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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子 茱《圣门》系列 第一部 《燕都妖行》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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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12-4 09:03 编辑

      21 世纪大陆新武侠盛行,今古武侠杂志和武侠故事杂志等为大陆新武侠作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此时除大陆武侠作家外,一些港台作家也投稿大陆武侠杂志,比如温瑞安,黄易,敖飞扬等都在今古武侠杂志连载过他们的小说,除名家外,香港新一代作家子茱,2008年开始在《武侠故事》杂志连载他的《圣门》系列。
纵观子茱作品,处处透着叛逆与创新,少有白衣剑士的侠义恩仇,少有江湖世家儿女的情怨纠葛,通常以普通人物切入; 逆行江湖。行文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善于在异域风情中展开故事。东至扶桑,西连西夏、西藏,北探大辽,南访大宋,各民族历史传说交响融会,横跨万里疆域秘境,钩沉三千年历史秘辛。扶桑皇族之争、辽室内部权斗、西藏佛教传说、西夏立国之谜,武侠史上从未有人涉足的领域即将在您眼前訇然中开! 《圣门系列》,颠覆武侠视野,攀越阅读巅峰的超级体验!
  《燕都妖行》是子 茱《圣门》系列第一篇,故事开篇便向读者展示出扶桑二位皇子的情仇纠葛,情深处令人荡气回肠,情伤处却又使人黯然销魂。而这悬念横生的情感故事却只是一个引子,引出大辽国燕都妖魅横行的画面。引子与正文的内容隔洋跨海,纵横千里,二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憨实忠厚的扶桑武士偶遇刁钻任性的大辽郡主的情节,又预示着燕都频频发生的闹鬼事件的背后另有隐情。文中人物性格迥异,鲜活独特。大辽郡主萧明空刁钻任性,不拘小节,言行思维逆与常人,却聪明绝顶,顽强执著; 顶扶桑使者秦义贞憨实忠厚,时刻想着完成出使大宋的皇室重任,但百事不顺,最终却心甘情愿地跟随大辽郡主前往敦煌;大辽武士耶律彰峨剑术高超、自负不凡,时时被萧明空奚落挖苦,欲爱不能,为情所困,最后背叛萧明空; 侍女婉儿温婉秀气却身手不凡,忠诚无比却来历不明;燕都留守奚仲逸老谋深算百密一疏……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让人过目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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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廿三年前

  扶桑国长保四年秋,菊花艳盛时节。
  平安京上东门外,鸭川河边。一位锦服少年伫立河畔,轻拍折扇,微微叹息。他是当今冷泉帝最宠爱的嫡儿,封号“为尊”。为尊皇子好歌令,刀马精奇,誉满京畿,集众望于一身,可说是享受着梦幻华丽的生命。而此时此际,他何以空对美景,郁郁寡欢。
  为尊皇子的烦忧,都是源自一位名叫御许丸的女子。女子比他大一岁,乃和泉太守橘道贞的妻子。二人在广隆寺拜佛时相遇,相遇的顷刻,四目交投,再也不能分开。开始,他们只是偷偷幽会。其后被橘道贞察觉,御许丸便公然与丈夫决裂,不顾世俗道德、亲人哀惜,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皇子的怀抱。冷泉帝得知后,天颜震怒,下旨惩罚御许丸的父亲大江雅致,免去其越前太守的官职,并软禁为尊皇子,严阻他跟御许丸来往。
  咫尺天涯,两人痛不欲生,只好以短歌书信互诉衷肠。为他们传递信息的,是为尊的同母弟弟敦道皇子。
  御许丸诗歌精绝,时人称为“越前歌仙”,她写的短歌词藻华美,意恳情切。为尊皇子每次读她的来信,都不免感动得泪湿襟袍。渐渐地,他觉得在对心上人的思念之前,生死名位皆如幻露朽木,不值一哂。他决定带着御许丸逃出扶桑国,远渡重洋,前往西方的中土天朝隐居。
  如今离约定的时刻渐近,为尊皇子感到忐忑不安,他担心敦道皇子没把书信送给御许丸。这些日子,弟弟变得很奇怪,似乎有什么事情隐瞒着自己,两兄弟之间竖起了一道瞧不见的墙,把他们远远地疏隔开去。
  “皇弟所作的短歌,也曾风靡京畿,得到父皇与诸歌人的称赏……与御许丸之才正堪双璧。难道……不,不! 不会这样的,我怎能怀疑自己的弟弟! 啊! 她来了! ”终于,焦躁的为尊皇子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快速接近。女子穿着花领和服,以高顶竹笠掩住面容,踏着细碎的脚步,曼妙犹若涟漪轻荡的水中倒映。
  “御许丸! ”为尊皇子急急迎上去,伸出双臂,欲将伊人揽入怀中。然而腹部的剧痛使他的手臂凝在空中,一柄小太刀插在他的小腹,碧绿色的刀穗来回摇曳,鲜血汩汩而出。眼前的人发出低沉的枭笑,为尊皇子抬起头,发现竹笠下并非御许丸的芳容,而是一张蓝脸獠牙的鬼怪面具!
  “呵呵呵,菊花散兮,命如露。川水行兮,归冥途。”鬼怪手舞足蹈,厉声唱道。为尊皇子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是你? 我认得这把刀,我认得的! ”他暴喝一声,折扇击中鬼怪的手腕。鬼怪捂着腕骨碎裂处,尖叫着后退,为尊皇子则仰天摔入了鸭川河。
  “终有一日,要你血债血偿! ”为尊皇子的身体随波流走,充满刻毒仇恨的声音袅袅传来,“吾将自黄泉回归,啖尽尔之骨血,啖尽尔之魂魄! ”鬼怪追之不及,悻悻而去。而樱树之下,有个青色的身形一闪而过。
  这一夜,平安京人心惶惶。文官武士交头接耳,阴阳师们连夜入宫值班,百姓则早早关门闭户——传说伊势神宫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妖魔,它把为尊皇子吃得骨肉不存。敦道皇子自言被妖魔袭击,手腕骨被打得碎成数截,虽得保性命,却势将终生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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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扶桑武士  误入异国

  扶桑国万寿二年,梅雨纷纷的草苗之月(即农历五月)。扶桑武士秦义贞带着老仆人阿踏从难波港出发,坐上开往中土的大船。扶桑国遣使中土的制度,晚唐时由右大臣菅原道真上疏废止,此次西渡,实为百年不遇。
  秦义贞怀中揣着一条天皇钦赐的锦囊,天皇严令,不抵大宋汴梁,绝不可拆阅,万一在途中遭遇袭击自身难保,他也必须在临终前将锦囊毁去。秦义贞出身于扶桑宦人世族,少年时得逢奇缘,拜在一剪霜庵的溟池瞽鱼法师门下,学习其名震诸国的剑法。十八岁得授“从五位近卫右少将”,官位相当于辽宋的禁军副使。红线谱上他也幸运无双,得到越前国小式部内侍的青睐,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小式部内侍闺名早千代,乃越前歌仙御许丸和为尊皇子所生的独女,雅名远播,其诗赋歌韵,风流姿态,尽得父母的传承。
  义贞对中土向往已久,此次梦想成真,自此夫复何求? 义贞每天除了向他的早千代小姐遥遥问安,便是欣赏绚丽不可方物的海天一色、云霞辉映的美景。
  船驶近中土海湾时,义贞发现形势开始变坏。他们原定在大宋境内的登州上岸,不料船家说登州有盗贼作乱,铁了心改道。于是海船折而向北,义贞主仆只好在高丽国龙川港登岸,越过鸭绿江,借道辽境赴宋。
  主仆二人雇了辆马车,往西南而行。过了数日,一座宏伟的城池出现在眼前。“这座大城委实不在敝国平安京之下。”义贞赞叹道,“不知叫做什么城? ”车夫道:“这是俺大辽的燕京城,规模比起上京临潢、东京辽阳、中京大定都颇有不如呢,客官想进城去观光吗?”
  其时是北宋天圣三年,契丹太平五年。宋仁宗皇帝赵祯仅有十三岁,刘太后垂帘听政,掌握军国大权;辽国隆绪皇帝却已届风烛之年。两国在二十年前议成“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邦,互不侵犯。但这只是官面文章,汉辽两族素不和睦,双方边境之地仍多有龃龉。
  义贞想辽宋既是宿敌,若被辽军抄出天皇遣宋的公文,不免麻烦,忙命阿踏叮嘱车夫,千万不必进城,只需走山野小道,尽快进入宋境即可。谁知阿踏年纪大了,说话夹缠不清,那车夫又是个胡人,两人的汉语都不精通,车夫把“千万不必进城”听成了“千万务必进城”,竟呼啸一声,驾车狂奔入城,直至内城之前方猛然勒紧。马儿嘴巴吃痛,长嘶人立而起,登时惊动了守城的将士,团团围将上来。义贞和阿踏刀剑加身,被关入黑牢。
  三日之后,两人垂头丧气地走出牢房。行李、钱票悉数归还,义贞偷偷检查了木匣子的夹层,锦囊仍在,匣中恩师送他的配剑也未被拿走。
  义贞方松得口气,殊不料这只是噩运的开端。
  次日,燕京留守得知扶桑使者路经燕京的消息,把义贞请到府中,排席为他接风。这位留守姓奚,名仲逸,身材圆胖,圆滚滚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席间,奚仲逸只聊扶桑国的风土人情,义贞几次提到南下投宋之事,他都顾左右而言他。义贞看出这位留守大人的用意,索性直言相询。奚仲逸白眼一翻,回道:“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须听由上头发落。”
  义贞不肯罢休:“燕京城里,再也没有比大人更大的官了。”
  “本官说做不了主,就是做不了主。”奚仲逸的脸圆圆的,像极了一头胖狸猫,然而,他的目光此时正露出锐利的锋芒。义贞隐约觉出,这位留守似非故意刁难,也有着难言的苦衷。他似乎在等着某个人,或是等着某个消息,只是,辽帝既未巡临,他却需听命于何人呢?
  就在相持不下之际,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厅来。为首的契丹女子衣着华丽,她一来就豪迈地自报名号,姓萧,双名明空。据奚仲逸诚惶诚恐地引见,义贞得知此女贵为大辽的昭阳郡主,是萧太后的外孙女儿,最为当今隆绪皇帝所疼爱。紧随其后的是她的保镖剑客耶律彰峨。第三人是个娇小羞怯的婢女,名叫婉儿,瞧来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跟邻家女孩儿没什么两样,义贞后来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当时,他只直勾勾地盯着郡主,没法移开目光。
  “小子,你作死吗?”耶律彰峨顿时大声喝道。义贞对喝骂恍如未闻,他觉得这女子长得很美丽,却又说不出她美在哪里。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但不算太大,且眉目间蕴有戾气;她的嘴唇薄小娇丽,但色泽略嫌苍白,而且紧紧抿着,让人感到难以亲近;她的鼻梁挺直,但尖得有点儿过头,那可是蛮族的象征。但是,算不上极美的五官凑在一起,对义贞来说却有奇异的震撼力。
  “老娘废了你这双贼招子! ”郡主怒了,一拇指戳将过来。义贞眼睛剧痛,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指头,重重一扭。“妈呀! ”郡主哭叫着蹲倒在地。义贞慌忙缩手,连声道:“失礼! 失礼! ”与此同时,他觉得有一道尖细的寒气向脖子吹到。他偏了偏脑袋,颈侧传来淡淡的疼痛,似乎被什么利器掠过。
  老仆人阿踏惊呼:“少爷! 您受伤了! ”义贞摸摸脖子,手指沾上几丝鲜血。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把目光转向耶律彰峨。这名契丹剑士的双眼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他按在剑把上的手青筋突出。义贞没有瞧见他出剑,或许在场众人谁都没注意,因为他的剑实在是太快了。若非义贞下意识地侧了侧头,他的脑袋恐怕已经离开身体,落入尘埃。
  “好家伙! ”义贞恨恨地回瞪彰峨。
  “喂,谁叫你动手的? ”郡主扭头瞪着彰峨。
  “他竟敢对你动粗。”彰峨说道。
  “你没看见吗? 是我先动手的。”郡主竟替义贞说起话来。
  彰峨不再说话。义贞却不敢怠慢,因为这家伙实在太危险了。
  郡主歪着头,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义贞。义贞有点生气,也有点恐惧。
  “留守大人向我禀告过了。”郡主大咧咧地坐上主位,“你想不想去汴梁? ”义贞垂头道:”这正是在下所愿。”
  “那就回答哀家两个问题。”郡主道,“答得好,哀家就格外开恩,不追究你企图攻打燕京的狼子野心了。”
  留守大人擦了擦汗,这位郡主年纪轻轻,还是个待嫁的少女,就自称“哀家”,可谓贻笑大方,日后不知哪家公子要倒足大霉,把她抬进门去。
  “在下根本就没有……”在郡主明亮目光的逼视下,义贞认命地把辩解吞进肚子里,“郡主请问,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不由得后悔少时没有好好研习汉学,听说辽国的隆绪皇帝素好儒学和佛学,身为郡主必也修为不凡,只怕问的不是《春秋》、《论语》,便是《法华经》、《金刚经》中的精要,而义贞只停留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那样的粗浅境地。
  郡主的问题却像她的人一样,总是出乎意料。她第一个问题是:“有一种妖怪,其身如头脑,双手生于耳,双足长于腮,那是什么?”
  “那种妖怪名叫‘五体面’。”义贞想不到郡主的问题竟是如此,脱口便道,“那是在敝邦流传的怪物。古书《今昔物语集》之中言道,贞观年间,扶桑左将军藤原常曾在京都遇到百鬼夜行,‘五体面’便出现在其中。”
  她接着问道:“有一种妖怪,身子是一把雨伞,独眼生于伞头,伞柄为足,跳跃而行,那是什么?”
  义贞说道:“那是伞小僧,也是敝邦流传的妖物,属于付丧神的一种。呃,死物日久成精,化成妖怪,敝邦人即称之为‘付丧神’。”
  “哟,秦公子精通妖怪之道,莫非是扶桑国的驱鬼大法师? ”郡主怪声怪气地道。
  “哪里哪里,无非是家师喜收录各种民间的妖怪异志,在下自幼跟着读些而已。”
  “尊师是?”
  义贞恭恭敬敬地道:“家师法号溟池瞽鱼。”
  听到这个名字,奚仲逸挪动了一下胖胖的身子,郡主则若无其事地道:“嗯,好像是个很厉害的和尚。想不到秦公子是个和尚,真没瞧不出来呀。”
  “在下并非和尚。”
  “人的徒弟是人,妖的徒弟是妖,和尚的徒弟当然就是和尚了。”郡主叱道。
  “瞧秦公子提到尊师的神情,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高人哪。”奚仲逸慌忙打圆场,义贞对他顿增不少好感。
  “留守大人说得不错。家师是律宗高僧,生平只收过三个弟子。敝邦一条天皇的两位堂弟,为尊皇子与敦道皇子都曾在家师门下学艺。可惜两位皇子不幸都英年早逝,如今就剩下我这个不成器的了。”郡主拍了拍手,说道:“秦公子太谦虚了。尊师既是扶桑国出名的驱鬼大师,想必你也得他真传了。”
  “家师不会驱鬼啊……他驰名各国的乃是武术和……”
  郡主厉声叱道:“世上哪有不捉鬼的和尚,秦公子也未免太谦虚了!过分的谦虚与狂傲无异,秦公子莫非是瞧不起我大辽吗? ”
  义贞终于明白,为何以奚仲逸的高位,在郡主面前也战战兢兢,什么主意都不敢拿。若“蛮不讲理”这句成语也能和雨伞、琵琶一样千年成精,变作付丧神,那它的化身必定就是昭阳郡主!
  “蛮不讲理精”转向奚仲逸道:“留守大人,这真是天下掉下来的大救星呐。秦公子本来要去宋朝,听说燕京连日闹鬼,遂自愿留下驱鬼,以免事情传到我皇帝舅舅的耳中,把留守大人革职查办!”
