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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郎红浣《剑胆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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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3 17:50: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怅望祁连 于 2025-4-3 21:15 编辑

书库里的旧雨楼版缺少部分章节,文本质量也一般,分享个校对版全本。
微信图片_20250403211438.jpg
发表于 2025-4-3 18: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郎红浣的文本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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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3 18:3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宛平县附郭“芦沟桥”,桥跨在永定河上,长四百余尺,桥下有十一个环孔。到过北平的人大概总知道这座桥,那就也应该知道桥西南的长辛店,是个相当热闹的地方。
这是民国纪元前一百四十三年——清乾隆三十四年的事。
大街上右两个镖局,坐南的叫大明,靠北的叫大通,望门对宇,规模差不多。
有人说大明局有很多分局散设各地,大通却只此一家,所以大明局的生意要比较兴隆些。
大通不甘示弱,生财有道别出心裁,就在镖局紧邻开张一家好大的客栈。栈名高升,兼管行旅吃暍,高楼敞望,画栋雕梁,外表顶漂亮,内容更充实,第一他们家酒好,第二大餐小吃全不含糊,第三了不得,当炉的用一对美人——姊妹花。
姊姊华绮春,绰号红娘子,她喜欢打扮得一身红。妹妹华翠黛,绰号玉簪儿,她爱绿,绿得像一只翡翠鸟。
姊妹可怜生,花枝般绰约,长条子,腰细,眉儿秀,眼儿媚,浑身透着俏劲儿,姊会低吟妹会笑,吟也断肠笑消魂。
虽然,尽管说艳如桃李,有时候可也会冷若冰霜。
尤其姊姊脾气躁,她要翻下脸,你还得小心她,那是够泼辣,赏两个耳光没关系,大不了掉牙流血,挨一下窝心脚,可要当心你的命根儿。
她那绣鞋儿高底儿嵌着铁尖儿,就算踹上不要紧,皮肉也不能太好受。
人都讲她们姊妹出身女跑解,跑解的女孩子有几个念过书?人家姊妹似乎颇认一些字粒,这就不无可疑了。
总而言之,谁也摸不清她们的路数。
她们有一位亲戚现在栈里管帐,叫水秋痕,人称水二爷。她们喊妈妈爹!
妈妈爹是个没有口子的葫芦,一年到头吐不出两句话。
他并不怎样敢管两位姑娘,但可比姑娘梳妆台畔明镜。姑娘忧他忧,姑娘喜他喜,看起来关系大约还不平常。
姑娘正牌职业原是大通局镖头,身份在同列以上,派她们这边客栈来当家,那是另有理由。
她们过的是快乐的日子,整天地冶容艳服,周旋于像蚂蚁一样多顾客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客栈里过往人物自是非常复杂,只要你不太过疯狂,红娘子多少总还肯给你面子。假使你必须要肉麻到毛手毛脚,那就得认定命运倒楣。
她揍人的方式顶干净俐落,不至太重的一下耳括子,然后右手贴上你胸膛,夹衣服带皮肉举稻草似的,送你出大门口抛在驴马粪里了事。
你可千万别不服气,敢再吵非要准备遍体鳞伤。
最近没有什么人来找红娘子的麻烦,她的狠身手镇服了识与不相识的人。因为大通镖局创业历史已有一年多,“长辛店高升栈的酒是辣的”闻名遐尔。
四月天,有道是“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的麦要寒,种小菜哥哥要落雨,采桑娘子要干晴。”
天要面面周到,那就难免晴雨不定,冷暖无常,这说明四月天是个恼人天。
这一天阴天,傍晚时光天上一片愁云密布,人的心也就是沉重的。
高升栈门前显得出奇的冷落,拴马桩上寥寥的有几只无聊得打瞌睡牲口。
它们的主人在栈里,酒已经暍短了舌头,毫无理由的吵吵嚷嚷,呕得红娘子感觉得恶心。
她去到门儿口遛跶,望远处来了一匹马,真是一匹好马,浑身墨泼似的黑得没有一根杂毛,神足气旺雄健无比。
马上是个猿臂鸢肩的年青人,马到对面大明镖局旷场上,霍地溜下鞍桥,那样子该是人家镖局的主顾,却不想居然牵着马这边来。
红娘子看马也看人,马好人更好,长眉丰颊,目若流星,大青布马褂灰夹色袍,薄底儿靴子,脸润春花,发覆绿云,肩胛上挂个斗大毡笠儿,分明长途风尘仆仆,可还是干净好比临空皓月。
年纪至多不过十八岁,要不是个子高,透露着一股英气,那就会讨厌他像个女人。
他向春姑娘点头送笑,样子还顶俏皮。
姑娘懒洋洋地问:“嗯,你的牲口有名儿吗?”
少年笑:“嗯,不好听,它叫一笏墨!”
姑娘道:“好名儿,很不俗气。”
少年这:“为什么你不说人不俗?”
姑娘摇摇头笑:“未见得,请教干嘛穿得这样素?”
少年道:“你又干嘛打扮得这么红?”
姑娘道:“你应该先打听一下红娘子。”
少年道:“我的绰号素郎君。”
姑娘跳一下眉毛,眹眼睛说:“你可别跟我淘气……”
少年笑:“你客气,我以为你骂得流俐,谁还敢讨野火?”
姑娘伸手掠一下鬓角儿,轻轻说:“初次见面嘛,打,我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希望你识相。”
她扭翻身走上台阶。
少年叫:“姊姊,我可以进去坐坐吧?”
姑娘道:“我开的是客栈……”
少年道:“那么请你帮帮忙,我那马包……”
姑娘回头说:“出门人谁教你带那么多金子。”
少年道:“那么多,多少?”
姑娘道:“一千两,一两不能多一两不能少。”
少年慢慢道:“姊姊好眼力。”
姑娘很快的又下了台阶,伸个指头儿,险些儿没戮着少年俊脸儿,她也慢声说:“你也总是会两下子花拳绣腿,你由新疆来,你的坐骑是喀喇沙尔良马。”
少年低说:“姊姊真了得。”
姑娘道:“我再告诉你,兄弟,我是镖头,并不是当炉的娼妓。”
少年笑道:“娼妓胜镖头,镖头不如娼妓……”
猛的一声断喝:“小子你叫什么……”
背后过来一条黑凛凛大汉,黄须倒竖,豹眼圆睁,凶得可怕。
少年不在乎,爱理不理的说:“含糊点,老兄,我讲你别听。”
不留心大汉够劲见,扑上前一黑腿正踹着马后跨。
马也不过颠了一颠。
少年叫:“你就会欺负马,我的马不能白挨你一脚。”
人跟着窜过马背。
大汉往后退,火速拉出架子备战。
姑娘笑:“好吧,你们就试试看,我也闷得慌。”
她伸手笼住黑马嚼环。
黑大汉并没把少年人放在眼中,红娘子也瞧不出他有多大能耐。眼看他就是一个快字,快得像卷地旋风,卷进去手脚并发。
黑大汉弄不清人家虚实臂,飞舞两条粗膀舒开十个铁靶似的大指头想抓人。
要是让他抓到呢,那当然很讨厌,可是少年是风,风那里抓得着?左盘右旋,忽起忽落,霍地一挫腰,人剩不了三尺高,身上夹袍子下襟直拖在地下,他使了叠骨法。
红娘子行家,花容失色,樱桃小口里迸出一声:“好!”
少年应声窜到黑大汉背后,跳坑脱兔一般快捷,双脚尖并点着黑大汉后跨。泥菩萨扑地偌大的一条汉子,乖乖爬到马粪里动弹不得。
红娘子叫:“好家伙,你会点穴……”
少年笑:“那里,那里……”
嘴里讲话人随之长高,弯腰弹弹衣服,一伸手老鹰攫小鸡也没有那么简单,悬着腕,夹背一把提起黑大汉。
大汉好像神息还有点不清,少年左手在他脊梁上拍一掌,大声说:“你站着听我讲啦!我的马挨你一腿,我还你一脚,我们公平交易。
你不要不服气,就算我刚对大姊姊有什么错处,好好告诉我,我给你赔礼,干嘛劲那末大的气嘛?你是镖头,我还不是想来当镖头的?不打不相识,小误会说过也罢,咱们俩从此交个朋友。”
说着他搀黑大汉站好,再跟人家握握手,便又往红娘子这边走来,行云流水,满面春风,轻松得一点事没有。
要回了黑马,拱手道:“打扰了您,姊姊再会啦!”
红娘子道:“你讲过要到我栈里坐坐……”
少年笑道:“我不敢再给你添麻烦。”
红娘子道:“那没关系。”
跟着一声尖喝:“罗沙,你走。”
姓罗的好比斗败的公鸡,拖着两条腿走进客栈。
栈里立刻抢出来三条汉子,他们手中都亮着剑,领头的也是个黑块头,长得极其雄壮,但少了一边左臂膀。
少年飞速向鞍旋抽剑。
独臂的黑块头第一个跳下台阶嚷嚷:“小子报名,那儿来的?”
声音满大,少年可没理他,红娘子微微笑,她也没响。
栈门口又出现了玉簪儿——华绮黛姑娘和罗沙。
少年移步后退,点手儿喊:“罗镖头下来,你们一齐上。”
黑块头愤怒腾跃挺剑进攻,接连地三冲错,猛劲儿够瞧,少年三撩磕,心眼儿到家。黑块头再退,侧肩伸长臂再冲。
这一下少年更换了手法,一闪身让招,剑起鹤亮翅人随剑旋,一句话快极,剑扁拍着黑块头背上。
黑块头顺势儿奋力向前窜开,还来不及回头,红娘子大叫着道:“查猛、玉渊上。”
两枝剑同时俱出,黑块头恰好翻身,三个人丁字儿把少年困入圈中。
少年从容挥剑勾、勒、推、拨,剑渐疾,步渐滑,蓦尔人剑合一,剑光乍展,人影顿消。
圈子越转越大,进攻的三枝剑全乱了章法。
少年忽然引吭作歌,歌曰:“胡儿使剑何太差,劈柴势兮非名家。我家剑传仙人家,剑开朵朵青莲花。”
少年歌罢,紧跟着连喝三声:“着、着、着!”
黑块头第一个应声剑折,那两个叫查猛和玉渊的同时肩膀上各中一剑,翻跌摔倒在地下了。
少年拧身跳出圈外,他从容得像个没事人儿,但脸上神情不像刚才那末好看,睁大眼睛叫:“绮春姊,你这儿那来的这么多傻瓜呀!”
