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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乔靖夫《杀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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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7:39: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一 暴力集团】



序章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人,原是大地上的异类。
  佛呢?
  ◇◇◇◇
  火。
  盛夏正午时分,两把火在一同燃烧:
  赤裸裸的巨型太阳,轰轰烈烈,刚阳壮美。赤红的生命之火。
  古老的热带丛林。茂密枝叶相互穿插,暗影交错,无限的幽深包藏无限的幽深,如浪潮般荡漾、扩张、吞噬。绿色的欲念之火。
  在火的肆虐、火的交媾、火的轮回中,人,生存下来了。
  ◇◇◇◇
  在没有名字的南蛮之地上,矗立着这座简陋却庄严的佛寺。
  佛在寺内安详端坐,展露出永恒不变的笑容。
  他(祂?它?)却笑得多么勉强,就像在哭——为了仍在生死悲欢中打滚的人类而哭。
  佛之法眼仿佛洞悉一切——过去、现在、未来。
  ——或许对于佛来说,根本就没有所谓「时间」。
  ◇◇◇◇
  午后的诵经声音响起。
  汗湿袈裟,僧侣却不动容。一切肉体上的痛痒,都无法动摇这群见证过无边佛法的伟大传教者。无念无想,灭却心头火自凉。
  诵经之声毫无抑扬。
  ——是要念给佛听吗?
  佛却只会笑。
  ◇◇◇◇
  以佛寺为中心的小农村,简陋而纯朴。屋宇疏落,人口稀少,耕地肥沃。一切仍处于文明的启蒙时期。
  清澈的河流旁一幢小屋前,一个已牙齿脱尽的老者坐在檐荫下,皱摺的眼皮无力地下垂。震颤的枯瘦手掌轻握着一页残破经文。扭曲细碎的文字记载了来自遥远文明的奥义。真理在夏风中晃动无定。
  ◇◇◇◇
  这支细小而和平的种族,能够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故此他们没有争夺,没有妒忌,没有仇恨,没有奢侈。
  没有贪、嗔、痴。
  村庄里最后一宗罪行大概发生在四十多年前。即使在最年长的老村民心中,那早已化为黯淡遥远的记忆。
  然而生、老、病、死依然缠绕着这个民族。
  因此他们也需要佛。
  ◇◇◇◇
  七年前,十六名老幼僧侣穿越了村庄以北那座传说会吃人的原始丛林到来。伟大的佛法证明了它的伟大。
  ——在当时以至往后三百余年,这地区在文明世界的地图上只是一片空白。
  僧侣抵达三年后建成了佛寺。村民终于找到了抚慰孤寂灵魂的良方——他们深信,自己每天五体投地虔诚膜拜的对象,并非仅仅一块经过拙劣雕刻的死木头。
  僧侣轻易克服了语言的障碍。在恢弘佛法前,语言不过是小孩的把戏。
  初获宗教洗礼的蛮民愉快莫名。无俦的智慧激流灌顶而下,畅快清凉的甘妙感觉流遍四肢百骸。
  僧侣同时也带来了世俗的文明,在村民眼中都成为无价的宝藏:他们学会了如何调制染料漂印衣服;搭建更稳固实用的房屋;改善耕种施肥的方法,大大增加收成;以骨头和牙齿雕制小佛像,以绳子穿挂在颈项上求取平安……村民无论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获取了前所未有的改进。
  在村民心中,僧侣无疑是睿智的领导者——连七十三岁高龄的老村长也有所不及。
  老村长在佛寺建成两年后皈依剃度,成为寺内第十七名僧人。
  一切都如此完美——直至那件事情发生。
  ◇◇◇◇
  在村众的议论声与家人的逼问声中,少女阿莎的神情却宁静如佛的脸。她在心中默默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调。
  她轻轻抚摸已高隆得无法掩饰的肚皮。温柔凄美的泪珠凝在眼眸,没有掉下来。
  ——没有悔恨。
  阿莎的父亲抓着她的胳膊,大声吼叫。
  她别过脸,泪水终于流下来。唇片张开,吐露出谜语的答案。
  在场的人全都屏息。
  四周的空气凝止。
  ◇◇◇◇
  小僧跪着许久。那副比成年人还要壮硕的身躯在不住淌汗。野性的黑脸坚实如铁。无悔的眼神直视面前的佛。
  微晃的烛火掩映下,佛相显得诡异。
  众僧侣站在寺堂两旁,默默无语,凝成一股焦虑的氛围。
  「你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庄严的声音终于从禅房那头传来。僧侣却在瞬间错觉,那是发自佛的话语。
  ◇◇◇◇
  老方丈双眼似闭非闭,神情既像愤怒又像微笑,跟他身后的佛像竟隐约相似。
  「你是自小出家的孤儿。就像一面从未沾上尘垢的镜子。我原以为你早已开悟。」
  小僧似乎充耳不闻。目中尽是温柔之色。
  ——诱惑的无瑕女体……那种温暖、柔软的触觉……
  ——还有那首古老的歌调……
  老方丈怀着无比的懊悔说:「我错了。你原未踏足红尘,我又如何导你看破红尘?」
  小僧哭了。
  ——温存时那种详和的感觉,就是在佛的怀抱里也找不到……
  「别哭。你没有错。」
  老方丈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一枚乌黑的念珠。
  「你去吧。」
  小僧蓦然惊觉——
  老方丈的左掌刹那间膨胀成无限大。无数根透红的宿命掌纹清晰可见,众生界千丝万缕的因果都尽在掌中——
  手掌印在小僧额顶上。
  ◇◇◇◇
  被响声惊动的僧侣纷纷奔出观看。寺堂内空无一人。
  第二天清早,他们发现老方丈依然在房内禅定,似乎整夜未踏出禅房外半步。
  ◇◇◇◇
  那一天清早,村民阿玛如常地放牛,却看见一条魁伟壮硕的身影正蹒跚地步向北方的丛林。阿玛向那人叫喊。
  光秃秃的头颅转过来,向阿玛痴痴一笑,重又返首向前步行。
  那背影隐没在幽阴的丛林深处。
  阿玛不敢追进丛林去。他很奇怪,何故小僧额上多了乌黑的一点。
  ◇◇◇◇
  佛仍在笑。

  站立在空茫无际的大地上,
  面对寂静神秘的宇宙穹苍,
  人类心灵产生了最原始的一种情感——恐惧。

  我们无处可逃。



第一章 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一柄式样平凡的短刀,却蕴藏着一股莫名的威严与震撼,教人观之心寒颤抖。
  这短短两尺长的霜刃,是整个「大树堂」的威信与纪律。「大树堂」十万个敢用胸膛挡刀、啖炭蹈火的汉子,却没有一人具有直视它的勇气。
  因为死在这柄短刀之下的有曾经雄霸市街的黑道王者、纵横捭阖于关中平原的将帅、掌握天下乾坤的政治家;也有十二岁卖身的雏妓、毕生勤俭的农妇、只在世界上生存了两个月零五天的婴儿……
  它象征了绝对公平的死亡力量。
  镇堂圣刀——「杀草」。
  ——那短短两尺。那生与死之间短短两尺却又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当那两尺锋利、冰冷的金属贯穿、割裂、撕破血与肉的刹那,一切灵气从创口朝身体外涌泄殆尽,所有爱恨荣辱蒸发无痕。
  但它毕竟也只是一柄短刀。
  现在不必要找来占算刀剑吉凶的灵者,也能够预知下一个死在「杀草」冷刃下的是谁。
  「大树总堂」华丽、壮美、庄严的「养根厅」正中央,这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正被绳索紧紧捆缚,跪在雕刻着古风花纹的青石地板上。绳索勒得他手腕与颈项出血。头发与体毛渗满稠汗。他咬着牙,垂头凝视石板地。披散的长发掩藏着脸孔。但「大树堂」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
  战争是一场永恒的疯狂。
  战场是奇迹的领土。
  在战场上,生存就是奇迹。
  「白豆」活下来了。
  最初白豆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所见仍然是一片一无所有的黑暗时,他深信自己已经死亡。
  意识逐渐苏醒过来。除了视觉以外,各种官能缓缓地恢复了。他感觉到头脸上沉重的压迫力;鼻前笼罩着浓浊的血腥气味;耳朵听到蚊子般的尖锐鸣音;四肢如插满了尖针似的酸楚……
  这时他知道:自己仍然生存。
  花了好一段时间收拾纷乱的思绪,他才了解到自己的处境:是尸体。尸体正压在自己的脸上。
  太疲倦了。白豆无力把压住自己的敌兵尸首抬起。他深吸一口气,往侧面翻滚,终于脱出了尸体下那黑暗狭小的空间。
  晨光像烧得赤红的利刃,刺进他一双久处黑暗的眼球。他紧紧合起眼皮,俯伏在黄土地上。
  过了许久,白豆才勉力坐起来,抖去头脸上的泥尘。
  他眯着双眼极目远望。适应了阳光之后,白豆在苍茫大地上、迷蒙烽烟中辨出了葛小哥的熟悉身影。
  在尸体枕藉的平原上,身体高瘦的葛小哥僵立不动,那身影是何等孤寂。他背朝白豆,面对一片空茫,一头赤发如火焰般在晨风中狂乱飘扬,右手斜斜握着一柄已折断的大刀,一身铜片鞄甲结满了褚色的血痂,那形貌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白豆展颜微笑。
  ——活着,我活着,葛小哥也活着!
  白豆张开干裂的嘴唇,向葛小哥呼喊——
  他失声了。气流被五根坚实有力的手指捏在喉咙间。
  惊悸无比的白豆,循着那条捏着他喉颈的苍白手臂看过去。这突然出现的索命者,赫然就是刚才压在他脸上的「尸体」。
  白豆凝视对方那双暴突的灰色眼珠。死鱼般的眼瞳带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可怖执念。
  「来吧……」那双灰铅色的眼睛像是在说:「来吧……跟我一起下地狱去……」
  枯瘦的手指越捏越紧。白豆如坠进一池沸水之中。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把那条捏着自己生命的手臂拨开,这才发现自己僵硬的右拳里仍握着一截断折的枪杆。
  白豆把断杆爽利地搠进了敌兵的咽喉。那条欲把白豆拉进死亡之海的手臂顿时失却了力量,从白豆胸前滑落。
  白豆喘息着坐在地上,凝视刚死在他手上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只余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要……
  他看见死者那双仍旧暴睁的眼睛里,那股狂暴的执念竟未随死亡而消逝,仍然残留在僵死的瞳孔之内。
  白豆不禁怀疑:难道这个男人刚才……早已断了气?
  ——死亡……什么是死亡?
  ◇◇◇◇
  以后白豆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跨过敌我双方军士的残缺尸体,看见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孔永远自世界上消失……那个答案,渐渐在他心里朦胧呈现……
  ◇◇◇◇
  今天的狄斌知道,这个谜团快要破解了——当他四肢被紧紧捆缚,跪在「养根厅」上,面对着「杀草」的迫睫寒气时。
  ——三哥,你的刀。
  狄斌低头俯视着石地板上一团古代传说怪兽的雕刻花纹,像是要寻回什么失落了的东西。
  罪状:刺杀堂主不遂。
  刑罚:三刀六眼,草席裹尸。
  狄斌缓缓抬起头来。他那双密布着血丝的悲哀眼睛,终于与高坐于厅首虎皮大椅上的于堂主视线相对。那块陈旧得脱毛的斑纹大虎皮上有一道三寸长的缝口。这道破口是狄斌当年亲手握刀刺穿,也是狄斌亲手拿针线缝补。
  旁人都误解了狄斌,以为他面对于堂主所流露的悲哀眼神,是对堂主作最后的乞怜。
  这并非没有可能。于堂主不是神。但他近乎神。只要不违反自然定律,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超越于堂主的权力。
  现在只要于堂主摆动一下他苍老的手掌,狄斌随时可以脱离绳索的束缚,穿上他平日最喜爱的白色衣服,恢复「大树堂」第二号人物的尊贵地位;或是拥着毕生也花不完的财富,远扬到永远再也看不见于堂主的地方,度过快乐满足的下半生……
  不。狄斌不是要向于堂主乞怜。他是要在这四目交视的瞬间,从于堂主的眼睛中回溯三十四年的往事。
  于堂主衰老的脸庞木无表情,松弛下垂的脸颊肌肉间藏满一道道深刻灰暗的皱纹。但是他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竟在此际再次燃亮了——在看着誓同生死的义弟即将受刑的瞬间。
  狄斌记得,第一次看见于老大眼瞳里这股慑人的异采,是三十四年前的事。
  三十四年前,于润生初尝权力的滋味。
  ◇◇◇◇
  大河以南十四藩属,经过六年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再度举起勤王大旗,以征夷名将文兆渊为总帅,招集三十万「勤王师」大军展开北伐,矢誓直捣首都,斩杀皇座旁的奸臣。
  被「勤王师」视为奸臣的何太师及太监集团火速奏请君主,策封身历百战、号称「无敌虎将」的陆英风大将军为「平乱大元帅」,统率二十万「平乱军」南下迎战。
  南北两军各自打出了堂堂的正义旗帜,但谁都看清了,这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争夺。
  双方先锋军交战一个月以来,「勤王师」仗着慓悍的蛮族部队节节取胜。
  陆英风大元帅麾下先锋是范公豪偏将军。他发现「勤王师」的先头军力比原先估计强得多,我军的侦敌情报明显出现重大错误。范军伤亡惨重,收拾五千残兵正要往东北方仓皇撤退;却又得知敌方两侧翼军已包抄抵达,攻陷了后方两个重要据点。范军不单退路被截,连补给路线也遭切断,完全陷入「勤王师」的包围网内。
  范公豪进退两难下只好整顿阵形,经过四天苦战后仅仅把前线敌军逼退到五里外,得以暂时屯兵陈家墩喘息。
  下午已近后半。群山围绕的陈家墩上,范军营寨一片静寂。
  范公豪盘膝坐在主帐内,裹在战甲里的胖躯不住淌汗。
  「先锋营」各路统领围坐在他跟前,一个个平日雄纠纠的武将,如今全都脸泛丧色,默然无语。
  「派往帅寨请援的骑兵回来了没有?」范公豪的声音中怀着一丝寄望。他瞧向专责通信侦察的统领王熙。
  一脸髭须的王熙眼中露出惶恐之色,慢慢地摇头。
  「妈的!」范公豪抹去额上汗水。「三天里我们已派出五匹快马,竟连半点音讯也没有?」
  王熙鼓起勇气说:「范将军,我们先锋营这次接战,所有战阵部署,以至敌军布置、兵力的情报,都直接自元帅营下达,结果交战下来竟是疏漏百出!现在连请援的士兵也音讯全无,这不太……奇怪了吗?我营被围的消息,大军没可能完全不知情啊……」
  范公豪心中悚然。他回想起来:战功无数的陆英风大元帅过去从未如此失算;大元帅一向并不对我格外青睐,这次却出人意表地委我以先锋重任……
  范公豪猛地摇头,站了起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我营现在兵马伤疲,粮草又被断绝;前方的万群立现在必正整合兵力,再会合后方两侧的翼军三面围剿!我们再想不出取胜的方法,这陈家墩便是我营埋葬骨头的地方!」
  营帐再次陷于沉默。
  打破宁静的仍是智谋最获范公豪赏识的王熙:「将军,属下认为如今只有……刺杀!」
  「刺杀?」范公豪眼中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
  「嗯。」王熙点头:「从我营步弓队里挑选一小支精锐,乘今夜突袭前方敌营,取下万群立的头颅!乱军失去主将,我军便乘势进击,从正前方突破出一条生路!」
  众统领立时投入热烈的讨论中。范公豪举起左手止住他们。
  众人屏息瞧着他。
  「这不失为险中求胜的方法,然而……」范公豪冷冷地说:「谁可率领这支刺杀队?」
  众统领面面相觑。谁都明白这是一次一去不回的恐怖任务。
  王熙冷静地说:「我知道军中有一人能够胜任……」
  会议结束后,范公豪秘密下达了刺杀敌将万群立的命令。
  白豆被挑选为三十三名刺杀兵之一。
  ◇◇◇◇
  等待黑暗来临之际,刺杀部队享用了异常丰富的一顿晚饭。这些原本只属统领专享的美食,意味着明显的不祥。
  但久处战阵的老兵都练就了铜铁般的肠胃,仍在营地上开怀吃喝。
  白豆例外。他勉强吞下了一小块肉脯。他是个特别容易紧张的人,出战前常常作出一些教同袍耻笑的举动。
  他不知道,别人也不过藉笑声掩饰不安的心情。
  白豆趁吃饭时,检视身旁这群可能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伙伴的同袍。几个认识的都是步弓队里的顶尖好手。
  蓄着胡子的龙爷默默地在抓蚤子,蜡黄色的脸平静如常。只有白豆留意到,平日爱说故事的龙爷,现在也没跟谁谈上半句。
  白豆凑到龙爷身旁。「龙爷,吃肉吗?」
  「不。」龙爷的嘴巴扁成一线。「我牙疼,嚼不动。给葛小哥吧。」
  白豆转过头,看见葛小哥仍是一贯平静地坐在角落处。葛小哥用一片黑布巾把眩目的赤红长发包裹着。那条神秘的长状灰布包仍斜插在腰带上。他在默默凝视自己指节修长的双掌。
  白豆把盘子递过去。「葛小哥?」
  葛小哥抬头看看白豆,微笑摇头。他是个天生的哑巴。
  白豆回想起那一天葛小哥独自站在尸横遍野之间的情景。他瞧瞧葛小哥的手掌。谁能想象这双秀气的手,竟能挥出步弓队里最狠最快的刀?
  葛小哥拍拍自己身旁的土地,示意白豆坐下来。
  白豆跟葛小哥并肩坐着,看着十多人在另一头掷骰。
  作庄家的是身躯像壮熊般的阿虎。满腮长着铁丝般胡子的阿虎是「先锋营」内罕见的勇者,擅长以一挺四十多斤重的长矛拼杀,也被挑选为刺杀部队的成员。
  白豆不明白,在这个连生命都快要豁出去的时刻,他们何以还要把珍贵的时间花在骰子的点数上。
  龙爷也加入了赌博的行列。「来,让我掷,动一动手腕,免得待会儿箭矢射歪了!」
  白豆想:龙爷那几根扳弓扣弦的手指还能不能像往常般稳?那将是这次刺杀任务成败的关键。
  白豆别过头向葛小哥说:「龙爷已过三十岁了吧?听他说,他年轻时曾住在漠北地区,一手弓箭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葛小哥向白豆笑笑。
  白豆瞧着葛小哥温暖的笑容,忽然禁不住热血上涌。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任自己说出许多想了很久的话。
  「葛小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起了『白豆』这个臭浑号?是在我刚投军时,有个姓马的小子——我忘了他的名字——他说我又白又矮,就像颗白色的豆子……哼,我活到今天仍是晒不黑,那臭小子却早去了……唉……」
  白豆从盘里挑出一块肉脯,放进嘴里。
  「投军以来,人人都欺负我个子小,也不会逢迎别人……只有你,葛小哥。你救过我三次。三次。我记得清楚。」
  葛小哥因白豆这番诚挚的话愣住了。
  「葛小哥,只有你一直不嫌我软弱……你还教我用刀的诀窍……」白豆的语音渐渐哽咽。
  葛小哥体谅地一笑,拍拍白豆的肩膀。仰首观看渐暗的天色。
  「嗯,天快黑了……」白豆也仰起头。「天黑了……」
  只待黑夜降临,便是刺杀任务的开始。这三十三条草莽生命,已成为一群被敌我双方都遗弃了的孤儿。
  白豆没有怨尤——在战场上,谁也无权为自己的命运怨尤。
  黑夜即将君临大地,通往死亡捷径的大门快要开启。
  ◇◇◇◇
  狄斌觉得三十四年前那天看着天色的转变,比今天瞧见「杀草」的寒光逼近更要恐怖。
  ◇◇◇◇
  范公豪将军带着一个高瘦的士兵到来营地上。骰子赌局立时停止了。三十二个刺杀兵起立,整齐地排在两侧。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范将军身旁的高瘦青年身上。
  青年给白豆的第一个印象是:生存者。典型的生存者。外表纤细瘦削的身躯,蕴藏着猫一般的神经。
  范公豪整理一下裹住圆胖肚皮的腰带,脸上露出面对部下时一贯的傲慢神色。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把纸张摊开来向众兵展示。纸上绘着一张脸形圆胖、上唇蓄着小须的男人面孔。
  「这个人就是叛首万群立!牢记着这张脸!取回他的首级,你们每人赏金二十两!」
  图画在刺杀兵之间传阅。白豆接过时仔细端详:这张脸不是跟范公豪很相像吗?……
  范公豪又拿出一面赤黄相间的细小令旗,和一幅沾染着血渍的羊皮纸地图,然后拍拍身旁那青年的肩膀。
  「这位于队目就是这次刺杀任务的指挥。」
  白豆审视眼前这个「于队目」:皮肤跟白豆几乎同样的白皙,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泛着阴青色的白;瘦长的脸庞显得冷峻,眼睛却透出火热。两者仿佛是极端理智与极端欲望的混合,结果构成了一副教人肃然的表情。
  「于队目,我军生死存亡就全看这次攻击。」范公豪把那面又小又脏的令旗,连同地图交到于队目手上。
  白豆发现了:于队目神情漠然地接过令旗的一刹那,眼瞳中闪过一团无法形容的光晕。
  那是权力者的异采。
  ◇◇◇◇
  天色黑尽,但刺杀部队仍未出发。
  缺了两个人:于队目与阿虎。
  「怎么搞的?」时间的拖延令众刺杀兵倍感紧张。
  「那个姓于的看来满神秘的……」
  「阿虎刚才说去解手,然后我再没有看见他……」
  「那个姓于的,我知道他。」其中一名擅使弩箭的刺杀兵忽然说。
  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
  「你们看见刚才范将军交给他的那幅羊皮军图吗?上面有血渍。我听说那是折了九名探子兵的生命才换回来的……是昨夜的事,十个人乘夜去探测敌阵,只有一个活着回来……」
  「就是那个姓于的……」
  这名刺杀兵无言点头。
  一颗圆形的东西突然滚向他们,众人惶然跃开。
  是阿虎硕大的头颅。
  于队目从暗处缓缓步出,双手沾满血污,脸色阴沉。
  「他想逃。」
  白豆、葛小哥、龙爷和其他刺杀兵惊疑不定地瞪着于队目。
  于队目神情冷漠地下了他一生第一道命令:
  「出发。」
  ◇◇◇◇
  狄斌终于了解:三十四年来的一切不是偶然,也不是宿命。
  是于老大眼睛里那股异采。那种妖异的魔力,能吸纳天下权柄,收起来藏到自己袖里,又或放在掌上任意把玩。
  ——不知道那一面小令旗,他是不是仍保存着?
  ◇◇◇◇
  刺杀部队无声无息地接近敌阵西北方两里之内。三十二套黑布衣,裹着三十二副冷汗淋漓的肉体和单薄的鞄甲。簇新的兵刃也以黑布密裹着。
  白豆清楚听到自己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他默默紧随在葛小哥和龙爷身后。瘦小的龙爷背着一挺长度相当于他身高三分之二的强弓,左手套上乌革护臂,左腰挂着一个特大的箭囊,并肩与葛小哥走着;黑巾蒙头的葛小哥背负着长刀,高挑的身躯挺得笔直,周身仿佛满布着尖锐刺人的棱角。
  白豆清楚感受到两人背项散发出的剧烈杀伐气息。一种浑忘了生死的人才能发出的气息。
  白豆多么想效法他们。但他做不到。充塞在他脑海中的是那名垂死敌兵的灰铅色眼珠,和瞳孔内那股揭示死亡真貌的恐怖执念。
  刺杀部队停止前进。三十一名刺杀兵尽量缩小身体,蹲踞围拢着于队目。
  于队目缓缓扯下蒙着下半部脸庞的黑布巾,摊开那幅沾血的羊皮军图。
  于队目的视线漫不经意地在地图上游索。实际上他根本不必看。军图上弯弯曲曲的黑线他全都牢记在心中。
  众刺杀兵都在等待他解说刺杀战术。
  但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
  三十四年了。今天狄斌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于老大一生翻云覆雨的霸业,正是肇始于三十四年前那一夜、那一刻问的那句话。
  ◇◇◇◇
  这句话有如灵验的魔咒,迅速钻进人心,把求生本能自蒙昧中唤醒。
  于队目证明了:赋予他权柄的并不是那面半分钱也不值的小令旗,而是他对人类心灵的透澈了解与绝对操纵。
  ◇◇◇◇
  白豆瞧着同袍一个个遁入黑暗中。
  荒野上只余下四个人:于队目、葛小哥、龙爷、白豆。
  「你们还留下来干吗?」于队目把军图捏成一团,收回衣襟内。
  「你呢?」龙爷神情肃穆地抚扫唇上的胡须。「你又为什么留下来?」
  于队目蹲跪下来,伸手往地上抓起一把泥沙,让沙土自指缝间滑落。他的眼睛凝视着那四道细小沙瀑的动态。那不过是几秒间的事,白豆却感觉等待着于队目的答案许久。
  「我感到……」于队目站起来,拍拍两手。「……愤怒。」
  于队目扫视其余三人。
  白豆惊觉龙爷与葛小哥背项所散发的杀伐气息仍没有消失。
  四个男人就这样在黑暗的旷野中站立着,交互对视,不言不语。他们已不需要语言。连系彼此心灵的是一股自出娘胎即与恐惧并存的侵略野性;一股混合了毁灭与自毁、对危机和刺激热烈崇拜的黑暗欲望;一股超越理性、单纯以他人的死亡证明自己存在的冲动。
  他们在瞬息间彼此了解:我们将要去完成的事情,已不再是别人下令交托的任务,而是自愿、渴望进行的一场最神圣威严的祭典。
  白豆感觉到无比的亢奋。他仍有点害怕,但此刻他宁可死去也不愿逃避。许多年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从这一刻开始他脱离了俗世一切权力关系的束缚,面前充满无限的契机。他惊异地看着于队目——眼前这个苍白的年轻人就是他的解脱者。
  于队目重新披上黑色脸巾,只露出那双仍然异采流漾的眼睛。「我的名字叫于润生。」
  ◇◇◇◇
  好名字。
  于润生。润泽苍生。
  ——是吗,老大?
  ◇◇◇◇
  「我前夜曾经亲身侦察过敌方的阵营。」于润生再次摊开那幅羊皮军图,在月色下指点当中的黑线。「这两天我一直在心中推算,交战最迟在明早。战场就在这里!」他的右手食指停留在军图的一点上。
  蹲在于润生身旁的龙爷仰头瞧瞧天色,然后把左手食指伸进嘴巴里,让指头沾满唾液。
  他把湿湿的指头竖起,感受冷风的流向。「西北。明早也不会有大变。」
  「好极了。」于润生的眼睛在军图上游索。「就到……这里去。这儿跟山林相距不远,是最好的退路。」
  「但是……」白豆谨慎地说:「这里是敌阵后方左翼,必定有防卫的骑兵巡逻……」
  于润生与龙爷不约而同地瞧向葛小哥。
  葛小哥拍拍背上的刀柄,点点头。
  四人赶在日出之前绕行向目的地——「勤王师」先锋营寨左后方的一堆乱石丛。葛小哥提着仍包裹在黑布中的长刀,在最前方探路。天生无法说话的葛小哥,却拥有比常人敏锐的听觉。途中白豆没有听见过半点声息,却两次越过了敌军骑兵的尸体。血水自人与马匹颈项的创口泊泊流出,渗入黑暗的沙土中。歇息时白豆特别留意葛小哥手上的长刀。包着刀的黑布湿透了。刀锋破出了布帛之外。
  到达了乱石丛。于润生似乎对地势很熟悉,领头在石隙之间潜行。白豆想:于润生一定到过这儿来。就是日前侦察敌阵时吧?难道那一天他已预早在寻找发动刺杀的最佳地点吗?难道他能预知一切?……
  幽暗的石丛间一团起伏的黑影,打断了白豆的思绪。
  四人瞬间在黑暗里冷汗直冒。
  葛小哥准备跃向那团黑影——
  「不要——」黑影发出低呼——
  嘴巴已被葛小哥的左掌紧紧捂住。
  裹在黑布里的长刀再次扬起。
  那神秘者作最后的挣扎。一颗东西从他的衣服中掉下来,滚落泥土之上。那东西在月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止住!」于润生低声喝令,把手搭在葛小哥肩头上。
  刀锋在神秘者咽喉三寸前凝止。
  龙爷以锐利的眼神检视这个神秘的匿藏者。一张俊秀年轻的脸沾满污垢,头发蓬乱成一堆鸟巢般。身上穿着的是「平乱军」的漆红战甲。
  「是个逃兵。」龙爷低语。
  白豆感到奇怪:这个逃兵分明脏得像条快要淹死在泥泞里的猪,却仍然散发着一种单纯、高贵的气质。
  ——于队目是不是也感觉到这种气质?
  于润生把掉在地上那东西捡起来。
  是一枚白石打磨成的围棋。
  ——一个身上带着棋子的逃兵?
  于润生瞧着这个年轻的逃兵。泪已盈眶。被葛小哥手掌捂着的嘴巴发出低哑不可闻的哀叫。
  于润生把脸凑到逃兵面前,两人的鼻子几乎触碰。于润生的眼睛直盯对方双眼。逃兵停止了无用的呼叫。
  于润生把葛小哥的手掌移开了。
  「小声说话。」于润生把食指放在唇上。「明白吗?」
  逃兵看着于润生那副压倒一切的沉着表情,连身体的颤抖也停顿了。
  「你叫什么名字?」
  逃兵的心登时宽松了许多。他知道眼前这个神情奇异的男人,最少仍把自己当作人类看待。
  「姓齐……齐楚。」
  「你为什么会到了这里来?」
  「我迷路了……我……」泪水自逃兵的脸颊滚滚而下。「……我想活……」
  「于……队目,放过他好吗?」说话的是白豆。「让他跟着我们。」
  于润生回头,以惊奇的眼神瞧着白豆。他又看看手上的雪白棋子。
  「你欠了我们一条命。」于润生把棋子抛到齐楚手掌中。「你要记住。」
  ◇◇◇◇
  交战在晨曦露出第一线光华同时展开。广大的荒原变成血肉激突的修罗场。
  三万五千人精力的总和,化为持续的震天杀声与不断相互激荡的狂暴能量。
  如雨的响箭交相掠过晨空,箭啸声是对地上死者的讪笑。
  火焰四方腾跃起舞,炼烧成堆的残缺尸体。死肉被烤炙至不断扭曲、收缩,血浆迅速蒸发。死者的精气化为浓浊烽烟,缓缓爬升往微明的穹苍。
  ◇◇◇◇
  在先锋将军万群立指挥下,「勤王师」发动三面围剿,迅疾击溃了范公豪的阵营。
  「平乱先锋营」五千名战士中仅有五百余人能侥幸投降,其余几乎尽数被诛戮,四千多颗首级如一座座小山般堆积在焚烧后的范军营地上。四周竖立着被长矛贯穿的无头尸身。
  「勤王师」三万大军在这次围剿中损折不足一千人。万群立将军取得一次漂亮的全胜。
  战斗在黄昏间到达尾声。前线上的「勤王师」骠骑兵仍在追击敌军残余败部。
  万群立志得意满地策骑出寨,准备亲身查验一件最重要的战利品——范公豪的首级。
  蓄着小须的万群立,身体跟范公豪同样横胖,却比范公豪稍为矮小。此刻万群立正沉缅于胜利的氛围中,并没有细心思考:何以敌方一支孤军,竟这样轻率地堕进我方的包围网里……
  侍卫一个接一个地传送那份丑恶的献礼。
  万群立坐在马上,伸出双手接过来,解开包覆在外层的布帛。
  范公豪的头颅盛在一只铜盆里,半埋在雪白的盐粒中。
  万群立揪着范公豪的头发,把首级提高到半空,向四周部下展示。
  众将士发出如潮的歌颂欢呼。
  就在这个连呼吸都来不及的短短刹那,「嗖」的一声,一枚龙爷亲手削制的黑杆铁簇柳叶箭横贯万群立颈项。
  手上头颅滚跌鞍下,被马蹄踏碎了。
  ◇◇◇◇
  直到今天,狄斌仍然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冒上生命的危险,去做这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他深信,即使睿智如于老大自己也无法解释。
  ——也许根本就不用解释吧?
  狄斌只知道,那是于老大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作出超越理性的事。
  狄斌始终怀念那一天。
  ◇◇◇◇
  五人全速奔往那座苍翠幽阴的大山。
  在夕阳余光的勾勒下,大山的轮廓有如一只蹲踞的巨大黑鸟。
  山林是生命的泉源,它蕴藏了生存的一切所需:水、粮食、庇荫。
  人类的世界容不下这五个人。他们只能奔向自然。
  白豆感到两边腋窝黏着浓稠的汗。他正享受着一种发泄后的解放感。
  除了对这一切不明所以的齐楚之外,其他三人的心情此刻都和白豆一样。
  白豆瞥见了:葛小哥和龙爷都无法掩藏眼里那股满足的奋亢和嘴角上那抹阴鸷的笑意。
  只有于润生的脸容仍然冷静。
  白豆仔细瞧着在后头跑得气喘的龙爷,不禁回忆起刚才龙爷那可怕的一箭。白豆清楚记得,当他看着龙爷搭箭弯弓时,心里没有半点紧张。他看着的不过是一次杀戮的精彩表演。那种距离,那样的急风下,半分不差。
  山脚已在望。白豆在后头扶着龙爷。「快,龙爷,快到了,挺下去!」
  林荫已投影到五人的头上。齐楚发出低声欢呼。葛小哥边跑着,边看着身旁的于润生。自从今早以来,于润生首次展露出微笑。
  同时在他们后方远处,一片土坡之上,一匹高骏的黑马傲立在坡顶。
  身体壮硕得异乎寻常的骑士身穿「勤王师」青色胄甲,没有穿戴战盔,披散着狮鬃般的长发。发下隐约露出一张轮廓坚实得像钢铁的黝黑脸孔。
  藏在髯须下的嘴巴咧笑。粗壮的长腿紧紧挟着马鞍。骑士那巨熊般的雄伟身躯自鞍上矗立而起。
  骑士左手提着一挺强弓,右手伸往背后,从箭囊里抽出一杆比普通箭矢粗、长两倍的钢簇箭。
  骑士以优美圆浑的动作搭箭张弓。凶厉的右目瞄向远方山脚下的五人。
  弓满弦尽。弓欲折,弦欲断。
  骑士双臂稳如磐石。尖锐的箭簇反射夕阳的血红光华。
  骑士额顶中央闪出一点乌黑的亮光。
  扣弦的指头轻放。长箭循着无形的直线怒射而出。箭的形体消失了。物质化为了杀人的能量。
  白豆惊闻背后骇人的破风声音,惶然伏下。
  撕裂空气的箭矢掠过白豆后脑上方,将及于润生背项——
  一道白色的光芒一闪即逝。
  长箭刹那间折断、坠落。箭内蕴藏的狂暴力量消逝无踪。
  于润生这才回首,看见了坠落身后的断箭。葛小哥站在断箭旁,手上握着一柄式样十分平凡的两尺短刀,森寒如冰的刀刃仍在弹颤。
  一滴冷汗流到于润生的鼻尖上。
  他抹去汗珠,茫然眺望远方土坡上那骑士的细小身影。
  葛小哥默默收刀回鞘,重新裹上那块灰色的粗布,插回腰间。
  ◇◇◇◇
  五人站立在山腰一块朝东的高岩上,俯视荒原上的混战。
  人马如潮卷岸裂。
  就在夕阳快要消逝时,战情竟然逆转。刚才取得全胜、三面会师于中央腹的「勤王师」三万先锋部队,现在却被来自八方的数股兵力反包围。十多万人的嚎叫结合成巨大可怖的潮音。无数火把燃点起来。发光的阵势不停张弛、旋转,好像大地上一个庞大无伦的磨盘,消磨着血肉与尊严。
  「谢谢。」于润生说。
  葛小哥以微笑回答。
  「好刀。有没有名字?」
  葛小哥蹲在地上,用食指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
  「杀草」
  ◇◇◇◇
  夜已深沉。「养根厅」内空无一人。
  地上已无半丝血迹。



第二章 度一切苦厄

  独自站立在象征死亡与毁灭的尸丛中,他是人类生命力精华的完美体现。
  他仰首观天。青天不仁。
  ◇◇◇◇
  矛尖从背后贯穿了逃兵的心脏。逃兵悲鸣仆倒。
  葛元升倒提着沾血的长矛,策马掠过尸体。赤红长发迎着急风扬起。
  狄斌随后从林间奔出,俯身检视逃兵的尸体。他解下了尸身的腰囊,里面只有一把零碎的银子和一包干粮。狄斌把腰囊绑到自己身上。
  「葛小哥,我看见……一只金牙!」狄斌把手指伸进死者的嘴里猛掏,却怎也无法把金牙拔出来。
  葛元升牵着瘦马踱步回来,把长矛交到狄斌手上。狄斌站过一旁。
  葛元升拔出腰间的环首钢刀。刃脊上布满交错的凿痕。
  寒光闪逝。头颅飞滚到数尺之外。狄斌侧身躲避从尸体断颈处喷出的鲜血。
  葛元升收回钢刀,抓起地上的头颅,揪着顶上的长发把首级往地上猛摔。头颅颊骨狠狠撞击土地,闪亮的金牙连同几颗真牙齿,从死者紫青的嘴巴中飞脱出来。
  狄斌愣愣地看了葛元升一会,才把那颗金牙捡起来,用衣袍下摆擦干净,收进腰囊里。
  葛元升朝狄斌微笑。
  两人跨上那匹无鞍瘦马,如风般在林间疾驰而去。
  ◇◇◇◇
  在追迹「荫天下」于润生的传奇时,无可避免要以这座「猴山」作为起点。
  在于润生五人栖身之前,猴山从来没有任何重大的历史意义。唯有一个民间传说:在第二次「平乱战争」爆发后不久——即于润生等人入山的六年之前——山里成群的猴子一夜间全部神秘消失了。
  有的人附会说:谪星降世,猴儿避祸……
  现在,除了山中确实不见任何猴子之外,谁也无法再证实些什么。
  ◇◇◇◇
  「哇操,又败啦!」龙拜拨乱地上的棋子,大声嚷着:「不玩啦!没意思……」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齐楚,笑嘻嘻地收拾地上的棋子。他们刚才玩的是一种源自关外漠北游牧民族的棋赛,龙拜不久前才教会了齐楚,不消几局齐楚反倒在沙土地划出的棋盘上杀得龙拜弃甲。
  「龙爷,这简直是五岁孩儿的玩意嘛。才用上那十来只棋子,棋路就那么几着……」齐楚讪笑的表情活像世家的贵公子。「……唉,蛮族终是蛮族……」
  他转头瞧向山洞。
  那是一个面朝东方、位于半山一座小谷上的洞穴,位置十分隐密。洞口前草率地搭起了破旧的布篷帐,帐外拴着两匹马。
  于润生就坐在洞口帐篷下,托腮沉思。
  齐楚急急回转头去,不敢再看于润生。不知是什么缘故,齐楚现在仍对于润生怀有某种莫名的恐惧。
  ——你欠了我们一条命。你要记住。
  于润生这一句既像说笑又像认真的话,至今在齐楚的梦中挥之不去。
  「小齐,教我围棋好吗?」龙拜边修整自己心爱的长弓边问。
  「哈哈,免啦龙爷,你今年多大啦?没听过吗?围棋之道,十八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
  「你呢?你成了国手吗?」
  「我……」齐楚皱着眉:「……不是我自夸,要不是战争的话——」
  一只手掌无声无息地按在齐楚的肩头上,唬得他整个人离地弹跳了一下,说话被突然打断,还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于润生冷冰冰的表情。
  于润生坐到齐楚身旁,端详着这个棋呆子的俊秀脸庞。
  「你读过不少书吧?」于润生拈起地上一枚白棋子。
  「嗯……有一些……」
  「你知道那一夜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齐楚的身体颤抖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龙拜却仍若无其事地修整长弓。
  「因为……我们是……同袍吗?」
  于润生摇摇头。「那是毫无意义的。自从那一夜开始我们已不是军人。」
  他用两根指头挟着棋子举到齐楚眼前。「是因为这个东西。我想:一个逃兵身上为什么会带着这么精美的棋子!」于润生的神情这时才像雪融般,展露出阳光般的温煦笑容。
  齐楚松了一口气。「就是这样?」
  于润生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龙拜说。
  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山林间传来。
  葛元升把长矛倒插在洞穴前,牵着瘦马拴到帐篷下。狄斌则把刚抢夺的那包干粮收进洞内。
  「有多少?」于润生问。
  葛元升伸出一根手指。
  「看来山里的逃兵已给我们狩猎得差不多了。粮食要省点儿吃。」
  葛元升从帐篷底下一个大木桶里掏水,洗净手上的血污。水桶是把大树砍下挖空制成,上面的布篷有一个小洞孔,能把雨水收集到桶里。
  龙拜弹一弹弓弦,站了起来。
  「我去打猎。」
  ◇◇◇◇
  洞前空地上生起了营火,烤着龙拜打回来的两头野雉。
  「差不多啦。」狄斌舐舐嘴唇,用匕首把熟雉的一边翅膀割下来,递给于润生。
  于润生摇摇头。「是龙爷打的。先给他吃。」
  龙拜蜡黄色的脸笑得灿烂,把翅膀一口咬进嘴巴里。「白豆,好手艺!」
  狄斌无言微笑。「可惜没盐。」他继续把烤熟的雉鸟分割给其他人。
  「白豆,别把油膏浪费了。」于润生说。
  「嗯。」狄斌从齐楚手上接过一个小竹筒,把熟雉冒出的油膏收集起来。
  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吃着雉肉,边喝狄斌煮的野菜稀粥,一股暖意缓缓充塞肚子。
  龙拜最先吃完,满足地仰卧在地上,观看明澄的星空。「很久没有这般自在了。总比军队里的口粮强啊。」
  山野间一片宁静,只有虫鸣声和柴火爆出的清脆声音。
  「今天我到山脚附近探察过了。」于润生忽然说。「陈家墩上还有营寨。你们行走要小心,千万不能下山。」
  龙拜坐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归队?我们可是刺杀敌将的功臣啊!」
  龙拜说这话时禁不住贪婪的表情:毕竟射杀万群立的一箭是他亲手所发。队目,不,即使是行统、路统这些军阶也唾手可得……
  「龙爷,假如你要送命的话便下山去吧。」于润生斩钉截铁的话打断了龙拜的美梦。
  「为什么?」龙拜不忿。他已不年轻了。三十一岁才等待到一个当官发迹的机会。他不甘心这样轻易放弃。
  于润生在心中叹息:龙爷啊,到了今天你仍不明白所谓军队是怎么一回事吗?仍不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他当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甚至没有半点儿流露在表情上。
  「平乱军主力已经离去,留驻陈家墩的军力不足三千——我略略点算过营寨的数目。齐楚,你想这代表了什么?」
  齐楚愣了一会儿。他感觉这似乎是于润生对他的考验。
  「我想……这么急忙抽调主力,意味着将在不久后有一场大战……」
  于润生欣赏地点点头。「假若你是陆英风大元帅,面临一场决定生死的大战,你会把什么人留守在陈家墩作为戒备?当然是战力最弱的部队,建树最少的将领。这样的将领能够容得下我们这些挟功领赏的人吗?」
  各人交互对视。
  「会的,他会收容我们。」于润生的话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个将领会把我们收纳到自己的部队之下,好把诛杀万群立的功劳加到自己头上。等待邀了功、升了军阶后,他仍会让我们活着吗?」
  龙拜额上渗出冷汗。
  「更何况……」于润生说:「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一次刺杀。陈家墩之战,陆英风大元帅早已胜券在握。」
  「那一夜……」齐楚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从山上眺视陈家墩火光旋转杀声震天的情景。
  于润生放下手里的木碗,双手十指交叠托着下巴,双眼凝视火堆。
  「是陆英风的战略。范公豪跟我们五千个先锋营将士,都不过是他手里一颗诱敌的棋子。」
  齐楚无法合拢嘴巴。「什么?把……五千人当作一颗……棋子!」他想到棋盘上种种攻略。但那毕竟只是纸上谈兵,不是真正骨肉激撞的生死相斗。
  齐楚豁然明白了一切:以五千先锋兵,引诱「勤王师」前部及两翼的军力深入陈家墩;同时陆大元帅则调度真正主力,乘夜轻装急行进击,以压倒性的数倍兵力围剿敌人……
  这就是陈家墩之战的真实战况:陆英风确实以十二万大军分为八路,闪电吞灭了「勤王师」三万精锐。
  ——多么惨酷的战法。把简单普通的诱敌战术移用于大规模战略上,创造了一次完美的战例。
  「陆英风不愧号称『无敌虎将』。」于润生眼神中混含了尊敬与嫉妒。「他不单闪电取胜,也在短短一天间完全稳住了陈家墩的军阵。后援的重装军赶来后,乱军再没有反击的机会。」
  于润生的分析十分准确:「勤王师」主帅文兆渊望陈家墩而顿足,只好率领十万主力军移师西路战线;陆英风也应变迅速,立刻领大军西走关中「羊门峡」,只留下将领卢雄率三千余人驻守陈家墩。
  于润生站起来,往水桶前掬水饮用。齐楚瞧着于润生的背影,心里不禁问:这个人假如能列座于将领高职,甚或投身「勤王师」的指挥层里,历史会不会因此逆转?
  龙拜在默想。他一生中从没有思想过这些决断万人生死的事情,而只有对名位、金钱的模糊欲望。他现在想: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吗?陆英风大元帅。决胜千里之外。创造历史的英雄……
  于润生的一席话改变了龙拜的思想层次。
  狄斌也在思索。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争逐天下的大事。但现在令他心潮起伏的并不是这些事情与梦想,而是于润生这个人。刚才于润生分析战局时,狄斌并没有多细心倾听他所说的话。更引起狄斌兴味的是于润生说话之际的神情。那神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莫名地教人信靠的力量……
  葛元升这时捧起一个木盆。盆里盛着刚才狄斌宰野雉时放出的鲜血。
  葛元升张嘴就着木盆,大大喝了一口。喉结耸动。鲜红的一滴雉血滑落嘴角。
  他把木盆递给齐楚。
  齐楚双手捧着血盆,呆呆地瞪视鲜血表面凝固着的褚色薄衣。
  「真的……要喝吗?」
  「喝。」于润生重重地点头。「不喝便得死。」鲜血能够补充各种养分。他们很可能仍要藏匿在山里好一段时候。
  「等会儿才喝……」齐楚放下血盆,捏着鼻子说:「我怕把刚吃下的雉肉都吐出来……」
  五人在火堆旁哄笑。
  ◇◇◇◇
  狄斌急促奔跑于山岩林木间,眼睛神经质地四方搜视,白皙的皮肤渗着汗水。
  他正进行每天的山中巡逻,搜寻山上匿藏的逃兵。
  陈家墩之战爆发前后,两军都有士兵逃进了猴山匿藏,等待远逃回乡的机会。有些在战斗前已脱队的逃兵大都准备较足,携着粮食和其他物资,他们对于润生五人来说是最宝贵的猎物。
  狩猎逃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于润生没有说出口,但其余四人都了解:人类是比任何野兽更要危险的敌人。于润生决心不容许山里再有其他人类存在。
  山林中生存的铁则就是:把还未发现自己的敌人先找出来,眼也不眨地杀掉。
  狄斌拥有在山区活动的丰富经验:他的老家是一条倚山而建的村庄,大半村民都是猎户。狄斌的少年时代就在山岩和高树间度过。
  他此刻飞身跃过一条大石缝,顺着前跃的势道,伸臂勾住一棵小树,身体以树干为轴心如风车旋转。手臂放松,他的矮小身躯轻巧地翻落在一片草坡上,霍然静止。他完全紧贴俯伏草地上,双耳不断耸动,静心倾听。
  狄斌眉头紧紧皱着,腋下冒出冷汗。
  ——还在!
  刚才一大段全速飞窜,又数次急促折转方向,竟也未能甩掉那无形监视。
  ——是人!在哪个方向?……
  狄斌九岁开始便随同父兄上山狩猎,自小培养出在山野中的过人感应力:只要身处山林,五感功能都骤然增强,仿佛漫山遍野八方伸展交错的枝叶,就是一张广大的感应网,如触须般把他的感官向外接续伸延。
  现在他却无法搜寻出那名隐匿的监视者。甚至也无法摆脱。
  对方就像一头比山猫更擅长隐伏的野兽。但狄斌肯定那是人类。他有一种被狩猎的感觉。
  狄斌突然听见,左方远处的灌木丛传来异响。
  就在他瞧过去时,一块巨大如战鼓的岩石冲破灌木枝叶,像殒落的流星般疾速飞堕而来!
  求生本能刺激下,狄斌四肢反应迅速如弹簧,推动身躯飞滚往一旁。
  巨岩轰然坠落在狄斌原本俯伏之处,在草坡上爆裂为三段。
  几颗小碎片反弹到狄斌胸膛,竟也令他隐隐生痛!
  ——这绝不是人类的力量!
  狄斌惊怖的脸庞比平日更苍白。他顺着刚才横滚之势溜下草坡,再也不管皮肤被树枝和尖石划破,一口气从陡斜的石壁滑滚落一片密林,头也不回地狂奔逃离。
  ◇◇◇◇
  暴雨在洞口撒下了一幅晶亮的水帘。
  山洞内火光掩映。
  「是人!」狄斌左额上有一块刚凝结的血痂,在激动的面容表情下再次破裂。「错不了!是人!」
  「白豆,冷静下来。」于润生拍拍他的肩膀。
  狄斌接过葛元升拿来的木碗,灌了一大口清水,呼息才渐渐平和下来。
  五人围坐在火堆四周。火上烹煮着一盆野土豆。
  「白豆。」于润生说:「告诉我们那片山头的地势布置。」
  狄斌点头。于润生语音中似乎带有某种魔力,消减了他心头的恐惧。
  「就把刚才我遇袭的草坡当作中央腹地吧。」狄斌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北面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树林。西南方也有许多高树……」
  齐楚拾起一根幼枝,按狄斌的描述在沙土地上绘画出地形。
  「东北面有一块突出的山岩。高得很。」
  「这儿吗?」齐楚用树枝指着地上一点。
  「不,再往北一些……对了,是这里。」
  龙拜抚摸着唇上的髭胡。「我躲在这块岩石上放箭,行吗?」
  「可以。」狄斌说。「可是岩顶还是比北方的大树要矮,假如对方爬到树上,可能会先发现你。」
  「南面呢?」于润生问。
  「南、东两面都是鸟儿才飞得过的峭壁,没有路。西面便是我今早逃走的方向。怪怪的,那儿就只有光秃秃两棵大树,像门柱一样。中间只有三、四尺宽。」
  齐楚握着树枝画个不停,整片地势却已深刻印在他脑中。「那么说……除了遁入北方树林深处,西方便是唯一的出口了?」
  「西面是逃往山下的唯一出路。北面树林一直长到山顶。」狄斌语气十分肯定。
  葛元升自始至终毫无表情。手掌却落在斜插腰间的灰布包上。
  众人沉默着,只有拴在洞内的三匹瘦马发出轻嘶。
  于润生起立,八只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一定要去吗?」齐楚怯懦地问。
  「我们不先把这怪物找出来,『它』有一天便会找到我们这个山洞。」
  于润生走到洞口,负手观天。修长的十指在背后互相紧扣。没有人看见,他那苍白的瘦脸上,一股淡淡的青色有规律地隐现。仰视阴雨天空的双眼里,流漾着异常的光采。
  「猴山是我们的。三天之后,我们上去。只要『它』会受伤,我们便能杀死『它』。」
  ◇◇◇◇
  关中,羊门峡。
  重甲步兵在猎猎飞扬的旌旗底下巡梭。整齐排列的火炬烈焰腾跃,照亮了整个守备森严的平乱元帅寨。
  陆英风大元帅赤着创疤交错的上半身,提剑倚坐帐内一张胡床之上。随从兵刚替他卸下了沉重的战甲,但手上一柄纵横天下的五尺长剑却是放不下的。
  「呛」的一声,他拔剑出鞘。一名卫兵刚牵着战马经过二十尺外。马嘶,蹄下略一跄踉。
  以千计人血淬炼出的阴冷剑光,映照在陆英风脸上。九尺的战将,五尺的铁剑。天造地设的绝配。
  剑刃仍在弹颤,发出哀魂悲叫似的鸣音。
  一将功成,难免万骨枯。当回首看见已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头颅铺成的血路时,又何妨多斩眼前一个。
  三天。三天之内便是最后的决战。
  陆英风知道:一朝当上了军人,便只有头也不回地向血腥的漩涡里闯,绝不能有半分退缩犹疑的念头。
  从军二十七年里,大小九十余战役。纵有小败,亦能迅速反击,十倍还给敌人。战名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膨胀。
  现在只差一步,四十六岁的他便可跨进永恒。关中大会战将是人类历史上至今最大规模的战役。最强的宿敌文兆渊。
  陆英风将名垂宇宙。半壁江山是他只手支撑的危墙。乱必再起——五年或十年后。危墙始终要倒下,但却已与他无关。陆英风大元帅的无敌战名将永远留存,那横剑立马的风采将永远受人赞叹景仰。
  他收剑回鞘,提剑走到帐外,负手观天,胸中血气汹涌翻腾。
  那观天的姿势竟跟于润生一模一样。
  ◇◇◇◇
  一头秃鹰在空中来回滑翔盘旋。
  对人间淌血斗争之事,秃鹰具有一股敏锐无比的预感能力。
  有血流的地方就有秃鹰。它翱翔于人间所有残酷虐杀之上,冷眼旁观。
  ◇◇◇◇
  狄斌臂腿上满是刚才独自爬上山岩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他不在乎。
  他紧握腰刀,在三天前遇袭的那片高地上来回巡行,以警戒的眼神八方扫视。虽然知道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都在不同地点掩护埋伏,狄斌仍感紧张不已。毕竟他正独自暴露在那可怕的敌人眼前。
  狄斌看来正全无方向地行走,实际上却并未离开由齐楚测算拟定的一个范围。只要狄斌不走出这个范围,不论敌人如何向他出手也将无所遁形,于润生和齐楚所策划的捕杀网必将生效。
  正在西南的一棵高树上埋伏的龙拜,不禁对这「颗」自愿当诱饵的「白豆」另眼相看。矮小的狄斌并不如表面般懦弱。
  龙拜的臂指呈半紧张状态,挽着弓箭的动作静止却不僵硬。一待发现目标,只要经过最后拉弓发力和瞄准修正,扣弦的指头放开后,他自信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箭矢命中目标——连葛小哥的刀也不能。
  龙拜亲眼目睹了一个月前险些射杀于润生那一枚劲箭。那一箭的澎湃威力与气势,确实令龙拜也惊叹不已。然而论准头、角度与时机的掌握,龙拜仍具有不输于任何箭手的绝对自信。
  青年时代在漠北异族里练成这手神射后,龙拜曾怀着许多梦想与欲望回来;结果现实的挫折把这些梦想迅速戳破了。三十岁后,他相信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
  然而刺杀万群立的一箭,把他青年时的雄心唤回来了。虽然知道世界上曾经有那枚恐怖长箭的只有他们五个人,但他确信那一箭证明了他的价值。
  然后是于润生。于润生的话给予他极大的震撼。当然,如何确切地以自己的弓弦与箭矢创造事业,现在的龙拜只有许多模糊不清的概念。但他清楚地看见了,眼前仍充满着无穷的可能性……
  同时葛元升盘膝坐在东北方那块巨岩顶上,隐身在一丛长草之间。鹰隼般的眼瞳俯视下方的狄斌。一头赤发密裹在黑色布巾下。
  他提着环首钢刀,用破布来回擦拭印痕斑驳的刃身。抹刀是葛元升每回出战前的习惯。
  他放下了钢刀,双手无意识般缓缓伸向腰间斜插着的灰布包。
  「不要啊……升……」父亲的声音蓦然在脑际响起。「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指头在腰带前停凝。终于像是按捺不了极大的诱惑一样,葛元升深吸一口气,轻轻从腰间取下灰布包。
  葛元升以对待剧毒之物般的谨慎表情把灰布解开。式样平凡的两尺短刀「杀草」连着刀鞘出现眼前。
  葛元升左手拿着刀鞘,右掌紧握刀柄。他闭起双眼,咬牙忍耐了好一会,终于慢慢拔出「杀草」的森冷刃锋。
  刀刃上仿佛冒出雾气。他颤震的手掌握住「杀草」,缓缓把刀刃递向自己的颈项。
  冰冷刃身贴在颈动脉上。葛元升闭目仰首,一脸满是舒畅的表情。有如射精后的表情。
  他迅速把「杀草」归还入鞘,裹上灰布,插回腰带上。
  现在他已完全冷静下来。意志不动如山。十三年浸淫家传刀道,把心灵淬磨成钢。
  葛元升至今仍不太明白:那一天何以为了于润生,不由自主地破戒拔出家传魔刀「杀草」?
  ——于润生……
  葛元升并未忘记家族相传有关这柄短刀的宿命传说。
  「升……不要……」老父临终时的话再现了:「……它是一柄不祥之刀……」
  就在这一刻。
  一阵响彻天空的啸声在山林间扬起。
  狄斌、龙拜、葛元升,还有埋伏在西面山坡的齐楚、匿于东方乱岩间的于润生,同时听见了这惊人的长啸。
  深山鸣动。
  狄斌不敢相信:整座山林仿佛都在震动。
  悠长的啸声突又高张,化为沙哑的嘶叫。
  山林真的被撼动了:北方丛林里,数棵大树逐一摇晃崩倒!
  龙拜从远方看见了这奇景。惊疑间,一条硕大的黑影从树木倒折之处凌空扑出,乘着大树崩塌的千顷气势飞向狄斌!
  狄斌惶然昂首。巨大的黑影罩下来,掩去阳光。
  狄斌眼前一片晦暗,却清楚看见了:
  死亡。
  ◇◇◇◇
  关中大会战正式展开。
  二十万「平乱军」迎击十七万「勤王师」战士。
  一场血与肉的轰烈表演。毫无取巧的正面交锋。
  天空亦染得透红。
  ◇◇◇◇
  死亡的阴影,像一片带着骇人电殛的巨大黑云,向狄斌迎头压下。
  ◇◇◇◇
  据说,「猛虎」狄斌死后三天,牙齿仍然紧紧咬着下唇。
  他的身体潜藏了永远令人惊异的意志。
  ◇◇◇◇
  狄斌双眼瞳孔迅速扩张,喉咙发出风箱鼓动似的呻吟。白皙的两手挺举腰刀,洞穿了眼前空中那具庞大的躯体。
  龙拜同时发箭,远距命中那躯体宽厚的背项。
  可是那硕大躯体的下坠之势并没有因受到攻击而改变,直扑到狄斌矮小的身体上。狄斌放开了刀柄,张臂环抱身上的巨物,扭滚在地上。
  数次翻滚之后,满身血污的狄斌站立起来。遗留在地上的巨物,赫然是一具早已开膛破腹的老虎尸体。
  龙拜愕然间,又看见北方丛林中数株大树崩倒。
  ——那是什么力量?
  狂号并未止息。山林中回音鼓荡。深山骚动不止。禽鸟惊飞,兔鼠纷纷窜跳逃离。
  匿伏在东北面岩石上的葛元升最接近树木崩折之处。他提起环首钢刀霍然起立,凶悍的眼睛扫视丛林。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点。
  葛元升揭去黑布头巾,展露出飞扬的赤发,奔跑到岩石边缘,双腿发力纵跃!
  他的双目仍不离开丛林里那一「点」。
  身体飞跃至最高点之际,葛元升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腰肢在半空中向后仰尽,再乘下坠的力量猛地往前屈俯,飞身斩向那一「点」!
  ——这是聚合了全身能量与重量的一刀。
  同时在那一「点」处,一条壮熊般的魁伟身影,以火山激喷般的爆发力,排开茂密枝叶拔立而起,粗壮的长臂随手连根拔起一株矮树,拦腰挥击向从空中袭来的葛元升!
  葛元升从无数次生死搏斗的经验准确地判断:自己的刀跟敌人手上的树干,将同时命中对方的身体。
  就在即将同归于尽的刹那,葛元升勉力把斩击的招式往旁一引。
  环首钢刀猛然斩在那株如飓风横扫而来的树木上。木片爆飞,纷扬在空气中。刀身亦碎破成数段。
  葛元升被这股无俦的冲击力反震,斜向滚跌在树丛间。心头仍有余悸。
  ——这股强横的力量很熟悉……
  身躯硕大的神秘男人呻吟了一声。肩头钉着一枚黑杆长箭。
  蹲坐在高树上的龙拜接连发箭,可是目标已再次消失于林木间,三箭皆射空。
  ——对方似乎具有在丛林中隐身的异常能力。
  在东边乱石上指挥杀阵的于润生,细心观察丛林里的异动。
  「小齐,留神!」于润生呼叫。
  埋伏在西面草坡上的齐楚被刚才的连串扑斗惊得呆住了,这时听见于润生的呼叫才回过神来,紧握着手上一条从高树垂下的粗索。
  一团巨大黑影突然从丛林西端跃出,速度有如捕猎时的野豹。
  肩头仍插着箭矢的神秘男人。他双足双掌着地,迅疾翻跃向西面的草坡。
  草地矗立着两棵丈高的大树,粗达三人合抱,就像两根天然的栋柱。
  男人往大树之间空隙跃进。
  齐楚立刻跳起,以全身的重量拉下那根粗索。
  男人正跃起到半空时,足底下落叶遍布的草坡竟卷升起来,在他眼前筑成一幅「草幕」!
  男人像落入蛛网的飞蛾,陷身在这幅伪装成草地的布幕之中。
  扣在布幕上的八支小倒钩刺进了男人的肌肉,令他无法挣脱。男人在空中动弹不得,硬生生摔在草坡上。那下坠的重量牵动了连接布幕的粗索,把齐楚手掌的皮肤擦破了。齐楚吃痛坐倒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却不敢呼叫。
  龙拜可怕的劲箭又至。包覆在布幕里的壮躯中了三箭,随即静止不动。
  龙拜再迅速搭上一杆长箭,瞄准伏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体僵止如死尸。
  龙拜吁了一口气,把弓弦放松,收回了长箭,沿着树干攀下。
  滚跌在北面丛林里的葛元升,半边身体仍感到酸麻,却也勉力站起来,解开腰间的灰布包。
  「杀草」露刃在手。葛元升蹒跚地步向西面。
  比他先赶到的却是狄斌。
  满脸虎血的狄斌形同疯狂,狠狠把腰刀从虎尸拔出,奔跑到男人躺卧之处。
  「白豆,不要!」于润生提着长矛,从东面乱石堆急跑过来,同时呼喊。
  狄斌却充耳不闻,奔到男人身旁,双手握刀过顶,猛力斩下——
  刀刃斩在草地上。
  男人并未断气。他似乎只凭听觉便辨出刀锋来势,及时横滚,仅仅闪开了狄斌的垂直斩杀。
  男人把布幕拉脱。倒钩扯破了肌肉,但他似毫无所觉,迅速腾身搂住了狄斌!
  「白豆!」龙拜把长弓抛到地上,加速从树干攀下来。
  葛元升也忘记了麻痹的感觉,步行变成奔跑。
  狄斌的腰刀被撞得脱手,双手本能地往外乱抓,擒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厮打。
  「小齐,救白豆!」正急赶而来的于润生大叫。
  最接近地上两人的齐楚惶惑地拿着短刀,脑海一片混乱。
  龙拜捡回了长弓,一边跑过来一边搭上他的黑杆铁簇长箭,近距离瞄准在地上斗殴的两人。但他也没有把握不伤及狄斌而把敌人射杀。
  其后到来的是葛元升。「杀草」的寒光仍然慑人,但葛元升握刀的手此刻却在颤抖。
  「白豆!」他在心里默喊。
  谁也没有想到:矮小的狄斌现在竟发挥出猛兽似的狠劲和战志,不断和这个比自己身材高壮一倍的男人纠缠扑斗。
  只有狄斌自己才知道已挺不了多久:三根肋骨已断掉了,阴囊被对方的膝盖撞击了一记,右肘关节已经脱臼。他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仍死命缠着这个天神般的敌人。
  原始狂野的动作,力量与力量的粗暴对抗。牙齿和指甲也成为杀伤对方的利器。这是求生的死斗,但看来又像一对在激烈交媾中的受伤野兽。
  最后赶来的是一脸阴沉的于润生。
  他的眼中闪出可怖的决断神采,一言不发便握着长矛扎击向地上两人!
  连久经战阵的龙拜也不禁惊呼——
  血雨飞溅,两人顿时分离。狄斌软瘫在地上。
  男人怒吼着翻身,再扑向于润生!
  龙拜右手指头放开。黑杆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乱的长发狂嚎翻倒,压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葛元升掠前,「杀草」便要斩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于润生威严的呼喝镇住了葛元升的斩杀。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新旧创疤交错,鲜血淋漓。左腰一道创口血泊直流,就是刚才于润生长矛命中之处。
  葛元升眼中露出惊叹的神色,瞪视着于润生。
  ——这一击已非仅是战斗技艺的表现,而是贯注着定力、决心与钢铁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众人首次看清了这个魁伟男人的面目:一张坚实如铁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庞,披头散发,满腮虬髯。一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动能的脸孔。
  这张脸上最特异之处是:在额顶中央「长」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大小如拇指头,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弯月或镰刀的形状,看来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质却不像是血肉。
  于润生冰冷的眼瞳瞬间展出复杂暧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点用箭把我背项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点头,是当天那枝劲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错不了。
  齐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师的青色战甲。
  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奋亢的神色。
  他与于润生对视,四目交投间仿佛流动着无形的脉冲。
  ◇◇◇◇
  同时,关中羊门峡。
  「平乱大元帅」陆英风骑着心爱的雪白战马,挥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铁剑,亲手斩下宿敌文兆渊的头颅。
  ◇◇◇◇
  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
  「那是什么声音?」龙拜在黑夜里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于润生和齐楚紧随其后。
  山崖下的陈家墩烧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数千人合和呼应造成的震撼呐喊声正从光源处传来。
  「难道营寨被敌方偷袭吗?」齐楚紧张地问。
  「不。」于润生细心倾听。「虽然有战号声,但那并不是指令的号音。信号兵在乱吹一通。士兵的呼叫声中也没有杀伐气。」
  齐楚佩服地看着于润生。「那么是怎样一回事?」
  火光映在于润生眼瞳。「是庆祝,朝廷军胜利了。」
  「啊!」齐楚不禁轻呼。「那么说……仗打完了!」他与龙拜愣愣对视。
  于润生点点头。
  十天后,「平乱军」驻陈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于润生早就预知战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诛敌七万,降兵五万,如此辉煌的全胜,现在应该是庆功的时候。
  陆英风却要向这一切道别。
  ——什么?什么「体念军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么?那个姓彭的家伙来接收我的军权?那个只会替老阉狗舐屁眼的孬种,来接管我的大军?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没有乘机拥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场……也算侥幸了,嘿,搞不好,一顶「谋反」帽子照顶上扣,头颅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鉴,我可是从无异心!罢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来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们」——老阉狗那一帮狐群狗党……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应该先入都把这伙人杀尽!……
  ——可恨那个姓彭的小子!乳臭未干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时那副神气相!呸!没有我,哪里还剩半个兵给你接收?
  ——……
  没有比失去兵权的元帅更沮丧的人。
  侍从兵正替陆大元帅——不,是替「安通侯」陆英风收拾行装。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
  于润生等六个人,围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们心里盘算着同一个问题:
  ——往后的日子怎样?
  狄斌坐在石头上,凝视身旁的镰首。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地细心观看这个魁伟的男人。镰首的宽厚身体紧绷着粗布衣衫,显露出优美完璧的肌肉曲线。狄斌额上渗出紧张的汗水。
  「怎么了?」镰首忽然转过头来。狄斌的视线被他额上那弯弧状的黑点吸引了。「你的伤好了吗?」镰首关切地问。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脸颊变得发烫。「你……姓『镰』吗?」
  镰首摇摇头,「我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军队里的人给我的。他们说我头上这东西像镰刀。」他说时指指额顶的黑点。
  「那是胎记吗?」
  镰首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在哪里出生?怎么投了军?」
  镰首目中闪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记不起来……」
  「是吗?……」狄斌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不敢再跟镰首对视,别过头向另一旁的齐楚问:「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齐楚脸上也露出难色。「我家乡很远……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闪出泪光。
  「啊……」狄斌歉疚地说:「对不起……」
  「爹娘都死了……」齐楚仍在自言自语。「在牢里……」
  「牢里?」龙拜好奇地问。但齐楚似乎没有听见。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于润生以手支额,垂着头沉思。他听见了齐楚的话,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这朝纲腐败的乱世里,富户官贾被问罪株连的惨事时有发生。齐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军中吧。
  「白豆,你呢?」龙拜问。
  「我家中除了两个哥哥再没有亲人了……」狄斌淡然说。「我们本来一起被征入军队,可是后来我被抽调到先锋营来,从此失去音讯。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吗?」龙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齐楚和龙拜知道自己最少还有一个同伴,脸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们要到哪儿去?」齐楚问。
  每个人都沉默下来。
  葛元升一直仰视明澄的星空,此时才把脸垂下来,瞧向于润生。
  其他四个人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于润生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给予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于润生却仍是以手托额,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五个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于润生霍然站立起来,背着众人的忧虑目光走进了山洞。
  于润生走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挟着一卷斑纹虎皮,就是当天镰首向狄斌抛掷的那条虎尸上剥下来的。狄斌病中无聊时,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缝补完好了。
  于润生挑选了洞口外一块高及腰际的大石,把虎皮铺在上面,又把酒瓶轻轻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开了。
  于润生回过头来扫视其他五人,眼中闪出诡异之色。齐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于润生的目光最后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杀草』给我。」
  葛元升站起来,取下腰间的灰布包,解开布帛,把内藏的短刀「杀草」连着刀鞘,毫不犹疑地交到于润生之手。
  于润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于润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杀草」的两尺寒冷锋刃。
  ——于润生接着要说的话,在场的六个人——包括于润生自己——毕生也无法忘怀。然而在许多年后,他们才真正了解,这番话对他们的人生,甚至对历史具有多大的意义。
  「是下山的时候了。可是天大地大,我们要到哪儿去?」他把「杀草」指向天空。「天早已离弃了我们。」
  他把「杀草」举到眼前。刀光照映在他苍白的瘦脸上,反射出慑人的光晕,令其他五人感到于润生的脸蒙上了一种神圣的氛围。
  「这几天以来——自从知道战争结束了以后——我不断在想:我活了二十五年,今天得到些什么?我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我好几次面对死亡,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但除了认识了这些以外,于润生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们。你们这五个跟我一起喝雨水、吃虎肉,比血亲还要亲密、可靠的男人。我是多庆幸结识了你们。」
  五人凛然站立,眼目因激动而充血。
  于润生放下刀鞘,左手紧握成拳,右手的「杀草」轻轻在左前臂内侧划破一道浅浅的刀口。
  第一滴鲜血落在虎皮上的酒瓶里,化成了云雾状。清亮的滴响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除了不能言语、正咬牙切齿的葛元升外,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同时呼喊:
  「于老大!」
  ◇◇◇◇
  阴雨如丝,冷酷地滴打在陆英风脸上。
  他骑乘着雪白的爱驹。它是他五年来最忠心的侍从,共同闯过了许多刀山枪林火堆箭雨。
  但此刻,它却驮着主人离别他以一生作赌注赢取的一切——因为在最后一局,他赔光了。
  他回首。帅寨的形象渐远渐小。
  两名忠勇部下:翼将霍迁和随参管尝,策骑紧随其后。两个铁铮铮的武将看见了大元帅那悲凉的回顾,终于忍不住掉下军人的热泪。
  「傻瓜……」陆英风轻声责骂两名爱将,却没有察觉,自己一双虎目早已湿润,并不仅是因为滴落的雨点……
  帅寨在眼中看来更模糊了……
  ——是雨渐大吧?……
  ◇◇◇◇
  三骑六人朝东而去。
  于润生与齐楚同乘一马,领在最前头。随后的是葛元升跟龙拜。
  狄斌因为最矮小,所以和最壮的镰首共骑一匹马。狄斌坐在镰首身前,背部隐隐感受到镰首那宽广胸膛散发出的热力和动能,心中迷惘不已。
  狄斌不敢回看这个拥有谜样过去的男人。太靠近了,他怕自己脸颊会再次发烫。
  驰出一里多后,于润生第一个回首,凝视他们伏居了三个多月的猴山。山色似乎失却了什么。
  其他人也勒止马匹,一一回头望去。昨夜的兴奋欢愉,那混和了血腥的烈酒气味,将与这座山的形象结合,永烙心底。
  ——狄斌却回忆起:昨夜当他最后一个接过「杀草」时,手掌和刀柄接触的刹那,他心中莫名地出现一道不祥的闪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已在心头刻出一条浅浅的惊悸沟痕。
  ——狄斌感觉自己改变了。变得更敏锐,更坚强。一股深沉的坚忍力量被创痛唤醒了。镰首打伤了狄斌的肉体,却也同时打醒了他的意志。
  于润生是第一个结束回顾的人。「走吧。仗打完了,让我们回到人的世界去。那里有酒和女人,还有……」
  「还有什么?」坐在他身前的齐楚问。
  于润生朝他咧嘴笑说:
  「还有梦想。」
  六人再度朝东方日出处进发,继续这条苍茫不知所往的路途。
  晨光洒遍周身,映照着钉扣在残破短甲上的零星铜片,点点灿然。
  于润生面对朝阳,心头无比兴奋。眼瞳中那种异采首次极盛地出现,有如岩浆喷涌般猛烈,肆无忌惮地放射,即使与面前的朝阳相竞也毫不逊色。
  那目光仿佛已预祝了未来漫长而光荣的进程。



第三章 色不异空

  震惊天下的关中大会战后三年。
  漂城。
  ◇◇◇◇
  远自西陲而来的葡萄醇酒沿着光滑的云石桌子流泻,滴落地上的每一滴酒的价值相等于寻常人家一顿饭;赌厅里充溢着汗水蒸发出的臭味,但豪客们并不在乎,只专注于赌桌上被推来拨去的巨额金银;肥胖的富翁笑嘻嘻地吃喝,他的盛臀下是由五个艺妓用身体搭成的一张「肉椅」;矮汉子疯狂地鞭打那匹能日奔百里的名马,听着凄厉的马嘶声,下体渐渐兴奋勃起;拥有三百年历史的才子手笔名卷自首都运抵,以天价卖给不识字的收藏者;八十二只野雁的胸口嫩肉作成一道美食,只尝过一口便被丢弃;富商把古玩店里的百多件翡翠全买下来抱回家,因为他五岁的小儿子喜欢听翡翠在地上砸碎的声音……
  这是晚上在漂城「安东大街」上同时发生的事情。
  谁还记得百年前漂城原址那片荒凉情景?
  一个从无到有的奇迹。百余年前,名不经传的拓荒者看上了那条日后叫「漂河」的清澈河流,开辟了最原始的漂洸业。
  本在文化、经济上一直处于领先地位的北方大陆断续地爆发混战,间接令这个为天堑所护的南方小镇日渐茁壮,成为沿海地带与内陆区域间的交通枢纽。商旅不断增加,刺激镇内各种经济活动:旅店、酒馆、吃店、赌场、妓院,各式销金窝像不可控制的病菌迅速大量「繁殖」,一片喧闹多姿的繁华景象有如海市蜃楼般平空出现。不少途经的商贩为之目迷五色,索性留居这个日渐膨胀扩张的城镇,合力建设了今天一个空前伟大的都市。
  漂洸业当然早已式微,但漂城与漂河之名却留存了下来。
  今天的漂河早已脏得再不宜漂洗衣裳了。
  可是谁会在乎?
  有了天文数字的财富,有了美食快马烈酒鲜衣丽妓豪赌,有了梦和天堂……谁还在乎?
  ◇◇◇◇
  所以鸡围和破石里这种地方仍然存在。
  它们仍是漂城中最龌龊不堪最黑暗污秽的角落。它们由腐坏的木板与烂臭的血肉构造而成。虐杀之声、窑子娼妇的伪装叫床声、瘦弱婴孩饥极发出的濒死哭声互相和应。
  在这两处地方,男人永远浑身淌汗,女人永远头发凌乱,孩子永远双足赤裸,老人以稀疏松脱的牙齿咬嚼三天前的剩食。
  然而,这两具巨大的炼狱洪炉提供了最廉价的劳力和最卑贱的服务,黑暗街巷满足了人类最原始兽性的幻想和欲望。没有它们就不可能建造成漂城的天国。
  光明与黑暗恒常相互依存。
  所以鸡围和破石里仍然存在。
  ◇◇◇◇
  漂城西部一片荒凉的野坟地堆着残缺的碑石,土地下埋着的是当年漂城许多无名拓荒者的尸体。光荣早已随死亡而逝去。
  这里是漂城城墙以内最宁静的地方,因为坟地旁矗立着一座黑黑的、硬硬的巨大石楼。
  漂城大牢。
  ◇◇◇◇
  本应死寂阴森的牢房内,现在却人声鼎沸。地底一个宽广的石壁大堂里,堆满了不属于这儿的人。大多是来自鸡围和破石里的流氓和赌徒。
  人丛围出中央一片圆形的空间。一个高壮的光头汉站立在正中,精赤的上身炫耀着汗水满布的肌肉,一双凶目发出杀气,盯视四周人群那些评头品足的眼光——那些有如在估量待宰猪只价值的眼光。
  金银钱币在人群的交谈呐喊声中迅速交收。十来个狱卒穿插人群中,手上拿着大叠的票子,正忙着收取金钱,再把赌票写好交予赌徒。
  人群里唯一坐着的是肥胖的牢头,手里拿着一块油光闪亮的肉骨头在猛啃,不时看看堆在案桌上的金银,胖脸露出满意的微笑。
  人丛一方突然骚动起来。
  「拳王来了!」
  「拳王吗?」「喔!拳王!」「拳王啊!」
  许多人兴奋地不断呼喊这两个字。叫声渐渐趋于一致:
  「拳王!拳王!拳王!……」
  在声势惊人的呐喊声中,一名衣衫污烂、长发披脸的魁伟男人,颈项和双腕穿着枷锁,在三个持棒的狱卒押解下排众而来,走到人群围绕的空地中央。
  「拳王!拳王!拳王!……」
  狱卒谨慎地把「拳王」身上的枷锁脱下。
  「拳王」面对光头汉而立。光头汉咬牙,双手紧捏。
  「拳王」的长发掩着脸孔,看不见面貌和表情。
  外围一个瘦小的老头扳着一名狱卒的肩膀。
  「嗨,现在是多少?」
  「光头的大驴一赔四。拳王一赔一个半。」
  老头皱眉。
  「好吧!」老头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猛扣,把嵌在最里边的一颗金牙拔了出来,吃痛交给狱卒。
  狱卒拈了拈金牙。「五两银子吧。」
  老汉凝视狱卒掌心上那枚带血的金牙。「好,我押拳王!」
  在中央挺立的「拳王」伸手把身上破布衫脱下,露出了肌肉健壮得近乎完美的胴体,和胴体上斑驳凌乱的创疤。象征生命动力的肌肉与充满死亡气息的伤疤结合,构成活生生一幅慑人心魄的图画。
  「拳王」解下绕在右腕的一根布带,把披散的乱发拢束到背后,展示出一张轮廓坚实分明的虬髯黑脸,和额顶上突出的一个镰刀状黑色异疤。
  镰首。
  光头汉大驴狠狠盯着镰首双眼。
  四目迫视,视线交锋处仿佛空气也在猛烈激荡。
  四周人群为之屏息。
  所有赌注已押下了。
  胖牢头也啃完了肉骨头。
  片肉不剩的骨头掉落地上。
  胖牢头那沾满油污的嘴巴狞笑,击掌大叫:
  「打!」
  大驴几乎同时跃出,左腿猛地蹴击向镰首的下阴!
  镰首左膝闪电提起。大驴的足趾硬蹴在他钢铁般的膝盖上,吃痛收腿跃开,但镰首并没有追击,仍然单足站立。
  大驴再次狂吼奔前,左右拳头连环挥向镰首的头脸。
  镰首左右摆身闪过了大驴的最初三拳。等到大驴发力最猛的第四记右拳击来时,镰首移身往左闪躲,顺势扭步转身,左肘回转反打,狠狠轰击在大驴露出的右胁上!
  大驴强忍胁骨断裂之痛,全速后退,仍不忘提起双臂保护正面的头胸要害。
  但镰首却仰身伸腿,远距离蹴中大驴左膝关节!
  大驴膝弯麻软,顿时不支跪倒。
  镰首这时才发出全力攻击:魁壮的身躯跃到半空,以全身重量和力量聚集在右肘骨尖,坠击向大驴头顶!
  旁观人群惊呼,眼看这飞身肘击即将把大驴的头壳击破——
  大驴跪倒其实是诱敌的假动作。他仰首嚎笑。
  镰首的攻击却已如箭离弦,无法收回。
  大驴看准镰首坠下来势,身体往上拔起。由于距离突然缩短,镰首的右肘尚未发挥力量,已被大驴以左肩硬接。
  大驴乘机扩张双臂,把镰首的胸肋紧紧熊抱!
  人在半空的镰首被大驴双臂挟得剧痛,狂乱地挣扎着。大驴把镰首的身体抽起至双足离地,镰首无处着力,挣不脱这对有如千斤铁铗的长臂。
  「抱断他,大驴!」那些把赌注押在大驴身上的人此刻才欢呼雀跃起来。
  ——大驴原本是破石里一带颇有点名气的无赖汉,靠一身蛮力吃饭。最骇人的纪录是有一回喝醉了酒后,曾以醉劲把一株丈高大树硬生生抱折了。
  可是镰首不是树。
  他咬牙,颈项发狠扭动,头颅轰然撞击在大驴的鼻梁上!
  两次、三次……接连的撞击把大驴的鼻子砸得像肿胀的烂柿子。血污流遍大驴的脸,也沾满了镰首的额头。
  大驴的眼睛被自己的鲜血遮掩,脑海混杂着恐慌、痛楚与疯狂,嘴巴喷出热气和凄厉惨叫,一双壮臂的力量却因为恐惧而加倍。
  镰首连续发出六记头撞后,已感呼息困难,脑里响起低沉的鸣音,一股燥热气息在胸膛里上下翻腾无法渲泄,血液全往脑袋上涌,似乎快要从七孔喷射而出。一双眼球血丝密布,瞪大得像要跌出来。
  脑海内的轰鸣声占据了意识的所有空间。眼前是一片昏暗的血红。幻象渐渐在血红中朦胧呈现……
  ——很热……
  ——火……绿色的火……丛林……
  ——还有……佛像!
  镰首发出撼动天地的吼叫。
  旁观人群慌忙掩耳。其中少数人看见了,「拳王」额顶上那镰刀状的黑疤似乎曾经闪出过亮光……
  接着的一切发生得太快。
  镰首双臂肌肉充血隆起,自外反箍着大驴双臂。石室内响起刺耳的锐音。大驴双臂肘关节完全碎裂。
  在大驴无声的哑嚎中,镰首的身体获得解脱。他腰肢迅疾一抽一送,右膝插进大驴胯间,发出怪异而丑恶的声音。
  大驴那张早被撞得肿破的血脸,肌肉顿时绞扭成团,有如一锅烧得沸热的浓浆。剧痛刺激下,大驴的腰身本能地迅速痉挛弯曲。
  镰首双臂却仍紧紧挟着大驴软瘫的胳膊,狂吼声中腰身往后猛挺,倒身把大驴甩向后方——
  一声沉重的异响。
  围观者窒息。
  大驴的脑袋消失了一半,乍看仿佛埋进了坚硬的石地之下。
  混着碎骨的红白脑浆泼泻一地。
  ◇◇◇◇
  精肉在锐锋下纷纷化为薄片。裹着白色头巾的葛元升看着肉片一块叠一块地倒下,想起的是战场上横七竖八的死尸。
  他闭目。掌中切肉刀并没有停顿。五斤重的肉块片刻切尽。
  这就是他现在的刀。
  灶火跃动,大铁锅上的热油狂乱弹跳。厨子满意地看着葛元升刀下的肉片。
  切肉刀「哧」地钉在砧板上。葛元升拿腰间围巾抹抹手,独自步出厨房。
  就在门前,脸容瘦黄却仍然清秀俊朗的齐楚,气呼呼地迎面跑过来。
  「三哥!」齐楚喘着气说:「不妙啦,白豆在市集那边给人堵了!」
  葛元升扯去头巾,露出火红色的赤发,返身回到厨房,右掌把切肉尖刀拔起在手。
  ◇◇◇◇
  市肆的一角罕有地静默。平日喊得震天价响的叫卖声消失在五月的空气中,只余下鸡鸭的啼叫,和脏水自街旁屋檐滴下的声音。
  两手空空的狄斌站在街上,默默瞧着地上一筐翻倒的梨子。
  六个衣衫不整的流氓呈半圆形包围着狄斌。中间一个显然是头领,包着肮脏的头巾,满脸长着青白色的癞癣,手里拿着一个梨子,咬了一口,嘴嚼了一轮,只吞下汁液,肉渣都吐到地上。
  「呸!」癞汉子把只咬了一口的梨子扔掉。「这梨子比狗尿还臭!操你娘的,白花了老子一口牙劲儿!」
  狄斌默然。
  癞汉子气焰更高涨。「人臭嘛,卖的梨子也臭,对不?」五名手下应声哄笑。
  「腥冷儿!」癞汉子戟指向狄斌:「我喊你呀!对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臭腥冷儿!」
  「腥冷儿」是漂城人给近年不断涌入的退役军人的称号,以标志他们外来人的特殊身分,其中含有极大的鄙视。
  「腥冷儿,别以为在战场上杀过人,老子大贵就怕了你!像你这般龟蛋大的腥冷儿,我大贵一口刀也他妈的砍过五、六个!」他并没有说谎。
  狄斌仍是默然。
  「装哑巴吗?你道老子是什么人?老子是『屠房』的!老子头上的爷儿,说出口也怕唬得你撒尿!就是黑狗八爷!」
  狄斌依旧一言不发,神情却不卑不亢。
  大贵眼见狄斌听见「屠房」黑狗八爷的名号,竟也毫不动容,不禁愤怒起来。「装聋子吗?操你娘!」手一招,五名手下纷纷拔出藏在靴内的小刀。
  市肆的人群躲得远远观看——特别在听到「屠房」这两个字后。
  「现在给你一条活路:喊老子一句『贵大哥』,恭恭敬敬的奉上二十『规钱』,保你在这儿天天卖你的臭梨子!」
  狄斌终于抬起头,目光射向癞皮大贵的眼睛。
  「不。我不可以叫你大哥。我有老大——我只有一个老大。」
  大贵被狄斌的锐利目光瞧得很不自在。但是左右看看,这个白皮肤的矮子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再看见自己这边五个手下发亮的刀子,便又阴笑起来。「他妈的,腥冷儿也来充哥儿!你妈的有个什么屁老大呀?亮出名号来,看看比狗蚤子大得了多少!」
  「不要侮辱我老大。」狄斌握起拳头已准备拼斗。他没有想过屈服,大不了打不过才逃跑吧。
  癞皮大贵正要抓住狄斌的衣襟,突然感到背项一股寒意。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回首,看见西首街头站立着一个赤发男人,整个人仿佛一柄插在街上的凶狠尖刀。
  如刀的人缓缓步来。
  刀在手中。
  ◇◇◇◇
  漂城南部善南街西端一家药铺,传出单调沉郁的捣药声。
  药香从石樁四散。于润生嗅着香气,不停捣着药末。在这宁静的下午,在这气味和氛围里,家乡的记忆悠然飘来。
  于润生想起少年时的日子。
  青春……他在想,青春绝不能在这药香中销磨殆尽。
  ——总有一天……
  ◇◇◇◇
  癞皮大贵毕竟是「屠房」头目,黑狗八爷的门生,刀光血影里穿过闯过。
  现在他却被一柄平凡的切肉尖刀映照得心寒。
  那是死亡的感觉。大贵这种刀头舐血的流氓,对这种感觉最是敏感。
  葛元升走到狄斌身旁。那头赤发在街上显得极瞩目。
  葛元升毫不理会眼前五柄刀子,以亲切的眼神看着狄斌,拍拍他的肩头。
  狄斌按着葛元升的手掌。
  「三哥,我没事。」
  葛元升露出安心的神色,回首时的表情却又突转凶厉,与狄斌并肩而立,面对六个「屠房」恶汉。
  五个持刀的流氓咬牙切齿,握刀的手捏得更紧。
  齐楚同时钻进了肮脏杂乱的市街,窜过看热闹的人群,绕到六个流氓后方。
  「怎么办?……」齐楚瞥见附近一档杀鱼床子,蹑手蹑足地走过去,偷偷取了一柄刀子。刀柄滑溜冰凉,齐楚用衣衫下摆把柄上的水珠抹干。
  「好哇,找来帮手的?」大贵语音微颤:「这是不把我们『屠房』的人放在眼内了?」
  葛元升嘴角微牵,眼瞳中充满嘲笑的味道。
  大贵切齿,眼睛扫向葛元升手上的刀子——不,还有一件更可怕东西:斜插在腰间那个灰布包……
  大贵又看看身旁的手下。五柄小刀的刀尖在颤抖。
  ——他妈的,这男人真邪门……
  然而大贵已没有退路。「屠房」的名号此际就像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这个平日给他无数威风的名号……
  狄斌突然抓着葛元升的臂胳:「三哥,不要动手。」
  葛元升皱眉。
  齐楚同时把刀子偷偷放回杀鱼床子。
  「怎么啦?他妈的闹什么玩意儿?」街后传来一阵声音。癞皮大贵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手下把小刀收回。
  狄斌额上滴汗,慌忙把葛元升手上的切肉刀抢过,随手抛到身后的泥泞中。
  「是你们闹事吧?干啥?」一个神情嚣张的高瘦役头,带着十多名差役排众而至。差役包围了各人,个个握着棍棒或腰刀木柄。
  「哦,大贵哥儿,什么人犯着你啦?」高瘦役头问,同时指挥部下撤去防范。
  癞皮大贵哈哈假笑了几声:「古爷,没什么事情,我们也在看热闹而已。」他认出了对方是役头古士俊。虽然古士俊与「屠房」的关系甚佳,特别与黑狗八爷有交情,但大贵始终在黑道上混,对役头没什么好感。
  在后面躲着的齐楚切齿低骂:「该死的『吃骨头』……」
  古士俊渎职敛财的手段,在漂城公门的十一个役头中要算最狠,却怎么吞怎么吃身上也长不了肉,才被起了「吃骨头」这个外号。
  吃骨头早就猜到大贵闹事是因为收不到规钱。「屠房」在这市肆的收益,吃骨头也有分上一份,但他身为公门中人,总不能明着协助大贵。他瞄了葛元升和狄斌几眼,也看出他们交不出规钱。
  「大贵哥儿,别闹啦。这儿我来收拾。」吃骨头的笑容中找不着半点诚意。他拍拍大贵的肩膀,悄声说:「替我问候黑狗八爷。」
  大贵勉强笑笑,便引领手下往街道东端离去。
  狄斌一声不响,也拉着葛元升的手转身步行。
  「给我站住!」
  狄斌一懔,转过身来。
  吃骨头把玩着手上的漆红短杖,走到狄斌面前。
  「听着!老子对你们这些腥冷儿最看不顺眼!别给我抓到你们的差错,否则落在我手里有你妈的好受!」吃骨头挥挥短杖。
  「把地上的臭梨子收拾了,然后赶快给我滚!」
  葛元升的拳头捏出爆响。吃骨头微退半步,握紧短杖。
  狄斌双手迅速抓住葛元升的拳头。
  葛元升看着狄斌。狄斌的眼睛里有千百句说不出的话。
  狄斌俯身,扶正了篓筐,把沾满泥泞的梨子拾起抛进筐里。
  「白豆,我来帮忙。」齐楚飞快跑过来,一起收拾梨子。
  葛元升看看四周包围的差役那讥嘲的目光,又看看吃骨头露出黄黑牙齿的讪笑。他闭目深吸一口气,也蹲下来拾梨子。
  齐楚把脏梨子放进筐里时,视线和狄斌不期而遇。他这才发现,狄斌咬破了下唇,鲜血滴在嘴角上。
  而葛元升拾来的每一个梨子上都有深刻的指印。
  「臭腥冷儿,以为漂城是黄金地吗?吃你娘的臭狗屎!总有一天他妈的教你们统统尝尝漂城大牢的滋味……」
  ◇◇◇◇
  狭小龌龊的木房,硬挤在破石里东北区里,约百码之外便是漂城里血腥气味最浓的地方——平西石胡同。那是鸡围与破石里的交界,也是漂城黑道两大势力「屠房」与「丰义隆」短兵相接的战场。
  枯朽的木板和梁柱透出霉旧的气味。房里塞满了杂物和床。半空的吊床像是被遗弃的鸟窝。窗上的糊纸被薰得焦黑。
  狄斌闭目斜靠在狭小的床上。血痂仍凝结在嘴角和下巴。
  「妈的臭龟孙子,操他『屠房』十八代臭老祖宗的烂娘皮!」龙拜在木房仅余的空间内来回踱步,红着眼骂着这大串脏话。「操他娘去!我们一个梨子才卖一钱,半个也没有卖出,还要给什么规钱?规他娘去!呸!他奶奶的弄得梨子丢了,买卖也他妈的赔了!」
  「『屠房』总是惹不过的……」齐楚喃喃说。
  「呸!」龙拜的脸容露出不屑。「我们战场上回来的有什么没见过?我们杀人比他们杀猪恐怕还要多!我就不信那群宰猪的打得过我们!他们人多而已……」
  「二哥……」齐楚说:「你早前不是提过加入『屠房』的事吗?」
  「呸!」龙拜的脸涨红着。「别提这回事了。没门儿。『屠房』的人本来就看不起外地人。何况老大也不容许。我真的不明白……」
  龙拜叹息着坐在床上。「我们除了一条命就什么也没有,除了杀人打架就什么也不会……不到道上混混,就这样赖着活到老吗?我可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漂城这种大地方来。来了一年啦,尽干这些臭鸭屎儿般大的买卖……真受不了……」
  木房寂静下来,只余下一种特殊而微弱的磨擦声音。
  是葛元升在不断抹拭摩挲双掌。
  他的眼瞳深沉得吓人。当中有恨和耻辱。
  ◇◇◇◇
  「这里,你的药。」于润生把一个纸包放在木桌上。
  「谢谢。坐吧,我请你喝茶。」坐在桌前的雷义向对面的空位挥挥手。「店家,沏茶!」
  于润生坐下来,从茶店的窗户俯视下面善南街的情景。时近黄昏,完成了一天工作的人群在街道商店之间闲逛。
  雷义拈起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轻轻啜了一口茶。他今天并没有穿着差役的制服——两天前的晚上他独自制伏了三个强闯民居行劫的盗匪,但在搏斗中也受伤不轻,今天仍在休假中。
  店家端来清茶。「店家,茶钱待会再算。」雷义笑着说。
  「不打紧。不方便的话下次光临再一起算吧。」店家笑容很灿烂,当中没有半点奉承虚饰。城里的人都知道雷义是漂城公门里少数廉洁的差役,吃饭喝酒从不赖账。
  雷义朝店家抱抱拳。于润生注视他的双手。十根手指又短又粗,指甲前端都深嵌进结实的指头肌肉里。于润生知道没有过硬的功夫磨炼不出这样一对手掌。
  「伤好得差不多吧?」于润生问着,伸嘴把茶吹凉。
  「明天就当班。」
  「值得吗?」于润生端起茶碗,一口便把清茶喝去一半。「这样打拼你得到什么?还不是口头几句赞赏?看看那些役头,几乎全都搬进桐台了。」
  「我没有想过什么值得不值得。」雷义的方形脸严肃起来。「只是有许多事情我看不过眼。从当上差役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钱。」
  「有的时候,钱并不单是钱。」于润生抹抹嘴巴。
  「不。对我来说,钱就是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有的时候找找女人,有的时候吃吃药。」雷义伸手进衣襟内掏出一串铜钱,点算出几个放在桌子上。「这里是买药的钱。」
  于润生把铜钱收下来。「我的义弟……最近怎么啦?」
  「他在牢里名气大得不得了。」雷义说:「人人喊他『拳王』。打死了几个人。」
  「有办法的话请关照他一下。」
  「放心吧。他在牢里胜了许多场,牢头不会待薄他的。说不定他在牢里吃得比你跟我都好。」
  于润生喝干了茶。「谢啦。下次我作东。」他站起来,步下茶店的木阶梯离去。
  于润生走在善南街上,但并没有循最直接的路线往东面破石里而行。每天在药店完成辛劳的工作后,他总爱绕远路经过安东大街回家。他爱闯进这片不属于他的繁荣。
  安东大街就像萤火虫,只有在天色渐渐昏暗之后,才展露出它跃然的生机与华丽的光采。
  他就像一匹在雪地上独行的孤狼偷看人家的光亮窗户般,仰视大街两旁楼房上招手的艳妓,观看他人酒酣耳热的痛快表情,听着颓靡的乐曲和赌场的欢呼声。他需要这一切来保持他心里一种特殊的「饥饿感」。
  于润生走到了大街北端,经过全漂城最可怕的建筑物「大屠房」,往西转入北临街市肆。市肆早已休息。他看见街角遗留了一个斜放的破筐,里面装满污烂的梨子。
  空荡荡的市肆残留了一种有如丛林的气息。
  天色越来越糟了,阴云从四面八方涌到漂城顶上来。于润生加快脚步走出市肆,步过平西街口。
  刚进入破石里贫民窟内,雨便开始下了。
  他穿过迷宫似的窄巷,经过呻吟、咒骂、惊叫、呼喝、哭泣,走过炊烟、雨雾、泥泞、破瓦、腐臭,回到了家门前。
  一个人站在门前。
  闪电刹那划破厚重阴郁的苍穹。短暂的电光照亮了狄斌焦虑的神情。「老大,糟啦!」
  「白豆,什么事情?」
  「三哥不见了!」
  ——轰隆!
  雷声此刻才爆响。铅云似被雷震击散,化为了豆大的雨滴,从千丈高空洒落人间。
  ◇◇◇◇
  夜深。疯狂的雨持续自黑暗天空降下,雨水仿佛直接来自孤寂的宇宙。
  豪雨在洗涤平西石胡同里的一场血祭:
  人影在黑暗的雨里穿梭、起伏、匍匐。
  刀光在流动,在颤震,甚至在呼吸。造形完美的刀尖,镜面般平滑的刃脊,如石纹般自然优美的蚀刻。
  一双双穿着草鞋、布履甚或赤裸的足腿,急促踏在水洼上,纷溅出带泥的水滴,发出战鼓鸣动似的沉哑声音。
  胡同一方是挑起这次战斗的「丰义隆」。为了迎接将于日内自首都总行返回的祭酒庞文英,「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马斗志高昂,决心夺取辉煌的战功。
  另一方则是雄霸漂城黑道逾十二年的「屠房」。他们绝不容许财力丰厚的北方人在这城市里站稳阵脚。平西石胡同是必争之地,只要守住这条短街的控制权,便能进而攻击破石里内「丰义隆」的地盘。
  癞皮大贵是「屠房」杀手之一,他带着八个兄弟埋伏在胡同北侧,蹲在鸡围与胡同间的矮墙后,随时跃墙而出杀进胡同里。
  暴雨清洗双方战士的身躯。
  闷雷响起。
  厮杀竟是异常静默。没有喊杀声。数十双腿急踏的声音似在互相抵消。刀光划过空气的锐音被雨声融化。血浆自皮肉组织破裂处溢出,迅速被雨水冲淡。被杀者发出低沉的哀叫。
  金属与骨肉交击。数条人影像泄气的皮囊颓然倒下。
  癞皮大贵双手握着三尺多长的钢刀,奋勇向前方逐寸冲杀。没有恐惧。连意识也没有。只有最原始的求生与杀戮本能。
  血溅在他的癞脸上。别人的血。他伸出舌头,舐去血的黏稠,品尝血的咸涩,又再咬牙向前挥刀。污秽的头巾不堪冲力而跌落,露出他毛发稀疏的癞疤头皮,仅余的发丝尽湿。
  他大幅挥刀,猛地斩在对面一个「丰义隆」头目的左颈肩处。骨断。肉飞。血涌。颈歪。
  大贵的刀并没有停下来。刀锋继续斜向前进,划入胸肌,切进肚腹。皮肉外翻,皮下脂肪与肠脏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长刀从右侧腹处脱离,完成那条灿烂而残酷的斜线轨迹。大贵迅速回刀,仅仅挡下了一柄趁机袭来的短斧。
  被斩者的身体此时才折曲崩倒。
  大贵两个兄弟从左右奔来,以小刀刺穿了使短斧的偷袭者的右臂和侧腹。
  「丰义隆」的阵势被这轮狠厉攻击打溃了,刀手纷纷转身逃窜。他们许多远自首都而来,不愿死在漂城这异地。
  「屠房」人马急步追赶,刀光闪动间又斩三人。
  「丰义隆」败兵转入破石里北区。「屠房」二十多人穷追不舍。
  败者四散入曲折的街巷。
  「屠房」杀手不敢再追进,唯有大贵恃着对破石里街巷熟悉,仍紧追「丰义隆」另一名头目。
  转过三、四个弯角后,已不见对方的背影。大贵无心再搜索,因为他发现连自己最忠心的手下也没有一个跟随而来。
  「呸,都是没用的——」
  右侧暗角处。
  两点凶狠的目光。
  一条高瘦的身影。
  大贵愕然。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并非他刚才穷追的猎物。
  但是他感觉似乎曾经见过这条身影,这种眼神。
  像刀的眼神。
  在淋漓夜雨掩蔽下,大贵看不见来者的面目。但眼神却清晰地透射而来。
  大贵全身像被什么东西钉死了,呆立在原地。是恐惧。强烈的恐惧源自那刀芒般射过来的瞳光,它们就像无形的魔灵,紧紧缠缚大贵四肢每一段关节。
  大贵努力想举起长刀,可是肩头、手臂、肘弯、手腕、指掌全都不听使唤。
  「啊……」连喉咙声带也失却了力量。
  杀气充盈的高瘦身影逼近过来。
  大贵呆瞪着双眼。
  一片轻盈的东西飘落在湿滑的地上。
  大贵低下头看——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动作。
  然后他的头颅便沿着自己的胸膛滚落,跌在自己的足趾上。
  但是在失去意识前他还是看清了:那片飘落地上的东西是一方灰色布巾。粗糙的布纤维瞬间吸饱了雨水和鲜血。
  ◇◇◇◇
  窑子里灯光昏黄。狭小的房间充塞着异味。
  唯一没有歇息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娼妇。她被这个像顽童般闯进来,浑身湿漉的高瘦男人一把推到铺着破蓆的床上。男人抹去额上水珠,掏出十五个铜钱,重重放在枕旁,又放下一个染上了一圈圈暗红的长状灰布包,然后解开湿透的裤子。
  阳物像刀子般勃挺。
  娼妇感受到一股粗犷原始的刺激,久已麻木的阴部迅速升起痒感。
  男人一言不发地跨上床。
  娼妇闭起眼睛。
  ◇◇◇◇
  曙光初露。随着朝阳上升的角度变化,平西石胡同上的参差屋影渐渐退却,露出被昨夜暴雨冲涮洁净的石板地。
  一条早起的野狗奔过胡同。嘴巴上衔着一根苍白的断指。
  ◇◇◇◇
  狄斌睁着疲倦的眼睛,坐在木房外替灶火扇风,搅动着灶上大锅稀粥。他一夜未睡。
  粥已煮透。狄斌倚在门前瞥向屋内。于润生、龙拜和齐楚仍在熟睡。两张吊床空空如也。一张属于仍被关在牢里的镰首。一张属于葛元升。
  「白豆,你没睡过?」
  于润生从板床坐起来。
  「早啊,老大。早点弄好了,你先吃。」
  于润生爬离板床,走到木房门外,摸着了挂在壁上的洗脸布。
  狄斌从水缸掬起一瓢清水给于润生梳洗。
  「我……担心三哥。他整夜也没有回来……」
  于润生用布把脸抹干。
  「放心吧。老三带着刀子。」
  狄斌找出几只粗糙的瓦碗,掏了一碗热粥给于润生。于润生接过来,却没有喝下。
  「我过去一下。」于润生捧着碗转到木房后,走过几条窄巷。清早的破石里已经吵闹不堪。每户都在咒骂争吵声中忙着煮早点、洗衣裳和准备一天作息。一群群打零工的苦力——许多是跟于润生一样的「腥冷儿」——聚集在巷道上谈话,看看今天的工作有没有着落。没有工作就要捱一天的饿。于润生跟其中一些认识的打过招呼,又捧着热碗继续前进。
  他走到一幢好像快要崩倒的木板屋前。屋门打开来,从里面传出琴声和男人歌声。歌声沙哑粗犷却悠长不断;充满世俗风尘气味的字词配在一首古意浓厚的曲调里: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污泥
  非我所愿……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嘀哒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于润生进入木屋内。屋里除了一张板床以外别无家具。一个看来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地上弹奏着曲末的琴韵。弹琴的不是手指而是足趾。双臂齐肘而断。
  「喜欢这首歌吗,小于?」老人高兴地站起来——虽然失去了双手,但动作看来仍毫不费劲。「正好,我饿了。放在地上。」
  于润生把粥放下。「喜欢。就是太悲哀了。」
  「人生多苦啊。」老人又坐下来,用右脚在床边的箩筐里找到一个汤匙,以足趾挟着它舀粥来吃。老人的双脚就像手一样灵活,把足掌举到嘴巴前,坐姿也没有动摇。
  「午饭有着落吗?」于润生坐到老人身旁。
  「可以啦。这么多年也死不了,没问题。」老人满布着刀刻般皱纹的脸展出笑容。他似乎从没有为自己的残疾而悲哀。
  于润生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只知人人唤他「雄爷爷」。听说三、四十年前便在漂城的黑道上混,曾经非常风光。
  「我这条命哪,是捡回来的。」雄爷爷常常这样对人说。
  「听说你的兄弟昨天跟『屠房』的人对起来了。」雄爷爷吃饱了粥,忽然说。「划不来啦。是『屠房』哪。忍一忍吧。」
  「我忍得了,恐怕我的兄弟忍不得。他们就是有一身硬骨头。」
  「你不是能忍。」雄爷爷微笑看着于润生的脸。「你是能『等』。我看得出来。唉,你跟你那群兄弟啊,除非离开这漂城去,否则不是飞黄腾达就是横死街头。我看得出来。猫是猫,老虎是老虎。」
  「这么说你是劝我离开吗?」于润生想起雄爷爷刚才唱的词。
  「年轻人,劝也劝不来。这是命,躲也不躲过。」雄爷爷说话的节奏起伏也像唱歌。「我只能说:事情凶险时就退一退吧。别为了一口气。我看过多少人死在那一口气上。也告诉你的兄弟吧。」
  「太迟了。」于润生想起葛元升。「现在阻也阻不了。也好,我已等久了。」
  ◇◇◇◇
  高耸的北城门开启了,迎城门搭建的北桥与桥下漂河上游的水色,随着渐渐变宽的门隙,映入等待出城众人的眼里。
  于润生也是其中一个。每个月总有四、五天,他要清早牵着药店的骡子,往北出城渡过漂河,到对岸两里外的药田取货。
  这却是他少有的乐事,因为村子那边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城门启尽,但守城的士兵却仍没有放行。
  于润生皱眉眺视前方。长长的北桥对端卷来一袭暴烈的风尘。
  五匹骠骑迎面奔过来漂城,迅速驰过了石桥。
  守兵大声呐喊驱赶城门前的人群,在中央分出一条通道。于润生只好牵着骡子走到一旁,默默伫立。
  五骑奔到城门,鞍上的五名骑者同时勒止马儿。原本急奔中的骏马迅速煞步站立,一看便知是血统优良又久经调练的良驹。
  于润生仔细观察五名骑者。分守在四角的是四个一色白衣的中年壮士,三个腰上配着皮鞘残旧的长刀,一人则交叉背负两柄长剑。
  四个壮士的眼神中都透出一种无视于生命的气息——无视敌人或自己的生命。
  中央一骑上坐着一个身穿玄黑长袍的老者,白发银须,并没有配兵刃。
  老者眼神中又存在一股异于其他四人的气息。
  权威的气息。
  五骑在城门伫立不动。
  等待出城的人群中,忽然有十六人排众而出,在中央的通道分布成井然的拱卫阵势。
  十六人中一个汉子走前。
  「前路已靖,可以进城了。」
  白须老者在马上微微颔首。五骑同时发动,保持着如花瓣般的整齐阵式,奔驰经过两旁人群。
  在骑队奔过的一刻,于润生凝视中央的老者。
  而老者竟也同时警觉地把目光转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了短促的一刹那。
  五骑绝尘而去,只留下尾后袅袅烟尘。
  可是老者眼眸中那充满野心的神采,于润生久久无法忘怀。
  ◇◇◇◇
  于润生渡过北桥,踏上了漂河北岸土地同时,「丰义隆」权倾一方的元老二祭酒庞文英策马抵达了位于漂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前。庞文英的银白长须在晨风中飘扬,玄黑衣袍猎猎翻响。
  ◇◇◇◇
  葛元升带着一头散乱的发髻和一身仍半湿的衣裤,回到了破石里的木房。
  第一个看见他孤拓身影的是狄斌。狄斌正蹲在屋顶上修补昨夜漏雨的破洞,远远看见了葛元升,欢喜得连跌带滚地跳下来。
  「三哥——」
  葛元升看也没看狄斌一眼,走进了木房,爬上自己的吊床,闭起眼不久便睡着了。
  狄斌诧异地看着葛元升静静蜷卧在半空的身体,清楚嗅到残留在他身上的丝丝杀气。
  ◇◇◇◇
  在温暖的仓库里,李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她轻轻抚摸于润生的脸。他白皙的皮肤在她粗糙的指头扫抚下透现红晕。他的头枕在她赤裸而结实的胸脯上。
  她偶尔轻轻挪动身躯,因庄稼操作而失去了少女柔滑的橄榄色皮肤,便跟他的裸体产生快慰的磨擦,然后就像初次交欢时般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仿佛遍体都长出了千万个敏感的乳头,带来别人累积一生也无法相比的快感。
  于润生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默默地凝视仓库的天顶。
  她微笑。高隆的颧骨看来太刚强了一点。李兰身上最具女性气息的,只有她那把乌亮而层次分明的长发。
  她知道她的男人时刻都在想着许多事情。许多她永不会了解的事情。他那冷静的脸底下藏着无限的浮躁不安,心灵有如一片波澜起伏的汪洋。最初她惊讶莫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遇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但现在她知道要怎么做。她努力给予他除了情欲以外另一种的满足——一种吞咽母乳般的温暖,一种被母体包围的安全感,一种血肉相连般的亲密感,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事实上她发现,他总爱不断抚摸弄捏她结实的乳房和肩膀和腰肢和臀股……他喜欢爱抚她更甚于与她交合。
  她没有笨得希望占有他。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欲念永远无法填平——即使是世上最艳丽、柔软、丰腴的女人。但是她爱他。她尽力满足他心灵中的一部分。然后就像这一刻,她只会默默让他躺在自己身上,看着他仰视上方的眼睛,永远不打扰他思索人生的其他部分。
  ◇◇◇◇
  三十二岁的花雀五,刚洗过刀疤交错的脸,双目仍然浮肿,比他眼前六十二岁并连日策骑赶回的庞文英看来仿佛还老上几岁。
  「早啊,义父。」花雀五张开仍有臭气的嘴巴说。
  「呸!」庞文英击拍椅把,从虎雕大交椅上站起。花雀五这才惶然,连忙把擦着眼的手垂下。
  「听说昨夜又折了十几个兄弟了?」庞文英愤怒地走到大厅中央。
  「是……是的……可是——」
  「少来这一套了!又在想什么藉口吗?」
  花雀五的头垂得更低。
  「五年了,我们在漂城折了多少总行来的好手?亏了多少本,失了多少私货盐货?你给我算!要不是我扛着,韩老板容得了你这小子?」
  花雀五一听见「韩老板」三个字,一股寒意自脊梁冒起。
  「韩老板……有提起我吗?」
  「韩老板对分行这儿的情形很不高兴,你再不干一番成绩给他看,我也没法保你!」
  「是……可是『屠房』总是地头龙嘛!人马众多……」
  「五儿啊!你就是少了这份胸襟眼光……」庞文英叹息着坐回交椅上。「这年来不是有许多腥冷儿涌进漂城来吗?花钱从中找些真人材出来,加强实力跟『屠房』比拼。听韩老板的口气,我不能再从总行那边调度人手过来了。不雇这些腥冷儿,我们还可以找谁?」
  「可是这些腥冷儿很不听话……」
  「听不听话,讲的是手段。」庞文英从椅旁木几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呷了一口热烫的普洱茶。「『屠房』瞧不起这些外乡人,用不了他们。他们没有门路可钻,才像瞎眼的苍蝇般四处找吃。花点钱,还不收得他们贴服吗?」
  「是。」
  庞文英放下茶碗。「最近又丢了一批盐货了吗?有多少?」
  花雀五额上渗出汗珠:「五十斤……」
  「丰义隆」为首都黑道第一大势力,分行布于四州,主要财政来源便是贩运私盐及其他违禁货品。「丰义隆」的影响力虽达朝廷高层,但这种走私逃税的生意仍靠各种正当行业掩饰,不能明目张胆干犯王法。
  漂城是通商重镇,扼守南部沿海与内陆地带之间的要冲。「丰义隆」为了把贩盐网扩展到南部及西南部,在五年前进驻漂城开设分行,却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障碍。
  十二年来独霸漂城的「屠房」,主要收入除了一条繁华的安东大街外,城内各地大小嫖赌吃喝生意,「屠房」直接经营有三成以上,其他定期坐地抽红,所有商店和市肆摊贩也要奉献规钱;而低层头目、流氓进行的各种偷盗、勒索勾当更不计其数。
  「屠房」门生弟子都是本城人,排外之心极重。庞文英在漂城初设分行时立即与「屠房」进行谈判,提出让「屠房」在所有经漂城运送的贩盐生意中抽取一成利润。
  庞文英却预料不到,「屠房」不单要求抽红,还要直接参与贩盐生意。庞文英立时知道:「屠房」老总朱牙志在整个南方地区的贩盐网;现在与「丰义隆」合作,将来掌握了贩盐的运作方式和人事关系,而南部的运盐路线又建立成熟以后,必将把「丰义隆」那一半的生意也吞并掉。
  假若成功,「屠房」的势力将足以与北方的「丰义隆」分庭抗礼,甚至青出于蓝。
  双方谈判陷于僵局。但是「丰义隆」早已用银弹打通了南方黑白两道的许多关系,贩盐生意若无法展开将损失极大,于是意图暂时瞒着「屠房」把盐货运经漂城,结果被「屠房」发现并派人拦途劫杀,双方从此决裂。
  「丰义隆」韩老板向庞文英下达指令,以强硬手段在漂城建立势力,以打通漂城的运盐关卡。「屠房」哪容得下外乡人入侵漂城,两帮进入了势不两立的恶劣局面。
  五年对抗下来,「丰义隆」苦于无法远道把大量人马派驻来漂城分行而节节败退;「屠房」近期更变本加厉,在三条主要官道上长期设置哨站,把运盐通道完全封锁。积压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大批盐货,三个月来没有一粒能运出漂城方圆十里之外。
  「他妈的!」庞文英猛力拍击木几,茶碗弹跳而起,溅得几上满是茶水。「难怪早前运盐进城那么容易,原来是他们的计策!这样下去,不能把盐货如期运到,损失太大了!」
  花雀五叹息:「只是对方人马狠得可以……我本想组织大队精锐兄弟,一次把几批盐货押出城去,只要杀开一条血路,离开对方势力范围,再分批送走……可是近来吃骨头把我们盯得要紧,常常藉故扣押我们的人,破石里里不少行当都给他掀了……我根本抽不出人来。」
  「什么?」庞文英一双白眉竖起来,整个人看来却比刚才冷静得多。「吃骨头?他不是也有吃我们那一份的吗?」
  「吃骨头早前像疯子般,要我们每月多加五百两银子!哪有这规矩?他那一份早就是所有役头中最厚的!他妈的,我陪着笑说只能加五十两,他头也不回就走掉了!听说之后又到了『屠房』那边,然后就来掀我们的场子,还说他吃定了我们!这个月单是把兄弟从牢里保出来也花了七、八百两银子!操他娘……」花雀五说着,却发现庞文英沉默不语。「义父,怎么了?」
  「我只是担心……」庞文英的眼皮突跳了几下。「吃骨头跟『屠房』那边太亲近了。毕竟他们都是漂城人。那几百两不算什么,可是今天许了吃骨头,明天其他役头、牢头都来伸手要钱。今后我们『丰义隆』的牌匾还要往哪儿放?五儿,我常常说:在这条道上,你退一步,人家就要进三步……」
  「那怎么办?」
  庞文英眼里凶光大盛。
  「干掉他。」
  花雀五一惊,脸上的刀疤皱成一团。「什么?不行啊!吃骨头再脏,好歹也是个公人……要派谁去干?」
  「找一些什么人也敢杀的人。上过战场的人。」
  ◇◇◇◇
  中午。位于漂城东北区的屠宰场运作如常。
  这里就是「屠房」的发源地——这片充满血腥与死气的地方。生物与死体进出、挤碰、堆叠。屠刀起落。
  屠宰场内五十六个屠夫之一赵来,刚宰完今早第八口猪后,拧拧酸软的手腕,走出屠宰场,到后面贴近城墙东角处撒尿。
  才解开裤带,赵来发现角落处遗弃着一口浑身泥污的死猪,猪腹破裂,腹身像怀孕般饱胀,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赵来十分奇怪。他结好裤带,走到死猪前把它翻过来,伸手掰开猪腹的破口。
  一张满布癞癣的苍白人脸赫然出现眼前。
  ◇◇◇◇
  「朱老总」是漂城市井的不灭传说。
  十六年前漂城屠宰场内一个籍籍无名的屠夫,收服了城中屠户最凶悍的三十七人,在黑道上竖起了「屠房」的大旗。
  那是漂城历史上最恐怖的一页。「屠房」扬起的腥风血雨席卷全城黑道,帮会间互相讨灭吞并的大混战持续了三年多,连官府也无法阻遏。凶绝的屠刀在弱肉强食的残酷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漂城也因为「屠房」的独裁得享十二年太平日子。
  然而竞争是江湖的铁律。安东大街的灯火太吸引了。面对首都第一大势力「丰义隆」南来挑战,朱老总与「八大屠刀手」重提十二年前的屠刀,决心把这些骄傲的北方人逐出漂城。
  暴力是一切对抗的终极手段。
  ◇◇◇◇
  屠宰场的人证实猪腹内的正是昨夜血斗里神秘失踪的癞皮大贵的头颅,马上把消息呈报「屠房」核心人物之一黑狗八爷。
  同时在「丰义隆漂城分行」,花雀五也得到了这消息。花雀五阵前领兵硬拼的才能虽不足,但却在漂城建立了极佳的情报网,主要原因是他经常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
  花雀五自小心头就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父亲,也就是庞文英的拜帖兄弟江群,在家中被敌人偷袭暗算身亡,一家老少尽被屠戮,只有四岁大的小儿子江五获庞文英拯救,但也得来满脸刀疤(因而得了「花雀」这外号)。庞文英不单替他报却父仇,更在「丰义隆」里养育提携他到今天漂城分行掌柜的地位。烙印在心的童年恐惧,注定他永远无法模仿义父成为豪勇刚健的大将;但他行事谨慎,小节上思虑细微,因而至今仍得到庞文英的信任。
  在漂城分行的议事厅「合丰堂」里,花雀五坐在长桌首位。
  「掌柜,我已向昨夜参加打斗的部下查证过了。癞皮大贵并不是死在我们的人手上。我方倒有三个人被大贵砍死了。」
  报告的是一名外貌温文的中年男子,看来年纪不过四十,头发却已黑白杂间。他是花雀五的心腹智囊文四喜,主管分行日常运作,也负责情报管理。
  「听说,大贵的头被人放在一口死猪的肚子里。」说话的人坐在文四喜对面,全身穿着褚色布衣,身材高壮健硕,鼻头缺去了一片肉,丑脸透出江湖人独有的强悍气息。他是花雀五的头号打手「兀鹰」陆隼,善使铁链杀人,那条沾过无数血腥的二十尺长铁锁链现正缠在他腰间。他专责「丰义隆」在破石里内的活动,直接指挥超过五百名部下。他与文四喜一文一武,都是花雀五从首都带来的亲随。
  「什么?猪肚子里?」花雀五讪笑。「哈哈,『屠房』那群猪猡听见了一定气得要死啦!」
  「是什么人干的?」陆隼面容冰冷,没有半丝表情。他的手下昨夜狠狠吃了一场败仗,癞皮大贵之死没有令他半点欢喜。
  文四喜回答:「不知道。但是据知就在昨天下午,大贵曾经在北临街市集上收规钱时,跟几个腥冷儿闹起来,最后被吃骨头摆平了。」
  「是吃骨头吗?」花雀五喃喃说:「真巧呀……那些腥冷儿是什么人?」
  「有人认得其中一个特别显眼的家伙,长着红色的头发,在平西街『陶然轩』饭馆的厨房里帮闲,跟其他四、五个结拜的腥冷儿住在破石里东北区。」文四喜报告得极仔细,花雀五露出满意的神色。
  花雀五想起了今早义父的吩咐。「『屠房』会不会也查出这些人来?」
  文四喜摇摇头。「『屠房』一向讨厌腥冷儿,根本把他们当作畜牲,在这方面的消息很少。」
  「这伙腥冷儿里还有什么角色?」孔雀五又问。
  「其中一个几个月前被抓到大牢里,好像是从身上搜出了凶器。这人在『斗角』连战连胜,在牢里被唤作『拳王』。」
  「斗角」就是大牢管事田又青在牢里主持的赌局,挑选囚犯中的狠角色徒手格斗,田又青做庄开赌取利。打胜的囚犯可以吃到丰富的囚粮。
  「打胜过些什么人?」陆隼问。
  「几天前,光头大驴给他活生生打死了。」
  花雀五眼睛发亮。「方才你说这伙腥冷儿是结拜兄弟。他们的老大又是个什么角色?」
  「他们的老大听说姓于,在腥冷儿之间好像颇有点名气。不过这伙人好像从来没有在城里『买卖』。这个姓于的在善南街一家药店里当个……小厮。」
  「小厮?」花雀五失笑:「一个药店小厮就是这些人的老大?」
  ◇◇◇◇
  安东大街北端尽头,矗立着一座与大街气氛毫不相衬的五层高灰色大楼,远高于漂城内所有建筑物。大楼四面都占据了整条的街道,没有任何毗邻屋宇,四周筑着一圈丈高的漆黑围墙,面对安东大街的一方则建起了一道宽足四马并驰的玄铁大门,整座建筑有如平空起在闹市中央的一座小型城砦,一般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大屠房」。
  ◇◇◇◇
  坐在「大屠房」议事密室里的是个皮肤黝黑、身材胖短的中年汉子。假若是初到漂城的人看见他,只会以为眼前的是个寻常街贩,绝难想象他便是「屠房」核心干部「八大屠刀手」之一,「缚绳」黑狗八爷。
  刚失去了门生癞皮大贵的黑狗八爷,两只束着一圈圈细麻绳的手腕交叠在胸前,聆听部下对这次神秘事件的报告。
  本来在拼斗中折损了一个小头目只是普通之极的事情,但是大贵头颅竟被人像示威般放在死猪体内,余下尸身又至今无法寻回,黑狗八爷直觉此事并不寻常。
  「八爷,我已再三细问昨夜打拼的所有兄弟了。没有人看见大贵怎样被干掉。」一个身材高大的部下在黑狗面前垂首站立,以极慎重敬畏的表情报告。
  「解开来看看。」黑狗八爷搔搔鼻子,傲慢地说。
  另一名手下一直捧着一个布包。他应声点头,把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解开重重包裹的布帛。
  出现在黑狗八爷眼前的是那颗癞癣满布、发丝稀疏的头颅。脸部肌肉已微微发胀。
  「翻过来。」
  那名手下没有皱一皱眉,捧着首级翻侧,把颈项的断口展示向黑狗。
  黑狗仔细检视。
  「高手!」黑狗的脸色变了。
  ◇◇◇◇
  漂城东南区有一片地势奇异的天然平台地,高出外围有十多尺,过去曾经遍植桐树,因而名叫「桐台」。
  今天桐树已剩下不多了。伐去桐树的空地建成了一幢幢豪华宅第,集中着漂城的商贾富户。这个宁静优雅的宅区,是整个漂城经济力量的象征。只有少数讨厌城内环境的富户搬到了城外郊区居住,大多集中在漂城下游东、东南两条支流间的狭长河岛「洸洲」上。
  于润生工作的药店就正对着桐台西角。因此他每天都会看见许多傲慢骄奢的富户人家出入的排场。
  每次这种人物经过,于润生总默默投以凝视。眼神中露着旁人看不见的锋锐异采。
  现在他刚从李兰老爹的药田回来,正在药店后的仓库里把运回来的药物一一分类。
  郭老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于……你出来……一下……」语声中带着惶恐不安。于润生双眉扬动。
  他随手抄起放在仓库角落的一柄铁锹,掀开仓库的门帘步出。
  瘦小的郭老板瑟缩在一角。三名脸容凶悍的壮汉并排站在店里。
  「他们……找你……」郭老板的手指向三人点点,慌忙又缩回来,仿佛恐怕指点的动作延长半秒手指便会被砍掉。
  「阁下是于先生?」三人里站在中央的一个汉子以粗硬的声音问。
  「是。」于润生冷冷回答,手掌握紧锹柄。
  「我们的掌柜先生想请阁下到酒馆一聚,说几句话。」
  「你们的掌柜?」
  「于先生放心。」那汉子咧嘴笑着:「我们不是『屠房』的人。」
  ◇◇◇◇
  「江湖傲啸唯爱酒」
  丈长的红色大酒帛上,漆着这七个人头般大的泼墨黑字。
  位于安东大街南段西侧,一栋气派不凡的三层高酒馆,宽阔正门顶上挂着「江湖楼」金漆牌匾。
  于润生在三名「丰义隆」汉子的带领下,从侧面进入「江湖楼」,拾级步上第三层。
  宽广的顶层一座内厅里有一张足坐十二人的大饭桌。刀疤满脸锦衣华服的花雀五是唯一坐着的人,身后摆放着一面绘画了龙虎相争图画的屏风。「兀鹰」陆隼贴身站在花雀五旁边,另外有六名身穿藏青色布装的壮汉挺胸侍立着。
  桌子上摆满了一道道精美的菜式,于润生一生连看也未看过这等美食。一壶酒暖在热水盆中。
  除了「漂城分行」本部之外,「江湖楼」是「丰义隆」另一重要根据地。庞文英不惜以三倍价钱买下安东大街这片地,以酒馆掩饰作为调度驻兵的地点,箝制「屠房」在安东大街南段的势力,与分行本部成首尾之势,互相掩护。
  由于安东大街是黑道双方以至漂城官府默许的「和平地带」,「屠房」碍于公门的压力,也无法阻止「江湖楼」的建立。它无疑是悬在「屠房」头上的一柄利剑。
  于润生走到席前。花雀五没有起立相迎,只坐着拱手说:「于兄,请坐。」
  于润生微笑不语,坐到花雀五对面。
  「在下江五,是『丰义隆』铺子的掌柜,阁下应有听闻过吧?」
  「久仰。」
  「江某也听说过有关于兄的事。」花雀五努力装出诚恳的笑容。「江某好羡慕。于兄有几位很有本领的兄弟……」
  于润生的笑容不卑不亢。
  「江某跟『丰义隆』众多兄弟,都喜欢结交真英雄,所以冒昧——」
  于润生扬起手。「江掌柜,召于某到来有何指教?」
  花雀五愕然。除了义父庞文英外,已许久没有人打断过他的话。
  场面僵了下来。于润生没有看花雀五,眼睛紧紧盯视着花雀五身后屏风。
  花雀五动容,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怎么知道……
  「于兄,江某十分欣赏阁下跟阁下一伙兄弟的本事和胆色——昨夜发生的事情我已探知了。现在希望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情……」
  于润生这时已确定一切。花雀五想花钱雇用他们去杀人。去杀连「丰义隆」也不方便出手杀的人。
  他知道价钱不会低。他也知道「丰义隆」能够把镰首从牢里弄出来。
  但是他要求的绝不只这些。他却知道眼前这个满脸刀疤的男人不能给他他想得到的东西。
  「常言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于兄,如果有一个人受了你的恩惠,却反过来跟你的对头合谋害你,你会怎么想?」
  「不义之人,死不足惜。」
  「好!」花雀五拍桌。「江某没有看错人,于兄果然是好汉!来,我们先喝一杯!」
  ◇◇◇◇
  于润生离去后,花雀五仍愣愣地坐着独饮,默默回想刚才于润生的言行举止。一个完全无法让他猜透的男人。
  虽然厅里以至整座「江湖楼」都布满他的精锐手下,花雀五仍然感到,刚才面对孤身一人的于润生时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义父,你认为如何?」
  庞文英从屏风后负手步出。
  他走到窗前,俯视午后安东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似乎想从中找寻于润生离去的背影。



第四章 不生不灭

  尘世间亿万众生就像处身于一个不断向前滚转的宿命巨轮之上,只有毕生拼命地逆向攀爬往轮顶,才能免却粉身碎骨之灾。
  在这个没有终点的爬升历程里,无时无刻不会遇到阻碍自己的竞争者。斗争不息,生死立判。有人继续那凶险残酷的进程,有人则堕落永劫不复的轮底。
  巨轮辗过,枯骨万里,腥臭飘扬。
  ◇◇◇◇
  黄昏是破石里最脏乱吵闹的时分:付出了一整天与工酬绝不相称的劳力后,粗工苦力们拖着疲困饥饿的身体回家;四周破落屋宇间弥漫着浓浊的炊烟油气;娼妓刚刚起床,忙着把劣等胭脂涂抹在颜色不健康的脸上,准备另一夜的迎送……
  于润生在此时回到家。
  踏进大门。木房里,龙拜独自没精打采地掷着骰子;齐楚蹲在窗前,眉宇间充满忧郁——近月来他总是不时露出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狄斌在努力翻找屋中剩余的粮食;葛元升拿着一方湿布巾在不断抹拭修长的双手……
  他们全然不知道:就在他们处于这种浑沌无聊的状态同时,自己的命运已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变化。
  「看我带了谁回来?」于润生放声说话,四人才发现老大出现在门前,同时瞧过去。
  于润生不必让过一旁,他们也能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人。因为那个人整整高出于润生一个头。
  「五哥!」最先呼喊的是狄斌。他跳跃过去抱着镰首的粗壮臂胳。他哭了。
  镰首朝狄斌微笑。他的手臂把狄斌整个人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肩头上。狄斌的头差点儿碰上门楣。
  葛元升坚实有力地在镰首胸膛擂了一拳。镰首一动不动,左手把葛元升的拳腕握住。两人四目交投,无言互相点头。
  「老五,听说你在牢里出名啦!」龙拜拍拍镰首的肩膀说:「叫『拳王』,对吧?」
  「老大。」齐楚眼神中有点不可置信。「你用了什么方法把老五从牢里弄出来?」
  于润生神秘地笑笑,却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囊,抛到狄斌手上。
  狄斌从镰首肩上跳下来,抹去欢乐的眼泪。
  「白豆,去买些好吃的东西回来!我们要好好吃一顿!」
  龙拜用听的也知道,那布囊里最少也有十两银子。
  狄斌正要出门时,于润生又说:「也买些灯油回来。今夜我们要谈得很晚。」
  ◇◇◇◇
  龙拜嚼着鲜美的鸡腿肉,回想上次吃鸡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他感动得快要哭泣。
  当然还有酒。但于润生吩咐只能开一瓶。他们今夜还有许多事情要谈。
  「四哥,你吃得很少啊。」镰首把一块红烧肉放在齐楚的碗里。「生病了吗?」
  「没什么。」齐楚瞧着红烧肉的眼睛仍是心事重重。
  于润生吩咐狄斌把鸡和肉都分出一些,拿给雄爷爷分享。
  狄斌回来时,众人都已吃饱了,正小口小口地呷着劣等的清酒。
  于润生忽然把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你们认得这东西吗?」
  除了镰首外,其他四人都认得:那是刺杀万群立时那面沾血的羊皮地图。
  「你们也许知道这地图的来历吧。那一夜,朝廷军先锋营牺牲了九个探子兵的生命换来这幅地图。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是第十个。我是唯一活着把它带回营寨的人。」
  「事实上那个晚上只有八个探子兵死在敌人手上。」
  众人不明白他的话。「那么第九个呢?」龙拜问。
  「是我杀死的。」于润生说这话时连眉毛也没有扬一扬。
  齐楚和狄斌都不由感到一阵震栗。
  「那一夜,我们十人前去探索敌营。把敌方营寨布置详细视察过后,我们乘着黑暗折返,却不幸遇上了巡逻的敌方骑兵。八个人被当场打死了。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探子兵躲进了矮树丛中。
  「跟我一起躲藏的那个人受了伤。他忍受不了痛楚,开始呻吟起来。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敌兵开始接近了。我没有犹疑,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他颈项上划了一刀。
  「我没有半点愧疚。从我被迫投军那一天开始,我已下定决心要从战场活过来。我不要因为其他人的失败或无能而死。
  「我并不是自私。因为那些将领和同袍,那个在最危险的时候连痛楚也忍受不住的人,都不是我选择的。既然我没有挑选他们的权利,他们也没有要我为他们而死的权利。
  「我在军队里时想通透了:所谓军人是多么的愚蠢。把自己的生命交在陌生人的手上掌管。为了陌生人的利益而冒险。我当时发誓,只要我能够活过这场战争,我绝不会再令自己陷入这种愚蠢的处境中。
  「但是你们不同。你们每一个都是我自愿选择的伙伴。是我自愿提出跟你们结义为兄弟的。若是因为你们任何一个而死,我也绝对无怨无悔。」
  不知是酒精还是于润生说话的作用,每个人都感到一股血气在胸中翻涌。
  夜里的破石里依旧吵闹,木房里狭小、闷热而脏乱,透着阵阵霉气和汗味。油灯光线昏黄不定。但是在这室内的六个人都已浑忘了周遭这一切。因为他们正享受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欢愉快感。六颗心紧紧连结在一起。互相分享着最深刻的秘密。一种只存在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赤诚。
  「但是现在我们不要谈『死』。」于润生继续说:「我们要活!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自在!为什么?像雄爷爷说,就为了一口气!看看这个城市里那些低能的人,他们凭什么穿得比我们漂亮,吃得比我们好?凭什么左右拥抱着美丽的女人?到了漂城来这一年里我不断在看、在听、在想。结果我发现只有一个理由:他们幸运!他们幸运的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上比他们强、比他们狠的人!可是他们的快乐要结束了。因为我们到来了。
  「这一年里我不容许你们生事、到道上混去,就是要把漂城的情况搞明白。我虽然比你们读的书多——不,老四读的应该比我多,但是我也从没有到过像漂城这种大地方来。我要清楚了解这个地方。我要了解这个城市为什么吸引了这么多人到来,积累了这么多财富。我要了解『屠房』为什么能够雄霸这地方。我要了解已是京都第一大势力的『丰义隆』为什么也要到这里来。我们的第一步绝不能走错。就像下棋,假如不能在下第一着时便心存胜出全局的意念、计划,这局棋便注定要败。老四,对吗?」
  齐楚点点头。
  「现在是我们开始的时候了!但是有一个条件要先在这里说:过去我们结义六兄弟,我虽是老大,但大家总算平辈相交,除了不许你们生事以外,我也从来没有对你们下过什么命令。」
  于润生扫视他的五个结义兄弟。
  「但是由现在开始,我们每走一步都是生死关头。走错就只有死。也没有回头路。所以我要求从今天开始,你们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行事。也就是说,请你们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润生手上。可以吗?」
  「不必再说了,老大。」狄斌站起来,指指自己的胸膛。「你忘记了,我们每个都喝过那滴了血的高粱酒,身体里都已流着彼此的血吗?」
  「太痛快了!」龙拜把空的酒瓶往地上掷碎。「老大,我龙老二的命是你的!」
  于润生看着葛元升。葛元升摸摸腰间的灰布包示意。三年前他把「杀草」交到于润生手上时,其实已回答了三年后今天于润生的话。
  而齐楚和镰首早就欠了于润生一条命。
  「太好了。」于润生的眼睛又再次闪耀那种异采。「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
  他又取出另一张地图。
  齐楚一眼认出了。那是鸡围的街道图。
  ◇◇◇◇
  庞文英带同他手下的「四大门生」,一行五骑奔出漂城最狭小的西门,离城前赴十多里外的岱镇。
  此路上「屠房」布设了监察的哨站,「四大门生」特别提高警觉。不过五匹骏马的脚程甚速,「屠房」要阻截追击并非易事。
  庞文英此行,是与岱镇一名盐商交涉,解释盐货何以迟迟运送不出;另外他也为了即将在漂城发生的事件而制造藉口。他知道那事件发生后,漂城知事查嵩一定马上召见他,到时他可以推托不在城内,没能管束住部下的行为。当然查嵩不会相信,但这藉口可以作为双方谈判时的缓冲。
  庞文英原本不打算出城,但昨天看到了花雀五在「江湖楼」的表现时,还是决定亲身会见这个颇有势力的盐商。
  他摇头叹息。义子的交涉手腕比他预期还要差劲。
  「于润生……」庞文英默想:这个姓于的,昨日在气势上简直完全压倒了江五……这种人竟在破石里隐藏了一年之久?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兵辰……」庞文英向左侧一骑上背负双剑的沈兵辰问:「你认为那个姓于的小子怎么样?」
  长发披肩、脸容冷峻的沈兵辰默想了一会。
  「庞爷,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是……天还吗?」
  「嗯……是大哥。」
  「有人!」在最前头开路的卓晓阳突然呼叫。五骑加速奔过一大段方才勒止。
  庞文英回头,看见后面道旁伫立着一条人影,牵着一匹骡子。
  「四大门生」目露杀机。
  「是他。」庞文英挥手止住四人,独自策骑缓缓接近站在那儿的于润生。
  「庞祭酒。」于润生拱手。「明日早上,赏光到岱镇的『兴云馆』一道品茗吗?」他挥起鞭子,指往岱镇的方向。
  庞文英笑了。
  ——没有看错人……
  「这城西一路上有不少『屠房』的人,你来得了吗?」
  于润生轻抚牵着的骡子,傲然点头。
  庞文英呆住了。他看见了于润生双眼如红焰般燃烧。
  ——不错,就是这种眼神。我在二十九年前第一次看见过……
  于润生牵骡转身步去。
  ◇◇◇◇
  冰凉的清水迎头泼洒。水滴游走在镰首的健肌上,光滑黝黑的皮肤发着光。他猛力摇头,湿湿的长发像狮鬃挥舞,水珠散射。
  镰首双手从额前把湿发拨向后头,露出额顶上的镰刀状疤记。
  他就这样浑身赤裸而湿漉地走回木房里。只有狄斌一人正在收拾床铺。
  「来,白豆,很久没有替我梳发了。」
  狄斌回头,心脏突地乱跳。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镰首的下体。镰首却没有半点不自然,坐在一张木椅上。
  「好的,五哥。」狄斌打开木橱,找出一把已有数齿断缺的牛骨梳子,又从壁上拿来一条干布巾,走到镰首身后。
  狄斌衔着梳子,张开干布,轻柔地把镰首的湿发擦干。
  恬静的下午,阳光很是温柔。只有布帛噗噗拍压在发上的细音。
  发丝渐干,恢复了如水流般的层次。狄斌放下已湿的布巾,用梳子把镰首的长发缓缓理顺。
  对狄斌来说这是愉快的工作。他的指头偶尔接触到镰首肩颈的皮肤时,手指像被电殛般发麻。
  镰首肩背处有许多创疤。狄斌认得有两道是龙拜的箭矢造成的。他凝视着,目光充满了怜惜……
  「二哥他们呢?」镰首问。
  「他跟三哥去拿东西了。『丰义隆』那边的人准备了许多上好的『家伙』。四哥到鸡围去看看『那儿』的环境。」
  狄斌找来一根赤红的幼绳,把镰首的长发束在后头。
  「行了……」狄斌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斗争……
  镰首回过头来。
  「谢。」
  狄斌蓦然发现,镰首的眼神和微笑中带着谅解的意味。
  ◇◇◇◇
  油灯熄灭了。齐楚默默躺在黑暗中,双眼瞧向窗外。
  「老四,怎么了?」黑暗中传来于润生的声音。「他们都睡了。你也睡吧。明早便要出动了。」
  「我在检查一下,这次的计划还有没有什么纰漏。」
  「要再点灯吗?」
  「不用了。」齐楚的视线没有改变,甚至在与于润生交谈之时,脑里原有的思路也未受干扰。自小学棋后他已惯于一心多用。鸡围那段街道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印在他记忆中,已无需再多看地图一眼。
  「老四,我们这次有多大把握?」
  齐楚在黑暗中的表情忽然像喉间鲠了刺一般,俊秀的脸血色全退,双眼瞪得大大,满额都是冰冷的汗水。
  「……九成。」齐楚的声音像呻吟。「就像下棋,变化太大,没有事情是十足把握的……」他的脸色瞬间又恢复正常。「老大,你那方面呢?」
  「放心。」于润生微笑。「假如我说有十足的把握,你相信吗?」
  「只要是你说的我便相信。」
  ◇◇◇◇
  齐楚感觉眼皮像铅块般坠下来,意识渐渐沉进了梦乡……
  梦把他带回那条不属于他的大街上……就像一个月前那个雨夜一样,没有任何声音能进入他的耳朵。那个令他呆呆站立远观的女人……
  他想,那是不应该在那种地方出现的婀娜身影,不应在那种地方闪动的稚气眼睛,不应在那种地方咏唱的深红唇瓣……
  仲春时节那个夜里,带着丝丝阴气的雨水洒落他的瘦肩,流进他的衣领……衣内与衣外的雨水融合了,他却相信那是冷汗——因为初次看见她而流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从那一刻已完了。他的人生将为她的微笑燃成灰烬。但他却距离她多么遥远。因为那是一条不属于他的大街……
  这是多清晰却又稀薄的感觉,水似的教人沉溺、窒息……而他只是第一次看见她……
  他没有跟任何一个兄弟说。他知道连于润生也救不了自己……
  但是现在不同了。转变出现了……只要这次打开成功之门,他将拥有权力。
  拥有接近她的权力。
  ◇◇◇◇
  吃骨头(古士俊)轻轻掀起了被褥,推开依偎在身旁的三姨太,梦游般拖着脚步找衣服穿。昨夜似乎喝得太多了。
  他穿上役头的制服后,全身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安全感。在漂城百年来从没有人敢动任何役头的一根头发。
  他离开卧房,穿过围着朱红木栏的长廊。这所位于桐台南区的豪宅,以他当役头那份微薄薪饷,干二百年也买不了。
  在前院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后,吃骨头忽又想起两天前横死的癞皮大贵。
  他记得大贵死前那个下午,在北临街市肆发生的事,却怎也没法想起那几个腥冷儿的脸孔。只记得一个家伙长着显眼的红头发。
  ——是不是该把那件事告诉黑狗八爷?
  算了。大贵不过一个混混的小头目而已。
  他又想着近日漂城内的情势。他认为「丰义隆」大势已去,庞文英英雄迟暮,花雀五又不思进取,明日始终是「屠房」的天下。「丰义隆」现在不过藉着在首都朝廷的影响力立足而已。
  何况「屠房」和他都是本城人,他跟黑狗八爷交情又好,更曾面见过朱老总两次。既要「靠边站」,当然是靠向稳当又熟悉那一边吧?
  不过他也很感谢这几年来「丰义隆」进来漂城掀起的风雨,让他又赚了不少……
  癞皮大贵断头的幻象再次出现他眼前。他咒诅这不祥的兆象。
  「操他的大贵……」
  是回巡检房的时候了。不知是不是昨夜的酒精残留在胃里的关系,他不觉得饿。回去再吃早点吧。
  他扶正了官帽,步出大宅正门。五个部下差役早就在门外等候。
  令吃骨头意外的是雷义那家伙也在。这笨小子。为了擒贼而受伤已是蠢得可以,又放弃几天的休假带伤回来。
  雷义只远远站在门前道路旁。另外四个差役则陪笑着凑近来。
  「古爷,早啊!」
  吃骨头只点点头,带着四人步下宅前石阶。
  「古爷,前几天我抓的那干贼匪,你给放了吗?」雷义走近来问,站姿保持了下属对上司的恭谨,但脸容却是冷冰冰。
  「我要放什么人,你管不着。」吃骨头连瞧也没瞧雷义一眼。「怎么啦?不服气吗?」
  「没什么。」雷义毫无动容。「只不过早知如此,我就当场把他们打成残废,免得又抓又放的,挺费工夫。」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差役戟指向雷义。
  吃骨头挥手止住。他知道雷义的硬功夫。将来加紧对付「丰义隆」时免不了要打一些硬仗,到时总要借助这个莽夫。这是吃骨头一直容忍这个刚直差役的原因。
  「我今早要到鸡围去巡视,你也来吗?」吃骨头看着雷义的目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欣赏。
  雷义摇摇头。「我还在查那几宗案子。」
  「随便你吧。」吃骨头一向并不怎么管束雷义——只要他没有作出任何损害吃骨头利益的事情。
  雷义连道别也没有,便转身离开了。
  ◇◇◇◇
  刀光寒气跃然。一抹碧华在两尺刃身上流漾。
  葛元升的眼瞳里奔腾着汹涌战志。体内的杀性与戾气膨涨至顶点,从全身的毛孔流溢出来,充塞这座荒废的庙宇里,甚至好像要从庙顶的破洞涌出。
  压抑了三年的杀伐之气,被癞皮大贵的鲜血解破了封印。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蓝焰,煮沸了浑身的血液。鼻孔也呼出了蒸气。
  这就是「魔道」吧,他想。从前老迈的父亲授刀时谆谆教诲戒忌的所谓「走火入魔」。他想起父亲临终把「杀草」交给他时那恐惧的眼神。
  ——你唤它魔道便是魔道吧。阻我者纵使是魔神仙佛,必杀无赦!
  葛元升这样在心中呐喊。
  破庙壁孔透进管状的阳光,千亿微尘在光束内浮游无定。
  ◇◇◇◇
  同时狄斌正藏在破庙二十多码之外,城北鸡围临近城墙的一条阴郁肮脏的窄巷中。
  矮小的他躲在一堆霉烂瓜菜与破篓筐之间。白皙的皮肤沾满秽物。
  一柄腰刀的刃部裹在破布里。短小的指头紧握刀柄,掌背青筋突露。
  他很紧张。不是因为缺乏信心,也不是因为鸡围是「屠房」的势力范围。
  是因为他正热切渴望目标出现眼前。
  他的呼吸异常粗浊。像是老虎鼻腔发出的低啸。他感受着身体每寸肌肉的弹力与敏感度。每个关节的活动都畅顺无阻,自然一如狂奔的猛兽。是的。此刻静止蹲伏的他,灵魂却在奔驰。丈与里飞快掠过。前方的空气沿身体两侧急激磨擦,所产生的热量不断积聚,血气翻涌在喉间,在胯下、在足趾、在手腕、在眼皮、在耳孔……
  ◇◇◇◇
  吃骨头领着十四名差役步出了位于漂城西南的巡检房,恰好与大牢管事田又青碰个正着。吃骨头嘻笑,拍拍田又青的胖肩,彼此虚假地对应寒暄一番,便道了别。
  吃骨头一行十五人掠过田又青痴肥的身躯,走上善南街,经过于润生工作的药店,左转进入仍未睡醒的安东大街,直往北行。
  ◇◇◇◇
  齐楚急促在窄巷间穿插,抄捷径赶向鸡围。他刚才已看见吃骨头离开衙门,沿安东大街北走向鸡围。他带的部下数目比预期中要多。
  根据「丰义隆」提供的情报,鸡围北区几家私娼窑子都欠下吃骨头的抽红。今天是归还的日子。他爱早起。他晚上从不踏入鸡围或破石里半步。
  齐楚跃过一堵残败的矮墙,窜进了鸡围。
  ◇◇◇◇
  同时吃骨头等十五人步至安东大街中段。
  ◇◇◇◇
  齐楚在鸡围迷宫般的巷道内走过。凭着脑里那幅清晰的地图,他走到一条狭长而寂静的荒巷,站在一所破败木屋前。
  他左右察看。没有人影。他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
  齐楚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霉臭从门缝里的黑暗空间溢出。
  齐楚伸颈往门内探视,视线正好与黑暗中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相对。
  齐楚虽然知道屋里是谁,但仍禁不住一阵悚然。
  「老五……快来了。」
  ◇◇◇◇
  吃骨头走到安东大街北端尽头,鸡围的南门入口就在面前。他视察一下鸡园外,随即往后面部下招手。
  「进去。」
  他很安心。鸡围是「屠房」的领土。从来没有「屠房」以外的人敢在里面生事。连「丰义隆」也不敢。
  ◇◇◇◇
  鸡围是「屠房」除安东大街外的重要根据地。虽然是同样幽暗而充满罪恶的贫民窟,但始终比破石里富裕。
  鸡围内藏着许多私娼窑子与赌窟,其中「屠房」直接经营的占三分之一。它们提供了各种刺激新鲜的赌博玩意和变态兽性的性爱服务,吸引了很多连安东大街也满足不了的人。
  相形之下,破石里显得贫瘠、荒凉得多。因此破石里才会在「屠房」不屑一顾下,成为了腥冷儿的聚居地和「丰义隆」的势力范围。
  进入鸡围脏乱狭隘的街巷后,差役队伍显得更轻松。他们哄闹、咒骂、打撞、破坏,任意抓取摊贩的货品。
  巷内一角伏着一名街童的尸身。据说许多商店忍受不了这些惯于偷窃的流浪街童,不时暗中雇用差役在晚上悄悄把这些露宿街头的孩子宰掉……
  有一家窑子欠下吃骨头最多,差不多有一百两银子。前往那儿要通过一条狭长的荒巷。巷道两旁残破的木屋已无人居住,只余下破烂的几件衣服疏落悬挂在巷里。寂静得可怕。人踪全无。这条长巷就像被神的手掌从鸡围挖空了一般。
  像这种荒弃的街巷,在鸡围内日渐增加。为了扩张淫窟和赌坊,「屠房」施行暴力手段迫使居民迁往破石里。传闻朱老总有意把鸡围完全肃清,改造成继安东大街后另一片黄金地。
  吃骨头等十五人二人一排,成长列步进这条窄巷。
  吃骨头走在第三,前头是他下属里最精壮、经验最丰富的两名差役。
  走到长巷中段,吃骨头突然感觉到一股渗入脊骨的寒气。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出现一条人影。
  吃骨头心脏突跳,瞳孔扩张。然后他看清了那只是个孕妇。
  巷内顿时充斥差役的脏话。孕妇听到一句「母狗」,急忙低下头来,把青色头巾拉低,抱着鼓胀的肚皮,加快脚步走过差役的行列。
  孕妇畏缩地走到一旁。差役露出邪笑,眼睛紧盯她丰满的乳房。
  「看前面!」吃骨头的猥笑僵硬了,眼睛瞪住前方。
  前面巷口不知何时又出现另一个人。
  一个强悍拔挺的赤发男人,脸色阴青。一个长状灰布包斜插在腰带上。
  吃骨头的嘴巴无法合拢。他认出了这个男人那头火红的赤发。那个在北临街市肆上曾与大贵争执的腥冷儿。
  吃骨头的手指伸向前方,瞄准了那个赤发男人。
  他说了三个字。
  「抓」
  孕妇急步接近吃骨头。
  「住」
  孕妇抬起头。
  「他」
  孕妇左臂举起,宽大的衣袍袖口对准吃骨头额前。
  一记机簧弹动声在袖里响起。
  三寸二分长的玄黑色短箭。
  箭簇刺破吃骨头眉心的皮肤,钻进了头壳骨。骨层破裂。箭簇撕裂血管,突进浓稠的脑浆。空气拨动乌黑的箭羽,加速箭杆的旋转。三角形的箭簇继续扩大创口,箭杆接着顺利地滑进骨肉与浆血。最后箭羽犹如交媾中阳具上的阴毛,没入了湿滑的洞口。
  孕妇转身离去。
  吃骨头的身体溃倒。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差役最快反应过来,追向孕妇,手已搭在腰间刀柄上。
  「别——」
  他只喊出了半个字。子音凝固在拉扁并合的双唇之间,母音滞留口腔内。另一枚玄黑短箭没入他的声带。气流从喉管的破口泄出,他一生中最后的发音尴尬而乏力。
  其余十三人震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冷箭从何而来。
  只有假孕妇自己知道:仅有的两枚袖箭已射尽。
  假孕妇闪身到安全距离,推开左边一所破败木屋的前门,窜身进去。
  差役们此刻才清醒。十三柄腰刀同时拔出。两人当先冲向木屋,正想破门进入——
  朽腐的木门自行碎破。
  一柄厚重而刃面宽广的巨斧,挟着纷飞的木屑自门内横斩而出。两颗戴着差役冠帽的头颅飞升半空,血雨自颈断处狂暴喷洒。
  沐浴在血雨中的十一名差役前所未有的震怖,互相推挤。
  魁壮的持斧者披散长发,赤着上半身,像疯兽般自门口追扑出来,染血的巨斧再次挥舞,一名走避不及的差役被拦腰斩为两段,膏肠从断口泼跌落地上。
  两截尸身与刚才飞起的两颗头颅同时落在泥地上。
  余下十名差役恐惧地挤成一团,然后为了躲避持斧者而分成两批,分别往前后两边巷口逃生。
  四人往前方奔去。
  前面有那名赤发男人。
  赤发男人冷笑。
  四个差役红着眼睛,高抡腰刀,以拼命的姿态冲向赤发男人。
  ——一片灰布飘落。
  四人喉间几乎同时出现一道幼细的红线。当身体像断根的树木般倒地后,血才开始从颈动脉喷出。
  另外六名差役狂乱挥舞手上的兵刃,往后面原路奔逃。
  不知从哪个窗户连环激射出两枚急劲的黑杆长箭。太阳穴。颈侧。
  余下四人跨过中箭身亡的两个同伴,冲出了巷口。
  一条高大的阴影投在他们顶上。
  四人仓皇回首——
  巨斧砍至。
  四人跌步左闪,险险避过斜斩而来的斧刃,顺着跌势窜入另一条横巷。
  ——他们暗自为逃过这一斩而庆幸,却不知自己已被赶进了北方更寂静的地带。
  持斧者在后面疾跑追赶。长发飘飞犹如奔马的鬃毛。
  四名差役走过了荒巷,终于到了北城墙下。只要越过面前大堆破篓筐和霉烂的瓜菜,便可以抵达北城门求救——
  烂瓜菜飞扬。一柄腰刀像怒虎的利牙,自篓筐间挥斩出,深深砍进走在最前头那名差役的左股骨。
  那名差役的身体瞬间僵硬崩倒。紧随其后的三人撞在他身上,四人在泥泞、秽物、残渣中混成一堆。喷涌不止的血。凄厉的哀号。
  染满鲜血的锋利巨斧再度临近。
  持斧者双手高举兵刃。他的额顶上有一点镰刀状的乌光。
  斧刃落下。
  ◇◇◇◇
  不久后几名「屠房」流氓凭着遥远的惨呼声寻索到来,却已看不见一个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只有屋宇木板上、泥地上遗留的惊心动魄的血渍。
  ◇◇◇◇
  就像任何一个城市,漂城在她短促但灿烂的历史上,也发生过无数匪夷所思、无从解释的悬案。
  这一年,役头古士俊与十四名部下在鸡围北区神秘失踪,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没有半片骸骨,半根毛发。
  没有人知道他们遇上了什么。
  ◇◇◇◇
  「兴云馆」是「丰义隆」在岱镇的根据地,庞文英在这间旅店配置了约三十名部下,指挥头目就是旅店掌柜麦康。
  「兴云馆」二楼一所幽静的厢房里,庞文英轻松地呷下一口清茶。
  他心想:于润生挑选这处见面,看来他对「丰义隆」所知不少。
  他凝视坐在桌子对面的于润生。于润生垂头看着茶碗,没有喝过一口。
  守在庞文英身后的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和身材硕壮宽厚如磐石的卓晓阳。
  「庞祭酒。」于润生抬起头来,以闲谈般的平淡语气问:「你老人家今年多大了?」
  「六十二。」庞文英的语气微带叹息。
  「在道上也怕走了三、四十年吧?」
  「整整四十二年。二十岁那一年我拜入了『丰义隆』门下。转战多年,如果用『刀头舐血』来形容那些日子,我的牙齿都已染得赤红了……少年子弟江湖老……」
  庞文英是「丰义隆」三朝老臣。在他三十六岁时,创帮立道的第一代韩老板韩东病逝,怯懦无能的独子韩用继承了时为首都十三大势力之一的「丰义隆」的最高权力,立时令「丰义隆」陷入厄境。
  幸而这个二代韩老板身体羸弱,接任四年便即去世。而真正的传奇人物——三代韩老板,也就是现在的韩老板韩亮登场了。
  他首先组成了「丰义隆」新的最高决策层「六杯祭酒」,迅速整顿内部架构。「丰义隆」在短期内大幅强化,令其他十二帮会原来的侵吞计划胎死腹中。
  庞文英晋升祭酒之年四十岁。
  韩亮并没有乘势冒进,用了三年时间积极调练人才;同时利用十二帮会在争相试图瓜分「丰义隆」时所种下的嫌隙加以挑拨煽动,令他们互相牵制削弱。三年间此消彼长,「丰义隆」的实力已暗暗凌驾于其他任何一股势力之上。
  然后就是有名的首都十年黑道战争。韩亮以逐个击破、连盟夹击等种种攻略,吞灭了其中九大帮会,降服其他三股势力,而崛起为首都第一大黑帮,垄断北方的私盐贩运网络,进而勾结朝廷高官,成就了前无古人的大事业。
  在黑道史上这奇迹的一页上,勇武的庞文英与专责后勤策划、沉着过人的「大祭酒」容玉山,并列为「丰义隆」的守护神。
  「庞祭酒,你说得对。」于润生燃烧的双目与庞文英对视。「你老了。」
  「你说什么?」卓晓阳在「四大门生」中性格最为暴烈。「你敢对庞祭酒无礼?」
  庞文英举手止住了卓晓阳。但他自己的脸上也已显露出愠意:「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庞祭酒你确是一头老虎。从前你是一头饥饿的老虎。但是你已不再饥饿了。只有衰老了的老虎才会失去胃口。」
  「我不明白。」庞文英强压着愤怒,但握着茶碗的手仍在颤抖。
  「『丰义隆』进驻漂城已有五年,却是毫无进取。那是因为你不够饥饿,不够贪婪。你只一心想着打通运盐的路线,却没有想过把整个漂城据为己有。假如你是四十岁时那个开山劈石的闯将,会甘心放过漂城这口肥肉吗?」
  「漂城黑道上的事你知道多少?」庞文英的语气平缓下来。
  于润生知道庞文英已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他呷了第一口茶。
  「漂城的财源,谁都知道是安东大街,其次是鸡围。这全都是『屠房』的天下。鸡围也日渐兴旺了。看来朱牙有意把它发展成另一条安东大街。我曾粗略估计,『屠房』在这些地方直接经营和抽红的收益,每个月不在二百万两银子之下。」
  庞文英错愕。于润生竟知道得那么多。
  「可惜,假如朱牙那笨瓜若肯与你合作,以漂城为交易站打开本州以至南部、西南部的盐运,他不用动一根指头又可坐地每月瓜分不知多少银两了。他却反而把财力、人力都花在阻截『丰义隆』的盐车上。也许他想迫使你交出部分的贩盐权吧?这根本是笨方法。他为何不能学韩老板先积蓄增加势力,再图谋吞并贩盐生意呢?朱牙这种笨人不值得活在漂城。」
  庞文英惊讶。连他自己也从没敢轻视朱老总,于润生却把他说得一文不值。然而于润生的分析条理分明。
  ——究竟他是在说着大话?还是真的有这样的自信?
  庞文英发觉自己无法看透于润生。
  「那么说,我们『丰义隆』应该作出什么能够吞并漂城的对策?」
  「『屠房』强在人手充裕。『屠房』在漂城的势力,我知道大概有三千至四千人。假如再总动员的话,数目可能增加一倍。『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数呢?只有五、六百人吧?」
  庞文英没有回答。
  「要拉近这差距,方法之一当然是向『丰义隆』总行征调大量人手。但这样做会大大影响庞祭酒在韩老板心中的地位和在总行的威望。庞祭酒一定渴望凭着现有的力量把漂城夺到手中吧?」
  「另一个方法呢?」
  「从破石里召集腥冷儿。他们都在战场拼过。而且他们每一个都饥饿。『屠房』没有掌握这些人是另一个重大错误。
  「当实力增强后,再借助朝廷方面的人事控制漂城知事查嵩,便有一半胜算。」
  「那另一半呢?」庞文英已浑忘了自己的身分,完全专注在于润生口中的伟略上,语气显露出强烈的欲望。
  「数目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一向这样相信。有多少人、多少兵器、多少金钱都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意志。『丰义隆漂城分行』需要的是一些敢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的人。足以抗衡『屠房八大屠刀手』的人。」
  「你的意思……」庞文英凝视于润生。
  于润生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就是答案。
  「我听到马蹄声了。」于润生说。「他们来了。」
  他的脸忽然恢复了恭谨的表情,垂首走到门旁。「庞祭酒,于某有一份『入门礼』送给你老人家。请移步到外面验收。」
  ◇◇◇◇
  初夏的热风卷起一片沙尘,岱镇的空地更显得苍凉。
  庞文英、于润生、沈兵辰、卓晓阳,还有刚才一直守在房门外的「四大门生」其余两人:面容满布皱纹的童暮城,神情凶悍、脸上有一道赤红刀疤自左耳根横越至鼻翼的左锋,一同伫立在荒地上。身材略胖的「兴云馆」掌柜麦康紧随在后。
  一支五人骑队从东方远处的漫天黄尘中出现,排开尘雾急驰而来。
  庞文英看看于润生。于润生却专注地凝视前方的骑队接近。他的笑容中充满信赖。
  骑队更近,可见马上五名骑土高矮壮弱不一,却同样散发出懔悍的气息。
  「好浓烈的杀气。」左锋动容,脸上的刀疤发出红光。
  「但并不是冲着我们而来。」沈兵辰淡淡说。他的披肩长发被吹得扬起,露出肃杀苍白的脸。三角状的细眼不含半点情感。
  五骑抵达。领先一骑上的龙拜已换回男服,提着一个布包裹,当先下马。
  其余四骑上的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也一一跨下马来,随着龙拜走到庞文英跟前。
  庞文英扫视眼前五个奇异的男人。他的目光曾多次停留在镰首脸上。
  「这些就是你的……兄弟?」
  于润生点头。「是歃血为盟、誓共生死的兄弟。他们都把性命交托了给我。因为我们都是人神共弃的腥冷儿。」
  龙拜走前一步,垂首呈上布包裹。「庞祭酒,请验收。」
  庞文英略动眼色,身旁的童暮城立即接过包裹,谨慎地打开来。
  吃骨头古士俊那错愕的死相,呈现在庞文英眼前。吃骨头额上仍深深钉着那枚黑杆黑羽的短箭。
  ◇◇◇◇
  漂城以北,宽阔的漂河在阳光下静静流动。
  漂河上游北岸六里外一片农庄。
  庄园死寂。废弃多年的粮仓仍然稳固屹立,大门迎风摆动。
  曾经养活数百人的田地今天杂草丛生,蔓成一片起伏的绿海。
  在久远年代开挖的引水道,因久欠疏通而淤塞,浊水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黄铜色污物,反射着午后的烈阳。
  田野间乱草晃动。只有游于草间的飞虫以复眼看得见,外表看来平静的长草之下躲藏着五十个人类。
  农庄以东一幢木屋中,花雀五安坐观控大局。文四喜和「兀鹰」陆隼侍奉在旁。
  花雀五合上眼睛。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微微抖动。
  ——于润生……
  直觉告诉花雀五:于润生将成为他可怕的敌人。
  于润生的力量当然够不上花雀五的百分之一;然而那次「江湖楼」会面,花雀五感觉自己竟完全被于润生的气势压倒了。一个在药店当小厮的腥冷儿!
  花雀五无法忍受。他要把今天羽翼未丰的于润生除掉。他会告诉庞文英,这是为了灭口。
  十倍的力量,足以把一心前来农庄领赏和匿藏的于润生等人斩成碎块。
  就像吃骨头和他的部下一样。
  远处传来蹄音。
  文四喜走到窗前观察一会,把木屋对着田野那面窗子上的窗帛由青色换作红色,下令田野内的杀手作出剿击的预备。
  文四喜透过窗帛的缝隙远眺。他看见到来的并不是马匹,而是一辆四骊拖拉的大马车。
  「掌柜,是马车!」
  花雀五站起来,神色显出不安。
  「他们怎会雇得起马车?」
  ◇◇◇◇
  龙拜、葛元升、镰首、齐楚、狄斌换上了簇新的衣服,在「兴云馆」饱餐之后,随着麦康走在岱镇的巷道上。
  「各位也吃饱了吧?」麦康的笑容很和善,但五人仍保持警惕。「来,我带大家去一处好地方喝两杯。」
  「不用客气啦,麦掌柜。」龙拜笑着说。「只要有休息的地方便可以了。」
  「不行,庞祭酒叮嘱我要好好招待你们。」麦康的微笑中带有神秘的意味。
  镰首向其他四人打了个眼色。五人里除了葛元升仍腰插「杀草」外,都没有带兵刃。
  麦康领着他们走到巷内一幢平凡的屋子前,把门推开。
  「请进。」
  五人紧绷着警戒的神经走进门里。
  他们吃了一惊。
  屋里令他们惊讶的并不是埋伏的敌人,而是一群姿态撩人的年轻妓女,或坐或卧地散处在香气缭绕的厅里。
  「好好乐一乐吧。」麦康笑说:「这地方,等闲人来不了。」他转身出了屋子,把门关上。
  「哇操,实在憋得久了!」龙拜感到全身发热,左右细看每一个妓女,又转头看看紧张得面色煞白的齐楚。「怎么啦,老四?许久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吧?」
  几个妓女都以充满欲望的眼神,盯着齐楚俊秀的脸。齐楚凝视她们的媚态,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女人。
  狄斌也是紧张得满头大汗。「我……」他看看身旁的镰首。镰首正以冷静异常的神态,凝视一具具横陈眼前的肉体。
  刚杀过人的葛元升,眼中已闪出急欲发泄的猛烈火花。
  「五哥……」狄斌拉拉镰首的衣袖,看着已混进妓女堆的龙拜和葛元升。「你也要……去吗?」
  镰首看看狄斌,又瞧着躺在胡床上一个年轻少女。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的少女露出了一边细小的乳房,以惊奇的目光审视镰首那魁伟的躯体。
  镰首点点头。
  「白豆,你从前……没有尝过女人吗?」
  狄斌如遭电殛,心绪急乱得无法作答。
  「我忘记了自己过去的一切,只记得许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女人。」镰首以茫然的语气说。「那恐怕是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一定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是我记不得她是谁。」
  镰首以被催眠般的步伐走向那个少女,把她拦腰从胡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
  ——他希望从女人的身体里寻回自己的过去。
  ◇◇◇◇
  当狄斌被那个几乎比他还要高壮的妓女牵着走时,他感受到一种连在战场上也未经历过的紧张感。
  丰乳、细腰、盛臀,妓女浑身透出能令男人沉醉在肉欲中的原始魅力,但却丝毫不能激起狄斌的性欲。
  但狄斌不敢掉头离去。他害怕成为众人的笑柄。
  妓女带着满头大汗的狄斌,穿过走廊,进入一间狭小的卧房。
  房里没有窗户,除了一盏不太明亮的油灯外,唯一的陈设便是贴着木板墙横放的一张软绵绵大床。
  妓女把房门关上。狄斌感觉就像躺在棺材里,最后被仵工狠狠钉上了棺盖一样。
  「来吧,白脸弟弟,替我脱衣服好吗?」妓女坐在床上媚笑。
  狄斌无法把视线转向她的脸,呆呆地站立。
  「你累吗?好,我自己脱。」
  突然暴露在眼前的细白肌肤,令狄斌一阵晕眩。完全赤裸的妓女横躺在床上。
  「来嘛……」妓女叫着,丰满的双腿朝着狄斌张开,最隐私的部位清楚呈现。
  狄斌有呕吐的冲动。他脑里一片空白,连夺门逃跑的念头也生不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被妓女半推半拉之下躺到床上。妓女如蛇地缠着他。
  「第一次吗?太好了,让我教你……」纤滑的五指摸到他胯间。
  他发出一记无声的呻吟。
  「怎么了……」妓女一边摸索一边说:「玩不起来吗?」她把他的腰带解开。
  狄斌突然听到一连串仿佛来自深远梦境的呼叫喘息声。一把粗犷野性的男声带着急密的节奏,令狄斌听得心脏鼓荡。
  另一把娇弱的尖呼应和着那男声的节奏。声音渐大了,却仍像隔着一层障碍传过来……
  就在木板墙隔壁。
  妓女不断爱抚狄斌的白皙身体。
  狄斌完全清醒了。他听出隔壁是镰首的叫声。
  狄斌瞪大双眼。镰首的叫声像铁锤一记记擂在他胸口上。狄斌完全被那声音催眠。一股暖热气息渐渐流向腹下……
  「起来啦……」妓女兴奋地说,爬上了狄斌的身体。
  他感受到膣腔包裹在自己阴茎四周那股湿润、温暖的感觉。
  狄斌不知不觉间,腰身跟随镰首的狂野叫声一次一次地往上挺动。盆骨与盆骨碰撞磨擦。跨骑在他身上的妓女也开始忘我地呼喊。
  狄斌没有看着她。他闭起眼,脑里出现的是昨天破石里家里镰首的赤裸身体……
  一记有如爆炸般的嘶哑呐喊后,镰首的喘息声霍然消失了。
  狄斌感到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淋下来,性欲瞬间消退。
  妓女伏倒他身上,喃喃说:「怎么了……忽然又不行啦……」
  狄斌涨红着脸,急促把妓女推开,从床上坐起来。
  「给我滚!」狄斌从齿缝间挤出怒骂,狠狠打了妓女一记耳光。
  妓女抚摸着被打的脸颊,却笑了起来。
  「原来你爱打的吗?来,打吧,只要你喜欢……光用手够不够?我们也有鞭子……」
  狄斌呆住了。
  他愣愣坐在床上好一会,然后慢慢爬下床,俯身捡起刚才被妓女脱去的衣裤。
  ◇◇◇◇
  发泄后的镰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浑身汗水淋漓。伏在他身旁的少女也无法动弹,全身都僵麻了。
  镰首仰视房间的天花顶。
  他想起了一张脸。
  一张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既祥和又不仁的脸。
  「他是谁?」
  ——他不知道这个人叫做「佛」。
  ◇◇◇◇
  「卓晓阳!」文四喜惊呼。
  花雀五惶然奔到窗前。他也认出了远方马车上驭着四匹健马的车夫。
  他扯下红色布帛。
  「跟我出去!」花雀五深吸一口气,带着陆隼和文四喜走出木屋外。
  马车驶到田野中央的宽阔陌道上。白衣佩刀的卓晓阳猛叱一声,左腕急收四根缰绳,强壮的驷马立时放缓步伐。大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花雀五一招手,藏在长草下的五十个精悍杀手立时站起来,个个头缠黑布带,提着各式兵刃,阵式十分整齐。
  花雀五等三人走近,站在马车前方。
  「卓哥哥,车里面……」
  卓晓阳没有回答。
  马车门幔揭开。
  第一个下车的人是于润生。
  「五哥果然是守时的人。」于润生露出花雀五猜不透的笑容。
  花雀五脸色苍白,一时无法言语。
  卓晓阳跃下马车,拨开门幔。
  白须黑袍的庞文英,领着「四大门生」其余三人:左锋、沈兵辰、童暮城逐一步出。沈兵辰把平日交叉背负的双剑提在左手里。
  「义父……」花雀五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这是……你为什么……」
  庞文英拍拍于润生的肩头。「我已把润生收纳入门。以后大家都是『丰义隆』的自家人了。」
  花雀五、陆隼和文四喜都错愕无比。
  庞文英捋着白须:「从今天开始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一天不把那些屠沽小辈打出漂城,我哪有颜面回总行见韩老板?」
  于润生作出诚恳的笑容,走前抱抱花雀五的肩:「五哥,以后多多提点。」
  花雀五感觉脑袋像僵硬了。
  ——义父,这算是什么?于润生这个孬种,早晚要把我跟你都吞掉!你老昏了头啦?
  庞文英却独自仰首傲笑。
  ◇◇◇◇
  九年前,庞文英五十三岁。首都黑道战争刚好在他厌倦了一切之时结束。
  在这次惨烈战争中,「六杯祭酒」牺牲了一半:「三祭酒」蒙俊、「四祭酒」茅丹心、「五祭酒」戚渡江。
  但是对庞文英而言,最大的打击是「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阵亡。
  智勇兼备的燕天还,二十年来协助庞文英在无数斗争中运筹决策克敌制胜,最后却在首都郊外的混战里身中流箭身亡,死时不过三十六岁。他视如己出的燕天还。
  「丰义隆」从此进入安定期。战将庞文英再没有发挥他披荆斩棘手段的机会。他终身未娶,没有家室,只能带着余下的「四大门生」四处游历流浪,以求磨蚀老年丧子般的痛苦与遗憾。
  但是四年后,庞文英人生再起波涛。韩老板发出了进军漂城的指令。
  也许韩老板是想藉此机会,再次激发这位忠义老将的意志吧。然而庞文英心已老。作风变得保守,也开始疏懒、犯错,平白消耗了许多从首都总行调来的财力与人手。
  「漂城分行」已接近无法维持的境地了。庞文英感觉自己像快要没入西山之后的夕阳……
  直到今天。
  他肯定了。人杰——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人杰。想不到自己的生命中竟能遇上第二个。
  庞文英眼中的于润生,像极了二十九年前第一次看见的燕天还。十六岁的燕天还。
  现在庞文英捋须傲笑的神情,恢复了二十二年前初登祭酒之位时那样的气概、战意和精力。唤醒他这一切的是比他年轻三十四年的于润生。
  ◇◇◇◇
  这一年于润生二十八岁。他的人生起步得很晚,但一开始了便没有人能够阻挡。


  初稿于九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修订于九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再修于九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最后修订于九六年十二月五日



后记

  《杀禅》我至今写了七年。
  在大专时代立志成为小说家后,我第一本构思、动笔的小说就是《杀禅》。那两年间在城市理工的学生餐厅和图书馆咖啡室里,时常傻兮兮地凝视虚空思索,然后在沾了廉价咖啡的原稿纸上疾书,写了一页又一页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发表的文字。结果到了毕业总共累积了十五、六万字(期间最少两次从头到尾的修订没有计算在内)和一个还没有说完三分之一的故事。假如这些东西能够换算学分便太好了。回想起来那是我最能够享受写作的纯粹乐趣的时期。
  最初创作《杀禅》的概念十分简单:把我所理解的、听闻的、读到的甚至看见的(大多在电视上)所有世上最黑暗、邪恶的事情投进故事里,让一个从没有接触过世俗的主人公去经历这一切。当时怀抱着文学野心的我深信:没有进过红尘的人无法看破红尘;没有看清世界丑陋面貌的人也无法改善这个世界。《杀禅》要像西藏密教一些凶恶的神像般令人恐惧,从而让修行者接受恐惧,克服恐惧而获得参悟。
  到了今天我的世界观改变了。我发现所谓正义与邪恶、丑陋与美善往往不容易区别;我发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叫灰的颜色;我发现怀着改造世界的伟大理想的人,对世界的戕害反而往往最深刻巨大;我发现许多从前坚信存在的绝对价值其实只是相对价值……
  于是,《杀禅》也改变了。
  事实上这种转变在我写《恶魔斩杀阵》时已开始出现。最主要是我尽力避免在小说里直接表达道德、价值上的判断。当然作者和作品必定存在本身的价值观,但我只想透过故事和人物的命运来表现某些观念,让读者拥有自行思考、判断的空间,而不要以一个全知、超然的观点在小说里说教。我确信真理并不能靠学习、记忆而获得,而必须自己真心地领悟。这一点大概是我的思想与「禅」最相近之处。
  我并非佛教徒。《杀禅》的「禅」也没有宗教上的意义。那只是一个象征。在我所理解,「禅」就是一个「看破」的过程。同样我希望《杀禅》能让人看见世界的真实面貌。世上既有所谓的「欢喜禅」,也应该有杀戮之禅吧?性与暴力从来都是人类的两大课题。
  在这本书的宣传稿上有这一句:「真正的权力是看得见的:暴力」。坚信人性美善的人看了也许不同意吧?但是拨开空泛的教条仔细想想,世界上、历史上所有的部落和国家,最基本的组成目的只有一个:战争——不论是自卫还是侵略。政府和法律最根本处也是依靠武力来支撑。一个人只要拥有比国家军队、警察更强大的私人武力,不管他干犯了什么罪行,即使是那个国家最神圣、公正的法律也永远无法制裁他。也许你要质疑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是你太天真。
  看过《杀禅》的读者或许会以为我是个灰暗、悲观的人。专实上我只是个典型的水瓶座,太热衷于追求世界的真相罢了(可是很矛盾地,个人生活却往往堕入了幻想的陷阱里)。而且人长大了,知道的事情比从前多了,发觉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毫无理由地乐观的人。
  《杀禅》第一卷出版时正好是我的生日。一九九七年,我二十八岁,与于润生同年。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二 恐怖乐园】



前情提要

  史上最惨烈的战役——关中大会战。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之男镰首。
  流落在繁华的大都市漂城,他们不被当作人,只是被社会遗弃的腥冷儿。为了认识漂城,他们干着卑微的粗活,配药、黑市拳手、小贩……在市井认清了支配漂城的两大势力:「屠房」与「丰义隆」。
  要夺得天下,首先要夺下漂城;要夺得漂城,首先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两年后,他们等待的契机终于出现。
  为了走进权力,于润生策划一个完美的杀局,把贪污役头「吃骨头」古士俊诛杀,以其首级送给「丰义隆」权倾一方的二祭酒庞文英。
  首级唤醒了沉睡的老虎,尘封的獠牙再露嗜血的根性。在漂城这个庞大的欲望迷宫,一场恐怖的杀戮游戏宣告展开……