  义贞茫然道:“什么? 我自愿留下? 什么驱鬼? ”郡主不客气地打断他:“驱鬼捉妖,正是你的天职! 燕京自从七月十四以来,一连几个晚上都出现妖怪,不少平民与文武官员深受其害,留守大人的椅子越坐越烫。秦公子自然要义无反顾,驱除了妖鬼才走。”老仆人阿踏插嘴道:“少爷,原来船上救起的契丹人说得不假呀,他们不是说燕京城正在闹鬼,搞得满城风雨吗? 还没过几天,我们居然也来了,看来冥冥中确有天意。”义贞白了他一眼,想骂上两句,但看到老仆人佝偻瘦小的身子,还有他那只畸形残废的右手腕,便只好把难听话吞回肚子里。
  “好啊,秦道长早就耳闻此事了。他有心要帮咱们捉鬼,闯入皇城,原来是故意所为。留守大人你看看,这才是世外高人的风范啊! ”郡主打蛇随棍上,“你赶快对道长说说事情的经过,咱们今天晚上就出阵擒妖!”
  不但是被擅自尊称为道长的义贞,连奚仲逸也尴尬不已。好歹也是本国的郡主,在外邦人面前如此失体,就算是茹毛饮血的室韦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奚仲逸咳嗽两声,道:“事情当真邪门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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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妖魔鬼怪 夜行燕京

  闹鬼事发之始,需得回到七日之前,也就是七月十四盂兰盆节,即民间俗称的鬼节。辽国隆绪皇帝晚年笃信佛教,因此每逢佛节,各地必将大肆庆典,以博龙颜一霁。燕京城乃国之南京,自是不输他郡,天王寺、悯忠寺等佛寺均有盂兰盛典,供奉各路神仙鬼怪。
  盛典由奚仲逸亲自筹策,他监集人手,做了二百多尊神佛鬼怪的雕像,自西天的横三世佛、竖三世佛、八大菩萨、十八罗汉,到天、龙、阿修罗等八部神众,从四大金刚、韦陀尊者、托塔天王到关老爷、张飞爷,再到十殿阎罗、钟馗判官、黑白无常、鬼母夜叉,满天神佛,几乎无所不包。他又请来了各地的戏班子,日夜不断地演戏,什么董永巧遇七仙女、破魔传、降妖传、舜子传,本是清静宁谧的寺庙,倒成了官民聚集、鱼龙共舞的闹市。
  七月十四正日,一群燕京南官围聚在戏棚之前,观赏“大目犍连幽冥救母”的故事,忽然一阵怪风吹来,四下灯火齐暗。众人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立在尖尖的旗幡之上,它粗声粗气地道:“好一帮契丹狗杀才! 尔等孤陋寡闻,愚蠢无知,只识供奉中土神佛,焉知三界五行之外,尚有吾等扶桑神鬼乎? ”
  众文武官员搞不清什么叫扶桑神鬼,其中燕京警巡使是个霹雳炮的性子,怒骂道:“哪来的蟊贼装神弄鬼,给你爷爷扫兴? ”说着自随从手中夺过金胎弓,“嗖嗖嗖”便是三箭。那黑影发出一声惨叫,摔下地来。
  众人举火把围上前去,但见一头穿着麻衣的狐狸倒在血泊中。它身中三箭,只痛得龇牙咧嘴,腥臭的黑血从它下巴旁汩汩流出,不多时便断了气。
  “妖怪? ”“狐仙? ”“死了没? ”“好像死了。”“这只是一具皮囊,妖怪必定还没死! ”“对、对,我好像看到有一道黑影飞走了。”众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妖怪的报复如影附形。三天后,警巡使首先遭殃。那天夜晚,警巡使在友人家中吃完酒席回家。他率随从自宣和门而出,圆月在乌云中穿插进出,灰白的夜雾悄然笼罩着空荡荡的长街,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声。忽然,有个人影横里蹿了出来。警巡使为人粗暴,但还算爱护百姓,他连忙勒住马头。
  “操你奶奶,三更半夜出来现世吗! ”警巡使骂道。
  “操你爷爷,来找你算账! ”那人双手叉腰,大马金刀地站在路中心。他穿了件戏台中的大绿袍子,故唐官帽斜斜戴在头上,瞧不清面目。
  警巡使愣了愣,道:“操你奶奶,算什么鸟账? 你是什么人? ”
  “操你爷爷,你射了我兄弟三箭,我来打你三巴掌,给我兄弟出气。”那人说完,脱下了长袍,警巡使一见,险些摔下马来。
  这哪是人,根本就是个妖怪。它没有脑袋,身体是一张丑陋的大脸,手脚粗大,长满黑乎乎的茸毛。
  “操你奶奶,原来是妖怪! ”警巡使抽出弯刀,向怪物劈将过去。
  “操你爷爷! ”怪物腹部的大嘴巴上下蠕动,说着带有异国口音的汉语。它张开大嘴,一声暴喝,警巡使软软瘫倒在地。怪物拍了两下手,跳进无边无际的雾霭之中。随从们随即闻到一股恶臭,原来警巡使老爷的裤下流出了黄白之物。他脸色变得铁青,结结巴巴地叫道:“操你奶奶, 妖怪!”
  直至如今,警巡使脸还是青的,整日胡言乱语。奚仲逸前去探望,他劈头便是一句:“操你奶奶,妖怪! ”
  翌晚出事的是从六品官典设郎。他是个不得志的汉人儒生,表面上谦虚自抑,其实自视极高。凡说他诗文不好的,一概视为仇敌; 便说好而不说极好的,也要被他暗地鄙视一番。好容易遇见奉承的,讲几句溢美之辞,他便恨不得把这称颂囫囵吞下,如骆驼反刍般,每日吐出来十七八次,反复咀嚼细品。
  这夜,典设郎在一个相好家中喝酒,几杯劣酒下肚便轻狂起来,古来圣贤在他口中怕连半文钱都不值。《郑风》诲淫诲盗。《离骚》满腹牢骚。《史记》尊道轻儒,且原本是市井中的俚文。《汉书》文采虽有,却拘于四六形格,十分小家子气。建安三曹中,阿瞒诗如其人,自比周公而侮辱汉室,足见其伪善虚妄; 二子丕、植喜以妇人入诗,动辄君妾自比,扭捏令人作呕。陶渊明诗材千篇一律。谢灵运用词故弄玄虚。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一时愧在卢前、一时耻居王后,为小小排名喋喋不休,贻笑大方。杜甫名大于实,因为他写过许多失粘失对的绝句。李白诗状似豪洒,但叫岑夫子和丹丘生卖马卖裘给他买酒,实是个自私自利的损友。
  就在他乘酒兴会当凌绝顶,曲项向天歌时,窗外有人凄凄惨惨地道:“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靠了运气才能名传千古,又怎及得上典设郎大人的学富八车,才高十斗? ”典设郎拍手叫道:“说得很好! 说得很好! 阁下是谁?”窗外的人阴阴一笑,道:“上下千年,历代俊杰,要数我的脸面最大。”典设郎醉醺醺地不辨高低,惊道:“原来是夫子到了!”
  他说着打开窗户,眼前现出一张皱纹纵横、皮肉松弛的半老女子的脸庞。这张脸丑得出奇,也大得出奇,占去整个窗口,挤得窗框子“格格”作响! 那相好的尖叫一声逃出门去。典设郎还未醒酒,眨眼道:“哦,原来不是夫子,是俺娘子。”
  “谁是你娘子?”巨脸吼道,“吾乃扶桑国大仙,佐渡倩兮女是也!”说着张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犬牙如参差交错,典设郎这才吃惊,大叫一声,瘫倒椅中。典设郎第二天醒来,逢人便叫:“你不是夫子,是俺娘子。”
  前往探视的奚仲逸,顺理成章又做了一回六品官夫人。奚仲逸还没来得及发作,部下便传来急报,说校场那边又出了事,燕京副挥指使被一个光屁股的老妖怪骑在脖子上,吓得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奚仲逸暴跳如雷,急召亲军侍卫使前来商讨对策。巴巴地等了两个多时辰,几个牙将才扶着亲军侍卫使来见,说侍卫大人经过仙露坊的荷花池时,池里忽然跳出一个矮小的灰衣老太婆来,单手举着一只比她身子还大数倍的碾米石磨,侍卫大人被她揪住野猪般的巨体硬塞进磨子里,若非众人救护,恐怕早已被碾成肉馅了。
  短短三天之间,已有四名官员受害。接下来的日子,燕京简直成了扶桑妖怪的后花园,什么河童、苞蛇、狷狸、矶天狗,当真是怪物百出。悯忠寺的老法师都说要多建寺庙,消除孽障。老百姓人心惶惶,拜太上老君,拜如来佛祖还嫌不够,有几个读书人便说妖怪也有华夷之辨,不妨把我国的妖怪搬出来,或生奇效,于是黑熊精、菊花精什么的牛鬼蛇神便都上了神龛。
  奚仲逸说到这里,道:“幸好郡主仙驾莅临,又有秦公子从扶桑远来,一定能想出好办法。”其实他想说的是:真是祸不单行,燕京已搞得一团糟了,臭名远播的昭阳郡主又来了,插手胡搅蛮缠。恰逢又来了个傻不啦叽的东瀛武士秦义贞,宛如凭空掉到郡主嘴里的天鹅肉,这下还不知会弄出个什么大头佛来。
  只听郡主笑吟吟地道:“办法嘛,早就想好了的。留守大人附耳来!”
  奚仲逸依言凑近去,听她唧唧歪歪了一大通。奚仲逸听完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位任性幼稚的小郡主,竟要他做妖怪的诱饵,她与义贞埋伏在侧,伺机捉妖!
  是夜子时,燕京檀州街上,一块块方正厚重的石板铺嵌在一道,如同寂静的、漆黑的湖面,向元和门幽幽地延伸。月光偶尔从云层里挤出少许,使元和门后的宫阙殿宇看来如同端坐的漆黑巨人。一名更夫走在街上,他脚下踏着白惨惨的雾,雾中还夹着零星的烟火味,让他忆起前夜那场盂兰盛会——宫灯如海,鱼龙交舞,燕京城中的才子佳人、达官宿儒,把檀州街挤得水泄不通,歌女从楼头探身曼唱,孩童在人丛间穿插追逐,忽而焰火冲天而起,却是赤膊的龟兹旅艺者……
  “好好的一场灯会,却闹出了妖怪……”更夫喃喃自语。夜骤然间压下来,他打个喷嚏,听到身后有清脆整齐的马蹄声靠近,与这迷离的深夜格外不谐。
  “乖乖不得了,别是那骚阿堵又来了。”更夫心想,“不是那调调,就是酒醉夜归的辽官,事儿只有更坏。”他前脚闪入小巷子,后脚一不小心踩中哪个杀胚丢下的西瓜皮,摔了个童子拜佛。更夫听到头上有人在笑,“嗤”的一声,像是个女的。他念得半句佛号,好歹爬起身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发笑的不是妖怪,却是堂堂辽国郡主。她趴在一座酒楼的屋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檀州大街。耶律彰峨和秦义贞伏在她左右。义贞闻着淡淡的少女香,轻柔的发丝在鼻尖拂来拂去,让他心烦意乱。他偷眼瞧看,觉得她的侧脸白玉般分明。
  “小心我挖了你的狗招子! ”耶律彰峨冷冷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郡主恨恨地道:“我先割了你的猪舌头、猪耳朵、猪鼻子! ”她大抵是被这充满怨毒的咒骂吓了一跳,遂还以更怨毒的恶咒,“留神着点儿,喏,点子过来啦! ”
  随着凄薄的灯火,一骑缓步而行。马上的人虽四肢短小,体形肥胖,盼顾间仍有一股凝沉气度,他自然就是此次行动的诱饵——燕京留守奚仲逸,他在昭阳郡主三人埋伏的酒楼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长街另一端渐转浓重的雾里,“笃⋯⋯笃⋯⋯”的拐杖声越来越近。终于,一团灰色的物事“笃”的一声,跳出了雾气。
  躲在屋顶的昭阳郡主喜道:“出来啦! 快干活!”
  跳出来的是一个脸戴猿乐面具(猿乐即日本国艺能剧的前身)的扶桑鬼踊子,手脚打着奇异的节拍,鼻中气喘如牛,说不出得阴森可怖。
  “哎呀呀,我闻到了人的味道,好久没吃过人啦。”鬼踊子尖声道。屋上的义贞叫道:“快去救留守大人! ”萧明空满不在乎:“怕什么,等咬下一条腿来再救还不迟。”奚仲逸勒马退后半步,颤声道:“本官是皇上钦点的重臣,妖魔鬼怪,你竟敢欺辱本官,不怕五雷轰顶吗? ”鬼踊子仰天怪笑,说道:“呸! 辽国皇帝不尊佛陀,佛陀早已遣走了留守五京的十八罗汉与四大天王,如今辽国已为西天所弃,若非如此,我等又何苦越过重洋,到此栖身? 什么皇上钦点,就算是皇帝亲至,俺也一口咬死了再说!”
