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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牛不也《江南游龙》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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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3-26 16:05 编辑

牛不也(1953.4一 )原名曹布拉,浙江黄台人,杭州师范大学教师。1982年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任浙江人民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负责人,市文联专业作家,杭州出版社社长,市作协副主席,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有武侠小说,历史文学,散文等等,武侠小说主要有《一剑三花》,《剑吼西风》,《潇洒江湖》,《江南游龙》,《风尘侠士情》,《霹雳手》等等,今天开始连载《江南游龙》。

内 容 说 明
  南宋年间, 江南大侠曲世忠隐居乡间, 耕读自娱,不求闻达。不料无意中救助被人追杀、身负重伤的神偷聂进,蓦地引来一场血灾凶祸。一时惊变迭起,怪异顿生;官府高手、武林巨擘、黑道邪怪齐集曲家,久别放友不期而至,从仕弟子突归探师,爱女失踪,少林高僧被害,强敌环伺,魔影憧憧;最后曲世忠连同聂进竟也不知去向,形势更加扑朔迷离,波诡云谲,变幻莫测……风云据变,真相大白,石破天惊,一场惨烈的搏杀震动武林、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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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飞蝠折翼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南宋宁宗嘉定十七年六月某日午后,在浙西路盐官县乡下的平野之上,一乘马自南向北飞驰而来。四蹄翻飞,激起一溜尘土。
  道旁有一大块西瓜地。一片青翠之中,有一老一少两个农人正在锄草松土。天气炎热,两人不住撩袖抹汗,这时听得蹄声急促,均直起腰来,手搭凉篷望去。
  年少的那位才十八九岁,淡眉细目,高颧厚唇,黑里透油的方脸上长了些小疙瘩。眼见来骑驰近,那黄骠马显经长途奔跑,周身大汗淋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马上骑者仍不停挥鞭打马。少年不禁地说道:“张三叔,你看那人什么路数?怎么一点也不爱惜坐骑!”
  被称为“张三叔”的老者尖下巴、皱皮脸,头发白多黑少,腰弓得如只大虾米,见那少年停锄观看,忘了手里的活计,便没好气地说:“做生活便好好做,旁人的闲事休要多管!咳咳……士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无论做什么总该上点心思……啊呀呀!你看你看!你把瓜藤也削断了!”
  少年名万士奇。他低头一看,一条粗如手指的瓜藤不知甚时削断了,那断藤上已结着两个比拳头略大的瓜。他急俯下身,捏着两个断茬欲往一起接。张三叔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傻木瓜!断了藤怎还接得活?天底下还有比你笨的人? ”
  万士奇虽不聪明,究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少年,明知断藤无法再活,只因可惜两个瓜蛋子,一时情急心拙,这时自也嘿嘿地傻笑。
  说话间,那乘马已奔到地头。马上骑者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衫,满脸的泥汗,染得一张黄皮脸成了五花脸。他手中马鞭抽得啪啪乱响,双足更不停地踢着马腹。怎奈坐骑已精疲力竭,嘴边糊满白沫子,猛地前腿一屈,跪倒于地,眼看要将灰衣汉子掀下地来。灰衣汉身手甚是敏捷,他纵身跃出,凌空打个跟头,如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毫无声息。跟着,猛一提缰绳,坐骑哀嘶了一声,颤颤抖抖站起,四腿还没站直,又砰地一声倒下,抽搐了一阵,脱力而毙。
  灰衣汉子怔了怔,满脸的沮丧,正要扬手甩去马鞭,转头见瓜地中草棚后拴着一匹青骡子,顿时双眼放光,冲着张三叔、万士奇喊道:“那大叔、小哥!这骡子可是你们的? 借我一用,定有重酬!”一扬手,将一块明晃晃、亮闪闪的物事抛过来,也不等张万二人答话,便向瓜棚奔去。
  万士奇一见灰衣汉子下马的身法,便知他武功了得。眼看灰衣汉子抛来的物事正对着张三叔,张三叔不谙武功,不懂得闪避。万士奇急纵身跃起,抄住来物,入手但觉冰冷沉重,形状两头翘中间鼓,底下有个凹窝,竟是个银元宝,不由得大奇:“三叔你看,这是真的假的?”转眼见灰衣汉子已欺近大青骡,忙叫道:“不借的!不借的!不能借的!”连忙赶过去。
  灰衣汉子正伸手去解缰绳,见万士奇一脸惶急地冲过来,怔了怔,脸上浮出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银元宝,托在掌心递过去,笑道:“好,好!我不借,我向你买。”他料想这两只银元宝,合二十两之多,这乡下少年拿去买匹大马也足足有余了。
  万士奇摇头不接,说道:“不借,也不卖!这大青骡是我家小姐的。张三叔!你把银子还给他!”
  灰衣汉子以为他还嫌少,心头不免有气,将银子往地上一丢,沉着脸去牵大青骡。万士奇一看他要用强,急抢上前阻拦。灰衣汉子“嘿”的一声冷笑,肩头一耸,径向万士奇右膀撞去。这一撞他用上三成内力,只道能将对方震出一二丈外。万士奇见他耸肩撞来,急侧身斜避躲开。
  灰衣汉子一撞落空,不由“咦”了一声,心道:“这小子会武!莫非是对头安在此处的一支伏兵?”他心生疑惧,足尖一踮,后纵五尺,游目四顾一香,见这瓜地中并无别的人影,便赔笑道:“小哥!我实有急事要用脚力,你既一定舍不得一头青骡,那便罢了!”说罢,转身就行。
  万士奇心直,见那汉子顾不得取回银子,忖道:“此人倒确有急事,竟连两只元宝也忘了取回。”急忙从地上拾起,叫道:“那位老哥,你的银元宝拿回去!”
  灰衣汉子也不回头,只伸手在脑后摇了摇,说道:“送你买果子吃吧!”足下毫不停留,快步走去。
  万士奇急了,拔足追上去,一边叫道:“老哥!你别生气!不是我们小器,那大青骡确实不是我们的。银子你还是带回去。我不能要你的!”
  灰衣汉子听他追来,只得转身迎上去,摇头笑道:“我说过送你便是送你,还跟你打诳语么?”
  万士奇刚奔到灰衣汉子跟前,突觉右腿上“伏兔”穴上一麻,跟着左膝“犊鼻”穴处又一麻,两腿再不能动弹分毫,情知是被这灰衣汉子点了穴道。
  灰衣汉子低声道:“得罪了!”拔足向大青骡奔去。他身法极快,转瞬间即至瓜棚,解开缰绳,一抬腿跃上骡背,两腿一夹,大青骡嘶叫一声,载着他向北驰去。
  万士奇急得大喊:“张三叔!快截住他!快截住他!”张三叔年老胆小,哪里截得住他。万士奇气极,当下破口大骂:“狗强盗!贼强盗!挨千刀的贼骨头!!”那灰衣汉子不予理会。眼见他骑着大青骡越奔越远,万士奇两腿穴道被制,上身却是无碍,将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大青骡听到哨声,长嘶一声,举起前蹄人立起来,跟着掉转了头,反从来路奔回。灰衣汉不料有此奇变,慌了手脚,用力控缰勒骡。大青骡是万士奇从小饲养大的,听得主人召唤,岂有不回之理?竟不受灰衣汉子驾驭,又跳又叫,纵跃着跑了回来。
  万士奇看着大青骡去而复返,又见骡背上灰衣汉子气急败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经这一番来回折腾,灰衣汉子夺骡不成,反空耗了许多工夫。他纵下地来,心中恚怒再难抑制,将皮鞭举过头顶,恨不得将大青骡三两鞭打死。
  万士奇心中一痛,大叫道:“不要打它!”闭上眼不忍看这惨状。

  说也奇怪,这满怀患怒的鞭子竟没有击在大青骡身上。
  万士奇睁开眼看去,那灰衣汉子举鞭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神色阴沉, 目不转睛地瞧向南边。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从南边又传来一片急骤的马蹄声,蹄声密如雨点。
  一大团黑云之下,四匹快马如飞般急驰而来。马后腾起的尘土扬起数丈高,犹如一条滚滚长龙。马上的骑者人人手执兵器,锋刃的寒光闪烁不定。
  灰衣汉子望着飞骑,恨恨骂道:“狗东西们,来得倒快!”跟着手一抬,射出两粒小石子,分取万士奇左足“三里”和右足“阳陵泉”穴。万士奇只觉身子一震,两腿穴道都已解开。
  万士奇自打七岁开始习武,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瞧这灰衣汉子的弹石解穴的功夫,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心中又是钦佩又是诧异,既不知他的来历身份,又不懂他为何不离去。忍不住问道:“老哥!那四个骑马的人是谁?”
  灰衣汉子斜眼瞧瞧万士奇,沉声道:“你们还不快回庄去? 一会儿兵刃不长眼睛,吃了误伤可没人赔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张三叔究竟多吃几十年饭,提着锄头慌忙跑来扯扯万士奇,小声说:“你还瞧不出来?那是这人的对头!我们快走吧! ”
  万士奇也看出那四骑者与这灰衣汉子有瓜葛,说不定还有一场架好打,但他心中存着个老大谜团,也舍不得这难逢的观摩机会,又自恃是曲家庄的人,便说:“三叔,你先回去。我管着这瓜地!我们曲家庄的人还怕谁来?”
  灰衣汉子听得“曲家庄”三字,转头向万士奇看了一眼,鼻中冷冷哼了声,道:“曲家庄?曲世忠曲大官人是你家庄主?”
  万士奇听他口气不甚恭敬,心头微微生气,暗道:“瞧你也是武林中人,竟不知此地即大大有名的曲家庄,见闻实也有限!”便也冷哼一声,道:“江南哪还有第二个曲家庄?哪还有第二个曲大官人?”
  张三叔劝不转万士奇,又见四骑越驰越近,害怕起来,却又不敢丢开瓜地,便牵着大青骡远远躲开,蹲在瓜棚后面。
  狂奔而来的四骑片刻即至地头。当先一个身穿茧绸白袍的瘦子勒住马头,向伫立在瓜地中的灰衣汉子凝视有顷,一挥手,四人均飘身下马,一前三后,各执着刀剑缓步走上来。
  走在前头的白袍瘦子离灰衣汉子两丈处站定,脸上浮出笑容,拱手道:“聂进兄请了!我们弟兄四个还道聂兄叫猪油糊了心窍,死不回头呢!原来聂兄还肯识时务,那是再好没有了!只要聂兄将那件东西交还,跟我们回去复命。我姚某敢拍胸脯说一句:聂兄以往的种种,概不追究!”
  被称作“聂进”的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谁叫你我曾是拜把子兄弟呢?既是你姚充姚三弟亲身赶来,我这做哥哥的不能不给你面子。姚三弟,这三位朋友我眼生得很,你怎不给我引见引见?也该让我知道姚三弟新交的知己都是些什么奢遮人物?”
  姚充嘿嘿一笑,道:“这三位的名头聂兄谅来也曾耳闻。这位……”他指指左首第一个劲装结束的白脸汉子,“是淮西快刀门的宋彦舟宋兄。这位……”他指指第二个手提长剑的金黄面皮汉子,“是处州八极剑传人杨昌龄杨兄。这位……”末一位汉子生得短小精悍,手握双刀,“是荆南地趟刀刘金刀老爷子的四公子刘百岁刘兄。”
  聂进哈哈笑道:“姚三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三位原来是浙西提点刑狱司的官老爷,你怎么不早说?小人聂进给三位大老爷磕头!”他口中说着“磕头”,身子纹风不动,反将头一仰,傲不为礼。宋、杨、刘三人将眉头皱起,阴了脸。姚充的脸顿时涨得彤红。他目中怒意一现,又强自忍住,道:“聂兄,咱们先办正事再叙话如何?”
  聂进倏地变了脸,张口呸地一下,吐出一口浓痰。他蓄劲已久,这口痰疾如弹丸,向姚充脸上飞射过去。姚充不防他突然发难,忙使一个“铁板桥”,上身后折,让过射来浓痰。姚充身后的杨昌龄个头偏矮,没瞧见聂进张口射痰,待要避让而其势不及。“啪!”的一声,印堂上正着。这口痰含了内劲,他眼前一黑,仰天跌倒,压得地上的瓜蛋子噗哧碎裂。
  姚充、宋彦舟、刘百岁各挺兵刃,晃身滑步,踩得生瓜蛋子噼拍乱响,将聂进围在中央。
  站在一旁的万士奇起先凝神听双方说话,无暇顾及旁事,此时一见双方还未交手,已踩坏了十几只瓜,如果一动上手,这片瓜地非得遭殃不可,心中一急,跳着脚叫道:“啊呀!我的瓜!你们赔我的瓜!”
  姚充等三人忌惮聂进武功高强,又被他先声夺人,一口痰射倒一人,都知这场恶斗非同寻常,谁也不敢率先出手,三人风车般地绕着聂进打转,要待他露出空档再伸兵刃。这一转不打紧,地上的瓜藤、瓜蛋子却遭劫了,眨眼间便踩毁一大片。
  万士奇忧心如焚,提着锄头抢上去,叫声中已带着哭音:“你们这些狗强盗,快滚开去!”横转锄杠便向刘百岁后腰扫去。
  刘百岁面对着聂进,猛觉身后风声飒然,和身往地上一躺,双刀如轮旋飞,向万士奇双腿绞来。万士奇虽习武多年,一则悟性差,二则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干过,三则也没想到刘百岁会向自己下毒手。瞬时之间吓得呆了,只听得“叮叮”两下脆响,跟着后领一紧,一个身子飞了起来,只觉天地倒转,耳畔风声飒飒,砰地跌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定睛一看,自己两腿好端端的,不少分毫。面前七尺处,聂进手持一根两尺长黑黝黝的钝头短铁棒。
  聂进道:“官老爷真是官老爷,对一个少年也毫不容情!很是了得!咱们到大道上去拚个死活,休毁了人家的瓜地,断了人家的活路!”说罢,便向大道走去。
  万士奇心口怦怦乱跳,知是聂进救了自己一命,又因他肯体恤庄户人家,心中对他大是感激。又见那被一口痰击晕的杨昌龄从地上骂骂咧咧爬起来,提着剑向聂进后心使劲搠去,忍不住大叫:“聂老哥小心背后!  ”
  聂进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右手铁棒回转一挡,“当!”一响,格开来剑,借力前纵,双足已踏上大道。
  姚充、宋彦舟、杨昌龄、刘百岁紧紧跟上,守住东南西北四隅,仍将聂进围在核心。
  南来的乌云已遮没了大半个天空,大风骤起,刮得道旁草叶乱抖,柳枝狂舞,尘沙飞扬。
  万士奇恨那刘百岁下手狠毒,说道:“你们真不要脸,四个人打一个,好没志气!”
  那姚充素知聂进武功了得,己方合四人之力也未必有必胜把握,双目紧紧盯着聂进的铁棒,对万士奇的嘲笑不予理会。宋、杨、刘三人是做官的,在百姓面前一向趾高气昂惯了,今奉命捉拿大盗,竟被这不知死活的乡下少年再三打扰,心里早窝了一包火,现听他又出言不逊,不禁转眼向他狠狠瞪视。
  聂进是个大行家,一见宋、杨、刘三人分神,身影一晃,早抢到刘百岁跟前,手中铁棒电伸电缩。喀喇声响中,刘百岁痛呼一声,左臂骨折,左手刀落地。聂进单足飞起,打算一脚送他回老家,白光闪烁中,姚充的长剑挟着劲风刺到。聂进暗叫“可惜”,硬生生把腿收回来,避开来剑,一掌荡开宋彦舟的快刀,转身又向杨昌龄击了一棒。那杨昌龄虽曾被一口浓痰击晕过,本身功夫实也不弱,横剑用力一架,左手成爪,插向聂进小腹。五个人顿时战作一团,兵刃相交之声密如连珠。
  万士奇是头一回见识这般舍生忘死的恶斗,一时惊呆了。只见眼前五条人影穿插交错,间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血花溅了出来,落在袍衫上。发髻散开了,蓬草般在风中飘舞。利刃相磕,迸发出星星火花,一闪即逝,又再闪亮。
  激战之际,突有一人惨叫一声,踉跄退出战团,手捂着胸口打了几个转,砰地仰天跌倒,正好摔在万士奇脚跟前。万士奇低头一看,正是那使双刀的刘百岁。他兀自大睁双目,捂住胸口的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是不活了。一个活人转眼成了尸体,吓得他腿也软了,心好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欲返身逃跑,两条腿却似不是自己的,迈不动半步。
  聂进以一敌四,虽击毙一人,自己左胁也被宋彦舟的刀锋拖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他情知今日无幸,但能拚得一个是一个,喉间发出声声低吼,双目睁得铜铃大,出手全是进攻的招数,势若飘风,前招未尽又继之后招。
  姚充见刘百岁倒毙,又见敌人招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大生惧意,自然起了患得患失之念,只盼能既保性命又立大功,再不肯舍命上前,只将手中兵刃舞成一团花,但守不攻,要待敌人力竭之后再行反击。宋、杨二人也心思相仿,不肯步伍刘百岁图那虚名。这一来,三人悄悄后退,包围圈便拉大了。
  聂进一眼便瞧破姚充等三人的诡计。身周这三人中,他最恨的便是姓姚的。这姚充原也是台州银沙帮中一员,还曾与他有过八拜之交。嘉定十一年,银沙帮帮主王子清率众起事,不幸为官军所败。王子清等一干首领或战死或被官军捕杀。幸存的帮众星散四方。聂进流落江湖,得便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因其轻功了得,被武林朋友送了个外号为“无翼飞蝠”。半月前他不意在临安街上遇到睽别多年的姚充。两人欢然道故,同上酒楼小酌叙旧。问起来才知姚充早已退出江湖,做了临安城里开酒坊某富家翁的入赘女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姚充问起义兄来历,聂进不疑有他,俱都一一告知,并连自己曾潜入丞相史弥远府邸行窃一事也不隐瞒。两人直饮到日落西山,才依依分手。聂进回到客栈,才睡下不久,便听得外头一片吵闹声,扒着门缝一看,只见一队官军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他知是冲自己来的,急忙翻出后窗,窜房越屋脱身,连夜缒下都城。先在一古刹躲了几日,后因风声太紧,不得不离寺深入荒山避祸。今晨才下山,在一市镇打尖,不料撞见姚充领着人在搜捕自己,这才知姚充已成官府的鹰犬,便盗了一匹马逃命。
  聂进恨不得一棒击碎姚充的天灵盖。只奈姚充武功不弱,人又十分滑溜,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聂进既怀死志,索性撇下宋彦舟与杨昌龄,怒目圆瞪,抡棒扑向姚充。
  那姚充见聂进身上血迹斑斑,头上乱发纷飞,势若疯虎般猛扑过来,当即剑交左手,右手一扬,发出三把飞刀。两人相距已近,聂进躲闪不及,噗的一声左肩中了把飞刀,直没至柄。他大吼一声,抡起短铁棒,照头击落。姚充用尽平生气力挺剑一格。“格察”一响,宝剑拦腰砸断。聂进的铁棒余势不衰,直落下去,将姚充的右臂齐肘卸落。疼得他满地打滚。聂进正要提足踩扁他的头颅,身后宋彦舟、杨昌龄的一刀一剑已交剪击来。聂进侧身避开,撩起一腿,将杨昌龄踢了个跟头,拚着左臂再挨宋彦舟一刀,手中铁棒电射而出,波地送入他肚腹之中。
  那宋彦舟也十分刚勇,肚腹虽受重创,犹拚尽最后一点力气,砰的一拳打在聂进胸口。两人几已胸腹相贴,聂进哪里还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涂在宋彦舟脸上,同时一个肘锤捣中宋彦舟心口。宋彦舟一声闷哼,身子抽搐几下,慢慢软倒。
  聂进低声笑道:“赚了一个!”陡觉后腰一阵锥心的疼痛。却是杨昌龄在背后偷袭得手。他正要拔剑再刺,不防剑锋卡进聂进骨缝之中,一拔拔不出来。聂进转过上半身,手起棒落,将他脑袋砸了个稀烂。
  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掉了下来。
  片刻间,万士奇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搏杀,五个人中,三死两伤。那聂进浑身血污,肩头插着短刀,后腰钉着长剑,兀自直立不倒。看上去,已不像是个人。万士奇骇得周身的血液也凝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直到冰凉的雨水打湿他颜面,他才如从恶梦中惊醒,喊道:“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
  姚充眼见聂进重伤之余,仍手刃两命,吓得魂飞魄散,再无斗志,忍着创口的剧痛,爬起来向坐骑奔去,只盼快快离开此地,什么“升官”、“发财”统统都丢到脑后。
  聂进身被多处重创,只觉体内元气随着鲜血的流失而一点点消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忽见姚充向坐骑跑去,他提一口气,喝道:“姓姚的!留下狗命!”待想发足追赶,却已力不从心。当下右手一抬,奋力将短铁棒投出。
  这一投,使尽了全身的劲力。准头既正,去势又劲,眼看可将姚充的背心洞穿,聂进脸上已浮起大仇得报,心满意足的笑容,哪知横刺里突然伸出一把锄头,“当”的一声大响,正好将疾飞的铁棒勾偏。聂进心里一急,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地倒下了。
  伸锄勾飞铁棒的正是万士奇。在他的心中,对拚斗双方,虽是偏向孤身抗敌的聂进多些,却也不忍那认输逃窜的姚充再横尸就地,于是伸出锄头替他挡了一下。于是那吓破了胆的姚充得以活命,爬上马背,不敢回头瞧一眼,就拍马快逃求生去了。
  闪电撕裂云层,惊雷震得人心惊肉跳,大雨瓢泼而落。四下里一片濛濛水气。
  万士奇站立在大雨之中,呆呆地看着地上四具躯体。血水汇入泥水,又悄悄渗入土地。他越看越觉可怖,不禁打了个寒战,正欲转身逃去,忽见聂进的一只手动了一下。
  那手抖动得十分轻微,竟使万士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死人怎么还会动?难道是诈尸还魂?乡下少年自幼便听来许多鬼魅的故事,此时一齐在脑海里浮了出来,顿觉毛骨悚然。他抹了抹满脸的雨水,睁大眼睛,透过雨帘看去,但见聂进的手又动了一下,不光是手指在动,连身子也扭了扭。
  这人还没死透!
  万士奇惊恐四顾,求助地叫:“张三叔!张三叔!你快来!这里有个人快死了!”连叫数遍,才听得张三叔在瓜棚那边答应了一声。接着,张三叔披着一袭簑衣赶来了。
  有张三叔在,万士奇顿时有了主心骨,胆子也大了,不等张三叔赶到,便走过去在聂进唇边探了探。此人果然未死,呼吸却已十分微弱了,双目紧闭,犹在昏迷之中。
  张三叔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和断折的兵器,又检视了聂进的情形,重重叹口气,摇头道:“此人离鬼门关也不远了!唉——”
  万士奇道:“三叔!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方才我若是把大青骡给了他,也不致会……”说着不胜痛悔地摇了摇头。
  雨势小了许多。张三叔与万士奇小心地抬起聂进,往瓜棚走去。天色渐渐发亮,雷声也已远去。无数细小的水流如一条条水蛇在瓜叶下游动。瓜棚以粗竹为架,用茅草苫盖,搭在地势稍高处,棚顶有几处漏了,地上湿了数滩。
  两人将昏迷不醒的聂进放在草铺上,见他肩钉短刀,腰插长剑,身上别处还有几道血口子,实不知从何下手救治。张三叔年纪虽老,但一辈子种瓜种豆,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多少大事。面对这死多活少的人,一筹莫展,只会唉声叹气。
  万士奇本想仰仗张三叔给拿主意,哪知他比自己还不如。事到如今,只有咬咬牙,死马当着活马医,先替伤者起去身上的刀剑再论其他。心中计议已定,待到手掌一触上冰凉的剑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忖道:“若是鲜血从伤口涌将出来,岂不是反送了他性命?”手又缩回来,望着张三叔道:“三叔,还是你来,我不中用。”
  张三叔后退一步,连连摇手:“你来,你来!我下不了手。最好请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来……”
  “郎中? 到何处寻郎中?”万士奇霍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几年前庄上有名佃农劈柴时不小心劈到自己的腿上,伤口深入逾寸,结果是庄主曲大宫人亲自给他敷药包扎,一个月就康复如初了。万士奇眼睛一亮,喜道:“有了!三叔你在此守着,我去请老爷来!”
  张三叔思索一会,道:“除非是庄主老爷亲自来或还有救。我去禀告老爷,你在此守着。”叫他独自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想也害怕。
  “也好!你快走,骑大青骡去!快去快回!时刻长了,只怕是神仙也……”
  雨已停了,云层向西北移去。曲家庄离此十五里,万士奇望着张三叔骑着青骡奔去,不由在心中默祷:“菩萨保佑!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西天诸佛、玉皇大帝、齐天大圣都来保佑……”他只盼此人别再死去,至于世上究竟有无菩萨神佛,皆在所不计,惟有一个劲儿地念叨。
  大青骡脚程再快,来回也须小半个时辰。万士奇返身回到瓜棚,见聂进脸色蜡黄,不现半点血色,嘴唇蠕动着好像说什么话,忙俯耳过去,只听得是“水……水……渴……”两个含混的字。瓜棚里锅灶缸瓮齐备,万士奇忙舀了半勺清水给他徐徐灌下。聂进喝了点水,眼睁一线,向万士奇凝视片刻,微微颌首,以示谢意,拾起一只手,再抖地伸进怀中,摸出一只药瓶子。这一动,牵痛了伤处,手中药瓶滚落地上。
  万生奇急弯腰拣起,掀开瓶塞,倾出两粒蚕豆大小紫褐色的丸子,凑在鼻端一嗅,只觉气息芳烈,谅来是聂进自备的伤约,便问:“你这药丸是外敷还是内服?”见聂进张开了嘴,便将两粒药丸送进他口中,又喂他清水。
  聂进合眼沉沉睡去。万士奇守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在想:“张三叔到庄上了么? 曲大官人肯管这事么?这事若让小姐遇上,她是最热心好事的,定不会袖手不理……方才他借大青骡时,我若将青骡借他,便不会有这场厮杀了;最多事后让老爷和小姐骂一顿。这人也真古怪,那四人向他要什么东西,他就给了人家,不就成了? 什么东西这等金贵? 宁可舍了性命也不肯交出来……”
  万士奇一头胡思乱想,一头留意外头动静。自觉时间过去许久,尚不闻庄子方向有蹄声响起,看着眼前的伤者毫无起死回生的征兆,一颗心又拎到了喉咙口,只怕他终于拖不到老爷到来就咽气。
  “臭棋儿!臭棋儿!你死哪里去啦?”
  外头忽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喊声,这声音又娇又脆。

  万士奇一听得这又娇又脆的嗓音,心头怦地跳了一下,慌忙答应:“哎!小姐!我在这里。”直腰便往外奔,瓜棚的门很低窄,万士奇奔得太急,脑瓜子与门楣重重相撞,“砰”的大响。
  一个头梳双鬟,身着湖绿裙子打着赤足,左手提着一双绣花弓鞋,右手拎着一串小鲫鱼的姑娘,自瓜地西边蹦蹦跳跳地跑来。这姑娘约二八年华,身材苗条,红扑扑的瓜子脸,有一双乌油油亮闪闪的大眼睛,滚圆的小腿肚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衣衫上也贴着一片鱼鳞。她赤足跑着,半分大家闺秀行不动裙幅、笑不露贝齿的端庄,却实实在在是曲大宫人的千金小姐曲如兰!
  曲如兰一到瓜棚前,便瞪圆了眼,嗔道:“臭棋儿!我在河边抓鱼,下大雨了!总道你会给我送雨具来,左等右等头发都等白了,也不见你的鬼影子。你是存心要叫我淋死呀?”
  “小姐,我……”
  “算了算了!要不是我见机得快,躲到石桥下避雨,早就成落汤鸡啦!”曲如兰忽又笑了,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下颏抬起,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我抓了这么多鱼!快,拿去洗剖干净,我们来烧一锅鲜美的鱼汤!”随手将鱼向万士奇抛去。万士奇忙接住,还不及回答,曲如兰眉尖一蹙,道:“咦?怎不见老张三?他躲在瓜棚里睡大觉么?哎!我的大青骡呢? 你这人如此没用,连匹骡子也看不住!还想叫我教你武功……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她一张小嘴叽叽呱呱,话密得不透风,不让人有插话的间隙,却还要怪责别人:“你怎不说话?你这人真是太笨了,长了一张嘴光会吃饭不会说话,岂不跟牛儿马儿羊儿一样了么!”
  “小姐!出大事了!你快到瓜棚里看一看。有个过路人快死啦!”
  “死?谁死了?我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曲如兰低头进了门,一见那身上犹插着刀剑的聂进仿佛死人一般,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惊叫一声,花容失色,浑身一震。但她毕竟已大话出口,尽管心中发毛,头皮发麻,还是强自镇定,小心伸出手在聂进鼻端探了探,暗暗吁了口长气,转头望向万士奇。
  万士奇将这人跑毙坐骑,借骡不成,又有四骑追来向他索物,两下里说僵了动手,结果三死两伤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又说张三叔已骑青骡回庄去禀告庄主,另一姓姚的伤者也骑马逃去。随即担心地问道:“小姐,你说老爷会不会怪我们多管闲事?”
  曲如兰俏脸一板,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爹最爱武林朋友!据你说来这人是武学高手,他以一敌四毫不畏惧,是条好汉!你救了他,我爹定会大大夸你的!唉!爹怎么还不来?”她看一眼聂进,面现忧色:“来回三十里路,我怕他挨不了多少辰光了!”
  “正是!小姐你足智多谋。我正急得没法子,小姐来了就好了!”
  万士奇的父母原是曲家庄的佃农,十多年前双双死于时疫,是曲大官人收养了他。他与曲如兰名为主仆,实际上形同兄妹,自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习武。要论年龄,还是万士奇大两岁。但万士奇无论是机智还是学武的悟性,都远不及曲如兰。适才他独伴伤者,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身畔多了个曲如兰,便觉有了依靠,踏实多了。
  那曲大官人是名将曲端之后,家中良田数百顷、仆役数十,可惜膝下只有一个爱女,从小就当她儿子养。在偌大一个曲家庄,除了庄主曲大官人夫妇,就算曲如兰地位尊崇,自然养成敢作敢当不受拘束的性子,当下受了万士奇一顶高帽子,她的大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把衣袖一撸,道:“等不得了!说什么也得先将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你给我打下手。”
  “是!”万士奇应了声,却又疑惑起来:“小姐,你成么? 别给他治死了哇!”
  曲如兰瞪了他一眼,道:“你扶住他身子!我先给他点了昏睡穴……若是我将我们曲家的‘还阳回春丸’带在身边就好了……”话一出口,自觉口气太软,又气昂昂地补上一句:“你别怕!看我的手段!”
  毕竟是名家弟子,曲如兰五指连弹,一口气点了聂进“风池”、“大椎”、“命门”、“肾俞”、“曲池”、“肩臑”、“云门”、“天白”等十几个穴位,以收止痛止血之效。跟着她摆开马步,深吸一口气,运劲于臂,左手三指把住刀尾,右手三指捏住剑身,双眼睁得溜圆,牙关咬得紧紧的。万士奇屏住了呼吸。只见曲如兰双臂猛地一提,聂进如受电击似地身子一挺,从草铺上弹了起来,又重重摔下去。曲如兰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齐放,带血的一刀一剑“呛啷”掉在地上。她额头冒出一片细密的汗水,大大呼出一口气。
  聂进身上的数处伤口,又涌出大股鲜血。万士奇惊叫:“血!血!”
  曲如兰一弹而起,怒道:“你这笨伯怎恁没用处?快捧些草灰来给他敷上……在灶膛里!灶膛里有草灰!”
  万士奇昏了头,那炉灶明明砌在门内右侧,他却在当地乱转,绝望地大叫:“在哪里?在哪里?”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一片急骤的蹄声,间杂几下马嘶。跟着是张三叔的声音:“大官人,那伤者就在瓜棚内。”
  名扬江南武林的曲世忠曲大官人飘身下马,大步向瓜棚走来。
  曲世忠约四十五岁,身高七尺,清瘦颀长,凤目蚕眉,颏下一部乌黑的长须。他身穿皂色绸袍,腰系镂花玉带,悬着一把带鞘的长剑。既具儒雅之姿,又有名将之后的风范,令人一见,便生肃然起敬之意。
  曲世忠一接到张三的禀报,二话不说,立即叫上两名亲信弟子彭兴邦和石守义,拍马赶来。济危扶厄,乃义不容辞之举。这一路,曲大官人马不停蹄,紧赶慢赶,正好在曲如兰好心过头、闯了大祸之际赶到。
  在路上,他已听张三大致说了聂进的伤势,故而一见丢在地上的刀剑及血肉模糊的聂进,他的两条卧蚕浓眉便往中间挤,双目射出冰冷的光,沉声道:“兰儿,这定是你干的好事!”
  曲如兰很少见到父亲如此严厉的声气,心里发虚,嘴上却不肯服软:“爹爹!若不是我们把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 ,这会儿他早没命了!我上回给一只野兔治箭伤,也是……”
  曲世忠阴着脸喝道:“你和士奇先到外头去!不得我允可不许进来!快滚!”
  曲如兰的脸涨得彤红,跺了跺脚,扭头奔出门。万士奇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吐,低着头溜出了门外。
  听着瓜棚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老爷在给聂进治伤了。万士奇自觉犯了个极大的过失,心头如压着一块大石。倘若聂进就此不治,那如何是好? 岂不是自己害了他吗?
  万士奇斜眼看看曲如兰,忍不住说:“小姐,你说他能活么?”
  曲如兰白了他一眼,愠道:“你问我,我去问哪个? 他能活,是他命大!他要死,谁也拦不住!”
  这话虽带负气的意味,倒也有几分道理,然则,“方才肯再等片刻,让老爷来治便好了。”万士奇叹了口气。
  曲如兰勃然变色,两根眉毛竖了起来,嘴巴一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手气抖抖地指着万士奇:“你!你!你此刻才来说现成话损我!他死了,我抵命,不会连累你的……”
  她好心好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治伤救命,先挨父亲的斥责,后受万士奇的抱怨,心中是十二分的委屈,极需有个人能给她说几句好话。偏偏万士奇笨嘴拙舌,傻乎乎地说:“你是小姐,真要抵命,也只有我去。我怎么会损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士奇只要一听见曲如兰的娇脆的声音,一看到她俏丽的背影,就心慌意乱,就面热头晕。能陪伴她玩耍片刻,跟她说几句话儿,更是欢喜得赛过做了神仙。但能为她做事,自觉无比快活。他说“真要抵命,也只有我去”这话,实是发于肺腑,但曲如兰听在耳里,却是一句讥刺之言,更气得浑身乱抖,狠狠一跺脚,扭头纵上大青骡,什么话也不说,便一阵风地走了。
  万士奇犹自呆呆地想道:“我若真为小姐死了。以后不就再也看不到她,再不能跟她说话儿,也不能陪她玩耍了。不知她会不会难受?会不会在日后记起我……”他想出了神,脸上忽喜忽忧,毫不知曲如兰早已走了。
  “士奇!你站着干啥?你去斫几根竹子来,扎一副担架。”
  石守义走出瓜棚,递给万士奇一把柴刀。
  万士奇霍然醒悟,才知曲如兰已没影了,他脸上一阵发热,只恐被石守义看出心意,讪讪地道:“七师哥!那人不会死吧?”
  石守义道:“难说。师父说此人伤势沉重,暂且还有一口气吊在那里,须抬回庄去。是死是活,要看他的造化了。”
  万士奇接了柴刀去斫毛竹。江南多竹。离瓜地两里便有一片竹林。他选了几株粗如手臂的竹子,砍倒后去枝叶剖篾,扎成一副担架,背了回来。
  曲世忠、石守义、张三叔已在瓜棚外等候,却不见彭兴邦的人影。曲世忠脸上毫无表情,命石、万二人将浑身上下裹满了白布的聂进抬起,又转头吩咐张三叔:“老三,我们这就回庄去了。我适才吩咐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此事关乎我曲家一门的祸福,官府来人问话时,你可不能答错半句。”
  张三叔道:“大官人放心!张三蒙老庄主和大官人天覆地载之恩,才有今日。大官人交代的话,张三一句一字全记在心里。”
  这张三原是嘉兴的农户,守着祖传儿亩水田过活。有一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偏又碰上老婆患血痨重症,为治病撮药,还要完税纳粮,几下里一逼,不得不卖田产救急。结果家产荡尽,老婆还是不治而亡。张三顿时贫无立锥之地,辗转流落到盐官曲家庄,为曲世忠父亲曲老庄主收容。曲老庄主见张三诚实勤勉,身世可怜,也就格外看顾。将老太太的一个婢女许配给他。曲老庄主故世后,曲大官人也对他十分体恤。如今张三连孙子都有了,为报曲家两代厚恩,自愿到远离曲家庄的瓜地种瓜看瓜。
  曲世忠点了点头,认镫上马。石守义和万士奇抬起担架,跟在马屁股后回庄去。
  万士奇想着老爷吩咐张三叔的话,心里甚是不解,暗忖:老爷救了人,为何又说“关乎我曲家一门的祸福”?难道此人不该救? 不该救为何还要抬回庄去救治?他轻轻咳嗽一下,小声道:“七师哥,七师哥,三师哥去哪里了?”三师哥便是彭兴邦。曲世忠是武学名家,一生收了七个徒弟。其中大弟子、二弟子早已艺成另立门户去了。庄上还留五个弟子。万士奇虽也跟众师兄一块习武,却是仆役身分,是以他虽称石、彭等为“师哥”,但无福叫曲世忠一声“师父”。
  石守义答道:“彭师哥用那三个死者的坐骑,先一步将三具尸体驮回庄去了。师父说:死者都是官府的人,不能任其曝尸荒野,得用棺木敛了,待官府来人领去。”
  万士奇一听得“官府”二字,蓦然醒悟,暗叫:糟糕!这三个死的连同那逃去的姚充,都是官老爷。四个官老爷乔装飞骑追袭这个聂进,多半是官兵捉强盗,哪里是江湖人厮杀。如今我们救了强盗,岂不是与官府作对么?难怪老爷要说到“关乎曲家一门祸福”。救人救出祸来,这可如何是好?好汉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想到此,万士奇叫道:“老爷!”
  曲世忠闻声勒住了马,回头问:“什么事?”
  万士奇道:“老爷,这人不能抬回庄里去!他是官老爷的对头。日后大官老爷追究起来……”
  曲世忠道:“不错。此人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官府三年前便布告天下,要缉拿他归案。如今他落在曲家庄地面上,奄奄一息。你说不抬回庄里去,该怎么办?”
  曲世忠脸色平静,双目直视着万士奇,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万士奇想了想道:“老爷,他虽是大盗,但方才官老爷拿双刀砍我的腿,是他救了我。我想,我想……我想老爷把他这人交给我。我,我决不给老爷、小姐和曲家庄惹祸。请老爷恩准!”
  曲世忠点了点头,又问:“他救过你,你欠了他的情,也救他为报。做人是该如此!不过,他如果并未救你在先,你还会救他么?”
  万士奇不假思索,脱口道:“会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曲世忠脸上浮出欣慰的笑容:“这就是了!你一个无知少年都能如此。我曲某在武林中还算微有薄名,怎能见一位武林人物垂危而袖手不理呢!不过,士奇我要告诉你:我们曲家庄里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今日的事你要守口如瓶,决不能对旁人提一字。你懂么?”
  万士奇人不算聪明,但事情的轻重还是明白的,点头道:“我懂!若是日后有官府来人问我姓聂的在哪里,我就说:‘我只见他向北逃去了。其他一概不知!’”
  曲世忠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样答。他一个身负重伤之人,又不长翅膀,怎能逃远?官府里头的人不笨,先会在这方圆数十里处大搜,搜捕不到,仍会来问你。你又怎么回答?”
  万士奇道:“我只说‘不知道’就是了!”
  曲世忠道:“你要说:这姓聂的当时也死掉了。不久便从东边来了两名身穿黑衣的大汉,每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见这姓聂的死在当地,跳下马来大哭一场。随后就将姓聂的尸体抱上马背,仍向东边驰去了。”
  万士奇侧着脑袋想一想,笑道:“妙!妙!东去五里是大江,大江通海,谁知那两个黑衣大汉是不是张帆航海去了!这一来,官府搜也没处搜,寻也没处寻。”
  这一说,曲世忠与石守义对视一眼,均现出“此子不蠹”的嘉许的微笑。
  太阳渐西斜,三人行了一程,曲家庄已遥遥在望。曲世忠扳转马头,离开大道,说声:“跟我来!”领头往西边的茅草地行去。石守义和万士奇不明所以,心中疑惑,见曲世忠下马走进密匝匝齐肩高的草地,也不敢多问,抬着担架跟上去。
  茅草地绵延数里,一直到庄子西北的河边而尽。杂草春萌夏茂,秋黄冬枯,也不知荣枯了多少年。足下软绵绵的盖着厚厚一层历年草屑。狐兔在草丛中掘穴出没。草叶子刮在手臂上,划出火辣辣的血丝。蚊蠔嗡嗡绕着人打转。行了许久。从草叶尖上望出去,已到了庄子的北边。
  曲世忠停了下来,站着四顾一番,打个手势,让石、万二人放下担架,低声说:“此刻不宜进庄。你两人先在此等着,待天黑了后,我命兴邦来接你们。”说罢便顾自去了。
  石守义和万士奇见曲世忠行事如此谨慎,足见他为救聂进是担了极大的风险,自是不敢有半点马虎,坐在闷热的草丛中,眼巴巴地等待天黑。

  直到暮色完全降临,凉风阵阵掀动长草,才有一条高高的人影从庄西头行来。石守义凝目看了一会,转头说:“是师父,不是三师哥。”声音中透出几分疑惑。万士奇夜视的功夫与石守义差得太远,直到来人走近,才看清他面容果然是曲世忠。心想:“老爷真是把细,惟恐三师哥行事不慎走漏了风声。他与姓聂的素无交谊,为人热心至此,真叫人钦佩!”
  曲世忠披着一袭黑斗篷,快步走来,说:“此刻进庄正相宜。兴邦到县衙去报案尚未转来,只好由我亲自来一趟。守义,你放下,我有话说。”
  石守义放下担架,道:“师父有什么吩咐?”
  曲世忠道:“兰儿这孩子太不懂事!方才被我说了几句,赌气到她娘坟上去哭,我怎么也劝不回来。平日她还肯听你的话,你去把她找回来。这里的事由我和士奇来料理。”
  曲如兰五岁时,生母病故。曲世忠后来又娶一位夫人相氏。或许是后娘之故,隔层肚皮隔个海,娘儿两个就是亲近不了。早些年, 曲如兰一与后娘吵架便到生母坟上去哭,这是庄上尽人皆知的事。曲大官人英名盖世,但碰上娇女爱妻,也是束手无策。
  这石守义在七弟子中位居末位,年纪轻,人生得漂亮,又聪明伶俐,入门虽晚,学艺却勤。曲大官人以“龙形剑”、“逍遥掌”、“宏阳功”称绝于世。石守义在剑、掌两项上所获最多,深得师父、师母的喜爱。师兄弟中,他与小师妹曲如兰最说得来。曲世忠奈何不了爱女,只得求助于徒儿。
  石守义愣了愣,随即面现喜色,答应一声便去了。万士奇看在眼里,心中甚不自在,转念想到:小姐在坟上哭,岂不哭坏了身子? 是该有七师哥前去照拂劝慰。
  曲世忠与万士奇合力抬起担架。曲世忠在前,走出茅草地,却并不向着庄里,反掉头往北边行去。眼看庄子已在身后,曲世忠还是没有转向的意思,万士奇心中纳闷,想问又不敢问。
  行了有两里光景,转头看,曲家庄在夜色里已成黑黝黝的一片。前头高坡上是座龙王庙。这龙王庙周围,稀稀拉拉有几棵矮树。万士奇平日放羊割草,是常来玩的。庙中供着一尊张牙舞爪的龙王菩萨,风调雨顺的年头,庙门总是关着。一年里庄里派人来打扫两次,给龙神除尘去灰,上香祝祷一番。
  曲世忠径朝着龙王庙行去。万士奇心中恍然有悟:老爷是怕抬回庄去失漏了风声,要将姓聂的安置在龙王庙里。有龙神相伴护佑,或能保住聂老哥一条命吧?他向担架上的聂进看去。星光斜照在聂进的脸上,他仍是双眼紧闭,犹如死人一般。
  “放下!”曲世忠低声道,歇下担架。万士奇抬头一看, 已到了龙王庙正门前的石阶之下。只见曲世忠俯身下去,不知怎么一来,轧轧声中,最下面的三条石阶缩进地里, 露出一个方方的大洞。一股凉丝丝的风从洞中涌出来。洞里黑幽幽的, 不知有几多深。
  万士奇看得目瞪口呆。这龙王庙门前的石阶,他上上下下不知走过几千百趟,从不知石阶下有个深洞。他蓦地想起庄中老人讲叙的一个故事。说是五百年前,这里有过一条神龙,平日躲在龙洞里,每逢久旱不雨的年头,它见四方百姓凄苦,便飞出来播云降雨。上帝因它屡犯天条,派了天兵天将拿缚龙索将它缚住,带到天庭镇压在上帝的宝座之下。这个洞,莫非是那神龙故居?
  曲世忠点亮一盏小小的灯笼,往洞里照一照,转头说:“士奇,这个所在最隐秘,庄里只有我知道,现下你也晓得了。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人!你明白么?倘走漏了风声,便害了这位聂朋友的性命!来,我们抬他进去。”
  曲世忠出于道义,救下聂进之后,在内心深处,自觉虽一介布衣,但究不同于江湖豪侠,绝不能与朝廷作对。心知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不但为祸非小,且有损父祖清誉,遗污子孙。他生性谨慎,左思右想,决计不让众弟子予闻。至于万士奇,忠厚过人,别无亲人,自小在曲家庄长大,又对自己奉若神明,忠心不贰,跟自己有主仆名份,与那班弟子又自不同,故让他作个帮手,较为稳妥。
  万士奇心头一热,想道:老爷将我当作可共机密的人,这份福气,真不知是哪世修来!便使劲点头:“老爷,我决不吐漏半个字!”
  到了洞中,曲世忠搬动机关关闭洞口。万士奇才知先前猜测有误。这洞又深又长,曲里拐弯,两旁的石壁并非全是天然,有几处乃是用大块方石垒成,显与那传说中的神龙无关。
  在洞中穿行许久,才到一个两丈见方的石室。室中有床有桌椅,也没见什么灰尘,显然常经拂拭。曲世忠将聂进搬上床,展被盖好,又替他把脉,顾自微微点头,说:“此人伤势太重,加上失血过多,一条命已丢了大半。我现下给他服了培元养血回阳之药,性命是无碍的了。但要康复如初,此刻还不敢打包票。他是犯下大案的侠盗。这几日内,官府定会来人罗嗦,庄中也别有杂务要我料理,恐难时时分身来此照料。士奇,这要靠你替我分劳了!你是个好孩子,我很放心!”
  曲大官人一向对下人和颜悦色,但究竟是一庄之主,高高在上一呼百诺。万士奇对他是敬多于爱。现听他将这么重大的事交予自己,口气亲切温和,直似长亲对待子侄,心中大为感动,道:“老爷,士奇只怕自己蠢笨……”
  曲世忠微笑道:“士奇,你不要再叫我‘老爷’了。你忠厚老实,心地纯良一向对我和夫人忠心耿耿,我早就想收你为徒,只一直未得其便。今日你之作为,很合我心意。从此刻开始,你是我第八个弟子了。只要你勤奋学艺,未始没有武功大成的一日。”
  万士奇虽一直跟着师兄们学武,但究是僮仆厮养的身份。纵使艺业大进,也不能像师哥们那般去自立门户,只能一辈子在曲家庄执役趋奉,永远是曲氏奴仆。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名列曲门弟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曲世忠笑道:“士奇,你还不行拜师之礼?”
  万士奇浑身一震,两行泪水刷刷落下,哽咽着叫了一声“师父……”再也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咚咚咚”不知叩了多少个头。一时间,他只觉得惟有自己粉身碎骨,才能报答这份天大的再造之恩,连脑门上叩出了血痕都不知疼痛。
  曲世忠踏上一步,双手掌心朝上,虚虚一扶,宏阳功在无形中发出,手不及体,便将万士奇托了起来,说:“好啦,好啦!从今后,咱们师徒一体,便如一家人了。你只在我身边用心学武,再不必去种地养牛。聂朋友暂且不用管他,你跟我上去。”
  出来时,却不循原路返回,只觉地势向上斜伸,拐过两个弯,曲世忠说声:“到了!”在石壁上抓住一个铁环一提,头顶一块石板移向一旁,现出一个洞口。万士奇跟在曲世忠后头上去,又呆了。从这洞口上来,居然是在曲世忠的书房之内。曲世忠掀开壁上一帧山水画,墙上有块青砖是活动的,取出青砖,抓住墙内的铁环一提,洞口石板盖上,半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万士奇又是新奇,又是兴奋,心想:“这地洞暗室不知是哪一代哪一朝的人依天然地洞修成的。师父武功这么高, 自是用它不着。今用来藏匿一个遭官府追缉的人,再隐秘不过。官府中人任谁也想不到曲家庄之下,会有一条暗道远通庄外。”
  曲世忠说:“士奇,你去看看如兰有没回来。一会让你师兄们都到大厅去,我要宣布收你为徒之事。”
  万士奇恭敬地答应一声,出书房,向前厅走去。他在一日之间脱胎换骨,不再是曲家庄的仆役,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暗想:“倘若爹妈地下有知,不知该会多么高兴呢!师父予我天大恩德,我这辈子酬报不了,下辈子也得报答。”又想:“师父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启用极为机密的暗道,身上担了极大干系,师父已吩咐:此事不能叫第三人知道。一会见了众师哥和小姐,定要问我,我如何作答才是?”
  正在此时,只见七师哥石守义和曲如兰肩并肩从外进来。石守义在曲如兰耳边说了句什么,曲如兰便“格格格”地娇笑。
  万士奇见曲如兰神情欢愉,心想:七师哥本事真大,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使小姐转悲为喜?便迎上去,笑嘻嘻地叫道:“小姐!七师哥!”本想告诉他们自己已成曲门弟子的喜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心想:“我可不能得意忘形,此事须师父亲口宣之于众方能作数。”便道:“老爷要各位师哥都到大厅去,他老人家有话吩咐。”
  石守义“唔”了一声,扭头对曲如兰道:“小师妹,你也去见见你爹吧!也好让他老人家高兴。”曲如兰道:“我才不去见他呢!他叫我‘滚蛋’,我便滚了,他要我回来,我就滚回来了。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还不行么?”石守义哈哈一笑,转脸向万士奇道:“士奇,师父着你来请小师妹,是不是?”说着,向万士奇䀹䀹眼睛,是要他帮着哄哄曲如兰。
  万士奇自然极想自己扬眉吐气之际,有曲如兰在场,但曲世忠并未如此交待,怎可“假传圣旨”?一时无言应答。
  曲如兰见状一张脸就拉长了,转头瞪了石守义一下,冷哼道:“你这骗子!”气鼓鼓地往东跨院里奔去。石守义忙叫道:“小师妹!小师妹!是我不好。你听我说嘛……”追了上去。
  万士奇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心里甚是后悔,暗暗自责:“你真是个笨蛋,小姐一向是喜欢听好话的,你怎么就编不出半句来?”叹了口气,自去前院寻各位师哥。


  二、 鱼跃龙门
  大厅中,曲大官人与继弦夫人相氏并肩坐在两张大木椅中,两人俱是微微含笑。曲门弟子彭兴邦、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分左右两排,站在下首。照惯例,万士奇本该侍立于曲世忠座椅旁,今日他是新弟子,身份已变,便垂手站在石守义身后,想到曲大官人的恩惠,禁不住又热泪盈眶。
  曲世忠开口道:“我与你们师母商议过多次,士奇这孩子自小就在我们跟前长大,他老实忠厚,肯努力上进,这么多年没犯过大过失,我们看视他也如同子侄。今日,我决计收他为弟子。从今而后,他就是你们的第八个师弟了!”
  彭兴邦以下诸弟子一听,无不大吃一惊。这万士奇傻不楞登,只是师父的一个僮儿,任谁都想不到师父不仅恩施格外,予他自由之身,还收他为徒,这真是从何说起?当真是一步登天,鲤鱼跃过了龙门,叫化子做了皇帝,狗肉和尚成了佛祖。一时惊诧、不满、嫉恨、轻蔑、迷惑,各种神情出现在众弟子脸上。厅中一片寂静。彭兴邦与石守义更因师父不提及聂进只字,也不知师父将其藏于何处,却突然冒出收万士奇入门的事,心中更猜疑多端。
  万士奇心神激荡之下,哪会去留意众师兄的神情,早就抢上前,双膝跪地,重行给师父行礼,跟着又给师娘叩了头。
  曲世忠将众弟子的不满一一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兴邦,这里的师兄弟中以你为首,你代为师的向士奇宣示本门门规。”
  彭兴邦为人深沉,心想师父今日既有非常之举,必有其非常之因,当下收敛心神,站出来向万士奇宣示门规。无非是遵师敬祖、重德守礼、扶危济困等若干条。宣示完毕,脸上堆起笑容,道:“八师弟今蒙恩师收录,可喜可贺!”
  万士奇连忙给彭兴邦叩头。彭兴邦还了半礼。万士奇依次向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叩头如仪。黄循礼等心中虽耻与万士奇为伍,但在师尊面前自不敢放肆,只得勉强还礼,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贺词。
  正在这时,门外墙头上突然发出一声长笑,笑声中,几条人影“嗖嗖”纵下地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撞上曲大官人又纳佳徒,我们弟兄几个正好讨杯喜酒吃!”紧跟着“砰”的一响,两扇厅门脱臼而飞,三个武官打扮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是盐官县县尉李松。
  众弟子吃了一惊,一齐向前抢上数步,拦在三武官面前。彭兴邦眉头一皱,道:“李爷,这是怎么说?”
  那县尉李松向与曲世忠熟稔,忙挤上来拱手道:“大官人,得罪得罪!这三位是史丞相府中的官长,久仰大官人英名,一定要我领着来见一见,我……”他苦笑着摇摇头,表明自己身不由己,实不敢到曲家庄来无礼取闹。
  曲世忠自打相府三将震开厅门、大步入厅起,一直没动过一动,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神情镇定如恒,这时略欠了欠身子,笑吟吟地说道:“李爷言重了。世忠一介布衣,山野草民而已,相府的老爷是请也请不到的,今晚一来就是三位,令寒舍蓬荜生辉,世忠不胜之喜!兴邦,给嘉宾看座!”
  彭兴邦早接到师父递来的眼色,极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身子却不动,仍率众弟子挡住相府三将。
  这相府三将都是有来历的人,既是名扬武林的好手,又是史丞相的心腹爱将,见曲世忠大大咧咧地坐在上头,曲门弟子又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十分恼火。当先那个满脸浓髭的家将性子最急,喝道:“小子,让开一旁!”一伸手,“嗤!”一声,就抓向彭兴邦胸口。
  彭兴邦为众弟子之首,见多识广,一见此人出手的来路,是鄂北姜家“虎形爪”的招数,当即不避不闪,单掌一立,挡在胸前,他宏阳功已有五成火候,内劲聚之于掌,掌缘即发出“嗤嗤”微响。浓髭家将是行家,心中一凛,凝爪不发,左爪从下穿出,去抓彭兴邦的腰胯。彭兴邦有心要显一显师门功夫,以左爪对左爪,硬碰硬迎上。两人十指相接,身子都微微一震,各退半步。彭兴邦道:“原来老爷姓姜!”
  浓髭家将果然姓姜名延宗,他与彭兴邦交了两招,未占到半点上风,猛听得对方喝破自己的武功来历,心中一惊,忖道:“曲世忠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弟子便如此厉害,难怪曲世忠如此傲慢。”跟着又想:“这小子既知我武功家数, 自有破解之法。”一念及此,脸色大变,道:“不错,老爷是姜延宗!你既知老爷姓氏,还如此无礼,不怕王法么?”
  彭兴邦一眼看出他是外强中干,正要反唇相讥, 曲世忠发话了:“兴邦,尔等不得无礼,退开一旁。”彭兴邦说声“是”,瞪了姜延宗一眼,一挥手,众弟子皆退向两旁。
  曲世忠缓缓站起,抱拳当胸,含笑道:“还没请教这两位的官讳?”李县尉急上来陪笑道:“这位是郑公全忠。这位是叶公金龙。”郑全忠鹰鼻高颧,目光阴鸷,年约三十。叶金龙白白胖胖,慈眉善目,步履沉重,已近五十岁。
  曲世忠道:“在下曲世忠与内子相氏见过三位老爷。三位老爷从京里大老远地赶来敝庄,不知有何吩咐?曲某但教力所能及,无不照办。”
  叶金龙笑道:“谁不知曲大官人是名将之后,最懂王法官律!我们若非奉命差遣,迫不得已,怎敢来打扰曲大官人?‘吩咐’二字实不敢当。曲大官人若肯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曲世忠笑道:“叶老爷也太客气了。”叶金龙道:“请大官人将‘老爷’二字收起,叶某也算得上一个武林末学。曲大官人岂非怪我们不懂武林规矩?”曲世忠道:“岂敢!岂敢!曲某山野村夫,却不敢乱了朝廷礼法。便请老爷们吩咐,曲某如有效力之处,深感荣幸!”
  姜延宗大声道:“曲世忠,你既懂朝廷礼法,那我来问问你!”曲世忠含笑答道:“请讲!”姜延宗道:“今日在你曲家庄的瓜地旁可有人厮杀相斗?”曲世忠点点头:“这是小徒目睹,有这回事。”姜延宗又问:“浙西提刑司三员材官的遗体可在你庄上?”曲世忠惊讶地“啊”了声,道:“确有三具尸体,但未着官服,实不知是什么身份。曲某不忍见他们曝尸荒野,命小徒抬回庄来,草草敛了,又命小徒赴县衙禀报。李爷可以作证。”
  李县尉不知他话中有个圈套,想曲世忠派彭兴邦来报告这事是有的,便重重地点头道:“大官人说得不错。是这么回事。我还跟彭师兄说,今日天时已晚,明日一早,我来验尸。”这一来,便坐实了曲世忠在此之前不知死者身份一事。
  姜延宗哼了声,道:“难得曲大官人如此慈悲!我再问你:那无翼飞蝠聂进杀死三名材官,杀伤一名,自己也身中一刀一剑,如今人到哪里去了?”
  曲世忠面显讶色,转头问李县尉:“李爷,谁叫无翼飞蝠聂进?我怎么没听到过这人的名头?他是干什么的?”李县尉不愿得罪曲世忠,明知他做作,反帮他演双簧:“聂进便是那个在你家地头上杀人的凶犯,有名的江洋大盗。这三位老爷从京里来,就为缉拿他归案。”曲世忠叹道:“可惜我不在场,叫那厮为盗伙救走了。否则,曲某纵不济事,也不能任贼人在眼皮底下从容逸去!”
  叶金龙嘿嘿笑道:“哪里用得着曲大官人出手?曲大官人武功卓绝,门下高徒也俱是出类拔萃的英杰!适才大官人说聂进拒捕杀人时,有高徒在场目击,那跟大官人在场,又有多大分别?”
  这人满面笑容,神态祥和,却是笑里藏刀,比那直性子的姜延宗厉害多了。曲世忠哪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说:“来了!”转头道:“士奇,你将午后所见一一向三位老爷禀报!不用怕,见到什么就说什么。”
  本来万士奇只是一个僮仆,从无在主人、宾客、官老爷面前侃侃而谈的经历,只有端茶移凳的份,今日突然变为曲大官人的弟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报恩!纵使刀山火海,师父说“跳”,我也不会有片刻犹豫。眼见相府三将砸门闯入,在师父、师娘面前肆无忌惮,心中十分愤怒,当下踏出一步,暗道:“万士奇,你受师门再造之大恩,万不可在外人前给师父、师娘丢脸!”双目平视相府三将,道:“三位老爷,小人万士奇有礼!”向三人抱拳为礼。随即将瓜地所见简略地说了一遍,说到聂进的去向,便如师父所教;由两条骑马来的黑衣大汉带向东边云云。他初在广众前言谈,心下不免惴惴,差幸理路还清,来龙去脉倒还明白。讲完后,向师父望了一眼,见师父微微点头,他便大感自慰,觉得未辱所命。
  这一眼不望还好,一望反使相府三将起疑。姜延宗厉声道:“万老弟!有人在你曲家庄地头厮斗,你在做什么?坐山观虎斗?”进来后一直未说话的郑全忠开口了:“谁不知曲大官人以扶危济困,除强救弱为己任!曲门高弟秉承师教,个个都是敢作敢为的好汉子。万老弟既不明厮斗双方的身份来历,眼见四个打一个,大违江湖规矩,哪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此人话声响亮,理路宏正,一字字都打进众弟子心里。他们不知底细,不由都将目光射向万士奇。有的是担心他答话不当,有的却猜测他当真参与了厮斗,故不次拔擢。师父也太善了,聂进是一侠盗,得罪当朝丞相,便是犯下弥天大罪。师父一仁之念,日后有得麻烦上门。但事已作下,只有给他们来个矢口否认。只彭、石二人暗暗点头,寻思:师父收他为徒,原来是因他救了聂进。
  万士奇哪知郑全忠话中设有陷阱,只要一句答不上就会平地生波澜,他只老老实实地道:“郑老爷的话是不错的。我看他们四个打一个,甚是不公道。心里是想帮那单身一人的,可惜我武功低劣,插不上手,我只在一旁劝他们不要打了。他们根本不理会我。我只好眼睁睁看他们拚斗,一个死了,又一个死了,心里怕得不行……”
  说到这里,万士奇眼前又浮起那个惨烈残酷的厮杀场面,不禁打了个寒噤。
  曲门众弟子听他在外人面前自认无能怯懦,心里极不受用。有人心想:“师父怎么将这个脓包收为门下?”有人暗说:“奴仆终究是奴仆。这一来,师父的名头叫他损到家了!”
  叶金龙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万老弟为维护师门,不惜将自己说成个无用而又胆小的小人,这番用心倒也令人钦佩。只是实难使人相信,曲氏门下会有胆小鬼!”
  曲世忠叹息一声,道:“此子胆小无能,是我素知。玉不琢不成器。曲某正要对他严加督责,故特将他收录为弟子。叶老爷也是武林高手,又在相府为将,见多识广,谅也知人性不同。有的人生来就胆大包天,如三国蜀汉的姜维,胆大如鸡卵。有的人生来就胆小,惟有多经磨练,坚其心志,壮其体魄。到志坚体壮之时,胆气自也足了。这又何足为奇?我这小徒才十八岁,来日方长,谁敢说他十年后还是这般模样?”
  万士奇将师父的话一字字听在耳中,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暗道:“师父对我期许甚高,我决不能叫他老人家失望,坠了他老人家的名头!”
  叶金龙笑道:“曲氏门下会有无用胆小之人,这话有谁相信?那聂进武功不弱,但要想单凭一人之力毙三伤一,而后从容脱逃,那是海外奇谈了!贤师徒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么?”
  曲世忠微微一笑:“小徒就在这里,叶老爷、姜老爷、郑老爷三位都是大行家,一试便知,何用多说?”
  姜延宗最是性急,大声道:“好!我来试试这小子的功夫!”身形一晃,便抢到万士奇面前,“砰!”一拳打在他肩上。万士奇毫不防备,向后跌出,若非彭兴邦在他后臀一托,这一下得跌个四脚朝天。
  姜延宗与彭兴邦交过两招,知道曲门弟子不好惹。这一拳乃是虚招,原未指望得手,岂知一拳打中,不由呆了呆,倏地变了脸色,怒道:“好小子! 你装熊!”
  曲世忠沉声道:“士奇!姜老爷要与你过几招,你若不出全力,是不给姜老爷面子!”
  万士奇平白无辜地挨了一拳,所幸对方拳势不重,并未受伤,但心下已极为恼怒,又听师父的口气,是要自己无所顾忌与之搏击,便向师父望了一眼,整一整衣襟,气沉丹田,左掌在前,右掌在后,摆个门户,正是逍遥掌的起手式“安之若素”。
  叶金龙、郑全忠、李县尉见万士奇神态端肃,身法凝重,直似渊亭岳峙,暗赞了一声,均想:“曲世忠果然不凡,门下一个小徒儿也有名家风范,倒不可小觑了!”彭兴邦等一干曲门弟子却都皱眉。逍遥掌的要旨是“以意驭掌,不滞于形”八字。其上乘境界是随意而行,如万士奇这般滞于身形掌形,那便落了下乘,显然还未入门。
  姜延宗右拳一晃,左拳穿出,后发而先至。万士奇急抬掌挡格,不料他两拳都是虚招,底下一足飞起,正中肚腹。万士奇噔噔退了两步,身形一定,踏步上前,扬掌劈去。姜延宗侧身躲过,还了一拳,又中万士奇肩头。这一拳打得颇重,所幸万士奇多年来跟众师哥学艺,都是当拳脚靶子,挨得多了,倒练出一副铜筋铁骨,只是身子晃了一下,并不后跌摔倒。
  数招一交,姜延宗心下已明白,曲世忠的这个小徒儿功夫还未练成,与其同门差得太远。论理该即罢斗,但他气恼曲世忠师徒傲慢无礼,拳掌不断地往对方身上招呼。万士奇自打学武而来,从未正式与外人动过手,对方又是京里来的官老爷,未动手前心下便怯,待得身上挨了几拳,心中慌了,出手便无章法,被姜延宗一轮急攻。招架不住,惟有连连后退。
  曲门众弟子见万士奇如此不济事,起先还存些幸灾乐祸之心。看到后来,见姜延宗得寸进尺,将万士奇当个练拳的沙袋木桩,而万士奇是一味后退,都感颜面无光,恨不能自己上去代他挽回败势,为师门出气,都频频向师父望去。但曲世忠神情淡然,仿佛眼前这场实力悬殊的比斗与己无关。叶金龙等有姜延宗出头卸曲世忠的面子,乐得作壁上观。
  姜延宗一拳直击,“砰!”正中万士奇鼻子。万士奇脑子一晕,姜延宗飞足踢了他个跟头,跟着上去又是一脚,踢得他如皮球一般,一直滚到墙根。姜延宗不费吹灰之力,便大获全胜,狠狠地出了口气,得意洋洋转身走回厅中,正要说几句话挖苦曲世忠,蓦听身后一声大喝,急转身看,只见万士奇满脸的鲜血,疯虎一般扑过来。姜延宗怔了怔,左肩已挨了重重一击,痛入骨髓。
  原来万士奇滚到墙下时,觉鼻子热辣辣的,  一摸一手血,心想今日头一回奉师命出战,败得如此不堪,岂不大大丢了师门颜面?哪怕丢了小命,也得打回一掌。一念及此,怯意顿去,胸中生出一股刚勇之气,跳将起来,舍生忘死地扑上去,居然一击就中。
  大凡武学之士比斗,六分比力,四分比气。万士奇一招得手,气势大盛,将自幼练起,反复练了几万遍的逍遥掌法使将出来,再不管对方出拳还是出腿,抱定“大不了死在今日”的决心,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拳掌翻飞,急风暴雨般攻了过去,居然掌风霍霍,逼得姜延宗不住后退。
  一个是初生之犊,一个是相府老将。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
  众弟子见局势陡变,无不精神一振,屏息凝神观斗。他们的武功都较万士奇为高,又是旁观者清,看到妙处,微微点头,看出破绽,暗叫“可惜”。七弟子石守义于逍遥掌领悟最多,眼光又自不同,暗道:“万士奇这一掌只须左偏三寸,已然赢了。这一步跨得太大,掌势过了头,反露出后背的空门。‘列子御风’而后紧跟着使‘姑射神女’,姓姜的还往哪里退!”
  万士奇仗着胸中一股怒气,鼓勇而斗,堪堪将一套三十二招逍遥掌使完,虽占了上风,却连对方一片衣襟也没捞到。斗了一阵,他胸中怒气渐平,出掌就不及先一阵那般灵动。姜延宗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目光老到,抓住时机,立施反击,使出成名绝技“虎形爪”,十指“嗤嗤”有声,击上抓下,强弱之势又变。几招过后,万士奇胸口大穴被他抓住,顿时全身软麻。姜延宗恨他先前打过自己一掌,下手更不容情,右手五指插落,在万士奇左肩头穿了五个血孔。跟着用力一推,万士奇的身子直飞起来,撞向曲世忠。
  曲世忠伸手接住,顺手解开万士奇的穴道,将他放 在地上,也不察看他左肩的伤口,神色自若地道:“姜老爷,我这小徒武功低劣,还用再试么?”
  叶金龙见万士奇被伤成这样,曲世忠虽口气淡淡的,众弟子却都已怒目而视,心中也怪老姜太过份了,情知当此情景已不能再以威压,干笑数声,道:“令徒的身手么,倒是始料不及的。我们吃着史相爷的饭,替史相爷办事,也是身不由己。今日天时已晚,暂且告辞!”说罢,拱拱手,向姜、郑两人使个眼色,转身离去。曲世忠叫道:“兴邦、循礼,你们两个送一送各位老爷。”

  待相府三将与李县尉一走,周仁、吴遵德、石守义皆围上来察看万士奇的伤势,见他肩头鲜血淋漓,都愤愤不平。石守义道:“师父,那姓姜的狗贼太可恶,我追上去给他点苦头吃!”
  曲世忠正色道:“不得胡闹!自古而来民不与官斗。随他去吧!士奇受些历练,于他是有好处的。”
  万士奇肩头伤痛还在其次,今晚在曲家庄内初战失利,落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心中既悔又愧,只觉辜负了师尊的厚望,大塌了师尊的面子,哽咽道:“师父、师娘,弟子太过无能,愿受重罚。”
  曲世忠给万士奇点穴止血,又吩咐夫人相氏去取药包,温言说道:“士奇,你不要多想,大家都明白;你已尽力了!武学一道,有几分本事就是几分本事,假冒不来的。今日你为我出了大力,又负了伤。我怎能怪你?”
  相氏取来了药包,亲自动手给万士奇洗净伤口,敷上药料,包扎停当,又说:“士奇,你功夫与那姓姜的相差老大一截,原该早早罢手不斗。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幸好不致伤筋动骨, 否则我夫妻心下何安?”
  万士奇儿曾受过这等情深义重的慰解,鼻根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弟子纵然丢了性命,也难报师父、师娘天高地厚的大恩……呜……”
  周仁等听他说得真挚动情,也受了感动,均想:“这小师弟倒是个知好歹有良心的,无怪师父特别看重他。”纷纷出言抚慰,夸他面对强手毫不畏惧,凭这份胆气,日后定有大出息。
  裹伤既毕,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亲自护送万士奇回房歇息,师兄弟们又说会子话,重行回客厅与师父、师娘商议明日如何应付相府三将。
  这一夜,万士奇卧在床上,一则周身伤处疼痛,二则又因数逢意外之事,心潮起伏,抚今思昔,思绪纷纭,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直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着后又是乱梦颠倒。忽而梦见爹娘活了转来,忽而梦见自己学好武功将姓姜的打得落花流水,忽而梦见七师哥石守义与田如兰成亲,忽而梦见聂进从地洞里冲了出来,拿了把明晃晃的刀子乱砍乱杀……突然觉得鼻孔中奇痒,猛地打了个喷嚏,醒了转来。
  眼睛乍一睁开,就看到上方悬着一张红扑扑、俏丽顽皮的笑脸。这不是曲如兰又是谁?她手指间拈着一根草茎,一见万士奇睁眼,就“格格格”笑。
  万士奇反手一撑,要想起来,却被曲如兰按住了:“别动!别动!平日倒看你不出,傻不楞登的一个人,昨天晚上居然大出风头,一下子扬名立万了!”
  “小姐,我……”
  “你还叫我‘小姐’?爹爹既然收你为徒,先入山门为大,你该叫我‘师姐’了!你快叫声我听听!”曲如兰绷紧脸皮,欲装作端肃的模样,偏偏自己就掌不住,又“格格格”笑起来。
  万士奇蓦地里悟到,自己不再是低三下四之人,心中感到一阵喜悦,望着言笑晏晏、俏美如花的曲如兰,一颗心又没名堂地乱蹦乱跳起来,脸庞阵阵发热。
  “你快叫呀!你叫不叫?再不叫我拧你耳朵了。”曲如兰伸指捏住万士奇的耳朵,用力一拧。万士奇不防她来真的,疼得大叫起来。曲如兰道:“快叫!我数到三你再不叫,我可要把你耳朵撕下来喂狗了! 一、二……”
  “我叫!我叫!快放手!”万士奇知她说得出做得到,行事任性,毫无顾忌,便赶紧讨饶。
  “你叫呀!”
  “小……小师妹!”
  曲如兰双眼一瞪,手上用力,万士奇痛得哇哇大叫。曲如兰愠道:“你才入师门就敢捣鬼!今日不收拾得你服服帖帖,我就不姓曲!快叫师姐!”
  万士奇一摸,耳朵根子上湿漉漉的,已被拧出了血,知道今日她与自己较上了劲,混是混不过去的,只好遵命:“小……小师姐。”
  曲如兰眉花眼笑,响亮地应了声,又道:“论理,你还该向我叩头,念你有伤在身,这个头暂且寄下了。你既认我为师姐,听不听我的话?”松开了手。
  万士奇笑道:“师姐有命,怎敢不听?”心中说:无论你叫我做什么,哪怕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
  曲如兰点头:“好!这才像个师弟。我问你:昨晚庄中有如此热闹的好戏,别人不来叫我倒也罢了!你身为师弟,相府三将闯进来闹事,你怎不向师姐我禀报?”
  万士奇是在琢磨:曲如兰为何与自己过不去,原来是这个缘故。便老老实实地说:“昨晚我本是想告诉你的,师父要收我为徒。但又怕受你嘲笑,是以想说没敢说。后来相府三将闯进来,大厅内剑拔弩张,大家都想着如何对付那三个狗官,又未得师父、师娘允可,怎敢擅离大厅?”
  曲如兰哼了声,道:“你是怕我看你出丑丢脸!我听三师哥、七师哥他们说了,三个狗东西其实没啥本事,你也太没用了!若是我在场包管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万士奇脸上一红,暗道:“幸好你不在场。否则,我那副狼狈相让你看去,日后有得受你讥笑。”
  曲如兰笑一笑,道:“输了就输了,你不必脸红。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传你一套‘麻姑拳’,还怕没有扬眉吐气之日?”她幼受父教,年纪虽小,一身功夫实不在众师兄之下,只是煞有介事地说来,俨然以师姐自居,实有几分滑稽。幸亏万士奇一向自卑惯了,并不觉得受她的教训有什么不妥,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曲如兰奔到门口,探头向外张望一会,轻轻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回到万士奇床前,脸上现出诡秘的笑容,低声说:“昨天瓜棚里那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你快告诉我。我是你师姐。”
  “在……”万士奇脱口说出一个“在”字,猛然警觉,昨日师父反覆叮咛,地洞之事切不可告诉第三人,以免带来意想不到的祸祟。师父言犹在耳,怎能泄露?面前曲如兰目光灼灼,是一副急切与闻机密的神态,万士奇好生作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看你看。你这家伙言而无信!昨日救他,我也有功劳。我这就问爹去!”她噘起嘴,作势要走。
  “对,对。你去问你爹才是。”万士奇信以为真,顿有如释重负之感。
  曲如兰一计不成,好生失望,又回到床前,道:“我若去问爹,爹自会告诉我。我之所以来问你,是因为你我二人从小一块长大,交情非比寻常,哪晓得……唉——!”
  这几句话嗲声嗲气,纯是小女孩撒娇的口吻,万士奇听在耳中,有说不出的受用,飘飘然地仿佛进入了梦境。他双眼痴痴地望着曲如兰娇美的面容,心中无比甜美,只觉天界仙乐也不及她的声音美妙。
  曲如兰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窃喜:这笨蛋经不得哄,我索性再哄他一哄,他就浑陶陶不辨东西了!她抓起他一只手,放在掌心之间揉搓,轻轻扭着腰肢,柔声道:“好师弟,你快告诉我!这件事只我们两个知道,瞒着七师哥他们,那多好玩!你就在我耳边轻轻说,不叫旁人听了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着侍身下去,把一侧玉雪可爱的耳朵凑在万士奇嘴畔。
  万士奇一只手被曲如兰握住,似觉有电流阵阵射向心脏。他脸蛋碰到她柔软的发丝,鼻中嗅到少女颈中透出的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体香,耳中听到柔腻温存的话语,眼中见到一美艳若喷的玉颊,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全身血脉贲张,迷迷糊糊地想:“我是癞蛤蟆,她是天仙。我不敢有别的企望,我只盼望能使她高兴喜乐。我说了罢,我说了罢……”
  曲如兰正值妙龄,情窦初开,平日只要见到几个师哥向自己献殷勤,有事没事往自己身边凑,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此刻握着万士奇骨节粗大的手,耳畔感受到他喷出暖烘烘的粗气,也不免动情,不自觉地抬高了头,同时脸上热潮涌起,羞答答地说:“师弟,你真的忍心不告诉我么?”
  “在……在地洞里……”
  “地洞?地洞在何处?”曲如兰热切地问道,“是在庄里还是在庄外?”她使劲摇着万士奇的手。
  这一摇,牵动了万士奇的肩伤,创口迸裂,剧痛入骨,他呻吟一声,不由抽回了自己的手,顿时清醒过来, 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这个好事的小姐一旦知道地洞入口处,定要钻进去看个明白。她的嘴又快,万一说漏了嘴,不仅害了聂进的性命,师父一家也将大祸临头!那时,曲如兰也不能幸免……一想到这里,万士奇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绮念立时无影无踪,低声道:“小姐,你不要问了。你爹既不告诉你, 自有一定的道理。”
  曲如兰施尽浑身解数,只骗出他半句话,听他口气决绝, 显然已觉察到自己的用心,她恼羞成怒,倏地变了脸,道:“你不说就不说,好神气哟! 以后我再不来睬你!”她拉开门,想想又十分懊丧,伸足往门板狠踹一脚,奔出去了。
  万士奇适才在曲如兰的软语温存之下,如饮醇酒,醉醺醺的无比美妙,这一下仿佛从天上落到地下,心凉了半截,犹自痴痴地想:“她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是世上最没用的人,只会惹她生气。她一定哭了……”想到曲如兰掩脸哭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庄外野地里乱走的景象,万士奇心中一慌,再也躺不住,掀被下地,才要出门去找她,恰好四师哥周仁奉师父之命前来给他换药。
  周仁说:那相府三将还不死心,一早就有人在庄东北二十里处的沈家桥村头见到他们。万士奇一颗心全在曲如兰身上,于相府三将的行踪也不如何挂怀。周仁给他换了药,又嘱他多躺躺睡睡,不要到风地里走动,伤口才能好得快些。
  周仁去后,万士奇独自呆在屋中也觉无趣,便披上一件布衫,往师父院里去,看看师父可有什么吩咐。

  曲世忠正在小客厅里陪着李县尉在说话。原来,今日李县尉点了十名弓手复来曲家庄,要将三具尸体运回县城去。同时也为昨晚私闯曲家庄一事特向曲大官人赔罪致歉。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县尉,殊不愿与财大势雄的曲大官人结怨。因此一口一个“大官人”叫得十分亲热。
  曲世忠遥遥望见万士奇,手一招,叫道:“士奇,你来见过李爷。”万士奇应了声,忙走进去,叫了声“师父”,又向李县尉请安。李县尉执着他的手问他伤重不重,又骂姜延宗不要脸,下手如此狠毒,日后不会有好结果,接着说:“大官人,这位万贤侄是虽败犹荣。单凭他那不顾死活勇往直前的豪勇,足令姜延宗为之气夺。毕竟是名门高第,就是与众不同!”夸得万士奇脸都红了。
  曲世忠拈须微笑,道:“李爷过誉了!姜老爷是跟他玩玩的。小徒从未见过世面,受点儿挫折,对他未始没有好处。昨晚倒是内子特别担心,只怕姜老爷拿捏不准,失手将这孩子打死,我夫妻的罪孽就大了。是以还要请李爷代为向姜老爷致谢,多承他手下留情!哈哈哈……”
  李县尉也是聪明伶俐、见多识广之人,如何辨不出曲世忠话中的骨头?干笑数声,正色道:“贤夫妇爱徒之忱,远近闻名。那姜延宗昨晚若是当真肆无忌惮,兄弟我就第一个放他不过!”曲世忠不欲使他太尴尬,忙拱手道:“言重,言重!李爷的义气,我夫妇是一直感激的。昨晚也是看在你李爷的面子上,否则我曲世忠又不是软面团,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罢了,罢了,这事不要再提。”他看看天光,笑道:“我已命厨下备了点儿粗茶淡饭,请李爷前厅入席。”李县尉道:“多次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曲世忠站起身笑道:“李爷肯赏光,是我曲某人的面子!”执了李县尉的手,一同往前厅去。万士奇跟在后头。
  前厅内已安下一桌酒席,随李县尉来的十名弓手在别屋另设一桌,由老管家作陪。万士奇伺候李县尉与曲世忠落座,又提壶给他们注酒。曲世忠按住他手,使个眼色,道:“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你去跟师哥们一块吃。吃罢饭,就到我书房去,几案上有两粒丸药。”
  万士奇猛然记起,师父昨日就将照料地洞里聂进之责交予自己,今被曲如兰一搅,几乎将这件大事忘了。一夜半日过去,竟一趟也没去看过,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于是赶紧退出来,到厨房里张了张,正好有一笼猪肉包子出锅。随手抓了十几个,拿张干荷叶包了,径往书房行来。
  悄悄进屋,掩好门,回过身来,见几案上只有文房四宝,并无师父所说的丸药。想了一会,才体会到“丸药”云云,不过是个由头。于是启动墙上机关,打开地洞入口,随即闭上洞门,摸黑扶壁前行。不一会便到石室。
  “聂前辈!聂前辈!”万士奇低唤两声,不闻聂进回应,心道:“他到此刻还未醒转?”连忙打着火,点燃桌上的油灯,凑过去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那聂进大睁两眼,颧骨高耸,两颊凹陷,在摇晃不定的灯光里,宛若一具僵尸。万士奇以为他已断气,顿时后背溜过一阵凉意,头皮阵阵抽紧,大着胆子伸手去探他鼻息,忽见他双眼眨了一下,万士奇一怔,吁出一口气,道:“你原来醒着!吓得我半死!你好一点么?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肉包子。”
  聂进道:“你先给我弄点水喝。”他声音嘶哑,身子十分虚弱,但双目已有光泽。
  万士奇扳转茶壶,给他倒了半碗茶水,一转眼见茶壶旁有只青瓷药瓶,掀开瓶盖,里头是半瓶梧桐子大黑乎乎的丸药,正是师父自制的“还阳回春丸”。想起师父说的“两粒丸药”那话,便倒出两粒,喂聂进服下。
  聂进喝了水,精神略振,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既救姚充那狗贼又救我?”这些疑问是他醒来后百思不解的,是以脸上显出急切的神情。
  万士奇告诉他,这是曲家庄,救他的是曲大官人,为防官府搜捕,特地将他藏在地洞里,“我叫万士奇,是曲大官人第八个弟子。昨日在瓜地,我若将大青骡借与你就好了!都是我糊涂,害得他们三死一伤,你聂前辈也差一点死掉!”
  聂进皱了皱眉道:“这与你何干?那四个狗贼与我是死对头。他们见了我要杀,我见了他们也要杀。怎能说是你害的?你脑子有毛病吧?”
  万士奇道:“我是不聪明。我就是不懂人为何杀来杀去?你杀死的那三人,是什么官员,他们家中总也有妻子儿女,如今人死了,妻子儿女多伤心啊!以后日子又怎么过?就是你聂前辈,家里总也有亲人。若是你死了,你家里人又会如何悲哀?”
  聂进闯荡江湖多年,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所结交的皆是重义轻生的好汉子,从未听到过这等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话,忍不住说道:“曲大官人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等没血性的弟子?”
  万士奇面有惭色,低声说:“你说得不错。我原是曲家的僮仆,昨日恩师才收我为徒。我自己也觉着不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这几句话出于衷诚,字字情真意切。聂进听在耳里,更觉诧异,凝目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令师是怎么想的。依我看啊,如你万老弟这样的人,不该学武,应该置几亩地,盖几间屋,养一头牛,娶一房媳妇,老老实实男耕女织,生孩子,平平安安过一世。”
  万士奇平生最钦佩的是师父,最羡慕的是师兄们。他自知资质欠佳,但想只要假以时日,勤学苦练,总有成为武学好手的一日,至于成了高手后又做些什么,却浑未念及。生为曲家庄的人,不学武又学什么?听了聂进的话,他很不服气,反问道:“我为何不能学武?”
  聂进道:“学了武,人家来欺负你,你就要自卫。自卫就要杀人。像你这样的性子,手中拿着刀,面对着同样拿刀的敌手,先要想他家里的老婆孩子一大堆。敌手不等你想完,先一刀劈去你的脑袋了。你若成武学之士,那便是让武林中多一个鬼魂罢了!你既不敢杀人,还学武干什么?”他越说越气,“想不到我老聂英雄一世,今日反要受一个脓包蛋的恩惠,真还不如死了!日后传到江湖上去,我老聂还怎么做人?”说到这里,他两眼喷火,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是极轻蔑的神情。
  万士奇不料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脾气还这么大,吓得不敢说话,等了一会,待他喘息略定,小心翼翼地说:“前辈,光顾着说话,你饿了吧?肉包子香喷喷的,还有热气呢!”便将一个包子递到他口边。聂进十儿个时辰未进过粒米,一闻到包子的香气,口中酸水直冒,恨不得一口吞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说过不屑受他恩惠的话,便紧闭双唇硬挺。偏偏肚子不争气,“咕”了一声后,居然“咕咕”连响。
  万士奇见他这副硬充好汉的模样,颇感好笑,便道:“你不吃,我倒饿了。”缩回手将包子咬了一大口,笑道:“老王的馅子拌得实在好,又香又鲜又油,还拌进了海米、虾仁呢!”故意吃得咂咂有声。
  果然,聂进挺不住了,只奈四肢还动弹不了,无法起床抢夺,他闭眼思索一会,忽怒道:“老子没说不要吃!快把肉包子拿来!”
  万士奇忍俊不禁,“嘿嘿”笑了。聂进自嘲道:“老子今日虎落平阳,只好由你摆布!”就着万士奇手里,狼吞虎咽,一气吃了八个包子。
  聂进用舌尖舔着油漉漉的唇沿,满意地咂着嘴道:“万老弟,外头风声如何?姚充那贼子逃脱了狗命,官府来没来人?他们是不肯罢休的。”
  “怎么没来?昨夜就来了……”万士奇将相府三将夜闯曲家庄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聂进叹道:“想不到你倒为我受了伤!曲大官人与我无亲无故,担着这么大的风险!真是惭愧呀!我倘能活着出去,这笔人情债如何还法?”
  万士奇道:“前辈这话就见外了。家师与晚辈岂是施恩索报之人?前辈昨日以寡敌众,半步不逃,这份英雄气概,我是十分佩服的,只恨自己武功太低,帮不上手。倘若我有家师一半的功夫,帮前辈将那四人打跑,也不致杀伤这许多人命了!”
  前半截话倒还中听,后半截话就难入耳了。聂进不由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事,道:“万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昨日我与你交过一招,见你功夫这个……”万士奇接口道:“我功夫不行。”聂进续道:“你师父曲大官人的功夫在武林中已罕有敌手。你虽昨日才拜师,学武总也有些年头了吧?令师兄们的功夫如何?”万士奇脸上一热,低头道:“我师哥们自然都是那个……那个功夫不凡。我太笨,跟师哥们学了整整十一年。家师兴致好时,也常指点几招。我实在太笨了。”说到这里,陡起一阵伤感,眼圈也红了。
  聂进见他老实坦白,毫无半点心机,也不忍使他太难堪,道:“怕什么?大器晚成的人多得很。五十年前有位百败老人,六十岁之前百战百败,六十八岁后百战百胜,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你才十八岁,来日方长。你不要气馁,切不可自己看不起自己。令师是武学大家,何等眼光?何等见识?既看中了你,必认定你日后有大出息!”
  “当真?”万士奇精神一振,双眼放光,似乎看到了希望。聂进笑道:“这个自然。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又不比百败老人少一根指头。”万士奇哪敢有此奢望,“只要我学得师父的一半功夫便心满意足了!”说着咧开嘴笑。
  聂进又仔细端详了他的骨骼面相,暗想:“此子决非学武的材料,日后至多只能练到三四流的功夫。曲大官人居然收他为徒,究属如何用心?自古而来弟子择师而从,师父也择徒而教。曲大官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教出个傻徒儿来卸自己的面子,天下哪有这样的事?难道竟是我看错了……”
  万士奇见他久久不言不语,只管自己出神,便道:“前辈你累了吧?我也该上去了。你只管在此安心养伤。我会来给你送饭换药的。”
  聂进道:“如此多累你了。你没事时,最好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躺着,比坐牢还难受。你见到尊师,就说我聂进给他叩头。他的大恩 大德,我必有补报。另外嘛……”他欲言而止,续道:“你去你去,这盏灯让它亮着罢。”
  万士奇回到地面,俟师父一个人在房中时,禀告聂进的情形。说他神志已清明,虽不能起坐,胃纳甚好。又讲到他对师父十分感激。至于聂进指摘自己不宜学武的话,自然略去不提。
  曲世忠也不料聂进好得这么快,叹道:“此人的命真硬!大家武林一脉,谢我作甚?士奇,我有空会去看他。你多留意些,不要我再吩咐了。他的一日三餐,服药喝水,就都交给你了。有为师的在此应付,你叫他只管安心养伤。曲家庄要是救一个人都救不下来,那还成什么话?他在这里的事,你没泄漏出去吧?”
  万士奇胸中咚咚打鼓,想起曲如兰早上来套问聂进藏身处的事,此刻犹有余悸,定一定神,答道:“我没有。”曲世忠点点头,说声:“那就好!”蓦地长身站起,向三尺外的窗子虚虚一推,“砰!”一响,竟以无形的劲力将窗子推开,只见院门边有个人影一缩即没。
  曲如忠双眉一竖,满脸怒容,低哼了声,道:“兰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都想知道。”突然拔高声音,喝道:“还躲在那里干么?过来!”
  随着一片银铃似的笑声,曲如兰手托茶盘,转过院门,脸上笑嘻嘻的,一步三摇走来,浑没将窃听被喝破这事放在心上。
  万士奇望着她灿若春花的笑脸,风中弱柳似的身姿体态,心头怦怦大跳,脸上也不自禁地热烘烘起来。他只怕自己失态,忙垂下眼睛。
  曲如兰跨过门槛,两只灵活的眼睛向万士奇溜了一圈,向父亲笑道:“爹爹!女儿沏了一壶天目云雾茶,特给你老人家品品。”曲世忠明知女儿以献茶为名,要来伏窗偷听,但见她这副样子,心肠先自软了,苦笑着叹口气,道:“你一年大似一年,也该一年比一年懂事……”
  曲如兰放下茶盘,斟了一盏茶水,双手捧给爹,微噘红唇,委屈地说:“爹,我是想多懂一点大事,可你老人家又不让我懂。女儿实在不知该怎样才能叫爹爹称心。”
  曲世忠如何听不出她欲“懂”之“事”是什么,心头又来了气,接过茶杯放几上,皱着眉道:“我晓得你要问什么。这件事让你知道没好处!连你母亲也一无所知。爹爹是为你好!”
  曲如兰不即答话,又双手捧起茶杯,端到父亲胸前,笑道:“爹爹,这天目云雾茶生在高山云雾之中,叶片受云气滋养、雾水润泽,不带一点火气,最是清心明目。你快尝尝!我听人家说,练武的人火气大,武功越高火气越大。像爹爹这样的大高手须得日日饮几斤天目云雾茶,才能平火滋水,收到事半功倍、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神效。”她口齿伶俐,叽叽呱呱说下来,脸上的神态又极为虔诚恭顺,仿佛小鸟依人,小猫绕膝,使得曲世忠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只得将茶水喝了下去,脸上的神情也转为慈祥。
  万士奇见他父女有话要说,便退了出来。心想该到父母亲坟上瞧瞧,把自己被曲大官人收为门徒的喜讯告诉他们,他们地下有灵,也会十分欢喜。
  坟地在庄子西南五里的岗上,四周绿树环绕,中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儿十个坟头。此地除了四时八节,平日罕有人迹。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老鸹在枝头叫个一声两声。
  万士奇用铁锄掘地,给双亲的坟培了新土,又在坟前插香烧纸祝祷一番。然后席地而坐,呆呆地想些往事。他五岁时父母双亡,儿时的印象实已十分淡漠,就是双亲的音容形貌也记不太清楚。只是在他的想象中,父亲是个高大慈祥的庄稼汉,做得一手好农活,还会掏鸟窝抓野兔、捕鱼虾。母亲整日纺纱织布,还会唱许多好听的曲儿,会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每当母亲做饭时,他就依在母亲身边,望望母亲被炉火映红的脸,望望炉膛里红红的火,耳中听着母亲的小曲,一条大黑狗摇着尾巴在灶间走来走去……万士奇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
  忽听得西北角林中一人大喝:“狗东西!滚过来!!”声音沙哑,有如敲响一面破锣。
  万士奇吃了一惊,循声抬头望去,视线为密林隔断,什么也看不见。紧跟着,那边“哟!”一响,是金铁相交的声音。又听得一个粗豪的嗓门:“尔等是哪一路毛贼,竟敢打老爷们的主意!当真活得不耐烦啦!”
  这个声音颇为耳熟,万士奇立即想起来,是昨晚打伤自己的姜延宗,却不明白他怎会到了此地,先一个嗓音嘶哑的又是谁?心念未已,又听得第三个话声:“两位好汉尊姓大名啊?咱们从无过节罢?在下叶金龙,这位是姜延宗,这位是郑全忠,我们兄弟三人最爱江湖朋友。”
  万士奇方始明白:相府三将又来了,与他们发生争吵的有两人。这使他大感惊诧,相府三将去而复来,莫非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将不利于曲家庄?他屏着呼吸,悄悄掩过去,藏身树后,轻轻拨开枝叶望出去,只见林中空地上共有五人。叶金龙等三人背向而立,看不见面容,另外两人与叶金龙等相距五尺。一个是身穿白袍的年轻书生,背负剑囊。他剑眉入鬓,星目直鼻,面皮白皙,竟是一个极俊美的人物。另一人的相貌却叫人不敢恭维。此人身材既矮,又向横里胖开,一张肥嘟嘟大黄脸,小猪眼、狮子鼻、蛤蟆大嘴,要多丑陋有多丑陋。他手中提一把阔面大板斧,锈迹斑斑,刃口已崩了无数缺口,好似是从哪里拎来的。两人并肩而立,俊的那个更俊,丑的这个更丑。
  只听那丑胖子道:“什么金虫猪鬃钱洞,老子不识得的。快说:你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姜延宗大怒,双手一翻,抽出两根方楞铁锏,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老爷面前放肆?你二人盯我们的梢,要劫道么?”
  丑胖子嘿嘿嘿笑起来,转头向书生道:“兄弟,这只猪也还不笨,宰了倒有点儿可惜呢!”说罢,提起烂板斧,用袖子去抹擦锯齿形的刃口,便如一个屠户动手前检视自己的家生一般。
  姜延宗忍无可忍,两锏并举,使一招“晴天霹雳”,照准丑胖子的天灵盖猛砸下去。他素以膂力雄强著称,这两根铁锏共重八十三斤,又是竭尽全力施为,直拟将对方打成一堆肉酱。哪知丑胖子短短的左臂一抬,叉开五指,迅捷无伦地将两根铁锏轻轻巧巧抓住,手腕一翻,姜延宗只觉自己十指剧痛难忍,“啊!”的叫了声,不得不放开兵器,站在那里发呆。
  万士奇看得一清二楚,那丑胖子的功夫高得不可思议。姜延宗虽非顶尖高手,但他精练爪法,十只指头坚硬逾钢,岂知交手仅一招,便丢了兵器。
  丑胖子嘿嘿笑道:“这等功夫也想用来逞能!”掂了掂掌中的两根铁锏,喝声:“瞧着!”往外一抡,“呼”的一声, 一根铁锏往外飞出,“噗哧”射进三丈外大樟树的树身,树身外只余半尺长短的一截。紧跟着第二根铁锏也飞出,“当!”一响,正撞在先一根铁锏的尾端,两根铁锏相继穿过树身,落在地上,那树身上现出一个六角形的深洞。
  姜延宗吓得脸色如土,簌簌而抖,心知丑胖子若是有心杀自己,树身上的深洞就该移到自己胸口来了。
  叶金龙脸上微微变色,抱拳深深作了个揖,道:“多谢好汉手下留情。两位好汉莫非是江湖上人称‘夺命双杰’的汤氏贤昆仲么?失敬,失敬!”他怕得厉害,声音也发抖了。
  那书生模样的笑道:“江湖上都叫我们‘夺命双煞’,这个‘杰’字可不敢当,还是奉还阁下吧!我是汤逢祥,这是我大哥汤逢吉。三位遇到我们哥儿俩,大大的吉祥!”叶金龙连说:“不敢!”后退一步。
  万士奇曾听师父与师哥们谈论武林人物,提到过夺命双煞的名头,说这两人是一母同胞兄弟,武功甚高,一向独行其事,不与旁人联盟结交,也不惹是生非。但谁要是得罪他们,他们便出手无情,决不留活口。这两人世居庐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奇的是,两兄弟一母同乳,居然没半点相似之处,老大奇丑,老二极俊。
  丑胖子汤逢吉道:“好了!尔等只须将聂进身携之物交给我们,就滚回临安去吧!”说罢,伸出一只肉滚滚的肥掌。
  叶金龙又退一步,赔笑道:“汤大侠说笑话了,我等连聂进的影子都没见着,哪来什么‘东西’?否则,也不会在此滞留不去。那聂进定是曲世忠藏起来了。两位汤大侠不妨到曲家庄找上一找。”
  汤逢吉、汤逢祥对视一眼。突然,郑全忠冷冷道:“两位找着了姓聂的,也得将人物交给史相爷,史相爷定有重赏!”
  汤逢吉看了郑全忠一眼,哈哈大笑。汤逢祥却是微微含笑。
  郑全忠被他俩笑得心头火起,青着脸喝道:“笑什么?聂贼是官府通缉的大盗,又偷了相爷的东西。抓住他,不交给相爷发落又待怎的?”
  汤逢吉的大笑转为冷笑,斜睨着郑全忠,轻蔑地道:“什么狗屁相爷!狗屁官府!老子从不放在眼里!像你这种狗腿子,乘老子现在脾气还好,滚得远一点吧!”
  郑全忠的一张脸本就白中泛青,此刻是青中透出黑气。他冷笑一声,缓缓拔出鞘中长剑,双目平视着汤氏兄弟,沉声道:“你口气再大,也只能吓吓胆小怕死的懦夫!”说着,阴鸷的目光扫了姜、叶二人一下,“我倒今日想看一看,你们姓汤的凭
什么如此狂妄!”
  叶金龙和姜延宗被他拿言语刺了一下,顿时满脸羞惭,不敢抬眼与郑全忠目光相接,也不敢开口劝解。两人十分尴尬,默默退开数步。
  日头西斜,阳光照在林梢,犹如涂了一阵金子,金碧交映。林中没有一丝风。一只长尾松鼠纵身弹跃,越过人们头顶,转眼不见了踪影。老鸹在叫:“呱——呱啊!”
  汤逢吉正要提斧上前,汤逢祥拉了他一把,道:“大哥,让我来。”他面带微笑,挺身站立,双臂负在背后,一身白袍如水波动,真个如玉树临风,自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飘逸和英武。
  郑全忠手臂一振,长剑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未绝,说道:“你拔剑吧!难道竟要以空手与我过招不成?”
  汤逢祥微微一笑,道:“我不敢。”长眉一轩,眉宇间现出一股令人不易觉察的傲气,“我若宝剑出鞘,不饮人颈血浆便饮己血!”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郑全忠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汤逢祥。汤逢祥亦不眨眼,温和地望着对手,脸上的神情是几分好奇,几分怜惜加几分亲切,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敌手,而是个坏脾气的弟弟。
  两人对视了许久。郑全忠出剑了。郑全忠一出剑,手上好似不止一柄剑,而是十柄、二十柄。剑光霍霍,交叉纵横织成一张网,劈头盖脑地罩了过去。叶金龙、姜延宗枉与他多年同事,也看得目瞪口呆,从不知他竟有如此迅捷的快剑。
  但汤逢祥面对这密林一般的来剑,竟连上身都没动一动,犹自面含微笑,只用右手的五指,便挡住了这一轮快剑的进攻。
  郑全忠低吼一声,又一轮快剑攻去,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捅出千百个血洞。他手上的剑化作了一蓬密集的白光。突然,汤逢祥上身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那一蓬白光也变成了一支剑。
  这支剑的剑头插在汤逢祥双掌之间,剑身兀自颤动不已。郑全忠奋力挺剑,却如碰到了坚石,剑头无法再进半分。他再使劲回夺,仍是夺之不动。郑全忠额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水,一张脸发灰了。
  汤逢祥问道:“兄台与崂山‘闪电剑’鲁直意怎么称呼?”
  郑全忠怔了一下,哑着喉咙道:“那是我四师叔。”
  汤逢祥笑道:“我欠鲁直意一点人情。你去吧!”缓缓分开双掌。
  郑全忠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犹自挺剑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一片惶惑。汤逢祥又说:“你的剑术不坏,只是于贵派的内功尚未练成,出剑虽快,终是……”他话未说完,眼前白刃一闪,利剑挟风刺到,郑全忠大喝一声,震得附近的树叶簌簌落下。
  两人相距既近,这一剑又是出其不意,贯足劲道,汤逢祥万难躲过。万士奇不料会有此奇变,在树后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叶金龙、姜延宗也骇得呆如木鸡。汤逢吉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两条人影相对而立。过了一会,其中一个缓缓仰天跌倒,他颈中的血口子咕咕冒着血浆。另一个手提宝剑,晶莹的剑头上吊着一粒鲜红的血珠,仿佛是一枚熟透的樱桃。
  此人正是夺命双煞之一、白袍青年汤逢祥。丑胖子汤逢吉见弟弟无恙,吁了一口气,随即将恶狠狠的目光对准了叶金龙和姜延宗。
  叶、姜二人发抖了,两副牙齿在两张嘴里“格格”乱响。这时候,他们才深切地体会到在京城史丞相手下混日子是何等惬意,京城太平酒楼的酒菜何等美妙,京城怡芳院的姐儿是何等俏丽!
  姜延宗两膝一软,跪了下来,叶金龙虽慢了一瞬,但叩头却在姜延宗之前。姜延宗自不肯输于他。两人便跪在地上比赛叩头,砰砰砰砰,争先恐后大叩其头。
  汤逢吉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道:“兄弟,饶了这两个狗贼?”汤逢祥慢慢还剑入鞘,笑道:“饶了他们倒不打紧,只是未免对这位郑全忠不住。”一言甫毕,他手起掌落,分别在叶金龙、姜延宗头顶各击一掌。叶金龙和姜延宗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即双双同赴黄泉。
  万士奇在树后看得心惊肉跳。汤逢祥杀郑全忠,乃迫不得已,尚情有可原。叶、姜二人已屈膝叩头求饶,他也不放过,出手之快,下手之狠,心肠之硬,真不负“煞鬼”之称。万士奇虽知叶、姜二人不是好人,但眼见他俩丧命,也不禁生出狐悲之意。
  忽然,从林子外头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呼叱:“你往哪里逃!我今日不捉住你就不姓曲!”

