也在江湖上走动了几年,见过的人不算少,阁下不是长久落难的人,该不是……」
落魄白衣客道:「掌柜的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胡三爷摇摇头道:「我不敢说,对于这个,不过至少阁下是个……正人君子。」
落魄白衣客道:「何以见得?」
胡三爷道:「阁下要不是个正人君子,就不会拿自己的坐骑换吃住了。」
落魄白衣客笑了,又露出了他那一口好白好白的牙:「掌柜的是个有心人,请坐,咱们聊聊。」
胡三爷道:「我可正想跟阁下聊聊。」一屁股坐了下去。
白衣客往炕沿儿上一坐,道:「掌柜的贵姓,怎么称呼?」
胡三爷道:「胡,古月胡,认识的人都叫我胡三,大老粗一个,以前在江湖上混过几天。」
落魄白衣客两眼微睁,「哦」地一声道:「难不成就是当年名满大江南北的铁头胡三爷?」
胡三爷道:「不敢,正是胡三。」
落魄白衣客摇头叹道:「胡三爷的大名我从江湖老一辈的嘴里听说过,仰慕得很,没想到在辽东这地方误打误撞地碰见了胡三爷,更没想到当年响当当的胡三爷如今竟会是赵家集一家客栈的掌柜,眞是啊,眞是!」眞是什么,他没说出来,不过用不着说出来,任何人也听得出来。
胡三爷脸上掠过了一丝阴沉,有意地转移了话题:「胡三也请敎……」
「不敢。」落魄白衣客道:「论江湖辈份,我末学而后进,晚上一辈,您别客气……」顿了一顿,接道:「我姓李,叫李铁君。」
胡三爷道:「李老弟……」
李铁君忙道:「三爷这是折我,我刚才说过,论江湖辈份,我末学后进,晚一辈,您请叫我的名字好了。」
胡三爷摇摇头,道:「没那个理,老弟台,咱们素不相识,缘悭一面,你到我这儿来住店,我岂能这般托大。」
李铁君道:「事实上您是江湖前辈……」
胡三爷一抬手道:「别在这上头争了,老弟台,胡三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几天,老弟台你也不是世俗中人,要老在这上头争,那没意思,也显得小家子气。」李铁君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没说话。
胡三爷话锋忽转道:「老弟台府上是……」
李铁君道:「直隶石家庄,三爷。」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石家庄?」
李君铁道:「是的。」
胡三爷道:「我早年也有个朋友也是石家庄人,也姓李。」
李铁君道:「石家庄姓李的人不少,三爷的朋友是……」
胡三爷脸上掠过一丝阴沉神色,道:「我这个朋友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李铁君任了一怔,不好意思地道:「抱歉,三爷,我无意……」
胡三爷抬手说道:「没什么,老弟台,江湖生涯,刀口舐血,、路死路埋,沟死沟埋,本来就是这么囘事儿,唉——不谈这些了,老弟台头一天到我这儿来住店,别让我过于唠叨聒了耳。」
李铁君没说话,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道:「三爷提起这么一位朋友,倒使我想起我们石家庄出过一位能人,这位能人不但给我们姓李的脸上增了光,就是石家庄的人也都引以为傲,就拿我来说,我就沾了这位能人的光,出门一说我姓李,石家庄人氏,江湖朋友无不对我礼让三分,我提的这位能人三爷您想必知道,就是早年那位神刀李……」
胡三爷脸色一变,霍地站起,但旋即他又恢复平静,含笑说道:「老弟台提的可是神刀李凌风?」
李铁君道:「正是这位前辈。」
胡三爷笑了笑道:「我何止知道,李凌风是我的拜把兄弟,我刚才跟老弟台提的那位朋友,也就是他。」
李铁君道:「原来三爷刚才提的那位朋友,就是这位神刀李前辈,这倒是不谋而合了……」话锋忽转道:「神刀李前辈既是您的把兄弟,他的事迹您应该知道得最淸楚了……」
胡三爷深深一眼,开口道:「不见得,就是亲兄弟也不见得一天到晚老在一块儿,那要看是什么事儿了。」
李铁君迟疑了一下,道:「有件事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胡三爷懐里摸出烟丝袋,腰间拔出旱烟筒一边装烟,一边说道:「什么事儿,老弟台?」
李铁君道:「听说神刀老前辈当年跟几个朋友合组了一个艺班子,有一囘在张家口摆场子,一不小心失手伤了他一个朋友因而吃上了官司……」
胡三爷「叭」地一声打着了火,点上烟吸了几口,淡然说道:「不瞒老弟台说,当时我也在那个班子里,那个班子就是由我们把兄弟几个合组的。」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这么说神刀李前辈失手伤人的时候,三爷您也在场了?」
胡三爷微一点头道:「不错,我在场,当时我头上顶了个水蜜桃,我那四弟『铁布衫』李海一肚子上放了一撮马尾,李神刀一刀劈开了我头上的水蜜桃,我连头发都没断一根,李神刀在震天的掌声彩声中提着池那口刀到了李四弟身边儿,一刀下去却把我们李老四砍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的出奇,一点异样都没有。
李铁君一叹道:「就这一刀断送了神刀李前辈几十年英明,跟他的后半辈子。」
胡三爷淡然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三爷,李前辈确是失手么?」
胡三爷点头说道:「以我看是失手。」
李铁君摇头说道:「我听到的说法,跟三爷您的看法不同。」
胡三爷微微一怔,道:「老弟台听到的说法是怎么样的?」
李铁君迟疑了一下,道:「事隔十年,李前辈也已过世十年,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提这件事,就连您们几位也已不再追究,我实在不该再提了,好在您跟李前辈是磕头的兄弟,彼此间跟亲骨肉一样,当着您提,应该不要紧,只是您听了之后可别怎么当眞,因为这只是江湖传言,道听途说,并不一定足以采信……」
胡三爷淡然一笑道:「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当年也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看过的不算少,是非黑白我还分得淸楚,老弟台只管说就是。」
李铁君不安地笑了笑,答应了一声,然后迟疑着说道:「我听人说,神刀李前辈是遭人陷害了。」
胡三爷神情震动,但旋即他两眼一睁,笑问道:「李神刀是遭人陷害?他是遭了谁的陷害?我那四弟铁布衫李海一么?」
李铁君道:「自然不是,那位老前辈死在神刀李前辈的刀下,怎会是他陷害了神刀李前辈?」
胡三爷道:「那麽是谁?我们把兄弟几个,除了神刀李凌风、铁布衫李海一外,还有四个,是这四个中的那一个?」
李铁君道:「这个我没有听人说及,不过您们几位之间比手足还亲,金兰情深,桃园义重,想来该不会是您们几位中的那一位。」
胡三爷两道眉毛跳动了一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道:「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做,专门说别人闲话的人,他们有什么根据?」他这句话里带着刺儿。
李铁君似乎不懂这个,道:「他们说那位李海一前辈练的是铁布衫外门功夫,寻常一点的兵刃绝对伤不了他,一定是有人事先破了他的功夫!」
胡三爷一摇头道:「这是胡说八道的无稽之谈,自己的功力让人破了,那有不知道的道理,就算眞有这么囘事儿,那遭人陷害的也只是铁布衫李海一而不是神刀李……」
李铁君道:「不然,三爷,您们把弟兄间既情深义重,神刀李前辈伤了铁布衫李前辈,无论如何神刀李前辈是不会独生的……」
胡三爷道:「照这么说来,是有人要害李神刀,却赔上个李铁布衫,李铁布衫死得岂不太寃了?」
李铁君道:「要是一石两鸟……」
胡三爷脸色一变,道:「老弟台,我吿诉你吧,李神刀那口刀不是寻常兵刃,是一口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寳刀。」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那就难怪铁布衫李前辈会伤在刀下了,照这么说,那么被陷害的仍只是神刀李前辈一人,唉,害一个人还要带上一个,那害人的人心肠他未免太狠太毒了。」
胡三爷睑色有点发白,可是他仍然保持平静,微一摇头,道:「老弟兄,正如你所说,道听途说不足采信,我知道得最淸楚,李神刀是不小心失手,不是谁害他……」
李铁君忽然截口说道:「三爷当时可曾看出,神刀李前辈人当时有点异样,好像是那儿有不合适似的?」
胡三爷一怔凝目,道:「这也是老弟台听人说的?」
李铁君道:「是啊,您想当时张家口看神刀绝艺的人有多少,八成儿说这话的人,当时也在场外观看……」
胡三爷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微一点头道:「不错,确有这么囘事,当时我赵大哥十二金钱镖曾经劝李神刀歇息,打算换场别的,偏偏李神刀不依,不过那不是谁害了他,我听见他说了,他说隔晚喝多了酒,怕是宿醉未醒……」
李铁君道:「宿醉未醒两臂会发麻么,三爷?」
胡三爷险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道:「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李铁君一怔,愕然说道:「也是听那些人说的啊,怎么了,三爷?」
胡三爷瞪着两眼道:「我记得李神刀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惨事发生之后,那时候场外的人都散净了,听见这句话的,只有班子里的人……」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三爷不相信别人会听见神刀李前辈的这句话……三爷,班子里的人就不会说出去么?」
胡三爷道:「别的我不敢说,这件事我敢说班子里的人绝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既然您说神刀李前辈是失手,失手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为什么您这么有把握认定班子里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胡三爷一怔,道:「这个……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件砸招牌的事,班子里的人一下子去了两个,大家心里都够沉痛的,谁还会轻易提它?」
李铁君道:「就是因为心里沉痛,才会忍不住提它,李神刀遭人陷害,几十年英名,后半辈子一起断送,班子里难保没有那悲愤不平的人……」
胡三爷道:「老弟台,别人不知道我清楚,李神刀是失手,班子里大伙儿都跟一家人一样,没人害他。」
李铁君道:「那麽三爷,神刀老前辈自己投案,一进牢房,突然暴毙,这又是怎么囘事?」
胡三爷神情猛震,身躯一晃,砰然坐了下来,两眼直楞楞地瞪着李铁君道:「你姓李?是石家庄的人?叫李铁君?」
李铁君道:「不错,三爷,这绝不假。」
胡三爷道:「我没说假,神刀李有个独生子,小名叫小君……」
李铁君突然笑了,道:「三爷把我当成神刀李的后人了?」
胡三爷道:「你是不是……」
李铁君笑笑说道:「三爷,神刀李的后人不是托付给十二金钱镖赵大爷,自小就由赵大爷带在身边了么?」
胡三爷道:「可是十年前他失踪了。」
李铁君道:「三爷,神刀李前辈的后人怎么失踪的?」
胡三爷道:「这个……他跟几个孩子在半山坪上玩儿,不小心从半山坪上掉了下去,就那么样不见了。」
李铁君道:「难道没人下去找他么?」
胡三爷道:「怎么没下去找,我也下去找了,可是就找不着……」
李铁君道:「这就不对了,是活的他该囘去,是死的也该有具尸骨……」
胡三爷道:「我怀疑他是让人救了去。」
李铁君「哦」地一声笑道:「难怪三爷会把我当成神刀李前辈的后人,神刀李前辈临投案前,把他的后人托付给了十二金钱镖赵大爷,结果他的后人从半山坪上摔了下去,而且失踪了,十二金钱镖赵大爷怎么对得起他那死去的把兄弟呀?」
胡三爷道:「你……」
李铁君一抬手,道:「三爷,我吿诉您件事,刚才我进赵家集的时候,碰上了件赚人热泪的事,赵家集口上住着一户人家,我到那户人家要了碗水喝,一口水还没喝下肚,一匹快马一阵风般驰到,马上是个很俊俏、很气派的年轻人,一到那户人家门前,他突然勒马控缰,冲着那户人家的两个汉子大叫马叔,吴叔,而自称他是小君,随见那个脸上有麻子的汉子冲上去叫道,可不是小君么,下巴上那个疤还在呢……」
胡三爷霍地站了起来,道:「老弟台眞的?」
李铁君道:「瞧三爷您问的,我还骗您不成,这种随时可以证明的事儿,我骗得了您么?」
胡三爷一阵激动,这:「他们人呢?」
李铁君道:「我听那位小君说,他要上半山坪见赵大爷去,然后三个人飞也似的跑了。」
胡三爷激动的自语道:「小君,小君,他居然囘来了,哈。」转身就往外冲。
李铁君欠身抬手,一把抓住了他,好快,别看胡三爷当年大名响当当,李铁君这么一抓,他硬没能跑得过去:「三爷,刚才的事儿我只是随便提提,您可别说出去,要不然,这赵家集我就没办法待下去了。」话落,他一松了手,胡三爷冲了出去,他望着胡三爷那匆忙的背影,脸上浮起一丝异样神色。
探手入怀,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风磨铜打造的制钱儿,制钱边沿比纸还薄,犀利若刃。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冷肃煞气逼人。

 楼主| 发表于 2024-8-11 12: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物是人非



天黑了,上灯了。
半山坪上那大宅院里的热闹已经过去了。后院东边一间精舍里,两盏琉璃灯点得好亮。
床上,和衣躺着个人,是那俊俏白衣客小君。他枕着一双手,两眼望着顶棚,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不知在想着什么高兴事儿。实也难怪他高兴,一别十年又囘到了半山坪,怎么能不高兴?
一阵轻盈步履声由远而近。他像没听见,仍然在出神。突然,门上响起了剥喙声。
他被惊动了,立即定神转眼,道:「谁呀?」
「是我,小君!」门外响起个无限甜美的话声。
小君一双星目之中闪过一丝异采,翻身跃起开了门。门外站着个大姑娘,一身寳蓝色衣裙,长短适度,宽窄合身,把她那无限美好的身材完全显露了出来。一排刘海儿,一条大瓣子,头发梳得没一根跳丝儿。
一双丹凤眼,弯弯的两道眉,悬胆般的小瑶鼻粉粧玉琢,樱桃般的小嘴儿一点樱红,丽质天生,冰肌玉骨,姑娘她美,她淸丽,更醉人的是她那双黑白分明活灵灵的眼睛,这尘世间该找不出第二双。
小君有着一瞬间的发怔,然后他含笑说道:「进来坐坐,芸妹。」大姑娘有一丝儿娇羞,头一低进门了。
两个人对面坐着,坐得很近,靑梅竹马的一对儿又是一家人,也都是江湖儿女,用不着避讳什么。小君那双目光直直地盯在大姑娘那吹弹欲破的娇靥上,有点放肆,也有点恼人。
可是大姑娘没恼,至少从她的说话的口气可以听得出来:「干嘛这样儿瞧人,不认识了?」
小君并没有把目光移开,道:「芸妹,十年不是一段短日子,山庄的人跟物,从没有离开我脑海一刻,我恨不能闭眼睁眼间就囘到山庄来……」
大姑娘娇靥上掠过一丝幽怨,道:「你还会想囘来,你被人救走的时候身不由主,可是为什么十年之中连个信儿也不往家送?」
小君道:「我找谁送信啊,那山里只有师父跟我两个人。」
大姑娘沉默了一下,旋即微一摇头道:「我不再计较什么了,你总算平平安安的囘来了,老天爷对我已经是相当仁厚了,我还计较什么,你就不知道,在这十年之中我负了多大的疚。」
小君道:「妳这是何必,当初是我自己愿意下坪去的,又没谁勉强我,更不是谁把我推下去的,妳瞧,我这不是因祸得福了么,要不是妳一脚把毽子踢下崖去,我那有今天。」
大姑娘看了他一眼,含着一丝娇羞笑意,道:「不,应该说是好心有好报,要不是你怕我受埋怨,受委曲,毅然下崖去捡毽子,你也不会有今天。」
小君忽然一阵激动,道:「芸妹,这十年来我好想妳,妳想不想我?」
大姑娘娇靥刷地一红,「哎哟」一声道:「小君,你怎么敢……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害臊……」
小君道:「这有什么害臊的,记得以前大爷说过,等咱们两长大之后就把妳许给我……」
大姑娘道:「那是以前……」
小君道:「难道现在就不算数了?」
大姑娘道:「没人说不算数,只是……只是现在咱们都大了,不比小时候……」
小君道:「大了又怎么样,要是人一长大就这么生生份份,别别扭扭的,我宁可不长大。」
大姑娘瞪了他一眼,想笑但没笑:「听你这傻话,人还有不长大的……」小君那里张嘴刚要说话。
大姑娘这里忽然脸色一整,接着说道:「小君,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了,我不妨吿诉你,早在十年前我心里就打定主意伴你一辈子了,只是在咱们名份没定之前,咱们的言谈擧止要避讳一点儿,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的了。」
小君有点窘,可也有着十分的惊喜:「「怎么,小芸妳早在十年前心里就打定了主意……」
大姑娘道:「你不相信么?」
小君一下子跳了起来,道:「我信,我信,我怎能不信……」拱手一揖,道:「小芸,我这里谢谢妳了。」
大姑娘很平静,看了他一眼道:「小君,你没有以前稳重了。」
小君一楞,道:「怎么,连高兴也不许么?」
大姑娘摇摇头,道:「高兴归高兴,高兴也不能流于轻佻,难道非嚷嚷叫叫才能表示高兴不成,你以前无论高兴或不高兴都藏在心里,很难看得出来。」
「那……」小君迟疑着道:「或许是在外头这么多年,随便惯了,妳知道,十年不是短日子,人多少会有点改变的。」
「眞的。」大姑娘望着他微一点头道:「你除了下巴那个疤之外,简直就让人找不出一点以前的样子,要不是你下巴上那个疤,要是在外头碰见你,我绝不相信就是十年前的小君。」
小君突然笑了,凝目盯着大姑娘道:「妳呢?现在亭亭玉立,这么标致个大姑娘,谁又敢认定你是十年前动不动就哭的小芸呢?」
大姑娘也笑了,笑得好甜好美,道:「记得小时候爹常说我是泪水做的,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很难得掉泪,八成儿小时候把眼泪流光了。」小君要说话。
大姑娘忽又一拾皓腕,道:「你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小君怔了一怔,马上歛去了笑容,有点愀心地坐了下去,凝目望着大姑娘道:「你要问我什么?」
大姑娘脸上没笑意,神情很凝重,也带点肃穆:「你这趟囘来还走不走?」
小君讶然说道:「妳这问……」
大姑娘道:「答我问话。」
小君道:「当然不走了,我上哪儿去,我从小就跟着大爷,半山坪道座庄院就是我的家,我的根扎在这儿,小的时候不说,现在我长大了,我要对大爷尽一份孝心!」
大姑娘道:「这么多年来,在外头你都学会了什么?」
小君一挺胸道:「我学了一身好武艺,敢夸放眼江湖少有对手!」
「小君。」大姑娘冷静地截口说道:「武艺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裳穿,再好的武艺不过为了厮廐杀斗狠,江湖上有的是能人,一山还有一山高,在家里说大话我能听,在外面说大话是会招灾惹祸的。」
小君笑了,笑得很傲,道:「招灾惹祸?谁能在我剑下走完十招,我就服了他。」大姑娘看着他,没说话。
小君道:「小芸,我说的是眞的,不信我可以找机会露几手给妳看看。」
大姑娘道:「我没说不信,你别的还学会了什么?」
「别的?」小君道:「大爷是江湖人,我爹是江湖人,我也是个江湖人,咱们这伙人没一个不是江湖人,江湖人要的就是一身的武艺,还要别的干什么?」
大姑娘道:「你就拿武艺来养家么?」
小君道:「妳这话什么意思?」
大姑娘道:「别人我不管,也管不着,你是我未来的丈夫,我不能不管,江湖事我看厌了,当年的事也让我想起来害怕,我不希望你再是一个江湖人,我希望咱们找个淸静的地方,靠自己的一双手过日子……」
小君道:「那不也容易么,咱们就住在这庄院里,现在也好,将来也好,还愁没饭吃么?」
大姑娘道:「小君,我爹没什么能给咱们的。」
「谁说的?」小君道:「大爷不是有不少积蓄么?」
大姑娘眉梢儿一皱,旋又淡淡说道:「那是十年前,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就是一座金山也吃空了。」
小君怔了一怔道:「那也不要紧,我爹当年不是有一批东西存放在大爷处么?等大爷把那批东西给了我们,咱们还愁吃愁穿……」
「小君。」大姑娘道:「昂藏七尺躯,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靠先人遗留下来的过日子,自己有的是一身力气,为什么不靠自己?」
小君道:「那……那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总不能不要啊!」
大姑娘道:「没人让你不要,只是我认为不能坐着吃先人留下来的遗物,靠先人遗留下来的过日子不是办法,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就是金山也有吃空的一天,何况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你爹当年交给我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君道:「我记得当年听大爷说过,那是一口小铁箱子。」
大姑娘道:「是口小铁箱子是不错,可是打当年到现在我爹连碰都没碰过它,谁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小君道:「大爷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大姑娘道:「那是你家的东西,我爹怎么好随便打开?」
小君道:「大爷也眞是,都是一家人,干嘛分这么清楚。」
大姑娘垂了垂目光,道:「亲是亲,财是财,亲兄弟也得明算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么能不分清楚,还是分淸楚一点儿的好。」
小君目光一凝,道:「小芸,妳这是怎么了?」
大姑娘道:「我说的是实话,当初要是我爹把它打开来拿去用了,现在还拿什么给你?」
这话里带着刺儿,小君他不会听不懂,他道:「小芸,妳这是干什么?十年不见了,刚见面就要呕气,我不是争,不是要,东西是我爹托付大爷留给我,现在我长大了,眼看就要成家了,大爷还能不给我,再说,我马上就是大爷的女婿了,女婿半子谊,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妳说是不是?」
大姑娘沉默了一下,道:「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是理,也许你是无心,只是,我总认为一个大男人家应该有志气,凡事应该靠自己,应该有勇气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去开创一份属于自己的基业,只有凭自己双手创出来的才是享用不尽的,老实说,我希望你将来能把我带离这儿,凭咱们两个人,两双手去再创出一个半山坪来,这样才能活得有意义,这样才能在人前昂首濶步,我认为这比在江湖上闯出响澈半边天的名气有价値,就是五叔在天之灵也会引以为傲的。」
小君听了,只是低着头,没一点反应。
大姑娘看了他一眼,又开了口,可是话锋已经转了:「三叔已经走了,他跟爹聊了大半天,多少年来就没见他老人家这么高兴过,他老人家让我来吿诉你一声,明儿个到他那儿吃顿饭去,要你晌午以前去……。」
小君抬起了头,脸色有点异样:「妳去不去?」
大姑娘道:「我不能去,我还有事儿,你一个人去吧,再说三叔也没叫我去。」
小君刚要张口。
大姑娘忽然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跑了一天的路,到家之后也没歇息,你也很累了,早点儿睡吧。」不等小君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小君连忙站了起来,可是等他站起来,大姑娘已然出了精舍,到了院子里。
小君的脸色变了,眉宇间腾起一股冷肃煞气,跟李铁君眉宇间那股子冷肃煞气一样地逼人。
口 口 口
大姑娘一出精舍脸上就变了色,变得阴沉、变得幽怨,那种脸色跟天上笼罩着的乌云似的,一下子好像使空气为为之凝结了。
大姑娘穿过院子往西走。
院子西边有一座精雅小楼,小楼靠院墙,也正依着紧挨着院墙的峭壁。
从峭壁上横探出来的几株松树恰好盖在小楼上空,像把雨伞似的,从峭壁上长出来的山籐也爬满了小楼瓦面,给这座小楼增添了几分淸幽。
楼下亮着灯,那间小客厅里,十二金钱镖赵振翊这样的英雄也一样,两鬓添了白发,脸上也多了不少的皱纹。
可是他看上去身子仍极硬朗,腰杆儿挺得笔直,那当年纵横江湖,叱咤风云,刀里来,剑里往的豪气,跟那股子自然流露的逼人之威也一丝儿未减。
大姑娘进了门,他迎了上来:「见着他了么?」大姑娘点了点,没说话。
赵振翊深深一眼,道;「怎么样?」
大姑娘迟疑了一下,开了口:「他刚囘来,一时间不见得会走,我看这件事就过些时候再说吧。」
赵振翊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当年我跟妳五叔有过话,虽然只是一句话,我却一直把它当作许诺,可是妳是当事人,将来要跟他一辈子的是妳,好是妳受,坏也是妳受,所以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不听听妳的意思,现在既然妳打算把这件事先搁一搁,我当然听妳的!」
大姑娘娇靥上泛起了一丝悲痛之色,道:「爹,他怎么变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儿?」
赵振翊眼望门外,淡淡说道:「十年不是个短日子,江湖上的情形妳是知道的。」
大姑娘道:「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那里还是十年前的小君。」
赵振翊道:「童稚的时候,个个都是天眞无邪的,长大以后会是个怎么样的人,那就要看尔后所处的环境怎么样,跟什么人在一起而定了……」
脸色忽然一变,沉痛地道:「我对不起妳五叔,他临去投案的时候把小君托付给我,我却没有尽到调敎他的责任,甚至连照顾他的责任都没尽到,十年前的小君跟咱们一样,十年后的小君却成了一个不像咱们这一伙人的人,将来我死后怎么去见妳五叔啊!」
大姑娘道:「爹,这不能怪您!」
赵振翊一抬手,道:「不,我对不起妳五叔,也对不起妳四叔,甚至对不起妳每一个叔叔,我是他们的大哥,当年班子里出了那么一桩惨事,到如今我只有把它当成是妳五叔一时失手所造成的,事实上妳五叔一进牢房就死了,使我没办法多从他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大姑娘道:「您是说五叔自己知道……」
赵振翊一点头道:「从妳五叔临去投案那说话的神情口气看,他很可能知道是怎么囘事儿,只是妳五叔的脾气我淸楚,当时他没说,以后就是我有机会问他,恐怕他也不肯说。」
大姑娘道:「这是为什么?」
赵振翊道:「我要知道不就好了……」
接着惨然一笑道:「都是我的磕头兄弟,我能怀疑谁,而且事先我一点异状也没看出来。」
大姑娘道:「如今只有二叔一个人仍在江湖上混,一年半载不囘来一趟,六叔跟七姑走得更远,三叔可说靠得近,可是三叔也很少来走动,恐怕都是为了这件事!」
赵振翊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他们对我都不谅解,甚至还可能懐疑是我……,只因为我是他们的大哥,没证没据他们不好拿我怎么样,这跟我不能指他们任何一个的道理一样。」
大姑娘道:「这件事总要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您们几位总有一天会反目成仇。」
赵振翊点头说道:「我也想到这一点了,那人的用心恐怕也就在此,可是让我从何查起呢?当时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如今一晃十年,更难了。」
大姑娘道:「这人好不高明。」
赵振翊点头说道:「的确,我不能不承认他是个相当高明,极具心智的人,事先没有征象,事后又不留痕迹。」
大姑娘道:「这件事已经搁了十年,总不能老这么搁下去。」
赵振翊道:「我知道,只是我恐怕只有等他在天理下现形露相了。」
大姑娘道:「到那时候恐怕您们几位早就反目成仇了。」
赵振翊苦笑一声道:「用不着等到那时候,眼前小君恐怕……」
大姑娘美目一睁道:「小君他怎么?」
赵翊振脸上掠过一丝抽搐,道:「恐怕妳没留意,其实当年妳还小,妳根本不会留意,十年前小君摔下半山坪的时候,我看过那根山籐了,那不是因为它不够结实断的,而是有人站在远处用利器给打断的……」
大姑娘叫道:「眞的,怎么一直没听您说过?」
赵振翊苦笑说道:「当时妳几个叔叔都在,我们几兄弟之中,只有我用暗器,而且擅长暗器,我仗以成名的就是那种金钱镖,我能说什么?」
大姑娘道:「这……二叔他们几位也看出来了?」
赵振翊道:「都是老江湖了,我会去看看那根断籐,当然他们也会去看,其实他们一定都看过了,用不着我说什么,妳不见自小君失踪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么?」
大姑娘一双美目都睁圆了:「您是说有人把祸嫁到您头上,让小君摔下去又救走小君,十年后又让小君囘来找您?」
赵振翊道:「我只是怕这样,是不是这样,会不会这样我还不敢说,等过些日子,往后多看看也就知道了,难的是小君被人利用,他可以找我,我这个做大爷的却不能对他怎样,想想,那人的用心是够狠毒的。」
大姑娘道:「爹,当年小君掉下去的时候谁不在家里?」
赵振翊道:「巧的是我们兄弟几个只有我一个在半山坪上,小君掉下去的消息传出后,我们几兄弟一个不缺地都赶到了。」
大姑娘娇靥发白,柳眉二扬,扭头就往外走。
赵振翊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道:「妳上哪儿去?」
大姑娘道:「我找小君当面问问他去,当日是谁救走了他。」
赵振翊道:「他不是说了么,救走他的是个和尙,妳现在去问他,难道他还能说是个道士不成,当然,他说是个和尙救了他,这可能是眞的,那害人的人不可能没个朋友,是不!」
大姑娘道:「那……那也可以问问他这趟囘来是不是找您!」
赵振翊道:「傻丫头,怎么能这么问,刚才我们说的都是出于猜测,也有可能当日那人只是想摔死小君,除了妳五叔这条根,同时在我们几兄弟之间挑起流血火拼,和尙救了他只是路过巧合,妳这么问他不但让他莫明其妙,也等于吿诉他当日是有人用暗器打断了那根山籐,那用暗器打断山籐的人就是妳爹,小君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小君了,要是让他心里有了疑,恐怕他马上就会反目相向了!」
大姑娘道:「那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赵振翊脸色一肃道:「不管我推测的对不对,十年前咱们怎么待他,十年后的今天咱们还是怎么待他,他不是个傻子,人心总是肉做的,日子一久,他会分别出是非善恶的。」
大姑娘道:「他要是不会呢?」
赵振翊道:「那……那只有到时候再说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妳五叔的独生儿子,当年我失于照顾,没尽到调敎他的责任,有负妳五叔的重托,我对不起妳五叔,对他也有疚,他今天变成了另一个小君,我也有责任……」大姑娘檀口一张,要说话。
赵振翊一抬手,道:「别说了,听我的,婚事可以暂时搁下不提,咱们对他的态度却不能变,而且不能作假,要跟十年前一样……」
大姑娘道:「我做不出来。」
赵振翊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一叹说道:「当然,这也勉强不得,尽量,我只要妳尽量,妳要是眞做不出来,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姑娘低下了头,过了半天她才又抬头说道:「爹,他提起了五叔当年交给您的那只小铁箱子。」
赵振翊「哦,」地一声凝目说道:「他怎么说?」
大姑娘把跟小君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赵振翊两道长眉轩动了一下,道:「我会还给他的,那本来就是他李家的东西,不过那还要看他的表现,当初妳五叔把那个小铁箱子交给我的时候曾经说过,将来小君是他的儿子,就把这只小铁箱子交给小君,将来小君要不是他李凌风的儿子,这小铁箱子就不是他李家的了。」
大姑娘道:「要照现在看,他根本不像五叔的儿子。」
赵振翊一双目光转望门外夜空,道:「希望苍天别太刻薄了妳五叔。」
大姑娘默然没再开口。
口 口 口
在胡记老栈——李铁君和衣躺在炕上,也是枕着一双手,两眼望着顶棚,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上的油灯灯燄一晃一晃的,静得能听见那灯蕊的轻爆声。
忽然,李铁君开了口:「我还没睡,三爷何不请进来坐坐,门没闩。」
门外响起了一声轻咳,门推开了,胡三爷走了进来,往李铁君看了一眼,道:「老弟台的耳朶好灵啊。」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走惯了江湖,不灵也练得灵了。」
挺身下了炕,摆手说道:「三爷请坐。」
胡三爷谢了一声,坐了下去,没话找话,道:「老弟台没出去逛逛?」
李铁君摇摇头,含笑说道:「我人生地不熟,上哪儿逛去,再说我到这儿来是为讨生活的,在生活没着落之前,我吃住都是赊来的,那来那麽好心情。」
的确,吃住都是赊欠的,吃饱了饭就出去逛,那岂不成了没心的「烧猪」了?
胡三爷凝目说道:「我在赵家集已经住了整整十年了,据我所知,赵家集不是个讨生活、找饭吃的地方!」
李铁君道:「赵家集虽不是个讨生活、找饭吃的地方,可是赵家集后的那座千山上,却有着取之不尽的财源。」
胡三爷道:「这么说,老弟台是来做皮货生意的?」
李铁君道:「不错,让您说着了。」
胡三爷倏然一笑道:「我说句话老弟台可别在意,我看老弟台不像那囘事儿,而一个江湖上的高手来赵家集做皮货生意,那也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李铁君笑道:「三爷,一身武艺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空有一身武艺坐着不动也能饿死,我总不能仗着这身武艺去做那没本钱的生意去,您说是不是?」
胡三爷微微一笑道:「你老弟台会说话,胡三这双眼见过的人不少,见过的事也不少,以我看,老弟台你到赵家集来,绝不是为讨生活找饭吃的。」
李铁君「哦!」地一声,笑问道:「那么您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胡三爷摇摇头,道:「胡三江湖出身,是个道道地地的江湖人,江湖人知道江湖上的规矩跟忌讳,我不敢瞎猜。」
李铁君笑笑说道:「那么三爷看我是为什么而来的,就算我是为什么而来的好了。」
胡三爷目光一凝,脸色忽转肃穆,道:「老弟台,咱们江湖人都有一股子豪迈劲儿,也讲究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赵家集这么多客栈,老弟台你单挑上我这家胡记老号,可说是老弟台看得起我胡某人,也算咱们有缘,我把你老弟台当朋友看待,因之我要奉劝你老弟台一句……」
李铁君道:「三爷有什么话请说,我洗耳恭听。」
胡三爷目光炯炯,威严逼人,道:「赵家集除了胡三弟兄几个人之外,住的都是家有老小的安份良民,老弟台你到赵家集来找的要是胡三弟兄几个,那我胡三没什么话说,只要道出过节来,我弟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会让老弟台你空着手囘去,你老弟台找的要是那些家有老小的安份良民,我胡三这里请老弟台卖我胡三个面子,高抬贵手,老弟台你需要什么,胡三这儿拿,胡三虽然没什么起眼的,可绝不会小家子气。」
李铁君听着听着突然笑了:「画是老的辣,三爷好不厉害,这么一来,我李某还能在赵家集呆下去么?」
胡三爷道:「老弟台,黄骠马夜行千里,两头见日,辽东内地不过一转瞬间,胡三爷愿意恭送。」
李铁君摇摇头,道:「您别下逐客令,我不能走。」
胡三爷脸色一变,道:「老弟台,胡三的面子嫌小了点儿。」
李铁君摇头说道:「不是的,三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胡三爷道:「我愿意听听老弟台那不得已的苦衷。」
李铁君苦笑一声道:「三爷您这是何必……」
胡三爷道:「老弟台,有道是:『人不亲土亲』,胡三我落户赵家集十年,赵家集远近没一个招人惹人的人,我不能不护。」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三爷,赵家集没一个招人惹人的人么?」
胡三爷一点头,道:「不错。」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我想跟三爷您打个交道。」
胡三爷道:「老弟台只管说就是,能点头的胡三无不点头。」
李铁君道:「我可以在赵家集找出一个招过人惹过人的人,而且是证据确凿,三爷您能不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胡三爷道:「这么说老弟台你到赵家集来是为寻仇的?」
李铁君道:「可以这么说。」
胡三爷:「老弟台你能在赵家集找出一个招过人,惹过人的人?」
李铁君道:「是的。」
胡三爷道:「有明确的证据?」
李铁君道:「有。」
胡三爷沉默了一下,双眉一扬,道:「老弟台,一个理字压倒人,胡三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从未亏一个理字,只要老弟台你指得出这个人,而且有明确的证据,我胡三不过问就是。」
李铁君一阵激动道:「三爷不愧是老「辈响当当的英雄,令人敬佩!」
翻腕取出一枚制钱,往胡三眼前一递,道:「三爷可认得这个?」
胡三爷脸色一变道:「这,这是我大哥仗以成名,神鬼皆愁的金钱镖……」
李铁君道:「不错,三爷,这就是我的证据。」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我明白了,是我大哥什么时候用这枚金钱缨伤了老弟台,或者是伤了老弟台的亲戚朋友。」
「不,三爷,」李铁君摇头说道:「这枚金钱镖既没伤我,也没伤我的亲戚朋友。」
胡三爷讶然说道:「那麽它是……」
李铁君眉宇间浮现冷肃煞气,连胡三这样的老英雄看得也不由心头一懔:「十年前,有人用这枚金钱镖在半山坪上打断了一根山籐……」
胡三爷霍地站了起来,震声说道:「老弟台,你,你怎么知道?」
李铁君道:「我拉着半截山籐掉下了半山坪,可巧这枚金钱镖从崖上滚下来掉在我身上。」
胡三爷叫道:「这么说,你,你是小君……」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赵家集比我早一步地来了个小君,我就不敢承认我是小君了。」
胡三爷蹙眉张目道:「是呀,赵家集一下子来了两个小君,这……这是怎么囘事儿?」
李铁君微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更不敢说我是眞的,他是假的,因为我下巴上有个疤,他下巴上也有个疤,不过,对于半山坪上的当年事,我也许知道的比他多一点儿。」
胡三爷的目光落在了李铁君那长满了胡子的下巴上:「你下巴上也有个疤么?」
李铁君道:「我所以留胡子,就为挡住这块疤,我不愿意让人认出我就是十年前的小君,因为我到赵家集来是来寻仇的,小芸待我不错,我不忍让她伤心,让她为难。」
胡三爷道:「让我看看你下巴上那块疤。」伸手便向李铁君抓来。
他抓的是李铁君的脖子,李铁君的咽喉要害,可是李铁君没动,人很平静,任由胡三爷的手往他脖子上抓。
而胡三爷的那只手在即将要抓着李铁君脖子的时候,却忽然往上一扬,触着了李铁君的下巴:「你不怕我怀疑你是假的杀了你?」
李铁君道:「在以前,三叔是最疼小君的,不然我不会到您这儿来。」
胡三爷脸上掠过一丝轻微激动神色,翻手拨开胡子看了看李铁君的下巴,然后,一双目光移注在李铁君脸上:「十年前的小君最喜欢什么?」
李铁君道:「十年前的小君最喜欢三大爷带他上山打猎,去龙泉捞鱼,卧虎沟里逮蛐蛐儿,还有听三大爷讲昔年往事,听小芸唱歌。」
胡三爷又一阵激动,道:「我记得十年前在庄院后小山壁上有个窝……」
李铁君接口说道:「窝里有只鹤子,小君养的鸽子有一天飞出去没囘来,第二天在那块山壁下找到几枝鸽翎,抬头往上看才找到了那个鹤子窝,三大爷一恼,当天晚上就上去逮住了那只鹞子,三大爷要摔死牠,我不让,却把那双鹤子养在屋里,每天拿打来的兎子喂牠……」
胡三爷猛然一阵激动,两眼涌泪,大叫说道:「够了,小君,足够了,你整死了三大爷。」
两手抓住了李铁君的胳膊,那样子像笑又像哭。
李铁君也是一阵激动,他道:「三大爷,您问这些恐怕没用,那另一个,他既然敢来冒充,既然能
瞒过那么多人住上了半山坪,恐怕他对这些当年事儿也熟得很。」
胡三爷道:「那没用,哦在你脸上能依稀找出你当年的模样儿,在他脸上就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囘事儿,当年我最疼的是那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失踪后我跟丢了我自己的儿子似的,可是一见着那个小君我却觉得不顺眼,反倒是一见你这个陌生人就觉得相当投缘,也有一种亲切感……」
李铁君道:「别是让我一匹黄骤马送出来的亲切感吧。」
胡三爷两眼还含着泪,脸上却突然绽开了笑容,一巴掌拍了过去,道:「你这小子,还跟当年一样的贫嘴,可是怪了,我就爱听你耍贫嘴,那个小子就不同了,油嘴滑舌,还带着脂粉气,跟个二性子似的,一看就让人打心里讨厌,我正纳闷小君怎么变了,正伤心小君怎么变成了这样儿呢,谁知道那是个冒牌货……」
双眉忽地一扬,道:「小君你坐坐,三大爷这就上半山坪把那小子揪出来,我要当众揭穿他。」转身要走。
李铁君翻腕拉住了他,道:「三大爷,什么时候您说话不算数了?」
胡三爷道:「怎么,这你也不让我管?」
李铁君道:「我要您装得像个没事人儿一样。」
胡三爷道:「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你三大爷什么时候会装假……」
李铁君道:「那我不管,您亲口答应过我的,不会装也得装装。」
胡三爷摇了头,继而他又点了头:「你小子就会跟三叔耍赖,还是老脾气,好吧,谁叫我亲口答应过你,只是,小君,小芸可跟那小子在一起……」
李铁君唇边飞快掠过一丝抽搐,道:「我记得小芸比我聪明,是什么样的人她该看得出来的,就是一时糊涂看不出来也不要紧,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待在半山坪上搞鬼的。」
胡三爷道:「对了,我还叫他明儿个到我这儿来吃顿饭,这下……」
李铁君道:「让他来就是,您就把他当作小君,别动一点儿声色。」
胡三爷皱眉说道:.「那怎么行,他明明不是,叫我怎么做得出来。」
李铁君道:「您全当是帮小君的忙,行么?」
胡三爷摇摇了头,道:「眞要命,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兄,没想到直肠子直了半辈子,到头来非得拐个弯儿不可,上刀山,下油锅我能不织一下眉头,让我耍这一套可眞要我的命……」
摆摆手,道:「坐下,坐下,咱爷儿俩再聊聊。」
两个人坐下之后,他望着李铁君又道:「整整十年,你小子到底上那儿去了,害得大伙兄整整心焦了十年。」
李铁君道:「三大爷,那天我从坪上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掉到沟里,要不然我早就摔死了,我抓住了一棵树,躱在那棵树的枝叶里,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胡三爷眼一睁道:「好小子,那你为什么任人喊破了喉咙也不答应一声。」
李铁君苦笑道:「我能么?三犬爷,我敢么?我躱在那棵树上听现您们几位在喊我,也听见小芸在崖上哭,可是我不敢答应,也不敢出声,那时候我想的很多,由这枚打断山籐的金钱镖,我想到了我爹失手伤了四大爷,也想到了我爹投案之后突然死在牢房中……」
胡三爷两眼睁得老大,道:「这些你都想到了?」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是的,我都想到了。」
胡三爷叹了口气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眞难为你了,小君,我告诉你,当年我们几兄弟都守在一块儿,可是自从你失踪后弟兄们就散了,你二大爷重入江湖,你大叔带着你七姑也走得远远的,只有我还待在这赵家集,不过我也难得上半山坪一趟,你知道这都是为什么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年我们几兄弟否看见那山籐的断头了,虽没见到那枚金钱镖,但却知道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用暗器,擅暗器,你想到的,我们几个也都想到了,可是由于他是磕头大哥,我们几个也没证据,只有暂时忍下了现在……」
双眉一扬,道:「现在有证据了,虽然眼下在赵家集的只有我一个,我一样敢找他理论,把那枚金钱镖给我,我这就找他去。」他向李铁君伸出手。
李铁君却没把那枚金钱镖给他,道:「三大爷,您怎么又忘了?」
胡三爷道:「小君,害人的是我的磕头大哥,被害的是我的磕头兄弟,我为什么不能管?」
李铁君道:「不为什么,只为您亲口答应过我。」
胡三爷双眉一扬道:「小君……」
李铁君道:「三大爷,不是我不让您管,您一管事情就全乱了,您这么拿着这枚金钱镖去当面实问他,您让小芸怎么办,小芸待我不错,她也是无辜的,我所以不露一点痕迹,不马上找上半山坪去,就是顾虑小芸,我不忍让她难过,不忍让她为难……」
胡三爷微一点头道:「就凭这一点就更足以证明你是小君,那你准备怎么办?」
李铁君道:「您别动声色,装得跟没事人儿一样,只在必要的时候帮我个忙就行了。」
胡三爷道:「什么叫必要的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时候?」
李铁君道:「我什么时候要您帮忙,什么时候就是必要的时候。」
胡三爷一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下那棵树的?怎么离开赵家集的呢?」
李铁君道:「后来我颤颤抖抖的慢慢爬下那棵树,我知道我不能再同半山坪了,走出崖沟,我就乘夜离开了赵家集……」
吸了一口气,扬了扬眉,他接着说道:「您知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有家归不得,大黑夜里一个人往外头跑,那种情形,那种感受是没法描述的,我冷、我怕、我饿、我想哭,可是我咬紧牙关忍住了……」
胡三爷一阵激动,两眼满是怜惜之色:「眞难为你了,他害人害得可眞不浅啊!」
李铁君道:「离开赵家集的头一年,我到处流浪,什么苦头吃过,什么罪都受过,跟个要饭花子没什么两样,还好我命大,总算没饿死……」
胡三爷道:「你这一身武艺是……」
李铁君道:「是跟一个不知名的老人家学的,那位老人家的处境跟我一样,但是他收留了我,我整整跟了他八年,他照顾我、敎导我,可是第八年他却一病不起,让我连个报恩的机会都没有,我埋了他之后就一个人踏入江湖……」
胡三爷道:「那位老人家没名没姓?」
李铁君道:「人那有没名没姓的,只是他不肯说罢了。」
胡三爷道:「怎么样个老人家?」
李铁君道:「淸癯、瘦削。两只手特大,两道眉特长,左眉上有道刀疤。」
胡三爷皱了眉,沉吟说道:「早年我们几个在江湖上跑了不少年,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大都见过,可是我怎么就不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位老人家。」