第一章 不垢不净

  轨轨车轮辗过黄土道路,划下两条混杂了金黄与血红的痕迹。
  令马车印下深刻轮印的,是车上透出海风似腥咸气味的厚重包裹,层层浸油厚布包藏着数百盐块。雪白眩目的盐。晶亮如金刚钻的盐。人类生存的必需品。财富与权势的来源。
  车顶竖了一面金丝织造的细小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黑色的「丰」字。
  六十年前创立这面旗帜的人,毕生也没有梦想过,有一天它会具有如此巨大的权威。
  苛重的盐税相当于盐价数百倍,贪婪王朝的血盆巨口吞噬着内陆人民的膏血。
  而私盐便成为与国家分享财富的伟大事业。
  ◇◇◇◇
  十四匹慓悍快马在山林小路间奔驰,穿过了遍地枯叶的树林,到达官道旁的一幢木舍。
  木舍有如遭龙卷风吹袭过般崩塌。碎破的板块和椽梁四散,底下压着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另外两具尸体倒卧在舍外的火红落叶上。
  当先两名骑士,一个是皮肤黝黑、身材胖短的黑狗八爷,另一个是身体瘦小得像孩童的男子,唇上蓄了稀疏的鼠须。
  黑狗八爷挥动束着一圈圈细麻绳的右腕。尾随的其中八名部下立即跃下马鞍,四散奔入林间。
  八人很快便折返,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朝黑狗八爷摇摇头。
  黑狗八爷跳下马来,走到其中一具死尸前方,蹲下来细心察看。
  鼠须男子也下马走过来。
  黑狗八爷翻动尸体。「七哥,好重的手法。」他站起来,扫视另外四具尸身。「死状都是一个模样。他妈的够邪门……」
  「七哥」——「屠房八大屠刀手」排行第七、外号「窒喉」的阴七抚抚唇上须毛。「嗯……是同一个人干的……呢……」阴七的语音柔弱得像拖拉着一根幼丝。「……连哨站……也被砸成……这个样子……恐怕……此人兵刃……有七十斤以上呢……」
  黑狗看着一根断柱,额上已渗出冷汗。「『丰义隆』竟来了这种高手!我怕只有四哥他们三兄弟才对付得了啊……」
  「嗯……」阴七说:「回去……请示……老大……」
  ◇◇◇◇
  「干你娘!给我说个清楚!」
  马千军坐在昏暗的窑子里,感到像处身蒸笼中,背项的布衫已被汗湿透。已经是仲秋,窑子内的空气却教人快要窒息。马千军的脾气也因炎热而暴躁起来。
  马千军是黑狗八爷的门生,跟不明不白地死去的癞皮大贵是拜把兄弟。大贵四个月前的死亡令他至今心情仍无法平复。为此他曾特地走到城里的土庙,用尖刀刺破指头,把鲜血滴在黄纸上,在神像前烧掉黄纸立誓,要手刃杀死大贵的元凶。
  鸨母被马千军骂得更慌,张大了嘴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说话吧,白妈。」马千军从椅子站起来,走到地上一具尸体前。死者的喉咙深深钉着一枚黑色短箭,「告诉我,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鸨母白妈听出马千军的情绪缓和了。「一个月前我到了……破石里里赌了几回——那是『丰义隆』的地方……」
  「为什么?鸡围这儿没有给你赌的地方吗?干嘛到『北佬』那头去?」
  「……我在这边的赌场……欠了债……你们的人不许我再进去……」白妈战战兢兢地说。「……可是我总要翻本的呀……唉,始终手气还是差,我又欠了『丰义隆』三百五十两银子……」
  「那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马千军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今天,他们那边赌场一个叫小洪的混蛋来找我收这笔钱。我怎也想不到『丰义隆』的人也敢进鸡围来讨债……他身后还带着个高瘦的家伙,黑色的帽子拉得很低,我以为是小洪的手下,也没有多留意,想不到这家伙……」
  「说下去!」
  「刚好马二哥在这里找乐子,我当然拉他出来……二哥正想对小洪那浑蛋动刀子时,那家伙就在小洪身后动了一动……好像是把手举了起来……我什么也看不清,那家伙跟二哥中间足有六、七尺远,可是那家伙就这么样动一动,二哥没有作半点声就倒下来了……我给唬得尿也撒在裤裆里了,只好把窑子里的钱都拿出来……」
  白妈已死定了,马千军心想。她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家窑子的老板就是「屠房」的老板。他没有说半句,也没有对她存有半点同情。
  亲弟弟被杀当然令马千军感到锥心刺痛。他正在苦恼要怎样告诉母亲。
  但是现在另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绪。
  把这件事马上向黑狗八爷报告:「丰义隆」来了一个用箭的高手。
  ◇◇◇◇
  五十一岁的吹风三爷,虽然一只右眼早在四十年前被仇人打瞎了,成为掩藏在黑眼罩底下一个肉窟窿,但上天似乎有意弥补他的缺陷。他的左眼具有比常人狠厉尖锐了三倍的目光。
  然而这不足以消弭他失去一目的恨意。故此落在他手上的敌人,总是在失去了光明后才失去生命。
  「戳眼」吹风三爷的名号由此而来。
  现在吹风三爷看着倒卧在鸡围西区一条小巷内那四具被砍得肢断腹破的尸体,再次恨不得把偷袭他部下的敌人的眼球戳破。
  恨意并未令他失却冷静。
  他看出了:四名部下当中最强壮、搏斗经验最丰富的两人,都是先中了咽喉致命一刀,才再被乱刀砍斩。
  两人喉间那笔直、幼细却深刻的刀口,在其他刀斧伤痕间格外显现。
  从两人中刀的方位、角度与刀口的深浅变化,吹风三爷在脑海中迅速作出分析,重构他们中刀时情景,赫然得出结论:
  一刀。一刀水平横斩,同时杀死两人。吹风想起癞皮大贵的头颅。
  「操你娘的臭屄!」吹风切齿顿足:「好久没有遇过这种『尖挂子』啦!」
  「尖挂子」是江湖黑语,指得了真传、下过苦功的武家高手。
  吹风不自觉伸手掩着右眼。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气从那窟窿里渗透出来。
  ◇◇◇◇
  雷义从巡检房的停尸间匆匆走出来,站在后院的阳光底下深深吸入一口秋凉的空气,才感觉到脑部的血液循环恢复正常。
  雷义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死尸。今个下午他知道自己错了。
  仵工仍留在停尸间内,尽力把女尸的内脏塞回胸腹的原位,然后用针线缝补尸身的裂口。
  雷义想不透她为何被杀。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在短暂十四年生命中没有见过世界半丝光明的雏妓,没有任何值得被杀的理由——而且以这种仔细、漫长、残忍的手法解剖,掏出仍然湿暖的内脏……
  雷义想呕吐。不是因为雏妓的凄惨死状,而是凶手那种完全把人类当作死物的态度:仍连接着血管的心脏脱离了胸腔,完好无缺地塞在她已僵硬的阴道里;双眼的上下眼睑皮肉被精细地切割下来(凶器锋利得可怕),眼球表面却没有半丝创痕;乌亮的头发被刮光;双乳以乳首为中心割下十字状伤口,然后如香蕉般被剥去外皮;十片趾甲全被挑出,齐整地排列在尸身旁……凶手想传递些什么信息?他花了多久时间?……
  雷义心想:连这种事情也能够发生,今天的漂城究竟变成什么样的地方?
  四个月前役头「吃骨头」古士俊「失踪」时,漂城曾经出现了近二十年来从没有被执行的纪律。全城的差役愤怒了。他们知道吃骨头到了哪里。就在大白天。不是「丰义隆」便是「屠房」干的。这种事情没有他们的命令不可能发生。多数差役都相信是庞文英的命令。雷义不在乎是谁干。他庆幸不用出席吃骨头的葬礼。因为连葬礼也没有。
  第二天漂城总巡检滕翊,与余下的十一位役头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命令在傍晚传达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找到杀害吃骨头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凶手之前,城墙以内所有赌坊、窑子、私货买卖、高利借贷、勒收规钱都要完全停止运作——不论是属于「丰义隆」还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东大街例外。安东大街是黑白两道都默许永不侵犯的圣地。只有它能幸免于这场风暴之外。
  这道命令无疑宣告了凶手的末日——雷义当时这样想。出乎他意料之外,「丰义隆」和「屠房」都没有交出人来。其中无辜的一方当然不愿背上这口黑锅。但另一方呢?凶手是什么人,值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来保护?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鸡蛋。失去了平时营生的勾当,数以千计的流氓和混混儿像疯狂而盲眼的苍蝇往八方乱钻,偷窃抢掠案子的数字一夜间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们混进安东大街的范围;大街的赌坊和妓院因为太过挤迫闹出几次小事件,有一个赌客活生生在人丛中闷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数比容纳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动守城军捕杀城外道路上的盗贼……那段时间雷义几乎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然而他知道这种情形不会延续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牵涉在内了——拥有权势的人。查知事频频轮番召见「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和「屠房」老总朱牙。雷义看出了和缓的迹象。他大概猜到查嵩与这两个黑道老大的对话。查嵩是不可能与「屠房」决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变成修罗场。而查嵩的恩师——目前权倾朝廷的太师何泰极,与庞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个月后终于解决了。雷义早已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镇「目击」过吃骨头和他的部下。关于吃骨头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传闻,在漂城坊间迅速出现了几十个版本。
  终于总巡检滕翊签发了手令,以贪污渎职之罪查封役头古士俊位于桐台的府邸。
  没有任何人会对手令提出抗议。损失金钱的不单是「屠房」和「丰义隆」。差役了解了,为一个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台执行「抄家」的,刚好是一向与吃骨头不咬弦的两名役头徐琪和黄铎。
  公门内有得过吃骨头恩惠的差役,预先向古家报讯。吃骨头三个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带同豪宅内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离开了漂城。不过古宅余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黄铎满足。而吃骨头拥有的田产和几幢房子,都经知事府的文官「处理」,悄悄拨归查嵩的私人名下。
  这次「抄家」,巡检房每一个人都得到好处,只有雷义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进公门时,他把三个向他行贿的混混儿丢进了牢房。那三个人都在雷义的拳头下永远失去门牙。他们两天后便出牢了——当时雷义明白自己处身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差役跟他谈话。他在巡检房中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他认识的同僚都有姘妇,但是他连妻子也没有娶。漂城里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不肯收贿的差役。那比挑粪汉还要受人鄙夷。
  在原讼人从缺之下,吃骨头悬案的卷宗悄悄收进了巡检房的文案库,从此再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许多年后于润生忽然想起了这个卷宗。他的部下夜间走进漂城巡检房的文案库,找到这个早已铺满灰尘的卷宗,交到于润生的手上。于润生并没有打开来阅读,亲手把它抛到炉火里。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这样恢复了秩序——最少表面看来如此。
  但是雷义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个巡检房里再没有任何人有兴趣的问题:
  杀死吃骨头的是谁?他(他们?)凭什么能够杀害公门中人却安然全身而退?
  雷义瞧着后院地上自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于润生。于润生就是在吃骨头「蒸发」的前一天开始,再没有在善南街的药店打工。雷义至今再没有见过他。
  ——于润生到了哪里?
  雷义从没有忘记于润生的野性眼神。
  ◇◇◇◇
  「那个……于润生最近怎么了?」花雀五坐在「江湖楼」顶层的厢房中,把一块甜糕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问。
  虽然花雀五的话音因为嚼食而显得含混,文四喜仍然听得出:花雀五在提到于润生的名字时流露着焦虑。
  「一天到晚都躲在破石里那头……听说他召集了好一伙『腥冷儿』,最少已经有……」文四喜审慎地想一想,搔搔半白的头发。「……四十人。」
  花雀五把甜糕的残渣吐到桌子上。
  「有这个数目吗?好家伙,短短几个月……他有钱养活这么多人吗?」
  「那些腥冷儿在城里大多找不到工作,穷得连替换的裤子也没有。他们要的只是每天能够吃饱粗饭,还有……」文四喜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会。「……一个值得他们信任的人。值得让他们随时掉命、坐牢的人。看来那个姓于的当得上。何况他跟他们一样出身。」
  「这么说……他的名气开始响起来啦?」
  「不。他的保密工夫干得很好。现在破石里里面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屠房』的人也不晓得。看来他并不急于在道上打出名堂来。我想是为了不让『屠房』防备。看来他是真的要干大事……」
  「看来你对他也很佩服嘛……」花雀五呷着茶,眼睛凝视文四喜的脸。
  文四喜脸容没有动一动。「掌柜,我想你应该找那姓于的谈一谈。」
  花雀五极力压抑不满和愠怒,没有爆发到脸上。他知道文四喜从来不会说出未经思考的话。
  「为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姓于的的确是个危险的角色。可是他跟他那几个义弟的本事真的不小。姓于的没有说大话。要是我们能够配合,打垮『屠房』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这是为了帮会的利益。」
  「说下去。」
  「他们一伙腥冷儿都是亡命之徒。打通运盐的道路全靠他们。现在盐货虽然运出了,但是每次数量不多,我们很难把自己的货混在行子的『公货』里运出,否则很容易给庞祭酒发现。」
  最初花雀五随同庞文英到漂城,还以为取得了一个大肥缺。主管贩盐营运一直是花雀五渴望坐上的位置,因为除了可以在「丰义隆」公家的盐货中抽红之外,也可顺道私下营办盐货,混进「公货」之中运送,这方面的收益将以十万两银子计,可惜漂城的盐运一直被「屠房」封锁,花雀五也就无从展开这个计划。
  文四喜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跟姓于的合作,打开私货的生意,我们的收入将比目前增加几倍。这是对我们的好处。当然也得让他尝些甜头。」
  「那不是让那姓于的小子坐大吗?」
  文四喜早就知道这是花雀五最大的忧虑。「我们的力量也会同时增强啊。我们有足够的消息线眼,能够密切监视他们的情况。也可以收买几个腥冷儿混进去。他们逃脱不掉我们的掌握。何况跟『屠房』展开火拼时,庞祭酒必定派他们一伙打先锋。我们就站在后头看着形势办。最好是他们全军覆没,『屠房』也元气大伤,我们就捡现成的便宜;就是一口气撂倒了『屠房』,他们实力的损耗必定比我们大得多。没了『屠房』,也就不需要于润生。那时候我们就把他的首级排在朱牙的头颅旁。」
  花雀五站起来,负手在厢房内来回踱步。他思索着文四喜提出的一切利害。
  「要是我找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一定会答应。」文四喜肯定地说。「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同时防备『屠房』和我们。庞祭酒给他的钱,现在恐怕花得差不多,他也在为财源伤脑筋。我没有猜错的话,姓于的现在也正在想,怎样找个机会跟你谈一谈。」
  文四喜把花雀五杯中的冷茶泼去,添进热茶。「掌柜。不管你多么讨厌这个姓于的,也应该见见他。这是为了帮会。」
  花雀五四岁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为了在仇人的利刃下活命,他曾经喝尿。直接从仇人的阳物激喷出的暖乎乎的尿。四岁的他强忍着满脸刀创的伤痛,跪在地上,仰首张开嘴巴。只为了多活一会儿。就因为多挺了那一会儿,他的义父庞文英赶来了。仇人在庞文英刀下被斩成七段。四岁的江五仍然跪在地上哭泣,呕吐出混着胃酸的尿液,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到了今天,花雀五仍偶尔在睡梦中尝到那尿液的味道,感觉到尿液撒在脸颊刀创时的刺痛。那是他最深的秘密。连庞文英也不知道——庞文英以为只是仇人在江五的头上撒了一泡尿,不知道江五曾经像一条口渴的狗般爬在地上张开嘴巴。
  可是他并不感到羞耻:人为了生存而干的任何事情都天经地义。
  只是四岁的他在那一刻立誓:绝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
  「自从吃骨头死了以后,我们似乎交上了厄运啊……」
  巨室空阔而幽暗。这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却没有往返回荡,而被四方软绵绵的壁面吸收。灯火呈暗红色。一种奇怪的刺鼻药水气味充塞室内。墙壁的色泽十分诡异。烟雾在半空中构成虚幻的图腾。
  烟雾来自这个瘦小老人手上的烟杆。他长长呼了一口烟,白色的云雾升到他头顶上,与稀疏的缕缕白发仿佛融为一体。
  老人姓俞。
  漂城每一个人都只知道他叫老俞伯。
  「缚绳」黑狗八爷与「窒喉」阴七站在巨室正中央。他们从不敢站近这座巨室的墙壁,怕触碰到壁上铺着那层软绵绵的「东西」。
  老俞伯却走到一面墙壁前,伸出枯朽如鸟爪的指头,轻柔抚摸壁上的「东西」,感受它的弹性,回忆当年自己亲手把它们从原来的主人身上剥下来时的快感。
  仇敌的幽灵,这十多年来一直在这巨室中陪伴着「剥皮」老俞伯大爷。
  「这几个月下来,我们折损了多少弟子?」老俞伯说话的同时,把肺里残余的烟雾吐出来。
  黑狗惶恐地回答:「从癞皮大贵算起,城内中伏的弟子有……五十七人,其中有十六个是头目。听三哥说,在城里伏击我们的敌人里,最少有一个是用刀的高手……我想干掉大贵的人就是他。城里弟子传出了许多不吉利的谣言,他们说那不是人干的……」
  「城外呢?」
  阴七的声音像呻吟:「城北路上……十多处……哨站……都给一口气……捣了……我们折损……的部下超过……一百人——」
  老俞伯手中烟杆断折。脸容平静如常。阴七却留意到,义兄的嘴角在微微颤动。
  「对方干了我们百多个兄弟,在我们鼻子底下来去自如,我们却连敌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吗?」
  「也有……一点点头绪……」黑狗急忙回答。「现在看来起码有三个厉害角色:一个是刚才说的刀手,专在城里伏击我们的人;一个捣了我们的哨站,手法重得可怕,连人带屋子都打得稀巴烂;有一个用袖箭的人,不久前在鸡围的窑子里干掉了我一个手下,看来也是那一伙的人。这三个人里可能有一个是头儿,又或是另有人指挥。从前『丰义隆』没有这样的人物。」
  阴七忽然插嘴:「老大……会不会是……章帅……亲自……来漂城……了?……」
  黑狗动容。「丰义隆」首都总行核心人物六祭酒章帅,黑道上外号「咒军师」,据说是连其老二庞文英也畏惧三分的狠辣角色……
  「不会。」老俞伯肯定地说:「这么重大的调动,逃不过我们的线眼。庞文英一下子找来这么多好手,只有一个方法。是腥冷儿。」
  黑狗想起来了,大贵和吃骨头生前都曾在北临街市肆露面,据知曾经和一伙腥冷儿闹起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线索,因为「屠房」中人都有一个重大的盲点:他们根本不把腥冷儿当作人类。
  「派人到破石里查探。腥冷儿都聚在那儿。看看能不能花钱套点口风来。」老俞伯闭起眼睛。「一发现可疑的人就干掉。」
  黑狗和阴七的眼神仍有犹疑。老俞伯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焦虑的原因。
  「去找老四他们三兄弟回来。」
  阴七和黑狗笑了。
  ◇◇◇◇
  桐台中部一座豪华却怪异的宅邸:两尊麻石雕刻的灵兽盘踞守护着漆红的正门,神容凶恶;宅邸的顶椽、飞檐、梁柱、门框都满是吉祥图腾和蛇、龟、蝙蝠等动物形貌的雕刻;正门顶上的横匾,写的并不是宅邸主人的姓氏,而只有「神威」两个字;进入正门不足三步处横亘着一条人工开挖的狭小河流,水流源自一个二十人合抱的巨大瓦缸,每天要由人手添水三次令河水长流不息;过了河便是前院,左边是一座铺满了金箔的小祭坛,右边则长期摆着七桌无人的酒宴,每张桌上放满了天天更换的新鲜果品、鱼牛猪羊美食八大碟和暖酒,从来没有人吃喝过一口……
  一切的建筑陈设,都是由高价雇请的卜算灵者精心设计,根据他们说能够抵挡所有戾邪气息,迎进财官两运……
  宅邸的主人——漂城知事查嵩,正在内厅接见一位身分特殊的客人。
  庞文英对桌上精巧的糕饼小吃和带有橘子香气的热菜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庞祭酒……」查嵩捋着乌亮的长须,一双细小的眼睛似闭非闭。「……我近来很不安心。睡也睡得不稳。自从古士俊走了以后,贵行的动作似乎……有点过火了……我知道你们干的不是普通的生意,可也不能坏了本城的秩序啊……」
  「查老弟也太胆小了吧?」庞文英的笑容带着神秘。「我再管束不了行子里的人,他们也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查嵩知道对方在敷衍。「我怕的是,漂城若是乱起来,我的位子也保不了……」
  「只要何太师在,查老弟不必过虑。」
  查嵩早知道不出三句庞文英便会提起何太师来。当今太师何泰极,在首都皇廷中位极人臣,多年前已与太监集团联手架空了皇帝的权力,身分相当于摄政王。查嵩年轻时几乎耗尽全家的财产,远道上首都求学,拜入何泰极门下,其时何泰极仍未从政。正是凭着这师徒关系,查嵩得以在会试、殿试中过关斩将,获提拔登上漂城知事的肥缺。
  当然,世上一切利益都是有代价的。查嵩每年向何太师的私人进贡,足以购买八座这样的豪华宅邸。
  「丰义隆」既是首都黑道第一大势力,当然与何太师结有深厚关系——没有他在政治上的保护,私盐贩运半步难行。而庞文英与何泰极更是知交。这是查嵩一直在漂城黑道争战中没有倒向「屠房」的最主要原因。
  查嵩知道庞文英又在借助何太师之名向自己施压。「庞祭酒,可不要让我为难啊……唉,这个漂城知事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我只想弄个明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要下雨,鸡要下蛋,这是谁也阻不了的事。我们既是道上的人,就不会每天只顾喝酒吃饭。『丰义隆』到漂城来,不是为了欣赏南方的山光水色。这个查老弟早应该明白的吧?」庞文英与何太师平辈相交,故此私下从不以官阶称呼查嵩。「我不会教你太难做的。我知道你跟朱老总的交情。」
  查嵩微笑,没有回答。
  八年以前,查嵩到漂城上任不久,却已遇上官途一次大危机。当时何太师在朝廷仍未完全独揽权力,首都政战异常激烈。何太师的政敌为了削弱他的势力和打开攻击他的缺口,上奏取得旨令,派遣钦差密探往漂城查核知事府税收和府库账目。查嵩透过何太师的使者获得了消息,却无法及时填补府库中亏空的钱粮。他的家人已准备收拾行装。他不舍得这一切。但没有了头颅,一切也没有意义。
  这时查嵩见识了「屠房」真正的力量。「屠房」老总朱牙派出一队精锐杀手,星夜赶赴州界附近,假扮山贼把钦差人马全数截杀。就因为这一阻延,何太师在首都得以运用其政治力量把危机化解了。第二批钦差到达漂城时查核的都是「干净」的账目。
  因为朱牙这个特殊的人情,也因为「屠房」至今在漂城仍然实力雄厚、根基深稳,查嵩亦没有因为何太师的关系而倾向于来自首都的「丰义隆漂城分行」。
  他只怪朱牙太贪心。假如「屠房」能够与「丰义隆」合作,打开漂城盐运,他私人的收益说不定要连翻好几倍……
  「这么说……庞祭酒,你希望……」
  「我只希望漂城官府不要偏袒任何一方。」庞文英现在连笑容也消失了。「查老弟,你就站在一旁看吧。」
  查嵩在心中盘算了许久,最终发觉自己别无选择:假如协助「屠房」把「丰义隆」逐出漂城,将会严重损害与何太师的关系,如要联合「丰义隆」把「屠房」连根拔起……
  没有这个可能,查嵩这么想。
  在他心目中,「屠房」是无法击败的。可怕的朱牙。还有不败的「八大屠刀手」……
  「好。可是我有一个条件:安东大街上不能发生任何『事情』。」
  「行。」庞文英站起来。他已达到了今天的目的。「可是……『大屠房』就在大街北端。这个我们无法保证。」
  查嵩的笑容略带着轻蔑。
  「当有一天你们去『探访』那座黑色的『大屠房』时,『事情』也差不多要了结了吧?……」
  查嵩拿起茶杯,朝庞文英一敬,小心地拨开下巴的长须呷着香茶。他同时在思索:庞文英似乎满有自信的——是过去几年也没有的自信。最近「丰义隆」怎么凶起来了?庞文英取得了什么秘密的撒手锏吗?搞掉吃骨头的手段又狠又利落,那跟他现在神秘的表情有什么关系?……
  ◇◇◇◇
  「那一天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了双臂的雄爷爷坐在枯死的树下梦呓般说着几十年前的江湖见闻,围在四周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破石里内唯一的空地。正中央那棵枯死的大树,像是恶魔从地底伸出的手掌。它在许多年前被一道旱天雷轰死了,树干从中央裂开,却仍没有倒下来。破石里的居民都认为邪门,纷纷从大树四周的房屋迁走,无人的屋子乏人修葺,多年来一一崩坏,人们索性把屋子的木材拆回家当柴木,才形成了这一片荒地。但那棵枯树没有人敢动分毫。
  「……我跑到平西街那边,想把刀子抛掉,喔,放开了手掌,刀子却仍在手里。你道为什么?是血哪。血都把刀子黏在手里啦……我看见贾老五蹲在地上。我以为他在吐,走过去才看见,他肚腹都开啦,正拼命把肠子塞回肚子里……那时候我还迷迷糊糊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还要吃饭嘛,没了肠子怎么行?』」
  四周或站或坐的人都哄笑,却没想到这是个悲惨的笑话。
  「怎么啦?你妈的走路不带眼睛吗?」一把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来。
  人群退后了一步。喝骂的是个身材高壮、脸色赤红的汉子。粗脸上筋脉突现。一听口音便知是来自外地的腥冷儿。
  误踏了汉子脚掌的男人高度只及他胸膛。男人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干你娘,哑巴吗?你这臭龟孙子,要大爷揍揍是不?」
  男人这才抬起头。脸孔看来仍十分年轻,皮肤却又黝黑又粗糙。身材虽然不高,胸背却很厚,肩头宽横得有点奇怪,双肩与颈项几乎呈直角。
  「对不起。」年轻男人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仍很稚嫩。
  「臭小子,别再让大爷碰见你!」汉子愤怒地狠狠踏了年轻男人足面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轻男人被踏时身体连动也没有一动,亦没有发出声音。
  这时雄爷爷又表演他用足趾弹琴的绝艺了。人群没再留意那年轻男人,又围拢起来听雄爷爷弹琴。
  「走。我们跟着他看看。」狄斌轻细的声音在人群一角响起。
  「是那个高个子吗?我看他有点力气。」一名手下说。
  「不。」狄斌的视线没有离开那个年轻男人。他也急步离去了,走的却是跟高汉子同样的方向。「是他。」
  ◇◇◇◇
  当狄斌带着两名手下跑到窄巷时,高汉子已失去三颗门牙,痛苦地在墙旁打滚。
  年轻男人站在他跟前,额头沾着鲜血,还有一道与汉子的牙齿撞击的伤痕。
  年轻男子转身,看见了狄斌等三人,正想拔腿逃跑。
  「等一下子。」狄斌平静的声音引起了年轻男人的好奇。
  「你不是跟他一伙的?」
  狄斌摇头。「这种货色,还不配。」他走到正想爬起的汉子面前,狠狠在他下巴蹴了一腿。汉子吐血翻倒。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狄斌其实早知道答案。他只想确定一下。
  「我怕人群里有他的同伙。」
  「很好。」狄斌露出欣赏的笑容。「可是有一件事还是做得不对,我要是你,索性把他给干掉了。」
  年轻男人失笑。「就因为他骂我、踏了我一脚?」
  狄斌再次摇头。「是因为你撞掉了他的牙齿。他现在心里一定在想:下次一定抓住你,先拔掉你六颗牙齿,再把刀子往咽喉里送……」
  「不……不是……」汉子语音含糊地呻吟。
  「怎么了?要不要干?」狄斌拍拍襟口。「我有刀子。」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年轻男子的表情有着浓厚的警戒意味。
  「很好。」狄斌第二次说。「好汉子,你也是腥冷儿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去见那个人?」
  狄斌大笑,朝两名手下说:「这小子倒很喜欢问为什么。」他转头面向仍在地上乞怜的汉子。「如果你要在这城里混下去,就要学会不要问太多。」
  在毫无先兆之下,狄斌闪电从靴筒抽出一柄短刀,搠进了汉子的颈项。狄斌快速跃开,不让汉子颈动脉激发喷出的热血沾上白衣服。
  年轻男人看得呆住了。
  狄斌的一名手下走到汉子尸身旁,拔出了短刀,用汉子的衣摆抹净,交回狄斌手上。狄斌把短刀谨慎地收回靴筒内侧的刀鞘。
  「我要带你去见的这个人,能够教你怎样在这城里活下去。活得比现在好一百倍。」
  ◇◇◇◇
  破石里东南部是漂城旧区,在漂洸业最兴盛的年代,这里曾是这个日渐茁壮的小镇的中心。直到现在,这儿许多在那个时代兴建的房屋尚没有拆卸。它们是漂城历史一个段落的证据。
  狭窄街巷上有一幢较大的旧石屋,外表看来已有七、八十年历史,曾是当年镇上最大米粮商的住宅兼店铺。
  狄斌带引着那个叫叶毅的年轻男人,跨进了石屋的大门。大厅里很阴暗。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散布在四周。有的坐着闲聊和赌博。几个围着一张圆木桌在吃饭。叶毅留意到他们都吃得很凶,好像恐怕吃完了这顿饭以后,便不知道下一顿要到何时才能吃。
  叶毅知道:这是在战场上培养的习惯。
  当年「勤王师」为了动员最高军力,把征兵年龄由十七岁降至十四岁。十五岁的叶毅被强征入伍,由于年轻而只担当粮草搬运兵,磨练出现在这副能够吃苦熬痛的硬骨头。「勤王师」战败后,他没有返乡的旅费,只好跟随着四个年长的同袍流浪,沿途以抢偷维生,最后辗转流落漂城。
  就像其他许多腥冷儿,叶毅看过了漂城目迷五色的灯光后,再也无法回头。他不甘心回乡一生当农夫,却又被困在漂城这座华丽的监狱里,拼了命也找不着逃脱贫困的出路……
  狄斌一直带着他走往内厅。四周的男人没有一个打招呼,只有一双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叶毅。叶毅看见了。全都是饥饿的眼神。他回忆起在战场上的情景。
  内厅有一条通往地底仓库的石阶,下面透出灯光。狄斌略一回头,挥手示意。叶毅随着他走下石阶。
  宽广的地底仓库很空洞,没有任何货物。叶毅听到珠算的声音,眼睛随着转过去,看见了仓库角落一盏油灯前,齐楚面对桌子而坐,左手不停打着算盘,右手翻动一页页像是票据的薄纸,眼睛不停在纸张间来回转动。
  叶毅察觉仓库内还有另一个人。就在另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那人坐在一张铺着斑纹虎皮的椅子上,上半身向前俯倾,双肘支在膝上,十指交扣,以指背托着下巴。脸孔藏在阴影中,叶毅看不清。
  叶毅却毫无来由地感到紧张。他知道狄斌要引见的就是这个人。
  「老大,我带了一个人来让你看看。」狄斌走到虎皮椅旁站着。
  于润生放开手臂,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苍白瘦削的脸庞显露于灯光下。
  叶毅挺直地站在于润生面前,那姿势就跟当年在军中检阅时一样。
  「你今天吃饭了没有?」于润生问。
  叶毅摇摇头。
  于润生的眼睛在叶毅身上扫视,又凝看着他双眼许久。叶毅的视线没有动一动,却也没有跟于润生的眼神相对,只是直直地看着于润生上方的墙壁。
  于润生与狄斌对视了一眼,一起微笑。
  「你可以在这里吃饭。」
  叶毅这刻知道,自己的人生从此改变了。他找到那梦想了许久的出路。但他并没有亢奋。他知道这条道路要走得很小心,否则将要付出最大的代价。
  ◇◇◇◇
  镰首闭起眼睛,盘膝坐在床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作出这个姿势,心灵就能立时进入一种奇妙的平静境界。他知道这是自己在很久的过去学会的方法,但始终无法记起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人教导他。
  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他跟龙拜、狄斌的床外,只有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几个镰首亲手雕刻的小木像。简朴刀法刻出的人像,坐姿和镰首现在一模一样,双掌在胸前合什,但都没有脸孔。
  镰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雕刻的是什么人像,也不记得从何学会雕刻的手艺。直到有一天龙拜看见了说:
  「这是佛像啊……怎么都没有脸孔……?」
  房间打开了。镰首张开了眼睛,看见进来的是狄斌。
  「五哥,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镰首解除了盘坐的姿势,轻轻舒展腿膝的关节。「只是在想……」
  「想什么?」狄斌走到小几前,拿起一个木像细看。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干这些事情?」
  狄斌愕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是为了吃饭嘛。要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就要钱。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啊。」
  「我就是想不通:吃饭、穿衣是为了活着;活着是为了找饭吃、找衣服穿吗?」
  狄斌一时无法回答。他端详了镰首的脸许久。他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人质疑吃饭。可是他没有感到可笑。确实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么要活着。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而且……也不单是为了吃和穿。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我们现在干的事情,就是为了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满足了就快乐……对了,就是为了活得快乐,就像老大说过……」
  「算了。」镰首站起来。「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我想许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的。」
  镰首的话再一次令狄斌愕然。他感觉自己原来从没有透彻了解这个外表像野兽的义兄。
  ——为什么他会思索这些?是因为他了解的事情太多还是太少?
  「对了,五哥,刚才我正好找到一个很喜欢问为什么的小子。是个好家伙,正在外面吃饭。你一定要见见他……」
  房门又打开来。狄斌警戒地回头。
  他怎也没有想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全身裹在粗布斗篷里的少女站在房间内,痴痴地凝视着镰首。狄斌认出了,她就是那天在岱镇的妓院里曾和镰首上床的那个雏妓。
  随后进来的是个肥胖的男人。狄斌认出是岱镇「兴云馆」掌柜麦康。
  「要是我不把她带来,她活不过几天。」麦康哈哈大笑。「她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你。」
  镰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以看着死物般的眼神与少女对视。
  麦康拍拍狄斌的胳膊。「我们还是回避一下吧,哈哈!」
  狄斌双腿不情不愿地移动。在离开房间前,他再看看少女的脸。那张本已尖细的脸庞比那天更瘦削,皮肤仍然光滑却失去了血色,眼眶有浅浅的黑印。
  狄斌对于少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愤怒。
  关上房门后,麦康再次拍拍狄斌。「嗨,带我去见你老大,他有事情要跟我谈谈。唉,我也不想把她带过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根本接不了生意。嘻嘻,我告诉你,你的兄弟他妈的真厉害!自从那次以后,她跟其他客人干时就像尾死鱼,客人都来找我臭骂……嘻嘻,说不定你兄弟那话儿比驴子的还要大……你看过了没有?——」
  狄斌怒然把麦康的手掌拨开。
  「说笑而已……嘻嘻,去吧,去你老大那边……」
  ◇◇◇◇
  少女疯狂地吻着镰首的阴囊,长发在他腹部与腿间扫过,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抓住少女的头发,把她的脸从自己胯间拉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唾液从少女嘴角滑下。「樱儿。」
  镰首的手掌放开了。樱儿的裸体在镰首身上攀爬。爱液流溢的大腿磨擦着他的阳具。她俯伏在他胸脯上,用牙齿轻轻咬啮他的乳头。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我忘不了你。」少女的舌尖滑入镰首的左耳孔,轻声地说:「我爱你。要是没有你,我只有死。」
  镰首没有再说话。他想说:「可是我不爱你。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是需要女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樱儿跨骑在镰首身上。膣腔感到许久没有的快感——混合着痛楚的快感。
  在激烈摇动中,樱儿又说:「让我跟着你。不管到哪儿。让我作你的女人……啊……不管你有多少其他女人……喔噢……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给你最大的……啊……快乐!」
  当镰首射精时,他仍然在思索着:
  ——什么是快乐?
  ◇◇◇◇
  「这可是真货!好软的毛……」麦康抚摸于润生坐着那块斑纹虎皮。「颜色也没褪……不错……是买回来的?」
  「这是我们兄弟结义的纪念品。」于润生抚着椅把上的皮毛。「在最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想过卖掉它。」
  「是自己打的啊……」麦康仍贪婪地凝视虎皮上的黑纹。
  「上次说的事情,考虑过了吧?」
  麦康笑着摇头。「不用想啦,没门儿。太冒险。」
  「没想到麦掌柜会说出这种话。大生意当然要冒险。可是我有把握。」
  「这私货……要瞒过行子里的人还可以,可是『屠房』……我们既不能够打着『丰义隆』的旗号运进来,更不能明着派人保护货物,这个太难啦……」
  于润生正说服麦康打开私货生意:皮毛、胭脂、香料等等。岱镇与漂城虽只有数里之距,可是这些货品物价却相差多倍,全因为漂城官府的课税和「屠房」的抽红。假如能够打通门路,把私货从岱镇偷运进漂城,即使只以城内市价一半脱手,盈利也十分可观。当然这只相当于盐运利益的零头。
  目前于润生仍然依靠庞文英的财脉支持,要扩展力量受到其制肘和监视,所以于润生正急欲打开自己的财脉。麦康虽主管「丰义隆」在整个岱镇的生意,但始终油水不多,于润生知道麦康必定对这合作计划甚有兴趣,只是对于实行仍然存有顾虑。麦康最害怕的其实是被庞文英或花雀五揭发,其时自己不但「兴云馆」掌柜的地位不保,甚至会被指控背叛帮会。
  「麦掌柜不必担心。这条通道将全部由我的兄弟打开和管理,行子里不会有一个人知道。城内和城郊的接货点我都已经掌握,也有掩护的办法,『屠房』和官府也不会知晓。现在只等掌柜阁下点头,我们就可以开始发财了……」
  「脱手呢?」麦康心中其实蠢蠢欲动,却装出一副像老师看着学生的表情,苦笑看着于润生:「你有脱手的门路吗?这个关节才是最危险。城里的货突然多了,『屠房』难道不会察觉吗?」
  「这个我也能够料理。」于润生没有被麦康的表情激怒。
  「你很有本事嘛。可是你神秘兮兮的,要我怎么相信你?有什么方法,说出来听听。」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们其实不用多说。先尝试一趟。要是此路通行,麦掌柜不至于有银子不赚吧?」
  「好。」麦康从椅子站起来。「我就替你办一批货。可是我不能太冒险。第一批,先给了银子才能离开岱镇。」
  正在仓库另一角计算的齐楚这时才第一次转过头来,瞧着于润生。
  于润生迅速和齐楚对视了一眼。
  「就这么决定。」于润生仍没有站起来。「我们预备好了,决定了货量以后,会派人通知你。」
  麦康离开后,于润生走到齐楚的桌子旁。
  「数目都计算好了。」齐楚把一张纸交给于润生。「把所有人手和抽红的开支计算在内,这批货最少要值九百三十两银子。高于这个数目的就是我们的赚头。」
  于润生对这个准确的数字报以满意的微笑。
  「老大,有把握吗?」
  「城郊李老爹的农庄没问题。药店那一边,我今天会去跟老板谈。我知道他生意不大好。他会答应的。」
  「可是货要如何脱手?」齐楚也认同麦康的话。把货卖出才是最难的一关。「还有银子。我们要从哪儿弄来?是不是要……硬干?向谁抢?」
  「不必。」于润生说。「那种事是下等的混混儿才会干的。我们可以借。」
  「可是我们不能问庞祭酒啊……」齐楚焦虑地皱眉。
  「去问花雀五。」
  齐楚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我看他很讨厌我们……特别是老大……」
  「不要小看江五。」于润生把纸张放回桌上。「庞文英不是老糊涂。江五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定有他的本领。只要有好处,他不会给自己的好恶左右。何况他身边有一个人物。」
  「是那个文四喜?」
  于润生很欣赏齐楚的记忆力。「我猜他们正想着怎么找我谈谈。」
  「可是我们不要去找他们,对吗?要让他们先开口。」齐楚感到兴奋。一切关口都有打开的机会了:麦康从岱镇供货,运到城郊李老爹的农庄,把私货收藏在药包,利用善南街药店的名义送进漂城来,再透过花雀五脱手……
  齐楚不期然又想到安东大街那个人。有了银子就能够去见她,把藏在心里的话都告诉她……
  「老二还没有回来吗?不会出事吧?」于润生问。「我早叫他别去。」
  龙拜潜进了鸡围,去察看仍躲在里面狙击「屠房」部下的葛元升。龙拜早前曾经在鸡围的窑子里杀人,于润生担心他行藏败露。
  「别怪二哥。三哥一个人在鸡围这么久,我也很忧心……」齐楚已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葛元升。只有每次听闻「屠房」头目被杀的消息时,才能确定他仍然活着。
  「辛苦老三了……可是除了他,谁也干不了。」于润生眼睛瞧向空虚,仿佛又看见了「杀草」的锋芒。
  「我不明白,这么做有用吗?」齐楚不了解葛元升的暗杀行动的真正作用。这种小小的刺杀,不可能动摇「屠房」的架构。
  「是为了庞文英。」于润生回答齐楚的疑虑。「我要是他也会下这样的命令。不愧是『丰义隆』的名将。要打倒『屠房』,必先撼动它在漂城人心中的地位,打破人们口耳相传的『屠房』不败神话。也令『屠房』的人恐慌和愤怒。」
  于润生提起桌上的毛笔。「当然,只有决定与『屠房』正面交战,这方法才有效。」
  齐楚知道于润生仍有话说。
  「与其自己打开缺口,倒不如寻找『屠房』早就存在的缺口。」
  「『屠房』的缺口?」齐楚默想了一轮。「是什么?」
  「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利用这个缺口。还是先为眼前的事打算吧。我现在就去药店。你把我的话告诉老二。」
  齐楚对于能为于润生传达命令,感到一种拥有特权的光荣。「是什么?」
  于润生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着他今后带几个人到平西石胡同和北临街。我要这三个字写在这两条街的墙壁上。每一个要有人头般大。」
  ◇◇◇◇
  龙拜刚从鸡围一家赌坊中走出来,身上的银子少了五两。
  自从加入「丰义隆」之后,龙拜多了银子,手就开始痒起来。可是于润生为了保持行动秘密,严禁部下出外玩乐。龙拜只好在石屋里赌。可是狄斌、镰首、齐楚都不好此道,其他新加入的腥冷儿金钱有限,总是赌得不痛快。
  这次到鸡围察看葛元升途中,龙拜想到了:破石里的赌坊都属「丰义隆」,进去一定给于老大知道;可是鸡围的赌坊是「屠房」开的,自己偷偷进去赌几手总没有人知晓吧……
  为了进入鸡围,他早把胡子剃掉,用灰把蜡黄色的脸色涂得暗些,又换穿了一套像普通市肆摊贩的布衣服,戴了一片不起眼的头巾。赌坊内不会有任何人留意他。赌钱时他没有作声,每次只默默下注半两银子。进赌坊前他已决定,不论赢了或输掉五两银子便离开。
  虽然输了,龙拜步出赌坊时仍有一种刺激的满足感——特别是在敌人的地盘里赌。他也并非只顾玩乐,同时也在仔细观察赌坊的布置和运作。他想这些知识将来必定用得着。
  他决定下次再来。但现在首先要去找葛元升。
  这并不容易。为了保持行踪隐密,于润生为葛元升在鸡围里安排了三个藏身处,要时常转换,以免引起居民或「屠房」的注意。
  龙拜今天运气果真不佳,要走到第三处地方才找着葛元升。
  那地方刚好就是四个月前诛杀吃骨头时,葛元升曾经藏身的那座破庙。
  「老三……」龙拜悄声说:「别动刀子。是我。老二。」他知道自己在庙门外时已经被葛元升的超常听力察知。
  进入破庙时,龙拜嗅到一股臭味。神桌底下堆着便溺。葛元升为了隐匿,一切生理事情都只能在藏身处解决。
  「老三,我带了好吃的东西给你……有鸡翅膀,还有酒……」龙拜借着破庙顶洞孔透下的阳光,辨别出葛元升的身影。
  葛元升披散着许久没有梳理的赤红长发,嘴巴四周也长出了暗红色的胡子。像刀的眼神令龙拜再次想起战场。
  「老三,你的样子好吓人……没有生病吧?」龙拜放下盛着食物的油纸包,打开酒瓶,自己先大大灌了一口,再递给葛元升。
  葛元升摇摇头。龙拜不知道这是回答刚才的问题,还是表示不想喝酒。他又仰头喝了一口。
  「老三,真有你的。可是也实在太难为了你,要住在这种地方,天天吃那些狗吃的东西……我们把命也豁出来,至少也是为了吃喝享受啊……」
  龙拜打开纸包。葛元升对香气有了反应,伸手抓了一只烤鸡翅膀。龙拜却因为庙里太臭而没有食欲。
  「这比战场还要糟……可这是老大的命令……其实我搞不明白,杀那些小喽啰有个什么臭屁用?要杀就杀『八大屠刀手』!」龙拜放下酒瓶,在虚空中作出拉弓搭箭的动作。手指放松了那条不存在的弓弦时,龙拜从嘴巴轻轻吐出「嗖」一声。
  「老三你想,要是我们联手干掉几个『屠刀手』,到时一定声名大噪啦!道上的人总爱起个外号,人家到时就叫我『无影箭』,你呢……你喜欢叫什么?什么『刀侠』好不好……呸,还是不要叫侠,听着就讨厌……就叫『刀神』!这威风多了!『漂城刀神』葛老三,多响亮!哈哈,他妈的……」
  葛元升笑了。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微笑。上一次是狄斌来探望他。
  葛元升抓起酒瓶,只浅呷了一口,连着嚼碎的鸡肉吞下。他向来吃饭嘴嚼得很仔细。
  「老三,你这样不是太辛苦了吗?要不要歇歇?我去跟老大说说,让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才再出来干他娘的几个『屠刀手』吧!我看你这个样子,活像住在山洞里的野兽,就跟老五那时候一样……」
  葛元升想也没有想,连续摇了三次头。
  龙拜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离开了,避免给人经过看见而惹起怀疑。
  「好啦!『无影箭』龙老二要回去啦!『刀神』葛老三好好保重!下次来看你时,也顺道给你带个夜壶来,哈哈!」
  ◇◇◇◇
  暮日刚刚落尽。秋夜的罡风卷起地上百千落叶,纷扬到半空中,复又像褐黑的雨点飘降而下。
  二十三骑快马冲破这阵叶雨,急驰于城西八里外的官道上。
  马队抵达一座杉木林。树林迎官道之处有一个入口,竖立了个手工粗糙的木牌坊。夜色晦暗,只隐约看见牌坊上刻着因年日久远而变得模糊的字体。
  率领马队的黑狗八爷招招手,带着部下策马进入林中泥路,不一会便遇着守卫。坐在灯亭前的守卫看见来者是黑狗八爷,慌忙吹起响号,然后朝黑狗鞠躬。
  这家木料场是「屠房」在城外拥有的众多物业之一。
  黑狗看见远方林间透出灯火处,十多人急步跑了过来。他认得其中一个浑名叫「小鸦」的部下。
  ——四哥曾经好几次提起这个小子。
  秋风虽然寒冷,年轻的小鸦却只穿一条仅仅覆及膝盖的短袴,踢着草鞋走到黑狗的坐骑前。小鸦的肤色比黑狗八爷还要深,仿佛融进了黑夜中。黑狗猜想他有西域人的血统。
  「四爷他们三兄弟在哪里?」黑狗没有下马,俯身朝小鸦问。
  「禀报八爷,四爷跟五爷早几天接到信,他们在西山的恩师生了病,立刻赶了过去,恐怕最快要七、八天才回来。现在只有六爷留守,正在林里练功。」小鸦回答得不徐不疾,说话每一个字都清晰。黑狗也有点喜欢上这小子。
  他随着小鸦手指的方向瞧过去。
  「我就去找他。不用你们引路。回自己的岗位去。」
  「不打紧,八爷。我不过在吃饭。」小鸦伸手挽着黑狗坐骑的缰索。
  黑狗笑了。「你还年轻,吃饭也是要紧的事。吃饱才有气力。回去。」
  小鸦放开缰索,点点头,然后领着同僚回到木料场。
  黑狗的马队驱进杉林。
  进林后没多久,左首的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记雷鸣似的轰响。
  马儿纷纷人立惊嘶。黑狗和众部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了坐骑,没有给摔下鞍来。
  「在这儿等我。」黑狗瞪着圆圆的眼睛,舐了舐下唇,从马鞍跨下。部下也一起下马,其中一人把黑狗的坐骑牵着。
  黑狗深入密林内,穿插于杉树干之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大丛极茂盛的枝叶。
  黑狗绕往枝叶右侧,才看清那是一株折倒的丈高大杉树。重量惊人的树干倒下时扬起的尘土尚未消散。
  借着稀微月光,黑狗透过黑夜与烟尘,看见大树断折所残余的根干前,站立着一个体形宽壮、浑身汗水的赤膊巨汉,正像打铁坊的鼓风箱一样猛烈地吐纳喘息。巨汉赤手空拳。
  「六哥。」黑狗微笑。
  巨汉转过身来,盯着黑狗。那满含戾气的眼神,教「缚绳」黑狗八爷也感到不寒而栗——虽然这眼神并不陌生。
  ◇◇◇◇
  次天早上,早起的北临街市肆摊贩,发现街道一面既凹凸不平又肮脏的灰色墙壁上,不知何时给人用红漆写上三个字,每个字都有人头般大。旁边还斜斜放着一根削尖的长竹竿,竿尖插着一个猪头。
  即使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摊贩也认得那三个字。
  屠房死



第二章 空不异色

  于润生与花雀五会面的地点挑选在破石里一家隶属「丰义隆」的赌坊里。
  于润生带着齐楚和龙拜,悄悄从赌坊后门进入。
  守在门内的花雀五部下示意要向三人搜身。龙拜宽阔的两袖里藏着短箭。他退后了一步。
  「不用了。」花雀五掀开一道门帘出现。「小于跟我是同门兄弟,哪有信不过他们的道理?」
  「兀鹰」陆隼紧贴在花雀五身旁。缺去了鼻头的脸毫无表情。于润生第一次上「江湖楼」就留意着这个男人。于润生知道「丰义隆漂城分行」处于劣势仍能维持到现在,不单是靠首都的财力、关系、人手与庞文英的策划,陆隼的阵前指挥也为「丰义隆」坚守着不少地盘。
  「请进。」花雀五向于润生等三人招招手。
  众人穿过一道铁门,进入了赌坊的银库。四周堆着一口口木箱,上面贴着号码和清单,内里收藏的是各种典当物品。一盆盆的银子和钱币按价值分类,以布帛覆盖着,上面贴了纸封条。几个已上了年纪的司库正忙着点算成堆的银钱。文四喜在旁监督着。
  花雀五坐下来挥挥手。文四喜下令司库回避。室内只余下于润生等三人、花雀五、陆隼、文四喜和另外两名打手。其中一名忙着把酒杯递给于润生、齐楚和龙拜。他们没有接下——虽然龙拜嗅到酒香时喉结动了一动。
  「于老弟,近来你们可真是惊天动地嘛。」花雀五呷了口酒。「义父没有看错人。」
  于润生的神色没有半点不耐烦,也没有说话。
  「这次请老弟来是为了帮会。在盐运方面,如果我们能够多加合作,一定更顺利。」
  于润生已大约猜到原因。盐运通路现在由庞文英亲自主持,绝没有统筹不当的问题——除非有的盐货不能让庞文英知道……
  于润生能这么快猜出这关节,因为他自己也正想着同样的勾当。
  「假如我们押盐的,跟你们开路的好好合作,那么运出的数量可以增加。」花雀五说得很谨慎。
  这个人情不能卖得太便宜,于润生想。
  「现在可不一样。『屠房』已经有了警戒,也加强了封锁道路的人手。要打开缺口没有从前一样容易……」于润生顿了一顿,然后展露出花雀五最讨厌的微笑。「幸好行子里积压的盐货也运出了七成多了……」
  花雀五与文四喜对视了一眼。
  「不不不……」花雀五想了一想。「那账目有的地方弄错了……」
  于润生这刻确定了:花雀五私下购入不少盐货没能运出,正使他十分焦急。一方面资金周转不过来,另一方面又怕庞文英发现。
  「是么?……」于润生瞧瞧齐楚。齐楚这时也知道了花雀五心中所想。
  「我想长远来说这也不是办法。只出不进。有进有出的才能叫『货』。」于润生以满怀深意的眼神看着花雀五。
  文四喜比花雀五更早会意于润生的话:他留意到于润生只说「货」而不是「盐货」。他轻拍花雀五的前臂。花雀五知道文四喜想说话,点头批准。
  「你们有什么?」文四喜问。
  于润生想:对方既已先把底子露出来了,便不妨直说。「我有货源,有城内外的接货处。当然也有能够担当的人。我保证是好价钱。」
  「我们可以在城里把货脱手。」文四喜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字。「这个最危险。我们要占三成。」
  齐楚在心中默算,然后举起两根指头。其中食指半屈曲着。
  文四喜俯首在花雀五耳边低语。花雀五沉思好一会。
  文四喜再次向花雀五耳语:「这是好价钱。」
  「好吧,」花雀五又挂起虚伪的笑容。「就这么敲定。我们占一成半。可是盐……」
  「我们需要那个。」于润生的眼神扫向桌上的银子。「要打通盐道,就要增加人手。无粮不聚兵。」
  「要多少?」
  「三千两。」
  这个数目令齐楚心里吓了一跳。最初他以为只拿一千两。可是他再想想:既然现在涉及盐货,三千两便不是个过分的数目。
  「还有……」于润生又说:「盐货方面我们也要占两成。这三千两就当作跟五哥你借,以后从那笔利润里扣除。」
  文四喜愕然。他想不到这个四个月前仍是泛泛无闻的腥冷儿,靠的不单是刀子和胆色。
  「半成。」文四喜冷冷地说。
  「一成。」于润生立即回应。
  花雀五站了起来。但他并不是动怒。
  ——反正盐货的账目都操纵在自己手里,把半成利钱当作一成不过是动动指头般的易事。即使被他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能向义父抱怨么?
  花雀五走到桌子前,提起一盆银子,检视封条上的数额,然后把盆子倒转过来,再撕断封条。银子全倾进了布帛里。花雀五把布帛的对角结起来。
  「收下。」花雀五把重甸甸的布包递向于润生。「这是我们合作的见面礼。从今以后,我们兄弟俩一起发财。」
  于润生站起来,亲手接过布包,轻轻拍拍花雀五的掌背。
  「我不会让你后悔。」
  ◇◇◇◇
  雷义现在确定了:他要追捕的不是人类。是一只恐怖的怪物。假如是人类的话,绝不会对一个只有两个月零五天大的婴儿施以如此残酷的肢解。
  这次连仵工也无法把尸体缝合。切割得太细碎。唯一完整的是头骨。
  更令雷义的心灵震撼的是:婴儿与上次死的雏妓绝无关系。凶手只是随意挑选猎物。这种凶案他听说过。好像已是三十多年前发生在漂城的事。但也只是勒杀。凶手据说着了魔,因为被刽子手砍下的头颅仍在笑。
  是的。是着魔。
  这次雷义从尸身上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一根赤红色的头发。
  雷义许久没有感到这样疲倦。他决定提早回家休息。
  他的家在一条连接善南街的巷弄里。一座好像随时要坍塌的木板小屋。他连门也懒得锁上,因为根本没有值得偷的东西。
  雷义到达门前,却突然停下来。他轻轻抽出腰刀,交到左手上。他并不是左撇子。腰刀只是用来挡敌人的兵刃。他真正的武器是右掌。
  他用刀尖轻轻把门推开。
  躲在屋里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不是平日有过节的同僚。不是被他抓过而要寻仇的流氓。等在屋里的是于润生。
  「对不起。」于润生笑着把买来的酒从热水盆中拿起,斟进两个小杯子里。「我不想站在街上等你。」
  雷义打量一下站在于润生身旁的狄斌。他不认识这个白皙的矮子。
  「好久不见。」雷义把腰刀收回鞘里,然后关上门。
  他坐在于润生对面,仔细打量这个其实相交不深的朋友。他发现四个月来,于润生身上多了一种气息:一种活力充沛又混杂着愉快的疲倦气息。他立时了解一切:吃骨头就是于润生杀的。把风暴带来漂城的就是这个男人。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雷义把杯中酒一口喝干。
  「不。只要你还有想要的东西,我们就有事情可谈。」于润生替雷义的杯子添酒。「我一向尊敬你。我来是要给你一些东西。」
  「如果是银子的话,请不要拿出来。现在就给我出去。」
  狄斌感到愤怒,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他记着于润生的教导:不要随便把感情表现在脸庞上。不要让对方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我说过:钱有的时候并不单是钱。」于润生放下酒瓶。「钱也是力量。我来给你的就是力量。有了力量你就能够干你想干的事。」
  「我没有什么想干的事。」
  「哦?你为什么还要当差役?不要告诉我只是为了生活。要是为了生活,你第一天进巡检房时就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拿钱。名誉吃不饱人。」
  「你想说什么?」雷义的容忍已快到达极限。
  「你进公门是为了维持漂城的秩序与和平吧?可是你一个小小差役能够做到多少?『屠房』和『丰义隆』任何一方一天不倒下,这城里一天都有血斗。你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和改变这个形势。可是我可以帮助你逐步取得这力量。第一步是当上役头。坐上吃骨头空出来的位置。到时候你能够做的事情比现在多一百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雷义口中这样说,可是脸色已和缓下来。他对于润生的话产生了兴趣。
  「我不妨告诉你:『丰义隆』跟『屠房』不久就要展开真正的对决。那是无法避免的。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促使这场血斗尽快有结果。然后漂城便太平了。」
  于润生自信的表情和话语令雷义愕然。
  ——他凭什么说出这些话?看来他应该是属于「丰义隆」那一边的。可是短短几个月,他在帮会中不可能坐上什么高位——尤其他是腥冷儿出身。
  「不要犹疑。役头是肥缺,现在许多人都觊觎着。当然我可以找别人取代你。可是只有你值得我相信。」
  于润生站了起来。
  「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多考虑几天。我会再来找你。」
  离开雷义的家后,狄斌终于忍不住在路上问:「老大,这个人什么也不贪,很难打动他。我看还是白费心机吧?」
  于润生忽然哼起雄爷爷的歌曲。狄斌从没有听过于润生唱歌。
  「雄爷爷说的对。」于润生说。「老虎是老虎,猫是猫,错不了……」
  ◇◇◇◇
  一条筋脉暴突的粗壮手臂,指掌紧握成拳头,在屈曲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挟着一枚五寸长的粗铁钉。钉尖锐芒闪动。臂胳贯满澎湃劲力。肌肉贲张得赤红。
  「喝!」
  随着猛烈的吼声,拳头直冲向一堵厚土墙。爆响间拳面陷入土墙半分,泥尘飞扬。
  拳头松开,收回。
  粗铁钉深深贯在土墙里。
  「穿腮」铁钉六爷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身型极宽厚,一双及膝的长臂格外粗壮,仿佛是从另一个比他更高大的巨人身上砍下来,再接到他双肩上。
  铁钉六爷并不年轻,但脸皮仍然紧绷。胡须剃得精光,狮子鼻显得更大更高。
  「还没有消息?」铁钉六爷不耐烦地问。
  站在一旁观看的阴七摇摇头。「没有……四哥跟……五哥……还没有……回来……吗?」
  「什么?我一个还不够吗?对方他妈的有多大能耐了?」
  「可是……总要……小心……」
  「别瞎说啦,快把点子找出来,我的手痒得要命!」铁钉六爷走到土墙前,把墙上的钉子拔出来。
  「六哥放……心。」阴七抚摸唇上的鼠须。「我们的……耳目……没躲懒……点子要是……不动……我们也……没办法……有什么异样……嘻……」
  ◇◇◇◇
  四辆普通不过的木板车子上堆着渗出浓烈菊香的包裹,以骡子拉到善南街中段的药店。
  赶驴的四名汉子一声不响地把车上货物卸下,搬进药店的仓库。午后街上路人穿插而过,谁也没有留意这件平凡的事情。
  但是在对街暗角处,龙拜和狄斌一直注视着卸货的进行。龙拜目中闪出兴奋。两人双视一笑。
  ◇◇◇◇
  桌子上堆放的金银碎块令人目为之眩。于润生冷冷地凝视着,伸出手在金银堆中推拨,发出沉厚的碰响。
  龙拜再也按捺不住,也伸出手抓了一把银子,放在鼻前细嗅金属独有的淡淡腥气。
  「我们发财啦!」龙拜高叫。「这儿恐怕最少有四、五千两银子吧?」
  「是六千三百九十两。」齐楚笑着说。「全都是我们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并不是因为看见这么多金银。从前在家中他已看见过。
  只是这一次不同。他知道有了银子,就能够达成那个想了许久的愿望……
  「还有顺道办进城的那批药材。」于润生抚摸下巴。「最少还可多赚五百两。」
  「可惜三哥还在鸡围。」狄斌说。「刚才裹着钱的布包,如果用他的『杀草』割开,才真的有意思呢……」他忽然发现,站在一角的镰首到现在仍是沉默无声。
  狄斌的眼睛寻找到镰首那茫然注视金银的眼神。
  「五哥……你在想什么……」狄斌轻呼。
  镰首仿如未闻。其实他的心也在怦怦跳动。只是他想不通这些金属为什么具有这样巨大的威力。那种光华令他回忆起在大牢里「斗角」时的情景:包围在四周的人就在匆忙交换着这些东西……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睛……
  当然他不是单纯得以为黄金和白银就只是金属。他知道它们能够换取许多东西。他不了解的是,人对钱的反应竟是这样直接。仿佛是天生的本能。就像男人看见裸女便会勃起一样。仿佛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金钱能够换取的东西,而是这些吃不进肚子的金属本身……
  仓库内只余下龙拜着魔般的声音:「我们再干下去,再多赚十倍,一百倍……把整个漂城都赚过来……」
  今天他们终于真正属于这座城市。
  因为他们终于有了钱。
  ◇◇◇◇
  齐楚爬上了地库的石阶,探头寻找上面发出异声的来源。
  石屋内堂一片幽暗。已吃过晚饭,除了在外堂守门的几名部下,其他人都已入睡。
  齐楚听到了窃语声。他认出是其中一名部下吴朝翼。他过去是「平乱军」的攻城兵,拼过好几场地狱般的城市攻防战。因为受过攀爬城墙的训练,身手很是敏捷,因而才获得于润生挑选加入。
  「……可是……于爷出门前下令……不可以……」
  「他自己可不是到了嫂子那儿找乐去了?」龙拜打断他的话。「他妈的,好不容易才有了钱,熬了这么久,你憋得住吗?」
  「可是……」
  「怕个什么?干你娘的,胆子小得这个样子,还在道上混?我们偷偷溜出去一会儿,谁晓得?哪有这么容易出乱子?」
  「嗯……说真的,二爷,口袋里有了点钱,心里痒痒的……今夜也是睡不了的啦……好,一起去,不过——」
  「二哥,也带我去。」齐楚急忙爬出来说。
  「嘘——」龙拜吃了一惊,伸手按着齐楚的嘴巴。「别让白豆听见了。那小子死心眼儿,一定拉着我们不肯放。」
  齐楚拨开龙拜的手掌。「怎么样?带不带我去?」
  吴朝翼看着龙拜。龙拜点点头。
  ◇◇◇◇
  「你这小子真棒!」李老爹看着堆在农舍角落的布匹和大包小包的礼物,又看着于润生带来的五个部下。「小于,真有两下子,几个月就阔起来啦!」
  于润生微笑着呷了一口土酿米酒。李兰从灶子旁走过来,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于润生瞧着她。她看见了,慌忙低下头来,捧着碗盆走开。
  「老爹,从前蒙你老关照了。最近田里怎么样?」
  「多亏你租下了我的仓库,我才可以雇几个人帮忙。唉,老了,身体不大好,小兰又是女的……这年头雇个人也不大容易,小伙子都往城里跑了。也难怪,就看你……」
  「老爹,我这次来是要跟你谈生意。」于润生喝光杯中酒。「我想买下你这庄园,扩大我的生意。价钱方面你尽管开口。」
  「真的吗?」李老爹的眼睛发亮了。
  「你老人家也该享享福了。还有一件事。」于润生看着灶子那边。李兰已不在。「我想向小兰提亲……我看她不大适合城里的生活,还是住在这儿好一点。」
  「好呀!」李老爹拍拍大腿:「太好了!买卖的事迟一点再提,我们这就敲定你跟小兰的婚事了!」
  正躲在房间里的李兰,欢喜得哭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命途从此改变。
  ——只是她不知道,这改变竟将如此激烈。这一年李兰十九岁。她知道的事情很少,只知道自己深爱于润生——爱得足以原谅他一切的错误。在她往后三十年的人生里,这种宽容所能承载的悲哀一步步到达极限。
  ◇◇◇◇
  镰首心里不知为何焦虑起来。连闭目打坐也不管用。
  ——是因为今天看见那些金银吗?……
  他抓起一对石锁,以各种姿势动作不断伸展、收缩着完美的肌肉,不一会已浑身汗水。他放下石锁,把上衣脱了下来。
  狄斌和樱儿同时以痴迷的眼神,在一旁凝视镰首的身躯。
  狄斌急忙寻找布巾,却被樱儿抢先一步。
  樱儿的步履有点蹒跚。自从跟镰首一起后,她的双腿从没有停止发软。
  镰首高举双臂,漠然地任樱儿抹拭身上的汗水,在狄斌面前没有半点难为情。
  狄斌的心头仿佛失落了什么……
  「他们都睡了吗?」镰首的问题把狄斌从忧郁中唤醒。
  「他们……」
  「不。」樱儿说。「我刚才出去买东西,好像看见二爷跟四爷走过,还有一个人我不认得……」
  「什么?」镰首抓住樱儿的双腕。她痛得轻呼。痛楚却也带来愉悦感。「他们疯了?忘了老大的吩咐吗?」
  「他们到了哪儿?」狄斌也紧张起来。
  「不……知道……」樱儿痛得额头冷汗直冒。「我想……多半去了附近的窑子……」
  镰首放开樱儿,拾起上衣匆忙穿上,从壁上的兵器架拿来一柄短斧,抢去樱儿手上的布巾包裹起来。
  「白豆,带把刀子。」镰首皱着浓眉。「我们走。不带兄弟了,免得惊动了『屠房』。」
  「去哪儿?」狄斌拿起桌上一柄两刃匕首,插到靴筒里。
  「去把他们抓回来!」镰首已奔上石阶。
  ◇◇◇◇
  晚秋的夜空,繁星如千眼密布。田陌间的长草因冷风纷纷弯腰。于润生和李兰就在草间漫步。
  「你怎么不作声?冷吗?」于润生关切地问身旁的李兰。她一直默默垂头走着。
  「不……」
  于润生停下来。李兰也站住了。她回头看着远处跟随着的五个男人,然后仰头凝视于润生的眼睛。
  「你也知道我在干着什么吧?」
  李兰虽然生长在城郊,但至今没有进过漂城多少次。她对城里的一切都感到无由的害怕:那快速的节奏、恶意的眼光、放肆的叫嚣……可是她了解城里的事。她听过许多关于「屠房」的轶闻。那是农村父母用来唬吓不听话的小孩子的。
  李兰点点头。「危险吗?」
  「很危险。」于润生仰视星空一会儿,又垂下头来,凝视李兰明澄的眼眸。
  「可是我一定能成功。」
  李兰再次点头。她绝对相信他每一句话。
  「我需要你。」于润生搂着李兰的肩。她害羞地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身体完全僵硬。「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才可以全心全意去闯。」
  他顿了一顿,语声又恢复温柔。「我要你为我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健康聪明的孩子。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当于润生的妻子,于润生孩子的母亲。」
  李兰闭上眼睛,整张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
  「妈八羔子!」龙拜揪着袴带,连跌带滚地被狄斌拖出窑子的房间。「干你娘,你看那妞儿多细白,抓我出来干嘛?」
  狄斌一言不发,也不管窑子里娼妓的讪笑,吃力把龙拜拖到大门,揭起鲜红色的绸布门幔,把龙拜推了出去。
  「去你的,推什么——」龙拜看见镰首脸色阴沉地矗立在门外,立时住了口。
  「二哥,别再闹了。」镰首紧握着包在布巾里的短斧,不断左右察看有没有被人注视。「忘了老大的话吗?我们回去吧。四哥呢?」
  「老四?他没回去吗?」
  「什么?」狄斌抓住龙拜的手臂,声音都发颤了。
  龙拜的脸色也变了。「他……嚷着要到大街去,我当然不依,那太炫了嘛……他后来说怕窑子脏,不进去了,自己先回『老巢』——他没回去……吗?……」
  镰首转身,眺看东边远方隐透着亮光的那一角不夜的天空。
  「安东大街!」镰首从齿缝吐出这四个字。
  是的。那儿是安东大街。
  ◇◇◇◇
  富丽豪华的气氛予人一种突然而至的不真实感。齐楚感到窒息。即使从前仍身为贵公子时,他也未曾看见过这样的地方:每一盏镂金的小灯上都精绘着各种花鸟图画,置灯的位置异常巧妙,构成柔和如春天黄昏的照明,在漆光鲜亮的墙壁和梁柱上,反映出层次分明的绯红与桃红色;厅堂地板上撒满了刚采摘的七色花瓣,踩在上面有一种踏在云上般软绵绵的感觉;远从关外运来的异族桌椅胡床,每一部位的造型都呈优美的弯弧,铺上梦幻般的深紫色细绒,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裸体的女人;阁楼朱栏下悬着成列的金漆鸟笼,说不出品名的鸟活跃地在笼里跳跃,啾啾歌咏出任何乐器也演奏不了的音乐……
  当然,对客人而言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女人。
  齐楚随便扫视过去,看见的都是粉色而柔滑的颈项、剃得干净却仍散发诱人微膻的腋窝、仿佛收藏无限秘密的乳沟……几次有艳妓挤身而过,柔发撩在他脸颊和耳朵上……
  这座厅堂就是一个巨大的美女,把齐楚紧紧拥抱着。
  可是齐楚的心并没有悸动。他还没有看见他要见的人。
  穿着一身淡蓝布衣的齐楚为了进入这家「万年春」,把身上一半的金子都掏了出来。他清楚看见黄金如何瞬间改变了鸨母的脸色。
  齐楚坐在椅子上彷徨得像一只突然遇上暴风雨的鸽子。他一动不动地握着已冷的酒杯,没有喝过一口。几个站在阁楼栏杆前的妓女发现了他俊秀的脸。他只回看了一眼便垂下头。他感觉自己像市肆里被妇人挑选的鸡只。
  他坐着许久,完全想不到办法。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时客人间不知为何骚动了起来。他顺着其他人目光的方向瞧过去。
  厅堂其中一方建成了一个细小戏台的模样。木台有三尺多高。每一个男人都微仰着头,凝视台上正慢慢往两边张开的幕帘,那眼神就像看着处女的阴唇张开。
  齐楚站在人群的最后头,却也感受到台上传来的微微暖热气息。
  出现在台上的是一个木制的大澡盆,里面发出热水搅动的声音。菊花的淡香从澡盆散发出来。
  一个女人正在澡盆中沐浴。但是没有人看见女人的容貌和裸体。一顶薄纱华盖从上面把澡盆完全罩住了。台后方打着灯,客人透过薄纱清晰看见女人的剪影。
  女人在澡盆中站起来了。客人哗然。他们看见了乳首的侧影。赤裸的侧影完美无瑕。那简直是一种令人感到危险的美丽。一个富商模样的客人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
  在客人眼中这层薄纱仿佛就是处女膜。没有比这更大的诱惑。五十多个男人同时勃起,脸色赤红。身体散发出的热力令整个厅堂的气温上升。
  齐楚看见:女人的侧影在笑。他认得这天真得令人心碎的笑容。
  是她。
  齐楚恨不得立刻亲手把在场所有的男人杀掉。
  ◇◇◇◇
  一辆窗户密闭的马车缓慢行驶,排开安东大街上欢快兴奋的行人,到达全大街最豪华的妓院「万年春」门前。
  「老么……」车里「窒喉」阴七问:「真的是……点子……没错?」
  坐在阴七身旁的黑狗八爷,看看对座正闭目养神的铁钉六爷。「他们说其中一锭金子有足一两重。就算不是我们要的人,或许也知道些什么。先抓了再说。只有一个人,外表看来不是强手。我已经派了十二人监视。毕竟也是大街,我不敢多派人来。」
  「嗯……六哥……」阴七看着铁钉:「我怕……惹官府……的麻烦……我们不能……张扬……你在这儿……等着……我跟……老么去抓……他……」
  铁钉六爷闭目不语。
  ◇◇◇◇
  琥珀色的酒液倾注在布满优美瑕纹的小杯里。
  「请喝一杯。」一把比倾酒声更动人清脆的声音说。
  坐在「万年春」三楼一间小厅里,齐楚低着头什么都不看。耳朵赤红得像发光。
  「为什么不喝?」
  齐楚像犯了过错的小孩,急忙抓起放在小巧几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匆匆放下酒杯,却又垂下头来。
  「好。我也喝一杯。」一双白皙的手拿起酒壶,把醇酒添进刚才齐楚喝过的酒杯。
  半透明的酒液流进了淡红唇片之间。酒气在皓齿上蒸发。
  齐楚想到与她共用一只酒杯。心脏跳动得更急更乱。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说出来会舒服一点。」
  齐楚仍然沉默。
  「怎么啦?」
  「你……你……」齐楚的牙齿在颤抖。「你叫……小语?」
  「嗯,宁小语。嗨,不是你指定要找我的吗?」
  「……」
  「我们从前……见过面吗?」
  「……」
  小语稚气地笑。「不问啦。还是喝酒吧。多喝一杯啊。这酒可不便宜……奇怪,你不像来这种地方的人……」
  「我有钱!」齐楚惶急地说,却发觉自己站了起来。坐在对面的宁小语惊异地看着他。
  他这才真正第一次近距离瞧见小语的脸容。浓厚的胭脂掩不了少女气息。青春也盖不过令任何男人心动的风情。这种稚气与艳惑的完美结合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人间。这种美丽本身就是灾祸。
  齐楚再次有遇溺窒息的感觉……
  「好吧。」小语的笑容令齐楚快要疯狂。「我看你喝多了。我要走了。」她站了起来。「别桌的客人在等着呢,我叫干娘——」
  「别走!」齐楚的声音像绝望的哀叫。刚才的紧张与惶恐感觉已被小语的亲切态度融化了。
  「怎么啦?……干娘说过,我只能够每张桌子陪喝一会儿。你又不肯说话——」
  「我……我要娶你!」
  齐楚也不相信自己竟说出这一句荒谬的话。
  小语呆住了。
  齐楚说了这句话后,仿佛已耗尽气力,无力地跌坐垂头。
  小语无言走到门前,正要把门打开。
  齐楚抬起头,却说不出半个字。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脑袋无法组织任何有意义的思想,也无法分辨自己正身在何处,在干着什么。希望破灭了。既然再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生存与死亡就再无分别……
  小语忽然回首,嫣然一笑。
  「别忘了你这句话。」
  她转过身,把门打开——
  一团黑影迅速地从门隙滚进小厅。
  小语还没来得及惊呼,来者以左手紧掩她嘴唇,右手拿着一根幼长麻绳,以极快手法绕转了五圈,像缚猪般把小语的手腕足腕都紧捆在一起。
  齐楚惊怒莫名。他就是身体被斩成碎片也要扑前抢救小语——
  一根幼得接近隐形的丝索自上方套在他颈项上。丝索收紧,齐楚眼睛暴突,气管窒息。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在门前,身穿黑衣的「缚绳」黑狗八爷掏出一片布巾,塞住了小语的嘴巴。他伸出腥红的舌头,狠狠舐在小语的颈上,然后才把她轻轻放下,又轻轻把门掩上。
  小语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她不相信世上有任何男人忍心杀她。
  无法呼吸的齐楚双手愤怒地乱抓,越挣扎颈上的丝索却越紧。他已进入昏迷的边缘。
  「太容易了……早知如此不必我们亲自动手……」黑狗从手腕上解下另一根麻绳,一步步走到齐楚面前。「七哥,别下手太重。我们要活的——」
  小厅一扇精致的窗户轰然破碎。一件东西带着急啸声旋转飞行进来。
  黑狗反应及时,惶然抱头下窜——
  来物把半空中紧绷的丝索斩断。齐楚仆倒。那东西去势不停,继续往前旋飞,直至砍进一根柱子才顿然停止。
  一柄锐芒闪烁的短斧。斧刃深陷在柱身之内。
  齐楚的心只记挂着小语。他发挥出比平时高几倍的体能,迅疾翻身起来。黑狗仍抱头蹲在他面前。
  齐楚踹出愤怒的一腿。
  黑狗还没有弄清楚变故,不敢胡乱闪避。他以肩头硬吃了这一腿,身体顺势往后滚跌。他的眼睛不忘瞧向那扇破开的窗户:
  一条壮硕的手臂从窗户伸进来,扫去窗上残余的木碎和纸片。来人以沉重的步伐跨过窗口进入小厅。
  是杀气充盈的镰首。
  「撤!」躲在梁上的阴七尖声呐喊。接着传来穿破瓦顶的声音。
  黑狗胖圆的身体继续在地上滚动,撞开了厅门奔出。
  齐楚转身,扶起仍侧卧在地上的小语,替她取下嘴里的布巾。
  小语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却看着野兽般闯入的镰首。
  「四哥,快走。」镰首朝齐楚招手。
  「等我一会儿。」齐楚仍蹲着,替小语解开手足上的绳索。
  小语的眼睛仍没有离开镰首。「他是你的……弟弟?」
  「是拜把子的兄弟……」齐楚的手指触摸到小语手腕的肌肤,感到兴奋莫名。但不一会脸容又忧愁起来。「对不起,连累了你……」
  绳结解开了。小语抚摸着手腕上的赤印。「你们是……道上的人?」
  齐楚正怜惜地看着她双手的肿痕,被这句话问得呆住了。
  ——她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镰首连瞧也没有瞧宁小语一眼。「四哥……走……吧……!」句子末尾的语气突然生硬起来。
  齐楚也察觉出镰首语音有异。「老五,怎么了——」他看见镰首恢复了战斗的眼神,紧盯向半掩的门。
  齐楚也瞧向门口。毫无动静。他再看看镰首。镰首仍牢盯着门,仿佛能透视门外的东西。
  齐楚正要扶着小语站起——
  「四哥别动——」
  就在镰首说这句话的刹那:
  齐楚与小语仍以半蹲的姿势,凝止在门口与镰首之间。
  左半边门板猛地往内摆荡,鼓起一阵风。
  镰首双腿发力。足跟离地。
  门板继续荡过来。
  齐楚不明所以地瞧着镰首。
  镰首的巨大身躯扑出。
  齐楚惶然低头,掩护在小语的身体上。
  门板出现裂痕。
  镰首的身体越过齐楚和小语的上方。他身在半空,左臂举起保护左脸颊,右臂往后拉弓。
  齐楚搂着小语伏下。
  门板破裂。碎片爆飞。
  镰首暴吼。右拳像流星般击向门板。
  破门板后透出一股锐风。
  木屑纷扬。
  「轰!」
  齐楚拥着小语滚开。
  木屑降下。
  齐楚和小语惊恐地回头,望向门前。
  两条几乎同样高壮的人形,一在门内,一在门外,相对而立。
  在门内,镰首左臂仍保护在脸颊前,前臂处赫然插着一枚粗铁钉。钉尖入肉深达一寸,鲜血自创口汩汩而下。
  在门外,横壮的「穿腮」铁钉六爷嘴角有一抹血渍。他伸手擦去鲜血,冷笑。
  铁钉六爷的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他料想不到,刚才的一击竟被对手接下了。
  他的信心却无丝毫动摇。他不单是征战黑道十多年的「屠房八大屠刀手」之一,更是八人中最令人丧胆的铁氏三兄弟中的老么。
  至今仍有许多人深信:没有铁氏兄弟就没有「屠房」。在十三年前的漂城黑道争战里,「屠房」好几次被赶入绝境,敌人的刀刃已几乎递到朱老总的胸口。那时候铁氏兄弟做出最简单的事:闯进敌对帮会的巢穴,把对方的头领迅速杀掉。
  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城里流传着各种荒诞甚至互相矛盾的说法:有的说他们会咒杀术;有的说他们跟剑仙学过艺,能够御剑飞行,千里取人首级;有的说他们懂得请神灵附身,刀剑火焰不侵……
  但是铁氏兄弟知道:当时没有老总朱牙与老俞伯大爷的策谋,这些奇袭反击不可能成功。
  当然,多完美的策划也需要贯彻的执行者。而只要是敌人数目不超过己方五倍的搏斗,铁氏三雄从没有败过一次。
  铁钉六爷此刻扬起眉毛。他许久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对手。「我还有很多根钉子。你希望我把它们钉在你身上哪些地方?」
  镰首左臂垂下来,右手摸着了那牢牢插着的钉头。「你败了。」
  「哦?」铁钉六爷只觉有趣。他从腰带上掏出另一枚五寸长的铁钉。
  镰首紧握左拳。「我已经看清了你的招数。」
  铁钉六爷冷笑,再掏出第二枚钉子。双手各握一枚。「那又怎样?」
  镰首右手二指捏住左臂上的钉头,咬牙把长针从创口拔出。
  「没有人能够把同一招数用在我身上两次。」
  沾血的钉子跌在地上。
  铁钉六爷怒瞪的眼睛里爆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火花。他紧握双拳。钉尖从食、中双指之间突出。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镰首双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铁钉六爷把胸中气息用力吐出。
  镰首凝立,闭起眼睛。全身都是空隙。
  铁钉六爷再次长吸一口空气。气息仿佛不是吸进了肺部,而是注进了双臂里。臂肌缓缓膨胀,与铁钉六爷的躯干更显得不成比例。
  齐楚和小语跪坐在厅里,感觉呼息有点困难,就像厅里的空气已被铁钉六爷吞去了大半……
  镰首似已入定。
  ——脑海里再次燃点起那绿色的火焰……
  铁钉六爷的一双长臂已经膨胀至极限,准备发出震怖的一击。
  镰首仍然闭目。脸容松弛,仿佛还带着笑意。
  ——绿色的火……森林。看见了。是一座会发光的大森林。光与影。树木的排列。枝叶交错的角度。叶上千变万化的纹理。树叶边沿的弯弧形状。叶上露珠反射的水光。水光倒映出压缩了的森林……绿色的火——
  铁钉六爷原本一直盯视着镰首闭起的双眼,视线却不知何时开始转移到镰首额上那镰刀状的黑疤……
  镰首:森林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地呈现眼前……
  铁钉六爷的眼神变得茫然。镰首的黑疤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够隔空接通铁钉六爷的思绪,洞悉他的意图……
  镰首:森林一点一滴的微细处,都呈示出敌人心中所预想的一举一动……无处可遁……
  铁钉六爷有一种全身衣服被脱光的感觉……
  镰首:你逃不了……
  铁钉六爷感到冷了……
  镰首:来吧……
  铁钉六爷终于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镰首睁开眼睛。
  铁钉六爷惊醒。
  齐楚和小语同时闭目。
  铁钉六爷暴喝。
  厅内物件晃动。
  铁钉六爷双拳挟着锋锐坚硬的五寸长钉,以轰断丈高巨大杉树的可怕力量,呈牛角状左右两边勾击向镰首!
  镰首不动。
  钉尖带着划破空气的锐音,接近镰首两腮——
  ——镰首递出双掌。
  一切动作停顿。
  铁钉六爷错愕无比。
  长钉穿透了镰首的掌心。刚猛无俦的拳劲也化解在宽厚的肉掌内。
  ——铁钉六爷没有想象过,有人会以这种方法徒手接下这必杀攻击。
  镰首双掌牢牢包覆着铁钉六爷的拳头。铁钉六爷苦修三十多年的最强兵器被完全封锁。
  镰首冷冷地说:
  「你死吧。」
  铁钉六爷的心已沦落在恐惧的深渊。
  镰首高壮的身体形成巨大的阴影,降临在铁钉六爷头上。
  黑暗吞噬了他。



第三章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阴七穿破琉璃瓦片,蹲踞在「万年春」楼顶上。他撮起嘴巴,吹出尖锐的哨音。
  包围在妓院各处的十二名「屠房」精锐部下都听到了。是进攻的号令。
  其中一个是马千军。丧弟之痛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他把包裹着兵器的布帛解下,露出一根小腿般粗长的木棍,其中一端束着防滑的皮绳,另一端满布钉子。马千军每次厮杀都使用自制的武器,用过后立即抛弃。
  十二人同时从前街后巷现身,冲进了「万年春」。豪华厅堂顿时一片惊惶混乱。谁也没料到安东大街上也会发生这种事。
  阴七看见部下都已进内后,从口袋掏出另一根窒喉丝索。还是让六哥解决这事吧,阴七心想。他一向只擅长偷袭杀敌。
  阴七伏下身来,正要把眼睛凑向瓦面的洞孔观看下面的情况,却听见一声巨响。
  然后他目击了十二年来歌舞升平的安东大街从没有发生过的慑人景象:
  双臂被硬生生折断、一对眼球爆破、满身鲜血烂肉碎骨破皮的铁钉六爷,撞穿了「万年春」顶层小厅迎向大街的一面墙壁,坠落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心。
  惊怒无以复加的阴七紧接又听到,下面的小厅里传来连环惨呼声。
  ◇◇◇◇
  齐楚躲在厅内一角,勇敢地以自己的肉身保护在小语跟前,却不敢直视厅内残酷的血斗。
  躲在齐楚身后的小语反而看得真切:
  愤怒、疯狂、凶猛的镰首,仿佛正是为了这一场战斗而生下来。他并没有把贯穿在手掌上的铁钉拔去,反而把它们当作短兵相交的武器。血,浓稠的血花呈各种怪状飞洒半空。衣服破裂,碎肉飞溅。黑狗八爷指挥着十二名部下把镰首团团包围。刀刃带起会发光的急风。金属与肉体交锋。肉体与肉体交锋。镰首受创了,但动作没有一刻停止下来。身体在迅速旋转。掌、肘、腿、膝、肩、额……全身可供运用的部位都是杀人的凶器。每动一次便是一股血的漩涡。人体动态的极致毫无保留地表现。横蛮的力量把骨骼绞碎。惨呼、哀鸣、悲叫、惊嚎互相重叠。镰首没有吭一声。血与汗水混合。健美而受伤的肌肉挣出衣衫的破口,在灯光下映得晶亮。美极了。是视觉上最原始的美感。
  小语看得痴了。下体私处因亢奋而湿润。
  她昏厥了。
  ◇◇◇◇
  在距离「万年春」只有数十步的「江湖楼」顶层上,正独自喝酒的花雀五被那一记巨响吓了一跳。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召来「兀鹰」陆隼保护自己。
  ◇◇◇◇
  马千军一跛一跛地在安东大街上走着,手里还握着半截折断的木棒,满身血污令途人侧目。
  为了逃脱死亡,他从墙壁上那个被铁钉六爷撞穿的洞孔跳下。右脚腕痛楚得像火烧。恐怕骨头也裂开了。可是跛总比死要强。
  他没有回头去看铁钉六爷倒卧街头的尸身,只管拼命以最快的速度朝大街北端的「大屠房」走。
  他想起黑狗八爷。马千军记起在自己跃下之前,好像听到八爷的痛苦叫声。但是他不能确定。马千军不敢再想。他哭了。因为恐惧。也因为羞耻。黑狗八爷一手提携他,他却在这生死关头弃八爷而去。
  马千军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回「大屠房」。现在他只想回家。他想起母亲每天煮的那锅热腾腾的、浓得舌头与牙齿胶住的牛肉汤。他想起汤喝进胃里的暖和感觉。他想起弟弟小时候嗅到牛肉汤气味时的笑容……
  马千军这一刻决定了,今生再也不动刀子。
  ◇◇◇◇
  宁小语在齐楚怀中清醒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俯卧在地上喘息、满身创伤的镰首。他的肌肉因为剧烈的痛楚在微微抽搐。
  龙拜、狄斌领着叶毅、吴朝翼等六名手下守在镰首身旁。
  狄斌半跪下来,泪已盈眶。他后悔不应该与镰首分头找寻齐楚。
  ——死也要死在一起!
  「赶快把老五抬走吧!」龙拜焦急无比。「『屠房』跟差役快要来了!」
  「这个还活着!」吴朝翼忽然俯身,察看地上俯卧的另一人。
  龙拜瞧过去,表情立时变得奋亢。「我认得他……是『八大屠刀手』的老么黑狗!」
  吴朝翼的眼睛亮了。黑狗八爷的头颅肯定值不少钱。他举起刀子。
  「不!别杀他!」狄斌站起来冷静地说。「待会逃走时可能会遇上『屠房』的拦截,就拿他当作肉盾牌!」
  龙拜有点惊讶:想不到白豆的心思这样细密。看来他在战术攻略上仍潜在许多未知的才能……
  「快动身吧……」龙拜催促着。「要是老三也在便好了……老四,我们走吧!」
  龙拜这时才发现了齐楚怀中小语的绝艳容姿。
  「噢……」龙拜一时浑忘了危机,心脏怦怦乱跳。「好美……不得了……」
  齐楚仍沉醉在温香软肉抱在怀里的感觉,没有听到龙拜的惊叹声。
  ◇◇◇◇
  「屠房」布在安东大街各处的部下纷纷涌出来看个究竟,一时间在街上聚集了三、四百人。
  「听说六爷被干掉了……」
  「不……不可能吧?是铁钉六爷啊!你看见了尸身吗?」
  「他们都这么说……我也不太相信……」
  「六爷也是人而已……可是谁有这本事?」
  「天晓得……说不定又是那……躲在鸡围的恶鬼……干的!现在已到了大街来啦……而且死的是『八大屠刀手』……」
  安东大街上所有赌坊、妓院、商户同时关上了大门。铁钉六爷的尸体四周围着一重又一重的人群。「屠房」的流氓四处奔走呼叫着噩耗。
  差役也已赶来,可是只有四十多人,对「屠房」的人束手无策。
  雷义是其中一个。在得知铁钉六爷的死讯之前,他已有不祥的预感。
  现在他看着街上一个个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的「屠房」部下,感觉到整条安东大街渐渐被染成血红色……街上所有人也无处逃避,一一沾染了血腥……
  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对的。无法避免。只有战争能结束战争。
  有较高级的「屠房」头目知道,这次行动六爷、七爷和八爷都有参与。铁钉死了。阴七和黑狗在哪儿?
  ◇◇◇◇
  「六哥……竟也……败了……」
  阴七狼狈地躲在安东大街东面一条阴暗窄巷内,一动不动。他没有确定情况。难道是「丰义隆」布下的陷阱?假如是真的话,他便不能直接返「大屠房」。敌人一定在这路上截杀。
  「那个……大块头……是什么……怪物……」
  这时阴七听到外面大街上的鼎沸人声。有的人在惊呼、哀号。多半是「屠房」的子弟。而且过了这么久,差役也必已赶到。大街已安全了。
  阴七推倒一列盛着剩菜残羹的木桶,步往安东大街的方向。
  他这时忽然看见,前面阴暗处出现了一朵红色的东西。
  就像一把鬼火。
  「什么……东西……」
  「鬼火」在黑暗的空间中飘浮,越来越接近。
  阴七无声无息地用左手拔出了一柄短刀,右手则握着勒喉用的丝索,手指迅速把丝索结成圈套,抛向那团「鬼火」。
  就在丝索将要套在「鬼火」上的刹那,黑暗中闪过一线极细的青白光束。「鬼火」消失。丝索只套上空气。
  阴七把丝索抽回,却赫然发现已缺去一大段,显然被刚才的闪光凌空斩断。
  谁也不会比「窒喉」阴七惊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根丝索有多柔韧,要多么锋利的刀刃才能砍断它。
  「是……谁?……」阴七这时想起了:部下间流传那躲在鸡围里的恶鬼……
  阴七不相信鬼。凡是像他杀过这么多人的人也不会相信。
  但他更不能相信自己的窒喉索被凌空斩断的事实!
  ——在哪里?
  阴七像有预感般回头。
  出现在阴七眼前的,是一蓬狂乱如狮鬃的赤发,和一柄寒光熠熠、式样十分平凡的两尺短刀。
  ◇◇◇◇
  潜逃离开了安东大街的灯光照及的范围后,狄斌才吁了一口气。
  主要还是多得叶毅。惯当搬运兵的他,扛着镰首的硕大身躯,仍能跑得比龙拜快。
  「小叶,换换人吧。」狄斌说着,协助叶毅把镰首卸下来,不忘探索一下镰首的脉搏。「还有很多路要走,别累坏了。」
  「『老巢』不是就在前面吗?」龙拜问。
  「不能回去!」狄斌断然说。「说不定那儿已露了光。而且留在城里太危险了。我们要出城去。一切等会合了老大再作打算。」
  「丰义隆」在西面的城墙打穿了一个通往城外的秘穴,庞文英、花雀五和于润生都是利用它自由进出漂城。不过由于保密之故,穴洞大小仅容许一人通过,出城必须预先在外面准备接送的马匹。现在当然没有这个时间。只能用双腿跑。
  于润生只把秘穴的位置告诉了齐楚和狄斌,以备紧急时使用。
  齐楚无言。他因为自己导致镰首重伤而歉疚万分,同时却又无法摆脱宁小语的音容。
  他已暗自决定:不管任何代价,必定要娶她为妻。
  「刚才五爷杀的人,我想就是传闻中的『穿腮』铁钉六爷……」吴朝翼说。他正背负着仍然昏迷的黑狗八爷。黑狗手脚都被自己的麻绳捆着,眼睛和嘴巴也都蒙着布巾。他的身体也不轻,吴朝翼背得颇为吃力。「我们这么在大街上一闹,日后……」
  「管他个臭奶奶!」龙拜气喘吁吁地骂着。「初来漂城时,实在受够了他们『屠房』的鸟气!见他一个,他妈的砍成两个半!可惜我没有带弓箭来……」
  「二哥,别多说话。」狄斌回头说。「小心给黑狗那家伙听见了我们的底细——」狄斌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
  一行人停止了脚步。前面是一个小巷弯角。
  「好像……有点子……」吴朝翼喃喃说。
  龙拜的右手搭在刀柄上。
  狄斌走到镰首旁。他决心即使拼掉了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镰首。
  所有人盯视着前方那黑暗的街角。
  一件东西忽然从那儿滚出来。
  其中一名腥冷儿唬得跳了起来,拔出了短刀。
  「慢!」龙拜低喝。众人中以他眼力最锐利。这是身为神箭手的先决条件。
  他看清了那件东西,是一颗长着鼠须的细小头颅。
  一条高瘦的人影从前方街角现身。
  狄斌看见那赤红的头发,就像在阴冷的井底仰首看见了光明。
  ◇◇◇◇
  雅致的房间中央,放着那个表演用的巨大澡盆。宁小语赤裸浸浴在热水里,清洗身上的汗污和血渍。
  蒸气氤氲间,她闭上睫毛浓密鬈长的眼睛。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短暂的梦。唯一的证据是此刻放在小几上那锭金子。
  「我会再来找你。」齐楚临走时凝视着她,把金子交到她柔软的掌心里。「等我。」
  她睁开眼睛。
  在弥漫的蒸气里,她看见的是一具雄壮魁伟的身躯。
  她把手指伸向双腿之间。
  ◇◇◇◇
  整个漂城仿佛都陷入了疯狂之中。
  在安东大街上,「屠房」百多人把「江湖楼」团团包围,仰起头不断叫嚣着所有想得出的脏话。
  花雀五惶恐地躲在最高层的饭厅中。连同陆隼在内,「江湖楼」只有四十四人把守。三十多个无辜的客人也被困在楼里,被「丰义隆」的人赶成一堆躲在二楼中。
  「怎……么办?」花雀五紧张地握着一柄腰刀。「他们……不会冲进来吧?义父快点派救兵来……」
  「不行。」陆隼仍然镇静。「假如行子那边的人过来,立时会演成混战。何况行子那头恐怕也被堵了。现在只有等官府出手。他们不会让大街变成战场。」
  其他「屠房」人马则四散到城内各处,追捕刺杀铁钉六爷的凶手。有的则闯进了破石里。「丰义隆」在毫无准备下,几个场子都被掀了。也有五个腥冷儿被不问情由地当场砍死。
  在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庞文英也没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四大门生」和文四喜应变甚速,召唤了三百多人在行子内外戒备。「屠房」的人一个个红着眼,远远包围监视着分行。然而没有上级的号令,他们不敢对「丰义隆」总部发动攻击。
  漂城知事查嵩原本在宅邸大开酒宴,这时已怒气冲冲地赶回知事府,听取总巡检滕翊的报告。
  「他妈的庞老头!」查嵩愤怒之下把一块玉纸镇摔碎在地上。「这个烂摊子要如何收拾?」
  「无论如何要压制着『屠房』的人。」滕翊诚惶诚恐地说。「看来可能要出动守城军……」
  查嵩盘算着:绝不能让「丰义隆漂城分行」就此倒下。假如庞文英人头不保,不单会惹怒何太师,首都「丰义隆」总行更可能大举前来报复,其时只会引起更大的一场战争。
  守城军是漂城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要压倒「屠房」的人不难。可是查嵩又害怕,一旦动用军队,势必引起朝廷注意,大大危害了自己的仕途……
  同时,在安东大街上,「屠房」的人终于发现了阴七的无头尸身。
  「七爷也死了!」
  这句话就像燃点了炸药桶上的药引。包围在「江湖楼」外的「屠房」部下开始冲击大门。
  「为六爷跟七爷报仇!杀光那些北佬!」
  蝗群般的石块把「江湖楼」低层的纸窗全砸破了。一腿接一腿踢在前后木门上。
  「住手!」役头徐琪和黄铎带着近百名差役奔过来,手上都拿着腰刀和木棒。「住手!住手!全部给我散去!」徐琪叫喊得喉咙也哑了。
  包围「江湖楼」的人数已增至两百多人。他们仗恃人多,没有理会差役的制止。其中有的头目比较清醒,知道如此闹下去势必跟差役动手,也高呼部下住手。然而复仇的火焰一时间难以浇熄。
  花雀五在楼内听见下面的冲击声音,露出绝望的眼神。
  ——想不到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不甘心!一定是于润生搞的鬼!是他故意的!要借「屠房」的手干掉我!
  陆隼也没有再说话。他解下腰间的铁链。他只希望能多取几个敌人的性命陪葬。
  另外五名役头这时刚好赶来了大街。他们带着的部下有三百多人,其中约一百人更是巡检房的精锐,有的挽着弓箭,有的骑着马提起长枪。
  这个阵容终于慑住了「屠房」的人。可是他们仍不肯撤退,远远跟差役对峙着。
  「再不散开,把你们统统抓进大牢里!」黄铎呼喊。
  「大牢」这两个字生效了。流氓中有一半都进过牢。那是一处你去过一次便宁可死也不愿再进去的地方。「屠房」人马渐渐往后退了。
  「你奶奶的狗爪子!」人群仍在喝骂。有的把衣襟掰开了,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呀!有种的拿箭矢射我嘛!操你妈的屄!没种的臭狗爪子!回家喝你爷爷的洗脚水吧!」
  站在差役队伍间的雷义知道不会开打了。流氓的话越是骂得凶,心里就越毛。
  突然间连骂声也静下来了。「屠房」的人有秩序地一个个转身步去。
  不只如此,就连包围在「丰义隆漂城分行」外的和正在破石里里寻衅的「屠房」部下,也全部撤退了。
  他们全都朝着安东大街北端走。
  雷义知道,这是直接自「大屠房」下达的命令。
  ◇◇◇◇
  于润生坐在农庄的仓库里——他每一次与李兰欢好的那个地方——埋首于双掌之间。
  「老大,你……恼我吗?」齐楚坐在他对面,满怀歉疚地问。
  「不。我只是要把事情想清楚。」
  于润生并没有感到愤怒。他只是有点吃惊。
  于润生了解自己的才能,也清楚自己的欲望。然而这是不足够的。世上没有事情能够完全控制。宿命却每一次都刚好把他推往他想前进的方向。对于从不倚仗幸运的于润生来说,这种情况总是令他惊异。
  第一次是在刺杀万群立那一天。他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两个能独当一面的好伙伴:葛元升和龙拜。然后齐楚和狄斌也渐渐展露出他们的潜能。他的野心取得了根基。
  于润生想到了一个解释:好的领袖自然能够吸引好的人材。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可是第二次于润生却无法解释了。那是与镰首的相遇。
  直到现在于润生仍感觉对镰首的了解太少。于润生一向认为要了解一个人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知道那个人的欲望,就能了解他心里所想最重要的一切。可是镰首例外。他几乎是个没有欲望的人。他唯一表现出的强烈欲望就是想寻回自己的过去。然而那是完全与他人无关的欲望,也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满足的欲望。在于润生眼中,镰首就像是不可知的生物,同时也是一股贵重的力量。镰首的肉体本身就是能量。
  第三次是葛元升杀死癞皮大贵。于润生相信这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并不特别觉得惊讶,即使没有这次事件,他们六个人的才能也终会被发掘出来。
  现在是第四次。于润生正在全速向前奔跑时,宿命又在他背后大力推了一把。一夜之间,他们击杀了「屠刀手」中的两人,又生擒其一。虽然这次事件一下子打断了他许多的计划,但他早已具有随时修正更改原有策略的准备。能够自己制造契机当然是一种特殊的才干;但是当契机就在面前,能够把它作最大限度的利用,取得最多的利益,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才能。
  「老四,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于润生终于把手掌从脸庞移开。「『屠房』本身就有个缺口。」
  齐楚想起来了。「那是……?」
  「是老俞伯大爷。」于润生说。「『八大屠刀手』之首。他与朱老总之间的关系……『屠房』表面看来是铁板一块。可是它本身的组织就有这个缺陷: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大爷』。老俞伯跟其他『屠刀手』是拜把子兄弟,关系当然紧密。他却又位居朱老总之下……」
  齐楚明白了。「可是现在『屠房』大敌当前,他们不会笨得在这个时候内斗吧?」
  「有办法的。」于润生接着说的话,齐楚在许多年后才了解它的真正意义。
  「一句谎言的力量,胜于十万大军。」
  齐楚在反复咀嚼这句话。
  于润生又补充说:「这事能不能成功,还要看庞文英的胸襟,好了,叫老二把黑狗带过去那边的农舍吧。记着,不要解开他眼上的布巾。不要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齐楚点头,转身离开。
  「老四……那个女人一定很美吧?」
  齐楚回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老大,对不起……」齐楚突然跪了下来。「老五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我……」
  「老五……」这是于润生唯一担心的事。镰首受的伤很重。假若不是把大半精力都用于击杀铁钉六爷,他本应能轻松对付「屠房」的喽啰。「八大屠刀手」的铁氏兄弟果然货真价实。
  镰首要是死了……于润生不再想下去。他从来不去想超乎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
  ◇◇◇◇
  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再渗出血来。镰首的呼吸急促而浅,带着镰刀状黑疤的额头热得似在燃烧。
  狄斌默默看着李兰照料镰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李兰,立刻便明白于老大为何选择了这个女人。她的容貌很平凡,但只要细心观察,可以看见内里蕴藏着一种能镇定人心的奇妙力量。
  狄斌想说话,却又不知要如何称呼李兰。
  李兰看了他一眼,已猜到他想说什么。
  「伤口都不在要命的地方。」李兰说着,把沾满鲜血的布帛解下,重新涂上刀创药。「可是失血太多……希望伤口全止血吧。幸好这里有的是药。」
  「谢谢。」狄斌走过去,凝视镰首昏睡中的脸。
  「润生常常跟我提起你们。」李兰说。「他很少跟我说……城里的事儿,可是一提起你们这些结义兄弟,就说得格外起劲儿。」
  能够从李兰口中听到这些话,狄斌很是感动。
  「他说,你跟五哥的感情最好。果然没错。」
  狄斌红着脸。「我跟五哥初次遇见时,他把我打得就像他现在这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很奇怪吧?」
  「也许这就是缘……看见五哥现在这模样,我……我有点害怕……」李兰替镰首包扎的手指颤抖起来。
  狄斌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不用怕。我就是拼掉性命也会保护老大。我的命早就是他的。」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李兰看着狄斌。「命始终也是自己的。」
  狄斌呆住了。他想起镰首常常问的那三个字:为什么?
  也许李兰说的话是对的,狄斌这样想。可是他也深信自己没有错。同生共死的誓言是用鲜血写下的。
  ——要是五哥死了……我也不愿意活。不!要等报了仇以后。首先是黑狗。把他活埋在五哥的棺材底下……
  ——还有「八大屠刀手」,还有「屠房」……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
  布巾被于润生解开后,黑狗惶然扫视四周的环境。
  由于光线不强,黑狗的眼睛很快便适应了。废弃的农舍四边窗户都紧闭着;透过屋顶的破隙可以看见一线明澄的夜空;只有一盏油灯在屋内亮着。
  黑狗接着端详面前于润生陌生的脸。
  「你……是谁?」黑狗呼息有点困难。右边两根肋骨被镰首的肘尖打断了,就是这股剧痛令他昏迷。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黑狗八爷。那便足够了。」于润生静静地坐在油灯前。灯光投在他背后,黑狗只能约略瞧见他的轮廓和身形。
  「别多说了。要杀便动手吧。『丰义隆』也算是个大帮会吧?要是还存一点江湖道义,少折磨好汉。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丰义隆』?」于润生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的时候不说话才是最有效的谎话:把想象的空间留给对方。
  黑狗果然迷惑起来。
  ——这家伙分明是腥冷儿。可是难道他不属于「丰义隆」吗?那么又是谁指使他们杀人?……
  「我想跟八爷谈谈生意。」于润生待黑狗想了好一会后才再说。「我跟我兄弟干的都只是生意。可是这钱不容易赚,而且只能赚一次……以后便要离开漂城这花花世界,太可惜了……」
  黑狗没有发问,也没有回答。他仍然在思索于润生的底蕴。
  ——是谁?听他说的,是有人雇用他们来刺杀我们……难道「万年春」是一个陷阱?不是我们去狩猎他们,而是他们在伏击我们?除了「丰义隆」,还有谁要置「八大屠刀手」于死地?……
  「这生意既然只能作一次,当然赚得越多越好。这次我们把六爷、七爷干掉了,『屠房』的人当然都想把我们碎尸万段。可是我知道八爷你跟老俞伯大爷都是生意人。只要有赚的,一点私怨算不了什么。」
  黑狗这才知道连阴七也被杀了。这确是非同小可。这伙人的幕后雇主想把「八大屠刀手」都宰了吗?是谁?难道是……
  「我可以给双倍。」黑狗说。「可是我要知道『买』你们的人是谁。」
  「说了出来,买卖便作不成了。」于润生神秘地微笑。「但是我们可以为你干掉『他』。一百万两银子。先付一半才动手。」
  黑狗笑了。「一百万?太贪心了吧?」
  「杀这个人,一百万只能算是便宜。」
  黑狗心头一震。
  ——真的是他吗?……
  「八爷不必立刻答复。我自会派人再联络你……跟老俞伯大爷。」于润生拾起地上的布巾。「现在八爷可以走了。我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城。」
  于润生把布巾绑在黑狗的眼睛上。当再次陷入黑暗时,黑狗在想着许多疑问:
  ——真的是朱老总吗?
  ——没道理……「丰义隆」在旁虎视眈眈……可是这不是更出人意表吗?而且可以借「丰义隆」作掩饰……难怪我们的举动,都给这伙腥冷儿清楚知道……难道他……知道了?
  事实上老俞伯跟吹风三爷、阴七、黑狗早已存有推翻朱牙之心。其余的「屠刀手」,老二「拆骨」阿桑是朱老总的近卫心腹;铁氏三兄弟则权力欲不强,甘愿离城居住。
  老俞伯一党的野心,因为强敌「丰义隆」来临而暂时被压抑了。黑狗一直深信朱牙对他们的计划绝不知情。可是现在他动摇了。世上并没有绝对的秘密……也可能朱牙并不知情,只是凭着本能察觉出叛变的危险……
  黑狗越是思索,脑海里越是多疑问。他渴望快快回到漂城,找老俞伯详谈。
  而这正是于润生希望的结果。
  ◇◇◇◇
  在知事府里,查嵩作出镇静的表情,面对一双饥饿的眼睛。
  他知道:就是这种饥饿、永不满足的胃口。黑道人物赖以求生的本能。
  这个人身材的痴肥程度超过大牢管事田又青,几乎把大椅的椅把都逼得断裂。脸庞长着浓密的胡须,容貌是胖子典型的祥和长相。
  只看一眼,谁也没法把他和当年那个亲手虐杀敌对帮主一家二十九口、把尸肉当作猪肉卖到市场的狠角色联想起来。
  「朱老总,怎么把多年来的规矩给坏了?」查嵩捋着长须,装起不大自然的笑容。
  天气虽已转冷,朱牙额上仍然渗着汗珠。他天生的汗分泌就比常人多,不是因为紧张而流汗。
  「坏了规矩的是『丰义隆』的人。『万年春』可算是我们的半个地方,我们怎会主动在那儿闹事!」朱牙抹去额上的汗水,拿起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清水。他从不喝清水以外的任何东西——自从有一次被仇家在酒里下毒之后。
  突然间朱牙的脸变得涨红,把手中水杯重重放在几上。「就是『丰义隆』雇的腥冷儿,把我们的老六、老七干了!」朱牙的胖脸肌肉全绷紧着,化为青黑色的恶鬼般。下一刻,那张脸又再变化,恢复了和气的微笑。
  「这次安东大街都闹翻了,查知事要如何收拾这局面?」
  查嵩对于朱牙那张刹那间翻脸无情的面,既惊异又有点惧怕。
  「朱老总有何高见?」
  朱牙转动一下坐姿,大椅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压逼声音。
  「一天有『丰义隆』在,漂城永无宁日。我们『屠房』跟查大人的收入都要大大减少了……」
  查嵩干咳了一声。他最忌讳被人提及他贪污渎职的事。
  「朱老总要明白,『丰义隆』是朝廷底下的第一大帮会。就是把它的『漂城分行』拔掉了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看,朱老总还是想想办法,跟对方和解吧……这盐运的事情要是解决了,大家都有好处……」
  「呸!我不管那些北佬在京都有多大的能耐,到了漂城就是到了我们的手掌心!就是韩亮亲自到来,我不相信我的屠刀砍不着他!」
  查嵩默然。他早知道这一套说服不了朱牙。朱牙要是惧怕比自己力量更强的敌人,今天也不会坐上这个位置。
  「现在就是要和谈也太晚了。这血仇结下了,我这老总也压不住。而且铁钉的两个亲哥哥快要回来了。」
  查嵩打了一个冷颤。「是四爷跟五爷吗?天啊……」
  查嵩似乎预见了:整条漂河也染成了血红色……
  瞧着朱牙的肥胖背影离去时,查嵩在盘算:现在要保持黑道的平衡已不可能了。大战即将来临。漂城太小了,只能容纳一个胜利者。到底应该倾向「屠房」还是「丰义隆」?
  ◇◇◇◇
  从昨夜安东大街血案发生直至翌晨,漂城里「屠房」跟「丰义隆」零星发生过十几次战斗,「丰义隆」短时间内折损了四十多人,「屠房」也有二十多人为了替铁钉和阴七复仇而牺牲。
  不久后又传出新消息:杀害六爷和七爷的是腥冷儿。「屠房」的复仇者又把矛头指向聚居破石里内的腥冷儿。十八人伏尸街头。
  在巡检房,十一位役头都因安东大街的事件而愤怒。安东大街一时变得死寂,也意味着差役的抽红收入减少了。大队差役进入破石里,不由分说地看见说外地方言的人便抓住。有的送进了大牢,更多的就地施以拷问,希望套出谁是酿出血案的凶手。
  腥冷儿仓皇地东藏西躲起来。雷义也进入了破石里。他看见三个腥冷儿被他的同僚锁上了手镣,用木杖狠打足底。他很奇怪,三个被残酷拷打的腥冷儿没有呼叫。
  他走近去看。他看见了六只怨毒的眼睛。
  ——这样下去可不妙……
  雷义的直觉正确。到了下午,有些被折辱过的腥冷儿作出反击。两个差役在破石里的暗巷里被伏杀,另外五个「屠房」流氓的死状更凄惨。
  这简直是把火炬投进干草一样,雷义心想。漂城的腥冷儿一直被贱视、践踏、欺凌,早已积压着强烈的怨恨;他们又没有组织,根本不可能安抚;最要命的是,每一个腥冷儿都早已看见过地狱。他们连死都不惧怕。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开这个死结。
  雷义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
  「义父,我差点儿没有命见你老人家了!」花雀五以哀叫般的声音说。他虽已身在「漂城分行」里,可是仍未感到安全。「再这样子下去,就是你也有危险……」
  庞文英在议事厅内默默坐着。「四大门生」正在外头指挥行子四周的布防,「兀鹰」陆隼则在破石里召集部下。厅里只有庞文英、花雀五和文四喜三人。
  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认为我们如今有什么对策?」
  文四喜看着花雀五。
  花雀五抢着说:「姓于的在安东大街这么一闹,恐怕查嵩那家伙正恨不得把这儿夷平!现在只有交出那姓于的一伙,找『屠房』和解……」
  「你在说什么?」庞文英猛力拍击茶几,唬得花雀五伸出舌尖。「好不容易才在漂城占了一些上风,难道又要打回从前的老模样吗?润生是自家人,这种话不能再提!」
  文四喜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的场面。「庞祭酒,我想现在只有两个方法:一是马上传书总行,请求调派人马到来,跟『屠房』正面决战;一是采取守势,暂时关掉了破石里里的行当,集中防卫这儿和『江湖楼』,等待官府方面调停。」
  「防守不行。那只会给『屠房』机会组织进攻大计。倒不如趁着对方连失两员大将,一举进攻『大屠房』!」庞文英站了起来。
  歼灭「屠房」本来就是庞文英的战略目的。他原拟用大约一年时间,逐步削弱屠房的威信和实力;借何太师向查嵩进一步施压;利用于润生吸纳城里的腥冷儿,然后才发动总攻击。
  可是这次事件打破了这战略。「丰义隆」已势成骑虎。只好向韩老板请求增派几百个好手到来。即使如此也未有必胜把握。「屠房」既是本地人,兵员数目又较众,这场硬仗只好讲求战术运用了。
  庞文英最担心的却是士气。「丰义隆」部下都从首都来,必要时总有退走一途;「屠房」的根基却就在漂城,必然死战。
  「既然决定进攻,必须尽快把润生他们带回来。他们够狠,就负责指挥前锋。要快点跟他们联络上。」庞文英在厅里来回踱步,心中已开始在预想各种战术。
  「义父,这姓于的……于润生这次闯了祸,反而让他领军,我怕部下不服气……」
  「他们一夜间连杀两个『屠刀手』,功可抵过,谁会不服?」
  花雀五无言以对。
  ——也好,就让他当前锋,先跟「屠房」硬拼一场,我随后捡现成的便宜……
  「要马上派人回总行请救兵。另外也要尽快去找润生。文四喜,就派你去。我叫兵辰护送你出城。你去看看,安排一下怎样把他们那伙人带回城来。」
  ◇◇◇◇
  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和狄斌围坐在镰首身旁。没有人说一句话。
  镰首仍然昏迷不醒。伤口经过一夜全都止血了,看来性命已无大碍。
  「我不明白,老大。」狄斌紧捏着拳头,骨节都发白了。「为什么放了黑狗那家伙?」
  「要杀黑狗机会多的是。」回答的是齐楚。「要替老五报仇,就要把整个『屠房』歼灭,不单是杀黑狗一人。」
  「老五没那么容易死掉。」龙拜说。「还记得在猴山第一次遇上他的时候吗?」他瞧着葛元升。
  葛元升点点头。昨晚是他多个月来第一次获得真正的休息。躲在鸡围伏杀「屠房」头目时,他一直睡得很浅。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龙拜问。
  「等联络上庞文英再说。」于润生回答。「也要等老五好过来……」
  镰首的意识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他在昏迷中做梦。
  他又看见了那座发出奇异绿光的森林。他的意识进入了森林里,穿过湿润的树叶,进入那阳光也照不进的深处……凭着树林发出的诡异淡绿光华,他不断向幽阴处摸索……他看见了一个由好几棵大树交结而成的洞穴。那洞穴的形状就像女阴。他钻了进去。洞穴太狭小了,他俯下身像婴儿般在地上爬行。手上摸着一把把湿软的泥土。蚯蚓附在他身上蠕动。他感到很温暖,却无法呼吸。洞穴里完全黑暗。他有一种浸泡在水里的奇妙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他看见前面好像有一点光。他勉力朝那光亮处继续前进,手腿的动作却越来越缓慢。他摸索自己的肢体,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树藤缠住了。他拼命挣扎。树藤却开始穿透他的皮肤。他与树藤,也与整座森林连成了一体。前方的光点越来越遥远。他呐喊,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头发也缠上了树藤。枝叶掩闭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他用最后的力量伸出手掌……
  那只手掌被狄斌紧握住了。
  镰首睁开眼睛。
  「五哥!」狄斌哭了。「你觉得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我弄些粥给你吃好吗?」
  镰首的眼神迷惘,似乎完全无法听得懂狄斌的话。
  「老五!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齐楚跪在床侧。「我该死……」
  「老五,你死不了的!」龙拜握着镰首另一只手掌。「醒过来吧!城里还有很多女人等着你!」
  镰首微笑。他的意识终于返回了现实。
  狄斌察觉镰首正吃力地舐着干裂的唇。他立即找来一个水壶,把壶口对着镰首的嘴角,细心地慢慢把水倾进镰首的嘴里。
  叶毅这时匆促地走进房间来。
  「于爷,有一伙人正骑马往这边来!」
  「老二,老三,出去看看。」于润生迅速下令。
  葛元升点点头,把「杀草」抓在手上,带着龙拜出了农庄外。
  龙拜接过吴朝翼递来的刀子——他的弓箭都遗留在「老巢」,没有机会去取。
  龙拜以神箭手独有的视力,眺视那带着黄尘渐渐接近的骑队。
  「我看见了……有一个背着些东西……好像是两柄剑……是沈兵辰!」
  龙拜看着葛元升又说:「他们到来,会不会打什么鬼主意?」
  葛元升摇摇头,竖起四根手指。
  龙拜再看看远方。确实只有四骑前来。
  骑队到达了农庄。龙拜只认得其中两个人。一个是交叉背负双剑的沈兵辰。另一个是头发半白的文四喜。另外两人不认识,但外表十分慓悍,看来是沈兵辰的部下。
  龙拜不禁生起了警戒心。他记得文四喜是花雀五的亲信。
  「于老哥在哪里?」文四喜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我要马上见他。我带来了庞祭酒的指示。」
  ◇◇◇◇
  于润生听取了文四喜有关城内形势的报告后,一直沉默着。
  「据我的线眼所知,『八大屠刀手』的老四跟老五都快要回城。你们最好抢在他们之前潜回城内,尽快作好布署。」文四喜在提到铁氏两兄弟时,声音也不禁颤了一颤。于润生察觉出了。
  「我认为庞爷太心急了。」于润生说。「这一仗没有足够把握。」
  「我只知道传达庞祭酒的命令。」文四喜的语气冷冰冰的。「你们立刻动身吧。」
  「你是『漂城分行』的军师,总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我只负责在策划时提出意见。命令就是命令。」
  「你要眼看着『漂城分行』覆灭吗?」于润生的语气变得激动。文四喜无法分辨这情感是真还是假。但他看见了于润生眼中那种异采。
  「或许你太习惯于江掌柜手下工作了。」于润生这句话有如一根钉子打进了文四喜的胸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掌柜并没有足够的胸襟。所以你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吧?」
  文四喜沉默了。他如道自己此刻应该坚决地维持自己的立场。但他不能够。于润生所说的都是真事。
  「现在是十年难遇的机会——只要庞爷肯多等一阵子。漂城里的腥冷儿现在正被『屠房』和差役捕猎。我们是上过战场的猛兽。我知道城里的腥冷儿只有一个念头:『屠房』不倒下,我们便不可能活在漂城。现在要把这些人收归我用只像弹弹手指般容易。他们都早已懂得杀人。要做的只有三件事:把他们组织起来;喂饱他们;把刀子交到他们手上。」
  「只要你回到城里,正好可以召集他们。」
  「不。城里『屠房』的耳目太多了。我要把腥冷儿组织成一支影子军队。因为即使集合得几百人,加上『丰义隆』人马,在兵员上仍是远远少于『屠房』。只有奇袭能够取胜。把腥冷儿集合在城内哪一处,都会被『屠房』察觉。把他们安置在这里,只要组织完成,随时能够渡河向漂城进军。」
  「你需要多少时间?」
  于润生笑了。他知道文四喜已被说服。
  「大概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跟『漂城分行』会合之日,便是焚烧『大屠房』之日。」
  文四喜在思索。「要这么久?召集腥冷儿、把他们分散送出城,四、五天准够了。」
  「我是把准备武器装备的时间也计算在内。」于润生说。「为了保密,要从岱镇麦掌柜那儿运过来。他需要时间采办。」于润生接着把他需要的装备一一列出。
  「这么多?」文四喜皱眉。「你要知道:自从平乱大战之后,朝廷严厉禁止向南方贩运武器,即使是『丰义隆』……」
  「庞爷做得到的。」
  文四喜再次沉思。「我不知道……是否能够说服庞祭酒……」
  「假若是你或我任何一人单独提出,庞爷都会有疑虑。要是你支持我这计划,我想庞爷绝不会反对我俩都同意的事情。」
  于润生的话令文四喜感到一种秘密的兴奋。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跟随花雀五到漂城来以后,一直只有挫败和不甘的感觉。并非因为花雀五不信任他,而是因为花雀五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视野把文四喜的才能发挥到最高点。
  「另外我也需要一笔钱。」于润生又说。「我心目中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想把他捧上役头的位置——就是填补吃骨头的空缺。」
  文四喜失笑。「你知道买一个役头的位子要多少钱吗?」
  「为了胜利,绝不能够吝啬。」于润生说。「虽然查知事保持中立,但是巡检房的人大都是本地人,总是比较倾向『屠房』——吃骨头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要是不能够扭转这个局面,我们就有后顾之忧。我们已经成功打破了『八大屠刀手』的无敌神话了。接下来就要令『屠房』被整个漂城的人唾弃——包括差役在内。」
  「有这个可能吗?」
  「只要我们手上有一个役头便有办法。我们也要给他一些时间,在巡检房内组织起自己的班底。这也是要等待一个月的原因。事实上,最好有三个月。但现在的情势看来,不能等那么久了。」
  「你的要求挺多的。」文四喜叹息。「要说服庞祭酒可更难了……」
  「不。这些不是要求。是我送给庞爷的礼物。就像吃骨头的首级。我加入的目的就是要把胜利带给『丰义隆』。」
  于润生直视着文四喜的眼睛,又说:「只要你也这样相信,庞爷一定会点头。」
  文四喜尽力作出冷淡的表情。但他确实心动了。他并不笨。他知道这一切计划除了增加「丰义隆」的胜算外,也大大扩张了于润生个人的权力。可是他深信,帮会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从「丰义隆」长者口中,听过当年韩老板诛灭首都九大帮会的历史。结论只有一个:韩老板在真正进攻之前,总是运用种种策略,在敌对帮会内部和帮会与帮会之间制造利益冲突,令它们自我削弱,直至具有绝对把握才出兵。九大帮会的坏灭,最少有一半是亡在自己手上。文四喜确定了一个帮会生存、茁壮的铁则:黑道中人总是贪婪的,不贪婪的人不配进黑道,但个人的利益只要合符帮会的利益,个人的贪婪、野心便聚合成整个帮会的生命力。
  ——而眼前这个姓于的男人,明显与韩老板是同一类人。
  「我这就回去告诉庞祭酒。」文四喜站了起来,步向农舍的大门。
  「等一等。文兄。」于润生忽然说。「我们说过的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江掌柜。」
  文四喜回过头来,看了于润生一眼,没有说半句话,便打开门离去。
  ◇◇◇◇
  黑狗八爷一脸恐惧的表情。不是因为铺在房间四周的人皮。也不是因为曾经被俘虏。他恐惧的是朱老总。
  「别傻了,老么。」老俞伯仍是镇定地吸着烟杆。「那个腥冷儿在耍你。他分明是『丰义隆』的人。」
  「我担心的是……老总可能真的知道了,我们曾经计划……」
  老俞伯沉默着。这也是他最大的忧虑。
  铁钉和阴七死了之后,「屠房」最先要处理的就是他们留下的部下的指挥权问题。
  铁氏三兄弟一向统一指挥权,铁钉的直属部下顺理成章都拨归到两个哥哥手上。这个老俞伯并不担心。
  阴七的部众却是个大问题。阴七一向主管城内的情报消息,他的眼线对整个「屠房」有着关乎存亡的重要性。这也是从前老俞伯暗中策划推翻朱老总时手上握着的一张王牌。
  老俞伯当然想直接把这批人收归自己和黑狗麾下。但这样做太着迹了。他想到从阴七遗下的头目中提拔一个出来指挥。这个人既是老俞伯亲手提拔,自然效忠于他。
  可是老俞伯知道,朱牙也一定在计划这样做。朱牙以老四、老五还没有回来作理由,一直拖延举行会议,相信就是在物色这个能够托付的人选。
  老俞伯也担心吹风三爷的立场。吹风一向不如阴七、黑狗般跟自己亲密。假如朱牙成功取得了阴七部下的指挥权,吹风很可能见风转舵倒向朱老总,而他又知道老俞伯曾经怀有异心……
  「『丰义隆』还在,朱牙不会笨得选在这个时候决裂吧?」黑狗怯懦着问。
  「很难说……要是我的话,我宁可选择死在『丰义隆』手上,也不愿被自己人在背后刺一刀……」
  黑狗一懔。
  ——难道老大想在这时候先把帮里的事解决了吗?
  「现在首要是把阴七的人握到手里。」老俞伯吐出一口白烟后说。「要是落在朱牙手上,我们也许便没有选择了……幸好『丰义隆』还在……必要时就借助他们的力量吧……」
  「这个……太危险了……我看见过的那个腥冷儿,看来不是……普通人……」
  「那只是最后一着而已。」老俞伯说。「一切等老四、老五回来后便能分晓了……」
  ◇◇◇◇
  狄斌仍然守在镰首的床旁。镰首的脸已渐渐在恢复血色,却仍然没能够坐起身子。
  「白豆……」镰首的声音仍然虚弱。「我现在……明白了一些……」
  狄斌一时不知道镰首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那一天……我问你……活着是……为什么……」镰首说完咳嗽了几下,狄斌立即把水壶端到他嘴巴前。
  镰首慢慢喝了几口水后,狄斌问:「你明白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人就是想活着……没有什么原因的……你说得对……我昏了的时候,就是想着要活下去……不要死……人天生就是这样的吧?……」
  狄斌点点头。「谁都是这样。」
  「可是那时候……在救四哥的时候,我不是这样想……那时候我在想:拼了这条命也要救他……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人也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狄斌很想这样说。
  镰首又说:「这一点……我还是不大明白……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我不明白……」
  「五哥,你的问题我总是答不上。」狄斌说着时也在思索:
  世界上真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还是我们自己在欺骗自己?
  房门这时被轻轻推开了。于润生走到镰首床前,握着他伸出的手掌。
  「老五,挺下去啊。」于润生微笑。「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镰首也笑了。他握着于润生的手仍然有力。
  狄斌知道于润生说的只是往事,但这句话却令他生起微微的不安……
  「白豆。」于润生把视线转向狄斌。「我有一件很危险却又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
  狄斌紧张得抓住了床沿的草席。
  「你跟老三潜回城去。先回『老巢』,看看我们的人还在不在。指示他们出城,到这里来集合。
  「另外更重要的,是尽量把城里的腥冷儿召集过来。要挑精锐的,可是最少也要一百人。不要直接带来。告诉他们一个城外的集合地点,吩咐他们分散,从南门和东门出城。不能让『屠房』或官府察觉。明白吗?」
  「这么重要的事,我真的怕……担当不来……不如由二哥去,我跟三哥在旁协助吧。」
  「不。」于润生断然说。「你挑选人才的眼光比老二好。老二也去的话,他恐怕不会听你的话。我不是信不过他,只是我相信你比他更合适。」
  「我……」
  「白豆,就是你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狄斌瞧着镰首。镰首微微点头。
  「还有一件事。」于润生又说。「记得上次那个姓雷的差役吗?也去找他。他会答应我上次提出的事。」
  「他……会吗?」
  「你跟他谈谈便会明白。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需要钱。去找文四喜或庞文英拿。」于润生停顿了一会,又说:「白豆,城里的状况很危险。小心。一发现不对头就跟老三溜回来。有他在,杀出重围不难。记着:要是失去了你或老三,我们余下的兄弟就是把整个漂城都赢回来了也没有意义。」
  狄斌知道:当于老大也说「很危险」的时候,那确实是很危险。
  他再次想到刚才镰首的问题。
  ——不!我只知道为了兄弟,这条命可以不要。我知道这个便足够了。
  狄斌看着镰首的眼神中流露着不舍。
  「白豆……」镰首握着狄斌的臂胳。「等你带着一百个部下回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份礼物。」
  「那是什么?」
  镰首神秘地微笑:「现在不能说。」
  狄斌挺起了胸膛。「老大,我今夜便动身!」
  于润生感觉很惊讶:镰首对于狄斌的影响力,竟超出自己之外。他并不是妒忌。对于狄斌的感情,他隐约猜到了。
  他讶异的是镰首似乎潜藏着一种连自己也不知晓的奇异魅力。
  于润生极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此刻他也禁不住激动。他的左手仍握着镰首的手掌,右手搭在狄斌的肩头上。
  「老五、白豆,我在庆幸。我庆幸你们不是我的敌人。」
  ◇◇◇◇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议事厅内,庞文英听取了文四喜带回来的口讯。
  「文四喜,你对这计划有什么看法?」出乎文四喜意料之外,庞文英对于于润生违抗命令并没有表现愤怒。
  「我认为……」文四喜在犹疑。他知道这个答案是在赌着自己的前途。注码就押在于润生身上。「……我想这是我们取胜的最好方法。问题是我们怎样挺这一个月。」
  庞文英却在这时想起了九年前的往事。
  就在九年前京都大混战一役。「丰义隆」与三大帮会联军正面交锋,从正午拼杀到入黑。庞文英手上的大刀崩缺了几十处。随便走一步都踏到死者的残肢。衣服已无法分辨原来的颜色。「三祭酒」蒙俊被斩首;「四祭酒」茅丹心胸腹被砍得破烂,露出的肋骨像一具红白色的鸟笼;「五祭酒」戚渡江被擒,死前遭到剥皮之刑……接连而来的噩耗像击在心坎的铁锤。前线只余庞文英和章帅苦撑着,「大祭酒」容玉山则在后面保卫韩老板,作出死战的准备……
  庞文英的部队被敌人拦腰截为两半,分别包围。章帅正被另一批敌人缠住,无法援救。短时间内庞文英的部下只余半数。三倍的敌人疯狂地冲杀。庞文英正在找寻对方主将的所在,希望作最后的玉碎突击……
  大弟子燕天还就在这时从不可能的地点出现了。之前他单骑冲出重围,短时间内召集到三百多名败走逃亡中的部下,及时回军救援。庞文英与燕天还内外夹击,把敌阵彻底击溃,再闪电会合章帅一路孤军,取得了最后胜利……
  就在庞文英喜悦地迎接他视如己出的燕天还时,不知从哪一处射来的流箭,贯穿了燕天还的心脏……
  庞文英露出痛苦的表情。记忆是如此的深刻。
  ——而现在于润生要干的,和当年燕天还所完成的奇迹十分相近。
  要掌握时间,庞文英想。「一个月也不大足够吧?我看最好有三个月时间……」
  文四喜讶异。庞文英说的时间跟于润生说的一样。
  庞文英继续沉思。刚才他也从文四喜口中,得知于润生俘虏黑狗一事。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
  「好!就这么决定!」庞文英爽快地答复,令文四喜不自禁兴奋起来。
  「可是防守方面……」
  「我们不守。」
  文四喜一时无法意会庞文英的话。
  「祭酒,你的意思……」
  「我们撤出漂城!」庞文英看着文四喜。「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文四喜听到这个大胆的决定,几乎整个人弹跳起来。不,庞祭酒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文四喜逐一细想:所谓战斗就是要把敌人主力歼灭。假如我方索性把主力移走,不就可以避免挫败吗?反正现在漂城里的行当都无法运作,再守下去并没有多少利益。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战略目的:假如「屠房」高层之间真的存在矛盾……一旦「丰义隆」宣布全面撤出漂城,「屠房」没有了外敌,内部的不和一定立时扩大,甚至演成公开的内哄。这一点带来的优势将无法估计……
  ——庞祭酒不愧是本帮的名将!
  「那么我们……要撤回总行吗?」
  「我们要伪装成撤回京都。」庞文英一想到这个策略,振奋得拳头也颤抖了。「把主力移到岱镇,等待回城反击的时机!替我拟一封书函,告知查嵩我们接到总行的命令要我们撤回。他必然把这消息告诉朱牙。『屠房』知道我们认输了,应该不会追击。他们主要还是志在保住漂城。」
  庞文英喝了一口茶,又说:「出了城后,我们去见润生,一起策划反攻的大计。」
  听到这句「我们」,文四喜窃喜。他知道自己在帮中的地位提升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于润生。



第四章 不增不减

  首都。
  「安通侯」陆英风步下阶梯,走出了卢雄的府邸。两个忠心的旧部:管尝和霍迁,在旁紧紧保护着,仿佛生怕陆英风会在阶梯上失足。
  陆英风确实苍老了许多。还没有五十岁,可是自从「关中大会战」结束后,头发迅速变白了。走路的时候背项也微微弯曲。从前的陆英风大元帅接连三天穿着二十斤重的战甲也不会皱眉。
  「元帅。」从前的翼将霍迁仍以旧军阶称呼陆英风。他总认为爵号是对大元帅的侮辱。「卢雄这小子总算还有点情义。」
  「嗯。」陆英风戴着一顶大帽子,把脸掩藏在阴影下。管尝和霍迁分不出大元帅的答应带着的是喜悦还是哀伤。
  卢雄在当年平乱战役中不过是小小一名裨将,没有什么战功。陆英风担当大元帅时只跟他说过几句话,甚而也从没有直接向他下达过军令。
  现在「安通侯」陆英风能够造访的就只有这些低级的旧将。从前的许多强将亲随,全都连升了几个军阶——这是统治者巩固军权笼络人心的惯常手段。他们在战后从没有探访过陆英风一次。
  这三年多来,陆英风唯一出席过的公开场合是一位王爷的寿宴。从开始到结束没有一个出席者跟他说过一句话。
  陆英风那时只有一个感觉:
  ——我在他们眼中已是个死人。
  「你们两个还是为自己的官途打算一下吧。」那次宴会后陆英风向霍迁和管尝说。「不要留在我这个等待老死的人身旁。」
  可是他们至今仍没有走。
  陆英风有时在想:假如当年自己死在宿敌文兆渊的手上,也许幸福得多……
  府邸的大门再次打开。卢雄急奔出来,半跪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
  「元帅要走,为什么不吩咐末将送行呢?」卢雄的话令陆英风激动起来。他亲手把卢雄扶起来。
  「末将从没有想过,有生之年竟能得元帅亲临探望,真是受宠若惊……元帅当年重用的恩德,末将没齿难忘……」
  看着卢雄流泪,陆英风不禁感到深刻的悲哀。
  ——没想到今日的陆英风,只落得与卢雄这等人物交往的下场……
  管尝花了许多唇舌,才劝得卢雄回府。继续上路时,陆英风突然说:「替我联络一下各旧部。看看还有没有像卢雄这样还记得我的人。」
  管尝和霍迁眼睛一亮。
  「必定还有很多。」霍迁说。
  他们没有问为什么。陆英风说的话他们从来不问理由。大元帅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
  ◇◇◇◇
  出乎老俞伯的意料,「八大屠刀手」的老四、老五还没有回来,朱老总便提早召开了核心领导层的会议。
  ——必定出现了什么重大变故……或许朱牙有什么把握,可以把老七的部下夺走……
  议事厅入口位于五层高的「大屠房」四楼,实际上大厅占据了四、五两层高的空间。厅首是一座比城里庙宇还要巨大的神坛。三尺多高的陶制神像高高被供奉在正中央:玄黑色的神像脸孔泛出诡异的反光;衣袍用丝绸缝成;右手挽着的大刀以纯金打造……一切装饰打扮都想把神像衬托成活生生的人。
  神像两旁插满了黄绢制的令旗,上面以朱砂书写了无人能解的字符咒语;前面供奉着一柄已经生锈残缺的宰猪刀。它是朱牙当年创帮立道前在屠宰场所用的营生家伙,如今却成为了漂城所有「屠房」弟子膜拜的圣物。一柄曾经只是用来宰割猪肉给人吃的屠刀。
  整座大神坛予人一种敬畏的神秘感。而这正是设立这座神坛的唯一目的:以恐惧的气氛、神秘的仪轨巩固帮会的权威。
  一起向神坛参拜上香后,朱老总、「剥皮」老俞伯大爷、「拆骨」阿桑二爷、「戳眼」吹风三爷和「缚绳」黑狗八爷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桌上只有热茶和水果。议事厅内禁绝荤酒。即使是朱老总也不能例外。
  黑狗看看坐在他正对面的阿桑。他已很久没有见过这位二哥。阿桑是朱老总的亲随护卫,并没有参予帮会的指挥工作。但他对帮会的影响力仍不可低估。
  高瘦的阿桑仍是保留着西域偈剌族人传统的短发。深目高鼻的脸孔一贯的冷漠。褐色皮肤的颈项上,那道著名的浅红刀疤特别显眼。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桑捱了这一刀仍然能够活到现在,这道刀疤从前面喉结下方开始,至后颈近椎骨处才结束。这一刀把阿桑的颈项砍断了一半。他仍是死不了。单从这一点已可了解,阿桑是个怎么样的人。
  「老四跟老五怎么还不回来?」吹风三爷首先发言。
  「八大屠刀手」的铁氏三兄弟,自小拜入西山一名武师门下,各自修炼得一手硬功夫。早前其恩师重病,「挖心」铁爪四爷和「断脊」铁锤五爷前赴探病。
  「只要四哥跟五哥回来,『丰义隆』就只有吃屎的份儿!」黑狗切齿说。「六哥的仇,他们必定十倍奉还!」
  「这次开会,是因为我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朱牙挪动一下胖躯。「是查嵩告诉我的。」
  除了阿桑外,其余三人都微微把头倾前。黑狗显得特别紧张。
  「据他说,庞文英接到京都总行的命令,要全面撤出漂城。」
  众人愕然。谁也想不到事情有这种变化。
  「这是认输了吗?」老俞伯慢条斯理地说:「说不定其中有诈。最好还是派人跟踪看看。」
  「不理那是真是假,总也是好消息!」吹风说。「城里的生意都可以恢复了。而且也可以放松城里的戒备。弟子们这几天累得要死了。」
  「可是城外的守备仍要维持。」朱牙说。「他们也许是在施缓兵之计,等待从总行来的生力军。」
  「要不要拦途截击,把庞文英的主力一举消灭?」消息令黑狗异常兴奋。「这是根绝后患的良机啊。」
  朱牙摇摇头。「我决定不要这样做。先稳定了城里的形势要紧。」
  黑狗和老俞伯迅速对视了一眼。
  老俞伯在猜想朱牙不愿出兵的真正原因。
  ——他是怕我们乘出兵之便发动叛变吗?
  ——也许不是这样简单……现在「丰义隆」走了,他是否想趁这机会清理门户?……
  「按兵不动也有好处。」老俞伯口中却在赞同朱牙。「趁这机会把『丰义隆』遗下的地盘都吞下来。他们即使回来也再没有立足之地。」
  朱牙点点头。「就这么决定。接下来要谈的,是怎么处理老七留下的弟子……」
  黑狗迅速反应。「老总,这个我已想过了。不如从七哥的弟子中提拔一个人来接掌,好吗?」
  老俞伯暗自叹息。黑狗表现得太心急了。
  「我也是这么想。」朱牙接着的问题却令老俞伯诧异。「你心目中有什么人选吗?」
  老俞伯干咳了一声。「我知道,老七手底有一个……叫施达芳的人,很有点才干。就提拔他好吗?」
  朱牙连思考一下也没有便点头。「老俞提的人选差不到哪儿。就这么做吧。」
  事情太顺利,反而令老俞伯忧虑。他无法猜透朱牙打的是什么主意……
  「等一等。」阿桑这时第一次开口。他的话中仍带着异族的口音。「刚才说要对『丰义隆』按兵不动,可是老四跟老五呢?他们必定急于报老六的仇。谁也阻不了他们。」
  「这倒是个问题。」朱牙沉默了一会。「他们回来后,我们尽力劝他们忍耐一下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比『丰义隆』总行还强大,那就是真正报仇的日子……」
  老俞伯这时却在想:铁氏兄弟回来后,假如我支持他们马上出兵报仇,就可以轻易把他们拉到我这一边来……拥有他们就拥有一半以上的胜算……
  议事厅的大铁门这时自外面响起来。
  众人都知道必定是极为重大的报告,否则弟子绝不敢干扰领导层会议。
  推门进内的是阴七遗下的其中一名部下,负责通信和消息刺探。
  「报告老总、大爷、二爷、三爷、八爷:四爷和五爷已经回到木料场那边了!」
  黑狗站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不立刻进城?」
  「四爷和五爷在准备奠祭的用品。其余的我不知道。」
  ——奠祭品?城里不是多着吗?
  「通知老四和老五。」朱牙沉着地说:「进城后马上回『大屠房』。这是命令。」
  ◇◇◇◇
  当李兰在田畔的河沟里发现了失踪一天的骆大妈时,她感觉心脏好像要从口腔跳出来。
  骆大妈日常来药田帮忙。许多男女间的秘密,都是在田里作息时骆大妈悄悄告诉李兰的。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李兰分享禁忌趣味的知己。
  李兰迅速抹干了眼泪。她无声无息地在田陌上走着,没有呼叫。
  ——直觉告诉她:骆大妈的死亡跟于润生等人有关。
  她在农舍里找着了于润生,镇定地把事情告诉他。
  「带我去看看。」
  看见了骆大妈残缺而浮胀的尸身,连于润生也感到震撼。自从决心走上黑道以后,于润生早就作过最坏的打算,预想了自己生命种种的结束方式。但他从没想到有这样的死法。
  他俯身到河沟边,忍耐着尸臭,仔细检视骆大妈尸体上的切割刀口。
  他的脑海一阵昏眩。
  他想到这是谁干的。只有那个人能够做得到。
  于润生却同时下了一个决定。
  「找一把锹子。」于润生冷静地说。「我们把她给葬了。」
  于润生的话无疑是在告诉李兰:他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绝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李兰没有发问。她拾起田间的一柄锄头。
  把尸体埋进土里后,于润生替李兰拨去脸上沾染的泥土,然后掏出一小锭黄金。
  「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她的家人也不可以。不要让他们知道她死了。想办法把金子送给他们。」
  李兰默默地把黄金接过。她知道这不足以补偿一条人命。但是没有办法。不论有金子还是没有金子,骆大妈也永远不会回来。
  ◇◇◇◇
  在那幢他们称为「老巢」的石屋外视察了许久,又围绕着走了两次后,狄斌和葛元升才推开大门。
  葛元升走在前头。他把已拔出的「杀草」藏在袖里。
  当日逃出城之时,仍有四十多个部下留在「老巢」里。狄斌相信他们全都已离散了。可是终究要回来看看。狄斌也想找找看樱儿在不在。也许她已回到岱镇了。
  前厅空无一人。没有人把守,证明部下已逃去了。狄斌仍记得其中十多人的住处。接下来便去找他们。
  葛元升突然把「杀草」从袖口露出来,指向通往地牢的阶梯。
  这时狄斌也听到了:地牢传来几个男人的喘息声。那声音中似乎带着无可言喻的邪恶。
  两人一步一步走下阶梯。地牢很阴暗,只有一个房间透出灯光。声音就从房门传来。
  葛元升断定房里最多只有四个人。静止的身躯突然贯满动能,像猫豹一般扑出,撞开了房门。
  狄斌看见了房里的情景。
  三个下身赤条条的男人——狄斌认出是他们的部下——包围着完全赤裸的樱儿。阳具分别塞进了她的阴道、肛门和嘴巴。她的胸腹上胶结着已半干的精液。蓬乱的湿发半掩着她稚嫩的脸。失神的眼睛凝视上方。她没有发出半点声息。肉体似乎已失去知觉。
  三名部下原本的剧烈抽送动作瞬间凝止了。他们整个人都变得僵硬,呆呆地看着握刀的葛元升。
  狄斌愤怒得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
  「杀了他们!」
  ◇◇◇◇
  花雀五苦恼得脸上的刀疤都皱成了一团。
  「漂城分行」的撤退准备已完成了十之七、八。但花雀五仍有一个难题。他私下购进而积压在行子里的大批盐货,无法随着撤退运出。他不能让义父庞文英知道有这批盐货的存在。
  于润生原本答应协助他运出这批货,却发生了安东大街的血案。现在恐怕连借给于润生的钱也无法取回了。花雀五的亏损以百万两银子计。
  更要命的是庞文英下令趁撤退之便清算行子的账目。购买那批盐货的钱都是亏空了公款取得的。这个秘密看来守不了多久。
  花雀五想:看来不得已,还是要硬着头皮向义父讨饶了……
  ——那个可恨的小子……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
  文四喜正好在这时候进入房间。
  「掌柜,兄弟们都已预备好了。」文四善说。撤退行动由花雀五打头阵;庞文英继而率领主力出城,并且运出所有必要的东西;押后的则是「四大门生」。
  「文四喜,究竟那姓于的跟你说了什么?」花雀五暴怒得脸庞也赤红。「这是怎么一回事?义父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这是庞祭酒的决定。」文四喜说谎时没有眨一下眼睛。「我只是负责把于润生的一封信交给他。我没有看过信的内容。庞祭酒也没有说。」
  「你为什么不偷看一下?你知道这事情令我损失多大吗?」
  「给庞祭酒的信,我想在这行子里没有人敢偷看。」
  花雀五为之语塞。这是没有人能争辩的事实。
  「文四喜,你看……我们能不能在义父不知情之下,把那批货弄出城去?」
  文四喜断然摇摇头。「假如能够的话,货早就脱手了。我想还是把事情告诉庞祭酒吧。决战在即,庞祭酒的责罚不会太严重。」
  「妈的!」花雀五猛力拍击茶几。「这种事情不用你来教我!」
  文四喜仍是没有表情。「掌柜,我去叫陆隼准备出发。」
  花雀五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
  文四喜在行子的马厩找着了「兀鹰」陆隼。陆隼正在仔细检查每一匹马的鞍辔是否都缚紧了,有没有破裂的地方。
  共事多年,文四喜与陆隼私下却从没有谈过多少话。但文四喜十分了解这个男人的才能。因为在漂城的接连挫败,令陆隼在首都总行的风评大大下降了。文四喜知道他很不甘心。战败与他的指挥能力无关。
  「掌柜说可以出发了。」文四喜说。
  陆隼只是点点头,眼睛仍是没有离开马鞍。他谈话时不喜欢直视对方,不想对方盯着他缺去了一块肉的鼻头。
  「马儿有多好,也要看骑士是个什么人物。」文四喜忽然又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的。没有人比你我更明白。」
  陆隼凶厉的眼睛转过来。他杀人时倒喜欢紧盯着对方双眼不放。
  「你应该了解我。我最重视的永远都是帮会的安危。」文四喜没有回避陆隼的眼神。
  「过去你从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陆隼冷淡地说。「是因为跟那姓于的谈过话吗?」
  文四喜感觉到了危险。但他并没有否认。
  「我不说了。你自己想想吧。想想京都那些正在耻笑你的人。」
  这句话深深刺激了陆隼。他十四岁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那个人耻笑他。
  他瞧着文四喜的背影,手掌无意识地扫抚着马鬃。
  ◇◇◇◇
  「『丰义隆』看来是认真的。」总巡检滕翊俯首站在漂城知事查嵩面前报告。「江五的人马已经出城。接下来庞文英也开始动身。我想他会派他的『四大门生』押在最后,以防『屠房』的人追击。」
  查嵩抚须沉吟。他想不透庞文英的真正意图。用了五年时间建立的地盘,就这么样轻易放弃吗?难道首都总行出了什么重大变故?要是真的话,何太师那边应该有消息传过来……
  「那么……我们以后要怎样办?」滕翊谨慎地问。
  「『屠房』那边要好好安抚一下,着他们不要再乱来。然后是腥冷儿。把他们这些搞鬼的家伙统统给我赶出城去。难缠的家伙就关进大牢里。总而言之,尽快令安东大街恢复旧貌。」因为安东大街血案,查嵩受到城内商贾很大的压力。跟这些人的关系搞不好,每年的税缴都会有麻烦。
  「我最担心的是『屠房』的老四和老五。他们死了一个亲弟弟,不会那么容易罢手……」滕翊的额头渗出汗。他是老漂城人,铁氏三雄当年在城里翻起腥风血雨时,他仍是普通差役一名,目击过许多死在铁氏兄弟手上的尸体。
  「只要把腥冷儿赶走便行了。到时候他们要找『丰义隆』或是腥冷儿报仇,都得出城。出了城就不干我们的事。」查嵩表现得很轻松。「丰义隆」撤出漂城,解决了他眼前许多难题。以后不必再苦心平衡双方形势,只须专注跟「屠房」合作便可以了。
  斥退了滕翊后,查嵩心想是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
  家仆恰好在这时进来。
  「老爷,轿子已经到了。在前院里。」
  查嵩的眼睛发亮了。「快把人带到前厅。」
  查嵩走到房间的铜镜前,整理一下发鬓,拿一把小梳子理顺了乌黑的长须,然后小心地戴正了冠帽。
  当看见坐在前厅等候的宁小语时,查嵩一贯仪表堂堂的姿势都放软了。为了顾全身分和官声,他从不涉足像「万年春」这些风月场所。他一向相信那里有的不过是大堆庸脂俗粉。他从没有想象过,这样一个女人就藏在他眼底下的安东大街里。
  「查大人。」宁小语露出既惊惶又敬畏的表情,从椅子站了起来盈盈一揖。那表情令查嵩窝心极了。
  查嵩干咳一声以镇定自己的心情。「不用害怕,我只是召你过来问一问话……」
  「那天的事情缘由,民女实在全不知情……只知道那些流氓不知何故闯了进来,弄出了人命……」
  查嵩想把宁小语的身体扶起来。小语轻巧地避过了接触。查嵩看见了她脸上泛出的红晕。稚嫩的脸。看来这些反应都是真的……
  看着小语白皙的手,查嵩已经勃起了。他在想象那双小手,诱导自己硬挺的阳具进入湿暖、紧张的阴道时的情景……
  ——这就是令铁钉六爷丧命的女人吗?……
  「你卖身多久了?」
  「……半年。」细眉皱了起来。查嵩看见那副令人心痛的表情,暗中自责不应这样问。
  「我看你还是不得已才……如此……你要是想离开那个地方,本官或许可以帮忙……」
  「我……民女无家可归……」宁小语抬起头,向查嵩投以求助的眼神。
  查嵩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盯着她的脸,仔细地端详每一个小巧完美的部分。平日的威仪完全解除了。他扫视她胸脯和腰臀时的表情,与市井流氓无异。
  查嵩知道,这个女人今夜将睡在他的床上。
  ◇◇◇◇
  齐楚神情迷惘地躺在床上。午后的阳光从农舍窗户斜照进来。他的脸显得苍白。
  镰首已渐渐在恢复了。齐楚从内疚中解脱出来,却又堕进了对宁小语的思念。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方纯白色的丝帕。那一夜他偷偷把它从小语身上抽出来,慌忙地塞进自己衣服内。
  丝帕洁白无瑕。没有半点绣花颜色。他把它凑到鼻子前,嗅着那淡淡的香气。那并不是胭脂水粉的气味,而是纯粹的女体芳香。他的手轻轻移动。丝帕撩过他的脸庞。他想象着那是她的发丝。
  ——我要娶你!
  ——别忘了你这句话……
  齐楚无意识间解开了自己的袴带。
  ◇◇◇◇
  漂城的西城门冒起了惊人的骚动。
  为数五十多人的马队,扬起暴烈的沙雾,冲进了城内街道。守城兵原本想阻截。但他们看见马队的衣饰,完全呆住了。
  骑士全部穿着粗麻丧服,头上缠着白布,腰间配着兵刃。领在最前头的是小鸦。他单手操纵缰绳,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面白色大幡,上面写了一个漆黑的「奠」字。
  马队完全无视街道的状况,毫不停顿地直线奔驰。摆卖水果和衣料的摊档被马蹄踢得翻飞。一个在街中心游玩的小童被踹得腹破肠流。惊号。哀叫。马蹄声。
  守城兵看见了:马队奔驰的方向并不是安东大街北端的「大屠房」,而是正中路。
  「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
  ◇◇◇◇
  是回巡检房的时候。雷义打开家门,谨慎地探头去观看街道两旁的情况。最近腥冷儿袭击差役的事件越来越多。
  他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远远站在其中一边街角上。雷义觉得眼熟——辨认、记忆脸孔是一个好差役的先决条件。
  ——是那天跟于润生一起来的男人。
  狄斌装作闲逛的样子,一步步接近到雷义的家门前,然后悄声说:「于老大叫我来找你。」
  「我也想找他。进来吧。」
  进入简陋的屋子里,狄斌发现于润生上次买来的酒瓶仍搁在已冷的水盆中。
  「于润生在哪里?」雷义问。
  「我不能够告诉你。」狄斌说。「我只能够说,他现在仍然很安全。上次说的事情,他仍然在等候你的答复。」
  「我怀疑你们是不是真的知道,买一个役头的位置要多少钱。」
  「钱,『丰义隆』多的是。当然,也要看值不值得花。」狄斌说话时的语气不知不觉在模仿着于润生。「老大认为值得把这钱花在你身上。」
  「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知道。」雷义说。「你们是不是有能力收服城里所有的腥冷儿?」
  「我们正是要这样做。」
  「我还有一个条件。」雷义思考了一会后又说。「不能叫我杀黑道以外的人。」
  「这种事情,不必动用一位役头去做。」
  雷义紧握着拳头。拳上布满了厚茧,指节的凹凸几乎都看不见。
  他没有把握确定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他只是不想再看见更多无意义的流血。
  「好。我答应他。」
  狄斌笑了。他高兴的不单是从此多了一个强援,也因为能够完成于润生交托的任务而感到兴奋。
  「我会尽快把钱送到你手上……」狄斌忽然站了起来。「外面为什么这样吵?」
  雷义因为心理的强烈交战,这时才察觉起来:屋外许多人在吵闹着。
  「留在这儿,别动。」雷义起立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线往外窥看。
  屋外街道聚集的都是他熟悉的邻人。他宽了心。
  「什么事?」雷义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以免旁人看见屋里的狄斌。
  正伏在街道一角屋顶上的葛元升,却在那木门开关的短短刹那,瞧见狄斌仍在屋内安坐着,这才放心。
  「不得了啦,雷爷。」打跑腿零工的小赵呼叫着:「要开打了!『屠房』的铁四跟铁五回城了!」
  ◇◇◇◇
  「四大门生」中,除了沈兵辰已贴身保护庞文英出城外,其余三人:童暮城、左锋、卓晓阳都已跨上了马背,带领着最后一百名部下,准备从北门出城。
  身躯硕厚得像一块会走动的岩石般的卓晓阳,回头看着已上锁的「漂城分行」。
  「很快便回来的。走吧。」一脸皱纹的童暮城说着,拍拍卓晓阳的肩膊。他又转头看看左锋。左边脸上横贯着赤红刀疤的左锋没有说任何话。他一向是「四大门生」中最沉默的一个。
  「我在想……」卓晓阳说:「于润生在庞爷心目中的分量可真重……」
  「你在嫉妒吗?」童暮城皱眉。
  「不。」卓晓阳一向说话十分直接。「有一次沈师哥对我说:他觉得于润生跟燕师哥很像……我想起来,也有这感觉。」
  「燕师哥要不是早死……」童暮城叹息。「说不定漂城早已是我们的天下了……我们可永远比不上他……」
  「快走。」左锋终于说话。「我有不好的预感。」
  童暮城点点头。
  这时他们却隐约听到夹杂着惊呼的马蹄声,从前面正中路西端传来。
  「这是……」卓晓阳的手搭在腰间刀柄上。
  「改向东走!快!」卓晓阳迅速调转马头。
  「不行。」左锋说。「若从东面转出北门,便要经过『大屠房』。对方可能前后夹击。」
  「往南吧!」卓晓阳呼喝。「从南门出去,绕远路跟庞爷会合!」
  他们担心庞文英此时可能也在城外道路上受到阻截。可是眼前最重要还是摆脱敌人的追击。
  三人迅速指挥百骑部下转向南方。可是夹在正中路和善南街之间的巷道太狭小,马队难以急行。
  后面的追兵似乎越来越接近了。三人决定前头由卓晓阳开路,左锋和童暮城留守在最后。
  「快!」童暮城催促着部下穿过街巷,有的索性跳下马来,牵着坐骑徒步跑。
  左锋再次回头。他看见了:
  一整队穿着粗麻丧服的骑士。领头是一面「奠」字大幡。
  对方人数虽只及己方一半,但现时的阵势和士气却大大不利「丰义隆」。要是能杀出城门,在空旷处决战比较有利。
  「丰义隆」马队已全部离开了正中路,却仍在小巷间缓慢前进。
  「我们守着这巷口吧。」左锋忽然说。
  童暮城点点头。守住这狭窄的巷口,两骑已经足够。他们自信没有人能冲过这守备。
  两人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长刀已十分旧。缠在刀柄上的布带已褪色和数处破烂。刀锷和柄末长着锈。然而印痕斑驳的刃身仍然晶亮而锋利。
  这时他们听到一记惊人的巨响,从「漂城分行」的方向传来。
  ◇◇◇◇
  「断脊」铁锤五爷的脸孔跟弟弟铁钉完全一样——他们是双胞胎。唯一不同的是铁钉剃光了头,铁锤却仍留着又硬又直、像刺猬般竖立的头发,偏偏天灵盖正中央却已秃了圆形的一片,显得像一个乌黑色的冠冕。
  铁锤五爷用的武器就是铁锤。一柄六十八斤重、两边呈尖锥状的大铁锤。普通人连举起来也不能。
  铁锤五爷作出攻击时,也只需要把它举起来,然后他就几乎不必再花一丝力气。他能完全借助铁锤的重量,巧妙地导引它作出一波又一波的猛击。铁锤停顿下来的时候就是击中敌人身体的时候。有时要连续击中几个敌人的身体才能停下来。在强猛的重击下,敌人被击中处唯一完好的只有毛发。
  此刻铁锤一记一记地击打着的,却不是人类的身体,而是「丰义隆漂城分行」内的柱子、墙壁、门户和家具。铁锤穿过木头就像穿过豆腐。砖瓦碎裂、震落。铁锤停顿时砸在石地板上,造成一丛丛蛛网状裂纹。铁锤五爷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兵器。破坏继续。整座「漂城分行」的架构已开始动摇。铁锤五爷以剧烈的吼声和更剧烈的破坏宣泄仇恨。
  ◇◇◇◇
  敌方马队终于出现在童暮城和左锋眼前。
  他们看见了当先持着大幡的小鸦。他们知道这个年轻小子不是他们的真正对手。
  真正的对手半掩在幡旗后。
  急风卷过。幡旗翻动。
  一骑自幡旗后驰出。
  于是童暮城和左锋看见他们听闻已久的「挖心」铁爪四爷。
  铁爪四爷赤手空拳,双足一前一后,整个人站立在急奔中的马儿背项上。
  ——这是何等巧妙的平衡力。
  童暮城的太阳穴流下了一滴汗。
  铁爪四爷和他的坐骑冲到两人跟前。
  左锋左手握刀,刀尖遥遥对准了铁爪的胸腹;童暮城则身体向前微俯,右掌的长刀斜斜下垂,准备随时斩杀铁爪的坐骑,再顺势攻击失去平衡的铁爪。
  马蹄不停。
  三匹马在窄巷中央将要撞成一团。
  童暮城的刀从右下方往左上方斜向撩斩。
  刃锋斩破了铁爪坐骑的喉颈与脸部。马血激喷。马蹄跄踉。马身崩溃。
  然而铁爪四爷没有掉下来。在坐骑中刀之前一刹那,他的双足已跃离了马背。
  童暮城斩击时,也不忘牵引坐骑向旁闪躲,以免跟对面的马冲撞正着。
  左锋则在旁掩护童暮城出刀时露出的破绽。他们同门受业已逾二十年,并肩作战何止千百次,彼此早已有心灵相通的默契。
  左锋却发现,铁爪四爷并不在他应该在的位置。
  ——铁爪四爷在左锋和童暮城眼中消失了。
  童暮城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他仰起头。
  铁爪四爷乘着刚才足底下坐骑的奔势跃起,像俯冲捕猎的猛鹰般掠过童暮城头顶。
  童暮城看见一只捏成爪状的手掌。
  然后他感到颈椎骨急剧转动带来的刺痛。
  他想举起长刀。但脑部已完全无法指挥手臂。
  铁爪四爷的身影越过后,童暮城原本仰起的头脸,变成转向正后方。
  他最后看见了很少人能够看见的东西。
  自己的背项。
  童暮城的尸体滚倒鞍下后,铁爪双足才轻飘飘地着地。
  悲恸的左锋来不及回转马首。他索性跃下鞍来,扶起童暮城软软的头颈。他这才发现童暮城的额头上留下了四个指甲挖出的伤痕。
  左锋抬起头,第一次看清这个好像会飞天的铁爪四爷。
  铁爪的脸长得十分英挺,跟他的兄弟很不相像。两条浓密的眉毛甚具神采,眉梢斜上直飞进鬓角。嘴巴四周长着修饰得整齐的髭胡。披散的长发乌黑得发亮。皮肤也比他的两个弟弟白皙。三兄弟唯一共同拥有的特质是那对异常地长的手臂。铁爪的双掌十指留着长甲,修整成尖状。指甲光滑润泽。右手的五片上残留着血渍。
  「告诉我杀死我弟弟的人在哪里,我就让你活着离开。」铁爪的声音也异常地优美。没有人想到这声音属于一个已年过四十的杀人者。「不过你要留下一条手臂。握刀的那一条。」
  左锋既没有哭泣,也没有怒号。他的表情既不惊恐也不悲愤。他只是静静地放下童暮城的尸身。
  「屠房」的复仇马队已把巷道口封死了。另一边则是铁爪。左锋知道自己要死在今天。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纠缠着铁爪,尽量拖延更多时间,让卓晓阳的部队能顺利出城。
  「那个人在地狱。」左锋拾起童暮城的刀。「你就下去找他吧。」
  左锋猛地跃起。他却不是扑向铁爪。
  左锋身体在半空中旋转,刚好落在坐骑的鞍上,他右刀一砍马臀,坐骑立时吃痛狂奔。
  左锋单骑挥舞双刀,杀进了「屠房」的马队阵中。
  ——既然要死,就多拉几个敌人陪我!
  首当其冲的是小鸦。他及时闪身躲过左锋的猛斩。刀刃却砍断了他手上的奠幡。
  左锋的马踏破了奠幡,继续向前冲杀。
  铁爪迅速奔跑向前。他的步速竟然比左锋的马还要快。长臂已可伸及马尾。
  左锋双刀带起一股又一股血泉。
  「屠房」部下怒叫着,却一时无法反击。三人被砍倒了。其中一个断气前,脑袋被马蹄踹碎。
  铁爪轻轻跃起,足尖着落在马臀上。
  左锋知道铁爪就在身后。他没有理会。
  刀刃再砍倒一人。
  但这是最后一个了。
  铁爪在急奔的马上再一跃,双足踏住了左锋的两肩。左右拇指贯进了左锋的耳孔,其他八只手指则分别紧抓着左锋的两边腮颚。
  铁爪腰肢急激左右转动了几次。左锋颈骨瞬间碎断。
  但铁爪仍不满足。踹在左锋肩上的双腿猛地运力。
  左锋的颈部皮肉开始破裂。
  最后是令在场所有人都颤栗的一记异响。铁爪把左锋的头颅硬生生拔离了躯体!
  铁爪仍抱着左锋的首级,翻身后跃着地。一身麻衣被染成褚红。
  「痛快!」铁爪抛去首级。他仰头看着天空。
  ——六弟,看见了吗?
  ◇◇◇◇
  铁锤五爷冲出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大门。
  他最后一次举起大铁锤,向行子外墙角一根唯一仍完好的柱子猛击。
  轰然一记全城都听得见的巨响。
  整座「漂城分行」崩塌了。
  ◇◇◇◇
  庞文英指挥的主力部队停驻在漂城以东四里外的一片草坡上。四百多骑「丰义隆」人马排列成守备阵势,防止「屠房」来袭。
  「三大门生」率领的殿后部队迟迟未到来会合。庞文英感到强烈的不安。按理他们假如已经出城,即使受到追击也能够逃到这里来。除非是在城内遇袭。但庞文英认为朱牙不会在这形势下再在漂城内挑起战事。
  ——难道是连朱牙也控制不了的部下……
  「兵辰,你猜想是为什么?」
  守在庞文英旁的沈兵辰默然。他清楚了解三个师弟的能力。「丰义隆」二祭酒座下「四大门生」是用鲜血和实绩堆砌出的名号。当年首都黑道大战争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
  ——但那毕竟已是九年前的事……
  官道远方传来马蹄声。骑队马上戒备,在道路两旁摆出迎击的阵形。
  庞文英突然感到脑袋有如浸泡在冰水中。
  他听出了:只有一匹马往这儿来。
  沈兵辰远远辨别出那孤独骑士的壮硕身影。是他的师弟卓晓阳。
  沈兵辰没有等候庞文英的号令,立时领着十多骑部下驰向卓晓阳处迎接。
  庞文英心中仍存有一丝希望:也许童暮城和左锋仍留在后方顽抗,卓晓阳单骑突围出来请求援兵……
  可是当看见卓晓阳滚倒下马鞍时,他的心碎了。
  卓晓阳跪伏在沈兵辰的坐骑前,破烂的衣衫沾满血污。眼泪滴落在道路的泥土上。
  庞文英策马慢慢踱步过去,然后跃下马鞍,把卓晓阳扶起来。
  「庞爷……」即使流着泪,卓晓阳的脸容仍然刚毅。「请派一队人马给我!我要马上回去报这个血仇!」
  「是谁干的?」庞文英闭起眼睛。双肩在微微颤抖。
  卓晓阳擦干了眼泪。「是铁四和铁五!」
  「其他人呢?」沈兵辰问。
  「他们为了掩护我出城……全牺牲……庞爷,沈师哥,这个仇我们马上去报!」
  「不行。」沈兵辰断然摇头。「现在『屠房』气势正盛,我们去是找死。」
  「可是最少也要带回童师哥、左师哥的尸首啊!」
  「冷静下来,师弟。」沈兵辰的脸容仍是一贯的冰冷。「我们不能为已经死去的人牺牲更多活着的人。现在我们不可能回城。」
  庞文英对这一切都无法听进耳朵。他感到很冷、很冷……他再次忆起燕天还。他清楚记得燕天还中箭时那痛苦的表情。九年前那一箭不仅贯穿了燕天还的心脏,也射得庞文英的心重伤。那本已结痂的伤口现在又裂开来了。强烈的孤寂与遗憾汹涌而来。此刻庞文英渴望于润生就在身旁。
  ◇◇◇◇
  两天之后,于润生在农庄里与李兰成亲。
  礼仪一切从简,但欢快的气氛并没有因而褪减。这是他们六人结义以来第一桩喜事。
  「可惜老三跟白豆不在……」龙拜叹息着,然后又硬抓了李老爹来拼酒。龙拜连耳根都开始红了。
  齐楚殷羡无比地看着身穿礼服的于润生。
  于润生发现了,过来握着他的手掌。
  「别焦急,老四。」于润生把酒杯塞在齐楚手里。「你会娶到那个女人。」
  「老大,真的吗?」齐楚紧张地握着于润生的手臂。
  「你不是说过的吗?『只要是老大说的话我便相信。』」
  齐楚把杯中酒一口喝干。
  镰首已经能够坐着了。然而被铁钉贯穿过的双掌仍包扎着,他用双腕挟着一根筷子,插进一块肉排骨里,吃力地嚼咬着。
  「老五,要我帮忙吗?」于润生走到镰首身后。
  镰首摇摇头,「这顿饭,让我想起在猴山时吃的鹿肉……」
  「嗯。」于润生坐在镰首旁。「白豆烧的菜可真棒……那个时候在山里,油盐酱料都没有……可是我最饿的时候,总是最先想起那时他烧的鹿肉、雉肉和野菜粥……」
  「二哥,你刚才说什么?」另一头传来齐楚愤怒的吼声。
  「怎么啦?」龙拜醉得连眼也快睁不开来。「我说有空要再去『万年春』……那又他妈的怎么样?」
  「你去……找谁?」
  「找那个……对了,老四,她叫什么名字?」
  「果然!」齐楚一步跨前抓住龙拜的衣襟。
  龙拜猛地把齐楚双臂摔开。「呸!发什么疯?为了个婊子,就要跟我动——」
  龙拜的话还没说完,齐楚的拳头已挥出。
  原本在围着赌骰子的叶毅、吴朝翼和另外四名部下,及时把两人架开来了。
  「臭小子!」龙拜胡乱地在空中挥舞手腿。「我好歹也是你二哥,你敢动我?就为了那个臭——」
  「住口!不许你再侮辱她!」齐楚的声音既像命令又像哀求。
  「够了,老二。」于润生走到两人之间。「这是我的好日子,大家兄弟啊,别胡闹了。」
  龙拜似乎恢复了少许清醒,把原本还要骂的话吞回去。
  「不许你再……侮辱她……」齐楚的声音变成呜咽,挣扎的动作也停止了。
  于润生看着部下把两人扶回房间,心里在想:要是白豆在就好了。这种事情他一向处理得最好……
  ◇◇◇◇
  于润生在田陌间,与从岱镇秘密前来为他主婚的庞文英并肩踱步。
  背负双剑的沈兵辰站在数丈外。刚折损了两名同门,沈兵辰却仍然木无表情。
  庞文英停了下来,以温暖的眼神看着于润生。
  ——燕天还毕生也没有娶妻生子。
  「庞爷,对不起。要是我知道左师哥跟童师哥新丧,就把这亲事延后。」
  「我们江湖中人,不用拘泥这些。」庞文英说。「润生,恭喜你啦。」
  于润生点头道谢。
  「唉,暮城跟锋儿……想不到……想不到『屠房』竟有这样的人物……以后除了兵辰,我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你啦。」庞文英搭着于润生的肩头。「还有你的兄弟……对了,打死了铁钉六爷的那个叫……镰首是吗?他好过来了没有?」
  「庞爷有心。他快要全好了。我这个五弟……」于润生犹疑了一会。「……他可真是个怪物……」
  「我找个大夫来再看看他吧。对付铁爪这种人物,恐怕非要镰首不可。」
  于润生点点头。
  「事情进行得如何?」
  「全都像我的预想般顺利。现在只等我的么弟,把城里精锐的腥冷儿大军带回来。」
  「润生,要小心。」庞文英凝重地说。「『屠房』可能会出城来袭击。我已失去了暮城和锋儿。我不能再失去你。」
  他回头看着沈兵辰的身影,又说:「这一战要是失败了,我即使侥幸活命,也再没有面目回总行了……」
  「庞爷,不要担心。」于润生轻轻握着庞文英的手掌。庞文英感到的不单是主从之间的信赖,还有一种更亲密的感觉。
  「我们会成功的。」于润生说着仰起头。他那双再度流漾异采的眼睛,凝视黑暗夜空中那些已经萎缩死亡了几千万年的遥远星球。
  新娘此刻仍在房里等待他。然而他却沉醉在权力的世界中。
  「三个月后,我们把朱牙和『八大屠刀手』的头颅,挂在全漂城最高的旗杆上。」



后记

  曾听说哲学家第一个要解答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不自杀?这也就是在问:人生存有什么意义?
  我想:生存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客观的意义。有的只是种种主观的意愿:为了肉体的享乐;为了爱和被爱;为了完成某种事业或使命;为了权力和尊严;为了报恩或报仇……又或者,生存就是为了思考生存的意义。
  一个人假若连自己生存的意义也还没有想清楚,他便没有资格去死。现实中绝大多数的自杀者,不过是以死来逃避一些原应以生命来解决的问题。
  有人会认为,质疑人为何不自杀是一种危险的思想。我则认为不思不想才是最危险的事。
  从构思《杀禅》开始,我的内心一直在挣扎,质疑这本小说是否真的具有我预想中的价值?会否被人误解它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杀禅》其实是一本充满矛盾的书。一方面我竭力以浪漫得近乎着迷的手法去描绘暴力与权力;但同时《杀禅》的主题却是要质疑、批判以至否定这些东西。我至今不知道这样写对不对。
  可是《杀禅》就像一只囚禁在我心里太久的猛兽,我只能够凭直觉把它释放出来。也许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矛盾。我们渴求英雄,然而一个真正理想的世界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
  《杀禅》是一个七卷完结的长篇,而在写《杀禅》的过程中我仍在不断反思它的意义和世界观,因此写得格外辛苦。
  可是我想这还是值得的。我不想在人生中留下任何遗憾。
  一部电影的对白说:「永远」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字眼。可是我认为世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是永恒的(或至少是终身的)。例如回忆。例如真爱。
  我深信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属于永恒的东西。所以我珍视自己写的每一本小说,因为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把它写出来。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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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三 极恶地图】



前情提要

  于润生与其结义兄弟加盟「丰义隆」后积极扩张实力,并且暗中对「屠房」施以多方面打击;「屠房」亦已察觉到这批神秘高手的出现,加紧侦查防范,漂城气氛外弛内张……
  齐楚不顾一切追求艳妓宁小语,引发安东大街激战,镰首与葛元升分别击杀两大「屠刀手」铁钉六爷及阴七爷,全城黑道为之震动,秩序被破坏无遗……
  「丰义隆」撤离漂城,为即将展开的全面战争做准备;同时狄斌获于润生委以重任,秘密回城挑选、召集腥冷儿的精锐,组织奇袭部队,更说服了差役雷义作为城里内应……
  此时「屠房」传说中的最强者「挖心」铁爪四爷突告回城,甫上场即连续击杀庞文英座下「两大门生」童暮城及左锋。双方士气随又拉回均势,而胜负的关键则系于于润生的一路奇兵上……