红娘子咬紧唇皮哼哼,回头使眼色禁住那边三条莽汉,拴上黑马,解下沉甸甸的马包提在手中。轻轻说:“姊姊还不傻,跟我来,兄弟。”
她前头走,少年拖着长剑后面跟,台阶上的黑大汉罗沙下死劲地吐一口唾沫自去了。
玉簪儿迎门在口,礼貌地鞠躬,媚笑道:“了不起嘛!爷,片刻之间斗败四猛兽,这地方再也没有您的敌手了。”
少年哈腰还礼,冷笑说:“岂敢,不瞒两位姊姊,我的运气向来总是好的,这些人简直太过不知自爱……”
红娘子蓦地扭转柳腰探手夺剑,少年疾速撤退右手脚背藏剑,运口气,人好比一根石柱。
红娘子像是撞在石柱上,噗嗤笑了!
她笑着道:“哟,你的傻劲儿也不小嘛,干嘛运气呀!”
说着,她偎入他胸前撒娇。
玉簪儿赶紧接去马包。
红娘子腾出左手合抱少年,少年使金刚大力法立地生根。
红娘子白摇撼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办法,她又笑了,妮声儿:“给我剑啦……给我剑啦……”
少年把剑给她,她立刻刺斜里跳开,抖着碗大剑花儿再向前冲,剑尖直奔少年咽喉。少年手起天王托塔,右腿卷进去贴地盘龙,眼前只觉得红光上腾,少年手脚一齐落空。
红娘子反弓高吊屋檐下,剑背刺入椽木,手反握着剑靶儿,倒垂螓首望下看,翻个大白眼,抿抿嘴叫:“兄弟,大通镖局镖头也许全是脓包,高升栈双姊妹可不一定含糊,你明白了吗?”
屋橡离地至少两丈余,少年仰视不由红了脸。
红娘子大笑,笑里撒手,人飘堕少年怀中,轻得像一片落叶。
少年心折,恭敬地托住她,慢慢地放她下她,拱手过额,正色道:“姊姊高明,兄弟领教了!”
红娘子伸双手梳掠额前覆发,神态俏巧娇媚,轻轻说:“是嘛!你算开眼界啦。然而你也实在值得骄傲,我要留你喝两杯,你是不是什么话都肯告诉我们呢?”
少年道:“我没有什么话不可以告人的。”
红娘子横着媚眼儿说:“你,你太可爱了。”
玉簪儿笑:“春姊,牡丹厅怎么样?”
红娘子叫:“好,牡丹厅……”
玉簪儿夹着马包飞奔而去。
红娘子牵起少年一只手,边往后面走边低低说道:“兄弟,牡丹厅从不招待客,绮筵今日为君开。”
少年道:“姊姊赏脸嘛!”
红娘子又纵声大笑,笑声如银铃,响过回廊,响过花树扶疏的大院,响上了后进画楼扶梯。
经过地方并不是没有人,红娘子就是不但笑得放荡,而且亲昵得整个人靠上了少年的肩胛。
少年也很奇怪,俊脸儿上尽管一片通红,态度却很自然,并没带一点儿局促样子,他们俩并排儿偎倚着走进牡丹厅。
牡丹厅的确很漂亮,上自承尘下至地板,以及一切铺陈排设,橱柜几案,壁画窗帏,无不雕刻或渲染上极浓艳的牡丹纹衫。
这地方原是为过往文武大员们准备的行台,因此又叫做一品厅。
红娘子和少年联臂进来,她以为少年必会叫好儿,怎知道他就不过淡淡的随便瞧瞧就算了。
红娘子不服气,她眨眨眼睛问:“怎么样,爷,你觉得这儿还可以吗?”
少年耸耸肩笑道:“太好了,我可疑这不是旅店更不是菜馆,倒像是王公大臣们的大花厅。”
红娘子道:“所以,我总想你应该满意。”
少年笑道:“何止满意?我简直感激……”
他乘机挣脱手作个长揖,迈一步走到对面窗下一张铺着大红缎,彩绣大朵牡丹垫褥子乌木短榻上坐下。
这当儿玉簪儿来了,她手中端着一个很好看的朱漆茶盘儿,盘里放一盖碗茶。
红娘子翻身来接,她们姊妹相对着使眼色。
少年佯作没看见,其实心中了解。
他的马包已经被检查,那里头除了一千两金锭子和几件布衣服,任何破绽都没有,他自然不怕。
红娘子端茶送在榻旁短几上,悄声儿间:“你的马包暂放帐房没关系吧?”
少年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呢?”
红娘子道:“我就奇怪你为什么要带那么些金子走路呢?”
少年欠身伸手揭开盖碗呷茶,慢慢说:“我是个穷光蛋,那有金子?顺路人情替太原府通达镖行捎来的嘛。”
红娘子道:“捎来的,送那里?”
少年又耸肩,又笑,笑着低声说:“受人之托,未便奉告。”
红娘子怔一怔又间:“通达镖行你认识那一位?”
少年道:“行里镖头全是熟人,交情比较深一点的要算南拜。”
红娘子忽然大笑!
少年蓦尔睁大眼睛,很不高兴的说:“别笑他,他虽然丢了几个指头,依然英雄了得,最近左边手练成一柄单刀,恐怕就不是刚才贵局三莽夫所能抵敌。”
红娘子道:“我好笑你认得赤彪不认得黑虎嘛!”
少年道:“你是说那个没有左臂膊的黑大汉就是索诺?”
红娘子道:“可不是……”
少年笑道:“谁叫他弄剑吓唬人呢?南拜当然跟我谈过他,我本来也想先找他。”
红娘子道:“找他?不大像吧!我看见你经过大明镖局大门口下马的。”
少年大笑道:“你有眼睛,我没有眼睛,你看见我,我望不见你,是不是呢?老实说,我倒是久闻红娘子大名,你打扮得一身红徘徊街上打量我,我好意思不下来见你嘛?大明镖局确有我的好朋友,我要是懂得请他出来向你们先容,可不省了许多闲气?”
“你的好朋友谁?”
“湖南人章小玲。”
“你贵乡那儿?”
“小地方,开封府,朱仙镇。”
“贵姓大名?”
“在下姓柳,贱字纪翠。”
“府上还有什么人?”
“家叔、家叔母,八兄弟我居长。”
“令叔……”
少年高声说:“上一字叔,下一字宏!出名儿的学究,舍下就住在朱亥故里。我是为家计所迫,不得已出来混几个钱养家。所供是实,够了么?现在我是否可以走了呢?”
他霍地站了起来。
红娘子叫:“你怎么啦!讲好的我要给你接风嘛,你走……”
她拦挡住他不让走。
纪翠耸肩,嘿嘿笑:“接风,不敢当,我受不了你罗嗦盘诘。”
红娘子又掠头发又媚笑:“哟!何必生气呢?多问你两句话我是有理由的呀!”
纪翠道:“这理由还不是把我当作奸细?若论我们吃这一行保镖饭的,讲究待人诚实、痛快,萍水相逢用不着递手本,呈四代履历。看起来贵镖局的情形很特殊,如果保镖之外另有什么秘密的作用呢,最好我们还是不要拉上交情,我这个人就是学不来守口如瓶。姊姊,我要走了。”
红娘子叉腰,斜睨着叫:“你敢……请教,你是说口快,那么一千两金子捎送什么人?讲呀!”
纪翠嗫嚅着不能讲。
红娘子一摔手又道:“算了吧,爷,别跟我要那一套好不好?至少我比你更聪明些,我刚讲的理由,还不过想留你大通局里当一名镖头。”
纪翠道:“你这样想,我恐怕办不到。”
红娘子高声问:“怎么说?”
“章小玲约我来的,大明局排好了我的位子。”
“订定了合同?”
“那还没有,不过……”
“不行。”
“你怎么好说不行呢?合同官样文章,人岂可无信。”
红娘子叫着道:“大明局有的是好镖头,大通一个稍为可以的也没有,我非要你,要不咱们火拚……”
她冲进去,用点穴法一个指头点向人家胸膛。纪翠赶紧用解手推,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红娘子叫:“坐下,坐下啦!”
纪翠没得说只好坐下。
红娘子媚笑:“你坏嘛,敢再说走。”
纪翠笑道:“看了你这一副好身手,我也实在……可惜你是个女人。”
红娘子叫:“女人又如何?不要傻啦!惺惺惜惺惺,我们好好的交个朋友,祸福共之,生死以之。”
纪翠笑道:“姊姊欠斟酌,交浅而言深。”
红娘子惨然凝睨悲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吟声恍如杜鹃啼血恻动心睥,纪翠为之愕然。
这半天玉簪儿站在一旁没讲话尽管笑,这时人都不响了,她才说:“柳爷,席还要稍等一会见,您是不是要洗个澡,换一换里面裤褂呢?”
纪翠伸手望望袖口里,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道:“如果不太麻烦姊姊的话,我是真想。”
玉簪儿笑道:“我去吩咐一声,再教人来请您,马包里也带有衣服吗?”
纪翠忙道:“有的,有的,我自己拿去……”
玉簪见笑道:“您何必客气呢?我代劳啦!”
她讲话像水一般柔,糖一般甜。
纪翠不由拱手说:“谢谢您,二姊姊。大姊姊你说怎么样?既是一定招待我,那末借花献佛我要请客,请索诺、罗沙、查猛、玉渊,连带派个人把章小玲叫来谈谈。”
红娘子道:“无谓的嫌怨找他们来解释一下也好,同时我也要见见章镖头。”
玉簪儿道:“章镖头本来跟四猛兽顶要好,他为人滑稽诙谐,有他在座保管不寂寞。我这就教人请去。”
说着,她放下手中茶盘儿一溜烟去了。
玉簪儿绮黛亲自招呼纪翠一间极精致的浴室里洗澡,慢条条给指点个周到,然绪她媚笑着带上门退出。
这里头全是她们姊妹专用的设备,大理石的浴缸,紫檀木的杨姬榻,银红色的窗帏,地下铺满五彩缤纷的凉席,脂盒粉匣,象牙梳子银镜台,一切都是怪撩人的。
纪翠却不免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解衣坐汤,迷离如醉,眼看枱上蜡烛烧剩半枝,这才擦抹起身梳梳头换上遍体干净衣服,人照在镜子里,他简直有点顾影自怜。
耳听得门儿外有人弹指敲门,他就说一声:“洗好啦!”
春姑娘像一朵红云飞了进来,她叫:“我以为你晕汤呢!怎么搞的嘛……哟,真有你的,那儿学来的打辫子夷,替我也来一下好不好……”
她蹲下为他扣下襟钮子。
纪翠笑道:“告诉你,我是真会,给你挽个堕马髻怎么样?保管好看……”
姑娘咬嘴唇仰着脸问:“我忘记了,你说,堕马髻不是跟偷香的韩寿有关系呢?”
她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
纪翠心头一阵紧跳,急忙道:“你弄错了,不对,不对……”
姑娘霍地起立,指头儿点上人家左额角,轻轻道:“你很坏,晓得不晓得?胡思乱想什么嘛!”
纪翠又犯了老毛病,耸耸肩笑:“我真不晓得,我从就没想过什么呀!”