  万士奇一听,便知是曲如兰到了。林中有三具尸体,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煞。她没头没脑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万士奇情急之下,顾不得自身安危,从藏身处跳出来,径向曲如兰话声来路奔去,提声高叫:“小姐!小师姐!你别过来,快回去!”
  曲如兰从父亲房中出来,在庄里没找见万士奇,一问,有人见他荷锄往西南去了。曲如兰忖道:他肩伤末愈,扛着锄头去干什么?多半是将聂进藏在坟地里了。坟地里埋的都是死鬼,平日没人去,倒是个藏活人的好处所。她便急急赶来。
  到了坟地,不见万士奇的影子,只见到他父母坟前燃着线香,有一堆纸灰。才知自己猜错了,正感没趣之际,忽见一只黄毛小狐狸在捕捉野兔。她悄悄掩过去,捡起一块石子正要掷它。狐性多疑,一觉异常,丢开野兔发足便逃。曲如兰哪里肯舍,展开轻功追上去。
  狐狸极为狡猾,先在坟堆间兜圈子,曲如兰几次追近,伸手去抓时,不是差了一尺就是五寸,惹得她性发,大叫起来,决心要逮住它。那狐狸身子一折,转了个弯,四足力蹬,便向林子逃来。曲如兰一见万士奇从林中奔出,大叫:“臭棋儿!快截住它!”狐狸一见前有人截,猛地窜起三尺高,身子在半空一折,向左边窜去。眼看它便要逃进树丛,曲如兰急得大骂,突见左边林中出来两人,其中一个穿白衣的身形一晃,已抢到狐狸前头。狐狸掉头飞奔。白衣人腾身一跃,犹如白鹤飞起,紧跟着凌空一个跟头,长袖甩出,卷住了狐狸,他双足落下来,正好站在曲如兰面前五尺处,笑盈盈地说道:“姑娘,给你。”将小狐狸捧给曲如兰。
  曲如兰接过狐狸,随口道:“你这人轻功还不错!”她用手抚着狐狸的皮毛。狐狸怕得不行,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露出乞怜的神情。曲如兰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你的。我要给你做个窝,每天给你喂好吃的。那不比你在外头担惊受怕好么?”她好容易逮到一只活狐狸,满心喜悦,压根儿将眼前“轻功还不错”的陌生人忘了。
  “姑娘姓曲?可否见示芳名?”汤逢祥问道。
  这当儿,万士奇已赶到。他明知夺命双煞凶残无比,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插在曲如兰与汤逢祥之间,气急败坏地叫道:“小姐,你快回去!这两人恶得很!”
  曲如兰这才将目光从狐狸身上移开,看看万士奇,又看看汤逢祥,奇道:“我看他们并不恶呀!这只狐狸还是他帮我捉住的呢!”
  万士奇不知该如何向曲如兰分说才好,张臂拦住汤逢祥,高叫道:“你们俩走开!你们方才在林中杀了三人,是我亲眼看见的!”
  汤逢祥与汤逢吉对视一眼,见万士奇双目怒睁,颈上青筋暴突,对自己怀着极深的敌意,不免心中有气。汤逢吉厉声道:“你躲在树后偷看,还当我们不知道么?我若要杀你,你十个脑袋也砍下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锈斧。
  汤逢祥道:“姑娘,那是家兄汤逢吉,我叫汤逢祥,江湖上叫我们‘夺命双煞’。请问姑娘芳名?”他神色温和,双目越过万士奇,亲切地望着曲如兰,是根本没将面前的万士奇放在心上。
  面如兰目光与汤逢祥相接,心中怦的一跳,暗道:“好英俊的一个少年!”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脸上一红,道:“我叫曲如兰,是曲家庄的人。”见万士奇仍挡在自己面前,心头蓦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没好气地斥道:“你拦着我干什么?走开!”伸手一拨,用上了儿分内劲,万士奇身子一歪,旁跌三步才稳住身子。
  汤逢祥只作不看见,踏上一步,拱手道:“令尊可是名满江湖的曲大官人?我们兄弟闻名久矣!适才见曲姑娘追狐的身法,当真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令人大开眼界!”
  曲如兰虽不知“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八字的出典,但知道是称赞自己的好话,心中舒服,又见此人英挺潇洒,更增几分好感,嫣然一笑,道:“我比我父亲可差远了。就是比你,好像也差了一点儿。”她向来自高自大,今日自承不如,可算十分难得。
  万士奇见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汤逢祥只要伸手一掌,便可击死曲如兰,心中大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能使曲如兰脱险,只有一咬牙,怒吼一声扑上,双拳连击,叫道:“休伤我家小姐!”
  汤逢祥正在与曲如兰说话,忽见万士奇咬牙切齿抡拳打来,“咦?”了一声,气运于胸,“砰砰”两响,坦然挨了两下。万士奇这两拳已使尽吃奶的力气,却如击在厚皮鼓面之上,被反震之力弹开一丈多远,坐倒在地,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话来。
  汤逢祥看看万士奇,长眉一轩,讶然道:“曲姑娘,这位仁兄与在下素不相识,他是怎么啦?”
  曲如兰也不料万士奇竟会突然出拳打人,被汤逢祥一问,顿时脸红过耳,转头怒视万士奇,锐声斥道:“万士奇!你这疯子!你这个猪头三!竟敢出手打人?我回去告诉爹爹,立即赶你出门!你还不向汤二侠叩头赔罪?”她顿一顿,向汤逢祥歉道:“汤二侠,万士奇是我师弟。此人脑子不好使,是个浑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汤逢祥笑道:“不敢,不敢。曲姑娘言重了。想来这位万兄是认错了人。或因我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太臭,以致生了误会。”
  万士奇护兰心切,明知汤逢祥武功高于自己十倍,仍奋力打了他两拳,至于这两拳击出之后,自己是死是活,却浑未念及。这时挨了曲如兰一顿臭骂,他又是气苦,又是惶急,心中一酸,几欲滚出泪来。他想回去告诉师父,却又放心不下曲如兰,左思右想,苦无良策,暗道:“小姐既不听我的话,我惟有陪她到底,要死,我得死在她前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圆睁双目,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汤氏昆仲。
  汤氏昆仲既没将万士奇放在眼中,也不去理他。曲如兰乍逢一英俊温文、武功高强的青年,正要与他多说几句话,身边站着个蠢头蠢脑、疯疯癫癫、大煞风景的万士奇,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懊恼和厌恶,若不是当着外人,早就大耳括子劈过去了。她向万士奇怒瞪一眼,强压怒气,转头向汤逢祥笑道:“两位既来到此地,何不到曲家庄走走,我父亲最爱武林朋友,若知两位过门不入,定要怪我待客不诚。”
  汤逢祥还未及答话。万士奇抢着说:“正是,正是!家师曲大官人就在庄上。一定欢迎两位大驾光临!”他想:只有抬出师父的名头来压他们一压,好令双煞不敢轻举妄动。
  汤逢吉道:“曲大官人是前辈高人,我们自要去拜会的。只是此刻我们尚有要事在身,请曲姑娘转告令尊,就说汤家哥儿俩敬重曲大官人,已将那三个得罪过他的狗贼料理了!兄弟,我们走!”他“走”字出口,身子已在三丈之外,半空中折过身子,疾向南行。汤逢祥朝曲如兰深施一礼,道声:“后会有期!”也不见他如何屈膝蹬脚,一个身子拔高丈余,凌空打个跟头,落下地来时已出去四丈。身法固快,姿态也极妙。他袍袖飘飘,追上乃兄。两兄弟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倏忽远去了。
  曲如兰没料到他们说走便走,张口轻“啊”了一声,突然红了脸,呆呆地望着汤逢祥飘行而去,心头陡然袭上一阵惆怅,久久站在那里,回味着汤逢祥说过的每一句话,竟忘了手中的狐狸已乘机脱逃。
  万士奇也摸不着头脑,适才他在林中听得清清楚楚;汤氏兄弟曾向相府三将索要“聂进身携之物”,也已知聂进躲藏在曲家庄。是以他认定双煞与相府三将是一丘之貉,是曲大官人的对头。因此才为曲如兰不惜作以卵击石之举。哪知双煞不仅放过了曲如兰与自己,汤逢吉临去前那句话,似乎还是为了曲大官人才杀死相府三将。这可真叫人不解!万士奇见曲如兰兀自悄立风中出神,忍不住道:“小姐,他们走远了。这其中种种蹊跷,只有快回去禀告师父才能明白!”
  曲如兰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惊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他们还会来么?我的狐狸呢?”
  万士奇见她犹自怔怔忡忡,突然心中一阵难受,暗道:“她眼中没有我一点儿影子。在她心中,我连一块小石子都不如,更不如一只小狐狸。”他心下烦乱,没好气地说:“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走出七八步,回头一瞥,曲如兰跟了上来。她低垂着头,双眼看着地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万士奇又想:“适才若是汤逢祥凶性大发,索性一掌打死我,她会怎样?会不会为我与他拚斗?”
  夕阳已落到地平线上,西天的云霞血染般艳丽无比。万士奇和曲如兰各怀心事,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回到了炊烟四起的曲家庄。

  曲大官人得知夺命双煞出现、相府三将丧命,两道浓眉徼微一扬,忖道:“尊神未去,恶煞又至,数日内必有各路神魔鬼怪络绎到来。哼!要想一举挑了曲家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当下召齐了门下弟子及护庄武师,聚于大厅之中议事。分派人手守更值夜,护庄卫院。曲大官人道:“大家晚上睡觉警觉些,却也不必提心吊胆,有我曲某人在,天塌不下来!我曲家在此已住了两代,大风大浪也见过一些。从今日始,庄中人不许赌博打架,不许酗酒闹事,夜间不许随便外出!所有火种,俱要特别小心!无论白昼黑夜,凡有陌生人进庄,都须火速报我,不得擅专!”
  在十多年前曲大官人成名之初,时有武林人物上门挑衅,指名要与曲世忠比武较技。正派人物遵循江湖规矩,必先投帖拜庄、而后与主人订下比武的时间地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纵使乘兴而来,铩羽而去,也还叫人敬重,宾主反成了朋友。那一干阴险小人,或施偷袭,或下毒,或设陷阱圈套,往往要闹得曲家庄鸡飞狗跳,双方结下怨仇。那些年中,曲家庄接纳过一拨拨江湖好汉,武学高手,没有一回输了阵仗,砸了牌子。曲大宫人的英名也由此广为传播,震动江湖。近十年中,已极少有人敢小看曲家庄,更无人敢对曲大官人不恭。庄中老人们说起曲大官人当年的英风侠烈,常令后生晚辈悠然神往,恨不能早生十几年,好亲眼目睹曲大宫人的勃勃英姿。在他们心目中,曲大官人纵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了许多。因此在听了曲大官人的话之后,彭兴邦等一班弟子人人精神振奋,摩拳擦掌,盼望自己也能初露锋芒,立功扬名,以不负在师门的多年苦功。石守义、吴遵德、周仁三个更沉不住气,一回到住处,即伸掌踢腿,打坐运气,拭剑练招,直忙到后半夜方始上床歇息。
  一连十数日,毫无动静,既无人来骚扰,更无人来挑战。夺命双煞也没再在方圆二十里内露面过。相府三将的尸体已被曲世忠命人送往县衙。李县尉又来了一趟,询问凶手的姓名形貌,曲世忠只推说不知。
  这十几日中,万士奇时时进地洞照料聂进。聂进的情形是忽好忽坏。先一日还能说能笑,第二日却发起高烧,额头烙铁般滚烫,口中胡言谵语,忽而似与人吵架,大声怒斥;忽而细语絮絮,辨识不清。曲大官人抽空来看了几回,给他服了去热镇心的药。第三日聂进的烧退了,精神十分委顿,大半时间里在昏睡,醒着时也不说话,只怔怔地望着虚空,神气阴郁。万士奇看了害怕,却又不敢离开。
  这日万士奇一到石室,便闻到一股恶臭。原来聂进身子动弹不了,将粪便全拉在床上,污了里衣被褥。地道中幸有一处泉眼,万士奇忙打来水,不避秽气,将聂进洗擦干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料理停当。
  这期间,聂进始终紧闭嘴巴,不发一语,眼睛也不看万士奇。待万士奇卷起脏物,要离去时,聂进忽叫道:“万老弟,且住。”万士奇转头道:“前辈有什么事?”聂进脸上的神气甚是古怪,眯着眼看了他一会,问道:“万老弟,纵是我的孝子贤孙,也未必肯如你这般尽心尽意地照料我。你说吧!你想要我的什么东西?”
  万士奇一愣,笑了:“前辈说笑话吧?我不要你的东西呀!你是客人,又是家师的朋友。你不能动,我能动,我照料你,是应当的。”
  聂进微笑道:“谅来你也晓得,我老聂是有名的大盗。这些年中奇珍异宝,拳经剑谱、武学秘笈、宝万宝剑都收罗了一些。你直说吧,要什么?”
  万士奇道:“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了。家师经 常告诫我们:小人以珍奇为宝,君子以不贪为宝。家师还说:为别人做了点事,便收受酬报,这样的人虽比不劳而获好一些,但也好不太多。没有人会敬重于他的。他在世上也交不到朋友。”
  聂进面现讶色,道:“令师真是个谦谦君子!这倒叫我不解了!君子见到我这种小人,避之犹恐不及,怎么还冒险救小人?日后传出去,说君子与小人为伍,岂不大损尊师名声?奇怪!奇怪!”
  万士奇听他话中有讥诮之意,心中微微生气,道:“前辈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我师父确确实实是位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武林中谁不敬钦?”心道:“此人真不知好歹,难怪这么多人要找他麻烦!”又想:“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他自承是小人,喜欢怎么想, 也怪他不得!”便懒得与他多说,道了别就走,只听聂进在身后嘿嘿嘿地怪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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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各路神魔
  活泼好动的曲如兰从未像如今这般安分守己,对庄中发生的诸事都提不起兴致来。
  这些日子,师哥们加紧练武,稍有空闲,便在练武场上抡拳踢腿,呼来喝去,引了一群毛孩子围观。石守义几次来邀曲如兰同去练功,她都推说身子不适,拒绝了。最后一次石守义又来缠,她竟发了脾气,对石守义道:“我说不去就不去!你就是跪着求我,我也不去!七师哥,咱们都大了,男女有别,你别再对我拉拉扯扯的!免得惹旁人闲话!”把石守义臊得一张脸青红不定,十分尴尬。
  也怪不得曲如兰懊恼。自打那日见了汤逢祥后,芳心便乱了,眼前老是有一个俊逸娴雅的白袍青年在晃来晃去。他武功那么高,眼神那么亲切,说话那么得体,举止那么潇洒,气度那么从容。曲如兰所见过的男人中,从未有一个能及上他五分。他说过敬仰自己的父亲,得空便来拜庄。她信以为真了,日日站在庄外眺望,以为很快便可再与他相见叙话。不料他竟一去不返,杳如黄鹤。
  曲如兰无数次在心中猜度他的婚姻状况,有时她想:像汤逢祥这样与众不同的人,纵横江湖,眼界定也极高,寻常女子如何配得上他?有时又想: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之大,找几个绝色女子总还是有的,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吧?
  汤逢祥说过的“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八字,曲如兰一直牢记在心,苦于不知其确切意思,不得已只好去问知书达理的继母相氏。继母告诉她,这是三国时大才子曹植《洛神赋》中的话,特将书翻给她看。由此她才知河洛之神宓妃是天地间最美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曲如兰又惊又喜,借了书奔回房揽镜自照,起先还有几分信心。但读到那洛神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目善睐,辅靥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自觉颇有不及。至于“转眄流睛,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行路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身姿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是万万比不上了,恼起来,将镜子摔成两半。
  她忽悲忽喜、患得患失,满腹心事,无人可以诉说。整日价神思昏昏,无精打采。无缘无故拿侍候她的两个丫头小红、小绿出气。
  这日,曲如兰心中愁闷无从排遣,便骑了青骡出来散心,也没有什么既定的去处,只信马由缰,任由青骡驮着她,一气驰出廿七八里远,到了官道之上。越过官道再东行里许,那就是以大潮壮观名扬天下的钱塘江了。
  立马道上,已望得见远处的滚滚江流,听得见哗哗不息的水声。忽然从北边驶来一辆篷车。这篷车黑漆发亮,拉车的两头驴子毛色也为纯黑。黑驴体形虽只比壮狗大了一些,脚力却健,拖着黑篷车如飞驶来。待驶近了,曲如兰瞧着那前头赶车的人又是一乐:此人黑衣黑帽,连手中鞭杆也涂以黑漆,在远处时他身子与黑车相叠,浑然一体乌黑一团。
  黑驴、黑衣车夫、黑车,在土黄的官道上显得十分触目。
  来车驶到曲如兰身前,黑衣车夫“啪!”地一甩鞭子。那两头小黑驴立时站定,八只蹄子似用钉子钉入地下,居然一动不动。
  那车夫缓缓抬起脸来,看了曲如兰一眼。曲如兰不禁打了个寒战,只见眼前这车夫有一张惨白且毫无生气的瘦长脸,漆黑的双眉略微倒挂成“八”字,两只眼睛也黑如乌玉,射出逼人的寒光。尖鼻子、薄嘴唇,年纪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这张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似乎是从古坟中爬出来的僵尸。
  车夫问道:“小姑娘,往曲家庄怎么走?”话声又尖又细又冷。曲如兰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只觉脸皮发紧,心里发虚,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定一定神,反问道:“你到曲家庄去于什么?你是谁?从哪里来?”
  车夫嘿嘿嘿笑了,他笑时脸皮纹丝不动,只是两肩微微耸动。车夫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快快讲来!”
  曲如兰哪肯告诉他?抬臂指指东边:“在那边!”便拨转骡头,双腿一夹,催骡急行。只听身后那人怒道:“东边是大江!好丫头,你竟敢戏弄我!”随着“啪!”一响,车声鳞鳞,竟追来了。
  曲如兰吃了一惊,心道:“好狗》,竟敢追我,这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定不是好人!我索性将他引到偏僻的所在,一剑斩讫!”当下便驱坐骑快跑。她胯下之骡脚力甚健,四蹄翻飞,飞箭般向北射出去,片刻就觉身后车声远去了。
  曲如兰呼出一口气,不由暗笑:我今日是怎么啦?竟会怕起一个僵尸来,叫人看见,没的折了曲家威风!  一念及此,勒住缰头,扭头一看,不禁骇了一跳。那车夫早从车上纵落,展开轻功,已追到身后两丈处。车夫见她回头,笑道:“你逃呀!且看是你四条腿快,还是我两条腿快!”
  这一下,曲如兰骇得花容失色,心知这车夫非等闲之辈,一边催马快跑,一边急从囊中摸出三枚蝴蝶镖,手往后挥,只盼能打中一枚。三镖发出,只听车夫的声音又近了一丈:“穿花蝴蝶逍遥掌,剑气似龙宏阳功!好极,好极,你就是曲家庄的!”他一口喝破曲如兰的武功家数,又道:“蝴蝶镖有什么用?且看我卜恨人的勾魂索!”
  曲如兰正伏鞍猛逃之际,忽听脑后呜的一响,有物袭来。这时已不及回头,她伸手在马头上一按,借力高跃,只见一个黑圈从身下掠过,就听得那车夫叫道:“好身法!”她身在空中,已拔剑在手,跟着扭腰舒臂,硬将身子转过来,双足甫沾泥地,又后跃了五尺,以防车夫偷袭。
  车夫见她身法迅捷,应变甚速,也不禁点了点头,挥动手中两条黑色长索,向曲如兰攻去。曲如兰自幼跟父亲习武,虽不是十分认真刻苦,但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了。这时途遇强敌,把一柄剑使得如泼风相似,护住周身。岂知车夫的功夫十分怪异,挥索成圈,大圈小圈一个个套过来,先套住她右膀,曲如兰一慌,腰间也被他黑索缠住。曲如兰用力一挣,未能挣脱,正要把剑换过手来割断黑索。那自称“卜恨人”的黑衣车夫将手中索头往外一甩,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黑索以曲如兰为轴,一道道绕上去,将她从脚至肩缚了十七八道,裹成个大线团似的。
  车夫嘿嘿怪笑,伸出一只手来抓曲如兰。曲如兰一见这手干枯似柴,白得没半点血色,直如枯骨相似,忍不住大叫:“别碰我!别碰我!别……”叫声未毕,身子已被车夫提了起来。车夫笑道:“我卜恨人恨尽天下男人,见到你这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妞儿,却是满腔的爱意呢!”说着将曲如兰提至胸前。曲如兰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我不要你爱!我宁可被你恨!你这僵尸,你敢碰一碰我,我爹爹决放你不过……”她见车夫那张白得骇人的脸离自己脸蛋越来越近,脑子一晕,昏了过去……
  待醒转时,曲如兰才知自己已在车中,身上的黑索虽尽解去,但四肢皆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车在行驶,车内黑乎乎的,也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有无被车夫轻薄了去。她自出娘胎以来,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便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才哭了数声,  卜恨人便在外头嚷道:“哭什么?你又不少一根头发!”接着咣当一响,车厢壁上开了扇小窗,卜恨人僵尸般的脸出现在窗口。
  曲如兰骂道:“你这僵尸鬼!我爹爹要将你碎尸万段!”卜恨人道:“你老子究竟是谁?叫他来跟我较量较量!”曲如兰道:“我爹爹是曲世忠!你还不将我放开?”卜恨人怔了一下,嘿嘿嘿笑起来,道:“好极!好极!我正要去寻他,曲世忠的女儿先撞到我手里,天老爷当真关照我卜恨人!好极,好极!小丫头在我手中,不怕曲世忠不乖乖地将聂进交出来!嘿嘿嘿……”啪一响,小窗重行关上,车中又一片漆黑。
  曲如兰暗暗叫苦,原以为抬出爹的名头来,可吓得卜恨人屁滚尿流,哪知卜恨人正是爹爹的对头。如今落在冤家手中,这可如何才好?威胁既无用,惟有软求了。“卜前辈,卜前辈!你是前辈高人,何必跟我为难?我爹爹提到你时,说你不但武功高强,更兼豪气冲天,从不欺负弱小,讲究的是堂堂正正与人单打独斗。我爹爹说,天下英雄虽多,但像卜某人那般不肯占人便宜的实在数不出几个……”
  卜恨人在车外笑道:“差矣!差矣!我卜恨人最爱欺负弱小,最恨堂堂堂正正的伪君子,最喜欢占人便宜。曲世忠武功不弱,手下又有一大帮徒子徒孙,卜某人武功低微,胆小如鼠,若不使点儿阴谋诡计,只怕性命难保。小妞儿,你死心吧!我拿你去换一个人,好教你老子投鼠忌器,不得不从!”
  曲如兰知道爹爹最讲义气,从不出卖朋友,兼且铁骨铮铮,决不受人要挟威逼。 卜恨人欲想用自己去换聂进,那是万万不成的,何况聂进究竟在不在曲家庄,大是疑问。车轮滚滚,谅来是驶向曲家庄,曲如兰被困车中,百思无计,惶急之下放开喉咙高喊:“救命!救命——!”
  卜恨人笑道:“你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曲如兰心道:“我不喊就有用啦?趁喉咙未破之前多喊几声。”又张口大叫:“救命——! 救命——!”
  卜恨人恼了,打开车窗,喝道:“再喊我塞你一嘴驴粪蛋子!”说罢伸进一只手来。曲如兰闻到一股中人欲呕的臭味,顿时吓了一跳,紧紧闭上了嘴,心里将卜恨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车又行了一程,驶上一条坎坷不平的路。车子剧烈摇晃,颠得曲如兰头昏脑胀,她怕卜恨人又提驴粪蛋子,强咬牙关,一声都不敢哼。
  忽听得前方蹄声答答,好像另有两骑迎头驰来,随即听到有人“驾!驾!”的驱马声。曲如兰精神一振,正想出声呼救,鼻中又闻到一股臭气,睁眼一看,头上悬着卜恨人的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团臭哄哄的物事。只听卜恨人的声音如一缕寒冰钻入耳中:“小丫头,快张口呀!”曲如兰气得发昏。驴粪悬头,她如何敢喊,屏住了呼吸,以免臭气入鼻。
  耳听来骑越奔越近,就要与篷车交叉而过了。曲如兰的心提到喉咙口,听着蹄声经过车旁,又落向车后。她绝望地流出眼泪。
  蹄声忽又从车后响近来,似乎是骑者扳转马头,往来路驰回。一个极耳熟的声音在外说道:“六师哥!这不是小师妹的大青骡吗?”曲如兰听得清清清楚楚:正是石守义的声音。她喜得心跳都停止了。又听六师哥吴遵德道:“不错!是小师妹的坐骑!她人到哪里去了?”曲如兰在心中大叫:“在车里!在车里!”又听石守义道:“六师哥,这黑车和车夫我看有古怪!那车夫!停车!停车!车里装的什么?”石守义、吴遵德纵马上前,越过车子,兜了回来,迎头拦住了黑篷车。
  卜恨人道:“山大王饶命!饶命!车内是我老婆,要生娃娃,却生不出,怕是要死。我载她去寻郎中。”卜恨人的声音抖抖的,装得很像,同时将握驴粪的手垂下半尺,臭得曲如兰几乎晕去。
  产妇不能见风,这辆车蒙得严严实实,倒也言之成理。吴遵德已信了卜恨人的鬼话,幸亏石守义细心,大声道:“你拴在车后的大青骡是哪里来的?”
  卜恨人道:“拣的,拣的!我见它在路边吃草,以为是无主的野骡,便顺手牵来,拴在车后,两位大王若欢喜,小人奉送,奉送!”
  石守义叱道:“你胡说!世上哪有鞍,齐备的野骡?快说!青骡的主人在哪里?你有一句虚言,我割了你舌头!”
  卜恨人道:“割不得呀!一割了小人的舌头,小人就不能回大王的话了!”吴遵德斥道:“什么大王二王,你当我们是强盗吗?快说实话!”卜恨人道:“是,是!我说实话,这青骡是一位女侠送我的。那女侠见我夫妇可怜,便将坐骑送了给我。那女侠白生生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细细的腰,比我老婆好看一百倍……”
  曲如兰行事任性,出手豪阔,高兴时什么好东西都会拿来送人。石、吴二人对视一眼,倒有些儿将信将疑。石守义问道:“那位女侠去了何处?她将坐骑送你,自己怎么办?”卜恨人道:“那女侠会飞,一转眼就不见了。好像是往东,不对不对,应该是往南,小人也不敢问,想来是去找男侠了吧?”
  “往南去了?”石守义喃喃自问:“她去南边干么?”又道:“你这只手为何伸在车厢内?”卜恨人道:“这个,这个……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老婆要生娃娃了,肚子痛得厉害。这一路,我一边赶车,一边给她揉肚子哩。若不给她揉,她便叫得像杀猪似的。吓煞人呢!”
  他一套谎话随口编下来,居然若符合节,不由人不信。吴遵德向石守义使个眼色,示意走人。石守义终是关怀着曲如兰的去向,暗问:“她把大青骡送人,自己去了南边,这算什么名堂?”蓦地脑中石火电光地一闪,大声喝问:“这条路通曲家庄,曲家庄有什么产科郎中?你一派胡言!给我下来!”马鞭一抖,便去卷卜恨人的胳膊。 卜恨人小鞭子一抬,两条鞭梢缠绕打结。两下里皆运劲回夺,力大为胜,石守义为大力拉扯,身子往前一倾,不得不飘身下地,弃鞭拔剑在手。
  卜恨人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鬼灵精!你们是曲世忠的徒儿吧!”他缓缓从车上爬下地来。
  曲如兰头顶臭气一去,放声大叫:“两位师哥救我!我被这僵尸点了穴道!”
  石守义虽觉卜恨人来历可疑,却也没料到车中要生娃娃的大肚子妇人忽而变成了曲如兰。他向卜恨人虚刺一剑,意欲抢过去救师妹。卜恨人闪身让过,反手一鞭,径取他手腕“外关”穴。石守义不得不回剑磕架。  卜恨人斜劈一掌,将石守义迫了回头,随即得寸进尺,左鞭右掌并施。石守义一退再退,退到吴遵德身边,心中暗暗吃惊:这黑衣车夫身形瘦小,武功甚高。他低声道:“六师哥,我缠住他,你救师妹!”
  石守义在同门中排行第七,他人既聪明,学武又勤,除内力稍逊外,剑、掌功夫皆佳。他脚步连移,抢向右首,长剑斜挑,一招“龙飞天外”,剑光曲折逶迤,声东而击西。  卜恨人冷哼一声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屈起左手食拇二指,觑个正准,在剑面上“叮”一弹。石守义手臂剧震,险些拿不住剑。蓦地里对方鞭子一挺,梢头如毒蛇之信,呼啸而来,直取“膻中”大穴。石守义急忙飞速后退。哪知卜恨人使的是虚招,鞭身一折,反向吴遵德腰际打到。吴遵德正欲抢过去解救曲如兰,见卜恨人这一鞭厉害,不得不收步回剑一拨,卜恨人身形一晃,已挡在篷车之前,笑道:“我一夫当关,尔等万夫莫开!”
  石、吴二人身为曲门弟子,十数年勤学苦练,也会过不少好手,见这僵尸般的怪人招式诡异,一根小小的鞭子上居然有如此威力,真不可轻视了。两人对望一眼,一个说:“我们先合力料理这僵尸再说!”另一个说:“跟这种恶人不必讲江湖规矩!”两兄弟手持长剑,一个稍前,一个稍后,齐喝一声,踏步而前,剑去如龙,扑向卜恨人。
  卜恨人仍以左掌右鞭应敌。但吴、石二人双剑合璧,威力大了不止一倍。石守义身法灵动,一剑剑走的皆是偏锋。吴遵德端肃凝重,内功根基打得扎实,剑法大开大阖,直进直出,隐隐有龙之威仪,势挟劲风。三人斗了数十招,卜恨人没捞到半点便宜,他尖声尖气叫道:“可恨!可恨!真可恨!连两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脸见人?可恨!”呼呼呼连发三掌。石、吴二人只觉寒风扑面,阴冷彻骨,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仿佛突然掉进了万年冰窖,连血液都要冻僵了。卜恨人又是三掌连发,掌力到处,吴、石二人脚步连退,脸色大变,上下牙捉对儿打架,显然已经受不住。 卜恨人轻笑一声,鞭子上挺。石守义明知只要向右跨一步,就可避开来鞭,可是两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要跨出这一步谈何容易,眼睁睁看那鞭梢打在自己胁下“大包”穴上。吴遵德内功稍强,也只奔出两步,被卜恨人倒转鞭柄,点倒于地。
  卜恨人将石、吴二人一手一个提起来,笑道:“你们可晓得我为何取名卜恨人?我最恨的就是曲家庄的人。我要把你们一个个拿住,男男女女都装在这车里,然后去见曲世忠,请他尝尝我的‘离恨掌’!”
  石守义心思快,问道:“你定是家师手下败将!对不对?”卜恨人道:“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十八年后风水转了,败将是曲世忠!进去吧!”他双臂一振,将吴遵德、石守义都甩进车内。牵过两匹马,一并拴在车后。
  车内本不甚宽敞,吴遵德、石守义、曲如兰三人皆被点了穴道,肢体相叠、耳鬓厮磨。吴石二人倒还犹可,曲如兰是一妙龄少女,被吴遵德一只大脚压住胸口,却又半点奈何不得,心里又急又气又羞,忍不住放声大哭,再不顾及卜恨人是否会来塞驴粪蛋。

  篷车载着曲如兰的哭声,向西北行去。  卜恨人连战皆捷,手中有了三件战利品,心中得意,一边扬鞭赶车,一边哼起了小曲。
  驴车驶过一片竹林,卜恨人的小曲哼不下去了。前头的小石桥上,有两个人分左右坐在两边的桥栏上。左边那又矮又胖、手提一把锈斧的汉子,缓缓站了起来,两只小眼珠射出刺人的光。右边那个身穿白袍、背负剑囊的年轻人犹自抬眼向天,对渐行渐近的黑驴、黑车、黑衣人视而不见。
  卜恨人暗叫不妙!离小石桥还有七丈之遥,他已感觉到桥上两人身上有股杀气。这种杀气无形有质,阵阵袭来,卜恨人纵然武功高强,久历江湖厮杀,也不得不小心提防。他在离石桥三丈处停住了车,瞧着桥上两人。
  矮胖子发话了:“来者可是鄂北落印潭三黑公卜恨人? 在下姓汤名逢吉,与舍弟逢祥在此恭候天下英雄!”
  卜恨人道:“想来两位是近年来江湖上闯出好大名头的夺命双煞啰?你们不在匡庐修身养性,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幸会,幸会。”
  曲如兰在车中正哭得头昏眼花耳鸣,依稀听到外头卜恨人说到“夺命双煞”四字,精神一振,急收住哭声,屏息细听。吴遵德和石守义则是一惊之后,继之以愁。只听汤逢吉道:“我们兄弟虽有夺命之称,实有慈悲心肠,只恐如卜老兄这般自视甚高的英雄们活得不耐烦了,巴巴地赶到曲家庄来送死,是以特为先行赶到,候在这里,卜老兄如想多活几年,就请回辔归去吧!”
  卜恨人笑道:“嘿嘿嘿!久闻两位特立独行,从不听人驱策,原来所传有误,两位是曲世忠的帮手啰?”他话音甫落,一直坐着未动的汤逢祥爆发出一阵长笑:“哈哈哈……”他卖弄本事,在笑声中运上了内劲。  卜恨人耳鼓微微一痛,暗道:“这小子如此年轻,内功这般精湛!看来老卜今日不顺。”正在此时,曲如兰听出是汤逢祥的声音,带着哭声叫道:“汤二侠救我!我是曲如兰!”
  汤氏昆仲早已听到篷车中女子的哭声,却没料到是曲如兰,还道是卜恨人途中掳来的良家妇女。曲如兰一呼救,汤氏兄弟俱是一怔。汤逢祥挺身站起,向卜恨人凝视片刻,道:“老卜,你给我个面子,将曲姑娘放了,然后打道回府,如何?”他脸上带着微笑,口气温和,如对老友故交。
  卜恨人道:“你兄弟俩不露上一手,让卜某开开眼界,我千里迢迢而来,就这样空手而回,未免也不成话!”
  汤逢祥笑道:“这话倒也有理。”最后个“理”字出口,一掠三丈,人已到了卜恨人跟前。 卜恨人手中鞭子才挺直,鞭梢已被汤逢祥用食中两指夹住,出手之快,当真是迅若闪电。 卜恨人变招也快,当即撤鞭,双掌从胸前翻出,平平推去。汤逢祥无可闪避,双掌迎上。波的一声轻响,四掌相交,两人俱是身子一晃。
  两人才交了一招,便形成以内力比拚的局面。 卜恨人自恃年纪比对方大了一倍,内功也应比对方多二十余年的火候。心想自己在落印潭冰水中练出的内功非同小可,两人肉掌相贴,毫无闪避腾挪的余地,当下连催三道内劲过去,要令汤逢祥冷得浑身发抖,大败亏输。谁知这三道内劲发出,前面好像碰到一堵毫无缝隙的厚墙,隐隐还有反弹之力。眼见汤逢吉已提斧走过来,他心中一凛,自知以一敌二,定是个败局,连忙后跃跳开,笑道:“卜某没有一个好兄弟,还有什么话好说!”汤逢祥被他的阴寒内力逼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运气三转,才消解了胸口的一团寒意,笑道:“这话不错!论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日之势,只好请你委屈些则个!”汤逢吉见两人罢斗分开,当即收步,料想以卜恨人的身份,既已服输,断不致再生波澜。
  果然,卜恨人听了汤逢祥的话,嘿嘿笑了数声,打开车门,将吴遵德、石守义和曲如兰一个个提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而后赶转驴车,说声:“后会有期!”小鞭子一甩,循来路走了。
  石守义一肚子的气没处出,还想追上去与卜恨人厮拚,汤逢祥急忙张臂拦住,高声道:“卜某人信守然诺,给了小弟面子,日后定有报答!”他见卜恨人行事洒脱,武功又高,心中实有几分佩服,这几句话提气送出,特地说给卜恨人听,以留日后相见的地步。
  石守义、吴遵德、曲如兰大难得脱,可说全凭夺命双煞之力。石守义和吴遵德对他兄弟虽存疑忌,还是说了些感恩致谢的话。曲如兰这几日朝思暮想地盼着汤逢祥,不意在此再会,心中百感交集,一双泪眼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汤逢祥笑道:“曲姑娘受惊了!那卜恨人武功实在了得,若非家兄在旁,他心存顾忌,在下也得被他装入车里去了。”
  这就是汤逢祥的聪明处。他见石、吴二人神色不自然,显是因失手被擒而深感耻辱,因此故意将卜恨人的功夫说得极高,好让吴、石二人面子上过得去。果然,石、吴二人听在耳中,心里舒服了些。吴遵德道:“汤大侠,汤二侠,此去曲家庄不远,何不移驾一行?”他觉二汤似对曲家庄颇有善意,不像是来寻事启衅的,故开口邀约,石守义觉六师哥莽撞了些,转念想:不管他们是友是敌,只要肯去曲家庄,一切皆可明白,省得黑夜里提心吊胆地提防,便堆出笑容道:“家师已听说两位来到盐官,吩咐我们,说见到汤大侠、汤二侠,务请移驾敝庄,敝庄上下俱感荣幸!今日机缘凑巧,正好在此幸会,要不要我们先去通报,好教家师出庄迎迓?”曲如兰是恨不得将汤逢祥拖回去,只碍着别人在场,无法表达自己的一片爱意,她未开口,脸先红,说出话来,果然与众不同:“汤二侠怕我们曲家庄怠慢他,他是不肯去的。”一双俏伶伶的眼睛在汤逢祥脸上绕了一圈,随即垂下。
  汤逢祥忙道:“言重,言重!”汤逢吉插进来道:“烦请三位代向曲大官人谢罪。就说我们办完琐事,定去贵庄拜访!告辞!”下颏一摆,示意兄弟快走,神情显得颇不耐烦。汤逢祥行事与乃兄不同,笑容可掬地连连拱手,尽了礼数后,才转身追上哥哥,并肩向南行去。
  曲如兰好生失望,痴痴地望着汤逢祥远去的身影,几次想拔足追去,两条腿却有千斤重。石守义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只在心里说:“他根本看不起我。他心里没有我。难道我是十分的丑?自始至终他都不肯好好地看我一眼……”吴遵德把青骡牵到她面前,大声道:“小师妹!小师妹!快回去向师父禀告!你到底怎么啦?”
  石守义方才因心烦意乱,也没留意曲如兰的神情,此刻见她魂不守舍,一味望着双煞的身影,不由心中一动,回想起这几日她总没给自己好脸色看过,无端地生气,种种情形一凑,心下有几分明白了,胸中陡然涌起一股醋意,策马奔到曲如兰面前,故意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大声道:“小师妹!这两个姓汤的在江湖上没什么好名声!他们日日在这一带转,却又不肯去见师父,定是心怀叵测!你可要小心!师父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若出甚差错,后悔就来不及了!”
  曲如兰脸涨得彤红,怒道:“你也配教训我么?我出什么差错啦?你嘴里放干净些儿,别惹恼了我,可给你有好看的!”吴遵德忙来劝解。曲如兰板着脸不理他,翻身跨上坐骑,狠抽一鞭,绝尘而去。吴、石二人怕她有失,连忙追上去,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转。三人一同回庄。

  曲大官人绝少训斥爱女,但今日之事不容他不硬起心肠,将曲如兰狠狠地责骂了一顿,还抡起手臂,打了她一个耳光。
  卜恨人是什么人?卜恨人本名卜志齐,十八年前,在曲世忠手下输了一招,便更名卜恨人,声言恨煞曲大官人,这辈子不打得曲世忠跪地求饶,是决不回复本名!十八年后卜恨人再来曲家庄,自是有所恃而来。比武较技,正大光明地一对一干,曲世忠又怕谁来?纵使少林寺方丈昙云大师、峨嵋派掌门清心师太、东海神龙铁杖公及南粤怪杰容易折“四大高人”驾到,曲世忠傲骨嶙峋,也不肯不战而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如高山劲松,受风割云削,雷劈电击而荣。哪一个武士,不是经千锤百炼,方始成名的?
  但曲世忠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这个宝贝女儿若落入敌手,曲世忠便方寸大乱。方寸一乱,还谈什么抱元守一,从容对敌?方寸一乱,纵使面对二流角色,曲世忠也没有必胜的意志,及压倒一切的气概。何况卜恨人苦练十八年,定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无怪曲世忠要大发雷霆,在打了女儿后,又将她锁在房内,派四名丫鬟守卫着,不许她出房一步。随即,他又将几个弟子叫齐了,狠骂一顿。最后将怒气撒在相氏夫人头上,说她对女儿疏于教诲,让女儿一个人在外头疯跑,以至闯了这么大的祸。
  万幸大祸消弥于无形。素无交情,来意可疑的夺命双煞替曲世忠救下女儿,又赶走怀着报复之心的卜恨人,令他免于在家门口倒旗出丑,这份恩惠送得慷慨,曲世忠不能不心怀感激,但也慷慨得使人承受不起,慷慨得令人生疑!
  怒气平复之后,曲世忠独自坐在书房中犯疑:夺命双煞诛相府三将于先,救曲如兰败卜恨人于后。其间,据彭兴邦得到的讯息,双煞还在三十里外的径山山坳里,打跑了七名胡老大手下的喽罗,并在西北面驱走太湖帮的首脑人物陈十一郎。这两拨人,据说都是冲曲家庄来的。如此瞧来,双煞兄弟竟似在保护着曲家庄。
  这事太过蹊跷,颇费思索。若论武林中的位份名望,夺命双煞不过是近儿年才为人所知,而曲世忠已成名二十年了。
  两个才出道的晚辈来保护一个名高位尊的前辈,天下宁有此理?这也未免太不把曲世忠放在眼里了——曲大官人还未潦倒至须人保护才能过安生日子的地步。
  或者夺命双煞是受人指使,奉命行事?而这人曾受过曲大官人的大恩惠,又深知他的为人,故以此作为报答?可是夺命双煞风头正健,江湖上又有谁差得动他俩?
  再说,曲大官人与曲家庄,又有什么值得人精心卫护?
  一个个疑团在曲世忠脑中盘旋来去。他觉得眼前涌起一层层迷雾,迷雾越堆越厚,怎么也看不透。最好的法子,自是与夺命双煞面对面说个明白。但双煞行踪飘忽,曲氏门下弟子数请不动,显是有意回避。
  “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必怕事。”曲世忠心中又冒出这两句话。树大招风,名高谤至。数十年来,曲世忠从这两句话中获益良多。他祖父曲端本系南宋初年的大将,文韬武略俱出类拔萃,冠绝当时,只为恃才凌物,喜无事生事,又刚愎自用,终遭同僚所忌,为上司所弃,结果不死于战场,却死于狱卒之手。这血的教训,曲世忠牢记于心。他决计不去理会夺命双煞,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如此一想,便将这些烦心的事丢开,坐在椅上行功练气。
  人人都知曲大官人每日子时、午时要在书房里练宏阳功,谁也不许打扰。曲世忠这门宏阳功得之于祖传,又经他数十年中去芜存精,扬长弃短,改头换面,实已成为他独创的一门养气培元、增进内力的特异功夫。他在夜半子时至阴之时排出体内阴气,又在日中午时至阳时吸入天地阳气。数十年练下来,功夫大进,内劲发出即可伤人于无形。
  但天下速效易成之术,无不利弊并存。曲世忠此时功夫之高,虽足可与当世任何哪位高手一较雄长,但也出现了一些难以与外人道的征候。每到午时阳气鼎盛之际,他便觉体内血脉如沸,似要冲破血管而出,脑袋的左半边隐隐疼痛,左眼发糊,左手左脚麻痒难挡。这一切,俱是阴亏阳亢的征兆。曲世忠翻遍医典,知是自己练宏阳功所致,若不加以遏止,终有瘫痪不起的一日。世上万物皆有阴阳。天为阳,地为阴;上为阳,下为阴;外为阳,内为阴,日为阳,月为阴;雄为阳,雌为阴;升为阳,降为阴……任何一人都有阴阳。表为阳,里为阴;气为阳,血为阴;六腑为阳,五脏为阴。《黄帝内经》云:“阴平阳秘,精神乃治”,是说一个人阴阳调和,便百病不侵。曲世忠为练至阳的宏阳功,一味朝阳刚的路子努力奋进,甚至不惜损阴求功,体内阴阳大大失衡,岂会有好结果的?其实他也未尝不知这性命攸关的道理,只是一练宏阳功,便有日新月异的进境,怎肯舍易求难,舍近求远?另练别种功法。这便与后世嗜好鸦片、海洛因的吸毒者相仿,明知鸦片、海洛因大害己身,只为求一时快活,便狂吸一气,待越溺越深,染上毒瘾,就悔之晚矣!
  曲世忠究非庸人,待觉察到宏阳功从利大弊小转至利小弊大、反害自身的苗头,便觅些首乌、灵芝、犀角、麦冬、石斛、人中白、石钟乳之类滋阴养水、生血泻火的药物服食,又革去午时练功那一项,改子时为呼吸天地之阴气,以调和体内阴阳。这一来,种种不适的征候固减轻了些,但内功也因此而一点点在退步。这可使他吃惊不小,如照此下去,或会将数十年日积月累的功力化光,他曲世忠变成一个名不符实的角色,昔年败于自己手下的对头便会蜂拥而至,那时候,他如何应付?难道任人宰割,让曲家庄三个字成为武林人饭后茶余的笑料不成?名声如同权力,若是从未有过这些东西的贩车走卒、农人樵夫,倒也不觉其是如何的特别宝贵,如何的一日不可或缺。而在曾拥有过盛名与大权的人来看,拥有时或许不觉着什么,一旦失去,那可比丢了性命还难受。因此,老子说“大圣无名,大贤无名,大德无名”,实在是没有几人能赞同的高蹈之言。
  曲世忠什么都可失去,但不能失去大高手的名声。 曲世忠也不以眼下的功夫而自满自慰,私心里,极想与昙云大师、清心师太等名震天下的大宗师比个高低,即使不能盖过他们,也得与他们比肩而立。他才四十五岁,来日方长,未始没有机缘。
  他当然明白,任何一门上乘武功,之所以能自成一派,傲视当世,都经数代乃至数十代武学之士呕心沥血,反复磨砺而成。就是曲家的宏阳功,也已经历六世才传到他手中。他的责任,非但是要将这门神功传下去,还得弥补其重大缺陷,使之臻于完美,光照千秋万代。
  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这些年中,曲世忠明察暗访,或出重赀,或不惜以自家的招式与人交换,心心念念想觅得一门可以补足宏阳功之短的别派内功,也从坊间收罗了些武学典籍。但宏阳功既是一门奇功,若是寻常的内功心法,怎能用以补缺?至于能与宏阳功媲美的功法要诀,俱是不传之秘,没人肯拿来出售或交换,更不要说刊刻成书、公之于众了。曲世忠寻寻觅觅,毫无所获,心里暗暗发急,却又不能对任何人明言。
  这件事成了心病,却又无药可治。曲世忠心头郁闷之际,翻阅佛经以遣愁。佛家讲究个“缘”字。曲世忠也只好以“无缘”两字自我譬解,以舒积郁。
    行功既毕,曲世忠便想去看看聂进。这几日事多心烦,他只抽空去了秘道暗室两趟。两趟都不巧,正赶上聂进在呼呼沉睡,也就没惊动他。
  秘道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只有某处顶上滴水,间隔许久,“嗒”的一响。这条秘道古已有之,并非曲家上代人所掘。至于是何人所掘,掘来何用,详情已不可尽知。曲世忠的父亲发现这条秘道后,以为是古代王侯或渠盗藏宝之所,于是在地上盖了屋舍,以掩人耳目,暗底下慢慢发掘疏通。花费数年之功,只找到些无用的吴越国钱币及霉烂成灰、着手就碎的书籍册簿。灰心之余,怕遭人嗤笑,屋底下有秘道之事,始终不对人言。直到儿子长大成人,常与江湖人物厮斗,交了不少朋友,也结了不少冤家,老头子才向儿子指示秘道的出入口机关,以备儿子遭逢大难时用。但曲世忠武功越练越强,根本用它不着。直到练宏阳功出了偏差,想了种种纠偏之法,才猛然想到这条废弃不用的秘道深入地底,阴气颇盛,正可用来遏制体内过亢的阳气。因此打开入口盖板,将石室略作整理,夜夜潜入秘道练功。今用来藏匿一位受官府追缉的侠盗,再合适不过。
  曲世忠一入秘道,便知聂进醒着。上两回来,聂进鼾声阵阵,今日里却毫无半点声息,可知是没有睡着。
  进了石室,曲世忠轻呼:“聂朋友,聂朋友!”不见聂进作答,便晃亮火摺往案头油灯上凑去,蓦地里他全身一震:床上空空如也!聂进竟不知去向!
  霎时之间,曲世忠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饶是他久经风浪,也不禁为之心跳不已。照聂进的伤势,没有三个月的精心治疗,不能起床行走,除非有人潜入秘道将他劫走。但这秘道是何等机密,仅知的三人中,聂进无法动弹,万士奇忠心耿耿,自己就更不必提了。
  曲世忠伫立片刻,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暗道;“沉住气!有事不必怕事!且来看一看,他们是如何进出这条秘道的?”摘下壁上的灯笼,引火点亮,返身走出石室,顺着秘道一路细细察看过去。才拐了一个弯,就见前头地上蜷缩着一个人。曲世忠顿时宽心大放,提灯上前一照,正是聂进,兀自昏迷不醒。谅来是他自行爬下床,爬出石室,爬到此处便已力竭,重伤之后,怎禁得起如此折腾?一口气接不上,便晕了过去。倒令曲世忠虚惊一场。
  将聂进抱回石室,放倒床上躺正,曲世忠潜运神功,伸掌在他丹田中输了些真气过去。聂进“嘿”的一声,醒了过来,睁眼见到曲世忠,惭色满面,叫道:“曲大官人,我……”
  曲世忠微笑道:“聂朋友,这是小徒不好!你失血过多,时感口渴,小徒万士奇忘了给你备水,我会狠狠责罚他!”顿一顿,又道:“不过,以你此刻的情形, 自行下床寻水,实是凶险至极!若是聂朋友在此地有甚差池,叫我曲世忠如何面对神明?”说罢,便提壶去泉眼灌了水来,亲自倒给聂进喝。
  聂进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眼望着曲世忠,喘息着道:“聂某两世为人,大恩大德永铭在心。大官人,我有一事拜托,不知可能俯允?”
  曲世忠道:“大家武林一脉。聂朋友有话只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客气。”
  聂进道:“大官人也晓得,我是一个偷儿,专偷达官贵人、豪富不义家的东西。三年前,我偶尔得到一把越王剑,端的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称得上是件稀世之宝。我将这把越王剑埋在临安北郊沈家村村口大樟树下。大官人可否派人去取来?”
  曲世忠道:“这个容易得紧。我明日一早就着人去取,三数日便可取回奉上。”
  聂进笑道:“如此多谢了!越王剑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的佩剑,曾斫过吴王夫差的头,至今已历千余年,可谓价值连城。我一则不善使剑,二则也知如此宝物,惟有德者居之。大官人德望武功冠绝武林,更兼仁义过人,我是十分佩服的。 俗语说:宝剑赠予侠士。聂某想把那越王剑敬赠大官人……”
  聂进话未说完,曲世忠双手齐摇,急道:“聂兄!你不是敬我,是在骂我!行侠仗义,是我辈武人份内之事。你今日有难,我出点小力,是该当的。若因此而论及赠惠酬报,岂非责曲某假仁假义?”说到此处,一张脸已涨得彤红,是真的生气了。
  聂进忙说:“话不是这么说。大官人对我恩重如山,聂某纵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于万一。我素知大官人乃慷慨磊落的好汉子、真君子!若与大官人论及‘酬谢’二字,就俗气了!那把剑我居之不祥,深埋地下又殊为可惜,也委屈了它,早就想送给大仁大德的人,使名剑得归侠士,两相洽宜。大宫人……”
  曲世忠一口谢绝:“聂兄,此事免谈!曲某尚有自知之明,万难从命。聂兄雅意,只好敬谢不敏了!得罪莫怪!”
  话到这个地步,聂进也只好叹口气,道:“既如此,那也只好让它屈居土中,留待后世有缘了。”
  两人又说会子闲话,曲世忠便告退走出秘道,其时,已近黎明,正是天色最黑之际,庄中一片寂静,连狗吠也不闻一声。看来,这一夜又将平安度过。
  曲世忠走出书房,关门落锁,步入天井,正要回卧室歇息,突闻头顶有极轻微的扑翼之声,举头一看,两只黑乎乎带翅膀的苍鹰如飞丸一般射将下来,乌油油、亮闪闪的钢爪铁喙正对准自己的面门。
  曲世忠心中一动,双臂微拾,力随意发,两道暗劲腾空而去,“刷”地一声,将一只苍鹰打下地来,另一只苍鹰立即转身高飞,掉下了几根羽毛。
  曲世忠心下疑惑:苍鹰多在白昼野外攫兔逐狐,怎会在夜间飞入庄里袭人?他想走过去看看那只被击落的死鹰。才一提步,墙角的死鹰突然翻了个身,振翅飞去。原来它只是一时晕去,并未丧命。曲世忠拈起一支鹰翎,凑着星光一看,只见其蓝光莹莹,坚硬如铁。有这样一层铁翎护身,难怪经得住隔空虚击的劲力。
  这两只鹰为何要袭击自己?曲世忠正沉吟间,猛觉两指一麻,似被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他心知不妙,急忙甩去鹰翎。蓦地, 头顶落下一个笑声:“嘿嘿嘿……”
  曲世忠心中一凛,不忙抬头,足底一滑,已飘行两丈,到了西墙墙下,抬眼向上望去。
  屋脊上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脸面背光,看不清容貌。他双肩各蹲着一头黑鹰,鹰目灼灼有光,甚是威严,似乎随时准备掠下袭人。而在空中十几丈高处,还另有四头苍鹰展翅盘旋飞行。
  曲世忠暗暗吃惊,以他眼下的听力,十丈外一片树叶落地,也能知觉。而此人来到了屋顶,自己竟毫无所觉。单以这份轻功论,便属惊世骇俗,难怪护庄庄丁一无所觉。更可虑的是,自己两指头上的麻痒,已向手掌扩展,显然那鹰翎上涂有厉害毒药。他潜运神功,要将指上的毒质逼出去,同时开口问道:“尊驾夤夜潜入敝宅,意欲何为?”
  那人道:“你就是曲世忠吧?我从西蜀来,听说你武功了得,特来与你一会。”声音已颇苍老。
  曲世忠心中打了个突,猛地想起一人,道:“尊驾莫非是巴蜀鹰王申屠洪申屠前辈?世忠与前辈素无恩怨,不知前辈何以唆鹰伤我?”他知这申屠洪是巴蜀大豪,称雄一方数十年,但足迹极少履及东南,如今万里东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曲家庄,多半来意不善,是以不必对他太客气,续道:“但要想凭几只扁毛畜生到曲家庄扬威,恐怕也太小觑了曲某!”说话间,他已将指上毒质逼出。
  申屠洪见曲世忠说话运气行若无事,心下也微微吃惊。他以“鹰王”为号,不但精于饲鹰驯鹰,还在鹰身上涂了极厉害的毒药。常人只要沾上一丁点,毒质透肤而入,循血上行,立现奇效。曲世忠捏了毒翎后居然无所损伤,足见盛名无虚,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申屠洪打了个哈哈道:“咱们废话就不必说了。曲庄主,老夫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贵庄,是要向你讨个人情。只要曲庄主肯卖个面子,老夫拍手就去,日后必有补报!”说着抱拳为礼。
  曲世忠见他前倨后恭,倒也颇觉意外,忙还礼道:“前辈言重!我与前辈虽系初会,但久仰前辈大名。曲某但有效力之处,无不乐从。”
  申屠洪双肩一耸,肩头两鹰立即振翅高飞。他驱鹰高飞,为的是表白自己并无恶意。他说:“曲庄主果然慷慨豪迈!我有一知交好友现在贵庄盘桓,我这趟特来接他回西蜀。要请曲庄主俯允!”
  曲世忠“啊”了声,不胜惊讶:“前辈的好友是谁?怎么曲某一点也不知情?”申屠洪道:“嘿嘿!他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与老夫是过命的交情。嘿嘿嘿……”
  此言一出,曲世忠吃惊不小。聂进在曲家庄养伤一事,极为机密,就是庄里也无人知道。有一回石守义问起,他厉色凌言责备石守义,说不该知道的事,不要打听。鹰王远在数千里外的巴蜀,又不曾生着千里眼、顺风耳,从何得知确讯?曲世忠心生怵惕,脸上却是半点不露,道:“前辈说笑话吧?世忠虽闻无翼飞蝠的名头,只是他长得是高是矮,年纪是老是少,至今不曾见过一面。”
  申屠洪沉声道:“曲世忠!老夫生来不肯求人,今日老着脸皮向你求恳,你若不肯倒也罢了,怎敢消遣老夫?”说罢,双臂一振,如大鸟一般缓缓落下地来,当真身轻如羽,飘飘荡荡,落地无声。曲世忠看得真切,此老的衣衫与常人不同,两袖与两胁之间钉着一方黑布,双臂展开,仿佛胁生双翼,鼓动生风,果真像头巨鹰。谅他“鹰王”之称,即由此而来。
  曲世忠当申屠洪飘身下落之际,便作了动手的打算,只是碍着在自己家中,不便先行出招,便道:“曲某平生不打诳语!信不信在你。奉劝前辈一声:休要听信流言,中了小人奸计!”
  申屠洪呛啷一下,反手从身后取下一对兵器,右手是只铁杆钢爪,左手形同长把镰刀,上面那只弯钩蓝莹莹的,竟是只放大了数倍的鹰喙。此人饲鹰驯鹰,连一身装朿乃至兵器都酷肖苍鹰。申屠洪道:“曲世忠,你去取兵刃吧!老夫不能占你便宜!”
  曲世忠冷笑一声道:“申屠先生远来是客,曲某理应容让三分。”
  申屠洪把脸一板,更不多话,右手钢爪带起一股劲风,已递到曲世忠面前。曲世忠上身斜侧让开,张口一喷,一股灼热的气泉喷过去。他蓄劲已久,纵是口中喷出的气流也贯足真力,五尺之内可穿牛皮。申屠洪已六十五岁,一生中不知会过多少好手,却也未曾见过这等怪招,一怔之下急忙闪避,左颊还是被气流刮了一下,半边脸热辣辣的如受火燎。他是成名多年的宿耆,心高气傲,哪受过这等戏弄?顿时怒发欲狂,口中嗷嗷低吼,两件兵刃舞成一团花,劈头盖脑地攻向对方。
  曲世忠本不存侮慢之意,只是露一手真功夫,让对方知难而退。眼见对方排山倒海地攻来,招招是拚命的家数,当下也不敢怠忽,举臂相迎。他虽仅一对肉掌,但一运起宏阳功,掌缘俱是真力,锋锐不让钢刀,因恐对方兵刃上喂了剧毒,才避免与之相交,只用浑厚无比的掌力,震开对方的兵刃。
  两人交了十几招。申屠洪轻功超卓,兵刃特异。他纵前跃后,上窜下击,取的俱是攻势。曲世忠以逸待劳,仅以掌上劲力在身周筑起一堵无形的高墙,便挡住连绵不绝、神出鬼没的来招。申屠洪焦躁起来,撮唇呼哨。天空中盘旋的六头黑鹰听得主人号令,两只一对分先后三批俯冲下来助战。
  申屠洪雄霸西蜀,既靠自己的一身功夫,又从豢养的一群黑鹰得到不少助益。每与高手斗阵,久战不下,即召来黑鹰相助。高手之间相差也不过一筹半筹,倘分出几分力道去应付几只扁毛畜生,势必落了下风。曲世忠先已吃过黑鹰的亏,早就暗暗留心,当下呼呼两掌将申屠洪迫开丈许,快速无伦地脱下外衣,提在左手一抖。劲力到处,一件软绵绵的绸衣顿时挺直似棍。他单掌挡住申屠洪的攻势,布棍使出软鞭的招式,啪的一声,将一只黑鹰打断了脖颈倒栽下来。曲世忠不等死鹰落地,绸衣卷起死鹰往申屠洪面门送去。申屠洪左手钢钩扎落,连鹰带衣扎穿。曲世忠乘这空档,一招“天王托塔”,一股雄浑的掌力凌空上击,又将一头苍鹰震碎了脏腑。其余四头黑鹰见苗头不对,急忙四下飞散。
  申屠洪本道有黑鹰助战,定可一举击败对手,讵料局面相反,反被对方连毙两鹰。心知再战下去,定讨不得半点便宜,双膝一屈,身子弹起一丈多高,叫道.“姓曲的,你等着!”,双足在屋檐一点,向南飄行而去。
  曲世忠听他口气,似有帮手在附近。若任他去纠集帮手复来捣乱,又多一重麻烦。当下一提真气,展开轻功追去。
  那申屠洪起步在先,脚程极快,又有双袖鼓风,直似一道轻烟向南飘去。曲世忠内外兼修,有精湛的内功为根基,轻功也自不凡,一纵一跃,便是数丈,姿势虽不及对方轻盈好看,却也疾如飞箭。遥遥望见申屠洪已行至庄边,身影一沉,没了影踪。曲世忠心头一沉,忽见天空中四头黑鹰飞向东南,心想有黑鹰引路,不怕追错了方位。
  庄子东南是一片矮桑树林。申屠洪的人影虽已不见,但只要跟定空中黑鹰,曲世忠自忖定能追上它们的主人。堪堪追到林边,突然林中传来一声惨叫,叫声极短促,随后即无声息。
  曲世忠听得这声惨叫,想起“遇林莫入”那句老话,倏地收住步子,举眼望去,空中已无飞鹰的影子。这可奇怪了!鹰飞得虽快,但要在眨眼间便钻入云层,毕竟不能。除非是落入了林中。
  曲世忠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忽有所悟,心道:“不管如何,得进去看个明白。”便小心举步,走入林中,屏息凝神,捕捉林中的异响。走了一程,忽听到左方有步声向东远去。他忙循声轻轻掩过去,才走了十丈路,突见前面四只黑鹰收翅蹲在枝头。见他到来,也不飞去,只发出数声凄厉的哀鸣。
  曲世忠走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巴蜀鹰王申屠洪仰卧地上,眉心正中一个洞,正汩汩冒着血泡脑浆。
  瞧这情形,是有人埋伏在桑树林中,一剑杀了申屠洪。申屠洪定是猝不及防,连兵刃都不及取出,眉心已然中剑。
  纵然是出其不意,突施袭击,但要使申屠洪一剑毙命,这剑手的功夫实是非同小可。
  曲世忠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不由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觉桑林寂寂,夜露晶莹,有说不出的凄清。
  威风了数十年的武林名宿便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望着申屠洪了无生气的尸体,曲世忠心头陡然生出一种深切的落寞和凄凉之意。生命是如此脆弱。仅是眉心一个血洞,什么荣名,什么豪气,什么威权,什么壮志……统统化作飞灰,就如什么也不曾有过一样。
  曲世忠喟叹一声,拔足就往回走。并非因不忍看申屠洪的尸体,而是他突然觉着家是何等温暖,何等舒适,何等叫人依恋。
  行至庄前,已是破晓时分,几个值夜的庄丁倚墙而立,打着哈欠,忽见曲大官人在晨光中自外走来,都是一惊,连忙挺胸站直大声吆喝:“是谁?”“什么人?”“快快站住!不许过来!”曲世忠见他们装腔作势,竭力做出百倍警惕的样子给自己看,甚感厌恶,皱一下眉头沉声道:“是我!可有陌生人混进庄去?”
  一个庄丁哈腰道:“大官人,小人们没看清是你老,该死,该死,大官人放心,小人们守在这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苍蝇也不叫它飞进庄去!”
  曲世忠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双眼射出两道寒光,在几个庄丁脸上扫来扫去。庄丁们纷纷掉开眼睛,不敢与他目光相对。曲世忠本欲狠责他们一通,转念一想:以巴蜀鹰王的身手,他们就是看见了也拦不住。便温言嘉勉了几句,过去了。
  跨进家门时,曲世忠犹在思索:巴蜀鹰王申屠洪究竟死于何人剑下?此人为何要杀他?自从无翼飞蝠聂进住进了曲家庄后,死的人已不少了。下一个丢命的又会是谁?杀人者究竟是聂进的朋友还是敌人……
  曲世忠觉着,有一种不利于曲家庄的危险在悄悄迫近,使他陡然生出独力难抗的惶悚与不安,一度他起意想给天台山国清寺玄清禅师、武夷山汪飞云、黄山金刀吉大胜等几位好友写信,请他们前来相助。给玄清禅师的信才写了个开头,曲世忠忽又转念想:一遇危难即求助于人,人家会说:“看,曲世忠毕竟是个世家子弟,经不得大事!”一念及此,曲世忠矍然而惊,当即投笔于案,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曲某人堂堂七尺须眉,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岂甘自堕志气,受人嗤笑?
  曲世忠本非懦怯之人,只因数日里连遇种种有悖情理的怪事,搅得他心神不定,困惑难解,不免生出孤独无助的惶恐。但当这失意片刻过去,心中又充满豪情胜慨,当即整衣肃容,亲自去练武场指点众弟子习武。
  曲门弟子自入师门第二日起,即严守门规,每日黎明即起,苦练武功,不得有半点懈怠偷赖。平日里,都由彭兴邦督促、教授众师弟练功。曲大官人只在月中、月末检查众弟子的功课。今日他亲至练武场视察,众弟子自然特别卖力。
  曲世忠看了一会,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缓缓摇头,时而开口指点几句。彭兴邦见师父今日兴致颇高,向石守义使个眼色。石守义会意,收了剑,向师父笑道:“师父,弟子平日自以为于本门龙形剑法尚有些许心得。这几日忽然生出一个怪念头,觉得本门的龙形剑法形健骨道,端庄方正,固然是极好的,但招势似过于严整,奇变似嫌不足。临阵对敌之际,若对手功力与自己相若,剑上的威力就不易发挥出来。弟子愚笨,百思不解,求师父指点窍要!”
  曲世忠微微一笑,叹道:“蠢才,蠢才!我们的龙形剑,就剑法而论,决不在达摩剑、峨嵋剑、昆吾剑、太乙剑这些上乘剑法之下。但这门剑法以精湛的内功为根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方能悟得‘形健骨遒,端庄方正’八字决不仅仅指的是剑形架式。你把给剑给我。”
  石守义本就为让师父亲自练剑,当即笑嘻嘻地倒转剑柄递给师父。众弟子一看师父要使剑,皆围了过来。曲世忠接剑在手,看看众弟子的神态,恍然大悟,道:“你们这帮猴子鬼心眼就是多!好!为师的就练几招。大家站开了。”
  曲世忠自到三十五岁武功大成后,极少再动兵刃,昨夜与申屠洪那等大有来历的人物对阵,也只以一双肉掌应敌。弟子中自彭兴邦以次,在师门时日虽已不短,但正经看师父使剑,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
  曲世忠从第一式“龙蜇大泽”起,一招一式,层次分明,脉络清楚,果然有龙之气象,龙之威仪。但在众弟子眼中看来,只觉师父使得较缓慢,想来是为了让大家看明白上一招与下一招间的过门转接,故意如此。哪知使到第十六招“龙飞天外”之后,剑势更缓,剑头似系着重物,刺、撩、挑、劈、点、崩、抹、削、斩……俱是极缓极慢。石守义不明白师父因何如此,向前踏上两步,要想看个仔细,突然一片雄浑的劲力压来,压得他胸闷气窒,噔噔噔后跌五步,才被彭兴邦在后背一托,方不致仰天跌倒。
  众弟子还不明究竟,石守义心下却已明白,在师父身周数尺之地,已充满了无形的真气,连一根细针也插不进去。他又是欢喜,又是发愁。欢喜的是,师门这套剑法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愁的是自己实是只练了一点儿皮毛,要想登堂入室,还远远不能。
  曲世忠练得兴发,剑身上冒出寸余长吞吐不定的紫芒,嗤嗤有声。众弟子看得心旷神怡,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正在这时,有只麻雀冒冒失失地从曲世忠头顶五尺处飞过,被剑气所伤,“叽!”地叫了一声,掉下来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曲世忠一笑收剑,看看那只死雀,叹道:“武学之道永无止境,为师的并无伤生之意,却伤了它的性命,终是功力欠纯之故啊!”话中之意自是说:若是练到更高境界,举手投足可从心所欲,劲力吞吐不差毫厘,真正到了力随意发、力随意收的地步,就不会误伤这只麻雀了。
  众弟子对师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还会理会师父话中之憾意?吴遵德和石守义昨天受了大挫折,双战卜恨人,仍不敌被擒,得年岁与自己相仿的汤逢祥相救方能脱厄,心下多少对师门武功动摇了信心,今日见了师父演示的剑法,方知不是本门武功不行,实是自己太笨。石守义道:“师父,本门武学之博大精深,弟子今日才深有体会!”
  曲世忠道:“学武固然讲究悟性,但更重要的,还是靠滴水穿石的笨功夫、苦功夫。兴邦肯在宏阳功上多花气力,所得便在你们各人之上。守义人是不笨的,只是看轻了内功修为,你把龙形剑再练得中规合式、分毫不走样,又有何用?我父亲生前常说:聪明人若肯下笨功夫,才是真聪明。我幼时不明其理,心下还不以为然,心想:聪明人去做笨事,何来真聪明?直到后来,方明白这话实具深意。但明白其理是一回事,做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古人说:大智若愚,真正是至理明言!”
  这番话既是对石守义说的,又说给在场诸弟子听。众弟子皆肃容应道:“师父说的极是!”曲世忠见万士奇站在众人后面,转头对彭兴邦道:“兴邦,你从今日起,就将宏阳功授与士奇罢!剑法、暗器、轻功之类不用叫他学,先让他打好根基再说!”
  宏阳功是曲氏最高功夫,若无师父允可,小弟子不得擅学,大弟子也不敢私授。万士奇在未进门前,虽也跟众师哥学习拳脚、器械功夫,但对宏阳功却从未沾过边。听得师父如此说法,万士奇喜出望外,双膝跪地叩头,道:“谢师父!”众弟子皆感意外,他们大多在进门五年后,方准修习宏阳功,心想:师父对小师弟当真是格外看顾,他入门才数日,即准予习本门最精深的内功。莫非师父打算将衣钵传给这个傻瓜?
  曲世忠将众弟子的诧异之色看在眼里,道:“你们定是在心中怪我偏心。士奇入门是晚,人也不够机灵,要想叫他把本门武功学全学精,恐需七八十年。就算他长寿,到那时,他已是百岁老人了,又有何用?故而我想与其让他贪多嚼不烂,不如单学一门用以防身,也不枉与我师徒一场。”
  众弟子听了,相视而笑,那一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时一个家人急匆匆来报:“大官人!大官人!舅老爷来了!舅老爷来了!夫人请你回去。”
  舅老爷相东游,是曲夫人相氏的弟弟,三十六七年纪,生得猿臂狼腰、豹额环眼,威风凛凛。
  相东游也是武将之后,但到他父亲一代,却已弃武从商。在临安开了一家珠宝店。相东游从小锦衣玉食,不喜读书,只喜淘气打架,不知给了父母多少气受。十二岁时,忽起意要到嵩山少林寺学武,便偷了家中十两银子,一个人悄悄奔向嵩山。这时金宋两国以淮水为界,少林寺是在金国境内。相东游尚未看见少林寺山门,即被金兵抓住,毒打一顿后,剥下衣衫赶回宋国境内。小小年纪,身上盘缠没有一文,又被打得体无完肤,倒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偏偏还遇上三只恶狼,眼看就要命丧他乡,恰好有一辈份甚高的武林异人出尘子经过,打死恶狼,救了他性命。随后又收他为徒弟。从此跟着师父四海飘泊。一晃十五年过去,师父寿终归西,相东游安葬了师父,这才回乡省亲。到得家中,父母已下世,弟弟长大成人继承了父业。相东游是游荡惯了的性子,在家也不安份,路见不平,忍不住手痒。临安是京师重地,怎容他乱来?一回在街上见四名禁军兵士殴打卖瓜小贩,相东游挺身上前斥责,数言不合,便与四名兵士动手。三拳两脚即将对方四人一一摆平。这个祸闯大了,临安府发兵围捕,相东游怕牵累兄弟,也不反抗,任他们将自己捕去,下在大狱里。当夜,他就崩断镣铐,点晕狱卒,逃出临安城。此后索性以四海为家,浪迹江湖,快意恩仇,成了一名游侠。人称“千里独行侠”。两年前,相东游曾来曲家庄看望姐姐、姐夫,盘桓了半个月。与曲世忠的弟子混得极熟。相东游对人不摆架子,豪放直爽,整日里与众弟子讲论武学,过招试拳。曲世忠是端肃方正一路的性情,与相东游倒不是十分投缘。
  相东游正在房中与姐姐叙话,见姐夫曲世忠笑盈盈地从外头进来,急忙起立行礼:“姐夫!小弟又来打秋风吃白食了。姐夫一向可好?我听姐姐说,这几日有江湖上的下三滥到曲家庄来骚扰,连兰儿也险些吃了大亏?姐夫放心!有我相东游在,断不容宵小之徒猖獗!”
  曲世忠还了礼,笑道:“贤弟还是这副急性子!两年了,你连封信也不写,你姐姐跟我总在挂念,也不晓得你去了哪里。你姐姐给你缝了件袍子,想派个人给你送去又没处送。这回来了,你可要住个一年半载!你姐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相氏本已揩干眼泪,这一来眼圈又红了,道:“大弟,你已三十六岁了,还孤家寡人一个,叫我怎么不发愁?你这回来,无论如何要听姐姐一句话,你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再不可无根浮萍似地四处游荡,让爹娘在地下伤心……”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相东游虽豪爽干脆,但姐姐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岂能无动于衷?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答。曲世忠忙道:“兄弟来了,正该欢喜。你怎么哭起来?这事慢慢计议,兄弟能不听你的话么?小蕙,你去叫小姐来给舅舅请安!”侍立一旁的丫鬟小蕙应声去了。相氏也收了泪。
  相东游笑道:“姐夫,去年腊月里小弟到常德府去看一个朋友,路过洞庭湖,拜会了君山七雄。在君山七雄处见到一位来自衡岳祝融峰的奇人百战生。我与他印证武学,此人功夫十分怪异。他左掌使赤焰刀,右掌使玄冰剑,两股掌力一阴一阳。赤焰刀的掌力可燃柴薪,炽热异常,与姐夫的宏阳功有异曲同工之妙;玄冰剑的掌力可凝水成冰,至阴至寒……”说到这里,只听门外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外甥女给舅父请安!”
  相东游一听是曲如兰的声音,连忙抢出去:“兰儿,来来,让舅舅看看!啊呀!两年不见,兰儿已长成大姑娘了!舅舅给你带来了一件小玩意儿,也不晓得你欢喜不欢喜。”他拉着曲如兰进来,从包袱中取出一柄一尺半长的小剑。剑鞘是竹制,油汪汪的摩挲得光可鉴人。他将剑抽出来,大家只觉闪电般一亮。剑身银光流转,满室生寒。相东游摸出七八枚铁钱,在桌上码成寸许来高的一柱,又把剑刃搁上去,轻轻一压,只听嚓的一响,如切腐木,七八枚铁钱皆分成两半。相东游得意地一笑,仍用剑鞘套好,递给曲如兰道:“你还中意么?”曲如兰点点头,说声:“欢喜,多谢舅父。”脸上固无喜色,话声也甚平淡。相东游粗心,也没瞧出什么。曲世忠见女儿眉蕴轻愁,眼含忧郁,当着相东游的面,自不便说穿,只说:“你休要小看了这把剑。这是件宝贝,不逊于古之鱼肠剑。”
  相东游笑道:“姐夫真好眼力!此剑名‘越女剑’,是件古物,虽不比鱼肠剑出名,其锋锐犀利却不遑多让。是我在徐州一酒楼里,见一金国将军把示此剑炫耀于众,夜里便顺手牵羊取了来。谅来是在靖康之难时,落入金虏之手的宝物。”
  相氏不谙武功,听得弟弟跑到金国,在金将手中偷得此剑,吓得脸也白了,嗔道:“兄弟你也太胡闹了!金人凶残无比! 你为偷一把剑,若有甚差池,犯得上么?”
  相东游笑道:“姐姐,你们长年安居曲家庄,也不出去走走,哪知外面的世界。金人有甚了不得?也跟我们一样是肉体凡胎。若非朝廷积弱不振,自甘偏安东南,又重用奸佞、排斥忠良,闹得人心涣散,怎能容让金人坐大?我这两年曾去过淮北几趟,见那金国也是将骄兵惰,半点不比大宋强盛。若是有一二名将,率精锐之师出击,未始不能收复中原,还我河山:”他转头问曲世忠:“姐夫,我听说当今皇上龙体欠安,太子与史弥远素有嫌隙。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曲世忠笑道:“贤弟,我一介布衣,对朝廷中的事隔膜得很。”曲世忠的祖父曲端公临死前曾遗嘱子孙:世世代代不要做官!这自是他在官场倾轧下败亡时的伤心之语。在曲端之后,更有一代名将岳飞屈死风波亭。由此有许多士子视宦途为危途,曲世忠恪守祖训,虽文武兼备,却从不入考场应文选武举,也不怎么关心政事,只以习武授徒为乐。其时史弥远把持朝政,他擅权用事,致使馈赂公行,薰染成风,尚恬不为怪。他的心腹薛极、胡榘等是贪婪无厌的恶徒,别无所长,只以搜括为能。是以有民谣云:“草头古,天下苦!”南宋再无中兴之望。
  这时候,曲世忠的一班弟子练完了功,齐集外厅,要拜见“相大侠”。相东游便在姐夫、姐姐陪同下,满面春风地迎了出去。


  四、 盲人瞎马
  万士奇蒙师父允可修习宏阳功,喜不自胜,当下便由彭兴邦授了四句入门的功法口诀颠来倒去地念了几百遍,牢牢记在心里。他自知资质欠佳,入门又晚,此生但使能精擅一门内功,便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口诀虽只学了四句,但初闻大道,便如小孩得了件新奇的玩具,只想觅一清静所在,一个人细细把玩个够。可是舅老爷不能不拜见,中午,曲家庄设宴为相东游洗尘,万士奇亦叨陪末座。
  相东游游侠江湖,见多识广,几杯酒下肚,即大谈武林逸事、江湖奇闻,师哥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惟独万士奇心不在焉,席间笑谈尽属过耳秋风,心里只一个劲儿念:“元气所合列宿分,出日入月呼吸存,上有百会下关元,幽室内明照阳门……”好容易挨到席终,一个人溜到庄后小河边,坐在太阳地里,练调息之法。炎夏的阳光颇有力道,晒得他油头汗面,裸露的肌肤火辣辣地痛。他不以为苦,直到日薄西山,方始罢手,脱了衣衫,跳进小河里洗了个澡,才回庄去。
  回庄后,他即去秘道里给聂进换药喂水,被聂进拖住说闲话。万士奇急着想回上头去练功,偏偏聂进精神颇佳,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生平得意事迹,又许愿说:待他康复后,要传一门轻功给万士奇作为报答。万士奇惟惟否否,没心思与他多说。好容易才脱身回到自己的小屋,星月已在天空出现。
  宏阳功难学难练,彭兴邦等已练了八九年,也只三四成火候。万士奇想着“笨鸟先飞”四个字, 自忖只有比众师哥多花数倍功夫,才可望在十年内追上他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日的第一步,得自己给自己立个规矩。他端了一张方凳,端坐在天井里练起功来。
  各派内功虽功法大异,而起始的第一步,却是差不太多,都是“入静”二字。排除杂念,清心静志,说说容易,做起来极难。万士奇初学乍练,脑中杂念纷纭,此念才去,彼念又来。坐了两个时辰,睡意阵阵袭来,眼皮涩得睁不开,他犹自强撑着,不肯回屋歇息。
  突见月光映出地下一条人影,一眨眼又不见了。万士奇还道自己看花了眼,也不加理会。哪知跟着就有人在他肩头一拍。他吃了一惊,本能地回头瞧去,风声飒然,一条影子转到他面前。月光下,眼波流转,笑靥似花的不是曲如兰,又是谁?
  “小……姐,你……”万士奇才张口,一只香软温暖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曲如兰俯在他耳边,吐气似兰,其声若蚊:“你别说话,须防惊动了旁人。小师弟,我有一事好生为难,想来想去只有求你。”
  万士奇受宠若惊。从来只有曲如兰“叫”他做什么,今日用了“求”字,足见已不将自己当作仆役。他心头怦怦大跳,使劲点头。曲如兰撤回手,忽又双眉微蹙,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定是不肯的。爹打我骂我,娘又不是我亲娘,偌大一个庄里,没人会怜惜我的。”
  万士奇心中大急,想开口说:“小姐,我肯的!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肯的!”猛想起她关照自己“不可说话”,紧紧闭上嘴,又是狠劲点点,还怕曲如兰不解己意,更大打手势以表忠诚。
  曲如兰迟疑地说:“你当真肯帮我?我求你做什么你都答应?”万士奇苦于不能说话,眼珠子乱转,一脸惶急,又指指天,指指地,意思是说:“我若有虚言,天地不容!”
  曲如兰双眉一扬,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又道:“小师弟你待我真好! 我心里闷,想到外头走走,求你陪我去。”
  万士奇还道她要自己去上刀山下火海,却未料到是这么件小事,心怀大宽,当即站起来,笑道:“我吓了……”猛地省悟,急捂住自己的嘴,打了几下手势;意思是:小事一桩,乐于陪伴。曲如兰向来淘气,夏夜到野地捉萤火虫、抓田鸡、钓鳝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曲大官人知道了,无非是责怪几句,并不严令禁止。是以万士奇也不觉得如何为难。只要悄悄地去,悄悄地归,不会让人知道的。
  当下他进屋加了件衣服,带上房门出来,向曲如兰打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开了边门,避开巡夜的庄丁,不一会就到了庄外。
  万士奇这才敢开口:“小姐……”曲如兰双眼一瞪:“你叫我什么?”万士奇不好意思地道:“小师姐,你方才可吓了我一大跳。我告诉你,今日师父已允我修习宏阳功了。”曲如兰不即答话,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又该到哪里去寻他……”
  万士奇怔了怔,问道:“小师姐,你要寻哪一个?”曲如兰转脸看了他一眼,道:“小师弟,你说说看,若有个人救了你,管自己走了。你心中好生感激他,该不该追上去向他道谢?”
  万士奇道:“知恩必报,那是做人的本份。师父、师娘、小师姐、众师哥都对我有恩,我即使口中不说,心里是十分感激的。小师姐,你说的是……”他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曲如兰念念不忘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的相貌和武功,不仅是百里挑一,简直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材,又是他将曲如兰从卜恨人手里救出来。可是他杀相府三将的那份凶残……万士奇打了个寒噤。
  曲如兰道:“小师弟,我也不瞒你。我想去找找他,请你陪我一起去。我们找到他,向他道个谢字,就回家。好不好?”
  万士奇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曲如兰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而况自己已答应了她,岂可食言失信?但夺命双煞是什么人,若是忽而变脸,自己丢命事小,曲如兰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曲如兰见他默不作声,生气了:“好!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发足就向前奔去。她心中恚怒,跑得飞快。万士奇且追且喊:“小师姐!你等一等!你听我说!”曲如兰武功比万士奇高出数倍,真要独自前去,万士奇万万追不上。但她一半因恼怒,一半是做作,总让万士奇距自己三丈之遥。
  这一气奔出四五里,曲如兰听身后万士奇气喘如牛,已将力竭,才停下来,冷冷道:“你跟来作啥?是死是活都是我一个人的事,若连累了你万大爷,谁担当得起?”万士奇奔得上气不接下气,喘道:“小师姐……你……误会啦!我,我想,我去面……向你道谢……”
  曲如兰心中放不下汤逢祥,“道谢”不过是个幌子,真让万士奇去捎话,若是汤逢祥仍是一句“要事在身容后拜访”,岂不等于空跑一趟?反而还会叫人看不起。她道:“你只要肯陪我去,我就感激不尽了。黑灯瞎火 地让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还是我们两人一同去的好!”
  万士奇听她话中对自己颇为关切,暗道:她虽瞧不起我,总还没将我当作不相干的虫子草木,这就够了!道:“小师姐,你放心好了!我一 个人 去不碍事的!”曲如兰没好气地道:“不必多说了。要么你陪我去,要么我一个人去!”说罢,扭头便走。万士奇连忙跟上。他知曲如兰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九牛拉不转,便不敢再劝。
  又行一程,万士奇估摸已走出十来里了,前头不见有人影,忍不住问道:“小师姐,那人在哪里? ”曲如兰道:“不知道!”万士奇一愕,又问:“小师姐,我们天亮前能赶回家么?”曲如兰道:“不知道!”声气颇为生硬。
  一连两个“不知道”,万士奇慌了,事情要比自己所想象的麻烦得多。他小心地说道:“小师姐,我们要不要在来路上做些记号? 也好让师父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曲如兰冷笑道:“说你笨真是一点都不假!今日若非是舅父来到,爹爹还将我锁在屋子里呢!我乘天黑溜出来,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知道!”万士奇暗叫:苦也!听她话中之意,竟是要私自离家。这可如何是好?曲如兰看出他心思,哼了声,又道:“小师弟,你后悔还来得及。你只须撇下我赶紧回去睡觉,明日爹爹问起来,你只推不知道,谁也不会责怪你的。或者,你索性去向我爹爹告密,把我抓回去打死,你的功劳就大了!爹爹一喜,说不定还收你作义子呢!”
  万士奇极易上当。他急得一头是汗,十分委屈地道:“小师姐,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一心一意只盼你好,只盼你高兴!我怎会告密?”
  曲如兰柔声道:“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谁也不告诉,只告诉你。我也不要别人陪我,只要你陪我。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最肯帮我。是不是?”这几句话都撞在万士奇心窝里,便不假思索地答:“这个自然!我没别的本事,但我这一颗心只要还在跳动,任谁也别想伤害你!”一言出口,才觉太过冒失,一张脸彤红,惟恐受曲如兰责备。但在心底深处,这几句话说出后,又是骄傲,又是伤感,又是惆怅,又是痛快。曲如兰哪会去体味他曲折的心绪,也没留意他的神态,依然柔声细气,充满感情地道:“我无兄无弟,虽有一帮子师哥,但心里闷时,也实在无人可与说说。比较起来,师兄弟中,只跟你投缘些,所以有时要向你使性子。小师弟,你不怪我,不生我的气么?”
  万士奇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要你高兴,别说骂我,就是打我,我也是欢喜的。”
  曲如兰道:“小师弟,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才是?”万士奇道:“报答?我想都不敢想。你肯跟我说说话,又愿让我陪你去找那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曲如兰听他句句发于衷诚,对自己服服帖帖,心下也感歉然,自觉再拿假话哄他,未免有些过份,便不再言语。
  曲如兰只想着去见汤逢祥,但汤逢祥在哪里,却一无所知。万士奇只觉能跟着曲如兰,便是无上之福。两人一个痴,一个呆,月夜里既不辨方向,只信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忽听得左前方远远的有锄头掘土的声音。深更半夜,难道是盗墓者在挖坟?