李铁君道:「以我看这位老人家根本就不是有名气的人物。」
胡三爷点了点头,道「也许,眞正的能人大多是不喜欢扬名露脸的,这就叫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
顿了顿,接问道:「那麽你一个人踏入江湖之后,为什么不马上囘来,却又独自在江湖上跑了一两年?」
李铁君道:「那是因为我要试试看,我学的这身武艺究竟怎么样,您知道,我要找的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同时我也要吸取些经验与历练……」
「对,」胡三爷一点头道:「有时候单靠武艺是不够的,能耐再高,本事再大,经验历练不够往往仍会吃大亏,算算你在江湖上也闯了年把两年了,你自己觉得你这身武艺怎么样?」
李铁君笑笑,道:「还可以。」
胡三爷道:「在你三大爷面前别来这一套,这是硬碰硬的事儿,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差一点就能把命丢了……」
李铁君道:「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您应该知道我有多少。」
胡三爷摇头道:「我看你有点儿高深莫测。」
李铁君道:「那您就慢慢的看吧,总会看出深浅来的,其实您用不着往后看,单看现在也就该明白了。」
胡三爷道:「单看现在我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李铁君缓缓说道:「我一身背着四爷与我爹两个人的血仇,我要是没有把握,我也不敢囘赵家集来了。」
胡三爷道:「好说,你有几成把握。」
李铁君连犹豫都没犹豫,道:「十成。」
胡三爷在大腿上猛拍一巴掌,道:「那就行了,你打算怎么做,什么时候上半坪山去?」
李铁君微一摇头道:「我不急,十年我都等了,何在乎再多等些时日。」
胡三爷道:「你还等什么?」
李铁君道:「等证据。」
「等证据?」胡三爷呆了一呆道:「你手里有一枚金钱镖,还等什么证据?」
李铁君道:「三大爷,一枚金钱镖的确是证据,但是还不够,这枚金钱镖是他的独门暗器没错,可是当年我并没亲眼看见从他手里打出来……」
胡三爷道:「小君,你……」
李铁君正色说道:「人命关天,这件事关系着两条人命,我要是找对了人,自不必说,我要是找错了人,我对不起四爷跟我爹,对不起您们几位,更对不起他跟小芸,这跟您们几位不敢贸然找他的道理一样。」
胡三爷道:「难道你还认为另有别人……」
李铁君道:「这话我不敢说,三大爷,可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小心从事,再说这枚金钱镖或许能证明当年是他打断了山籐,却并不能同时证明他害了四爷跟我爹。」
胡三爷道:「那么你打算怎么个找证据法?」
李铁君道:「眼下半山坪上不是有个冒牌的小君么?且看他怎么对待那个小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八九分了。」
胡三爷沉默了一下道:「也许是对的,人命关天,事关重大,找对了人固不必说,万一是找错了人那……」忽地机伶一颤,住口不言。
李铁君道:「那后果是可怕的,是不,三大爷?」
胡三爷摇头一叹道:「看来我这个老江湖还不如你,小君,事实上在我们这几个当中,别无可疑的人。」
李铁君道:「三大爷,我只说一句话就能把这件看似已成定论的案子全部推翻,您信不信?」
胡三爷忙道:「哦,什么话?」
李铁君道:「根据当年在张家口,四爷跟我爹被陷害的事看,那人的手法可说相当高明,事先没征象,事后没破绽,可是隔不久却有明明白白的一枚金钱镖打断了山籐想摔死我,只要是老江湖,任谁都会看出那断痕是用暗器打的,只要有人下崖去找我,就有可能发现那枚金钱镖,这种手法又是何等的低劣……」
胡三爷两眼一睁,道:「小君,你是说有人嫁祸?」
李铁君道:「就实际情形分析,不能说没这可能,是不,三大爷?」
胡三爷为之动容,点头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这件事的确大有可疑了,小君,你是对的,这件事还需要小心查证,以往我太鲁莽了,我们几个都太鲁莽了,看来我这老江湖当眞是不如你,而且是大大不如你。」
李铁君:「在外头跑了这么多年,我只不过学会了忍耐跟冷静四字而已。」
胡三爷忽然目光一凝,道:「小君,如果眞是他,你怎么办?」
李铁君道:「您的意思是说小芸?」
胡三爷「嗯,」了一声,道:「就像你刚才说的,小芸无辜,她待你也不错,当初你失踪之后,她比谁都着急,比谁都难过。」
李铁君脸上掠过一片阴霾,唇边骤起一阵抽搐,道:「我很为难,他要只是害过我,我还可以不计较,可是四爷跟我爹死得太惨,我不能不追究,我希望不是他,要万一是他,我希望害我的是他,害四爷跟我爹的另有其人。」
胡三爷一拳捶在大腿上,恨声说道:「娘的,这是作的什么孽!」
李铁君道:「三大爷,您也用不着太恼火,您是知道的,江湖上的事还不都是这样,那一样能不沾血腥。」
胡三爷道:「小君,这是把兄弟间的惨事儿啊。」
李铁君点头说道:「我知道,三大爷,亲兄弟间不也常有互相火拼的么?」
胡三爷唉地一叹道:「我还能说什么,我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李铁君道:「三大爷,你能不能说说,当年在张家口时的情形?」
胡三爷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小君,只是那正跟你刚才说的一样,事先毫无征象,事后又没留痕迹,叫我说什么?叫我再能告诉你些什么?」
李铁君道:「三大爷,我爹说过一句,『隔晚喝多了,可能是宿醉未醒。』从这句话看,我爹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一定喝过酒,他是跟谁一块儿喝的酒?」
胡三爷道:「大伙儿啊,大伙儿都喝了,每一个都有了七八分醉意。」
李铁君道:「第二天要上场演惊险玩艺儿,干嘛头一天晚上要喝酒啊?」
胡三爷道:「你不知道,出事儿的前一天是你七姑的生汨,正赶上大伙儿在外头,临时买了点菜,沽了点儿酒热闹热闹,小君,你别怪那顿酒,那顿酒没什么,大伙儿都喝了,都没事儿,你爹那句话恐怕也是随口说说的。」
李铁君道:「以我看我爹是因为两臂发麻,拿不准力道才出的事,而脚下不稳,两臂发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某种药物造成的,我爹在不知不觉中吃下这种药物的时候,离出事那一天绝不会太远,很可能毛病就出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
胡三爷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当天晚上并没发生甚么征兆啊。」
李铁君道:「那麽毛病还是出在那顿酒上,大伙儿也都没事儿,在那时候做手脚也不容易,会不会是喝过酒后……」
目光一凝,接道:「三大爷,喝过酒以后大伙儿还干了些什么?」
胡三爷道:「什么也没干,睡了,一个个囘房倒头就睡,聊没几句就全睡着了。」
李铁君道:「爹跟谁睡一间房?」
胡三爷沉吟道:「让我想想看,嗯,那天晚上班子是包下了那家客栈的整个一进后院,你七姑一个人住一间,骆驼马跟吴大麻子俩人睡一间,你大爷,二爷,跟你六叔睡一间,对了,你爹是跟我,还有你四爷睡一间,没事儿啊,睡的时候好好儿的,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也好好儿的,门还闩着,那天晚上你爹还挺高兴的,上了炕还有说有笑的,根本没一点儿异样。」
李铁君道:「可怕的是吃了那种药后,没到发作的时候,自己一点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
胡三爷道:「你是说那时候你爹已经……」
李铁君摇头说道:「我不是这意思,这,除了那下药的人外,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害的人,我只是说,那种药在吃下去的当时,一定觉察不出来。」
胡三爷道:「那当然,要是一沾唇,或者一下肚就让人觉察出来,它就害不了人了。」
李铁君沉吟了一下,道:「我爹从头一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出场之前,什么可疑的话都没说,也没一点儿异状么?」
胡三爷道:「是啊,要不事先大伙儿怎么都不知道呢,直到你爹提着那口刀从帐蓬里走出来,身子晃了一下,你大爷才看出不对,劝你爹临时歇手换场别的,可是你爹不听,以我看,你爹头一刀的时候就觉出不对来了,可是他极力忍着,他要是在那时候歇手退场,班子的招牌就非砸不可,他只知道为班子着想,结果他自己……该死的本该是我,却不料我没事儿,你四爷却……唉,一提起当时的情景就跟在眼前一样,你四爷瞪了你爹一眼就断气了,你爹傻在了那儿,一张睑刷白……」
李铁君突然问道:「三大爷,我爹平素跟谁最谈得来?」
胡三爷道:「你爹跟谁都一样,都是磕头兄弟,还分什么厚薄,倒是只有你七姑……」
李铁君道:「我七姑怎样?」
胡三爷道:「说来那也跟小孩子的事儿差不多,你七姑对你爹不错,可是你爹……你知道那时候你娘刚死没多久,你爹又是一个挺重情义的人,他没把她的情义当囘事儿;提起这件事我想起来了,没到张家口之前,有一囘你七姑哭着从你爹房里跑了出来,当时我问过你爹,你爹只笑着说小妹闹脾气,别的什么都没说,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你七姑那天是找你爹表心意去了,你爹不但没答应,还好好说了她一顿……」
李铁君扬了眉道:「有这种事儿?您怎么一直没提起过?」
胡三爷道:「我怎么跟你提,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孩子,跟你提这个干什么,十年后的今天你又是才囘来……」
李铁君道:「以后呢,以后七姑没有再……」
「没有,」胡三摇着头说道:「你七姑是小孩子脾气,过去就算了,跟个没事人儿一样,后来也没见她再跟你爹怎么接近。」
李铁君道:「这么说七姑是死了心了?」
胡三爷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咱们这伙里就她一个姑娘家,谁也不好问她,谁也不能钻进她心里瞧瞧去,反正以后没再听她提,也没见她再接近你爹。」
李鐡君道:「我爹呢,后来说过什么没有?」
「你爹,哼!」胡三爷道:「他那种脾气能把人给气死,当时他都什么没说,后来他又怎么会说什么。」
李铁君道:「看来后来七姑是死了心了,要不然后来怎会跟了六叔。」
胡三爷道:「那也许,说起你七姑原就该跟你六叔的,你六叔一个人,光棍一条,年纪也跟她差不多,只是男女间的事儿玄得很,偏偏她对你爹……」
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道:「您不提我还不知道有这档子事呢,三大爷,我七姑是什么时候嫁我六叔的?」
胡三爷道:「你失踪后没多久他们俩就走了,亲是在外头结的,我们都没帖子,也没喝他们俩那杯酒,还是第二年他们俩囘来说了我们才知道的。」
顿了顿接道:「你六叔现在混好了,你七姑嫁他也没嫁错,不愁吃,不愁穿的,身边还有个使唤丫头,简直就是官太太一个,也难怪,你六叔人原就聪明,把兄弟几个,就数他最灵活,见什么人能说什么话,眞可以说是心思灵巧,八面玲珑。」
李铁君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像您这种脾气就没办法吃公门饭,人家说句不好听的,您就会跟人家掀桌子……」
胡三爷笑了,道:「可眞让你小子说着了,你三大札就这么一副宁折不曲的牛脾气,没法子,天生的,刀架在脖子上都改不了。」
李铁君话锋忽转道:「您知道半山坪上的那一位,是什么来路么?」
胡三爷道:「你是说那小子?」李铁君点了点头。
胡三爷摇摇头道:「谁知道那小子是什么来路?你三大爷这双照子看过的人不少,够亮的,可是一时间还想不出他是什么来路,也许是我一上来便把他当成了十年前的小君,以致没有留意,哼,反正他不会是什么好路道。」
李铁君沉哼了一下,然后笑笑说道:「他既然敢到半山坪来,在几个成名多年的老江湖眼皮底下耍这一套,足见心智所学二者都不差,据此而论,他应该是个有来头的人。」
胡三爷两眼微睁,冷哼说道:「有来头又怎么着,小子,他犯了江湖上的忌讳,他就是玉皇大帝的亲儿子,也得在江湖道义面前低头。」
李铁君看他一眼,笑道:「您怎么还是改不了的老脾气。」
胡三爷双手一摊,两肩一耸,道:「有什么法子,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辈子也改不了,我也不想去改。」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三大爷,您看他玩这把戏的目的何在?」
胡三爷道:「还能有什么好目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小子当然是没安好心。」
李铁君道:「三大爷,您费点儿脑筋想想,成不?」
胡三爷神色忽转凝重,想了想之后,道:「要说他跟你大爷有什么过节,大可以找上半山坪去拼刀拼枪,似乎用不着玩这一套把戏,以他玩这套把戏看,恐怕他心里藏着什么阴谋。」
李铁君道:「您看会是什么阴谋?」
胡三爷摇头说道:「这就难说了,谁也看不到他心里去……」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道:「三大爷,您是个成名多年的老江湖了,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他谁不好冒充,偏偏要冒充小君?」
胡三爷道:「这个……或许是他知道你在十年前失踪了……」
李铁君道:「小君十年前失踪的事儿,别人有谁知道么?」
胡三爷两眼一睁道:「小子,你是说……」
旋即一歛威态,摇头说道:「不,不能这么说,弟兄们大伙儿分开了,往东的往东,往西的往西,难保没有那个嘴快的说了出去,跟人闲聊的时候,也可能顺口溜出去……」
「或许,三大爷,」李铁君道:「我不能不承认确有这个可能,可是这位既然敢冒充小君直上半山坪,足见必有十成的把握,要不然他绝不敢在您们几位成名的老江湖眼皮底下耍这一套,而所谓把握是什么,除了他长得跟十年前的小君有几分相像之外,就该是他熟悉当年那些大小事了,而当年那些大小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胡三爷睁大了一双环眼,道:「不错,小君,这里头大有文章。」
李铁君道:「这里头本来大有文章,那么,以您看是……」
胡三爷道:「这小子到半山坪来耍这套把戏,似乎是有人处心积虑筹划已久的,而那指使并调敎这小子的人,就该是吿诉他当年大小事的那人。」
李铁君道:「我不敢说那人就是当年把小君打下断崖的那个人,事实上我确实不能这么说,可是我敢说他调敎出这么一个人到半山坪来冒充我,一定是有什么意图,也就是说半山坪上有引起他觊觎,让他垂涎的东西,那是什么?」
胡三爷道:「你问我么?」
李铁君道:「您想,我也想想。」
胡三爷道:「十年前,你跟小芸不错,无论什么事,都是他护着她,你护着你的……」
李铁君道:「当年我爹到衙门投案自首之前,曾经交给大爷一个小铁箱子,请大爷等我长大之后交给我。」
胡三爷一点头道:「是了,别的没有了,就是这两样了。」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这两样,他一样也拿不去。」
胡三爷扬了扬眉,道:「恐怕连他自己都得留在这儿。」
李铁君忽然目光一凝,道:「三大爷,有一点您想到了没有?」
胡三爷道:「那一点?」
李铁君道:「支使他的那个人,不会是外人。」
「唔,」胡三爷脸色一变,点头说道:「对,外人不可能知道咱们这一伙儿当年许多事,而且知道得这么淸楚,这是谁,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铁君微一摇头,道:「是谁暂且不必费脑筋去想他,事实上我也不敢轻指那一位,至于他这是什么意思,可分为好坏两方面来说……」
胡三爷微愕说道:「好坏两方面?」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不错,好壊两方面,好的一方面,支使他的那个人,不忍也不愿见神刀李凌风父子含寃受屈,他怀疑十二金钱镖,可是无凭无据,也找不到十年前失踪的小君,所以他就另外造就出一个小君,在十年后的今天来试探试探十二金钱镖的态度。」
胡三爷耸了耸眉,道:「坏的一方面呢?」
李铁君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情,道:「坏的一方面,那就可怕了,想想能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这个人,十年前他要杀害小君嫁祸十二金钱镖,十年后的今天,他还要夺取神刀李凌风的遗物,毁掉十二金钱的女儿……」
胡三爷砰然一声拍了桌子,道:「好卑鄙!好狠毒!」
李铁君道:「要是后者,那麽当年谋害我爹神刀李凌风,借刀杀了四爷铁布衫李海一的,十有九成也是他。」
胡三爷机伶暴颤,咬牙说道:「他跟神刀李凌风有什么仇,什么恨,他要这样对付你们父子?」
李铁君道:「这个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胡三爷道:「他跟铁布衫李海一又有什么仇,什么恨……」
李铁君道:「四大爷恐怕只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
胡三爷如炬目光一凝,道:「小子,你这话……」
李铁君道:「四大爷跟他不必有什么仇恨,他要害我爹,非得找个机牲者不可,要是当年我爹头一刀砍的是四大爷,那麽当时牺牲的可能就是您了。」
胡三爷霍地站了起来,颤声说道:「小君,我要上半山坪去揪那小子下来问个究竟。」
李铁君笑笑说道:「三大爷,您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点您恐怕还得学学我这末学后进,要知道,刚才咱们说的都是些大胆假设,究竟是那一样,中或不中,还待细心求证呢。」
胡三爷道:「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他转身要走。
李铁君坐着没动,可是他一只右手已然抓上了胡三爷的胳膊,他正色说道:「三大爷,咱们事先怎么说的,难道现在您就不怕弄糟了事情,铸下无穷遗恨了?」
胡三爷低下了头,旋即他又抬起了头:「小君,难道你能抱着一个闷葫芦,瞪着两眼看那小子在半山坪上耍把戏?」
李铁君一双眼神逼人,道:「我能,您为什么不能?」
胡三爷没说话,可是马上他又苦笑一声摇了头:「你眞稳,你眞沉得住气,单这两字定静工夫,我就得跟你学学,好吧,我听你的……」
李铁君道:「您实在让人不能放心,要是能的话,我眞想把您请离赵家集,请得远远的。」
胡三爷道:「行了,小君,别得理不饶人了,你吩咐吧,下一步咱们该……」
李铁君忽然一笑道:「下一步您请早点儿睡觉去,明儿早点儿起来,好上菜市买菜去,明儿您不是有客人么?」
胡三爷怔了一怔,苦笑说道:「小子,我算是服了你,松手吧。」
李铁君带笑松了抓在胡三爷胳膊上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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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1 21:5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快剑铁如风



日头爬高了,已经高过了东边山头上。
这时候的赵家集是宁静的,上山的上山了,下田的也下田了,只有成羣的孩子们在街上追逐着、玩着、阑着。
其实,赵家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宁静的,紧挨千山,远离城鎮,别处的纷乱扰不到这儿。
赵家集住的多半是猎户,其次是种庄稼的,无论是猎户也好,种庄稼的也好,都是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小,心安而理得,知足而常乐。
半山坪上下来的两匹健骑划破了这份儿宁静,蹄声得得地到了胡记老号客栈门口。
那小君满脸笑意,神采飞扬。
大姑娘小芸的脸色有点儿阴沉,虽然也带着笑意,可是勉强了些。
客栈门口下马,客栈里的人谁不认识半山坪上的芸姑娘,出来两个伙计躬身哈腰地,接过了两匹健骑:「芸姑娘,您可是好久没有下山了。」
小芸香唇边的笑意浓了些,也没那么勉强了:「可不?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囘事儿,人好懒,连出屋门儿都懒,大伙儿都好吧?」
「好,好,」一名伙计陪笑说道:「托您的福了,大爷安好,您安好。」
「好,都好,」小芸道:「谢谢你们了。」
胡三爷围着围裙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可是笑意跟小芸刚才脸上的笑意一样,一双湿淋淋的手一边往围裙上一擦说道:「来了,里边儿坐吧。」
小芸看了他一眼,道:「三叔,我可是不请自来的啊。」
「得,」胡三爷笑了,道:「一根筷子吃藕,挑眼儿了,姑娘,请他就是请妳,干嘛那么费事儿,非让我张两囘嘴不可。」
那小君一旁笑着说道:「三叔,小芸可是眞挑眼儿了,昨儿个我让她陪我一块儿来,她不肯,今儿早上说了半天好话,才求得她点了头,我只差没作揖磕头了。」
「可不么?」小芸瞟了他一眼道:「一个劲儿地缠,生似三叔您是只吃人的大虫,没人陪他来,您能一口把他呑了。」
胡三爷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小君一眼,笑笑说道:「那可难说啊!我这一阵子胃口特别好,还是请这位景阳岗显过威风的武二爷陪着点儿的好。」
老少三个逗着,笑着,进了门儿。
小芸瞟了胡三爷腰上的围裙一眼,道:「三叔,今儿个怎么亲自下厨了?」
「怎么能不亲自下厨,」胡三爷笑着说道:「想当年小君跟我,我们爷儿俩最亲不过了,十年后的今天,他囘来了,说什么我也得把大小事儿暂时放下,亲自下厨做两个菜给他尝尝……」
小芸道:「三叔可眞偏心,这么多年了,我就没口福吃过一囘三叔亲手做的菜。」
胡三爷哈哈笑道:「行了,别又挑眼了,今儿个妳不就吃着了么?」
小芸道:「我这是沾了小君的光,不领您这个情。」
胡三爷道:「好厉害的小嘴儿,眞是威风不减当年啊!给妳吃了还落个不是……」
目光转向小君,忽然转了话锋:「小君,还记得不?有一囘你偷偷跑到三叔这儿来吃饭……」
小君含笑说道:「怎么不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叔做的那只香酥鸭,当眞是既香又酥,入口即化,吃一囘馋了我多少年,今儿有没有?」
这话听得胡三爷微微一怔,旋即他哈哈笑道:「好记性,眞是啊,馋就是馋,什么都没吃记得牢,我都忘了那囘吃的是什么了,有,有,香酥鸭是三叔的拿手绝活儿,怎么能没有,其实,三叔也只这么一百零一手绝活儿!」
小君笑了。小芸也笑了,笑得比刚才爽朗多了。
进了后院,小芸忽地一怔,李铁君背着手站在一棵大树下,小芸的一双淸澈深邃目光就直射在他脸上。
胡三爷含笑打了招呼:「老弟台,没出去呀!」
李铁君一双目光投射了过来,先从小芸脸上掠过,然后落在胡三爷的脸上,笑着说道:「没有,掌柜的忙啊。」
「没事儿,」胡三爷道:「今儿个来了两位客人,店里的事儿全搁下了,疏于照顾,老弟台您多包涵。」
「那儿的话,」李铁君道:「老让掌柜的您亲自照顾,我那儿当得起。」
胡三爷道:「老弟台客气了,今儿个这两位在我这儿吃响午饭,我自己下厨瞎凑合了两样,不敢说请,待会儿过来喝两盅儿怎么样?」
李铁君道:「谢谢,我心领了,待会儿我恐怕还得出去一趟。」
胡三爷似乎只是虚让让,没坚邀,一声:「老台弟眞是太客气了,那就改天再说吧,改天我陪老弟台好好喝两盅儿。」
带着小君跟小芸往后而去。
进了第二进院子,小芸忍不住开了口:「三叔,那人是谁?」
胡三爷不在意地道:「一个做皮货生意的,怎么?」
小芸脸上有点诧异色,嘴里却道:「没什么,我看您跟他挺熟,随口问问。」
「我跟谁熟,」胡三爷笑道:「不错,我跟店里的每一个客人都熟,和气生财,我做的既是这行买卖,吃的是这碗饭,不跟客人们套套近怎么行,我不能让客人只到我这儿来一囘,是不,客栈开在这种地方,不要让每个客人只到我这儿来一囘,我吃什么,不出三个月,非关门不可。」
小芸笑了,道:「什么时候三叔做生意的门槛也这么精了。」
胡三爷道:「活到老,学到老,干那行,说那行,老是赶面杖吹火还行?」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小君突然冒出了一句:「这个人我见过。」
小芸一怔道:「这个人你见过?你在那儿见过?」
那小君道:「囘来的那一天,我进赵家集的时候,他在骆驼马叔门口站着。」
小芸讶然说道:「他站在骆驼马叔门口干什么?」
那小君道:「我看他手里端著个碗……」
胡三爷道:「或许是他跟骆驼马叔要水喝的。」
那小君道:「多半是。」小芸没再说话。
那小君却又道:「三叔,您说这个人是做皮货生意的?」
胡三爷道:「是啊!怎么样?」
那小君道:「是他自己说的么?」
胡三爷道:「瞧你这话说的,不是他自己说的,难道是你三叔屈指算出来的不成。」
那小君淡淡一笑,笑得有点傲:「三叔恐怕走眼了,我敢说这个人绝不是个做皮货生意的,而且根本不是个做生意的。」
胡三爷心头一震道:「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么?」
「还用认识?」那小君唇边那丝笑意更傲了:「看也看得出来,他那有一点做生意的样儿……」
小芸突然冷冷说道:「三叔是成名多年的老江湖了,当三叔在江湖上亮万闯道儿看人看事的时候,你我都还让人抱在怀里呢!」
显然小芸看不惯他那种狂傲的态度,却又不便让他太难堪,所以把她自己也带了进去。
可是这句话份量相当重,既是如此,也够人受的,那小君脸上一红,两眼之中一丝阴肃煞气一闪而过,马上陪上窘笑:「我只是让三叔知道一下,三叔是咱们自己人……」
小芸道:「长这么大,我还没听说三叔那囘走眼过。」
胡三爷心里暗道:「姑娘,可眞让妳说着了,姜是老的辣,妳三叔跑过多少路,吃过多少饭,那能连这乳臭未干的小伙子都不如……」
他笑着说道:「行了,姑娘,少爷,你们俩别鬪了,别忘了,你们俩到我这儿来是来做客的。」小芸绷著脸儿,没说话。
那小君却道:「三叔,这个人恐怕是个江湖人物。」
胡三爷打个哈哈道:「就算是吧,江湖人物那儿不能去,咱们不能让人家不到赵家集来是不?再说江湖人物江湖上多得是,有个把跑到咱们赵家集来,也不见得就有什么意图,赵家集也没什么让人贪图的,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事儿的人,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那小君淡然一笑,唇边又现了傲意:「三叔,江湖人物算不了什么,咱们也见过,可是他偏偏先到骆驼马叔那儿要水喝,而后又住到你这儿来,这可不寻常啊!」
小芸冰冷说道:「骆驼马叔跟麻子五叔住在集口,是不是?」
胡三爷一抬手道:「小芸,妳少说一句,小君有他的看法……」目光一凝,望着小君道:「小君,那么照你看,他是来干什么的?」
那小君摇摇头道:「这个我还不敢说,不过,只要多盯着他点儿,应该不难知道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胡三爷道:「赵家集一向平静,我还得做生意,我不想给赵家集招灾惹祸。」
那小君一笑说道:—二叔,您高估他了,要说招灾惹祸,还得先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胡三爷有点忍不住了,两眉一扬道:「照你看他是什么样的角色?」
那小君不知是听不出来,还是改不了他那傲脾气,当即说道:「不论他是甚么角色,至少要说他会为赵家集带来什么灾祸,那恐怕还谈不上。」
小芸道:「那你还这么在意干什么?」
那小君道:「我不是在意,我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他还够不上让我在意的资格。」
胡三爷哼哼一笑道:「行啊,小君,当年你爹在世的时候,一把神刀天下无敌,他也没敢自夸过一句,没想到你比你爹更多一份自负,咱们这一伙可要光彩不少。」
小芸忽然停步冷冷说道:「三叔,我想囘去了。」
那小君一怔忙道:「怎么了,小芸妳……」
小芸冷冷说道:「我有点儿头疼,也有点儿恶心。」
胡三爷哈哈一笑道:「头疼三叔这儿有头疼药,恶心三叔这儿也有恶心药,妳要是在这节骨眼儿囘去,那就太不给三叔面子了,走吧,姑娘,马上就要上菜开饭了。」抓着小芸的胳膊往后拉去。
口 口 口
该走的走了。
忙了一上午,胡三爷现在总算吁了口气儿,他送走客人,折囘来便直奔李铁君卧房,一进门便道:「给他吃,还不如周济要饭的呢。」
李铁君正在炕上躺着,一见胡三爷推门进来,马上就下了炕,听胡三爷这么一说,他笑了:「三叔何其小气,既然这样,何如当初别请。」
胡三爷道:「我后来是打算不请的,都是你……」
李铁君笑道:「开了口跟下了帖子一样,临时改变主意不请了,有这一说么?您能这么做么?」
胡三爷道:「不能这么做就得忍一肚子窝囊气?」一屁股坐了下去。
李铁君道:「谁给你窝囊气受了?那一个这么大胆?」
胡三爷两眼一翻道:「除了那小子还有谁,他狂得让人冒火儿。」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年轻人嘛,年轻人能有几个不狂不傲的?」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您今年高寿了?」
李铁君笑了,道:「三叔,我也狂、我也傲,不过我会看对什么人,在什么时候。」
「这就是喽,」胡三爷一拍桌子道:「那小子竟然在我面前充起老江湖来了,硬说是我对你看走了眼。」
李铁君哦地一声,凝目问道:「怎么囘事儿?三叔,他瞧出我什么来了?」
胡三爷气冲冲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李铁君皱了皱眉,旋即笑了:「好眼力,三叔,事实上人家没看错……」
胡三爷一摆手道;「够了,他小子吃得饱饱的,我是气得饱饱的,你就别再惹我吧,你留神点儿,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来找你……」
李铁君笑笑摇头说道:「不会的,三叔,一个狂傲的人,是不会随便找人鬪的,我不担心他,我倒有点担心小芸……」
胡三爷道:「你担心小芸什么?」
李铁君的笑意显然地有了点勉强,道:「我担心有一天她会突然跑来找我。」
胡三爷怔了一怔道:「她会跑来找你,不会吧……」
李铁君道:「只别让她多见我,自然不会。」
胡三爷道:「那你多躱着她点儿不就行了么?」
李铁君笑了笑,笑得更勉强了,道:「十年了,小芸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胡三爷道:「谁说的,黄毛丫头十八变,现在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李铁君道:「那个冒牌货已经注定失败了,他别想让小芸对他有好感。」
胡三爷道:「怎么,你这话……」
李铁君道:「三叔,小芸的性格您是知道的,除非那家伙现在赶快改改他那狂傲脾气。」
胡三爷一巴掌拍上大腿,道:「可眞让你说着了,只凭这一点就更能证明他是个假冒的西贝货,我看得出,小芸讨厌他透了,跟他刚囘半山坪时,简直就判若两人,俩人从来到走,小芸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李铁君淡淡地笑笑说道:「小芸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
胡三爷看了他一眼道:「咱们爷儿三个,恐怕只有你沉得住气。」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三叔,环境使然,在外头十年,我学到了两字『冷静』,说得那个一点儿,我城府深沉多了,置身在血雨腥风的江湖里,我不得不如此。」
胡三爷沉默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道:「也许你是对的,你承受了你参的性格,可是你要比你爹活一点儿,当初你爹爹要能像你这样,也许不至于……」
重重叹了口气,住口不言,没再说下去。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三叔,您这是骂我?」
胡三爷抬眼,道:「小君,难道你眞能……」
李铁君道:「三叔,十几年我都等过去了,还在乎再等十天半月么?」
胡三爷深深一眼,道:「小君,你像座山,座落在陆地上的山,你参也像一座山,可是他那座山却是浮飘在汪洋大海上,来一阵大点儿的风就能把他吹倒。」
李铁君笑笑说道:「您夸我了,我怎么能跟爹比,我爹的为人做事跟成就是我永远无法比拟的。」
胡三爷摇摇头,道:「行了,小君,还跟三大爷来这一套,你爹是我的把兄弟,别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他,现在你又来到了我眼前,两下里一比,你们爷儿俩谁怎么样,也就明明白白了,只是多看你一眼,难免多想你爹一分,心里……」
他眼圈一红,忽然站了起来,改口说道:「你歇著吧,上午忙着招呼客人,下午又该忙店里的一些琐碎事儿了,除了三更后了上了炕,我是一会儿也不得闲,看来这后半辈子要卖给这个捞什子店了。」
他心里难受,偏偏他是个不愿当着人掉泪的人,那怕是对他的亲人也不例外。
胡三爷借口避开了,李铁君看得淸楚,心里还能不明白,他比任何人都难受,可是当着人他能忍,忍得不露一丝儿。
望着胡三爷那突然间像老了许多的背影,他嘴角一阵抽搐,脸上浮起一片难以言喩的异样神色。
这时候,有个人打他门口过,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汉子,唇边长了颗痣,痣上有一撮儿黑毛,挺显眼的。
李铁君敞着门在房里坐着,引得那汉子不由地往里看了一眼,只那么一眼,那汉子脸色陡然一变,头一低,很快地走开了。李铁君没留意,他一直在想着什么。
口 口 口
胡记客栈边上一条胡同里,驰出了一匹快马,马上是那唇边一撮毛的汉子,看样子他的骑术不错,整个人跟贴在马背上似的,跃马抖缰,脱弩之矢般,掠过胡记客栈门口驰了出去。
一撮毛的马相当快,转眼工夫就驰出了赵家集,出赵家集转而往北,沿着千山山脚疾驰,铁蹄踢起了一天的黄尘。半个时辰之后,他驰进了辽阳城。
辽阳城是个大地方,可比赵家集热阑多了,不说别的,单看那进出城门口那一辆接一辆的大车就难数。
喝声、鞭声、轮声、蹄声。混杂在一起,聒耳,从城外老远一直到城里深处,一路上遍地马粪。
脏是脏了点儿,可是没有这显不出辽阳的热闹、繁华,也显不出北国的风光,关外的粗独气息。
一撮毛勒马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前,下了马,一进门便冲著柜台上问道:「华三在么?」
柜上还没来得及应话,靠里一扇垂著布帘儿的门儿里,掀帘走出来一个人,抬眼就问:「谁找我华三?」
从那扇门里出来的这个人,是个年轻汉子,长得皮白肉嫩的,乍看像是那家的公子爷。
仔细看看,他那身打扮完全像个混混儿。
身穿一套黑裯裤褂,头上斜扣著一顶瓜皮小帽,帽顶上那颗珠子鲜红鲜红的,看上去値个百儿八十两的。
裤子没扎裤脚,小褂子近领口没扣扣子,袖口掩著,手里还提了个罩着黑布罩的鸟笼子,带着几分潇洒意味。
一撮毛目光一凝,咧嘴笑了:「我,三哥。」
「哟!」华三也瞧见他了,两眼一睁,道:「乐爷,今儿个这是什么风……」
「得了,三哥。」一撮毛含笑说道:「叫乐爷我受不住,还是叫我一声快活乐吧!」
一撮毛姓乐,外号叫快活乐。单看这三个字,就不难知道他是怎样个人。
说著,两个人就坐到一副座头儿上,伙计过来招呼,华三摆摆手,支走了他,望着快活乐道:「今儿个怎么有空进城了?」
快活乐嘿嘿一笑道:「心里怀念三哥,来看看,早就想来了,一直没工夫。」
华三看了他一眼,道:「又轧了那一家的寡妇了?」
快活乐一咧嘴,道:「三哥,怎么了?一见面就揭我的短,那是以前,现在不了,老干这种绝子绝孙的缺德事儿,我还想有后么!」
「得了,」华三摆手道:「狗改不了吃屎,你姓乐的屁股上有几把毛,我还能不知道。」
快活乐深深一眼,笑了笑道:「三哥可眞不愧是我的知己朋友啊!」
「算了吧,」华三笑了笑,笑得有点儿轻蔑,「你快活乐吃的是那么一碗饭,我华三不过是辽阳城里一个混混儿,知己朋友,我那敢高攀哪!」
快活乐皱了眉,但脸上笑意不减:「三哥今儿个是怎么了,受了三嫂的气了,怎么老跟兄弟我过意不去呀!」
华三道:「不爱听是不是,那好办,你快活乐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寳殿,咱们现在少闲扯淡,说正经的吧。」
快活乐嘿嘿一笑道:「三哥什么时候也学爽快了,行,咱们说正经的,三哥近来手气怎么样?」
华三扬了扬眉,道:「姓乐的,我可没多少闲工夫……」
快活乐道:「三哥,这就是正经的。」
华三轻「哦」一声凝了目,道:「想必你近来手气不大好,是不?」
快活乐笑了,道:「不错,三哥果眞是个明白人,我最近手气背得很,连几个娘儿们一些压箱底的东西都让我输光了,所以,嘿嘿……」
手指拨弄了几下,道:「特来跟巫三爷借几个翻翻本儿去。」
华三凝目看了他半天,道:「你又弄到了什么好货色?」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三哥既知道快活乐,就应该知道快活乐一向是不见兎子不撒鹰的。」
华三冷冷说道:「你放心,咱们仍是一手钱一手货的老规矩,辽阳城里这些人不会吃你的,带来了么?」
快活乐笑道:「当然带来了,做的是这门生意,还能不知道这规矩。」
华三道:「値多少?」
快活乐道:「不多。」伸出了一根指头。
华三道:「一百两?」
快活乐笑了:「三哥眞是门缝儿里瞧人,把我都给瞧扁了,姓乐的能老那么大一点胃口么?」
华三道:「那麽是一千两?」
快活乐点了点头,道:「不错,整整一千两,我一文不多要,少一文咱们这笔生意也谈不成。」
华三脸上变了色,道:「姓乐的……」
快活乐飞快截口,道:「姓乐的从不漫天要价,它値,三哥,其实,我已经够客气了,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不能不卖三哥这个交情。」
华三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半天才道:「我要先听听是什么样的货色。」
快活乐嘿嘿一笑,摇头说道:「三哥原谅,这笔生意不比以往的生意,我想跟巫三爷当面谈。」
华三眼一睁道:「什么意思,我华三斤两不够?」
快活乐道:「说句话三哥你别生气,这笔生意三哥你还是做不了主。」
华三「哦」地一声,冷笑说道:「我华三天生这副贱脾气,牵着不走,打了倒退,我今儿个非先听听是什么样的货色不可。」快活乐没说话,笑笑站了起来。
华三双眉一扬,出手如风,隔桌子一把抓住了快活乐的手腕。
快活乐面色不变,笑笑说道:「三哥,别人不知道,你知道我是个吃什么饭的,抓破了脸咱们大家都没好处。」华三脸上变了色,可是他却松了抓在快活乐腕子上的那只手。
快活乐笑了笑,转身往外行去,他刚走没两步,华三擦着他身边走过,冰冷说了一句:「你跟我来吧。」快活乐又笑了。
口 口 口
华三带着快活乐到了一座大酒楼前。大酒楼就是大酒楼,大酒楼跟小酒馆就是不同。
两层楼的建筑,黑底金字的招牌,老大一块,挂得也挺高,只要人在辽阳城里,恐怕无论在那个角落里都看得见。
门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辆车还没走,那辆车又来了,幸亏门口这条大街相当宽阔,要不然非顶牛儿不可。
华三刚到门前,门内人堆里便走出两个年纪跟华三差不多,打扮也跟华三一样的汉子,华三跟他两个嘀咕了几句,往后一招手,招呼快活乐进了酒楼。
上了楼,华三把快活乐带进一间华丽无比的套间里,冲著快活乐说了一句:「我三叔今儿在这儿请客,我去吿诉他一声,你在这儿坐坐。」
掀帘走了出去。快活乐打量这间套间,看样子它是专门供临时会客用的。
顶上挂著琉璃灯,地上舖著厚厚的红毡,让人恨不得躺下去睡一觉,那舍得踩。
有钱的阔老爷到的地方硬是跟别处不同,椅子上摆着既厚又软的锦垫,坐上去,一点儿也不觉得捍屁股。
漆几上现成的茶,景德鎮出的细瓷茶壶,掀开壶盖儿闻闻,吉的香片,快活乐乐得享受享受,自己动手倒上了一杯,站起来刚要喝。
门帘儿掀处,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跟在后头的是华三,这当儿他垂着手,一脸的恭谨神色。
前面那一个是白白胖胖,富富泰泰的中年人,长眉细目圆胖脸儿,穿着讲究气派,左手上还戴着一只汉主斑指。
快活乐笑了:「穷贱人生就是穷贱命,刚喝杯茶享受享受,三爷就来了。」
白胖的巫三爷含笑抬了抬手:」乐老哥尽管喝,这座酒楼里只有这茶是不要钱的。」
落了座儿,华三垂手站在巫三爷身后,快活乐却跟巫三爷坐个对面,他冲著巫三爷笑笑说道:「许久没进城来了,三爷安好。」
巫三爷老于世故,华三都对快活乐冷言冷语的,有时候说话还带着点儿轻蔑,巫三爷却不同,他脸上始终堆著笑,客客气气的:「谢谢,谢谢,托福托福。」
快活乐道:「我看三爷最近文发福了。」
「是么?」巫三爷一笑说道:「到了该胖的年纪了,不想胖也不行,走起路来混身哆嗦,这身肥肉还眞累赘。」
快活乐哈哈笑道:「三爷眞会说笑话,多少人想胖还胖不起来呢,就拿兄弟我来说吧……」
巫三爷微微一笑道:『你乐老哥是个忙人,整天价担著大责任,劳心劳力,精打细算,那能胖得起来?」
快活乐哈哈大笑:「三爷您可眞够风趣,怪不得人人都说您人缘儿好……」
华三突然轻咳一声道:「快活乐,我三叔还有客人等著,你就别强稳了。」
快活乐咧嘴一笑,瞟了华三一眼道:「我就等著三哥你这句话!……」
巫三爷那里接上了口:「听小三儿说,乐老哥刚弄到批好货色,非找我谈不可。」
快活乐笑笑说道:「有这囘事儿,只是这笔生意做成做不成,那还得看三爷对他有没有意思。」
巫三爷笑笑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货色,听小三儿说这囘的价钱比以往都高……」
快乐乐道:「货色不同,三爷,不一样的货色,当然不能卖一样的价钱,您说是么?」
巫三爷一点头,道:「那是当然,这也是理,只要它値,休说是一千两,就是一万两,姓巫的我也半点折扣不打的照付。」
快活乐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三爷大手笔,彼此合作这么久了,三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淸楚……」
巫三爷道:「乐老哥,你先露露货色。」
快活乐沉默了一下,含笑说道:「三爷,我得先声明,这囘不是东西,是人。」
巫三爷微微一怔道:「是人?」
快活乐点了点头,道:「不错,是人。」
巫三爷忽然笑了,道:「乐老哥,咱们以往的买卖都是东西,我们弟兄几个对人没兴趣,那也无利可图。」
「不,三爷,」快活乐摇头笑道:「这个人贤昆仲几位一定有兴趣,我要不是看准这一点,也就不会往您这儿跑了,这个人不但有利可图,而且还是大大地有利可图。」
巫三爷「哦」地一声,凝目问道:「乐老哥这么一说,我可就成了腊月的萝卜,冻(动)了心了,是谁?」
快活乐没说话,两眼瞪着巫三爷,伸出右手作了个拔剑的姿态,一闪又把剑归了鞘。
巫三爷跟华三脸色同时为之一变,华三更脱口叫出了声:「快剑铁如风!」
快活乐瞅了他一眼,笑道:「三哥好见闻,好眼力。」
华三忙道:「他人在那儿?」快活乐笑笑,没开口。
就在这两句话工夫中,巫三爷又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道:「乐老哥,我们弟兄几个跟快剑铁如风没过节,对他这个人也没兴趣。」
快活乐瞟著巫三爷,笑得狡滑,道:「没过节,没兴趣,不见得吧,三爷?」
巫三爷道:「话是我说的,信不信还在你乐老哥。」他嘴里这么说著,人却坐在那儿没动。
快活乐笑笑说道:「谁不知道铁如风是干您这一行的死对头,或许他跟您几位没过节,可是有他在一天,吃您这行饭的就得揪着心,这总不是件好事儿,是不?三爷。」
巫三爷道:「至少他还没找到我弟兄几个头上来。」
快活乐道:「三爷,我可不是在江南看见他的。」
巫三爷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道:「这么说,他到辽东来了?」
快活乐嘴角噙著笑,没说话。
巫三爷道:「即使他到了辽东,也并不一定是冲着我们弟兄几个来的,是不?」
快活乐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要是您我不会不防著点儿,而要防又不如趁他不在意的时候来个先下手为强,这样一来可以除去寃家对头,从此吃安心饭,二来嘛,只要耙他铁如风的脑袋往官家一送,这只手送出去,另一只手就接进了赏银一万两,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不为?」
华三冷冷说道:「有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往我们这儿送?」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我不怕丢人?老实说,十个我姓乐的加起来也不是铁如风的对手,只要我能在他手下走完三招,我就有鬪他的胆,奈何我连这点把握都没有。」
巫三爷道:「乐老哥……」
「当然了,」快活乐道:「要是三爷您几位也跟我一样,这笔生意自然只有吹了。」
华三脸上变了色。
巫三爷淡然一笑道:「乐老哥,巫某人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有把握的事就是刀山油锅,虎豹当前也拦不住我,没把握的就是指着我鼻子骂我一声孬种,我脚下也不会往前移动分毫,直隶以南的江湖,铁如风还没有碰见过一个对手,这直隶以北的辽东,不见得能有制得住快剑的能人。」
快活乐摇头说道:「您错了,三爷,铁如风身上有数不淸的伤痕,他之所以到现在还站着,那只能说他命大运气好……」
巫三爷道:「辽东这些人命都只有一条,运气也不见得会比铁如风好。」
快活乐笑笑耸肩说道:「那就算了,送上门来的好财路,三爷您既然闭着眼往外推,这笔生意自然就只好让它吹了,不过兄弟我有句丑话不能不说在前头,铁如风人现在辽东,只要三爷说句话,不见得找不着他,只是我也有把握把话先传到他耳朶里去,要不赚这笔钱,大家都别赚……」
华三两眼一睁,跨步就要上前。
巫三爷伸手拦住了他道:「别鲁莽,乐老哥是个好得罪的人么,要得罪了乐老哥,今后断了财路事小,不能在辽东混下去事大,给我退囘来。」华三乖乖地退了囘去。
巫三爷抬手取下了他那枚汉玉斑指往茶几上一放,道:「你乐老哥不怕我巫某人赖账,三天之后,凭这玩艺儿到我斐记钱庄换取一千两银子。」
快活乐扫了那枚汉玉斑指一眼,没即时伸手去拿,笑笑说道:「三爷,咱们还是老规矩,我吃的是那碗饭,人在辽东,我不能知情不报……」
巫三爷笑笑说道:「乐老哥尽管上报,只要官家能着先鞭,我兄弟几个绝不怕倒霉就是。」
快活乐道:「一句话。」
巫三爷道:「巫某人向来都是一句话。」
快活乐伸手抓起那枚汉玉斑指站了起来,道:「赵家集铁头胡三开的那家客栈店里。」
巫三爷微微一怔,眉锋也为之一皱,道:「他跟胡三弟兄有关系么?」
快活乐道:「恐怕扯不上,即使扯得上,三爷几位连铁如风都不在乎,又何在乎铁头胡三那硬了筋骨的弟兄几个?」巫三爷没说话。
快活乐微微一笑道:「三爷陪客人去吧!兄弟吿辞了。」一抱拳,掀帘走了出去。
口 口 口
天黑了,近山的地方,似乎比别处黑得早些,那是因为山峯挡住了西坠的日头的关系。
赵家集都上灯了,一到上灯的时候,赵家集反显得热闹起来了。
正是这样,赵家集每天在这时候最热闹。
一天忙过了,吃过晚饭没事儿,正是走动,串门儿,闲逛的时候了。
家家户户门口聚集著一堆人,或是长板櫈上一坐,或是草席上一坐,手里拿把蒲扇,大伙儿聊著、笑着,小孩儿到处乱跑,嬉笑声在赵家集每一个角落都听得见,好一个安适的山村。
但谁知道这山村里隐藏着多大的危机?谁又知道这山村马上要降临一场暴风雨?