姑娘道:“得啦!爷,那个姓章的小滑头驾到半天了,赤口白舌正在讲我们讨厌的话呢!”
纪翠道:“他来了,我们快出去……”
他抢步走,红娘子追在他背后紧跑。
穿过一条甬道,对面便是牡丹厅,他们俩抢个并排儿进去。
章小玲大刺刺挺在一张硬木头大圆椅上,笑嘻嘻叫:“噫,燕双飞……”
纪翠没理他,就站住门限边兜头一揖到地,口里道:“索兄、查兄、玉兄、罗兄,兄弟刚才多有不是,莫怪莫怪。”
索诺、查猛、玉渊、罗莎齐起还礼。
小玲道:“怪什么呢?自家人哪,这一下孟光接了梁鸿案,虎麒狮象就都是舅老爷,怪什么呢?”
纪翠笑:“小玲,你一张嘴还是这么样缺德,怕不怕红娘子光火揍人。”
小玲道:“今天大喜嘛,我想不至于……”
红娘子笑:“小滑头还没领教我的厉害,请你来有事奉商,如果不帮忙,那你就得当心了。”
小玲道:“你是说请教我做媒?当然理该效力。别看小玲年纪小,小玲的名誉不含糊,谁不敬服神弹子章三爷,保管不辱没哥嫂。”
索诺叫:“真有这回事?好嘛,春姑娘,跟柳爷也实在称得起一对儿。”
红娘子笑:“你胡说,我又不是糖人儿说卖就卖。柳兄弟他是小滑头替大明局给约来的,我要为我们大通局抢人……”
索诺大叫:“我赞成!”
纪翠笑:“好不好,小玲,你也率性也过来!”
小玲怔一怔叫:“笑话,你能再醮,我可没有理由陪嫁。好汉子一言为定,朝三暮四,你简直是个反覆小人。”
他叫得脸红脖子粗。
纪翠道:“别动气,我们还不过请你来商量。”
小玲冷笑:“我们?你讲得多好听,乡亲热,看你这么容易变心,我真追悔给你做了保。”
纪翠道:“我们也知道你有困难……”
小玲没吭声站起来便走。
小玲、纪翠,见面就吵嘴,四猛兽、红娘子、玉簪儿和她们的妈妈爹水秋痕都不过冷静的站在一旁看。
看到小玲要走,黑虎索诺这才伸出他的单臂把人拦住,笑笑道:“何必呢?有话慢慢讲呀!”
红娘子道:“他刚到,合同总还没有订,你就不能变通吗?”
小玲跳着脚叫:“哎呀!红娘子你是不知道,事情早在去年大年底说好的,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我就记不清楚挨了我们总镖头多少次埋怨。你也总是不晓得总镖头多讨厌,娘们嘛,娘们有几个好讲话的?
我被迫无奈,大前天代订定了半年合同。我还不过热衷,明知道他穷得要死,所以胡乱作了主张,谁料得到他……
好了,我不讲了,再讲我也真怕挨揍。红娘子,你也想想,半年期间嘛,你就等不得了吗?
凡事留有余地步,嫁鸡嫁狗,考虑从长,留一些日子彼此观察不很好么?你可别看他长得美人儿似的,天下美人儿那一个不是杨花水性,人心不如人面嘛!”
讲到最后两句话,小滑头的眼风掠过纪翠脸上。
红娘子手叉腰,嘿嘿笑笑,点着头说:“小章,你的嘴巴够刻薄,你的眼睛更可恨。我虽然不是美人儿,但确有一副水性杨花性格,见一个爱一个,也许早先爱上你,今晚你就不要走啦!”
她踏动高底儿向前挪一步。
小滑头慌不迭缩颈藏头打躬作揖,一叠声说:“得,得,我的娘娘,也念小章没有那么大福气,千祈饶恕这个……”
红娘子道:“半年时间我等,等到今年十一月,你跟他一同转局,就此一言为定。”
小玲倒舒一口气,装做歇下一肩重担那么轻松,俏皮地道:“转局两个字新鲜,假使是姊姊你转我们那边局的话,这个字眼儿用的就更恰当。”
红娘子道:“你们的总镖头她转过多少次的局呢?”
小玲急忙摆手道:“她不行,她的尊范实在不堪承教,晦气脸再加个夹耳根带脖子搭上一大块绿记,讲话阴阳怪气的,走路忸忸怩怩的……”
边讲边伸两个指头夹着鼻子哼哼,提着屁股袅袅,袅回去大圆椅上坐下,大家都被呕得笑了。
红娘子道:“小子别尽管讥笑她,我听说她的武艺可是很了不起的。”
小玲道:“武艺又是另一码事,女人要出门混口饭,总还是色为第一。”
红娘子道:“你简直混帐,请问她到底姓柳还是姓林?”
小玲道:“柳嘛!因为她的绰号出林莺,所以你们误会了。”
红娘子道:“她是胡吹花的徒弟?”
小玲道:“不像吧!她会使青花剑,恐怕还是峨嵋门人。”
红娘子问:“那里人?”
“涿县楼桑村刘先生故里。”
“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叶忆萱人称小玉龙,据说英雄无敌,又是个美男子,他现在家乡打箭炉保镖,我可是没见过。”
“康定有你们大明局的分局是不是?”
“我不过刚来几个月,什么也没有弄清楚,你要打听何不拜访一趟出林莺。”
“先有大通后才有大明,照规矩她应该先来拜访我,她不来,我理她干嘛?”
说着,她拨头走了。
红娘子走了,玉簪儿顶上去问:“章镖头,您晓得最近这几年来,胡吹花的那么多门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小玲道:“我晓得。老前辈的尊号不是千手准提么?这证明她老人家是佛,佛的老家在西天嘛!回去啦!
她走了,子子孙孙自然也要跟着走,这有名堂的叫做拔宅飞升,只有一个小么么罪孽深重走不了,他便是现绾虎符建大纛,用兵小金川的义勇侯傅震呀!”
玉簪见抿抿嘴说:“您晓得真多,您看见他们上天的?”
“这个你白问,人不在天上必在人间,人间有他们的踪迹么?假使有,我们怎縻会见不到?”
“您认识他们?”
“当然认识,请听我讲,千手准提有一千只手,是不是呀?那末她的子弟门人至少也总是三头六臂,你碰到这样人么?”
“我见过傅震,他可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
“所以他不行呀,所以他没有追随老祖母西归的资格呀……你不要找我抬杠,我再告诉你,如果世间还有很多千手准提门徒的话,峨嵋派也就不敢出头露脸了。譬如我们大明局的出林莺,她使的一枝青花剑还不是出尽了风头。”
玉簪见笑笑,垂着脖子也走了。
小玲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纪翠忍着好笑,几乎笑破了肚皮。
玉簪儿走了,纪翠忙问道:“小玲,你在大明局大概总是很不得意,干嘛吃里扒外,尽管批评总镖头?”
小玲冷笑一声:“我再不济也还不至向峨嵋派左道异端投降。”
纪翠笑道:“那末你到底什么派呢?”
小玲道:“惭愧得很!跟阁下一样,祖传武艺,家学渊源……”
跳起来手拍一下大腿,又说道:“小柳,你我交情虽然不算太深,总还是自己兄弟,落这儿讲讲无妨。
你要不是跟我一样出身,我又何苦低声下气去向出林莺保举你?做人那能都没有一点儿心计呢?
你我还年青嘛,依人作嫁咬紧牙龈,忍耐个一两年,镖行这碗饭门槛学习到家,我们也来合办一个,我就不相信包干不过峨嵋派。”
这时光,那位没口子葫芦水秋痕先生悄悄地走了,他上一个秘密小屋里找到红娘子和玉簪儿。
红娘子问:“妈妈爹,你以为姓柳的什么来路?”
秋痕道:“傅家嫡派门人没有姓柳的,他讲话的腔口确是河南人。我知道的就仅有这一点点,留半年时间慢慢考察他是好办法。”
玉簪儿道:“姓可以顶冒,剑法有真傅,他斗四猛兽使的是八仙剑参合奇门剑,这分明是龙门派。
再说南拜粗中有细,他要没弄清楚,怎么敢把那一千两金锭子交他梢来?我可疑他和章小玲,都可能是和贼前后派来大明镖局卧底的,同时连带也还负有监视我们姊妹行动的使命,这我是从南拜没有详细书信给我们介绍一点上看破……”
红娘子追着问:“那些金子什么人的?”
秋痕道:“山西抚台陈辉祖孝敬和贼的赃物,每一锭全打上五个堂造四个篆字印号。”
红娘子一听,怔住了。
玉簪儿道:“要是我所料的不幸而中,那很要命,笼绊他譬如养虎,不笼绊他六猛兽岂能无疑……”
秋痕摇头道:“我以为最要紧的还是你们姊妹必须镇定,先国仇而后家恨,这是我们不移的宗旨。
为何教我们甘心依附和珅?请记着,我们志在利用奸雄谗箭贪墨,离间满帝心腹股肱,从而颠覆异族天下,然后再言快意和贼伸雪家恨。
六猛兽明系奸党鹰狗,可羁糜为用。柳纪翠果受和贼差遣而来,我们当然也可以虚与蛇委。我所虑的,他万一竟见是傅家子弟门人,那就糟透……
大妹、二宝,要知道傅家人决不能与我们共事,眼叫人心思汉,滇缅四川正在酝酿变乱,赵又秋驻防康定,傅震用兵入滇,我们务必把握时机,支持和珅稽压军报,断绝供求,促使傅赵败亡,藩篱崩溃。
假使柳纪翠真是傅家门人化身,此来必然于我不利。南拜一勇之夫,会不会为虎作伥,这值得慎重地考虑。
此人艺臻上乘,我亦莫敌,留之不如除之,纵有误会无足轻重。我希望你们姊妹本最大决心,下断然手腕及早图之。”
红娘子道:“不然,他要是和贼的爪牙,我们借以对付满帝走狗。他是傅家门人,我们也还可以说之共谋和珅。你不是也讲过,胡吹花的亲属故旧,多半是富贵不能淫的反清义士……”
秋痕道:“你死心眼儿爱惜这人,势必债事悔之莫及!”
玉簪见道:“纵有误会无足轻重,妈妈爹下这八个字我不赞成。我们为什么镖局之外还要另设客栈?我们为着延揽人才,才入网罗置诸死地这像话么?
我的意思是察明真相,再作抉择,言之过早,徒乱人意,我们姊妹断不会不知利害,妈妈爹您又耽心什么呢?”