  曲如兰和万士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面上麻丝丝的,心里发虚。盗墓的人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墓中的僵尸于夜半之际出来游荡。
  曲如兰究竟是个姑娘,到这时又没了主意,向万士奇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万士奇忖道:我陪她出来,自当保护她不受伤害!便上前走在头里,小声说:“你别怕,有我!你在此等着,我去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曲如兰害怕地道:“小师弟,你去了,它绕过来缠我,如何是好?”话声已然发颤,“我还是跟着你好!”
  万士奇胆子不算大,但身旁有个娇小姐相伴,顿时激发了男儿的豪气,低声说:“也好!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两人弓腰踮足,一前一后向响声处悄悄行去。
  绕过一个水塘,穿过一片疏林,蓦地见前头有一点灯光。那灯火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光亮一明一暗,看去甚是诡异可怖。锄头挖土的“嚓嚓”声也更为清晰。万士奇心中蓦地一动,但觉此处地形景物甚为眼熟。细察之下,才知到了张三叔管理的那片瓜地。他不由哑然失笑,走了半夜,却是走到瓜地来了。那点灯光,定是来自张三叔的瓜棚。他老人家深更半夜不睡,在干什么呢?
  忽听得曲如兰在他耳畔道:“小师弟,不对呀!老张再勤快,也无须半夜起来挑灯干活。你看那边!”万士奇顺她手指方向凝目看去,只见瓜地中影影绰绰有四五条人影,天色太黑,又隔得远了,若不留心细看,便会疑作小树。
  两人心中疑窦丛生,这片瓜地四乡皆知是曲家庄的地产,虽近大道,也从无人敢骚扰毁损,至于过路人口渴摘个瓜吃,那是情理之常,无人禁止的。这些人半夜三更闯入瓜地,其意何在?
  两人悄悄掩过去,又行了十余丈,已看得清锄头在一起一落。而瓜棚那边却是一片漆黑。忽听得“当!”一响,是锄头掘着了什么硬物。分散在四周的四人立即拥过去,一齐俯身掏摸。只听一个公鸭嗓的人啐了口:“呸!真是晦气!原来是个石蛋子!”竟是皖北一带的口音。另一人道:“老尤,别他妈磨蹭了!快干,快干!”先前那个公鸭嗓的人道:“我磨蹭?我掘了老半天,累得腰骨都断了!你来干!”又有一人道:“老尤下手也忒重了些,本来留着那看瓜老头,或还能问出点什么来。”那公鸭嗓的人道:“怪我下手重?那老家伙一问三不知,不是你说的:‘杀了你看你说不说?’我才给他一记窝心脚,你不说杀他,我怎会取他性命?”那人道:“老尤!说话要有良心!我是吓吓他的,这里老李、丁兄、田兄俱是见证人!咱们奉命出来办事,奉你为首。办成了,功劳是你的,谁也不敢跟你争功邀赏。办砸了么,什么也不用说了!”公鸭嗓的老尤气得将锄头摔在地上,叫道:“好哇!姓马的!老子先做翻了你!”突地跳将过去。另三人急上来拦住,七嘴八舌劝解,五人乱作一团。
  万士奇和曲如兰听在耳中,已知这五人不是偷瓜贼,是奉命来此找寻什么紧要物事。为此杀了一个人。曲如兰心思快,已想到被害人是谁,脱口道:“张三!”万士奇问:“张三叔怎么啦?你怎么提到他老人家?”曲如兰颤声道:“他们已杀了张三叔。”万士奇怔了一下,将那几人的对话想了一遍,脑子里“嗡”地一下,身子一震,只觉一股寒意钻进心里,不自禁地抖了起来,说不清是因了愤怒,还是伤心,甚至是害怕。
  猛听得瓜地里老尤一声断喝:“哪个狗崽子躲在那里!快滚出来!”五人身形交错换位,背靠背,站成一个圈子,人人拔出了兵刃。
  曲如兰和万士奇大惊,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忽听得前头七丈处草丛中一人嗬嗬大笑:“尤十三!你那对狗耳朵倒灵,可惜没给你带来好运!”随着话声,一条人影长身站起,缓缓地向瓜地中间走去。
  曲、万二人又是一惊,万万想不到另外有人伏在隐秘处。屏息望去,只见那人中等个儿,身后背着一把刀,在暗中闪着寒光。
  尤十三等五人见只出来一人,心下稍宽,立即呈扇形围上来。尤十三道:“尊驾何人?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他见此人独自前来,步履从容,似乎有恃无恐,倒也不敢再出恶语。
  那人距尤十三五丈处站定,笑道:“在下是湘北谭复雨,你们小小的皂衣帮来此于什么,谭某也来干什么。”
  尤十三听他直言不讳,口气甚大,不由“嘿嘿嘿”笑了一阵,道:“黑刀老谭,我倒也久仰大名的了。只是那件东西还轮不到你眼红!你既不自量力,那就怪不得我们皂衣帮不讲义气了!”
  谭复雨退了一步,讶道:“尤十三,你们想倚多为胜么?”
  尤十三笑道:“嘿嘿嘿!你说得一点不错! 日后你们的龙头老大赖树生怪罪下来,自有我们的毕帮主顶着!谭老弟,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由兄弟给你送行?”
  谭复雨道:“你是非杀我不可了?”尤十三道:“不杀你,日后江湖上各路英雄都来跟我们毕帮主纠缠,毕帮主纵使武功盖世,也应付不过来呀!谭老弟,你认命吧!”他话未说完,四名同伙已将谭复雨团团围住。
  谭复雨叹了口气,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尔等既不肯回心转意,也罢!”说罢,双手“啪啪啪”连击三下。
  突然,瓜地四周燃起十几支火把。火光熊熊,人影幢幢,飞速地组成一个大光圈。这光圈迅速向中间缩拢。尤十三等五人万万想不到有此奇变,望着那忽忽作响飘移而来的一圈火光,惊得目瞪口呆,动也不敢动,有如五尊石像。好半晌,尤十三才涩声道:“你们十八刀全来啦?”
  谭复雨又叹口气,道:“真是对不住得很,我们十八刀都来了!只好跟你们毕帮主破脸啦!”话声平和,甚至还带有歉意,似乎对局面演变成此等模样甚是抱憾。但尤十三五人的脸全失去了血色。在这火光的逼照之下,五人似成了五只待烧烤的羊,命运已经判定,挣扎全系徒劳。“当”一响,五人中的一人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下。紧跟着,除了尤十三,那三人也甩去了兵器。
  武人在敌人面前甩掉自己的武器,纵使不说一句话,也是臣服投降的表示。照常例,性命是可以保住,但从此再不能在江湖上混了。
  谭复雨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定尤十三。
  尤十三犹自握住铁棍,但双手却止不住颤抖。他与谭复雨对视有顷,忽然变得凶恶了,转身骂他的四位怕死的同伴:“狗贼种们!咱们皂衣帮的面子让你们四个胆小鬼丢光了!你们还想活命?做梦!”他抡起铁棍,照那个姓马的同伴击去。铁棍还不及压落,蓝光一闪,尤十三的头颅像只瓜似地从腔子上滚落,血箭喷出老高,无头的躯体凝立顷刻,慢慢俯倒。
  谭复雨忽抬头叫道:“赖大哥!这四位……”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火圈中飞出,斩钉截铁,只有两个字:“杀了!”
  火圈倏地一缩,儿乎聚成一束大火团,随即又分散成圈,四个皂衣帮的懦夫个个成了尸体。
  远处的万士奇和曲如兰伏在草中,骇得几乎瘫了,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之凶杀的场面,简直如同一场恶梦。曲如兰紧桑抓住万士奇的一只手,指甲切进了他肉里。万士奇痛得一抖,转过脸来,见曲如兰眼中充满惊惧之色,他强自定了定神,在她耳边轻轻道:“不怕,不怕。等他们走了,我们再离开此地。”忽觉这话太无力,又道:“他们如过来,我挡住,你逃。”至干挡不挡得住,他浑未念及,只觉理该如此。
  万幸十八刀并不过来。杀了尤十三等五人后,十八刀排成一线,人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用刀挖土,从东往西搜寻。
  万士奇屏息等了片刻,确认那十八人并未发现自己和曲如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便向曲如兰打个手势,两人手脚并用,贴地慢慢后退。
  忽听得瓜地中有人欢叫一声:“赖大哥!在这里了!”
  万士奇心中一动,倒也想知悉这些人究竟为了什么夜半会聚瓜地,不惜杀害人命?抬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名汉子满面欢容,手中抓着一只扁方的匣子。在最南边的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墩墩的老者便向他大步走去,大约就是什么龙头大哥赖树生了。老者才接过匣子,还不及打开。突然,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西南角上传来:“赖树生! 留下宝贝!”
  这女子身法极快,简直如一支飞箭,声到人到。十八刀方自惊愕抬头,来人已到了三丈处。她身披黑斗篷,双眉斜飞,目似点漆,皮肤白嫩,腰佩宝剑,脸凝寒霜,手按剑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除赖树生外,那十七人刚看清妇人的面容,手中刀已直挺而出。十七把形状不同,大小有别的刀同时挺出,出手固然极快,更难得的是整齐划一,各人离妇人有远有近,但刀到几无先后之分,从四周八方指向妇人周身,距她身子尺许,又齐齐定住。
  那妇人将身周的十七把刀视若无物,双目平视着人群后的赖树生,冷冷道:“赖树生,快拿来!”
  赖树生一见妇人现身,即将匣子揣进了怀中。瞧这妇人的身法、装束、神态,显系大有来头,但众寡悬殊,他只要像方才对付皂衣帮五人那般,一声令下,手下弟兄即可将这妇人乱刀分尸。话已到了口边,赖树生猛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
句话,以己度人,焉知对方不也在暗处设下了伏兵,心念及此,杀人的号令就不敢发出了。他满腹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你也要这东西?好说!赖某最爱交朋友。还没请教女侠的名讳?”说罢,即从怀中取出匣子,托在手上,微笑着看定妇人,眼角余光却在扫视四周。
  妇人长眉一扬,薄唇微抿,更显其高傲冷峭之态,道:“你还是不问的好!把那东西放下,快快率众回家,我就不难为你!”她顿了顿,冷冷一笑,又道:“否则,我有位朋友脾气太坏,恐怕要出头发火了。”
  赖树生本就疑心这妇人另有帮手,一听这话,心下一凛,暗道:“幸好我不曾鲁莽!”即游目四顾,口中说:“女侠既如此说,就请令友现身吧!赖某正要拜识高贤!”
  他话音未毕,那妇人身形疾晃,竟已从密密的刀丛中穿过,到了赖树生面前三尺之地。赖树生手下十七人无一庸手,又都是严阵以待,十七把刀组成的刀阵,可算是天罗地网,鸟雀也休想钻过去。那妇人竟能一晃即过,毫发不损,自赖树生以下,在场各人均生出异样的惊恐,只觉此女不是血肉之体的凡人,仿佛是鬼魅一般。
  赖树生突觉一股寒气袭来,本能地退了一步,跟着胸前微微刺痛,低头一看,骇得魂飞魄散:一把通体乌黑、又细又长的剑正抵在自己心口。只听那妇人冷冰冰的声音:“赖树生,这就是我那坏脾气的朋友,你看如何?”
  赖树生为十八刀之首,武功自非泛泛,一招未交,即被对方制住要害,纵可说疏于防范,但此女武功之高,实难想象。赖树生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得不将手中匣子递过去,低声说:“给你吧!”
  谭复雨等十七人怎甘这稀世之宝眼睁睁落入人手,乘妇人将接未接之际,齐声大吼,十七把刀如十七道闪电,向妇人倾泻而去,至于赖树生的性命,却是顾不得了。
  那妇人背对刀丛,更不回头,手中墨剑反撩,“丁当丁当”一阵脆响,十七把刀中断了九把,震飞七把,只有谭复雨手中刀无恙,但一条右臂却过了电般,又麻又痠。
  赖树生何等机灵,趁妇人回剑挡格之时,飘身急退三丈,右手金背大环刀上三刀、中三刀、下三刀连发九刀,不以攻敌,用以自保。本来他在“连环九刀”之后还要再来个“连环九刀”,同时身形急退,便可乘夜雾浓重逃之夭夭。算计得分毫不错,可是头一个“连环九刀”使到最后一刀时,手上一轻,一把金背大环刀只剩下一个刀柄,心口处又微微刺痛,那把又细又长的墨剑,仍如影附形地点住他心窝。
  赖树生这下明白了:今晚遇上这个妇人,决无侥幸可言,除了认命,并无他法。只好乖乖地将匣子交到妇人手中。
  妇人接过匣子,托在手中掂了掂,脸色倏地一变,冷笑数声,顾自摇了摇头,叹道:“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睛!”也不打开匣子,手一扬,那匣子便缓缓地向赖树生飞去。匣子是重物,缓缓地飞行在空中,竟轻如羽毛。十八刀算是开了眼界,心知妇人不徒仗兵器之利,一身功夫委实非同小可。
  赖树生见妇人将匣子掷回,心下一惊,不敢接,又舍不得不接,如此缓了缓,匣子已飞到跟前,忙伸手去拿,那匣子倏地往左拐去,砰地掉在地上,盖子便即震开,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妇人冷哼一声,回剑入鞘,转身去了。
  十八刀犹不甘心,擎着火把围拢来,捧起空匣子看了又看;最后还将空匣砸得粉碎,什么也没找到。
  一人问道:“赖大哥,咱们还找不找啦?”赖树生叹道:“歇手吧!连飞云洞墨剑仙子都来了,哪还有咱们十八刀的份?”几人齐惊叫道:“适才那妇人就是墨剑仙子?”赖树生道:“不是她,江湖中的女子谁有这么高的功夫?幸亏我言语中不曾失了礼数,否则……”他摇了摇头,显是心有余悸,又为自己捡得性命而感侥幸。
  火把一支支灭了,十八刀离开了瓜地。顷刻后,“嚓嚓”的步声远去,瓜地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万士奇和曲如兰目睹了两场争斗,至此方知皂衣帮的尤十三等五人、湘北十八刀和墨剑仙子三路人马都是为了找寻一件东西而齐集于此的。依万士奇的意思,该即回庄禀报师父。曲如兰怎么也不肯回去。万士奇拗不过她,只得依她。
  两人站起来。瓜地中还躺着几具无头尸体,实在怕人,便折而向东,从瓜地边绕过去。
  万士奇因墨剑仙子武功奇高,又不曾杀伤人命,心中便有几分好感,道:“我看这三批人中只有墨剑仙子为人还好。那十八刀杀人不眨眼,倘不是遇到墨剑仙子,还不知会做出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来!小师姐,你可知墨剑仙子的来历?”曲如兰道:“我听爹爹说起过这个人。说她还有个师妹叫水清扬,武功也甚高,人称‘碧云仙子’。墨剑仙子名叫吕嫣然,与水清扬不睦……”
  话未说完,突听脑后一女子道:“小丫头知道得还不少!”
  万、曲二人大惊,急转身看。只见那身披黑斗篷的墨剑仙子吕嫣然距己不过三尺,满脸怒容地逼视着曲如兰。万士奇忙抢在曲如兰身前,颤声道:“仙子!女侠!前辈!我们不知你跟在后头,言语冒犯,还请多多原宥!”
  吕嫣然哼了声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先伏在草中窥伺,又胆敢在背后编排我,当真不怕死么?”
  曲如兰道:“你偷偷摸摸跟在我们后面想干什么?我们不来怪你,你倒反来怪我们,哪有这样的道理?告诉你:我姓曲,曲世忠是我爹爹!这是我师弟万士奇!我们走我们的路,与你无关!”
  吕嫣然点了点头,冷笑道:“丫头,你不要嘴硬!我虽不随便杀人,可也不是从不杀人。你休道我适才饶了湘北十八刀的命,便是个好说话的!我与你爹彼此知名。你们俩背父私奔,我就该代你爹管上一管!”
  曲如兰是要私奔,却不是与万士奇私奔,被吕嫣然一下子猜中大半心事,不禁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胡说!你才……‘那个’呢!”万士奇忙道:“前辈,前辈! 你误会了,我们实不是你说的‘那个’。我们是出来找一个人!”
  吕嫣然看万士奇容貌丑陋,而曲如兰姿容俏丽,不像是一对般配的小情人,道:“找人?太好了!我也正要找一个人。咱们不如一起找,我帮你们找,你们也帮我找。如何?”
  万士奇见她神色转和,便与曲如兰对视一眼。两人均想:汤逢祥今不知在何处,这墨剑仙子名头甚大,见闻又广,得她相助,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况且江湖上路途险阻,有墨剑仙子保驾,足保平安。只是万士奇心中还有个疑问,须得问明白了:“敢问前辈要找的是什么人?前辈这么大的本事都找不到,晚辈们恐怕更……”
  吕嫣然微微笑道:“我要找的那人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我与此人有些渊源,听说他在此地失踪,生死莫卜。两位是本地人,谅也听说过一二。”
  此言一出,万士奇惊愕之下便记起师父的叮嘱,正要说“我们不知道”,那曲如兰却已抢在头里道:“只要前辈帮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人,那姓聂的既在这里失踪,我们总找得到他的。”她向万士奇看了一眼。
  吕嫣然何等机敏,一看曲如兰的神情,心中有数,笑道:“其实我也不必劳动两位,只要你们示知聂进的下落,我一样感你们的情。倘若我猜得不错的话,以曲大官人的仁义豪侠,决不会见死不救。”
  曲如兰正欲答话,脚尖被万士奇狠踹一记,痛得叫起来。万士奇忙道:“前辈,你说的事我们不知道。抱歉得很,告辞了!小师姐,我们走!”自知难以酬报吕嫣然,故也不肯受她恩惠。他转身就走。曲如兰迟疑了一下,正要转身。忽觉风声飒然,一只胳膊已被吕嫣然捏住。她名门之后,自小修习武功,一遇异常便本能地使出家传功夫,沉肘反压,一扭一挣,自然脱出了对方的手掌,惊叫道:“前辈! 你干什么?”
  吕嫣然笑道:“我陪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呀!”曲如兰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跟着脸一红,“我没有什么‘心上人’,我只去找个朋友。”
  万士奇忙插上来:“我们自己找得到的。谢谢前辈的好意。”吕嫣然道:“没有你们两个,我可是找不到聂进呢!”万士奇心头一凛,觉着吕嫣然心怀不测,赔笑道:“我们实在帮不上忙!对不起!”扯了扯曲如兰的衣袖,暗示她快走。
  吕嫣然都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对曲如兰道:“曲姑娘,你的朋友一定是个英俊少年,可能告诉我:他是谁?”曲如兰听得“英俊少年”四字,心头鹿撞,粉颊泛红,一时间拿不定是否该告诉她。这吕嫣然语言亲切,为人随和,又能一下子猜透自己的心事,曲如兰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只是万士奇老在扯她袖口,又连使眼色,令她难以委决。只听吕嫣然浘浘道:“能做苗姑娘朋友的少年英侠,放眼武林,实在也挑不出几人,那人定该有十二分的人才。且让我来猜猜看,究竟是谁?是……他么?”她蹙眉想一会,又自言自语道:“不会,不会! 他已有了如花美眷! 那又是谁呢?真猜不出还有谁!”
  曲如兰心头大震,浑身的血猛涌上脸,只觉胸闷气窒。吕嫣然口中的“他”会不会就是汤逢祥呢?在曲如兰心中,天底下的少年英侠,除了汤逢祥而外,再没人当得起“十二分人才”的评价。吕嫣然所说的那个已有“如花美眷”的人,多半就是汤逢祥。她心乱如麻,顿时便回想起两番与汤逢祥相遇时,汤逢祥所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仅止于礼,而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视若不见。原因竟在此:他已有如花美眷!
  曲如兰几乎要哭出来了。
  万士奇见她怔怔忡忡、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暗暗发急。这墨剑仙子起先与十八刀争夺一只匣子,而后又打听聂进的踪迹,此人究竟是哪条道上的?打算干什么?为何对曲如兰这般关心?这些疑窦在他心中浮现,不容他不生戒惧之意,觉着惟有快快远离这妇人才是上策。万士奇粗声叫道:“小师姐!我们该走了!”同时用力拉了她一把。曲如兰毫不防备,身子一歪,几乎跌倒,当即曲臂猛推,使的正是擒拿手中的招式,推在万士奇外肘尖。万士奇噔噔噔旁跌三四步,才拿桩站稳。曲如兰愠道:“你拉拉扯扯干什么?走就走!”转身向南狂奔而去,她暗道:“我定要亲口问问他!”心中气苦难当,眼泪夺眶而出。
  万士奇素知她喜怒无常,也不以为忤,拔足追上去。
  天色已蒙蒙发亮。晨雾笼罩着旷野。林中的鸟雀开始叽啾鸣叫。

  一阵发力狂奔,曲如兰微感气喘,步子慢了下来,心绪的紊乱并不因此稍减,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痴情最不幸的女子,而汤逢祥又是最无情最薄幸的男人。
  万士奇跟在曲如兰后头,一声也不敢响,瞧着她苗条的背影及微微耸动的肩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怜惜与焦急。只是在心中骂自己蠢笨无用,想不出一丁点能使她高兴的法子。
  两人一前一后,俱是默不作声。到太阳出来时,看见前头几丛秀竹围绕着一所草顶屋子。屋子四围环绕着一股乳白的炊烟。
  两人走了一夜,又饥又渴又累,精神吊起在那里,倒还不觉困乏。刚挨近竹丛,便听得一阵狗吠。从屋前空地上蹿过来一只黑毛白额的小狗,冲着两人狂吠不已。房门呀一声开了一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黑儿,快回来!不得对贵客无礼!”却不见人走出来。那小黑狗倒十分听话,摇了摇尾巴走开了。
  万士奇走上前去,在门外叫道:“主人在家么?过路人走得口渴,想讨碗茶喝!”
  屋里一女子应道:“客人请进屋吧! 门开着呢!”屋里有哔哔剥剥的烧火声。
  万士奇和曲如兰推门进屋,只见灶间一片烟雾,那妇人便背对门蹲在灶前往炉膛中添柴,锅已开了,咕咕咕响个不休。妇人并不回头,说道:“客人们请坐吧!桌上有茶水,饭一会就熟。”她背影苗条,嗓音清脆,看去年纪不老。
  万士奇道了谢,提起茶壶给曲如兰倒了杯茶水,道:“大嫂,听你口音似乎不是此地人。这里南去十里就是潘家桥吧?”
  那妇人将手中柴束丢进灶洞,站起来揭锅盖看了看,这才转过身来。万士奇只觉眼前一亮。这女子年约二十七八,虽然是一身乡下妇人的普通衣着,紫花蓝底布衫的肩头还打着补丁,但圆脸秀目,琼鼻小嘴,模样十分周正,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晶莹清澈,秋波盈盈,令万士奇不敢与她对视。这女子道:“小哥说得不错,我不是此地人,是到此地来寻人的,寻了几日,半点头绪也没有,见这草屋无人居住,收拾收拾便住了下来。”
  住下来自是为了细细察访,这万士奇是懂的,然则寻不着又如何呢?万士奇不敢问,恐太过唐突,只好说:“大嫂尊姓?我们未曾带足干粮,想跟大嫂买一点吃的。”
  女子眼睛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随口答:“我娘家姓聂,丈夫去年病故了,不见容于婆婆,只好出来找一个亲哥哥。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客人不嫌饭菜简陋就是了,哪里还提得上买卖二字。”
  万士奇听她自称姓聂,心中一动,随即释然,天底下姓聂的成千上万,何足为奇?她既不说夫家姓氏,称呼也得改了:“聂大姐太客气了!饭钱是一定要算的。”本想向她打听“夺命双煞”汤氏昆仲,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一村妇,哪会知道武林人物?
  少顷,饭菜上桌。饭是上好的白米饭,芳香扑鼻;菜是腌萝卜干和霉干菜;极对万士奇的口味。他确也饿得狠了,放怀一饱。曲如兰心事重重,愁容满面,只吃了半碗饭,便说饱了。
  万士奇伸手怀中一摸,方知出门匆忙,未带一枚小钱,忙用脚踢踢曲如兰,向她使个眼色。曲如兰懵懂不解,向他翻翻眼睛,道:“什么事?”那女子见万士奇伸手入怀再不抽出,脸上又是尴尬的神态,便笑道:“小哥不必客气!粗茶淡饭算不了什么!我见你俩也疲惫得很,不如在我这里歇息片刻。我这里没有人来,今日难得你们来到,也算跟我有缘。”
  万士奇自己倒不觉得疲倦,只恐曲如兰经不起,这女子既殷勤留客,便顺水推舟,道:“我这位曲师姐一夜未合眼,怕是累了。我姓万。多所打扰,甚是不安!”
  那姓聂的女子满脸笑容,搀起曲如兰,进了里间。少顷,她又出来,笑道:“我只有一张床,委屈你了!你坐椅上歇息吧!”
  万士奇记得屋外西侧有个干草堆,便道:“多谢聂大姐,我就在外头草堆旁躺一会儿吧!”
  本来只想“躺一会儿”,哪知一躺下便觉睡意阵阵袭来,合上眼就沉沉睡去。梦景连绵而至,忽而梦见自己受师父重罚,忽而梦见自己与汤逢祥厮斗,忽而梦见曲如兰令自己向汤逢祥叩头赔罪……
  一觉醒来,已近午时。四下里静悄悄的。万士奇一骨碌爬起,掸去衣上草屑,见门大敞着,灶屋里不见聂大姐的人影,只道她出外谋干去了,也不以为意。通往里间的布帘下垂着,想来曲如兰犹未醒转。左右无事,念着聂大姐的情分无以酬报,总得给她干些杂活。
  先看水缸,缸里是干的,不见一点水星。他在门边找着一只缺口旧木桶,从屋后的小溪里提了几十桶水,才把水缸注满。又见门前有几个树桩头,在窗台下找着了锈柴刀。虽然刀钝柴硬,但这是他做惯的活计,又有一身蛮力气,花了小半个时辰,将柴劈好码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看日头已偏那聂大姐仍未回来,曲如兰房中也是毫无声息。万士奇便在屋中坐等。
  百无聊赖中,不免胡思乱想,忽愁忽喜,隔一阵便到门首涨望一会,又侧耳听里屋的动静。这样来回折腾,便见日头渐斩往西斜落。
  万士奇疑惑起来,心想纵或聂大姐有事不及赶回。曲如兰这么长时间睡过,也该醒转了。便隔着门帘喊:“小师姐!小师姐!”起先是压低了嗓门,惟恐惹曲如兰生气。喊了数声不应,胆子大了些,喊声渐高:“小师姐!小师姐!!”
  里屋仍无动静。练武的人不该睡得这般死呀!万士奇更觉纳闷,思索了一会,长吸一口气,用两只指头小心地捏住门帘的边,轻轻掀起一角,凑眼往里看去。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房中哪还有曲如兰的影子?

  万士奇一把撕下门帘,望着空无一人的里间,只觉周身冰冷,如堕入万年冰窖,眼前阵阵黑晕,两腿一软,坐倒于地。
  曲如兰到何处去了?怎的连聂大姐也久久不归?一想到这殷勤待客自称姓聂的外地女子,万士奇的心咚咚乱跳,突感莫名的恐慌。他大叫一声,跳起来奔出屋子,绕屋疾行一圈,又冲向旷野,也不辨东南西北,发力猛跑,边跑边喊:“小姐——! 小姐-——!”
  一程狂奔狂喊,直至精疲力竭,喉咙嘶哑。万士奇拖着两条痠痛沉重的腿,心中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清。
  蹄声答答,三乘马从左前方奔来。马上是舅老爷相东游与两个庄丁。万士奇跌跌撞撞迎上去,哑着嗓子叫道:“舅老爷! 舅老爷! 小姐,小姐……不见了!”嗥的哭出声来。
  相东游飘身下马,扶住万士奇,道:“士奇,不要哭!小姐是怎么不见的,你慢慢说。”随行的庄丁带有水囊,让万士奇喝了几口。万士奇哽哽咽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曲如兰如何求他相伴偷溜出庄去找汤逢祥,两人如何在瓜地目睹了皂衣帮尤十三等与湘北十八刀的厮杀,墨剑仙子又怎么赶走十八刀,两人如何到姓聂女子的草屋中吃饭、歇息。最后说到自己醒转,才发现曲如兰与聂姓女子双双不见了。说罢,他泪如泉涌,哭个不休。
  相东游脸色铁青,思忖片刻,道:“别哭了!你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婆婆妈妈成何体统?庄中自发现你们两个失踪,即派出数十人各处寻找。你先回庄去吧!我再在这一带找找。”言罢,翻身上马,催动坐骑,带了两名庄丁向东南驰去。
  万士奇遵相东游之嘱,往曲家庄方向行了一程,心中突地跳出个念头:“小姐去向不明,我回去做什么?她要我伴她同行,是指望我能保护她平安周全。如今她被歹人掳走,正在呼号呻吟,盼我去救她脱厄,我怎能返身不顾?我要去找她,去救她!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心中计议已决,即转过身来,向东北行去。
  在万士奇的心中,已认定那姓聂的女子是歹人,种种殷勤,全是布置陷阱的步骤。只狠自己无半点江湖阅历,堕入人家计中,还对其感激不尽。他又是悔恨,又是焦急,  一路之上,凡遇到田中劳作的农夫、放牛的小儿,都向对方打听。行至傍晚,到了郑家村。
  郑家村是个百来户人家聚居的村庄,树口大樟树下有家小酒店,店门口摆着三副白木座头,只有两个老者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万士奇上前行个礼:“请问两位老伯,可曾见到有两个年轻女子过去?一个年长些的操外地口音,另一个是穿绿衫的姑娘。”
  两个老者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头发全白的道:“我俩从午间坐到此刻,只见到有个小媳妇赶着一辆篷车过去。拉车的两匹马体高腿长,甚是雄健,赶车的又是个年轻妇人。方圆百十里既无如此良骥,更无妇人驾车的习俗,是以格外多看了几眼。那篷车从村中驶过,并不停留,似有什么急事。此外,没见到穿绿衫的姑娘。”另一位头发花白、尖下颏的老者已有九分酒意,红眼斜睨,舌头也大了,嘟哝道:“后生……来……跟我老人家喝……喝三……三杯!才……才是……好……好儿……儿子……”一手端杯,另一手来拽万士奇。万士奇忙后退道:“多谢!多谢!”忖道:“赶车的若是那姓聂的女子,小姐多半就在车中。”他精神一振,辞了两老,即穿村而过,在村外萝卜地里挖了两只大萝卜,抹去泥土,张口就咬。循着大道快步行去。
  万士奇忖道:她的马车虽比我两腿快,但她总要歇息打尖,我只须不停地走,未始不能追上。笨人自有笨招。这一夜,万士奇奋力疾走,当真连歇都没歇过。渴了,喝点儿溪水、河水。走到早晨,腿痠眼涩,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在道旁树下打个盹儿。幸运的是搭上一辆由海盐驶往嘉兴的运粮车,这日午后便到了嘉兴。
  嘉兴是一大城,因是前朝孝宗皇帝的出生地,升为府治。大运河贯通南北,河中舟船队列,望之不见首尾。街市上百业俱备,店肆杂凑,车水马龙,甚是热闹。
  万士奇是乡下人进城,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屋舍、那么多人,心头扑通扑通跳,又见城中街道四通八达,令人头晕目眩,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忽听身后车行辚辚,鞭声劈啪如放爆竹,万士奇急往旁一闪,给来车让道。岂料这一闪势头过猛,竟撞到一行路妇人身上。
  那妇人三十多岁,白脸高颧、大眼暴牙,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你这贼龟儿,竟敢吃老娘的豆腐!”万士奇斜身闪开,叫道:“大嫂!是我不当心,多有得罪,原谅则个!”那妇人一掌打空,口中咒骂,双手曲指成爪,直上直下向万士奇脸上抓去,正是泼妇打架的不二法门。万士奇连退连让,口中不住道歉。闲人们从四下里围拢来。男女相斗乃难得一见的好戏。围观的人中煽风点火者有之,起哄助威者有之,明拆劝暗打太平拳者有之,推推搡搡混水摸鱼者有之……一时间,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万士奇武功虽非上佳,但要对付一个泼妇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人太老实,又因撞人在先心下负疚,面对着翻飞的十爪,惟有闪避躲让,一味讨饶。泼妇与无赖一样,向来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今日她占尽上风,更大发雌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万士奇折辱个够才称心如意。她一连十数抓落空,已经气喘吁吁,脸红耳赤,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可是耳边是一片如雷的彩声,不容她临阵退缩,收兵罢战,只得勉为其难,鼓勇向前。发髻已然松开,乱发披落两颊,腋下的两只扣子不知被哪个无赖摘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肉,两排贝齿咬得格格响,一对杏眼瞪得牛眼大。这副芳容比作狮虎毫不过分,哪里还有人的模样?
  万士奇一退再退,一避再避,皮肉虽不曾吃苦,但有全身被人剥光的羞耻,狠不得地下有个洞,好让他一头钻进去。四周的闲人是越围越紧,万士奇眼看将无腾挪的余地,不由发作了牛脾气,头一低,使个“牛头拱”,发力向人墙撞去。闲人们俱是嘴上来得手脚无用的角色,“啊呀!”“哎哟!”的惊呼声中,摧枯拉朽地一连串倒下七八位。万士奇一见人墙有了缺口,双足一蹬,纵出去两丈,发力猛逃。
  慌不择路,只盼离那泼妇与闲人越远越好,万士奇一个劲儿飞奔,穿小巷过大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确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收步靠在墙根喘息。
  忽听头顶咿呀窗户开启,万士奇抬头一望,猛见一大片白晃晃的东西从天而降,他百忙中单臂上举,一招“天王托塔”,掌力甫吐,哗啦声响中,大片水幕落下,淋得他浑身稀湿,陡听楼上一汉子骂道:“兀那叫化子,快滚开去!休腌攒了我家的墙!”
  万士奇狼狈不堪,哭笑不得,只恐再遇上个蛮不讲理的人,惟有忍气吞声,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头脸的水渍也来不及揩,赶紧溜走。路人见他水淋淋的犹似才从井里爬出,无不侧目而视,经过他身旁时,均掩鼻而过。
  万士奇又羞又愧,低着头快步行去,忖道:自己这副模样,留在城里陡遭人嫌,还是快快出城为好。可他识不得来路,置身于街市中,恍如误入迷宫,东绕西转,竟不知该走哪条路好。不得已,只好低声下气地去问道于一个卖乌龟的老者。那老者倒还热心,向万士奇详说了出城的途径。万士奇称谢不迭,按老者的指点出了城。
  出了城门,方知又错了。来时进的南门,此刻出的是北门。他又累又饿,更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办才好,呆呆地坐在道旁一块青石上,心里没了主意,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了。
  正在一个人自怨自悔的当儿,“丁当!”一响,一枚大铁钱落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滚到他脚边。他惊愕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肩着一支扁担正匆匆走过。这铁钱大概是他不慎失落的。
  万士奇忙捡起铁钱,冲那汉子叫道:“大哥!大哥!你失落了钱!”追上几步。
  那汉子转过身来,不解地道:“你方才是叫我么?什么事?”万士奇道:“大哥,你失落了一枚钱。”汉子将万士奇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奇道:“这钱是我送你的,你不知道么?”万士奇一愕:“你送我钱?你为什么送我?”汉子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斜睨他道:“你是叫化子,我见你可怜,送你一枚钱买几个粽子吃。这有什么不对?莫非你是癫子,好歹都不懂?”
  万士奇怔了怔,才明白这中年汉子是将自己当作沿途讨食的乞丐了。他一张脸臊得血红,心想:这位大哥是一片好意,但自己是堂堂曲大官人的弟子,纵不成器,也不能自甘下流,受人布施,说道:“多谢大哥,我不……”话未说完,突然横刺里伸过来一只长毛的黑手,一把抢去了铁钱。
  抢钱的是个甘多岁的大汉,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脸上有几搭污秽,不折不扣是个正宗乞丐。这乞丐笑道:“你不要,我还嫌少!”向那肩着扁担的中年人道:“大阔爷再施舍一两银子!行行好!”一只手伸到对方的下颏旁。
  中年人愠道:“我一个卖柴的,穷得丁当响,哪有银子给你?去去去!别来寻我开心了!”转身就走。那乞丐一把抓住他的扁担,叫道:“来来来!给了银子再去!”卖柴的汉子猝不及防,险些被拉倒,后跌两步,转过身来怒道:“你这不是强讨么?休说我没银子,就是有,也不会给你这恶丐!”
  乞丐叫道:“你敢骂人?我便恶给你看看!”抡起一拳,打中卖柴人左颊。卖柴人“啊哟”呼痛,捂着脸退了两步,定一定神,气得乱抖,怒道:“你……你……”乞丐踏步上前,恶狠狠地道:“我就是打你个狗东西!”抬起左腿,便要踹去。不防后领被人拉住,他独足站立不稳,踹出的一腿固然落空,身子一仰,啪哒坐倒在地。
  万士奇也没料到这恶丐如此无用,一拉即倒,心下好生歉仄,道:“这位叫花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但你不该随便打人,那位卖柴大哥是好人。此事因我而起……对不住两位大哥……”他絮絮叨叨地赔礼道歉,既向卖柴的拱手,又向乞丐赔罪。
  那乞丐跳将起来,二话不说,双拳齐出,向万士奇当胸击来。万士奇没想到他还会动武,怔了怔,闪避已然不及,不得不双手往外一分,架住了来拳,道:“大哥,这是你的不对了……”乞丐岂容他分说,底下一腿瞭阴,向他小腹踢来,出招甚是狠毒。万士奇“哎呀”惊叫,忙后退一步,顺手一抄,托住了乞丐的脚后跟。这时,他只要抬一抬手,便能将对方摔个四脚朝天,但他向来忠厚,不好与人争斗,反而放脱了对方的脚,道:“大哥,我不跟你打架。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我若打了你,于我没有好处,于你只有坏处……”
  万士奇是真心息事宁人,但在那乞丐听来,却字字句句是讽刺挖苦,顿觉怒不可遏,一撩衣襟,取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来,瞪眼叫道:“老子今日不把你摆平,誓不为人!”抡刀劈向万士奇面门。
  万士奇骇了一跳,侧身避开。那恶丐狂性大发,胡胡叫着,一刀一刀乱刺乱劈,虽不成套路,但也气势汹汹。万士奇见他蛮不讲理,心下怒气陡生,暗忖:“我再不出手制住他,他不会听劝罢休。”斜步抢进去,立掌如刀,觑准他拿刀的手腕,一掌切落。那恶丐腕痛似折,短刀脱手飞出。万士奇 一腿横扫,扫中恶丐两腿,顿时将他打倒在地。只听得四周一片叫好声。
  万士奇以师门武功与人交手,平生也没几回,今日两招战胜对手,不由沾沾而喜,畏惧怯懦之心尽去,慷慨豪迈之气陡生,指着那乞丐责道:“我好言相劝,你就是不听。今后你该痛改前非,再不可胡作非为,强索硬讨!”那乞丐一声不吭,挣扎起来,一跛一拐地走了。卖柴的汉子上前来,满面笑容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少侠,请多多原谅!”另几位过客也走上来,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少侠武功精强,任侠仗义,又请教他姓名。万士奇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人尊为“侠”,有几分惴惴,有几分害羞,有几分得意,就将自己姓名说了。
  卖柴人道:“小人姓王,万少侠若瞧得起我,前头不远处有家酒店,让小人敬奉三杯如何?”另一人道:“我是卖菜的,平时经过此处常受那恶丐的欺辱,今日万少侠为我们出了气。我也要敬万少侠三杯,以表谢意!”众人纷纷道:“同去!同去!有幸拜识万少侠,正该庆贺庆贺!”
  万士奇待要谢绝,那班小贩不容他推搪,簇拥着他,兴高采烈到了家路边小酒馆。奉他上座,叫了些酒菜,团团坐下,纷纷向他敬酒。万士奇回想方才在城里受尽欺凌,此刻却被尊为贵客,宠辱炎凉转换之速,令人目眩神迷。他确也饥渴难当,又得众人诚挚敬客,索性丢开腼腆,不论酒菜来者不拒,举杯豪饮,据桌大嚼。众人见他毫无架子,都说这才是英雄本色、豪杰面目。
  何须片刻工夫,一桌酒菜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这班卖柴卖菜的小贩都要赶回家去,便与万士奇道别分手。
  送走了这班萍水相逢的穷朋友,万士奇猛然想起曲如兰的下落不明,愁闷又上心头,忖道:“我到嘉兴来寻小姐,怎能遇难即退?还是得进城去各处找找!”于是循原路回去。行了不远,便觉双脚软软的,像踩在棉花堆里,望出去那高耸的城墙,在摇晃着要倒下来似的,脑子也迷糊糊、晕陶陶,只想找个地方美美睡一觉。强撑着一步步往前挨,忽然一脚踏空,倒了下去,明知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但酒意醺醺,手足已都不是自己的了……

  睁开眼睛,万士奇看到在昏暗中有一个巨大凶恶的鬼怪。这鬼怪绿脸红发、牛眼狮鼻血盆口,牙齿白利利,手执钢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万士奇吓了一跳,定神细看,才知那鬼怪只是尊木胎泥身的神像,身上挂了些蛛网泥尘。
  这该是在庙里啰!我甚时跑到庙里来的?他好生不解。头还在痛,喉咙干涩,他想爬起来,身子一动,才发现手足都被麻绳捆住了。
  这一惊,脑子清醒了。 自己是醉倒之后,被人捆绑,送到这所破庙来的。谁开这种玩笑?太过头了!万士奇恼怒地想,挣扎着坐起来。蓦地,后脖根一凉,一个声音喝道:“不许乱动!我一刀切下来啦!”话声微颤。
  万士奇心中一凛,不敢转头,但问是要问的:“你是谁?为何将我捆来此处?我不认得你呀!”
  冰凉的一线移到他喉结下,那人也转到他面前来了。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叫化子,最多不超过十六岁,瘦得像束柴。他咧嘴龇牙,做出一副凶相,道:“你我是不相识,也没有怨仇,但你得罪了我们大哥。大哥要我看住你。你不要乱动!”
  “小兄弟,你大哥是谁呀?你把刀拿远些行不行?我不动就是了。”
  小丐果将刀移开三寸,道:“我大哥是有名的‘咬住不放’刘狗儿。你在城外仗着人多打了他。刘大哥怎肯吃亏?带了我们去寻你,见你倒在路旁,便将你弄到这里来。”
  万士奇恍然大悟,自己是落到了那恶丐的手里,听小丐的口气,刘狗儿竟是一霸,然则,“你们的大哥呢?我有话跟他说。”
  小丐道:“刘大哥此刻在后殿喝酒,喝够了自会来炮炙你的。你急什么?”
  万士奇道:“他如何炮炙我?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若非他要拿刀砍我,我也不会跟他交手。”
  小丐道:“刘大哥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他说了,要先打你一顿,然后给你‘裹粽子’。”打一顿是在情理中, 以刘狗儿“咬住不放”的臭名,断不肯轻饶自己,但是“什么叫‘裹粽子’?”万士奇问。
  小丐道:“‘裹粽子’就是拿你装在布袋中,外头用绳子扎牢,然后丢到运河里去祭河神!”
  万士奇一惊,看小丐神色郑重不像说笑,心下大急:“这不是杀人么?”小丐点点头:“我们就叫作‘裹粽子’。我跟你说,这不怪我。你变了鬼,休要来缠我。刘大哥定要你死,我也没法子。我小猫头对天发誓:决无害你之心!”
  万士奇又急又怒,道:“你们不讲王法也得讲讲江湖规矩!怎敢随便杀我?杀了我不打紧,等于又害了我家小姐的性命!小猫头,你放了我,我带你逃走。你不放我,我变作死鬼头一个寻你算帐!”小猫头道:“你不要缠我!我不想害你!捆你的是瓦爿儿跟蛐蛐儿两个。要害你的是刘大哥!你不能青红不分!”他胆子极小,连连后退,神态十分恐惧。
  这时,便听后殿有一串步声响过来。万士奇心知是刘狗儿来了,急道:“小猫头,你只须割断我手足的绳子,我便放过你。否则,定要索你的命!快,快!”他着地向小猫头滚过去,“你不用怕,只要我手足脱缚,刘狗儿不是我对手,我定保护你周全!”
  小猫头平日常受刘狗儿等丐头的欺辱,迫不得已,才供刘狗儿驱策,实无半点害人之心。他既怕冤鬼索命,又极想脱却丐头的控纵,咬咬牙,提刀向万士奇手上绳索割去,哪知心慌手抖,这一刀割偏了,反将万士奇手腕割了道口子,血涌出来。小猫头极恐惧,“当!”一响,刀子落地。等他再捡刀割绳,刘狗儿、瓦爿儿、蛐蛐儿三丐已打着饱呃进门了。小猫头惊吓过度,顿时呆若木鸡,刀口放在绳索上,再无力气割断它。
  刘狗儿睨着万士奇与小猫儿,努嘴吐出一截鸡骨头,厉声道:“小猫头!你在干什么?”小猫头浑身一震,刀子二度落地, “我……我……”
  万士奇急中生智,曲肘将小猫头撞倒在地,叫道:“你这小叫花!竟敢杀我?”刘狗儿见他腕上鲜血淋漓,倒有几分信了。他身后的瓦爿儿阴笑道:“小猫头吃里扒外,让我们做恶人,他自己做好人呢!大哥,小猫头有杀人的胆么?杀只鸡他都不敢!”刘狗儿顿时醒悟,一手提起小猫头,另一手来回抡动,劈劈啪啪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小猫头口鼻出血,双颊肿起,求饶不已。刘狗儿将小猫头往香案上一放,瓦爿儿和蛐蛐儿即上前按住他手脚,拿绳子捆了起来。
  刘狗儿狞笑道:“万大侠,适才你断我的财路,剥我的面子,没想到仍会落在我手心里吧!”底下一脚横扫,万士奇站立不住,咕咚跌倒。刘狗儿嘿嘿冷笑,边挽破衣袖边道:“万大侠,你再耍威风呀!”砰的猛踢一脚,“你再打抱不平呀!”又是一脚,“你再做好汉呀!你再打我呀……”他口中说一句,脚下踢一记,踢得万士奇满地乱滚。万士奇只咬住牙不出声,挨了十几脚后,脸破眼青,火辣辣的痛。
  刘狗儿乏了,即唤瓦月儿与蛐蛐儿上前用竹片抽打万士奇。两丐一向奉刘狗儿为首,每人攥根三尺多长的竹片,向万士奇身上轮番击打。片刻工夫即打得他浑身的血痕。万士奇甚是硬气,一声不吭。刘狗儿道:“万大侠,你受苦了!我见你是条汉子,倒也不忍心再折磨你,你只要叫我三声‘爷爷’,我马上放你走路!”
  万士奇冷哼了声,闭上眼不理他。刘狗儿连问三声:“你叫不叫?”万士奇睁眼笑道:“叫什么?”刘狗儿等三丐齐道:“叫‘爷爷’!”万士奇应道:“哎!乖孙子再叫一声我听听!”刘狗儿上了当,气得嘴巴扭歪,飞起一足,正踢在万士奇后脑,万士奇脑中一晕,昏了过去。
  刘狗儿道:“裹粽子!”蛐蛐儿道:“两个还是一个?”刘狗儿道:“两个一块儿裹!”小猫头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救命!救——”瓦爿儿不等他喊出第二声,即拿团破幔子堵住了他口。
  三名恶丐撕下神龛上的帐幔,将万士奇和小猫头裹得严严实实,又在外头扎了几道绳子,当真捆绑得如同两只大粽子一般。庙后百十步远便是运河。薄暮初降时分,刘狗儿开了后门出来,一挥手,瓦爿儿与蛐蛐儿一人背一个。三人穿越田畈,顷刻即至河堤上。
  刘狗儿笑道:“万大侠,河神正大张筵席,恭候你大驾光临呢!”提足一扳,便将万士奇推滚入河。瓦片儿与蛐蛐儿也将小猫头送入河中。
  三人待两只“大粽子”渐渐沉入水中,嘿嘿嘿乐了一阵,离开河堤。突然从堤上柳村后射出三点寒星,分取刘狗儿、瓦爿儿和蛐蛐儿三人后心。三丐做梦也想不到今日是毕命之期,哼一声都来不及,便仆地倒毙。
  芦苇丛中摇出一只乌篷船,船头一个渔夫装束的大汉朝水中撒开一张大网,跟着双手交互提网。“哗喇!”一响,鱼网出水,网中是被扎成粽子丢入河中的万士奇与小猫头。
  大汉将两人提上船头,取出一柄匕首,挑断绳索,解开包布,将两人搭在船帮上控水。竹篙一点,小船便向暮色苍茫的河心驶去。
  万士奇当滚入河中之际,恰好醒转,眼前是漆黑一团,手足被捆得紧紧,半点作不得主,只道今日是必死无疑的了。待沉入水中,几口水一呛,便又昏迷过去。等到被救上船,实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因此,他双膝跪在船板上,口称:“恩公再生之德,万士奇永志不忘!不敢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小猫头体质较弱,性命虽已无碍,手足被捆麻了,一时爬不来,只默默流泪,满脸的感激之色。
  那大汉急扶起万士奇,道:“后生哥不必多礼。我叫何九。你们俩是怎么惹恼了刘狗儿那厮?竟致险遭毒手!”
  万士奇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道:“都是我不好,醉酒误事,险些还累及这位小猫头兄弟的性命。若非恩公搭救,我们两个已成屈死鬼了!”
  何九摆摆手,进舱取出两套旧衣衫,着万士奇与小猫头换上,又点起一只灯笼,取出两只熟肥鸡、一大壶酒。适才天色昏暗,万士奇只觉何九身材魁梧,实未看清面容,此刻借着灯光,只见何九方脸高颧,绕颊一部乌黑的大胡子,根根直立如针,一双眼灼灼生光,相貌十分威武雄壮。心下暗暗喝声彩,道:“恩公一向是在这运河中打渔么?适才听恩公之言,似乎也知道刘狗儿这人的行状?”
  何九将一只鸡一撕两半,分递给万士奇与小猫头,自己对壶嘴喝一口酒,道:“我不是此地的渔户,一向在东海沙龙岛居住。在岛上厌气了,也来内河逛逛。听嘉兴人说:那刘狗儿是一无赖,有个什么外号‘咬住不放’,我却不曾料到他竟敢伤害人命。今日他伙同两个痞子在破庙里拷打你们,我都看见的,只因不知你们因何结怨,故未予理会。后来他们越做越绝,我知是不能再容他们性命了。”
  小猫头道:“恩公!你把他们三人杀掉啦?”何九又喝一大口酒,沉声道:“不错!难道留着他们再去害人?”小猫头道:“恩公!那刘狗儿是丐帮弟子,你老人家要小心些。丐帮人多势众,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若知你干掉了一个丐帮弟子,会寻你报仇的!”
  何九哈哈大笑,道:“寻我报仇?我倒想去寻丐帮的头脑说话呢!他纵容属下弟子为非作歹,问他一个管束不严之罪,恐也不算为过吧!”
  万士奇听他口气甚大,竟要去跟丐帮首领讲理,心中一动,觉着这简九不像寻常渔户,想了想,道:“恩公,我听家师言道,有位东海神龙铁杖公是世外高人,内外功夫已臻化境,只可惜他老人家足迹鲜履内陆,江南武林中人也只闻其名,缘悭一面。恩公住在东海岛上,可曾见过铁杖公老前辈?”
  何九微微一笑,道:“我与铁杖公倒是日日见面的。这家伙其实是盛名难符,不见得有甚了不起。世人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其辞。什么‘内外功已臻化境’,那全是无稽之谈。若当真如此,那老家伙不是成仙啦?”
  小猫头不知武林中事,倒还没什么。万士奇听了大吃一惊,他常听师父、师兄们说:铁杖公是当世四大高手之一。何九却称之为“老家伙”,又说他“盛名难符”,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以讹传讹之故?万士奇难以相信,问道:“恩公你与铁杖公两位谁的武功高些?”何九道:“半斤八两!他不比我低,我不比他高。”他大口喝酒,神态自若,不经意地问:“万老弟,令师是……”万士奇道:“家师是盐官曲家庄庄主曲大官人,名讳不敢擅称。”心里说:“你与铁杖公功夫相若,四大高手岂不成了五大高手?”实是难以置信。
  何九道:“哦!是曲世忠啰!我听说过他的名头,你没学到宏阳功吧?”
  万士奇惭愧地道:“正是。弟子才入师门数日,还不及修习师门神功。”何九将一壶酒喝得涓滴不剩,撕下鸡头放在口中嚼,含糊不清地道:“曲世忠的宏阳功算什么‘神功’?我看你不如跟我学功夫,曲世忠要耽误你的。”
  万士奇最敬仰师父,听得何九不光批评自己的师父,还指摘师父的宏阳功,心中顿生反感,若非他于己有救命大恩,早就顶撞过去了。当下说道:“多谢恩公美意。我得蒙恩师收录,已是莫大荣幸!”何九斜睨他一眼,嘿嘿笑了数声,不再言语。他一边吃鸡,一边扳桨将船靠往岸边,下锚泊定,道:“你们两个今晚就宿在我船上吧!我也要睡了。”从舱中取出一条薄被,递给万士奇。跟着吹熄灯笼,钻入舱中,不再出来。
  万士奇与小猫头都已精疲力竭,便卧在船头睡了,一夜无话。
  次晨万士奇醒来,见舱中不见何九的影子,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猜他是上岸购物去了,就摇醒小猫头。两人舀河水洗了脸,又找来抹布水桶擦洗船板、舱房。万士奇问小猫头日后作何打算。小猫头答道:“也没什么打算。我既无父母,又无兄弟。混一天是一天。如今刘狗儿死了,再无什么人可怕的。”万士奇道:“你终年乞讨游荡,也不是个头。我看何恩公不是常人,良心又好,你何不求他给你指条明路?”小猫头说:“恩公是扶危济困的大侠,哪会看得上我?我倒情愿跟你。你若不嫌我,就做我师父。”万士奇双手齐摇:“不成,不成!我才入师门没几日,怎能收弟子?没的叫人笑掉下巴!”小猫头黯然道:“我晓得你看不起我……”万士奇道:“不是,不是!你于我有恩,我怎敢看你不起?”小猫头道:“你既如此说,就收我为徒,不用推三阻四。”
  万士奇不知该如何说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两个结为兄弟如何?”小猫头大喜,当即在船板上跪下叩头:“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万士奇忙扶起他:“兄弟,结拜也不能如此草率。你姓什么,叫什么,总得跟我说一说。”小猫头道:“我姓茅,名字叫浩,今年十七岁。人人都叫我小猫头。有个舅舅在湖州乡下养蚕,此外别无亲人。今日有了大哥,我爹娘在地下定也十分高兴。”他喜不自胜,抓耳搔腮,又在船板上翻了两个跟头,弄得小船乱晃。
  河道上自南往北驶来一只大船,船帆鼓足风,行得甚快。船头高翘,劈开水波,激荡得河水开了锅似的。沿河的几只小渔船都被波浪颠得摇晃不定。
  万士奇忽听得大船上有一女子的笑声颇为耳熟,便举目望去。见一女子倚窗而坐,正是那自称姓聂的少妇。
  一霎间,万士奇惊得心都不敢跳了,揉眼细看,一点不错!只是她此刻艳服盛装,珠翠满头,像个官家内眷。万士奇大喊一声。那妇人掉过脸来,目光与万士奇一对,也怔了怔,当即缩身,关上了窗户。
  万士奇再无疑虑,奔到船头提起铁锚。又拔起竹篙,叫道:“兄弟!你帮我打桨,我得追上那只大船!我有个师姐在船上。”小猫头不明所以,迟疑道:“何恩公转来找不见我们怎么办?”万士奇眼见大船已驶过去十几丈,叫道:“顾不得了!快打桨!”竹篙一点,小船荡向河心。万士奇丢下竹篙,操起木桨,奋力划水。便在此际,听得岸上何九的喊声:“你们两个小鬼干么摇走我的船?”
  万士奇斜眼一瞥,只见何九手中提着一刀鲜肉,正跳脚大喊,便应道:“恩公!对不住你!我要追赶那只大船!”用力扳桨,驾着小船飞速驶去。顷刻便追上数丈。
  大船上的人不久便发觉有人追来,水手又升起一面风帆,其时东南风正劲,双帆吃风,大船便行得快了。万士奇和小猫头俩奋力划桨,虽没落后,但要追上,也已不能。小猫头叫道:“大哥!不成呀!追他们不上!”
  万士奇哪会不知人力强不过风力的道理,但他历尽辛苦,好容易找到聂姓妇人,怎肯失之交臂,便沉声道:“快划!不要多嘴!”心想:“就这么一条河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小猫头身子单薄,气力有限,猛划一阵,双臂便如灌铅,实已扳不动桨了。单靠万士奇一人之力,小船就慢了许久,眼见着大船一尺尺远去,他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
  太阳出来后,河道上行驶的船只便多了起来。小猫头见那大船已远得只能望见一个桅顶,忍不住沮丧地道:“大哥,追不上了。”
  万士奇早已汗湿衣衫,双臂痠痛麻胀,赌气道:“追不上也要追!”隔一会又道:“我们上岸追!”驾船靠岸,把缆索系在一块堤石上,跳上岸去,迈开两腿疾行。小猫头惟有小跑才追得上他。见他神色阴沉,也不敢多话。
  本以为步行要比船快,其实大谬不然,赶到中午,那桅顶反从视野中消失了。小猫头满头的汗水,实在吃不消了,央道:“大哥,我……我走不动了。”万士奇转头看他一眼,叹口气道:“好,我们歇一歇再走。”
  两人下堤,在三棵柳树下歇息。小猫头道:“大哥,你饿不饿?”万士奇要说“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 起来。小猫头说声:“你等着!”便往西边的玉米地奔去。不多时,摘了一大捧青玉米回来,笑道:“若是用火烤一烤,就更好吃了!”万士奇怕拾柴生火多费时光,便说:“将就着吃罢!”两人各吃了五六根青玉米,重行上路。
  又行了两个多时辰,遇到一条三丈多宽的小河。河两岸俱是一人多高的芦苇,既无舟楫又无桥梁。万士奇道:“兄弟,你会不会泅水?”小猫头连连摇头:“大哥,我不会泅水。这可怎么办?”
  万士奇好生作难,若是丢下这个新结义的兄弟,自己游过河去追大船,未免对小猫头不义,但不如此行事,又有什么办法?小猫头聪明伶俐,察言观色,已知他因何为难,心下一阵难过,却佯笑道:“大哥不必管我。你先过河吧!小弟随后想法子赶去与大哥相会。”话是如此说,眼圈已红了。
  万士奇左思右想,好一阵才说:“兄弟,不是我心狠。我这位师姐年纪比我小,是我恩师爱女。可说是因我之故,落入坏人手中,如今祸福难测。我若弃她不顾,天地不容。你还是先回嘉兴去,待我大事一了,定去找你。若有食言,死在乱刀之下!”小猫头强笑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只管前去,小弟还把何恩公的船摇回去,就在嘉兴等你。”
  两人依依惜别。万士奇脱了衣衫,顶在头上,游过对岸,见小猫头仍立在原处,便向他挥挥手,穿衣前行。
  赶到天色向晚,犹不见大船的影子。万士奇心里疑惑起来,忖道:“难道大船已驶入沿途的岔河里去了?”这一想,心下就乱了,立在河堤上,四下既无船只,又无人影,问也没处问询,顿时举措不定。
  遥观前路,大河在前弯向西边的杨树林后。风已止息,水面平展,几只水鸟浮游水上,时有鱼儿腾跃出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忽听得西首树林中“当”的一响。其声清脆,有如 兵 刃相交。万士奇精神一震,侧耳谛听,哪知此后再无声息。万士奇悄悄掩过去,林中浮动着暮霭,只有枯叶悄然落地,并无一个人影。
  万士奇略一踌躇,已知是自己听错了,正欲转身回去,忽见林后有两支桅樯,与树干叠立,若不细察,原本不易发现。他心中一凛,快步赶去,一上河堤,果见那艘大船泊在河道拐弯处。
  他心口怦怦大跳,忙矮身伏倒,只见两条跳板自船首搭向岸边,船上静悄悄的既无灯光,也无人影,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帮,两只水鸟在甲板上啄食。主桅齐人高处,钉着一柄钢刀,刀尾红绸微微飘动。
  万士奇暗想:“莫非他们弃船改行陆路?这么大一艘木船,打造不易,弃之岂不可惜?或者他们早已瞧见我来,故意躲藏起来设伏拿我?再不然就是都睡在舱内?”心中转过许多个念头,在地上摸了块石头,掷向船上。
  “啪!”石头落在舱顶,惊飞了甲板上的水鸟。船上毫无动静。万士奇心想:“不管你们要什么花招,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计议已定,索性长身站起,走下水边,踏上跳板,提声叫道:“船上有人么?船上有人么?”不闻有人答应。他吸一口气,踩着跳板上船,才到中途,猛见 水下有个人的后背载沉载浮。他悚然而惊,背上窜过一阵寒意,一纵跃上船头,回头下望,水中那人穿着水手的无袖短褂,不知是溺死或者打死后抛尸水中。
  舱门掩着,万士奇轻轻一推,“吱嘎”一响,着手而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万士奇打了个寒战,屏息朝里看去,当门的地上就有一具男尸,发际血迹殷然。跨过尸体,绕至中舱,又有三个死人。一个蜷在右舷,一个靠着中间的桌子,还有一个合仆在左边。地板上,舱壁上血迹斑斑,令人心惊。万士奇不敢多看,绕到后舱,后舱的舵手也死了,手中还抓着一把钢刀,眼睛大睁着,却已无光泽。
  他从后舱钻出,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压下呕吐之感。舱中五尸,加水中一个,共是六人。船上的人死得于干净净,是谁下的毒手?还有那个“聂大姐”踪影不见,又到哪里去了?曲如兰究竟是不是被聂大姐掳走的?她今在何方?莫非是师父发现了曲如兰的踪迹,带人赶来,杀死仇人夺回爱女?
  种种疑团缭绕于心,万士奇苦苦思索,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原由来,不由自责:“我如此笨拙,济得什么事!若是恩师在此便好了!”举步下船,只见草丛中亮光一闪,拨草一看,是柄一尺半长的短剑。他提起来一看,心头大震:这不是相东游相大侠送给外甥女曲如兰的越女剑么?小姐的剑在此处,人离此定也不远!
  万士奇急提剑奔上堤,正欲张口高呼,忽闻蹄声答答,循声望去,从林中出来两乘马。左首的马上,是个灰衣汉子,右首那马,却无人乘骑。那灰衣汉子身佩腰刀,驱马向他走来。离万士奇三丈远处,飘身下马,含笑道:“尊驾可是曲家庄的万师兄?”
  万士奇正自戒备,听他如此说,大感意外,奇道:“你是谁?我家小姐曲姑娘可是你掳去的?”
  灰衣汉抱拳当胸,道:“万少侠,我奉主人之命,前来寻你,不意在此相逢。曲小姐一切安好!万少侠无须挂念。主人有封书信,请万少侠转呈尊师曲大官人。坐骑、干粮、银两诸物,主人都已备下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捧着,走上前来。
  万士奇见他适才下马的身法,武功显然不在自己之下,怕他施什么诡计,手中剑挺出,喝道:“站住了!你家主人叫什么?那大船上的人可是你们杀的?为何不让曲姑娘与你同来? 她人在何处?”
  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我家主人在信中都写得明明白白,尊师展信便知!”俯身将信放在一块方石上,又施一礼,退回去,认镫上马,道声:“告辞!”策马驰向西北。
  万士奇只觉此人行事处处透出古怪,心想:“你既留下马匹,我跟了你去,便知底细。”当下抢过去,拾起信掖在怀中,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向西北追去。
  灰衣汉子见万士奇纵马跟来,转头笑道:“万少侠请回吧!不劳远送!”扬鞭策马,坐骑撒开四蹄,如箭一般射出。万士奇哪肯任他远飏,拍马快驰,紧紧跟在后头。两马前后只隔了七八丈远。灰衣汉奔得快,万士奇也奔得快。灰衣汉让坐骑慢行,万士奇也不抢上去。他打定主意,只要跟定灰衣汉子,便能查出他受何人指使。
  不久到了个三岔路口,路口已有另两个灰衣汉牵着坐骑等候,一见送信的灰衣汉到来,两人点点头,翻身上马,待三骑并齐,打声唿哨,三骑分往三条路驰去。其时天色已暗,三人一般服饰,坐骑也均是差不多毛色。万士奇竟不知该跟哪一个才是。稍一犹豫,三骑已然驰远,均没入沉沉夜雾,只闻蹄声清脆,渐响渐低。这时,他若任选一路追上去,或还来得及,但想这干人如此工于心计,前路上必还有花招,令自己无法追踪。
  他怏怏勒马转回,一提挂在鞍上的皮袋,沉甸甸 的 一大包。解开了看,里头有十几个馒头,五锭纹银,一瓶水。这干人行事异出异样,令人不可捉摸,显然不带敌意。到了这地步,只有先回曲家庄禀报师父再作理论。
  万士奇吃了几个馒头,策马踏上归途,忽听得身后毕剥作响,转头一看,一道火光从树林后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他愕然一惊,随即明白:灰衣汉子另有同伙伏在大船附近,趁夜纵火烧船灭迹。他们行事如此周密细致,叫人不能不服。万士奇想起大船上六具尸体,心下感慨不已,暗叹一口气,驱马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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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谁欲害我
  这几日,曲家庄人人心中压着一块大石。自庄主的千金曲如兰曲大小姐失踪以来,曲大官人脾气变得极坏。门下弟子动辄得咎,无缘无故就挨师父的严辞训斥。侍候曲如兰的几名丫鬟终日以泪洗面,惟恐大祸临头。相氏夫人在丈夫面前什么也不敢说,只私下里对弟弟相东游道:“女大不中留呀!我跟你姐夫提过多次,兰儿该订亲了。他总说兰儿还小。如今……”
  庄中每日都有几路人马去四乡寻访,毫无收获。曲门弟子中也有人想到:以师父在江湖上的名望位份,只需发几通书信,分送各地相好的朋友,大家合力寻找,岂有找不到的道理?但谁也不敢去向师父提及。
  曲大官人已两次向大家宣示:兰儿出走一事决不可向外泄漏!
  曲大官人爱惜名声,不肯落一个话柄到江湖上。人言可畏,一个如花少女突然失踪,在口损的人嘴里足可嚼出蛆来。曲大官人一生谨严方正,不能让英名受到些许玷污。曲门弟子人人敬爱师父,受了责备也无怨言,更起劲地分头寻找小师妹,早出晚归,只盼老天开恩,鼓一阵仙风将曲如兰送回。
  到第五日时,已将方圆百里的每个角落都已踏遍,曲世忠反倒宁定下来,将徒弟们召齐,道:“你们这些天太辛苦了,为师的甚是过意不去。从今日起,尔等不必再理会兰儿的事,仍如既往习武练功。我与相大侠反复参详,均感到是有人在捣鬼。此人对我怀有怨恨,又极工于心计,明里压不倒我,便施诡计暗算于我。照此想来,兰儿尚不致有性命之虞。这孩子太任性,此番让她吃些苦头,未必不是件好事。”
  众弟子见师父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算的模样,心下恍悟,均想:师父已知捣鬼者其人。以师父的本事,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小师妹不日就将安然归来!想到这里,大家都露出了笑容,数日来的担忧、愁闷、焦急一扫而光。
  相东游大声道:“按说有你们师尊在,没有我说话的道理。不过我老相肚里藏不住话,想说的还是要讲。这些日子地面上有江湖人物的踪迹。我们且不管他是友是敌。大家要多一个心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不来曲家庄寻衅,我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敬而远之则可。他若暗施偷袭,我们也不用与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一个人打不过,就两个三个人齐上,决不容他逃脱!你们听明白没有?”
  众弟子纷纷道:“相大侠说得对!”“不错!原该是以小人对小人,以君子对君子!”“我们听师父和相大侠的!”
  石守义道:“相大侠,你说的‘他’究竟是指谁呀?”这一问,众弟子都静了下来。相东游口中的“他”本是虚指,听得问话,双眉一轩道:“这个……”曲世忠皱皱眉头,抢着道:“尔等不必多问,只管抓紧练武,日后自明!”
  师父既把门关上了,众弟子自不宜再问,大家面面相觑,心中揣着个疑团,自去补习几日里拉下的功课。
  其实曲世忠与徒弟们一样,根本不知对头是谁,只因觉庄里乱哄哄的,若有强敌突至,大为可虑,故意编出一套话来稳定人心。眼见众弟子情绪宁定,他心下暗觉欣慰,不由又想:兰儿,你此刻在哪里?
  相东游等众弟子散去,掩上门,说道:“姐夫,你到底得罪了谁?”数日来,相东游不断问这话,曲世忠也常自暗问:“究竟是谁这般恨我?”此刻,他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涩然道:“我若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了。几十年中,比武输给我的没有五十人,也有三十人,其中也只有卜恨人忍不下这口气。但即便是卜恨人,也没太难为兰儿呀!”相东游道:“比武较技,谁没输过,若是输了一回,就耿耿于怀,设计报复,这样的人不会有出息。我说的是,这种掳人子女的下流勾当,若无深仇大恨,是做不出来的。”
  曲世忠道:“贤弟,你也晓得,我与世无争,对谁都客客气气。既不理会江湖纷争,也不和谁烧香结盟,只不过以习武课徒自娱,哪会与人结仇?不得已与人较技,也尽量点到为止,不肯下重手的……唉!”
  两人正在参详,门外步声匆匆,一个老仆喜道:“大官人!姚大爷、孟二爷到了!”

  曲世忠拉开房门,只见大徒弟姚兢、二徒弟孟平穿过天井飞奔过来。姚、孟两人一见师父,纳头便拜,口称:“恩师!弟子们来了!”一抬头见到相东游在旁,又拜下去:“相大侠安好!”曲、相二人忙将他俩扶起。
  姚兢三十多岁,方面大耳,熊腰虎背,七年前中了武举,一直在京城禁军供职,积功擢升,已做到七品衔的武官。孟平身材颀长,细眉长目,面色白皙,看去文质彬彬,他是官宦子弟,现为钱塘县主簿。二人从京城来探望恩师,不敢穿官服,只着寻常便装。风尘仆仆,显是骑马来的。
  曲世忠笑道:“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来的?事先也不捎个信来。”伸手请两徒坐下。
  姚兢神色紧张,道:“我们……”孟平抢着道:“我们多时不见恩师,挂念得紧,特相约同来给师父、师娘请安!”一边频频向姚兢递眼色。
  相东游何等机警,一见两人的神态,显有要事跟师父说,略客套几句,寻个借口走了出去。
  孟平小心地关好门, 向姚兢望一眼, 道:“大师哥, 你说吧!”姚兢两手放在膝头,向孟平点点头,小声道:“师父,嗯,是这样。弟子在京城里得到一个极机密的讯息。嗯,弟子实不知如何启齿……”曲世忠平静地道:“直说便是。到了这里,还吞吞吐吐作什么?”姚兢道:“是!弟子不敢隐瞒。二师弟,还是你来说吧!”
  孟平道:“师父,大师哥在京中一贵官处听说,朝中有人疑心师父窝藏盗匪、私蓄死士、图谋不轨。大师哥急得不行,连夜找我商议。我俩均觉兹事体大,耽搁不得,故结伴赶来向恩师禀报。”
  曲世忠淡淡一笑,道:“还有什么?”孟平与姚兢对视一眼,不解师父何以如此镇定。孟平道:“师父,你老人家行得正,不怕影子歪。但朝廷岂是跟人讲理的?太师父赤心报国,到头来还不是因受宵小中伤,落得个……弟子们想,纵是空穴来风,亦不能不防。师父武功、德望举世罕有,又最爱武林朋友。武林中不乏挟技犯禁的狂妄之徒。恩师宅心仁厚,最好急人救难。那些受了恩师德意的人,到外头说师父如何的慷慨豪侠,他倒未始不是怀德感恩之意,但一传两传,传到好事者耳中,便是个罗织构陷的由头!”
  姚兢道:“弟子们想,恩师身处疑地,有些不该管,或管不了的事,还是置之不理的好。”
  曲世忠摆摆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有人疑心我窝藏了无翼飞蝠聂进,是不是?你们两个是我弟子,我也不用瞒你们。这个人受人追杀,逃到我曲家庄的地面上,这是有的。他若来投奔我,我出于义气,又不知他来历,或会收留他,这也不假。但这姓聂的当时就被同伙救走了,去向不明。朝廷自己捉不到人,又不肯自认无能,便疑心到我头上来。哼!曲家庄弹丸之地,一望平野,官府只须派个百十兵将搜上一搜,便知端的了!”话到这里,便有受屈负气的模样,板着脸,鼻中冷哼不已。
  姚、孟二人一时无言,神情尴尬。过了一会,孟平道:“朝中就是有这么一班人,好事不肯做也不会做,只会互相攻讦,无事生非,构陷罗织,上瞒君父,下欺百姓。本朝积弱不振,实因小人奸佞太多,纵有一二忠贞大臣,也回天乏力。如弟子这等庸庸俗吏,只能不贪钱,不害民,洁身自好以求心安罢了!”话题涉及政事,曲世忠便不置喙,笑道:“你们两个还不知道吧,我新近收万士奇为徒。这些日子,庄里发生不少事。回头再跟你们两人细说。先去看看你们的师娘,她老是惦记你们两个。”随即唤进老仆,吩咐厨下备酒菜,为姚、孟二徒接风。
  姚兢、孟平从京城来,原就备了些礼物,给师父的是两支老山参,给师娘和师妹的无非是衣料、首饰之类,都献宝似捧出来,两人是弟子,熟不避嫌,不用师父带领,便向后院去了。
  姚兢、孟平的突然到来,令曲世忠大生戒惧之意。他万想不到自己一仁之念,救了个垂危的侠盗聂进,竟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相府三将、夺命双煞、巴蜀鹰王、皂衣帮、湘北十八刀、墨剑仙子、卜恨人等络绎而至,曲如兰出走失踪、内弟相东游不请自来,乃至姚兢、孟平飞骑报讯,在曲世忠看来,都与姓聂的有关。
  这聂进究竟是什么奢遮人物,竟至于惊动官府,惊动江湖帮会,惊动独来独往的游侠?这聂进究竟拥有什么宝贝,竟至于令各路人马必欲得之而甘心?
  此刻,曲世忠有些后悔了,若是当日将聂进早早送走,曲家庄或不致面临重重危机,或不致承受山一般重压,或不致有女儿出走,无影无踪的憾事。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
  曲世忠脑中浮出这样两句话,不由悚然而惊。
  进入秘道,望着仰卧床上的聂进,望着他日渐泛红的双唇,和渐有神采的双目,曲世忠忽然想到:自己对这被救活命的侠盗太轻视了。
  所谓“侠盗”,与寻常盗贼相同的是:学过那么点子轻功,飞檐走壁,掀瓦钻墙,窃人钱财,盗人珍宝。
  盗前冠以一“侠”字,与寻常盗贼不同的是:前者损人而利己,人人痛恨。后者专取不义之财,赈济弱小,只为官府忌恨。二十年前,最出名的侠盗是范子、景仙两人。这两人是一对夫妻,数度越入临安皇宫,偷盗宫中珍宝,官府严捕不获。道路传言,说这两人会飞,系神仙一流人物。
  这位聂进,既称为无翼飞蝠,想来是轻功造诣不俗。
  此刻曲世忠眼里看去,这聂进非但是轻功不俗,还觉得此人神秘得很,诡异得很。他躺在那里,嘴角含笑,颇有那么点讥讽人的味道。
  “聂朋友,好些了么?”曲世忠从桌肚里拉出张凳子,剔亮油灯,伸三指按住他左腕寸关尺。脉细而沉,不速不迟,一呼一吸正好四下。
  聂进道:“托恩公福,我好得多了。能吃能睡。这几日怎不见令徒万老弟?”
  曲世忠道:“士奇出门了,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聂朋友,你我一见如故,肝胆相照,我也不瞒你,你在此养伤的日子里,时有江湖人物前来寻你。有的自称是你朋友,有的只指名要见你。有的在你受伤倒卧那片瓜地中乱掘乱挖……我敌友难分。为你安全计,一概不理。如此,难免要得罪了聂朋友的真朋友,日后要请聂朋友为我分说。”
  聂进倏地睁大眼睛,脸上显出抱歉的神情,急急道:“竟有这事?因我之故惊扰了恩公,聂某真是无地自容了!”他双手反撑,竭力欠起上身,要下床,口中说:“大官人,这里我不能再住了。我躲在这里,让大官人顶缸,我这还叫人么?我出去见他们! 要杀要剐,无非一条命!”
  曲世忠赶紧按住他双肩,笑道:“聂朋友稍安毋躁。你在我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自由我担当!只是我要冒昧问一声,聂朋友因何得罪了官府和江湖?使得两方面的人都找你,还有人拚命要保护你!据我所知,聂朋友似乎也不属哪一个帮会吧?”
  聂进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沉,道:“大官人,你说我是做什么的?”
  曲世忠不意他有此一问,愣了愣,决定直抒胸臆:“我听说你长于轻功,又有妙手空空神技,专事劫富济穷,是个侠盗!官府称你江洋大盗!”
  聂进自嘲地笑笑道:“侠字当不起的!我只是一名盗贼罢了。所干的不外乎穿窬肤箧、窃人财物的勾当。好听点儿的名目,就叫‘梁上君子’是矣!这一行干久了,渐渐地在江湖上有了些臭名,送了我一个外号无翼飞蝠。这并非赞我轻功了得,是说我像蝙蝠那样,只在夜间出来。不瞒恩公你说,总算邀天之幸,这些年来我还没失手过。因此江湖上流言蜚语,说我聂某人窃得了无数财宝,积蓄起来,都埋在某个隐秘的所在。那干贪婪之徒,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这回我受奸人出卖,遭官府追缉,蒙恩公搭救而大难不死,消息走漏出去,那班家伙利欲熏心,便如苍蝇逐臭般蜂拥而来。其意不在我这个没用的人,实想从我口中撬出传说中的藏宝处!”他冷哼一声,续道:“这班好汉是越来越不成活了!只恨我伤在要害,动弹不得,给大官人招祸,思来不胜惭愧!唉!”
  曲世忠默默颔首,聂进这些话固然言之成理,江湖上也不乏爱钱贪财的下流东西。但如墨剑仙子吕嫣然那样侠名远播、巴蜀鹰王申屠洪那般家赀丰厚的人,说他们见财起意,实难令人相信。曲世忠觉着聂进言之未尽,还有更要紧的事瞒着自己。
  心中对聂进的话并不满意,脸上却是半点也不流露,曲世忠温言道:“聂朋友不必多心烦恼!江湖上向来鱼龙混杂,贪婪之徒在在都有。有我曲某在此,任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汗毛!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数十年中,想一举挑了曲家庄的大有人在,曲家庄并未因此夷为平地!”说到这里,豪情胜慨油然而生,曲世忠双眉斜飞,目光灼灼,朗声道:“曲某虽不成器,却也不是遇难退缩,胆小怕事,任人欺负的懦夫!”这几句话中不知不觉运上真力,震得壁上灰屑簌簌而下,油灯的火头跳跃不定。聂进耳鼓疼痛,心跳不已,暗道:“人说曲大官人内功精湛,果然不假!”
  曲世忠别了聂进,回到地面,盖好洞口,在房中扫视一遍,举步出门。一脚跨出门槛,突觉得房中有什么不对劲,转头又看一遍,各式用具并无异常,没有人动过的痕迹,外头天井的角门也锁得好好的。心道:“奇怪!我怎会觉着什么不对劲呢?这里除了士奇,无论是谁不得我允可,都不准来的。难道士奇回来了?”一想到万士奇或已回来,他急忙关上门,匆匆走向前院。
  前院的大厅里,聚了许多人,语声嘈杂,欢笑阵阵。曲世忠先拿眼睛找万士奇,找了一圈却没找到,顿感失望。围着姚兢、孟平叙旧的众弟子见师父来了,一齐迎出来。石守义道:“师父,大师哥和二师哥正在给我们说京城里的百戏呢!大师哥说有个叫杜七郎的能口吞宝剑,斫下头来还能重行接上。我们不相信。师父,你说真有这等法术么?”
  曲世忠摇摇头道:“我没见过,想来是使了障眼法儿吧!若真有斫头接活的本事,岂不成神仙啦!”心里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当真不假!昨日个个还是愁面苦脸的,今日两位师哥一来,就什么都忘了!”
  这时,一个庄丁匆匆奔了进来。天井里有块石板翘起一角,他来得匆忙慌张,又没留神脚下,足尖一绊,上身前倾,眼看就要摔个嘴啃泥,曲世忠一晃而前,就在他脸将触地时出手抓住他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庄丁在这么多人前出丑,一张脸涨得血红。曲世忠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事这等惊慌?也不怕相大侠笑话!”
  庄丁道:“大官人,庄外有一人求见!”
  曲世忠道:“是谁?你怎不请他进来?”
  庄丁道:“他不肯进来,是个光头和尚。”
  曲世忠道:“你说清楚了!究竟单是光头,还是信佛的和尚?”江南人将光头秃顶之人一概称之“光头和尚”,故而曲世忠有此一问。
  庄丁忙道:“是和尚,不是光头。不,不,是光头,也是和尚。”他越急越说不清楚,众弟子均掩口而笑,曲世忠也不禁莞尔,道:“既是信佛吃素的和尚来化缘,你领他去帐房那里,给他十两银子。”
  庄丁道:“他不是来化缘的。他说有封信要面呈大官人!他是骑马来的,拿着一根大铁棍!”
  曲世忠一怔。相东游越众而出,道:“姐夫,我出去看看!”大弟子姚兢也说:“师父,我陪相大侠同去!”随即向孟平使个眼色。
  曲世忠微一沉吟,道:“还是我自己去!”忖道:“拿铁棍的和尚?本地寺院丛林中的僧侣中不曾听说有会武功的呀!”便率众走出去。有几个弟子返身去取了兵器来,以备万一。曲世忠见了眉头一皱,心想:如此毛躁,岂不叫人小觑了!转念又想:他们肯闻风而动、常备不懈,也是好的,不必拦他们的兴头。

  恰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格外刺眼。庄外的大柳树下,一个灰衣青年僧人手执铁棍,正拿袖子擦汗,身后一匹青骢马在啃咬地上的青草。
  那僧人见庄里出来一大群人,前头两人步履凝重,气度不凡,后面的七八人,个个手提兵器,心道:“曲世忠果然对我少林寺不怀善意,居然以这等排场来迎我!”便提起铁棍走上前,施礼道:“哪一位是曲大官人?贫僧智元自嵩山少林寺来,有事求见曲大宫人!”
  曲世忠早已望见那和尚生得背厚腰粗,手中的铁棍有碗口粗细,正自暗暗喝彩,却不料这和尚竟从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来,心中一凛,急抢上数步,深施一礼:“在下便是曲世忠,不知是少林高僧光降,有失迎迓,得罪得罪。请智元禅师移趾,容在下庄内奉茶。”又侧身将相东游介绍给智元。
  智元见曲世忠言语谦和,心中好过了些,与相东游见过礼后,道:“贫僧奉方丈昙云禅师之命,有一书简奉致曲大官人。茶是不喝的了,烦请曲大官人拆阅,好让贫僧即刻捎回回话,贫僧就感激不尽了。”说罢,取出一通书信,双手递给曲世忠。
  曲世忠一怔,心中疑惑,忖道:“从少林寺至此有数千里之遥,哪有不喝一口茶便即转去的道理?我跟少林寺向无瓜葛,昙云禅师怎有信给我?”脸上却挂着笑容,伸出双手去取信。哪知手缘刚及信边,便觉着和尚掌心透出一股粘劲,他心中来气,暗道:“好哇!竟要伸量我来着。”当即潜运宏阳功,意到劲到。两股内力一撞,和尚似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双手一颤,曲世忠已将信简取了过去。这番较量不过是瞬息间事,除了当事的双方外,纵是相东游这样的大高手,也莫知其妙。
  曲世忠虽占了上风,脸上并无得色。智元不过是少林寺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和尚,内力便有如此造诣,少林武学之佳妙,实不可小觑。于是,他拆信展读。只读了数行,脸上笑容忽敛,两根眉毛往中间挤,待将信读完,一张脸已泛青,板得铁硬。他一声不吭,将信递给身旁的相东游。而后,眯起眼睛,傲然道:“请转告昙云禅师,就说我曲世忠万万想不到,如昙云方丈这般万众敬仰的得道神僧,居然也会受奸人挑拨,不分青红皂白,将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来!”
  少林寺八百年来一向是中国武林的领袖,其时因金兵南侵,宋金两国以淮水为界,少林寺划在金国境内,与宋国武林的交往自不如以往密切,但寺中和尚既不将自己当作金人,宋国武林也仍将少林武功视为中华武学之瑰宝。
  曲门众弟子一听和尚是从少林寺来,替当世武林的泰山北斗昙云方丈送信给师父,均是又惊又喜,心中颇有俱与荣焉之感。这时忽听师父口吐愤激之言,都大为错愕,不知信上写了什么,竟令师父一改平日谦和待客的风度,生这么大的气。
  智元倒不动气,平和地道:“曲施主,敝寺罗汉堂次座映空禅师便在西北十里岗等贫僧回话。曲施主倘无别的言语,贫僧就告辞了!”
  曲世忠脸色一变。久闻少林寺在昙云之下,还有九大神僧,映空即其中之一。映空自己在十里外等候,派个小和尚来送信,岂不就是来下战书的吗?曲世忠心中呼地腾起一股无名火。相东游早已一步抢上前,伸手向智元肩头抓落,喝道:“和尚慢走!”
  这一抓,势猛力雄,迅疾无伦。智元听到脑后风声,转身已然不及,铁棍往后一送,后发而先至,棍尾直指相东游臂上曲池穴,其认穴之准,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相东游识得厉害,沉肘翻腕,五指已抓住棍尾,运劲一夺,打算缴下他的兵器。智元向左跨出一步,身子已转过来,一招“顺水推舟”,左掌抵住尾端一推,内力传过去。相东游立变拉为推,智元内力稍逊,不得不退了两步,颤声道:“相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相东游道:“和尚不要害怕!请你进庄歇息。一会映空禅师驾到,我们还得设素宴相敬!”
  智元听出他言外之意是要扣下自己,微微变色,横棍胸前,瞪眼道:“相大侠,你……”
  曲世忠道:“相大侠是与你开个玩笑。你去吧!请转告映空大师,我即刻就到!”
  智元不敢多所逗留,跳上马背,飞驰而去。
  相东游道:“姐夫,少林寺的秃驴们来意不善。扣下这智元,也好叫映空有些儿顾忌。”
  曲世忠道:“我曲某人平生不做负心事,怕什么?若扣人为质,反叫映空笑话!”
  众弟子都围上来。曲世忠阴着脸道:“东游,你将昙云的书子让大家看看。嘿嘿!如此的少林高僧!”
  大家围住了看少林寺方丈昙云的信,只见信上写道:
  曲公世忠施主台鉴:
  足下武学世家,大名远播,释子等虽方外之人,亦久闻矣。惜关山远隔,缘悭一面。临风怀想,思绵绵而增慕。遥寄尺素,专达足下。
  七年前,敝寺藏经阁中,失落《般若心经》一册。料系高明之士,借阅于外。惟此经是达摩祖师手撰,为武功心法,与佛法无干。敝寺数百年来规矩,不宜泄示外人。是以广遣弟子,多方寻觅不果。今得高人指点,方知此经已辗转到了足下手中。足下仁侠慈悲,正直无私。故遣映空等拜访致谢,伏乞将《般若心经》掷还。少林寺释昙云顿首再拜
  姚兢等七弟子看了信,面面相觑。孟平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吴遵德跳将起来,怒道:“这明明是少林和尚栽赃!昙云秃驴胡说八道!他少林寺和尚没本事,武功秘笈叫人偷了去,那叫活该!居然赖到我们头上来了,师父,咱们可不能与他少林寺干休!”
  内中也有心思缜密的弟子暗想:“昙云大师是什么身份,怎会信口雌黄?说不定那信上所述的事是有的。师父不便告诉我们罢了。师父几十年中收罗武学典籍,觅得的不致全是无用之物。”进而又想:“无怪我们越练与师父相差越远,原来师父自己练的已不纯是曲氏功夫。”
  彭兴邦与石守义对视一眼,胸中谜团悉数解开,均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师父救了聂进后,竟不将其藏匿处告诉我们。”
  大弟子姚兢暗暗扯扯孟平的衣角,道:“师父,据我想来,是有什么人在暗中与师父作对,此人的身分名望在武林中甚高,否则昙云大师怎会信之不疑?”
  曲世忠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你说得不错!”转脸对着相东游道:“我蜗居曲家庄,不大理会武林中事。贤弟游侠江湖,见多识广,何以教我?”心道:“难道又与姓聂的有关?”
  相东游道:“少林武功可说是中华武学的本源。当今天下各派武学,十成里有五成或多或少与少林武功有渊源。昙云方丈恐金人生疑,是以与我南朝武林中人少有瓜葛。小弟一时也想不起谁能在昙云方丈那里说得上话。姐夫,那映空亲自到来,咱们该当如何应付,你快快决断。”
  曲世忠沉吟片刻,道:“映空是少林九大神僧之一,我们该迎一迎,文来文对,武来武对。能善言化解自是最好。万不得已,见识见识少林绝学也不谓无益!”转头向众弟子道:“你们都一块去看看少林人物!开开眼界!”
  彭兴邦以下均是年轻好事的,都知少林武功极高明,但究竟是怎么个高明法,也仅仅耳闻而已,实是心中无数。今日有此良机,只怕师父不许前往一观,这时听了师父的话,俱喜动颜色,人人跃跃欲试,最好能与之“武对”。