  “九天女佛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叱喝声中,萧明空从天而降。仔细一看,原来她坐在耶律彰峨的肩头,只因后者一身黑衣,这才让人产生错觉。
  “给我杀! ”萧明空叫道。彰峨抽剑出鞘,黑夜里登时闪起一蓬刺目的冷光,真如佛之天网,朝鬼踊子罩过去。
  “贼子敢尔! ”鬼踊子打开折扇,长剑刺穿扇面,扇子随即合拢。
  义贞的轻身功夫不及彰峨,正从屋顶上慢慢地爬下,忙叫道:“耶律兄小心! ”其时折扇在中土尚未普及,扶桑士人武官之间却已流行颇广。鬼踊子所使的是扶桑武士常用的夺刀技,以扇骨夹住刀刃,再转动扇子,对方若不弃刀,手腕就要挫伤。可是彰峨应对奇快,对方扇子一开一合,不过眨眼工夫,他已看透机关,收剑再刺。鬼踊子扇子夹了个空,彰峨的剑已到他胸前。鬼踊子连忙着地翻滚,才避开闪电般的一剑。跃下、出剑、收剑、再攻,几个动作在瞬间完成,潇洒有致,况且他肩上还扛着一位少女。连那鬼踊子也忍不住赞道:“好快的剑! ”他弃掉折扇,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把锋利的大铁扇,扇面上用朱笔写着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心魔。
  只听它捏着嗓子唱道:“唉呀唉呀,吾乃天津大神伊邪那歧命,追寻吾妻伊邪那美命入阴间也! 汝这可恨的黄泉大军哪! 胆敢冒犯吾妻,莫非不识吾宝扇之威乎? ”(注:伊邪那歧命与伊邪那美命是日本传说中的人类始祖,既是兄妹,也是夫妻,与我国伏羲女娲十分相似。相传伊邪那美命难产而死,伊邪那歧命思念亡妻,曾闯入冥界,却被妻子腐朽的身体所惊吓,逃回人间,用巨石堵住前往阴间的通路。)
  奚仲逸和义贞齐声叫道:“耶律兄,先放下郡主! ”无奈“恶名昭彰”恍若未闻,萧明空叱道:“什么大神小神。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彰峨脚下踩着奇异精妙的方位,对方的铁扇连劈三招,都只在他身边掠过。鬼踊子右手一挥,手心又多出一把铁扇,拨开刺来的长剑,这次扇面写的是“斩首”。
  义贞跑到近前,反手按上背负的木匣,犹豫了一下,终于摇摇头,拿过一名侍卫的佩刀。他细心观察鬼踊子的招式步法,觉得十分奇怪。
  “怎么会如此? 这妖怪的武功招式怎么会这般眼熟? 我究竟在哪见过呢? ”他感到一团光影在脑海里掠过,但却像涟漪阵阵的水中的倒影般模糊飘渺。灰白色的雾气在眼前飘来飘去,像棉絮般的重实,他伸出手臂没入雾中挥动几下,雾气竟凝而不散。
  彰峨的剑术出奇得精妙,虽然肩扛一人,仍没有落败的迹象。鬼踊子脚下踏着奇怪的舞步,东倒西歪,前扑后仰,还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尖利惊叫声,但长剑却也伤不到他。
  “啊哟哟,吾乃遣唐使阿倍仲麻吕也,李太白、王摩诘二兄何在?杜工部何在? 高力士何在? 啊哟,遮莫是那胖胡儿安禄山抢走了杨玉环? 哇呀呀,气杀朕也! ”(注:阿倍仲麻吕汉名晁衡,在中国居住四十多年,工汉诗,与李白、王维、鉴真法师等盛唐俊杰交厚。)
  萧明空哈哈大笑:“杨玉环算什么? 吾乃武则天是也! 狄爱卿,快给朕砍了这糊涂妖怪! ”蓦然间,雾里发出一声痛哼,然后传出萧明空阴谋得逞的枭笑声:“妖怪! 你中了我的万年化骨神仙水,三个时辰之内毒发。啊! 耶律小子,给哀家稳住! ”萧明空连声呼叱,义贞走上几步,看到鬼踊子一面用袖子擦着脖子上露出的皮肉,一面舞扇猛攻彰峨。彰峨受浓雾所扰,瞧不清敌人身影,被逼得脚步紊乱,险象环生。饶是如此,他仍能在危急时候寻隙反攻,令对方也躲避不迭。
  “妖怪,你是不是觉得气息渐促,内息翻腾? 嘿嘿,这便是我的万年化骨神仙水生效了,你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吗? ”
  “喔哟,俺扶桑武尊今受小人暗算,大势去矣! 可怜俺的宝剑天丛云,今日用来剃草开道矣,呼呼呼! ”说着俯身作割草状,看起来憨态可掬,其实是极为凌厉的武术招式。彰峨的眼睛被雾气遮掩,只得连连急退,肩上的萧明空也跟着猛烈摇晃,吓得她哇哇直叫。(注:天丛云宝剑是日本皇室三神器之一,传为大神素盏鸣尊斩杀八歧大蛇,在它尾部发现此剑。扶桑武尊亦作日本武尊,本名小碓尊,日本欠史时代的英雄人物。他在骏河国草原猎鹿时遭到火攻,迫不得已用天丛云宝剑割开长草逃生,天丛云此后又称“草剃”。)
  彰峨听到这杀猪般的叫声,心神愈加不宁,脚踝踩在石砖的缝隙间,身子不由自主地倾侧,而鬼踊子的铁扇也同时掠到他胸前。危急关头,耶律彰峨大喝一声,剑尖爆起点点光芒,与铁扇交缠在一块儿。
  “哎哟喂,好你个赤膊上阵的虎痴猛许褚! 吾马孟起今儿棋逢敌手喽! ”鬼踊子与彰峨各自退开,前者的铁扇被长剑绞得飞上半空,后者手腕流血,肩上的郡主娘娘终于仰面翻倒,幸好义贞及时赶来,把她接住。
  “哎哎哎,项羽垓下受困,四面楚歌矣! ”鬼踊子不停地擦脖子,转身向雾深处逃跑。萧明空兴奋地大叫道:“他中了我的化骨神仙水,跑不远了,快追! ”她好像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
  义贞抱着萧明空,只觉心神微荡,与彰峨紧追在后。鬼踊子不愧是妖怪,脚步快得不可思议,彰峨、义贞被拉得越来越远。突然,一个纤小的人影拦在妖怪前面。义贞见是郡主的小侍女婉儿,怕有闪失,忙喝道:“快让开! ”婉儿摇了摇头,她摊开娇小可爱的手掌,两片碧绿的枫叶随风飘在半空,飘荡到鬼踊子的头上。
  “咦? 这是什么? ”鬼踊子向旁闪了闪,“嗤”的一声,肋下衣袍竟被树叶划开长长的口子,“奶奶的,是什么妖法? ”鬼踊子妖喊捉妖之际,另一片叶子飘到他后脑勺。他连忙俯身低头,铁扇反手挥出。可是树叶儿浑不受力,反而升高数尺,另一片叶子却又飘到他脚上。
  “好家伙! ”义贞总算瞧明白,这两片叶子其实是一种特制的暗器,轻似树叶,边缘则锋锐如刀。它们被精微的柔力施发,随风飘摇,就算是擅于接暗器的好手,也极难预料其攻来的角度。
  鬼踊子想避过下方的叶子,可是双脚带起的微风,反而使叶子在脚边绕来绕去,更难捉摸,不管他活了几百岁还是几千岁,看来都和义贞一样,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见识这玩意儿。于是,在檀州大街中段,灰白的雾霭里,鬼踊子被两片幽灵般的树叶纠缠得狼狈不已,快剑手彰峨横剑而立,婉儿在前,义贞在后,由萧明空想出来的疯狂幼稚的捉妖大计,成功在即。就在萧明空露出得意笑容,准备下令众人一齐出手擒下鬼踊子时,义贞的老仆人阿踏跌跌撞撞地赶来,叫道:“少爷,你还好吧? ”鬼踊子听到他的声音,身子猛地扭了扭,阿踏叫道:“哇呀,妖怪! ”他似乎异常害怕,站立不稳,一把抓住婉儿的臂膀,拉得她一起摔倒在地。鬼踊子怪啸一声,跃过二人的头顶扬长而去。几滴鲜血洒在二人身上,妖怪显然又被树叶飞刀击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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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天王寺内 地狱之墙

  众人追赶不及,暗叫可惜。一时间,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彰峨道:“他中了婉儿的无根枫刃,走不远的! ”婉儿道:“不,只是擦损了少许,他受伤并不重。”萧明空指着阿踏道:“来人呀,这老东西跟妖怪勾结,拉下去砍了! ”义贞连忙护在阿踏身前,说道:“他只是挂心在下,赶来察看,还望郡主大人有大量。”他连连苦求,萧明空执意不听。默不作声的婉儿突然开口了:“风里有毒。”萧明空、彰峨和义贞都被她吓一跳,问道:“什么毒? ”
  婉儿从背囊里取出六颗小小的白丸分给众人,一股药香顿时弥散开来,沁人心神。说也奇怪,服药之后,浓浓的雾霭竟然逐渐消散,眼前豁然清明。月光洒在屋檐上、石砖上,还有两位少女的脸庞上,显得分外清幽雅丽。
  “有人在风中散布‘雾里花’。”婉儿解释,“这是扶桑的迷药,吸入越多,眼前便越是灰蒙蒙的一片,自以为处身雾里。”义贞由衷赞道:“我从扶桑来的,却从不知道有这种迷药,婉儿姑娘好厉害! ”婉儿向他羞涩一笑,低头摆弄衣角。义贞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位羞答答的小女子,竟同时精通奇门暗器和药理毒物,中土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那还用说? 婉儿是哀家的左右手,当年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还远远不及她呢。不过,那死妖怪也真够狡猾的! ”萧明空似是忘了阿踏的事,“哀家布下天罗地网,却还让他逃跑了! ”
  义贞心道:“她不会是想当皇帝吧? ”他生怕这女魔头又去为难阿踏,抢着道:“郡主娘娘不是说他中了您的千年……咳……万年化骨神仙水吗? ”萧明空小孩儿似的吃吃一笑,调皮地道:“那是哀家的口水,刚好吐在他衣领里,嘻嘻。”说着瞪了彰峨一眼,道,“要不是你这家伙太没用,拿他不下,哀家何必出手……不,出口相助?”义贞想起鬼踊子猛擦脖子的怪模样,不由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发现彰峨怒目相视,连忙捂住嘴巴。
  婉儿说道:“他跑不了的。我在他身上落了寻引蛊。”她指着石砖上若隐若现的淡绿色痕迹,每道痕迹相隔约有十尺,一直延伸向城西。萧明空搂住婉儿,在她脸上狠狠地香了一口,道:“很好! 不愧是我的上官婉儿!喂,狄仁杰! 还不快给我追? ”彰峨老老实实地走过来,弯腰背起萧明空。郡主一拍她的“战马”,喝道:“婉儿你带路,喂,来俊臣,你也跟着来!老东西就跟留守大人一起回家吧,反正你们都是碍手碍脚的货! ”
  义贞不谙中华史事,但知道武则天和狄仁杰都是正面人物,料想来俊臣也是好的,转身对阿踏交待几句,便跟着三人去了。偌大的长街夜风凄凄,余下奚仲逸和阿踏这两个“碍手碍脚的货”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四个人沿着“寻引蛊”留下的痕迹疾步追赶。追到归厚坊前,那妖怪的痕迹便转出了檀州街,转向城南的一条小路。
  “咦? 怪了。”彰峨说道。萧明空说道:“怎么? ”彰峨道:“这条路我知道,是通向天王寺后山的。妖怪居然往佛寺跑,还不奇怪吗?”
  萧明空嗤之以鼻:“你呀,要哀家说几次呢? 啥事儿都不肯动脑筋!当今的和尚大师们收香油、吃白食的功夫是登峰造极的,偶尔拍几句狗屁不通的马屁,也还能将就应付,与朝中官员、地方商贾不相上下。倒夜壶的还能臭跑个把妖怪,这些个和尚法师藏污纳垢,跟妖怪做一路生意,有何奇怪? ”
  彰峨道:“你骂大和尚,皇上要不高兴的。”萧明空撅嘴道:“岂止和尚,道士也都一样。”义贞插嘴道:“也不是世上所有和尚都如此不堪。”萧明空点头道:“嗯,说得也是,还是有真正修行的佛门高人的。小彰你听听,人家秦公子是化外之民,倒比你懂事些。”彰峨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小路尽头是道黄沉沉的围墙,刷着偌大一个“佛”字。四人翻墙而过,进入天王寺的后山花园,寻引蛊的痕迹到这里就消失了。一座石板桥跨过潺潺的小溪,桥的另一边有座大理石八角亭。桥下溪岸边有十数株高数丈的梧桐,树下似乎还种了杜若、山茶、白兰等花卉矮木,暗夜送香,更增幽趣。
  萧明空“啧啧”连声:“天王寺的法师大爷真会享福啊。”
  “一定有机关。”彰峨说道。
  “废话。”萧明空下了“马”,踱到石桥上,彰峨和婉儿连忙护持左右。义贞暗暗称奇,这一男一女都是罕见的武学奇人,扶桑国上下找半个出来也难。萧明空除去身份,却只是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彰峨贪恋她的美色而投效,还说得过去,婉儿又为什么也对她如此服帖忠诚呢?
  “哀家找到机关啦! ”萧明空振臂高呼,惊得梧桐树梢的鸦雀乱扑乱叫。彰峨搔头道:“在哪里? ”话没说完,八角亭中传出“轧轧轧”的响声,石桌向旁边移开,三枚钱镖激射而出。同时,漆黑的洞穴里闪出五个蒙面刀手,从上、下、左、右、正中五个方位扑向意气风发的萧明空。
  只从他们这身形步法看来,就能确定都是一流好手,两下离得又极近,义贞惊呼道:“郡主留神! ”他几乎马上就能听到萧明空自食其果的凄厉惨叫声。可是那样的惨叫声并没有响起,钱镖尽数打在郡主身上,她却若无其事。
  义贞惊道:“郡主,你没事吧? ”萧明空的外衣被钱镖划破,露出金光闪闪的软甲来。她不屑地道:“哀家有宝甲护身,小贼焉能得逞?”
  此时耶律彰峨拦下五名敌人,只见他手腕微抖,剑尖亮出五道寒星,五人哼也不哼,就如死鱼般一一摔在地。“好个一剑封五喉! ”沉静如婉儿,也忍不住喝采。义贞更是瞧得目瞪口呆,他脱口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怛刹那’剑? ”彰峨冷笑不语。婉儿道:“这是‘一瞬’剑。”
  义贞叹道:“家师曾感慨扶桑剑术衰微,三十年不出‘怛刹那’,想不到中土竟有人能达到‘一瞬’……”(据《剑品》所载,天下的上乘刀剑招大致分成五品,由低至高是为“弹指”、“怛刹那”、“一瞬”、“刹那”、“生灭”。刀剑招越快,所得的品位也就越高。所谓二十刹那为一瞬,二十瞬为一怛刹那,二十怛刹那为一弹指,“怛刹那”剑比“弹指”剑快二十倍,“一瞬”剑比“怛刹那”剑又要快二十倍,早就非常人肉眼可察了。)
  萧明空毫不在意,径自对彰峨吹道:“小子,学着点啦。找机关,还用得着小狗扒骨头般逐寸泥去嗅吗? 我这么叫一声,它不就自己招供了嘛。”
  彰峨道:“也有可能是陷阱。”萧明空怒道:“你不敢进去,就给我滚远些。”彰峨冷笑道:“天下还没有耶律彰峨不敢去的地方。”萧明空话锋一转,指着地上的刀手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干吗把他们都杀了?留下活命,也好逼问口供! ”义贞打圆场:“这五人个个非同小可,耶律兄必须出手就是绝招,否则拦他们不住,郡主就危险了。”萧明空点头道:“嗯嗯,秦公子说得有道理。闹了半天,小彰的剑术火候还是拿捏不住。”这么一来,义贞的场面话倒成了讥刺,彰峨狠狠盯着他,怒道:“那也未必,我爱饶谁便饶谁,爱杀谁便杀谁,不信便来试试! ”
  萧明空笑道:“哟,骂几句就发火啦? 你要杀我就来啊,就看你有没有这狗胆!”
  “干吗杀你? ”彰峨涨红了脸,“我这就去杀了那妖怪给你看看!”说罢抢先走入洞穴。“啧啧,刚才怕是陷阱,现在又争着进去,出尔反尔,也算是男人! ”萧明空唠叨着跟了进去。婉儿紧随其后,最后是义贞。亭子下是个宽敞的石室,灯火通明,石桌上摆放的酒菜犹冒着热气。左侧有扇铁门,彰峨一手持剑,一手推门。门开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条狭窄幽暗的走道。
  彰峨挑战似的斜睨义贞,义贞便道:“这次由我开路。”萧明空道:“好。秦公子你就放心去吧,我从后面保护你。”义贞苦笑而行。走出半里左右,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灯光。义贞道:“出口快到了!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声冷笑,接着头上传来沉重的声响,身前身后同时有巨石落下,似要把他困在中间。萧明空和彰峨齐声惊叫,也遭遇到同样的陷阱。义贞反手把萧明空拉到身边,同时取下背负的木匣子,轻轻推出,木匣子顺着地道堪堪滑行到巨石下端。前方的巨石被木匣子顶着,一时竟压不下去。身后的巨石砰然落下,彰峨的怒骂声戛然消失。
  巨石有千斤之重,别说是木匣子,就是铁匣子,也会被压成饼子,但义贞的匣子却纹丝不动,其质材之坚硬,显然非同寻常。
  “郡主娘娘得罪了! ”义贞抱起萧明空,横身自空隙掠了出去,探手拼命拽回匣子,石墙这才“轰”的一声,飞快落地。
  义贞不敢停留,右手抱着匣子,左手挟住郡主,迈步急奔,一口气跑到通道的尽头。这里是个跟先前差不多大小的石室,只点燃了一根蜡烛,光影昏暗。石室的左面也有扇铁门,却从外头锁着。如此一来,他们仍是被死死困住,只是这囚牢更宽敞些罢了。义贞把四壁的烛台都点亮,只见三面墙壁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天狗、夜叉母、九尾狐、雪山童子、阴摩罗鬼、白藏主、河童等等,都是扶桑国民间流传的妖怪,在烛火映照下,一只只似要跃墙而出,择人而噬。
  “啧啧,绘画的人心中充满怨毒。”萧明空侧着头细看图画,就像在市集上赏玩书画古董的纨绔子弟。义贞趁她全神看画,悄悄打开匣子看了看,又重新背上。不料还是被她察觉,问道:“喂,这小棺材里装的是什么啊? 你这么宝贝。”义贞忙道:“只是恩师赠我的佩剑而已,并不贵重,并不贵重。”萧明空道:“是吗? 你的师父不就是一尾瞎鱼吗? 佩剑可否借我看看? ”义贞退后两步,道:“恩师法号溟池瞽鱼。这把剑,并无可看之处。”萧明空火了,叱道:“不看就不看,你的人我也不想看见,这些妖怪都比你顺眼些! ”
  义贞心想我被你害得身陷绝地,这会儿你又来发什么郡主脾气了?总算他天性温顺,也懒得跟毛丫头计较,转身到角落里坐下。
  萧明空看了一面墙,回头招手道:“喂喂,你来看看,这个从水井里伸脖子出来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啊? ”义贞没好气地道:“咱们叫人给困死啦,郡主还有这般闲情雅性。”萧明空道:“你怕什么? 不出一个时辰,哀家便带你出去。”义贞喜道:“真的? 郡主能开门出去?”