说完这几句话,她拖红娘子一同回去牡丹厅,恰是上菜的时候,她们算是赶上了。
席间章小玲一味胡诌,柳纪翠随便搭讪,饶她姊妹花怎样鬼聪明,到底还是盘不出人家一丝破绽。
男女双方都装做得好,骂俏打情肆无忌惮,钩心斗角各运心机,反正无非弄假瞒真说来无趣。
这里侦空儿补叙到章、柳来历。
四年前傅纪宝告休归隐,令侄傅震庖代乃叔袭爵立朝,朝廷施恩功臣后起,傅家人感遇明时。
乾隆帝素有知人之明,傅震也总是才堪重任,所以才会授以节钺出军征伐。
傅纪宝料到令侄有此一日,担心忠奸冰炭不同炉,怕只怕和珅猜嫉作怪,事先他跟南天燕子郭燕来议定安排,于北京城设置镖行,在南北省份冲要地区遍立分号,明里保镖,暗中屯储人力物力匡助傅震、赵又秋用兵,以防奸臣在内弄权牵制。
郭燕来因为丁忧,这事因循了三年,却不想和珅先在长辛店开张了大通镖局,奸贼贪黩无厌,目的只为向各省督抚司道敛财张本。
郭燕来闻讯大惊,遗夫人林莺东来筹创大明镖局,密伺奸贼企图。
郭燕来在北京城名气大,认识的人多,所以他不敢东来,也因为缅甸叛乱,伊犁将军兼云贵总督明瑞战死,傅震奉诏进兵蛮莫讨逆,任务相当艰巨。
明瑞败北原因,事缘饷粮不继,前车可鉴。
燕来顾感及此,认为支援傅震更属重要,所以他一方面急遗夫人林莺潜行入京,他自己却带一班子弟,冒险运粮赶往野牛坝济军,并暗里打通提督哈国兴关节,出资帮助他制造战舰偷渡忧鸠江会师图贼。
官军破缅班师,傅震驻滇留守,不久便奉调讨伐金川,郭燕来为之前驱,他又抽调了一些镖头疾赴打箭炉草创镖行。
林莺,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才华盖世,美貌无双,河北也是她旧游之地,以药易容,从母姓变名柳小婉,单身匹马安抵京门。
她跟端王府乌雅福晋本是熟人,先往密谒福晋,也会晤端王弘晖和恭王府贝勒裕荣取得联络,随即由王府站堂官巴拉哈出面,前来长辛店为之组织大明镖局。
王府的站堂官来头不小,巴拉哈交游广阔,却也学过两下子绣腿花拳,他冒认柳小婉为师妹,亲自替她上匾请客,当众奉送她绰号出林莺,制赠柳莺镖旗,再托人介绍了几名镖师,这镖局也就一帆风顺的成立了。
为什么她不由哈密带来一些人马?
一句话:不愿招人疑忌。
自认拳剑无敌,有困难自可当家,其实肚子里也还是打好算盘。
她的算盘并不必寻人较量,有机会练给你看,早晨大院子里练拳练剑也练力,七八百斤重的大石头,随便举举起来抛上半空,下面脚不移分寸的轻松松伸手接,这样练十来次,然后练拳。
拳练八仙拳,继之练剑,剑练青花剑,目的就在告诉别人她出身峨嵋山身灵洞门下。
她的峨嵋派拳剑能耐,幼得母亲柳婉儿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从峨嵋派宗师青花老尼失风江西庐山,上一流的贤徒高足差不多丧亡殆尽,剩下来的一些鸡零狗杂就只会吹吹祖师太的法螺混饭,那里还找得到真才实学的门人?所以看了她柳小婉练过的人莫不吓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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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4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总镖头的功夫太过高明,那些外面介绍来的镖师就都站不住脚,纷纷告退另觅衣食父母。
坏的去了,好的会来,然而好的那能多呢?一家门面偌大的镖局,总不能只有寥寥几个镖头。
至此,哈密方面才陆续混进一批脚色,这些人先在关内排布好老家根基被查,才许他入局执事。
章小玲,他是李起凤的三少爷,借用了母亲章玲姑全套名姓,先上湖南外婆家一枝亲族门中,鬼混个把月,冒认舅父叔父岂不就是章姓子弟?
柳纪翠,他系马念碧大公子,二夫人柳宝绿所出,自也不妨姓柳。
他自小儿受学于大夫人崔小翠,小翠死后他自动更名纪翠纪念大母。
柳宝绿娘家确是河南开封府朱仙镇,门衰祚薄鲜有近亲,纪翠到那儿去,倒是颇不容易找得穷学究柳叔宏,花钱买个侄子做,他的根基也安排得顶好。
大明镖局没有大老板,总镖头便是当家人。
柳小婉持躬谨严缄默,待人接物虽则相当和气,但一本正经的礼貌却会使人望而生寒,而且深居简出绝不理睬无谓的酬应,大通局望门对宇近在咫尺,也还是向无往来。
可是她做生意认真,负得起责任,有的是本领。
自从亲自出马,保两趟红货,路过山东蒙山的镖,先礼后兵制服了一些出名儿的绿林好汉,她的柳莺镖旗立刻叫响了字号。
银号里给她送摺子,锦上添花好事的争起捧场。
再又经过了巴拉哈向绅商官府方面下死劲地吹嘘,这一来大明镖局无形中稳执了北京城镖坛牛耳。
贵重的珍品找到她,路远的货运找到她,她就是任何艰钜的镖都敢保,绝对信用,那还有什么话说呢?
所以大明局不久被另起了一个外号叫君子镖,这就难怪他们经营得法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了。
虽然,她局里镖头并不多,一共只有十一位,说子弟兵仅仅章小玲一人,现在再参入一个柳纪翠。
小婉认为他们俩机警聪明武艺到家,尽够对付大通局和珅的一班爪牙,人多反而招摇容易败露秘密,再也不肯向哈密老家要人。
最近她又看清楚了人家的大通局和高升栈,并没有多大作用,了不起不过一个贪污受贿的机构,只要人家不藉以危害国家,残害忠良。犯不着去管他龌龊的小玩意。
她不管,纪翠、小玲是不是肯安于寂寞呢?这恐怕靠不住。
红娘子华绮春、玉簪儿绮黛姊妹,是颇有来历的人。
乾隆帝弘历像个励精图治的雄主,武功之外并重文治,惟是对于文字上的猜疑却不能不无遗憾。
那时候诗文有两个名家派别,一是满员鄂尔泰,一是汉人张廷玉,两人都是大学士,同朝异党门户之见极深,各不相下时常冲突。
弘历帝对此很生气,他也曾居间讲和,乃至下诏说过这样话,他说:“满员则思依附鄂尔泰,汉人则思依附张廷玉,不独微末之员,即侍郎尚书亦所不免……”
究竟皇帝说皇帝的,两家意见到底还是越闹越凶。
鄂尔泰虽然死了,他的门生胡中藻继起作怪兴妖,诗中用了什么“谗舌”、“青蝇”等字眼,毁斥张廷玉,于是乎皇帝怒发大狱随兴。
若论这回事,弘历可没有袒护满人,遭殃的还是鄂派门下,鄂尔泰的儿子鄂昌赐死,胡中藻弃市,被株连牵累的不知有多少人。
红娘子玉簪儿的父亲胡声,恰是波及的一个,身遭斩首法场,夫人华氏引药全节。
红娘子、玉簪儿由她们的乳母水石氏窃挈逃亡关外。
石氏丈夫水秋痕有心人也,学兼文武,逦隐妓寮,暗中廷揽英雄豪杰,志在崛起反清,眼见姊妹资质大佳,便将胸中能耐悉以传授。
那时光姊妹年纪都还小,经过他一番苦心诱掖,居然教出一表人才,却因为年青青的混迹娼门免不了沾染上多少妖冶气。
那年红娘子十七岁玉簪儿十五,秋痕带她们抵京,也是得到六猛兽的介绍,姊妹双双做了大通局红镖头。
水秋痕身负绝技深藏若虚,红娘子、玉簪儿姊妹却不能不自炫求售。
她们比武胜过四猛兽,远近闻风前来较量的江湖上好汉,也没有人讨得她们半点便宜,因此她们在河北一带,便成了第一流镖师。
索诺、玉渊、查猛、罗莎,迷惑于她们的姿色,服伏于她们的武技,无形中都变为她们的俘虏。
而他们的身份,可是大通局的总镖头。
猛兽们本来有六,赤彪南拜现在太原府通达镖行当家。
通达行与大通局暗中联络互相呼应,这当然也是有计划的安排。
花豹温克被调任和珅家里护院,事实上他只是和公馆跟大通局之间的跳板桥梁。
六猛兽论武艺确也不含糊,在北京城像他们那股好身手的人并不能太多,他们原是三等威信公岳钟琪的家将。
自从那年傅震、赵又秋假冒策立、乐青决斗折服了他们,他们便离开了岳公府,不久夤缘投入和珅门下。
和贼晓得他们的底细,乐得假以辞色委以腹心。他们受宠若惊,自愿杀身图报,于是乎藏垢纳污的大通镖局因之成立。
水秋痕认识查猛,查猛恰是六猛兽中的领班头儿,既蒙介绍一拍即合。
红娘子、玉簪儿姊妹还由温克秘密领见过和中堂。
和贼看她们艳丽如仙,大加激赏,认为奇货可居,色堪重用,所以就又有了高升栈的附设。
和珅为恶不俊尽管会打如意算盘,宁知引狼入室,何异自掘坟墓。
双姊妹恨之刺骨,可不是没有理由。当年她们的天伦胡声被判个斩立决,完全出于和贼包办。
那时和贼官拜刑部,逢迎上意草菅人命罪无可辞,要不是水秋痕野心太大,妄冀假借和贼之手推翻清室,极力劝阻姊妹俩暂时忍耐徐图大计,和贼也就早该被刺殁命了。
牡丹厅里,红娘子、玉簪儿率四猛兽欢宴柳纪翠、章小玲,目的只在把他们俩灌醉吐露衷情。
小玲滑得不能再滑,没喝几杯酒便装醉,醉中无话不说,说的就是没有一句话属实。
纪翠好像比较老实些,可是他祖父马松一生好酒,母亲柳宝绿也顶能暍,遗传的好酒量,益以家学渊源酒坛门槛特精,你要他醉那是妄想。
他的策略是个别击破,然后大举聚歼。
第一着棋提议不喝闷酒,要不非豁拳行令不来。
西猛兽一勇之夫,他们欢迎豁拳。
红娘子、玉簪儿少长娼楼,自命酒国大家,不但不批驳,反而踊跃赞成,都以为正合孤意,不料反着了人家道儿。
等到她们领略厉害,觉悟翻腔,四猛兽中索诺和罗莎却已经醉得不能管事。
醉汉越醉越负气,不豁不行,究竟姊妹俩还是没有办法制止,眼睁睁看他们一个个躺倒下去。
再不过一忽儿工夫,查猛、玉渊照模画葫芦也闹个呕吐狼籍。
红娘子光了火,干脆教人把他们抬走。
她横定心单独作战,自然她也总是喝得有点迷糊,结果也不免爬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座中清醒的只剩了玉簪儿。
拚酒跟打架一样,你有好膂力,一个人打败三四个人,究竟你也不能不负伤,四猛兽和红娘子都醉得一塌糊涂,要说柳纪翠没有半点酒意那不像话。
玉簪儿怎么样呢?她是不是绝对清醒呢?