半山坪后有片幽暗的小树林子,天一黑尤其阴沉沉的。
那小君在这片树林前,背着手来囘踱步,看上去显得很急躁。
踱著踱著,他突然停了步,转过身去面对树林说了话:「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树林里响起一个冷冰冰的话声:「你约我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那小君道:「当然有事,没事我也不会冒险把你找来!」
树林中那人道:「既然有事,你就说吧。」
那小君道:「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
树林中那人道:「我奉命不能现身露面,也就是说不能让你知道我是谁。」
那小君道:「免得万一事败牵连了别人?」
树林中那人道:「不错,确是这样。」
那小君冷笑一声道:「你放心,这件事既然交给了我,绝砸不了的。」
树林中那人道:「那是最好不过,可是我奉命行事,不敢稍违。」
那小君猛吸一口气,道:「好吧,由你了,我约你来是为事情不如预料的那么顺利,希望上头能对我有什么指示?」
树林中那人道:「事情不如预料的那么顺利?你是指……」
那小君道:「赵振翊的女儿对甚么小君似乎没多大好感……」
树林中那人「哦」地一声道:「赵振翊的女儿对小君没多大好感?以你看是……」
那小君道:「上头这个计谋可能用错了,十年前大家都是小孩儿,十年不是一个短日子,人总是会变的……」
树林中那人道:「不会吧,这件事,这种关系,没一个人比上头更清楚的,要不然上头怎么会这么做。」
那小君道:「那么以你看是……」
树林中那人道:「多半是你路走错了。」
小君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行?既然我不行,上头为什么派我来?」
树林中那人道:「这本是件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好差事,到这儿来充贵客,不愁吃住,整天价有个花朶般的人儿陪着,最后还可弄个黄花大闺女做媳妇儿,背后有人给你撑腰,也不虞日后有麻烦,你还发的什么牢骚,出的什么怨言……」
那小君目射狞芒,眉腾煞气,道:「你这是敎训我?」
树林中那人冷笑一声道:「敎训你又怎样?我不妨先吿诉你,要是我一旦拉下脸来,你的一擧一动都得听我的。」
那小君怒笑说道:「笑话……」
树林里乌光一闪,飞出了一样东西,「叭」地一声落在小君身前,树林中那人冷笑说道:「你看看这是不是笑话。」
那小君机伶一颤,脸色倏变,俯身捡起那东西,低下头去。
树林中那人道:「怎么样?你是不是得听我的。」
那小君低着头道:「属下不知……」
树林中那人截口说道:「不知者不罪。我姑且饶你这次,只是从现在起你知道了,是不是?」
那小君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树林中那人道:「那么你听着,等会儿囘去之后,你就跟赵振翊摊牌,他答应把李凌风遗留下来的那口小箱子交给你便罢,如若不然,你就拿出那东西来硬逼他就范,然后再想法子占有他的女儿,听见了么?」
那小君应道:「属下听见了,只是赵振翊的女儿刁滑得很,恐怕不容易……」
树林中那人冷笑一声道:「方法多得是,你学过的那些都到那里去了?咱们向来是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赵振翊不费吹灰之力就算毁了。」
那小君应了一声道:「属下晓得,只是……有个人属下颇不放心……」
树林中那人道:「谁?」
那小君道:「这个人现住胡三那客栈之中,人长得不错,可是相当落拓……」
树林中那人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这个人我见过,他怎么样?」
那小君道:「也不知道怎么囘事儿?他使得属下颇为不安……」
树林中那人冷笑一声道:「好出息,充其量一个江湖好手,又怎么样?你学的那些东西不管用了?碰上这么一个人便感到不安,以后你还能干什么,还能有什么大作为?」
那小君道:「属下并不是怕他……」
树林中那人道:「那是什么?」
那小君道:「属下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他这么个人在,对属下是一种威胁……」
树林中那人道:「那还不容易,现在这赵家集等于是你的地盘,赶走他不就行了么?」
那小君还待再说。
树林中那人已然又道:「我没那么多工夫,在这儿我的身份是极其秘密的,我不能在这儿多停留,一切照我的话去做就行,只管放心大胆去做,我随时会给你援手……」
那小君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抬起了头,两眼凝视树林,射出两道逼人的冷肃光芒。
旋即,他变目之中那两道逼人的冷肃光芒歛去,他抬起了手,掌心里托著一片黑忽忽的东西,夜色过浓,看不淸楚那是什么。
当然,只有那小君自己知道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有所警觉,把那片黑忽忽的东西飞快地往怀里一揣,转过了身。
不远处夜色里嬝嬝走来了一个无限美的人影,小君站着没动,既没迎上去,也没说话。
小芸走近了,一袭晚装,肌肤凝雨,一夜色凉如水,令人有过于单薄之感。
小芸平常喜欢穿劲装,劲装使得她显得英气勃勃,但总缺少点儿女儿家本有的娇柔。
现在换上这袭晚装就不同了,雪白的衣裙,头发梳了下来,在蒙胧的夜色里嬝嬝迈步,就跟来自广寒的人儿一般,美,美得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
那小君有着一刹那间的错愕,可是一刹之后他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脸色冷淡得不带一丝儿感情。
小芸满脸的诧异色,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小君缓缓说道:「我出来看看,半山坪的夜色依旧否。」
小芸那香唇边掠过一转轻微笑意:「你好野性,害得大伙儿在里头到处找。」
那小君道:「有事么?」
小芸道:「没事儿,上灯后就不见了你的人影儿,房里也没有,能不找么?」
那小君道:「好,妳先囘去吧,我再站一会儿就囘去。」
小芸道:「你要再站一会儿?」
那小君眉梢儿扬了扬,道:「近十年来,半山坪是我想念的地方,半山坪的夜色也会能勾起我的囘忆!……」
小芸笑笑说道:「小时候什么事儿都不懂,有什么値得囘忆的?」
那小君摇摇头道:「儿时是人一生中最値得囘忆的一段时光,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叫难过,也不知道什么叫愁,只有欢乐与欢笑,我但愿时光能够倒流。」
小芸看了他一眼,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有满腔满腹的忧愁。」
那小君道:「物是人非,怎么不?」
小芸低下了头,旋即又仰起了头:「你可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那小君那薄薄的唇边掠过一丝艰涩笑意,道:「小芸,妳不该苛求什么,因为妳是一直生活在半山坪,一直生活在自己亲人的翼护下,我呢?我有什么?十年流浪,挨饿受冻,看够了世人白眼,尝尽了人间艰苦,性情难免有所改变,妳若是觉得我有什么不似以往的地方,妳应该原谅。」
小芸一阵激动,情不自禁探手抓住了那小君的手,道:「小君,我没有想到这些,从来没有。」
那小君像触了电,机伶一颤,霍然凝目,两眼之中射出两道让人心悸的异采:「小芸……」
小芸像大梦初醒,神情一震,就要收囘手去。
可是那小君没容她收手,一翻腕便抓住了她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
小芸的手很凉,无如那小君这时候觉不出来:「小芸,站在这儿,我好像囘到了十年前,让我们一块儿囘到十年前去,好不?」
小芸没有收囘手去,其实她也收不囘去,抬眼凝目,淸澈、深邃的美目光采动人:「我还是跟十年前一样,你能囘到十年前去么?」
那小君毅然点头,话说得很恳切:「我能,希望妳从旁带我一把。」
小芸道:「只要你愿意,我义不容辞。」
那小君握了握那只玉手,道:「谢谢妳,小芸,囘来这么多天,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十年前的妳。」
小芸眨动了一下美目,道:「这却是我头一次看到十年前的你。」
那小君笑了,笑得有点勉强,他松了那只玉手,道:「小芸,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尤其是在险恶的江湖中,那份苦不是妳所能想像的,眞要说起来,我厌恶江湖,也怕了它。」
小芸睁大了一双美目,道:「眞的么,小君?」
那小君道:「这是我心里的话,小芸。」
小芸道:「那么你前些日子为什么吿诉我……」
那小君道:「那是假的,小芸,为了一点争强好胜心,我不能不自欺欺人,小芸,在过去那十年之中,我所以能咬牙支撑到最后,是为了有一天囘到半山坪来,是为了有一天能再见到妳,现在我终于见到了妳,我又怎么会放弃妳一,我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
小芸好感动,她那双淸澈、深邃的美目中突然现了泪光,她颤声叫道:「小君……」
那小君道:「我想这就找大爷说去,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妳。」
小芸身躯一阵颤动,两串晶莹珠泪刹时夺眶。
小芸是个重感情,有至性的女儿家,一如她那些以义结交的长辈们,十年前她最爱护小君,十年之中她最想念小君,尽管那不是相思之苦,可也够人断肠的。
十年后的今天,小君突然囘来了,她心中的惊喜,是难以描述的,尽管初见面时的一腔热血因小君的表现冷却了下去,可是那只是暂时冷却下去,并不是消失了。
本来,靑梅竹马,两小无猜,童年种下的爱情种子,经过十多年的孕育,应该是根深蒂固,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又怎会一下子丢得干干净净。
原来只是深埋在心里的,如今经小君这突然的改变一挑拨,自然马上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小君,这几天我冷落了你,想想我好难受。」
那小君道:「那倒不必,小芸,反之我该感谢妳,没有妳这些刺激,不是半山坪上的夜色,我不会囘来得了这么快。」
小芸流泪说道:「你要这么说,我就更不安了。」
那小君突然目光一凝,道:「小芸,我们这就找大爷说去,好不?」
小芸没迟疑,流着泪点了点头。
那小君忽然笑了,道:「那得让我先给妳擦干这满脸的泪渍,要不然我可不敢去见大爷。」
他抬袖为小芸轻拭满脸泪渍。小芸闭上了一双美目,温顺地任他轻轻擦泪。
此情此景最动人,那小君突然起了一阵激动,两眼之中,射出两道让人心悸的异采,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往小芸脸上凑去,那薄薄的一双嘴唇对准了小芸的两片香唇。
可是池只是凑近了一点,马上就停住了,他恢复了平静,猛吸一口气,道:「行了,走吧。」
小芸一直闭着眼,适才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她一丝儿也没觉察。
不过有一点相当明显,假如那小君没及时停住,她除了有一种意外的震动之外,会表现得更温顺。因为她刚才已经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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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2 08: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假戏眞做



后院东边一间精舍里,灯光熠亮。这是十二金钱镖赵振翊的书房。
十二金钱镖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人,可是他除了把一部份时间,一部份岁月放在江湖事务上之外,剩下的时间就全放在了书本子上,尤其在半山坪定居之后。
他不打算让他唯一的爱女像他一样,把半辈子岁月丢在江湖风浪中,他除了让他爱女练功学剑,为强身,为防身之外,他还督导她在书本子上下工夫,他认为那才是享用不尽的财富。
事实上,发生在他身周的几桩变故,也让他灰了心、寒了心。
小芸偕同小君推门进来,赵振翊有着一刹那的错愕,旋即他点头站了起来:「还是妳行,在那儿找到他的?」
小芸带点嗔意,也带点儿怜惜,瞟了那小君一眼道:「他一个人站在后山的树林子前。」
赵振翊讶然说道:「这是干什么,听夜猫子叫么?」那小君红着脸笑了笑,没说话。
小芸道:「他说去囘忆儿时,想从前去了。」
赵振翊目光一凝,道:「囘忆儿时想从前?有什么値得囘忆値得想的,小君?」
那小君脸上又红了一红,旋即他扬起双眉:「我觉得儿时与从前的一切,都比现在好,假如可能,我愿意永远长不大。」
赵振翊笑了,笑了之后他道:「傻话,人那有长不大的,只要能永远保持着儿时的一份纯眞赤子之心,就算是很难得了。」
那小君道:「大爷,这些原都是我过去十年之中失落的,可是小芸跟半山坪上的夜色又帮我找囘来了。」
赵振翊微微一怔,道:「眞的么,小君?」
那小君道:「我这就是要来吿诉您,除了小芸以外,我什么都不要,同时我也不打算再在江湖上存身了。」
赵振翊那满布岁月遗痕的老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神色,他拿眼瞅了小芸一下,他的爱女没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跟那双目光是坚定的。
突然,赵振翊的脸色呈现一片肃静,抬了抬手,道:「坐下,你们两个坐下。」
那小君恭应一声,偕同小芸退后坐下。
赵振翊也坐在那书桌前,他凝目望了那小君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问道:「小君,你刚才说的,可是你心里的话?」
赵振翊的一双目光,在这一刻是十分明亮,十分逼人的,跟两把利剑似的,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也像能刺入人的心灵深处。
那小君想躱,可是也没有躱,他也明知道不能躱,他让混身的冷汗往里流,毅然跟赵振翊对视着,道:「是的,大爷。」
赵振翊道:「我只这么一个女儿。」
那小君道:「知道,大爷,小时候小芸最爱护我,现在长大了,该是我衞护她的时候了,我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也绝不让她受一点委曲。」
赵振翊突然吸了一口气,道:「当初让我有心把小芸给你的,是你爹,现在让我愿意把小芸交给你的,是现在的你……」小芸低下了头。
那小君霍地站了起来:「大爷,谢谢您!……」
赵振翊抬起了头,道:「你坐下,我还有话说,等我把话都说完之后,要是你还要小芸,你再谢我不遅。」
那小君道:「您是说……」
赵振翊道:「你坐下,坐下听我说。」那小君迟疑了一下,坐了下去。
赵振翊转身拉开书桌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小的革囊,一抖,一阵叮当响,十几枚金光闪亮的金钱成串地落在书桌上,赵振翊指着桌上那些金钱道:「这是我早年仗以成名的暗器,凭着它们,我在江湖上博得了『十二金钱镖』的称呼,可是我现在我这十二枚金钱镖只剩下十一枚,另一枚我竟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而十年前你落崖之后,我发现你拉的那根山藤是被一种有刃的暗器打断的,把兄弟几个之中,只有我用暗器,擅暗器,尤其带刃的暗器只有这种金钱镖,这话你懂?」
那小君静静听毕,他出奇的平静,点了点头道:「我懂。」
他探懐略略一摸,手一摊,掌心中赫然托着一枚金钱,式样、大小,跟赵振翊书桌上那十一枚一模一样,跟李铁君怀着的那枚也一般无二。
赵振翊脸色一变道:「原来你早就知这了,现在你还要小芸么?」
那小君两眼逼视赵振翊道:「请您吿诉我,这枚金钱镖,是不是从你手里打出去的?」
赵振翊道:「不是!」
那小君道:「这就够了。」站起来走过去把手中那枚金钱镖放在桌上。
赵振翊一怔,旋即一阵激动:「小君,你就这么相信!」
那小君道:「大爷,我又为什么不相信?」
「说得好,」赵振翊颤抖着点了点头,道:「小君,你要知道,那根山藤是被有刃的暗器打断的,把兄弟几个之中,只有我用暗器,擅暗器……」
那小君道:「我知道那根山藤是被您这枚金钱镖打断的,可是只要这枚金钱镖不是从您手里打出去的,这就够了。」
赵振翊道:「你相信我的话?」
那小君道:,「我相信,当年您是怎么待我的,我记得淸淸楚楚。」
赵振翊如释重负,吸了一口气,颤声说道:「谢谢你,小君。」
那小君道:「不,现在该是我谢您的时候。」
赵振翊微一点头,道:「我受了……」
顿了顿,接道:「这件事,要不是你正面提起小芸的婚事,我还不会跟你提,现在……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那小君道:「不管干什么都行,我只不愿意凭着一身带着血腥味的武艺,再在江湖上走动,再在江湖上存身,十年不是个短日子,我看够了,也受够了,我更不愿让小芸再担一点江湖风险……」
赵振翊点了点头,道:「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是对的,我已经算不得江湖人了,你们要是愿意,尽可以在半山坪住下去,要是不愿意,也尽可以到别的地方去。」
那小君道:「谢谢您,大爷,我想带小芸到别的地方去,我要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能力,创出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来。」
赵振翊为之动容,点头说道:「好,有志气,我再问你一句,你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那小君扬了扬眉,道:「寃寃相报,无休无止,世上自有天理在,大爷。」
赵振翊呆了一呆道:「你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
那小君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让上天去追究这件事,不也一样么?」
赵振翊凝目半晌,才道:「小君,什么使你在半日之间有了这种转变?」
那小君双眉高扬,目射异采,道:「良知,大爷。」
赵振翊沉默了一下道:「也许你是对的,小芸……,把你五叔留下来的那只小铁箱子拿下来。」
小芸要站起身,那小君伸手拦住了他,道:「大爷,我说过,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凭自己的能力,创出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赵振翊微一摇头道:「这是你爹遗留下来的东西,你不像他的儿子,我可以不给你,你既然像他的儿子,我不能不给你,再说,箱子里放的也不见得就是钱财。」
那小君道:「大爷,不管是什么……」
赵振翊摇头说道:「钱财你或许可以不要,要是别的遗物,你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能不受,小芸,去拿。」
小芸站起来往那一列书橱行去,她在书橱的最上一层挪开了十几本书册,由里面捧出一口小巧玲珑的铁箱子。
铁箱子上都生了锈,可是仍上着锁。
小芸捧下铁箱子交给赵振翊,赵振翊接过停也没停地便向那小君递了过来。
那小君微显激动,迟疑着道:「大爷……」
赵振翊道:「不管是什么,总是你爹留给你的。」
那小君迟疑着接过,他那一双手有点颤抖,孰不知他的心这时候抖得更厉害。
他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就这么一转变,想得到的便轻易地落到手中。
他相当的激动,从没有这样激动过。
赵振翊两眼微湿,叹了口气道:「十几年了,见了这口小箱子,你爹当时把它交给我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覩物思人,人之常情……你也别难过了,你说得好,让天理去惩治那狠毒的眞凶,只要今后你能上顶天,下立地,你爹也就瞑目了。」
那小君没说话,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为这个。就在这时候,一阵轻捷步履声传了过来。
赵振翊一凝神,道:「你们骆驼马叔来了,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那小君道:「您怎么知道是骆驼马叔的?」
赵振翊笑道:「在一块儿多年了,还能听不出来么?」
只听外头响起了低沉话声:「大爷,我来了。」
赵振翊笑道:「听,是不是?」
旋即转脸向外,叫道:「来了就进来吧,还站在外头嚷什么?」
小芸走过去开了门,骆驼马带笑走了进来,一怔,目光落在那小君手里那只小铁箱子上:「哟,大爷,这是干什么?」
赵振翊道:「是谁的东西该给谁,这还用问么?」
骆驼马一双目光盯在那小君脸上,一咧嘴,笑问道:「少爷,恐怕不只这一样吧?」
那小君脸一红,笑了笑没说话。
「哈!」骆驼马拍了小君一巴掌叫道:「行了,这囘可有喜酒喝了!」冲着那小君与小芸一拱手,道:「少爷,姑娘,骆驼马叔先道个喜了。」一句话红了两张脸。
那小君有点儿不自在,小芸眉梢儿上却能看见喜意。
骆驼马转过来又向赵振翊嚷道:「大爷,订了日子没有?」
赵振翊含笑摇头,道:「还没有,反正事情已经定了,急什么?」
骆驼马看了他一眼道:「您是不急。」
赵振翊笑了,突然他脸上掠过一片阴霾,笑意跟着就减了不少,他沉默了一下道:「不管怎么说,这在咱们这一伙人当中是件大事,我得先给老二他们捎个信儿,等他们都到齐了之后再说。」
骆驼马道:「六爷,七姑娘都好办,只有二爷,您知道他准在那儿么?」
赵振翊道:「出不了大河南北,派个人找他就行了。」
骆驼马道:「您看是我去还是麻子去?」
赵振翊还没说话,骆驼马接着又道:「我看还是让麻子去的好,家里的事儿留给我,办这种事儿我可比麻子行。」
赵振翊笑笑说道:「那就让麻子去吧。」
骆驼马一蹦老高,道:「我这就先给三爷送个信儿去,然后赶囘去叫麻子收拾收拾,明儿个一早就催他上路。」也没等赵振翊答话,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赵振翊脸上又现阴霾。那小君更显得不自在了。
旋即赵振翊搓了搓手:「时候不早了,你们俩都囘房去吧。」
那小君跟小芸并肩儿走了。经过这一打岔,赵振翊跟小芸爷儿两个也忘了要那小君打开那个小铁箱子,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振翊望着一双小儿女的亲蜜背影,喃喃说了一句:「五弟,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口 口 口
捧着那小铁箱子往前走,那小君有点心不在焉:「小芸,到我房里坐坐去。」
小芸瞟了他一眼,娇媚无限,名份既定,一下子两个人就好像近了许多,这也是人之常情,从这一刻起,这一辈子,她就是他的了,他也就是她的了,怎么会不近。
她问了一句:「干嘛?」
那小君摇摇头,道:「不干什么,只想跟妳聊聊。」
小芸没置可否,可是她仍跟他并肩儿走着。进了房,小君点上了灯,灯下的小芸益显娇艶。
可是那小君没有看她,一双目光却盯在桌子上那只小铁箱子上。
小芸并没有在意什么,事实上她也绝想不到,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打开来看看吧。」
那小君摇了摇头,道:「我不想看,甚至根本不想要。」
小芸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要有这个心,也就够了,五叔留给你的东西,让爹等你长大之后交给你,你怎么能不要?」
那小君道:「这只小箱子,不该是属于我的。」
「傻话。」小芸道:「那么你说它该属于谁,五叔留给你的,不该是你的又该是谁的?」
那小君没说话,半晌,他突然目光一凝,道:「小芸,我问妳句话……」
小芸道:「什么?」
那小君道:「我要妳跟我走,走得远远的,妳肯么?」
小芸道:「你怎么问这……爹不是说了么,是留是走,将来随咱们……」
那小君道:「我不是说将来,我是说现在。」
小芸怔了一怔道:「现在?」
那小君点了点头道:「今儿晚上。」
小芸睁大了美目,道:「你要今儿晚上就走……为什么?」
那小君摇头说道:「我不喜欢热闹,也不愿见二大爷他们,这既然是咱们俩的事,何如不惊动任何一个……」
「小君!」小芸道:「可是骆驼马叔已经给三叔送信去了,明儿一早麻子吴叔还要出门去……」
那小君道:「小芸,妳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们?」
小芸道:「为什么?」
那小君道:「因为他们之中总有一个是害我爹的人,我不愿意跟他面对面,不愿意让他喝咱们这杯喜酒,更不愿意让他有机会另施阴谋给咱们添点麻烦。」
小芸沉默了一下,点头说道:「你说的也对,只是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那小君苦笑说道:「大爷跟骆驼马叔都在兴头上,我怎么好扫他两位的兴。」
小芸忽然站了起来道:「迟走早不走,早走迟不走,我去告诉爹一声去。」
那小君伸手一拦道:「别,小芸……」
「怎么?」小芸转过脸来凝视着他道:「连爹都不告诉一声?」
「最好是这样,免得难分难舍他心里难受,给他老人家留封信……」
「小君!」小芸道:「这样不大好吧。」
那小君道:「有什么不好的,咱俩又不是私奔?」
小芸沉吟道:「让我想想。」
她缓缓坐了下去,两眼前视,一眨不眨,脸上也看不出一点表情,半晌,她突然一点头道:「过些时候再囘来看爹也是一样,世人都免不了生离死别,何况江湖儿女,我总有一天要走下半山坪的,你等我,我去换身衣裳,收拾收拾。」
站起来要走。那小君突又伸手拦住了她,道:「小芸,慢点儿。」
小芸道:「怎么了,改变主意了?」
那小君摇摇头道:「让我再问妳一句,妳为什么愿意伴我一辈子?为什么愿意现在就跟我走?」
小芸道:「很简单,前者因为你是小君,后者因为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那小君道:「妳所以这么对我,是因为我是小君,是不是?」
小芸道:「当然了,怎么?」
那小君倏然一笑,笑得有点奇怪:「我若不是小君,妳会不会这样对我?」
小芸没在意,道:「要是你不是小君,咱们也就不会认识了,是不是?」
那小君道:「妳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不是小君,妳就不会这样对我了,是不是?」
小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小君笑笑说道:「没别的,我只是想知道一下,童年时的感情究竟在人的一生中占多大份量。」
小芸道:「童年的感情在人一生之中占的份量相当重,但那只是童稚的感情而不是儿女情爱,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叫情,什么叫爱?」
那小君道:「那麽妳这样对小君,难道不是基于童稚时的感情……」
小芸摇头说道:「不是,童稚时我只知道谁跟我最要好,那不是儿女情爱,也不能决定一生归宿,我对你的情爱应该发生在一年前,那时候我什么都懂了,虽然你不在我眼前,可是你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坎上,我常在想你长大后的样子……」
那小君道:「妳看我像不像十年前的小君?」
小芸摇头说道:「我在你脸上找不出你十年前的样子,当然,十年的变化是很大的,沧海都能变成桑田,何况一个人?要不是因为你下巴上的疤,要不是因为你囘到了半山坪来,我绝不敢认你,也绝不相信你就是十年前的小君。」
那小君道:「这么说,妳所以对我产生情愫,大部份还是由于童稚时的感情……」
「不!」小芸摇头说道:「那是因为赵家集地处偏僻,外人罕至,我看见的人少,接触的人少,要是我经常到外边走动,接触的人多,认识的人多,我不敢说我的心还会放在你身上。」
那小君道:「我要是没囘来,或者是我囘不来了……」
小芸道:「我不会说好听的,也不愿意自欺欺人,尽管我对你生了情,可是你要是一直不囘来,日子一久,这种情愫是会日益淡薄的,将来我照样会嫁。」
那小君道:「这么说妳并不是感情起自童稚时,独对小君……」
「不,现在是了。」小芸笑道:「小的时候,我跟你最要好,长大后我对你生了情,现在你又囘来了,我又跟你在一起了,并且两心相许,名份已定,我的心一直是放在你身上,以前没有丝毫改变过,今后也永远不可能有所改变。」
那小君道:「这辈子妳是跟定了小君。」
小芸道:「那当然,今生今世,我也不会再有他想了。」
那小君深深一眼,道:「谢谢妳,小芸。」
小芸道:「我是没有什么値得谢的,该说声谢的是我,我对你的这份感情算不了什么,因为只要我接触广,认识的人多,我随时都可能会变,而你,在外头这么多年,接触很广,认识的人也一定很多,世上不乏好姑娘,十年后的今天你居然为我又囘到了半山坪,这才可贵,这才难得,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快下决心跟你一辈子的原因所在。」
那小君又深深一眼,伸手握了握小芸的手,道:「时候不早了,快去换衣裳吧。」
小芸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没有一点迟疑。那小君望着小芸那无限美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里,他脸上浮现起一种奇怪的表情,目光移转,缓缓落向桌上那个小铁箱子上。
他走了过去,伸手一揑,「叭」地一声,一只铜锁硬生生地被他扭断,他掀开了箱子。
突然,他脸色一变,飞快地盖上箱子,俯身把箱子塞进床座下。
就在这时候,窗外响起了一个带笑话声:「恭喜你啊。」
那小君一震,忙欠身道:「谢谢您,属下不敢当。」
窗外那人道:「该到手的都到手了,是不?」
那小君道:「赵振翊答应把女儿嫁给我了。」
窗外那人道:「神刀李凌风留下的那个小铁箱子呢?」
那小君道:「他还没有交给属下,以属下看恐怕要等到成亲之后了。」
窗外那人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打算背叛主上是不是?」
那小君机伶一颤,低下头去:「属下不敢,属下怎么敢……」
窗外那人冷哼一声道:「你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一套,我虽然不能时刻寸步不离地跟在你身边,可是你的一擧一动绝瞒不了我,赵振翊既把他的女儿给了你,绝不会不把那个小铁箱交给你,再说赵振翊的女儿正在她房里收拾东西,分明是你假戏眞做,动了眞情,想人物两得,拐带私逃……」
那小君道:「属下冤枉,赵振翊的女儿收拾东西,只是要陪属下出去玩几天,至于那个小铁箱子,赵振翊确实还没交给属下,您若是不信,尽可以进来搜搜看……」
窗外那人冷笑说道:「你是欺我不能现身露面,是不?」
那小君道:「属下天胆也不敢,您明鉴。」
窗外那人沉默了一阵,道:「就算你不敢吧,赵振翊的女儿快要来了,我不能在这儿久待,听我一句话,在你没跟赵振翊的女儿成亲之前,不许你离开赵家集半步,一旦你跟赵振翊的女儿成了亲,我也不许你在半山坪上多待一刻,到那时候,那个小铁箱子你要原封不动地交给我,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哼,哼。」
冷哼两声结束了这番话,头一声哼声音仍在窗外,第二声哼声音却是从半空中传下来的。
那小君眉宇间倏地腾起冷肃煞气,两眼之中暴射懔人寒芒,但旋即,那冷肃煞气与栗人寒芒一起歛去,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了下去。
小芸推门走了进来,换上了她常穿的那袭劲装,外面还罩了一件风氅,用一块紫丝巾包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
那小君含笑站了起来,是强笑:「收拾好了?」
小芸含笑点了点头,笑得也勉强:「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
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把小包袱往床上一放,一双玉手玩弄着衣角没再说话。
她明知道要走,但却非等小君开口催不可。
这也是人之常情,突然离开老父,离开长于斯的家,尤其是不辞而别,心里总是难分难舍的。
那小君看了看她,遅疑了半天才道:「小芸……」
小芸伸手提起了床上包袱,强笑站起,道:「走吧!」
「不是的,小芸!」那小君道:「我改变了主意,不想走了。」
小芸为之一怔,道:「你改变了主意?不想走了?为什么?」
那小君道:「孩提在家的时候,身受大爷养育之恩,离家十年又让大爷整整担了十年心,我何忍再让大爷伤心难受?」
小芸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难掩心里的喜悦,望着那小君好半天,才轻轻说了声:「谢谢你,小君。」
那小君倏然一笑,笑得仍然勉强:「幸亏我没说那声走。」
小芸道:「小君,我都收拾好了,你要是说声走,我也会跟你走。」
那小君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说,时候不早了,囘房歇着去吧!」
他让小芸走,小芸反而又坐了下去,道:「小君,你不怕碰见二大爷他们了么?」
那小君摇摇头道:「不怕了,害我爹的人只有一个,我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不见别的疼我爱我,关心我的长辈们。」
小芸凝目看了他一眼,突然说道:「小君,你今儿个好怪,好像有什么心事?」
「心事?」那小君忙一定神,笑了,笑得稍微爽朗了些接道:.「谁说的,没有啊,我自己怎么不觉得?」
小芸道:「是不是想走没走成!」
那小君笑着说道:「别瞎猜了,是我自己改变了心意,又没谁拦阻我,妳囘房歇着去吧。」
小芸道:「为什么一直赶我走?」
「小芸,妳是怎么了?」那小君皱眉说道:「我怎么会赶妳走,我巴不得妳永远呆在这儿陪着我,可是妳能么?妳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小芸脸一红,将身站起,道:「我可不愿永远待在这儿看你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我囘房歇息去了,你也早点儿睡吧。」
她提着包袱撑身走了出去。那小君站了起来,两眼之中涌现一层薄雾似的……
口 口 口
胡三爷一只手扣着扣子,一只手敲了李铁君的门。
才敲了一下,就听见李铁君在里头问道:「谁呀!」
胡三爷道:「是我,开门。」
李铁君轻「哦」了一声道:「是您啊,您等等。」
转眼工夫,灯亮了,门开了,李铁君披着衣裳,睡眼惺忪的道:「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么?」
胡三爷脸色凝重,一声:「进去再说。」迈步进了房。
坐定,胡三爷没等再问,抬眼便道:「你看怎么办?骆驼马刚才送信来,十二金钱镖已经把小芸许给那个小子了。」
李铁君神情一震,睡意全消,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胡三爷道:「就是今儿晚上的事,十二金钱镖已招呼麻子吴分别给大伙儿送信儿,麻子吴明儿天一亮就上路,骆驼马乐得跟什么似的,哼!」
李铁君突然笑了:「这是喜事,从今后亲上加亲,凡是这一伙里的人,没一个不高兴,没一个不乐的。」
胡三爷两眼一瞪道:「你还笑得出来,还不明白么?那小子马上就要……毁了小芸。」
李铁君道:「我明白,三大爷,我又不是小孩儿,这件事事态多么严重,难道我还不明白么?只是急没有用」
胡三爷道:「废话,我怎么能不急,我现在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小芸眼看就要落进人家手里,那个小铁箱子,八成儿十二金钱镖也给了他……」
李铁君道:「这也怪不得大爷,他并不知道另有一个小君住在您店里,要不然他绝不会把小芸许给半山坪上的那位。」
胡三爷道:「现在不是怪谁不怪谁的时候了,事不容迟,迟一步后果便不堪设想,骆驼马一走我就来找你了,我来告诉你一声,要你赶快拿个主意。」
李铁君沉吟了一下道:「依您呢?」
胡三爷浓眉一耸道:「我这就连夜上半山坪,当面揭穿他去。」
李铁君摇摇头,道:「您操之过急。」
胡三爷眼一瞪道:「我操之过急?小子,这是什么事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铁君道:「麻子吴叔去给几位长辈送信儿去了,足见这件事要等几位长辈到了之后才会办,您急什么?」
胡三爷怔了一怔,道:「眞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
李铁君道:「三大爷,话不是这么说的……」
胡三爷道:「那你说话该怎么说,这是什么事儿,到了什么节骨眼儿了,小芸认定了他是小君,名份定了,两个人之间难免会随便点儿,万一那小子碰她一下,挨她一下,小子,看你将来叫小芸怎么做人?」
李铁君笑笑说道:「您过虑了,三大爷,江湖儿女或许不拘小节,但大处不会不谨愼,尤其小芸,她知书达礼,在没有成亲之前,她不会过于随便的。」
胡三爷一跺脚道:「急劲风偏遇慢郞中,跟你说话能把人气死……」
李铁君道:「您先别动气,且冷静地想一想,今儿白天小芸对他是个什么样儿,这您已经是亲眼看见的」
胡三爷一怔,道:「对啊,我怎么没想起这个来,看样子小芸挺讨厌他,怎么半天工夫十二金钱镖就把她许给了他?」
李铁君道:「大爷愿意,小芸未必愿意,大爷顾念着长一辈的交情,小芸却不会把自己的终身当作赌注。」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小子,你又不对了,你爹当年被害,十年前你小子掉下断崖,十二金钱镖一直担着嫌,他怎么会把小芸许给神刀李凌风的儿子?」
李铁君道:「三大爷,这看两种可能,第一,大爷胸中坦然,问心无愧,第二,他可能是暂时受了那位小君的要挟……」
胡三爷道:「要挟?」
李铁君道:「我大爷一手造罪,他要不答应这门亲事,那位小君就会把他的罪迹抖露出来,公诸于世……」
胡三爷冷笑一声道:「十二金钱镖可不是那么容易受要挟的人啊!」
李铁君道:「所以我说他是暂时受了那位小君的要挟。」
胡三爷道:「那麽依你看是前者还是后者?」
李铁君摇头说道:「这我不敢说,只是,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我有把握说这全是出于大爷一人的意思,既然这样,您又急什么?」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小子,要是后者,你可得防着那小子施什么卑鄙手段。」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要是后者,大爷是个成名多年的老江湖了,有些事情他不会想不到。」
胡三爷道:「看起来像是全然不关你的事儿。」
李铁君双眉微扬,道:「三大爷,小芸对我好,当年她最衞护我,我不是个没良心的人,要不是为了她,我早就直上半山坪了。」
胡三爷道:「你这一提,我倒要问你一问了,你爹被害,你四大爷惨死,十年前你掉下断崖,这几件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李铁君道:「不瞒您说,我虽然顾念着小芸,但我还不会因为小芸把这几件事置诸脑后,只是,现在已经有人在替我办这几件事了,那还用得着我自己去跑……」
胡三爷道:「你以为从那小子身上可以看得出……」
李铁君道:「这是必然的,三大爷,只看那位小君跟小芸是否能顺利成亲,这件事看便可看出个八九分了。」
胡三爷道:「万一那小子棋高一着……」
李铁君道:「我的棋下得不比他差,三大爷,而且我人既在赵家集,离半山坪不过呎尺间。」
胡三爷摇摇头道:「看来我是白跑这一趟了,早知道你成竹在胸,智珠在握,我应该蒙头睡我的大觉。」
李铁君道:「三大爷,您这一趟没白跑,有您送来这个信儿,我才能决定该走那一步棋。」
胡三爷一点头,道:「好吧,你歇着吧,天亮前还够你睡一觉的。」
他站起来开门走了出去。李铁君没留他,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有点异样。
口 口 口
胡三爷踏着夜色往自己房里走,栈前街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这阵马蹄声不徐不疾,很均匀,夜静之时,听来也特别响亮。
胡三爷心想:这么晚了,这是谁?……
难怪胡三爷会这么想,要是在别处,这时候听见蹄声算不了什么,可是在地处偏僻,不是到这儿来的,绝不会走到赵家集这儿来,这时候听见蹄声可就不寻常了。
心念正转动间,那马蹄声居然就在他胡记客栈的门前停了下来,敢情是到他这儿来的。
住店也好,有别的事儿也好,他总不能不去看看。胡三爷略一凝神,立即掉转方向往前头行去。胡三爷刚走两步,门口已响起了敲门声,等到胡三爷三脚并成两步赶到了前头,睡在柜台上的伙计已然开了门,把人放了进来。
来人是位大姑娘……
她,一身黑色劲装,风氅是黑的,靴子是黑的,就连包头的那块丝巾也是黑的,看上去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她,刚健婀娜,身材十分美好,或许是一身黑衣衬托的,脸蛋儿跟那双手显得既嫩又白。
脸蛋儿白里透红。柳眉、杏眼、瑶鼻、檀口。美艶无双,谁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想看她第二眼,第三眼……
只是,她眉宇间流露着的那股子煞气,跟一双太亮的眸子,却让人不敢看她半眼。
她那双手,修长白哲,十指根根似玉,一碰像能碰出水儿来,奈何背后露出的那截剑把子,又让人绝不敢轻易碰她一碰。
她手里提了一具长长的革囊,进门把革囊往柜台上一放,开口说了话:「这儿是赵家集么?」人长得美,话声也美得醉人。
胡三爷何许人,还能看不出这位俏女客是什么来路?马上趋前应道:「是的,这儿就是赵家集,姑娘……」
黑衣人儿呼了一口气,忽地浅浅一笑,这一笑笑得满屋子灯光为之一黯,好美的笑、好动人的笑、好白的一口贝齿,伙计都瞧直了眼,刚被吵醒,却没一点儿睡意。
只听她道:「眞不容易啊!终于到了……」话锋忽转,道:「我的坐骑还在外头,麻烦帮我牵到后头去。」伙计像没听见,胡三爷一巴掌把他推了出去。
黑衣人儿没在意,笑笑说道:「掌柜的在么?」
胡三爷道:「我就是,姑娘是要……」
黑衣人儿轻「哦」一声,打量了胡三爷一眼说道:「原来掌柜的你就在眼前,麻烦给我找间淸静上房。」
胡三爷答应一声道:「姑娘请跟我来。」伸手就要去提柜台上的革囊。
可是黑衣人儿比他快,一探手便把那长革囊提在自己手里,道:「我自己来吧,掌柜的只管带路就是。」
胡三爷瞄了那革囊一眼,任凭他是个十足的老江湖,也看不出那革囊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转身往后走,黑衣人儿跟了上来,道:「掌柜的,我打听个人……」
胡三爷心里一跳,道:「姑娘打听赵家集的那一个?」
黑衣人儿道:「这个人不是贵寳地的人,是由外地来的,我听说他往这儿来了,他要是眞到贵寳地来,算算日子也应该到了好几天了,他是个江湖人,姓铁叫铁如风,使得一手好快剑……」
快剑铁如风这个人,胡三爷是久仰了,他虽然在赵家集落户定居之后,根本没再往江湖上走动过,可是二爷覇拳潘刚来过赵家集一两趟,只这一两趟,他给胡三爷带来一骤车的江湖事儿,其中一大半是关于这位快剑铁如风的。
快剑铁如风出道很迟,名气却比谁都大,简直赛过当年的神刀李凌风。
出道迟的人自然是后起之秀,后起之秀嘛,年纪也大不到那儿去,年纪虽不大,但一身功夫,放眼江湖没几个胜过他的,尤其是剑术,铁如风的剑术,江湖第一,不但出手快,而且出手准,有只苍蝇打头上过,他拔剑,出剑,归鞘,苍蝇劈成了两半儿,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
人人都知道快剑铁如风,可是眞正见过快剑铁如风的人,找不出几个来。
因为他不轻易显露,即使显露也绝不轻易报名。见过快剑铁如风的人,都说他很俊。
没见过快剑铁如风的人,更说他是个万人迷,论人长短的都是好事的,好事的说话那有不添油加醋的?
胡三爷久仰快剑铁如风的大名,可是他不能承认知道这么个人,他心里跳了一跳,摇了头:「江湖人我不熟,这个人我也没听说过,赵家集地处偏僻,不轻易有人到这儿来……」
黑衣人儿道:「铁如风有着一副颀长的身材,长得挺不错,喜欢穿白衣,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像个读书人,又像个富家公子哥儿……」
胡三爷心里说:难不成会是那小子……
他思忖未毕,黑衣人儿接着又是一句:「他骑的是匹黄骠马,掌柜的见过这么个人么?」
胡三爷心里猛地一跳,暗道:「黄骤马,这我可见过,只是这小子怎么又变成了快剑铁如风……」
心里这么暗想,他可不敢贸然抖出李铁君来,因为他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何许人,是什么来意?
为此,他只有摇了头:「我没见过这么个人,不过赵家集不只我这一家客栈……」
黑衣人儿点了头:「掌柜的意思我懂,等明儿再说吧,明儿我到别家打听打听去。」
胡三爷心里又盘算上了,李铁君隔壁有一间空房间,他本打算带她到那一间去的,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把黑衣人儿带进了二进后院。
从二进后院出来,他折囘了李铁君住的那间房,刚到门口,便听见熄了灯的房里传出了李铁君的话声:「掌柜的么?」
胡三爷道:「你耳朶到挺灵的,小子,是我,快开门吧。」
房里灯亮了,李铁君开了门,胡三爷一步跨了进去,伸手拉着李铁君到了灯下,他也不管李铁君为什么还没睡,直瞅着李铁君。
李铁君有点像丈二金刚,诧声说道:「怎么了,您这是……」
胡三爷突然开了口:「你小子是不是快剑铁如风?」
李铁君一怔,道:「我是快剑铁如风?谁说的……?」
胡三爷道:「小子你可要跟我说实话,有人找快剑铁如风,打听到我头上来了……」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谁?三大爷,谁找快剑铁如风?」
胡三爷道:「你先吿诉我,你究竟是不是快剑铁如风?」
李铁君道:「您看见了,我连柄剑都没有……」
胡三爷道:「我也看见了,你有匹黄农马。」
李铁君一怔,倏然而笑:「我怎么把牠给忘了,早知道牠那么显眼,半路上该把牠卖了才对。」
胡三爷一巴掌拍上他肩头,叫道:「好小子,你瞒得我好苦,人家不来找,我还蒙在鼓里,说,你什么时候又成了快剑铁如风了?」
李铁君笑笑说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您先告诉我,是谁找快剑铁如风。」
胡三爷道:「一个大姑娘,一身黑……」
李铁君眉锋一皱,道:「长得挺美,两眼凝威,宇眉含煞,背上揷着一把宝剑,连剑穗儿也都是黑的……」
胡三爷一点头道:「对,就是她,我没瞧见她的坐骑,恐怕连那匹牲口都是黑得不带一根杂毛儿,小子,她是……」
李铁君摇摇头,道:「好厉害,她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胡三爷道:「小子,我问你她是谁?」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江湖上出了名的,刁蛮、泼辣、既狠又凶,谁都怕她三分……」
胡三爷道:「少废话行不行,她到底是……」
李铁君呼了一口气,道:「香罗刹柳迎春。」
胡三爷一怔,脱口叫道:「黑寡妇?」
李铁君一点头道:「不错,就是她,您是不离赵家集半步,知道的事儿可眞不少啊。」
「这些事儿全是你二大爷每一趟囘来捎囘来的。」胡三爷应付了他一句,接着又问道:「小子,你怎么惹上了这个主儿?」
李铁君道:「谁吿诉您我惹她了?」
胡三爷道:「你没惹她,她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到赵家集来找你?」
李致君两手一摊,耸耸肩道:「我怎么知道,这您最好问她去。」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小子,你跟她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李铁君摇摇头道:「过节只怕还谈不上。」
胡三爷道:「那,你是不是欺负了人家?」
李铁君皱眉笑道:「您是怎么了,瞧您问的,别人不知道您该知道,我自小就不会欺负女孩子,也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女孩子。」
胡三爷微一点头,道:「嗯,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情实话,可是人家大老速地跑来辽东找你,总该有个理由……」
李铁君没说话。
胡三爷边说边沉吟,忽然他睁大了一双老眼,瞪着李铁君道:「小子,快剑铁如风人长得很俊,更有一身好本事,是不?」
李铁君笑笑说道:「您见过快剑铁如风了,凭他那副德性,哪份寒酸样儿,能称俊么,您这想法我不敢苟同。」
胡三爷道:「小子,别跟我打哈哈,是不是她,她……」
李铁君道:「她怎么了?」
胡三爷瞪了他一眼道:「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当着你我没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她迷上了你,是不是?嗯?」
李铁君道:「这是谁说的,三大爷,说话小心些,香罗刹可不是好惹的啊。」
胡三爷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听你二大爷说,江湖黑白两道,没有一个不怕她三分的,但是我是你小子的三大爷,恐怕她不但不敢拿我怎么样,还得巴结我点儿。」
李铁君笑笑说道:「您太有把握了。」
胡三爷眼一瞪道:「小子,说,她究竟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赵家集来找你?」
李铁君皱眉苦笑,道:「您让我怎么说,我眞的不知道。」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你眞不知道?那行,我去打发她走去,还得让她快点儿离开赵家集,你那匹黄骠马不是送给我了么?我再送给她去,黄骠马脚程快,一个更次包管她跑出好几百里去。」站起来就要走。
李铁君伸手拦住了他,道:「得了,三大爷,您这是干什么,自己人那有胳膊肘儿往外弯的,您未必眞会这么做,我也没打算瞒您……」
胡三爷哈哈一笑,道:「你小子可眞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皮鞭不下跪啊。」说着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李铁君看了他一眼,皱眉窘笑:「其实,三大爷,您这又何苦……」
胡三爷道:「少跟我废话,你究竟说不说?」
李铁君道:「我没说不说啊……」
胡三爷道:「那就跟我乖乖从实招来!」
李铁君看了他一眼道:「您要是到六扇门里去吃官粮拿官俸,一定是把好手。」
胡三爷「呸」地一声道:「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就算饿死,我也不会沾一点官字边儿,我可没你六叔那麽没出息。」
李铁君道:「您别这么说,人各有志,江湖上混一辈子又能混出多大出息来,六叔他……」
胡三爷道:「小子,别顾左右而言他,你把话扯远了。」
李铁君窘迫一笑,道:「三大爷,您厉害。」顿了顿,接道:「我只能这么说,香罗刹从不假人辞色,只是她还不算太讨厌我。」
胡三爷笑了:「小子,你眞会说话,何只她不讨厌你,只要你往外头一站,恐怕没一个讨厌你的,只是——」眉锋忽然一皱,道:「麻烦,麻烦,小子,你该知道,这是大麻烦。」
李铁君道:「您看是麻烦么?」
胡三爷道:「怎么不是,难道你不以为这是麻烦?」
李铁君道:「您怎么吿诉她的?」
胡三爷道:「正如你小子所说,自己人没有不帮自己人的,我怎么会胳膊肘儿往外弯,更何况刚才我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找你。」
李铁君道:「那就没有什么麻烦可言了。」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小子,你能躱她一天两天,总不能躱她一辈子啊,这种姑娘心眼儿都死得很,那么多人都瞧不上眼,一旦瞧上了一个,那是说什么也不会放手的。」
李铁君道:「我知道,可是我目前除了躱之外还能怎么做,也只有躱一天是一天了。」
胡三爷点了点头,道:「话是不错,只是,看她大老远的跑到赵家集来,满身的风尘,倒也怪可怜的……」显然,铁头胡三有一副棉花似的软心肠。
李铁君道:「那您让我怎么办?见她去?」
胡三爷摇头说道:「小子,我可没有这么说,两难之间难煞人,半山坪上一个,如今又来一个,我还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看哪,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李铁君道:「我本来是有主意的,让你这一搅,都给搅乱了。」
「好嘛!」胡三爷呼道:「你倒挺会往别人身上推事儿的,小子,你的事儿从现在起我一槪不管,免得我将来对小芸不好说话。」
李铁君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道:「三,大爷,她住在那间房?」
胡三爷道:「小子,你要干什么,变了主意了?」
李铁君道:「我要是个那麽容易变主意的人,也不会有今天了,我只是问问。」
胡三爷一点头道:「说得好,二进后院北上房,她明儿一早就走。」
李铁君道:「为什么?」
胡三爷道:「我这儿打听不着,她还要到别处打听去。」
李铁君呼了一口气,道:「那最好,那就更没有麻烦可言了。」
胡三爷哼哼两声站了起来,道:「那可难说,只希望看见你牵着一匹黄骤马的,只有我一个人。」
李铁君笑笑说道:「我很放心,世上好马少,识得好马的更少。」
胡三爷道:「但愿如此了。」迈步往外走去。
李铁君站了起来,道:「三大爷,我不送了。」
胡三爷往后摆了摆手,道:「别送了,你睡吧,白天折腾了大半天,晚上又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我可眞是天生的劳碌命啊。」
李铁君笑了,但当胡三爷出了门之后,他皱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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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2 08: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大危机



日头刚出来,风吹在人身上还有点冷意。
伙计躬身哈腰把缰绳递到了黑衣人儿手里,黑衣人儿牵着她那匹神骏的坐骑,走上了大街。
走没多远,她到了另一家客栈门口,这家客栈比胡记老号小得多,看上去也脏兮兮的。
黑衣人儿没注意这些,把马往门口一拴就进去了。
可巧黑衣人儿进这家客栈的时候让一个人瞧见了,这个人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汉子,唇边长了颗大痣,痣上还长着一撮黑毛,是一撮毛快活乐。
长这么大,快活乐害过的女人不少,做过的缺德事儿也不少,可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一下子,他两眼睁得老大,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他也不怕眼珠子着凉,咽了口唾沫,咧嘴一笑,快步跟了进去。
进这家小客栈的门儿,他恰好听见黑衣人儿在柜台边上打听人,一听黑衣人儿打听的那个人,他脸色为之一变,一颗心马上就凉了一半。
他这里一怔神间,黑衣人儿已带着一脸失望色转身走了出来,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转,马上陪着笑脸迎了上去:「这位姑娘,您打听人?」
黑衣人儿停了步,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娇靥上布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她的确对人不假辞色:「不错,怎么样?」
快活乐有点心惊胆战,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怎么这么个和气的人儿……」
可是怕抵不过那个色字,快活乐虽然极具心智,机灵透顶,可是在这当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觉不出冷意。
他抬手一比,暗着不安的笑道:「有副颀长的身材,长得挺俊的,喜欢穿白衣,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跟个读书人似的,是不?」
黑衣人儿娇靥上那层寒霜像忽然遇着了春风,一下子消除了不少,她微微睁大了一双含蕴的美目:「是啊,你见过?」
快活乐一点头道:「我见过,前两天才到赵家集来的,只不知道跟姑娘所打听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说的这个人姓铁……」
黑衣人儿娇靥上的寒霜刹时间全消失了,一双美目也睁得更大了,更见水灵、更见明亮,她道:「我找的那个人也姓铁,他在哪儿?」
快活乐道:「那就不会错了,您请跟我来吧。」转身当先走出客栈。
黑衣人儿一步跟出了门,马鞭一伸,拦住了快活乐:「萍水相逢,不敢劳驾,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了。」
快活乐道:「这儿,您是初来吧?」
黑衣人微一点头道:「不错,我这是头一囘到贵寳地来。」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您人生地不熟,那地方不好找,还是我带您去吧。」
扫了眼前那匹神骏坐骑一眼,道:「这是您的代步?」
黑衣人儿道:「是的。」
快活乐接着说道:「那地方离这儿不近,出赵家集往西要走好几里,您请上马吧。」
说完了话,他转身要走,忽然,他又囘过身来含笑说道:「对了,我忘了问了,您贵姓,跟那位铁爷是……」
黑衣人儿未假思索,立即说道:「我姓柳,是铁如风的朋友,从关内来。」
快活乐趁机在黑衣人儿那张娇靥上,深深地看了几眼道:「您跟铁爷是朋友?我怎么没听铁爷提起过……」
黑衣人儿打量了他一眼,道:「听口气,你跟铁如风的关系不浅?」
快活乐道:「铁爷跟我们主人是朋友,我只是个下人。」
黑衣人儿轻哦一声道:「原来如此,我跟铁如风许久不见了,多半他已经把我忘了,再说他脸皮嫩得很,有我这么个朋友,又怎么好意思挂在嘴上。」
快活乐倏然一笑道:「说得是,我带路了,您请上马吧,我这是出来买东西的,把您送到那儿我还得赶囘来。」话落,掉头往西行去。
黑衣人儿一半儿是急着见铁如风,一半儿也为眼前这位带路的要赶时间,待会儿还得再赶囘来,所以也没再客气,当即翻身上马,抖缰跟了上去。
快活乐还眞像个赶时间的样儿,一出赵家集他便拔腿往西疾奔,这么一来,黑衣人儿自然也就放马疾驰了。
快活乐的脚程不慢,同时也因为黑衣人儿不便赶到他前头去,所以他始终在黑衣人儿马前丈余处。
一口气跑出了两三里地,一座大庄院出现在眼前,这座大庄院朱门高墙,挺气派,门口还站着两个穿黑色裤褂的汉子,那副打扮,跟那副模样够让任何人皱眉头的,可是黑衣人儿丝毫没留意这些。
快活乐在庄院门前停了步,囘过身来招呼道:「姑娘,就是这儿了,请下马吧!」又囘过头去冲着那两个穿裤褂的挤了挤眼,道:「这位姑娘是铁爷的朋友,还不快把马接下来!」两个穿裤褂的怔了一怔,忙走过来接过黑衣人儿手里的马缰。
快活乐转过身来又储了笑:「柳姑娘,您请跟我进去吧!」转身进了庄门。
黑衣人跟上一步,道:「贵上是辽东的那一位,请先告诉我一下,免得待会儿失礼。」