第一章 无受想行识

  漂城善南街老茶馆的门帘被狠狠扯脱了。
  掌柜的手指离开了算盘,眼睛惶惑地瞧向门口。他认出了挤进店来的四个凶悍汉子都是「屠房」的人。
  晚秋的急风从门口刮进来。四个流氓在左臂上束着的黑布带被吹得飘扬。
  茶馆这个月的「规费」早已缴足,可是「屠房」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说的,掌柜想,今天的生意又白干了。
  流氓却没有走到掌柜跟前,在茶桌之间徘徊扫视。最后,他们包围着一个单身的茶客,一个穿着红锦袄的胖子。
  胖子满额都是汗珠。既不是因为茶太烫,也不是因为衣服太厚。
  「早呵。」带头的流氓右眉骨上有一道伤疤,扯得右眼睛的形状都改变了。「你在吃什么早点?」
  「桃……桃子……甜糕……」胖子怯懦地回答。他想不透为什么,他只是个贩布的,从来没有得罪道上的人,规费和抽红也有缴足……
  「好吃吗?」流氓把桌上的甜糕拿起来。
  「好……好……不错……」
  流氓咬了一口甜糕,咀嚼了一口,然后混着浓浓的唾液吐到胖子的红锦袄上。
  「他妈的,不好吃。」流氓把甜糕摔到地上。「你骗我。」
  「我……我没有……」胖子不敢把身上的甜糕残渣拨去。「大概……不合你爷儿的口味吧……这种……粗吃……」
  「你这胖猪倒懂说话嘛……」其他三个流氓也哄笑起来。
  胖子额上汗珠更多了。
  「热吗?为什么不脱衣服?」流氓目中渐渐露出凶光。
  胖子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屠房」流氓想要些什么。
  「你妈的装聋吗?」另一名流氓喝骂。「叫你脱!」他出手揪着胖子的后衣领,从椅子把他提得站起来。胖子还来不及挣扎,另外两人已把红锦袄脱下了。
  「别动粗……我给钱……」胖子得到的回答是拳头。胖子感到胃囊像烧着了,坐倒在地上。
  「干你娘!」带头流氓把红锦袄抢过来摔到地上,再踹上几脚。「穿衣服也不懂挑日子?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一名流氓从烧茶的炉子抽出一根燃烧中的柴枝,把地上的锦袄烧着了。
  掌柜焦急起来,却不敢去救火,没有一个茶客敢离开,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烫热的茶泼在胖子脸上,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把椅子撞翻了,流氓的拳脚却仍不放过他突出的肚腹。
  「你们都给我传话。」带头流氓站到桌子上。「今天在城里,再有穿红戴绿的人给我们『屠房』的人看见,我们连人带衣服都一把火给烧了!」
  流氓走后,掌柜和茶客才敢把火扑灭。胖子已经昏迷了,掌柜让他躺在地上,着小厮到附近找大夫来。
  「幸好我今天穿的是蓝衣服……」一名茶客窃语。
  「为什么?」掌柜问。
  「你不晓得?今天是铁钉六爷跟阴七爷忌月的祭日!『屠房』的人待会都到大庙那边去。」
  「已经一个月啦……」掌柜沉吟。
  「……『大屠房』挂着的那两具无头死尸,也该解下来了吧?整条安东大街都刮着尸臭的风……」
  ◇◇◇◇
  「屠房」的千人冥祭队伍全数穿上粗麻丧服,头缠白巾,半数骑马前行,由安东大街北端的「大屠房」浩荡出发,缓缓前赴漂城西南区的大庙。
  领在最前头的是骑马的铁爪四爷,以白头巾把乌亮的长发包裹着,默默无语地凝视道路前方。
  紧贴铁爪左旁的是亲信门生小鸦,他赤裸着黝黑的上半身,下身围着一幅粗麻裙裾,骑马高举大幡旗,赤红的「奠」字以左锋和童暮城的鲜血写成。
  铁锤五爷策骑在哥哥的右旁,左臂挟着一只大麻袋,右手从袋里抓出一把把纸钱,沿途迎风抛撒。
  金、银二色的纸钱在空中只飘了一会,很快便落在地上,明显比普通纸钱重上许多。夹道观看的群众发现了:纸钱上贴着真金和白银打造的箔纸!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前去捡拾,只等秋风把纸钱刮到足旁时,悄悄把它们踏住。
  直至冥祭队伍过去之后,群众纷纷弯下身去拾取金银纸钱。抢夺的咒骂声此起彼落。
  当所有人都弯腰时,站在最后头的三个人却仍站得笔直。
  正中央是一个脸容温和的中年男人,衣饰作文士打扮,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文士唇上蓄着修剪整齐而微呈棕黄的短须,薄薄的唇片紧闭着,眼睛一直眺视向渐渐远去的队伍。眼神并不锐利,却闪动着一股危险的光采——与于润生的眼神极相似的光采。
  「祭酒……」文士左边的壮硕男子悄声说:「我看漂城不宜待太久……」
  「嗯……」文士说话时露出洁白而细小的牙齿。「看够热闹了。到岱镇去吧……」
  ◇◇◇◇
  冥祭队伍到达了大庙。
  大庙最初由开拓漂洸业的先驱者兴建,取代了原住民的破土庙。自从漂城通商后,大庙香火渐少,因为漂城人心中有了一个新的神祇——金钱。
  直至迷信的知事查嵩上任,才下令把残旧龌龊的大庙加以大幅修葺扩建:正门漆成朱红色,加固以粗铜钉;神像裹上了金箔;梁上悬垂着锦织的七色华盖;灯罩绘上精细却俗气的天宫宴会图画;庙顶飞檐每个角落都蹲踞着异兽雕塑……大庙过去的古拙气息荡然无存,却更切合今天的漂城。于是大庙的香火又日渐恢复鼎盛……
  十多顶轿子停放在大庙前。庙宇内部及前、后院都布满「屠房」人马,严禁外人进入。庙祝和几个小厮都被驱赶到庙外回避。
  冥祭队伍把大庙四周的街道填塞得满满,再外围处又挤着看热闹的人群。
  铁爪、铁锤、小鸦和众多骑马的头目纷纷下鞍。铁锤五爷把空空的麻布袋交给部下后,便紧跟着哥哥前行。铁锤天生就有智障,思考力只相当于八、九岁的孩童。他走路的姿势也有点生硬。
  铁爪带着弟弟、小鸦和十余名内围头目进入了大庙的朱漆大门。
  老俞伯大爷、吹风三爷和黑狗八爷早就在庙门内等候,正在慰问铁钉和阴七的遗属。阴七没有娶妻,却在城内有好几个固定的情人。她们为他生的八个私生子女都全身披麻,但没有一个哭泣。阴七跟他们根本感情不深。
  铁钉六爷是铁氏三兄弟中唯一娶了妻子的。铁爪跟弟妇和两个侄儿说了几句话后,转向老俞伯。
  「老大,谢谢你来。」
  老俞伯枯瘦的手掌撂着铁爪的肩膊,又拍拍铁锤的臂胳。「我怎能不来?他也是我的弟弟啊。」
  「屠房」老总朱牙并没有出席这次冥月的祭典。根据「屠房」不成文规则,老总与老俞伯除了在「大屠房」之外,绝不同时出现于任何公开场合,以防两人同时中伏以致「屠房」指挥权陷于瘫痪。
  「这个仇……我们必定要报。」铁爪咬着下唇,本已斜飞入鬓的两眉竖得更高,英挺白皙的脸显得肃杀。铁爪是「屠房」里少有的美男子,虽已年近四十,眼角的皱纹仍是很浅。人们很少从他的脸联想起他的两个弟弟。
  「你是要……出兵岱镇吗?」老俞伯的声音放轻了。同样是结义的兄弟,老俞伯面对铁爪时并没有面对阴七和黑狗时那种威严。
  铁爪颔首。「我要取庞文英的头颅,用我这双手把它摘下来,把头盖骨作成杯子,在弟弟的墓前浇酒。」
  老俞伯知道铁爪真的有这决心。除了低智的铁锤外,铁爪一向是「屠刀手」里最没有机心的一个。「屠房」十二年前成功称霸漂城之后,铁爪便带着两个弟弟和一干部下离城,避居到郊外的木料场,而不愿处理帮会的事务。直至近年「丰义隆」进驻,由于「屠房」一直处于上风,铁爪也甚少回城。
  「老大,你不会反对吧?」铁爪从部下手上接过一根线香,替老俞伯点燃烟杆。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吐出来。「明儿开会的时候你尽管提出吧。我支持你。老三,怎么样?你也同意吧?」
  一直默默站在旁的吹风三爷不知要如何回答。他当然恨透了「丰义隆」,但要离城进攻岱镇是另一回事。「屠房」一直能够压住「丰义隆」,主要还是依靠在漂城的深厚根基。何况「屠房」创帮立道以来,从没有进行这种大规模军事式进攻的经验,虽说在兵力上占了压倒优势,但敌方以逸待劳,胜负未可逆料。
  更重要的是军心和士气。除了铁氏兄弟的直系部属之外,「屠房」弟子并没有热切的复仇心。吹风当然了解,黑道是现实的,没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事。如今「丰义隆」已撤出了漂城,「屠房」再度独占城内的利益,又有多少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追击「丰义隆」?也许有些年轻的低层弟子希望乘战斗之机立功扬名,但这种人毕竟占少数。
  「我看嘛……」吹风那唯一的左眼并没有直视铁爪,「……这一仗未必能打成,庞老头说不定快要回京都总行了……」
  「不。」铁爪断然说。他对吹风的犹豫态度有点不满。「我看庞文英驻留在岱镇那么久,必定在准备返回漂城。以他『二祭酒』的地位,数年前竟被调离了京都的总行到这儿来,不免有点被流放的味道。现在他仍然两手空空,是回不了京都的。」
  「我倒担心,他们从京都总行那边调来大量人马……」黑狗八爷说。「我已吩咐施达芳留意。」施达芳就是继承了阴七权力的大头目,主掌情报消息。
  「所以更要尽早出击!」铁爪说。「要抢在庞文英准备好反击之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铁爪、老俞伯、黑狗的目光都落在吹风脸上。只要四个「屠刀手」都一致同意出兵,朱老总是无法拒绝的。阿桑二爷只是朱老总亲卫,并无实际权力。
  看来已没有选择了,吹风心想。他绝不想惹怒他的四弟。他对铁爪的尊敬比对老俞伯还要高。
  随着吹风点头,「屠房」就此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决定。然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四个人,心里都怀有不同目的。
  ◇◇◇◇
  明天终于要出城了。狄斌吃着半冷的面条,手掌心渗着汗。
  狄斌瞧着坐在「老巢」地牢另一角的樱儿。一个月来她始终是这副痴呆的表情,没有说过任何话。包裹着纤细身躯的破毡已发臭,那臭气里残余着精液的腥味。
  「你饿吗?」狄斌把仍剩半碗的面条递过去。樱儿既不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她一直吃得很少,脸颊瘦得可怜。
  这个月来狄斌和葛元升一直忙于召集城内的腥冷儿,没法把樱儿带出城。为了安全当然更不能放任她在城里乱跑。
  终于也完成了召集腥冷儿的工作了。每一个腥冷儿都是狄斌亲自挑选的。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自铁钉和阴七死后,「屠房」的人对腥冷儿几乎是赶尽杀绝;可是仍敢留在城里的当然都不会是平常角色。在雷义的协助下,其中三十多个在前线拼杀过的硬手都是在牢房找到的。雷义以盘问为借口,把他们逐一带到巡检房,等到没有人留意时便偷偷释放。大牢本已太过拥挤,谁也没有注意囚犯的减少。大牢管事田又青一向只关心「斗角」的博彩收入。
  明天早上,这些腥冷儿将会聚集在城南郊区远离官道的一棵大榕树下。每一个都是曾在地狱门口徘徊过的男人。每一个都渴望分享漂城的繁荣。每一个都曾以最恶毒的诅咒痛骂「屠房」。每一个都相信于润生能够带领他们脱离贫穷。每一个都已准备好再一次杀人。
  一想到这伙人,连狄斌也感到有点畏惧。在军队里时,身边所有人固然都为了生存而拼死战斗,但现在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他们目前一无所有,不久后却有可能夺取一切。他们正站在两个极端之间的边缘上,那种令人亢奋得快要发疯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能量。
  「吃吧。」狄斌把碗放在樱儿身旁。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我带你去找五哥。」
  狄斌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张脸的表情变化如此巨大。一股看得见的生命力注入了樱儿的五官。
  樱儿站了起来,第一次说话。
  「我要……洗澡……」因为太久没有开口的关系,她的声音变得含糊。
  樱儿走大水缸旁。破毡滑下,软软跌在她足旁。突然裸裎的女体令狄斌感到昏眩——虽然只是背面。袭击狄斌的并不是性欲,而是一种混杂着妒忌的愤怒。
  他看着樱儿瓢水淋浴时,手掌慢慢伸进怀里,摸着了短刀的木柄。他突然有一股当场杀死樱儿的冲动。
  但他终究办不到。对于杀人,狄斌早已习惯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女人下手。即使是为了镰首。
  当樱儿淋浴完毕,皮肤又恢复了青春的亮光时,狄斌递给她一套干净的男装粗布衣袴。
  「穿上吧。扮成男的,出城比较容易。」
  樱儿的目光充满感激——既为了衣服,也因为她即将可以再看见镰首。狄斌却别过头去。他觉得那感激的眼神就像尖针。
  樱儿很快便熟睡了。狄斌也觉得困,却仍强撑着等葛元升回来。葛元升时常一个人在夜里独自外出,今夜已是第六次了。狄斌没有问,可是仍禁不住心里的疑惑——他发现三哥每一次回来时,脸容都比出外前轻松和平静。大概是去找女人吧?狄斌并不太担心。葛元升的「杀草」一刻也不离身。
  狄斌这时想到:自从加入「丰义隆」,他跟葛元升的感情比从前疏远了——
  不,应该说是自从葛元升杀死癞皮大贵那一天开始。葛元升一直独自匿藏着,狙杀「屠房」的头目,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总觉得葛元升藏着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老大知不知道?……
  其实还有一点是狄斌不愿承认的:他对葛元升的敬慕,在不知不觉间已全转移到镰首身上了……
  狄斌下定决心:以后要跟三哥多亲近。直觉告诉狄斌,再继续让葛元升这样孤独下去会产生某种可怕的结果……
  于是他继续睁着渴睡的眼睛等待葛元升。
  ◇◇◇◇
  这个月来最令漂城人惊讶的事件,表面看来与「屠房」和「丰义隆」都没有关系,而是发生在巡检房。
  接任吃骨头古士俊役头位置的,竟然是那个叫雷义的家伙!
  在吃骨头原有的部下中,好几个差役都在觊觎这个肥缺,可是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财力把役头的位子买下来,于是纷纷向其他的役头求助。巡检房内遂掀起了一场角力。
  现有的十一名役头各想扶掖自己的人选,也不愿对方的人选坐上这个位置。十一人进行过好几次秘密的谈判,都没法达成结果。竞争陷入了僵局。
  「屠房」当然也想染指,吃骨头的部下中,有的本身就是「屠房」的秘密成员。可是漂城知事查嵩警觉到,让黑道与巡检房的势力结合是极危险的事,故此向总巡检滕翊下令:不论「屠房」能够拿出多少钱,也不能把这个役头的位子卖给他们。
  然而役头的位置不能长期空着,吃骨头原有的管区油水极丰,收贿的系统必须有人来领导。滕翊想过把漂城的管区重新规划,平均分配给现时的十一名役头,但这个计划实际上不可行,只会在役头之间制造更多的纷争。
  这个时候,雷义突然到滕翊面前自荐。
  滕翊对于这个以廉洁闻名的小差役颇为了解,他知道雷义有足够能力统率这六十三个差役,但是在漂城当役头不单是能力的问题。
  「你到底知不知道,当上役头要干什么样的事情?」滕翊半带着不屑地问。
  「我知道。」雷义回答时木无表情。
  「我恐怕……你的手段不够……圆滑……」
  「我坦白说吧。」雷义突然把双掌按在总巡检的案桌上。「我受够了,现在我需要钱,许多的钱。」
  滕翊不期然瞧着桌上那十根粗短的手指头。他在思索:这个汉子是不是在说真心话?可是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雷义一向置身于漂城的权力斗争之外。除了物欲和尊严,没有其他东西能够驱使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雷义离去后,滕翊仍在思索。渐渐他发现,雷义确实是最适合坐上这位置的人。在微妙的僵局中,雷义是唯一能够平息各势力不满的人选。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查嵩。
  「他有这个能力吗?」查嵩问。
  「他是个硬汉,常常跟吃骨头对着干,他要是决心干一定干得来。问题是,用这个人总有点危险……我怕他不易控制……」
  「嗯……」查嵩抚须的姿势缺乏了往日的威严。由于近期沉溺于宁小语的肉体,他的脸明显比从前消瘦了。「既是如此,就让他当个代役头吧。要是不听话,随时也可以换掉。」
  于是出乎于润生意料,雷义连一个铜板也不用花便掌握了权力。
  这道任命震动了整个巡检房。特别是吃骨头遗下的部下,他们作梦也想不到雷义会有一天骑在他们头上。当然他们最忧心的还是:在雷义的指挥下,他们还能不能如常收贿?
  这个问题在第一次的召集会上获得了解答。
  「我知道我们管区里的状况混乱得很。」雷义向六十三个新部下宣布:「有别区的家伙也到我们管区里来收规钱。有的店子甚至要交三份规钱:我们的一份、别区的一份、『屠房』的一份。那样根本作不了生意,只好关门。当中有的搬到了别区再开店。这样子下去,我们区里越来越冷清,我们收的钱就越来越少。」
  「从前吃骨头都得过且过,现在我不容许这个状况再继续下去。从今天开始,你们看见别区的家伙踏进来收钱,就把他们打回去。」
  差役间起了骚动。「自家人动手,这个不大好吧……」
  「出了什么状况也好,我一个人负责,我会跟他们的头儿摆平。只是有一个条件:你们也绝不能到别区去收。不这么做,我的立场站不住。」
  差役间议论纷纷,当中明显产生了不安的气氛。
  「按照我说的去办。我保证有你们的好处。」
  雷义的话不久就应验。最初确实出现了许多纠纷,甚至爆发了几次同僚间动武的事件,因而惊动了滕翊。可是雷义的立场异常强硬,又向滕翊力陈利害。事实上那些越区收规的情况,都是一些差役私下的勾当,并没有跟公家分账,因此滕翊也同意取缔这些行为。
  雷义的命令见效很快。拖欠规钱甚至烂账都大幅减少了;管区内的小摊贩多起来,直接增加规钱的收入。
  其他役头都看见了这情形。他们能够坐上这位置都不是笨蛋,渐渐每个役头的管区都开始仿效雷义的做法……
  这时雷义收到了「屠房」送来的升级贺礼:结结实实的三百两黄金。「屠房」的信息简单、直接。
  ——只是他们想不到,雷义在更早以前已被另一个人「买」了下来……
  雷义连一句「谢」也没说便把礼金收下。
  「屠房」把这个当作满意的答案,至少「屠房」在雷义的管区内仍能如常营运各种行当。当然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们仍想对这位新任的代役头再多加「认识」……
  雷义利用这笔金钱和所分得的其他利益,开始培养自己的亲信势力。
  同期间漂城里的恐怖肢解案又发生了六宗,可是雷义已无暇调查了——虽然他偶尔还会想起那根红色的头发……
  ◇◇◇◇
  七十七斤重的巨大铁矛,婴儿手臂般粗的矛杆上刻着一圈圈的防滑纹,泛着乌青色的矛刃呈曲蛇状,两侧都有放血的浅坑。那压倒性的体积和重量本身就是杀人的力量。
  镰首双手紧握着铁矛斜指向前,矛尖的高度刚好与他额上的镰刀状黑疤相同。矛刃没有半丝颤动——要做到这一点,靠的不单是超人的体力,也要求极专注的精神力量。
  镰首就这样凝止不动,心灵再次进入近似冥想的状态。意识仍是极清晰,他在检查自己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状态,他要确定自己是否已完全复原。
  在他眼前的黑夜虚空中渐渐出现一个男人的形象。在镰首的眼里,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没有脸孔。
  镰首的心脏跳动加速,胃囊像被塞住了一块冰,口腔溢着酸味,两腋凉凉的,瞳孔扩张,紧紧盯视虚幻的敌人。
  眼前的身影开始移动了。那身影手中没有武器,却慢慢摆起了跟镰首一模一样的战斗姿势。脸孔渐渐变得清晰。镰首看见了那是谁。
  是镰首自己的脸。
  「五弟,感觉如何?顺手吗?」一直坐在旁边的于润生问。
  镰首从蒙昧状态清醒过来,他收回铁矛,倒插在地上,矛杆兀自在颤动。
  「很好。」镰首拾起地上的布巾,抹拭额上的冷汗。
  铁矛是庞文英的礼物,在岱镇专诚找工匠打造,用了两个人送来。镰首原有的兵器都留在「老巢」没法带来。
  「你……看来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于润生站起来,抚摸这杆巨大得可怕的兵刃。
  「我……没事。」镰首的语声有些震颤。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没有听见过的。
  于润生凝视着镰首的脸。「你刚才……想到什么吗?」对于镰首的身体状况,于润生绝不担心,他关切的是镰首的精神状态。他了解这颗表面单纯的心,内里藏着极复杂的一面。在即将展开的决战里,镰首将是胜败的关键,于润生不敢想象,若镰首无法出战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什么……」镰首把脸别过去。「对了……庞爷那一边情况如何?」
  「他已从『丰义隆』京都总行调来了三百名好手。为了避免让『屠房』的人察觉,现在仍驻扎在岱镇四里外的桑麻。兵员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庞文英现在苦恼的是指挥的将领不足。失去了童暮城和左锋,令他大失预算。」
  「说不定他会拨一路人马给老大你指挥。」
  于润生摇摇头。「没有用的。我在『丰义隆』中没有声望,不可能指挥他的直系人马。我要是他,就提拔文四喜和陆隼上来,填补童、左两个门生的空缺。特别是陆隼,他的实战经验不下于『四大门生』,不过这样做必会引起花雀五的不满。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反正花雀五在这场战斗里不会有什么大作用。这种硬拼根本不适合他。」
  「可是文四喜不是要担当庞爷的军师吗?」
  于润生微笑。「他眼前有一个更好的军师。」
  镰首瞧着于润生一会儿,忽然明白了。
  ◇◇◇◇
  这一夜,庞文英确实在为指挥者不足的问题而苦恼。
  「兴云馆」现时已停业,变成「丰义隆」的司令部。岱镇镇长已经被庞文英重金收买,目前整个岱镇的治安权都已纳入「丰义隆」掌握之中。五百多名子弟严密布防,又在镇外四周设立了监视的哨岗,以防范「屠房」来袭。另外,花雀五的数名探子仍藏匿在漂城内,监察「屠房」的举动。
  庞文英盯着桌子上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反攻漂城的部队编制,加上从首都来援的三百人,「丰义隆」的兵员总数将达八百名,是自从九年前首都黑道大战争以来的最大动员。
  花雀五这时推门进来。
  「义父……」花雀五的脸容十分紧张。
  庞文英对他投以厌恶的眼神。这个义子再一次令他失望。在刚撤退到岱镇之后,他发现了花雀五挪用公款私下购买盐货的勾当——这些私货都没能运出来,相信已给「屠房」吞去。此事令庞文英大失预算。八百人的食宿并不是小数目,而撤离了漂城后他们的收入接近零。庞文英只好再向首都要求援助。
  「什么事?」
  「六……六爷他亲身来了……」花雀五说。「正在客房休息。」
  庞文英一时无法会意,花雀五说的「六爷」是谁。他想了一会儿,突然猛力拍击桌子。
  「他来了?他来干什么?」庞文英匆匆站起来,推开花雀五走到门外。
  站在客房门前,庞文英正要伸手推门,却突然犹豫起来,手掌凝在半空。他一生做事很少犹豫,但是面对此刻在房间内的这个人,他总是尽量保持谨慎。
  「是二哥吗?」房里传来一把声音。
  庞文英把门推开。客房里有三个人,正坐着喝茶的就是今早在漂城街上观看「屠房」冥祭的那个中年文士,两个壮硕的随从站在他身后。
  文士轻轻地放下茶杯,站起来的动作也很轻很慢,仿佛怕一不小心便会弄绉衣服一样。他的一身长布衫的确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绉。
  「二哥,许久不见啦。」
  「老么,你来干嘛?」庞文英的声音有点干哑。
  「丰义隆」核心领导层「六杯祭酒」之末、外号「咒军师」的章帅没有即时回答,只微微牵起嘴角。那微笑中表露出极动人的自信。
  「我听说二哥撤出了漂城,便想亲身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庞文英抚摸银白长须,神情冷漠。「我自有我的理由。就是这样?」
  章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二哥放心,不是韩老板派我来的。我只想亲眼看看,二哥在打什么主意。」
  「韩老板的病好一点吧?」
  「还可以。还可以。」一提到韩亮的健康,连章帅也不禁收起了笑容。「二哥,你这一着……不怕太险吗?」
  「这些不用你管,你爱看便看吧。」庞文英不耐烦地说。
  「我今早到了漂城看过。」章帅拿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凝视着沉在杯底的碎茶叶。「依我看,『屠房』的人十居其九会往这儿来进攻。」
  「你怕我守不住这里吗?」庞文英豪迈地大笑。「我就是怕他们不来攻!」
  「不愧是二哥,我也是这么想。这是歼灭对方主力的好机会。」
  庞文英早就料到章帅会这样回答。他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战略,章帅也一定想得到。
  「没有什么其他事儿了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庞文英转身欲走出房门。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章帅忽然又说。「我听说二哥最近突然又收了一位门生,我倒很有兴趣看看是个什么角色。」
  「他不在岱镇,再过几天吧。」一提起于润生,庞文英突然恢复了无由的信心。他回首,今夜第一次直视章帅的眼睛。「你一定会看见他。」
  章帅也感觉得到庞文英的情绪转变。他暗想,这一趟并没有白来。
  ◇◇◇◇
  狄斌次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葛元升的脸。葛元升蓬乱的赤发垂了下来,发尖撩在狄斌的鼻头上。
  狄斌被唬得往旁一缩,他坐起上半身,张望地牢四周,却不见了樱儿的踪影。
  葛元升向狄斌作了一个手势。多年相处下来,狄斌早已明了三哥每个手势的意思。葛元升是在示意「出发吧」。
  「她呢?」狄斌问。
  葛元升凝视了狄斌一会儿,然后摊开手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难道她自己溜了?狄斌想不透。昨夜他才答允带她去找镰首,她没有走的理由。
  现在不论是什么理由,樱儿若是在城里街上出现的话,只会增加狄斌两人的危险。要马上出城。
  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狄斌擦擦睡眼,把匕首收藏在靴筒内,然后拍拍葛元升的肩。
  直至离开了「老巢」,狄斌仍没有发觉,葛元升的衣衫下摆一角沾染了新鲜的血渍。
  ◇◇◇◇
  这个早上,「大屠房」的议事厅内召开了向岱镇进兵的会议。
  神坛上供着燃点的线香,白烟缭绕议事厅半空,令围坐在大圆桌前八个人的脸孔都变得有些朦胧。
  八人里资历最浅的,当然是刚接掌阴七地位不久的施达芳。他有着一般中年男人的略胖身材,突出唇外的两支门牙令样子显得有点滑稽,但从眼神可见是一个谨慎细心的人,非常适合管理阴七遗下的情报网。
  铁爪和铁锤已经许久没有在这张圆桌前列席。在他们右边放着一张空椅。铁爪不时瞄向那张椅子,神情木然。
  「老四。」朱牙对铁爪说话的声音流露出格外的敬意。「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已在这里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稳定了城里的形势和看看庞文英的企图再说。我知道你多么想报这个血仇,我也是一样,恨不得立时把庞文英的头割下来;可是现在主动出击,实在不是上策……」
  铁爪站了起来。「我以为今天要谈的不是出不出击,而是何时出、如何出。」
  「对。」黑狗借机开口。「老总,已过了一个月啦。我们道上最讲究的是威信。有仇不报,我恐怕有污我们『屠房』的招牌。三哥,你说对吗?」
  黑狗的话是老俞伯指示这样说的。吹风三爷被这句话拖了下水,不得不发言。「我说……这事儿……还是由老总决定吧。当然,自家兄弟,什么都可以商量……」
  「老三,你这话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铁爪有点愠怒。「你老了,三哥。从前的吹风三爷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操你娘,你这是什么屁话呀?」吹风拍桌站了起来。「我好歹是你三哥!你道我怕了那些北佬吗?」
  「你……你骂我们的娘吗?」铁锤这时也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不断在动,却又想不到第二句话要说什么。
  铁爪按着弟弟的肩膊。「坐下来。那句话三哥说惯了,一时溜了嘴。」铁爪接着朝吹风竖起拇指:「好!这才是我的三哥!」他又转向朱牙:「老总,连三哥也烧得旺了,我们这就去把北佬打个稀烂!」
  「你们都坐下来吧。」老俞伯这时才第一次发言。「还没把北佬打垮,先别乱了自己的阵脚。」老俞伯这句话看似调停,实际上已表明他支持出兵的立场。
  议事厅陷入了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老总身上。
  朱牙的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痴肥的躯体也没有因不安而挪动。这在他而言是少见的。这姿态更显得他处于弱势。
  「好吧……」朱牙终于点头。
  「既然大伙儿都这么想,我们就出兵。可是主力出了城,『丰义隆』可能乘时来偷袭。这次进攻当然是由老四、老五打头阵;老三也带你的部下去协助。」
  「我恐怕人手不够。」铁爪说。
  「我另外再拨一批人给你,凑起来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两百个。」
  「屠房」的门生弟子以至基层流氓的总数实际达到四千人,但这只是指在城内而言。「屠房」毕竟并不是军队。要整合一支离城出击的部队,一千二百人这个数字已是极限。
  朱牙又说:「老俞跟老么就留在城内防范吧。别要让北佬乘虚而入。」
  黑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垂下头扮作沉思的样子,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老俞伯则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吹风三爷似乎想挽回一点面子地呼喊:「好!反正我的手也痒了!就这么决定!」
  铁爪站起来向朱牙拱手。「多谢你,老总。」
  「不要感谢我。」朱牙挥挥手。「这不单是为了报仇,这是公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施达芳把「屠房」门生的名册取来,摊开放在圆桌上。众人开始商讨人手的调编。
  老俞伯表面仍然沉静,但思绪已经沉浸在沸腾的阴谋中。
  他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整个策略很快便成形了:一待主力军离城,便着手进行刺杀朱牙。可以佯装成「丰义隆」的偷袭者,或是在刺杀成功后再发放假消息——反正朱牙一死,「大屠房」的指挥权就落在老俞伯手上。然而关键是要先搞掉老二阿桑。这个偈剌族人触觉之敏锐,身为多年战友的老俞伯自然清楚不过。要设法把他诱离朱牙身旁。
  刺杀朱老总成功后,仍然领军在外的铁爪便成为大患。铁爪比他两个弟弟聪明得多,却又同样的死心眼儿。要骗倒他太困难了。铁爪在帮中又拥有无比的声望——当帮会陷入叛变混乱时,声望这东西所能产生的作用是不可预料的。老俞伯绝不想自己辛苦经营的成果在最后奉送给铁爪,更不希望因为冲突延长而令「丰义隆」坐享其成。
  ——对不起,老四。看来我们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老俞伯把目光从铁爪转到吹风脸上。他知道必须要藉助吹风来对付铁爪。他有绝对信心拉拢这个独眼的三弟。
  老俞伯的视线又转向朱牙。朱牙全神与铁爪商讨,似乎对老俞伯的注视浑然不觉。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老俞伯想。虽然说这是极合理的战略部署,但朱牙难道真的对老俞伯和黑狗没有戒心吗?还是他相信老俞伯不会在这外敌当前的关头进行叛变?
  然而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了。老俞伯已不年轻,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即使明知是陷阱,老俞伯也不想就此放过。而且乘着对方的诱敌计策而一口气将之击溃的战例,过去也是多不胜数;只要把一切都算计无遗。
  老俞伯这时很想抽一口烟,平静一下亢奋的心情。
  ◇◇◇◇
  就在于润生与李兰曾经偷情许多次的那座大仓库里,此刻充溢了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的体味。
  为了喂饱这一百九十三人,李兰足足忙了一整个下午。他们要分为四批吃饭,当最后一批吃完之后,吃最初一轮的那六十人又已开始感到饥饿。
  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已许久没有吃得这样好。一个月来为了躲避差役和「屠房」的人,他们一天也难得吃到一碗冷稀粥。
  这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都经过狄斌的严格挑选,当中骑兵、攻城兵、步弓手、探子兵都有,甚至有的也跟于润生他们一样进行过刺杀的任务。有属于「平乱军」的,也有从「勤王师」败阵中逃脱的。然而三年多的贫穷生活,已把过去壁垒间的敌意冲淡了。今天他们只想为自己而战斗。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到这里来。
  于润生带领龙拜、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吴朝翼、叶毅进入仓库。众腥冷儿立时交相窃语。
  镰首扫视这一百九十三人,然后把视线投向狄斌。
  ——白豆,我为你感到骄傲。
  狄斌却没有察觉镰首的注视,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于润生。没有于润生的嘉许,狄斌无法确认自己这次的工作是否完全成功。但自从回来以后,于润生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龙拜兴奋地检视这些新招纳的部下,权力感在胸中激荡。纵然知道「屠房」拥有百倍于此的兵力,龙拜却毫无畏惧。他恨不得立时就抓起弓箭,乘夜带着这群好手向漂城进击。他已在想象自己的铁杆黑羽长箭如何贯穿朱牙的颈项——正如当天贯穿「勤王师」先锋将领万群立的颈项一样。
  齐楚却始终一副忧愁的表情。他最担心的也就是兵力的大差距。虽然他们背后有「丰义隆」支持,但「屠房」却在人数上拥有极大余裕,兼且据有漂城的地利。他们只能依靠奇袭。
  齐楚清楚知悉于润生腹中的奇袭战略——他也有参与策划。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是牵涉的环节太多了。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正确执行。拥有坚厚实力的「屠房」容许犯错——甚至犯错好几次;然而他们不容有失。任何一节出错就是全军覆没。没有第二次机会。
  葛元升一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于润生站在一个木箱上,轻轻抬起左手。这个小小的动作令所有人静默下来。
  他说话时闭着眼睛。
  「我的名字叫于润生。你们有的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还有我的结义兄弟,跟大家一样是腥冷儿。天人共弃的腥冷儿。」
  「我今天只想跟大家说两件事。第一件我想大家心里都已经清楚:一天有『屠房』在,我们就不能活在漂城。」
  「漂城是什么?假如我们是树木,漂城就是泥土;假如我们是鱼儿,漂城就是水。你们以为自己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吗?回家乡的田地干活去?到别的城镇继续乞丐般的生活?是的,那样或许能保证多活十年、二十年。然后到死的那一天为止,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悔恨自己错失了一个多么贵重的机会。」
  「从前在军队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打仗。现在我却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跟『屠房』打仗。为了吃饭。为了喝酒。为了女人。为了钱……」
  于润生这时睁开眼来。那两股异采震慑在场每一个人。
  「……还有,为了证明我们比他们强。证明我们更配当漂城的主人。把对方惊慌失措的脸庞砍个稀烂,踏在渗满敌人鲜血的土地上,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
  狄斌的身体悸动了一记。他一向都对于润生怀着畏惧,但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感受到于润生可怖、野性的一面。
  ——从此以后狄斌时常想起于润生说这几句话时的那副神情。直至三十年后。
  接着于润生和齐楚着手整编这一百九十三人。
  首先是弓矢队,共四十七人,理所当然由龙拜率领和调练。硬弓和箭枝早已从岱镇送到,每一张弓都经过龙拜的修整和调节,每一根箭的箭杆和羽毛都经过他仔细地检查。箭簇全被镰首打磨得锋锐,敌人即使穿着鞄甲也无法抵挡。
  其次是骑兵队。原本能担当骑兵的有六十九人,可惜「丰义隆」拨来的战马只有四十匹。其中最壮的一匹亦要留给负责指挥的镰首骑乘。由于无法提供足够粮草,这四十匹马仍留在岱镇。
  阵容最庞大的是攻城队,共计一百零七人,其中七十八人真正具有攻城经验,其余要在今后加紧练习。他们将是进攻「大屠房」的主力。于润生宣布这支最重要的部队由狄斌指挥,吴朝翼作副手。
  狄斌愕然地瞧着于润生,于润生却没有看他。
  「还有……」于润生说:「三支部队的总指挥也由白豆负责。当他要指挥整个进攻时,攻城的一路兵由吴朝翼暂代统领。」
  龙拜感到一阵微微的不快。他始终是老二。
  「老大,你呢?」龙拜说话时尽量让语气显得淡然。「不是由你来统领大局吗?」
  「我要担当庞文英的军师。老四也要跟我一起去。」他指一指齐楚。「老四不大适合阵前指挥。我必须待在庞文英身旁。我要确保知道岱镇『丰义隆』那方面的动向,让他们配合我们的行动。否则就是我们把朱牙的脑袋割了下来,把『大屠房』占领了,也只会成为被围打的孤军。」
  他转向叶毅。「小叶,你负责把我的指示传达给白豆,和把漂城的战情传达给我。这是最危险的差事。你只有一个人、一匹马,随时会给『屠房』的人截击。你将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回岱镇和漂城。马儿若是累死了你就得用脚跑。你做得到吗?」
  叶毅连眼也没有眨一眨,用力地点头。
  「好。」于润生朝向葛元升。「老三,待会我便安排你回漂城。」
  「什么?」龙拜抢着呼叫。葛元升反倒没有抬一抬红色的眉毛。
  于润生没有理会龙拜。「老三,你必定要回城,我有重要的差事交托给你。就躲在上次的地方。我会用『丰义隆』留在城里的探子,告诉你要干什么。」
  葛元升点点头,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事实上于润生还有一个秘密的理由,不能把葛元升留在农庄。这个理由他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
  「老大,刚才你说过有两件事要说。第二件呢?」齐楚问。他的心思总是最细密。
  「对……」于润生沉默了一会,转身再次朝向一百九十三名部下。「还有一件事要说:不要以为我是『丰义隆』的人。我们——我是说包括你们在内——都不是为了『丰义隆』战斗。胜利以后,我们将会拥有自己的帮会。」
  仓库内一阵哄动。除了仍是毫不在乎的葛元升外,几个结义兄弟的脸色都变了。齐楚固然想过这种事情,但他不能相信会这么快发生。
  「老……老大……」龙拜轻声说:「这个……『丰义隆』不会……同意吧?……」
  「老二!」于润生一把抓着龙拜的臂胳。「不要再这样好吗?你的于老大什么时候骗过你?什么时候说过毫无把握的大话?」
  「没……没有……」龙拜把于润生的手掌摔开。
  「我连帮会的名字也决定了。」于润生双手叉着腰,傲然地抬高头脸。他很少这样表露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他实在无法自已。
  「就叫『大树堂』。」



第二章 诸法空相

  那六个曾经喝下彼此鲜血的男人,在田陌上伫立成一线,仰首观看明澄的秋夜天空。星星密聚得似乎带着重量,无规律地悬浮在黑暗的穹苍。十二只眼瞳反射出尖针似的微细光华。
  「白豆。」镰首从衣襟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塞进狄斌的掌心。「我说过,在你带着百名部下回来后便送你一份礼物。这是你的。」
  「白豆可带了两百人回来呵!」龙拜笑着说。「那么礼物该有两份!」
  狄斌笑了笑,打开掌心看看。那是一个只有指头大小的木雕佛像——跟镰首过去雕的一样,没有脸孔。佛像两侧贯穿了一个小洞孔,穿着一根细绳。
  「这是护身符。」镰首说。「把它戴在颈上,刀子砍不伤你。」
  「好漂亮。」狄斌仔细地欣赏这细小护符的雕刻。无法想象镰首的粗壮手指会拥有这么精巧的工艺。
  「我也要一个!」龙拜向镰首伸手讨。
  「二哥,你用不着。」镰首把护符取过,替狄斌系到颈项上。「你的弓就是你的护身符,用不着别的。」
  狄斌伸手抚摸胸前的护符,感到一股无由的暖意。
  「五哥,多谢。」
  镰首拍拍他的肩膊。
  「白豆。」于润生仍然仰视着天空。「你怕不怕?」
  狄斌收起了笑容。「我有五哥送这东西,我不怕。」
  「好。」于润生微笑。「老四,你呢?」
  「在这里,我是最没资格说怕的一个。」齐楚的脸容微带歉意。「兄弟们,要好好保重。」
  于润生没有再问其余三个人。他知道他们从来对屠房毫无惧怕。
  「好吧。老三要上路了。」于润生把脸朝向葛元升,伸手为他理顺被秋风卷得纷乱的赤发,然后握住那只用来握「杀草」的手掌。「下次我们六兄弟再齐聚,就是在漂城里庆祝胜利的时候。」
  其他四人也一一把手掌叠上去握紧。于润生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活命的保证。然而要是没有这个信念,死亡的可能性反而会更大。
  「老大,为什么要叫『大树堂』?」龙拜问。
  「是老五提议的。你问他。」
  镰首的眼神变得迷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作梦看见一座森林……一座发光的森林……还有每一次杀人时我也看见它……然后我便忽然想起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名字。」齐楚说。
  「嗯。不识字的也很容易牢记着。」龙拜也点点头。
  葛元升突然把手抽出来。他握拳向兄弟们摇了一下,又拍拍腰带上的「杀草」,然后转身往漂城的方向迈步。
  五人都没有再说话,目送着葛元升的背影远去。他们并不太担心。葛元升是一个不用别人担心的男人,正如没有人会担心一柄刀子有危险。
  当中只有于润生的心情比较复杂。无力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然而他确实想不到日后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他只知道现在纠缠着葛元升的那种力量是无从控制的。在战斗时这种力量带来了无穷的帮助;然而胜利以后又如何?……
  ◇◇◇◇
  「老三,你已没有选择了。」老俞伯的说话夹带着白烟,从干枯的嘴唇吐出来。「错失了这次机会,你将要后悔至死——那不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吹风三爷在他私邸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看看正悠闲抽烟的老俞伯,又看看神色凝重、交抱双臂的黑狗。这两个结义兄弟深夜突然秘密来访,已令他感到不祥。交谈只是肯定了他的预感正确。
  「你怎么知道,朱老总确实晓得我们……当年的计划?」
  「对于朱牙这个人,你应该跟我一样熟悉吧。」老俞伯说。「也许他不晓得。可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这个『也许』上面吗?」
  「可是『丰义隆』又如何?那些北佬还在岱镇虎视眈眈,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出了事……」吹风把独眼掩藏在手掌里。
  「『丰义隆』要的不过是运盐的通道而已。」黑狗说。「我们完事以后,马上跟庞文英和解。」
  「这么做,漂城的人,还有下面的弟子会怎么说我们?」
  「老三,你还不明白吗?」老俞伯把烟杆里已燃尽的残灰拍出。灰粒掉到地上,立时粉碎。「名声这玩意儿是用权势和金银堆砌出来的。我们握住这两种东西便足够了。」
  吹风没有再问。他苦苦思索着。数年前他确实曾跟老俞伯、阴七、黑狗共同密谋推翻朱牙,却因「丰义隆」入侵漂城而搁置。这是抹不去的事实。吹风原以为这事情已不再重要——当然他没有天真得去忘记它,而是想一直拖下去,直至朱牙、老俞伯或自己任何一人老死……然而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在战争里可以有中立的一方,在叛变中则永不可能。老俞伯没有说错。吹风已经没有选择。
  当老俞伯和黑狗看见吹风脸庞突然泛起杀气时,他们知道这次游说成功了。
  ◇◇◇◇
  「兴云馆」大厅的一面漆白墙壁上绘画着一幅偌大的地图,范围包括了漂城方圆二十里以内,标示极为仔细,高低地势与树林的分布,所有官道、支道与漂河的每一个弯角都忠实地绘画其上。正中央的漂城是一个以朱漆绘成的四方框,中央打了一个交叉标志。
  左面另一幅墙壁上则绘有整个漂城的屋宇街道分布图。红色交叉标志也在这幅地图上出现,分别标示着「大屠房」、知事府、巡检房、兵营和各城门。
  「大屠房」所在的壁面有一道小裂缝。是庞文英一拳擂下去的结果。
  于润生与齐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两幅地图。然而即使没有了它们,齐楚也对所有地势、街巷的每一细节了然于心。对于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比较大的棋盘而已。
  花雀五只略看了地图几眼,便自顾小口地呷起酒来。他根本不在乎。这次战斗他只担当危险性最低的岗位,而只要他继续把情报网抓紧,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
  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已在这厅堂里共同渡过了许多天,谋划各种的战术,地图也早已记牢了,此刻亦没有再多看一眼。
  只有庞文英仍专注地凝视地图上那细小的、红色的漂城。
  「润生……」庞文英询问他的新任军师:「……你有什么看法?」
  根据漂城送回来的情报,屠房的大侵攻已经决定了,目前正在编集人马,最迟数天便将出兵。
  获得这消息后,庞文英马上派出快马使者,催促从首都来援的三百名精锐尽快赶至岱镇。
  「义父!」花雀五抢着说:「我看今次敌方领兵的又是那个可恶的铁爪!这家伙难缠得紧。而且『屠房』人多,他们动员攻过来的人数恐怕要比我们多一倍,我看还是不如先避其锋,撤到更远的地方蓄养实力;他们远道来进攻,早晚人困马疲,非要撤兵不可,我们就等他们撤退之时乘势追击,杀个片甲不留!」花雀五说完后得意地微笑。
  「五儿,这计策本来不错……」当花雀五听见这句话时,心顿时冷了下来。庞文英继续说:「……可是对方真的会『人困马疲』吗?不要低估铁爪这家伙。我要是他就乘势先抢了岱镇,休息一天后再往我们的所在进攻。到时难道我们又撤到更远的地方吗?然后一步一步地被赶回京都?」
  「我想『屠房』来进攻的人数不致比我们多出一倍。」文四喜说。「『屠房』虽号称弟子六千人,实际上大约只有四千;其中又只有半数是真正的『屠房』直系人马,其他混饭吃的,『屠房』不能使动他们出城作战。所以我估计,这次来袭的『屠房』人马断不可能超过一千两百人——朱牙有必要把相当的兵力留驻在漂城,以防万一。」
  「这么说,我们可以奇兵制胜。」庞文英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漂城与岱镇间的官道移动。「这一路上,我们设定四路伏兵。兵辰、晓阳、陆隼、文四喜各领一路,等待对方的队伍进入后便一同发动,把对方的长列切断分割,我再从岱镇出击,逐股击破!」
  这是庞文英向来的得意战法,虽然己方会有一定损失,但要是成功,把敌人主力完全歼灭的机会极大。
  正当所有人都在沉思时,于润生才第一次说话。「这是极佳的阵式。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不要等『屠房』的队伍进入时袭击。等待他们撤退之时。」
  「撤退?」花雀五冷笑。「你在说什么?他们怎会撤退?」
  「『大屠房』若被攻占,他们必定急于回师救援。」于润生自信地微笑。「就等他们匆忙撤走时,我方的伏兵一股接一股从横方切入。一战即退就可以了,只需要令敌阵慌乱。然后庞爷再从后出兵,集结其他伏兵队伍自后追击。他们有命回到漂城的人相信不足三成。」
  「哈哈!」花雀五夸张地笑着。「凭你那两百人要攻占『大屠房』吗?你在他妈的作梦!」
  「不错。我在梦中看见那情景许多次了。」于润生没有皱一皱眉头。「不过这战法有一个条件:我的兄弟必须夜袭。」
  「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边必定要把铁爪的队伍拖至入黑?」文四喜问。「那可以用江掌柜刚才的战术,先避其锋,弃守岱镇而转驻到别处。『屠房』的队伍一进了岱镇,许多人一定大肆抢掠,铁爪也必要花点时间把镇里搜查清楚。」
  「润生,你真的有这个信心?」庞文英问。他固然了解于润生绝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是仍无法摆脱忧虑。「刚才四喜也已说过,朱牙一定留下不少人在城里……」
  「有的。因为那将是『屠房』暴露出弱点的时候。他们真正能动用的城内人马将不会超过六百人。」
  回答的并不是于润生,而是突然进入的章帅。他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文士衣服,手里轻轻挥舞着折合的纸扇。
  这是于润生第一次看见这个首都黑道的传说人物。
  章帅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于润生知道,「咒军师」章帅十四岁已加盟「丰义隆」,二十八岁——也就是于润生现在的年龄——便登上祭酒之位,统领「丰义隆」六分之一的势力。
  于润生特别留意章帅那棕色而微微发亮的短须。当章帅微笑时,唇上的须也弯成自信的形状。
  两人四目交投只短短的一会儿,却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他跟我是同一类人。
  每一次章帅出现,「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所有人——包括于润生——都嗅到危险的空气。
  「此话……」庞文英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何来?」
  「那一天『大屠房』将会发生叛变。首先『屠房』将会失去最少一个领导人物,然后城里『屠房』的人都会因为迷惑、忧心而士气大降。许多人会整夜闭门不出,不愿卷入内斗之中。不论叛变是否成功,『大屠房』的主人是谁,都将难以指挥底层的人马。」
  章帅说的全是于润生心中所想。当然,于润生仍握有许多王牌,是章帅暂时无从得知的。
  「为……为什么『屠房』会有叛变?」花雀五不可置信地问。「还挑在这个时间?」
  「只有一个原因:老俞伯。」于润生接着回答:「他必定会留在城里。主力队伍离城出击,这是他推翻朱牙的黄金机会。」
  「等一等。」庞文英说。「你又怎么知道老俞伯跟朱牙不和?不错,我们的探子确实查出两人不咬弦,但他们不至于要冒险,急于在这个时候决裂吧?」
  「『屠房』拖了这么久才出兵打我们,已经显示『大屠房』里有分歧。也许不致于要立时翻脸,可是老俞伯一定在忧虑:假如『丰义隆』被消灭,在没有了外敌以后,朱牙必会把矛头指向内部作肃清。相信老俞伯已认定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白白放过。」
  庞文英沉默着,细心思考于润生和章帅的推断。不错,可能性确实很大。那么铁爪两兄弟又会属于叛变哪一方?庞文英只希望铁爪在失败的那一方。他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左锋和童暮城战死的阴影仍存在庞文英心里。
  ——「屠房」出兵远征之日,就是它内部分裂之时吗?……也就是我们与「屠房」最后决战的日子……
  那个宿命的日子,将同时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
  十一月初七。早上。
  「挖心」铁爪四爷在「大屠房」议事厅的巨大神坛前默默上香,然后闭目合什。他祈求神明赐予他一颗平静的心。他知道自己太奢望了。
  ——既然如此,就赐给我一颗麻木不仁的心吧。
  铁爪睁开眼睛,眼球表面像蒙上了薄薄一层无机的物质,眼神不透露任何情感。
  神已应许了他的祈求。
  漂城知事查嵩仍拥抱着赤裸的宁小语酣睡。这个多月来他都很晚起来。查嵩并不笨,他知道宁小语就像水蛭一样,每夜把他的精力一点一滴地吸啜。可是他舍不得。每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开始期待晚上的来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欲求。日间他把工作都丢给文书官和总巡检滕翊代行,然后计划着新的做爱方式。每一夜他既是皇帝也是囚徒。
  终于查嵩也醒过来了。腰肢和双腿仍感到酸麻。他仍然躺着,手指在宁小语柔滑的肩膊上来回磨擦。
  他知道今天是「屠房」出征的日子。对于这事情他并不太着紧——只要是在城外交战就可以了。就听庞文英的话,站在一旁观看吧。他已透过滕翊向众役头下令:不论他们与「屠房」多亲近也好,这事亦不得插手,除非战火蔓延到漂城里来。守城军的统领们也收到同样的指令。
  他在猜想哪一方会获胜。大概是「屠房」吧。以「屠房」的根基与兵力,查嵩想不到会有什么输的理由……
  「剥皮」老俞伯大爷还没天亮便已起床。这一夜他睡得很浅,连在梦中都在盘算整个计划有没有破绽。就是这一天。不是朱牙死就是他亡。在权力的战场上是没有中立地带的。
  「缚绳」黑狗八爷整夜没有睡过,这是他人生最漫长的一夜。他比老俞伯要紧张,他知道若是事情败露,朱牙的人会在深夜「来访」。看见朝阳时黑狗松了一口气。
  而明天的太阳呢?……
  狄斌无法咽下早点——在战场时的老毛病又发作了;除此之外他仍觉得精神饱满。「屠房」出兵的情报早已经从岱镇那边送来了——这么庞大的行动不可能瞒过「丰义隆」布在漂城里的眼线。
  他没有向两百名部下公布这消息,只下令取消早上的操练,好让他们蓄养精力。腥冷儿们乐得休息。几个不怕冷的家伙在鱼塘里游泳。当然也有老兵察觉到战斗已临近。狄斌心想,还是告诉所有人吧,以免在部队里造成不安。
  一想起于润生交托的重要使命,狄斌紧张得手指也发麻了。他知道二哥龙拜一定对于润生的安排有些不满——毕竟他是老二。可是于老大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狄斌心里渴望自动退下来让龙拜指挥,可是他不可能这样做。阵前易将不单损害军心,也削弱了于老大的威信。
  齐楚呆坐在床上。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所有布局都已被庞文英接纳;可是他同样地紧张。他知道实战不同下棋:敌对的不只有两方;而每一方在盘算以有限的棋子杀败对手的同时,也在寻求趁对方不察而连下两着、三着的作弊机会。
  ——也许不应该把这叫「作弊」。战争是没有规则的,没有规则就没有犯规的人。
  齐楚瞧瞧邻床。于润生早起床了,不知到了哪儿去。
  雷义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巡检房报到的人——因为他就在巡检房里睡。为了保持威信的关系,他不可能再住在那所破房子。自当上代役头以来,他已积累了颇可观的贿款,即使不能搬到桐台,最少也可以在善南街或正中路买一幢不错的新房子。可是他没有找地方住,他无法说服自己花这些脏钱去享受,于是他索性就在巡检房内的客房居住。
  他仍然在坚守自己道德的最后防线:干这一切只为了漂城的长治久安。
  雷义在三天前已接到于润生的指示。最初他对于润生所估计的形势半信半疑,然而这几天的情况有点明朗了。雷义感叹自己没有看错于润生。
  ——彻底改变漂城秩序的日子就是今天吗?……
  庞文英坐在「兴云馆」的厅堂里,对壁上地图的兵力布置作最后检视。这片南方的土地上,他宁可让「屠房」把他的首级挂在旗杆上,也不愿带着屈辱回首都。
  令他感到泰然的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再看见燕天还——在冥府里与燕天还重聚,或是在人间目睹一个新的燕天还诞生。
  躲在鸡围破庙里的葛元升,再一次细阅那片薄纸。是「丰义隆」探子昨夜送来、于润生亲笔书写的指令。
  然后葛元升把纸片撕成八份,逐一吞进肚子里。
  他摸出腰间的灰布包,慢慢地把布帛解开,拔出刃身永远晶亮无瑕的「杀草」。他把刃锋轻轻按在眉心处,然后缓缓往右刮过去。红色的眉毛飘落。
  李兰跟三个帮闲的农妇在准备二百人份的中餐。她庆幸每天都有这沉重的差事,让她不用胡想丈夫的事情。
  她却已知道「事情」快将发生了——狄斌没有吃早饭已证明这一点。她继续努力不让自己去想。
  她明白,要当于润生的妻子就得有这样的本事……
  镰首盘膝坐在仓库的屋顶上,低头凝视双手掌心那两个铁钉造成的创疤。
  他无法忘怀那一天于老大说的话:
  ——把敌人彻底击杀,然后听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哭泣。世上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是吗?难道这就是生存的意义?看着你所痛恨的人死亡、受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镰首无法否定这个说法。每一次杀人时他都有一股轻松的释放感,然后那令他怀念的森林就会在脑里呈现。森林无比的平静,他甚至愿意一生都待在那树丛之间,让穿透枝叶撒下来的稀落阳光温暖身体……这无可否认是一种极端快乐的感觉……
  然而难道要这样无止境地杀戮下去吗?不会有感到厌倦的一天吗?假如有一天再没有敌人又怎么办?快乐必须依附别人的痛苦而存在的吗?……
  镰首脑海一片混乱,无法再想下去。就这样吧。既然想不透,暂且就按照目前的方式去生存。今夜将有许多获取那最高快乐的机会……
  最高的快乐……镰首想起了樱儿。他不知道她到了哪儿——狄斌没有向他提起过找到樱儿的事。镰首并不怎么怀念她,她只是他试图寻找回忆的工具而已。镰首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样,就像每一次射精的感觉都是一样。
  所以他无法理解四哥齐楚那一晚为什么要到安东大街去。对于宁小语的脸孔,镰首的记忆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确是很美丽。但他想,那不过也是一团血肉而已……
  镰首忽然很想看见葛元升,他很想找这个三哥谈一谈。他突然感觉自己跟葛元升有许多相像的地方——虽然一时无法清楚说出是如何相像。可是谈也没用,三哥根本不会说话。镰首想,即使葛元升会说话,恐怕也不愿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镰首又想起了「杀草」。假如没有了「杀草」会怎么样?他的箭将自背后把于润生射杀;他将永远不会认识这伙结义兄弟;永远不会到漂城来——也许今天仍在猴山里吃着野果和生肉;吃骨头、铁钉和阴七也许今天仍然逍遥地活着;李兰将会嫁给平凡的庄稼汉;樱儿仍在岱镇过着迎送生涯;白豆可能回到老家渡过默默无闻的一生,或是继续无休止的流浪……
  ——微妙地牵引着世间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
  「屠房」集结的一千一百人队伍当然不能一同出城。部队分成了三股,分别由铁爪、铁锤、吹风带领,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分散离城,北渡漂河之后于郊野集合。
  「屠房」部队的集结点,距离于润生的农庄仅一里之遥。狄斌从放哨的部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大感紧张,下令所有人及马匹躲藏在仓库内,不得外出。
  假如对方察觉我们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完了,狄斌想。等待是最可怕的。虽然已是秋凉,二百人和四十匹马塞在密闭的仓库内,共同产生的体热令人透不过气。镰首着令部下用布条把马匹的嘴巴缚住,以防发出声音。
  龙拜单人进行侦察。他没有带任何武器,以备给逮住时可以扮作无知的农夫。
  龙拜贴地俯卧在一堆干禾草后,远远察视「屠房」的营地。他知道仓库里的部下难受得要命,只希望「屠房」部队快快离去。
  最先集结的是铁锤麾下的部队。对龙拜来说,「断脊」铁锤五爷最容易辨认,他跟死去的弟弟铁钉长相几乎完全一样。
  龙拜远远盯视铁锤五爷那奇异的发式:中央光秃秃地露出浑圆的头顶,四周的头发却硬得直竖。那是个很好的标的。龙拜心想,要是此刻弓箭在手,他有绝对信心在这距离下成功狙杀铁锤。但这是没有战略意义的。就是杀了铁锤,他跟农庄里所有的人都得陪葬。
  铁锤的部下迅速在野地上架起一座布帐篷,准备让三位「屠刀手」头领进行攻略商议。
  接着出现的是「戳眼」吹风三爷的部队。他的队伍中骑马的人较少。这次攻击虽然总动员一千一百余人,但「屠房」能够集合的马只有约六百匹。
  由于岱镇四周并没有围墙,只有几道断续的板壁,「屠房」进攻时将以骑兵为正面先锋,徒步的则负责保卫己方阵势的两翼和后面,并在攻进岱镇后进行街巷混战。徒步的人马之中也有三支弓队,但主要是以掩护射击来支援前方的骑兵冲锋。正面闪电突进一向是铁爪四爷的得意作战法。
  吹风跃下马鞍,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右「眼」上的皮罩,然后走到铁锤跟前问好。
  「老五,我看你哥快要到了。」吹风说。铁爪所领的部队规模最小,只有三百名,却全数骑马,而且全部是铁爪亲自培养的精锐。由于他们行动最快,所以被分配在最远的南门出城,在城墙外绕道北上而来,结果反而最迟抵达。
  事实上铁爪的部队可以比吹风的更早到达。可是一路上他竟罕有地显得满怀心事,放任坐骑轻松地踱步。整支骑队也只有跟随领袖的步伐。
  铁爪的心腹小鸦依旧是穿着那条仅及膝盖的短袴,露出毛茸茸而皮肤黝黑的双腿。他有点不耐烦——自己用双腿跑也要比这样骑马快啊。
  小鸦把坐骑移近铁爪。
  「四爷,有什么事情吗?」
  铁爪摇摇头,看了小鸦好一会儿。
  「小鸦,你今年多大?」
  「二十。」
  「好,很好。」铁爪无意识般喃喃说着。「这是个不知畏惧是什么的年纪……」
  「四爷也没有畏惧的东西吧?」
  「我?」铁爪整理一下被秋风吹得飘飞的乌亮长发。「我唯一害怕的就只有我自己。」
  小鸦不解,但他没有问。他只惯于接受铁爪四爷的命令。
  「小鸦……」铁爪迟疑了一下。「……我有一件事情不想亲手去做,你代替我吧。」
  「四爷也不愿做的事,我恐怕做不来。」
  「你的刀子够快吗?」
  小鸦微感愕然,接着肯定地点点头。
  「好。」铁爪从鞍旁解下一柄环首钢刀,连着破旧的皮鞘抛给小鸦。
  小鸦右手仍握着缰绳,左手稳稳地把沉重的钢刀接牢了。
  「带着它,不要离身。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使用它。」
  ◇◇◇◇
  老俞伯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跨进「大屠房」那厚重宽大的玄铁大门。可是他肯定没有一次像今天般怀着如此的兴奋与感叹。
  他站在主楼的正门前,仰首观看这座漂城最高的建筑物。五层高的铅灰色石砌大楼,一如以往地静静矗立在晴朗的天空下,以压倒性的气势呈示于每个仰视者的眼前。
  ——从今天开始,这座城楼就是属于我的。
  ——谁掌握了「大屠房」,谁就掌握了漂城。
  老俞伯降下视线,迅速扫视一下大楼外头、围墙以内的护卫布置。一如施达芳所提供的情报,护卫方式和人员并没有变更。
  老俞伯已在暗中掌握了「大屠房」三分之二的护卫,只有老二「拆骨」阿桑亲自指挥的人动不了。
  黑狗和他的亲信部下已在「大屠房」外戒备和接应,阻止朱牙的直系人马进入大楼。
  至于已经出城的部队,当中也安插了老俞伯和黑狗的人;只要吹风成功收拾铁氏兄弟,再干掉他们的几个亲信,应可稳住整个部队。待吹风把部队带回漂城后,大局便可决定。
  当然老俞伯知道,在掌权之后最少还会有两、三个月的不稳定期,但「屠房」究竟也只是黑道的帮会,只要施以怀柔,让部下知道仍然有钱可捞,权威很快可以重建。所谓道义,不过是大家合作捞钱的借口而已。
  ——朱牙,你这挡路的臭胖子,去死吧。到了我跟「丰义隆」合作,在盐运上赚来更多的钱时,「屠房」里不会再有人记得你。
  ◇◇◇◇
  龙拜感到很渴,他吞下唾液,喉结发出连自己也吓一跳的怪声。幸好距离仍远,「屠房」营地的守卫不会听到。
  随着铁爪的骑队抵达,「屠房」集结的部队又增加了。营地的戒备圈也因而扩大。龙拜拿干禾草铺在自己的身体上,以防被发现。
  从干草的空隙间,他看见铁爪带着小鸦、铁锤和吹风一同进入了帐幕。吹风是个独眼的,很容易辨认;铁爪则是第一次看见。
  ——这就是赤手杀死左锋和童暮城的男人吗?……
  龙拜有点意外,不是因为铁爪的长相跟弟弟差异太大,而是因为铁爪的外形、举止都这么沉静优雅,走路时就像在地上滑过一样。虽然是重要的敌人,龙拜却发觉自己无法对铁爪产生厌恶。
  龙拜想起了镰首。最初他们相遇时也是互相欲把对方置于死地的人。
  反之,龙拜对「丰义隆」的人都没有多大好感,特别惹他讨厌的当然是花雀五。
  因此龙拜看见「屠房」的庞大队伍时并没有皱眉。反正与这些人正面交锋的是「丰义隆」。最好「丰义隆」多死一些人,那么日后腥冷儿的重要性就相对高了。
  龙拜唯一担心的是于润生的安全。
  ——老大,千万不要死在岱镇那种窝囊地方呀……
  三名「屠刀手」都已看不见了,其余「屠房」人马也没有什么值得观察的地方,龙拜暂时让身心松弛下来。还要在这儿躺好一段时间啊……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中央的帐幕发出异声,淡黄色的帐幕内壁被喷洒了一大抹血红。
  ◇◇◇◇
  假如这时老俞伯看见远在城外的那抹血渍,他绝不会踏进「大屠房」四楼的议事厅。
  因为他知道吹风计划使用的是毒酒而不是兵刃。
  可惜老俞伯并没有千里眼。他兴奋的心情仍没有改变,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当看见坐在大圆桌前的只有阿桑时,老俞伯的情绪蓦然冷却下来。
  ——没道理……施达芳说朱牙早已到了,也没有离开过……在哪儿?……
  老俞伯在盘算:是不是要先发难把阿桑宰了,再把朱牙搜出来?这样做比较耗时间,但也比较安全。毕竟先除掉阿桑,胜算就最少高了一倍。
  「大哥。」阿桑少有地先说话。「为什么不坐下来?」
  「老总呢?」老俞伯说着,背负在后腰的手指同时朝跟在身后的三名部下打暗号,示意他们假装离去,然后把负责暗杀的二十人召来。
  阿桑没有回答,却反问:「大哥,我们八兄弟结义有多少年啦?」
  「嗯?」老俞伯因为分神,一时没留意阿桑的问话。「你是说……哦,对了,让我想一想……人老了,脑袋不灵光……」
  「既然脑袋不灵光,就不要它吧。」
  老俞伯身后的三个部下确实行动了,却不是退出议事厅外,而是自内把议事厅的厚门关上。
  老俞伯的身体连颤动一下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
  「我可以抽口烟吗?」老俞伯从绵衣口袋里掏出烟杆。
  「既然是最后一次,你便抽吧。」阿桑站起来,从神坛拔出一根燃着的线香,替老俞伯点烟。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真爽哪。我原本想,待坐上了老总的位子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这厅里抽烟。」
  「你办到了。」阿桑把线香插回神坛的香灰炉子里。
  「是施达芳吧?是他出卖了我——不!我想他早就是朱老总的人。」
  「不愧是我十六年的结义大哥。」
  「你的颈还会痛吗?」老俞伯再吸一口烟。
  阿桑摸摸颈侧的浅红刀疤。「春天的时候。幸好现在离春天还远。大哥,不论如何,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惠。」
  阿桑当年颈子被砍了这一刀,就是老俞伯亲手缝合和治愈的。擅长把敌人剥皮的老俞伯,也是当年「屠房」的医师。
  「不用谢。那不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屠房』。就像今天。」老俞伯叹息。「我也是为了『屠房』好。你相信吗?」
  「不要再说了。」阿桑听出老俞伯还想做最后努力游说自己,不禁感到一阵厌恶。
  「老总呢?他在哪儿?他也该出来见我最后一面嘛?」
  阿桑摇摇头。「大哥,算了吧。」
  「好。」老俞伯轻轻把烟杆放在圆桌上。「老二,答应我,照顾我的家人。」
  「这个当然。」阿桑拿起神坛上供奉的那柄生锈崩缺的宰猪刀。
  ◇◇◇◇
  暖暖的鲜血从环首钢刀的刃尖滴落下来,迅速冷却凝结。
  小鸦握刀的姿势不变,凝视着地上已身首异处的吹风三爷。
  小鸦作梦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亲手杀死「屠刀手」之一。可是当铁爪四爷以手势下命令时,他没有半分犹豫地拔刀砍斩。
  吹风已死亡的左眼暴瞪着,满带惊疑与不信。这眼神令铁爪一阵痛心:小鸦的刀还是不够快,三哥死时还是感到有些痛苦……
  铁爪坐在权充椅子的石头上,垂头以手支额。
  「为什么……」铁爪喃喃说:「老三,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我从没想过有这样的一天……」
  铁爪从来只想简单直接地过完这一生:快意恩仇,看见敌人便毫不留情地杀戮,然后与兄弟和部下分享胜利、财富、威望,终身也不必向谁屈服低头,也不必干任何违心的事……
  可是当朱老总突然私下来访时,铁爪这个不算奢侈的愿望被粉碎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叛变里是没有中立者的。
  朱牙要对付老俞伯本来有许多机会。他等到现在,是要确定吹风三爷的意向——朱牙一直无法知道吹风是否密谋叛变的一伙。
  现在都已过去了,铁爪想。余下来的就是为弟弟报仇。朱牙原本吩咐他,在解决吹风之后暂时把部队调回;但铁爪知道一旦这样做,就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出兵。
  小鸦倒转钢刀,把刀柄递向铁爪。
  「四爷,请。」
  铁爪站了起来,把钢刀接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杀了我。」小鸦说这句话时脸容平静得可怕。「然后宣布我是内奸。只有这样才能立即稳住军心。快!趁他们还不敢进来。」
  「你要我……亲手砍你?」
  「我只愿死在四爷一人手上。」小鸦走到帐幕中央的小几前,拿起几上的一杯酒。「要是四爷下不了手,我就喝这个吧——可是我还是希望四爷了结我的心愿。」
  「呸!」铁爪猛地反手刮了小鸦一个巴掌。小鸦被打得几乎昏倒,却坚毅地站牢着。手掌却已握不住酒杯,毒酒全被泥土吸收了。
  「记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铁爪把钢刀倒插在地上。「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不配当我铁爪的部下!」
  铁爪转朝铁锤说:「老二……」铁爪一向以「老五」称呼次弟铁锤,以示把结义的情谊看得比血亲还重;可是自下令诛杀吹风那一刻起,结义之情已烟消云散。「把吹风的头拿出去示众,宣布他图谋叛变而被处决。懂得怎么说吗?」
  「懂的。」铁锤捡起吹风的首级,以头发牵着。他不在乎断颈的血水滴在自己的牛皮靴子上。「说:图谋叛变……被处决,对吗哥哥?」
  铁爪点点头。「屠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铁锤天生智障。正因如此,只要是铁锤说的话,没有人不相信,也没有人敢反驳——除非他想吃一记六十八斤重的大铁锤。
  ◇◇◇◇
  正在鸡围南端临近「大屠房」处戒备的黑狗八爷,紧张得两掌手心都渗满汗水。
  黑狗总共集结了一百七十多名好手,全都是趁着「屠房」组织攻击部队时暗中召集的。
  「还没看见吗?」黑狗不耐烦地问负责侦察的部下。他与老俞伯约定,一旦成功诛杀朱牙和阿桑,就在「大屠房」城楼的窗户挂上一面白旗。
  「看不到。」部下的回答中也透着紧张的情绪。
  「老大,搞什么玩意儿……」黑狗在盘算着:是否要率众一举杀进去援助老俞伯?可是也许老大已败亡了。那么就趁现在逃吧,还来得及……
  「看见了!」黑狗的部下这时低呼。
  黑狗走出藏匿用的屋子,走到北临街市肆的街角,远远仰看「大屠房」。
  白色的旗帜,中央有一个红色的圆圈。这暗号代表了:老俞伯已成功暗杀朱老总和阿桑,但「大屠房」大楼低层及外围的护卫仍未制服。
  「好!攻进去!」黑狗嘶哑地叫喊。
  一百七十多人从附近的房屋纷纷涌出,迅速结成阵势。北临街市肆上的摊贩和行人因看见这杀气腾腾的景象而争相走避。
  「杀!」黑狗对四周的人毫不理会,现在时间就是一切,闪电进攻稳定「大屠房」的形势,确保掌握领导权是当务之急。
  黑狗的部下个个手提闪亮的刀刃,急踏过满是水洼的市肆街道,奔向「大屠房」正面的玄铁大门。
  「开门!」黑狗高呼。「我是黑狗老八!朱老总出事了!我们来救人!快开门!」黑狗想,如果这计策行不过,只有以人叠人的方式强行攀过丈高的围墙。
  玄铁大门带着金属磨擦的声音从中央打开,开门的是两个一脸疑惑神色的护卫。
  「八爷,这是……」
  「别挡路!」黑狗当先领着部下,冲过了铁门的缝隙。
  刚进入铁门内时,黑狗呆住了。
  站在「大屠房」主楼正门前的是施达芳。
  「小施,你在这儿他妈的干么?」黑狗怒吼。「操你娘,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岗位?」在计划中,施达芳本应负责控制城内的所有消息管道。
  「黑狗,已经了结啦。」施达芳木无表情地说。
  当听到施达芳不以「八爷」来称呼自己时,黑狗已感到强烈的不祥。
  这时黑狗看见施达芳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体型太庞大了,施达芳的身体遮盖不了他的三分之一。
  所以黑狗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屠房」老总朱牙。
  朱牙只说了一句话。
  「叛首黑狗按帮规处刑,执刑者可得免罪。」
  下一刻,「缚绳」黑狗八爷被自己的部下斩成碎块。
  ◇◇◇◇
  「他妈的……老大,你可真够邪门……」看着「屠房」部队拔营起行时,龙拜不断喃喃说。
  刚才他目睹了铁锤五爷呈示的吹风首级,然后整支「屠房」部队默然无声。
  铁爪接着也走出了帐幕,向一千一百名部下说了几句话。龙拜只能隐约听到其中几个字。
  然后整支部队就以井然的秩序收拾营地,重组刚才的列阵,不徐不疾地鱼贯往岱镇的方向而去。
  ——好厉害的铁爪四爷。
  等到最后一批「屠房」人马也离开后,龙拜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抖去身上的干草,然后仰卧在地上休息。
  ——老大果然没算错。「屠房」出兵之日就是叛变之时。究竟这次死了几个「屠刀手」?吹风一定不是独自叛变。按老大的说法,朱牙或老俞伯其中一人现在也必定已死了。
  于润生另一样算准了的是铁爪的个性。他知道铁爪在这情况下必定继续朝岱镇进兵。在漂城市井隐伏的一年间,于润生一直在收集「屠房」及其重要人物的情报,现在终于发挥了效用。
  现在城里「屠房」的人必定一团混乱吧?龙拜知道朱牙有能力迅速收拾这乱局,但他也知道于润生早就伏下暗着,阻止朱牙这样做。
  ——老三,记紧要活着回来。
  ◇◇◇◇
  老俞伯原本有一个儿子俞立,是「屠房」第二代的中坚人物,老俞伯曾对他寄望甚殷,可惜俞立在三十八岁那一年,终因酒色而罹患重病,成为瘫痪的废人,长期卧居在桐台的府邸已有六年。
  俞府中除了老俞伯父子之外,还有俞立的妻房、两个妾侍、一个还未出嫁的么女,还有唯一的儿子俞承,今年二十六岁。
  老俞伯于是把对儿子的寄望转移到孙儿身上。老俞伯策划叛变,一半固然是为了满足自己未了的野心,另一半则是为了俞承的未来铺路。可惜俞承只继承了父亲性格中放浪的一面,虽然因为爷爷的严厉管束而没有步上俞立的后尘,却把精力尽花在狩猎、斗犬、骑马、弹琴这些玩意儿上,对老俞伯分派给他的事务爱理不理。
  可是俞承因为个性豪爽,对部下甚是宽容优待,所以在帮会里也有一定的人望;而他并无掌握多少实权,故此在「屠房」中也没有树立任何敌人。
  这时老俞伯、吹风和黑狗图谋叛变失败的消息已流传出来。「屠房」的低层组织较松散,朱牙知道消息很难封锁,故此索性以大义名分宣布出来,并扬言三人在城内的旧部只要继续稳守岗位不动,足以表示对「屠房」的忠心,朱老总绝不进行查究和肃清。
  虽有这样的公布,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部下仍是处于极惶恐的状况。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头目都有参与谋叛,只是因为朱牙的反应太快而未及行动。这始终是每个人心里的刺。天晓得朱牙的脸色哪一天又会转变?
  然而现在鸡围、安东大街、正中路、北临街、平西街、平西石胡同、善南街等重点都布满了朱老总和阿桑的人马,城外又有铁爪的强大部队随时回城,要是稍作异动都只会被抓着肃清的把柄,于是只有隐伏不动,不过亦在暗中派人互通消息。
  于是直至下午,在表面上朱牙都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知事查嵩在听到「屠房」发生叛变时,才急忙赶返知事府,召见了总巡检滕翊了解情况。当知道朱牙的人马满布城内主要街道时,查嵩虽感到恼怒,但也知道这不是火上加油的时候,着令滕翊指示众役头,不要理会「屠房」的任何行动。
  「朱牙,你这臭胖子!」查嵩愤怒得把纸镇摔破在地上。「别要把局面搞垮了,否则有你好看!」
  查嵩当然没有忘记「丰义隆」。要是庞文英这时回来漂城,可就糟糕透顶了……查嵩第一次祈求铁爪的攻击部队能把「丰义隆」彻底击垮。他现在只顾虑城内局势。
  雷义在巡检房内轻松地喝茶时,接到了滕翊下达的指令。雷义索性把所有旗下的差役召回巡检房,暂时撒手不理管区里的事,也好让部下们休息一下。
  ——因为今晚将会很长……
  由于老俞伯的旧部都按兵不动,俞承只能把自己的二十个亲随部下召来桐台的府邸护卫。
  府邸外没有任何冥丧的布置,只偷偷在大厅里架设祭台和灵位。
  全身披麻的俞承留在父亲的房间里,坐在俞立的床旁。俞立虽然瘫了,脑筋仍一直清晰,也能够断断续续地说话。然而此刻父子俩四目对视,不发一言。
  俞承并不太忧心。爷爷虽是失败的叛徒,但不应祸及家眷——这是黑道中人也遵守的铁则。何况自己在「屠房」人的眼中一向是个不思进取的公子。
  可是俞承的心此刻起了变化,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激动。他忘记了许多事,也记起了许多事——他记起了爷爷生前跟他说过的许多往事,那些创帮立道时可歌可泣的拼杀岁月。俞承忽然发现他爷爷原来是个英雄,他从没有像今天如此崇拜他。
  老俞伯遗传下来的强悍因子此时才终于在俞承身上显现了。
  ——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我要尽快令自己强起来。
  ——我要报仇。不管任何代价。
  「爹爹,我知道了。」即使不说话,俞承也从父亲的眼神明白他所想。「不用担心,有机会我就离开漂城。我要到别的地方去,我会创立另一个帮会。然后有一天,我会回漂城来——在朱牙仍在生之时。」
  俞立的眼睛亮起来了。他相信儿子的每一句说话。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房门两次。
  「什么事?」俞承步向房门。他猜想不是妹妹就是母亲——他的部下都守在府邸四周,不会直接进到内院来。「是不是有人来祭——」
  一抹光芒贯穿门板中央,向俞承的腹部突击而来。
  善长骑马狩猎的俞承,身手和反应都极佳。可是这攻击太快了——快得俞承的眼睛无法分辨攻击过来的是什么。
  俞承的身体只往后退了半分,便完全僵硬了——因为刀刃已经接触他的肠脏。
  短短的锋刃朝上撩进,像切豆腐般割裂俞承的肚腹,垂直破开胸骨与气管,直至喉头才停止。热血喷撒满房间四周。
  俞承仍残留着丁点的意识。那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明白了一件事:意志其实是依附肉体而存在的,肉体却又何其脆弱……
  这时门板已破坏了,俞承却来不及在断气前看清杀手的脸孔。尸体崩倒地上时,才把断裂的内脏从破腹的伤口震了出来。
  卧在床上的俞立,身上沾着儿子的鲜血。他发出绝望的嚎叫,声音很大,外面却没有任何人呼应赶来。
  俞立勉力扭动头颈,终于看见杀人者的面目。
  杀人者的布衣上染满了血渍,是个跟俞承年纪相若的男人。眉毛胡须和头发都剃光了——所以俞立无法知道,这个男人原本长着红色的毛发。
  葛元升冷冰冰地走到床前。他把「杀草」仔细地抹干净,然后谨慎地收回鞘内。
  「你……是……你……这……」俞立的脑袋无法组织一句有意义的话。
  葛元升慢慢地把脸凑近到俞立眼前,好像要让俞立看清、记忆着自己的脸孔。
  「鬼……你是……鬼……」俞立凄然地说。「杀……了我吧……杀……」
  葛元升依旧毫无表情地凝视了俞立好一会,然后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转身,踏烂了俞承的内脏离去。
  ◇◇◇◇
  「祭酒,对方已接近到一里半内,刚刚越过了沈师哥的伏兵地!」一名负责侦敌的部下急奔进入「兴云馆」大厅,向庞文英简要地报告。
  「很快……」庞文英沉吟。幸好是末秋,天色已开始转变了。估计铁爪攻到岱镇时是黄昏。
  现在庞文英扼守岱镇的兵力不足三百人,其余人马都分配给了沈兵辰、卓晓阳、陆隼、文四喜,分别埋伏在「屠房」进兵的沿途。庞文英着令四人远离官道埋伏,以免被铁爪预早发现。铁爪是个轻视不得的敌人。
  「铁爪行军这么快,你的情报是不是出错了?」花雀五责问于润生。
  「吹风之死是我结义兄弟亲眼看见的。」于润生淡然回答。「我这个兄弟曾在差不多半里之外用箭射杀过一名敌将。」
  「哼,这牛皮可吹得大!半里?那张弓是什么造的?」花雀五轻佻地笑。
  花雀五布在漂城内的探子虽然传来了「屠房」三人叛变失败身亡的消息,也不能排除这是诱敌的伪讯。然而龙拜目击的事已印证了消息属实。
  「好了,别吵闹。」庞文英从椅子站了起来。「准备撤出岱镇吧。」
  「等一等,义父。」花雀五说。「既然『屠房』阵前发生叛变,他们军心一定不太稳,倒不如现在就连络那四路伏兵,一同夹击铁爪,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如何?」
  「千万不可。」于润生断然说。「铁爪刚杀了自己十多年的拜把兄弟,却仍毅然继续来进攻,我认为他气势反而甚盛。我们兵力少,包围夹攻不可靠,很可能反被对方逐股击破。」
  「你是怕你的兄弟功劳少了吧?」花雀五嗤笑。
  「五儿!」庞文英怒叱。「不得说这种话!现在是争功的时候么?」
  「义父,争功的可不是我——」
  「你再说一句,我就马上叫人带你回京都!」
  「义父,你好偏私!」花雀五终于按捺不住。「我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耳朵;这妈的臭小子说的,你就句句点头!」
  「我不在乎哪一句话谁说!」庞文英怒然一掌劈向茶几,把几面击得破碎,杯盘飞散一地。「我只在乎战胜!你还不明白?」
  花雀五气得脸也涨红。最教他愤怒的是原本是他亲随的陆隼和文四喜,如今竟隐然比他更吃重;于润生坐上庞文英军师之位就更不消说。
  「好!义父,我这就回京!」花雀五拂袖欲去时,章帅却刚好进来。
  「哦?小五要回京都吗?正好我也要回去了。一道走吧。」章帅边说着,边挥手拨去衣袖上的沙尘。岱镇街上的风沙颇大。
  「老六要走了吧?」庞文英的话中有松一口气的意味。「不亲眼看看我怎样夺下漂城吗?」
  「二哥的胜仗我已看厌了。」章帅微笑说。「何况我此行要干的事都已干了。」
  「哦?」庞文英想起来,章帅提起过他此行的两个目的:一是要看看「漂城分行」退守岱镇是怎么一回事;一是要看看于润生是个什么人物……
  「小于。」章帅走到于润生跟前。「『大屠房』里要是藏着什么珍贵的玩意儿,记着留一件送我。」
  「好的。」于润生的答话中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恭谨。可是章帅似乎并不介意。
  「一言为定。我们在京都见面。」
  章帅说这句「我们在京都见面」只是漫不经心的话。他从没想过这约定在数年后实现了——而且具有极不凡的意义。
  ◇◇◇◇
  老俞伯全家惨遭屠戮,只余废人俞立生还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漂城。
  最震惊的当然就是老俞伯的「屠房」旧部。杀手竟然连老俞伯的小孙女儿也不放过——她的死状凄惨得连惯见流血的黑道中人也忍不住流泪和呕吐。他们已顾不得朱牙的命令,先有近百人拥到桐台的俞府,保护唯一生还的俞立;从俞立口中得知凶手的相貌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四出搜寻杀人者所在。
  拼命寻凶的不单有老俞伯的旧部,也有朱牙和阿桑的部下。此事大出朱牙意料之外。他想到杀手必定是「丰义隆」派出的。特意留下俞立这个活口,就是要公开凶手的样貌和制造人证,令朱牙无法随便宰一个替死鬼来平息老俞伯部下的情绪。
  ——这一着好狠、好准……
  朱牙很是焦急。不同派系的「屠房」人马在城内乱窜,早晚要出现磨擦;更令朱牙担忧的是,老俞伯的人会把这惨案算在他头上……
  于是一个荒谬的情景发生了:黑帮在城内疯了似地追缉命案的凶手;差役却反倒躲了起来袖手不管。短时间内已有十多个光头汉无辜送命。
  雷义就在这时行动了。
  他派出几个跟「屠房」交好的部下散播这样的谣言:屠杀老俞伯一家的凶手,正是早前专躲在鸡围里狙击「屠房」头目的那个「恶鬼」,而幕后主事者正是朱老总……
  流言传得极快,而且内容越来越丰富:朱牙一直利用这「恶鬼」,铲除帮会内的异己分子,而现在又斩草除根把俞承干掉了,朱老总恐怕快将进行「大清洗」,把老俞伯、吹风、黑狗遗下的部属头目一次翦灭……
  于是连城内吹风、黑狗的旧部也不安起来,与老俞伯旗下的头目互通消息,准备必要时连结与朱牙对抗。
  可是这三系的兵力加起来仍然少于朱牙的直系部众。现在若果开战,仍可能有大约一半胜算;要是铁爪的大部队回了城,则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那么是不是要先下手呢?……
  这时雷义一方面为入夜后更重要的行动做准备,另方面却又想到一件事:诛杀老俞伯家眷凶手的手法,跟这几个月鸡围里那凶残杀人者很是相似……难道是同一个人?
  雷义并没有见过葛元升,他只知道这宗惨案的主谋是于润生。事实上于润生并没有把这计划预先告知雷义,却预料雷义一定在获知案发后把这事件加以最大的利用。雷义亦没有令他失望。
  雷义心里这时生起了许多疑惑:那个病态的杀人魔很可能就是于润生的人——而且是托付以重大任务的亲信;那么日后我若要缉捕这个人,恐怕会与于润生正面冲突……
  ——不行。不惜一切也要阻止这「恶鬼」继续他的暴行……那么我今夜是否还要继续帮助于润生?于润生要是取得了真正的权力,必定全力包庇这个可怕的刀手……不可以。不可以让这「恶鬼」留在世上……
  雷义苦思了一轮后,决定还是要继续按计划行事。如今漂城黑道已成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结束这个局面是当务之急……
  为免遭到非理性的报复,朱牙已把自己的家人移送到城外暂住。阿桑仅余的几个亲人都远居在西域;铁氏两兄弟并没有娶妻生子。
  可恨铁爪并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回城,反而继续向岱镇进攻。否则有了他的精锐部队,加上铁爪的忠义名声,必定能迅速稳定局势。
  朱牙每隔一段时间即派出快马往铁爪部队处,传达大军折回漂城的命令,可是铁爪连指令也懒得接,只透过回城的使者告诉朱牙:
  ——我必定带着庞文英的首级回来。
  朱牙知道铁爪仍未与「丰义隆」交战——战斗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能展开。即使闪电取胜,也要让部队休息和重新整编,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城。朱牙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派阿桑到部队里,在诛杀了吹风后即强行下令回军。
  如今平息城内乱局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把杀俞承的真凶擒下及公开正法,以安抚「屠房」内部的情绪。
  朱牙把这任务交给施达芳处理。施达芳点起近二百名下属,四出追寻凶手的线索,却至今毫无头绪。他连饭也不敢闲下来吃。他知道要是能立这大功,自己的「屠房」第五把交椅地位便更稳固了。
  这样,朱牙一方面要严密监察三名叛徒旧部的动向,另方面又要派员缉凶,「大屠房」的防卫力量几乎减弱了一半……
  ◇◇◇◇
  铁爪四爷也是同样地焦急。
  在到达岱镇半里外时,铁爪即下令全军布成预定的进攻阵式:徒步的刀手呈缺口向上的马蹄状,拱护两翼及后方;使用弓石的队伍夹在正中央,随时准备做援助射击;正前方则为最强的三支骑队,铁爪亲领一支居中央先锋,左右则以铁锤五爷及小鸦率领翼锋。
  接着整个「屠房」兵团缓缓向岱镇进逼,尽量保持这个阵势不乱。
  这样一直推进至岱镇外围,竟还没有遇上「丰义隆」的前哨人马。
  当岱镇就近在眼前时,铁爪明白了原因。
  「他妈的!」小鸦在右方大声咆吼。「看来北佬已撤走啦!」
  铁爪想这会不会是空城计?他立刻派小鸦率领三十快骑,在岱镇外围绕了一圈,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敌踪。
  ——看来是真的撤出了岱镇。可是还大意不得。
  铁爪再派小鸦领一百骑人马进入岱镇。镇里街道一片死寂肃杀的气氛,镇民早已风闻「屠房」攻来的消息,不是暂避到别处就是闭户不出,所有商店也都早在午后关门。连赌场和妓寨也不例外。
  岱镇的差役总数才不过三十余人,当然无法也不敢阻止小鸦的骑队长驱直进。小鸦早在出征数天前已熟记了岱镇街道图,他直接策骑到镇长的府邸,把镇长揪了出来,放在一名部下的马鞍上。他留下五十骑守在镇内要道,其余人马挟持着镇长回到镇外大军集结处。
  年过五十、身体瘦小的岱镇镇长罗崎,站在铁爪四爷面前时惊慌得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瘦鸟。
  「『丰义隆』的人在哪儿?」铁爪阴冷的语气令罗崎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大肯定……他……他……我是说庞祭酒——不,庞文英,刚走了,好像是到了桑麻……我看见只有两三百人,其他的……都在早上一批批地离开了……」
  「四爷,我们要不要马上往桑麻追?」小鸦问。
  铁爪知道庞文英是首都黑道的名将,未战而撤退必有计策。恐怕就是要引诱我方追击吧?否则真的要逃走的话,应在今早甚或前几天便逃了。
  对方大部分兵力分成数批离开,显然是想设下伏兵;加上对方休息了大半天,我方则整日在推进,部队已稍显疲态,要是追进必定大为不利。
  「不。我们就在岱镇停驻一晚,也好让兄弟吃饭休息。」铁爪说。「我宁可等北佬们再重新集结,然后正面交锋,胜算还比较大。」
  铁爪的命令一下,「屠房」人马顿时松了一口气。整个日间他们都怀着紧张的心情进兵,身体特别容易疲倦。
  大队人马鱼贯进占了岱镇,铁爪谨慎地在岱镇四周设下轮班防哨,才批准吃饭和休息。带来的粮水已余下不多,原本井然如军队的「屠房」成员又恢复了流氓本色,强闯进饭馆和民居抢掠食物。
  其中一批人找到了数月前麦康招待镰首等人的窑子。看见美丽的女人,他们连胃袋的饥饿感也忘却了。窑子里充斥妓女的惊叫和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一个正要骑到赤裸雏妓身上的流氓被整个揪起来,摔到了墙上。流氓吃痛爬起来,正要咒骂一连串脏话,却发现眼前的是铁爪身边的大红人小鸦,登时吓得噤声。
  「大敌当前,你们还搞女人?」小鸦的怒骂令一根根本来硬挺的阳具都软了下来。「统统给我滚出去!还有,通告镇里所有兄弟,一滴酒也喝不得!违令者帮规处置!」
  部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心里都在暗骂。
  小鸦离开前冷冷扫视窑子里衣衫不整的娼妇,然后说:「在我们离开以前,你们都不许走出这儿半步。只要你们听话,没有人会再来骚扰。」
  占领岱镇所造成的胜利假象开始对「屠房」部队产生了影响。他们边吃饭,边把「北佬夹着尾巴逃走」拿来当作笑话,因为吹风被阵前处刑而一度低落的士气,固然因此而得到恢复,但同时,轻敌的心态也像隐形的病菌在队伍间蔓延。
  铁爪以「兴云馆」作为临时的指挥部,晚餐只匆匆吃了两个夹肉馒头。他发现「兴云馆」大厅其中两面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黑,上面显然曾经书写或绘画过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地图吧,铁爪想。
  已经入黑了。铁爪拿起油灯,走进其中一面墙壁细看。他发现墙壁中央有一道凹陷的裂缝。裂缝不深,而且凹窝很平均。看来是用拳头擂成这样的。
  铁爪想象得到庞文英一次又一次用拳头击打在那凹陷位置时的情景。那儿无疑就是庞文英重视的战场。
  ——这面墙壁上绘画的到底是哪儿的地图?那凹陷处所标示的又是什么地方?
  铁爪愿意用一根手指换取这个情报。
  ◇◇◇◇
  在北郊的农庄上,狄斌的奇袭队于入夜前已整理好一切的装备。
  李兰花了很大的工夫把二百人喂饱。这是最丰富的一顿,她几乎把庄子里所有的禽畜宰光了。鸡毛堆成一座小山。
  吃完饭后,狄斌在田野上召集所有的部下,最后一次讲解这次奇袭的计划细节及各队伍的任务分配。由于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奇袭成功的先决条件便是时机的巧妙配合。他们已在农田上演练过好几次。腥冷儿都牢牢记得军队中的号令方式,因此演习的成绩令狄斌很满意。
  但是狄斌明白,不管演练得多完美,在紧张的实战场上也不能保证不犯错;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所有人都换穿上全黑的衣袴——就像四年前于润生所率领的「平乱先锋军」刺杀部队一样。手掌和脸庞也用柴炭抹成灰黑色。
  龙拜下令他的弓箭手把箭囊内每一根羽箭拿出来,再一次仔细检查箭杆有没有裂纹。不能浪费任何一次射击的机会。而且这样做有助于平静情绪,提高箭矢的准度。
  镰首亲自检查所有四十匹战马的鞍辔是否稳固。每匹马的鞍旁都有一个小布包,里面藏着骑队突击的两件特殊用具——主意是齐楚提出的。
  终于一切也准备妥当了。现在等待的是于润生的出击命令。
  狄斌直至入黑都还没有吃东西,却也不感到饥饿。一想到二百人的生死——其中包括龙拜和镰首——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他实在无法把任何东西咽进食道,除了清水。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摸摸前胸,只有知道镰首送给他的佛像护符仍安然挂在颈上,狄斌的心才能稍微放松。
  「『八大屠刀手』现在只余下阿桑、铁爪跟铁锤。」龙拜对镰首说。「最难缠的铁氏兄弟由庞老头那边负责。老五,你就对付阿桑吧。朱牙可要留给我啊。」
  镰首点点头。「好。跟对付吃骨头那次一样,朱牙就让二哥你吃定。」
  龙拜笑了。「这次可不同。我这次不扮女人啦,哈哈!」他又收起了笑容。「我这次要让朱牙在临死前看看我慢慢拉弓。我要看那臭胖猪吓得拉尿的模样。」
  对于于润生的指挥权安排,龙拜的不满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是他渴望亲手干掉朱牙的原因。
  「来了!来了!」负责放哨的一名部下急步跑过来高呼。
  原本盘坐在田陌上的狄斌用腰刀支在地上站了起来,远眺向西方。他听到细微的马蹄声。
  他知道是全速驰马到来的叶毅。
  ——是,老大。我们这就出发。
  ——到「大屠房」去。
  ◇◇◇◇
  入夜后漂城的情势更形紧张。
  老俞伯、吹风、黑狗的旧部更活跃了。朱牙的部下多次传达老总的禁足令,可是都没有效果。
  双方曾在城内多处险些爆发了冲突,但在激烈的口角后都各自退却。朱牙固然不希望在这关头出现内哄,另一方也因为人数较少而不敢妄自决裂;可是对立的情势已隐然形成了。
  苦恼的朱牙接到施达芳一次又一次的通报,都是说仍在搜索中。杀害俞氏一家的凶手就像平空消失的幽灵。
  派往城外催促铁爪回师的快马也回来了,呈报铁爪已驻留在岱镇,今天之内都不会回城。朱牙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定要捱过这一夜啊……
  ◇◇◇◇
  庞文英的部队事实上没有进入小镇桑麻,而只在野地上暂时停驻,准备随时再向后撤退或做出反击。
  庞文英也开始疑惑:铁爪的部队会否一如于润生估计匆忙撤退呢?假如这估计错误了,铁爪继续快速追击,庞文英将会陷入极大的困境。铁爪的千人部队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灭这儿的二百余人。
  幸好已收到铁爪停驻岱镇的情报。不过这也意味着,「屠房」千人将获得休息,为接着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在明晴星空下的荒野结营,耳中听着马嘶声和风声……庞文英有一种回到壮年热血时代的错觉。然而此刻「四大门生」全都不在身旁,庞文英加倍感到孤寂。
  「润生。」庞文英瞧向坐在旁边的这个新门生。「你的兄弟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漂城啦?」
  「嗯。」于润生点点头。「现在应该已绕到了漂城的西南方。希望在他们抵达南城门前不会被发现吧。」
  「假如你的兄弟都在这一夜死光了,你会怎么样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于润生微笑。「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从来不想的。」
  「很好。很好……」庞文英点点头,捋着银白的胡子。「润生,有这样的兄弟,你好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唉……」庞文英叹了一口气又说:「润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大弟子燕天还的事?」
  于润生摇摇头。「可是我听过卓哥说了一些。燕师哥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吧?真是可惜。」
  「嗯。要是他活到今天,漂城也许早就是『丰义隆』的了。可恨那枚流箭……」
  「庞爷,你有没有想过,燕师哥也许是给自己人杀害的?」
  「你说什么?」庞文英捋须的手僵硬了。
  「就是说,也许有人不希望看见你的阵营太强……」
  庞文英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以他的智慧想不到,而是在潜意识中不往这个方向想。这要是事实便太可怕了,也因此从没有部下向他提出过这个可能性。
  ——嗯。回到京都总行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虽然已是九年多前的事情,可是找起来应该还有一些线索……
  ——要回京都,就必先把眼前的「屠房」打倒!天还,你在天上看着我取胜吧!
  ◇◇◇◇
  漂城南门的八名守卫都是已年过三十的老兵。
  冬衣还没有从兵营发过来,秋风一卷过,卫兵都在发抖,终于也忍不住向在附近看守的「屠房」流氓讨酒喝。
  卫兵和流氓有说有笑。「屠房」经常要从城外输入私货,与城门卫兵的关系极佳。
  「嗨,听说你们自家儿快要开打起来了?」一个老兵向流氓打探。他的家眷也住在城里,当然不想看见城内出现流血混战。
  「那种事,谁也说不定。都是那老俞伯大爷捣的鬼啦。」一个流氓叹息着说。他虽属于朱老总直系,但说到老俞伯时也没有流露鄙夷或不敬的语气。混在黑道久了,早就明白一切斗争都只是为了利益。
  「可是朱老总这次也太狠了些。」另一个流氓的话,透露了朱牙直系人马也开始对老总不满。「连女的也不放过……」
  「不。我看这不是朱老总下的手。」老兵反倒看得透彻。「说不定是『丰义隆』嫁祸。我看哪,这内情不太简单……」
  老兵这时看见了一群人正从对街急步走过来。
  「屠房」二十多个流氓立时生起警戒,正要拔出刀子,却发现来者是一群差役,大约三十人。
  「干什么?差爷们不是全躲起来了吗?……」一个流氓嘀咕着,认得差役中领头的是这管区新任的代役头雷义。
  「雷爷,有什么事情吗?」由于雷义的管区包括南门在内,守兵跟他亦颇熟稔,连忙恭敬地打招呼。
  雷义对守兵没有看一眼,冷冷瞧着「屠房」的人马。
  「你们都给我滚回家去。」
  「雷爷,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流氓登时愕然。
  「听不懂吗?还是要到大牢去吃吃饭?」雷义一招手,三十名部下差役立即拔出棒杖和腰刀,有的则手拿绳索。
  「这个……雷爷,我看是有点误会了,不相信的话请到『大屠房』去问问,我们可是朱老总亲自派来这里看守的,也是为了避免事情闹起来……」
  「我的管区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雷义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怎么样?别不识抬举。」
  「屠房」流氓面面相觑。朱老总严令他们尽量不要引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差役。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请示朱老总。」领头的流氓挥挥手,带领众部下往安东大街的方向离开,边走边在心里暗骂:「狗蚤子大的臭役头,还是个暂代的,他妈的摆什么官威?我这就去跟朱老总告状,明儿他跟查知事说一句话,要叫你这臭小子卷铺盖!」
  直至「屠房」流氓从视界消失后,雷义等差役仍站在原地不动。
  「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老守兵漫不经意地问。他知道城内黑白二道就是闹翻天,也不干军队的安危。
  「没什么。」雷义说着挥挥手。差役一拥而上,把八名守兵统统擒住,迅速用绳索把手足给缚起来,又在嘴巴里塞进布条。
  守兵从没想过差役会对他们动粗,还来不及反抗已一个个给缚成螃蟹般。
  雷义掏出八锭银子,逐一塞进守兵的衣襟。
  「你们就好好睡一会。」雷义知道这批守兵才刚换班,下一班要到黎明前才来接替。「换班前我会叫手下放了你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只要你们不说出去,我自会给更多的好处。」
  差役把守兵藏进附近一所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
  「开城门。」雷义下令。
  差役点点头,全力把沉重的木闩卸下,然后缓缓把坚厚巨大的城门往内打开。
  全副玄黑武装的吴朝翼蹲伏在城门外一角,此时才跳了出来。雷义急步走向他。
  「可以进去了。」雷义轻声说。
  吴朝翼略一点头,转身朝向城门百码外道路旁的树林挥臂在头上转了三圈。
  隐匿在树木后的黑色战士,像月光映出的人影般缓缓出现了。二百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四十匹马全部被布条缚着嘴巴,马蹄也裹上了厚布。
  雷义很少惊慌。过去在狭小的屋子内赤手面对三个持刀悍匪时,或在屋顶上急跑追逐盗贼时,他也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
  但是现在他看见这支幽灵般的奇袭部队,清楚感受到二百人一同散发的悍烈杀气时,他感到有点害怕。
  ——果然是杀过人的腥冷儿。
  奇袭队无声地鱼贯穿过城门。
  雷义看见牵着坐骑走过的镰首时,已猜到他就是打死铁钉六爷的人。他们过去从没有见过面。
  真是一个奇异的男人,雷义想。也只有于润生能够把这样的男人收为己用。
  狄斌经过雷义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必。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晓得。」狄斌再没有看雷义一眼,立刻又忙于用手势指挥部队的去向。
  雷义发现这个矮小的男人,似乎跟上次见面时改变了许多。而那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雷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那是什么改变——
  狄斌的身上正显现出于润生的影子。
  部队全部进城后,雷义又指挥差役把城门关上。看着城门关妥之后,雷义转过身来,看见最后的几个腥冷儿也迅速隐没进黑暗的街巷里,跟刚才现身时同样地神秘。
  那二百人就像根本从来没有在这一夜出现过。
  ◇◇◇◇
  这一夜连安东大街也静了下来,灯光比平日黯淡了许多。就是最爱夜生活的漂城人,也因为预感风暴来临而躲在家中。
  赌坊还有生意——真正的赌徒只要听到骰子摇动的声音,即使生命的安危也可无视于眼内。他们早已习惯了随时输掉一切的刺激感。
  酒馆、饭馆压根儿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在日落前已统统提早关门。妓院「万年春」只有几个大胆的熟客,已准备在院内留宿,也想趁机居高观看可能在大街上爆发的战斗。
  朱牙的直属部下一直沿着安东大街站岗,每隔六、七幢建筑便布置了十来人,从北端的「大屠房」一直延续到南端的善南街为止,集结着大约四百人。这一夜的大街上,「屠房」暂代了巡检房的职能。
  在安东大街中段西侧的正中路口守备的十六个「屠房」流氓,聚成圆圈蹲坐在地上,轮流呷着两瓶暖酒。自老俞伯伏诛到现在,他们已戒备了大半天,身心都已疲惫。他们原以为等铁爪四爷的大部队回城坐镇后就可以回家休息,可是早前又接到消息说,四爷最快要到明早才回来,失望和怨愤又令疲劳感倍增。
  流氓不时瞧向对街的「万年春」。他们从没尝过踏足这等高级妓院的滋味。
  「嗨,我们明儿就到『万年春』去。」其中一人说。
  「呸!你有钱吗?我怕你就是把家当都押了,也不够给鸨母的打赏!」
  「他奶奶的,我看过那个叫小语的出入那儿,真是美得没话说……要是跟她睡了,折三年寿也愿意!」
  「凭你那贱命,就是亲个嘴也抵不上!你不晓得么?那娘儿已经是查知事的女人啦!你?提鞋还不配!」
  「这娘儿可真有够厉害的!听说铁钉六爷的死跟她有点关系,就是因为她跟了查嵩,才没人敢动她……」
  「什么没人敢动她?查嵩不是每晚都『动』她一次么?」
  流氓哄笑起来。「一次?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次、三次?」
  「那老家伙,行吗?」「对着那么个水灵灵的姑娘,我怕一晚十次也行!」「那话儿不行,用手搞搞也蛮过瘾的!」「别说了,心也痒了!明儿我们到上次那窑子去!我爱死了那儿的大澡盆!在水里干的滋味,你们不也尝尝,那可真是白活了……」
  一名流氓正笑着,忽然感觉正中路里有点异动。他收起笑容,站在路口朝里面观看。自从「丰义隆漂城分行」被铁锤毁了后,正中路一直变得冷清,这夜路上连半点灯火也没有,流氓的视觉陷入了泥沼般的深沉黑暗中。
  ——是看错了吧?也许是野狗……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就近在他面前五尺。
  一个完全黑色的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脸和手掌。手里拿着漆成黑色的藤盾和包裹了黑布帛的腰刀。他是狄斌。
  流氓来不及发出呼叫。
  狄斌迅速跨前了一步,腰刀自右上方斜斩下去。
  流氓听到自己的鲜血从颈动脉破口喷出的声音——今夜漂城的第一滴血。
  三十个同样黑色武装的男人同时从黑暗街道扑出。余下的十五个「屠房」流氓还没能看见敌人从哪儿出现,已经每人捱了两刀——第一刀先夺去战斗和逃走的能力,第二刀夺去性命。
  伏击的配合十分精准。三十人对十五人,每两个人砍倒一个。完全没有使用藤盾的机会。
  当然,要每个目标都即时断气绝命是不可能的——也不是狄斌所希望的。他需要对方发出的惨呼声,来惊动大街上其他「屠房」的守备。
  暴叫和脚步急踏的声音瞬间充塞大街。
  「在那边!在正中路!」
  最接近正中路的百多人,像遇上了缺口的洪水般迅速涌来。
  狄斌挥舞腰刀一圈,示意立即撤退。三十一人转身,全速奔向正中路深处。
  「在里面!追!」「屠房」百多名流氓纷纷高举兵器,追击进正中路内。由于铁爪的部队已几乎掏空了「屠房」的兵器库,这伙人只有少数使用腰刀、长刀、长枪等正规兵刃,其余有的拿切菜刀,有的拿木匠用的小锤子,甚至只有带钉的棍棒。
  正中路虽然比城内一般街巷宽阔,但最多也只能容纳十人并排行走。百多人布成长列,红着眼朝狄斌等人疯狂追击。眼看对方只有三十人,他们仗着数倍的兵力,没有一点惧怕。
  正走到正中路的中段时,人丛中一个叫小孔的流氓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看,第一眼就瞧见唐阿三。唐阿三长得特别高,在人丛中总是突出一个头来。
  下一瞬唐阿三的头就消失在人丛中。他的身体滑倒了,被同伙踏过。
  因为一枚黑色的羽箭刺破了他的左眼,直贯到脑袋里。
  箭雨这时连环从正中路左旁一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射下来。
  「箭矢!退!」「屠房」人群陷入了慌乱中。在前边的人转身想逃,后方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继续朝前奔跑,结果两头的人潮拥成一堆。已有十多人中箭倒下了。更多的因为混乱而被推倒和踹踏。
  「哈哈,比起射靶子还容易!」在二楼指挥弓矢队的龙拜豪笑,下令再射一轮。
  下面的人群仍在互相推挤着。有的乱舞兵刃挡箭,也不管把同伴砍伤了。
  「他妈的,别乱来!」被砍伤的愤怒地扑向对方,扭作一团。
  「停止!」龙拜号令。「改用石头!」
  窗户前的弓矢队部下放下了弓,从布袋掏出石块,用力抛掷向下面的人群。
  龙拜本人没有闲着,他再次握起长弓,朝下瞄准放箭。每一箭都命中头部。
  「屠房」的人在恐慌中根本无法分辨射来的是什么,仍然想拼命逃脱。前头的十多人知道无法往回走,只好再次向前方冲杀。
  就在刚脱出人丛时,向前面奔跑的这十多人同时仆倒——吴朝翼指挥部下在街头两边架起的绊索产生了作用。
  藏在横巷的吴朝翼带着二十人,手握长枪跑了出来,迅速把倒地的人解决,然后又退回巷内。
  这时「屠房」人群中站着的不到五十人。空间增加了,他们终于能往后逃命。
  「五哥,上场!」狄斌呐喊。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残址上,镰首和三十九个骑兵部下同时脱去了马嘴上的布条。
  被拘束已久的四十匹健马一同发出震动黑街的怒嘶。
  镰首高举铁长矛,带领部下牵着坐骑奔出颓垣破瓦之间。进入正中路之后,四十人边跑边跨跃上马背,舞起兵器朝前冲锋。
  每一匹马的鞍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帜,腹下又缚着一块随着奔驰而发声的响板,在黑暗中,四十骑的声势彷如百骑。
  镰首吼叫着当先策马奔前。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放任野性的本能操纵自己的身体。
  败逃的几十个「屠房」流氓终于脱出了路口,与已经聚在路口上的二百余同伙混成一堆。这几十人一个个脸色青白,没能说得清楚一句话。无形中他们已把恐惧的情绪传染给所有人。
  「屠房」的人根本无法确定来袭者的正确人数。更可怕的是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已进入了漂城的核心地带,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剿灭了己方五十多人。
  「说不定是『咒军师』章帅来了!听说他会妖术……」
  听到正中路内的奇异声响时,最大胆的其中数人探头朝路口内观看。
  「是骑兵!骑兵!」
  「有多少?」
  「不知道!看不见!」
  镰首的骑队瞬间冲锋出路口,硬生生把「屠房」的三百人切断为两股。在掠过之际,镰首单臂横挥沉重的铁矛。镰首的力量、铁矛的重量再加上马匹奔驰的冲力,那不是人体骨骼所能承受的。连续三个人被击至身体飞起半空中。他们在着地前已脊骨断裂。尸体坠落在人丛里。
  接连掠过的每个腥冷儿都惯于马背上作战,懂得藉助马匹的冲力砍杀。长刀锋刃过处,肌肉就像豆腐一样。
  在前排的「屠房」流氓这时看清了,来袭者才不过几十骑。可是在后排的人都被声音和气势所震慑,开始往大街两端逃命。
  镰首把马首拨转向左,领着骑队朝北面又再冲锋。前方数十码外便是「大屠房」所在。中间唯一的障碍是大约二千斤人肉。从这里杀出一条通道就是镰首的任务。
  镰首双腿夹紧马鞍,双手左右迅疾挥旋那可怖的铁矛。有人在无处躲避下绝望地用手上刀子格挡,结果只能延续自己的死亡十分之一秒。
  「砍马!先把马砍倒!」
  「屠房」的人想到这战法,可是却只有少数人敢执行,无法配合一拥而上。擅长骑兵战的腥冷儿当然明白这是个弱点,一看见有人冲过来,便把马头拨向那一方。来人不是被健马扑得翻倒和被马蹄踹过,就是在千钧一发下闪避到马侧——结果也难逃鞍上人的刀锋。
  一个腥冷儿的刀子不巧卡死在敌人的骨头间,对方临死前把他拉下了马鞍。腥冷儿立即被乱刀斩死。
  一个流氓乘机抢上了马背,策马向骑队攻击。可是「屠房」中只有已出城的铁氏兄弟一系部下受过严格的马战训练。这个夺马者还没有平衡身体作出一次攻击,便被两个腥冷儿的回马刀砍落鞍下。
  镰首知道在大街后段的另一股敌人必将反击,必须尽快开出通往「大屠房」的血路,于是不管拥过来的敌人,把铁矛指向前方,全速驱马奔前。
  战马撞击上一堆流氓,马的脚力无法支撑,两只前蹄屈倒了,惯性令镰首的庞大身躯朝前飞出。
  镰首在半空中把铁矛插进地上,双手紧握矛杆末端,头下足上地翻起,再放开矛杆,巧妙地转身卸去冲力,安然双足着陆。
  镰首迅速拔出腰间钢刀,同时水平斩倒一人。这柄环首钢刀为他特别打造,握柄较一般刀子长。镰首双手握刀,身体不断旋转,在敌丛中卷起一股血腥的漩涡。
  自从「万年春」那次几乎被杀的一战后,镰首似乎又比从前强了。现在即使被全方位包围,镰首亦没有被击中过一次。他了解被围之时不断移动位置是活命的要诀。当然这种战法对体力的消耗极巨,但体能本就是镰首最强的武器。
  断肢在镰首的身旁渐渐堆积。地上聚起了血渍。有的流氓边战边呕吐。他们渐渐退却了。缓缓戒备后退的步伐又逐渐加快,终于变成转身奔逃。
  ——那不是人!是冥府派来惩罚世人的鬼!
  当镰首终于停止下来时,手上钢刀的刃身结着半分厚的浓稠血浆。
  骑队部下牵着一匹空马来接应。镰首收刀回鞘,拔起倒插地上的铁矛,然后跨上马背。
  「我们折了多少?」
  「只有四人。」
  「好!跟着我!」镰首扯动缰绳,拨转马头朝大街另一方奔过去。
  另一半的「屠房」流氓原本往后退却了数十码,但重新组织后又朝前边的马队攻击过来。可是狄斌已及时率领一百人的步战队横里杀出来,在大街中央布起藤盾防御阵。「屠房」的人冲击了好几次,却因为缺乏长枪一类武器而无法突破。
  「屠房」人马正准备再一次冲击时,突然发现前方的藤盾阵全都蹲了下来,露出身后由龙拜指挥的箭矢队列。
  在笔直的大街上,面对密集又缺乏防具的敌人,龙拜的部下几乎不必瞄准。惨呼声盖过了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龙拜把箭矢队分成两排,前排的一放完箭便退下来再搭箭,另一排同时补上射击。在这种经过真正战场测试的精密战法下,只习惯街头乱斗的「屠房」流氓成了羔羊。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纯粹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多数流氓都已觉悟败了。头目们带头逃跑。
  「停止!别浪费了箭矢!」龙拜看见敌人全体逃命后立即下令。
  镰首的骑队也已到来会合。
  「这里由五哥守着!」狄斌呼叫。「二哥看着北临街那头。」
  吴朝翼解散了藤盾阵。步战队中半数人把盾牌交了给箭矢队的人,然后纷纷从行囊掏出攻城的用具。
  「我们去了。」狄斌朝镰首说。
  「别用『去』字那么难听嘛。」龙拜笑着插嘴。
  「去吧。」镰首用布帛把铁矛上的血渍抹净。「把『大屠房』打下来后,我们一起在里面喝酒。」
  ◇◇◇◇
  「大屠房」里,朱牙和阿桑早已听到外面的战斗声音。
  阿桑奔上大楼最顶层,俯看大街上的战况。他看见了全身黑色的神秘敌人如何闪电击溃己方在大街上的布防。
  ——绝不是「丰义隆」的人。是腥冷儿!
  假如阿桑及时到「大屠房」外亲自指挥,还有希望抵挡对方的攻势。对方总数不过二百人,只要抵住第一波的猛攻就能取胜。可惜敌人的行动实在太快。
  「守住围墙四面!绝不能让对方攻进围墙内!」阿桑下令。「把所有弓手集合到这儿来!」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但阿桑没有一点紧张惧怕。十多年前他就曾经比今天更接近地狱的门口。自从颈项中过那一刀以后,他没有再想过死亡的念头——反正每一天的生命都是捡回来的。
  肥胖的朱牙这时才气吁吁地跑了上来。
  「怎么样?」朱牙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快要攻到这儿来了。」阿桑冷静地回答。「对方跟这儿的人数相差无几。不过我们有围墙保护,还可以抵挡好一会儿。希望在这段时间内,外面的兄弟会到来援救。」
  「他们……会来吗?」朱牙疑惑。
  ◇◇◇◇
  当安东大街爆发战斗的消息传出后,城内各「屠房」据点同时燃起了火头。
  朱牙的直系部下都怀疑,叛变一方的余党是发动这次奇袭攻击的主谋;而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则早就是惊弓之鸟,他们深信朱牙正趁今夜发动肃清。
  最先爆发流血冲突的是鸡围东北区里。这儿双方各有三、四十人一直对峙着,气氛随着月亮越升越高而越渐紧张。然后大街战事的消息传来了。双方开始展开骂战。其中叛变余党一方的一名流氓破口大骂出一串异常恶毒的脏话。朱牙一方的一名部下忍耐不住,把手上的短斧掷过去,砍伤了对面那咒骂者的大腿。
  这柄斧头一掷出去便无法收回。
  混战展开了。战火迅速蔓延整个鸡围,然后又把平西石胡同、平西街、善南街等地卷进去。「屠房」的组织架构出现了永难弥补的裂纹。同门内哄永远比战争还要狠。因为战争还可以媾和,内斗却只能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连投降也不可能。
  朱牙的指挥权力,瞬间由全漂城缩小到只余下「大屠房」。而「大屠房」即将面对它建成以来的最大危机。
  ◇◇◇◇
  「可以准备反攻了。」在郊外的营地上,于润生向庞文英说。
  「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庞文英问。
  「刚才我的手下叶毅回来报告,奇袭队已经安全进了漂城。」于润生说。「只要他们进了城墙以内,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们。」
  ◇◇◇◇
  「屠房」弓箭手从「大屠房」的城楼顶层窗户,朝下面狄斌指挥的攻城部队发射一丛接一丛的箭羽。
  然而攻城经验丰富的吴朝翼早有准备,把半数仍然持着藤盾的部下平均分布在整队里面,高举盾牌抵挡敌箭。这种坚硬的藤盾是庞文英特别购入的,只有西南蛮区的罗孟族才有生产——罗孟族所居住的黎哈盆地,一向是「丰义隆」在西南内陆地区的重要盐运关卡。
  只有少数角度准确的羽箭能够射进硬藤里,其余的箭矢全被盾牌弹开了。狄斌的攻城队就像一大群撑着纸伞避雨的旅人般,在盾阵拱护下缓缓一起前进。在到达「大屠房」南面围墙下时,只有一人中箭死亡和三人轻伤。
  一百个攻城兵立即散布成横向长列,紧贴在围墙外侧。大楼上的「屠房」弓手根本已无法看见敌人,遑论发箭攻击。
  「预备油瓜和火种!」狄斌下令。
  其中二十名部下从行囊处各掏出一个人头般大的油纸包裹,解开后出现的是一个个大瓜,顶部被削去小片,但切口却用蜡封住了。
  同时另有五名攻城兵取出了火石和点火引子,熟练地燃起了火种。
  在这面围墙内,「大屠房」的守备也已集结了近百人,布好了迎击的阵势,随时诛杀越墙过来的敌人。
  假如没有隔在中间的那道丈高围墙,双方早已到达了能够互相踏着对方脚背的近距。
  「抛!」狄斌喝令。
  二十个部下同时踏离围墙三步,然后准确地把手上的大瓜抛越了围墙。抛掷点集中在围墙中段一处。
  墙内的防守者突然看见大堆异物越过墙顶坠下来,都不敢伸手去接,纷纷朝外走避。
  大瓜堕落地上便即破裂。瓜内所藏的灯油四溅,一些站得较近的「屠房」兵员都给油溅到衣服上。
  这种火攻武器是吴朝翼想出来的:把田里摘下的一种硬皮大瓜削去顶部,掏空了瓜肉,把瓜壳晒干,然后注入灯油,再把切口蜡封。
  「火!」狄斌再呐喊。
  另一批部下朝同一处抛掷数十块小石头。每一块都缚着一根燃烧中的棉绳。
  「是火!不要给烧着了!他妈的——」
  「屠房」的人慌乱地喊着,却毫无对策。
  围墙内瞬即燃起熊熊火光。有几个「屠房」的人因为衣服沾了油,也被火烧着了,顿时疯狂地乱窜和地上打滚。
  「屠房」众人的惊慌叫声,掩盖了铁钩搭上围墙顶的声音。
  三十个最精悍的腥冷儿,牙齿咬着腰刀,在臂上穿戴钢打的护腕,像影子般从墙头跃下来,趁着「屠房」的人仍陷于混乱之际,布下已演习多次的防守阵式。
  这是攻城战中最危险的一节:假如这三十人被短时间内击倒,那么随后越墙攻入的同僚便会成为逐一待宰的猎物。
  「屠房」的守卫当然也看出这一点,立刻向三十个闯入者作出猛烈的三面围攻。刀刃与刀刃交击出火花。腥冷儿只做出最少程度的反击,而全神贯注于守住越墙的通道,争取时间让墙外的同僚攻入。
  守备「大屠房」另外三面围墙的人也陆续拥至,迎击的人数增到一百五十多人。三十个腥冷儿在面对五倍兵力下顽抗,直至其中五人倒下时,第二波的腥冷儿成功越墙到来。
  「快!」仍在墙外的吴朝翼催促着部下加速攀爬钩索。狄斌听到墙内侧的杀声,心里异常焦急。
  这时「屠房」与腥冷儿之间的兵力差距仍达约三比一。但是曾经出入战场的腥冷儿,对互相协防的战术相当熟习,而第二波到达者又携来了一批藤盾,加强了防御的力量,战斗渐渐变得胶着,这当然对攻城的一方较有利。
  「砍死他!操他娘的臭屄!」「屠房」流氓不断呼喊以激励己方的杀气,当中夹了一半都是粗话。腥冷儿则大多默不作声地专心防守,只偶尔互相呼喊出短促的号令。双方的战斗姿态成强烈对比。
  腥冷儿都是等待对方冲杀而来并砍出第一刀时,才准备用盾、刀或护腕抵挡,然后作出一次的反击,不论斩中对方或失手都绝不再追击,以保持防守阵式不致散乱。
  「去吧!」吴朝翼当先率领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人攀越过去。「进去!就是死也要死在里边!」
  墙内已经有十四个腥冷儿倒下了,黑衣服渗着看不见的鲜血。在敌人三方夹击下,腥冷儿的防御阵已渐渐不支了。
  「杀杀杀!」「屠房」中一个特别高大的汉子嘶叫着,挥动两条铁杖猛力攻打。这个汉子浑号叫狠头,是朱牙直系中一个小头目,十二岁已第一次杀人,从前专门替赌坊讨债出身,街头搏斗经验十分丰富。此刻他一个人便杀伤了六个腥冷儿。沉重的铁杖一敲下去,刀子打得崩缺,护腕也无法保护臂骨。即使用藤盾抵挡着,整个人也被打得退后三步。
  就在腥冷儿快要被狠头打出缺口之前,吴朝翼的后援队及时到来了。防御阵得到新力军补充,组织又立时恢复了;但同时「屠房」的守卫也开始掌握围攻的方法,攻击变得更绵密和更致命。攻城一方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站在墙头上的狄斌居高看清了这一切,迅速判断出这形势。
  ——这样子下去不行!
  狄斌怒吼一声。
  然后「猛虎」狄斌诞生了。
  他拔出腰间钢刀,迅疾地沿着只有一尺多宽的墙头奔跑。
  下面的「屠房」守卫全都专注于混战,没有人发现狄斌在上方的异常举动。
  在大楼顶层上的阿桑却看见了。
  ——那家伙想干什么?
  阿桑瞧着狄斌全速在墙头上朝西面走。阿桑再瞧瞧位于西壁的「大屠房」巨大铁门。
  ——他想攻击正门!
  「射倒他!」阿桑立刻向弓箭手下令。
  由于狄斌居高于墙头上,弓手不必顾忌会伤及己方人马,瞄准狄斌发射。
  听到羽箭「嗖」地从身旁擦过,狄斌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仍专心保持平衡和笔直的奔跑路线,双腿没有慢下半点。
  ——来吧!你们射不中的!我有五哥造的护符!
  不知是因为护符的功效,还是狄斌的跑速实在太快,大部分的羽箭都只落在他身后,但亦有数箭刮破了他的黑衣服,划出一道道凄厉的血痕。其中一箭刚巧击在他手上的钢刀刃身反弹开去。
  狄斌跑到了围墙的西南角上。此处已远离南面围墙下的混战场。狄斌从墙上跃下,进入了「大屠房」的前院,无声无息地向守在大铁门内的十二人奔近。
  「不好!」阿桑暗叫。己方虽然拥有十二对一的绝大优势,但阿桑仍无法安心——尤其在刚才目睹过镰首单骑杀戮的场面后。他立刻点起九名亲随刀斧手,奔向通往楼下的阶梯。
  当狄斌奔近至八尺距离时,守门的十二人才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偷袭者。站得最近的一个手上握着一柄短斧,正要朝狄斌砍击——
  狄斌的身体水平飞跃起来,腰刀自外朝内横抹,准备把持斧流氓的颈动脉割破。
  ——狄斌不知不觉间竟成功模仿了葛元升的得意攻击动作:身体与刀刃合而为一,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命中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斩出这一刀后连狄斌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可是现在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南壁那边的部下已到了崩溃的界限。
  持斧的流氓捂着颈侧创口,身体仍没有倒下时,第二个迎击者又出现在狄斌眼前,手里使用的是一柄狄斌从没见过的奇怪兵器,外形有点像锯,看来必是个会家子。
  流氓的怪兵刃水平横砍向狄斌的头颈。
  狄斌的身体却突然半蹲下来,双足交叉,身体随即作出一百八十度旋转,钢刀从低处朝外横斩而出,砍中了对方右膝关节的内弯。
  刃锋划过,把流氓的腿筋腱切断了。那种剧痛比腹部捱了一刀更甚。流氓抛掉兵刃,抱着痉挛的右腿在地上哭叫。
  余下仍站立的十人因为这连串迅速的刀招而犹豫起来。狄斌却没有借机喘息,反而立刻又向第三人扑过去。那种击倒一人后立即迅速攻击下一个目标的动作和野性战意,跟镰首十分相似。
  第三个人连攻击也没有做过一次,便又被狄斌第二次凌空斩击砍中了咽喉。
  狄斌气喘吁吁地站在剩下的九个敌人跟前,黑色战衣因为刚才在墙头上所遭遇的箭羽攻击而破损处处,露出了他白皙而带血渍的肌肤。在暗夜里看起来,狄斌就如一头长着白色斑纹的黑老虎。
  「恶鬼……!」九个守卫里,其中一个突然惊叫。「他就是鸡围里那恶鬼!」
  ——他们错把狄斌当作葛元升,也并非全无根据。狄斌根本就在使用葛老三最擅长的招术。
  九个人开始逐步后退。
  ——人是打不过鬼的……
  事实上狄斌的体力此刻已消耗极大,只要九个人一拥而上就能把他分尸。
  后退的脚步渐渐变成逃跑的脚步。九人奔到南面的大伙同伴后边。
  狄斌把钢刀倒插在地上,双手托起了大铁门的闩栅,花尽最后的力气把左半边铁门往后拉开。
  「五哥!」狄斌以他平生最大的声音呐喊。
  镰首披散一头狮鬃般的长发,挽着铁矛策马奔进了「大屠房」的前院。麾下三十五骑腥冷儿也紧随杀进。
  镰首看见了浑身伤疲跪倒地上的狄斌,乘着骑势俯身探出左臂,把狄斌整个人揪起离地,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仍挽着大铁矛。
  狄斌骤然与镰首的肉体如此接近,本已衰竭的身躯突然又贯注了一股新生的力量,能够在鞍上坐稳。
  镰首掖扶狄斌的左手如拥抱爱人般温柔;挥舞铁矛的右臂却贯满了能瞬间绞碎骨肉的杀戮能量。他不必握持缰索,只用双腿夹紧马背。
  镰首、狄斌、铁矛与马仿佛结合成一体——
  一尊拥有三头、四臂、四腿的极恶战神。
  阿桑正好在这时打开了「大屠房」城楼的正门,远远与镰首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交投了一瞬间。
  就像被反射神经驱策一般,阿桑把大门隆然合上。然后他才在脑海中暗问:
  ——我在干什么?
  阿桑以为,自己在捱过十多年前颈上一刀后便再没有惧怕的东西。但此刻他清楚记得:刚才与镰首对视的刹那,确实感觉到一股不明的强烈恐惧。
  ——我……我在怕什么……
  阿桑却久久无法提起勇气把大门再次打开。刀斧手部下不解地瞧着阿桑二爷颤抖的背项。
  镰首当先杀向南面「屠房」部众的后方。「屠房」守卫早已听见马蹄声。连正门也被攻破了。己方腹背受敌,刚才的优势一瞬间逆转。
  「大屠房」正面铁门被打开,对「屠房」守卫的心理打击,比实际战斗的影响还要大。他们毕竟也只是唯利是图的流氓,敌人已攻到了主城楼的门前了,朱老总跟阿桑二爷亦自身难保,他们要是死了,一切的命令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屠房」领袖多年来在他们心里建立的权威,如今迅速瓦解。
  就在「屠房」部众心灵最软弱的时候,狄斌想起了三年多前那一夜,于润生曾对三十一个刺杀兵说过的一句话。
  「等一等,五哥!先别打!」狄斌在镰首胸前说。
  镰首已经高举的铁矛缓缓放了下来,霍然勒止坐骑。三十五名骑兵部下也在他身后停住,布成尖锥般的阵式,随时准备朝前方十码外的敌人展开大冲锋。
  狄斌从镰首的坐骑跃下,瞧着前面的敌阵。「屠房」守卫对攻城腥冷儿的围打已不知不觉间停止下来,变成静默的对峙。本来杀声震天的场面顿时化为更可怕的宁静。
  然后狄斌向「屠房」的人问了一句话——与那一夜于润生所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屠房」的人同时变得呼吸重浊,百多颗心脏的跳动一起加速。
  不知当中哪一个首先把刀子丢到地上,接着又是另一柄短斧,跌在地上的兵刃迅速增加。
  「不想打的人,给我离开。」狄斌小心地说,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以免把「屠房」众人已丧失的斗志再次激发起来。
  这时龙拜也带着弓矢队冲进了前院。大局从此决定。
  已抛去兵刃的「屠房」部众,因为恐惧而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成群地慢慢走向大铁门的方向。直至已接近门口,又确定对方无意追杀时,便低头拔腿逃出大门。
  最后在腥冷儿的包围网中央只余下六个人。双手仍紧握染血铁杖的狠头是其中一个。
  「你们还是走吧。」狄斌叹息说。
  狠头舐舐已干裂的嘴唇,决绝地摇摇头。
  「好!」镰首跃下马鞍,抛去了大铁矛,拔出腰间钢刀。「我就一个跟你们打!」
  「不可以,五哥!」狄斌的喝声中透着过去没有的威严。「现在不是说道义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冒险。」
  他挥挥手,示意吴朝翼发动最后的攻击。
  ◇◇◇◇
  一个「屠房」使者策马全速奔驰在漂城西北的官道上,目的地是铁爪四爷所在的岱镇。
  他要传达的消息只有一个:「大屠房」受到敌人的攻击。
  面前还有大半的路程。使者不知道,现在已经太迟了。
  ◇◇◇◇
  狄斌指示部下把「大屠房」的正面铁门关上后,便下令所有人贴近包围在城楼四壁下,以免受到楼上窗户射出来的羽箭攻击。
  狄斌知道,要说服朱牙和阿桑投降是不可能的。两人必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投降就是死。
  但是要强攻进城楼内也不容易。首先是无法确知里面的建构和有没有机关布置;此外也不能确定楼内敌人的数目。
  于润生当然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也预定了对应的计策:火攻。
  攻城队很快便把城楼正、后及两边侧门燃着了,又从前院采集枯草和花卉,烧着了后便往楼下的窗户投进去。
  「大屠房」楼下的正厅烧起了大火。热力迫使腥冷儿撤退到前院。他们仍不忘架起藤盾阵,以防敌人从上面窗户做垂死射击。
  吴朝翼趁这时点算部下,然后向狄斌报告:「刚才共折损了四十三人。」
  「死了这么多吗?」狄斌露出难过的神情。
  「这已不算多了。」吴朝翼的语气比早前要恭谨得多。在最初知道由这个「白豆」作阵前总指挥时,吴朝翼也曾觉得不妥当。然而经过今夜他已对狄斌完全信服。「我们可是击退了比我们多几倍的敌人啊。比起打仗那时候……」
  「算了。不要再说了。」狄斌凝视眼前的火光。
  「大屠房」最低一层已经完全燃烧。浓烟像不断改变形貌的猛兽般,迅速朝上层爬升。
  ◇◇◇◇
  铁爪只在「兴云馆」的客房里假寐了一阵子,便又点起灯火,研究岱镇与桑麻之间的地势布置。
  小鸦没有敲门,便径自跑了进来。
  「什么事?」铁爪端详着亲信的脸色。
  「漂城那边……好像有事情发生了。四爷还是过来亲自看看。」
  小鸦带着铁爪走到「兴云馆」二楼的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面朝东的窗户。
  「在那边。」小鸦指向东南偏东方向的天空。
  晴朗秋夜里的月色十分明亮。铁爪清楚看见了,漂城所在处的上空冒起了一大股烟雾,在月光反映下显成深灰色。
  「那一定是很大的火。」小鸦说。「漂城恐怕出事了。」
  「这儿交给我弟弟。」铁爪转身。「立刻把我们直系骑队点起来。我们马上赶回去看看。」
  ◇◇◇◇
  雷义同时也站在安东大街的南端,遥遥仰视「大屠房」城楼的火光。
  在他眼中所见的,是一场葬送漂城旧权威的祭礼。
  「于润生……我们明儿见。」
  ◇◇◇◇
  正在城内各处爆发的「屠房」派系内哄也暂时平息下来。双方都在观看「大屠房」的大火。
  ——朱老总已经死了。
  「屠房」的人都已深信不疑。
  朱牙和阿桑的部下在计议,是不是要援救「大屠房」。
  「根本就不知道敌人实力如何,要送死吗?」
  「朱老总都死了,要救也救不及!」
  「还是等铁爪四爷回来,再组织所有兄弟反击!」
  「我们要是现在去救『大屠房』,说不定叛徒会趁机在后面打过来!」
  同时,这些头目当中也有不少开始生起私心:「屠房」原有的领导层已崩溃了,现在是自立山头的好时机!还是应当在这时保留实力……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个朱老总!
  于是朱牙的部属之间也开始产生了猜疑。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老俞伯、吹风和黑狗的旧部之间。朱老总既已倒下了,便再没有人追究他们叛乱之罪。心理的压力减轻之后,野心又趁机冒起了。黑道中人总是把自己的利益和安全放在最优先之处。
  于是「屠房」原本分裂为二的架构,因为「大屠房」的火焰而进一步崩解。
  ◇◇◇◇
  「大屠房」楼下正门终于打开来。
  三个衣服都烧焦了的「屠房」部下,从火场疯狂地逃亡出来,立即被腥冷儿抓着。
  「朱牙和阿桑在哪儿?」狄斌迫问。
  三人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狄斌招招手,一名部下把水壶递给俘虏。三人吃力地抢着水喝。
  「说!」镰首把钢刀架在其中一名俘虏的颈项上。
  「二爷……不,阿桑不知怎的,像呆了般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不肯走,现在……唉……大概已经烧成灰了……」
  镰首愕然。他猜想,阿桑是不想死在敌人的刀刃上吧?无法跟「屠刀手」对决,镰首感到无由的遗憾。
  「朱牙呢?」狄斌再逼问。
  「老总……好像在顶层……我没有看见……他……」
  又有十多名「屠房」守卫从正门奔出来,其中两个刚踏出门外便昏死了。他们也遭一一俘虏。可是仍未看见朱牙的踪影。
  「是老总!在那儿!」其中一名俘虏指向上方。
  狄斌仰头看见了:一具肥胖的身影攀爬出「大屠房」四楼的一扇窗户外,双手扳着石造的窗台,一对胖腿在空中无意识地乱踢。
  「哈哈……」龙拜笑得捧腹。「那就是雄霸漂城十多年的黑道老大吗?」
  龙拜拍拍狄斌的肩,又说:「白豆,你知道吗?这是天意。看看朱牙这副模样!他奶奶的,怎么看也不配压在我们的头上。是上天派我们来取代他的!看我把他赶下来!」
  龙拜挽起弓箭,走近那一面城墙下,朝窗户上的朱牙高喊:「臭猪猡!你不下来,我可要把箭射进你的屁眼啦!」
  朱牙侧首朝下观看。恐惧的眼睛瞧见龙拜正向自己弯弓搭箭。
  「我现在数三声!一!」
  朱牙的双臂已经麻痹,他仰头瞧着已逐渐迫近窗户的火光。
  「二!」
  朱牙又低下头来瞧向地面。到了这种绝境,他却仍然不想死。
  就是这种在任何情形下也不放弃生存希望的意志,令他坐上漂城地下王者的宝座;可是如今也是同样的一种意志在折磨着他的心与肉体。
  「三——」
  朱牙的手指因为汗水而滑落窗台。痴肥的身躯沿着楼壁迅速坠下,接连撞破了三楼和二楼的瓦檐,背部重重着地。
  龙拜立即收起弓箭,奔跑过去察看;狄斌和镰首也随之到来。
  朱牙仍没有断气。他只感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意识也渐渐模糊,因为脊骨已经断裂。
  狄斌半蹲在朱牙身旁,端详这个敌首的苍白脸孔。胜利的快意在狄斌的瞳孔里闪动。
  「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朱牙迷惘地凝视狄斌。「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我没有见过你……他妈……的……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谁?……」
  朱牙的凄绝声音更激刺起狄斌的兴奋心情。他决定开一个玩笑。
  狄斌把脸更靠近朱牙。
  「看着我,在你断气前好好看着我。记着这张脸,也记着我的名字,我叫于润生。记得吗?」
  「于……润……生……」朱牙像刚学会说话的稚童,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很好。」狄斌轻轻拍拍朱牙的脸颊。「好了。现在你可以死了。」
  狄斌站起来,瞧着龙拜微笑。「二哥,万群立与吃骨头都是死在你箭下的。看来这会带给我们好运。我看还是不要打破这个习惯比较好。」
  「哈哈,我等了这一天好久啦!」龙拜弯低上半身,近距离搭箭瞄准朱牙的头部。「嗨,瞧过来这边!记着是谁杀死你的!」
  朱牙的头颈却已无法移动。
  「他妈的!」龙拜把弓放松,走到朱牙身旁,左足踹在朱牙的肚皮上,从正上方把箭簇对准朱牙双目之间。
  朱牙看着那箭簇的尖端,发出激烈的恐惧呼叫。
  弓弦弹动。
  ◇◇◇◇
  铁爪率领着六百骑部下,在午夜时分驰出岱镇的东门,以最高速度赶往漂城的方向。
  一刻钟后,铁爪接近了「丰义隆」在道旁所设的第一路伏兵。这一路由卓晓阳带领。
  卓晓阳知道眼前的就是杀害他两个师哥的凶手。他紧咬牙齿,耐心地等待铁爪的骑队通过。
  卓晓阳一边看着敌队越过眼前,一边点算。
  与于润生的预期一样,铁爪为了尽快回城,只带着骑队。「丰义隆」未费一兵一卒,对方已自行把兵力分成了两半。
  「太好了……」卓晓阳暗想。他伸出左手,命令麾下的百余部众静止不动。他的伏兵队伍全数徒步,现在杀出去便难以脱离,必须等待与其他三路伏兵配合行动。
  卓晓阳目送铁爪的骑队进入第二重伏兵的攻击范围。
  第二重伏兵共有两路,左侧的由文四喜率领,右侧则是「兀鹰」陆隼。
  文四喜第一次阵前带兵,心里不由紧张异常,到了这时仍在心里重复检核预定的战术有没有漏洞。
  陆隼则把铁链握得紧紧。五年来在漂城里吃过许多败仗,眼前终于有了击败「屠房」的绝佳机会。但是每当想到要跟铁爪对阵,陆隼心里还是存着忧虑。他深知「四大门生」的实力有多强。而铁爪却是举手间便杀死左锋和童暮城的高手。
  幸而他知道率领最后一路伏兵的沈兵辰,一向比三个师弟强得多,说不定足以与铁爪一拼。只是沈兵辰已有多年没出过手,他的实力是否仍然保持?
  在道上全速奔驰的「屠房」骑队成长列而行。铁爪也深知这样极不安全,可是已没有时间调整阵势了。回城是首要之务。
  他心理涌起千百个念头:那火灾怎么回事?难道朱老总出事了?城里还有上千的兄弟,就是敌人来偷袭,凭着「大屠房」的地利也应当守得住吧?何况对方不可能无声无息间潜进城里——除非「丰义隆」在城内有一个权力不小的内应。是查嵩吗?不,也许只是城里某处失火了……
  一丝不祥的预感闪电般划过铁爪脑海,他猛然勒止了坐骑。
  小鸦的马儿冲前了十多步才能停止下来。其余部下也随即勒紧缰绳。后段的骑士因为勒马较慢,险些儿与前边的同僚撞上了。幸而铁爪的直系骑队都久经调练,才没有造成混乱。
  「四爷。」小鸦忧心地看着铁爪。
  「有伏兵。马上布阵。」
  就在铁爪此话一出时,道路前方就出现了人与马的剪影。
  「点子在前头!」小鸦呐喊。「人数看来不多!我们冲过去!」
  铁爪看见了:前方敌人之中有一个特别的影子:一个背项上交叉负着双剑的骑士,铁爪听过沈兵辰的名字。
  「不!防御两侧——」铁爪呼叫的同时,左边文四喜的弩箭手从树林间发射出一蓬箭雨。铁爪的长列骑队就像一面张开的渔网般接受箭矢的近距射击,在狭窄的道路上根本无处闪避。
  接着卓晓阳的步刀手呼叫着从道路后方出现。「屠房」骑队后段的战士立即拨转马头,准备迎接卓晓阳的攻击。
  此时铁爪的部队前半正面对沈兵辰,后半的则已转迎向卓晓阳,中段由于文四喜的弩箭攻击而出现空隙。整支骑队的指挥出现裂缝。
  陆隼的攻击进一步把这裂缝扩大。他挥舞着杀人的铁链,带领百多名在漂城征战多年的亲随部下,拦腰向敌方中央突袭。
  由于在狭道上转向较困难,骑马的「屠房」战士,反而在灵活性上输于陆隼的徒步队伍。
  陆隼的队伍像尖刀般插进了「屠房」骑队的中央。同时前方的沈兵辰和后方的卓晓阳也正在迫近。文四喜的部下则趁机把弓弩换成近战兵器。
  陆隼的徒步队伍冲入敌阵时尽量低下身子,以闪避鞍上敌人的攻击,却把攻击目标放在敌人的坐骑上。刀子和斧头的锋刃砍断了一条又一条的马腿。陆隼的部下没有对堕马的敌人作追击,而是乘势向对方发出一个缺口,遵从于润生那一击便即脱离的战术。
  文四喜的队伍紧接着也发动攻势,从反方向沿着同一个缺口冲杀,再脱离进入对面的树林。这两波攻击成功把铁爪的骑队分裂成两半。
  「不要理会!全体向前方冲锋!」铁爪愤怒地吼叫。可是后半的部下此时已开始与卓晓阳的队伍缠战了,同时陆隼在树林中稍微调整阵势后,也加入围剿这半支骑队。
  铁爪已无法顾及后面的部下了,他此刻心里只有「大屠房」。铁爪领着约三百骑全速朝前奔驰,迎着沈兵辰展开大冲锋。
  沈兵辰所领的二百人也全是骑士,他迅捷地拔出了背项的两柄长剑,膝盖挟紧马鞍,也带领部下与铁爪作正面硬拼。
  「铁爪!还我师弟的命来!」一向冷静得可怕的沈兵辰,此刻神情完全改变了。长发随着急驰而飘飞,露出仍然肃杀但却呈现赤红的脸庞,连额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见。
  沈兵辰与铁爪的坐骑相遇。
  铁爪双掌捏成爪状。
  沈兵辰双剑交叉如剪刀。
  铁爪在交接的刹那从鞍上飞起来,跃到了沈兵辰的上方,头下足上,疾速伸出左爪攻击沈兵辰的脑门!
  ——这攻击方式,与击杀童暮城的招术一模一样。
  ——沈兵辰的速度却比童暮城快得多。
  沈兵辰没有转动视线,看也不看便挥起左剑撩削向铁爪攻过来的左掌,右剑同时笔直朝上刺击铁爪的脸孔!
  然而沈兵辰没想到,铁爪在这完全凌空的情形下仍能变招。
  铁爪的腰肢剧烈扭动,身体急激翻转,闪过了沈兵辰那两柄杀气腾腾的长剑,同时右腿朝后猛踢,踢中了沈兵辰的背项!
  铁爪这一踹之力朝前再次飞跃,杀进了「丰义隆」的骑兵阵中。
  同时沈兵辰咯血堕落鞍下。
  一个「屠房」骑士想捡现成的便宜,驱马向翻倒地上的沈兵辰踏踹。然而沈兵辰着地后身体毫无停滞,往旁翻滚闪过踏来的马蹄,顺势一剑反撩,先斩破了马腹,刃上的余势再把骑士的右腿砍断!
  铁爪跃往最接近的一骑敌人跟前,双爪在胸前拨转,左爪夺刀,右爪同时扯脱敌人颚骨。铁爪身子一旋便坐上了马颈,右肘反打把已重伤的敌人击落鞍下。
  双方的骑队正面交接。马匹撞击马匹。长枪贯穿胸膛。刀刃砍断刀刃。马蹄踹碎骨骼。马血与人血混合。缰绳断裂。骑士堕马后脚掌仍穿在马蹬上,被不住拖行。失去头颅的骑士仍安坐在鞍上,仿佛仍懂得策骑。
  脸颊和右腰被割伤的小鸦,成功带着二百骑冲过敌阵,与铁爪四爷会合。
  「四爷,没事吧?」小鸦连脸上的血渍也懒得抹去,让它滴落在马鬃上。
  铁爪眺望过去。后半的部下早已被卓晓阳、陆隼和文四喜三面包围攻击,余下不到一百五十骑。
  沈兵辰在部下的协助下重新登上马鞍。他指挥残余的一百骑重组阵势,拨转过来与铁爪对峙。
  「四爷,怎么办?」小鸦的心乱极。他从没想过铁爪四爷率领的部队也会如此狼狈。
  是要救援被围攻的兄弟?还是趁这机会全速赶回漂城?可是己方的马匹早前已奔跑过许多路,对方却一直以逸待劳,现在即使脱走,终究也会在回漂城前被赶上……
  然后小鸦看见了一个更令他绝望的情景:
  在西首的路道末端,又有另一路敌人追赶到来了。
  庞文英、于润生和齐楚率领着的二百多名主力,在这时终于抵达。为了避过在岱镇驻守的铁锤,他们必须绕往北面另一条官道行走,再南下到来。幸而于润生对时间的掌握够准确,提早了出发的时间,恰在这重要时刻赶上。
  「丰义隆」兵力已骤增至七百人。除非在岱镇的铁锤五爷率领那五百人在短时间到来救援,铁爪的骑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铁锤率领的全是徒步的兄弟,而且当中有三分之一仍在睡梦中。
  「四爷,你回城吧。」小鸦忽然说。「这里由我挡着。」
  「你说什么?」铁爪怒然说。「你要我放下这些兄弟不管,独自逃生吗?」
  「四爷,是为了大局。城里还有过千的兄弟,要是朱老总他们有什么不测,只要你能回城去,就能把兄弟召集起来。」小鸦说话时显得极冷静。「五爷或许能够守住岱镇。那时候我们集合所有的力量,对上『丰义隆』仍在人数上占便宜。」
  「不。我在这儿挡着。」铁爪激动地说。「你回城去找救兵。朱老总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最少比你多杀三、四十人!」
  小鸦摇摇头。「四爷才是『屠刀手』。全帮上下没有人不敬佩四爷,而且四爷不应该牺牲在这种必败的仗里,接着的反击才更需要你来带领。」
  小鸦的每句话,铁爪都无从辩驳。
  「四爷快走吧!别像个娘儿般,他妈的在这儿拖拉!」小鸦骂着时嘴唇在颤抖。
  「你这浑小子……」铁爪把马首拨转了。他回头又说:「不要死掉!」他再扫视一下其他的部众:「你们也是!」
  铁爪迅速返首,不让部下看见他的眼泪,然后低下头来,臀部离开马鞍,驱策坐骑往漂城方向急奔。
  沈兵辰大感意外。
  ——绝不能让铁爪回漂城!
  他立刻组织起部下,准备第二轮的冲锋。
  小鸦号令骑队尽量往横扩张。
  「不要让任何敌人冲过去追四爷!用一切方法把北佬挡下!枪杆、刀子断了就用马儿去撞!马儿死了就用身子去挡!」
  这时在庞文英的主力部队加入下,被围攻的半支「屠房」骑队被迅速剿灭了。道路上只余下小鸦所率领的二百孤军,无畏地面对七百个敌人。
  ◇◇◇◇
  查嵩原本想出动守城的军队压制漂城内的乱局,然而狄斌的行动实在太快,查嵩才刚召来军官,便收到「大屠房」被攻破的消息,而城内各派系的「屠房」人马也已休战。现在出动军队已经毫无意义,反倒可能引起朝廷的注意。
  在收到南门军官的投诉后,查嵩马上召见了雷义。
  「你这小子!我不该让你坐上这位子!」查嵩怒瞪着表现得毫不在乎的雷义。「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可以依军法立时把你处斩吗?」
  雷义仍是神态自若,似乎对「处斩」这词充耳未闻。
  「知事大人,还是算了吧。你应该知道,一切都已完结了。」
  「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放进城内的那伙人是『丰义隆』吗?」
  查嵩皱眉。「不是『丰义隆』又是谁?」
  「是腥冷儿。」雷义微笑说。「一伙与『丰义隆』结盟的腥冷儿。」
  查嵩愕然。他在心里盘算:最初以为雷义被「丰义隆」收买了,那么把他除掉也没相干,以后还可以直接与庞文英谈;可是现在多了一班可怕的腥冷儿,实力足以在短时间内把朱牙给毁了,那不免是个大患……
  「你……你跟这伙腥冷儿……走得很近吗?」
  雷义神秘地笑了一会,才慢慢说。「他们的头儿跟我是好朋友。」
  ——那么还必需藉助这小子来稳住这些腥冷儿……
  「雷义,你给我听着:再有这种擅作主张的动作,就是找庞老头出面也保不住你!」
  雷义早就摸透了查嵩的想法,对于这恫吓完全不为所动。不过表面上还是要对这个上司尊敬一点。雷义俯首说:「是。」
  「还有……等城里的事情全平息了之后,你就正式升为役头吧。」
  ——哼。我早就是役头了。
  雷义在心中冷笑。
  ◇◇◇◇
  狄斌的部队仍然驻守在「大屠房」的前院上,其中半数在四侧围墙及铁门内戒备着,另一半的伤者经过包扎后围聚起来歇息。
  「小心!」狄斌指向仍在焚烧的城楼。「别给上面跌下来的东西打中了!」
  龙拜很是忧虑:后头是烧得正旺的「大屠房」;围墙外是满街的敌人。
  「白豆,我们不如趁这时候撤出漂城再说吧。」
  「不。」狄斌决绝地摇头。「现在城里的局面还未完全定下来,『屠房』仍有许多部下。要是其中一系的头目到来,夺回『大屠房』,有可能重新把『屠房』的部众集合起来。我们必须死守这儿,这是老大的命令。」
  「大屠房」城楼虽毁,但其地点仍具有权威的象征意义。事实上城内不少「屠房」头目都想过进攻「大屠房」的念头——要是亲手替朱老总报仇,便能迅速树立自己的威信。然而「屠房」两派刚才互相敌对,此刻也产生着互相牵制的作用,谁也不敢再胡乱出阵。
  如今除非有一个在「屠房」里具有压倒性威信的人出现,才能够改变这个局面。
  ◇◇◇◇
  铁爪四爷单骑在官道上奔驰。因为是末秋的关系,天色久久还没有转明,前路一片晦暗。
  铁爪从未感觉像此刻般孤寂。
  这时他听到了从对面传来的马蹄声。铁爪马上提高警觉,高举从敌人手上夺来的腰刀,在鞍上作出迎击的姿势。
  来者却也是孤单一骑。
  「四爷!」骑者呼叫着。原来就是从漂城来的「屠房」急使。
  「有什么事?」
  「『大屠房』……」使者气喘吁吁地说:「『大屠房』被敌人突袭啦!我刚才看见城里冒着烟火,恐怕情形很凶险……」
  「不要跟着我!向南面逃!有敌人追来!」铁爪马上驱策马儿,然后朝漂城急奔。
  ——朱老总真的出事了……
  铁爪不欲再多想,可是始终无法摆脱强烈的懊悔。要不是因为被私仇冲昏头脑,违抗了朱老总的回师命令,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铁爪一边策骑,一边发出苦闷的吼叫。
  ◇◇◇◇
  小鸦的头颅穿在枪尖上,被卓晓阳高高举起。
  这一仗「丰义隆」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又成功运用了伏击围剿的战术,但是折损亦达到五分之一。铁爪的直系精锐战力之强,出乎庞文英意料之外。
  于润生却也料想不到,铁爪会抛下部众独自突围逃亡。铁爪的性格比于润生想象中还要冷静、理智。
  庞文英、沈兵辰、于润生早已率领二百名精英骑兵,全速向铁爪追击。绝对不可让铁爪回到漂城。铁爪的威望与漂城「屠房」残部的兵力结合,将产生未可预计的力量。
  ◇◇◇◇
  就在到达漂城北面半里外时,铁爪的坐骑终于不支仆倒。铁爪及时翻身离鞍着陆。
  天色微明,漂城北门已近在眼前了。铁爪感到很疲倦,却仍足下不停,朝城门所在奔跑。
  这时铁爪看看漂城上方冒起的浓烟,已确定焚烧的是「大屠房」所在……
  ——我要复仇!
  铁爪奔上了跨越漂城下游的北桥,牛皮靴子在石桥上踏得登登作响。
  铁爪却在这时停步。
  因为他看见了,紧闭的北城门前出现了一条身影。
  一个像刀子般的人。
  铁爪已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杀气——虽然敌人仍站立在三十多尺之遥。那甚至不是一般的杀气,当中隐透着对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无视于眼内的魔性。
  然后铁爪知道,这人就是「屠房」部下间流传的那个鸡围「恶鬼」。
  但那确实是人。铁爪一向深信,对方只要是人,他就能够杀死。
  铁爪像被一股磁力吸引般,缓缓步向北城门,终于看清了葛元升的脸孔。
  一张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胡须的脸。干净得就像今夜的月色。
  铁爪却看不见葛元升的兵刃。葛元升右拳反握刀柄,刃锋藏在臂后。但铁爪可以断定对方兵刃甚短,最多不满两尺。
  敢用这样短的兵刃的人,第一击必定非常精准、致命。铁爪知道已不容试探对手虚实。双方第一次攻击也将是最后一次攻击。
  铁爪因此抛弃了腰刀。他必须在一开始就使用他最强的武器:双手。
  葛元升同时也朝铁爪接近。
  就像名棋士能够记忆自己奕过的每一局棋一样,铁爪也深刻记得他生命中每一场搏斗的过程——即使是年轻时与恩师和两个弟弟练习的情形也不例外。这是他至今不败的秘密。
  反手握刀和使用短兵刃的敌人,铁爪过去杀过不少。就在与葛元升互相拉近距离时,铁爪迅速回忆过去每一个相近的战例,再把每个敌人与眼前葛元升的身材、姿势、神态作出比较,然后开始预想葛元升可能作出的各种攻击动作,设定每一个动作的应对招术。
  在这样精确的计算之下,铁爪已迅速决定对付葛元升的战法。
  然而还有一个因素是永远无法估计的,那就是速度。葛元升的刀有多快?铁爪不能断定。
  可是铁爪对自己的速度也有绝对的信心。
  两人接近到五尺半时便同时停步。两人心目中的最佳攻击距离竟不谋而合。这时铁爪肯定了,葛元升也是习惯以快取胜的高手。
  双方一时都无法出手。铁爪知道后面的追兵很快便要赶来,他努力警告自己绝不能焦急。在实力这般接近的对决中,心理上的一点点漏洞都足以致败。
  「你……叫什么名字?」铁爪问。
  葛元升只是摇摇头。
  「我叫铁爪。」
  葛元升点点头。
  「你知道就好了。」
  铁爪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发动,比葛元升稍早了刹那。
  铁爪的左手往葛元升握刀的右腕抓去,右手则化为插指,疾速攻向葛元升的喉咙。他以挺直的指尖代替屈曲的爪尖作出攻击,因为他必须争取每一分毫的距离优势。
  他看出葛元升以反手握刀,攻击必定以弧形进行。自己只要使用直线攻击,便能够弥补因为没有兵刃而在距离上的不利。左爪攻向对手握刀的腕部只是虚招,以图延缓对手出刀。
  一切都在铁爪的计算之内。葛元升一如他预料,从斜下方反撩攻击向他的左腰间。
  ——胜了……?
  当铁爪的眼角余光瞥见「杀草」闪动的寒芒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葛元升挥刀的速度,超乎铁爪猜想的一倍多!
  ——不可能的!
  铁爪在十分之一刹那判断出:葛元升的刀将比自己的手指更快击中目标!
  ——同时铁爪也了解葛元升的快刀的秘密:他的动作根本全没有自保的意识。眼前是一个连自己的生命也无视的人。
  ——不行!要变招!不变就是死!
  铁爪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把左臂迎向「杀草」的刃锋!
  「杀草」爽利地切进了铁爪左前臂的皮肤与肌肉,就在将要把骨头也砍断时,铁爪的臂肌却强烈地紧缩,从两侧把「杀草」的刃身挟住了!
  葛元升首次露出愕然的神情。他从来没想过,世上竟有东西能够阻止「杀草」的刀刃前进!
  铁爪却知道这方法阻遏不了多久,葛元升的刀招仍在运动中,「杀草」比铁爪预期更要锋利,那寒霜般的两尺锋刃还是快要把他的手臂连同身体斩破。
  因此铁爪放弃了对葛元升咽喉的攻击。右掌化插指为爪状,自上而下划出一个美丽的弯弧,抓住了葛元升握刀的右手臂!
  葛元升愤怒地把所有的力量贯注在刀刃上,终于把铁爪的左腕完全切断!
  然而「杀草」已再无法前进。
  因为铁爪的右爪已陷进了葛元升握刀手臂的肌肤。
  铁爪强忍着断臂之痛,双足发力朝上翻,把全身翻旋的力量集中在一只右爪上,硬生生把葛元升的右拳拔得断离手臂!
  而那只右拳仍握着「杀草」。
  两人的热血同时喷洒到石桥上。
  铁爪着地时一阵昏眩,左膝因乏力而跪倒。他仰起苍白的脸瞧向对手,却发现葛元升的身姿已崩溃。
  葛元升刚才的充盈杀气完全消失,体势软弱得像突然衰老了三十年。所有的分泌都失控了:眼泪、唾液、冷汗、粪便、尿液……眼睛失神地瞧向天空。
  铁爪不知道:葛元升的身心彻底崩溃,不是因为失去了手掌。
  而是因为失去了「杀草」。
  葛元升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父亲的声音:「升……我说过了,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铁爪作出最后的攻击,把手里的断掌猛地搠向葛元升的咽喉。
  于是葛元升终于完成了家族的神秘宿命:他死在自己的手掌紧握着的「杀草」上。
  而他那短促生命中所有黑暗的秘密,也随着他的死亡湮灭,成为永远无法解答的哑谜。
  铁爪瞧着这个奇异对手的尸体,一时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西面传来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在铁爪耳里,那蹄音就如带来绝望信息的丧钟。
  ——一切就这样完结了吗……不,我要活下去!只要活着,这个仇总有一天能报!我不能死在这儿!我的命已经不单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所有的兄弟……
  铁爪勉力俯身,捡起自己的断臂,塞进早已沾满血的衣襟里。他接着攀过石桥旁的栏杆,纵身跃入漂河。
  铁爪的身体在漂河上随水漂浮了一会儿,然后便沉进了混浊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
  漂城黑道的权力交替,就在一夜之内完成了。



第三章 远离颠倒梦想

  因为忙于收拾漂城内黑道局面的关系,于润生足足等了五天才能为葛元升举行葬礼。
  冥仪在破石里的「老巢」里秘密进行。龙拜曾经坚持要公开发丧,并把葬礼办得隆重一些,却遭到于润生的反对。
  「现在不是张扬的时候。」于润生断然说。「老二,耐心一点,等两年吧。两年之后,每一年老三的死忌,全漂城的人都会知道,没有人会敢在那一天办喜事。」
  在返回漂城后,于润生又取回了「老巢」为根据地,并且进一步招纳更多城内的腥冷儿。「大屠房」一战,令于润生和他的结义兄弟在腥冷儿之间成名。如今「屠房」已瓦解。漂城又充满了机会。腥冷儿都希望寻求靠山。于润生的部众在短短时日内已增加到三百多人。
  冥仪十分简朴。庞文英送出的一口上好棺木放在正中央。灵牌前供着香烛果品,还有横放在木架上的「杀草」。
  全身披麻的狄斌跪在火盆前,不断把纸钱撒进火焰里。自从那天黎明得知葛元升的死讯后,狄斌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攻破「大屠房」的最大功臣,理应在这儿享受赞美与荣誉。但是他一闭起眼想到的就是在战场上葛元升的身影;还有葛小哥拯救了自己性命的情景;在猴山里一起喝血时那滋味;葛小哥耐心地教自己用刀……
  镰首这几天以来也沉默着。他心里生起了一点不必要的自责:要是有我在,三哥不用死。三哥跟我联手必定可以击败铁爪……
  「于爷,」吴朝翼问:「铁爪的尸身还没有找到吗?」
  于润生摇摇头。「『丰义隆』的人沿河找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
  「铁爪还没有死。」镰首忽然说。
  「总有一天我会跟他相遇。他杀了我一个义兄。我也杀了他一个亲弟弟。」
  铁爪的另一个弟弟——仅余的「屠刀手」铁锤五爷,也在激战的次日被部属刺杀了。
  驻在岱镇的「屠房」人马,早就对于个性暴烈的铁锤不存好感。在得知「大屠房」陷落,朱牙、阿桑与铁爪相继被诛杀,他们知道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向「丰义隆」献上铁锤的首级。
  此外在已焚毁的「大屠房」里也找到了阿桑二爷烧焦的尸体。那柄象征「屠房」权威的锈蚀屠刀遗留在他颈侧,也已烧得焦黑扭曲。
  于润生派叶毅把这柄已经再无人重视的屠刀捡回来,作为葛元升的陪葬品。
  龙拜是众兄弟中比较开怀的一个。他当然也因葛元升的死亡感到哀伤,但同时心里也暗地为胜利和权力而狂喜。他在冥仪中尽量压抑着亢奋的心情。
  然而龙拜仍有点不快的是:自己明明是亲手取朱牙性命的人,但部下间的赞扬却一面倒地投到了狄斌和镰首身上……
  此刻的龙拜暂时抛开了这些烦恼。他从祭台上拿起一杯酒,自己仰首干掉了,又拿另一杯倾到地上。
  「『漂城刀神』葛老三,『无影箭』龙老二现在敬你最后一杯……」
  齐楚的愁苦神容不下于狄斌,却有一半不是为了葛元升之死。
  在知道宁小语成为了查嵩的女人后,齐楚哭着去找于润生。
  「老大,完了……我完了……」
  于润生在得知原因后,苦笑着拍拍齐楚的头。
  「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老大,这个女人不同……」
  「你担心什么?忘记了老大的承诺吗?你一定会娶到她。」
  「可是,对方是查知事……」
  「查嵩不过是个玩偶人儿。」于润生冷冷说。「老四,你要振作起来。现在我才最需要你的才能。我们兄弟好好干,几年后整个漂城都是我们的!查嵩算是什么?他的女人又算什么?那时候我们要讨,他连自己老婆也要给我们!」
  虽然有于润生的承诺,但齐楚一想到心爱的女人正被别的男人拥抱在怀里,便痛苦得发疯……
  「雷役头。」自撤离漂城后,于润生这时才首次与雷义再见面。「恭喜你升官啦。」
  「不用多说。我想问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我已经掌管城里一半的腥冷儿了。」于润生点头。「而且是最强悍的一半。」
  「好。」雷义在祭台前上香,忽然又问:「你这位兄弟的刀法很快、刀子很锋利,是吗?」
  「嗯。」
  「他长着红色的头发?」
  于润生感到一股不安。在葛元升死后,于润生固然感到哀伤,但他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无法想象,日后在掌握了大权时应该如何处置葛元升。
  而铁爪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现在于润生却发现,雷义似乎也知道葛元升的秘密。
  「人都去了……」于润生淡淡说:「头发长什么颜色也没有关系了吧?……」
  「嗯。」雷义点点头,然后告别于润生而去。
  等雷义离去后,于润生走到棺木旁。
  「白豆。」于润生俯首向仍在下跪的狄斌说。「够了。」
  「三……哥死了……我……也难过得想死……」
  「老三没有死。」
  狄斌霍然抬头。全场人的目光也落在于润生身上。
  于润生从祭台上挽起「杀草」,向众人展示。
  「他仍活在这里。」
  狄斌站了起来。
  「我现在宣布……」于润生朗声说:「……追封义弟葛元升为本堂副堂主兼刑规护法。另外家传配刀『杀草』封为镇堂圣刀,一切违反堂规者皆以此刀处刑。」
  于润生把「杀草」拔出鞘。他凝视那仍然晶亮的寒芒。
  「葛老三在天之灵,必定护佑本堂不断壮大……」
  狄斌也瞧着「杀草」的刃锋。每一次看见它,他就感到那强烈的不祥。
  ——现在连三哥自己也死在「杀草」上了……谁会是下一个……
  ◇◇◇◇
  这时首都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突然失踪,侯爵府的书房内整齐地摆放着爵袍和冠帽,却没留下任何信函。
  于润生不久后也听到这消息,但并没有多加留意。
  ——他无法预测,这事件日后将令他的命运产生极大的转变。
  ◇◇◇◇
  「丰义隆漂城分行」已被铁锤摧毁,庞文英只得暂以安东大街上的「江湖楼」为根据地。
  这几天以来他一直忙于重新布置城内的兵力,及与查知事和城里几个富商进行交涉。
  漂城黑道的形势已经明朗了。「丰义隆」重返之后已成为单一的最强势力;而「屠房」残存的旧部已分崩离析,散作二十多个山头,一时间新帮会名字纷纷冒起,城民连记也记不完。
  要收拾这些小势力,最快也得两年时间。不过靠着现有的力量,已经能够展开漂城盐运的生意了。等稳定一切后,庞文英还要回首都一次,到总行向韩老板正式报捷。
  他知道经过这次漂亮的战役后,自己在首都的威望又完全恢复了。因此他更加倍渴望回去享受这些赞誉。
  于润生这时登上「江湖楼」的顶层来探访。
  「坐下来,润生。」
  庞文英笑着把一杯酒递到于润生面前。「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就是在这儿看见你。」
  「不。」于润生把酒杯接过。
  「是在那天的早上,在北城门。你经过时曾经跟我对视过一眼。只是你不记得我的脸了吧……」
  「是吗?」庞文英叹息。「怎么说也好……你拜进我门下才不过半年,就成了今天的气象……润生,我没看错你。」
  「这都是我们应得的。」于润生呷了一口酒。「朱牙不配活在漂城。我早已说过了。」
  「说起『屠房』……」庞文英皱眉。
  「……那些原本属于『屠房』,现在自立山头的小帮会,要一一收服很是麻烦。润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于润生微笑放下酒杯。
  「你这小子!」庞文英笑骂。「我早猜到你已想定了法子!」
  「祭酒,全漂城的人都晓得,击败『屠房』的是『丰义隆』。你打着『丰义隆』的名号去吞并那些原属屠房的人,当然比较困难。他们心里不服气嘛。」
  「我看最好的方法,还是另立一个帮会的名堂。这个新帮会,也许人人都知道附属于『丰义隆』,可是只要名堂不同,『屠房』旧人也有一个下台阶。」
  「嗯……你是想领导这个新帮会吧?」庞文英问。
  于润生断然点首。
  庞文英想,这不失是个好办法。他当然了解,于润生这个提议多少也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力;但庞文英就是欣赏他这种野心。
  「好。我答应。新帮会的名字有了吗?」
  「就叫『大树堂』。」
  ◇◇◇◇
  历史是用鲜血奠基的。
  「大树堂」的历史也没有例外。
  于润生在渡过二十九岁生辰之前成为了「大树堂」的于堂主。
  他同时正式跨进了历史。

  稿于一九九七年六月四日



后记

  写《杀禅》时我不断在反思:什么是「历史」?
  小说的历史观总是难免倾向于较为浪漫的宿命论与个人论。然而这并不代表这些论点乖离了真实的历史。历史总是亘常地重复:杰出的领袖在获得最高权力后仍难免腐败犯错;二把手永远面对取代一把手的诱惑;原本理想远大的群众革命总是被野心家篡夺……这些也许本就是政治、历史的「自然生态」吧?但小说、戏剧作者却无法不从中嗅到宿命的味道。我也一样。
  我想不少人因为《杀禅》的古代背景、帮会情节、武斗场面而误以为它是一部武侠小说。事实上我是完全把它当作架空历史小说,并且以较现代的观点来写,因此才会出现「首都」、「秒钟」、「部队」这些用词。
  最初构思《杀禅》时确是有把传统武侠世界来个颠覆的意思——那时候我还是个狂热的武侠迷,一心要成为武侠小说作家。但是《杀禅》这个故事本身就像一只会自行膨胀变大的怪物,「反武侠」的意念到了最后只成为一个不大重要的小副题。而这个思路变化的历程也完全改变了我的写作取向。
  当然这不是说我现在轻视武侠。直到目前我所写的全部小说,都是以武侠为基础。只是如今「纯武侠」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创作理想了。而且武侠世界已经被众前辈们建立得太成熟了,我无从在里面寻找到还未被开辟的新土壤,再写也不过是重复前人的脚步而已。除非把写作当作单纯的工作、生意,否则写他人早已写过的东西,我认为是在浪费生命。
  《杀禅》到了第三卷,算是一个段落的完结。我衷心希望读者能够把第一、二卷也拿出来,三卷一口气重看一次,我相信必定能对这个故事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很奢侈的请求。不过一股不知打从哪儿来、莫名其妙的自信告诉我:我的小说应该最少也有重看一次的价值吧……
  《杀禅》预定为七卷完结。一想到现在连一半也没有写完,害怕得连肩头也颤抖起来。可是写长篇小说就如踏入黑道一样,一开始了便没法回头。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就只能咬牙继续走下去。
  说起咬牙,我每次完稿时总是感到腮颚酸痛,原来写到紧张时都不自觉地咬牙切齿。
  我是个容易紧张的人,记得那次参加全港空手道赛时,紧张得十只手指头都微微发麻——血液都集中到脑跟内脏了,而且从早上开始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因为那是我期待了足足五、六年的出赛机会。
  而出版《杀禅》的机会我等得更久。所以也更紧张。
  乔靖夫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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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4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四 野望季节】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
  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个被军队遗弃的男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这六个男人才踏进真正的战场。
  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眼前充满一切的可能性。野心一旦燃烧起来,再也无法回头。
  要夺取权力,必先依附权力。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成为挑战漂城最强势力「屠房」的尖兵。一场壮绝的闪电奇袭,一夜之间改写了漂城的地下秩序。「屠房」化为历史名词。「大树堂」的旗帜在黑道上飘扬。他们却也付出惨痛的代价——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胸怀野望的于润生深刻了解:吃饱穿暖之后才是对强者的真正考验。要参与更大的赌局,必先压下更高昂的注码……



第一章 大神咒

  最辽阔的空间同时也是最狭小的囚笼。
  镰首策马停驻在看不见尽头的旷野上,心头泛起这种无助的感觉。
  挟着细砂的寒风仿佛冷得人骨髓凝固。半边缺月升得很高,发光的边缘锐利得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小刀。
  借着这稀微月光,镰首仅仅能辨出西面远处那模糊的棱线。那是旷野四周唯一指示出方向的东西。
  镰首想象:独自走在这荒野是怎样的感觉?看似永远走不完的野地。风声。酷热的白天与冷彻的黑夜。是恐惧?还是绝望?没有尽头的地方就是世界尽头。
  可是镰首并不孤独。在他身后百步处有旺盛的营火,上面烘烤着分辨不出是何种动物的肉干。围坐在火堆前的三十个男人热烈地谈话:美食、酒与女人。在这片一无所有的空茫中,只有这三种东西是他们最怀念的。
  镰首从马鞍上跃下来,轻轻抚摸被吹得蓬乱的马鬃。他穿着一件染成铜锈般淡青的宽松袍子,头脸都包裹在漂白过的麻布巾里,只有双手与眼睛暴露在风中。
  这身衣服是五天前停留那小镇时,一位茶馆老板送他的。茶馆卖的是一种加了羊奶、糖、姜和其他香料的茶——同行的「丰义隆」人马都不喝,只有镰首喝了四杯。
  那老板说:在西方远处的国度里,男人们都穿这种宽袍和头巾。那儿的人们深信,天下大地都扛在一只大海龟的甲壳上,而那海龟则由四头大象扛着。
  镰首问:那四头大象的脚底下又有什么?
  「问问别的吧!」那老板笑着拍拍镰首壮硕的肩膊。
  此刻镰首闭上眼睛细听风声。营火在下风处,男人们的谈笑声并没有传到这儿来。镰首在享受这黑暗中孤独的时刻,风在他耳畔唱着意义不明的歌。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随同那歌曲浮现。白豆、老大、龙爷、小四,还有死去的葛老三。他记起他们一伙儿进入漂城的第一夜,六个饿坏了的大男人瑟缩街头,分吃一块热薯……然后老大找到了药铺的工作,把他们带到破石里那座小屋去。小四高兴得哭了,龙爷取笑他,两个打了起来;有一回龙爷偷了白豆辛苦储下来的钱,统统赔光在赌桌上,龙爷吃了白豆狠狠一记拳头,右半边脸肿得半天高;葛小哥偶尔从他干活的饭馆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可是龙拜每次都问老三为什么不顺手偷瓶酒;老四有空就教镰首写字认字,他学得很认真,在门前的沙土地上练字,有时候却画出一些花朵飞鸟来……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于老大这样说过。「请你们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润生手上。」
  「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那为什么有的东西又比活着更重要?」镰首曾经这样问狄斌。
  「人生下来就想生存。这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活着就是想得到许多东西……」狄斌这样说……但这是个答案吗?那时候连白豆自己也不肯定。
  镰首胸腔里有股澎湃的感觉,却无法确定那感觉来自什么。是想念兄弟们?是因为双手沾过的血腥?是无数个解答不了的谜?
  站在黑暗与空茫中,镰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又深信自己正接近某种真理;他既自卑又骄傲。
  天明时他们把帐篷拆下,继续运盐的旅程。四辆满载私盐的马车上都插有金底黑字的「丰义隆」旗帜。
  车队的头领叫马光乾,坐在为首的马车上呼呼抽着烟杆,一柄皮鞘残旧的大砍刀平放在膝上。脸皮粗糙得仿佛刮得出盐粒来。
  镰首的坐骑走到马车旁,马光乾把烟杆递给他。辛辣的气味进出喉咙与鼻腔,镰首从中找寻到那独特的甘美。
  「终于也学懂抽啦。」马光乾咧嘴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自从第一代老板韩东开山立道后不久他已加入「丰义隆」,被派到「噶拉穆分行」也有十二年了。他在噶拉穆的三个老婆十一个子女全都靠这盐运吃饱。三儿子马吉正坐在他身旁驭车。
  这次旅程里镰首认识到「丰义隆」力量覆盖之广:从沿海的晒盐场、关中的集散站到西南内陆的噶拉穆城,他眼看着海水晒成的盐如何一站转一站,每通过一道关卡价值就暴升一次。
  在晒盐场,镰首初次目睹大海。他感动得流泪,看着拍岸的波涛许久许久。那压倒性的力量,那抚慰心灵的声音,那振奋精神的气味,镰首情不自禁脱去全身衣服,投进反射美丽粼光的蓝色里。
  他差点溺死。七、八个晒盐工用渔网把他救上岸,学懂游泳则是半个月后的事。
  镰首仍然很怀念那儿的生鱼片味道。
  他随同盐场出发的队伍前往关中,途中经过几个跟漂城差不多规模的城市。这时他又会格外想念兄弟们。城市都有相同的气味。在每处的娼馆里他成了最受妓女欢迎的客人。
  旅程中他一直带着大铁矛。可是从来没有需要把包裹矛尖的布帛取下的时候。「丰」字旗帜所经之处全是畅通大道。
  有两次盐货须移到船上沿大江运送,他自愿加入了纤夫的行列,以粗麻绳把船逆流拉动。麻绳在他两边肩膊遗下了磨痕。他跟纤夫们一起打火煮饭,直至吃饱也没有互相交谈过一句,只是相视微笑。临离去时他留下了一些银子。
  关中那个充当集散站的城市据说曾是古代某个王朝的首都。镰首发觉城墙的确很高,有几处因战争而坍塌的地方至今仍未修复。风沙把城里一切蒙上淡黄色。除了看着不断来往进出城门的各种货物外,镰首对这古城没有什么印象。连妓院里的女人都平凡得很。酒很辣,可没什么味道。吃的东西都像隔夜的剩菜。他决定跟随第一支盐运队离开。
  前往西南的必经之地是羊门峡。他早听说过,那儿是最后一次「平乱战争」的决胜地。策马而过时他在想象,坐下马蹄踏过了多少个没有标记的坟冢……
  路过山脚处有个叫石宁的小镇。处在如此偏僻的地点,石宁却异常地富足。镰首细心观察,发现几乎半个镇都是铁匠铺子。后来他得知了答案:铺子后面都存放了「关中大会战」遗下的旧兵刃。
  镰首从中挑选了上好的几把。有一柄双刃匕首,柄上镶着一颗猫眼石,他准备送给狄斌;一个雕刻得颇不俗的兽脸铜圆盾,挂在老大家是个不错的装饰……
  他感谢老大让他走这一趟。「大树堂」草创之初,葛老三又在「屠房」战役中去了,于老大对四个义弟都亟倚助。可是当镰首提出要走时,老大马上答应了,还说:「顺道去看看人家的盐运生意是怎么做的。」
  镰首不是「丰义隆」的正式门生,本来没有资格与运盐队同行。庞文英回答他时却似乎比他还要兴奋:「年轻人,出外面多看看天下,是好事。」更传话下去要部下好好照顾这个充当押运护卫的大块头。
  如此镰首离开漂城已快八个月了。到达「噶拉穆分行」与马光乾父子认识时,他已走过了三千四百多里的路途;身体瘦了十一斤;跟九十个女人睡过觉;学会了奏弦琴和吹短笛;增加了十三个刺青图案——
  在左胸心房处是一只三颗头的凶猛黑犬,刺青师说这是异族神话中守护地狱门户的妖犬;左小腿外侧直列一串古怪弯曲的南蛮咒语,能预防肌肉抽筋;左边肩头上有一条跃起的海豚;右腕围绕着三条交缠的细小锁链;左手五指上爬满了荆棘;以肚脐为中心刺着一只愤怒的大眼睛;右大腿长了一丛有刺的蔷薇;从后颈到背项,一个奇特的十字状标记在火焰里燃烧——他听说这标记在西域远方代表光荣的死亡……
  镰首沿途也看过许多佛像:像一座小山高的巨大石佛;在庙里贴满金箔、不断给香火熏沐的精美佛像;当然也有荒废庙宇里或山路上无人打理的许多佛像——缺去了头或手臂的、给蔓藤缠满了的、被风霜侵蚀得面目模糊的……镰首雕刻佛像的手工又进步了,可是他刻的佛像仍然没有脸孔。
  「还有多远?」镰首问着,把烟杆还给运盐队的首领。
  马光乾从鼻孔喷出烟雾。他把烟杆指向远方的山脉。「快啦。过得这山,就是黎哈盆地。」
  镰首察觉马吉露出忧心的表情。他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黎哈盆地的原住民罗孟族,几年前在附近发现了崖盐矿——除了海盐外,盐湖、盐井以至崖岩砂石也有产盐。假如那崖盐矿动手开发,将会严重危及「丰义隆」在西南地区的控制权。黎哈盆地一向是西南私盐的集散站,「丰义隆」与罗孟族有良好关系,所以这矛盾一直没有发作。
  「勿害担心。」马光乾仍然平静地抽烟。他已习惯马车的颠簸,身子顺着震动而摇晃。「这族长瓦冯拉共吾是老朋友。恰似庞祭酒共何太师一样。」马光乾与庞文英是同期加入「丰义隆」的,他常常以此自豪。
  镰首伸长手臂,把烟杆从他手上取过来,笑着衔到嘴巴上,猛地又抽了一口。
  ◇◇◇◇
  狭隘的山路无法让马车行走,运盐队须在山脚下的小镇停歇,并把盐货卸下改驮上马背,把车子暂寄在镇内唯一的客店旁。
  镇口有座木搭的瞭望台,不知过去有什么用途。镰首握住台基试试是否仍然稳固,然后攀上台顶,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眺看这个破陋的小镇——它令他想起破石里。
  「大块头!」马光乾站在台下仰首呼喊。「你等在这镇子,勿共吾们进山咯!」那奇异的口音加上隔得远远,镰首仅仅听得明白。出门以来他听过许多不同方言口音,早已习惯靠表情和手势猜度对方的意思。
  镰首从台上跃下来,吓得马光乾往后跳开。镰首双足猛然着地,膝盖和臂腿深深屈曲,把大部分力量卸去了。待身体完全稳定了他才慢慢站直。
  「你疯上头啦?」马光乾一拳擂向镰首上臂。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罗孟族呢,勿爱见生面目。你面目生。」马光乾说话时眼中有点闪烁。
  ——看来「丰义隆」跟罗孟族的事,这老头自己也颇担心。
  「勿要闷。吾们回头共你四处耍。」马光乾拍拍他的肩。
  镰首沉默。看来我的旅程要在这个小镇终结了,他想。就在这儿待一、两天吧。他要看着这个好心的老头跟他的儿子平安下山回来。
  ◇◇◇◇
  寒气从形貌奇异的怪石缝隙卷过来,挟带着淡淡的瘴气。树木有如无机物般蒙着一层灰铅。天空郁沉一片,乌云像快要压到眉间。他们沿途看不见一只飞鸟。
  尽管已走过这条山路数十次,马光乾仍神色凝重。他长年活在山野之中,深知任何一刻你对山野轻蔑,山野也可能把你吞噬。
  三十多人牵着马匹默默前行,没有交谈一句。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子,但每逢碰上拦路的树枝蔓藤都不敢砍斩,只是小心地拨开。
  马吉走在最前探路——与其说是探路,不如说是作为一面会走路的旗帜。他换穿上一套黄色的衣衫,胸口绣着斗大的黑色「丰」字。这是双方许久以前订下的规矩。
  一条人影在前方左侧的怪岩顶上出现。那人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那男人轮廓深刻,头发剃成三条辫子披在背后。尽管山岩间寒气逼人,他只穿一件毛皮背心,下身只包着一条布巾,没有穿裤子,腰侧挂着一柄短小的弯刀。裸露在风中的臂腿跟面庞涂上了各种油彩花纹。
  异族男人从怪岩上纵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山路前方挥挥手。
  马光乾松了一口气。
  转过山头后视界豁然开朗。长坡之下是一片众山围绕的广阔盆地,中央搭结了数十座大小帐篷与木屋。一条银白河川横贯盆地而过,从高处可见河畔两边筑着粗糙的堤防,人与马在沿河的农田里辛勤的劳动。连天空中盘踞多时的乌云也在盆地上头裂开来了,露出久未见过的阳光。
  在那男人引领下,运盐队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进入盆地。同时有一支为数近百的马队从聚落处奔过来迎接。
  双方在相距三丈处停了下来。一个个罗孟族骑士坐在无鞍马上,仿佛比用自己双腿站立还要轻松。罗孟族的马比中土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蹄步又密又壮。马光乾却无法在马队中找出老族长瓦冯拉。他皱起眉头,很想抽口烟。
  罗孟族马队之中,最高壮的一骑排众踱步而出。
  这家伙比镰首还要高两、三个人头呢,马光乾估量。他认出这个魁伟男人是罗孟族年青一辈里的领袖,外号「十狮之力」的侬猜。
  侬猜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庞,头戴一顶鸟羽冠,颈上挂着无数兽牙护符。他一跃下马,手持一根铁杆权杖,杖顶上扣着一根粗锁链,锁链另一端是具铸成飞鸟头骨形状的铁制装饰。侬猜每走一步,那鸟头也就摇晃一下。
  马光乾感觉口干舌燥。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认出那是罗孟族长的权威象征物。
  侬猜有如一条巨柱般矗立在马光乾跟前。马光乾的鼻子只到他上腹。
  「瓦……瓦冯拉呢?」马光乾强作镇定地问。
  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一颗人头。
  马光乾的眼睛不好。可是他知道那颗头颅属于谁。
  一只熊爪般大的手掌从高而下,抓住马光乾的发髻,把他整个人提起离地。马光乾感觉头顶有如无数针刺之痛。
  侬猜右手把铁杖插在土地上,抽出腰间一柄四尺多长的弯刀。刀刃照出雪白的光华,刃形弯弧异常优美,刀柄和护手镂刻精细。
  握刀的手臂往旁挥下。
  一匹驮着盐货的瘦马背项血泉激涌。骨肉被相当于十头雄狮同时怒扑的力量破开。四蹄痉挛。包裹货物的油布撕裂。染红的盐飞散。
  ◇◇◇◇
  这种发酵酸果酒的味道有点古怪,像泡了醋的米酒。镰首却仍旧呷着。他想,这酒在附近这么多人爱喝,总有它特别美妙的地方。紫红的酒液染湿他乱生的胡须。
  他察觉在客店里有一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把头转过去。
  ——这女孩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少女带着异国血统的脸仍未脱稚气,身体却早已完成青春期的优美曲线;呈健康浅铜色的臂腿上绘着油彩花纹;左手腕上穿戴着几只蛇状的银镯与皮革绳环;色彩斑斓的粗线织厚衣下,胸脯因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澄亮的棕色眼睛直视镰首。
  少女站起来,步向呆然的镰首。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瞳。
  她伸出手掌。
  镰首的头巾跌落。
  手指拨开乱发。
  镰首额上那弯月状的黑色胎记,暴露在少女瞪大的眼睛前。
  「帕日喃……」声音略带沙哑如成熟女子,当中透出无比惊异。
  她拔出腰间一柄弯刃匕首,蹲下来替镰首剃去胡须。
  小巧的手指抚在他黝黑坚实的脸上。他闭起眼睛。
  ——一个温柔如母亲的声音,在哼唱一首久已遗忘的歌调……
  少女把匕首放在桌子上。胡子散落一地。女孩捧着他须根参差的脸。
  「帕日喃……」
  ◇◇◇◇
  三十几颗人头整齐地排列在地上。蝇虫围绕头颅断口处飞舞。每个人头的头发上结着不同颜色与花纹的绳子,代表黎哈盆地里不同的氏族。每个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敌人的头颅亲手割下来。待整个祭典完毕后,他们会各自把头颅带回本氏族的帐篷,将之剥皮、挖空、洗净、泡药,大约一个月后,药酒会把头骨泡成拳头大小,男丁将它挂在腹前或颈上,作为成年战士的象征。
  马光乾父子被皮绳紧缚四肢,俯伏在地上。他们不敢看同伴的首级。
  马光乾上一次动刀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从来不习惯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还是旁观者。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罗孟族里年青一辈,自从发现崖盐矿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也对老族长瓦冯拉与「平地人」太亲近感到不满。
  ——祖先的历史告诉我们,「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恶的;虽然「平地人」带来的盐治好了我们的肿病,但也不过为了骗取我们的牲口、农作物、矿产、皮革……现在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盐,也拥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马光乾现在只有三个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儿子可以死得爽快点;第二是希望家里的十个孩子不要想报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烟。
  ◇◇◇◇
  整座山林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镰首坐在健马上偶尔回头,看见走过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闭了起来。他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他看看在前头牵着马的异族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说。「我们……都在等着你。」那声音中混有畏惧与狂喜。
  「你们认识我吗?」镰首不解地问。少女只是回头微笑,没有作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刺蔓。」
  镰首看着她那摇晃的棕色长发,那牵着缰绳的小巧手掌,那强健而曲线美丽的臀腿——他贴着马背的阳具勃起来了。
  转过几块高耸灰岩后,一件异物映入镰首的瞳孔:一具裸体无头尸倒悬在枯树上。
  镰首右臂抖动,把套住铁矛尖端的布帛挥去。左手像抓住一只小鸽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马背上,坐在自己前头。
  镰首倒提长矛,握住缰绳,双腿猛地一挟。两人疾风般驰过倒吊的尸体之下。
  ◇◇◇◇
  马光乾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
  因为站在他们跟前的是新族长侬猜。他身上穿着罗孟族祭司的七彩鸟羽袍。马光乾从前只见过瓦冯拉穿着它一次。那场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侬猜抿着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视线最后停留在马吉身上。一只手掌伸进他衣襟内来回抚摸——马吉从没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脏下一刻就要被那只巨大的手掌挖出来。
  侬猜的手伸出来了,一把抓住马吉的衣襟。
  「不——」马光乾在旁拼命咬住马吉的黄布衣。马吉被「十狮之力」侬猜拖走后,一小片黄布仍留在马光乾齿间。
  「妈八羔子!」马吉在地上狂乱挣扎,声音在盆地里回响:「狗娘养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干你囡囡的烂麻屄!有种的一刀砍了——」
  一记刺耳的骨折声打断了一切。
  马吉反绑背后的双臂呈怪异的角度倒折上头顶。每一下呼吸都是锥心的痛楚。
  他想象不到世上有比这更大的痛觉。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两团猛烈的火焰自双足脚心直烧进骨髓。全身神经立时僵硬,唾腺、膀胱、肛门、毛孔全部失控。
  马吉竭力睁开眼皮,寻找自己的双腿。
  他看见的是两条挂着无数切割成细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亲眼看见自己的骨头裸裎面前,那绝大的震撼暂时盖过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胁,颤震的嘴唇发麻,舌头肿胀苍白,胃酸涌上喉头。
  侬猜握住沾血的弯刃匕首,骑在马吉的腰间,压得他紧俯地上。
  马吉左边脸贴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亲。
  ——爹……想……办法……让我……得个……得个好死……
  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头栽在地上闭目痛哭。
  围在四周的罗孟族战士沉静得很。在他们眼中看见的并非血腥酷刑,而是神圣庄严的祭祀。有几个打起手鼓来,节奏不缓不急,嘴巴随着节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马吉的黄布衣被割开撕破,暴露出健壮光滑的背肌。
  「瓜罗刺哇,桑帕瓜孟不罗刺哈……」侬猜一边在马吉背后切割,一边念念有词。
  「罗日哇,剌都桑……摩苏卡哇!」
  侬猜抛去匕首,双掌伸往马吉背项中央一扳——
  呈各种角度扭绞盘结的红白肌肉在阳光下抖动,肌纹上渗满针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梁隐现,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条破船残骸……
  被剥离骨肉的两大片皮肤往横摊开,好像一双被烈日晒得枯干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条状的腿肉则看似雀尾的羽毛。马吉软瘫地上的身体有如一只飞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鸟。
  「呀——杀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马吉终于恢复意识,有如一只溺水的蟑螂般剧烈挣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侬猜在旁冷冷看着。
  马光乾翻滚仰倒地上,反绑背后的手指紧抓住草与泥土。他的脑中一片混沌。
  侬猜手握腰间长弯刀的柄子。他随时准备把马吉的头割下来。可是他想再等一会儿。他要让罗孟族人们记得这惨叫声。这是他担任族长的首次祭礼,是他权威的基石。
  鼓声渐急。逾百罗孟族战士高举兵刃,狂乱呼叫。他们是山的儿子。他们只尊敬、崇拜强者。敌人的惨叫是强者的证据。
  马吉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思念他仍紧紧抓住——死。他渴求死。
  没有尽头的肉体痛苦,比绝望更绝望。
  东面山头传来一股尖啸般的破风声,划破了战士的欢叫与祭物的惨呼。
  侬猜庞然的身躯翻跳开去。
  当他在草地上踏稳时,才发现马吉已停止了一切挣扎与蠕动。
  一柄长长的铁矛贯穿了马吉的心脏,把飞鸟状的死体狠狠钉在地上。
  当镰首与刺蔓缓缓策骑进入黎哈盆地中央时,侬猜早已脱去了七彩鸟羽缝制的祭司衣袍,露出肌肉丰满如钢铁的身体,拔出了腰间长弯刀,跨上高骏的坐骑,摆出冲锋砍击的姿态。
  罗孟族战士聚拢在侬猜身后。有的也骑到马背上,提着弯刀、战斧、尖矛与弓箭。面对这个破坏祭礼的不速之客,他们眼中充满憎恶。
  族里许多妇女与小孩也聚集在外。祭典被打断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那是否意味着不祥?还是侬猜不适合当族长?……
  镰首赤手空拳面对罗孟族战阵,脸上毫无恐惧之色。但他心里却在吃惊:敌阵最前头那个脸容英挺的男人,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壮许多。
  侬猜戟刀指向坐在镰首身前的刺蔓,以土语喝问。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刺蔓竟跟「平地人」亲密坐在同一匹马上。族长有权娶任何其他氏族的成年女子为妻,而侬猜正急切等待刺蔓满十五岁及进行成人之礼。
  刺蔓灵活地从马背跳起,像猫般窜爬到镰首后面,双腿挟在他肩颈上。她伸手取下镰首的头巾,拨开他额前的头发。
  那黑色胎记展现在罗孟族众人眼前。
  「帕日喃!」刺蔓高呼。
  群众发出哄动的声音。人头如浪耸动,接耳交谈。几个老妇呼叫着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声吟诵神秘的古语,哭着向镰首低头朝拜。站立在前排的人惊恐地后退,后排的却又想趋前观看,乱作一团。
  侬猜身后的战士们,有的也悄悄把兵器收起来,其他则显得异常紧张。
  钉着马吉尸身的长矛就插在侬猜与镰首之间。镰首的坐骑仍在缓缓前行,侬猜却没有阻止。他握住弯刀的手臂因愤怒而颤抖。
  镰首没有瞧向卧倒在一旁的马光乾。此刻他只想把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带走。他不敢让罗孟族人知道他和马光乾是朋友。
  镰首镇静地直视面前的巨大男人。
  侬猜高举弯刀。
  「桑摩哇!」他把弯刀刃尖指向镰首,另一只手掌在自己颈项上迅速划过。「瓜刺伊多帕日喃桑卡哇!」
  镰首听不懂他说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在众人面前斩下我的头颅!
  镰首明白,因为他在侬猜的眼睛里只看见一种欲念。这种欲念他很熟悉。他在漂城里也曾许多次放纵这种欲念。
  镰首的手掌搭在倒插的矛杆上。
  侬猜伸出舌头舐舐上唇。身后再次响起鼓声。与刚才祭典的不同,此刻的鼓乐节奏急促,令人心脉贲张。
  镰首左手伸向颈旁,拍拍刺蔓的大腿。刺蔓轻轻自他身上爬下来,跳到马旁。她以迷茫的眼神仰视镰首。她的下体仍留有他后颈的余温。他挥手示意她退开。
  侬猜配合着鼓声呼吸,双肩应和拍子上下耸动。他在鞍上跳起原始的战舞,动作充满粗犷的美。
  ——这是罗孟族战士杀死强敌前致以的最高敬意。
  族长冠帽上的鸟羽如风中树叶般晃动。颈项上的兽牙护符相互击撞。
  侬猜上半身每一寸都随着战鼓扭动,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镰首。
  ——是残暴。把敌人的血肉吞吃。唯一的欲念。
  铁矛从泥土与死尸中拔出,一股血箭喷洒在镰首的马腹上。
  侬猜叱呼策马而出,手中银白弯刀斜斜回纵挥舞。
  镰首双腿踢击马腹,坐骑惊惶狂奔向前。
  两骑接近不足一丈——
  侬猜急勒缰绳,爱驹蹄下生烟猛然跃起,人马合一翻跳到空中。
  侬猜乘着跃势,从最高点把弯刀砍下!
  在镰首眼中,那空中的一人一马有如变大了数倍——
  金铁交鸣后,两骑擦身而过。
  两尺来长一截铁矛,被那股猛击抛到十丈以外。
  奔出十多步后,侬猜把马勒转回头。他踏着马镫——整个罗孟族里只有他的坐骑佩了马鞍——站起身子,高举双臂呐喊。
  罗孟族人纷纷和应。鼓声更加激烈频密。
  镰首也勒止坐骑,垂头看着手上只余四尺的铁杆。断处切口斜向形成尖角,断处甚平滑。
  镰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对手:一个无论体格、力量、速度、战斗技巧、骑术,甚至兵刃都凌驾自己的敌人。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什么取胜的方法。
  一向崇信肉体与力量的镰首,凝视手里断矛许久。他握矛的手臂因刚才的冲击兀自在颤抖。
  ——一旦面对胜过自己的敌人时,强者比弱者往往更容易崩溃。
  鼓音澎湃间,侬猜又在鞍上跳起那慑人心魄的战舞,慢慢前进。马蹄踏过马吉的尸体,骨肉为之碎裂。战马带着一条血的轨迹朝镰首接近。
  刚才的交击里,侬猜已测试出镰首的力量、速度与技巧都不如自己,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下一刀将斩断镰首的颈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在「十狮之力」的刀刃跟前。
  镰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他不敢直视侬猜。他闭起眼睛,许多影象在脑神经中飞快交错。是他的一切回忆。荒野与古城。他仿佛又再看见海。站在沙滨上垂头凝视自己的倒影。燃烧的「大屠房」。樱儿舌头的味道。铁钉贯穿自己的手掌。牢房。尸山。森林。更幽暗的森林——
  镰首满身冷汗。
  ——恐惧。
  于老大异采流漾的眼瞳。
  他呐喊。
  声音凄厉得教人毛骨悚然,压倒了罗孟族人的呼号与鼓乐。盆地里完全寂静。侬猜的舞蹈动作僵硬凝止。
  镰首仰首向天,双臂张开,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标记刺青一样。
  健马被骑者的嚎叫惊吓得发蹄狂奔。
  侬猜紧握弯刀与缰绳,向前冲锋。
  镰首仍然保持仰首张臂的姿势。
  侬猜盯视镰首的头颈,举起弯刀——
  两马再次交错而过。
  镰首的坐骑继续奔前,人却已无力滚跌马背下,软软摔倒在草地上。
  侬猜面对本族群众,把弯刀垂在身旁。他深信刚才一刀已斩飞对手的头颅,胜利的笑容纹丝未变。
  玄铁断矛从他下颔刺进,从天灵盖穿出。
  刺蔓是族人里唯一有反应的。她惊呼跑向镰首堕马处,吃力把他俯卧的身躯拉起来。
  镰首黏满沙土的面庞上挂着两行泪水。惊悸的脸孔扭曲抽搐。泪水流过污秽的脸颊,在下巴聚成乌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还要黑。
  罗孟族人的惊恐情绪此时才爆发。战士们一涌而上细看侬猜的尸体,其中一个伸出木棒轻轻戳了一下,侬猜才从马鞍上滚落。他们仿佛生怕尸体附着病菌般远远走避。
  更多的女人与老人跪了下来,往天空高声哭泣祷告。
  战士们接着包围在镰首和刺蔓四周。刀矛与毒箭的尖锋都指向他们。
  刺蔓没有畏惧,一面用土语呼喝,一面拿出织工粗糙的蓝色手帕把镰首的脸抹净,再次拨开他的头发,让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围聚的罗孟战士同时惊呼。
  刺蔓用力点头:「帕日喃!」
  「帕日喃!」战士群中酿起狂乱的波动。鼓声再起。异形的兵刃一一被抛到地上。一双双壮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张张涂着各色油彩的脸孔俯贴地面。
  那崇拜的情绪往外迅速扩散。衣饰奇异的朝拜者中有拄着枯枝拐杖、浑身皮肤如大象般皱折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婴孩;有腰大十围,一双乳房松弛垂下的妇人;有高壮魁梧肌肉紧绷的农夫;有眼睛灵动、缺去乳齿的孩童;有目不能见或缺去手足的残障者;有撑着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着仍在颤抖流泪的镰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断吟诵的只有一个名字:
  帕日喃。
  ◇◇◇◇
  刺蔓指向岩石间一条狭小的山路。镰首紧紧跟随,后面还有十几个带着狩猎武器的罗孟族人。
  刺蔓挥刀砍去阻在前面的枝叶与蔓藤。山林里的树木茂密得教人呼吸困难,镰首浑身都是黏黏的汗水。
  他回首看那十来个猎人。他们都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在注视林木四周,神情凝重得有点异常。
  小路消失了,前方的树叶更浓密,野草长及膝盖,每一步都不易走。所有人都沉默着。镰首仿佛听到深山里隐隐传来某种原始神秘的鸣音,似有还无,那频率恰好停在人类听觉的界限上。
  ——还是我自己的幻觉?
  镰首腰间挂着侬猜的遗物。他这才看清这柄银白色的长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银徽章,同样是那飞鸟头骨的造型。刀柄握处包裹着细细的皮绳。镰首疑惑,这么一个小部落如何能拥有这等巧妙的手工。
  刺蔓不时回头看看他,神情很是热切。
  ——她想带我去看什么?
  镰首忍耐着浑身的疲乏,继续跟着她走。
  他嗅到空气忽然变得清新。前面远处传来鸟语。在浓密枝叶的缝隙间隐约透出亮光。
  镰首的心跳加速。
  穿过一层树叶后,眼界豁然开朗。刺蔓与镰首并肩站在一片悬崖上。下面深谷底处的河溪幼细如银线。浓雾里群山围绕。
  刺蔓指向悬崖对面的山壁上。
  「啊……」
  镰首眼睛瞪大,嘴巴半张,额上汗珠流下。他无法置信。那神情犹如看见山岩快要朝自己崩倒下来。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眼前看见的景象:
  山壁正面清晰地雕刻了一个占据了整座山的巨大人像。人像呈安详的坐姿,双手搭在膝盖上。身周被树木和蔓藤包覆。坚实分明的脸部轮廓被风雨侵蚀得有点模糊。鼻梁位置有一小块崩陷了。右边耳朵只余下上半截。
  人脸的额头正中央处,突出一道呈弯月状的黑色标记。人脸以冷酷的眼神俯视镰首。
  刺蔓兴奋地指着石头:「帕日喃。」
  她又指着镰首:
  「帕日喃。」