恐怕也不一定包靠得住,看了她眼底风情,眉梢春色,你就会晓得地恐怕也有了五六成醉意了。
酒喝到五六成,可以说是最美妙的境界,飘飘欲乘风归去,栩栩疑羽化登仙,心荡情摇神慵骨媚。
你有幸得见女孩子徘徊在这一个境界里,你要是还能够维持个道貌岸然,那你就不是正常的人。
玉簪儿绮黛她芳龄十七岁,模样儿也许还胜过乃姊三分,她就坐在纪翠右肩下,一只手被握人家掌中,握得那么紧。
她感觉难受,轻轻道:“你干嘛……喝酒呀……”
她的头靠在他的臂膊,他腾出右边手偷偷揽住她的柳腰儿。
她悄悄往那边乌木短榻上呶呶嘴,榻上仰八叉挺着装睡的章小玲。
纪翠摇摇头道:“他睡了别理他,我们也不要再喝了,再喝也要醉的,当心明天生病。”
绮黛说:“我要病,病了你会来看我。”
纪翠道:“那何必呢?以后我一定常常来。”
他握她更紧点。
绮黛更轻声些说:“你很大胆,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就这么随便么?”
纪翠垂下脖子,嘴唇贴到她耳朵边说:“我晓得你是个非常人,我敢。”
绮黛道:“我是非常人还是你是非常人,很难讲,不过你太年轻,我担心你在冒险!”
说着,她笑笑又道:“帮帮忙抬大姊屋里睡好不好。”
纪翠道:“你领路,我送她……”
他收回两只手,左转身托红娘子在臂膊里。
绮黛微微笑,不做声。
她站起来手反握着发辫儿领他前头走,走完甬道,经过浴室,红娘子香闺就在隔壁,开开门花气袭人,烛影摇红目迷五色。
纪翠抢先走近床沿,哈腰伸臂慢慢的把人侧卧床上,慢慢扶起她的头给平垫上枕头,慢慢的扯一角锦衾为她拦胸盖上,慢慢的点着靴尖儿退下。
绮黛一旁留心在看他,眨眼皮说:“了不得,你很会体贴,给脱掉绣鞋儿啦……”
纪翠摇摇头笑:“我不会,你不瞧她的鞋底儿还不顶干净………”
绮黛抿抿嘴,扑上前探手便去解醉人裙带。
纪翠本能的赶紧背过脸儿。
绮黛吃吃笑,这一种笑诱惑性太大了,边笑边说:“罗襦乍解,香泽微闻……我见犹怜,于你意云何来呀……”
“来呀”两个字带上了妮声,纪翠急忙往门儿外溜走。
绮黛忍不住大笑,笑着追出来要捉他回头,他赖定了不动。
她使劲拉低低说:“不要怕,横竖有我……”
纪翠道:“姊你误会了我……”
绮黛道:“误会?你有没有误会了我们姊妹?”
纪翠道:“我没有。”
绮黛道:“据你看我们怎么样呢?”
纪翠笑道:“伤心人别有怀抱,譬如莲花,自隐污泥!”
绮黛大惊而退,但立刻又冲上前擒住他问:“怎么讲,讲明白,我不懂?”
纪翠道:“你听说波斯人?他还不过有一双识货眼睛。贤姊姊瑶池仙品,分明生长名门,为什么忍辱女镖头,乃至甘心酒妓,岂能使我无疑?”
听了纪翠几句话,绮黛心里尽管跳,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自己也不晓得是喜悦还是惊惶?
怔了好半天,强把人家拉她屋里去聊天。
纪翠猜得到她想什么,他乐得从命。
她的闺房在浴室右边,拾夺得比较红娘子那边还要漂亮些。
纪翠应付女孩子的手腕本来高明,一进去先来个赞不绝口。
这时候的黛姊姊态度,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表现得非常雍容华贵,却偏要委婉殷勤,亲自打洗脸水拧布在一旁服侍,然后笼袖添香,拂几拜茶。
纪翠看她装点的神气,不由笑起来说:“姊姊,你干嘛客气啦!”
姑娘还他一个微笑,慢慢道:“你要看我的庐山真面目嘛……”
她从容移步隔几入座。
纪翠架起两腿,悠闲地揭开盖碗呷茶,轻轻说:“我要请教姊姊身世?”
姑娘说:“我要先打听你捎来的一千两金锭子底细?”
纪翠笑道:“说来龌龊,我还不过受人之托必须守秘。”
姑娘道:“那末我也就无可奉告。”
纪翠道:“奇怪,那东西跟姊姊有关系么?”
姑娘点首道:“也许……”
纪翠愕然睁大了眼睛。
姑娘又说:“有关系怎么样呢?”
纪翠道:“如果有关系我又何苦不说?”
姑娘道:“说呀!”
纪翠想了想笑道:“那是山西抚台陈辉祖孝敬和中堂的赃物。陈辉祖声名狼籍,和珅贪黩倾天下,要不是南拜一再托我,我怎肯……”
姑娘道:“南拜不会告诉你这么清楚吧?”
纪翠道:“当然他有一篇话掩饰,可是我并不傻。”
姑娘道:“他怎么说?”
“他说他们儿女亲家,当初陈辉祖闹穷借用了姓和的钱,现在还债。”
“这话近情合理,人家是有亲戚关系。”
“和贼出身寒微,一经得意,徵求财货皇皇惟恐不及,此天下所共见共闻,他有钱肯借人家?大概也只有你能相信。”
“我再问你,大通镖局后台老板什么人?”
纪翠装作满面惊疑,嗫嚅着说:“大家都晓得朱老前辈梅堂嘛!”
“朱老先生人呢?”
“老人死了,家口却还要靠着镖行吃饭,娘儿们出面重整开张,所以才会请了你们姊妹俩女镖头,是不是呀?”
“你晓得太多了,我知道大通十年前叫大达,规模焕美前宣武门大街镇远镖行。十年后朱老人逝世,大达随之关门,前年店底出盘,盘给什么人?”
“我没听说。”
“石莲花德祥。”
“无名小卒,这绰号多难听?干脆叫莲花落不好吗?”
“后台之后看后台……”
纪翠抢着问:“谁?”
姑娘笑笑说:“和珅。”
纪翠蓦地变色起立。
姑娘不在乎懒洋洋接下去说:“红娘子、玉簪儿就都是他的心腹爪牙,她们所负的使命是为之剪除异己,聚饮苞苴。”
纪翠狠咬一下牙齿坐下,摇摇头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姑娘道:“我们跟他有仇。”
她的声音低得仅能听见。
纪翠叫:“仇……”
他霍地又站了起来。
姑娘说:“破家杀父之仇。”
她环抱上两只手,脸上一片铁青。
纪翠怔了怔说:“黛姊,你真把我搞糊涂了,贤姊妹聂隐红线一流人物,要报仇行刺还不顶容易。”
“对,举手之劳。”
“那末你们又等待着什么呢?”
“等待有等待的理由,总结一句话,我们还有更重大的事借重于和贼。你未便打听那么清楚,我好像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说着,她忽然站起来,踅去那边换了一张硬木头大园椅上坐下。她的动作有点紧张,不由引起纪翠注意。
他留心到那大园椅排出地毡之外,位置靠近北壁,壁上遮掩着很讲究黑绒料子的壁衣,灯光下显得分外神秘,料想其间可能设有某一种机关。
于是他再抬头看看上面承尘,穹形的轮廓下覆如碗,正合着底下地毡,而绮黛坐处恰不在这穹形承尘覆盖以内。
他打量着屋子周围构造形势,绮黛那边却不住的嘿嘿冷笑!
笑声使他恍然觉悟身入牢笼危机四伏,但也明白妄动不得,动必出岔,暗自稍作估掇,当即从容拱拱手道:“萍水相逢,多问我很抱歉太不礼貌,不过我说过姊姊是个非常人。姊姊刚才所讲的,我算没有听见,从此绝口不提,姊姊要是相信得过,现在我想应该告辞了。”
绮黛道:“时间还早,不忙。要我相信你不难,那就看你是不是肯讲实话。”
纪翠笑道:“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说过谎。”
“我要知道你跟赤彪南拜什么交情?”
“大不了酒肉朋友。”
“对和珅有什么感觉?”
“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惜我没有那个兴趣。”
“你可以发誓与贼绝无牵连!”
“大丈夫言出由衷,何必发誓?假使姊姊有心为父母复仇,需要我拔刀相助的话,我很愿意听你的吩咐。”
姑娘点点头道:“据我们的观察,你要不是和贼的党羽爪牙,就便是哈密傅家子弟门人。”
纪翠道:“在我没答覆这个问题以前,我要先知道一下,你们和傅家子弟门人有何过不去的仇恨。”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四个字——素无私怨。”
“这样说,我也猜到了你刚才讲的更重大的企图。你们的壮志我不反对,你们的误会我无妨解释。
请听我说:我的师父马念碧公,他确是傅太夫人千手准提的及门弟子,我和傅家的关系仅仅如此。
太夫人门徒,并没有出来做满人官吏的。我祖师马松公六十年前还是一个著名的反清义士。
就说傅太夫人,她的父亲胡剑潜公,当初举义南昌合家殉难,她岂能无恨于清?可是她认为可恨的还是那些为虎作伥的满州人走狗,所以她报仇独不及皇帝。
那时的康熙皇帝不但对她为父报仇寄与同情,而且法外施仁保全下胡氏满门枯骨,因此她感激图报,立愿使一子一孙立朝酬恩,这也就是傅纪宝、傅震叔侄效忠清室的理由。纪宝已经退休,傅震也不会久羁仕路,你们的重大企图最好还是暂时忍耐。”
说着,他笑笑举起茶碗喝茶,纪翠讲话时绮黛姑娘打起了精神侦察他,眼看他举起了茶碗喝茶,她这边也就离开了大园椅,细步姗姗挨上来,轻轻道:“别喝冷的,我给你兑去。”
她又变得非常雍容细腻。
纪翠也轻轻说:“不劳驾,冷的好。”
“没有的话,茶要喝热的嘛!”
她的手按到他椅背上。
纪翠回头看着她。
姑娘又道:“你怎么啦?”
纪翠道:“我心跳需要冷茶……”
姑娘道:“为什么心跳?”
纪翠道:“我吓坏了,刚刚你的神情多可怕。我晓得身落龙潭虎穴,千钧一发,头上天罗,脚下地网。而这些埋伏的枢机,却就隐藏在你那大圆椅背后壁衣之间……”
说着大笑。
姑娘道:“不要笑,还你这个啦!”
话声未绝,窄窄的绿绸儿袖口里抖出了一枝银亮的铁翎箭,斜插于茶几上,入木三分。
纪翠可真是吓坏了,眼觑着箭怔怔地说:“那儿找来的呢?”