  “我不能。”萧明空得意洋洋,“但小彰和婉儿总有一个会来救我的。”
  义贞抬起的脑袋又垂下。
  萧明空“嘿嘿”一笑,道:“又或者,秦公子自己也能设法脱身啊。我听小彰说过,扶桑国有一种人叫做什么‘隐武者’的,精于轻功和藏匿幻化的本领。区区石室,怎么困得住秦公子呢?”
  义贞颓然道:“敝邦是有这种武者不错,家师便是个中宗匠,据他老人家所说,我那两位素未谋面的师兄也精通此道,唯独在下的资质太过愚鲁,只学了家师刀法的一点皮毛,并未得授隐武术。郡主娘娘请不必期望在下……唉! ”
  萧明空摇头道:“真是个容易认输的家伙。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在这些蜡烛烧完之前,如果我们能走出石室,你便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否则换我为你做一件事,怎么样? 敢不敢赌? ”说着伸出手掌。
  义贞与她击掌三次,道:“有什么不敢,反正不管输赢,我都有好处。”萧明空笑道:“好好,现在你能陪我看画了吧? ”她俏丽的脸蛋上,满是天真娇憨的神情。义贞不忍拒绝,心想:“就算我要饿死,也总有个美丽的郡主相伴,唉,可惜不是早千代小姐。呸呸,早千代小姐要长命百岁的,要死的话我自己死就好! ”
  于是两人并肩站在墙边,义贞一一告诉萧明空画中人物的来历。三面墙壁上共有一百零八个妖怪,每个都神情怨苦,它们的身周是青色的鬼焰,脚下是沸腾的血池。这是一幅地狱之墙,与其说恐怖,还不如说是充满了悲凉。义贞瞧得毛骨悚然,道:“难道真有地狱吗? 否则又何以能画得这般栩栩如生? 如真有地狱,地狱又在哪里?”
  “嘿,这个地狱嘛,也是受哀家指挥的。”萧明空道,“我要它有,它便有。我要它消失,它便得滚得远远的。”
  第四面墙被一座黑色的屏风遮掩着,但区区屏风,又怎能阻碍昭阳郡主游览地狱的雅兴? 等义贞移开屏风后,她却失望地叫了一声。这面墙上没有夜叉,也没有修罗,只挂着一幅水墨人物画。那是一位扶桑女子,她身披道袍,领中露出唐衣的花边,头戴竹笠,足着草鞋。她是圆脸蛋,眼睛有点小,算不得很漂亮。但萧明空觉得女子的神韵之中,暗藏着几分李太白似的狂放之气,使她身上散发着女子中绝无仅有的、潇洒不羁的绰约风姿,让霸道凶狠、目中无人的昭阳郡主也不由生出些微的妒意。
  “喂,秦公子,这个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她转向义贞问道。后者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画像,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小式部内侍,早千代,她的画像为什么会出现在……咦,不对,明明很像,但总有点不对劲,这女子到底是……”
  就在他自言自语之际,耳朵被人猛地扯住,他抓住对方的手随手一扭。
  “哇,你又欺负我! ”耳边传来萧明空的怒吼。义贞连忙松手,道: “对不住,对不住! 在下失礼了。”萧明空揉着手指,道:“你认得画里面的人? ”
  义贞忙道:“我哪认得她! 郡主请勿胡思乱想。”
  “你撒谎。”萧明空再三逼问,义贞总是推说不知。她没想到这扶桑人表面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却执拗得很。萧明空无计可施,一屁股坐到地下,拍着身边的地砖,说道:“好吧,蜡烛还有一大半呢,你坐在这里,说说你们扶桑的故事。”
  义贞在离她三尺处盘腿坐下,道:“郡主要听什么故事?”
  萧明空侧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就说说你们扶桑国开国的故事吧。”
  于是,义贞便从伏羲和女娲的故事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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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风流歌仙  痴情皇子

  据《古事纪》所载,人祖伏羲的眼中生出一位光明女神,是为天照大神。她降临东方诸岛,与那里的地神生儿育女,传到第五代,其曾孙“若御毛召命”扫平群岛的各个部落,在橿原宫即帝位。他就是扶桑国的开代君主“盘余彦尊”,汉谥“神武天皇”。
  神武帝死后,他的后代日本武尊倭建命东征西讨,征服虾夷、相模、出云等部落,扶桑国日益壮大。又过了许多年,秦国方士徐福与二百多名少年男女为了逃避始皇暴政,乘桴远渡重洋,登陆扶桑。他们怀念故国,都隐没原来的姓氏,自称姓“秦”。徐福把秦国的农耕、冶炼、医术等知识带入扶桑,受到扶桑人的爱戴。秦氏经过“大和”、“奈良”两朝,传到大豪秦河胜手中,他一力主张皇族从奈良迁都,并出资亲自督造了平安京与伊势神宫,扶桑国遂进入“平安时代”。
  自开化帝到一条帝六十代天皇,秦家一直都是举足轻重的阁老,但他们虽为扶桑皇族出力,却没有忘记故国。他们在自家门柱上刻着古篆“秦”字,每逢中元节,都遥向西方叩拜故土。秦氏又大力推行遣隋、遣唐使团,唐贞观年间,多有扶桑士人、僧侣来朝,直至安史之乱后,遣使制度方废于右大臣菅原道真之手。
  道真在他那道著名的《请令诸公卿议定遣唐使进止状》中道:“……或有渡海不堪命者,或有遭贼遂亡身者。唯未见至唐有难阻饥寒之悲。如中瓘申报,未然之事,推而可知。”大意是有一位法号中瓘的僧人西渡唐朝,正逢唐室凋敝,致令这位大师受了委屈,回国哭诉,道真遂进表诸卿,要求朝廷停止遣使渡唐。
  义贞道:“这道奏章,说得冠冕堂皇些是爱惜国人性命,其实是嫌唐室没落,西渡已无甚油水可捞。再说,四百余年来,中土的文艺风俗大抵也剽抄得差不多了,是以道真便有此过桥抽板之举。”萧明空道:“哟,瞧不出来,原来秦公子是汉人的族裔。”义贞肃容道:“正是如此。秦氏历代家主,都盼望着能回到中原故土。”萧明空打了个哈欠,道:“反正扶桑国样样都学中土,住在哪里都是同样。对了,你们扶桑国可有什么出名的诗人大家? ”义贞道:“自然是有的。本朝一条帝便是赫赫有名的汉诗诗人,此外前人晁衡、吉备真备等,都有诗作传世。敝国的‘短歌’更是代有名家涌现。”
  萧明空道:“哦,但我中土的骚人墨客里头,还有许多女中豪杰,如蔡文姬、鱼玄机等人,这个你们扶桑国就比不上了。”义贞道:“哪里哪里,女诗人敝邦也有,且以当代尤盛。最有名的莫过于中宫彰子、赤染卫门、少纳言清原诺子、紫式部藤原则子,以及和泉式部御许丸,咦……御许丸……”(注:上文提到的几位女歌人大致为同时代人,少纳言、紫式部、和泉式部都是女官或丈夫的官位名称,其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御许丸的《和泉式部日记》被后世称为日本女系日记文学的始祖,对日本甚至中国现代文学都有影响。)
  说到这里,义贞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不语。萧明空说道:“这画像里的女子,就是御许丸吧? ”义贞道:“你怎么知道?”话说出口,立刻又捂住嘴巴。萧明空哂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我还猜得到,这个御许丸跟你认识的一名女子长得神似,以至你一看到画像,就以为她是那名女子。我故意问你扶桑国的女诗人,你提到御许丸的名字,这才省悟画中女子其实是御许丸。嘻嘻,我再猜一猜,你心中想的人不是那御许丸的姐妹,就是她的女儿。对不对? ”
  “这你……你又怎么会知道? ”义贞的未婚妻早千代的确就是御许丸的女儿。他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萧明空,几乎怀疑眼前的女子也是妖怪。萧明空道:“这画中女子有狂狷之气,不是画家就是诗人,哀家瞧半眼便知。我故意逗你提起扶桑的女诗人,就是引你露出马脚,哈哈哈,小贞子,这下你可服气了吧? 画中女子的身份跟咱们的生死可是息息相关,你还不从实招来吗?”
  义贞半信半疑,实在不敢相信一个横冲直撞的娇贵刁蛮女,会有如此深沉的智慧和锐利的眼光。然而她说得的确不错,这石室的主人与御许丸相识,那么从御许丸的生平事迹里,或能找出妖怪横行燕京的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说到这位御许丸夫人,虽然精于诗歌,才华横溢……”义贞叹了口声,“可是敝邦中人却对她多有诟病。”
  御许丸惊才绝艳,所作短歌无不是当世珍品,然而情关之前的她却十分软弱,任由情爱的奔流驱策自己的命运,私德为时人侧目。
  她年轻时跟丈夫橘道贞离异,苦恋为尊皇子。长保四年,平安京经历妖祸,为尊皇子被妖魔吞噬,他的同母弟敦道皇子手腕折断。冷泉帝悲伤之下,万念俱灰,遂传位于侄儿怀仁皇子,是为一条帝。灾难尚未平伏,御许丸又与残废的敦道皇子过往密切,不久她搬入敦道王府居住,把皇子的正妃气得离家出走。也许是造物弄人,天妒红颜,敦道皇子与兄长一样,也英年早逝。巧合得出奇,两兄弟死时都只有二十六岁。如今,御许丸居住在天皇怜赐的一所宅第,与为尊皇子的遗腹女早千代相依为命,过着外表华贵、内里孤凄的生活。  “啊,真想不到小小的扶桑国,也有如此奇女子。”昭阳郡主听完后,开始大发议论,“这位御许丸,实乃十足真金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哼,凭什么一个臭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就只能逆来顺受? 当年武则天皇帝纳男妃,设女状元,虽开千年先例,但还是不够痛快。等哀家坐上龙床,就颁布法令,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女人却能嫁给许多男人,呸呸,什么嫁的娶的,干脆就是男人嫁给女人,从女家的姓! ”
  义贞擦了擦汗,道:“郡主娘娘想得太远了吧? 从御许丸夫人的身世中,你可有想到什么端倪? ”他发现这刁钻郡主总算还有个长处,那就是一旦被人岔开,她便会忘了原先的话题。果然,听义贞问起,她便站起身负着手来回踱步。
  “御许丸……皇子……妖怪……”她用细白的手指轻抵嘴角,两个小辫子和帽子上的金饰一起晃悠着,完全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有谁能想到这竟是个妄想主宰天下、颠倒男女伦序的女疯子?
  良久,她叫道:“我想到了! ”义贞忙问:“是什么? ”萧明空煞有介事地说道:“那位早千代姑娘,就是你的心上人吧? ”义贞怒道:“这跟咱们眼下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吗? ”萧明空说道:“关系太大了。你只要说一声,是也不是? ”义贞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低声道:“是又如何?”萧明空咄咄逼人:“她喜欢你吗? ”义贞吼道:“这是她的事,在下怎么知道? ”就在这时候,室外传来沉郁的巨响,那几面巨石竟又升回原位。义贞揉了揉眼睛,他并没有瞧错,两侧的烛火把通道照得忽明忽暗,宛如飘渺的虚影。
  义贞叫道:“刚才还没有点烛,小心妖怪的诡计! ”萧明空叹道:“妖怪? 诡计? 你还不明白吗? ”义贞愕然:“明白什么? ”萧明空道:“我问你,敦道皇子被妖怪打成残废,断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义贞更迷惘了,道:“事发之时我尚年幼,怎么知道皇子殿下残废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萧明空没好气地道:“对牛弹琴! 算了! ”说着叉腰就走,义贞再三劝阻,她睬都不睬。义贞怕她中暗算,只好紧跟在后面。
  这半里上下,义贞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像是过了一次奈何桥。幸好妖怪并没有出现,沿路也没有陷阱。他们来到入口处的石室,婉儿迎了上来,石墙落下的时候她走在最后,立刻机警地退回。这时正在苦苦寻找机关,可惜她只精通暗器和药理,对土木不甚了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是不得要领,但又不愿独自离开。
  三人重聚,独不见耶律彰峨。萧明空倒是半点儿不操心:“不必理会他,那家伙是条蛞蝓,切开两段都能活下来的。”义贞虽然不喜彰峨,也听得有点不忍,道:“蛞蝓碰到盐也会死啊。”
  “放心吧,如果他是蛞蝓,哀家就是世上独一的盐,哀家不叫他死,他就会长命百岁! ”
  义贞无话可说。
  三人走出天王寺的后山,东方的天空已是一片暗蓝色,星光逐渐被初阳吞噬,露湿和清风让仲夏凌晨仍有微微的凉意。
  萧明空拉了拉波斯披肩,嘟囔道:“有点冷啊,婉儿,你说是不是?”
  “是有点冷。”义贞把外袍脱下来披在婉儿肩上,道,“小姑娘家,当心着凉。”
  “谢……谢谢公子。”婉儿的脸蛋儿刷地飞红,义贞则咧嘴傻笑。
  萧明空怒道:“打道回府! 哀家要重重惩处你的老奴才! 治他个勾结妖人,祸乱京畿之罪! ”义贞惊道:“怎么又去为难阿踏? ”
  萧明空冷笑道:“你真以为我是傻瓜,说忘就忘? 要不是他突然跑来挡住婉儿,妖怪岂能溜走? 哀家怎么会差点儿被闷死在地牢里?”
  “这……”任义贞苦劝,萧明空就是不睬,气呼呼地走回檀州街。
  三人来到归厚坊前,天色大白。樵夫早已挑柴进城,跟身披兽皮的女真猎人争地方摆卖。几个吐蕃番僧从客栈走出来,一边脱下帽子擦汗,一边走近面摊。热气腾腾的菜馒头一笼接一笼揭开来,香味里还夹杂了奇异的羊膻气。萧明空嚷嚷肚子饿了,要吃羊肉汤和饽饽,义贞和婉儿只好陪她坐下。尊贵的辽国郡公主像个市井老汉般半蹲半坐在板凳上,礼仪虽荡然无存,却另有几分率真的美丽。三个人喝着羊汤,听到四下里的人都在谈论妖怪的事。
  “真有妖怪吗? ”“看来是真的。”“皇上笃信佛祖,佛祖怎么也不保佑保佑? ”“那是因为燕京的佛力不足。只要多造寺庙,妖怪就吓跑了。”“燕京已经有天王寺和悯忠寺了,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差得远了。你知道宋境的九华山吗? 一座山上,足足有三百多个寺庙,两万多尊佛像! 李白有诗分教:‘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嘿嘿,那样才叫有灵气啊,咱燕京那几个破庙,算得什么? ”
  萧明空回过头,看见说话的是邻桌两个须发如戟的契丹大汉。她笑道:“这位大哥,敢情你去过九华山?”大汉脸色微变,说道:“是又怎么样? ”萧明空一脸坏笑:“没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去玩的呀? ”大汉说道:“去年十月。”萧明空拍了拍脑袋,说道:“哟,我有个表弟也是去年十月去九华山拜佛,不知你们是否认得。他小名叫杜甫。”大汉想了想,道:“杜甫? 没听说过。九华山恁大,哪有这么巧遇到? ”说着喝了口面汤,见萧明空仍是盯着自己,一脸似笑非笑的促狭相,他益发不安,跟同伴使个眼色,扔下几枚钱便走了。
  义贞搔头道:“都说契丹人武勇粗犷,想不到汉学也甚普及。那位猎户老哥竟也能吟李白的诗,不简单,真不简单。可是他却又不识杜甫,奇怪哉也。”萧明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何止猎户,眼下谁不识李白? 砍柴的、讨饭的、卖艺的、杀猪的,谁没去过九华山? 好像九华山就在他们家后院似的。”
  “哈,这可奇怪了,”义贞道,“怎会都去过九华山呢? ”
  萧明空露出深思的神色,她双眉轻蹙,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肤色好像脂玉般柔晰。义贞还是首次见她这般凝重,人人都在说什么佛力佛气,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连指天骂地、敢做诗圣表姐的昭阳郡主也被难倒了?