  曲世忠、相东游率众到了十里岗。只见六个灰衣和尚都坐在树荫下。那智元便去一老僧耳边说了些什么。那老僧缓缓站起,合什道:“老衲映空合什。”
  曲世忠等皆以为映空当是个体魄雄壮的大和尚,却不料是这么个干枯瘦小的老僧,见他说话有气没力,脸色微黄,惟有两条花白的长眉有异常人,其余毫无特异之处。倒是映空身后那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身材高大,臂上块块肌肉坟起,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浑身上下精力弥漫,站在那里稳如磐石,更将映空衬得不起眼。
  曲世忠暗暗称奇,向映空施礼:“神僧法驾光临,曲世忠迎迓来迟。这是内弟相东游。”
  映空与相东游对施一礼。映空道:“老衲与师弟性空奉方丈昙云师叔之命,前来送信。信已送达,本该回转。因听智元说,曲施主要前来赐教,谅还有什么要紧言语吩咐,故在此坐候。”
  曲世忠心道:“明明是你架子大,却说得好听!”便道:“吩咐二字不敢当!昙云方丈在信中说,是有高人指点贵寺来在下处索要宝经。在下愚鲁,不知这‘高人’是谁?他说《般若心经》在我手中,又何所据?世忠茫然不解,要请神僧点拨!昙云大师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人所敬仰,他老人家有话吩咐下来,世忠但教力所能及,无不凛遵。但这事实为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嫁祸于人。昙云大师洞察过去未来,怎会如此不分是非?此诚为世忠所不解也。还望神僧为我解惑!”
  映空道:“这个……敝寺方丈师叔信中所指的‘高人’么,乃方丈师叔一位方外之交,侠义诚信,这个……”他不善言辞,又得方丈吩咐,不得泄露此人姓名,故吞吞吐吐,辞不达意。他身后的性空道:“曲大官人,我久闻你是条说一不二的好汉!你说你没拿《般若心经》,我是信得过的。那位高人也没说是你到敝寺藏经阁来偷的。偷东西的是另有其人,是不是受你指使,我不知道,也不敢瞎说。但这册《般若心经》几经周折,数易其手,我们几年来打听得清清楚楚,也是确凿无疑的。我们少林寺与你曲大官人一向无怨无仇,干什么来诬赖你呀?”他声若洪钟,这一路说下来,震得头上树叶簌簌乱抖。
  曲世忠微微冷笑。相东游可憋不住了,朗声道:“映空大师,我早想到贵寺拜山!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有三卷武功秘笈被贵寺的师父们偷了去!起先我还不信,少林寺已有三十六绝技了,再偷我的,也不过将三十六变为三十七。何况大和尚吃素信佛,无嗔无怒无贪无欲,四大皆空,哪会干此下流勾当?但江湖上有十八位高人言之凿凿,异口同声都道贵寺的和尚所为,不容我不信。今日两位大师来了,省得我跑一趟,就请神僧们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将我的武功秘笈送还。我天天为你们烧香请愿!”
  他话未说完,少林众僧个个变色。曲氏弟子纷纷掩口而笑。石守义笑道:“相大侠所言千真万确,我们都是见证人!”周仁、吴遵德、黄循礼也乱叫道:“正是,我们亲眼所见!”“偷秘笈的就是少林高僧!”
  性空勃然大怒,一把抢过智元的铁棍,朝身旁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击落,大喝:“住口!”这声喝运上佛家“狮子吼”的心法,伴以铁棍击石的巨响,石守义等只觉头上打了个霹雳,震得耳鼓发麻,一颗心好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嗡嗡余音中,只见那上千斤重的巨石裂成无数碎片,訇然倒塌。
  曲世忠脸上一寒,冷冷道:“好功夫,好功夫,好功夫!”他连说三句“好功夫”,讥嘲之意谁都听得出来。他双手负在背后,踏上几步,口中道:“原来性空大师不徒以诬人为能,还要到江南逞威风来着!”言罢,一个转身,大袖一卷,一股内劲扑向地上,地上顿时扬起一大莲石粉。石粉散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硬石上出现两只深及半寸的鞋印,好像是石匠拿铁锤钢凿镌出来的。
  众人怔了怔,猛地发出一声大彩。
  在场的谁不是行家?性空铁棍碎石,仗的不过是膂力大而已。曲世忠轻描淡写地走了两步,即在石上印出深痕,这才是上乘内功。其难易高下,一目了然。
  映空念了声佛,合什道:“曲施主不必动怒。咱们慢慢商量,慢慢分说。”
  曲世忠道:“是得讲讲道理。一无人证、二无物证,贵寺只抬出一个莫须有的‘高人’,便诬良为盗,天下宁有此理?贵寺失落物事,没本事寻回,便赖到不相干的人头上,简捷倒是简捷,只怕未必能够如愿吧!”
  映空道:“啊呀! 曲施主言重了!敝寺怎敢诬良为盗呢?敝寺打听清楚了,《般若心经》确是在贵庄,施主还是费心找一找。我们感激不尽!我们都晓得曲大官人仁侠正直,光明磊落。我们都是很佩服的……”他口气温和,但翻来覆去只此几句,仍是认定对方得了少林秘笈。
  相东游见这老僧迂腐腾腾,笑道:“映空大师,你枉为一代高僧,说话怎如此不通?”
  映空一愕,道:“怎么不通?倒要请相大侠指教。”脸上神情颇为诚挚,确是虚心受教的模样。
  相东游道:“你既佩服曲大官人仁侠正直、光明磊落,又说他吞没了你少林秘笈。你自己想一想,是通乎?不通乎?”
  映空眼睛连眨,过了一会,道:“老衲并未说曲施主吞没少林秘笈呀!老衲只说:敝寺的秘笈在曲施主处。曲施主,这样吧,老衲与你过过招如何?”
  曲世忠不由气往上冲,冷笑道:“好极!正要领教少林神功。”相东游晃身上前,叫道:“慢来慢来!要论打架,我相东游最欢喜不过!映空大师,我与你先斗三百招!”
  映空退了一步,双手齐摇:“相施主误会了!老衲不是跟曲施主打架,是与他过几招,彼此印证武学!”性空脾气急躁,大声道:“师兄,多说无益。人家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智元、智通,你们两人去领教领教相大侠的高招。师兄与姓曲的一较高下,余下的统通归我!”
  智元、智通应声而出,一执粗铁棍,一提流星锤,挡住了相东游。姚兢等见性空如此狂妄,气得哇哇乱叫,各挺兵刃跃出,将性空及余下两名少林僧围了起来。眼看一场群殴在所难免。人数是曲家庄多,以九对六。双方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曲世忠道:“大家都不许动!少林高僧远来是客,咱们以多对少,非敬客之道。周仁、遵德、守义三人退下,免得日后让人家说嘴!”
  师父发令,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三人不得不退开一旁,犹自瞪目而视。
  映空一见事情演变到此地步,先自慌了,急道:“性空师弟,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方丈师叔命我们来送信,可没叫你我来打架!咱们出家人无嗔无怒,怎能妄动刀兵?智元,你们速速退开,不许胡来!性空,你也退下!”
  映空性子温和,但毕竟是罗汉堂次座,又是众僧之首,智元等不敢违拗,退了开去。性空叫了声:“师兄!”忿忿地向相东游横了一眼,也退了几步。
  映空又向相东游合什道:“相施主,尊师出尘子三十年前过访少林,曾与老衲有一面之缘。尊师的‘摧心十八掌’与‘混元一气功’,老衲是见识过的,确有独到之处,令老衲好生相敬。不过,今日老衲只想与曲施主过几招,怠慢了相施主,还请原谅!”他转向曲世忠,道:“曲施主,接招!”右臂一抬,大袖中穿出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轻飘飘地向曲世忠发出一掌。
  这一掌来得好快,声到掌到,虽然轻飘飘的似不用力,但曲世忠哪敢怠忽,斜跨一步,还了一招“手挥五弦”,五指如五把小刀,反切对方脉门。映空叫道:“好俊的掌法!”左手拳霍地穿出,直击曲世忠面门。拳风呼呼大响,势若奔雷,正是罗
汉拳中“四通八达”那一招,劲力雄浑刚劲。曲世忠应了一招“落英缤纷”,是逍遥掌法中的妙着,一掌发出,瞬时化为十掌百掌,掌影重重叠叠,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两人相斗,一个是少林神僧,武学渊博,忽而金刚掌,忽而罗汉拳,忽而达摩阴阳指,忽而伏虎五行爪,忽而降龙掌……少林拳脚一套套使来,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给。一个是江南大侠,专研独门武功,一套逍遥掌法使出来,随手挥送,妙着纷呈,出神入化。性空、相东游都是见多识广的高手,见他们各展绝技,每看到会心处,频频点头。姚兢等见识了少林神僧的正宗少林武功,都有大开眼界之感。少林众弟子见到了闻名已久的曲氏逍遥掌,也暗暗称奇,均想:“曲世忠果然不凡!”
  相斗的双方,见对方了得,也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曲世忠暗道:“少林武功当真称得上博大精深四字。映空貌相平平,毫无出众之处,  一身武功如此精湛,真不负神僧之名。”旁人看他意态闲豫,挥洒自若,在曲世忠自己,实已竭尽全力,丝毫也不敢有半点大意。那映空连换了近十种拳法,也攻不进对方的十指关,心想:“这曲大官人大是劲敌。曲氏武功别出机杼,果有独到之处。”
  顷刻间两人你来我往,已拆了五十多招,而拳脚始终未相交过,倒像在各练各的功夫。看起来是丝毫不带火气,实际上十分凶险。高手比斗,只要一招不慎,一世英名就毁了。是以双方都十分小心持重,不肯失了先手。
  映空久斗不胜,忽想起一事,暗道:“我跟他比招式作甚?这不成了舍本求末,误了正事怎生向方丈师叔交代?”心念及此,双掌一先一后,一快一慢,一上一下,向对方击去。这两掌看似平平无奇,其实是映空的得意之作,名曰“左右逢源”。掌上劲力一阴一阳,忽阴忽阳,单以这一招而论,他苦练了五十多年,就是昙云大师,也有所不及。
  这两掌击来,曲世忠除了后跃,无可闪避,但后跃避掌,招式上就输了。他不暇多思,运起神功,力贯双臂,双掌迎上。波波两声轻响,四掌相接,两人俱是身子一晃,随即身凝如山,纹风不动。
  到了此际,已变成较量内功的局面。
  映空一催内劲,便知方丈和自己都错了;曲世忠并未修习过《般若心经》所载武功,忙道:“曲施……”才吐出两字,对方的内力如决堤之水,汹涌而来,他胸口一痛,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急催内力挡住。曲世忠哪知道映空的念头,只觉对方内劲一刚一柔,一热一凉,一伸一缩,若不出全力抵御,自己势必重伤呕血。当下将宏阳功发挥到十分,不给对方有可乘之隙。
  两人四掌相抵,顷刻之间,曲世忠的脸就变得血红,而映空的头上冒出一缕缕白雾。
  性空、相东游大惊,一个叫:“师兄!”一个叫:“姐夫!”曲、映二人正全力施为,于外界声音听而不闻。两人的功夫俱发挥得淋漓尽致。曲世忠胜在年富力强,他内功精湛,真气雄劲,正值登峰造极之时,一道道真力发出,欲将对方一举击败。但映空岂是庸常之辈? 他知今日若稍有疏虞,非但一世英名倾覆于此,连少林寺的名头也得受损。他禅定功夫极佳,潜运神功,将曲世忠的内劲一一挡回。
  两大高手比拚内力,将性空、相东游急得不行,心知这一拚斗,无论谁胜谁负,两人都将元气大伤。可是要上前拆解,均有所不能。这时两人身周真力充盈,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除非有一个功力相当的,方可将双方拆开。性空与相东游自忖功力不及曲、映,性命交关,怎敢行险?
  一炷香工夫后,曲世忠的脸色已由红变紫,映空头上的白雾也越来越浓。两人势均力敌,难分高下,眼看势必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观斗的人心里着急,便是在曲世忠、映空心中,也已大生悔意。曲世忠是后悔不该与他比拚内力,自己受伤事小,曲家庄无人主事,一旦邪魔外道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映空本意只在试一试曲世忠是否修习了《般若心经》,丝毫没有与他死斗的打算,被硬生生拖进这尴尬的境地,退即不能,进又不忍,加上心怀歉意,十成功夫,至多只使出八成。苦苦撑持,实已殊为勉强。
  两人四掌相抵,渐渐地,曲世忠占了上风,映空的双臂,缩回了半尺。相东游与曲氏弟子见状,俱喜动颜色,以为曲世忠赢定了。石守义叫道:“映空大师,快认输吧!我师父神功盖世,你们少林高僧可不是对手!”性空怒道:“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谁输谁赢,还得走着瞧!”
  又过一会,曲世忠额上冒出一片汗珠,呼吸声也重了起来。曲世忠与映空的功夫实也相差极微。映空双臂缩回半尺,貌似落了下风,其实有这半尺余地,守得更为稳固严密,实已立于不败之地。而在曲世忠却正好相反,他占先半尺,双臂已伸直,内劲也运足,无法再加上半分。这时才明白,对方示之于弱,实为以逸待劳,反占了便宜。到此地步,曲世忠惟有竭尽全力,横下一条心,要与对方拚个鱼死网破。
  曲氏弟子已看出师父的困窘,心下慌了,再不敢出言讥笑,都看着相东游,只要他发令,便扑上去与少林众僧拚命!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左首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柏树上发出一个笑声:“哈哈哈……”

  众人一惊,俱循声望去。长笑声中,一条黑影如轻烟一般飘飘下地,快逾闪电地掠来。少林众僧与曲门弟子齐声喝叱:“什么人?”“站住!”上前拦截。那人身法飘忽,迅疾无比,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从人缝中闪过。
  性空、相东游一看不对头,双双抢上去,喝道:“你干什么?”一施少林降龙掌,一施摧心十八掌,两道掌力发出,那人倒也不敢硬闯,急奔中突然定住身子,反手一抓,已抓住一名少林和尚,喝声:“接住了!”将那小和尚当兵器凌空掷出。小和尚身在半空,吓得大叫。性空张臂去接,如此缓得一缓,那人已从他身旁绕过去了。
  众人见那人奔向曲世忠和映空,心头大震。两拨人都怕这神出鬼没的人相助对方,伤害己方首脑,发声喊,齐抢上去,但哪里来得及。只听“嘭”一声闷响,曲世忠与映空双双仰天跌倒,中间一条人影上窜三丈多高,半空中连翻五个跟头,落向附近大树的树顶。
  少林僧众扶起映空,相东游与曲氏弟子围住了曲世忠。两人俱已精疲力竭,浑身大汗淋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一齐举目望着树顶那人。
  树顶那人飘身下地。这回大家才看清,她竟是个女子,身披黑斗篷,腰悬宝剑,肤白胜雪,眉目如画,身材苗条,年纪已三十来岁。
  相东游失惊道:“你,你是墨剑仙子?”妇人点点头,双目斜睨,神态冷峭。
  墨剑仙子多大名头!在场诸人无不一惊,眼见她大步走来,纷纷挺起兵刃。映空叫道:“使不得……吕女侠乃是好……好意拆解……”曲世忠也喘吁吁道:“多谢,多谢吕……女侠……援手……”
  原来吕嫣然见曲世忠与映空已将灯干油尽,挺身而出,出手分开两人。如此一来,两道内力皆往她身上击来,所幸她轻功超卓,借力上窜,直窜起三丈来高,才化解了这两道内力。映空与曲世忠都明白,若非她冒险拆解,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呕血。
  映空又道:“曲施主……老衲错怪了你,真……真是对不起……”原来他一试曲世忠的内功,乃与《般若心经》所载大不相同,于是知道对方并未修习过《般若心经》,只是一拚上内力,无余裕分说,才闹成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曲世忠一怔,随即省悟。他暗提真气,腹中空空荡荡,竟然已将真力耗尽,心道:“你太忒糊涂,此时道歉,还有什么意思?”便冷哼一声,道:“少林寺……领袖武……林……便是……杀了我们……谁……又敢……说……说个不字?”
  相东游及姚兢等众弟子均向少林众僧怒目而视。相东游大声道:“性空和尚,你师兄此刻认错,也还不迟!少林 寺与曲家庄素无仇隙,要化解今日的梁子,你只须将进谗言、挑拨离间的那个狗贼的名字说出来,我们一笔勾销!”
  性空在映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映空向曲世忠看看,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性空又说了几句。映空仍是摇摇头,迟疑不决。吕嫣然冷冷道:“你们两个和尚太不更事!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当着这许多人咬耳朵,像什么样子!”
  映空赔笑道:“吕女侠莫急,请稍待片刻,容老衲了结此间事,再行向吕女侠谢过!”吕嫣然哼了声,沉着脸不再说话。映空转向曲世忠:“曲施主,有句话老衲想与你独自一人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说罢推开性空,不等曲世忠答应,一个人向林中走去。
  众人见了无不钦服,他适才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转瞬间即神完气足,与先前判若两人,少林神功当真了得。相东游怕映空有什么阴谋诡计,小声说:“姐夫,我替你去吧!”曲世忠朗声道:“映空大师受人愚弄容或有之,但决非施暗算放冷箭的小人!”伸手拨开相东游,昂然跟去。居然也是步履稳健,不摇不晃。
  大家目送他俩步入松林深处。相东游对墨剑仙子吕嫣然的突然现身,实是存了十二分的戒心,见她衣角一动,立即叫道:“吕女侠!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吕嫣然转过身来,嫣然一笑,道:“相大侠有何吩咐,但说不妨。”
  相东游道:“听说吕女侠一向多在川鄂湘一带行侠,怎有兴到江南来走走?”
  吕嫣然笑道:“听相大侠这话,似乎江南这地盘是谁占下了的,不容我涉足是不是?”
  相东游道:“岂敢,岂敢!言重了!吕女侠人到哪里,便恩被那里。今日若非吕女侠施大神通化解一场比斗,我们与少林寺的误会就深了。吕女侠来得也巧极了。似乎是未卜先知,掐准了时辰似的!”
  吕嫣然大大方方地道:“相大侠,你不必兜圈子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这一带转,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看个明白再说。与我无关的,就袖手不理。像今日之事,虽与我无关,但不忍两位一流高手命丧当地,是以出手救他们一救。相大侠似嫌我多管闲事?”
  相东游脸色微变,正要反唇相讥,突然林中响起一声惊呼,好像是映空和尚的声音:“你怎么……”嗓音就此切断,以下再无响声。林外众人十分惊骇,人人心中起了一种惶悚不安之感。性空惊惶地高叫:“师兄:师兄!!你怎么啦?”智元是映空的徒弟,叫了声:“师父!快出来!”不闻林中有回音,再耐不住,拔足便往林中奔去。智元一动,众人如梦方醒,均冲进林中。
  在一块大石后,映空仆倒在地,曲世忠不知去向。性空等扶起映空一看,只见他大睁眼睛,似乎看到十分奇异的东西,一搭脉搏,指下毫无消息,竟已死了。几个小和尚不是映空的弟子便是师侄,呆了呆,皆放声大哭。性空解开映空的僧衣一看,只见他后背一个青紫色的掌印,显是中了暗算。
  正在这时,听得曲氏弟子们一片欢叫声:“师父!”“师父!你老人家没事么?”只见曲世忠脚步踉跄,从林深处走出来,袍子上被棘刺挂破了几处,背心肩头皆被汗水浸湿,神情十分疲倦。
  相东游急奔上前扶住他:“姐夫,怎么一回事?”
  曲世忠不即回答,问道:“映空大师呢? 映空大师怎么样?”
  性空抱着映空的尸身,虎目蕴泪,大声道:“姓曲的,你不要假惺惺了!”智元提起铁棍,狂呼着扑上来。姚兢、孟平双双抢出横剑拦住,怒道:“你想干什么?”
  曲世忠一眼看见性空怀中的映空,神色大变,颤声道:“映空大师……圆寂了?”吕嫣然道:“曲大官人,你与映空大师两人一死一活,你怎么说?”智元冲了几次,冲不过姚、孟两把剑,跳着脚骂道:“姓曲的狗贼,你暗算我师父,我不会放过你!”孟平道:“贼秃!你敢辱我师父!”刷的一剑分心刺去。智元只要铁棍上移,原可轻易挡开这一剑,但他心伤师父的惨亡,悲怒交集,恨不得将曲世忠一棍打死,压根儿就没理会孟平,直至胸口一痛,方自惊觉,剑头已刺入半寸。孟平本也未打算刺中智元,这时惊呆了,急回剑时,眼前人影一晃,手臂一麻,长剑已被人夺走。
  夺下孟平长剑的正是墨剑仙子吕嫣然,她把剑举高,剑尖上犹有血痕,她锐声道:“有其师必有其徒!今日要想赶尽杀绝,恐怕只是痴心妄想罢了!”她手臂一震,内力到处,一柄百炼精钢剑断成三四寸长的十数段。
  少林众僧抢上来,见智元胸口一个血口子,齐转头叫道:“师叔!智元师兄受伤了。我们跟他们拚了吧!”
  曲氏弟子纷纷挺起宝剑,将吕嫣然与少林众僧挡住。眼见战端又启,曲世忠叫道:“都住手!性空大师、吕女侠,我曲世忠对天起誓:映空大师死于旁人之手,与我无干!曲世忠若有半点虚言,天诛地灭!”
  吕嫣然哼了一声,脸挂寒霜,并不说话。性空见同来六僧,一死一伤,若与曲家庄的人动手,毫无胜算。于是强忍怒气,沉声道:“曲世忠,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如何回答我师兄的问话的?”眼睛倏地瞪圆,目光如两把刀子,直刺曲世忠。
  曲世忠不防他有此一问,怔了一下。方才映空将他引入林中,问的是:“有个叫无翼飞蝠聂进的人,可是躲在贵庄?”当时他沉吟了一会,答道:“大师若不向第三人泄漏,在下便如实奉告。”映空道:“须得与我方丈师叔与闻。否则,老衲无法回寺交代。”他便说道:“好!只限于贵寺昙云大师一人!那聂进确在敝庄养伤。大师可是疑他窃了贵寺的《般若心经》?我回庄即问他个明白,倘若果真在他手里。我见他也是个识大体的,当劝他将秘笈璧还!”这样一番话如何能当着这许多人宣示,何况像墨剑仙子吕嫣然来意可疑,一言不慎,就会掀起极大风波。曲世忠沉吟片刻,道:“性空大师,在下要先问一句,你可知映空大师要问我什么?”
  性空脸现错愕之色,尴尬地摇头:“不知。”曲世忠道:“这就是了,我料想你也不知。日后我自会赴贵寺向昙云大师说个明白。映空神僧为一黑衣蒙面人偷袭,不幸圆寂。你硬不相信,那也只得由你。”
  性空脸一红,恶狠狠地道:“姓曲的,你害死我师兄,意欲杀人灭口,我们不会与你干休!智通,你们扶起智元,我们走!”他把映空的尸体负在背上,大步出林。智通等也跟着走了。
  相东游扶着曲世忠,觉着他呼吸粗浊,身子微微颤抖,猜他是受了内伤。思忖一下,向吕嫣然道:“吕女侠可有兴致到曲家庄喝一杯茶?”他纯是敷衍之语,毫无邀客之诚,哪知吕嫣然微微一笑,道:“相大侠有此美意,我怎敢不识抬举?我来到此地,本就要向曲大官人致意。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相东游不料她居然顺杆而上,心道:“这婆娘难惹!”口上不得不客气几句:“吕女侠芳名远播,我们十分仰慕。肯枉驾曲家庄,那是再好不过了。请!”曲世忠是主人,对吕嫣然拆解之功怀有几分感激,虽也觉她来意难测,适才言语又不甚友善,但还是诚挚地道:“吕女侠肯光临,敝庄上下不胜欢迎。适才映空大师不幸为奸人所害,性空等猜疑在下。在下也觉其中大有蹊跷难解之处,正要向吕女侠请教。吕女侠请!”
  吕嫣然道:“曲庄主先请!”一行人便向曲家庄行去。

  一路上,曲世忠向大家讲述林中所遇的怪事。
  在林中,曲世忠正与映空叙话时,忽觉远处一丛矮树无风自摇,又听到一阵轻微的足音。曲世忠怕有人偷听,便向映空打了个手势,悄悄从旁绕行过去。将至那丛矮树时,蓦地听得右首“唰”一声,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电射而来,曲世忠伸手一抄,将来物绰在手中,竟是一截半尺长指头粗的树枝,跟着看到右首七八丈远的树后有一角黑衣一闪。显然有人隐在树后。曲世忠展开轻功赶过去,便见一条黑影从树后闪出,径奔向北边。此人背影矮胖,脚底下甚快疾,一晃两晃便即不见。曲世忠适才与映空比拚内力,元气几欲耗尽,一程追赶,便觉气浮心跳,颇有力不从心之憾,又恐中人奸计,便即停步不追,转身回来。突然又从树后跳出一个人来,身材瘦长,黑衣黑裤,黑布蒙面,二话不说,便是拳脚齐施一轮快攻。此人招式精奇,内力雄浑,曲世忠勉强抵挡了十几招,终因真力不继,被他在右胁击了一掌,一时闭气晕去。等到醒转,那蒙面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他挣扎回来,才知映空大师已被人暗算身亡……
  曲世忠说到这里,撩起衣衫给大家看,只见他右胁赫然一个掌形,色作青紫,五指宛然,好像是画出来的。曲世忠黯然道:“曲某二十年来头一次栽了这么大个跟头。此二人武功不低,心计又深,看来是早就埋伏在林中。映空一代神僧,竟尔被害身亡……唉!”他与映空厮斗一场,两人难分轩轾,互相钦服,已成朋友。转瞬间映空即亡,使他顿生良友难得,知音已逝的痛惜。
  相东游忽道:“吕女侠也是从那片树林中出来的,竟没看见埋伏于彼处的奸人么?”
  吕嫣然冷笑数声,道:“我自然没看见,纵使看见了,也不知他是奸人还是好人。”
  相东游装作未听出她话外之音,蹙眉道:“这就怪了!我们的一举一动,吕女侠洞若观火,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到十里岗与少林众僧晤谈,吕女侠偷偷摸摸厮跟着。我们这么多人,竟丝毫不知,吕女侠跟踪之术端的了得。佩服,佩服!”
  吕嫣然笑一笑,也不与他斗口抬杠,竟来了个默认,转向曲世忠道:“曲庄主,暗算你那人的武功家数,你看出来了么?他既蒙了脸,或许便是你的旧识,故而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看你身上的掌印,并未蕴毒。他对你手底留情,对映空却毫不容情,这又是何故?”
  这几句话极厉害,人人都听出她在含沙射影,姚兢、孟平等俱向她怒目而视。她装作毫无所觉,侃侃而谈:“映空一死,对谁最有好处?无怪性空等几个和尚临去时深怀怨毒。曲庄主,实实在在是你身上嫌疑最重……”众弟子喝道:“你胡说八道!”“你怎敢对我们师父无理?”吕嫣然置之不理,顾自续道:“入林的只有你曲庄主与映空两个人。所谓黑衣蒙面人云云,也是从你曲庄主口中道出,旁人并无所见。以映空老和尚的本事,无论是谁要想一掌令他毙命,怕也不能。除非映空毫不提防,做梦也没想到。那映空死不瞑目,脸上的表情分明显得令他大感意外……曲庄主,凡此种种,于你大大不利呢!”
  曲世忠竟不动怒着恼,点点头道:“吕女侠说得不错。现场的种种情形,都将杀人的嫌疑引到我身上。可见此人计虑周详,存心要挑起一场大纷争,他好坐山观虎斗,而后坐收渔利。就聪明才智而论,此人算一个佼佼者。只是聪明过头,反露出破绽。”
  吕嫣然道:“曲庄主已知此人是谁了?”相东游也疑惑地看着他。姚兢等众弟子更是现出急切的神情,等师父开口说出凶手的名字。
  曲世忠却摇了摇头:“我若知此人是谁,早就告知性空了。我只是猜想,此人与映空大师有仇。他杀了映空,嫁祸于我,由此可免与少林寺作对。普兴下有谁敢与少林寺作对?”
  众人听到这里,都深深点头,觉着曲世忠的推测合情合理。然而,那映空和尚忠厚老实,对人谦和有礼,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怎会与人结仇?这个疑问好几人都想到了,却出于相东游之口:“想不到映空大师也会有仇人!莫非那人与性空有仇,误杀了映空?”性空脾气急躁,倒是个好与人相争的人,他与人结仇生怨,便毫不足奇了。
  吕嫣然忽道:“适才曲庄主道:‘普天下有谁敢与少林寺作对?’我却知有一位好汉,非但敢与区区少林寺作对,还敢与普天下的英雄作对呢!”
  相东游奇道:“那是谁呀?是峨嵋派清心师太么?是东海神龙铁杖公么?是南粤怪杰容易折么?这三人与少林昙云方丈合称‘四大高手’,除却这三人,还有谁?”
  吕嫣然笑道:“相大侠的识见怎也如此平庸?难道非得武功最高之人才配有睥睨群雄的豪气?有个人,今日的武功或还不及四大高手,但他胸怀大志,傲骨嶙峋,永不知足,兼且足智多谋,他日成就不可限量。这位好汉,谁敢轻视他?”
  曲世忠和相东游齐声问:“此人是谁?”
  吕嫣然笑笑不答,目光转向一侧。众人循她双目所视方向看去,只见枝头停着一只黑鸦,正在剔羽。众人才知上了她当。曲世忠暗想:这墨剑仙子名头甚大,人却如此无聊!尽说些真真假假,半真半假,不真不假的话,究竟属何居心?曲世忠斜眼偷偷打量她。她唇际抿出一屡讥诮的微笑,神态满不在乎,好像什么事也不在她心上,什么人也不在她眼里。
  女人真不宜学武!曲世忠在心中感慨。蓦地,他又想起了女儿。想起女儿的音容,他的心就感到绞痛,随着右胁下的伤处也疼痛起来。疼得他背上一阵阵冒冷汗。

  到了家,曲世忠将接待贵客吕嫣然的事交予夫人相氏及内弟相东游,自己告个便,径至后院服药行功调息去了。
  今日与映空的那场比拚,令曲世忠的十成真力中剩下不到一成,因此在林中受人偷袭竟尔受伤。一个武士,所倚仗的是自身的武功。如今有伤在身,武功大打折扣,万一有强敌来袭,轻轻一拳便能取了他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因此,尽管曲世忠心中有许多疑团要剖析,跟前有许多事要料理,但不得不暂搁一旁,把自己关在房中,运气治伤。虽不指望在一日之内武功尽复旧观,但盼有平时的一半功力,那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想起映空神僧的被害,曲世忠黯然神伤。映空若非在元气大损后受到偷袭,哪里会经不起一掌?
  曲世忠有鉴于映空之死,加倍的警惕,不在敌人面前露出破绽,不给敌人有可乘之机。因而他命姚兢、孟平、彭兴邦、石守义四弟子把守书房外四角,在他运动调息之时,不许任何人进来。有谁擅闯,格杀勿论!
  四弟子唯唯称是,仗剑守在四面。师父从来没下过这等严命,可见事态已严重到何等程度。少林僧人固不会善罢干休,林中那两个蒙面人也是大敌。前厅那个半老徐娘吕嫣然厚着脸皮来到庄上,其居心也使人捉摸不透。还有小师妹曲如兰与小师弟万士奇,至今音讯全无,真使人放心不下。不知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姚兢等诸弟子的心头俱是沉甸甸的。
  前厅里,由相氏、相东游姐弟作陪,厨下治了一桌精致的菜肴,款待墨剑仙子吕嫣然。相氏不谙武功,但丈夫、兄弟皆是武学名家,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单是口中谈兵,倒也还接得上榫头,只是心中挂念着丈夫的伤势,实无款客谈笑的心情,但来客是女宾,没有主妇回避,让兄弟一人作陪的道理。强打精神陪坐一旁,心中七上八下,只盼那女侠走人,好卸下自己身上的苦差使。偏偏吕嫣然既善饮、又健谈,臧否江湖人物,批评武林好手,口讲指划,头头是道,评头品足,滔滔不绝。相氏是听得索然无味。相东游却觉她指摘虽苛,但确有真知灼见,颇感兴味盎然,频频陶然引杯,以武林逸闻下酒。
  话题扯到今日曲世忠与映空和尚的十里岗之战,吕嫣然道:“论真实功夫,实是那老和尚高了半筹。只因曲大官人在家门口展露绝艺,斗志极旺,那老和尚存了容让之念,不愿与曲大官人力拚,两人才斗了个平局。”
  这是损到了自己的亲友,相东游不能不辩:“非也!非也!老和尚艺业虽博,怎比得上我姐夫精擅一门功夫?两人一同受人偷袭,一死一伤,这便是明证,半点勉强不来的。若我姐夫功力稍逊,怎能安然归来?”
  吕嫣然笑道:“其人下手有轻重,击中部位也大不同,故结局也自不同。相大侠见识不凡,可能认出那掌印为哪一派的手法?”
  相东游眉头微皱,摇头道:“在下也一直在思索此事。瞧那掌印的颜色,颇似紫砂掌、赤阳掌所为,当属阳刚一路的功夫。但紫砂掌中人肌肤,是紫中带赤,深陷肉里;赤阳掌着体,边缘当有烧焦的痕迹,色作赤黄泛紫……吕女侠见多识广,必有教我?”
  吕嫣然笑道:“相大侠怎将自家的‘摧心十八掌’给忘啦?”
  相东游怒道:“你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映空遇难之际,我与你同在林外等候!”
  吕嫣然笑道:“相大侠别急,我并无颠三倒四之意。我只是说,若以‘摧心十八掌’击人,留下的会是什么印痕?”
  相东游沉下脸,冷冷道:“吕女侠若真想见识一下,倒也不难!”
  吕嫣然哪会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斜睨着他,鼻管中哼了声,曼声道:“相大侠是想拿我来试招啰?”她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格”一响,酒杯陷入桌面半寸。桌面是檀木所制,质地坚硬,酒杯陷入竟尔不碎。这份阴劲委实非同小可。
  相东游心头一凛。他本觉吕嫣然来意不善,席间便不断拿话试探,却不曾料到她在曲家庄内也敢发威。酒杯陷桌这份劲力自己也有,但要使酒杯不碎,殊无把握。他眼睛一瞥,已有计较,笑道:“天时热了,苍蝇就多,太惹人讨厌!”两指捏起一根鱼刺,往空中连刺数下。空中“嗡嗡”之声立消,鱼刺上已串了三只苍蝇。
  吕嫣然神色微变,随即宁定,笑道:“原来相大侠竟是杀蝇高手,佩服,佩服!”相东游哈哈一笑,道:“见笑,见笑!”相氏莫明两人武功之妙,但看两人唇枪舌剑斗口,又卖弄本事较劲,她怕怠慢客人,忙给吕嫣然斟酒布菜,同时向相东游连使眼色。有她这么一打岔,席间气氛便松弛下来。
  三人又喝了几杯酒。吕嫣然起身告辞,相氏姐弟也不再留,由相东游将吕嫣然送出庄去。
  在庄外,相东游道:“吕女侠侠踪何往?啥时有暇再来曲家庄走走。”
  吕嫣然笑道:“请代向曲大官人致意。我大概不会走得太远,多半还有再行叨扰的机会。”
  听她的口气,竟是不肯离去。相东游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两眼一眨不眨,狠狠瞪视着她。吕嫣然也不示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回瞪。两人四目相对.良久不动,似在较量目力。过了一会,相东游眼中怒火渐熄,哈哈笑道:“恕不远送!”拱一拱手,转身回庄。只听吕嫣然在身后连连冷笑。
  相东游一进门,便唤过两名庄丁,叫他们悄悄跟在吕嫣然身后,查明她棲身何处,有多少同伙。两庄丁奉命去了。


  六、 以命换命
  曲世忠行功既罢,自觉伤痛已止,真力也恢复了三四成,正要打开秘道的机关,突听屋外脚步声响进来。他心下恼怒,大声喝问:“是谁?我吩咐过不许放人进来,谁敢不遵!”
  屋外是相东游惶急的声音:“姐夫,是我!士奇回来了!”
  “啊!士奇回来了?”曲世忠精神一振,急忙打开房门,“士奇在哪里?兰儿可有下落?”
  相东游朝曲世忠脸上看了看,见他面有血色,已非方才委顿虚弱的模样,暗暗吃惊:“他内功当真了得,不过个把时辰,便已神采奕奕,难怪得享大名!”定一定神道:“士奇刚到不久,正在前头等你。姐夫,不要怪姚兢他们,是我硬要进来向你报讯。他们倒是拦着我的。”说着,不经意地向书房中扫了一眼。
  曲世忠何等机警,已知女儿未随万士奇归来,心下感到失望,见内弟偷偷打量书房,索性把门开大,走了出来,道:“我在房中运功疗伤,是以叫姚兢他们管住院门。士奇回来,可带来什么消息?这孩子出去这么多天,我是在担心他出什么岔子了!走,看看去!”他提步出院,经过姚兢等身边时,看也不看他们,只在鼻中喷出两股粗气,轻哼一声。四弟子心中打鼓,又不敢分辩,只垂头跟在师父身后,一同往前院走去。
  万士奇浑身尘土与汗渍,一见师父、相东游及师兄们来了,急抢上数步,双膝跪地,哽咽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小猫头也慌不迭跟着跪下,一双眼珠却滴溜溜转动,好奇地打量着义兄的师父。
  曲世忠一见到万士奇,心里突地升起一股怒火,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暗叹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怪你何用?快起来罢!”伸手将他托起,跟着便看见跪在万士奇身后的小猫头,奇道:“这又是谁呀?”
  小猫头甚是机灵,叩了两个头,道:“小人叩见老爷与各位大爷。小人是万士奇的结义兄弟茅浩。”
  曲世忠眉头一皱,姚兢等相顾愕然,均想不到万士奇独自到外头逛了一圈,竟还带了个精巴干瘦的拜弟回来。相东游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万士奇忙道:“弟子在外头遭恶人暗算,这位茅浩兄弟予我有救命之恩。是以弟子与他结为兄弟。茅浩父母双亡,流浪在外,常受人欺负,弟子便带他回来。此事未经师父恩准,是弟子擅专之罪,甘领师父责罚!”
  曲世忠不禁啼笑皆非,心道:“士奇平日看他老实无用,想不到挺有心计。”他无暇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点点头道:“这事慢慢再说不迟。你俩且坐下,喝口水,喘喘气。守义,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点心拿些来,他们两个也该饿了!”石守义应声去了。
  万士奇快马加鞭,途经嘉兴找到小猫头,兄弟俩同乘一骑,赶回曲家庄。此番自己这个祸闯得太大,不知会受师父什么责罚,最怕的是将自己革出门墙,不得再为曲氏弟子。一路上,他提心吊胆,内心十分恐慌。此刻,见到师父和颜悦色,并无深责重罚的意思,心中感动,眼圈又红了,道:“师父,弟子罪无可赦,本无脸回来见师父。我没能找回小姐,实不该活着回来……”他说到这里,心情激动,泪流满脸,哽住了。
  姚兢倒了两碗凉茶,分递给万士奇与小猫头,道:“八师弟,你们先喝口水,慢慢讲,从头讲。小师妹是怎么出走的?你们两个又怎么走失的?哭有什么用?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大家一起来参详。总能把小师妹找回来的!”
  万士奇谢了大师哥,喝了几口茶水,慢慢平定下来,从那天晚上曲如兰哄他出庄说起,如何追踪聂姓妇人,如何在嘉兴遇险,几乎伤在刘狗儿手中,幸遇大汉何九搭救活命,然后追赶聂姓妇人的大船,结果在追上后,发现船上水手俱被杀死,聂姓妇人不知去向。如何拾得曲如兰的短剑,如何遇见一灰衣汉子要自己捎信给师父。“这干人行事十分诡秘,我原想跟踪到他们的窝巢,他们连施花招甩开我。不得已,我只好赶回来。信就在这里。”万士奇从怀中掏出信,双手呈给师父,退回椅旁。
  众人听万士奇叙说所历数事,均觉奇幻难信。待看到万士奇带来的这封已揉得皱巴巴的书信,各人都屏住了呼吸。
  曲世忠接过信时,双手微微发抖,暗暗祝祷:“老天保佑兰儿平安!”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封口……
  “嗤”的一声轻响,突然从封口处迸出一蓬黄雾。饶是曲世忠习武数十年,掌底败过不少英雄豪杰,也万万料不到信中暗藏毒招,他怔了一怔,鼻中已吸入少许毒粉,脑中一晕,连座椅往后栽倒。
  众弟子陡遇大变,惊得目瞪口呆。彭兴邦便侍立在曲世忠身侧,“啊”的惊叫,俯身去扶。斜对过相东游叫道:“碰不得!”声到人到,一把抓住他后领运劲掷出,同时右足尖一挑,将曲世忠连人带椅挑出厅门,砰地摔在石阶之下。跟着相东游腾身纵出。
  众弟子齐叫“师父!”蜂拥而出。
  曲世忠仰卧于地,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脸上隐隐罩着一层黑气。彭兴邦、石守义平日最得师父宠信,禁不住哭出声来。万士奇骇得呆了,低叫着:“师父,师父,你怎么啦?”只觉手足冰凉,气塞喉间,浑身颤抖,脑中一片混乱。
  相东游摸摸曲世忠心口,也不说话,摸出一粒蜡丸,捏碎外壳,纳入曲世忠口中,将他上身扶起,在胸口推拿数下,照后心轻击一掌,助他将药丸咽下。随后掌心按在他头顶“百会”穴,将真气源源输入。
  到这时,众弟子方才有些明白;师父是中毒了。有的奔入内院拿药箱,有的去找水,有的不知做什么好,只急得绕着相、曲二人乱转。
  万士奇呆呆地看着师父,怎么也不明白师父如何会变成这副骇人的样子,他带着哭声叫道:“相大侠!我师父怎么啦?我师父怎么啦?”相东游正全神贯注运功为曲世忠救治,哪有心思理他?他又拉住孟平问:“二师哥!你快说,师父怎么啦?”孟平抡臂一掌,怒道:“打死你这内奸!”
  万士奇猝不及防,孟平下手又重,挨了掌身子一晃,跟着他腰间又挨一脚,“扑通”摔倒。
  孟平纵身骑在万士奇身上,挥拳便打:“打死你!打死你!”拳头如雨点落下,立时将他打得鼻破眼肿,昏了过去。孟平怒发似狂,一拳比一拳狠,眼看要将万士奇活活打死。猛地里,小猫头如豹子般纵了过来,狠命一推,将孟平推倒在地。黄循礼和周仁见状,急冲过来打小猫头。彭兴邦正取了药箱出来,忙大声喝道:“且慢杀他们!留下活口!”相东游也叫道:“大家别乱!你们师父醒过来了!”
  众人便又围了过去,只见曲世忠眼睁一线,呼吸微弱,脸上黑气好像淡了一些,然而眉间印堂出现指甲大小一块黑斑。相东游已累得满头大汗,掌心犹不离他顶门,关切地问道:“姐夫,你觉着怎样?”曲世忠声音微弱:“好一些了。你歇一歇。”石守义将药箱捧到他跟前,流泪问道:“师父,你看该服哪一味药?”曲世忠睁眼朝箱中看了一会,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抓起箱中一只黑瓷小瓶。石守义知那瓶中是师父自制的“百花祛毒丹”,倾出三粒,给他服下。
  众弟子明白师父之所以醒转,一则因他内功精湛,二则又有相东游驱气助他将毒质逼住,三则相东游给他服的那丸药多少有些儿功效。孟平斜眼一瞥,看到万士奇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当即抢过去,一把揪住他后领,拎小鸡般将他拎过来,左手一翻,掌中已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刀刃紧贴他颈中,喝道:“你这吃里扒外的奸贼!竟敢谋害师父?快快从实招来:是受何人支使?下的什么毒?”
  万士奇哪知自己带回的竟是一封暗藏毒粉的假信。此时百口难辩,又悔又恨,睁着泪眼叫道:“二师哥!你杀了我吧!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是我害了师父,我不要活了!”
  姚兢叱道:“万士奇!你快从实招来:你谋害师父,究竟受谁指使?你若不说,我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狗!”
  万士奇哭道:“我不知道!我上了奸人的当!”
  孟平把匕首往下一拖,立时在他胸口割出一条血口子。他怒喝道:“你招不招?再不招我下一刀就剜你的心!”万士奇叫道:“叫我招什么?我真的不知情呀!”孟平脸色一寒,叫声“好!”高抬手臂,用力刺落。这时一条人影纵过来,疾出手扣住孟平的手腕,正是彭兴邦,他说道:“二师哥,诸事未明,怎可胡乱杀人?”他初时还当孟平只是恐吓逼供,因此并不做声,待见孟平确有杀心,不得不出手拦住。
  此时孟平手中刀尖距万士奇心口仅尺许,他被彭兴邦扣住手腕,无法再下一分,不由大怒喝道:“彭兴邦!你袒护这奸贼,是何居心?放手!”
  彭兴邦素知以万士奇为人品性,断不会起意谋害师父,而况毒信是他送来,也只有着落在他身上追索真正的凶手,现听孟平竟将言语扯到自己身上,便说:“二师哥,杀不杀万士奇,须由师父作主。”
  这时曲世忠神智已清,勉力欠了欠头,叫道:“放……放开士奇。此事怪他不得……连为师的也不知这……种阴险伎俩……他怎么知道?”
  相东游也说:“你师父说得不错。”
  既已有师父发话,彭兴邦便松开孟平,后退了一步。孟平呆了呆,悻悻收起匕首,向彭兴邦瞪了一眼,放开万士奇,站开一旁。
  其实在场诸人均非心智愚钝之辈,只因师父中毒,心慌意乱之下,再无心思细察究竟。毒信是万士奇带来,便自然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此刻经师父一言点醒,也明白万士奇是受奸人利用,但他既笨得会受奸人利用,将师父伤成这样,罪责也在不小,故无人上前为他裹伤,只有小猫头奔过去,将万士奇扶了起来。
  曲世忠心思又深了一层。他一时大意中了敌人暗算,仗着内功精湛,又得内弟相助,已运真力将毒质裹住,纵无对症解药,也能将毒质逼出体外,性命是无碍的了。但他立时想到:敌人既用如此阴险卑劣的手段,定处心积虑,还伏有厉害后着。门下弟子若乱作一团糟,倘此刻强敌来袭,定是一败涂地。
  曲世忠扶着相东游的肩站起,沉下脸,道:“姚兢、孟平,别人倒还罢了,你们两个怎也如此沉不住气?如何能作同门表率? 武学之士,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道左而不侧目。今日若非东游在,我早没命了。论武功,你们八人合力,未必敌不过一个相大侠,若论武士的定力及应变之能,你们还得跟相大侠学二十年!”
  这一番训斥,令众弟子愧怍不已,一个个低下了头。相东游忙道:“姐夫,他们是少了些历练,又一直有你这棵大树护佑。见了你方才中毒晕倒,忧虑过甚,不免是有些儿手忙脚乱。便是我,也骇得六神无主。须怪他们不得!”
  曲世忠犹自板着脸,道:“东游,你不必为他们开脱。我一生收了八个徒弟,一遇大事便自乱阵脚,没一个有用的!幸亏我没什么,若是我当真中毒不治,这当儿敌人攻来,看你们如何应付?”
  众人听他声称自己并未中毒,不由一愕。这里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方才他中毒晕倒,若非救治及时,恐已再难醒转,这当儿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神志不清说胡话了?但谁也不敢问,只听他续道:“敌人的诡计,也只能骗骗你们这班没见过世面的小把戏,要想暗算于我,却没那么容易!下来吧!”他抬臂一指,一道蓝光自指端发出,头顶大树上有人“哎哟!”呼痛,咚地掉下一个人来。
  此人屁股落地,一挺站起,手腕一翻,掌中匕首就要朝自己胸口插落,相东游哪容他自尽,单足飞起,已点中他胁下要穴。他咕咚倒下,掌中匕首也跌出老远。众弟子一拥而上,将他按住。
  原来曲世忠料定敌人既不惜下毒,多半因忌惮自己的武功,不敢正大光明交战,下毒之后势必要派人前来侦讯。因此他精神略复,便留心屋顶树上的动静,立时发现大树上隐着一个绿衣人,他口中斥徒,心里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最后决定发镖射他,果然一击就中。
  他强打精神说了一番话,又暗聚真气发镖,待见相东游与众弟子已将贼人擒住,心头一松,顿觉头晕眼花,再也支持不住,忙坐下运气调息,再无亲自审问贼人的余力。
  众弟子见师父重伤之下,还擒下一个贼人,又是佩服,又觉惭愧。到了此际,方知师父的训斥一点不错。八个身强力壮、耳聪目明的人,竟连敌人躲在头顶树上也无所觉,实在可算无能至极了!
  有了这番自省,心思便活络了。孟平带着周仁、石守义四下搜索,看看可还有潜入的贼人。姚兢与彭兴邦奔出去在庄外巡查。黄循礼、吴遵德一个侍候师父,一个看守贼人。只有万士奇怔怔忡忡不知该如何才好。小猫头亲见他挨毒打险些丢命,心想义兄的师父、师哥们决不会轻饶他,有心想叫他一同逃走,又怕弄巧成拙,挨到万士奇身边,又使眼色又努嘴。可惜万士奇视而不见。
  那绿衣汉子大腿上中了一镖,被吴遵德拿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把提到相东游跟前,往石板地上狠狠一搡,“格察”一响,不知断了哪根骨头。他疼得直吸冷气,却硬挺着不吭声。
  相东游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张黑黪黲的马脸,左眉一条紫色的刀疤,神态颇凶悍。便温言问道:“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曲大官人跟你没有仇吧?你何苦为人家搭上自己的性命呢?只要你好好地将来龙去脉跟我说一说,一切都好商量。我这人最敬重有骨气、懂交情的朋友。曲家庄也用得着如朋友你这样杰出的人物……”
  绿衣汉冷冷地说道:“要杀就杀,休得罗嗦!你老爷软硬不吃的!”
  相东游笑道:“好!了不起!我相东游就喜欢你这样的好汉子!你是受人利用,我不怪你!”言罢,骈掌如刀,在缚他双臂的麻绳上笔直削落,内力到处,麻绳断成数十截,纷纷落下地来:“朋友,你请便吧!”
  绿衣汉见他露了这手功夫,惊呆了,好半天才怔怔地问:“你当真放了我?”
  相东游道:“你既不拿我当朋友,我留住你干什么?”
  绿衣汉子大感意外,看看相东游,又看看曲世忠,实难相信。相东游又道:“遵德,烦你把这位朋友送出去,就说是我讲的:无论是谁,都不得留难于他!”
  吴遵德不知相东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接到他递来的眼色,纵使心存疑团,也还响亮地应了声:“是!弟子明白!”随手拉了绿衣汉子一把,“喂!朋友,我送你出去!”
  绿衣汉又看看相、曲二人,一脸的迷惘与困惑,三步一回头地跟着吴遵德去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黄循礼着急地问:“相大侠!当真放他走么?要不要我去拿他回来?”
  相东游摆摆手一笑:“此人相貌凶悍,一遭擒便图自尽,留着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放他走。他腿上有伤,谅也走不快。我猜在附近不远处,他定有同伙接应。天已向晚,你与遵德悄悄跟上去,千万别让他发现。看见了什么,你俩回来一个报讯。咱们好歹要查他个水落石出。”
  黄循礼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提着长剑赶出去了。相东游转头问曲世忠:“姐夫,我这般处置还妥当么?”曲世忠道:“很好!”顿一顿,又道:“东游,这庄里的事,要你代我多操心些!”相东游忙道:“姐夫,你先去歇息。咱们是至亲,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士奇,快把你师父扶进去!”
  万士奇慌慌张张应了声,过来搀扶师父。他连连闯祸,失魂落魄,心中是一点主意也无,扶着师父往里去,只觉师父的身上滚烫,显是热毒发作.他恨不能以身自代,只暗暗流泪。
  曲世忠忽道:“士奇,你去将你的小兄弟安顿好了,一会到书房来见我。我不用你扶。”
  万士奇点头称是,把小猫头带到自己房中。小猫头关上房门,急促地道:“大哥,我们还是赶紧逃吧!你留在这里不是被师父打死,就是被师哥们弄死!”
  万士奇凄然 道:“我本 就该死!我只盼师父将我一掌打死,那样我才心安。”
  小猫头道:“你既已死了,还有什么心安不心安?你不要太过自责,那么多人都不知信中有古怪,怎能怪你?你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对你未必安什么好心。适才你那二师哥下手多狠!”
  万士奇嗔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只恨我无用,没法报答他老人家。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去就来!”
  小猫头劝他不转,怏怏地往他床上一躺,叹道:“死脑筋死脑筋!早知如此,我就不跟你来了,还是四处流浪快活!”

  暮色已然降临,曲世忠才转过院门,便瞧见书房的纸窗透出一团灯光。他心中一怔,暗道:“谁敢擅自进屋点灯?”心念未已,房门“吱呀”开了,出来一个青衣小帽、本庄仆佣打扮的人。这人躬身行礼,道:“大官人,小人不请自来,多有冒犯!”声音娇媚,竟是女子。
  曲世忠又惊又疑:“你……”那女子一抬头,他已看清:原来正是墨剑仙子吕嫣然,这女子如此胡为,令他十分恼怒,沉下脸道:“吕墨剑,你也是成名多年的一号人物,竟然乔妆潜入我家,究竟想干什么?”
  吕嫣然格格娇笑,道:“不干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你派去盯我梢的两名庄丁,如今正编在野地里。大官人,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怎么派出这样两个无用的小角色来?”
  曲世忠心下恍悟:相东游派去跟踪的两名庄丁已为她所擒,她这身服饰的来路也不必再问了。他冷冷道:“吕女侠是来兴师问罪的啰?”
  吕嫣然笑道:“言重,言重!我见大官人势单力孤,又被群雄觊觎,实在可怜,想来助你一臂之力!”
  口气颇大,曲世忠本想一下子把她顶回去,话已到口边,心念一转,道:“墨剑仙子果然仁侠!在下这几日确实麻烦不断,才应付了一帮少林高僧,又有恶鬼上门。实感不胜烦剧,吕女侠若肯扶危济弱,曲某自是喜出望外,只是不知该如何酬报?”
  吕嫣然一伸手:“请屋里谈!”她反客为主,请曲世忠先行。这时万士奇匆匆赶来,一见师父与个陌生人站在院中晤谈,愣了愣,叫道:“师父!”曲世忠转头一看,正欲命他守住门户, 只觉人影一晃,吕嫣然已欺近去,左掌虚击,引万士奇抬臂格架,右手指头连弹。她出手如风,曲世忠还不及喝止,跟睁睁看着小徒儿被点住要穴,昏睡过去。他胸中怒意陡生,吕嫣然却抢在他前头说道:“多有得罪,不得不然。你庄中人丁众多,若走漏风声就糟了!”她提起万士奇,轻轻放在门口。
  曲世忠见她事事喧宾夺主,心下甚是不悦,但不愿在小事上多所计较,只皱了皱眉头,进屋坐下。
  吕嫣然端起油灯照了照他脸色,又伸出三指给他搭一会脉 顾自点了点头,摸出一粒鸽蛋大的蜡丸,放在曲世忠面前,一言不发,只睁着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曲世忠心中凛然,暗道:这婆娘的眼光当真厉害,竟已看出出我中毒。跟着心念一动,冷笑道:“原来是你下的毒!真好手段!佩服,佩服!”双目如冷电,直刺对方。
  吕嫣然嘴角浮起讥笑:“哼!有人说曲大官人忠奸不辨,敌友不分,糊涂透顶!我还不信。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曲大官人,你该明白自己此刻还有几成功力。我若要害你,用不了十招即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曲世忠知她所言不虚,以自己此刻的功力,真要与她厮斗,只恐连五招也接不下。但她以友自居,慷慨赠药,若是个圖套,又如何是好?
  吕嫣然一眼看穿他心思,道:“大官人,我这颗药丸或许能解你所中之毒,或许要叫你毒上加毒,一命呜呼。毒药乎?解药乎?全在你一念之间。你可想明白了:这是赌性命的事!”
  话说得极其透彻。这确是赌命!面对吕嫣然炯炯的双眸,曲世忠觉着自己站在悬崖之上,面临着万丈深渊,跳下去,或是粉身碎骨,或者别有洞天。
  男子汉大丈夫,面对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子,在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如有片刻犹豫畏缩,那还成什么话?
  曲世忠豪气陡生,伸手捏碎蜡壳,取出其中那艳红如血的药丸,送进口中,囫囵咽下。
  吕嫣然情不自禁赞道:“好汉子!了不起!”顿一顿,又道:“我给你的是九转百炼回春丸,能解百毒,疗沉疴,固元阳。你只管把心放回肚中。我不会害你。要害你的另有其人!”
  药丸入肚,曲世忠便觉一片清凉自腹中徐徐升起,胸中的烦恶燥热之感大减,即知此药极具灵效。想起自己曾对她疑忌百端,不觉自惭,改容谢道:“多谢吕女侠灵药,曲某惭愧莫名!”两人目光相对,那吕嫣然脸上一红,眼波流溢,轻声说:“大官人,太客气了!”                        
  曲世忠见她晕生双颊,眉目似画,脉脉含情,不觉心中怦的一跳,自己脸上也热了热,忙收敛心神,正色道:“吕女侠有用得着在下处,只管吩咐,曲某无有不遵。”
  吕嫣然抿嘴一笑,道,“一粒丸药当得了什么?这当儿我若有所求 也不便启齿了,否则落个挟恩索酬的话柄,传出去也太难听了。”
  曲世忠道:“在下的性命在吕女侠是小事一桩,但在曲某却是大事。救命之恩,不能不报!吕女侠有事不妨直说。”
  吕嫣然“噗哧!”笑出声来,道:“原来大官人挺风趣的,不徒道貌岸然。好吧!我索性再送你一份好处,令爱的下落……”她伸出一根指头点点自己的鼻子,“我知道。”
  浇是曲世忠久经大事,这话听在耳中,如同一声惊雷,令他全身大震,臀下木椅“格”的一响,竟被震断两条腿。他身子一晃,长身站起,颤声道:“她……她在何处?”这许多日子,他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只要一合上眼,便见到爱女。想她一个人在泥潭里挣命,想她在哭泣、呼救。想她跌断了腿,饿着肚子在异乡受人欺凌。想她被歹人拐了去,身上捆着绳子。甚至还想到她已死去……每想到女儿,他便心如刀割,但在众人面前,还得装出镇定从容的假面孔,还得摆出一庄之主、武学高手的架子。这份苦楚惟有他自己明白,他自己一个人尝。纵是妻子,内弟、徒儿,也无法为他分忧!
  吕嫣然见他大失常态,不禁暗叹:“舔犊之情,一深若斯!”说道:“如兰姑娘本是在我师妹水清扬手中,后来被太湖西岸听涛轩主沙七星劫去。”
  曲世忠愕然而惊,失声道:“此话当真?令师妹碧云仙子为人如何我不知道,听涛轩主沙七星与我颇有交情,怎会劫我女儿?”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沙七星水陆俱能,内外皆修。江南武林都知他急公好义,最肯帮朋友的忙,是有名的大侠客:噢……是了,多半是沙七星得知小女如兰落到令师妹手中,是以中途救下。小女在沙七星那里,我就放心了。只是他怎不打发人捎个信来?”
  吕嫣然冷笑数声,道:“是啊!既是你的至交好友救下了令爱,怎不打发人送个信来?”
  曲世忠悚然而惊,双目如电,直刺对方,沉声道:“吕女侠,此事非同小可,你可开不得玩笑!你怎么知道小女的下落?”
  吕嫣然哼了一声,反问道:“曲大官人,你可知我恩师是谁?”
  曲世忠道:“听说尊师乃南粤怪杰容易折,向居岭南,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刀枪剑戟,拳掌气功,暗器轻功,无一不是冠绝当时。更兼精研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实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前辈高人,曲某仰慕得紧,可惜无缘识荆。”
  吕嫣然点了点头,道:“我恩师常说,武功是用以杀人的,武功越高杀人越多。是以他老人家颇悔少作,中年以后反在医药一道上费时更多。区区不才,从他老人家手里学了一丁点皮毛,是以看你的情状是中了名为‘一吸一步散’之毒。何谓‘一吸一步散’?是说这种毒药常人只要吸入少许,走一步的功夫,即毒发毙命,无非形容其毒性烈无比!善使这种毒药的,江湖上只有‘铁扇子’丁春禾一人。”曲世忠道:“丁春禾?此人不是十年前被令师容老前辈拿住后,立誓痛改前非退出江湖,隐居在黄山的那人么?”吕嫣然道:“不错,此公静极思动,又入江湖了。”曲世忠奇道:“我与丁春禾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有何仇隙,他下毒害我干什么?”吕嫣然道:“丁春禾十年前吃过我师父的苦头,规矩了十年。如今虽然出山了,倒也还不敢放肆害人。这一次施毒,多半是受人指使。想是他心存顾忌,分量并未用足,否则,你在重伤之下再中剧毒,早就完蛋了!哪里还能在这里说话?”
  “你说丁春禾是受人指使,沙七星叫他下毒害我?这……”曲世忠苦笑着,实感难以置信。吕嫣然道:“丁春禾现与沙七星烧香叩头,大哥二弟叫得好不亲热,不日即将打上门来,那时看你还信是不信?大官人,你不到江湖上走动,只在家安居乐业,哪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令爱如兰小姐起先是我师妹水清扬接了去。水师妹雇了只大船载她北上,结果中途遭人劫杀,水师妹寡不敌众,跳河脱身,她亲眼见到沙七星与丁春禾在岸上发号施令。水师妹鸡飞蛋打,不得已来找我。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这……”曲世忠心神大乱,对吕嫣然所言,不容不信,却又太过离奇,匪夷所思,愣了半晌,方道:“我实在不明白,小女一个黄毛丫头,何劳你师妹及沙……七星如此……器重?倘是对我曲世忠有什么深仇大恨,何不径来找我了断?”吕嫣然笑道:“谁叫你只有一个独生爱女呢?谁又叫你武功精强、脾气古板?他们看中你的宝贝女儿,并非要娶她作媳妇。是要拿她来逼你就范!”
  曲世忠压根儿就没把女儿失踪,与近来附近频频出现江湖人影踪两件事联在一起想过。他只道女儿赌气出走后,碰到了坏人,是以下落不明。此刻听了吕嫣然的话,再往深处想了想,立时茅塞顿开,种种难以索解的疑团一个个迎刃而解。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了多时,眼前陡然出现一条光明的路,那路只通向一个人:无翼飞蝠聂进!
  霎时之间,曲世忠心里起了极大震动,在懊悔自己小看了聂进的同时,他对眼前这个美艳而一再对自己表示友善的妇人,陡然生出深深的戒备之意。他暗自告诫:“曲世忠啊曲世忠,江湖人心地险恶,诡计多端!你再不可掉以轻心了哇!”深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神,谢道:“多承指教!吕女侠一席话,令世忠豁然开朗。沙七星既不讲义气,我也不与他套交情了!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未始会输与他!吕女侠, 曲某有一不情之请!”吕嫣然含笑道:“请吩咐!”曲世忠道:“沙七星的能为,我心中有数,倒不怕他!只是那‘铁扇子’丁春禾的‘一吸一步散’,防不胜防,届时要伸仗大力!”吕嫣然道:“这个请大官人放心!除恶灭邪,是我份内之事。不过,我帮你夺回令爱后,也有一不情之请……”
  曲世忠心中一动,暗道:“来了!”躬身道:“但有差遣,曲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几句话应得爽脆响亮,脸上又是一副极恳挚的神情,吕嫣然抿嘴一笑,款款起身,走到门边,又转头道:“别的倒没什么。你只须留神一下身边的人,谨防奸细!我会在暗中相助。我去了!”手起指落,解开万士奇的穴道,身子一晃,便已逾墙而过。身法之快,令曲世忠暗暗叹服。

  万士奇醒转,见师父坐在椅上,适才那人已不见踪影,心下大是疑惑:那人身穿庄丁服色,面容似曾在哪里见过,怎么武功如此高明,究竟是谁呀?他当着师父的面点我穴道,师父也不制止,又是为了什么?
  心中转着念头,走上前去,在曲世忠面前双膝跪下,叫道:“师父,弟子一错再错,罪孽深重,甘愿领死……”曲世忠摆摆手叹道:“以你所犯的过失,是该好好责罚你!但念你年幼无知,对我又是一片忠心,这次就饶你一回。以后多长几个心眼……你的伤不碍事么?”
  万士奇万万料不到师父会如此发落自己,怔了一会,方信这是真的,一时之间,心中悔恨、羞愧、感激……百感交集,禁不住热泪泉涌,伏下去连连叩头,喉咙口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曲世忠道:“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为师的没力气扶你。只是这么一来,你的师哥们定要怪我偏心。你以后得给我争口气!起来吧!你给我倒杯茶来。”
  万士奇又重重叩了一个头,爬起来,倒了杯凉茶,双手捧给师父。曲世忠呷了口茶,慢慢道:“敌人诡计多端,我中了毒后,又运不得真力。兰儿生死莫卜,这如何是好?”万士奇一声不敢吭,心头沉甸甸的。曲世忠叹了口气,又道:“适才有个朋友来报讯,说有大批敌人正向我们这里赶来。相大侠虽然智勇皆备,毕竟独木难支……”万士奇脱口道:“师父,有师哥们在,你就不要担忧了。弟子们拚了性命,也要保护师父、师娘平安!”曲世忠摇了摇头:“敌人太强,就怕相大侠与你们几个抵挡不住,唉……”
  在万士奇记忆中,曲世忠从未气馁过,从未说过一句丧气话,今见他容色憔悴,有气无力,忧心忡忡,可见局面极为严峻,曲家庄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一时,他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劝慰师父,低头思索好久,才怯怯地道:“师父,弟子有句话,怕师父生气,不敢说。”曲世忠双眉一轩,诧异地看他一眼:“有什么不敢说的?说罢!”万士奇道:“弟子不知敌人是谁,师父说他太强,那定是太强。依弟子想来,咱们不跟他硬干。师父先躲一躲,待到师父养好身子,再跟他算总帐!”
  曲世忠哼了声,讥笑道:“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原来是要我做缩头乌龟,没出息!”万士奇脸上一红,不敢作声。曲世忠又道:“咱们不能力敌,难道不能智取么?”万士奇忖道:“我说的避其锋芒,就有斗智不斗力的意思。师父所谓‘智取’又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我只按师父的意思去做,只要小姐平安归来,师父、师娘不受损伤,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不,不,我太没用,师父派不上我!”
  曲世忠望着吞吐不定的灯火出了会神,又唉声叹气, 自言自语道:“倘若为救别人,让自己的弟子去冒险,世人又会如何评说我曲世忠。不成,不成……”
  万士奇心念一动,觉着师父的话颇有意味。“救人”一语,莫非与地下秘道中人有关?还是指救曲如兰?但不管如何,只要用得着自己,给自己一个稍补过错的机会,那便上上大吉了!“师父,弟子虽则无能,但愿为师父肝脑涂地!师父,你吩咐吧!敌人是谁?”
  曲世忠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目中露出嘉许之意:“好!你有这份忠心,也不枉了我疼你一场。此事慢慢再说。你去前头看看,有什么讯息,赶紧来告诉我。”
  万士奇退了出来。他又累又饿,周身伤痛,当下强撑着先去前头转了一转,相东游说吴遵德、黄循礼尚未回来。又见庄丁们一队队在村里巡查,几处路口皆有庄丁执戈把守。师哥们有的指挥庄丁布置陷阱,搬运弓箭,有的磨剑擦枪,有的前后奔走联络。庄里是一派临战的气氛。人人都知曲家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谁也不敢懈怠轻忽。
  孟平见了万士奇,爱理不理的,显是余恨未消。彭兴邦拍拍他肩,道:“八师弟,事情已到这地步,你别记恨师哥们。你先去吃饭换衣,师父虽然……有相大侠主事,我们师兄弟同心协力,决不能再叫敌人占了便宜去!”
  万士奇心中感动,眼圈一红,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默默点头,心里说:“三师哥,我定要将功补过, 不再给师哥们丢脸!”
  他到厨房找了几个冷饭团,捧着回到自己屋里,见小猫头已歪在床上睡着,便轻轻找出一套衣裤,换去身上的脏衣,将余下的三只饭团置于床头,从墙上摘下宝剑,正要出门,小猫头醒了:“大哥!你拿剑干什么?敌人杀来了么?”
  “不,此刻还未来。恐怕很快会来。我也不知道。你睡吧,不要乱走。”
  “大哥,你师兄们恨不得活活打死你,叫我说,趁这当儿,你我溜之大吉……”
  “住口!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生是曲家庄的人,死是曲大官人的鬼弟子!你再说这种话,可别怪我无情无义!”万士奇脸色铁青,双目喷火。小猫头吓了一跳,顿时脸上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万士奇自觉言语太重,怕他经受不住,又道:“兄弟,你不明白。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师父不加责罚。我若有半点异心,还算是个人么?你现在还小,将来自会明白:一个人若是负恩忘义,那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你睡吧!我去了。”
  这一夜,万士奇怀抱宝剑,一直守在村头的大樟树的丫杈上,睁着两眼,注视野外动静。后半夜,彭兴邦亲来替换,他执意不肯下去休息。到早晨时,仍不见敌人的影子,众人都松了口气。万士奇反微感失望,在他心底,倒是盼敌人早些到来,自己扼守要冲,正可大杀一场,以报师恩之万一。
  终究连日辛劳,未得好好歇息,他爬下树来,只觉脚软手乏,力疲眼涩。回到自己房中,见小猫头不在,心里怕他出去闯祸,想找一找,然而两腿不听使唤,头一挨枕,上下眼皮就粘成一片,再分不开。
  正在好睡,猛听得有人喊:“来了!敌人来了!”只见两条大汉手挺钢刀大步赶来,他一摸腰间宝剑却摸了个空,刀光闪闪,已照头劈落,他急出一身冷汗,“啊!”一声惊叫,就此醒了过来。只见阳光从东窗射进来,屋外是有人在喊:“来了,来了!”
  万士奇急开门提剑冲出去,只见一老庄丁挑着一担水走过去, 口中不断说:“来了,来了!”万士奇一怔,暗自好笑,既已起来,没有再回屋重睡的道理,便匆匆向前厅走去。
  一踏入前厅,见曲世忠、相东游及众弟子都在,济济一堂,他也不敢往前去,就站在门边。
  吴遵德正站在厅中,向师父禀报途中遇敌的经过:“昨晚,我与黄四哥悄悄跟在那家伙身后。那家伙中了师父一镖,跛了一条腿,一拐一拐地向西北行去。原来,他在西北五里外的荷花塘边,留着一匹坐骑。他上了坐骑后,行得便快了,我与黄四哥不得不施展轻功,才不致被他甩开。也幸亏西北一带河渠繁密,不便驰马。否则,我们两条腿的人,怎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天黑,那家伙道路又不熟,好几次误入泥泽水沟,一路骂骂咧咧乱打坐骑。一直到中夜,约摸已走出四十里路了,将到了小孤山,经过一片竹林时,便听得有人大喝:‘来者是谁?站住了!’那跛足家伙忙答道:‘是我!我是花脸张七!别放箭,别放箭!你是独角龙李三哥么?’对面那人就笑道:‘张七,你才死回来呀?我们还道你进鬼门关了!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张七便道:‘我是死里逃生,  一言难尽!快领我去见沙轩主!这回我张七总算对得住他老人家了!’那李三便道:‘沙轩主的大帐便在山后坡地上。还是得我领你去,你又不晓得今夜的口令。张七,你这一路来,可别带了尾巴来哟!’张七道:‘李三哥!我也是老江湖了!要想盯我的梢,怕是没那么便当!’
  “听到这里,我与黄四哥相视而笑,暗想:这花脸张七牛皮哄哄,我们盯了他半夜,他茫然无知,竟还自称‘老江湖’,当真大言不惭!
  “当下见张七、李三并骑行去。我和黄四哥远远跟着。绕过竹林,一路上果有人从暗中窜出来盘查口令。那李三应答无误。我们离他们太远,听不清口令是什么。见这情势,我说:‘四哥,我们还是回去禀报师父跟相大侠,不能再往前去了。’黄四哥道:‘不行呀!总得弄清那个沙轩主的来历,与敌人的人马,才能回去。否则,拿什么向师父禀报?’又道: ‘这样吧,我们俩一前一后,我在前,你在后,万一我出了事,你不必管我,急速赶回庄去报讯!’
  “如此,我与黄四哥一前一后绕过敌人的暗哨,转过山坡,只见前头山脚下竖着四个帐篷。帐篷周围均有人持械把守。突然一声唿哨,黑暗中猛地亮起几十支火把。火光熊熊,将黄四哥隐身处围住了。我大吃一惊,急伏在草丛中。遥遥只听张七发出一阵大笑:‘好小子!我跟你说我是老江湖,叫你不要跟来,你偏不听!快快丢下兵刃投降罢!’这时,黄四哥便持剑纵了出来,四下里十几根火把一合围,就将他圈在中间。火光下,几十个身穿各种服饰的汉子,人人手持兵刃,指住了黄四哥。
  “黄四哥叫道:‘尔等究是何人?我师父曲大官人率大批好手随后就到,届时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知黄四哥这话乃是说给我听的,暗示我快回庄报讯!但贼首尚未露面,我怎能回庄?师父问我贼人来历,我如何回答?
  “这时,从那四个帐篷里出来七八个人。为首的那人身材瘦高,身着白袍,发须花白,已有五十来岁。这白袍老者一到,火把往两旁一分, 让出一条通道。张七即向他禀报经过,称他为‘沙轩主’。 ‘沙轩主’斜眼瞧瞧我黄四哥, 道:‘你是曲大官人第几弟子?胆子倒不小哇!在我沙七星面前还敢大呼小叫? 快快丢下兵刃!’我听他自称‘沙七星’,愕然而惊。太湖听涛轩主沙七星,不是师父的好友么?五年前师父四十大寿,他不是曾派人送来一份寿礼么?只见黄四哥也是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沙前辈?这又是怎么回事?沙七星前辈与家师交好,怎会下毒暗算?你是假的吧?’
  “沙七星嘿嘿笑了一阵,抚须道:‘你说得不错。我与你师父是有那么点子交情。十五年前,他在太湖之滨当着许多人的面,踢了我一个跟头,这样的交情我怎能忘记呀?如今风水转啦!你师父的千金小姐曲如兰现在我手中,你又自己撞进网里来,那是再好不过了!十五年来,你师父一直在我面前端足了架子,耍够了威风。如今,该轮到我威风威风了!我这便上曲家庄去,也要当众踢他一个跟头,另外么,还得请他将无翼飞蝠聂进交给我!哈哈哈……’
  “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话中满含狠恶之意,那阵笑声直如狼嚎,我听得毛骨悚然。突见黄四哥大喝一声,长剑直刺沙七星。沙七星那老贼也当真了得, 面对迅如闪电的一击,疾出两指去钳。黄四哥变招极快,长剑上撩,   一招‘蝶穿花丛’,剑光霍霍,绞向老贼脖根。老贼侧身让过,左掌斜拍,击中黄四哥左肩。黄四哥一个踉跄。两人顷刻间斗了七八招,怎奈沙老贼武功太高,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先夺下黄四哥的长剑,跟着闭了他穴道,又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我几次想冲出去与沙老贼拚命,转念想到敌强我弱,我丢了性命倒不打紧,无人回来报讯,师父蒙在鼓里,若被沙七星再施毒计,那便如何是好?思量再三,只有先忍下这口气,悄悄退出几十丈,估量离敌已远,才转身觅旧路赶回来。师父、相大侠,那沙老贼转瞬即至,咱们得早作防备!”
  众人听了吴遵德的话,心情沉重,都一齐望着曲世忠。曲世忠咳了几声,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识心。十五年前,我与沙七星印证武学,在太湖之滨斗了百余招,是我胜了一场。那时我年轻好胜,与人比武较艺乃平常事。那沙七星虽遭败绩,但与我倾心结交,邀我到他听涛轩住了五日,日日煮酒论武说剑,甚是殷勤。一来二去成了好友。哪里想得到这一套全是假的……他竟是处心积虑、耿耿于怀……我真瞎了眼睛!”说到这里,他神色十分痛苦,话音已微微发颤,胸膛起伏不定。
  众弟子默然半晌,面面相觑。相东游道:“姐夫不必难过!咱们既知对头的来历底细,也不用怕他。有道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与他一决高低便是了!只是外甥女与循礼落在他们手中,咱们投鼠忌器,多一层顾虑。倒须想个两全之策!”
  石守义忽道:“师父中毒未愈,小师妹跟黄四哥又落在敌人手中。敌人来势汹汹,与其等他上门,倒不如咱们先去将小师妹与黄四哥救出来,再与他们摆开堂堂之阵,决战一场!”
  姚兢道:“只怕强敌转瞬即至,没时间让咱们从容布置了。师父,我猜那沙七星报仇是宾,主旨倒是在无翼飞蝠聂进。他是要这个姓聂的人!”说着,悄悄向孟平使个眼色。
  此言一出,群相耸动,一众弟子中除彭兴邦、石守义、万士奇知道聂进为师父所救,其余的实茫然无知。但想起当初相府三将的来意,以及后来种种情由,均觉着这姓聂的奇人躲在曲家庄之说,未必纯系空穴来风,至少是事出有因。孟平与姚兢对视一眼,姚兢微微点头。两人情状,都叫相东游看在眼里。
  相东游道:“姚兢,你有什么好法子,说出来,大家参详。”
  姚兢看了师父一眼,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咱们处在劣势,若忍得一时之辱,救回小师妹与循礼两个,待师父伤愈后,打上门去,挑了沙七星的听涛轩!”
  孟平道:“救人是第一要紧的大事!大师哥,你说说看,是怎生救法?”
  姚兢不答,只向师父望去。大家怔了一下,将他前言后语想了一想,心中恍悟,都望着曲世忠。
  曲世忠神色郑重,说道:“姚兢的主意,以今日之势,不失为上策。沙七星有备而来,咱们与他硬干,虽然轰轰烈烈,但结局也不难料知。我个人生死荣辱只是一桩小事,但你们也难逃一死,曲家庄遭逢大劫,曲氏武学从此不存于世,我的罪孽就大了。沙七星要聂进,可以给他!待躲过这场劫难,再与他见个上下!”
  孟平失声道:“师父! 姓聂的那飞贼当真在这里?”
  这正是厅中多人要问的,大家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曲世忠。
  曲世忠惨然一笑,缓缓道:“你们跟我多年, 连这一点还不明白?聂进并不在我这里,早已远走高飞了。就是当真在这里,你们的师父岂是卖友求生之小人?”他顿一顿,接着说道:“但敌人定要索取无翼飞蝠,我们给他一个就是了。为师的已拿定主意!”
  既然没有,怎么又给他一个?众人错愕万分,不解曲世忠何以会说出如此不通的话来。难道他中毒深重,竟至神智不清了?
  相东游发问:“姐夫,你的意思是给他一个‘西贝货’?果然是妙计!”
  曲世忠缓缓地点了点头。
  众弟子恍然大悟。但是,谁来冒充聂进?万一被敌人识破那便如何?
  曲世忠道:“我来冒充聂进! 自有法子令沙七星一时识不破。兴邦,你去库房里将白布都取了来。”
  曲世忠的计策说来很简单:用白布将他浑身裹扎起来,装出周身是伤的模样。另外就说曲世忠毒发身亡,众弟子皆披麻戴孝,暗藏兵器。用担架将假冒聂进的师父抬到沙七星跟前。沙七星定要俯身检视,这时曲世忠暴起制住沙七星,只要不出纰漏,余事就好办了。
  计策是一点不错。可算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其中有一个大漏洞。姚兢首先指出:“师父,不行的! 师父毒伤未愈,沙七星非易与之辈,若师父制他不住反为所制, 那……”他摇摇头, 说不下去了。
  曲世忠道:“不碍事。方才说的是上策。中策是,由我这假冒的聂进换回循礼与兰儿,而后你们急速远避。日后再为我报仇!”
  他话未说完,相东游便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强 敌采袭,咱们与他拚个鱼死网破便是了!若是怕死,此刻大家作鸟兽散,也还来得及。怎能由你去冒险?你若有不测,曲家庄还不一样给人灭掉!不成,此计万不可行!”
  正在这时,万士奇从屋角抢了出来,双膝一屈,跪在中间地上,大声道:“师父!弟子不才,愿假冒聂进,去换回小姐与黄四哥!弟子纵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一瞬间,厅中静如死寂,人人屏住呼吸,惊愕万分地望着跪在当地的万士奇,望着这义不畏死的少年人。有的人暗自惭愧,觉得平日看他不起,紧要关头,反倒是他比自己高出一筹。有的人却想:曲如兰被掳,师父中毒,都与这小子脱不了干系,是该由他来补过赎罪。有的人想:这小子真傻,性命攸关的事,挺身而出,英勇固然英勇,只是白送了一条性命。
  良久,良久,谁也不说话,或许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还不如不说,只听得自己的心,咚咚咚跳得正急。