姑娘道:“所以我说,你太年轻,你在冒险……马包里怎么好留着傅家暗器呢?假使落在妈妈爹或春姊姊手中,这会儿,你该不能还在人世……玉簪儿一念慈悲,亏也亏你讲了实话。”
边说边绕过茶几坐下。
纪翠没得说,放下手中茶碗拔起箭贴身收好。
姑娘斜倚几畔引手支颐,慢慢说:“现在你再讲清楚,为什么要我们暂时忍耐?”
纪翠正色说:“二姊,我是好意。”
“这个我很明白。”
“你们的重大企图志在颠覆异族天下,你们的自辱厮养谄事和珅,无非想假手于他贼贤害能。二姊,我没猜错吧?”
“嗯,你够聪明。”
“傅震、赵又秋虽非清室重臣,但他们现掌偏师专责阃外,边疆靖乱影响中原大局。奸相本与傅赵不和,危言惑主,纵谤媒孽,事盖意中。
而你们夤缘合污助恶行虐,促使大将不能立功于外,造成藩篱溃崩,君臣离心,然后从中酝酿倡乱。
你们的算盘确也打得高明,可是你们要知道,内则立朝明有端王弘晖、贝勒裕荣之流,足可阻压和珅,外则在野傅家子弟门人确也暗助傅赵,和贼固是皇帝嬖人,终究不敌皇室亲贵,你们亦恐难斗傅家子弟门人。
他们半属反清义士儿孙心犹汉室,然而绝不能坐视傅赵牺牲。他们身手各不等闲,你们必须留意,打蛇不着终为蛇咬,所以我劝你们忍耐。
傅赵不日功成身退,凡是千手准提门下,人无老少均将逊隐入山,到时他们就不会再来管你们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妨再忠告你们务必慎重。”
姑娘又点头笑道:“谢谢您,那末你阁下算不算千手准提门下呢?”
纪翠道:“我的祖师嘛!不过她们家人我认识极少,傅震、赵又秋就没见过。”
“章小玲说你祖传武艺家学渊源呀!”
“你可别听他的,他一辈子恐怕没有几句实话,我跟他也不是什么总角之交,根本他弄不清我的底细。”
“他与千手准提有关系……”
说到这儿,忽然对面壁上一幅花鸟彩绘画轴自动的卷了起来。
绮黛姑娘急忙站起来摆手道:“有人上楼,我瞧瞧去,你还没有脱离险境,千万不要妄动。”
她飞速去打开掩上的两扇书门走了。
纪翠肚子里诅咒着魔窟,眼睛呆望画轴出神。
画轴忽然重又放下,黛姑娘人已回到屋中。
纪翠问:“谁?”
姑娘沉着脸道:“妈妈爹,他姓水叫秋痕,为人十分精细尖刻,以后你必须提防他。春姊姊跟前也还是少说几句为妙。你对我讲的话,我不会去告诉他们,我所说的当然也希望你为我守秘。”
她眼圈儿有点发红。
纪翠心动,抢着道:“姊姊,请相信我还不糊涂,人不负我我决不负人。姊姊总是爱惜我,从此我们便是道义之交,假使目前姊姊有什么不了的事,柳纪翠汤火不辞。”
他痛快的伸出他的一只手,姑娘却也不禁弯下腰,捧住他的手往樱唇边送,而且还连连地香了两口,她的眼泪也就滴到人家手上。
纪翠道:“姊姊一定有困难,谁欺负了你,我非要打听。”
姑娘轻轻的摩擦他的手,然后难舍难抛的轻轻放下,欠身站起扯好手帕揉一下眼睛,轻轻道:“那末我们现在是兄妹,哥哥,谢谢你给我很大的安慰。”
她又退到了靠背椅上坐下,看样子她将有一篇哀诉,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都没说。
纪翠道:“黛,你不讲将会追悔错过了机会。”
姑娘振作着送个苦笑,笑着道:“我不过感伤身世,有的话你不必急于知道,天可怜将来有那一天……”
眼泪像檐溜般往下流,长叹一口气又道:“时间晚了,你得就跟章小玲回去大明局,妈妈爹已在生疑。此间非你久留之地……那一千两金锭子带走,还是交由我们替你送?你自己估掇。”
纪翠道:“明早我必须进城,因为南拜要我这样做。”
姑娘道:“好吧,楼下留有人服侍,我不能送你……”
纪翠立刻离开座位,悄声儿道:“黛,我走了,再见。”
他晓得姑娘还在流眼泪,不忍回头看,大踏步踱出屋门,径去牡丹厅唤醒小玲。
小玲这小滑头也亏他有那末放心,竟是真的睡着了,一醒来便叫:“怎么样,咱们是刘阮到天台吗?”
纪翠不做声,拖着他窜下楼。
水秋痕可不就守着扶梯边侦伺。纪翠装作带上五七分醉意,双眼迷离足不成步,一路上抱拳拜手一叠声道:“老掌柜打扰啦,改天……改天晚辈要回敬……两位姑娘太好了……太好了……”
他醉,章小玲更醉。
章小玲差不多爬在他肩头上嚷嚷:“老柳,我,我再警告你,要娶……娶玉簪儿。你…你可别招惹红娘子,不听我的话,你就得准备夜夜挨揍……”
嚷着大笑,笑着又叫:“红娘子呀!你好比小辣椒,美是美……太辣,湖南人也吃不消……玉簪儿呀,你这小丫头可恶,没醉嘛,就不送客啦……”
就这样哥儿俩拖着、扯着、嚷着、叫着、笑着,颠上回廊,闯出花木扶苏的大院子,混过大柜台,走到栈门外。
门外有栈里夥计,给柳镖头牵着一笏墨坐骑等侯,马包搭在鞍旁。
纪翠猛想起他的剑还插灯梁上,既然装醉那能什么都记得清楚,也就只好不管了。
纪翠、小玲蹒跚走进大明镖局,时间不算太晚,厅屋里有很多人都在守候他们回来。
他们装醉到底,糊里糊涂乱七八糟和大家厮混。
这当儿高升栈的夥计,故意逗留廊下帐房柜台上,慢吞吞交割那个沉甸甸马包,竖着耳朵在窃听醉人讲话。
可是章柳更乖,他们简直越装越醉,信口开河尽管胡说八道,等到夥计走了,他们的酒才算退了。
总镖头出林莺恰也出现在堂前,她的尊范实在太难看,绿脸庞搭上一大块紫记,屹立灯光下像个血盆鬼。
纪翠坚忍着一肚子好笑,他给她作个长揖,回说路上因事多耽搁了几天,请总镖头原谅。
她说:“原谅不敢当,来了就好了。不过你太年轻,我可有几句话奉告,对门大通局虽属同行,但无交谊,我不希望你跟他们家多往来,尤其是高升栈的酒,你最好少暍两杯。”
说着,点点头扭翻身冷飕飕地走了。
纪翠望着她背影儿耸肩吐舌。
大小镖头们立刻涌上前将他包围,安慰他别灰心,说总镖头为人还不错,就是冷得唬人,住久了摸着她的脾气倒是不难对付。
纪翠免不了装作很不高兴样子,小玲乘机拉他屋里去休息,大家也就散了。
四更天小玲先出去外面转了一转,回头便把纪翠领上后院小楼。
楼很小,孤零丁的矗立院中。
楼前有一些好树木,楼后是一片练武的旷场,楼下做了屯镖仓库,楼上四个房间一个厅,那就是总镖头出林莺柳小婉——郭少夫人林鹭化身的居处。
这地方轻易没有人敢来,来了也只能站到旷场上瞧瞧总镖头练武。
总镖头贴身有两个丫环,一个是傅纪珠大爷的三女公子小萱,张少夫人喜萱所出,一个是李燕月的赵少夫人楚莲爱女小莲。
她们同庚,一样的二七年华,论武功已都到了炉火纯青,跟随东来无非更求深造,她们跟出林莺原是师徒。
楼下小玲轻轻的弹指叫门,楼窗上立刻采出小萱小莲一双头。
小玲处处留神奸细,不稍露一分破绽,轻轻间:“总镖头睡了吗?请回一声我章小玲有要紧的事请示。”
小莲笑:“别要滑头啦,门虚掩着呢!”
小玲还是要站了一下,这才推开中堂的门歪着步子上楼。
两位姑娘赶在扶梯口喊纪翠哥!
小玲摆手道:“别嚷,这时候还不睡觉,等什么?”
小萱道:“我们才不等你呢!你这小滑头。”
纪翠笑道:“一年多不见,你们好像都长高了些。”
小莲道:“我们长高了,你可也学坏了,干嘛一来就往高升栈跑呀?”
小萱笑:“纪翠哥,红娘子、玉簪儿美呀……”
说着话,他们兄妹拥进客厅。
林莺案旁欠身笑:“我晓得你们要来。纪翠,四猛兽的剑还不含糊嘛!”
纪翠请了一个安,笑问:“二婶子看见我胡闹了?”
莺笑道:“我刚好站在门楼上嘛,你那几手八仙剑参合奇门剑端的使得高明,就因为你占尽了上风,才不让小玲出去打扰你哪!”
她等着伸手拦两个青年人坐下。
小萱、小莲给两位哥哥倒过茶。
莺开始盘问纪翠离开哈密以后情形。
纪翠说他于去年九月间到了朱仙镇,好不容易找出外婆家近族一位舅舅柳叔宏,巴结一点钱冒认了叔侄名份,安排好老家根基被查。
他赶赴太原府,因为晓得那儿有个通达镖行跟和珅暗里有联络,同又听说抚台陈辉祖贪黩害民,决心留下侦查虚实,一直拖了半年。
在这半年中夤缘结识了赤彪南拜,酒肉盘桓三个月,居然交戍莫逆,这都还亏会使几手蛾嵋派的青花剑,才能够取得人家的信任。
这次由通达镖行介绍给陈辉祖带来一千两金锭子孝敬和珅,背地还受了南拜一篇话重托。
原来南彪查出红娘子、玉簪儿是犯官胡磐的罪孥,而胡老先生恰死在和珅手中,以此对她们动了疑,教他暗中通知四猛兽随时留意提防。
莺冷静地听完话,笑笑问:“你觉得南拜那个人怎么样呢?”
纪翠道:“他确是一条好汉,就是黑虎索诺人也像不错。”
莺笑道:“然而他们现是和珅的死士,他们既然称得起英雄好汉,就不应该投靠奸相门下,于此我们看清楚了,他们无非倚赖和珅的势力企图报复私仇。他们的仇人是谁呢?我以为你谅不至于不知道是傅震、赵又秋。
当年震、又秋顶替六家将中的策立、乐青决斗六猛兽,虎断臂,彪折指,此切肤的仇恨解得开吗?