  义贞向婉儿投以询问的眼色,她的脸却又红了,低头玩弄手指。
  “婉儿……”萧明空突然道,“三年前皇帝舅舅下旨,着户部拨出六十万两银子造天王寺十三层佛塔,是谁劝谏得最厉害? ”婉儿不假思索:“是奚仲逸大人。他力劝皇上休养生息,国库虽有余润,只可惠顾百姓,不可大兴土木。皇上差点把他办了,全靠南院大王和枢密院大王等人劝阻,奚大人才保住性命。”这些辽国庙堂政事,义贞自然不懂,他想的是,除了奇门枫刃和药理学识,婉儿还有一项长处,那就是记性奇佳。
  萧明空道:“皇帝舅舅最后派谁督工? ”婉儿正要回答,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大队的人马开到,把早市闹得鸡飞狗走,呼爹喊娘。为首的两个人,一个是说曹操曹操到的留守奚仲逸,一个是本该失陷石室的耶律彰峨。
  奚仲逸慌张兮兮地喝令:“喂,这位大婶,搬开你的鸡笼! ”“儿郎们留神,不要误伤了百姓! ”“嘿,小子,你别挡本官的马! ”“啊,有个老爷子摔着了! 快快,快去扶起来! ”正当他被夹在爱护百姓的慈善和郡主失踪的焦急之间,如沉入泥沼不可自拔的时候,彰峨一眼瞧见了萧明空。两人惊喜交集,滚鞍下马跑过来请安。彰峨大致说了事情的始末。昨夜他被石墙困在地道的中间,正进退不得,无巧不巧,发现一扇暗门,这才得以脱身,然后立刻赶往留守府。天王寺竟是妖窟,郡主陷身其中,奚仲逸一听险些晕厥,忙点齐精锐人马,向天王寺杀去。
  义贞道:“郡主没说错,耶律兄神通广大,比我们脱身还早。小弟佩服,佩服! ”萧明空冷笑道:“耶律兄原来也是妖怪的一伙,小妹也佩服,佩服。”奚仲逸脸色大变,道:“郡主殿下何出此言?”
  萧明空道:“耶律兄能从地下通道中逃生,逃生之后又不敢逗留,大老远地跑回城里搬救兵。日头都晒到顶上了,这才浩浩荡荡地开来救我,这份打洞的本领,这份细小的胆气,活脱脱一只成精的老鼠,还不算妖怪的同伙吗? 哈哈哈。”彰峨的脸涨得通红,好像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上脑门。奚仲逸干咳两声,道:“殿下真会说笑话。如今妖人的老巢已找到,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还请郡主示下。”
  萧明空满不在乎地道:“奚大人乃燕京留守,兼司府尹职事、平章政事,为南面朝京两班之首,这样的小事,自己不能决断吗? 哀家好累啊,要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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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郡主开坛 长街斗妖

  契丹族自从耶律阿保机得国,降伏女真、党项、室韦等部,又接收了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国势日益增强,雄据幽燕和关外,中土的诸侯无不畏惧。到宋太祖在陈桥黄袍加身,立宋代周,遂成了辽宋对峙之局。开宝九年,太祖亲率精兵北上征伐契丹,希望夺回燕云要隘。可惜在一个飞雪茫茫的夜晚,这位一统中原、结束五十多年纷乱局面的伟大君主猝然而逝,终年四十九岁。太祖遗志由其弟太宗继承。太宗、真宗数次领军北伐,互有胜败,最终两国订下“澶渊之盟”。
  辽国传到第六代,耶律隆绪即位时年方十二岁,由太后萧绰辅政。这位女中豪杰对外与宋朝力持优势,对内广推儒学,任用贤臣,国家民生得以从战争中缓缓恢复。直到隆绪皇帝二十八岁,成为英武果断的青年明君,辽国国力业已如日中天,劳碌一生的萧太后才满足地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隆绪皇帝治下的辽国实力远远凌驾于宋。到他晚年时,辽国各地不时出现妖怪魔物侵扰百姓,朝廷屡禁无方。隆绪皇帝是个虔诚的佛徒,为借佛力消灭妖魔,他大兴土木,建造佛寺禅林,原来丰足的国库,竟被掏取殆尽,濒临虚空。以燕京为例,悯忠、天王两寺占地广阔,工程浩大,几乎占了城中年销的大半。三年前隆绪皇帝更不顾留守奚仲逸的反对,花巨资建造了高十三层的琉璃佛塔。虽然如此,妖怪仍是层出不穷,甚至变本加厉,连燕京的文武官员也深受其害。屋漏偏逢连阴雨,以萧太后为榜样的刁钻郡主萧明空也在这时插手其中,大蹚浑水,搞得燕京城上下不安,鸡犬不宁。
  秦义贞也是受害人之一。
  寅卯之交,阳光还不带炎热,柳叶飘絮般扬动,拂进窗户。不知名的鸟儿与如诗风景吟唱相和。义贞呆坐在驿馆客房茫然叹息,桌上横放着他那只神奇的匣子。一只麻雀飞进来,停在匣子上,侧头瞧着义贞,半晌,“吱”的一声叫,又飞走了。密信就藏在夹层里面,天皇御令,嘱他不至汴梁,绝不准启阅,如遇危难,则必须在死前销毁之。郑重到这般程度,信中任务之至关紧要,可想而知。可惜,义贞现下身在离汴梁千里之遥的辽国燕京,而且脱身无期。
  那天追击妖怪回来之后,郡主便把阿踏召唤去。大半天时间,义贞如火似焚。到得傍晚,老仆人才由婉儿送回驿馆。看着公子如释重负的模样,老仆人眼角湿润,他搓着那只残废的手,嘴唇蠕动,数次欲言又止,最后颤声道:“公子,这些年蒙你照顾,阿踏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害你滞留在这里,还要为老朽担心,老朽真是对不起你呀! ”
  大约在四五年前的一个午后,义贞从和泉式部家里告辞出来,看见蓬头垢面的阿踏在街角被几个小孩欺负,义贞心有不忍,便留老人在身边做个仆役。老人感念他的恩德,一手包下他的生活起居,虽因过于笨拙而闹出不少笑话,但义贞常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慈父般的光芒。数年下来,两人已情如骨肉。听阿踏这样说,义贞的鼻子也酸了,连声道:“这不算什么,郡主不治你罪就好,你回来就好。如今妖怪的巢穴已经查到,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明天咱们就向郡主告辞吧。”
  次日,阿踏竟然不知去向。义贞把燕京城的十二个里坊搜了个遍,半点儿线索没找到。接连三天,都不见老仆人回来。一个身有残疾的异邦老者流落在虎狼之国,实是凶险万分,义贞慌忙求见萧明空。婉儿把他引进内苑。这里本是辽国皇帝的行宫,以清雅的瑶池为中心,亭台楼阁罗列四周,看似凌乱,其实隐透精密的格局。由于隆绪皇帝很少来此,因此此处侍卫、仆役不是很多,到处静悄悄的。
  义贞伸了伸舌头:“单是这座行宫的架势,已胜过十座伊势神宫。”
  昭阳郡主的居殿处在瑶池之西。
  耶律彰峨倚在石貔貅上,看见义贞,立刻目露凶光,比身后的怪兽雕像还要悍恶数分。义贞停下脚步,他此刻面对的,是能使出“一瞬”剑的绝顶高手,稍不留神,就会被对方一招送终。
  彰峨凑过来,轻声道:“你敢和我斗剑吗? ”义贞道:“在下对耶律兄的剑术十分钦佩,又视你为好友,怎么敢和你斗剑?”
  “卑鄙小人! 你不可能得到她的。我会杀了你。”彰峨丢下这句令义贞莫名其妙而又毛骨悚然的话,便气冲冲地走开了。
  婉儿细声细气地道:“秦公子不必害怕。有郡主保护你,他什么也不敢做。”这句话同样令人难以招架,义贞报以苦笑。
  他们穿过雕栏玉砌的长廊,走到花园尽处。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榕树下,摆着一座贴满符咒的神坛。坛前,萧明空身披土黄色的道袍,手中提一柄桃木剑,剑尖蘸满朱砂。她口中念念有词,醉汉似的绕来绕去。大约绕了十来个圈子,似乎把自己转晕了,便坐在地上休息,这时才开口道:“啊,是你来了。好累,好累。”义贞拱手道:“请郡主高抬贵手,放过我的老家人吧。”萧明空道:“咦,这倒奇了,你的老仆不是早已放回了吗? 哀家还特地着婉儿送他回你身边呢,怎么又来找我? ”义贞苦笑道:“那日他确是回来了,但第二天就失踪了。”
  萧明空笑道:“那是他自己走失了啊,关我何事? 秦公子虽然拿不住妖怪,但念在你出过不少力,还陪我耍了一个晚上,这才免去阿踏的罪责。哼,哀家要整治他,甚至整治你,还用得着耍手段?”
  义贞心想这倒也是,可是瞧着萧明空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总觉得事情大有蹊跷。从离开扶桑起,他就像个木偶,被看不见的丝线牵着鼻子走——误入燕京,刚巧此地有扶桑妖怪作乱,刚巧扶桑妖怪又认识早千代的母亲御许丸,然后阿踏又于此时不知去向。义贞感到丝线在眼前晃来晃去,偏偏他又难以抓住。
  “喂,你发什么呆呀? ”萧明空清脆的声音把义贞从沉思中惊醒。
  “那……那就……是不是能请郡主帮忙找回我的老仆人? ”话一出口,义贞就想自打嘴巴。贵为大辽国的金枝玉叶,怎能为区区的扶桑国下士所惊动? 义贞的请求简直是在侮辱萧明空,她随之而来的反击,一定比彰峨的快剑凶恶百倍!
  不料萧明空爽快地道:“行啊,我这就着奚仲逸去办。”然后她在婉儿耳边小声交待着什么,两个人同时瞧了义贞一眼,格格直笑。义贞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萧明空板起脸道:“喂,你怎么不关心哀家在干什么? ”义贞道:“是,是,不知郡主在干什么?”
  “哼哼,我在开坛作法,邀请钟馗大仙今晚现身捉妖!”
  义贞心道:“说这郡主傻,她行事每每出人意料; 说她聪明,又越瞧越像个失心疯……”萧明空道:“哀家已下了战书到天王寺,今夜子时,仙露坊前,约妖怪决一死战。秦公子也来吧! ”义贞道:“郡主手下有耶律兄和婉儿姑娘两大高手,妖怪已吃过苦头了,恐怕不敢再来。”萧明空摇头道:“他一定会来的。嘿,你敢和我打赌吗? ”义贞慌忙道:“不敢不敢,郡主料事如神,在下佩服佩服。”
  “算你聪明。”萧明空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呵欠,“喔,对了,请钟馗大仙下凡须绕三百六十五个伏魔金刚圈,我已经绕了十八个,剩下的就由秦公子绕完吧! ”义贞没有跟萧明空赌赛,他这一次做对了。
  子时,义贞、婉儿左右伴着萧明空,伫候在燕京十二坊通向檀州街的总路口。是夜,萦回的雾气如同一条妖异的巨蛇,把十里长街的城坊紧紧缠住。一个身影袅袅而来。他用扶桑语唱道:“菊花散兮,命如露。川水行兮,入冥途。冷月窥人兮,心裂如镜。七魄断兮,地狱何方? 厉鬼出兮,与世为仇。举颅饮血兮,不须归! ”他的声音忽男忽女,先是撕心裂肺,尖亢刺耳,继而凄楚幽沉,如同绝望至极的恸哭。
  “真悲伤。”多愁善感的婉儿道,“虽然听不懂,但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说,心就像镜子般碎成一片片,魂断命散,愿寻找地狱,化身厉鬼与世人做仇敌,以头颅作杯饮血,永远不要脱离。”
  “看起来他如愿了,这世上真有地狱吗? ”婉儿茫然,她的容貌虽不如萧明空般飒爽分明,但自有一股婴儿般的纯真,让人不期涌起保护的念头,虽然己方三人中,她是最不需要别人保护的。
  “啊,我好苦! ”雾中人这次说的是中土官话,“地狱在哪里? 好苦啊! 我身为厉鬼,却找不到地狱! 真可笑,真可怜啊! ”说话间,他从雾里颤巍巍地探身出来,身穿绣花唐衣,两只袖子捋得老高,缚在肩头,露出惨白色的臂膀。他左手握一把扶桑十握刀,右手撑着碧油油的纸伞,遮住脸面。雾气在他身边剧烈回环,霎时,风声也变得啾啾凄惨,似是泡在冥池中的冤魂高举双手,寻求同伴。
  “蠢物,自投罗网! ”萧明空完全不吃这一套,“你是哀家的手下败将,还有脸作歌而来,不知羞耻,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呵呵,女娃儿,带你到地狱玩玩如何?”厉鬼移开纸伞,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萧明空冷笑道:“烂泥扶不上墙! ”厉鬼叹道:“女娃儿,你知道何谓地狱吗? ”萧明空叱道:“我只知道你是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只配去倒夜壶! ”
  义贞心想这一人一鬼,不,或许两个都是鬼,他们自说自话,倒像是泼妇骂街,当然首先答非所问的是萧明空,她是罪魁祸首。
  厉鬼拍手唱道:“血河泛一舟,三人作桅骨。皮血为灯笼,引我归地狱! ”他不再和萧明空蛮缠,纸伞一合一张,左边就多了个同样装束的厉鬼。第二个厉鬼纸伞挥处,又再出现第三名厉鬼,如此接连跳出四个,都是左伞右剑,脸戴夜叉面具,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哟,还会变戏法! ”萧明空毫不畏惧。
  “郡主小心! ”婉儿露出凝重的神色,她拦在萧明空身前,手上已拈着数片叶刃。这几个怪客无不杀气沉凝,如果他们真的是鬼,那么生前一定都是赫赫有名的武功好手。
  “退! ”五个厉鬼一字形逼近的同时,婉儿迎上两步,五片叶刃滴溜溜飞起来,乘风向前,飘摇无依。若被宋国哪位词人瞧见,不免要悲秋愁离,放怀吟诵一番。但这忽快忽慢,像顺风又像另有所取的树叶,在高手眼里却是夺命的修罗。
  五鬼同时停步,凌厉戒备的目光从面具透出,炯炯如磷火,盯紧了树叶,竟不敢轻举妄动。既不能预测树叶的方位,那就静心等候它落地的一刻。谁知树叶将近飘落,婉儿翠袖挥掠,掌风让叶刃再次盘卷而起。她发掌时手指或屈或直,使力另有秘诀,五片叶子方向和速度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它们分别笼罩住敌人大片的跃动空隙。暗器功夫练到这样另辟蹊径的境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五鬼无可奈何,只好再退。
  这下萧明空可得意了,笑道:“不中用的东西,什么举颅饮血、与世为仇,我看是胆小如鼠、缩头乌龟! 哈哈,你看看,又缩头了!”
  中间的厉鬼受不住这肆意的侮辱,蓦然大踏步冲来。
  “着! ”婉儿挥动罗袖,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树叶,让它猛然加速,不偏不倚嵌在目标胸前,只见厉鬼的身体如被石头扰乱的水中倒影,晃了几晃之后,消失无踪。下一刻,厉鬼出现在萧明空的左侧,伸出箕张的五指,抓向她肩膀。“幻术! ”婉儿回身欲救,但只侧转半身,四柄尖刀就已指到背后,她只得拈叶刃拨开四把太刀。婉儿跌开两步,吐出一小口鲜血,惊道:“分明是中原的刀法,你们究竟是谁?”