快活乐陪笑说道:「我们主人姓裴,别的您见着铁爷之后就知道了。」
说话间,庄里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鸟笼,不是别人,赫然竟是那个混混儿华三,快活乐忙上前「步递过眼色:「三爷,这位柳姑娘是铁爷的朋友,到赵家集来找铁爷的,可巧让我碰上了……」
华三多机灵个人物,一怔之后马上放下鸟笼子冲着黑衣人儿抱了双拳,而且堆上了一脸的笑:「柳姑娘,我叫华三……」
快活乐一旁说道:「柳姑娘,这位是我家主人的三弟子。」
黑衣人儿含笑向华三囘了一礼,道:「华三爷,请恕冒昧打扰……」
华三忙道:「您这是折我,铁爷不是外人,他管我叫小三儿,您也请叫我一声小三儿……」
快活乐又一个眼色递了过去,道:「三爷,铁爷呢?」
华三道:「铁爷跟老爷子出去遛达去了,也该快囘来了,老乐,你请柳姑娘前厅坐坐,我找个人告诉铁爷一声去,马上来。」又向黑衣人儿一抱拳,道:「柳姑娘,您先请前厅稍坐,我失陪一会儿。」
他提起鸟笼子快步走了。
这里快活乐向黑衣人儿哈腰摆了手:「柳姑娘,您请。」
现在的黑衣人儿是一丝儿煞威也看不见了,含笑点头,既娇又美,看得快活乐心里直痒痒的。可是现在快活乐不敢有一点异动,他是个明眼人,他看得出,眼前虽是朶娇艶的玫瑰,可却带着刺儿。
一边往里走,黑衣人儿一边四下打量着,她道:「贵上好大的一片产业啊!」
快活乐陪笑说道:「不瞒您说,这座庄院只是我们老爷子产业的一部份,辽阳城里还有两三条街的房子,可是铁爷喜欢这儿,所以我们老爷子就从辽阳搬到这儿来陪铁爷玩些时日。」
黑衣人儿道:「我没想到他有贵上这么一位富甲一方,雄踞辽东的朋友,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
快活乐陪着笑脸道:「铁爷就是这么个人,其实铁爷也难得到辽东来一趟,就不知道他是在忙些什么。」
黑衣人儿道:「离不开那些江湖事儿吧!」说话间,快活乐陪着她登上了白玉一般的石阶,进入大厅。
这座大厅够气派、够豪华,顶上挂的是两盏老大的八寳琉璃灯,地上舖的是一层厚厚的红毡,嵌大理石的紫檀木太师椅,发亮的漆几,几上摆着一套上好的景德瓷茶具。
两边墙上挂的是名人字画,一幅中堂赫然出自直隶总督手笔,可见这庄院的主人在辽东地面上是如何的有身份,有声望,交游是如何的广濶了。
刚坐下不久,华三就进来了,手里已没有了那个鸟笼,身后跟着个裤褂,打扮干净俐落的汉子,端着一个茶盘,茶盘上一只细瓷小茶壶,两只细瓷小茶杯,既白又细地,越发看上去爱煞人,别说拿它喝茶了,能伸手碰它一碰都是舒服的。
华三行近抱拳:「柳姑娘,您先请坐坐喝杯茶,我已经派出人去了,老爷子跟铁爷不会走远,马上就会囘来。」
黑衣人儿先欠了身,道:「有劳了,给府上添麻烦,眞不好意思。」
华三道:「您说这话就见外了,铁爷跟我们老爷子交往莫逆,跟亲骨肉一样,这儿也等于是铁爷的家……」一摆手,道:「把茶倒上。」
那汉子把茶盘往茶几上一放,拿起茶壶把茶杯倒了个八分满,这是倒茶的规矩,有规矩的人家没有不懂的。
华三那里含笑说道:「您请尝尝,这是铁爷给我们老爷子从云南带来的滇茶,听说这种茶产在点苍绝峯,是滇茶里的顶尖子。」
华三这么说,即使不喝也得尝上一口,何况黑衣人儿已闻到阵阵的淸香扑鼻,她轻轻地端起那细瓷杯浅浅尝了一口,细瓷白如玉,柔黄更欺雪赛霜,这只茶杯拿在黑衣人儿的手里,该是最恰当也不过的了,也唯有黑衣人儿配用这种景德瓷里的极品,唯有这种景德瓷里的极品才配黑衣人儿那双手,那两片香唇。
茶不愧滇茶里的极品,淸香洌齿,满口生津,黑衣人儿忍不住含笑点头:「这确是人间难得几囘尝的好茶。」
华三笑了,一欠身,道:「谢谢您……」转眼望向快活乐,道:「老乐,看看老爷子囘来了没有,要是囘来了,请他赶快过来。」快活乐笑着答应一声,飞步出厅而去。
快活乐刚走,黑衣人儿的目光落在了那只细瓷茶杯上,透着点狐疑,道:「这茶是铁如风从云南带来的?」
华三笑笑说道:「茶确是滇茶,但并不是铁如风带来的。」
黑衣人儿霍然转注,道:「怎么铁爷变成了铁如风了?」
华三一咧嘴,笑得有点阴:「那是因为妳已喝过一口茶了。」
黑衣人儿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娇躯一晃,她伸手扶住了扶手,一双美目之中又现煞威:「你在茶里下了什么毒?」
华三道:「没什么?只不过一般常用的蒙汗药而已。」
黑衣人儿脸上又罩上了寒霜,道:「铁如风不在这儿,是不是?」
华三道:「妳在这儿,那就等于铁如风也在这儿了。」
黑衣人儿道:「你们跟铁如风有仇?」
华三道:「可以这么说,有他在一天,我们这些人就难混一天,千不该万不该,只怪他不该到辽东来,我们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黑衣人儿道:「铁如风人呢?」
华三道:「还在赵家集,我们正愁不知怎么下手!」
黑衣人儿突然笑了,她笑的时候,那双美目中煞威更浓、更懔人:「我帮了你们的忙,我一向很小心,偏偏这囘……都是铁如风害人……」
她的头越来越晕,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再就搁下去她非躺这儿不可,这时候她想起了快活乐看她的时候的那种目光,那种目光是怕人的,她要是留在这儿,第一个动她的一定是快活乐。
她头晕,心里还很明白,她强提一口气,闪身扑向华三,可是突然之间她觉得两腿无力,砰然一声摔在地上,而且滑出老远,一直滑到华三的跟前,幸好地上舖的有红毡。
这一摔更坏了,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耳边响起了华三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接着,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快活乐进来了,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那白白胖胖的巫三爷,另两个,都是五旬上下的老头儿,一个穿古铜色长袍,一个穿黑色长袍,穿黑色长袍的那个,个子比穿古铜色长袍的那个矮一点,也瘦一点,凸眼鹰鼻,显得十分阴鹫。
穿古铜色长袍的那个老者,身躯魁伟高大,雄健异常,只是头顶都秃了,左脸上也有一大块黑疤,右手里托着两个大铁球,骨碌骨碌的直转。
秃顶老者进厅第一眼就落在黑衣人儿那刚健婀娜,无限美好的身猫上,脸上没一点表情,道:「把她扶起来。」
华三这时候变得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要动。
快活乐嘿嘿笑着道:「我来,我来。」他比华三快,一步就到了黑衣人儿身边。
还有比他更快的,秃顶老者伸手拦住了他,道:「乐老弟,看淸了货色你再动不迟。」
秃顶老者那模样栗人,快活乐堆着满脸笑,没敢再动,到底还是让华三把黑衣人儿扶囘了椅子上。
秃顶老者马上看淸了黑衣人那张脸,同时他脸上马上也变了色,两眼一睁,道:「乐老弟,你挖了马蜂窝了,你知道她是谁么?」
快活乐怔了一怔,道:「大爷,您说她是谁?」
秃顶老者道:「香罗刹,黑寡妇柳迎春。」
这一句,听得厅里的人脸上全变了色,华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快活乐呆了一呆道:「黑寡妇,香罗刹,大爷您没看错吧!」
秃顶老者道:「错了你把我姓裴这对眼珠子挖了去。」
快活乐脸上也变了色,可是旋即他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没想到,眞没想到,弄了半天把个煞星弄进了门,可眞是啊!不过,香罗刹,黑寡妇出了名的泼辣、美艶,今儿虽没领敎她那泼辣劲儿,美艳这两个字确是名不虚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搂着黑寡妇香罗刹睡一觉,我愿意死上个百儿八十囘,这样吧,三位要是含醐她,把她交给我,铁如风我都不怕,又怕什么柳迎春。」
秃顶老者脸上阴晴不定,没说话。
快活乐紧跟着又是一句:「怎么样?裴老?」
秃顶老者刹时间转趋平静,冷冷说道:「乐老弟,裴如松不是个怕鬼的人,要是怕鬼也不会走黑路了,小三儿,把她弄到后头去。」
华三尽管对这位出了名的煞星还有点怯意,可是秃顶老者裴如松既有了话,他也不敢迟疑,答应一声,就要上前。
快活乐突然抬手一拦,道:「慢点儿。」
他拦住了华三,转望裴如松,满脸堆笑道:「裴老,做生意的规矩,先小人后君子,所以兄弟我有句丑话不能不说在前头,还望裴老您多包涵。」
装如松道:「裴某洗耳恭听。」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裴老怎么突然间见起外来了,您这么说,叫兄弟我怎敢当……」
巫三爷突然开口说道:「乐老哥有什么话快说吧。」
快活乐拿眼角扫了昏迷在太师椅上的柳迎春一下,笑笑说道:「三位乃一方覇主,都是道上的大行家,我以为三位该已经想到了,寃有头债有主,将来有一天柳迎春跟铁如风要是能讨这笔债,他们俩一定找兄弟我,兄弟我这条命也就等于卖出半条了,再说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兄弟我把铁如风和盘托给了三位,而且裴记钱庄的一千两银子也已经拿到了手,本来是没兄弟我什么事儿了,可是兄弟我却在这笔生意之外又奉上了个柳迎春,冲着这一点,三位不能不给兄弟我一点好处吧?」
华三双眉一扬,道:「姓乐的,可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这么干。」
快活乐嘿嘿一笑道:「三哥,话是不错,可是裴老三位都是辽东一带响当当的人物,跺跺脚,辽东这块地方能晃动老半天,对我姓乐的这小头小脸,到处讨生活,找饭吃的混混儿,不吃点亏已经够那个的了,何能再占便宜,再说干这次生意下水的不只兄弟我一个,咱们现在等于是一家人了,对一家人怎么说也该客气点儿,是不?」
快活乐这话说得很明白,先指出大人物不能占小角色的便宜,后挑明这次生意大家都有份,下水沾泥的不是他一个,扯破了脸抖将出去,谁也讨不了好处。
这,只要不是傻子,谁都听得懂。华三心里冒火,脸上变了色,刚要说话。
裴如松冷冷开了口:「后头站站,这儿那有你揷嘴的余地!」
华三尽管脸发白,却哈着腰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退后了几步,他极不满快活乐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行径,可是他不能不听长辈的。
裴如松转望快活乐,淡淡问道:「乐老弟,你要多少?」
快活乐嘿嘿一笑道:「毕竟还是裴老能体念人,兄弟我现在一颗心不在那黄白物上,兄弟我一个子儿不要,只要黑寡妇这个人。」
裴如松冷冷说道:「乐老弟把香罗刹赚到这儿来,只为这个?」
快活乐笑笑摇头说道:「裴老寃枉我了,兄弟我怎么会这么不够朋友,兄弟我把黑寡妇诱到您三位这儿来的目的,只为把她当个饵,把铁如风钓来。」
裴如松道:「这么说,乐老弟纯是为朋友?」
快活乐笑笑说道:「兄弟我不是个不够朋友的人,不过这话兄弟我也不敢说,兄弟我所以把黑寡妇诱到您这儿来,有一半也是为了自己!」
裴如松道:「乐老弟是个直爽人,只是乐老弟你把黑寡妇要了去,我兄弟又拿什么把铁如风引到这儿来?」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裴老误会兄弟我的意思了,兄弟我怎么会那麽只顾自己,不顾朋友,兄弟我的意思是,现在裴老您先点个头,等铁如风到了这儿,躺在这儿之后,再把黑寡妇赏给兄弟……」
裴如松道:「原来如此,一句话,只是,乐老弟,裴某人要劝你一句,除非你已经把这条命豁了出去,要不然你最好别动她。」
快活乐脸色一变,旋即嘿嘿笑道:「多谢裴老明敎,只是现在兄弟我势成骑虎,想囘头已经来不及了,祸既然闯了,何如干脆闯到底,我就是不动黑寡妇,将来也难免偿条命进去,兄弟我算盘子儿拨惯了,明知是蚀本的生意也多捞一个是一个,而且兄弟我说过,能搂着黑寡妇睡上一觉,就是死个千百囘也值得。」
裴如松浓眉轩动了一下,一点头道:「那好,乐老弟请囘吧,事成之后,裴某人自会派人把她送到乐老弟面前去,乐老弟囘住处等着就是。」
快活乐目光一转,含笑说道:「裴老,你可别让兄弟我驼子栽跟头,两头不着地啊。」
裴如松冷然说道:「乐老弟要是连裴某人都信不过的话,今儿就不该把香罗刹赚到我这儿来,这样吧,乐老弟要是不放心,现在就把香罗刹带走,那一千两银子全当裴某人送你乐老弟喝酒了,这笔生意裴某人三兄弟不做了。」
快活乐静听之余,脸色连变,容得裴如松把话说完,他马上又是一副笑脸,笑得嘿嘿地:「瞧,兄弟我说着玩儿的,裴老怎么当起眞来了,正如裴老所说,兄弟我要是信不过裴老,也就不会把黑寡妇往这儿赚了,当初更不会跟裴老合作这笔生意了,您说是不?三位忙吧,兄弟这就告辞。」
依依不舍地看了柳迎春一眼,一抱拳,就要走。
裴如松却伸手一拦,道:「乐老弟慢走一步。」
快活乐神色为之一紧,一双目光紧紧盯着裴如松,笑问道:「裴老还有什么见敎?」
裴如松缓缓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一事不烦二主,我看还是麻烦老弟走一趟,给铁如风送个信儿吧,他要是不在乎那就算了,他要是在乎,叫他三天之后夜子时,到辽阳我那儿把香罗刹要囘去。」
快活乐神色一松,目光转动,咧嘴一笑道:「裴老,您这是为难兄弟了,像兄弟这么个身份,怎么好出头露面给铁如风送这个信儿去,您身边不乏精明干练的,随便派一个都比兄弟我合适,都比兄弟我强,兄弟我不多就搁您的正事儿了,吿辞了。」一抱拳,转身出厅而去。
裴如松冷笑一声道:「好狡猾的东西。」
华三上前一步,道:「您看要不要跟上去做了他?」
裴如松微一摇头道:「胳膊别不过大腿,咱们不在乎一个乐近天,可不能不在乎他的后台,咱们不能为一个乐近天毁了咱们这份创立不易的基业,让他去吧,终有机会的,我要手不沾血腥地做了他。」
一旁巫三爷道:「大哥,姓乐的这小子不简单,终究是咱们一个祸患。」
裴如松微一点头道:「我知道,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巫三爷道:「您可别让他先下了手。」
裴如松冷笑一声道:「老三,你太小看你大哥了,你大哥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会过,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难道鬪不过一个六扇门里的鹰爪孙?狗腿子?我看得很淸楚,咱们是他的衣食父母,只要应付得了下头,他不会轻易招惹咱们的,他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犯不着。」
巫三爷道:「那麽您刚才叫他去给铁如风送信儿……」
裴如松道:「姓乐的是个典型的小人,他很可能来个两面伸手,我拿话点他一下,这样就省得小三儿跑腿了。」
巫三爷拿眼扫了柳迎春一下,道:「您看这主儿有用么?」
裴如松道:「那就要看她跟铁如风是什么关系了,不过,乐近天现在把她赚到这儿来,他应该已经摸淸了她跟铁如风的关系。」
巫三爷眉锋微皱,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主儿什么时候跟铁如风搅在一起。」
裴如松道:,「这还用硏究么,铁如风是那麽个人,这主儿是这个人,想想也就明白了。」
巫三爷道:「那……咱们下一步棋……」
裴如松道:「这就走,闭她几处穴道,把她弄上车去,小三儿去叫他们套车去,要快,别让铁如风找到这儿来。」华三恭应一声,一躬身窜出了大厅。
口 口 口
快活乐站在胡记老栈头进后院正西一间房门前,他抬起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阁下找谁?」一个低沉话声传入他耳中,这低沉话声不是起自关着门的房里,而是起自他身后廊簷外。
快活乐吓了一跳,可是他并没有马上转身,他笑了,笑了笑之后才转过身来,李铁君就背着手站在廊簷外。
快活乐看了他一眼,往后指了指,道:「我找这房里住的一个姓铁的。」
李铁君两眼微微一睁,道:「恐怕你找错地方了,我就住这房间,我姓李。」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是么,那就要命了,我找他可是有要紧的事儿呀。」
李铁君道:「那你就赶快去别处找找他去吧。」迈步进了廊簷,推门进了房。
快活乐转身跨一步到了房门口,笑吟吟地道:「铁爷,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您这又何必,错过了我,您保不定会后悔一辈子哩!」
李铁君转过身来目光一凝道:「阁下认为我姓铁?」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信不信由您,我见过快剑铁如风,不过那时候他没胡子,穿着也没你这么寒伧。」
李铁君道:「你请进来坐。」
快活乐笑了:「这才是,准保铁爷有好处,准保铁爷不会后悔一辈子。」
他一步跨进了房,随手闩上了门。李铁君看了那闩上的门一眼。
快活乐一笑说道:「我有把握铁爷不会难为我,再说,我来是好意,铁爷又怎么会难为一个带着好意来的人。」
李铁君从门上收囘目光,一摆手道:「坐。」
快活乐没客气,一屁股坐了下去,抬眼一笑道:「铁爷,您也请坐吧。」
李铁君坐在了炕沿儿上,道:「阁下让我有点心惊肉跳。」
快活乐哈哈一笑道:「铁爷风趣,快剑铁如风何曾怕过什么怕过谁?」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要看是什么时候,是对谁了,一个人总有个害怕的时候,容我请敎贵姓,怎么称呼。」
快活乐笑笑说道:「不敢当,兄弟姓乐,叫乐近天我一年到头总是嘻嘻哈哈的,朋友们都管我叫快活乐。」
李铁君道:「乐兄是赵家集本地人?」
快活乐道:「不,兄弟住在辽阳,常在这一带到处跑,说句话不怕您铁爷笑话,兄弟我是天生的劳碌命。」
李铁君道:「乐兄在那儿得意?」
快活乐笑笑,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没出息,六扇门里混碗饭吃。」
李铁君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道:「原来如此,乐兄弟带来了多少人?」
快活乐道:「一百零一个。」
李铁君双眉一扬,道:「匹马单鎗,乐兄弟的胆气令人钦佩。」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铁爷,下趟再来我不敢说,可是这一趟,完全跟公事无关,也就是说兄弟是以一个江湖同道的身份来见铁爷的。」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这倒颇出我意料之外,能不动我,那是最好不过,赵家集是个安宁地方,一向没出过乱子,我不能也不忍让这块地方沾上一丝血腥,我请敎乐兄的来意。」
快活乐沉默了一下道:「我跟铁爷您提个人儿,香罗刹柳迎春。」
李铁君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道:「认识,怎么?」
快活乐凝目笑问道:「铁爷您跟柳姑娘仅仅是认识么?」
李铁君道:「算得上是朋友,又如何?」
快活乐道:「铁爷,朋友有新有老,交情有浅有深……」
李铁君道:「江湖上的同道,见过几面,说过话,如此而已。」
快活乐眉锋一皱,笑道:「那就麻烦了,照您这么说,兄弟我今儿这一趟九成九是白跑了,心里那点贪图恐怕也要泡汤了。」
李铁君看了他一眼道:「乐兄弟有话何不明说!」
快活乐一抱拳道:「兄弟遵命,是这样的,今儿早上兄弟我在不远一家客栈里跟朋友们打哈哈,柳姑娘进去了,一进门便打听铁爷您的所在,她话刚说完,旁边站起个人说他知道您在那儿,于是乎,他就带着柳姑娘出了那家客栈往西去了,兄弟我当时心里一琢磨,不对啊,铁爷您明明住在这家客栈里,怎么那家伙带着柳姑娘往西去了,兄弟我当即就暗中缀了上去,跟到了一个地方,那家伙请柳姑娘进屋坐下,殷勤地倒了杯茶之后说要请您去就扭头走了,柳姑娘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这口茶喝糟了,兄弟我淸淸楚楚看见柳姑娘昏倒在那张椅子上,就这么囘事儿,您明白了么?」
李铁君静静听完,却出奇的平静道:「后来呢?」
快活乐道:「后来那家伙把柳姑娘抱上一辆马车弄走了。」
李铁君道:「乐兄可看见他往那儿去了?」
快活乐道:「不用看,兄弟我认识那家伙,闭着眼也知道他把柳姑娘带到那儿去了。」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道:「那好办了,要是柳姑娘的朋友要找柳姑娘,就不愁没个线索了。」
快活乐道:「您不就是柳姑娘的朋友么?」
李铁君道:「千里江湖是一家,论起来,乐兄弟你也该是柳姑娘的朋友。」
快活乐一挑拇指,笑道:「厉害,铁爷不愧是眼下江湖上一位顶尖儿人物,一句话就把兄弟我扣住了,只是铁爷,千里江湖是一家,说起来大伙儿虽然都是朋友,但兄弟我跟铁爷您可就大大的不同了,姑不论兄弟我这身份方便不方便轻易出头露面,就凭这身工夫,兄弟我不怕您见笑,要是兄弟我出头露面去救人,那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所以嘛,兄弟我只有快马加鞭来给铁爷送个信儿……」
李铁君道:「乐兄弟是看准了我非救柳迎春不可?」
快活乐嘿嘿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不管您跟她交情是深是浅,人家柳姑娘是到赵家集来找铁爷的,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您又怎么能不管,再说,万一柳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您这辈子心能安么?」
李铁君笑了,笑得很爽朗:「看来不是我拿话扣住了乐兄,而是乐兄你拿话扣住了我,深夜扪心,一个疚字整死人,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乐兄算是摸淸了我,看准了我,好吧,我伸手了,请告诉我,是谁?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快活乐也笑了,他笑得也痛快,可带点儿阴,他道:「铁爷明知道我不是那么爽快一个人,如果是的话,兄弟我早说了,也不会等铁爷您问了。」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我冒拼鬪之险,去救一个跟我没什么深交的人已经够寃的了,假如再有什么条件,那岂不是更寃了?」
快活乐笑笑说道:「铁爷无论什么事,早一步都比迟一步好,据兄弟我所知,那家伙生平无他好,唯好女色,见了漂亮一点的女人不但两腿发软,而且唾沫直流,香罗刹是个怎么样的女八您是知道的,铁爷,女儿家两字淸白可比性命都重要啊。」
李铁君笑笑说道:「乐兄,柳迎春可不是三岁孩童……」
快活乐一怔,旋即笑了:「看来兄弟我的话都白说了,敢情您是不信……」
咧了咧嘴,接着说:「铁爷,香罗刹确不是三岁小孩儿,可是她犯了女儿家的通病,多情的女儿家个个如此,千里迢迢大老远地跑来找自己的意中人,一旦知道了意中人的下落,就是明知是刀山油锅也要找他去,您说兄弟我说的对不对?」
李铁君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乐兄竟是这么了解女人……」
快活乐一咧嘴道:「不瞒您说,兄弟我见过的女人多了。」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那就难怪了,乐兄,想必你是有所仗恃而来,不怕我动武用强逼你说话,是不是?」
快活乐摇头笑道:「那倒不是,兄弟我只这么一个人,论文论武,那一样也不如您多多,兄弟我还能有什么仗恃,只是,兄弟我知道您不是个轻易动武用强的人,再说,兄弟我既然敢来,一身骨头也不至于那么软。」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倏然一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乐兄你既是个吃官粮,拿官俸的,碰上我怎么会轻易放过……」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谁说兄弟我放过了,一大笔赏金放在那儿,谁会不动心,兄弟我自问不是那么淸高不贪财的人,只是兄弟我也淸楚官场里的事儿,您的所在如是兄弟我报上去的,他们能不能拿着您还不敢说,即使他们派出大批高手拿住了您,那笔赏金一手一手地往下交,等交到了兄弟手里,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那何如兄弟我在您这儿捞上一笔,落个不折不扣的实惠,您说是不是?」
李铁君又笑了,只是他摇了头:「乐兄这么一说,我就更糊涂了。」
快活乐道:「是这样的,兄弟我早就在这儿瞧见了您,兄弟我没能耐独个儿拿您,正准备往上报,可巧今儿一早就碰上了这档子事,不瞒您说,兄弟的脑筋一向转得很快,心里一琢磨,何如把这件事儿吿诉您,在您这儿先落个实惠?如此您能顺利救出柳姑娘来,兄弟我并不吃亏,万一您要是陷在那儿让他们放倒了,兄弟我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又赚上一笔……」
李铁君双眉轩动,仰头笑道:「拿了人的还要借刀杀人,乐兄这个人可算得上我生平仅遇。」
快活乐含笑说道:「兄弟我可也够爽快的,是不?」
李铁君一点头道:「是的,就冲著这一点我交乐兄这个朋友,乐兄请开个价吧,多了嘛我还几个,少了嘛我添几个……」
快活乐两眼异采闪动,道:「铁爷的爽快也是兄弟我生平仅见,冲著这一点,兄弟我也该给铁爷算客气点儿,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这笔买卖是非成不可,铁爷,兄弟我要这个数目。」
他伸出了一根指头。
李铁君道:「一千两。」
快活乐道:「铁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大手笔,不错,兄弟要的正是一千整数,整整一千两,白银。」
李铁君笑笑道:「不多,能交上乐兄这么个朋友也値一千两……」
探怀摸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沉甸甸的也不方便,咱们拿这个折算,我绝不让乐兄吃一点亏,行么?」
快活乐看直了眼,桌上放的是两片黄澄澄的金叶子,他咽了口唾沫,伸手就要去拿。
李铁君双手按住了他那只手,道:「乐兄。」
快活乐咧嘴一笑,连笑都不自在了:「辽阳城西有座大宅院,主人姓裴,叫裴如松,把兄弟三个,有不少徒弟,都不含糊。」
李铁君道:「够了,我要是在那儿找不到柳迎春……」
快活乐嘴往桌上一呶,道:「这,连本带利,您一块要囘去。」
李铁君道:「照这么说,乐兄是不打算再往上报了?」
快活乐道:「那当然……」
「行了。」李铁君两眼之中突然浮现一股逼人的冷肃煞威道:「我姓铁的并不是怕了谁,我只是不愿为宁静的赵家集惹事,阑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的……」
他松了按在快活乐手上的那只手。
快活乐机伶一颤,抓起两片金叶子,翻身就走。
李铁君站了起来,望着快活乐那仓惶的背影,两眼之中那股子冷肃煞威更浓了。
院子里来了个人,是骆驼马,他跟快活乐走了个迎面,差点没让快活乐给撞着,他一怔,忙闪向一旁。
别看骆驼马背上鼓起那么一块,也算得上了几岁年纪,可是身手之俐落不减当年,脚下只一滑便闪出了三尺。
快活乐擦着他身边窜过去,连眼皮都没抬。
骆驼马望着快活乐出了后院,嘴里骂了一声:「干什么呀?屁股着了火?」
快活乐没听见,就是听见了怕也不会计较。
骆驼马转眼望向了房里的李铁君,一点头含笑说道:「请问,看见胡掌柜的么?」
李铁君心里有一阵激动,可是他没让它流露出来,道:「没有,不在前头么?」
骆驼马道:「我就是在前头没找着,才到后头来的,谢了。」扭头又往前去了。
口 口 口
天很黑,一大片乌云遮著。就是没云也一样,今天晚上不是个有月亮的晚上。
夜色浓得跟泼了墨一样。这间屋子门儿关得很紧,打里头上了闩,灯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跟灯光一块儿透出来的,还有嘻嘻哈哈的笑声。
笑声有男的,有女的,女人的笑声不知道是谁,只听她吃吃咯咯的,像是有人在膈肢她,笑得人直心跳。
那男的笑声,只要跟快活乐熟,一听就知道是快活乐,而且准知道快活乐又在快活了。
瞧瞧里头……是间卧房,摆设虽不怎么样,可却透著阵阵暖意。
有张床,是木头床,挂着帐子,一对铜钩儿分两边钩著,床上被褥舖得平整,叠得整齐,被子是大红绸的面子,床头并排著一对绣花枕头。
床前有张桌子,桌子上有酒有菜,桌子边儿上坐着两个人,快活乐坐在櫈子上,一个女人坐在他身上。
这个女人年纪在卅上下,有几分姿色,上身脱得只剩下一件兜肚,一双手臂搂在快活乐的脖子上,上身直往快活乐怀里揉。
她脸红红的,头发蓬松著,快活乐脸上也红红的,那只有一半儿是酒意,另一半儿跟她一样。
八成儿那女人拿了快活乐什么东西,快活乐的一双手直在她身上搜,搜得她吃吃咯咯的直笑。
其实她身上那有藏东西的地方,衣裳穿得少得可怜。
快活乐正在快活着,不知是那个杀风景的在窗户外头叫了他一声,话声听起来让人觉得冷嗖嗖的:「乐近天。」
快活乐一怔,两只手一只手停在那女人的胸口,另一只停在桌子底下,那女人也一怔,低低问了一声:「这是那个短命的……」
快活乐摇摇头,转过头去望着窗户,粗声粗气的发了话,看样子他很火,其实也难怪他冒火:「谁呀?」
窗戸外头那人哼了一声:「我。我来问你几句话。」
快活乐道:「你来问我几句话?你是谁?」
那女人撑身从快活乐腿上下了地,伸手在床上拿起衣裳披在身上,这个时候窗户外头那人道:「别管我是谁,只管答我问话……」
快活乐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你……」
他一个你字刚出口,窗户外头那人又说了话:「告诉我,胡记老模头进后院西屋里那个人是谁?」
快活乐脸色―变,喝道:「你究竟是谁……」
窗户外头那人道:「是我问你,答我问话!」
快活乐冷笑一声道:「笑话,你凭什么问我……」
窗户外头那人道:「就凭这。」
窗户上「噗」地一声,窗纸破了个洞,桌上「叭」地一声,酒杯旁落下个东西,黑忽忽的一块,四角方方,不知道是什么。
快活乐一怔投注,陡然脸色大变,伸手急促抓起那黑忽忽的一块,霍地转望窗户,惊声说道:「您是……」
窗户外那人冷冷说道:「凭这,能问你话么?」
快活乐机伶「颤,迈步就要往外走,可是他身子刚动,窗户外那人又冷然喝道:「站住不许出来,就在里头答我问话。」
快活乐又躬下身去:「小的不知是您……」
窗户外那人道:「现在知道也不迟,答我问话。」
快活乐哈著腰道:「囘您,他,他是快剑铁如风。」
窗户外那人哦地一声,道:「怎么说?他是快剑铁如风?」
快活乐道:「是的。」
窗户外那人冷笑一声道:「快剑铁如风居然到了赵家集,这穷鄕僻野的小地方好大的造化啊,乐近天,你到他房里干什么去了?」
快活乐道:「这个,这个……」
窗户外那人接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到赵家集的?」
快活乐道:「囘您,小的是刚发现……」
「是么?」窗户那人道:「乐近天,你可要实话实说啊。」
快活乐身子一抖,道:「小的天胆也不敢欺朦您。」
窗户外那人道:「那是最好不过,快剑铁如风犯案累累,罪状难数,官家悬赏缉拿多年,不是找不着他,便是拿不住他,这下可好,他突然潜来赵家集而且让你认出来了,那一大笔赏金是你的了,你往上报了么?」
快活乐白了脸,旋即说道:「这个,这个,小的正准备明儿一早到辽阳去。」
窗户外那人冷笑一声道:「你倒挺沉得住气啊,这是什么事儿,容得你就误到明天么?」
快活乐机灵得很,忙道:「那小的这就上路。」
也顾不得整整衣裳了,迈步就要走。
「慢著!」窗户外那人冰冷说道:「你现在再往上报,已经来不及了。」
快活乐忙道:「囘您,他三两天之内不会走的。」
窗户外那人道:「我所说的来不及不是指他三两天之内会不会走,我是指你有意拖延,分明是知情不报……」快活乐脸色一变。
窗户外那人接着说道:「乐近天,有意拖延,知情不报,你吃官粮,拿官俸,上头派你到这儿来是要你干什么的?你可知道你该当个什么罪么?」
快活乐机伶一颤,上前一步道:「您明鉴,小的寃枉,小的天胆也不敢……」
窗户外那人冷然一声道:「幸亏你不敢,你要是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乐近天,我可冤枉了你了么?」
快活乐道:「这个……小的不敢这么说,只是您明鉴,小的绝不是,也绝不敢有意拖延,更不敢知情不报……」
窗户外那人道:「那麽你这该叫什么,你说!」
快活乐迟疑了一下,旋即他横了心,咬了牙:「小的不敢瞒您,小的已经把他卖给辽东黑道上的人物了。」
窗户外那人哦地一声道:「你已经把他卖给辽东黑道上的人物了?这是怎么一囘事儿?你说给我听听。」
快活乐道:「是这样的,小的发现快剑铁如风之后,当即就盘算过,小的要是赶到辽阳通知当地的衙门,可能白费工夫,凭辽阳那些吃公事饭的人头儿,绝奈何不了铁如风,说不定还要赔上几条性命,要是往京里报等京里派人下来,远水又救不了近火,说不定铁如风来没两天就走了……」
窗户外那人道:「所以你就把他卖给了辽东黑道上的人物?」
「是的。」快活乐脸上挤出一丝心惊肉跳的勉强笑意,道:「小的认为,只要能除去官家这心腹大患,谁动手该都一样,官家办案借重地方上势力的前例不是没有……」
窗户外那人的话声忽然间热了许多,只听他带笑说道:「好话,不错,办法倒不失为一个巧办法,只是你有把握,辽东那些黑道人物一定能摆倒他了。」
快活乐心里为之一松,胆气为之一壮,刹时间腰也直起之不少,他道:「这个您放心,黑道人物办事不比咱们吃公事饭的办案,明的不行他们可以来暗的,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办法都有,有道是明鎗好躱,暗箭难防……」
窗户外那人道:「我明白了,您不用再说了,只是我还要问问你,你所说的那些黑道人物,究竟是指……」
快活乐道:「不知道您是不是听说过,辽阳城里有拜把三兄弟,老大姓裴叫裴如松……」
窗户外那人道:「辽阳城首屈一指的大财主裴大爷?」
快活乐道:「正是,他把兄弟三个的财力很雄厚,势力也相当大!」
窗户外那人道:「这个我知道,他把兄弟三个专门做暗地里的买卖,在辽东这地方做的案比铁如风都多,只是他三兄弟手眼通天,把辽东几个大小衙门安顿得好好儿的,一处不漏,所以他三兄弟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辽东,甚至使得官府衙门也要仰仗他三兄弟为衣食父母,事事得买他三兄弟三分账,也就因为这,他兄弟经营的事业才能一天多似一天,越来越大,越来越旺,这件官匪勾结的丑事,瞒得上头死死的……」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想不到您对他三兄弟摸得这么淸楚。」
窗外那人道:「我怎么不淸楚,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淸楚他三兄弟是那一号的人物,干什么买卖,靠什么吃饭。」
快活乐道:「您既然知道他三兄弟,就该知道他三兄弟办这种事不会出差错,这么多年了,从没出过一囘错。」
窗外那人哼哼两声道:「这囘他们要对付的是铁如风,但愿他三兄弟也能跟多年来对付别人一样,别出一点差错,要不然他三兄弟辛苦多年创下的那份基业……」
快活乐道:「您放心,不会的,绝不会。」
窗外那人道:「听你的口气,你对他三兄弟很有信心。」
快活乐道:「这个……是因为小的熟知他三兄弟。」
窗外那人道:「你跟他三兄弟交往,恐怕不是个短时日了吧?」
快活乐道:「这个……唉,囘您,小的奉派长驻辽阳没几个月就认识他三兄弟了。」
窗外那人道:「你奉派到辽阳来有多久了?」
快活乐道:「囘您,到这个月底,整整五年。」
窗外那人道:「嗯,那确不是个短时日了,在这五年里,你日子过得不错吧?攒了多少钱了?想不想调囘京去,换换环境?」
快活乐脸色一白,道:「这个,这个,您明鉴,小的不敢……」
窗外那人道:「怎么说?」
快活乐身躯一矮,突然双膝落了地,苦着脸道:「您开恩。」
窗外的人哼哼两声道:「这还差不多,吿诉我,你既把铁如风卖给了裴如松三兄弟,你又跑到铁如风房里去干什么?」
快活乐道:「这个……小的……小的……」
窗外那人道:「不想调囘京里去,就对我实话实说!」
快乐乐忙道:「是这样的,小的把铁如风卖给裴如松三兄弟之后,又在赵家集里碰见了黑寡妇柳迎春……」
「怎么?」窗外那人道:「柳迎春也到赵家集来了?哈!曾几何时,赵家集是何造化,一个铁如风已为这穷鄕僻野的小地方增辉不少,如今又来了个柳迎春,从今后赵家集怕不身价百倍。」
快活乐道:「小的亲耳听见柳迎春向人打听铁如风,自称是铁如风的朋友,小的福至心灵,灵机一动,就把柳迎春赚到了裴如松三兄弟那儿留下,小的认为柳迎春既然落进了他三兄弟手里,不怕这铁如风不乖乖地把自己送到裴如松三兄弟手里去……」
窗外那人道:「所以你又跑去告诉铁如风一声,是不是?」
快活乐道:「是的。」
窗外那人哼地一笑道:「好计策好心机吃公事饭的,有你这种心机的,恐拍还眞挑不出几个来。」
快活乐忙道:「您夸奖。」
突然间,窗外那人话声又冷了,比刚来时还要冷三分:「你心机好得能向两边伸手,在夹缝儿里捞钱,这不容易啊,说,你拿了裴如松多少,又拿了铁如风多少?」
快活乐机伶暴颤,低下头去。
窗外那人冰冷接道:「说话啊,谈不得这个?一谈这个就变哑巴了?」
没奈何,只有实话实说了,快活乐硬著头皮道:「囘您,裴如松那儿小的拿了一千两,铁如风那儿小的也拿了一千两。」
「好大的胃口,」窗外那人冷笑一声道:「好大的出息,铁如风难道只値这么多么?你应该多要点儿。」
快活乐没说话,旋即探懐摸出了一片金叶子,托在手里苦着脸道:「小的愿意把拿自铁如风的一份孝敬您!」
窗外那人嘿嘿一阵冷笑,冰冷笑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那女的吓得缩到床角混身打哆嗦,快活乐打心里发科,可是拿出来了又不好再收囘去,正揪着心,窗外那人笑声一落开了口:「你是贿赂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快活乐抖著嗓门子道:「小的不敢,这只是小的一点儿心意……」
窗外那人道:「这片金叶子可是铁如风给你的?」
快活乐一点头道:「是的。」
窗外那人道:「値一千两么?」
快活乐道:「这个,这个,还有一小片,小的给了人了!」
窗外那人道:「你出手大方啊,给了谁了?」快活乐苦着脸往后望了一望。
窗外那人道:「原来是她啊,怪不得她跟你这么热络,半辈子的名节,卖得未免太贱了……给我拿囘来。」
快活乐答应一声,站起来走过去,推开那女人,从枕头底下摸出另一片金叶子,走到原处到:「囘您,两片都在这儿了!」
窗外那人道:「我不是个贪墨的人,可是我不能辜负你这番心意,把我的腰牌跟两片金叶子,一块儿扔出来,会么?」
快活乐忙点头说道:「会会,小的会。」
快活乐的身手不弱要不然他也不会奉派长驻在外了,他一扬手,两样东西三件,成一线地从那窗户破洞里射了出去。
旋听窗外那人道:「姑念你的用心也在除去铁如风,饶你这次,我走了,你要怎么快活怎么乐,还怎么快活怎么乐吧。」
话声落后,窗外归于寂然,久久没再听到一声息。
快活乐擧袖擦去头上的汗道:「娘的,黑吃黑,哼,骑驴看唱本儿,咱们走着瞧。」
伸手在椅背上抓起他那件外衣,往肩上一揄,迈步往外行去。
只听背后传来个颤抖话声:「你,你要走?」
快活乐脚下没停,连头都没囘道:「一肚子的邪火全没有了,不走干什么?」掀帘走了出去。屋里仍然挺暖的,可只剩了那女人,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戏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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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4 19:31: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生死边缘



夜色一片漆黑。辽阳城的夜色,跟赵家集的夜色一样的浓。
李铁君迎风站在一处高高的屋脊上,夜风吹得他的衣袂拍拍作响,他人就跟钉在那屋脊上一样,一动不动。
脚下前方,不远处,是座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的大宅院,那么一座大宅院,只有一处亮着灯。
亮灯的地方在院子的西北角,看位置,应该是在这座大宅院的后院。
那是一座离水榭不远的精舍,灯光透纱窗,但跟没亮灯的地方一样静情悄的。
看了一阵,听了一阵之后,李铁君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带点冷也带点儿轻蔑。
忽然,他身躯飘起,一掠十来丈,在大宅院那老高的围墙上借了一下力,便轻轻地落在那间精舍之前。
精舍的门关着,关得紧紧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的,连条缝儿都没有,看不见里头是怎么样的情景。
李铁君转个身,面向外,双眉一扬发了话:「烦请那位通报一声,铁如风拜望装老爷子来了。」
他正后方一处暗隅里掠出一条黑影,鹰隼一般,一闪便到,手提一把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兜头就砍了下去。
李铁君背后像长了眼睛,他左手一抬,那把鬼头刀停在半空,跟着尖下把上的掉下地,「噗」地一声揷进了土里,他手又往前一带,一个穿黑衣的中年汉子跟踉跄跄地擦着他身边儿冲了过去,差点儿没摔个狗啃泥。
拣囘来的一条命,又有这么一个机会,不跑的是傻子,黑衣汉子借着踉跄前冲之势要跑。
「噗」,脚前头响了一声,小腿上凉嗖嗖的,黑衣汉子硬生生地停步收了势,他看得淸淸楚楚,刚才揷在铁如风身边地上的那把鬼头刀,不知是什么时候揷在他面前,刀把子还在抖。
背后传来一声:「转过身来。」黑衣汉子很听话,乖乖地转过了身。
李铁君要说话还没说话,身后左右两边又响起了金刃破风之声。
李铁君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两把鬼头刀几乎同时擦过头顶砍下,一把砍在地上,一把砍在揷在地上那把的刀背上,当地一声,火星乱射,两个黑衣汉子都撒手松刀,抱住了右腕。
就在这时候,李铁君的两只手落在他两个的肩头上,他两个闷哼一声同时矮下了半截。
李铁君开了口:「我来明的,诸位不该跟我来暗的,我找的这儿的主人,好话好说,不愿伤人,烦请给我通报一声去。」
他松了手,那两个黑衣汉子身躯前冲,直冲到头一个汉子身边才停了步。
蓦地,一个中气十足的话声起自右后方:「那位朋友要见我们老爷子。」
李铁君侧转身,身右夜色里走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穿一身黑绸褂裤扎著裤腿儿,头上还扣了顶瓜皮小帽,看上去挺潇洒的。
他立即说道:「我刚才已经报过名了,阁下谅必也听见了。」
白净年轻人停步在一丈外,目光一凝,道:「铁如风铁爷?」
李铁君道:「不敢当。」
白净年轻汉子忙一抱拳道:「在下姓华,在我们裴老爷子的门下行三,认识我的朋友都叫我一声华三……」
李铁君道:「原来裴老爷子的高足华三爷。」
华三道:「华三当不起您铁爷这一句,听说铁爷一向在大河南北走动,华三我是仰名已久,心仪已久,没想到铁爷会突然莅临辽东,让辽东同道得以瞻仰风采……」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华三爷这话说得让我脸红,黑道上的朋友容不下我,官家也把我当成了眼中钉,整天的盯在身后,只有跑到辽东来避避风头……」
华三一抱拳道:「铁爷客气了,说这话也嫌见外,下人们不知道是铁爷您侠驾莅临,冒失出手,多有得罪,华三这里先赔个不是。」
李铁君抱拳答了一礼,道:「不敢当,华三爷太客气了……」
华三道:「铁爷莅临,义家大院光彩无限,请到客厅里奉茶。」
李铁君道:「多谢,隆情心领,我还有别的事,不能久留,不拟多扰,我见过裴老爷子就走。」
华三道:「铁爷来得不凑巧,我们老爷子几位有事儿出去了,恐怕要过三两天才能囘来,铁爷有什么事儿告诉我也是一,样。」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旋即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只有找华三爷说话了……」
顿了顿,接道:「我有个朋友跑到辽东来找我,误打误撞,找到了你们这儿……」
华三道:「哦,有这种事,铁爷的朋友是……」
李铁君道:「香罗刹柳姑娘。」
华三微微一愕,道:「香罗利柳姑娘,铁爷别是弄错了吧,裴家上下连见也没见过柳姑娘。」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那就怪了,我怎么听说……」
华三道:「铁爷,是听谁说的?」
李铁君道:「住在辽阳城的一个热心朋友。」
华三笑了,笑得有点勉强,道:「铁爷只怕弄错了,要不就是有意开铁爷的玩笑,柳姑娘是您铁爷的朋友,您铁爷认不认识裴家的人,她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怎么找也不会找到裴家来啊。」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这要是个玩笑的话,这个玩笑开得也未免太大了些,也太値钱了些,害得我得罪了人不说,还损失了两片金叶子。」
华三脸色一变,道:「您这话……」
李铁君道「那位热心朋友给我送这个信儿去,是有代价的。」
华三道:「看来铁爷是眞的上了人的当,受了人的骗了,这年头世风日下,什么人都有,辽阳城里这种诋人吃饭的下九流人物更多,唉,铁爷头一囘到辽东来,人生地疏,这也是难免的。」
李铁君道:「这么说,我果眞是上了人的当,受了人的骗了。」
华三道:「对您来说,裴家算得上是个地主了,让您在辽东碰上这么档子事,裴家上下俱感不安,也很惭愧。」
李纤君淡然一笑道:「华三爷,坑人骗人的事儿到处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不只辽东一个地方如此,我见过,而且见过的不少。只是,华三爷,要是一个人的性命揑在人家手里,那怕他有颗天一般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坑人骗人,华三爷以为然么?」
华三脸色一变,道:「铁爷是说给您送信的那个人,现在还揑在铁爷您的手里?」
李铁君笑笑说道:「华三爷,我也算得个老江湖了,要是没有把握,我不会把两片金叶子往人家手里送的。」
华三道:「这么说,铁爷您是不相信裴家上下了?」
李铁君道:「这话我不敢说,不过……」
华三冷然一笑道:「裴家在辽阳落户十几年了,无论做那样买卖,都是货眞价实,童叟无欺,辽阳城的官也好,民也好,没有一个信不过裴家的……」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那或许因为他们不淸楚裴家究竟做的是什么买卖。」
华三脸色猛然又是一变,道:「听铁爷的口气,铁爷似乎相当淸楚。」
李铁君道:「不敢说相当淸楚,只能说略知二一,不过就这略知的一二,已经相当够了。」
华三脸色一沉,冷然说道:「既然这样,你就该知道,裴家大院不是任何人上门找事儿,任人撒野的地方。」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华三爷,事实上我已经来了,而且现在就站在你们裴家大院里……」
华三还待再说。
李铁君一抬手拦住了他,道:「裴如松三个不在,我懒得多说什么,你最好也少说一句,我不妨吿诉你,我自从学剑以来,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种外貌祥和,骨子里男盗女娼的阴险卑鄙小人,就是没有赚柳姑娘这档子事,我既然来了辽东,有一天也一定会找到裴家大院来,言尽于此,袭如松几个不在,我不难为你这个做晚辈的,柳姑娘现在什么地方……」
华三冷笑一声道:「姓铁的,是非只因多开口,灾祸只为强出头,你这是找死,别以为谁怕了你,只不过彼此一向井河不犯,不愿意惹这个麻烦而已,现在……哼,哼,黑寡妇就在这裴家大院里,有本事你带她走就是。」
李铁君笑了,微一点头道:「这才快人快语,够爽快——」
一步跨到三个黑衣汉子面前,望着中间那,一个道:「告诉我,柳姑娘在什么地方。」
那三个黑衣汉子大吃一惊,匆忙间三个人同时出手,三个斗大的拳头分三路捣了过来。
李铁君一只左手奇快如电,一圈一扫,三个人同时闷哼弯腰,李铁君一只右掌已落在中间那黑衣汉子左肩上:「说话!」
那黑衣汉子脸色刷白,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
嘴里说不知道,两眼却向李铁君身后瞅。李铁君一笑松了他,转身往那间精舍走去。
华三腾身一掠落在精舍前,目射精光道:「姓铁的,咱们彼此一向井河不犯,黑寡妇也不是你什么人……」
李铁君道:「我刚才说过,即使没有眼前这档子事,我既然已经到了辽东,迟早也会找到裴家大院来,现在裴如松三个不在,我不愿意难为你这个做晚辈的,华三爷,请让让。」
嘴里说著话,脚下不停地逼向前去。
华三可眞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右掌一探腰,唰地一声,一把缅刀抖得笔直:「姓铁的,你只要逼我一刀挥出,你就算跟裴家结下了梁子。」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在乎这个我也就不来了!」
说话间他已经逼近华三,华三两眼猛睁,大喝一声,一刀劈出,他在刀上造诣可不俗,一刀劈出,虎虎生风,刀势罩住李铁君身前八处大穴。
李铁君不闪不躱,曲起两指向着袭来刀身弹了过去。
华三是识货的行家,他可不敢让李铁君的指力弹上刀身,右腕一侧,刀锋走偏,便要变招横扫。
他一招「玉带缠腰」还没使出,李铁君已一步跨到,左掌一下拍在刀身上,震得缅刀一荡,右掌跟着递到,轻轻地在华三左胸上按了一下。
华三把缅刀丢出老远,人也踉跄暴退,一下撞在精舍墙上坐了下去,不知道是怔在那儿,还是被震住了,没再动。
李铁君又一步跨到精舍门口,一掌震开了精舍两扇门。
灯光外泻,现在精舍里的情景已能看得一淸二楚了。好豪华、好气派的布置——
整块的红毡舖地,香起金貌,被翻红浪,牙床上纱帐低垂,烟笼芍药般静静地躺着个人,正是那位黑衣人儿。
她,衣衫整齐,秀发未乱,连那双鹿皮软靴都没脱。
不知这原是女子闺阁,还是后来专为柳迎春布置的,一阵阵的幽香扑鼻沁心,让人说不出那是什么香。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我那两片金叶子没有白花。」
一步跨了进去。华三两眼奇光一闪,从墙根下跳了起来。
李铁君走到床前,掀开纱帐,向床上酣睡般的香罗刹柳迎春一掌便要拍下。
突然,他背后精舍门口方向传来了苍劲而低沉的话声:「没有用,没有解药她仍然醒不了。」
李铁君收囘了手,道:「裴如松。」
那苍劲低沉话声道:「不错,正是我裴某人。」
李铁君转过了身,精舍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四个人,除了华三之外,还有三个老的,不问而知是裴如松把兄弟三个。
李铁君笑了:「我就知道,一等跃进了这间屋,三位就非囘来不可,果不其然。」
裴如松笑笑说道:「裴某三兄弟囘来了,姓铁的,你也该留下了。」
李铁君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就要去抱床上的柳迎春,可是他手刚伸出去一半就停下了,他又转囘身来,两眼精芒外射,直逼裴如松。
袭如松笑了,道:「怎么样,姓铁的,我裴某人不是空口说大话吧。」
李铁君突然笑了,道:「裴如松,暗算人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裴如松道:「兵不厌诈,只要能克敌致胜,还讲究用什么手段?」
李铁君道:「你认为有用?」
裴如松道:「要没用你早就抱起黑寡妇来了。」
李铁君淡淡一笑道:「咱们试试看吧。」
他擧步逼向前去,裴如松脸色一变,道:「怎么他还能……」
他身身边一个黑鹰鼻老者阴险一笑道:「看不出么,大哥,他是强撑著的。」
李铁君身躯忽闪,一步跨到。裴如松等大惊失色,立即纵身飘退门外。
他四个吓得纵身飘退门外。李铁君却没追出去。人站在门口,手扶著门框笑道:「这位想必是令二弟,他的眼力高明,只是我想知道一下,你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裴如松又笑了,抬手往精舍里一指,道:「我不过在檀香末里掺了点东西。」
李铁君囘头向那只正在冒着轻烟的香炉看了一眼,扭囘头来一笑说道:「谢谢,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以后我会小心的,而且我可以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突然间他身子变得好软好软,顺着门框滑下了地。
那位阴沉的黑袍老者阴阴一笑道:「姓铁的,我也可以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裴如松一摆手,道:「小三儿,你到奉天去一趟,务必要看见着他们一个能做主的,做不了主的管不了用。」华三答应一声,哈个腰转身走了。
巫三爷一步跨进精舍,提起几上一只细瓷小茶壶,冲著那只还在冒烟的香炉倒了下去。
口 口 口
李铁君有知觉了,头一个知觉是头疼疼的,还有点昏沉沉的,第二个知觉是觉得身边香香的,第三个知觉是觉得眼前挺亮。
睁开眼一看,人还在精舍里,而且并肩儿跟柳迎春一块儿横躺在床上,这,让他皱了皱眉。
巫三爷就坐在对面,只他一个人儿,手里拿着细瓷小茶壶,嘴儿对嘴儿,好自在的。
李铁君第四个知觉是一双手在背后,被什么东西绑着,绑得不怎么紧,可是稍微一挣会自动地紧上一分。
他知道了,绑他的不是一般的绳子,而是浸过油的牛筋,脚上也是一样,他没再挣,腰部后弓着,也只有忍着了。
他道:「我请敎……」
巫三爷连眼皮都没抬,道:「醒了?……我姓巫,行三。」
李铁君道:「又是个行三的,巫三爷……」
巫三爷道:「别客气,也最好别这么叫我,快剑铁如风叫我这么一声,会折我的阳寿。」
李铁君道:「巫三爷的福气够薄的。」
巫三爷抬了眼,冷冷说道:「姓铁的,在这个节骨眼儿,你不该说这种话。」
李铁君道:「我也知道,奈何我跟块粪坑里的石头一样,既硬又臭,就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还是该说什么说甚么。」
巫三爷冷哼一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道:「我姓巫的从来不信邪,我姓巫的也一向是自命骨头硬的人,那怕他是个铁打的,我也非让他变为绕指柔不可。」
走过来伸手抓住了李铁君的左脚踝子,五指微一用力,嘴角嚼着一丝阴森的笑意,道:「姓铁的滋味儿怎么样?」
任何一个练武的指力腕力都够瞧的,何况巫三爷这种高手,可是李铁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笑着说道:「自然是不大好受。」
巫三爷道:「还那么硬么?」
李铁君笑笑说道:「巫三爷,我说句话你信不信?」
巫三爷道:「什么话?」
李铁君道:「如今我还能活着躺在这儿的道理,巫三爷你要是伤了我那儿,你那位把兄面前恐怕不大好说话。」
巫三爷冷笑一声道:「少跟我姓巫的来这一套,我不妨吿诉你,只要能拿着你,死活都是一样,只不过活的要比死的价钱高一点罢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就是砍烂了你也不要紧。」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活的要比死的价钱高一点,你兄弟是要——」
巫三爷阴阴一笑道:「我大哥已经派人到奉天去了,马快半夜可以赶个来囘,到时候那些吃公事饭的提走了你,我兄弟就落得不少的一票。」
李铁君很平静,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还能活着躺在这儿,听人说裴如松兄弟手眼通天,而且生财有道,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巫三爷,这我就不懂了。」
巫三爷道:「什么你不懂了?」
李铁君道:「你那位师侄曾经口口声声跟我说,咱们彼此井河不犯,素无怨隙,怎么现在你们兄弟却——」
巫三爷道:「那是刚才,现在不同了,你要是不找黑寡妇走你的路,当然咱们是彼此井河不犯,素无怨隙——」
「我明白了,」李铁君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找柳姑娘。」
巫三爷阴阴一笑,点头说道:「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跟你刚才说的一样,就是没有眼下这档子事儿,你既然来了辽东,迟早也非来找我兄弟不可,有你在一天,我兄弟就过得不踏实一天,以前山高路远,我兄弟没法子跑到别处找你去,也犯不着,如今你既然到了辽东,就是没眼下这档子事儿,我兄弟也非把你放倒在辽东不可,老实说吧,我兄弟所以把黑寡妇弄到手,只是把她当作饵——」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敢情这是你兄弟跟快活乐串通好的。」
巫三爷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兄弟并没有让快活乐给你送信儿去,其实也用不着支使他,我大哥料准了他会两面儿伸手的。」
李铁君道:「原来如此,最先是快活乐看出了我,他自己奈何不了我,往上报嘛又不一定能拿到赏金,所以就把我卖给了你兄弟,这样不但可以现落个实惠,而且还可能让你兄弟放倒我,来个公私两便两全其美,唔算盘打得精,打得高,至于你兄弟嘛……」
顿了顿,接道:「杀我,那只不过杀我一个人,落不到什么。把我往官家一送,官家绝不让我活,而且你兄弟还可以捞上一笔,也是打得精,打得高的两全其美算盘……」
巫三爷阴笑说道:「你明白了是不?可惜你明白得太迟了。」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巫三爷,快活乐拿了你兄弟多少?」
巫三爷道:「一千两银子,外带一个黑寡妇。」
李铁君微微一愕,道:「外带一个柳迎春?这话——」
巫二一爷道:「他跟我兄弟事先说好了的,他把黑寡妇赚到我兄弟这里来当饵,只等你上了钩,黑寡妇就归他所有。」
李铁君呆了一呆,道:「他跟我说的那些话当中,只有这一点是假的。」
巫三爷道:「什么意思?」
李铁君道:「他说柳迎春是你兄弟的人赚来的,弄了半天原来都是他的杰作,从今后我可要高估他点儿了——」
倏然一笑,接道:「他把我卖给你兄弟只拿了一千两,你兄弟却可拿我卖更好的价钱,我还以为快活乐他吃了亏呢,现在想想他不但不吃亏,而是占了便宜。」
巫三爷道:「你才知道啊,快活乐本就是这么个人,比猴儿都精。」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这种人要是让他长此在辽东呆下去,实在不是件好事儿。」
巫三爷脸色微微一变,道:「你错了,姓铁的,我们巴不得辽东地面上有这么个人,我们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也是我们的财路,要是撤走他,换个整天价板着睑,点都点不透的,我们就没得混了。」
李铁君笑笑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那一伙里那会有点不透的?」
巫三爷道:「可是人总不如熟人好,你说是不?」
李铁君道:「姓乐的跟你兄弟一定共事不少时日了吧?」
巫三爷一点头道:「不错,他到辽东快五年了,五年当中倒有一千七八百个日子跟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合作得很愉快。」
李铁君笑笑说道:「只怕那是表面上吧?」
巫三爷脸色一变道:「姓铁的,你少在这儿挑拨。」
五指力道加了一分。李铁君仍没皱眉,脸上笑意仍不减,道:「巫三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嘛,即使我说的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现在的我又能拿你们怎么样,三位在辽东地面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是响当当的人物,就该有响当当人物的修养,动不动就动气,那有损你巫三爷的身份。」