我希望你从此跟他们拉拢,别自命聪明,聪明不如谨慎,假使让人家看出你的破绽,我们的大明镖局全盘底细随之拆穿。”
笑笑又说道:“刚听你尊称胡磐胡老先生,这可见你对红娘子玉簪儿已有好感,你这软心肠的小后生太可怕了,现在再告诉我她们怎么样?”
纪翠满脸通红,轻轻道:“她们很可怜嘛,忍心自污,志在为父报仇。”
莺笑道:“你也想过她们在大通局鬼混两三年了,以她们的身手而言行刺,是不是办不到的事呢?再说,她们的志在什么?该不会拿来跟你讲吧?”
纪翠嗫嚅着道:“玉簪儿对我讲了,我也泄露了马脚……”
莺嘿嘿冷笑,小玲、小萱、小莲都骇得由椅上站了起来。
纪翠惶恐地赶紧接下说:“我……我没注意马包里留一枝铁翎箭,让玉簪儿检查到收起来。后来四猛兽、红娘子酒醉倒了,她把我领进一个满布机关埋伏的屋里聊天。她先说大通局后台老板是和珅,再说和珅是她姊妹破家杀父的仇人。我间她为什么不下手报复,她说有重大的事假手于贼……”
小玲抢着间:“什么事?”
纪翠道:“她要利用和贼为恶颠覆满清天下。”
莺笑:“妮子好大的野心。”
小玲脸上也浮起几分笑容。
纪翠道:“终于她佯询我是否傅家子弟门人?我反问她跟傅家有什么样嫌怨?她说没有,我这才承认父亲是我的师父,我算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徒孙,警告她不要跟傅家人为难,傅家人只为保护震哥哥和又秋叔的安全。
并且说明他们即要功成归隐,劝她必须暂时忍耐。至此她拿出铁翎箭还我,并答应为我严守秘密。”
纪翠话讲到了最后一句“并答应为我严守秘密”,他那俏皮的俊脸儿上显得非常地得意。
莺笑道:“好呀,真拉上交情啦!这地方大概留你不得。去年家里还不是来过很多人,就因为他们不能安份,我才打发他们回去。其间最刁皮的莫过陈家哥儿水哥儿,然而他们也还不敢像你这样放纵……”
纪翠道:“婶子看我比较陈家两位哥哥是不是聪明些呢?”
莺笑道:“我说过了,聪明不如谨慎。”
纪翠道:“诸葛一生惟谨慎,六出祁山,稳扎稳打,究竟成不了大事。大明局成立一年多了,和珅为恶有加无已,婶子,您的收获就是两个字谨慎。”
莺惊笑道:“咦!你教训我么……”
纪翠笑道:“那怎么敢,侄儿还不过恃宠直言。记得当时婶子天天早晨到屋里和大妈论道谈经,见着侄儿必说几声‘有出息,像个英雄气魄’。侄儿认为谨慎决没有多大出息,英雄更不能光靠谨慎。
侄儿固是不配说英雄,惟以为谨慎不如机警。侄儿是既聪明又机警,绝非不舞之鹤,还可以多少帮婶子一点忙。
哈密老家来的哥哥兄弟们,婶子您竟是没有一个合意的,眼前只剩了侄儿和小玲,您还要把侄儿赶走,您不觉得太孤独吗?
当然为保镖说保镖,您婶子一个人确实真够了,可是我们是不是为保镖而来呢?您婶子的成见我晓得,除非和珅加害到震哥哥、又秋叔,您才肯管。请教,事到临头变生仓卒,您婶子一个人孤掌难鸣又怎么办呢?是否有留下我这‘有出息,像个英雄气魄’,既聪明又机警的人才的必要呢?”
他说得漂亮,满屋子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莺笑着说:“你可谓大言不惭。我问你,马包里留一枝铁翎箭让人检查,这算既聪明又机警吗?”
纪翠道:“疏忽在先,聪明于后,临机警变,转危为安,还不是有出息?还不是像个英雄气魄……”
几句话又把大家都说笑了!
他神气地接下道:“若论这一枝箭,也还不是没有研究的余地。我去年七月初旬离开哈密,一路上不知道翻搜过多少次马包,何以始终没有发觉呢?这是一。再说,我用的铁翎箭向来不加磨治,这枝箭亮得耀眼显有可疑,这是二。
许不许玉簪儿栽赃哄我呢?不管怎么样,到底柳纪翠没上她的当,该讲的话,她没拿出箭我先说,她还我箭无非示恩,但不应该说的话我还是不能说,这够聪明机警吧?
婶子,您或者看错了柳纪翠风流自赏,其实有时候他的肝胆比铁远要硬些,色又何足打动他?
不过玉簪儿确是风尘中俊物,她的处境值得我同情。婶子,舍义不为,见死不救,勇者所耻。
您除开震哥哥、又秋叔的事任何不管,我不敢恭维,和珅贪黩流毒天下,残杀忠良,万家野哭,您不管这是侠义用心吗?
纪翠东来志决锄奸,婶子不要他,他也不能走,北京城有的是镖局,婶子全不管他是全要管,急人之急,事人主事,他就不怕和珅。”
说着,他居然傲岸地站了起来。
纪翠,他是马念碧的长公子,自从呱呱堕地,便得曾祖母马老太太、爷爷马松、祖母白玉,乃至他的大妈崔少翠极端溺爱,养成了一种不可屈挠的固执品性,其顽强处与傅震不相颉顽,出名儿的不好管束。
他为人富于情感,自尊心尤强。
他的胸中学问完全得自崔小翠真传,无论说文才、武艺,在许多平辈兄弟们中要考个第一等,好的是他不像傅震做小儿时那末俏皮,因此大家全跟他好。
莺还不是顶喜欢他?这会儿看他又犯了老毛病挺起硬来,她笑笑道:“你所讲的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我们此来的目的可不在行侠仗义,多管闲事势必至泄漏秘密,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我不许年轻人任性胡闹。”
纪翠道:“十八九岁的男孩子还算年轻?侄儿更不至于任性胡闹。婶子的口头禅‘大谋’如果为防御和珅,须知攻击是最好的防御办法。
目下来二叔出镇打箭炉,陕甘云贵冲要地区遍设我们家镖局,而所屯储的人力财力物力稳足支持震哥哥、又秋叔用兵,根本无需倚靠朝廷接济,和珅究竟何从行奸?
婶子,您安坐北京城无所事事,刻舟求剑,故步自封,谨慎、谨慎,一千个谨慎又有什么意思呢?
侄儿以为您婶子不应该自甘寂寞,至少也得有个旁敲侧击的打算,譬如说拔贼爪牙、去贼羽翼,使贼陷于孤立,这是不是防御上一桩很重的工作呢?
请看,外僚如国泰福崧、陈辉祖等害民贼,倚和珅为长城,视子民若犬马,侧身督抚,皇皇言利,万家涂炭,十室九空。您婶子对此都没有一点悲悯之心吗?贼辈朋比贪黩理无不败,我们只要暗中揭其阴私,绝其包庇,断其奥援,便够置他们于死地,此事毫无困难,婶子肯不肯交给侄儿去办呢?
侄儿此来羁迟太原府半年,收集陈辉祖许多赃证,这次还替他捎带千两黄金孝敬和珅,天亮便要进城送赃,拜会他们家魏师爷和花豹温克取得联络,然后慢慢相机行事,一切自知谨慎,婶子大可放心。必要时也还要见见端王弘晖,贝勒裕荣。
想当年咱们家人在辇毂之下,留下多少英雄事迹。来二叔谨慎吗?他却也有一番可歌可泣的掌故,侄未敢自弃,决不能辜负此行。”
说着,他便要告辞下楼。
莺看透他横了心,无法相阻,想了想笑道:“你把我挖苦个体无完肤就走吗?不行,坐下。”
纪翠笑道:“您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他只好坐了下来。
莺道:“你是不受约束,我这总镖头让你干怎么样呢?”
纪翠笑道:“干呢,侄儿也许还能胜任,不过道理上讲不通。现在就问婶子是否一定不能容留我,假使……我倒是很有意思投奔大通局。”
莺道:“你太胡闹。”
纪翠道:“婶子您不觉得太固执吗?”
莺笑道:“和珅广蓄死士,其间不乏能人,而且家中遍设机关埋伏,你知道不知道?”
纪翠笑道:“侄儿与贼斗智不斗力,我去假投降,横竖有南拜的密函作保,怕什么?”
莺道:“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勉强,不过总还希望你凡事要先跟我商量。”
纪翠道:“那一定的,您的见识值得我请教。”
莺笑道:“算你瞧得起我。”
纪翠笑着道:“是嘛,前有千手准提老菩萨,中数我大妈,后则有婶子,鼎足三奇,众望所归。”
莺笑道:“得啦!爷。请教预备什么时候进城?”
纪翠道:“我想辰时正出发,午前见到和珅。”
莺笑道:“和珅不会见你的,否则他就是不够奸。你如果能在他们家多耽搁一会的话,我倒是有一桩事相烦,那不能太容易,你非得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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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5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纪翠道:“我要是打不通,恐怕谁也都没有办法,请交代我啦。”
莺笑笑问:“你听讲过数年前又秋叔在和公馆闹的笑话吗?”
纪翠笑道:“小翠姨娘告诉我的,她说大傻瓜那一次搞得很漂亮。”
莺笑道:“漂亮嘛!其中可是有一佳话,那是你决不能听到的。和珅虽然够坏,他的大小姐和敏却是很好,不亏她暗里派身边大丫头吉云通知又秋叔,他临事就未必能够那么从容。”
纪翠笑道:“这位小姐现给了陈辉祖的儿子岂不糟糕?”
莺道:“你弄错了,陈辉租是汉人,满汉不通婚呀!”
纪翠道:“人都说他们是儿女亲家嘛!”
莺道:“非也,陈辉租大儿子娶了和家一个汉女子丫头做小,这大约就是谣言所由来。和敏的姑爷乃是川督国泰的大公子,他叫德麟,听说还不错,为人很端正,读书也肯用功,可惜他父亲是个国贼,赃案积如山,早晚难逃法网,其罪可能抄家,妻孥不免充配……”
纪翠笑道:“婶子的意思要我暗中救助德麟还是和敏?”
莺笑道:“我受你又秋叔宝婶子所托关照和敏,明知和珅终有一天事败伏法,要我设法保护她安全。爱屋及乌,我们似乎也要顾念到德鳞。
国泰、福崧、陈辉祖这些人必然要毁于和珅之前,而且为期已在不远,所以这回事最近老是放在我心上,我们必须赶快跟和敏通透消息,教她紧急时来找我帮忙。”
纪翠笑道:“光说通消息我想并没困难,但人家是个女孩子,我有什么办法取得她的信任呢?”