  四鬼闷声不响,挥刀再上,他们已经发现了婉儿的弱点,那就是她的内力很弱,经不起刀劲的催击。婉儿在刀锋的光影中穿插闪避,片刻间已落入劣势,她百忙中犹注意郡主的安危。
  只见义贞抱着萧明空,来回兜着圈子,其中一个厉鬼在后追赶。五个厉鬼之中,只有他所使的是纯正的扶桑刀法,而且火候功力都远胜同党,他的长刀几次都险些划到义贞背上。萧明空却斗志昂扬,兴高采烈,辱骂的话千奇百怪:“胆小鬼,你就会欺负弱女子! 喂,你追着我干什么,难道你生前从来没碰过女子? 也对,像你这样的臭虫,哪个女子会喜欢你呀? ……啊哟啊哟,好臭,我快臭晕过去了,原来你有狐臭! ”抱着她急奔的义贞快支持不住了,说道:“郡主娘娘,耶律兄在哪里? 快请他出来抵敌吧! ”萧明空与厉鬼闻言,齐声吼道:“你这样算什么男人? 有种的就回头迎战! ”
  义贞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怒吼道:“郡主身穿金丝软甲,当然不怕了,在下可是血肉之躯! 喂,郡主也罢了,我算不算男人关你什么事?”后半句话却是转头对厉鬼说的。厉鬼怪啸一声,拔身跃过义贞,一刀反手劈向他怀里的萧明空。这招突如其来,快逾迅雷,义贞下意识地把郡主高高举起,避开这一刀。萧明空惨叫道:“该死,我的腰被你扭着啦! ”
  “是,是,在下失礼了! ”话虽如此,厉鬼一刀跟着一刀,招招不离萧明空,郡主娘娘连声怒吼。她成了义贞手里的人肉棒子,时而高举过顶,时而收至背后,时而顺着腿脚翻滚,时而上半空,每次都千钧一发,刀刃离身体只差数分。
  厉鬼连攻不中颇不耐烦,喝道:“死! ”这次他射人先射马,大刀直取义贞。先前他出了几十刀,全是冲着萧明空去的,义贞没提防他猝然攻向自己,眼看刀锋临身,无法闪避,只得猛地转过身去,“当”的一声大响,太刀砍在他背上那只神奇的匣子上,爆出几点火星。
  义贞仆倒在地,厉鬼也险些仰天翻倒。就在他打算趁势追命之时,一声清越的琵琶声,铿铿然穿透夜雾。厉鬼一时呆若木鸡,太刀高高举着,刀尖不住颤抖。
  “菊花散兮,命如露。川水行兮,归冥途。”忧愁的曼吟中,一人缓步而来。这人头戴竹笠,身穿一袭橘色狩衣。
  “是你……竟然是你! ”厉鬼的声音中充满了切齿的恨意。那人走到近前,抬起头,竹笠下也是一张蓝脸獠牙的面具。他说道:“我前来赎罪。”
  “呵呵呵。”厉鬼仰天狂笑,笑声和风声混在一起,惊得远近的家犬野狗呜呜哀嚎,“赎罪吗? 太容易了,你把自己剁碎做成肉糜让我喝下,我便原谅你。”橘衣鬼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离开平安京不久,她就搬到我府中居住。但是,整整四年,我都没有走进她的房间………‘朝思暮想,魂魄幻化为萤。点点萤光沿川寻溯,皆吾之思念。’你明白这首短歌的意思吗? ”厉鬼喃喃道:“点点萤光沿川寻溯,皆吾之思念……? ”
  橘衣鬼又吟道:“‘朝露灵灵,竹叶之尖。夜凝晓散,君犹修短!’这首短歌的意思,你又明白吗? 为尊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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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月有阴晴 人应无憾

  义贞惊道:“你……阁下是为尊皇子? 您是为尊殿下的鬼魂吗? ”他转向那橘衣鬼,道,“称为尊殿下为兄长,那么您便是敦道皇子了,你们口中的‘她’,是御许丸大人,是不是? ”橘衣鬼点头道:“小师弟,你说得不错,但我们都还活着,并非鬼魂。”义贞道:“你们……你们不是鬼魂? 但连日来为尊殿下骚扰燕京,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脑中出现一片汪洋大海,晦暗混沌。约二十年前先后逝世的两位扶桑皇子,何以出现在辽国? 两人间又有什么难以化解的仇恨?
  为尊皇子冷冷地道:“不但是燕京,多年来辽国诸城的妖怪作祟,都出自我手。”与为尊皇子的冷彻入骨相反,敦道皇子的语声中充满慈祥,让义贞有一种奇异的情绪,但听他柔声说道:“小师弟,你难道忘了吗?咱们的恩师身兼隐术与刀法! ”
  义贞道:“原来,那些妖怪都是为尊殿下的隐幻法!”
  义贞和为尊、敦道二位皇子都拜在扶桑国武术奇人溟池瞽鱼的门下,义贞学习的是刀法,两位皇子早年除练刀之外,更得师尊传授隐武之道。所谓的“隐术”,大抵是轻功、藏匿、摄魂、毒药以及乔装幻化之技的集成,说起来简单,其实包罗万象,其博杂不下于中土任何一门武学。为尊皇子尽得瞽鱼真传,以隐术幻化成各种扶桑妖怪大闹燕京。辽国众官员百姓无人知晓这种隐术,又亲眼目睹妖物横行,自然信以为真。
  “你还有脸提恩师……”为尊皇子取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癯憔悴的脸来,“恩师可知你犯下如此恶行?”
  “他就是早千代小姐的父亲。”义贞心道,他觉得为尊皇子的容貌十分熟悉,可这感觉的来源非是早千代小姐,而是另一个相识之人,义贞却想不起那人是谁。只听敦道皇子说道:“我确实错了,也受到惩罚。我深爱着御许丸,在你离开后,我更管不住自己,企图攫取她的芳心……”
  “你成功了,她很快便搬到你的居处。”为尊皇子嘶声笑道,笑声既苍凉,又落寞。长保四年,平安京发生妖行奇案,为尊皇子失踪,敦道皇子重伤。不久,御许丸就移情敦道皇子,气得太子妃离家出走。此事在平安京广为流传,有人欣羡敦道皇子的艳福,有的人替为尊皇子不值,有的人则鄙夷御许丸的朝秦暮楚。
  “不,兄长。”敦道皇子说道,“真相恰恰相反。”他也摘下面具,露出容貌。不管敦道皇子的真面目是玉藻狐,是土蜘蛛,还是酒吞童子这些恐怖的恶魔,义贞都不会比现在更害怕、更惊愕了。面具之后,是一张远比想象中苍老的脸。他指着昔年以俊美和才情驰名京畿的皇子,颤声道:“你是……你是阿踏! ”
  此时的阿踏已没有畏缩怯懦的神情,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忧郁高雅的气质,看起来,反像是为尊皇子的哥哥。阿踏,也就是敦道皇子,负手冷对刀锋,淡淡地道:“在你杀我之前,可愿听听关于御许丸的事情?”
  为尊皇子道:“你说吧,但想逃过一死,那是痴心妄想。”
  敦道皇子忧伤地一笑,道:“兄长,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时父皇将你软禁在宫中,你着我送信给御许丸的事吗?”

  当时,我只有二十二岁。再过几个月,我便要和出身大阀的某位女子成婚。她或许是关白大臣藤原道长的女儿,或许是左大将藤原济时的女儿。我追求新鲜,向往自由,在偌大的伊势神宫里,我是唯一支持皇兄和御许丸相恋的人。每逢对月吟咏,我都深深盼望,兄长可以和心爱的女子共偕连理。
  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实在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我只赞叹月圆的美丽,却不懂月缺的忧伤。我以为人生不该如月亮,月有阴晴,而人应无憾。直至我第一次送兄长的书信,在八尺镜神社见到御许丸为止。
  那一天的回忆,我曾想把它弃之脑后,却总是在睡梦中重拾。那是一个黄昏,金色的阳光在她竹笠边角闪烁着,让她的容颜罩上了一层艳丽的云霞,亦幻亦真。她轻拈墨杖的手皓白如霜。然而,让我忘乎所以的并非她的美丽,而是她的身姿融在落日余晖之中,散发着说不出的沧桑和无奈。我把书信递给她,她脱下竹笠深深地行礼。她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我看着她低垂的眼睛,尖挺的鼻子,半晌才记得叫她免礼。她抬起头,露出一丝微笑。此时我惊觉她一头长发之中,掺着许多花白。是怎样的煎熬,怎样的思念,才令她的青春年华憔悴如雪? 我的心快要碎了,头顶有乌鸦飞过,我真想化身为羽雀,以逃避这为人的悲痛。
  “这是我的回信,恳请殿下交给他。”御许丸双手托着一封未合口的信。我问道:“未读来信,何以便回? ”她答道:“二人知心,岂在字里行间? 所谓书信,不过遣怀耳。秋露渐浓,望两位殿下好生珍重。”
  她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逝,我犹不知归返。她的花白发丝、她的拘束微笑,她的寂寥身姿,在我眼前缱绻不去。我不明白,她何以能承受这无边无际的悲愁? 终于,神社敲响嘹亮的晚钟,震撼我的心神,我蓦然而悟,二人知心,岂在字里行间,又岂在朝暮相守? 她并没有感到悲伤,她是沉浸在寂寞和思念交织而成的幸福之中啊! 真正不可自拔的不是她,原来是我自己啊!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立刻把信交到皇兄的手中。我偷看了——
  晨起梳妆,观杜若凋微,满园悴紫,此季时之美也。唯恐足迹乱此景,盼君早来复茫然。细思量,不觉秋风慢,落花自飘散。聊记博君一哂。(满园凋谢的杜若,自有季时运行之美。既想你早点来,又怕这景致为足迹所踏乱,左右思量之际,秋风倏起,将落花吹散。)
  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沾湿信笺。
  这就是御许丸的与众不同,她不为眼前的困境愁烦,不为落花咏叹,只因她深信秋风终能吹散落花,她终能和皇兄厮守在一起,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她的坚强胜过任何男人。皇兄啊皇兄,你究竟是种了何等福缘,竟得如此奇女子倾心?
  不知为何,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感到皇兄很可厌。我忘记了七岁时身染麻疹久治不愈,皇兄责太医无能,拔刀欲杀之。他还坐在我房外日夜不寐,六日六夜,直到我醒来的一刻。他不顾倦乏,孤身走入深山射杀野猪,因为那是传说中的荒神。我忘记了他一再推辞天皇之位,忘记他曾对父皇说:“敦道皇弟生性乐观,不识人心险恶,若为亲皇,只怕难以应付宫闱中的争斗,只有他坐上皇位,臣儿再从旁辅助,方可保他一生无忧。”
  都忘记了,一切都忘记了。我只觉得,皇兄是个运气太好的懦夫,他什么都不及我,刀法、作诗、骑术、射术、四书五经,每一样我都胜过他。他甚至不再年轻,他凭什么能成为御许丸的心上人? 他凭的是什么?
  我开始对他冷言相待。我每次都偷看他和御许丸的信,开始还觉得愧疚,久而久之,就只剩下妒火了。不,那是地狱的业火,注定要焚毁我们的一生。终于,我这懦弱的皇兄下定决心,要和御许丸远走高飞。在他们约定的前夜,我独自坐在利人市(平安京西效的市集)的一个小酒馆之中,狂饮劣酒。
  “你们都走了,留我孤零零地活着……”我大哭大笑,舞动皇兄赠我的碧穗新罗短剑,状如疯癫,其他酒客都吓得抱头而出。
  “我要杀了你们……”我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另一个我却说:“不,你不能害自己的兄长。”“呵呵,月有阴晴,人应无憾,世上芸芸众生,都在享受着平安喜乐,何以独我苍凉? 这都是为尊皇兄造成的,我要杀了他……”
  醉梦依稀,我看到一个蓝脸獠牙的怪物凭空出现。它一把抢过我的短剑,击断了我的手腕,剧痛让我昏迷过去。
  次日傍晚我才醒来,其时已身在皇宫。世界好像变了样,连菊花也失去了颜色,父皇睿智的眼睛充满血丝,母后哭得昏厥了好几次。数日之后,我方始明白,兄长死了,他被妖魔吞噬,骨血不留。我已记不清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击断了我的手腕,我不为兄长之死喜悦,也不以为悲,我想的只是御许丸。
  再见到她,已是半个月后。那天白雪纷飞,平安京满目银纱。我们在结冰的鸭川河上相遇。
  “他在此地死去。”御许丸说道,她没有向我行礼。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说道:“让我替他照顾你。”
  当时御许丸的眼神怪异得令我毛骨悚然,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中的含意。她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仍然窈窕俏丽,但她已经缺失了,月有阴晴,人岂无憾? 此后月许,我与她互通书信。我没有表示什么,玲珑如她,应尽知我意。
  当月,父皇禅退,怀仁皇兄即帝位。宽弘元年元旦,御许丸搬进了我的府第,嫁我不久的藤原家正妃怒而出走。御许丸受了许多诟病和谩骂,才和我居住在一起,我们却从来没有相好过。当时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后来诞下一名女孩儿,那是为尊兄长的骨肉。三年过去了,她和女儿居住在后园深处的竹庐,对我始终以礼相待。难道她甘冒荡女淫妇的耻辱,同时让我也蒙上污名、与泰山左大将藤原济时交恶,只为了生养兄长的遗腹儿吗?
  我没有逼迫御许丸,其实,她的冷淡反令我心安理得。静夜中,我远远伫立,直至竹庐的灯火熄灭。心中浮现兄长的容貌,我发现自己不再忐忑,能够每夜守候在所爱之人远处,能够看着兄长的女儿快乐长大,难道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朝思暮想,魂魄幻化为萤。点点萤光沿川寻溯,皆吾之思念。”御许丸对兄长的思念之情,未尝或减。她写过许多短歌,无一不是纪念兄长,然而这思念只是纯粹的感慨,是一种珍惜,并未带丝毫的悲戚。
  “朝露灵灵,竹叶之尖。夜凝晓散,君犹修短! ”兄长的生命比朝露还要短暂,但也如朝露的清冽剔透,永远荡漾在思怀者的心头。
  我是对的,我从一开始便是对的。月有阴晴,人应无憾。我心既安,复有何憾? 这个道理御许丸早就明白了,所以她才会如此坚强,如此淡泊。荣辱如云,变幻无常,月但一眉,何掩其清辉?
  原以为我与她将自此至终,悄然了尽。可好景不长,树欲静风不息,心定如是易为,又何需老庄说道、六祖唱禅? 许多缘起缘灭,都是前定,一瓢一饮,一言一行,交织成看不见的罗网,让人展翅难飞。有人称之为命运,有人称之为天意。在我而言,只是两字:地狱。
  宽弘四年,早千代已三岁多了。她视我为父,整日跟在脚边,不愿稍离。
  那天是为尊皇兄的忌日,御许丸出奇地邀我共饮。
  “这些年,真难为殿下了。”御许丸为我斟酒。她的美一如昔日,令我迷醉,“打明日起,我准备带千代子回越前。”
  举起的酒杯停在胸前,我问道:“为何突然要走?”
  她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碧绿的剑穗,鲜艳得让我目眩。“乒”的一声,酒杯跌碎于地。我隐约觉得,我之人生已将尽了。
  “四年之前,结冰的鸭川河畔,本想以此剑结束你我之命。”御许丸声音婉柔,但一字一句都如铁锤击在我心窝。
  “这是兄长赠我的短剑,怎会……”想起那夜的酒馆,想起那蓝脸獠牙的恶鬼,我便头痛欲裂。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谁杀死了兄长?