第二章 大明咒

  枣七不姓枣。他叫枣七,因为他在枣树底下出生,而且是父亲第七个儿子。
  他没见过父亲——父亲在他出生前已经病死了,他只知道父亲跟他一样也是干挑粪。
  枣七的妈妈不是父亲的妻子,所以枣七没有家。
  为了让枣七吃饱,妈妈每晚都跟村里不同的叔叔睡觉。
  村里没有人喜欢枣七母子俩——包括那些跟妈妈睡觉的叔叔们,村里的女人常常指着他们臭骂,小孩子喜欢朝他们掷石头——枣七总是挡在妈妈跟前。
  十岁那一年,妈妈也死了。他没有看见妈妈怎样死,只看见她背脊朝天浮在河上的赤裸身体。没人告诉他妈妈怎样死的,他也没有问。
  于是他开始挑粪。每一夜赤足挑着两大个空粪桶,走到十里外的岱镇,挨家挨户把粪装满,可以换五个包子;再把满的粪桶挑回村里给农户当肥料,可以换两把米。
  每天过了午后又饿起来。枣七便到山上去找吃。能跑能飞的东西他都吃。连骨头都嚼碎吃下去。有一次枣七遇上一头比他还要大的野猪,他用石头把它打死了,左腿给撞得肿成两条般粗,好几天不能去挑粪——幸好那头野猪他吃了三天才吃完。
  村里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枣七。那个人叫张牛,和他年纪差不多。张牛喜欢到山上玩,有一次遇见枣七,看见枣七懂得许多新奇玩意儿:抓鸟的陷阱、吹出奇怪声音的树叶、磨得圆圆的石弹子……枣七把玩意都教给张牛,于是他们做了好朋友。
  张牛常常对枣七说:「村里的人都说你笨。其实你一点儿也不笨。」
  枣七的样子看来确是很笨。村里的人都说他像猴子,他也觉得自己像:两条手臂很长,垂下来时几乎碰到膝盖;四颗犬齿又尖又利;一头乱发枯枯黄黄的。可是张牛没有取笑他,还常常称赞他气力大。
  有一次村里几个男孩围着张牛要欺负他,枣七看见了,想也不想就扑过去。男孩们一个个给打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个的手腕还脱了臼。这事情之后,村里的男孩都不敢再欺负张牛,还很听他的话,拿吃的东西来孝敬他。他把一半分给枣七。
  枣七跟张牛都已过了二十岁,可是张牛还是不肯娶老婆。有一天张牛对枣七说:「这村子真的闷得人发慌。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你听过漂城吗?听说是个很好的地方。在那儿,只要够聪明的人,可以赚到许多许多钱啊。还有很漂亮的女人,很好喝的酒,也有许多玩意儿。我想到漂城去,可是又有点怕。你肯跟我一道去吗?」
  「漂城比岱镇还要大吗?吃的花样比岱镇多吗?」枣七问。
  「当然啦。漂城比几个岱镇还要大!」
  于是他们到了漂城。
  ◇◇◇◇
  踏进城门后,枣七觉得头有点昏。漂城跟张牛形容的相比要美丽太多了。
  他们兴奋地在街上四处走。张牛比枣七还要兴奋,他不断指着街上的店说:「我们赚到钱,就到这里花。」
  可是他们赚不到钱。到了漂城五天他们都找不到差事。想到店里头问,还没有开口便给人家赶出来,还捏着鼻子骂他们臭。幸好张牛带了一些钱。他们找到破石里一家木搭的客栈,租了一张床一起睡。张牛吩咐枣七睡觉时把东西都抱着,否则会给别人偷去。饿了他们就到市场捡剩菜,胡乱煮一顿吃。
  第五天他们在街上遇到一个好人。他告诉张牛可以给他们找到好差事,不过得先给一些钱,好替他们打点。张牛把钱给了那个人。然后他们再没有看见他。
  最后还是枣七先找到差事。又是干挑粪。枣七很是高兴。同样是挑粪,现在赚的钱比从前多了许多,够他跟张牛吃饭和睡觉,而且比从前挑粪来回村子还要轻松得多。
  张牛却没有再找差事。日间枣七挑完粪回来睡觉时,张牛在街上四处溜,还把枣七剩下的钱拿走了,每天回来时都空着口袋。枣七没有恼他。只要张牛高兴,枣七就高兴。
  有一天张牛带着钱回来,还有一只烧鸡。张牛跟枣七说,他认识了一个叫毛春的大哥,是个真正的好人,非但给他差事,还送他钱。枣七问那是什么差事,张牛却不肯说。
  不久后,张牛再没有带钱回来,又开始拿枣七的钱。有一次枣七上街去找他,终于在破石里一家赌坊门外找到。
  张牛渐渐变得不同了,回来后常常不问情由骂枣七,又自顾拿着酒瓶喝,没有问枣七要不要也喝一口。枣七想,大概是张牛的差事干得不顺利,也就没有恼怒。张牛喝醉了,有时候会大声说自己去娼馆找女人的事,听得枣七浑身发热。枣七对漂城里的女人想也没想过,因为他的身子怎么洗都有一阵粪味。
  枣七觉得张牛变了,已经不像从前的张牛。枣七希望张牛变回从前那样子。枣七有许多次想跟张牛说:「不如回村子吧。」可是总不敢开口。
  终于有一天,张牛没有回来。枣七很担心。过了三晚,张牛还是没有回来。枣七决定这晚不去挑粪,睡足了后便去找张牛。
  枣七从客栈的人口中打听到那个叫毛春的大哥住在哪儿。从前枣七在客栈门外见过他,认得他的样子。枣七到鸡围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毛春。
  毛春正跟其他几个男人赌骰子,没有瞧枣七一眼。「张牛那家伙给抓进大牢啦。」毛春说。「他『溜格子』,失手了。」
  枣七听客栈的人说过,「溜格子」就是进别人家里偷东西。
  于是枣七一口气跑到大牢,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了牢头,才准许他把张牛带走。
  看见张牛的一刻,枣七整个人改变了——他看见的是张牛的尸体,让他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尸体的衣衫全剥光了,给裹在一张破席里,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痕,屁眼插了一根短木棍。
  枣七浑身颤抖,慢慢把张牛的尸体抬上肩膊。站在他背后的牢头不知怎地有点害怕起来——枣七的背影散发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气息。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牢头心虚地说。「是毛春。他偷进善南街一户人家,把那闺女奸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家跟城里一个角头老大有交情。是毛春把这小子打成这样,送到衙门去顶罪。那角头老大在牢里的几个手下,前晚把他折磨死了。」
  枣七背着张牛的尸体,步过大牢外的荒坟。他要把张牛带回村子里安葬。
  他把张牛藏在一座破庙里——那破庙曾经是漂城最凶悍的刀手匿居过的地方——然后到了北临街的市场,偷偷从杀鱼床子取了一柄刀,这是枣七平生第一次偷东西。他用布衣把刀子裹着,走进了鸡围。
  毛春早就听到消息,不知躲到哪儿。枣七那一天从早到晚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停下半步,只是不停在城里四处找毛春。
  晚上他走到破石里一家赌坊外时,赌坊门前站着的三个男人同时注视着他。枣七没有理会,没有回看一眼,仍然笔直往前走。
  就在枣七快要经过赌坊门前时,三个男人突然扑过来,一个从后勒住他的颈项,其他两个各抓住他一边臂胳。「小子,来找麻烦吗?」勒着颈的那男人低声在他耳边说。「拿着什么东西?快放下!」
  枣七发出一声震撼整条街的叫嚎,旋身挥臂把三个男人同时摔得倒地。
  枣七却没有跑,仍然保持刚才的步伐向前走。
  赌坊里迅速又跑出五个男人,与刚才三人一起扑击枣七,其中四个拔出了小刀。
  枣七的动作令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像猿猴般猛地一纵,跳得比赌坊前门的框顶还要高,足尖在墙上一踹,然后伸出好像会变长的手臂,攀在赌坊二楼一扇窗的边缘上。
  枣七的身体撞穿了木窗格,滚进里面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头只有四个人。一个坐在桌子后,另外三个站着。站着的三个慓悍男人马上反应,分三个方向把闯进来的枣七包围着。他们都赤手空拳,却摆出了枣七从没有见过的奇怪姿势。枣七以他野兽般的直觉看出,这三个人的拳头比山上的野猪还要难对付。
  三人并没有发出攻击,六只眼睛紧紧盯着枣七的举动。
  枣七半跪地上,视线却不禁投向坐着的第四个男人。
  这个男人比房间里所有人都要矮小,穿着白色的棉袍,白皙的脸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细小的手掌仍稳稳捧着一个茶碗。
  可是无论任何人踏进这房间,都无可逃避地要注视这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从容的坐姿;是那头脸微微倾斜的角度;又或是那温和却不失警戒的眼神,都令人无法忽视这个男人的存在。
  后来枣七知道这个男人名叫狄斌。
  ◇◇◇◇
  两天之后,狄斌的手下把毛春找回来。他们把枣七跟毛春一起关在破石里仓库地牢的一个小密室里,关上门之前把一柄斧头交给枣七。
  枣七开门出来时,犬齿尖锐的嘴巴间沾满鲜血与肉屑。
  然后枣七就住在这座叫「老巢」的仓库里。
  枣七毕生第一次泡了个热水澡。他从来没有想过世上有这种舒服的事情。他急着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张牛——然后他才记起来,张牛已经不在了。枣七泡在蒸气四冒的水缸里,又觉得悲哀起来。
  身上那股粪味全都消了,可是穿上干净的新衣服时,枣七还是有点难为情。
  晚上他们让他睡在塞满粮草的麻袋上,还给了他一张温软的棉被。那一晚枣七以为自己会作许多恶梦。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他刚刚第一次杀人。
  可是他没有作梦,一直酣睡到三更——他平日起床干活的时分。虽然以后也不用再挑粪,可是身体与脑袋这么多年积下来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仓库里的灯火昏暗下来。许多人都在睡,还有十几双眼睛闪亮着。有的眼睛迅速瞄了瞄刚睡醒的枣七,然后又转移开。
  枣七呆呆坐在粮袋上,手指紧抓着棉被。他忽然想起毛春,想起那撕裂了的咽喉,他又想起从前在山里猎杀的那头野猪。没有恐惧、恶心、忏悔。枣七明白了一个将要改变他人生的道理:杀死一个人跟杀死一头猪并没有分别。只要你有充分的理由。不管那理由是饥饿还是仇恨。
  日间他就呆在仓库里,却不觉得闷。仓库四周堆着数不清的货物,已够他瞧一整天。有许多东西枣七连名字也喊不出来——货物外面都标着名目和数量,可是枣七不识字。仓库里最多的是一排排削得光滑的木材跟堆得比人还高的砖瓦,其次就是各种药材。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其他奇怪的东西:泛着淡蓝色的粗糙矿石;不知从什么禽兽剥下来的紫色皮革;一整缸颜色刺眼的活鱼;一堆软软像稀泥却发出树叶清香的东西……
  仓库的人说,这些东西有的远从大海另一头运过来。枣七没有见过大海,却也明白那必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
  几个月后狄斌再次出现。他跟枣七说,过几天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张牛没有说错——枣七其实并不笨。他在客栈中听过不少关于漂城的事情,他猜到自己要去见的人是谁,他听过那名字好几次。
  那个人叫于润生。



第三章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花雀五左手支着下巴,默然坐在车厢里观看窗外风景,不期然回想起四年前「咒军师」章帅跟他说的这句话。
  马车行走在当年同一条郊道上,方向却相反了。那时候是晚秋,道路两旁的树木凝成一片灿烂的红黄;如今树叶都散落凋尽了,尤如曾经称雄漂城的「屠房」霸权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形貌凄惨的枝桠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颤抖。
  ——于润生的那棵大树,却成长茂盛得如此迅速……
  花雀五依旧沉默地看着风景,从前的他从没有这样的耐性和闲情。淡淡的皱纹与刀疤在他脸上渐渐融合,他的面相比四年前稳重了许多。
  四年前那个宿命的十一月初三。江五放弃了「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掌柜地位,回到了京都。那场震惊漂城的黑道战争,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后来从部下口中听到关于漂城与于润生的消息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反倒是在离开岱镇的马车上,章帅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这些日子里总不断在心底里回想琢磨。
  「小五,一个人要对自己坦白。」那时候的章帅说。「于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有底。你再否认,事情都不会改变。」
  当时花雀五当然听不进耳里——失宠于义父庞文英,又眼看于润生着着机先,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
  可是他也不敢反驳半句。花雀五自小就认识这个仅比他年长十年的六叔叔。在庞文英跟前,花雀五的少爷脾气偶尔还会发作,可是在章帅面前他从不敢多说话。
  「我尊敬韩老板,却从不害怕他;可是章帅这个人,我倒有点儿怕。」花雀五不只一次,从曾经是「丰义隆」首席战将的义父口中听过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服气。」章帅那时候又说,一边在抚摸唇上修得整齐的棕色短须。章帅看来比花雀五更要年轻,仿佛自从二十八岁登上「丰义隆」六祭酒之位后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把于润生拉上戏台来……」
  花雀五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终于了解:像于润生这样的人,到了漂城这样的城市,总会有出场的一天。
  「五爷冷吗?」坐在他身旁的「兀鹰」陆隼问。「要不要把窗关起来?」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头。」花雀五微笑摇摇头。从前他绝不会对陆隼露出这种微笑。四年前的战斗里,陆隼在「丰义隆」阵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然而大局定后他却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对于当时失意的花雀五来说,那种感动无法形容。这四年间花雀五几乎没有让陆隼离开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花雀五喃喃说。「很久没见到义父……」
  陆隼不知如何应对。
  「小陆,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伤感。这次再跟于润生见面,我倒有点儿兴奋。」
  在首都的几年里,花雀五只见过韩老板四次——包括两年半前,韩老板病愈后公开会见「丰义隆」众干部那次。
  最后一次,就在他动身回来漂城前两天。韩老板特别召见他。就只他一个。连章帅都不在。
  韩亮——「丰义隆」第三代老板,却也是真正的创立者。过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日「丰义隆」这般的组织存在。花雀五偶尔会想,需要多大的想象力与胆量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事业。
  那次韩老板只问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个叫于润生的……是个怎样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期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茶。
  韩老板默默听完了,然后示意花雀五可以离开。由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者说过任何一句评语。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花雀五下定决心回漂城。
  ——于润生,就让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还有运气……
  ◇◇◇◇
  于润生从前当小厮的那家善南街老药店还在,不过在几年前更换了门顶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写着的是「大树堂」三个金漆大字。
  这是漂城里第一个挂起的「大树堂」招牌。
  ——四年前于润生把这家药店买下来。他跟从前的郭老板说:「我想学做药材生意。」郭老板瞧瞧于润生身旁几个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还要粗;又瞧瞧堆在柜面上的银子。他不情不愿地在契约上押下了手印。
  「大树堂」这个名字在人们心目中有两种意义:假若你问刚到漂城不久的人,他们只知道「大树堂」是当今城里最大的生药商,连同善南街这老铺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开在安东大街……
  住得较久的人当然知道真正的「大树堂」不仅仅是一家药店:这几年里,漂城别的药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关门歇业,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胡同那家大药铺则在一夜间变成了「大树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状的那个老板如今还在监牢里……
  这个早上,药店后那小仓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种声音:拳头擂在肉体上的异响;嘴巴被塞着而发出的闷叫。
  狄斌穿着他喜欢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炉炭火前伸手取暖。对于那「沾搭子」的凄惨哑叫,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三个随身部下则在仓库一角继续「工作」。一个把那「沾搭子」的身体按着,另一个把他的右腕紧紧拿住,手掌贴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只手掌几乎已分不出手背还是手心朝天——好几片指甲已经剥落,指关节也都扭曲,紫肿的掌肉渗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语,指专门在赌桌上出手使诈的老千。这个「沾搭子」已经永远无法干那种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个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样渗着血水,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尽管磨刀石上那只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还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为狄六爷还没有喊停。
  这三人都是狄斌从大牢的「斗角」拳赛中亲自挑选的好手,六只硬拳头都在血肉里淬磨出来。狄斌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因为这三人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仅仅比狄斌高了半个头,前胸后背却厚得异常。狄斌看着他如何一拳一拳继续捶向磨刀石。那动作不激烈,却让人感觉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个死囚。狄斌只看过他在「斗角」中出场一次,那感觉就像看着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怎样把对方压碎。狄斌看完后马上决定花钱把田阿火从大牢弄出来。
  狄斌终于站起来。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两人把他抬起来,让狄斌正面瞧着他的脸。
  狄斌凝视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回避视线——田阿火马上把他的脸捏住拧过去。
  狄斌继续凝视。
  那双眼睛里有浓浊的恐惧。
  ——不,还没有。
  狄斌回头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呜呜怪叫,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但狄斌没有理会他。三名拳手又再继续拷打同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终于熬不住捶打而脱落。田阿火的拳头落下三十一次后,狄斌又再站起来。
  之前狄斌已这样重复凝视了三次。每次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无表情地凝视,然后又是不知何时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暴力与不知目的为何的暴力。
  这次狄斌终于开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获得解脱一样。
  「我只问你一次。」狄斌说着时仍是毫无表情。
  田阿火把绑在「沾搭子」脸上的布条扯下,掏出塞在嘴里的布巾。
  「……是……金牙蒲川……」狄斌还没有问,他已一边咳嗽一边把答案说出来。「还有……那姓汪的……角头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点点头。两个手下把「沾搭子」放开。那身体像个烂布袋般软倒。狄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三人走出仓库。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来。狄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拇指往后面的仓库门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轻轻划一划。掌柜会意点头。
  狄斌四人步出店门。他仰头看着「大树堂」的金漆招牌。他讨厌下命令把一个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洁」掉。然而只要是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还有所有活在这块招牌下的人,他没有任何愧疚。
  ◇◇◇◇
  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古士俊的宅邸。于润生替他讲了个好价钱。
  雷义俯身嗅嗅香苗的颈项。那香味花了他每个月五十多两银子。可是很值得。
  然后他离开了府邸回衙门报到画押。不过他不会逗留太久。「大树堂」的人昨天通知他,于润生今天要见他。
  他猜于润生要跟他谈的是两件事:一是总巡检滕翊快将告老还乡,他要如何竞争那职位;另一件是有关金牙蒲川的动向。
  现在雷义出入必定带最少十人。谁都知道他是于润生的人,他的役头职位也是于润生花钱给他买的。现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吃骨头」。
  雷义知道金牙蒲川这个人许久。蒲川多年来不过是依靠「屠房」吃饭的私枭,钱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从来不是什么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义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这种人,怎么会成了于润生的对手?
  ◇◇◇◇
  于润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药店距离不足二百步远。
  狄斌站在前厅里扫视四周的陈设。跟刚搬进来时没有什么分别。梁栓门墙都漆上让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颜色,桌椅家具只添了两件新的,都是木制品。没有多少字画装饰,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素花瓶,都是把宅邸买下时已经放着的。
  龙拜不时劝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东西,「不然我们流血流汗,挣来这许多钱干嘛?」老大通常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不过是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于润生并没有依随漂城的传统,发迹后马上搬进豪宅毗邻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宁静的地段,挑选了这座已经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个木材商(因为「屠房」败亡而无法收回大量货款和借债,一夜间倒产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门、后门对街的房产,也被于润生逐一买下来,供「大树堂」的部属及家眷居住——龙拜夫妇就住在后院对街的屋子里。这个屋阵把于润生的府邸团团包围保护着。
  齐楚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东大街的「大树堂」总店旁一家客栈长期租住一间上房;狄斌则多数睡在破石里的仓库「老巢」里——这是齐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与安东大街三处形成互相呼应的指挥点,这是棋盘与战场共通的基本原则。
  至于镰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抚摸颈项上那个小小的佛像护符。自从镰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没有离开过狄斌。也许是摸得太多的关系,佛像的雕刻变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园全是光秃秃的碎石地,没有假山或凉亭,连树木也没有种一棵——想循庭院潜进宅邸的人根本无处隐伏,踏在碎石上也难以掩藏足音。
  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过,左边鼻孔挂着一行已半干的鼻涕,手里举起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颈项缝口裂开来了,头部跟黑粗绳造的头发,随着男孩的脚步左右摇晃,似乎快要跌下来。
  狄斌认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嫂嫂把他唤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着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鼓起圆圆的黝黑脸庞,眼睛定定地看着狄斌。
  ——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园中追过来的女孩比黑子还要小一些,踏着刚学会不久的步伐扑到他身上。黑子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盯着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抢回来,却只把布偶的头颅拔了出来,她的哭声因天气冷而颤抖。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这样的孩子在于润生家里养着八个,每一个的母亲都不同,其中有三个还是手抱的婴儿。父亲连名字也没有替他们取一个……
  这些孩子的妈妈当中,狄斌就只认识黑子的母亲。那个只会说一点点官话的异族女孩,外表有点强悍。听说她从西南方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腰间常常佩着一柄弯刀。到漂城来时已经怀着孩子。
  她生下黑子后不久就失踪了,遗下这可怜的孩子。狄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刚刚分娩后。当她看着那肤色从浅紫变成通红、头发染着鲜血的胎儿时,眼神里充满了罪疚与恐惧……
  「六叔叔,早啊。怎么不坐呀?」
  狄斌回过头,看见大着肚子的李兰,手里提着个冒烟的水壶,朝他笑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李兰因为怀孕而胖了许多,原本颧骨太高的脸庞也变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同样的一种笑容:那种可以包容一切、仿佛令四周事物都变得柔软的笑容……当然狄斌知道李兰的笑容并不属于他。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可是那借来的快慰感觉仍足以驱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兰手里的水壶接过,交给身旁的田阿火,再掺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两个部下摆开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佣人呢?」狄斌皱眉。
  「他们在弄早饭。叔叔别恼,水壶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几个女佣全是李兰昔日农村里的邻居——于润生不能忍受让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兰从没有认真把她们当佣仆使唤。
  在李兰坚持下,三个手下也跟随狄斌一同到厨房里吃早饭。她不知道这三个人的过去,也或许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为部下之后才得知他过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数年前,狄斌只会对田阿火这样的男人感到畏惧,更不会放心让他跟嫂嫂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于润生不在家时,李兰都在厨房跟佣妇们一起吃饭,免去她们许多收拾打扫的工夫。特别在冬天,炉火把厨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厅吃饭还要舒服。狄斌看着厨房湿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皱眉,扶着李兰的手不敢放开。
  一起来吃早饭的还有龙拜的妻子跟老妈。狄斌每次一看见她们就觉得头疼。
  三个部下默默地把热呼呼的面条啜进嘴巴里,默默地咀嚼着。同桌就只有冯媚跟龙老妈在不停说话。佣妇们偶尔才插口一两句。
  狄斌看着冯媚那蓬乱的头发,想不通二哥怎么会娶个这样的女人。就为了那双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问你,怎么还不娶妻子?年纪不小了嘛!」
  又来了。狄斌装作没听见。
  「漂城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六叔叔中意的吗?我早跟你说过,把我几个标致的旧姊妹带给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马上又把脑海中这两字抹去。他不容许自己对二哥有半点不敬,尽管只是在脑袋里想一想,尽管龙老二在外面还有许多女人。他挟一个肉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你这种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龙老妈半带玩笑地说。龙老妈是半个胡人,肤色比李兰的橄榄色还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见她,才知道龙拜那豪爽的笑声原来遗传自母亲。她对儿子娶了个妓女并没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说:「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过几年下来龙拜还是没能当成父亲。龙妈妈常常看着于润生家里那些孩子说:「该生的生不了,不该生的却生了这一大堆。」
  几个孩子早吃饱了,围着饭桌团团转。李兰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着的糯米粒。
  她轻轻把黑子抱在怀里,又抚抚自己的肚皮。「这孩子真好运气,还没出世就有这许多哥哥姊姊等着陪他玩。」
  黑子脸贴在李兰胸前,眼睛又瞧着狄斌。那小小的脑袋中想着什么,狄斌不知道。他再次抚摸那佛像护符。
  佣妇把碗盘收拾了。狄斌吩咐田阿火三人先回前厅等着,然后陪李兰走到后院。
  「叔叔,我的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冯媚在门前一把拉住狄斌。
  他沉默了一会儿。龙爷一向由老大直接命令,负责押运「特别」的私货,狄斌并不知道详情。他只好把一个大概的日期告诉她。
  冯媚瞧着他俩走往后院,露出神秘的暗笑。她怀疑狄老六对大嫂有点暧昧,否则这家伙怎么连女人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嫂嫂肚子里的……
  好不容易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不,还有抱在狄斌臂弯上的黑子。
  李兰低头看着她在后院划出来的一小块田地,看看田里种的瓜果有没有给冻坏了。「叔叔,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子的鼻涕又流下来,这次沾到狄斌的白棉袍领口上。他没有理会,还用手替黑子擦鼻子。
  「大夫说过什么时候要生吗?」
  「大概还有两个月吧。」李兰左手撑着腰肢,右掌感受着肚皮底下胎儿的蠢动。先前那笑容又出现了。狄斌把黑子抱紧。这么一个小生命就在自己怀里。另一个又将来临……
  ——我愿意用生命保护这一切。
  「嫂嫂,你别怪老大,这种时候还不在家……」
  「我已经习惯了。」李兰的心在那么一瞬间,飞回城外老家那仓库的某个上午里。阳光晒过的干草堆很是温暖。还没有成为她丈夫的于润生赤裸躺在她身旁,默默凝视仓库的屋顶……
  「润生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子了。每次他有要紧的事情,总爱独个去想一想,身旁的人他都好像看不见了……叔叔别担心,我没恼他。我怎么能恼他?」
  李兰垂头看着肚子,仿佛在跟未出生的孩子轻声说话:「他说:『我们小时候没有的东西,这孩子都会有;我们从前看过的许多不想看的东西,他一生都不会看见。』」
  于润生的话从他妻子口中说出来,狄斌觉得格外有一种特殊的安慰感。
  「倒是你啊,六叔叔。」李兰看着狄斌臂弯里的黑子,眼中看见的仿佛是孩子的父亲。「你还在恼五叔叔?」
  狄斌把脸别过去,没敢直视她——他怕给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没什么好恼的。他喜欢怎样过活是他自己的事。老大也许比我还要失望吧?」
  李兰摇摇头。「不会的。几个兄弟里,润生就特别疼你跟五叔叔。你也知道的。」
  「就是疼他,看见他现在这样子才更失望……」狄斌不想再说下去,他垂首逗着怀里的黑子玩耍。
  「你这小家伙叫黑子吗?」狄斌跟孩子额头互相贴着。「人家叫我白豆。我们刚好凑个一对儿呢。」
  在近距离里狄斌又看见那孩子的眼神,真的像极了他爹。
  ——二十六年后,这两个年龄刚巧也相距二十六年的男人手握白刃对峙时,狄斌看见的也是同样的眼神。
  ◇◇◇◇
  茅公雷每到一个城市,必定到那城里最好的娼馆,跟里面最好的妓女睡觉。
  昨晚这个叫春美的女人还不错。腰略粗了一点,但很有力。茅公雷习惯在性交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腰上。神情、声音、四肢的兴奋反应都可以假装,唯有腰肢假装不来——蓄意的扭动与不由自主的挣扎有很大的分别。每当女人到达那肉欲的顶峰时,激烈的摇撼自腰肢传达到乳房、头颈、双腿……然后全身瞬间僵硬了。那一刻,女人暂时到了另一个世界。
  以身体把美丽的女人暂时送到另一个世界;以刀刃把可憎的敌人永远送到另一个世界——这是茅公雷平生最引以自豪的两件事。
  茅公雷喜欢女人。他相信一个城市的女人有多棒,也显示出那个城市本身有多棒。漂城是个很棒的地方。
  春美终于醒了。她伏在他坚突如岩石的胸膛上,显得比他还要累。她看看他,没有说什么恭维奉迎的话,只是满足地笑笑,抚弄他那头像被电殛过般、又硬又浓密的鬈曲乱发。
  别的男人大多贱视妓女。茅公雷没有。他甚至对她们有点尊敬。妓女有着洞察男人的惊人能力。她们永远知道哪种男人最爱听到什么话——或是什么话都不爱听。
  春美起床穿上薄薄的亵衣跟木屐,到房外吩咐小厮打些热水来给茅公雷梳洗。就在她开门时,茅公雷瞥见对面另一个房间也打开房门来。一个妓女穿着跟春美同样少的衣衫,手里捧着个铜盆,从对面房间盈盈步出。春美跟她点头,轻声叫了一句「姊姊」。
  茅公雷像忽然被蛇咬到般跳下床,赤着上身和双足冲出房门,从后探视走在廊道上那妓女的背影。妓女似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略一回头,接着又向前行。
  他妈的一个好女人,茅公雷心中叹息。白得像雪的脸已不年轻,大概已过了三十,可是细长的眼睛跟丰厚的嘴唇却足以说服人,现在这个年纪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步行时肢体的动静,马上让男人想象着衣服下的身体是如何温暖柔软。茅公雷昨夜经过三次激烈性交的阳具,现在又迅速勃起来了。
  这种女人茅公雷过去也见过。是那种天生能教意志薄弱的男人疯狂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通常都不太好。
  春美没有因为茅公雷的举动而觉得难受。她也了解「姊姊」的这种吸引力。过去只有宁小语一个能够稍稍盖过「姊姊」。
  茅公雷心中暗暗咒骂「万年春」的鸨母。昨晚他很清楚地跟她说过要这儿最好的女人,结果那最好的女人昨晚在对面的房间里。
  茅公雷把视线转向那房间。他并不真的恼怒,倒是好奇这房间里是个怎样的客人。
  他在房门上敲了三下,唬了春美一跳。
  「茅爷,还是不要……房里……」春美也看出茅公雷并不是普通的客人——他的两个随从就睡在左右隔壁。然而跟这房间里的人相比……
  ——但世上没有茅公雷不敢见的人。
  「你认识里面的客人?」
  「他不算是客人……他跟琳姊是老相好,偶尔就住在这儿……」
  房里没有反应。茅公雷把房门推开,轻松得就像回到自己家里。
  那「客人」全身赤裸盘膝坐在床上。
  茅公雷过去也见过几个胖得过分的人。有两个是京都里当官的。看见这种胖子时他都会想象,自己的硬拳头捶在那种肚满肠肥的身体上会有什么后果?也许要击倒这么一条肥猪也不是易事……
  可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大胖子。连盘膝坐着也令人感觉到那高度。胖子通常肤色都比较白——常在阳光底下劳动的人胖不到哪里。可是这胖子的皮肤却黝黑得像熟铜。身体与手脚满是斑斑旧疤——高耸肚皮上的那些格外明显。身上许多处都纹着刺青图案,有的明显因为身体长胖了而变形。图案的风格与墨色各自不同——这胖子必定到过许多地方。
  他坐着的那张床恐怕是特别订制的,否则早塌了。茅公雷看得出,胖子的脂肪底下还残留过去吃苦锻炼的肌肉痕迹——他必定比另一个与他同体积的胖子重得多。他并不脏,指甲都剪得短短,乌亮的长发与胡须修得很整齐。胖子通常都给人一种意志不坚的印象——连自己的体形都控制不了的人,茅公雷认为没有任何意志可言。但眼前这张圆胖的脸,五官轮廓仍予人坚实得像钢铁的感觉。
  胖子额上中央有一点黑得发亮的胎记。形状像弯月,或是镰刀的锋刃。茅公雷马上知道他是谁。
  「你好。」茅公雷径直走进房里,坐在小几前的椅子上。几上有一壶昨夜的残酒,茅公雷拿起来,含着壶嘴就喝起来。
  「你的女人挺骚的。」茅公雷抹抹嘴角。
  「嗯。」镰首点点头,他瞧着茅公雷的神情很轻松,两个男人仿佛早已相识许久。
  「叫什么名字?」
  「曲琳。」
  「满好。」茅公雷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膊跟颈项,像要准备工作般。「让这女人给我一晚如何?」
  镰首耸耸肩。「我不是她老公。她是个卖身的,要跟谁睡觉,我阻不了。」
  「不见得吧?我看她只跟你一个睡。因为你,没有其他人敢嫖她?」
  「我不大清楚。你可以问问她。」
  曲琳刚巧回来,捧着一盆刚换的热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赤着膊出现在房间里,她捧着铜盆的手没有摇动一下。曲琳微微一笑,然后把铜盆放在床上,拿起盆里的毛巾替镰首抹脸。
  「果真是个好女人。」茅公雷这次忍不住说了出口。他毫不避讳地瞧着她的胸脯跟腰臀。看着她细心地为镰首抹拭,他明白了:不是别人怕了镰首而不敢嫖她,是她没有把镰首以外的男人看在眼里。
  茅公雷喜欢女人,可是没有喜欢得会为女人跟别人动气的地步。对那些喜欢打女人的男人则除外。有次他在京都街上,几乎徒手把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那话儿扯下来。后来那老婆去偷汉子,那男人当然不敢吭一声。
  曲琳正在替镰首抹腋窝。茅公雷步前,右手抬起她的下巴,近距离正面端详她的脸孔。曲琳没有回避,也没有闭目,镇定地回视茅公雷,仍然是那笑容。
  「就可惜太命薄。」茅公雷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的脸放开。
  「你会看相?」镰首问。他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茅公雷把几上的酒壶递给他。镰首同样就着壶嘴大口地喝。
  「我不会。只是有这感觉。」茅公雷拉拉裤子。「趁还有缘分,多疼她一点儿。」
  然后他挥挥手推门离去。
  「到下面喝一杯如何?」镰首放声问。
  「下次见面再喝。」茅公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你胸口刺的那只三头狗很好看,下次我也找师傅替我刺一只。」
  「他是你朋友?」曲琳搂着镰首的肩问。
  他摇摇头。「不过这家伙好有意思。」
  「嗯。」曲琳点头同意。「这么诚实的男人,这年头快死光了。」
  镰首抚摸肚皮。曲琳马上揪住他耳朵:「又饿啦?你这死胖猪!」她笑着轻轻擂在他肚子上。
  镰首笑着倒在床上,床架大力震动了一下。他轻轻把身体不及他一半大的曲琳拥在怀中。他嗅到窗外安东大街传来浓浓的烤肉味道。
  他决定了今天的早点。
  ◇◇◇◇
  茅公雷的两个部下早就在廊道上等待——刚才他冲出房门的声音早惊动了他们。三人梳洗更衣后离开「万年春」,找寻吃早饭的地方。
  茅公雷昨天傍晚已经到了漂城,本应马上到中正街的「丰义隆漂城分行」打个招呼。可是庞文英对宿娼颇有点厌恶,茅公雷也就先去「痛快」一晚。
  三人在一家饭馆胡乱点了些面食和馅饼。茅公雷很是喜欢南方的这些食物,比起京都的东西精致得多。
  茅公雷没有穿上袍子,只是撂在肩上。漂城的冬天在他而言不算冷。
  吃饱后三人还在安东大街四周闲逛。茅公雷对部下从来没有架子:他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他嫖的时候他们在邻房也有姑娘侍候——老大在快活,作小的却要站在门外喝风,茅公雷觉得那多么没意思……
  是做正事的时候了。手下昨晚已经联络过城里提供消息的人。他们确实见过好像管尝的男人。另外二十三个部下已经守在三道城门——真正同时进行监视的只有九人,其余的则定时换班及负责通信。茅公雷经常都准备充足的人手,以免部下太辛苦。而他信任这二十三人里的每一个。每道城门布置三人已经足够。
  当然在要紧关头他还是可以倚仗「丰义隆漂城分行」。只要告诉文四喜一声,随时可以动员一、两百人。可是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功劳。这次追捕行动他已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的距离。
  管尝,「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的心腹随参。几年前与陆的另一亲信翼将霍迁三人一同失踪。
  ——管尝的头颅值上五百两黄金。这是大太监伦笑在江湖上宣布的暗花。当然,聪明人会跟踪管尝找出陆英风所在。那位旷世名将的首级价值更高十倍。
  茅公雷当然不是为了黄金。伦笑与当今「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关系密切。追捕的命令来自容祭酒的长子容小山。
  那个只会倚仗父荫的混球……
  发现管尝是很偶然的事:在东淮城一个老乡跟他遇上了,彼此谈了几句话。那家伙两天后犯事被抓,亮出了同乡的名讳官阶来求情——他不知道管尝早已背了逃军之罪。据他说尚有几个男人与管尝同行。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达漂城才追上来。他相信对方到漂城来并不是偶然。也许这儿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自从「平乱战争」以后,商旅繁忙的漂城渐渐成为重要的情报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势力虽然在战后元气大伤,但并没有就此根绝。不论南北双方的斥候和探子,还有为钱卖命的情报贩子,都利用商业作伪装而活跃于漂城。茅公雷知道,因为庞文英也有为朝廷重臣收集情报。这一向是「丰义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钱。
  陆英风若想东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尽管他们过去曾是死敌。而伦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南方丰饶的军事资本与陆英风的军事天才结合。
  「漂城这个地方真有趣……」
  茅公雷又想起刚才在妓院「万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报描述他就是于润生的结义兄弟之一。本来他对漂城这股新冒起的势力兴趣不大,可是看见镰首后他改观了。
  ——像这样的男人,于润生手底下有几个?
  ◇◇◇◇
  「于润生那浑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说,把茶碗猛地摔到墙角。在成为「戳眼」吹风三爷手下的头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丧胆的翦径强盗,暴烈的性情也跟从前的吹风有点相像。
  坐在旁边的鲁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别他妈的嚷着,要让漂河上下的人都听见吗?」
  两人不约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弯处,新埠头清晨又继续动工。看来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于的家伙,不知哪来这么多钱……」鲁梅超双眉皱得紧紧。「你确定庞文英那老头没有参一份儿吗?」他说时看着金牙蒲川。
  蒲川咧开他那一贯的笑容,四支镶金门牙在晨光中发亮。
  「我肯定。何况『丰义隆』要是有出钱,根本不必隐瞒。」
  跟高壮的汪尚林与精悍的鲁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里面最镇定的一个。
  他们坐在漂河「合通埠头」二楼一个账房里。在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安全。金牙蒲川拥有这漂城唯一埠头的三成权益。另外三家合资者里,两家分别是漂城最大的米粮行与酒庄,各占两成半。余下的两成原本属于「屠房」,三年前三家股东同意把它转送给庞文英作贡礼。
  「合通埠头」也像往常般繁忙。埠头的小规模跟漂城的商业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几乎通宵运作。也因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够把装卸货物的费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头建成后,一切也将改变……
  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个老大都是「屠房」崩溃后独立的新势力,几年来一直负责照保蒲川的私货买卖,经常出入埠头。三人在这儿聚头不会惹人生疑。
  「于润生怎么忽然答应跟你谈判?说不定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汪尚林尽量压低声线。「要是失了先机,跟那些腥冷儿硬碰起来,谁也不晓得结果!」
  这句「腥冷儿」格外突兀:自从四年前那一役,城里几乎再没有人用这称呼形容于润生跟他的势力。除了仍然眷恋「屠房」辉煌时代的前干部,偶尔还会把这贬称挂在嘴边。汪尚林正是这类前「屠房」干部中最顽固的一个。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没有改变。「我不认为有什么好怕的。他要是想动手,根本就不用答应跟我见面,他现在就已经可以跟我们开战了。是我们把他逼到谈判桌子上来了。」
  「说不定他只是借这次谈判作幌子,让我们松懈下来。」鲁梅超从前替「窒喉」阴七爷做事,性格比较谨慎。
  「那么我们就要更小心。」蒲川说。「不过我想他没有这个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谈判时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会笨得以为我会全无准备地赴约吧?」
  「那么……」汪尚林焦急的问:「我们原来的计划……」
  蒲川伸出舌头舔舔金牙。「当然继续准备。不过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是个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颗牙齿在他十五岁时给邻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岁发迹后才补上四颗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间,他靠着一张缺牙的嘴巴打滚于黑白二道之间。
  在「屠房」全盛时期,蒲川仗赖与「剥皮」老俞伯的关系,包揽了全漂城私货贩运的四成,住进了桐台的豪华宅邸,一口气娶了三个小老婆,在安东大街开了两家娼馆、八所饭馆酒家。他经手的各种私货:木石、布帛、皮革、粮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标记。
  借着私货生意的资本加上「屠房」的拳头,他半强逼地取得「合通埠头」的半数权益——事实上他掌握那三成拥有权,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权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并不太忧虑,反而庆幸自己并非「屠房」的正式从属。只是黑道换了个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谁当家作主,始终会需要他——还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贩销网络。
  在霸权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顿。「丰义隆漂城分行」正式巩固在漂城的地位后,他才能透过知事查嵩拉线——当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与庞文英交涉成功,重开所有私货买卖,当然「丰义隆」的私盐生意是不会让蒲川这外人占半点便宜的。
  「屠房」原有势力分裂成为几十个新的帮会角头,他们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争取财源而不时爆发冲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机把其中最大的几股势力招揽了过来——私货买卖,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难行。他与几个角头老大可说互相依存,不过当角头老大之间出现重大分歧时,蒲川俨然成为了当中的决策者与仲裁者。比起过去对「屠房」唯命是从,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时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树堂」。
  于润生的「大树堂」。从前漂城黑道上没有人听过这名字。现在却是城里仅次「丰义隆」的新势力,仿佛从天空降下来一样。
  「屠房」朱老总是谁干掉的,「大屠房」是谁攻破烧掉的,从来没有人正式承认过,可是全漂城的人心里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经过,确实目击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过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丰义隆」的漂城,同时平空冒出一个「大树堂」来。
  「大树堂」这几年在私货上的迅速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现在于润生又在漂河岸上兴建比「合通埠头」大一倍的新埠头,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货王国心脏插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听于润生的口气,希望能够谈一谈合作事宜——他深信这对双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双方经营的界线画清。出乎意料的是于润生竟然拒绝了一切谈判,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蒲川是对头人。这教蒲川甚为恼怒。在蒲川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谈判的,分别只是谁占的利益比较多。他许多次暗暗咒骂那不懂「生意」为何物的小子。
  当然这不足以令金牙蒲川下定对抗的决心。蒲川是个很实际的人。不过预先作一点「准备」并不是坏事。
  他花了很长时间不着痕迹地把城里众多反「大树堂」的势力拉拢到一起。最初他只是想增加日后谈判的筹码。然而随着计划渐渐成熟,他越来越深信要打倒于润生并不是做梦。
  当然他也知道:除了掌握足够的力量,客观的形势更加重要。主宰这形势的人在漂城有两个。庞文英与查嵩。
  「姓于的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倒是事实,可是还不至富有得能独资建这新埠头吧?」鲁梅超担心的始终还是「丰义隆」的立场。「你确实跟庞老头谈过吗?他真的不反对我们……除掉那姓于的吗?」
  蒲川点点头。
  事实是:两个月前蒲川曾拜访庞文英,暗示要与「大树堂」对抗。庞文英当时只是神秘地微笑,没有怎么回应。蒲川相信那微笑代表了默许。
  谁也没法确定「丰义隆」跟「大树堂」的关系。「大树堂」成立之初肯定有「丰义隆」出资,但此外这几年来两帮的合作生意甚少——比起来蒲川跟「丰义隆」的生意关系还要密切得多;庞文英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于润生是他的正式部属;而「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新任掌柜文四喜,与于润生也交往甚少。
  可以说,这四年里「大树堂」只是借着「丰义隆」权威的庇荫而独自壮大扩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从没有人证实过——过去「大树堂」几次遇上对抗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了,「丰义隆」从没出手协助。
  如今于润生建新埠头,跟「丰义隆」的生意更有直接的冲突……
  江湖上「兔死狗烹」这种事并不新鲜。「屠房」既已不存在,于润生在庞文英眼中的价值是个疑问。
  至于漂城知事查嵩,蒲川跟他本来就是老朋友。更何况查嵩打从一开始就讨厌于润生——听说起因是于润生的四弟抢了查嵩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蒲川更觉得于润生欠缺火候。为了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自己的女人——得罪查知事这样重要的人物,这简直是愚行。
  蒲川与查嵩已经协议:一旦他动手,查嵩必定会站在他这边。要是「丰义隆」那边有不满,查嵩会出面摆平。
  然而蒲川并不希望全面战争,那对生意的损害太大了。
  ——要是能够直接把于润生这个人从权力的地图上剔除……
  蒲川对自己这个想法,最初也有点惊讶。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把一个人杀死。可是自从「屠房」消失后,漂城的规律似乎时刻在变。蒲川感到不安。他要尽快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律……
  「我看没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汪尚林是最渴望看见血腥的一个。四年前「屠房」失败的屈辱他仍未能吞下。「就趁他去赴约的途中……」
  「太没把握了。」蒲川考虑了一会儿后摇摇头。他的脑袋经常也在衡量风险与报酬。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能。
  「那么万一谈判不成,就马上做掉他几个义弟!先砍掉他的左右手!」汪尚林始终坚持。
  「『拳王』那家伙最容易动手。他已胖成那个样子,要跑也跑不动。他几乎每晚都宿娼,而且没有护卫。」鲁梅超的手下负责盯住「大树堂」每个干部的行踪。「还有管账的齐老四,每天出入的都是相同的地方,要在路上截击也很容易。」
  汪、鲁两人都跃跃欲试,他们期望成为前「屠房」众势力中复仇的先驱,这名声在道上将成为一份重大资产。要是顺利,甚至可能再次升起「屠房」的大旗……
  蒲川沉思。干掉于润生两、三个部下,也许能打击他于一时……不行,风险还是太大。蒲川时常提醒自己:他要面对的是把「大屠房」烧毁的人。要么就在第一击把他杀掉,要么就不动手。
  要是成功刺杀于润生后要怎么办?也许趁着消息未传开去前,再干掉他一、两个强悍的义弟。余下的再跟他们谈判。他们最初的反应必定是全力报复。可是只要于润生不在,他们很快会看清现实,甚至为了争当老大内哄起来。
  同时城里其他懂得看风向的小势力也会迅速聚拢过来,蒲川作为牵头人将水涨船高。其时他可以一边侵吞「大树堂」的利益,一边与「丰义隆」讨价还价。要撂倒「丰义隆」是这辈子也办不到的事,但起码能够分享漂城。蒲川知道那将是他人生的顶峰……
  他努力要自己不受那想象的诱惑影响判断。他瞧向漂河。曾经漂洗出各种彩色布织的河水,多年前已变得如此混浊。越是混浊,像他这样的人才越容易生存。
  「我们继续准备一切的手段。」蒲川说。「可是先听听于润生开出什么条件来。记着,这是生意。」
  ◇◇◇◇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念吗?」狄斌问他的三个部下。
  三人无语看着栏栅另一头那人丛。田阿火从来没有败过一场。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许能够打破「拳王」的记录。当然,要是你这辈子离不开大牢,那不过是无聊的虚荣。所以他感激狄六爷。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枣七,枣七包裹在斗蓬中以掩藏面容。田阿火想起在赌坊二楼看见枣七从窗口跳进来的情景,他很想试试能不能赤手杀死这个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个月已经被撵出帮会——连凶悍著称的「屠房」也容他不下。因为他不要命,人们甚至觉得他其实想死。他没有一次赌钱不跟人家吵得差点儿动刀子;有几个陌生人给他打得半死,只因为走路时碰到他的肩膊。他就像一片没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见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过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阶。
  他们在石阶上迎面遇见齐楚。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唤了声「四爷」,垂首站在一旁。枣七有点不知所措,也站到旁边去。
  枣七仔细看着这个「四爷」:瘦瘦的脸秀气得有点像女人,没有蓄胡须,鼻子和嘴唇红得像发亮似的,不时咳嗽出一团白烟——他右手拿着一块白丝巾,咳嗽时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趋前,轻轻擂了齐楚的肩膀一下。「四哥,那么早啊。」
  齐楚显得有点腼腆,侧身想闪过那拳头,手里抱着的账簿和卷宗几乎跌下。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皱着眉。「别累坏了身子。吃早饭了没有?」
  齐楚边咳嗽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那表情倒像个给哥哥问得不耐烦的弟弟。
  「那家伙是谁?」齐楚下巴朝枣七扬一扬。
  「他是我找回来的……」狄斌自豪地微笑。「这家伙……搞不好是另一个葛老三。」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他比较像老五……」
  一提起镰首,狄斌脸色变得阴沉。
  「我先走了。老大在等你。」齐楚没有挥手,垂头拾级离去。咳嗽声在大牢石壁间回响。
  在地底最尽头的铁栅前,有两个狱卒跟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狄斌远远已认出那是叶毅。那两个「狱卒」事实上也是「大树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爷。」叶毅鞠身。狄斌拍拍他肩膊。他一向把这个自己亲手拉进帮的小子当作弟弟看待。可是近来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俩见面比从前少得多。
  「雷役头正在里面跟堂主谈话,六爷稍待。」叶毅带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紧,就是胆气还欠一点磨练——狄斌心想。
  左边有一个开了门的牢房,打扫得格外干净。狄斌示意枣七待在里面。
  这是枣七第二次进大牢来。他又想起张牛那凄惨的死状。他不愿多留在这阴森的石室中。可是他也不愿回头。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认清自己命运的时刻。对枣七来说现在就是那时刻。
  ◇◇◇◇
  一头老虎在里面沉睡。
  ——这是雷义进入牢房时的感觉。
  地底的空气很冷。石壁与铁栅结着水珠。这儿不完全在地底——正对铁门那墙壁上方有个小窗口。冬晨的阳光透过发锈的铁枝射下来。那窗外面就是荒坟吧,雷义心想。从外面是永远无法窥视这牢房的——里头永远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扫得异常洁净,摆放着桌椅与杯碗。左面墙壁立着一个塞满了账簿和卷宗的大书架。放在角落那张床很软,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棉被跟寝具。
  于润生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那块巨大的虎皮。
  认识于润生也有五、六年了,雷义回想。他记不起于润生的样子有哪儿改变了。除了盖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须令他的脸变得更令人难忘——五官的轮廊仿佛都变得深刻了。
  三十二岁的于润生看起来像三十二岁,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岁。
  包裹着虎纹的身体,周围飘浮着淡淡的雾,乍看仿佛发出热气一样。
  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护卫。雷义知道于润生在大牢里绝对安全。于润生就是透过雷义结识大牢管事田又青。在于润生的协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赌博业务扩展到牢房以外。喜欢新鲜事物的漂城人对这种刺激的赌博方式有莫大兴趣——把金钱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钱人则更有兴趣临场观看那残忍的搏斗。有的甚至开始提议自己豢养拳手参加。田又青的财富因此一下子暴涨了好几倍。他亲切地称呼于润生作「老哥」。
  「坐。」于润生摆摆手。那声音跟神情里再没有过去那种尊重。雷义已经习惯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边怎样?」于润生马上便问。没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决定了。下个月就辞官。」雷义回答时也毫无表情。
  「他跟查嵩关系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说要走时,查嵩没有多挽留。那就是说查知事对这老头很放心。」
  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会送滕翊一份礼。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点。安心准备当总巡检吧。多找查嵩谈谈话,吃个饭之类——他不答应也不打紧。让他对你安心便可以。你们以后共事的机会多着。」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那个我会解决。」
  于润生说完便挥挥手。
  雷义站起来,转身面向铁门。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余地,他想。今天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渎职的役头,而且有了不愿失去的家人,他已经没有资格跟于润生并肩说话了。他不过是于润生手上另一件资产。而资产是可以随时交换和买卖的。
  ——他甚至没有跟我谈金牙蒲川。
  有的时候他会怀念从前的自己,然后讨厌现在的自己,然后开始喝酒,其时只有香苗的脸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吗?」于润生忽然又在背后问。
  「还好。」雷义点点头。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雷义等了一会,便敲门示意叶毅来开门。
  ——雷义始终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两个孩子,全是于润生安排的。
  ◇◇◇◇
  「小四你觉得吗?漂城好像已经变得太小了……」
  于润生这句话仍在齐楚脑海中响着。
  离开大牢后,齐楚到了破石里的仓库「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会亲自点算存货一次。这当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认真点算整个仓库的货物,最少也得花上一个上午。他只是要让仓库的部下看见自己出现。让他们知道:齐四爷随时从背后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他知道在「大树堂」众兄弟心目中的齐四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永远只有像龙拜跟狄斌那种战将,才能真正获得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讨厌他。他知道在一个成功的组织里,总得有一、两个让人讨厌的人,负责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他想起刚才碰见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认对这个六弟确是有一点妒忌。不过是几年前,狄斌还是那个容易给人家看轻的小矮子。在当时「腥冷儿」的眼中,温文的齐老四与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远;今天的狄六爷每走一步都蕴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树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齐楚离开「老巢」,经过一条湿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马车。齐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经过这条窄巷都有被伏击的可能,可是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袭,就意味于润生、狄斌跟「大树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时受到攻击——单单齐四爷一条性命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其时已经是整个「大树堂」存亡的问题了,个人的恐惧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齐楚坐在车厢中,随从马上递来一块布巾让他抹脸。齐楚用布巾掩着嘴巴,又再咳了起来。
  他瞧着街上的风景,默默盘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须到城外视察新埠头的进度,要赶在出城前把店里几条大账目计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赌坊的上缴日子——那是他们拥有四家赌坊里最兴旺的一家。总数不会多,可全是零碎银钱。齐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东大街的总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钱调到「承馆」的监工手上,还有聆听手下打探到什么房产买卖的情报……
  「老巢」里积存的木材跟砖瓦都不足,他已经派人催促货源。桐台那边有四座宅邸几天内就要动工。更要命的是新埠头用的建材比预期增加了许多……
  自从七年前「平乱战争」以后,朝廷对战争物资(包括铜铁、木料、建材等)大加监控,供应不足上加上滥征赋税,官货的价格完全超出常理,造就私货迅速蜂起。
  各样私货中,当以「丰义隆」独占多年的私盐利钱最丰厚;其他货色,在漂城一向由「屠房」及其保照的私枭(如金牙蒲川之流)把持。四年前「大树堂」成立后,首务正是接管「屠房」遗下的私货网,其中主要集中在木料及砖瓦等建材上。于润生借助已有的药材贩运渠道,不久即把走私生意建立起来。
  同时于润生又成立了「承馆」,表面上是承接建筑工程及招募工匠的行馆,实质上却逐渐把漂城内的工匠师傅全部掌握在手——最初过半的工匠都拒绝加入,这是在十几根指头被敲断前的事。
  不久后,漂城里任何人要建造屋子,都得于润生点头。用的建材当然也全是「大树堂」进口的私货。其他走私者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齐楚则为建筑生意添上神来的一笔:在工程中渗进低价的劣料,或是指使工匠作些外行人看不见的手脚。结果是屋宇建了不到两年又要修修补补。没有靠山的屋主当然不敢讨赔偿——谁都知道「承馆」背后就是「大树堂」,而承接修补工程的当然又只有「承馆」的工匠……
  车子往东驶出了破石里,在平西石胡同口停下来。齐楚跟手下步入胡同里的「大树堂」分店。
  「四爷好,药煎好了。」药店掌柜早在店前迎接,陪伴齐楚直走到店后的仓库里。仓库中央生起一炉炭火,上面温着一个瓦罐。齐楚深深呼吸那温暖的药香。
  齐楚跟手下围坐在炉火四周,伸出僵硬的指掌取暖。他瞧着掌柜把药倾到碗里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一个老仆人。那印象很模糊,同样是这种天气,齐楚小少爷半卧在床上,老仆人用皮肤粗糙的指头剥开柑子,把柑肉送到他嘴边……
  药汁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那苦味像要从鼻子涌出来。
  齐楚看着火光。
  于老大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响起了。
  ——漂城变得太小了?……
  当于润生突然说出这句话时,齐楚从堆满桌面的卷宗和账簿之间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老大。
  齐楚在结义兄弟里是唯一在城市出生的一个。那时候他家里还有钱,他的爸爸还每天穿着官服……那个城市曾经是少年齐楚人生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却发觉,那城市跟今日的漂城相比,简直只算是个穷地方。
  牢房壁顶那个小窗透射淡淡的阳光。于润生躺在床上,身上仍披着虎皮,仰视粗石砌成的天花。
  齐楚疑惑地瞧着他。
  「我已经看见了……」于润生的视线一动不动。「两、三年后的『大树堂』是怎么样……」
  于润生的王国真正有多大,每个月调度的资金真正有多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齐楚一个人清楚知道。他俩每次见面时从不打招呼。于润生也很少对四弟说什么勉励的话。单是这份信任已经足够。
  「大树堂」旗下业务有三大支柱:私货贩运(以建材为主);「承馆」的建筑生意;大牢「斗角」博彩。新埠头建成之后,河运则将成为「大树堂」的第四项主要财源。
  其次是「大树堂」在漂城里直接拥有的四家赌坊与十二家娼馆。骰子与婊子从来都是黑道赚最多最快的工具,「屠房」各残余势力几乎全部都专注于这两门行业,城里的竞争异常激烈。
  倒是「大树堂」药店的药材生产和贩销,虽然毛利不丰,但因为在漂城及邻近乡镇都形成垄断,整盘生意的盈利甚为可观。
  齐楚原本建议尽量利用这垄断形势,把药材价格抬高。但于润生断然反对,相反更每月向城里穷人赠药一天。齐楚明白老大的意思,也就没有异议。
  「大树堂」最下层的生意包括三家饭馆酒店与一家客栈,还有十几条街的商铺摊贩定期奉纳「规钱」……这些就是于润生手上所有「可见」的生意。
  这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齐楚想。最初那两年他时常失眠。这么大量的金钱在自己手底下流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生怕自己会出错,现在已经习惯了。
  齐楚手边有一叠契约,上面押着好几家大商号跟船运号老板的手印。他们都已答应弃用「合通埠头」,转用于润生的新埠头起卸货物。
  两人在牢房里沉默着。「漂城太小了」,老大的意思是把生意从漂城扩张开去吗?首先是四周的镇县,再来就是州内其他大城。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许要花上十几年。但是绝对值得。
  可是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一切都如此顺利,为什么老大忽然有这样的喟叹?
  「关于金牙蒲川……」齐楚迟疑了一会儿。「对方已经答应会面了。」
  于润生似乎早已知道。他仍旧躺在床上,身体在虎皮下蜷曲,侧过脸对着齐楚。
  「小四,你赞成我们跟这家伙合作吗?」
  「合作对我们有利。这个蒲川是道地道地的生意人,而且很有办法。有了他,可以稳住很多人事:河运、私货、从前『屠房』那些人,甚至……查知事。」
  提起查嵩时,齐楚仍禁不住有点难为情——毕竟「大树堂」就是为了他而得罪漂城知事。他继续说:「那就是说稳住了整个漂城。然后我们可以专心去干其他生意。」这当然包括往城外扩张的计划。
  于润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金牙蒲川……这个人确有点价值……」
  齐楚感觉老大有别的想法。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有什么遗漏了?
  「那一天你不用跟我去。」跟蒲川的谈判定在五天后。「然后我要跟你详细商量。所以你要好好休息。那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就留在客店里等我。也正好陪陪你的女人……」
  眼前的炭火发出破裂的脆响,齐楚的脸通红,药味在喉咙里翻涌。
  他在想念宁小语。有的时候他忙得好几天没法见她,就用想象来满足。那眉毛,那手指,那腰腿,那嘴唇,没有一个部分不完美。人们在想念自己的爱人时,脑海里的形象总是把对方美化。可是齐楚没有。他闭起眼时看见的她,与睁开眼时看见的她完全一样。宁小语就是那么可怕的存在。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喝酒会叹息会做爱的梦,看见她你会马上想象到失去她时有多心痛。
  失去她……齐楚不敢去想。
  「你一定会娶到她……」为了这句承诺,为了这个女人,于润生和「大树堂」牺牲了许多。
  ◇◇◇◇
  自从宁小语离开以后,查嵩每天都起得很早,就跟宁小语还没有来以前一样。不同的是他起床后吃过早点就要喝酒。
  总巡检滕翊庆幸自己快要退休了,查嵩这样喝下去只会变成越来越可怕的酒鬼,有一个酒鬼当自己的上司可不是好玩的事。
  当金牙蒲川来到桐台的知事官邸拜访时,查嵩已经半醉。蒲川没有陪他喝。
  蒲川自从计划对抗于润生开始就很少喝酒。他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明快。
  他们坐在前厅里,只是闲聊着城里最近发生的琐事。查嵩大概每说三句话就喝一口。幸好他说话不多,否则早就躺到地上了。
  金牙每次拜访查知事都不会空手而来。这个早上带来的是一对小巧的羊脂玉马。查嵩收礼时只略瞄了一眼,也没有什么笑容。
  ——看来这家伙真的想那女人想惨了……
  两人聊天时没有谈及女人,也没有谈及于润生。
  然后仆人进来通传:雷役头求见。
  蒲川亲眼看见查嵩本来已红透的脸变成紫色。酒杯摔得破碎。
  「那姓于的养的走狗,还敢来见我?赶他走!叫他少作梦了,这总巡检的位子,他下辈子也别想!」查嵩毕竟是仕人出身,喝醉了酒骂人仍没有半句脏话。
  「老爷,真的要我这样说?……」那仆人迟疑着。
  蒲川按着查嵩的肩让他坐下,再吩咐仆人,推说查知事抱恙在身,请雷役头改天再来。
  仆人退下后,查嵩又再发作。「那姓于的,你不给我面子,为什么我要给你面子?我要你在漂城没有一天好日子!」
  心爱的女人竟然从自己府邸出走,跟了黑道一个小白脸——查嵩至今都没能吞下这口气。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了漂城街头巷尾的笑柄,更不能忍受失去宁小语。
  他好几次向于润生施压,要他把人交出来。甚至有一次连庞文英也来劝于润生:「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然而于润生没有动摇过。「那个女人是我义弟未过门的妻子。那是家事。」
  「你道他派人来传话怎么说?」查嵩这般失态,蒲川过去从来没见过。「每一个字都还记得!他说:『下次查知事召我见面,要是又为了争一个女人,我不会来。我不想跟查知事这样重要的大人物一起浪费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他晓得漂城谁才最大吗?」
  是庞文英,蒲川心想。他心里暗喜,却不动声色,让查嵩继续发泄下去。
  「蒲老弟,我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她。我坐在这样的位子,却连一个小混混都够胆抢我的人?这算是哪门子的官啊?……」查嵩的语音开始含糊。「小蒲,你上次说的什么时候干?」
  蒲川慌忙掩住查嵩酒气满溢的嘴巴。
  查嵩把他的手掌拨开。眼睛已快睁不开来,却也懂得把声音降低:「你要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放胆去干……」
  蒲川的心怦怦乱跳。查知事说出这样的话不可能收回——即使是在醉中说出口。他手上的筹码又增加了。可是他仍未拿定主意。
  金牙蒲川又再露出四只金牙。他失笑。假如于润生最后因为一个妓女而掉命,那确是很可笑的事情。
  蒲川想:待一切了结后,他倒有兴趣去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
  烤肉确实很香。包着肉块的油纸仍然温暖。但是烤肉不是曲琳吩咐「万年春」的小厮买回来的,而是宁小语亲手带来的。
  宁小语坐在大厅里,把大包小包的礼物分派给姊妹、鸨母、下人们。姊妹们轮流触摸她雪白棉袄领口上的貂毛,然后她们围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前吃早点,面前摆满了宁小语买来的各样肉食果品。早上的「万年春」很少这么热闹。
  春美收到的礼物是一条镶着琥珀的银项链。她一边高兴地戴上,一边奔上阶梯。
  「琳姊你看,这项链好美……你也下去啊,小语姊说有礼物送给你……」
  当看见镰首站在曲琳身旁时,春美马上住声,伸了伸舌头。
  镰首倚在二楼廊道一根柱子旁,从廊道栏杆前俯视大厅。他只披着一件黑色锦袍,手里握着已点燃的烟杆。曲琳双手手肘支在栏杆上,双掌托腮,同样看着下面的热闹。
  几个鸨母围着宁小语吱吱喳喳,争着要她想起她们往日给她的好处。她微笑虚应着,一直没有抬头看楼上的两人。
  「小语真有本心!你看其他姑娘,嫁了好人家就不认得人……」
  「对了,还记得上次我在街上碰到爱娟,那臭婆娘连滚带跑地躲开,好像生怕惹上痲疯病一样……」
  「小语妹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啦?四爷还没有提亲吗?……」
  宁小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微笑。
  「你看她给缠得惨了……」曲琳笑着说。「你还不下去看看她,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你在说什么?」镰首抽了一口烟。
  宁小语终于仰起头来,视线却只瞧向曲琳。曲琳朝她挥挥手。宁小语笑着,招手叫曲琳下来。曲琳摇摇头。宁小语又垂下头,喝了一口茶。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镰首。
  「你以为她真的来找姊妹们聚旧吗?」曲琳又说。「她是想来看你。」
  「胡说。」夹着烟雾的声音很小。
  曲琳笑着没有反驳。
  镰首转身回到房间里。
  宁小语继续跟姊妹们谈笑,可是那笑容有点僵硬。
  ◇◇◇◇
  狄斌进入牢房时,于润生正蹲在牢房角落的炉火前,拿起温在炉上的水壶。
  狄斌把桌上的账簿收拾到一旁,摆开两个茶碗,从一个铁罐子里掏出茶叶放进去。
  「这茶是老五送我的。」于润生比见齐楚时神情轻松得多。他慢慢把沸水冲进碗里。「很昂贵啊。就这两碗里的,从前够我们吃两天。」
  「老大,跟金牙蒲川的约会你别去。那叛徒供出来了。是蒲川和汪尚林。」
  药店内那个被拷问的「沾搭子」在漂城已经住了六、七年,早就因为面目太熟而无法在赌桌上混。「大树堂」约一年前雇了他,负责监视赌坊里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家伙收了他们的钱,泄露我们几兄弟的日常行踪。」狄斌呷了口茶。「金牙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金牙蒲川?他没有这个胆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有的时候干的事自己都不明白。」
  「蒲川若是这种人,不会像今天那么有钱。」
  「人心会变。」狄斌说这话时眼中有些许的哀愁——他想着镰首。他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若是坚持要去谈判,就让我来安排护卫。」
  于润生断然摇头。「那天你如常工作就可以。让叶毅陪我去。雷役头也会在场。」
  「不是我不相信他们,可是——」
  「我已决定了。」于润生的声音告诉狄斌,他不想解释自己的决定。「说下一件事吧。」
  狄斌叹息。「是『丰义隆』。京都的总行有个叫茅公雷的人来了漂城,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查出来。」
  于润生听过这名字:据说「丰义隆」还没有雄霸首都前立有「六杯祭酒」,当中三个在一场大战中丧生了。茅公雷就是其中一人的儿子,现今「丰义隆」总行年轻一辈的好手……
  于润生右边眉毛扬起。狄斌察觉了。于老大很少表现出这种关注,看来他对首都「丰义隆」比对漂城的事情还要关心。
  「他带了多少人来?」
  「最少有二十人。看来都是硬手。这茅公雷,单看外貌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几年黑道上的功绩已经证明了,狄斌的眼光与直觉值得于润生的绝对信任。
  「不要理会他。」于润生说时没有表情。「也不要跟得太紧。只要知道他是否还在城内就足够了。」
  狄斌终于忍耐不住。「老大,你对于『丰义隆』总行的人真的这么顾忌吗?就因为……两年前那一次?」
  于润生仍然没有表情。
  两年前——正确来说已经过了两年半——突然有许多生面目的外地人涌到漂城来。他们既不是来做生意,也没有光顾赌坊或娼馆。有的住在安东大街的旅馆客店里,特别是临近正中路口那一家——「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里。其余的散布各处,特别是破石里和善南街一带——「大树堂」的主要活动范围。
  他们全部是男人,有的两、三人结伴而来,有的单身。多数操着北方口音。日间他们挤在酒店饭馆里,或在街上来回闲逛,彼此很少谈话。
  三天后于润生才知道:在首都,「丰义隆」的韩老板生了重病。
  大概二十天后,这些人又陆续离开漂城。这时于润生知道,韩老板的病好了。
  于润生从来没有跟义弟们谈论这事情。漂城大部分人也渐渐淡忘了。可是狄斌没有忘记。他也知道老大从来没有忘记——谁会忘记自己头上曾经悬吊着一柄利剑?
  「白豆,你是说我害怕了?」
  狄斌抬头仔细看着面前的老大。披着虎皮的身体有点消瘦。鼻孔与嘴巴喷出白雾。脸色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为了某种神秘的亢奋而发红。
  然后又是那种眼神。
  跟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已经相隔差不多八年了。一想起那个刺杀的黑夜,狄斌的背脊又渗出汗珠来——是恐惧的神经反射。战场上那个夜晚,于队目的眼睛异采流漾,权力欲的瞳光镇住了步弓手狄斌的恐怖感。
  现在这种瞳光又再闪现了。于润生似乎想掩藏它,但是不可能骗得过他的六弟。每一次看见这种眼神之后就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每一次狄斌都记得。每一次刺杀,每次夺取更大的财富与权力,每一次澎湃涌上脑袋的恐惧,每一次战胜恐惧后的快感。
  于润生腹中必定藏着某种计划。那眼神已经证实了。可是狄斌看不透——尽管今天漂城的一切形势他熟知如自己的掌纹。他想象不到,金牙蒲川与首都「丰义隆」可以有怎样的关系?
  可是他不会问。他知道于润生自有隐瞒的理由。
  「大树堂」的组织制度这几年来完全成形了。安排一切岗位与权责,对于润生来说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于润生的意志可以迅速传达到「大树堂」每一个角落。
  各种生意的运作也都熟练掌握了。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有拳头和刀子在背后支持,任何生意也稳赚不赔。
  可是这一切对狄斌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大树堂」就是他们六兄弟——包括死去的葛元升。
  ——而老大却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于润生握住狄斌放在桌上的手掌。那突然的肉体接触令狄斌愕然。纵是过命的兄弟,狄斌很少跟他们握手与拥抱。
  于润生的眼神变得柔和。那异采隐去了。「白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懊恼。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怀疑我。即使我叫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即使我有许多事情不对你说。」
  「老大放心吧……我没有……」狄斌脸颊通红,急欲转换话题。「刚才我探望过嫂嫂,她很好。要不要多派一些人到你家?或者送嫂嫂出城外静养?」
  于润生摇摇头。「一切照常就可以。」
  又是这样的反应。狄斌猜出了一些端倪。每当一头老虎快将扑向猎物时,总是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履,避免扰乱山林的宁静……可是对付金牙蒲川这种家伙有必要这样吗?先发制人岂非更直截了当?难道对手不是金牙?然而除了他,「大树堂」在漂城还有其他的敌人吗?……
  「你看看。」于润生指向墙壁前那书架。那一排排的卷宗和账簿,就是「大树堂」累积至今的一切财富与权力。
  「我想,京都『丰义隆』总行必定也有一个像这样的房间。不知道那儿的卷宗数量是这里的多少倍?」
  瞧着于润生的表情,狄斌明白了他为何要住在这个牢房里。于润生正在享受一种他人无法理解或形容的东西,也许连他自己无法解释那东西是什么,他亦懒得向别人解释,所以他宁可独自一人。
  狄斌又想起镰首。自从那次旅行回来以后,几年来镰首完全改变了。直觉告诉狄斌,镰首在那趟旅程中遇上一次很大的冲击。那也许同样是无法解释的东西。所以镰首从来没有说。
  「老大……五哥不能再这样子……你有跟他谈过吗?你可以劝劝他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让他听话。」
  「是吗?」于润生微笑,满有深意地凝视狄斌的眼睛。「真的只有我一个?」
  狄斌把红透的脸别过去。
  「白豆,还记得四年前你攻打『大屠房』时的心情吗?」
  狄斌记得。那夜在胸中沸腾的热血,至今还未冷却。那一夜,他灵魂深处某一个「我」苏醒了。那个「我」成为了当今黑道的「猛虎」狄六爷。
  「世上有种答案是别人无法告诉你的。只有靠你自己领悟。这个道理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现在是让他去体验的时候了。」
  ◇◇◇◇
  镰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
  他的马车比查知事的座驾还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车厢后,里面顿时变得狭小了。车底的台架跟轮轴被那重量压得吱吱作响。车厢内铺着厚厚兽毛皮,车窗下排着各种酒瓶。
  镰首朝「万年春」二楼瞧一瞧,便把头缩回车里。曲琳在阳台上朝看不见的他挥了挥手。
  在安东大街另一头,宁小语站在一家布匹店里,默默目送车子离去。
  车子沿途惹来无数的注视。道上的混混儿们总想瞻仰「拳王」的风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经攻进「大屠房」正门的男人。
  这等盛名只有从前的铁爪四爷可堪比拟。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铁爪与镰首要是单挑,谁会打死对方?
  当然这种话题都在镰首变成大胖子之后渐渐消失。可是镰首还是个值得景仰的家伙。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车子,睡最软的床——其他事情什么也不干,就这样过了三年。对于在道上混的人来说,这又是另一种神话。
  然后就是出卖身体吃饭的女人。「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里也是罕见的。否则像曲琳这种级数的妓女不可能让他当入幕之宾。城里没有一个富商敢跟镰首争女人,免得最后连面子也丢了。
  然而用最热切的眼神观看这辆马车经过,盼望镰首的脸从车窗出现的,还是漂城里的少年。
  他们有的学着镰首抽烟杆,强忍着喉管里辛辣的呛味,装出轻松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时赤着胳膊,希望晒成跟镰首一样的铜色皮肤;有的模仿镰首把头发披散不肯结髻,下巴盖着稀嫩的幼须……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当然,谁也不敢刺镰首刺了的图案。
  自从大牢的「斗角」成了半公开的博戏以后,少年们又憧憬成为未来的「拳王」。门牙脱落了。鼻子打塌了。在「斗角」里出场还是很遥远的梦,可是每次互相把拳头挤往对方身体时,他们在这座只有赤裸欲望的都市里,暂时找到一种很切实存在的感觉……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视同神祇的男人,独自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眼神却很落寞。
  马车停在鸡围的木围栅外——鸡围里的街巷太窄,车子走不进去。那儿就在北临街的市肆口,几十人聚集着,远远观看镰首。
  ——其中一个扮成卖橘子的,就是鲁梅超的线眼。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唤镰首,只是远远热闹地看着他胖得过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谁比较胖?」一个鱼贩子突然出口。
  没有人回答。从前很少人有机会亲眼看见「屠房」的朱老板,现在更不可能比较,朱牙已经变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头。
  镰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着的锦袍虽然宽松,隐隐还是看得见上下跳动的赘肉。
  他没有带随从或护卫。在「大树堂」干部层里,只有他一个没有任何直属部下。他甚至不能算是干部头领。「大树堂」成立的四年里,当龙拜亲自千里押送贵重的私货,或是狄斌领着大队刀手四出抢夺地盘时,镰首却在温柔乡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亲的孩子。
  然而于润生从没有责备他半句。
  镰首穿过鸡围的陋巷。他的宽广肩膊几乎挤不进去。
  鸡围里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见到衣着比较光鲜的人经过便缠着讨钱。可是他们不敢去缠镰首。
  倒是镰首主动走了过去。他摸摸其中几个的头发,然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小孩们仍然犹疑地瞧着他手上的钱,不敢伸手去拿。直至镰首把钱撒到地上转身离去,他们才蜂涌低身争着抢拾。
  「大树堂」在鸡围的唯一根据地处在东南角,他们唤它作「穴场」,一幢两层高的木搭楼子。下层的前面是饭馆,也卖酒。门前叠着十几个竹笼子,里面囚着蛇、猴子、狸猫和各种唤不出名字的野味。几条已经挖清了内脏剥光了毛洗得白净的狗挂在旁边。
  饭馆后面隔着一重布帘就是十几张赌桌,跟厨房紧贴着。人群的体温加上厨房的热气,熏得人人脸红耳赤。可是赌客看来并不在乎。
  「穴场」二楼的娼馆占了全层,用木板跟布帛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最前面近着阶梯的那十几个房间最小,里面连床板也没有,只有椅子。在这种房间里妓女只用嘴巴和手。可是价钱比后面的房间便宜一半。
  饭馆的店小二远远已看见五爷到来,马上出门迎接。镰首微笑接过小二递来的热毛巾,然后直走进后面的赌坊。
  负责保护这「穴场」的干部叫陈井,当年跟随狄斌越墙攻入「大屠房」的其中一个腥冷儿。那次死战的功劳得到了回报——「穴场」的三十名部属和一成收入都归他。
  上午还没有过,赌客很是稀疏。可是即使只有一个赌客,赌坊一天到晚都开门。陈井坐在赌坊一角,一边呷茶一边监视着赌局。镰首一进来他马上恭敬地迎上去——凡是四年前那一夜亲眼见过镰首杀人的人,都难免对他格外地尊敬。
  「妈的臭小子,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说话的不是陈井,却是坐在其中一张骰子桌前的一个中年赌客。他身旁每边有两个妓女陪着他赌。
  「这地方是我老大的,我要来就来,你这混蛋还管得着?」镰首拍拍陈井的背项示意他退下,然后走到那赌客跟前,不跟他打招呼,却先拧了他身旁妓女的屁股一下。那女孩吃惊娇呼。
  「来,先喝了它!」那赌客把一碗酒递向镰首。「不喝,你休想离开这里!」
  那碗酒几乎没有碰到镰首的口腔,直接就从喉管一口气灌进去。
  下一局骰子快要揭盅,那赌客随随便便地押了注,又跟镰首聊起来,似乎不理会输赢。
  他确实不必理会,即使是安东大街最贵的酒和女人他都付得起。可他偏偏只爱「穴场」这种地方的气氛。
  他叫小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从南方来。在漂城里,只有很少人知道小黄干的是什么生意,他的钱从何而来。
  像小黄这种男人,在漂城里有一大把,只是跟他相处得久的人全发觉他有点不同:他的暴发相,总好像刻意装出来的……
  小黄揪住镰首的衣襟。「小子,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斗角』呀?这次我要坐近一点。近得血花喷到我鼻尖上!」
  镰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明知小黄来漂城不会只是为了看人打架,是为了查收龙拜押回来的货吧?一想到快将见到二哥,镰首又笑了起来。
  「愣小子,自己在傻笑什么?」小黄把玩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指环。他突然收起笑容,悄声在镰首耳边说:「我的人告诉我,有一批京都来的人。『丰』字号的。」
  「我今早见过。」镰首从容地说。「很有意思的家伙。」
  「为了什么来漂城?」小黄的眉头显现少许忧虑。
  「不知道。」
  镰首知道小黄有担心的理由。贩运军资品予南方的藩属是株连同族的叛逆死罪,像他这等贩子买办,当然要小心首都来的密探。
  在三次「平乱战争」里战败的南方十四藩,藩主为保存本族财富和地位,集体领罪而喝下皇帝赏赐的毒酒,并且贡献巨额的赔偿。
  然而把持当今王政的权力者已经习惯于享受传统军事优势的保护,欠缺防患未然的政治远见。南藩长期向北方派来的官吏施以贿赂攻势后,原本加诸于战败者身上的苛刻条款都疏于执行。众藩主藉助丰庶的天然资源和肥沃多雨的土地,又渐把元气恢复过来。而上代藩主含屈而死,更强化了他们复仇的决心。
  镰首不清楚于老大跟小黄合作的生意有多大,龙老二每次秘密押运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这生意才是「大树堂」现今最大的财脉,而且秘密得连庞文英也不知情——庞祭酒与当今太师何泰极是知交好友,他极可能反对这盘威胁朝廷的贩运生意。
  「这次的货不少。」小黄说。「这些『北佬』要是冲着我们而来,倒是个大麻烦。你替我查一查对方的来意,行吗?」
  镰首耸耸肩。「你也知道,我这个『大树堂』的五爷,连个部下也没有。」
  「狄六爷总会查出点什么来。这漂城里他不知道的事情恐怕很少。」小黄说。「你替我问问你义弟。」
  「你会留多久?」
  「最少留半个月。然后要到州府走走。」
  镰首知道,「大树堂」不是小黄唯一的合作伙伴,更不是最大的一个。他怀疑小黄本来就在南方某藩里当大官,甚或具贵族血统。
  「州府里的女人跟漂城的比怎样?」
  小黄把手臂搭在右边的女人肩上,亲了她的脸一下。「每次我离开漂城都觉得心痛。」
  「别再赌了。跟我上去喝。」镰首说着再次捏了那妓女的丰臀一下,然后拉着小黄的手登上二楼。
  陈井早已为他们准备了最大的房间。桌上摆着一整窝狗肉,当然还有酒。三个妓女脱得赤条条地躺在大床上等着。
  小黄那四个女人也跟随进来,在狗肉与烈酒之间,柔软的手把两个男人的衣服褪去。
  镰首已不知喝了第几碗酒。窗外好像更亮了,大概是正午吧。小黄已经不见了,脑袋跟胃同样地胀。他感觉发丝搔着他肥胖的肚腹,两手不知抓着哪个女人的哪一部位,血气在翻腾。脑海一片空白。他闭上眼。
  不行。他看见的仍然是宁小语那张美绝的脸。
  ◇◇◇◇
  地窖墙壁的粗石呈暗红色,像血。也许这里过去曾经是个屠宰场,蒲川却嗅不到半点腥。
  下面的石室并不大,长宽不过十步,顶却很高,蒲川不用弯腰。
  室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三个男人的身影完全静止。蒲川看得出,那种「定」是经过严格训练得来的。
  坐在中间那个男人先动。右手把握在左掌里的书卷翻过一页。他就着灯光继续阅读。
  「那是兵法?」蒲川趋前,坐在桌子的对面。
  男人摇摇头。书卷合上,平放在桌上。书旁横放着一柄五尺长的大铁剑。乌黑的皮革剑鞘很破旧。
  灯光之下,男人半闭的双眼四周皱纹满布。
  「是诗。许久以前一位朋友送我的。」
  「待在这儿难受吗?」
  「我曾经露天席地在雨里睡了四天。」
  「酒和肉合胃口吗?」
  「是好酒。」既是好酒,肉也必不差。
  「不要女人吗?」
  左边的男人一拳擂在桌面上。右边传来呼喝:「无礼!」几乎让蒲川以为两人是孪生兄弟。他们当然不是。他知道他们一个姓霍,一个姓管。
  「我已经对女人没有兴趣。」坐在中间的男人挥手止住部下,然后淡淡地说。「不是因为身体不行。」
  他伸手抚摸桌上铁剑的长柄。「从前好几次带兵攻城,我为了激励士气,向麾下士卒应许:一旦攻破城池,他们可以肆意奸淫城内妇人三天。」
  「我不后悔。只是我自此立誓不再沾女色。」
  蒲川沉默一会儿,然后略一鞠身。「对不起。是我说话太轻佻了。」
  他看看石室角落。两坛酒还没有开封。食物也没有动过。
  「为什么不吃?」
  「我在城外的旧部,现在正饿着。」
  「我们不是来当客人的。」右首姓管的部下急切地说。「我们是来借粮。」
  「你们有多少人?需要多少钱?」
  「十多人马。白银十万两。」姓管的清晰地回答。
  「他日起事成功,自当十倍奉还。」中间的男人说。
  「行。」蒲川说时没有皱眉。「这数目不小,我可先准备一半,交付你城外的人资用。」
  「谢。」
  「而且这钱不用还。」
  那男人一边眉毛扬起。
  「你们要借粮,我却要借人。你和你那十几人。」
  「你要杀人?」
  蒲川点头。
  「谁?」
  「有关系吗?」蒲川微笑。
  那男人沉默。他提起桌上的铁剑。「呛」的一声,两尺寒光从鞘口吐现。
  剑光映得蒲川眼睛半闭。他心里有股寒意。他知道这柄剑饮过多少人的鲜血。
  刃光返回剑鞘。石室又复昏暗。
  男人点头。
  「多谢元帅。」
  「我已经不是元帅了。」
  当今世上,曾经拥有「元帅」称号而仍然活着的,只有一人。
  ◇◇◇◇
  大牢管事田又青有时候会想:自己要是没有当官,也必定是个成功的商人。
  漂城大牢建成至今七十余年,只有一人成功逃狱,就在田又青升作管事之后不久。
  田又青不知道那条地道挖了多少年。许多年来一个接一个囚犯用手挖掘,他们还没有完成,就已经死了或被释放。最后挖通它的囚犯叫冯华,入狱前喜欢狎玩男童。田又青至今仍记得这名字。
  田又青把这事件压了下来。没有多少人知道,大牢地底那个小囚室有一条直通城外的地道。可是他也没有把地道封死,他知道有一天,这个秘密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对了。买家是于润生。
  于润生穿着一件洁净的浅蓝棉布衣,骑在普通的棕马上,看来只像个偶然经过城郊道的旅人。叶毅策马跟随在后。
  枣七没有骑马。他不懂骑。他走在于润生鞍旁。马儿跑得不慢,枣七用两条腿却竟跟得很轻松。
  连叶毅也对枣七投以惊奇的眼光——四年前的大战里,叶毅负责在岱镇和漂城之间来回奔走传送命令和消息,一天间用腿跑过的路程足以围绕漂城三圈。
  「你知道我是谁?」于润生把马步放慢。
  枣七点点头,他不敢瞧向马鞍上的人。他是个挑粪的,而挑粪的遇上任何人也只能垂下头。
  「你那位朋友的遗体,我已派人送回你家乡安葬。我的人替他换过一套新衣服。他的家人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枣七突然跑到马前十几步外,朝着于润生跪地叩头。于润生和叶毅慌忙勒住马,恐怕会踏伤他。可是枣七对马蹄没有一点害怕。
  枣七额上沾着黄泥。泪水和鼻涕流到下颔时变成灰黑色。
  于润生跨下马鞍,掏出一面丝帕。起初枣七想躲开脸——从来只有别人躲他这个挑粪的。于润生替他把脸抹净,把他扶起来。
  壮硕的枣七缩起肩膊,脸孔挤成一团,用力想收住泪水。那模样活像个被父亲责骂的孩子。
  「你有什么打算?」于润生问。「想回家乡吗?」
  枣七张开口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没有家……」语音很是生硬。
  于润生指一指远方的漂城。
  「那么你就住在我的地方吧。把这儿当作你的家。」
  于润生重新跨上马背,俯视着枣七。他的表情很轻松平静,就像跟自己的亲人谈话。
  「跟我走。」
  ——跟我做朋友好吗?
  这是当年张牛对枣七说过的话。现在的枣七和当年一样激动。
  一辆马车此时从郊道远方另一头缓缓驶过来。
  ◇◇◇◇
  「他要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嗯。」
  「不后悔?」
  「不。」
  「你知道,只要开始了便不能回头……」
  「我知道。」
  「……值得吗?值得冒这么大的险吗?你已经赢得了许多,你不害怕一夜间再次失去一切吗?」
  「自从答应替你杀人那天开始,我已经没有选择。」
  「……嗯,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
  「?」
  「他还想问你:你还记得上次跟他道别时,他对你说过那句话吗?」
  「我记得。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我们在京都见面。』」



第四章 空中无色

  李兰感觉肚子很和暖。昨晚于润生的手掌整夜放在她肚皮上,他、她、他们的孩子,三人的血肉在漆黑中紧紧贴在一起。那暖意直至白天似乎还留在她腹间。
  于润生几天前回家了。她看见他轻松的脸容,而家里也没有增加护卫的人数,她知道丈夫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她亲手弄了一窝老母鸡炖汤,他喝饱后睡得像个孩子。
  这是李兰最自豪的事情:于润生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够完全放松。
  漂城每年冬天总有几天要下雨。冷得像冰的雨点仿佛石头般重。李兰昨晚就知道今天要下雨。她是农家出身,看天气很准。于润生还没有起床,她已为他准备了蓑衣和加厚的棉袍。棉袍是李兰亲手做的,外面用上最贵的丝绸,织得很密,不容易渗水。
  于润生出门时,李兰为他披上蓑衣。叶毅就站在身旁,于润生却突然低下头来,在李兰腮边吻了一下。李兰满脸通红。纵使他们已做了几年夫妻,于润生却很少对她如此亲热。尤其是在部下跟前。
  李兰就在这时候感觉腹中一阵冲击,因为脸红的关系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强忍着,没有跟他说。她知道他今天有场很重要的谈判,她不能令他分心。
  她尽量放轻呼吸。紧握的拳头收在腰后。当于润生踏出家门时,李兰仍然微笑。
  ◇◇◇◇
  「已经出门了。」鲁梅超的手下报告说。
  金牙蒲川在桐台拥有三座宅邸。这是最小的一座,也最少使用,位处东桐路旁,跟安东大街相隔不足百步。
  谈判地点就在安东大街的「江湖楼」里。「丰义隆」的地盘,对双方来说是中立地,何况谁也不敢在「丰义隆」的地方妄动。
  蒲川准备比于润生晚到一点到达。正午的安东大街太繁忙,汪尚林和鲁梅超的人要多花一点时间,确定街上没有埋伏——至少没有足以致命的埋伏。
  鲁梅超和另外四个「前屠房」的角头老大也都在宅邸内等候消息。汪尚林则在自己位于鸡围的地盘里,集结着大量的部下随时应变。
  另一名线眼又传来通报:「已经进入安东大街的南口。没有坐车。」雨不断下着。街上撑满大大小小的伞,车马根本不能通过。
  「有多少人?」鲁梅超问。
  「大约十人。」那线眼说。「里面没有他的义弟。」
  这与蒲川另外获得的情报吻合。他已掌握于润生几个义弟的行踪——除了还没有回漂城的龙拜。
  「别忘记,还有雷义的人。」鲁梅超总是最谨慎的一个。
  这次谈判早已通报了查知事,他派遣差役来维持场面是很平常的事。查嵩刻意没有指派雷义,可是这个不听话的役头还是自行带着管区里的三十个部下到来。鲁梅超的手下早已发现他们,而雷义显然并无意掩饰。
  「那狄老六没有来,反而用上雷义来护卫……」蒲川想了一会儿。「看来他倒有点来谈判的诚意……」
  「决定了吗?」鲁梅超问。
  蒲川点点头。「等他到了之后,我便出发。」
  蒲川正准备入内室更衣时,第三名线眼回来了。他呼吸重浊,一身湿淋淋,似乎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跑回来。
  脸色却白得像纸。
  ◇◇◇◇
  罗寿志看见了流星。白天,在大雨里。
  那时候他正坐在安东大街「茗真寮」地下临街的桌子前,呷着第二盏龙井。刚吃过午饭后,没有比舒舒服服坐着呷热茶更快乐的事。
  罗寿志举起茶碗,头向上微仰。
  然后就看见流星。
  只要你看的方向对,没有可能看不见。可是走在街上的人有多少个会仰头上望?
  罗寿志当然知道那其实不是流星。他见过真正的流星——一个常常赶夜路和在山头露宿的茶叶商人有许多机会看见。真正的流星没有飞得那么低,也不会发出声音。
  可是那划过安东大街上空的东西,罗寿志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像流星。那种令人屏息的速度。
  「流星」在雨中穿过,带着激烈的水花,还有一种像轻轻划破薄纸般的微细撕裂声,急坠向街心的人丛里。
  罗寿志手上的茶碗几乎跌下。
  接着就是许多男人惊惧而愤怒的呼叫声,从「流星」的坠落处传来。几乎整段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茶寮里的伙计与客人也都同时转头,呆呆瞧向怒叫声传来的方向。罗寿志感觉身边的世界像突然静止了。
  街上的人开始朝那「坠落点」聚拢,很快就积累成五、六层人墙。罗寿志完全看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走出去看热闹的意思。他不想把衣衫弄湿。
  在他的视觉记忆里仍残留着刚才「流星」飞行的轨道。可以确定它是从大街北面某座高楼上的窗户飞出来。然而这是安东大街啊。随手一指就是一座高楼的大街。
  罗寿志放弃了。他低头正想继续喝茶,却又看见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那人没有理会街上的骚动,默默低头走着。这并不奇怪。这样走着的人在街上就有几十个。城市里本来就充满冷漠的人。
  那人是个身穿深蓝色粗布衣的孕妇,撑着一把油纸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罗寿志感到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也许只是走路时臀部摇摆的幅度;也许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姿态;也许什么都不是,而只是奇妙的直觉……总而言之,这个孕妇似乎不是女人……
  他跟「孕妇」四目交投了一刹那。
  这次罗寿志手上的茶碗真的跌了下来。跌得粉碎。他低身窜到桌子底下,却不是为了捡拾茶碗的碎片。
  只是不想再看见那个「孕妇」。
  他的背汗湿透了。冷汗。他感觉刚才自己双眼给两枚利箭射穿了……
  嗯。这时罗寿志明白那「流星」是什么东西。
  ◇◇◇◇
  四个跑回来的线眼证明了同一个事实。他们当时站在大街不同的地方,从四个不同的视角同时看见一个情景: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枝暗箭,射中了于润生的胸膛。
  蒲川几乎无法呼吸,他已不用更衣了。
  「他有没有死?」鲁梅超焦急地喝问。「射中了左胸还是右胸?有没有血?」
  「有!」其中一人肯定地回答。「我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眼!有血从他胸口喷出来!」这个手下过去曾参与过「屠房」跟「丰义隆」的拼杀,见过真正的流血场面,不会看错。
  「是右胸。」另一人说。其余二人也点点头。「可惜他的手下马上把他包围着,我们再也看不见。」
  蒲川却只关心一件事——是谁下的手?
  「会不会是……汪老大干的?」鲁梅超说。他的目中也有兴奋之色,他已憋着「屠房」破灭的那口怨气许久。
  不论是谁干的,蒲川只知道一件事:那人等于用柄刀子架着他上战场了!
  「现在……我们要发难吗?」其中一名角头老大问。
  大厅内异常沉静,只有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所有人都默默注视金牙蒲川。蒲川没有露出金牙来。这时候他怎么笑得出。
  ——这是难得的时机。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开以前……
  可是蒲川还有三件担心的事情:第一当然是谁想暗杀于润生,那人的目的是什么?第二是于润生现在是生是死?若没有死,伤得重吗?还能不能指挥?
  最后也是最担心的,是「丰义隆漂城分行」有什么反应?
  然后蒲川就得到其中两个答案。
  仆役到来通传,外面有人求见。
  蒲川很少发怒。可是现在他几乎忍不住要一拳擂向那仆役的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要我见客?
  可是他还没有失去冷静。
  ——知道他所在的人根本不多。此时此刻要来见他的不会是个普通的客人。
  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客人。两个的脸容都有缺陷。
  当先那个高大凶悍的男人鼻头上缺了一块肉——在场的人都认得他是从前「丰义隆漂城分行」的头号打手「兀鹰」陆隼。
  随后的那个中年人则满脸都是刀疤。
  蒲川张开了嘴巴,几乎失声了。
  「江……掌柜!」
  「我没当掌柜好久啦,蒲兄。」花雀五微笑着说。一般人都称呼蒲川作「蒲老板」。然而凡是「丰义隆」的人都不会这样称呼他。在他们心目中,「老板」只有一个。
  「江……江老兄,许久没见……」
  「蒲兄,于润生已经倒下了,你还在等什么?」花雀五目光里有一种狂热的火焰。「过了这一天,我们兄弟俩便平分漂城!」
  平分漂城——多么美丽的几个字,很少生意人能够抗拒。
  蒲川那灵活的脑袋飞快地转,把他手上一切的资本与面对的一切风险重头再计算衡量一次。
  他瞧向鲁梅超,对方也朝他微微点头。
  没有回头了。
  ◇◇◇◇
  昨晚「万年春」盛宴遗下的残羹剩菜满布桌子和地上。镰首睡醒后已忘记了,自己昨夜请过些什么人。他只感觉全身乏力,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好臭!」伏在他胸口的曲琳捏住鼻子。
  镰首不在乎地笑。「拿些酒给我漱口。」
  「就是因为每晚酒肉不停,你的嘴巴才会那么臭。怎么一觉醒来又要喝酒啦?」
  「怎么了?开始管我啦?」
  曲琳突然坐起身子,跨骑在镰首肚脐那变了形的眼睛刺青上。她没有笑。曲琳很少时候不笑。她不笑的时候样子都变得很认真。
  「我可以永远跟你一起吗?」
  镰首沉默。
  曲琳却笑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死胖子的什么吗?」她又伏下来,发丝搔得他下巴好痒。「在这城里,就只有你一个从来不对我说谎。」
  她的指甲轻划在他肩臂上。「你逃不了。我跟定了你。你再胖,我也跟定了你。」
  镰首坐起身子,把曲琳整个人抱起。她看见他澄澈的眼神。
  ——这个女人,也许可以成为我生存的理由……
  「你知道现在你最需要什么?」曲琳挣开他的臂胳跳到床下,匆匆穿上衣服。「一缸热腾腾的洗澡水。你要好好洗一洗。」
  他卧倒床上,侧过脸瞧她走出房门的背影。
  他忽然很想看见狄斌。他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狄斌笑了。他想再次看见那笑容。
  ◇◇◇◇
  狄斌整整有两个月没有跟镰首见过面。他怕一看见五哥又忍不住动气。
  「你看你像什么?像头猪!像个废物!」
  那次一开口说出这句话他已马上后悔。更难受的却是:镰首听到他这样骂自己,只是耸耸肩,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连我怎么看他也不在乎……
  虽然没有见面,狄斌还是不时派人去探探镰首,看看他够不够钱花用……
  狄斌瞧着窗外的雨想得出神。
  田阿火等三个亲随以为,狄六爷神情恍惚,是因为忧虑于堂主与金牙蒲川的谈判。现在已过了正午,谈判已开始了吧?
  楼下的赌厅并不热闹。冷澈的冬雨令赌客也却步。外面平西石胡同行人冷清。只有雨声。
  田阿火也瞧向窗子。他想起几个月前从这窗口跳进来的枣七。
  「那个怪家伙……我还会看见他吗?」
  狄斌知道他说的是谁。自从几天前把枣七送到大牢后,狄斌也没有再看见他。显然于老大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干……是什么……
  「暂时不要再提起那家伙。不论对任何人。」狄斌说。于润生没有明确这样下令,但狄斌意会到老大不想太多人知道枣七的存在。田阿火也马上明白了,没有再问下去。
  负责打理平西石胡同这赌坊的部下叫杜秋郎,两年前才加入「大树堂」,本来在州内几个城镇间流浪,偶尔干干诈骗的勾当维生。狄斌发现了他精细的心思和干练的交际手腕,把他拉进了帮会。果然杜秋郎也把赌坊的生意管理得很好。狄斌已经准备提拔他经营城里的部分私货买卖。
  ——狄斌知道「大树堂」还会不断扩张下去,插手的生意也将越来越多,他每天都在留意身边有什么值得吸纳的人才。
  杜秋郎此刻也在这二楼的账房里,随时准备回答狄六爷的任何问题。
  「最近蒲川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虽然也许已问得太迟。
  杜秋郎思考了一轮。赌坊除了是赚钱的门路外,对「大树堂」来说也是收集情报的场所。
  「好像是这几天的事……蒲川旗下一家商号买了一批马,是中上货色。」
  「有多少?」
  「不知道。可是既然传出消息,最少也有十来匹吧?……最近马儿的价钱没有什么浮动,也没听闻有什么大买家,这倒奇怪……」
  狄斌沉思。这消息也许根本没有意义。十几匹马的价值,在蒲川的生意王国里微不足道。可是当过兵的人总是对某些东西特别敏感。狄斌一听见马,不禁就会联想到战争……
  狄斌突然脸容收紧。
  「我好像……听见马蹄声……」
  田阿火走到窗前观看。
  「没有啊……我只听见雨声。」
  狄斌闭上眼睛一会儿。「没有了。也许是我听错。」
  「要不要派几个人到外头瞧瞧?」杜秋郎问。「毕竟今天……」
  这次真的有声音。是脚步声。比雨声更急。
  狄斌站到窗口往下俯看。两个「大树堂」的部下出现在胡同里,全速朝赌坊跑过来。
  狄斌脸色变了。他认出这两个人是他派到安东大街监视的手下。
  狄斌用两步跃下了阶梯。那两个人就站在赌坊门里。身上满是雨水和泥巴。背项冒出水气。口鼻吐着白烟。
  其中一个才刚加入不久的小伙子只有十七岁。稚气的眼睛里溢着泪水。
  ——不、不要……
  那小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支地。既因为疲倦,也因为心灵的打击。
  随后下来的杜秋郎迅速「请」二十几个赌客离去。
  狄斌突然无法控制自己。他扑前抓着那小子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揪起来——别人绝对想不到矮小的狄斌有这样的力气。
  「说!快说!」狄斌的口沫吐到那小子的脸上。
  「堂主……堂主他……他中了暗箭!……在胸口……」
  狄斌感觉自己整个人像给抽空了。抓住部下的手放开来。
  「叶毅哥护着他,撤到了总店里。」另一名回来的部下补充说。「总店」就是安东大街的「大树堂」药店。
  狄斌咬着牙,无意识地不断摇头。他无法冷静思考。一种巨大的恐怖感从脊梁升上脑袋。
  ——要是于润生死亡,一切也从此结束。
  他已许久没有尝过这种紧张的感觉。双手十指因缺血而麻痹。他要驱走这种感觉。他要克服恐惧。否则他又会变回从前的白豆……
  「金牙蒲川已经是个死人。」
  狄斌急步走向大门。
  「六爷,先等我把手下点齐!」杜秋郎急忙呼叫。他恐怕狄斌已失去理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保护中箭的于堂主——除非堂主已经没救了……
  狄斌没有停下脚步,直走出大门外。寒雨迎头洒下,他浑然不觉。
  没有人敢拦阻他,田阿火和另外两个拳手已赶到他身旁。
  杜秋郎已不必下命令。愤怒的气氛在赌坊里迅速扩散。可是没有人呼喝,一个个静默地分派兵刃,聚集到门前。
  他们一致瞧着门外狄斌的背影,眼睛里带着无比的信任。
  狄斌和三名亲随已经走到石胡同上。狄斌一心一意想着蒲川的头颅。
  左方街角有声音。
  马蹄声。急激而密集。
  狄斌顿时清醒。
  狭小的街道上,一支骑队挟着飞溅的泥水急袭而来。每两骑一排的队形把整条街的阔度都霸占了,攻势犹如河道里突然暴发的洪水,根本没有逃避的地方。
  田阿火等三人挡在狄斌身前。没有时间躲回门内了。他们赤手空拳摆出迎击的姿势。
  狄斌却知道他们抵挡不了,拳斗与马战完全是两回事。
  当先两骑冲锋而至。骑士一身蓑衣和斗笠,看不见面目。手臂握持尖利的长矛枪。单是看那策马握矛的姿势,狄斌已断定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军人。
  站在巷道中央的田阿火与狄斌及时偏身。两股迅猛的力量自狄斌身旁左右飞快掠过。
  然后护在他左右的两个拳手同时消失了。
  ——左边那拳手迎向骑士刺来的矛枪。矛枪刺得并不快,拳手凭着过人的反射神经,两手交叉轻易擒住枪杆。然而矛枪上夹带的冲击力却远超过他想象——里面包含了骑士跨下健马四条壮腿的力量。枪杆突破了拳手的握力。强烈摩擦带来火灼般的痛楚。这是拳手最后的感觉。串刺着拳手尸体的矛枪,直至狄斌身后十尺外才不胜负荷而折断。
  ——同时右边的拳手仅仅把矛枪挡开去,却无法消解那夹带的冲力,失去平衡跌倒了。马蹄把他膝头踹碎。他惨呼翻滚。
  「六爷——」田阿火仍然无惧站在狄斌身前,头也不回地呼喊。
  没有时间。第二排双骑又已来临了。骑士手里拿的不再是矛枪。田阿火没有上过战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柄宽刃的大刀。狄斌见过,也知道它的威力。
  狄斌从后扑到田阿火身上。两人往前伏倒。
  刀锋削去狄斌脑后一缕湿漉的发丝。
  马蹄在身畔踏过。狄斌压着田阿火,静止不动。
  刚才被撞倒那拳手给这一轮马蹄踹得脸骨破裂。
  在第三排骑士杀过来之前,赌坊里的部下终于冲到街外了。
  几只手掌搭在狄斌和田阿火身上,硬把他们沿泥泞地拖进大门内。
  另外十几人根本没有打算战斗,就用自己的肉体抵挡骑队。
  狄斌的眼睛给马蹄溅起的泥水撒得睁不开来。他只听见许多令人震栗的撞击声。还有沙哑的马嘶。
  血与雨水混合。其中一人身体平平飞出,撞到胡同的石墙上再反弹着地,腰肢扭折。
  平西石胡同中央躺满了死伤的肉体。有人类,也有马。
  紧接而来的第四排骑士来不及勒止。两名骑士叱喝着收紧缰绳。八只马蹄跃起。两匹马的腰身在空中撞碰了一下,左面那那匹因而失去平衡,着地时折断了左前足。人与马朝前翻滚仆倒。
  继后不知数目的骑者停止了。
  从赌坊涌出的「大树堂」人马此刻已超过五十人。
  骑队一旦停止了冲锋,在狭窄街巷里马上暴露出移动不便的弱点。
  骑队中有人吹起四记尖锐的哨音。骑士纷纷下马,抽出腰间的短兵刃。有的还提着盾牌。
  狄斌已给手下扶了起来,站在门边看见街上的景象:身穿蓑衣的刺客团朝着「大树堂」众人冲杀而来。
  ——刺杀者的每一步都井然有序。对方必然拥有一个很可怕的指挥。金牙蒲川从哪儿找到这种帮手?
  刃光反射。一个「大树堂」部下当先而出,低头横斩一刀。速度和时机的掌握都极佳。
  被攻击那刺客却不闪不躲,以腹部硬受那刀刃,同时挥起铁鞭还击。
  刀刃先命中,却没有把肚腹斩开。
  铁鞭沾满了脑浆。
  蓑衣被刀砍得破裂,露出下面的金属。
  「小心!他们穿着胄甲!」狄斌高呼。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混战已经爆发。「大树堂」人数虽众,却因缺乏准备而陷入劣势。刺客的行动配合无间,再加上精良的装备,正朝狄斌推进过来。
  「六爷你先走吧!」杜秋郎在他身后喊叫。「田阿火,你沿路护着他!」
  狄斌一把推开田阿火。他捡起地上一柄大刀。他当「大树堂」的狄六爷,不是为了在危险时有部下保护他逃走。
  敌阵里一人排众而出。他比现场任何一人都要高大。斗笠的边缘露出满布半白髭须的坚实下巴。蓑衣被那壮躯撑得满满的。双手横握着一柄仍在鞘里的长剑。
  那一瞬间,狄斌以为他看见了没有变成胖子前的镰首。
  ——原来与镰首为敌就是这样的感觉。狄斌后颈像有一阵寒冷的风吹过。
  银白的寒光自鞘口吐出。那人缓缓把剑锋拔出。五尺的铁剑。
  四周激烈的血斗似乎与他无关。他从集体的暴力中央走过来,就像缓步在轻风中一样自然。
  很少人能够慑住狄斌。可是他知道眼前这个拔剑的男人,平生杀人的数字在自己的数倍以上,从那从容的姿势就看得出来。
  男人把剑鞘交给身旁的部下,双手握柄把锋刃高举。狄斌却仍然没有反应。他感觉动弹不得。
  那斗笠抬高了少许。狄斌看见男人的眼睛。他想象不到,世上有人在杀人时仍能露出如此高贵的眼神。
  那双眼睛像在跟狄斌说话。
  ——对不起。请你死吧。
  剑长,路狭。除了躲回赌坊里,没有其他的退路。
  可是狄斌不愿退,这里几十个部下的战意随时会崩溃。
  田阿火已准备用一条手臂挡下这一剑——就像刚才狄六爷用身体挡在自己上面一样。
  狄斌却已看穿他的想法,伸腿把他踢开。
  剑光像一道变慢了的闪电从高落下。无声。
  狄斌右手握住刀柄,左掌抵着刀背,仅仅把刀刃架在脸前。
  铁剑把那刀刃从中砍断,却因这挡架而改变了路线,斜斜砍入了门框五寸内。
  田阿火趁对方手中剑卡死了,从旁跃起朝男人头侧施以肘击。
  猛烈的撞击,就像刚才闪电延缓了的雷音。另一个蓑衣刺客出现在剑手的身旁,用一具铜盾挡下了田阿火的猛击。盾牌中央凹陷了一大记。握盾者身材厚壮,跟田阿火有点相像。
  握剑那高大男人放松了斩击的力量,慢慢把剑抽回来。他的剑根本没有卡死。那厚实的门框在这剑锋下有如朽木。
  狄斌看着那斗笠底下的脸。大概已有五十岁。头发和胡须泛着霜白。仍是那种漠视一切的高贵眼神。
  狄斌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死在父亲手上。每一次严酷的虐打,回想起来时仿佛背项又生起火辣的痛楚。
  而父亲打他的时候表情同样的冷漠……
  于是狄斌就像小时候一样,拼命地想逃。
  可是剑很长。他来不及退。
  剑锋再次高举。
  两条强而有力的手臂环绕狄斌的腰身,把他整个人抱起。是田阿火,他比狄斌高不了多少,力量和体重却远超于他。田阿火硬生生抱起狄斌奔逃回赌坊里。
  握剑的男人迈步追前。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跨得比常人远。其余的蓑衣刺客布在他两侧和后方,专心地防御和反击杀过来的「大树堂」众人。他似乎对部下们有绝对的信心,视线紧紧盯住向内逃走的狄斌跟田阿火。
  整队刺客虽然不足二十人,但阵势井然坚实。狄斌的部下拼命想把他们阻截下来,但面对胄甲与盾牌却徒劳无功。
  狄斌已挣开了田阿火的环抱,却仍被田阿火牵住手臂继续往里面走。他回头看过去。镰首的攻击方法若是像猛烈的风暴,那么眼前这男人就像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厚重乌云。
  铁剑把第三张赌桌绞碎。在那五尺锋锐下,赌厅内满地是桌椅的残破碎片。狄斌却不记得听见过任何声响。那破坏的过程像是静静地进行。
  狄斌二人逃到了通向二楼的阶梯。田阿火正想踏上去,那木搭的阶梯却崩塌了。田阿火的脚要是迟一点点儿缩回,五根趾头都会给削去。
  已经到了死角。狄斌背项贴着墙壁。那道砖墙很冷。
  他低头。
  看见手上的断刃。他至今还没有把它放开。
  断刃只余两尺,跟葛元升的「杀草」同一长度。
  ——我不再是从前的白豆了……
  狄斌的神情变了。刚才的恐惧消失无踪。断刃斜斜指向握剑男人的喉颈。
  他感觉葛老三再次活在自己体内。
  他眼中已看不见那五尺剑锋,他只看见自己手上的两尺断刃和敌人的咽喉。
  这就是葛元升的刀法。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他没有。他微笑。
  「嗯……」那握剑的男人第一次开口,似乎喃喃说了一句,狄斌听不见。
  然后铁剑垂下来。
  他的部下也似乎有某种神秘感应般同时住手。「大树堂」的人受那奇怪的气氛感染也停止了攻击,但仍然严密包围着这十几个敌人。
  刚才提盾挡下田阿火肘击的那名刺客,把剑鞘恭敬地交回主人的手上。寒光隐没。
  男人恢复了垂手横握长剑的姿势。他回顾自己的部下,然后又瞧着狄斌。
  「即使我杀了你……」男人的声音带点沙哑,语气不卑不亢。「我也难免要受重伤。」
  狄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问话,却也点点头。
  「要是我受了伤,我的人恐怕无法全身而退。我跟你并没有私仇。可是这些人跟我却比血亲还要密。」
  「请。」狄斌伸出左手。右手却仍紧握断刃不放。「我们不会追。」
  男人略一点头,不知道算不算是道谢。
  蓑衣刺客们慢慢地往后撤退,行动整齐而紧密,途中仍不忘互相掩护。
  「大树堂」的人恨恨地咬着牙。可是六爷既已承诺,他们没有一个敢再动手。
  刺客退出了赌坊大门,把几个受伤的同伴扶起,然后接连跨上马背。其中一个给砍断了一条臂胳,却连呻吟也没有一声。
  那男人把长剑斜背在身后,领着骑队往平西石胡同的西口奔去,消失在依旧绵密的雨里。他们尤如一股突然刮来又远去无踪的暴风。
  「留十人在这儿照顾受伤的兄弟,其余的统统跟我走!」狄斌的脸容并没有放松下来。他头发散乱,一身白衣染成一滩滩灰黑色,在雨里单手握着断刀,仰视天空的眼睛泛着愤怒与焦急。
  于润生中箭后生死未知。
  还有快要临盆的李兰。
  还有文弱的齐楚。
  还有镰首——狄斌知道自己在这儿遇袭的同时,必定也有人去「招呼」五哥……
  这几年里,狄斌第一次有无助的感觉。
  天空很灰暗。
  ◇◇◇◇
  阵痛变得更强烈。
  李兰咬得嘴唇流血,豆大的汗珠凝在额头上,她没有呼叫。于润生随时会回来,她不要让他听见而担心。
  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只是孩子提早来了。这小家伙急不及待要见爹爹。已经派了三个护卫的部下出去找大夫和稳婆回来。很快便会回来。
  三个人还没有回来。
  于润生也没有回来。
  李兰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了——现在这座大宅没有人能够出去,也没有人能够进来。
  痛楚快要教她昏迷。
  ◇◇◇◇
  赤裸的齐楚紧紧拥抱着赤裸的宁小语。他把温暖的被褥蒙过头,不想去看外面的情景,不想去听外面的声音。
  宁小语娇巧的身体却像蛇般脱出他的怀抱。她瞧向客栈房间的门。透过门的糊纸她看见几个站立的人影。她想象着,何时那糊纸会染成血红。
  「你还要窝在这里多久?就靠那几个家伙保护你吗?」
  齐楚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回被窝里。他没有回答。除了知道于老大中伏外——这客店就在安东大街上,他听得见——他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要想,他只要搂着她。要死,就死在她怀抱里。
  「你连老大的生死也不理啦?」
  齐楚知道她刻意这样刺伤他,她明知他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力量。他继续把头蒙在被窝里。
  宁小语瞧向窗外。大街上的行人都消失了,只剩少许大胆的站在两旁看热闹。
  「大树堂」总店和这客店只隔几间铺子。她伸出头观看。店门紧紧关着,没有人影。看来于润生已不在里面。
  「没事的……」齐楚隔着被褥喃喃说。「……只要庞祭酒出手便没事……他看待老大就像自己的儿子……他没理由不出手……」
  然而街上连半个「丰义隆」的人马也没有。正中路那边的「丰义隆漂城分行」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群男人在南面出现了。大街马上变得异常宁静。
  那群男人快步走过,脚步声引得齐楚凑近窗口。「不是……我们的人啊……」
  宁小语的眼睛瞪大了。
  他们正走向「万年春」。
  她裸着身子从窗口跃出,站到檐蓬上,再跳到地面。
  「小语,你干什么?快回来!你给我回来!你想死吗?」齐楚半身伸出窗口呼叫,却又不敢放尽声音,怕惊动了那群杀气腾腾的男人。
  宁小语没有任何感觉。齐楚在呼喊。寒冷的雨水淋得她全身皮肤冒起疙瘩。右脚底给尖石子扎伤了。街上的旁观者发出哄笑。她统统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笑声停止了,大街两旁的人怔怔地看着。繁华的安东大街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丽女人,在阴冷的冬雨中不顾一切地奔跑。全身因寒冷显得雪白,只有脸颊红得像桃子。结实浑圆的乳房随着每一步而跳动。湿发缠贴在背和颈项上。纤细的双足一步一步地继续跑着。
  她正奔向什么?没有人知道。
  ◇◇◇◇
  查嵩的脸在颤抖。
  他想不到金牙蒲川真的出手了。难道他真的不怕惹怒庞文英?
  官衙内室的桌案上堆满了等他批示的文件,可是他无心翻阅。
  查嵩当然记得上次喝醉了说过的话。他庆幸是在自己的府邸里说。他肯定没有第三者听见。即使有,也只是他的人。
  ——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
  蒲川难道就是因为这句话而下定了决心?于润生要是知道自己因为一个女人而中箭,必定哭笑不得。
  宁小语。一想到她,查嵩的胸口发热起来。不错。于润生要是倒了,小语就会回来……
  滕翊就在他身旁。这个即将退休的总巡检脸色也不好看。就在他快要回乡享福时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雷义呢?他当时不是在大街吗?」查嵩问。「他抓不到那刺客?」
  「有点奇怪……」滕翊说。「雷义除了派人掩护受伤的于润生,什么也没干。徐役头的手下原本正要到射箭的方向搜查,却给雷义的人阻止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
  查嵩皱眉。雷义的行动确是奇怪……难道这家伙也有份儿?他知道自己一天跟着于润生,一天也不可能升官吗?……查嵩有点后悔。上次应该接见雷义,探探他的口风。查嵩最感奇怪的却是「丰义隆」。庞文英竟然没有半点反应。查嵩知道蒲川想依靠自己去安抚庞祭酒。查嵩为了得回宁小语也十分乐意这样做。可是庞文英还没有表态,甚至连人是不是在城内也不能确定,这教查嵩无从插手。
  于是他只能坐在这里,默默地期望于润生死在那一箭之下。
  ◇◇◇◇
  那凄惨的声音并不响亮,像叹息。
  镰首却还是听见了。也听出了是谁发出的。他感觉一股冰般的悲哀,渗入身体每一个毛孔。他感觉肉体与心灵分离了。他的灵魂很想相信,那叫声只是梦。再睡吧。睡。不要理会。睡了,一切都很好……
  身体却已冲出了房门。
  「万年春」大厅充满肃杀的静。
  镰首从三楼廊道的栏杆探出半个身子俯看。十指陷进了栏杆的木头里。甲缝渗出鲜血。呼吸停止。流不出泪的眼睛像蒙上一层哀伤的薄霜。
  曲琳仍然站着,双手仍然紧握着阶梯口两旁的木栏杆,她决心直至自己停止呼吸的一刻都不让任何人登上去。
  她的衣衫给扯破了。袒露的美丽胸脯上立着一个粗糙的刀柄。刀尖透出她同样美丽的背项。
  镰首的十只手指仍然紧握着栏杆。这些手指曾经爱抚那胸脯和背项。许多个晚上。温暖的触感。而她永远不再温暖。曾经给予他无比欢愉的优美肉体,将要腐烂消失。
  十八个男人仰头看见了镰首赤裸的胖躯。为首那个——也就是那柄刀的主人——伸腿踹在曲琳腹上。僵硬的手指松脱。没有生命气息的女体颓然而倒。
  那人踏着曲琳的胸口把刀子拔出,然后登上阶梯。随后的人也踏在曲琳的死体上。他们仿佛把她当成地毯。
  ——踏进一场血腥祭典的地毯。
  镰首一直看着。他凝视踏在曲琳身上的每一脚,凝视那停止流血的刀口,凝视那没有生机的眼睛。每看一眼他都像往自己的心狠狠扎了一针,他要惩罚自己。
  正登上楼梯的十八个人脸上没有表情。冷得就像他们手里的十八柄凶刀。十八颗心脏却怦怦乱跳。镰首是个会呼吸会走路的传说。他们将要亲手结束这个传说。然后他们自己也将成为传说……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他们头顶。
  他们悚然抬头,看见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从楼上凌空跃下来的男人。一个很胖、很胖的赤裸男人。
  ◇◇◇◇
  「为什么?全漂城的男人都想要我!为什么你不要我?」
  「……」
  「我不管!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可是谁死了我也不管!我只要你……」
  「……」
  「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个邪恶的女人!我不理会!只要你抱着我,我才不要做什么好女人!」
  「你走吧。我只是个灾祸。你看她……她甚至不是第一个……」
  「抱我,一次也好,我愿意死!」
  「可是……」
  「你什么也可以说,但是求求你不要提你那四哥!你现在还不明白?我跟他,也只是为了多见你……我从来眼里只有你……只要你点点头,我现在就马上去跟他说,你不用开口……」
  「……」
  「你在怕什么?你能够赤条条对着这许多刀子,却害怕抱我?害怕我爱你?害怕承认你爱我?」
  ——太美丽的东西,我害怕得到。因为我害怕失去。
  ◇◇◇◇
  狄斌还没有踏进「万年春」的前门,已经嗅到那浓浓的血腥气。强烈的不祥感令他加快了脚步。三十多名部下也从后奔跑跟随。
  「万年春」漆成朱红色的大门前聚满了人。全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其中许多袒露出两条手臂,上面有粗劣的刺青图案。一双拳头缠着黑色的布条。狄斌知道他们都是「拳王」的拥护者。
  他们一个个背向大街,呆呆地站着观看「万年春」前厅里面的情景。血腥更浓,狄斌扳着其中一个小伙子的肩头。那小伙子转过脸来。一张被惊吓得煞白的脸。
  那小子赫然看见狄六爷就在眼前,还搭着自己的肩头,马上感到膝头发软,慌忙叫同伴让开一条路。
  然后狄斌看见「万年春」里发生了什么事。
  血。地板上洒满都是鲜血。还有桌椅上、窗纸上、阶梯上、栏杆上……甚至大厅上方高高垂吊的那顶大灯都染满了血。
  尸体。
  曲琳的尸身仍然在梯口躺着。惨白的身体上有几个清晰的鞋印。胸前的刀口在收缩。
  而她是这些尸体里最完整的一具。
  最接近门口的那个,狄斌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个死人。就像给一颗大岩石来回辗过了许多次一样,有的部位给压成只有寸来厚。
  另一个失去了头颅。正确来说是大半个头颅。只余下耳朵和下巴。整条舌头暴露在外。狄斌想象到那是怎样造成的:一只力量极大的手掌伸进这男人的嘴巴,掀起他的上颚,硬生生把他上半边头颅撕走。
  狄斌没有再看。他已知道这许多人是谁杀的——要把尸体弄成这样子,只有一个身体很重的人才做得到。
  他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差点滑倒了——他踏着一块不明的内脏。
  但令他呼吸停顿的却是大厅中央的画面:
  在尸丛血海里,镰首赤身盘膝而坐,闭起眼睛在剧烈喘气。同样赤裸的宁小语背向坐在他腿上,双臂高举搂着他的颈项,乳房的尖锋朝众人高高挺起。镰首的手掌扶着她缓缓扭动打转的腰肢。阴部密贴阴部。爱液与血液混和。她咬着下唇,从齿间发出像小孩哭泣的细微叫声。
  这一黝黑一雪白的两具肉体,在填满死亡的厅堂里静静交缠,呈现一种原始而慑人的美丽。崇拜「拳王」的年轻人们都感受到了,一根根年轻的阳具在裤子底下兴奋勃起。
  一瞬间狄斌感觉似乎脑袋一片空白,却又像给各种情感充塞得快要涨裂:宽慰、妒忌、憎厌、不安、失望、羞惭……
  狄斌慢慢走过去。地上的血泊黏住他每一步。他脱下自己污秽的袍子盖到两人身上。
  「五哥……」
  镰首和宁小语看来陷入了失神状态。对身边一切也没有知觉。
  「五哥……」狄斌摇了摇镰首的肩膊。
  ◇◇◇◇
  火。绿色的火。
  很热。阴影在摇动。丛林。丛林更深处。
  女体。光滑的女体。腿间的阴影。很热。在摇动……
  禁忌。快乐。……
  「老大中了暗算!也许已死了!」
  ◇◇◇◇
  镰首睁开眼睛。
  他发现狄斌正抱住自己。
  他把身前的宁小语举起。她因为强烈的高潮而腰腿抽搐。
  镰首站了起来,用狄斌的袍子包着宁小语的身躯。他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没有看一眼周遭的凄惨情景,仿佛不知道那是谁干的。
  他左臂托着宁小语的臀腿,把她像孩子般抱在怀内。她的手依然搂着他的颈项。镰首另一只手牵着狄斌的手掌。
  「走。我们去找老大。」
  狄斌的手下早在「万年春」门外准备好车子。是镰首专用的那辆大马车。
  当镰首踏出大门时,四周年轻的崇拜者一个个投以敬畏的目光。镰首代表了他们一切被压抑的青春欲念,他们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像他这样的人。
  ——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会成功。
  在「万年春」外的檐前。茅公雷半倚着墙壁站立,双手交叠胸前。镰首看见他顿时明白了,为何刚才自己在里面屠杀那十八人时,对方的后援没有进来。
  「谢。」镰首朝他略一点头。
  「我来迟了。」茅公雷叹气。「否则她不用死。果然是个薄命人。」
  镰首的眼神又悲哀起来。
  「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你有机会还的。」茅公雷微笑,转而瞧向狄斌。「后巷那些死尸,麻烦你派人去收拾。」
  狄斌点头,匆匆拉着镰首前行。他心里只惦记着于润生。
  「很奇怪啊……」茅公雷也举步离开,同时在他们身后喃喃说:「庞祭酒竟然没有出手……他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车门打开时镰首才发现,齐楚早就坐在车厢里。他的脸比平时更苍白。他看着镰首抱着宁小语。她也清醒了,却没有回视齐楚。
  狄斌拍拍镰首的背项。「待眼前的大事解决了,再好好谈你们的事情吧。老大在等着我们。」
  车子颠簸驶往破石里方向。狄斌的几十个部下,还有那群「拳王」的崇拜者徒步跟随。
  镰首、狄斌、宁小语、齐楚挤在车厢里。沿途四个人没有互相看过一眼。
  ◇◇◇◇
  金牙蒲川瞧向窗外。雨停了,天空却开始暗下来。已是下午的后半。冬季的白天特别短。
  他知道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离开桐台这宅邸。「大树堂」的杀手说不定正埋伏在门外。
  汪尚林已经来了,带着四十多个手下。宅邸外围的护卫加强了,这是现在少数能令蒲川感到安慰的事。
  汪尚林和鲁梅超都显得很兴奋。他们等待这个机会许久了。手下接连来报捷,「大树堂」许多赌坊、娼馆和几十处私货摊子都给捣破了,最少也折了三、四十人。善南街的于润生府邸也已围得密不透风。「大树堂」在漂城里的据点只余下破石里。汪、鲁二人正在纠集势力,准备发动最后的进攻……
  蒲川却没有笑容。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的胜利。于润生除了中了一箭以外,至今还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而连那一箭都不过假手他人。
  蒲川看着汪尚林,他正在大厅另一头跟鲁梅超埋首商量。蒲川很想破口大骂。汪尚林显得志得意满,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下三十几人死在「万年春」的事情。事前他还夸口他们是自己帮会里的精锐,他会亲自把那额上有黑胎记的首级带过来……
  「拳王」最新的奇迹正在漂城街巷间迅速口耳相传。蒲川无法估计,原本陷入混乱的「大树堂」人马的士气因此恢复了多少;他只知道本来还有机会截杀从「万年春」开出那辆大马车,然而与蒲川结盟的众多角头老大竟都慑于「拳王」的威势,没有一个敢出手。
  更令蒲川顿足的是连刺杀狄老六也失败了。狄斌是「大树堂」前线真正的指挥者,假若于润生死了,他便是最有力的继承者。
  蒲川原以为自己派出的那支骑队有十足把握,结果现在连那群装甲骑士也失踪了……
  ——啧,那老家伙,还说曾杀过几万人,连个市井的流氓头儿也斩不了……
  过去的让它过去,明知追不回来的债就忘了它。这是蒲川做了几十年生意养成的积极想法,还是看看眼前有什么赚钱的方法——或是减少亏蚀的方法……
  现在唯一令蒲川感觉振奋的事实是:「丰义隆漂城分行」果真没有任何干预的举动。花雀五做了些什么工夫,能令庞文英袖手旁观?
  蒲川认识花雀五许久,很了解这前任掌柜的性情。可是谁也想不到他会重踏漂城吧?而且是以这么致命的方式。他跟于润生争宠是连外人也知道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如此突然?
  听说这几年花雀五都留在首都的「丰义隆」总行。难道他在总行里找到强大的新靠山?那么这次便不止是漂城里的事了。如果涉及「丰义隆」内的斗争……蒲川紧张起来。他可不想被牵进这么大的舞台里。
  蒲川开始觉得事情脱出自己的掌握。并没有多少实际的迹象,可是直觉如此告诉他。他开始盘算有没有其他的路。
  ——现在求和也许还来得及……
  最重要的是于润生还没有死。蒲川不禁失笑——不久之前他还在祈求那姓于的伤重不治。
  蒲川想到去找查嵩。只要花钱——许多的钱——查嵩必定愿意出头。或许不能求「和」,但至少保住自己的安全。还有家人和家产。辛苦建立许多年的生意也许要奉送他人了,可是蒲川觉得做生意押错了本钱而赔光,是一件很公平的事。只要没有赔掉身家性命就可以。
  至于这些角头老大——叫他们去死吧,我又没欠他们什么。
  汪尚林和鲁梅超仍然兴奋地在商讨进攻破石里的计划,不知道在厅堂的另一头,他们的领袖已经想好了退路。
  ◇◇◇◇
  马车经过「大树堂」布在破石里的三道守备关卡,才驶到「老巢」门前。沿途狄斌从车窗看着一个个凝神戒备的部下,感到很是满意。于堂主猝然遇刺,各个地盘又接连受到袭击,部下们仍然没有出现混乱,迅速聚集在破石里重组阵形。这都是平日严谨调练和训示的成果。
  一身战斗装备的吴朝翼早候在「老巢」大门前。下过雨的傍晚极寒冷,他却露出一双满布伤疤的结实臂胳,掌腕缠着厚厚的皮革,腰间挂着环首钢刀,跃跃欲试的神情令狄斌想起当年进攻「大屠房」前的气氛。
  ——现在我们却是被攻击的一方……
  「老巢」的保安一直由吴朝翼打理,新入帮的年轻部下也会被送到这里住宿一段时间,由他亲手训练。
  狄斌首先跳下车,这才看见「老巢」仓库两旁的道路上,放着用削尖的木材搭制的障碍物,防止车马硬闯进入。他再仰看,四周的屋顶和二楼窗户都布满了弓弩手。他朝吴朝翼点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堂主呢?」狄斌走到吴朝翼跟前焦急地问。有部下递来布巾与热茶。狄斌挥手拒绝了。
  「在里面。」
  回答他的人不是吴朝翼。
  「二哥!」
  狄斌奔入「老巢」的前院,用力地跟龙拜拥抱了一下。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刚。」龙拜的声音跟狄斌的比起来显得冷淡。「刚好来得及。是我帮叶毅把老大带回来的。」
  「老大他……」
  「大夫已看过他。箭也拔出来了。幸好不是射中心窝。」龙拜说。「死不了。可是流了不少血。现在睡了。」
  狄斌紧握拳头。无论那一箭是谁射的,他发誓要那人付出代价。
  「什么事?……」龙拜皱着眉问。狄斌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看。镰首、宁小语和齐楚也一一下车了。宁小语步履仍然不稳,镰首在旁扶着她的腰。齐楚一直垂头走在最后。
  「这个……迟一点儿再谈。我们先去看老大……」这时狄斌才发觉,龙拜的胡须刮得很干净,这有点不寻常。从前龙老二出外押货总懒得刮胡子,回来时一脸都是乱生的硬毛。
  ——最初在军队里面认识时,龙爷已经留着须。狄斌记得二哥上次刮光胡须,是刺杀吃骨头那一天……
  「来吧。」龙拜招招手。「老四、老五也来。」他看一看宁小语,再没有说话。
  狄斌拊耳对吴朝翼说了几句话,然后跟随三个义兄进入仓库。他一直瞧着龙拜的背影。
  ——二哥连半句脏话也没骂,他看来一点也不焦急。
  ◇◇◇◇
  看着于润生昏睡的脸,四个结义兄弟默然无语。
  叶毅仍然紧紧守护在堂主床边,狄斌看见他几乎马上动气了,可是他知道不是时候。
  四人里显得最自然的却是镰首。他趋前俯身,一只手握住于润生的手掌,另一只手抚抚他额上的头发。那温柔的神情与照料生病的情人无异。狄斌看得有点不安。
  于润生仍然没有苏醒,呼吸浅而短促,本已白皙的脸更无半点血色。包扎在胸前的布帛渗着赭色的血痂。
  龙拜轻轻清了清喉咙,然后低声说:「老大清醒的时候说了,由谁暂代堂主的位置……」
  除了镰首,其余的人眼神都紧张起来。连自知没有能力当堂主的齐楚也是。平日老大健在,一切权力的分配都理所当然;然而现在即使谁也没有野心,这仍然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老五。」龙拜拍拍镰首的肩。「这是老大的吩咐。他还说:要是他死了,堂主以后也由你当。」
  狄斌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原本以为代堂主不是自己就是龙拜。他并不渴望那位置。兄弟里哪一个来当他也没有意见,只是老大的决定令他很意外。五哥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颓废日子,真的有这个能力吗?在这种关头,他们可付不起犯错的代价……可是狄斌另一方面还是感到欣慰:老大并没有放弃五哥,相反地,更认定他拥有别人所没有的能力……
  「哈哈……」齐楚在旁边冷笑。「老五,恭喜你啦……」
  「你病了吗?」狄斌牵着齐楚的手臂,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四哥与五哥之间。「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说笑……」齐楚的表情像在笑,脸色却很苍白。「我真的很羡慕老五……他什么都不用干,各种各样的东西却都手到拿来……你看不见吗?看不见刚才跟着我们马车跑的那些小伙子吗?还有刚才……」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连老大也这么看重他,我能不羡慕吗?……」
  齐楚说着时神情变得激动,眼中已溢出泪水;龙拜在旁叹气摇头;镰首垂下头来,没有正视齐楚。
  狄斌呼叫两名部下到来把齐楚扶出去。那两人还以为,齐四爷因为看见堂主受创而过于伤心。
  「老大还有一个命令。」龙拜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在『丰义隆』没有出手以前,我们一直守住这里。」
  「不!」狄斌断然说。「现在应该反击!再守下去,漂城的人怎么想?还有兄弟们的士气。最少要拿汪尚林的头颅来消那一箭的恨!」
  「照老大说的去做。」镰首仍坐在床前,握着于润生的手掌。
  「可是……」
  「现在的堂主是我。」镰首并没有命令的语气,但足以令狄斌顺服。
  「善南街那边呢?」看见老大平安后,狄斌这才想起李兰。
  「被包围了。可是应该不会有事。对方知道我们几兄弟没有一个在那儿。」
  「可是嫂嫂们……」狄斌咬牙。「他们现在也许还没有生坏念头,可是一到紧急关头,说不定会抓她们作人质!还有龙老妈啊!让我带一队去解围!」
  「不行。」龙拜冷然地说,仿佛困在善南街包围网里的不自己的母亲跟妻子。「这样做会削弱这儿的防守。还有不少手下散在城里各处。先把他们都聚集回来再说。」
  「那是我们的家人哪!」狄斌不自觉高呼起来,这才想起不应弄醒老大。
  「我只知道要是老大没有受伤,他也会这样决定。」
  「由我去。」镰首说。「反正这里阵前指挥都只是靠你们两个。我不懂得防守。」
  「不行。」龙拜仍然坚持。「老五现在是代堂主,也就是『大树堂』的支柱,更不能亲身犯险……」
  「正如你说……」镰首站了起来。「我现在是堂主。这是我的决定。」
  他垂头瞧瞧于老大。双手各搭着龙拜和狄斌肩膊,把他们拉到一起。
  「我已休息了这么久,是时候为兄弟做点事了。」
  ◇◇◇◇
  天将黑尽,漂城的人都知道这一夜将很长。
  安东大街里就只有客店旅馆仍然点灯营业,但都合上了正对大街的前门,只让客人用后门出入。其余的商店、酒家、娼馆等全都关门,除了「江湖楼」——谁都知道「江湖楼」是「丰义隆」的产业,没有人敢碰。
  三层高的「江湖楼」,最高一层只供「丰义隆」的干部或是与帮会有关的显要使用。今夜则连中间一层也关闭了,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因为没有生意。
  整座「江湖楼」就只有一桌客人。
  小黄坐在一楼临近大门的一张小桌子前,桌上摆着五、六样精巧的小吃,当然还有酒。他没有吃,只是喝。
  就像「江湖楼」一样,他也知道没有人敢碰他。
  与金牙蒲川结盟的那些角头的人马就在大街上来回巡视,街角处也站着差役,却仿佛对流氓们手上的兵器视而不见。这是查知事的命令:不要干涉,只要监视。
  小黄并不真的关心于润生的生死,即使是要砍头的买卖,只要暴利当前,总会找到另一个愿意冒险的人。
  可是小黄还是希望于润生别死。再找第二个可信任的人固然麻烦,但真正的原因是小黄有点喜欢这姓于的。他看得出,于润生不会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城市的地下霸者。这种人就像「斗角」拳赛里一个值得押注的好拳手。而且越早押注,赢的就越多。
  「大树堂」的下层里有他的线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于润生早就知道。要是你投资了许多钱在一盘生意上,当然希望尽量了解那生意。
  所以小黄已经知道镰首暂代「大树堂」堂主的消息。这也不坏。对于镰首,小黄总是觉得摸不透。这家伙明明是小黄平生见过最纵欲的人,却又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欲望……
  安东大街的气氛突然转变了。众多流氓全都变得肃然。
  小黄看见了:在安东大街与正中路的交接处,一群人鱼贯而出。他们并没有带着可见的兵刃,只提着灯笼。步履间没有杀气,却似乎带着一种焦急。
  金牙蒲川旗下的人都自动让过一旁,但眼神充满警戒。
  这群人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们,一走到安东大街中央就往四方八面散开。
  小黄握住酒杯,神情有点纳闷。
  ——是「丰义隆」的人。终于出动了。他们却似乎无意干预这场斗争。反而好像在急于找寻某些东西。找什么?
  ◇◇◇◇
  吴彪加入「屠房」已经十多年了,至今仍以曾经身为「屠房」门生而自豪。他为「屠房」杀过人,也为「屠房」失去了两根手指。
  鲁梅超不算是个好老大——怎么比得上当年的「八大屠刀手」?可是他没有选择。他喝惯了辣的酒,玩惯了辣的女人。除了继续在道上混,你教他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像同门的莫三子般每天清早起床,肩着担子捱户叫卖油饼吗?不。
  所以吴彪敢说一句,自己不怕死;所以当听到消息「拳王」要到这边来,他没有像同伴一样紧张。他倒真想看看「拳王」有多可怕。
  他没有见过「拳王」动手。可是他亲眼看见过一次「挖心」铁爪四爷杀人。他想象不到有谁会比铁爪四爷更可怕。要是四爷跟「拳王」在「斗角」里比试,他必定毫不犹疑把注码押在四爷身上。
  「屠房」倒下以后曾经有各种各样的巷里传说:有的人说铁爪四爷没有死,还曾经在鸡围出现。有的人说看见他长发白衣的鬼魂站在「大屠房」的瓦砾上哭泣……
  哭泣。吴彪再次瞧向那大屋。屋里女人的哭叫声停止了。之前他跟二十几个同伴,还有几十个其他角头的人一起默默听那痛苦的哀叫声。
  吴彪苦笑。他想象自己的母亲生他时也是叫得这么惨吧?她那时候要是知道,自己吃那么大的苦头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是个这样的坏家伙,她会怎么想?
  那是于润生的老婆。假如鲁梅超命令攻进去,吴彪不知道要怎么办。拿敌人的家眷作人质?根本就行不通。不是什么道义上的问题,而是没有一个黑道老大会为了家人牺牲自己的手下。这样心软的人根本不会当上老大。对方不肯屈服,你要拿那些家眷怎么办?真的杀了他们?杀其中一个以表示决心?一样行不通。一旦结下了亲族的血仇,对方更加不可能就范。
  最可笑的却是,这样愚蠢的方法还是不断有人用。当面临败亡时,有些不肯面对现实的家伙做得出任何没有道理的事情来。
  所以当「拳王」来到的时候,吴彪反而舒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自己不用当残杀妇孺的刽子手。
  尽管吴彪已有心理准备,「拳王」驾临的场面仍然令他吃了一惊。
  真正保护在代堂主身边的「大树堂」人马只有十人。镰首骑着一匹异常壮硕的棕马,头上缚着黑色布带,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他身周的部下一个个举着火把,把他的脸照得有点诡异。一人一马有如一座会走路的山。
  跟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人。把善南街塞得满满。全都是小伙子,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也有还未开始发育的男孩。衣着全都不同,有的甚至在这寒夜里赤着膊。
  相同的是每个头上都绑着黑布带,双拳缠着麻布条。
  「我操……」吴彪目瞪口呆。「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吴彪有个哥哥,是个老实人。他的大儿子今年十三岁。不知他是不是也在里面?
  马蹄停下来。
  「拳王」振臂高举。
  十支火把紧接也高举。
  然后是数百个血气旺盛的声音合和呐喊。
  吴彪正在思考怎样最快地撤退。
  ◇◇◇◇
  这次大进攻,汪尚林和鲁梅超两人决定亲自领军。在他们的坐骑后,一个壮硕的手下抬着一根粗长的旗杆。一等队伍推进到破石里外围,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便会高高举起——虽然在这黑夜里没有多少人看得见。
  他们已得知善南街那边的情况。正好,趁着「拳王」不在,用闪电攻法把「大树堂」的其余核心铲除掉。
  除了他们亲自带领的六百人外,其余角头老大分作十几股,同时从不同方向朝破石里进发。总数最少也有一千二百人,在人数上占有压倒的优势。
  金牙蒲川却拒绝随队。他只是躲在那宅邸里,把「大树堂」领导层每个人的头颅定下价码:于润生——白银十五万两整;镰首、狄斌——十二万两;龙拜——十万两。没有包括齐老四。他要齐楚活着,好跟他谈条件。
  「妈的,有天我比他有钱,我也坐在家里,找人剥了他那几只金牙!」汪尚林不屑地说。鲁梅超却心想:像你这种老粗,好色好酒,一生也不会比蒲川有钱。
  他们等这一天等好几年了。「丰义隆」在漂城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但打倒那些腥冷儿,最少也为本城人争回一口气。更何况「大树堂」现在掌握的那些生意,他们都将分一杯羹……
  漂城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场面。也许是他们有生之年看见的最后一次了。上千人的大交战。金牙蒲川为此准备了五十万两,用来摆平查知事和各级官员差役。
  「汪老大!」其中一骑从前头回转过来。「前面有人拦阻!」
  「他奶奶的!我不是说过的吗?谁阻着去路就踏扁谁!」
  「可是……那是雷役头……」
  雷义?他来干嘛?不是想替于润生出头吧?要是真的,他倒是蠢得可以。雷义在没有当上役头前,汪尚林已听过他的硬功夫和硬骨头。结果还不是一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人能够忍耐多久?想不到雷义从前那牛劲却还留到现在。他看不见现在这阵势吗?他想变成第二个吃骨头吗?
  雷义只带着四、五个公人,而且都只拿着水火漆棍棒,连腰刀也没有一口。他们的官服还没有干,看来自从中午于润生中伏以来就没有更衣。
  可是他的神情并不落拓,反而好像充满了把握。
  「滚吧!」汪尚林策马到来,劈头第一句就是喝骂。「你的主子也快没命了!识相的日后还有口饭吃!」
  「等等。」鲁梅超止住愤怒的同伴。「雷役头,形势看清点比较好。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
  雷义却似乎听不见,只管往那队伍里扫视张望。
  「你找人?」汪尚林已感到不耐烦。他不想误了与其他势力围攻的时机。
  「你们的线眼跑腿还没有回来?」雷义问。
  汪、鲁两人感到奇怪,相视了一会儿,又瞧向雷义。
  雷义双手把玩着棍棒。「那么说,你们还没有收到消息吧?」
  「什么消息?」
  「找到了。『丰义隆』已经找到了。」
  「他妈的!」汪尚林「呛」的拔出了刀子。「你好好地给我说!找到了什么?」
  「庞文英的尸体。」
  ◇◇◇◇
  在「老巢」仓库一角堆放着比人还要高的瓦片,外面蒙着一大片麻布。
  狄斌蹲在瓦片堆后面。吴朝翼把一根箭递给他。箭杆给从中拗折,却还没有完全断掉。
  箭簇很奇怪,并没有逆刺,只是一个跟箭杆一样粗细的光滑圆锥,尖端磨得不很锋利。
  「这是我从后巷的角落找回来的。」吴朝翼说。
  「你肯定就是这枝?」
  吴朝翼点点头。「堂主给送来时,它还没有拔出来。」
  狄斌再看:箭杆前端呈焦黑色。有人用火焰烫过箭簇。
  狄斌闭上眼睛,手掌仍紧握着那断箭。
  ◇◇◇◇
  于润生中箭时是中午时分。
  然而很少人知道,这血腥的一天早在清晨已经开始。
  ◇◇◇◇
  这一天的清晨还没有下雨。
  可是庞文英嗅到雨云临近的气味,他微笑。经验,老年人就有这个优势。
  他看着卓晓阳把马儿牵出来。这个最小的弟子也已经四十二岁了。五个师兄弟里他是最能吃苦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却很勤快。这么多年来庞文英的起居都是由他贴身照料。
  是时候为他安排退路了,庞文英想。几年后当于润生接掌了权力,卓晓阳在那新班子里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家乡吧。「五大门生」里最少有一个可得善终……
  沈兵辰把马首拉定,让庞文英登上马鞍。噢,这种感觉。在马背上庞文英又感觉到那种力量,所以即使快要下雨,他仍没有放弃今天清早的城外策骑。这已是他六十六岁的身体能够享受的少数乐趣。酒已经不能多喝。女人是很遥远的事……
  两个弟子也登上马鞍。庞文英看着前面的沈兵辰。那交叉背负的双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用过。可是庞文英知道这个二弟子至今仍未疏懒练功。他在于润生身边还会有用。
  问题是沈兵辰能不能接受这现实。庞文英知道沈兵辰自小没有什么野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江五在才能上的缺陷很清楚易见,沈兵辰也一定曾作出继承庞文英权力的打算。如今他会对于润生有什么想法?
  不能有别的想法。假如沈兵辰成了于润生接管权力的障碍,庞文英会毫不犹疑地亲手除掉他。这不是因为偏爱,而是权力的现实。
  ——他知道沈兵辰也明白这一点。
  三骑缓步经过正中路与平西街的交口,沿街前往北城门。庞文英尽量把马步放轻放慢。他不想在这天还未明的时分吵醒街道两旁酣睡的居民。虽然他知道漂城里没有人敢对他的马步声抱怨。许多年前庞文英已明白:建立权力的要诀就是不滥用权力。
  远方传来断续的更响。庞文英已有点按捺不住。他只想在冬晨的旷野上逆风快奔。让寒风刮得脸庞麻木的同时汗流浃背。再回行子里浸一个冒着蒸气的热水澡,让卓晓阳洗刷他那仍旧肌肉结实的身体……
  前面有个挑粪的汉子拦住去路。他身上穿着一件残破的棉袄,用布包裹着口鼻。
  庞文英没有掩鼻。他尊重每个用劳力吃饭的人。何况他许久前已习惯这种臭气——在家乡,他六岁便开始下田浇肥。
  他想起家乡。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离乡差不多五十年,只回过去一次。那穷得要命的农村,他没有半点好感——否则当年就不会跑到京都里闯。
  可是忽然之间,一些蒙昧的官能记忆回来了:田里的阳光很暖;宁静的鱼塘;树上刚摘下来石榴的甜味……也许应该回去一趟,庞文英想。就在完成一切以后……
  然后他才惊觉:这些都是一个快死之人的思想。
  「它」又在告诉我了。「它」是那种直觉。过去几十年刀头舐血的日子里许多次救过他性命的直觉。
  就在他们三骑走过那挑粪汉身边时,那汉子正抱歉地垂头,肩着那两个大粪桶躲在街旁。
  那一刻庞文英还是屏住了呼吸。毕竟那气味并不好受。
  他再次呼吸时却发觉那臭味浓了许多倍,从鼻子直冲上脑门。他有少许昏眩。
  接着是一大滩黏浓、冰冷的液体淋到身上。庞文英本能地闭目低头。
  淋满他身上的是收集自平西街三十九户人家的粪便尿液。
  庞文英接着听到一记沉重的钢铁交击声,一记闷叫。
  庞文英感到身体多处有钉刺般的痛楚。那泼洒的粪水里还夹着其他东西。
  当他睁开眼时,赫然看见沈兵辰已死。
  沈兵辰的双剑中段崩缺扭曲,交叉砍在他自己的头脸上。面门血肉模糊。
  那挑粪汉手臂异常地长,右手挽着一柄粗短的六角柱状铁棒,握柄缠着皮绳,攻击的一端满布圆钉。铁棒同样沾满了粪,明显刚才还藏在粪桶内。
  沈兵辰能在那瞬间拔出双剑招架,全靠近四十年每天不辍的苦练。可是不论经验如何丰富的高手,给一桶剧臭的粪尿迎头泼下,还是不可能面不改容,反应不可能没有半点延缓。
  沈兵辰因为头骨受重击而暴突,左眼跌出了眼眶。他的身体从马鞍倒落时仍维持交叉架剑的姿势,双手没有放开那两柄仍砍在他脸上的剑。
  卓晓阳悲叫着,朝刺客策马冲击。
  那挑粪汉双腿像装着机簧,竟硬生生拔地跳起,越过了骑在马上的卓晓阳头顶!
  卓晓阳无法相信,「四大门生」里功夫最硬的沈师兄竟然一招之内被击杀;但眼前刺杀者那有如猿猴般的运动能力,更令他不可置信。
  挑粪汉的身体在空中像球般向前翻滚,顺势双手握捧挥下,重重击在卓晓阳背项。
  卓晓阳第一次知道,破裂的脊骨刺进脊髓神经是如此痛苦。
  「庞爷……走……」卓晓阳每喊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他还想转身抱住翻到他后面的刺客,可是脊髓遭破坏的身体已不听意识的使唤。
  当「不可能」的念头烙印在脑海里,那渐渐就变成思想的死角。在庞文英所生活的世界里,这是最危险的恶习。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忘了。他老了。他的弟子也老了。瞬间倒在马下的两具尸体就是证明。
  庞文英催策坐骑时闭着眼睛。他没有心存侥幸。他知道自己犯了黑道上两个最不可原谅的错误:低估了他人的野心;高估了己方的能力。他知道犯这种错误只有一种惩罚。
  果然,他跑不动。身上多处的刺痛更强烈。有东西勒着他头颈和肩膀的皮肤。
  那夹在秽物里一起撒向他身上的,是一面挂着几十个尖刺倒钩的渔网。
  那挑粪汉左手扯着渔网的末端,竟令庞文英的马儿无法前奔。那是野兽才拥有的气力。
  马匹吃痛嘶叫,往上人立而起。挑粪汉乘势再猛拉,蒙在网里的庞文英给扯离了马鞍,狠狠摔在地上。马儿也翻倒了。
  庞文英还想挣扎站起,可是在满布粪溺的地上滑倒了。
  挑粪汉倒拉着渔网,奔入一条黑暗的窄巷。庞文英被渔网包裹着,仰坐在地上任由对方拖行。
  他透过渔网仰视还是灰蒙蒙的天空。
  忽然他知道了,是谁想要他的命。
  他忘记了将要死在粪堆中的屈辱。他微笑。一种满意、嘉许的微笑。
  渔网迅速收缩。「丰义隆」历史上最强的战将无声地给那暗巷吞噬。
  ◇◇◇◇
  确实已经完了。
  掌柜文四喜所发动的复仇迅速、简单、直接。
  原本汪尚林和鲁梅超还想反抗。所以最先死的就是他们两个。
  为了巩固漂城这个私盐贩运的重镇,首都「丰义隆」总行派驻到来的人马数目是从前的三倍,势力已经超越了当年全盛时期的「屠房」。
  当汪、鲁两人的部下知道要面对的敌人从「大树堂」突然变成「丰义隆」时,士气崩溃如被海浪冲击的沙堆。那支骑队还没有走过两个街口,留在两人身边的部下只剩不足五十人。
  他们相视的眼神充满悲凉。两个都是老江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他们的世界是如何运作,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结束,就在他们将要冒起的时候。
  「丰义隆」的复仇杀手出现时没有说半句话。没有劝降。没有容许他们辩白。只有包围与杀戮。
  街道旁的水沟流成鲜红小河。那面写着「屠」字的大旗最后抛弃到哪儿,没有人留意。
  两个角头老大的家人事后连辨认尸体也办不到。
  其余的十几股小势力则由狄斌逐人扑杀。他已忍耐了很久。眼前每个都是想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的可恨敌人。没有任何仁慈的必要。狄斌把所有投降的要求当作听不见。
  城里其余的黑道小帮会都纷纷庆幸没有加入金牙蒲川的阵营。他们站在旁边,再一次观看狄六爷为何拥有「猛虎」的外号。
  这是一次完美的肃清。这一天以后漂城里再没有任何「大树堂」的反对者存在。
  ◇◇◇◇
  「我发誓!」金牙蒲川绝望地呼喊。「我真的看见花雀五!我家里的人可以作证!」
  「有分别吗?」查嵩对蒲川已经失去了兴趣。「看看外头吧。」
  「查兄……查知事,你想想办法……」蒲川几乎像在哭泣。「我……我把一半身家分给你!还有埠头!我保证,只要我的命保住,你不会少收一分钱!我……我可以离开漂城,你以后也不会看见我,以后也不会有麻烦!……」
  查嵩叹息着摇头。
  「别这样嘛,查兄……」蒲川考虑了一轮,然后慎重地说:「别忘了,上一回你跟我说的话……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关系……」
  「我说过些什么?我忘了……」查嵩说时毫无表情。他也很想接受蒲川的建议,那可不是小数目。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
  查嵩正在苦恼。他的恩师何泰极——当今位极人臣的太师——与庞文英识于微时,查嵩不知要如何向太师解释,庞祭酒竟在他管治的城市里遇害。
  蒲川沉默了下来。他没有再申辩。他不想在这重要关头惹怒查嵩。「知事大人,这样吧……我给你七成,怎么样?我所有的七成……我们说的是最少一千五百万两!一千五百万哪!你想,要多少年才积存到这个数目?现在只要你派人送我出城,我一安定下来就把钱给你……我出城前先给一半,怎么样?」
  查嵩的双眉扬起。他在盘算怎样把这笔钱先骗到手。至于保护蒲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可惜龙拜就在这个时候到来,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他身后跟着雷义。查嵩知道府邸外头还有更多「大树堂」的人。
  蒲川几乎马上昏倒。
  「蒲老板,你好。」龙拜露出残忍的笑容。「我特意把你留到最后。」
  蒲川拉着查嵩的衣袖,仿佛一个在极力躲避惩罚的受惊小孩。
  「蒲老板,这太难看了。」龙拜也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二爷……」蒲川的脸半掩在查嵩身后。「有的事情是谁干的,我们心知肚明。」
  龙拜的脸僵硬了一刹那,没有人察觉。「那又如何?」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仇。大家都是生意人。谈一谈如何?」
  ——愚蠢的家伙。
  「你知道你跟我老大的分别吗?」
  蒲川疑惑地摇摇头。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愿意冒着失去所有的危险吗?他愿意。」
  查嵩厌恶地挥袖把蒲川拂开。「你们之间的生意纠纷,我没有插手的理由。」
  龙拜嘴角微笑着抚摸没有胡须的上唇。他听出查嵩的声音在颤抖。
  查嵩朝雷义摆摆手。「雷总巡检,请你送蒲老板出门。」
  他转过身。他毕竟只是文士出身,不忍心再看蒲川那绝望的眼神。
  ◇◇◇◇
  狄斌回到「老巢」时已疲倦不堪。
  早晨又再下起蒙蒙细雨。狄斌那染满了血渍的白衣变得湿淋淋。最后一个敌人也收拾了。与金牙蒲川结盟的角头老大,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天亮。
  ——是时候把事情弄个明白了。
  那枝断箭仍藏在他衣襟里。
  他的三个义兄就在「老巢」的账房里等他。
  镰首在抽着烟杆,烟雾掩盖他的神情。
  齐楚瞧着狄斌苦笑。这一刻狄斌知道,齐楚已猜出了一切,他的四哥并不是笨蛋。
  只有龙拜站起来迎接他。
  「白豆,辛苦了。」龙拜却没有胜利的笑容,账房里有一股异常的悲哀气氛。
  「姓蒲的……」
  「你永远不会看见他。」龙拜说。
  过一会儿人们就会发现蒲川服毒自杀的尸体。
  大局已定。狄斌忍耐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极力保持理性的语气。
  「认得这是什么吗?」狄斌把房门关上,然后掏出断箭。
  龙拜沉默。镰首和齐楚也显得没有兴趣。
  「给这样的箭射中不会刺得多深吧?而且很容易拔出来。」狄斌盯视龙拜。「何况射箭的人事前用火灼过它,伤口不容易肿烂。」
  「白豆——」
  「叶毅事前也知道吧?」狄斌截住龙拜的话。
  「小叶贴身跟着老大,不用担心他泄露。」
  「可是却不能告诉我?不能告诉四哥跟五哥?」
  「这是老大的决定。」龙拜按着狄斌的肩。「他知道你们太老实……」
  狄斌知道不是这样。「只有在我们毫无提防时,金牙蒲川才会敢动手吧?我们是饵,而且是差点就给吃掉了的饵。」
  「这个倒是意料之外。」龙拜仍是面不改容。「袭击你的那些家伙。没想到蒲川手上有这样的人。我们很快会找到他们。」
  狄斌冷笑。「龙老二,你倒说得轻松。站在街上几乎给一剑砍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妈的!」龙拜一时忍耐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语声回复平静。他从狄斌手上拿过那枝断箭。「这一箭交给你来射,你会怎么想?」
  狄斌语塞。他想象得到龙拜射那一箭时的心情。假如偏了一点怎么办?他想象沾满汗的双手挽着弓箭,屏住呼吸,闭起一边眼睛,只听见雨声与自己的心跳声……假如射中了心脏怎么办?
  「为什么?」狄斌用手掩着额头。
  「为了我们的将来。」
  「值得这样做吗?连庞祭酒也……他待老大就像儿子啊……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们没有资格决定。」龙拜说。「记得吗?我们早就把性命交了给他。他这次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这一箭?」
  「还有……」说话的是镰首。「他的儿子。」
  ◇◇◇◇
  李兰就躺在于润生的身边。他们无法相拥而睡。两人的身体都太虚弱。只有贴近的一只手紧紧互握着。
  他们都在假装睡觉,李兰闭着的眼皮在颤抖,泪水沿眼角流下。她感觉下腹处有一种冷冷的空虚感觉。那亲密的小生命永远离开了……她强忍着不放声哭泣。她不想惊动受伤的丈夫。她也为了难产而感到羞愧。她无法忘记几个月前,当大夫断定她有身孕时,于润生那忘形的笑容——他毫无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罕有的事……
  ——而我竟保不住这孩子……
  于润生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仰视空无一物的黑暗屋顶。
  他没有看见孩子的遗体。镰首把那头脸变成紫黑色的胎尸抱走了。脐带缠住了颈项。
  于润生什么也没有想。他不想再想,要是他的家那时候没有给包围,要是及时把大夫请过去……不,也许结果都是一样。
  也许。
  然而于润生已决定:这一生也不会把事实告诉妻子。
  他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的敌人。不是因为庞文英。不是因为李兰。更不是因为自己。
  他只是无法接受,世界上有他不能控制的事情。



第五章 心无罣碍

  「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的丧礼就在他死后三天举行,是漂城历史上最大的冥仪。漂城里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散满纸钱。州内邻近城乡的官吏都到来吊唁,轮候鞠躬上香的人龙从正中路的「丰义隆漂城分行」大门一直延伸出安东大街。赌坊娼馆这一天都乖乖歇业,全城的妓女都穿着素服。致祭者送来的奠酒一一放在分行大门两旁,堆得跟墙壁一样高。最高兴的是城里的乞丐——「丰义隆」施派的五大窝素菜米饭是他们久未尝过的美食。
  可是庞祭酒不会在漂城入土,「丰义隆」的中兴功臣只能葬在首都,掌柜文四喜已打点好运送棺木的准备。至于保存遗体则很简单,那是「丰义隆」拥有最多的材料——盐。
  唁客直至深夜方始散去。守灵的晚上,庞文英的棺木停在「漂城分行」后堂的中央,左右伴着他两个门生。
  于润生倦容满脸地坐在交椅上,那箭伤仍间歇地作痛,可是作为庞祭酒权力的继承者,他必须主持这个丧礼。
  灵堂里其他的人都站着,成半圆围绕着三副棺木: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叶毅、吴朝翼、枣七、雷义、文四喜、陆隼,还有花雀五。
  花雀五一身孝服装扮,他毕竟是庞文英的义子。
  「茅公雷……」于润生以虚弱的声音问。「你确定他已回京都去?」
  「嗯。」文四喜点点头。「他要把消息尽快带回总行。」
  于润生环视他眼前的这些男人。他们是他权力的基石。
  在这灵堂里所有人都分享了一个秘密。
  他们都尊敬庞文英,可是这事情跟尊敬与否无关。
  狄斌想:也许自从两年多前那次「丰义隆」韩老板生病的事件开始,于老大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没有人知道身体羸弱的韩老板还会活多久。要是他比庞文英先死,「丰义隆」的权力斗争就马上要在「三杯祭酒」之间展开。年老的庞文英不可能再激起争雄之心——于润生很清楚这点。消灭「屠房」一役已把庞文英这位老战将最后的一点野心耗尽了。即非如此,精力大不如前的他能否抗衡势力最盛的大祭酒容玉山与年轻的六祭酒章帅是个大疑问。不能坐等庞文英把棒子交过来。真正的权力并非赐予的。
  花雀五把一只手放在棺盖上,闭目沉思好一会儿。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义父,你安息吧。
  他走到于润生面前半跪下来。其他人全都感到意外。骄傲的江五竟向当年他亲手提拔的那个腥冷儿下跪。
  于润生却毫不动容。
  花雀五双手紧握于润生的右手。「我从今天起发誓效忠于你。」声音响亮,说得直接而简单。「我也把自己的性命前途交在你手上。」
  「我接受。」于润生的语气有如理所当然。「我上京都谒见韩老板的事,就请你作准备。」
  花雀五站起来。
  「待伤好了以后,我就上京。」
  于润生深呼吸一会儿,等痛楚过去后再说:「我会带老五和白豆去。小叶也会跟着我。漂城就交给龙老二、齐老四和文四喜一起管。别以为我不带你们去就是不重视你们。漂城是我们的后方要塞,必定要坚守着。雷总巡检会密切看着查知事的举动。你们好好地干。」
  龙拜有点儿失望。可是他没有抱怨。他知道于老大需要他留在漂城,维持与南藩的军需品走私生意。更何况三分一个漂城将归他。他将比现在富有许多倍。
  齐楚的脸毫无表情。他似乎已平静了下来。
  文四喜早已知道于润生的安排。他瞧向花雀五——他从前的主子。花雀五朝他露出嘉许的微笑,文四喜松了一口气。
  ——江五是真的变了。
  镰首一直默默地看着庞文英的棺柩。
  他跟这个老人认识不算深,甚至没有说过多少句话。可是镰首总感觉自己很有点羡慕庞祭酒。
  现在镰首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庞文英对于自己六十六年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秘密?当我到了这种年纪时能不能也像他那样满足?
  镰首很想知道这些答案。
  无论如何,他已经决定带同宁小语一起到京都。
  狄斌明白老大的安排,也是为了把四哥跟五哥分开。老大已经知道宁小语的事情。
  当然狄斌也庆幸可以跟镰首一起……
  狄斌感到安慰。于老大看来已经克服了丧子之痛的打击。镰首也重新振作起来了。
  而面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首都。权力的核心。更多的征服在等待他们。
  面对不可知的未来,狄斌的肩膀不禁微微颤抖。他感到有点害怕。当然「猛虎」狄斌不会把这种情绪暴露于任何人面前。就像过去一样,他相信自己能够克服任何不安与畏惧。
  为了每一个他爱的人。
  除了枣七伴在身旁,其他人都已离开。
  三个男人进入灵堂里。他们既没有鞠躬上香,也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于润生跟前。
  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最高大,个子跟镰首不相伯仲,但发鬓斑白,看来已过五十。他显得有点不自在。因为没有穿着胄甲。那柄五尺长的铁剑也不在手。
  左右两边的男人戒备地盯着枣七。
  「我有伤在身,只能够坐着。」于润生说。「元帅请见谅。」
  陆英风点头。「听说从前你曾经当兵。哪一方?」
  「无论当时身在哪一方,生死都掌握在元帅手上。」
  陆英风首次露出笑容。
  「可是现在我的生死却掌握在你手上吧?」
  「元帅是我们的贵客。」
  「元帅要走要留,谁敢拦阻?」站在右边的随参管尝傲然说。
  「京都有人来过。」
  左边的翼将霍迁听到于润生这消息,脸色微变,忧心地瞧向陆英风。
  「请放心,你们绝对安全。陆元帅是当世英雄,让你死在连卵蛋也没有的阉人手上,太教人遗憾了。」
  陆英风没有动容。一路向南逃亡以来他已三次遭旧部出卖,险些被缚回首都。他更不会轻信市井黑道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大。
  「给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了。」陆英风苦笑。
  于润生了解,眼前这个五十四岁的「平乱大元帅」为何放弃侯爵之位出走:在这个曾经肩负百万人生死的男人眼中,对世上一切都不屑一顾,只有尊严是他唯一珍视的东西。「关中大会战」本来应该是他人生的高峰,却在最后给别人夺去了光荣。他不可能默不作声就此渡过余生。
  陆英风大元帅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必要告诉你吧?」管尝冷笑。
  「你们收了那姓蒲的多少钱?那家伙不太慷慨吧?二、三十万两?你们这么多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何况你们若要起事,比如攻打一村一镇,没有上五十人不行吧?」
  「什么攻打村镇?你把我们当作马贼啦?」管尝愤怒地说。
  「这也不失为积存军费的好方法。」
  「别把我跟你们这种人相提并论。」陆英风说。「陆某一介武夫,半生戎马,仍知廉耻,俯仰天地而无愧。」
  「我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于润生并没有给这豪语慑住。「我们吃的米都不是自己亲手种的。我们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都是靠杀人得来。」
  陆英风安静地垂头凝视于润生。
  「也许……你说的没错。杀人……我最擅长、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杀人。」陆英风喃喃继续说。「我要是生在太平盛世,也许就此一生默默无闻,当个农夫或屠户,顶多也不过考个小小武官……所以我不后悔。我的剑沾过千万人的血,才会发出那种光芒。」
  他的视线没有改变,跟于润生那充满神采的眼瞳对视。
  「你也跟我一样吧?你也为了自己了得的杀人伎俩而自豪吧?」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
  然后所有人都离去了。
  于润生的眼神带着落寞。
  像陆英风这种人究竟是个傻瓜还是疯子?于润生唯一确定的是,这个男人是一件宝贵的资产。
  陆英风想得到些什么?取回那失落的尊严?像南藩般举起「勤王旗」,斩除王政四周的奸臣?要是如此,当年他又何必领朝廷大军平乱,把数以万计的人头斩下来?他在跟那几万人开一个疯狂的玩笑吗?那几万人的死亡岂非变得连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于润生没有再想下去。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些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来的人,不论死去多少也不会动摇这个世界。真正能动摇世界的只有像陆英风这种人。
  当然还有像于润生这种人。
  他勉力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庞文英的棺木跟前。他双手按着棺木两侧,上身俯伏在棺木上,脸颊贴着棺盖。
  他闭着眼睛,嗅到像海洋般的盐味。
  两个生命。一个六十六岁。一个还没有出生。已经牺牲了这两个生命,于润生不能却步,更不可能回头。
  于润生微笑,亲吻棺柩。
  首都。
  没有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能够抗拒这样光荣的诱惑。



后记

  「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垃圾——文字垃圾。所以我每次提起笔时,不禁心惊胆战。」
  这是余杰在他的散文集《火与冰》开首写的话。
  所以请原谅我书写得太慢。别看我写这么多暴力的场面,就以为我是个很胆大的人。
  「半夜三点更深夜静,还到厨房开冰箱找东西吃的人,就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了。」
  这是村上春树在《听风的歌》里写的话。
  我通常不开冰箱。下两包速食面,填饱了肚子就可以。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这是我在这本书里写的话。
  当然这只是小说世界里的话,当不得真。对于我们这些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平凡男人来说,「野心」这个词语很是遥远——别告诉我,渴望手上那几手股票马上涨它两、三个价位就叫做「野心」。
  对于大多数平凡男人,倒真有一件共通的悲哀事情。不是秃头、发福或性能力衰退——虽然这些都是很悲哀的事。
  我想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心理年龄跟实际年龄不相称。「怎么你还是像长不大一样?」「成熟一点好不好?」我们不知已经听过这些话多少次。
  对不起。请让我们再多玩几年。趁着我们还没有秃头、发福和性能力衰退之前。
  把我自己写的句语跟前面那两位作家写的并列,当然不是想暗示自己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那只说明了:我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写作。
  最近读历史书,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
  文字这东西,对知识分子来说总带着某种神圣的感觉,是对抗物欲世俗的精神武器。至少我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想。
  可是原来最初文字的出现,不是为了表达人类的情感与想法,不是为了记录历史的教训,甚至不是为了卜筮祭祀。人类发明文字(最早的是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只是为了记录商业的交易。创造文字的目的完全是物质的、世俗的。
  然后到了今天,文字终于反客为主。文字可以卖钱。
  我们走了好远的路。
  你们读完这篇后记,也许会觉得我改变了。从后记就看得出来。比从前的短,态度也没有从前般认真。
  也许是因为我明白了,没有那么认真的必要。写小说,不过是在说一个故事。一个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
  乔靖夫
  二〇〇一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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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五 黑暗首都】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他们才踏进真正的战场。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在于润生领导下,「大树堂」迅速茁壮扩张,但「丰义隆」仍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为了向权力更高处爬升,于润生不惜布下遇刺假局,制造弑杀庞文英的机会,同时把漂城内残存的敌对势力铲除殆尽。可是他也因此失去刚出生的儿子……
  对于胸怀野望的于润生而言,漂城已经变得太小了。带着镰首与狄斌,他终于踏上向首都进发之路。一幅更巨大的权力版图正在他面前展现……