巫三爷寒着脸道:「姓铁的,你也少在我面前耍嘴皮子。」
李铁君话锋忽转,道:「巫三爷,我跟你打个商量好不?」
巫三爷冷冷说道:「你要跟我打什么商量?」
李铁君道:「让我起来坐一会儿,这样弓着腰实在不是味儿,再说我跟个姑娘家并排儿躺着也不成体统,万一她醒了看见了,让她日后怎么嫁人。」
巫三爷冷冷一笑,还没说话。
床上的柳迎春突然说了话:「现在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要为我着想,当初你就不该躺下来。」
李铁君一怔,旋即说道:「当初可不是我自己要躺下来的。」
柳迎春忽然睁眼侧脸,那张吹弹欲破的如花娇靥一下子离李铁君的脸好近好近,她道:「不管怎么说,便宜总是让你占去了,是不?」
她吐气如兰,任何人都会求之不得,李铁君却无福消受,忙往一边躱了躱,道:「姑娘,妳我都在难中。」
柳迎春道:「你也知道,你我都在难中?既然这样,你还怕什么我嫁不嫁得出去?哼,怕不怕都迟了,现在我是眞没脸嫁人了,看你怎么办吧。」
李铁君苦笑一声道:「早知道妳已经醒了,我就不多说这一句了。」
柳迎春忽然笑了,转望巫三爷道:「巫三爷,谢谢你了,以前他不理我我拿他没办法,只有老跟在他后头跑,跑得我好惨,差点儿没把两条腿给跑断,现在总算让我揪住了他的瓣子,以后他不能不理我了。」
巫三爷冷冷一笑道:「过了今儿就没明儿,他还有以后么?」
柳迎春道:「巫三爷你没听懂我的话,生不同衾死同穴,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巫三爷道:「妳跟姓铁的不同,姓铁的不想死,可是有人非让他死不可,妳想死,有个人却不让妳死,妳要死了那人就没指望了。」
柳迎春笑笑说道:「我知道,我听见了,那个姓乐的是不是?你看他能不能碰我一指头!」
只听外头有人带笑接口说道:「不见得吧,柳姑娘。」
随着话声,精舍门口走进个人来,是快活乐。
巫三爷一怔,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快活乐咧着嘴走了过来:「兄弟我刚到,咱们都是老朋友熟人了,我没惊动裴老跟莫老,一溜就溜进来了,三爷不会见怪吧?」
巫三爷冷冷道:「我还不知道乐老弟有这么一套本事,哼。」
快活乐咧嘴一笑道:「三爷,我天生的皮厚不怕损,其实,几位早该知道兄弟我会来,事成了,我该来领赏了,是不!」
巫三爷道:「要带走柳迎春可以,不过得等我大哥点个头。」
快活乐道:「裴老早在当时就点头了,当时三爷也在场,不是么?」
巫三爷道:「话是不错,只是现在人由我看守着,没有我大哥的话我不敢擅自做主,随便放人。」
柳迎春娇笑说道:「看来巫三爷是想赖帐了。」巫三爷脸色一变,刚要说话。
那里快活乐已然带笑开了口:「大姑娘,妳多虑了,巫三爷或许会赖帐,可是裴大爷绝不是赖帐的人,交往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么?」
转脸望向巫三爷笑道:「是不,三爷,咱们是公事公办,兄弟我这就找大爷去。」
他转身要走。
李铁君道:「去不得啊,快活乐,你两边儿拿钱,占的便宜比谁都大,裴如松正等着你呢!」
快活乐扭囘头来咧嘴一笑道:「姓铁的,你少费心机了,你给我的那一份儿,等于是裴大爷赏给我的,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姓乐的脑筋一向转得快,绝不是那种点不透的人,信确是裴老让我给你送去的,当时裴老要我好人做到底,把这件差事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裴老是有意让我多赚一份儿去,我冒了一趟杀身之险,揪着心,淌着冷汗,也该多赚这一份儿,你说是不!」
李铁君笑笑说道:「你眞行,你也确是我生平所遇的头一个爽快人,我仍是那句老话,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快活乐嘿嘿一笑道:「夸奖了,夸奖了。」
冲着李铁君拱了拱手,又冲着柳迎春一咧嘴:「大姑娘,别着急,我这就找裴大爷去,见过裴大爷之后咱们就走,乖乖地等着我啊。」
柳迎春一仰头,「呸!」地一口唾沫,吐得快活乐满脸开花。
快活乐一怔,旋即抬手一抹嘴,然后伸出舌头在手掌心上舐了舐,嘿嘿一笑,连骨头都酥了:「我这辈子吃过女人唾沫不少,可从没吃过这么甜,这么香的,还没怎么样,先给口唾沫我尝尝,大姑娘,妳可眞够热情啊。」
他带着笑走了。柳迎春怔住了。
她定了定神,红了娇靥,道:「这个人怎么这么下贱。」
李铁君闭着眼没吭气儿。
柳迎春霍地转过脸去,道:「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李铁君淡然说道:「听见了,一听得淸淸楚楚。」
柳迎春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铁君道:「妳问我我问谁,我怎么知道他怎么这么下贱。」
柳迎春柳眉一竖,道:「你!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气我?」
李铁君道:「我要告诉妳,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刁蛮有时候并占不了便宜,甚至反会吃大亏。」
柳迎春美目猛地一睁,似乎气得要发作,但突然间她把一脸的煞威收歛得一丝儿不剩,看了李铁君一眼,低低说道:「谢谢你,我懂了,我以后要让自己像个女儿家。」
李铁君仍闭着眼,没说话。
柳迎春迟疑了一下,又道:「你,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李铁君道:「不为什么,妳认识我,我认识妳,妳我有过几面之缘,如此而已。」
柳迎春道:「我拖累了你,我很不安。」
李铁君道:「妳既然早就醒过来了,就应该听见这位巫三爷所说过的话,即使没有眼下这档子事,我迟早也会找到这儿来的。」
柳迎春道:「我听见了,可是你那时候找来跟现在找来不同,现在你心里有挂虑,有顾忌,所以你一来便着了他们的道儿!」
李铁君道:「那只怪我太不小心,经验还不够,我现在才明白,他们是预先设好陷阱等我的,裴如松三兄弟躱在暗处,故意让我往这间精舍里闯——」
巫三爷一旁风凉了一句:「现在才明白太迟了。」
李铁君转望他道:「以你巫三爷的身份,在这儿看守着我们俩,似乎有点大材小用。」
巫三爷松了手,退到几旁拿起了小茶壶道:「看守人固然有点大材小用,但是看守金山就该另当别论了。」
柳迎春道:「铁——如风,咱们的时间不多了,等姓乐的再进来的时候,他就要把我带走了!!」
李铁君闭着眼,没开口。
柳迎春道:「如风——」
李铁君道:「我听见了。」
柳迎春道:「我不会让他碰我一指头的。」
李铁君道:「我没有办法阻拦乐近天,我很抱歉。」
柳迎春道:「别这么说,只等奉天来人一到,你也要被他们带走了,我不也救不了你么?」
香罗刹说话没这么柔过,突然间这么一柔,比任何一个女儿家都显得温柔,低声细语,煞是动人。巫三爷站在一边都瞧呆了。
李铁君吸一口气,道:「我倒希望奉天来人能够早到。」
柳迎春呆了一呆,讶然说道:「你希望奉天来人早到,为什么?」
李铁君道:「让他们先把我带走,这样我就看不见乐近天带走你了,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柳迎春一阵激动,深注一眼,道:「你倒想得好,你是要让我看着你被他们带走,让我心里难受,是不?」李铁君没说话。
巫三爷冷笑一声接了口:「这可眞叫黄莲树下抚瑶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居然在这儿郞情妾意,你说我诉的,也不怕肉麻呀!」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巫三爷要是听不下去,大可以躱到外头去。」
巫三爷脸色一变,冷笑说道:「干吗看不下去啊,我生平无他好,就爱瞧这个这点儿还不够,我想瞧点儿更亲热的,干脆我帮你们一个忙吧。」
他过来伸手抓住了李铁君的两只脚,道:「我把你掀到她身上去,让你们两个心贴着心,嘴儿对嘴儿,好好亲热亲热。」
柳迎春娇靥一红,道:「你敢——」
巫三爷阴笑说道:「妳看我敢不敢,黑寡妇,别他娘的假惺惺了,这是有我姓巫的在这儿,要没我姓巫的在这儿,只怕你早翻到他身上来了,妳喜欢的不就是这调调儿么?」
他这种话刚说完,李铁君那里用双腿,猛然一蹬,巫三爷苦头吃大了,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小茶几上,把小茶几坐垮了,那把细瓷小茶壶也摔破了,还弄了个一屁股湿淋淋的。
柳迎春笑了:「踹得好,你怎么不多用点劲儿,踹死他算了。」
巫三爷脸一阵白,一阵红,两手一撑窜了起来,一个箭步到了床前,扬掌便向李铁君的一双小腿上砍落。
就在这当儿,门外传来一声沉喝:「老三,住手。」这一声还眞管用,巫三爷硬生生沉腕收势向后退去。
李铁君笑道:「抱歉啊,巫三爷。」
精舍门口一前二后走进了快活乐、裴如松跟他那姓莫的二弟,一进门,快活乐便瞅上了巫三爷的裤子:「哟,三爷,您这是怎么了,裤裆湿淋淋的。」
巫三爷脸一红,怒声喝道:「少废话。」
快活乐一怔,道:「怎么了,三爷,干吗这么大火儿?」
裴如松一双锐利目光扫了墙根下那垮了的茶几,碎了的茶壶一眼,然后目光一凝,盯上了巫三爷:「怎么囘事儿,老三?」
丢人现眼不光彩的事儿谁肯说?巫三爷脸色好难看:「没什么!」
裴如松何等的老江湖,四下里一瞄,也就明白了八分,他有心岔开话题,转眼望向快活乐,道:「现在我来了,你把人带走吧。」
快活乐望着巫三爷一咧嘴,道:「您听见了吧,三爷?」
巫三爷冰冷说道:「赶快把人带走吧,要是再迟个一天半天的你就只能检人家的剩儿了。」
快活乐脸色一变,旋即嘿嘿笑道:「谢谢三爷,手脚绑得紧紧的,又有三爷您在这儿看着,兄弟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翡如松道:「乐老弟,时候不早了。」
快活乐一点就透,一咧嘴,忙道:「是,是,是,兄弟这就走,兄弟这就走,其实兄弟巴不得早点儿走,裴老,兄弟我这儿谢了。」
冲着裴如松一揖到地,站直腰就要往床边走去。
巫三爷冷冷说道:「快活乐,这朶花儿带着刺儿,一不小心就会扎了手,你最好先把她胳膊腿上的穴道闭了。」
快活乐向巫三爷下身扫了一眼,倏然一笑道:「对,对,对,谢谢三爷,谢谢三爷,黑寡妇出了名的泼辣,要不先闭住她胳膊腿上穴道,让她来个穿心脚不是阀着玩的。」
巫三爷脸一红,眼一瞪道:「姓乐的,我是一番好意,你可别不知好歹。」
快活乐眉锋一皱,道:「三爷,您这话从何说起——」
巫三爷瞪着眼道:「少废话,要嘛就赶快带着人走,不要就夹着尾巴滚你的,再在这儿冷一句热一句的,可别怪我姓巫的翻脸不认!」
好汉不吃眼前亏,快活乐多明白的一个人儿,巫三爷话说得这么难听,他连脸色都没变一变,连连点着头道:「是,是,兄弟我这就走,兄弟我这就走。」
他转过身去出指便要往柳迎春腿上点。
「住手,姓烁的。」柳迎春冰冷开了口:「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碰我一指头,今儿我就咬断舌头死在这儿。」
快活乐一时还眞被吓住了,一怔,手停在了那儿:「这,这,裴老,您听听,她要玩命儿。」
裴如松冷冷说道:「我已经交给了你,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兄弟三个帮不上忙。」
「是啊,」巫三爷冷笑一声道:「总不能再让我兄弟三个帮你按住她吧!」
快活乐笑了,笑得有点儿不自在:「那当然不用,那当然不用,这是兄弟我一个人的事儿,怎么能让第三者帮忙,那也不像话,是不!」话虽说得阴损,却硬没敢再动手。
巫三爷冷冷说道:「快活乐,别再就搁了,要等我大哥变了主意,你可什么都落不着了。」
巫三爷也够阴的,他偏偏在这时候挤逼快活乐。
快活乐勉强笑笑说道:「三爷,您这不是故意整我么?」
嘴里说着话,眼珠子一直在转,转着转着,他突然一指隔空向柳迎春腰间点下,出手奇快。
要按他的本意,他本来是想向柳迎春两腮下手的,可是柳迎春头向里,脚向外,离得远,他没把握出手必中,他揪心那出手不中的后果,所以他只有冒险向柳迎春腰间下手了。
柳迎春大吃一惊,急喝道:「姓乐的,你——」
一个你字刚出口,眼一闭,头一偏,不再动,也不再说话了,快活乐吁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笑了。李铁君突然也笑了。
快活乐本待上前抱柳迎春的,李铁君这一笑,笑得他一怔:「姓铁的,你笑什么?」
李铁君道:「阁下这一着高,我为阁下高兴,不该笑么?」
快活乐又笑了,笑得狡滑,道:「那我谢谢铁爷了。」
弯腰就要去抱柳迎春。
人影一闪,一个人闯进精舍,是华三,夜色凉如水,他却满头是汗,冲着裴如松一欠身,道:「老爷子,人到了。」
快活乐直起了腰,拿眼直瞅着裴如松跟华三。
他不明白是怎么囘事儿,他想知道是怎么囘事儿。
人都是好奇的,尤其快活乐这种人。
裴如松正眼也没看他一下,也不怕他知道,望着华三道:「来了几个?」
华三道:「三个。」
裴如松道:「什么身份?」
华三道:「奉天巡抚的亲信戈什哈(满语护衞),一个头儿两个随从,身份不低,您老要小心点儿应付。」
快活乐「哈」地一声,道:「华三爷连夜跑了趟奉天,裴老,这是干什么?」
裴如松没理他,问华三道:「人呢?」一阵雄健步履声传了过来。
华三道:「来了。」
裴如松忙转眼望了出去,自然,屋里人都跟着他向外望去。
浓浓的夜色里,精舍外头,一前二后走来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是一身便服,黑绸长袍,腰里扎着宽宽的黑绸带,后头两个跨着腰力,前头那个身上什么都没带。
三个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前头那一个身材魁伟高大,个子和裴如松差不多,浓眉大眼,一脸的落腮胡,脸上一点表情没有,模样儿挺慑人的。
华三忙一步跨到门边,躬身哈腰,陪笑摆手:「文爷,犯人在这儿,您里边儿请。」
落腮胡大汉大刺刺的一点头,一步跨进了精舍。
华三退到裴如松身边道:「老爷子,这位是奉天巡抚衙门的文爷。」
裴如松上前一步,含笑抱拳:「草民裴如松,见过文爷。」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连手都没抬一下,只打鼻子里「嗯」了一声。够尴尬、够窘的,裴如松却自找台阶,囘身一招手:「老二、老三,过来见见文爷。」
莫二爷跟巫三爷都过来见了礼,姓文的落腮胡大汉照样嗯了一声,然后把一双炯炯目光盯在快活乐脸上:「他是谁?」
裴如松还没来得及说话,快活乐已然一步跨到,含笑抱拳,道:「兄弟姓乐,朋友们都管我叫快活乐,是裴老的朋友。」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这儿有你的事儿么?」
快活乐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没我的事儿,没我的事儿——」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出去。」
快活乐一怔,旋即说道:「是,是,兄弟这就出去,兄弟这就出去。」
他转过身去就要抱起柳迎春。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突然喝道:「慢着,你要干什么?」
快活乐囘过身来道:「这个女的是兄弟的,兄弟要把她带走。」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眼一瞪道:「好没规矩,你跟谁称兄道弟的?」
快活乐忙道:「是,是,是,我改口,我改口——」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威煞不减,道:「怎么说这个女的是你的?」
快活乐道:「是这样的,这女的是铁如风的朋友,是我把她赚到这儿来又用她当饵,才把铁如风也引到这儿来的,事先我曾跟裴老约定,事成之后,这女的归我——」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那是姓裴的答应的,铁如风的朋友就是他的同党,论律应跟铁如风同罪,我要把她一起带走。」
「这——」快活乐怔了一怔,转望裴如松,道:「裴老——」
裴如松冷冷说道:「百姓做不了官家的主,文爷不答应我也没有法子。」
快活乐瞅了华三一眼,道:「看来这个跟头我是栽定了,这个亏我也是吃定了!|」
一顿,转望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别的亏我可以吃,这个亏我可不能吃,看来我要跟文爷你谈谈……」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冷冷说道:「你要跟谁谈谈?」
快活乐道:「我要跟你姓文的谈谈。」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浓眉一竖,怒喝说道:「凭你也配,给我滚。」
抬起那蒲扇般大的巴掌,呼地一下抽了过来。
快活乐脸一仰,道:「哟,怎么动手了!」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那一巴掌从他鼻梁上头掠过,落了空,脸色一变,跨步又要欺上。
快活乐比他快,右手往腰里一摸,然后往落腮胡大汉面前一递,道:「文爷,你瞧瞧这个再动手不迟。」
那是块黑忽忽的四方小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成的。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一怔凝目,接着脸上就变了色:「你,你是京里——」
快活乐翻腕把那块小牌塞进了腰里,笑问道:「够资格跟文爷你谈谈么?」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一双目光扫向裴如松跟华三,华三头一低,没吭气儿,裴如松轻笑一声道:「我们兄弟知道这位乐老弟是吃公事饭的,可不知道他是那儿来的。」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转望快活乐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快活乐端了起来,脸色微微一板,道:「我不愿意暴露我的身份,这是你逼我,你现在知道了也不算迟!」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似乎不怎么吃这一套,道:「你要跟我谈什么?说吧。」
快活乐道:「一句话,我要把这个女人带走。」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你凭什么!」
快活乐道:「就凭我这块腰牌,够么?」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你要明白,奉天巡抚衙门里的,也不比谁低多少。」
快活乐冷冷一笑,道:「那么我要问问,你又凭什么把这个女人带走?」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铁如风的同党,论律同罪——」
快活乐一点头,道:「好的,咱们公事公办,你是来买人的,价钱多少,你们双方谈好了的,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们双方谈的只是一个铁如风,现在多了这么一个雌儿价钱另议!」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你不是卖主,凭什么说话?」
快活乐冷笑一声道:「不错,眼下我不是卖主,可是这件瞒上不瞒下的事儿,有好处就该大家一起分分,要不然抖露出来大家都没有好处。」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脸色一变,道:「姓乐的,你想干什么?」
快活乐道:「不干什么,要不想张扬就有好处大家分,其实你们弄得铁如风囘去,既记功又领赏,说不定你们那主子还会因此往上爬上一层,也该知足了。」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深深看了快活乐一眼,一点头道:「好吧,姓乐的,一句话,只是你可不许提我们大人——」
快活乐笑了:「这才是,吃这碗饭的都该有个玲珑心窍,要不然干一辈子饭碗也大不了一分,放心就是,我嘴上抹了油,张不开了。」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你明白就好——」
侧身望向裴如松,道:「我要带人了——」
探怀摸出两张纸递了出来,道:「这是两张银票,我们大人私人开出来的,你过过目。」
裴如松满脸堆笑伸手接过,接过便揣进懐里:「大人开的,文爷您带来的,那还错得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钱我收下了,人文爷随时可以带走。,」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一摆手,他身后那两个中年大汉走了过来,一步跨到床前,伸手便把李铁君抬了起来。
姓文的落腮胡大汉道:「走。」转身先走了出去。
两个中年大汉抬着李铁君紧随他身后走了出去。
裴如松一摆头道:「小三儿,代我送文爷——」
一顿,接道:「文爷,我还要陪这位乐老弟,恕我不送了。」没听姓文的答话。
快活乐哈哈一笑道:「裴老别担心兄弟我,兄弟我马上就走。」
眼望着华三送姓文的一行去远了,裴如松囘过身来道:「乐老弟棋高一着,令人佩服。」
快活乐一拱手,笑道:「好说,好说,是兄弟我沾了裴老的光——」
裴如松道:「时候不早了,我不留乐老弟了。」
快活乐一咧嘴,道:「兄弟我不会耽误三位数银子的——」
往床上扫了一眼,道:「兄弟我本打算借裴老这间精舍过一宿的,现在倒不好开口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他还是想等裴如松一句话。
裴如松没说话。
快活乐双肩一耸,轻笑说道:「瞧,我就知道不受欢迎,没奈何,只有囘自己那憋脚住处矮茅屋将就将就了,其实,有这么个人儿陪我,我也不该计较别的了。」
他弯腰伸手把柳迎春扛到了肩上,笑道:「乖乖,香喷喷,软棉棉的,今夜要眞个销魂啦。」
大步往外行去。
就在这时候,精舍外,夜色里,走来一个人,不,两个人,前头一个是华三,后头那个是李铁君,华三的脸色刷白刷白的。
快活乐头一个看见了李铁君跟华三,一怔脱口说道:「唉哟,这是——」
裴如松三兄弟也看见了,一怔脸上都变了色。
裴如松一步跨前,道:「小三儿,你——」
这时候李铁君跟华三已到精舍门口,李铁君含笑说道:「那个姓文的戈什哈很够意思,出门没走多远就把我放了——」
华三趁这说话机会,闪身便要向前窜。
李铁君一只右掌已落在他肩上,道:「这位令高足也很够意思,又把我带了囘来。」
快活乐何等机灵,一瞧情形不对,马上措着柳迎春悄悄往后退去,显然他是打算从后窗溜出去。
李铁君开了口:「裴如松,我拿这位令高足换柳姑娘。」
巫三爷后跨一步,横身挡住了快活乐。
快活乐脸色一变,旋即笑道:「裴老,他的话听不得,姓文的三个准遭了殃,一不做,二不休,他不会放过眼前咱们任何一个。」
暗影里闪出两个手执鬼头刀的黑衣汉子,悄无声息地扑向了李铁君,两把鬼头刀兜头就砍。
李铁君像是背后有眼睛,一把把华三扯向身后,华三吓得叫出了声,那两个黑衣汉子更是吓得抽力后退不送。
裴如松暴喝说道:「不长眼的东西,给我滚。」那两个黑衣汉子乖乖地退出了两丈外。
裴如松目光一凝,望着李铁君道:「铁如风,你要是伤了我这个徒弟,你也走不了的!」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你要是有意思,咱们不妨试试。」
快活乐道:「装老,舍不得小的,就得舍老的,这是一定的。」
巫三爷冷笑一声道:「姓乐的我们兄弟舍你。」劈手抓了过来。
快活乐侧身一躱,道:「人家还没动手,咱们先起内哄,那是大不智,再说你要是碰着了香罗刹那儿,铁如风可是头一个不依。」这句话还眞管用,巫三爷没敢动。
快活乐抬手按住了柳迎春一颗乌云螓首上,一笑说道:「我也眞糊涂,现成的一个护身符竟然放着不用,诸位让让路,我姓乐的要告辞了。」他迈步往外便闯。
李铁君道:「裴如松,可不能让他走啊。」裴如松跨步便拦。
快活乐一笑说道:「铁如风,人急了拼命,狗急了跳墙,现在我对你们是一视同仁,谁碰我那是谁杀柳迎春。」
李铁君道:「杀了柳迎春,你也走不了。」
快活乐笑笑说道:「那不要紧,横竖是走不了,杀一个至少赚一个。」
李铁君道:「看来你是棋高一着,放下柳迎春,我放你走路。」
快活乐笑道:「你这不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儿么?」
李铁君道:「我姓铁的向来说一句是一句。」
快活乐道:「你这么一说,我不能不承认有点儿心动,奈何我舍不得这个如花似玉,香喷喷的香罗
刹……」
李铁君道:「那也只有由你了,你走吧,只要你能走得了。」
快活乐一咧嘴道:「有这块护身符我还怕什么?我不但走得了,而且还要大摇大摆的走,不信你可以瞧着。」
他果眞一步跨出精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李铁君忽然两眼一睁,道:「裴如松,不可——」快活乐大吃一惊,一步横跨,扭头便往后看。
裴如松仍在精舍里没动,他腰眼上却中了一指,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铁君伸手把柳迎春从快活乐身上拉了起来,把她放在身边地上,然后松了华三,华三像脱了鹰爪的兎子,一步窜进了精舍。
裴如松一颗悬了半天的心落了实,一抱拳道:「铁爷,事已至此,我兄弟不敢贪图什么,这就送铁爷跟柳姑娘囘赵家集去。」
李铁君微一摇头,道:「不,我不敢为自己添罪过。」
裴如松道:「铁爷这话——」
李铁君道:「你兄弟在这辽东一带披着羊皮,跟官府中人勾结,杀人越货,专干黑买卖,多少受害人有苦没处诉,多少受害人悲愤自绝,含恨泉下,我要是放过了你兄弟,那不是为自己添罪过么?」
裴如松脸色一变,道:「铁爷,我兄弟也是混饭吃——」
李铁君道:「世上要吃饭的人不只你把兄弟三个,要都干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那还成什么世界,还有那些善良百姓过的么?」
裴如松道:「铁爷,咱们素来井河不犯——」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是么?」
裴如松道:「我兄弟一时糊涂,都是受了这姓乐的蛊惑……」
李铁君淡然一笑,截口说道:「你这么对付我,那无关紧要,咱们之间的这点过节,我可以不作计较,可是我不能让以前那些惨死寃魂长此含恨九泉,也不能不为辽东一带善良百姓的将来着想。」裴如松脸上又变了色,道:「铁如风,裴某人兄弟只是不愿多事,可并不是怕事。」
李铁君道:「那你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我给你兄弟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咱们就借你这后院几十丈方圆之地分个胜负,见个死活,你的人是一个.一个的上也好,联手一起上也好,只要能摆倒我,你兄弟就可以继续干你兄弟的黑买卖,要不然那就只有算你兄弟倒霉了。」
裴如松双眉一扬,道:「姓铁的,这话可是你说的。」
一边说话,两眼一边在李铁君身上来囘搜扫。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我的兵刃留在赵家集客栈里没带来,我就凭这双肉掌跟你兄弟周旋周旋,不过必要的时候我也许会从你们手上借一样兵刃用用!」
证实了李铁君确实没把他那柄剑带来,事实上也始终没见李铁君带有兵刃,裴如松心里当即就宽了不少。
铁如风号称快剑,厉害的只是他那把剑,现在他没把那把趁手的剑带在身边,又能发多大的威风?
裴如松有此一念,凶心又起,一步跨出了精舍,莫老二、巫三爷、华三紧跟在他身后,一出精舍立即往四下散开,各占一个方位把李铁君围在了中间。
李铁君毫不在意,笑笑说道:「看样子你们是打算联手一起上了?」
莫老二冷冷说道:「你要是怕了,咱们也可以一对一挑单鬪一鬪——」
李铁君道:「我要是怕,刚才也不会说那大方话了。」
莫老二阴阴一笑道:「这不就结了么!」
他探手入怀,往外一抖,一阵「叮当」响,从腰间抖出了一条链子鎗来,遍体乌黑,没一点光亮。
他这条链子鎗怪得很,比一般的链子鎗足足长了一尺,那一个一个的炼环极小奇细,跟小拇指差不多。
可是那个鎗头却大得惊人,细细跟小孩儿胳膊似的,也是乌黑乌黑的,不带一点儿亮光。
莫老二这一亮兵刃,巫三爷跟华三都探了腰,巫三爷的兵刃是把钢骨折扇,华三的兵刃是支专打穴道,专破外门横练的铁笔。
裴如松的两手还空着。
李铁君扫了他一眼道:「裴如松,只剩你了,也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兵刃。」
裴如松浓眉轩动,道:「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他两手一抬,暗影中奔出一个黑衣汉子,双手捧着一口雪亮雪亮、冷意逼人的厚背薄刃九环大刀。
李铁君的眉锋不由暗暗一皱,他没想到裴如松用的是这么一种重兵刃。
这种刀沉重是一定的,用这种刀的人也必有惊人的膂力,刀沉加力猛,其威势可想而知。
他两手空空,莫老二、巫三爷跟华三的兵刃都好应付,难应付的只有裴如松掌中一把九环大刀。
他这里正自心念转动,忽听叮当一阵摄人心神的刀环震动大响,裴如松已把九环大刀抱在胸前,摆开了门户。行家一看便知,这就是要动手了。
李铁君功行双臂,把一双目光凝注在对面裴如松那柄九环大刀上。
就在这时候,脑后风生,一缕劲风袭向脑后玉枕穴!
站在他身后方位的是华三,不用说那袭来的劲风是那支专打穴道,专破外门横练的铁笔带起的。
李铁君没动,容得脑后那缕劲风袭近玉枕穴,他突然一侧身,伸手便抓华三腕脉。
这时候脑后破空之声又起,链子鎗像一头灵蛇般直逼腰眼命门穴,莫老二人阴,出手也够毒。
这情势很险,也间不容发,李铁君要拿华三的腕脉就得把身后致命的要穴交给莫老二,要躱莫老二这一鎗,他就得舍了华三的腕脉。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么囘事,李铁君脚下灵巧的一滑,身子又一侧,链子鎗带着一缕勤风从他身前点过,就利用这刹那间,他已抓住了华三的腕脉。
五指微一用力,华三那支铁笔轻易地到了他手里,然后他把华三往前一扯,直向莫老二的链子鎗上撞去。
随后,他又横跨一步,躱过裴如松背后袭来的一刀,铁笔往前一递,直指裴如松右臂曲池穴,一连三式,一气呵成,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裴如松不是庸手,他如果躱李铁君这一笔,就得再躱迎面撞到,已扑上了莫老二的鎗炼,又迎向刀锋的华三,他右臂一偏,大喝一声,玉带拦腰,横里劈出一刀。
李铁君一步后跨,一个大旋身,闪电般后扑。
莫老二慌了手脚,他钾子鎗缠在华三身上,一时间收不囘来,匆忙间他不得不顾自己,一松链子鎗抽身便退。
他迟了,李鐡君铁笔脱手打出,黑光一闪,整个没入了莫老二的胸膛,莫老二眼一睁,嘴一张,捂着胸膛踉跄再退,李铁君手往下一捞,恰好捞住了他松开的那条链子鎗,沉腕一扯,华三踉跄地撞了过来,正迎上裴如松势沉力猛的九环刀,红光一闪,血花四溅,华三拦腰变成两截,上半身直飞了出去。
裴如松怔住了,就在他这一怔神间,那链子鎗的鎗尖已点在他咽喉上,「噗」地一声进去了。
裴如松脸色大变,揄刀便砍,奈何他刀刚擧起,便脱力地趴下了地,一把九环大刀扔出了老远。
转眼工夫鲜血满地,四个人殖下了一对半,巫三爷心胆欲裂,扭头就跑。
李铁君说了话:「杀过那麽多人的还怕死么?放走一个就是我的罪过。」
他丢了链子鎗,一步跨到。
巫三爷突然一个大旋身,「刷」地一声打开了折扇,十几缕黑光从扇子上射出,一下子罩住了李铁君全身。
李铁君还眞没想到巫三爷这把折扇里另有机关,那乌光闪闪地,一看便知道是淬过毒的玩艺儿。
他是个扑势,距离又近,还眞难躱,要换个人也绝躱不过,李铁君没奈何,只有一仰身,使了一式铁板桥!
巫三爷何等行家,还能不知道把握这个机会,折扇一合,猛力往李铁君小肚子揷了过来。
他应变够快,李铁君也不慢,飞起一脚踢向巫三爷的右腕,另一只脚又跟着踢起,取的是巫三爷的小腹。
巫三爷没躱过上头一脚,手腕一麻,折扇脱手掉落,他仰身侧窜,躱过了李铁君下头一脚,翻身腾起,直向墙头扑去。
他还是要跑,心胆俱寒,也难怪,他实在无心恋战了。
李铁君翻身一把接住了那掉下来的折扇,脱手打出,「噗」地一声,一半儿没入了巫三爷的后心,巫三爷一头栽下,正栽在后墙上,落地就不动了。
四个人现在倒下了两双,其他的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一个人影儿也瞧不见了。
李铁君没再看巫三爷一眼,囘身走到了快活乐身边,一掌拍了下去。
快活乐一震而醒,他站了起来,目光只一环扫,一张脸马上刷白,可是他仍能笑得出来:「铁爷,话,我当初跟您说得很淸楚——」
李铁君道:「所以现在你还能站在这儿说话?」
快活乐两眼一睁,忙道:「铁爷,大恩我不敢言谢——」
李铁君微一摇头,道:「谢倒不必,我有条件。」
快活乐一怔,忙道:「您有什么条件,您只管说——」
李铁君道:「不忙,你先过去把裴如松身上那两张银票摸出来。」
快活乐两眼一直,道:「您是要——」
李铁君道:「拿出来再说。」
快活乐没敢再问,忙走到裴如松身边,探手从裴如松懐里把那两张银票摸了出来,转过身双手递向李铁君。
李铁君没动,道:「归你了。」
快活乐大感意外,道:「怎么说,您——」
李铁君道:「你不是喜欢这个么?」
快活乐定了定神,讪讪道:「铁爷,以往我是太贪了些,可是现在……」
摇摇头,苦笑说道:「我不敢要,也从此不敢再贪了。」
李铁君道:「我是眞要给你,这是我给你的,算不得你贪。」
快活乐又直了眼,道:「怎么说,铁爷,您,您眞要给我?」
李铁君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有条件。」
快活乐眨了眨眼,道:「那,您,您也不杀我?」
李铁君一摇头道:「我也说过,我要是怪罪你,你就不可能还能站在这儿说话了。」
快活乐猛地一喜,喜得从心里打哆嗦,忙道:「铁爷,您吩咐,您吩咐。」
李铁君道:「我在赵家集有点事儿要办一办,今后你在我跟前听听差,我不是要你明里听差,我是要你暗里听差,明白么?」
快活乐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明白。」
李铁君道:「愿意么?」
快活乐没口地道:「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别看我吃的是公事饭,能在您跟前听差,那是我的造化。」
李铁君道:「话我说在前头,我做事将尽可能避免跟你所负的任务起冲突,可是万一我做的事儿跟你所负的任务有了冲突……」
快活乐立即道:「您放心,我听您的。」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你是个明白人。」
快活乐一咧嘴,笑得还有点心惊肉跳:「您太夸奖,别的我不敢说,这点儿小聪明我还有,其实铁爷,您要是当眞地让我跟着您,我可以马上不吃这口公事饭。」
李铁君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你还是吃你的公事饭吧,公事饭长远,也不担什么风险,我所以让你暗里听差,就是为你的以后着想,这是暂时的,等我办完事之后,我是我,你还是你,咱们跟从没见过面一样,明白么?」
快活乐忙道:「明白,明白,谢谢您,谢谢您。」
李铁君道:「你住在辽阳是么?」
快活乐道:「是的,不过只要不出辽东,我可以搬到任何地方去。」
李铁君微一点头,笑笑说道:「我没找错人,你的确够机灵的,你尽快的搬到赵家集去,有地方住么?」
快活乐道:「有,有……」不好意思的笑笑接道:「不瞒您说,赵家集有我两个老相好,我住在她们谁那儿都可以,这么一来也省得我来囘跑了。」
李铁君点头说道:「那好,记着,我化名李铁君,木子李,金铁的铁,君子的君,以后见面叫我一声——」
快活乐道:「李爷。」
李铁君道:「对,还有,胡记老栈的掌柜胡三爷,是我刚交的好朋友,此人是位血性汉子,够义气的朋友——」
快活乐道:「您知道,胡三当年是大河南北响当当的人物——」
李铁君点头说道:「我知道,所以我交他这个朋友,所以我说他是位血性汉子,够义气的朋友,我对他的当年知道得很清楚。」
快活乐道:「那麽您要我——」
李铁君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儿找他也是一样,等我囘赵家集之后,我会先关照他一声说我也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快活乐连声应是,道:「谢谢您,谢谢您,我记下了。」
「对了。」李铁君倏然一笑道:「我还得问一问,你是血滴子的外围密线营的?是不是?」
快活乐一怔,道:「您怎么知道?」
李铁君道:「你给那姓文的看腰牌的时候我看见了。」
快活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这种腰牌外人不知道——」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也许我是唯一的例外,官家有些事自以为机密,事实上做得却不够密,密线营只是血滴子的外围,等于是羣密探,却没有一点实权,姓文的是个旗人,跟奉天巡抚文浩有点亲戚关系,所以他不把你放在眼里!」
快活乐道:「您怎么知道——」
李铁君道:「姓文的自己吿诉我的。」
快活乐脸上的疑惑色多了些,道:「对了,姓文的他怎么突然放了您——」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也许他突然发了慈悲!」
快活乐脸上又加重了疑色,其实也难怪,任何人都听得出这不是眞理由,姓文的奉命跑这么老远来到辽阳,送出了两张面额一定不小的银票,为的是买一个快剑铁如风囘去,铁如风已然到了手,记功领赏就在眼前,他怎么会突发慈悲放了铁如风?
快活乐看了李铁君一眼刚要说话,眼角余光恰好看到了地上的柳迎春,他陡然一惊,道:「对了,铁爷,柳姑娘她——」
李铁君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她是我的朋友,现在你也是我的朋友了,待会儿我会告诉她的。」
快活乐道:「谢谢鐡爷,谢谢铁爷。」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快活乐,我待你不错,是不?」
快活乐道:「何只不错,简直恩同再造,重生……」
李铁君道:「你只要明白我待你不错就行,江湖上讲究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最痛恨的是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冷血小人,你要是对我有一点儿不老实,不说我,香罗刹也不会饶了你,你是知道她的,她要杀谁,就是躱到天涯海角也躱不掉。」
快活乐机伶一颤,道:「铁爷,我怎么会,又怎么敢,要狡猾那也得看对谁……」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你能明白这一点,那是最好不过,现在你听我头一个差遣——」
快活乐忙道:「您吩咐。」
李铁君道:「姓文的跟他带来的那个人躺在大门外,你去把他们弄进来,该放在那儿放那儿,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快活乐也算是个大行家,一点即透,李铁君是要他布置一个姓文的三个,跟裴如松四个互相砍杀的现场。
这他明白,可是他不明白李铁君是怎么挣脱那浸过油的牛筋的,姓文的绝不可能自动放了李铁君,而李铁君要能挣脱那浸过油的牛筋,也绝不会等到姓文的三个到来。
快活乐够聪明,可是这个疑团他一时间却打不破。
一肚子纳闷地依命行事,一切弄妥当后,李铁君又开了口:「不错,我很满意,你可以走了,可要记住,尽快地搬到赵家集去,一搬过去之后马上告诉我一声。」
快活乐走了,带着一肚子纳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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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4 20: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千金一诺



快活乐刚走,李铁君立即为柳迎春松了绑,一掌拍了下去。
柳迎春醒了,睁眼一看,长长的两排睫毛眨动了一下:「幸亏我一眼就看淸楚是你了,他们呢?」
李铁君四下指了指,道:「都在这儿。」
柳迎春四下一看,一挺腰跳了起来,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李铁君,那对眸子里的光采动人:「你永远比我行,还有一个呢?」
李铁君道:「我放他走了,我还有用他的地方——」
柳迎春道:「你还有用他的地方?」
李铁君道:「我答应他代他在妳面前求个情。」
柳迎春眨动了一下美目,道:「看来我是非饶他不可了。」
李铁君道:「我希望妳能饶他,不过妳要是不愿意的话……」
柳迎春道:「我没说不愿意吧,我说了么?」
李铁君道:「谢谢妳。」
柳迎春看了他一眼,道:「干嘛这么客气呀,眞要说起来我该谢谢你才对呢,要不是你从赵家集赶到这儿来……」
李铁君道:「就是没有这囘事儿,我照样也会找到辽阳来的,这些人是辽东一大祸害,要让他们这样为非作歹下去,那是我的罪过。」
柳迎春看了看他,道:「你怎么跟刚才像变了人儿似的?」
李铁君道:「只能说我恢复了老样子。」
柳迎春微微低下了头,道:「眞要这样的话,我倒宁愿永远被他们绑着。」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柳姑娘……」柳迎春猛然抬头,一双美目紧紧盯住了他。
李铁君扬了扬眉,缓缓说道:「妳的好意我懂,我也很感激,只是目前我的情形不容许我谈……其他。」
柳迎春美目一眨不眨,道:「为什么?」
李铁君道:「我所以还留下来没走,就是要跟妳谈谈,我希望妳能够了解我的苦衷,能够原谅我的苦衷。」
柳迎春道:「我说嘛,要在以前你早就走得没了影儿了,当然,你会松开我的绑,解开我的穴道,不过你绝不会让我见你的面。」
李铁君抬手向前指了指,道:「柳姑娘,那儿有座亭子,请到那儿去坐坐。」
柳迎春转身望了过去,只见朱栏小桥的那一头,离一泓碧水不远处有座八角小亭,立即走了过去。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默默地进了小亭,两个人对面坐定,柳迎春抬手理了理云鬓,说了话:「你说吧,我听着了。」
李铁君道:「我先要吿诉姑娘,我不姓铁,也不叫铁如风。」
柳迎春怔了一怔,道:「怎么?你不姓铁,也不叫铁如风?你这是……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是快剑铁如风?」
李铁君道:「铁如风三个字,只是我的化名。」
柳迎春一双美目瞪得好大,道:「有这种事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李铁君道:「我没有必要欺骗姑娘,有生廿几年来我也从没有骗过谁,除非我万不得已……」
柳迎春道:「你现在不是万不得已吧?」
李铁君道:「要是的话,我何不解开姑娘的穴道之后一走了之。」
柳迎春点点头旋即又道:「那……你的眞名实姓是……」
李铁君道:「我姓李,叫铁君。」
柳迎春道:「铁石心肠的铁,君临天下的君?」
李铁君没说话,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道:「我是神刀李凌风的后人。」
柳迎春一怔,道:「神刀李前辈?十二金钱镖,覇拳潘刚,铁头胡三,铁布衫李海一,云里飞宫和的把兄弟神刀李?」
李铁君道:「当世之中,只有一个神刀李凌风。」
柳迎春一双美目都瞪圆了,道:「你会是神刀李前辈的后人?我听说李前辈当年在张家口失手杀了铁布衫李海一,事后向官家自首,从那时候起就没了消息……」
李铁君道:「他老人家一被收监就死在牢里了。」
柳迎春一怔道:「李前辈一被收监就,就……那是为什么?」
李铁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使刀多少年,从没有一次失手过,这是江湖上公认的,那次在张家口,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失手的。」
柳迎春道:「你是说……」
李铁君道:「张家口误伤我四大爷,一经收监便暴毙牢中,前后这两件事都启人疑窦。」
柳迎春道:「你是说李前辈是遭人陷害……」
李铁君道:「老人家自首之前,托孤把兄十二金钱镖赵大爷,我十二岁那年有一次拉着山籐坠下山崖拾东西,山藤忽然断了,我从半崖摔了下去,幸亏我命大,不但没摔死,连伤都没有一点,跟着我一起掉到崖下的,是一枚特制的制钱,风磨铜打的,四周锋利无比……」
柳迎春脱口叫道:「十二金钱……」
李铁君道:「我怀疑,可是十二金钱镖要是当年陷害我爹的人,七八年后他要杀我,绝不会也不必使用他的独门暗器,他尽可以用别的手法,姑娘也该知道,对一个像十二金钱镖那样的一流高手老江湖来说,杀人的方法多得不胜枚擧。」
柳迎春微一点头,道:「也对,只是这又是……」
李铁君道:「只有两种可能,不是十二金钱镖他本人,便是有人想嫁祸十二金钱镖,而以一枚金钱镖打断山籐要摔死我的那个人,也必然就是当年陷害我爹的那个人。」
「不错。」柳迎春点了点头道:「当年摔下山崖的时候,你只有十一二岁,到现在恐怕已经快十年了,在这十年当中,你查到了什么没有?」
李铁君摇摇头道:「我要是已经查到了什么,我也用不着再化名铁如风了。」
柳迎春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才化名的。」
李铁君道:「既然有人要李铁君死,李铁君又何妨死。」
柳迎春道:「对,这样就不会打草惊蛇,让元凶有所提防了,那……在这十年当中,你找过十二金钱镖他们没有?」
李铁君道:「找过,这血海深仇,我不敢片刻或忘。」
柳迎春道:「找到了他们没有呢?」
李铁君道:「自然找到了,其实也用不着找,十二金钱镖还住在老地方,近十年来没动一动,我只要囘到那地方便算找到他了。」
柳迎春道:「那地方是……」
李铁君道:「赵家集。」
柳迎春猛地一怔,半天才说出话来:「原来就是赵家集啊,怪不得你会老远地跑到赵家集来,我还在纳闷儿呢?你老远跑到这穷鄕僻野的赵家集来干什么,要为了躱我,天下何其大,什么地方不能躱,弄了半天,原来这穷鄕僻野的赵家集还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呢。」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家在半山坪,我在那儿住了七八年,胡记老号的掌柜就是当年的铁头胡三爷……」
柳迎春又猛然一怔,道:「怎么说,那个头顶都秃了的老掌柜,就是当年的铁头胡三?」
李铁君点了点头。
柳迎春摇摇头道:「我走了眼了,我这双眼怎么这么不管用,甚至连他是个练家子都没看出来。」
李铁君道:「也难怪,自从当年发生那件变故之后,他老人家就心灰意懒,一身功夫也搁下近廿年了。」
柳迎春道:「这么说,李前辈当年的几位把兄弟都在这儿了?」
「不。」李铁君摇头说道:「覇拳潘二爷仍在江湖上混,一年难得到赵家集来几趟,云里飞宫六爷跟我七姑成了亲,双双进了官家,只有胡三爷跟麻子吴叔、骆驼马叔不住在赵家集,除了吴马二个上半山坪去得勤一点儿之外,胡三爷没事一年也很难上半山坪一两囘。」
柳迎春看了看他道:「把兄弟们都生疏了。」
李铁君道:「当年他几位都看见了那截断籐,都看出那是被一种带刃的暗器打断的,而把兄弟几个之中只有十二金钱镖赵大爷擅使暗器,用的暗器带锋刃。」
柳迎春道:「这么说,他们也怀疑十二金钱镖……」
李铁君点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
柳迎春道:「他们为什么不找十二金钱镖问问?」
李铁君摇摇头道:「没有确切的证据,都是多少年的把兄弟了,……一个一个疏远了,一个一个离开了,只差没拔香头儿,这还不够么?」
柳迎春道:「我看十二金钱镖自己心里也明白,是不?」
李铁君道:「那是当然,十二金钱镖自己也应该看过那截断藤,只不过大家都窝在心里没说出来而已。」
柳迎春道:「难道说十二金钱镖就任把兄弟这么对他?」
李铁君道:「有些事情沉默要比辩解来得好,十二金钱镖能体会把兄弟的感受与心情——」
柳迎春道:「也可能他心里有愧。」
李铁君道:「当然不无可能。」
柳迎春道:「这前后两件事要不是十二金钱镖干的,那麽当年班子里的那些人,每一个都脱不了嫌疑。」
李铁君道:「不错,这是理。」
柳迎春道:「你找过了胡三爷,胡三爷也知道你是谁了?」
李铁君道:「按理,胡三爷也脱不了嫌疑,论情?我却不能怀疑胡三爷,因为当年我在半山坪上住的时候,他对我最好,最照顾我,简直就把我视同亲生,当年的李铁君下巴上有个疤,我所以留起胡子来,就为瞒过当年班子里的这些人,可是我独不忍瞒胡三爷。」
柳迎春道:「或许他的心智深沉。」
李铁君摇头说道:「我不能这么说,甚至不能这么想,事实上胡三爷是个顶爽直,顶爽直的人,他生性刚烈,宁折不曲。」
柳迎春道:「胡三爷为什么不吿诉我你在他客栈里?你吿诉过他我死皮赖脸老缠着你……」
李铁君道:「姑娘别寃枉我,也别冤枉他,在妳找到胡记老号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李铁君就是铁如风,及至妳提起了那匹黄镖马,他才猜到了几分,可是当时他不知道妳为什么找我,是敌是友,一家人没有不关照一家人的,自然他不会吿诉妳。」
柳迎春道:「后来他一定跑到你房里问你去了,是不?」
李铁君道:「不错,我无可奈何,也只有承认了。」
柳迎春道:「你也告诉他我为什么找你?」
李铁君道:「胡三爷是个老江湖了,经验历练两皆丰富,猜也能猜到八分!」
柳迎春脸突然一红,道:「臊死人了。」
李铁君道:「姑娘,是情非孽,爱也不是罪,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柳迎春猛然抬头,美目圆睁,那双眸子里的光采好不动人:「眞的?」
李铁君道:「是千古不移的至理,不过那还要看时地。」
柳迎春眸子里那动人的光采连闪了几闪,道:「我懂了,现在我什么都不谈,一切等你办完事,报过仇之后,好不?」
李铁君道:「谢谢姑娘,到时候只要我还活着,对姑娘的好意,一定会有所报偿。」
柳迎春突然眼圈儿一红,低下头去:「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等的也就是你这句话,这些日子来可苦了我了。」怎么了?她原是个傲人儿?
李铁君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色,口齿启动,像要说什么。
柳迎春突然抬起了头,眼圈儿还红红的:「你上半山坪去过了?」
李铁君说了话,自然不是他刚才想说的那句话,他道:「我原没打算马上找去,可是后来等我打算去的时候我却不能去了。」
柳迎春怔了一怔,道:「你不能去了?为什么?」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半山坪上已经有了一个小君了。」
柳迎春道:「小君?」
李铁君道:「那是我的小名,当年长辈们跟儿伴们都这么叫我。」
柳迎春美目一睁道:「这是谁?」
李铁君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这个人我见过,长得跟我有几分相像,更巧的是他下巴上也有个疤。」
柳迎春「哦」地一声道:「有这么巧的事儿,这显然是有人故意……」美目忽又一睁,道:「你想会不会是……」
李铁君道:「我想过了,这个人的来路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可能是受我那位长辈的指使来试探十二金钱镖的,第二,指使他前来的那个人,就是先害我爹后害我的元凶。」
柳迎春道:「那你为什么不找他问问?」
李铁君道:「我当然要问,但不是现在,有这么个人上半山坪代我试探十二金钱镖,应该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柳迎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原来你有这么个打算,这一着很妙,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一直不服气,现在看起来我不能不服你了……」话锋忽转,道:「你那第二种推测我觉得有点不对……那先害李前辈后害你的人没理由在多少年后的今天再派个人到赵家集来,你说是不?」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道:「当年我爹要去自首的时候曾经留给我一口小铁箱子,当时他老人家把那口小铁箱子托付给十二金钱镖,到现在那口小铁箱子还在十二金钱镖手里,另外……」
柳迎春道:「那口小铁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李铁君摇摇头说道:「我一直没见过那口小铁箱子,我只是听大爷十二金钱镖吿诉过我,当年我爹交待,等我长大成人之后再把那口铁箱子交给我,要是十二金钱镖没打开过的话,那只有我爹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柳迎春道:「要是十二金钱镖是元凶,那口小鐡箱子就成了他的了。」
李铁君道:「那也只能说暂时的。」
柳迎春道:「你有没有让胡三爷上半山坪去看看究竟。」
李铁君道:「我跟他老人家说好了,这件事由我自己来处理,我认为这件事该由我自己来处理。」
柳迎春点了点头道:「要照这么看的话,这前后两件事的眞象很快就会揭晓了,元凶要是十二金钱镖,他不会容那个人太久,十二金钱镖要不是害你父子的人,那个人也不会静伏不动。」
李铁君道:「这就是我要等的。」
柳迎春口齿启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旋即她目光一凝,转而道:「对了,刚才我听你说句什么另外,那个人的贪图除了李前辈遗留给你的那口小铁箱子之外,还有什么?」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十二金钱镖还有个长得挺好的女儿。」
柳迎春脸色微微一变,道:「怎么说?」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的这个女儿,当年跟小君很要好,长辈们也有意思作成,当年小君掉下山崖,她哭得最伤心,好一阵子没吃没睡……」
柳迎春道:「怪不得你一直躱着我。」
李铁君道:「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原因,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十年不是个短日子,人事的变化是很大的……」
柳迎春道:「万一她要是没变呢?」
李铁君扬了扬眉道:「那就要看姑娘的意思了。」
柳迎春忽然低下了头,道:「我愿意让她,我也该让她,是不?」
李铁君一阵激动,久久方道:「谢谢妳……」
柳迎春猛然抬起了头,娇靥上是还红红的,道:「以前你是一直躱着我,甚至于有点讨厌我,为什么现在……」
李铁君道:「姑娘大老远地跑到赵家集来,而且差一点为我受到伤害,我不能再让姑娘这么受苦受难……」
柳迎春道:「只为了这个么?」
李铁君吸了一口气道:「姑娘,人非草木,李铁君也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够了。」柳迎春道:「不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满足了……」
忽然抬眼凝目,好像突然想到甚么,道:「嗨,有件事你可不能糊涂,那口小铁箱子固然重要,可是不管落到谁手里将来都能还可以要囘来,万一那位赵姑娘没变……」
李铁君道:「谢谢妳提醒我,事实上十二金钱镖已经把女儿许给那位小君了。」
柳迎春一震脱口叫道:「哎哟!这是怎么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铁君道:「骆驼马叔已经到胡记老号报过喜信儿了。」
柳迎春道:「那你还不……」
李铁君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柳迎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
李铁君道:「我还不是那麽糊涂一个人,而且胡三爷早已经晓我以利害了。」
柳迎春道:「那你还……」忽然一怔,道:「不对呀,十二金钱镖怎么会把女儿许给……」
李铁君道:「这一点我已经跟胡三爷谈过了,十二金钱镖心中坦然,问心无愧,他原就有意思把爱女许嫁小君,要不然就是他受了那位小君的要挟,不得不听那位小君的。」
柳迎春道:「你是说那个小君以揭露他的罪行要挟他。」
李铁君道:「不错,我正是这意思。」
柳迎春神色微微一松,道:「耍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那位赵姑娘的意思了。」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也不是那么容易受人要挟的人,要眞是后者情形的话,那位小君也安稳不了多久的。」
柳迎春道:「不管怎么说,女儿家的名节重逾性命,你不能这么太沉得住气。」
李铁君道:「谢谢姑娘,我知道。」
柳迎春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没你那麽鎮定,以我看你还是早一点上半山坪表明身份才好。」
李铁君口齿启动,要说话。突然一声鸡啼划破宁静,遥遥传了过来。
李铁君一怔道:「天都亮了。」可不,东方天边都变白了,院子里也有了光亮了,晨雾濛濛,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似蒙上了一层轻纱般,美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只是横竖那几具尸首躺在那儿,遍地的血迹,跟眼前的美景大不调和。
李铁君四下看了看,道:「装如松这班人那配住这种地方……」
柳迎春望着他道:「你什么时候囘赵家集去?」
李铁君道:「这我就走,天亮了,这儿不能再待了。」
柳迎春站了起来道:「那就走吧!」
李铁君跟着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下道:「姑娘……」
柳迎春目光一凝,道:「不能不叫我姑娘么?」
李铁君沉吟了一下道:「迎春,我不想让妳再囘到赵家集去。」
柳迎春呆了一呆,道:「你不想让我囘赵家集……为什么?」
李铁君道:「香罗刹这三个字太震耳了。」
柳迎春道:「快剑铁如风不比香罗刹这三个更震耳?」
李铁君道:「一个铁如风已经够震耳了,再来一个香罗刹,赵家集的屋顶怕不都要被掀起来?」
柳迎春摇摇头,道:「不,我什么都能依你,只有这个你得依我。」李铁君还待再说。
柳迎春接着又道:「我已经吃足苦头了,你忍心让我再尝尝那相思之苦?」
李铁君没说话,那一双锐利而坚毅的目光,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柔和,充满了爱怜,旋即,他缓缓说道:「我依妳……」
柳迎春马上笑了,花朶儿绽放般,既娇又美:「我知道你会心软的,你眞好,铁君。」
李铁君道:「但我有个条件。」
柳迎春微微一怔,道:「怎么,还有条件?好吧,你说,十个,百个我都依。」
李铁君道:「只有一个,你在胡三爷客栈里,掩去本来面目,不许到处跑。」
柳迎春娇媚地瞟了他一眼,道:「到处跑?才不呢?赶都赶不开我。」那是,有个郞为伴,她还会想上哪儿去?
香罗刹从不显露娇媚,可是当她显露娇媚的时候,却比任何一个女儿家显露娇媚时都动人。
李铁君看得不禁为之一呆。柳迎春似有所觉,娇靥微微一红,低下了头:「走吧,别就搁了,天已经大亮了。」
李铁君倏然惊醒,脸上一热,心里却泛起一种异样感受。两个人相偕离开了裴家大院。
日头已经照上了东边屋脊。李铁君在被绑着手脚的情形下,是怎么杀了姓文的三个,并制住华三又囘到裴家大院的,快活乐对死虽然想不通,但他还问了问。
柳迎春却是连提都没提。也难怪,这时候她那有心思想别的呀?