  “你杀死他的时候,我刚刚赶到鸭川河。”御许丸道,“你派人劫持我,但我被一位游方法师所救,他驱退强人,让我可以及时赶到,及时目睹了这一切。”她的声音听来如梦似幻,“我看到你装扮成我的模样,把这柄短剑刺入他的身体。他以折扇回击,你捂着手腕退却,他却栽入河中。我发足狂奔,直至气竭昏死。他,终于是离我而去了。”
  “不,兄长不是我杀的……”我有气无力地道。
  “那么,请殿下告诉我。”她深深地凝视我,“你的手腕是怎么断的……”
  “是一个妖魔……”我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我想起那夜曾说过,我要杀了兄长。
  “不错,那是一个妖魔。”御许丸说,“它活在你的心中,它杀了你兄长,也杀了你,杀了我。”
  是真的吗? 我并不确定,我看着扭曲的左腕,说不出话来。
  “我搬入你的居府,也是不怀好意。”御许丸续道,“我打算生下千代子之后就和你同归于尽。可是,当看到你抱起千代子的神情,我无比憎恨自己。你喜欢千代子,我瞧得出来。为了保护她,哪怕只是让她微笑,你也会不惜耗尽自己的性命。为了我,你也是如此。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父、我的前夫橘道贞、为尊殿下,还有你,你们所受的苦,皆因我而起。”说着她捂住脸,肩头轻轻抽动。我第一次看见御许丸哭泣。我多么想把她拥入怀中,但我的手沾满了鲜血。
  是夜我留下遗书,说病入膏肓,即日入深山赴死,归于天地,众人不必苦寻。我化身为城郊的乞丐,静静地注视着御许丸。我看着早千代长大,出落得俏丽聪颖,她很像她的母亲,也很像为尊兄长。
  一日,在我蹲坐在街角注视着御许丸的家门时,一个善良的少年武士站在我面前。他名叫秦义贞,是早千代的好朋友。巧合得出奇,他还是恩师溟池瞽鱼所收的关门弟子。于是,我投到秦少爷的门下,做他的仆役,这让我可以走进御许丸的家门。虽然我一次也没有看到她,但我可以感应她的存在。她还是像往常般淡泊而坚强。何况,我还可以看见早千代,看她巧笑倩兮地作弄秦少爷,看她手拈花朵,忽而出神。
  一个月前,秦少爷奉天皇密旨出使宋国。在船上我们从契丹商人的口中,得知燕京有扶桑妖怪作祟,我一听便知,那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极精妙的隐幻之术。当今之世精通隐术者,唯恩师、为尊兄长和我三者。恩师世外高人,绝迹江湖已有多年。我急欲一探究竟,暗中逼迫船家改道前往龙川。登陆之后,又驱使车夫进入燕京城。想不到,在这个仿如另一世界的异国都城,我竟会重遇兄长,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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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荣辱如云 何掩其辉

  敦道皇子说完,静静地仰望天穹,下弦月的光辉冷冷地洒在众人身上。
  义贞现在才明白,他误入燕都并非巧合,而是阿踏暗中施为。想起相处的几年,虽没有颐指气使,但总是以少爷自居,怎想得到这毛手毛脚的畏缩老仆,竟是昔日的敦道皇子? 义贞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中仍旧充满了慈祥,这才稍觉安心。
  为尊皇子默然片刻,道:“好吧,承你照顾我女儿,又告知我御许丸并未变心,这二十多年的流离断肠,便算我命苦,我只讨还当日那一刀。一刀之后,生死由天。”
  “多谢兄长……”敦道皇子闭上眼睛,静静期待死亡的来临。
  “喂,这跟咱们的约定可不一样啊。”萧明空说道,婉儿站在她的身旁,那四名扮鬼的刀客已全数倒地,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打翻的。萧明空叉腰叱道:“亏你们两个都是一国的皇子,行事如此夹缠不清。”
  为尊皇子不理她,缓缓举起长刀,锋刃映照月光,洒出一片银瀑。刀落时,便是血溅五步,兄弟情绝!
  “唉唉,真为你们老爹老娘不值,生了两个儿子,小的说了半天废话,愣是不着边际; 大的更了不起,连左右都分不清了。”
  为尊皇子闻言,冷冷地看着萧明空,寒凉的杀气迅速凝结。义贞怒道:“郡主不得胡言乱语,侮辱我邦天皇!”
  萧明空撇嘴道:“我说错了吗? 那个谁,为尊皇子,我问你,当日那妖怪一剑把你刺伤,你把那妖怪手腕打断,打中的是左手呢,还是右手? ”为尊皇子怒道:“他右手握剑,我击的当然是右腕……咦! ”他紧紧盯着敦道皇子残疾的左手,颤声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皇弟,难道你有所隐瞒吗? ”敦道皇子苦笑道:“我离家为丐之后,某日得知皇后藤原彰子在广隆寺施水陆斋,我便与群丐前往领粮……”
  当时,敦道皇子无意中听到两个小沙弥交谈。
  “宏道法师快死了,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正躺在禅房里胡言乱语呢,说什么,御许丸,你为什么如此对我? 又说什么皇子,我要杀了你。唉唉,好难听。只怕他过不了今晚。”“据说他出家之前,曾经当过官。”“是吗? 当过什么官? ”“听师伯说,宏道法师在家时名叫橘道贞,做过和泉太守呢! ”
  敦道皇子听到御许丸的名字,早就暗里留上了神,再听到“橘道贞”这三个字,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他潜进宏道法师的禅房,看见一个枯瘦老僧孤零零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御许丸,你在哪里? 啊,我好想念你啊,我要对你忏悔,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敦道皇子问道:“你杀死了谁? ”他心中激动之极,声音颤抖得几不成韵。老僧骤见旁人,惊愕之下,心神反而重归澄澈。他问道:“施主是谁? ”
  “我是为尊皇子之弟,敦道皇子。”敦道皇子把心一横,咬牙道,“特来为兄长讨命! ”老僧轻轻叫了一声:“你……你是……你是酒馆之中……”他举起丑陋残废的手,晃了几晃,然后无力地垂下。那是他的右手。敦道皇子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压下烈火般的恨意,寒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宏道法师,也即御许丸的前夫橘道贞凄凉一笑,道:“因为我恨哪……”他有气无力地诉说着。
  橘道贞是御许丸的第一任丈夫,但道贞并不爱御许丸。他和大部分时人一样,视女人为男人的附庸,每日寻花问柳,迷恋、玩弄各式各样的风尘女子,任由妻子独守空房。直到御许丸决然与他离异投入为尊皇子的怀抱,道贞竟突然对这女子陷入疯狂的思念,不可自拔。这也许只是自尊心在作祟,也许他早就深爱着御许丸而不自知。总之,他觉得自己活在地狱之中。他自暴自弃,每日借酒浇愁,一干损友趁机骗取他的产业,上司同僚因他的颓废而远离他。不久之后他丢了官,沦为市井中的混混。
  那一夜敦道皇子在利人市的小酒馆中狂呼大叫,道贞也是其中--名酒客。道贞本是一位出色的武士,刀法、智计均不弱。道贞从敦道皇子混乱不堪的醉语中,把为尊皇子和御许丸私奔的时日地点听得一清二楚。一个疯狂的念头在道贞心中升起,宛如烈日腾空不可抑制。他装扮成恶鬼模样,自喝得烂醉如泥的敦道皇子手中抢去短剑,并把他左腕击碎,导致敦道皇子昏死过去。道贞连夜纠集数名流氓,着他们截住御许丸,他自己则穿上唐衣,戴上竹笠,袖中藏着碧穗短刀,来到为尊皇子的面前……
  “原来是你! ”敦道皇子听完道贞的叙说,感到头脑一片混沌,他听见自己笑出声来,“是你抢了我的刀,是你杀了我兄长……”
  “是我的错! ”垂死的道贞害怕起来,颤声道,“你说,我会下地狱吗? ”敦道皇子摇头不语。道贞连声追问:“会下地狱吗? 会下吗? 会下吗? ”半晌,惶急的语声戛然而止,道贞惊恐之中,突然没了呼吸。敦道皇子走出禅房,长叹道:“你我早已身处在地狱之中了。”
  燕京长街之上,夜露浓重,寒气浸体。白色的雾随风绕舞,反映着义贞等人纷乱的心绪。
  敦道皇子苦笑道:“这是巧合,还是早就注定的天意? 御许丸被流氓劫持,正逢某位游侠经过,替她打发了纠缠。她赶到鸭川河,恰恰目睹道贞用我的剑刺伤皇兄,目睹皇兄击断道贞的手腕。她惊慌混乱,不辨左右手,便把我当成杀人凶手。而我当时喝得烂醉,也认定是自己的心魔作祟,呵呵,我并不怪御许丸,因为我连自己都信不过啊! ”
  为尊皇子的脸色变幻不定,他“嘿嘿”笑道:“皇弟,橘道贞真的已经死了? ”敦道皇子道:“他早就带着惊恐逝世了。皇兄,你我马上赶回东瀛,你该去看看你的女儿,该去看看御许丸,她一直没有忘记你……”
  “死了,死了……”为尊皇子像没有听到兄弟的话,仇人的生死,竟压倒了他对御许丸的思念,“呵呵呵,皇弟不是凶手,橘道贞却死了。那么,我流落中土,受了二十多年的煎熬,这笔账该找谁算? 呵呵呵,我好苦啊,我竟无法手刃仇人! 不! 不! 仇人还没有死! ”
  随着刀光爆闪,敦道皇子掠开数步,他的上衣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凄然道:“皇兄,你真的要杀我?”
  “不错! ”青白的月光下,为尊皇子面容扭曲,竟然比鬼面具还要恐怖丑恶。他挥舞大刀,嘶声喊道,“若非你对御许丸起了染指之心,橘道贞岂有可乘之机? 还有你们,是你们把我引到此地,是你们让我知道真相。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让我快意复仇? 你们都该死!”
  义贞被他疯狂的目光扫过,激灵灵打个冷战。于此同时,他发现萧明空向敦道皇子投去一个极为古怪的眼神。
  敦道皇子握着碧穗短剑,凄然道:“皇兄,快觉悟吧! 为何沉溺于地狱? ”
  “嘿嘿,在脱出地狱之前,我先要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五脏!”为尊皇子横过长刀,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二十多年的苦难,无日不思的仇恨,就像山洪般暴发,掩埋了理智和感情。如今的他已非是风度翩翩的浊世王公,而是一头执著于仇恨的恶鬼。
  “两位殿下,不,两位师兄,快住手啊! ”义贞想阻拦二人,被婉儿柔软的小手拉住了。她说道:“不要插手。能够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婉儿! 你何苦拦他? ”萧明空道,“让他出去送死! 作为两大扶桑刀客决斗的前奏,不是挺有诗意吗? ”义贞挠头道:“郡主娘娘,这一切全是你安排的吧? ”萧明空笑道:“哟,还不算太笨嘛。”
  说话间,两位皇子已展开殊死搏斗。长刀与小太刀交击,火花在刃锋间闪烁。为尊皇子大喝一声,长刀化劈为刺,敦道皇子小太刀荡了开去,人也被震退数步,长刀迅速穿过他的身体。
  “不好! ”义贞失声惊呼,却见敦道皇子的身体倏然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为尊皇子的头顶,小太刀疾劈而下。
  为尊皇子收刀于身后,足不沾地,如幽灵般疾退,隐入夜雾之中。敦道皇子并不追击,小太刀竟朝相反的方向刺出。恰在此时,为尊皇子的长刀从那个方位伸了出来,清越的鸣响穿彻夜空,然后是一阵呼啸的风声,两人都消失在雾霭里。萧明空拍手道:“呵呵,这就是扶桑国的隐术吗? 好看好看,果然和中土的武学大不相同。”
  但见两道人影如星丸跳跃,时隐时现,这一刻两人在街心对掌,下一刻已在檐顶举刀相持,渐渐的,两人化出无数残像,亦幻亦真,似虚还实。众人眼前,飞舞来去的都是两大高手的身影,竟像有百多个人在同时交战。义贞喃喃道:“我明白了。阿踏,不,敦道殿下失踪,原来是被郡主娘娘藏起来的,你……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萧明空若无其事地道:“听你说完御许丸的故事,若还想不到阿踏就是敦道皇子,那就是一头蠢猪了。”义贞不理会她的指桑骂槐,追问道:“在那石牢里面,你也猜到了妖怪就是为尊皇子,对不对? ”萧明空叹了口气,道:“这还用说? 若非为尊皇子得知你是他女儿的朋友,怎么会打开机关放我们出去? 原本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嘿嘿,谁知一击即中,可见哀家不但聪明绝顶,运气也好得绝顶,哈哈……”义贞急道:“郡主娘娘既然料事如神,那就想个法子让两位殿下住手吧! 这再打下去的话……”
  “这个我可干不了。”萧明空道,“谁也不能让他们两个住手的,除非有一人倒下。对了,你想谁获胜啊? 你的阿踏老头儿,还是你意中人的父亲? ”
  义贞不理郡主的嘲讽,盯着场中漫天飞舞的残影。二人交锋已到不死不休的收官阶段,他纵想力挽狂澜,也已无从入手了。
  蓦然间,残影消去,两位皇子横刀相持。闷雷阵阵,远方一大团乌云驰来,月色变得时亮时暗,把两人的脸色也照得晦明不定。
  “你输定了。”看见对手的肩头一片殷红,为尊皇子狞笑道,“你我功力悉敌,然而我用的是长刀,你用的只是小太刀。”敦道皇子道:“为了救你出深渊,我不会输。”为尊皇子喝道:“死到临头,还要惺惺作态。”
  他斜提着长刀逼近对手,二十步、十九步、十八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长刀也已高举过顶,刀刃划破风雾,发出鬼啸般的异响。
  这是终盘的一刀,一刀过后,生死便即分明。凛冽的杀气吹动敦道皇子的衣衫须发,吹动碧色的刀穗,他单手紧握小太刀,淡然闭上眼睛。
  “呀! ”为尊皇子一声厉叱,长刀化为白虹,疾取他的亲生兄弟。
  “荣辱如云,变幻无常。”敦道皇子放声曼吟,小太刀迎上长刀,双刃相逢的一刹那,火花四溅,沉重的巨响震得众人双耳生鸣。但见长刀如龙,压在敦道皇子的肩胛上,刀锋嵌进肉里,鲜血激射而出。
  “哈哈哈,给我下地狱吧! ”为尊皇子步步进逼,势要把对方斩为两半。敦道皇子顺势连退三步,道:“月但一眉……”“眉”字未了,小太刀如同一条灵蛇,盘旋在长刀之侧。“……何掩其清辉? ”吟诵方毕,长刀“叮”的一声,竟然断为两截,为尊皇子惊怒交集,中门大开,小太刀直取其咽喉!
  “我要死了! 御许丸! ”为尊皇子的心头一片悲凉,然而这柄碧穗短刀,并未如二十三年前那般,再次穿透他的身体。月牙儿从云层中探出身来,为尊皇子看见小太刀顿在半途,溶溶如水的刀光之后,是敦道皇子悲悯的眼神。恶意陡然而生,为尊皇子的断刀刺入敦道皇子小腹。敦道皇子吁出一口长气,缓缓坐倒。
  “哈哈哈,我赢了! 我赢了! 你死了! ”为尊皇子抽出断刀,手舞足蹈,“我赢了……御许丸,我赢了……”随即笑声变成了哽咽。萧明空喝道:“好一场精彩的比武! 两位皇子势均力敌,同归于尽。”为尊皇子怒道:“你说什么? 明明是我赢了! ”萧明空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轻蔑地道:“为尊皇子也死了。”为尊皇子说道:“废话,难道我是鬼魂不成? ”萧明空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字地道,“你绝不是为尊皇子! 为尊皇子温柔和善,爱护兄弟,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翩翩佳公子! ”
  “胡说,你胡说八道! ”为尊皇子举起断刀,作势欲刺。萧明空全不畏惧,续道:“你是谁? 你是十多年来在辽国四处作祟,骚扰百姓的邪魔恶鬼! ”为尊皇子道:“不……不是的,我只是装扮成妖怪……”他望向赶到近前的义贞,说道,“小师弟,你快对她说我是为尊皇子,我是为尊皇子! ”义贞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见萧明空在为尊皇子的刀锋之下,义贞正想顺从他的意思,却发现萧明空眼神中透着一抹奇异的色彩,忙摇头道,“你不是为尊皇子,不是我的大师兄! 为尊皇子又怎么会杀死他最亲的兄弟?”
  “我杀了最亲的兄弟……”为尊皇子身子一晃,自幼和敦道皇子兄友弟恭,互相扶持的回忆如滔天巨浪,一波一波撼动着仇恨的堤坝。
  “皇弟……皇弟……他曾经是我最在乎的小弟,我曾经发过誓,要保他做天皇,保他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我……竟……竟亲手杀了他?”