  午后,沙七星率领七八十名好手,或骑马,或步行,顶着炎炎骄阳,大模大样地向曲家庄奔来。
  沙七星自己坐在一乘凉轿中。抬轿的四名汉子个头一般高,身壮力大,健步如飞。凉轿有节奏地一悠一悠。沙七星的长须随风飘动,看看曲家庄已遥遥在望,想到自己隐忍十五年的屈辱即将得以洗刷,心中大感快慰。转头对骑马行在一旁的张七道:“你确实看见曲世忠中了毒?”张七恭恭敬敬道:“小人亲眼所见,那曲世忠须人扶持,方能站立。”沙七星哈哈大笑:“曲世忠! 你也有今日!妙极!妙极!”又担心地问另一旁的铁扇子丁春禾:“贤弟,那曲世忠不会被毒死吧?若毒死了,今日的好戏便看不成了!”丁春禾身材瘦小,一张灰扑扑的尖脸上有两条倒挂八字眉,也有五十挂零的年纪,看上去愁眉苦脸,好似家中死了人,他答道:“大哥放心,小弟下的份量刚好够他曲世忠死不了,也活不舒畅,总之是如同一个废人。”
  沙七星听了,又嗬嗬大笑。
  一众人离庄前十几丈远处停了下来。沙七星见庄门紧闭,墙头隐约有人探头探脑,他双臂一振,径从凉轿中腾身纵起,身子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落下地来。早已有个大嗓门的部属提气高喊:“庄里人听明白了!太湖听涛轩主沙公七星前来拜庄!速叫曲世忠出来迎接!”
  少顷,庄门打开,曲世忠由两名弟子搀扶着,与相东游等一同迎出来。曲世忠拱手道:“哪一阵风把沙兄吹来啦!欢迎之至!请进庄容世忠敬茶!”
  沙七星见他脸带病容,步履虚浮,中气不足,心下窃喜,道:“曲老弟,我听说你身子不适,特赶来望望你。六七年不见,做哥哥的好生记挂你!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怎变成这副模样?令人见了好生心酸!”
  曲世忠道:“多劳挂怀!小弟昨日才中奸人毒计,沙兄远在太湖,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沙兄,你身后那厮,我好生面熟!怎不给小弟引见引见?”
  沙七星回头一望,笑道:“这位是张七兄弟。昨日我命他先来贵庄报讯。承曲老弟惠赐钢镖一枚,得怪他没把话说明白!”
  曲世忠冷笑一声,道:“沙兄,我与你多年交好!做梦也想不到你会算计我。”
  沙七星笑道:“彼此彼此。十五年前,你叫我当众栽了个大跟将,你忘了么?我可没忘!曲老弟,现下我又练了一套伏魔金刚掌,巴巴地赶了来,求证于方家。曲老弟不会不赏脸吧!”
  姚兢怒道:“沙前辈!你明知我师父武功全失,还来挑战,究竟是何居心!”
  沙七星嘿嘿阴笑,侧目道:“你不是小姚么?长辈面前有你插嘴的道理么?曲世忠,你若不敢与我比武,那也不打紧。你只须当着众英雄的面,向我叩一个头,说一句:‘我曲世忠永远是沙七星手下败将!’咱们就两清了!”
  他话音未落,相东游大步踏上前来,怒道:“姓沙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让我相东游先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从沙七星身后人丛中抢出一条五短身材的黑髯汉子,手持两根铁笔,喝道:“相东游,我‘八臂神笔’楚西平来会会你!”这人横里似比竖里阔,脚下极快,抢在头里,双笔如枪,快速无伦地连刺七八下。
  相东游的兵器是两根方棱铁锏,眼见对方出笔如风,笔影重重叠叠而来,当真如生了八条手臂,拿了八根铁笔相似,倒也不敢大意,抡锏连格。兵刃相交,叮叮垱垱,声如联珠。将楚西平的铁笔快攻尽数挡开。
  自来使铁笔的都以打穴为主。这楚西平的武功别具一格,手中双笔使的却是破甲椎的路子,出笔既快,膂力又强,转眼间已攻出几十招,一时间,相东游居然只能封架,缓不出手来还招。沙七星带来的众豪见楚西平占了上风,都直着嗓子轰然喝彩。
  但相东游岂是平庸之辈,几十招一过,对方的路数已了然于胸,突然间大喝一声,右手锏交左手,一带一扭,已轻轻巧巧将楚西平的双笔夺了过来。
  沙七星等彩声未歇,不料他会突出怪招,一举夺下楚西平的兵刃,这后面的彩声便是为对方而喝了。那楚西平满脸惭色,低着头走回去。相东游手臂一扬,叫道:“楚老兄,把兵器带回去!”两支黑沉沉的铁笔脱手飞出,挟着呜呜风声,突突两响,钉入一棵水桶粗的栗树身上,没入一尺有余。
  这一掷之力大得惊人,曲家庄这边众人同声喝彩。沙七星微微冷笑,下颏一抬,又一人越众而出。此人身材瘦削,个子极高,穿一袭绿绸袍,形如一支竹篙子。狭长的刀把脸中,有一根老长的鹰钩鼻。他和身一跃,绸袍飘飘,当真身轻如燕,眨眼便飘行数丈,到了相东游跟前五尺之地,双掌互击,笑道:“在下欧阳木叶,特来领教相大侠的摧心十八掌!”他声音尖声尖气,别有一种怪异,令人听了极不舒服。
  相东游听说过他的名头,知他是武夷山一带的大豪,为人忽正忽邪,便拱手道:“原来是‘鬼掌’欧阳先生,久仰了!素闻欧阳先生独来独往,一双鬼掌向不为人所用,几时归属沙轩主麾下的?可喜可贺!”
  欧阳木叶脸微微一红,锐声道:“接招罢,休得啰嗦!”呼的一掌当胸拍来,来势极快。相东游右掌迎上,波一声轻响,他身子一晃,眼前已失敌影。突地身后掌风飒然,欧阳木叶不知如何已转到背后。相东游前纵一步,侧身还了一掌。欧阳木叶却不与他硬拚掌力,身影一晃而退,跟着复又趋前,身法快到极点。不过眨眼工夫,他已进退三次,拍出三掌,每一掌都从背后袭击。相东游还击三掌,竟没余裕转身正面对敌。这一来大感吃力,方知其鬼掌之名,得益于神出鬼没的身法。但欧阳木叶震于相东游的威名,也未敢出全力,他绕着对方身子疾转,每掌拍出,都留有余地。
  相东游侧身还招,七八掌劈出,竟未能与对方手掌相触,不由焦躁起来,低吼一声,劲贯于臂,一掌横扫,内劲吐出,呼呼大响。欧阳木叶被这雄浑的掌劲一阻,顿感气息不畅,立即飘身后退。相东游趁机转过了身子,左掌跟着发出。他这摧心十八掌不在招式之奇,而在掌力之无坚不摧,一掌发出,共有三道劲力,可以隔空击人,纯属内家功夫,与劈空掌相仿,其威力远胜于寻常的劈空掌。欧阳木叶这一退,已退出三丈有余,哪知相东游摧心十八掌连环使出,一气呵成。劲力如长江大河,源源不绝,旧力未消,新力又继,掌力波及丈许方圆。欧阳木叶一退而再退,身法固仍潇洒自如,但高手相斗,一味退缩,殊不雅观,叫旁人看来,一个是鼓勇进迫,一个是畏缩退让。
  其实相东游心下也正着急,如此相斗,掌力发出俱落在空处,便如一人自练相似,伤不了敌人一根毫毛。况且他这摧心十八掌极耗真力,久斗下去,必有力竭之时。他堪堪十八掌劈出,掌力均未触及敌身,当下叫道:“欧阳先生,你是成名人物,一味逃窜,成什么话?不斗了!不斗了!”欧阳木叶见 他开口说话,一跃而前。相东游正要诱他前来,双掌从胸前翻出,内力发挥到十成。哪知欧阳木叶身子陡然拔起一丈五,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相东游暗叫“不好!”双足力蹬,前冲丈余,跟着一个滚翻,才避开对方凌空下击那招杀着。欧阳木叶一着占先,如影附形贴上去,双掌齐发。相东游转身既已不及,索性又一个跟头向前翻出,突觉胸口似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疼痛入骨。他忍痛跃起,抚胸骂道:“你卑鄙!竟使暗器!”
  欧阳木叶既已胜招,便不追击,傲然道:“谁使暗器?你连我玄冰指都不识得,枉称高手!”说罢抬手一指虚点,相东游只觉左臂又一下刺痛,低头看处,身上并无异状,方知对方凝力一线,无孔不入。他是大侠身份,这一场虽输得冤枉,但总是输了,只得低头道:“佩服!日后有缘,再领教高招!”垂头丧气地走回本阵。
  观斗的双方实在莫名其妙。纵如沙七星、曲世忠那般目光锐利的人,也看不出欧阳木叶夹在掌法中射出的无形指力。那欧阳木叶转身向沙七星道:“沙轩主,我已还了你的人情,此后两不相欠!告辞了!”说罢,身子往后弹出,在空中已转过方向,大袖飘飘,竟然头也不回,便足不点地去了,顷刻间人影飘然远去。原来他并非沙七星的下属,助了他一阵,还却旧债,便拍手而去,再无牵挂。
  沙七星叫道:“曲世忠,该咱们正主儿上场了罢?”踏上数步,把头一昂,双手负在身后,神态极为倨傲。
  曲氏弟子虽已事先受教概不出手,但见了沙七星这副目中无人的狂态,人人憋着一口气,频频向师父望去。姚兢低声道:“师父,让弟子与他斗一场,纵然不敌,也得挫挫他锐气!”
  曲世忠估量情势,今日除了委曲求全,保存实力而外,别无良策。他脸色阴沉,轻声道:“不必了!一切依计行事。忍得今日之辱,来日再图报仇。”
  沙七星叫道:“曲世忠,你若不敢与我较量,那就快快叩头服输!”
  曲世忠道:“沙兄,小弟要问一声,我那四徒黄循礼及小女曲如兰,可在你手中?”
  沙七星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令爱如兰小姐是我从歹人手中救下的!令贤徒么也在我这里作客!”他手一挥,身后人丛分开,有四个灰衣汉子抬着两只大布袋走出来。
  沙七星提过一袋,右掌轻轻一划。他掌缘布满真气,锋锐如刀,那布袋应手而裂,滚出被捆住了手足的黄循礼。跟着又以掌裂袋,将蓬头垢面的曲如兰也抖了出来。
  曲世忠一见爱女贤徒被折辱成这副模样,心中一颤,双目喷火,胸口一团怒气滚来滚去,几欲胀破胸膛,他强自忍住,道:“多谢沙兄收容。他们不自量力,受些挫折也是该当的。沙兄,我武功已失,这辈子再难抡剑使拳,决不会与沙兄一争雄长。我真心诚意向沙大侠认输低头!”说罢躬身深施一礼,咳嗽不已。
  沙七星哈哈大笑。他身后众豪见曲世忠如此 懦弱,也嗬嗬、哈哈、嘿嘿发出一片怪笑。
  沙七星上前一步,笑道:“曲老弟,我本来还叫你当众向我叩头赔罪。但念在你我过去的交情份上,这个头就免了。曲老弟,现下老哥哥有一事求恳!”
  曲世忠心中一动,道:“不敢!沙大侠请吩咐,世忠无不遵从。”
  沙七星道:“我有个至交好友、江湖上人称无翼飞蝠聂进聂老弟,一直在贵庄养伤。我今日来,一则要谢过曲老弟照拂之情,二则么想接他回太湖听涛轩。不知你意下如何?”他嘴一势,四名灰衣汉立即抽出钢刀,交叉搁在曲如兰、黄循礼脖根上。
  曲世忠脸色大变,颤声道:“沙兄,使不得!世忠照办就是。我立时命人将聂朋友抬出来,请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两个。”
  沙七星朗声道:“飞蝠一至,我即放人!”
  石守义与周仁返身进庄,过了片刻,两人抬着一副担架出来。担架上那人身上各处都缠了白布,头上更是只露出了眼睛口鼻。白布上隐隐有血水渗出,显然伤势极重。
  曲世忠道:“沙大侠,令友伤势沉重,曲某费尽心力,也只治得他保住性命,真是对不住。”他又走到担架前,向担架上的人施了一礼,凄然道:“聂朋友,沙大侠来接你去。盼你一路顺风,早日康复。”
  担架上正是万士奇,他自知这一去凶多吉少,多半是再也见不到师父、师娘及曲如兰的面了,心中一痛,泪水便滚了出来,哽咽道:“曲大恩公再生之德,我聂某……永志不忘……只有来世……再……再报了!”这几句话出于衷诚,加上声音嘶哑,沙七星听得清清楚楚,也不怀疑,一摆手,让四名手下推着曲如兰、黄循礼往前走。那边担架也抬了过来。
  两拨人慢慢往中间行去。曲世忠这边人人把心吊到嗓子眼,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眼看着两拨人会合。石、周两人放下担架,四名灰衣汉中过来两名抬起担架,另两名把曲、黄使劲一推,立即横刀当胸,以防石、周暴起夺人。
  石守义与周仁急拥了曲、黄两人回来。四名灰衣汉也拥着担架退去。
  便在此际,沙七星心念一动,暗忖:“曲世忠别耍什么诡计吧? 我并未见过姓聂的,他给我一个假的岂不上当!”暴声喝道:“都站住了!”
  喝声未歇,簌簌簌簌,四道蓝光电射而至,四名抬担架的灰衣汉子中只一人叫出半声,齐齐栽倒,紧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姓沙的,留下飞蝠!”
  在听得“姓沙的”三字时,那条黑影刚从十几丈外的大树上纵出,到“飞蝠”二字喊出,她已如飞鹰一般掠到了沙七星面前七尺之处,身法之快,世所罕见。
  沙七星无暇多思,手一抬,掌中发出七点寒星,分上下左右中飞射而去,伸足一挑,早已将担架连人挑起送出。
  来人正是墨剑仙子吕嫣然。她藏身树上,原本是为助曲世忠对付铁扇子丁春禾。哪知丁春禾并不出手,曲世忠行事大出所料,竟一味向沙七星低头服软。起先,她还道曲世忠故意示弱以慢敌心。直至担架抬出,两造换人,她隔得远,又看不清万士奇的面容。只道曲世忠为救爱女徒儿,不惜负义卖友,就再也忍耐不住,现身冲出,便欲抢人。
  吕嫣然猛见七枚暗器射来,急定住身子,墨剑出鞘,一招“彩蝶纷飞”,将七枚暗器一一击落。如此缓得一缓,敌人阵中已抢出五人,两人接住了担架,另三人纵上来,助沙七星对敌。
  吕嫣然以一敌四,毫不畏惧,手中墨剑使得风发,幻成一团黑网,兜头滚去。沙七星等见她来势汹汹,招招是拚命的杀着,脚步连退,四下散开。吕嫣然一剑削落其中一人的左耳,剑势一斜,又在另一人臂上划了条血口子。这两人呼痛退开。她身子一旋,已欺近沙七星身畔,剑头连颤,分刺他上身七大要穴。沙七星弓腰猛退,虽暂免剑刺之祸,但胸口衣襟已被刺破七洞。沙七星叫道:“大伙儿齐上,擒下这恶妇!”立时就有十几人奔了过来,将吕嫣然团团围住。
  那边曲世忠等见吕嫣然力斗群雄,正打得难分难解。众弟子纷纷问道:“这女子不是吕女侠么?剑法极高!”“师父!我们去救万师弟回来!”“师父,吕女侠与沙老贼作对,我们该帮她!”
  曲世忠沉吟不答,他毒性早解一事,瞒过了内弟与一众弟子,这才奇计得以成功。此刻率众出击,定可击退沙七星,救出吕嫣然,但要救回万士奇,便显得人手太少。是救吕还是救万,他一时难下决断。
  这时,已有十九人在围攻吕嫣然。沙七星胜券在握,早已退出圈外,凝目注视着曲世忠等,显是防他们加入战团。吕嫣然剑法通神,手中墨剑又是一件切金断玉的利器,众人也不敢迫得太近,只重重叠叠将她围住,要待她力竭之际再下杀着。
  曲世忠看了一会,低声道:“姚兢、孟平带众师弟给吕女侠解围。东游与我去救士奇!”相东游一怔,道:“姐夫,你身子不适……”话未说完,曲世忠人已窜了上去。
  沙七星一直防备曲家庄的人发难,忽见曲世忠大步抢上来,双目开閤之际精光四射,哪还有半点病容,暗叫“上当了!”他是曲世忠手下败将,内心深处对他实有几分忌惮,急叫道:“丁二弟!”哪知铁扇子丁春禾一见吕嫣然,心中惴惴,早已缩身人丛中。沙七星一叫不应,曲世忠已到面前丈许之地,喝道:“沙老贼,吃我一掌!”掌未及面劲风先至,沙七星只觉一股辛辣雄强的大力涌到,一时呼吸为艰,急纵身后跃,发出七枚铁莲子。
  曲世忠心知今日救人事大,报仇事小,侧身避开暗器,足尖一点,旁刺里纵去。有两个汉子不知高低,舞动兵刃正面拦截。曲世忠身形一晃,竟尔从旁闪过,斜拍一掌,那两人正挺刀剑追来,蓦地里胸口如挨大锤猛击,顿时体内气血翻涌,往后便倒。曲世忠身形飘动,东发一拳,西击一掌,犹如虎入羊群,挡者披靡,顷刻间便打倒五人。相东游大喜,手持双锏只往人丛稠密处乱打,他力大锏重,威风凛凛,须臾间便击飞一把钢刀,打碎一颗头颅。
  沙七星看曲世忠如蛟龙出洞,曲曲折折在阵中冲突,其意显在夺回“聂进”。心下一急,大叫道:“七金刚结阵拦住姓曲的!其余人速退!”他伸手将身旁的骑马汉子拖下来,纵身跃上马背,拍马向西冲去。
  “七金刚”是沙七星手下的七名大汉,人手一根碗口粗的浑铁棍。七人合练一套“金刚伏虎降龙棍法”,结阵而战,你进我退,有守有攻,立将曲世忠拦住。曲世忠冲突几次,均无功而退,遥见万士奇被挟上马背,夹在十数骑中向西驰去,心知无法救回,暗暗叹息,只得舍了七金刚,帮相东游打退四名围攻他的好手。那边吕嫣然蒙曲氏七弟子相助,已杀出重围,刺伤了数人。余人见主脑已退,一哄而散。
  曲世忠回到庄门前。曲如兰怯怯地叫了声:“爹爹!”两滴大大的泪珠滚了出来,“万师弟他……”曲世忠怒道:“你还有脸提万师弟!”扬手欲打,但见她衣衫零乱、头发蓬散,手腕上是绳子勒出的紫印,心肠蓦地软了,狠狠道:“士奇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心何安?”
  吕嫣然已从彭兴邦口中悉知一切,走过来与曲世忠、相东游见礼。杀退强敌,救回曲、黄,众人都觉喜慰。一众人回到庄里歇息,商议如何搭救万士奇。
  石守义道:“万师弟也傻了些,又没人绑住他手足,适才师父冲上救他时,他就该返身逃回!”
  曲世忠勃然作怒:“就是你聪明!我要多几个如士奇这般傻的弟子,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石守义俊脸顿时红得发紫,别的弟子也极为尴尬,就连相东游,脸上也讪讪的。各人想到万士奇犹在敌手,沙七星一旦识破真相,定不肯善罢干休,心情又都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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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芒砀怪客
  沙七星等虽被曲世忠、吕嫣然等杀了一阵,损折了几名好手,挂彩的也有七八人,但得了飞蝠聂进,总算此行不虚,也无心与曲家庄多所纠缠,一行人向西奔去。
  一口气便奔出三十里。天气炎热,马渴人乏,恰遇一条小河。沙七星指挥众人下马歇息,饮水擦汗,自己大踏步过来看视这费了好大劲才夺得的“聂进”。他本来惟恐曲世忠弄个假飞蝠来搪塞,后见吕嫣然拚命杀出,曲世忠又奋不顾身冲锋陷阵来抢,心中那点顾虑便消得干干净净。
  万士奇被人抬下马背,平放在一片平坦的柳荫地里。这一路马背颠簸,他又得装作动弹不得,身上多处缠了白布,嘴上又粘了假须,头上太阳晒着,实在苦不堪言,燠热难当,汗水出了又干,干了又出,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适才在庄前,他亲眼看到曲如兰从自己身畔走过。当时心中是一阵喜慰,只觉自己终于为她出了大力,死也甘心了。但在喜慰中也有一点儿憾意,那就是曲如兰急欲回到父亲身边,竟不及向自己看上一眼。当然,她不知躺在担架上的会是自己,她对“掉包计”一无所知,这怪她不得。
  此刻,她安然待在家中,与父母团聚,想必也该知道舍命救她的是谁了。她会怎样想?她会不会挂念我?会不会求她父亲设法救我?倘若我死了。她会伤心么?会明白我是为她而死么……万士奇闭着双目,脑中想象着曲如兰俏丽而憔悴的面容,心中一阵甜蜜,一阵凄苦,一阵迷茫,一阵清醒……
  便在他自慰自伤,肆纵想象之际,一阵沉重的步声来到身畔,跟着响起沙七星粗豪的嗓音:“你们给他喝了水么?”“是!轩主。属下已给他喝了水!”答话的是守护他的吊眼疤汉子。
  万士奇心头凛然,顿时将思绪收回于眼前的境地中。他眼睁一线,竭力装出眩晕不敏的样子,嘶哑着嗓子道:“你是……沙轩主?在下……在下聂某……与你无……”
  沙七星嘿嘿一笑,帮他把话接下去:“与我无亲无故!是吗?聂朋友,我沙某人虽与你无亲无故,但早就听说你来无影,去无踪,手段高强,是当世奇人! 对你好生仰慕。嘿嘿嘿!今日我能将你请来,实是莫大荣幸!哈哈哈!曲世忠自顾不暇,哪能护得住你?如今我带你去一处所在,可算万无一失!你伤得重么?”他俯身下来,要给万士奇搭脉。
  万士奇所依仗的不过是满头绷带,一部假须,若叫他三指搭上自己脉门,那便原形毕露,真相大白了!虽说假相早晚得被揭穿,但瞒得一时是一时,拖的时间越久,越有逃跑之机。他急中生智,暗暗咬破舌尖,趁沙七星俯下身来之时,猛烈咳嗽,将一口血全数喷在他脸上。
  沙七星“啊哟”叫着退开,用手一抹,掌上有血有痰涎,实在恶心,骂骂咧咧地奔到水边去洗脸洗手。“聂进”到现在还咳血,可见伤势沉重,不用再诊脉了。随即,沙七星命众人上路。那副担架又派上用处,仍让万士奇躺着,命两名汉子抬着他。
  一行人仍往西行,此地地势平坦空阔,除了几处小岗子,方圆数十里望出去,看不到一个山峰。只有一个个绿树掩映的村庄,散布在平野之上。行了有大半时辰,原先在前头的太阳,忽移到右首去了,万士奇这才警觉,此刻已折向南行。
  他本以为沙七星是太湖大豪,定当携己西入运河,随后水路北上。现在队伍明明向南走,这是要去哪里?心中纳闷,却又不敢问。
  队伍一直南行,傍晚时分,到了一个绿树环绕的大村庄外,队伍停了下来。这时太阳已没入地平线,西天一片如火似茶的晚霞。隔着郁郁葱葱的树林,看得见白色的炊烟,听得到村中狗吠牛叫。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浣衣村姑与嬉水儿童的笑声循着水流悠悠浮来。众豪却不进村,只掏出干粮就溪水果腹。抬担架的汉子掷给万士奇两只干馒头,又将水罐递给他。他也当仁不让,拿来就吃,心想:天一黑,便有脱逃的机会了。
  忽听得前头有人叫道:“来了!来了!”万士奇侧头看去,只见从村里出来两个骑马的,后头跟着一辆黑篷马车,车后又有两骑。前头那骑者着赭色衣,高叫道:“沙老大!得手了么?”万士奇听了一怔,此人是谁?竟将众豪之首威风八面的沙七星,称作“沙老大”?他心念未已,就听得沙七星道:“托你老的福,总算不辱所命!”语气十分谦恭。那赭衣人也不下马,道:“抬过来,抬过来!沙老大,你这回出了大力,相爷是不会忘记的。”
  沙七星道:“不敢,不敢!小人能为相爷略尽绵薄,实乃三生有幸!”回头喝道:“快将那只蝙蝠抬过来!”
  两名灰衣汉抬着万士奇,急急赶过去,一直抬到篷车旁。万士奇心里七上八下,微微睁眼,只见那赭衣人腰系玉带,足蹬快靴,满脸横肉,一部绕颊浓须,双目精光四射,相貌十分威猛,旁边另有一人穿着白袍,身材瘦削,右臂竟齐肘而断,缠着绷带。万士奇朝他脸上一望,顿时吓了一大跳:此人正是当日在瓜地追杀聂进,惟一逃脱的姚充。
  那赭衣人不经意地望了万士奇一眼,转头道:“姚充,就是这只蝙蝠使得你断臂而逃?”话中充满讥诮之意。那姚充一见“聂进”,心中就怯,耳中听得赭衣人毫不容情的揭短讥笑,更是心慌意乱,羞惭万分,也不及细看,低头道:“是,大人!小人无能!”赭衣人哈哈一笑,光当丢下一副手铐,一副脚铐,命道:“把这只蝙蝠铐住手足,抬上车里!”
  万士奇自看清姚充面容,心中已明白大半,侧脸向外,怕他认出。这时手足都被钢铐铐住,塞进车中,肚里暗暗叫苦。这两副钢铐锁住手足,那可如何逃跑?但到了这时,半点也做不得主。只听车外那赭衣人道:“沙老大,你对相爷忠心耿耿,很好!令郎在殿前司步军效力,相爷会提拔他的。你回去吧!”沙七星道:“相爷与时大人的恩德,小人父子永志不忘!时大人,要不要小人护送你老到临安?”“时大人”傲然道:“不必了!路上纵有十个八个毛贼,我时天翔也不放在眼里!”沙七星急道:“是的,是的,小人失言。时大人威名卓著,一手霹雳剑法当世无对,黑道上人闻风丧胆!”这一回马屁拍到点子上了。时天翔哈哈豪笑,拍马驰出。载着万士奇的篷车也驱动了。沙七星谄媚的声音自车后传来:“大人一路顺风——!”
  天一黑,篷车内更黑。万士奇坐起身,拨开篷布一角望出去,只见路边树影飞速退去,星月被云遮住,大地罩着沉沉黑雾。静夜之中,蹄声答答,车声辚辚,一刻不停向南奔去。
  他适才听了沙七星与时天翔对答,种种疑团均已解开。沙七星之所以不惜与曲家庄为敌,乃是受了官府中人的指使。官府为了捕捉无翼飞蝠聂进,可谓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如此看来,聂进实非寻常侠盗,师父若不将他早早送走,必罹大祸。本来他见了姚充,便想早些脱身,此刻更忍耐不住。可是手足被钢铐铐住,略一动弹,便会发出丁当之声,惊动敌人。
  车马前行,时间也一分分流去。万士奇取出匕首,插进脚铐缝中。他屏住呼吸,手上微微加力,只觉脚铐的缝隙微微张开了些。这时车身猛地一颠,“丁”一声清音,匕首断为两截。顿时他惊出一身冷汗,万幸未被前头车夫发觉。静俟了好半晌,他才又摸索着将手中那一半匕首重行插入缝中。这回使力更小心,慢慢地,终于撬开一只脚铐。撬另一只脚铐,费时更多,直花了小半时辰,才将脚踝脱出来,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他调息一会,缓过劲来,又去撬手上铁铐。手铐较脚铐为细,但打造得也较精密,接头的缝隙极小,匕首插不进去。万士奇试了几次均废然无功,心急起来,反在手腕上划了条血口子。
  正在这时,忽听得前头声声尖锐的唿哨响起。驰在车前的时天翔与嫦充勒住了坐骑。马车自也停了下来。万士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揭开篷布看去,只见前头十余丈远处,影影绰绰一大堆黑乎乎的物事挡在道中。那大堆物事上,并肩站着两人,一高一矮,在黑夜之中显得十分诡异。
  这是碰上劫道的黑道人物了!万士奇心中先是一怔,继之一喜,暗忖:“这样再好不过,两下里打起来,正好让我趁乱脱身!”只见时天翔拍马踏上数步,提气叫道:“前头是哪一路好汉?在下送重症病人赶去临安城看医生,请好汉让开道,容我们过去,感激不尽!”
  那两人中有一人答道:“要过去不难,只须留下买路钱!”
  万士奇听这嗓音颇为耳熟,睁眼看去,但隔得太远,天色又黑,看不清面容。
  时天翔道:“好说,好说!”回头叫道:“常贵,取一百两银子,给两位好汉送去!”
  跟在车后的两人中一人应道:“是!”拍马走上去。
  劫道的两人中另一人笑道:“慢来,慢来!你们四骑一车,一百两银子太少了!当真拿我们当叫花子么?”
  时天翔哼了声,道:“好汉要几何才够?”话声中已含怒气。
  那人笑道:“这样吧!多了,谅你们也拿不出。我们兄弟两人,每人五千!拿一万两银子来,咱们好说好散!”顿一顿,又道:“若是你们身边不足此数,也不打紧,只须留下这辆车,便可放你们过去!”
  那断臂的姚充当时天翔与对方搭话之际,留神注意四周,此刻确信贼人仅前头两名,别无帮手,胆气大壮,低声道:“大人,我们冲过去吧!”
  时天翔不答,仰天发出一阵大笑,叫道:“当真是狮子大开口!我倒要看看你这两个毛贼有什么本事?我们过去!”他拍马先行,大家都紧紧跟上。
  蓦地里,火光一闪,哄地一响,前头道上燃起熊熊大火。原来那隆起的一大堆,都是松毛柴禾。马匹陡见火光冲天,都惊得长声嘶叫,人立起来,畏缩不肯向前。
  火头一起,那两人倏忽不见了影子。身法之快,似鬼如魅,出没无常,令人可怖。
  时天翔倒也不慌,急命众人下马将篷车围住。他缓缓抽出一把宽面厚脊的宝剑,冷笑道:“鬼蜮伎俩,不过如此。吓吓三岁小孩犹可,在我时天翔面前耍这些花招,未免可笑!”一欠身,人已下马,剑横当胸,人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果有大高手处变不惊的风范。
  但那两个劫道人却似融化在黑夜之中,许久也不现身。柴禾噼噼啪啪燃烧着,迸裂出一丛丛火星,热浪阵阵涌来,烤得几匹坐骑惊慌倒退。
  大火燃烧了一阵,火头渐渐小下去。那两人竟不知何故,就是不出来。姚充沉不住气了,小声道:“大人,他们既不敢过来,我们还是走吧?”前不着店,后不巴村,旷野之中,夜半之时,除却前头一堆越燃越小的红火,四下里是一片漆黑。漆黑里不知有多少敌人的眼睛死死盯着,着实令人心悸。他只盼速速离开此地。
  时天翔不答,如石像般伫立车前,嘴角露出讥诮的冷笑。敌人决不会不战而退。他们之所以忽现忽没,旨在装神弄鬼,扰人心神。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们还有什么伎俩?
  火焰渐息,只剩一堆红炭。黑暗从四周推移过来,仿佛极沉重厚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姚充与另两名汉子,不胜这黑暗的重压,情不自禁地退后,将背脊靠上了马车。
  万士奇在车中也心慌意乱。他只盼劫道人快快动手与时天翔厮斗,如此不战不和,真急人。他最怕的是那两个劫道人忌惮时天翔这方人多势众、不战而退,那一来,自己的满怀希望便落空了。
  便在此际,唿哨声又响起。忽而在东,忽而西应,忽而移到北面,忽而又转至南方。此起彼伏,倏近倏远,有晌有弱,似乎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围成了个大圈子。姚充等心头怦怦大跳。时天翔仍镇定如恒,连连冷笑,骂道:“狗贼!要战便战,偏有许多鬼把戏!”
  他话音刚落,那片唿哨声突又一齐消失。一阵重重的踏步声从左首响起。此人似身躯极为庞大沉重,一步步踩在地上,如匠人造房打地基的木夯,一下一下,震得地皮微微发颤。步声渐响渐近,听来只有一人,“嘭!嘭!嘭!嘭!”过来,仿佛一下下夯在人心上,姚充等骇得出气也不匀了,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左首。
  渐渐能看清了那人的身影,却是一个矮墩墩的人,他离车五丈处停步,叫道:“你们留下车,过去吧!”
  时天翔忍无可忍,身子一晃而前,手中重剑挺出:“留下你个鬼!”当啷大响,金铁交鸣,火星四迸。两人各退一步。时天翔这一剑用了八成劲力,被那人格开,内劲反震过来,竟令自己也退了一步,手臂微感酸麻,不禁大出意外,方知贼人不徒以装神弄鬼见长,武功着实不弱。他的霹雳剑法大开大阖,手中剑又比常剑重了三四倍,一剑不中,二剑,三剑连绵刺出,劲透剑身,呼呼作响。一连三剑俱是中宫直进。对方一步不退,连格三下,“当!当!当!”大响三声。
  时天翔心头一凛,飞身后退,护住马车,道:“你是何人?快通个姓名来!我时某人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那矮墩墩的壮汉大步走上来。万士奇一看:原来是老相识,夺命双煞中的老大汤逢吉!难怪方才听那嗓音这等耳熟。他心念未已,只觉头顶“噗!”一声轻响,跟着是姚充等人“啊”的惊叫。汤逢祥在车顶笑道:“时大人!你不在浙西提刑司衙门作威作福,偏要来理会江湖中事,今日既撞到我们夺命双煞手中,只好怪你自己晦气!”
  夺命双煞两兄弟,一个是大模大样从暗处由远及近走来。另一个是出其不意,突然飞身纵上篷车顶。众人只觉风声飒然,眼睛一眨,车顶已多了个人,身法固是快如风,更有一种诡异之处。
  时天翔是浙西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武功高明,办案捕盗每有所获,素有能员之称。这次他奉命缉拿飞贼聂进,只带四名下属,假手大豪沙七星,自己躲在幕后策划,一举成功。正因道路不宁,故连夜赶路,只盼早日将案犯押解丞相史弥远处,卸下重任,加官晋级指日可待。
  他只道此去京师不远,道上纵有几个毛贼,只要抬出自己的名头,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哪知竟会遇到扎手人物。夺命双煞的名头,他也略有所闻,这两人心狠手辣,行踪飘忽,却甚少听说有拦路抢劫的劣迹。如此看来,这两人意在劫夺车中的犯人!
  时天翔暗暗运劲,抬臂一挥,喝道:“给我滚下来吧!”劲随声吐,一道掌力凌空击去。汤逢祥竖掌一迎,猛觉一股阴寒彻骨的大力涌到,机灵灵打个冷战,竟尔抵挡不住,倒跃下来。双足才落地,随同时天翔押解人犯的一名干办瞧出便宜,手中钢刀劈落。汤逢祥与时天翔硬对一掌,胸口气血翻涌,一时无力格架,足尖一点,倒纵八尺。那名使刀的怎肯放过他,和身抢上,刷刷刷一连三刀。汤逢祥身子连晃避过。这一退一避间,他已缓过气来。眼见第四刀“力劈华山”劈到头顶,他拔剑一格,左手探出,倏地抓向对方咽喉。对方不料他出手如此狠辣,“啊”的惊叫。另一名干办斜刺里抢到,袖中铁锥突出,“围魏救赵”,锥尖径刺汤逢祥后心。汤逢祥不及伤敌,先护自身,旁纵出去,返身与两名干办交上了手。那边,时天翔与汤逢吉也重剑对铁斧,丁丁当当打得热闹。
  万士奇在车中看得明白。时天翔与汤逢吉两人一高一矮,却势均力敌。出招俱直截了当,硬砍硬杀,毫不拖泥带水。汤逢祥身法灵动,剑招神出鬼没,步法如行云流水,以一敌二,反略占上风。但时天翔这方还有车夫及姚充未出手。判断情势,若他们一拥而上,以多敌少,双煞兄弟便要败北。
  万士奇心想:双煞兄弟是来搭救自己的,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心下计议已定,暗暗掀开篷布一角,双手并拢,朝那车夫后背猛地砸落!
  那车夫与姚充再想不到车里那个半死不活的“聂进”,会突然暴起伤人。车夫挨了这一重击,“啊哟!”痛呼,身子软倒,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姚充陡见车夫倒地、万士奇从车中跃出,骇了一跳,大叫:“时大人!犯人要跑!”左手提剑抢过来拦截。他右臂为聂进所断,左手剑斜斜刺去。万士奇手铐未脱,双手一分,用双铐间铁链挡住来剑,右足飞出踢他小腹。姚充急后跃躲过,他在聂进手下吃过大苦头,一见万士奇这假聂进先重创车夫,又对自己攻势汹汹,心下已怯,何况又是左手使剑,极不得力,被万士奇链打足踢一轮快攻,逼得步步后退。
  那边时天翔心知姚充是个草包,极想赶过来助他,只奈汤逢吉这柄短斧攻势凌厉,分毫不让。他一分神,对方就一斧重似一斧挟风斫来,不容他有喘息闪避之机。与逢祥相斗的两名提刑司干办,对敌手那柄神出鬼没的长剑极为头痛,正自舍生忘死的苦斗,哪有余暇顾及旁人?
  论功夫,万士奇实还不及姚充,只是他斗志旺盛,起先便占了上风,平日所练的那套拳脚功夫从未如此刻这般使得得心应手,斗到酣处,双铐砸落,姚充手中剑把捏不住,当啷脱手。万士奇踏上一步,双拳齐出,姚充左臂圈过来一架,虽将双拳架住,哪知铐上铁链荡过来,正打中他肚腹上的“中脘”穴。“中脘”是任脉要穴,姚充顿僵如木桩,动弹不得。这一着实是误打误撞。姚充哪知究竟,只道今日死定了,骇得魂飞魄散,惊叫道:“聂大侠饶命!”
  万士奇本有一腿横扫的后着,突见姚充僵住不动,还道他有什么人所难料的精妙高招,硬生生将提起的腿收住,他远未到劲力收发如心的地步,这一下力使岔了,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子,陡听得对方喊“聂大侠饶命”,不由愕然而惊,脱口道:“我怎会取你性命?”
  姚充怔了怔,觉着这嗓音与聂进大异,定睛一看,万士奇头上绷布早已解去,唇上虽还粘着假须,但面容与聂进分明不同。他失声叫道:“你不是聂进!”
  万士奇一怔,随即省悟自己说错了话,被对方看破真相,忙抬臂挡住脸,嘶哑着声音说:“我怎么不是聂进?”一腿横扫,将姚充扫倒在地。俯身过去,在他脑后摸着“风府”穴,用力一戳,令他说不出话来。跟着拎起姚充的长剑,转身看双煞的情形。
  汤逢祥独斗二人,虽占上风,但要片刻间伤敌却还不能。汤逢吉与时天翔正斗得难分难解。一斧一剑化作两团黑光,你进我退,你退我进,风声霍霍。万士奇不知高低,想去助老大逢吉,还未挨近,就感到劲风刮脸,有如刀割。原来两人内力都发挥了十成,一丈之内布满真气,以万士奇低劣的功夫,如何插得进去?
  他知难而退,转身纵过去相助老二逢祥。汤逢祥一边挥剑应敌,一边说道:“聂朋友不必管我们兄弟,这几个鹰爪孙,我们对付得了!你快骑了马跑吧!潘大侠一直在盼你脱险,等你去相聚!”他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足下飘移,已绕着敌人转了好几个圈子。
  万士奇又是一怔,才知自己该是“聂进”,只是潘大侠云云,半点也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汤逢祥见他愣站着不动,又道:“聂朋友还不快走?莫非是信不过我们兄弟的功夫来着?”话中已露出怪责之意。
  万士奇忖道:“我还是快走,只须将话带给聂进,也就不负汤氏兄弟相救之恩了!”计议已决,连忙奔过去,见那车夫正醒转挣扎着想爬起来,即倒转剑柄在他头上一击。可怜那车夫再度倒地昏了过去。
  万士奇认镫上马,往来路奔回。奔出十几丈远,猛地想起一事,又勒马回来,提剑割断马车的套绳,平剑在马臀上用力一拍,那马负痛,猛地向前窜出。他挥剑连拍,赶得几匹坐骑四下里逃散,奔得远远的被黑暗吞没,这才纵马向东北急驰而去。

  一阵急赶,马不停蹄,直奔到东方发亮,估计已跑了三十余里,万士奇才让坐骑慢下来。想想脱险之奇,心下对夺命双煞很是感激,又记挂着他俩不知如何脱身,隐约觉着自己这一走了之,多少对他俩兄弟不住。
  驱马涉过一条小河,见河岸有几块堤石,他跳下马来,用石头砸开手上铁铐,又拉去假须,洗了脸,顿觉精神一爽。小河如条发亮的带子,从西边流来,曲曲弯弯流向东南。河上蒙着一层乳白的晨雾。两岸的长草在晨风中抖落珍珠般的露珠。露珠掉进河中,叮叮咚咚如奏音乐。时有鱼儿“泼刺”跃出水面,银色的鱼肚一闪即没。万士奇忽想起昔日与曲如兰一同到河边捕鱼捉虾的情境:也是这样的小河,河岸上长满绿草野花。他手捏鱼叉巡逡在河边,不防曲如兰在身后猛地伸掌一推,他扑通掉进河中,弄得衣衫尽湿,曲如兰便在岸上拍掌欢笑。笑声如一串银铃,被风送出老远老远……
  可自从聂进出现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他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河面上收回来,复又上马,向东北行去。他得尽快赶回曲家庄,劝师父将聂进送走。聂进是浙西提刑司缉拿的要犯,继续留在曲家庄,还不知会引来多少祸祟。官府虽无确凿证据,但显然认定聂进是为曲家庄收留,若被他们发现秘道,“窝藏要犯”之罪名,非同小可!
  想到此节,万士奇才觉得饶过姚充实为不智之极。当时若狠一狠心,杀了他灭口,时天翔等还以为逃走的真是轰进本人,那就会满世界地去缉拿飞蝠,不会再留意曲家庄。此刻,姚充定是已将真相说破,时天翔等怎肯干休?师父危矣!万士奇满头的冷汗,他恨自己心慈手软,恨自己愚不可及。
  他只嫌坐骑跑得太慢,不断抡拳打马。坐骑奔得发了兴:四蹄翻飞,载着他一程猛跑。耳畔风声呼呼,突然前头出现一道深沟。坐骑一时收不住步子,前蹄踏空,“格察”一响,折断了一条腿,顿时将他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沟中,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眼前一黑,昏晕过去。
  待得醒转,太阳已一竿子高了。万士奇一摸头上,湿漉漉的一手血,头疼得像要裂开来似的。那匹断了一腿的坐骑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无心去寻找,手足并用爬出沟来,捡回长剑,辨明方向,慢慢儿向前走去。途经一口池塘,掬水洗去血污,摘两片莲叶揉碎了敷在头上伤处,心想自己真可算得无用至极,若非夺命双煞救援,万万逃不脱性命。
  又行了一阵,肚子饿了起来,放眼前望,却除了竹子、水稻及茅草地,不见种有萝卜、豆子、玉米之类的田地。两里外的柳杉林后倒有个村落,他想自己这副样子,多半会被当作落单的强盗绑缚送官,自不便进村去觅食。便绕路到了村子北边。蓦地看到有一小块蚕豆地,夹在麦地与菜地之间。他心中大喜,急奔过去。见那豆夹饱满,粒粒鼓凸。当下钻进豆地里,剥豆生吃。豆子实已既老且硬,但聊胜于无,总算入口还有股清香。
  刚吃了几十粒豆子,忽听身后簌簌响动,一个童稚的嗓音叫道:“你是哪来的贼?怎么偷吃我家豆子?”
  万士奇转头一看,见是个七八岁大、系着红肚兜的小男孩。他手中提着一根细竹枝,瞪圆了一对小眼睛,很生气的样子,身边还有三只羊。万士奇忙赔笑道:“我不是贼。我是过路的,肚子饿了。摘几只豆子吃。”
  那孩子道:“你还不是贼?你偷偷摸摸钻进我家地里偷豆子,手上还拿着刀子……来人哪!大家都来看!这里有个贼骨头!”他高声叫喊起来。不远处的草地上有几个牧童听得喊声,便奔过来。
  万士奇一见势头不对,忙道:“好了,好了,我走便是,不要瞎叫乱说!”慌慌张张出了豆地,快步疾走。那群牧童居然追了上来。万士奇无奈,只得发足快逃。牧童们追了一阵追不上,就收步跳足乱骂。万士奇只作不听见,心想自己当真晦气,为了二三十粒豆子,被人当一回贼来拿,实在不上算。
  行到傍午,见前头有座砖窑。窑周码着几大堆烧好的青砖,那窑顶却不见有烟雾。想来是今日不曾举火烧窑。万士奇怕手中剑惊吓了窑主窑工,脱下外衣裹起,向那砖窑走去。
  窑场上有座房屋,青砖黑瓦,傍着一条小河。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窗台上趴着一只懒花猫。有几只鸡在屋前的柴草堆下刨食。屋后一棵极大的樟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遮住了屋子,绿荫匝地,清风徐来,十分凉爽。
  万士奇正欲开口叫门,忽听得屋内发出一声惊叫,叫声极短,似是才出声就给人捂住了嘴。他心下起疑,想这砖窑离村落甚远,四周既不见一个人影,屋内甚人惊叫?他上前几步,还不及伸手打门,那门便咿呀敞开,一个满脸横肉、袒胸露腹的胖大和尚挡在门口,鼓出一对肉泡眼,恶狠狠地打量着万士奇:“你是谁?来做什么?偷东西么?”
  万士奇大感诧异,屋里出来个和尚,已令人奇怪,这和尚出言不逊,更令人不解,听他口音,显是中州一带人氏。便答道:“我是过路客人,想讨口水喝。师父在哪座寺庙出家?”
  和尚道:“没有水! 没有水!快滚!”口气颇凶。
  万士奇不禁着恼:“请问大师父,什么叫‘快滚’?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吧?我向这屋子的主人讨水,与你什么相干?”他已看见里屋的门帘后有个人影,言语也提高了嗓门:“主人在家么?主人在家么?”
  那和尚浓眉一立,喝道:“快滚就是快滚!”左足已飞起,朝万士奇胸口踢来。万士奇退了半步,单掌向他脚背切落。和尚未料他会还手,脚背已被他掌缘切中。万士奇突觉这一掌如切在硬石之上,震得手臂发麻,噔噔噔后退三步。眼前人影晃动,胸口已被对方抓住,双足离地,只见那和尚的脸离自己不到一尺,脸上的每条横肉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才知和尚是位高手,他心中大骇,叫道:“快放开!放开我!”
  和尚像拎小鸡似地提着万士奇,骂道:“小王八蛋子,竟敢与老子动手!”单臂一挥。万士奇身不由己,呼地飞进门内,掉到屋角的柴草堆上,总算无所损伤。他一骨碌爬起来,见和尚返身进来,急拔出剑,指住那和尚,怒道:“你是哪来的野和尚?青天白日怎敢动手打人?”
  胖和尚见他双足不丁不八,沉肩曲肘,含胸拔背,左手搭在右腕上,不由“咦”了一声,双眉一掀,脸现惊异之色,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曲世忠是你什么人?”
  万士奇听他口气,似乎认得自己的师父,但恼他方才太过无礼,仍气冲冲地说:“你管我是谁?你再上前,我一剑刺过来了!”
  胖和尚哼了一声,将个大肚子一挺,道:“凭你这几下子,还想拿剑刺我?”说罢,踏上一步,“我站着不动,让你刺十剑试试!”
  万士奇见他如此托大,心想:你武功再高,终是血肉之躯,怎能挡得住我的钢剑?叫道:“我剑来了!”一招“乌龙出洞”斜刺他左肩。这一招蓄劲而发,剑去如电,虽不指望伤了对方,只盼和尚一让,便可逃出门去。哪知剑到中途,和尚两指一夹,就将剑身夹住,劲力从剑上传来,万士奇只觉掌心裂痛,再捏不住剑柄。一把长剑便给胖和尚夺了过去。
  胖和尚道:“这下不算,你再刺过!”手一伸,将剑柄递到万士奇手边。万士奇一怔,拢指捏住剑柄,心想:这和尚相貌凶恶,人却不坏。他说过让我刺十剑,果守信义。人家大度,我也不能太小器。便道:“不用再刺了!你我无怨无仇,咱们就此别过。”收剑施了一礼,便想从旁绕过去。
  和尚旁移一步拦住,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怎么能走?你师父是不是曲世忠?”
  万士奇道:“正是!请问大师上下,宝刹何处?与家师是否旧识?”
  胖和尚怔了一下,突然仰首大笑,似是遇上极为开心的大喜事。笑声如惊雷滚滚,震耳欲聋,万士奇听在耳中,只觉心惊肉跳,甚是难受,暗忖:这和尚疯疯癫癫,内力倒十分了得,只怕与师父不相上下。他在此地究竟干什么?他心念未已,和尚笑声忽止,把脸一板,森然道:“进去吧!”左手探出,又抓住万士奇领口,把他往里屋一送。万士奇半点也做不得主,跌进里屋,一头撞在屋中一人的怀里。两人一齐摔倒。万士奇却正好压在那人身上。
  他撑起上半身一看,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身下那人大瞪双目,表情僵硬,竟如是个死人。显然便是方才发出惊叫的那人。万士奇急滚在一旁,定神看去,才知那人只是被闭了穴道,动弹不得。
  和尚跟了进来,伸足踏住万士奇的剑,足尖一碾,立将剑踩作两截,又一把将他提起,肘尖一撞,闭了他“膻中”穴,笑道:“我刚才向他买几只肥鸡,他反出口伤人。我只好给他一点儿苦头吃吃,好让他知道日后该如何礼敬过路客人!”顿了顿,又道:“小子!你只须老老实实听我吩咐,我不来伤你。你先到外头捉几只鸡,洗剥干净,煮熟了给老爷吃!快去!”手臂一挥,万士奇的身子凌空飞出,撞破窗户,跌到屋外。这一下可没柴草在底下给垫着,摔得他背痛腿疼,总算骨头没断。
  胖和尚跟着从窗口跃出,足尖在他身上一点,给他解开穴道,粗声粗气道:“快捉鸡!”
  万士奇从地上爬起来,斜睨着和尚,双臂环抱在胸前,昂起了头不理他。
  和尚见他强头倔脑的样子,斥道:“你敢不听我的话?”万士奇哼了声,冷冷道:“凭什么要我听你的?你又不是我师父!”和尚怒道:“你讨打么?”叉开五指,“啪”地打了他个耳光。这一下虽未用上内劲,也打得他颊上杠起五条红指痕。
  万士奇又恼又恨,心想: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决不低头!闭紧了嘴,挺立不动。和尚大怒,抡起钵大的拳头,骂道:“你是聋子么?快给我捉鸡!”万士奇只在鼻中冷笑,心知他这一拳打下来,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呕血,但毫不畏惧,挺胸向和尚怒目而视。胖和尚喝道:“好!我送你上西天!”五指展开,照他头顶一掌击落。这一掌含了内劲,呼的一声拍下来,若是击中头盖骨,定能将脑壳打得粉碎。哪知万士奇竟尔挺立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眨。掌心距他头皮半寸处,和尚硬将手停住,瞪目看了他半晌,道:“你不怕死?”
  万士奇道:“我自然不愿死!”和尚道:“你既不想死,就得照我说的去做!”万士奇道:“你别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就想令天下不如你的人听由使唤!你是做梦!”和尚愣了一愣,道:“想不到你武功虽低,骨头倒还硬!你要怎样才听我的话?”口气已转温和,悬在万士奇头顶的那只手掌也收了回来。
  万士奇道:“你如说得有道理,不恃强凌弱,你自己又有什么办不到的难处,客客气气恳求我,那倒还好商量。”和尚道:“我叫你捉鸡。是因我肚子饿了,想吃鸡,这里没有店家饭铺,只有活鸡走来走去,惹得我食指大动,馋涎欲滴。这是不是道理?我现在便恳求你,求你将这几只鸡宰掉烧熟给我吃。”
  万士奇道:“这鸡是主人家的,你想吃就吃,那不是人的道理,是强盗的道理。你是佛门弟子,戒杀生,戒茹荤,要吃鸡更没道理!”.
  胖和尚道:“谁说我是和尚?我是光头,我的头上不爱长头发,那是天生的。我却不是和尚。我有名有姓。我姓袁名安华,你师父该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强盗,我向主人家买鸡,他不肯,我才点了他穴道,不信你可以问他。”
  万士奇听他言语傻里傻气,便说:“你闭了他穴道,弄得他不死不活,我怎么问他?”话音未息,袁安华已倒弹入屋,紧跟着人影一晃,他已提了那主人跃出来,一去一来,当真只有眨眼工夫,身法之快,世所罕见。
  袁安华道:“你问他!你问他!我给没给他银子?”那主人吓得脸如土色,浑身发抖,袁安华手指一松,他便像一滩泥软在地上,哀求道:“大王饶命!大王要什么只管拿去。小人不敢要大王的银子……”言下之意,袁安华是给了钱,他不敢接,惹恼了那说傻不傻,说癫不癫,说蛮又不蛮的怪人,因此大吃苦头。
  万士奇心想:任何人初见袁安华强凶霸道的容貌声气,决不会拿他当善类,也难怪主人害怕,便道:“主人家别怕。这位袁……袁大哥是好人!适才我与袁大哥也有些儿误会。”转身向袁安华躬身施礼:“袁大哥,适才多有得罪,请勿见怪。我姓万名士奇。”袁安华急忙还礼:“不怪不怪!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打过才明白。万兄弟,你看这鸡是捉呢还是不捉?”万士奇转问主人:“主人家,袁大哥向你买鸡,你究竟卖不卖?”主人慌忙道:“卖!卖!不,不,我送给两位爷!”毕竟是吓坏了,语无伦次。万士奇笑道:“袁大哥不会白要你的。”便捉了三只鸡,宰杀干净,借主人家的炉灶,煮得熟透,捞出来,放在盘中,向袁安华道:“袁大哥,若无别事,小弟告辞了!”
  袁安华一把拖住他,嗔道:“你告什么辞?我‘恶弥勒’岂是小器鬼?三只鸡,一人一只!谁敢不吃,老子给他吃拳头!”拿起一只鸡,塞给主人:“你先吃!”主人吓了一跳,见他凶神恶煞似的,不敢不接,接了在手,却又不敢吃。袁安华双眼一瞪,他吓得一抖,忙道:“我吃,我吃!老爷别打……”袁安华又拿起一只熟鸡,递给万士奇:“你吃!若敢不吃,休想跨出门外一步!”
  万士奇啼笑皆非,像如此强请客之人,当真平生仅见,真不负“恶弥勒”之名。便道声:“多谢了!”接过熟鸡咬了一口。袁安华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松开万士奇的手。万士奇一看自己手腕上,已被他捏出一圈青紫。
  袁安华从裤带上解下一只酒葫芦,拔开塞子,放在鼻下一嗅,道声:“好香!美酒肥鸡,当真快活赛神仙!”仰头喝了一口,把葫芦递给万士奇:“你也来一口,我这酒中有七种毒药。等闲喝不到的。”
  万士奇接过葫芦一闻,只觉药气冲鼻,原来是壶药酒,笑道:“七百种毒药我也不怕!”喝了一大口,只觉酒味辛辣无比,入口如刀,下咽似吞火。
  袁安华道:“万兄弟,你师父武功不弱嘛,怎么你如此不济事?”万士奇脸上一红, 道:“我是家师第八个弟子, 入门才一月,资质又差。”袁安华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出剑既慢,剑上又无内劲,我还道你耍什么花招呢!我想曲世忠的龙形剑若是这般模样,十个脑袋也叫人割了下来。”
  万士奇道:“袁大哥,你……小弟孤陋寡闻,实不知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袁安华又喝了口酒,将葫芦晃一晃,递给万士奇,道:“我从芒砀山来。芒砀山听说过么?便是汉初刘邦斩蛇起义之地。我奉师命下山,去寻你师父。”
  万士奇心念一动,暗忖:他寻我师父作甚?要比武较技么?还是别有所图?他这人看去已有四十岁了,武功又这般高,他师父该是有名的前辈高人!便道:“尊师是哪一位前辈?袁大哥找我师父干什么?”袁安华道:“我师父的名讳我也不知道,芒砀山的猎户樵夫都叫他孤鸿子。我找你师父自然有事,却不能跟你说。那是师父反复关照的,除却曲世忠,谁也不能说。我跟你虽投缘,但师命不可违。你可不要怪我!”
  万士奇心中霎时转过无数个念头,自打曲家庄连遭武林人物骚扰、攻击乃至暗算,他不得不多长个心眼,这袁安华虽憨直质朴,焉知他来意是善是恶?便试探着问:“袁大哥与家师素识?”袁安华道:“二十年前见过一面,那时你还没生出来呢!你师父刚闯出一点儿名头。我随师父到东海沙龙岛去拜访铁杖公的师父,途经曲家庄,吃了你师祖的一顿饭。我与你师父过了几招……”万士奇忙问:“谁胜谁败?”袁安华把鸡骨头嚼得格察格察响:“嗯,谈不上胜负。好像是你师父脚下滑了一下,被我占了点便宜。”
  万士奇一惊,心想二十年前,这袁安华最多才二十岁,武功已胜过师父,他二十年深山苦练,今日的功夫岂不更出色? 若是他来意不善,那可如何是好?一时心中七上八下,无话可说。
  袁安华道:“这酒我可喝光了!”仰脖子将葫芦中酒都倒进口中,抹了抹嘴巴,又道:“不过,若论眼下的功夫,恐怕是你师父胜了半筹。”万士奇一怔,大凡武林人物都骄傲自大,他居然自认不如,倒也难得。袁安华又道:“这是为何呢?是因你师父另有奇遇。我为求速成,练岔了路子。这一进一退,让你师父走到前头去了。”他脸上露出沮丧之色。
  说话间,两人已将熟鸡吃得干干净净。袁安华将空葫芦系回腰间,打了个饱嗝,说道:“我们走吧!你领路,省得我尽走冤枉路。江南人太狡诈,尽指给我错路,害我在这一带已转了三天,还没寻到曲家庄。”
  万士奇站起来,心中忐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领他去曲家庄,若是引狼入室,铸成大错,那可糟了!但看这人性情,实非阴险奸诈一路。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内心深处,实有一见如故之感,正沉吟间,突觉肚中一阵疼痛,仿佛肝肠寸断,他“啊”叫了声,捂腹蹲了下去,顷刻间冷汗直冒,脸色苍白,痛得说不出话来!
  袁安华愣了一下,叫道:“万兄弟!你怎么啦?”万士奇觉得肚中似有千百把小刀在剜割,呻吟道:“我肚子痛!”袁安华抓过他脉门,突一拍自己脑袋,失声叫道:“啊呀!不好!你是中了我酒中之毒!”
  万士奇听得清清楚楚,方知是着了道儿。心下又是愤恨又是伤心,眼中看出来,这袁安华面目狰狞,不亚恶鬼般可怖。他痛得跳起老高,大叫一声,身子一挺昏死过去。
  袁安华慌了手脚,急将万士奇抱起来,放在桌上,又搭脉又翻开他眼皮看,口中连说:“糟糕!糟糕!平白害死一人,造大孽!”赶紧取下空葫芦,捏碎一片,两指一磨,磨成粉末,叫道:“主人!快拿碗水来!”连叫数声不见有人答应,回头一看,主人早躲得没影了。他大步冲到灶间,拿碗舀了碗鸡汤,端了进来,撬开万士奇的牙关,先将葫芦壳粉撒入他嘴中,又给他灌下半碗鸡汤。随后将他身子扶正,左掌贴在他腹前“气海”,右掌按在背后“大椎”,潜运内力,将真气输入。
  过了顿饭工夫,万士奇“啊”的一声睁开眼来,但见袁安华的大肥脸就在眼前,怒气不可遏制,伸手“啪”的一掌。以袁安华的功夫,要避开这一掌本不为难,但他心下歉疚,便坦然受之,还说:“打得好,是该打!”
  万士奇愕然而惊,心道:“他还想如何折磨我?”忽觉腹痛已微,体内数十道内息在经脉中窜来窜去,丹田处一片温暖,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不由大惊,忖道:“糟糕,毒质钻入经脉、丹田,便是圣手华佗也救不得我命了!”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你为何害我……我变作厉鬼也不饶你!”却不知在他体内窜来窜去的乃是袁安华输入的真气。他内功毫无根基,如何调息运气只是知其理而不知其味。体内一下子涌入许多外来的真气,他自己不加导引驾驭,自然循经脉乱窜。
  袁安华道:“你不要说话。只存想于丹田则可。我并无存心害你。”
  任何内功,都从入静起手修习。万士奇这是懂的,只因心中疑惧过甚,要想入静也大费周折。直将袁安华累得满头是汗,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体内乱窜的真气慢慢归拢,导入丹田之中,喘道:“好了!好了!”
  万士奇按了按肚子,只觉痛楚全失,转头看袁安华秃头上一片细密的汗珠,兀自喘个不停。不由大奇:“袁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我今日要被你害死了!”
  袁安华苦笑道:“我那酒中是有七种毒药。我调制了来喝,是为了增进内功。一则是久饮成习,体内自然生出抗毒性,二则我能运功化解。因而这毒酒于我无害,反而有益。适才一时高兴,忘了你内功全无,险些害了你性命。幸亏我这盛酒的葫芦是西域昆仑山异产,名曰‘老君葫芦’,其籽极毒,其壳却能剋制诸毒,掰下一片给你服下,又…输了些真气给你,这才……”他顿一顿,显出懊丧的神情,叹道:“我丢了三年的修为,真是报应!”
  万士奇听了又惊又喜,原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适才还打了他一掌,心下好生歉仄,道:“袁大哥,小弟适才情急,误会了你。你怎又说‘丢了三年修为’?”
  袁安华道:“你倒试着运运内息看,可有什么异样?”
  万士奇遵嘱暗暗提气,只觉丹田有股气机汩汩然、潺潺然涌出,循着经脉所行的线路流向四肢百骸,瞬时之间浑身上下俱是力气,他伸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戳,嚓的一下,竟将半寸厚的桌面戳了一个小孔。他吃了一惊,随即省悟,又是欢喜又是惶惑:“袁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的内力跑到我身上来了?这怎么行?你还是取回去罢,我不能受你的!”
  袁安华笑道:“笑话!呆话!师父从来没教我吸人内力的功夫,我怎么取得回来?你我算有缘,你无我有,给你些几又何妨?日头偏西了,还走不走?若不走,就得在此过夜了!”
  万士奇凭空得了一身内劲,顿觉精力弥漫,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又见袁安华直爽可爱,丝毫没有高手的架子,实也想交交这个新识的朋友,便道:“走吧!小弟白白受了你的内力,又令你元气受损,实在过意不去。怎生想个法子你将内力收回去,我才心安。”
  袁安华托着他肘,轻轻一送,他便觉一股无可与抗的大力托起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到了门外。袁安华道:“你这人太婆婆妈妈,我不爱听!再噜哩噜哧,我不客气了!”万士奇双足刚落地,身后又一股推力沛然而来,将他送出四五丈远,身子向前一倾,险些跌倒。他知袁安华这一托一推并无恶意,只是要显示他武功如故,并未折损之意,好教自己安心。足见其粗豪之中也还有细致之处。万士奇心下感激,不再说什么。两人并肩行去。
  袁安华足下甚快,别看他腆着个大肚子,人又生得臃肿,步子跨得也不见得如何大,但一展开轻功,足底生风,大袖飘飘,好似凭虚御风一般,半点浮尘不起,脸上兀自意态闲豫,毫不着力的样子。万士奇要竭尽全力,才堪堪跟得上他。这一路,袁安华教他运气调息的窍要。他已有内功为基,练了几遍,渐渐掌握提气轻身的法门,奔行之间也不像起始那般着力费劲。
  傍黑时分,见前路桥头有一伙和尚坐着歇息。万士奇指指那伙和尚,又指指袁安华的光头,不由笑了起来。袁安华也不生气,只瞪目鼓腮,做个抡拳要打的样子。万士奇急忙笑着避开。
  二人嬉闹调笑,早被那伙僧人看在眼中,待万士奇、袁安华行近,其中一僧悄悄将足伸出,绊了万士奇一下。万士奇不防僧人会捣鬼,前跌两步,上身一挺,才稳定步子。回头怒视,那僧人却别转脸,装作没事人。其余诸僧都笑嘻嘻地瞧着他。袁安华看得清清楚楚,道:“喂!你这和尚好没道理,为何绊我兄弟?”那僧转头向袁安华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又转过脸去,神态颇为倨傲。
  万士奇见袁安华双目怒突,忙说:“袁大哥,算了,算了!好在我没跌倒!这位师父是跟我开玩笑。”
  袁安华不理,又道:“我在问你呢!”伸手去推那僧的肩头。那僧一缩肩,左手翻上扣住袁安华手腕,喝道:“滚一边去!”内劲吐出,是要摔他一个跟头,以博同伴一乐。众僧眼看袁安华要糟,齐声叫道:“智元不可如此!”
  哪知智元和尚内劲吐出,却似落在大海之中,毫无可着力之处,他心知不妙,正要松手。 自己的一个身子便倒飞起来,高可丈余,然后头下脚上向桥栏外河中栽落。
  惊叫声中,众僧飞身抢上来欲救智元,其势实已不及。只见袁安华大袖挥出,卷住了智元的一条腿,猛地往上一提一甩,将他拖了上来。
  万士奇看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大声叫好。突见灰影晃动,五僧已将袁安华围在中间。其中一个身材魁梧、四十余岁的和尚,大声喝道:“施主是哪一方好汉,为何嬉耍我少林弟子?”
  袁安华指着智元:“是他绊人在先!你少林弟子又怎么啦?强凶霸道的想吃了我么?若不看在昙云和尚的面子上,我今日可不放过你们!”
  这五名和尚正是来自少林寺的性空、智通、智元、智慧和智定。他们随映空东来曲家庄。映空在曲家庄西北十里岗遭暗算身亡。性空等本想回寺禀报方丈昙云禅师。走了一程,众僧都觉这不明不白地回寺,实大损少林威名,于是途中折回,定要查出谋害映空大师的凶手。在他们心中,第一个疑犯即是曲世忠。众僧精研佛学与武学,但缉凶访盗却非所长,方圆百十里内转了几日,一点头绪也没寻着。
  众僧正烦躁不宁,听袁安华言语中对少林寺甚为不敬,无名火便冒将上来,都瞧着性空,只要性空使个眼色,便打算一拥而上,将他摆平在桥头。性空强压怒气,稽首道.“贫僧少林寺性空,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袁安华双目一瞪:“你问我尊姓大名作甚?我又不与你攀亲戚!我晓得你们是少林寺的,一瞧便知!一个个飞扬跋扈、无事生非、獐头鼠目、狼狈为奸、恶狗挡道。闪开了!让我过去!”
  众僧尽皆变色,性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话声也颤了:“你……你,你怎可出口伤人?”袁安华哼了一声,目露凶光。万士奇见状,忙插上来,道:“袁大哥,算了,算了!唉!都是我走路不当心!”智定见他想插进来,肩头微微一耸,膀对膀撞去。这一撞自是运足了内劲,万士奇猝不及防,身子一歪,那边的智慧叫道:“你小心些!”也用肩侧撞。两僧内功俱有相当火候,万士奇被他们来回两撞, 一时气血翻涌,难受至极。他为息事宁人,也不与计较,脸上兀自带笑,道:“是我不好,我向各位师父赔礼!袁大哥,我们走!”
  袁安华又哼了声,向性空瞪了一眼,掉头便走。众僧不敢拦他,往两边一让。两人才下桥,便听得众僧在身后议论:“那恶汉是那里来的?莫非是曲家庄的?”“那小子是个窝囊废,怎会与恶汉搅在一块儿?”“师叔,咱们便这么放他们走?那恶汉贼头狗脑,定非善类!”一声高一声低的,显是要让袁、万二人听见。万士奇倒不去理会,袁安华却忍不住了,倏地收住步子。
  众僧一直在注视着他,一见他停步,议论声立止。哪知袁安华并不回头转身,只直挺挺背向伫立片刻,又迈开步子。众僧一怔之后便哈哈哈、嘿嘿嘿、嗬嗬嗬哂笑起来。
  笑声未歇,突见袁安华的身子平地弹起,向桥上疾掠而至,足未落地,大袖卷过,已在智通、智元、智慧、智定背上依次扫到。这一扫及四,内劲吐出,四僧竟尔立足不住。智通、智元相向而跌,额头对额头砰地一撞,四手交叉,总算没有跌倒。智慧、智定一个仰天,一个仆地,双双摔倒。
  这固然是攻了个出其不意,但身法之快,袖上劲力之强,运力之巧,实是非同小可,直如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万士奇看得翘舌不下。
  性空大怒,喝道:“鼠辈敢尔!”左爪当胸虚悬,右爪嗤的一下,抓向袁安华的大肚子。这一抓,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五根指头坚硬逾钢,纵是铁板铜块,也能抓出五个窟窿。袁安华的大肚子一吸,突然凹进半尺。性空收势不及,左爪跟着抓出。袁安华袍袖一拂,只听嗤的一响,袍袖上落下几片碎布条。袁安华退了一步道:“你这和尚倒还有几下子!”袍袖虽为寻常布质,但布满真气,已不亚一件兵器,居然被他抓破,足见其功力非凡,远在四智之上,倒不可小觑。
  性空是少林好手,一套“少林龙爪手”练得娴熟无比。他知眼前这来历不明的胖大汉武功十分了得,心下不敢有半分轻忽,双爪连发,十指破空,嗤嗤大响,迅捷有力向对方攻去。
  袁安华见招拆招,稳守住门户。他见对方这套龙爪手着着抢攻,却不守而守,毫无可钻之缝隙,心道:“少林武学果然不凡,这性空在武林中也没什么名气,身手已十分了得。要破他这套龙爪手,倒也不易。”当下凝神接战,暗思败敌之策。
  “少林龙爪手”共七十二式,每式三种变化,是极刚猛的功夫。性空一口气使到五十几式,俱被对方或闪或避,或架或挡,轻描淡写地应付下来,心中实吃惊不小。智通等四僧见师叔出手,居然久斗不胜,俱起了敌忾之心。智通向智元使个眼色,努一努嘴,智元会意,两人从袁安华身后攻上去,口中叫道:“师叔!让我们来!”他俩出手在先,呼叫在后,实是偷袭,只道定能得手。岂知袁安华好像脑后也长了眼睛,双腿后曲跃高,足尖垂落,踢中智通、智元后心穴道,曲膝跪在了两人肩上。性空再想不到会有此突变,本拟抓向敌人的双爪,收势不住,便抓向了两名师侄的光头。这十指如抓实了,能在两颗光头上戳出十个血孔。危急之际,不得不将双爪硬生生收住。这一来胸口露出空门。袁安华长臂探出,已按住了他胸口,哈哈大笑。智慧、智定惊叫起来。
  性空一着不慎,被对方制住要害,心知对方只要内劲一吐,便能震碎自己心脏,霎时间浑身冷汗淋漓,暗暗叫道:“我命休矣!”闭目等死。
  万士奇一直在为袁安华担心,此刻见他一举制服三僧,顿时宽心大放,对这袁大哥出神入化的武功佩服不已,心道:“袁大哥的身手恐怕比师父强,他怎还自认不如?”叫道:“袁大哥,放了他们吧!”
  袁安华应道:“好!”凌空后翻,随手解了智通、智元的穴道。
  性空等少林僧只道少林武功为天下武学之源,少林寺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少林僧行走江湖到处受人礼敬,哪知这回来到江南迭遭挫折,闹了个灰头土脑,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智通等四僧操起了兵器,欲冲上来与袁安华拚命。性空急忙喝止,目视着袁安华,沉声道:“施主武功高强,贫僧今日认裁!但施主若不留下姓名,不容我们日后再行请教,未免说不过去吧!”
  袁安华笑道:“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该老实服输!我听你口气,似乎是要日后找场。我说性空和尚,你是得道高僧,理该无嗔无怒,怎地心胸如此狭窄?输了一招半式便怀恨在心,还有几分出家人的味道?本来我的姓名告诉你也不打紧,只是我师父吩咐过,叫我不得与少林弟子动手。如今我已违背他老人家的慈训,所以不便奉告,以免你到我师父那里去告我的状!哈哈哈!告辞了!”他挽了万士奇的手,转身便走。
  性空等没来由地受了一场折辱,又无法在日后报复,眼睁睁见袁、万二人扬长而去,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聚在桥头商议了一阵,决定派智慧、智定回寺报讯,性空率智通、智元, 再向曲家庄行去。

  行了一程,万士奇回想袁安华方才独斗少林僧时展露的功夫,心中忽害怕起来,有句话在脑中盘旋来去,只是吐不出口来。这袁安华如此了得,若是跟师父有甚过节,前去寻衅报复,自己岂不成了引狼入室的罪人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东南风把天边的一大片乌云缓缓推来。青蛙在水草丛中起劲鼓噪,蜻蜓贴地而飞,眼看一场大雨是躲不过去的了。
  袁安华道:“万兄弟,快找个避雨的所在!你们江南雨水太多, 真叫人难受。”
  万士奇道:“不妨,那片竹林后有座观 音庙,观音庙往……”他本想说“观音庙往东北五十里便是我们曲家庄”,话到口边,硬是咽回肚中,忖道:“我不能告诉他路程方位。”袁安华没留意,只催:“快走!快走!慢了就成落汤鸡!”
  两人刚奔进庙门,豆大的雨点便啪啪的掉下来,溅得地上尘土飞扬。那天锅底也似的漆黑,电蛇裂云,雷声隆隆, 一会工夫,雨水瓢泼而下,来势好不迅猛。二人先在殿外廊下避雨,那雨水斜扫进来,不得已退入殿门内。
  殿内先已有两人席地坐在观音大士的神坛下。万士奇与这两人一照面,三人俱是一怔。先到的那两人不是夺命双煞,还会是谁?汤逢吉、汤逢祥见到万士奇,肚中嘀咕:“这不是曲世忠的徒弟万士奇么?那胖大汉怎眼生得紧?”不由向袁安华多看了几眼。袁安华一瞥之下,已看出这两人身负武功,也暗自留心。
  万士奇感激双煞劫道救己脱险,又庆幸他俩平安脱身,便上前见礼,道:“两位安好!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两位的安危!时天翔那厮真不是个东西。若非两位仗义……”说到这里,他猛然省起:双煞救的是飞蝠聂进,可不是你万士奇!若说破真相,岂非又生风波?心念及此,不由惶悚难当,一张脸已涨得彤红,额上青筋蚓曲,神态十分尴尬。
  汤逢吉、汤逢祥脸色微变,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跃起。汤逢祥手按剑柄,脸带微笑,道:“原来是万老弟,幸会幸会!你适才说的什么?我们不大明白,还请直道其详。时天翔怎么啦?你都瞧见了什么?”他俩一直在曲家庄附近窥探。沙七星率众威逼曲世忠,曲世忠交出聂进等事,他们都在暗中瞧了个明白。这才能在时天翔手中劫道救人。当曲世忠用聂进换回女儿、弟子之时,兄弟俩就大感气愤,在肚里将曲世忠的懦怯无义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时听了万士奇的半截话,暗暗吃惊,只道中了曲世忠安排的厉害诡计,若不问个明白,怎能安心?
  万士奇暗叫“糟糕!”但一错不能再错,霍地想起曲如兰与自己寻找汤逢祥的事,忙道:“汤二侠,日前我家小姐曲如兰蒙你们相救,心中十分感激,到处寻你面谢,走了许多路,可是不知道你们的侠踪。汤大侠、汤二侠何不与我们一块去庄上盘桓几日,我们曲小姐定喜出望外!”
  汤逢祥还没回答,汤逢吉已抢上前来,一拳向伫立一旁的袁安华击去。他早知万士奇武功低劣,但这胖大汉身形凝重,站着像尊铁塔,更兼目蕴英华,显然内功精湛,是以先出拳击袁,而后反抓万士奇。行的是声东击西之术,要将万士奇掳住拷问。
  万士奇不料汤老大会不问情由暴起打人,“啊”的叫了声,只觉身旁风声飕然,跟着后领一紧。袁安华已提起万士奇跃开一旁。
  原来袁安华早有戒备,汤逢吉拳来虽快,哪有袁安华在近旁便捷?他也不出手迎敌,先将万士奇提开,跟着双目怒突,大声道:“你们想干什么?”他这一喝运上内力,当真是舌绽惊雷,正好天上也同时响了个大雷。两雷交响,双煞兄弟只觉心惊肉跳,耳中轰轰有如打翻了蜂窝。这一来,神色大变,双双后跃跳开,心中的疑忌更为深重。
  曲世忠有如此了得的帮手,为何还向沙七星低头?说不定曲沙二人实是同谋,破脸断交之举,本就是掩人耳目的毒计。上当受骗的不止是官府那方的时天翔等人,一干想从聂进身上谋夺宝贝的江湖群豪,也都蒙在鼓里。如此看来,聂进又落到了曲世忠手里!“螳螂捕蝉,黄雀其后”,这个连环计可真毒辣!
  汤逢祥“嚓”一下拔剑横胸,数点银光在剑身上流转不定。汤逢吉也提起了锈迹斑驳的短斧,齐声道:“夺命双煞汤逢吉、汤逢祥请教阁下的大名?”
  袁安华见他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自称夺命双煞,暗自好笑,便答道:“我阁下的大名不说也罢!外号倒可以说给你们,我是恶弥勒。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与这万兄弟有何仇隙?他好意邀请你们去曲家庄,你们不去倒也没什么,为何凶巴巴的?适才有一伙少林和尚也是凶巴巴的,你们倒猜猜看:他们后来怎样?”
  汤氏昆仲对视了一眼。老大问:“怎样?”
  袁安华笑一笑:“被我打得跪地求饶!”
  汤氏昆仲脸色又一变,也不想少林和尚会不会向人跪地求饶。汤逢祥道:“此刻阁下意欲如何?”话意已极明白,是对袁安华心存忌惮,能免动干戈,他们自不会先行出手。
  万士奇殊不愿与双煞翻脸,忙道:“两位汤侠,袁大哥是说笑话哩!袁大哥,汤大侠与汤二侠于我有恩,为人最义气。你们多亲近亲近!”
  袁安华笑道:“不错!是该多亲近亲近。我恶弥勒虽杀人不眨眼,但最爱朋友,尤其爱一见面就动刀动杖想杀人的朋友。两位汤朋友,这庙中的和尚尼姑都到哪里去了?是否已被两人切里格察杀光啦?怎不留下两个让我杀杀?”
  双煞行走江湖,从未听说有恶弥勒其人,又听得他口中乱七八糟胡说,显是毫不把自己二人放在眼中,要摆在平日,早就剑斧齐上夺其命而碎其尸了,此刻心中记挂着聂进的下落,不拟与他拚个两败俱伤,讪讪地收起兵刃。汤逢祥道:“袁大侠取笑了,双煞名声虽恶,手底不伤无辜之人。这庙中的和尚正在后殿诵经,袁大侠一看便知。”
  袁安华笑道:“汤二侠你叫错了,我姓袁倒不假,但名字不叫大侠。平生也没做过侠事。哪敢以侠自居?”
  汤逢祥眉头一皱,心道:这恶弥勒究竟是什么来历?今日跟我们漂上劲了!转头向万士奇道:“万老弟,我们与时天翔交手,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万士奇踌躇难答,若答以是,对方定要问你怎么看到的?若说没见,二汤予己有恩,实不忍谎言欺骗。他支支吾吾,脸上一红一白。双煞自是瞧在眼中。老大汤逢吉道:“曲大宫人足智多谋,佩服啊佩服!”想到自己兄弟费尽心力,实是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又气恼又惭愧,重重地叹了口气。
  万士奇心中有愧,默默无言。
  汤逢祥道:“哥哥,我们兄弟一直拿曲大官人当作是仁侠仗义、正直无私的正人君子,这回可真走了眼啦!可笑复又可叹!”
  这言语已损及自己的师尊,万士奇不能再装哑巴,正色道:“汤大侠、汤二侠,这事与我师尊无关, 你们可不能胡乱揣测!要责备就该责备我。我实也不愿欺瞒两位,只是,只是……只是未得我恩师允可,有些事不能对两位说。我真是抱歉得很!不晓得该如何向两位赔罪!总之,要怪 就怪我一人。唉——师父其实是一片好心!”
  袁安华全不知前因后果,听得一头雾水,便忍不住了,瞪目道:“你们三人说的什么?吞吞吐吐,唉声叹气,不阴不阳,不三不四!叫人气闷!”
  汤氏昆仲只在肚中冷笑,也不再言语,呆呆地望着门外屋檐挂下的水帘。
  门外的雨仍下得大,院中地上已一片汪洋,隆隆的雷声忽远忽近,天色更暗了,殿中红烛的火头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四人各怀心事,气氛甚是沉闷。
  这时从后殿转出一名年轻和尚,突见殿中多了万士奇与袁安华两人,怔了怔,走上前来合什道:“两位施主可也要借宿?小庙只有一间空房,这便有些儿不好办了。”
  袁安华道:“无妨,无妨!他们先来,空房给他俩。我们俩人胡乱在哪里睡一晚就是了!”
  和尚道:“这个……西厢倒还有一间屋,只是漏得厉害,两位施主若不嫌,将就住一宿。请四位到斋堂用饭。”
  四人便随和尚到后进斋堂吃饭。饭罢,各归宿处。袁安华见屋中板壁一片稀湿,顶上多处滴水如珠,所幸两张床上倒还干燥,自去门边的床上躺倒,笑道:“万兄弟,你师父做了什么不上名堂的事?汤家哥儿俩对令师颇怀恨意呢!”
  万士奇愁眉苦脸地道:“他们有些误会!其实我师父是天下最好的人。”
  “什么误会?你倒说给我听听看。我这人最能替人说合纠纷。”
  万士奇迟疑了一下,道:“袁大哥,你是好人。只是此事未经我师父允可,我做弟子的不能说,请你见谅。”
  袁安华冷笑道:“好一个乖徒儿!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师父吞没了一件宝贝,因此得罪了朋友。看起来,我这趟去曲家庄倒要费些周折呢!”
  万士奇心中一动,暗道:“果然他有所图谋!”便装作不更事的样子道:“袁大哥,你是家师故友,几十年的交情了,难道还不知家师的为人?家师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能让朋友受委屈!休说金银财宝,便是自己的性命,只要朋友有甚危难,家师也是肯舍的!”他对师父衷心爱戴,这几句赞语由衷而发,情真意挚,声音也发颤了。
  袁安华哼了声:“如此就好!我也不愿背后说谁的坏话。但盼他念故人之情,别叫我为难。”
  万士奇道:“袁大哥,你究竟有什么事?何不说给我听听。”
  袁安华一笑:“我也是因师父关照过,这话只能对你师父一人说,可不能告诉你。”
  万士奇碰了个钉子,也不以为意。打了哈欠,上床睡了。

  不过顷刻工夫,袁安华便发出响亮的鼾声,他一呼一吸间,几乎不辨气息吞吐的转换,鼾声也滚滚如潮,几乎没有顿止。起先其声似风穿洞孔,间杂嚯嚯的哨意,接着如隆隆远雷,又如阵阵松涛。万士奇的一点睡意,顿时被赶得干干净净。
  侧耳细听,外头的雨声小了许多,万士奇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轻轻起床,见袁安华袒腹沉睡如故,鼾声如故,便悄悄溜出门去,摸到后院,恰好有一处院墙被大雨浇酥,塌了一截。他翻墙而出,还怕袁安华醒来循足迹追来,特地远兜了一个圈子,这才向曲家庄的方位奔去。
  夜间冒雨赶路,头上无遮无挡,雨水顺脖流下,不一会便里外湿透。脚下泥路溜滑,三步一跌,四步一摔,才行里许,已摔了七八跤,浑身皆是泥浆。万士奇倒不以为苦,高一脚,低一脚挣扎前行,心想:双煞与袁安华都不怀好意,须及早报知师父,让庄上有个准备。
  行了有顿饭工夫,回首一看,观音庙已看不见了,头上的雨脚也在不知不觉中收住。他心下一宽,只闻四下里一片蛙鸣,星光下前路银闪闪的,游动着无数的细水流。夜风掠来,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凉意入肉。
  走着走着,忽觉四下里的哇鸣陡然一齐止息,好像有谁给了它们号令似的,惟有风声依然,水流声依然。万士奇心中起了一种异样之感,猛地收步转身回望,目光所及之处并无第二个人影。伫立着听了片刻,也不闻有第二个足音。他便知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不禁暗自惭愧,复举步向前,心里安慰自己说:“怕什么?袁安华心思纯朴,哪会料得我夜半抽身?纵然一觉醒转见我跑了,他也不识路径!”又想:“就是他追上来,我也不怕!只领着他乱走一气便是!”
  心念方罢,忽见前方一个影子飞掠而过,钻进左首的林子里去了。万士奇悚然而惊,屏息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不留神脚下一滑,巴叉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挣扎着爬起来,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后方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蓦然回首,却不见人影,心里便发毛了,寻思:“莫非是鬼魂出来了?”他胆子本不算大,平日又从老农处听了许多鬼魂故事装在脑中,此刻孤身置于夜半旷野,见到树影摇风、长草刮脚,便要疑神疑鬼,何况清清楚楚听得一声咳嗽!他顿觉毛骨悚然,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却又强自镇定,咬紧牙关,一个劲儿往前走。
  正所谓慌不择路,埋头疾行了一会,一脚踏空,“哗!”的一声,眼前迸起大片水花,下半身已没入水中。定神一看,原来将一口水塘误作平地,幸好水不算深。急忙返身爬上岸来。一抬头,脑袋咚一下撞在什么东西上,不软不硬,却有弹性,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子。抬眼看处,骇了一大跳:面前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
  一声惊呼卡在了嗓子眼里未叫出来,因为这是一个人,而非鬼魂;因为这人是万士奇认得的。
  此人便是夺命双煞之一,汤逢祥。
  万士奇斜眼一瞥:左首七八步远处,一双眼睛灼灼有光,那是老大汤逢吉。
  惊恐方消,心中又冒出了许多疑问,万士奇暗吸一口气,道:“汤大侠,汤二侠,咱们又见面了。”
  汤逢吉不答,汤逢祥淡淡的道:“又见面了!”脸上毫无表情。
  万士奇心中忐忑,定了定神,道:“两位可有什么见教?”
  汤逢祥双眉一耸,脸上浮出浅笑,懒洋洋地道:“万老弟,你肚里该有数,我们哥俩不顾路滑天黑,跟随你到这野地里来,总不是为赏月散心吧,况且也无月可赏。”那汤逢吉嘿嘿笑道:“月黑风高,只宜杀人放火。万老弟是聪明人,又是曲门高足,该当明白事理!”
  哥儿俩一吹一唱, 话中大含威胁之意。万士奇曾亲见他俩连诛相府三将,可说得上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辣之辈,知道自已若有一言不当,便立遭杀身之祸。他肚中叫苦,脸上却是茫然无知的神情,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笑道:“两位有话直说就是,我年轻识浅,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汤逢祥道:“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你们将无翼飞蝠聂进弄到哪里去了?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都是你师父与沙七星定下的计谋。你只说你瞧见了什么?”
  万士奇愣了一下:“汤二侠这话从何说起?那沙老贼串通官府,又掳去我家小姐为质,还对我师父下毒暗算,是一个人面兽心的恶贼,家师与他反目成仇,恨不得拿住他碎尸万段才称心!这是我亲眼所见,哪里会假?两位误会了!”顿一顿,又道:“两位是在下的恩公,在下得以生还,全拜两位所赐,大恩大德容图后报!”说罢, 深深施了一礼。
  汤氏昆仲哪知其中过节,于“恩德”云云,更莫名所以,但见他言语恳切,礼数恭谨,实不似作伪,一时愕然不解。汤逢祥道:“小子!你别给我们灌迷魂汤、打马虎眼!我们哥儿俩与你毫不搭界,你叫一百声‘恩公’也没用?”右手探出,三指扣住了万士奇的喉结,厉声道:“快说!聂进在哪里?若有半点虚言,我立取你命!”他手上微一用力,万士奇便呼吸为艰,眼前阵阵发黑。他松开手,让万士奇得能呼吸说话。
  万士奇大口大口喘了一阵,方缓过气来,道:“我的性命是两位所救,两位要取我命,我无话可说!但千万别误会我恩师!”
  二汤大起疑心,对看了一眼。汤逢吉粗声道:“小子! 你且说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救过你?”
  万士奇忖道:“那姚充已认出我面目,便告诉他俩也无妨。”便道:“两位忘了么?昨夜时天翔押解的篷车中人,便是我。若非两位援手,我怎么脱得身?也难怪两位认不出。我冒充聂大侠,身上、头上绑了不少白布,又粘了一撮假须。沙七星、时天翔等都没看破。你看,我手腕上铁铐印痕犹在。”
  汤逢吉、汤逢祥抓过他手腕察看,又细细端详他面容,知他言语不假。这一来,两人相视苦笑,昨晚与时天翔等苦斗半夜,结果救了个假货!然则,真货又在何处呢?
  “既是我们救了你,你方才在庙中就该告诉我们。”汤逢吉道。万士奇无言以对。在庙中因有袁安华在旁,自不便明言,然而袁安华待他甚好,不告而别,已是对不起人了,岂可再将他对袁安华的疑忌宣之于口?
  汤逢祥道:“你说你是假聂进,虽无佐证,我看你忠厚老实,谅也不会说假话。聂进仍在你们曲家庄么?”
  他这一问,随口而出,万士奇刚要答“是”,心念一动,道:“这个,我不知道。”心下对二汤颇感歉仄,脸上一红,好在天黑,汤逢祥看不出来,却听出话中有漏洞,冷哼道:“多半是不肯说罢! 旁人若说不知道,我还信几分,你既甘心假冒聂进,再说不知道聂进的下落,鬼才信你!我有法子叫你开口!”一言既罢,又是右手探出,来抓万士奇咽喉。
  万士奇已吃过一回苦头,见他右肩微耸,急往旁移身避开,叫道:“你有话……”一股劲风扑面袭来,将他下半截话压回肚中,他一个后纵跃出丈余。汤逢祥如影随形猱身而上,右手疾伸,仍要抓他咽喉。万士奇抬臂格开,嗔道:“你这人怎如此不讲理!”
  汤逢祥两抓不中,也颇出意外,心道:“这小子数日不见,武功大进了嘛!”再想不到他受了袁安华的内力,身手较前敏捷了许多。当下住手不发,大声道:“姓万的,你只须好好跟我说,我瞧在你师父面子上,不来为难你!否则,休怪我辣手无情!”
  万士奇虽觉双煞与沙七星不同,昨夜劫道救人似乎不存坏心思,但他被人骗苦了,何况双煞行事邪僻,决非正人,再不肯轻信上当,急转身发力狂奔。
  双煞怔了一下,拔足追去。汤逢吉叫道:“你这贼小子竟敢逃跑! 当真是不要命了么?”汤逢祥足尖一踮,腾身跃起,凌空打个跟头,长臂向万士奇后心抓去。“嗤!”一响,抓下一条布片。万士奇只觉背心一痛,也不知有无受伤,拚命向前头那片黑黝黝的竹林跑去。这时他情急逃命,全力以赴,双煞虽轻功佳妙,但起动得稍晚,十丈之内还追他不上。
  万士奇眼看已离竹林不远,心想只要钻入林中,大有脱身之望,然而便在此时,头上风声飕然,汤逢祥如大鸟般飞跃而过,落下来正好挡在他面前。万士奇定不住冲势,双拳齐出,奋力击去。汤逢祥冷笑一声,出手一引一带,将万士奇从头顶掼将出去,砰地摔在竹林边上。
  这一下摔得万士奇眼冒金星,骨痛欲裂,哪里还爬得起来?汤逢祥伸左足踏在他胸口,回头对赶来的汤逢吉道:“大哥,毙了这贼小子如何?”汤逢吉道:“且慢!看他可还有话说。”向万士奇道:“小子,你听到了么?我们哥儿俩可没工夫与你夹杂不清!”
  万士奇双手去扭踩在自己胸口那只脚,却哪里搬得动?怒道:“你们讲理不讲理?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怎能杀我?我师父决不与你们干休!”
  汤逢祥笑道:“令师将你假充聂进交给沙七星时,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我看你这人笨到家了,愚不可及!”他足上运力踩落,万士奇只觉肋骨根根内陷,压得心脏像要爆裂一般,痛不可挡,心知他再加两分力道,自己定被踩死当地。这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手一绞, 只听“格察”一响,汤逢祥痛呼一声,身子向后跌出,摔了个仰巴又。
  汤逢吉大吃一惊, 急抢上扶起乃弟问道:“二弟, 你怎么样?”汤逢祥咬牙道:“我腿骨脱骱了!让我来结果了他!”他推开兄长,硬靠单足站立,缓缓抽出长剑,忿忿道:“小子!我要砍断你双脚双手!你起来!”他见兄长绕过去堵后路,叫道:“大哥!你走开!让他逃,且看是他腿快,还是我剑快!”他忿恨至极,竟不顾脱骱的痛苦。
  汤逢吉知兄弟对此人已恨到极点,非得亲手杀了他方能泄愤,便收住步子,目不转睛地瞪着方从地上爬起来的万士奇。
  万士奇适才出于求生本能,只是想搬开汤逢祥的脚,却未料到竟扭脱了他腿骨,此刻见他双目喷火,钢牙怒咬,知道他是起了杀心。那汤逢吉在一旁虎视眈眈,仿佛是只随时就要暴起伤人的猛兽。这个阵势,逃也无用,不如认命!万士奇道:“我不逃,你快快动手!”便闭上双目,引颈待戮,心头陡然生出凄凉之意。
  汤逢祥手中长剑划了一个弧,斜斜向万士奇左肩削落……

  呼的一响,突然从竹林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撞在剑上,汤逢祥身子一震,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出。他真也了得,应变奇快身子斜飞出去,一个“燕子掠水”,在空中抓住了剑柄。他右足还未及着地,呼呼呼连响,一团团黑乎乎的物事接连飞来。汤逢吉一看兄弟有危,抢过来抡斧舞成一团花,要将射来之物挡住。总算他眼疾手快,只听啪啪连响,挡是都挡住了,只是那附在飞物上的内劲太强,每挡一记便退一步, 挡了七八记,便退了七八步,持斧的手臂又酸又麻,胸口亦隐隐作痛。汤逢祥足痛难忍,内力又较兄长为逊,挡了两下,长剑再度脱手。这一来,兄弟俩都知今日遇到了绝顶高手,对方是手下留情,若再不知机,便有杀身之祸,双双返身逃跑。汤逢祥单足跳跃,终究慢了慢,背心上挨了一下,向前栽倒,吐出一口血来。
  幸而林中那人不再掷物。汤逢吉急抱起兄弟,看他背心上粘着一团泥巴,更惊得目瞪口呆。他兄弟两人行走江湖,会过无数高手,以今日败得最为狼狈,居然被十几团泥巴打得落荒而逃,想想实在不甘心。汤逢吉叫道:“林中是哪一位高人?请示知尊姓大名!容夺命双煞日后报答!”
  林中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吾乃少林寺昙云与峨嵋派清心是也!你二人若再胡乱杀人害命,老子决不轻饶!滚吧!”
  汤逢吉吓了一跳,抱起兄弟便逃。汤逢祥究竟聪明些:“大哥! 那决不是昙云和清心,他骗你的。出家人怎会自称‘老子’?”汤逢吉听兄弟说得有理,却强辩道:“你懂什么?咱俩折在昙云禅师与清心师太手下,虽败犹荣!”汤逢祥知兄长爱面子,又想自己两兄弟再练二十年,也休想找那人报仇,也就不再作声了。
  万士奇死里逃生,实不敢相信自己有这等好运气,呆在当地, 心中一片迷茫。
  竹影摇晃处,出来一人,宽袍大袖,敞怀袒腹,正是恶弥勒袁安华。
  袁安华道:“万兄弟,你太不仗义!撇下我偷跑出来。我本不想救你,只为试试我新近练成的‘烂泥巴打狗功’。夺命双煞忒也无用,如此不经打,倒让你占了便宜去!”
  万士奇愧怍难当, 叫声:“袁大哥!”双膝一曲,便欲跪下叩谢救命之恩。袁安华袍袖轻拂,发出内劲托住他身子,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动辄下跪,太没志气!你带不带我去曲家庄?若是不乐意,咱们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万士奇见袁安华不让自己行大礼拜谢,只得躬身作了一揖。想起适才汤逢祥拿剑比着自己的情形,此刻心中犹有余悸。若非袁安华相救,早已魂归地府。面对救命恩人,若仍口是心非,支吾搪塞,如何说得过去。他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又是迷惘,低头思索了好一阵,才说:“袁大哥予小弟太多,小弟虽武功低劣,也知人以义来,我以义报的道理。只是近日诸多江湖人物来寻家师的晦气。袁大哥若对家师怀有敌意,引路之命,恕难遵从!小弟斗胆要请袁大哥示知来意。”
  袁安华听他如此说法, 不由为之一愕, 嗔道:“你倒是令师忠心不贰的弟子!我早就说过,我有话只对你师父一人讲,不能告诉你。友耶?敌耶?全在令师一念之间!你不肯引路,我就找不到曲家庄么?笑话!笑话!”怒冲冲地袍袖一甩,转身便走。
  万士奇见他当真恼了,心下十分过意不去,情不自禁地拔足追了数步,一声“袁大哥留步”儿欲冲口而出,但想到师门恩重,强自忍住,怔怔地望着袁安华的背影没入夜幕之中,心中抱愧殊深,忖道:“我虽不负师恩,却是亏了友道。在他心中,定是将我当作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凉薄小人了!”心念及此,不由滚出几滴热泪。一个人自艾自怨了片刻,长叹一声,踽踽踏入归途。


  八、 暗器伤人
  曲家庄上下乱套了。夫人相氏从内院哭出来,当着众弟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休,边哭边骂众弟子无能寡义,好容易劝住了,由两名丫鬟扶回内院,一到自己房中,又哭将起来,这回是哭自己命苦,丈夫无情,女儿忤逆。
  七弟子自姚兢以下,人人脸色阴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叹气,苦笑摇头。
  舅老爷相东游手持铁锏,肚子一鼓一鼓的,大踏步地进进出出,一脸的怒容,好像想找人打架,却又寻不到对手。众仆役见了他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恶煞相,无不远而避之,惟恐那两根碗口粗的大铁锏招呼到自己头上来。
  娇小姐曲如兰屋里的丫鬟倒了大霉,家生也在劫难逃。两个丫鬟各得了个耳光,半边脸颊红肿;闺房中的梳妆台已碎成两半,瓷花瓶的碎片撒了一地,茶几变成一堆碎木头。
  凡此种种,只因了一件事:曲家庄的当家人曲世忠失踪了。作客曲家庄的墨剑仙子吕嫣然也一同不见了人影。
  最早发现的,自是夫人相氏。虽说丈夫耽溺武学, 日日夜半起来修习武功,疏于夫妇房帷,相氏内心虽有怨怼,但知他别无专宠,对一干婢女丫鬟也是规规矩矩、道貌岸然的;自己肚子不争气,亦曾劝他纳妾讨小,他却不允。因此丈夫偶有习武废寝,夜不归宿之事,相氏也不以为意,并不往忿路上揣测疑忌,无事生非。
  昨夜丈夫又不曾归宿。相氏只道他这几日迭遭大事,心力交瘁,元气有损,要练功自补,也就独个儿睡了,临睡前还吩咐老仆熬人参燕窝羹,给丈夫送去点饥。
  今日一早起来,相氏洗漱方毕,也不用婢女陪伴,独自去书房,意欲与丈夫商量女儿如兰的终身大事。以相氏看来,这次曲家庄遭逢大难,究其根本,全因如兰人大心大而起。曲家簪缨世族,丈夫虽不曾入仕,但究是名扬天下的一号人物,若是闹出丑事来,人言啧啧,曲家何以存世?是以她忧心如捣,只觉得天下事,无过于女儿婚事、曲门清誉为重。
  小院里鸟声叽啾,茑萝缘壁,作花墙头,葡萄垂绿,月季绽红,甚是清静。书房里寂然无声,相氏推门进去,见丈夫不在里头。初时也不在意,出来打发家人、婢女去找。找了一圈,均回禀说找不到,于是将兄弟相东游及七弟子召来询问,众人皆说不知。相氏这才慌了,将众人派出庄去,四处寻找,均无所获。
  到了这时,非仅相氏着急,相东游及众弟子也忐忑不安,不约而同地想到:曲大官人悄然离庄,多半是去搭救万士奇了。这话当着相氏,怕她更添忧急,均觉不宜出口;更不能说有吕嫣然相伴同去,以免横生枝节。偏偏相氏想到了那位容貌佳丽、风姿绰约的墨剑仙子,一问之下,众人不敢隐瞒。于是相氏醋缸倒翻,便哭闹起来。
  众弟子聚在厅中商议。以彭兴邦、石守义之见,当备马携械,赶去太湖听涛轩,为师父打个接应。说师父武功虽高,又有吕嫣然相助,但沙七星老奸巨猾,人多势众,要救八师弟万士奇,恐非易事。而黄循礼、周仁却持异议,说师父不辞而别,恐别有要事,谁敢担保说他老人家定是去救万士奇了?护庄也是件大事,还该谨慎勿妄动,说不定再俟片刻师父即回来了。这一说也合理路,众人又没了主见。吴遵德道:“这几日先是少林僧,后是沙七星那老贼,接连二三上门来寻衅生事。说不定师父不胜其烦,特意出去散散心,避避风头……”他话未说完,孟平和彭兴邦便吆喝起来:“吴师弟休得胡言乱语!师父他老人家最有担当,岂是怕事之人?”吴遵德也知自己失口,红着脸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吭声。
  姚兢是同门之首,皱了下眉头,道:“师父去向不明,自有他老人家的深意。咱们做弟子的不要胡乱揣测。更不可以已之心,度恩师之腹!”他瞥了吴遵德一眼,续道:“万师弟失陷敌人之手,以我想来,未必会有性命之虞。为何呢?那沙老贼指名要的是飞蝠聂进,万士奇易容冒称,被人识破,最多是受些皮肉之苦,要他性命又有何用?咱们师父最爱惜弟子,万师弟是要去救的,但也不争在一时。少林神僧映空大师在十里岗遭人暗算,性空等疑在咱们师父身上,洗刷嫌疑、访拿真凶,是一件大事,师父决不会置之不理,但这非一蹴而就之事,三数日内未必能见功。
  “此刻,我也不必瞒着师弟们了。我与孟师弟从京城赶来,是有大事禀报师父。我们在京城中得了个讯息,朝中颇有几名权贵疑心是咱们恩师收留了无翼飞蝠聂进。飞蝠聂进是朝廷屡缉不获的侠盗,‘勾通盗匪’的罪名非同小可。我们挂念师父安危,急速赶来知会师父。想劝师父别管这人,以免惹祸。师父说此系捕风捉影,不必理会。这样,我们便放心了。咱们师父名头大,又爱朋友,所谓树大招风,名高谤至,历来如此,倒也并非自今日始。讵料又波澜横生,沙七星老贼掳了黄师弟与小师妹为质,口口声声要师父交出聂进。师父不得不行‘掉包计’,搭上一个万士奇,才将黄师弟与小师妹换回。在此之前,又不断有江湖群豪或上门骚扰,或在附近争斗殴击。流言蜚语,皆冲这莫须有之飞蝠而来。我反复思量,其因有二。一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想借刀杀人,危害咱们的师父。虽说浮言可以事久而明,众嗤可以时久而息,终有真相大白的一日。但到了那时,曲家庄也元气大伤了。别的不论,便是沙老贼,说不定即刻就会去而复来……着实可虑啊!”他脸露忧色,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众师弟频频点头,都觉大师哥剖析得合情合理。
  姚兢又道:“这二呐?我也不怕得罪各位师弟,你们都老实说,你们中间有没有谁想学那扶危济厄的大侠客,出于好心救了飞蝠聂进?致令咱们师父跟着受累!”他倏地拔高嗓门:“有就有,咱们一同来想法子!再隐匿不说,那是既害师又害己!”说得这里,他已是声色俱厉,震得窗纸簌簌而抖。
  彭兴邦、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五人面面相觑。黄、周、吴三人毫不知情,隔了一会先后说:“没有!飞蝠聂进是男是女,我也不知。”“我没有这样的事。”“我也没有。”
  石守义把眼睛看着彭兴邦。彭兴邦道:“大师哥,我们怎敢背着师父自行其事?”石守义也道:“我不知道啊!”两人心里都在想:“师父把那姓聂的藏到哪里去啦?莫非早已送走了?或者根本就未带进庄里来?”跟着又想:“这姓聂的究竟有什么古怪,师父竟不惜舍了万士奇一条命?”
  吴遵德道:“大师哥,那飞蝠到底是什么奢遮人物?官府要拿他,江湖人物也盯住不放?”这问题在众人心中盘旋多时,吴遵德口没遮拦,冲口而出。大家都是眼睛发亮,看着姚兢。
  姚兢向一旁的孟平望去,孟平微微点头,姚兢正要开口,厅门嘭地推开,怒容满脸的曲如兰右手揪着小猫头的耳朵,将他拖进来,提足砰地把他踢倒在地。小猫头“啊唷!”大叫。
  “小师妹,怎么回事?”厅中诸人见状,无不讶然,好几人问道。
  曲如兰脸罩寒霜,怒气冲冲地指着小猫头:“你们问他自己!他仗了谁的势,竟敢诽谤我爹爹!”
  小猫头捂着痛处爬起来,见厅中各人都迷惑不解,叫道:“我怎敢……小姐,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只想问一问我义兄的事……”
  曲如兰大叫:“你还抵赖?我听得清清楚楚!你……”扬起手臂,又欲打他。孟平离座跃出,伸臂格开她的手,道:“小师妹,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如兰道:“适才我从里头出来,这贼小子猛地从回廊后蹿出来,拦住了我,我吓了一跳。念他是万师弟的拜弟,也不怎么与他计较,只说:‘小猫头!你在我们这里不要乱钻乱跑。’这贼小子道:‘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们把我义兄推到火坑里,什么时候救他回来?’我说:‘沙老贼人多势众,救万师弟一事须周密筹划,我爹爹自有安排,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出来!’他说:‘救不回来怎么办?’我说:‘一定能救他回来!我爹爹说过话没有不作数的。眼下敌人势大,不可力敌,只有智取,要从长计议。’这时,他的话就难听了,他说:‘等你们从长计议妥当,我义兄早已被敌人杀害了!’我忍着气,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敌人不会杀他的。我被敌人掳去这么多天,不也活着回来了?你放心!’他倏地变了脸,道:‘你能活着,是靠我义兄的一条命付出去才换来的!你是千金小姐,性命金贵,是你爹娘的心头肉。我义兄的命贱!草芥一般的人!你爹爹只会拿弟子的命去保你平安,决不会拿你一根头发去换回我义兄的命!’”曲如兰讲到这里,满脸通红,怒火又旺,大声道:“各位师哥!你们说,这小子满嘴喷粪,诋毁我爹爹,该当何罪?”
  姚兢等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小猫头的话固属不敬,但也不纯为信口雌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聂进,已将万师弟舍出去了,倘若再有第二个沙七星,师父故技重施,又会轮到哪一个弟子倒霉?
  孟平道:“小师妹,你欲如何处置他才好?”
  曲如兰挟怒而来,自是要师哥们狠狠责罚小猫头,不料孟平反而问道于她,她怔了怔,向泪痕满面,惶恐不安的小猫头瞥了一眼,若说打他一顿,逐出庄去,未免对不住万士奇,若是轻轻放过,又难消心头之怒,便哼了声,道:“若依我的脾气,当撕烂他那张嘴!师哥们看呢?”
  石守义当日说万士奇笨,被师父当众斥责,至今耿耿于怀,这时便大声道:“叫他自己掌嘴一百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姚兢殊不愿横生枝节,睃了石守义一眼,心中嫌他小题大作,口上却说:“好吧!就这样办。小师妹与石师弟将他带出去罢!咱们谈正事。”
  曲如兰与石守义便去拖小猫头。小猫头心知活罪难逃,突然暴怒起来:“你们放开我!你们号称侠义道,只会欺负弱小,算什么英雄好汉?快放开我,让我去与万大哥死在一起!”
  彭兴邦叫了声:“且慢!黄师弟先带这小兄弟出去。”又道:“大师哥,我有几句话说。”
  彭兴邦在同门师兄弟中位份居三,因姚、孟二人早离师父跟前,自立门户去了,故在曲家庄的师兄弟中,实是以他居首。他学艺既勤,性子沉穆多思,虑事周详,最得师父信任和同门敬重。黄循礼便应声而出,将小猫头带出门去。
  彭兴邦道:“这小猫头言语不检,但终是万士奇的拜弟。士奇为师门立了大功,一切看士奇的面上吧!咱们若是打了他,士奇回来不好交代。小猫头的嘴又臭,到江湖上添油加醋胡说一通,于曲家庄的名头……”他摇了摇头,转向曲如兰笑道:“小师妹,我是要想息事宁人,小事化了。你要责怪,只怪我一人罢!”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点头称是,说犯不上与个没教养的小乞丐一般见识,没的自跌身份,当以师门声誉为重。曲如兰闹了一通,胸中怒意本已渐消,见众师哥都不欲作恶人,一切不是又堆到了自己身上,心中懊恼增到十分,用两个手指塞住耳孔,跺足叫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你们都是好人!我对不起万士奇,我该受那小乞丐的辱骂……”
  众人都知她既娇且骄,刁蛮无理,最不听人劝,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她去撒泼。本来这种时候都由石守义温言抚慰,软语宽解,将她哄得由嗔变喜。但当他知曲如兰一颗心全在夺命双煞之一的汤逢祥身上后,心也冷了许多,这时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便道:“小师妹,师父去向不明,万师弟生死莫卜,敌人或会去而复来。咱们实无精力来理会芝麻绿豆的小事。你若怒气难消,这会儿赶出去,对那小丐或打或杀,都由你。只是别在这里徒乱人意……”
  在曲如兰,也只是发作一通,稍减胸中烦恼即可,并无将事闹得不可收拾之意,这时听了石守义不阴不阳的几句话,气得俏脸发白,贝齿怒咬,星眸喷火,娇躯乱抖,指着石守义:“你,你,你……”
  黄循礼推门进来,道:“那小猫头走了!是他自己要走的!他说他要去救万师弟。还说……”一见曲如兰这副样子,便将以下的话吞了回去。姚兢等均知小猫头还说了些难听的话,此刻无暇理会。
    孟平道:“小师妹息怒!种种事由,皆因那个莫须有的聂进而起。我们正在这里合计,不知那谣言因何而起,造谣的祸首又是什么人……”
  曲如兰道:“这也不算谣言……”话甫吐出,方知说错了。聂进一事,是爹爹手叮咛万嘱咐,决不能向人泄漏的。沙七星数番以死相胁,她也坚不吐实。这一下失言,虽说厅中俱是师兄,并无外人,也已违背了父命。她心中懊悔,又无法转圜,红着脸跺足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要问去问我爹爹!别来问我:”转身便奔了出去。
  厅中陡然静下来,人人心中有许多疑问,只是难以出口。忽然,吴遵德自言自语道:“听小师妹的话意,那聂进是与我们曲家庄有什么干系?这就奇了!师父为何还要让万师弟去冒险呢?我真不懂,一个是自家的弟子……”
  他话未及说完,姚兢双目圆睁,厉声道:“吴师弟!你还胡说八道?不怕烂舌头么!奸人故意将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挑动官场、武林与师父为难。当此危难之际,咱们正该惟师命是从,同心协力,共抗外敌才是!”
  吴遵德受了这顿训斥,一张脸红白不定,再不敢言语,把头低了下去。
  姚兢向孟平看了一眼,道:“眼下师父不在庄中,又不曾交代什么话。相大侠虽是长辈,但毕竟是客。我们曲门弟子该当担起护庄之责。彭三弟、周五弟,你二人带些庄丁到北面巡察,以防沙老贼卷土重来。黄四弟与石七弟率人守把东、西门,陌生人一个也不许放进来!吴六弟守南门!孟二弟与我留在此处,一有动静,速速来报!”
  彭兴邦等俱领命而去。姚兢站了起来,道:“孟师弟,我想到师父书房里瞧瞧,说不定师父会留下字柬示知他的去向;只是师娘没找见罢了。”
  孟平点了点头:“不错,是该仔仔细细、角角落落都找上一找。我去陪相大侠说话。”言罢,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出厅分头行事。