第一章 无苦集灭道

  那一年,首都的天空盘旋着许多乌鸦。
  庞文英仰脸瞧向灰暗的天空,发出一记漫长的叹息。
  他的背项沉重地靠在胜德坊外头漆得雪白的墙壁上。
  墙壁像白纸般迅速吸染他身上的鲜血。血渍在壁面上缓缓朝外扩张,壁石的纹理如血管般浮现。远远看去,庞文英身周就像燃烧起一圈熊熊的赤色火焰。
  他确实感觉身躯在燃烧。肩颈、腰身和四肢的肌肉都像着了火一样疼痛,似乎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干燥的气管有如刚吞吃过炉炭,胃酸在翻涌,耳膜持续鼓动着教人发疯的鸣音。
  全身只有一种感觉令他快慰。
  右手指掌紧握着刀柄的触觉。
  二十八斤重的宽厚大刀,刃长三尺八寸,柄长尺半,刀背呈鸟翅状锯齿,柄缠深蓝色织染棉麻,黄铜刀锷护手上铸满倒刺逆钩,柄首的实心铁铊沉重足以敲破甲胄头骨。大刀每一分寸的设计都是为了杀人——一块充满死亡气息的钢铁,京城黑道上的名物。
  此刻握在庞文英手上,它却似变成一具有血肉的活物:原本泛着诡异青蓝色的刃面,给层层干涸的血痂密覆,在稀微日光下没有半点反射;刃脊的锯齿凹处都给肌肉和内脏的碎屑填平了;缠柄的棉麻染成赭红,因吸血太多而微微发胀。整柄大刀还在抖动呼吸……
  是庞文英握刀的手在颤震。
  不只是手。他全身肌肉都因疲劳而在发抖。没有背后那面白壁,也许他早已倒下来。
  然而他拒绝以大刀插地支撑自己。
  ——刀子是用来砍人的。
  他的眼睛仰视一群飞翔的乌鸦。
  鸦群旋转飞行,渐渐降低,似乎正准备着陆觅食。
  「你们饿了吗?」庞文英盯视乌鸦群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对不起,我还死不了……再等一等吧……」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才把脸垂下来,再次扫视围聚在他身前的部下。只余四十六人,泰半的身上都裹缠着沾血的布带。
  「多少……?」庞文英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沙哑难闻,每吐出一个字喉头都像被针扎一样。
  身旁的门生左锋指头动了几下,默默计算了一轮。「我记不清了……大概二百七十人……」左锋嘴巴的肌肉一牵动,脸上那道横贯的刀口又再裂开来,血水如泪滚下。旁边的师弟卓晓阳急忙拿一片白布按在上面为他止血。
  庞文英点点头,围着花白胡子的嘴角微微牵起来。
  ——这样的杀人数字,在黑道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次吧……
  庞文英又视察一下两旁的街巷。他对胜德坊这附近的环境颇是熟悉。大约十年前,他曾跟坊里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个月总要来这儿五、六次。当年他刚登上祭酒之位不久,也曾兴过立家室的念头,可是最后还是厌弃了她。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打发回故乡。
  庞文英知道,自己无法拿出人生的任何一部分,奉献给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东面的巷道传来一阵急促足音,四十七人的神经马上绷紧起来。
  一条斜背着长刀的身影从巷口奔出来。庞文英宽心了。是负责情报侦察的童暮城。
  「好消息。」童暮城说着时,脸上满布的皱纹全都在活动。「『溢兴号』的常老九被章祭酒刺杀了。他们全数投降。」
  众人发出低声的欢呼,庞文英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第三次了,章帅的攻击竟能如此精准——他施了什么妖法,能够查出对方大将的藏身地点?真不枉「咒军师」的称号。
  可是庞文英知道形势仍未扭转。余下的六个敌对帮会得到这个消息,只有更决心加紧攻势。
  「还有个坏消息。」童暮城吞了吞唾液。「我回来时途经兰怡坊,看见坊门顶上挂着……蒙祭酒的首级。」
  众人马上回复沉默。
  庞文英再度闭目。「丰义隆六杯祭酒」在一天之内就死去一半。除了稳实的容玉山负责守护韩老板外,前锋线上就只余下他和章帅二人……
  ——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
  「燕师哥呢?」沈兵辰发问时,眼睛仍在检视手上双剑的崩口。「有他的消息吗?」
  庞文英「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已经是「丰义隆」的最后希望。他在正午时分单骑突围出城,决意把败逃城外的残兵重新聚集编整,回首都作最后的逆袭。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渺无音信……
  童暮城瞧瞧沈兵辰,又瞧瞧庞文英,然后缓缓摇头。
  庞文英的眼睛此时再次睁开。
  只要想起燕天还,他就像急急灌饮了一帖猛药,五十三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背项终于离开那堵白墙。
  壁上清晰遗下庞文英那宽壮身躯的血红印记。
  「我们出城去迎接他吧。」庞文英挥振手上的大刀。「顺道把敌人的主力都引到京郊,然后与天还前后夹击,把他们一举歼灭。」
  「可是……」童暮城的脸上充满犹疑。
  「他必定会回来的。」
  庞文英语气坚定地预言:
  「我最宠爱的门生,最终将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京都,决定这里所有人的命运。」
  ◇◇◇◇
  于润生的呻吟声音压得很低,被轨轨车轮声所掩盖。只有耳朵贴着他嘴巴的李兰才听得见。
  ——那叫声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于润生的头脸埋在李兰的颈肩处,没有看着她的脸。她紧咬着下唇,眉目都皱成了一团,仍然结实的大腿吃力地紧挟他的腰肢。她压抑着要用指甲抓他背项的冲动。
  流产至今已近四个月了,她仍觉得子宫的创伤没有复元。
  可是她强忍着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为这是在李兰怀孕之后,他们第一次再做爱。
  于润生的身体突然变僵硬了。他从胡床爬起身子来,俯首坐在床边,伸手按着左边的胸口。
  李兰也马上爬起来,拿一件棉衣披在于润生又白又瘦的赤裸背项上。「别着凉了。」然后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于润生干咳了几下,然后抬起脸来。车厢的纸糊窗透来白蒙蒙的日光。看来下午还没有过去一半,车子仍在颠簸着。
  李兰伸出她皮肤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于润生的后颈。「又开始痛了吗?」她的脸容已缓和下来,忘记了自己刚才私处的痛楚。「让我给你看看,是不是裂开了?」
  于润生摇摇头。那箭创早在两个月前已愈合干结了,现在血痂也都差不多脱尽,可是胸口偶尔还是会出现那阵带着阴寒的痛楚。不算很剧烈,却总是冷得连背脊也紧缩起来,手脚都失去力气。大夫亦无法解释,只着他多吃一点温补的东西。
  兄弟们都劝他完全康复后才上路。可是等不及。已经是三月了。庞文英亦已在京郊下葬多时。
  李兰还是轻轻拉开他的衣襟,低头细看那个拇指粗细的伤口有没有再裂开渗血。
  她怜惜的表情忽然转变成讶异。
  「润生,你有没有发觉,这疤痕好像……」
  「我知道。」于润生冷冷地说,也垂头凝视自己的胸口。
  这是一个月前还在漂城时,他从澡盆的反映里发现的:那伤口疤痕结成的形状与纹路,活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的人脸。
  他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创疤的表面。疤上两点像眼睛的凹洞,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会不会是……」李兰的泪水沿着鼻侧滚下来,可是她并没有抽泣。「……会不会是我们的儿子?……」
  于润生的脸没有动一动。他只是默默伸手拭干妻子脸上的泪,然后把衣袍合上。
  ——是我的儿子吗?
  ——还是庞文英的亡灵?
  ——你们这么渴望跟随着我吗?要看看我牺牲了你们之后将要得到些什么吗?
  那股寒痛似乎变得更冷。他伸臂搂着李兰。他需要她的温暖。
  ——很好。我会让你们看得到……
  ◇◇◇◇
  停在低岗上方的马队共一十七骑,当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马是来自漠北的「喀库尔」品种,矮小但肢壮步密,甚耐长途奔行。
  骑者亦一如马儿,短小而骠悍。一身沾染黄土的白袍,口鼻前围着遮尘的白布巾,那身影在春雾中半隐半现。
  其余骑士亦同样蒙着下半脸,携带各式弓矢刃物,一副随时预备从岗上冲锋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岗顶朝下眺视。
  浓雾散去少许。为首的骑者终于看清楚了,那些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什么东西。他的眼睛讶异地睁大。
  「不得了……」
  他旋挥左臂,马上带领骑队回头向来路奔驰。
  在道上急跑半里后,插着黑色「丰」字旗号的车队才在前头出现。骑者远远便吹起哨音,并且高举手掌示意车队停下来。
  矮马的奔势未停,直到第二辆马车的厢旁才灵巧地回转勒止。骑者拉下布巾,露出他一贯白皙干净的脸庞。
  坐在车子前座车夫身旁的是叶毅。「六爷,堂主还在休息……」
  狄斌没有答理他,等待车尾的竹帘卷起。
  于润生只是隔着纸窗说话:「白豆,怎么了?」
  「老大,我们得暂时停歇。」狄斌的脸上露出忧虑。「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说着时瞧向最后尾的那辆马车,车里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狄斌皱眉。
  ——跟她在睡觉吗?……
  「前面有什么,非得绕路不可?马贼吗?」虽然车队挂上了「丰义隆」的旗号,可也难保没有不卖账的山野贼匪拦路,因此才要狄斌的骑队在前方探路。
  狄斌摇摇头。「马贼?我才不怕。是饥民,不知怎地流窜到了这地方……」
  「六爷不怕马贼,却怕饥民?」叶毅讪笑。
  狄斌没有动容。「你看见那个数量,就不会笑。」
  「好。」于润生的声音透露出感兴趣的语气:「我们就去看看。」
  ◇◇◇◇
  「大树堂」的车队共计四辆:最前一辆开路的原本给狄斌坐,可是他坚持要亲自负责指挥探路的骑士,只有在晚上露宿时才会进车子休息;第二辆是于润生夫妇的座驾,除了叶毅之外,车顶和车尾各坐着一名护卫,两侧也有骑马的部下沿途保护;第三辆用来载运粮水、衣物、器皿、野营用的帐篷和其他必需品;押尾的车子则是镰首和宁小语乘坐。加上车夫和其他骑马的护卫,整支车队多达七十四人,每到一个城镇就要把当地最大的旅店包下来。若非有「丰义隆」的旗帜,加上各地分行预先招呼照应,他们早就成了显眼的劫掠目标。
  可是这样一支大车队驰进这段官道时,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在森林中。
  不论往哪个方向看,也无法看不见人。
  蚂蚁般的饥民,在破布搭成的帐篷四周围成一堆堆,或是几个搂成一团互相取暖。触目可见都是形貌凄惨的光秃树木,叶子和树皮早就变成他们胃囊里的苦水。
  车队和马匹都走得很慢。田阿火骑马走在最前头,不断驱赶坐卧在道路中央的人。他们大半都已无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边,仅仅躲过硕大的车轮。
  狄斌策马紧靠在于润生的车子右侧。他左手握缰,右手按在插于鞍旁的环首钢刀上。然而他知道刀子只是安慰——这数以千计的饥民假若真的一起发难,不消一刻就足以把整个车队吞噬。
  他沿路扫视每一张凹陷的脸庞。没有一个人哭——也许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快要干竭了。每副龟裂的嘴唇都半张着,似乎在期待些什么。是救济?还是死亡?
  狄斌已派部下查问过:这大批难民来自直辖州(首都所在的州府)西部三个村镇。因为去年大旱导致严重欠收,可是还得把过半的田产交纳,到了冬天时不得已连谷种都吃掉了;过年后一待天气稍暖,就离乡上京求恩恤,可是还没到首都十五里内已被禁军驱赶回头,流窜到此地时已饿死了半数。
  狄斌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不是没有见过穷人。几年前他自己也穷得要命。可是在漂城那种大地方,穷人至少还有饭吃——从那些豪户和权贵的手指缝溜出的一点点也足够养活许多人。漂城的穷人还可以养狗……
  比起过去在破石里的日子,这里更让狄斌想起战场,那枕藉的尸丛。
  ——至少士兵还要死得体面一点……
  「白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于润生的声音隔着车厢响起。
  「是要让我们……回想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日子吗?」
  狄斌没有看见车厢里的老大在摇头。「是要看看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知道吗?」
  狄斌再看四周。一张张蜡黄的脸。都是普通不过的农民。狄斌的老爹是猎户,可也不比农家好上多少。他想象自己假如还留在老乡,今天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他们虽然都已经饿得半死,可是这儿这么多人,要是都涌过来的话,我们车子里所有的东西也都得献出来了吧?不,他们可以干脆把我们干掉……今天又将多一顿肉食。」于润生干咳了几声。「对啊。我想他们早就开始吃人肉了……」
  「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狄斌听着,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冒出冷汗。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不错,为什么他们没有走过来?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从出生到死亡,他们都相信自己是个普通人。除了偶尔的运气之外,他们不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些什么。他们相信世上许多东西是不可违背的。他们永远在等待别人告诉他们做什么和不许做什么。他们也曾经作梦,并且很轻易就把这些梦放弃、忘记了。当灾祸降临的时候,他们怨恨自己的命运不好,而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作过选择。」
  「你不相信吗?你看看。他们快要饿死了,而最需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是他们仍然不敢伸手去拿。我要走这条路,就是证明给你看,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堂主说得太好了。」车前的叶毅微笑着说。
  狄斌瞪了叶毅一眼。这个他亲手带进「大树堂」的小伙子变得有点不安分,自从给于老大升作近身之后,叶毅的态度有点高傲起来,尤其是去年冬天老大「遇刺」的事件后更甚。穿衣也比从前讲究,以显示自己跟其他帮众地位有别。
  狄斌没有答理他,别过头再瞧向那些饥民。里面夹杂着几个孩子,手腿瘦得可怜,肚皮圆圆地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话中还有其他意思。跟漂城比较,首都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面对的将不止是黑道上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将要做一些事情,或是作出一些决定,令许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犹疑。不可同情他们。
  不能因为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而失败。
  ——狄斌知道这是老大真正想说的话。
  「停车。」于润生忽然在车中呼喊。狄斌顿时变得紧张。虽然他相信于老大的话,可是这毕竟太危险了。
  车后的帘子卷起。身穿厚厚黑色棉袍,手上握着一根短步杖的于润生慢慢走出来。
  看着老大的脸,狄斌很感忧心。大夫说那箭伤已经完全康复。可是他总觉得老大跟受伤前有点不同——又说不出哪儿变了。
  ——就像刚才。从前的老大很少说这么多话……只是一些可怜的农民而已,何以他要这样说?……
  ——是因为失去儿子的打击吗?……
  叶毅马上跳下车座,紧随在堂主身旁,另外四个带刀的部下也下马来护卫。
  于润生走向刚才狄斌看见的那群孩子。其中两个男孩有气无力地拥抱坐在地上,面目颇是相似,看来是一对兄弟,可是已瘦弱得分不清哪一个年纪比较大。
  于润生拄着短杖半蹲在他们跟前。他左右看看两张稚嫩干枯的脸,然后问右边那个男孩:「你是哥哥吗?」
  男孩点点头。
  「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
  「死了?」
  男孩看了弟弟一眼,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结着血痂的嘴唇:「大概是吧。」声音粗哑得不像孩子。
  附近一些还有点气力的饥民,开始好奇地聚拢过来。狄斌更紧张了,示意田阿火也下马,保护在堂主身旁。他则领着八骑走近了一些。他已决定,必要时不惜策马冲杀过去——不理会死在马蹄下的是老人、女人或是小孩。
  「想坐上我的车子来吗?」于润生问。
  两个孩子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可是我只能让一个人坐。」于润生说时脸上异常冷漠。「谁要来?你们自己决定。」
  这对兄弟再次对视,互相拥抱的手掌握得更紧。幼小的眼睛透着复杂的感情,两张嘴巴半启,久久无法说话。
  「怎么样?决定了吗?」
  「我要坐!我要坐!」
  一个比这对兄弟还要小的男孩从中间走出来,硬生生把两兄弟拨开,在于润生面前呼喊。
  于润生单臂把那孩子抱起来,然后转身步去。地上那两个小兄弟马上嚎哭起来。
  其他围观的饥民想跟上前向于润生讨求,可是都给带刀的壮士拦阻。其中一名刀手把兵器出鞘寸许。那寒光像一道无形的墙,令饥民不敢再移近半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于润生一边步回车子一边问。
  「没有。爹爹只叫我阿狗。」
  「堂主。」叶毅紧跟过来。「不如让我来抱。这孩子好脏,看来长着蚤子。」
  于润生没理会他,仍然看着男孩说:「我就且叫你阿狗,改天再给你取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姓于。我就是你爹。」
  孩子用力地点头:「爹。」
  狄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于老大的意思。正如老大刚才所说,这个孩子有勇气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生和死的分别。
  ——可是这不太残忍了吗?不可以把三个孩子都带走吗?……
  ——其他孩子呢?这里一眼看过去至少也有七、八十个。总不成都带走吧?只带走三个的话,跟现在三个里带走一个有什么分别?……
  于润生已抱着孩子回到车厢里。狄斌正准备指挥部下再次起行,发现又有人下了车。
  从最末那一辆。
  狄斌急忙策马奔过去。
  披散长发的镰首穿着一件宽松的褐色袍子,肩上披着一块织有彩色花纹图案的西域毛毯。虽然衣服掩盖了身材,但明显比几个月前清瘦——当然仍未能恢复以前那坚实完美的容姿。
  他手挽着宁小语一同下车,两只手掌一黝黑一雪白,十指交缠紧扣。宁小语仍然美得令人呼吸加速——连那些饥民看见她时也短暂忘记肉体的痛苦——但不施脂粉下已减了从前的风情,乍看还像未出阁的闺女。身上只穿着一袭素蓝的衣裙,仍不掩美好身段。
  「五哥!上车吧,我们还是快走。」狄斌勒住马儿同时催促说。
  镰首虽只站着,也几乎与马上的狄斌平视。他瞧着狄斌的眼里有一股哀伤——那是狄斌过去从没有见过的。狄斌因这眼神呆住了,没有再说话。
  镰首朝宁小语轻声说:「等我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掌放开。独自向那群饥民走过去。
  骑马的护卫里有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青年,马上跳下鞍跟随过去。这小子叫梁桩,是漂城那一众「拳王」崇拜者之一,自去年冬天一役后,镰首让他加入了「大树堂」。
  镰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叫梁桩别跟过来。梁桩以尊敬的眼神凝视镰首的背影,裹缠着布带的右掌握住腰间刀柄,守候在「拳王」身后二、三十步处。
  镰首走到一名躺卧地上的老人跟前。老人的破衣翻开,鸟笼般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全身的皮肤像被风干过,已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眼睛因痛苦而暴突。瞳珠色浅而混浊。
  镰首跪下来,解下身上的毛毯卷裹着老人脆弱的身躯,然后把他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环抱着他的胸肩,左手掌则温暖着他的脸颊。
  老人的眼睛仰视镰首的脸,仍旧暴睁着。不能确定他是否还看得见。
  镰首温柔地拥着这濒死的老人,一如拥着情人。他像无意识地张开嘴巴,唱出一段歌谣。
  月投水——光影何来?
  石投水——波——何去?
  世道网 人心惘
  一宿一食 又尘土
  往生无门 一念即至
  候百岁 莲花绽开无色香……
  整片野地忽然都静默下来。连马儿也没有嘶叫。狄斌、宁小语、「大树堂」众部下、车夫以至附近数百饥民,全都在听镰首的歌。
  他们没有人听得明白,镰首自己也不大明白。歌词是用关外口音唱的,他已经忘记是在当年旅途上哪一站学会。
  老人的眼神随着歌谣声变得和缓了,原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他倚着镰首的大腿,表情变得有如婴孩。
  镰首继续反复唱着这唯一记得的段落,手掌仍然来回抚摸老人的脸颊。
  直至老人的眼睛终于闭合。
  ◇◇◇◇
  「他要来了。」
  章帅左手握着一管颜色古旧的烟杆,右手负在背后,脸容懒洋洋地瞧着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经心地说。
  那字匾长四尺多,木制的框架黑得发亮,上面以苍劲潦草的笔划书着「仁义」二字,每个都有人头般大小。
  章帅抽了一口烟。那是异国的贡烟,烟雾里带着橘子般的清甜香气。他略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听了有什么反应。
  那人隔在一方书桌之后,背着章帅而坐,仍然握着一本书册在细读,眼睛并没有离开。
  手指把书翻过了一页,阅读数行后,那人才把书合上。
  「我知道。」声音略带阴柔,不表露任何语气情感。那人检视一下手指甲,又玩弄着左手上一只刻花的白银手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准备为他接风。」章帅把烟杆搁在书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们会给他开些什么条件。」
  「那是什么?」
  「是好得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章帅微笑着说。
  「他会接受吗?」
  「当然了。」章帅侧首瞧向书房外的花园。「他不会拒绝任何权力。这是他来京都的目的。」
  那人点点头,但不确定是表示同意还是赞许。「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顿了一顿又说:「否则庞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说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变得低哑。
  章帅无言抚摸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棕色短须。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叹息着说。「死去那么多人,也不过换来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这么快又再开始了……」
  「这次不同。」章帅回答。「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内。」
  「幸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你在。」那人连同椅子转动过来——椅子下方安装了一大一小两对车轮。「我的『咒军师』。」
  章帅略垂下头,神色恭谨地说: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板。」
  ◇◇◇◇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下当然已没有带兵刃——全都早收藏在马车里。除了「杀草」——狄斌用一片上等的柔软锦织把它包裹,贴身藏在衣袍底下。
  检查卫岗的景象与其他城市无异。真正令狄斌留意的是城门内侧,分成两列挺立的那五、六十名禁军甲士:一副副擦得发亮的纹花铁甲、手上竖得笔直的矛枪、硕大的方形盾牌皆纹风不动;每一张木然的脸,眼珠子凝定地直视前方。狄斌发觉这些甲士连身高都几近一样,显然是经过特别挑选。
  上过战场的他看得出,那些外表威风的胄甲兵器都是不合实战的货色。他明白那并不重要——把这些卫士派驻在这里,纯粹用来表现一种东西:
  权威。
  狄斌马上感受得到:首都是一个与漂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见在最后面,镰首也走下了马车,牵着宁小语的手来到城门。
  「于哥哥,其实你们不用下车,直接过去就可以……」花雀五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于润生的眼神。
  「白豆,你过来。」于润生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城门内。
  狄斌走到于润生的身旁时,老大的左手马上握住他的手掌。他感到有点尴尬——直至他发现老大的眼神。
  狄斌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双异采流漾的眼瞳。可是每次看见还是有一股无法自已的惊讶。
  他不禁也跟随老大的视线瞧向前方:从首都外城郭南面明崇门直贯进内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街道——镇德大道。宽达百余步的路面全程铺垫了坚厚的青砖石,两旁齐整地植着成列的高大槐树,朝北延绵达十里长,直抵皇城内郭的镇德门为止。它就如首都的脊梁,把全城划分成东、西二都府。
  狄斌尝试眺望大道的尽头,但远方都给春雾掩盖了。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看得见皇城的轮廓吗?……
  「老五,你也来。」于润生头也不回的伸出右手。后面的镰首放开宁小语,走前主动握着老大的手掌。
  狄斌握着于润生的手掌在冒汗。
  ——京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大……这城壁怕有三丈高吧?城门比老五的身体还要厚。还有这条大道——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
  从前对于「丰义隆」的权势有多大,狄斌心里有一个大概:看见首都的规模后,他知道有必要重新估计。他心里更在疑惑:这么巨大的城市里面,会不会住着比老大更厉害的人物?……
  狄斌侧过头偷看隔在老大外的镰首。镰首同样在看着他,嘴角在微笑,并没有半点紧张。
  狄斌知道五哥的心为何能如此宁静。他嗅到那阵女体的幽香——宁小语已悄悄站到镰首身后。
  ——她在你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吗?……
  「我们要进去了。」于润生左右紧握狄斌和镰首的手掌。「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猴山结义的回忆突然在狄斌心头泛起。他多么希望龙拜和齐楚此刻也在这里。他摸摸藏在腹处的「杀草」。
  ——至少我也把三哥带来了。
  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如此森严壮阔的首都。他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可是绝不能就在这儿停下来。
  三个各怀着不同心思的男人,携手一起踏出第一步。
  踏进一个他们永远也无法离开的世界。
  ◇◇◇◇
  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乳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胄贵公子的模样,狄斌不禁对他的脸多看几眼。
  在那公子右侧的一骑则坐着一名身躯宽壮、相貌堂堂的汉子,国字脸的下巴围着剪得齐整的髯须,长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浅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左侧的骑者狄斌则已经在漂城见过——是长着一头鬈发的茅公雷。三人身后跟随着约十骑部下,比起「大树堂」的人马来,衣着都光鲜讲究得多。
  那名贵公子驱马到鹰勾鼻身旁,微笑着向他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鹰勾鼻没有露出半点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举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队黑骑士拖着竹笼车子往西转入街角消失,但是笼内男女的悲叫声仍隐隐可闻。
  「五哥。」贵公子下马走到花雀五跟前。虬髯汉与茅公雷也下鞍紧随在他身后。「于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错愕——想不到他会如此称呼于润生。「就在车上……」
  同时车帘揭起来,于润生拴着手杖下车,那贵公子急忙上前搀扶。
  狄斌有点紧张地趋前。他也觉得很意外,这公子的身分他已经猜出来,意料不到此人竟对老大如此热情相待。
  「于哥哥慢走……你的伤不碍事吧……」于润生已经着地,但那贵公子仍紧握着他的手掌。
  「托福,已经痊愈了……公子别这样称呼姓于的。我入帮日子尚浅,受不了这称呼。」
  「哥哥别对我客气。」公子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没有在城门接你,作弟弟的真该死……」接着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于哥哥已到!还有,在楼子里摆开酒菜,为哥哥和众位洗尘!」数名部下应和着,拉转马首向北驰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哥哥,你才不必客气。」贵公子微笑直视于润生,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透着深意。「这里是京都。哥哥一天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会为哥哥打点一切。」
  于润生回视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话里的意思。
  ◇◇◇◇
  狄斌在灯光底下看清了:那个虬髯汉的眼珠是水蓝色的。
  是异族的血统,狄斌想。他在漂城也见过,几个从西方来的舞姬,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虬髯汉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倾满了,轻轻地放下酒壶,然后恭谨地坐回容小山右旁。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后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后,又把胸腹略微收缩,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显得矮一点。
  「于哥哥,」容小山朝于润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齿,把酒杯举起来。「一路辛苦了。弟弟先敬你一杯!」说着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于润生拿起酒杯回敬,只浅啜了一口。「伤虽已好得多,大夫还是嘱咐我少喝。失敬了。」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间,短暂显露了一阵不悦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气氛僵了一会儿。容小山打破沉默说:「爹很快就来了……哥哥喜欢这儿吗?漂城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吧?」
  刚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们一行先到位于东城九味坊「丰义隆」的「奉英祠」,拜祭祠里「二祭酒」庞文英的灵位,把丧麻脱下烧掉后略作梳洗更衣,然后转往这「月栖楼」进餐歇息。镰首从席前站起来四周看看:确实是比「江湖楼」豪华得多。单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饭馆旅店都大上数倍,二楼的宴会厅就有六个之多——李兰、宁小语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个厅子里吃饭休息,叶毅则带着部下在楼下的厅堂吃喝。
  反而在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没有怎么动过。
  ——因为设宴的主人还没有来。
  镰首倚着窗口,瞧瞧外面夕阳下的花园与水池景色,然后才回头坐下来,眼睛盯着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识般把目光移开。
  ——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在妓院里那个豪迈男子……
  镰首纳闷着,又自斟自饮了三杯。然后他想起曾经应允小语以后吃喝都要减量,于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则一直连筷子也没有提起过。只有花雀五显得比较轻松地吃了一些——毕竟算起来,他是看着容小山长大的兄辈。
  「我身为庞祭酒的部下,第一次进京都,按照规矩应该率先谨见韩老板。」于润生说。「这样……是否欠了礼数?……」
  「不打紧。」容小山轻松地回答,没有解释,只是笑着直视于润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里,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见我爹爹,比见韩老板更重要。
  厅门这时自外打开来。宴席的所有人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门外来者。
  「都坐下,都坐下。」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一只皱得如大象皮肤般的左手举来,缺去了无名、尾二指,其余三只手指穿戴着大如眼珠的镶金晶石戒指——每一块都不同颜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见「大祭酒」容玉山的脸,都难免有一股震慑的感觉。即使是于润生也不例外——一个能够与庞文英齐名、并称「丰义隆」守护神的男人,本该就是如此长相。
  除了一头仍然浓密乌黑、不见一根杂毛的头发,容玉山的长相比几乎同龄的庞文英要苍老得多。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年轻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儿子,那双粗浓的眉毛就是证据。右颚那道长长的陈年伤疤、被打击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梁、扭曲成一团古怪肉块的左耳、软软下垂的眼皮……这一切风霜与折磨令他的脸容变得模糊,可是只要再多看几眼,你无法不想象,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个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于润生领着狄斌和镰首上前垂首行礼。容玉山笑着抱抱于润生的肩膊。「行了。行了。」狄斌这时瞧见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只手指同样戴着颜色斑斓的指环。
  「我每一根指头都是为守护『丰义隆』而失去的。」容玉山忽然垂头瞧着自己的手掌说。显然他察觉到狄斌的视线所在。狄斌对这个似乎眼也睁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惊。
  「我相信那些斩下容祭酒指头的敌人,每一个都付出了十分惨痛的代价。」镰首在另一边插口说。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他上下扫视镰首好一会儿。「你……叫镰首是吗?我听过。庞老二在京都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过五哥在庞祭酒眼中有这样特殊的地位。
  「不错……」容玉山眼皮再次垂下来。「看见你,让我想起庞老二……」他走到宴席的首席坐下来——行动时右腿有一点瘸。他示意跟随他到来的五名护卫退下。
  众人重又围坐在桌前。「庞祭酒在漂城出了事,实在是我的过失。」于润生说。「请容祭酒降罪。」
  容玉山以左手三指拈起桌上的酒杯,无言把酒倾倒在地上。「这杯是给庞老二喝的。」接着把空杯放回桌上。那虬髯汉欲为他添酒,被他挥手止住了。
  「我是个老人。」容玉山扫视桌前每一个人的脸。「老人总爱怀念从前的日子、过去的事。可是我不。我认为一个人越年老,在他前面的将来就越短,更不应该把生命、时间浪费在过去的事情。我只想将来的事情。」
  狄斌听得动容。这个老人几句话已令他敬佩不已。
  ——「丰义隆」今天的地位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润生,你也是这样想的人吧?」容玉山轻拍于润生的肩膊,无论称呼和手势,似乎已经把于润生当作自家人。
  「我只是想:庞祭酒生前还有很多未实行的大计,将要为『丰义隆』增加许多利益……」于润生回答。「若是因为他离去了就把这些计划放弃,那未免太可惜了。庞祭酒的事业,必须有人承担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于润生话里的意思:那无疑是要求容玉山支持自己,正式承继庞文英的权力。
  「这方面我已经有打算。」容玉山似乎早已准备了答案:「我会向韩老板提出,由于润生你任职南面和西南路的『总押师』。」
  花雀五的眼睛瞪大了。「总押师」一职相当于私盐贩运的总管,在「丰义隆」的职司里更在「掌柜」之上,是一等的重要肥缺。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花雀五插口说:「于兄弟他至今还没有『登册』,我怕其他人有意见……」
  「五哥不必担心这个啦。」容小山挥挥手说。「爹已决定了,下个月举行『开册』。于哥哥到时候当然榜上有名。」
  花雀五听得笑逐颜开,举杯朝于润生敬酒:「兄弟,那真的恭喜了!」倒是狄斌和镰首不明白,花雀五听到「开册」何以如此兴奋。
  「开册」所开的就是「丰义隆」的「海底名册」:「丰义隆」帮会虽号称拥有徒众数以万计,但是下层的占了多数只是挂名入帮的外围分子;只有经过仪式,把名字登录在「海底」,才算是真正的「丰义隆」成员。凡已经「登册」者,帮会暗语称为「宿人」。
  「登册」而成为「宿人」,对「丰义隆」中人而言是无上的光荣。对于下层与外围的黑道人物,「宿人」是不可触碰的「贵族」;即使你的生意干得再大,若没有「登册」,遇上与「宿人」的纠纷也只有哑忍。
  更重要的是跨过了「登册」的门槛,「丰义隆」的职司也往往随之而来;得到稳定而丰厚的收入,自然可以组成自己的「角头」班底。换言之「登册」就是在黑道上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今天的于润生当然不需要这些。可是花雀五明白:只要于润生正式「登册」,在往后争取更大权力的道路上将减少许多阻力。这一步原本一直是花雀五最伤脑筋的,不料容氏父子马上就主动送上这份大礼。
  「不只如此。」容小山又说。「这次可是『大开册』呢!爹已经正式递了帖子,把于哥哥一口气升作『执印』!」
  花雀五暗感诧异。这在帮会里简是史无前例。「执印」在帮中相当于「祭酒」的副手,如容小山、沈兵辰就是这个级别。花雀五本人「登册」已经超过二十年,又是庞祭酒的义子,但也不过晋升至次于「执印」的「旗尺」一级而已。
  「能够当『总押师』的,当然不会是个普通的『宿人』。」容玉山说着,示意虬髯汉把桌上一盆鲜果递过来。他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口中咀嚼——容玉山自从十五年前的黑道大战之后就只吃素。
  于润生脸容严肃地站起来,俯首向容玉山揖拜。「感谢容祭酒提拔的恩典。姓于的铭记于心。」
  狄斌看得有点不是味道,但也和镰首一同站立起来走到老大身后,向容玉山作揖。
  ——从前老大对着庞祭酒也没有如此谦卑……
  「我已经老了。」容玉山转头瞧着自己的儿子,拍拍他的手背。「我这个不肖儿子,日后有许多事情要跟润生你学习。你能够帮忙他,我就高兴了。」
  容小山仍然优雅地微笑,但看着于润生时的表情带着微微的优越与高傲。
  容玉山等于在说:不仅是我,我儿子的话你也得听。
  「帮会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安排……」容玉山把果核吐出来后说:「可是庞老二还留下其他方面的关系,那并不好办……」
  于润生知道容祭酒说的是当今太师何泰极。何太师与庞文英乃识于微时的知交,而庞祭酒也是他在「丰义隆」里的利益代表,他绝不可能不过问庞的死因。而于润生早已从花雀五得知,容玉山在政治上属于大太监伦笑的一系——容小山更是伦笑的谊子——与太师府隐隐对立,容玉山不可能在这方面帮助于润生。
  「这个容祭酒不必操心。」于润生只说了一句,没有作解释。容玉山听见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不禁又打量他的神情好几眼。
  「于哥哥,关于『登册』那一方面,还有一个小问题……」容小山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经意地说:「听说在漂城,你另外立了一个字号叫什么……」他搔搔耳朵,然后转脸询问身后的虬髯汉。
  「『大树堂』。」虬髯汉不带表情地回应。
  「对,对……于哥哥,别介意我说,可这是犯忌的事儿啊……」
  「『大树堂』不是什么帮会字号。」站在于润生后面的狄斌代为回答。「只是我们在漂城开的一家药材店,不过是我们许多生意之一,没有什么特别。公子可以问问江五哥,或是漂城的文四喜掌柜。」
  花雀五正要加入辩解,却给容玉山打断了。「这些小问题,小山你就别提啦。润生自会处理。我不相信他,就不会举荐他。」
  这一答一唱,花雀五都听得明白。容氏父子在告诉于润生:我能把你捧起来,也能够把你踹下去……
  「还有一件事……」容小山说话时指一指茅公雷。「你们几个月前见过面吧?他那次是奉了爹爹的命令到漂城找一个人……结果没有找到。漂城是于哥哥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什么头绪……」
  狄斌听见这话时脸上没有动一动,可是心底里不禁紧张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人?」于润生的声音没有半丝动摇。「其实不必茅兄走那一趟。只要容祭酒通知一声,于某就是把整个漂城掀翻了,也必定把那个人揪出来。」
  「那件事暂时算了吧。」容玉山再次开口。按朝廷对外的公布,前「平乱大元帅」、「安通侯」陆英风并非失踪,只是离京外游;内务府大太监伦笑发出的追捕令更是机密,容玉山不欲让于润生知道太多。反正即使拿到陆英风的首级,也不过是送给伦笑的礼物而已,对容玉山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
  容玉山继续说:「好了。你们一路风霜,也该回去休息一下。落脚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打点好了。」花雀五回答。「就在松叶坊那一排屋子暂住……」
  「那怎么行?」容小山失笑说。「那种地方怎能住人?按我说,不如就住进庞二叔的宅邸吧!爹你说好不好?」
  「好,就这么决定。」
  「可是……」花雀五焦急起来。「……我怕帮里的人有话说……」
  「是我的主意。谁敢说什么话?」容玉山站起来。「小五,你这就送他们去。」
  「容祭酒,改天再到府上拜访。」于润生领着两个义弟向容氏父子行礼,便在花雀五带引下离去。
  容玉山重又坐下来,从盆中拿起一个橘子。那虬髯汉替他剥去了果皮。他静静地吃,没有说一句话,容小山在一旁又喝了三杯。
  「爹,我们也走吧。」容小山站起来,被父亲左手三指捏住手腕。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小山,还要我教你多少遍?」容玉山的手指丝毫没有放松,但瞧着儿子神情充满爱惜。「『大树堂』那种事情,你不该提。」
  「为……什么?」容小山想挣扎脱离父亲的擒握,可是那三根手指就像铁铸的一样。
  「不要让你的对手了解你。」容玉山说着,低垂的眼皮下发出光芒。「也不要让你的对手知道,你对他有多了解。」
  ◇◇◇◇
  「我还以为容玉山是最难缠的一个。」花雀五说着,瞧向车窗外傍晚的街景。
  比较漂城的繁华,首都又宽又长的街道静得异样。沿途路人并不少,可是个个都脸色木然地快步行走,没有人站在路旁谈话。偶尔经过饭馆吃店,里面也不算冷清,但是食客都静静坐着,并没有如漂城饭馆那股酒酣耳热的气氛。首都里每个人仿佛都背负着一种无形压力。
  在首都长大的江五,当然知道那压力来自什么。
  坐在对面的于润生,一路上没有说半句话,只是独自沉思,花雀五当然明白他的忧虑:容玉山如此厚待,绝不会没有代价。他是要借于润生收拾庞文英遗下的权力,同时也把于润生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庞文英死后,「丰义隆」的权力版图变得更明显了:「六杯祭酒」只余下容玉山与章帅二人;而韩老板也不会永远活下去。一旦没有子嗣的韩老板去世,不论地位或权势章帅皆非容玉山之敌,「丰义隆」的继承权就是容玉山(也即是容小山)的囊中物了——假设于润生没有倒向章帅那一方……
  花雀五想:于润生要怎么衡量?他会维持与章帅的承诺吗?可是与容氏父子正面为敌是不可能的……他能保持这个危险的平衡吗?……
  「下午我们遇上的那队人马是哪一路的?」于润生的问题令花雀五有点意外。原来他并不是在想容氏父子的事情。
  「那就是『铁血卫』。」花雀五说到这名字时,声音变得格外小。「是一群绝对碰不得的家伙。领头那个脸色白净、长着鹰勾鼻的,正是『铁血卫』的头儿——『镇道司』魏一石。伦公公的铁杆心腹之一。」
  于润生早已听过「铁血卫」。此部队源起自开国太祖皇帝尚未登基,仍在南征北讨之时,一次险遭部下暗杀,故设「铁血卫」负责帅营的保安;太祖登极后仍将之保留,改编为独立于禁军之外的部队,渐渐演变成首都的一个情报机关。
  及至约五十年前,其时外戚势力坐大,占据禁军绝大部分要职,连「铁血卫」亦纳入掌中,并借助之诬陷诛戮异己,展开长达十年的恐怖政治;当朝帝主深感皇位受威胁,最终密诏南方诸藩会师首都勤王,将外戚「清洗」殆尽。
  斗争平息后,禁军与武官系统的政治影响力随着外戚而衰落,皇帝转而重用文官及阉人;同时又为了打发南部诸藩,遂封赏三位异姓王及数十爵位,又解除各藩许多禁制及赋税——这些举措正是造成近代中央积弱、地方坐大、太师府与内务府把持朝政等形势的远因。
  「铁血卫」仍然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了,重新成为直属皇帝的密探组织,原意是藉它来钳制、平衡朝中各势力;无奈接着的两朝皇帝皆软弱而疏于政事,「铁血卫」渐渐落入太监集团的控制中。
  「京都的平民百姓,平日对这个名字连提也不敢提;要是犯了事的都求神仙庇佑,被差役抓也好,给禁军杀了也好,千万别落在『铁血卫』手里——他们有个叫『拔所』的地方,有许多犯人给送进去之前,都想办法自尽。」花雀五说着时,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黑道的比起他们来,简直就是圣人……」
  「我对朝廷和京都的情形还是认识不够。最好能找一些局中人来谈一谈。比如一些下级官吏、太监之类。」
  「这个我可以安排。」花雀五回答。
  于润生点点头,又默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
  「刚才那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是谁?」
  这次花雀五更感意外。他想了一想才确定于润生指的是谁。
  「他叫蒙真。是当年战死的『三祭酒』蒙俊遗下的唯一儿子——他的两个哥哥都跟父亲一同阵亡。那时候他才十八、九岁。」
  「这么说……他跟我同年?」于润生抚抚唇上的须。
  「大概是吧……蒙祭酒其实是北方蛮族人,原本姓『蒙札孚』,后来归化了……你看见蒙真那眼珠子的颜色吧?」
  「再告诉我多一点关于这个男人的事。」
  花雀五不明白,何以于润生对这个二线人物如此感兴趣。「你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大概是六、七年前的旧事了。当时蒙真已经是容小山的部下——没有办法,一个孤儿,父亲的部下也都战死得七七八八,不托庇在容氏之下实在很难存活。另外那个茅公雷也是一样。」
  「当时他有一个已订亲的表妹,名字叫帖娃,也是来自北陲的。这个娃儿可真是个大美人,皮肤白得像雪,水灵的大眼睛,还只有十四、五岁……」
  「那时候容小山这小子毛也没有长齐,已经是个好色痞子,看见这样的姑娘还得了……有一晚就借醉把她强占了,还带回自己家里软禁。蒙真给人家抢了老婆,你道他有什么反应?」
  「马上娶另外一个女人。」于润生说。
  花雀五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对,他娶了一个部下的女儿,在那事情之后不到一个月。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吧?」
  于润生沉默着没有回答。
  ◇◇◇◇
  镰首一踏进庞文英的故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令身心放松的亲切感。
  他踩踩门前那平整的石阶,抚摸一下那宽大门框的古旧木质……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家」的感觉。
  镰首回想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家」。当兵以前的事情他已记不起;军营、猴山的石洞、破石里贫民窟里的破木屋、漂城大牢的囚室、阴暗的「老巢」地牢……都不是「家」;然后是那次漫长的流浪;回到漂城后,每天睡在不同的妓院或旅店……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够让他的心灵静下来。
  可是这座大屋有点不同。那布置与色调;厅堂灯光的明暗;室内空气的味道……他似乎都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他牵着宁小语的手在厅房之间穿插观看。第一次进来,虽然没有任何人带引,他也知道每一道门通向哪儿。经过几个没有点灯的房间,他摸着黑暗来去自如,庞大的身体没有碰上任何家具杂物——倒是小语把一个花瓶碰倒跌碎了。
  小语看着爱人那童稚般的兴奋表情,大惑不解。
  「五哥!你在哪儿?」狄斌站在前厅呼喊。叶毅、田阿火等指挥着部下,把车子上的各种日用品、器皿和暗藏的兵器都卸下来搬进大宅里。于润生、花雀五与抱着阿狗的李兰则坐在一张圆几前,一个仆人为他们沏茶。
  「这儿有三个老仆,跟随义父二十多年,可以信任。」花雀五呷着茶说。「还有其他用品,陆隼已在外面为你们打点。」
  狄斌环视厅堂四周。那朴素的陈设风格,与老大在漂城的家很相像,打扫得一尘不染,花瓶上更插着新鲜桃枝,好像这所大屋从来就没有一天失去过主人。
  「自从进军漂城以后,义父留在这屋子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多。」花雀五看看四周的梁柱和家具。「可是我知道他挺喜欢这儿的。几年前有个本地的粮油商出了个好价钱,义父也不肯卖。」
  这屋子虽然大,总不成七十多人全都住进来。幸而庞文英也一如于润生在漂城时的作法,把宅邸附近许多物业都买下来,给部下居住,同时作为护卫之用。花雀五已通知其中部分家眷暂时搬到客店,把屋子腾出来,以后再作安顿。
  镰首和宁小语这时才回到前厅来。狄斌看见五哥那孩子气的脸,不禁也笑起来。
  「白豆,这屋子我很喜欢。」镰首说。「后面还有个很棒的花园。嫂子要是喜欢,可以在那儿种点什么。就像在漂城时一样。」
  李兰微笑:「五叔,现在知道有个家是好事情了吧?」然后满怀深意地瞧向宁小语。她又转过脸朝丈夫说:「润生,我们安顿好以后,我想把在漂城的那些孩子也都接过来。」
  「就按你的意思。」于润生拍拍她的手,又伸手轻抚她怀抱中的阿狗。
  狄斌看在眼里,心头生起一阵暖意。龙爷和齐老四虽然不在,可是他们现在又渐渐恢复一家人的模样……特别是嫂子,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部下们把器物搬停妥当后,齐集在前厅里外,喝着茶水歇息,听候堂主的指示分配。
  「有人来访。」站近大门的田阿火忽然说。厅子中央的家人都收起了笑容。
  首先踏进厅门的正是满脸髯须的蒙真。他换了一袭深蓝色的文士褂服,与那雄奇的相貌与宽壮的身躯不大相称。比他身体更高壮的茅公雷则跟在后面,再后头带着四名精悍的手下。茅公雷脸容带笑,明显比早前宴席上轻松得多。
  花雀五侧头瞧瞧于润生的反应。他记起刚才在马车上的对话。于润生直视蒙真,嘴角微微牵起,仿佛早已预料对方的来临。
  「于兄。」首先说话的是茅公雷,他与于润生早在漂城庞文英的丧礼上见过面。「刚才没有机会向你问安,失礼了。」茅公雷声音洪亮,说话时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豪气。「让我介绍,这位是我拜帖义兄,姓蒙名真。」
  于润生注意到:茅公雷在介绍义兄时,语气显得异常地自豪,一语听得出这对兄弟的主从关系。
  于润生起立行礼,没有说一句话。蒙真同样不发一言,两人只是相视微笑,好像彼此都看穿了对方些什么。
  「是容公子吩咐我们来的。」茅公雷继续说。「漂城的众多兄弟远来京城,我们必尽地主之谊。公子着我带各位去找找乐子,一洗旅途劳顿。」
  对于男人——尤其是黑道的男人,「找乐」的地方没有多少种。
  众多「大树堂」的部下听到,心头不免一热,可都没有说话,只把兴奋与期待放在脸容上,等候堂主的准许。
  蒙真扫视了他们一眼,浓浓的双眉一扬,对他们的纪律显得颇为欣赏。
  「好。」于润生没有多想便回答。「盛情难却,你们都去吧。」
  「是!」部众齐声回答,可是那语气像欢呼更多于复命。
  「他们全都去,会不会……」花雀五悄声在于润生耳边说。于润生摇摇头。「不要紧。」
  茅公雷示意后面的四人带路。「你们先走。我聊一聊,接着就来。」
  田阿火走到狄斌面前,脸上带着犹疑。
  「你也去吧。」狄斌的回应令田阿火的脸一下子松开来。「别玩得太过火。看照一下其他兄弟。」田阿火猛力点头,随着众人鱼贯步出厅门。
  叶毅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于润生后面。他心里不是不想去玩,可是察觉到堂主对这个姓蒙的态度十分特别,宁可留下来看看他俩会面的情形。
  「又见面了。」茅公雷走到镰首跟前伸出手掌。镰首也伸手,与他有力地一握。「你不去吗?我预备了很好的地方。京都的女人绝不比漂城的差,我亲自带你去玩玩。」
  镰首摇摇头。「我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茅公雷皱眉想了一想。「是因为……那个死了的女人?」
  镰首再次摇头。
  茅公雷瞧向仍然牵着镰首的宁小语。在漂城时他已见过她几眼,现在仔细端详,仍然不禁为她的美貌而感叹。
  ——是因为她。
  「太可惜啦。」茅公雷故作叹气状,但其实掩盖不了眼中羡慕之色。「那些女人,只好我代替你去应付吧!」
  「酒馆我倒还会去。」镰首说。「改天我们去好好喝一顿。」
  「就这么说定。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茅公雷说着把衣襟扳下,露出丰硕的胸肌。
  在右边的胸口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刺青,是一只在火焰中腾舞的鳞甲异兽,四只足爪仿佛紧抓着周围的肌肉,动态十分生猛。墨色仍然新鲜,刺下去还没有多久。
  「好看吧?刺的时候痛得我直喊娘,差点要哭出来!」茅公雷的话引得镰首和宁小语都哈哈大笑出来。
  狄斌在一旁看着,也忍俊不禁。他对茅公雷这个男人很有好感。
  另一边蒙真已经在于润生对面坐下来,两人互相敬茶,没有谈半句话。
  伏在李兰怀中的阿狗已经抵不住疲倦睡着了。李兰抚抚他的头发,然后向丈夫说:「我把他抱上床去。」她抱着阿狗站起来,带点害羞地朝蒙真略一点头。
  「你也先睡吧。」于润生说着目送妻子离开厅堂。
  「关于你儿子的不幸……」蒙真第一次说话。他的声音跟在宴席上很不同,没有那股深沉与卑恭,倒像跟一个许久没见的好友闲聊。「我听说了,可怜的孩子。」
  于润生知道,蒙真口中的「儿子」不是这个从饥荒中逃脱的于阿狗,而是在漂城没有出生那个婴儿。这是他进首都以来,第一次有人慰问他这件事——其他人都只是关心他胸口的箭伤。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润生像无意识地把手伸向胸口创疤的部位,到察觉后又强自把手垂下来。「孩子是属于将来的。然而要是我过不了那一关,根本就没有将来。」
  蒙真点点头。「我明白。我也有孩子。」
  「多少个?」
  蒙真竖起两个指头。「都是女的。还有一个,今年夏天就要来了。」
  「恭喜了。这个必定是男的。」
  于润生面对蒙真的笑容,令旁观的狄斌有些诧异——过去老大只有对他们几个义兄弟和嫂嫂才会笑得这么灿烂。
  「满月的时候,我得送他一份礼。」
  「那先谢了。」
  叶毅和花雀五感到纳闷:两个在黑道打滚的大男人,首次正式见面尽在谈家事。
  「多谢你的茶。」蒙真站了起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吧?若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或是想知道京都里的事情,随时来找我。」
  「这个当然。」于润生离座,略一点头道别,神情很是轻松随便。
  瞧着蒙真与茅公雷离去,狄斌忽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方脸虬髯、胸膛宽广的异族人,似乎长相与身材的每一部分都跟于润生相反……他感觉老大待蒙真就像对待一个朋友——而老大从来没有朋友。
  「老大,你怎样看?」待蒙真二人离开已一会儿之后,狄斌才低声在于润生身旁问:「你要收服他吗?」
  花雀五听见了也说:「如果能够在容氏父子身旁布下这只棋子,确是不错的一步……」
  「别小看这个男人。」于润生说,视线仍留在蒙真离开的门口。「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只要这个机会一到来,他将变成一个可怕的家伙。」
  镰首点头同意。「茅公雷站在容小山身边时,神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对于蒙真他才是真心佩服——不只是因为两人一起长大的关系。能够令茅公雷真心佩服的,不会是个简单的男人。」
  「我看你倒像在说自己和老大的关系啊。」狄斌笑着说,众人也不禁微笑。「不过那倒是真的。老大,你要怎么做?」
  「我就给他那个机会。」
  于润生把杯中剩余的茶喝光。
  「要令一个人按照你的希望去行事,不一定要把他臣服。只要知道他的欲望就可以了。」
  ◇◇◇◇
  「老大,你怎样看?」几乎在同一时间,茅公雷轻声问了跟狄斌一模一样的话。
  「跟你形容的一样。」蒙真回答。
  两人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各拿着一只酒瓶,不时浅啜一口。
  「他不会等太久。很快就会动起来。」茅公雷预测。「形势也不容许他等——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们也等了很久啦。」蒙真说着大大喝了一口。「太久了。」
  「我们要怎样做?」
  「于润生……他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他。只要知道他想得到些什么就可以了。我们就顺着他的方向,借着他的力量向前走。」
  蒙真仰着头把整瓶酒也干了。
  「章帅,你真他妈的好眼光……」
  ◇◇◇◇
  「小叶,以后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叶毅听见后一阵愕然,但尽量不把失望流露在脸上。
  这儿是二楼的书房。于润生就坐在庞文英常常坐的那张玄黑色的铁木交椅上——不同的是,现在交椅上铺垫了那块他们六兄弟结义纪念的斑纹虎皮。
  房里只点了书桌上一盏油灯。于润生的脸半掩在阴影里,眼袋因为欠缺睡眠而显得浮肿,但目光仍然锐利。
  「是因为……枣七后天就要来了吗?」叶毅压抑着心底的嫉妒。
  「这是原因之一……」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小叶,你跟了我多久?」
  「快要五年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对。你很年轻就入伍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吗?」
  叶毅清了清喉咙。他可不敢在于润生面前自夸。「讲究力气,我远远不及五爷;讲头脑谋略,我也比不上四爷、六爷;杀人的本事,我也许连吴朝翼也及不上,更别说二爷或是枣七……我不知道。」
  「我欣赏的是你的忍耐力。」于润生靠向椅背。「许多人都忽视了忍耐。因此他们犯下许多不必犯的错误,错过了许多看似琐碎的细节。忍耐也是一种才能。」
  「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新的工作。」
  叶毅的双眼亮了起来。
  「过几天我会先派二十个人给你。以后还会增加。你将会拥有自己的班子。你也可以在京都里招一些新人,不过要很谨慎。」
  「你的工作就是:在京都里替我收集消息,还有调查几路不同的人。」
  「这些事情不是有江五爷来做吗?」情报消息一直是花雀五的强项,更何况首都就是他的老家。
  「花雀五,你也要替我看着他。」
  叶毅马上会意——只依赖单一情报来源,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要调查些什么人?」
  「先从今天下午那件事开始。」于润生拿起桌上一个雕刻成飞鹫的纸镇,放在手上把玩。「那支『铁血卫』是什么样的编制?有多少人?还有他们的指挥魏一石——那个鹰勾鼻——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包括家室、喜好等等,还有他跟伦公公的关系如何?」
  「另外那个叫『飞天』的教团也给我调查一下。有多少人?信徒都是哪几类人?教主是什么人?」
  叶毅想不通堂主何以对这两帮人马如此感兴趣,但只是默默点头。
  ——我在「大树堂」终于成为真正的人物了……
  楼下厅堂突然传来人声哄动,叶毅惊觉步向房门。
  「小叶,不必理会。」于润生挥挥手止住他。「有五爷在,你担心什么?」
  ◇◇◇◇
  狄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把砧板上的葱切得很细。葱的切口传来一阵阵刺激的气味。一个月来的旅途上虽然也有住客店,可是吃到新鲜菜的机会总不多。这气味令狄斌感到满足。
  回想起来,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下厨——自从去年冬季那个要命的日子之后……有空的时候——特别是难得和结义的兄弟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喜欢弄菜。这令他回想起从前住在破石里的日子……他们六个大男人挤在那狭小的破房子里,虽然穷困,但能够每天都见面、谈天;他在屋外的灶上,尽力把那些仅有的菜肴煮得好吃一点,炊烟才刚冒起,龙爷就开始催促着喊饿……
  ——那种日子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是感觉到,而是嗅到那阵香气。他的脸紧张起来。
  「六哥……」宁小语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的。「……这么晚了,你还做饭?」
  他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想起齐老四来。这个女人令他们兄弟间出现了一道难以修补的裂痕。他不能原谅她……
  ——可是他心底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恨她,而是妒忌……
  他回转头来,眼睛盯着宁小语的脸。她急得把脸垂下来。过去她从没有一次不敢直视一个男人。自从十二岁那年她已经知道自己美丽到什么程度——那足以保护她免受任何男性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恐惧。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发现当自己只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她害怕失去他——而当你开始害怕一件事时,其他的恐惧也就接着出现……
  看见宁小语的脸容再没有往昔的媚态,而变得像一头可怜的小动物时,狄斌有点儿心软。可是他当然记得,她是个婊子——什么都有可能假装。他再次想起在「万年春」的大厅里,她与镰首在血泊中交欢的景象……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话:「刚才那宴会里,老大跟五哥都没有吃多少东西。我准备弄一点给五哥。如果老大睡不着,也可以吃一点。」他说时尽量控制着语气平缓些,然后回头继续切菜。
  「我可以帮忙吗?」宁小语像个不得宠的孩子般,轻声地询问。
  「随便你。」狄斌过了好一会儿,才头也不回地答。
  于是宁小语就把衣袖折起,站在狄斌身旁洗菜、淘米。狄斌斜眼偷瞄了她几眼,发觉她也很熟练。
  「我小时候也是农家人。」宁小语说。她毕竟是个有阅历的女人,对于别人投来的目光十分敏锐。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合作煮饭,没有再交谈一句。
  当镰首发觉这情景时,他双手交叠着倚在厨房门旁,露出温暖的笑容。
  狄斌发现五哥看见他们时,感觉有些尴尬。「快弄好了。你饿了吧?」
  「饿得可以把你们俩都吃进肚子里。」镰首笑着走进去,一手搭着一人的肩膊。
  「都是青菜,没什么肉。」宁小语有点腼腆地说。
  「临睡前少吃点肉比较好。」狄斌探头看看白粥沸了没有。
  「我好高兴。」镰首说:「白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干的一切事情是为了什么?你记得你怎么答我吗?」
  「是为了吃饭。」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镰首露出狄斌没有见过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疑惑和孤寂,而像仿佛瞥见了某种真理。「我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好喜欢这个屋子。好喜欢看见你们在厨房煮饭的样子。」镰首转头瞧瞧厨房四周的杯盆和灶床。「我要拥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像这屋子一样。」
  他把搭着宁小语肩膊的手滑下去,变成搂着她的腰。「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共同拥有它。」然后他吻了她的脸一下。
  狄斌侧头瞧着跃动的灶火,没有让镰首看见他的脸。他感觉自己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掌抓紧了。
  「白豆,我知道过去我曾经让你很失望。可是以后再不会了。」镰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血色。他正沉醉在未来的想象里,没有察觉狄斌的身姿变得僵硬。「我再没有疑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我会杀掉任何阻碍我们达成梦想的人。直到最后……」
  狄斌干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拭脸。「这柴有点湿,烧出来的烟呛得很。」
  抹过他双眼的衣袖湿了一片。
  ——狄斌已经听出镰首的意思:五哥已经决定,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寄托在他所爱的这个女人身上。
  ——而有一天「大树堂」再没有敌人;当老大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也许就是他带着她离去的时候……
  宁小语也是第一次听见镰首表白。顾及狄斌就在旁边,她压抑着心头的喜悦。
  「对……这烟很呛眼。」她抹着泪说。
  只是她心头还是蒙着一层阴影: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带我走?黑道上风高浪急,将来的事情谁也没法保证……可是她知道他的想法:要他在此时背离兄弟的情义——特别是现在于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曾经发誓要把性命交给老大。」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她却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不祥预感……
  「那很好。」狄斌回过身来,用力地与镰首拥抱了一下。「直到最后,我都跟你在一起。」他拿起搁在砧板上的菜刀,盯视那晃动的刀锋。「一起去杀人。」
  「叫于润生那混蛋滚出来!」
  外面的厅堂响起了这一句洪亮的喊骂。原本填塞满狄斌胸中的悲伤瞬间转化为暴怒。他提着菜刀冲出厨房——可是他的五哥已比他快了一步。镰首抄起拦在门旁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迅速夺门而出。
  从大厅正门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有二、三十人,门外还有丛丛人影。这些人都双手空空,可是镰首一眼扫视过去就知道,每个人衣服底下或衣服袖内都藏着短兵。
  刚才喊话的是站在人丛前方最中央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带着黑道老手独有的悍气。他站立得有点不自然,左边腋下支着一根沉棕色的木拐杖。镰首垂头看下去,男人的衣袍之下缺去左腿。
  进入厅里的这群人原本还闹哄哄的,已经一片准备打架的气氛。可是镰首那魁伟的身姿一出现,他们就马上静默下来。有的开始不安地摸摸收藏的兵刃,确定它的存在。
  「我给你一个机会。」镰首空着的左手戟指那名跛子。「收回你刚才的话。」
  跛子发觉自己这一边的气势,竟然给对方孤身一人就压下去,感到又羞又怒。「在这里我要骂谁就骂谁!你,还有姓于的,谁准许你们进来庞祭酒的故宅?」
  拿着菜刀的狄斌此时从后面出来了,他看了几眼,从对方跛了一腿的特征已猜出其身分。他悄声在镰首耳边说:「这家伙就是曹功。」
  镰首略一点头。他之前也听花雀五提起过:曹功是庞文英在京都的最重要部下,职位虽然不算高(大概与文四喜平起平坐),可是论资历和声望,在庞系的势力里只仅次于「四大门生」。他投拜庞祭酒极早,曾参与当年首都的大决战——这条左腿就是当时给砍去的——为「丰义隆」的霸权建过血汗功劳。也由于行动不便,庞文英没有带他远征漂城,而任用他处理旗下势力在首都的日常事务。
  「曹功不是格外干练,但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无能之辈。」花雀五在于润生面前如此评价。「否则义父不会派他负责与太师府联络。还有,沈师哥跟卓师哥死了后,他们在京都的旧部恐怕全都倒向了他。」
  「怎样了?」曹功焦急起来,不想挫了闯进门时的气势。「你们两个都不姓于吧?他在哪儿?不敢见我吗?心中有鬼吧?」
  「我们于老大是庞祭酒的门生。」狄斌骄傲地回答。「他上京来,住在庞祭酒的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其实他大可亮出容玉山的名字,说「是容祭酒叫我们来住的」。可是狄斌知道,在这种时候倚仗容系的势力只会令场面更糟糕。
  「他什么时候拜入门了?呸!我跟在庞祭酒身旁三十年,可不知道他这号人物!」曹功讪笑一轮后又变成愤怒。「还有,庞祭酒、沈帅哥和卓帅哥在漂城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算!这事他以为捱了一箭就脱得了关系么?以为『丰义隆』的都是三岁孩子吗?」
  「姓于的敢情就躲在上面!」其中一名最接近阶梯的汉子呼喊。他腾身扳着栏杆,登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那汉子突然感到有一阵风声从右面袭来,他本能地停步,那阵风掠过他鼻前仅仅一寸,然后他听见左侧的墙壁发出一记「夺」的怪声,他侧头瞧过去。
  一柄劈柴斧头嵌入了墙中。
  他知道要是刚才没有停步,那斧刃现在不是砍进泥砖里,而是他的脑袋。
  木阶梯发出滴答声响——那汉子吓得失禁了。
  镰首没有登上木阶梯,而是站在阶旁,直接伸手越过栏杆,把那汉子像小鸡般单手抓下来,随意一挥掷向那群人。
  曹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力量——那名部下不是「跌」,而是真的「飞」过来。就像腰间绑着隐形的绳索,被人在半空中猛力拉扯。
  试图接下同伴的八人统统倒地。
  「这是我们到京都的第一天。」狄斌负手说,悠闲地把菜刀收到身后。「我们不想今天就杀人。」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同门的人。」
  曹功瞧瞧眼前这两个人。那大块头固然可怕——他正后悔没有多带一倍人来——可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矮子竟也有一股莫名的威势。
  ——他们真的只有两个人就如此托大吗?难道还有手下留下来,都躲在二楼?有可能……
  曹功闷声不响就拴着拐杖转身离去——既讨不了便宜,折了的威风也不能靠嘴巴抢回来,不如什么也不说。其余手下也都退了——当然有不少还是留下几句威胁的脏话。
  待脚步声远去,狄斌方才舒了口气。刚才对方要是一涌而上,他倒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局面——虽然他对镰首拥有绝对的信心。另外他刚才也不是说大话——刚到首都来就杀伤「丰义隆」的同门,对于老大的地位和名声都可能有坏影响。
  「这姓曹的背后必定有人撑腰。」狄斌瞧向门口严肃地说。「老大会知道是谁。」
  然后他发现,镰首站在一边,双手交叠胸前,微笑瞧着自己。
  「难得你还有心情在笑。」狄斌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察觉了一件事。」
  「什么?」
  镰首眼里闪出洞察的光芒。「当老大不在时,你说话的样子和语气都很像他。」
  ◇◇◇◇
  两天之后,于润生、镰首、狄斌、叶毅、田阿火与另外二十名「大树堂」部下再次穿起丧麻,在花雀五的带领下出了首都,到城郊三里外的墓场正式拜祭庞文英的坟冢。
  这位于山岗的墓场是「丰义隆」特别雇了四名占算师挑选的福地。历来为了「丰义隆」的霸业而牺牲的英灵都安息在此。
  「义父很早以前就选定这个位置。」花雀五指着刻了龙虎图案的石碑。「就在燕师哥的旁边。」
  于润生好奇地瞧向燕天还的坟墓。碑石的刻痕已因风霜而变得模糊。他从庞文英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关于这个夭折天才的事迹。
  「不管是谁杀死他,我很感谢那个人。」于润生摸着石碑说,他的坦白令花雀五惊讶。「假如他还活着,恐怕我现在不会在这里。」
  「不。」镰首在后面插口。「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是那样,我觉得老大还是会以另一种方法到京都来。」
  于润生微笑没有回答。
  田阿火将一把把纸钱撒向天空。狄斌默默站着瞧向山岗下的官道,任那吹飘的纸钱落在身上。
  于润生无聊地在墓园里走着,扫视每一个坟冢。终于他看见了「三祭酒」蒙俊的坟墓。墓旁的杂草除得很干净,前面插着一束还没完全凋谢的白黄鲜花。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拜祭过。
  ——看来他也下定决心了……
  「来啦。」狄斌指向山下的道路。于润生眺视过去,看见那几点黑影,眼中露出喜色。
  到来的二十多人里就只有枣七一个徒步——他至今还没有学会骑马。可是从漂城一路到此,他都没有喊过累。
  他们中间押送着两辆载货的马车,车上的「货物」是几口大箱,全都用油布紧裹着,外面贴满已被雨水溶化的封条。
  枣七一看见于润生就跑过去跪在他跟前,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前额。这举动其他人看见都觉得夸张,可是枣七毫不在乎,而于润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主,我把东西送来了。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车子。晚上也伏在那些箱子上睡。解手也只是蹲在车旁……」
  「我知道。」于润生抚摸枣七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
  狄斌知道车子载的是什么——整整十二大口箱子载满了黄金、白银跟其他值钱的珍宝。也有比等重黄金还要贵重的罕有药材,和几卷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古画。
  把这些财宝另行押送是狄斌主意——老大若与它们同行,难保没有不能预见的危险。狄斌原本希望由自己押送的,老大意外地把任务交给枣七。
  「他要是知道这些箱子的价值,会带着它们一走了之。」出发前狄斌曾这样抗议。
  「其他人会,他不会。」于润生肯定地回答。
  即使以于润生今天的地位,这笔钱财还是惊人的。漂城新埠头的工程还没有完结,锁住了「大树堂」不少的资金;接管私盐生意还没有多久,积存的「油水」有限……于润生没说,可是狄斌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
  ——那个从南方来叫「小黄」的男人……
  「白豆,待会你负责把车子押回去。」于润生说。「然后把钱分成四份。」
  狄斌知道其中一份必定是正式上缴给「丰义隆」的「拜门礼」;另外一份私下给容氏父子;一份留作在首都调度支用,而最后那一份……
  ——太师府……
  于润生拖着枣七的手在墓碑间走过。「这儿也一定预留了容祭酒的地方吧?」他不经意地问花雀五。花雀五指向一株槐树下的空地。
  于润生瞧着那片空地好一会儿。
  ——很好……足够埋葬两个人……
  ◇◇◇◇
  内室只点着两盏油灯,气氛显得更见深沉。
  狄斌双手捧着镇堂刑刀「杀草」高举过额,神情肃穆地走过站在两侧的部众,最后把刀安放在那新造的神龛中央的木架之上。
  镰首早已拿着三支点燃的清香站在旁边,此时马上把香插进刀前的炉子,然后双手猛力合十——那掌声震撼整个静默的厅堂。
  「谢本堂副堂主、刑规护法葛三爷英灵,护佑我等平安进京。」狄斌庄重地宣讲。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去,确定每一名部下的脸容都诚恳恭敬——即连与葛元升素未谋面的枣七也诚心地合十——心中很是满意。
  狄斌和镰首都退到部众之间,只余于老大一人站在神龛前面向所有人。
  于润生的脸抬起来,视察这些卑恭而又显得跃跃欲试的兄弟与部下。他忽然记起四年多前,在漂城北部那个属于他岳父的仓库里,他站在一个木箱上向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讲话的情景。
  那一年他发动了一场战争。现在,他要发动第二次。
  舞台已经设定好。
  ——开始吧。



第二章 无智亦无得

  赵大伦感觉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雾笼罩在广场上空。潮湿而郁闷的空气,令他额头冒出汗珠,再沿着脸颊与衣领滚下来,把写在衣服上那些字体渗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个月的初一与十五一样,把那件写满了斗大墨字的白纸衣披在身上,额头缠上一根白布带,走到位于东都府衙门前这个小广场,跟其他农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号
  冤
  天道昭昭
  赵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纸衣的胸前写着这样的字——是赵大伦亲手写的。这已经是第三件。第一件给雨水淋坏了,另一件给差役撕破了。这一件再破掉,他还是会再做第四件。
  ——从进首都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平安回乡的打算。
  其他农民有的也开始自己做起纸衣来,然后请赵大伦为他们写字——在他们当中,他是唯一识字的人。
  赵大伦上京快满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里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头或是牢狱里,还是松林乡赵氏村的人先饿死。
  在这一年里,他眼看着这些跟他一起在广场上伸冤的农民一天天地增加,当中有许多来自比他更遥远、更穷困的乡村。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可是他别无选择。
  沉重的赋税他们可以忍受;从州里、县里、乡里一层层压下来的种种苛捐杂项他们也可以忍受;各种无理的强迫劳动,还有地方官吏进乡里「视事」如同抢掠,他们也都忍受了;开一口井、宰一头老牛、生一个孩子、葬一个亲人都有种种不同名目的「抽征」,他们从没有吭一声;当年「平乱战争」赵氏村有十四个被强征的壮丁没有回来,遗属们连半分钱兵酬都没有收过,县里却先索取兵酬的抽税——他们一样没有反抗……
  他们知道:自己生为农民,注定就是要给别人欺侮。就算连最后那一口饭也没得吃,他们都能忍受。
  去年由于欠收严重,四个村民在村长首肯下到了县城衙门,请求暂缓税项。
  那四人在县牢里关了五天才回来。有一个永远也不能走路;另一个的右手变成了软巴巴一堆肉;其他两人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赵氏村的人咬牙强忍,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
  两天后县里来了十个人,硬说是村长煽动村民抗税而要「严加查问」。他们待在村长的屋子里一整夜。门锁上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只看到村长的十三岁女儿雅花的尸体。每道伤痕都暴露出来——因为衣服都撕破了,长有稀疏阴毛的下体结了血痂……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赵大伦每次想到那具尸体,心里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愤怒,而是像结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这些来自其他农村的人认识以后,他才赫然发现:这许多人家乡里发生的许多故事,赵氏村并不是最悲惨的一个。
  他的心里更冰冷。出发上京时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经死掉。他总算读过一点书,比这里所有的人心里都雪亮: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只是向着一道钢铁铸造的墙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无法放弃。不是因为赵雅花那具尸体常常在眼前出现;不是因为这些同病相怜的难友;也不是因为他知道,县里的人也许已经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着刑棍在家乡等着他。
  他不放弃,因为他已经放弃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纸衣上的字。他的脑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广场的中央,什么也没有想。
  ——直至现在这一刻。
  他蓦然预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脑里一部分猛然活过来,恐惧与想象同时燃点。
  令赵大伦感到不安的,是广场跟平日有点不同。过去每次集会时在外围虎视眈眈的差役和禁军都不见了,连平日守门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赵大伦更清楚感觉到隐形的压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象:假如不是他孤身一个人上京,而是赵氏村七十三人全体到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不只这样。还有广场上二、三百个来自不同村落的人……还有许多没能够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经绝望回去的、病死或饿死的……这些伸冤的人,他们家乡的农民统统都朝首都这儿进发……那将会是什么光景?
  ——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疲倦饥饿的脸;一双双粗糙的手掌……成千成万……
  赵大伦想象着在广场上漫步。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人。不属于他们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丛之间,全身从头到脚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他拥有赵大伦平生见过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头顶仍及赵大伦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头,似乎发现了赵大伦的目光。他看了赵大伦一眼,又马上把脸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赵大伦看见了:这个男人好像有三只眼睛——额顶上多了一颗……
  ——他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这个巨大的男人将以令世界震惊的方式,实现他刚才的想象。
  赵大伦恐惧得全身颤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还能呼吸走路的时候回去家乡。他想再看一眼乡里高大的松树,还有赵氏村的美丽田野。在夕阳之下……
  然后他听见那凄绝的呼声,看见那喷溅的鲜血。他哭泣了。
  ◇◇◇◇
  曹功拄着一根用破布条包裹的拐杖,身上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农服,与二十多个打扮相似的手下混进了广场。
  有的农民似乎认出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对方凶狠的回视下,又吓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着鼻子,低声喃喃说:「这些乡下来的废物,臭得像猪……」
  要不是太师府特别委托下来的工作,他才懒得亲自到场。这次任务若干得圆满,必定能够增加何太师对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从庞祭酒归天以后,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门生」既然全都死掉,在庞系势力里他突然变成最具资历的头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于他,但「丰义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来只是活在义父的荫庇下,本就不是独当一面的材料;反而是庞祭酒转战漂城的多年间,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还有其背后的大太监伦笑——必然渴望吞掉庞系,因此争取太师府的支持就是成败的关键。
  一收到庞祭酒的死讯后,曹功已开始主动连络太师府。「丰义隆」的私盐贩运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财脉,而庞文英就是何太师在「丰义隆」里的代表,何太师绝不会坐视庞系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师府的安抚和鼓励,各种利益输送也在没有庞文英之后如常运作。虽然还没有得到何太师亲自召见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这些视为信任的象征。他深信自己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那个姓于的没有出现。
  「那个叛徒!」曹功已经调查到:于润生一进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触。这已经暴露出那家伙的野心。竟然还把庞祭酒的府邸也占据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来人,甚至还没有在「丰义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经营、失去一条腿换来的东西抢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见镰首的威势后,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计于润生的实力——毕竟曹功是庞文英器重的头领,不是个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侥幸的人。
  曹功不是没有想过与于润生开战——尤其是对方进京还不足一个月,连脚步也没有站稳的时候。以现时的兵力来说,曹功一方可说是压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确定己方的胜利要付出多少代价——单是那个镰首就十分难缠。更令他担心的是,容玉山会趁着这个机会,以「平息纠纷」的名义直接插手。
  他已下了决定:首要是争取成为何太师认可的继承者。一旦确立那个地位,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光是借助太师府那近乎没有限制的庞大政治力量,剿灭于润生的势力就如捺死一堆蚂蚁一样。
  ——那个时候我会让你见识京都的可怕……
  曹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得把眼前这事情做好。他抬头看看半隐在云雾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知道这些不断聚集在首都伸冤的农民,令朝廷大感头痛。东都府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开放让各地平民「进状」申诉,原本只是开国以来订立的象征性政令,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有的也只寥寥十数宗,亦不过发些公文,责令地方官府调查而已,结果如何则从不过问。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灯火吸引飞蛾般,引来如此众多的伸冤者;他们更长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两个相连的贫民区,不管衙门如何拖延也不肯回乡。
  以何太师为首的朝廷文官当然极力掩饰隐瞒。那位对来生他界比对现世更有兴趣的年轻皇帝,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可是伸冤的农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渐渐挂不住……是时候来一次「清场」了。
  ——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曹功在出发前已把计划告知手下:先扮成农民发出不满的哄动,吸引部分真农民附和起来;接着引起推撞,继而拿几个农民来殴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紧;把火煽起来后就马上撤退。藏在衙门里和邻近街道的禁军自会适时出现「善后」……
  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曹功开始搜寻适合的起哄地点。既不能距离出口太远,也要找人群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轻的农民较多的地方,他们容易冲动……手下们都藏着护身的兵刃,但非到无法脱身时不会拔出来,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着人丛,忽然发现就在前面不足十尺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个人很容易便看得见,因为他比四周那些干瘦的农民最少高出一个头。他的头脸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来。
  那个人正盯着他。
  他想起这种不安的感觉很熟悉——就像当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对敌方帮会的伏击时一样……
  「他……好像……」身后的手下也留意到那个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声呼叫。
  ——不错,好像是……
  那个人把斗篷掀开来,露出凸出在额顶上那乌黑的胎记。
  ——镰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时指向镰首,合呼出一记短促的惊叫。四周的农民马上全把脸转过来注视他们。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功与手下们五十四只眼睛,全都集中注视着镰首的黑脸,而没有留意来自后方的赤足奔跑声。
  一个怎么看也像乡巴农民的男人赤着两条毛腿,在人丛间跑了七、八步,然后如猿猴般猛力纵起——
  身体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功感觉到一团热暖的东西朝自己后脑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扭转头颈,已感觉到双肩各有一股重压。
  然后是肩颈肌肉被擒住的感觉——是那个男人的一双赤足踏在他肩上,长得古怪的足趾如兽爪般抓紧。
  只剩一条腿的曹功无法承受这股重压,身体向前仆倒。
  男人双足乘势巧妙地挪移,变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继续发力向下猛烈蹲压。曹功来不及伸手支撑,脸庞重重摔在广场冷硬的石砌地砖,鼻骨立时歪裂,鼻孔冒血。
  蹲骑在他背项上的男人双手合握高举过头。人们这才看见,男人拿着一块比人头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运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两膝之间狠狠砸下——
  在场许多人平生第一次听见,人类头骨被压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低沉。
  以曹功的头颅为圆心,广场的地面散溅出一幅如太阳般的血红图案。
  男人放下沾满鲜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尸身作跳台再次跃起,然后在农民之间以惊人的速度穿插奔逃,却没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丰义隆」汉子全都像给钉死在地面般,没有移动半步。一切突变实在发生得太快——从发现镰首,直至那凶手离开曹功的尸体,他们没有人眨眼超过四次。
  只有一个最接近曹功的护卫来得及反应。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凶手追过去。
  镰首如铁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举刀刺向镰首的腹部。
  刀尖到达镰首的衣服数寸前无法再前进——镰首像跟对方心灵相通般,右手准确无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镰首踏前半步,左掌砍击那护卫伸直的肘弯内侧,那条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时反转了方向,镰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护卫的胸口。
  镰首杀人的动作轻松得就像在搔痒。
  他伸出刺满荆棘图案的左手,指向地上两具尸体,然后瞧着那二十五个活人,略一摇头。
  ——别来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头顶,然后转身隐没在惊惶的农民之间。
  这时在广场边沿开始传来马蹄声,前方衙门的正门也打开来。农民们看见门里整齐排列着明亮的刀枪。
  ——在首都军队陆续出现,展开「清场」的工作时,枣七和镰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广场附近、由陆隼负责驾驶的马车。
  ◇◇◇◇
  挂在颈项上那个细小的佛像护符,因为抚摸得太多,雕刻已变得平滑模糊。木质因为长期吸收体汗而变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贫民窟的街心,不经意地轻抚胸前这佛像,悲怜的眼神瞧向四周。
  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里的日子。可是当年他们终究还有象样的屋子可住。而这里聚居的外地农民,只有用薄得像纸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还要像蜂窝般密麻麻挤在那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气比漂城冷得多,他想象不到他们如何渡过冬天。
  有的农民再无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别人的屋顶上。最稠密的是东面那一带,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层,四周满布着蛛网般的绳索木梯;有些角落倾斜了,就随便找根木头钉在下面支撑着;似乎只要风稍大一点就要一口气塌下来;木材因为雨雾而发胀变软,所有屋子结合起来仿佛一只会呼吸的庞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着腥臭的肚子里……
  这天仍留在屋内没有到广场的,都是因患病或残废而走不动的人。偶尔有几个农民发现了狄斌这个外来者,都以惊恐而绝望的眼神窥视着他。
  这些外来伸冤的农民,当然还未至于把整个武昌坊和接邻的合和坊都占据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儿。狄斌很清楚这一点:贫民窟是每一个城市必然生长出的毒瘤。不管是多么繁荣的城市。不管是漂城还是首都。
  矮壮得像颗铁球的田阿火交叠着双手,紧随在狄六爷身旁。
  「六爷……想不到京都里也有这种地方。」田阿火搔搔头脸。「我还以为,皇帝老子脚边的屋子,他妈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这是什么世道……」
  狄斌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一个在垃圾堆中寻找剩饭的老人。
  ——简直活得连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们仅有的东西也夺去吗……
  然后他听到了:西面隔在一条街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急密的铃声,迅速接近又再远去——是一匹挂着铃铛的快马疾驰而过。
  那就是信号。
  五哥和枣七那边已经完事了吗?……
  田阿火瞧着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闭着眼睛,双拳在大腿侧握得血管贲起。
  「他们没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气。」于润生的声音再次在他心里响起。「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分别……」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没有犹疑的余地。
  「点火。」
  正午时分,东都府武昌坊与合和坊内总共十七处地点,同时燃烧起熊熊烈火。
  ◇◇◇◇
  根据正史记载,这一年春季发生的「东都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完全扑灭,武昌、合和两坊被彻底夷为焦土败瓦,死者三百四十余人。
  大火起因于半刻之前,聚集在东都府衙门前广场的外省流民爆发流血斗殴,禁军出动了三百兵马镇压平暴,期间逃逸的暴民遂纵火抢掠泄愤。从暴动发起至大火熄灭为止,军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余名暴民,经审判后于三个月内一律处斩。
  大火后受伤、患病、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并无统计。后按坊间稗史记录,有一于姓药商出资赈灾,施派药品、衣服、米粮等达百日之久,传为佳话。
  ◇◇◇◇
  千载谷丰登
  忠义贯乾坤
  气运永昌隆
  日月鉴此盟
  黄纸中央以朱砂书写了这首似通非通的诗,四周绘画着花纹般的弯曲符咒。纸张最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与生年月日。
  刚被斩断的雄鸡颈项流淌出鲜血,混进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只手伸进碗里沾上血酒,再往黄纸弹下数滴。
  黄纸被送往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白蜡烛上点燃,然后马上投入一个大铜盆,顷刻间化作灰烬。
  一本外表十分残旧、以细绳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册给打开来,揭到中央还没有写满的一页,在烛光下扬起了一股微尘。另一只手掌提笔蘸墨,在空白处添上刚才写在黄纸上的那个名字:
  「于润生」。
  ◇◇◇◇
  位处东都府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是一座比任何人想象还要残旧矮小的建筑物,与「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私盐生意遍达六州的显赫地位甚不相称。
  然而它就是四十七年前第一代老板韩东的发迹之地,可见当年开帮立道之艰辛。许多年来经过无数修葺,但主要的建筑格局并没有大改变而保存至今,原因当然是避免破坏帮会的气运。
  「丰义隆」日常运作的事务,早已全部转移到西都府那边的「凤翔坊分行」——那是一座比总行大上八倍、坚固雄伟的两层建筑,单是住宿在「内院」的部下已达五十人,素有「第一分行」之称。
  而总行这儿平日已不开门,只留下四名老帮众负责日常打理。凡举行如「开册」等重要仪式时才会使用。
  于润生在章帅的引领之下,登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每一步都发出木板磨擦的响声。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红印,是刚才「登册」仪式时用那混有鸡血的酒捺上去的。
  章帅是这次仪式的执行人。他穿着一袭半僧半道的古怪长袍,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脸容跟刚才进行仪轨时一样木无表情——这次仪式容玉山父子也有来观看,他不想让他们看出他和于润生的特殊关系。容氏父子似乎没有异样,看完仪式后跟于润生说了几句恭贺的话就离去。
  到了二楼,章帅把一道窄小的木门打开,然后朝于润生招招手。于润生点点头跨进门内。
  于是他终于与韩老板见面了。
  书房里颇是昏暗,只有几道纸窗透入阳光,微尘在光柱之中静静飘浮。房间的最深处有一张书桌,桌面空空如也,显然很久没有人使用。
  桌后有一个端坐的人影。
  于润生进到房间中央,半跪在地上,朝那个人影低头。
  「起来。」声音柔软得令人无法与一位黑道霸者联想在一起。「抱歉无法起身迎接你。自从那次大病后,我的下半身已经不能再动了。」
  「韩老板不必为任何人站起来。」于润生起立,直视那人影。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才看得清韩老板的面目:一张白净而红润的圆脸,没有蓄胡须,眉毛也十分稀疏;耳朵、鼻子和嘴巴都长得细小,在占相学说上绝不是手握大权的特征;单眼皮的双目细长,眼瞳大而眼白少,显得有点混浊;整张脸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带着予人安慰的一股慈祥气息。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见爷爷坐在这里的样子。」韩亮的细目四周看看,又伸手轻抚一下桌子。「那时候我不敢进来这个房间,只是站在门外偷看。常常有许多人在这里出入。每一个进来时都带着焦急的表情,也大多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去。我常常在想:这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吸引那么多人进来?」
  「后来爷爷去世了。这个房间的主人变为我的爹。这时候我也长大了,已明白许多关于生意的事情。我看见那些进来这房间的人比从前还要焦急,但离去时却没有那副满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爹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他们是亲生的父子,为什么会差这么远?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再相信血统这回事。我虽然没有半个孩子,也不觉得遗憾。」
  于润生回头瞧瞧章帅,又看着韩老板。「容祭酒的想法显然跟老板的不同。」
  「『丰义隆』是我的心血。」韩亮伸掌按着胸口说。「它确是我爷爷创立的,可是他死时,『丰义隆』不过是京都几十个帮派里其中小小的一个;我爹更不用说。」
  「像今天的『丰义隆』这样的帮会,过去从来没有;假若『丰义隆』倒下了,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这么壮大的事业,如果因为一个人的愚蠢想法而被毁掉——不管那个人曾经为它贡献了多少——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很庆幸,庞祭酒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材。啊,但愿他在土下安息。」
  这些事情于润生早已知道,去年章帅透过花雀五传达了韩老板的意思。要不是有这么重大的契机出现在眼前,于润生不必决定刺杀庞文英——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庞文英心目中的继承人。而现在只是听韩老板亲自再一次允诺。
  「我将会得到些什么?」于润生的询问异常直接。韩老板露出欣赏的表情。
  「在一切平定之后,我将宣布退位,由章祭酒继任『丰义隆』老板。」韩亮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说。「而你则晋升祭酒之位。你的义兄弟也都论功赏赐各重要职司。在章帅一人之下,你将拥有指挥万人的权力。」
  「我只是一个过渡的角色。」章帅补充说。「两年后我会正式宣布你为继承人。然后我将在五十五岁时逊位。这是韩老板的意思:为了保持『丰义隆』的活力。」
  于润生沉默着。
  「你还需要考虑吗?」韩亮微笑说。「难道你认为屈居在容小山之下,比我开出的条件还要好?」
  「我是在想代价的问题。」于润生抚着唇上的须子。那动作有几分像章帅。「从我踏进这条路上开始,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杀死一个人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承受杀死那个人所带来的后果。」
  韩亮和章帅都明白,他所指的是大太监伦笑。政治的强大力量不是任何黑道中人能够承受的。
  「这正好是我们需要你的原因。」韩老板抚弄着腕上的银手镯。「你到京都来,是为了继承庞祭酒拥有的一切,而不是仅仅他的府邸和部下吧?」
  ——当朝太师何泰极。能够与伦公公对抗的人就只有他。而能够取得何太师支持的也只有于润生。
  于润生进入首都仅仅一个月,就站立在这场权力风暴的风眼位置上。
  ——虽然他早已有这样的准备。
  ◇◇◇◇
  即使远在首都的黑道,也有不少人听闻过:在南方的漂城有一个叫「拳王」的家伙。关于他的传闻有许多不同的版本。这些传闻只有一个共通的说法:
  ——他是一只杀不死的怪物。
  这一年,首都的人终于亲身体验了这个传说的真实。
  ◇◇◇◇
  桂慈坊接近镇德大道东侧的中段,交通便利,再加上它本是早期「旧城」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很自然发展成为首都最大的市集。
  因为规划比较古老的关系,桂慈坊内的街道又狭窄又弯曲,布成一个迷宫模样。临街的房屋九成都是商贩店铺,卖蔬菜谷类的、肉食禽畜的、粮油杂货的、布料衣物的、器具家当的……等等各自聚集在同一区,井然有序。
  在市集的外围则满布帐篷搭建的摊贩,卖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自家制的甜糕饼、用四种动物内脏烹煮的浓汤、来历不明的旧桌椅、伪冒的玉石古玩、彩绘的春宫秘画……摊档的排列每天都在改变。今天你看见的这个贩子,明天再去同一地点也许就找不到。
  每天傍晚时分,整个市集都收市以后,这些临时摊贩还没有离开。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已收拾一空的帐篷前,静静等候代表「二十八铺总盟」的「袋主」来收取规钱。
  谁都知道桂慈坊市集就是「双么四」——「二十八铺总盟」在首都街头上的昵称——的根据地。他们每天派出八名「袋主」,各在肩上挂个装得下小孩的大布袋,沿街向这些摊贩每人收取二两七分的规钱——这个数目往往等于他们每天赚的一半。
  不管你那天生意如何、生病或受伤了、死了老婆还是孩子……你交不出那二两七分,以后就不得再在市集摆摊子。没有讨价还价或拖欠的余地。要是你偷偷再来,在市集里被「二十八铺」的人看见,保准你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出市集的大牌坊。
  这一天收市比往常要晚。天色还很亮,夏季已经悄悄接近。身为「袋主」之一的罗茂芬如常肩负着那个残旧的厚厚大布袋,沿着一个个帐摊走过去,点数每人交过来的规钱,然后抛进袋口里。
  他很喜欢听银钱跌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对于「袋主」这份工作他异常地自豪。他从来没有伸手进袋子里偷钱,他觉得就是拥有这份自豪和忠诚,「二十八铺总盟」才能如此团结,在「丰义隆」的阴影底下生存这么多年。
  罗茂芬继续在收钱,一边在想:上天对待我真好,不用怎么干活就每天都有钱花;虽说也是「道上」的人,但这工作根本就没有半点儿危险……大概我可以干到六十岁吧……
  他微笑着低头,瞧瞧袋子里越积越多的银钱,头也不抬地伸掌向下一个收取。
  握在手里的不是那熟悉的硬梆梆、重甸甸的东西。
  而是柔软、湿润、微暖……
  罗茂芬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
  拿在手指间的是一只刚斩下来的耳朵。
  罗茂芬惊吓得朝后跌倒。那袋子也翻过来,碎银与铜钱散落在污水遍布的地上。
  他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抬头看去——
  一只愤怒的眼睛正盯着他。
  罗茂芬看了几眼才辨别出:那不是一只真的眼睛,而是一个绕着肚脐的刺青。
  他沿着肚子向上看。那个赤裸上半身的人刚好背向太阳而立,罗茂芬只看得见他头脸的黑影。
  ——好巨大。
  罗茂芬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一座山。
  ◇◇◇◇
  佟八云步进市集西门的三号巷口时,那视觉的震撼令他一阵晕眩。
  三号巷是专门贩卖猪牛肉食的地区。「二十八铺」许多出身屠户的好手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整个桂慈坊市集镇守武力的第一关。
  此刻整条巷子仿佛化作屠场。东歪西倒的帐子和招牌、店子的墙壁门板、铺石的狭窄巷道上……四周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鲜血。佟八云沿着巷子走进去,每一步都感觉到靴底被黏胶着。
  目光可及之处就有七、八具尸体像死猪般躺着。有的断去手腿,有的暴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左边的水沟里滚落了一个头颅;道路中央散着一堆牙齿和指头;一只断掌仍握住钉在砧板上的切肉刀——看来是还没来得及把刀拔起就被斩断;还有被踏得稀烂的不明内脏……
  首都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如此惨酷的血斗。
  佟八云继续走了数步,才发现他的五个部下都没有跟随进来——他们全逃到巷口外俯身呕吐。
  他拔出腰间一柄刃尖如弯钩、刃身宽达一个拳头的单手砍刀,左手又从后腰掏出一把形状粗糙的飞刀,往巷子里深入。
  佟八云垂下头,专注地在地面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敌人离去的血脚印。
  佟八云双眉一扬,紧咬着牙齿,右腮上那道三寸长的旧伤疤因为充血而发红。
  脚印共有两列:一列的脚印异常长大,步幅亦比常人宽许多——显然是一个身材极高壮的男人;另外有一列细小得多,前掌部分的血迹深色得很——是用跑的来跟随那个高个子。
  ——只有两个人!
  ——不对。所有人都被杀伤在同样的兵刃、同样的重手法之下。
  ——出手的只有一人——那个高大的!
  佟八云握刀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亢奋。身为「二十八铺总盟」年轻一辈里最顶尖的「桩手」,他身体里战斗的血液在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很快便会跟这个敌人见面。
  ◇◇◇◇
  洪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双腿发软颤抖,背靠在货仓的木板墙上一动不动。
  他吃力地压抑着呼吸的声音,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像疯马一样狂乱跳动,仿佛快要从胸口爆炸开来。
  在这「联昌水陆」的仓库里灯光昏暗——四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建材,为了防止火灾发生,灯火都尽量减少。「联昌水陆」预备在「东都大火」后的重建工程里大捞一笔,这个月从外地输进了大量物料。洪棚主持的这个仓库就是其中储存量最大的一个。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经混了二十多年。十五年前的帮会大战中他也在阵前为「联昌水陆」立过汗马功劳,才换来今天这个「仓主」的地位。许多年来他最爱教训年轻的部下:「咱们咧,这些走在道上的家伙,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于非命——你们都得有这个打算咧,要不现在就给我卷铺盖。」说时一脸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这一夜,他实在无法压抑那巨大的恐惧。
  ——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板壁也染湿了。呼吸平缓一点后,头脑才开始回复过来。他发现外面已经静下来。
  ——走了吗?
  洪棚用最微细缓慢的动作侧过头,把右耳贴在板壁,探听仓库外面。确实已听不到任何声音。部下们都被杀尽了吗?他希望他们当中有些人逃得掉。就算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也好……他开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门把——
  在距离他鼻子不足三寸前,板壁被轰然洞穿,一段又长又尖的银白弯弧刀刃突进到仓库内!
  洪棚不由自主发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双掌猛按板壁,朝仓库的深处没命似奔逃,被横放在地上的一条枕木绊倒了,重重摔在几叠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处割伤,他浑似未觉,只管爬起身子,然后惶恐地回头看。
  那柄长弯刀「嗖」地一声消失了,空余板壁上一个菱形的小洞。
  洞穴后面出现了一只眼睛,直视跪在地上的洪棚。那只眼睛的神情异常的凶厉,但在瞳孔深处带着一点有如看着将死之人的悲悯。
  ◇◇◇◇
  自从黑道大势平定后,十五年来孙克刚的生活规律都没有改变过:每天从清晨到中午在石场干一个早上的活,然后与伙伴们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记」饭馆吃午饭,喝一斗淡酒。即使首都刮起风沙或下雪的日子也从不更改。
  每天从石场走到「何老记」,孙克刚也必定经过镇德大道中段两尊「镇恶祀灵持护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两尊石像高达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剑,右法王持蛇鳞鞭,无生命的眼睛俯视着大道以南的所有车马行人。它们的雕凿工程孙克刚也有参与一份,每次经过时他都站着仰望它们一会儿,露出自豪的笑容。
  劳动、米饭与淡酒——他深信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在石场里,他雕凿的方石与碑石比谁都工整。他相信人也是一样——规律是最重要的。
  当年的黑道混战里,孙克刚是「隅方号」名声最响亮的战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里最崇敬的人,是曾经一度敌对的「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他敬佩的并非仅是庞文英的勇猛,而是庞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躯表现出这等勇猛。孙克刚当时已立下决心: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今年四十五岁,但外貌、身材和精力与三十岁时无异。
  现今竖在城郊那庞文英的碑石,就是孙克刚亲手造的。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这天他又和五个「隅方号」的石匠伙伴一同坐在「何老记」中央的木桌前,把从不离身的铁锤搁在椅子旁,然后用他长满厚茧的双手拿起饭碗和筷子,准备吃第一口饭——
  这时他看见镰首站在饭馆门前。
  待在镰首身旁的是仍旧以布带缠扎额头和双拳的梁桩,他双手抱着一柄四尺多长的巨大弯刀,乌皮刀鞘上钉着一个飞鸟头骨形状的银徽章。梁桩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够为「拳王」提刀是令人骄傲的事情。
  在两人身后还有二、三十名「大树堂」的部众,把整个街道都封锁了。孙克刚看见这阵仗,知道「何老记」的后门必定也有人。
  他把饭碗和筷子放下,看着镰首的脸。「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镰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获得的称号——原因当然就是他额上的黑点。「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先后遇袭,孙克刚早已听闻。
  镰首没有回答。没有这个必要。谁也看得出他来干什么。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柜都呆呆地一动不动,他们都恨不得马上逃离饭馆。直至镰首举手挥了一下,他们立即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何老记」里就只剩下六个人。
  镰首踏入门槛一步。除了孙克刚,其他五个石匠都已提起脚边的铁锤。
  「我可以等你们先把饭吃完。」镰首说时并没有嘲弄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不必了。打完我再吃。」孙克刚笑着说。「我们可以去外面打。你们这么多人,这里似乎挤了点。」
  镰首摇摇头:「他们站在这儿,只是不让你们逃。」他回身从梁桩处缓缓拔出弯刀,然后往饭馆再踏进一步。梁桩按照镰首的吩咐,从外把饭馆三道大门一一关起来。
  孙克刚笑了出来,站起以双手猛力拍在饭桌上。他身高虽比镰首矮了一个头,但厚硕的躯体更显得稳实如岩石,双臂格外发达,从肩头到手指每一个关节都隆起如树根。其他五人的身材也不比孙克刚差了多少——毕竟他们都是日夕与石头「战斗」的男人。若非如此,部众最少的「隅方号」早就从黑道的版图上消失了。
  孙克刚也提起铁锤,瞧着它若有所思。
  ——嗯,想起来许久没有杀人了……
  他的五个伙伴——「隅方号」内部并没有很严格的阶级,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只笼统地按资历排辈——一边盯着镰首手上的弯刀,左手从背后腰带拔出六寸来长的尖锐凿子。
  右手的沉重铁锤加上左手短小的凿子,是「隅方号」的独有战法:铁锤重击威力惊人,但动作幅度大而回击缓慢,故此在每一锤之间以轻巧的凿刺来填补,并且防止对手贴身纠缠。
  杀气充盈于饭馆每一角。每个人的皮肤都已经绷紧。
  孙克刚是六个石匠里脸容最轻松的一个。他举起铁锤,轻轻把锤杆搁在右肩,似乎无甚准备——左手突然抓起桌上的饭碗,一拧手便把它摔向镰首的脸门!
  站在最近镰首左面那石匠似与孙克刚心灵相通,就在饭碗快将击到镰首脸上时,从上而下垂直把铁锤挥向镰首的脑门。
  铁锤和饭碗同时击向镰首头部——
  雪白的刀光闪起。
  三记声响先后爆发:
  首先是饭碗在镰首额上砸碎的声音——他不闪不避。眼睛完全无视于那旋飞来的饭碗,仍然死盯着那名来袭者。右臂水平反手挥出。
  接着的两记声响都发自饭馆的上方。两件东西高速飞升撞在木板天花上。
  一件是被斩断了柄杆的锤头。
  另一件是带着血尾巴的人头。
  石匠的尸体自断颈喷洒出大量鲜血,向前俯倒。
  六个男人的喊杀声在「何老记」室内同时响起。站在外头的梁桩和「大树堂」部下全部不禁身体一震。梁桩十指紧捏着刀鞘——虽然他对「拳王」拥有绝对的信心。
  五柄铁锤与一柄弯刀视饭馆内一切桌椅杯盆如无物,不断狂乱地回转运行。碎木与瓷片或如雨雪翻飞,或因强烈的冲击而四处激射,在各人皮肤和衣物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破口。没有人感觉疼痛——特别是「隅方号」的汉子,平日干活已经对石屑弹射习以为常。
  他们原本吃饭的桌子早被兵刃绞碎。六人不断走动着变换方位。惯于孤身击众的镰首步法最迅捷,经常往斜方移动,利用一个敌人来抵挡其他敌人。「隅方号」五人一时无法围攻他,又怕铁锤误伤伙伴,攻势渐渐放缓。
  一条握着铁锤的手臂自肘部给砍断,因为离心力而飞出去,锤头在砖墙上撞凹了一个大洞。
  那个脸色煞白的断臂者强忍着痛楚与恐惧,左手反握铁凿,欲扑前和镰首近身缠斗,却被镰首一腿重重蹬中心窝,整个身躯蜷曲向后飞去。
  孙克刚因为那些碎木和瓷片无法挣眼,只有垂头半闭着眼睑,瞄着地上的足腿来分辨敌我所在。
  他发现镰首接近了自己,马上往斜下方挥锤击向镰首右膝。正忙于招架另外两柄铁锤的镰首,像真的有第三颗眼睛般,看也不看便及时提膝缩腿避过这一击。
  孙克刚的铁锤扑个空,击打在砖石地上。但他巧妙地利用这撞击的反作用力,极迅速把铁锤拉起,由下而上撩打镰首下阴。
  镰首以双手握刀,利用坚厚的刀背挡架一柄上路攻来的铁锤,继而把刀刃回旋,引动那锤头继续往下,刚好挡住孙克刚的撩击,两柄锤子交击出激烈的火花。
  握锤的两人同时手掌激震。镰首趁着这空隙,把第三人的脸劈裂。
  孙克刚心头一懔:这个「三眼」拥有如野兽般的战斗本能,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浪费!
  一直在外围待机的另一名石匠终于逮到这个时机,横挥的铁锤已临镰首左肩数寸前,眼看他无法闪避——
  镰首硬是把弯刀反转架在左侧,把刀面当成盾牌般接下这一锤。
  被锤子重击的弯刀剧烈地颤动,镰首几乎抓不紧刀柄,无法控制刀身。那名石匠看准这点,立即弃锤跃起,左手凿子猛刺向镰首左目。
  ——教你这「三眼」变成「二眼」!
  镰首那纯粹的力量在对方的估计之外。他左手揪住刚被劈开头脸那人的头发,仅以单臂之力便把整条尸体挡在自己面前,凿子插入早已停止呼吸的胸口。
  镰首右掌同时把弯刀重新控定,咬牙一抽一插,长长的弯刃一口气把那尸体和那握凿者两人的脸部贯穿!
  孙克刚和余下一人这时才把交击的铁锤控制收回,发觉又失去一个伙伴,同时发出愤怒的悲鸣,朝着镰首的后脑和背项挥锤攻击。
  插着两具尸体的弯刀无法立时拔出。镰首双手果断地放开刀柄与头发,往前俯身翻滚,仅仅躲过后面两具铁锤。
  然而镰首在战斗中从来不作单纯的闪避:他在翻滚间已瞄到地上一柄敌人掉落的铁锤。他顺着滚动的势道,一探手便把锤子抄到掌中。
  石匠哭叫着继续向地上的镰首追击——孙克刚在后面大声喝止已来不及。
  身躯偌大的镰首翻滚起来灵活得像猫,石匠的铁锤只能在砖石地上击出一个凹洞。镰首顺着滚势变成半跪蹲,左手握铁锤朝后反挥,准确无比地把石匠的左膝彻底粉碎。
  石匠惨叫着横身倒地的同时,镰首的身体已经站起,双手举锤正准备向他补上致命的一击,另一柄铁锤呼啸着旋转飞袭而来,镰首及时把攻击路线由纵变横,把那飞锤击去,双手震得发麻。
  他瞧着前方双手空空的孙克刚。
  「为了救你的同伴,你甘愿舍弃自己的兵器?」
  孙克刚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刚失去了三个伙伴,他不想说任何话。
  镰首左手垂下铁锤,紧握着仍在震颤的右掌。他低头瞧着拳头。
  「这种又沉重又粗糙的打法……你们令我想起从前我杀过的一个敌人……」
  镰首摊开拳头。掌心处有当年被铁钉六爷打穿的伤疤。
  他把铁锤抛去,双掌伸前摆起格斗的架式。
  「继续吧。」
  孙克刚也举起双拳来,因为那些隆起的指节,他的拳头握紧时也有如一具布满菱角的武器。
  他呐喊往前冲,右拳高高架到肩头上方准备挥出,动作粗糙一如挥锤。
  镰首算准了距离,左腿回扫蹴向孙克刚举臂露出右肋。他心里已在预计对方退避之后的三种追击方法。
  孙克刚竟不闪不避,硬接这一腿。两根肋骨登时被扫断。他强忍着痛楚,右臂往下把镰首蹴出的腿挟着,同时以左拳击向镰首右太阳穴!
  眼看单足着地的镰首已无法闪躲,他却放松了左腿的力量,只用站立的右腿舍身跃前,腿膝迅速屈曲,右膝轰然顶在孙克刚的下巴上!
  孙克刚仰天吐出鲜血与两颗牙齿,身体朝后倒地。镰首也顺着这个冲势堕落,重重骑乘在孙克刚的胸口上。
  以这样的体势,镰首要把孙克刚的脸打成稀烂是很容易的事。他只俯视着孙克刚那已半昏迷的脸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子。
  「今天我的心情很好。」镰首找回自己的弯刀,猛力从两具尸体上拔出,然后检视一下刃身上被锤打过那位置。刃面丝毫无损。「不想杀像你这样的汉子。」
  他把刀背搁在左肩上,转身步向正门。那轻松的神情和身姿就像刚完成一天的干活、担着锄头归家的农夫。
  镰首推门步出了「何老记」。原本紧张地站在店外的「大树堂」众人看见如此轻快地走路的头领,又瞥见店内横竖躺卧的敌人,禁不住同时向天振臂高呼。
  「拳王!」
  镰首微笑着把刀交给梁桩,梁桩把刀子收回刀鞘,然后仔细看着镰首的身体。衣服被碎瓷和木片割破了许多处,但皮肤上被擦过的地方,还有被碗砸过的额头都没有破损,只遗下浅浅的红印,沾着的鲜血都是属于别人的。梁桩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慕。
  ——他真是个被鬼神庇佑的男人……
  「今天天气真好。」镰首仰视正午的阳光。「我们走路回去。」
  「大树堂」众人一路走过冷清的街道——附近的店都早已被吓得关门闭户。直至三条街外,市面才算正常,可是路人也都给这气势唬得缩在两旁。
  镰首突然驻足在一家卖仕女饰物的店子门外。他大步踏进去,掌店的老板惊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镰首扫视桌上陈列的饰物,然后拿起一支钉着紫色珠饰的发钗,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要这个。」镰首朝着嘴巴张得大大的老板说。
  店外一名部下马上进来,从钱袋掏出银子。老板久久不敢伸手去接。那名部下只好把银子硬塞进他掌中。
  镰首步出店子,在阳光下把玩着那发钗,瞧着它反射出的紫色光芒。
  他把发钗收进衣襟,继续向前走,心里想象着发钗插在宁小语髻上的样子。
  ◇◇◇◇
  镰首甫踏进庞文英的府邸——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于润生的府邸——就看见两个孩子蹲在前院空地上玩石弹子。那是于阿狗和黑子。两个孩子都穿着簇新漂亮的衣服,头发整齐地结成朝天的辫子。阿狗比黑子年长几岁,正在耐心地教黑子游戏的规例。只有四岁的黑子长得比一般孩童都要快,身高跟阿狗也相差不远。他静静地瞪着圆眼睛,瞧着地上滚动的石弹。
  阿狗一看见镰首就兴奋地奔过去。「五叔叔!」镰首笑着把他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镰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抚抚他的头发,然后走向黑子那儿。黑子站起来,嘴巴吮着拇指,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个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镰首看着这个很少看见的儿子,心里感到异样的复杂。他上前蹲下来,想摸摸黑子的脸蛋。可是在接触之前黑子已经走开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门,又站在阶前,回头定定地看着镰首。
  镰首站起来,以无奈的眼神回视他。
  ——他心里想着什么?……母亲吗?……
  ——他长大以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他长得很像我……他会怨恨我吧?……
  ——我可以给他什么……当我和小语有了家之后,他会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吗?
  黑子终于也走进屋子里。镰首茫然地站着,又隔着衣服抚摸一下怀内的发钗。
  他开始明白:从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树堂」,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在驱策他们。
  ——为了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
  每逢季节变换的时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缝店「常宝记」的老板就会亲自带着二、三十套衣衫到访容祭酒的大府邸,让容大公子试身和挑选。
  各式轻薄的夏服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仔细地审视试穿身上那件青铜色文士袍。常老板很紧张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与襟口。这已是容公子试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这次能看得上眼。两个身材小巧的娇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后,为他细心地梳理头发和戴上冠帽。
  蒙真与茅公雷进来睡房后一直没有说话。容小山继续细看镜里的自己,然后才似乎记起了两个部下的存在。
  「还不说?」容小山不耐烦地说。
  蒙真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瞧着常老板。
  容小山察觉了,失笑地说:「你担心什么?他听到又怎样?老常,你不会出卖我吧?」
  常老板不知如何回答,笑得十分勉强。
  「还是先请老常出去比较好。」蒙真坚持。
  「你再不说,就马上给我滚。」容小山转过头来直视蒙真,原本轻松的俊美脸庞立时变得铁青,那喜怒的变化快得令人吃惊。
  两名婢女被吓得身体微震了一下,脸上强装着镇定,站在原地不敢动。她们都知道一个发怒的容公子有多可怕。对付这场面最好的反应就是不要做任何反应,否则惹起他的注意,随时就变成他发泄怒意的对象。
  蒙真和茅公雷的脸没有动一动。他们早就习惯了容小山的脾气。
  「好吧。」蒙真略一点头,开始向容小山报告近期于润生的动向。
  最重大的消息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联昌水陆」和「隅方号」接连遇袭的事件。半个月内就发生了十六宗,其中「联昌水陆」更有两个仓库在同一天先后遇到袭击,一座给放火烧掉,另一座内里的货物全给抢光。桂慈坊市集隔天就有一次流血事件,由于地方实在太大,「双么四」的人马根本无从捕捉敌人的来去。
  「现在道上的人都在谈论关于那个镰首的事情。」蒙真说时声音并没有起伏。「已经开始有人拿他跟当年的庞祭酒相提并论。」
  容小山继续看着镜子,侧过来瞧瞧衣袍是否合身。「他有这么厉害吗?公雷,你曾在漂城亲眼看过他出手吧?怎么样?」
  「我可以说,他比现在人们心目中所想还要厉害三分。」茅公雷回答。
  「哦?」容小山好奇地问:「那么你有把握打倒他吗?」
  茅公雷笑而不答——他不爱说谎。但是要他承认自己有打败可能,是他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于润生为什么要挑衅他们?」容小山对着镜子拨拨发鬓。
  「显然是为了抢夺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生意。」蒙真说。「那是很大的工事,『三条座』本是志在必得,也许早就为利益分配谈判妥当。可是横里杀出一个于润生来,一下子就打得他们人仰马翻,到现在都来不及还手。」
  「三条座」就是「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个帮会的总称。当年首都黑道的十年大混战,这三个帮会在最后关头臣服于「丰义隆」之下,并为「丰义隆」的霸业立过功劳。正因为当年订立的盟约,十五年来「三条座」得以在「丰义隆」羽翼之下继续存活,经营首都内各种较次要的生意。韩老板集中精力于拓展利钱丰厚的私盐贩运,也懒得把它们吞并。
  容小山听得兴味索然。他根本不把「三条座」放在眼内。比起财雄势大兼且拥有朝廷人脉的「丰义隆」来,「三条座」的力量即使结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构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他们不是来不及还手,而是不敢。」容小山说。「于润生是『丰义隆』的人。他们敢动吗?」
  蒙真点点头。「因此我估计不久之后,『三条座』必定派人来向容祭酒求助,请求准许他们向于润生宣战,甚至想得到容祭酒的兵力援助。」蒙真顿了一顿,瞧瞧容小山是否在用心聆听,然后才问:「公子会作什么打算?」
  容小山那双浓眉一扬。「你呢?你会怎么办?」
  「于润生若真的垄断了两坊的重建工事,将会捞到好大的一笔。而且他能够借着这长久施工的机会,把自己的人马渐渐安插进京都来。」蒙真把自己的分析说出。「于润生不是个简单的男人。要是让我来决定,我会借『三条座』来挫一挫他的势道,别让他这么轻易在京都里站稳。」
  「笨蛋。」容小山说时展露出优越骄傲的微笑。「那不是跟爹的吩咐相反吗?爹就是要扶植他来对付章帅。要养一头咬人的狗,能不给它吃饱吗?听我说:『三条座』的人要是来求见,你就给我挡回去。我才懒得理会他们的死活。」
  被揶揄的蒙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低头说句:「是。」容小山挥挥手,他和茅公雷便知趣地退出房外,留下容公子继续试穿新衣。
  两人走在廊道时,茅公雷忍不住偷笑。蒙真看见了,皱皱眉头。「别在这儿。」他悄声说。茅公雷马上收敛。
  可是茅公雷心里忍不住在想:刚才的对话和结果,全部都早在大哥的预料之内吧?……
  他们走过一个荷花池塘。在池畔树荫底下,一个高贵的少妇坐在草地上跟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玩耍嬉笑。在初夏阳光的映照之下,这对母女的皮肤更显得雪白,像是身体周围都散发着光芒。她们笑得眯着同样灵动的大眼睛。
  茅公雷看见这母女,脸色沉了下来,偷眼侧瞧蒙真有什么反应。
  蒙真只是负手站在廊道上,远远瞧着那对母女。她们自顾自在玩,并没有看见他。
  蒙真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茅公雷亦无言紧随在后。
  「不用再等多久了。」蒙真忽然悄声地说。
  只有茅公雷这个多年的义兄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
  朱红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顶朝着东、西二方伸延,其气势尤如鹫鸟展开宽长的羽翼,远隔在数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拥有如此气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选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兴建,位置接近皇城内郭的西门,当然是为了方便太师上朝办公。在宅邸正门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条街道,这儿每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停满了各式豪华的马车,全部都属于当天等候谒见太师的官员或商贾。
  这一天下午,于润生的马车也夹杂在其中。
  「太师要召见你。」萧贤昨天这样告诉他。
  身材瘦削、一脸冷冰冰的萧贤是何太师五个心腹的「文佐」之一。于润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就确定他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太师托我跟你说:那件事你办得很漂亮。」于润生当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广场血案和二坊大火——没有太师府的指示和配合,于润生也不会发动这次事件。
  可是直到这天之前,何泰极还是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听到萧贤的通知后,于润生马上沐浴更衣,带着枣七和狄斌登上了马车——后面还有另一辆车子跟随着。
  然而在太师府门外轮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其他等待的车子已陆续减少,于润生还是在等。
  狄斌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低声咒骂着。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指挥部下在火灾现场搭起临时的「大树堂」药行;运送粮食、药物、衣服等筹划……现在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于润生显得极安静,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枣七则像一只驯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时为于润生递来茶水与面巾。
  过了中午后,车厢外终于响起敲声。
  「可以进去了。」是萧贤那一贯无感情的声音。
  ◇◇◇◇
  何太师这个狭小的书斋,与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颇不相称:两边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都是书架,密密排满了各样经史刑法的书籍和卷宗;地上各处堆满了等腰高的文书与纸张,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书桌凌乱不堪,笔墨文具和各种批示文件散满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头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儿放着一碗只有青菜的热汤面。
  何泰极的外貌与于润生想象中一样:既为太子师,必然具有非凡的气度威严。太师今年已六十二岁,可是皱纹满布的脸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双鬓、唇侧和下巴的胡子蓄得甚长,修剪得尖细齐整;这样的天气下,坐在这等狭小局促的房间里,他仍是一丝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无论外表如何威严的人,吃相还是差不多。
  于润生静静站在书斋的一角,看着何太师把那清淡的汤面吃完。何太师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细,不时又停下来,拿一方丝巾印印额上的汗珠。
  吃完以后他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丝巾拭拭嘴角,然后才第一次直视于润生。
  「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午饭都只吃一碗青菜汤面。」何泰极说话与吃面同样地缓慢。「我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来应殿试,耗尽了盘川,几乎就要饿死在街头。我在街上遇上这个人,他就请我吃一碗青菜汤面。他只请我吃这个,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我还记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为了接济我,他一直替我张罗。有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肚子拿东西给我吃;有的时候他为了少许钱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险;直至我进入试场为止……」
  何泰极说着时闭起了眼睛。接着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个面碗弹跳起来,剩下的面汤溅到旁边的文件上。他暴睁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于润生。
  「四十年后,我收到了这个人的死讯。他死在漂城。」
  于润生没有作声。
  「别跟我说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么把戏也好,要瞒谁也好,别以为瞒得了我!你竟然还有胆量来京都?你凭什么?」
  于润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等待何泰极的怒容缓和了少许,然后才开口。
  「因为我相信太师是一个生意人。」于润生微笑着说。「太师放弃曹功而选择了我,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何泰极的脸迅速放松开来,但仍带着一股令人慑服的严厉。「我还没有『选择』你。」
  「太师并没有很多选择。除非你愿意看见『丰义隆』逐渐落入伦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说出实情。」于润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极当然也知道——否则他就不会接见于润生。「丰义隆」是极为重大的财脉,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极要维持在朝廷官场上的权势就变得吃力;更坏的是如果伦笑真的垄断了「丰义隆」,在政治上则对太师府构成极大的威胁——在庞大的官僚贪污系统里,忠诚永远也随着利益走。
  何泰极急需找人来填补庞文英遗下的空缺,继续在「丰义隆」里代表他的利益。连庞文英也敢弑杀的于润生,显然具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担当这个任务。
  ——这个小子都算准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萧贤踏进了书斋,没有看于润生一眼,径自走到书桌旁,向何太师耳语几句。
  何泰极听见了,眼中发出光芒。
  于润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带来贡献给何太师那车子的「见面礼」,萧贤已经在外面点算过数额,现在向太师报告。
  萧贤离开后,何太师才微笑着说:「看来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捋着胡子考虑了一会,然后又说:「好吧。你去干吧。」
  于润生明白太师意思,是把大火后重建的工程交给他去干。当然这不仅是建筑的生意。首都重建时国库必然要拨出大额的公帑,只要在造价的账目上花点工夫,又是另一条可以吃上几年的财脉。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不必来见我。」何太师把碗挪开,开始握起朱笔批阅文件。「萧贤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记着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略一抬头盯了于润生一眼。
  「我不是庞文英。」
  ◇◇◇◇
  在马车上听完老大的指示后,狄斌才露出笑容来。
  何太师的支持,对于「大树堂」未来的发展是极重要的一步。这次得到二坊的重建工程生意,不单是工程本身赚钱,更重要是取得采购物料的官方批文;弄到这些批文,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各州征购走私往南藩的军需物资。狄斌估计在几个月内,漂城埠头的私货流量就会上升三、四成。
  「老大,太好了。各方面都这么顺利。我进京都以来一直在担心。」
  「现在看来是很顺利。」于润生的神情并不特别高兴。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每一个都很需要我。」于润生说时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说:我要是没法满足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也有可能被干掉。」
  ◇◇◇◇
  林九仁坐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宽大的外堂里已经一个时辰,脸容紧张的他不停用手帕拭抹额上的汗水。
  林九仁的外貌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平凡矮小的糟老头,外人无法想象他就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领导人——跟随他来的十五名护卫,无论哪一个看来都比他还有威势。
  「二十八铺总盟」,顾名思义就是市集里二十八家最大商号结成的势力,从粮食、屠宰、布匹、香料、家具……种种的买卖都包揽在内——当然在「二十八铺」势力壮大之后,也扩张到其他利润更丰厚的「生意」。
  七年前初代盟主孔道财病逝以后,「双么四」里实在找不出一个格外突出的人物继位,几乎陷入分裂的危机;最后在各方的妥协下,就由林九仁这个野心不大而又通晓联盟内部运作的「执数人」暂时充当头领,遇有重大决策时则召集各铺的「铺主」会商。这个原属过渡性的安排却一直沿用至今。
  佟八云在林九仁跟前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他坚持要陪同到来,因为恐怕往返途中又再遇袭。他的担心不无理由:桂慈坊市集近月来已被「三眼」突袭了八次,「双么四」的大本营显得就像没有关上盖子的鸡笼般,任由敌人来去自如。
  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讨出个说法来。可是「二十八铺」来求见这么久,连容小山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妈的,还要等多久?」佟八云终于也忍耐不住咆哮起来。林九仁听见吓了一跳,马上叫佟八云噤声,又瞧瞧守在堂内那些「丰义隆」的人马。他们一个个站在堂内四角,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林九仁无法断定他们是否听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蒙真和茅公雷才第三次从内堂步出。林九仁看见他们身旁并没有容小山,不禁失望皱眉。
  「很抱歉,我们已经派人请容公子来,可是……」蒙真十分恭谨地朝林九仁拱手。「我不肯定,公子今天会否回来办公……」
  「那么……」林九仁急忙站起来回礼。「我们可否直接面见容祭酒?此事十分紧急,蒙兄请代为通传……」
  「容祭酒有公务在身,现在也不在行子里……」蒙真皱着眉,浅色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的歉意。
  「这么大一家行子里,就没有半个可以拿主意的人吗?」佟八云切齿说。林九仁在旁试图按捺着他,但佟八云把对方的手拨开,继续说:「你呢?你在这里没有说话的身分吗?」
  「别太过分。」站在蒙真身后的茅公雷从齿间吐出这句警告。
  蒙真止住了他,然后向佟八云拱手:「佟兄请别动气。我再派人催促公子就是。」他转头朝堂内的部下吩咐:「再拿些酒茶果食来。」
  「不必了。」佟八云打断他。「我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的时间里,也许市集里又死去几个兄弟。我喝不下。」
  蒙真肃然瞧着佟八云。
  ——如此爱惜部下的人,如今在黑道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们走吧。」佟八云又说,拉着林九仁的胳膊。「这还不明白吗?那姓于的根本就是他们放出来咬人的狗!还指望他们干什么?」
  「别乱说!」林九仁斥责说。「堂堂『丰义隆』,难道会背弃当年的血盟吗?」
  当年首都的黑道混战历经十年之久,到了末期,「二十八铺」、「联昌水陆」、「隅方号」三股势力眼看「丰义隆」已具称霸之势,便先后向韩亮称臣求和,结成互不侵犯的盟约,亦在最后的大决战中予「丰义隆」不少助力,这是「三条座」能够在首都存活下来的关键;「丰义隆」建立霸业后亦一直遵守盟约,其中主要原因是「丰义隆」专注于利润惊人的贩盐活动,对于「三条座」那些规模细小的买卖缺乏兴趣,倒不如就借他们稳住首都内的地下治安,而「三条座」每年只需向「丰义隆」缴纳数额甚小的象征式「孝敬」。
  蒙真知道林九仁这句反话,其实是向他这个「丰义隆」干部说的。
  ——这只老狐狸也不简单……
  「『丰义隆』当然说话算话。」蒙真说。「可是这事情……」然后露出一脸难言之隐。
  佟八云冷笑一声。「即然你们背信弃义,我们『二十八铺』也不是束手待毙的孬种!」
  接着左手往上一摔,一道寒光闪现。
  茅公雷迅速挡在蒙真身前,却判断出那光芒并非向前而是向上射出。
  相当于普通楼房三层高度的木天花发出异声。一柄飞刀狠狠钉在上面,刀柄仍在弹动。
  茅公雷双眉扬起。佟八云这手飞刀显得极厉害:一般飞刀的攻击距离不过七、八步,但佟八云这一掷不但远超这长度,更是逆着重力垂直向上发射,刀刃仍深入木头内。
  守在四角的「丰义隆」人马立时拥上。
  「这是什么意思?」
  「竟敢暗藏兵器进来『丰义隆』的行子?」
  蒙真举手着他们退下,同时佟八云也挥挥手,示意部下离去。
  「林老,你不跟来也无妨——要是待会儿你有胆量独个儿回去的话。」佟八云说着便扬长而去。其余十四人看看林九仁,又看着佟八云的背影,全都跟着往大门走。
  林九仁忙向蒙真陪不是,然后也硬着头皮随众人离开。
  过了不多久,门外又传来佟八云的声音:「这柄刀子留在那儿,是让你们记着:我死不了的话,一定会回来!」
  蒙真仰头瞧着钉在大堂天花中央的飞刀,暗地感到一阵喜悦。
  ——对。你不要死……
  这柄飞刀一直钉在那儿六天之久,直至「丰义隆」的人买到一把特别订造的长梯后,才能爬上去把它拔下来。
  ◇◇◇◇
  一只由二十人合抬的巨大纸扎白虎,领着一支达千人的庞大队伍,沿着镇德大道巡行而过,无数民众(包括大火中失去生计的灾民)夹道站立观看。
  队伍中夹杂着各式古怪人等,当中以僧侣及道士最多,也有穿着鲜色异服的修行者、满身挂着符咒布条的占算师、装扮成神仙或天兵的儿童、脸上布满刺青的蛮族巫师、金发曲鼻的西方教士……
  按照御用占星师的说法,首都发生火灾的原因是祥星晦暗、火妖凶星上升所致。依照大太监伦笑的禀奏,皇帝下旨集合四方有能之士,举行长达一个月的「祀禳大会」,祭告苍天并安慰凶灵。
  在武昌坊灾场,一切重建工程都暂停下来,集中人力全速兴建一座雄伟的「慰灵殿」,日夜赶工之下及时在「祀禳大会」最后一天落成——而在殿宇四周露宿的灾民,头顶仍然没有半片瓦。
  为了填补举办「祀禳大会」及重建武昌、合和二坊的府库支出,另一道圣旨又颁下来:天下农田每亩加征「禳纳」七文钱。
  这本来并非一个大数目。然而伦笑得到御令后亲点了五十一名太监担任「外纳使」,派往各地州县直接监督收取这份额外的税款。各「外纳使」同行的亲信爪牙少则二、三十人,多则近百人,到达各地后又与地方官吏及强豪勾结,借收纳之名进城下乡大量搜掠,私下横加各种巧立名目的费用,所经之处强索酒食财物,以至奸淫妇女,稍有反抗者即严酷拷打甚至当众虐杀,此后两年间在皇土上刻出一道道血腥的轨迹。其中三地因而爆发民变,有二名「外纳使」被群众包围杀死,但最终全遭官军武力镇压,诛杀及处决暴民达三千余人……
  狄斌借这「祀禳大会」人流复杂的时机,将漂城「大树堂」三百多名精锐部下顺利调移进首都内部署,其中多数安插在灾场工地里装扮成外地民工。兵员增加之后,再加上镰首的猛烈攻击及太师府的支援,灾场里七成的工事都落入于润生手上……
  黄昏时分,那只纸白虎在皇城外的祭坛上点燃焚化。在熊熊烈火的催激下,夹带着纸灰的黑雾飘升往高空,整个首都的人都看得见。
  ◇◇◇◇
  五个竹织的鸡笼。四个装着米酒和酸渍菜的瓷缸。吃店门前的红色大灯笼。六种颜色的锦帛。十四条木柱。八个帆布竹棚。烘烤红烧肉的炭炉。晒干辣椒的盘子。两排共十一个香料瓦缸。七张椅子和三张桌子。十六块吊挂的猪肉。二十六个杯子。八个酒瓶。十一个饭碗。两尊木雕的神像。七束香烛。十八具纸扎的奴婢和马匹。一头看门的黑狗。两窝炸油条用的沸油。四幅廉价的字画。十二包胭脂粉。三束合抱大的木柴。七盏油灯。二十二件挂卖的衣服袍子。三对鞋子。九箩筐瓜果和蔬菜……
  还有二十七个男人的身体。
  它们是从桂慈坊正门到市集深处五条街巷之间,被镰首的长弯刀斩断、绞碎、打翻、砸破的东西。
  这股狂暴的破坏力量仍在继续前进。
  ◇◇◇◇
  「『三眼』又来了!」那个前来报信的「双么四」汉子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气吁吁地在门前呼喊。
  叫声在二楼偌大的厅堂内回响不已。堂里东、西两面墙壁上各有一列十四个比人还要高的大柜,全部以水火不侵的钢铁打造,柜门上挂有拳头大的铁锁。从东面左首第一个到西面右首最后一个,分别用红漆写着「一」到「廿八」的大字,代表「二十八铺」所有账目、卷宗、契约存放所在。
  这座「总账楼」位于桂慈坊市集中央,正是「二十八铺总盟」的司令部。齐集在堂内的众人原本还在激烈争论,听到「三眼」这两个字时都马上沉默下来。
  坐在正中长桌首座的是林九仁,左右次席则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和「隅方号」头领巴椎,其后则是「二十八铺」各铺主;佟八云、下巴仍然戴着一副木架子的孙克刚,以至「三条座」其他头目好手则站在厅内各处,一个个在凝视着那名报信汉子的脸。从他的神情,他们都感受到他所目睹的恐怖。
  「他妈的!」巴椎那硕大的拳头擂在桌子上。「早晚不来,偏就是这个时候来!早知道我就把石场的兄弟都带来!」巴椎的方脸与粗颈上贲起血红的筋脉。他那暴烈的脾性,比他年轻时的锥子杀人功夫还要有名。
  佟八云走到南面的窗前,俯视下方正门前的空地。还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部下正在市集的巷道里流血。他想象得到,那个可怕的「三眼」握着一柄巨大的弯刀,在店铺间狭窄的街巷里狂乱挥舞前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在前面。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佟八云的声音仍然冷静。「这次才是真正的攻击。他必定带来人马。」
  「不错!」报信汉子确定了佟八云的推测。「我看不清楚……恐怕最少也有二、三百人!我们已经失去大概三十个兄弟——现在也许更多……」
  「对方的折损呢?」林九仁问。在市集里「二十八铺」占着地利,正面开战也未必没有胜算。
  那汉子苦笑着摇头。「没有。只有『三眼』一个人在前面开路。他的部下只是跟在后头,踏着我们兄弟的尸体前进……不管我们多少人都挡不下来……」他说着时声音已变得哽咽。
  「那家伙是怪物吗?」崔丁怪叫着,黑瘦的长脸异常紧张。自从老爹崔延因病瘫痪,崔丁已经接手「联昌水陆」五年之久。可是如此惨烈的战斗他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在「三条座」里,「联昌水陆」最会做生意,可是战力却最弱。在于润生的攻势下,「联昌水陆」甚有可能成为最先被吞灭的一方,这次会议正是崔丁发起的。
  「怎么办?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攻到这儿来……」
  「我们『三条座』好歹也在京都立足二十几年,那姓于的才来了几个月,难道就这样给他打垮吗?……」
  「不如再派人去『丰义隆』……」
  厅内众铺主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没有用的。」佟八云冷冷地说,打断了他们的声音。「『三眼』过去好几次来生事时,你们看见附近有半个禁军的影子吗?这次更出动了这么一大票人……这实在明白不过:是容玉山在后面替姓于的撑腰。」
  厅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马上静默下来。他们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只是没有人说出口。
  「我们不可能与『丰义隆』对抗。」林九仁神色凝重地说。「跟姓于的议和吧。看来这是唯一的活路。把武昌、合和两坊的肥肉让给他,他应该愿意收手……」
  「不行。」佟八云反驳说。「他绝对不会讲和的。这次大进攻,很明显是看准了我们『三条座』的头领都聚在这儿,而『联昌』和『隅方号』兵力却没有集结到来。我要是他就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崔丁和巴椎都点头同意。
  「他必定派了另一支伏兵在市集外守候。」佟八云继续说。「我们要是逃走,也只有被扑杀的下场。」
  在座的人全都佩服佟八云的分析。他们注视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出一丝希望。
  「说得不错。」说话的却是孙克刚。他的声音很模糊——每吐出一个字下巴都传来刀切般的痛楚。他站起身子,拿出一柄铁锤。「我明白了。就在这儿一决胜负吧。」
  「把市集的兄弟都召回来吧。他们在街巷里,只有继续给『三眼』屠宰的份儿。」林九仁马上会意。「在下面的空地摆阵迎击,才可能压制『三眼』的蛮力。」
  佟八云点点头。「杀死他,我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林九仁马上下达命令。「二十八铺」的众铺主急忙离去,准备招集其本铺在市集里的兄弟——即使只是多几十个人也比没有好。他们知道正如佟八云所说,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几个铺主率先下了楼,不一会儿却全都慌张地奔回楼上来。
  「什么事?」林九仁紧张的问。
  一个肥胖的铺主大口吁着气,指向窗口的方向,「你们看看外面!」
  佟八云抢到窗前向下俯视,视线再转向东面的街巷。他看见了,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
  在「总账楼」正门前的空地,出现了极为奇妙的形势:
  在空地南面摆开了一个尖锥状阵式的是「大树堂」的人马,而站在战阵尖端上的当然就是镰首。他赤裸着满是刺青的上身,长发以布带束成了马尾——那容姿很像他当年在漂城大牢的「斗角」里出战时的模样。两个年轻的部下站在他身旁,用湿布巾替他抹拭胶结在胸腹、两臂和头脸上的鲜血——别人的鲜血。梁桩在他身后,半蹲着用清水洗涤那柄刚斩杀过三十八人的长弯刀。
  镰首的部众们一个个气势逼人。他们毫发无损,甚至连一刀也没有砍过就攻到「二十八铺」的核心,靠的就是前面这个神祇般的男人。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战时的紧张,他们仿佛都沉醉在某种神秘的气氛中。他们目睹了刚才市集街巷的一切。他们虔诚地相信,只要跟着这个男人的脚步,他们不可能受伤或死亡。
  这二百多人里接近一半还未满二十岁。他们是来自漂城的「拳王众」成员,每一个都整齐地以黑色布带束缠额头和拳头。自从去年冬季漂城那一役后,镰首亲自挑选这百人,半年来交给吴朝翼调练,一个月前才由狄斌安排送到首都来,成为镰首的一支亲兵。这是他们首次实战,虽然还没能看得出战力,但纪律和胆量并没有被其他「大树堂」的老兵比下去。
  有的「大树堂」老将是自从「腥冷儿」时代已经进帮,看过「关中大会战」的阵仗。他们最初也对这些新兵很是担心,可是现在都露出满意嘉许的表情。毕竟在集团战斗里,士气和纪律比个人的战力更具决定性。
  ——当然镰首本人是个例外。
  在空地北面背向「总账楼」的是「二十八铺总盟」的阵容,另加上「联昌水陆」和「隅方号」的护卫十数人。他们成长列排开,与「大树堂」正面对峙。
  站在长列正中央的是佟八云和孙克刚。佟八云左手反握宽短的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两枚飞刀;孙克刚右手上的大铁锤垂下腿侧,锤头搁在沙地上。两人并肩站着没有交谈。他们过去没有正式见过面,可是彼此都听过对方的名声。在这时刻,能够与一个公认的好手并肩作战,总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情。
  孙克刚扭了扭颈项,却总觉得下巴那个木架子碍着动作。他咬咬下唇,然后用左手把那架子猛地扯脱。原本已经痊愈了一半的碎裂颚骨发出格格声响,紫青色的肿伤处又再扩张。孙克刚把那剧烈的痛楚当作催生战意的一帖猛药。他狠狠盯视着数十尺开外的镰首。
  在整个首都里,就只有孙克刚一个人曾经面对「三眼」的弯刀而死不了——因此没有任何人敢取笑他那碎裂的下巴。
  孙克刚是老江湖,不是个轻易相信传说的人。他亲身参与过许多血斗,亲眼看见过许多好手倒在血泊中。无论多强的人也只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也只是一堆骨头和血肉而已。世上假如真的有杀不死的男人,孙克刚认为只有两个:年轻时的庞文英;还有幽灵般的章帅。
  ——可是他却开始相信,眼前的镰首就是第三个……
  在「三条座」的众头领里,就只有巴椎一人没有留在楼子上观战。他没有带锥子来,就从「二十八铺」的兵器库里挑了最重的一柄六角形铁棒,可还是觉得太轻。
  孙克刚知道,要叫巴椎站在战阵的最后方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没有作声。可是头领毕竟快六十岁了。要是待会发生混战,他决意要紧随在巴椎身边。
  其余那近三百个「二十八铺」的汉子也都紧握着各式兵刃。他们近三分之一都已上了年纪,挺着一个养尊处优的肚子。「三条座」自从臣服于「丰义隆」后,十余年来对于欲走上黑道的年轻人已失去吸引力,再无法补充新血,现有的年轻一代,大都只是上一辈成员的子侄或亲戚。
  「三条座」的人一直相信:自从十五年前黑道大战结束之后,首都的地下秩序已稳定,他们有生之年也不会再看见另一场战争。「二十八铺」的部众,许多自进帮以来只是干市集买卖,拿刀子砍人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干过。他们不是不知道帮会的权力来自暴力,可是长久的和平令他们遗忘了黑道的本质。
  即使如此他们并没有恐慌,士气亦没有涣散。桂慈坊市集是他们的家。为了保护这个家,他们已作出战死的打算。佟八云先前在忧心,部下的骨头是否已被安逸泡得酥软,现在他为他们感到骄傲。
  佟八云也是因为继承父业而成为「二十八铺」的「桩手」。因为年轻而错过了十五年前的大战,他一直感到上天对他很不公平,自己的身手和统率能力被和平埋没掉了。他甚至曾经暗暗祈求另一次战事。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想法如何幼稚。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希望看见这场可能令「二十八铺」覆灭的战争出现。
  佟八云更深刻领会了另一件事:他曾经如此渴望在战斗中展示自己的能力;可是当真正的战争来临时,自己却显得如此无力。
  他瞧向空地的东面。足以左右这场战争的人就在那儿。
  东面的第三个战阵最小,只有寥寥二十多人,全部都骑着马,看来只是这场战事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可是他们的出现却令南、北双方的对峙者久久站在原地。
  因为领导这支骑队的,正是数天前令佟八云痛恨得想用飞刀射穿心窝的那个异族男人。
  蒙真带着茅公雷和一干亲随,静静坐在鞍上不动。他们的兵器没有拔出,只是挂在腰间、背后或鞍旁。茅公雷的鞍后放着一个巨大的长形黑色布包。
  蒙真发现了佟八云投来的视线,与他遥遥对视,长满胡子的嘴巴作出令人感到镇定的微笑。佟八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略一点头。
  蒙真抽一抽缰绳,单骑往「三条座」这边的阵营接近过来,直到十步外才停住。
  「对不起。」蒙真并没有呼喊,但那响亮的声音却让「三条座」的人都清楚听见。「我就只能带自己的人来。只有这么多。」
  「你来是为了什么?」佟八云说话时带着警戒的神情。
  「为了『丰义隆』与『三条座』之间的盟誓。」
  蒙真说着就把马首拨转,没有理会「三条座」众人惊奇的眼神,径自又朝镰首的阵营接近过去。
  「请你收兵吧。」蒙真直视镰首,语气不卑不亢。「今天流的血已经够了。」
  镰首挥挥手,示意替他抹血的两名「拳王众」退下。「这是『丰义隆』的命令吗?还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蒙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摊开双手。「没有关系。今天在这里,你要杀我身后的那些人,请先跨过我的尸体。」
  佟八云、孙克刚和巴椎以热得像在燃烧的眼神,凝视蒙真坐在马鞍上那摊成十字的背姿。他们和其他部下都感到,原有的恐惧与紧张似乎减退了许多。
  ——能够跟这样的男人一块儿死去也不错……
  镰首的脸丝毫不为所动。梁桩抱着弯刀急步上前,把刀柄伸向镰首的右侧。镰首却摇摇头。
  「你这样是在为难我。」镰首冷冷地地说。「这次进攻是奉了老大的命令。我要带三十一颗人头回去。」他指的当然就是「二十八铺总盟」各铺主、林九仁、崔丁和巴椎。「除非有更好的收兵理由,否则我只好把你当场斩杀。」镰首说时轻松得像在跟蒙真聊天。
  蒙真只是搔搔腮胡,微笑回应:「好吧。我就给你一个理由。那就是:你继续打下去,在你身后那些兄弟将会大量折损。」
  镰首右边眉毛扬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语气中充满强烈的自信。在他身后的「拳王众」也都笑起来。
  「这是可能的——假如这里有一个你打不倒的人。」
  「你?」
  蒙真摇头的同时,茅公雷已经策马到达他身边。他从马鞍跃下来,脱去身上的衣袍,袒露出圆浑而呈淡褐色的肌肉,胸口那个异兽刺青因为汗水反射出亮光。
  他取下鞍后的黑布包,把袋口的绳索解开,亮出一根形貌古怪的棒子:全长四尺余,握柄的一端只有酒杯粗细,往上却渐渐变粗,直到顶端大如人头;黑色棒身的形貌异常丑陋,像长满了肿瘤般凹凸不平,有数处更突出有如畸形的器官;通体色泽沉哑,看不出是什么物料制造。
  「许久没有在战场上挥动这东西了。」茅公雷单手握棒,轻松地舞了几圈。可是那呼呼的破风声却显出棒子甚为沉重。
  镰首咧齿而笑。那笑容就像看见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他伸出右手,梁桩再次把刀柄递过去。
  蒙真也下了马,左右牵着自己和茅公雷坐骑的缰绳,返回东面的阵地。刚走了数步他又停下来,回头说:「公雷,小心点。」
  茅公雷拨拨鬈曲的长发,点了点头,但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镰首。
  镰首也向后挥了挥手,示意部下再退后一些。
  空地上和「总账楼」上的数百双眼睛,都在注视中央这两个赤裸上身的人。镰首感觉好像又是另一场「斗角」——只是这一场的赌注比他过去打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高。
  「你认识茅公雷吗?」佟八云紧张地注视那两人,悄声问身旁的孙克刚。
  「只在街上碰过几次。没听说他有什么战绩。」孙克刚回答时,下巴又传来痛楚。「只听说他老爹茅丹心是个硬汉子。当年被敌人抓住了,用尽各种方法拷问,到咽气时没有吐过半个字。」
  巴椎听着十分担忧。他清楚知道孙克刚的斤两——因此也了解「三眼」的可怕;茅公雷假如真的拥有对抗「三眼」的能耐,早就该震慑首都黑道了,怎么到今天还没有打出什么名堂来?人们就只知道他是跟在容小山屁股后的两条狗之一……
  镰首和茅公雷眼也不眨地对视。在人们没有察觉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镰首把弯刀架在胸前,刀尖斜斜指向茅公雷的眉心;茅公雷则把黑棒收到左肩侧,左手轻轻托着棒子中央,随时准备横挥。
  两人以极细微的足步继续向对方接近,手上兵器的长度相差无几,即将到达非攻击不可的距离——
  同一刹那,镰首与茅公雷以完全相同的动作,反手挥动兵器劈向对方的头颈!
  弯刀与黑棒在半途猛烈撞击。两只右掌都感到酸麻。刀棒各自反弹开去。
  两人就像约定了一样,同时借着这反弹的力量往自己的左边旋身一圈,变成正手水平斩击,动作仍是一模一样。
  刀棒再次交击。场上数百人同时发出惊叹声。
  这次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才把那强烈的反撞力卸去。他们同时惊异地瞧着对方——自己的全力攻击被对手硬接下来,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极罕有的情况。
  ——可是镰首的惊讶比茅公雷要小一些。毕竟他曾经面对「十狮之力」侬猜,拥有对抗比自己气力更大的敌人的经验。
  就因为这微小的差异,镰首的恢复比茅公雷快了少许。他跃前一步,双手握着长弯刀垂直斩向茅公雷头顶!
  茅公雷已来不及回招,只能双手托着长棒横捧在头上,硬生生把刀刃架住。
  「糟糕了!」佟八云忍不住脱口呼喊。
  在远处看着的蒙真却显得异常镇定。
  刀棒再次交击,这次却没有反弹开去。
  刀刃正好砍在黑棒中段一个凹槽里,给卡住动弹不得。
  镰首判断出这不是偶然的——是茅公雷准确地以黑棒那个部位来迎挡。
  茅公雷以古怪的手法,双掌紧握黑棒两端,像摇船橹般前后扭绞——
  弯刃「啪」的一声自中央被扭断了!
  镰首愕然瞪大了眼睛,身体往后急退。
  茅公雷显然对这扭锁招式十分精熟,黑棒并无停滞,在身体右侧旋了半圈,垂直朝前面镰首的头颅压下!
  棒头的黑影已临到镰首的额顶。他知道已后退不及。双腿马上煞止蹲成弓步,右手抛去断刀,双掌往上迎托——
  黑棒仅仅在镰首头顶一寸前停止。在他身后传来「拳王众」的惊呼声。
  这次吃惊的是茅公雷。镰首双掌捧成杯状,托接着黑棒的中段部位。虽说这样已经卸去了棒子前端的杀伤力,可是以肉掌接下这刚猛的棒击,仍是令茅公雷难以置信的事。
  镰首趁这个空档猛蹬后腿,身体急促欺前,双掌顺着棒身而下,擒住了茅公雷握棒的右腕;他马上向左旋体蹲身,背负着茅公雷,双手狠命拉扯,把茅公雷朝地面重重摔出去!
  茅公雷的反应亦十分惊人:当被镰首抛到半空时他放弃了黑棒,腰腿迅速朝后弯拗,在极短距离下变成以足底着地。
  镰首在施展摔技后仍没有放开茅公雷的手腕。他左手把茅公雷猛拉回自己跟前,右臂则屈曲成肘,横向挥击其脸庞。
  茅公雷却也把左臂肘屈曲收在面前,仅仅把镰首的攻击挡下来。骨头与骨头撞击,两人的脸却没有动一下。
  镰首的右臂连续伸出,好几次想攀擒茅公雷的喉颈,却都被茅公雷扭转头颈避过去。茅公雷还趁着镰首分神时,把右腕的擒拿挣脱。
  两人就这样近贴站立着,四条手臂交缠扭打,都想拿着对方的肢体关节。镰首三次趁空隙施以膝击,但茅公雷机警地用腰臀把它们都卸去。第三次时,茅公雷更借机踹踏镰首站立那条腿的足趾。镰首忍受着痛楚,近距离用额头撞击向茅公雷的面门。茅公雷及时把头脸垂下,以额头硬接这一击。
  在碰响声中,两人的身体朝后荡开,都因晕眩而脚步跄踉。
  他们隔在数步外面对站立,胸背上汗水淋漓,发出粗浊的喘息。
  「已经够了。」蒙真在东面远处呼喊。「我说的不错吧?」
  「我还没有打败。」镰首的呼息渐渐恢复了平缓。
  「我没有说公雷能够打倒你。」蒙真说。「我只是说,他是你打不倒的男人。」
  「我们还没有打完。」
  「即使你打倒他,接着的战斗你已经没有气力了。」
  镰首沉默瞧着茅公雷。茅公雷从战斗状态中松弛下来,却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没有直视镰首,只是看着遗在地上那根黑棒。
  镰首不再说话。他伸手抹抹额上的汗水,又瞧瞧双掌——因为刚才接下那一棒,掌心的肌肉都肿起来,蓄着紫色的瘀血。
  他默默走回部众之间。看见梁桩仍然抱着弯刀的皮鞘,他语气平静地说:「扔掉它吧。」
  在「三条座」众人的振臂欢呼声中,镰首带着「大树堂」的部下从原路离去。
  ◇◇◇◇
  在同一天的午夜时分,镰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盘膝坐在城郊庞文英的墓碑前。
  在他身旁地上排列着十八坛各种的酒。他伸出包裹着草药的手掌,拿起其中一坛,打开了泥封,先把半坛倾倒在庞文英的坟上,然后仰首把其余半坛喝光。
  他一直在喝,一直等待着。直喝到第三坛,他等待的人终于在山岗下出现。
  包裹着额头的茅公雷朝镰首笑了笑,然后坐在他身旁,也拿起一坛酒喝起来。
  这两个在早上曾经激烈对打的男人,就这样一起喝酒,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一眼。茅公雷偶尔仰头凝视将满的月亮,似乎看得出神。
  直至大半的酒都已进肚子后,镰首才首先说话。
  「恭喜你啦。你的大哥得了许多好部下。」镰首说时只瞧着沙土地。月光映照下,一草一石都看得很清楚。
  茅公雷回应以一声叹息。他思索了许久,然后才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我不起?」
  「今天早上……我没有留手。」
  「我也没有。」镰首这时才直视茅公雷,微笑着说。
  「不……不一样的。」茅公雷说话有点结巴,失去了平日的爽朗。「我是说打向你头上那一棒……」
  镰首没有再笑。他继续喝酒。
  茅公雷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是我大哥的意思。他叫我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能够杀掉你。」
  镰首只是耸耸肩,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茅公雷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说:「我大哥说:『于润生拥有太多好部下。我有点妒忌他……』」
  茅公雷没法再说下去,只好再喝酒,却发觉坛子已经空了,带点生气地把它摔得远远。他默然想了想,然后瞧着镰首说:「这些事情,请你不要告诉你的老大。」
  镰首把自己手上的酒递给茅公雷。
  「我答应你。」
  茅公雷重现了那豪迈的笑容,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喝光。
  「人间的际遇是很奇妙的……」茅公雷打开另一坛酒说着,声音中略带醉意。「假如你先认识我大哥,那是多么好的事……」
  「我也是这样想……」镰首嗝出了一口酒气。「假如你先认识我的老大……」
  茅公雷苦笑。「没有办法呢……」他瞧瞧镰首包裹的双掌。「也许以后我们会再打一次……而且是玩真的……」
  「那也不错。」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仰头大笑。
  「那么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茅公雷说时,眼睛露出微微的哀伤。
  镰首在余下的酒坛中挑选了最烈的一种。
  「既然是最后一次,就喝个烂醉吧。」
  ◇◇◇◇
  十天之后,「二十八铺」、「联昌水陆」和「隅方号」通过了秘密的决议:「三条座」合并为「三十铺总盟」,并暗中奉蒙真为总盟主。
  再过两天,蒙真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的。
  于润生果然送了这个孩子一份很贵重的礼物。
  ◇◇◇◇
  偌大的破屋中央生着一堆熊熊的柴火。摇动的火光掩映。四周的阴影里,隐隐可见几十具赤裸的肉体在交缠、翻转、蠕动。圆浑的乳房与臀股因汗水反射着光芒。粗浊的呼息,受刑般的呻吟,交媾中散发的独特馊味。
  叶毅站在大门前忍受着这股气味。看见屋内乱交的景象,他无法自制地勃起。毕竟他还年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视线投向那火堆。火上正烤焙着一具动物。叶毅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猪、牛还是羊。他再看清一点……
  ——好像是人……
  烤肉的气味钻进叶毅的鼻孔,他感觉胃酸涌上喉头。他猛力吞着唾液,以压抑呕吐的冲动。
  「飞天」教派的祭礼场这副光景,完全出乎叶毅的想象。他回想那天刚进首都,目睹「铁血卫」围捕「飞天」教徒时的情形。那奇异的纸符,狂喜的信徒,舞蹈与鼓声……当时已感到这些人有点邪门。没料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除了男女的气息和烤肉的味道,叶毅还嗅到第三种气味:带着某种陌生的香甜,令他有点晕眩……
  ——是药吗?……
  叶毅往门口退后了少许,并且努力控制着令呼吸浅一些。他要保持头脑清醒。这是一次重要的会面。
  他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调查到「飞天」教徒较常活动的地方;又花了另一个月,与其中几个教徒接洽,另加上总计超过二千两白银的「奉献」,对方才答应给他「谒见」教祖的机会——但仍然坚持叶毅必须单身到来。
  他也是到了今天傍晚才知道这个会面地点。「飞天」教派被朝廷明令禁绝,因此经常转换举行祭礼的地方。根据叶毅的调查,「飞天」尽管不断受大力封禁,但自从三年多前出现后仍然如野火蔓延。看见眼前这纵欲的景象,叶毅明白了是什么吸引这些首都的年轻男女。
  没有人过来迎接叶毅,他仍忍耐着站立原地。笼络「飞天」教派是于润生给予的重要任务。叶毅不肯定于润生的想法,可是他了解:「飞天」信徒众多又易于控制,总有它的用处……
  虽然呼吸着这些难受的气味,叶毅心里却有一股兴奋:只要办好这件事,自己在于堂主心目中的地位又必提升。这段日子里叶毅组建的情报班子已初具规模,权力虽然还远远及不上狄斌和镰首,但近在堂主身边,地位已隐隐高于留在漂城的龙二爷和齐四爷,成为「大树堂」干部中的第三把交椅。
  而他预测在未来的斗争中,自己这情报头子的角色只会日益重要——在首都这样复杂的地方,许多事情已不是纯粹武力就足以解决。叶毅仿佛看见,一条光明的道路已经铺在自己前方……
  终于在那丛乱交的男女当中,有一个人看见了叶毅。那个光头肥胖的男人离开伴侣的双腿之间,赤条条地朝叶毅走过来,仍然拔挺并沾满了淫液的阳具在左右摇晃。叶毅尽量不往下方看。
  「你来了啦……」男人的眼神像喝醉了,嘴角吐着唾液的泡沫。「肚子饿吗?那边有烤肉,你随便撕来吃吧。在祭礼里,我们喜欢无私地分享一切……」他舐舐嘴唇又说:「女人也是。你看见喜欢的就爬上去。还是你喜欢男的?那边也有……」他指向屋子的一角。
  「我来是为了谒见教祖。」叶毅的脸容很平静,没有透露半点内心的厌恶。
  男人双手合起来,脸色变得亢奋:「你那么急于得道吗?太好了!是天赐的慧根……你知道吗?我们这个祭礼,就是要『填欲』;欲念填满了以后,才能静心听道。你却比我们走得快许多啊!教祖必定很喜欢你!你听过教祖讲道,就知道什么是无上的喜乐——」
  叶毅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教祖在哪儿?我只是代表一位很重要的人物来见教祖,并且作些功德奉献。」
  「你不知道啊……」男人仰起头,夸张地双掌朝天举起。「教祖就在天上。他在看着我们。也在看着你。」
  叶毅再也无法忍受。「你究竟——」
  他忽然语塞了。随着男人的视线他才看见,在屋顶破瓦的洞孔间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可以请教祖下来说话吗?……」
  「成道之路是不易走的。」男人摇摇头说。「是人求道,而非道求人。」
  叶毅叹息,他无法再忍受这些疯言疯语。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左右瞧瞧有没有爬上屋顶用的梯子,又到屋外绕了大大的一圈。没有。那个「教祖」是怎样上去的?难道真的会「飞天」?叶毅失笑。
  在东南面的墙角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比较容易攀爬的位置。有残存的窗格子和空出的砖石。毕竟是搬运兵出身,爬墙还不太难倒他。可是衣袍却被破瓦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皱皱眉,这件新衣服可花了不少银子。
  叶毅手足并用地蹲在屋脊的南端。眼前一切豁然开朗。正好是月圆的日子,月亮似乎显得格外巨大,表面泛着一种诡异的黄色。
  「飞天」教祖背朝着叶毅,笔直地站立在屋脊最远的另一端。叶毅想起那道贴满墙壁的纸符。教祖的打扮衣饰就与符上绘画的仙人一模一样:披散的黑长发,高瘦身躯裹在一袭白袍里,右手的衣袖仅及肘子,左袖却长得几近触地……
  叶毅看了一眼教祖的背影,脑里就有一记像微微触电的感觉:这个背影他仿佛见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一时无法想起来。
  他仔细端详着教祖的身姿。从这里看,连对方是男还是女也没法确定。教祖的头似乎微仰着,正在观看月亮。
  叶毅小心翼翼地沿着狭小的屋脊爬过去。他再看看教祖。教祖的身体纹丝不动,站立在那只有寸许宽的屋脊瓦面上,表现出极惊人的平衡力。
  叶毅爬到了屋顶中央,却发现前面两边的瓦面有破缺,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也就没有再前进。反正已到了能谈话的距离。
  「我姓叶,在此谨见教祖猊下。」
  教祖并没有任何反应。叶毅顿了一顿,只好继续说:「我实在是代表我家主人来的。他十分仰慕贵教宣讲的道理,希望作一点功德奉献,并且与教祖交谊论道。」
  教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但似乎含糊地发出了「嗯」一声。叶毅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也仍然分辨不出那是男声还是女声。他注视在月光之下教祖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暴露在短袖外那条手臂很苍白,五条手指格外修长。不对。整条手臂都长得有点怪,似乎能碰到膝头……
  「教祖猊下,不知是否听过于润生这名字?」
  教祖有动作了。他伸出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臂。在右手五指的捏弄下,左臂的形貌在那长长云袖底下显现出来:自前臂中段以下断去了。
  ——这件古怪衣服就是为了掩饰这缺陷吗?……
  叶毅微微失笑。原来只是个独臂人。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许多。可是他再仔细看教祖那五只手指——指甲蓄得很长,却打理得干净,并且修成尖形,像某种猛兽的爪……
  他再次细看教祖的背影。他笑不出来了。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
  冷汗瞬间渗满了叶毅的背项。记忆开始回来。他勉强作出镇定的表情。
  ——是那一年……
  「教祖猊下……」叶毅吞了吞唾液后,尽量令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似乎不想给打扰呢……我就此别过……我会着人把奉献金银送来……」
  叶毅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努力不发出声响。他恨不得就这样跃下地面去。忍耐。他想起于润生的话——忍耐就能挺过这一关,可是他无法压抑那如潮的回忆景象。
  ——在漂城和岱镇之间的官道上。黑夜。许多人。杀戮。有一条身影在来回飞跃。白衣。飞……
  叶毅像一条狗般四肢爬行后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教祖的背影——
  可是一刹那间,教祖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
  ——是跃下去了吗?还是……
  叶毅朝天空看,月亮里有一个人的剪影。仿佛凝在空中,仿佛会飞天,很美。叶毅流下泪来。
  那人影掠过月亮,再度消失。
  叶毅发狂般拼命往后爬。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
  「你认得我吧?」
  叶毅咬着颤抖的牙齿,他没有胆量转头看。
  「认得认不得,也没有分别。我本来就要杀你。只要是跟于润生有一点关系的人。」
  叶毅惊叫着,跃向屋顶一个破洞,可是人在半空却没有落下去——后颈被一只强壮的手掌捏着,指甲深陷入皮肉内。
  叶毅在半空里失禁。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身体突然又在快速下坠,脑袋为之昏眩。头脸和胸腹传来剧烈的撞击,鼻骨和三根肋骨断掉。他知道自己已经着地,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背项上。
  接着传来的是颈项肌肉撕裂的剧痛。叶毅如被宰的猪般发出凄惨的嚎叫,头颅被左右扭动,颈动脉破裂后他的痛楚才减少。
  意识失去之前,他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叶毅的头颅被硬生生拔离颈项,断口处一片模糊狼藉。
  白衣的身影再次飞回屋顶上,右手揪着叶毅首级的头发。
  他蹲在屋脊的最前端,再次仰视月亮。夏风把白袍与黑发吹得飘飞,展露出他飞扬入鬓的双眉和煞白得像鬼的脸。
  他把叶毅的头颅放在身旁瓦面上,然后把沾满血的右掌伸往嘴巴,舐吃指头上的鲜血。血液沾污了他乌亮的髭胡。
  在黑夜的空中,「飞天」教祖——那个曾经名叫「挖心」铁爪四爷的男人——瞧着圆月的眼神充满疯狂与孤寂。



后记

  回想起来,我也到过好几个国家的首都。
  夏天的伦敦街道,在阳光之下很美丽,到了今天我还在回味Covent Garden市集的下午;被东京的高度资本主义包围时,我仿佛目睹人类文明走到了尽头;在金边下榻的小旅馆楼下,有一对衣不蔽体的露宿小孩;曼谷,是个常常作都作不厌的甜梦;华盛顿我逗留太短,仅有的印象就是:堂堂「世界最伟大国家」的首都,街头与公园一样满是露宿流浪汉……
  最令我感受到首都气派的,始终是巴黎。罗浮宫与凡尔赛宫。人去了,楼还在。前者给我看见一个国家民族处于最青春鲜活时期的气魄;后者让我目睹一个王朝盛极以后空余的奢华颓靡。我站在凡尔赛的镜宫朝窗外远眺,看见那好像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御苑,深刻感受到何谓「权威」。
  倒是我们的北京,很惭愧,至今还没有去过。从杂志报章看过许多紫禁城的照片,最深刻的印象是:里面很阴郁。
  年轻时以为世事很复杂,以为每个成年人脑袋里都必需装着千百样心思才能够生存,以为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想就是成熟,就是「江湖阅历」。
  原来都是大人们骗人的把戏。
  我很喜欢夏天,喜欢在阳光之下流汗的感觉。
  连续两年的仲夏,我跟很多人——确实是「很多人」——在阳光下的街道上,一起流着汗走了一段路。
  我们没有实质赢得了什么,可是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那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已经被那些在空调的会场里手握香槟杯子、胸口别着金奖章的人垄断了太久,现在终于由我们这些流着臭汗、用脚走路的人夺回来了;我们以一种最简单纯粹、肉眼就看得见的方式告诉世界:这个城市是属于我们的。
  中环太平行那家Delifrance,在几个月前结业了。
  已经忘记是哪一年开始,在家里写得太闷的时候(通常都是下午),就想到外面去写,往往就选那儿。主要是因为那一家的地方特别大,必定找得到桌子,也不会碍着人家做生意(因为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灯光和空调都恰好,还有一排透来阳光的大玻璃窗。食物也不错——当然这方面请不要相信我这个对饮食不大讲究的人。
  好几年下来,《杀禅》和《吸血鬼猎人日志》的许多篇章都是在那家餐厅里写就的;第一首歌词(卢巧音的《同居角落》)也是在那儿完成。
  它结业之后,我也很少再在外面写东西了。感觉不算是很伤感,只是有点怀念,也想对它说一声感谢。「感谢」一个地方,似乎是很别扭的说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乔靖夫
  二〇〇四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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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4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六 食肉国家】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他们才踏进真正的战场。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在于润生领导下,「大树堂」迅速茁壮扩张,但「丰义隆」仍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为了向权力更高处爬升,于润生不惜布下遇刺假局,制造弑杀庞文英的机会,同时把漂城内残存的敌对势力铲除殆尽。可是他也因此失去刚出生的儿子……
  带着镰首和狄斌,于润生进入「丰义隆」的权力核心,在不同势力拉拢的微妙情势下站稳了阵脚,并认识旗鼓相当的野心家蒙真,暗地扶助蒙真统合「三条座」的势力,双方结成互相利用的盟友。
  年老的「大祭酒」容玉山一心要为儿子奠定基业,跟「老板」韩亮及「六祭酒」章帅的斗争即将浮面;决定首都黑道霸权的关键,如今落在于润生与蒙真这两股新势力手上……