  他抬起头,但见乌云丛中,一轮弦月清辉皑皑,纠缠心头的阴翳顿时豁然而明。儿时两兄弟把臂同游的美好时光,与御许丸的苦恋,鸭川河畔的梦魇,以及重伤沿河飘行,被人带往中土,后来听命而行诡诈之事的黑暗日子,所有所有,此刻都已如浮云幻象,不滞于物。为尊皇子悲叹一声,眼泪汩汩而下,说道:“我错了,我是万恶不赦的妖魔……皇弟,是哥哥对不住你,这就追随你去地下吧! ”说罢横过断刀,往颈中抹去。就在此刻,敦道皇子跃身而起,击飞断刀,一把抱住为尊皇子,叫道: “兄长! ”
  “皇弟⋯⋯你⋯⋯”为尊皇子惊愕不已。敦道皇子放开他,向萧明空一揖到地,道:“姑娘妙计成全,大恩大德,我兄弟没齿难忘! ”说着敞开衣袍,只见金光闪闪,原来他贴肉穿着一件金丝软甲,为尊皇子那一刀并没有伤到他。为尊皇子和义贞又惊又喜,齐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敦道皇子苦笑道:“三天前郡主娘娘召我密谈,劈头便揭穿了我的身份。我只好把这二十多年的隐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郡主娘娘便安排我如此如此……终于令兄长恢复本性。”义贞道:“原来如此……”他实在难以相信,疯狂的萧明空竟能料事如神,想出这般计策。
  为尊皇子也向郡主一揖,道:“若非郡主良苦用心,在下纵知真相,也难以脱离仇恨的地狱,此恩生当殒首,死当结草。”此时,他戾气尽除,谈吐高雅,气态恬淡,和敦道皇子并肩卓立,衣袍随风飘扬,宛若一对自星汉落下的神人。
  “不必结草,也不必结木了。”萧明空嚣张地一挥手,“你只要告诉我,你背后是何组织? 他们为何指使你装神弄鬼,祸害我大辽君臣百姓?”
  为尊皇子脸有难色,沉吟道:“这个……”萧明空轻蔑地道:“哼!还说什么殒首、结草呢。”义贞连忙打圆场:“就算真有幕后之人,也极可能是殿下昔日的救命恩人,殿下怎么能出卖他?”
  “那就算了。”萧明空道,“严刑拷打另一人,也是一样。”
  义贞和为尊皇子齐声问道:“是谁? ”
  “自然是妖怪的同党了。”萧明空笑道,“我所忌惮者,乃是背后的操纵之手,至于像为尊皇子这样的棋子,早就在我掌握之中了。”为尊皇子脸色微变。义贞道:“这人究竟是谁? ”萧明空继续卖着关子:“你还记得那位能背李白诗却不识杜甫的怪大叔吧? ”义贞点点道:“自然记得。不只是他,很多城民都说,燕京城佛力不够,需要加建佛寺来镇压妖气。”
  “这是三人成虎,散布谣言。”敦道皇子插口道,“有人叫他把这番说辞到处散播,反复重复,百姓便信以为真,要求朝廷兴建寺庙,某些人便能从中取利了。”义贞道:“不会吧,大建佛寺,得好处的便是那一干大和尚了? 怪不得那妖怪,不不,为尊殿下的居处是在天王寺后。”
  敦道皇子摇头道:“不,大辽尊崇佛教,已臻极致,众禅师终是方外人,金银财帛、高门大庙只为弘法方便,何必为此阿堵物大费心思,甘冒奇险? 真正可获利者,应该是那督建寺庙的命官,他们只需在账目上稍做手脚,便可大饱私囊。”萧明空鼓掌道:“说得太对了! 不愧是敦道皇子。不错,为尊皇子以外的另一颗暗棋,便是这督建寺庙之人。”敦道皇子道:“小可有一事不解,郡主娘娘何以认定此人背后尚有后援?”
  萧明空此时双目神采涟涟,睿智从容,没有半点儿狂态。她说道:“皇子殿下太客气了。你不熟我国政事,所以想不到那关窍。这颗暗棋十数年来敛取的钱财早已富可敌国。但我查过他的府第支衡,发现他过得真真清苦,更没有任何产业。他冒着杀头大罪去贪墨,自己却不用半个铜子儿,这些钱财,他定然是给背后的主子了。此人是朝廷重臣,居然为人所用,他背后的势力委实非同小可! ”
  义贞道:“他是大官吗? 那我们快去把他擒住,以免他寻机逃跑! ”
  萧明空懒洋洋地道:“放心吧,我已经着小彰去侍候他了,保管他除了黑牢房,哪儿也去不了。”
  “原来耶律兄另有任务。”义贞搔搔头道,“说了大半天,这人到底是谁啊? ”萧明空道:“这人你认识,就是……”
  “就是我。”窄巷里转出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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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邪锋快剑 生死一念

  来者身材胖肥,穿着一袭整洁服帖的白袍,神采飞扬,气度沉稳,正是燕京留守奚仲逸。他好整以暇地笑道:“好个昭阳郡主,真没想到,识破我计谋的不是枢密使,也不是北院大王,竟是你这小小的丫头。”
  萧明空回道:“好个燕京留守,你假起妖祸,骗得皇帝舅舅修筑佛寺,大耗国力,我曾怀疑过枢密使,也怀疑过北院大王,却没想到掌舵人竟是你这死胖子。”奚仲逸道:“但你毕竟猜到是我了。”萧明空道:“皇帝舅舅很迷信,但他绝不是昏君。比起那一干只管吃喝拉撒的北面朝臣,皇帝舅舅更相信你这个有名的清官。你虽然屡次假意劝谏,他还是把督造寺庙的活儿都派给你干,嘿嘿,你正是吃准了他的性子,也吃准了满朝文武会任你蒙骗,绝不会怀疑你在账上做手脚。只是哀家却不吃这一套,表面功夫谁不会做啊。我只知道,谁的立场最可疑,谁就是最可疑!”
  最后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而且过于武断,但她毕竟猜对了。义贞和婉儿踏上两步,只待郡主一声令下,就要拿下燕京留守。就在这时,雾气中传来异响,为尊皇子喝道:“留神! ”说着一把推开敦道皇子,但见一柄利剑从雾中刺出,穿透为尊皇子的身体,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敦道皇子暴喝一声,小太刀划向雾中。又是剑光疾闪,快得令人心悸,敦道皇子背后中剑,和为尊皇子一同摔倒。暗红色的鲜血从他们身上涌出,有如死亡的阴影,流向众人的脚底。纵然是出其不意的偷袭,但能在刹那间重创两位绝顶刀客的,在燕京城内,或者在整个辽国,都只有一人。婉儿失声道:“耶律彰峨! ”话音未落,契丹族最强的剑客耶律彰峨走出朦胧的雾霭,来到众人面前。
  “檀州街上妖物横行,军民都不敢走近,所以……”奚仲逸笑道,“耶律兄,你尽可以快意恩仇,杀了这扶桑小鬼,两个姑娘就都是你的了。”
  “无耻! ”婉儿小声骂道。
  “哼哼! 这次是我算差了。”萧明空搔了搔头,“看来夜闯天王寺那次,小彰你并没有找到机关,你是被留守大人抓住,因为怕死向他投降了,是不是? ”彰峨冷冷地道:“我不怕死。”
  “他为何背叛你,郡主娘娘应该很清楚才对。”奚仲逸吃吃笑道,“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数年的忠心耿耿,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辱骂、轻视,竟连一个扶桑来的毛头小子也比不上。如果换成下官,也必定气得发狂。与其无望地忍受,不如反奴为主,来个霸王硬上弓。”
  萧明空叫道:“喂,小彰,你回到我手下,我就带你去喝花酒,怎么样? ”奚仲逸叱道:“大难临头,还耍嘴皮子! 耶律兄,快快动手,不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你的,五瑜伽丹的解药也马上给你!”
  众人也不知道五瑜伽丹是什么,想来奚仲逸动之以利的同时,还胁之以命,逼彰峨服下了稀奇古怪的毒药。
  “我只要你一句话。”彰峨盯着萧明空,颤声道,“我的命不算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萧明空白眼一翻,道:“什么话呀? 我不懂的。”
  “你该明白我的心意。”彰峨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道,“你明白的,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杀了奚仲逸。就算毒发身亡,不,就算永远下地狱,也在所不惜。”萧明空怒道:“你爱下地狱自己下到够! 老娘从来不受人威胁,你要什么一句话是没有的,老娘命倒有一条,但也不给!”
  “好! 好! ”彰峨缓缓举起长剑,逼近萧明空,戾气如乌云般,遮去了他原本澄明的眼神。青影闪动,婉儿手拈叶刃,守在萧明空身前。
  “无根叶刃算得上独步武林的奇功。”彰峨狞笑道,“但是,能快过我的剑吗? ”婉儿道:“我正想试试。”彰峨话锋一转:“我并没有一剑刺死那两个扶桑皇子,可是他们失血很多,你不立刻施救,他们就要送命了。”
  婉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剑尖,看也不看两位皇子。但她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江湖经验远不及对手,彰峨的攻心术奏效了,保护郡主固然义不容辞,任由两位皇子血尽而死,却又于心何忍?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冷汗自额角淌下,这场比试,她已落入绝对的劣势。
  “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猛咬银牙,决意抢先发招,就算死于快剑之下,也胜于受良心的煎熬。突然,一只宽大的手掌抚住了她的肩膀。
  “秦公子……”婉儿抬头望着义贞,觉得他跟先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先前的他,是个纯朴忠厚带点傻气的青年,如今的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凌厉得令人心悸。
  “请姑娘救护两位殿下。我来对付他。”义贞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但语气中多了君主般的威严,让人难以抗拒。婉儿乖乖地跑到两位皇子旁边,俯身为他们止血疗伤。这片刻辰光,足够彰峨刺出一百剑、一千剑了,可是他的剑凝在半空,动也不动。好半晌,他才从愕然中恢复过来,冷笑道:“姓秦的小子,你终于敢跟我斗剑了吗? 你自忖能接下我几剑? 一剑,还是半剑?”
  “你说呢? ”义贞满不在乎的态度令彰峨的气势再次一窒。但见义贞慢条斯理地取下背负的长匣,打开盖子,捧出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来,剑刃上有个弯如月牙的大缺口,几乎把长剑断而为二。
  “在下不喜欢动武。”义贞以剑斜指地下,一股森寒的风向四周逸散,远近房屋的瓦脊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响声,那是燕子、乌鸦、蝙蝠等受了惊吓,争先恐后地展翅飞逃。他慢悠悠地道:“但这次,你做得太过了, 所以……”
  “所以你要教训我? ”彰峨怒极反笑,“用这柄破剑?”
  义贞道:“此剑名天尾羽张,乃是与敝邦圣剑‘天丛云’并驾齐驱的魔剑,剑刃锋锐,蓄有邪力,你要小心了。”
  彰峨傲然道:“管你什么圣剑邪剑,就算到了十八层地狱,我也是一剑开路。”义贞道:“是吗? ”
  彰峨的心神又是一震。他深慕萧明空,见她对义贞另眼相看,早已恨得牙根儿痒痒的,盘算着要用快剑把义贞戏弄个够,再取他小命。可是现在,彰峨只想速战速决,他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深浅莫测的义贞。义贞此刻的态势,此刻的气度,令他无比烦躁,急于摆脱。剑光电闪,他一出手便是剑品上极高层次的“一瞬”剑。艺成出师以来,他招无虚发,剑光闪处,必定见血。可是这一次,他的剑偏偏没有刺中。只见义贞微微侧首,彰峨的剑凝在离他脸颊不到数分处。义贞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丝笑意,他的手腕轻轻抖动。彰峨但觉寒冷的剑气扑面而来,他连忙横剑护身,尖细短促的响声过后,义贞仍是卓然伫立,剑尖从容指地,好像从来没有动过,彰峨的背脊却已被冷汗湿透。
  “‘一瞬’剑……你也练到了‘一瞬’剑! ”彰峨惊愕之余,耳鼓嗡嗡鸣响,一股鬼哭般的异声在他左右耳来回飘荡,他猛然甩动脑袋,那怪声似已消失,又似萦绕不去。他厉声叱喝,长剑化为漫天的光点,洒向对手。一阵清脆如珠玉互击的声响过后,两人各自退开一步。彰峨一手持剑,一手按着额角,怒道:“这是什么妖法? ”眨眼之间,他已刺出九九八十一剑,而对方寸步不让,也是八十一剑回敬过来,每一剑都恰恰击中他的剑尖。双剑相交,那鬼嚎般的怪声穿透彰峨的耳膜,直刺他的心,直刺他的魂,让他的身体如要爆炸成碎片。
  “地狱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地狱的使者正在向你召手。”义贞望了望夜空,喃喃道,“月已渐西……时候不早了,让我送你上路吧。”
  彰峨觉得他的目光如同利箭一般,穿透自己的心神,洞悉自己所有的秘密。这个傻头楞脑的家伙,竟摇身一变,成了鬼神般可怕的高手,难道是梦魇吗? 彰峨摇摇头,是真的。他想起初遇之时,义贞就避开过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剑。而天王寺下,机关发动之初,义贞的反应比他和婉儿更快数分。只不过这扶桑来的年青人性格木讷,彰峨又自视极高,这才忽略了他的真正实力。不过,彰峨尚有最后的杀手锏。他吸了口气,道:“谁下地狱还不一定! 咱们一剑决生死,败者虽堕地狱而无怨。”义贞摇头道:“你根本不懂。”彰峨收摄心神,一剑斜斜刺出。
  这一剑和刚才同样快如流星飞逸,但刺到中途,剑势陡然变向。
  《剑品》所载,一弹指二十怛刹那,一怛刹那二十瞬,一瞬二十念。所谓的“一念”,列神剑第二品,心动即剑动,这已是众所仰望的神化境界。此刻彰峨所使的,便是比“一瞬”剑尚要快二十倍的“一念”剑。
  对普通武人来说,“一瞬”剑早已超越了肉眼所能辨识的极限,就算再快数十倍,也没什么差别。但在义贞、彰峨这等剑术大家看来,“一瞬”剑变成“一念”剑,却是一念动,已至生死关。
  可是,彰峨这一剑刺在空处。义贞弯腰沉肩,彰峨的剑锋平平贴在他后颈上,而天尾羽张的刃锋抵在了彰峨的腹部。彰峨听到血溅的声音,他随即看见义贞的剑尖一片殷红。
  “这是幻觉……”出神入化的“一念”剑竟然落空,彰峨不禁呆住了。
  “你根本不懂何谓地狱。”义贞剑身圆转,剑柄击中彰峨小腹,他软软歪倒。义贞伸臂接住他,反手剑芒星跃,刺中奚仲逸身上三处穴道。留守大人做梦也没想到燕京第一快剑手竟会败北,他刚打起逃跑的念头,已经动弹不得。
  义贞小心翼翼地把彰峨平放在地上,然后吁了口长气,突然,“当”的一声,他后脑结结实实吃了个炒粟子。他回头吼道:“干什么又打我?”萧明空吼得比他更大声:“臭小子,一味装傻,害我小小的为你担心了一把! ”义贞抢至婉儿身边,急道:“两位殿下怎样了? ”婉儿刚替敦道皇子扎住伤口,打了个结,回道:“总算彰峨剑下留情,二位皇子都无大碍!”
  黎明前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溜走,初阳爬上燕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脊。
  敦道皇子和为尊皇子沉沉昏睡,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他们曾走上不同的道路,曾历受不同的苦难,但此刻,他们正在做着相同的美梦。梦里,为尊皇子回到了故乡,鸭川河上琵琶渺渺,伊势宫外落樱飘飘。一位窈窕女子静候在上东门前,或许她的长发已花白沧桑,或许她的墨杖已斑迹点点,或许她清灵隽永的眼睛之侧已布满了岁月的镂刻,但,这些又有何妨?
  “御许丸,御许丸,你过得好吗? ”当为尊皇子走到她面前,把她轻轻拥入怀中,柔声呼唤着那魂牵梦萦的名字时,一切便已足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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