  姚兢曾在曲家庄住过十年,但师父这间僻院书房却未进过几回。曲家庄上下均知这间书房属禁地,除却曲大官人的贴身仆役,任何人不经允可不得擅入。因此,当他走行院门时,明知师父不在庄中,一颗心还是按捺不住,怦怦而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步子。
  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是相氏叫人锁上的。姚兢一看附近无人,暗提内息,一个“一飞冲天”,双足刚触上墙头,突听身后有人“啊”的惊叫。急转头看处,但见一个叫曲贵 的老仆手持竹帚刚从拐角处转出来,脸上是错偔神情,似是对曲门大弟子白昼踰墙大为不解。
  姚兢心头凛然,忙返身下墙,脸上堆出笑容,迎上去道:“曲贵叔,你可真勤快呀!师娘叫我到书房里取些纸笔,又忘了给我钥匙开锁。我懒了一懒,是以便……嘿嘿嘿!”
  曲贵已七十挂零,对主人极为忠心,他是老太爷手里的人,早就该安享余年、万事不管了。但一辈子劳作惯了,哪里闲得住?平日里除了数落庄中年轻后辈这个懒惰、那个滑头而外,便是捏一把秃扫帚,到各处划捡几下。书房钥匙正该他掌管。他听了姚兢的话,瞪圆了昏花老眼,嗔道:“夫人屋里的秋菊、春兰两个丫头越来越懒了!夫人要纸笔,怎么差你来取?老太爷和老爷定下的规矩又不是不懂得!你在此等着,我开了门,我取给你。”他一边絮叨,一边去解裤腰带上的钥匙开锁。
  姚兢心中七上八下的,忖道:“此老最多嘴喜管闲事,说不定一转身便会将‘春兰、秋菊懒’的话嚷遍全庄。留着他是个祸根!”计议已定,挨近曲贵,等他刚开了院门,手起掌落,击在他头上。曲贵毫不提防,掌力入脑,顿时毙命。尸身前倾,倒进门内。姚兢伸足将他尸身拨了个转身,闪进门里,反手关上院门。里头书房的门也锁着。姚兢不及从曲贵身上取得钥匙,单掌贴在窗上,运力轻推,“格”的一响,便将窗子震脱了臼。他手在窗台上一搭,身子如狸猫般蹿入屋内。
  姚兢无暇去品评壁上顾恺之、关同、巨然、李成、范宽、米芾、李唐诸名家的书画,对古玩架上的秦罐汉瓶也只匆匆一瞥。书柜里有一些曲世忠历年收罗所得的武学拳经剑谱,姚兢抽出几本翻了翻,也无甚趣味,随手插回。
  书房隔成里外三间,中间那间不过一榻、一几、一案、两椅,系曲世忠起居之所。最里头那间门上又挂一把黄铜大锁。到了此际,姚兢无所顾忌,轻轻抽出一把晶亮的匕首,锋口按在锁头上用力一削,铜锁应刃而落。推门一看,里头黑乎乎的,一股扑鼻霉味,地上是厚厚一层灰,四口大书柜贴墙而立,另有十来只箱笼从地上叠到屋顶。角落里老鼠吱吱乱叫乱窜。竟是一间库房。
  姚兢微感失望,心道:“难道师父未将人藏在书房内?但不藏这里,又能藏在哪里?这屋子的架构,不像有夹墙暗室,难道庄内另有藏人的隐秘处所?”
  他不敢在屋内多所逗留,轻手轻脚出来,带上房门,一眼瞥见院内地上曲贵的尸体,忖道:“我连人也杀了,还有什么忌讳?”又想:“哪怕能找到一点有关飞蝠的物证,也可向相爷交代了。”
  他调匀呼息,定了定神,重行入屋,细细搜索起来。终于在李唐的那幅《风雨归牧图》画轴后,发现壁上有块青砖四周的缝隙特别宽,他掌心贴在砖上,运力使了个吸字诀,那青砖应手而出,露出里头一个铁环。
  姚兢大喜过望,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手心汗也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三指套进铁环,正要运力拉动,猛听得外头一声尖叫:“啊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曲贵老儿死啦!”
  姚兢闻声一惊,忙松指返身出屋,足尖一踮,飞身上屋,只见有个仆役正背向自己跳着脚大呼叫人。趁他没瞧见自己,急从西北角翻落。
  却说那仆役名叫花荣,是庄上的花匠,途经院门,正好一阵风吹来,将院门吹开一掌宽的缝隙。花荣也不以为意,正欲将门合上,忽见门缝里地上有堆隆起的东西,凑眼一看,青衣青裤,身边一把秃帚,不正是曲贵老儿么?花荣大惊,便直着嗓子叫起来。不一会便有几名仆役闻声赶来,格于大官人多年严命,谁也不敢踏进院门一步。内中有一人道:“你们在此守着!我去禀告舅老爷!”另一人道:“曲贵是老太爷手里的人,还该报知夫人!”还有一人道:“夫人这两日心里正烦,别拿这事去扰她!”儿人正叽叽喳喳各抒己见,姚兢到了,问道:“你们在此地干什么?适才我听到有人喊叫。”
  众仆一见姚兢,一齐躬身道:“姚大爷,曲贵倒在门里,看起来是死了,也不知是死透了还是中风一时昏厥。”
  姚兢推开门望了一眼,嗔道:“还不快将他弄出来?”众人皆知这两日是姚兢在当家,便一涌而入,将曲贵的尸体搬了出来。姚兢装模作样地搭了搭脉,摇头道:“心脉已绝,老人家是故去了!可怜,可怜!这么大年纪还不肯歇着,劳作了 一辈子……”说着,眼睛连眨,挤了两滴眼泪。
  众仆见曲贵果真死了,霎时悲从中来,都落下了眼泪,有一人还呜咽出声。姚兢叹息数声,道:“你们先将他抬去,选口好棺材,休要委屈了他,我去请示夫人、舅老爷后再作料理。这院门仍给锁上,钥匙我去交予夫人收掌。”又叫 住花荣问了几句,提着钥匙走了。曲家庄仆役成群,一个老仆死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花荣等也只以为曲贵油尽灯灭,何况姚兢那一掌使的是阴劲,不碎头盖骨,外表上看不出来,谁会去疑心他?便抬着尸体去收殓。
  姚兢三言两语将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松了一口气,心想书房内的秘奥已为自己所知,下一步当谨慎戒惕,万不可莽撞失风,而致功亏一篑,便向师娘的院中行去。
  一进门,便见丫鬟春兰在廊下给鹦鹉添食喂水,屋里传出相氏、相东游和孟平的说话声。相氏道:“我一见那狐狸精的一双桃花眼,心里就不是个味儿。妇道人家不在家中相夫课子,拿着一把剑在江湖上东颠西跑,有几个是正经的?这几日我右眼皮老是跳个不休,就晓得要出事。你们又什么都不跟我说,只瞒着我一人!”接着是相东游、孟平的劝慰。春兰一见姚兢,便盈盈一福,转头叫道:“夫人!姚大爷来了!”里屋传出相东游的声音:“进来罢!”
  姚兢进屋依次向师娘和相东游行了礼,抬头一看,相氏两只眼睛肿如红桃,心下窃笑,脸上不动声色,禀道:“师娘,适才花匠花荣等报讯,说曲贵中风故世了。曲贵后事如何料理,要请师娘示下,弟子才好吩咐他们去办。”
  相氏吃了一惊:“什么?曲贵死了?怎会死呢?昨日我见他还挺健旺的!”
  姚兢道:“我去看了他。想来是跌仆中风,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是他掌管的钥匙,请师娘收好!”将串钥匙递给相氏,又道:“曲贵是师祖手里的旧人,是否等师父回来再择地安葬?”
  相氏怔怔地又流下两串眼泪,小声啜泣一会,道:“谁知你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你去吩咐管家,命他给曲贵厚殓厚葬,不可委屈了他!”
  姚兢应道:“是!”向孟平使个眼色,退了出来,回到前厅。不久,孟平便匆匆进来,看了看姚兢的脸色,轻声问:“如何?可有什么发见?”姚兢道:“才初见眉目,须半夜再探。刚才好险,差一点便……”孟平道:“我听你说曲贵死了,心中便猜个八九不离十。别的倒还罢了,那位舅老爷人很精明,城府又深,须防他一脚。适才我与他参详师父的去向,他说师父定是到太湖去了,万士奇失陷敌手,师父不会不救。我说既如此,咱们就该赶去赴援。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师父性子高傲,既孤身前往,必是胸有成算,不肯让旁人插手。你师父那日假作中毒,非但瞒过对头沙七星,连庄内大众全蒙在鼓里,计谋之深,虑事之周,岂是常人可比?’我看这位舅老爷是知道师父的去向的。”
  两人正在商议,只听得外头步声杂乱,似有数人奔了进来。有个欣喜的声音高叫:“大师哥!大师哥!万师弟回来啦!万师弟回来啦!”
  姚、孟二人急开门迎出去,见万士奇由吴遵德相伴,后头跟着小猫头,已来到厅前大天井里。姚兢抢上前,扶住万士奇双肩,嗬嗬笑道:“好!好!你平安归来,我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这两日我们都在挂念你的安危,当真是食不甘、寝不安,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去救你啊!快进屋说说,你是如何脱险的?孟二弟,你快去禀告师娘,就说士奇已平安归来!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万士奇在厅中坐下才喝了碗凉茶,相氏、相东游、曲如兰等得了讯息,相继来到,围着他嘘寒问暖乱了好一会,这才叙次落座,由万士奇禀告脱险之经过。万士奇不见师父的影子,心中纳闷,几次想问,但要回答大家七句八舌的提问,一时不得空闲,只得将所历所经之事,从头到尾叙来。当说到沙七星将自己交予时天翔、姚充等,姚兢、孟平、吴遵德大骂沙七星勾结官府,甘作鹰犬,彻头彻尾是个江湖败类。相东游却声色不动,只淡淡说了句:“沙七星如此行事,从今后江湖上再没有他这号人了!”当说到夺命双煞劫道救人,众人都露出惊诧的神情,曲如兰更是星眸闪光,鼻翼翕动,胸脯起伏,十分激动。万士奇见她这副神态,心中一酸,心想:“她对汤逢祥之思慕,并不因遭磨难而稍减。这两日,恐怕她想到我的时候,还不及想到汤逢祥的十分之一。汤逢祥被我拗跛腿骨一事,还不能当她的面说呢!”
  万士奇道:“双煞兄弟敌住了时天翔等,执意要我先逃,我拗不过他俩,便趁机脱身。师父不在庄里么?我有事要向师父禀报!”
  相氏的脸顿时挂了下来,哼了声道:“你师父不在,去了哪里,连我也不知。”
  曲如兰着急地问:“小师弟,你怎么只管自己逃命。他们……汤……后来怎么样啦?”一言出口,脸已红得像块大红布,双眼犹直视着万士奇。
  万士奇答道:“双煞武功高强,自是打退敌人,从容脱身。”
  曲如兰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那时天翔也十分了得么?”
  万士奇支吾道:“我,我后 来 又 遇见他 俩。他俩好好的………”
  曲如兰问:“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俩?他俩识破了你是假冒的么?”
  相氏眉头一皱,道:“兰儿!不相干的人和事咱们少管。士奇历经奇险,总算吉人天相,平安到家,这就够了!我这几日老在想,若是士奇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曲家怎对得起人?门下弟子口中不说,心里也会嘀咕:给曲大官人做徒弟,得拿性命来换师父女儿的平安!”这番话辞气平和,骨子里甚是厉害,当真是所谓“绵里针”,刺得曲如兰神色大坏,万士奇也坐立不.安。只小猫头大畅所怀,背过了脸窃笑。
  相东游赶紧道:“姐姐,你先回房去。我们跟士奇还有话要说。”
  众人送走了相氏,又回到厅中,曲如兰被继母当众损了几句,心中十分恼怒,也气鼓鼓地回房去了。小猫头不便与闻庄中事,万士奇着他在外相候。
  相东游道:“士奇,你师父不在庄里,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归来。你还遇到什么,跟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万士奇道:“相大侠,我被时天翔手下的姚充识破了。他知我是曲家庄的人。这事不可不防。还有,我在途中遇到一个叫袁安华的高手,他自称恶弥勒,来自芒砀山,说是奉他师父孤鸿子之命,来寻我师父。问他来意,他怎么也不肯说。就是这两件事可虑。”
  姚兢道:“相大侠,孤鸿子与恶弥勒袁安华是什么来历?我从未听说过这两人。”
  相东游道:“孤鸿子是一武林异人,嗜武成癖,一生便以精研武学为业,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也不理会武林中事,独来独往,是以声名不显。据说其修为不在四大高人之下。恶弥勒袁安华这人我也是初闻,既为孤鸿子门徒,也当是一流高手了,谅是他艺成下山,遍访成名人物以验证其所学吧!士奇被人识破真相,实属在所难免。我姐夫当日为沙七星所迫不得已出奇计应付过去。用士奇假冒聂进,在当日是险着,今日思来非但是寻常险着,更是留有后患之险着。假冒只可蒙混一时,早晚得被人识破真相。本来聂进只是莫须有之人,躲在曲家庄是莫须有之事。现在你曲家庄既推出个假冒的,旁人不以为是你形势格禁,反认定你藏起了真的。弄得你百口莫辩,跳进黄河洗不清!这事才真可忧虑呢!唉——”
  姚、孟、吴、万四弟子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均觉相东游将利弊剖析得十分精当,但事已如此,无可更改,如何是好?
  孟平叹道:“曲家庄永无宁日了!除非那聂进现身,该杀该剐一人承当,但……谁知他躲在何处?却拿我们师父来背这黑锅!”
  吴遵德心直口快:“没有就是没有,官府要不信,就让他来搜上一搜。省得疑神疑鬼!”
  姚兢也说:“吴师弟这话倒也有理。他搜不出来,又奈我何?我担心的是,倘若一搜果真搜出个人来,就糟了!那可是灭门的泼天大祸!”
  相东游微微一笑,讥刺道:“姚兢,你着官服,吃官饭,行官礼,说的也是官话!灭门?他灭我个鸟!曲大官人是响当当的汉子,又不是一踩就碎的软豆腐。真到那个份上,大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未知是谁灭谁呢?”
  姚兢腾的红了脸,讪讪道:“相大侠,我也是为师门安危着想。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师父家大业大,毕竟不同于纵横江湖,笑傲山林的游侠……”
  相东游道:“游侠有甚不好?你们师父一身功夫,不到江湖上做番事业,埋没于田园之间,于国于民毫无作为,我瞧是可惜了他那副大好身手!自然啰,你们不忘师恩,也属难能可贵。此刻危机四伏,你们师父又不在家,我只望你们师兄弟同心协力,沉着应付,共度危难,切不可在此关头疑虑重重,自乱阵脚。”
  孟平道:“正是,正是!适才大师哥分派大家护庄时,讲的也是这个意思。相大侠,你是长辈,我们有不当之处,你要多多教导!”
  相东游朗声道:“教导两字不敢当。我人在曲家庄,或要多管些闲事,指手画脚讨你们的嫌!哈哈哈……”他放声豪笑,声震屋宇。
  姚兢笑道:“相大侠言重!有相大侠在,我们就有了主心骨。”孟平、吴遵德也咧嘴陪笑。万士奇不知怎的,只觉姚大师哥的这张脸与往日有所不同,却一时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他正当脚酸肚饥,便告辞出来。
  才转过庑廊,便见小猫头提着一只竹编食盒,笑嘻嘻地站在月桂树下。小猫头道:“大哥,快回屋去,我给你找来了好吃的!”
  万士奇是在回庄的途中与小猫头相遇的,硬将他劝了转来。这时见小猫头如此关怀自己,心下感动,忖道:“他与我相交不过数日,便欲舍了性命去救我,这份情谊世所罕见!”便亲热地拍拍他肩,以示谢意。弟兄二人一同往偏院走去。

  回到房中,小猫头掀开食盒盖,将从厨房取来的卤牛肉、烩鱼块及一大碗米饭摆上桌,催道:“大哥,你饿狠了吧!快吃快吃。厨头老陈真小器,他锅里炖了只老鸭,就是不肯给我,说是要给小姐喝汤补养的。你为他们曲家几乎把命都搭上,他们连只鸭子都不给!”
  万士奇道:“你不要乱说。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厨头老陈不知我今日回来。再说我又不是饭桶,肚中哪装得下这许多东西?兄弟,你也来吃一点吧!这几日,你在庄里没闯祸吧?”
  小猫头捞了块牛肉放在嘴里咀嚼,话声便含混不清了:“我闯什么祸?只是被那母夜叉似的千金小姐……”方说到此处,他突然卡住,瞠目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曲如兰。
  万士奇扭头一看,慌忙站起来:“啊!小师姐!”曲如兰显已听见小猫头的话,朝他瞪了一眼,板着脸跨进门,顾自在椅上坐下,道:“你先吃,吃完了,我有话跟你说。”口气冷冰冰的,垂下头看自己的手。
  万士奇知是她跟小猫头怄气,便说:“兄弟,你先出去玩。”小猫头向曲如兰做个鬼脸,走出门去了。万士奇见她容颜比先前清减了些,脸色略现苍白,心中泛出一股怜惜之意,柔声道:“小师姐,你在沙七星那里,吃了不少苦吧?都怪我当日没保护好你,在竹林小屋中了那姓聂的妇人设下的圈套!我曾经想过,若是你有个闪失,我是不能活着的了。总算天 老爷保佑!”
  曲如兰霍地抬头,双目如电光一闪,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说这话,岂不是存心来呕我么?”
  万士奇一惊,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跟着想到,定是她回庄后受了爹娘重责。迁怒于人,本是她习性使然,万士奇已见多不怪了,只咧嘴笑了笑,低头扒饭,心中对她来意已猜到几分。
  顷刻工夫,万士奇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笑道:“小师姐,你要跟我说什么话?”他计议已定,决不告诉她汤逢祥的行踪,以免她二度出走,再生事端。
  曲如兰款款站起,柔声道:“小师弟,你坐好了!”突然双膝一曲,跪倒于地,拜了下去。万士奇大惊失色:“小师姐,你这是干什么?”忙伸手去扶,却已慢了一步,曲如兰“咚”的叩了个响头,站起身,凛然道:“小师弟,你救过我命,我无以为报,只有给你叩头!”万士奇万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惶恐,又是惊诧,叫道:“小师姐!”曲如兰神情肃然:“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欠你的,我自会偿还。师兄弟中,你对我最好。我叫你做什么事,你心里纵不情愿,也从不违拗于我。我这次中了敌人圈套,险遭不测,曲家庄里真心实意挂念我的,除了我爹爹,第二个就是你。为了我,你不惜自投虎口。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的……”
  万士奇急道:“小师姐, 你不要说了!”曲如兰道:“不, 我要说的!我曲如兰也不是没心没肺的木头人。我失陷于沙老贼手中那些日子,想了很多。脱险回家之后,方知是你以一条命将我换了回来,我想得更多。今日见你平安归来,我高兴得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若是你回不来,我这一辈子就再不会快活的了!”
  万士奇听得血脉贲张,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只觉为了曲如兰这番情深义重的言语,自己便是再死十次百次,也是心甘情愿。他情难自己,眼睛已湿了,颤声道:“小师姐,你不知道我……”
  曲如兰上前一步,握住他手,柔声道:“小师弟,我知道,我全知道。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允我。你答不答允我呀?”
  万士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双手,眼中所见是她的星眸桃腮,鼻中所吸是她身上阵阵粉香,登时如受电击,一阵迷乱,嗫嚅道:“你说,你说。我什么都答允……”
  曲如兰嫣然笑了,笑容灿如春花,美若云霞,她耳语似地轻轻说道:“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那汤逢祥现在何处?他身子还健吗?”
  虽然这几句话声细若蚊,万士奇听在耳中,却似一声惊雷,登时身子剧震,不由放开了她手,后退一步,一股寒意从头顶掠到脚心,仿佛将全身的血液也冻住了。“她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个汤逢祥!我怎会这么蠢?她哪会看得上我?我不过是个既丑陋又愚笨的乡下小子罢了。她几句好话一哄,我便神魂颠倒,竟而痴心妄想,真是羞耻!”
  曲如兰本道自己略施小计,定能如以往那样,将万士奇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时见他脸上忽红忽白,胸脯起伏不定,眼神忽而炽热似火,忽而寒冷似铁,才知自己想错了,心下又恼又羞,又感歉疚一时想不出话来,脸上也热辣辣的。
  一霎之间,万士奇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既有受骗上当的痛苦,又有对汤逢祥的嫉妒;既恨自己失态,又有对曲如兰的怨怼;既有相思成空的凄楚,又吃惊于自己不再对她俯首帖耳,死心塌地……
  两人怔怔地相对而立。过了顷刻,万士奇暗叹一口气,心道:“我曾发誓要使她快活高兴,怎能转瞬便忘?”如此一想,心神渐渐宁定,道:“小师姐,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行不行?”
  曲如兰精神一振,倏地睁大了眼睛,热切地说:“你快讲!我都会答允的!”
  万士奇道:“等师父回来,征得他老人家的允可,我便亲自去找汤二侠。此刻,师父不在家,曲家庄在强敌环伺之下,外患未已,我们惟有一心一意护庄保家,再不能起什么风波了!”
  曲如兰大失所望。她为了与汤逢祥见上一面,经历大劫大难,思恋之情非但并没因此减弱,反更为强烈,现知万士奇不久前才与汤逢祥见过,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去,与心上人相会,否则自己那番九死一生的磨难便一文不值了。此刻听了万士奇的话,身上凉了半截,半晌作声不得。待要拂袖而去,一则士奇所言皆在理上,二则若无他指点,自己再盲人瞎马乱闯,极可能南辕而北辙。她中心栗六,反复思量,只是答应不出。脸上的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
  万士奇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十分难过,不由对她大起怜惜之意,温言慰道:“小师姐,你放心!等到这场危机过去,我若不把他给你找来,誓不为人!”
  曲如兰眼中泪珠儿滚来滚去,终于突眶而出,落在胸襟上,咬咬牙,叫了声:“你这没良心的!”掩面奔了出去!万士奇心中一痛,情不自禁拔足追出门,曲如兰却已没影了。
  小猫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冷笑道:“大哥,你们这位小姐脾气恁坏!你不要去睬她!”敢情他并未走远,全听得一清二楚。万士奇黯然神伤,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忖道:“她别是又像上回那样,独个儿偷跑出去寻那姓汤的罢?”心念及此,悚然而惊,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便向前院赶去。
  才转过前院的照壁,只见有个庄丁神色慌张地奔了进来,口中叫道:“不好啦!不好啦!吴六爷被人打伤了!”万士奇吃了一惊,拖住那庄丁问:“是谁打伤了吴师哥?在什么地方?”庄丁道:“就在庄南门外,一个从没见过的外乡人!”万士奇暗道:“难道是袁安华?”放开那庄丁:“你快去禀报姚大爷和舅老爷相大侠。不要乱叫乱喊!”足下加快步子,直奔南门。
  守把南门的众庄丁,正张弓搭箭簇拥在门内,吵吵嚷嚷的。万士奇好容易才挤上前去。但见门外的空地上,六师哥吴遵德与三个庄丁匍伏在地,不知死活。一旁袒腹而立的,正是恶弥勒袁安华。他抬脸向天,浑不将五丈外的几十副强弓劲弩放在眼里。

  万士奇暗暗叫苦,镇定心神,叫道:“袁大哥!袁大哥!小弟是万士奇。你把我师哥怎么啦?”
  袁安华瞪眼一瞥,朗声道:“原来是万老弟,你脚头倒不慢!你不肯引路,我不也是找到了?令师曲大官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万士奇道:“家师出门未归。袁大哥,你把我吴师哥怎么啦?”
  袁安华斜睨着地上的吴遵德:“这熊包还是你师兄?他对我无礼,我也没怎么他,只将他点了穴道!”
  万士奇略感放心,走上去俯身要将吴遵德扶起来。袁安华袍袖轻拂,内劲发出,将万士奇推了个趔趄,道:“你想作什么?去叫曲世忠出来!我要问一问他:曲门弟子是如何接待远客的?”
  万士奇见他蛮不讲理,心下恚怒,正要反诘,听得姚兢在身后叫道:“万师弟回来!在下姚兢,来客请示知尊姓大名!”
  万士奇扭头一看,见姚兢、孟平已率各位师哥赶到门首,却不见相东游的影子,忙道:“姚师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袁安华。”袁安华笑道:“不错!还有个外号恶弥勒,你怎不告诉他?”
  姚兢踏上数步,拱手道:“原来是袁大侠……”袁安华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我老袁从不扶危济难,什么‘侠’不‘侠’的?你别给我脸上贴金!”姚兢续道:“家师出门数日,至今未归。袁大侠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袁安华道:“不一样,不一样!若能告诉你,我早就跟万老弟说了。何必巴巴地赶到曲家庄来,受你们这班不懂礼节的小辈的气?你说老曲不在庄上,我却不信,让我入庄找找看!”说着,迈开步子,摇摇摆摆走上来。
  姚兢叫道:“且住!”左手一摆,他身后的弓箭手都张弓控弦,对准了袁安华。
  袁安华脸上怒色一现:“小辈敢尔! 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庄,看你曲世忠出不出头?”脚下不停,大步走上前来。
  孟平取过一副弓箭, 叫道:“看箭!”引弦一发。 一支羽箭飞出,直射袁安华挺出的大肚皮。他呼喝在前,发箭在后,谅对方定能避开,只是要阻他前来。哪知袁安华既不躲避,又不伸手接矢。箭去似流星,正中袁安华的肚子,噗的一响,竟尔插在他肚子上。
  更奇的是,袁安华直立不动,叫道:“你再射一箭试试!”声音洪亮,震得人耳鼓发麻。他大肚子一腆,那箭掉在地上。肚皮上连个印子也没有。原来他肥肚大腹,肌肉收控自如,竟将箭上劲力尽数化解了,还以肚腹上的皱褶将箭夹住。姚兢、孟平等隔得远了,还当箭头入肉。这时见他利箭及身而无损伤,显见“铁布衫”功已到极高境界,不由尽皆失色。
  一个声音高叫道:“好! 我来射你一箭!”叫声未歇, 弓箭手们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通道,相东游手执一副铁胎弓,大步走了出来。他一直躲在众人之后,见姚兢等应付不下来,只好挺身而出。
  袁安华见相东游豹额环眼、猿臂狼腰,双目精光四射,颏下一丛漆黑的短须,神态不怒而威,心想:“曲家庄还有这等人物,倒不可大意了。”朗声笑道:“与后辈们开个玩笑倒不妨。对尊驾我倒不便再以肉体受箭,以免让人说我轻狂。尊驾可否通个姓名?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罢!”
  相东游道:“在下相东游。曲世忠是我姐夫。袁兄有什么事,可言便言,不可言请改日再来。不必对小辈们为难!”他脸色端肃,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对方,挺如劲松,静似山岳。
  袁安华怎肯示弱,也向相东游瞪目而视,冷笑道:“你便是相东游?好!曲世忠避而不见,却差你出来应付,想来总有几下子啰?来来来,咱们两个过几招如何?”
  万士奇见识过袁安华的身手,知道他要比相东游高出甚多,急忙插上来道:“袁大哥,相大侠!你们两位听我说一句!”转头对着袁安华,“袁大哥,你到我们曲家庄究竟是显功夫来的,还是别有要事?家师不在家,你要见识曲氏绝学, 自有我们师兄弟接着!倘有要事,只有等家师回庄再行请教!”
  袁安华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曲世忠不在家,哪个肯信?我从芒砀山万里迢迢赶了来,茶水不给一口,反倒着一帮弟子对我又打又杀,曲世忠也太不讲交情了!好歹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你们只须将他唤出来,我把话说完,拍手便走!”
  万士奇还想再说,相东游一把拖开他,沉声道:“姓袁的,我相某说曲大官人不在,便是不在,难道还来骗你不成?你若要到此地来撒野,相某奉陪到底!”双手从背后翻出,已擎着一对方楞大铁锏,脸上煞气陡现,模样甚是威武。
  袁安华踏上一步,双手抬起在胸前,傲然道:“很好!在下若是输个一招半式,马上就走!若是侥幸得胜,你得让我见一见曲世忠!”
  相东游在武林中名头不小,见对方竟要以空手接招,气不打一处来,瞪目怒道:“姓袁的!你要空手接我兵刃,不觉太狂么?”
  袁安华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未携兵刃,就借你这张弓一用!”俯身捡起方才相东游丢在地上的铁胎弓。姚兢等见两人放对,都赶了过来。孟平、彭兴邦乘便扶起吴遵德及三个庄丁,解了他们的穴道。万士奇站在一旁,心中实不愿袁、相二人厮斗,只是人微言轻,无由插喙。
  相东游右手锏横胸,左手锏在头顶盘出个花式,呼地向对方斜击而去。他知对方身手了得,这一招“豹尾颧石”只是虚式,手上使了三分力气。袁安华轻轻错步闪过,手中铁弓横转,也是一沾即退。两人交了数招,都只在试探对方的虚实。
  万士奇见他俩出招谨慎,过了七八招,两人兵刃还未相交过一次,各自展开腾挪功夫闪避。便知两人均自重身份,只比招式高低,不是拚命相斗,心下略感放心。姚兢等与袁安华无亲非故,心情与万士奇又自不同,只盼相东游奋起神威,将袁安华打倒,心中反嫌他出手不狠。
  相东游见对方身法滑溜,一张铁胎弓作兵刃,居然使得颇见章法,有守有攻,心中暗暗称奇。他在一对铁锏上浸淫了数十年工夫,近年纵横江湖,鲜逢敌手,今日陡遇劲敌,自是一点也不敢轻忽,两根铁锏使开来,舞成两团黑花,寻瑕抵隙。锏上劲力也一分分添加,铁锏挟风,渐渐发出呜呜的微响,专往对方的弓上招呼,只要一锏击断对方的铁弓,便可见好就收了。曲氏弟子都知相东游武功高强,但究竟怎么个高明法,却是心中无数。现见他将一对沉重的大铁锏舞得如同灯草般轻巧灵动,不由暗暗佩服。
  转瞬间,相东游已攻出三十几招,这一轮快攻虽未得手,却已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他占了上风,一身功夫更是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锏法忽而一变,右锏沉重有力,砸、压、扫、荡、靠、劈,使的俱是重手法,挟万钧之力,呈泰山压顶之势,激起呼呼的劲风,围观众人只觉锐风割脸,纷纷后退;左锏却是点、挑、戳、弹、刺、捺、碰,揉合了剑、铁笔、小花枪的许多招式,灵动迅捷,十分活泛,宛如灵蛇捕食,斜进直击,电伸电缩,极为好看。姚兢等看得心旷神怡,暗道:“相大侠端的不凡,两根铁锏一轻一重,一正一奇,一阴一阳,举重若轻,当真令人大开眼界!”每当相东游使出妙着,便轰然喝彩。
  在接连不断的彩声中,相东游却越斗越感惊慌。他平生身经百战,不知会过多少高手,还从未如今日这般与人斗了数十招,连兵刃还未相交过。只觉对方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如鬼似魅,每能在间不容发之际轻轻避开。更可惧的是,自己的兵刃递出,仿佛落进一张柔韧而无形的网中,隐隐有反弹之力。自己使力越大,所感的弹力也越强,这样子斗下去,如何才是个了局?
  袁安华手中固是拿了张铁胎弓,但毕竟未练过“弓法”,用以充作兵器,迹近儿戏。只是武学一道,一法通而百法通。一张本用来射箭的强弓,在他手中,也能随意使出攻守皆备的奇招。在对方层出不穷的妙着之下,虽不免时有手忙脚乱之感,但看了数十招,已将对方的武功家数摸清,眼见右锏斜砸而至,手中铁弓一挥,已将锏身套住;左手迎上抓住了相东游的左锏,叫道:“不要斗啦!”
  相东游双锏一夺一送,使足了劲力,却毫无着力之处,心下大骇,只怕对方乘虚而入,自己无可招架,急松锏后跃。哪知袁安华如影随形,紧紧跟上。相东游只觉铁锏又回到自己手中,慌乱中不暇多思,十指一紧抓住了铁锏,见对方已将铁弓丢在地上,负手而立,不禁呆在当地,脸色大变。
  相东游不得已松锏后跃,袁安华送还铁锏,松锏还锏不过一瞬间事,除了当事两人外,旁人谁也没看清其中奥妙。只见两人突然罢斗,都感惊诧。
  袁安华道:“相兄锏法高明,在下十分佩服!今日天时已晚,在下肚饥力乏,无力再战,要请兄台见谅!”
  相东游已知自己与对方差得太远,他这般说话,乃是给自已极大的面子,心下好生感激,拱手道:“袁兄顾全相某颜面,相某岂有不知?相某明明大败亏输,不敢胡混抵赖!”
  袁安华道:“你我今日只斗了个平局,兄台还有十八路飞龙锏法未使,说什么输赢?”
  相东游又是一惊,飞龙锏法是师父所创的上乘锏法,威力极大,他内功修为不到,从不敢用以对敌,这姓袁的又从何得知?
  袁安华微微一笑,道:“令师出尘子与敝师孤鸿子神交已久。敝师常说出尘子前辈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奇才,可惜谢世太早,以致悭缘一面!”
  相东游在出尘子门下学艺十年,出尘子染病西归,临终前嘱咐弟子:你武功不精,我死后你不得在外自称是我的传人,以免坏了我的身后之名。相东游恪守师命,此后讳言师门,今被袁安华从他武功招数上识破来历,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得意,脸上一红,道:“袁兄真好眼力,令师孤鸿子前辈的大名,我也曾听先师多次说过。先师对尊师也是极仰慕的。”
  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都生出一股亲近之意。相东游笑道:“袁兄远来是客,请进庄盘桓数日,我姐夫虽不在家,却也不会怠慢贵客!请!”
  万士奇见一场杀气消弥于无形,自是喜出望外,他受袁安华恩惠良多,殊不愿与其分为敌体。彭兴邦等因师父不在家,不欲多生事端致应付为难,刻下见袁、相二人叙起渊源,化敌为友,颇觉意外之幸。姚兢、孟平对相东游深具戒心,极盼他与袁安华斗个两败俱伤,眼睁睁地见所望成空,相、袁二人反而握手言和,心中既气恼又沮丧,寻思:“这姓袁的到来,相东游平添臂助,如何是好?”形势格禁,不得不随众师弟上前,与袁安华见礼。
  众人簇拥着来客向大门走去。相东游道:“袁兄武艺极高明,小弟是心服口服。尊师身子可还康健?甚时要请袁兄引见,小弟亟于拜见他老人家。”袁安华笑道:“家师已八十二岁高龄,无病无痛,倒还健旺。他老人家在芒砀山住惯了,已有十多年未曾下山。我……啊!你干什么?”
  袁安华一声惊叫,抡臂荡转,劲力到处,周围的人俱跌出一丈开外。他左手反捂己背,右手戟指,满脸怒容,一双眼睛睁得大于铜铃,恶狠狠地盯着相东游:“你……你……你竟暗算于我……”庞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奇变陡生,众人都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令适才还谈笑风生的客人突然变得如同凶神恶煞。
  相东游适才被袁安华耸肩震开,胸口隐隐作痛,他不明所以,惊叫道:“袁兄!你说什么?谁暗算……”话未说完,只觉人影一晃,一股雄浑无比的劲力迎面涌来,百忙中无暇多思,自然而然抬手一挡。“砰!”一下,相东游的身子飞跌出去,他身后一丈处两名庄丁不及闪避,三人一齐倒地。庄丁压在底下,肋骨齐断,顿时毙命。相东游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脑中一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袁安华狂怒之下,一掌打伤了相东游,眼见姚兢、孟平等持剑封住了大门口,自己身中毒伤,不耐久战,斜窜出去,大袖挥出,已将万士奇卷在腋下,向姚兢等喝道:“快让开!”
  姚兢大叫:“师弟们!这奸细已中了我的毒钉,大伙儿齐上,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众师弟不明究竟,大师兄有命,谁敢不遵?齐刷刷地挺起长剑,指向袁安华。
  若在平时,袁安华哪会将面前七柄光闪闪的长剑放在眼里?此刻先中带毒暗器,又恐曲世忠安排下更厉害的陷阱对付自己,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和身一纵,带同腋下的万士奇高跃半空,双足齐踢,将墙头两个弓箭手踢了下去,借力越过墙头,落下地来。
  姚兢大叫:“放箭!快放箭!”弓箭手们得令,俱持弓引弦,但见万士奇犹在敌人手中,一时迟疑不发。有人问:“姚大爷,伤了万八爷怎么办?”姚兢大怒:“快射!快射!不管他!”彭兴邦一听不对头,叫道:“使不得! 不准射!”
  如此一来,袁安华挟着万士奇已奔出十七八丈。他双足踢起滚滚浮尘,犹如腾云驾雾般飞掠而去。姚兢无暇与彭兴邦争辩,从一名庄丁手中抢过弓箭,开弓如满月,正要发箭。彭兴邦也急了,抢过来在他肘底一推,姚兢猝不及防,这一箭就射高了,转脸怒道:“彭师弟,你干什么?”
  彭兴邦脸色铁青,沉声道:“大师哥!你怎知姓袁的是奸细?你的毒钉又是哪里来的?”曲门八子中,以他最谨慎细致。师父从不准门下弟子使用喂毒暗器,适才姚兢情急之下,脱口喊出“他中了我的毒钉”的话,已使彭兴邦生疑,又见他不顾万士奇生死喝令放箭,更觉不妥,因此挺身阻拦。
  姚兢被问得一怔,强辩道:“姓袁的一进门便暴起伤人,不是奸细又是什么?对恶贼不用讲江湖规矩!彭师弟,你护定姓袁的,究竟是何居心?”
  彭兴邦冷哼一声,并不答话,顾自己走过去扶起相东游,一按他脉门,觉其脉细而沉,显是伤得甚重,叫道:“石师弟,你帮我将相大侠抬进屋去。相大侠负伤了。”
  姚兢、孟平回身再看庄外,袁安华已奔得没了踪影。忽听身后曲如兰惊叫:“舅舅!舅舅怎么啦?”声音发颤,带着哭音。两人相视一瞥,均轻轻摇了摇头,进门来看视相东游。
  袁安华挟着万士奇一气奔出五里多,渐感心浮气喘,眼前阵阵发黑。他瞥见离树林不远,暗提真气,只觉胸中空空荡荡的,心中大骇:“不好!我要死在此地了!”想到死字,极为激愤,左手提起万士奇,右手五指向他喉咙叉去,怒道:“我死前……也要……先找个……垫背的……”在他看来曲家庄人人是奸恶之徒,因此下手毫不留情。
  万士奇被他卡住脖子,顿时无法呼吸,身子吊起在空中,手足齐动,拚命挣扎,只苦于喊不出声,使不出气力。袁安华五指越收越紧,决计在自己昏厥之前掐死他。万士奇喉头剧痛,胸中憋闷难当,脑中却是异常清醒,当此生死关头,不是你死便是我死,再无第三条路可走,曲起双腿,狠命一挣,足底正踹在对方鼓出的肚腹之上。
  袁安华已是强弩之末,一口气提不上来,往后便倒,晕死过去,自然而然放脱了万士奇。
  万士奇死里脱生,从地上爬起来便没命地猛逃。逃出二十余丈,不闻袁安华随后追来,扭头一望,只见他仰卧在地,一动也不动,竟似死了一般。万士奇一惊,寻思:“他是真死呢还是诈死诱我?大师哥为何用毒钉伤他?本门不准使用毒药的规矩,大师哥为何带头违逆?”
  他又逃了一程,回头望去,袁安华仍是倒地不动。他心头剧震,陡然升出一股深深的悲悯之意,想起袁安华对自己的关怀爱护之恩,觉得若任其曝尸荒野,让狼啃鹰啄,良心上实在过不去。转过身子,一步步走了回去。
  红日西沉,倦鸟归林。万士奇挨到袁安华身畔,俯身望去,见他印堂泛黑,嘴唇发紫,伸手一探,鼻中还有微弱的气息。
  “袁大哥!袁大哥!”他叫了两声,袁安华毫无反应。他本来还怕袁安华会跃起杀死自己,此刻又恐救不活他。急忙将他身子翻转,撩起衣衫一看,后背上果然插着一枚透骨钉,周围碗口大的一片肌肤黑如墨染。
  万士奇撕了几片草叶裹住手指,小心捏住钉尾,将毒钉起了出来,凑在鼻端一闻,只觉其臭无比,中人欲呕,不知喂上了什么毒质。他将毒钉插入土中,转看袁安华犹自昏迷不醒,心下甚为忧急。此处离曲家庄不远,若赶回去向姚兢讨解药来救,或还来得及。但姚兢视袁安华为大仇,岂肯付给解药?说不定反而会赶来杀人呢!
  万士奇一时徬徨无计,绕着袁安华转圈。天色渐暗,林中鸟雀鸹噪,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大片乌云自东南滚滚涌来,眼看着要下雨了。忽听左首草丛中簌簌有声,举目细视,鳞光闪动,却是一条长蛇游动。蛇头昂起,形作三角,蛇身银环成圈,正是乡人称作“五步蛇”的毒蛇。万士奇吓了一跳,急捡起几块拳大卵石,慌慌张张向蛇头砸去,连掷几块,都未中的。那毒蛇受了惊吓,掉转方向,急急游走,倏忽不见了踪影。
  万士奇还怕近处草丛中伏着毒蛇伺机伤人,捡了根枯竹,绕圈击打驱赶蛇虫。突然脑中电光石火似地一闪,猛地想起乡里农人遭毒蛇噬咬的解救之法:用嘴吮出伤口毒血,再敷以金钱草、七叶一枝花等凉血祛毒的草药,每有奇效。袁安华所中虽非蛇毒,不妨试一试,总胜于袖手观死。
  他心念及此,赶紧跪蹲在袁安华身畔,强忍着令人作呕的异臭,凑口伤处,用力猛吸,随吸随吐。一直吸了二十几下,弄得头昏眼花,上气不接下气,才见伤处流出的血色转红。他也不知此法可能奏效,先到溪边搜肠刮肚大呕一阵,漱了口,又循溪觅采草药。金钱草遍地都有,俯拾即是,偏生那七叶一枝花一株都找不到,他捞了几十片水中浮萍,与金钱草一起俱放嘴里嚼烂了,回到袁安华身边,将药糊敷在伤口周围。
  待得料理完毕,铜钱大的雨点已噼噼啪啪掉了下来。闪电掠空,雷声隆隆,狂风怒号,卷着草屑尘土腾空疾飞。万士奇慌忙四顾,想寻个避雨之处,忽听得袁安华呻吟了一声,转头看处,他正以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睁着一双失神的大眼,呐呐道:“这是哪里?我没死么?”
  万士奇大喜,叫道:“袁大哥!袁大哥!你没死!你活着!天老爷保佑!”袁安华缓缓转头,怔怔地望着他,眼中露出凶光:“好小子……害得我好苦!我……我……捏死你!”抬起右手向万士奇抓来。万士奇往后一退。他伤后乏力,啪地又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息。
  万士奇见他对自己深怀敌意,乍一醒转便思报复,若等他元气恢复,自己哪是他对手?倘若死在他手里,岂不冤枉!赶紧退开数步,恳切地说:“袁大哥!我大师哥对你有些儿误会,令你身中毒伤,我深感歉仄。适才我已给你吸出伤口毒血,又敷了些草药,也不知对不对症。但愿你吉人天相,早日康复!我去了。雨下大了,你到林中避一避吧!”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正要转身离去,心中一动,寻思:“他手足无力,若是再被毒蛇咬一口,岂不送了性命?救人须救彻!我总得等他能起立走动再离去。”跟着又想:“他对我误会极深,非欲杀我而甘心,我守在他身畔,大是凶险。还是快快离去为好!”心里两种念头转来转去,委实难下决断。眼见雨水已将袁安华全身淋湿,天上一个霹雳接着一个惊雷,声势极为可怖,暗忖:“他未脱险,我怎能离去?何况他还于我有恩。昨晚若非他援手,我已死在汤逢祥剑下。我不能抛下他不管!”计议已定,快步奔上前,双手插入袁安华腋下,将他拖了起来。
  大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万士奇刚将袁安华拖到林边,天上阴云已散,雨点也稀疏细小了。万士奇让袁安华靠着树身坐端正。经这一番折腾,他脚酸手软,累出一身的汗,脑袋晕乎乎的,倚在另一棵树上喘息不已。
  袁安华低垂双目,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倾出两粒丸药,纳入口中,随着闭目调息,再不理会万士奇。
  万士奇看在眼中,知他神智已清醒,以他的内功修为辅以灵药效力,当能迅速复原,此时离开,正是良机。哪知提步迈出,陡觉天旋地转,眼前黑翳层层,心中惊道:“不好!我也中毒啦!”四肢软绵绵的,丝毫不听自己使唤,身子晃了两晃,“啪嗒!”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万士奇睁开眼来,只见身畔有个火堆,袁安华背向自己坐在火堆旁。红光映着他的秃顶,仿佛涂上一层红釉。鼻中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天上繁星闪烁。身下软软的,是一层厚厚的松枝。游目四顾,身处之地已非原来的林边,竟是在一片高岗之上,两侧是黑黝黝的松林。
  袁安华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道:“万兄弟,你饿了吧!”递给一只烤得油漉漉、香喷喷的野兔后腿,语气温和,神态友善,显是不将他当作敌人。
  原来,万士奇为袁安华吸吮背上毒血,毒气入脑,终感不支而晕倒。袁安华先服了自备灵药,又运功化解净体内余毒,睁开眼来,见万士奇躺在身边地上,心中大为惊讶。回想万士奇先前所说的话,又摸到背后的药糊,略一思索,已明白前因后果,知道是错怪了他。当下取出解毒丸药,给他服下。万士奇中毒较浅,灵药入腹,便即无碍。袁安华见此地离曲家庄不远,万一姚兢等追踪赶来,大是不妙,便点了万士奇昏睡穴,抱起他来到十里岗。捕兔点火,待将兔肉烤熟了,才拍开他的穴道。
  万士奇接过兔肉,咬了一口,心中仍忐忑不安,故意装出轻松的神气,试探道:“袁大哥,你不杀我啦?”
  袁安华哼了声道:“要杀前!只不过要让你做个饱鬼,死而无憾!”
  万士奇吓了一跳,忽见他眼中含着笑意,才知他是开玩笑,这才放心,笑道:“你已杀过我一回了,只是没能杀死。”袁安华道:“幸亏没杀死你,否则有谁来救我?你的师哥要杀我,你做师弟的却舍身救我。曲世忠真好本事,调教出来的弟子颠颠倒倒!”万士奇忙道:“袁大哥,真对不起你!我大师哥对你有误会。你不知道,我们曲家庄近日迭遭危难,师父又不在家,他不免对外人心存疑忌……”
  袁安华冷笑一声,打断了万士奇的话:“什么心存疑忌?明明是故设陷阱,笑里藏刀,暗箭伤人!我与他素不相识,毫无仇怨可言,即使对我心存疑忌,也不该用致命毒物伤我。我看此人心术不正。你师父怎会有这样的大弟子?我真不明白!这个仇我是要报的!”
  万士奇无言以对。姚兢不惜使用师门严禁的毒钉刺袁,几乎将他置于死地。其用心之毒,下手之狠,实令人不齿,“误会”二字,在万士奇自己也难圆其说,更别提用来劝解旁人了。姚兢今日的行为,大悖常理,其因何在?却无由索解。他暗自问道:“师父究竟去了何处?若师父在家,断不会发生这件事。”他知袁安华对姚兢深怀仇恨,既说要报仇,日后两方对峙,自己又该帮哪一个……想到这里,心烦意乱,只觉世事难测,决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明了。
  袁安华向火堆上添了几根湿柴,顿时冒出一股浓烟,火舌舔着新柴,吱吱作响。万士奇忍不住呛了起来。袁安华忽道:“别呛了!有人来了。”仍端坐不动。
  万士奇屏息谛听,耳中只闻风声、虫鸣声、林涛声与火柴的爆裂声,此外并无所觉,暗忖:“深更半夜,怎会有人来此?莫非是袁大哥听错了!”心念方罢,袁安华提气朗声道:“林中那位朋友,请出来吧!”
  他喊声未歇,林中果有一串脚步声急速远去。似乎是怕了袁、万二人,拔足遁去了。
  万士奇好生纳闷,看了看袁安华,见他嘴角含着冷笑,神色镇定如恒,似乎已料定对方没有现身的胆量。“难道是大师哥带人追来?”万士奇心念一动,脑中顿时出现一幅图画:袁安华状若疯虎,将众师哥打得稀里哗啦,或死或伤……他怕了起来,轻声道:“袁大哥,咱们还是走吧!”
  袁安华嘴唇微张,吐出一个“不”字,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他左耳奇异地抖动了数下,小声道:“他又回来了,你别出声。”
  万士奇听力远逊,要从这夜半天籁中辨出林中那人的轻微足音,哪里能够办到?他东张西望,要想找出那人身影,但除却火堆周围两丈方圆之地,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正在这时,突听耳旁风声簌然,袁安华已腾身高跃,向左首疾掠而去,少顷,林中“啊”的一声叫,跟着便是袁安华粗豪的声音:“你这兔崽子,鬼鬼祟祟的想暗算老子!”
  袁安华大步走出松林,万士奇看得真切,被袁安华揪住后领提出来的正是义弟小猫头。
  万士奇失声叫道:“啊呀!小猫头,你怎么半夜里跑出来啦?袁大哥,快放开他!他是我结义兄弟!”袁安华怔了怔,放下了小猫头,虎起脸道:“万兄弟,你搞什么名堂? 若非我觉出他不会武功,他哪还有命在?你怎会有这么个瘦猫义弟?”
  万士奇无暇回答。他见小猫头怕得浑身发抖,上下牙格格打架,忙道:“兄弟,你别怕!这位袁大哥是好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师父有没有回来?”
  小猫头看了看袁安华,吞吞吐吐地道:“你被一个……他抓去了后,我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后来下雨了,后来我睡着了,后来庄子里闹起来,再后来我就出来找你。看到了火光……大哥,你真的没事么?我还道你……死……死了呢?……”他见到袁安华的相貌,实难相信这会是个“好人”。
  万士奇道:“袁大哥曾两次救我于绝地。你放一百个心,他不会伤害你我的。你说庄里闹起来,那是怎么回事?”
  小猫头道:“详情我也不知,只见许多人乱叫乱喊,举着火把、刀剑奔来奔去。我没心思去理会,便是乘乱糟糟的当儿溜出来的。”
  万士奇又问他相东游的伤情,小猫头茫然无知。袁安华冷冷道:“我那一掌只有平日五成气力,他是死不了的。”万士奇心中发愁,想了想,站起身来道:“我们得赶快回庄,师父不在定又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袁安华哼了一声:“你回到庄上,令师兄问你如何从那姓袁的魔头手中逃脱?你如何回答?”
  万士奇一愕,讶然道:“这有什么?我自然照实情说话!”袁安华仰天打个哈哈:“好,好!令师兄正好给你按个‘背叛师门’、‘勾结匪人’的罪名,‘咔嚓’给你一刀!”小猫头道:“这位前辈说得很对!大哥,我看你的师兄没几个好的。我们已出来了,还回去干什么?不如去找何九公,学好武艺,将来也不会再听人使唤,受人欺侮!”
  万士奇瞪了小猫头一眼:“你别胡说!”又向袁安华拱手道:“袁大哥,后会有期!”拉起小猫头,转身便走。只听袁安华在嘿嘿冷笑。
  小猫头实不愿再回曲家庄。在他看来,曲家庄里人人天性凉薄,丝毫不顾万士奇的生死安危。走了一程,他说:“大哥,我反复思量,方才袁前辈的话确实有理。曲家庄上下都视袁前辈为死对头,恨不能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你若说他是好人,哪个肯信?你可不能犯糊涂啊!照我看……”
  万士奇眉头一皱,不悦地道:“你不要多嘴!好人坏人我还看不出来?我大师哥对他误会虽深,究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倒是担心有外敌潜入庄里,危及师娘与小姐!我右眼老在跳,咱们快走!”
  两人急行了半个时辰,已看得见曲家庄模糊的轮廓静卧在迷濛的夜色中。庄里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声两声狗吠传来。万士奇一直担心的事并未出现,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
  突听身侧“冬”的一响,小猫头不知因何踣倒于地,万士奇道:“你跌伤了么?”急俯身去扶,身后风声簌然,他还不及转头,胁下一麻,也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万士奇做梦也没想到在家门口翻船,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惊惧,正欲张口呼救,一条黑影转到面前来,出指连点,又封住他双颊“迎香”、“颊车”穴,令他叫喊不出。
  星光下,万士奇看得真切,此人双眉斜插入鬓,俊目含嗔,正是“夺命双煞”中的汤逢祥,再斜眼一瞥,五短身材的老大汤逢吉亦从暗处闪出来。万士奇落到这个对头手中,自知无幸,只是牵累了小猫头,肚里暗暗叫苦。


  九、 混水摸鱼
  汤逢祥提着万士奇后领向西北角行了十余丈,将他往地上重重一搡,冷笑道:“贼小子,你的帮手呢?你没想到吧,还会再撞在我手里!”汤逢吉道:“二弟,跟他多说什么?做掉他便是了。此地不可久留,惊动了曲世忠倒还罢了,就怕耽误了正事!”汤逢祥道:“大哥,此人曾仗他人之力令小弟栽了个跟头,若就此杀了他,谅他心下不服。”说着在万士奇身上拍捏推拿儿下,解开他穴道,站开两步,手按剑柄。
  万士奇站起身来,心中寻思:“他不杀我,意欲何为?”一边游目四顾,察看逃跑的路线。正面是汤逢祥挡着,侧面有汤逢吉虎视眈眈,那边小猫头又不能丢下不管。他心念急转,难有脱身良策,便道:“两位汤兄,咱们并没有解不开的大仇。昨夜我得罪了汤二哥,深感歉疚,我向你赔罪!”躬身深施一礼。
  汤逢祥冷哼一声:“你卸我腿关节,一句话便想揭过这梁子?”万士奇赔笑道:“汤二哥,你是名驰江湖的英雄豪杰,又是我家小姐的救命恩人,如兰小姐与我对你只有敬重仰慕。昨夜冒犯,实是我无心之过,还望你大人大量,宽宥则个!”
  汤逢祥见他言辞谦卑、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面色稍和,向乃兄望了一眼,道:“你此刻没有人给你撑腰啦?万士奇,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万士奇忙道:“这个自然!汤二哥武功高强,家师也是十分佩服的。”他急于脱身,不惜以谀言奉承对方,心中虽感羞赧,但除此之外,实无他法,“汤二哥游侠江湖,除暴安良,仁义过人,哪里会杀我呢?只是跟我开个玩笑罢了!两位汤兄既到了曲家庄,便请进庄喝几杯水酒,如兰小姐极盼有面谢汤二哥的机缘,反复叮嘱我,若遇到两位,务请大驾光临!”
  汤逢祥虽然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但究竟还是喜欢听好话的,便道:“你既有悔过之意,要我饶你,倒也未尝不可。我们要想拜访曲庄主,又不欲惊动旁人。你倒说说看,庄中哪几处无人把守?”
  万士奇道:“家师……”猛地想起一事,硬生生将“不在庄上”四字咽回肚里,寻思:“昨夜他们向我逼问聂进的藏身处;今夜又要拜访师父,却不欲让人知晓,究竟有什么图谋?我若照实说师父不在庄里,他俩武艺精强,若是挟技硬闯,相大侠身负重伤,众师兄怎生抵御?”他心中一凛,急切间无言应付,道:“这个……这个……”却没了下文。
  汤逢祥面容一沉,目露凶光:“你又不肯吐实,是不是?”万士奇一慌,急道:“汤二哥不要生气!二位要进庄,家师求之不得,容我先去通报一声如何?”汤逢吉道:“谁要你去通报?快快回答我二弟的话!”万士奇道:“这一阵时有江湖人物来骚扰,庄里各处都有人丁把守。我晓得两位是聂进聂前辈的朋友。聂前辈安然无恙!若有半点虚言,叫我舌头生疮!头顶流脓!”
  汤逢祥冷冷道:“你师父既拿你鱼目混珠,去哄骗时天翔等人,聂进自然仍在曲家庄养伤。谅你师父还不肯委屈他。这份恩惠,我们是要报答他的。你师父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我们这两个恶名昭彰的黑道魔头去见你师父,若叫旁人知道,传到朝廷耳朵里,于你师父大为不利。你懂了么?你身为曲门弟子,难道忍心让尊师博个‘交通盗匪’的‘美名’不成?”
  这番话合情合理,确实是为曲世忠身家性命着想。万士奇从小到大都在曲家庄,知道师父的家世渊源,也晓得他虽在武林中大名鼎鼎,但极少与黑道人物交往,一向洁身自好,爱惜羽毛,与打家劫舍,劫富济穷的江湖豪客不同。于是,他决定说实话:“不瞒两位汤兄,家师出门已有数日,至今未归。日里有位来自芒砀山的贵客要见家师,也扑了个空。两位若不信,我去将如兰小姐叫出来,两位可问她。”
  汤逢祥“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汤逢吉。汤逢吉沉吟道:“你师父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万士奇答道:“我确实一无所知!连我七位师哥也都说不知道。家师是夜里出去的,什么话也没留下。”
  汤逢祥道:“好!你去请你家曲小姐出来。别让旁人知道。”万士奇应了声“是”,又说道:“那位是我义弟,可否……”汤逢祥摇摇头:“你将曲小姐请到此处,我们自会放了他。”言下之意,还是信不过万士奇,要拿小猫头当人质。
  万士奇无奈,谅来双煞这类江湖豪客讲信义、守然诺,只要能将曲如兰请到此地,不再会为难小猫头和自己。正是四更已过,不到五更的天时,四下里一片漆黑。万士奇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向庄上摸去。

  这一夜,曲如兰睡得甚不安枕。日间舅舅相东游被怪客袁安华掌伤呕血,脱险才归的万士奇又被怪客掳去,曲家庄上下人心危惧,都道是风水转了,曲家庄将遭不测大祸,只瞒了相氏一人。众师兄们聚会计议,有的说该速发人手四处去寻师父回来主持大事;有的说该设法搭救万士奇;孟平主张先诛袁安华,说他已中毒伤,定跑不出多远;彭兴邦提议万事都该持重,师父不在家,咱们做弟子只有守好曲家庄,以防奸人捣乱……众说纷纭,各持己见,也商议不出什么结果来。
  曲如兰见庄中纷纷扰扰的,庄丁们都像丢了魂儿,没头苍蝇似地乱走乱撞,不得不抹下脸来,令人将两个相互殴斗的庄丁捆起来,每人各赏了五十板子,命道:“若有人敢再犯庄规,严惩不饶!”这才将局面整饬成个样子。她戌末亥初才回房歇息,躺下不久,便听有人大叫:“贼人进庄啦!水根被人杀害啦!”急披衣下床奔出门,只见一个个庄丁的黑影子来回乱窜。她赶紧取了兵刃赶出去,迎面碰上石守义。石守义道:更夫水根被人杀死在小书房院外墙根。众师兄都已会齐于书房外,估计贼人窜到了书房里,但格于庄规,不敢入内搜拿凶手,特来请小师妹拿主意。
  曲如兰随石守义赶赴现场。姚兢说:“庄里各处都已搜过,没见贼人踪影。彭三弟猜贼人躲进了师父的书房。师父又不在,大伙儿未奉师命,不敢进去。小师妹你说怎么办?”
  曲如兰虽是曲大官人嫡女,一向骄横任性,但究竟年纪幼小,生平头一次见众师兄恭恭敬敬请自己拿主意,不免也有受宠若惊之感,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才好,脑中乱作一团,良久,才道:“彭三哥,你说该怎么办?”
  彭兴邦道:“小师妹,师父这间书房,向有不奉召不得擅入的严规。今日事出非常,万一贼人藏在里头,咱们若听之任之,岂非埋下一个心腹大患?依我之见,事急从权,须得有人入内搜寻一遍。书房重地,也不用大家伙一涌而入,须得有四人在外守住四角,小师妹点两人一同入内搜索即可。”
  曲如兰听他言之成理,便道:“彭三哥与石七哥陪我进去吧!大师哥你看如何?”姚兢今夜复来书房探秘,打开了地下秘道的洞口,入内一看,不禁大失所望,秘道内既无聂进其人,也没什么金珠财宝、武功秘笈之类东西,只得回上来,关好洞口石板,才踰墙出来,不料被更夫水根看见,不得不杀之灭口,悄悄回到寝室。还不及与孟平商议,巡夜庄丁发现水根的尸体,便叫起来。姚兢自忖做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印迹,便装模作样与众师弟四处草草搜索一遍。这时见彭兴邦执意要入书房寻找凶手,又有曲如兰的允可,乐得顺水推舟,道:“就这样办。你们三人须小心些,我们在外头围住,贼人若当真躲在里头,定叫他插翅难飞!”
  曲如兰、彭兴邦、石守义三人瑜墙而入,在书房里外找了一遍,毫无所见,只得回出来。孟平道:“如此看来,贼人早已远飏,咱们还是晚了一步。说不定就是袁安华那厮的同伙。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当真防不胜防!为今之计,只有在各门增派人手,休要让贼人再度潜入。师父要早些回来就好了!”姚兢道:“师父一离庄,便闹出这许多乱子,我忝为同门之长,实惭愧不胜。师父回来,我怎生向他老人家交代?”
  接着,众弟子各归职司,率领庄丁在四面八方守卫巡察。曲如兰回到闲房,寻思:“爹爹究竟到哪里去了?瞧来连舅舅也不知他老人家的去向。这事委实叫人不解!”又想:“听说舅舅负伤,是因大师哥先发毒钉激怒了那个怪客。大师哥怎敢使用毒器?他与那怪客有何深仇大恨?此事若叫爹爹知道,又会如何处分大师哥?”脑中冒出一个个疑团,哪里还睡得着。再想到万士奇被怪客挟为人质,也不能不为他担忧发愁。跟着便想:“若是同门师兄中有双煞兄弟那样的人才,谁敢到曲家庄来撒野生事?”心念及此,眼前便浮出汤逢祥那英俊的面容,不由芳心激跳,晕生双颊,身上感到一阵阵的潮热。心中烦乱郁闷,悄悄披衣起床,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
  她仰望着深黛色的星空,暗问:“你究竟在哪里?我现在想你,你可曾想到过我?你说你办完了事定上曲家庄来看我,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她一个怀春少女,初尝男女情味,相思难遣,独个儿悄立院中,更感寂寞凄凉,不免自伤自怜,心中五味齐全,想到伤心处,不由珠泪暗弹,埋怨造物弄人,自己命苦。
  正在此时,忽听门上“笃笃”有声,有人小声叫道:“小红姐姐,开开门。”听来仿佛是万士奇的嗓音。曲如兰一惊,隔门问道:“你是士奇么?”万士奇答道:“小师姐,是我。我是万士奇。”曲如兰大喜,忙打开院门,立在门外的果然是万士奇,不由大喜,道:“小师弟,那怪客放你回来啦?”万士奇道:“是的。那位袁大哥是好人,大师哥对他误会太深。相大侠伤势怎样? 师父可曾回来?”
  曲如兰见他身上没有伤痕,道:“你回来就好!舅舅伤势不轻,吐了好几口血,须得调养些时日,方能康复。爹爹仍未回家。前半夜有贼人潜入庄来,杀了更夫水根。孟师哥说定是那袁姓怪客的同伙所为。那怪客怎肯放你?”
  万士奇道:“袁大哥独来独往,哪来的同伙?此事以后再说。现下有个人在庄外,说要见一见你。”
  “谁?你怎不把他领进庄来?”
  万士奇道:“是汤逢祥,他不想叫旁人知道。小师姐,你去不去见他?他兄长汤逢吉也在。他们是要问你师父去向及聂前辈的下落,我看未必安有什么好心。”
  曲如兰听得“汤逢祥”三字,犹如耳畔打了个焦雷,半边身子都震麻了,哪还理会万士奇以下的话语?一时她心中迷乱、欢喜、惊讶、委屈、羞涩兼而有之,芳心突突,脸庞飞红。有心想回屋描眉敷粉打扮一番,一双脚却带着她往外走,更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万士奇。

  两人着庄丁打开西北角小门。守门庄丁不敢违拗,心里却在嘀咕:“大小姐一大早便跟着万士奇出庄,究竟算个什么名堂?老爷不在,什么规矩也不讲了!”脸上便露出暧昧的微笑。
  晨光熹微,白雾缭绕,露水晶莹。万士奇瞥瞥走在身旁的曲如兰,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曲如兰犹不辨是梦是真,只跟着万士奇默默无声地走着,脸上是一股迷惘之色,好像误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前路茫茫,不知哪里才是尽头,更不知尽头是祸是福。走着,走着,她忽然说道:“小师弟,我不想去见他了。”倏地收步停住。
  万士奇大为错愕。汤逢祥是她心中藏之、无日不忘的人,为了见他一面,她不惜中夜出走,数经奇险,几乎性命不保;便是昨日,她还缠着自己追问汤逢祥的行踪,恨不能插翅飞去相会。如今此人自行来到,她怎么反而不想去见他?万士奇迷惑不解,脱口道:“我也不愿你去见他!但是……”小猫头犹在双煞手里,不能不去!他一念及此,不由黯然神伤。
  “你说,他会对我怎样?我心里很怕。我怕那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他压根儿就没将我放在心上……”曲如兰自言自语地道,“他那么骄傲,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我……不,我一定要亲口问一问他。这许多日子里,他到哪里去了,为何不来看我?”她急急迈开步子,向前行去,胸膛剧烈起伏,脸庞忽红忽白,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万士奇见她状若中邪,言语颠三倒四,心下十分难受。至此他方知曲如兰对汤逢祥钟情之深,一如自己对她,不由得心如刀割,暗想:“我将她带到,立刻转身就走,以后再也不要见他们!”
  汤逢祥从一棵大樟树后闪了出来,向曲如兰行礼:“曲小姐安好!”曲如兰如遭雷击,顿时定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愣愣地看着汤逢祥。万士奇道:“汤二哥,我已遵嘱将曲小姐请来。请你放了我义弟。”话声刚毕,“呼”地一响,汤逢吉从大树上挟着小猫头跳下地来,把小猫头往万士奇怀中一推,粗声道:“你们可以走了!”小猫头无缘无故被他们挟持半晌,又惊又怕,拉着万士奇的手,颤声道:“大哥,我们快走。”
  万士奇向曲如兰望去,见她含情脉脉,如痴如呆地凝视着汤逢祥,便知这时她目中所见只有一人,自己的话,她不会听的,心中一酸,也不说什么,拉着小猫头便走。
  小猫头问道:“大哥,那两个恶人是谁?为什么对我们施以暗算却又放了我们?”万士奇低头不答。小猫头又道:“大哥,那曲小姐性子刁蛮,与他们倒是一路。”万士奇不禁回头望了一眼,但相隔既远,晨雾浓厚,已看不见曲如兰的人影,只隐约有几下娇笑传来,伴在鸟儿的鸣叫声中,甚是悦耳动听。他心头蓦地涌出一股凄苦之意,赶紧加快步子。小猫头哪知他的心事,还道他余悸未消,惧怕汤氏兄弟追来。
  一程疾行,曲家庄南门高高的门楼已在晨雾中显现出来。万士奇倏地收步停住,暗道:“她会不会跟了双煞兄弟离去?师父、师娘问起来怎生交代?”小猫头问道:“大哥,我们不进庄了?”万士奇道:“我们在此等一会,待她回来后一同进庄。”忍不住踮足引颈向来路张望。小猫头嘟哝着道:“她若不来,我们就……”话未说完,只见雾霭飘动处,夺命双煞与曲如兰三人快步走来。万士奇大为惊诧,沉吟道:“他们一起赶来,发生了什么事?”
  曲如兰叫道:“小师弟,快去通报大师哥、三师哥!就说汤大侠、汤二侠要进庄给我舅舅治伤!”她眉花眼笑,脸蛋红喷喷的,神情是三分欢喜、三分得意再加三分的害羞。
  万士奇对双煞殊无好感,但想他俩曾从卜恨人手里救下曲如兰,算得上于曲氏有恩,现刻又愿为相东游治伤,便咧嘴笑了笑,道:“如此有劳二位!”心里却想:“你们方才还说不愿连累我师父,说过的话怎转眼就忘?”瞥了曲如兰一眼,转身上前去叫门。
  守门的庄丁将大门开了半扇,万士奇与小猫头先行入内。正好吴遵德打着哈欠从耳房出来,奇道:“万师弟,你怎么又出去啦?大师哥方才找你找不到,还跟我发火呢!一口咬定说是我放你出去的……”万士奇拦住他:“吴师哥,小师姐将夺命双煞请来了!”
  吴遵德吃了一惊,还不及询问,曲如兰已伴着汤逢吉、汤逢祥走了进来。吴遵德当日与石守义被卜恨人所擒,是双煞出头救出,忙上前行礼道谢,跟着便将他俩请进客厅,命一个庄丁速去通报姚兢、孟平等。

  姚兢、孟平才睡下不久,听说夺命双煞来了,赶紧披衣着履,知会众师弟,速来会客。曲门八子中除吴遵德、石守义、万士奇外,其余五人是头一回见到这两个驰名江湖的黑道人物。见汤逢吉形貌丑陋凶恶、乃弟汤逢祥却丰神俊朗,一表人材,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无怪曲如兰一见倾心,竟至于中夜私奔,原来是这么个英俊的人物。”
  宾主寒暄了一阵,姚兢道:“两位汤兄光降,我们深感荣幸。家师外出未归,两位有什么见教,只管吩咐下来。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不用见外客气。我这小师妹及吴、石、万三弟,都曾受过两位的恩惠,我们心中是十分感激的。”
  汤逢祥笑道:“姚师兄太客气了!令师曲大官人是我们仰慕的武林前辈,我们兄弟是早该来拜谒的,只因怕唐突冒昧,故延搁至今。适才曲小姐、万师兄盛情相邀。我们若再不前来拜庄,各位师兄定要说我们哥儿俩矜持做作,是以觌颜前来。虽未见到曲大官人,但拜识了众位师兄,也不胜荣光。听曲小姐言道,相东游大侠遭奸人暗算,受了点儿伤。我兄长粗通岐黄之道,身边也备了点儿自制伤药……”
  姚兢道:“两位高义,令人钦佩!相大侠是受了点儿轻伤,不过已经服药调治,不碍事了。适才我去看视过了,他正在沉睡。”他不明双煞来意,又对相东游怀有戒心,相东游伤重卧床,无暇旁顾,正合他心意,是以一口回绝了双煞的好意,但怕自己的心思被众师弟看破,又道:“汤大哥的灵药,定是治伤良药,若肯惠赐少许,我们感激不尽!”
  汤逢吉便取出一只黑瓷小药瓶,递了过去,道:“这瓶中有两粒药丸,早一粒,晚一粒,以酒水吞服。虽无起死续命之功,但对内伤呕血之症稍有补益。”
  姚兢收下,又连连称谢。汤逢祥道:“我们哥儿俩行走江湖,听人言道:近来时有各路武林人物来曲家庄撒野。我们敬重曲大官人,是以曾出手代为料理了几拨人马。却没想到曲大官人外出,奸人竟到贵庄生事,还伤了相大侠。曲大官人于我们有大恩惠,知恩不报,枉为人也!我们哥儿俩商议了,愿听众师兄驱使,为保护曲家庄略尽绵力!”
  此言一出,众人大感意外。这夺命双煞在江湖上凶名卓著,近日常在方圆百十里出没,虽曾从卜恨人手中救下曲如兰、吴遵德、石守义三位,但曲世忠念正邪有别,也并不怎么感他们的情,而对双煞杀相府三将的行为,更深怀疑忌。曾命门下弟子若遇见双煞,当敬而远之,不可轻予结纳。今日曲如兰引他们入庄, 已令众人措手不及,不得不待之客礼,与之虚与委蛇一番,然后送鬼出门。哪想得到双煞还欲登堂入室,想与曲家庄结盟?谁知他俩打的什么算盘。孟平见姚兢猝不及防,颇有难以应对之窘,忙笑道:“两位大德,我们永记在心。但曲家庄一向有个规矩,本庄事务,只能由本庄自行料理,不得仰仗外人之力。如今家师不在,我们做弟子的更不敢坏了规矩。两位好意,只有敬谢不敏了!哈哈哈……”
  汤逢吉脸上黑气一现即逝,汤逢祥却是脸红过耳,十分尴尬,便向曲如兰望去。曲如兰自请到汤氏兄弟,喜心倒翻,一入厅中,便目不转瞬地看着汤逢祥,听他说愿意留下来护庄,更是求之不得,感到十分欢喜、十分骄傲,讵料被孟平一口拒绝,好像自己受了极大侮辱,不由怒气上冲,大声道:“孟师哥!你这是什么话?人家一片好心帮我们。爹爹不在家,庄里生出这么多事来。昨夜又有贼人潜入杀了水根,也没见你们抓住贼人的一根汗毛。还要强充英雄!哼!”
  孟平脸孔血红,双目喷火,倏地站起来,沉声道:“小师妹!你太放肆了!师父虽不在家,也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我孟平纵死在邪魔外道手里,也决不向不相干的人乞援,以免坏了师父的名头,坏了曲门弟子的名头!”说着,目光如炬,直射二汤。
  这番话义正词严,说得曲如兰瞠目以对。彭兴邦等人也均觉曲如兰当着外人指责师兄,实在太过分,齐向双煞瞪目而视,有几人情不自禁按剑站起。
  厅中气氛陡然沉重起来。汤逢祥哈哈笑道:“孟师兄不必动怒。这是我的不是。曲家庄既能独抗强敌,那是再好不过了。适才我言语失当,谨向各位谢过。”站起来作了个团圈揖,又道:“我们该向各位告辞了!曲大官人回来,就说我们哥儿俩向他多多拜上。”
  众弟子原就对双煞心存疑忌,这时更不留客,一齐站起送他俩出去。曲如兰却如淋了一头的冰水,从心里往外冒冷气,咬着下唇狠狠瞪了孟平一眼,急切间想不出留客的由头,脸色发白,几欲哭了出来。
  刚将双煞送到二门,便有一名庄丁飞奔而来,叫道:“姚大爷!彭三爷!不好啦!昨日打伤舅老爷的那个怪客又来啦!”
  众弟子闻报变色。姚兢向万士奇斜睨一眼,道:“万师弟,这是怎么回事?”目光中显出猜疑之色。
  万士奇一直没机会向众师兄分说自己脱身回庄的经过,这时听得姚兢喝问,又见众师兄均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身边还有两个外人,心一慌,支吾道:“大师哥,他不是坏人。你误会他了。他是师父的朋友……昨夜我反复向他解释过了,他怒气未消。你……你还是不见他为好……”他见姚兢神情越来越严厉,两道眉毛竖了起来,不敢再往下说。
  姚兢“哼”了数声,向孟平使个眼色。孟平便悄悄挨到万士奇身后,以防他异动。姚兢向双煞说:“两位请!”命庄丁开了大门,将他俩送出去。
  双煞早已看见离大门百步之外的苦楝树下站着袁安华,也暗暗吃惊,心想:“此人不是万士奇的朋友么?曲门弟子何以视作大敌?倒有一场好戏可看了!”面上不动声色,向姚兢等拱一拱手,转身向西行去。
  袁安华一见庄门开启,涌出大群人来,又见夺命双煞也在其内,心中一动,不即上前索战。待等双煞并肩西行,才提气叫道:“姓姚的狗贼!快过来给你爷爷磕头,爷爷便饶你一命!若是不依,爷爷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庄!”
  他叫声中贯上内家真力,姚兢等虽与之相距百十步远,但仿佛有人在耳边吼叫,震得耳鼓发麻。姚兢大惊,忖道:“这听中了我毒钉,一夜之间便复原如常,难道竟有神助不成?”
  眼见袁安华大步走来,急命道:“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墙头露出一排庄丁,人人搭箭引弦,对准了来人。
  袁安华见这阵势,倒也不敢造次,略一踌躇,停住步子叫道:“庄上人听着,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只与姓姚的有过节!姚兢!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毫无来由用毒钉害我,又不认错赔礼,我岂能放过你。是好汉子便自己走过来领罪,休要牵累旁人!”
  姚兢见他怕了箭弩不敢上前,哈哈大笑:“姓袁的!你有种走过来与姚老爷见个高下,没种就快滚得远远的!老爷没工夫与你磨牙!”
  袁安华斜眼一瞥,左边七尺外有株碗口粗丈五高的梧桐树,便一步纵过去,右掌掠出,“卡察!”一响,将那梧桐树拦腰劈断,双手提起断树,在身前挥动,向庄前快步行来。
  姚兢叫道:“放箭!”墙头庄丁乱箭齐发,都向袁安华身上射去。袁安华挥动断树,劲力到处,等于在身前竖起一面丈余方圆大盾牌,利箭射到,不是被纷纷扫落,便是被劲风荡歪了去势。
  姚兢见他来势猛恶,须臾间便抢到近处,惊得呆了。孟平拉了他一把,叫道:“大师哥速退!”将他拉进门内。五寸厚的大门缓缓合上。
  姚兢等急从木梯登上围墙,只见袁安华已近在五丈处,只须三纵两跃,便可达墙下。乱箭既挡他不住,围墙更无法阻他。若让这魔头跳进庄内,无人能与其对敌。这一急,姚兢急出一身冷汗,不禁失悔自己昨日下手不狠,致遭今日之祸。转眼一看,众师弟人人面带惧色。突听右边有人“啊!”的大叫,栽下墙头。原来袁安华百忙中腾出一只手,接过飞箭,反手一掷,将一名庄丁射伤。众射手一惊之下,不敢再放箭。
  便因了这一间隙,袁安华大喝一声,倒转手中断树往地下一撑,身子已跃在空中,疾如鹰隼地挟风扑至墙头,双足踢出,“砰砰”两下,将两名庄丁踢了下去。他挺立墙头,纵声大笑,状若天神骤降,威风凛凛,令人不敢逼视。
  姚兢大惊失色,脱口道:“你……你……你想干什么?”忽从旁窜过万士奇,张臂挡在姚兢身前,叫道:“袁大哥!使不得!”姚兢听他将来犯之敌以“大哥”名之,心念一动,出手如电,扣住了万士奇背心穴道,伸剑架在他脖颈上,大叫:“姓袁的!你再不退出我就杀了他!”
  这一着不光令袁安华错愕无已,彭兴邦等众弟子也迷惑不解,万士奇更是无比惊诧:“大师哥,你……”
  姚兢狞笑道:“万师弟,你背叛师门,勾结敌人作内应,谋害众师兄,当我不知道么?袁安华,这是你的同伙,你再不退出去,他第一个丢命!”
  袁安华冷哼道:“姚兢,你心肠真毒!曲世忠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万士奇!你这下可该看清楚了吧?你的大师兄是个什么人!”
  万士奇脑中一片混乱。他对师门忠心耿耿,在袁安华面前百般回护姚兢,万想不到姚兢居然血口喷人,诬陷自己。他心中急怒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手足发凉。
  彭兴邦等与万士奇相处多年,素知他虽憨头憨脑,笨手笨足,但对师父是极忠心的,也深得师父的信任,实难相信他会与外人结党谋害师兄。但眼前以退敌为第一等大事,均不作声,各挺兵刃,成扇形兜了过来。彭兴邦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姓袁的,你究竟跟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直说便是,若要恃强胡为,我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袁安华双眼一翻,愠道:“我与你们毫无仇恨可言。只与那姓姚的有过节!姚兢,你为何用毒钉害我?”
  姚兢用万士奇挡灾,本是不得已之下所行险着,若是袁安华不顾惜万士奇的性命,以他的功夫, 自己接不下三招。现见袁安华果然不敢逼上来,心神稍定,眼珠子转动,冷笑道:“不错,你与我素不相识,谈不上什么怨仇!但你自恃武功,想一人挑了曲家庄扬名立万,又伤我恩师的至亲相大侠,我既为曲氏首徒,岂能袖手不管?再则,我这万师弟好端端一个人,你以小恩小惠诱他叛师负友,为虎作伥! 我们怎能容你胡作非为?”
  一人若是满口假话,自易被人识破。姚兢在真话中夹了几句假话,说来振振有辞,显得理直气壮,彭兴邦等众弟子也不由不信了他几分。袁安华武功虽高,但不常在江湖上行走,昨日吃了大亏,今日挟怒前来报复,原拟只在手底下见真章,三拳两脚料理了姚兢,却未料到对方嘴巴上的功夫如此高强,一时急了,瞪眼斥道:“你胡说八道!你放开他,咱们两个斗一场!你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干什么?你敢伤他一点皮,我抽你筋,拆你骨!”
  姚兢笑道:“你们两人里应外合的奸计已被我识破,还抖什么威风?你快退出去!姓袁的,我看你也是条汉子!万士奇甘冒大险为你卖命,你竟不爱惜他的性命么?”说罢,剑锋轻轻一拖,在万士奇脖子上划开一条血痕。
  袁安华投鼠忌器,一时措手无策。姚兢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万士奇于己有救命之恩;今日情势,只有放过了姚兢,他说:“好!姓姚的!我识得你的手段了!你放开万士奇,咱们以往过节一笔勾销!这辈子你休要再撞在我手里,便可安享天年!”
  姚兢知道如袁安华这种人最重然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说饶了自己,便不会再纠缠不休, 当下移开宝剑,在万士奇背上一推,道:“万士奇,你不能再在曲家庄了,跟了他去吧!”顿一顿,又道:“若待师父回来,知你犯下这等欺师灭祖的大罪,我也救你不得了!”
  万士奇骤遭生死大变,懵懵懂懂,一时间未体味到姚兢话中的深意,又被他一推,便身不由己地向袁安华奔了几步,陡见袁安华向自己含笑伸手,蓦地领悟了姚兢话中有个陷阱,倏地收步转身,满脸血红,道:“大师哥,你冤枉了我!”
  姚兢哼了声,并不答话,只感慨地摇头叹息。万士奇见众师兄皆以鄙夷的眼神盯着自己,心中更是惶恐不安:“彭师兄、黄师兄、周师兄、吴师兄、石师兄……你们都知道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错!大师哥误会我了!我从未起过半点异心。袁大哥是好人……小师姐,你说……”
  彭兴邦等亲见袁安华为救万士奇而尽捐前嫌,虽未必因此认定万士奇甘作敌人的“内应”,但袁、万二人交情非比寻常,却是一目了然,再无疑问的了。敌我对阵之际,万士奇竟尔糊涂至此,安他一个“通敌”的罪名,实不为过,所以大家都默不作声。曲如兰大声道:“各位师哥,万士奇从不说谎,我是信得过他的。他决不会背叛师门!这位姓袁的胖子是何来历,我一概不知,但你硬闯曲家庄,显是要与我们为敌。小师弟,你过来,不要上他的当!”
  万士奇身处疑地,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愤,正当有口难辩、孤立无告之际,听得曲如兰这几句话,不啻玉旨纶音,精神大振,急忙奔回来,颤声道:“小师姐……”喉头哽咽,热泪几欲涌出。
  姚兢的脸色一变,以目向孟平示意。孟平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师妹,万士奇认敌为友,这里人人都看见的。相大侠昨日便伤在那姓袁的掌下,你一味回护于他,如何向相大侠交代?师父回来,又怎肯饶了万士奇?你须想明白了!”
  曲如兰道:“孟师哥,小师弟倘若果如你们所说的‘认敌为友’、‘勾结奸人’谋图不轨,该由爹爹回来发落,怎可私 相卖放?”她无论如何也不信万士奇会有异心,一句话便将孟 平顶了回去。
  袁安华见万士奇有曲如兰回护,谅来不致有甚凶险,便哈哈笑道:“曲世忠门下这许多弟子,竟都不及一个小小姑娘明白事理!万兄弟,你好自为之,做人不可太善良!我去了!”双袖一振,飘身下墙,摇摇摆摆地去了。
  汤逢吉与汤逢祥出庄后并未走远,本想让袁安华与曲门弟子打得难分难解时再出头干预,既可杀杀姚、孟二人的气焰,又可趁机讨巧卖乖,眼见袁安华攻上了墙头,却因一个万士奇而抽身退出,赶紧从树后抢出来。汤逢吉叫道:“姓袁的慢走!”
  袁安华早就知双煞躲在树后,闻声止步,转头道:“两位有何见教?莫非想请我喝酒吃肉?”那晚水塘边,他用烂泥巴吓走了向万士奇逼供的双煞,心中实瞧不起他俩。
  汤逢吉嘿嘿笑道:“日前庙中相逢,我们见你与曲门弟子万士奇谈笑甚洽,还道你是曲大官人的朋友,故对你好生相敬。今日才知你们两人商商量量,原来是要趁曲大官人外出之际,里应外合一举挑了曲家庄! 我们既知你居心不良,若容你从容逸去,未免对曲大官人不住!”他口中说话,脚下疾奔,转瞬奔近,与汤逢祥成犄角之势,将袁安华退路封住。
  双煞现身向袁安华挑战,使曲家庄众弟子大感意外,纷纷爬上墙头观望。曲如兰见汤逢祥去而复返,手执长剑,英姿飒爽,欢喜得心花怒放,娇声娇气地叫道:“汤二侠!请你将那胖子拿下了。昨日他打伤我舅舅呢!”
  袁安华大为惊愕:“曲世忠什么时候与你们两个成了莫逆之交?听你们的口气,好像要杀了我为曲世忠出气?真是笑话奇谈!凭你们两人管得了这档子事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汤氏兄弟一挺长剑,一提短斧,踏步向前。汤逢祥手腕一抖,长剑颤动,发生嗡嗡之声,说道:“恶弥勒,你的兵刃呢?”
  袁安华拍拍衣衫,笑道:“老子一向只用一双肉掌捉鬼,用不着兵刃!你们俩一起上吧!”
  汤逢吉知他武功了得,也不多说,猱身欺上,抡斧便斫。他这柄锈斧,长仅尺半,他人矮臂短,霎时之间即迅疾地斫出十儿斧。袁安华只以袍袖轻拂,便将来招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两人的招式,一人刚猛无伦,又仗着兵器之利,着着抢攻,十分霸道;另一人神态闲适,只用两只轻薄柔软的布袖上挥下拂,仿佛掸尘驱蝇,却不守而守,不攻而攻。
  汤逢吉自出道而来,短斧下不知伤了几多成名人物。他虽个头矮小,但天生神力,又有一股无坚不摧的狠劲,与敌人过招,下手不留半分余地。他右斧展开七十二式“赶尽杀绝斧法”,左手使的是“断子绝孙十八抓”,专攻敌人下阴,威力丝毫不逊于右手斧。
  姚兢等人在墙头见了汤逢吉的身手,无不骇然,均想:“难怪他名头那么大,一身功夫果然不凡!若是换作我,只怕连他三十招也接不下。”
  汤逢吉越斗越勇猛,出招之际,双目怒瞪,口中“嗨!嗬!”发出怪声,咬牙切齿的。短斧劈、斫、砸、推、切;左手曲指成爪,电伸电缩,嗤嗤有声,直欲将对方撕成碎片。哪知数十招使出,却连对方一片衣襟也没捞着。他焦躁起来,怪啸一声,短斧的斧柄突然长了尺半,割下一片破布。
  袁安华不料他斧柄上另有古怪,险遭开膛之祸,也吓了一惊。眼见他斧头再度斫来,左袖拂出,卷住了他的斧柄,运劲一夺。汤逢吉只觉手心剧痛,几欲拿捏不住。汤逢祥看兄长要败,长剑划出一道光弧,一招“仙人指路”,剑头直指袁安华左肩。袁安华侧跨一步,袍袖松开了斧柄。
  这一来,战局已成两斗一的清形。汤逢吉得兄弟相助,精神大振,怪叫着抢上去贴身近攻。汤逢祥双足飘移,忽前忽后持剑游斗。
  万士奇在墙头观看,心里为袁安华捏一把汗。他见双煞各持利刃,袁安华却是赤手空拳,况且以二敌一,更是不公平,若非为避嫌疑,早就叫了起来。曲如兰在他身旁,一见汤逢祥出手助攻,便拍手叫好,使他更觉心烦,心里说:“两个打一个,又有什么好?”姚兢等见袁安华连连后退,只道双煞胜券稳操,索性下墙开了大门,一涌而出,只待袁安华倒地不起,便上前捆人。
  三人走马灯似地又斗一会,袁安华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你们两个也该玩够了罢!再纠缠不休,惹得老子发怒,烂泥巴又要招呼过来了!”俯身在地上抓了两大块泥土,脸上现出讥嘲的笑容。
  汤家兄弟愣了愣,对视一眼,同声道:“是他!”他俩自被数块烂泥巴打跑后,一直在猜测那个躲在暗处掷泥巴的高手是谁,此刻才明白便是眼前此人。此人武功奇高,哥儿俩联手斗了许久,兵刃就是递不进他双袖发出的力网。旁人是看不出来,他俩肚里有数:对方若出全力,自己兄弟早已落败。此刻对方给了自己面子,再不知趣,便要在曲家庄门前丢大丑啦!
  汤逢祥心思转得极快,当即长剑还鞘,抱拳笑道:“袁大侠既说已玩儿够了,我们兄弟也已兴尽!袁大侠请便吧! 日后若有缘,我们再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漂亮。旁人听来还道他俩自重身份,不肯伤害空手之人。袁安华知他死要面子,哈哈一笑,双手齐扬,两大块泥巴同时飞出,挟着呼呼的风声,分击二汤。汤家兄弟吓了一跳,急忙矮身,泥巴早已在他们头上五尺高处飞过,“嘭嘭”两响,将他们身后十丈处两棵大海碗粗的水杉拦腰打断,上半截树身忽啦啦倒下来。
  泥巴是软的,从十余丈外飞来竟能击断树干,靠的自是附着其上的内劲。若是打在二汤身上,哪还有命在?
  汤氏兄弟惊得目瞪口呆。姚兢等见了袁安华这手神功,俱是呆若木鸡,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怦怦怦乱跳,才明白双煞为何甘愿中途罢手。
  待众人醒过神来,已不见了袁安华的影子。夺命双煞到了此际,方知袁安华的功夫比自己兄弟高了不知几何,无颜久留,遥向众人施礼。汤逢吉道:“这位袁大侠对贵庄果无敌意。否则,今日我们兄弟已成孤鬼游魂了!告辞了!”说罢,与汤逢祥转身而去。
  姚兢心底里极盼双煞将袁安华这祸根除了,岂知竟会如此了局。他听了汤逢吉的话,暗骂:“滑头鬼!”转眼一瞥,见彭兴邦、黄循礼、石守义等人皆眉头微蹙,脸上现出思索的神情,显已为“袁大侠对贵庄果无敌意”一语所打动,忙大声道:“回去!回去!关上大门!那恶弥勒还会再来捣乱!”孟平喟叹道:“夺命双煞恁大名头,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曲如兰见汤逢祥临去时没向自己看一眼,心中十分难受,这时涨红了脸说:“孟师哥!你是说双煞如此没用呢?还是别的什么‘如此’?”
  孟平只笑一笑,并不作答。姚兢道:“小师妹,人家的长短,咱们不用去理会。双煞与姓袁的狗贼斗也罢、和也罢,都与咱们无关。曲家庄的事,不用外人插手。咱们与恶弥勒的过节,也不是哪个说句话就可了结的。相大侠此刻还卧床不起呢!”
  他面对曲如兰,但有意要让众师弟听见,便提高了声音,最后那句话,更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送到每个人耳中。众人俱是一凛,心知姚兢不会放过万士奇。
  大家回到庄内,还在议论方才恶弥勒与夺命双煞的那场厮斗,突听得姚兢厉声喝道:“孟师弟、彭师弟!快将那吃里扒外、交结匪人的万士奇拿下了!”
  孟平本就站在万士奇身后,闻声扑上,五指扣住了万士奇后颈“风池”、“风府”、“脑户”诸穴。彭兴邦惊愕道:“大师哥!这……”姚兢摆摆手:“彭师弟,恶弥勒昨日打伤相大侠,今日又来骚扰,扬言要烧掉我们曲家庄,这都是大伙儿亲见亲闻。昨夜贼人潜入,更夫水根被害。今日万士奇与那恶弥勒眉来眼去,互相标榜,大伙儿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自也一清二楚。大敌当前,恶弥勒的功夫你们也都看明白了,谁能抵敌得住?若非顾全这小子的性命,方才他杀了进来,大伙儿早已尸横当地了。眼下之势,我们只能以护庄为第一要务,抵挡恶弥勒,只有靠这小子了!彭师弟倘另有妙策,无妨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他已把话意挑明:袁、万二人沆瀣一气,只有以万士奇的性命来要挟袁安华,方可令后者不敢轻举妄动。彭兴邦默然而退。万士奇要穴被制,动弹不得,只有瞪目大叫:“冤枉!冤枉!”
  姚兢见曲如兰张口欲言,忙抢在头里道:“小师妹,万、袁二人究竟有何图谋,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楚,但他二人交情非比寻常,你也该看得出来了!我现不敢假公济私,只将他拘押起来,一切由师父回来审理发落,你说好不好?”
  曲如兰把眼一瞪,噘嘴道:“你是大师哥,你说怎样便怎样!”走到万士奇跟前,伸指在他额头一戳,骂道:“你这糊涂虫!怎会去跟那恶胖子称兄道弟?连我也没法为你说好话,说了也没人肯听。”又对孟平道:“孟师哥,是非曲折须等我爹爹亲自处分。你可不能打他!”孟平笑道:“这个自然!我与万士奇多少还有点儿同门之义。只要他认错改过,大家还是好兄弟!”
  庄北园中有间堆放杂物的小石屋。万士奇被点了手足穴道,推进小屋内。门一合上落锁,里头便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鼻中闻到一股浓重的阴霉之味,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喷嚏一打,便听得屋角有簌簌响动,似乎另有一人。万士奇问:“是谁?谁在那里?”话声刚落,便有一个黑影扑了过来:“大哥!大哥!果真是你么?我适才做了个梦,梦见你来救我了……原来不是梦!”竟是小猫头。
  万士奇十分惊愕:“小猫头,你怎么也在这里?谁把你关到这里来的?”
  小猫头在暗中摸摸索索,摸到了万士奇的手,一把捏住,急切地说:“大哥,我们快出去!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反正曲家庄里除了你,没一个好人!”
  万士奇凄然道:“兄弟,我们出不去。我也是被关进来的。是我累了你!我好生惭愧。”
  小猫头一愣,摸遍他手足,未发现有绳索,猛地省悟:“大哥,你被点了穴道?你……他们一定是说你‘勾结敌人’、‘谋害相大侠与众师兄’,对不对?”万士奇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小猫头答:“我被两个凶巴巴的庄丁关进来时,他们便给我安上类似的罪名,还说是奉了姚大爷和孟二爷的命令。大哥,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昨日若依我之见……唉!”
  万士奇道:“兄弟,大师哥对我有些误会。师父不在家,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昨日相大侠伤在袁大哥掌下,大师哥便对我生了疑忌之心,这也怪他不得。事情总弄得清的。我受点儿委屈不打紧,只是累你吃苦,令我好生不安。”
  小猫头嗔道:“大哥!你到如今还把他们想得那么善?要不是姓姚的狗贼先发毒钉伤人,袁大胖子怎会出手伤人?你不是说他与你师父有旧吗?明明是姓姚的故意挑起争端,想把水搅混。我看他居心不良!是存心翦除异己……大哥,咱们得想办法逃出去,在这里太危险了!”
  万士奇心头凛然:“有什么危险?我怎看不出来?”小猫头道:“你将他们当师兄来敬重。他们诬陷你,把乌有的罪名架在你身上,你还当他们只是见事不明,用心却是好的。照你这样想去,他们把刀架在你头上,你脑瓜子落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万士奇蓦地想起墙头上姚兢将剑架在自己脖根那一幕,此刻思来,犹有余悸。那时若非袁安华的义气,当真是脑袋掉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一个是相识才数日的新朋友,一个是自己敬重爱戴的大师哥,若论情分义气,后者居然远不及前者。他心念及此,不由暗自叹息,隐隐觉得小猫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不徒属无据妄测。
  小猫头又道:“大哥,我听说武功高明之士能自运内力冲开被封穴道。你倒试试看。”
  万士奇暗叫“惭愧”,忖道:“我竟不及小猫头有见识,真也算无能之极!”说道:“好罢!我试试看。”当下澄虑静心,调匀呼吸,存想于丹田。他内功本全无根底,幸赖袁安华给输入了一些真气,又教给了粗浅的运气调息的法门。运功良久,渐觉丹田中真气凝聚成团,便导引真气循经脉而行,欲先冲击大腿上的“伏兔”穴。但运气解穴乃内家高深功夫,岂是他一时三刻便可无师自通的?这股真气往“伏兔”一撞,即如以卵击石,往四下里涣散,当真是一触即溃。他倒也不气馁,又从头开始。如此反复多次,时间一分分过去,仍是徒劳无功。
  万士奇叹道:“兄弟,我功夫不行,解不开穴道。你别管我,自行设法逃出去吧!”
  小猫头本来满怀希望,听他一说,顿觉十分沮丧,心道:“我不会武功,怎么撞得开门?原指望你有脱身之术,看来你也不比我强得太多。”便道:“你师父也该回来了吧?你师父总不能偏听偏信,冤枉好人!”
  万士奇道:“这个自然!只要师父回来,你我就不会在此受罪了!唉——也不知现在是什候,我倒有些困了。”说罢,打个长长的哈欠。
  小猫头不由苦笑了,义兄在这当口还有睡意,真正不知深浅。但被困黑屋,出,出不去;急,没有用,惟有听其自然。只片刻功夫,便听得万士奇鼻息深长,自是睡着了。小猫头暗暗摇头叹息了一会,蹑手蹑足摸到门边,扒着门缝向外看,只见有两个提刀的庄丁在门外来回走动。刀片雪亮,闪射着寒光,叫人看了心里发慌。看这情形,是将自己两人当作重犯。小猫头的一颗心,忽悠悠往下沉,坐在门后,肚里不住念佛叫天。
  到了傍晚,庄丁“哐鸣”打开门,送进来一堆馒头、一瓶清水,复又锁上房门。万士奇被惊醒,由小猫头喂着吃了几个馒头。小猫头道:“大哥,你多吃几个,吃饱了即刻拖出去杀头也还是个饱鬼。”
  万士奇“噗哧”一笑:“你别胡思乱想了!谁敢随便杀人?大师哥要拿我挡灾呢!”便将袁安华日间来寻仇,姚兢挟己为质之事说了一遍。小猫头喜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担惊受怕。如此看来,他们极怕袁大胖子,只要袁大胖子一日不除,他们便不敢把你我害了!”接着,又忿忿地骂姚兢阴险毒辣,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咒他不得好死。
  万士奇道:“大师哥、二师哥虽对我有极深的疑忌,小师姐却是帮我说好话的……”一想到曲如兰在众师哥面前为 自己辩白,心头热烘烘的,感慨道:“我这位小师姐脾气虽然大些,毕竟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与旁人不同。紧要关头,只有她对我深信不疑。所以,我受点委屈,也值得的……”
  小猫头原对曲如兰心怀不满,这时也受了感动,道:“这位小姐倒看她不出!她既肯帮你,也算个好人。”他自知性命无碍,心情好转,与万士奇说说笑笑,直至深夜,方就地睡下。