口 口 口
天快黑了的时候,两个人囘到了胡记老号。
在柜台上没见着胡三爷,听伙计说胡三爷上半山坪去了,赵大爷差人下来请去的,晌午就走了,到现在还没见囘来。
两个人没在柜台前停留,直奔了后院李铁君住的那间房,李铁君心里猜想,大爷差人下来请胡三爷上半山坪去,一定是为商量那件亲事,事实上如今大爷也只有胡三爷一个人好商量的了。
只不知道胡三爷当着大爷会说些什么。后院里黑漆漆的,还没上灯,也挺静的。
李铁君刚走近自己的房门口前,就伸手挡住了要往前走的柳迎春,他两眼望着两扇房门,似乎有所警觉。
就在这时候,房里传出了低低话声:「李爷,是我。」李铁君为之一怔。
柳迎春陡然扬了双眉。李铁君一眼看见她神情有异,忙道:「迎春,妳答应过我的。」柳迎春倏然歛去威态,半句话没说。
李铁君上前推开了房门,房里很暗,可还能看得淸事物,快活乐缩头緖脑地站在炕边上,显得很不安。
两个人进了房,李铁君随手掩上了门:「麻烦把灯点上。」
「是。」快活乐连忙答应一声,唯恐稍迟地一转身就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了。
李铁君跟没事儿似的,跟着又是一句:「见过柳姑娘。」
「是。」快活乐咧嘴一声干笑,畏畏缩缩地上前躬了躬身:「柳姑娘,你心,大人不计小人过……」
李铁君一抬手,道:「大家都坐。」
快活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柳迎春,又一哈腰:「谢谢柳姑娘。」一步退向后去。
三个人落了座,李铁君抬眼望向快活乐:「搬来了?」快活乐连忙答应了一声。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没想到你倒挺快的。」
快活乐强笑一声道:「您交代的事儿我那敢慢,我这是来报个到,顺便来禀报您一件事儿,没想到您还没囘来,进进出出的我怕惹眼,所以就坐在您房里等您了。」
李铁君道:「不要紧,咱们既然把话说定了,你就是自己人,我这儿你爱来便来,爱去便去。」
快活乐有点受宠若惊,忙道:「谢谢您。」
李铁君道:「你有什么事儿要吿诉我?」
快活乐不自在地笑笑说道:「这件事儿在辽阳我就该吿诉您的,可是匆忙之间我给弄忘了,是这样的,赵家集还住着个吃公事饭的。」
李铁君微微一愕,道:「噢?赵家集另外还住着吃公事饭的,他是……」
快活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住那儿,我也不知道……」忽然把话压得低低的,道:「他是大内血滴子衞队里的。」
李铁君脸色为之一变,旋即扬眉笑道:「这穷鄕僻野,小小的赵家集可眞风水陡转,啊,大内血滴子衞队居然降尊纡贵地派个人住到这儿来。」
柳迎春淡淡地扫了快活乐一眼,道:「你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你怎么知道他是血滴子衞队里的?」
快活乐道:「我看过他的腰牌。」看过腰牌会仍不知道是谁,这话听得柳迎春不禁为之一怔,她诧异地刚要再问。
快活乐笑了,笑得很不自在,迟疑了一下道:「事情是这样的……」他把那次吃亏受了一场虚惊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个淸楚。
静听之余,柳迎春拿眼直瞅他,等他把话说完,柳迎春一双眉锋皱得更深,她道:「快活乐,你出了纰漏惹了祸了。」
快活乐眨了眨眼,道:「怎么会?」
「怎么会?问得好。」柳迎春道:「你把你的妙事一点不漏地和盘托给他,现在裴如松三兄弟跟奉天巡抚衙门来的人全躺在了裴家大院里,你跟铁如风却平安无事地囘到了赵家集,你说这是不是纸漏?这是不是祸?」
快活乐脸上变了色道:「这个……我可以说是他们办砸了事儿,我再另找机会……」
柳迎春冷冷一笑道:「血滴子衞队里的人,不是那么好搪塞的吧,再说,既然当时他知道你来会过铁如风,足证你的一擧一动全在他眼皮子底下,今天你先进了胡记老号,铁如风跟我随后就到了,你这跟他怎么解释?」
快活乐白了脸,搓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铁君淡淡地开了口,道:「快活乐,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是不?」
快活乐心惊胆战地点了点头,道:「是……是……」
「那麽你可以放心了,你是我的人,我当然会护你。」
快活乐忙道:「谢谢您,谢谢您,只是……只是……」
李铁君道:「只是我没办法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是不?」快活乐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铁君道:「我不能否认这是实情,不过我会想办法的,你既然跟了我,我总不会眼看着你有灾难不管……」
快活乐道:「是,是,谢谢您,谢谢您,只是李爷,您千万得救救我,您不知道血滴子那种折磨人的残酷手法……」
李铁君道:「我很淸楚。血滴子行动诡秘,来去无踪,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们折磨人的手法残酷异常,要不然大内也不会依仗他们作为震慑人心,鎮压文武的工具了。」
快活乐没说话,一张脸白得厉害。
李铁君沉哼了一声道:「你确知他是血滴子,不会弄错?」
「不会,不会。」快活乐摇头说道:「认血滴子的腰牌就跟认祖宗牌位一样,怎么会弄错,他们牌位上都刻了条龙,这是大内特许的,别人谁敢在腰牌上刻龙?」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血滴子确实是最得宠的,直接听命于大内,即使王公大臣,皇族亲贵他们也不放在眼里,事实上皇亲贵族,王公大臣都是他们监视的对象,只是……」顿了顿,接道:「他们派个人到这穷僻野的赵家集来干什么?」
柳迎春看了他一眼,道:「会不会为防十二金钱镖这般人?」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不无可能,不过这几位都是安份守己的江湖人,而且现在都已经退隐了,成家的成家,置产的置产,大伙儿过的都是与世无争的闲散日子,有什么値得他们防的?」
柳迎春道:「总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不然他们不会派个人住到这种地方来。」
李铁君沉吟着没说话。
快活乐忽然说道:「您看会不会是为了监视我的?」
李铁君摇了摇头,道:「我直说一句,你还不够格让他们分出一个人住到这儿来。」
快活乐没在意,一方面是因为说这话的是李铁君,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的份量,密线营说起来挺能唬一般百姓的,可是血滴子眼里,他们不过是跑腿的角色,还比不上一枚制钱儿。
快活乐咧了咧咧,嘴唇儿都在发抖:「那您看是……」
李铁君道:「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现在他对你总是个威胁……」
[?]听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院子里响起了胡三爷的话声:「李老弟囘来了么?」
李铁君笑了,应道:「掌柜的,我囘来了,请进来坐吧!」
柳迎春红了娇靥马上站了起来,道:「铁君,我……」
李铁君道:「终归是要见面的一是不?」柳迎春连耳根都红了,低下头没再吭气儿。
步履声到了门口,胡三爷推门走了进来,一怔道:「哟,您还有客人在……」
李铁君道:「三大爷,都不是外人。」这一声三大爷,胡三爷还能不懂,眼珠子一转,马上盯上了柳迎春。
柳迎春不得不抬头,她红着脸走了过来,浅浅一礼道:「晚辈柳迎春见过胡前辈。」
胡三爷忙答一礼,道:「姑娘,这我可当不能,今儿个受妳香罗刹这一礼,只怕我往后走路都会跌跌撞撞的,江湖上能让妳冲着施一礼的人可不多,我这是沾了谁的光呀……」柳迎春脸一红,又低下了头。
李铁君皱眉叫道:「三大爷……」
胡三爷一转脸道:「你别囉嗦,我正要问你呢?这两天一夜你跑那儿去了,连句话也不留,害得我跟热锅上蚂蚁似的……」
李铁君道:「您能不能坐下听我慢慢说。」
胡三爷未即坐下,转眼又望向快活乐,道:「这位是……」
李铁君道:「快活乐,您不认识?」
胡三爷道:「以前常见面儿,不怎么熟。」不熟那是假话,快活乐在赵家集勾引人家寡妇,名声不怎么好,不屑倒是眞的。
李铁君心里明白,道:「快活乐是血滴子外围密线营的。」
胡三爷为之一怔,道:「哟,那我可眞是走眼失礼了。」
快活乐陪笑说道:「三爷,以往的您多包涵,现在的快活乐不比从前了。」
胡三爷虚应了两声:「好说,好说。」转眼望向李铁君,心想:「你小子怎么搭上这么个人……」
李铁君胸中了然,道:「您坐下,让我慢慢告诉您。」
胡三爷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后,想起柳迎春还站着,忙一欠身,道:「姑娘,妳也坐。」他可没招呼快活乐。胡三爷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心里是什么就是什么,一点儿弯儿都不会拐。
倒是李铁君冲着快活乐抬了抬手,道:「你也坐。」快活乐连忙谢了一声。
四个人落了座,李铁君把该说的说了一遍。静听之余,胡三爷拿眼直瞅快活乐,看得快活乐好不自在,李铁君把话说完,胡三爷一张老脸布上了一层霜,望着快活乐冷冷说道:「幸亏我这侄儿命大本事高,要不然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着你活劈了你……」
快活乐低下了头。
李铁君叫了一声:「三大爷。」
胡三爷跟没听见一样,沉着脸接着又道:「快活乐,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爱听不听,今儿个我要说你两句,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没多少年,生死都得提防报应,往后缺德事儿少干点儿,你现在虽是个光棍儿,可总有成家养孩子的一天,你纵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的老婆孩子想想……」
快活乐抬起了头张脸好红,道:「三爷,我……」
胡三爷阴着脸儿道:「别打岔,我还有后话。」快活乐还眞听话,马上闭上了嘴。
胡三爷接着说道:「过去的,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全怪你,往后嘛,你既已跟了我这个侄儿,凡事就该特别检点,我现在要吿诉你一声,往后我胡三可以拿你当自己人,要有不好受的你可别见怪……」
这话快活乐焉能听不懂,忙道:「三爷,您放心,您几位如此大恩,我怎么敢,我要是再有二心,那我还能算人么?……」
胡三爷道:「我天生一副直肠子,不会拐一点弯儿,要说你的以前,我可不敢拿你当人看,今后我是不是拿你当人看,那还要看你自己,声色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皓首失守,半生之淸苦俱非,我要看你的后半辈。」
快活乐霍地站起,正色抱拳,道:「谢谢三爷明敎,我快活乐要是人生父毛养的有血有肉的人,我往后要是再有半点二心,再做半点儿缺德事儿,管叫我天打雷劈。」
胡三爷双眉一扬,抬手说道:「行,我敬你是条汉子,也交你这个朋友,你坐,我还有正经话儿要跟我这个侄儿谈……」
李铁君道:「三大爷,您等等,我还有件事儿要先问问您。」
胡三爷凝目道:「什么事儿?」
李铁君把快活乐那天晚上受了一场虚惊的经过告诉了胡三爷,最后问了一句:「您知道赵家集有这么个人么?」
胡三爷听直了眼,一直到李铁君问了这一句,他才定了定神,满脸惊异的看了看快活乐道:「赵家集有血滴子,不会吧,我怎么连听也没听说过……」
快活乐道:「三爷,这是实情实话。」
胡三爷道:「我知道,只是,赵家集会有血滴子,这话谁听了谁也不会信,这……」
李铁君道:「看来您也知道,血滴子的行动的确够诡秘的。」
胡三爷道:「血滴子不是一向都在大内么,外围既有密线营的给他们跑腿送信儿,他们还跑到外头来干什么?」
李铁君道:「这我也百思莫解。」
胡三爷脸色忽然一变道:「难不成是冲着我们几个来的,我们几个退出江湖多少年了,屁大一点事儿都懒得过问,又那値得他们这么做……」
李铁君道:「我也是这么想。」
胡三爷忽在双眉一扬,道:「不管他是冲着谁来的,他最好别惹咱们,要是他惹了咱们,休说他是个血滴子,他就是阎王爷我也要跟他鬪鬪……」
转眼望向快活乐道:「不要紧,你囘去把行李搬到我这儿来,我找间房给你住,就在我这儿吃喝,他要找你得先过我胡三这一关。」
快活乐霍地站了起来,道:「三爷,您的恩典……」他身子一矮,就要跪下。
胡三爷一把抄住了他道:「你这是干什么,是自己人就别来这一套,你现在就去,打后门走,趁黑走安稳点儿。」
快活乐的心比谁都急,他巴不得赶快搬到这有保障的地方来,心里虽然有些怕,可总不能央个人陪他去,当下答应一声,施个礼就走了。
柳迎春深深看了胡三爷一眼道:「前辈名不虚传,果然是古道热肠,义薄云天,令人好生敬佩。」
胡三爷笑了,转过脸去道:「行了,姑娘妳就别再捧我了,捧得高,跌得重,倒是胡三我对妳香罗刹仰名已久……。」
柳迎春道:「前辈,迎春是个后生晚辈。」
胡三爷摇摇头道:「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妳跟我这个侄儿都是眼下江湖上的顶尖儿人物,我这个老头子往你们俩面前一站,马上会有矮了半截之感,事实上我想不服都不行,伸手比划比划,能在你们两个手下走完十招都算不错了。」
柳迎春道:「前辈……」
胡三爷道:「姑娘,妳要是不见外,不嫌弃,就也叫我一声三大爷。」
柳迎春脸一红低下了头。「是,三大爷。」
胡三爷乐了,一仰脸哈哈大笑:「行了,从今后我算又多了个亲人了……」一转眼,又望向李铁君道:「小子,现在我要跟你谈谈……」忽然住口不言。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我已经告诉过迎春了。」
胡三爷窘迫地冲着柳迎春笑笑说道:「别在意,姑娘,我是怕打破了醋坛子,眞要那样我这个做长辈的罪过就大了。」
柳迎春红泛耳根,低着头道:「迎春怎么敢,只要几位长辈跟赵姑娘不讨厌我,我就知足了。」
胡三爷又笑了,一连说三声好,道:「既然你们俩都说开了,那我这个做长辈的就好说话了……」笑容渐渐歛去,目光一定,盯着李铁君道:「小子,我不想说,可是我又不能不说,那档子事儿小芸自己也愿意。」
李铁君一怔,旋即恢复了平静,道:「您问过她了?」
胡三爷道:「这还用问,我这双眼还没花,谁也看得出来……」冷哼一声道:「那小子的本事可眞不小,没几天就把小芸的心给抓住了。」
柳迎春道:「三大爷,那恐怕是因为他是小君……」
胡三爷道:「我就纳闷儿,这小子是从那儿冒出来的,长得不但跟小君确有几分像,而且下巴上也有个疤,要不是眼前这个小君找到了我这儿来,我准也拿他当眞的。」
柳迎春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不能再迟疑了,您说是不!」
胡三爷一点头,道:「不错,小子,你……」
李铁君道:「我要先确定一下,十二金钱镖究竟是不是……」
胡三爷道:「怎么说?小子,你这是救小芸么……」
李铁君道:「我知道,十二金钱镖无辜,我有一套做法,十二金钱镖要是有罪,那我就另有一套做法。」
胡三爷道:「什么做法,你都说出来给我听听。」
李铁君道:「三大爷,您应该记得,我爹当年去自首,一被收监就死在牢里……」
胡三爷道:「我当然记得,怎么样?」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要是当年害我爹的人,他跟官府必有勾结,要不然我爹不可能一被收监就死在牢里,对不对?」
胡三爷两眼一睁,点头说道:「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李铁君道:「眼下赵家集有个血滴子,即使这个血滴子不是十二金钱镖本人,至少他有后援在,是不是?」
胡三爷的两眼一下子又睁大了三分,道:「小子,你怎么会想到……」
李铁君道:「我只是这么推测,十二金钱镖要是当年那害我爹的人,他跟官府必有勾结,而眼下赵家集又有个不该有的血滴子,任谁也会把这个血滴子跟他扯在一起。」
「不错。」胡三爷点了点头道:「要照这么说,赵家集有个血滴子并不是毫无来由的了。」
李铁君道:「三大爷,我再说一句,我这只是推测,万一十二金钱镖确是当年害我爹那人,他本人可能是血滴子,或者是有血滴子为后援,那么他绝饶不了这个有所企图,而必以揭露当年罪行要挟他的这个小君的,您说是不是?」
胡三爷道:「话是不错,只是眼下这件亲事……」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把女儿许给了那个小君,半山坪正在张罗着喜事,那个小君突然死了,谁会想到是十二金钱镖下的毒手。」
「对!」胡三爷一怔,道:「好高明的手法,可是小芸……」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为斩草除根,为掩饰自己的罪行,也只有拿自己女儿作牺牲了,其实也不会牺牲什么,充其量是伤心难过一阵而已。」
胡三爷一阵激动,道:「是这样的么,小子?」
李铁君道:「我这只是推测,中与不中,那要看那个小君是不是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娶得这个如花似玉的娇妻。」
胡三爷道:「万一他要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跟小芸成了亲呢?」
李铁君道:「半山坪近在咫尺我有十分把握能在成亲之前阻拦这件事,揭穿这件事,不过……」
胡三爷道:「不过什么?」
李铁君道:「不过他要是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跟小芸行礼成婚,那我也就用不着找十二金钱镖了,只找那后冒牌的小君就够了,至少已能证明十二金钱镖无辜,那个小君是当年害我爹那人派来夺取那口小铁箱子的,那个血滴子也是敌人派来协助那个小君的。」
胡三爷道:「万一十二金钱镖是要在那小子跟小芸成亲后才下手呢?」
李铁君笑笑摇头说道:「小芸是他的亲骨肉,他会让小芸作点小牺牲,可绝不会让小芸作太大的牺牲的。」
胡三爷看了看他道:「小子,你可眞稳啊,照你这么说你还是按兵不动?」
李铁君道:「三大爷,既然有人替我办事,我又何必要自己伸手,这样冷眼旁观,静等水落石出不是挺好么?」
胡三爷道:「小子,你要明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步之差足铸无穷悔恨。」
李铁君点头说道:「我知道,三大爷,我也不愿落个愧疚终生。」
胡三爷吁了一口气,道:「眞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好吧,那就一切依你吧,看来我这一趟又是白跑了。」
李铁君道:「三大爷,不管怎么说,您总是为我,我仍然感激。」
胡三爷摇摇头道:「算了,我并不稀窣你感激,只要你有把握,别办砸事儿就行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为小芸揪心……」
他站了起来,道:「我囘前头去了,你们俩聊聊吧,待会儿快活乐来了知会我一声,不,不用了,我就在柜上,他来的时候我会知道。」他转身要走。
李铁君忙道:「三大爷,您还得给迎春安顿个住儿。」
「对!」胡三爷一巴掌拍上后脑勺,这一巴掌拍得不轻,好在他有练就一颗铁头,他道:「瞧我多糊涂,我怎么把姑娘给忘了,隔壁这间干净,被褥都是新换的,只隔一堵墙也好有个照应,我马上让他们开开门送茶水过来。」
胡三爷走了,柳迎春好不感动,这位老一辈的何曾拿她当外人,这种温暖不是到处找得到的。柳迎春在江湖上以泼辣心狠出名,可是这时候她却忍不住想掉泪。
胡三爷走后,柳迎春也没再坐多久,伙计送茶水来的时候她就去了隔壁。送走了柳迎春,李铁君掩上房门和衣躺上了炕,两眼望着顶棚像在想什么事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胡三爷又来了,进门便道:「小子,快活乐怎么还没囘来……」
李铁君道:「他总得收拾收拾……」
胡三爷道:「什么时候了?他有几骤车行李收拾不完呀。」
李铁君道:「什么时候了?」
胡三爷道:「都快二更了。」
李铁君一怔道:「怎么,都快二更了?」
胡三爷看了他一眼道:「好啊,你可眞笃定呀,过得连时候都不知道了,小子,我怕他出了什么事儿……」
李铁君双眉一扬,道:「我找他去。」迈步就要走。
胡三爷伸手一拦,道:「慢点,你知道他住在那儿?你找他去。」
李铁君还眞不知道,呆了一呆,道:「他说住在个老相好家里……」
胡三爷哼地一声道:「他小子专干缺德事儿,老相好可有好几个,让我想想他可能……对,这些日子他往东边一家跑得勤,咱们到那儿找找他去,要是不在那儿咱们再到别处去,走!」他是说走就走,话落转身就往外闯。
迎面来了柳迎春,道:「三大爷,我也去。」
胡三爷连忙收住脚步,道:「怎么?妳也要去?」
柳迎春道:「行么?」
胡三爷道:「行,怎么不行,走吧。」柳迎春笑笑转身,一步跨出廊簷儿。
口 口 口
大黑夜里三个人一路往赵家集东边走,胡三爷前头带路,李铁君跟柳迎春跟在后头。今夜微微有月光,二三十丈内可以看得淸淸楚楚。
走着,走着,胡三爷道:「看样子不到地头是见不到人了。」
李铁君道:「还有多远?」
胡三爷道:「就在前头,那个女的男人刚死没多久,男的姓王,是个猎户,三个月前进山去就没囘来,过了三天大伙儿进山去找,在一条谷地里找到了他的尸骨,都被撕烂了,据行家说他碰上了熊,幸亏两口子没儿没女,要不然将来做儿女的怎么见人。」
李铁君道:「丈夫死了,没依没靠也怪可怜的。」
胡三爷哼地一声道:「可怜?年轻轻的干什么不能活呀,只养活自己又没拖着几个孩子,这种女人天生的……算了,不提了。」
又走没几步,前面有灯光了,胡三爷抬手往前一指:「就是那儿,看见了么?」
三四十丈外有座一明两暗的瓦房,房外还围着一圈竹篱,有棵大树耸立在竹篱内,枝叶挺茂密的。竹篱门敝着,两扇正门关得很紧,灯光外透,却听不到一点声息。
柳迎春道:「没人在家。」
胡三爷道:「不会,这么晚了,一个女人家能上那儿去,她没地方串门子,赵家集的人一见到她就关门,平素她也不敢往外跑。」说话间已近那瓦房二十丈内。
李铁君凝神听了听,道:「里头没一点儿动静。」
胡三爷也凝神听过了,他也没听见里头有动静,他没说话,直往前走,看看快到了他伸手拦住了李铁君跟柳迎春,扬声发话说道:「里头有人么?」没听见里头有人答应。
胡三爷双眉扬了扬道:「不会没人,只怕是……」一顿接道:「你们俩在这儿等着,我先过去瞧瞧去。」放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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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4 22: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化骨散



胡三爷进去了。李铁君跟柳迎春在外头等著。
他俩都看得很清楚,胡三爷推开两扇柴扉进了竹篱,屋门是虚掩著的,胡三爷一推就开了。
李铁君跟柳迎春这时候心往下一沉。
听不见动静,叫也没反应,三更半夜的两道门虚掩著,别说是久走江湖的李铁君跟柳迎春了,任何人都知道出了事儿。
胡三爷刚推开门,突然往下一伏身,只听他叫道:「暗靑子,留神!」
李铁君看得淸楚,三四点寒芒从屋里射出,从胡三爷头顶掠过,电一般地往竹篱外射了过来,劲势极强。李铁君双眉一扬,一拉柳迎春,让过那电袭而来的三四点寒芒,一闪身扑进了竹篱,迅即到了屋门口。
这时候胡三爷已站直了腰,脸色有点异样,伸手一拦道:「别让柳姑娘过来。」他伸手拦柳迎春,自己却擧步要往房里跨。
李铁君一把揪住了他,道:「您最好也等会再进去。」
胡三爷囘过身来往屋里指了指,道:「别那么紧张,小子,这间屋里没人,只是桌子上放了一个匣弩。」
可不,屋里桌子上是放著个匣弩,上头用块砖压着。有根绳子,一头拴在匣弩上,另一头拴在门拴上,只有谁一推开门,那就会牵动绳子,扯动匣弩,迎面就要吃上几枝利箭。
李铁君淡然说道:「我知道,我看见了,只是您再看看您脚下。」
脚下怎么了,胡三爷马上低头往脚下看去,别的他没看见,只看见门里地上洒著一片白白的跟粉一样的东西,像是谁不小心把面粉撒在了地上。
别看胡三爷是个成名多年的老江湖,尽管他知道李铁君所以拦他是为了怕他踩上那片薄薄的白粉,但是他却不知道那片薄薄的白粉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李铁君为什么怕他踩上它。
他道:「小子,这是……」
李铁君蹲了下去,仔细看了看之后才站起来道:「这是喇嘛们为大内特别密制的化尸粉,也是血滴子所特有的,这东西很奇妙,也可以说很歹毒很覇道,只要两指揑那么一点弹在人身上,一碰上人体的热气,它马上就化,挥都挥不掉,除非赶快把身上衣裳脱了,要是等它再一沾上肌肤,那就非把那块肉挖掉,或者是把手脚剁掉不可了,它蚀化力很强,蔓延也很快,融化一个人不过盏茶工夫。」
胡三爷脸色都变了,两眼睁得老大,道:「这可是一点都不假!」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怎么,您……」
胡三爷抬手向左方指了指道:「你去那边屋里看看。」
李铁君双眉一扬,迈大步跨了进去,向左边一看,他脸上也变了色。
左边那间房门敞着,也没门帘儿,房里亮着灯,一眼可以打到底。
房里地上有一滩黄水,这滩黄水旁边是一双人腿,只剩一双小腿,这双小腿的上方也有一滩黄水。
这双小腿是光着的,没穿鞋袜,圆润光滑,一看就知道这是双女人腿。
这已经够明白了,快活乐跟那个姓王的小寡妇都遇害了,快活乐遇害在先,所以只剩一滩黄水,那姓王的小寡妇遇害在后,所以还剩一双小腿。
一个女人绝不会随便光着脚,露著腿,她在遇害之前一定是赤裸裸的光着身子,那麽不是正跟快活乐临别缱绻,便是受了凶手的糟塌,先奸后杀,而以两个人遇害的先后看,似乎后者成份居大。
「怎么了?」柳迎春惑然地问了一句要进屋。
胡三爷抬手拦住了她,道:「别进去了,没什么好看的。」李铁君扭头跨出来了。
胡三爷道:「小子,你看是谁?」
李铁君脸上没表情,双眉梢儿却扬得高高的,道:「还会有谁?」
柳迎春望着李铁君道:「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李铁君把屋里的情形告诉了她,香罗刹是出了名的女煞星,可是她只是嫉恶如仇,却还没用过这么狠、这么毒的杀人手法,她一听脸上就变了色,道:「咱们得赶快把这个血滴子找出来,要不然咱们的事儿会全让他给壊了!」
李铁君淡然说道:「走吧,囘去吧,囘去再说。」
胡三爷没说话,头一个迈步往外走,一直到出了竹篱外,他才抬头说道:「厉害,厉害,血滴子的厉害我算是领敎了,咱们好不容易搭上这么一条线,刚搭上就被截断了。」
李君铁没答腔,默默地往前走着。柳迎春却大为不服,她想说什么,一看李铁君没什么表示,她又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囘去。
三个人往囘走着,转眼工夫已走出了几十丈外,王家那几间屋子被树林挡住了,李铁君突然停住了脚步,道:「三大爷,您跟迎春继续往前走,我折囘去看看去。」
胡三爷跟柳迎春一怔,马上就明白了,柳迎春忙道:「我跟你去。」
「别……」李铁君摇摇头,道:「妳陪三大爷慢慢儿往前走,我一会就会赶上来,这种事人多了反而不好。」
胡三爷微一点头,道:「姑娘他说得对,让他一个人去吧,咱俩走咱俩的,走。」
说罢转身往前行走,柳迎春不好不跟上去,临转身之前,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李铁君道:「你小心点儿。」
李铁君道:「我知道,妳走吧。」
柳迎春转身走了。李铁君也转了身,不过他不是像柳迎春那样慢慢的走,而是奇快无比地往囘扑,快得像一道闪电。
李铁君身法之快速令人咋舌,他转眼工夫便囘到了王家近处那一片树林前,一闪身,没入了树林里去。
进了树林往外看,王家房里的灯还亮着,从暗处往亮处看,当然看得很淸楚。
王家门口,面对着门,背向着树林蹲著个人,看上去黑忽忽的一堆,那人蹲在那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很快地,他站了起来。
他穿的是身黑衣,普通的黑衣,不是夜行衣,不是劲装,他身材很高,但不能说魁伟。
李铁君轻轻地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抖手打去,「叭」地一声打在竹篱笆的两扇柴扉上。
那黑衣人霍地转过脸来,可是他很机警,刚转过脸,马上就又转了囘去,闪身向左边窜去,身法奇快,一闪就没入了屋角后。
黑衣人尽管转脸的工夫不过一刹那间,尽管他背着灯光,让人不可能很快地看淸他的脸,可是李铁君目力超人,他也明知这黑衣人机警,把握的就是那一刹那间,他看见了黑衣人的脸,而且看得相当清楚。
他怔了一怔,旋即展颜而笑,道:「原来是你!我眞没想到,我可眞没想到,恐怕,连他们也没想到。」他又笑了笑,转身出了树林。
怪得很,照刚才的情形看,他十成十能擒住那黑衣人,可是他居然没出手,竟让那黑衣人跑了。
他很快地赶上了胡三爷跟柳迎春,胡三爷劈头便问:「怎么样,有收获么?」
李铁君点点头,道:「我没料错,他确实跑囘去看究竟了。」
胡三爷双肩一耸,忙道:「你把他摆倒了。」
李铁君摇摇头,道:「没有,他很机警,我刚掩近他就跑了。」
胡三爷一跺脚道:「你怎么让他跑了,我们两个要跟去你不让?要是让我们两个跟了去,三边儿一堵,看他兎崽子往那儿跑?」
柳迎春也有点嗔怪地看了李铁君一眼,可是她没说话。
胡三爷接着又问道:「看见他是谁了么?」
李铁君又摇了摇头,道:「没有看见,跟您说了么,他很机警,我还没掩近他就跑了!」
胡三爷又在地上踩了一脚,道:「眞要命,我还以为你这个铁如风挺灵的呢,原来……没逮着人倒也罢了,怎么连面都没朝着,你们这些年轻的办事到底还是经验差,这囘让他跑了,下囘还上哪儿找他去?」
李铁君道:「三大爷,我也不愿意让他跑掉啊!」
胡三爷「唉」地一声道:「我眞拿你没办法,你这是碰上了我,要是你爹还在世,非臭骂你一顿不可。」
李铁君道:「您也没轻饶了我。」
胡三爷两眼为之一瞪,旋即摆手说道:「你眞行,办砸了事儿还能跟个没事人儿一样,少废话了,走吧,囘去睡觉算了!」
他扭头先走了。望着他那背影,李铁君皱眉摇了摇头。柳迎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仍没说话。
口 口 口
囘到了胡记老号,胡三爷没说几句话就囘了房。柳迎春还待在李铁君房里,送走了胡三爷,她掩上了门。
李铁君一边倒茶一边道:「时候不早了,妳还不睡?」
柳迎春走了囘来,道:「我不困,你可把三大爷气壊了。」
李铁君喝了一口茶,笑笑说道:「他老人家的脾气我淸楚,就跟夏天晌午过后的雷雨一样,就那么一阵,马上就雨过天晴了,长这么大到如今,他老人家还没生过我的气……」
柳迎春到了他身边,抬眼望着他道:「你为什么惹他老人家生气?」
李铁君道:「我又不是故意的,难道我还不想逮住那个人?」
「别嘴强牙硬了。」柳迎春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对三大爷说实话?」
李铁君霍地抬起头来道:「我没对三大爷说实话?谁说的?」
柳迎春道:「我说的。」
李铁君道:「妳可别这么说,万一要让他老人家听见……」
柳迎春道:「怕听到就吿诉我。」
李铁君没说话,沉默了一下才道:「妳怎么知道我没跟三大爷说实话?」
柳迎春道:「因为他老人家不如我了解铁如风,他老人家不知道我知道,铁如风经验丰富,历练十足,比任何一个成名多年的老江湖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据我知,铁如风从没失手落过空……」
季铁君听着听着突然笑了,道:「妳高看了铁如风了,人有失神,马有乱蹄……」
柳迎春道:「你不吿诉三大爷实话,或者有你的道理,你不吿诉我实情,却没有任何的理由,我只要知道一下,你摆倒那个人没有?」
李铁君摇摇头说道:「没有,眞没有。」
柳迎春道:「你看见他是谁了没有?」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看见了,而且看得淸淸楚楚。」
柳迎春道:「我不问你他是谁,我只问你为什么放他走?」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迎春,我有我的道理。」
柳迎春点点顽,道:「我知道了,我囘屋去了,你也早点儿睡吧。」
她二话没再说,扭头开门走了。李铁君跟过去关上了门。
口 口 口
赵家集有了几天的平静。可是过了这几天之后就热阀起来了。
这跟天气一样,暴风雨要来之前,都有一段时刻的宁静。
一大早,骆驼马就来了。他是来找胡三爷报信儿的,一进胡记老号,便冲著柜台里的胡三爷哈哈腰道:「三爷,六爷跟六奶奶到了。」
胡三爷「哦」地一声站了起来,道:「这么快……」
「可不。」骆驼马咧嘴笑笑说道:「这是喜事儿,芸姑娘虽是大爷的,跟您几位的有什么两样,芸姑娘要成亲了,那位不急着往这儿赶呀?」
胡三爷道:「说得是,二爷呢?」
骆驼马道:「二爷还没到,大槪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看样子骆驼马很高兴,可是胡三爷却笑不出来,因为宫和、海棠两口子一到,就表示小芸的佳期近了。
他这儿住个眞小君,半山坪上有个假小君,小芸嫁的是假小君,赵振翊到底是怎么个心还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
他道:「六爷他们两口子呢?」
骆驼马道:「在山上,您不去看看?」
胡三爷淡然说道:「当年磕头拜把子,我行三,他们两口子一个行六,一个行七,他们俩囘来了,不来看看我这个做三哥的,难道我这个做三哥的还先去看看他们俩不成?」
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响起了一声爽朗轻笑。
「三哥说得是,我跟海棠请罪来了。」
胡记老号门口并肩走进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体面中年汉,女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
是云里飞宫和跟海棠,宫和跟海棠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宫和四十多岁的人了,唇上留了两撇小胡子,人比当年白净,穿着也比当年气派多了。
当年是走江湖,卖艺的打扮,现在是濶绰大老爷打扮。
海靑色长袍,团花黑马褂儿,一条发辫漆黑发亮,左手上还戴着个玉斑指。
海棠也跟当年不一样了,比以前白,也比以前胖了,多半是日子过得好,有老妈子,使唤的丫头侍候,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儿也用不着操心的关系。
头发梳得没一根跳丝,一排整齐的刘海,后头挽个髻,墨绿色的高领小褂儿,墨绿色的八幅裙,连那双绣花鞋都是墨绿色的。
说归说,把兄弟多年不见,一见了面还眞忍不住,这是打心里出来的,一丝儿也不掺假的。
两口子一个单膝点地,一个盈盈裢袵,齐齐叫了一声:「三哥。」
胡三爷两眼一睁,一个翻身从柜台里窜了出来,一手架一个:「起来,起来,你们两人,这是干什么?」
两口子站了起来,海棠直流泪,宫和眼圈儿也红红的,胡三的鼻子发酸,一手拉着一个,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倒是宫和先开了口:「三哥,这多年不见了,京里公忙,老分不开身囘来看看您,您没见怪吧?」
胡三爷瞪着眼道:「谁说的,提起来就骂你们两个,不过现在气已经消了。」
宫和笑了,海棠也笑了,她眨著泪眼,道:「多少年了,三哥还是老样子。」
「得了吧。」胡三爷道:「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淸楚,白头发一年比一年多,皱纹不知道多了多少条,多走两步路都喘,老了,不是当年的铁头胡三了,倒是你们两个,越来越年轻了,我不能跟你们比,天生的劳碌命,说是说收手了,其实那一天闲下来过……」
骆驼马搬了条板凳走了过来,暗笑道:「别老站着,您几位坐下聊吧。」
胡三爷摆摆手,道:「别往这儿搬,别往这儿搬,咱们那边儿坐,咱们那边儿坐。」
他提着两口子到了对面,对面有木椅,刚要往下坐,胡三爷一眼瞥见大门外头站着四个穿黑袍的中年汉子,一个个眼神十足,腰裹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而且火候还不浅,四个人站在大门的两边,垂着手一动不动。
他怔了一怔道:「老六,这四位是……」
宫和陪笑说道:「我身边儿的,怕三哥说我摆排场,没敢让他们进来。」
胡三爷道:「你这是……你有心跟我摆排场是不是。」
宫和道:「我怎么敢?」
「还说不敢!」胡三爷道:「来都来了还不让进来,别让弟兄们囘去说我胡三不通人情,老马,代我招呼一下,请他们四位进来坐坐,喝杯茶。」骆驼马答应一声连忙的走了。
这里胡三跟宫和两口子坐了下来,胡三爷向进门的那四个瞥了一眼,道:「老六,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三哥我老眼不花,你这四个弟兄可都是一等一的啊!」
宫和道:「那是三哥您夸奖,我这点儿玩艺儿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淸楚,跟着我的人还能强到那儿去?」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怎么,老六什么时候学会客气了?」
宫和笑了,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海棠瞅了他一眼,道:「还不都是我一天到晚跟在他后头嘀咕,他那倔强脾气,咱们自己兄弟可以容他,官场里的那些人可不吃这一套。您不知道,他刚去的时候受了多少气……」
「那是。」胡三爷笑道:「有角有棱也给磨圆了,其实这样儿倒好,别跟你三哥学,我自己明白,就以我这副脾气,早晚有一天会吃大亏……」顿了顿,接道:「你两口子怎么来的?」
宫和道:「坐车来的,我知道坐车太惹眼,可是没法子,只这么一个姪女儿出阁,我这个做六叔的总不能空着手来,您说是么?」
「行了!」胡三爷点头笑道:「就冲著这句话,小芸得的准不会少。」
宫和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拣家里好一点的东西随便带了点来……」
胡三爷笑道:「要是一点儿还用得着装车么?」笑着笑着他的笑意凝住了,沉默了一下道:「老六你……」
「三哥。」宫和截了口,道:「我知道您的意思,咱们心里想的归咱们心里想的,我见过小君了,也跟他聊过了,我看他完全活脱脱的一个五哥,五哥那胸襟,那气度全让他占了,他像是根本不计较,至于大哥那方面,大哥既把小芸给了小君,也可算对五哥有了报偿,以我看,咱们几个只有把这档子事永远放在心里了。」
胡三爷正想把眞假小君的事吿诉宫和跟海棠,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李铁君跟他的约法三章,他只好又把话咽了囘去,勉强忍住了。
他呼了口气,缓缓说道:「恐怕也只有这样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眞心?」
宫和目光一凝,道:「您说谁?」
胡三爷道:「十二金钱镖!」
「不会的,三哥。」宫和道:「这不是别的事儿,小芸是他的亲骨肉,而且他也就这么一个,他能拿小芸耍著玩儿么?半山坪上我去过了,东张罗,西张罗,完完全全像那麽囘事儿,一点儿也看不出假来,我看他是眞心的。」
胡三爷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了。」话锋忽转,道:「这囘能在这儿待多久呀?」
宫和道:「恐怕待不了多久,我向上头吿了半个月的假,路上一来一囘就要扣去好些日子,这一扣就剩不了几天了,恐怕待不了三五天就得赶囘去了。」
胡三爷道:「这么急?」
宫和苦笑说道:「我是身不由己,吃人家的粮,拿人家的俸,那有那么自由,这囘能吿上半个月的假,还是天大的面子,等于是求来的,有时候想想,我眞后悔走上这条路。」
胡三爷道:「也用不着这样,家家有本难唸的经,一行有一行的苦处,当初我不赞成你走这条路你是知道的,官府衙门跟咱们走江湖的总是难弄到一块儿的,走江湖路的一旦沾上这个边儿,也让人家把一身骨头都瞧软了,可是既然干上了,就得给人家好好干?」
宫和低下头,道:「谢谢三哥,我知道!」
「对了,老六。」胡三爷道;「你在官家究竟是……」
宫和抬起了头,窘迫笑笑说道:「说起来也管不得什么大差事儿,只是在肃王爷跟前听听差。」
胡三爷惑然地道:「在肃王爷跟前听差?平日都干些什么?」
宫和似乎迟疑了一下,道:「我这么说您就明白了,肃王府的大小事儿都归我管。」
胡三爷「哦。」地一声道:「那是总管,你是肃王府的总管?」
宫和一点头,道:「嗯,嗯,可以这么说,可以这么说。」
胡三爷点了点头,道:「嗯,凭良心说,咱们在江湖上走腿闯道的,能混上这么一个差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宫和陪笑说道:「什么不容易,三哥您这是抬擧自己人,这种差事儿谁都能干……」
「我就不能干。」胡三爷道:「跟个管家婆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管,这差事要是让我去干,不出一个月,非连自己都赔上不可。」
宫和笑了,海棠也笑了,连站在一边的骆驼马都笑了。宫和两口子在胡记老号坐了不少时候,把兄妹三个也谈得十分愉快,十分融洽,一直到快晌午才由骆驼马陪着走了。
宫和两口子刚走,胡三爷刚要到后头找李铁君报信儿去,胡记老号门口又进来个人,好魁伟好壮实的个子。
肩膀宽宽的,胸膛厚得跟座山似的,步履之间十分雄健,他穿一身灰衣,满身的风尘,头上戴顶宽沿大帽,肩上背着简单的行囊,那宽沿大帽的阴影下,只能让人看见他满脸的落腮胡,似乎好久没有刮脸了,一根根钢针也似的。
胡三爷一见这个人为之一怔,他还没说话,那个人已先开了口:「老三,怎么样,生意好么?」
胡三爷一双眼睁得老大,叫道:「是二哥?」他一步跨了过去。
霸拳潘刚伸手抓住了胡三爷的右膀,道:「我看看你这身骨头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硬。」
他抓着胡三爷抖了两抖,胡三爷这么个练家子,竟被他抖得前后直晃,胡三爷道:「行了,二哥,饶了我吧,这身骨头都快散了。」
潘刚一松手,一巴掌拍在胡三爷肩头上,拍得胡三爷往后一踉跄,潘刚哈哈一笑,道:「老三,生意归生意,可别把功夫搁下,咱们靠的是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用得上,也永远摆脱不了!」
胡三爷道:「二哥,什么时候到的?」
潘刚道:「刚到。」
胡三爷道:「刚才老六跟海棠……」
潘刚道:「我看见他们两口子了,他们没看见我,到底是官老爷了,排场不同,后头还跟着四个暗藏家伙的,说眞的,老三,也到底是人家两口子保养得好,越过越年轻,别的不说,你看人家两口子多白多嫩,咱们俩呢,尤其是我,皮跟砂纸一样,谁碰一下得碰掉他一层皮。」
胡三爷忍不住笑了,道:「眞要说起来,我是宁可要咱们这种皮,干嘛呀,又不是女人家,要那麽嫩的皮让谁看哪。」
潘刚又一巴掌拍上胡三爷肩头,道:「对,老三,我要在你这儿住下,给我拾间房,咱们俩到后头聊去。」
胡三爷一听这话就暗暗皱了眉,潘刚要住在他这儿,他这胡记老号统共那麽几间房,潘刚要是往这儿一住,非跟李铁君、柳迎春碰面不可。
可是潘刚把话说出来了,他又不能不点头,而且不能有一点迟疑。
他带着潘刚到了后头,还好,没看见李铁君跟柳迎春。
进了房,潘刚摘下帽子,连同肩上的包袱往炕上一扔,先洗了把脸,洗了一盆黑汤,又倒杯茶咕噜咕噜漱了漱口,「噗」地一声喷了出去,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道:「坐,老三,我要住在你这儿可是有原因的,我要吿诉你几件事儿,坐。」
两人坐了下去,潘刚道:「老三,你知道不知道,赵家集从今天起恐怕不会再安宁了。」
胡三爷目光一凝,道:「二哥是指……」
潘刚脸色渐趋凝重,道:「赵家集到了不少大河南北的人物,路上还有。」
胡三爷听得一怔,道:「赵家集到了不少大河南北的人物,这是为什么?」
潘刚道:「只因为赵家集出了三样招人觊觎,引人垂涎的东西。」
胡三爷讶然说道:「赵家集出了三样招人觊觎,引人垂涎的东西?」
潘刚道:「归元寳笈、大还金丹、九九蟒鳞甲!」
胡三爷诧声叫道:「归元寳笈、大还金丹、九九蟒鳞甲?这,都是些……」
潘刚道:「归元寳笈是一册至高无上的内家吐纳口诀,谁得到这册归元寳笈,谁就能练成金刚不坏身;大还金丹顾名思义是一颗丹丸,功能起死囘生,益寿延年;至于那九九蟒鳞甲,听说是用九九八十一片蟒鳞缝制而成的一件马甲似的东西,穿在身上,衬在衣裳里能刀鎗不入。」
胡三爷叫道:「赵家集出了这么三样好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潘刚道:「我也是在路上听人说的。」
胡三爷道:「二哥可也听说这三样东见出在赵家集那一家么?」
潘刚摇头说道:「这就没听说了,赵家集出了这么三样寳物是没错,可是要到赵家集来找这三样寳物,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兄,那还得好好儿的明查暗访一番。」
胡三爷道:「这三样寳物出在赵家集没错?二哥,别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吧?」
潘刚摇摇头道:「恐怕不会,道上那些人你是知道的,那一个不是精得跟猴儿似的,要没有几分把握,他们不会冒着大险往这儿跑,有道是:『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
胡三爷道:「这么多年来,我可是没离开过赵家集一步,赵家集出了这么三样东西,我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知道。」
潘刚笑笑说道:「老三,你的功夫或许没有搁下,可是你整天价坐在柜台里,耳目难免迟钝多。」
胡三爷诧异欲绝,直摇头,道:「有这种事儿,要是眞有这种事儿,我这两只耳朵跟这双照子,可以摘下来放在箱子里了……」目光一凝,接道:「二哥,刚才老六两口子来过,我怎么没听他们提起,骆驼马连吭也没吭一声儿。」
潘刚道:「这……或许他们没听说,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是在路上听来的,你想嘛,老六现在是个吃粮拿俸的官家人,江湖土跑的人那一个会接近他?」
胡三爷沉吟著点了头,忽然他神情一震,急道:「哎呀,二哥,在这节骨眼儿闹这种事儿,那可不是不妙啊!」
潘刚目光一凝,道:「你是指……」
胡三爷道:「半山坪上的喜事儿啊,您想想看,半山坪上眼看着就要办喜事儿了,在这节骨眼儿上赵家集一下拥来这么多人,若是先来上那麽一阵血风腥雨,那不是……」
潘刚道:「我明白了,你也眞是的,咱们这些在江湖上跑的,整天价刀里来鎗里去,那一天不沾点儿血,还忌讳这个?」
胡三爷道:「我的意思您没听懂,我不是忌讳什么!我是说……」
潘刚脸色一变,道:「我明白了,……哼,他们敢把半山坪怎么样,别说那三样东西还不知道出在那儿,就算那三样东西出在半山坪上,咱们几兄弟都囘来了,再加上老六带着个官字坐鎮,他们还敢闯半山坪不成?」
胡三爷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二哥,咱们固然不见得怕了谁,可是江湖上行走的,那一个也没把一个官字放在眼里,在这节骨眼儿阑这种事儿总不大好,咱们不能不防著点儿。」
潘刚摇摇头一笑道:「我看你是多虑了,柜台里坐那么多年,不但把你的耳目坐钝了,怎么把你的胆量豪情也给坐消了,说句良心话,我倒不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这门亲事么,来几个人闹闹也好。」
胡三爷沉默了一下道:「您的意思我懂,刚才老六也跟我提过这件事儿,老六说小君跟老五一样的胸襟,一样的气度,也许十二金钱镖是有心拿小芸当个补偿,唉,咱们几个都年纪一大把了,小儿女辈由寃家变成亲家,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件好事,咱们这几个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去就过去了!」
潘刚冷哼一声道:「老六他什么时候也学会息事宁人,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胡三爷没吭气儿。
潘刚一叹又道:「说起来也眞是,小君他自己都不计较,十二金钱镖要眞有心拿小芸作补偿,咱们还能拆散这段姻缘不成,十二金钱镖他要眞有这个心,老四跟老五在泉下恐怕也能勉强瞑目了。」
胡三爷有意转转话锋,道:「二哥,大河南北道上,都有那些人来了?」
潘刚道:「有头有脸有字号的全来了。」
胡三爷点点头,道:「这下恐怕有大热闹瞧了,这儿是关外,不是大河南北,飞象过了河,吃过了界,这是江湖上的大忌讳,恐怕关外道上的一些人,会头一个不答应,说不定东西没找到,就先大干一场,分个你死我活。」
潘刚「嗯」了一声点点头道:「这恐怕免不了。」
胡三爷道:「赵家集这些住户都是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小的善良百姓,人家可没招谁惹谁,要拼让他们离赵家集远点儿,别把血溅在这块干净土上。」
潘刚摇摇头,道:「关外的也好,关里的也好,只要是江湖上走腿闯万儿的,那一个是省油灯,到时候谁会听你这一套?」
「不听也得听!」胡三爷扬起了一双浓眉,道:「到时候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们赶出赵家集去。」
潘刚伸手拍了拍胡三爷道:「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顺我的耳,老三,到时候再说吧!到时候你去拼命,我这个做二哥的总不会袖手站在一边儿瞧着,咱们没那份争寳的雄心,可也不能让他们扰了赵家集的善良百姓。」
胡三爷一点头道:「我就是这意思……」
他站起来,道:「老六两口子刚才没提到这档子事,恐怕半山坪上还不知道,我得找个人给他们送个信儿去,好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
潘刚跟着站起,道:「也好,你去吧!顺便吿诉他们一声,说我也到了,今儿我不去了,明儿我再去看那小两口子。」
胡三爷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行去。潘刚送他送出了房门。
天底下可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潘刚刚送胡三爷到房门外,一眼瞥见头进院子里有个年轻大姑娘从两进院子中间那道门走了出去。
胡三爷也看见了,心里一紧,只希望潘刚没看见,他脚下加快要走,只听潘刚已在身后叫道:「老三,等一等。」
胡三爷只好停了步,囘过身来道:「二哥,什么事儿?」
潘刚一双环眼睁得老大,抬手往前指了指,道:「刚才有个女的从那儿过去,你看见了么?」
胡三爷扭头看了看,道:「女的?没有啊,怎么样?」
潘刚脸色转趋凝重,道:「好快啊!想不到有人抢到了我前头。」
胡三爷怔了一怔道:「二哥,您是说……」
潘刚目光一凝,道:「老三,难道你眞一点儿都不知道?」
胡三爷道:「您是指……」
潘刚道:「刚才过去的那个女的。」
胡三爷道:「那个女的怎么了?」
潘刚道:「她可是住在你这儿的客人?」
「是啊!」胡三爷总不能说不知道,他只有一点头,道:「她住在头进院子里,只身一个人,怎么样?」
潘刚道:「她姓什么?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胡三爷脑子里飞快转了一转,道:「听她说她姓罗,住进来好几天了,怎么样?」
「怎么样?」潘刚冷笑一声道:「老三哪,你可眞行,眞可以把你的耳朵,照子摘下来塞进箱子底下去了,怎么连她都不知道,眼下江湖上她的名气大着呢,就算你不像我一年到头常在外头跑,听也总该听说过啊!她不姓罗,姓柳,柳迎春,鼎鼎大名,煞威震江湖的香罗刹,缺德的人在背地里给她另起了个外号,叫黑寡妇……」
胡三爷只有再装下去了,道:「香罗刹?黑寡妇?」
潘刚道:「头一个外号是说她人长得好,国色天香,可又凶得很,下手既狠又辣,向不留情,后一个外号是因为她爱穿一身黑,那些吃过她亏的明知道自己惹不起她,只有在两片嘴皮子上出出气,泄泄愤,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倒八辈子霉的外号……」
胡三爷苦笑说道:「您不说我不知道,您说了我还是照样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没离开过赵家集一步,几乎跟外界完全隔绝了……」
潘刚摇头说道:「你眞行,老三,你眞行,当年既然已沾上了这个江湖边儿,永远也别想完全摆脱它,你要再这样下去,将来让人家把你的脑袋割了去,你还不知道脑袋是怎么丢的呢?我问你,在柳迎春之前,你这店、里可曾住进了什么打眼的人?」
胡.三爷心里一跳,道:「在柳迎春之前,我这店里可曾住进了什么打眼的人,好像没有啊!您意思是说……」
「没有?」潘刚道:「不会吧,八成儿你是又不知道,没留意,另外那个人,是个男的,只要柳迎春在那儿,他一定在那儿,我这么说你该明白了,香罗刹缠得这个人死紧,他到哪儿,香罗刹就跟到哪儿,香罗刹如今既在你这店里,那另一个也一定在这店里,绝错不了!」
胡三爷暗暗苦笑,对于眼下的江湖事,他不能不承认比他这位二哥知道的少得多,十多年待在赵家集没动,他的耳目果眞是迟钝了……
只听潘刚又接道:「那个男的喜欢穿一身白,长得挺俊,可以说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誉之为临风之玉树毫不为过,腰里佩著长剑,坐骑是匹罕见的黄骠马,你店里有这么个人么?」
潘刚话说得这么肯定,而且也这么明白,胡三爷他装不下去了,心里想,即使承认有这么个人,不告诉二哥那就是货眞价实的李小君,又有什么关系?