第一章 无眼耳鼻舌身意

  狭小的木屋四面门窗都密封了,唯有屋顶中央那个细小的天窗打开来。
  每天就只有正午时分,一束浮游着无数微尘的阳光自那天窗透射下来。
  容玉山勉力睁开伤肿的眼皮,从那仅有的细缝朝上仰望。
  从这里看,首都的天空,很遥远。
  靠着这束阳光,容玉山才能够在心中默算着日子。
  已经是第四天了。
  四天以来他只吃过两块东西:
  他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
  「京都黑道上的第一美男子,就这么完蛋了。」
  一只手掌捏住容玉山的下巴,拧过来又转过去。那人仔细地观察容玉山脸庞两边的创伤,仿佛工匠在检视自己的作品。
  「听说你玩过不少女人啊?以后没有了。」那人说话的语气中并不带讥嘲,只是冷冷地陈述一件事实。倒是屋里另外三个汉子,不约而同发出齿冷的笑声。
  那人又伸出手指,轻轻弹击容玉山已断塌的鼻梁。容玉山的脸反射地扭曲,却没有呻吟半声。
  「这副德性,连妓院也不知道进不进得了?」那人放开容玉山的脸,转而提起他的右臂。拇、食二指的断口并没有包扎,只是用草绳紧紧绑着止血。伤口已经变成紫黑色,结着半干的浊白脓液。
  化脓的气味令那人皱了皱鼻子。「再过一、两天,大概这整条手臂都不能要了。否则脓毒逆流攻心,神仙也没救。相信我,我从前是学医的。」
  那人放开手掌,容玉山的手臂马上软弱地垂下。
  容玉山坐在木椅上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绳索昨天已经解开,可是他不可能站起来——左右脚掌各被一枚小指头粗细的铁钉贯穿,牢牢钉在木板地上。
  那人走到屋子中央。阳光刚好洒到他的秃头上,映出他瘦得像骷髅的脸。一双大眼珠在眼窝里转来转去,令人担心它们快要跌出来。
  他从容地从衣袋掏出烟杆和火石,打火点烟的手指灵活而稳定。他先把火石收好,才慢慢地、深深地吞吐了一口。
  「我们还得待在这里多久啊?」屋里其中一名汉子擦着额头说。「这里热得要命。窗子都封死了,想透一口气也不行。」
  他的同伴附和着说:「我们老大相信你是这方面的好手,才花银子雇你来,结果弄了这么多天,这家伙连嗝也没打一个!」
  那骷髅脸的男人没搭理他们,仍然瞧着容玉山满布伤疤与血污的脸。「你听见他们说吧?对啊。我确是好手。当着谁的面这样承认,我也不会脸红。之前我干过十七个,没有一个到最后不说话。」
  他自信满满地抽了一口烟,又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方面我可是很有分寸的。这些粗暴的事情,我总留给雇主的手下自己干。比起让人开口说话,杀人这事儿,太容易了嘛。」
  骷髅脸舐了舐嘴唇,然后把烟杆搁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最难搞的一个。我以后会记得你。」
  桌子上整齐排列着各种稀奇的刑具,他从中挑了一把小木槌。槌子色泽深沉,似乎已经使用了许多年,可是表面还是保养得很光滑。
  「别乱动啊。」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看病的大夫。「否则会打到肋骨。」
  容玉山感觉腹部一股深沉的痛楚,仿佛直贯到脊骨。胃囊、食道和嘴巴像给扳动了机括般自动张开,一地尽是呕吐苦水。
  比起那股痛楚,更令容玉山感到可怕的,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
  「看见了吗?你的身体任由我使唤。」骷髅脸说时显得十分自豪。「人的身体脏腑怎样活动、有什么反应,我全都知道。」
  容玉山终于停止了呕吐。他垂头看着地上那堆呕吐物,当中有两根已经给胃液融化了大半的断指,露出森森白骨。
  「比如说……」骷髅脸放下木槌,又从桌子上拣来一柄带着锯齿的小刀,在手指间灵活地翻转把玩着。「一个男人身上最受不了痛楚的,是哪个部位?」
  容玉山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身体中央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
  「这个还用问?」在旁看守的一个汉子狠狠地说,突然就一腿猛蹴在容玉山下阴。
  脑袋爆闪出暴烈的白光,下体的剧痛一阵接一阵,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无形魔爪从下方伸进了腹腔,不断地在猛力掏挖拉扯。
  容玉山的身体从椅子上向前翻倒,像虾般弓缩成一团,蹲踞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钉子仍然把脚掌牢钉在地。三个汉子一涌而上,又朝他踹踢了好一大轮。
  「够了,要死人啦。」骷髅脸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教三人停止殴打。骷髅脸做了个手势,其中两人左右托着容玉山的腋窝,令他身子站直起来。容玉山的身体仍然无法停止颤抖。
  骷髅脸缓缓把锯齿小刀伸向容玉山的裆部。容玉山无法看见刀刃,恐惧却更加倍。
  骷髅脸在微笑。他观察出,面前这个「丰义隆」年轻干部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
  容玉山感觉到冰般的刀刃贴在他下腹皮肤上。
  割裂的声音。
  束带被切断了。早就沾满粪尿的裤子褪落到地上,暴露出已经肿胀成梨子般大的阴囊。汉子们不禁哄笑起来。
  「唉!变成这个样子,还能用吗?」
  「看见这个,别说女人了,连母猪都吓跑啦!」
  骷髅脸却没有作声。他默默从口袋掏出一段细绳,小心地束紧容玉山阴囊的根部。
  刀锋在容玉山眼前晃动。「看见上面的锯齿吗?用这个来割,比用普通刀子要痛许多啊,跟前天切手指时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男人的语气并没有威逼的意味。「现在说吧。一旦动手了,到半途受不了痛才肯开口,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得好。」
  一阵静默。
  就在这沉静的时刻,外面隐隐传来十数记敲击金属的声音。汉子们没有理会,大概是附近哪户人家在补铁锅吧。
  ——所有人都看不见:容玉山听到这金属敲打的节拍后,浓浓的双眉耸动了一下。
  容玉山的嘴巴在嗡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骷髅脸马上示意汉子拿水来。
  容玉山吞不下那冷水,呛咳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弱的声音呻吟:「你……叫什么……名字……」
  骷髅脸失笑。「你为什么要知道呢?没有意思嘛。我只是收钱来做事的。他们才是你的敌人。」
  「我……」容玉山说着,脸上的伤口全都裂开流出血水来。「……我……要杀死的人……我都想先知道……他们的……名字……」
  骷髅脸叹息着摇头。「别再作梦了。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会给人家杀了,可那人绝对不会是你。好了,开始说你应该说的话吧。」
  「不。」容玉山的声音衰弱但坚定。「杀你的人是我……就在今天……」
  屋子前后门同时被轰然撞开。
  门外闪着兵刃的反光。
  三个汉子惊呼着,放开了容玉山,扑向搁在屋角的兵器。
  骷髅脸的男人仍然握着小刀,整个人僵住了。
  失去支撑的容玉山却仍然站着。
  浮肿的眼皮暴睁,露出仍然清亮的双瞳。
  吼叫在屋子里回响。
  脚掌离地而起。钉子仍留在木板地上,钉头带着撕裂的血肉。
  容玉山像猛兽般扑向骷髅脸的男人。
  骷髅脸本能地举起小刀,砍向容玉山的头颈。
  容玉山伸出左手,准确无比地把刀锋握紧了。锯齿深陷在指掌里,他浑如未觉。
  被恐惧吞没的骷髅脸,把一切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柄小刀上,用尽全身气力拔拉。
  容玉山左掌尾、无名二指,从此永远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不在乎。
  他眼中只有这骷髅脸男人的咽喉。
  他张开嘴巴,两排仍然整齐完好的牙齿,他即将品尝仇敌的血肉。
  ◇◇◇◇
  隐约的马蹄声把容玉山从睡梦中唤醒。他想从柔软的大床上坐起身子,可是腰背的骨头僵硬得像上了锁一样。
  守在睡房的侍从听见容祭酒的呻吟声,马上拨开纱帐趋前来搀扶,然后拿起挂在床角的锦织披风,轻轻盖在容玉山肩上。
  容玉山眯眼瞧着侍从那圆胖的脸,正想说话,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容玉山犹疑了一会儿,然后无言略一招手。侍从把早已准备好的温热水盆拿来,水面漂浮着淡香的花瓣。
  ——从前在帮会里,下至洗马的小弟,我全都记得名字……
  六只指头掏着水,缓缓淋上满是伤疤和皱纹的脸。
  ——真的老了吗?……
  外面的马蹄声仍持续,他知道骑者是自己的儿子。
  穿上鞋子,拿起了拐杖,容玉山缓缓步出房门。
  是初夏的午后,可是室外那阵轻风刮过来,他的身体仍不禁哆嗦了一下。
  「午安,容祭酒。」守在房门左右的部下俯首说。
  他们的名字,容玉山倒记得,已经在他身边做事有两年多。容玉山盘算着,是不是到了该把他们换走的时候。
  自从十年前决心要培养儿子作接班人开始,容玉山便不断撤换身边的部下。从前开帮立道的心腹要员,不是死掉或告老还乡,就是给调到外省的分行去。十年下来,高级干部已换过好几批人。他不希望在自己的班子里存在任何拥有特殊地位的人——任何具有资历和实权、足以在他去世后威胁他儿子的人物。
  缺乏了像庞文英「四大门生」般的心腹,后果是大小事务都得容玉山亲自视事。可是他仍凭着过人的魄力,把本系的「丰义隆」组织维持得紧密有条。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比庞老二衰老得多吧——容玉山常常如此想。
  他踏前倚着二楼的朱木栏杆,俯视下方偌大的后花园。
  容小山赤裸着上半身,策骑那匹西域来的纯种黑马,绕着鲤鱼池尽情地疾驰。汗水在他白得像雪的健美胸膛上反映着点点阳光,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迎风飘飞,人与马都充盈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
  容玉山微笑。这孩子实在太俊了,世界上没有比这孩子更漂亮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能够生儿子。
  ——自从那一次之后……
  在花园东侧有一块辟作练武场的空地。兵器架旁边竖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黑色的「丰」字旗在夏风中懒懒飘动。
  容玉山曾经诚心相信,自己能够为这面旗帜而死。很多次他几乎真的走上了这命运,在最痛苦和危险的关头他也从没有犹疑过。
  可是,自从「丰义隆」雄霸首都黑道、垄断了私盐贩卖生意后,他无可避免地涉足了朝廷政治,他的思想渐渐改变了。
  所谓忠义不过是一种关系而已,整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人和人的关系,谁的手伸进谁的口袋。
  丧失了过去的信念,却促使容玉山更坚信,自己的人生只余下一个意义。
  就是正在下面骑马的这个孩子,他的血和肉。他要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留给这孩子。
  容小山这时把骏马勒住了,轻松跃下金色马鞍,爱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直侍立在凉亭前的蒙真和茅公雷走上前,蒙真接过了缰绳,茅公雷则递上汗巾和衣服。
  容小山瞧见站在二楼的父亲,笑着挥手。
  容玉山看着他们,并没有回应。很早以前他就把蒙真和茅公雷派到儿子的麾下,原意是希望儿子能够善用这两个故人之后,建立自己的稳固班底。
  ——可是看来不行了,小山并没有足够的气量用这两个人。
  「叫公子上来。我有话跟他说。」
  容玉山一声吩咐,左面的部下马上奔下楼去。
  ——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还能多活几年?五年?三年?就是小山正式接了班,也得我在旁边看着好一段日子啊……不能再等了……
  容玉山默想着时,儿子已经站在身旁了。刚运动后的青春肉体散发出热力,令父亲感到欣慰。他拿过儿子手上的布巾,替儿子抹拭脸上的汗。
  「爹,这马儿是义父送的!你刚才看见吗?那步蹄又密又带劲!」
  容玉山默然把布巾交给部下,然后举手示意他们离开。容小山知道父亲要说正事,马上收敛了兴奋的笑容。
  「于润生……他来京都的日子已不短吧?」
  「嗯……满一年了。」容小山叠着双臂。「他可赚了不少呢。单是武昌坊跟合和坊的建筑生意,给他包揽了五成以上。还有西南部押盐的抽红……」
  「我给了他很多了。」容玉山打断儿子的话。「可是他没有替我们做过什么事。」
  他别过脸去,俯看花园中央的鱼池。
  轻风吹起了一圈圈的波纹,水底下鲤影游动。
  「是时候了。」
  容小山一双继承自父亲的浓眉耸动了,左手拳头半举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要是他……不听话呢?」
  「把他的臂膀缚起来。」容玉山用拐杖轻轻拄了拄木板地。「让他知道:我们给他的东西,随时也可以收回来。」
  「我知道怎么做。」容小山咧齿。
  「还有一件事情,你必定要牢记着。」容小山正要转身离开时,父亲又拉着他的衣袖说。容玉山瞄了瞄仍站在花园的蒙真二人,然后凑近儿子的脸。
  「爹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是生病也好,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我要是去了,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们两个。」
  容小山愕然。他瞧瞧下面花园的两人,又瞧着父亲。「可是他们不过是——」
  「你记着就行了。」
  ◇◇◇◇
  弓弦刮过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动听。
  龙拜默默把长角弓垂下来,看也没看远方空中那中箭坠下的猎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经驱马前往收拾了。
  「这野雉吃得也有点腻。」蹲在旁边石头上的吴朝翼没精打彩地说着,拍拍附在绑腿上的泥尘。
  「大概明天就到了。」龙拜把长弓交给随从,抚摸着唇上的须。「回去漂城后,我请你喝酒。」
  吴朝翼耸耸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脸胖了不少。攻城兵时代锻炼出来的一身肌肉已经有点松弛,尽管经常指挥马队押送盐货,可是毕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线扑杀的紧张感。
  「说回去就回去吗?也得二十来天呢。」吴朝翼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塞子轻轻呷了一口,然后递给龙拜。
  龙拜接过来嗅一嗅。「你这筒子造得还不错!这他妈的暑天,这么久了,酒味还没有变。」接着也喝了一口。
  「这东西是从前在行伍里学会制法的。」吴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风景,烈日下的树叶和长草绿得发光,五十几个部下都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树干旁的马儿不安分地发出轻嘶。「这教我有点想起打仗那时候……」
  「是啊……」龙拜点头。「不过比当年轻松多啦。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两人相视一笑。自从一年多前于润生进军首都之后,龙拜和吴朝翼渐渐亲近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总是各自出差——吴朝翼负责押运「丰义隆」的盐货,龙拜则主理私运物资往南藩——但只要同时在漂城,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玩乐。
  虽然仍是担任吃重的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开辟新战线的镰首和狄斌,他们在「大树堂」的地位明显是逊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线的后勤。两人并不抱怨,过去卖命的日子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权力。在「丰义隆」的旗帜保护下,押送的工作轻松得很……在道上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
  ——尤其是收到叶毅的死讯后,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庆幸……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押货了……」吴朝翼说着,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辆大马车。
  有十几个「大树堂」的部下仍然抵着阳光,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子四周。
  「要出动我跟龙二爷亲自出马的,这『货物』可真了不起啊。」
  「当然了。」龙拜走近吴朝翼悄声说。「『他』的价值,大概抵得上我们半个『大树堂』的生意啊……」
  马车门这时打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马队里所有人还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车门的高大身影。
  龙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经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每次面对这个人,龙拜仍是难以抑制地谦卑起来。他却没有感到难受,这个人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有什么需要吗?」龙拜略垂着头说,没有正视对方双眼。「是不是太热了?」
  「从前三天三夜穿着铁甲,也都熬过来了。」陆英风大元帅说着时,双眼眺视远处的山峰。「车子总是坐不惯。只是下来舒展一下而已。」他说时左手摆动着,手上握着一卷书。
  「请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头的人现在必定已在苏城等着。」
  「苏城……好怀念啊……你去过吗?」
  「以前送货时去过一次,满不错的地方。」龙拜微笑回答。「那儿的河虾比漂城的鲜得多。」
  「我上次踏进苏城,已经是十九年前。」陆英风的视线仍停在远方。「带着八万兵马,接受乱军献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护送元帅再到苏城,是我的荣幸。」
  陆英风转头瞧着龙拜锐利的双目,然后略一点头。
  马蹄声响,少年部下揪着一只大野雉策马回来。猎物上的黑色箭杆,随着蹄步上下晃动。
  「我刚才从车窗看见了。」陆英风用书卷指指那野雉。「你从前是什么军阶?」
  「步弓手,在先锋营。」
  「可惜,要是当年我知道万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给你当一个裨将。」
  龙拜耸耸肩。「箭法再好,在战场上也不过杀几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头拔出来交给他,他检视着沾满鲜血的铁镞。「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途。」
  陆英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龙拜也没有再说话,他内心的感觉很复杂。这次「送货」是老大下达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无敌虎将」的男人,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来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陆英风回身步向车门。「我想快点看见苏城的城门。」
  龙拜点点头,挥手示意部下们准备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陆英风在门前又回头。「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还在,我送给你。」
  ◇◇◇◇
  踏出「万年春」二楼的厢房时,齐楚的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外那四个部下马上搀扶着他,却都给他猛力挣开。
  「别碰我!」齐楚满脸泛红,但并不是因为喝醉了。
  一名部下好奇地往房门里瞄了瞄。陈设豪华的厢房一片凌乱狼藉,杯盆酒菜撒了一地,四处散着女人的衫裙亵衣。最后头那大床上,三个赤裸的少女横竖伏卧着,没有任何动静,白玉般的背项和臀腿上处处都是瘀伤。
  齐楚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踏下木阶。在下面大厅守候的另外八人也走到阶梯下,唯恐齐四爷不小心掉了下来。
  大厅里并没有任何客人。「万年春」特别为了招呼齐楚一人而休业半天,最少损失了四、五千两的生意。
  站在厅中等候的鸨母却不敢抱怨半句,因为齐楚就是她的老板。「万年春」在九个月前,已经成了「大树堂」的产业。
  齐楚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完余下的阶梯。部下们马上替他拉来厅堂里一把有软垫的椅子,齐楚身体乏力地重重坐下去。
  涂着厚厚脂粉的鸨母急忙趋前,堆着笑脸正想开口,齐楚那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窒住了。
  「你骗我。」齐楚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文,显得沙哑而缺乏感情。
  「我怎么敢骗四爷——」
  「她们没有一个像她。」
  「我已经尽力找——」鸨母的说话和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狠狠的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四道指痕。
  齐楚皱着眉,抚抚有点酸痛的手腕。
  「你要不是骗我,就是你的眼睛有问题。下次找不到,就把你的眼珠挖下来喂狗。」
  齐楚面无表情地抛下了这句话,然后站起来离开。部众们亦步亦趋,前后把他包围得满满。
  朱木漆金的大马车早就等候在安东大街上,前后各有两骑护卫。最后面还有一辆给徒步的护卫乘坐的车子。加上担任车夫的部下,齐楚只是在漂城里走一走就动用了近二十人。
  他绝对不想重演上次对付金牙蒲川时的窘态,他更厌倦了像从前般依赖义兄弟们保护,要保护自己就需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一年里齐楚撒下大把的银两,招集了一批亲卫部下——其中有前「屠房」角头老大们遗下的旧部,也有从「大树堂」各单位调过来的人马,总数已接近二百人。薪饷几乎是往日的三倍,又不用怎么劳动,更常常在漂城里威风地穿街过巷,他们都视为求之不得的肥缺,对齐楚甚是恭敬贴服。
  可是这么一来,「大树堂」其他的部下子弟不免暗生不满。龙拜察觉出帮会里气氛有些异样,几个月前曾经找齐楚商谈。
  「老四,没有必要这样吧。我们在漂城已经没有对头了,花这么多钱值得吗?再说……」
  「老大的吩咐,在漂城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齐楚冷冷地回答。「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提点。」
  ——之后龙拜和齐楚再没有说过半句话。
  车马在安东大街上往北急驰。行人和商贩远远看见齐四爷的车队,早就仓皇躲避。上个月,齐楚的骑马护卫才撞死了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幼小兄妹。齐楚在漂城衙门花了五百两摆平这件事:孩子的爹给送进大牢整整六天,出来时跛了一条左腿。
  车队穿过北城门与北桥,在城郊大道上加速疾行,在日落尽前抵达了新埠头。
  自从三个月前新埠头峻工后,齐楚的办公地就从破石里的「老巢」仓库转移到这里。
  新埠头的货仓面积接近「老巢」的十二倍,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同时可容纳八艘货船停泊起卸,超过七百名工人日夜轮班运作,俨然已是「大树堂」在漂城的新权力地标,掌控所有经过漂城转运集散的货物——包括「丰义隆」的私盐、往南藩密运的材料物资,以至其他各样私货。
  除了「丰义隆」的盐货仍然由「漂城分行」掌柜文四喜主理外,其他所有货物若没有贴上齐四爷亲自签押的封票,即使是一片木板、一块瓦片也不许离开这个仓库。
  新埠头营运之初当然也有出过偷窃。齐楚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有一天漂河下游出现了十四名内贼的浮尸,此后埠头的运作即顺畅无碍。
  等待护卫们都守在车子外面,齐楚才慢慢从车门走下来。
  仓库外是一大片用作停置载货车辆的空地,旁边建了四座喂饲马匹用的草料亭,还有一家给车夫和苦力休息吃喝的饭馆。四处都张挂着灯笼,整个车场亮如节日晚上的庙会市集。
  三名仓库的「司簿」手上捧着厚厚的账簿,已经站在车旁焦急地等待。齐楚一边向仓库走,一边听他们读出当天的账项结算。
  「四爷。」说话的是林克用,埠头仓库的「襄头」。林克用办事甚为仔细,因而获得齐楚的特别擢用,每当自己不在时,就由他负责仓库内的调度。平日林克用必定在账房里等待,齐楚知道必定是发生了特殊的事情。
  「那儿有一个人,要跟四爷私下说句话。」林克用指向饭馆的门前。
  一个男人站在门前的灯笼下方。虽然隔得很远,齐楚从身形衣着判断,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是什么人?」
  「乘货船来的。带着一批棉花,数量不多。」林克用说话十分简洁——这是齐楚欣赏他的其中一个原因。「我看他不是真的作买卖。」
  齐楚遥遥看着那男人,脸上满是犹疑。那个男人似乎在灯下展开笑容。
  「他什么也没有吐露,只是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林克用顿一顿,看见齐楚迟疑的脸色,又补充:「我派人搜过他,没有问题。」
  齐楚想了一想,便带着部下向那男人走过去。在距离十几步处他才挥手,示意部下等在那儿。
  「齐四爷好。」那男人微笑着说。
  齐楚打量着他,不胖也不瘦,比齐楚稍矮了一些;衣服很整洁,但却是便宜货色,没有任何饰物;略圆的脸与细小的眼睛,恭敬却不特别热情的笑容。普通得你在街上见过便马上忘记的面容。
  「你不认识我。」男人又说。「我来是要为四爷引见一个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了漂城,所以差我来找四爷。」
  「那么他就在附近吗?」
  「要走一段路,可是并不远。」
  「找我干什么?」
  男人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点。「找四爷,当然是谈买卖。」他瞧一瞧仓库那头,又说:「不过跟这儿的买卖,有点不一样。」
  齐楚一脸狐疑。这男人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或故作神秘。
  看见齐楚的表情,男人再说:「四爷请放心,正如我跟你的手下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那个人相信,四爷必定会对这买卖感兴趣。」
  「他是谁?」
  男人的笑容依旧不变。简直就像一副面具,丝毫不透露任何真实的情绪。齐楚想:即使这个人被抓来拷问,恐怕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个人,四爷你也认识。」
  ◇◇◇◇
  狄斌站在合和坊的大街中央,仰头往上瞧着。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封着红纸的「大树堂」金漆招牌,挂上药店的大门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骄傲。
  「大树堂京都店」的建坪几乎是漂城「总号」老店的八倍。两层的建筑外表平凡,但所用的砖石栋梁都是最坚实的上乘材料,窗户都装上厚重的栅条,后门更用上夹了铜板的榉木,俨如一座缩小的要塞。
  因为除了于润生的府邸(也就是庞文英的旧居)外,这里将充当「大树堂」在首都里的第二基地。
  狄斌看看四周街道的风景。合和坊与武昌坊的灾后重建工事,把两地的街道重新规划,这条大街现在还没有名字,要等待朝廷工部和礼部官吏草拟命名,再上奏皇帝批核。重建连一半也没有完成,却已经初具规模。饭馆、旅店、酒家和各式商店都已在闹区开始营业。民居倒还是比较少,周边的地带许多还是没有平整的大片烂地,但是已经开始吸引京官和富户的兴趣了。
  看着这样的街景,狄斌忽然感觉像回到了漂城。
  ——我似乎正在这儿建造另一条安东大街呢……
  他恨不得齐楚现在就到首都来。指挥建筑工程倒算有趣,可是面对那每天数以百计的大小账目,他感到烦厌极了,要是齐老四在就轻松得多。幸好在花雀五的安排下,狄斌雇到了一批熟练的「掌数」来,他才不必每天对着案上大堆的卷宗账簿。
  狄斌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看看四处新建的楼房,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的人生就像乘坐着一辆飞快的马车般,一切的转变扑脸而来。九年前的「白豆」还只是一个躲在深山里、吃着野菜稀粥喝着野雉血的逃兵,每天只想着如何生存,未来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插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
  ◇◇◇◇
  纹满了荆棘刺青的硕大手掌,轻轻覆盖在黑子那小小的额头上,手指来回抚摸他乌黑柔软而带着微鬈的头发。黑子在日间玩得太累,浑然未觉地继续甜睡。
  镰首侧卧在儿子旁边,凝视着他圆鼓而光滑的脸庞。帐篷里一片宁静,只有黑子的嘴巴吐出微微的鼾声。听着这么可爱的声音,镰首心里不禁在喟叹。
  这么一个细小、美丽的生命就在自己怀中。那股安慰的感觉,跟拥抱着宁小语时又不尽相同。镰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亲,可是又深深感受到,过去这几年没有理会这个儿子,是错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首都的家里还有七个孩子,有两个还未满两周岁。可是怎么看,黑子都是最像他的一个。才五岁的人儿却已显露出异常宽大的肩架;眼睛常常定着神瞧向远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最初把黑子带出来时,这孩子并没有怎么抗拒,却怎也不愿意亲近镰首,也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虽然听李兰嫂子说,这孩子比谁都早学会走路,可是镰首仍为他异样的沉默而忧心,生怕他是不是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两个月的旅途,让黑子渐渐变得开朗了。好奇的小眼睛不断观察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棵特别的树、一只没看见过的小动物、变幻无常的晨昏天色……都能引起这孩子的兴趣。每次他伸出小手指着哪样东西时,镰首也就向儿子仔细解释,又趁机会说些自己相关的经历。尤其是从前在猴山上的时候:如何一个人从战场活过来,逃进了山中;每天怎样狩猎;怎样遇上五个奇妙的男人……
  镰首有的时候也沉进了往事里,把这些故事越说越长,并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明白。
  可是他看见,黑子听着时确实凝神瞧着自己。
  不久后,黑子开始愿意跟父亲乘坐在同一副马鞍上了。
  有天到了一个河滩,镰首教儿子怎样游泳。黑子学得很快,光滑的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像一条翻滚的鱼儿。那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朝父亲笑了。
  镰首知道,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湿淋淋的笑容。
  ——虽然直到现在,黑子还没有跟镰首说过一句话。
  确定儿子已经沉睡了,镰首轻轻地坐起身子,爬出帐篷。
  清朗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他已几近回复往日最巅峰时的体型——自从去年在桂慈坊市集那一战之后,他持续每天都在锻炼。
  他知道茅公雷也必定跟他一样。
  星光密布的夏夜,天空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感,临压在镰首的头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肃然。每当独自一人面对虚空时,镰首都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孤寂,忘却了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预算,只是强烈感觉到自己存在于此刻。心灵莫名地激烈翻涌,却又一无思念。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谜题,却连题目问的是什么也惘然无知……在每次激烈的搏斗中,镰首也有近似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些什么在那儿等待着我……
  睡在帐外火堆旁的梁桩,察觉镰首走了出来,马上翻身站起。这小子的身材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镰首每天锻炼都由梁桩作助手兼对手。对梁桩来说,那是既辛苦却也快乐的工作。面对镰首那惊人的力量和反应,梁桩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也吃了不少皮肉的痛楚。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请求镰首教他一些搏斗的要诀。
  「我不懂得教你。」镰首那时候回答他。「我从来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好像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动。」
  梁桩不免感到有些沮丧。直到有一次,狄六爷半开玩笑地叫他跟田阿火比划一下。结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能够跟那个「斗角」出身的狠角色缠斗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还是给田阿火硬生生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现在我知道,『拳王』有多厉害了。」打完之后,田阿火喘着气,握着梁桩的手说。
  「你继续睡吧。」镰首朝梁桩挥挥手。「我只是想看看星星。」
  镰首虽是这样说,可是梁桩脸上没有半点睡意。他走到镰首的身后,学着也仰头去看星空。虽然他并不知道镰首在看哪一个星座,也不知道镰首看着星星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只要努力追随他,自己也就能够变强——梁桩心中具有这样的坚强信念。
  其余在这野地上栖宿的八十六个男人,他们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许多原本就互不认识,甚至说着无法互相沟通的方言;各自拥有引以自豪的战斗技能,杀人和血斗的经历也都足以说上一整夜;其中二十三人在牢房里蹲过;十一人因为犯了死罪而逃离家乡;三个因为搏斗而丧失了指头;一人瞎了一只眼睛……
  把这么一群危险的男人聚集在一起,本来就像把油酲放近灶火一样的可怕;然而在这旅途上,他们相敬就如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通处:被镰首那强大的光芒吸引,自愿追随而来。
  这些人原都是「丰义隆」各外地分行的好手。镰首奉了于润生的命令出门,代表他巡视各州府的直辖「丰义隆」分行——于润生虽已擢升为「总押师」,全权主持多条贩运私盐的路线,但毕竟他在「丰义隆」里资历太浅,难以保证命令能够顺利执行。
  镰首知道老大为什么选他。面对这许多黑道的男人——特别是那些长居于气候严酷的偏远地区的汉子——要向他们宣示权威,单纯的力量胜过任何演说。
  此外,于润生还给了镰首另一项任务:从这些地方分行挑选出强悍的精英,把他们收服并带回首都来。
  这两个任务,镰首都毫不费力就顺利办妥。其间也出过几次手,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可是「三眼」、「拳王」这些传奇的外号,又因为这次旅程传扬到更远更荒僻的地区。
  然而私底下,镰首这趟出门还有第三个目的,到现在还是没有着落……
  远处传来马蹄的声音,镰首一听就知道只有两匹。
  虽是如此,营地上众人还是马上警觉戒备起来,瞧向蹄声的方位。有的人已经拿起了弓箭。
  蹄声之间忽然夹杂了一阵古怪的哨音。
  「是班坦加。」其中一个男人笑着呼喊。众人随即放松了下来。
  班坦加身体里流的是西部异族的血。据他自己说,他三岁已经懂得骑马了——当然人们都认为那是吹牛。身穿鲜艳而古怪服装的他骑着一匹快马,另外再牵着无人策骑的一匹,不消一会儿就驰到了营地中央。
  奇怪的是,那匹没有人骑的马反而显得更疲倦。镰首看见,在马鞍旁挂着一个四、五尺的长布包。
  「不用这样子赶夜路吧?」镰首替班坦加牵着马缰,扫抚马儿的鬃毛。「我说过会等你明天回来才出发,要是马儿踏错了步那可多危险。」
  班坦加喘着气跃下马鞍。「我找到了一件好东西,心急要带来给五爷看看。」他回头又朝伙伴们说。「你们来帮帮忙,我一个人扛有些吃力。」
  两人上前协助班坦加,把那个布包从马鞍卸下来。那两人瞪着互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布包,竟然会这么沉重。
  班坦加把布包竖在地上,地面发出了沉沉的声音。包口的绳子给解开来,布帛褪下,露出一根颜色暗哑的短杖。
  没有任何变化或装饰,就只是一根简单的圆柱体。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太粗了一点,可是对镰首的手掌而言,那粗细相当于寻常的刀柄。竖在地上时,高度仅仅超过镰首的肚脐。
  「这是什么东西嘛……」众人间有这样的批评。
  镰首把短杖握在手上,一提起就耸耸双眉。
  即使是同样体积的精钢,也不可能这么重。镰首双手拿起它,移近火堆照着看,只见杖上有自然分布的细纹。
  「这是什么材料?……」镰首抚摸着杖身。触感很坚硬,但并不冰冷,显然不是金属。
  「我也不知道。」班坦加说。「我是在一间村庄的神庙里看见它的。有的人说是木,有的人说是藤。听说已经在那儿放了十几代,谁也说不清从哪儿来。」
  镰首把短杖往地上一块石头敲下去。没有怎么使力,动作也很慢,但是石头一碰上杖尖就裂成了五片。
  镰首指着其中一个拿斧头的部下。那男人马上会意,抡起斧头就往杖身中央斫下去。沉沉的撞击声后,握斧的手因为抵不住反震而脱开,落在地上的斧刃崩掉了好一块。
  镰首检视杖身的碰击处,连半丝花痕也没有。
  他又握着短杖的两端,咬牙用尽力量把杖身弯折。短杖渐渐微弯拱起。镰首一放松了手臂的力量,杖身又马上恢复原本的笔直,展示出极强的韧度。
  「五爷,怎么样?这东西还可以吧?」班坦加试探着问。「我花了好多银子和唇舌,他们都不肯卖,于是我索性等天黑后,就摸到庙里把它弄到手……那些村民现在还在追我呢……」
  镰首双手握着杖的一端,在头上挥转了两圈。可怕的破风声,令这些大胆的汉子也禁不住后退几步。
  镰首以微笑回答了班坦加的问题。然后他背向众人,像着了迷般把玩这短杖,尝试各种握把的方式。最后他面对着虚空,摆出了一个定如止水的架式。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空气里浮现出茅公雷握着棒子的身影。
  ◇◇◇◇
  听见马车的声音,狄斌知道老大回来了。
  狄斌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上那叠单据。「今晚就到这儿吧,剩下来的明天再算。」
  周成德点点头,仔细地拿纸张印干了刚写在账簿上的那堆数字,合上账簿的那厚硬的牛革封皮,把它交给狄六爷。
  狄斌掏出藏在襟内暗袋的钥匙,打开账房里一个黑沉沉的大铁箱,把账簿和账单都塞了进去。铁箱的盖子只打开了少许,但灯火仍映照出箱子里的物件,反射出金黄与银白的光芒。
  「六爷,我先回房。」周成德卑恭地说。狄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然后小心地把箱子锁上。
  经过二楼的走廊时,狄斌发觉老大的房门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嫂嫂还没有睡吧?狄斌不想打扰她,径自步下阶梯。
  狄斌早就察觉,李兰在移居首都后消瘦了,也比从前更少说话。毕竟对她来说,漂城一带是出生的老家,突然搬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城市,确是很难习惯。狄斌已惯于客居异地,倒不易体会那种感受。
  从后门进来的于润生穿越厨房,略带疲倦地坐到正厅的交椅上,随行的枣七为他递上湿毛巾。于润生用力抹了抹脸庞,呼了一大口气。
  狄斌无言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嗅到于润生的身上散着酒肉气息。傍晚时,狄斌回到府邸已看不见老大,又没有人告诉他于堂主去了哪里,他就知道老大秘密会见的不是韩老板或章帅,就是容氏父子。嗅到酒宴的气味,他猜到是容小山。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于润生说话时,伸出双指揉捏眉心。
  「除了一些银子的调度之外,一切顺利。」狄斌回答。「『搭包』大概三天后就到了,到时候钱粮会宽松许多。」
  「搭包」就是指由漂城上缴过来的资金。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狄斌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大早点休息吧。」
  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于润生却突然说:「白豆,陪我一会儿。」
  狄斌皱眉,看来今夜老大与容小山不是普通的会面。
  ◇◇◇◇
  在府邸东侧的院子里,新搭建着一座比屋顶还要高的瞭望塔。这样的建筑在首都内是违法的,有威胁守城禁军的嫌疑。于是于润生花了不少金钱,把城外一株差不多高大的榕树移植过来,巧妙地把瞭望塔掩藏在树叶间。
  塔顶上只有于润生和狄斌二人,忠心的枣七守候在树底下。
  自从到了首都,枣七就仿佛成了于润生的影子。除了杀曹功那一次之外,于润生再没有指派他干任何工作。
  「这家伙,」于润生有一次在狄斌面前说:「就像我时刻藏在怀里的一柄匕首。」
  狄斌对枣七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他总觉得枣七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危险家伙。最初把枣七带入「大树堂」时,从没有想过老大会把他收作近身。
  走到这瞭望台上时,狄斌已经猜出来,老大要跟他说什么。
  「容玉山有命令下来了?」狄斌紧张地捏着拳头问。
  于润生点点头,「本来我还希望再拖延一段日子……大概一年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
  为什么是一年?狄斌想不透。即使再过两、三年,「大树堂」的实力也无法压倒容玉山或章帅的派系,毕竟对手是「丰义隆」啊,这个国家里最庞大的私盐王国。漂城虽然是个潜力无穷的财源,但是未来十年也不可能超越「丰义隆」那遍及七个州分的私盐网——虽然于润生他们也开始在这网里分一杯羹……
  ——难道在老大的预算中,大概一年后会出现些什么重大的形势变化?狄斌无法想象。大太监伦笑与何太师牢固地抓住了皇城的政权,而他们也是「丰义隆」坚实的靠山。一切官僚与黑道的运作,都被纳入一个牢不可破的系统里——狄斌在首都办事这一年多,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得尽快整顿一下人手……」狄斌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老大正直视着自己。
  「白豆。」于润生捏着狄斌的手掌,然后往塔外眺视过去。黑沉沉的天空底下,是如海洋般看不见尽头的一排排屋脊。
  「这次搞不好,可能真的会死。」
  这样的话出自于润生口里,对狄斌而言是格外的震撼。在狄斌心目中,老大的意志比任何一座高山还难以撼动。
  「我知道啊。」狄斌苦笑着回答。「从刺杀万群立开始,我们每一次不都是这样吗?」
  于润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回以微笑。「说的也是。」
  「还有杀吃骨头那天。」狄斌白皙的脸上涌动着热血。「自从那一天之后,不是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吗?我没法想象于润生会永远屈服在任何人的脚下。直到打倒最后一个对手为止,我们并没有打算停下来啊。」
  于润生无言紧捏着狄斌的手掌。
  「我明天就派人把五哥急召回来。」狄斌的面容透着无比的坚定。「谁要杀老大,首先得跨过我狄六爷跟五哥的尸体——能够杀死镰首的人,恐怕今天还没有给生下来。」
  于润生笑了,狄斌许久没有看见老大笑得如此爽朗。
  于润生接着仔细向狄斌讲解那个已藏在心中许久的计划。听见那自信的语气,狄斌知道老大心里那一丝愁惑早已消失无踪。
  ◇◇◇◇
  巨大的图卷慢慢在众人面前展示开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除了北面的皇宫内城郭里是一片空白,整个首都的街道布置都绘画得巨细无遗,而且全部符合比例。
  蒙真看了看地图,朝于润生露出敬佩的眼神。他没有听说过官方有如此详细的首都图,相信于润生并不是从太师府取得它,而是靠自己的部下量度绘制而成。于润生必定已经成立很完善的情报系统,而制作这地图所耗费的人力与财力亦绝对不菲。
  在于润生的书房里列席的共七人:于润生、容小山、蒙真、狄斌、茅公雷、花雀五,还有坐在末席的陈渡——他原本是叶毅的部下,但比叶毅还要大四年;同样是「腥冷儿」出身,从前在军队里已干过斥候探子;因为身材瘦小,在「大树堂」里给人取了个外号叫「猴头」……叶毅去年神秘死亡之后,于润生便擢升他取代其情报工作,结果令于润生很满意。
  除了这七人,还有野人般的枣七忠心地守在房门前。
  容小山瞄了地图一眼,却似乎兴趣缺缺。
  「这事情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于润生首先发言。容小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表示,自己并非收了容玉山的好处却不做事。
  「刺杀章帅不是容易的事。」花雀五接口说。「大家大概都知道,为什么人们给他『咒军师』这个称号吧?」
  章帅本人行藏之神秘,早已成了首都黑道的传奇。在当年的帮会战争中,甚至传出他能施展分身妖法的流言。
  这一点容玉山当然也清楚。不只是章帅本人,就是他的部下人马,容氏父子至今也摸不透确实的数量和布置,或是有哪几个突出的干部。章祭酒一脉的开支,从来都是从「丰义隆总行」——也就是韩老板本人——直接支领,其他人无从过问调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章帅能动员的数目不会太多,大概不超过五百人,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掩藏得如此周密。
  「自去年开始,我不断派人跟踪章帅的行踪,几乎每次在一、两天以后就断掉了,最多只可以确定他是否有出城。」于润生抚着胡子说。
  容小山听着微微点头。这些工作他们当然也有做过,结果是同样徒劳。
  十多年来,容玉山也多次尝试在章帅身边布下内线,但统统都失败了——不是神秘地死亡或失踪,就是给调到外州的闲职。「咒军师」的警觉令容玉山也不得不佩服。
  「那么说,是没有办法啦?」容小山不大耐烦地问。
  「不。」于润生直视容小山,微笑着说。
  容小山被于润生瞧着,感到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绝对是个危险的男人……也许真的需要用这样的男人才能够搞倒章帅吧?可是不得不提防他……
  于润生伸手抚摸桌上的地图。坐在容小山旁的蒙真看着那只覆盖首都的苍白手掌,眼神闪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我们跟踪的工夫,在大概四个月前得到了成果。」于润生继续。「我们查到了一件事情:章帅在京都里有女人。」
  容小山听见后,那双浓眉往上扬起。
  于润生的手掌在地图上继续游过、最后停留首都外城的西北角落上。那儿是温定坊的所在,位于皇宫西侧,贴近外郭城墙。
  「他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这里。」
  容小山对首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温定坊。由于靠近皇宫,温定坊是不少中级官吏的宅邸所在,离城中心较远,环境颇清幽宁静。容玉山在那儿也拥有几座物业。
  「这儿很接近城门啊。」茅公雷指一指地图上的城墙西北角处。那道小城门名为济远门,平日甚少人使用。
  于润生点点头。「章帅想必是花重金买通了戍守济远门的禁军。每次他去探访女人时,总是先从南面镇德门出城,表面是远行,其实绕路越过京郊西面,从这济远门偷偷回城——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察觉他有这女人。」
  容小山一脸狐疑。他和父亲多年来花了许多工夫,都没能掌握如此重大的情报。
  「你们是怎样查出来的?」身边的蒙真已代他发问。
  于润生瞧着陈渡,示意他代为解释。
  「在我们跟踪章帅时,发现他出城的次数比入城的多——断定了他必定有特殊的通道回京。」陈渡说话的声音尖细但清晰。「最初我以为只是部下走漏了他入城的情形。可是累积下来,我发觉这情况大约每隔十天必定出现。我逮住了这日子,加紧派人在各城门牢牢盯住,经过两个多月,终于才有一次发现了他换乘的车子从济远门进来。」
  接着当然是凭那车子的行踪,锁定那女人的住处。这一点不必说众人都明白。
  「她就住在这儿。」陈渡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根细针,插在地图上温定坊的其中一条街道上。「我仔细查访过了。那女人姓曾,没有人知道出身底细——大概没有京都的户籍,而是外地来的,住在那屋子已经有五年以上。年纪三十上下。屋里只有两名仆妇和一个老杂役……」陈渡继续说出关于这个女人的琐碎资料。
  容小山瞧瞧蒙真。蒙真很留心地听,显然已在默默记着。容小山很满意,回去后他便马上派人再去查证,看看于润生的这个重要情报是否真实。
  「听起来确实很像章帅会睡的那种女人。」容小山笑着说。
  「我们之后密切监视着那幢屋子。」于润生说。「有几辆不同的马车,轮着在不同的日子进了前院。虽然看不见章帅本人,但是与章帅出城的日子和时间完全吻合。」
  「干得很好。」容小山兴奋地说。「下一次是哪一天?我回去告诉爹,好叫他准备。」
  「不行。」于润生断然回答。「对付章帅的主力必定要由我这儿担当。这些年来,章帅必已在容祭酒的部下里布了内奸。一旦被他察觉有异动,狡猾如『咒军师』是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的。」
  于润生的手掌移向地图的东面,停在九味坊「丰义隆」总行的上方。「何况章帅一死,容祭酒也必须同时去找韩老板,逼他把位子让出来。」
  容小山没有说话,等于默认这正是容玉山的计划。
  「那么,就拜托于兄把章祭酒的人头带回来吧。」蒙真说。「容祭酒必定很满意这个安排。」
  「当然,这是报答容祭酒提拔之恩的时候了。」于润生点点头。
  在旁的狄斌听见这句话,心头泛起微微的紧张感,一场叛变已经拍板决定了。
  「可是还有一个条件。」于润生收回手掌,再次抚摸着须子。「我希望容公子能够亲身来监督我们这次刺杀,这样我的部下会比较安心。」
  容小山略感愕然,但马上听出了于润生话中的意思。以于润生的地位,若独自杀死章祭酒,在「丰义隆」帮众的眼中不免成为大逆不道的行弑者;此举则可表明,刺杀行动是获得容玉山的首肯。
  容小山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说:「这得看爹是不是同意啊,我回去再跟他商量。那么,我们什么日子行事呢?」
  于润生竖起两根指头。
  「两个月后?」茅公雷搔搔那头鬈发。「那可是皇帝老子登极十年的庆典啊。」
  「庆典期间人多繁杂,正好可以掩饰我们的调度。」狄斌回答说。
  「于哥哥想得很仔细啊。」容小山咧齿笑说。他瞧瞧桌上的地图,然后站起来环视室内众人一遍。虽然还没有决定是否亲临监督,可是,容小山心头已冒起一股指挥重大行动的意气。
  「两个月后,『咒军师』将在人间消失。」
  ◇◇◇◇
  「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在回程的马车上,蒙真冷冷地说。「于润生这人,就像一条毒蛇。」
  「我同意。」茅公雷用力地点点头。「我们调查了章祭酒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发现;于润生来了京都多久?怎么他一查,章帅就忽然冒出一个情妇来?我不大相信。」
  容小山垂头把玩着挂在腰带上一个半边巴掌大的赤色玉佩。「那么你们认为,那一天躲在那屋子里的,不会是章帅?是替身?还是伏兵?」
  容玉山很多年前就开始怀疑:章帅能够如此神出鬼没,很可能拥有一个(或者更多)与他相貌、身材相似的替身。
  「如果是重用了这么多年的替身,章祭酒绝不会轻易把他牺牲掉。」蒙真分析说。「除非是双生的兄弟,否则尸体总会露出马脚。何况我看不出来,章祭酒假装遇刺有些什么重大好处。」
  「那么说就是伏兵吗?」容小山笑着摇摇头。「那样的屋子里,藏得了多少人?我多带一些人马,他们就没辙了。」
  「公子……」茅公雷迟疑着问:「这么说,你真的打算……答应于润生?」
  容小山抚着下巴沉思。一直以来父亲都担心,他在接班后将欠缺权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并没有任何战斗的实绩。
  亲自指挥击败「咒军师」章帅——任何人能够做到这件事,都将在一夜之间成为黑道的传奇人物。
  容小山想到这儿,胸膛间燃起火焰来。
  「于润生这么大费周章,不会只是让我们扑个空吧?如此愚弄爹,他知道会有些什么后果。」容小山抚摸车窗的木栏,夏风透过窗口迎面吹来,他感到爽快极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可是不管如何,章帅很可能确实会出现。只要足够的动员,我想不到他们能够做些什么。」
  「我恐怕容祭酒不会答应。」蒙真劝说。「公子是我们整个班子将来的领袖。容祭酒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公子身上,绝不容许公子有任何闪失。」
  「我会说服爹。」容小山的战意已溢于脸上。「这是一口气决胜负的重大机会。」
  蒙真一脸忧虑的神色。
  当然,只有身旁的义弟茅公雷知道:蒙真的表情与心里所想刚好相反。
  ◇◇◇◇
  「明天你亲自去太师府一趟,找那个萧贤。」于润生坐在书房的虎皮交椅上,从怀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狄斌。「告诉他,我们需要纸上写的这些东西。」
  狄斌打开纸片一看,眼睛瞪大了。虽然他早已知道整个计划的每一步骤,可是每当想到其中每个凶险的关节,还是有些紧张。
  「把纸上写的记熟了,然后烧掉它。」
  狄斌当然明白。纸上的内容要是被官军看见了,那可是杀头大罪。
  「还有……请萧贤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太师。」
  「他恐怕不会答应……」
  于润生把书桌上一个小木箱推到跟前,打开盖子来,里面是整齐排列的银元宝。
  狄斌点点头,伸手把箱盖合上。
  「五哥大概再过十天才回来。」狄斌小心地折起那张纸。「时间很充裕。」
  「嗯……」于润生带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有他在,无论什么事情的成数都大一倍,他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男人。」
  ——你也一样啊,老大。
  ◇◇◇◇
  虽然已经结盟了好一段日子,可是佟八云仍然看不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在「总账楼」里自出自入,还任意翻看柜子里的账簿卷宗。
  毕竟「二十八铺」和「联昌水陆」过去一直是道上生意的竞争对手。虽然还不至于是死敌,但彼此间导致流血的磨擦,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现在,「联昌」的头儿却坐镇在「双么四」的心脏里……
  倒是林九仁,对崔丁的才干衷心赞赏。「这小子要不是生在黑道家族,不管做生意或是读书做官,也必定能出人头地。」这是林九仁的评语。
  佟八云也不是只会打架的武夫,当然也看得出崔丁的才能:「三十铺总盟」结成的头几个月,崔丁已经把「三条座」之间互相冲突、重叠的业务理顺。其中当然会有某些人因为突然削减了利益而不满,崔丁也适切地在其他方面调动资源以补偿他们。总而言之,不论是管账或人事,崔丁都处理得井然而从容。这个「三十铺」副总管的座位,他很快就坐得牢稳,林九仁这个总管反倒显得像一尊装饰物。
  佟八云倒不是真的如此在意崔丁,他想的其实是蒙真这个人。崔丁是蒙真亲自任命的,那是不是就说明了蒙真的眼光……
  佟八云倚坐在「总账楼」的窗前,心不在焉地抛接着飞刀,俯视下方市集的风景。在他正对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木靶,靶子上没有绘画圆心或图形,只是在中央黏了一颗小小的熟糯米。
  佟八云没有坐直身子,只是手腕与手肘一抖,飞刀就回转着飞出,「哧」地打进木靶里,刀刃跟那颗糯米只相距约两分。
  ——妈的,六步之外还是没有把握。
  听见刀刃入靶的声音,崔丁抬头瞧了瞧佟八云,又再埋首于案上的工作。
  佟八云看了看天色,已快正午了,今天去找孙克刚一起喝酒吃饭。
  比起「联昌水陆」来,「隅方号」的个个都是直性子好汉,佟八云倒觉得比较容易相处。尤其是孙克刚这硬汉,佟八云对他格外尊重。
  这时佟八云又想起来:有一次跟孙克刚喝酒,那石匠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小佟,你看上次那场决战……会不会其实是蒙盟主和姓于的……合起来演戏……给我们看……」
  佟八云当时有些讶异——原来这孙克刚并不是别人眼中没头没脑的汉子。可是人情世故还是差了一点,这种话想一想还可以,怎么能说出口来?
  这种可能性,佟八云当然也有想过。他相信林九仁、崔丁,以至其他一些铺主,事后也必定有如此的怀疑。
  更何况蒙真被奉为「三十铺」盟主以来,并未有什么重大建树——甚至连这个盟主名位也瞒着外头,只有「三十铺」的最高层,还有像佟八云这样的少数重要干部知悉此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佟八云想。
  重要的是:「三十铺」里所有的人,到了现在还是忘记不了,去年夏天在这「总账楼」下面的空地上,蒙真展示出的那种气魄。
  一个令人衷心地向往跟随、相信能够带领他们到达光荣彼岸的男人——这是过去十多年来,「三条座」最需要却又从来没有出现的人物。只要蒙真能够成功扮演这个角色,其他的事情佟八云都不在乎。
  佟八云站起身来,走到靶子前把飞刀拔出。他盯着那颗仍然完好的糯米,心里决定要在这两个月里,把命中的距离练到九步以外。可是现在先要动身去吃饭……
  忽然,他瞧见窗子外的天空中,有一件移动的东西。
  是一只遍体灰色的飞鸽,直直地朝「总账楼」二楼这边接近。
  他当然认得它——这灰鸽以前是他饲养的。
  不用阅读鸽腿上缚着的短柬,佟八云已经知道它带来的信息。
  他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
  ——决战快要开始了。
  ◇◇◇◇
  迎接镰首返回首都的,是黄昏风中一阵烤肉的香味。
  距离城南的外郭明崇门至少还有七、八里。香气乘着夏日的南风而至,很明显是从首都传来。
  「是怎么回事……」梁桩不禁嘀咕。整个下午都在赶路,中途只停下来草草吃过一顿干粮,在这肉香的刺激下,胃囊发出了响声。
  坐在镰首怀里的黑子,原本因为马鞍的摇动而熟睡中,此刻也因气味醒了过来,舐着干巴巴的嘴唇。
  镰首伸手示意马队停下,后面的二十六骑马上一同勒止——为防太过惹人注目,镰首把带回来的部下分成三批,先后从不同的路线回京。镰首的队伍打扮成商贩,马匹旁都挂着载货的布囊,有的是伪装,有的确实载着镰首从各州府购回来的物品。
  镰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是庆典的御猎。」
  当今皇上登极十周岁,庆典从数天前开始,一直举行至秋收后为止。
  按照开国高祖的遗训,除定期的节日外,一切皇家的庆祝仪典不得在秋收前举行,以免扰乱百姓作息,也可减轻农民进贡的负担;可是延至今日,一朝的作风比一朝奢侈,祖宗的规定早就抛诸脑后。
  这次长达三个月的庆典,除了各项祭礼和仪式外,每逢吉日就在皇城北面的御苑森林举行大狩猎——疏的相隔五、六天,密的连续狩猎三、四日。
  既是狩猎,必定有猎获物。每次近百的飞禽与野兽就抬到御苑中央的巨大露天祭坛上烧烤,以肉香上祭苍天,继而由陪猎的文武官员分享。皇帝本人则碰也不碰——为了早日修成仙骨,皇帝听从方士的进言,在四年前开始茹素。可是狩猎杀生,他并没有松懈下来——天下万物的生杀权,当然都是握在天子一人之手。
  如此频密的狩猎,御苑即使再广大,林间的动物也将不敷应用,于是又要从各州输入大量的野生禽兽来填补,运送的路途遥远,途中逾半动物都不支死去。御猎所虚耗浪费的人力物力,实在难以计算。
  镰首昨日在上京的干道里也遇过一支运送动物的车队,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嗅到这烤肉香气方才恍然。
  「干你的臭娘,快要饿坏了。」其中一名部下禁不住抱怨。「这香味真他妈的教人发疯。进了京都,非得好好吃一顿肉不可。」
  「快到了。」镰首微笑,心里已经在回想城门口的模样。虽然也感到饥饿,可是他牵挂着的不是美食,而是小语那柔软的身体和白豆那温暖的笑容。
  可是不一会儿,镰首的微笑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想起仍栖宿在京郊那许多流亡的贫民。
  ——他们嗅到这阵阵肉香,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镰首脑海里那城门的形象,蓦然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整座首都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食肉凶兽,贪婪地啖吃着大地众生的骨肉精血……
  ——而我为了老大、为了「大树堂」所干的一切事情,是不是也在喂饲它呢?
  ◇◇◇◇
  花雀五知道:自己走到哪里都被容玉山的人跟踪,他并不在乎。
  他没有亲自进入温定坊里视察——这样太容易惹人生疑,而是坐在隔邻赫荣坊一家颇有名气的饭馆二楼,慢慢吃着这儿最出名的红豆烤饼,佐以清澈如碧玉的绿茶,等待手下回来汇报视察的结果。
  于润生的地图确实绘画得非常详细,但终究每一部分是在不同的时间编绘和记录,即使只相隔几个月,街道的实际状况也有可能出现变更。花雀五决定亲自确定每一细节,尤其是济远门那一带,更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不可有任何差错。
  花雀五呷了口茶,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四周的客人。他不能确定其中谁是容祭酒的探子,也懒得去分辨。
  ——反正容祭酒早就知道,我专门替于润生干情报消息的工作,我来打探情况,本来就很正常。
  花雀五感觉到:自己四十一岁的人生里,从没有像现在如此充实。从前托庇在义父的羽翼下,虽然获得不少的机会,却始终没能打进帮会的核心;如今跟随了于润生,却能参与「丰义隆」最高权力的战争。
  对于于润生的真正计划,花雀五只知道其中的部分环节,因此对于成败之数,实在作不出任何推测。他对于润生的才智与判断力绝无怀疑,可是黑道上并无必然之事……
  ——假如于润生失败了……谁会是胜利者呢?……
  容氏父子坐拥难以动摇的厚实「资本」——包括了朝廷里的影响力和帮会里的压倒兵力,安全得就像坐在一辆镶满钢铁护板的硕大重战车里。就算驾车的人如何失误,车子的移动如何笨拙,被压死的还是碰上来的敌人……
  可是花雀五直觉,最可怕的始终还是章帅。
  从少年开始,花雀五就从庞文英口中听说了许多「丰义隆」早期的事迹;首都十年黑道战争期间,花雀五虽已开始在帮里办事,可是不擅长战斗的他总是守在二、三线,关于「六杯祭酒」的事情,往往也是从较年长的帮众口中听来。
  冷静坚忍的容玉山与果敢勇猛的庞文英,自然是首都黑道上的名人;「三祭酒」蒙俊擅长快攻,嗜好却是种盆栽;「四祭酒」茅丹心略为鲁钝,但每次「丰义隆」陷入困境时,最能激发帮众的士气——传说他自出娘胎到战死为止,一生从来不曾生病;「五祭酒」戚渡江是最不喜欢说话的一个,平素只负责管理帮会的财政账目,直至一次为「丰义隆」追讨赌债,把一个名为「吉发」的小帮会上下四十四人一口气杀尽,人们才见识了他狠辣的手段……
  这些故事里,关于「咒军师」章帅的最少,可是他每一次出手总要令所有人瞪眼——包括被杀敌人的尸体。
  「章帅这家伙……」花雀五记得义父这样说过:「当人们都几乎忘记了他……就是他最可怕的时候。」
  花雀五双掌围着茶杯。窗口吹进来的风很热,可是他的背项却冒起了寒意。
  ◇◇◇◇
  木几上放着一个通体为蓝色琉璃、底部镶着白银莲花座的透明花瓶,刚插上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梁上挂了一顶流苏篷帐,以四十几种不同颜色、花纹的碎布缝合而成;各种形貌古怪的贝壳串成的风铃,在窗前摇动发响,教人联想起海岸的浪音;暗绿底色的地毯上,编织了许多遥远的神话人物与异兽图案;青铜制的香炉上,源源冒出带有罂粟奇香的薄烟……
  从边陲带回来的各种奇异器物,把镰首与宁小语的房间气氛完全改变了。原有那太过简朴单调的建筑格式,顿时披上了一层粗糙但充满鲜烈能量的生活气息。
  镰首拿起一件绣着飞鸟图案的鲜红披肩,轻轻盖在宁小语的身上。
  「这些东西,你都喜欢吗?」
  除了披肩,他还给她买了一双用皮革条编成的凉鞋,和一只镶着绿玉石的通花银手镯。
  「都喜欢。」宁小语笑着点点头,伸出小巧的手掌抚摸他满是胡须的脸颊。
  镰首却感觉她的笑容有点异样,是因为分别太久吗?
  「真的喜欢吗?」他皱着眉。「你不喜欢就不要穿,我下次再买别的给你。」
  「从前的日子,什么华丽的衣服首饰都穿戴过了——都是别人要我穿的,那感觉就像个玩偶人儿。」宁小语幽幽地说。「现在我自己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这些东西我都喜欢,不是只因为是你买的,而是……」
  她垂头抚摸那只手镯,泪水缓缓流下来。「……它们让我觉得……自己重新做回一个人……」
  镰首双手捧着她的脸,俯首把她的泪吻干。
  宁小语激动地仰起头,吻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得牙齿相碰。
  镰首的手掌沿着她的脸和颈项滑下到胸前,潜进衣襟里,轻轻握着她柔软的乳房,指头捏弄着她粉色的乳蒂……
  从前在这样的爱抚下,宁小语全身就马上变得酥软,可是镰首扶着她腰肢的另一只手掌感觉到,她的身体有点僵硬。
  「怎么了?……」镰首停止了爱抚,嘴巴也离开了她的唇瓣。他关切地瞧着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小语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摇摇头。「没有什么……大概……月事早来了……」
  镰首伸臂往她背项和双腿后面,把她整个人横抱起来。他坐在椅子上,小心地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无言抱着她,慢慢地扫抚她的柔发。
  积贮已久的强烈肉欲顿时消退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镰首才更深深感觉得到,自己是多么爱惜这个女人。
  当狄斌派出的使者找到他,带来了「马上返回首都」这个指令时,他就知道距离决战的日子不远了。
  ——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我必定要活着回家。
  ——为了她。
  窗外的阳光变成了夕照。
  宁小语埋首于镰首的肩窝,朦胧间睡着了。
  在梦中,镰首牵着她的手,不断地向前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他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前赴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脸颊压在他宽壮的胸膛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第二章 无色声香味触法

  七月的天气一直都很好,直到二十六日这一天,天空却变成了一片渗了铅的银色。没有下雨的迹象,可是空气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浊雾。从首都望向北面,远山的棱线全都看不见了。
  容小山步下马车时,不住用丝帕抹拭额头和脸颊。热暑的空气带着一种黏稠感,令他烦厌极了。
  为免被人发现行踪,他途中换乘了三辆马车,才到来临近济远门的这栋房屋。蒙真和茅公雷恭谨地跟随在他身后。在马车与屋门之间那短短的距离,茅公雷仍警觉地左右察看,确定没有被人注意。
  屋子里充溢着四、五十个男人长期挤在一起的汗臭味。容小山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这次行动虽然是他亲自计划,可是事前他从来没有亲自到来视察过。
  大厅地上凌乱散着被褥和枕头——这么小的屋子要住上五十人,睡在地上是唯一的方法。厨房也不够大,往往一天有两顿只能吃干粮。茅坑当然也不够用,他们索性就在后院里挖了十几个坑子,解决之后用沙泥掩一掩就算了。
  「我的天……」容小山带着厌恶地说:「可不要因为这臭味给章帅发现了……」
  有几名休息中的部下听见了,并没有作任何反应。蒙真却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中满不是味儿。
  这样的屋子,在附近还有三家,总动员多达二百人。为免让人注意到如此大规模的调动,容小山花了二十几天,分批把这四所房屋一一填满。
  于润生虽然说过,容系的人马中可能潜藏了章帅的间谍,不应该作这样大的动员,可是容小山管不了这么多。只有被这样众多的部下包围着,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始终不能确定,于润生会不会玩什么花样。
  ——反正要是事情败露了,爹也只会怪罪那姓于的……
  容玉山也赞成儿子多带一些人马,这个宝贝儿子是他人生所有希望的寄托——敌人当然也都知道这一事实。容玉山不会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姓于的……他怎么知道章帅今天会来?」容小山一边步上阶梯一边问。
  「那个女人的佣人,今早到市集买的菜,比平日丰富许多。」蒙真回答。「过去有两次这样的情况,结果也侦察到章帅到来的车子。」
  「呵呵……」容小山到达二楼,倚在一面窗子旁,从窗棂的洞孔向外窥看。「『咒军师』必定想不到,出卖他的是一桌子酒菜吧?」
  从窗户可以看见,由济远门一直延伸到温定坊内的这条大街。下午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外面隐隐传来烤肉的香气。
  「今天又是御猎啦……」容小山微笑地说。「皇帝老子要狩猎,我们今天也要狩猎……对了,今天那边是谁指挥?狄斌?还是那个……镰首?」
  「是狄斌。」茅公雷说。「我没有看见镰首,大概是怕他太显眼了吧?」
  「那个矮子吗?倒比较好应付……」容小山神情严肃地说。「记着,待会儿他们得手后,我们要赶紧出去,说什么也得把这功劳拿过来。」
  蒙真和茅公雷同时点头。
  茅公雷心里却在暗笑:章帅还没有死呢,你却净在想这些……
  接着是无言的等待。容小山很明显欠缺了耐性,交叉着双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又走到下面的大厅,下一些没什意义的命令,比如叫部下们把厅子中央空出来,把兵刃都整齐排列到地上,让他煞有介事地逐一检查……回到二楼,他又亲自监视济远门的情况,可是不一会儿又感到厌倦……
  「妈的!」容小山跺跺脚,英气的浓眉皱成一线。「那情报是不是假的?于润生是在骗我们吗?」
  茅公雷忍不住说:「公子,伏击就是这样子啊……」
  「这不用你来教我!」容小山把怒气转移向茅公雷。「我四岁就会读兵书了!你呢?你读过多少部?」
  茅公雷瞧向义兄,蒙真摇摇头,茅公雷只好沉默不语。
  「车子!」监视的部下一声轻呼,打断了容小山责骂的兴头。
  「让我看看!」
  容小山凑近纸窗的洞孔,看见一辆只有两匹瘦马拉着、式样十分平凡的马车,驶进了细小的济远门,并没有停下来接受卫士的检查,一直朝温定坊里行走,速度不缓不急。
  「看来是了。」蒙真的声音冷静如磐石。
  容小山看着车子,全身在冒冷汗——不是因为炎热,他知道今天的行动对自己具有多大的意义。除去了章帅这大患,「丰义隆」里就再没有能够威胁他父子俩的敌人——容玉山已在「凤翔坊分行」齐集了大批人马,一等收到这边成功的消息,就马上出发往九味坊的总行,向韩老板「逼宫」。然后大概再过一年半载,把帮里的一切平定、理顺之后,他——容小山就成为「丰义隆」的新任老板,首都黑道的第一人……
  「可以就在这道上袭击吗?」容小山焦急地问。「通知前面那些屋子里的人,先把去路截断了,我们这儿再夹击……茅公雷,你来下手……」
  「可是,不知道章帅本人是不是在车子里啊……」蒙真提醒说。
  容小山的脸涨红——情急之下,竟然连这么基本的一点都忘掉了。
  车子在大路上渐渐走远,到了一个路口往右拐弯——确实是前往那情妇的屋子所在。容小山更感兴奋了。
  茅公雷走到楼下,命令众人把兵刃挂上,随时候命。
  「狄斌会用哨子声通知我们。」蒙真说。「成功了就是长的哨音;假若出了什么岔子就是短音……」
  容小山咬着嘴唇,表情仿佛正在等待父亲买玩具回来的小孩子。
  「公子,不要太急。」蒙真轻拍他的肩膀。「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等把所有人齐集才出动。那姓于的……也许会弄什么花样……」
  「他敢?」容小山冷笑。「我这儿有二百人,把他们都砍了!」
  「可是那个镰首,抵得上一百人……」
  「我也有公雷啊!」容小山摔开蒙真的手。「在京都里,谁敢跟我们姓容的……」
  忽然传来哨音。
  连续七、八记短促的尖锐哨声。
  「怎么回事?」容小山焦急中索性把窗户整扇推开,伸首往刚才马车消失的方向看。「出了什么事?」他又缩了回来,抓着蒙真的衣襟。「快叫人出去看一下!」
  蒙真还没有回答,下面的路上传来急激的马蹄声。
  只有一骑,从刚才车子拐过的弯角转出,朝城门这一头迅急驰来。马上骑者的身影渐渐扩大。
  白色的衣衫飘飞。
  容小山瞪大了眼睛。
  这个人,他从小就认得。
  确确实实是章帅本人。
  容小山奔向阶梯,一边呼喊:「快去!去追杀他!」
  蒙真追在后头:「公子,不要!外面也许有埋伏!」
  容小山已到了楼下大厅,气冲冲地捡起一柄刀子:「哪有什么埋伏?城门里外,我们的人早就看过了!有多少匹马?」
  一名部下迅速回答:「院子里只有十来匹,另外有二十几匹藏在隔邻几家屋子里……」
  「都带出来!所有人上马!他要跑啦!」
  十多人立刻奔向后面的院子取马,其余所有人也一起涌出屋子。
  「谁斩了他,黄金五百两!」容小山激动地呼喊,然后挥手叫蒙真和茅公雷跟随他到后院去。
  后院并没有马厩,只是在树荫底下并排拴着马匹。为免马儿的嘶叫声惊动了外面,嘴巴全都勒着布带,部下正手忙脚乱地把布带一一解下来。
  容小山对马匹十分熟悉,一眼扫过去就挑出其中最壮健的一匹来,纵身一跃坐在马鞍上,那动作十分利落。他又示意蒙真和茅公雷乘哪两匹马儿。
  ——早知道会变成这种状况,就把我那匹黑马带来!
  马儿被缚了这么久,一旦解除了布带,全都发出悍怒的嘶声来。
  「去!去!」容小山以刀背拍打马臀,立时单骑从后门驰出。蒙真与茅公雷也迅速调缰追出去。
  其他已外出的部下也一一骑马从巷道出现,在大路中央的容小山四周集结。可是章帅的马早就越过了屋子,已经到达济远门前。
  「追!」容小山点点骑数,集合的已经有三十来匹,于是发出命令。
  「可是守门的卫兵……」
  容小山从衣襟内掏出一个颜色乌黑的木令牌,上面穿着绳子,吊挂在他颈上。「这是干爹给我的,他们不敢阻拦!」
  三十八骑同时飞驰向城门。路上的行人和摊贩,早就因为刚才章帅的急奔而躲避在两旁,容小山的马队通行无阻。
  「呸,那个狄斌怎么搞的,竟然给他逃脱了!」容小山从齿缝间说,奔驰中只有他自己一人听见。「也好!让我亲手立这个大功!」
  章帅已经策马冲出城门。门卫明显都认识他,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可是看见这近四十骑的队伍全速奔来,他们都紧张地提起了戈戟。
  容小山当先领头,把手上令牌高高举起。「伦公公亲赐的门令!谁也不要挡路!」
  守卫的队目犹疑了。那样的距离怎可能鉴辨得出令牌的真假?可是来者那股气势却假不了。何况要是真的话……伦公公是个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退开!退开!」队目决定了之后,马上催促部下从城门两边后退。
  后面又有四骑赶来加入。四十二匹健马没有多少停滞,一气冲过了城门。经过之时,那队目看见骑者全都带着明亮的兵器,愕然张大了嘴巴。
  出了城就是首都的西郊,一眼瞧过去尽是平原。容小山领着马队,策骑的姿态娴熟矫健,右手举起银光闪闪的战刀,颇有老父年轻时的风范。
  转首向右,终于发现章帅那单骑的细小背影,正往北面逃逸。
  「妈的,应该准备弓箭!」容小山调拨马首,引领部下朝北追赶。
  「慢着!」蒙真高喊。「那是禁苑的方向啊!今天是御猎,要是误闯了……」
  容小山心中一栗。
  ——可是离禁苑的边缘还有好大一段距离……章帅的马并不快……追得上的……
  容小山切齿在空中挥了一刀,再次催促部下马上追赶。
  「公子……」蒙真皱着眉再次叫喊。
  「别阻我!」容小山回头,狠狠地瞪了蒙真一眼,又再注视远方的章帅,双腿紧紧一挟马肚,促使它再加快脚步。
  ——皇城御苑有多大,容小山了然于胸,绝不能错过刺杀章帅的黄金机会,最多就追到禁苑的外围地带好了。说不定把慌不择路的章帅驱赶进去,也就借禁卫军的刀子杀人……
  一百六十八条马腿,在西郊的平原上扬起一股沙暴,高速往北方卷过去。
  章帅的背影渐渐变大了。
  容小山的眼睛因充血而变红。他已经在想象,提着「咒军师」的首级回家时,父亲将会何等高兴……
  越是往北走,树木越是变得密了,双方的速度被逼减慢下来,容小山心里在估量前进的距离。前面的章帅又再近了一些,看来他的坐骑已乏力了。
  ——逮着了……快逮着了……
  容小山的眼角忽然瞥见了:右前方的林木之间,似乎掠过金属的反光。
  ——是埋伏吗?章帅的陷阱?……
  容小山立时把坐骑减速,让十几骑部下越过,形成前后都有人保护自己。
  部下们也都不解地减慢了速度,前方的章帅又把距离拉远了……
  ——怎么办?……要放过他吗?还是乘着这股气势,把对方迎头痛击?……要快点决定……快……
  藏在林子里的人马却自行现身了。
  亮光反射自擦得发亮的仪仗盔甲,还有式样仿古的乌木杆矛枪与青铜鞘长剑。
  一个个身材硕壮的男人,骑在同样经过精挑的健马上,配上那身华丽的军器装备,仿佛是从古老的神话画卷走出来的天兵神将。林间漫着淡薄的雾气,令他们更添一股神秘的威严。
  容小山的衣衫顿时被冷汗湿透了。
  两边竖起凤凰翅膀形状的金色头盔;造工精细绵密的锁子甲;佩剑的乌黑鱼皮鞘上绣着云朵状的银丝图案;腰间悬挂着刻有古文字的金牌……
  容小山自出生至今二十五年都住在天子的脚下,当然认得出那是什么装束。
  禁卫军,而且是最精锐的御驾亲卫队——「神武营」的骑士!
  「止住!」一个极洪亮的喊声在林间回响。那些卫士全部都戴着半掩面目的战盔,加上那气雾与回音,分辨不出喊话的是哪一个。「速把兵器抛下!」
  「护驾!」另一个声音紧接着高喊。
  容小山已惊吓得目中泛出泪水来,整支马队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撤!」蒙真的冷彻声音,像一盆冰水把众人的意识淋醒了。他牵着容小山的马缰,带头拨转往来路奔逃。
  「快逃!」茅公雷挥舞手上长刀,催促部下们跟随蒙真逃遁。「我留后拦阻他们!」接着就策马迎向前方。
  四十一骑狼狈地沿着来路逃走。
  「怎么办?」容小山的坐骑紧贴在蒙真旁,边哭着边问:「真哥哥,现在怎么办?」
  「兵器都抛掉!」蒙真高呼,率先把刀子往旁扔去。后面的部下也照着办。
  「公子,别担心。」蒙真的面容仍然镇定。「我们回济远门。」
  「安全吗?城里会不会都……」
  「我们要回城。放心,天大的事儿,有容祭酒,还有伦公公扛着。」
  容小山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他心里暗自骂着:怎么还不见城门?快点回去!要是把我那匹爱马带来就好了……
  ——至于挡在后面的茅公雷此刻生死如何,他连想也没有想过。
  ◇◇◇◇
  章帅再次从树林中出现,缓缓策马过来与那队重装的「神武营」卫士会合。
  「可以了。」他轻声下令说。
  「卫士」们纷纷下了马,走到林木间一个挖好的土坑前。土坑直径有六、七尺,深达五尺。
  他们迅速把身上的甲胄解下来,又把长矛一一折断,然后把一切军器统统抛进坑里,把堆在坑旁的泥土掩埋进去。
  章帅亲自监督着部下们工作。这批甲胄和兵器,是于润生透过何太师的亲信萧贤,以重金贿赂买回来的,确实是御驾卫士使用的真货。若是被人发现其中任何一件流进了平民之手,结果将株连极广。
  茅公雷仍旧停在原地,一直冷冷瞧着他们。
  章帅看着部下完全填平了土坑,又把早已准备的几块草皮掩在上面,然后他才转过头来瞧着茅公雷。
  两人四目交视,遥遥互相点了点头。
  茅公雷这才拨转马首,急驰离去。
  「我们也快走吧。」章帅拍拍白衣上沾染的泥尘。「再过不久,这整片西郊就是禁区了。」
  ◇◇◇◇
  蒙真和容小山等人仓皇逃入济远门的情景,被躲在温定坊大路旁一家房子里的陈渡看见了。
  陈渡特别留意众人身上,确实都已没有兵刃。
  这就是信号——表示章帅已经成功了。
  「灰色。」陈渡下了指令。
  身边的部下应声点头,走到屋子中央桌前。桌上放了两个竹制的鸟笼:左边一个关了两只白色的鸽子,另一个则关了两只灰色的。
  那部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右边的鸟笼,把两只灰鸽轻轻捧出来,走到屋后的院子,双手往上一抛,释放了它们。
  灰鸽振翼迅速上升,一只往城南的方向飞行,把这重要的信息带往于润生的宅邸;另一只则飞向城外西北方,镰首现正停驻候命的地点。
  ◇◇◇◇
  郑式常左右看看,确定长官都不在附近后,忍不住脱下了头盔,掏出马鞍旁皮囊里的汗巾,来回擦抹已湿透的头发。
  任职皇城禁卫,怎么说都是份优差。大份的油水当然沾不上,可是平日宫女和下级的阉人,不时都要求他行点方便——通常都是请托他带这种、那种物品进宫。当中郑式常少不免要收一点「掮费」,每个月积下来,比那份少得可怜的军饷要强得多了。
  十六年前,郑式常花了四百多两银子才买到这个差缺——这笔钱他花了两年才还清。最初的一个月他有点后悔,禁军的油水并没有想象中多。可是后来听闻了戍守边疆那些同袍的苦况,倒又庆幸自己守在皇城,无风无浪,每顿吃的也差不到哪儿……
  当年上京时怀着那个飞黄腾达的美梦,早已消失无踪。郑式常现在只一心想着:再干个十年八载,退伍时储到的那笔钱,也足够回家乡买些田产了……
  「干嘛?」
  身后传来队目的叱责声,郑式常慌忙把头盔戴上。
  ——这差事样样都不错,就是每逢庆典时最糟糕……
  郑式常重新握起重甸甸的长戟,远远眺望御苑林子中央的大草原。像他这样的重甲骑士分列成一个个方阵,停满在可见的空地上。从这儿肉眼可见的,少说也有三百骑。
  御猎真正动员当然不止此数。郑式常的骑队只是守在禁苑的西南最外围,别说是皇帝的御驾与营帐,就是高等的亲卫士,也在视线以外。
  郑式常嘀咕着。出来打打猎,就要动用上千的护卫人马,还有三倍以上的后勤和侍从,陪猎的大小官员和祭祀的僧道神官……单是喂饱这许多人一顿的食物,也够一个小城池整个月的粮食库存了。
  还有这看不见尽头的「花园」,整个就只属于一人所有……
  ——这大概就是「权力」吧……
  「今天还算空闲呢。」旁边的同袍小毕用手掌扇着风说。
  「嗯……」郑式常点头。「听说今天陛下在东面放箭。看来我们今天不用怎么动了,就停在这儿摆摆样子。」
  小毕微笑。「这个我们也当惯了嘛……皇宫的装饰品……」
  「别说那么大声……队目又要骂人了……」
  「啊,好想回家洗个澡呢……可是回宫后要值勤,连睡的时间都没有啦。」
  「我来替你,三两银子。」
  「你休想,今晚柴公公那边有赌局呢,我正准备趁休息时去翻本……」
  「是吗?我也想去啊,上次我可给杀得惨呢……」郑式常说着打了个呵欠,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又是那股烤肉香味。可是这个月来他已吃了太多,嗅着感到有点反胃……
  「嗯?是什么声音?」
  郑式常听见有人这么说。
  「好像有马蹄声……」
  「听错了吧?」
  「肃静!」
  后面的队目大喊,骑兵们马上全部住口。
  马蹄声立时变清晰了,蹄步非常急激,而且最少有数十骑。
  郑式常转头瞧向蹄音传来的方向,是西南面的林子。
  ——会不会是哪些卫士脱队迷路了?
  越来越接近,可是禁卫们毫无紧张感——没有人会来这里惹麻烦啊……
  人马在林子前方出现了。
  没有任何甲胄或军服,一个个都穿着平凡不过的布衣,以粗布巾密密包裹着头顶和下半脸。一眼看去大约共二、三十骑……
  手上都闪着亮光。
  郑式常的脸绷紧了。
  ——哪儿来的一群疯子?
  「逆贼!」队目也呆住了好一阵子,这才呼喊起来。「哪儿来的叛逆,吃了虎胆吗?竟然敢闯入禁苑重地,还带了兵刃?快快抛掉,然后过来自首!惊扰圣驾,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那神秘骑队最前头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似乎对队目的话充耳不闻,还高举尖刀在头顶上挥了一圈,骑士们马上纷纷掉头。
  「要逃了!」一名卫士高叫。「队目,怎么办?」
  「还用说?」队目「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追赶!」
  禁卫们立刻把坐骑调向西南面。可是因为平日主要负责徒步戍守禁宫,缺少了马上的操练,阵式乱成一团。
  「别管阵式了!只是一小群贼匪而已!追!全部给我追!」
  卫士们于是不管排阵,全体策马,驰向那些正要消失于林子里的匪人。有的卫士因为没有收好戈戟,几乎互相挥打。
  另外两个较远的骑阵也发现了异动,随即亦拨转方向,加入追捕的行列。
  兵队杀入树林内,又再看见对方的身影。那个高大男人跑在最后头,很明显是在殿后。
  原本还是心情悠闲的禁卫们,骤然遇上突变,又带上一身不轻的盔甲、军器和猎具,激烈策骑了一段路已经开始喘气;加上战马背负了如此重量,追赶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轻装的匪人。
  兵队终于冲出了树林,进入广阔的西郊平原。眼看那伙匪贼已经渐远,队目焦急不已。
  忽然匪人之间有一匹马误踏了凹坑,折腿悲鸣滚倒。骑者被狠狠摔落地上,无法站立。
  「好!抓活的!要活的!」队目的声音变得沙哑。
  殿在最后的那个高大男人越过了地上的伤者,十数步后方才勒止得住。他拨过马首来瞧向那被遗下的同伴。
  那伤者忍痛爬着坐直了身子,瞧瞧追赶而来的禁军,又看看停在另一头的领袖,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的颈项上。
  「不要!」那名高大男人虽然隔着布巾呼喊,但那洪亮的声音,整个平原的人都听得见。
  伤者握刃的手停住了。
  高大男人策动坐骑,往受伤的同伴奔过去。
  队目看见了,马上急呼:「放箭!放箭!」
  带了猎弓的禁卫立时缓下马儿,纷纷从箭囊抽出羽箭,搭矢弯弓。
  高大男人仍在往前奔。
  二十五根弓弦同时弹动的声音。
  男人迎着射来的箭雨,丝毫没有减速,只是把上身弯低下来。
  就像奇迹一样,那男人与坐骑安然穿过了箭雨,最接近的一枚也只是划过他的左肩。
  男人掠过伤者的瞬间,俯身舒展右臂,准确地抓住同伴的肩颈衣衫,轻松得就像提起纸造的人偶般,一把就将同伴的身躯横放在马鞍前;左掌单手猛力拉缰,坐骑拐了一个美妙的急弯,又往西南逃走。
  禁军再次搭矢放箭时,男人早已离得更远,箭矢纷纷落在他身后的地上。
  为了放这两轮弓箭,兵队全都止住了,以免误射同胞;现在再次起动,对方却早就把距离拉得更远,眼看就要失去踪影。
  「追!继续追!看不见就跟着蹄印!」队目仍然叫喊着,可是声音里已经听得出没有多大把握。
  那匹折了腿的马儿仍在地上挣扎。队目策马走近,挥手朝部下示意。两名卫士刺出长枪,搠进马儿的头颈。
  队目瞧了瞧已追赶到远方的部下,然后跃下马鞍,步前检视马尸。马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携带物,马鞍也是已用旧了的平凡货色,没有一点儿线索。
  加入追捕的另外两名队目也都到达了。
  「怎么样?逃脱了吗?」
  队目没有回答,眼中却露出惶恐之色。让如此重罪的犯人逃脱,那可是天大的责任。
  「上面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可能也会受苦……」
  「等一等。」队目突然说。「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
  他伸手指向西郊远方的一片林木山坡。大气中虽然漫着薄雾,可是仍清楚看得见,那儿的上空冒着生火的炊烟。
  ◇◇◇◇
  耐性是容玉山成就今天事业的最大本钱。
  此刻他坐在偌大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厅堂内,双手把拐杖拄在跟前,闭着眼睛,把额头搁在拐杖顶上,高大但已衰老的身体纹丝不动,仿佛入定。
  在这场战争里,情报就是生命。传信人已经带来最新的情报:狄斌刺杀章帅的行动败露了;章帅单骑从济远门逃出;容小山带着约四十名精锐骑马追击……结果如何却还没有任何回报。
  容玉山的脸静止得像木头,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焦虑,比当年黑道决胜时还要忧心——现在犯险的是他视同性命的儿子。
  ——不应该答应小山……他怎么这么笨,要亲自出手?太危险了……章帅啊……
  自从在于润生的府邸开会回来后,容小山就不断央求父亲答应让他出动。
  「于润生开出这个条件,也算合情合理啊……」容小山努力地游说父亲。
  「他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事到如今,他有拒绝这次任务的理由吗?」
  「没错……可是爹啊,你想想,要是我添了这场战绩,以后行子里就没有人不服我……」
  「小山,是不是有人怂恿你这样想?」容玉山当时表现出狐疑。「是不是……蒙真?」
  「不要提蒙真那家伙了。在回来时他就一直在给我泼冷水……爹,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让我去吧!让我证明给人们看,我确实是『丰义隆大祭酒』容玉山的儿子!……」
  抵不住儿子数天以来的热切要求,又看见儿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容玉山终于也心软了。
  现在他却开始懊悔。
  这次能否成功刺杀章帅,其实并不是容玉山最关心的事情。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开战的契机,他已不能再等了。
  因此他不理会是否会败露行藏,坚决派出达二百人保护容小山;事前他更千叮万嘱儿子:非到必要关头,或是确定章帅死亡之前,绝对不要露面出手。
  ——可是小山这孩子……终究没有继承我的耐性……
  于润生。这是他的诡计吗?容玉山想不透。他要诱杀小山,断绝我的希望?还是活捉他来要胁我?不,他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要报复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叫伦笑伸出一只手指头就足够了……
  ——而且要对付小山,平日也有机会,何必大费工夫设计这样一个假局?还要章帅以身犯险……
  ——章帅不是个容易把头颅伸出来的人。假如这真是个局的话,他愿意这样做,必定是觉得有冒险的价值……那是什么?……
  厅堂里已经站满了带着兵器的部下,有的甚至穿上了皮革或竹片编成的护甲,总共一百五十多人。分行内其他部分,加上附近几所房子又集结了二百余人。
  此外,容玉山也在中午暗中派遣两支各五十人的先头部队,一支分布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外探查和戒备,并确定韩老板仍在行子内;另一支则监视于润生的府邸有没有异常状况。两方面回报的消息都正常。
  ——太过平静,反而令我觉得不安……
  一名部下急步自厅门奔进来。容玉山睁开了眼睛。
  「祭酒!」那人在远处便大呼。「我们的人看见公子了!他们从济远门回了城!」
  厅堂里的部众现出振奋的表情,马上交头接耳窃语起来。他们已经是属于容祭酒最内围的一支「亲兵」,但容玉山并没有向他们透露这次「兵变」的全部计划——特别是要用武力威胁韩老板这一节。不过首都「丰义隆」的汉子都不笨,早已约略猜到:既然要「处死」狡猾的章帅,接着当然是走这一步。
  ——叛变这回事,要嘛就不做,要嘛就做到底。
  容玉山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可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儿子仍然安好。
  他举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掌,众人立时肃静起来。
  「有没有带着……那个人的头颅?」
  「没有……」
  容玉山的手掌变成握拳。可惜,要把战略变成全面的硬攻了。可是不能死太多人,引起朝廷的注意——现在仍是登基周岁庆典的期间啊……
  「那么小山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来这里?」
  「不知道……」那部下的声音中充满畏惧与犹疑。「不知道到哪了。而且……」
  「快说!」容玉山把拐杖猛力打在青石地板上。
  「而且看见他们的兄弟说:他们似乎很狼狈……全部都没有了兵器。公子,还有蒙真,好像什么都不理,就骑着马儿一直走,拐入另一条街就不见了……」
  容玉山半白的浓眉深深压在双眼上。
  ——小山在城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异样的事情……是什么……足以让章帅亲自引诱他出去……
  章帅、于润生,你们在搞什么把戏?
  ◇◇◇◇
  在合和坊的「大树堂京都分店」里,狄斌灌了整整一壶清水,才止得住那因为紧张带来的干渴感。
  他跟负责「刺杀」章帅的五十多名手下,在「失败」后就分批回到了这儿。今天店子当然不会作生意,门窗全都牢密地关起来。浓浓的药材气味,在闷热空气中令人头脑清醒了一些。
  狄斌又再抚摸一下颈项上的小佛像,他最担心的自然是五哥。镰首这一次不必杀人,却比以往任何一次任务还要危险。摸老虎的屁股,而且要带着所有人全身而退,还不能暴露面目……假如只是正面的决战,不管敌人是谁,狄斌都对五哥有绝对的信心。可是这一次……
  假如出了岔子,那么一切都太迟了。然后,容玉山那压倒性的力量就会开始反扑……
  ——老大,希望一切都在你计算内吧……
  「六爷……」一个年轻的部下在后面叫他。
  是个叫宋吉祥的小伙子,从漂城开始加入「大树堂」已经四年,一向办事很妥当,而且话不多。
  ——因此,狄斌早前给了他一个特别的「工作」。
  宋吉祥看了看狄斌身旁的田阿火,欲言又止。
  狄斌会意了,示意田阿火离开。田阿火带着不解的表情,瞄了瞄宋吉祥才走开。
  「……那件事情……我昨天查出来了。可是还没有机会向六爷你说……」
  「说。」狄斌闭起眼睛,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心情比刚才在温定坊里时还要紧张。
  「是……『拔所』。」
  「『拔所』?」狄斌双眼暴睁。「『铁血卫』的『拔所』?你确定没有弄错?」
  「是的……」宋吉祥被狄斌的气势吓唬得脸色变青。「有人亲眼看见……她进去……」
  狄斌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仿佛胸膛被人用槌子重击了一记。
  他深深呼吸了好几次,面容才开始放松开来。
  「这事情……绝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明白吗?任何人!」狄斌努力把声音压低。「包括堂主,包括五爷。」
  宋吉祥用力点点头,他额上渗满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查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它。
  狄斌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
  ◇◇◇◇
  容小山自出生开始,仪表从来没有像今天般糟糕:头发蓬乱成一团;高价的锦织衣服,不知何时扯裂了左边袖子;裤子和靴子沾满难看的泥斑……原本健康而自信的脸,此刻了无血色。
  他疲倦地坐在木椅上,双手搁在桌面,十只手指紧张地交扣在一起。惯于活在父亲的保护网之下,此刻容小山就像离群迷路的幼牲,眼睛不断左顾右盼。
  蒙真则站在门里,从门缝察看外面的情形。这儿是位于西都府雷鸣坊深处的一幢平凡房屋,是容玉山在首都不同地点秘密收购的七所「窟屋」之一。
  所谓「窟屋」,就是平日不作任何业务用途的空屋,只作紧急时避难之用,而且使用一次后就会放弃。屋子的木地板底下藏着少量应急用的金钱和防身兵器,此外就只有简陋的桌椅。
  「为什么我们不回爹那边?」容小山的声音充满焦虑。他急于与父亲会合——只要爹动用政治上的影响力,天大的事儿也能盖得住……
  「我们不能肯定有没有给盯上。」蒙真回过头来,那水晶般的蓝色眼珠在微暗的室内显得更明亮。「假如直接回凤翔坊的行子,等于告诉那些跟踪的家伙:我们是『丰义隆』的人。」
  屋里的部下只余二十八人。蒙真刚才已命令半数的手下,把他们骑过的马牵走收藏,然后再买几匹新的回来。另外要雇两辆普通的马车,给容小山乘坐回凤翔坊——其中一辆用作幌子。
  「我们先留在这儿一阵子,确定没有人跟踪监视,才再动身。」
  容小山点点头。他庆幸在这危急的时刻,心思缜密的蒙真还在身边。
  ——现在才发觉,蒙真其实一直是个不错的心腹……平日应该对他好一点……
  ——爹却要我杀了他们……不,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了,要跟爹好好谈一谈……
  容小山这才想起茅公雷。「公雷他……不知现在怎样呢……要是他给抓住了,可是个天下大的麻烦……」
  蒙真沉默着没有答话。容小山想,他大概比我更忧心吧——他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容小山一拳擂在桌子上。「那儿分明离禁苑的边儿还很远,怎么『神武营』会出现?而且章帅不是也闯进去了吗?」
  「说不定皇帝一时高兴,把狩猎的地方转移了……这很难说。也许章帅现在已经给囚在天牢里了。」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算拿了他的命。」容小山的表情这才稍稍宽容了一点。「他可不要连累了整个『丰义隆』……」
  「这个倒可放心。章祭酒平日管的事务很少,朝廷里认识他的人根本不多。除了在道上,没有多少人清楚他的身分地位。」
  容小山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倒霉?爹平日说的不错:坐在越高的位置,就越是要让别人看不见你……怎么这次却连爹都失算了……
  「千算万算,可怎也算不到会惹上皇帝老子。我们一心只是提防有人伏击,以为多带些人就万无一失……」
  蒙真听见容小山的话,又再沉默了。
  ——这个小子的头脑其实不错,就是自小给老爹宠得太过分。
  「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一身都是汗臭。我只想快点回家洗个澡,再躲上几天,等事情都冷下来……」
  「看来这事情,不是躲几天就可以。」蒙真突然说。
  「什么?」
  「有人来了。」蒙真指指门缝外面。
  屋里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几名部下马上走向收藏了兵刃的地板位置,可是蒙真止住了他们。
  「不要亮兵器。」
  「为什么?」容小山急得猛跺脚。
  敲门的声音。
  要是来追杀的敌人,绝对不会敲门。
  蒙真垂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门左右打开来。
  黑色的衣冠,腥红衬里的黑披风,短弯刀与棍棒。
  「铁血卫」。
  容小山整个人像堕进了冷水中。
  戴着红缨冠帽的魏一石,排开两名负责开路的部下,当先走进屋子里,面容似笑非笑,扫视着屋里每一个人,那高高的鹰勾鼻就像一柄随时要刺出的尖刀。
  在他身后屋外的巷子里,站满了密麻麻的黑衣部众,最少也有三、四十人。
  「公子,好久不见。」魏一石那凌厉的目光,最后落在容小山脸上。容小山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这……」容小山的声音微微发抖。「镇道司……怎么……怎么回事,劳您大驾……」
  容小山虽然是伦笑的干儿子,但地位并不比魏一石优越。「铁血卫」与容系的「丰义隆」,彼此都是伦公公麾下的鹰犬,在不同的范畴为伦公公办事,谁也不指挥谁。双方虽然认识,过去也曾在事务上互相帮过忙,但谈不上有深厚的关系。
  「什么事?」魏一石冷笑。「公子比我清楚吧?这件大事已经在皇城那边闹得沸腾了,不久也要传进京都各处。」
  ——果然在西郊被人认出了吗?还是济远门的守卫通报了上级?妈的,我还在门前拿出令牌来——所以知道是我吧……
  容小山不知道如何应对,思绪乱成一团。
  ——魏一石怎么知道这「窟屋」?怎么找得到来?我们被人跟踪了吗?还是这些部下当中真的有章帅的奸细……怎么办……
  「干爹——伦公公他,知道这事情吗?」容小山拿出伦笑的名号,期望魏一石的表情出现软化。
  魏一石不置可否。「保护当今圣上,维持京都里的平安,本来就是『铁血卫』的职责。」
  ——没有干爹的命令,「铁血卫」会出动吗?干爹他难道……已经放弃了我吗?
  容小山已经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屋里的「丰义隆」部众一个个脸泛丧色。面对「铁血卫」,就算是黑道的汉子也要软下来。他们已经开始想象,被抓进那恶名昭著的「拔所」会有怎样的遭遇……
  「魏司。」只有蒙真一人仍然镇静如昔。「可否行个方便?我记得魏司在我们行子的生意里投进过一笔银子,到现在颇有盈利——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有……一万两银子。我们待会儿回去行子,就把这笔钱结算了,马上送过去给你。」
  魏一石冷笑。哪儿有什么投资?这是贿赂的银码。
  他摸摸剃得很干净的下巴,摆出一副考虑中的样子,没有回答。
  容玉山眼中闪出了希望,见魏一石似乎不大接受的模样,马上说:「蒙真,你记错了!我说有三万!三万才对!」
  魏一石心中暗笑。这小子根本不懂谈判,一下子就把银码提高到三倍。也难怪,他从小就没有缺过钱……
  「可是……」魏一石把玩着马鞭。「这么我不就成了共犯吗……这么大的事情,我可担当不起,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他把手掌往自己颈旁轻轻切了一下。
  「那就当作今天魏司没有看见我们。」蒙真说。「以后的事情,有我们容祭酒来担当。其实今天也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祸事,只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把误会化解……」
  「但愿如此啊——朝廷那边可是看得很严重……那么我该收的『东西』,你们回去后不会反悔吧?」
  「京都里,没有人敢欠『铁血卫』的钱。」蒙真微笑说。
  「有的。」魏一石盯着容小山的脸说:「死人。」
  容小山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全身毛发的根部全部直竖起来。
  「好吧。」魏一石回转身来,走到门口拍拍部下的肩膀。「今天抓不到人,不过总算有丁点儿收获。」
  「铁血卫」的队员哄笑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向巷道的出口离去。
  蒙真把门关上之后,容小山方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软倒在椅子上。
  「今天真是撞邪了……」
  「我们一等车子来就马上动身。」蒙真皱着眉说。「这里已经暴露了,不宜久留。」
  「蒙真,你说……」容小山犹疑了一阵子。「干爹他……是他派人来抓我吗?我死也不要进牢房……还有,『窟屋』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地点……难道是他已经去找了爹,要爹交我出来?怎么办……」
  蒙真走上前,双手捏着容小山的肩膊。「公子,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你只要专心想着,怎样安全回去。」
  容小山伸手按着蒙真的手掌。「幸好有你!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这一关……回去我会告诉爹,你的功劳有多大!」
  「我干的一切,都是为了『丰义隆』的将来。」
  蒙真说话时直视容小山,那双晶亮通透的蓝眼睛,闪出意志坚定的光芒。
  ◇◇◇◇
  当朝太师何泰极领着三十多名高级官吏,进入皇宫正殿恢元门前的广场,那气势犹胜过许多曾在沙场拼杀的武将。
  广场中央是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从皇城内郭的镇德门延至正殿门前阶下为止,长达三百六十步,道旁两侧每隔十步之距,就竖立了一双二人合抱的雕龙石柱,每一根上面的祥龙张牙舞爪,姿态各不相同。地上的石砖每一块都刻纹了各种吉祥符号,砖块数目亦暗合天地之数。
  气势恢宏的皇宫正殿就在前方,因为薄雾而有点朦胧。何泰极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四十年前,它曾经是何泰极人生的最高目标,现在他已没有心情再多看一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检视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顶上的官纱——由于入宫过于仓促,他没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细整理。
  殿门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团团围着几名高级的内侍太监,焦急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什么地方?」何太师以威严的声音叱喝。「尔等乃是社稷栋梁,天下官员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杂交谈,成何体统?」
  众官马上噤声,自动在广场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极领着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监的跟前。
  太监们散开退后了少许,何太师方才看见伦笑也在其中。
  伦笑虽然已经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惯于哈腰弓身的内侍还要矮一个头。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却透着红润的血色,乍看就像一个老妇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颜色与式样跟部下并无分别,但走近细看就知道,材质和裁工都要高档许多。
  伦笑也看见了何泰极,把一双鸟爪般的小手合起来打个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举止仪态都甚猥琐。
  何泰极常想:伦笑能够得到两朝陛下如此宠信,靠的除了揣摩圣意的工夫之外,这副样子也帮助不小——身旁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侍从,任何一个主子都格外显得英明伟岸……
  每次跟伦笑见面,何泰极就像喉头哽了东西吞不下去:伦笑不过官拜五品「统侍监」——这已是开国高祖皇帝订定赐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来说,比太师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见,伦笑都在礼数上轻慢带过……对于视道统礼节甚重的何泰极,这是一种无形的侮辱。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当今天下乾坤大权,乃是由太师府的文官系统与伦笑领导的太监集团平分掌握;而近年来,伦笑一方在开拓财脉上更见积极(去年「东部大火」后的「禳纳」就是一例),其党羽已渐渐渗入、扩张至文武官吏之间,形势上已隐隐凌驾太师府……
  ——没廉耻的阉人,做事总是不加节制。他这样子胡搞下去,难保不会点起暴民哗变的星火……
  何泰极的表情却没有透出半点厌恶,微微点头朝伦笑回礼。
  「伦公公,陛下已回宫了吗?」
  「早就回来了。」伦笑的声音尖得像鸡啼——这样的声音,却具有决定万人生死的权力。「可是陛下谁也不愿见,除了我。」
  何泰极没有理会伦笑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逆贼惊扰圣驾,这件事……是流言还是真的?」
  「我问过禁军的王统领了,千真万确。他的部下曾经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们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伦笑皱着眉,故作忧心地说:「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围出现,陛下也是事后才得知,并未亲眼看见,否则……恐怕必定有人头要落地呢!」
  「有没有抓到逆贼?」
  「我只知道,禁卫们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儿……带了好些人头回来。是不是真的逆犯,还有待查明。」
  伦笑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贼。必定是禁军追捕真正的匪人失败了,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极皱眉。他已想象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红。他并非可怜那些贫民,而是登位庆典期间,却弄出这么一个血流成河的场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为不快。
  伦笑像看透了何泰极所想,又说:「陛下最不高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现此等叛逆……天子脚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变——假如陛下这样怪罪下来,许多人也脱不了关系啊……」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一在内宫,一在朝廷,长期严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权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亲政的决心(纵使只是维持一段时日),两人虽然也能够使出许多蒙蔽工作,但毕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现有的官僚利益系统。皇帝毕竟仍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一旦脱离了控制,任何变化都可能产生。
  「还有一件事……」
  伦笑轻轻拖着何泰极的衣袖,把他拉往广场无人的一角。何太师极厌恶跟太监接触,但此时也忍了下来。
  「出事之后,魏一石来向我报告……」伦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或许跟『丰义隆』有关系。他还在城里查探。」
  何泰极表情没有大变化,心里却在翻腾。
  ——想不到竟然连你也知道……
  一听到禁苑的事变消息,何泰极第一件事就是召萧贤来问话,看看是否和于润生那边有关。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压统治下一直稳定,南藩的叛逆难以渗透,民间更不可能组织起什么反抗;只有两种力量突然不稳,才会制造出这样的事件来:一是近年来在城里兴起的某些狂热教派,其行径无法预测;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丰义隆」内部出了乱子……
  萧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阅人无数的何泰极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
  ——一定跟于润生有关系……
  为了赶忙入宫,他还没有机会召于润生来审问,可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你那对容氏父子,早就想当『丰义隆』的老板了吧?也许他们做过了火……」
  何泰极这话,原本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伦笑那一边,怎料伦笑马上同意。
  「太师,既然你也说明白了,我也不拐弯儿啦。这次的事是不是跟『丰义隆』有关都好,我们得作一些对策……」
  何泰极也点头。「这样下去,难保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这样子?」他摊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条界线。
  「就这么决定吧。」伦笑的面容,在已经开始转暗的天空下显得更阴沉。「以后的一切,待这场风暴过去了,我们再看着办。」
  何泰极再次点点头,然后回身离去。他一别过身,心里就开始咒骂着于润生。
  ——这天杀的小子,这就是你希望的后果吧?
  ——这次就当我甘心给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胜,以后好好地替我赚回来;要是失败了,不用再指望见到我……
  ◇◇◇◇
  自从下午收到那只灰鸽之后,于润生就一直坐在书房的虎皮椅子上,没有站起过一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斜照进来的阳光夹带了一层雾气。
  枣七蹲在书房角落里,像只猴子般无聊地拨着那头硬直竖起的乱发。到了现在,他还不习惯坐在椅子上,反倒觉得蹲着最舒服。
  长期担当于润生的近身,枣七从旁听见了主人与所有人的对话,他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整个计划弄明白。他只知道有一个地位很重要的人今天非死不可,只要于润生下一个命令,枣七将会毫不犹疑地出发去杀了这个人。于润生并没有命令,也就是这件事不需要他去做。
  ——他觉得自己只需要明白这么多便足够了。
  敲门的声音。
  于润生的眼睛蓦然发出异采。
  「进来。」
  推门入内的是李兰。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碗碟饭菜。
  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刹那消失。
  「你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李兰把盘子放在书房旁的几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冒着蒸气的陶碗。「我想你大概没有胃口……所以煮了胡椒鱼汤。」
  李兰小心地把汤碗放在丈夫跟前的书桌上。汤面浮着辟腥的香草,汤色浓得像牛乳。
  「还有那些饭菜,是给枣七吃的。」
  枣七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烤鸡香味。他舔着嘴唇,露出胡狼牙齿般的尖牙,以请求准许的眼神瞧着于润生。
  「你吃吧。」
  于润生摆摆手,枣七马上跳过去,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起烧鸡块塞进嘴巴里,连肉带骨嚼碎吞下。
  「这汤我待会儿会喝。」
  李兰听见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身正想离开,又听到身后于润生的呼唤:「兰。」
  于润生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轻轻握起李兰那双粗糙的手掌。他的表情还是有点阴沉,可是声音却很温柔。
  「不用担心啊。」
  李兰心里有点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要丈夫浪费精神来安慰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将要掉下的泪水收回来。
  六年前李兰就已经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作他的妻子就注定得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实在无法不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他们在渐淡渐斜的阳光下,继续这样轻拥着良久……
  有人急促踏步奔上二楼的声音。
  花雀五看见房门开了,便径自进内,想不到看见的却是正在狼吞虎咽的枣七,还有拥抱中的于润生夫妇,不禁呆住了。
  李兰羞惭地想挣开,于润生却没有放开她。
  「不打紧,说吧。」
  「我的眼线回来报告。」花雀五的喉结紧张地吞了一下。「容玉山把布在城里的所有部下撤掉解散了,包括监视着这儿的那一批,还有驻在『凤翔坊分行』的人也散去了大半。」
  于润生眼中的光采再次出现。
  「看来他已经得知皇宫那方面的消息。」
  发生了逆贼惊扰禁苑的事件后,假如容玉山仍然继续集结大量部下,将引起极大的嫌疑。而短期之内,他也不能再作庞大的调度。
  「还有,凤翔坊那边三次派出了快马使者。我们害怕暴露了监视,没法派人跟踪,但是可以确定全部都往北走。」
  北面,皇城的方向。
  李兰感觉到,于润生抱着她的手掌因兴奋而捏紧了。她有点痛,但忍受着没有作声。
  「容玉山必然正在请求跟伦笑见面。连续派了三趟,也就是被伦笑拒绝了。」
  「我也这么想。」花雀五用力点点头。
  行了,西郊那一幕戏生效了。
  长期保护着容玉山的有两层厚实的装甲——强大的政治连系与压倒性的人数优势。现在这两层装甲都给卸下了,暴露出那软弱的肉体来。
  而此刻在首都黑道里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镰首那支秘密部队,还有蒙真领导的「三十铺总盟」。
  「今夜之内,我们就决定一切。」于润生目中异采大盛。
  李兰没有看于润生,她知道丈夫的面容每到这种时刻都变得很可怕。
  她看着仍放在书桌上那碗已变凉的汤。
  ◇◇◇◇
  一具女性的无头尸体,赤裸的身躯插满了乱箭,被倒转穿刺在一柄骑兵长矛上。
  矛尖从颈项断口处插入,由阴户向上穿出。悬空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血液早已沿着矛杆流尽,通体皮肤苍白得凄惨,在夕阳照射下却成了麦子般的黄色。
  女人的头颅与其余四百八十七个男女老少的首级,每五个头发结成一堆,成长列排放在天牧谷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禁卫军开始了收集、焚烧尸体的工作。烧尸的气味,与原先充溢在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混和起来。守在长矛底下的郑式常嗅到了,想起这么多天以来都在吃烤肉,胃囊不禁翻涌。
  他蹲下来休息,想压抑着那反胃的感觉。可是一俯身,那渗满了鲜血的土地就近在面前。血液浸得泥土湿透,冒出混浊的泡沫。那强烈的腥气扑面涌来,郑式常马上呕吐。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之后,他抹抹嘴巴,身体软弱乏力地站起来。
  烧尸的黑烟噗噗上升往越来越暗的天空。郑式常顺着烟柱往上望,空中群集着数以百计的乌鸦,如一片黑云盘旋不去,在等待人类的兵马离去后,才降下来享用残余的肉食。
  郑式常感到头脑昏眩。
  四周的一切景物,就像是一场太逼真的噩梦。
  ◇◇◇◇
  镰首换了三次马——其中一匹跑得吐白沫累死了——才赶得及在首都全部城门封锁之前回来。
  为了保证完全摆脱追踪,他在「袭击」禁苑后向西南方向驰出了十二里之遥,方才下令部众停下。把那受伤的同伴交给部下照料后,他立刻换上预早藏在隐匿地点的后备马,独自一人往东南急行。
  如此再在两个转折点换马,他等于以首都为圆心的十里外,足足绕了大半圈,最后才抵达正东面城墙下的显仪门——由于事变发生在西郊,这边的守备和检查比较粗疏。
  在禁苑出事之后,皇帝得知并匆匆摆驾回宫,然后立即发出封闭城门的皇命;然而禁卫军中的官僚习气积重难改,加上并非战争时期,命令花了许多时间一重一重下达,直至近黄昏时分方能实行。可是镰首出示太师府手令,加上银两贿赂进入城门时,距离封门仍只不足半刻。
  进入市街后,镰首方才松了一口气。能否及时赶回首都,一直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为了这一点,他跟老大和白豆商量了许久:白豆提议与其冒险,倒不如派遣别人指挥侵扰御苑的任务。老大没有作声,但镰首看出他非常重视计划里的这一节——惊动圣驾,罪株九族,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于是,镰首直到最后都坚持亲自出马。
  ——我知道,白豆反对,其实是害怕我会落在禁军手上吧……
  一想到这儿,镰首心头泛起暖意。
  ——我没有让义兄弟们失望。
  他把马儿转入一条无人小巷,下了马鞍,把缰绳系在一家屋子后的门环上,摘去了一身商人伪装,然后急步穿过巷子。
  梁桩早就守候在两条街外那小屋之中,手上一直捧着给镰首换穿的衣服。
  镰首一边穿上那套蓝色的粗布衣,一边问:「那些兄弟都就位了吗?」
  「只等五爷过去。」梁桩说。「兵刃也都运到那边去了,随时可用。」
  镰首没有说话,满意地拍拍梁桩的肩膊。对于这个青年来说,这已是最好的赞美。
  「胜利就在眼前。」镰首穿好衣服,兴奋地握着拳头。
  梁桩点点头。「我不会丢了漂城人的面子。」
  「这一战确是重要,可不是最后的啊。」镰首微笑。「小心点,除了拳头和刀子之外,记得也要用脑袋,以后还有更多仗要打呢。」
  他们从小屋离开,左右看看确实无人跟踪之后,迈步前往凤翔坊的方向。
  ◇◇◇◇
  茅公雷自从父亲战死之后,托庇在容玉山之下已经十六年,而正式为容氏父子奔走做事也超过十个年头,对于「凤翔坊分行」的布置、守备强弱点和附近四周的环境,当然都了如指掌。
  他跟佟八云和孙克刚,还有近三十名「三十铺总盟」的精锐,此刻正埋伏在分行东北侧约七十尺外一家油粮铺里。这铺子并非「三十铺」所有,但与其中一位铺主有直接的生意关系。茅公雷之前已多番查察过,判断此地点绝对安全。
  更有利的是:铺子二楼其中的一扇窗户,正好可以穿透其他楼房之间,看见「凤翔坊分行」的正门情况。
  在二楼的房间里,佟八云再次检视插在后腰皮鞘里那一列九柄飞刀,确定每一柄都能随时拔到手;然后又拔出左腰上那柄勾尖宽刃的短刀,看看刀刃有没有崩缺。
  「小佟,你已经看了五次啦。」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孙克刚笑着说,可是他的铁锤和尖凿子也没有离手。
  佟八云回视孙克刚,露出无奈的苦笑。
  「茅兄弟,怎么盟主到现在还没有来?」孙克刚转个头,看着茅公雷的宽阔背项。茅公雷仍专注地监视着分行正门的状况。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回头地说。「已经到了预定的时间,大哥他应该早就回来这里……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镰首也应该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假如大哥还没有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进攻的命令……」
  佟八云和孙克刚都皱着眉。最初得知这次将要跟可恶的「三眼」并肩作战,他们心里老大不愿意——毕竟「三眼」曾经杀死了「二十八铺」和「隅方号」这么多兄弟;可是一想到这次对手是权倾首都的容玉山,而且要以少数兵力攻入城堡般的「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又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感——有「三眼」这样的怪物在自己这一边,没有什么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何况这一战也关乎「三十铺总盟」的未来……
  虽然容玉山已因禁苑的事而遣去大部分部众,但留守在分行里的最少还有过百好手,而且占有守备之利。加上朝廷正在密切注视首都的秩序,这次突袭绝对不能拖长,务必闪电攻入行子里,其余的战斗才能关上门解决,以避免惊动禁军的耳目。
  蒙真和于润生双方已经约定:今夜一从东北方、一从西南面,同时偷袭容玉山的大本营。镰首那边主要负责正面硬攻,引诱分行里的守备者;蒙真和茅公雷熟悉行子内的布置和容氏父子的所在,将会长驱直入取下两人的头颅……
  茅公雷表面十分冷静,可是全身的血液都在翻腾。
  ——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
  佟八云忽然站起来。
  「好像听到马车声……」
  茅公雷点头。他看见分行正门前守卫的六名「丰义隆」汉子似乎紧张起来。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辆马车在门前出现。
  「是容小山回来了……大哥他怎么搞的……」
  预定的计划是:在逃离「窟屋」时,蒙真与容小山各自乘坐不同的马车离开——表面上是蒙真替容小山引开可能追踪的敌人,实际上则是乘机脱离容小山,并到这边来指挥突袭。进攻一旦开始,所有的掩饰都要揭开,蒙真不可能留在容氏父子身旁。
  「大哥,你在哪儿……」茅公雷说着,突然全身耸动了一下。「等一等……驾车的人是……」
  他仔细看清了:驾驶着那辆马车的是个相貌堂堂的胡须汉。不是别人,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蒙真。
  ——为什么?
  难道大哥无法说服容小山分头离去?不可能。以那小子的性格,如今已经给惊吓得失去魂魄了,只有对大哥完全信任的份儿……
  佟八云和孙克刚也都急忙凑到窗前观看。
  「盟主他怎么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们还要不要出手?……」孙克刚猛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下颚那几条与镰首战斗后留下的伤疤,因为紧张充血而通红。
  远处的蒙真左手举起马鞭,在空中转了三个圈,似乎是叫守备的「丰义隆」打手开门。
  可是对茅公雷来说,这动作有另一个意义。
  ——是暂缓进攻的暗号。
  「马上派人去镰首那边,请他不要出手。」茅公雷向佟八云说。「要他等待我们这边发出哨音。」
  佟八云下了楼后,茅公雷的脑袋仍不断在转,眼看着蒙真驱车进入「凤翔坊分行」的大门。
  ——大哥,你在打什么主意?
  ◇◇◇◇
  「什么?魏一石?」容玉山说时面容在颤动,乌黑的须发都耸起来。
  「我也不明白,他那么快就找到我……」容小山哭丧着脸说,表情像个小女孩。「爹,那一刻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幸好蒙真把他打发了……」
  书房里一片静默。只有容氏父子与蒙真三人,其余的部下全都给容玉山遣出去了——他要清楚知道儿子究竟干了什么,遇上了谁,尤其是在西郊误闯御猎的事情,绝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容玉山满腹疑团。儿子的口供,加上朝廷方面的反应,碰上禁军此一事件大概假不了——虽然地点确有些奇怪……可是这分明是于润生的布局啊——走了黑道近十年,容玉山不相信有巧合这回事。
  ——难保魏一石不是被于润生收买了……
  「爹,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要找干爹好好商量啊……他那么疼我……」
  ——傻孩子,对那些朝廷中人来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可供使唤的鹰犬,你以为他真的当你是儿子吗?只要能够替他带来猎物,随时换哪一头猎犬也没有分别——是我,或是章帅、于润生……
  ——既然魏一石知道是小山,伦笑也很可能知道……这事情不尽快摆平,对我们大大不利……
  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事情都好,刻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儿子的安危。容玉山心里下了决定。
  「明儿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京都,你先到栋城那边躲一躲,然后,再走远一些……」
  「不!我不走!这里是属于我的!」容小山高叫的声音,连守在书房外那十几名近卫都听到了。
  「别担心,爹会摆平这件事情。可能得花一段日子,可是你必定能够回来……」
  「不要!不要!我逃了,人们还不更加认定是我?这不行……」容小山跺着脚说。
  「这是爹的命令!小山。你要听爹的去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容玉山皱着浓眉说。「蒙真,你先带公子回房间。」
  蒙真却没有动,一双碧目瞧向容小山。
  容小山似乎受到了鼓励,马上又向父亲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不用逃走也可以解决这件事情!只要爹马上把祭酒之位传给我便可以了!我当上了『丰义隆』的祭酒,干爹也就不会为难我!魏一石那些人也会顾忌啊!……」
  容玉山愕然,怒视蒙真。
  「这是他教你说的吗?」
  容小山犹豫了一下,父亲并不喜欢蒙真,如果承认了,父亲铁定不会答应这个主意,于是又提高声调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小山,没有用的!何况祭酒的职位不是世袭的啊,从来没这样传位的……」
  「从前没有,现在可以开先例啊!规矩都是人定的吧?『丰义隆』的老板宝座还不是父亲传给儿子吗?你传位给我吧!」
  「小山,别喊那么大声!外面的人都听见了!」容玉山从齿缝间轻声说。
  「爹,你为什么不答应?」容小山上前拉着老父的衣服,声音并没有降下来。「反正你也老了,这是早晚的事!传给我,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答应啊!你为什么不肯……」
  「我早说过,传给你也没有用!伦笑才不会……」容玉山说着,又再怒视蒙真。「你出去!」
  他却发现:蒙真的眼神改变了。
  目中有杀气。
  容玉山的视线下移。
  蒙真的右手衣袖底下闪出寒芒。
  感觉到危险的刹那,容玉山作出身为父亲的本能反应:他抱着儿子,身体移转,以自己掩护在容小山跟前。
  蒙真的右臂像反手投出了些什么。
  一条银色的横线,准确地划过容玉山的颈际。
  那短促的时刻,容玉山想起一个人。
  儿子的娘,那个婊子真的很美。可是容玉山的儿子,生来就是一个尊贵的男人,注定要站在万人之上,不能有个这样的母亲。容玉山让她消失了,他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关于她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她……
  ——可是,原来我还念着这个女人……
  容小山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僵住了,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蒙真横切了一刀后,身体迅疾地往后跳开。手上的匕首只沾了少许鲜血。
  容玉山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头颅无力地朝左垂下,把右颈动脉上的创口张开来。
  血液带着冬夜寒风般的嘶声,如喷泉般涌射而出。容小山感到脸上和胸口一阵热暖。
  瞧着父亲失去生命力的眼瞳,容小山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伟大的父亲。「丰义隆」的「大祭酒」。
  死了。
  容玉山的尸体在儿子身前滑落,拐杖跌在地上。
  容小山无言俯视地上父亲的尸体,他的嘴巴张大至塞得进一个拳头。
  金属的响声。容小山发现脚边的地板上有件反光的东西,是蒙真抛过来的匕首。
  他蓦然清醒过来,发出凄然的呼叫。
  外面的部下听见了,却不敢进来。没有容祭酒的指示。何况里面正在进行如此敏感的对话……
  容小山捡起那柄匕首,瞧向站在房间角落的蒙真。
  蒙真的神情冷淡依然,仿佛一个局外人站在一旁看戏。
  容小山感觉到四周的世界轰然崩溃了。他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一切发生的突变超越了他的常识。
  不可能的,爹就这样突然被杀死了。一个拥有如此强大权力的人。而杀死爹的竟然是蒙真。这十几年来陪在他身边玩,替他拿衣服、牵马的蒙真;替他斟满酒杯,替他安排妓女的蒙真;让他咒骂发泄而不敢吭一声的蒙真;被他占了未婚妻也没有说一句话的蒙真……
  此刻容小山却第一次看见,蒙真朝着他露出冷酷的微笑,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要杀了你!」
  容小山嚎叫着,举起反握的匕首扑向蒙真。
  这声杀气充盈的叫喊,终于令外面那十几人忍不住开门进来。
  ——看见了他们崇拜如亲父的容祭酒,倒在一滩浊得近乎黑色的血泊中。
  还有满身都是鲜血的容小山握着匕首,在房间四周追杀着身上没有沾一滴血,手无寸铁的蒙真。
  加上刚才在房外听见容小山的喊话,任他们再笨也能够得出一个结论。
  其中四人扑向地上检查容玉山,其余的则一涌上前,制服了发狂般的容公子。
  「死了……」其中一名检查尸体的近卫凄然说。有几个人已经流下了眼泪。
  「是他杀的!是蒙真杀的!」容小山带着哭泣喊叫,头发乱成一团,容貌活脱是个疯子。
  谁也不相信这样的话——他们不久前才亲眼看见,蒙真冒险亲自驾车,安全护送公子回来分行。蒙真因被容小山夺妻一事,一向给行子里的人讥笑,可是此一功劳令他们对他另眼相看。
  近卫把容小山手上的匕首夺去,又七手八脚将他四肢牢牢扣住。容小山仍在呼喊,近卫们怕外头有更多部下听见,只好从衣服撕下一片布条,把他的嘴巴绑住。
  「怎么会这样……」他们呆呆看着容祭酒的尸首,不知所措。
  「强敌也许就在外边包围,此刻绝不可动摇军心。」
  蒙真那镇定的声音,正好解了他们心中的焦虑。
  若论帮会中的地位,蒙真并不比他们高;可是由于容玉山轮调亲信的政策,这一批亲随没有一个具有独当一面的经验。而且论及留在容系势力核心的日子,他们也都比蒙真短得多——虽然蒙真其实只算是隶属于容公子。
  「不能把事情公开,就暂时当容祭酒得了急病,容公子要贴身照顾父亲。」蒙真假扮出思索的样子——其实所有台词早已想定了。「我对『三条座』的人有恩,之前已经派了茅公雷去请求协助,他随时会带着援兵过来,告诉守门的兄弟迎接他们。」
  此际「凤翔坊分行」——以至整个容系势力——出现了权力真空,他们急需一个能够挽救危机的指挥人选。
  所有人不约而同,把期许的目光投向蒙真。
  ◇◇◇◇
  镰首盘膝坐地,那根沉重的木杖平放在大腿之上。他闭着眼睛,心神归于虚空,让身上每一条肌肉与所有脏腑完全放松休息。
  倒是藏身在屋内的其余三十四人,全都焦虑地在踱步,或是抚摸检查手上的兵刃。他们有大半都是镰首刚从「丰义隆」各州城分行招集回来的好手,其余则是从漂城就开始跟随他的「拳王众」亲兵。此战要求以寡击众,行动迅捷,个人的战力与身手是最重要的因素,每人都由镰首亲自挑选和调练。
  比约定进攻的时间已经迟了大半刻,可是茅公雷那边的哨音还没有响起。本来以镰首的可怕战斗力,即使率领仅三十余人,要独自强攻「凤翔坊分行」也并非没有胜算。可是这一来战况必将惨烈异常,时间也必定拖延,恐怕会引起朝廷禁军的注意和镇压——在刚刚发生逆匪扰驾的情势下,禁卫们具有就地正法的特权,打压扰乱首都治安的嫌犯绝对不会手软。
  「有古怪啊……」
  梁桩焦急得咬着牙,年轻的他最讨厌就是开战前的等待。这是他第一次的真正战斗——以往都是跟随在镰首后面,踏着镰首开出的血路。他渴望为「大树堂」立下首次战功。
  屋子外忽然传来数记竹木交击的响声,三短三长。
  是陈渡的线眼所用的暗号。镰首睁开眼睛。
  进来的正是陈渡本人。一套隐匿用的紧身黑衣,把他瘦小的身躯包裹着,脸上也涂了炭灰。
  他就是于润生的「眼睛」,潜伏在附近监察战况。
  「五爷,不妙啊。」陈渡的额上流下汗水,令他脸上的炭灰脱了几条痕。「茅公雷跟『三条座』那边的人马……已经进了『鸡笼』里。」「鸡笼」就是代表「凤翔坊分行」的暗语。「而且是『鸡笼』外面的守卫,自行开门让他们进去的。」
  镰首猛然拔起身子,把木杖握着重重插在地上。杖头刺进了地面的石砖,深达两寸。
  「怎么会这样?」梁桩愤怒说。「不是约定一起进攻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是蒙真。」镰首脸上的怒意一瞬即逝,回复了冷静的表情。「他改变了主意。」
  镰首别过头向部众急喊:「离开这屋子!这儿已经曝光了!退到南面三条街外!」他自己却拔起木杖,独自往屋子的正门走过去。
  「五爷,我也去!」梁桩拿起砍刀,把刀鞘插进腰带。
  「不,你暂时负责领着大伙儿,在我说的地点等我。我去一会儿就回来,跟你们会合。」
  「五爷要去哪儿?」
  镰首没有答话,独自一人推门而出。
  外面冷清的街道很暗。在这非常时期,饭馆酒家全部没有开店,寻常百姓的住家也都不敢点太多灯火。禁卫军甚至「铁血卫」随时也会巡经任何一条街道,人们害怕会惹起这些恶煞的注意。
  镰首沿着黑暗街巷,一直朝着「凤翔坊分行」的方向走。到了下一个街角,他终于看见预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茅公雷手上那根黑棒仍藏在布囊内,随便地搭在右肩上。他神色轻松地朝镰首接近。
  两人接近至十五步的距离,同时止步。他们之间有一家已经休息的纸扎祭品店,二楼一顶小小的红灯笼是他们头上唯一的光源。
  「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茅公雷说。「还好吗?」
  镰首点点头。
  「啊,看来你找到一件新玩意儿呢。」茅公雷指一指镰首的木杖。「要是跟我的宝贝比试起来,相信必定很好玩。」
  「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我没有空。」茅公雷摇摇头。「虽然我确实很想试试……下一次吧。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大概已猜到一丁点儿吧?」
  镰首只知道,如今「凤翔坊分行」已经由蒙真指挥。他想不出那个男人到底使了什么把戏,能够迅速把整个形势改变……
  ——难怪老大如此看重他……
  「容玉山父子呢?」
  茅公雷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那对父子在这场斗争中的角色已经演完了。
  「为什么不带人过来攻击我?」镰首表面上仍然冷静,可是心里却充满挫败的酸苦味。
  「上一次在桂慈坊市集里的『决斗』,我总觉得亏欠了你。」茅公雷的笑容依旧,但也失去往日的爽朗。「现在还你这个人情。以后再遇见时,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杀了你。」
  「好。」镰首挥一挥手上的木杖。「就这么约定。」
  茅公雷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往后走。
  镰首一直目送着他,直至那背影消失于黑暗的街心里。
  ◇◇◇◇
  狄斌回到吉兴坊的宅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部下加强屋子里外和附近四周的守备。
  他已从陈渡的部下口中得知凤翔坊那边的事情,可是现在没有时间顿足或沮丧。原来的盟友变成了斗争对手——虽然这是早已预计会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想到变化会来得这么快。
  在前厅里,他看见于阿狗和黑子蹲在地上玩。阿狗执着黑子的小手,教他各种打石弹珠的技巧。
  「已经晚了,快去睡吧。」狄斌蹲下身子,摸摸阿狗的头发。
  「可是叔叔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睡不着。」阿狗把玩着彩色的弹珠说。「六叔叔,爹爹他好像……很不开心呀……」
  「没关系的……」狄斌说时若有所思,捡起一颗弹珠来看。「你爹爹……是个很强的人。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都能够解决。」
  「长大了后,我要帮爹爹做事。」阿狗咧齿笑着说,声音虽然稚嫩,但是语气十分认真。
  狄斌捏一捏他的脸颊。「有一天你会的……」
  花雀五带着「兀鹰」陆隼,从屋子那边走过来。
  「狄兄弟……」花雀五犹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真是……想不到。我认识蒙真那小子也许多年了,可是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
  「老大他一定想到。」狄斌满脸信心地说。「也必定预先想定了要怎样应付这种情况,不要担心。」
  「对,对……」花雀五看看跟在狄斌身后的田阿火,还有其他「大树堂」的部众在场,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败阵啊……其实也没有什么损失。何况还有漂城这个大后盾,怎么说也能守住好长一段日子。」
  ——不错,还有漂城,还有二哥和四哥。我们仍然拥有强大的作战本钱。
  「我还要指挥手下继续去外面探消息,这里有足够人手吗?我把陆隼留下来帮忙好吗?」
  陆隼朝狄斌垂首。「六爷尽管指挥我。」
  陆隼虽然不算是顶尖的好手,但是在「漂城分行」时累积了丰富的指挥经验——特别是从前常常要抵御「屠房」的攻击,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狄斌微笑拍拍陆隼的肩。「有劳了。」又与花雀五互相点头道别。
  狄斌在宅邸里外走动,沿途下了好一些指示之后,不知不觉到了镰首的房间前。
  他用手掌揉着眉心,心里挣扎了好一轮,最后还是决定伸手敲门。
  开门的是满脸欢喜的宁小语,可是她看见门外的并不是镰首,笑容僵住了。
  「可以进里面跟你说几句话吗?」
  宁小语感到很意外,可是没有拒绝,把门再推开了一点。
  狄斌示意田阿火和陆隼先离开。他走进房间里,回身把门关上。这一举动更令宁小语感到不自在。
  「六叔叔……要喝茶吗?」宁小语走到房间中央的几子前,提起一只镰首从边荒城镇带回来、造型像一头大象的铜茶壶。
  「你……」狄斌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像下定决心般说:「你爱五哥吗?」
  「当然。」宁小语的回答毫无矜羞犹疑。
  「那么你告诉我……」狄斌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把双手按在几面上。「五哥不在家那段时间,你为什么会在夜里去『拔所』?」
  铜壶落在地上,热茶漫开了一滩,冒出白色的蒸气。
  宁小语的美丽面庞完全苍白。嘴唇在颤抖,牙齿微微互击。她双臂紧紧交抱在胸前,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狄斌的白皙脸孔涨红了。他愤怒地推去几子,走上前抓着宁小语的肩。「告诉我!为什么?」
  宁小语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里冒起了火焰。
  「为什么?」她失笑说。「没有什么原因,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婊子!」
  狄斌的手掌凝在半空。看见她激动而痛苦得扭曲的脸,他打不下去。
  「你不会这么笨吧?你以为单是用金子,可以收买魏一石那种地位的男人吗?」宁小语像洪水突然决堤般继续说:「男人除了黄金,只有另一个弱点!」
  狄斌感到呼吸困难。
  ——是老大叫她去的。
  「你……你为什么不拒绝?京都里没有别的女人吗?」
  「干这样的事情,没有比我更有把握的女人。」宁小语的眼泪把胭脂都染化了。「你认识你老大多少年了?他是个让人能够拒绝的人吗?而且……我……我确实欠了他……欠了你们义兄弟的债……」
  ——是四哥的事情……
  「我做的跟你做的事情有分别吗?」她猛地摔开狄斌抓着她的手。「我……我告诉你,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我们没有选择啊……」
  「那么……五哥他……不是很可怜吗?」
  「我就是为了他才答应的!我只希望他快点完成这里的事情,然后带我走……」宁小语像是已经耗尽力气,整个人跪下来痛哭。
  狄斌呆呆瞧着她。他这才发现:宁小语其实比他心目中坚强许多……
  他忽然又想起李兰嫂嫂。她们两个都是为了深爱的男人,忍受着其他女人不必忍受的痛苦。
  ——当黑道男人的妻子就是这么辛苦吗……
  狄斌把宁小语扶起来。
  「五哥他快要回来了,你先洗个脸。」狄斌温柔地说,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五哥知道!答应我,你一生也不要告诉他!」
  宁小语以感激的眼神瞧着他,用力点头。
  狄斌把几子和茶壶收拾好,打开房门步出。
  ——我们都是你老大手上的棋子……
  这句话在狄斌心里不断回响。
  他回身把房门轻轻带上。这时他发现手上染满了混着胭脂的泪水。
  像血迹。
  ◇◇◇◇
  于润生仍然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书房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唯一能看见的,是蹲在旁边的枣七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反射着窗外透来的微微月光。
  于润生仍然睁着眼,瞧着前方那片漆黑的虚空。
  他仿佛在那儿看见一切权力的混乱流动。流动渐渐往一个方向聚合了,开始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对「大树堂」不利的流向……
  他把手掌伸向书桌底下一个柜子,拉开来找出当中一只小木盒。书房里一切东西的布置他都记在脑袋里,不必用眼睛去看。
  木盒的盖子上有个小小的铁锁。于润生从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拣出其中最细小的一支,把盒子的锁打开。
  盒子里只放着一件东西:一个以火漆密封、用羊皮缝装的厚信封。
  他把信封拿出来,手指来回抚摸着羊皮的表面。
  握着这信封,于润生的心平静了许多。
  ◇◇◇◇
  在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里,「六杯祭酒」现今硕果仅存的一人,慢慢地享受着一杯葡萄酒,以缓解这一天的紧张与疲劳。
  毕竟他已过五十岁了。
  「小帅。」韩老板仍然坐在他的轮子木椅上,那张古怪的干净圆脸笑得安详。「看来是我押赢了。」
  「可是没有我的于润生,他也没有可能成功吧?」章帅的语气半像在抗议,半像在说笑。
  「人,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韩亮叹息着说。「能够把别人利用到最大的限度,就是一种才能。」
  他瞧着墙壁上那面写着「仁义」的字匾,又叹了一口气。「十六年了……这么长久才终于收成……」
  十六年前,他把蒙真和茅公雷放在容玉山的身旁——当时他没有什么清晰的念头,只知道这一着总会在某个时机产生某个效果……
  十六年后,蒙真一举控制了容氏父子的全盘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一夜之间成为了首都——以至天下——黑道上权力最大的男人。
  这结果,连韩老板本人都有点讶异。
  令人更赞叹的,是整场注码庞大的斗争,只死了一个人——容玉山。
  ——干得太漂亮了。
  「尽快把余下的事情了结吧。」韩亮瞧着他最信任的部下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下命令了。」
  「早就准备好了。」章帅把杯中酒一口喝干,吁了一口气。「就等待老板你这句话。」
  他放下了酒杯,走到韩老板的轮椅旁边,轻轻抚摸韩亮那张光滑的脸。
  韩亮眼神温柔地看着章帅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掌。
  章帅俯下身子,在韩亮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两人轻拥良久之后,韩亮才放开章帅的手掌。他揭开放在桌上那本厚厚的「海底名册」,翻到最后写了字的一页。
  他提起毛笔,蘸了点墨,在名册排列最后的那个名字上,涂划下一条直线。



第三章 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龙拜今天的心情很好。
  下一批经漂城埠头转口陆路的货物,定在十八日之后,他有好一段时间可以留在老家,好好享受轻松一下;他打理的那家位于鸡围的赌坊,今天不知何故运气特别好,一个下午开了四次「通杀」,人流也极畅旺,到了月底他那分账的红包又将要厚一些……
  他带着十个精悍的手下,走在夜晚的安东大街上。每一次他出来城中心玩乐,都特别多带一点人。不是为了保护他——安东大街,大半不是属于「大树堂」,就是「丰义隆漂城分行」的物业,他在这儿走路跟走在自己家的大厅里一样安全。
  他只是喜欢路人投过来那尊敬而羡慕的眼光。回想九年前初到漂城,他也用过同样的妒羡眼光,看着灯火通明的安东大街上走过的那些「屠房」头领,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像他们那样……
  现在「屠房」这名字在漂城已经再没有人提起,「大树堂」成了新的传奇。
  而他就是人所共知的「大树堂」龙二爷。
  外人并不清楚,龙拜在「大树堂」里的实权其实已经旁落,以为他既排行第二,必然就是仅次于堂主于润生的人物……对于这种误会,龙拜也乐得接受。从外地过来漂城「拜码头」的黑帮或匪盗,也对他这「二把手」特别恭敬。
  想起从前被人贱视如泥的「腥冷儿」日子,龙拜蓦然发觉:他跟义兄弟们抛出性命来奋战,当然是为了钱、女人、权力、成就感……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尊严。
  ——所有不甘平凡的男人那股强烈的尊严。要嘛就得到它,要嘛就在争取它的途中死去。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到了「江湖楼」。吴朝翼约了他今夜在这里吃饭。当然,这一夜不只吃饭那么简单——待肚子塞满了鱼肉和美酒之后,下一站就是「万年春」。美食、烈酒与女人,怎生离得开。
  踏着「江湖楼」的大厅,龙拜却找不到平日惯常招待他的那个堂倌小阮。一个生面目的店小二堆着笑迎上来。
  「龙二爷,欢迎光临啦!」那店小二热情的呼喊。「吴爷已经在三楼等候了!」
  「小阮呢?」
  「小阮他病了,在家休息。小的叫李清,是新来的,有什么招呼不周,龙二爷别见怪!」
  「我没有见过你……」
  「龙二爷在安东大街——不,在全个漂城,有谁不认得呢?」
  龙拜满意地笑着,向身边部下招招手。那部下从钱囊掏出一锭银子赏给李清。
  龙拜在漂城行走,身上半两银子也不会带——「大树堂」的头领,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不用当面结账。
  龙拜瞧瞧厅子,只看见三、四桌客人。
  「今天怎么这样冷清?」
  「我也在奇怪。」李清的笑容没有改变。「大概是二爷的赌坊今天生意太好,人们没钱上来吃饭了吧?」
  「你这小子,嘴巴倒比得上小阮。」龙拜笑着,指示部下们都待大厅里。「厨房里有什么最好的,全都端出来招呼我这些兄弟。不过别上太多酒,我待会儿醉了,还得要他们扶我回家!」
  众人都哄笑起来。部下们特别喜欢跟随龙二爷做事,因为他既出手豪爽又没有架子。
  龙拜独自登上楼梯,步往三楼的内厅——就是当年于润生初次跟花雀五会面的地方。
  ——他们六兄弟的命运,就是在那儿开始决定了……
  龙拜一把推开了门,笑着说:「小吴,怎么这么静?找些歌女来助兴嘛……」
  厅堂中央的十二人大桌,早就摆满了酒瓶酒杯,还有各式的佐酒前菜与小吃。
  但是桌前没有人。
  ——去解手了吗?……
  龙拜突然感觉头顶中央好像被一根隐形的尖针刺了一下。
  全身的神经瞬间活跃。
  龙拜是最顶尖的刺客。对于刺杀陷阱,他当然也具有异于他人的直觉。
  他迅速冲前一步,左手往上一举。
  黑影从他左袖里向上方射出。
  一柄锐利的长矛掠过他后脑三寸前,刃尖仅仅削过他的衣服领口和背部。
  矛杆却已失去了力量。握矛的人全身蜷曲,撞破了天花板跌落地上。
  胸口钉着一枚黑色羽毛的铁杆短箭。
  龙拜转身欲逃向厅门,可是那儿已经被四名大汉的身体完全封住;再想奔向面对大街的那列窗户,可是后面的屏风又闪出八个人来。
  包围的圆圈已经形成。
  「来人!」龙拜以声音的极限高喊。可是他并不抱希望——对方连他相熟那个堂倌都换掉了,「江湖楼」肯定已完全掌握在敌人手上。
  他没有想吴朝翼到了哪里——刚才那个「李清」既然说吴朝翼来了,那么他大概已经变成了尸体。
  他也没有想,这些生面目的刺客来自哪儿——「大树堂」在漂城早已没有敌人。「江湖楼」又是「丰义隆」的重地……
  龙拜只是想:漂城这儿既已出现内奸,老大他们在首都必定出了大事……
  十二名刺客提着刀斧,一同上前进逼。
  龙拜右手往侧后方一摔,另一记飞射的黑影。
  踏得最前那名刺客抛去兵刃,双手捧着自己中箭的咽喉,吐着带沫的鲜血跪倒地上。
  其余十一人惊疑不定,全都立在原地。
  龙拜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双手神秘地垂在两侧,淡淡地说:「下一个不怕死的人是谁?」
  刺客毕竟也是人,谁也不想替别人挡下这幽灵般的箭矢。
  只有龙拜自己知道:身上的袖箭就只有这两枚。
  ——要冷静……装作好像不想再杀人的样子……就这样拖延着,救兵随时会来。
  ——这里是安东大街啊,属于我们的大街……
  龙拜微微踏出一步。那边的刺客马上后退了一点,仿佛龙拜身周数尺的空气里都带着无形的尖刺。
  曾经亲手结束漂城黑道最强霸者性命的龙老二,其身姿此刻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慑逼力,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就令包围他的敌人的神经跳动了一下。
  ——我不能死……现在是我人生最快乐、旺盛的日子,我不能就这样死掉……
  终于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刺客,悄悄向前踏了一步。
  龙拜没有任何动作。
  其他人也踏前一步,两步。
  龙拜依旧没有动作。
  刀斧再次举起来。
  龙拜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可是身周那无形的逼力已经崩溃了。
  刺客再踏前两步。
  龙拜闭起眼睛。
  凄楚的微笑。
  ——「漂城刀神」葛老三,「无影箭」龙老二来跟你再会了。
  十一人同时喊杀的声音。
  刀斧落下。
  漂城又一个传奇终结了。
  ◇◇◇◇
  比预计的日子足足迟了十六天,来自漂城的「搭包」才运到首都来。
  「搭包」就是定期由漂城上缴而来的「大树堂」资金,以药材为掩饰运送。
  狄斌一直非常担心「搭包」是否出了什么意外。首都虽被封锁了,但药材是必要的物资,还是能够进城。他只怕车子被敌人半途拦截掉,现在看见了它,狄斌才放下心来。
  由于门禁仍然十分森严,狄斌无法出京郊迎接车子,只有等在正南明崇门内数十尺处,亲眼看着它进城及接受检查的情况。接受了贿赂的门卫禁军并没有怎么认真检视,稍看了两眼便放行。
  狄斌亲自带着手下,在镇德大道上把车子接管,一直押送回吉兴坊的府邸里。
  今天已是「凤翔坊分行」事变之后的第七日。由于首都里的禁军仍旧戒备森严,「大树堂」、「丰义隆」、「三十铺」等各方都没有什么动作。
  四天之前,「病逝」的容玉山正式发丧。
  同一天,「丰义隆」总行正式宣告:韩亮因患病已久而逊位,老板的名位由章帅接掌;「丰义隆」领导层全面改组,蒙真、茅公雷分别晋升为「左、右祭酒」;容小山服丧期间暂任「供奉」一职,但不必管理任何实务……同时,于润生因「舞弊营私、侵吞公款」的罪名,被「丰义隆」逐出门墙,革除一切帮会职务及「海底」内的名字……
  在府邸中,狄斌指挥部下把车子上的药物卸下,余下那个贴着齐楚签名封条的巨大箱子,转抬上另一辆木头车子,推进大宅里的内室安放好。
  狄斌瞧着部下抬那箱子,显然并不轻。看来今次的「搭包」数目不少,应该可以让「大树堂」在首都挺好一段日子。
  于润生已经暂时弃守「大树堂」在首都里的大部分生意物业,把兵力集中在吉兴坊府邸及合和坊药行两处据点。
  失去「丰义隆」押送私盐的工作,其他的生意又停顿了下来,现在首都「大树堂」唯一的财源就是漂城。幸好自从漂城新埠头启用后,收益比一年前增进近倍——特别是向南藩输出的私禁物资,利润颇丰。
  于润生带着枣七与陆隼,早就在那内室里等候。平时他不会花时间亲自点算「搭包」,但今日的「搭包」比从前变得重要了许多,于润生急于知道实际的资金数字,以决定继后的策略。特别是朝廷方面,如果能够腾出一些财帛,向太师府提供可观的贿赂,无疑可对「大树堂」多加一些保障。
  ——虽然何泰极仍然拒绝接见我……
  时间对「大树堂」甚为不利。这形势拖得久了,朝廷对「丰义隆」的监视就会开始松懈,蒙真能够调动的兵力也就越多;到了能够完全控制容玉山遗下的势力时,也就将获得伦笑的肯定,那很可能就是他大举进攻「大树堂」的日子……
  狄斌进入内室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神龛前,点燃了香烛,插在「镇堂刑刀」前膜拜,感谢护法葛老三的英灵保佑「搭包」安全运到。
  「打开吧。」于润生挥挥手。他的容貌神色跟以前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大树堂」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堂主的声音和举止都缺了往日的锐气……
  两名部下上前把封条撕去,解除箱子上的木栅和绳索,把盖子打开来——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抓断了气管。
  血花飘飞的刹那。
  白色的影子从箱里弹射出来,飞向于润生的方向——
  五只手指的黑影,反映在于润生的眼瞳上。
  ◇◇◇◇
  听见呼叫的一刻,镰首迅速抄起搁在身旁的木杖。
  他与梁桩身在屋外院子上方那个瞭望台上,正在视察对面的街道房屋,看看有哪个地点需要加强守备。
  ——有刺客!
  「你去替我保护小语!」镰首向身后的梁桩抛下这句话,随即自等同三层楼高的瞭望台一气跃下。
  ◇◇◇◇
  指甲尖利的手爪切入了血肉。
  是枣七交叉在前的手臂。他一瞥见有异,即如猛兽般扑出,挡在于润生跟前。
  枣七感觉到手臂上那热辣辣的痛楚。
  在山里居住时,他也曾经许多次给猛兽袭击,身上留下了各种锐牙利爪的伤痕;可是此刻被抓,他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指爪,就像刀子。
  枣七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他那单纯的脑袋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双手双脚都失去了,用牙齿也要护着主人!
  他全身跳起,如滚球般向后翻腾,赤裸的双足往前猛蹬!
  那白影却仿佛纸片般轻薄,往右一飘就闪过了这强烈的蹴击。
  除了枣七,站得最近于润生的就是「兀鹰」陆隼,他伸手摸向卷在腰间的杀人铁链。
  ——可是他永远无法再把铁链挥出来。
  腰间一阵古怪的感觉。
  手爪洞穿了陆隼的腹腔,切断了肝肠,突破了横隔膜,自肋骨底下钻入胸腔的脏器之间——
  第一个能够做出攻击反应的是田阿火。他从后面扑向白影,矮壮的身体微微沉下,药煲一样大的右拳,配合了跨步与摆身的力量,狠狠勾击对方的后脑。
  白影如有后眼,不必回头即转身侧首闪过。田阿火的拳头仅仅击打在一把飘飞的乌黑长发上。
  那只手爪迅疾拔离了陆隼的身体,手腕遥距朝着田阿火摔挥。
  一件热暖湿润的东西掷在田阿火脸上。
  陆隼的心脏。
  田阿火本能地闭目。他虽然看不见,但无数拳斗养成的直觉警告他:向后退!
  他全身往后仰。
  左边眉角的大片皮肉,随着闪电划过的四根手指而飞脱。
  ——那只利爪仿佛是恶魔的手掌,接触之处即带来破坏与死亡。
  白影回身朝向于润生原本站立的位置。可是趁着刚才田阿火制造的空档,枣七已经把于润生整个人抱起,跃避到内室的一角。
  白影诡异地平地飞升,追击向二人,那动作简直不像人类。
  这一刹那,他左眼角却瞥见侧面闪起了寒光。
  短短两尺的霜刃。
  白影全身似乎颤抖了一下,已在半空的身体仿佛违反重力般,硬生生改变了飞行的方向,退缩到右方数尺外,踏在满是血污的陆隼尸体上。
  田阿火捂着左眼,右目仍吃力地睁开,瞧着此刻才静止下来的白影。
  全场除了已死的陆隼,只有他一个以前曾经见过这个白衣男人。
  ——因为他曾经加入过「屠房」。
  「……铁爪!」田阿火像呻吟般呼叫。
  室内所有来自漂城的人,身心都震栗了一阵。
  ——铁爪四爷。「屠房」的铁爪四爷。仍然生存。
  ——而且,就在这里。
  只有狄斌一人,面容平静得很。
  他浑然忘我地握着「杀草」,朝铁爪发出连环斩击。那运刀的方法,以至那无视生死的漠然表情,跟当年的葛元升几近一样——虽然刀锋的速度只及葛老三的一半。
  铁爪却似乎对狄斌的刀招异常顾忌,失去刚才像恶鬼般高速来去、予取予携的气势,无法反击或防守,身体只在左闪右避。
  ——是因为深印在记忆中,对葛元升与「杀草」的恐惧。现在的狄斌,仿佛就是葛元升的影子。
  「杀草」从下向上反撩,削中铁爪左边那长长的衣袖,无声割去了大片白布。
  看见那飘飞的衣袖,铁爪仿佛看着自己的左臂再一次给斩断。
  原本慌张的表情变成了暴怒。
  狄斌左右两刀交叉砍出,铁爪却准确无比地抓住两招之间的短促空隙,欺身闪入刀锋的路线之间,凶恶的右爪伸向狄斌面门。
  指爪的阴影盖在狄斌脸上。
  已来不及回刀——
  轰然巨响。
  铁爪收手,身体往下缩成一团。
  一根平凡的木杖,带着慑人心魄的破风声,挟着破裂门板的碎片,掠过铁爪头顶仅仅一寸。
  镰首那硕大的身体跨进了门槛。双手握着木杖一端,挥击半圈又回转过来,变成垂直劈击。
  铁爪的身体急激旋转闪避。
  木杖挥空落在石板上,发出爆竹般的响声,击出一条深刻的裂痕。
  镰首利用击打在地板上的反弹力收回木杖,双掌在杖身上滑动,变成握着木杖的中央,像撑船桨般以杖尾横向反扫铁爪的头部。
  铁爪借助刚才的旋身,右腿后踹而出,准确地蹬在镰首双手之间的杖身,阻止了这一击。
  他这一蹬击却无法完全止住镰首那强横的力量,身体从反方向跌出。
  狄斌上前,欲乘机以「杀草」刺穿铁爪的身体。
  但是,拥有惊人平衡力的铁爪不单没停止那跌势,反而顺着它再次飞起,穿破了旁边一扇窗户。那种移动的方式,仿佛一只没有重量的幽灵。
  「保护老大!」
  镰首向狄斌吼叫的同时,身体跃出窗外追击。
  短短的战斗已经令狄斌大汗淋漓。他看看室内:枣七仍死命护在于润生身前,双臂上的爪痕深可见骨;陆隼死状凄惨,肠脏散了一地;田阿火放开了捂着左目的手掌,可见左眼皮整片失去了,眼珠几乎完全暴露;另外两名部下则失去了大片的咽喉……
  「大树堂」战力最强的数人全聚集在这房间里,却无法制住一个独臂的对手,还被杀伤了五人。于堂主几乎遇刺,而对方却毫发无损地逃掉了。
  ——这就是铁爪四爷。
  狄斌瞧瞧手上的「杀草」。
  他又看看室内中央那个空空箱子。
  「铁爪竟然仍在人间……他怎么会躲在『搭包』里?」狄斌跺着脚说。
  于润生站起身子的动作似乎有些蹒跚,可是他的声音仍然镇静。
  「当年歼灭『屠房』时,谁在漂城?」
  狄斌咬破了下唇。
  ——是章帅。
  「要马上派人去漂城,叫四哥再送另一批『搭包』来,多派些人保护车子。若不快一点,我们京都这边再也撑不下去……」狄斌努力组织着思绪,却看见老大摇了摇头。
  于润生指向地上。
  狄斌循着那手指看过去。
  被撕下的封条。这封条的纸质经过特别挑选,一旦贴上了,撕开后绝难保持完好,不能再封上第二次。
  狄斌把那断掉的封条拾起来细看。
  上面确实是齐楚的签名和押印。
  「漂城已经失陷了。」于润生闭起眼睛说。
  室外此时传来女人的尖叫。
  ◇◇◇◇
  木杖横扫而过。骨头粉碎,内脏爆破。
  那五名剃光了头、身穿白衣的「飞天」教徒,有如纸造的人偶般飞散出丈外,未着地之前已然断气。
  可是他们的脸上仍残留着疯狂的笑容。
  更多的教徒如蚂蚁般涌上来。另一排六名男女再次给扫飞。
  第三排已在面前了。
  镰首以绝望的眼神,瞧着步履如飞的铁爪,在街道的远方渐渐变小。
  铁爪的右肩上,扛着一个穿着鲜艳服饰的娇小身体,衬在铁爪的白衣上格外显眼。
  鲜红色的披肩,绣着飞鸟的图案。
  镰首一边挥杖,一边逐步前进。可是,那一波波的人海仍然不畏死地拦在他跟前,他有一种陷入泥沼的感觉。
  铁爪的身影消失了。
  镰首全身都黏满了「飞天」教徒的碎骨、肉屑与鲜血,继续这没有希望的前进。
  ◇◇◇◇
  狄斌踏进镰首的房间。地上凌乱散着杂物,蓝色的琉璃花瓶已砸得粉碎,香炉翻转泼了一地,贝壳风铃被扯断四散……
  绿色的地毯上溢着血泊。
  一个年轻人在血泊上匍匐着。狄斌急忙上前蹲下,把「杀草」放在身旁,把那人上半身抱起,搁在自己大腿上。
  梁桩因为血液倒流进入鼻子而呛咳。他张开嘴巴,牙齿之间拉着血丝。
  任何人看见他被破开的胸腹,都知道他已活不长了。
  「六……六……」梁桩的声音极细——此刻他仍然能够说话已经是奇迹。狄斌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六……替……我……告……五……已经……尽了……对……不……」
  声音变成渐渐缓慢的呼吸,最后停止。
  狄斌放下梁桩的尸体,伸掌替他合上眼皮。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然紧紧握着那片封条。
  现在他当然知道,铁爪为什么要把宁小语抓走。
  封条上的签名字迹,因为狄斌指头上的血污而融化了。
  ◇◇◇◇
  枣七伸出包缠着染血布带的双臂,战战兢兢地接过于润生手上那个羊皮信封。
  「你马上就出发,我会派几个人协助你。」于润生说得很慢。他要让枣七记住每一个字。「可是在交到那个人手上之前,这东西绝对不可以离身。不管是谁向你要,就算是同行的伙伴,就算是你认识的人——绝对不要交给他。除了我告诉你的那个人。」
  「要是你受了重伤,或者将要被抓住或杀死,设法把这东西毁了。烧掉它也好,撕碎它吃进肚子也好,用一切的方法。记住了吗?」
  枣七把信封塞进衣服内,贴着肚皮收藏。他猛力地点头。
  「记得,交给那个姓黄的人。」
  ◇◇◇◇
  一支六十多人的车队,快速行走于北上首都的官道上,走的是一年多之前于润生上京的同一条路。
  齐楚独占了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一辆车子,前后左右都有骑马的刀手拱护。
  在他跟前的空位上,并排放着三个木箱子。
  三个头颅。
  文四喜。
  吴朝翼。
  龙拜。
  自从马车起行开始,他的下体就一直在勃起。
  因为他知道,在目的地有一个人在等他。
  自己也对这身体状况有点惊讶,可是齐楚无法压抑这自然生起的欲念反应。
  他瞧向车窗外。道路旁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再远一点就是半隐在雾中的山棱。
  那山的形貌,跟猴山有点相像。
  齐楚忽然想起一些无关痛痒的往事:在猴山里的洞穴匿藏时,龙拜教他玩那个关外的棋戏——没多少盘后,他已倒过来把龙爷杀个片甲不留,龙爷瞪着眼、胡子直竖的那个样子很好笑……他又教白豆和镰首在沙土上写字,他们认真学习时,样子专注得像小孩子……
  在破石里那木屋里,每次狄斌把煮好的稀粥端进来,大伙儿就争着舀最大碗,最后总是变成打闹……
  有一次,龙爷不知从哪儿弄来少许银子,买了一双新布鞋给他——他的脚天生有点毛病,鞋子的底穿得薄了,走路就会痛……
  车子继续往首都的方向前进。
  齐楚仍然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下体继续勃挺,眼睛同时流着没有哭声的眼泪。

  稿于二〇〇五年十月七日



后记

  这几年我的颈项上都挂着一个受难基督的十字架,是在天主教商店买的最便宜那种货色(只要几块钱)。长期戴下来,木质已经因为吸汗太多而变深色,上面的基督像也都发黑了。绳子因为断裂换过三次。
  不熟的朋友看见了,不免都会问:「你是教徒吗?」通常我只微笑摇头,没有多作解释。
  关于上帝是否存在,我想自己大概属于「不可知论者」;我也不关心耶稣的事迹是真是伪。
  基督钉十字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象征:一种「精神能够战胜肉体」的信念。
  当然我明白「衣食足然后知荣辱」这个道理——假如你对一个饥饿中的非洲贫民说「精神能够战胜肉体」,他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可是当人已经得到饱暖后,思的想的还只是更多的饱暖,那也是另一个笑话。
  何况当今世界的贫穷,绝大部分还是人为的。缺乏了公平与同情的精神,而继续把地球上一切都简单量化,贫穷,看来还是会继续下去。
  那一夜,我在随身的笔记里记下当天的日期,然后写道:「龙拜死了。」
  我当然没有真的把自己小说里的人物当作朋友——虽然他们当中许多确实有我自己或我认识的人的影子。龙拜也不是我特别喜欢的角色,可是一个已经在我的写作生命里存在了超过十年的人物(回想起来,第一次下笔写他时,我还是个学生),蓦然要把他「杀死」,心里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悲哀或可惜,好像有点不舍,没有遗憾。
  时间,有人说它能令人淡忘。我却觉得刚好相反:时间令一切沉淀,浓得化不开。
  我从小就是对什么都不舍得的人(不想用上「念旧」这么沉重的字眼)。别的孩子换新书包总是兴高采烈,我却总不舍得把旧的抛弃,仍然收到某个角落。最后都是给母亲悄悄丢掉。
  到了今天,母亲还是抱怨我不肯丢东西(尤其是书),塞得满屋子都是。
  「万般带不走」,这确是智慧之言。可是既为凡人,只要在世一天,总是希望把能留的都留住。
  尽管人生还是必然要不断地失去。失去物件。失去人。
  这本书,仅献给我一年前去世的父亲。
  乔靖夫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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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七 人间崩坏】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他们才踏进真正的战场。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在于润生领导下,「大树堂」迅速茁壮扩张,为了向权力的更高处爬升,于润生不惜布局弑杀「二祭酒」庞文英,获得向首都「丰义隆」进发的机会,可是也因此失去还未出生的儿子……
  带着镰首和狄斌,于润生进入「丰义隆」的权力核心,与「六祭酒」章帅与野心家蒙真,合力斗倒了权倾黑白的「大祭酒」容玉山父子;不料斗争到了重要关头顿生丕变,蒙真以巧妙计谋尽收容系势力,加上身任「三条座」盟主,顿成首都黑道第一人;齐楚也在新任「丰义隆」老板章帅的鼓动下背叛于润生。龙拜遇弑,漂城失陷,宁小语被掳,「大树堂」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



第一章 色即是空

  浑身乏力的张小棠软软俯伏在宰猪的木桌上。脸颊紧贴粗糙的桌面,嗅着木头散出那阵阵的生肉腥臭气味。
  九岁的赤裸身躯雪白而瘦小,细嫩的股臀上遗留了一滩浓浊的精液。
  屠户关阿金坐在椅子上喘息,那长满硬毛的肚皮在上下起伏。阳具已经软了下来,却仍然饱胀。
  张小棠脑海一片空白,眼睛茫然瞧着密闭房间里那点摇动的油灯火光。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强自撑起身体,离开了肉桌子。全身的骨头关节都发疼。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捡起地上的衣服慢慢穿上。
  关阿金把一块用草绳束着的猪肉,连同两个铜钱抛到桌子上。
  「快滚。」
  ◇◇◇◇
  「娘,我回来了。」张小棠揭开门帘,拖着疲乏的脚步走进家门。「今天有肉吃。」
  母亲仍然躺在屋里唯一的床上,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看她一眼,径自把猪肉,还有刚买回来那小包糙米放在炉灶旁,然后蹲下来扭折柴枝生火。
  拌着猪肉的稀粥煮好了。张小棠瞧着嗅着,吞了一口唾液。他忍住立刻就把锅里的肉片捡进嘴巴的冲动。肉是给母亲吃的,吃肉,她的病才会好。
  他走到床前。
  「娘,起来。可以吃了。」他摇了摇盖在薄被下那瘦得像骷髅的身躯。
  没有反应。
  他摸摸母亲露出被外的手掌。
  僵硬而冰冷。
  他把手伸到母亲的口鼻前。
  他继续就这样保持伸臂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至黄昏完结,屋子里一片黑暗。
  直至锅里的猪肉稀粥彻底凉掉。
  ◇◇◇◇
  五天之后,在那宰猪的房间里,张小棠趁着完事后的喘息,把一柄挑骨头用的尖刀,狠狠捅进关阿金的咽喉,然后把猪肉铺子里的零碎银子全部拿走。
  他躲了十二天,最后给两个男人找到了。
  「小子,你有够狠的。」其中一个男人捏着他的颈项说。那只手掌很大,似乎一用力就能够把他的颈捏断。「你多大?」
  「十三。」他撒了谎。
  「要不要跟我们?」男人不怀好意地微笑。「保准你每天有饭吃。」
  「好。」张小棠没有任何思索就回答。
  「你姓什么?」
  「姓张。」
  「是『弓长张』?」
  这次他想了一阵子。
  「不,是文章的『章』。」
  他就是这样跟了这两个男人走。
  两天后,他烧了一张黄纸,喝了一口混着别人与自己鲜血的酒。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加入的是在东都九味坊崛起的一个小帮会,帮会的名字是「丰义隆」。
  ◇◇◇◇
  两名老仆人把那张锦织布盖掀开来,「丰义隆总行」的厅堂里顿时扬起一阵灰尘。
  露出来的是一把交椅,梨木材料因为年月已久而变成了深沉的褐色。手把和椅背周围刻纹了各种象征祥瑞的异兽与符号浮雕,手工甚是粗糙俗气,跟庙宇里那些廉价的神鬼造像装饰无异,一看就知道椅子并不是什么高级货色。
  自从韩亮因病瘫痪了之后,这张椅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坐。
  老仆拿起干净簇新的布巾,慢慢地仔细抹拭椅子的每一寸,温柔得就像爷爷替刚洗完澡的孙儿抹身一样。
  他们是「丰义隆」初代老板韩东开帮立道硕果仅存至今的两人,五十年来都只是低层的帮员,没有立过任何重大的功劳。维护打理九味坊这座总行,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荣耀。
  直至确定椅子已经完全抹干净之后,他们方才不发一言地退开。
  章帅朝着这交椅一步一步走近。厅里再无其他人,四周寂静得很,他每走一步,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快了一点。
  终于走到椅子跟前,章帅伸出手掌,轻轻触摸到交椅的把柄。
  那一刻,他的呼吸屏住了。
  章帅闭起眼睛,手掌继续轻柔地沿着把柄摸上去,那简直就像是爱抚。他的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晕,也露出难得一见的衷心笑容,呼吸亦变得急促。
  章帅睁开眼睛,一直盯着椅子的座位,视线再也无法移开。手掌终于忍不住,紧紧握着那把手。
  「这么多年了……」
  章帅无法自已,把心里的话都说出口。
  「……终于能够坐上它。」
  ◇◇◇◇
  蒙真轻轻地把房门关上,然后用更轻柔的脚步走过房间。房里的桌子上只点了一盏小油灯,还加上一个米色纸罩,昏昏黄黄的灯光令房间显得很温暖,比黑暗更易令人入眠。
  蒙真走得很小心,避免碰上房里的任何东西。他站立在床前。
  被窝里的帖娃睡得很熟,鼻翼随着呼吸微微收放,雪白瘦削的脸颊现出红晕,长长而弯曲的睫毛不时颤动,就像小孩子。
  ——就像蒙真七岁时第一次看见的她。
  他垂头凝视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掌,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受着她的温度。
  帖娃醒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身体在被窝里耸动了一下。从那手掌的气味,她知道是自己的爱人。她也伸出手来,按在他的掌背上,令他的掌心更紧贴自己的脸。
  「吵醒你了。」蒙真微笑着低声说。
  「这么晚?没事吧?」
  「没有。」蒙真的话中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了。」帖娃睁开眼,看见了蒙真那蓝色的眼睛与围着髯须的温柔笑容。
  许多年了,蒙真从来没有如此满足。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地位,也包括女人——那感觉是何等痛快。尤其是经过如此漫长的忍耐与等待……
  帖娃身边发出了声响。是那个已经七岁的女孩,半睡半醒地翻了一下身子,睡相跟母亲几乎一样安静。
  帖娃清楚看见,当蒙真的视线转移到女孩身上时,那笑容僵住了。
  她放开蒙真的手掌,坐起了上半身,双手抱着女儿轻轻拍哄,有意无意间像是把蒙真挡在外头。
  「你别担心。」蒙真收起笑容。「我早答应过,会好好待她。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管她父亲是谁。」
  「真的吗?」帖娃转回来,紧握着蒙真的手掌,灵动的大眼睛像是哀求。「你不要骗我。」
  「从小时候开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蒙真感到自己跟帖娃之间像突然多了一层隔阂,可是他仍勉强挤出笑容。「相信我,以后一切都会很好。」
  帖娃闭目点点头,投进了蒙真的怀抱。
  蒙真轻抚着她微鬈的长发,他的蓝眼睛却仍然睁着,闪出坚定的亮光。
  这么辛苦拿回来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再放手。
  ◇◇◇◇
  骠骑矛    五千零八十四
  步战神威矛  二万五千七百六十五
  环首铁刀   一万零八百零七
  朴刀     三千五百七十整
  鬼头木镶铜盾 九千四百四十二
  卸雨盾    一万八千七百三十七
  「小黄」把这本列满密密麻麻项目数字的簿册放回桌子上,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巨大的仓库里气势森然,四周堆放的全部是杀人与防止被杀的器具:成束的尖利矛枪与箭矢;还没有配鞘的砍刀堆在竹箩里,散放出慑人的寒光;战甲部件和盾牌分类排列在比棺材还要大的木箱中;三人合抱的攻门木桩横卧在地,前端镶着恶兽造型的钢铁突头;还有收卷起来的各种颜色号令战旗……
  「小黄」扫视了四周一轮,神色十分满意。能够在短短数年间搜集足够的物资,生产出如此数量庞大的精良军械,大部分都是他的功劳。
  他的打扮跟身在漂城时截然不同:一套手工精细的绣织华服;只有贵族才具资格顶戴的金丝冠;柔软的皮靴子;嵌了翠玉的腰带左侧,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黄金令牌,上面镂刻着已很少人看得懂的古文字。
  「小黄」坐着默想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搁在案头角落的那个鹿皮信封,封口的火漆印早已撕破。
  他其实并不姓「黄」,可是这封信确是给他的。
  他的手指头在鹿皮上来回抚摸,脑海里再次出现于润生的样子。
  仓库里传来带着响亮回音的脚步声。
  「小黄」不用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能够不经通传就进来的,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伯父——也就是这仓库的主人;另一个是他弟弟。从那急密的足音,就知道来者是年轻的那一个。
  「王兄,终于找到你了。」比「小黄」矮胖得多的弟弟笑着走到书桌跟前。衣冠的华丽程度不下于其兄长,腰间也佩着同样的令牌,那宽横的肩膀涨溢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这么夜了,还不休息?」
  「我要再弄一会儿呢。」「小黄」耸耸肩。「对了……那个送信来的人怎样了?」
  「照你的吩咐。」弟弟抚摸着下巴的胡须。「已经洗过澡,也给了衣服让他换。那家伙真不得了,我看见他吃东西时的样子,比野狼还凶。还有……」
  「什么?」
  「……我送去服侍他的那个女人,给他弄死了……听守卫说,女人已经咽了气,他却还在……」弟弟露出恶心的表情。毕竟是贵族,说不出那个肮脏的字眼——尤其在尊敬的兄长面前。
  「总之,好好接待他。」「小黄」的视线回到那个信封上。「假如他再要女人就给他,只是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事情,也别告诉伯父。」
  弟弟点点头。「竟然拥有这样子的部下……那个姓于的是个怎样的人?王兄似乎十分看重他啊……」
  「他吗?」「小黄」微笑着,手指来回翻转把玩着那信封,回想起在漂城那段短短的交往。
  「……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小黄」的眼睛亮起了特殊的光采。「要不是出身布衣,他今天很可能就是我最害怕的敌人。」
  ◇◇◇◇
  那个长方牌匾在巨大的火炉里已经烧了许久,下端六个字早已化为焦炭,只余被熏黑的「丰义」二字仍在烈火中可见。
  火光反射在穆天养的眼睛里。他壮胖的身躯坐在大交椅上,两只有力的手掌,右边握着牛角造的葡萄酒杯,左边拥着一个丰胸、细腰、长腿、白肤的鬈发异族美女。看着那熊熊的火焰,他呷了一口酒,满意地微笑。
  火炉的热力令大堂内的气氛更高涨。三十余人尽情地吃喝,有的围在一起用骰子斗酒。大部分都是穆天养的亲随部下,其余宾客则是邻近的匪帮和私枭头目。宴会的热闹气息,把初冬的风雪完全隔绝在这座曾经是「丰义隆牙州卫分行」的建筑物之外。
  厅堂的角落堆放着二、三十件硕大的油布包裹,透出来自遥远地方的海盐气味。原本贴在货包上的「丰」字封条已经撕去,货物如今都成了穆天养的私人财产。
  一个身材只及穆天养一半的中年男子走近过来,眼睛禁不住瞄向那异族美女半露在狐狸皮裘外的乳沟,然后才收敛起表情。
  「掌柜——不,帮主……」男子一时改不了多年的称呼,伸了伸舌头——幸好穆天养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这批盐货虽然不少,可是脱手了之后……我们怎样找新的货源?」
  牙州卫临近北面关外,在整个国家的私盐贩运网里位于最偏远的地点,附近亦无岩盐生产,十多年来都是依赖「丰义隆」从遥远的海盐产区输入——但正因为路途艰远之故,私盐的利钱也格外高。
  穆天养又喝了一口酒。「哼,只要是有钱赚的地方,你怕没有人运货来吗?就是『丰义隆』继续运盐过来也可以。只不过这儿分销散货,改由我们『牙帮』承包而已。」
  「帮主,你以为……京都那边的人……会这么容易妥协吗?……」
  「『丰义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丰义隆』了。」穆天养咧开嘴巴,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他的左手兴奋地紧捏美女的丰臀。完全听不懂他们言语的美女强忍着痛楚,脸上泛出红晕。
  「丰义隆」两大「守护神」:「大祭酒」容玉山与「二祭酒」庞文英,在不足三年内先后去世了——关于容玉山「病死」这消息,外地许多分行的头目都不相信;紧接着是韩老板逊位,由章帅接任;新上场的两名「祭酒」蒙真与茅公雷,虽说都是赫赫有名的「六杯祭酒」后人,属于嫡系人物,但过去十多年来从没听过这两人有什么功绩……
  「丰义隆」如此庞大的黑道组织,只是依赖一种东西维系:「权威」。
  「权威」是十分微妙的东西。说穿了,它不过是一种信念,或是一种恐惧。在最强烈的时候,它能够驱使服从者为了荣誉而牺牲性命;可是只要出现一丝裂缝,它可以瞬间于人们心中崩溃消失。
  如今首都「丰义隆」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权力变化,「权威」也随之动摇。走黑道的男人本来就不是安分的家伙。尤其是干部级的人物,很清楚「丰义隆」的私盐网内流动着多么庞大的暴利。「权威」的绳索稍稍放松,贪婪与野心就如饥饿的野兽出笼了。
  穆天养没有一点担心。以他所知,邻近也有三、四家分行的掌柜已经自立门户。他相信这股离心只会随着时间继续扩散。
  穆天养不认为这算是「叛变」。「丰义隆」这只老虎病了,已经再吞不下这么大块肥肉,吃不完的肉当然会有野狼来分享。这是自然的规律。
  「小张……」穆天养盯着那个中年男子——他的心腹部下张文远。「……你怕什么?大势都变了,只有傻子才会坐着不动,眼巴巴看着银子从手边溜走……胆子这么小,怎么当我的二把手啊?……」他用酒杯指向厅堂里的客人。「你看,麦老虎、刀疤、撒多尔这几个本地的强人都决定了跟我同坐一条船,京都的人能够怎么样……」
  火炉的烈焰突然急激摇晃。
  是因为大门打开卷进来的寒风。
  整个大厅顿时沉默下来。
  当先走进大门的是茅公雷。一头鬈发沾满了雪花,上身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狼皮毛背心,袒露出壮硕如两块大石头的肩膀。左手揪着一个大麻布袋负在背后,微笑着大踏步走到厅心,那神态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名汉子,手里全部提着棍棒和尖刀。
  穆天养整个人呆住了。怎么回事?行子外明明派了二、三十人守卫,还加上几个土匪头子带来的大帮手下……
  「你不认得我吧?」茅公雷的笑容很亲和,但盯着穆天养的眼神就像野狼一样。
  原来坐在饭桌前一个脸带刀疤的汉子站起来,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仰头盯着茅公雷:「呸!谁认得你——」
  茅公雷上半身几乎没有移动,左腿却已猛蹬在刀疤汉的小腹上。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个一向连「牙州卫分行」的人也惧怕三分的悍匪,瞬间就如泥人般无声崩倒。
  张文远仔细打量茅公雷的样子,猜出了他的身分。
  「……是……茅祭酒的儿子……」
  「错了。」茅公雷把那麻布袋重重放在地板上。「现在,我就是茅祭酒。」
  他揪着布袋底部的一角,把整个袋子掀翻过来。
  首先抖出袋口的是一柄已经浆胶着稠血的斧头。然后滚出的是人头,一颗接一颗,有男的也有女的,年纪不一。
  穆天养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看着一张张亲人的脸孔:妻子、老父、三儿子、大儿子、侄儿、二儿子、大女儿、女婿……
  他肥胖的身躯在剧烈颤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茅公雷把空布袋抛到一旁,拍拍双掌。他的笑容早已消失了。
  「『祸不及妻儿亲属』,这本来是道上的规矩。」茅公雷冷冷地指着穆天养。「可是对付叛徒是例外。」
  穆天养推开怀中的美女,嚎叫着站起身子,疯狂地扑向茅公雷。
  茅公雷的反应迅捷如豹,刹那间已张腿沉身,双手架前迎接。
  穆天养的身体几乎是茅公雷的两倍般巨大,速度却比人们想象中快得多。两人之间隔着几副桌椅,全部被他这股冲势压得碎毁。
  ——把你这小子压成肉饼!
  二人甫一接触,却没有发出旁人预想中的碰响。
  茅公雷左手搭住穆天养的臂胳,右掌巧妙地攀在他颈侧,身体朝左急转,腰臀贴上了穆天养的腹部,双手猛力拉扯,借用了穆天养那股冲力,把那肥胖的身躯往横狠狠摔出!
  穆天养感觉地面像突然消失了。
  他刚好飞到那火炉上,炉子轰然打翻,火星与焦炭四散。
  穆天养听见自己的后腰与髋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他的体重变成了破坏自己身体的武器。
  须发和衣服多处都燃烧起来,可是他感觉不到灼热,只有腰肢那如插入了尖锥般的刺痛,身体其他部位都已麻痹了。
  茅公雷已经走到穆天养上方,左膝跪压着穆天养的胸口,令其无法动弹。
  「杀你这种家伙,我才不用兵器。」
  茅公雷一咬牙,右拳挟着上身的重量向下勾击,重重打在穆天养身体左侧。
  四条肋骨同时折断的声音。两条向内插穿了左肺,穆天养顿时口鼻喷血;另外两条白森森的骨头,突出了他肥厚的皮肉。血水汩汩而下。
  茅公雷的拳头化为指爪,往那伤口猛力掏挖。穆天养喷着血沫痛苦尖叫着,声音令在场一个个黑道汉子的腿都发软了。
  「现在有点后悔背叛『丰义隆』了吧?」茅公雷神情有如恶鬼,狠狠把其中一根断肋骨硬抽出来。
  茅公雷左手捏着穆天养的下巴,不让他的脸转动;右手如拿刀子般反握着那根肋骨,高举过头。
  「看看『丰义隆』把你养得这么胖!这恩义,你一次还来!」
  右手挥下。肋骨准确地插入穆天养的左目,刺穿了眼球和眼窝底骨,直插进脑部。
  穆天养的四肢如触电般挣扎了十几下,最后停顿软瘫。
  厅堂里没有人见过如此残酷的杀法——包括茅公雷带进来的人,个个脸色苍白。
  太长久的安逸令「丰义隆」的人也忘记了:支撑他们这个组织的,就是如此暴烈的力量。
  茅公雷站起来,沾血的双手抹擦在身上的狼毛上,染成一滩滩的粉红。
  他凝视着张文远。
  张文远当然感到恐惧,可是此刻他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他想起的是在「丰义隆」里多年来听过许多关于「二祭酒」庞文英的事迹。那位黑道战将的各种传说,几乎令人以为他不是人类。
  而现在他却亲眼看见了:一个年轻了三十年的庞文英。
  「张文远?」茅公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想。他点点头。
  ——他竟然知道我……不,大概是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吧……
  「你在这分行干了多久?」
  张文远用力吞了一口唾液,才能开口说话:「九……九年。」
  「这分行的掌柜,以后就由你当。行吗?」
  张文远猛地点头。
  ——活过来了……
  茅公雷却似乎不关心张文远的答案,径自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异族美女跟前。
  「起来。」茅公雷朝她伸手。眼睛盯在那雪白的胸脯上。
  美女伸出手来,颤抖不止。茅公雷握着了,感觉很是冰冷。
  他把她整个人拉起来,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肢,她害怕得身体缩成一团。
  「太可惜了……」茅公雷喃喃自语。「对女人,我不喜欢用强的。你很怕我吧?」他突然皱眉,嗅到了臭味。
  是美女的裙子,渗透出了尿水。
  茅公雷放开她。
  「算了。小张,这娃儿就赏给你。是升职的贺礼啊,对她温柔一点。」茅公雷扶着她坐回那交椅上,然后转身,再没有看她一眼。
  茅公雷捡起倒在地上的酒瓶,晃动了几下,听见没有泻光,还留着一点。他就着瓶口灌了一口,然后抹嘴笑了笑,瞧着穆天养的尸身。
  「这胖猪,喝酒和玩女人倒有点眼光。」
  张文远也看看尸体,又看看地上那大堆头颅,再瞧瞧轻松的茅公雷。他很难把刚才暴烈的一幕,跟眼前这个亲和的男人联想在一起——虽然一切都在他面前发生。
  ——英雄豪杰,就是有这么一股邪气的吗?……
  张文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再看地上那些人头,心中默默数算。
  ——少了两颗……
  茅公雷看似漫不经心,却已看穿了张文远所想。他迅疾跳到张文远跟前,硕大的手掌抓着对方的领口,然后把脸凑近,在张文远耳边轻声说话。
  「那对小兄妹,你负责保证他们活得平平安安……」声音虽细却甚坚定。「他们长大了要是想报仇,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茅公雷放开手掌,没再理会呆住了的张文远,径自走往大厅的正门。他带来的部下也鱼贯跟随离开。
  那些人一个个在张文远跟前走过。张文远发现其中一张认识的脸,猛地抓住那人的衣袖。
  「你不是……蔡三子?蒿山岭的蔡三子?」位于东南面三十里外的「蒿山岭分行」,也是最近宣布要脱离「丰义隆」独立的其中一家行子。
  那高瘦的男人点点头,「小张,好久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你……」张文远搔搔头皮。「你怎么也来了?」
  「『蒿山岭分行』那边,两天前已经给茅祭酒摆平了。」蔡三子耸耸肩。「跟现在这里几乎一样,唐掌柜死得比穆天养还要惨呢。」
  张文远的额上渗满冷汗。
  「还有一件事。」茅公雷刚要踏出门口,突然又停下来高声说。「来春在京都的总行会举行大典,章老板、蒙祭酒跟我正式就任……小张,你会来吧?」茅公雷回首,目光锋锐如刀刃。「附近其他几家分行的新掌柜也都答应了。」
  「当然!当然!」张文远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大力点头。
  「那就好了。」茅公雷微笑,这才真的离开。
  厅里死寂如灵堂,张文远跟同僚们——现在已经成了他的部下——面面相觑。他扫视一下厅内七翻八倒的情景,仿佛被一股风暴卷过一样。
  茅公雷在户外的雪地走过,并无登上坐骑的意思。部下们正想跟上,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别过来。
  今年北方的气候有点反常,才十一月的天,雪就下得这么凶。
  他独自走到雪地中央,仰首看着天空飘飞下降的雪花。太冷了,他讨厌寒冷。他想过,等待自己老了,退下来以后,就到南方买一座小岛,每天躺在海边享受阳光……
  他垂头,看看自己身上和双手的血迹。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手掌擦搓了好一会儿,再看看,手掌仍是红色的,他苦笑。
  ——没有那么容易洗得掉……
  ◇◇◇◇
  少女惊慌乱抓的手掌,把对方蒙着头脸的布巾整条扳了下来。
  官道上所有人——包括劫匪与被劫者——都呆住了,全部的动作都停顿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瞧着那张露出的脸孔:
  田阿火的左边额角清楚遗留了铁爪那四根手指的爪痕,缺去眼珠的左眼眶结成了一个「米」字形状的伤疤,余下那只眼睛凶光大盛。
  他把头别向后方,瞧向同伙里最矮小的那个男人。
  狄斌感到脑袋有一阵子被抽空了。他隔着蒙面巾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其余部下也一一以犹疑探询的目光瞧过来。
  「继续!」狄斌挥起手上的砍刀呼喊。
  部下们这才回过神来,又继续绑缚那二十几名老少男女,并在三辆马车上搜挖财物。可是狄斌看见了:他们的动作全部变得生硬,显得不知所措……
  他闭起眼睛,左手按在胸口上,隔着衣服抚摸吊挂在那儿的小佛像。
  ——要发生的事情,终究都要发生……
  等到所有人都缚好了,嘴巴和眼睛也都绑上布条后,狄斌才睁开眼睛,咬咬嘴唇。
  他下定了决心,刀尖指向道路西侧的一座树林。
  「全部拉进林子里。」
  部下们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含意。
  田阿火咆吼了一声。事情是因他而起的,他知道这个漏子应该由自己第一个去补。他当先抓住那个少女的头发,把她的身体往树林拖过去。少女隔着布条发出「呜呜」的悲叫,听得所有人心底发毛。
  其他被缚的人开始在地上像虫般挣扎,发出绝望的叫声。
  「大树堂」的部众许多都僵住了。
  狄斌知道不能够让情况失控。
  他的动作快速果断得令所有人吃惊:急奔上前,推开了田阿火,砍刀改为反握,刀尖往下狠狠插进少女的心脏。
  刀刃拔出,热剌剌的鲜血喷撒在狄斌身上。
  这一幕令部下们再无犹疑。一双双眼睛变得凶狠如狼,连抬带拉地把一干人都带进了那座阴暗的树林,包括那少女的尸体。
  看见部下们利落的行动,狄斌这才松了一口气。恶心的感觉随之出现在胸腹,渐渐袭上喉头来。他感到呼吸困难,蹲在道旁的一块石上,摘下了蒙面巾,拼命用力深呼吸,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一生都要背负今天的罪孽。
  树林那头又传来此起彼落的闷呼,每一声都令狄斌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声闷呼结束后,田阿火才从树林再次出现,手上的尖刀染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已经完事了。」田阿火走到狄斌身旁。「兄弟们正在里面挖坑。」
  狄斌的脸比平日更苍白,他勉强点了点头。
  「六爷,对不起……」田阿火歉疚地说,左手习惯性地摸摸左目处的创疤。那次他遭铁爪攻击,其实只是给撕去了一片皮肉,眼睛并没有给抓瞎;可是失去了眼睑后,左目长期干涩剧痛,根本无法入睡,看东西也只是一团团的模糊白光。最后他忍受不了这折磨,亲手把眼珠子挖下来,吞进肚子里。
  「算了,已经过去了。」狄斌回答的声音很虚弱。
  「六爷,刚才……其实你不用出手,我来便行了……」
  「兄弟们到了今天还没有离弃『大树堂』,我已经欠了你们这份情义。」狄斌站了起来。一提到「大树堂」三个字,他的脸又恢复了血色。「假如这种肮脏的事情我不第一个去干,还怕弄污自己的双手……我没有面目再指挥你们。」
  「六爷!」田阿火垂下头,激动地说:「这种话,我们受不起……」
  狄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拍田阿火的肩膀。
  有三名部下捧着一堆堆贵重的饰物,从林子里跑出来。他们把饰物收进几个布袋里,连同刚才从车子搜来的财货,统统搬上带来的马儿背项上,用绳子缚牢。他们手脚都很快,干下这样的弥天大案,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失去了漂城这个重大财源,在首都里的生意又全部断绝,「大树堂」要养活大批部下,实在艰难非常。
  剩下来就只有这条路。
  三个月前,于润生险遭铁爪行弑之后,陈渡马上派密探往漂城调查。
  虽然早就预料龙拜凶多吉少,可是当密探带回来二哥的死讯时,狄斌仍是激动不已。
  漂城黑道现在已完全被齐楚的势力控制,背后更有章帅的直系部下撑腰——他利用新任老板的名义,完全接管「丰义隆漂城分行」的系统。原本属于龙拜的部下本来也有反抗之意,可是在听到「于堂主已经在京都被斗倒了」的传言后,战意就冷却下来,加上欠缺领军的人物,最后都无声地臣服。
  经过金牙蒲川那一役,漂城本土的势力早就给打得七零八落,更无力趁这个机会做出任何举动;漂城知事查嵩,本来就对于屈服在于润生之下不情不愿;至于由于润生一手捧上总巡检职位的雷义,一听闻龙拜和文四喜被杀,就带着妻儿财宝连夜逃离了漂城。
  ——那家伙,本来也是个硬汉子,想不到如今软成这个样子……
  如今留在首都的「大树堂」,已经成为无根的一支孤军。钱粮渐渐见底,狄斌所指挥的部下差不多有一半流失逃走——留下来的多数是「腥冷儿」时代已经入帮的老兄弟。倒是镰首那一边,全靠他无双的个人魅力,几乎没有一个逃兵。
  ——可是这样撑得了多久呢?……
  仇恨与悲愤并没有影响狄斌的判断能力。他渐渐看得出来:撤出首都,似乎已是唯一的生路。
  ——假如集合力量一气攻击,也许能够把漂城抢回来……即使不行,以我们三兄弟的才智和能力,到哪儿也能够再打下一个地盘来——当然,不可能跟从前的江山相比……可是总胜过坐在这里,等待力量和意志一天天地磨蚀消失……
  可是,他没有向镰首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找到宁小语之前,五哥是绝对不会离开京都的……
  于是他只有向老大提出。
  于润生断然否决了,原因只说了三个字。
  「相信我。」
  看着一页页红字的账目,狄斌唯一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抢劫。
  下手的地方当然是在京畿以外。每次出门总得二十天以上——除了旅程所需,也要花时间打听当地富户的消息情报,还要避开附近匪帮的耳目。每次狄斌都提心吊胆,而所得的也不过仅足够「大树堂」解除燃眉之急。
  这只是第二次出门。狄斌不想离开首都太久,让「丰义隆」有可乘之机。碰巧这次打探到两个目标,也就决定连续把两个都打下才回去。
  ——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其余部下也陆续从树林走出来,衣衫满是泥污和血迹。他们拉下了布巾,一张张脸都显得很沮丧。
  镰首本来争着干这个工作,可是狄斌拒绝了。五哥是「大树堂」重要的精神支柱,令男人们敬慕崇拜的豪杰,不能让这种事情沾污了他的光芒。
  「而且你要全力把嫂嫂找回来。」狄斌当时这样说服镰首。镰首无言,感激地瞧着狄斌。这是狄斌第一次以「嫂嫂」称呼宁小语……
  狄斌环视所有部下,他再次想起于润生的话。
  ——相信我。
  「相信我。」狄斌高举着砍刀,高声地说。「我会记着你们每一个人,记着你们为『大树堂』所作的牺牲。在我们光荣胜利的时候,你们将会得到最丰厚的回报,还有令人羡慕的地位。今天发生的事情将会洗刷一空。」
  所有「大树堂」汉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家上马,我们回家去。」
  ◇◇◇◇
  蒙真已经不是第一次奉召到访这座位于西都府榆叶坊的大宅邸。
  不同的是:今天他不再是陪伴容小山来。
  宅邸的建筑有点古怪,像庙宇多于居所,内里的正厅异常高耸广阔,但通向后面内室的走廊却甚隐蔽。厅内的家具陈设极丰富,却只有正面墙壁处一片空荡荡的,好像那里曾经供放着一件巨大的物件,却被匆匆移去。
  蒙真当然知道原因:这大宅本来是几名大贪官送给伦公公的一座「生祠」,那空位处供奉的就是一尊十几尺高、全体铺满金箔的伦笑造像——当然那金像的身材比例,比真实的伦笑修长英气得多。
  伦公公当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然而伦笑虽然掌握宫中大权,倒还没有骄矜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尤其他深知:皇帝本人就渴望得道成仙,他若抢先立一座「生祠」,不免是犯了大忌。于是他立即命人把金像移去收藏,并把祠堂内里大幅改建并更换陈设,成了这座四不像的大宅。
  蒙真已经在这厅堂里等待了整整一个上午,茶也喝过四盏。可是他不介意,从前在这里等待伦公公,他总是站在端坐的容小山身旁,今天坐着等的人是他。
  终于传来外面仆役的呼声:「伦公公……到……」尾音拉得又高又长,嘹亮如歌唱。
  蒙真马上站起来,整整身上那袭质料上乘但颜色深沉的衣袍,垂首立在正门一旁。
  干瘦矮小得像一只老鸡的伦笑,在四名年轻太监开路、一名中年太监轻轻掺扶下进入了厅门,看也没有看蒙真一眼,径自走到厅后的首座坐下来。
  蒙真仍在原地垂头站立,脸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伦笑喝过侍从递送来的热茶,又拿丝帕抹了抹嘴巴和双手,这才伸出一只戴着镶翠金指环的食指,朝蒙真勾了一勾。蒙真点点头趋前。
  按照皇家的规定,除非得到圣上亲发的手谕或政令,太监绝不得擅出宫门。
  这规定对伦笑当然不适用。每次出宫他更悉心装扮,把朴素的太监服扔到一边,平日买得起却用不着的华丽衣服首饰统统穿戴上身。
  然而无论打扮如何豪奢,仍无法掩盖阉人那股独有的阴猥气质。
  「我认得你。」伦笑的声音尖小而沙哑。「常常跟容小山一起来的那个人。」
  「是的。」蒙真语气平和地回答,脸容十分恭谨。可是他禁不住内心的喜悦。
  ——「容小山」,不是平时称呼的「小山」或「山儿」。也就是说,伦笑已经跟姓容的完全割断了关系。
  「今天的『丰义隆』却在你手上变成这样的局面,连我也看不出来。」伦笑直盯着蒙真的蓝眼睛。「你倒很会隐藏自己啊。」
  蒙真知道这时必须正视伦笑,他抬起头。
  「在公公跟前,我没有任何要隐藏的事情。」
  伦笑咧起嘴巴,露出蜡黄的牙齿。
  「你们那条道上的事情,我才不管那么多。不贪心的人,不会干你们这一行。」伦笑再次伸出鹰爪般的手指。「你是个什么人都好,我没空理会,我需要的只是能够办事的人。容小山,唉,我早就不放心由他来管『丰义隆』,只是我跟他爹的交情……算了,都过去了……你跟在那对父子身边多少年?」
  「十五年了,自从我爹死后。」
  「我听过你爹……」伦笑说着咳嗽了起来,侍从太监再次递来茶碗。他喝了好几口,抚了抚胸口,才继续说:「你在他们身边这么久,对一切事情都很熟悉吧?」
  ——终于入正题了。
  「从前他们父子替公公办的事情,我会照办。」蒙真拱拱手。「公公以后得到的,只会比从前多。」
  「那我就放心了。」伦笑开怀地笑了。「丰义隆」权力重整之后,他最关心的当然仍是私盐贩运的利益输送——这条财脉是他旗下那庞大贪污系统的重要支柱。不管在内宫或是朝廷,权力都是跟着金钱走。
  「夏天发生在禁苑的事情……」说到这里,伦笑的笑容消失了,脸容变得凝重而威严,蒙真知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不理会是否跟你们『丰义隆』有关,总之,我不要看见再发生第二次。」
  「我保证。」蒙真再次拱手。
  「我是服侍陛下的人。」伦笑的脸皮并没有因为蒙真的保证而松下来。「陛下不高兴,就是我的麻烦。陛下最不高兴看见的就是京都里出乱子——不管什么乱子,在陛下眼中都是坏兆头。要稳定,你明白吗?」
  「我跟新任的章老板,互相都需要对方。」蒙真说时没有眨一眨眼睛。「『丰义隆』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我们需要的同样是稳定,生意才能够继续做下去。」
  伦笑这才再展开笑容,又叹气摇摇头:「容玉山那老糊涂……我要是他,早就干掉你了。」
  蒙真微笑不语,他明白伦笑这句话是赞赏。
  「丰义隆」的新权力架构已经确立了,现在又重新获得政治的肯定,蒙真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伦笑站起来,抚抚自己身上那套极钟爱的绣织锦衣——待会儿回宫后,又要换上那套难看的太监服了。
  ——一切都那么顺利,「丰义隆」里具有最大实权的男人已经收进我口袋里。
  「我给你一年时间。」伦笑临走前说。「一年里你令我满意,就是我的义子。」
  ◇◇◇◇
  脚掌骨碎裂的声音,好像包着布巾的鸡蛋摔在地上。
  那个「飞天」教徒发出凄哑的痛苦叫喊,身体在猛烈挣扎,却动弹不得,左右手腕和足踝都被固定在超过三十斤重的厚木枷锁里。
  碎骨刺破了早就肿大的足底,深色的瘀血汩汩流出。
  独眼的陈宝仁抛去了那根木棍,右眼牢牢地盯着仍在痛呼扭动的那个光头教徒。在镰首从各地「丰义隆」分行带回来的「八十七人众」里,陈宝仁的狠恶肯定排在头三位。在「普江分行」时,他已经是拷问敌人的能手,这「敲脚底」就是他常用的方法。
  那锥心的痛楚,不管多壮的硬汉也无法承受。他知道,因为他也尝过。
  可是连陈宝仁也没有遇过,把脚掌骨头都敲碎了,还没有得到想要的情报。
  甘潮兴一拐一拐地走到那「飞天」教徒前,伸手捏着他的光头。「说!快说!」甘潮兴就是假扮马匪侵扰禁苑那天,在西郊堕马的那人。他的左腿到现在还没有好,也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那名教徒深吸了几口气,才喃喃地说:「神通……飞升之力……护持……恶毒不……能侵……」
  甘潮兴放开他的头,狠狠刮了他一巴掌,然后回过头来,一脸无奈地看着陈宝仁。「又是这样……」
  陈宝仁也乏力地摇摇头。「跟之前抓回来那三个一样……看来没有用了,套不出消息来。这些疯子,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脑筋恐怕都给扭弯了……」他别过头看看站在大门前的镰首。
  这是位处首都最东南角维喜坊内一家废弃的铁器作坊,四周都没有人家,格外适合用作拷问的场所。镰首倚着大门边站立,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著作坊里残留的一个小锤柄子,眼睛忧虑地看着街巷上方晴朗的天空。
  ——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一点儿线索……齐老四,你把她藏到哪儿去?
  一想到不知爱人现在是生是死、正受着什么苦,镰首就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他咬咬牙,手里那个木柄轻轻拗折。
  「飞升……九天……大欢喜境地……」那个「飞天」教徒还在吟着一大串咒语。镰首听得心也烦了,已经不可能问出任何事情。他伸出一只拇指,倒转向下。
  甘潮兴点点头,从腰间拔出弯匕首,爽利地把那教徒的咽喉割断。教徒一身本已污秽不堪的白衣染成赤红。
  镰首瞧着那尸体,想起铁爪来。铁爪用了什么妖法,能够如此迷惑、驱使这些人?
  或者应该问:「挖心」铁爪四爷在「屠房」破灭、失去一臂之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天是镰首第一次跟铁爪交手。跟弟弟铁钉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等级,难怪三哥也死在他爪下——怪物。
  而把这只怪物带回首都的,肯定就是章帅。
  ——那么早以前就养着一只对付我们「大树堂」的棋子……「咒军师」……
  镰首不能肯定:下次再跟铁爪交锋,有没有取胜的把握——世界上能够令镰首有此疑虑的人物,已经很少。
  ——即使加上六弟,或者田阿火……也没有把握……
  茅公雷。镰首忽然想起他。要是跟他联手,必定杀得了铁爪。
  可是,那在今天已经不再可能了。
  镰首扫视一下作坊内那五、六个部下,他们正忙着把那教徒手足上的枷锁解开,准备处理尸体。
  在「大树堂」处于恶劣形势的时刻,这「八十七人众」并没有一人离开。
  最初他们跟随镰首,既是慑服于他的力量,也是希望闯入首都这片英雄地,押上自己的身手与才能,赢取黄金、女人与荣耀。
  这个愿望如今落空了。可是那次在西郊,他们亲睹镰首如何冒着凶险,从箭雨中拯救甘潮兴。
  ——八十七人同时决定了:死也不会离开一个这样的男人。
  镰首看着他们,想起了梁桩,也想起四哥。心情很是复杂。
  ——是什么驱使我们这样的男人,一个个甘愿跳进这样的游戏里?……我们到底是一群英雄,还是一群笨蛋?……
  镰首的心很乱。自从跟宁小语在一起,他相信自己已经寻到人生的意义……如今她不在身旁,他又回复了以往的迷惑。
  ——小语,你在哪儿……
  「五爷!」原本守在外面街巷的西域男班坦加,跑进来高呼。「有个人……来找你!」
  镰首只是眉目抬了抬,身体没有动一动。「让他进来。」不管是不是敌人,只要是指名要找他的,他从不退避。
  一个身穿着平凡文士衣袍的男人,独自步入了作坊前院的正门。
  镰首认得这个人,他是替「太师府」办事的。镰首没有跟这人说过话,也从来没有正式介绍过,但他记得这个人名叫萧贤。
  镰首不知道萧贤是否看见了作坊里的尸体,但这人似乎毫不关心。
  两人互相点点头,已表示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
  身子瘦长的萧贤,脸容是一贯的冰冷,似乎世上所有的事情,在他眼中都只是「太师府」文案里的一堆文字与数字。不过镰首知道,这个人也有自己的欲望——那次欺骗容小山用的「神武营」甲器,就是老大用重金贿赂他买回来的。
  「我知道你在找你的女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话。很明显,这是他成为何太师亲信的原因。「也知道她在谁手里。」
  「这事情跟你们『太师府』有关系吗?」镰首皱眉。他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
  「『太师府』要是向章帅要一个女人,他大概不可能拒绝。」
  镰首的眉头略松开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希望的表情。
  「交换的条件呢?」镰首装出很淡然的声音。「今天的『大树堂』,还有你们用得着的地方吗?」
  「蒙真已经继承了容玉山的一切,包括跟伦公公的关系——他们已经见过面。」萧贤说得很小心,仍然没有直呼伦笑的名字。「『丰义隆』现在已经往一边倾斜了,太师对这情势很不高兴。」
  「直接说。」镰首不高兴地说。「你们要什么?」
  「杀人是你们最自豪的才能吧?」萧贤举起一根食指。「一个长着蓝眼睛的头颅。」
  镰首沉默不语。
  「要是我问别的人,他们必定答我:『不可能。』」萧贤放下手指。「可是你,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干咳了一声又说:「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把这建议带给你老大。哪一天你们把那头颅带来,我们就把那个女人还给你。而且太师会动用他的情面,令你们『大树堂』重归『丰义隆』。」他眼也不眨地补充:「毕竟在『丰义隆』里,太师需要能够代表他的人。」
  萧贤说完,看也没看镰首的反应就转身离开了。
  「为什么?」镰首趁着他还没有步出正门前问。「为什么找我说?不找我老大?」
  萧贤没有回头,只是略停下来,耸耸肩。
  「那是你的女人吧?」
  ◇◇◇◇
  宁小语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石壁的房间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那道深锁的铁门下方一个小小的开口,透进来潮湿而带着寒意的空气。她尝试蹲下来往外看,只看见外头走廊对面那堵一样的石壁。她猜想,这儿是座地牢。
  桌子上放着一盏孤灯,旁边是一盘吃剩的饭菜。菜倒做得很好,全是她平日喜欢吃的东西,送来时也是热腾腾的。可是她没有胃口。
  除了桌子,房间内的器物就只有一张大床、一个给她便溺用的连盖木桶、一具装着衣服的箱子。
  一个中年妇人每天都进来五次,每次都进行同样的工作:送来饭菜、果品零食和茶水;拿来洗好的衣服;取走宁小语穿过的;更换那个便桶和床单被子。
  只有早上和黄昏的一次有点不同:早上那妇人会顺道把房间打扫一下;黄昏则拿来布巾与一盆热水,替宁小语洗涮身体和头发。
  她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从那妇人有如木雕人偶的脸孔,宁小语知道她根本不会开口说话。
  宁小语也没有想过逃走:每次那道铁门打开,总有三个高壮的男人站在外面。
  每天独自一人时,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袋里有时候一片空白;有时候在回想家里的房间,闭着眼想象自己回到了那儿……
  那并不真的是她的「家」,却是她跟镰首第一次共同拥有的小天地。四周的陈设都是镰首从各处搜购回来,都是她亲手悬挂布置……
  每当这样幻想的时候,她就暂时逃离了这座囚牢……
  胃囊传来一阵强烈的抽搐。宁小语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奔到那个便桶前,把盖子打开。
  她干呕了好一会儿,却因为今天没有吃过什么,吐不出任何东西。过了好一阵子,食道和胃部才恢复平静。
  满头都是冷汗的她却在微笑。
  她抚摸自己隆起的肚皮。
  她知道这胎儿很可能是魏一石的,可是她不管,那是她的血和肉。她知道只要是自己生下来的,镰首必定也会当作自己的孩子。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怀孕。早在乡下老家时她就打过胎,在漂城「万年春」时又打过两次。
  跟镰首在一起那段时间一直没有怀孕,她就怀疑自己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当母亲。为此她曾经暗自伤心了许久——她很渴望为镰首生一个孩子……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身后的铁门传来开锁的声音,她的笑容消失了。
  ——又来了。
  她把桶子盖上,回到床边坐下来,身子扭向墙壁的一方,没有看进来的齐楚。
  铁门在齐楚身后关上。他穿着一袭干净昂贵的丝袍,外面再加一件绣着浪花图案的棉衣,配上他那虽然阴沉但仍然俊秀的脸,怎么看都像官宦公子多于黑道头领。
  他背负在后的双手伸了出来,在桌子上放下一束绳子。
  齐楚瞧瞧桌上的盘子,皱了皱眉。
  「怎么不吃?我记得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宁小语早就决心,绝不跟他说一句话。
  「把衣服脱掉。」
  她仍然默默坐着。之前她都依着他说脱去衣服,因为她知道怎么反抗都没有用,只会增加肉体的痛苦。可是,刚才想着腹中胎儿时的喜悦突然被打断了,她此刻特别痛恨这个男人。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齐楚涨红着脸高叫,显然喝过不少酒。「我叫你把衣服脱掉!你这婊子,这句话应该听得最多吧?」
  宁小语强忍畏惧,硬是不肯把脸转过来。
  齐楚愤怒地走上前,一把抓着她的头发,强把她的脸拧向自己。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吧?」齐楚笑着说。「后悔背叛了我!」
  宁小语突然展露出笑容。齐楚呆住了。她笑得还是跟从前一样美,美得令此刻的他心痛,抓着她头发的手指松开来了。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最爱的人跟最恨的人,都集中在眼前这美丽的脸庞上。
  「我告诉你一件事。」在这儿四个月,宁小语第一次开口跟齐楚说话。「在大概半年前,于润生——也就是你以前的老大,命令我去跟一个男人睡。」
  齐楚的胸口像被紧紧捏着。
  「那男人带了我到一处叫『拔所』的地方,那是朝廷的密探拷问犯人的牢狱,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可怕的地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何残忍折磨,只要是你想象得到的方法,在那儿都看得见。而且就近在你的眼前,还有叫声,还有气味。」
  宁小语说着这些事情时,仍然在笑。
  「那个男人就在那地方把我的衣服扒光,然后伏在我身上。他的腰肢在动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四周那些被拷问的人——这个男人,只有看着这些时,那话儿才挺得起来。我就是这样子跟他干,还干了五次。」
  齐楚脸上的血色往下退。他的唇在颤抖,眼睛湿润起来。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去干这样的事情。」宁小语的笑容里甚至带着骄傲。「是为了他,你从前的五弟。我这婊子,看过世上太多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只有他一个。」
  巴掌狠狠刮在她柔滑的脸颊上,她带着嘴角的鲜血倒在床中央。
  齐楚吃力地把她的衣襟撕破,两颗姣美的乳房弹跳出来。他注视的眼睛里混和着醉意与怒意,脸容回复了冷酷。他回身取来桌子上那束绳子,开始缚上她的脚踝。
  宁小语知道这噩梦般的晚上又要开始了,她暂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死物。
  可是仍然无法收起那笑容。
  ◇◇◇◇
  于润生、镰首、狄斌三兄弟坐在吉兴坊府邸的内室——就是上次遭铁爪潜入肆虐的地点——围着那个贴上了「太师府」封条、装满金银元宝的木箱。
  镰首瞧了瞧狄斌。昨天带着抢劫的财宝回到首都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憔悴的模样。显然不是因为旅途后的疲累,他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斌看着那堆散发澄光的黄金与白银,心头矛盾极了。有了这笔钱,「大树堂」就暂时解除了财困。他粗略估算,这数目至少可以让他们挺半年——当然,在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工事上,欠下十几个财阀豪商的那屁股债,还是要拖下去……
  可是狄斌不禁也在心里叹息,这些金银早一点送来,在那官道上的事就不会发生……
  七天前把箱子送来的萧贤,也带来了何泰极的话:「这是礼物,没有条件的,放心花用吧。」
  于润生早就听到镰首带来「太师府」的建议,可是他还是等到狄斌回来才讨论这事情。
  「老大,你怎么看?」狄斌以疲倦的声音问于润生。他原本期望回家后就听到已夺回宁小语的消息,然而只看见了失望无言的五哥。
  「不能答应。」于润生没有多考虑就决定了。自从败给章帅和蒙真之后,他有一段时期显然失去了往昔的锐气和自信,但现在似乎已恢复过来。
  「老大,我办得到的。」镰首站了起来,巨大的影子投在那木箱上。「下次蒙真露面,我就把他的头割下来。」
  于润生却摇摇头。「我不是在考虑有没有把握。」
  狄斌看见镰首那激动的表情,心里也想支持五哥,可是他知道老大想到了什么。
  「这并不是何泰极想出来的主意。」狄斌手掌抚着下巴。「是章帅在他后面煽风。」
  「这是『咒军师』一向的手法。」于润生点点头。「鼓动别人替他除去敌人。用我除去庞文英;用我和蒙真打倒容玉山父子;利用铁爪对付我……我想,当年的燕天还,他也不是亲自动手的吧?大概是煽动了容玉山……」
  他从箱里捡起一个金元宝,又说:「我猜想,当年韩亮派庞文英到漂城,也是章帅的主意,借助『屠房』削弱庞文英一系的势力。只是我们出现,令他改变了计划……从许多年前开始,章帅的眼中就只有『丰义隆』老板这个位子。」
  「可是……」狄斌皱着眉说:「『丰义隆』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动,权威不免大大被削弱,对各地方分行的控制不比从前牢固……按道理,章帅现在也很需要跟蒙真联手,巩固京都总行的威信;要是这时候新任的蒙祭酒又死了,『丰义隆』也就……」
  「也许章帅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于润生把元宝抛回箱内。「也许他宁愿让整个『丰义隆』失去大半的势力,换取一个稳固的老板地位。韩亮曾经向我承诺:章帅这个老板只是过渡的,几年后就给我当。我想,韩亮对蒙真也作了同样的承诺。即使没有,几年后,蒙真完全抓牢了容玉山留下的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以他的年纪和魄力,夺位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我若是章帅,也不会再等待。」
  狄斌点点头。「而且,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我们跟蒙真联手……利用我们是最好的,失败了他也不用跟蒙真正面决裂……」
  「就算是章帅的计策又怎样?」镰首咬着下唇,捏弄双拳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要是对我们有利就行了!杀了蒙真这个劲敌,而且重新得到何泰极的支持,对我们『大树堂』没有害处!」
  「杀了蒙真,茅公雷必定发疯般找我们报仇。」于润生摇摇头。「失手了,蒙真也会亲自来算账……这正是章帅最想看见的事情。老五,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想不通吗?」
  「那又怎么样?」镰首面对老大,第一次如此强硬。他的身体发出慑人的气势。「我们来京都就是要战斗,谁挡着路就杀谁。」
  「老五,我明白你焦急……」于润生铁青着脸回应。「小语在齐老四手上,应该还很安全。我们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保存实力,等待情势转变……」
  「老大,我等不了!」镰首在兄弟面前少有地激动,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
  狄斌看着他们二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缓和一下。
  「我不许你去。」于润生断然说。
  「老大,对不起了。」镰首的眼睛中闪出决心。「我就一个人去吧。」
  「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于润生的声音变得冷冰,令狄斌吃了一惊。老大的身体仿佛也散发出来一股气压,跟镰首的逼力在空气里激撞。「你忘记了你跟宁小语是怎么一起的吗?要不是她跟了你,齐老四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龙老二也不会死。」
  老大终于也把这话说出口了。狄斌用手掌掩着脸。
  于润生的话像一根针,刺得镰首泄尽了气,他垂下头,两个拳头都松开来。
  「你没有说错。」镰首闭起眼睛,那丧气的表情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是我亏欠了大家……」
  「五哥……」狄斌拍拍镰首的肩膀。「别这样……说……」
  镰首深深呼吸,脸容恢复冷静。狄斌松了一口气。
  「好吧。」镰首点点头,可是紧捏的双拳并没有松开来。「老大,从今天起,我退出『大树堂』。」
  拳头狠狠揍在镰首那坚实的脸颊上,发出强烈的响声。
  镰首巨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头脸也只是略晃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狄斌涨红着脸,左手揪着镰首的衣襟,右手软垂下来,拳头肿大了无力张开。他却浑然不觉那痛楚。「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在这样的关头,你为了自己的女人,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口?」
  于润生的脸仍然冰冷,沉默直视着面前的镰首,眼瞳里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
  「龙爷去了……齐老四又……」狄斌已是涕泪满面,以吼叫般的声音继续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三兄弟了……你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要走?你忘了当年在猴山我们喝过的酒吗?」
  镰首垂下头来。「我只是要离开『大树堂』,我们还是兄弟。」
  「那有什么分别?我们就是『大树堂』啊!」狄斌愤怒得牙齿紧咬。「为了『大树堂』,你知不知道我干过多少可怕的事情,杀过多少人?你要走,得先问我!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许走!我狄老六不允许!」
  「白豆。」于润生把手掌按在狄斌的肩上,狄斌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五,你再说一次。」于润生双眼仍旧没有离开镰首的脸。「想清楚,再说一次。」
  「老大,老六。」镰首别过脸去。「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去做。你们反对,那么我就只好一个人去。」
  于润生闭起了眼睛。
  狄斌整个人颓然跪在地上。
  镰首皱着眉头,铁青着脸。他开始转身,一步步朝门口走过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踏出门口时,镰首停下来,略略回转了脸。
  「祝我成功吧。」他的声音中夹带着哽咽。「不管如何,我还有命的话,必定会回来。我说过:我们还是兄弟。」