  两人正在好睡,门又“哐鸣哐鸣”打开了。两只血红 的灯笼荡了进来,顿时红光满室。小猫头一骨碌爬起来,惊叫道:“你们,你们干什么?”
  进来的是姚兢与孟平。孟平一把推开小猫头,俯身提起万士奇,解开他的穴道,和颜悦色地说:“士奇,你受苦了。这几日危机四伏,祸患接连,我们如此行事,实也是迫不得已。你休要怨恨我们。大师哥要问你些事,你随我来吧!”
  姚兢、孟平将万士奇带至园中西首的一座小竹楼里。这座竹楼以粗竹为梁柱,编篾为墙壁,房中桌几椅凳皆以竹制,楼前楼后密植秀竹,最是清幽雅致,是曲世忠消暑沐风,修身养性之所。屋中器具一尘不染,泛出一片碧汪汪的釉光。
  孟平令万士奇在门边竹椅上坐下。姚兢又笑容可掬地亲手端上香茶。万士奇见两位师哥忽而变得如此友善和气,甚感诧异,忖道:“是师娘知道我受了冤屈,责备了他们呢还是相大侠出面给我说了好话?”心念未已,姚兢、孟平两人并立他面前,躬身深施一礼。
  万士奇大惊,急站起来:“大师哥、二师哥!你们这是干什么?”
  姚兢上前一步,双手搭在他肩上一按,硬使他坐下,笑嘻嘻地道:“小师弟, 日间多有得罪,愚兄好生愧疚,特向你赔罪!”孟平也道:“小师弟忠厚老实,同门兄弟中若论谁最孝顺师长?谁对师父最忠心?我们岂能不知!日间那场戏,乃是大师哥与我说好了,演给别人看的。让你蒙在鼓里,受了委屈,我们甚感歉疚!”
  万士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姚、孟二人,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日间姚兢利剑架颈、孟平点穴拿人,没有半点香火之情,同门之义,倒似对付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怎么说是“做戏”?
  姚、孟二人见他脸上神色怪异,相视一笑。孟平道:“小师弟,这话要从头说起了。我先问你:师父救了一个官府通缉的大盗聂进,你知道不知道?”
  万士奇心道:“这与聂进有何牵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定定地看着他。
  孟平微微一笑:“师父去了何处,你知不知道?”
  万士奇摇摇头,暗忖:“师父定是怕沙七星去来复来,故带着聂进走了,要将他送到一个妥当的地方去。师父一生谨慎,不将去向示知门下弟子,自是怕泄漏行踪,于己于人都不利。”
  孟平向姚兢看了一眼,又道:“我也不知。此事只大师哥一人知道。师父临去时,曾交代了大师哥一些话。”
  姚兢道:“师父交代我的话很多,但又命我不得转告旁人,是以我对孟师弟也不说。”顿一顿,续道:“师父自救了聂进后,曲家庄便不安生了。各路江湖人物络绎而至,名义各别,用心则一,都是冲着聂进来的。那聂进,武功虽非一流,轻功却极了得。飞檐走壁、挖洞钻孔,无所不能,妙手窃物,神乎其技。是以江湖上称他无翼飞蝠。他曾数入临安大内窃取财宝,均满载而归,自己毫发无损。官府只知其名,却不知他形貌年龄,因而久捕不获。此人有一宗好处,到手钱财大多用以济贫赈难,故而颇有侠名,在黑道上也算一个难能可贵的好汉。他多年行窃,手头也留下几件武林中人人羡慕的宝贝。诸如少林寺内功心法《般若心经》、前代异人匡庐翁留下的半瓶解百毒的万灵丹、海内仅见的越王剑、金国兀术的一件入水不沉的蛟皮甲等等,据说都落到他手中。那日少林僧众来讨取武经,也并非全然是无的放矢。而如卜恨人、墨剑仙子吕嫣然、夺命双煞汤氏兄弟,以及命丧荒野的相府三将、巴蜀鹰王、皂衣帮尤十三等人,湘北十八刀那些下三滥,无一不是为着夺人得宝。至于沙七星那老贼,索性撕下面皮硬干。
  “本来,聂进在此养伤之事极为机密,江湖上无人知晓。除非是咱们庄中出了内奸,故意将风声放出去,群豪闻风而至,这才将曲家庄搅得七颠八倒,无一日安宁。师父留心查访,那奸细极为奸滑,竟不现一点破绽。师父百思无计,只得暂且抽身,命我守护庄子。师父说:‘我离开庄子,那奸贼无所顾忌,定会乘机作乱。待他露出狐狸尾巴,我们揪出内奸,就不惧外患了!’又如此这般地告诫了我一番。
  “师父将这样一副千斤重担压在我肩头,我挑不动也得挑!这两日,我暗中留心,已发现了那奸贼的蛛丝蚂迹……”
  万士奇听到这里,不禁栗栗危惧,背上掠过一股寒意,脱口道:“大师哥,那是谁?”
  姚兢苦笑道:“昨夜更夫水根被杀,我察看了水根的死状,乃是死在逍遥掌掌力之下。凶手自是同门中人。因水根之死引起我警觉,再去检验曲贵尸体,也是在头上中了逍遥掌,因有毛发遮盖,若非细察,极难发现。”
  万士奇倒抽一口冷气,凶手竟是同门师兄弟中一人,此事太过严重,要不是姚兢提及,他连想都不敢想。此时脑中迅速浮出彭、黄、周、石四位师兄的脸容,只觉个个正气凛然,并无邪恶之色。
  姚兢道:“正因奸细藏在同门师兄弟中,若非找出铁定不移的证据,我不敢有丝毫大意。我与孟师弟反复筹划,决计引他自行败露行迹。所以定下一策,当众指你万师弟为‘内奸’,将你拘押起来。以我所料,此人现刻必是既喜且惧,极盼与你取得联络。他在庄中孤立无援,倘能得一臂助,获一同道,何乐而不为?”
  万士奇有些懂了:“大师哥、二师哥,你们的意思是说:他会来救我?凡是来救我的人,便是奸细?”
  姚兢、孟平深深点头,宽慰地笑了。
  万士奇又问:“倘来救我的是小师姐呢?”
  姚兢闻言一怔,孟平反问道:“师弟你说呢?小师妹是师父亲生爱女,虽爱使小性子,大关节上倒还把持得住。”
  万士奇身处石屋之时,心中早已盘算多次,能来救自己脱困的只有曲如兰一人。此刻听了姚兢、孟平的“引蛇出洞”之计,自然便想到了她。既然曲如兰不在此例,他稍觉安心,但还有一个疑问:“假如并无人来救我,两位师哥的妙计岂不落空了?”
  姚兢斩钉截铁地道:“这一节我们自己想到了。此计不成,我们另作打算。无论如何,要将这好贼除去!否则,后患无穷!”
  孟平站起身,神色郑重,道:“万师弟,我这便送你回石屋。今日之事,你万不可与第四人提及。曲家庄的安危存亡,都系在你身上了!”姚兢也说:“士奇,我们兄弟同心,再难的事也要做成功它,方不负师父之恩!”
  万士奇心地纯朴,哪想得到姚、孟二人会欺骗自己?他心中委屈尽消,还以为两位师哥为保全曲家庄殚思极虑,赤胆忠心令人钦佩。这时,他心甘情愿地跟着孟平回到小屋,深以能替师门忍辱负重为荣。
  小猫头自他被姚、孟二人提去后,便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现见他平安回来,周身毫发无损,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俟门一关上,便急着问:“大哥!他们没折磨你么?都问了你些什么?”万士奇答道:“没什么。他们对我的误会尚未消除。兄弟,恐怕你我在这里还得关几日。”小猫头道:“单是关着,给吃给喝,我倒没什么。就怕要杀要打或是将你我分开。”万士奇笑道:“那倒不会。”
  小猫头奇道:“你怎知他们不会起黑心?”万士奇笑笑不答,事关重大,他自不能说给小猫头。

  却说孟平回到竹楼,姚兢迎上来问:“孟师弟,那小子没起疑心么?”孟平笑道:“那小子是个大笨伯。正等着捉拿‘内奸’立大功呢!”
  姚兢吁了一口气,道:“如此看来,那只蝙蝠确曾在秘道中住过。那小子是知情人,只是连他也不知师父携着姓聂的去了何处,我们守在这里,又有何用?”说着皱起眉头,在房中来回走动,显得甚是烦躁。
  孟平凝神思索片刻,缓缓道:“办法倒还不是没有。只是如此一来,未免,未免……”
  姚兢道:“你不要吞吞吐吐,有好法子快快说出来!”
  孟平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苦笑道:“他总是我们的师父。那样一来,我们要遭世人唾骂……”
  姚兢责备地瞪视着他:“嗨!孟师弟,你我既已身入官场,还讲什么师徒之情?一月限期转瞬即过,若是到期仍是两手空空,史相爷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丢官事小,只怕还要祸及家小!”
  孟平深深呼吸数下,双拳捏得“格格”脆响,脸上神情十分怪异。他正要开口说话,姚兢忽然摆摆手,又指指屋外,意思是“隔墙有耳”。孟平不禁浑身一抖。两人凝气屏息,侧耳细听,屋外只有风动竹叶窸 ar作响,此外并无异常的声音。
  孟平望着姚兢摇了摇头。姚兢却狠狠眨眼,重重点头,又乱打手势,叫孟平不可轻忽。听得方才屋外有两只蟋蟀一直叫着,此刻声息全无,显是受了惊动。
  姚兢轻轻抽出长剑,提起一张竹几从窗口掷出,跟着双足力蹬,整个人如脱弦飞矢,腾跃出窗,剑光霍霍,护住了周身要害。双足落地之际,又使一招“夜战八方”。
  孟平也紧跟着从门口提剑抢出来。两人游目四顾,只见竹影婆娑,月华如水,哪里有什么人影?两人心中疑惑,绕竹楼环行一周,仍无所见。回到楼前,孟平道:“大师哥,你听错了吧?此地冷僻,夜已深了,谁会来此?”姚兢是满腹狐疑,说:“万事小心些总不会错……”一言甫毕,蓦见竹楼里一个黑影映在壁上,微微晃动。他应变极快,心念一转,左手一把透骨钉已暴射而去。“啪啪啪”一阵急响,竹片壁上射穿七个小孔!
  两人一从门口,一从窗口跃进,双剑交叉剪削而出,剑到中途,不由都怔了怔。原来是屋中悬系着一袭青布长袍,黑影投在墙上,极像人影。两人不禁哑然失笑,方将剑收回来,猛地省起一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袭青布长袍是姚兢嫌热脱了搭在椅背上的,却又是谁将它用细绳子吊在梁下?
  姚兢与孟平面面相觑,两人都觉有一股寒意从心里透出,恐惧亦悄然而至,使人忍不住要打哆嗦,忍不住想要转头瞧瞧,瞧瞧身后可有一个利齿巉巉的恶鬼。
  两人不约而同反手将长剑刺出,同时移形换位,背靠着背在屋中疾转一圈。
  没有人。
  有时,没有人比有人更可怖,因为他俩虽没看到人,却清清楚楚听到外头有“嘿嘿嘿”三声冷笑。姚兢正面向南而立,觉着冷笑声来自屋后北面;而孟平却正相反,认为冷笑声发自南边大门外。
  紧攥着剑柄的手心里冒出冷汗。两人如石像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但当真要不动也甚为难,两人的脚微微颤抖,手中剑也微微晃动,全不听自己的吩咐。
  两人均为武学好手,明知自己身处危地,须得静心净志、排除杂念,不为外邪所惑,形神合一,意随气走,方可应付敌人的雷霆一击。道理虽然明白,但无力照道理去做,这才叫人最感懊丧烦恼的。
  两人背靠背伫立良久。摇晃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忽而伸长,忽而压短。烛泪无声流落,在桌面凝结成块。屋外风止息了,草虫的嘶鸣又远远近近的响起。几只花脚蚊子绕着他俩头脸打转,似是寻觅落足叮咬的膏血丰腴之处。而屋外发笑那人再无声息。
  冷汗一片一片冒出,姚兢觉着自己要瘫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恐怖的阵仗。倒是孟平胆子大些,鼓了鼓气,颤声叫道:“外头的朋友,请现身罢!有甚需索,直言便是,我们自当遵命,不敢违拗。”
  屋外无人答应。渐有一个足音自远而来,“嚓嚓嚓”,仿佛踏在人心上。姚兢、孟平屏住呼吸。从这渐行渐近的足音听来,来人武功并不极高。两人仍不敢慢怠,蓄力于臂,只待那人一现身,便奋力搏击。
  足音到了门首,顿住了,有人叫道:“屋中谁在那里?”
  是彭兴邦的嗓音。姚、孟二人听在耳中,这一声问,不啻天上仙乐,十分美妙悦耳。两人久绷的神志劲道,顿时松弛下来。姚兢叫道:“是彭师弟么,快请进来!快请进来!”随着两人收起剑,方觉身上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彭兴邦走进屋内:“大师哥,噢,二师哥也在啊!我见这里有灯光,便过来看看。”
  姚兢道:“我们两个正在发愁。师父一走,连个音讯也没有,相大侠又受了伤。护庄的担子,我真挑它不动。彭三弟,你这一路来,没见到什么人么?”
  彭兴邦见二人神色不甚自然,微感诧异:“没有啊!有什么人来过么?”
  孟平道:“不,不,没有人来过。”心中寻思:“原来那人已走了。却不知他是什么来路。这人武功之高,难以测度,若对我们有恶意,我与姚兢万万不是他对手。若无恶意,为何又作弄我们?”蓦地里脑中如电光石火似地一闪,顿时想起一个人来,暗叫:“啊呀!不好!莫非是他……”随手扯下吊在屋中的那件长袍,悄悄捏摸,果然在领口以下隔布摸到一个小硬片。
  姚兢见彭兴邦双目不瞬地注视着自己身后,转目一瞥,暗叫“不好!”适才自己用透骨钉射穿的七个小孔被彭兴邦看到了。墙壁本以竹片编成,不甚牢固,他发钉时用了十成劲力,相距又近,顿将竹壁穿透,这时被彭兴邦看到,得用话消除他的疑心:“适才我与孟师弟谈论武功。讲到暗器。孟师弟认为暗器微小,难以及远,冠以‘暗’字,便有偷偷摸摸的意味,不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对暗器颇为轻视。我说,武学中拳脚、器械、内功、轻功、暗器五类,无论哪一类倘能练精,都能令人不敢轻视。暗器之‘暗’,并无偷偷摸摸的意思,乃是兵法上‘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之意。与刀剑枪戟一样,都讲究章法,都须有内力为根基。暗器微小,但集大力于一端,非但能及远,更能穿壁入石,大具杀伤力。孟师弟不信,我便试给他看,将这竹壁穿了几个小孔。彭三弟久随师父习武,获益良多,进境自比我们要快多了!哈哈哈………”
  彭兴邦笑道:“大师哥过谦了!小弟资质欠佳,生性疏懒,在师门或比两位师哥多几日,但功夫差得太远了。便是大师哥这手暗器功夫,我再练十年也追不上。”他心下好生疑惑,时值非常之秋,曲家庄正经历大风大浪,这几日众师弟人人忧心忡忡目不交睫,为护庄日夜辛劳,姚、孟二人竟还有中夜谈武的雅兴,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他心中起了疑心,脸上声色不露,道:“两位师哥早点歇息吧!我再去各处瞧瞧,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便告辞出门。
  孟平一俟彭兴邦走远,掩上房门,叫道:“大师哥,你猜那装神弄鬼的是谁?”
  姚兢道:“我不知道呀!”见孟平神色怪异,心中一动:“你已知道了?”
  孟平道:“你看!”展开左掌,是一片寸许长的铁片,黑黝黝的,上面还有花纹,“便在你这件袍子里找到的。”
  姚兢取起铁片,细细一看,铁片上刻着一个骷髅头,十分诡异。他脸色大变,脱口道:“是鬼使阴雄的‘催命符’!他来作什么?怎么连个照面都不打?”
  孟平不禁苦笑:“大师哥,此人是相爷手下红人,他将‘催命符’送到,便已交代了来意,照面不照面又有什么干系?”顿一顿,续道:“这是第一道‘催命符’,已有怪责我们拖延之意。他们日日在广厦华堂之中听歌看舞,哪管我们前虎后狼、步步荆棘!”
  姚兢端详着手上刻有骷髅的小铁片,脸色十分难看,沉默良久,方缓缓道:“孟师弟,我们命操人手,后无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向前,打开他一条生路出来!但教大功告成,咱们也未始不能居广厦、住华堂,一边饮酒一边令千媚百娇的美娘们给咱们唱,给咱们舞!事到如今,你那些个婆婆妈妈的软心肠趁早丢他妈个干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头子将姓聂的占为己有,不也贪图他那些宝贝?你脑瓜子聪明,足智多谋,好好筹划一个法子,成功后,头功归你!”
  孟平摇头道:“小弟无意功名利禄,但教家小平安,已是上上大吉!此外别无所求。”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伤感的神情,“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小弟方寸已乱,说出来的话未必能面面俱到。一切由师哥拿大主意。”
  姚兢一眼便看穿他既想吃羊肉,又怕羊臊气的心思,笑道:“你我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瓜,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无须瞻前顾后,快将妙计说出来罢!”
  孟平先到门首张望了一阵,跟着关门闭窗,随后向姚兢招招手,示意他“俯耳过来”。两个脑袋便凑拢一堆,嘀咕了好一阵。

  石屋门窗紧闭,除一日三餐庄丁送来饭菜之际透进点亮光,平时漆黑一团,几乎不辨昼夜。
  万士奇与小猫头被囚已三日。三日中,曲如兰曾来探视过两次,第一次送来一只熟鸡,劝万士奇耐心等待,爹爹回来定能明察秋毫,为他洗刷嫌疑。第二次带了一包卤牛肉,说起庄内庄外情形,令万士奇稍感安心:相东游已能下床走动,多亏汤家兄弟惠赠的药丸灵验;袁安华虽仍在附近逗留不去,却未再上门寻衅,有人见他与一伙来历不明的江湖人物打架,打得对方十几人屁滚尿流;还有人从北方来,说太湖听涛轩沙七星的老巢叫人给挑了,沙七星逃亡在外,这说不定是爹爹的朋友所为……万士奇问起师父的音讯。曲如兰告诉他:众师哥会商了半日,决定派人分头去找,同时送信给各地的至交好友,请他们鼎力相助。她已与朋友约好,一起去找爹爹……
  万士奇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已猜到她所说的“朋友”是谁,却还忍不住问:“朋友?是哪一位呀?”
  曲如兰在窗外低低笑了几声,脸颊上飞起两片红霞,向万士奇斜瞟一眼,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自然是汤……汤家兄弟。他俩武功高强,见多识广,朋友众多,面子又大。我们定能比旁人先找到爹爹。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万士奇顿感胸闷气促,说不出的难受,默然有顷,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回出门,自有深意在内。师哥们只要守护好庄子就可,实不必出门去寻找的。却不知是哪几位师哥去?人一走空,谁来护庄?”
  曲如兰道:“孟师哥往北,彭师哥向南,石师哥朝西,分三路寻找。这是大师哥的主意。我瞧也没什么不妥当。爹爹出去这许多日子,连个口信也不叫人捎回,你不焦心么?”
  万士奇顿时语塞,过了一会,道:“小师姐,不是我信不过汤氏昆仲,你自作主张跟他俩出去,实在不妥当。若被师父知道……”
  曲如兰陡然变了脸,嗔道:“我悄悄去,悄悄回,你不告密,我爹爹怎会知道?我不跟你说了!爹爹他自己不也是不告而别么!”砰!”一下,将窗子合上,怒气冲冲地去了。
  万士奇在窗前伫立良久,心里倒海翻江乱作一团,好久才平复。
  这三日,众师哥谁也没来石屋探望,这倒使万士奇暗暗高兴。姚、孟二人的嘱咐一直盘绕在他心中,师哥中谁来探望,谁便有内奸之嫌。他刚彭兴邦以下四位师兄素怀敬重,实不愿好细出在他们中间。
  枯坐在石屋中,时光过得特别慢,也使他能从容思索一些事。渐渐地,他觉得姚兢、孟平的话中颇有牵强附会之处。那日袁安华攻来,姚兢挟己为质,哪有半点作假演戏的成分?师父临去前既交代过姚兢,姚兢怎又主张派人去各处寻找师父?再一个,姚兢究竟为了什么,竟不惜触犯门规、用毒器暗算袁安华?
  种种疑窦萦绕于胸,令万士奇心中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格于同门情义,他不能也不敢更往深处想去,甚至不肯认为自己受了骗。他惟有以“我脑子太笨”来自解自嘲。
  夜幕垂落,屋内更黑暗。小猫头片刻前还在咬牙切齿咒骂这牢狱之灾,此际已发出轻轻的鼻息,堕入梦乡。
  万士奇数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想到也是这样静寂的夜晚,曲如兰与自己潜出曲宗庄,踩着夜露浓湿的草地,望着点点飞舞的荧火虫,两人并肩而行,去寻找汤逢祥⋯⋯此刻想来,似已是十分久远的事了。如今,相伴曲如兰漫游江湖的当是那英挺潇洒的汤逢祥了。这一回,她不再忧容满脸,不再有愁苦,不再会遭遇危险。有汤逢祥陪着她,她心中定是充满愉悦与欢乐,旷野之上,定是处处回响着她银铃似的笑声……
  愿你幸福!快乐!他不禁喃喃地祝祷。他仿佛看到明月的清晖洒落在暗银色的旷野上,两匹雄骏的坐骑载着一对俊逸的男女,如风一般轻盈地驰向远方。
  门外的守卫响亮地打个啧啧,把万士奇从遐想中惊醒。他翻了个身,听得老鼠在梁上奔逐,吱吱乱叫。他坐起来,口中轻轻呵斥数声,老鼠受了惊吓,尼音一路往屋角响过去,戛然而止。
  左右睡不着,他便习练内功。这几日被囚石屋,闲来无事,正可修习“宏阳功”,居然略有进境。入静片刻,即觉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等六条经脉中有气机汩汩而行,上下流转,甚是有趣。他既专心练功,心无旁顾,也不觉时光之流逝。待到收功躺下,大约已是后半夜光景了。
  正自朦朦胧眬睡去,忽听得外头有人嘶声惊叫。起先是一人在叫,跟着数人齐叫,语音杂乱听不清楚。万士奇心念一动,暗问:“莫非又有敌人来袭?”一骨碌爬起,小猫头也被惊醒,问:“大哥!发生什么事啦?”万士奇道:“不知道啊!”急奔到门边,凑眼门缝,向外望去。门缝宽仅分许,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守卫的庄丁的步声从东响到西,又从西响到东,显然也惊慌不安。
  万士奇大叫:“沈七哥! 沈七哥!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
  那庄丁应道:“似乎是着火了,南边有片红光升起!水火无情,这可如何得了!”话声透出焦急。
  万士奇吃了一惊,听得远处步声杂乱,忙道:“沈七哥!火光有几处?大不大?”
  那庄丁道:“啊呀!有好儿处火光,西南边也红了!不得了!不得了!火神爷爷降临了!遭劫,遭劫!”
  万士奇脑中嗡的一响,用力撞门:“沈七哥,快开了门,让我出去救火!快开门呀!”那门以厚木板做成,经他大力撞击,只微微摇晃。
  那庄丁慌了,急奔过来,在门外叫道:“万八爷!你别撞了,我不敢!姚大爷要杀我的!”
  小猫头初听火起,也十分惊慌,怕大火漫延过来,将自己烧死,后知着火处均在南边,与此地相隔甚远,便起了幸灾乐祸之心,暗道:“烧得好!烧得好!这便叫恶有恶报!”知道这正是个脱身良机,也叫道:“你不开门,等老子出来也杀掉你!”却不想人既出不去,又如何杀人。
  两人在内合力撞门。沈七便慌了,一边用身子抵在门上,一边央求道:“万八爷,万八爷!你不好害我的!是姚大爷、孟二爷要你关在这里。我要喊人了!我要喊了!”
  万士奇与小猫头撞了几下,门坚固异常,哪里撞得开?听得忽忽的燃烧声渐响,庄中锣声垱垱,叫喊奔跑乱作一团,他心急如焚,转头道:“兄弟,门撞不开,如何是好?”小猫头以手往屋顶指指,轻声道:“将顶瓦掀开,或可出去!”灵机一动,冲门外喊:“沈七哥!我们拜托你去问一问姚大爷,可能放我们出去救火?”
  沈七奉命看守石屋,甚是尽责,只怕万士奇、小猫头用强破门而出, 自己吃罪不起,这时听屋内人不再撞门,便说:“好,好,我就去问,就去问。你们不可使蛮!”握着钢刀步步退开。走了十几步,他猛地想起一事,举手在自己额上一拍:“啊呀!我真昏头了!他们是行调虎离山之计,骗我走开后正好破门逃走!”急快步赶回来,刚至屋前,只听“格察察!”大响,屋顶碎瓦四飞,一个人从破洞里钻将出来,已翻上了瓦背,看身形正是万士奇。
  沈七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中虽有一把吹毛得过、磨得雪亮的快刀,但相距既远,又不会纵跃窜高之术,急得在地下直跺脚,哭丧着脸叫道:“万八爷,你把我害苦了!这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一时忘了喊人。
  万士奇垂下腰带,将小猫头吊了上来,展目一看,只见东南、正南、西南共有四股火头窜起老高,已快连成一片,映得半个天空血红。火光下,人影绰绰,来去奔跑,哭爹叫妈之声大作。他心头大急。忽听得沈七放开了嗓门喊:“来人呀!来人呀!囚犯逃跑啦!”他这时呼喊实无济于事,庄中人人不是在救火,便是从着火的屋中抢搬家生,或受了惊吓,没头苍蝇似乱跑,谁有心思来理睬。
  沈七的嗓门颇为洪亮,听在刚从牢房脱身的小猫头耳中,却大具威慑之力。他掀起一片瓦,运劲掷去。准头取的是沈七脑袋,不料却击中他手中钢刀上。“当!”的一响,刀口迸出几星火花。沈七猝不及防,手臂剧震,五指一松,钢刀落地。他怔了一怔,正弯腰去捡,只觉头上风声飒然,万士奇抢在他前头,一脚将钢刀踢飞出去。小猫头也跟着跳下地来。沈七大为惊骇,退了两步,颤声道:“万八爷,你,你,你要杀我?”身子便不听话地抖个不住。
  万士奇道:“沈七哥,快去救火呀!还站在此地干什么? 袁……袁大哥是好人!适才我与袁大哥也有些儿误会。”转身向袁安华躬身施礼:“袁大哥,适才多有得罪,请勿见怪。我姓万名士奇。”袁安华急忙还礼:“不怪不怪!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打过才明白。万兄弟,你看这鸡是捉呢还是不捉?”万士奇转问主人:“主人家,袁大哥向你买鸡,你究竟卖不卖?”主人慌忙道:“卖!卖!不,不,我送给两位爷!”毕竟是吓坏了,语无伦次。万士奇笑道:“袁大哥不会白要你的。”便捉了三只鸡,宰杀干净,借主人家的炉灶,煮得熟透,捞出来,放在盘中,向袁安华道:“袁大哥,若无别事,小弟告辞了!”
  袁安华一把拖住他,嗔道:“你告什么辞?我‘恶弥勒’岂是小器鬼?三只鸡,一人一只!谁敢不吃,老子给他吃拳头!”拿起一只鸡,塞给主人:“你先吃!”主人吓了一跳,见他凶神恶煞似的,不敢不接,接了在手,却又不敢吃。袁安华双眼一瞪,他吓得一抖,忙道:“我吃,我吃!老爷别打……”袁安华又拿起一只熟鸡,递给万士奇:“你吃!若敢不吃,休想跨出门外一步!”
  万士奇啼笑皆非,像如此强请客之人,当真平生仅见,真不负“恶弥勒”之名。便道声:“多谢了!”接过熟鸡咬了一口。袁安华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松开万士奇的手。万士奇一看自己手腕上,已被他捏出一圈青紫。
  袁安华从裤带上解下一只酒葫芦,拔开塞子,放在鼻下一嗅,道声:“好香!美酒肥鸡,当真快活赛神仙!”仰头喝了一口,把葫芦递给万士奇:“你也来一口,我这酒中有七种毒药。等闲喝不到的。”
  万士奇接过葫芦一闻,只觉药气冲鼻,原来是壶药酒,笑道:“七百种毒药我也不怕!”喝了一大口,只觉酒味辛辣无比,入口如刀,下咽似吞火。
  水泡,衣衫上俱是破洞,站在人丛中望着火场垂泪。他这副模样与奋勇扑火的庄丁并无二致,故谁也不曾留意。
  相东游撑着病躯来了,哑着嗓子问姚兢:“你查清了么?夜间不是有人巡察值夜的么?怎能让火势蔓延开来?我听说是多处同时起火,定非不慎失火,而是有人暗中纵火!”
  姚兢也是毛发俱卷,脸上污迹斑斑,耷着双肩,一副要哭的神气:“相大侠明鉴!这火起得既怪又快,竟教人来不及扑救。这里头定有古怪!周师弟,你还记得那日袁安华那厮说的话么?”
  周仁一愣,愕然道:“哪一句话?那厮说了好些话!”姚兢皱皱眉头,怫然不悦,正要开口提示,吴遵德拍手叫道:“大师哥!我记得的!那日袁安华上门索战时说:‘姓姚的狗……贼,快过来给你爷爷磕头,爷爷便饶你一命!若是不依,爷爷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庄!’大师哥,是不是这句话?‘恶弥勒’若要潜入庄来纵火,这班巡夜的庄丁哪能发现!原来是他这狗贼作恶!”
  姚兢当众被吴遵德骂作“狗贼”,虽是复述袁安华的言语,仍感难堪。他瞪了吴遵德一眼,朝相东游说:“正是这句话。弟子们都听到的。”他将手划一个圈,黄循礼、周仁都点头道:“不错,‘恶弥勒’是有这话。”姚兢又道:“弟子还道他仅是虚言恫吓,哪知这狗贼当真做出来了!”
  相东游久历江湖,自知江湖人言出必践,郑重其事宣之于众的事,纵然千难万险,也要去做,否则会被认作无信小人,让人轻视。听吴遵德复述的原话来看,倒是戏言的成份居多。但对袁安华那样的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他念念不忘报仇,自也会说得出,做得到。曲家庄人手众多,但以恶弥勒的身手,要潜入庄来纵火,算不得什么难事。姚兢所言,倒也不为悖理妄测。只是恶弥勒惟对姚兢毒钉暗算耿耿于怀,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仇,自可找姚兢一人了断,何以伤害许多条无辜的性命?
  相东游沉吟良久,抬眼问:“你们还发现什么?”
  周仁、黄循礼、吴遵德等只顾着扑灭大火,哪有余裕理会别事,一齐摇头。姚兢道:“以弟子想来,恶弥勒不徒为泄忿纵火,或还有重大图谋也未可知。从火头所起几处看来,一处是厨房、一处是柴堆、一处是仓廪、一处是布帛库房。这四处俱易燃之地,恶弥勒怎能知道?除非有奸细在内接应指点!”
  万士奇杂在庄丁们中间,听得“奸细”二字,心头一跳,暗忖:“大师哥又提到奸细。孟、彭、石三位师兄已外出寻找师父。庄中只有黄、周、吴三位,难道奸细在他们中间?”竖起了耳朵倾听。
  只听相东游道:“噢?你可知奸细是谁?”姚兢道:“弟子刻下尚不知是谁。有一人与恶弥勒交结,彼此称兄道弟。弟子已将他拿下了。此人当有同伙,只须他肯开口,便能将奸细一网打尽!”万士奇听到这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姚兢口中所说“那人”,指的不正是自己么?他心中忽起了一种极大的恐慌,觉着大祸即将临头,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摸些黑灰,往脸上一抹。他的面目本已因扑火燎伤而叫人难认,用焦灰一抹,更像灶君菩萨,与本来面目大异。
  相东游问道:“你说的那人莫非就是万士奇?兰儿跟我说,士奇对师门忠心耿耿,不会叛师作恶。我看他质朴憨厚,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人在哪里?”
  姚兢还未及作答,吴遵德抢着说:“救火时有沈七来报,说万师弟与那小丐趁乱逃走了。当时我一片心思全在灭火上头,竟将这事忘了!”
  姚兢一顿足:“糟糕!沈七呢!沈七呢!”有一庄丁回禀:“姚大爷,沈七为救火不幸身亡,尸体就在那边。”姚兢恶狠狠地瞪视吴遵德:“吴师弟,大事坏在你身上!你怎么说?”吴遵德吓了一跳道:“我当时跟沈七说:‘你去禀告大师哥得知!’他没来向你说么?万师弟是你抓的,也是你派人看守的。他趁乱逃跑,怎能怪到我头上来?这罪责我是不领的!”
  姚兢眼中冒火,脸色铁青,盯着吴遵德,双拳捏得“格格”响。吴遵德心中害怕,不由低下了头去。
  正在此时,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丫鬟跌跌撞撞奔来,哭喊着:“相老爷!姚大爷!夫人不见啦!夫人不见啦!”
  相东游、姚兢等认得她是相氏的侍女秋菊,齐声叫道:“秋菊!你说什么?”“秋菊,怎么回事呀?师娘怎会不见呢?”
  秋菊哇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涂了满脸:“昨夜火起,夫人听得声响异常,命我出来看看。我刚到院子里,突见两条黑影从屋顶翻了下来。我吓了一跳,才叫出半声,嘴巴就被人捂住。两个黑衣人俱用黑布蒙面,十分怕人。一个说:‘夫人可在这房中?快说!’跟着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搁在我颈下。我一骇,便晕了过去,直到此刻才醒转,到房中一看,春兰、夏荷、水仙都如死人一般,怎么也叫不醒。再到夫人房中,见帐幔塌了,花几倒了,夫人不在床上!我前前后后找遍了,不见夫人的影子……”
  相东游等脸色大变,众庄丁也耸然动容。姚兢一挥手,叫道:“快去看看!”拔足便行。黄循礼、周仁、吴遵德扶着相东游紧跟上去。
  万士奇跟了几步,蓦地停住,心想:“大师哥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昨夜大火定有内奸捣乱,一面纵火,一面使人掳去师娘,计谋之毒,无与伦比。他要再度将罪恶加于我身,决不会是让我去引出奸细。至少也是为了推卸责任!我不可自投罗网!”
  计议既决,转身走去。庄中迭遭大祸,人心混乱,庄丁们不是豪堆议论,便是在清理废墟,谁也没去注意他。万士奇不敢从正门出去,转到一段无人看守的墙头,翻墙出庄。

  万士奇打定离庄的主意时,脑中只有避祸一念。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向西奔行了十余里,断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放慢了步子。
  脸上的水泡如火灼般疼痛,嗓子眼干得似要冒烟,所幸前头竹林后有口池塘,伏下身去灌了一肚皮的池水,又洗去脸上烟灰,摘几片野菱叶揉碎了敷在水泡上,疼痛减轻了些许,继续举步前行。
  行了一程,见农夫在地里劳作,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割倒的稻子码成小山,待牛车来运回去脱粒。未开割的稻田里,蛙声咯咯,响成一片。麻雀一群群散落田中,又被戴草帽的小孩挥动竹竿一群群惊飞,射上高远的蓝天。又见豆荚碧绿,玉米穗吐红,葫芦饱实,南瓜花绽黄,农夫农妇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他不由心有所感,暗忖:“我若是生在农家,便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等风波,少了许多烦恼。如今,我又能到哪里去?纵不成也与小猫头一样行乞四方?”又想:“即使师父回来,或也会听信大师哥一面之辞,将我视作叛徒逆子。我这般顾自逃命,该不该?师门遭难,以这一次为最,贼人如此狠毒,究竟为了什么?”
  他一边思索,一边行路,心中隐隐觉着自己当此危难之际抽身避祸不大对头,却又无返身赶回锐身赴难的勇气,只随意行去,也不管什么方向路径。
  到得午后,估计离曲家庄已百里之遥。腹中固是饥肠辘辘,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好生不安。前路上有辆运稻谷的牛车左轮卡在干沟里,赶车的老农小鞭子往牛身上乱抽。那牛四蹄力撑,瞪眼喷息,使尽了全力,终是无法脱困。万士奇急赶上前,双手掰住轮辐,运劲于臂,大喝一声,将木轮托出干沟。
  老农自是称谢不迭,见他面容陌生,便问他来历去路。万士奇支吾其辞,别了老农,向前行去。
  又行了顿饭工夫,见前头林子后露出一角红墙。墙内殿宇高耸,碧瓦飞檐,像是一座庙宇。走近了一看,山门外立一座青石牌楼,上镌三个斗大的字“景龙观”。他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恍然有悟:常听师兄辈说起景龙观观主山阳真人与师父交好,想不到景龙观就在此处。山阳真人既是师父的至交好友,正好向他打听师父的行踪,或有意外之获也未可知。
  当下检视衣衫,见到处是焦破的窟窿,实不成体统。逃亡在外,也无法理会仪容,草草整理了一下,便上前敲门。
  观门咿呀开了半扇,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那小道士生得眉清目秀,半新旧的道袍上不沾半点浮尘,见了万士奇,不由眉头一皱,脸上显出厌憎的神情,没好气地道:“去,去,去!要讨饭也该瞧瞧是什么地方!”竟是将万士奇当作乞丐了。
  万士奇忙赔笑行礼:“烦道兄通报一声,曲家庄弟子万士奇欲拜见山阳真人。恳请他老人家拨冗垂见!”
  那小道士一愣,舒眉笑道:“你是曲家庄的?听说曲家庄昨夜失火,看来倒是真有那么回事!烧得怎样?死没死人?怎么如此不当心?”
  万士奇不料曲家庄失火的讯息传得如此之快,黯然道:“损伤惨重,一言难尽。请道兄通报一声,就说曲门弟子万士奇求见山阳真人!”
  小道士打了个哈哈,笑道:“你弄错了吧?本观并无什么山阳真人!”
  万士奇愕然道:“山阳真人是家师好友,一向在景龙观清修,怎会没有?道兄跟我开玩笑吧?”
  小道士笑得打跌:“你才开玩笑呢!我在观中学道已逾五年,上上下下谁不识得?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谁还来骗你不成?”
  正在这时,门内有个声音道:“清风,你在跟谁说话?”随即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道,长眉斑白,一脸清气,手中捉着一柄拂尘。小道士清风叫了声:“师伯!”指一指万士奇, 道:“这位自称是曲家庄曲大官人的弟子,定要到我观中找个什么山阳真人。我说没有。他偏不信。”
  老道向万士奇瞥了一眼,见他衣衫焦破、脸上有伤,神情惶惑,年纪才十八九岁,便道:“曲世忠又收弟子啦?你叫什么名字,在师门行几?”
  万士奇见老道目光湛然,容色祥和,躬身答道:“弟子万士奇,新近蒙恩师收录,排行第八。老道长可是与家师熟识?”
  老道“哦”了一声,道:“你是错了。山阳真人是在临安景龙观修道……”万士奇“啊呀”一声,顿时大窘,忙谢道:“弟子无知,多有得罪!敢请老道长与这位道兄原谅!”清风忍俊不禁,捂嘴而笑。那老道笑道:“不知不罪也!敝观距曲家庄一百三十里,万小哥谅也该肚饥腿痠了,倘别无急事,何不进观稍歇片刻,老道也有事要向你打听呢!”
  万士奇见他不提与自己师父是否熟识,本想便即离去,这时听说有事要问,只得遵从。跟着老道进门,绕过大殿,穿过两重天井,到了后院。老道推开一扇小门,里头又是个小院子。青砖铺地,绿藤附墙,十数盆茉莉,白花喷香,三株南天竹,几有人高。南边三间小屋均以不去皮的松杉构筑,古朴而又雅致。
  老道请万士奇在院中的圆石桌旁坐下,道:“我先给你找点儿吃的米,你填饱了肚子再谈别事。”说罢,出门去了。
  万士奇满腹疑云,想不通老道为何对自己这般关顾,心道:“莫非他仰慕我师父,爱屋及乌,令我跟着沾光?”少顷,小道士清风笑嘻嘻地提着食盒来了,将饭菜摆上石桌,说:“吃吧!你运气好,这是新米饭。”
  万士奇谢了,问道:“清风道兄,那位老道长的道号我还未请教,贵观观主是哪一位神仙?”
  清风道:“我师伯道号长阳。敝观观主是长阳师伯的师叔,道号玉统真人。”万士奇道:“长阳老道长留我在此,究竟为了何事?”清风笑道:“你不必问。师伯留你,自有他的道理。你慢慢用吧!”便顾自去了。
  他呆了片刻,觉着今日此事太过蹊跷,只怕是个圈套,诱引自己往里头钻。饭菜的香气一股股往鼻中钻,惹得肚中咕咕直叫,他却不敢碰一碰,惟恐其中下有毒药。
  枯坐良久,忽听外头步声嚓嚓近来,猜测是长阳道人来了,万士奇急忙起立相候。长阳道人满面笑容,进得门来,往石桌上一看,饭菜俱未动过,不由“咦”了一声,显出诧异之色,随即微微点头,嘴角一牵,讥道:“原来小哥信我不过。”抓起竹筷,在每一盘菜中挟了一筷,送进自己嘴里,笑道:“你看我像个下毒害人的恶道么?”
  万士奇面红过耳,不敢作声。长阳道人将竹筷一放,道:“你若放心了便快吃,吃饱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万士奇心中一动,忖道:“他先前说有事相询,此刻又说带我去见一个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瞧他身形步法,不像武学之士。”胸中疑窦丛生,却再不敢多说,坐下来风卷残云似地将饭菜一扫而光。
  长阳道人道:“你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 穿过一个月洞门,到达一扇大石门前。石门上方有彩笔绘着一个老大的太极图。其时已近黄昏,夕阳映在太极图上,光彩夺目。
  老道伸手一推,石门缓缓打开,一股药味冲鼻而来。只见当门屋中有座炼丹炉。老道让在一旁,说声:“请吧!那人便在里头等你。”
  万士奇心念电转:“老道若要害我,我也无力与抗。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其自然吧!”微一踌躇,便鼓足勇气,昂然入内。石门当即合上了,丹房内顿时一片黑暗。
  他一惊,心道:“终究是着了他道儿!只不知他是何居心?”忽见丹炉后透出一线亮光,凝神看去,原来有个门洞,里头黑黝黝的,似乎极深。到了此际,惟有硬着头皮向前。
  绕过丹炉,走进门洞,摸着冰凉的石壁小心向前行去。走了十几步,通道左弯,眼前豁然开朗,大片强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耳旁突有一个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的嗓音响起:“士奇!果真是你!”


  十、 皇帝密诏
  万士奇睁开眼来,但见一片鲜花绿树之间,有一座小小木屋,屋前那个清须飘拂的汉子,正是师父曲世忠。
  这一来,他突觉胸口发闷,喉咙发干,脑中晕陶陶的,不知眼前景象是梦是真? 鼻子一酸,眼泪便如断线珠子扑簌簌掉下来,他抢上去,双膝着地,叫了声:“师父!”蓦地里百感交集,哇地放声大哭。
  曲世忠也颇为动情,轻轻抚着他的肩背,口中轻轻道:“士奇,好孩子,你受苦了!起来吧!”两手一提,将他托了起来,道:“你来看看,屋里还有个你认得的人。”话声方落,便有个声音道:“万兄弟,多日不见,我一直在挂念你!”
  万士奇循声看去,只见“无翼飞蝠”聂进手扶门框站在门口,他不禁又惊又喜:“啊! 聂前辈! 你好啦!”
  聂进点点头,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要不是你们师徒,我早就变成一只死蝙蝠了!尊师不惜耗损自己的内力,日日帮我打通经脉,我才复原得这么快。那日你顶替我被沙七星那老贼掳去,我知道后,急得不行。我本不信神佛之说,那几日,天天向上苍祷告,盼老天发慈悲,保佑你平安。今日见到你,心中实在欢喜!”
  万士奇道:“前辈快别这么说,那是我该做的!你重伤初愈,吹不得风,快去歇着吧!”
  聂进知他师徒有许多话要说,便笑着回进屋中去。曲世忠携着万士奇走到一株大树下,师徒席地而坐,各道别来经历。

  当日曲世忠计退沙七星后,深感危机重重,猜知聂进定有重大事情隐瞒未说,否则不会招惹那么多凶神上门逼索。
  反复思量,决计告诉聂进实情:“聂朋友,听涛轩主沙七星,与我一向交好。他得到讯息,说你在我这里养伤。竟然抛却十数年交情不顾,先掳我爱女,后下毒暗算,今又率众上门,要我交出你。我爱女落入他手中,不得不行‘掉包计’,令小徒万士奇冒充聂朋友,暂且将他应付过去。但他一旦识破真相,自会卷土重来。到了此际,你该告诉我,你究竟得罪了谁?竟令官府与武林两条道上的人均必欲得你而甘心?我曲世忠不是怕事,但终须明了实情,方可筹措御敌之策!实话跟你说罢,外敌倒还不足为虑,可虑的是身边人中若有异图,便令人难以防范!还有如墨剑仙子吕嫣然、‘夺命双煞’汤氏兄弟,与我素无交情,却先后相助示惠,其心难测。更有少林神僧映空在我地面上遭人暗算丧命,少林众僧疑到我身上,也是件棘手的事……”
  聂进呆了半晌,苦笑道:“在下不胜惭愧!大官人为我这不相干的人实已仁至义尽,纵是我亲生父母、同胞兄弟,也未必会对我这等关怀爱护。我若再隐匿不言,枉为人了!大官人,外界传闻,说我聂某拥有几件武林奇珍,这话倒也并不全然误传。一柄越王剑,我已跟大官人说过。一件是蛟皮软甲,相传是金兀术南侵渡江时用过,穿上入水不沉,此外并不能抵挡利刃,因其罕见,也算一宝。还有一样,便是给我招来大祸的物事,即少林寺达摩祖师亲笔撰写的内功心法《般若心经》。江湖上群豪频频光顾贵庄,大半即为此物。盖因少林寺自丢失这部秘笈后,曾宣示:无论是谁,能为少林寺觅回《般若心经》,是本寺僧侣,即为下一任方丈;是寺外的好汉,酬以三套少林武功,并允录副本。这部书,未必便是什么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只因系达摩祖师的墨宝,失之不可再得,因而格外宝贵。至于官府追索此书,却是别有缘故。这几件奇珍,我分藏在各个隐秘之所,世间没有第二人晓得。
  “少林寺丢失《般若心经》,乃七年前的事,究竟是谁在武学高手云集的少林寺将此书盗出,至今仍是个谜,这就不去说它了。我得到此物,却是在五月间,离今也不过三个月。大宫人,你知我在何处窃得?恐怕你再也猜不到。我是在当朝权相史弥远书房的案头看到的。史弥远权倾一时,气焰薰天,朝士进黜,全在他一人的好恶。听说皇帝老儿也受他摆布,与前朝的秦桧老贼在世时差可仿佛。但官场中勾心斗角也罢,相互倾轧也罢,与我毫不相干,自也犯不着为受屈的官儿去抱不平。只因那史弥远重用一班以搜刮为能的贪官,害得百姓苦不堪言。我便起意要跟他开个玩笑,取些他巧取豪夺得来的财宝,带便也给他一个警告,让他知道天底下还是有不怕他威权的人!
  “史弥远作恶多端,也怕受对头暗算。相府里警卫森严、高手众多。我在他相府附近踏勘了三日。恰逢第四日史弥远给他的一名小妾做寿。府中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唱戏舞狮、燃烟火放鞭炮,热闹非凡。临安城内一班趋炎附势的大小官儿蜂拥而至,送礼的队伍竟达数里之长。那晚我混进相府,相府里华屋精舍不知有几百间。我摸来摸去,摸到了一间书房。便见那书案上有只方方正正的栗色漆匣,看去与首饰盒相仿。正好房中无人,我便窜进去,掀开匣盖一看,顿时傻了眼,匣中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一本书。仔细一看,竟是少林寺丢失多年的《般若心经》!不知是哪个江湖败类窃来送于奸相的。在我倒是意外之得。匆忙中也不及细阅,便随手揣入怀中。心想日后奉还少林寺,也算一件善事。原打算要偷他几件值钱的东西,这时喜出望外,明人不作暗事,便在他书案上以粉漏子印上一只蝙蝠作为标记,告诉史弥远:我飞蝠来过了。跟着即寻路溜了出来。
  “我回到客栈,将木匣取出,捧了《般若心经》翻阅。这一翻不打紧,却在书页子中掉出一件叫人意想不到的物事来!”
  聂进说到这里,双目灼灼闪光,脸上的肌肉簌簌抽动,显得十分激动。曲世忠心道:“《般若心经》只是一本书,书中所夹,不外书信、便笺、信签之类东西。怎能说得上‘意想不到’?哦,是了!聂进不是读书人出身,不懂这些。”
  聂进喝了几口茶水,咳了儿声,续道:“那物事是一方薄如蝉翼的黄绸绸,上面写满核桃大的字,还有一个大红印章‘皇帝之宝’。大官人,我是个粗人,不识多少字,但也听说‘皇帝之宝’是皇帝老儿的印戳,你们文人是唤作御玺什么的。只有圣旨诏书上方用得着,便如我飞蝠的粉漏子,只在偷盗得手后用一下。
  “说实话,我初时也不以为意。想那史弥远位极人臣,皇帝老儿写封书子给他,当是常事。他拜读了,随手往书中一夹,也不足奇。再没想到别事。
  “我是江湖上的人,从未见识过皇帝老儿的书子,心中有了这么点好奇之念,便展开黄绢,想看看皇帝老儿给史弥远说些什么事。黄绢上有些字我不识,连猜带懵读了三四遍,才将大概的意思弄明白。原来这通书子并不是下给史弥远,而是写给皇子赵竑的,竟是一道密诏!密诏中说:史弥远擅权用事,专任俭壬,有大不敬之心。朕病重难起,察弥远欲乱国统。故遗诏予你,立你为新君。待朕万年之后,你立召忠贞大臣,将朕之诏书张布朝堂云云……
  “我吓了一大跳。临安城里街谈巷议,是有皇太子与史弥远不和的传闻。说皇太子曾指着宫内墙上舆地图中的琼州、崖州说:‘吾他日得志,置史弥远于此!’上年七夕之日,史弥远为讨好太子,进乞巧奇玩给太子。太子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将史弥远送来的礼品俱砸得粉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看。史弥远回到相府,对左右心腹说:‘竖子辱吾太甚,他日吾必报之!’两人之间,势成水火。
  “皇帝老儿下给太子的密诏,如何会到了史弥远的案头?我难知详情。想来多半是史弥远心腹密布朝野,皇帝与太子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道密诏事关重大,可说是牵涉到太子与史弥远两人的性命!
  “当时,我曾起意想将密诏送达皇太子手中,跟着又想到:皇太子连如此要紧的物事都管不住,足见也是个糊涂虫,哪里斗得过老奸巨猾的史弥远?将密诏送还给他,说不定反送了他性命。
  “但这件东西在我身边实在太危险,史弥远定要派人追回。何况我已在他书房中留下飞蝠图形标记。于是我连夜缒出临安城墙,将《般若心经》连密诏埋在一个妥当的处所。后来的事,大官人都已明白,不用我多说了。”
  曲世忠听得惊心动魄,浑身出了一层冷汗。如此看来,史弥远一发现密诏丢失,在派人追捕聂进的同时,即着人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聂进盗得了少林寺的内功心法《般若心经》,以此为饵,诱使一干贪婪的江湖人物如苍蝇逐臭似地钉住聂进。那样一来,等于是许多江湖豪强在助他追寻聂进的踪迹,比单靠相府高手及官府的鹰爪要有效得多,又可乱中取事。自己出于仁义之心,救了重伤待毙的聂进,无意中引火烧身,才成为众矢之的。
  想到此处,他心中悚然而惊。保护聂进,已不单是顾全义气,而是关乎国运的兴衰。他本系一介布衣,无意于功名勋业,也不大理会朝政大事及江湖纠纷。可说心如浮云,志在山林,不隐而隐,闲适恬淡。不愁吃,不愁穿,多行善,平平安安过日子。身入武林,自不免要与人动手过招,较量武艺。他不显棱角,不露锋芒,与人较技,总多存容让之念,下手极有分寸,尽量顾全对方的颜面。因此声望虽隆,却无什么仇家。这时突然碰到如此沉重的一副担子,从无心理准备,顿生出不胜重荷之感。一时间,思如潮涌,又是烦恼,又是惶恐,望着闪跃不定的油灯火苗,怔怔出神。
  这事一沾上手,便如被蛛网网住的飞虫,越挣扎,粗丝越往身上缠绕,再也无法摆脱。弄不好,祖传基业便毁在自己手里,妻女安危也无法顾及。因为他面对的不仅是武林豪强,而是权倾朝野、野心勃勃的当朝宰相史弥远!要抽身退出,此刻也还来得及。他与聂进素不相识,对他已做到仁至义尽,只须从此袖手不管,自能远灾避祸。聂进是生是死,全靠他自己的运气如何……
  曲世忠理事,一向果决明快,这一回干系太大,不由得心中两个念头反复交战,一时委决不下。聂进是何等角色?他久经江湖,对人情世故可算熟透,见曲世忠沉吟不语,便笑道:“大官人,我有一不情之请,请大官人俯允。我在贵庄盘桓多日,给大宫人添了无数麻烦,那也不必说起了。我在巢湖有个结义兄长,姓谢名昌,捕鱼为生,家境也还过得去,为人又极义气。我想去投奔他。此刻我还不能行路,因此要向大官人借一辆马车,一名车夫。”说到这里,他想到曲世忠未必会应允,又补充道:“或者请大官人派个精细的家丁,速去巢湖给我义兄谢昌送个讯,请他来接我。”
  曲世忠一怔,心道:“你若早说一日,我自会从你所请。现刻说来,却已迟了。”一转念间,恍然悟到:聂进是不愿给自己惹祸,故意想出这么一条路来。那谢昌的名头从未听人说起过,纵会武功也高不到哪里去,怎能保护得了他!心念及此,胸中陡然涌出一股豪侠之气,暗想:救人须救彻!若知难而退,还成什么话!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宁定心神,说:“聂朋友,那道密诏的事慢慢商议。巢湖之行,待你伤势痊可,再提不迟。这里是不能再住的了。不瞒你说,我已觉察到庄内也有人在打你的主意。那墨剑仙子吕嫣然不邀自来,更心意难测。我已想到一个极妥当的地方,今夜便与你同去!”
  曲世忠想到的,便是景龙观。景龙观中道士不会武功,都是炼丹诵经、修身养性之士。武人再想不到武学高手曲世忠会托庇于一群不谙武功的道士。五年前,曲世忠偶在坊间觅得一卷唐代书家钟绍京用小楷书写的《灵飞经》,用重金购下,送给了景龙观。观主玉统真人感激不已,将曲大官人奉若神明。曲世忠带着聂进夤夜而至,说明来意。玉统真人自一口应允,将他俩安置在观内。

  曲世忠借景龙观暂住,还有一重用意。是此处离曲家庄仅百余里,便于打听消息。因此万士奇脱逃归庄、袁安华上门求见中毒钉、相东游受掌击负伤等等情事,他均略有所闻。就是昨日曲家庄大火,也很快便为他所悉,只不知详情。
  这时听万士奇细叙连日来发生的种种大事,曲世忠心神大震,恨恨骂道:“奸贼!好奸贼!为一己富贵,竟敢劫持师娘,要挟师父,这等大㚥大恶的贼子,当真世所罕见!”
  万士奇心中一动,问道:“师父,大师哥、二师哥是说弟子们中有心怀叵测的内奸,曾想以弟子为饵,诱他现身。师父,这内奸究竟是谁?”曲世忠微微冷笑道:“士奇,你太老实,哪知人心险恶,难以度测。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任他如何奸诈阴险,兽心人面,终有现出原形之时。烈火炼真金,疾风知劲草,为师八个弟子中,现下我只信得过你!纵火也罢,劫持师娘也罢,用意无非要逼我现身,迫我就范。他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着:我曲世忠岂是受人恐吓逼迫的!哼!”
  万士奇问道:“师父,师娘下落不明,如何是好?那袁安华大哥武功高强,待我甚好。弟子去找一找他,求他帮忙访查师娘的踪迹如何?”跟着便想到曲如兰,只怕夺命双煞也心怀鬼胎,那曲如兰便危险得紧了。
  曲世忠脸色微变,傲然说道:“士奇,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纵是万斤重担,也当一肩挑起!切莫动不动便生倚仗他人之心,没的叫人小看了你。恶弥勒昔年是与我有一面之缘,事隔这许多年,他突然不远千里,前来寻我,究竟是何居心,此刻也还难说得很。你师娘不会武功,她又不知我在何处,眼下虽落入敌手,谅还不致有性命之虞……”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实焦虑万分。相氏是个弱女子,今因自己所累遭遇大难,万一敌人痛下毒手,自己怎么对得起她?
  蓦地里,抽身自保的念头又跳进曲世忠脑中:只要让聂进交出《般若心经》与皇帝的诏书,一场大祸便可消弥于无形。甚至这事大可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取出这两样物事后,趁夜将其悬挂在县衙门前的旗杆上,让官府与江湖人物各取所需。若是他们为争夺此物大打出手,自己正可在一旁看热闹……曲世忠想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向聂进所住的小屋投去一瞥。
  此计大妙!既保住了聂进的性命,又不会使自己的名声受损。说得上面面俱到。从此,他曲世忠在官府眼中,仍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在武林朋友眼中,仍是个持正不阿、洁身自好的高人,或还能博得见宝不取的美誉。
  曲世忠胸中的郁闷舒散了不少,脸上也渐渐现出笑意。万士奇见了好生奇怪,小心地问:“师父可是有了搭救师娘的法子?”在他想来,师父仁侠兼备,文资武略均高人数倍,更兼足智多谋,无所不能,天塌下来也顶得起。师父转忧为欢,定是已有救人歼敌的万全之策,在钦佩之余,自己的信心也陡然大增,续道:“师父,弟子愿随你老人家去搭救师娘!”
  曲世忠正在心中盘算自保之策,被万士奇一打岔,见他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道:“此事急不得。待我再仔细想一想!”心道:“这孩子心地甚好!”
  万士奇又说:“师父,史弥远那奸贼祸国殃民,他立意与咱们作对,咱们可不能放过他!待救出师娘后,咱们到临安去,索性将皇帝的诏书张布在闹市中,好叫京城官民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曲世忠不禁哑然失笑:“真是童言无忌!那京师重地,到处有史弥远的鹰爪走狗,岂能容你率性而为!再说京城里稍明是非的官民又不是不知道:史弥远作恶多端、劣迹累累,干坏事并非才从今日始,他……”曲世忠倏地收住了口,暗自问道:“我既知史弥远阴鸷险恶、祸国殃民,既知那密诏有除奸之效,却想为一己平安,交出密诏。该是不该?”
  万士奇不知师父心中所思,仍眉飞色舞地道:“这一回有了足以致他死命的利器,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好法子总是有的。若让这奸贼篡了大位,百姓苦不出头,我们大宋也要亡了!”
  曲世忠心下一凛,忖道:“我竟不及这黄口小儿有见识!”
  霎时间,一颗心怦怦而跳,手心里湿漉漉的,一片冷汗,“我一向教导弟子要明是非识善恶,要时时存仁侠之心,行仁侠之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必怕事。人生于世,当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我适才心里所想与平日口中所说全然背道而驰。纵使旁人不以为非,我自己岂能以非为是、以恶为善,宁不亏心,不自责么?”想到这里,脸上热辣辣的,有七分羞惭,三分昨非今是的欣慰,长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士奇,你说得不错!做人是当有为国为民的大心胸,为师的活了四十多年,见识还不及你高,真是惭愧!”
  万士奇哪知师父曾有抽身自保、避祸远灾的念头,得他如此一赞,还道句句是讥刺的反话,不由惶恐无地,脸色也变了,心道:“我说错了么?”偷看师父脸色,并无愠意,只是眉头微蹙,神色端肃,双目深如秋潭,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其时天色渐暗,一群群归巢的鸦雀绕着大树聒噪。前头殿中传来道士的诵经声。风掀檐下铁马,叮咛作响。曲世忠伫立树下,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戌牌时分,万籁俱寂。星月的微光如银粉落在树上、地上。景龙观的一扇角门轻轻开了,门内出来一个黑衣人,劲装结束,腰悬利剑。黑衣人牵出一匹黑马。
  那黑衣人跳上黑马,双腿内收,微微一夹,黑马便迈开四蹄,小跑着向东南行去。马蹄上谅是裹扎了厚棉絮,四蹄着地,声息轻微。黑马载着黑衣人跑出里许。黑衣人口中一声轻斥,那黑马双耳竖起,长鬃后扬,忽如支离弦之箭,扬蹄飞奔。一人一马,通体漆黑,很快便融入沉沉夜幕。
  那黑马极为神骏,一路狂奔不停,才到丑时,便即奔出百余里,到了座拔地而起的山峰下。黑衣人弃马步行上山,他展开轻功,双足足不点地似地往上疾行,须臾即至半山亭。游目四顾,果见亭右一棵大树,老枝虬曲、亭亭如盖。从树北数过去十九步,长草丛中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岩石。他力贯双臂,将大石移开,取剑掘了十几下,坑中露出一个方方的油布包。他抖去包上浮泥,解开油布,里头是个黑漆生光的木匣。打开匣盖,见那两件东西确在里头,不由吁了一口气。复用油布重重叠叠包好,揣入怀中,跟着移石复位,循路下山,跃上马背,飞骑奔回……
  此人,正是曲世忠。

  同一夜,太湖南岸青龙帮的议事堂中,一灯如豆,四人围桌而坐。上首是个面容白皙、胖胖的汉子,细眉长目,当门两颗大金牙,一开口金光灿然,颏下有几茎三寸黄须。下首的是个长脸盘、鹰钩鼻、神态精悍的汉子,手背上青筋贲起,臂膀上肌肉虬结。左右打横的正是夺命双煞汤逢吉、汤逢祥。
  汤逢吉喝了口酒,向上首白胖汉子道:“潘大哥,那曲世忠被沙七星一搅,从此销声匿迹,影踪全无,却叫我们兄弟没地方去寻,只好来向你讨个主意。下一步该当如何?”
  汤逢祥也说:“曲世忠城府极深,就连他女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这一回,我将他女儿哄了来,一路套问她,那聂进确是被曲世忠所救。说起来,我们实在帮了他不少忙。那些觊觎少林秘笈的江湖汉子,只要一落单,都被我们干掉了。连那上门索经的少林神僧映空,我们也替他打发了。原指望着示惠于他,日后好与他情商。哪知他躲得无影无踪。”
  那被称为“潘大哥”的是青龙帮帮主潘壬,与下首的长脸鹰鼻汉子潘丙为同胞手足。潘丙道:“沙七星那老小子的窝巢,已被我带人给挑了。这份厚礼,曲世忠不能不领情。大哥,我看咱们不必再跟曲世忠捉迷藏了。索性由大哥出面,与曲世忠开诚布公谈一谈,我们不要少林秘笈,只要密诏。曲世忠若是懂交情、讲义气的,新君不会亏待他。他本是将门之后,又有一身好功夫,便给他个领兵大将做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若是帮定了史弥远老贼,咱们也不用跟他套近乎,干脆撕破了脸硬干!”他一拍桌子,桌上的几只酒碗叮o当跳将起来。
  潘壬急忙竖指唇前,又指指后边,嗔道:“二弟,你怎如此沉不住气?当心吵醒了曲小姐。此事拖是不能再拖了,太子的生父希瞿公已派人送来口信,说皇上病入膏肓,说去便去。一旦驾崩,太子手中拿不出先皇遗诏,到手的龙椅便会眼看落空。我早年会试下第,流落京师,身上不名一文,又受了风寒,眼看要冻毙雪地。是希瞿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又给我治好了病,慨赠回乡盘缠,才使我有今日。这番私恩不能不报。从公论,史弥远是祸国巨奸,狼心狗肺,凡君子正人,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江湖中人,虽一向不理会国事朝政,但既有为国效力的机缘,自也不甘后人。”
  汤逢吉道:“原来太子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潘壬拈须道:“正是。当今皇帝无有儿子,将希瞿公的公子拿了来当儿子,嘉定十三年立为皇子。从名份上说,还不是正式的皇太子。不过大家都知他是储君,日后要得继大统的,故口头上说起来,也称以太子……这事不必去说他了。吾料曲世忠多半仍在曲家庄左近。他是大家公子,断不致为一部《般若心经》撇下妻儿老小、万贯家财而独自一人远走高飞,他究不是吾辈江湖汉子,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二弟说得不错,吾是得亲自出马,去会一会曲大官人!吉、祥二弟也随吾同去。适才吾已卜了一卦,明日即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
  方说到这里,忽地一阵风吹来,烛火噗地灭了。屋中顿时一片漆黑,只听得青龙帮帮主潘壬惊慌的声音:“啊呀!这阵风来得突兀,不知主何凶吉?”叫声太大,竟将睡在隔壁客房中的曲如兰吵醒。

  亦是同一夜晚,距曲家庄东南三十里的一片沼泽地里,苇草密厚,高过人头。风吹草动,哗哗如潮。沼泽地中间,泊着两只平底乌篷小船。船篷上插满芦苇,便在白天望去,也难看出苇下是船。到了夜间,更浑然一体,无法辨认。
  西边的小船寂然无声。东边的船头坐着两个人影。
  一个说:“曲世忠那厮真沉得住气。咱们烧了他的屋,掳了他婆娘,整整一日,他竟不露面,莫非当真不在近处?”
  另一人道:“他耗得起,咱们可耗不起。那婆娘娇滴滴的,今日粒米不进,若是饿毙了,才叫不好呢!”
  先一人道:“饿毙就饿毙,却又怪得谁来?莫非是你看中她徐娘风韵,还想留下她不成?嘿嘿嘿……”笑声中充满邪意。
  另一人嗔道:“你放什么臭屁?这婆娘一死,还拿什么来逼勒曲世忠?咱们干冒大险将她掳了来,便是要着落在她身上追回那物事?”
  先一人道:“那物事究竟是什么金珠宝贝?竟要花这么大的气力!连时大人也不辞辛苦,昼伏夜出,任让蚊叮虫咬。”
  另一人道:“天晓得为了什么宝贝!史相爷之命谁敢不从。时大人又算得了什么?相府主簿花人杰也已亲率高手来了!那飞贼也真够大胆的,好偷不偷,竟偷到相府中去了。岂不是到老虎口边拔胡须么……喂,你看那边的苇子!”
  “怎么啦?”
  “那边有根苇子动了一下!真奇怪……一大丛苇子,别的都不动,单单它一根会动,莫非……”手一抬,一星寒光从掌中射出,将那根苇子击断。
  “咄!你别疑神疑鬼的了!这沼泽地只有你我两个苦命鬼,再加那船舱里的婆娘。此外,半夜三更,阴森森的,哪个怪物敢来呀?”
  “我说你讲点口采好不好?半夜三更,阴气大盛,你满口鬼呀怪的,真要把鬼怪引来怎么办?”
  一阵夜风掠过,长长的芦苇稀里哗啦摇摆不定,有只大鸟“呱呜”的叫一声,扑动双翼从两船之间飞掠而过。船头两人正惊惧不已,骇了一大跳,嗖嗖钻进船舱。小船剧烈摇晃了一阵,渐渐平稳下来……

  还是这个夜晚:
  投宿观音庙的少林众僧突然听得庙后有打斗之声,性空等纷纷披起僧袍,操起兵器,循声赶去。朦胧月光下,远处有两条人影各挺利刃厮斗。纵高伏低,腾挪闪跃,身法飘逸,剑招神奇,堪称一流身手。不等性空等赶到,那两人忽然收剑罢手,有如惊鸿一瞥,分头遁去,霎间即不见了影子,轻功之高,罕见罕闻。
  众僧瞧得目瞪口呆,黑夜沉沉,竟不敢再追,惟恐中计上当……
  曲家庄中一夕数惊。护庄庄丁一俟天暗,便战战兢兢,人人都怕横祸再降。一应火种尽皆踏灭,连火把、灯笼、蜡烛、灯盏也不敢点燃,全庄黑如墨浸。上半夜有个小女子内急如厕,睡意朦胧之下,一脚踏空掉进粪缸,惊得长声惨呼。众庄丁以为贼人又来掳人,乱作一团。下半夜,有一守南门庄丁熬不住困乏,倚墙睡去,梦见大队敌人涌来,一刀将他头颅砍落。该庄丁一惊而醒,捧头大叫:“我的头!我的头! 我的……”叫到第三声,倒地而毙,竟自己将自己活活吓死。众庄丁骇得狼奔豕突,纷纷说是恶鬼索命,于是人人念佛,哀求菩萨保护。
  时辰将到次日寅时之际,有一骑者驱马风驰电掣般奔到曲家庄南。控缰一勒,胯下坐骑前蹄腾空,人立起来,“希律律”一声长嘶,响彻四野。庄内众人纷纷露出头来看,晨光熹微,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见那坐骑毛色赤红,十分雄壮,骑者一身绿袍,块头也极大。众人惊疑不定,正自猜测多端间,来人高叫:“有书子一通,专达曲大官人!”叫罢,取弓引弦,剧的一箭射来。飞箭越过墙头,突的钉在庄内一棵柳树上。众人转头看去,箭身上果然缚着一卷纸。忽听庄外蹄声答答,那人已拍马绝尘而去,片刻间即不见了身影,惟闻急遽的蹄声犹穿雾传来……

  待相东游得知有人将一信射进庄内之事,天色已经大亮。厅中姚兢、黄循礼、周仁、吴遵德个个愁眉苦脸,不发一言,对桌上的早点稀饭谁也不看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读信的相东游,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破解难题的希望来。
  相东游因姐姐相氏夫人被劫,忧急攻心,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两眼布满血丝,额上一片虚汗,捧着信笺的双手,微微颤抖,鼻中气息,越来越粗。那信上说:
  曲大官人世忠台鉴:
  诗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君缨簪之裔,名门之后,文武兼资,才勇过人。名飞白云之上,身托田园之间。啸傲东轩,醉卧西窗。识者皆谓君乃当世高士、达命俊杰。察祸福之相易,明利害之为邻,当无人及君。处身端正,敬礼肃法,更堪为百姓表率。然靡哲不愚,世之常理也。彼聂进其人,奸宄也!盗贼也!善以伪言惑人。巧辩纵横,颠倒是非,是其专长。君子诚信,焉知小人之奸诈阴险?一时之不明,人所难免,其仅君乎?夫误一而不可再。改过不吝,善莫大焉!君若知迷即返,非但伉俪团圆,更兼功在国家,扬名不朽,荣华及于祖宗。倘仍执迷不悟,曲氏绝祚,即在顷刻。孰去孰从?惟君自择。草书专达,顺颂
  大安
                     花人杰暨时天翔顿首

  相东游看了书信,一张脸已气得铁青,问道:“时天翔便是与沙七星勾结的那个浙西提刑司的官儿,我早就猜到有他插手。也只有那班不知廉耻的狗官,才会干绑票勒索的下三滥勾当。花人杰又是谁,他列名在时天翔之上,官儿比他还大么?”
  姚兢道:“花人杰是史丞相相府主簿,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但谁也没当真见识过他的功夫。他等闲不出京城,年纪已六十多岁,这次亲自出马,恐怕是志在……必得了。”他双眉紧锁,忧心忡忡,不住地叹气,又道:“从这书子来看,他们未具职衔,显是为我师父留了余地。”
  黄循礼道:“那还有什么‘余地’可言?他们要聂进,师父说聂进不在这里。榫头对不上,又从哪里去变个蝙蝠给他们?再说现在连师父都不知去了哪里。”
  姚兢斜睨了他一眼:“师父的心思,谁能测知?人家指名道姓索要聂进,必是打听了详实的。相大侠,这事只有你老人家劝一劝师父。一头是师娘、一头是姓聂的,总不能胳膊肘外拐。人家已逼上门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相东游知姚兢所说是实情。他在江湖上闻得讯息,说窃得《般若心经》的飞蝠聂进避难曲家庄,便赶了来,巴望着得以一窥少林内功要诀。他知曲世忠为人方正,心中横亘着“渴不饮盗泉”的君子之念,未必肯允己所请。因此嘴上只字不提聂进的姓名,反而热心助姐夫退强敌,解危难,以期事成之后直接向聂进情商。江湖上讲究恩怨分明,聂进性命保全,不能不倾其所有报答救命大恩。那时自己只求能抄录一个副本,便心满意足了。从此勤加修习,武功必能更上层楼。
  哪知曲世忠对隐藏聂进一事只字不漏,装作没事人似的,对舅子相东游也怀疑忌,到后来干脆一走了之,连个招呼也不打。相东游大为不满,不由得心生疑窦。觉得姐夫的心思极难捉摸,看他的行径,竟似要独占秘笈,便是郎舅至亲,也不与之共享。这样想来,先前他那种不求富贵闻达、非吾所有一毫不取的君子风范,竟是伪装出来的;骨子里实是个名心欲念极重的贪鄙之夫。如此一来,相东游灰心丧气,若非姐姐再三挽留,便负气去了。待到受伤卧床,细想与袁安华交手过招至姚兢发毒钉伤袁的整个过程的种种细节,更疑心姚兢是受了师嘱,假手他人重伤自己。顺着这条路子想去,曲世忠就不仅是贪婪吝啬,更兼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胸中恨意油然而生,依他性子,恨不能立时将姚兢毙了,以泄心头之愤,只奈元气大伤,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隐忍不发,耐心养伤。
  这时姚兢那番含有骨头的话,一句句与他所想若符合节,心中一股火头窜起,冷冷道:“不错。你们师父的心思谁也摸不着。我姐姐的祸福安危,未必会放在他心上。我的话,他更不会听。只恨我……”他以拳击掌,十分沮丧,毕竟姐弟亲情非同一般,想姐姐这么个弱女子,竟遭这么大的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当真忧心如焚,暗道:“倘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放过曲世忠!”
  姚兢、黄循礼、周仁、吴遵德见相东游脸色十分难看,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厅中气氛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为艰。良久,黄循礼看着姚兢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师父才是上策。二师哥他们去了两日, 怎连个音讯也没有?”
  周仁道:“黄师哥,你这话等于什么也没说。师父不在家,千斤重担,咱们做弟子自该一力承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敌人上门,咱们豁出了性命拚它一场就是了!”
  姚兢冷笑道:“周师弟,倘拚出一命能救回师娘,谁也不会说个‘不’字。如今庄内空虚,敌人自是有备而来。若是硬拚,我们丢命事小,害了师娘,罪孽就大了!此事终须师父亲至才能了断。无论如何,一定得使师娘平安回来!我就不信师父会不顾师娘的安危。”
  吴遵德道:“大师哥的话有理。先救回师娘,去了后顾之忧,咱们再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小弟以为师父上回用过的‘掉包计’不妨再用一次,只可惜万士奇那厮溜了。他若在此,再扮一回聂进……对了!咱们可寻个庄丁来冒名顶替!”他说来说去,俱是让别人去冒险,还洋洋自得,“此是上策!大大的上策!不用等师父回来即可施行!相大侠与各位师哥以为如何?”
  相东游冷哼了一声,扭转脸不理他。姚、黄、周三人都苦笑摇头。吴遵德见众人都不以为然,凉了半截,兀自不肯死心:“你们摇头作甚?如此妙计,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黄循礼心感厌烦,没好气地说:“吴师弟,敌人上过一回当,岂肯再上第二回当?你道人家都比你还笨!”吴遵德碰了个硬钉子,倒并不生气,两眼连眨,将黄循礼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主意果然不妙,不由泄了气,脸现忧色,着急地说:“然则,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姚兢低头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只有这样了……就怕师父性子执拗……”黄循礼等听得没头没脑。吴遵德性急,问道:“大师哥有什么好计策,说出来让小弟听听。”黄循礼、周仁也说:“正是。 说出来大家参详。”
  姚兢长叹一声,面现戚容,指指桌上那封书子, 道:“我想来想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救回师娘比什么都重要!敌人说来就来。敌人来时,若师父尚未到家,咱们只有代师父应承下来,先保住师娘的性命。待师父回来,再拿姓聂的去换回师娘。师父若是不肯,咱们只有硬求了!”
  黄、周、吴三人听了,微微点头,均想:除此之外,也别无良策。只是,“如何个硬求法?”黄循礼问:“万一师父忍不下这口气,性子拗起来,如何是好?”
  姚兢看了看三个师弟,又瞥一眼相东游,迟疑了一下,方道:“但愿师父能顾惜师娘性命,能体谅弟子们的一片苦心,不致让我们难以做人。”
  话意不明,颇费思索,但想一想便明白了:倘师父当真到了丧失人性的地步,众弟子也不必再顾忌师徒之义,撒手不管就是。黄、周、吴三人想到这一节,不禁心头怦怦乱跳,神色大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把目光对准了相东游。
  相东游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一个人倘连亲情都不要了,那便已是个疯子!”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对待迷失了本性的疯子,怎么干都不为过,只要能保得相氏性命。
  姚兢所顾忌的,便是相东游一人。相东游已点头允可,他心中再无挂碍,不禁喜动颜色,腰一挺,从椅上跃起,笑道:“相大侠体谅弟子们的苦心,肯给我撑腰,我胆子便壮了!”
  相东游见他如此高兴,心中一动,暗忖:“不得已向敌人低头认输,又有什么可高兴的?莫非这小子……”狐疑满腹,嘴上却淡淡地,“我不来管……咳咳……管你们的事……咳咳。”
  扶椅站起,回转后堂,自去服药调养。