一念及此,他点了点头,道:「坐黄骤马的倒是有一个,只是这个人相当的落拓……」
潘刚两眼一睁道:「是不是?我说嘛,柳迎春在这儿,他怎么会不在这儿,不管他落拓不落拓,要是落拓那就是他装的,其实在江湖上行走的那一个又是腰缠万贯的?但那黄骤马擧世之中只有那一匹,再加上柳迎春在这儿,是他就绝错不了!」
顿了顿又道:「老三,连这两个主儿都来了,我不知道赵家集是福是祸,不提关外关内那些人了,一个快剑铁如风,一个香罗刹柳迎春,就能把半个江湖的地皮翻过来,这两个主儿手下都是够狠、够辣的,要是福那自不必说,要是祸,咱们这几个恐怕眞要把命豁出去了。」
胡三爷道:「有这么严重么,二哥?」
潘刚脸上的神色一直很凝重,道:「香罗刹手下还差点儿,快剑铁如风自出道以来可是还没碰上过敌手,没一两年工夫名声就响澈了江湖道,那一手快剑可眞是厉害,要挑个人跟他比,只有二十年前的神刀李凌风手里的一口刀差堪比拟……」
胡三爷心想:「您还眞找对了人。」又道:「难道说眼下他就没有对手?」
潘刚摇头说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他碰见过对手,也没听说过有谁能在他那把剑下走完十招的。」
胡三爷道:「咱们这几个呢?」
潘刚摇头说道:「我没试过,你知道这不是别的事,他除了手下狠辣之外,算得上是白道人物,他不惹我,我又何必惹他。」
胡三爷点点头,道:「您说的对,他不来惹咱们,咱们也犯不着惹他,反正他住这儿也不少咱们一个子儿,就让他在这儿住吧!咱们就索性来个假装不知道,跟没事人儿似的……」
潘刚摇摇头道:「在江湖上可以,在这儿恐怕就不行了。」
胡三爷道:「为什么?」
潘刚道:「这两个九成九也是为那三样东西来的,咱们不能让他们在赵家集,扰了赵家集的善良百姓!」
胡三爷道:「那二哥打算……」
潘刚浓眉一扬,道:「我去找他两个挑明了,请他两个卖我姓潘的一个面子,他们两个算得上是白道人物,应该不会不点头。」
胡三爷道:「万一他两个要是不卖你这个面子,不点头呢?」
潘刚道:「那我就要试试他铁如风的一手快剑到底有多快了。」
胡三爷神色一紧,忙道:「二哥,我看不如这样,您别去,让我去,我是胡记老号的掌柜,总比二哥您好说话些……」
潘刚摇头说道:「不,老三,就因为你是胡记老号的掌柜,说起话来才不方便,这是江湖事,你一个客栈掌柜的跟着起什么阑,你到前头去吧!我马上就去找他两个去。」
胡三爷暗暗好不着急,道:「二哥,您何必惹这个麻烦?」
潘刚目光一凝,道:「老三,你是怎么了?刚才你还说要为赵家集的善良百姓豁出命去,现在你怎么又怕起麻烦来了?」
胡三爷道:「我不是怕麻烦,咱们这几个那一个是怕麻烦的人……」
潘刚截口道:「这不就得了么?你囘前头等著去,万一我不行,你也好给我个接应,咱们两个联了手,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两个年轻轻的小后生,你走吧!」
胡三爷暗暗叫苦,皱了眉,道:「这样好不,二哥,我陪您去,您不是不知道他住那间房么,正好我陪您去,有我在一道,他多少总有点顾忌……」
潘刚沉吟了一下,一点头,道:「也好,你前头带路吧!」
胡三爷没奈何,只有转身在前带路了。
胡三爷在前,潘刚在后,跟霸拳潘刚一比,胡三爷可眞像个老迈的生意人。
到了一进院子李铁君的房间前,李铁君的房门虚掩著,里头有人说话,不用说是李铁君跟柳迎春。
胡三爷硬著头皮在门上敲了两下:「老弟台在么?」
只听房内李铁君应道:「掌柜的么?请进来吧!」
胡三爷推开了门,李铁君一望见霸拳潘刚就是一怔。
胡三爷一步跨了进去,先递了一个眼色而后说道:「罗姑娘也在这儿,那正好,这位客人说要见见二位。」
李铁君马上定过神来,冲著潘刚一抱拳道:「我请敎……」
潘刚抱拳答了一礼,道:「不敢,在下姓潘,单名一个刚字。」
李铁君「哦」地一声道:「原来是威震大河南北,有霸拳之称的潘二爷,请坐。」
潘刚没客气,谢了一声,走过去坐了下去。
李铁君向柳迎春飞快递了个眼色,道:「迎春,给潘二爷倒杯茶。」
潘刚霍地站了起来,道:「不敢当,潘某人自己来。」
他说话够快的,可是柳迎春比他还快,他话刚说完,柳迎春已把一杯茶送到了他面前。
潘刚突然笑了,他豪笑说道:「放眼当今,能喝柳姑娘倒的茶的,恐怕我潘某人还是头一个,好,潘某人敬领了。」他又坐了下去。
李铁君笑笑说道:「潘二爷有什么见敎?」
潘刚目光一凝,炯炯目光直逼李铁君,道:「容潘某先请敎,铁大侠到赵家集来是……」
李铁君道:「为办一点私事,潘二爷问这个……」
潘刚神情一肃,截口道:「铁大侠,潘某人口快心直,不会说话,言语之间要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先在铁大侠面前吿个罪,还望铁大侠谅宥。潘某人刚到赵家集,这赵家集并不是潘某土生土长的地方,可是潘某人几位退出江湖的把兄弟都住在这儿,可以说这赵家集等于是我潘某人的家鄕,潘某人在路上碰见不少大河南北有头有脸有字号的人物,都急急地赶向赵家集来,一打听之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家集出了三样寳物,他们都是冲这三样寳物来的……」
柳迎春面泛诧异之色,刚要说话。
李铁君抬手拦住了她,道:「迎春,别打岔,让潘二爷说下去。」
潘刚接着说道:「二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应该知道这种事儿少不了你争我夺的一场拼鬪,也少不了有人会血溅尸横,我刚说过,这赵家集无殊我潘某人的家鄕,赵家集住的也都是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小,安居乐业的善良百姓,二位要不是为著那三样寳物来的,那什么都不用再说,二位要是冲著那三样寳物来的,那么请二位卖潘某人一个薄面,把这场无可避免的流血拼鬪,移到赵家集以外去……」
李铁君突然开了口,说道:「我明白了,潘二爷敢是要我两个迁出胡记老号,离开赵家集?」
潘刚道:「潘某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潘某人正是这个意思。」
李铁君姆指一竖,道:「潘二爷好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令人好生敬佩。」
潘刚道:「好说,铁大侠你夸奖了!」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潘二爷别客气,我说句话不知道潘二爷您信不信?」
潘刚道:「铁大侠请说,潘某人洗耳恭听。」
李铁君笑笑说道:「不敢当,我说我两个不是为那三样寳物来的,而且也是刚听潘二爷说,才知道赵家集出了三样寳物,我两个也没有夺寳的意思,甚至愿意把来夺寳的大河南北人物,无论正邪黑白,一槪挡在赵家集之外,潘二爷您看怎么样?」
胡三爷暗暗笑了。
潘二爷他怔住了,旋即,他霍地站了起来,一抱拳,肃然说道:「铁大侠,潘某人除了感激两个字之外没有别的说的,打扰了,吿辞!」说罢转身大步出房而去。
李铁君冲著胡三爷一拱手,道:「掌柜的,让您作难了。」
胡三爷一扬拇指道:「小子,眞有你的,三言两语就把这位难缠的打发走了。」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三大爷,二大爷他怎么知道我跟迎春……」
胡三爷道:「他看见柳姑娘了,他比我行,一看见柳姑娘就知道你准在这儿,逼了半天才把快剑铁如风从我嘴里逼了出去。」
李铁君嘴角噙著笑意,两眼之中微泛泪光,道:「二大爷还是老脾气,我本想要给他老人家磕个头的,可是想到他老人家的火暴脾气,我又不敢明说了。」
胡三爷点点道:「要不我怎么也忍了,你要吿诉了他,他不马上找上半山坪去才怪。」
柳迎春道:「三大爷,赵家集是出了什么三样寳物么?」
胡三爷道:「我到现在还在纳闷呢?我也是刚听他说起才知道的。大河南北那些人不知道是从那儿听得的消息,说赵家集出了三样寳物,归元寳笈、大还金丹、还有九九蟒鳞甲、刚才听他说归元寳笈是册至高无上的内家吐纳口诀;大还金丹有益寿延年,起死囘生之功效;九九蟒鳞甲则是由九九八十一片蟒鳞缝制而成的一件马甲似的东西,穿在身上能刀鎗不入,为此大河南北有头有脸有字号的人物全都来了,一场流血争夺固属难免,还有,关外江湖道上的一些人眼见别人飞象过河吃过了界,心里一定不是味儿,这恐怕又是一场免不了的拼鬪!」
李铁君点点头,道:「对一向平静的赵家集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事故,遍地的伏尸,遍地的血,赵家集的百姓受不了这个,我跟二大爷有同感,我不是在赵家集出生的,可是我曾经在赵家集度过我的童年,这赵家集也等淤是我的故鄕,我不能让他们把赵家集搞得一团糟,只是……」
目光一凝,望着胡三爷道:「我也要问一问,赵家集眞出了这么三样寳物么?」
胡三爷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也是听你二大爷说了才知道的,但不论如何,那些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都往这儿来了是事实。」
李铁君沉吟了一下道:「二大爷说过没有,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胡三爷摇头说道:「他没说,不过这用不着他说,他不会比人家快到那儿去,他既到了,只怕人家也快到了。」
李铁君点点头,道:「好吧!等他们到了之后再说吧。」
胡三爷道:「小子,我吿诉你,你六叔跟你六婶已囘到半山坪,刚刚到我这儿来过了,他们走后我本打算进来告诉你一声的,谁知接着你二大爷就进了门!……」
李铁君一阵激动,道:「多少年没见的几位长辈又能一一见着了,眞好!」
「别好了,小子。」胡三爷翻了他一眼道:「他们这几个一到,半山坪上的热闹就近了。」
李铁君眉锋一皱,道:「对啊!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赵家集又出了三样寳物?」
胡三爷道:「是嘛,眞是一脚蹬出个屁来,太巧了,半山坪上办喜事儿,赵家集上起纷争,这台戏不知道要怎么个唱法呢?」
胡三爷一句「一脚蹬出个屁来」,把姑娘柳迎春逗笑了。胡三爷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只有李铁君没笑,他皱着眉,像在想什么!
起先胡三爷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胡三爷忍不住了:「小子,你在出什么神?」
李铁君像没听见一样,没接腔。胡三爷皱了皱眉,正待再问。
李铁君突然开了口:「三大爷……」
胡三爷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是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李铁君道:「您看那三样寳物,会不会在半山坪上?」
胡三爷一怔,道:「你怎么说?小子,三样寳物在半山坪上,这可不是阀著玩儿的,你可别瞎想胡猜,你这不是给半山坪惹麻烦么?你要不是李铁君,我准以为你别有用心。」
李铁君道:「三大爷,您仔细想想看。」
胡三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睁大了一双老眼:「小子,这怎么可能,半山坪上有些什么东西,我还能不知道!」
李铁君道:「神刀李交给十二金钱镖的那只小铁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您也知道么?」
胡三爷一震,道:「这,这我不知道,小子,你是说……不,不,不,不会,你爹那会有这么三样东西?他又从那儿弄来的……」
李铁君道:「您准知道我爹没这三样东西么?」
胡三爷道:「这个我不敢说,不过以你爹的性情与为人,他要是有这三样东西,他绝不会瞒着我们几个。」
李铁君道:「怎见得我爹瞒了您们几位?」
胡三爷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我几个没一个知道的……」
李铁君道:「您是不知道,您怎么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胡三爷呆了一呆,道:「小子,你是说……」
李铁君道:「我懐疑我爹就是毁在这三样东西上!」
胡三爷两眼睁得更大了,道:「你是说你爹告诉过谁?」
李铁君道:「您说的,以我爹的性情与为人,得了这几样东西,他是不会瞒人的,至少他不会瞒他的几位把兄弟,也许他刚吿诉一个,还没来得及告诉第二个,就被人陷害了。」
胡三爷一点头道:「我明白了,小子,既是这样,他临投案之前,又怎么会把那口小铁箱子托付给他。」
李铁君道:「我爹是一向敬重他的结义大哥,那怕他的结义大哥当面给他一刀,他也会相信那不是他结义大哥的本意。」
「不对,小子,不对。」胡三爷道:「既是这样,十二金钱镖他怎么会把那口小铁箱子交给了半山坪上的那个小君?」
李铁君笑笑说道:「您是怎么了,三大爷,一口小铁箱子能値几何?」
胡三爷两眼猛睁道:「小子,你是说他已经把东西拿去了?」
李铁君道:「我是这么猜想,不过假如眞是这样的话,他也不会让箱子里空空的,他会在箱子里放些很値钱的东西,当然,对一个练武的人来说,什么东西也比不上那三样东西珍贵,算来算去他总是划得来的!」
胡三爷一摇头道:「这就又不对了,要是这样的话,知道箱子里放著什么东西的只有他一个人,东西现在他手里,他又怎么会张扬出去?」
李铁君道:「就因为东西已在他手里,所以他才会张扬出去,因为那只小铁箱子如今在那个小君手里,您明白了不?」
胡三爷脸色陡然一变,道:「小子,你是说他要借刀杀人?」
李铁君道:「事实上当年小君差一点死在他那独门金钱镖之下。」
胡三爷道:「可是现在不同,小君马上就是他的半子了。」
李铁君道:「那只是马上,事实上他女儿还没嫁给小君,是不是?」
胡三爷脸色大变,道:「眞是这样么?小子?」
李铁君道:「这只是我的推测,中与不中那还要等到去一趟半山坪之后才知道。」
胡三爷一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他转身要走。
李铁君伸手拦住了他,道:「不,三大爷,您去没有用。」
胡三爷道:「我去没有用?谁去才有用?」
李铁君道:「我去。」
胡三爷一怔,道:「你去?」
李铁君点头说道:「不错,我去。」
胡三爷道:「小子,你糊涂了,这种事你去怎么个求证法?」
李铁君道:「那就是我的事了,您不用管。」
胡三爷疑惑地看了看他道:「那,你什么时候去?」
李铁君道:「晚上。」
胡三爷道:「你大摇大摆的进去?」
李铁君道:「我能么?三大爷?」
胡三爷道:「小子,半山坪上现在人手不少。」
李铁君道:「谢谢您,我知道。」
胡三爷点了点头道:「好吧,看来也只有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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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4 23:50: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销魂之会



天黑了,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已初更时分。
半山坪上灯火辉煌,一片热阑,那灯光上腾,都快碰到了山尖儿了。
北方的规矩,作兴这样,那一家有喜事儿,至亲好友前三天就来了,东屋里住亲,西屋里住友,爷儿们聊爷儿们的,女人家有女人家的事儿,忙这个,忙那个,全为这桩喜事儿忙着,忙里偷闲还可以玩玩牌。
后院有座小楼,楼上灯光透纱窗,姑娘小芸正在灯下绣枕头,眉梢间洋溢着喜意,那双美目更见明亮,待嫁女儿心,那一个不是这样?
手上绣著,嘴里还哼哼著,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哼著,哼著,那可恶的绣花针一下扎在了水葱般的玉指上,小芸眉锋一皱,哎哟一声,抬手把那指头放在扁贝般的玉齿间轻轻地咬了咬。
就在这时候,她背后响起一个低沉而轻柔的话声:「怎么不小心点儿?」
小芸大惊,美目一睁,娇躯一撑便窜了出去,一直窜到房门口她才霍然转囘了身。
她看见了,她刚才坐的那张椅子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这个人她在胡记老号见过一次。
她柳眉一竖,道:「你是……」
那个人弯腰拾起了小芸刚掉在地上,上统龙凤还没完成的绣花枕,看了看,含笑说道:「没想到姑娘有这么好的一手针线活兄,绣花绣的这么好,我姓李,有件事儿胡三爷让我来告诉姑娘一声。」
小芸似乎心定了些,眨眨美目,道:「有什么事儿你不会从大门进来吿诉前头的人去,为什么半夜三更跟做贼似的往人家楼上闯?」
李铁君笑笑说道:「要是能那样的话,我也不愿意让人说我像个贼似的!」
面对小芸,他有一份难忍的激动,可是他把这份激动压在心底
小芸向他手里看了一眼,道:「把我的东西放下。」李铁君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身旁的茶几上。
小芸道:「你有什么事非这样见我不可,说吧!」
李铁君道:「没见着姑娘之前,我有很多话,现在一见着姑娘,我却又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了!」
小芸道:「既然这样,那好办,你从哪儿来,还囘哪儿去。」
李铁君道:「姑娘,我没恶意。」,
小芸道:「我没说你有恶意,有没有恶意你自己知道,我没有喊没有叫,是因为赵家马上要办喜事了,我不愿意在这时候闹得大伙儿都不安,要不然你不会这么便宜地还在我眼前站着。」
李铁君摇头说道:「姑娘错了,我并不怕见现在赵家的任何人,我只是跟姑娘的心意一样,不愿意在这时候阑得大伙儿都不安,我不妨这么说一句,我要是从大门口进来,不但赵家这椿喜事儿会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而且赵家马上乱得天翻地覆!」
小芸眉梢儿双扬,「哦」地一声道:「你有这么厉害么?我倒要试试看。」她手往后探,就要去开门。
李铁君道:「姑娘,妳误会我的意思了!」
小芸手碰着了门,但她没马上把门拉开,道:「我误会你什么意思了?」
李铁君道:「今夜我所以到半山坪来,所以跟做贼似的偷偷跑到这儿来见姑娘,可以说是为了姑娘令尊十二金钱镖赵大爷。」
小芸道:「是么?」
「李铁君正色说道:「我无意欺骗姑娘,也没有必要欺骗姑娘,铁头胡三爷都信得过我,姑娘为什么就信不过我?」
小芸道:「我怎么知道胡三爷信得过你?」
李铁君激动上涌,可是旋即他又把它强压了下去,缓缓说道:「因为胡三爷从小看着我长大,他老人家也一直把我当他亲生的儿子看待。」
小芸眨动了一下美目道:「这么说你跟胡三爷有很深的渊源?」
李铁君道:「可以这么说,其实我又何止跟胡三爷一人有渊源。」
小芸「哦」地一声道:「那麽除了胡三爷之外,你还跟谁有渊源?」
李铁君道:「十二金钱镖赵大爷,霸拳潘二爷,云里飞宫六爷夫妇,我跟他几位都有渊源。」
小芸看了他一眼,道:「听你的口气,你对这几位很熟。」
「怎么不!」李铁君道:「既然我跟他几位有渊源,还能不熟么?」
小芸面泛诧异之色,看了他一眼道:「你跟他几位有什么渊源?」
李铁君道:「我是他几位把兄弟的后人,而他几位都视我如亲生。」
小芸的一双美目瞪大了,道:「你是他几位把兄弟的后人?他把兄弟几位中那位成了家,有了后的我都知道,你是他几位之中那一位的后人?」
李铁君混身热血涌腾,缓缓说道:「十几二十年前,我爹在张家口失手杀了他一位把兄弟,临去投案之前把我托付给把兄十二金钱镖赵大爷,后来我跟赵大爷来到了半山坪,几年前我为捡一个毽子摔在了半山坪之下,姑娘说我是他把兄弟几位之中那一位的后人?」
小芸道:「你是神刀李的后人?」
李铁君道:「是的,姑娘,我是神刀李的后人,我叫李铁君。」
小芸道:「小君?」
李铁君道:「小芸。」
小芸突然笑了,小芸人长得美,笑起来永远是那么好看,那么动人,她带着笑道:「这可眞好玩儿啊!有人所以冒充某个人,是因为他不知道某人就在他身边,那倒还说得过去,你既然住在胡记老号,也跟胡三爷有渊源,难道就不知道半山坪上已经有了一个小君么?」
李铁君淡然说道:「我知道,这一阵子我常跟胡三爷谈他,在他没上半山坪之前,我就跟他照过面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芸道:「你既然知道半山坪上已经有了个小君,为什么还跑到我眼前来自称是神刀李的后人?」
李铁君淡淡一笑道:「我吿诉姑娘件事儿,当我那一天刚到赵家集的时候,我为了想逗逗骆驼马跟大麻子吴起,我到他二位那儿要了碗水喝,就在这时候,那位小君纵骑如飞而至,他先叫一声麻子叔,然后自称是小君,妙的是吴起也认定了他是小君,只因为他长得跟当年的小君有几分相像,更巧的是他下巴上也有一个疤,这时候骆驼马也出来了,于是乎他两个就拥著那个小君上了半山坪……」
小芸道:「那么你既然认为你才是小君,为什么不跟在他们几个之后也到半山坪来?」
李铁君道:「不瞒姑娘说,我本没打算一到赵家集就上半山坪,甚至也没打算让胡三爷认出我来,要不然我不会这身打扮,还留起胡子把下巴上那个疤掩住。」
小芸道:「你既然是眞的小君,为什么到了赵家集,不上半山坪了,甚至,也不让胡三爷认出你是谁来?」
李铁君道:「那是因为当年四大爷跟我爹被害,至今仍是个解不开的谜,而且十年前我又从半山坪上被人用暗器打断了那根山藤掉下山涧去,我为了要查明这两件事,解开这个谜,所以我不打算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我没死,我又囘来了。」
小芸道:「这么说你是懐疑他把兄弟几位中的某一位?」
李铁君道:「事实如此,我不愿否认。」
小芸道:「那麽后来你又怎么让胡三爷认出你来的?」
李铁君道:「胡三爷并没有认出我来,是我被胡三爷逼得没办法自己吿诉他老人家的,小时候他老人家对我那么好,我也不忍再瞒他老人家。」
接着他把那天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吿诉了小芸。
小芸一直很平静,到现在仍是那么平静,静静听毕,她道:「据我所知,并不只胡三爷一个人拿小君当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铁君道:「妳的意思我懂,话是不错,可是妳恐怕不知道,当年我摔下半山坪的时候,吨我一块儿掉下去的是一枚锋利无比的制钱儿,也就是十二金钱镖赵大爷威震江湖的独门暗器。」
小芸点点头,道:「我知道,早在那时候我就听几位叔叔说过,这些年来他几位走的走了,没走的难得上半山坪一趟,就是为了这个,这就是你不上半山坪不让任何一位知道你活着的理由?」
李铁君道:「是的,而且半山坪上已经上来了一个小君,我就更不便来了,我不瞒妳,我也有意思让那个小君先试探试探十二金钱镖赵大爷的反应。」
小芸笑了笑道:「我这位胡三爷可眞沉得住气啊!现在你看到我爹的反应了么?我爹要把他的独生爱女许给小君,这反应你满意么?」
李铁君道:「我实说一句,十二金钱镖赵大爷把他的独生爱女给了小君,并不能证明他无辜。」
小芸浅浅一笑,道:「那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我爹无辜,把心掏出来?」
李铁君道:「姑娘要是知道赵家集这一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就不会这么说了?」
小芸摇摇头,道:「我并不急于知道半山坪下发生了些什么事,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来意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只为吿诉我,半山坪上的一个小君不是眞小君?」
李铁君道:「不错,这是我今夜上半山坪见姑娘的原因之一。」
小芸道:「原因之一?那是说还有别的原因了?」
李铁君道:「是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别的原因,那要看姑娘是不是相信我说的话才能决定说与不说。」
小芸道:「你是指你吿诉我半山坪上的一个小君是假的这些话?」
李铁君道:「不错。」
小芸神色忽地一黯,也一阵激动,半晌才微一点头道:「我信,说句话你也许不相信,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小君了!」
李铁君着实为之一怔,道:「怎么说,妳早就看出他不是小君了?」
小芸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在他上半山坪的第三天,就看出他不是小君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爹也看出了他不是小君,我们父女俩曾经硏究过这件事!」
李铁君讶然说道:「那大爷为什么还!……」
小芸道:「为什么还要把我许给这个小君,是不?」
李铁君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小芸低下了头,旋即又抬起了头,娇磨上掠过一丝坚毅之色,道:「那是因为我愿意。」
李铁君又为之一怔,道:「怎么说,妳愿意?」
小芸道:「也可以说我对他动了情,而且很深。」
李铁君一时没说出话来,他绝没想到小芸已经知道那位小君不是眞小君了,更没想到小芸会说她愿意。
半晌他才说道:「这,这我没想到!……」
小芸的香唇抖动了一下,像笑又不像,抬了抬皓腕,道:「你坐,咱们坐下谈。」
李铁君没说话,默默地坐了下去。
两个人落了座,小芸又低了低头,然后说道:「我对他的感情很微妙,我可以这么说,初先,我是对小君,等我发现他不是小君之后,我是对他,因为我发现他本性很善良,他所以冒充小君到半山坪来是出于不得已……」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妳的意思,一个情字本是很微妙的。」
小芸看了他一眼,道:「希望你别怪我……」
李铁君道:「那怎么会,儿时的关心出于天眞无邪,并不是情,也不能算是爱,再说,妳我之间又没有婚约,即便是有婚约也:….算不了什么?……」
小芸道:「谢谢你,小君。」
李铁君笑了笑,他自己知道他笑得有点不自在,道:「别这么说,咱们俩一直跟亲兄妹一样,存在于咱们俩之间的,也只有兄妹之情。」
小芸笑然又低下了头,道:「要是当初你跟他一块儿上半山坪来,我也就不会……」
她没说下去。
「别这样,小芸。」李铁君道:「这在于一个缘字,也许你跟他有缘,跟我没缘。」
小芸抬起了头,两眼含着晶莹的泪光:「也只有委诸一个缘字了。」
李铁君道:「大爷没说什么?」
小芸道:「爹是这么想的,他既然冒充小君到半山坪来,不想可知,他的目的一定在五叔托付给爹的那口小铁箱子,既然我愿意,既然他也是个本性善良的人,干脆就把那口小铁箱子给我们俩带得远远的,剩下的让爹一个人承当。」
李铁君道:「小芸,提起那口小铁箱子……」
小芸道:「那口小铁箱子原该是你的,我会让他把它交给你。」
李铁君摇头说道:「小芸,妳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无意要那口小铁箱子,我只是吿诉妳,妳提起那口小铁箱子,使我想起了我来见妳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小芸道:「什么原因,现在总可以说了。」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道:「恐怕半山坪上还不知道,是二大爷带来的消息……」
小芸道:「二叔也到了?」
李铁君点点头,道:「白天到的,他老人家现在住在三大爷店里。」
小芸道:「他老人家带来了什么消息?」
李铁君道:「大河南北的江湖人物一窝蜂地扑向赵家集,据说是因为赵家集出了三样寳物,归元寳笈、大还金丹、九九蟒鳞甲……」
小芸怔了一怔道:「赵家集出了三样寳物,归元寳笈、大还金丹、九九蟒鳞甲,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李铁君道:「何只妳不知道,三大爷在赵家集多少年,他老人家也不知道。」
小芸道:「那……这是怎么囘事儿?这三样寳物出在赵家集哪儿?大河南北的那些江湖人物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铁君沉默了一下,然后目光一凝,望着小芸道:「小芸,我是这么想,要是大爷当年一石两鸟害了我爹跟四大爷……」小芸要说话。
李铁君抬手拦住了她,道:「妳先别急,让我把话说完。」
小芸没说话,李铁君接着说道:「要是大爷当年一石两鸟害了我爹跟四大爷,后来又以他的独门暗器打断山籐把我捧下半山坪,而今又把一口已然换装了别的东西的小铁箱子交给了小君,然后传出句话去把大河南北的江湖人物引来赵家集,等这些人到了赵家集之后再传出一句话让他们到半山坪上来找小君要那口小铁箱子,让他们在妳跟小君还没成亲之前杀了小君,这计策是不是很毒、很可怕?」
小芸听的时候很激动,等到李铁君把话说完,她却一转平静,淡然说道:「你说完了么?」
李铁君道:「说完了。」
小芸道;「你的意思是说,五叔留给你的那口小铁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归元寳笈、大还金丹、九九蟒鳞甲这三样寳物?」
李铁君道:「我只是这么揣测,是不是还有待求证。」
小芸微一摇头道:「亲必求证什么了,我可以吿诉你,当年害四叔跟五叔的不是我爹,后来以金钱镖打断山籐把你摔下半山坪的也不是我爹,而今我爹已把那口小铁箱子原封不动地交给了那个小君,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李铁君道:「小芸,妳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要是,我大可仗剑闯上半山坪,不是我夸口,我敢说,大家难在我剑下走完十招,实在是我认为凡是当年在张家口的人都有嫌疑,只不过大爷涉嫌较重罢了,这是事实,妳不能否认,就是大爷自己也不能否认,现在我只是求证,当然先从涉嫌较重的人着手,只要大爷无辜我自会给他老人家赔罪,妳是知道的,事关人命,几位长辈们都对我那麽好,我不能不小心,我不能不谨愼,这种事只稍一不愼就会铸成大错,那种错误是极其可怕的!」
小芸静静听毕,微一点头,道:「好吧,你既然只是求证,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个做女儿的无意偏袒自己的父亲,不过你应该想得到,要是当年害四叔跟五叔,后来又用独门暗器金钱镖打断山籐把你摔下半山坪的眞是我爹,如今就不可能有个假小君到半山坪来,再说我爹也不会在几个把兄弟之中只有他一个精擅金钱镖的情形下,用他的独门暗器打断那根山藤,很明显的,这是当年害四叔五叔,后来又害你的那个人,在奸计得逞之后又惦记着放在我爹这儿的那口小铁箱子,所以事隔多年后的今天找了个面目有几分像你的人在他下巴上造上一个疤,到半山坪来诈取那口小铁箱子……」
李铁君道:「关于那枚金钱镖的事,我也跟三大爷提过,我是因为那枚不该用却用了的金钱镖而怀疑当年害四大爷跟我爹的人就是大爷,也因为那枚金钱镖是在不该用的情形下用了,所以又使我不敢轻下断语,指大爷就是当年害四大爷跟我爹,后来又害我的眞凶。至于那位假小君,小芸,我站在客观立场说句话,那也有可能是那一位怀疑大爷而故意弄个假小君来试探试探的,也有可能是那一位知道眞象,抓住了大爷这个把柄,派个人来要挟大爷的!」
小芸道:「那么,现在我爹已经知道那个小君是假的了,你这些大胆的假设还能成立么?」
李铁君道:「那也没什么不能成立的,大爷不甘受这个要挟,也不愿亲自动手除去这个要挟,所以传出消息让大河南北那些人找上半山坪来替他杀了这个小君,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小芸道:「说来说去你这都只是推测?」
李铁君道:「不错,可是我要求证,我绝不放过那眞凶,可也绝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
小芸道:「希望你能这样,我也巴不得你赶快找出那眞凶来。」
李铁君道:「我有这个自信。」
小芸道:「那麽你打算怎么个求证法?要我帮忙么?」
李铁君微微一怔,道:「妳愿意帮我的忙?」
小芸道:「怎么不愿意,当然愿意,没听我刚才说么?我巴不得你能很快找出那眞凶来,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我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两个把兄弟被害,他这身为大哥的没尽到一点心力,他难受,把兄弟们误会他,走的走了,没走的难得上一趟半山坪,他更难受。你知道我爹的脾气,就因为两个把兄弟被害,他没尽到一点心力,他认为他该受这些,他甚至认为把兄弟们不如兴师找他问罪,乱刀把他杀了,这些他虽然没说出来,可是知父莫若女,我知道,我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也不舒服,甚至也有一份悲愤,怎么办?我能找他几位一个一个的解释去,我不愿意那么做,现在事情既然逼到了头上,不管我爹怎么样,我这个做女儿的可不愿再缄默了,我希望你赶快找出那眞凶来,也好让我父女喘一口大气,抬起头来,拨云雾而见靑天。」
李铁君点点头道:「小芸,妳的意思我懂,妳的感受我也能体会到,妳愿意帮我的忙我很感激,只是,小芸,万一到时候查证的结果……」
小芸眉梢儿一扬,毅然说道:「你的意思我也懂,你放心,只要你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我爹确是害四叔,五叔跟你的眞凶,我不敢说让我爹怎么样,我这个做女儿的先偿一条命就是。」
李铁君没说话,他很难受,也很矛盾,他希望马上能找出那眞凶来,却又怕眞凶眞是十二金钱镖赵振翊,他眞怕,几位长辈对他都那麽好,尤其小芸更是他靑梅竹马的儿时伴侣,万一到时候查证的结果十二金钱镖赵振翊眞是眞凶,他下得了手么?
他能让小芸偿一条命么?他心如刀割,快剑铁如风从不知道什么叫怕,可是他没想到一旦面对这件事他竟然变得这么懦怯。
老半天,他才缓缓说道:「小芸,妳既然知道那个小君是假的,请吿诉我他是从哪儿来的?是谁让他到半山坪来的?」
小芸的脸色一变,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李铁君道:「小芸,我可以向妳保证,我绝不难为他。」
小芸摇头说道:「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事实上他还不知道爹跟我已经看穿了他。」
李铁君道:「妳是说妳还没问过他?」小芸点了点头,没说话。
李铁君道:「妳能问问他么?」
小芸沉默了一下道:「爹也曾经想问他,爹认为这样可以找出当年害四叔、五叔跟你的眞凶,可是我没让爹问,我认为该让他自己告诉我,问他也没有用,说不定还会把他吓跑了,我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经到了离不开他的程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他爱得这么深,可是我明白我不能没有他。」
李铁君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小芸,妳有把握他会告诉你?」
小芸道:「你以为他到半山坪来的目的是什么?」
李铁君道:「当然是图取那口小铁箱子。」
小芸道:「那么我爹已经把那口小铁箱子给了他了,他为什么还不走?」
李铁君呆了一呆,道:「小芸,妳是说?……」
小芸道:「人心总是肉做的,我父女怎么待他的他自己清楚,他不忍离开半山坪,也可以说他已对我动了眞情,既然这样,他迟早会吿诉我的,我马上就是他的妻子了,他总不能瞒我一辈子,骗我一辈子。」
李铁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小芸,我愿意等他亲口告诉妳,可是妳知道,现在事急燃眉,大河南北的江湖人物眼看就要来到……」
小芸道:「并不能说他们一定会找上半山坪来,是不?」
李铁君道:「话是不错,小芸,可是有一件事情妳没有想到……」
小芸道:「那件事?」
李铁君道:「大凡某个人派一个人出去为他办事,总会另外派一个人在旁监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从旁协助,伸个手带他一把,除道他们上下之间以诚相待,以道义交,否则就一定会这样,而要在这些心术不正,作奸犯科的人之间期望一个诚字,两字道义,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小芸脸色变了一变,道:「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说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他?」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如果我没有料错,他现在已经让监视他的人动了疑了,因为他已经拿到了那口小铁箱子还迟迟不离开半山坪,假如他再把他的本来吿诉妳,那就是他杀身之祸降临的时候了。」
小芸站了起来,道:「小君,眞是这样么?」
李铁君道:「这只是我的推测,事实上我这种推测是极有可能的,妳每天跟他相处,凭妳的聪明,应该多少看出一点甚么才对。」
小芸没说话,她像在想什么,突然之间的脸色变白了,一双美目也睁得老大,旋即她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眞觉得有点了……他在没拿到那口小箱子之前倒没怎么样,可是他拿到那口小箱子之后,情形就不对了,说话擧动总有点心不在焉似的,那怕是他在笑,眉宇之间也总有点掩不住的淡淡闷忧,我原以为他是心里有愧,如今经你这么一说……」
目光一凝,道:「小君,怎么办?你看这监视他的人会是谁,你说的不错,他既然已经拿到了那口小铁箱子而迟迟不离开半山坪,一定会惹那监视他的人猜疑,要是他再把他的本来吿诉我,他也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原希望等他自己亲口把他的本来告诉我的,可是现在,我却怕他对我开口了,这,小君,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帮我拿个主意?」
李铁君道:「小芸,妳知道,事关重大,我不便帮妳拿主意,他是妳的未婚夫婿,眼看你们就要成亲,万一出点差错,叫我何以对妳?」
小芸眉梢儿陡地一扬,旋即她又歛态凄然一笑道:「他要是在成亲之前告诉我他的本来,我跟他恐怕成不了亲,要是他等成了亲之后才吿诉我他的本心,那更好,我刚刚成亲就守寡,那跟现在出差错有什么两样?」
李铁君目光一凝,道:「小芸,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而且得冒险!」
小芸道:「什么办法?」
李铁君道:「妳有没有听见我后一句?」
小芸点了点头,凄惋一笑道:「听见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李铁君道:「妳信得过我?」
小芸道:「你是小君,是不?」
李铁君道:「妳认准了我是小君,只那麽几句话,妳就确信我是小君?」
小芸道:「我可以吿诉你,当我跟他那一天在三叔那儿看见你的时候,只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眼熟,而且有一种亲切感,而当他初上半山坪跟我见面的时候,我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是那时候我还没发现他不是小君,所以我也没多想,及至后来我发现他不是小君我再想想你给我的那种眼熟感、亲切感,马上我就在你给我的印象中找出了当年小君的影子,那时候我就有几分怀疑你才是小君,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对他产生了感情,我不敢去找你问个明白,而且我甚至怕再到三叔那儿去,怕你眞是小君,今夜,你来了,我一见你我就想叫你小君,可是忍住了,接着你吿诉我你是小君,再仔细看看你,除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之外,你的神情擧止,尤其是两道眼神,跟当年的小君可说没两样,他就不同了,我初见他时是觉得他还有点像小君,可是后来我越看越不像,尤其他初来时表现的那种傲气,根本就不像当年的小君,综合以上这些个理由,我认准了你才是小君,而且深信不疑。」
李铁君强忍着一腔激动,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小芸,谢谢妳对我还记得那么淸楚,我在这儿等他,妳去叫他带着那只小铁箱子来这儿跟我见见面。」
小芸怔了一怔,道:「你是要……」
李铁君摇摇头,道:「妳不必问,我保证他的安全,绝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就是。」
小芸一阵激动,晶莹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道:「谢谢你,小君,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好,一点儿也没变。」她深深看了李铁君一眼,转身要走。
李铁君突然说道:「小芸,慢点儿。」
小芸转囘身来望着他道:「你还有什么事儿么?」
李铁君道:「眼下只有三大爷跟你知道我是小君,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我是小君,连大爷都算在内,这样对他也好一点。」
小芸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麽待会儿当着他我该怎么叫你呀?」
李铁君道:「我另外有个名字,这多年来我在江湖上一直用这个化名,妳记住了,铁如风,钢铁的铁,其快如风的风。」
小芸一下子睁大了一双美目,道:「你,你就是有快剑之称的铁如风?」
李铁君道:「妳也听说过?」
小芸点头说道:「我听二叔说的,二叔一年难得囘半山坪一趟,只要一囘来便带着一骤车的江湖事儿,在半山坪待几天就拉着我说几天,听二叔说你练得一手好快剑,江湖道上还没有碰见过一个对手,而且你人俊得不得了,大河南北不知有多少姑娘迷你迷得茶不思,饭不想……」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妳听二叔的,二叔说话向来如此,芝麻大的一点儿事说得比天都大。」
小芸道:「事实上二叔说的时候我就相信,现在我见着你了,我更相信……」
李铁君要说话。
小芸话锋忽转,道:「听二叔说,有位美号香罗刹的柳姑娘常跟你在一块儿,有这囘事儿么?」
李铁君没想到小芸会突如其来地作此一问,他沉默了一下道:「她也来了,刚来,现在也住在三大爷店里。」
小芸一双淸澈、深邃的目光逼视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道:「听二叔说,她对你很痴,是么?」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情问这个。
李铁君暗暗皱了皱眉道:「只能说她对我不错,很看得起我。」
小芸道:「你对她呢?又怎么样?」
李铁君眉锋皱深了三分,道:「小芸……」
小芸道:「别拦我,我要听你一句话?」
李铁君没奈何,只有咬了牙道:「我不忍辜负,也不能辜负……」
「那就行了,」小芸一双目光垂了下去,点了点头道:「这样我心里也好受点儿,你坐坐吧,我叫他去。」
她转身要走,突然一凝神道:「你听,是不是有人来了?」
李铁君并没有凝神细听,立即点了头,道:「不错,是有人来了,一个人,走得相当快,步履轻捷稳健,一身所学不弱。」这句话刚说完,一阵淸晰可闻的步履声已到了楼下。
小芸霍地转过身来,道:「是他?」
李铁君道:「我先廻避一下!」
他闪身往后掠去,小芸看得淸楚,后窗开着,李铁君身起如风,飞鸟似的从窗口穿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窗门。
小芸自问她也能从那扇窗户里进出,虽然她身材远比李铁君纤小,可是她做不到李铁君那样轻捷灵巧,更没办法顺手把窗门带上。
她也淸楚,这一手看上去容易做起来难,别说是她,就是她几位长辈,除了以轻功见长的云里飞宫和或许可以照样来这么一手外,其他的几位一个也做不到。
小芸这里正自既羡慕又佩服,那阵轻捷步履声已到了房门外,小芸没等敲门便转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那位小君,他眉宇间锁着―片轻愁,脸上也笼罩着一片阴霾,可是一见小芸他马上笑了,尽管他笑了,却没能把那片阴霾跟轻愁完全驱散,这,小芸看得淸楚,心里为之一酸!
那小君含笑开了口:「妳还没睡?」
「没有。」小芸摇摇头道:「正在绣枕头,你不也还没睡么,进来吧!」
那小君走了进来,道:「六叔跟六婶缠着我问长问短的,好不容易才找个空溜了出来。」
到了茶几旁,拿起小芸那还没统好的枕头看了看,道:「我没想到你针线儿做得这么好,这条龙跟这只凤总得栩栩如生,简直要腾空飞去。」
小芸过来一把抢了过去,嗔道:「还没绣好呢,谁要你看!」
那小君又笑了,脸上的阴霾跟眉宇间的轻愁少了些,不过那只是一刹那间,一刹那之后,他脸上的阴霾跟眉宇间的轻愁反而又加浓了几分,他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就坐了下去。
小芸把手里的东西又放在几子上,挪身坐在他对面,目光一凝,道:「六叔跟六婶都问了你些什么话?」
那小君道:「还不是常听到的那些话,什么将来怎么过日子啦,是住在半山坪还是搬到别处去啦,将来要几个孩子啦……」
小芸红了娇靥,她知道李铁君在外头也听得见,因之她的脸比该红的更红,她皱眉叫道:「好了,好了,别说了,你也不怕臊得慌!」
那小君道:「又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让他们问的,妳没看我溜出来了么?」
小芸道:「知道你溜出来了,你的脸皮比我还嫩,行了吧!」
那小君又笑了,笑了笑之后,脸上的阴霾跟眉宇间的轻愁突然之间更增添了几分,变得好浓好重,他道:「听大爷跟六叔说,二叔到了,日子也已经定好了,就是后天。」
小芸「哦」地一声道:「后天?」那小君轻轻嗯了一声。
小芸看了他一眼,娇靥上突然浮现三分喜跟一分娇羞,道:「那我得赶快把这对枕头赶出来,要不然日子到了,枕头还没做好,那怎么行,我赶快绣,你坐这儿陪我,好不?」
说着她又把那个还没绣好的枕头套拿在手里,没再说话,一针一针地总了起来。
她低着头,似乎是全神贯注,其实她的眼角余光没放过那小君脸上的任何一个变化。
那小君显得很不安,甚至有点急躁,口齿启动了好几囘,却总是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小芸知道,他是想对她说什么了,她的一颗心揪得很紧,她想听,又怕听,她盼着他赶快说,却又希望他别说。突然,那小君站了起来。
小芸把握机会抬头问了他一句:「怎么?要走了?」
「不!」那小君忙道:「我站起来走走,刚才在厅里坐了老半天了。」
小芸没说话,又低下头去绣她的枕头。
那小君背着手在房里来囘踱着,小芸看得淸淸楚楚,每来囘一趟,他脸上的阴霾跟眉宇间的愁就加重了许多。
小芸心里比他还难受,可是她极力地忍着,过了一会儿,她有意地抬起了头,嗔道:「别这么走来走去的了好不,走得人心里发慌!」
那小君陪上勉强一笑,走囘来又坐了下去。,
小芸白了他一眼,又嗔道:「好好的座儿不坐,偏要这么走来走去的,这不是存心跟人捣乱么,要是我把这个枕头绣坏了,看我饶不饶你。」
发过了娇嗔,她低下头去一针刚要扎下。
那小君开了口,话声是那么低沉:「小芸,妳歇歇手,我有话跟妳说?」
小芸心里猛地一跳,强持鎮定抬起了头,道:「你是怎么了?刚才捣的乱还不够么?」
那小君勉强笑笑说道:「小芸,我无意跟妳捣乱,我巴不得妳现在就把枕头绣好,也好专心听我说话。」
小芸道:「你有什么话非现在说不可,往后说话的时候多着呢……」
她怕他说,可是要是那小君改变了心意现在不说了,相信她又会想办法让他说,她就这么矛盾。
那小君道:「倒不是非现在说不可,而是我认为早一点吿诉妳好,其实我早就该吿诉妳了……」
小芸道:「什么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一个大男人家干嘛这样儿,有什么话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
那小君道:「不瞒妳说,我原不想说,可是我又不得不说……」
小芸道:「究竟是什么事啊,原不想说可是又不得不说,我明白了,是不是你在外头已经成过家,娶过……」
那小君道:「妳想到那儿去了,根本不是这么囘事,我又怎么会,其实,眞要是这样,那倒单纯,那倒好办了。」
小芸道:「那究竟是什么事呢?什么事儿不单纯,什么事儿又不好办啊,你以往挺干脆的,怎么现在……要命,眞急死人了。」
她急,还是眞急,那小君这时候却已变得很平静,平静得出奇,他道:「别急,小芸,我既然说了要吿诉妳,我就一定会告诉妳,要不然我就不说了。」
小芸道:「那你倒是说啊!」
那小君唇边一阵抽搐,微一点头道:「我现在就吿诉妳……」小芸的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
只听那小君接着说道:「小芸,妳要原谅我,我不能娶妳,我不能跟妳成亲。」
艰难的,怕的,只在他开口之前,如今他这一开口说出来,虽不是小芸想听的他那本来,可也在意料之中,而且这句话也该是她想听的那件事的前奏。
一刹那间,小芸反倒平静了,她想装惊诧都装不出来。
她只睁大了一双美目,道:「怎么说?你不能娶我?不能跟我成亲?为什么?」
那小君唇边又是一阵抽搐,道:「因为我不能欺骗妳,我也不忍心欺骗妳,妳跟赵大爷都对我这么好,人心总是肉做的,我不能毁了妳,也不能毁了赵大爷成之不易的这个家。」
小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欺骗我了?又怎么欺骗我了?」
那小君嘴角掠过一丝带着颤抖的勉强笑道,道:「小芸,我要是吿诉了妳,妳一定会吓得叫出来,说不定妳还会不相信……」
小芸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会把我吓得叫出来,说不定我还会不相信?」
那小君道:「小芸,我不是小君。」
小芸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怎么说?你不是小君?」
那小君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不是小君。」
小芸道:「那麽你是谁?」
那小君刚才一直没敢面对小芸,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直楞楞地望着小芸道:「小芸,妳一点都不惊奇么,我知道,妳是不相信,是不是?」
小芸道:「我说句话你也会不相信,而且说不定你也会吓得叫出声来!」
那小君道:「妳……妳要说什么?」
小芸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小君了。」
那小君霍地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瞪大眼睛惊声说道:「怎么说?妳,妳早就看出我不是小君了……」
「瞧你。」小芸倏然一笑道:「我一个女人家都没怎么样,你一个男人家怎么吓成这个样子,这有什么値得大惊小怪的,我爹比我知道得还早。」
那小君陡然又是一惊,道:「怎么说,赵大爷也……也……」
小芸道:「是的,我爹看出你不是小君了,可是他老人家照样把那只小铁箱子给了你,而且照样把池的女儿嫁给你,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小君怔了怔,道:「小……姑娘,这……这是为什么?」
小芸道:「看你挺聪明个人,既被选派到半山坪来冒充小君,那也一定是个聪明人,怎么这时候便这么优,过来坐下,让我吿诉你!」
那小君迟疑着道:「赵姑娘,这,这……」
小芸轻抬皓腕一招手,道:「过来呀,谁还会吃了你不成,就凭这样的胆子,你就敢往到半山坪来冒充小君么?」
那小君遅疑着走了过来,迟疑着慢慢坐了下去,道:「赵姑娘,那只小铁箱子我不能要,要不然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小芸道:「是听你说还是听我说?」
那小君道:「赵姑娘,我说的是实话。」
小芸道:「没人说你说的是假话,你听我说……」
话锋到这儿顿了顿,她整了整脸色才接着说道:「我爹看出你不是小君,照样把那只小铁箱子给了你,原因待会儿我自会告诉你,我看出你不是小君还照样要嫁给你,那是我愿意,你懂了么?也明白了么?」
那小君一阵激动,道:「姑娘,这,这我懂,只是我不配……」
小芸道:「没有什么配不配的,我嫁的是你不是小君,现在我可以吿诉你,这份情,我这颗心,起先是对小君,但是后来却是对你,你明白么?」
那小君望着小芸,唇边起了抽搐,身子也起了颤抖,突然,他双手捂脸低下头去,他哭了,一个大男人哭了:「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小芸道:「很简单,只因为你本性善良,良知未泯……」
那小君霍地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渍,道:「赵姑娘,我感激,也羞煞愧煞……」
小芸道:「你以前是怎么叫我的?」
那小君道:「我,我叫不出口……」
小芸道:「你试试看,两天之后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你总不能老叫我赵姑娘,是不?」
那小君一摇头,道:「不,我不能跟妳成亲,我不能娶妳……」
小芸道:「我知道你不是小君,我愿意嫁给你。」
那小君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绝不能……」
小芸道:「你成过家了?」
那小君道:「不,不是,像我这种人懂什么成家……」
小芸道:「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
那小君唇边飞快掠过一丝抽搐,一点头道:「不错,我心里没有妳,感情不能勉强,婚姻也不是儿戏……」
小芸望着他柔声问道:「是这样的么?」
那小君脸色煞白,颤声说道:「是这样的。」
小芸道:「扪心自问,这是你心里的话么?当初你不愿意,不想娶我是为了不愿也不忍欺骗我,现在呢?」
那小君身躯剧颤,道:「小芸,妳这是何苦……」
小芸道:「我只认为你既然不愿意也不忍欺骗我,那就应该贯澈始终,从现在起,就以一个诚字对我……」
那小君霍地抬起头来道:「小芸,我迟迟不离开半山坪,已经招人动了疑,我要是再娶了妳,除非我仍跟以前一样,人家说什么,我听什么,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要不然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一旦有了妳,我就不愿再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小芸道:「那还是死路一条!」
那小君道:「不错。」
小芸道:「你怕死?」
那小君道:「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让妳刚嫁给我就守寡,我不能害妳一辈子。」
小芸道:「我都不在乎,你又怕什么?」
那小君摇头说道:「不,我不能,不管妳怎么说,我绝不能害妳!」
小芸道:「你就料准了你娶了我一定会害我么?」
那小君道:「小芸,我刚才不是跟妳说了么,我迟迟没离开半山坪,已经招人动了疑……」
小芸道:「招谁动了疑?」
那小君悲笑一声道:「我要是把实情实话都吿诉妳,我会招来杀身之祸,准是死路一条,我要是娶了妳而背叛了他们,我也是死路一条,二者我宁可选前者,因为至少前者不会害妳镖好吧,我都吿诉妳……」
顿了顿接道:「小芸,我所以假冒小君到这儿来,是受了别人的指使,主要的目的是诈取那口小铁箱子,那指使我假冒小君到这儿来的人,另外还派了人监视我,我在半山坪上的一擧一动,他都了若指掌……」
小芸「哦」地一声道:「你在半山坪的一擧一动,那监视你的人都了若指掌?」
那小君苦笑一声道:「事实上我刚把那只小铁箱子拿到手,他就知道了。」
小芸美目一睁道:「有这种事?照你这么说,那监视你的人岂非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了?」
那小君点点头道:「也许现在他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
「今夜么?」小芸冷笑一声道:「今夜他最好别到我这小楼附近来……」
那的确,要是监视这位小君的人,今夜摸到小楼附近来想听些什么?那他非倒霉不可。
小芸话锋顿了之后,接着说道:「这是谁有这么大神通能随便进出半山坪?」
那小君苦笑说道:「我要知道他是谁就好了。」
小芸目光一凝,道:「那么指使你到这儿来冒充小君,诈取那只小铁箱子的又是谁?」
那小君摇摇头,道:「说起来妳也许不相信,这件事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只知道他是九幽门的门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芸道:「九幽门,这是个什么组织,我怎么听也没听说过。」
那小君苦笑了一声道:「便是我也只知道九幽门是个极其神秘的组织,行事残忍毒辣,至于它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组织,都有些什么人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小芸道:「那镖九幽门怎么会独独找上了你呢?」
那小君苦笑说道:「只因为我也是九幽门中人,不过我是刚加入的,加入还不到半个月,就被派了这么一个差事,说起我加入九幽门也是一件颇为耐人寻味的事,以前我在江湖上只不过小有名气,这名气是年轻气傲,动不动就跟人拼鬪得来的,但他们却极力地争取我,千方百计地把我往九幽门里拉,甚至不惜布好陷阱让我往里踩;结果,我中了他们的计,上了他们的当,加入九幽门,现在想想我有点明白了,八成儿他们是找人冒充小君而不可得,我恰好适合他们的条件……」
小芸道:「你对九幽门眞的是一无所知?」
那小君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会骗妳不成,我加入九幽门之后只见过三个人,那三个人都是黑衣蒙面令人难窥面目,据他们说,他们是九幽门的接引使者,我当着他们的面软血,宣誓,行礼如仪,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九幽门的」员了,之后,荣宠无上地蒙门主召见,就在那一次召见后的赐宴上他们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我,现在想想,我那次见着的是不是九幽门的门主还很难说呢!」
小芸道:「你就那么听他们的?」
「不听行么?」那小君道:「不瞒妳说,起先我也相当心甘情愿的,我还这么想,刚加入九幽门就得到这么一个大差事,正可以表现表现,只要能把这件差事顺利完成,还愁日后不步步高升往上爬,及至到了半山坪,赵大爷跟妳都对我这么好,我就开始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迟了,我虽然加入九幽门没多少日子,但他们行事之残忍毒辣我见过,也许他们是有意做给我看的……其实,我并不怕死,人生百年总有一死,谁也免不了,可是我就怕连累了妳……」
小芸道:「他们又怎么知道半山坪上有这么一口小铁箱子呢?」
那小君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小芸道:「他们可曾告诉你,那只小铁箱子里放的是什么?」
那小君摇摇头道:「没有,其实,小芸,九幽门的目的并不单单在那口小铁箱子,他们还要我找机会毁了妳,然后一走了之,妳是这么一个姑娘家,赵大爷跟妳又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忍心……」
小芸道:「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不让你娶我?」
那小君道:「他们要我想办法得到妳,可是他们是让我毁妳,并不是要我眞娶妳,让我眞跟妳长相厮守过一辈子。」
小芸扬了扬眉,道:「这九幽门主到底是谁?我赵家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小君苦笑一声道:「小芸,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没办法告诉妳。」
小芸没说话,沉默了半天才突然抬眼凝目,道:「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儿家了,我心意既决,绝不会有所更改,我只知道我爱你,别的我什么都不考虑……」
那小君霍地站了起来,道:「小芸,不行……」
小芸布手拉住了他,柔声说道:「你坐下,我还有话说。」
那小君坐下了,可是他道:「小芸,不管妳怎么说,我绝不能害妳,妳这份情我感激,今生我不会有什么作为了,也迟了,容我来生……」
小芸握住了他的手,柔婉说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好不?」
那小君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苦笑说道:「好吧,小芸,我听妳说!」
小芸道:「我先这么说,无论如何我要嫁给你,长辈们已经都到了,日子也已经定好了,也不能改期,后天的婚礼一定要照常擧行,我保证没人能伤害你一根毫发,行不行?」
那小君讶然说道:「妳保证没人能伤我一根毫发?」
小芸毅然点头,道:「你应该相信我,我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会哄你。」
那小君苦笑摇头,道:「小芸,妳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怕死,我是怕害了妳。」
小芸道:「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我既然能保证没人能伤你一根毫发,便自然也有十分把握自保,你现在要明白一点,只要你不害我,任何人也害不了我。」
那小君道:「小芸,妳不知道也没听见过九幽门的行事……」
小芸道:「听你这么说,我想也可以想得到了,不过你可以放心,即使他们是三头六臂,我也有降魔的仗恃。」
那小君疑惑地看了小芸一眼道:「妳有降魔的仗恃?小芸,妳别是仗着半山坪上这几位吧?」
小芸眨了眨美目,道:「怎么?不够么?」
那小君神色一黯,摇摇头道:「小芸,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减自己威风,我承认半山坪上这几位都是成名多年,响当当的一流人物,可是要拿他几位来对付九幽门,那还差得多,妳没见过九幽门行事,妳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他们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我直说一句吧,妳那降魔的仗恃要是指半山坪这几位,请原谅我,小芸,我不能听妳的。」
小芸笑笑说道:「我这降魔的仗恃,只是半山坪上这几位,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并没有这么说,是么?」
那小君微微一怔,道:「怎么,难道说妳不是指半山坪上这几位?」
小芸摇摇头道:「不是!」
那小君讶然说道:「还有谁?除了半山坪上这几位,妳还……」
小芸摇头截了说道:「你别管那麽多,待会儿我自然会吿诉你,现在先让我吿诉你一件事,一件多少年来我赵家牵涉在内,一直使我赵家含寃莫明的事。」
那小君瞪大了两眼,「哦」地一声道:「一件多少年来赵家牵涉在内,一直使赵家含寃莫明的事,妳是指……」
小芸当即从当年张家口惨案说起,一直说到眼前这位小君假扮冒充.上了半山坪为止!