第二章 空即是色

  新年刚过,整个首都内外四周都热闹了起来。
  趁着春季天气回暖而从各州县涌来的客商团队,沿着京郊四条主干官道络绎而至,载着人与货物的骡马与车子,犹如血液源源流向首都这个心脏。
  首都里的小商户当然也不放过这个机会,纷纷在城外官道旁搭建起简陋的茶寮、酒家和吃店,吸引疲累的旅人进餐歇息。也有商人在路上碰上同行旧识,把车马靠在道旁,互相打探情报,甚至就地展开买卖。京郊顿时像冒起一个个临时的小市集。
  即使多年来惯于赶这场春季贸易的老客商,也对今年路上格外的盛况感到讶异,尤其沿途遇上不少陌生的旅团,总有众多带兵刃的汉子随行护卫,看来绝不似是商队。直至接近首都后,他们打探到当地的江湖消息,方才恍然。
  一些老经验的客商知道这期间首都必定拥挤,心急得连跟家人团年也放弃,提早十天八天已经抵达,却发现城里所有比较象样的客店旅馆,打从新年以后整个月都给包下来。平日财大气粗、吃香喝辣的商人愤怒地打听过后,全都乖乖不敢吭一声,只有再找差一些的旅舍落脚。
  因为他们知道了:把房间统统包下来的,是「丰义隆」。
  今春在「丰义隆」首都总行举行的接位大典,是创帮立道以来的最隆重盛事——十六年前,「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时,虽然也举行过庆典,但当年的「丰义隆」外地势力远远不及今天,加上当时三名「祭酒」新丧,仪式庄严但规模并不大。
  这次章帅正式接掌「丰义隆」的庆典,分布六州近百家分行的掌柜都亲自上京道贺及谒见新任「老板」,再加上他们的随行护卫及侍从,宾客数目预计超过两千人。
  章帅、蒙真、茅公雷组成「丰义隆」新领导层此一任命,早在去年夏天容玉山「病死」后已宣布;然而为了避讳皇上登极十周岁的庆年,正式的接位典礼延至过年后才举行。
  「这几年,『丰字号』也真的多事呢……」熟悉黑道与私盐消息的客商,在首都的酒家饭馆里聚头时,不免都谈起来。「首先是庞文英,然后又是容玉山……」
  「他们也都老了吧?终究都是要交棒的啊……」说话的客商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去,里面总有点『情节』吧?……」
  「听说容祭酒去了后,边陲的一些行子有点动作……」另一人插口说。「不过看现在掌柜们都来朝见,我想都摆平啦。这新任的『左右祭酒』,看来也不是脓包……」
  这消息其他人倒没有听过,邻桌马上又有两个商人靠拢过来打听。那名客商脸有得色,微笑着呷了口酒。
  「那么你看……章帅这新老板,压不压得住这两个小子?」
  那人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咒军师」章帅道上名头虽响亮,但人们却又数不出他有过什么战绩。
  「不过明天的大典……」那人故作神秘地说:「假如发生些什么事情,我是一点也不会惊奇……」
  众人又聊了一阵子,话题渐渐又回到生意上。
  「今年进货贵得多了。天杀的,这趟不用赔本我就心满意足。」
  「对呢,尤其木材铜铁都没得做了,南方的价钱给抬得又高,不知道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客商突然拍了拍桌面。
  「对了,上次这样涨价,我还跟着老爹走……就是在叛乱之前……」
  众人的脸色随即变了,也都噤声不语。毕竟是在森严的首都,这些事情最好不要谈。谁知道哪一张桌子坐了「铁血卫」的密探呢?
  外头天已暗,进来饭馆的客人渐多,有好几桌更一看就知道是从外地「丰义隆」来的狠角色,客商们也就不再谈那些黑道传闻,只继续聊着买卖的行情。
  来吃饭的几个「丰义隆」掌柜虽然并不相识,但从饭桌上摆放的杯阵看出了彼此身分,也就互相介绍寒暄起来。所有「丰义隆」人物的左臂上都绑着一片白巾,以示哀悼刚去世的「大祭酒」容玉山。明天的大典之后,他们也会陆续往京郊的墓地拜祭容玉山、庞文英和其他「丰义隆」先烈,然后才返回本籍。
  这时有一行七人进入馆子,令在座所有人侧目。
  当先是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矮瘦但甚结实,一脸在山野行走多年的风霜。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玉石造的密封坛子,左右各有一个壮健的部下近身护卫着。
  更惹人注目的是跟随在他后面那四个人:四副异常高大的身躯,却从头到脚都包藏在四件连着斗笠的宽袍里。袍子以粗麻织成,各处滚边编着色彩斑斓的诡异符纹。四人脸上挂着黑色的布巾,斗笠的阴影掩盖了眼睛;加上袍子的袖口长过手指尖,四人连一寸皮肤也没有暴露人前。
  他们挑选了馆子里最角落的一张大桌坐下来。为首的汉子小心地把那坛子放在桌上,这才向店小二叫酒菜。左右部下拿出杯筷,在桌上摆起「丰义隆」识别用的杯阵。
  其中一个「丰义隆」的掌柜搔着头发在想,突然拍了拍大腿,然后步向那七人的桌子。
  「你是……噶拉穆的马家大儿子吧?我认得你!记得我吗?凉城的老允啊!」
  那汉子站起来拱拱手。「吾认得。七、八年前,你把过货来。」他的话带着一口古怪方言口音,老允只是仅仅听明白。「吾是马宏。」
  「对,对,马宏。」老允咧起镶着几只银牙的两排黄齿。「你老爹马光乾身子还好?他怎么不来了?」
  「来啦。」马宏伸手指向桌上的坛子。
  老允想了一下才会意:坛子里盛的是骨灰。
  老允一脸尴尬。「啊……节哀、节哀……」
  「勿丧心,爹去了有一年咯。」马宏说时语气平静。「临去前,爹吩咐吾们勿要给落土,要吾带他来见庞祭酒的坟。吾新接下了行子,勿得空,今次进京都,正好带爹来。」
  「原来如此……」老允拍拍马宏的肩膀。「孝子,孝子,真难得,这么远的路……」他又看看桌子前那四个神秘的麻袍人。「他们是……」
  「是罗孟族咯。」马宏说。「他们许多年来得『丰义隆』的恩惠,说要来贺大典,共带了族里的宝物,贡献给新老板。」
  他看见老允脸上的疑惑之色,又说:「罗孟族有老例,出山十里外就得穿这衣裳,勿得给人看面目。」
  老允露出恍然的表情,朝那四名罗孟族使者拱手。四人站了起来,略一点头。老允猜想他们只会说土语,也就没再理会。
  「尽管吃喝,你这桌酒菜,我买了。」老允热情地拉着马宏粗糙的手掌。「就当我老允敬给马老头子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相约明天一起前往九味坊的总行,老允这才回到自己的桌子。马宏拿起酒杯,遥遥跟其他几个不相识的「丰义隆」掌柜互相敬了酒,这才坐下来。
  四个罗孟族人从袖口伸出手掌来,原来连指掌都包缠着布条。他们不会拿筷子,就用手来抓食物,伸进脸巾底下送进口里。
  马宏没有吃,只是干喝酒,眼睛瞧着父亲的骨灰。
  带着父亲的骨灰千里而来,不只是为了拜祭庞文英和谒见新任的章老板,还要圆父亲一个秘密的遗愿。
  来还马家一个大恩。
  那恩人现时也身在首都。
  ◇◇◇◇
  蒙真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过清淡的早点后,他泡了一个飘着花瓣的热水浴。然后妻子谢娥很细心地替他梳好发髻,又把胡子修得整齐。
  蒙真穿起了一个月前已经做好的那套翠绿色锦袍,谢娥为他整理衣领和腰带。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原本属于容小山的房间里一片宁静。半年前入住「凤翔坊分行」时,蒙真已把房里所有豪华的装饰移走,换上了雅淡的陈设,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
  他垂头看着比他矮小得多的谢娥。他心里很感激这个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却从来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打从成婚开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并不是爱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责任。
  当蒙真把帖娃接回来时,谢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过去。她甚至衷心觉得,那个令她成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点可怜,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时都很客气,甚至亲自买了一批衣物用品送过去。
  反倒是有点内疚的蒙真向谢娥作出了承诺:「她永远不会取代你。」并且把帖娃安置在最远的一间房里。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蒙真握着谢娥的手说。
  「没有。」谢娥脸色镇定地耸耸肩。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蒙真当然听出是谎话。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蒙真拨一拨妻子的头发。「今天只是个仪式吧。凶险的早就过去啦。」
  「你说的对。」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说的一句。「我也想不起来,你有遇过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
  谢娥的话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无言抚摸着她的脸,比起美丽的帖娃,她的样子确实很平凡,可是却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松。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后,蒙真却意外地发觉,彼此分开了八年多,年轻时的激情原来已经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这个发妻,蒙真这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她,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来接他的时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会尽量喝少一点。」蒙真按着谢娥的手掌。「宴会一完我就回来,等我。」
  ◇◇◇◇
  假如不是「丰义隆」与朝廷关系密切,这样的情景绝不容许在首都里出现:以「丰义隆总行」为中心,充塞着近二千名到来观看典礼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柜与随行部下外,还有首都内的豪商,及与「丰义隆」私盐生意有直接关系的官吏。
  建筑宏伟的「凤翔坊分行」本来更适合举办这次盛典,但韩亮坚持仍要在九味坊举行。此决定的含意不言而喻:「丰义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换,需要像「九味坊」总行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创立圣地,加强新领导层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印象。
  「丰义隆」早已把总行四周五条街方圆的所有食肆酒馆都包下来,可是仍不足够招呼所有观礼的宾客。章帅与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负责礼宾的部下,临时从首都其他地方集合来大批桌椅,布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让客人歇息,并来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几条街道全都化为露天宴会的场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来就好了。」一个分行掌柜满嘴都是饱食后的油腻,也喝得面红耳赤,用筷子敲着碗得意地说,附近的同门兄弟也都哄笑起来。
  还没到正午吉时,像他这样喝得半醉的家伙已经为数不少。也有在帮中素有嫌隙的同门在这典礼上重逢,不免吵起架来,幸好都给其他人按下去,没有真的演变成冲突。
  原本缠在众人臂上的白巾,在进入九味坊时也都解下烧掉——今天是新老板的好日子,总不成还戴着这不吉利的东西。但也有不少从前得过容玉山与庞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帮众,脸上仍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坐下来聚头时,不免聊起两位祭酒的英雄事迹和其他帮中掌故逸闻。
  「章帅当老板,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如果由庞二爷来当……那该多好啊……」
  「庞祭酒就算还在世也太老了吧?还能干多少年?找个年轻一点的也是好事,往后十年八年也不用担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江湖事,谁说得准呢?……」
  街上每个人都不时瞧向「丰义隆总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弯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楼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那座细小的建筑物。
  今天真正能够进入总行里观礼的人不足五十个。其中当然包括何泰极与伦笑的代表:何太师派来了萧贤;伦公公则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里的一名礼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进入总行的宾客,还包括首都内最有力的五个豪商、三名刑部高官、「丰义隆」十三条「盐路」的「押师」……等重要人物。
  围绕总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铺满雪片般的纸钱。正门外的街口立着一个雕铸着虎豹造型的大铜炉,上面密麻麻插满了焚燃的香烛,烟雾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帅自从获得韩亮的任命后,就长期驻宿「九味坊总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礼服,等在行子的正堂里。
  总行的两个老仆人今天穿着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装,手上握着铸满祥瑞兽纹的铜刀与摇铃,在行子门前主持传统的帮会仪轨,半唱半吟的祷文伴以铃音,仿佛在招唤四十多年来为「丰义隆」伟大事业牺牲的所有英灵。
  在总行东面远处的街巷传来起哄的声音,即使没能亲眼看见的人也知道是什么事。
  蒙真和茅公雷进入九味坊了。
  街巷两旁的「丰义隆」汉子,朝着经过的两位新任祭酒兴奋地夹道欢呼。气氛如此热烈,一半是因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预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里带头呼叫而引起。
  领在队伍最前头的却并不是蒙、茅二人,而是两名特别挑选的壮健部下。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劲装,头上包覆着布巾,并各自捧着一柄兵器:左边是一把套在破旧羊皮鞘里、柄头刻成羚羊头颅的宽刃短弯刀;右边则是一柄没有带鞘、半像锯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属哑色而带着波浪般的自然纹斑。两名壮汉捧着兵器的姿态甚为恭谨,踏着沉实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丰义隆」老将们认出了:它们就是当年「三祭酒」蒙俊与「四祭酒」茅丹心爱用的兵刃。
  ——就像章帅坚持使用「九味坊总行」举行大典一样,蒙真也要借着这次盛事,强化自己一方继位的合法性。身为「丰义隆」英烈的后人,是他与茅公雷的一大资本。
  骑在精挑的骏马上,蒙真把穿着翠绿礼服的身体挺得笔直,在道旁的帮众眼里更显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执掌权柄的另一大本钱。
  与他并排骑马而行的茅公雷则明显轻松得多,偶尔跟街上一些认识的部下微笑挥手。名义上他虽与蒙真平起平坐,但帮众都知道他是蒙真的义弟,并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较常亲身与「丰义隆」的下层接触共事,也不时赴外地处理盐运的纠纷,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欢呼还要比蒙真热烈一点。何况他最近才平定了边荒地区几家分行的叛乱,在「丰义隆」低层部下间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汉子,当然更倾向崇拜简单的武力。
  两匹马后头还跟随着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举着巨大的黑色漆金「丰」字旗帜。
  街上的群众渐渐随着蒙真的队伍行走,不一会儿队伍已变成二、三百人,并且继续聚集增加。越是接近总行,队伍越是寸步难行,可是,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丰义隆」帮众仍忘形地拥上去。
  当中包括了紧紧抱着父亲骨灰的马宏,跟那四个全身包藏的罗孟族使者。他们在人群里穿插挤前,尽量朝着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丰义隆」的老将原本怀着淡然旁观的心情到来出席典礼,可是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心头也热起来,不禁回想当年的风光日子。
  「那时候……韩老板立『六杯祭酒』,虽然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我的心情可跟这些小伙子一样啦……」
  「那个嘛,我太迟进来,可惜没有亲眼看见……当年的庞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还拍过我的肩头呢……」
  「不过我看,茅祭酒的这个儿子也不差啦,有点儿庞老的风范!」
  九味坊街巷的气氛异常高涨,不断涌近蒙真的人群已几乎失控,幸好队伍终于抵达了「丰义隆」总行的正门外。
  守备在总行外的护卫,把随同拥过来的帮众都挡在外围。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后把香交回部下,代为插进那铜炉内。
  两人又接过父亲的兵器,高举过顶跪了下来,口中吟念着祷词,但内容全被鼎沸的人声掩盖掉。
  马宏跟四个使者已经走到外围的最前头。负责挡驾的护卫瞧着这些打扮古怪的家伙,立时生出怀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马掌柜。」马宏举起那个白石骨灰坛子。「带先父的骨头来看这台大典。」
  「他们呢?」护卫指指那四个罗孟族使者。马宏却不回答。
  他闭起眼睛,牙齿咬着下唇,下定了决心。
  双手把坛子往地面猛力摔下。
  白色的粉尘往上空与四方飘扬。护卫们眯着眼睛退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瞬间就在白雾里倒下。
  四个高壮的罗孟族人全速奔过了防线,借着白雾的掩护朝总行正门跑过去。四人的粗麻袍子都染上了倒下者的鲜血。兵刃仍收藏在袍子底下。
  第一个警觉有异的是茅公雷。原本还跪着的他矫捷地跃起回身,就看见从白雾间冲出来的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镰首?
  茅公雷双手握持锯刀,嚎叫着迎了上去。
  四人都从袍底下亮出染血的砍刀。
  茅公雷一时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镰首。
  他把锯刀挥往肩后拉弓,准备拦腰一刀把四人都斩了!
  街巷里原本沸腾的欢呼声,变成了怒骂和惊叫。
  蒙真已站起来,手掌握在父亲的弯刀柄上。他保持镇定立在原地,数以千计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不可露出半点畏缩的模样。
  但他同时以关切的眼神瞧着茅公雷的背影,他对义弟的战力具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刺客要是镰首……
  护卫与帮众也都拔步赶来救助。
  茅公雷与四人相距已不足十尺——
  茅公雷突然一个急煞步,马上又旋身奔回蒙真这一边!
  曾经跟镰首全力交手的茅公雷,在刚才的短短瞬间,已经从对方的跑姿与战斗态势判断出来:
  ——四个都不是镰首!
  ——他们是要把我引诱离开哥哥身边!
  茅公雷宁可把背项卖给那四个凶悍敌人,也要全速回头。
  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顶点。
  在闹哄的人声里,他听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破风声,自上而下越空而来。
  茅公雷双手猛地往上方虚空处挥出锯刀。凭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与本能的计算。
  撞钟般的金属交鸣。
  茅公雷感到那件飞行物的力量从刀柄传达到手臂和身体,仿佛连脏腑也震得发麻,锯刀因反撞力而荡开了。
  很熟悉的强横力量。
  那飞行物因为锯刀的阻挡而稍微偏离了路线,恰恰越过蒙真的脸侧,直插到他身后的土地上。
  是一枚酒杯口般粗细、如臂胳一样长、通体钢铁打造的巨大箭矢,箭头已深没入土中看不到,但箭杆却可见铸满了荆棘般的尖刺倒钩。
  四名罗孟族战士仍不停步,举刀朝茅公雷背项冲杀过去。
  茅公雷的战斗本能已到达了极点,他借着刚才与劲箭交击的反荡力量,顺势把锯刀朝后水平反砍,头也未回。
  一股血浪横向卷过他身后。
  茅公雷却根本没有理会这砍斩是否命中,把锯刀也抛掉,前跃抱着蒙真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数圈。
  「进去!」茅公雷半跪着,以怪力把蒙真整个人举至站立,又一把将他推往总行正门的方向。蒙真已不能再顾虑形象,也就顺着这一推之力奔往那门口。
  茅公雷也已站了起来,跟随在义兄身后,但却面朝相反的方向,整个人倒后着跑,准备再接下续来的箭矢。
  他手中已无兵刃,假如射来的是一样的巨箭,势难空手挡下。
  不过他估计:即使以镰首的怪力,要在蒙真进入门内之前再射第二枚这样的劲箭,也不大可能。
  果然,这次射下来的只是普通箭矢。虽然同样准确瞄向蒙真的背项,但却给茅公雷如猿猴般的手掌挥打击落了。
  这次有所准备,茅公雷已能看见箭矢的来源所在。
  他伸手戟指往东侧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所有「丰义隆」的愤怒眼睛都顺着指头的方向瞧过去。
  蒙真已然奔入「丰义隆总行」内。茅公雷以眼角瞥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把刺客揪出来的时候了。
  人群都开始往那座楼房拥过去。负责守备总行的护卫人马则先到附近的房屋,拿取预先收藏的兵刃——毕竟是隆重的典礼,他们没有随身佩挂凶器。
  茅公雷此时才有空看看四周的情况:那四个罗孟族战士全数倒在血泊中,三个一动不动,只有一人的身体还在蠕动。刚才完全凭着本能斩出的一刀竟然如此精准命中,连茅公雷自己也有点意外。
  至于浑身沾满白灰的马宏,早就被「丰义隆」群众围殴至奄奄一息,正被两名护卫踏牢在地上。
  茅公雷跑过去,挥手喝退那两个护卫,俯身揪住了马宏的衣襟。茅公雷不认识马宏,但知道他的老爹马光乾,是第一代老板韩东时代已入帮的老臣子。如此忠诚的家族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举,茅公雷甚感奇怪。
  「为什么?」茅公雷摇着马宏的身体喝问。
  马宏濒临失去意识,可是他脸上仍挂着骄傲的微笑。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茅公雷放开马宏,再次起步奔跑,却不是走往那座楼房,而是到达总行西侧的一座小屋。
  茅公雷推开屋子的正门,内里充满着一阵热烘烘男子气息。
  「该你们上场了。」
  刺客所在的楼房四周已被人群迅速包围,却没有人敢率先攻进去。
  虽然这是在首都的头儿面前建功的好机会,但是既不知内里藏着何等厉害的敌人——刚才那枚劲箭实在慑人,而且前来观礼者都没有兵器在手,根本不知道有多大把握。
  何况这些来自各分行的掌柜,多年来庇托在「丰义隆」旗帜下,早就安享权位与丰厚收入,贸然为了首都黑道的斗争而犯险实在愚蠢。
  带着兵刃的护卫这时赶到来,没有等待茅公雷的命令就把房子的正门踢开,一拥而上攻进里头。围观的帮众紧张地屏息观看,整个场面反而寂静了下来。
  楼里传来叱喝,接着是激烈的打斗声,物件的粉碎声音,接连的惨呼,刀子与身体从高处堕地的声音。更多的惨呼,木梯上急激的奔跑声,不知道是什么破裂的声音,愤怒的叫骂,绝望的求救,更多粉碎声音,木阶梯坍塌的响声,更多身体堕地的声音,惨叫……
  三楼顶层的一口窗子,赫然出现一条人影,外围所有人仰首观看。
  那人影提着似乎是棍子的武器,猛地就从三楼一跃而下。群众同时合和发出一声惊呼,窗户下方的人们纷纷退开。
  人影隆然半跪着地,身体四周扬起一阵波浪般的土尘。
  尘雾落下后,人群这才看见那着地的人是谁。
  「是他!」有十几人惶然指着被包围的镰首——他曾经两次周游各州的「丰义隆」分行,在场许多人都还没有忘记这个雄伟的奇男子。
  「他不是自己人吗?」认识镰首的人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对于首都近年的详细状况他们所知不多,只听说镰首的老大是一个姓于的家伙,在帮中冒起极快,但去年又突然被逐出……
  但回心一想,既然连庞文英和容玉山都在几年间先后死得如此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内乱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镰首以木杖支地站立起来,冷静地瞧向街道前后两头堵塞着的厚厚人阵,心里却仍在想着刚才那一箭。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的一头长发因为刚才楼子里的激斗而散乱,发丝黏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刚才爆发激战的楼子,几个侥幸生还的护卫陆续从正门出来。其中一人头颅侧凹陷了一个印痕,极艰苦地用四肢爬出来,脸上七孔都冒出了血珠,明显已经意识模糊;其余几个不是手臂就是腿足被打折了,断骨插破了肿胀成紫黑的皮肤,一个个在痛苦呻吟。
  看见的帮众皆为之瞠目,又想象楼里的状况必定更加凄惨。这样的情景简直不像打斗,而是天灾。
  未随同攻进楼内的那些护卫,心底不免暗地庆幸。如今这刺客已站在光天白日之下,但他们空自握着刀子,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攻过去,一时都远远站在帮众之间。
  镰首立在街心,提着那根沉甸甸的木杖,却也未决定要如何杀出去。
  一人与千人,就这样对峙着。
  其中一边的人群突然往两旁分开,空出来一条通路。
  是茅公雷。他手里已经拿着那条爱用的古怪黑棒,带着十三个人穿越人海而来。
  其中十二人以孙克刚为首,全部是「隅方号」的精壮石匠。他们拿的武器却并非锤子,而是十二面一式一样的大盾牌,通体以精钢铸成,全部等身般宽长,厚达两寸,每个恐怕都有六、七十斤重。
  最后一人是佟八云。他没有带那柄勾尖砍刀,但身上的飞刀却加倍了,三、四十柄满满插在腰间和大腿的皮鞘里。
  他们排众而出,直走到镰首跟前十步外才停下来。这时,孙克刚与十一个同伴把盾牌一字排开,形成一堵铁墙。他们紧抓着盾牌后的皮革手把,开始按照预先排练过的速度,向前整齐踏步,朝着镰首的所在逼迫过去。
  镰首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怪阵,一时愕然立在原地。
  ——他们早就准备了对付我的方法……
  趁着还有些距离,镰首飞快踏步向左,试图绕过这盾阵的侧翼——他看出来,这阵势移动缓慢是其最大缺点。
  却在快要越过最边缘那面盾牌时,两柄飞刀旋转呼啸着迎面飞来,封住了镰首的去路。是躲在盾阵后面的佟八云,他双手指间又已挟住了四柄待发的飞刀。
  镰首煞步躲过了那两刀,本来还可以再次前冲,却瞥见茅公雷举起黑棒,已经站在盾后准备迎击。镰首收住了步伐。他面对过茅公雷的棒子,即使接得下,佟八云的飞刀也必定乘隙袭来,到时他再没有躲避的把握。
  镰首知道即使绕向另一边侧翼,茅、佟两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封锁;他当然有能力从上方跃过盾牌,但人在半空,更容易成为黑棒与飞刀的靶子……
  在镰首思考如何战斗的时候,盾阵又再逼近了好几步。他开始后退,争取多点走动的空间。
  ——这是镰首第一次在战斗中后退。
  他渐渐退向街道后头的人群,如此腹背受敌更大为不妙。他改为往左后方退却,背后是一堵砖砌的房屋墙壁。
  孙克刚等十二人从盾牌的缝隙看见镰首的移动,也相应移转了阵式的方向,始终用盾阵的正面朝着镰首。
  不一会儿镰首已被逼退至几乎背贴墙壁,盾阵也已到达他跟前不足七步处。后方的茅公雷喊了一声:「变!」盾阵随即从一字渐渐变化成弧形,更紧密地把镰首两侧包围。
  无路可走的镰首露出愤怒的表情。他抡起木杖,猛地挥打向盾阵。
  木头与钢铁发出沉实的碰响。接下这一击的那名石匠虽然仗着沉厚的盾牌,抵消了那根重木杖的杀伤力,但镰首那非同常人的蛮力还是令他退后了半步,盾阵裂开了空隙。
  一道银光间不容发地从那条空隙穿进来。
  镰首半旋身子闪躲,左肩深深钉进了一柄飞刀。
  那石匠缓过了一口气,又再握盾补上。
  盾阵的空隙消失了。
  阵后的佟八云兴奋异常,毕竟他是首都里第一个令「三眼」流血的人。
  ——桂慈坊里兄弟们的血债,你就在今天一次偿还吧!
  镰首的背项终于也紧贴着墙壁。盾阵已化为半圆形,两边侧翼同时碰在墙壁上,像半个铁桶子把镰首围在圆心。
  茅公雷双腿大张,身体坐成一个骑马步。佟八云随即踏上他的大腿,叱喝一声跃起,身体高于盾阵之上,双手同时挥出,四柄飞刀自高而下狙击向镰首不同部位!
  镰首没有多少闪躲的空间,只得挥旋木杖,击落其中两柄飞刀,另一柄射向头脸的侧头仅仅避过,但最后一柄飞刀却又钉入了左大腿。
  佟八云着地后冷笑:「比射靶子还容易。」双手却没有停下,又拔出三柄飞刀。
  镰首中刀的两处血流如注,浑身浴在汗水中。他再次挥杖击打面前的盾阵,但现在「隅方号」的大汉已经站定不动,并把沉重的盾牌牢牢立在地上,木杖撼击之下,盾阵只是略为动摇。
  「我本来很想让你投降。」茅公雷冷冷地说。他极力保持木无表情的脸孔,然而眉宇间仍是透出一点哀伤。「可是这是大哥的命令,你今天就死吧。」
  另一支「丰义隆」的护卫此时排众出现。其中半数带着弓箭,还有一面带着倒钩的捕兽用罗网。
  镰首有如堕入陷阱的受伤野兽,呼吸变得浊重,但眼瞳仍然闪亮。
  他突然在笑。
  「我的义弟说过一句话。」镰首那镇定的声音令茅公雷意外。「他说:『能够杀死五哥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
  镰首接着猛然发出一声吼叫。
  在场的千人都感到心中一震。
  镰首急激转了半圈,双手握着木杖顺势反劈,把身后的砖墙硬生生轰出一个洞来!
  听见那爆炸般的声音,茅公雷马上叱喝:「散开!」
  「隅方号」的十二大汉马上散开盾牌来,茅公雷及时看见镰首窜进那洞穴。
  十几名「丰义隆」箭手奔前,火速搭箭拉弓往墙洞里射击,佟八云同时也朝洞内接连掷刀。
  刀箭越过沙尘烟雾,飞进黑暗的洞穴,没有传来命中肉体的声音。
  茅公雷愤怒地前奔,同时喊叫:「所有人都别跟着来!」进入墙洞前,他先挥了一记乱棒开路,身体才跳了进去。
  那是一家粮米店后面的仓库——因为「丰义隆」举行庆典的关系,当然没有开门。室内颇是漆黑,尤其茅公雷刚从外面正午的街道进来,眼睛一时未能习惯。
  他听见前面又发出另一记爆裂声响,显然镰首又破开了另一堵墙壁。
  ——妈的,他从哪儿找来这根棍子?
  因为那股震动,屋顶的瓦片纷纷掉下。几线阳光从屋顶的破洞射下来,茅公雷才能瞧见刚越过另一个墙洞的镰首。
  镰首早已把腿上的飞刀拔走。此刻他心神无比地专注,完全感觉不到大腿的伤痛,双足无间疾走,手上的木杖则摧枯拉朽,把所有挡在前头的物体破坏或轰飞。
  镰首就这样硬生生穿越了三所并排的房屋。但接连破墙毕竟太耗气力,他朝右拐了个弯,在那屋中穿房过厅,终于找到了正门。
  镰首就用前冲的身体把那木门撞开。门身比他想象中脆弱,他冲出街道后余势未止,只得在地上翻滚一圈,卸去那道冲力才能跪定。
  刚好有五名「丰义隆」护卫守在那个街角,看见这头突然出现眼前的怪物,一时呆立不动。
  镰首连想也不用想,木杖就横挥向最近一人的头侧。重击带动那人整个身体离地横飞,鲜血与脑浆泼散,眼珠脱眶而出,飞到墙壁上黏附着。
  目睹这么恐怖的攻击,其他四人惶然后退,当中一个更错步扭伤了足踝,重重摔在地上。
  镰首也不理会这四人,虚抡了木杖一圈就径直奔过。
  茅公雷这时也追出了那个门口,却看见镰首的背影已在三、四十步外。
  ——他的腿伤了,再跑下去我一定追得及……
  镰首此时却突然停下步来。他转身遥遥与茅公雷对视。茅公雷也没有再向前走。
  镰首把木杖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因为肩头中了飞刀而软垂。血珠从指尖滴下来。
  「五爷!」一声呼喊夹带着马蹄声,从侧面的一条支道传来。「终于找到你了!」
  是「八十七人众」里最擅骑术的班坦加。他还牵了另一匹马来,策骑到达镰首的身旁停下。
  「为了躲避那些家伙,我拐了好多弯,几乎迷路了……」班坦加说着,却发觉镰首没有看他。他又看看另一面街上的茅公雷,也是一样地凝立着,没有半点追击的意思。
  「五爷,快上马,那些家伙快要追上来……五爷……我可不想给乱刀砍死啊……」
  镰首听见班坦加这话,才仿佛从梦中醒来,视线离开了茅公雷。他瞧着班坦加一会儿方露出苦笑。
  「嗯……我也不想死。」说着,便跃上班坦加为他预备的马儿。
  「镰首!」茅公雷远远发出洪钟般的呼叫。镰首正要策马,又回头看他。
  茅公雷身后的街道开始出现人群。
  「回去吧!」他又再呼叫。「回去你的『大树堂』!我跟大哥很快就要过来!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手!我就让你跟你的兄弟死在一块儿!」
  镰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张开喉咙。
  「谢谢!」说完,双腿就踢了踢马腹。
  茅公雷把黑棒搁在肩上。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悲哀的眼睛目送着两骑绝尘而去。
  ◇◇◇◇
  镰首与班坦加一路沿街疾驰,没有任何拦阻就到达九味坊的北门。
  镰首发现,在北门前横七竖八倒卧着十几具尸体,地上散着一堆兵器,有的则仍握在死者手中。
  一群人马等候在北门之外,为数三、四十人,其中十余人骑着马匹,全数都带着刀枪弓矢。
  「五爷请放心,是自己人。」班坦加收慢了马儿说。镰首也已辨认出门外那些人,全部是他的「八十七人众」部下。
  镰首的坐骑踱出北门时,从那十数骑里找出了那个矮小的白衣身影。
  狄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无言瞧着接近过来的五哥。
  「五爷!」部下们同时兴奋地呼唤。
  当中独眼的陈宝仁以怪责的语气说:「五爷,怎么这次杀人不带我们一起去?是看扁我们了吗?」他侧首看狄斌。「幸好六爷带我们过来接应!」
  「你们没有人受伤吧?」镰首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关切地问。
  「没有啦!」另一个没有骑马的部下说。「我们本来就是『丰义隆』的人嘛,就索性装作来观礼,趁着他们不留意,从后面一刀砍掉一个,哈哈……」其他人也哄笑起来。
  狄斌这时策马踱前了数步,其他人都静下来。
  「你来了。」镰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嗯。」狄斌也只是点点头。
  「我失手了,只差一点点。」
  「可惜啊。」
  「白豆……」镰首犹疑着不知该说什么。
  狄斌把马儿再驱前一些,伸手握着镰首的上臂,仔细察看肩头上那仍插着飞刀的伤口。
  「要紧吗?」
  「还能动,大概没有伤到骨头。」镰首感到狄斌那只手掌很温暖。「我……」
  「别说了。」狄斌放开手说。「你不是以为我跟老大真的恼了你吧?这伤口等回去后再料理,行吗?」
  镰首点点头,咧开嘴巴笑了。狄斌那宽容的表情与声音,令他忘却了失败、伤痛和疲倦。
  「所有骑马的人一起回去。」狄斌高声下令。「徒步的在街里散开,回头再在武昌坊集合。」
  部下们点头呼应。
  「武昌坊?」镰首奇怪地问:「我们不是回家吗?」
  「老大今早已经决定了:放弃那大宅,所有人转移到『大树堂』店子。」狄斌神色凝重地说。「经过今天,蒙真必然全力来复仇,那是我们最后的城堡。」
  ◇◇◇◇
  典礼很快就完结了。因为刚才一场刺杀的扰攘,萧贤和其他官员为免惹上闲话,没有观礼便匆匆离去。简单的仪式进行过之后,蒙真和茅公雷也在加倍人马的保护下立即离开,打道回「凤翔坊分行」,而原定接着举行的盛大宴会也都取消了。
  可是这一切章帅都不在乎,他只是要在众人的目光前坐上那张沉黑的交椅。
  此刻他仍然坐在那椅子上,「丰义隆总行」的正堂再无其他人。下午的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但偏偏老板首座的那个位置却沉在阴影中。
  章帅闭起眼睛,背项紧紧贴着椅背,手指抚摸着两边的椅把。
  他从来没有坐得像今天般舒服。
  右面的阶梯传来声音。那两个老仆仍没有脱去刚才祭祀用的道服,其中一人把那带着滑轮的椅子抬了下楼,另一人则抱着韩亮拾级而下,然后很小心地将他放在椅上。
  韩亮干咳了数声,然后向扶着轮椅的老仆挥手示意,老仆把他推近到章帅的跟前。韩亮再挥了挥手,两名老仆躬身行礼后,自正堂的后门离开。
  「为什么不上来?」韩亮的表情十分严肃。「听不到我在上面摇铃吗?」
  「我想多坐一会儿。」章帅仍然闭着眼没有看他。
  韩亮又咳了一会儿。两人没有交谈。
  「为什么?」韩亮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干这种事?」
  「跟我没有关系。」章帅的表情仍旧很轻松。「是于润生。」
  「你说谎的专长,留给对着别人时用吧。」韩亮皱起稀疏的双眉。「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三十年?」
  「太久。」章帅的嘴角牵起,却并不是真的在笑。「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一切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韩亮那五官细小的圆脸显得通红。「『丰义隆』的交班已经完成了,你不是已经坐上这个位子了吗?跟蒙真好好合作吧,再这样胡搞下去,『丰义隆』就要散了。」
  「你已经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吧?」章帅这次是真的笑了。「这感觉很舒服。」
  「小棠,听我的。」韩亮虽然恼怒,但声音仍是那样柔和。「当了老板,还不是一样?我的爷爷跟我,还有你们,当初还不是为了吃一口饭?为了不给人家欺负?现在这样也足够了吧?好好把『丰义隆』守下去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坐这个位子太久了吧?」章帅睁开眼的同时收起了笑容。「坐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而且是你爹爹传给你的,你从来没有尝试过,站在下面仰望这个位子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亮的表情突然变了。单眼皮的双瞳射出久未现过的光芒,圆滑的双颊因为抽紧而凹陷了。从前「丰义隆」的每一个人,最害怕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你忘了那些日子吗?」韩亮继续说。「整个京都里满是想我死的人。爹留给我的,不过是个在几条街道收『规钱』的小角头。那十年,我没有一晚睡得好。没有我,就没有今天这样的『丰义隆』。」
  「善忘的人是你。」章帅自椅子站起来。从高俯视着韩亮。「那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有多少事情是我替你策划的?多少计谋是我替你想的?」
  他上前一手搭在轮椅的背上。「人家都说:『丰义隆』的第三代韩老板是个天才。没有人知道那个『天才』后面还有我这个影子!容玉山跟庞文英,在台前风风光光,帮里的人都竖起拇指说是英雄;我呢?在他们眼中就像是妖怪。」
  「我不是在低贬你。你确实也有你的才能。你很有用人的眼光,而且你敢用,这是京都里其他那些帮会输给你的原因。可是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给你用,一样也没有今天的『丰义隆』!」
  章帅放开椅背站直身子,回头再次看着那个老板的宝座。「我没有什么遗憾,我已经拿到应该属于我的那个位置了。不是容玉山跟他那混账儿子,不是庞文英跟燕天还,是我。」
  「既然你坐上了这位子,就当个称职的老板吧。」韩亮的脸容软化了。毕竟章帅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如此坦白。「好好地用蒙真。」
  「我九岁时就明白了一件事。」章帅背对着韩亮说。「世上只有两种人:奴役别人的,还有给别人奴役的。我很早就决定了,这一生要做其中哪一种,而且死也不要再变回另一种。」
  「小棠……」
  章帅重重地坐回那交椅上。「你大概忘记了:现在你已经不是这儿的老板了,你的戏已经演完了。」
  他在椅上俯低身子,满含深意地朝着韩亮微笑。「毕竟都一起那么多年了。你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我们就还是『朋友』。」
  ◇◇◇◇
  茅公雷凝视着父亲的遗物。
  那柄锯刀的刃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跟那枚巨箭碰击造成的。
  那枚箭如今放在刀子旁。箭簇是一片像蛇舌般分叉的精钢,厚达两分。加上足以造成那道凹痕的力量,还有箭身在空中飞行的旋转,这一箭假若真的射中蒙真的身体,肯定带着大片撕裂的肌肉与内脏,透背而出。
  「大哥,对不起。想不到会这么险。」
  蒙真负手站立在窗前。回来「凤翔坊分行」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妻子。她必定已经知道正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暂时不想看见她担心的眼泪。
  「算了吧,是我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像你说的,真是想不到。」蒙真没有回头。「镰首,果然很可怕,连我们预备好的队阵也给他破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也杀不了他,总是个祸胎。」
  茅公雷脸上泛出愧色,幸好蒙真看不见,他开始有点后悔把镰首放走。毕竟大哥冒了这么大的危险把镰首引出来,结果空自折损了许多部下。
  「那个马宏……」蒙真又说:「……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派人向其他来自西南那边的掌柜打听过。原来镰首几年前去过噶拉穆——那时候于润生还在漂城,是庞祭酒让他去的,大概是在那时候跟马家有了交情。至于罗孟族为什么也来协助他就不知道了。真奇怪,那些人应该都知道,这样子的任务必死无疑……」
  「镰首这个人,确实有一种很独特的力量,让别人拼命地跟随他。」蒙真回头瞧着茅公雷的眼睛。「是吗?」
  茅公雷知道大哥看透了他对镰首的敬佩,不发一言。
  「蒙祭酒,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花雀五。
  还只是下午时分,江五却已经喝得微醉,手里仍然握着酒杯。自从正午知道竟然杀不了镰首,他就一直靠着喝酒镇定心神。
  蒙真瞧着这个带着「镰首要来行刺」的情报前来投诚的家伙。他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旧识,蒙真对花雀五离开于润生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个人连自己的义父庞文英都出卖了。而且现在首都的情况已非常清楚,「大树堂」根本就没有将来。
  「你看呢?」蒙真凝重地问花雀五。
  「镰首能够混入这么接近总行的地方,更加证明了背后的是章帅。」江五的刀疤脸虽然已经涨红,但脑袋仍然清醒:「不管镰首是否得手,章帅都有好处:蒙祭酒你死了,自然遂了他的心愿;即使失手,你必定大举进攻『大树堂』。于润生虽然必败,但他们仍保留着一批强手,这一战我方必定耗损不小,章帅也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收拾成果。」
  「可是我们没有选择吧?」茅公雷叹息。「大哥在这么多各地帮众面前被行刺,假如也不还以颜色,我们下不了台。这些章帅也必定早算定了。」
  「他就是这样可怕。」花雀五苦笑点头,又呷了口酒。
  背叛于润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自从决定了之后,花雀五每晚都睡不好。原本以为过了今天,于润生失去镰首这条右臂,自己可以安心一点,没料到茅公雷竟然失败而回。花雀五心里暗地在咒骂他无能。
  「但这样一来,章帅也暴露了他的心思。」茅公雷抓起桌子上的箭。「他根本容不下我们。」
  「即使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情,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蒙真说。「章帅就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时露出微笑。虽然今天差点被射杀,蒙真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愤怒。
  「大哥,你决定要怎么做?」
  蒙真抚摸着胡须,蓝眼睛里透出只有于润生堪比的异采瞳光。
  「等那些分行掌柜都离开了京都。我不要借助他们任何人,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自己可以摆平这件事情。」蒙真握住一只拳头。「现在开始筹备集结所有直系的人马。这次刺杀,我正好可以利用它,令容玉山留下的各路部下归心,另外再加上『三十铺』的全体兵力。用十倍的数量压倒他们,这样才能够尽量减少我们的折损。只要一举取胜,乘着那股信心士气,章帅在我们面前也只是一只蚂蚁。」
  茅公雷听得热血沸腾,站了起来,双手不自觉用力,把那枚铁箭拗弯了。
  「春天结束前,我们把『大树堂』夷为平地。」
  ◇◇◇◇
  「大树堂京都店」的四周都满布了守护的汉子。光天化日的武昌坊大街之上,他们当然都不能佩兵刃,但狄斌在筹建药店之时,早已在四边的外墙设计了许多收藏兵械的暗格,守卫们只要发觉有异,随时都可以武装起来。
  店后的院子有一半划作马厩,共可容纳十五匹马,另有一辆镶有铁板的马车随时备用。镰首和狄斌在这儿下了马,在部下们护卫下匆匆进入店后的仓库。
  「快!拿刀创药来!」狄斌紧张地呼喝着,一边硬把镰首按到椅子上。
  「白豆,别这样,我没事。」镰首微笑坐了下来,表情显得轻松,可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姿态流露出罕有的疲倦。
  镰首环视仓库,这才看见另一头的李兰。她手里抱着他最小的女儿,于阿狗、黑子跟其他孩子也都围着她。
  「嫂嫂……」镰首一脸歉意地站了起来,狄斌又再把他按下去。
  「五叔叔不要起来。」李兰把女孩放下走了过来,孩子们就像一群小鸭般跟在后头。「你没打紧吧?」
  镰首叹息着摇头。他看见李兰的脸上溢满了焦虑不安,突然放弃了家园移到这儿来,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镰首低下头不敢看她。
  部下把药物拿来时,狄斌早把镰首的衣袖割开。他先用一块布压在伤口旁,才慢慢把那柄飞刀拔出来,镰首没有皱一皱眉。
  狄斌用那块布压住伤口好一会,确定血已经流得慢了,这才移开,把药粉仔细撒下。
  「嫂嫂……」镰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这时他感到右边的尾指被人抓住了。
  是黑子。他握住那只手指,圆滚滚的眼睛瞧着父亲的脸。镰首朝儿子报以微笑。
  「我也来。」班坦加蹲在镰首身前,同时替他治理大腿的刀伤。
  「嫂子,没有事的。」狄斌一边包扎镰首的肩头,一边说。「五哥回来了,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们。」
  李兰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有两个孩子看见血就哭了,她蹲身把他们都抱住,用身体挡着他们的视线,轻轻拍着他们的背项,哭声变小了。
  三名部下匆匆过来,协助李兰把孩子们抱到另一处。只有黑子仍然握着镰首的手,留在他的身旁。看见鲜血淋漓的刀口,这个孩子却没有害怕。
  于阿狗比黑子还要大,也早就看过死人,可是看见镰首的伤口,也不禁被吓得脸色苍白。然而看见黑子那样勇敢,他强忍着没有哭,但也跟随着妈妈远远走开。
  这时附近几个部下都站直了。镰首抬头,看见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镰首站了起来,也不顾班坦加还在包扎他的大腿。
  于润生的脸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瞧着镰首不发一言。
  「老大……」镰首低下头来。
  「老大,他已经回来了……」狄斌手挽着镰首的臂胳。「你就别恼他吧……」
  「我像在恼他吗?」于润生伸出手来,搭在镰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头。「我从来没有答应让你退出『大树堂』啊。只要你仍然叫『老大』,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再说。」
  狄斌松了一口气,笑着看看镰首,又看看于润生。
  ——就算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大树堂」仍然存在……
  「而且你令我很骄傲呢。」于润生继续说。「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几乎就把整个形势改变了。有个这样的弟弟,是我的光荣。很可惜,只差了一点点……」
  「他们早就预备了对付我的方法。」镰首压低了声音。「老大,我恐怕消息走漏了,『大树堂』里……」
  「我知道。」于润生没有显出意外的表情。他瞧了瞧狄斌。「花雀五,他已经倒向蒙真那边。这是当然的事,江五从来都不笨。」
  「接下来……」狄斌的笑容消失了。「会演变成怎样?」
  「蒙真必定倾尽力量来攻打我们。」于润生放开了镰首的肩头,双手负在背后。「就算他知道是章帅的计谋也没有办法。这样给公然行刺,他不来讨这个仇,『丰义隆』里再没有人会服他这个新任祭酒。」
  「会派多少人来?」狄斌忧心地问。
  「五弟还在,蒙真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要尽量减少折损——因为下一个敌人就是章帅。我若是他,必定发动所有的兵力,由茅公雷指挥作战。容玉山直系的人马,加上『三十铺总盟』,我猜至少有一千二百人。」
  狄斌的眉皱成了一团。「大树堂」如今只剩下大约二百人——其中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人是拿刀子的「硬手」,即使加上镰首的八十几个亲兵,连三百人也不到。
  虽然守在这座坚固的「大树堂京都店」占了地利,但对方兵力多达数倍;己方有镰首,但对方也有一个旗鼓相当的茅公雷;再加上「三十铺」那些强手……
  一想到自己的指挥能力将决定这一战的结果,狄斌不禁又紧张起来,胃也缩成了一团。
  「太危险了……」狄斌摇摇头说:「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打斗。这里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地盘。对方围过来打,我们赢不了就统统都得死在这儿……老大,你想清楚啊……」他别过头,朝部下们挥挥手,所有人离开了仓库。除了黑子仍然站在原地。
  「白豆,你想说什么?」于润生等最后一人都出去后才问。
  「有些想法我一直不说,是不想打击大伙儿的士气……」狄斌吞了吞喉结,又说:「可是现在……老大,说实的,我们在京都已经输掉了。虽然我也不想承认,而且还有二哥的血仇没有报。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了。不如趁着我们还有些本钱时离开吧。以我们三兄弟的力量,到哪儿也可以从头干起……」
  「白豆——」镰首咬着嘴唇。
  「五哥,我知道你还念着她。」狄斌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也得为大嫂,还有那些孩子着想啊!还有那些死心塌地跟着我们的好兄弟……你要送他们去死吗?小语的事情,等我们在别的地方安顿了之后,回头再想办法。」
  镰首无言,他知道狄斌说的话都正确。他当然想留在首都拯救宁小语。但没有了他,「大树堂」要安然撤退就危险得多了……他垂头看看黑子。
  ——这个没有母亲的儿子,我已经亏欠了他许多……
  「不,我们不走。」于润生此时却断然说。「走了,我们过去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
  「可是……」狄斌知道要说服老大不容易,但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是时候利用药店里的「那个」了……
  「白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相信我吗?」
  「我记得。」狄斌回答。「我永远都相信老大。」
  「那就好了,继续相信我。」于润生眼瞳中又再出现那种异采。狄斌记得每次看见这光采后,奇迹就出现了。
  ——每次都出现的,那就不再是奇迹。
  可是狄斌无法想象,「大树堂」还有什么别的活路。
  「只要我们留在京都,胜利最终将会属于『大树堂』。」于润生直视着狄斌说。「那些背叛我们的家伙,全部都要付出代价。」
  他仿佛看穿狄斌的想法,又说:「白豆,最初建这药店时,我决定造『那个东西』,不是给我们逃走时用的。」
  狄斌怔住了。
  ——这就是说,老大在很久以前就另有计划……
  「那么……」
  「反正已经快到最后关头了,我就把一切的安排告诉你们吧。」
  狄斌和镰首听见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
  三个结义兄弟把头聚拢在一起,于润生开始讲解他深藏已久的计划。
  ◇◇◇◇
  崔丁坐在桂慈坊「总账楼」里,一边拿手帕抹着脸上跟手掌的汗,一边听取部下们的报告。
  今年春季回暖得格外早,才二月末的空气已经带着闷意,一阵黏湿的感觉。可是,崔丁流汗不只是因为天气,也因为紧张。
  「三条座/三十铺总盟」已经十多年没有筹备过如此大规模的动员了。崔丁年纪轻,没有怎么亲历过当年的首都黑道大战,但当年老爹崔延力保「联昌水陆」的战况如何凶险,少年的他仍印象深刻。
  崔丁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蒙真发出的动员命令。下面虽然有佟八云和孙克刚协助组织人马,但要安排这次调动也不是容易。食宿和兵器方面倒还易办,最要命的是这次「三十铺」出动的兵力接近整个组织人数的七成,在备战期间仍要维持各种生意的正常运作才最困难。崔丁不得已,只好把许多较不重要的生意暂停了。当然他知道「三十铺」在这期间的损失,蒙真事后必定动用「丰义隆」的资源完全补偿。
  比起许多「三条座」的老一辈,崔丁可说义无反顾地支持蒙真的指挥。他明白:「丰义隆」这条大鱼翻翻身子,首都黑道就涌起了轩然巨波,像「三十铺」这群小鱼若不顺着大鱼来游,只有给冲走的份。
  经过一个月前「丰义隆」接位大典那起事件,谁都知道「三十铺总盟」是蒙真的一支亲兵。这事情并没有引起「丰义隆」内的反感——「三十铺」本来就是「丰义隆」的附庸,如今蒙真能够直接指挥,更显示了他的权威。
  而「三十铺」成为「丰义隆」实质最大权力者的直系势力,在黑道上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崔丁当然知道:待一切形势都稳定下来后,蒙真把「三十铺」直接并入「丰义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得到合理的地位与回报就行了,帮会的招牌算得了什么?
  崔丁这个「三十铺」副总管,已经在蒙真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干,他深信将来自己加盟「丰义隆」后,前途只会更加光明……
  听了报告之后,崔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总账楼」的窗前,俯视那片不久前才令「三条座」的命运发生大转折的空地。
  超过三百名「三十铺总盟」的战士已经齐集在空地上,其中以巴椎为首那群壮硕的石匠特别显眼,一个个的身体硬得就像他们每天雕凿的石块一样。「隅方号」的八十余名石匠几乎全数出动了,巴椎也是唯一亲自出阵的「三条座」头领。
  佟八云当然也在人群中,亲手检查部众手上的兵器和身上的竹片护甲。崔丁知道,佟八云这一年来花了偌大的心血调练这群部下。上次杀不到「三眼」,佟八云足足在桂慈坊市集里喝了两天闷酒。现在机会又来了,他的情绪明显十分亢奋。
  佟八云这时也看见了楼上的崔丁,他朝崔丁高高竖起拇指,表示一切准备都已完成。
  只等「丰义隆凤翔坊分行」那头传来的进攻命令了。
  「丰义隆」的人马也已在四处不同地点集结,崔丁当然不能确定数目,但他估计必定超过一千人。对手是那只已经名震首都的「怪物」,蒙真不会吝啬兵力。
  在首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蒙真当已取得伦公公的批准。崔丁猜想,伦笑定然不喜欢这件事情。然而蒙真确实险遭刺杀,伦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这场战斗早已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崔丁听闻了,在首都的街巷里有人开出赌局。赌的当然不是「丰义隆」跟「大树堂」谁得胜,而是一旦开打「大树堂」能够挺多久。
  又有另一名部下上了楼子来,向崔丁报告在首都街上的准备。从桂慈坊出发往武昌坊路途并不短,而为免造成混乱,所有人都只能徒步。因此,崔丁在路上预备了两个休息点,以尽量保持部下们在战斗前的体力。
  「记着,有的家伙可能想喝酒壮胆,绝对不要给他们。只能喝水。」崔丁吩咐着说。
  那名部下点点头又下楼去了。
  这时崔丁听到楼下雷动的欢呼声,他马上走到窗前。
  果然,三人骑马进入了空地,其中一个手里握着黑底金字的「丰」字小旗。「三十铺」的汉子个个把兵器提在手里,随时准备出发。那三骑却没有在空地上停留,继续驰来「总账楼」的正门。佟八云瞧着那三人在门前下马,心里感到不妥。
  崔丁匆匆奔下楼,在地面的前堂迎接三名使者。
  「是盟主——不,蒙祭酒下令进攻了吧?」崔丁心急地问,却发觉三人脸色沮丧。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握旗的那个人开口。
  「蒙祭酒下令你们所有人解除武装,然后散去,各自继续平日的干活。」
  「什么?」崔丁很少这样高声叱叫。「你在开什么玩笑?」
  「『丰义隆』这边也是一样。」那使者叹了口气后说。「今天的进攻取消了。」
  「改日子吗?」
  使者摇头。「我也不知道。」
  「总有原因吧?」崔丁的声音接近呻吟。「你要我怎么向外面这许多兄弟交待?」
  「蒙祭酒也是不得已。」另一个使者回答。「刚才魏一石过来找他,带来了伦公公的命令:京都里一滴血都不许流,任何人都不得生乱,否则『铁血卫』就要做事了。」
  崔丁脸色大变。「铁血卫」。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伦笑要求首都里绝对平静,也就是发生了关乎朝廷甚至皇帝老子的事情……
  「又要打仗了,南方的乱军又来了。」



第三章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轻轻抚摸那顶跟随了他十八年的战盔,彭仕龙满怀感触。他蓦然了解当年陆英风的心情。
  战盔的造型有如某种深海古鱼的头部,满布半像鳞片、半像尖棱的逆角,通体以薄铁打造,表面又镶了打磨得像黄金的铜片。
  彭仕龙也不知道这顶头盔有多久的历史。是当年他父亲驱逐西北蛮族时,从敌将的首级上取下的。虽是如此不吉祥的来历,父亲却从此视为至宝,并传给了他这个继承父业的长子。
  是时候了。两名侍从兵替他戴正了战盔,并缚好下颔的皮革带。彭仕龙提起佩剑,步出元帅的营帐,登上高大的战马。
  在众参谋、传令兵和一百名亲卫重骑兵的包拱之下,一身澄亮金甲的「平乱大元帅」彭仕龙昂然出阵,策马离开中军帐营地的棚寨,进入了主力野战军的阵势中央。
  他放眼望去,在前锋军的防线以外,藤州鹿野原遍地翠绿,一片春夏之交的蓬勃生机。但他深知再过不久,这片美丽的平原就要化为血肉激荡的场所。
  战阵的正前面乃西南方向,清晰可见草原尽头的地平线。敌军还没有进入视界之内,然而皇军将士早已完成临战的准备。
  二十万兵马的浩大军势在鹿野原东北部完全展开,前、中、左、右、游击五军布成了森严的迎击阵式。数千不同颜色的旌旗,在和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摇动。各种形状的戈矛长兵垂直高举,密密排列连成一里之长,远看有如一条反射着近午阳光的巨大长蛇。
  就在前锋的盾阵之后,步弓军之间升起了一股股黑烟。是弓兵生起了炉子,准备开战时用以点燃火箭。
  每一兵阵的战鼓手合和敲击出不徐不疾的节奏,动人心魄的鼓声在平原上回荡,掀动了所有将兵的情绪。
  军阵的最外围,游骑兵策马来回巡弋,卷起一阵接一阵的尘雾。
  彭仕龙与亲兵带着巨大的褚红帅旗出阵,随即在军中引起哄动。他高举提剑的左手,回应众兵的欢呼。
  在阵中安顿后,他眺视众部的阵势,确定一切都按照他的指示布置后,这才满意地点头。
  「元帅,看来士气很不错。」旁边另一骑的心腹军师杨逊兴奋地说。
  彭仕龙没有表示赞同,只是继续眺望。他当然明白:如此庞大的军势里,将士互相感染,情绪必然高涨;但到了真正对敌交锋时,可能又变成另一回事。
  ——何况朝廷拖欠军饷的问题,到了今天还没有解决……
  彭仕龙不是没有带领过这么大型的部队。当年「关中大会战」之后,就是他奉着圣旨(他当然知道实际上是伦公公的主意)接管陆英风的帅印。虽然当时战争已近尾声,他也曾领大军三次清剿敌方的残余,好歹也算是有了实战经验。
  当然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够拜帅,靠的不是什么显赫战功,而是伦公公的一力提拔;加上当时年资尚浅,他自知在军中人望并不高。战后他出任镇抚经略戍守北面边关,多年来一直谨慎经营防务,令夷族不敢进犯,才真正渐渐累积起实绩与声望来。这次战事再起,朝廷马上视他为元帅的不二之选,除了看中他政治上够可靠,也因为他确实具有领军的才能。
  彭仕龙一边听取斥候的回报,一边继续瞧向前方那仍未看得见的敌人。他并不紧张:不同来源的情报都证实了,南藩这次起兵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实际大概只有十万人;再撇除远道行军所需的辎重支援,真正的战斗兵员恐怕不到八万。
  这与彭仕龙还未收到情报前的估计相差不远。南藩上回「平乱战争」惨败后距今才满十年,再次兴兵大概只限如此。己方兵力既多出一倍以上,加上以逸代劳,战场又定在如此适合大军正面交战的鹿野原,皇军无论怎么看都占尽上风。
  倒是南藩出兵的时机令彭仕龙有点纳闷,跟过去三次战争不同,这回乱军选在春季而非秋收后出兵,显然是汲取了过去的教训:南方军士无法适应北方秋冬的寒冷,是每次战争落败的其中一大因素。
  可是这么一来,乱军的粮草也相应不如秋收后充裕,虽然争取来较长的「战争季节」,但一样无法持久作战。乱军这次不取道关中,而改走较平缓快速的关东路,而且大军整体同行,没有分散行军再会合,显然十分渴望速胜。
  因此,这次会战我方不必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只要把乱军牢牢牵制,旷日持久之下,对方将不战而败。
  彭仕龙知道自己不是另一个「无敌虎将」,这一战他只求迎头压制,不求一举全歼敌军主力。只要令对方的推进受阻一段时日,其战志将随着粮草不继而自动瓦解。
  这套战略他早已多次跟旗下众将讨论,结果都是一致赞同。当然,他深知这堆将领一半以上都是伦笑和何泰极安插进来的马屁精,根本不会说反对意见。因此,他又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诸位参谋推敲了许久,最后仍断定这是最稳当的战略。
  当然,彭仕龙也不是毫无私心,他没有忘记陆英风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胜得太漂亮,京都里的家伙就会开始害怕你……
  一切都已在计算之内,只有一点令彭仕龙感到不安:细作与探子直到今天还是调查不到,南藩的乱军由谁挂帅。
  当然还是有几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是南部十四藩里势力最大的「靖安王」亲征;一是「宁王」的大儿子领军;也有说是海盗出身的名将岑大航……
  几个说法他都十分怀疑,除了「宁王子」——他听闻过此人甚有手腕……
  彭仕龙冷笑。南藩联军出动,指挥本就不容易统合;如今连总帅人选也没有确定,更是自制弱点,己方又多了一项取胜的本钱。
  皇军前锋的号角声蓦然响起。
  出现了。
  在鹿野原尽头的地平线上,仿佛浮起了一条耸动的巨虫,是南藩的先锋军。
  彭仕龙清楚嗅到了,身周全体二十万士兵一同冒汗所透出的气味。
  弓队已经开始把箭矢搭上,原本脱下了战盔喘息的近战兵也都再次整装。战鼓手停了下来。乱军出现,皇军的阵营反倒静默了下来。
  侦察兵的快马接近彭仕龙。
  「如何?」
  侦察兵身手极灵活,还没完全勒住马儿已从鞍上跃下,奔到元帅的跟前。「乱军主力到达九里之外,即停驻不前。两边侧翼暂无动静。」
  彭仕龙的眼眉耸起。为何停了下来?他迅速想到两个可能:一是有诈;一是行军疲乏,需要争取歇息……
  「怎么看?」彭仕龙问身边的诸参谋。
  「贼军远道赶来,或许要重整阵容。」副总参骆大祖跃跃欲试地说。「我们正好给他迎头痛击!」
  「我反对。」年轻的杨逊说话十分直接,骆大祖露出不悦的反应。「停驻可能是计策,引诱我方深入。」
  「可是探子回报,两翼并没有异样啊!」骆大祖抗议说。
  「没有看见,而不是没有。」杨逊的回话尖刻但正中要害。
  此话正合了彭仕龙心意。还是宁可放敌人喘息一阵子,也不该冒堕入陷阱的风险。反正在这边待阵,怎么看也立于不败之地。
  「传令下去:各军坚守原地,看敌方的动静再行应变。」
  彭仕龙知道,等待会令军士生起不安与紧张。他指示中军帅阵的鼓手击起三声号令,众军马上和应,扬起兵械高呼三声,呼声响遍山谷,再度提振了士气。
  然而远方的敌阵仍是没有移动。
  「那是什么?」骆大祖以马鞭指向前方。
  远处的乱军中央,升起了一股烟雾,四周旌旗在摇动,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但对方的先锋始终仍未接近。
  彭仕龙在纳闷。侦察兵并未发现对方有结营立寨的迹象,那么今天的交锋势在必行。拖延战事虽然令我方不安,但对于主动来犯的乱军影响更大……
  ——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风中隐隐传来锣鼓喧嚣的声音,接着是一曲万人的合唱。唱词当然不可能听得出来,可是仍能辨出那圆转细微的南方音律,乱军阵中似乎在举行什么重大仪式。
  「哈哈,是在阵前祈求神鬼庇佑吗?」骆大祖讪笑。「太迟啦!」
  前锋军的传令兵突然到来帅阵。
  「元帅!我们看见乱军有三骑使者,正朝这边过来!」传令兵边喘着气说。
  「恐防有诈!」骆大祖高呼。
  「只是三骑,能使什么诈?」彭仕龙平静地说。我方堂堂皇师,兼且兵力倍于敌人,假如竟不敢接见三骑来使,只会助长对方的士气。
  尽管口里这样说,彭仕龙仍是非常谨慎,先令三十名卫兵拿大盾在前方和左右筑起一道移动的护墙,这才亲自在阵中前移,到达前锋军阵的最后头即行停下。另有一支已上好箭矢的强弩兵,守在这盾阵的前头,随时射击到来的使者。
  三骑使者并未下马,停在皇军前锋线仅十步之外,与彭仕龙相距不过四、五十步——当然中间隔了许多剑拔弩张的人马。
  中间一骑上的是个穿戴着轻甲的中年军官,看那战甲的质材和佩饰,军阶显然不低,必就是使者之首。左右两骑皆是身高肩广的壮士,三人都没有兵器,只有右面那骑,手上高举一面黑色旌旗,上面织满了十四南藩的家纹。
  不知怎地,彭仕龙觉得那军官有点眼熟,但因距离太远而无法辨认。
  「我方诸位藩王终日忧心国事,眼见朝政日衰,深知乃奸佞所致;为清扫君侧,不得已起兵勤王……」那军官循例覆述南藩的讨檄文告。「……今与贵师会猎于鹿野原,我军统帅命末将前来,与彭大元帅见礼,以合自古『先礼后兵』之风。」
  ——所谓「会猎」,当然是会战的委婉之词。
  「末将又替我方元帅传话:望彭大元帅以社稷苍生为念,退兵让道予我军;若能悔悟,加盟我等勤王之行列,更是万幸。」军官气量甚足,每句呼声彭仕龙皆清晰可闻。
  这套说话早在意料之内。彭仕龙也懒得亲自回应,只是朝嗓门最大的骆大祖招招手。
  「尔等擅自聚兵作乱,心中岂有王道?遭遇我堂堂王师,竟还敢求让路?如速退还本籍,解甲归田,朝廷尚可从轻发落!滚回去吧!」骆大祖得意地高喊。最后那突兀的一句,当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彭仕龙听了也不禁失笑,其他参谋却已忍不住哄笑起来。
  这当然也是预料之内的回答。那军官只是微笑着又喊:「末将离开了一段日子,想不到今日北陆将士里,只余下这等粗鄙之人!」
  彭仕龙和杨逊皆听出话中似有玄机。
  杨逊立时接口:「贵师统帅是何名讳?我军尚未得闻!」
  那军官咧齿笑了。
  「我军刚才停驻良久,正是举行登台拜帅之礼。延误多时,尚请见谅!」
  彭仕龙愕然。竟在会战的阵前方才正式拜帅,这可是千古未闻的奇事。
  ——这样大胆行事,只为了把元帅的身分保密,必定有古怪……
  他透过盾阵的空隙,再次细看那名军官。确实在哪儿见过他……
  回忆场面在彭仕龙脑中飞快转过。突然停在某一天……
  ——是那天……我奉伦公公命令去接收帅印那天……
  彭仕龙的战甲之下,蓦然冷汗淋漓。
  ——他是……管尝!
  「我元帅名讳,诸位早已听闻!」管尝特意再提高音量,好使皇军整个先锋阵的将士都听得见:
  「『无敌虎将』陆英风元帅是也!」
  ◇◇◇◇
  齐楚与从漂城带来的二十名部下正要步入「丰义隆总行」正门时,被守在门前的护卫拦阻。
  齐楚怒然瞪视那些护卫。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他们进不得。」
  齐楚虽然知道如今「大树堂」的人马都只能龟缩在武昌坊内,但仍然非常小心——毕竟被镰首这样的怪物盯上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每次出外他都要带着这许多人马,否则那感觉就像没有穿衣服走在街上一样。
  可是现在他只得顺从。「你们都等在这儿。」他再也没看那些守门护卫一眼,径直就走进门里。
  正堂之内,章帅依旧安坐于他钟爱的那把交椅上闭目养神,左右两旁各有十五名壮硕的守卫。「咒军师」过去从来没有摆过如此大的架势,但今天的他已不是从前经常藏在阴影之下的「六祭酒」。
  齐楚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直接就朝章帅喝问:「怎么到了现在,于润生还没有死?」
  「他会的。」章帅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齐楚顿了顿足,秀气的脸涨红了。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人了。」章帅微微失笑,像看着一个淘气的小孩。「你也履行了你的承诺。京都里已经再没有要拜托你的事情,为什么还不带她回漂城?那边的生意你已经丢下了许久。」
  「你放心,漂城那边的钱还不是源源送过来吗?」齐楚把手臂交叠胸前。「在亲眼看见于润生他们的尸体之前,我不会离开。」
  章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当然十分倚重漂城这个大财源,可是齐楚在漂城的势力同样也需要「丰义隆」的支持。
  「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我是来问你一件事。」齐楚的情绪仍然忿忿不平。「我早就告诉你于润生跟南面勾搭的事情!还有那个陆英风,龙拜也亲自把他送过去了——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个一等的情报!现在仗都开打了,为什么你不向何太师告发他?『勾结叛逆』这罪名一揭发,于润生就是有一百条命也得死!」
  章帅叹息着摇头。「齐四爷啊,你以为这儿是漂城?摆平查嵩一人就万事皆通?这京都里的事儿可不这么简单。」
  齐楚这才稍稍平复。「说来听听。」
  「于润生跟南藩私通时,仍然是『丰义隆』的人。这事情揭发了,你以为『丰义隆』可以完全脱得了关系?」章帅的语气像是教训。「何泰极这个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还不是个头号大贪官?伦笑收拢了蒙真,何泰极在私盐贩卖里占的甜头已经减少;看见漂城这个金矿,他还不借这个借口把它没收?别忘了,查嵩也是他的人。」
  一想到可能失去漂城的生意,齐楚心头凉了一截。他知道自己公然背叛「大树堂」的义兄弟,仍然能够维持这一大群部下,只因为手头上财帛充足;要是再没有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
  章帅看见齐楚已冷静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爱女人多于爱兄弟的家伙,他完全操纵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没有向朝廷密告于润生,当然还有些并未告诉齐楚的原因。如今战争才刚刚开打,皇军与南藩鹿死谁手,没有人能够肯定,万一南军真的直捣京都「勤王」,朝廷的大权易手,岂非随时查究起他这个告密者?那时候,最后胜利也就轻松落在蒙真的手上……
  更何况蒙真与于润生目前仍然势成水火,虽然碍于朝廷的干预而没有开打,但早晚还是要拼个死活。何必急在此时就改变这局面?当然章帅知道齐楚绝不会赞同这一点,他眼中就只有于润生。
  「齐四爷,你要是想留在京都看完这场戏,我也不勉强你。放心吧,无论如何,于润生只是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你就安心在京都等一阵子,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有一件事情。」齐楚的脸色一阵阴沉。「别再唤我什么『齐四爷』,我不再是谁的老四。」
  「对、对……」章帅带点嘲弄地笑着说。
  一名部下匆匆进入了正堂,手里拿着一个火漆密封的厚信封。
  「老板,这是萧文佐派人送来的。」部下恭敬地双手把信封递上。
  章帅接过信封时,脸容变得严肃。左边一名卫士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给章帅割开漆封。
  是萧贤送来前线的最新战报。为了跟朝廷同时取得军情,章帅向萧贤送了一堆不少的金子。
  章帅把信封里那折叠的纸打开来,战报只有简短数语。
  但已足够令章帅的心跳加速。
  ◇◇◇◇
  率领南藩乱军的元帅竟然就是出走多时的「安通侯」陆英风,此一消息震动朝野上下。「陆英风」三个字的威力,当然不止于政治上。
  彭仕龙率领的「平乱军」众部,一听闻对手就是当年威镇关中的「无敌虎将」,军心大为动摇,这场「鹿野原会战」还没有开打已经决定了胜负。
  由于溃败太速太突然,「平乱军」许多现况都未能确定,只知彭仕龙成功撤退到藤州城死守时,所带回来的兵马只余三万。估计在鹿野原战死的皇军将士,约在三至四万之数,另有四万余人被俘或投降,皆已投诚加盟南藩乱军;其余都在乱局中亡命溃散,能否再次集结仍是未知之数。
  至于乱军在会战中折损多少人马则更难以确知,但有估计可能在一万以下。由此可见,陆英风不仅仅依仗威名,其用兵才能与彭仕龙相比确有天壤之别。
  ——而彭仕龙已是当今朝廷唯一能寄予厚望的大将。
  坏消息还不只这两个。陆英风再次施展大胆奇策:把大部分主力留在藤州,继续牵制彭仕龙的残部,不让他喘息和招回逃散的士兵;自己则亲身率领约三万名精锐,号称「裂髑军」,全速长驱北上,直指首都。
  此举简直违反了一般的兵学常识。然而人所共知,陆英风任朝廷主将多年,对各地布防驻军的虚实了如指掌。他这次急袭是否疯狂,很快便有分晓。
  平乱主力溃败,首都告急……朝廷有如被推翻了一样。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把战报带回皇城的使者——皇帝盛怒之下,下令把这带来不吉利消息的人推出斩首分尸。
  接着的几天,皇帝都躲在后宫中,拒绝上朝与群臣商讨应对之策。他认为战事不利,完全是因为去年御猎祭天的仪典,受贼民干扰以致损害了国运所致。
  极少向「铁血卫」亲自下令的皇帝,从后宫直接下旨予魏一石,再次搜捕清剿贼民的余党。京郊的贫民早就被杀光,哪来什么「余党」?魏一石只好在首都内胡乱剿捕一批毫不相干的平民,以残酷的拷问制造出招认的结果,在供词上签了字后,痛苦才得以解脱。
  伦笑和何泰极在每次的「平乱战争」都异常团结。南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君侧」当然就是他俩。朝中有提倡跟南藩议和的声音,全部被何太师压制了下去。
  伦笑则知道,首都因为陆英风来犯的消息,早已人心惶惶,皇帝再在城内胡乱滥杀,难防民心思变。他好不容易劝服了皇帝终止对「铁血卫」的命令,并马上筹备另一次大祀禳,这才平息了皇帝的怒气。
  何太师同时也入宫求见皇帝,极委婉地陈述目前形势和各种利害。加上伦笑在旁的协助,皇帝方真正明白事态有多严重,这才发出诏文,号召守备北方边关的诸将领,尽快带兵回首都勤王。
  ——距离最初收到战报之日,这决定足足拖延了七天。
  伦笑与何泰极也都知道,陆英风那支如狼似虎的军队来势甚急,勤王的边将未必赶得及到来救援——更何况戍边的军队被拖欠军饷多时,守将说不定故作拖延以还颜色,有必要准备守城了。
  首都禁卫军约有二万五千之众,跟陆英风指挥的「裂髑军」数目相差不远。但何泰极深知,这些表面精挑细选的禁卫军大多虚有其表,缺乏野战经验,战力根本成疑。
  他马上再奏请皇帝下另一道圣旨,在京畿之内紧急征募壮丁,组织「义勇民旅」协助守城。何泰极预计,若征得三、五万人,加上原有的禁军,配合首都那坚固的防御工事,要抵抗陆英风的三万人并非不可能。
  征集「民旅」的工作如火如荼进行。临时拉入军旅的平民男丁,当然难以期望他们有多勇猛;但伦笑跟何泰极都知道,在民间仍有一支隐藏的武装力量……
  黑道……
  ◇◇◇◇
  欧兆清拖着疲乏的身躯,跟一身已经给汗湿透了的衣服,随着老大返回凤翔坊。
  同行的二十几人都没有说话,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服都是泥尘。其中一人刚才被跌落的石块砸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老大倒是最干净的一个。他没有亲自做工,只是指挥着手下干活——不,正确点说,是听从禁卫军派来的监工,把指令传达给他的手下。
  紧跟在后面的欧兆清看得见:老大虽然不疲倦,可是表情跟后头二十几人一样,显然满腹怨气。
  「操他妈的,累得要命……」后面不知谁在抱怨,声音也不低。老大听了却没有回头。
  欧兆清走着,边看看自己给磨得粗糙的手掌,从前不是拿刀子就是掷骰子,现在却是捧石头。
  首都的城郭表面高耸壮实,其实除了最主要的南面城壁比较稳当外,其余三面都有多处崩塌。朝廷当然有定时拨款修筑,但是层层官僚的贪污盘削,真正发到工事上的银两,只够作一点门面的修整,表面上簇新坚固,若真是打起仗来,比豆腐渣还要软。
  现在真的要守城了,官僚们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才真正紧张起来。陆英风的「裂髑军」听说已打到去云州,越过了屯泥江,途中遇到极少反抗,恐怕不出一个月就兵临京郊了。朝廷马上下令招集民工协助禁军赶快修补城郭。
  工事实在太过赶急,民工不敷应用,于是连被征入「义勇民旅」的「丰义隆」人马也要加入。欧兆清等人就是其中一伙,负责修东墙的北端部分,跟那些他们平日极鄙视的「獐子」混在一起干活——「獐子」是黑道中人对普通平民的暗语称呼。
  欧兆清越想越不是味儿,当初他拼了命加入「丰义隆」,是为了赚钱喝酒玩女人,为了走在街上的威风。他知道要得到这些东西便要付出代价,想不到现在却要干这个。
  ——妈的,要干这种粗活,我入「丰义隆」干嘛?不如去当个脚夫什么的,至少不用杀人,也不用怕给人杀……
  一行人回到「凤翔坊分行」,从一道侧门进内。也有其他几批行子里的兄弟回来了,正在后院露天淋浴。欧兆清加入了行列。
  几十个汉子赤身露体默默地在洗身,相对无言。他们的想法都跟欧兆清大同小异,也有的不是在想干不干粗活的问题,而是不久之后将要上城墙守城……
  ——我们是不是正在建自己的坟墓呢?……
  首都「丰义隆」的士气跌至前所未有的低点。自从伦笑下命令,要蒙真派人加入「民旅」开始,陆续就有出走的人。虽然并不算多,但对留下来的兄弟却已造成了影响。
  走黑道的家伙还未至个个不怕死,可胆子也不会小。但是一想到要打仗,要为那些平日舒服安全地坐在府邸或官衙里的人冒死亡的危险……总觉得不是味儿。尤其他们知道: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那些官宦子弟仍然不用从军。
  「真不甘心……」终于有人忍不住喃喃说。
  一个人开口了,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把郁藏在肚子里的怨气吐出来。
  「为什么我们要干这种事?」欧兆清也加入了。「再过一阵子,可能还要打仗……要是死了,可真他妈的冤枉!」
  「我可不要死呢。」身旁的人苦笑说。「街上还有几千两银子,我还没有收回来。」
  「唉,有什么办法?都是上面的吩咐。」一个比较年长的帮众叹息。「朝廷一句话,就是让我们去挡刀枪。人家的性命是框金包银,咱们的……」
  「为什么蒙祭酒不跟那些狗官儿们说几句?」欧兆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打仗,我不怕。我就是不要干这种狗屎般的活!」
  他的老大瞪了他一眼,可是他没有察觉,还是自顾自地说:「蒙祭酒就只管巴结那条老阉狗,忘记了我们……」
  「你吼什么狗屁?」老大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喝止了欧兆清。
  欧兆清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原本挺起的胸膛缩了回去。
  这时一个人从楼子的后门步出到了后院,是「右祭酒」茅公雷。众人的脸都变得苍白,他们不知道茅祭酒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茅祭酒,这其实……」欧兆清的老大上前,想为手下的失言说几句。
  茅公雷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欧兆清跟前。
  「你刚才说不怕打仗?」
  欧兆清惶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其他人都紧张地瞧着他俩。
  茅公雷这才露出微笑,用拳头轻轻擂了擂欧兆清的胸口:「很好。」
  茅祭酒似无责难之意,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我倒是有点怕呢。」茅公雷失笑地说。「到时候,城墙对面的敌人是那个陆英风啊,听说他真的好可怕。」众人也哄笑起来。
  茅公雷不顾衣服被淋浴的水弄湿,左右伸臂搭在另外两人肩上,脸容变得严肃。
  「朝里那些官爷们怎么想,我不知道。大概他们想:平日的私盐给了我们那么多好处,现在有难自然也要找我们来消,好像我们平日都是白吃白拿的。我们在他们眼中就像夜壶:没事儿就搁在床底下,急起来才赶忙拿来用。」
  「丰义隆」汉子的情绪都给牵动了,一个个捏紧了拳头。
  「茅祭酒,我们要怎么办?」欧兆清大着胆子问。「假如那些叛贼真的攻陷京都……天都变了,『丰义隆』会变成怎样?」
  「这次确是个难关,我也不瞒你们。」茅公雷诚恳地回答。「可是,兄弟们无论如何也要咬牙挺过去。蒙祭酒必定会想到办法。相信我,也相信他,我们绝不会让你们送死。」
  众汉子听到这话,又看见茅公雷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这才宽慰起来。茅公雷又掏出两锭金子,吩咐手下们买些酒食回来。首都里因为备战,物资食料都很紧张,价钱涨了不少,他们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痛快吃喝。看见这些金子,众人欢呼起来。
  茅公雷见部下们的情绪都好转了,这才离开后院,回到分行的楼子里。他登上了二楼,进入原本属于容玉山的那间书房。
  蒙真正在里头批阅一大叠账目,眉目紧锁着。因为战事的关系,好几条私盐的运输线都断掉了,上缴回首都的资金减少了许多。
  他看见义弟进来,放下了那叠账单。
  「兄弟们怎么了?」
  「还好。」茅公雷把门掩上,却掩不住脸上的愁色。「应该不会再有人开溜了。」
  「那就没问题了。」
  「大哥,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茅公雷走到蒙真的书桌跟前,神色极是凝重。「是于润生。他之前明明已经败了,却死也不愿离开京都,我想他就是在等这场仗。」
  「于润生……」蒙真叹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抚摸着胡须。「我得承认,这个人真的很厉害……」
  关于于润生和南藩勾结,蒙真早就从花雀五口中得知了。
  蒙真默想:当他与章帅都在这场黑道斗争中费煞思量时,原来于润生的思虑早已跳出了这个框框,眼光落在另一个更庞大的、规则完全改变了的游戏上。
  蒙真又疑惑:难道于润生当初刺杀庞文英以晋身京都,根本志不在「丰义隆」?……不,他必然是两手准备,夺取「丰义隆」的权力固然重要,但失败了也有别条路可走……
  「他跟南方的藩王如此关系密切,不单单协助他们筹备军资,更送了陆英风这个大礼……」蒙真沉静地说。「假如乱军真的攻陷了京都,朝廷改了主人……」
  蒙真不说下去,茅公雷也知道后果:新政权必然倚重立了大功的于润生;首都黑道成为他的天下;「丰义隆」将从历史上消失……
  形势就是如此微妙:于润生勾结叛逆,只要一通告发就可以让他罪诛九族;但只要乱军得胜入城,改朝换代,他就是贵不可言的新霸主;而知道此中内情的蒙真和章帅,却又不敢告发他,否则他日很可能受新政权的清算……
  「难道我们什么也做不到吗?」茅公雷一拳擂在书桌上。
  「有的。」蒙真肯定地回答。「伦笑、何泰极也好,将来南藩王爷们也好,当政的人想法都是一样。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供他们差使的猎犬。只要会咬人,那头猎犬是熟悉的还是新养的,名字叫于润生或蒙真,对他们都没有分别……」
  茅公雷眼睛一亮,他明白了。
  ——只要在南军入城之时,我们是京都里余下唯一的那头「猎犬」,他们也就没有不养的理由……
  ——要在城破之前,消灭于润生与「大树堂」!
  难处是:现时首都军情更紧急了,已经实行宵禁,满街都是禁军士兵。要再进攻「大树堂」,比两个月之前更不可能。
  「有什么办法吗?」茅公雷恨恨地说。「假如那次杀得了镰首,现在也还好办——我领十个八个人去偷袭,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现在……」
  「章帅也应该了解现在的形势吧?」蒙真忽然说。「那个背叛于润生的齐老四仍在他那边。」
  「大哥!」茅公雷惊讶地问:「你要……找章帅?可是他……」
  「我们毕竟都是『丰义隆』。我当然没有忘记,上次的刺杀是他在背后煽阴风。可是现在情势变了,让于润生活着,我们两个都要死。」蒙真的蓝眼睛闪出智慧的光芒。
  「他可是『咒军师』啊,一定有办法的。」
  ◇◇◇◇
  位于首都东南四十八里的绳山瞭望台,卫戍兵程文三原本正在打盹,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那声音隐隐如江海的浪涛。然而不可能,绳山距离最近的二响河也有五十多里远。
  程文三站了起来,手掌虎口贴在眉上以遮挡下午的阳光,俯瞰山谷底的原野。视线转向南面,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的眼睛瞪大了。守卫这个瞭望台已经十五年,程文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
  一股滚滚如潮的尘雾,正逐渐朝这边卷过来。
  程文三想起了儿时在乡下的农田,曾经见过袭来的蝗群。当时他站在田里,也像今天般忽然听见古怪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接着看见一团像乌云的东西从地平线冒起,朝着他渐渐变大……
  那是跟现在一样的感觉。
  更接近了,尘雾后出现了一团巨大的耸动黑影,声音也更清晰,是无数动物的足音。
  黑影当中闪烁着金属的反光。这时程文三当然知道:不是动物。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惶然看着这大支兵马,在他下方的原野奔过。
  开路的是一支庞大的骑兵,全数都穿着漆成黑色的铁甲,无数矛枪随着马蹄的奔驰而晃动。战马之间高高竖起了十多面黑色的巨大旌旗,迎风激烈飘扬。
  瞭望台实在太高,程文三看不清楚旌旗上印了些什么图纹,只能辨出是银白色。
  假如他身处山谷里,以现在的距离应该看得到:每面旌旗上是一个以白漆绘画并镶织了银线的巨大图案,画的是个破裂的骷髅。
  程文三仍呆在原地。骑兵越过之后,接着是近百辆马车的行列,全数是四马并驰的大车,车内明显载着各种军械和辎重粮草。
  殿在最后并且人数最多的是步兵,同样穿着黑色的盔甲,携带各式的兵刃盾牌。士兵步行速度甚急,全体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与无可阻挡的破坏能量。
  ——像蝗群……
  程文三不由自主地跪伏了下去,惊恐地躲在瞭望台的栏栅之后。
  直至听到急行军的声音渐往北面远去,他才再站了起来。
  谷底除了大股未散的尘雾之外,回复了原有的宁静。
  程文三这才想起自己的职守。他急忙攀下阶梯,走到西北端的山崖前,在长燃的柴堆之中拿起了一根,投进一个巨大的铜台里。
  铜台内堆积的渗油木柴迅速点燃,升起了向首都示警的烽火。
  ◇◇◇◇
  当今世界最繁荣的都市,如今仿佛化为一座死城。
  一切商业活动都已停顿,所有店铺重门紧锁,即连最大的桂慈坊市集也都全体停业。寂静的街巷上只有偶尔步过的流浪犬。
  城内唯一仍在活动的就是军队。精锐的三千员「神武营」军士留在北面的皇宫,于内郭宫墙布下最后一道防线;其余禁卫军全体动员,率领近期征集的「义勇民旅」,合共五万六千人,往各城门及外郭墙头调动布防。各处城门顶及墙头上早就积聚了大量守城用的兵器:箭矢、沸油、落石……预备与攻城的乱军一决死战。
  「裂髑军」突破了京畿的最后警戒线,到达首都正南明崇门以南十二里外,在战争上只是一步之遥。他们却停驻不前,在京郊安营结寨。也许是因急行多日而需要休息,亦可能等待黑夜才正式攻城。
  在首都街上,大队的兵马调动经过,一具具渗汗的身躯,一副副紧张跳动的心脏。初夏街头的空气中有一股浓稠的张力,仿佛能用刀子划破,呼吸也变得比平日吃力。
  其中一支为数近二百人的禁军铁甲步兵,却没有奔赴城墙的任何防守据点,而是从镇德大道转入东都府内,往武昌坊的方向走去。
  尽管上次「丰义隆」与「三十铺总盟」的大进攻,因为战争爆发的消息而取消了,「大树堂」部众并未有任何松懈,三个多月来,仍然紧守武昌坊「大树堂京都店」及其四周街道。
  那支步兵甫从街头出现,已经被「大树堂」的哨卫发现了。
  「怎么回事……」守在那边的是陈宝仁,他那只独眼瞪得大大的。他既非出身首都,也不像「大树堂」里那些打过仗的腥冷儿,看见官军总不免特别紧张。
  「我去告诉堂主!」他身旁的班坦加马上往药店飞奔。
  步兵队确实朝着药店这里接近过来。陈宝仁也带着同伴往药店这边退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是要来把「大树堂」夷平吗?……是蒙真的人马还可以跟他们拼过,可是这些是禁军啊……
  在法禁森严的首都,即使是平日对禁卫军动一个指头也是叛逆的死罪,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争期间?
  那支步兵一直进逼过来,却似乎未有动武之意,终于到达了「大树堂京都店」前的街口。士兵往两旁分散,迅速形成一个圈子,把整家药店团团围住。原来守在外头的「大树堂」部众不知所措,只有呆立原地,也不敢去取收藏的兵刃。
  部队中只有两人骑马而来,都在药店正门前下了鞍。左边那人全身战甲,腰间佩刀,很明显就是队目;右边那个却不是军人,一身文官服饰。
  「任何人不得妄动!」队目发出威严的呐喊。「否则立斩无赦!」
  「开门吧!」那名文官也朝药店内呼唤。「我等是奉太师之命前来。你们不开门,我们就只有破开它。」
  药店四周静默良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厚重的木门上。
  那文官等得不耐烦,正要再发话,却已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木门左右开了一线。
  「进去!」队目一挥手,数十名拿刀的甲兵马上涌进去。
  士兵闯入之后,除了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喊声,并没有什么其他声息,也不似有人反抗。队目跟那文官互相看着点点头,便也一起进内。
  店面的四周都有士兵守备着。「大树堂」的部众全都给赶到了店后的仓库集中看管。
  两名官员穿过店后,越过同样有刀兵看守的中庭,进入了管账房。
  孩子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他们拥着李兰缩躲在账房的一角,李兰不断抚拍他们,哭啼才稍稍止住。
  镰首和狄斌各自抱着黑子与于阿狗,站立在端坐于桌案后的于润生两旁,以身体把士兵的砍刀阻隔在外。镰首不断扫视那些士兵,随时准备一有异样就动手。狄斌则狠狠盯着进来的两人。
  戴着铁皮眼罩的田阿火则守在狄斌身旁,两个婴儿头颅般大的拳头捏得紧紧。
  「别担心。」那队目冷冷地说。「只要听话,没有人要捱刀子。」
  「谁要是敢乱动,我保证,第一个死的人是你。」镰首的视线落在队目的脸上。
  队目的脸色变了。最接近镰首的两名士兵恼怒起来,其中一人晃了晃砍刀,喝骂说:「他妈的混混儿,不认得禁军吗?你有多少颗头颅?」
  镰首的视线立时转向那士兵,「第二个就是你。」
  那士兵被镰首森然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再骂。
  队目咬牙切齿,正要再开口,却给那文官按住肩头,文官直视坐在正中的于润生。
  「于先生?」
  于润生点点头。从禁军闯入药店开始,他一直只是坐在原位冷冷看着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叫林静之,是『太师府』的人。」文官拱了拱手,又补充说:「本来应该是萧贤来的。可是现在情势非常,他要紧跟在太师身边,所以由我来找于先生。」
  「太师有话要告诉我,不必带这些禁军来,召我到『太师府』就可以了。」于润生耸耸肩说。
  「情非得已……」林静之顿了一顿,又说:「今天京都的情况有多紧急,于先生必定都了解了,我也不拐弯儿说话,何太师希望向于先生借兵。」
  于润生失笑。「我还有什么兵给太师借?看看现在。」
  「应该说是借将。」林静之目光转移,落在镰首身上。「太师听闻,于先生有位义弟,具有万夫不敌之勇——之前在九味坊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现在城外告急,要借这位镰首老兄一用。」
  「要我干什么?」镰首颇感意外。
  「今夜出城,乘黑偷袭,取下乱军元帅的人头。」林静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老兄可以带这里『大树堂』众人一同出击。当然,也包括这位兄弟。」他指一指狄斌。
  「兵器盔甲也都在东门那边替你们预备了。」队目接上说。「若是不够人手,守门的秦琳将军会再调拨些军兵给你。」
  「不行!」狄斌断然说。「我们还有敌人。我跟五哥一走,那就等于邀请他们来杀我老大!」
  「所以我才带这些兵哥儿来。」林静之马上回答。「两位出城突袭的期间,这支兵队会一直守在这店子,确保于先生一家妻小的安全。」
  这根本就是要胁。
  「用我来换陆英风首级。」于润生微笑说。「我的性命倒很值钱。」
  「这一战关乎朝廷的存续。只要一战功成,他日天下安定后,何太师必定保证『大树堂』在京都的地位。」林静之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请不要拒绝太师的请求。拒绝了,请求就会变成命令。」
  ◇◇◇◇
  已经穿上全副黑漆铁甲的陆英风坐在元帅营帐里,陪伴他戎马生涯多年的五尺长铁剑横放于面前几子的羊皮地图上,剑柄旁搁着他的虎头形状战盔。
  从帐篷空隙透进来的夕阳光芒渐渐变淡了。
  放弃爵位出走;江湖间逃亡躲藏;然后远从千里回来,等的就是这夜的来临。
  十年前的「关中大会战」,陆英风以为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战,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另一个创造历史的机会。
  ——而给我这个机会的,竟然是一个流氓混混的头儿……
  他苦笑。
  眼前要攻下的,是世上最大最坚固的城市,拥有最高耸厚实的城壁,保护着天下最高的权柄……对于一般的良将,这简直是天大的噩梦。
  可是对于百年一遇的名将,这却是美梦成真。
  身在皇军多年,陆英风早就想象过无数次要如何攻打首都;他不必看地图,也对首都的各处防守强弱与城内布置了然于胸。
  ——然而,他却选择了正面攻打最坚牢的南面明崇门。对方守将看见这阵势,必然大惑不解……
  差不多是时候了,陆英风向帐外的传令兵呼唤。
  「带他进来……」
  进入帅帐时,枣七的嘴巴里仍咬着一条烧羊腿子。他蹲在陆英风的对面,牙齿猛烈咬啮,连皮肉带碎骨都吞进肚子里,站在陆英风左右的管尝和霍迁不禁皱眉。
  「你吃得饱吗?」陆英风满带兴味地问。
  「差不多。」枣七说话本来就不太灵光,现在边吃边说更难听得清楚。幸好,他会说的话通常都很简单。
  「那就好了。今夜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知道。」又吞了一口羊肉。
  「你清楚记得那个地点吗?」
  「记得很清楚。」
  「你要在黑夜里走路啊,肯定找得到吗?」
  枣七用力点点头。
  「这次你要为七千人带路,是我们军队里最强的七千人。」陆英风脸色凝重,仔细瞧着枣七的脸。「他们的性命说不定都在你手上。你肯定能办得到吗?」
  枣七吞下最后一截腿骨,「办得到!」
  陆英风满意地笑了。枣七像一头狼狗多于像人类。陆英风喜欢这样单纯的家伙,他们是最好的士兵。
  枣七看见陆英风的笑容,也咧嘴报以笑脸,露出那四颗异于常人的尖长犬齿。
  「那就好。」陆英风挥挥手掌,「出发吧。」
  ◇◇◇◇
  在首都东部的显仪门前,镰首、狄斌与包括「八十七人众」在内的近三百名部众,在整理身上的战甲与佩挂兵刃。
  他们在战甲外套上黑色的宽袍,面部也用炭灰涂黑了,好使全身都能隐藏在夜色中。
  狄斌瞧着这情景,不禁回想当年被选入刺杀部队,跟着于老大、龙爷和葛小哥一同出击……
  ——现在却只剩我跟五哥了……
  「过了这么多年……」狄斌苦笑着说:「……现在我们又当兵了。」
  镰首也报以同样的笑容,「对呢……可是那时候我们却身在敌对的两边。」
  「还记得那天你射的箭吗?」狄斌叹息。「假如当天你把老大射死了,一切都改变啦。」
  「我射的箭矢,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还是龙老二比较厉害。」镰首自嘲说。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切都妥当了,众人一一登上马鞍。
  狄斌在马上牵住缰绳,又再瞧着旁边的镰首。
  「五哥,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上战场了。」
  「嗯。」镰首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狄斌知道他仍在记挂宁小语的安危。
  狄斌回头瞧往武昌坊的方向。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只有田阿火一人能留在于堂主身边。他很是担心「大树堂」那儿的安危。
  狄斌不再说话。现在不是怀念或忧心的时候,要集中精神。
  不管是成是败,今夜一切都有个了结。
  要活着,这是战场唯一的铁则。
  城门打开。
  ◇◇◇◇
  镰首和狄斌并未察觉:在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与茅公雷正在目送他们策马出城。
  蒙真一身披挂,把头盔捧在手里,站在城楼的边缘,他的水蓝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身居高处,夏风飒飒刮脸而来。
  朝廷临时授予蒙真「抚顺将军」之衔,责令统率「义勇民旅」二千余名「丰义隆」及「三十铺总盟」的民兵,戍守首都东面城墙。
  今天下午他曾经登上南郭明崇门,遥视「裂髑军」驻扎的营寨。当时他想:假如自己是守城的统帅,必定考虑马上出城袭击敌军。对方急行多日赶至,人马必定疲乏,又未及布置阵势,正面击之,大有取胜的可能……
  可是蒙真也知道,现今首都之内,没有具这等胆气的将领。
  ——陆英风必定也看穿了这一点……
  陆英风一支孤军如此深入,蒙真猜想,他必然有信心能够迅速攻陷首都——否则一旦演变成漫长的攻防战,只要拖延多数天,北边的勤王援军就会陆续赶到,「裂髑军」随时不战自败……
  ——那是什么厉害的杀着呢?……
  「今夜一旦开战,我们要尽量避开攻城军的锋锐。」蒙真吩咐说。「不要让太多兄弟折损。假如形势变得不妙,马上全体撤退,在『凤翔坊分行』再集合。」
  茅公雷站在蒙真身旁,凝视着镰首骑马的背影。
  「可是……假如我们撤退后形势改变了,陆英风最终攻城失败,我们就要背上逃兵的罪名。」
  「到了某个时候,总要赌一赌。」蒙真回答。「陆英风跟城里这些家伙比较,我宁可押在他身上。」
  镰首等人终于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中。
  「他们此去必定是向陆英风投诚,然后加入攻城的行列吧。」茅公雷皱眉说。
  「到他们回来时已经太迟了。」蒙真抚摸下巴的胡子。「失去了老大,他们就失去一切希望。」
  茅公雷点点头,他很了解,正如他也不能失去蒙真,否则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只懂冲杀的武夫而已。
  蒙真再俯视下方的东郊一会儿,确定镰首并未折返。
  「行了。通知佟八云,他们可以出马了。」
  ◇◇◇◇
  佟八云沿路不时瞧着这个跟着来的独臂怪人:一身宽长的白袍,却白不过那死尸般的肤色,衬得那头披散的黑发更乌黑,没有带任何兵刃。可是佟八云发现了,此人走路竟是全无足音,高手。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章帅派来的。他当然听说过首都里冒起那个叫「飞天」的邪教,也知道他们的纸符上画的那个仙人就是眼前这家伙。他不知道章帅跟「飞天」有什么关系,也不想深究。
  佟八云唯一肯定的是,这家伙跟于润生有很深的仇恨。因为他至今只说过一句话:
  「那个姓于的,留给我。」
  佟八云倒无所谓,直到现在,他连于润生的脸也没有亲眼见过。今夜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佟八云只是可惜,这次又没有机会杀那「三眼」。不过他知道,只要于润生死了,将来必定有很多机会。
  ——要把他额上那只「眼」挖下来,祭告「双么四」兄弟们在天之灵……
  佟八云和孙克刚领着的五十余人,大多都是「双么四」出身的好手;九个是「隅方号」最强猛的石匠;两个属于「联昌水陆」。他们早就给蒙真藏起来,没被征召入「民旅」,现在方可自由行动。
  他们已经进入武昌坊之内。上次的大进攻虽然胎死腹中,但「三十铺总盟」的人都因而熟记了武昌坊「大树堂」附近的街道布置,如今在全无灯火的暗街中仍然行走自如。
  他们依照计划停留在「大树堂」的两条街道外,先派两人前去侦察。
  「没有问题吗?」孙克刚趁着等待时问,他把玩着手中的铁锤。「只带五十几人……」
  「盟主已经收到确报,『三眼』跟所有部下都出城了。」佟八云肯定地说。「于润生除了妻小之外,身边只有一个人。假如我们这也对付不了,就该死。」
  他又瞧瞧铁爪。「我们只杀两个人,于润生跟他的护卫。女人和孩子尽量不要杀伤,明白吗?」
  众人都点点头,唯有铁爪完全没有表示。
  佟八云看见了:铁爪的眼睛里闪现出一股疯狂的亢奋。
  ——疯子……
  佟八云只好期望,待会儿不会出现什么失控的场面。
  探路的两人回来了,其中一人竖起一根拇指。
  佟八云左手拔出短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三柄飞刀,领着众人出击。
  终于看见了「大树堂京都店」。四周一片死寂,店外空无一人。守卫药店的那些禁军步兵果然依约撤走了。
  「妈的。」孙克刚露出鄙夷的神情。「其实他们干脆把于润生干掉就行了,不用我们来出手。」
  「何泰极不想弄污自己的双手。他怕『三眼』万一活着回城,必定找他报复。」佟八云微笑说。「他不是没有听闻上次九味坊发生的事情,知道『三眼』即使一个人也有多可怕。」
  佟八云并不知道,这其实也是章帅和蒙真的政治考虑:假如于润生死在禁军之手,万一首都被攻陷后南方藩王执政,必然有人查究起来,「丰义隆」难脱告密者的嫌疑;现在亲自动手,那就只是黑道斗争的层次,面对将来的新主子也容易解释……
  「那就动手吧!」孙克刚心急地说。「还等什么?假如给于润生溜了就不妙!」
  佟八云点点头,已经再没有隐藏的必要。他猛地一挥手,五十多人一拥奔往「大树堂」的正门。
  这次行动早就排演过了。开路的是孙克刚跟五名石匠,他们同时前冲挥锤,猛击在那道夹铜板的厚实木门上。门板仍能抵受着没有断裂,但门闩和活栓都被震得松动了。孙克刚等六人以犹如划船的整齐节奏,一同提起铁锤、拉弓、挥打,如此再合击了三次,木门终于朝里轰然崩倒。
  佟八云先朝门内的店面射出飞刀开路,再带着十多人一拥而进,各据店面的有利位置。仍没有遇上任何人。
  这时铁爪有如没有实体的鬼魅,在这许多挤在一起的壮健身躯之间,硬是从仅有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一下子就越过了店面,从店后进入露天的中庭。
  佟八云和孙克刚看见铁爪这等妖异的身手,不禁也呆了一呆。他们随即领着众人紧随铁爪。
  「大树堂」店子前后没有一点灯火,中庭三面的窗户全部漆黑无光。
  「他必定躲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佟八云说着,把砍刀高举。
  这是早就决定的手势。站在中庭中央的众人会意,同时放尽喉咙猛吼一声。
  然后在正前方管账房里,传来一记孩子的惊叫,叫声被一只手掌迅速掩盖。
  「是那里!」佟八云兴奋地擎刀指向账房。
  铁爪领着孙克刚与众人,全速朝那房间奔杀过去。
  账房前门两边的窗户突然整排打开。
  窗内似有金属的反光。
  铁爪是飞奔最速的一人,但亦是最快发现有异而改变方向的一个。他的身体硬生生往上拔起。
  孙克刚高举铁锤,仍然想向房间冲过去。他发出夹杂了愕然与愤怒的吼叫。
  ——可是他的锤子永远也挥不出去。
  成排三十枚强劲的弩箭从窗户齐射而出。
  箭簇不是深深贯入肉体,就是撕破肌肉继续飞行。中庭内血雨纷飞。
  中伏的悲叫。
  孙克刚胸腹中了三箭,他仍然站立。
  但他身旁的战友全部倒下了。
  铁爪的身体仅仅越过了箭雨。可是在他着地之前,窗里已经换了第二批弩手。
  夹在人群最中央的佟八云,因为四周部众用身体把箭矢都挡下了而毫发无伤。他奋力把飞刀掷进一扇窗户内,窗里有人应声倒下。
  但这无法阻止第二轮的弩箭袭来。
  更多人悲叫倒地。
  铁爪右手旋挥,以惊人的反射神经拨走了迎面射来的两箭,但右腹还是给另一箭贯入了。
  「于润生!」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左右两侧的屋顶上又各出现十名弩手,强弩指向中庭,这次没有齐射,却一一瞄准仍然站立那十余人才扣下扳机。
  其中一箭斜下贯入孙克刚的颈项,他终于带着不甘心的目光倒下来。
  佟八云只感到身体一阵阵火灼的感觉,也无法确定自己哪些部位中箭。
  铁爪却仗着流星般的速度朝来路急退,弩手一时无法瞄准这个迅速移动的目标,纷纷射空。
  最后一枚箭才刚射出,右面仓库那头的木门即向外打开。
  枣七与田阿火率先奔出,后头跟着数十个全身黑甲的战士,如饥饿已久的狼群一拥而上。
  佟八云感觉双腿已无法逃跑,只能原地站立,他染血的右手伸向腰间欲拔出飞刀。
  ——至少多带几个敌人一起下去……
  可是右手根本不听使唤。他侧首才看见,右肩被一枚箭矢深深钉入。
  而田阿火已经奔到他面前,双拳穿戴着一对镶有铁片的皮革手套。
  田阿火的独目中闪出积藏已久的暴烈火焰。
  佟八云勉力举起左手的砍刀,却被田阿火双手擒住了握刀的手腕。
  田阿火双手一扭一挫,佟八云腕骨碎裂。
  田阿火仍未放手,扯着那条手臂把佟八云硬生生拖前。佟八云双足无法再站稳,头脸狠狠仆在地上。
  田阿火的右拳从高轰下。
  在那铁拳与地面的挤夹之下,佟八云头骨爆裂。鲜血从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同时激喷而出。
  田阿火仍未满足,再伸腿在佟八云的脑袋上狠狠踏了几下。佟八云的身体全无反应。
  还余下几个侥幸只有轻伤的「三十铺」打手。但即使没有受伤,要正面跟这些全身披挂、习于野战的「裂髑军」战士对抗,根本不可能。
  单方面的屠杀很快就结束,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人都给补上一刀。
  枣七眼里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他一直追赶铁爪,进入了药店的店面。
  在黑暗的店铺里,铁爪本来全速向正门逃逸,却突然毫无先兆地回身,一爪挥向枣七的脸庞!
  枣七就如上次保护于润生时一样,双臂交叉护头,挡住那只魔爪。
  这次却没有皮肉破裂之声,代之以金属鸣响。
  枣七伸腿猛踹向铁爪的腹部。铁爪及时缩腰闪过,却被枣七的脚踢中了钉在腹间那枝箭杆,肚子里有一股被翻搅的剧痛。
  他的爪子往下一捞,枣七反应亦速,把腿缩回来。
  枣七这时才把穿戴着铁皮甲片的双臂放了下来,朝铁爪露出狞笑。
  他如猴子般全身猛扑向铁爪。那完全出于野性的动作,连格斗经验甚丰的铁爪也无法分辨是用身体哪部分攻击。
  不必分辨,铁爪只要伸出他那五只能毁灭一切的手指就够了。
  爪影已投在枣七的脸上。
  枣七那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应却也在铁爪的意料之外。他在间发不容中堪堪侧首闪过了那魔爪,头脸顺势猛地一摇,咧开那两排尖利的牙齿,近距离噬向铁爪的手臂!
  铁爪却没有缩手,而是把独臂弯折躲过利齿,同时化为肘击,手肘如斧刃横打向枣七的太阳穴!
  枣七及时低头缩下闪过。
  铁爪的手臂屈而复伸,五指狠狠抓住了枣七的头发。他以此为圆心,身体平空翻腾,以全身的力量扭扯枣七的头颅!
  ——硬拔头颅。铁爪最得意的招术。
  枣七怪叫着,他那异常粗壮的颈项抵住了铁爪的拔扭。枣七猛力以全身回拉。
  铁爪的手指上,只余下几把粗硬的头发。
  枣七凶怒地盯着铁爪。
  「裂髑军」的黑甲步兵已经在枣七身后出现。铁爪再有自信,也知道在这里跟这许多军士拼斗必死无疑。他再次运起双足,朝药店正门全速奔逃。
  枣七和众步兵却并没有追出去。
  越过门槛之时,直觉告诉铁爪有危险。但他没有任何选择,继续奔出。
  原来站在左右屋顶上那些弩手已经聚集在正门顶上,并已提着第二批预早扳了弦上了箭的强弩。
  二十柄弩弓一同瞄准逃到街心的铁爪。
  同时扳机。
  铁爪的白衣变成了红衣。
  他的身体却竟然没有停滞下来,带着一条血路迅速逃进了对面黑暗的街巷。
  门顶上的弩手都呆住了。在战场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这种齐射之下仍然能够活命。
  枣七在门前看见了,正要再追出去,却听见后面一声呼喊,「别再追了。」
  只有这个声音,枣七绝对服从。
  于润生已经站立在中庭里,低头瞧着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陆续又有士兵从「大树堂」的仓库门口走出来,已达二、三百人。药店里已经挤不下,部分军士开始分批走出药店,占据邻近的房屋。
  一名军官指挥着部下:「把这些尸体也搬到后院,跟那些禁军一同堆着。」
  「你们共有多少人?」于润生问那军官。
  「七千人。」
  「不可能等他们都到达才出动吧?」
  军官点点头。「大概有二、三千人,就开始进攻。」他顿一顿又说:「不过有一个人,元帅说必定要等他。」
  于润生微笑。「我知道。」
  继续有「裂髑军」的士兵,从仓库的那个秘密地牢源源而出。他们穿戴全副装备,摸黑穿越那条近三里长的地道到来,一个个显得颇疲乏。于润生吩咐田阿火,指示军士们取用早就安排在仓库里的粮水,士兵洗了脸喝了水之后才比较清醒。
  这条地道就是「东都大火」之后,乘着兴建「大树堂京都店」及重建武昌、合和两坊时,以工事作掩饰暗中挖掘的。地道耗费的金钱和时间,几乎相当于两坊所有建筑工程的总和。
  ——但是现在它带来的回报却不只百倍。
  从「大树堂」涌出的战士越来越多。武昌坊自大火后才刚刚重建,完成的楼房未及一半,居民本来就不多,「裂髑军」士兵轻易就把大半个武昌坊占据了。
  于润生一直站在仓库里等待。
  终于自那地牢的出口,出现了他等待的人。
  狄斌策马出城后,立即奔赴位于京郊那个隐蔽的地道入口,然后又马上徒步走过漫长的地道。虽然经历这一番奔波,身心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疲倦。每当到了这种重要的关头,他总感觉身体里生出一股连自己也惊讶的潜在能量。
  紧随在他后面的镰首,当然更像有耗用不完的力量。
  狄斌一看见老大,立即上前紧紧跟他拥抱。
  「我还担心枣七赶不及……」狄斌大大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于润生。「嫂嫂和孩子们呢?」
  「都还在账房里,没事。」于润生拍拍狄斌的肩头,他瞧向镰首,「老五,上次在九味坊堵你的那些『三十铺』的人,都死了。」
  「只有他们来吗?」镰首问。「茅公雷呢?」
  于润生摇摇头。「他没来,倒是铁爪出现了……」
  「死了吗?」狄斌立时紧张起来。
  「不晓得他搞的那个『飞天』,是不是真的招了鬼神来保佑他……逃了。可是受了很重的伤,不会活多久了。」
  「很好。」狄斌恨恨地说。「三哥的仇,我们还有机会亲手报。」
  其余「大树堂」的部下,还有「八十七人众」也都陆续自地牢现身。他们一个个比「裂髑军」的士兵还要精神,齐向于堂主问安。
  「现在不是想报仇的时候。」于润生说。「没有时间了,你们准备动身。」
  刚才那名军官走近过来。他后面跟着两个士兵,各自捧着一整套铁甲的部件和一具虎头状的战盔,还有一柄五尺长的铁剑。全部跟陆英风那套一模一样。
  「这位是五爷吧?」军官朝镰首说。「元帅希望你能够穿上它,令城里的人以为,他已经亲自带兵攻进来。」
  镰首接过那柄铁剑,拔出尺余,细看那剑锋。铁剑颇沉重,对他而言却正好称手。
  「好。」镰首微笑。「那我就当一夜的元帅吧。」
  那军官也不禁开怀笑了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但他听元帅说过,此人在上次的战争里,也曾是南军先锋队的军人;而且这男人的身姿气势,一眼就看得出不是平凡人,甚至真的隐隐可与陆英风相捋。
  「你们去吧。」于润生目中又再闪现那股慑人的异采,那语气和表情跟当年进攻「大屠房」前一模一样。
  「去收取属于我们的胜利。」
  ◇◇◇◇
  首都南郭明崇门守将艾岚一直在想:自己接下了一件最不愿意的工作。
  参军多年来一直巴结、贿赂伦公公,仕途步步高升,他可没想过有一天要打这样的硬仗。
  更没想到的是:就是因为长久以来获得伦公公的信任,防守正南城门这个最吃重的位置也就支派了给他。
  艾岚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对于首都的防务,他比任何一个禁军将领还要紧张。人人都知道艾岚是「伦系」在禁军里的头号人物,乱军若是攻陷首都,他即使不战死也势难得免,胜利是他唯一的活路。
  艾岚带着亲卫队站在明崇门顶的城楼上,远眺黑暗彼方透出亮光的敌阵。
  ——最好他们今夜不要过来,多延一天也好……
  他很了解,守城的禁卫军与「民旅」根本不可能正面战胜陆英风这支「裂髑军」。但凭着这高耸的城墙,死守几天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等勤王的边戍军赶来……
  可是艾岚的愿望落空了。
  「动了!」身边一名参领指向前方高呼。
  确实是在移动,「裂髑军」大队正朝这儿接近。
  「备战!」艾岚拔出佩刀朝天一指。整座城楼顿时由紧张的宁静变成更紧张的噪动。工事兵在四周忙碌着,不是为燃煮沸油的火堆添柴,就是把落石推近城墙边缘。长弓手把沾了油的火箭燃着,其余守城步兵戴上战盔,手里紧紧握着兵刃的柄杆。
  艾岚也指示传令兵,把消息通知其他方面的守军。可是,他没期望他们会派多少支援来:谁都知道陆英风用兵鬼神莫测,不敢轻易分薄自家的兵力。
  「裂髑军」就如远方卷来的一股黑浪,尤在远处时仍不觉其势,但越是接近就像前进得越快。
  ——真的是正面来攻城吗?……
  敌军前锋快要进入射程。据在城墙高处,弓箭是守军占有的一大优势。
  成排的弓手,一条条准备拉弦的手臂紧张得发抖。
  「裂髑军」却突然停止,刚好在守军箭矢的射程以外。
  艾岚顿足。陆英风明显对首都防卫武力的各种界限了如指掌。
  敌军突然又全无动作。情势一张一弛,令城楼上的八千名士兵情绪更紧张。
  ——难道这就是陆英风的策略?……
  「将军,是否军情有误?」一名参谋向艾岚说。「现在接近一看,乱军的数目并没有预计中多啊……」
  艾岚仔细一看。他虽然没有怎么打过仗,可是带兵出巡各种仪式的机会倒不少。「裂髑军」看去果然不像有三万人之多。
  「不……不是消息出了错……」艾岚想到了其中关节,战甲底下渗出了冷汗。「是对方分兵了,有一支不知到了哪儿……」
  突然传来如雷的哄动声。艾岚瞧过去。「裂髑军」的主阵众将士向天高举军械,一记接一记地发出呐喊。
  城楼上所有士兵都不禁注视。
  「将军,我们也要喊几声。」那参谋说。「否则士气就给比下去了!」
  「好!」艾岚指示鼓手打起节奏。全军随即和应,也发出整齐的喊声。
  绝大部分守军都把注意力放在这隔空的心理战上。只有在城墙后面一些负责搬运的民兵,发现墙后城内的附近街道有点不对劲。
  「刚才好像看见有人……」
  「是不是别处的禁军过来帮忙?别吓人啦,敌人明明还在外头。」
  潜入首都内的「裂髑军」战士,已经有接近二千人,成功进入明崇门后数条街外。从武昌坊到这儿,途中只遇过一些零星的发现者,全都被无声无息地消灭掉了,其中有守军,也有平民。
  那几名民兵商量了一阵子,觉得还是去探看一下比较好,就沿着镇德大道向前走去。
  突然他们听见,前面有马蹄急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只有一骑。
  民兵们好奇地向前看。
  一个身材雄伟的黑甲将军,策骑着同样通体黑色的西域骏马,单独沿着这条世上最大的街道急驰而来。
  将军单手提缰,另一手高举一柄巨大得吓人的长剑。剑锋反射着月光,泛出令人胆颤的寒芒。
  数名民兵被这诡异的情景所慑,呆呆站立在原地。那黑甲将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像是人类,像是一股能量。
  死亡的能量,如瘟疫。
  铁剑乘着马儿的冲势水平挥出,两颗带着血尾巴的头颅旋飞而出。
  黑甲将军接近明崇门时,所过之处的道路两侧立时冒出人群,同样身穿黑色的盔甲。在剩下的几名民兵眼中,这些敌人有如平空出现的鬼魅。
  他们迅速被黑甲战士的浪潮吞噬。
  策马的镰首当先杀向明崇门后,守备城门和城楼下方的皇军士兵尽皆震惊。
  「『无敌虎将』在此!」镰首勒住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东城门已破!」
  数以千计的「裂髑军」自他身后奔跑而来。最初他们得知,要让这个连军籍也没有的男人穿着元帅的盔甲领导他们,心里都很是不满;可是第一眼看见全身披挂的镰首后,他们没有话说了。
  ——他们感觉自己就在跟随着真正的陆英风。
  镰首跃下了马鞍,领着众兵向城门冲杀过去。
  压倒性的数目,加上这突然从意想不到方向袭击而来的气势,守在明崇门后面那三百余名皇军连考虑投降的机会也没有,更不用说抵抗。
  热血与碎肉泼洒在明崇门内侧那古老的木材上,门前土地漫成一片血海,血水渗流到门外。
  黑甲兵已开始着手拆除城门后面的加固工事,另有一队占据了门侧的巨大绞盘,随时准备开门。
  城楼上的守军原本还沉醉在呐喊之中,到这时才发现下方门口的变乱。艾岚大惊失色,马上指派最接近楼阶的步刀队下去反攻。
  ——绝不能让他们开门!
  镰首察觉上方守军的反应,当先奔上阶梯迎击。跑在最前那个步刀手预料不到敌将身手竟然如此迅猛,还没来得及举盾,颈项已被铁剑斜向劈裂!
  在狭窄的城楼阶级上,镰首的铁剑卷起一道接一道血红的旋风。没有闪躲的空间,也没有任何人或物件能够阻挡那剑锋。
  镰首不断挥剑前进,眨眼已经斩杀三十余人,这速度破了他以往的杀人纪录。
  有两人为了躲避剑锋而失足跌出了阶级,一个当场肝脑涂地,另一人跌断了腿,马上被一堆「裂髑军」的矛枪刺死了。阶级形成一条小血河汩汩往下流淌,跟随在镰首后面的黑甲兵有的险些滑倒。
  同时在城外的「裂髑军」又开始前进。艾岚分神应付下方的敌人,一时没有察知,敌方大军冲近了好一段距离才下达放箭的号令。
  「裂髑军」早有准备,停下来齐把盾牌向天高举,挡下了这第一阵的箭雨,只有甚少士兵中箭倒下。大军马上又继续冲锋。
  因为艾岚的延误,结果只能射这一轮箭矢,就给「裂髑军」到达了城下。
  守军根本没有前后同时抗敌的准备,城楼上的情况异常混乱,艾岚更是缺乏了处理如此乱局的才能。每支部队都不知道要如何分配抵抗前后的敌人,有的甚至因为胡乱反应而互撞在一起。
  镰首登上了城楼。他的铁剑已经砍得多处崩缺,上面沾了六、七十人的鲜血。
  「降者不杀!」镰首高举铁剑呼喊着,他身后随着登上的黑甲兵也都同样和应呼喊。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然而他们已经冲了进去,手里的兵刃没有停止过一刻。
  城楼上的守军士气已接近完全崩溃,无法做出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城下的「裂髑军」主力陆续把攻城梯子搭上来,可是还没有士兵爬上来。
  ——因为他们在等待一条更直接的通道。
  明崇门后的最后一道加固工事也都拆除了,二十名黑甲兵合力把门上重达百斤的横闩抬起。
  绞盘开始转动,铁索一寸接一寸地收进盘轮里。
  听见那绞盘和铁索的声音,艾岚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明崇门打开了一线的同时,镰首斩杀了今天第一百人。
  城外第一个「裂髑军」先锋兵从明崇门的缝隙踏入首都内。
  严格来说,这场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宣告结束了。
  ◇◇◇◇
  在东郭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看见首都中央多处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光映照在他失却了神采的蓝色眼瞳里。
  其他守城的将士也都看见了,惊慌地议论着。
  「是哪一边给攻破了?」
  「这么快?先前艾岚才派人来请援……」
  「就算明崇门破了,也不可能这么快深入到那儿……」
  蒙真一直不言不语。他眺望了火光一会儿,便率先往城楼的阶级走过去,茅公雷和「民旅」的「丰义隆」与「三十铺」部下也无言紧随。
  「你去哪儿?」镇守显仪门的秦琳将军从后面呼喝。
  蒙真彷如未闻,开始拾级下楼。
  「阵前怯逃,你知不知道是死罪?」秦琳把腰间佩剑拔出了一半。
  茅公雷停了下来,回身狠盯着秦琳。那将军反倒被这黑道流氓的气势慑住了。
  「笨蛋,看不见吗?」茅公雷指向首都腹地的火光。「这场仗不用再打了。」
  「军令如山,你……」秦琳气得说不下去。
  茅公雷把手上的黑棒略提起少许。
  「你是要死在这儿,还是待会儿死在入城的乱军手中,随你选择。」
  秦琳的胸膛向后缩了。
  茅公雷没再理会他,回头又紧随在蒙真的身后。
  茅公雷从旁瞥见了蒙真那冰冷的脸容。
  蒙真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看见首都里的火焰,而佟八云等人至今都未回报,茅公雷已经知道义兄心里在想什么。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伴随蒙真走下这座已经士气崩溃的城楼。
  到达下面的显仪门前,茅公雷终于忍耐不住。
  「大哥。」
  蒙真这时才停下步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蒙真没有把脸转过来。「没有意思的。走到天涯海角,他终究也会把我找出来。当了那对父子的走狗那么久,我可不想又当一条被人追赶的丧家犬。」
  蒙真说完又再迈步,朝着回「凤翔坊分行」的路继续走。
  茅公雷只觉得,义兄的背影从未显得如此矮小。
  ◇◇◇◇
  在「猛虎」狄斌带路下,三千余名自地道潜入的「裂髑军」于首都中央各处冲杀放火。
  城内居民惶恐逃走,到处散播乱军已经攻占整个首都的消息。其实,陆英风的主力大军此时才刚刚攻破了明崇门,仍在收拾艾岚的残余,只占领了首都南面一部分区域。
  其他三面城郭的守军知道已经无城可守,士气顿时崩坏,有不少将士乘机逃散。西面昭礼门的守将陈智平更主动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往西郊逃逸——半个月后,他又领残部回京投降。
  其余两面的守将也都没有准备死战,正焦急地等待「裂髑军」到来,好就地投降。
  到了午夜,艾岚的首级被高悬在明崇门的门顶上。
  把三千余名投降的残余绑缚了后,「裂髑军」主力在明崇门前稍作歇息,并且整顿重编军阵,然后以勇猛的镰首为先锋,整齐地在宽广的镇德大道上行军,朝着首都北面仅余三千「神武营」坚守的皇城进发。
  ◇◇◇◇
  返回「凤翔坊分行」之后,蒙真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独自走到儿子的房间。
  谢娥还没有睡,正坐在儿子的床前。蒙真进来时,她并没有表示惊讶,似乎早就预料丈夫会在这时回家,并且到这个房间来。
  谢娥才刚刚站起身子,蒙真就一把抱住她。她感觉他抱得很紧,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之后,他才把她放开,到床前看看儿子。
  根据蒙札孚家族的惯例,孩子到五岁之前都不会正式起名字,现在只是暂时唤他「小三子」——在关外,男女孩子都是一同排辈的。
  不过夫妇俩早已决定,儿子将来要改名做蒙越,他期许这个孩子将要成为人上之人。
  「他睡得好吗?」蒙真抚摸儿子的额头。
  谢娥点点头。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问:「你……不过去看看她吗?」
  蒙真知道妻子在说帖娃,她就是一个这么宽容的女人。
  他摇摇头。
  「这一夜,我要跟你和孩子在一起。」蒙真的视线没有离开这个还未满两岁的儿子。「把女儿也带过来。」
  谢娥抑压着忧伤的表情,匆匆步出房间。
  蒙真把儿子从床上轻轻抱起来。儿子因而醒过来了,半睁着小眼睛,跟父亲一样的水蓝色。
  「爹……」仍是牙牙学语的儿子,最先会说的就是这个字。
  蒙真再也按捺不住,泪水滴到儿子的脸颊上。蒙真马上伸手抹去。
  「你继续睡吧……」
  不知道儿子是否真的听得懂。但在那宽厚温暖的手掌抚拍下,他又合上眼睛,在父亲怀里再次沉入睡梦中。
  ◇◇◇◇
  皇宫的金銮正殿宽长得惊人,平日是文武百官列位朝觐的地方,于今却是空无一人。
  陆英风元帅独自一人从殿门步进,五尺铁剑佩在腰间的鞘上。除了殿前禁卫,能够带剑进入金銮殿的人,过去一个也没有。
  陆英风把战盔抱在左臂上,右手则垂下揪着一件湿淋淋的东西,从殿中央直走而过。
  正前方的黄金龙椅上并没有人。
  陆英风一直走到皇座下的殿阶前才止步。
  「臣下回来了。」他朝着那空椅说话。
  龙椅微微动了一下。
  「别……别杀朕……」一个声音从椅背后传来,当中充满惊惶的颤震。「人来……人来啊……」
  当然没有任何人来。
  陆英风无法忍耐不笑,这是他人生最高峰的时刻。
  「大逆不道之事,臣下是不敢做的。这次回京,早就说过是为了『清扫君侧』……」
  陆英风说着,把右手上的东西往金銮一掷。那东西落在殿阶上,又滚滚而下,最后停在阶级的最下方。
  伦笑的头颅。
  龙椅后面的声音被吓得惊叫。
  「奸佞之首,已除其一。」陆英风即使亲手斩下伦笑的首级,但积藏多年的郁愤似未全消,眼睛仍狠狠盯着地上伦笑那张僵死的丑脸。
  「南方诸位藩王,日内亦将到京都来,助陛下重扶社稷秩序。」陆英风继续说。「臣下立了如此大功,陛下不赞臣下几句吗?」
  「要……要朕……说什么?……」
  「臣下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胜利。古往今来,有像臣下这般的将才吗?」
  「没有、没有……陆卿家用兵,古今第一……这江山多年来都是仗赖卿家撑着!只怪朕误听奸臣……」
  陆英风突然「锵」地拔出铁剑,那声音顿时被唬得窒息。
  陆英风以剑尖指向伦笑的人头。
  「轻蔑陆英风的人,下场正是如此!」
  龙椅后的声音不敢再发一言。
  陆英风这才满意地收回铁剑,回身从来路步出殿门。
  宫外的广场上,逾万「裂髑军」仍然整齐列阵。他们看见这个从大殿昂然步出的高壮男人——这个曾经是他们最可怕憎恶的敌人,如今又是他们尊崇到极点的男人——同时发出震动整个皇宫的欢呼声。
  陆英风仰首,瞧向已经微亮的天空。
  ——天,这次你也看见吗?



第四章 照见五蕴皆空

  不知道是谁开始传出了消息。
  那些在战争的晚上惊恐地锁门闭户躲在家中的朝廷高官,次天清早就纷纷涌往吉兴坊。
  在吉兴坊的于润生府邸外,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豪华的马车,一直排到三、四条街外,府邸四周守备的「裂髑军」士兵都对这奇景感到意外。这些平日连多走几步路也嫌辛苦的高官,全部下了马车,亲自提着各种名贵礼物,争先恐后地向守门的「大树堂」护卫报上名字官衔,谦卑地请求通传让于润生接见。
  谁要在新政权里活下来,就要找于润生谈——这就是他们听到的消息。
  于润生昨晚虽然彻夜未眠,但仍然从最高品位的官员开始,逐一接见他们。
  见完了于润生出来的官员,有的满脸欢喜,有的仍然满腹疑惑不安。
  因为这个事迹,一年半载之后,「大树堂」堂主于润生在道上渐渐拥有了一个外号,名为「荫天下」。
  ◇◇◇◇
  狄斌与田阿火跟一队部众进入了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大门。
  狄斌这也是第一次进来——那次于老大「登册」的仪式,他并不获准观看。
  看见威镇天下的「丰义隆」发迹之地竟是如此残旧狭小,狄斌不免感到意外。
  他并不需要寻找章帅。
  一踏进门口,他已经看见了这位「丰义隆」最后的老板。
  就坐在正堂最后头那张古老的交椅上。
  失去生气的眼睛直视前方,却不是瞧向狄斌,而是看着面前的虚空。
  身体没有任何动静。
  鼻孔和嘴角沾着已干的血渍,在完全苍白的脸上更红得刺眼。
  狄斌上前细看章帅的尸体。田阿火则带着手下奔往楼上。
  一名部下在章帅的交椅旁,捡起一只摔落的杯子。
  良久之后,田阿火下了楼。
  「韩亮也死了,一样是服毒。」
  那个部下抛掉杯子,猛地用裤子擦拭手掌。
  狄斌抚摸着自己的左腰。在袍子底下,「杀草」斜斜插在腰带里。
  他本来还在期待手刃章帅时的痛快,如今颇是失望。
  「六爷……」田阿火问:「听道上的传闻,『咒军师』可能有面貌相似的替身。你说这个会不会……」
  狄斌看了章帅的脸庞一会儿,又瞧瞧那张曾经象征黑道最崇高权力的椅子。
  他回想: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座位而死去?
  ——包括了二哥……
  狄斌摇摇头。
  「是他。」
  「你怎么知道……」
  「就如老大说过,章帅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就是想坐上这个位子。失去它,他不可能活下去。」
  这时陈渡从正门匆匆奔进来,用谨慎的语气向狄斌说:「已经抓到了齐……楚。」
  狄斌脸容一紧。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问:「是你们抓到他的吗?」
  「不,是他的那些手下缚住了他,等我们过来。就在隔壁街的一幢屋子里。」
  「找到宁姑娘吗?」狄斌紧张地问。他害怕听到可怕的答案。
  「没有。我问过他,他不肯说话。」
  狄斌叹息。「先把他押回药店。」
  陈渡点头。「那些人要怎么处置?我是说齐楚的手下……」
  「全部给我杀光!」狄斌断然说。「那伙人里,也许有下手杀二哥的人。就算没有,这种叛徒没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让我干!」田阿火切齿说。「把头颅斩下来之后,我会用『丰义隆』的私盐腌好,留待带回漂城祭龙二爷!」
  「好。」狄斌拍拍田阿火的肩头。「不过待会儿才干。先让陈渡拷问他们,看看是不是问得出宁姑娘的下落。而且你还要跟我到一处地方。」
  「去哪儿?」
  狄斌从衣襟掏出一封信笺。「有人今早送了这封信给老大,我代老大去见他。」
  狄斌吩咐陈渡把章帅和韩亮的尸首包好,送回去给于润生亲自检视,然后就步出这座阴郁的楼子,跟田阿火和部众上马离去。
  狄斌带着陆英风元帅亲授的令牌,整支近五十人的马队在戒备森严的首都街道上通行无阻,飞快疾驰到西都府敬利坊里。敬利坊是个中等人家的住宅区,并无什么特别的军事价值,在昨夜的战事里几乎没有任何损毁。
  狄斌等人停在一座甚不起眼的平凡楼房前。若不是房子面对路口一株大杨树,狄斌也找不出来。
  他只带了田阿火和三名部下,走到房子的正门前,敲了三下。
  开门的人是萧贤。
  两人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萧贤只是开门,示意狄斌等人进内。
  非常简陋的厅房陈设,而且有一股霉味,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
  坐在厅里的就只有一个人。昨夜之前,他还是朝廷数百文官之首,首都里——以至这个国家——最具权力的两个人之一。
  「为什么是你?」何泰极捋着长须,坐姿神态仍是极威严。「于润生呢?」
  狄斌忍不住咧嘴微笑。
  「老大正忙着见你从前的那些下属。」
  「你是……姓狄的那个吧?」何泰极仍是一脸高傲的表情。「你作得了主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别拐弯抹角了,没有时间。」何泰极以有如命令的语气说。「替我安排出城。」
  狄斌听着,没有作任何反应。
  何泰极显得不耐烦。「怎么啦?忘记了从前你们得过我多少好处吗?忘记我雪中送炭的那箱财帛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又说:「我这又不是要你们白干!为官多年,我在外面存的钱可不少。安全离开京都之后,我会分一份给你们。金子亮得于润生眼睛也睁不大。」
  狄斌失笑。「说完了吗?」
  何泰极脸色变了。
  「太师,你知不知道,第一次陪老大见你时,我觉得很浪费时间?」狄斌拨开袍子。「这次也是一样。」
  他把腰间的「杀草」连鞘拔出来。
  何泰极惶然站起,哇哇猛叫。
  「等一等……」
  狄斌拔刀出鞘。
  「别叫,死在这柄刀子下,是你的光荣。」
  何泰极想逃,但狄斌的两个部下早扑上前,左右按住他的肩膊。
  「杀草」的两尺锋刃,如烧热的铁条插进雪堆里一样,轻松贯穿了何泰极的心脏。
  狄斌刺完马上跃开了,不让何泰极胸膛溅出的热血弄污他的白色衣袍。
  两名部下也把何泰极放开。何泰极仰倒在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屋顶,身体没有怎么挣扎,就渐渐失去了生命力。鲜血从胸口扩散,把那身华贵至极的衣衫湿透了。
  ——权力再大的人,死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
  田阿火上前踏着何泰极的尸身,很轻易就把「杀草」拔出来。他略挥了一下,刀锋上不沾一点血渍。
  「真是好刀。」田阿火敬畏地双手把「杀草」交回狄斌手上。
  狄斌一边还刀入鞘,一边已瞧向脸色煞白的萧贤。
  「何泰极的钱藏在哪些地方,我都知道。」萧贤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很好。」狄斌微笑。「跟我们回去。老大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他会在那些藩王跟前举荐你。」
  萧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带走他的首级。」狄斌瞄一瞄地上何泰极的尸体。「是老大送给陆元帅的礼物。」
  ◇◇◇◇
  看见包围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外那批「裂髑军」,镰首惊怒地跃下马鞍,他身后的「八十七人众」也紧紧相随。
  「裂髑军」都认得这个昨晚穿戴成元帅模样的勇猛男人,不禁一阵紧张。镰首马上高举陆英风给他的令牌,另一只手提着那根沉重的木杖。
  他认出带兵的正是昨夜送给他盔甲和长剑那名军官。
  「是谁叫你们来的?」镰首的质问近乎吼叫。
  「是于先生的吩咐……」军官犹疑着说。「他怕五爷你……意气用事,会有危险,所以要我们先来替你清扫障碍……」
  镰首隐隐听见,分行的楼子上仍然有叱喝打斗的声音。
  「住手!所有人住手!」镰首的叫声震撼分行内外,连能征惯战的老兵也为这喝叫而震慑。
  镰首奔进正门内,匆匆跑过「凤翔坊分行」的前院。院子地上横竖躺卧着十几具尸体,大多是中箭身亡。
  ——到了最后,仍然死守在此的「丰义隆」部下就只有这么多人。
  镰首没有看这些尸体,径直走进了分行楼子那宽广的正堂。里面守着一队拿着刀枪弓弩的「裂髑军」,视线全部集中在正堂右侧通向二楼的阶梯。镰首马上拾级奔上去。
  一到二楼,就看见走廊上堆叠的那些身穿黑甲的尸体。全部都死于极重的手法,甲片破裂,肢体飞脱,鲜血在走廊上积了近一寸深。
  「你们全部在下面等!」镰首向「八十七人众」下令,然后踏着尸体步过走廊。
  在一个房间的门前,他终于看见走廊上唯一仍然呼吸的人。
  茅公雷半跪着以那根黑棒支地,多处插着弩箭的身体因喘息而急促起伏。身上几道刀口深可见骨,胸口那个地狱犬刺青也都被砍得模糊了。
  「你来了。」茅公雷半睁的眼睛看见镰首,干裂的嘴唇微笑起来。「我撑到……现在,就是要等你来。」
  「为什么?……」镰首很想上前掺扶他,可是他知道这个汉子必然会拒绝。
  「你要是……我,里面的是……于润生,你也会一样……」茅公雷说着,呛咳了几声。
  镰首咬着下唇不语。
  「可惜……」茅公雷咳完了又继续说。「到了最后……我们还是没……有……痛痛快快打一场……这里……又没有酒……」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虚弱。
  镰首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快点吧……我快……不行……」茅公雷用了最后的力量站起来。「我不要死……在这些……杂鱼的手上……只有你……我才甘心……」
  镰首眼眶已经红了,可是他知道怎么做才是茅公雷的希望。
  他抛掉手上的木杖,从地上一名士兵腰间拔出一柄匕首。
  镰首上前紧紧拥抱着茅公雷。茅公雷也放开了黑棒,双手交抱着镰首的背项。
  镰首感觉茅公雷的身体已经很冷,并且渐渐软下去了,双臂也从镰首背后滑落。
  镰首的眼泪流下来了。
  可是他知道茅公雷已经等不了。
  镰首把身体移开少许,左臂环抱支持着茅公雷的腰背,右手的匕首准确地从右肋间的空隙贯进心脏。
  茅公雷的头脸伏倒在镰首肩颈上,咳出几口鲜血。
  最后一次呼吸之后,脸上凝成永远的笑容。
  镰首慢慢拔去匕首抛掉,然后把茅公雷轻轻放回地上。
  房间的门这时自内拉开。
  蒙真步出,又回身把房门紧关上。
  他蹲了下来,瞧着义弟的尸首,轻轻抚摸那头鬈曲的头发。
  「你为什么不投降?」镰首哀痛地问。「他就不用死。」
  「我很清楚这个弟弟的性格。」蒙真没有流泪。「只有这样,他才没有遗憾。」
  镰首不其然点点头。
  「我的妻儿都在里面。」蒙真站起来直视镰首。「可以放过他们吗?」
  「老大吩咐过:你的妻子和孩子,还有你的另一个女人,保证他们以后都活得好。什么都不会缺,他们会给送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那就好了,替我多谢你的老大。」蒙真没有笑。「我也有礼物回送给他:容小山我没有杀,还关在行子的仓库里。」
  镰首知道蒙真的意思:将来收编「丰义隆」的人马时,容小山这傀儡仍然有利用价值。蒙真此举当然也是希望,于润生不会为难「丰义隆」遗下的兄弟。
  「花雀五呢?」
  「他上吊了。」蒙真淡然说。「之前他来找过我,叫我带一句话:『没有信任于润生到底,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镰首沉默了一阵子。
  「这话你可以亲自带给老大。」
  蒙真苦笑摇头。
  「我们之间没有可谈的事情。」
  镰首很明白。
  「还有什么愿望吗?」
  蒙真低头瞧瞧茅公雷。
  「我会厚葬他,在你的旁边。」镰首会意地说。
  蒙真以微笑致谢。
  「到另一个地方吧,不要让我的孩子听见。」
  「好的。」镰首捡起地上的木杖。「跟我走。」
  ◇◇◇◇
  在「大树堂京都店」的管账房里,齐楚木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脸容一如以往,像经常带病的透红。
  田阿火双臂交叠在胸前,一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盯着他。两人当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房门这时打开来。
  狄斌手里提着镇堂刑刀「杀草」,独自进入账房里。他把「杀草」放在书桌上,然后瞧着田阿火。
  「你先出去。」
  田阿火担心地看着狄斌。
  狄斌威严地瞪了他一眼。「出去干你要干的事情,陈渡已经问完了。」
  田阿火这才点头走出门口,离开前自外把门紧紧带上。
  狄斌站在齐楚的跟前。
  「他呢?」齐楚懒洋洋地问。「他不来?没有脸来见我?」
  「你说谁?」
  「你的五哥。」
  「没有脸见人的是你。」狄斌皱眉,神情悲痛多于愤怒。
  「是吗?」齐楚的声音像嘲笑。
  「你有好好葬二哥吗?」
  一说到龙拜,齐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点点头,「在漂城的东郊。他的头,我带来给章帅看过后,就命人送回去入土。」
  狄斌强忍着眼泪。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女人?兄弟都不要了?」
  「什么兄弟?」齐楚倾侧了头脸质问说:「那家伙?那个抢了我女人的家伙?还有你们——我的女人明明给他抢去了,你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样就是兄弟?」
  狄斌一时为之语塞。
  「那当然了,镰首是我们『大树堂』的第一战将嘛!」齐楚继续嘲弄地说。「我不过是个管数的,找谁都干得了。」
  「她喜欢的是五哥,你也知道的……」
  「哈哈,黑道的人,什么时候把女人的想法看得这么重了?」齐楚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我是老四,他是老五!我的女人就是他嫂嫂!」
  「那就是你杀二哥的理由?」
  齐楚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有点哽咽地说:「二哥……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只有他一个,不是于润生。不是其他人……」
  狄斌愤怒地揪着齐楚的衣襟。「你在漂城吃饱穿暖,是因为谁?你敢说没有欠我们?记不记得还是逃兵的时候?不是老大,老三已经砍死你了!还有那次在『万年春』!不是老五救你,你现在在哪里?没有大伙儿冒死打拼,你有什么『齐四爷』可当?」
  狄斌流着泪继续骂:「你说那是你的女人?你的银子从哪儿来?没有银子你进得了『万年春』?你睡得到那样的女人?没有兄弟,你根本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没有!」
  「白豆,你骂完了吗?」齐楚却似对这一切对话都不再在乎。
  「不准你喊我这个名字!」狄斌把齐楚推回椅子上。「只有我的兄弟可以这样喊我!你已经不是!」
  「你说的对。」齐楚闭起眼睛。「都是为了银子。我们其实都把命卖了给于润生,所以别再说什么兄弟了。」
  「不是这样的!」狄斌激动地喊叫。
  「是不是这样,将来有一天你也会知道。」齐楚乏力地说。「再怎么说,我也得死吧,你也就别再说什么了。」
  狄斌看见齐楚这完全放弃的表情,情绪倒是冷却下来。
  「我只想问你:你把她藏到哪儿了?」
  「又是为了你的五哥吗?」齐楚这时睁开眼直视狄斌。「也对……你跟镰首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对你来说,小语不在不是更好吗?」
  被齐楚看穿他的秘密,狄斌满脸通红,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尴尬的时候。陈渡已经彻底拷问过齐楚的手下,似乎他们真的不知道,看来齐楚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信任他们。
  「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吧?你也不想她受苦……」狄斌的语气像哀求。
  齐楚的眼神如冰般冷。
  「我只知道她是属于我的,永远都属于我。」
  狄斌在齐楚的注视下有点心寒,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齐楚的动作却毫无先兆,他从椅上扑向书桌,手掌已经抓住「杀草」。
  狄斌绝没想到平生最软弱怕死的齐老四会有这样的反扑。然而走黑道多年,他早已对突然而来的危险养成了过人的神经反应。齐楚才刚把「杀草」拔离鞘,狄斌已经双手擒住齐楚握刀的手腕,往外翻扭。
  齐楚吃痛,手指放松了,狄斌劈手就把「杀草」夺下来。
  这却正是齐楚的希望。
  他以身体迎向刀锋。
  狄斌来不及收回刀子,只能往下略垂,避开齐楚的胸口,但「杀草」那锋锐无比的两尺霜刃,依然爽快地洞入齐楚的腹内。
  狄斌感到热剌剌的鲜血涌到他握刀的手上。
  刀子也像割开了狄斌心里包藏的记忆,无数回忆画面流泻不止。
  齐楚握着他的手指,教他在沙地上写字。
  齐楚回到破石里木屋,笑嘻嘻地掏出一块从市肆偷来的猪肉。
  齐楚在「老巢」仓库里睡觉时,像孩子撒娇的梦呓。
  齐楚每逢冬季生病时的咳嗽声。
  在往首都进发前,最后一次看见齐楚那张冰冷的脸……
  「四哥!」狄斌痛哭着拥抱齐楚,白衣袍早染成滩滩血红。「为什么我们兄弟……要弄成这样子?……为什么?……」
  腹肠被金属贯穿的痛苦程度,齐楚前所未尝,他却还在笑。双手十指紧抓着狄斌的衣袖。
  「白豆……其实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只是对你一个说……不是他们……」齐楚每说一段话也要喘好几口气。他那秀气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口,又苦笑说:「白豆……看……我喝过你的血……现在都还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狄斌猛地点头。
  「真正的兄弟……就只有……你……还有二哥……啊,龙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齐楚的意识已经模糊,脑海生出许多幻觉。
  「三哥的刀……好邪门……」他以沾满血的手掌抚摸狄斌的脸颊,似乎他已经看不见了。「白豆……离开吧……别像我……」
  「四哥,告诉我!她在哪儿?她在哪儿?」狄斌用手托着齐楚的后颈,在他耳边问。
  「啊……很美……很美……」齐楚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向上看,狄斌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抓着狄斌衣袖的手指终于也无力松开了。
  ◇◇◇◇
  十五天之后,南藩「勤王师」主力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首都。
  但其实京畿一带的情势早已完全平静。北来救援首都的那些边戍将领,赫然发现难攻不落的首都已经被陆英风闪电攻陷,现在变成了「裂髑军」固守的要塞,无不震骇。要反攻陆英风本就极困难,加上众将没有统一的指挥,谁也不肯也不敢率先出兵。
  然后,彭仕龙已在藤州向南军主力投降的消息传来。众将商议了一会儿已有决定:烧掉原来勤王的讨檄文,换成歌颂陆英风元帅胜利的贺文。
  为表向新政权效忠,他们更自愿解除部队的武装,把军械全部送入首都,然后远远停驻在二十里外,等候南藩诸王的发落。
  南藩大军由宁王世子率领,军容整齐地操进大开的明崇门,在镇德大道耀武扬威地前赴皇宫。数以万计的首都百姓夹道欢迎,挥舞着各种自制的小旗帜。
  有的民众激动地哭泣,当然其中不乏伪哭的人。但也有人是真心期待,新政能一洗伦笑、何泰极所制造的种种腐败颓风。
  宁王世子的坐骑经过大道的同时,一个看来表情痴呆的白衣「飞天」教徒到了吉兴坊,送了一封信给镰首。
  信里就只有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一个地点,还有一个血红的手印。
  那手印指节异常长大,就像鸟爪。
  镰首当然认得。
  ◇◇◇◇
  镰首和狄斌奔下那地牢的阶梯,就看见铁爪盘膝坐在地牢狭窄的走廊中央。
  走廊里充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来自铁爪的身体。他身上那许多箭伤都没有治疗过,全在结脓发臭,或变成了紫黑色,有的更有蛆虫在爬行。
  铁爪穿的仍是当夜那件已然破烂染血的白袍,长发散乱黏结成一团团。
  他伸出右爪抓往墙壁,轻轻松松就挖去一块石砖。他的手指在那洞里掏了一把湿冷的泥土,里面还有一条蚯蚓在爬。他伸指把泥土送进嘴巴里,连泥土带虫都一口气吞下。
  狄斌想:这个人真的已经彻底疯了。
  镰首把木杖支在地上。
  「她在哪儿?」他直视铁爪那疯狂的眼睛。
  铁爪指一指自己的后头。「在那道铁门后面。」他又抚抚自己的肚腹。「铁门的锁匙,给我吞进肚子里。要拿出来,只有一个方法。」
  镰首踏前了一步,却被狄斌扳住肩头。
  「没必要。」他指向后面随来的部下。「他们有带弩箭。在这么窄的地方,他死定了。五哥不要冒险。」
  镰首却把狄斌的手掌拨开了。
  「让我自己解决。」
  狄斌瞧着镰首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他从腰间拔出「杀草」。
  「你那木杖,在这种地方不好使。用它,三哥会保佑你。」
  镰首把木杖抛落地上,接过「杀草」,一步步朝铁爪逼近。
  铁爪看见「杀草」的寒光,整个人一下子像清醒了。他站起来迎向镰首。
  就在镰首冲到六步内之前,铁爪又再抓出壁上一块石砖,近距离狠狠朝镰首掷去!
  镰首不闪不避。石砖击在他胸膛上,破裂粉碎,却丝毫没有阻慢他的冲势。
  ——镰首不在乎受伤,他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击杀铁爪。
  ——她还在里面等他。
  「我来了!」镰首朝铁门那边呼喊了一声,同时偏身成一直线,「杀草」全力猛刺铁爪的心胸!
  铁爪的右手化为掌形,在胸前自左至右划了半个圆弧。那极巧妙的几何轨迹,牵带着镰首的手臂,把其强猛的力量消弭于无形。
  镰首的右臂给带到了左侧,于是顺势把刺击化为反手劈刀,「杀草」斜斩铁爪右颈!
  这种程度的变招完全在铁爪的估计之内,那只魔爪早等在镰首劈来那手臂的肘部位置。镰首这刀不单给消挡,肘外侧更被撕去一片皮肉。
  镰首浑如未觉,空出来的左掌拍压着铁爪的独臂,右手刀再次反砍而出!
  铁爪那只手却敏感异常,马上翻转反擒住镰首的左腕,往上猛地一拉,刚好用镰首的左臂交叉挡着握刀的右臂!
  镰首双臂竟就这样被铁爪一只手封住了。他立时反应,腰肢急挺,右膝顶向铁爪的下阴!
  铁爪缩起腹部,镰首的膝尖仅仅未及。
  镰首的右腿伸直,膝击化为前蹬!
  铁爪却始终未放开镰首的左腕,此际猛地再往下拉扯,镰首顿失平衡,那一腿被无形化解了。
  镰首只是单足站立,却仍然发出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把左手从铁爪的手指间拉脱。当然左腕不免又血花四溅。
  铁爪没有放过这机会,手爪顺着镰首的拉势伸前,袭向镰首的脸庞。
  镰首回转「杀草」,在自己脸前挥过。
  仍是迟了一点。铁爪的手已经带着指甲缝上的皮肉收回,「杀草」只斩了个空。
  镰首左脸颊多了四道鲜烈凄惨的血痕。
  铁爪得意地微笑。
  镰首定下神来,回想刚才的几下交手。不论速度和应变,铁爪都在他之上。他只有力量一项能够胜过对手。
  狄斌忧心地站在后面观看。他已暗中吩咐身后的部下听他的号令,五哥一有什么闪失就放弩箭。
  镰首知道不能焦急。他把呼息压下去,脸容恢复平缓。
  铁爪感觉镰首身体发出的气息突然不同了。
  镰首悠然合上眼睛。
  铁爪愕然。从来没有敌人敢在他面前多眨一眼——因为一次眨眼之后,头颅就可能脱离了身体。
  ——他竟敢闭目?
  镰首仍然握着「杀草」,但双臂自然下垂,胸腹大开,似在邀请那只魔爪攻过来,这违反一切格斗常识的架式。
  可是镰首的身姿却是何等自然。铁爪无法确定应否进攻。
  这时他好像看见了:镰首额上那颗黑点,发出了一点亮光……
  镰首把「杀草」直刺而出。非常平凡的动作,不快也不慢。
  却逼使铁爪退后了。
  镰首仍然闭目,前进了一步,「杀草」再次刺出。一样的动作。
  铁爪咬牙,他决定了。手爪一把准确擒住了镰首的右腕,猛地往外扭动。镰首的手指无法发力,松开了刀柄。
  「杀草」离手坠落,插进石板地上。
  狄斌紧张地准备下命令。
  铁爪兴奋地看着掉落的「杀草」。
  ——上次那个刀手,失去它之后,就死了……
  镰首却不动容。
  他左手迅速把铁爪的手掌压住,将之困在双手之间。铁爪的独臂无法收回来。
  镰首跃起来,整个下半身凌空踢向铁爪。
  铁爪偏身闪过了双腿。
  但镰首根本不是踢击。
  镰首整个人在半空横成水平,右腿后弯勾在铁爪的头颈上;左腿则穿越铁爪腋下,压在其胸前;双手仍然力擒铁爪的手腕,挟在双腿之间,裆部刚好抵在肘弯外侧。
  铁爪额上渗出冷汗。
  镰首腰肢在空中猛地挺直。
  他全身的重量与力量,全部集中压逼在铁爪被锁的手肘与肩膊关节上!
  擒锁的动作已完成,被擒的手臂完全伸直。无可脱逃。
  铁爪想移动全身以卸去那强大压力,但已太迟。
  两个关节同时发出骨头与筋脉断裂的可怖爆响。
  两人缠成一堆跌在地板上。
  镰首放开铁爪那条已经完全软瘫的手臂,身体朝后翻滚半圈跪定,反手把「杀草」从石板拔出。
  铁爪如一条昆虫般在地上痛苦挣扎,勉力想用双腿站立。可是就在他跪起身子时,镰首已在面前。
  「对不起。」镰首冷冷地说。「今天能够替兄弟报仇的人,是我。」
  「杀草」横贯在铁爪的太阳穴里。
  铁爪双眼翻白,舌头不受控制地长长伸了出来。
  镰首拔出「杀草」,把铁爪的尸体往后踢翻,然后用刀尖割开他的腹部,左手五指伸入仍热暖的脏腑内掏挖。终于在破裂的胃囊里,摸到了金属。
  镰首左臂猛地拔出,手里多了一把沾满血的钥匙。
  镰首放下「杀草」,急奔到那面铁门跟前,猛力拍打。
  「小语,我来了!我要开门了!你等着!」铁门上满是他的血手印。
  然而门内没有任何回答。
  镰首握着钥匙欲插进门锁里。可是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钥匙无论怎样也插不准。他越是焦急,越是抖得厉害。那颤抖更渐渐蔓延全身。
  「五哥,我来!」狄斌已站到他身后,伸出手掌。
  镰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瞧了义弟一眼,才把钥匙交到他掌中。
  狄斌从来没有见过五哥这样子。他心里不停在默念着愿望,把锁匙插进去,扭动了三圈。
  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打开来。
  镰首看见牢室里的情景。
  他完全窒息了。
  狄斌则整个人跪了下来。
  镰首无声地流泪。
  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入牢房里,在地上的宁小语跟前蹲了下来。
  他抚摸着她已然干枯的头发。
  宁小语那已经凹陷得像骷髅的脸,却仍然带着一股难言的美丽。那双眼睛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眼瞳里仿佛还有生气。
  可是镰首知道,这双眼睛永远再也不会看他。
  他伸出指头,触摸她那已经龟裂的嘴唇。
  很冰冷。
  ——以后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哪儿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就去一处别人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吧……你不用再杀人、也没有人认得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得见海的地方。你说你喜欢海啊……要远得那儿的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的话也没有人听得懂……我们要在那样的地方变成老人……
  镰首的热泪滴落在宁小语脸上。
  在宁小语怀间那个初生婴儿,至死仍把嘴巴凑在母亲干缩的乳房上。婴儿没有睁开眼,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曾经睁开眼。
  镰首的嘴巴张得很大,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他把母子俩一同抱进怀中。
  宁小语已经变得这么轻。
  轻得让镰首觉悟了,自己的人生原来什么也没有握到手。
  ◇◇◇◇
  于润生与「小黄」一同登上了明崇门雄伟的城楼。
  先前攻防战造成的损毁都已修复了,城楼上下的斑斑血渍也都清洗干净。朝向门外的一边高高竖立了南部十四藩的军旗,在夏风中激烈飘扬。
  「小黄」背负双手,面朝城内的方向,观赏黄昏时分首都街道的景色。
  「这么大……我也是第一次看。」「小黄」感叹说。自从入城以后,他就有很多工作要做,直至现在才有空闲跟于润生叙旧。
  他的工作包括了:参考于润生所提供的名单与情报,决定京内各级文武官员的任免;肃清伦笑及何泰极的余党;对嫌疑者进行彻底的拷问……
  ——官员当中能够安然续任者,包括了「镇道司」魏一石。他将率领「铁血卫」,为新的主子继续发挥他的专长。当然,魏一石以后也会记着于润生这份恩情。
  「我也是第一次走上这城楼。」于润生走到「小黄」身旁,一同俯视那宏大的街景。
  成排的房顶在夕阳映照下,就如一片黄金的海洋。
  「比漂城真的大得多。」
  「收复漂城,要我的军队帮助你吗?」
  「这种事情也要你帮忙的话,我就不再是你需要的人。」
  「小黄」满意地微笑。
  ——没有看错你。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皇宫的方向。
  「你知道吗?」「小黄」指向皇宫。「终有一天,我的子孙会坐在那里。」
  「到了那一天,扶助他的人必然是我的子孙。」于润生微笑回答。
  两人伸出右手,在这整座首都的最高处紧紧相握。
  ◇◇◇◇
  这一年,于润生三十五岁。
  所有阻碍他攀上人生巅峰的障碍都已经肃清殆尽了。从这一年起,「大树堂」将继承「丰义隆」遗下的一切事业,并且继续壮大,成为拥有十万之众、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巨大黑道组织——这一切都已经在于润生的预计之内。
  然而世上还是有些事情,连于润生这样的人也无法预计。
  ◇◇◇◇
  满月的光华清朗得很,庭院里一花一木都清楚看得见。四周一切都沐浴在那诡异的月光中,令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只有划破午夜空气的夏蝉鸣声,让人辨出这不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镰首赤着双足,踏过庭院的碎石走到中央。他披散长发,头脸朝上仰视月亮。那身宽袍在月光下单薄得犹如透明,隐隐可见袍下那完美的身躯。
  心,却是空洞无一物。
  那四道爪痕永远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他不在乎,那不是他一生受过最痛的伤。
  在他后面传来碎石被踏的声音。
  「五哥?……」狄斌也只穿着单薄的寝袍,从后面走过来。「你……睡不着?」
  「嗯。」镰首没有回头看他。
  「五哥,别再折磨自己了……」狄斌露出痛心的表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没有。」镰首的脸容在月光下很祥和。「真的。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五哥……」狄斌听见镰首的语气,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跑上前,从后紧紧抱着镰首的腰肢。
  他的胸膛跟镰首的腰背,隔着薄薄的衣袍,贴得很紧。
  「你……不能走……」狄斌的眼泪弄湿了镰首背后的衣衫。「为了我……」
  「白豆,你记得吗?很久以前我问过你:活着是为了什么?」镰首依旧仰望月亮,那微笑很温柔。「遇上小语后,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我错了。」
  他回转身子,双手搭在狄斌的肩上。
  「我明白了,虽然我还没有知道那答案。可是,人的生命不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活,那终究是空。」
  他把狄斌的头脸抱进怀里。「我跟你也是一样,我们跟老大也是一样。」
  「我不管!」狄斌在镰首的胸膛上嚎哭。「我只要……你……」
  镰首捧起狄斌的脸,以谅解的眼神直视他。
  狄斌激动得再无法控制。他嗅到了镰首的鼻息,他感觉到他发出的热气。
  他双手攀着镰首的颈项,往上吻在镰首那厚实的嘴唇上。
  ◇◇◇◇
  第二天清早,当狄斌还熟睡在那张凌乱大床的一边时,镰首已经站在明崇门的跟前。
  「请开门。」他朝守门的黑甲士兵说。
  「裂髑军」人人都认得这个猛者。他们只是奇怪:他怎么不骑马?又没有带一个部下,而且穿戴成这个模样。
  连鞋子也没有穿。
  可是他们仍依言转动绞盘,把城门打开一线。因为镰首手上有陆元帅的令牌。
  镰首微笑点头致谢,然后以那根木杖作手杖,踏着赤足走向城门。
  出门之前,他把令牌交在一名军官的手上。
  「替我还给元帅,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不回来吗?」军官讶异地问。
  镰首没有回答,就这样步出城门。
  他站立在城郊一个草坡上,南方卷来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与宽袍。
  他眺视郊外三面的地平线,然后随手把木杖往空中一抛。
  木杖落在草地上,镰首上前捡起来。
  然后就朝着刚才杖头指引的方向走去,开始这段连自己也不知道多久的旅程。
  首都,还有首都里的一切,在他身后越来越远了。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稿于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日



后记

  那一夜,写完了《人间崩坏》最后一句,步出咖啡店时,竟然没有平素完稿后的兴奋心情,倒是感到沮丧落寞。
  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
  上一卷的后记说过,「杀死」龙拜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我以为只是出于一时,不料这次感觉还要更强烈。到了末尾,把几个陪伴我多年的喜爱人物「处决」时,甚至有点不忍下笔。
  客观看,身为作者就是整本小说的「上帝」,故事里一切镜花水月,说白了都不过是我一人呓语,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是,创作从来就不是客观的事情。
  当初构想故事时,灵感之得来既是混混沌沌,无迹可寻;执笔间也有「出神」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再看也会吃一惊。我不禁想:也许世上本来就有许许多多故事在大气中飘浮,等待着愿意和能够把它们写出来的人;作品出世,自有它的生命,大概连叙述者也不可控制。
  好像说得很「神」吧?对的。写作之于我,确实是有点divine的一件事。否则何以苦寻灵感时就像求神问卜,奋笔疾书又如满纸扶乩?
  「巫」,本来就是最古老的创作艺术。
  始于战争,也终于战争。黑道争雄,至此落幕。
  然而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
  第一卷的后记预告过,《杀禅》是七卷完的长篇。现在虽多了一卷,但是整个故事大抵还是按照我十几年前定下的「路线图」前进。经过这样漫长的历程还没有「脱轨」,想来是有些幸运。
  人们以为,创作讲的只是一人的实力,没有幸运成分。其实不然。
  否则,「音乐之父」巴赫就不用每首曲都感谢上帝了。
  这本书特别献给一个人。
  她不会看《杀禅》。就是看也大概看不明白。
  可是我还是得感谢她。
  就是我妈妈。
  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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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八 究竟涅槃】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结束后,他们踏入了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于润生带着镰首和狄斌,向首都「丰义隆」的权力核心进发,与野心家章帅及蒙真,合力斗倒了权倾黑白的「大祭酒」容玉山父子;不料重要关头顿生丕变,蒙真运用巧计,顿成首都黑道第一人;齐楚也在「丰义隆」老板章帅的鼓励下背叛于润生。龙拜遇弑,漂城失陷,宁小语被掳,「大树堂」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
  于润生藉助南方叛乱势力再起的时机扭转局面,并与南军里应外合推翻现政权,包括叛徒齐楚在内的宿敌全数被肃清,「大树堂」一举称霸黑道。可是失去爱人的镰首心灰意冷,为了寻找生命真正的答案,他再次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第一章 无上咒