  姚兢当即分派黄循礼、周仁、吴遵德带人分三路迎出十里,只要一见到花人杰与时天翔的人,即奉邀来庄,商谈条件。黄循礼心想师父一世英雄,铁骨铮铮,如今不战而屈,将成为武林中的一大笑柄,再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自己身为嫡传弟子,既不能救得师娘性命,又保不住师父的名声,还要厚颜卑词去侍候敌人,想想实在不甘心,也不跟姚兢顶撞,一个人回房收拾了换洗衣服,打成个小包负在背上,提了剑,悄悄溜出门走了。待姚兢得到讯息,他早已去得远了。周仁的心思与黄循礼相仿,殊不愿向敌人屈膝。他带了两名庄丁从东路去,只走出三里,便折了回来,向姚兢禀报,说东路上没人马过来。姚兢见他这么快就回庄,心中恼怒,却也无奈其何。倒是吴遵德人既怕死,名心又重,见大师哥、二师哥身入官场,经年在临安花花世界里吃香喝辣,羡慕得不行。因此欣然驰出十二里,立马道中,不顾炎阳的晒烤,一心要在自己手里请得官员的大驾,以便为日后身入仕途埋下台阶。姚兢在庄内调度,先命庄丁大开庄门,洒扫庭除,准备迎接贵客,另一头着厨下杀猪宰羊、剖鱼剥虾,安排酒席犒劳众庄丁。这批庄丁日夜担惊受怕,活过今日不知明日,听说姚大爷已与敌人讲和,主母即将归来,自然欢声雷动,只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不必再遭罪了,都赞姚大爷精明能干,独撑危局,又能化干戈为玉帛,果然是做官的,见识、本领均高人一筹还不止。
  傍晚时分,吴遵德得意洋洋地将四位服色华贵、器宇不凡的贵客迎进了曲家庄。他在路上已与四人混熟,知这四人分别姓赵、钱、孙、李,便均以“老爷”称之,自己甘居“小人”。
  给姚兢一一引见了,得意之下,也没留意姚兢与四老爷互使眼色,本是旧识。吴遵德笑道:“大师哥命我们师兄弟三人分往三支路上去迎接老爷们的大驾,偏偏只有小人接着了。可见小人与老爷们实有缘份。请,请!”他见四老爷中以“李老爷”年纪最轻,身材最矮小,瘦骨嶙峋的,浑身割不出几斤肉来,想掂掂他的份量,“请”字出口,右手便去托他肘底。岂知“李老爷”甚是机警,手臂一曲,反绕过吴遵德的肘底,五指如钢爪一般,捏住了他上臂。吴遵德只觉半边身子酸麻难挡,身不由己,反被“李老爷”推进厅中,左足在门槛上一绊,重心偏移,险些跌了个“狗吃屎”。“李老爷”俯身长臂,一把揪住他后心,笑道:“吴兄当心!”只手将他双足提离地面,跟着轻轻一放。吴遵德正要站稳,忽觉一股大力推来,急忙运劲与之相抗,蓦地这推力陡然消失,他力道使猛了,倒退两步,又要仰跌。“李老爷”哈哈一笑,伸手扶住,道:“吴仁兄一口酒未喝,便醉步踉跄,敢情是使‘醉八仙拳’?”赵、钱、孙三人哈哈大笑。
  吴遵德顿时臊得面红耳赤,明知是“李老爷”弄鬼,却不敢哼一声,待要赔笑凑趣,到底羞恶之心尚存,笑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是似笑似哭,非笑非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姚兢给他打圆场:“吴师弟,你快去寻周师弟,请他速来会客!相大侠身子不适,就不必惊动他了。黄师弟不知去了哪里,且不管他。”吴遵德如得了赦令,忙应声出厅,耳中听得身后的嘲笑声如根根尖针刺在背上,不由感到一阵惭愧与耻辱,跟着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算什么。古时韩信忍得胯下之辱,才为汉祖打下江山。后人提起韩侯,谁不赞一声‘大英雄”!”如此一想,心里好过了许多。
  庄丁们已在开怀饮酒吃肉,到处有人喝五吆六,划拳拚酒。刀剑弓箭丢了一地,酒屁醉话充盈空中。吴遵德里里外外寻了一大圈,犹不见周仁的影子,后听一庄丁说,周仁在马房与马伕头儿喝酒,醉倒在草料房中。他赶去一看,果见周仁酩酊大醉,软得像一滩稀泥,扶起一放手便即栽倒,如此模样怎能会客?吴遵德没奈何,只好独自回来向大师哥复命。姚兢也不在意,即命他入座陪宴。
  来客四人中,以姓赵的白瘦汉子年纪最大,头发已然花白,两手干枯如树枝,身子略弓,看上去如个病夫。酒过三巡,姓赵的干咳两声,道:“姚兄、吴兄,咱们哥儿四人奉命差遣,到贵庄来办事。听两位说来,令师与姓聂的并不在庄内。这事就难办了!两位何以教我?”皱起眉头,神情甚是不快。
  姚兢在京城为官,知眼前四人均是相府中的高手,听他口气,犹信不过自己,便小心赔笑道:“赵爷,这事急不得,兄弟已打发几路人马分头去寻,谅来一二日内必有确讯。只是我师娘……”
  姓赵的老者哼了一声:“令师娘好端端的,不劳挂怀。只要令师交出聂进,花主簿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届时咱们以人换人,成与不成,就要看两位有无诚意的了。”
  吴遵德一迭声道:“有诚意,有诚意!赵老爷与各位老爷请放心!”
  姓李的斜睨着吴遵德:“两位仁兄识大体、有见识,我们自放心得很。不放心的是:令师若临时变卦,心思钻到牛角尖里去,执意要跟史相爷为敌,那便如何?吴兄定是帮定令师的啰?哈哈, 哈哈!”
  吴遵德顿时语塞。这一节其实他早已想到过,每每想起,便觉作难,这时见十道目光齐刷刷对准自己,其势实不容自己有所闪避,只好嘿嘿干笑两声,道:“小人有什么主意?小人只听大师哥与众位老爷吩咐就是。”一言甫出,好生惭愧,脸上一红,好在有酒盖脸,红上加红,仍是个红,只微微透出紫气,色近猪肝相似。
  那五人要的便是要他这一句话,互相使了个眼色。姓赵的举杯道:“吴兄公私分明,又识时务,我敬你一杯!”吴遵德受宠若惊,手忙脚乱之下,带翻了面前的酒杯,便在这时,忽听得耳旁有一个极熟悉的叹息声。这声叹息里充满惋惜、懊悔之意。吴遵德身子一震,失声叫道:“师父!”不禁霍地站起。
  赵、钱、孙、李、姚五人一听吴遵德叫出“师父”二字, 各从椅中跃起,双足还未落地,已抽出兵刃,五双眼睛盯着厅门,一眨也不敢眨。
  那厅门却毫无动静。良久,姓赵的呛一声还剑入鞘,转头瞪视着吴遵德:“吴兄,你怎么搞的?”
  吴遵德明明白白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却不见他现身,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疑惑,嗫嚅道:“确实是师父,他的声音我最熟……清清楚楚在我耳边……不会错,只是……”他打了个冷战,说不下去了。姓李的骂道:“你见鬼了!我们五人都是聋子么……”蓦地里省起一事,暗暗点头:“是了,曲世忠武功了得,必是练成了‘传音入密’之术,难怪只有他一人听见。”说道:“大家都到外头去,曲大官人既已归庄,咱们自该与正主儿说话!”他一记劈空掌发出,掌力无形有质,立将厅门震开,跟着大步跨出门去。钱、孙、李、姚鱼贯跟出,吴遵德犹豫了一下, 也出门到了院中。
  但院中、屋顶、花树后俱无人影。六人正自疑惑,忽听得厅中嗒一响,一人长声豪笑, 道:“四位老爷不是要寻我说话么? 请进来吧!”
  六人俱是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厅中酒桌旁曲世忠巍然踞坐,手中捏着一双牙筷伸向一只红烧蹄子,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赵、钱、孙、李愕然而惊,跟着便想到:这厅中另有门户,他趁大家出厅之际从别的门户闪进来,那也不足为奇。姚、吴二人却知此厅别无第二扇门,师父的身法当真似鬼如魅,快得出奇,十二双的眼睛都没能看住,想想就不寒而栗。见师父的神情并不如何可怕,迟疑了一下,便跟着赵、钱、孙、李踏进厅中,先向曲世忠行礼问候,接着给师父介绍四人来意。姚兢还掏出早间射进庄来的书子,奉给师父。
  曲世忠脸上浮出笑容,拱手胸前为礼:“四位辛苦了。曲某外出多日,才刚到家,多有怠慢。幸而有两位小徒代我款客,不致令我太过失礼。四位请坐,容我看一看信。”
  这四人是花人杰统率的好手,奉命为使,来到曲家庄,虽有姚兢为内应,但曲世忠大名远播,乍见之时,心下不无惴喘。现见他神色祥和,客气有礼,惧意去了大半,纷纷落座,但不敢坐实了,仍暗握兵器,八只眼睛都盯着主人,连口大气也不敢透。姚、吴二人分立师父座后,心头也怦怦大跳。厅中气氛十分沉闷,静得仿佛连枚针落地也听得见。
  烛火微微颤动。一只蛾子从门口飞进,径向柱上的红烛扑去,吱地烧毁了双翼,啪的掉在地上,一时不死,在地上翻来滚去。
  曲世忠将书子看完,随手放在桌上,缓缓道:“聂进这人我知道他在何处,要将他交给花、时两位,也不算难事。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想要请教。”
  姓赵的欠了欠身子:“不敢!大官人请直言便是。我们知无不言。”
  曲世忠微微一笑:“史丞相是国家重臣,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有用得着曲某处,只须开口言讲便了。何须兴师动众,将内子劫持了去?这么干,恐有损国家体统、丞相威名?”
  姓赵的笑道:“大官人说的是!不过那是底下人不得已为之,史丞相可并不知情。嘿嘿!若早知大官人如此爱朋友、懂交情,便不会有那等事了。”
  曲世忠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有一问:那聂进究竟偷了丞相的什么物事,可否见告?四位爷台既拿我当朋友看待,就得顾全我的颜面。曲某人也是一条响哨哨的汉子,总不能落个‘卖友求荣’的恶名在外头,让天下人指着我脊梁骨骂祖宗!以我之见,史丞相追缉聂进,无非是为了失物,只须劝得聂进物归原主,其余不相干的事,就不必计较了。放他一条活路,也好显得史丞相雍容大度,不愧为一代名相!”
  姓赵的与同伴们交换了眼色,又沉吟片刻,脸上现出亲切的笑容:“大官人,不是我们哥儿几个驳你的面子;也不是我们自跌身份。那姓聂的到底拿了相爷什么东西,除了花主簿一人,连时大人也不一定详知底细。总之是十分紧要之物。那姓聂的也合该晦气,便是偷皇宫大内也没什么,怎么就偷到史相爷家中去了呢?这事……我们几个实在作不了主,要请大官人体谅!”
  曲世忠顿时变了脸:“赵爷,这就是花主簿的不是了!他既不让我做人,难道我就不能叫他覆不了严命?他以为劫了我内人,便可叫我俯首帖耳、乖乖从命?笑话!你们叫他打听打听去:曲世忠可是个受人随意摆布的孱头孬种?想要我出卖朋友,那是做梦!”说着一拍桌子,“嚓”的一响,桌面陷下去一只掌印,竟有半寸深浅,仿佛是木工拿凿子凿出来的。
  这桌面以三寸厚的硬檀木做成,随意一掌,桌面陷而不碎,这份内劲非同小可。赵、钱、孙、李四人脸上微微变色,心想这一掌若击在自己身上,哪还有命在?姓赵的呆了一呆,赔笑道:“大官人息怒。大家武林一脉,凡事都可商量。我们这就回去将大官人的意思转告花主簿与时大人,必不能让大官人作难。”他站了起来,孙、钱、李三人跟着起立。
  曲世忠仍端坐不动,嘴角含着讥刺的微笑,双目向天瞪视,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钱、孙、李见他这副神情,心中直打鼓,惟恐曲世忠一怒之下,出手伤人,或者留下自己为质,那就可糟了!各人盯着曲世忠,不由运气蓄劲,暗自戒备。
  曲世忠忽然长眉一轩,朗声笑道:“四位爷台,你们倒猜猜看,曲某不用帮手,可能留下你们四位?”
  赵、钱、孙、李一听,再无犹豫。姓孙的飞起一脚,想要将桌子踢翻,乘乱逃走。姓李的暗藏了两根牙筷在袖中,抬手分射烛火。姓钱的更狠,发出三枚飞镖,射向曲世忠双目与印堂。姓赵的颇为持重,拔刀在身前舞成一团花,先护自身要紧。这四人自知身入险地,丝毫不敢轻忽,出手出腿几无先后之分,心想只要将曲世忠阻得一阻,便有逃生的机会。
  姓孙的一脚,使出十成力道,桌子断无不翻倒之理。哪知脚底甫及桌沿,受一股大力反震,身子倒飞出去,背心重重撞在砖墙上,疼得像是浑身的骨头都震碎了。李、钱二人牙筷、钢镖刚发出,迎面涌来一股暗劲,顿时气息为之一窒,更可怕的是牙筷与钢镖在半空中一撞,竟然掉头飞回,两人赶紧低头弯腰躲闪。姓赵的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跟着手上一轻,钢刀不知去向,骇得急步连退,后腰上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
  钱、李二人转身便逃。曲世忠哈哈一笑,夺自姓赵的钢刀一掠,钱、李二人只觉后颈刺痛,顿时呆如木人,僵立不动了。
  原来曲世忠以钢刀使铁笔打穴的手法,刀尖及体,内劲透入,封住了穴道,却不令皮肤破损。
  这四人为相府护院,虽非顶尖高手,但也不是凡庸之辈,平日在京城里白吃白拿,耀武扬威,也闯下不大不小的名头,临安百姓称之为“豺狼虎豹”。岂知一招间悉数为曲世忠所擒,方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这时人人动弹不得,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恐惧,不知还会受什么罪。
  曲世忠身形飘动,仿佛凌虚御风,足下半点声息也无,在厅中转了一圈,轻轻四掌拍出,赵、钱、孙、李各自“啊”地叫了一声,被通了经脉,一个个舒臂直腰,恍惚如在梦境。转头看处,只见曲世忠倒提钢刀,正站在门口,神色平和,不怒而威。
  赵、钱、孙、李到了此际,还说什么骨气、尊严?姓赵的低头道:“大官人,我们四个人捧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实是身不由己。你老人家大人大量……”
  曲世忠朗声大笑:“四位爷台受惊了!适才是跟各位开个玩笑罢了!得罪,得罪!四位请回去上覆花、时二位,就说我已取得史相爷的失物,后日卯时在七里桥恭候他俩。咱们一手交物,一手领人!四位请回吧!花主簿那里,要请多美言几句。”
  赵、钱、孙、李四人几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似的,满口应承着,慌不迭逃出庄去。
  姚兢、吴遵德两人一个心中有鬼,一个心中有亏,自师父现身后一直不敢多话。这时姚兢道:“师父,你老人家本该将那四人留下,也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曲世忠道:“史相爷权重一时,我犯不上与他过不去。这四人是相府的护院武师,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面呢!我不在时,你辛苦了!”又转对吴遵德道:“遵德,你武功并不比姓李的低,内力也不比他弱。他使那招‘锁肘拿肩’跌你时,你怎不以‘伏虎手’反跌他?只因你先存侥幸之念,但一遇反击,便慌了神,泄了气,急欲‘金蝉脱壳’,逃之夭夭,故为他所制。我常说:学武须练气。这‘气’不单指内功,更是一人之胆气、骨气、勇气。临敌之际,你气势盛、胆气壮、骨气坚,那是最要紧的。两人功力相若,谁能在气势上稍胜,便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吴遵德脸一红,低头道:“是。弟子记下了。师父,你早就到了么?弟子们记挂你得紧。孟师哥、彭师哥、石师弟与小师妹他们分头去寻你,已有两日。”
  曲世忠不答,转头看着姚兢:“我回来时遇见士奇,庄中所发生的事都已明白。你们的师娘……事已至此,后悔已来不及了。我们先去看看东游,他好些了么?都因我一人之故,牵累了大家!”
  姚兢一听师父将吴遵德与姓李的进门时较量的过程说得一清二楚,显见他早已到庄,自己与赵、钱、孙、李密谈之事自也瞒他不过。一瞬间,遍体冷汗,心头狂跳,面无人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砰砰砰叩头。吴遵德本不知姚兢的底细,见大师哥跪倒,也跟着跪倒。
  曲世忠心感厌恶,胸中陡然腾起一股怒气,恨不得将姚兢立毙于掌底,除了这条卖师求荣、狼心狗肺的奸恶之徒。右掌甫提,蓦地里想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风雪弥漫中,一名小丐被群犬追逐,跌倒在雪窝里, 一溜子鲜红的血线在雪地里显得分外触目。这小丐便是姚兢。自己从群犬的利爪尖牙下救了他,给他治伤,给他饭吃衣穿,后来还收他为徒。八弟子中,以姚兢的出身最苦,为人也最乖觉听话。有一年春上,自己忽患时疾,高烧不退。是姚兢独自跑到临安,请来一位名医才治好的。那一年他才十三岁,去临安的途中遭强人劫掠,身上只剩一套单衣裤,一个铜子也没有。在名医家门口整整跪了十个时辰,名医大为感动,才破例出城来曲家庄出诊……一想起这些往事,曲世忠心肠忽地软了,暗暗叹一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也怪你们不得,说来说去,是为师的见事不明。此刻多少大事未了,也不是分说责任之时。”
  姚兢心怀鬼胎,起先以为自己的一切阴谋俱为师父洞察,慌乱紧张之下,身不由己地下跪求饶,待一跪倒,猛地省起:自己因与赵、钱、孙、李四人不熟,见那四人不过是花人杰派出的喽啰,故说话颇为谨慎,机密的事并未涉及。纵使悉数为师父所闻,也构不成大罪。所以他只叩头不说话,是要探一探师父究竟知悉几何。这时他心中一宽,挤出几粒眼泪,颤声道:“弟子身为词言之长,受师父、师娘养育大恩,未能保得师娘平安,又累相大侠受伤,当真罪该万死!”又叩一个头,爬将起来,腮边挂着泪痕,显得极为痛心与自责。吴遵德不知就里,也跟着学说几句自责无能的话,站了起来。
  便如此缓得一缓,曲世忠心下计议已定,决计暂将此事搁一搁,不子理会。一则避免打草惊蛇,横生枝节;二则,在内心深处还盼姚兢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因此,他点了点头,带着二徒走向后堂,去探视相东游。


  十一、 虚虚实实
  江南之地,气候温暖,雨水繁多,河道稠密,有水利之便。而千百条水流,不论发源于何地,途中如何曲折盘绕,到了后来,终归东流入海。
  河流既多,桥梁舟楫亦多。单是一条长仅百里的桂香河上便有大小桥梁十来座。七里桥即其中之一,单孔石砌。因年头久远,桥栏坍了三数处,石缝中长出长草、小树及苔藓,远看是绿蒙蒙的耸起一大蓬。河两岸桂树不知有几千百棵,到了深秋,桂花绽金,香飘百里。
  七里桥的北边,是一大片茅草地,草长及肩,秋风掠过,即绿浪翻滚,良久方息。
  七里桥桥顶立着一群人。
  为首的曲世忠,皂袍过膝,面容端肃,微眯的双眼望着天际一缕蚕絮似洁白的浮云。风拂动他颏下清髯,鼓起他宽大的袍袖。他如塑像般直立不动,唇际一缕似有若无的冷笑。
  在他身后的,有不时踮足远眺,显得焦躁不安的相东游。他伤已好了七成,不顾曲世忠劝阻,执意要来,还不肯坐轿,定要骑马,以示自己伤病已愈,危急之际大可上阵一战。再后面如扇形排开的,是奉召昼夜兼程赶回来的曲门弟子,一个个神色紧张,各怀心事。
  倒映着蓝天白云、碧树黄花的河水静静地从桥洞里穿过,静静地流向东方。桥顶上人也静静地伫立着。有的人静如河水,有的人形静心不静,不时偷偷地东张西望。
  忽有蹄声响起。蹄声从东首隐约传来。答答答,答答答,仿佛在五里以外,若非刮着东风,桥上众人未必能听见。蹄声愈来愈远,终于杳不可闻。
  姚兢等一众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有许多疑问,却谁也不敢开口,最后将目光一齐对准曲世忠的背影。曲世忠并不回头,似乎这古怪的蹄声,他压根儿就没听见。相东游喃喃道:“这帮家伙,搞什么鬼?”
  他话音方落,又有一阵蹄声响起,这回是来自桥南,从一排柳杉林后驰来一乘快马。马是栗色,人着黑缎劲装,一阵风似奔驰而来,转眼即达桥堍。来人伸掌在马头上一按,身子飘起,凌空打个跟头,双足稳稳地落在马前,那栗色马振鬃一声长嘶,更显得一人一马,两相精悍。
  这人约三十七八岁,宽肩细腰,长眉斜飞,鼻直口方,只可惜一张脸太白,像是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粉,两只吊梢眼白多黑少,叫人看了不舒服。来人躬身道:“在下阴雄,拜见曲大官人及相大侠!”
  曲世忠拱手还礼。相东游失声叫道:“尊驾便是鬼使阴雄?久仰,久仰!”鬼使阴雄是黑道枭雄,以三十六式攫魂手及一身暗器功夫称绝于武林,因其杀人后必留下一面镂有骷髅的铁牌为记号,江湖上称他为鬼使。此人辣手无情,无党无朋,不管是谁,只要出价五十两银子,他便甘作刺客。相东游与侠义道的朋友曾想诛灭他。他不知从何得到风声,销声匿迹已达三年。今日竟出现在此,令人好生意外。众弟子更是耸然动容,纵沉稳如彭兴邦,也不由手按剑柄,怒目相向。
  曲世忠道:“阴朋友这一回是受谁驱使,有何见教?”
  阴雄怎不知曲世忠话中带刺、相东游与一班曲门弟子敌意毕露? 这些人中单是曲世忠便难应付,若一拥而上,乱剑齐下,自己当真要去见阎罗了。但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岂肯稍露怯意?反而踏上一步,脸带微笑朗声道:“在下奉花人杰老爷与时天翔大人之命,特来奉告曲大官人。请大官人移驾长命塘,花、时二位及曲夫人正在长命塘恭候,不知大官人敢去不敢去?”
  此言一出,相东游与众弟子又惊又怒,齐声呵斥。相东游双足一蹬,身子如箭一般向阴雄射到。阴雄侧身一避,相东游已转到他身后,封住了他的后路。彭兴邦长剑出鞘,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与万士奇跟着拔剑,围了上去。姚兢与孟平对视了一眼,也一齐拔出剑来。
  阴雄身后是相东游,面前是八柄寒光闪烁的长剑,不禁微微变色,叫道:“大官人,你们若杀了我,尊夫人也休想活命!”
  曲世忠哈哈哈朗声大笑了一阵,道:“阴雄,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高啦!你一个亡命之徒,双手沾满鲜血,虽然投靠了史丞相,充其量也不过一条走狗而已。杀了你,谁也不会替你喊冤,是不是?”
  阴雄愣了愣,顿时语塞。他作恶多端,被侠义道追杀,不得已投靠花人杰。花人杰嫌他名声太坏,不肯重用他,只差他跑腿送信当小厮使唤。他脾气又臭,动不动与人争吵,相府护院武师中没一个朋友。若是今日当真死在这里,花人杰等断不会替自己报仇。他在心中叹道:“罢了,罢了! 老子今日要归位!死就死!可不能叫他们笑话!”他惨笑道:“我运气不好,没有话说。老子自己了断,不用你们动手!”说罢举起右手,要掌击顶门自尽。
  曲世忠喝道:“慢着!”声如惊雷,阴雄浑身一震,愕然道:“你不让我自尽?”曲世忠道:“你今日就死,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们以众凌寡,以多欺少。论你罪恶,便是将你碎割了也不足惜:今日我们且不杀你,你去告诉花、时二位,就说曲世忠不怕阴谋诡计,随后即到。东游,放他走吧!”
  相东游忿然道:“姓阴的,今日暂放你一马。你若不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下一回就没这么便宜了!”
  阴雄沉着脸不语,向众人拱一拱手,跃上坐骑,双腿一夹,向东急驰而去。
  姚兢手中已扣着一枚毒钉,打算着阴雄若在死前咬自己一口,即发毒钉杀他。现见阴雄安然离去,不由松了一口气,道:“师父,他们临时变换地点,要的什么奸计?”
  曲世忠微微冷笑,道:“花人杰狡猾透顶,惟恐我们预设埋伏……咱们走!”举步下桥,向坐骑走去。
  众人均想:“难道花人杰不会在长命塘预设埋伏?”但见曲世忠已然上马,心中虽有疑忌,也不敢问,纷纷跳上坐骑。
  曲世忠勒住缰绳,回头笑道:“你们可知花人杰、时天翔等究竟为了何物而来?”
  自从相府三将到曲家庄逼索飞蝠聂进后,众弟子便在私下猜测多端。其后,曲家庄迭遭变故,大家对师父私匿聂进一事更无怀疑,私底下不免时有怨言,尤其是当师父突然出走,更有人猜他是带了聂进掘宝去了。这时听了师父的话,好几人在心中嘀咕:“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聂进私蓄极丰:秘笈、宝剑、宝甲,还有无数价值不菲的珍奇,怎不令江湖豪士眼红、官府缉拿不放?”但脸上却装出茫然无知的样子。吴遵德问:“师父,他们完竟是为了人呢还是为物?弟子实在猜不出来。”
  曲世忠微微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只扁方漆盒,道:“便是为了此物。聂进施展妙手空空之术,从史弥远书房里取来的。他一直隐瞒不说,直至你们师娘被掳为质,我再三逼问之下,他才吐实。这匣子里装着一部达摩手书的少林内功心法《般若心经》,可谓价值连城!武林中有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少林神僧映空大师竟为此而丢了性命!”说到这里,他神色戚然,摇头叹道:“我日后无颜去见昙云方丈了!更无面目见映空神僧于地下!”他将漆盒缓缓放回怀中,一抖缰绳,说声:“走吧!”
  众弟子本已猜到了大半,这时见到漆盒,仍是心头大震。世上武学之士,虽秉性相异,各有所好,有的贪财,有的慕权,有的迷色,但对于载有上乘武学的拳经剑谱、心法要诀的偏爱,均无二致。少林武功为天下武学之源,达摩更是名垂百世的大宗师,他手撰的内功心法,定是震古铄今的大学问,谁有幸一窥全豹,必能成一代高手。如此宝贵的一部秘笈,将要拿出去给别人,想想实在太可惜,但做主的是师父,要救的是师娘。纵有人心中如剜去一块肉,也不能说个不字。心思敏捷如孟平、吴遵德、石守义等跟着便想到:师父说不定已录下了副本,至少也已读熟了内文。侥幸之念,聊作自慰,总比毫无希望的好。
  相东游心思又更深了一层,心道:“一只木匣子,谁知里头是空的还是当真装有秘笈?花、时二贼非等闲之辈,休想瞒得过他们。届时你若不念夫妻之情,说不得,我也要对你不起了!”他这回到曲家庄省亲,实也为了聂进的《般若心经》,偏生姐夫对他不露半点口风,以己度人,不免想到岔路上去了,还道姐夫意欲一人独吞,故心怀不满,还怕姐夫贪欲一起,会不顾姐姐的性命。
  曲世忠似看穿相东游的心思,微微苦笑道:“贤”,你姐姐一个弱女子,为我吃这么多苦头,实令我惭愧无地。先前我不肯将聂进一事告诉大家,一则,是怕走漏风声,二则,实也有点儿小小的私心,想我曲家世代簪缨,到我这一代,还算得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实不愿与朝廷官府过不去,也不愿众弟子学我的样,去跟江湖人物交往,致遭物议,故索性不让大家知悉。在我,实也没料到救人一命,竟会惹出泼天大祸。唉!”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拨转马头便行。
  曲世忠领头,一队人马首尾相衔,在道上拉成一线,马蹄翻飞,向长命塘奔去,惊得道侧田地里觅食的鸟雀一群群冲天飞起。

  长命塘,是阻挡钱江潮水的堤坝。钱江潮乃天下之伟观。起潮时,海水从辽阔的江口涌入,受两旁陡狭的江岸约束,形成涌潮。波涛后推前阻,涨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岭,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每每决堤破坝,倒屋淹禾,为祸惨烈。历朝历代为防潮汐之患,在钱江两岸筑海塘,起堤坝,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工物料。长命塘建于五代吴越间,石砌土雍,后世又不断加以修葺巩固,巍然高耸,状如巨龙。
  曲世忠等一行策马行了顿饭工夫,长命塘便遥遥在望。凝目望去,塘上并无一个人影。众人正疑惑间,忽听一声尖锐的哨子响,从塘内的一片杨树林中涌出十五六乘马来,在树林前排成一列。马上骑考一律蓝缎密扣劲装,黑色幞头,刀剑齐举,弓箭俱备。
  曲世忠见这阵势,举手命众人停步。突听得又一声哨子响,对面那十五六名骑者同声高喊:“恭迎曲大官人及众位英雄!”这些人都是喉粗声宏的壮汉,同声一喊,仿佛平地一声雷,震得人耳鼓发麻。相东游低声骂道:“狗贼偏有这些臭把戏!吓三岁孩子么?”曲世忠只微微冷笑,双腿一夹,催动坐骑走上前去。众弟子紧紧跟上,虽然面无惧色,内心不免惴惴,均想:“前头树林中,定还伏有大队人马。”
  两拨人马相距七八丈时,对方中间那人拍马上前几步,拱手道:“曲大官人请了!在下薛金彪久闻大官人英名,今日得见尊范,真乃三生有幸。花老爷子片刻就到,请大官人稍候。”神色恭谨,礼数周到,与先前虚张声势时大异。
  曲世忠点了点头。相东游觉此人面容依稀熟悉,似在哪里见过,睁眼一看,不由失声叫道:“白马薛金彪!你甚时投靠了官府?”薛金彪脸上一红,道:“相兄取笑了!花老爷子是在下的师叔。长辈柬邀,敢不从命。”相东游脸一沉:“说得好听!你枉称侠义道,居然为虎作伥1劫持我胞姐的下流勾当,你也有份吧?”薛金彪哼了一声,不以作答,显是默认了。相东游大怒,抽出双锏,瞪目叫道:“来,来!我先与你这枉披人皮的狗东西拚个死活!”便要催马上前厮杀。
  曲世忠伸手挽住他的马缰,低声说:“东游,这笔帐以后再算。你看。”他下颏一抬。相东游转眼看去,只见左右五十丈以外,有两队绿衣武士快速奔跑,显是要将自己这十人包围起来,裹在中间。他心中一凛,不得不收起双锏,狠狠地向薛金彪瞪了一眼,骂道:“姓薛的,只要老子今日不死,日后必去寻你!”薛金彪扬起下颏,只当作不听见。
  眼见敌人的包围之势已成,众弟子心中发毛,齐向师父看去,见他神色平和,似乎对眼前的局面早已料及,胸中自有应对之策,不由稍感放心。
  又一声哨子划过长空,余音未息,大堤上出现三条人影。众人看得清楚,这三人并非从塘内林中走出,又不是从堤上走来,显是从面江的堤外翻上来的。三人突然现身,身影衬着碧清的晴空,衣袂飘举,颇有天外来客之致。
  三人中一人叫道:“曲大官人请移驾上塘,老夫花人杰迎迓来迟!哈哈哈……”声音苍老,而中气十足,相隔数十丈之遥,便如在面前说话发笑,一字一字极为清晰,显见得内功造诣已达甚高境界。
  薛金彪说声:“请!”拨转马头,在前引路,他率领的骑士立即闪开两旁,让出一条道。而两侧与后面的绿衣武士,即举步走拢,仍是个包围之势。

  曲世忠提步走上长命塘,一眼便看到塘外江边泊着一艘双桅木船,船头岸边,都有长身大面武士手执兵器肃立守卫。这才明白,花人杰乃是乘船来的。倘所料不错,相氏该当在船舱之中。一想到相氏或被关在黑乎乎、臭烘烘的底舱里,手足被绳索勒出血痕,口中塞着烂棉絮,饶是他端肃沉穆,也不禁向木船多看了一眼。
  须眉半白、中等身材的花人杰笑道:“曲大官人不必担心,尊夫人一切安好,只是几日中不肯进食,略显憔悴而已。嘿嘿嘿……少停你夫妻便可团圆,老夫还想讨一杯团圆酒呢!”
  曲世忠岂不知他话中讥刺之意?说道:“久闻花老爷子既是武林前辈、又是相爷心腹,威名及于四海五湖,想不到竟如此看得起世忠,不惜效下三滥的卑劣行径,月黑纵火,夜半劫人,直似黑道高手,江湖匪类,真令人扼腕叹息!”
  花人杰涵养工夫极好,对这当面斥骂只付之淡淡一笑。他左边的时天翔却黑了脸,右首的沙七星更攘臂瞪目,叱道:“曲世忠!你有几个脑瓜?花老爷面前怎敢如此放肆!”
  相东游一见沙七星便来气,当即骂道:“曲世忠只有一颗人头,哪像你有七条狗命!”
  时天翔皱了皱眉,左手一举,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刀剑相磕的声响,叮叮o当犹如同时开了十家铁匠铺子,吵得人心烦意乱。他把手放下,噪声便即止息。他说:“废话不要多说了。若要论是非黑白,须到公堂之上,不必在此多费口水。曲大官人既肯给我们面子,大家便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何必像冤家似的,你咬我一口,我踢你一脚?大官人识时务,日后我们还要借重于你呢!”
  曲世忠笑了笑:“时大人这话我要听的。过往之事都不必谈它了。花老爷子请吩咐吧!”
  花人杰笑道:“曲大官人将那物事带来了吧?咱们双方验看一下,也好彼此放心。免得一会儿大官人说我们使‘掉包计’,我们又怎担当得起?哈哈哈!”他话意双关,兼刺当日曲世忠以万士奇假冒聂进骗过了沙七星一事。
  曲世忠不动声色,将那栗色漆匣从怀中取出,递给姚兢,道:“这件东西你收好了!”姚兢一惊,双手接着,只觉份量不重,心中忽起疑心:“师父将此物叫我收着,莫非是个圈套?”一瞬间,塘上塘下百十道目光一齐盯住姚兢手上的匣子,静得连声咳嗽也无,惟有江风猎猎,江水哗哗。
  花人杰手下虽众,但无一人确知相府失物为何。对那道密诏,史弥远固讳莫如深,花人杰更只字不漏,只说是件无比贵重的东西。众人见到“无比贵重”的只是个寻常的漆匣,纷纷在心中乱猜,有的猜是夜明珠,有的猜是大宝石,有的猜为宰相印,有的猜作千年参,更有人自逞想象,猜为三足金蟾、四翅飞龙、神仙金丹、王母凤钗一类奇异之宝。内中自也有人猜到是少林秘笈《般若心经》的。
  相东游这时已确信曲世忠拿秘笈换回姐姐,望着姚兢手中的木匣,心中怦地一跳,蓦地想起自己也曾对此物怀觊觎之念,不由暗暗叫了声“惭愧!”斜目向曲世忠望去,只见他神色宁定,眼中带着讥诮的微笑,并不因此宝失去而稍显痛惜。
  在场诸人中心绪最乱的却是姚兢。这次师父回家,既未追究他自作主张与敌方妥协之事,也未责备他护庄不力,至于毒钉伤袁、两家丁暴毙之事更不闻不问,言谈间信任如故,但隐隐有客气多于亲切之感。这都使他心神不定,疑神疑鬼,老觉得师父已洞悉己好,随时都有丧命之忧。此刻他手捧匣子,为众目所视,只觉浑身上下扎满了芒刺,内心惶恐惊惧无以复加,恨不得拔足便奔过去,求花、时二人保护,但一碰到花人杰那冰冷的眼神,勇气顿消。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肌肤频频抽搐,难以自制。只觉匣子越来越重,双手也颤抖起来。
  花人杰一见栗色漆匣,便知是原物。惟其是原物,心中陡然生出戒惧戒慎之意,他略一思索,向身边的时天翔使个眼色。时天翔会意,回头叫道:“请曲夫人上岸!”
  叫声甫落,木船上有两名水手钻进船舱,将一位坐在椅上的妇人抬上船头,又循着倾斜的堤岸抬上塘顶。
  曲世忠等看得真切:那头发蓬乱、衣衫肮脏、面容憔悴、目光哀怨的椅上妇人,正是相氏。相东游脱口叫道:“姐姐!”曲门弟子纷纷乱叫“师娘!”万士奇心中一酸,滚出泪来。曲世忠乍见爱妻,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宁定,看着花人杰道:“姚兢!把匣盖打开,请花老爷子及众位大人老爷验看真伪!”
  此言一出,众人又将目光注到姚兢身上。人人都想看一看,这匣子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只见姚兢脸色苍白,将匣子交到左手托着,右手去掀那盒盖……
  “慢着!”一直意态闲适,笑容可掬的花人杰变了脸,两根半白的眉毛竖了起来,眼角的皱褶一根根绷直,神情又是冷傲又是严峻,浑身骨节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豆声。姚兢吃了一惊,愕然不解。曲世忠冷冷道:“花老爷子的意思是……”
  花人杰忽然发出一阵朗笑,跟着又干咳了数声,道:“曲大官人是何等样人,老夫岂有信不过之意?只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小心办事,请大官人见谅。匣中之物么,只请时大人一人验看即可。大官人以为如何?”这许多人中,只有他才悉知密诏的内容,纵使时天翔,也只知有一道密诏,至于诏书中写些什么,花人杰既不明言,他也不问。他久在官场,看惯了勾心斗角、你倾我轧的伎俩,有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不去打听,反倒于自身长保爵禄有利。这时听花人杰要自己单独验看,便知他怕密诏的内容泄露于众,酿成不测之祸。要自己一人承当如此重大的责任,不禁对花人杰的滑头感到不满,事情办成固然有功,倘办砸了,祸患不小。便如此迟疑了一下,即听曲世忠道:“花老爷子说怎样便是怎样。便请时大人过来验看!”
  其势已不容时天翔从容计较得失。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提步过去,花人杰忽捏住他的左手,在他耳边轻声道:“时大人,匣中当有两件东西,一卷《般若心经》倒还罢了,另一物关乎相爷生死荣辱,乃是皇上的一道密诏,写给万岁巷的皇子赵竑的。你须仔细了!”他以“传音入密”的功夫把内力凝成极细的一线,送话入时天翔耳中,便是近在身旁的沙七星,也只字未闻,惟见他口唇微微开合颤动。
  时天翔心中凛然,暗忖:“果然是这样一件东西,难怪史相爷不许我以官身明查,这道诏书定是对他大大不利。”默默地点一点头,说声:“我理会得!”便大步走了过去,想到在场这许多人中只有自己得见《般若心经》与皇帝密诏这两件罕见之物,内心生出栗栗危惧之感。
  曲世忠从姚兢手中取过漆匣,挥手命门下弟子与相东游退开,然后双手托着匣子,说:“请时大人验看明白。”
  时天翔正要伸手去接,忽见曲世忠嘴角含笑,神色怪异,心念一动,暗暗运气于臂,缓缓伸出双手,手背朝上,手心向下,向漆匣抓落。他十指还未触及漆匣的边缘,便觉着指头上微微发麻,有一股真力抵着自己的双手,不令下落。
  时天翔心道:“好哇!你伸量我来着!”当下扎好马步,劲贯双臂,抓住木匣两头,向上猛地一提,只道这一下定能将木匣拿过来,岂知曲世忠平摊的掌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极强的粘劲,粘住了木匣,竟然拿不过来。
  时天翔大吃一惊,这时拿既拿不过来,待要松指放开却又怕人嗤笑,顿时落进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张脸已涨得血红,犹咬紧牙关苦苦撑持。低头一瞥,只见自己的两脚已陷入地上寸余深,犹在一分一分下沉,而对方却神定气闲,微带笑容,浑不当作一回事。时天翔心下明白,自己和对方差得实在太远,然则如何脱出困境又不伤面子?正在无计可施、窘迫异常之际,突觉匣上粘力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来他上提的数百斤力道全回击在自己双臂之上,两膀一阵酸麻,上身后仰,若不后跌化解这股大力,便要受极重的内伤。只听得曲世忠笑道:“时大人拿好了!”双掌倏地翻将上来,在他小臂上轻轻一捺,恰好将那股大力抵销。曲世忠缩手后退一步,神态祥和地站在当地。
  时天翔知他手下留情,不令自己当众出丑,心下好生感激,低声道:“多谢。”忙收慑心神,轻轻打开匣盖,果见匣中是一册小书,纸质泛黄,香气扑鼻。翻了几页,已知确是一部武学典籍。小书底下,是一卷黄绢,稍稍抖开一角,“……皇帝诏曰……”四个字赫然入目。他不禁一阵心跳,不敢再看下去,赶紧盖上匣盖,交还给曲世忠,躬身行了一礼,退回到花人杰身旁,低声道:“确是那两件物事。”
  花人杰虽知时天翔为人精细,但此事太过重大,不能不问个明白:“你可看真切了?”时天翔被他当众一问,心下不悦,粗声道:“不错!”心里说:“你既不放心,何不自己验看!”花人杰愕然而惊,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
  曲世忠重行将漆匣交予姚兢,大声道:“花老爷子,既然双方都已验看无误,那便将内子送过来,我们同时把此物交付予你!”
  花人杰点头说声:“好!”双掌互击,啪的一响。两名武士便抬起椅子,快步上前。那边姚兢也捧盒往中间奔去。双方交叉擦过。曲世忠、相东游双双抢出,接回了相氏。姚兢也将漆匣交到花人杰手中。

  曲世忠手指连动,解开了相氏身上被封的穴道,低声道:“夫人,你受苦了!老天有眼,得教我们夫妻团圆。东游,扶着你姐姐,你们快走!”
  相东游见敌势强大,倘花人杰忽而变卦,大是凶险,当即背起姐姐,忽听得花人杰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之情,心头便起了种不祥之感,一抬头,见塘下塘上的敌人围了上来。
  花人杰双眉一轩,高声叫道:“曲世忠,你今日还想走么?你勾结盗贼、图谋作乱,快快束手就缚,跟我们到京城去走一趟,我可放过你的妻舅弟子!否则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此地!”
  相东游与众弟子大惊,想不到花人杰当真会出尔反尔,丝毫不顾武林规矩。呛啷!呛啷!一阵乱响,人人抽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将曲世忠、相东游、相氏三人护在圈子中间。
  姚兢尚在花人杰一边,正因大功告成而沾沾自喜,突见骤变,不由自主地奔出几步,猛然省悟,慌忙返回。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张皇失措,底细尽露无遗。他心中一阵悔疚,脸上青红不定,低下了头,犹觉着师父与师弟们的目光如刀子般扎过来。
  花、时二人手下武士重重迭迭,围成三堵人墙,刀剑闪觉,步步逼了上来。
  曲世忠伫立不动,嘴角含着轻蔑的冷笑。
  孟平撑不住了,手中剑微微颤动,恐惧如利爪般攫住了他的心。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叫,o当!手中剑落地,他面色如土,踉跄奔出,奔向花人杰那一边。
  曲世忠冷哼一下,喝道:“还有谁?”
  这一声暴喝,使吴遵德浑身一震,心头狂跳,心中虽想弃剑逃生,手足却不听使唤,上下牙“格格格”捉对儿打架。
  花人杰笑道:“曲门八弟子,已去其二。你们若想活命,替我将曲世忠拿下了!”
  万士奇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挺,瞪目骂道:“花老狗你做狗梦!小爷做鬼也饶不了你!”万士奇这一骂,仿佛给师哥们做了个样子,彭、黄、周、石也纷纷破口大骂,只有吴遵德呆如木人。
  曲世忠道:“花人杰,你不要狂!你叫手下人让开路,曲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去便是!”双臂往外一分,挺身从圈子里走了出来。彭兴邦等齐声大叫:“师父!去不得!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奔上来拦截。曲世忠回身横臂一挡,厉声道:“此事与你们无关!若还算是我弟子,便从速护着师娘离去!我曲世忠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向众弟子连眨眼睛。
  花人杰与时天翔对视一眼,瞬间目语,已得默契。花人杰道:“曲大官人敢作敢当,真是一条好汉!你们让开,叫不相干的人都走!”他早从姚、孟二人传出的讯息得知:除曲世忠外,余人皆不知聂进究竟窃得何物,是以不必牵涉过多,以免招惹物议弄巧成拙。
  众弟子看到师父递给的暗号,心想他或暗中已有安排,但让师父一人前去,毕竟凶多吉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担忧,三步一回头地走下塘去。
  曲世忠见众弟子一个个上了马,簇拥着相东游与相氏离去,心下略感放心。
  花人杰催促道:“曲大官人,咱们也该启程了。”曲世忠转过身来,哈哈一笑:“不错!是该启程了!花老爷子,你真是好手段,行事无比周密。竟能说动我的两个大弟子欺师叛门,死心塌地为你效命。若论识人之明,曲某自叹不如,佩服!”双目倏张,目光如剑,直刺躲在花人杰、时天翔身后的姚兢与孟平。姚、孟二人吓得一抖,忙弯腰低头。
  花人杰笑道:“过奖,过奖!大官人是人中之龙,若非如此,老夫怎能使你就范!哈哈哈!”他大功告成,心中无比得意:“大官人,此去临安尚有两日路程,恕老夫放肆,要先点了 你的穴道!”说罢,大步走过来。
  曲世忠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笑声如潮鸣雷响,轰轰发发,震得人耳鼓发麻,心烦意乱,似乎浑身的骨节都要被震酥了。武士中一些内功稍逊的人,被这挟着雄浑真力的笑声一摧,脸色苍白,胸中烦恶,几欲拿不住兵刃,身子摇摇摆摆,如醉如痴,心中只盼他笑声快快止息,口中却连半个字也喊不出。
  花人杰神色大变,忖道:“这厮的内功如此霸道,若让他笑下去,只怕有一半人要被他摧垮!”心念急转之下,也顾不得自己大高手的身份,右手食中两指一弹,发出一杖透骨钉,直取曲世忠咽喉。
  曲世忠长笑摧敌之际,留意周遭动静,忽听破空之声响起,侧目斜睨,瞥见一星黑光电射而来,心道:“我若闪避不显手段!”当即鼓气迎着那飞来之物一吹,玄将暗器的路线吹歪,从他颈旁飞过。有名武士“啊”惨叫一声,被那透骨钉透脑而入,倒地毙命。
  这一来,曲世忠的笑声固然止息,但花人杰用以偷袭的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的一名下属,高下之数不言而明。花人杰脸上黑气一现,正欲发令,曲世忠突然问道:“花主簿、时大人,你们可知我因何发笑?”
  这一问,十分突兀,花时二人俱是一怔,脱口道:“你说为了什么?”
  曲世忠道:“我笑你们两人太蠢,太笨,是一对愚不可及的大傻瓜!”
  花人杰勃然大怒,提掌欲击,掌到中途,见曲世忠负手而立,一脸讥嘲的笑容,细辨他话中滋味,心念一动,硬生生收住掌势,怒道:“你且说明白了!”侧脸向时天翔望去,两人心思相仿,不约而同地说:“莫非那物事……”
  “不错,那物事不一定靠得住,也不一定靠不住!”曲世忠一字一顿地说。
  花人杰身子一震,脑中嗡的一响,两眼连眨,怔怔地看着曲世忠,似乎没听懂他话意所指。时天翔猛地想起上回中计之事,顿时面无人色,嘴唇发抖,退了一步, 叫道:“你……你……你……”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不知该如何措辞才好。匣中的密诏若是假货,心血白费倒还是小事,史弥远断断不会轻饶自己,杀头该算是最轻的处罚了。
  曲世忠肚中暗笑,又正色道:“两位何必慌张?那物事经时大人亲自验证,哪会有什么差错呢!在下不过跟两位开个玩笑而已。”
  花人杰看看时天翔,又看看姚兢,见两人俱是满脸惊惶之色。这一来,饶是他见多识广,老奸巨猾,也不自禁地心慌意乱,一霎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暗道:“那物竟是假的?难怪他有恃无恐。这该如何是好?”顿时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强自镇定,笑道:“大官人是最识时务的,咱们一切都好商量。咳咳……你们都下去!”
  众武士本拟一拥而上捉拿曲世忠,这时见花人杰忽而变卦,也不知他是做作还是当真,齐齐后退数步,却又站住,均望着花人杰。花人杰突然瞪眼怒喝:“叫你们滚下去,你们还不快滚!快滚!”反手一掌,将姚兢打得身子斜飞出去,骨碌碌滚下塘。
  众武士吓了一跳,慌不迭收起兵刃,四散下塘。转眼间,塘顶只剩下花人杰、时天翔与曲世忠三人。
  曲世忠见众武士俱已退开甚远,此时若要脱身,正是良机,但秘笈与密诏势非取回不可,花、时二人心神大乱,已一步步走进他所设圈套之中而不觉,他岂肯离去!
  花人杰心思深沉、诡计多端,惟因如此,自也生性多疑。他被曲世忠拿言语一挑,疑心大起,对匣中之物的真伪难作判断,但又非得断明真伪不可!平日他自负才智见识过人,哪知碰上个高深莫测的曲世忠,竟而被治得缚手缚脚,处处落在下风。心中虽是极为恼怒,但既失先机,不得不加倍小心,先支开手下武士,以免失风。
  塘上三人相对而立,六眼互瞪,一动也不动。江风劲急,呜呜作声,碧涛滚滚,哗啦大响。良久,花人杰嘻嘻一笑,斜退一步,道:“曲大官人,兄弟多有得罪,你请便吧!”他反复计较之下,觉着要判明匣中物事的真伪,只有着落在曲世忠身上,决计以退为进,试他一试再作道理。同时,从怀中抽出那只漆匣,托在手上,心想:“究竟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不怕你捣鬼!”
  曲世忠微微一笑,道:“花主簿宽宏大量,曲某感激不尽。这就告辞了。两位好自为之。”说罢,拱了拱手,转身便行。
  “慢着!”花人杰见曲世忠如此从容,疑心又生,脱口叫道,他纵身跃出,抢在了曲世忠前头,袖底发出一股劲风,以防他出手进击。
  曲世忠见了他身法快捷飘逸,端的是名家身手,心中也叫好,暗忖:“不怕你奸似鬼,只要你疑心不消,我定有机会夺回秘笈与密诏。”于是,双眉一扬讶然道:“花主簿还有什么话?”
  花人杰嘿嘿笑道:“大官人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感激无已。只是这匣中之物适才时大人验得匆忙了些,未及细看。我们想当着大官人的面,再验一次,以免有甚差错,我们又要到府上去打扰!”
  “差错?会有什么差错?时大人验得 明明白白,看得仔仔细细,决无差错!曲某走了!”他话音未落身子已往后弹出。时天翔正自戒备,踏上一步,十指如钩,向他腰间及背心抓落。曲世忠身子尚未转过,背上却似长着眼睛,勾腿反踢,便如驴马趵蹶子似的。时天翔从未见过这样的怪招,只见两只脚正向自己腕上踢来,若不变招,腕骨要断,急忙向左一让,抬腿横扫。这时曲世忠双足犹在空中,已无借力之处,右手一抹,指缘正自时天翔足背上擦过。时天翔如受电击,足上一阵酸麻,赶紧收腿后跃。曲世忠稳稳落地,距他不过五尺。
  花人杰身子一晃,抢过来挡在曲世忠身前,急得脸也黄了,怒道:“曲世忠!你不要不知好歹!以花某在武林中的身份,便留你片刻时间,你都不给面子,究竟是何居心?待我们复验无误,你只管远走高飞,谁也不来拦你!”到了此际,他只想尽快证实密诏的真伪,再顾不得别事。
  曲世忠道:“花老爷子,你不讲信义,惯会出尔反尔。抓我放我均出于你口,叫我无所适从。”
  时天翔的心比花人杰更急,疑虑也更多,忙道:“大官人,只要匣中之物无误,我们若再留难于你,就不是人养的!”
  曲世忠笑道:“你们要复验,自无不可之理。但有句话要说在头里:匣中之物是真是伪,我无从考证,倘是真的, 自然最好!倘是假的,也不关我事!”
  花人杰被他虚虚实实耍弄得气塞胸臆、眼冒金星,颈上额角青筋贲张,嘴角肌肉不停抽搐,强捺着心头怒火,左手托匣,右手便去掀盖。
  正在将掀未掀之际,塘下传来一声虎吼般的啸声,花人杰不由转眼一瞥。曲世忠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良机,闪电般窜过去,提掌向花人杰右胁击到。这一掌蓄势已久,迅若奔雷,挟排山倒海之力,隐隐带风雷之声,出手之快,力道之强,方位之奇,时刻拿捏之准,俱是曲世忠盘算了又盘算,掂量了又掂量的精心之作。
  好个花人杰!他一觉身周有异,当即回右臂格架,同时右足后退半步,转过上身,既避敌锋,又可正面迎敌,丝毫不乱了次序。
  可是曲世忠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却是虚招。花人杰右掌挡了个空,左手上一轻。被曲世忠以一招“顺手牵羊”,将匣子夺了过去。
  花人杰武功不可谓不高,经验不可谓不丰,性子不可谓不谨慎,戒心不可谓不重,却万万想不到身陷重围的曲世忠竟敢抢夺匣子,心神便稍懈了分毫,已被曲世忠得手。
  花人杰大惊失色,愕然瞪视着曲世忠:“你……”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猛然省悟过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匣中有一卷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般若心经》,想不到连曲大官人也喜欢。好吧!那卷《般若心经》便送给你,别的物事还给我。咱们就算两清了!”他想秘笈与密诏孰轻孰重不言自明,曲世忠既敢冒险,必伏有厉害后着,当务之急,是取回密诏,纵使舍却秘笈,那也顾不得了。
  曲世忠一举夺回漆匣,对花人杰的言语听而不闻,目光四下一转,已将塘上塘下情势看清。左边是江流,前面是花、时二人,后面及右边相隔十几丈,是花、时带来的武士们。要突围,只有从右边或后面寻路。他把匣子揣进怀中,长笑声中拔起身子,迅如脱兔向后纵出。
  花、时二人一见他揣匣,便暗叫“不好!”双双纵跃而前。两人虽一同跃出,花人杰却快了一倍,叫道:“站住!”一记冰箭掌拍出,掌力凝聚成一线,直取曲世忠后心。这一掌纯是阴劲,无声无息,去势又快,虽不拟打中,但只须对方回身招架,便抢得了先手。这时曲世忠身子凌空,拧腰转身,抬掌应招。两掌相交,波的一响,曲世忠借来掌之力,弓腰又前窜两丈。花、时二人哪里肯舍,发力猛追,同声大喊:“快快截住了曲世忠!”众武士见塘上三人动上手,纷纷挺刃赶来。沙七星、阴雄、薛金彪脚下较众人为快,沙七星居中,阴雄、薛金彪分为两翼,各挺兵刃兜上来。
  曲世忠脚下不停,呼的一掌拍出。他抬臂之际离沙、阴、薛三人尚有六七丈距离,待掌力吐出,已只余一丈,其快似风。沙七星不敢怠忽,右刀左掌,同时迎击。岂知曲世忠掌势略偏,一股浑厚的掌力转向阴雄袭去。阴雄大吃一惊,忙使个“燕子掠水”,身子斜飞,闪开来掌,扣在手中的一把暗器电射而出。曲世忠见他机变甚快,倒也不敢大意,和身高跃,只听“嗖嗖嗖”连响,一片密如飞虻的暗器均从足底掠了过去。
  这时,他已将正面沙、阴、薛三人的合围之阵扯开一个空档,而身后花时二人尚未追及,正是突围良机。忽听塘下喊声大作,百忙中斜眼一瞥,见彭兴邦、周仁、石守义、万士奇已与七八名武士战在一起,他心中一震,暗道:“糟糕!你们怎如此糊涂!”身子一屈一折,向塘下掠去!


  十二、各得其所
  却说众弟子簇拥着相东游与相氏离开长命塘,行了三里多路,彭兴邦方将师父的计谋说出。原来曲世忠早已筹划妥当,待救回相氏后,要伺机夺回漆匣,决不能任其落入史弥远手中。一拨弟子护卫相氏先行回庄等候,另一拨悄悄掩回长命塘,虚张声势扰敌心神,以助师父夺宝脱身。众弟子本在担心师父安危,这时听了彭兴邦转述师父的计策,方明白师父甘冒大险、自处危地的用意,当下纷纷要求回去接应师父。彭兴邦道:“大家不必争了。请相大侠、黄师弟、吴师弟三位保护师娘,余下的都跟我来!”于是下马循原路悄悄赶回长命塘。
  局势的演变大致不出曲世忠所料之外,当彭兴邦等掩近长命塘之际,花人杰正欲掀盒盖复验密诏之真伪。彭兴邦一发啸声,使花人杰心神略分,他乘隙出手夺回了匣子。接下去便强行突围,料想以自己的功夫,当有六成胜算。
  若依曲世忠事先安排,彭兴邦等不应与敌人接战,长啸惊敌之后,当急速退去,跑得越快越好。岂知众弟子一见师父在塘上受五大高手围截,心下焦急,纷纷现身冲上,意欲接应师父脱险。他们人数既少,武功又非极高,与敌人战不几招,便渐渐陷入重围。
  曲世忠千算万算,没算到四弟子救师心切,居然会不顾一切投身险地。变成画蛇添足,将自己的谋划打乱。
  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已不容他从容思索。他飞身掠下,陡见眼前竖起一片刀剑的银光。灼灼光华中更有一团黑乎乎、圆鼓鼓的重物挟风撞来,势道甚是强劲。他不敢用手硬接,一弓腰侧身闪过,只觉劲风割面,隐隐疼痛。这时一杆铁枪又从左撅来,枪尖雪亮,直指己腹。来势也是极快。他抬腿一撩,足尖踢中枪杆。那持枪的武士只觉双臂剧震,再拿捏不住,一支八尺铁枪直飞上天。曲世忠闯入敌阵中,双手倏伸倏缩,勾带拍拿抹打,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兵刃落了一地。原来被他施展擒拿手法,夺了敌人兵刃便掷在地下。到这时那杆铁枪方始落下,噗地扎进土里,枪尾抖动不已。众武士发声喊,齐退三丈。
  曲世忠足尖在地上一挑,一柄单刀呼地跃起,他接在手中一挥,喝道:“都给我滚开!”当真神威凛凛,令人望而生畏,众武士谁也不敢上前。
  突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谁毙了曲世忠赏银万两升官三阶!”是花人杰、时天翔、沙七星、阴雄、薛金彪追了来。其实一众武士中一半为江湖豪客,另一半是相府卫士,花人杰“升官三阶”的奖赏实在不伦不类。只因他上了大当,急怒攻心,立意要格杀曲世忠泄愤,竟至口不择言。但众武士见花人杰等赶到,精神复振。有个身材横阔满脸紫疮的壮汉大吼一声,举起手中厚背薄刃大环刀,饿虎扑食似地抢上来,仿佛要将曲世忠一劈为二。眼见曲世忠纹丝不动,这一招下去就是万两银子,壮汉大喜若狂,一招“力劈华山”,大环刀自上而下。只见呼的一下,壮汉的右臂齐肘而断,断手犹攥着大环刀飞起数丈之高。他看着自己的断臂,呆了一呆,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
  曲世忠以快捷无伦的刀法削断壮汉的手臂,大踏步向前。众武士不敢与之交锋,步步后退。花人杰足尖一点,身形拔高丈许,从一排武士头顶跃过,袖中两支链子枪如灵蛇出洞,嗖嗖分取曲世忠双目。曲世忠横刀一磕,手臂一震,知花人杰功力深厚,不在自己之下,急忙后退卸劲。忽闻身后金刃劈风,时天翔长剑、沙七星单刀双双攻到。花人杰自重身份,不肯上前夹攻,让他们三人战成一团。
  曲世忠以一敌二,运剑法使刀,敌住了时天翔与沙七星。他曲氏武功讲究身法飘逸,剑招奇幻。寻瑕抵隙,多走偏锋奇势,偶尔光华一现,使出极沉重的刀法硬劈。时天翔与沙七星两人一时攻不进他身周三尺之地。曲世忠明白,时、沙二人尚不足虑,劲敌是在旁观斗的花人杰,若是他出手夹攻,自己便难抵敌了。

  彭兴邦、周仁、石守义与万士奇四弟子却已快支持不住了。起先他们仗一股刚勇之气,冲击敌阵,确使敌人为这支突然出现的奇兵所惊扰了一阵子。尤其是彭兴邦甫出剑即伤了一名敌人的左颊,更有先声夺人之威。但众武士究非庸手,待看清来敌仅只四人,仗着己方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将他们围在中间,顿时便稳住了阵脚。
  四弟子中,彭兴邦沉默寡言,学武专心,武功最高,剑势大开大阖,气势如虹。石守义聪明机灵,于龙形剑法领悟较多,手中剑灵动飘忽,时有旁人意想不到的怪招使出,叫人防不胜防。周仁的剑法虽不及彭、石二人,究习武多年,一招一式规规矩矩,有章有法,倒也不露破绽。万士奇初入师门,尚未登堂入室,手中虽拿着一柄剑,却是乱砍乱削,乱刺乱戳,但在敌人眼中看来还道是曲门高第剑法奇妙。四人四剑联手,与敌人相持不下。
  围攻四弟子原有十多人,地狭人多,挤成一堆,事先又未习练过联手合斗之术,互相牵制,碍手碍脚,又得防误伤同伴,又震于曲氏武功的威名,武功大打折扣。斗了一阵后,有一半人分去堵截曲世忠,余下八人反觉有了用武之地,你近身搏击,我外围游斗;你攻上三路,我使地趟刀砍脚脖子,渐渐占了上风。更有人看出万士奇有滥竽充数的模样,兵刃专往他身上招呼。幸亏彭兴邦、石守义在两旁照顾,替他接过敌人厉害的招式,才不令他受伤。但一旦心有挂碍,彭、石二人剑法上的精妙之处便难以发挥,越打越落下风。片刻之后,四弟子徒有招架之功,再无反击之力。
  万士奇听得身旁彭师哥、石师哥气息渐粗,心中又愧又恨,暗想如此斗下去是个必败之局。自己丧命倒还罢了,连累了师哥,良心何安?眼见一枪朝自己刺来,枪尖乱转圈子,不知是刺胸腹还是咽喉,他忙伸剑格架,那枪尖倏地一沉,却刺向自己大腿,这时回剑已不及。彭兴邦急垂剑一撩,替万士奇格开枪尖,这一来左边露出空隙,他左臂上中了一刀,不由哼了一声。万士奇心头一颤,暗道:“这一个伤本该是我受的。”他再也忍不住,叫道:“彭师哥,石师哥!你们不要顾我,快快突围要紧!”他话刚说完,寒光闪处,右腿上中了一镖,身子一歪,几欲跌倒。
  便在这时,突听得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呼:“狗贼们!你祖宗爷爷来了!”万士奇心中大喜,抬头望去,只见恶弥勒袁安华腆着个肥肥的大肚子,大踏步从西边奔来。
  有个使棍的武士见他来得突兀,手上又不带兵器,转身迎上大叫道:“吃你爷爷一棍!”铁棍一挺,便向他的大肚子戳去。袁安华脚不停步,瞥见棍头捅到,左掌倏出抓住棍头一抖,那武士只觉一股大力自棍上传来,忙运力与之相抗。袁安华抢上一步,右手在棍下一托,顿时将那武士挑起半空。那武士身在高空,还不肯松手放棍。袁安华骂了声:“去你妈的!”双臂一振,连棍带人掷了出去,竟达七八丈之高。那武士吓得长声号叫“啊——”随即落下来,“砰”一下震得地皮发颤,人摔得魂魄俱消,而叫声犹在半空回荡。
  这一来,惊得众武士翘舌不下。有十几名武士在阴雄、薛金彪率领下,分两侧兜上去。袁安华大步冲入敌丛中,伸臂抓住一人即往后掷出。他出手奇快,连抓连掷,一霎间,只见人影此起彼落在空中翻飞,砰砰嘭嘭落地声不绝。被抓住的固不及出招闪避,未被抓到的吓得腿也软了。袁安华飘行一圈,地上已横七竖八躺倒七八人。阴雄、薛金彪一看势头不对,两人四手齐挥,钢镖、袖箭、铁莲子、钱镖、飞蝗石、透骨钉、飞刀、牛毛针、梅花镖、飞鱼镖……诸般暗器层出不穷射去,打算着能有一二枚中的,即可煞一煞对方锐气。空中嗖嗖之声大作,暗器横飞、斜飞、直飞、转圈飞,密如急雨,蔚为奇观。
  袁安华在原地滴流流旋转一圈,已脱下长袍捏在手中,运劲一抖,力透布端,长袍舞成一根长长的布棍,拍开射到的暗器,大步直抢上来。
  阴雄、薛金彪见这许多暗器也奈何他不得,急忙取出各自的兵刃。阴雄右手是一件攫魂爪,柄长三尺,连着只人手形的铁指爪,五爪尖暗红色,喂有剧毒;左手是根用十三只铁球相连的钢鞭,鞭头铸成张口的蛇头形,蛇口中又有两根毒牙,名为毒龙鞭。薛金彪只是一对泼风刀,刀身又细又长。两人齐吼一声,阴雄纵身高跃,薛金彪着地滚去,分攻上下。
  袁安华却不与之正面交锋,脚步一错,身子斜刺里滑开,布棍在地上拖过,已卷起三五片碎石,一提一送,碎石挟劲飞出,分射上下两敌。薛金彪双刀使个盘花挡开。阴雄身在空中,眼见碎石射到,急伸攫魂爪一拨。当一响,手臂大震,攫魂爪脱手飞出,他吓了一跳,身子一折,毒龙鞭往后一撩,龙口凌空咬住攫魂爪,追回了兵刃。
  袁安华见他身法如此快捷,不由叫了声“好”!本来他这时手中布棍挥出,阴雄实难抵挡,只为心中起了爱才之念,不肯乘隙进击。阴雄双足甫沾泥地,足尖似安了弹簧,又纵身高跃,飘飘忽忽扑击而来。薛金彪也使地趟刀法,双刀舞成两团雪光,着地攻来。袁安华不欲与他俩多所纠缠,转身便奔,好像是逃跑一般。跑动当中,布棍后甩,啪啪两响,跟着右足带起两块拳大的石块着地滚去。阴、薛二人哪见过这般怪招?阴雄人在空中,手中兵刃与布棍一撞,蓦地里一道大力涌倒,气息为之一窒,身子连翻跟头,被震出三丈有余方始落地。他本该双足落地才对,这时身不由己,却是头先落地,幸而着地处泥土松软,不曾脑浆迸射,却也是眼冒金星,脑中昏晕,不知东西了。薛金彪在地上滚动,躲开第一块滚石,躲不开第二块,双刀奋力一架,当!只觉肩以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虎口破裂流血,双刀俱当中折断。那块滚石余势不绝,从他脸旁滚过,撞中他大腿,总算力道已衰,未将腿骨打断。
  围攻四弟子的众武士见袁安华赤裸上身奔来,吓得发一声喊,四下里逃散。彭兴邦等人人挂彩,本已在作困兽之斗,实无转败为胜之望,这时得袁安华搭救活命,想起日前曾与他为敌作对,又是惭愧,又是感激,纷纷上前道谢。袁安华却神色冷冷的不予理睬,只拉着万士奇的手道:“万兄弟,你倒没死!万幸,万幸!我本来是不管这档闲事的。只是你我相交一场,若见死不救,未免不成话。你腿上的伤重不重?”
  万士奇道:“我的伤不要紧。袁大哥,你救我师父一救!”
  这时,曲世忠与时天翔、沙七星已从塘下斗到了塘上。三人走马灯似地转圈激战,外围又是一圈武士。曲世忠发髻已散,一柄单刀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堪堪敌住两人。高手比斗,斗到酣处,全神贯注,无暇顾及旁事。因此袁安华在塘下救出四弟子,塘上激斗的三人还不知情。
  袁安华凝目看了一会,心道:“曲世忠武功较昔时虽有长进,但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呀!莫非他见我在此,故意藏私不成?”便说道:“万兄弟,你师父武功在我之上,为人又自负得紧,我若插手,反扫他面子。姚兢那狗贼呢?”眼中精光大盛,四下搜索。
  姚兢自被花人杰一掌打下塘后,幸未受伤。孟平将他扶了起来。两人卖师求荣,内心不能毫无愧疚,心想大功告成,还是早些开溜,少与师父朝相,以免尴尬。商量了几句,便偷偷溜上木船,躲进船舱,也算置身事外,即使师父被花人杰杀死, 自己手上不沾鲜血,日后夜晚也可少作些恶梦。存了这一番自欺欺人的心思,塘上塘下打得昏天黑地,他俩充耳不闻,只苦脸相对,不敢出舱看上一眼。袁安华虽目光如电,却找不到这两人的影子,只看到树林中有两个人影一闪即没。跟着林中传出一声凄惨的叫声,有名武士手捂胸口,踉跄奔出,奔了四五步,踣倒于地。
  四弟子挂念师父安危,提剑冲上塘去,与众武士战作一团。袁安华径向树林奔去,刚奔近林边,忽闻头顶风声微响,一左一右两条人影如苍鹰飞掠而下,半空中交叉而过,左边那人落到右首,右边那人落到左首,却是两个美貌女子。左首那人大了几岁,提一把墨色长剑,右首那人提一把白色长剑,正是墨剑仙子吕嫣然与碧云仙子水清扬。
  袁安华不知她俩来历,只道也是花人杰的帮凶,见她俩轻功了得,兵刃奇异,倒也不敢轻视。吕、水两姐妹却早见了袁安华与花人杰手下厮斗的情形,当他也是来抢夺《般若心经》的江湖豪客。吕嫣然叫道:“喂!胖和尚,我们先帮曲世忠打退敌人再论其他!如何?”
  袁安华怔了怔:“你俩是谁?我虽胖,却不是和尚!”吕、水二人不答,从他身边掠过,向塘上奔去。袁安华茫然不解,自言自语道:“什么‘再论其他’?”
  这时又有五骑马从北边飞驰而来,袁安华凝目看去,前头两骑正是夺命双煞汤家哥俩,中间那女子是曲世忠的千金曲如兰,后头两人却未见过。五马神骏非凡,快如追风逐电,转眼即近,五人跳下马来,曲如兰高叫:“爹爹!我们来啦!”
  袁安华大感诧异,心想:“原来曲世忠帮手不少。倒显得我多事了。”心念未已,忽见南边奔来三位僧人,定睛看去,为首的正是性空和尚,竟是少林众僧到了。他又是一奇:“和尚是来帮谁的?”
  吕嫣然、水清扬脚程最快,一气奔上塘顶,即与四弟子联手,两柄宝剑神出鬼没,杀得众武士无力还手,纷纷逃窜。双煞等随后赶到,加入战团,这四人俱出手无情,追上一个杀一个,追上两个杀一双。
  时天翔与沙七星正斗不下曲世忠,突见敌方来了那么多了得的帮手,杀得己方手下武士抱头鼠窜,心下先自怯了。沙七星一招使得过老,胁下露出空门,被曲世忠踹了一脚,痛呼一声,转身便逃。曲世忠恨他入骨,一掌荡开时天翔的重剑,举起单刀奋力一投,但见刀去似闪电,直取沙七星的后心,眼看要将他扎个透心凉,蓦地里从一旁闪出个花人杰,袖中链子枪突出,在刀上一挑,那刀直飞上天,高飞十余丈,去势方尽,翻着跟头落下来。
  花人杰大喝一声:“都住手!”这声喝,响若惊雷,塘上塘下众人俱是一惊,纷纷罢手不斗,却慢慢围了拢来,将花人杰、时天翔、沙七星等人围在中央。
  曲世忠森然道:“花老爷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众武士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剩下几人缩在花人杰身后,眼见敌势强大,已成合围之势,面对着刀光剑影,不由吓得脸色发灰,簌簌而抖。沙七星虽死里逃生,但斗志全失,又想自己与曲世忠结怨太深,必不会轻饶自己,心中惊恐无已,“呛啷”一下丢了手中钢刀。时天翔与沙七星合力,双斗曲世忠多时,至此实已力竭,兀自喘个不停,一想到自己双手沾满江湖人物的鲜血,又见双煞射过来冰冷的目光,心知今日断无侥幸,但要如沙七星那般弃刃低头,向敌人示弱求饶,却还做不出来,颤声道:“众位,我……我……我是官家所遣……”还打算搬出自己的身份,盼对方有所顾忌,但一见到敌人眼喷怒火,下半段话便吐不出来。
  三人中,以花人杰最为镇定。他看也不看围迫而近的众豪,脸带微笑,负手而立,道:“曲大官人,这班人俱是我带来的,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他们无干!你在武林中也算大有身份的人。今日老夫败于诡计,无话可说。大官人便与你的各位帮手齐上吧,老夫能死在这许多好汉手下,深感荣幸!”
  他话音方落,石守义厉声叫道:“花老贼,你这时倒来讲江湖规矩啦?适才你们背信弃义,以数十人围攻我恩师时,怎么不讲讲江湖规矩!”
  汤逢祥也叫道:“这可怪了!连大官老爷们也懂得江湖规矩?”
  曲世忠把手一摆,令弟子们毋躁,冷笑道:“花老爷子也太自负了些。我这里的朋友们可不像花老爷子所说的那般没出息!来吧!花老爷子,我与你过几招!”
  此言一出,吕嫣然、袁安华等众豪自不便再多说。众弟子闻花人杰有京师第一高手之称,又是生力,师父在一场恶斗之后再与他交手,实无取胜的把握,心中十分担忧。曲大官人名头甚响,这里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若是输个一招半式,这个人就丢大了。但看曲世忠的神情,却仿佛是成竹在胸,并未怎么将花人杰放在眼里,于是心中的担忧又稍减几分。
  那花人杰本是江湖豪强,后投入史弥远门下。他武功高强,人又精明,深知武林好汉敬重不怕死的汉子。今见败局已定,惟有挺身而出,独力挑起重担,拿言语挤兑住众豪,一对一单打独斗,才是死中求活的妙策。此刻见曲世忠一口应承,心中一宽,笑道:“既如此,请大官人赐教!”
  万士奇忙将自己的长剑递给师父。曲世忠见花人杰空着双手嘴角含笑,便摇了摇头,道:“花老爷子,你出招吧!”

  花人杰见曲世忠不接兵刃,显是要在拳脚上见高下,自不便取出链子枪。他习武数十年,早已臻一流高手之境,用不用兵刃,实也无多大差别,当下气沉丹田,左掌虚提立在胸前,右拳从小腹下翻出,呼地直击而出。曲世忠侧身移步,还了一掌。两人俱是大高手,享誉已久,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肯失了身份,故过了七八招,拳掌还未相交,皆是一沾而退,一触即分。
  众豪中潘壬、袁安华、吕嫣然都是大行家,知曲氏逍遥掌向以身法飘逸、招数奇幻著称,今见曲世忠连施七八招,都是平平实实,毫不出奇,反是花人杰纵前跃后、旁闪侧趋,使了七八招,已变换三种拳法,均想:“曲世忠藏巧用拙,显是欺敌之策,以逸代劳,要让对手急躁起来,再寻破绽。”都微微点头。
  花人杰也知曲世忠的用意,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虽陷入险地,心神丝毫不乱,这一战非但关乎自己一生令名,或还事关生死,是以每一招决不使老,虚虚实实,不给对方有丝毫可乘之机。曲世忠已恶斗过一场,元气不能无损, 自己还是生力,大大占了便宜,只须拖得越久,便胜机越大,因此决计跟曲世忠比拚耐力。
  两人都怀了持重之心,缠缠斗斗,须臾百招即过,谁也不占上风,只战成个平手。花人杰所学甚博,这时拳法又一变,左手使玄阴指,右手使八极绵掌,间或又夹进几招赵太祖长拳的家数,四成攻,六成守,却也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曲门弟子哪见过如此渊博的武学高手,不由为师父捏一把汗。
  曲世忠也暗暗吃惊,此老号称“京师第一高手”,果然名符其实。须知世间各派功夫,无不经千锤百炼、琢磨砥砺而成,一个人若能精擅一门便已不易,花人杰竟然熟谙几十门,实是位武学奇材,不可等闲视之。他深吸一口气,运起本门宏阳功,一掌比一掌更为用力。
  花人杰在相府统领一批武士。他悟性高,每见到别派功夫中的妙着,便缠着人家要学招,是以杂七杂八学了许多在身,若用以对付二三流好手,自是极有效的手段。而当曲世忠的掌力如潮涌而来,花哨的功夫究难抵挡。这时不得不应以本门功夫,使出了“寒阴黑沙掌”。
  这寒阴黑沙掌是一门阴毒功夫,招数奇幻还在其次,更厉害的是掌心蕴毒,一沾敌体,即运内力将毒质送出,腐肌蚀骨。只因使这门功夫最耗真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轻用。便是时天翔和沙七星,也不知他有这门阴毒掌法。
  花人杰眼见曲世忠立掌向自己左肩拍来,当即以脚跟为轴,旋身半圈,右掌迎上,波地一响,两掌两交。曲世忠只觉手心如挨尖针锥刺,一阵锐痛,又见花人杰左掌斜击而至,欲待抽身后避,岂料自己的一只手掌似被对方粘住了,暗叫不好,其势已不容闪避,不得不沉肘运气,硬挨了他一掌,倒退三步。
  花人杰一招得手,哪肯容曲世忠调息运气,抢上前去,双掌连发,意欲将他一举击倒。曲世忠身上挨掌处又麻又痛,心知对方使的多半是毒掌,急欲运气驱毒,错步闪开。花人杰如影附形,紧紧迫上。两人一进一退,优劣之势已明。众豪见了,暗暗叹息。袁安华叫道:“曲世忠!你退下,我帮你打发那花老狗!”拍拍肚腹,便想上前。吕嫣然忙拦住他:“喂!胖秃头!曲大官人未必会输!”她口中虽如此说,手中已扣了一枚暗器,若曲世忠有性命之虞,那便也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了。曲门弟子见师父一退再退,缓不出手来还击,心下更焦虑,一个个拔剑出鞘,目不转睛地望着曲、花二人。时天翔和沙七星只道花人杰胜券在握,皆喜动颜色。
  眼看着曲世忠神色惊慌,除退避躲闪而外,竟无招架之功,花人杰不禁起了疑心,自己的毒掌虽然厉害,但曲世忠不应如此不经打,他一味退避,莫非有甚诡计?刚想到这里,只觉眼前一花,曲世忠已纵身高跃,拔起六尺多高。他长笑声中,两足交互踢出,力挟千钧。花人杰心中一寒,头一低,向前鱼跃扑出,总算应变甚快躲开这致命一击,但也吓得心头狂跳。
  众豪见状,高声喝彩。时天翔和沙七星却目瞪口呆。
  原来曲世忠借连退之际,逼出身上寒毒后,立施巧招,反击敌人。也幸亏花人杰见机得快,才未着了他道儿。
  这时曲世忠对花人杰的真实功夫已大致摸清,当下使出逍遥掌法中的妙着,足下如凌波虚步,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双掌翻飞,随意挥送忽慢忽快,浑身骨节噼啪爆响,渐渐将花人杰罩在掌力之下。花人杰越斗越是心惊,身法亦渐显迟滞,眼中看出去,曲世忠如生了十七八只手掌,将自己前后左右都拦住了。更可惧的是,他掌上发出的劲力炽热异常,使自己如身处火炉中烤炙,掌心的寒毒非但送不出去,反向自身回涌。内寒外热,滋味极不好受。他数次想出袖中链子枪袭敌,但那样一来,众豪定放不过自己,因此又强行忍住。他心中杂念一生,招数中便显出破绽,被曲世忠一招“列子御风”,在他右胁打了一掌。花人杰眼前一黑,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心中暗叹:我命休矣!恍惚中见曲世忠一掌已拍到自己头顶,不由双目一闭待死。
  曲世忠突见花人杰闭目就死,这一掌便未击实,问道:“花老爷子,还打么?”
  花人杰睁开眼来,一提内息,竟然提不上来,喉间腥味冲出,似又有大口鲜血要喷出来。他强行压下,惨然笑道:“我输了,该杀该剐任由你处置。老夫今日死得其所!”
  曲世忠道:“我杀你作甚?你们都走吧!”又叫道:“沙七星!你下回别撞在我手里!”接着斜退一步,让出了路。他见花人杰甚是硬气,又想这干人究是他人的爪牙,杀不胜杀,便放他们一条生路。
  花人杰不料曲世忠会网开一面,斜眼瞧了他一会,满脸是狐疑之色,道:“你耍什么花招?曲世忠,你得明白:你今日放过我,我日后仍不会放过你的!”末一句,已声色俱厉。
  众豪见他到这地步犹自嘴硬,均勃然大怒,纷纷挺起兵器指住了花人杰、时天翔和沙七星。时天翔和沙七星吓得面无人色,只有花人杰兀自倔强如故,对攒刺而至的兵器瞧也不瞧一眼,嘴角含着讥诮之意,一瞬不瞬地看着曲世忠。
  一时之间,曲世忠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今日这场恶斗之后,已与官府撕破了脸,再难做一良民,论花人杰唆徒叛师、纵火杀人之罪恶,实该一剑斩讫,方泄心头之恨,但看他视死如归的样子, 算得一条硬汉, 便说道:“花人杰, 曲某并非言而无信、反复无常之徒,既说了放你, 自不怕你日后找场!”又说:“这里各位朋友给曲某人一个面子,让他们走!”
  众豪一听曲世忠如此说法,心下纵不以为然,也不能不看在曲世忠的面子上,纷纷收起了兵器,让开一条路。
  花人杰睨着曲世忠冷哼了几声,掉头便走。在这班武士中,无论身份武功,俱以他为首,不料与曲世忠单打独斗,仍大败亏输,一生威名顷刻间付之流水。他既恨今日之败,复悔在史弥远面前把话说得太满,回去难以交待,故满腔怨怒之下,宁可激怒敌人命丧当地,也好过从此受人嗤笑。哪知曲世忠执竟不杀,一瞬间,他心灰意冷,胸中空落落的再鼓不起狠劲来。时天翔、沙七星意外捡回性命,急忙收拢马匹,命手下搭起伤者,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灰溜溜地走了。

  曲世忠得众豪援手,方始转危为安,反败为胜,便上前与各位见礼。袁安华、吕嫣然是旧识,水清扬、双煞、潘壬、潘丙却是初会,少不了一番客套。那少林三僧却远远站着,并不过来见礼,个个神色冷峻,似带敌意,曲世忠也不去理会。
  吕嫣然、水清扬听说过双煞的名头,今日相见,彼此间神情俱是冷冷的,不住用戒备的目光打量对方。曲如兰一见水清扬就来气,拉拉父亲的袖管,说道:“爹爹!就是这个女人当日用蒙汗药麻倒我,又将我掳了去。她不是好人!”
  水清扬抬起下颏,一脸傲气,说道:“不错!我不是好人。当日本该不用蒙汗药,该用毒药!”吕嫣然踢了她一下,赔笑道:“兰小姐不要生气。我师妹当日对你是有不当之处。但今日误会已消,大家都是好朋友!来来,兰小姐长得真美,我这只镯儿送给你玩。”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拉着曲如兰的手,亲自给她套上。
  曲世忠早知吕、水姐妹的来意,故只一笑而已。他对双煞及那个青龙帮帮主潘壬与潘丙的突然出现,心下也不能毫无疑心。这些人都有援手助拳之恩,本该延请到家,设宴款待,但想到史弥远必不肯干休,自己既不愿上山为寇,又不肯任由官府斩割,只有从速举家远遁,才是惟一生路。他沉吟片刻,说道:“曲某多承各位朋友搭救,方得脱大难,大恩大德,永铭于心。 曲某一向安分守己,只为多管了一件闲事,才落到这个地步。现刻我已有家难投,决计远走高飞,以防权相史弥远的迫害。各位有什么见教,恳请直言相告,以便曲某择善而从!”
  潘壬笑道:“曲大官人文武双全,仁侠仗义,在下心仪已久。今日得瞻风范,大慰平生。大官人若不嫌太湖青龙潜水浅难养大鱼,何不移驾敝处,也好使我青龙蒂上下数万弟兄时聆明教!”
  曲世忠、吕嫣然等从未听说江湖上有“青龙帮”这么个帮会,这时听他说“数万弟兄”,便知他是大言欺人。吕嫣然撇撇嘴,侧目斜睨,显然很看不起他。曲世忠微微一笑,待要开口谢绝,见了夺命双煞的身材形貌,心念一动,暗自问道:“这两人我们在哪里见过。”便向双煞笑道:“向日小女遭难,多蒙两位汤兄弟援手,曲某感激不尽!”汤逢吉、汤逢祥还礼不迭,口称“不敢”!
  曲世忠又笑道:“两位汤兄弟近年在武林中闯出好大名头,真是了不起!”话声方落,他突然抢上三步,一招“手挥五弦”挥掌向老二汤逢祥拍去。众人不料有此奇变,俱“呀”一声惊叫。汤逢祥更是摸不着头脑,但习武之人,突遭来袭,自然而然会趋避招架,他斜退一步,也是一掌劈出。两掌相交,波一声轻响。曲世忠已飘身退开一丈,双目瞪视着汤逢祥与汤逢吉,轻轻点头;森然道:“原来果然是你们两个!”转脸向潘壬道:“多谢潘帮主厚爱,小弟心领了!”
  众人不知曲世忠是什么意思,看他神色,显对双煞怀有敌意,又看汤逢祥,满脸彤红,神情慌张,而汤逢吉黑着脸,一手捏斧柄。潘壬眉头一皱,转头问二汤:“你们两个冒犯过曲大官人? 快快向大官人赔罪!”
  汤逢祥咬着下唇看看潘壬,又看看兄长,两兄弟踏上一步,躬身向曲世忠施礼,齐道:“昔日冒犯之处,尚请大官人原宥!”
  双煞一向心狠手辣,此刻竟如此驯服,对潘壬丝毫不敢违逆,这使众人大为惊奇。而曲世忠素来待人谦和,今日竟不给双煞颜面,更是一桩怪事。众人都不知双方有甚过节,只在心中乱猜。曲世忠对双煞只冷哼一声,他见了双煞身材,便在心中起疑,出手一试,立知当日在林中施暗算袭杀少林映空和尚的,即是双煞兄弟。若非潘壬等于己有援手之德,他当即便要给双煞一个难看。
  水清扬道:“曲大官人,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你答应过我师姐的话,谅来不会忘记吧!我不跟你兜圈子。你只须将《般若心经》给我们录一个副本,就算是报答过我们了!”
  她话音又脆又响,连塘下的少林三僧也听得清清楚楚。性空等心神大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声商议几句,人人操起兵刃,目不转睛地盯着塘上众人。曲门众弟子见她口气侮慢,更是人人怒目瞪视。
  汤逢祥道:“水女侠豪气于云,佩服,佩服!只不知你把塘下那三位少林寺的高僧置于何地?又把我们青龙帮置于何地?”
  水清扬不顾吕嫣然递来的眼色,俏脸一板,叱道:“汤小哥,听说你剑法了得,专会欺软怕硬,伤害不会武功的良善百姓。是不是?我跟曲大官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话音未息,白光一闪,汤逢祥还不及拔剑,水清扬的宝剑已抵在他心窝处。
  曲门弟子均见识过汤逢祥的身手,以为他剑法甚高,在年轻一辈中罕有其匹,哪知水清扬出剑之快,远在其上。不由暗叹:碧云仙子当真名下无虚!汤逢祥神色大变,他要害被制,一动也不敢动。
  吕嫣然叫道:“师妹,不得无礼!不怕让潘帮主笑话么?”
  水清扬手腕一翻,“嚓”回剑入鞘,手法极为利索,众人仍只觉白光一闪而已。
  潘壬笑道:“水女侠的剑法造诣固是极高明的了,只是尚不能算得上一流。老夫曾见过一位默 默无闻的剑士使剑……”水清扬怎容得他当面指摘自己的功夫?她双眉斜挑,嘴角下搭,嚓一响,故技重施,又挥剑刺去。这一回众人看得清楚,潘壬竟以两指钳住了她的剑头。他口中仍不停地说:“他使剑不求其快,亦不求其招式奇特,乃是以心御剑,心意到了何处,剑亦到何处。便是这样。”他两指一转一带,已将宝剑夺过,随手一送,“嚓”一响,宝剑飞回水清扬腰间的剑鞘中。
  众人耸然动容。这个白白胖胖,像个乡下土财主似的青龙帮帮主潘壬,竟有这等莫测高深的武功!一时大家都惊呆了,过了片刻,才轰然喝彩。而以塘下的少林僧人彩声喝得最响。
  水清扬脸色煞白,咬着下唇向潘壬投去怨毒的一瞥。吕嫣然见师妹受窘,不能不为她出头:“潘帮主的剑法想来该是一流的了,他日有缘,我们姐妹再向你请教。 曲大官人,今日你该有一句话吧!自然啰,今日你们人多势众,硬要食言而肥,我们也没法子可想!”
  曲世忠点了点头,向潘壬拱一拱手:“潘帮主,在下确曾答应过吕女侠,那《般若心经》也确实在我身上。大丈夫当言而有信,不知潘帮主以为如何?”在他想来,潘壬或也有意染指秘笈,今日情势非常,索性把话挑明了,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潘壬道:“有劳大官人下问!我以为无论大官人如何定夺,均不会有负‘道义’二字!”
  曲世忠一怔,心想:“你这是什么话?”心念一转,恍然悟到他的话意乃在“道义”二字。他望了望塘下众僧,缓缓从怀中抽出那只木匣子,揭开盒盖,先取出密诏藏好,然后盖上盖子,双手捧着,朗声道:“吕女侠!这部《般若心经》乃达摩祖师亲撰,少林寺视为镇寺之宝,世忠于无意中得之,现请你亲自还给少林高僧!”
  吕嫣然愕然难解,心道:“少林寺僧人就在塘下,你要做好人也只得由你,为何要我转交?”心念未已,曲世忠双手一分,木匣已落在她手中。她又是一惊,眼见面前诸人均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心想:“我若不如他所嘱,恐怕难以生还!曲世忠,你可真狠毒!姑奶奶不会放过你!”她默默转身,顺坡下塘,阴着脸对性空道:“大和尚,你收了去。这里大家都看到的,日后有甚差池,可不能赖到我身上来!”
  性空接过匣子,掀盖看了看,确认无误,将木匣交给身旁的智元,合什道:“多谢吕女侠归还经书。方丈大师曾有言:无论是谁归还经书,允录副本,并赠以三项少林武功。小僧等便在观音庙挂单,敢请吕女侠三日内前来一晤!”
  吕嫣然“啊”一声,恍然大悟,方知曲世忠此举实是送了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潮激荡之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性空等又一齐向塘上行礼,叫道:“曲施主,少林寺深感大德!”顿一顿,性空又道:“曲施主,小僧还有一事相求。”曲世忠拱手还礼,说:“请讲!”性空道:“我映空师兄死于何人之手,曲施主倘已知悉,还盼示知。”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凛,皆把目光对准了曲世忠。一瞬间,静寂无声。据性空的口气,杀死映空的凶手显在塘上诸人之中。性空等三僧虽不足虑,但少林寺岂是好惹的?曲世忠倘一口道破,眼看又是一场厮杀。
  曲世忠虽恨双煞辣手无情,但自忖受惠良多,于情于理均不宜揭穿双煞的底细,故对性空的问询,深感为难,正沉吟间,忽听汤逢吉哈哈一笑,大声道:“映空和尚是我兄弟所杀。你少林寺若要报仇,只管来寻我们‘夺命双煞’便了!”
  众人又是一惊。曲世忠也不料双煞会自承其事,心想:你今日既坦然承认,当日何必要蒙面作案?心念一转,便已明白:原来双煞志不在武学秘笈,而在那道密诏。青龙帮至多只是个江湖帮会,何以为一道皇帝密诏处心积虑,兴师动众,莫非竟与太子一方有甚牵连?
  性空等见汤逢吉出头认帐,大睁眼睛,狠狠地盯着双煞与潘壬、潘丙,一步步走近来。看他们的神色,是恨不得将双煞等一举击毙,为映空报仇。双煞挺刃在手,脸上神情却满不在乎,显然有恃无恐。潘壬肃然道:“性空大师,映空神僧归西,吾深感悲悼。少林寺若定要报仇,也不必急在一时。青龙帮既认下这笔债,决不会抵赖,咱们日后再算如何?”
  性空虽性子暴躁,却也知潘壬武功甚高,若当真动手,己方定讨不了便宜,这笔帐只有日后再算,当下又向双煞瞪了一眼,似要将他俩面容深印脑中,这才率二僧转身离去。众人到此都松了一口气。
  水清扬与师姐忽斗忽和,为的便是一睹《般若心经》,今得圆满结局,可说全拜曲世忠所赐,心中不无感动,向曲如兰道:“小妹子,以前确是我的不是!你打我几下出出气!”便凑脸过去,要曲如兰动手。
  曲如兰吃了一惊,还不及开口,水清扬捉住她一只手,啪!啪!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两下,向曲世忠等人歉意地一笑,叫声:“师姐,我们也该走啦!”姐妹俩飘然而去。
  曲如兰这才省过神来,吐了吐舌头,道:“这位水姐姐真有点儿滑稽。万师弟,她也得罪过你,你也该打她两下。”
  万士奇蓦地想起当日与曲如兰荒郊夜行的情景,向曲如兰咧嘴一笑,心道:“原来你还没忘记。”却见曲如兰已转过脸去,向汤逢祥迈了几步,又偷看她爹爹一眼,顿时脸儿绯红,退回一步,显是怕她爹爹责怪。万士奇看在眼里,忖道:“汤逢祥形貌英俊,但心如蛇蝎。小师姐竟对他如此倾心,真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想:“我对她一往情深,在别人看来,不也感奇怪么?”他不由呆呆出神,连腿上伤痛也不觉得了。
  潘壬微笑着走过来,向曲世忠拱手道:“大官人,在下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官人可能俯允?”
  曲世忠一见他神情,便知其意,心想:以双煞的人品来看,这潘壬也不是个可以倾心结纳的人,那道密诏留在自己身边并无用处,他既与史弥远作对,倒不如交付予他,也可了却一桩心事,便点了点头。潘壬道:“请借一步说话。”转身走下水边。曲世忠跟了过去。
  这时,天边隐隐有雷声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海口方向,江面上横起一道白线,原来是大潮来了。那潮头渐移渐近,状如万马奔腾,呼啸而来,声势极为猛恶。
  岸边原泊着一艘花人杰等撑来的木船,船上水手早已逃得干干净净。姚兢与孟平一直缩身舱中,不敢露头。这时听得涛声雷震,仿佛山崩地裂一般,心中害怕,悄悄伸出头来,却见师父、师弟及袁安华、潘壬等都在塘上,哪里敢登岸送死?正急得不知如何自处,忽见恶弥勒袁安华大吼一声,从人丛抢出来,原来被他看见了。
  众人正在观潮,突闻袁安华连声怒吼,又见船上两个人影一晃,依稀是姚兢和孟平,跟着见袁安华飞身跃出,奔向木船,都惊呆了。
  姚兢一见袁安华奔来,骇得腿也软了。孟平一步抢过来,挥剑向船缆砍去。缆绳一断,那船便荡离岸边。待袁安华奔到水边,船已距岸三丈有余。孟平手提铁尖竹篙,站在船尾。
  “好奸贼!哪里跑!”大喝声中,袁安华一个肥大的身躯腾空跃起,身子一屈一伸扑向船尾。孟平大惊,百忙中竹篙挺出。袁安华身在半空,无可闪避,伸臂在篙头一搭,借力上跃,双足已踩上竹篙,一步步走过去。
  孟平本拟一篙将他打落水中,岂料反给他搭桥,眼见袁安华瞪目咧嘴步步近来,吓得魂飞魄散,双手一放,转身便逃。
  这一放手,“嘭!”水花四溅,袁安华连人带篙一齐掉入水中。他武功虽高,水性却差,连呛几口水,身子直往下沉。这时万士奇、彭兴邦等俱已赶到水边,不及脱衣,便双双跃入江中,将他救上岸来。那船已去得远了。
  袁安华浑身水淋淋的,恨恨骂道:“便宜了姓姚的恶贼!”在岸边拣了几块拳大的石块,奋力掷出,一则距离太远,二则心浮气躁,石块未飞到船上便掉入江中。众人见他如耍小孩子脾气,也不敢劝他,只掩嘴而笑。
  这时,潮头已近,江面上竖起一堵水墙,以排山倒海之势,轰轰发发地压过来。喧嚣之声震耳欲聋。众人都忙不迭退至塘上。只见千座冰峰、万座雪山飞驰而至,汹涌澎湃,令人不自禁地生出畏惧之意。潮水涌过脚下时,大地也微微颤动。惊涛拍岸,溅起的水花一直扑上海塘。潮头过去了许久,众人心头还怦怦而跳,难以宁定。
  万士奇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潮头,突然脱口惊叫:“咦!那只船不见了!”但见江面上浊流翻滚,哪还有木船的影子。
  曲世忠叹息一声,黯然道:“造化之伟力,凡人无可与抗。”想到姚兢、孟平终于葬身水底,心里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众弟子回想两位大师哥为一己私利,甘为奸佞所用,结果落了这么个下场,什么权势名位、荣华富贵,转眼成空,也不禁喟然叹息。
  潘壬道:“大官人为贵人立了这么大一场功劳,贵人是决不会忘记的。用不了多久,你我便可在京城再会,届时,潘某还要靠大官人提携呢!哈哈哈!”
  曲世忠明白他话外之意,心里说:“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心者谓我何求?我只求心安而已!”这番话不必出口,说了,潘壬也不相信,便微微一笑:“潘帮主免我往来跋涉之劳,我已十分感激。”又转向汤逢吉、汤逢祥,本想劝他们几句,转念一想:这两人嗜杀成性,岂是几句话即可劝转的?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们去吧!便拱了拱手,并无言语。
  潘壬、潘丙和汤氏昆仲一齐躬身告辞。曲如兰一直捞不到机会与汤逢祥说话,这时见他连瞧也不瞧自己一眼,便转身离去,心中十分恼怒,待要骂他几句,又怕为人所笑,一张脸涨得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忽觉有只大手搭上自己的肩头,耳畔听得父亲温和的声音:“兰儿,适才我身陷重围之际,只道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曲如兰这时再也忍不住,泪水突眶而出,忙低下了头,偎在父亲怀中。
  曲世忠转向袁安华:“袁兄,我听小徒说,袁兄要问我一句话,可否明示?”他与袁安华道义相交,故一切感激的话都是多余的。
  袁安华道:“是有这档子事。我问你:你宏阳功中缺陷可已补全?其实我是多问的。我瞧了你的武功,不问也有数了。”他一直以为曲世忠的武功较自己为高,今日见识了曲、花一场剧斗,才知自己想错了。他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又道:“对不起得很,曲老兄,你功夫不及我。”
  众弟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觉得袁安华非但对师父不恭,简直是当面施辱。石守义叫道:“姓袁的!你怎敢辱我师尊!”彭兴邦与周仁也涨红了脸,向他怒视。
  曲世忠反手在身后摇了摇,转头说:“你们乱吵什么?不得无礼!”他万没想到袁安华万里东来,要问的只是这么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便笑道:“袁兄法眼无差。小弟二十年前即不及袁兄,今日差得更远了。”
  袁安华道:“远到并不十分远,差个一筹二筹是有的。我师父令我将一件东西交给你。”说着摸出一卷白帛,虽已经水浸汗渍,帛上仍墨迹鲜明,字字清晰,“我师父叫你参详参详,或许于你有益。”
  曲世忠接过一看,不由大惊。袁安华的师父孤鸿子是前辈高人,一生耽溺于武学,不问世事。这卷字帛,是他的武学心得。曲世忠如何肯受,忙双手捧还,道:“世忠何幸,得蒙尊师如此厚爱!袁兄请收回去,敢请上覆尊师:就说世忠无德无能,万万不敢受他老人家的大恩惠!”
  袁安华把眼一瞪,粗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如此婆婆妈妈?我师父说:倘你已修习《般若心经》,这东西就不给你了。你既未修习,又把《般若心经》给了少林和尚,这东西就非收不可!莫非你看不起我师父?莫非你要跟我比划比划?真正岂有此理!真正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哼!”他把字帛向曲世忠扔去,摇摇摆摆去了。走出十数丈,又回头叫道:“万兄弟!过几年我再来找你玩!”
  曲世忠捧着字帛追了数步,高声喊叫。那袁安华竟不回头,几个纵跃,人便去得远了。众弟子见他言语古怪,行事奇特,不禁又惊又喜。万士奇知袁安华这一去后,再难相见,回思这位奇人对自己的种种关顾爱护,心下不无留恋,望着袁安华远去的背影,眼眶也红了。
  这时,长命塘上只剩下曲世忠等六人。江风徐来,涛声哗啦,阵阵送入各人耳中。望着塘上塘下十数具相府武士的尸体及断刀折剑,曲世忠心头蓦地涌出一股悲悯之意,重重叹一口气,令众弟子将尸体都拖到一个浅坑中,挖些泥土草草埋了。然后他将手一挥,令众弟子和女儿曲如兰上马,自己也跨上坐骑。
  太阳已西斜,远处的草丛中飞出一群鸟,鸣叫着飞上高空。曲世忠回想自己短短数月中的一番经历,心中感触良多,对身旁的女儿说道:“兰儿,这一回我们是当真要飘泊江湖了!”却不闻女儿答应,转头一看,曲如兰不知什么时候拔了一把苇子,正坐在马鞍上专心编织一个蝈蝈笼子。万士奇搜罗了三四件兵器,正往马鞍上安放。他不禁暗叹:“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跟着他想到将抛弃父传基业及习武课徒的安逸生活,从此亡命天涯,浪迹江湖,居无定所,自己倒也罢了,累得妻子女儿也成江湖游客,受那餐风宿露之苦,为正人君子嗤笑,心中十分歉疚。又想到已历两世的曲家庄将湮没无名,更是百感交集,难以自已了。
  彭兴邦过来禀道:“师父,一切都已停当,只怕相大侠与师娘都等急了。我们走吧?”
  曲世忠猛地省悟,暗道:“我是怎么啦?怎恁的婆婆妈妈!·江湖游侠也是人做的,百年前又有什么曲家庄?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处世立身但对得起天地良心,又管什么旁人如何评说?后世名声如何?”他深深吸一口气,说声“走”!便催动坐骑,行在头里。众弟子赶紧拍马跟上。一行人策马快行,蹄声答答,须臾远去。
  长命塘上再无一个人影,只有一只长脚鹭鸶,独脚立在一块方方的青石上,俯视着亘古不息的滔滔江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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