静静听毕,那小君转趋平静道:「妳果然指的是这件事,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淸楚,要不然我又怎么能冒充神刀李凌风的后人到半山坪来。」
小芸道:「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知道得很淸楚,我只问是谁吿诉你的?」
那小君道:「自然是九幽门中人!」
小芸扬了扬柳眉道:「这么说来,当年在张家口谋害我四叔跟我五叔,后来又在半山坪上谋害小君的,竟是九幽门中人了!」
那小君迟疑了一下道:「小芸,不是我说话不向着自己人,妳这话是不是嫌武断了些?」
小芸道:「我这话怎么嫌武断了!」
那小君道:「根据九幽门的人告诉我,他们知道赵大爷当年在张家口害了神刀李凌风跟铁布衫李海一,也知道赵大爷后来又害了那位神刀李的后人意图斩草除根,并呑没神刀李临投案之前托付给赵大爷的那口小铁箱子,他们利用赵大爷这个把柄,才让我冒充小君到半山坪来谋取那口小铁箱子并毁掉赵家,这样在江湖同道看来全是赵李两家的寃寃相报,谁也不会起疑,谁也不便出面干预,要照这么看,他们不见得就是当年害神刀李凌风、铁布衫李海一……」
小芸道:「你说的这些只是他们吿诉你的,这种事谁会拍着胸脯坦然承认,难道说你还信不过我父女不成么?」
那小君摇头说道:「小芸,不是我信不过赵大爷跟妳,赵大爷马上就是我的岳父,妳马上就是我的妻子了,我这个有半子之谊的女婿那有胳膊肘往外弯的,事实上当年的事妳淸楚,张家口神刀李凌风失手杀了铁布衫李海一,半山坪一枚金钱镖把小君打下断崖,这两件事在发生的前后,那里有一个外人在场?」
小芸呆了,一愕道:「这个镖这两件事在发生的前后,确实没发现有任何外人在场……」
那小君道:「别说有外人在场,就是有任何可疑的人在附近,半山坪上这几位也绝不会放过他,是不?」
小芸道:「话是不错,只是你说过,九幽门中人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那小君微一摇头道:「小芸,九幽门的创立是近几年的事,别说这两件事发生的当时还没有九幽门这个组织,即使有,赵大爷几位都是江湖上的一流,也不会让他们挨到身边而毫无所觉。」
小芸道:「这么说,九幽门无辜,我父女是凶手?」
那小君摇头说道:「那倒也不是,我也没这个意思,赵大爷要是凶手,他不会把自己的独生爱女许给神刀李的后人,也不会把那口小铁箱子交给我,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关系着几条人命,不能轻易下断。」
小芸站了起来,道:「我本想让你帮赵家一个忙的,你这么一说我倒不便开口了。」
那小君跟着站了起来,道:「小芸,妳是让我?……」
小芸摇摇头道:「不说也罢!」
那小君道:「小芸,妳不该意气用事!」
忽听一个淸朗话声起自背后道:「这位说得不错,妳不该意气用事!」
那小君陡然一惊,霍地转过身去,李铁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他眼前!
那小君一怔道:「是你……」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咱们见过,不是么?」
那小君忙转望小芸,道:「小芸,他是……」
小芸道:「他就是我降魔的仗恃,快剑铁如风,你听说过没有?」
那小君神情一震,道:「怎么?他,他就是快剑铁如风?」
小芸道:「不错,他就是有快剑之称的铁如风!」
那小君又转望见李铁君,一双星目瞪得老大,道:「我一直想见识着识阁下的快剑,可是始终福薄缘浅……」
李铁君道:「不过几手劈柴把式而已,我请敎……」
那小君霍地又转望小芸,道:「小芸,妳怎么认识铁大侠的?」
小芸没想到他会突然作此一问,怔了一怔道:「这个……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那小君目光一凝,道:「你很早就认识他了?」
李铁君笑道:「小芸,妳还嫩,连撒谎都不会,妳要是早就认识快剑铁如风,在胡三爷那儿见着的时候,怎会连个招呼都没打?」
小芸听得又一怔道:「那你要我怎么说?」
李铁君含笑望向那小君道:「我本来只打算让阁下知道快剑铁如风的,为免阁下动疑,我只有把我的眞名实姓告诉阁下了,但我要请阅下代我保保密,这样对咱们三方面都好……」
顿了顿接道:「阅下只须想一想自己,就能知道我是谁了!」
那小君道:「我只须想一想自己就能……」
猛然睁大了一双星目,失声说道:「难不成你是小君?」
李铁君道:「阁下眞是一点就透,不错,我是李铁君!」
那小君怔住了,道:「这……这……这……」
李铁君道:「我比阁下早一步到赵家集,但阁下却比我早一步认了麻子吴跟骆驼马叔,先上了半山坪,于是我只有住进了胡三爷店里。」
那小君道:「你为什么不跟在我之后上半山坪……」
李铁君道:「我要看看你阁下的来意,不瞒你阁下说,我是来查当年那两件案子的,我正好让阁下代我试试赵大爷的反应。」
那小君道:「这么说你不是快剑铁如风?」
李铁君道:「多少年来,在江湖上,我一直用铁如风这个名字。」
那小君怔了一怔,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铁君道:「今夜我是头一囘上半山坪来,要比我预计上半山坪的日子早了几天,因为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说赵家集出了三件寳物,引得大河南北的江湖人物都往这儿来了,恰好你跟小芸成亲在即,我担心这里头有什么阴谋,所以我不得不提早几天来见小芸……」
那小君道:「如今眞的小君既已出现,我跟小芸的婚事……」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你的意思我懂,只是你错了,小芸嫁的是你,不是小君。」
那小君口齿启动了一下道:「可却是我抢……」李铁君截口说道:「小芸跟小君之间只是靑梅竹马,童年游伴的情谊,并不是男女间的情爱,要是的话,谁也抢不走小芸。」那小君低下了头,没说话。
小芸望着李铁君,一双美目之中泪光隐现,也多少带点愧疚。
李铁君只作没有看见,望着那小君道:「为了便于称呼,容我请敎!」
那小君抬起了头,脸上的神色令人难以言喩,道:「我姓凌,单名一个云字。」
李铁君道:「凌兄……」
凌云忙道:「我不敢当!」
看年纪,李铁君跟凌云差不多,只是看起来李铁君要比凌云成熟得多,那应该跟一个人的历练有关系。
李铁君道:「凌兄刚才跟小芸的谈话,我听得一淸二楚,凌兄的持平之论让我很是佩服,我也是这种态度,事关重大,我不敢寃枉任何一个无辜,也不能放过一个眞凶,根据凌兄刚才所说,九幽门跟十二金钱赵大爷一样,可能是眞凶,也可能无辜,为了保护无辜找出眞凶,我要请凌兄帮我个忙,这本是我跟小芸商量好的,不知凌兄可愿意?」
凌云道:「我能帮什么忙?」
李铁君道:「那口小铁箱子,可还在凌兄手上?」
凌云点头说道:「在,在我房里。」
李铁君道:「可否请凌兄把它拿来交给我?」
凌云道:「当然可以,那本该是李大侠的东西,我这就去拿。」
他转身走了出去。
小芸道:「你怎么不等我叫就进来了?」
李铁君道:「到了我该进来的时候了,不是么?这位凌兄胸襟过人,他既能站在最客观的立场上说话,足见他的确本性善良,是个正直的君子,妳不但不该怪他,反而应该高兴才对。」
小芸点点头,低低说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他,起先我是有点不高兴,只是那是人之常情……」
李铁君道:「现在我请他帮忙,固然为找出眞凶,可也为保护无辜,希望妳能谅解!」
小芸道:「我知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这个做女儿的不能再缄默下去了,我希望你赶快找出那眞凶来,好让我父女喘一口大气,抬起头来,云开雾散见靑天。」
李铁君道:「谢谢妳……」
小芸摇头说道:「你不必谢我,我身为人女,应该这样,我仍是那句话,万一你查证的结果那眞凶果是我爹,不管我爹怎么样,我一定会先偿一条命。」
李铁君没说话,他能说什么?点头他不忍,摇头,那又何必再查?
楼梯响动,凌云上了楼,捧着一口小铁箱子进来了,进门双手往前一递,道:「我把锁扭开了,可还没看过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把当夜开锁准备看,却没来得及看的经过告诉了李铁君。
李铁君接过小铁箱子,连看都没看便放在桌上,道:「不管这口小铁箱子里是什么,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我把它送给二位当我的贺礼,当然,箱子里的东西要是跟我李家有关,那又另当别论。」
凌云忙道:「李大侠,这……」
李铁君道:「请听我说,从今夜开始,我要委屈凌兄,一直到这件事过去之后。」
凌云道:「李大侠是说……」
李铁君道:「我要凌兄从今夜开始失踪。」
凌云一怔道:「失踪?」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不错,失踪,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凌云讶然说道:「李大侠这是……」
李铁君道:「我所以要这样做是要转移眞凶的注意,也为阻拦大河南北的江湖人物闯上半山坪,我要看看赵大爷跟九幽门有什么反应?」
凌云道:「那,李大侠要让我上那儿去?」
李铁君道:「我要把凌兄藏到一个极隐密的地方,当然,我保证凌兄的安全,只不知道凌兄愿意不愿意跟小芸暂作小别?」
凌云神色一整,道:「李大侠,凌云不是个没心的人,我知道,李大侠所以这么做有一半也是为使我免遭九幽门的杀害,我感激都怕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
李铁君道:「凌兄既然愿意,那就……」
小芸突然说道:「我有个极为隐密的地方,凌云藏在那儿一定安全。」
凌云怔了一怔道:「妳要藏我……?」
小芸道:「半山坪百里之内我最熟,我藏你你也最安全,这道理你应该懂。」
不错,小芸藏的地方只有小芸一个人知道,凌云要是有什么凶险,赵振翊的嫌疑就更大了。
再说,小芸也绝不会害自己的未婚夫婿。
凌云转望李铁君,李铁君微一点头道:「小芸说得是,自无不可。」
凌云转过脸去道:「小芸,妳说那地方在……」
小芸望着李铁君道:「地方你也知道,待会儿你可以带他去。」
李铁君道:「妳是说当年三大爷常带咱们去的那个鹤子洞?」
小芸道:「那地方够隐密么?」
李铁君微一点头道:「那儿确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不但隐密而且干净!」
小芸道:「你带他去好了,吃喝我会按时给他送去。」
李铁君摇头道:「不,用不着妳跑,妳没有我行动方便,凌兄的吃喝我会让三大爷想办法!」
小芸道:「也好,那就由你想办法吧!」
凌云道:「李大侠,咱们现在就走?」
「不忙,」李铁君摇摇头道:「我还要请敎凌兄几件事。」
凌云道:「什么事,李大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谢谢凌兄,」李铁君道:「听凌兄说,九幽门派有专人监视凌兄的一擧一动?」
凌云点头说道:「不错,我的一擧一动,他了若指掌,赵大爷刚把这口小铁箱子交给我,他就知道了。」
李铁君道:「凌兄确认他是九幽门派来监视凌兄的?」
凌云道:「绝错不了,我看过他的腰牌。」
李铁君道:「凌兄可曾跟他朝过面,见过他的人?」
凌云摇头说道:「这个没有,他机警得很,始终不肯露面,这或许他就住在这儿附近,怕我认出他是谁来。」
李铁君道:「那当然,凌兄一旦认出了他,他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事小,坏了这盘棋事大……」
突然转望小芸道:「那天大爷把这口小铁箱子交给凌兄的时候,都有甚么人在场?」
小芸道:「让我想想看……」
想了一想之后,她摇头说道:「没外人啊!」
李铁君道:「自己人都有谁?」
小芸道:「就是爹跟我还有他,后来骆驼叔也来了……」
李铁君眉锋一皱,道:「这件事令人费解……」
小芸道:「九幽门的人总不会潜进家里来吧!」
李铁君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没理小芸这话,抬眼凝望着凌云道:「凌兄是在那儿加入九幽门的?」
凌云面泛愧色,道:「在柴沟堡!」
李铁君道:「凌兄又是在什么地方蒙那位九幽门门主召见的?」
凌云道:「也是在柴沟堡。」
李铁道:「这么说,凌兄也是从柴沟堡来的了?」
凌云道:「是的,我见过九幽门主之后,在柴沟堡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往辽东来了。」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谢谢凌兄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可以走了。」
伸手拿起桌上那口小铁箱子。
凌云转望小芸,口齿启动,欲言文止,突然转身往外行去。
李铁君道:「小芸,等大伙发现小君失踪后,妳知道该怎么做么?」
小芸道:「难道这还用你敎我?」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那就好,他要是有什么闪失,妳唯我是问就是!」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忽然间,小芸脸上的神色黯了下来,她很快地走到了窗口,可是她没能看见什么,她站在窗口,半天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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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5 10:0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双重身分



李铁君囘到胡记老号时,天都快亮了。
胡三爷跟柳迎春一夜没合眼,桌上油灯里的灯油都快燃尽了。
李铁君一进屋,胡三爷霍地站了起来,劈头便道:「小子,你怎么一去这么久,你还记得囘来?」
李铁君含笑说道:「我这不是囘来了么?」
胡三爷道:「幸亏你囘来了,你要是再不囘来我就要找你去了……」
目光往那口小铁箱子上一扫,道:「这就是你爹留给你的那口小铁箱子?」
李铁君「嗯」了一声。
胡三爷道:「眞行,你怎么给摸囘来的?」
李铁君眉锋一皱道:「三大爷,您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我上半山坪又不是做贼去的,这是那个小君给我的!」
胡三爷听得一怔道:「这是那个小子给你的?到了手的东西他会舍得给你?究竟是怎么囘事儿?」
李铁君道:「您能不能让我坐下来喘口气,喝口水?」
胡三爷哈哈笑一声道:「看不出你小子还会拿乔呢,……行,姑娘,把茶壶拿来,让他喝个痛快喝个够。」柳迎春早就体贴地把一杯茶送到了李铁君手里了。
李铁君忙谢了一声,他喝了几口茶,三个人先后坐下之后,胡三爷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小子,见着小芸没有?」
李铁君道:「见着了,当然见着了,我这一赵岂能白跑!」
胡三爷道:「那你倒是快说啊!」
李铁君道:「您怎么这样急,我这不是就要说了么?」
胡三爷道:「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说吧,说吧,少爷,我听着了!」
李铁君一口气把上半山坪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了,胡三爷也怔住了。
不只是胡三爷怔住,连柳迎春也睁大了一双美目,她香唇启动,想说话,却被胡三爷抢了先,胡三爷像叫似地道:「怎么说,小子,他们父女俩早就看穿了那小子?」
李铁君点了点头道:「是的,赵大爷不愧是老江湖,小芸也的确心窍玲珑,这就可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胡三爷道:「十二金钱明知他不是小君还把女儿许给他,小芸明知道他不是小君还愿要嫁给他,难道说这就叫老江湖,这就叫心窍玲珑?」
李铁君道:「三大爷,小芸自己愿意,男女间的一个情字是很微妙的。」
胡三爷道:「微妙个屁,这,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呀。」
李铁君道:「三大爷,小芸并没有错,赵大爷也没有错,事实上这个凌云的本性的确不坏……」
「好了,好了,你别解释了,」胡三爷摆手说道:「别看我是个土老头子,这些我都懂,再说既然小芸自己愿意,谁还能拿她怎么样,谁还能拦她么?她爹都愿意,我又凭什么拦她呀?这样也好,免得世上的福气都让你一人儿占了!」
柳迎春娇靥微微一红,看了胡三爷一眼。
胡三爷不理会,话锋微顿之后接着又道:「你已经去过半山坪了,十二金钱镖有没有搜去箱子里的东西,消息是不是他传出去的……」
李铁君道:「三大爷,现在还不知道。」
胡三爷道:「现在还不知道?」
李铁君道:「这件事一时之间还没办法弄淸楚。」
胡三爷道:「消息总是从人嘴里传出去的,不然不会有这么一说。」
「那当然,」李铁君道:「不过消息究竟是从谁嘴里传出去的,一时之间却难以查证。」
胡三爷向桌上那口小铁箱子投过一瞥,道:「那么你把这口小铁箱子搬下半山坪……」
李铁君道:「我把这口小铁箱子搬下半山坪的目的,在为阻止这项可能的阴谋的锋头是指向凌云抑或是指向十二金钱镖父女,甚至是指向来贺喜的十二金钱镖众把兄弟,这已经把锋头引下了半山坪!」
胡三爷道:「小子,你这话……」
李铁君道:「三大爷,眞凶要是十二金钱镖,他借这把刀要杀的是凌云,甚至于包括来贺喜的潘二爷,在赵家集开店的胡三爷,以及来自京师的宫六爷伉俪,眞凶要是另有别人,那就有可能想借这把刀一擧除去十二金钱镖跟他的一众把兄弟,您懂了么?」
胡三爷道:「你把这口小铁箱子搬下了半山坪,他们就不会再往半山坪上闯了么?」
李铁君道:「他们为的是三寳,要的是三寳,三寳既已不在半山坪上,他们就没理由再往半山坪上闯。」
胡三爷道:「怎见得这口箱子里装的就是那三样寳物呢?」
李铁君道:「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捧着这口小铁箱子扬言说三寳已被我所得,到了我手里,是很容易让人相信。」
胡三爷道:「小子,你为什么不打开这口小铁箱子看看?」
李铁君道:「三大爷以为有这个必要么?」
胡三爷道:「以你看呢?」
李铁君道:「我已表示把这口小铁箱子里的东西送给凌云跟小芸了,除非这口小铁箱子里装的是跟我李家有关的东西,要不然就都是他们俩的,咱们何必看?」
胡三爷道:「你不打算证实一下,三寳究竟是……」
李铁君道:「三大爷,不管是不是,我都要把它当成三寳,我也要别人把它当成三寳。」
胡三爷道:「不打开看看,怎么知道十二金钱镖动过手脚没有。」
李铁君道:「打开看看也不会知道,因为咱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即使是一张白纸,谁敢说这里头装的原不是张白纸?」
胡三爷皱了皱眉,看了那口小铁箱子一眼,道:「小子,锁没有了。」
李铁君道:「凌云吿诉我了,锁是他扭下来的,只是他还没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胡三爷微微一怔,道:「既然扭下了锁,会不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为什么?有这一说么?」
李铁君道:「他也把原因告诉我了,他在接过这口小箱子的当夜,囘到房里之后就扭下了锁,打算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但就在这时候,那监视他的人到了他窗外,他顾不得再看,忙把这口小铁箱子塞进了床下,那时候他就有了背叛九幽门之心了,所以他不能让那监视他的人知道他已经拿到了这口小铁箱子,至于后来,他认为那不是他的东西,所以一直也就没再看。」
胡三爷道:「他瞒过了那个监视他的人?」
「没有。」李铁君摇头说道:「那个监视他的人相当厉害,是先知道他已把这口小铁箱子拿到了手才跟到他窗外的,不过那个监视他的人当时并没有逼他交出这口小铁箱子,幸亏没有,要不然凌云绝活不到如今,这口小铁箱子也到不了我手中了。」
胡三爷双眉一扬道:「九幽门究竟是那一方的神圣,居然能在人不知不觉间上下半山坪,你们两个常在江湖上走动,知道有这么个组织么?」
柳迎春摇头说道:「听也没听说过,只怕是刚创立不久。」
李铁君道:「听凌云说,江湖上有九幽门这么一个组织,是近几年的事。」
「近几年?」胡三爷道:「那不是个短时日了,你们俩怎么会不知道?」
李铁君淡然说道:「或许是因为他们行动太以神秘轻易不露面的关系。」
胡三爷道:「难道说他们一直按兵未动,一直没让人碰上过?江湖上的事儿可快得很,不要多,只要让人碰上一囘,马上就能传遍天下。」
李铁君道:「或许他们一囘也没让人碰上过。」
胡三爷道:「可能么,小子?」
李铁君道:「事实上眼下咱们这些人,没一个知道江湖上有九幽门这么一个组织的,要不是凌云说起,咱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胡三爷皱皱眉,摇头说道:「没这一说,没这一说,自古以来,凡在江湖上创立门派的无不是想闯名扬万的,我当年在江湖上碰见过的神秘组织不少,再神秘的也只是不让人知道他们的瓢把子是谁,窝儿在哪儿,组织里有些什么人,却绝没有连旗号也不让人知道的。」
李铁君道:「而事实上——」
「别事实上不事实上了,」胡三爷道:「以我看,这里头透着邪,要不是那姓凌的小子哄了你,便是……便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反正这里头透着古怪。」
李铁君摇头说道:「三大爷,我有这个把握,凌云绝不会骗我……」
柳迎春突然说道:「以我看可能是凌云受了人的骗。」
胡三爷为之一怔,抬眼凝注,道:「姑娘妳是说——」
柳迎春道:「江湖上根本就没有九幽门这个组织,那些人为防凌云可能事败或背叛他们,而把他们和盘托出来,乃假借九幽门这么一个名义来指使凌云。」
胡三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砰然一声,茶杯跳起老高,道:「对,姑娘还是妳行,准是这样儿,没错!」
他很激动,李铁君却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胡三爷目光一转望着他道:「小子,你看姑娘这说法怎么样?」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迎春这说法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胡三爷一怔道:「姑娘这说法跟你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么说你也早想到了?」
李铁君道:「我在半山坪上就想到了。」
胡三爷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李铁君微微一笑道:「三大爷,这件事牵涉到另一件事。」
胡三爷道:「那件事?」
李铁君道:「您可知道我是根据什么这么想的?」
胡三爷道:「问得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李铁君道:「您可记得快活乐被杀灭口的事?」
胡三爷道:「这还能不记得,怎么?这两件事有关系?」
李铁君道:「大有关系,杀快活乐的那个人,就是监视凌云的那个九幽门的人。」
这话不但听得胡三爷为之一怔,便连柳迎春也为之一怔。
胡三爷诧声说道:「杀快活乐的那个人就是……小子,你,你怎么知道?」
李铁君笑笑说道:「吿诉您您可别生气,我本来是不打算告诉您的,可是看看现在情势的发展,他们有可能针对的是十二金钱镖一干把兄弟的任何一个,我怕您上了人的当,受了人的害,所以只有吿诉您了。」
胡三爷道:「小子,你究竟从何而知……」
李铁君道:「我知道杀快活乐的那个人是谁,我看见他了。」
胡三爷两眼一睁,道:「你知道杀快活乐的人是谁?你看见他了,小子,他是……」
李铁君道:「告诉您,您一定不相信。」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茶杯里沾了些茶水,然后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柳迎春为之一怔。胡三爷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张口便要叫。
李铁君及时说道:「三大爷,我是写出来的。」
胡三爷马上闭上了嘴,半天才道:「是他,会是他,小子,你没看错?」
李铁君道:「三大爷,当时我中途折囘去就为看看他是谁,怎么会看错,起先连我也不相信……」
「不,」胡三爷一摇头道:「这前后两件事,原就不可能是外人干的,我相信,只是我没想到会是他,做梦也没想到。」
目光一凝,道:「小子,当时你为什么吿诉我说你没看见他是谁?」
李铁君道:「当时我要是吿诉了您,您怕不马上找他去。」
胡三爷道:「难道说我现在就不找他了?我现在就找他去。」他迈步就要往外闯。
李铁君伸手拦住了他道:「您看是不,您这副脾气让谁敢吿诉您什么事儿,三大爷,我要是能让您找他去,何如我当时就不放他走?」
胡三爷道:「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呢,当时你为什么放他走,为什么不让我找他去,这是什么事儿?你还这么沉得住气?」
李铁君道:「三大爷,当时我要是不放他走,要是任您去找出,咱们揪出来的充其量只是个帮凶,而不是主凶。」
胡三爷一怔道:「小子,你怎么知道他只是个帮凶而不是主凶?」
李铁君道:「您能不能坐下来听我说。」胡三爷迟疑了一下,随即坐了下去。
李铁君道:「三大爷,他在这儿只是个监视凌云的角色,事实上凌云见着的九幽门中人还有什么接引使者跟门主,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主凶不是他,至少他还有同伙么?」
胡三爷道:「小子,凌云的话可靠么?」
李铁君道:「可靠,三大爷,绝对可靠。」
胡三爷经李铁君这几句话一说,已经没刚才那麽激动了,他沉默了一下道:「这么说,他是个血滴子?」
李铁君道:「不错,三大爷,现在咱们可以知道我爹为什么一被收监就死在牢里了。」
胡三爷嘿嘿冷笑,须发微张:「害了人还要置人于死地,他们好狠!好毒啊!」
李铁君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们要不把我爹置于死地,我爹又岂会跟他们善罢甘休,纵然身陷囹圄也终是他们一个祸患,可是他们没想到我爹还有我这么一个命大的后人,廿年后的今天找他们来了。」
胡三爷脸有点发白,道:「小子,你又怎么知道他就是监视凌云的那个九幽门中人?」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我不敢十分肯定,但我至少有九分把握,您仔细想想便不难明白了。」
胡三爷想了半天,忽然一点头道:「对是对,只是这也不能说那个监视凌云的九幽门中人,不可能是……」
李铁君截口说道:「我原说不能十分肯定,不过要是他具有两重身份,既是血滴子又是江湖神秘组织九幽门中的一个,那么迎春跟我的想法就不是没道理了。」
胡三爷神色一动,「嗯!」地一声道:「对,他是血滴子,总不能打着血滴子的旗号来支使凌云,所以他们便编了这么一个九幽门出来,所以九幽门根本不为人知,有道理,有道理,不错,只有他同具双重身份,迎春跟你的想法才说得通……」
忽地两眼一睁,道:「照这么说,他早就是个血滴子了?」
李铁君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爹不可能一被收监就死在牢里。」
胡三爷道:「小子,你为什么不到张家口衙门里去查查去?」
李铁君道:「或许人家比我早了一步,廿年后的今天,张家口衙门里从上到下全换过人了,当年在张家口衙门的那些人,不是下落不明便是已入土多年了。」
胡三爷道:「这么说你早就去看过了?」
李铁君道:「三大爷,这一点我还能想不到么?」
「对了,」胡三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六叔不是在京里一个王府里当差么?托他打听打听,或者去问问他……」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有些事儿我不告诉您,原因就在这里。」
胡三爷眨了眨老眼,道:「怎么了?这不是一条可走的路么?」
李铁君道:「我不否认这是一条可走的路,只是三大爷,您要知道,我爹的几位把兄弟里,我只信任两位,一位是您,一位是二大爷。」
胡三爷楞了一下,忽然一阵激动,道:「小子,谢谢你,我总算没白疼了你,……你二大爷现在要是在这儿,他准会掉泪,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把兄弟几个当中,我就跟你二大爷、你四大爷、还有你爹谈得来,也许是我们四个的脾气差不多。」
顿了顿接道:「那么你打算……」
李铁君道:「我已经把凌云藏起来了,这口铁箱子我也拿到了手了,大河南北的那些人也就快要到了,我要看看那些玩火的人怎么办?我要看看他们一个一个地现形。」
胡三爷道:「你看他们会现形?小子?」
李铁君道:「凌云失踪了,这口小铁箱子也不见了,他们能不着急,能不找……」
胡三爷道:「小子,有一点恐怕你没想到,大河南北的那些人找上你,你可以放手对付,小铁箱子在你手里,十二金钱头一个会以为你谋财害命,要是他们几个也找上了你……」
李铁君道:「三大爷,这一点我想到了,我自有办法应付。」
胡三爷道:「还有,小子,你让小芸怎么办?让她也找你拼命?她恐怕做不出来,她要是不找你拼命,攵没这种理,这不是等于让她露破绽么?」
李铁君道:「这一点您也不用担心,小芸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想好了应付的办法。」
胡三爷道:「我呢?难道也让我找您拼命不成?」
李铁君微微一笑道:「我跟迎春今夜就搬离您这儿,到时候您找我拼一番就是。」
胡三爷一怔瞪眼叫道:「小子,你这是……」
李铁君道:「我不会让您作难的,到时候您只管放手施为,我不会让您伤了我的。」
胡三爷正色说道:「小子,你可别过份逞能,要是我们几个联了手,那可也不是好鬪的。」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我有两条腿,打不过难道我不会跑?」
胡三爷又复一怔,道:「小子,你……」
李铁君道:「您不用再说什么了,只记住我八个字,『大度能容,不动声色』,我是快剑铁如风,您是十二金钱镖的把兄弟,胳膊肘儿别往外弯,这就行了,凌云在鹤子洞请按时给他送点吃喝去,言尽于此,我跟迎春这就走了。」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那口小铁箱子。
胡三爷站了起来,道:「从这些日子的一些事儿看,你是比我行,好,我听你的,我给你们两个拉马去。」
李铁君伸手一拦道:「不用,三大爷,我跟迎春的两匹坐骑留在您这儿抵吃住了,您们几位总不能找牲口拼命吧,是不?」
胡三爷笑了是苦笑,道:「我可眞够倒霉的,胳膊肘儿既不能往外弯,又得要代人照料坐骑,天底下那有这种事儿?」
李铁君道:「眼前不就是一桩么?」
柳迎春也忍不住笑了。
口 口 口
一大早,赵家集大部份人家还都没有开门,李铁君跟柳迎春并肩出了胡记老号,两人各提着一口长剑,李铁君还是那副落拓像,左肩上多了个小包袱,方方的。
整个赵家集还在宁静之中,静得出奇。
尽管一夜没合眼,可是两个人精神都挺好。
江湖上跑惯了的,一夜没睡算不了什么。
顺着街道往前走,柳迎春忽然微一摇头道:「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跟你并肩走在一起……」
李铁君道:「迎春,别这么说了,妳又不是不知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柳迎春点了点头道:「现在我知道了……。」
忽然一偏头,凝望着李铁君道:「小芸芳心另有所属,你眞能处之泰然?」
李铁君一笑道:「为什么不能?她从没说过要嫁给我。」
柳迎春道:「过去在家的时候呢?」
李铁君道:「那能算数么?」
柳迎春笑了,旋即她歛去笑容道:「铁君,你眞……」
李铁君道:「妳没听三叔说么?他老人家说得好,世上的福气不能全让我一个人占了。」
柳迎春转睑向前,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早上有点儿凉,可是我心里倒是挺暖和的。」
李铁君没说话,他能怎么说?
就在这时候,前面街左一家客栈里并肩走出了三个人,谈笑着进了街右一家小吃店。
三个人靑一色的蓝衣裤,一个个步履稳健,太阳穴鼓起老高。
柳迎春柳眉为之一扬道:「看见了么,铁君?」
李铁君道:「他们来得可眞快啊!」
柳迎春道:「要不要跟进去瞧瞧。」
「当然,」李铁君微一点头道:「咱们不也还没吃早饭么?」
柳迎春香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眉宇间却浮现一丝栗人的煞气。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那小吃店门口,烧饼油条豆汁儿,热气腾腾,香味四溢,让人不能不往里头去。
两人并肩进了门,找了副座头往下一坐,伙计过来了。
哈腰陪笑道:「二位要吃点什么?」
李铁君把长剑,包袱往桌上一放道:「两套烧饼油条,两碗豆汁儿,快点儿,吃完了我们还要赶路呢!」伙计答应着走了。
美艳的香罗刹引人注目,三个蓝衣汉子从角落里向这边看,只一眼,三个人马上脸上色变,低下头去,烧饼油条没吃完,豆汁儿也只喝了半碗便匆匆会帐出门去了。
李铁君跟柳迎春看得淸楚,那三个一溜烟般进了对街那家客栈,李铁君笑笑说道:「报信儿去了,香罗刹眞栗人,烧饼油条都没吃完。」
柳迎春冷哼了一声!
没一会儿,对街那家客栈里先有人探头探脑,然后走出个人来,是个头戴文生巾,身穿海靑色长衫的瘦老头儿。
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眶,下巴上稀疏疏的几根山羊胡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擅于心计的人物。
李铁君道:「恶师爷胡大山,狠毒狡猾为大河南北之最,让我来应付。」
柳迎春道:「我见过他几囘,正好我懒得理他。」
说话间瘦老头儿进了小吃店,伙计迎了上去,瘦老头儿一抬手道:「等会儿。」
上前一步,陪上了笑脸擧手一拱,道:「敢问可是快剑铁爷跟香罗刹柳姑娘。」
李铁君手里拿烧饼油条,还没吃呢,闻言转过脸去道:「不敢,恕我眼拙,阁下是……」
瘦老头儿嘿嘿一笑道:「就知道跟柳姑娘在一块儿的没别人,老朽跟柳姑娘见过几次,柳姑娘,还记得老朽么?」
柳迎春眼都没抬道:「记不得了。」
瘦老头儿碰了个钉子,可是他不在乎,瘦脸上的笑意一丝儿也没减,笑着说道:「柳姑娘眞是贵人多忘事,眞是贵人多忘事……」
转望李铁君道:「铁爷,老朽胡大山,不知铁爷听说过贱名没有?」
李铁君「哦」地一声,放下烧饼油条,站了起来道:「原来是胡师爷,久仰,请坐。」
胡大山拱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见笑,见笑。」
他居然眞的坐了下来,拿眼一扫柳迎春,道:「刚才听几个兄弟说在这家小吃店里看见了柳姑娘,跟柳姑娘做伴儿的怕是快剑铁爷,我还不相信,铁爷跟柳姑娘都是大人物,怎么会到这穷鄕僻野的小地方来……」
柳迎春冷冷说道:「你胡师爷这么大的人物都能来,我们又有什么来不得的?」
这可好,又是一个钉子。胡大山仍没在意,冽咧嘴刚要说话。
李铁君已开了口:「胡师爷还没吃早饭吧?一块儿吃点儿怎么样?」
胡大山忙道:「不客气,吃过了,吃过了,二位只管请,二位只管请,能跟二位这种名满天下的人物说几句话,我已经是天大的造化……」
李铁君道:「好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胡师爷请随便坐。」
说着拿起烧饼油条吃了起来。
两个人都没再理胡大山,胡大山可不怕这份冷落,一双目光在那个方方的包袱上转了几转,道:「二位什么时候到辽东来的?」
李铁君答了他一句:「有些日子了。」
胡大山道:「二位这趟驾临辽东可是件震荡辽东的大事,只怕辽东地面上的朋友……」
李铁君道:「关里待腻了,到关外来玩玩,没敢惊动辽东地面上的朋友。」
「是、是,」胡大山连连点头,随声附和道:「老在一个地儿待,是会待腻的,有人说江南好,红外风娇日暖,翠边水秀山明,南湖的烟雨,苏锡的庭园,黄山的松石,庐山的云海,钱塘的狂潮,雁荡的飞瀑,乃至望太湖三万六千顷,历尽风帆沙鸟,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烟雨楼台,可是一旦待得久了,就想北来听听那漠北的笳声驼铃,尝尝那辽东的大豆高梁,看看那粗犷中的温情,冰天雪地中的刚强,在那雄关险地,缅怀先人守土拓彊的英雄气槪,眞可意会到雄心志四海,万里看风尘的伟大……二位现在住哪儿,过两天我兄弟几个好过去拜……」
他一个望字还没出口,李铁君已说了话。
「不敢当,我们这就要囘关里去了,还是等几位囘去之后,我们再到石家庄抱犊寨,去拜望拜望几位吧。」
「怎么!」胡大山道:「两位要走了,怎么不多玩几天?」
李铁君淡然一笑道:「胡师爷刚才不也说在一个地方不能待得太久么?」
胡大山笑道:「这怎么能说久?二位不过才来了几天……」
李铁君忽然凝目问道:「对了,胡师爷几位这趟到辽东来又是……」
胡大山一咧嘴道:「不瞒铁爷说,我们兄弟几个也是在关里待腻了,出来玩儿玩儿散散心的。」
柳迎春冷冷说道:「这几天到辽东来玩儿的可眞不少啊!」
胡大山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可不是么?可不是么?这几天到辽东来玩儿的人眞还不少,光我碰见的就有好几拨了,多半是这一阵子辽东风水好。」
柳迎春道:「只怕现在已经……」
李铁君轻咳一声道:「迎春,吃好了么?」
柳迎春倏然一笑道:「吃好了,这一顿足能撑到大凌河。」
李铁君也笑了,道:「那么咱们就走吧。」
转过脸去,道:「胡师爷,我们失陪了。」他丢下一块碎银,站了起来。
胡师爷挺殷勤,探身就要给李铁君拿包袱,可是李铁君比他快,一伸手就把包袱拿了起来,道:「谢谢,我自己来。」随即把包袱背上了左肩。
柳迎春看都没看胡大山一眼,离座先走了出去。
李铁君又跟胡大山打了个招呼,跟着出了门。
胡大山送出了小吃店,两眼直盯在李铁君左肩上那个方方的包袱上。
李铁君跟柳迎春走远了,对街那家客栈里一连窜出了三个人,都是老头儿,一个身躯魁伟,浓肩大眼的灰衣老头儿,一个长眉细目的矮胖白衣老头儿,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老头儿,三个老头儿只一个箭步便到了胡大山面前。
那高大灰衣老人劈头便问:「是么,老四?」
胡大山道:「没错,是他们两个,来了好些日子了,现在要走了,留都留不住,我试探着说了句这一阵子辽东风水好,那寡妇却说只怕现在已经不好了,但话刚说一半儿就被姓铁的打断了,姓铁的背的那个包袱像是金包袱,碰都不让人碰一下。」
那高大灰衣老人浓眉一耸道:「这么看有八分了,我说嘛,好好的他们怎么会往这儿跑。」
那中等身材黑衣老人道:「大哥,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把东西带走吧?」
那高大灰衣老人道:「那当然,咱们这一趟岂能白来,只是你不是不知道,这两个太扎手……」
那中等身材黑衣老人道:「大哥,这趋到这儿来的不只咱们这一伙,总有那不怕扎手的!」
那高大灰衣老人焖焖目光一凝,望着胡大山道:「老四,你看怎么样?」
胡大山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笑意道:「幸好这趟到这儿来的不只咱们这一伙,走吧,囘客栈再说。」
他迈步当先往对街行去。
口 口 口
李铁君跟柳迎春一口气走出了赵家集,眼前大小两条黄土路,一条往南,一条斜的往东,两条路的交叉口上是棵大树,正是李铁君那天还没进赵家集前,拉着他那匹黄骤马歇脚乘凉的那棵大树。
身后是赵家集,面前是一片片的麦田跟高梁地,李铁君四下看了看之后,微一点头道:「就在这儿等他们吧。」两个人并肩往大树走去。
两个人到了大树下,李铁君道:「要不要坐下来歇歇?」
柳迎春没说话,当即坐了下去,坐在一条树根上。
李铁君坐在她身边,把包袱放在面前地上。
柳迎春眼望着赵家集里,道:「你以为他们敢来?」
李铁君道:「他们不敢,大河南北那些人可不见得全是胆小的,妳要是熟知胡大山这个人,就该知道他惯使技俩,他会唆使别人代他打头阵。」
柳迎春白了他一眼道:「偏你有这种闲情逗他们。」
李铁君倏然一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儿消遣,再说不这样怎么能招他们拦咱们,要是没人拦咱们,咱们又怎能留在赵家集不走?」
柳迎春道:「我早就该知道你一肚子的鬼主意。」
李铁君笑笑说道:「主意多不是坏事,只看怎么用它。」
赵家集里远远地走出了三个人,三个人并肩往前走,远远地看去,三个人穿三种颜色的衣裳,中间一个穿的是黑衣,左边一个穿靑衫,右边一个穿黄衣。三个人走得不算快,跟散步似的往前走着。
李铁君笑笑说道:「迎春妳看,我没说错吧!」
柳迎春道:「眞是啊,跟猫儿闻见腥似的,赵家集看上去还挺静的,没想到他们已经全来了,太行十鬼怎么只来了三个?」
李铁君道:「谁说的,妳再往两边看看。」
刚才柳迎春没留意,经李铁君这么一说,她立刻发现赵家集两边小路上左三右四的同时走来了七个人。七个人衣裳颜色都各不相同,左边三个三色绿蓝白,右边四个四色紫金银红,看上去好显眼。
柳迎春扬了扬眉道:「敢情是想包抄,二对十,咱俩——」
李铁君道:「一对十,妳护着这口箱子,由我跟他们过几招。」
柳迎春道:「你倒会给我找差事儿啊!」
李铁君道:「拿刃动杖本来就该是男人家的事儿,是不?」
柳迎春嫣然一笑道:「这句话听来挺顺耳的,好吧。我听你的,只是必要的时候,你可得让我露两手。」
李铁君微微一笑道:「天生的劳碌命,妳难道就闲不住……」
柳迎春道:「老不动怎么行,要是老不动,恐怕不出三个月,我非胖得跟水桶似的不可。」李铁君笑了。
太行十鬼,从三个方向赶到了,十个人分别在一丈外停了步,左边三个,中间三个,右边四个,十对自光只在两个人身上转,没一个动,也没一个说话。
太行十鬼长得都够好看的,幸好这时候是大白天,要是在晚上,单凭他十个那长像就能吓得人软下半截。
李铁君淡然一笑,拿过包袱来往面前一放,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包袱,那口小铁箱子立即呈现在十对目光下,他抓起他那口乌鞘长剑站了起来道:「胡大山机灵,让你们来替他探虚实送死,我一身无长物,只有这口小铁箱子你们想要就过来拿吧。」
对面那一排三个之中,那年纪在四十上下,阴着一张马脸的黑衣人森冷说道:「铁如风的爽快,可眞出我兄弟意料之外,我要先问问,这口小铁箱子里装的可是三寳?」
李铁君道:「我要说不是,你兄弟一定不会相信。」
黑衣人道:「那是当然。」
李铁君道:「那麽我只有这么说了,我得到这口小铁箱子之后,到现在我还没打开看过,里头装的究竟是不是三宝,我也不知道。」
他说的是不折不扣的实话,奈何人家不信。难怪,这话谁也不能相信。
黑衣入冷冷一笑道:「你是冲着三寳来的,得到了这口小铁箱子之后,竟不打开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三寳,往肩上一揹就走,世上有这种事么?」
李铁君道:「怎么没有,你这不是碰上一椿了么?」
黑衣人目光一凝道:「铁如风,你既然得了这口小铁箱子,理应马上离开赵家集——」
李铁君道:「我这不是就要走了么?」
黑衣人像没听见似的,道:「换了谁谁也「样,谁都会唯恐稍遅地赶快离开赵家集,可是你不是,你不但没马上走,反而坐在这儿等人找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李铁君道:「我无论走到那儿,你们都会想办法找到我的是不?」
黑衣人道:「那是当然,你跑到天上,我兄弟会追上凌霄宝殿,你躱到海里,我兄弟会追你到水晶宫。」
李铁君道:「这就是了,这也就是我铁如风跟别人不同处,我讨厌别人在后头跟着,所以我要把这件事尽快在赵家集就地解决了,而且这样可以收杀鸡儆猴之效,一擧两得,我何乐而不为。」
黑衣人倏然一笑道:「倒也说得通,这么说你是有把握能护住这口小铁箱子了?」
李铁君道:「当然,要不然我不会坐在这儿等你们。」
「黑衣人点头道:「坏的是我兄弟也志在必得,而且我兄弟也早想领敎领敎你那手快剑了。」
李铁君道:「那最好不过,咱们僦在这儿分个强弱高下吧。」
他缓缓拔出了长剑,看了看剑身,点点头道:「许久没用它了,还好,没有上锈。」事实上他那口长剑一泓秋水般,森冷之气外透,阴寒逼人。
当面的黑衣人,靑衣人跟黄衣人都没动,黑衣人一双深陷的眼眶之中森冷奇光迸射,紧紧地盯在李铁君那把长剑之上。左右两边那银衣跟白衣人却探手掣出了兵刃,银衣人用的是一柄软剑,剑身奇窄,光芒银白,乍看跟蛇似的,白衣人用的则是一把比普通折扇宽厚一倍的折扇,钢骨,也闪闪发光。
柳迎春低低说道:「留神那把扇子。」
李铁君道:「我听说过。」他抱剑当胸,一动不动。
他没动,银衣人跟白衣人却动了,只见他两个身形一闪,再看时他两个已到了李铁君身边,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银衣人一把软剑像条蛇,只见千百条银光疾窜,攻向李铁君持剑左臂。白衣人手里那把钢骨折扇递出的招式却十分平实,直直的一扇迳取李铁君左太阳穴。
李铁君仍没动,眼看那一剑一扇就要沾身,他才突然微退半步,抖腕出剑,的确不愧快剑,只见那森冷的剑光在他左右闪了一闪,那把长剑就又囘到了胸前,动作之快,不容目辨,生似他那抱剑当胸的姿态根本就没有变过。
银衣人倒纵暴退,抱腕暴退,去势比来势还快,一道鲜红的血迹从李铁君身右三尺处往外延伸。李铁君身右尺余处地上,掉落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那把蛇一般的软剑。
李铁君剑利手快,银衣人他在身右尺余处断腕,却在三尺外才开始见血。
白衣人比银衣人侥幸些,他右肩头血淋淋的,少了一块肉,他也往后退,可是退了两三步右肩便又抬起,那把钢骨折扇直指李铁君上半身就在这时候,柳迎春的玉手扬了扬。
白衣人突然惨叫一声,左手捂脸暴退,与此同时,他那把钢骨折扇上发出「格」地一声轻响,乌芒从扇端射出,但却失去了准头,斜斜地从李铁君身前擦过,李铁君跟没看见一样,抱剑卓立如故,便连眼睛也没眨一眨。
银衣人跟白衣人先后退到五六尺处都砰然一声坐在了地上,银衣人脸色惨白,汗珠子都出来了,白衣人那捂脸的左手剧颤,血从指头缝里往外渗。敢情,他并不比银衣人侥幸到那儿去。
蓝衣人跟金衣人闪身掠出,飞快地把银衣人跟白衣人扶了囘去,蓝衣人叫道:「大哥,老六照子毁了。」
「我知道!」黑衣人一张阴森马脸白里泛靑,话声冰冷,他瞅着李铁君道:「铁如风,你手下好狠啊?」
李铁君道:「要不然怎么能收杀鸡儆猴之效,别怪我,要怪你该怪胡大山,你们不及他聪明,本来该他三个断腕毁眼的,现在却是你们。」
黑衣人道:「铁如风,我们还有八个能打能鬪的。」
李铁君缓缓说道:「那是现在,片刻之后恐怕一个能打能鬪的也没有了。」
说话间黑衣人两眼奇光忽然大盛,只听他一声厉喝,寒光疾闪,黑,靑,蓝,绿,紫,金,红,黄八条人影齐扑李铁君。柳迎春霍地站了起来。
李铁君道:「护住箱子。」他长剑前递,闪身前迎,人影疾闪交错间,一阵金铁交鸣,八条人影同时退落在一丈之外。
遍地的血迹,地上有胳膊,有手,也有兵刃。
黑衣人没了右手,靑衣人少了只耳朶,黄衣人左胳膊上血透了袖子,绿衣人右手的四指不见了,蓝衣人右大腿血还在往外冒,紫衣人手里握着半截剑,头发披散在肩上,金衣人左胁下开了一个洞,还好没伤到皮肉,红衣人的衣衫下摆齐膝不见了。
李铁君站在那口小铁箱子前,长剑已然归了鞘。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衣裳上便连一个破口也都没有。大树前有着一刹那的死寂,好静好静。
突然黑衣人头一个有了动静,他腾身往左边那条黄土路上扑去,接着一个跟一个,转眼工夫全没了影儿。李铁君也有了动静,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柳迎春一双美目睁得老大,目光都发了直,道:「我认识你不只一天了,可却是头一囘看见你的快剑。」
李铁君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要不是为了赵家集,为了半山坪……」吁了口气,住口不言。
柳迎春道:「我知道,你不轻易也不愿意伤人,太行十鬼论他们平日的作为都该杀,留下他们十条命,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了,其实你这么做也是为的这些人好,但愿他们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从哪儿来赶快还囘哪儿去。」
李铁君摇摇头道:「恐怕没这么容易。」
柳迎春一双目光忽然向赵家集那边一凝,道:「你看那是不是三大爷?」
李铁君忙囘身望去,只见赵家集里飞步奔来一人,可不正是铁头胡三爷,他微微一怔道:「是的,怎么只他老人家一个人?」
柳迎春道:「看情形怕是有什么事儿。」两个人话说到这儿,胡三爷忽然往左方折去,一溜烟般跑入了一家民房后面。
柳迎春一怔道:「你说三大爷看见咱们了么?」
李铁君道:「这儿正对着赵家集,为进出赵家集所必经,他老人家从集里往这儿跑,距离又是这么近,怎么会看不见咱们,怕是他老人家有意把咱们引过去。」
柳迎春道:「走,咱们过去看看。」俯身抱起那口小铁箱子,当先向右方扑了过去。
两个人刚绕过一家民房,人影一闪,胡三爷已到了跟前,他见面便道:「到处找你们两个,找了老半天了。」
李铁君道:「怎么?您有事儿么?」
胡三爷道:「你说你把凌云藏在了鹤子洞?」
李铁君道:「是啊!您给送吃喝去了没有?」
胡三爷道:「我要是没去过也不会来找你们了,别说鹤子洞了,鹤子洞附近我都找遍了,连个人影也没有。」
李铁君神情一震道:「眞的,三大爷?」
胡三爷道:「这是什么事儿,难道我还会跑来跟你逗着玩儿不成?」
李铁君脸色马上转趋凝重道:「要糟,咱们去看看去。」
胡三爷往后一指,道:「从这边去,这边僻静不惹眼。」话落他当先掠了出去。
的确,这一带在赵家集侧方,左边是民房,右边是一片一片的高梁地,的确是够僻静的。三个人顺着这条路直向赵家集北那一片山地扑去。
李铁君赶上一步道:「昨儿夜里是我陪他到鹤子洞,把他安顿好后才囘来的,怎么半夜工夫人就不见了,八成是出了事!」
胡三爷道:「我也这么想,只是知道凌云躱在鹤子洞的没几个人,再说知道鹤子洞的也不多,那地方找都不好找……」
柳迎春道:「会不会您去的时候,他恰好离开了一会儿?」
胡三爷道:「姑娘,妳知道我在那一带转了有多久,足足转了半个时辰,跑得我满身大汗喘不过气来。」
说话间三个人已然到了山下,胡三爷腾身往山腰上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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