  一双满布厚茧、手背爬满了蚯蚓般筋脉的枯瘦手掌轻轻合上,朝着土地神拜了三拜。
  赤石雕凿成的神像只有两尺来高,躲在一座花岗岩的阴影底下,身上披着一块已经被沙尘染黄的破布。神的五官因为长年风化而崩缺模糊,只隐约可见已变成凹洞的两只眼睛。
  祂在看什么?面前那参拜者的虔诚脸容?岩石旁那口一年有五个月都枯竭的水井?那片每十尺方圆只养得活一株野草的黄土?已经三十八天没有下过一滴雨的碧蓝天空?……
  没有人知道。
  「干你娘。」
  一个年轻的声音自水井那头传来。拜神的中年男人闭起眼睛,假装没有听见,也希望神明没有听见。高瘦的身子仍然跪着,朝土地神叩了一个头,口中喃喃念着愿望。
  ——保佑今天吃得饱……
  「我说,干你娘!」年轻人边嚷着边走过来。他身上也没比中年男人长了多少肉,那张脸就像饥饿的狼。「什么年头了?还拜什么神?」
  年轻人的声音中夹杂着疲倦与愤怒。花了一整个早上找到这口井,往下瞧去还是滴水不存。井底的那道裂缝就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巴。
  栓在井旁那两匹马显得比人还要乏力。它们要是倒下来,他们就死定了。
  年轻人越想越恼怒,步行变成了奔跑,挂在背后那柄砍刀在剧烈晃动。他伸出穿着破烂草鞋的毛腿,一脚踹在土地神的头上。
  早已因风化而脆弱不堪的神像颈项断折,头像飞到干枯龟裂的土地上,带着烟尘滚出十多尺外,才给一块石头搁停了。
  「亵渎!」中年男人惊呼,狼狈地站起来,往头像掉落的方向追过去。年轻人却一把拉住他的后领。
  「要吃饭,就不要拜神!」年轻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盯着中年男人。「靠这个!」他另一只手拍拍背后的刀柄。
  那柄砍刀甚是残旧,柄端和刀锷多处都已生锈,握柄处缠着破布条,连刀鞘都没有,只用两条木片夹着刀刃,再以麻绳绕缠。
  他拉着中年男人,往马儿那边拖过去。「给我上马!」
  男人的眼睛仍瞧着失去头颅的土地神,却不敢反抗,双腿也开始退后走。
  到了枯井前,年轻人往伙伴的马鞍旁解下另一柄同样残旧的刀子,递到中年男人胸前。男人及时把刀抱着。
  「世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保佑我们,就只有它。」
  「小毛子,我明白……」中年男人低着头。「可你也不用那样……我怕我们会有报应……」
  小毛子没再答理他,一跃就跨上了马鞍。男人知道不该再说什么,也跟随着上马。
  他们不敢把马儿催得太急,只是半踱步地往东南而去,那儿是籽镇的所在。他们当然不敢入镇,但是只要接近城镇,遇上旅人的机会就会增加。
  在空茫广阔的黄土地上,两骑犹如蝼蚁般,卑微地朝着食物可能出现的方向慢慢爬行。
  他们用布巾覆着头脸,遮挡那毒热的太阳。在布巾的阴影底下,小毛子一双眼睛眯着,不住搜索远方地平线有没有猎物的身影;那个叫哈哥的中年男人则不住在舔着干裂的嘴唇,手掌不时摸向马鞍旁边的水囊,可是他不敢拿水喝。在找到新的水源之前,喝光这最后一壶水是极危险的事情。
  小毛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因为热气而浮游不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点黑影。
  他跟哈哥相视了一眼。
  「还有力气吗?」
  哈哥点点头。
  两人把刀子拔出来,同时用刀背拍了拍马臀,朝着右前方那黑影的所在急驰。
  越是接近,那黑影就变得越大。
  果然没有看错,是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徒步。
  ——在这样的天下、这样的地上用脚走?
  小毛子也不多想了,继续策马向前。两人不约而同都把速度放慢了,还是让马儿多省点力气好。
  已经到了那人百码之内,那人显然因为听见马蹄声而停住了脚步。
  「要命就给我站住!」小毛子在到达几十尺距离时,才举起反射着阳光的砍刀呐喊。此时,他看见了对方的身姿。
  高大得异乎寻常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覆在一件大斗篷之下,背着一个好像箱子的东西。
  那人仍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轻松地迎接小毛子和哈哥到来。
  两人结伙已经好一段日子,这时甚有默契,先由小毛子上前试探,哈哥在后戒备。
  小毛子策骑到了那人跟前。这才看清,那人的身材真的高大得吓人,高度几乎到马鞍上的小毛子喉结。小毛子不禁有点心虚,虽然那人两手空空。
  那件古怪的大斗篷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满了花纹,却因长期日晒淋雨而褪色,已经看不清楚织的是什么图案。背上是一个有半个人高的竹编箧子。
  从地上的足印可见,那人自正西方徒步而来,每个足印都清楚看得到五只足趾。
  那人连鞋子都没有穿。
  「放下来!」小毛子用刀尖指向竹箧。
  那人的脸藏在斗篷阴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小毛子正想再命令,那人却蹲下了身子,轻轻把竹箧卸到地上。
  小毛子跃下马鞍,刀尖仍然指着那人。
  「退后!」
  那人依言后退了几步。
  哈哥见那人没有反抗,这才上前来,也跃下了马,左手同时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右手的刀子遥遥威吓着对方。
  小毛子上前一脚把竹箧踢翻,然后才伸手解开箧盖的扣子。他蹲了下来,左手把整个沉重的竹箧倒掀。
  从竹箧里跌出来的全是书。大都已很残旧,有线装的,也有绕着绳子的卷宗,还有几部的封皮用不明动物的皮革制造。
  小毛子带着绝望的表情,不停翻弄那堆书卷,希望发现当中夹藏了些什么。只有一页接一页的文字。小毛子不识字,却也辨得出,其中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来自异国。
  ——见鬼……
  「妈的,你背着这许多书干嘛?」小毛子暴怒戟刀指向那人。
  那人却慢条斯理地盘坐到地上,他把斗篷的头笠拨了下来。
  又长又乱的头发与胡子,把半张脸都掩盖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极分明坚实的轮廓。脸色晒得甚黝黑,颧骨因为消瘦而高高突出。左边脸颊有四道时日已久的伤疤,似乎像给什么猛兽抓过。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
  这汉子把手掌伸进斗篷侧的大口袋里时,小毛子和哈哥不禁后退了一步。
  汉子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他以纹满了弯弯曲曲刺青的手指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小的火石,和三根手指般长的纸卷。
  汉子拈起其中一根纸卷,放在鼻前嗅了几下,然后把纸卷的一头含在嘴巴,用打火石点燃另一头。纸卷着火后他便用力吸啜了一下,然后满足地吐出一股带着香甜气味的青色烟雾。
  「书,当然是用来看的。」汉子仰首瞧向空中的烟雾,不经意地说。声音中带着沧桑的沙哑。
  小毛子想了一想,才会意对方是在回答自己。他气冲冲上前,劈手把汉子手指间的纸卷打飞。
  「口袋里还有什么?」刀子停在那汉子的颈项一尺前。
  那汉子慢慢掏出大口袋里仅有的东西:一个剩下小半的羊皮水囊,还有用纸包着的半块硬饼,也都放在地上。
  小毛子退后了一步,再次用刀尖指着汉子的胸口。「别装蒜!站起来。」
  汉子站了起来。小毛子和哈哥仅及他胸口,他的眼睛平静地俯视两人。
  「脱光!统统脱光!」小毛子把砍刀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
  汉子乖乖地解开了斗篷的扣子,斗篷蓦然褪落地上。
  汉子在斗篷里没有穿衣服,只有下体用一块破布包成「丁」字,全身裸露在火热的阳光底下,身体的肤色跟脸一样黝黑。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两排肋骨有如只包着皮的鸟笼。胸腹、背项和手腿的筋肉虽然幼细却仍很结实,优美的纹理形状清晰可见,可以想象这副身躯曾经多么壮硕健美。全身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不是旧创疤就是已经模糊的刺青。肚脐刺的那个图案好像是只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为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诡异身躯而屏住气息,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
  小毛子蹲下来摸索脱落地上的斗篷,里面没有再收藏什么。他丧气地叹息。
  哈哥则被那根掉落的纸卷吸引了。他捡了起来,嗅嗅点燃那头冒出的烟雾,然后学那汉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从前也抽过烟杆,可是抽这东西的感觉完全不同,身体好像忽然变轻了,饥渴的感觉也像变淡了。他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小毛子……这个……是好东西……」
  小毛子怒瞪着哈哥,「做事」时说出名字是大忌——虽然邻近这几个镇没有不知道他的。
  哈哥却似完全看不见小毛子的怒容,仍然傻笑着把纸卷递给他。
  小毛子把纸卷夺过来,瞧了一瞧。反正什么也劫不到,这东西,不抽白不抽。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眼睛里的怨怒顿时消失了。
  那汉子拾起地上的斗篷,慢慢地穿上,然后又把散落的书卷收回竹箧内。
  「哈哈……」小毛子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后用刀指着那汉子。「你还想背着这堆东西吗?书有这么好吗?」
  「读了书,明白的事情就多了。」汉子一边执拾时回答。
  小毛子又大笑了几声,刀子指向大片的黄土。「你看!在这种地方,需要明白多少事情?」他又挥挥手上的砍刀。「明白这个就够了。在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书。」
  那汉子把竹箧的盖子合上,然后走到小毛子跟前,拿过他手上的纸卷,也抽了一口。那汉子站得这么近,可小毛子已没有半点警戒心。
  汉子把纸卷传给了哈哥,然后瞧着小毛子那张年轻的脸。
  「为什么要作贼?」
  小毛子失笑,这是他听过最愚蠢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抢别人的。」
  「你抢了别人的,别人岂不是很痛苦?」
  「你也可以抢别人呀。」小毛子摇摇头,「没胆子去抢,就只好等别人来抢,怨不得人。」
  他坐下来,把砍刀放在一旁,然后拍拍土地。「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这里就是这样。人们口里骂贼,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就是贼。呸,一群没胆子的孬种。」
  「官比贼抢得还要凶呢。」哈哥在另一头吐着烟雾说。「对,这里就是这样。」
  那汉子遥望大地与天空,然后沉重地说:「你们没有想过改变这里吗?大家都不抢,也就可以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毛子和哈哥愕然地瞧着汉子。
  ——果然是个疯子。
  哈哥举起纸卷。「我说,你抽这东西太多了。」
  「也许吧。」汉子把竹箧背起来。「那么剩下的就给你们吧,还有水和饼。」
  他伸手指往东面。「我没弄错的话,那头是有人家的地方吧?」
  小毛子像梦游般点点头。
  「我告诉你:你快要死了。」汉子正要举步时,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小毛子。
  「什么?」小毛子瞪着眼睛。他被汉子瞧得心里发毛。
  「在你死时,会遇上一个额头上有镰刀的男人。」汉子把斗篷的头笠拉上。「那个时候,如果你答应那个男人一生都不再作贼,你就可以活下去。」
  汉子说完后,就踏着赤足,以平均而有力的步履继续往东方走。
  小毛子心里还是惊疑不定,抢过哈哥手上的纸卷,又猛抽了一口。
  两人目送那汉子再次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小黑影。
  ◇◇◇◇
  徐嫂瞧着那汉子在田里干活的背影,不禁看得痴了。
  那汉子精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正背向着她用耙子把泥土扒松。汗水淋漓的背项上刺着一个大大的十字形刺青,但花纹早已变淡模糊了。黝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凄厉的伤疤……
  ——他必定拥有很可怕的过去……
  徐嫂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比这汉子矮小得多,但背项同样结实得像块黑铁。每当看着丈夫下田,她就感到一股安慰的暖意,心里焦急地等待夜晚到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紧抱他流汗的身躯……
  徐嫂的眼睛湿润了。她用力地抹去眼泪,摇摇头。眼前这个不是她已死了两年的丈夫,她不许自己再胡想。
  两个多月前的下午,当这汉子首次在她家门前出现时,她实在吃了一惊,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乞丐。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胡须沾满了沙、嘴唇干裂得白色的那张嘴巴,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她。「我好渴。」
  徐嫂到现在都无法解释,当天为什么会让这汉子进屋里坐。也许是因为那汉子又大又澄亮的眼睛,融化了她的戒备心。
  他喝了一整壶水。喝得很慢,好像在仔细品尝那水的味道。她又给了他两块玉米饼,他只吃了一块就停下来了。
  「你不饿吗?」
  汉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想一些久远的事情。
  「饿不死就行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每次吃东西,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她,我就吃不下。」
  难道是疯子吗?徐嫂又有点害怕起来,女儿也害怕得很,躲在房间的被窝里不敢出来。
  「你从哪儿来?」她不禁瞧着他那件破旧的大斗篷,又看看他一双满是泥尘的赤足。
  「……许多地方。」汉子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放在眉间,朝徐嫂躬身。
  「谢谢……」
  徐嫂正以为他要离去,他又说:「我走得有点累,我想睡。」
  听到「睡」字,徐嫂的心马上怦怦乱跳。「可是这里……」
  「不是在这里。」汉子指了门口。「在外面,有檐遮荫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不嫌弃的话……」
  徐嫂没说完,那汉子就步出了门口,在门旁的墙边躺下来,身体蜷缩在斗篷里,不久就沉沉入睡。
  徐嫂这时才看看那汉子卸在屋里一角的那个大竹箧。她很好奇,却没有勇气私自打开它。
  那一整天汉子就这样睡在门外。
  小茉在黄昏时才敢从房间出来,慌张地跟母亲抱在一块。徐嫂做饭时,小茉就把头伸出门口,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瞧瞧那个睡得很深沉的奇异汉子……
  那夜徐嫂搂着女儿睡,她久久无法入眠。枕头旁边放着柴刀。
  次晨徐嫂醒来,正要预备下田时,才发觉那汉子早已睡醒,正站在屋外仰视已微亮的天空。
  「早。」那汉子没有回头便说。徐嫂不知道汉子怎么知道她正瞧着他。
  「你饿吗?这里还有……」
  「我想答谢你的招待。」那汉子回过头来,那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吗?……」
  汉子从那天开始,就每天替徐嫂下田,也从那天起就住在这里。虽然他每夜还是睡在门外,她知道附近的人家也都开始传起风言风语来。她才不理会,丈夫死了之后,这些家伙什么也没有帮过她们母女俩。
  汉子仍是吃得很少。他只吃玉米,有时半根,有时一整根。她劝他多吃一点,下田才有气力,否则很容易弄坏身子。他只是摇头。
  徐嫂把丈夫遗下的几件衣裤拿给他穿,又替他洗净了那件斗篷,把破的地方缝补好。她把屋外他睡的那个地方打扫了一下,并且铺上一张竹席。他只说了一句:「谢谢。」
  到了第五天,她拿玉米到田里给他吃时,终于大着胆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想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记起某个亲人,嘴角展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们唤我『大黑』就可以了……」
  到了夜里,当她把洗干净缝补好的斗篷交回给他时,他满有感情地抚摸着斗篷那麻织的布面。
  「你很喜欢它吗?……本来应该是很漂亮的吧?在很远的地方买的吗?」
  「是我自己织的。」大黑说。「学了很久……」
  「是吗?……那为什么不也编一双鞋子?」
  「我想……」大黑又沉入那种深思的表情。「用皮肉接触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徐嫂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也没有问下去……
  此刻,大黑已经放下泥耙走了过来。徐嫂笑着把一块布巾递给他抹汗。
  「娘!」小茉这时呼喊着,提着午饭的布包跑过来,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徐嫂也笑了,这娃儿是她一生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小茉那张两颊红得像柿子的脸蛋包在头巾里。阳光照射下,那身薄薄的花布衣带点透明,显出那已经开始呈现女性曲线的娇小身躯。徐嫂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叔叔!」小茉到来后放下了布包。她另一只手挟着一本书。「叔叔,快吃!吃完了教我!」
  「我不饿,先教你。」大黑微笑,用布巾拭去手上的泥尘。
  小茉欢喜地坐在地上,把书打开来放在大腿间,开始仿照书上的墨迹,用手指在地上写字。大黑也坐到她旁边,逐个字读给她听,又解释每个字的意思。
  自从半个月前,小茉就不再害怕这个突然而来的汉子了。那天,她趁母亲和大黑都在外面下田,就偷偷打开那个竹箧。当大黑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本羊皮封面的书,站在他面前,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可以……教我读吗?」
  大黑当时笑了笑,接过那本书翻看了几页,然后合上放在桌子上。
  失望的小茉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大黑却走到竹箧前,翻找了一会儿,掏出另一本书。
  「这本浅一点,我先教你这本……」
  瞧着女儿专注地在沙土上写字,大黑则蹲在她旁边教导……徐嫂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当大黑温柔地握着小茉的小手教她写字时,徐嫂看见女儿的脸更红了,瞧着大黑的眼神里带着仰慕。徐嫂不感到奇怪,她也曾经是少女。
  徐嫂只是想:这种地方,女孩子认得再多的字也没有用。已经十三岁了,小茉的将来就看找不找得到一个好丈夫,一个不太穷又会珍惜她的男人。最好嫁到州府那边,徐嫂一生都没有到过州府。她不想女儿也像她,把人生消磨在这样的穷地方,嫁给另一个穷小子……
  徐嫂本来存了一点钱,预备替小茉请托一个好媒人,也办一些体面的嫁妆。可是连年大旱,田里出的就只够她们两口子吃,官府催收的税粮却半点没有宽免,徐嫂只有忍着眼泪用钱代粮上缴。她知道,那一点点钱,还不够官府里的大人请客吃喝一顿。
  到了去年,钱没有了,农作依旧欠收,她只好也跟着村里其他人家,向籽镇的秦老爷借。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因为无法偿还,给秦老爷侵吞了田地,变成替秦老爷耕作的佃奴。更不幸的是徐三石那一家,被逼把老婆卖了给秦府作婢仆,当夜就给秦老爷的小儿子占了,徐三石知道后羞怒得上吊……
  徐嫂一边咬着麦饼,一边仰头瞧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
  ——再不下雨,就完了……
  ◇◇◇◇
  「娘……」黑暗之中,身边传来小茉的轻唤。徐嫂转过身子来,摸到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抚扫。
  「怎么了……睡不着?」
  「不……」小茉的声音有点紧张。「娘……我想问你……」
  「什么啦?……」
  「大黑叔……他……他会不会一直住下去?」
  「我怎么知道?……」徐嫂平静地回答。可是女儿这一问,令她睡意全消了。她也不是没有想象过,也许哪个早上醒来,门外的男人就不见了。跟出现时一样的毫无先兆……
  「娘……」小茉又问:「大黑叔……会变成我的爹吗?」
  徐嫂的脸在黑暗中热起来。
  「如果他成了我的爹,我们不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住吗?」
  「小孩子别乱说话。」徐嫂轻声斥责。但她听到女儿这样问,很是欢喜……
  房间外头一声巨响,吓得徐嫂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甜蜜的感觉刹那消散。
  是外面正门被踢开的声音——徐嫂在十几天前开始,晚上就没有把门上闩,她暗地里希望,哪一夜大黑会摸进来……
  小茉惊呼了一声,不知所措地抓着母亲的手臂。徐嫂安抚着她。
  隔着房间的门帘,她看见外面的灯火。
  她悄悄揭开一点儿门帘偷看。五、六个提着灯笼和棍子的男人闯了进来,顿时把屋里都挤满了。徐嫂认出为首的那个。青白的脸皮,鼻头上有三颗痣,是秦老爷的小儿子秦道好。徐嫂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出来吧!」秦道好隔着门帘呼喝。「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秦少爷……」徐嫂叮嘱女儿留在房间,然后才揭开门帘走出来。「这么晚了……什么事呢?吵着邻家不太好……」
  其中两个秦少爷的帮闲进了厨房,如狼似虎地翻找,一找到可吃的东西就大口地尝。
  「什么事?」秦道好冷笑。「当然是来收债啦!」
  「不是说好收成之后吗?……」徐嫂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时候讨,是债主决定的吧?」一个帮闲嘻嘻笑着说。
  「田里才刚下种,我拿什么……」
  「没有粮,就用人来还啦……」秦道好不怀好意地微笑。「听说你有个女儿……」
  徐嫂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几个月前,秦少爷手下的一个混混儿到了村子里来,碰巧给他遇上小茉,调戏了几句话。那时候徐嫂就担心得很,后来并没有事情发生,她也就渐渐淡忘了……
  ——想不到,还是躲不了……
  「她还小……」徐嫂的表情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只是个孩子……」
  「别担心,不过让她到我家里当个婢女而已。在我家保证好吃好睡,快高长大,哈哈!」几个帮闲也跟随秦少爷哄笑起来。
  「不行……」徐嫂猛地摇头。「要婢女……就让我去……」
  「不行呀!」小茉在房间里忍不住呼喊着要冲出来。徐嫂死命拦着房门,用门帘蒙着女儿。不能让这些禽兽看见小茉的样子,否则就完蛋了。
  两名帮闲上前想把徐嫂拉走。可是下惯了田的徐嫂气力也不少,半步没有移动。两人扯着徐嫂的衣服,猛地一下就把上衣撕破了,两颗丰满的乳房弹跳出来。六个男人瞪着那双奶子,眼睛里发出欲望的亮光。
  「请住手。」
  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后面的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却看不见那说话者的脸。
  因为他高大得被门遮掩了面目。
  秦道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高的男人,他的额上冒出冷汗。刚才因为天黑,他们进来时,压根儿没有留意到门外那堆像破布的东西。
  ——妈的,不是说这户的男人早死掉了吗?……
  大黑低下头要进来,最接近门口那两个帮闲马上用棍子拦住他。可是甫一接触,两人便感觉脚底下像有浮沙,完全站不稳当。大黑轻轻松松就把两人排开,进到屋子里,站在秦道好跟前不够一条手臂的距离。秦道好感觉眼前突然一昏暗。
  秦道好打量着一头乱发和胡须的大黑。左脸上那四道爪痕的确很吓人,可是眼睛里丝毫没有威胁之意。
  「哪儿来的野汉子?」秦道好为了壮胆子,故意喊得很大声。「你知道我是谁?」
  大黑摇摇头。
  「这是籽镇秦老爷的公子!秦老爷呀!不晓得?」一个帮闲搭口说。
  大黑又再摇头。
  「我爹你也不晓得?」秦道好心中的怒气已盖过刚才的慌张。「你可知道,我爹在这方圆百里有多大头面?连州府里大名鼎鼎的戴先生,也是我爹的拜把子兄弟!戴先生啊!」
  大黑第三次摇头。
  秦道好感到有点滑稽,可是也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戴聪呀!他在州府里谁人不识?是当今州府『大树堂』分堂掌柜跟前的大红人呀!『大树堂』你听过了吧?」
  大黑这次默默闭目。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秦道好咧嘴大笑。「知道了吧?我不管你这臭要饭是谁,别恃着块头比别人大就乱来!我少了一根毛发,不只要你死得难看,这整条村子保证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跟你走。」大黑说。
  「什么?」秦道好愕然。
  「你说要找人打工还债,我去。」
  秦道好失笑。呸,没用的孬种,原来只有一个唬人的空壳。
  村子里的人当然都早已被吵声惊醒了,可是没有人敢劝阻秦老爷的儿子,全部只是围在屋子外头看。
  秦道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黑,刚才早说好是要拿人换债,怎么现在真有个人自愿来——虽然并不是他心目中想拿的那个人……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讨徐嫂的女儿。
  刚才被大黑推开的其中一个手下走过来,在秦少爷耳边悄悄说:「这野汉虽然看来没胆子,气力可真不小;要是真的惹怒他,在这里开打可不好玩。不如……」
  秦道好盘算:先弄走这个男人,日后再来讨那闺女,总会找到借口,反正这对穷母女跑不到哪儿……
  「好,你跟我走!」
  徐嫂「哇」地哭了出来,再也顾不得所有人的眼光,扑前紧紧抱着大黑。
  「不行!不行!」徐嫂一双泪眼仰看着大黑的脸,不住地摇头。
  「不要啊!」小茉这时也从房间冲了出来,抱住大黑的腿。「叔叔别走!」
  秦道好这时瞧见出落得如此美丽的小茉,有点后悔,可话已说了出口,只得恨恨地咬牙。
  大黑轻轻把母女俩推开,然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破斗篷,披在徐嫂赤裸的身上。
  「别难过。」大黑趁着替徐嫂穿衣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一定会再来,你们明早就走,到州府去。带着我那些书,那儿有识货的,卖得好价钱,不要再回来。」
  「快走!」秦道好和手下早已出了门外。余下两个帮闲催促着,一左一右夹着大黑。他们没有抓住他,他们知道抓不了。
  「别担心。」大黑别过头之前又说。「小茉会嫁到好人家的。」
  两母女呜咽哭着追出门外。
  秦道好跟手下们都已上了马。他们用绳子在大黑双腕绕缠了几十个圈子,再牢牢缚了几次死结,然后才拿长索套上去,另一头则缚在其中一匹马的鞍上。
  「我们可不会慢下来。」秦道好挥挥马鞭高声说。「跑不了,就给马儿拖回去,看你捱不捱得了。」
  旁边马上的手下悄声问:「少爷,真的带回家去?」
  秦道好阴沉地微笑:「呸,弄脏我家的地方,当然是拿去卖了……」
  十二个马蹄与两条人腿展步,在月色下扬起沙尘。
  徐嫂和小茉继续哭着追过去,一段路之后,终于再也追不着。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奇异的汉子。
  次日她们依大黑所言,带着少许粮水跟那个书箧,离开村子往州府去。七天之后到了州府,徐嫂因为没有盘缠,纵使舍不得,也只好摆个地摊叫卖那些书。母女俩在街上捱了三天饿,一本书也没有卖出。最后一个商人偶然步过发现了这些书,问起它们的来历。一年后,小茉成了这个商人的继室……
  ◇◇◇◇
  给打得鼻青目肿的小毛子和哈哥,各躺在牢房的一角喘息。
  从那个细小的铁格子窗户透射来一束阳光,无数的微尘在那光束里浮游。小毛子勉强睁开肿青的眼皮,瞧着那些缓缓在跳舞的尘埃。
  ——哈哈……我的命,也就像这里的一颗尘……
  外面走廊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哈哥一听到,身体就缩成一团。他害怕另一轮的拷打。
  「妈的……」小毛子无力地骂着。「有种的,快斩了我……别折磨好汉……」
  牢房门锁打开的声音。
  「滚出来吧!」其中一个差役把玩着手上的红漆棍子,讪笑着说。「是时候了,凑够数啦。」
  另外两名差役进内,猛抓着小毛子和哈哥的头发,把他们拉出牢房。两人本来就只剩下仅能站立的力气,完全无法反抗,像两只羔羊般,被差役连拉带推走过那条阴暗的走廊,到了外面一个大石室。
  那儿也有三、四名差役,正围着今天的第三个死囚。那赤裸着上半身的囚徒已经给粗绳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可是,他跪着几乎也有四周站着的人一般高。
  看见那同囚,小毛子像突然忘却了此刻肉体的痛楚和即将降临的命运,猛然失笑了,那笑声在石室里回荡。
  跪着的大黑静静地瞧着小毛子,没有任何表情。他倒是没有给拷打,大概没有反抗过。
  「哈哈……是你?……哈哈……」小毛子无法停止地继续大笑。
  「干你娘,吵什么?」一名差役狠狠掴了小毛子两巴掌,他才止住了笑。
  「啊?原来认识的?真的是同犯吗?」其他差役哄笑起来。「你们是不是结拜过,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小毛子和哈哥给按跪在地上,也如大黑般开始被绑缚。差役早就替他们预备了连着细绳的木牌,各在两人颈项挂上「贼毛某」和「贼哈某」的牌子。
  「你呢?」差役拿着第三个木牌,另一手提着毛笔,朝大黑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那名差役怪叫。可是不知怎的,他跟同僚都不大想惹这个奇怪的汉子。他想了想,就胡乱在牌子上写下「贼胡某」,也挂到大黑的颈项上。
  哈哥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以哀求的声音问:「哥儿们……之前不是应该……有一顿好的吃吗?……」
  「要吃,做了鬼之后,再回来跟我们讨吧!」又是另一轮讪笑。
  大黑仍然瞧着小毛子。目中竟有怜悯之色,仿佛他自己是个旁观者。
  「那次我说过了,你快要死了。」他说着时,朝小毛子牵起嘴角,那是一种无奈的微笑。
  「对啊……」小毛子不屑地回答。「也许你是神仙呢……我记得你还说,在我死时会遇上一个男人……什么头上有镰刀的。他呢?在哪儿?」
  「就在这里。」
  这时石室的前门打开来。一个精赤着粗壮上身、只在颈项围着一条布巾的大汉走进来。差役都跟他打招呼,唤他「孙二」。
  孙二那张冷冷的脸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皮肤泛着青白色。他打量着三个死囚,伸手拧拧他们头脸,就像在市肆挑选待宰的猪。
  孙二捏捏大黑肩颈的骨头。「这个比较难,好硬。」他心里决定这是第一个,在刀子最锋利的时候。另外两个可能因此要受点苦了。
  他又捏住大黑那把又长又厚的头发。「这可不行。碍着刀子。」
  差役也拈着那把头发估量着。一般都是把头发盘在头顶打个结。可这一把实在太浓太厚了,结起来可费工夫。「剃光他。」
  差役先拿来一把大剪刀,把大黑后面的头发都剪短;然后用剃刀在大黑的头皮顶上粗暴地刮——当然不会刮得多仔细,大黑的头皮出现一道接一道的血痕,可是他没有动一动眉毛。
  「啊……这是什么?……」剃头的差役这时指着大黑那原本被长发掩盖的额头。
  额头中央有一颗黑色的东西。坚硬而且暗哑,不像是痣。四周有肉芽包围着,形状像把镰刀。
  小毛子也看见了。他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再次无法控制地大笑。这次连差役的巴掌也止不了这笑声。小毛子双颊变得更肿大。他一边流着痛楚的眼泪,一边继续放肆地笑着。
  ◇◇◇◇
  猛烈的太阳,照射在大黑那个血疤淋漓的光头上。
  籽镇的衙门连囚车也没有,差役只是把三名死囚双腿间的绳索放长了,然后像赶猪般把他们驱过镇里最大的街道。
  街道就叫大街,没有其他名字,已经是籽镇最繁盛的地方,然而还是破屋处处。仅有的商业就是几家吃店和一些卖粮油用品的小铺,主要是做外来旅人的生意,几乎全属于秦老爷和本地另外两名土豪所有。
  大群衣不蔽体的露宿者,有老人也有小孩,或坐或躺在吃店旁边的暗巷里,等待偶尔从店内泼出街的残羹剩吃,还有可以乞讨的外来人。
  小毛子和哈哥低着头,因为身体被绑缚,加上多次的殴打,脚步走得蹒跚。只有大黑仍然挺直高大的身子走着,半点儿不像带罪的犯人,安然迎接两旁投来的目光。
  走在行刑队伍最前头的是孙二。他手里提着一柄沉重的双手砍刀,刀鞘用厚厚的牛皮缝制。他今天清早就起床,花了许久把刀锋仔细打磨好。他对自己这份工作十分骄傲——在籽镇衙门跟那三个土豪的府第以外,他是这儿少数能够靠双手养妻活儿的人。
  跟随在行刑队伍后的人群开始增加。
  几乎每张脸都泛着没有光泽的蜡黄,脸颊深深凹陷,每条腿走路时都拖着沉重的步伐。若非大白天,外人看见会以为是一群准备迎接新同伴的怨鬼。
  终于到达大街中央一片铺着沙石的空地。籽镇没有正式的刑场,所有镇内的集会仪式都是在这儿进行。空地的东角有一根旗杆,是整个镇最高的人造物,此刻杆子并没有挂上任何旗号。
  镇知事和手下的文武佐员,早在空地的一座简陋帐篷底下等候。知事那身光鲜整洁的官服,跟四周枯黄的街景与人群形成强烈的对比。
  就在行刑队到达时,空地上突然开始刮起几阵罡风。众人都不以为意。在这种关西高原的地方,这是常有的事情。
  知事用宽袍掩着脸,以免沙尘刮进眼睛。「快点完事,好回去。」他催促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若不是州府那边摊派下来,要每镇在这个月内杀几个流贼,他才懒得理会——籽镇的衙门只有一队五人的巡捕,好不容易才抓到那对小毛贼。为了凑够交付的人头,他还得自掏腰包跟秦公子买那汉子。知事心里已经在盘算,明天又要立个什么名目向镇民收钱,好填补这笔支出。
  在空地四周围观的镇民已经有一、二百人。即将看见杀人的场面,可他们也不是特别兴奋。饿着肚子看戏,总是聊胜于无。他们也都知道,衙门抓得了的,也不会是横行高原的那干马贼。
  不过,那个面目身姿皆异于常人的汉子,倒真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绝对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儿来,千里迢迢死在这种穷地方,也可真冤枉……
  差役把三人硬生生按倒跪在地上。小毛子和哈哥的膝头碰上灼热的沙石,吃痛呻吟起来。差役从后面把他们腿上的绳子收紧,再把全身的绳结检查一次,这才退开。
  孙二拔刀出鞘。几乎有一掌宽的刀刃反射着猛烈阳光,令人无法直视。他把刀背搁在肩上,张开腿站在大黑旁边,那形貌有如贴在庙宇门口的守护天神。
  看见刀光,人群的情绪也不觉高涨起来。
  「啊……」排在大黑旁边的小毛子仍在呻吟。他很渴。可是他知道在这种时刻,已经连一碗水都不可奢望。
  「……奉州府命,镇衙门日内拿得以下一干马贼,皆犯有杀人越货、奸淫妇女之罪……」知事仍然用衣袖遮着眼睛,嘴巴熟练地念着。
  「我想起来了……」小毛子别过头瞧着大黑。「你又说,只要我愿意一生都不再作贼,就可以活下去……」
  「是的。」大黑点点头,脸上毫无恐惧之色。连在旁看的孙二也感到有些讶异。
  「……经本官审问,各判斩首之刑……」知事继续念着。
  哈哥垂头闭目,全身剧烈颤抖,口中又再吟着当天向土地神祈求的祷文。
  「好……」小毛子竟然露出笑容。「假如你现在可以解开这身绳子站起来,旁边这哥儿又砍不死你的话……我这生再也不作贼!」
  孙二听见了,瞪大着眼睛。
  「真的吗?」大黑问时的表情非常认真。
  「真的。」小毛子的脸容却像在说一个恶俗的笑话。
  「……现经本官验明正身……」知事接过文佐递来的行刑令牌。「立斩胡某、毛某、哈某三贼……」他已准备把令牌丢出去。
  这时大黑的肩颈关节突然活动起来,本宽横的双肩往下沉到不可能的位置,胸肋的骨头奇诡地往内收缩,整个上半身像骤然变小了一圈。他抖动扭转几下,那原本紧勒在身上的绳索立时往下褪。
  知事、差役和围观的群众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小毛子的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孙二呆立原地。
  手臂上的绳结也松脱后,大黑的肩关节回复原位。他又伸手扒去腿上的绳索,然后站了起来。
  知事猛地丢出令牌,口中猛喊:「快斩!快斩!」
  孙二双手提起砍刀,大大吸了一口气,也不管大黑的颈项已经高过自己的头颅,手臂拉弓正想砍出去。
  大黑的眼睛直视着他。
  风又再刮起来。
  这一刹那,孙二从那双深深的眼瞳里,看见了一股超越凡人的力量。他明白了一件事。
  ——这不是一个我杀得死的男人……
  他的砍刀软软垂下来。
  「你们全部上!」知事惶然向众差役下命令,可是他的声音被猛风盖过了。
  阳光骤然消失。
  众人仰首。这才看见,一大片乌云掩蔽了太阳。
  首先是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降下,瞬间就变成一阵雨幕。
  人群欢呼着摊开干瘦的手掌,迎接那期待已久的甘霖。有的开始奔跑往空地中央,簇拥向大黑。
  原本还想向大黑围攻的差役们,看见了这一幕,开始慌乱地向后退却。
  涌到刑场里的人越来越多。连没有来看行刑的人,也开始从大街两头涌现。
  知事手里还紧握着监斩的令牌,仍然想呼唤部下控制这场面。这时才发现身边的部下不知何时全部逃光了。
  下一刻,他被人群吞噬。
  ◇◇◇◇
  黄昏时,大黑仍然盘膝坐在空地中央。雨早已停了。
  遥望大街远方的天空,有两处冒起了焚烧的黑烟,是衙门和秦老爷府宅的所在。
  仍站在大黑身边的是小毛子、哈哥和孙二,还有几个镇民。他们瞧着大黑的眼神,就如瞻仰庙堂里的神像。
  「我们……」小毛子望向衙门那边的焦烟。「……不如明天一起逃吧。」
  「为什么要逃?」大黑的表情依旧沉静。
  「干下这样的事……州府那边的兵马早晚要来。」
  「我们能逃,镇里的人可逃不了啊!」
  「可是……官军一来,我们就死定了。」哈哥仍然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声音还带着颤抖。
  「世上没有必然的事情。」大黑站起来说。「只有因和果。还有人的意志。」
  小毛子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他没有再嘲笑。「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话的?」
  「你忘了吗?」大黑朝他微笑。「那些书啊,我从里面读懂的。」
  「那么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小毛子沉默了一轮又问。
  大黑蹲下身子,抓了一把沙,让沙在指缝之间溜走。
  「已经十年了……」
  他再次站起来,伸手指往东面的远方。
  「十年前在那儿,我亲眼看见了:在最高的城楼上,换了另一面旗帜。」他的声音有如梦话。「可是十年了,我去过许多地方,发现天下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我看见许多人像这里的人般捱饿。我最爱的亲人就是活生生饿死的,我最害怕看见饥饿……」
  他的眼睛似乎超越了遥远的空间,再次看见他手指瞄准的那个地方。
  「我明白了。饥饿是不会消失的,直至那儿的主人换了另一种人。」
  「哪种人?」小毛子问。
  「穷人,像你们。」
  ◇◇◇◇
  籽镇的暴民占领了全镇的第三天,大黑亲手造了一面旗帜。
  镇里没有染料。于是他用了三种东西来染色:青草的汁液、泥土、牲口的鲜血。
  当天,这面绿、黄、红的三色旗帜,高悬在空地旁那支旗杆上,乘着高原的风飘扬。
  ◇◇◇◇
  镰首的旅程,经过十年后终于完结。
  接着的,是斗争。



第二章 三世诸佛

  三艘撑着巨大青布帆的雄伟商船,沿着漂河顺流而行,在两条快船领航下,徐徐驶进位于北岸的埠头。
  埠头前早已聚集了三、四百人跟三十多辆马车。其中占多数皆是「大树堂」的汉子,由「漂城分堂」掌柜田阿火亲自率领;其次为漂城知事阮琪玉、总巡检黄铎,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役头及文佐;其他则是本地多名有力的豪商。
  他们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等候一个乘船而来的人。
  帆船终于停泊稳妥了,中间那艘率先降下了厚实的朱漆船板。十几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奔上了岸,一个个身手异常矫健,成两列站立拱卫在船板两侧。
  帆船的主人这时才踏到船板上,脚步沉稳地徐徐登岸。河风吹得他那雪白的丝袍微微飘扬。他的身材几乎比埠头里所有人都要矮,可是他们瞧着他时都带着仰视的目光。
  「六爷!」
  田阿火那只独目发出兴奋的光采,迈着大步上前迎接。
  四只手掌相握在一起。田阿火故意使了点力,却发觉狄六爷的手掌也有股不小的抗力。
  「六爷,这么久没见,身手可没搁下呢。」
  狄斌以微笑作答。盖着胡子的脸仍旧白,只是比从前略为圆润。身躯却较年轻时宽壮了不少,恰有一股与地位相称的稳重感。
  其他来迎接的官商全部焦急地瞧着远处的狄六爷,很想快点上前跟他招呼。但是即连知事大人,亦不敢擅自越过「大树堂」汉子的护卫线,只好呆站在原地,脸上尽量挂着灿烂的笑容,期望狄六爷的留意。
  狄斌却仿佛完全看不见他们,仍站在岸边往两旁眺望。漂河的风景已跟往昔大大不同。七年前漂城官府筹集巨资——主要的金主当然是「大树堂」,征购沿岸上下游百里内的大量土地,将之掘去以扩阔河面,并在河道多处施行挖深工程,完工后,漂河埠头的吞吐量增加了接近一倍,河岸两旁更遍植大树以防范沙土流失,外貌已俨如一条半人工的运河。
  如此宏大的计划正是出于狄斌的构思。表面上,「大树堂」要向官府借出一笔庞大的资金,但实际上沿河那些被高价征购的土地,大部分本来就是「大树堂」所有,那笔钱几乎就等同从左边的口袋掏出,又塞回右边的口袋;土地当然也不会白出——那笔「官债」将由州府拨款,连本带利分期摊还;而扩阔河道的最大得益者,当然也是拥有埠头的「大树堂」。
  至于阮琪玉,除了在工事中可以猛削一笔进自己口袋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重大的政绩,他这新任知事也就坐得更稳了。其他出资或参与工事的豪商,亦各自尝到甜头。
  「大家都有好处的,才算是生意。」这是近几年狄斌最常对部下们说的话。
  河岸的树木又长得更茂盛了,狄斌瞧着风景时想。就像「大树堂」。
  「那伙人是怎么回事?」狄斌皱眉瞧着远处等候的官商。「我早就说了,这次回来,是私务,没工夫应酬他们。」
  「他们硬是要来接船。」田阿火叹气说。「一群看见屁眼就拼命要舔的家伙。」
  「叫他们都滚回去。」狄斌的语气带着厌恶。「除了阮琪玉,叫他晚上来吃饭。」
  田阿火回头往部下们招招手,一辆四马并驰的大车便驶了过来。狄斌登上马车,连招呼也没有跟那些官商打一个。
  今天的他,没有这必要。
  ◇◇◇◇
  狄斌的第一站并不是进漂城,而是往北郊拜会于老大的丈人。
  李老爹早就没有种药田,原来的田舍和仓库也都拆掉了,改建成一座气派十足的庄园。邻近的农家看见这座建筑都不禁感叹:假如当年那个药店的小子来的是我家就好了……
  李老爹早就吩咐佣人在花园里设宴,迎接带着大批礼物到访的狄斌。另外,田阿火也派了部下,把仍然住在城里的龙老妈接过来,一起吃这顿饭。
  李老爹仍然很壮健,一看见狄斌的车子到来,就奔出前院迎接,见面时用力地抱着他的肩膀。
  「女婿在京都还好吧?兰儿呢?」
  「都很好。」狄斌紧握着李老爹的手掌说。「不要担心。」虽然见面不多,但他一直也很喜欢这老头。李老爹不仅是家人,也是「大树堂」的恩人——当年进攻「大屠房」之前,就是他借出仓库给于润生作基地。
  「我好记挂兰儿呢。」李老爹叹息着说。李兰每年都有回外家省亲,有两次还带着阿狗和镰首的那些孩子回来,李老爹很怀念那些热闹的日子。可是,他舍不得这片几十年前一手打拼开垦的土地,始终不肯搬到首都跟女儿同住。
  龙老妈自从儿子死后,身体比从前差了。可是,看见六叔叔时仍然是一样地多话,劈头第一句也是问狄斌什么时候娶亲。狄斌只有无奈地微笑。
  至于二嫂嫂冯媚,狄斌深知风尘出身的她必定守不了寡。为免早晚弄出丑闻来,污了二哥身后之名,他索性就给她一大笔嫁妆,把她送到别州,改嫁给一个跟「大树堂」没有任何生意关系的商人,从此割断了关系。
  这顿饭的酒菜和果品都很清淡,用的全部是邻近农田新鲜的作物。在晴朗的花园里,狄斌跟两位老人家轻松地边谈边吃,洗去坐了五天船的劳累。
  他留意到龙老妈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
  饭后李老爹花了很多唇舌,挽留龙老妈在这庄园小住一段日子,也可好好养病。然后两个老人站在前院,送别了狄斌的车子。
  狄斌从车窗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不知下次回来,还见不见得着他们呢?……
  狄斌终于进城了。车子前后皆有「大树堂」的部众开路及拱卫,整个车马及步行行列多达五百之众。昔日在漂城,即连朱牙或庞文英也从没有如此的威势。
  田阿火也坐在狄斌的车子内,沿途顺道巡视「大树堂」近年在城内的各项改建工事。鸡围大体上还是老样子——一个如何繁荣的都市,仍是需要像鸡围这种地方。
  破石里的改变则大得多,连名字也已经改作「普石里」。以当年的「老巢」为中心,整个地区都彻底翻新了,街道变得整齐清洁,成了漂城内一个副商业区。
  车子终于驶入安东大街。
  一看见两边车窗那丝毫未变的繁盛街景,狄斌心头感触起来。
  ——从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梦想……
  久居首都多年之后,狄斌蓦然再看见安东大街,惊觉原来比记忆中狭小得多……
  大街只有两处地方改变了:一是北端「大屠房」原址,已经建起「大树堂漂城分堂」的总部,中间特意起了一座六层高塔,比当年的「大屠房」高楼更雄伟高耸;二是「江湖楼」——龙拜殒命之地——被夷平了,改建一座「善济舍」,定期向城内贫民赠药及派发粮米。这善堂与四周豪华的妓院酒馆格格不入,但没有人敢说一句笑话——它是狄六爷亲自下令兴办的,里面供奉着「大树堂」龙二爷及葛三爷的遗像画卷。
  「够了……」狄斌放下车窗的帘子。「我没精神,明天再看吧。」然后闭目养神。在旁的田阿火一心想向狄六爷展示,自己这个「漂城分堂」掌柜有多称职,此刻不禁有点不是味儿。可他没敢再说半句,只是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田阿火本来还想邀请六爷今天晚饭后去欣赏「斗角」,可是现在也打消了念头。他上任掌柜以来的一大建树,就是把「漂城大牢」那地下「斗角」,发展成公开的赌博赛事。城内共建起了三个簇新的「角场」,每日轮流举行比赛,除了成为一大财源外,也是「大树堂」挑选好手以补充新血的地方,田阿火一直对这功绩非常自豪。
  狄斌坐在马车上闭目沉思。
  今天的漂城已经完全属于他们,而且比从前还要繁盛亮丽;然而一闭上眼睛,狄斌心里的漂城仍是往昔那个样子。
  ——在那儿,保存着所有他最珍贵的记忆……
  车子离开安东大街,继续往南行驶,直出漂城南门。
  还没有到达南郊那座墓园,远远已经看见山坡上空冒起焚烟。
  八年前,当首都的一切都安定下来后,狄斌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漂城,在风景美丽的南郊挑选了一面山坡,把那儿大幅土地买下来,建成了这片围绕着石砌矮墙的墓园,把龙老二和葛老三的坟墓移葬于此。
  两座坟头都建得极尽豪奢,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屋子般大小,镂刻精致浮雕的石碑相当于两人高。墓地四周又遍植了搜购自各州各地的奇异花草,伴以各种形貌色泽的罕有奇石。墓园中央挖了一个养着鲤鱼和灵龟的放生荷池。
  墓园各处也都立着其他较小的坟墓,葬的是吴朝翼和其他牺牲的「大树堂」部下。他们从前都只是散乱地下葬在漂城内外,如今集合在一起,狄斌一眼望过去,这才蓦然想起:
  ——为「大树堂」而死的人真不少……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现在这许多坟墓排列在眼前,那视觉的冲击也令他不禁动容。
  田阿火的部下早就在两座主坟前焚烧各种祭品。当狄斌到达时,那大鼎炉里已经积了尺厚的灰烬,墓前也已备齐香烛与三牲果品。
  狄斌首先站到龙拜的墓碑跟前。他没有心情读上面刻的那几行歌颂的细字碑文,只是从田阿火手上默默接过三根指头粗的燃香,双手举在额前,深深拜了三拜,再亲手插进灰炉里。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回漂城拜祭二哥时,心情异常地激动。可他没有哭。自从镰首离开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哭过。
  如今再次站在龙拜和葛元升的坟前,狄斌的心很平静。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变淡的时候……
  他又在葛三哥的墓前依样再拜,就没有多留,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车子。
  ◇◇◇◇
  晚宴设在比当年「江湖楼」更豪华的新酒馆「东逸楼」的顶层。当然,也是在安东大街上另一座属于「大树堂」的物业。
  席上,田阿火提及了雷义的消息。
  「那落跑的臭差役,原来逃到了邻州的淌水镇。」田阿火咬牙切齿地说。「去年病死了。他的妻小又回了漂城来,我们才知道这消息。」
  「这么短命?……」狄斌想起从前那个身材宽壮、指掌粗糙得像锉子的大汉,身体一向很好。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都害怕给清算报复,日久积郁而得病吧?
  「他的妻儿,给我送些钱。」狄斌呷一口酒后,毫无感情地说。「好好照顾他们。」
  田阿火马上就招来一名手下的干部,把狄六爷的指示传达下去。
  知事阮琪玉在席上简直像个穿戴得过分隆重的堂倌,不断陪着笑替狄斌添酒。狄斌只问了他一些关于官府的事情,然后就完全不再理会他。阮琪玉几次想打开话匣都自讨没趣,只好转而跟田阿火谈话。
  狄斌自顾在喝着酒,菜也没有多吃。他听到阮琪玉提及最近关西那头有暴民结成乱匪,冲击好几个镇县的官府。狄斌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大树堂」在关西拥有十九个分堂和八十七个货站——可没有怎么放在心。亲眼看见过如狼似虎的朝廷官军,他才不相信一群乱民能够干得出什么。
  狄斌忽然听到了歌声,从楼下传来。
  他伸出手,田阿火和阮琪玉马上停止了谈话。
  狄斌继续侧耳细听,很熟悉。
  「快找那唱歌的上来……」
  两名护卫马上奔下楼去。
  不久后,他们带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年轻人上来。那青年手上捧着一个弦琴,露出惶恐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大树堂」的人,心里害怕自己有什么得罪了他们。
  狄斌示意部下端一把椅子给他坐。他这才放心了一点,却还是不敢坐上去。
  「别怕。」狄斌脸容平和地跟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吕添。」他坐下来了,可是声音仍带着微颤。
  「雄爷爷是你什么人?」
  吕添的眼睛这时亮起来。「是我师父……几年前去了。大爷,你认识我师父?」
  「从前是邻居。」狄斌微笑起来。一想到破石里的那些穷日子,他心头一阵温暖。「刚才那曲子,唱一次给我听。」他示意部下掏出一锭金子。
  看见金子,吕添心里既欢喜又紧张。「小的……没有雄爷爷唱的那么好……」
  「不打紧,我只是想再听一遍。」
  「小的献丑了。」吕添把弦琴放在地上,然后脱去鞋子,一只趾头按在琴弦上。
  「这是什么?」阮琪玉怪叫起来。
  「你不懂就别他妈的插嘴!」狄斌的怒喝令阮琪玉僵住了,涨红着脸不敢再出声。
  吕添也因这一喝唬住了。狄斌安慰他说:「来吧,唱得清楚就可以。」
  吕添深吸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然后十只足趾开始弹拨起琴弦来,比一般人的手指还要灵巧。
  他的歌声流进了琴音之间。
  狄斌闭上眼睛。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淤泥
  非我所愿……
  葛小哥回到家里,给他从饭馆厨房带回来一小块猪肉。
  他跟龙爷一人提着箩筐的一边,把那堆梨子带到市肆去卖。
  他抱着刚出狱回家的五哥。
  四哥第一次教会他写六兄弟所有人的名字。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踢跶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熊熊燃烧的「大屠房」,映着五哥的笑容。
  三哥的尸体。赤发披散掩住了半边脸。
  在赌坊的账房里,他跟龙爷笑嘻嘻地数算着银子。
  出发往首都之前,他最后一次听见四哥的咳嗽声。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杀草」刺进四哥的肚腹里。热血泼洒。
  五哥站在月光底下的落寞背影。
  半边空了的床……
  泪水滴落在饭桌之上。
  歌声和琴声都停止了。
  狄斌无法控制地流泪。
  饭厅里所有人都呆住了,然后识趣地陆续离开。
  留下狄斌孤独地伏在桌上继续痛哭。
  ◇◇◇◇
  那柄沉重的长刀斜斩进霍迁的肩颈之间,强猛的力量把他的锁骨硬生生折断了。霍迁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另一边手紧抓着已深砍在自己身体内的刀锋,不让那刺客把刀再拔出来。
  刺客隔着蒙面的黑巾不停在喘气,双手再猛拉刀柄几下,但始终无法把长刀拔离。他放弃了,伸腿把只余几口气的霍迁踹倒。
  站在轿子旁的陆英风,冷冷看着这个跟随了他近四十年的心腹倒在血泊中,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生已经失去过太多部下,连感到悲哀的力气都早没有了。
  下着微雨的湿冷暗街再次静了下来,倒在地上的灯笼早被地上的水洼浸熄。
  全身黑衣的高大刺客转过身来,迎向从前的元帅。
  是个生手,陆英风想。动作因为明显的紧张而有点僵硬,出刀也失却了准头。可是那压倒性的力量和速度盖过了这一切失误。说不定是第一次杀人吧?经过这次洗礼,明天开始就是没有破绽的战士——假如他能够克服杀人后的罪疚感……
  陆英风现在才看清了刺客那黑布巾之间的眼睛。很年轻,有一股无人能驯服的野性。陆英风竟不禁在心里为这个来取他性命的人喝采。这等素质的战将,他过去麾下也数不出五个来。
  这刺客毕竟具有超凡的体能,喘息很快就平复了。他跨过包括轿夫在内的五具尸体,站在陆英风跟前不足七尺处。
  陆英风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当再没有战争的时候,他对任何统治者来说都是个威胁,尽管已经快要七十岁。他只是感到意外:他们竟然还让他活了这么多年。
  回想起来,十年前带着「裂髑军」进入这城都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其实已经完结了。他没有任何遗憾,那是他人生最光荣的一天。
  刺客从腰带处掏出一个灰色的布包,解开布包的绳结,拔出一柄两尺的短刀。
  那寒霜般的刀刃令陆英风双眼发亮。
  死在这么美丽的刀子下,也不错。
  刺客抛下布包和刀鞘,右手握着短刀,左手搭在右腕上辅助,从齿间发出低嘶,拔步朝陆英风冲杀过来。
  就在刀尖将及胸膛时,陆英风双掌伸前,准确地按着刺客的双腕。
  陆英风发出猛兽般的嚎叫,衰老的肌肉全都绷紧,竟然抵住了短刀的前进。
  年轻的刺客也感愕然,继续运起全身的力量往前猛推。
  陆英风双臂的关节开始传来酸软的感觉,六十七岁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过,他仍然为刚才短暂的对抗而感到骄傲。
  ——虽不能死在战场上,最少我也死在战斗里。
  刀刃逐寸地缓缓进入陆英风的心脏。
  曾经杀戮万人的意志,随着流泄的鲜血跟冒出的热气而渐渐迷糊消失。到了最后只余心底里一句话。
  ——多谢……
  ◇◇◇◇
  于阿狗早就等待在黑子的家门前。
  于阿狗当然不是一个人来。他带着那伙年轻的部下,全都是「大树堂」在首都的干部们的第二代。这些一起长大的玩伴,自从十二、三岁起就视堂主唯一的儿子为首领。
  于阿狗当然不再叫于阿狗。满十岁时,父亲给他取了个新名字:于承业。对外人来说,这名字的含意非常明显。
  但是在黑子的心目中,他永远是阿狗。
  「活着回来了?」于承业双手交在胸前,轻佻地倚墙而立。
  黑子早就抛弃了那身沾满鲜血的刺客装束,换上一套不显眼的粗布蓝衣。衣服太短小了一点,令他的身躯显得更高壮。
  ——这是最令瘦削的于承业不得不妒忌的一点。
  「我没空。」黑子木无表情地说。「进去更衣后,我还要去跟堂主复命。」在于承业面前,他从来不称呼于润生作「伯父」。
  「不用了。」于承业微笑着说。「由我去。」他伸出手掌来。「『杀草』呢?交给我带回总堂就可以了。」
  黑子犹疑了一阵子,但始终没有违抗。他从衣襟内掏出那个仍微湿的灰布包,交在于承业手上。
  于承业用手拈了拈「杀草」的重量。「真不明白,为什么爹要用它来杀陆英风呢?」
  在街上说这样的话太不小心了。黑子没有回答他。
  黑子想起于堂主把任务交付给他时说的话:
  「元帅……只配死在这柄刀子下。」
  他知道堂主为什么派他去。这是一个考验,通过了,他才正式是「大树堂」的人,而非仅是狄六爷的义子。特意挑在狄斌回了漂城的这个时候下手,也是因为堂主知道,义父不会赞成。
  可是今天的刺杀已经证明了:走上父亲的旧路,是黑子注定的命运。
  于承业把「杀草」收进衣袍里,然后拍拍黑子的肩膊。「干得好,辛苦了。」那神态完全是上级对下级嘉许的样子。「我会叫爹好好赏你。」
  直视着黑子的那双眼睛,也仿佛在向他说:
  ——你好好当我身后的影子。
  黑子早已厌倦了看见阿狗这种姿态。他指了指家门,仍是没有表情地问:「我可以回去了吗?我很累。」
  于承业耸了耸肩,然后回头瞧瞧身后那些手下。众人簇拥着他,登上停在街口的马车离开。
  直至车声完全消失后,黑子才踏进家门。
  他的两只拳头一直紧紧捏着。
  ◇◇◇◇
  首都「大树总堂」就座落在凤翔坊,亦即「丰义隆凤翔坊分行」的原址。由于都内一切建筑物高度皆不得超越皇宫,「大树总堂」的楼房最多也只有三层高,却以宽阔的建坪弥补不足。原有的行子被完全拆毁,再并购了四周逾百座房屋及四条街道的土地,全体夷平重建成总堂的建筑群,所占面积比从前的「凤翔坊分行」大了三倍以上。
  至于「丰义隆」遗在首都的其他各分行早已一一拆卸重建,唯有「九味坊总行」仍然保留。「丰义隆」这名字并没有在首都里完全消失,这十年来仍以容小山为名义上的老板——实际上,他当然受到严密的软禁和监视。此举是为了抚平「丰义隆」原有部众的反抗情绪。在数年里,「大树堂」已经成功吸纳「丰义隆」原有的全部生意及大部分势力,证明于润生这着「安抚政策」十分有效。另外,「三十铺总盟」的处理方式也是大同小异。
  纵使已经再没有任何敌人,「大树总堂」的保安工夫还是异常严密。总堂内外的护卫系统由现任「刑规护法」枣七全权负责,于堂主授予他不经审问即可就地处决任何帮众的生杀特权。而枣七也像一头狼犬般,一丝不苟地执行使命。
  「大树总堂」是由五座楼阁组成的建筑群,其中最重要的主建筑就是位于正北面的「养根厅」,单是它已占了整个总堂的一半土地。单层的广阔大厅由八十二根三人合抱的巨柱支撑,圆拱状的屋顶相当于正常房屋三层高,其气势之恢宏只逊于皇宫的金銮正殿。
  任何人进入「大树总堂」范围之内,都得经过仔细的搜身,即连于承业也不例外。
  今天他却可以带着一柄刀子进来。
  因为这柄刀,在这儿不是兵器,而是圣物。
  他双手恭敬地捧着「杀草」,走到位于「养根厅」西侧那座巨大的神坛跟前。
  神坛长期香烟缭绕,供奉着牲肉果酒。一座相当于半个人高的纯金武神像站立在坛上,三条手臂一握宝刀高举头顶,一拿盾牌收于胸前,一持长戟倒垂向地;神像那镶着西域猫眼石的双睛高高吊起,容貌极是凶悍;头顶不戴冠帽,散着用真人发丝织束成的长发,以朱砂染成火焰般的红色。
  于承业把「杀草」放回神像前的架子上,并依「大树堂」规定的仪式燃香叩拜。
  在烟雾笼罩下,那尊神像更显得神秘,庄严中带着一种慑人的恐怖感。
  虽然因年纪小而没有亲眼见过,但于承业知道,这位「刑规护佑尊」原本是个活生生的凡人。
  ——才死了十几年的人都可以得道升天,受香火供奉……还不是因为你的老大是「大树堂」的堂主?
  于承业拜祭时的神态虽然异常严肃恭谨,实则心里头充满了轻蔑。
  「养根厅」的后门打开来。进来的是枣七。他比以往发福了不少,可是即使穿上华贵的衣衫,给人的感觉还是像一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叔叔……」于承业高兴地上前迎接。枣七咧开那口尖牙,摸了摸于承业的头。别人都很害怕枣七,却只有于承业跟他特别亲近。于承业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大家的童年有点相似吧?于承业还小的时候,枣七就不时跟他提起自己孩提时在山里独自生活的事情。
  「明年就要入学了吧?」枣七捏捏于承业的脸颊和手臂。「怎么还是那么瘦?应付得来吗?」枣七比从前说话多了,也学会说一些完整的句子。
  「没什么,我应付得来。」于承业笑着回答。他从前进过私塾读书,可是成绩不好;接着于润生又让他跟崔丁学做生意和计算账目,他学了一阵子又提不起兴趣;于是在于润生的安排下,他明年将进入培训武官的「武备塾」。于润生当然不是期望于承业能够成为官军的将领,而是让他及早在军队里建立人脉关系,对将来维持「大树堂」的权势必有很大帮助。于承业也知道,「武备塾」上下的教官都已经用金钱疏通打点,自己入塾后不会吃到什么苦头。
  「那就好了。」枣七拉着他的手。「过来,堂主在『盛叶厅』,他叫你去那儿见他。」
  ◇◇◇◇
  父亲要在「盛叶厅」接见他,这令于承业有点愕然。
  「盛叶厅」是「大树总堂」用以接待最高级贵宾的宴会场所,于承业从来没有进过一次。
  比起庄严壮阔的「养根厅」,位于东侧的「盛叶厅」又具有另一层次的豪华气象。内里可见的装饰陈设,不是铺了金箔就是纯银的器物。地板用上了从各地搜集十几种不同色泽的玉石交错铺排,全部打磨得光滑如奶脂。高耸的天花板是一幅连绵不断的手绘巨画,画着各种形貌的仙人异鸟和细致的天界景象。
  今天在「盛叶厅」的护卫比在「养根厅」还要多。于承业知道,是因为父亲正在这里。
  穿过长长而发光的走廊,枣七把面前一道大门拉开。
  于承业感到一股热气从门里扑脸而来。
  热气,来自许多的人体。
  于承业看见门里的景象,顿时停止了呼吸,心脏怦怦乱跳,整块脸也热烘起来。
  在这「盛叶厅」最大的宴室内,近百个赤裸或半裸的男女正在疯狂乱交。
  男人们因为酒精和情欲的催动,一具具肌肉松弛的身体都泛着通红;女人全是经过挑选的美女,各种高矮胖瘦都有,当中夹杂一些黝黑肌肤或金黄头发的异族女人,也有几个明显还没有完全发育的女孩。
  成排激烈摇动的乳房。湿润发亮的毛发。混着汗水和唾涎的精液。掐入背项的指甲。低哑的嘶嚎和高频的尖叫。倾泻的酒瓶。墙壁上猛烈地搏斗的影子。
  而于润生独自坐在首座的交椅上,默默地凝视这一切,放在他面前的酒菜没有动过一点。那张比从前还要瘦削、皮肤却开始松弛的脸庞,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
  于承业用了绝大的意志,把目光从那堆乱交的男女身上离开,垂下头小心地越过他们,走到于润生身旁。
  「爹。」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这个儿子到来。
  于承业仔细观察父亲,希望从中得知他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坏。
  于润生那一身衣服,就如整座「大树堂」的建筑,表现着他过去从来未有的豪奢。朱赤的长袍处处织着纯金丝线,腰带缝着一片几乎有半个巴掌大的翠玉。右手拇指上有一只镶了大颗黑宝石的金指环。
  于承业发觉:父亲那兴奋的表情,跟宴会场中那些男人的样子很不同。那并不是性欲的表现,而是另一种欲望满足了所带来的快乐。
  于承业明白了:世上只有一种东西,能够令父亲感到这样兴奋。
  「你知道这些男人是什么人吗?」于润生忽然开口,视线却没有移动。
  于承业瞧过去,并且尽力不把注意力放在乱交的动作上。他认出了,其中几个都是曾来造访父亲的朝廷高官。
  「我知道。」
  这时于润生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他抚摸一下那只宝石指环。
  「那件事情怎么了?」
  「那位元帅已经去见他的所有手下败将。」于承业吞了吞唾液才说。
  「那就好了。」于润生那微细的点头幅度几乎看不见。「宁王爷会很高兴。」
  宁王就是从前的宁王世子。于承业早就猜到,要刺杀陆英风的,是把持着朝政的那干南藩亲王。替死的羔羊当然也早已预备了,大概是几个当年的降将吧?
  「黑子……他怎么样?」
  于承业可没想到,父亲会问起这个。
  「没有什么……把『杀草』交回给我,就自己回家了,很平静的样子。」
  「嗯……很像他爹……」
  于承业没有回答。在「大树堂」,当年的「五爷」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除了狄斌还会定期派人访寻他的消息。
  于润生这时伸手指了指守在一角的枣七。
  「他们都是这类人,危险的男人。黑子也将是其中一个。」
  他直视这个收养的儿子。
  「越是危险的男人,你越是要让他知道,他永远都只是在你的脚下。让他相信你给他的东西都是天大的恩赐,让你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于润生拍一拍交椅的手把。
  「你若想坐上这位置,就要牢记这一点。明白吗?」
  于承业想起那位出走的五叔叔。当时他年纪还小,之后也从没有人跟他谈起过,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听见父亲这番话,他知道了。
  瞧着于润生坐着的那张椅子,于承业的眼瞳里涌现出一股欲望。
  在群交的嚎叫和呻吟声中,他直视父亲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
  黑子的家很小。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钱,他本来就不喜欢空荡的大屋。
  倒是后院却广阔得不成比例。院子中央挖了一个又深又长的石砌水池,长年都注满水。除了寒冷得水池结冰的日子,黑子每天早上都跳进池里来回游几十趟。
  游泳的时候他感到最快乐,因为这是父亲离去前唯一教会他的事情。
  这天早上他又走到水池旁,把衣服都脱光,然后小心地解下颈上那个木雕的小佛像,轻轻放在池边。
  这是义父送给他的。
  「是你爹从前亲手为我做的。」
  黑子那健美结实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弯弧,像鱼儿般跃入池里。彻骨的寒冷令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为了对抗那冷意,手臂不断地向前划,双腿在水底里踢摆的动作柔巧得像鱼尾。
  每次进入水里那隔绝的世界,他的心总是平静清澄。可是这个早上,当他潜在水底时,昨夜的影像不断在他脑里翻腾。
  刀刃与鲜血。碎裂的骨头。死者那恐怖的眼神。
  ——拿着刀子斩在活生生的人体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手腿不自觉加快起来,他拼命想以激烈的动作驱去脑里那些影像。
  他游了许久,最后才力竭停在水池边。露出水面的上半身散发出丝丝蒸气。
  「这么冷的天还下水?别弄坏了身子啊……」
  听见这温柔的声音,黑子才察觉水池旁的花园站着两条身影。
  是李兰,带着柔儿来了。黑子一看见她们,那张原本沉郁的脸就放松开来,双眼发出亮光。
  她们是世上唯一能够令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两个人。
  他急忙从从池边抓起裤子,就在水底里穿上,然后才爬出水池。
  看见黑子那湿淋淋的矫健身躯,李兰有点脸红。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属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
  柔儿却毫无避忌地走上前,捡起那个小佛像。「哥哥,我替你戴。」
  黑子腼腆地半跪下来,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把佛像挂在他颈上。
  李兰看见这对兄妹如此亲昵,不禁有点担心。
  ——大概是他们年纪还小吧?把感情弄混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再长大一点以后,他们自会明白有些事情不可逾越……不过还是看紧柔儿一点比较好……
  当那些细小柔滑的冰冷指头触摸到黑子的肩颈皮肤时,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戴好了……」柔儿用力拍拍黑子的肩膊,露出纯真的微笑。
  才刚过了十三岁,可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女孩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皮肤虽然因为继承了父亲的因子而带着麦色,却更令人感受到一股健康的美,跟那些弱不禁风的闺秀截然不同,此刻衬在这身雪白的貂裘下,更是显现出一种活泼的吸引力。
  「娘。」黑子穿了上衣后,才上前跟李兰点头。只有在她们面前,他才会这样称呼这个养母。特别当堂主在时候,他会更正式地称她作「夫人」。
  「我们带了早点来,已经放在饭厅那边。」李兰掏出一块手帕,替黑子抹去脸上的水渍。「你先去换衣服,别着凉了。换完后大家一起吃。」
  每次听见李兰那关切的声音,黑子都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是娘亲手弄的。」柔儿笑着说,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皓齿。「弄了好多啊。我们知道哥哥要吃很多。」
  她伸出手想握着兄长那宽大的手掌。她那只手腕上戴着一只铜造的手镯,是她满十二岁时他送的礼物。上面刻着一只精巧细小的鸟儿图纹。她很是喜欢,此后就没有脱下来过。
  黑子缩开了手,柔儿当场呆住。
  「不要弄湿了你。」黑子没有正眼看她,转身步向屋子。
  背向她们时,他痛苦地紧紧咬着下唇。
  黑子不想握她的手,不是因为尴尬。
  是因为这只手,昨夜握着刀子杀了六个人。
  虽然就在身边,可是黑子感觉:经过昨夜之后,他跟她们的距离将要越来越遥远。



第三章 无等等咒

  第三十一天
  在雨中
  我一直
  站着
  ◇◇◇◇
  站立在山谷口的树荫之下,镰首作了一个梦。可是醒来时,已经忘记梦见了什么。
  那顶大竹笠与湿透的蓑衣不断滴着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发疯的淅沥雨声。赤裸的双足陷进了软泥中寸许。他就是这样像株大树般矗立着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压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树林跟雨幕交织成一片。只有直觉告诉他:敌人还没有来到谷口前。
  他打了个冷颤。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背项僵硬得像块铁板,只要稍微移动,每个关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他每隔一阵子就咳嗽起来,仿佛因为吸得太多潮湿的空气,胸肺里也有点发霉了。
  这是他连续第二天独自站岗。反正在那山洞里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机会让给他仅余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间。刀,还在。黄铜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满布绿锈,皮鞘的表面也铺了霉。
  鞘里的刀刃大概也已经生锈了。他不在乎,他从来没有拿这柄刀砍过人,它只是他的指挥棒。
  才几个月前,这柄刀的刃尖指划之处,就圈出一片片领土,它是「三界军」的指南针。
  美好但短促的光荣,犹如被风吹散的梦。
  如今这柄刀能够指点的,就只余最后二十七骑,而且几乎全部都是从籽镇起事开始就跟随他的部下。
  而包围在这座袋门谷外的官军最少有三千人,要杀出这样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军也不清楚我们这边的人数,镰首如是想。否则即使有如此险要的谷口地势,加上连续不断的暴雨,对方也必早已强攻进来。镰首和部下轮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斥侯潜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数。
  后头传来枝叶的响声,镰首警觉地回头。他辨出了两个最亲信部下的身影——毛人杰与孙二。
  「大王,我们来接班。」毛人杰——也就是从前的小毛子——说着走过来。他没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挂战甲。腰间的双刀随着步履摇晃,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弓。两年的战争,已经把从前那个清瘦的小马贼,磨炼成「三界军」堂堂的首席战将。
  孙二则跟从前没有多大分别,一样的壮硕而沉静,只是从前行刑用的刽子刀,如今已换成了一把长柄斧头。
  「我还不累,可多站一会儿。」镰首摇摇头。「你们回去再休息一下。」
  「大王……」毛人杰皱眉。「你不能弄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也都完了。」
  镰首从来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可是,起义的领袖不能连像样的称呼也没有一个。籽镇里一个读过点书的老头就提议,冠予他「荆王」的称号。
  这个起得有点随意的名号,在继后的两年间,令关西地区乡镇大小官员闻之色变。三色的旗帜如烈风横卷而过,饱受压迫的饥饿农民,也像乘风而起的沙土,结合成一股不断膨胀的尘暴,高峰之时达到两万之数,当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无从抵挡。一个个官家的仓库被打开,一张张因吃饱而露出的欢欣笑脸。壮丁拿起家里任何可充作兵器的东西,兴奋地加入起义的行列,儿童高唱着「天下粮仓迎荆王」的歌谣。
  直至「三界军」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动员三千「剿贼旅」讨伐之后……
  虽然只是纠合的农民,但仗着数倍的人数,跟正规官军正面交战,胜负本来尚在五五之数;可是在关键时刻,「三界军」一批将领接受了招安而临阵投诚,义军的翼防不战而自行崩溃,镰首指挥的主力遭侧面突袭迅速兵败,辗转逃亡二百余里,最后只余这二十八骑孤军被赶入袋门谷的死路……
  毛人杰把长弓卸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仍然显得精神强悍。一个月的包围,仅有的粮食已经见底,骑来的马儿也只宰剩四匹。可是早就习惯捱饿的他没有被打垮。
  他仰头迎着雨水,手里无意识地弹着弓弦。他的眼睛里像有火焰。
  「姓哈的……我能够活着离开这里,第一个找他,就用这把弓射穿他那颗狼心。」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带头向朝廷投降的义军将领。这事情令毛人杰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孙二无言,他只是念着兵败前寄住在后方永瑞镇的妻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抓了……
  既然两人坚持代为站岗,镰首也就走开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他在谷口山壁间,找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较干爽的地方,脱去蓑衣和竹笠,盘膝而坐。
  自从那次当死囚之后,他就一直刮光头。只是现在被围了一个月,头上已长了薄薄的一层短发。倒是那把胡须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修剪,下巴的胡子已几乎长及腹部。
  他从衣服最内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层层的皮革与油纸,里面是一本粗线装的册子。
  镰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渍都抹干了,才把册子揭开来。里面一页页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古怪文字。
  为免这部札记落入敌手而泄露了军情,镰首全都用西域异族的文字来记叙。
  他拈起纸包内的一根细小炭条,又继续在札记上写字:
  「……我做错了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太相信/拥有共同志向的人/不会动摇/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驱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强大的力量/力量并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后的胜利之前/必要违背自己吗……」
  镰首指头间的炭条,把他深藏的思绪倾泻在那页粗糙的纸上。身边的雨,还有更远的敌人,全部浑忘了。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解释的直觉,不证自明,这并不是宿命。正如当天他跟小毛子说:只有因和果。果,还没有完成。他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当然还是会有人死。死在他身边的人,死在他指挥下的人,死在他怀里的人。
  然而要改变一个世界,就必定得承受这种孤寂。
  他这时听见一群鸟叫。
  这不是真的鸟叫,是毛人杰装出来的叫声。只属于他们的暗号。
  当镰首走近过来时,毛人杰早就从石上站起了,与孙二并肩立着,两人的身体静止得比身旁的树还要凝定。
  眼睛直视向谷口外的远处。
  镰首也循着他们的视线瞧过去。
  「看见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毛人杰问。
  镰首极轻微地点头。眼睛经过一轮凝视才适应,可是他确实看见了。
  在树木与雨水之间,闪亮着不属于这山谷的东西。
  是眼睛,而且还有很多双。
  「终于来了。」毛人杰的声音很平静。
  孙二的身体逐寸地移动,缓缓向后退却。在确定离开谷口的可视范围后,他立刻飞快奔跑回山洞,通知余下的二十五个同志。
  ——虽然,这样的结果也只是二十八人能够死在一起……
  镰首突然伸出手掌,紧握着毛人杰的手。这接触令毛人杰愕然。
  「小毛子……」镰首继续凝视那一双双正向这边缓缓接近的眼睛。「不管怎么样,紧跟着我。」
  毛人杰以为,荆王是害怕孤独地死去。
  ——毕竟他也只是人……
  「好的。」毛人杰答应的声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凶了。
  「记得吗?那天……也下了一场雨。」镰首继续说。「那场雨,让我们活到今天。」
  毛人杰这才知道:荆王说的是两年前在籽镇刑场发生的事情。
  「对呢……」毛人杰微笑。「下雨天,我们就格外好运道……」他说着,却呆住了。
  因为他看见:荆王的表情似乎进入了某种狂喜中。
  额上那颗「镰刀」似乎在发亮……
  然后他听见一阵遥远而巨大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那是官军终于发动进攻的呐喊与脚步声。
  不,那声音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
  毛人杰这半辈子也没有到过大海或江河边,否则他听见这声音,必定会联想起波涛。
  他蓦然感觉自己很渺小。比面对三千个敌人,听见这声音还更令他害怕。
  他紧捏着镰首的手掌。
  ◇◇◇◇
  黑子像一匹孤狼般站立在姬王府的前院里,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冷。
  真正冷的,是心。
  他以茫然的眼神,瞧着王府厅堂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面那场觥筹交错、闹声不绝的宴会,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又是「大树堂」攀上另一个权势高峰的日子。与姬王府结成姻亲,进一步巩固了帮会的政治地位,也替「大树堂」的最大资助人宁王爷,拉拢了另一个伙伴。
  自从婚讯传出之后,黑子没有再见过柔儿一次,直至今天。于润生指派他负责花轿行进路线的安全。他目送着被凤冠掩盖了脸蛋的妹妹步上轿子,然后亲自护送她到姬王府来。
  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黑子从没有见过姬王的四子,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黑子没有恨他,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于润生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把柔儿收作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姬王四子与于阿狗是「武备塾」的同窗。促成这婚事,阿狗也有一份。看见阿狗,黑子更感到愤怒。阿狗在婚宴上显得好像比于润生还要兴奋;招呼贵宾时,那家伙笑得比新郎倌还要灿烂。仿佛他才是柔儿真正的亲生哥哥,为了妹妹能嫁入王府而感到骄傲……
  决定了婚事之后,柔儿派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给黑子,里面是一个已经很残旧、断了头的红衣布偶。
  李兰来探访过黑子一次,他把脸埋在她胸脯上痛哭。李兰只是抚摸着这个已十九岁的养子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妹妹出嫁,而且嫁进这么好的人家,你应该高兴啊……」
  黑子没有请求李兰什么,他知道养母不可能反对这亲事。
  之后,黑子还是如常隔晚往义父的家,陪伴义父小酌。狄斌从来没有住进「大树总堂」,仍然守着吉兴坊那座和他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宅邸。
  渐渐狄斌发现,义子的话少了,喝的酒却多了。有一夜,狄斌把酒换成茶。
  「年轻人喝太多,伤了身子不好。」
  两人相对着喝茶,没有交谈过一句。直至黑子告别时,狄斌才突然说:
  「假如你不想留在京都,我可以送你到别州的分堂做事。」
  这时黑子知道:义父也猜到他心里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的秘密:自从懂事开始,他从来没有把柔儿当作妹妹来看……
  娘和义父明显都知道了。令黑子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责骂或厌恶他,仍然是如此地体谅。
  ——也许他们都很了解:爱上不应该爱的人,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不用了。」黑子回答。
  他不希望接受另一个男人同情,即使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义父。
  黑子知道:自己成为了「大树堂」的暗杀者,此事令义父十分不高兴。「这不是我给你的安排。」义父曾经这样说。可是,黑子四年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他注定要成为另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大树堂」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而是阴暗中的刺杀。对手也不再是什么狠辣的黑道角色,而是政治或金钱交易上的阻碍者。黑子至今已经杀了十三个人(不包括这十三人的护卫随从),而「大树堂」里多数人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过。
  ——我已经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爹吗?……
  同时,黑子眼看着于阿狗从「武备塾」以首席生肆业(当然,那是父亲用钱替他买回来的),并且在禁卫军「神武营」谋得官职。
  ——而我,除了杀人后做的恶梦之外,什么也没有……
  雨继续下着。厅堂里的人们似乎未被这雨影响心情,宴会的闹声仍然继续。
  黑子垂下头来。地上的水洼,仿佛浮现出柔儿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脸……
  一只手掌忽然搭在他肩上。
  黑子自从开始杀人之后,从未被人如此接近也毫无警觉。
  雨没有再打在他身上,头顶撑了一把伞。
  撑伞的是那手掌主人的随从。
  「你不进去喝喜酒吗?」
  黑子回过头来。他见过这人一次,在「大树总堂」。是宁王爷,今夜到来作客。另有两名随从替他打着另一把大伞。
  黑子正要跪叩,宁王把他托住了。
  黑子瞧见宁王那威严但亲和的微笑,不禁呆住了。
  「本王听过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任谁在十五岁时就能单独刺杀『那个人』,都值得我留意。」
  黑子几乎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可是他忍住了,那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承认。即使他猜想,刺杀陆英风本来就是这位王爷下的命令。
  看见黑子那不置可否的表情,宁王更欣赏他了。
  「你很伤心吧?」宁王指一指室内的婚宴。「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京都?」
  虽然显得甚为无礼,黑子还是没有回答。
  「本王有一个任务,希望交托你去做,它正好需要你离开京都一段日子。」
  「请问王爷……是什么?」黑子目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直到现在最擅长的是什么?」
  ——杀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宁王拉起黑子的手,仔细看着他那只宽厚的手掌。「比你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一百倍。」
  他把黑子的手掌卷成拳头。
  「一个人要掌握自己珍视的东西,便需要力量。不是你过去常用的那种,是能够命令他人的力量。」
  他放开黑子的手,又说:「你完成这个任务,就是替本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要你活着回来,本王承诺会给你这种力量,你将得到所有你希望的东西。」
  黑子双眼发亮。他回头,再瞧瞧那窗户里的灯光。
  「你不必马上回答。决定了,随时来宁王府。」宁王说完就转身走了。两个打伞的随从紧跟着,不让王爷的衣服沾一滴雨。
  黑子再次沐浴在雨水中。
  他仰首瞧着黑暗的天空。雨已变小了,云雾正渐渐散去。他看见一两点孤独的星光。
  在宁王离去还未足二十步时,黑子从后追了过去。
  ◇◇◇◇
  次天早上,狄斌起床后如常到书房办公,却发现书桌上,放着他送给黑子的那个小佛像。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不舍的眼睛瞧着这佛像许久、许久。
  ◇◇◇◇
  黑子进入路昌城外数里的郊野时,简直无法相信:这儿在一个月前才是激烈血斗的战场。
  早春的野外盛开着各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黑子离开首都这三个月来才发现:世界原来是这么广大。
  ——不,我记得小时候,爹带我出来了一次……可是除了在河里游泳的事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以一块大披肩从头到腰盖着身体,手牵着马儿的缰绳,徒步走过这充满花香的草原。偶尔看见有几片草地被烧成了焦土,他才真的确定这儿曾经打仗。
  远远看去,路昌城就像一堆前夜烧尽的柴火。这种距离也可见城池的墙壁和内里都破败不堪。黑子早听说了:路昌城的守将被「三界军」包围数月后,决定与全城上下共存亡,下令军士放火烧城,不留一屋一瓦给贼匪。
  结果是又慌又怒的城民自行打破城墙,蜂涌逃出那座火的地狱,投向「三界军」的阵地所在;「三界军」大量派发军粮接济城民,此一美事传遍全州,此后攻打的几个城镇都不战而降,平民自行打开城门倒履相迎。
  路昌城已明显不能再住人。可是过了这么久,「三界军」仍把临时的大本营设在此地,很明显就是为了这个象征意义。
  众多军民的帐篷也都围绕城池的废墟搭建。在明媚的春日晴天下,群众就在郊外露天席地而坐。有小孩在奔跑着,互相嘻笑追逐;男人们大都赤着膊在晒太阳,只有少数肩上搁着枪刀兵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军人哪些是平民;女人若不是忙于洗衣服或烧饭,就是聚在一起,一边缝补衣衫或兵甲,一边在闲谈……整片营地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倒令已预备进入敌地的黑子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回事?……
  黑子进入营地后,一个赤膊的中年汉子马上迎了过来。黑子正要准备接受查问,那个汉子却微笑说:「高个子,要来投军吗?好,好!」还拍了拍黑子的肩,热情地替他牵马缰。「我来替你引路!像你这样的大块头可不多呀!将来你当了什么大将军,别忘了我这个带路的陈广成啊!」
  另一边一个少女趋近来,踮起脚趾头站高,把一个用绳子穿的鲜花环套在黑子颈上。
  少女看见黑子那张英挺的脸,有点腼腆地微笑。「这是吉祥的花符,祝福你在沙场上平安啊。」
  黑子看着这个不算很漂亮但却充满青春生命力的少女,有一股想牵着她的手说话的冲动。可是,少女已经被一群同龄的伙伴拉走了。女孩们一边瞧着黑子,一边在交头接耳咯咯乱笑。黑子藏在披肩底下的耳根都通红了。
  在那个陈广成的带引下,黑子越过营地与人群。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四看,实际却在视察环境。没有任何显著的护卫线,只是一堆接一堆军民混杂的人群。远处一片草地上正放牧着战马,数目少得不成比例——黑子早就打听过,「三界军」的骑兵只占很少数。很好,得手后逃脱的机会又增加了。
  黑子沿途不时看见,在人堆中特别有一个人站着讲话,他们手里同样都拿着一本书。坐在地上的群众都听得很专注。
  「……天下的土地,本来就是天下人共有的!」黑子听见其中一个男人正发表激昂的演说。那人拍拍手上书本的封皮,又说:「没有天命这回事!没有人生下来就有权奴役别人;也没有人生下来就该给别人奴役!」
  「是荆王写的话。」陈广成看见黑子疑惑的神色,马上向他解释。「当然啦,原来写在书上的都比较难懂。是他叫这些读过书的人,把那些文字向人们说得明白一点。」
  「荆王在这里吗?」黑子尽量显得不经意地问。
  「你也是仰慕荆王才来投军的吧?」陈广成又再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你今天会看见他的。所有新来的兵,荆王都会亲自接见。」
  就在今天,黑子的心紧张地跳动。他本来准备,要混入这里十天八天才能查探到目标的所在,另外要再花个一、两天视察,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难道要在这人群当中、白日之下动手吗?……可是若不在今天,很难说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黑子记起曾听义父述说过,父亲独闯九味坊,在千人跟前差点成功刺杀敌方头领的往事。到了现在,首都的坊间偶尔还是会听到人们提及那个天神般的「三眼」,那是一场公认的奇迹。
  ——也许今天,我就要重演一次爹的奇迹……
  「我们的旗帜是哪三种颜色?」那个演讲者又在疾呼。
  当中一个少年马上举手回答:「是绿、黄、红!」
  「很好!」演讲者的脸上泛着亢奋。「你们又可知道:这三种颜色代表了什么?」
  他指向花草茂盛的野地:「绿色,就是天下的田地作物,养活我们的食粮。」
  他指向营地上的帐篷。「黄色,是泥土、石块与木头,也就是我们的家园。」
  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红色,就是流在我们里面的血。就是生命。」
  最后他指向破败的路昌城,众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正面最高那座城楼上,竖立了一面巨大的「三界军」三色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田地生计,都吃得饱;每个人都可以跟亲人安居在自己家里,没有要害怕恐惧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自由地生活——这些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黑子听得出神了。
  战斗的理由。这四年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杀人有什么理由。这种话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首都,在「大树堂」,永远只有一层一层的级别:谁指挥谁,谁听谁的命令。他知道自己正为哪些人的利益而战斗,可是那不能说是「理由」……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始杀人呢?……
  他想起四年前,于润生给予他刺杀陆英风这任务时问他的话:
  「你想成为我们『大树堂』的其中一个吗?」
  ——对。我不断地杀人,理由不过如此:我不愿成为另一个没有人看一眼的闲人。就只是这样……
  黑子听完了演说者这番话,额上渗出汗来。他再看看营地四周平和的景象,又想起那人说的「战斗的理由」。这里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他们全部正在想象未来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而我就是来把这一切摧毁吗?……
  「到了。」陈广成笑着说。黑子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年轻男子当中。全都比他矮小瘦弱,但脸上都洋溢着坚定的神色。大部分的衣衫都破烂得不像样,有的连鞋子都没有。有几个跟黑子对视了一阵子,然后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每个人颈上都挂着一样的花环。
  「你就在这儿等着。」陈广成仍然牵着马儿的缰绳。「我替你带马儿去吃草。别担心,就在那边,荆王接见完之后,你再过来找我们。」
  黑子本想反对,但想到身边的人都没有带马,把马儿留在这儿太碍眼。反正这马太瘦了,他也打算待会儿抢匹壮一点的战马。他向陈广成点头道谢。
  黑子挤在那群新兵之间,把身子蹲低一点,尽量不让外围那些「三界军」的士兵看见。在披肩底下,他摸摸收藏在衣襟内那柄短刀,才感到安心一点。
  他仍无法决定是否就在今天出手。但是「三界军」警备之松懈实在出乎意料,没有人查问他的底细(当然,黑子早就预备了一堆谎言),也没有人搜身。
  ——也许他们会把荆王隔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吧?……
  前面的人群扬起了骚动,一股兴奋的气氛渐渐蔓延来到这头。
  「来了吗?」黑子身边的新兵都期待地互相问着。
  黑子这时忍不住把身子站直,视线越过众人的头顶。
  他看见了。
  就在距离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一个穿着斗篷的极高大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往两旁伸出手掌,触摸每名新兵的额顶。在他身旁的新兵一一闭目跪了下来,接受这珍贵的祝福。
  这就是传说中的荆王。官府的讨伐檄文中那个劫掠官粮赋税、屠戮官绅良民、奸淫乡镇妇女、毁坏伦常纲纪的匪贼之首。这里所有人仰望的太阳。
  「两年前官军在袋门谷围剿匪军,已经把他赶到绝路,却还是给他借着一场大泥崩逃出生路……」黑子想起宁王这样说。「今天想起来,那是一次重大的错误。」他瞧着黑子。「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就不可原谅。现在匪军的势力还仅仅局限在秦州之内,要趁这时候……」
  黑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荆王。荆王仍是背朝着这边,看不见面目,但那身躯高度跟黑子不相上下。没有人知道荆王的年纪,只听说人们猜想在四、五十岁之间。
  比气力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黑子想。他在十三岁时就在比试臂力中胜了田阿火。当然,身边的大人们都以为田阿火闹着玩,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都用尽了全力。他没有跟别人说过。
  黑子一步步往荆王的所在接近。荆王身边的护卫就只有一个:一名身材甚宽横的中年男人,肩头上搁着一柄斧头,这人倒比较难缠。不过看来他应该跑不快,得手后躲开他就行了。
  黑子知道:行弑荆王之后要逃出这儿,少不免要再杀不少人。尤其挡着路的这些新兵,他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要抓到一匹马,骑了上去,那就结束了。「三界军」都是作乱的农民出身,不会有多少擅长骑射的士兵。
  ——办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着收在胸前。
  距离荆王只有不足三十步。
  荆王继续伸手按在每个新兵的额头上。
  十五步。
  黑子这时听见了,荆王按着新兵的额头时,会以沙哑的声音祝福:
  「为了公义而战斗的人,没有恐惧。」
  黑子握着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觉,比当年杀陆英风时还要紧张。
  ——不用多想。完成它,然后回去,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总有一天,柔儿会回来……
  十步。
  黑子已经准备把披肩掀开抛到荆王头上,利用一刹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颈项。
  「荆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兴奋地高呼。
  荆王把脸别转过来。
  看见那脸庞的侧面,黑子全身像遭电击。
  身边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与营帐。小孩与马儿。开满花的草地。黑色的废墟。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只余下眼前这个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从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属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当黑子回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早已被十几个男子擒着手腿和身体。他有能力把他们都挣开,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骚乱与怒骂交错,营地里一片混乱。
  「叛徒!杀死他!」黑子身周不断有人高呼这句话。
  「放开他。」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高,却神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开了。
  荆王拨去斗篷的头笠,露出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与额上那个镰刀状的疤记。
  「许久不见了。」
  黑子伸出一只颤震的手掌,仿佛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实体,却又不敢真的摸过去。
  「……爹?……」
  泪水从那双年轻的大眼睛如泉涌出。黑子全身失去气力,软软跪了下来,手掌紧抓着野草与泥土。
  「为什么?……爹……为什么抛下我?……」
  「对不起……」镰首仍然微笑。「当年我心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去寻找答案。我不能带着你去。」
  「比我还重要吗?……」泪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个小水洼。
  「你恨我吗?」
  「当然!」黑子继续哭着,愤怒的能量却贯注他的身体。他站了起来,红肿的双眼怒视父亲。
  「我确实亏欠了你。」镰首说着弯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捡起来。黑子这才发现:比当年瘦削得多的父亲,并没有穿鞋子。
  镰首拈着刀刃,倒转把刀柄递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这个在我胸膛刺一个洞。」
  「荆王!」他身后的孙二吃惊地叫起来,却被镰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还是希望让你明白一件事。」镰首的脸容非常平静。「我不仅是你的父亲。」
  他把空着那只手往营地上指了指。「这些你都看见吗?你觉得怎么样?」
  「……很……平静……」黑子低声回答。
  「而且很美丽吧?」镰首说。「这些就是我离开你后所追寻的东西,它将来还会继续壮大下去。假如你相信,你一个人的憎恨比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愿为了报复这种憎恨,而让这些美丽的东西都就此终结的话,你就握着这把刀子吧。」
  黑子凝视那刀柄,十九岁的身躯在剧烈颤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围观的众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紧紧拥抱着父亲。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烟。
  「我说谎……」黑子在父亲耳边细语。「……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常常作梦看见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样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
  镰首也紧抱着儿子的背项,轻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够的……」
  他抚摸着黑子的头发,然后别过脸瞧向群众。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的血和肉。」
  营地上欢声雷动。新兵们都取下颈项上的花环,高呼着向天抛出。
  在漫天飞散的花雨当中,黑子仍然紧抱父亲,把脸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颈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终于找到自己所属的地方。



第四章 菩提萨陲

  「三界军」贼匪声势大张,关西地带官军告急的消息,陆续送到首都的统治者手中。
  路昌城被击破后的一年零九个月内,接连又有十七地被匪军攻占。其中又以铜城沦陷最为关键。
  铜城扼守着秦州东部山区的险要关口,是把匪军困锁在秦州以内的重镇,官军在此布下了重兵,加上险要的地势,满以为如铁桶般坚硬难攻。
  就在这场战役里,「三界军」一名猛将横空出世。此贼不知姓名,但根据情报就是匪首「荆王」的亲生嫡子,封号「小玄王」,其他背景与其父亲一样的神秘。
  正当「飞将军」毛人杰领着五万匪军正面攻打铜城之际,这「小玄王」却带着二千壮士,用了七天时间翻越了飞鸟难渡的焦岭,绕到铜城背后,闪电攻破了防守薄弱的东面城门。原本出关迎战毛人杰的守将周重辉,突见城内告急,急于回军抢救,致使阵势大乱。毛人杰乘着对方犯错而全力追击,仅仅一个下午铜城即易手。
  匪军取得东进的要道控制权,冲出秦州一地,是朝廷最大的梦魇。皆因东邻的伊州地带,本来就有十数股马贼出身的流匪作乱,到处劫掠烧杀,虽因势力分散而只限于游击战,但极是慓悍难讨。
  果然,「三界军」一冲出秦州,这些流匪马上如蚁附膻,「三界军」为了加快壮大的速度亦广开门户。匪军新加入的全是惯战的骑兵,令「三界军」阵容更为完备。
  乘着这股锐气,「三界军」把半边伊州都纳入了掌中。投军的农民亦不断增加,兵员总数已突破十万之众。朝廷不敢怠慢,南藩诸王从老家急调三万子弟兵,于伊州东南地带加入布防,方才止住了匪军的扩张。双方在伊州中部形成长达两年的对峙之势,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大规模的战役。
  匪乱亦令「大树堂」蒙受重大损失。位于秦州和伊州西部的七个分堂和十六个货站全部要撤走,三座岩盐矿也都被「三界军」控制了,西北路的盐运可说已完全瘫痪。有两个分堂因撤走不及,分堂掌柜及旗下兄弟门生悉数被占领的「三界军」所擒,四百余人遭残酷处决。
  为了弥补这损失,加上要支援朝廷的军饷支出,于润生下令抬高其他各地区的盐货价格。这当然激起了民间的不满,甚至有数处地方的农民欲效法「三界军」起义。但由于这些乱民里缺乏了像「荆王」这等具有号召魅力和向心力的领袖,声势甚为弱小,连官军也不用出动,单靠「大树堂」在当地的黑道武力就将之镇压了。只有萝县一地的民乱比较严重,要首都的狄六爷带领三千名「亲兵」在当地分堂坐镇才能平息。
  这两年,朝廷与「三界军」双方都在积蓄兵力和密切筹划。所有人都嗅到: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即将来临……
  ◇◇◇◇
  在只有一点烛光的房间里,赤裸的于柔拥着这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长,脸上泛着激情过后的红晕,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她可不想沉入梦中,让这晚上就此无声地溜走。
  于承业闭着眼睛,却只是假装入睡。他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要叫她等我吗?可是彼此都知道,根本就没有将来……要告诉她以后不再见面吗?他却不希望到了明早告别时,最后看见的是一个流着眼泪的柔儿……
  ——为什么呢?……我喜欢的不就只是她的身体吗?她伤心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于承业离开首都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就要出发前赴锐州真阳城出任「马辎督军」一职。虽然那并非前线,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焦虑。
  他知道以父亲的力量,让他留在首都「神武营」,甚至干脆辞去军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毕竟是「大树堂」堂主的唯一儿子,不言自明的未来继承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在一场战争中遇险,那可就太笑话了。
  「阿狗,放心去吧。」于承业接到任命状后,父亲这样对他说。「我不会让你在一场为别人而打的战争中,不明不白地送死。」
  那时于承业就明白:都是父亲的安排。战争是难得的契机,过去每一次于润生都从中得到重大的收获。这一次也不例外。父亲必然是希望趁着军队内部在战争期间发生的急激变动,扩张「大树堂」在军中的人脉关系。于承业就是这任务的执行者。
  于承业不是对父亲的判断没有信心,可是毕竟是在军中啊。「三界军」匪贼也活生生在另一头。这可不是游戏。
  ——可不要真的叫我去打仗啊……
  于承业睁开眼来,没有再装睡。他想再看看怀里这美丽得不可能的女人。
  于柔的肤色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却更令男人产生一种要呵护怜惜她的冲动。自从搬离了姬王府之后,她很少走出这个房间。
  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过病死的丈夫。姬王子并不是个差劲的男人,可是成婚不到一年就得了那个急病,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认识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姬王府与「大树堂」的政治姻亲关系,随着王子病死而无声无息地夭折了。被视为不祥人的于柔失去了一切价值,两边都好像想尽量忘记她的存在。若是寻常人家的寡妇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人生,但是亲王家族的寡妇,只能守到老死的那一天。她被赶离了王府,跟两个婢女住进水明坊这座冰冷的宅邸。
  等待在于柔面前的只是漫长的黑暗。从十九岁开始。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除了义母李兰之外,唯一关心她的竟是这个意想不到的人。于承业一年间几乎隔天就带着礼物来探望她。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从市集买来的小巧饰物或有趣的玩意儿,但都显出花过心思挑选。在她被世界遗弃了的时候,却有这么一个男人如此重视她,虽然不是一个怎么出众的男人。原本筑在她心灵前的围墙,就像沙堆遇上浪潮般崩决。
  于柔发现于承业睁开了眼睛,伸手摸摸他的脸。
  「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他抓住她那细软的手掌。「问吧。」毫不犹疑地答应。于承业在柔儿跟前,总是显得格外自信。他感觉有她在身边,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很少跟我说话?甚至很少瞧我……」于柔说时没有一点腼腆。一个从十二岁开始就知道自己很美丽的女孩子,没有需要腼腆的时候。
  于承业呆住了。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从前的于阿狗也不过是另一个少年,怎会对身边一个美得这样出众的女孩视而不见?只是他很早就知道:父亲不会喜欢。那完全是出于直觉。
  后来年纪渐长,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也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柔儿这美人胚子注定是属于「大树堂」的资产;而他自己将来也必定是娶某个豪商或高官的女儿作妻子。对柔儿的幻想完全断绝了,也刻意地疏远她,连一点点爱慕的痕迹也不能让父亲看见。他在姬王府的婚礼上,甚至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不做任何可能惹怒父亲的事情,是他的生存之道。他没有忘记:自己不是真的姓于。在真真正正坐上堂主的位置之前,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在瞬间消失……
  「其实也没什么……」于承业决定说谎。「也许从前我还没有发现,女孩子是这么重要……」他把于柔搂紧一点。「……直至你进了王府之后……」
  于柔笑着把脸埋在他胸口,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于承业的胸膛薄薄的,也不大宽阔,但至少很温暖。她的脸紧贴上去。
  这温暖也快要离她而去了。她决心这一夜绝对不要露出伤心的表情,她希望他能没有顾虑地出门。
  然而在贴着于承业的胸膛时,于柔无法控制地想起另一个拥有宽广胸膛的哥哥。
  ——此刻他在哪儿呢?……
  在知道了男人是怎样一回事之后,每次想起那个哥哥的雄伟形貌,她都不禁脸红起来。
  她抚摸着手上那只飞鸟铜手镯。
  ——假如……他还在……假如常常来探望我的人是他……
  在火焰般的情欲与背叛的罪恶感交战下,于柔闭上眼睛,伸手抚弄于承业的身体。
  于承业受到这刺激,不禁满足呻吟起来。她常常取笑他,呻吟的声音有时像小女孩。
  她脱下了那手镯,然后握起他的左手,把手镯戴上去。
  「我送你这护身符。不要脱下来啊。」她把他那只手掌拉到自己形状姣美的乳房上。
  于承业爬起来,猛地拥着她的腰肢。两具火烫的裸体翻转了。
  他再次压在她的身体上。
  ◇◇◇◇
  微雨中的伊州府石笼城,四周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气氛显得格外森严肃穆。
  石笼城内除了负责后勤工务的平民之外,大半的居民两年前都被强逼迁移到其他镇县,整座城市化为「三界军」的纯军事要塞兼总司令部。
  与当天攻破路昌城后,城外那有如节庆般的营地相比,石笼城外头的情景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围绕城池半里之内,「三界军」加挖了一道壕沟及建设了大量防御工事。全副披挂的五千余名步兵与巡骑组成「屏卫营」,在城外日夜不息地轮班警戒。整个城市像时刻处在备战状态之中,毫无往昔的生活气息。
  这一天,石笼城的警备更加严密了:「三界军」的所有主要将领,包括两年前才加盟的那十几伙伊州流贼的头儿,将齐集城内召开一次重大的军事会议。
  黑子没有穿着他平时出征用的玄黑战甲,只套着一件灰布袍,站在石笼城的正面城楼高处,俯视下方那些陆续进入城内的骑兵。
  他当然早料到,这些马贼出身的将领绝不会单身来赴会。不过,如此的装备也实在太过分了:身穿的全是野战用的重盔甲,明晃晃的刀枪银刃在雨中闪亮,大半都带着弓箭。全然不把石笼城禁带兵刃进入的规矩放在眼内。
  一名卫兵快步奔上城楼。
  「小王爷……」卫兵的脸上满是紧张。「那些将军们带来的兵……不肯在城门前交出兵刃,守门的正在跟他们吵架……」
  黑子回过身来,那姿态带着往昔没有的威严,但脸相仍然带点稚嫩,显得有些不相称。
  「算了……」黑子挥挥手。「传下去,就看这次,破个例。」
  「可是……!」黑子身边的部下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们当然都是担心荆王的安全。
  「就这么办。」黑子完全没有理会他们,部下也没再作声。自从铜城大捷,没有人再把这小玄王仅仅视作荆王的儿子。即连高傲的毛将军也率先宣布,该役的首功应记在这位小主公之上。
  黑子拾级步下城楼,正好遇上其中一支入城的骑队。
  为首的将军邵寒有着一张豺狼般的脸。他的右颊上有几道斑斑的疤痕,据他对人说,是年轻时跟差役打杀受的伤;但也有人说是他曾经给官府抓过,脸上被刺了囚徒的「金字」,后来他自己用刀子划了几道来掩盖。
  邵寒看见了地位特殊的小玄王,竟也不下马,就这样骑着马过来向下俯视着黑子(其实,黑子这样站着,也不过比马鞍上的他低矮了一个头而已),手更反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姿态十分倨傲无礼。黑子身旁的部下看见也都心中有气,但全不敢先作声。
  「小娃子,许久不见啦!」邵寒半像开玩笑地说。「脸蛋儿还是这么滑!哈哈!」
  黑子这张稚脸,在军中确是给了他不少麻烦。最初领兵时,军士都对他很怀疑。于是,他索性在战盔底下再戴一个木雕的面具上阵,结果顺利地连战连捷。本来已不必再掩盖面目了,但他认为面具是好兆头,上阵时依旧戴着,不过变成了铁片造的黑色面具。果然在进攻铜城东门时,它替他挡了一枚流箭。
  若在平时,黑子已经伸手把邵寒那坐骑给掀翻了。可是今天的他出奇地平静,只是伸手指往路口。「王府在那边。」也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倒令邵寒有点自讨没趣,只好又干笑几声,就领着部下往荆王府那边进发。
  荆王府前身就是石笼城知事的官衙。当然在占领之后,衙门外围也都加筑了各种护卫设施:粗糙的土墙、竖着削尖木材的栅栏,与竹搭的高塔。
  一轮商议后,各外来将领带同的兵马只能停驻在五条街开外;王府原有的护卫也都撤走了。同时,城外大批「屏卫营」士兵亦调进了城里,与那些骑队隔着街道互相监视。
  这种紧张的气氛已非今天才开始。「三界军」长期无法东进,固然因为官军布下了巩固的防线;但同时也因为「三界军」膨胀过速,许多内部的矛盾仍没有解决。
  最严重的是:伊州马贼出身的部队军纪不明,多次攻城略地后都发生烧杀抢掠事件,大大污损了「三界军」的名声。而原来农民出身的士兵,从前也深受马贼之害,虽然如今同在一面三色旗之下作战,但实在难以由衷合作。有两次与官军作遭遇战,更是因两派互不合作而反胜为败。
  荆王宣布召开这次会议,正是要把这些问题一气解决,重整指挥系统,然后往东向官军再次宣战。
  在王府大厅里,七名将领分左右两排而坐,卫士都站在身后——每人只许带同两名护卫进入王府内。
  他们也不等荆王到来,就开怀大嚼摆在跟前的酒菜。有的狼吞虎咽一轮之后已经吃饱了,捧着肚子在打嗝。一个个不时瞧着空出来的王座,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他们本来都不大愿意来开这会议。原来是逍遥自在的马贼首领,他们并不喜欢受人约束指挥,只是想借着「三界军」的庞大声势,扩阔劫掠的范围,继续聚积财物而已;暂时奉侍荆王,也因为他们自己之间互相都不服对方。
  其中有几个头脑比较清醒的——包括邵寒——早已经想定了:这次开会不单不要放出丁点儿兵权,更要争取更多自主。以后跟官军作战,硬的就留给那些农夫,自己专捡软的、有钱的地方来打;一旦「三界军」呈现劣势,就随时接受官府的招安,回头再在背后捅荆王一刀子,说不定还捞个一官半职……
  「我那边女人不够……」一名将领跟身旁的同僚说:「听说你在鲁中县捞了一票……卖我些怎么样?」
  「好,反正都玩厌了……七十两银子一个!」
  「太贵了吧……先看看货色再算……」
  「嫌贵吗?上次你跟我借那批箭,还没有跟你算账!」
  两人越吵越大声,几乎就要马上开打了。
  荆王却在这时进入大厅。
  镰首依旧赤着双足,走过中央冰冷的石板地。天气早回暖了,他身上却裹着一条织花的大毛毡子,头上也用布巾包得紧密。虽然穿得厚重,但他的身子显得比从前还要瘦弱,也好像矮小了一点。脸上泛着一层蜡黄。
  自从黑子之后,这四年间他又经历过五次刺杀。其中两次是下毒,可是吃下那足以毒死马儿的分量,他都活过来了,只是身体间歇就会发寒。铜城之役进行时,他都睡在病榻上。
  陪在他左右的,是只在腰间挂着长剑的「飞将军」毛人杰和两手空空的孙二。众将看见毛人杰,倒是露出比看见荆王更戒畏的眼神。他们都亲眼见过他带兵作战,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
  看不见小玄王的踪影。
  镰首坐在王座上,伸出枯瘦但仍然稳定有力的手掌。
  「诸位将军,辛苦了。」
  将领们虽然心里并不真的尊敬这个「王」,但都放下了酒杯。
  「我军进入伊州界内,转眼已有……两年。」镰首放下手掌继续说。「这段日子,我们跟朝廷对峙,虽无寸进,但仍然稳守据地,未给官军动摇分毫……回想当初我起事时,曾被围袋门谷,身边只剩下二十七骑……」他左右瞧瞧两名忠心的将领。「今天有这样的光景,就像做梦一样……」
  镰首扫视七名将领。「可是,我们不能就此安于这割据一方的成就。大地上还有许多捱饿的人,正在等待解放……本王已经决定,三个月内,『三界军』总体向东面进攻。」
  「三个月?」邵寒冷笑。「荆王也坐在这石笼城太久了,不知道外面我们兄弟是怎样打拼吧?三个月是做梦。」
  邵寒说完,顿了一顿。他知道打断荆王说话,旁边那毛人杰必然忍不住斥责他。可是没有。毛人杰没有做一声,只是冷冷地瞧着他。这反倒令邵寒有点心虚。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依我看,大王应当再多拨些粮饷,充实我们这几支马军,让我们多打一些游击偷袭,逐少削弱那些狗爪子……再过一段日子,时机成熟了,才看看要不要大进攻……」其他将领也起哄赞和。
  镰首瞧着那一张张沾满酒菜油脂的嘴巴不断在动,他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他只听见雨声,很大的雨。在袋门谷,孤军被围困的那最后一天。他躲在岩石底下,用颤震的手指握着炭条,在札记里写下自己的决心……
  他高举的手掌止住了所有声音。
  「我明白了,好吧。」
  听见这句「好吧」,邵寒和众将领都有点愕然,但也不无兴奋。
  ——这家伙的意志就是这么薄弱吗?早知道再要求多一点……
  镰首伸手进毛毡底下找,掏出来一个羊皮袋子,抛掷到大厅中央的石地板上。
  袋口打了开来,泻出一堆金币,当中还夹杂着几颗指头大的宝石。
  「就这么一点点?」邵寒失笑。「还不够我打一仗啦!」
  「可是,够买你们后面那十四个人。」镰首说时,脸上的肌肉没有多动一根。
  一个人同时从正门出现,自内把门紧闭上,并把横闩放下来。
  一个穿着灰布衣袍的身影,脸上戴着没有表情的玄黑色铁面具。肩上搁着一柄五尺多长的双手砍刀,刃身泛着寒月般的淡蓝。
  「你们。」镰首的手这次指向那十四名卫士。「要选择这些金子……」再指向门前的刀手。「……还是选择他?」
  「妈八羔子!」邵寒怒然站起。「先毙了你这屁王——」他的声音兀然而止,站在原地的身体流遍了冷汗。
  其他六个将军也都站起来,然后露出跟邵寒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们同时垂头瞧着几上的酒菜。
  「毒……!」
  站得最接近门前刀手的一个卫士,无声无息地伸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并顺着拔刀之势水平横砍向那刀手,整个动作连贯一气,迅捷而毫无预兆。
  可是那刀手像会妖术般,身体往右后飘移数寸,刚好就让那弯刀的刃尖掠过身前。
  刀手耸肩,利用那肩膊之力辅助,五尺长刀以极短的弧线斩出,把那卫士的上半身从肩颈开始斜斜斩裂。血柱激射到半空,又如雨洒降回来。点点血雨滴打在那铁面具上。
  其他十三名卫士都被这一刀震慑了。
  刀尖指向被杀那卫士的同袍,那人第一个反应本来也是要为伙伴报仇。可是整个身体此刻像被那刃尖隔空钉死了,没有任何动作。
  卫士们再看看地上那袋财宝。
  兵刃逐一掉落石地板的声音。
  刀手这时把铁面具脱了下来,露出一张稚嫩的脸。
  「你们……你们全部要死!」邵寒看看身后已背叛的卫士,又看看荆王,最后才瞧着黑子,「忘了我们布在外面的兵马吗?我们少根毛发,他们就马上杀进来!」
  毛人杰冷哼了一声,这才第一次说话:「你们以为等在外面的那些人,比你们带进来贴身护卫的这些家伙还更忠诚?」
  邵寒的脸色发青了。
  黑子把长刀垂到地上,拖着它一步步向前走,刃尖与石板地磨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知道在城门时,为什么我不跟你说话吗?」黑子直盯着邵寒。「跟快要死的人,没有什么好多说。」
  他双手举起长刀。
  「你,第一个。」
  镰首一脸冷漠地瞧着这场即将展开的屠戮,那面容跟从前在路昌城郊接见新兵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有点像于润生。
  ◇◇◇◇
  完成这次肃清之后,荆王镰首重新完全掌握「三界军」的指挥权。
  跟朝廷之间短暂而有限的和平,也因此宣布结束。
  大地即将卷起一阵带腥的风。



第五章 观自在菩萨

  宁王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然而这一年他开始有点后悔:太早让陆英风死了。
  「三界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农民兵的战力强不到哪儿,可就是数目太多。「三界军」自从突破了伊州的防线后,所过之处就有无数人加入起义,兵力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如今已经蔓延四个州。
  宁王这十多年来确实有心整顿朝廷及地方政治,纾解民间的种种不平情绪;可是,伦笑和何泰极遗下的腐败流毒实在太深,改革所耗的时间实在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加上又要顾及南藩诸王之间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还要填补上次「勤王」的军事支出,处处不能下刀……
  其中进行得较有效率的一项,是借助「大树堂」取缔了全国私盐,改原有的「官盐公卖」为「专卖制」,由「大树堂」专营贩运,有效控制盐价,然后准备逐步降低盐税,以解民困……
  ——可惜还是来不及……
  匪军声势虽大,但以朝廷的总兵力,假如统合出击也具有绝大的优势。问题是在夺取了政权之后,南藩诸王这些年间为了追逐权力而明争暗斗,早生嫌隙;如今各自拥兵,都不愿意当先剿匪。
  宁王终于也忍不住要召开会议,对诸王痛陈利害。
  「我们有必要像当年般再次团结在一起,否则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成果,都可能白白输掉。我们将成为另一个伦笑,另一个何泰极。」
  诸王这才醒觉匪乱的严重程度,可是,彼此的矛盾不是一席话就能化解的。经过两个月的商议、政治交易与讨价还价,他们才答应各自释出部分兵权,纠合一支大规模的平乱大军。来自各地的部队以锐州为集结点陆续调动,会师已即将完成。
  继而令宁王头痛的却是「平乱大元帅」的人选。经历两次大战,新旧政权里较突出的将领都消磨殆尽,从战争中磨炼出来的新星却寥寥可数。
  ——而两场战争中唯一的主角,也都死在那条暗街里了……
  这时,宁王想到一个军队以外的人选。
  「大树堂」的狄六爷。此人的统筹能力,在管理「大树堂」时表现无遗;虽然长期只担任于润生的执行者,但对现场形势的判断和应变都极出色;气魄胆色虽然并不突出,却以稳健和耐性补足了。
  更令宁王欣赏的是:这个黑道男人,在统合部下和激励士气这两方面,具有罕见的奇妙才能,还拥有一股不可思议亲和力……这些全都是这支「平乱军」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宁王还是把这想法放弃了。要说服诸王任用一个黑道人物当统帅,是绝不可能的事。贵族都是血统和出身的坚定信仰者,当年他们对出身寒微的伦笑和何泰极具有共同的仇恨,亦是根源于这种思想。
  最后经过多次商议,宁王爷也只好妥协,同意拜黄漳为「平乱大元帅」。十多年前的「勤王战争」里,「鹿野原会战」之后,陆英风率「裂髑军」闪电北攻,就是留他率领南军主力守在藤州,继续围剿彭仕龙的残部,最后逼得彭仕龙投降。
  黄漳是南藩的旁支贵族出身,又是南军子弟兵里培养出来的将领,诸王皆无异议。
  宁王知道,虽然黄漳过去亦立了不少军功,但才能与陆英风,甚至当年的文兆渊相比,完全是两个层次。不过,「三界军」至今也未曾打过一场真正的大会战,其将领亦未受过考验。宁王只寄望,「平乱军」精良的装备、有素的调练与大战的经验,能够确保胜利……
  这样,整片大陆的眼睛都把视线投在锐州一地,看着「三界军」的奇迹是否会延续下去。
  ◇◇◇◇
  于承业骑在马上,回头看看后面行进缓慢的辎重车队,不断在叹气。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离开首都已经三年了。
  在于润生的疏通下,他长期留驻在大后方:先是锐州真阳城;「三界军」攻克全个伊州后,锐州成了主战场,他又退到更东面的培州,跟兵凶战危的前线隔得远远的。
  可是,他没有一天不想家。
  营中的生活还是好好的——上面的将领都知道他的特殊身分,几乎是排着队来巴结他。起居饮食全部不缺,差事也全是最轻的,甚至还有女人。培州由「平乱军」接管之后,所有物资皆由军方控制,民间黑市的物资价格飞涨。不少女人就只为了吃几顿好的,都愿意向军士献身,像于承业这样的高级军官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三年来玩过的女人,比在首都时还要多。甚至对柔儿的挂念也早就变淡了……
  不过,他还是戴着那个铜手镯。他靠它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他很快就会回去,再次拥抱柔儿,也再次拥抱首都……
  锐州的大会战将要爆发了,他只渴望快点完结——死多少人也跟我没有关系。把那些臭农夫杀光,或者赶回田地里也好,结束这一切混乱,耕田的便他妈的滚回去耕田吧,让我回去当我的「大树堂」继承人……
  车队仍是走得缓慢。没办法,这儿运载了足供三万人马吃饱一个月的粮食。当然,他跟上司也从中扣了不少,再拿到黑市倒卖。钱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按照父亲的指示,收买军队中的人脉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战场——所谓「接近」,其实也不是真的很近,只要把粮草运到位于州界的璞和城交付,就可以马上回去,那儿距离大战的中心真阳城还隔着百多里地。原本负责的那个同僚疽疮发作,他就自告奋勇接手了。也许是因为在军营里待得太闷,想出来走走;也许是因为知道同僚在背后都讥笑他这个「少爷兵」,忍不住要干点事情给他们看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出来后他就后悔了。行军吃的苦是其次,最可怕是长期在野外露宿的感觉,没有了在城市里那种熟悉的安全感,空荡荡的四面都泛着危险的气味。他夜里甚至回忆起,童年在京郊与饥民露宿的那些遥远的日子……
  他巴不得手上有一条鞭子,亲手驱赶车队加快前进。守卫他的那队轻装骑兵,在大热天的太阳底下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于承业再次拿起鞍旁的水壶,大大灌了几口。战甲底下渗湿了汗水,他感觉身体像长期浸在一条暖暖的污水沟里。他决定了:回去之后,要泡好大的一缸飘着花瓣的冷水,还要在水里跟两个姘妇做爱……
  「好像……」身边的卫士长突然说:「听到些声音……」
  于承业从想象中清醒过来。他瞧向官道前后和两旁的平原,什么也没有看见。
  「别唬吓人嘛……」他轻声斥责。「这儿又不是前线……」
  「大概听错了。」那卫士长耸耸肩,又继续向前策骑。
  突然他又拉住了缰绳。
  这次连于承业也听见了。
  像是远方打闷雷的声音。可是和雷响不同,那声音是持续不断的。
  「什么?……」于承业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那边!」一名卫士指向北面的平原尽头。
  于承业跟所有人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股尘雾。
  「是什么?」于承业策马到卫士长身边,猛地拉着他的手臂在摇,另一手指向那股烟尘。「看见了吗?是什么?是什么?」
  「好像是……」卫士长干哑的声音像呻吟。「骑队……」
  「是自己人吧?」另一个卫士高叫。「这儿离州界还有五十多里,贼匪不可能在这儿出现!」
  「对呢……」于承业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多于让部下安心。「是友军,不会是别的……也许是璞和城那边来接应的人……」
  「可是……」那卫士长皱眉说:「……自己人为什么不走官道,要走野地?……」
  「天晓得?」于承业朝卫士长吼叫。「妈的,说不定他们迷途了,走了远路……」
  烟尘极迅速地接近。已经开始辨别得出骑队的影子了,但无法确定是不是官军。
  守卫辎重车队的骑兵全部极度紧张。所有官军护卫的眼光都投在于承业身上,等候他发出迎战的指挥号令。
  于承业扫视身旁的部下。
  这原本应该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千人正在等待他的领导,这许多男儿的命运都握在他手里。
  就如将来继承「大树堂」的一次演习。
  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却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来,我办不到……
  踏着马镫的双腿开始发软。
  这段珍贵的时机,就这样被脑袋一片空白的于承业浪费掉了。
  骑队已达五百步之距。
  最前方的一骑,高高提着一根旗杆。
  绿、黄、红三色的飘扬旗帜。
  辎重车队发出恐惧的呼叫。
  ——不可能的!匪军不可能平空在这里出现!就像鬼一样……
  车队完全没有做过任何防备的态势,仍然维持前进时的长列。成尖锥阵形的「三界军」骑兵队如利刃直插车队中央。翻飞的马蹄与刀枪,散射的血肉。
  骑队直贯而过,车队被拦腰一分为二。
  在这首趟冲锋中,就有五分之一的官军卫士丧生在金属与马蹄之下。
  于承业在这时刻只做了一件事:猛踢马腹向前奔逃,把所有部下和辎重都抛到后面。
  ——我不要死在这里!
  「三界军」骑兵熟练地把阵式一分为二,从两边再次卷袭而来。这次他们放慢了速度,与官军作肉搏野战。官军卫士本来还有二千余人,对着这支约三千人的骑兵并非不可相抗,无奈兵力摊得太薄。更致命的是指挥官率先奔逃,士气完全崩溃,战斗很快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戮。
  有近半的官军士兵索性抛下兵刃投降。但这支偷袭的「三界军」根本无心久留,更不打算带走任何战俘,投降者亦被一一处决,半数的粮草马车也都点燃着火焰了。
  「三界军」里独有一骑,如箭矢般离群射出,倒提着一口长长的砍刀直往于承业追杀过去。
  于承业回头看见了:那是个全身黑色铁甲的高壮骑士,连面目都包护在黑色中,简直有如大白天下冒出一只恶鬼。他心里更慌,加紧驱赶马儿。
  奔逃一大段路后,他再次回头。
  那黑骑士更接近了。
  就在于承业回头之际,马儿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马鞍一阵颠簸。于承业的骑术从来就不大好,身体怎么努力也保持不了平衡,滚跌出马鞍之下。
  ——他妈的,连运气也输了吗?……
  左足踝传来锥心的刺痛。他的身体蜷伏在官道中央,双手紧抱着那扭伤的足踝,紧紧咬着牙齿。战甲底下的热汗早变成冷汗。
  那黑骑也放慢了战马,徐徐踱了过来。于承业急促地呼吸,瞧着他的索命使者渐渐变大的身影。
  ——我不要!不要死在这种臭地方!我是于承业!将来的「大树堂」堂主!
  黑骑士停在他跟前。那口凶锐的长刀却没有举起。
  「等……等!」于承业忍耐着足上的痛楚,举起一只手掌。「不要杀……我!抓我回去!我……我不是个普通军官!我是『大树堂』的人!你听过『大树堂』吧?我是里面很重要的人物……我保证,用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们换许多军饷!」
  骑士的脸仍隐藏在那张冰冷的铁皮面具底下,于承业无法分辨对方听不听得见。
  他忽然想起来:在后方好像听说过,匪军确实有一个这样戴面具的猛将,好像叫什么「玄王」的……
  于承业的眼睛朝着那面具,露出哀求的眼神。
  骑士这时才伸出左手,把铁面具拉了下来,垂挂在胸前。
  「不认得我了吗?阿狗。」
  于承业那双惊愕的眼睛涌出泪水。
  ——怎么会……是他?他?那个黑子?那个许多年来给我踏在脚下的家伙?现在成了匪军里的「王」?……
  「你?……怎么……为什么……你在这儿……是你?」
  「娘,还有义父,他们身子可好?」黑子的声音很平和,似乎没有杀意。
  「好得很!很好!」于承业不敢告诉黑子,自己三年都没有回家。从刚才黑子的语声中,他听出一丝希望。
  黑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鞍上俯视着他。虽然黑子的脸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多大改变,但于承业仍是无法把眼前这个散发着威严的将军,和从前那个只会默默听命的小子联想起来。
  过了一阵子,于承业实在无法再忍耐,他试探着问:「黑子……你不会杀我吧?我们……说什么也一起长大……我知道,从前待你不好……」
  黑子冷笑了一声。
  于承业突然曲起双膝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响头。
  「是我错了!我认输了……我承认是你比我强!我的好兄弟……放我一马好吗?」
  「你记得一个叫花雀五的男人吗?」黑子忽然微笑着问。
  「……我记得那个花面叔叔……」于承业感到奇怪。「你那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了……小时候他有跟我们玩过……」
  「我都是后来听义父说的。」黑子说着,心里怀念起狄斌来。「他跟我说过很多往事……你知道关于花雀五的事情吗?」
  「我知道……都是听『大树堂』里的叔叔说的……」
  「你很像他呢。」黑子冷冷看着于承业,收起了笑容。「于阿狗,你以为自己将会成为第二个于润生,其实你只是另一个花雀五罢了。」
  若是在平时,于承业听见这样的话,脸色早就变了。现在他却只有陪笑。
  ——我要回去……回到「大树堂」……总有一天让你好看……
  「你滚吧。」黑子说着拉起缰绳。「你不值得我杀。而且我是看在娘的面上。」
  于承业笑得灿烂,再次流下泪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庆幸了。上一次,是孩提时,被于润生从饥民之间抱上了「大树堂」的马车……
  「谢谢……谢谢……」他再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勉力用单足站起来,双手高举过顶不停向黑子拱手。
  ——我果然是注定要当「大树堂」堂主!这样子都死不了……黑子,你会后悔的!走着瞧……
  黑子正要拉缰回马,突然脸上的肌肉收紧了。
  眼瞳中有一股肃杀的寒气。
  他从马上单手挥出长刀,准确砍在于承业的左臂肘弯上!
  热血喷洒,断手飞出落在地上。
  原本浴在狂喜中的于承业,直至瞧见左臂的断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骨般软软崩倒,右掌按在那断口上,鲜血从掌缝间继续流泻。
  他感觉这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黑子飞跃下马,捡起那只断手,然后一步步走到于承业跟前,把断手的腕部伸到他眼底下。
  「为……什么……」黑子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为什么……你会戴着这个?」
  于承业已迷糊的眼睛,瞧着那铜手镯上刻铸的飞鸟。
  「当然是……她……给我的……」断臂的痛楚这时才开始阵阵传来,反而令于承业清醒了一点。
  ——我快要死了……
  黑子再把那断手伸到于承业的脸颊上。「你用这手……碰过她?……」
  于承业竟然在这时候笑起来。
  ——快要死了……哈哈……就是这样吗?……
  「回答我!」黑子的怒叫在荒野中回响。
  「什么碰过?……」于承业的声音很微弱,却每个字都像擂在黑子心中的铁锤。「她全身……每一寸……我都摸过……她早就是……我的……女人……」
  黑子抛下刀子,伸手把那铜手镯从断手上扯下来。他把断手抛去,双手不住痛惜地抚摸那只手镯。
  「哈哈……你……妒忌……我吧?……」
  黑子一腿把于承业踢翻,然后像只疯兽般爬到他身上,双掌紧掐着他的颈项。
  黑子失去了一切理智,他本来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柔儿现在怎么了?为什么已经嫁入王府的她会……可是这一切他都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许多年来朝思暮想却无法触摸得到的东西,竟然让阿狗这样的家伙得到了……
  黑子手里还挟着那只手镯,铜铸的镂纹深深陷进于承业的颈项皮肤下。
  因此到了最后,于阿狗不是因为断臂失血而死,而是给黑子的双手扼死。
  因为脑部缺血,于阿狗在死前做了一个短促的梦。
  在梦里,阿狗回到还只有十岁的时候……
  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娘亲带着他们这群孩子,回去漂城郊外的娘家住了一个月。
  某个下午,黑子偷偷带着柔儿到漂河边一个沙滨,说要教她游泳。不会游泳的阿狗偷听到了,悄悄地跟踪他们。
  躲在后面远处的树木旁,阿狗看着他们站在及膝的水中。柔儿看见脱得精光的哥哥,也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她那还没有发育的身体像一条光滑的小蝾螈,麦色的皮肤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光华……
  ——其实,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
  狄斌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白衣。
  傍晚时分站在「大树总堂」的正门前,他仰头瞧着那个巨大的牌匾。「大树堂」那三个金漆字,每个都比马车的轮子还要大,书写的字体,跟二十七年前漂城第一家「大树堂」药店上的招牌一模一样。是狄斌专诚找来三个临摹的好手写成的。
  牌匾两旁各悬挂着白色的巨大灯笼,映照出狄斌那头有如长年沾了雪片的斑发。他的身体仍然结实,可是这天失去了往日那笔挺生风的步姿。微微弓着背的身躯,一下子像老了十年。
  他默默进入大门里,随来的部下都没有跟着进内。这是狄六爷早就命令的。
  步过放满巍峨奇石的前院,狄斌轻轻推开「养根厅」的正门。守在厅门前的护卫都朝他点头,他却浑然没有看见。
  宽广的大厅比平日阴暗了许多,许多灯都没有点上。
  正对大门的尽头处,堂主的虎皮座椅空着。
  而那具棺柩就安放在厅心。
  棺木坚实而泛着光泽,手工都是最上等的,接口紧密得不露一点缝隙。八个角都包镶着镂刻的纯银片,棺盖顶放着一个仍透出香气的新鲜花环。
  可是,棺柩始终是棺柩。
  待在棺旁的只有三个人。崔丁默默地站着,垂头看着两名部下不断把纸钱投向火盆,直至发现狄斌进来才抬起头。
  两人伸手相握了一下。狄斌这些年来在「大树堂」里比较谈得来的,偏偏就是这个投降的前「联昌水陆」少主。他欣赏崔丁在生意上的才能和那低调实干的作风;这种尊敬也马上得到崔丁的感激——身为降将,四面都是从前的敌人,却又担任吃重的职位,那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他由衷地感谢狄斌的赏识,也明白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怎么能够当上「大树堂」的第二号人物。
  「堂主……他回房间休息了。」崔丁瞧了瞧于润生的空椅说。
  狄斌伸出手掌,抚摸那棺柩光滑的表面。
  于阿狗的棺柩,几乎跟官军在真阳大败的消息一同到达首都。崔丁是第一个收到死讯的人,他马上打点部下把阿狗的遗体领回,雇最好的殡葬师把尸体修补好,买最好的棺柩安放,再用最快的马车送回来……
  接着,崔丁办了一件他加盟「大树堂」二十一年来最难办的事情:告诉于堂主,他唯一的儿子死了。
  狄斌也是收到崔丁的通知,才从外地赶回来。他很庆幸有崔丁在这儿办理一切,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是要由自己来告诉老大和嫂嫂会有多难受。
  他的手停在棺盖上。他承认自己一向并不太喜欢阿狗,尤其跟健康又纯真的黑子比起来,阿狗就更显得不惹人喜爱。他毕竟不是于润生亲生的,不能期望他承袭老大那种魅力,但作为「大树堂」的最有力的次代继承人,却真的有点不够格……
  可是,自从老大给阿狗改名为「承业」之后,狄斌就决定了:只要自己活得够久,必定全力扶助这小子当下一任的堂主。狄斌告诉自己:阿狗还年轻,还有机会成长起来。当知道阿狗将要被送进「武备塾」时,他觉得有些高兴——军队对男人来说是最好的磨练场……
  「老大……他怎么了?」狄斌终于开口。
  「刚才看来,还好……」崔丁想了想之后回答,实在很难找一个形容词。于堂主刚才坐在厅里瞧着棺柩时,根本没有露出过任何表情。
  狄斌想起当年老大的亲生儿子胎死腹中时的情形。那时候,老大也没有对任何人(也许除了嫂嫂吧?)显出过一丝哀伤……
  「嫂嫂呢?」
  「夫人她……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狄斌瞧着棺盖。「不能打开看看吗?」
  崔丁脸上露出难色。「还是不好……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野外曝晒了一天。我已找了最好的师傅……可是脸还是没办法完全补好……」
  狄斌点点头。他蹲了下来,从部下手上抓过一把纸钱,亲手撒进火盆里。
  在火星翻飞中,狄斌站了起来。瞧着崔丁的眼神有如两把利刃。
  「干两件事。一是派人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那里?确定有没有人出卖他。有的话,先别动手,告诉我。我亲手来。」
  「第二是替我约宁王爷,我要亲自见他。」
  主责盐货专卖的崔丁,与宁王府有较紧密的接触。但宁王本人,他也只见过两次——这么高层的交涉,过去都是由于润生亲自处理的。不过崔丁想,以狄六爷的名义约见,应该没有问题。
  「六爷……」崔丁有点愕然地问:「你要跟王爷谈什么?……」
  「这场已经不止是朝廷的战争了。过去任何一个牺牲的『大树堂』兄弟,没有一个我们不能为他报仇。」
  狄斌的脸容在火光中显得更白,脸上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
  这是久未出现的「猛虎」狄斌。
  他再次垂头瞧着那副沉重的棺柩。
  「何况,他是姓于的。」
  ◇◇◇◇
  狄斌敲了三次门,里面也没有答应。他鼓起勇气把门推开来。
  第一眼看见李兰,狄斌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嫂嫂必然哭得断肠,可是此刻她却是如此沉静,满布皱纹的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嫂嫂,是我……」狄斌轻声说着进了房间。这才发现中央的小桌子上,铺放着几件小孩的旧衣服。
  除了失踪的黑子和独守空帏的柔儿,镰首的另外五个儿女也都在外面成家了,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早病死了。他们,还有于阿狗,曾经好一段日子填满了李兰那空虚的心灵。这些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她至今都保存完好。
  桌上这一套,是第一天进首都时,李兰给于阿狗买的。现在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
  「嫂嫂……」
  「阿狗这孩子,不大讨人喜欢……」李兰拿起一件衣服,放近眼前细看。两年前开始,她的眼睛就不大好。「可是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他太害怕失去罢了。你也知道,那样的出身……而且他一直都念着,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
  「不,你们都待他很好……」
  「傻孩子。也好,好歹他也已经活了近三十年。比我那个儿子要幸福……」
  「嫂嫂!」狄斌走到李兰跟前,挽起她一只手掌。「别这样,你是怪责老大把阿狗送进军队吗?他也没料到会这样,没有人料得到,别恨老大啊。我知道,老大现在也一样心痛……」
  李兰凝视着狄斌许久。
  「六叔叔……你跟着润生有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
  「可是你……」李兰苦笑着说:「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老大。」
  李兰这句话令狄斌的脸色变了。
  「不……」李兰继续说:「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不敢去想……六叔叔总是心肠最好的一个……」
  狄斌握紧李兰的手掌。「嫂嫂……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阿狗死了,润生会伤心吗?不会,最多他也只是有点气恼,自己的安排出了差错……」
  「嫂嫂怎么说这话?」狄斌有点恼怒。「阿狗好歹是老大的儿子啊,老大怎会……」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就不能再生孩子。」李兰这话令狄斌的怒意消失了。嫂嫂说出这话来,确实很清醒。「可是这么多年,润生也没有另外找个女人,替他留点血脉,就只有阿狗这个养子。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狄斌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尤其于阿狗根本不是未来堂主的材料。
  「也许只是因为老大疼你……」
  李兰摇摇头。「他要纳妾,我有反对的余地吗?他可是『老大』啊。何况在大夫断定我不能再生育后,我也曾经叫他找个女人替他生,他没有理会我。他一手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却没有留给自己儿子的打算吗?」
  狄斌哑口无言。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真的不在乎。」
  「怎么会……」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最多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是世上唯一满足他的东西。」
  「嫂嫂……」
  「他死了之后,『大树堂』是传给你也好,给阿狗也好,给一个陌生人也好,甚至整个倒了也好……他全部不在乎。」
  「这个世上他爱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们兄弟。不是我。」
  狄斌呆然放开了李兰的手掌。
  他想起许多年前宁小语说过的那些话,跟李兰说的何其相似。
  「六叔叔,趁早离开吧。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保护的东西了。」
  ——「白豆……离开吧……」齐楚临死前也这样说过。
  「不!」狄斌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离开老大啊!」
  「没有办法。」李兰的脸上涌现了积存多年的苦涩。「在我了解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之后,我却发现……我仍然爱他。我会一直看着他,直到最后。」
  狄斌不停地摇着头,倒退向后。
  「离开吧。你要是不走,我预感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李兰再次拿起那件孩子衣服,把脸埋了进去。
  狄斌奔跑逃离了这个沉浸在哀伤中的房间,直走到中庭的院子里。他低头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心乱。
  呼吸平息了之后,他仰首。
  明澄的月亮挂在中空,把他的身体洒成淡蓝色。
  和镰首临走前那夜一样的月光。
  ——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再次看见五哥那体谅的笑容。
  仿佛听见雄爷爷那首歌。
  他瞧着月亮,无声地流泪。
  ◇◇◇◇
  四天之后,「大树堂」又在办第二件丧事。
  于柔跳井死了。
  ◇◇◇◇
  黑子静静地伏卧在夏娜那两颗丰满的乳房之间,睁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满身都是汗水的夏娜双手环抱他那厚硕的肩背,不住在轻轻扫抚。她咧着两排泛着微黄的牙齿,满足地笑着。
  「你刚才好厉害……待会儿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还早呢……」
  营帐里充溢着刚才激烈交欢遗下的热气,外面喧闹之声依旧不绝。
  黑子离开了夏娜的胸前,背对她坐在竹床的边缘,低下头依旧不发一言。
  夏娜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她爬起身子,从床旁的几子上取来烟杆和火石,熟练地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松地躺回床上。她以左臂作枕,露出长满了鬈毛的腋窝。
  「你不到外面坐坐吗?他们都在等着你。」
  军营里为庆贺「真阳大捷」举行的宴会正在高潮中。这是一场梦幻般的胜利:决定性的大会战,「三界军」与近十万官军正面交锋。结果是欠缺粮草的官军阵营,被饱足而又充满锐气的「三界军」迎头痛击,「平乱大元帅」黄漳败走培州时,只带着狼狈的四万人。
  主帅毛人杰的表现依旧夺目。但正如铜城之役,带来胜利的真正功臣,是领着一小支骑兵冒险潜入敌后,截杀官军多条粮草输送的小玄王。
  然而,这个主角却整晚都没有在庆功宴中露面,只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夏娜已经三十岁,比黑子还要大四年。在「三界军」的领地里,主动向小玄王献身的女人有不少,黑子也睡过十几个。部下们也都不明白,小玄王到最后为什么还是回到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身边,还带着她出征。听说,她之前还跟好几个军官有过一腿……
  夏娜爬到黑子背后,双臂攀在他颈项上,把烟杆伸到他嘴边。「你不抽?」
  黑子把她那黝黑的手臂拨开。夏娜拥有不知是哪儿的异族血统,一身肌肤都呈麦色。
  她低下头舐他的后颈。
  「滚开。」他伸手一推,她就倒在床上,像只母鸡般「咯咯」笑起来,一身的肉都在乱颤。
  「没事吧?」黑子从床上站起来,有点忧心地瞧着夏娜。他害怕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他试过有一次交欢时太激烈,把她一根肋骨压断了,过了两个月才治好。
  夏娜没有再笑,放下了烟杆,拉着他的手掌。
  「这该我问你。你回来之后,就跟以往不一样……」
  黑子沉默着,再次坐了下来。
  夏娜从床底下拿出水盆,用布巾浸透了冷水,替黑子抹拭背项。
  「你有生过孩子吗?」
  夏娜的手停住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拿布巾往水盆沾水。「没这么幸运……」
  「如果你的孩子死了,你会怎么想?」
  夏娜抹着自己的身体。「大概……会很伤心吧……很伤心……」
  ——她没有告诉黑子:年轻时她怀过一次胎,四个月时流产了。她哭了好几天。
  「我在想……我的娘……」黑子说时有点哽咽。「我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
  他说着时,背脊开始渗出冷汗。
  「几天之前,我杀死了她的儿子。」
  夏娜从后紧抱着黑子。
  黑子在抽泣着。他回忆起阿狗死前那双暴突的眼睛,同时又感觉夏娜的拥抱很像李兰。
  她的手臂交抱在他胸前,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掌细看。虽然皮肤粗糙得多,但那颜色跟柔儿一模一样……
  黑子放开夏娜的手掌,摸到自己左腕上那只铜手镯。
  ——什么时候会再看见她?在我攻进京都那一天吗?……
  ◇◇◇◇
  「……那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在归羽城的正门前,荆王亲自替一群穷人治病。有个瞎了三十几年的人来找荆王,荆王在掌心吐了口涎,在那瞎子眼皮上揉了几下……他马上就开眼了!当时人人都说,荆王的身上散发着三色的光彩……」
  「不错!还有更惊人的!当时我们已经奇怪,怎么荆王身边看不见一个『屏卫营』的卫士……后来才知道,荆王当时一直都在石笼城坐镇,亲自调兵遣将!在归羽城出现的是他千里外的分身!……」
  「你们以为『三界军』这名字怎么来?军旗里三种颜色,绿色的在最上,是青天;黄色的是泥土,也就是地府;红色是血肉,也就是我们。天界、冥界、人界,三界都合该荆王束管!荆王受命于天,下凡来就是要建立一个人间的王国……」
  「……可是那天上的王国,比这大地和江海还要阔!为『三界军』战死的勇士,都会到那儿享尽极乐!……」
  在真阳城府衙前的大广场上,一个个身穿三色道袍的「道师」,分站在人群里不同的角落,在声嘶力竭地宣讲荆王的种种奇迹和预言,还有他将要君临三界的天命。
  这场「讲道」聚集了逾两万人,大部分都是真阳城的百姓,也有在战事中被俘或投诚的官军士兵。
  这些最初都是毛人杰提出的主意。自从石笼城的「大肃清」以后,为了加强「三界军」的统合及领地内的凝聚力,巩固军民对荆王的绝对崇拜,他招集了各领地原有的大批占卜师、灵媒与方士,编造了许多荆王超凡入圣的事迹,和一套简单易明的神人信仰,在控制圈各地努力宣讲。
  「这都是为了胜利。」毛人杰说服荆王时这样说。「在非常的时候,少不免要做一些权宜。到了我们胜利之后,再宣扬真正的道理也不迟。」
  镰首想起了铁爪四爷,想起曾经杀死和拷问过的那些「飞天」信徒。
  ——假如我们拥有一支那样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挡……
  镰首同意了。结果证明这是成功的策略。比起镰首讲的那一套现世的道理,诉诸神秘的单纯崇拜更为军民接受。「三界军」的膨涨速度和高居不下的士气就是明证。
  此刻,镰首正站在真阳城一座瞭望塔上,静静瞧着下方的万人宣道,身边只有孙二。他是悄悄地前来,身上穿着乞丐般的一袭大斗篷,用布巾包着下半脸。要是让下面那些人看见他,必定引起轩然的骚动。
  镰首又转往另一方向。真阳城的城墙上密密竖满了三色军旗和每支部队的徽纹旗帜,那些高耸粗壮的旗杆毕直而整齐地排列,像一大队永不会疲倦的仪仗卫士。在城墙外,驻扎军占据了东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未来的战事而进行演练。
  镰首回过头来,俯视真阳城里数不清的楼房与纵横街道。有几片地因为早前攻城的破坏而成了空白,但无损那繁华壮观的气象。
  ——比漂城还要大……可是这儿还不是京都……
  镰首一生中从未拥有这般巨大的权力;这样阵容的麾下战士与广泛的领土;如此众多把他视作神祇的崇拜者……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渴望。假如只是渴求单纯的力量,二十一年前他继续留在「大树堂」就可以了。起义这么多年来,除了与黑子重逢那一天,他从来没有真正笑过。别人都认为「三界军」的一切是个奇迹,他却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进行得这么缓慢。毛人杰和黑子都在享受着每一次胜利,但是他对胜利毫无感觉。他仍然在等待胜利后所带来的东西。
  那个全新的世界……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宁小语。比起今天占据他生命的东西,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何等渺小。对一个人的爱,抵敌不过对千万人的爱。一个人若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那是一种罪恶。
  ——像于润生……
  下方正在听道的群众,在「道师」的带领下,开始合唱出一首只是不断重复着三句的歌谣:
  天无边
  地无疆
  天下三界归荆王
  那万人合和的歌声震动整个真阳城。连在城外面守护巡逻的大军也都全部停顿了下来,全部军士望向城内的方向。
  唱歌的群众情绪异常,许多人进入狂喜的状态,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有的手舞足蹈,甚至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挥舞。
  那巨大如浪潮的崇拜能量,连镰首也不禁动容。
  ——我现在掌握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力量吗?……
  镰首有点害怕。他忽然问身旁的孙二:「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铁将军」孙二这几年长伴不离荆王身边。长期的战争证明了,这个前刽子手的勇猛绝不下于毛人杰,但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才能。他跟着镰首这些年,常常在听镰首的倾诉,他了解镰首的一切想法。
  孙二沉思了许久才回答。
  「荆王是我认识最伟大的一个人。」
  镰首知道这不是奉承。
  可是再伟大的人,也都只是人。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
  不能停下来,要再快一些。卷过这片大地的每一寸,扫去一切旧有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再没有杀伐。
  ——京都,你等我回来……



第六章 能除一切苦

  在狄六爷亲自策动下,「大树堂」全国十万兄弟终于投入了这场战争。
  仍然潜伏在「三界军」势力圈里的「大树堂」力量,进行了各种破坏、刺杀与策反活动。虽然没能够接近荆王父子或毛人杰等重要人物,但各地共有十多名「三界军」的中层将领遇弑。另外,「大树堂」又投下了大量金钱,成功煽动六名将领分裂自立或接受朝廷招安,在背后向「三界军」倒戈攻击。其余制造的恐怖混乱更不计其数。
  但这一切活动仍然动摇不了「三界军」那股停不下来的滚滚势道。小玄王带着一支亲兵走了共一千九百里的路程,一口气把所有叛变都镇压了;同时,毛人杰率领的主力军继续向东扩张,吞下了培州及更东的波州,终于打到东面的海岸,完成东西的连横,把北面首都圈里的南藩诸王,与他们南方老家的联系完全切断了。
  小玄王在平息叛乱的多场战斗里,又收编许多降兵,并顺道在后方再招募了大批新军。他带着比出发时多出一倍的兵力,重新返回主战场,与毛人杰的主力会合。五十万双眼睛把视线集中向北方。
  「大树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不过把「三界军」的总攻击延迟了三年而已。
  从荆王站在籽镇的广场上伸手遥指首都的方向开始,至今经过了十四年。
  起义大军终于要进行最后的北伐了。
  ◇◇◇◇
  狄斌猛地一击掌,那声音在空荡的「养根厅」里回响。
  他合十闭目,在葛元升的神坛前深深拜了三拜。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伸手取下供奉在黄金神像前的「杀草」。他拔出那两尺霜刃,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插进腰间那预先订制好的皮革刀鞘内。他兀自不愿放手,左掌仍按在刀柄上。
  ——三哥,保佑我。这是我为「大树堂」最后的战斗了。即使要死,也让我把敌人一起拉走……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那身白漆战甲发出了微响。
  厅堂后方传来脚步声。他回头。
  是带着枣七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比三年前似乎又更苍老了。今年他才五十九岁,但衰老松弛的脸却像七十多岁的老人。狄斌虽然也已头发花白,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看来却更像是于润生的儿子。
  于润生走路也很缓慢,双腿显然失去了往日的气力。狄斌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个箭伤的影响,令老大生了好几次病的缘故。
  「白豆。」于润生说时,眼睛里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光芒。
  ——是因为对今天的危机再无把握了吗?
  「老大……」
  「要出发了吗?」
  狄斌点点头。
  「是不是老天的玩笑呢?……三十几年后,你又要上战场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于润生说着,眼睛瞧向狄斌,但又好像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遥远的过去。「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当时龙老二跟葛老三都在……现在……」
  「他们还在。」狄斌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我就只剩你这个兄弟了……活着回来啊,别丢下我一个。」
  狄斌听着于润生这话,心里却再没有往昔的激动,脸容平静如止水。
  「在我有生的一天,不会让人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
  他就只能回答这一句。
  狄斌忘不了李兰的话,还有宁小语和齐楚的话,还有五哥离开前的话。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老大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大树堂」。「大树堂」是他们六兄弟间那份情义曾经存在的证据。猴山结义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个而战斗,为了这个而存在,不可以让人毁掉,否则他这三十四年都是白活。
  于润生别过脸,走向「养根厅」最后头,拾级步上台阶,坐在那张只属于他一人的虎皮大椅上。
  他伸出一只虚弱但仍然掌握巨大权威的手掌。
  「狄老六,去吧。把胜利再次带回来『大树堂』。」
  ◇◇◇◇
  黎明时分,全身披挂玄黑铁甲的黑子,和他那穿得像乞丐的父亲,在经河城的王府里做临别的拥抱。
  现在黑子正是从前镰首最壮盛勇猛的年纪,堂堂的身姿比当年的「拳王」、「三眼」还要雄伟。可是不知道是遗传自罗孟族的母亲,还是受到义父的熏陶,他的脸容比镰首要温柔许多。
  镰首的身体又比数年前萎缩了一些,仿佛他那太强大的精神意志,把肉体也一点一点侵蚀了。瘦如柴枝的手臂环抱着儿子,摸到的却是满布棱角的冰冷铁甲。
  良久之后,黑子放开了父亲。
  「爹……这些年来,我有没有一件事情令你不满意?」黑子问时,脸容十分紧张。
  镰首却没有回答。
  「爹……」威震大陆的小玄王,此刻竟急得有点像受责备的孩子。「我有让你失望吗?」
  镰首摸摸他的头发。「……没有。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是这世界给我的最大恩赐。」
  黑子激动得欲上前再拥抱父亲,可是镰首止住了他。
  「儿……不要再一心成为另一个我,你就只是你自己。」
  「我……」黑子低着头。「想成为像爹这样的男人,这也有错吗?」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二十几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吗?」镰首抚摸着儿子的脸,就想起他的母亲,想起罗孟族。想起那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决斗。想起山上那巨大的神像……
  「你要是真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那也是你最必须去做的事情:寻找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黑子想起了柔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腕上那个铜镯。然后他直视父亲,用力地点头。
  ——属于我的东西……
  父子俩最后两手相握。然后黑子从侍从兵手上接过战盔,默默地戴上了,再挂上那个镶了黄金镂纹的黑色铁面具。面具的额顶位置雕了个弯月记号,父亲的疤记。
  镰首瞧着儿子那张温热的脸孔掩盖在冰冷的铁面之后,心里在默祷。
  ——这是最后的战争吧?……
  黑子背着父亲踏向王府的大门,镰首凝视儿子渐小的背影。
  在王府外的广场上,早有上千兵将在等待着。成列的旌旗迎风舞动,无数战马低嘶,盔甲与盔甲互相轻碰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兵马,黑子想起从前在首都里的日子:每次刺杀之后,他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家,烧掉染血的衣服,清理用过的兵刃,然后独自默默作饭……
  如今,这许多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汉子,却都甘心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
  ——原来,这才是我天生要干的事情……
  小玄王站在府门的台阶上,只是轻轻举起右拳示意,下面的军士马上发出热烈的喝采欢呼。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美妙的呼声。黑子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众兵以仰慕的眼神,注视着这位神祇般的铁面猛将登上坐骑。
  他俯身向一名侍从低语,那侍从点头,跑到众骑兵之间,取来一面「三界军」的旗帜,把旗杆交到小玄王手上。
  小玄王在马上高举绿黄红三色旗帜,带领着这群狂热的战士,踏上离城出征的路途。
  在经河城的大道上,无数平民抵着清早的寒冷夹道欢送。他们大都是想亲睹那副传说中的铁面具,这将成为年老时向儿孙炫耀的话题。
  一个女人忽然自人丛之间奔出,直跑向小玄王的坐骑,薄衣底下那两颗丰满乳房在上下弹跳。侍卫骑兵本来想拦截她,但认出了她是谁之后,都向两旁退开了。
  夏娜气喘吁吁地站在黑子的坐骑旁,吐出一阵接一阵的白气。
  黑子透过无表情的面具上那两个洞孔瞧着她。
  「你……要回来啊……」夏娜那张圆脸仍是如往日般红润,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肚腹。「你……要当父亲了……」
  面具掩盖了黑子的表情,但他握着旗杆的手在微微颤抖。
  夏娜满怀期待地凝视那张面具。
  过了一阵子,黑子的话才透过铁皮传来:
  「我们的孩子,会在京都里出生。」
  ◇◇◇◇
  「京畿镇守军」的营寨驻扎在首都以南八十里的八雾滨,东面借昭河的天险为防御,是迎击「三界军」的极理想地点。
  但这也是「镇守军」仅有的优势。「平乱军」残部、京畿原有的守军加上首都禁卫军中挑选的精锐,总动员达十五万人,却还是跟「三界军」五十万北伐雄师有好一段差距。
  「镇守军」的元帅还是起用黄漳。他在锐州大败后曾经被贬回京,可是「平乱军」三度易帅加速了败势,更突显黄漳的统合才能无可取代。当日要他这个擅长防守的将才作主动攻击,失败实在非战之罪。
  第一线曙光已经从东方的云端露出,照射在「镇守军」的营寨上。
  「镇守军」里有一支特殊的部队:三万人全非军人,不受黄漳以外的各级将领节制,由一个没有正式官阶的男人率领。
  在帅寨进行的战术会议里,身穿白甲的狄斌坐在最角落处,只是默默地听着各官军将领和参谋的发言。他们不时也用奇异的目光瞧着他,但从来没有人敢对狄斌表示不敬或质疑他的资历,因为这个男人是由宁王亲自任命的。
  狄斌听着各参谋将官的分析,又不时看看那幅绘画得极详细的地图。他正在心里思考着,手上那三万「大树堂」精锐如何能够最有效运用。他们若论个人战力绝不输于正规军,但没有受过任何战阵的训练,所以只适宜作单纯的偷袭或快攻冲锋。
  细作传来的情报说,经河城那边有大规模的调动,决战肯定就在今天。「三界军」将踏着跟当年陆英风「裂髑军」相同的路线到来。不同的是,这次首都的守军把战场设定在此,八雾滨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若这儿的「镇守军」失败了,只余少量禁军的首都将只是一颗待摘的果子。
  黄漳一双眼满布红丝。昨夜接连不断送回来的情报,令他几乎完全没有睡。当然,即使没有情报,他也很难入睡。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战,能够与陆英风齐名的唯一机会。
  只要击败「三界军」一次就够了,他想。「三界军」把大陆割裂的东西连横,表面上是把首都圈和南藩大本营割断了。但只要遏止了「三界军」的气势,反过来就随时能演变成南北挟击。需要的只是一次胜利,把传说击破。
  ——我才不要死在这异地,我还要回南方终老……
  黄漳听完了各参谋将领的建议后,才把视线投到狄斌脸上。他记起宁王爷的嘱咐:「别因为他不是将军就小看了他,这个人会产生意料之外的作用。」
  黄漳清了清喉咙。「……狄兄……你怎么看?」
  众将官全部转过来瞧着狄斌。他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但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狄斌对这许多目光不以为意。他站了起来,更让人感觉他的矮小。
  「对于打仗的战略,我没有诸位般熟悉。我是个走黑道的。我最注意的,不是计策,是人的想法。」狄斌的坦诚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些年来,匪军真正只靠一个人取胜。」狄斌继续说。「就是那个现在已经名满天下的小玄王。我看过自从铜城沦陷后的所有战事记录,这个家伙从来就只用一个战法:趁着主力吸引了我方的注意,另带一支精锐,快速绕到侧面或后面偷袭。」
  狄斌拨摸他那头花发。「以我所知,这个小玄王还很年轻。年轻人有一个毛病:太过自信。他们若是用一个方法成功了,就会一直用下去,直至失败为止。」
  他的左手按着腰间的「杀草」刀柄。那发亮的双眼,很像盛年的于润生。
  「今天,我们就把这个失败送给他。」
  ◇◇◇◇
  迎着寒风策马急驰的冷意,跟战甲底下因昂扬战意而上升的体温互相抵消。
  黑子倒提着长刀领在最前头,与四万精锐铁骑离开主寨出击,但却非直接挥兵北上,而是一开始就绕道向东。
  敌军傍着昭河这屏障来结寨,他就偏要从东面渡河偷袭。冬天的昭河水位下降不少,虽然有堤岸的阻碍,但以这支骑兵的机动能力,黑子相信绝对能越得过。
  骑兵已绕道驰过了近百里地。虽说是偷袭,但如此庞大的军势,黑子早就预计会被敌方的巡哨兵发现。关键是要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布防,所以他一刻也没有让部下休息。更何况,毛人杰的主力军已经从正面北路开始进发,若慢下来就会延误了配合的时机。
  京畿的土地在马蹄下滚过。黑子这才想起来:虽然在首都住了这么多年,都城以外的郊野都几乎没有去过。
  ——出来以后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现在,我带着这个世界回来了……
  阴沉的天空之下,昭河东岸的景色在前方出现了。黑子的心在狂乱跳动。
  在河岸上守备的官军也发现了这大支骑兵的来临,正忙乱地在各种栏栅工事之间准备迎击。黑子一眼瞧过去,敌人在岸旁的防守兵力果然很薄弱。他高举长刀,下令骑兵采取尖锥阵形,全速冲锋。
  官军射出那阵稀疏的箭矢,对猛冲而来的四万「三界军」骑兵简直有如搔痒,冲势一点也没有给阻缓下来。
  黑子身先士卒率领在那尖锥的最前头,当先杀入敌阵。他左右斩拨掉三根迎来的长枪,战马同时穿过了尖木栅栏间的缝隙,撞飞了一名官军步兵。其他守兵也都被这股气势吓得退开。
  紧随他之后的亲兵早有准备。在长枪骑兵的掩护下,二、三十名骑士撒出一根根连着长索的铁钩,把栅栏勾住了。他们驱马往两边一分,把栅栏硬生生扯倒,扩大了敌阵的缺口。随之而来的刀枪骑兵源源从这缺口冲了进去。
  同时黑子已到了敌阵中央,策马来回左右冲杀,眨眼间已有十多名敌兵成了长刀下的亡魂。那种速度、力量与气势,简直有如地府爬出来的魔神,跟当年自内攻杀首都南崇门的父亲不遑多让。
  「三界军」骑兵大半还没有抵达,河岸上的官军守备线已经完全崩溃。黑子领着三十多骑,马蹄跃下冰冷的河水中,在仅仅淹及马腹的河中向对岸奔驰。
  黑子才刚下了河,就感到不对劲。马儿的四蹄像被什么缠着了无法提起。四条腿绊在一起,战马失去平衡仆倒。
  黑子在那一刻及时跃离马鞍,跳到了河中心。他这才发现,河底下布了一张粗眼的绳网。马蹄就是给这个绊倒的。
  下了河的骑兵也接连纷纷落马。人和马都发出受伤的悲叫——河底里不单布了网,还撒了大堆蒺藜尖钉。
  ——敌人早有准备……
  这时,对面的堤岸树丛间出现了大量人影。整排的矛兵居高站立,八尺尖锐长矛朝下齐指向被困河心的骑兵,形成一道森然的屏障。矛兵之间又夹杂着弩兵,开始射击被困河中的骑士。河水被染红了。
  后续而来的「三界军」骑兵不知就里,也冲进了河中。被困在水里的人与马越积越多。
  黑子知道若骑队持续被困河里,将陷于极度危险。机动力是这支急袭军最大的武器。马儿要爬上对面堤岸本就不容易,在长矛和弩箭之下,更几乎像是不会动的稻草人……
  黑子咬着牙,把长刀垂直向下插在水中,以他那惊人的力量对抗着水底的阻力向前奔跑。穿着铁甲战靴的双足,所过之处把水底的铁钉都踢开或踏平了。
  黑子在水里奔跑的速度出乎守备官军的意料。穿着这样子的重铁甲,在满布陷阱的及腰河水里,他像奔牛一样冲向对岸,倒转的刀刃把绳网的粗索一一割断。
  「跟着我!」他一边前冲一边命令后头的部下。
  黑子一离开水面踏到堤岸的泥土上,已有五柄长矛朝他招呼。他双手举刀横扫,把四根矛杆清脆斩断。黑子闪身躲过第五柄,顺势以腋窝挟着矛杆,身子一拧就把那矛兵摔飞进后面的河水里。
  附近其他矛兵挡在黑子跟前围成半圆,全力阻止他登岸。但黑子双腿又长又灵活,左右跳了三步闪过刺来的矛尖,已经踏上昭河西岸的土地。
  黑子一登上平地,攻防顿时逆转。断矛抛飞,破裂的动脉,流泻的脏腑。黑子的人与刀仿佛结合成一股不断滚动翻涌的金属旋风,把一切眼前的阻碍物辗平、绞碎。那副面具上沾满了点点血花。
  他就是这样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在昭河西堤开出一道缺口。部下骑兵也沿着他开出的通道一一登岸,然后再次展开马蹄,把「镇守军」在沿岸的防御士兵都杀退了。由于同袍还没有完全集结,他们放弃追击那些亡命奔逃的矛兵与弩兵。
  而「镇守军」的主营寨已近在不足五百马步之处。骑兵把堤岸完全控制之后,一名部下把小玄王的坐骑牵来。它身上只有数处被铁钉刺伤了皮肉,仍然步履矫健。黑子拍拍它的颈,重新跃上马鞍。骑兵在堤岸的空地上已集结有二、三千骑。由于黑子只开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渡河甚是缓慢,大部分骑兵都还在对岸等着,或是小心地开辟其他河中通路。
  黑子等不及了,他下令向营寨展开攻势。
  在颠簸的马鞍上,黑子透过面具的洞孔,看见敌方的八雾滨大本营,感觉就像看见即将记载的历史。
  ——以后二百年、三百年……人们都会记得我、谈论我……
  在空地上冲锋时,黑子忽然看见:走在他前头的部下,有十数骑突然平空消失了。
  他发出减速的手势信号,然后走近细看:那些部下全部摔进了一个布满尖木倒刺的坑洞里。
  围绕整个营寨挖坑,在这么短时间内是办不到的。然而把坑洞伪装得好,只要不规则地挖,不必很多就足以逼使骑兵放慢速度,无法展开冲刺。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小王爷!」一名亲随劝说:「不能慢下来!那正是敌人的希望!陷阱不会太多,我们全体冲过去,虽然会折损一些兄弟,但胜过失了先机!」
  黑子恨恨地咬牙。过去每战均大捷,他的亲兵在「三界军」里,一向是阵亡率最低的一支部队。他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没有速度的冲锋,等于向敌阵送死。
  「好!回复全速,我在最前头!」
  「不!」那名亲随伸手拉着黑子的马辔。「小王爷不能在真正的决战前出事!让部下们先把陷阱都探出来!」他另一手挥舞砍刀,发出再次冲刺的号令。
  骑兵在黑子两旁滚滚驰过,奔赴敌寨。
  偶尔有同袍惨叫着,连人带马在眼前消失,也有的为了闪躲坑洞而乱撞到一团。
  这坑洞阵造成的真正折损其实并不多,但对士气和心理却带来甚大的打击。接连的设伏,令小玄王的亲兵前所未有地虚怯起来。
  黑子怀着沉痛的心情,飞快策马跨过部下的尸体前进。
  因为连环的陷阱和埋伏,中间开出的安全通道十分狭窄,黑子麾下的骑队阵形被拉得很长。
  ——只要杀到营寨就行了……官军的主力都已出去迎击毛人杰的大军,寨里的守备必定很有限……
  「镇守军」营寨的北门忽然打了开来。大批步兵一涌而出,转过营寨的角落,奔跑着朝「三界军」骑队的右侧翼中央拦腰冲杀过来。
  那些步兵的军容不似官军般整齐,也没有什么阵形。士兵的战甲和手上的兵刃也各自不同。是「大树堂」的民兵。「三界军」骑兵因队列拉得很长,虽然面对缓慢得多的步兵有很充裕的时间,却无法有组织地改变方向迎向来敌。
  「大树堂」民兵因早就知道空地上坑洞的位置,加上散阵前进十分灵活,成功在对方还没准备好时就抵达。
  双方一接触就形成白刃混战,这对于步兵更为有利。身在骑队前段的黑子还来不及回头指挥,已被「大树堂」战士从中切断了队阵。
  黑子与仅约一千骑,跟后面仍在渡河的大量部下完全被隔绝了。
  「镇守军」又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打开了面朝敌骑的东寨门。
  一名身穿漆白战甲的将领,带着半数骑士半数步战手的另一支「大树堂」部队,从这门出寨迎击。
  黑子的孤军,突然就陷入了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黑子双目却反而露出兴奋之色,盯着远方寨门前那白甲将军。
  ——终于露面了……就是你吗?第一次让我陷入苦战的敌人……
  ——既然你自己打开寨门,我也就不客气了!
  黑子单手把长刀在头顶旋了三圈,示意部下不要理会后面的混战,全力向前突击。
  两军已接近至一百步的距离。
  黑子紧盯着对面领在最前头的白甲将军,预备在第一回交锋就把对方的头颅斩下来。
  突然他觉得,那个马鞍上的矮小身影有点眼熟……
  五十步。
  他看见了白色战盔底下的那张脸。
  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毫无指示之下,黑子猛地把马首拨向左面,倒提长刀转往南面脱走!
  ——为什么会是他?……
  黑子的骑队,只有接近他那十数骑来得及跟随。其余骑士因没有看见指示,仍然向前冲杀。双方激撞在一起。
  虽然只有约一千骑,但「三界军」部队仍然勇猛,一下子就贯穿了「大树堂」的队阵中央。
  「大树堂」部队却似乎早有准备,被分裂成左右之后仍没有失去组织力,从两边向骑队展开混战;「三界军」骑队的冲势一衰弱下来,发现失去了小玄王的踪影,顿时变得混乱,无法再次组起阵势来。
  黑子此刻却浑忘了他遗留的部下。
  ——怎么会这样?……不行……不能碰上他……
  全身白甲的狄斌见己方正处于优势,马上就领着近百骑突出混战圈,向南往敌方主将追击过去。
  他心里也是满腹疑问:为何这小玄王临阵脱走?……
  黑子等人的坐骑经过这多番折腾,已见有些疲乏。追兵开始拉近了距离。
  「小王爷!」后面的部下猛喊。「我们要回去!兄弟们还在后面作战!」
  黑子却充耳不闻。
  他只要离开这儿。
  ——不能让他看见我……不能让他们知道,阿狗是我杀的……
  黑子不是没有想过:只要攻入首都,总要面对养母和义父。可是这一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罪疚感,淹没了他。
  终于,接连有数骑被「大树堂」的骑士追及,他们虽都是马贼出身,惯擅马上作战,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不一会儿就被斩下马。
  有二十几名「大树堂」骑士在鞍上搭箭拉弓,他们都是许久以前就从关外招募回来的好手。
  再有三名「三界军」骑士中箭堕马。
  黑子身后只余孤伶伶的七骑。
  他回身瞧过去,「大树堂」的追兵来势汹涌。
  ——这不是办法……
  他突然拨转马首,回头越过跟来的部下,往追兵冲杀过去。
  那些骑射手本来还在准备再发第二轮箭矢,敌将突然杀回来,全部措手不及。
  长刀过处,弓裂、弦断、血溅、肉飞。
  黑子乘余势再斩掉对方两个提刀的骑士,又斜向脱出,敌人连他的影子也踏不着。
  黑子这惊人的一击阻吓了「大树堂」的追兵,令他们勒止了下来。
  却有一骑突阵而出。
  狄斌单手提着一管矛枪,把枪杆紧挟在腋下,驱马追杀黑甲的敌将。
  枪尖瞄准了黑子的后心。
  黑子叹息了一声,再次拨转战马。
  枪尖将及时,长刀自下向上斜撩,把两尺长的一截枪杆削断。
  两骑擦身而过。
  狄斌勒得马儿人立,他同时抛掉断杆,拔出腰间佩刀。
  狄斌的坐骑比一般战马要小,却更强壮而灵活。两只前蹄翻过来,重新踏上土地时,已再对准了敌人的方向,随即又发力奔前。
  狄斌的脸容带着当年葛小哥的肃杀。
  ——「大树堂」的仇人,都得死!
  单刀成水平状,乘着马儿的冲力向前斩击。
  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坐骑,以左侧半身面对那刀锋。
  ——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间,他耸起左肩挡在颈项前。刀锋硬斩在坚实的肩甲上。
  强烈的冲击,令两人都堕马。
  刚才的马战扬起了大股沙尘,远处的「大树堂」骑士都看不清楚两将交锋的情形。
  狄斌在地上翻滚卸去堕马的冲击力。他仗着比黑子矮小,早一步爬起了身子。
  可是那柄单刀已经脱手,跌在十多步外。
  而那黑甲的巨大的身体开始站了起来。
  狄斌跑过去拾刀。
  手掌才刚摸到刀柄,一只漆黑的铁甲靴轰然踏在刀刃上。
  狄斌仰头。
  巨大的黑影投在他头上。像死神。
  双手握持的长刀高举过顶。
  却迟疑着没有砍下来。
  ——三哥……
  狄斌有如无意识般,左手反握拔出腰带上的「杀草」。
  全身朝黑色的盔甲扑过去。
  「杀草」横斩向黑子的头颈。
  长刀降下来。
  却不是斩向狄斌,而是垂直挡架向「杀草」。
  两片刀刃成十字形交锋。火星弹射。
  在火花照亮的刹那间,狄斌近距离看清了铁面具那两个洞孔里的眼睛。
  又圆又大的纯真眼睛。
  很熟悉,他二十六年前就见过了。
  「杀草」却已无法收回来。
  「杀草」那锐利无比的霜刃,斩断了长刀,继续向前行进,斜斜割破了铁面具,切入黑子颈侧的动脉。
  热血喷洒。
  在这时刻,黑子的心里异常地平静。
  「她这个早上在干什么呢?跟丈夫还睡在床上?在喂孩子吃早饭?她这一刻开心吗?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还是仍在想念阿狗?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呢?胖了?老了?还是一样的美丽?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笑吗?笑容还是一样吗?……」
  破裂的铁面具跌落。
  破裂的脸在苦笑。
  ——这时他明白了:当天扼着阿狗喉咙时,为什么阿狗还在微笑……
  眼睛最后一次凝视久违了的义父。
  那具在战场上创造过无数传说的巨大身躯终于崩倒了。
  脸庞染满热血的狄斌,心里却比冰雪还要冷。
  那最后一刀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跪倒,双手支在地上。「杀草」早已掉落,果然是好刀,刃身没沾一滴血。
  但这一刻狄斌却希望,自己一生从来没有拿起过这柄刀。
  他没法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心里早已知道的事实。
  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大树堂」的部下这时驰了过来。有几个提起矛枪,想在黑子身上再补几个洞孔。
  「别碰他!」
  狄斌的吼声震撼每个人的心坎。
  他这才站了起来,走到黑子的尸身旁边。
  狄斌盘膝坐下,竭力扶起黑子的上半身。他突然想起从前在漂城,在老大的家里,抱着这孩子那情景。那身体比起现在是多么瘦小。
  狄斌脱去黑子的战盔,把他的头肩搁在自己腿上。狄斌一只手抱着他,另一手来回轻抚他的乌黑长发。
  就像当年拥抱着将死的齐楚一样。
  他始终没有哭泣。
  ◇◇◇◇
  五天之后,「京畿镇守军」的使者把小玄王的遗体送回经河城的荆王府。
  连同尸体送交荆王的,还有一个穿挂在绳子上、刻纹因为年月久远已经模糊、木色因为长期佩戴吸收汗水已变成深褐的小佛像。



第七章 真实不虚

  狄斌独自踏过黑白夹杂的积雪与泥土,慢慢爬上那座土坡,进入一片树叶凋零的林子里。
  他经过一排接一排形貌凄凉的秃枝。阴沉的天空零星飘降下像羽毛的细雪,落在他那袭白色毛裘上。
  进入树林的中央,他发现镰首已经比他更早到来。
  狄斌每前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点。
  接近之后,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光头长胡、赤着双足、裹着斗篷与毛毯披肩、瘦得像一副会行走的骷髅的男人,就是五哥。
  ——那一夜,我曾经拥抱、爱抚过的那具完美的胴体,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这二十四年来,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镰首手里握着那个小佛像,一直低头在看。直至狄斌走近,他才抬起头来。
  「白豆。」镰首那把像金石磨擦的沙哑声音说。「许久不见了。」
  一听见那句久违的「白豆」,狄斌已几乎要哭出来。他按捺住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之前的一夜狄斌完全没有睡过。他一直在想象,过了这么久跟镰首重逢,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我会一开始就激动得忍不住抱他吗?他还会给我拥抱吗?他会想杀死我吗?还是只用仇恨的眼光瞧着我?或者已经把我当作陌生人?……
  没想到的是,两人都只是这样冷静地站着对看。
  「嗯……许久……」狄斌擦了擦发酸的鼻子。「这二十几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你找不着的……」镰首伸开手掌。「没有人会再认得我。」
  狄斌点点头。他深呼吸了几口,最后才决定呼唤:「五哥……」
  镰首却没有因为这久未听过的称呼而动容。
  「你……改变了许多……」狄斌继续说。
  「不只是样子。我也再没有往昔那种气力了。」镰首举起一只有如枯枝的手掌,握成拳头又放开,指间那些荆棘刺青也早淡褪了。
  「可是现在的你,却拥有更令人吃惊的力量。」
  「力量……」镰首瞧向旁边光秃秃的树木。「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上的佛像,然后抛给狄斌。
  「还你。」
  狄斌接过,他用手指痛惜地抚摸着木纹。
  「这个我本来送了给黑子。在他离开京都的那天,他还了给我。」狄斌的脸失去了血色。
  「谢谢你……」镰首说。「替我养育了我的孩子这么多年……」
  这句话有如一柄比「杀草」更锋利更冰冷的刀子,插进狄斌的心坎。
  「没能把他挽留在京都里,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不。」镰首断然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狄斌直视五哥的眼睛。仍然的明澄。里面竟没有任何恨意。
  ——阿狗死时,老大的眼神也是这样吗?……
  狄斌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我.杀死了.五哥的儿子。
  ——这是永远的事实……
  「我……我……」狄斌失语了好一阵子。「本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来见你……」狄斌垂下苍白的脸。「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是于润生叫你来见我的吗?」
  狄斌整个人像僵住了,一股澈骨的冷渗入心坎。
  他第一次听见:五哥直接呼唤老大的名字,这里面的含意非常清楚。
  「老大希望我……跟你说:『我们都各自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狄斌哽咽了一声。「『假如你还对兄弟的情义有一丝珍惜,我希望在还没有做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跟你和解,结束这一切疯狂的事情。』」
  「和解?……」镰首那凹陷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恶的表情。「是于润生希望跟我和解?还是那些藩王呢?」
  「有分别吗?」狄斌这次是以自己的身分说。「这些年来,你的『三界军』毁了多少个『大树堂』的分堂?」
  「别骗自己了。」镰首冷笑。「事实是:这个朝廷要是崩倒了,『大树堂』也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
  「真的吗?」狄斌直视镰首,眼神里带着点恼怒。「在你打倒了藩王们,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大树堂』也要毁灭吗?不能和解吗?不能让『大树堂』成为『三界军』的盟友吗?」
  镰首凝视了狄斌好一会儿。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在我追求的那个世界里,没有『大树堂』这样的团体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忘了吗?」狄斌跺着脚。「创立『大树堂』,你也有一份儿!」
  「我来,就是要弥补自己从前犯过的错。」
  狄斌的心更冷了。
  「你是说:我们兄弟过去的一切都是错误?」他一字一字地问。
  镰首沉默着。他回想直至二十四年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还是那么鲜烈。每一次并肩作战,那份火般燃烧的感情,那绝对的互相信赖,并不是虚假的。
  截杀吃骨头那条黑暗的鸡围街巷。
  灿烂燃烧的「大屠房」。
  挤满了「拳王众」的安东大街。
  第一次看见首都的明崇门。
  跟白豆最后一次带兵出京的情景。
  镇德大道上的冲锋。
  宁小语饿死的那张脸……
  就是在看见那张脸的一刻,他醒觉了……
  「不……」镰首幽幽地说。「只是……今天我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绝不想跟五哥为敌。」狄斌又说。「这样子下去,我只会杀死你,或是给你杀死。」
  他走到一棵枯树旁,折下了一根秃枝。
  「然而要是不可能和解,我也别无选择。」
  「你有的,白豆。」镰首温暖的眼睛瞧着狄斌。他把双臂张开。「加入我这边。」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哥的眼神,再次令他想起那一夜。已经过了那么久,那拥吻的触感仍是这样清晰……
  他看着镰首的怀抱,他是多么渴望再一次投进去,再次感受那股温暖。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我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狄斌说时,嘴唇在颤抖。
  「我说过,我现在眼中有更重要的东西。」镰首又再露出许多年前那体谅的表情。「比我的血亲还更重要……」
  「也比我们兄弟的盟誓更重要吧?」
  「我也跟你一样:希望我所追求的东西,能够跟我和你的感情并存。」镰首双眼更亮了。「白豆,我很挂念你。」
  狄斌听到这一句,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镰首那句「加入我这边」代表了什么。
  在他脑海中,出现了被烧成灰烬的「大树堂」招牌,出现了老大被斩下的首级……
  狄斌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视线从镰首怀中移开,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他双手把树枝折断。
  「我一生都在守护着一件东西,它是我们几个兄弟曾经存在的凭证,我不会让任何人毁灭它。包括你,包括我自己。」
  镰首目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失望地垂头。
  狄斌把那个小佛像戴上颈项。
  「我知道,我所相信的东西也许都是虚假的。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还能够呼吸的时候,我不愿意看着它破灭,否则我的人生就一无所有。」
  狄斌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泥土的雪。
  「五哥,你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吗?你一直在努力把它实现吗?你有回头看看,这些年里你创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你希望的样子吗?你所追求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他问完了,就狠下心不再看镰首一眼,转身开始往来路迈步。
  因为他害怕:再看一眼,以后都不舍得。
  要他为了老大或五哥任何一个杀死另一个,他无法办到。
  解不开的死结。
  他已经有了在下次战斗中死去的准备。
  他背着镰首而行,滴下的眼泪吹散在空中,每一颗都很快跟飘雪融和在一起。
  镰首失落地瞧着那背影。他的表情就跟当年失去宁小语之后,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样。
  这是白豆第一次弃他而去。
  镰首孤独地在枯林中央盘膝而坐。
  轻细的雪片继续飘降在他身上。
  他闭着眼睛,继续想着白豆问的话。
  许久。
  ◇◇◇◇
  「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
  两个暮年的男人互相对视了许久。
  「我看见了……」镰首突然张开嘴巴。「我看见了……一切。」
  镰首的身体动了动,手足的铐镣发出鸣声。
  「我看见了……在七塘镇,我看见了那儿的『三界军』守将建了一所新房子,比从前那儿的知事府邸还要豪华,旁边的房屋依旧破落……」
  「我看见了……在彰城外的田野,一个个农民弓着背像奴隶般耕作,为了生产『三界军』的粮食……」
  「我看见了……在铜城,人们为了私怨互相告密,没有钱贿赂将官的,就被当作官军的奸细吊死在城门上……」
  「我看见了……草洞乡的田地因大旱失收之后,『三界军』领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来救援,有孩子活活饿死了,父母交换着婴儿来烹吃……」
  「我看见了……在秦州府赵城,『飞将军』毛人杰的家乡,他的亲戚穿戴着他在各处攻城掠地抢夺回来的金银首饰;他们老家宅邸里堆积着来自各地府库的财宝;他们家的婢仆都是从各处掳劫回来的官家或军家妻女……」
  「我看见了……有一个穿着三色衣服的『道师』,在一大群人中间谈论着我,但所说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着我做不到的奇迹;说着跟我的主张相反的教条;散布着我从来没有宣扬的仇恨……最后他拿出一个布袋来,那些群众都惶恐地把铜钱抛进袋里……然后我问他:『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不敢说谎,只是微微笑着,悄悄在我耳边说:『有关系吗?』……」
  镰首说话时,脸容和身体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看见了……这一切。然后我便决心回来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结束。」
  于润生笑着问:「你是希望……和解吗?」
  镰首摇摇头。「没有关系……胜利的是谁也好,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
  于润生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权力欲的异采再次出现。
  ——假如结合「三界军」的力量,把一切推翻……「大树堂」可能会攀上从前没有想象过的更高峰……
  ——一个国家的权力……
  可是不一会儿后,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又消褪了。
  「对不起……」于润生俯视镰首说:「像我们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
  他转头朝右侧的屏风招手。
  「我已经问完了,把他带走。」
  那面屏风向后移了开来,露出守在后面的大量护卫。
  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已经年老但脸容仍然精悍的「铁血卫镇道司」魏一石。
  魏一石露出阴沉的笑容,瞧着镰首说:「想不到,在我老得快要辞官时,竟然还有这种荣幸。」
  ◇◇◇◇
  无鞘的「杀草」,静静平卧在狄斌面前的木几。
  外面「镇守军」的八雾滨营地一片平静,士兵之间连交谈的心情都没有。击杀小玄王一役,虽然令官军的士气提振不少,但毕竟那四十几万匪军还是活生生地驻屯在经河城对岸。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多月来都按兵不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随时在哪一天卷土重来……
  狄斌独自坐在自己的专属帐篷里。把所有「大树堂」部下都逐离帐篷之前,狄斌跟他们说:「假如我在战场上死了,你们就不要再打下去。逃吧,逃到哪儿都好,可是不要回京都。」
  ——大概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到了最后,尸体会葬在哪儿呢?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杀草」。这柄刀,不能落在别人手上。
  ——先着人把它带回「大树总堂」……
  他站起来,在帐篷的杂物之间翻找,结果找到一块布巾和一张油纸。
  他跪在木几跟前,把布巾摊平,双手轻轻拈起「杀草」放在上面。
  折起布巾之前,他再一次凝视那造型平凡但透着一股冷酷美丽的刀刃。
  再次回想所有曾经死在这柄刀下的人。
  也回想它三十四年前,割过自己左前臂的感觉。
  那一天,他品尝那带着血腥气味的酒。
  六个人的鲜血。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为什么?……
  然后,在秋夜的星空下,六只手交叠紧握在一起。
  就是在那个时刻,「大树堂」这个名字决定了……
  ——为什么还是记得这么清晰?……
  正当狄斌把油纸包在已卷合的布巾时,外面突然传来雷动的人声。先是从远处出现,迅速地渲染蔓延过来。
  狄斌奔出帐篷外看,众多士兵正陷入忘形喜乐中。有的大笑着互相拥抱,有的挥着兵器跳舞,有的继续向营地其他地方奔走相告。
  在战场上,能够令士兵如此兴奋狂喜的,只有一种消息。
  ◇◇◇◇
  在完全漆黑的「拔所」囚室里,镰首躺卧在冰冷的石地上,全身被铁镣捆锁着。
  只有心仍然自由。
  在不知道被囚禁了多久的这段时间里,他回忆起很多事情。思想飞越过很多地方,逐一想起他曾经杀死或拥抱的每一个人。
  曾经那么真诚地追求的东西,曾经失去的东西。
  至少,所有经历过的快乐和痛苦都是真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我没有遗憾。
  就这样想着时,他的记忆突然停留在某一处不肯离去。
  他记得,那儿站着许多人。可是四周却非常静,没有人说话交谈。
  他挤在中间,嗅着无数人体一起发出的汗臭,是一种只有最平凡的人身体才会发出的气味。
  他们的视线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都在盼望着某种东西。
  他记起来了,是东都府衙门前那个小广场。他藏身在人丛之中,准备伏击那个叫曹功的人。这在他过去那惊涛骇浪的经历中,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此刻他却记得无比清晰。
  是那些农民。一个个地站着,全都面向衙门的大门。一张张长期营养不良的瘦脸没有表情,但都非常沉静地等待着。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但集合在一起时,却似乎凝聚出一种无形的东西。
  ——力量。
  镰首突然全身冷汗淋漓。
  他想象着:假如当天我在籽镇开始,使用的是这种力量,会变成怎么样?……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一百万。一千万……如果我当初发起的不是另一场战争,而是像广场上那些人一样,只是默默地集合在一起……一起到首都来……会变成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吗?……
  囚室里回荡着他苦涩的笑声。
  「我以为自己在带领羔羊对抗着豺狼。」他自言自语起来。「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我把羔羊培养成了另一群豺狼……我还为了他们的胜利而感到自豪……」
  他彻悟,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误了。
  可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世界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人。
  囚室的铁门打开来,透进的亮光令镰首睁不开眼睛。
  是时候了。
  镰首的心反而宽慰起来。
  至少,不必再在这无止境的黑暗中等待。
  ◇◇◇◇
  这一天,在首都明崇门最高的城楼上,执行了这个国家已废止三百年的「首恶剐刑」,全城内外的人都亲眼目睹。
  按照刑律,受刑的死囚被整整切割一千二百刀方才断气,由六名刀手轮流执行,另有一名助手高喊报出刀数。从胸背开始,至手腿、生殖器、五官……全身皮肉被割成宽不过指的细条,最后连同内脏曝于城郊之外,供乌鸦及兀鹰啄食;骨头则挫成灰粉,分别撒于东南西北的江河中。
  行刑完结后,流渗在明崇门顶上的血渍,不知何故怎样也无法清洗,长期遗留成远远也看得见的一滩红印。此后明崇门在民间多了一个称号,叫「赤门」。
  那滩红印,是狄斌快马回京时,在城外第一样看见的东西。
  ◇◇◇◇
  白茫茫的庭院地上,有一行孤独的足印。
  全身白衣被冰雪打湿的狄斌,一直打着剧烈的寒颤,走进「大树总堂」内的堂主府邸里。他是唯一能够不经查问通传,就能深入这儿的「大树堂」人物。
  他站在那座楼子跟前,仰头瞧着老大位于二楼的房间。窗户仍然透着灯光。
  「老大,还没有睡?」他那颤震的声音并不特别大,但在这静夜中却异常响亮。
  纸窗出现了一个侧影。
  狄斌看见那熟悉的影子,心头一阵剧烈的激动。
  「老大……我有事情要问你。」
  纸窗上的影子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天,你要我去找五哥……」狄斌因为寒冷,那张脸更显得像纸般苍白。「……你是不是真心想跟他和解?……」
  那影子仍是没有回答。
  「老大,告诉我……我只是要亲耳从你口中听见一个答案。假如我们还是兄弟。」
  过了许久,窗上的影子才说话。
  「你还问这个干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狄斌双眼里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终于也熄灭了。
  他摸了摸斜插在腰间的「杀草」,脑海里一片空白。
  「对……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说。
  右手握在「杀草」柄上。
  ——三十四年……一切都是个谎话……
  「老大……我可以上来看看你吗?」
  那个影子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幽幽地说:「假如你真的要进来,那便进来吧。我最后的义弟。」
  狄斌左手握着颈项上那个佛像。握得好紧,好紧。
  「好的。」
  他右手反握拔出了「杀草」那二尺寒霜般的刀刃,用柄头推开楼下的大门。
  他犹疑了一刻,然后踏进大门一步。
  另一条腿却已踏不进去。
  枣七跟十几个部下,像鬼魅般从阴暗的前厅里出现,迅速阻挡在狄六爷的跟前。
  枣七闪电伸出手爪,擒住了狄斌握着「杀草」的手腕。
  狄斌想把手腕挣脱,但枣七的握力并没有因年月而消退。
  枣七默默瞧着狄斌的脸,摇了摇头。
  狄斌会意了,他闭目放弃反抗。
  「杀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静得可怕的夜里格外令人心寒。
  其余的护卫把狄斌团团包围着。他们都没有动手抓他,他毕竟仍是「大树堂」的狄六爷。
  被押出大门时,狄斌回身仰首,再次瞧向窗上那影子。
  三十四年来的一切。
  以后,国家继续兴起又崩倒。山岭夷平,江河干竭。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那份曾经生死以之的情怀,不会记载在任何历史或故事里,不会再有人谈论,然后悄悄消失在黑夜的风中。
  「老大……让我见你一面。」
  「白豆,你会的。」那影子没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会一直看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跋章 舍利子

  那颗黑色的念珠,最初是给魏一石收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做,大概觉得会带来运气吧。他把念珠收在一个雅致的古玩首饰盒子里,放在自己家中。
  几年后,正当魏一石将要辞官时,他因故得罪了平王爷,加上多年来在官场积下的仇怨,他被革职清算,最后处决抄家。魏府里比较值钱的东西都被侵吞了,那个装着念珠的盒子则连同其他不起眼的东西,被一股脑儿送进皇宫府库内,在那儿静静放着许多年。
  之后有一年,某位南蛮国王亲自到首都来朝贡。那个盒子也和其他东西当成了回礼,被送上国王的帆船仓库。
  船队开到大陆南方一个港市,短暂停泊以进行贸易。不知怎地,南蛮国王的侍从把那个盒子也当作货物,卖给了城内收买杂物的商人。那个商人见这盒子颇为别致,也就自己收起来,回家时送给刚满十四岁的女儿。
  那少女发现了盒里那颗古怪的念珠,觉得满有趣的,就用一根细绳穿过念珠中央的洞孔,像手镯般戴在腕上。她越看越是喜欢,连睡觉也照样戴着它。
  两年之后,那商人因为被伙伴骗光了财产,欠下一大堆债,女儿也被卖到了妓院抵债。就在她出卖初夜那一晚,粗暴的客人把那念珠从她腕上扯脱了,滚跌到床底下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直至年末时,妓院里一个小厮把那颗念珠从床底扫了出来。他马上把它收进口袋,两天之后,他把它连同其他从妓院偷来的东西摆在市集上叫卖,最后卖了一个铜板。
  买下它的是个造冠帽的工匠。他最近为一个士子造一顶帽子,正好欠了些点缀物。这颗念珠的颜色正合意,他便把它缝到帽子上。那个士子看了也很满意,就付钱买下来了。
  那士子接连考了三年的县试,结果都不能上榜。他放弃了读书当官的念头,向朋友借了一笔钱,学起做生意来。听说南面的蛮国有好些货物利钱不错,他便收拾了行装,戴起这顶最爱的帽子出门去。
  为了节省花费,一路上他只乘便车。有一次他坐在一辆牛车的后头,不知不觉便在那堆货物中睡着。缝着念珠的丝线本来就有点松脱,这一路颠簸中,念珠掉了下来,跌在货物之间。他直至下了车也没有发现。
  牛车继续走着,穿过一条在森林中央开辟的道路,终于到了一个城镇。驾车的商人打探过,知道这里能卖得好价钱,也就雇人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搬动货物时,那颗念珠摔出了车子,滚到街巷一角。
  一个小男孩这时正纳闷经过。这个早上,他跟邻居的孩子们打弹子,却连最后一颗也输光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忽然发现这颗又黑又圆的小木珠,捡了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回头跑回孩子堆中。
  这天他靠着这颗念珠赢了好大一堆弹珠,别的孩子都羡慕地瞧着他。有个孩子拿出一把小刀,说要跟他交换这念珠,可这男孩不愿意。
  家里的母亲不喜欢男孩打弹子,说这是赌博。可是不打紧,他有一个秘密的地方。
  男孩赶在入黑之前,跑到村镇边缘那座已经许多年无人参拜的荒寺里。
  他爬上了佛坛,从那尊已经爬满了蔓藤、身上崩缺多处的破佛像后面一道裂缝里,取出一个布袋来,里面装的全是他的宝贝。男孩把赢来的弹珠都放进了布袋,然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那颗念珠也放进去。
  把布袋塞回佛像的肚子之后,他从佛坛爬了下来,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泥尘。
  临走之前,他瞧了瞧半掩在蔓藤叶底下的那张佛像脸孔,闭起眼双手合十,祈求明天也得到胜利。
  男孩离去以后,黄昏夕阳斜射进空荡荡的佛寺里,照得那张佛脸泛出温暖的光华。
  就跟许多年前一样。佛,仍在笑。

  稿于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后记

  故事到这里,说完了。
  我的确是想透过这部书,表达一些我对世界的看法。这部书的其中一大主题就是关于「权力」。人类社会的关系,其实也可以化约为权力的关系来看,不管是令别人服从的权力或是消灭别人的权力。这些在严家其先生的《首脑论》一书里有很清楚的剖析,此处不赘。
  不过直到最后,我没有给读者什么明确的答案。
  我从来相信:文学必须关乎人和社会;可是小说作者最重要的责任,就只是说一个动听的故事而已,不是试图为人类开药方。
  最重要的答案,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去寻找的。
  最后这一卷,说的主要是关于革命。
  只要是比较关心外面世界的朋友都得承认:这个世界到了今天,还是存在许多严重的问题,许多的不公平与贫穷。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至于改变的方法是什么?过去曾经很多人尝试过革命这手段。可是流血革命的代价太大了。而且历史很多次告诉我们,成功的革命最后带来的,往往是一个更极端、更不宽容的世界。
  用暴力建立的东西,试图以另一种暴力来改变它……结果就是白白折腾一回。
  然而我们是否就此放弃改变,接受现在的一切都是常态,甚至宿命?
  佛家只讲因缘,不讲宿命;把这部书命名《杀禅》的我,并不是佛教徒,但同样无法接受命定这回事。我深信必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去改善这世界。而且也有了成功的例子。
  尤其在这个信息技术飞快扩散、平凡人掌握了越来越大发言力量的时代。基本上,我是乐观的。
  我很喜欢一句说话:「假如地球是一艘太空船,我们每个人都是驾驶员。」
  当很多人同时改变自己,也许这个世界就会改变。
  最后引用我最喜欢的一首歌,Bob Marley的《Redemption Song》里的两句:
  Emancipate yourselves from mental slavery
  把你自己从精神的奴役里解放吧
  None but ourselves can free our minds
  没有人能够释放我们的思想,除了我们自己
  给所有酷爱自由的人们。
  乔靖夫
  二〇〇六年七月三日



  志谢

  感谢关于《教父》的所有人:
  原作者Mario Puzo、导演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还有所有出色的演员们。

  感谢《Conan the Barbarian》(王者之剑)这部电影,触动了我的许多灵感。
  还有Basil Poledouris棒透的配乐,陪伴我度过无数笔耕的夜晚。

  感谢李碧华小姐的短篇小说《诱僧》,给《杀禅》最初的启发。

  感谢我读大专时的赖兰香老师,你是第一个鼓励我尝试写小说的人。

  感谢所有曾经教导过我的武术老师和同门。
  你们不止影响了我的动作描写风格,也教会了我追求真诚。

  感谢我的父母和家人,养育了一个这么任性又古怪的我。

  感谢我三十三年的好朋友柠檬,还有你喜欢追看《杀禅》的老爸。
  感谢米云。有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龙爷其实就是你啦,哈哈!
  感谢Gavin。《杀禅》原稿的第一个读者。
  感谢我所有其他好友玩伴。玩,就是我的灵感来源。

  感谢老板娘。
  如果没有认识你,我的写作事业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展开。
  感谢东。我至今仍然怀念从前那些互相砥砺的日子。
  感谢替我抓过无数文字毛病的陶先生。
  感谢康卡斯。期待有天真正跟你合作啊。

  感谢「全力图书」的所有人,长期给予我重要的支持。
  感谢「美亚印刷」同人,对我们这样的「蚊型」出版者也如此关顾。
  尤其每次书展前,劳烦你们常要为我的书赶工。

  感谢「次文化堂」社长彭志铭,第一个给我公开发表机会的前辈。
  感谢某人。虽然我们不再是朋友,但我得承认,当年开始写《杀禅》,是得到你很大的鼓励。

  感谢V。你是我力量的泉源。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感谢我的挚友袁建滔。
  没有你,《杀禅》恐怕到了今天只是藏在我抽屉里一个永不会完成的梦想。
  You made all of these happened.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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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8:36:16 | 显示全部楼层
         RTHK纪录片《功夫传奇2:再战江湖2012》第三集 威風八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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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8:4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坛友有空可比较笔名为雷义的小说,据说与刘伟明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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