莺笑道:“人家堂堂首相千金小姐,像阁下这样不三不四的年轻轻镖客,想见她可并不简单,你可以先求她心腹丫头吉云。
她们主婢年纪要比你大两岁,今冬即要出嫁,你可别随便乱来。我这儿给你一件宝贝,这宝贝一向秘密,今天不能不让你看看了,你才晓得人家取义行仁的伟大精神,当时这位大小姐志在舍身成全又秋叔,我们应该替又秋叔报德酬恩。”
说着,她打开抽屉,取出夹在书页中一张桃花色薛涛信笺,含笑递到纪翠手中。
纪翠急忙抢过来看,看笺上几行十分秀气而又相当潦草的字儿:“君入险境,须自振作。敏知君神武不可屈服,而家君爱君至极必欲得君为婿,一切安排无非圈套,心不足谅情有可原,惟君念之。此信留君处作不得已反证辩诬之用,君善为谋,敏无所恨。敏再拜。”
看了这一纸花笺,纪翠很感动,笑笑问:“又秋叔没用到这封信吧?”
莺道:“没用,这也就是他为人忠厚地方,如果拿出来缴官的话,和珅还能不活活气死 ?这位好心田的大小姐势必至被迫自戕……”
小玲叫:“到底怎么一回事,二婶,您讲我听啦!”
莺笑道:“四年前你还是小孩子,大概你是没留心,那都是一个笨拙的大骗局。简单说,和珅相中了你又秋叔,千方百计想要他做女婿。
又秋叔那时已经和你赵婶子订了婚,他当然是不能答应。和珅急了,不择手段设局讹诈,恰好前一天上吊死了一位爱妾停尸殓,第二天一早又秋叔拜客到他们家,和贼出妻见女大排家宴,把又秋叔当作家人看待。
又秋叔脸皮嫩却不过人情,中计酒醉人事不知,他被抬送进死妾房中睡觉,意在诬以迫奸致命,提出问题骗他就范。
那晓得和敏预遗吉云埋伏床下,五更天唤醒了他,给他信看,他这才恍然明白身在陷阱。震哥哥叫他大傻瓜,其实他何曾傻?事急智生,盗尸交付查夜的巡检司检验,验明死者断气两日夜,绝非新亡。
因为有了尸格作证,所以用不着和敏的信,这信始终由你宝三爷婶子代为保存。又秋叔成婚后,信落到你赵婶子手中,赵婶子还不也是一个顶好的人,认为和敏当日豁出性命救护又秋叔衷心可感,她那天动身上云南时将信交给我,一再谆托我相机报恩。”
纪翠笑道:“婶子是要我拿这封信交还人家取得信用?”
莺道:“怎么样,有困难么?”
纪翠道:“没有困难,只是不太谨慎。”
莺道:“你的意思?”
纪翠道:“我想,请婶子假冒赵家婶子写个字条儿和人家的信密封,封面书大小姐亲敢,小宝密缄二这样似乎比较妥当。
我对吉云那大丫头这样说,说我在昆明府一家大客栈,见到一位大户人家的体己老妈,秘密受雇保这一封信的镖,酬劳代价五千银子,说明交到信就没有我事,为着必须出脱我自己,我不拟接受她大小姐的委托。”
莺笑道:“哟,既聪明又机警的。成,那末我的信也可以这样告诉她,说在大明镖局交了两万金保人的镖,教她过急暗地派人找总镖头柳小婉商量。”
纪翠笑道:“好吧,婶子写信啦!密封最好要用火漆打上花草。天也快亮了,我告退。”
他把手中花笺放在案上,笑笑打个扦拉小玲一同下楼。
早餐后,他当众向总镖头请假进城省亲,贴身藏好由小玲转交来的信,雅尔温文的带了马包上马进城。
和珅贵为宰相,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们家的派头自是大得唬人。门楼上两三条长板凳,列坐的豪奴们少说点三四十人,其间却也有头戴红缨纬帽的人物,那就是说宰相门下七品官哪,脸上一片傲岸嚣张的神情,你看了保管会矮了半截。
可是柳纪翠并没当他一回事,大门口下马石旁系上马,左臂膀夹起皮马包,昂着头大刺刺步上台阶。
上面有人叱问那儿来的?
纪翠他毫不客气,大声道:“路远啦,山西太原府桥头街。门房上讲话。”
就这样他直闯到门官乌七爷皮靠椅面前,磕的一声响,马包惯在斗方砖地上。
乌七爷吓得一挺手中四尺长的旱烟袋,霍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气虎虎叫:“你干什么?懂得规矩么?”
纪翠拱手笑道:“对不起,懂得不太多。我叫柳纪翠,保了山西陈抚台一千两金锭子,要见府上魏师爷交割。”
乌七爷转着黄眼珠说:“你是太原府通达行镖头?少来嘛,难怪!”
纪翠笑:“您贵姓?实话说,上您这地方来确是很讨厌,您大概要我跪下去拜见才高兴,可惜我们当镖客的就是没学过磕头打躬,怎么办?”
乌七笑道:“少年人少罗嗦,我这就给你回,我姓乌!”
他放下旱烟袋,整一整衣冠走出门房。
纪翠追在门儿边叫:“乌老兄,你们这儿有个花豹温克,喊他来啦!”
乌七没理他,那些坐在长板凳上的奴才们,差不多有七八个人同听喝叫:“别嚷,你不会称呼声乌老爷。”
纪翠道:“老爷?我不大习惯。”
他们里头又有人说:“看样子你是非要赶出去。”
纪翠道:“何必赶,我并不是来抢奴才做。”
他回头便去乌七那张皮靠椅坐下。
屋里当然也有人,人不让他坐,这就冤不了又吵嘴。
还好温克来了,是一条精壮的汉子,穿得好,人也长得漂亮,抢进来笑说:“柳兄弟你昨天到……”
放低声又道:“来这儿最好不要太随便。”
纪翠抱拳起立冷笑问:“你是温克兄?”
温克笑道:“小兄温克。”
纪翠道:“我不用再见魏师爷了,这儿是南拜哥托带的信,请代转达,给我要回一千两金锭子回执我就走,这里人简直比老虎还凶,我可没预备跟他们较量。”
他由怀里摸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人家。
温克笑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他们都是官嘛,你怎么好不讲礼貌?”
纪翠道:“都是官,不是奴才?”
温克赶紧摆手道:“索诺刚刚来,他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你昨天片刻之间……”
说着大笑!
纪翠道:“他倒痛快,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对武朋友总是肯让步的,你们六猛兽都还像个英雄,值得我巴结,狐假虎威的奴……”
温克急忙又摆手说:“不说啦!我领你见见魏师爷。”
他伸手抓起地下马包。
纪翠道:“我不见他行不行?他当然更是一个官,我受不了,你代我要来收条,咱们还是上馆子去喝两杯。”
温克道:“不要傻,走……”
他收起信把他拖进二厅内帐房。
内帐房里有一大群人,包围着一张庞大紫榆木的签押桌子。
桌正面大靠背椅上挺坐着魏师爷魏良才,是一个四十来岁干瘪瘦汉子,三角眼短眉毛鹦哥鼻子,满脸阴皱纹,留一撮掩口胡须,海青缎马甲铜钮子,蓝宁绸夹袍,倒勒起两边袖口,掀露着崭新白棉绸子衬衣,手中托一枝银光灿烂的水烟台,神气十足却也显透着几分精明能干。
纪翠走在回廊上,隔窗儿已把人家打量个仔细,进屋人家也不过抬抬眼,接着便看见他使眼色撵走了那一大群人。
温克近前低回了两句话,拿南拜那封信排在桌头。
他点点头笑笑,纪翠顶上去拱手抱拳。
他椅上微一欠身,口角唇边流出一声地道京片子:“啊!柳镖头,多辛苦了,请坐,请坐!”
突出右边手,轻快美妙的拦客就座,好像客气嘛,其实还是赶人。
纪翠晓得他要看信,干脆退到老远处窗儿下坐下。
魏师爷放下左手水烟台,拆开大信封抽出信笺搁在桌底下看,看信也看人,他的三角眼忍上忽下的闪着黄光。
纪翠瞧出这个人必然多疑,人家还没看完信他先道:“魏师爷,请您派个人点一点,收好给我回据,那是两百锭每锭五两重一共一千两。我是忙……”
讲着话,人跟着站起来。
魏师爷垂着脖子道:“请稍等。”
温克接着道:“你忙什么呢?”
魏良才慢条条折叠信笺套进信封收到怀中,左手就又伸向桌上水烟台,可是并没有拿,心里在打估掇。
终于水烟台到了手,嘴巴随之张开,他笑笑问:“柳叔宏是你的第几公叔?”
纪翠骇得一跳,料到南拜信中有他的底细报告,好在安排得严密,南拜也总是没查出破绽。
因此他也笑笑说:“我的三叔父,您老人家认识他?”
良才随口撒谎:“十几年没见面了,我们原是好朋友……”
他鬼纪翠更鬼,立刻给他请安,正色说:“魏大爷,恕纪翠不知。”
良才笑道:“你那能知道呢?今年你尊庚?”
纪翠道:“纪翠十八岁。”
良才笑道:“那就是了,我和叔宏一别十九年,他现在还闹穷?”
纪翠道:“可不?不因为穷纪翠也何至出门流浪。”
良才道:“你是初次出来保镖?”
纪翠道:“我十四岁就在镖行里玩,每月多少也混几个钱寄家,那不算当镖头,只可说是帮佣。
前年玩到昆明府,结识一个朋友叫章小玲,他比我还小,但是顶能干,他约我同来北京,说当镖头要在天子脚底下当才够漂亮。
那时我混得还好,不想动,他就先来了,去春他又给我去信,为我介绍了长辛店大明镖局。
当然我还不是不喜欢北京,何况,抬举我当一名正式镖头。我到太原府不久便交上了南拜,他的武艺使我敬服,我们彼此要好,不是章小玲哄骗我大明局已经订定合约,我也许就在通达行住下了。”
良才笑道:“大明局不错呀,北京城第一家。”
纪翠笑道:“说规模大概不能小,不过那一位总鳔头女当家的太讨厌……不,我是刚到,魏大爷给我收条嘛,我这就回去。”
魏良才摇摇头说:“你年轻太不懂事,这地方那能随便给人打收条?收到了就是,改天我自然会给那边回信。”
纪翠睁大眼睛即要不依,温克背后急忙捏他一把。
良才笑道:“我没得空,温镖头领他出去招待,等会儿我再找你们。”
温克抢着答应一声“是”,不由分说拖走了他。
绕过回廊,穿出一座角门,看看是个两边隔墙的胡同,墙高胡同长,无尽止的一片黑。
温克在前,纪翠落后,他们差不多摸索着走,其间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同样的角门,可是那些门多半总是关上的。
纪翠装傻抱怨着道:“这还不像是门中的隧道,外面走不好么?”
温克笑:“走外面你还不够资格。”
纪翠道:“笑话,郭令公的汾阳王府,肩挑负贩也都可以走的嘛!”
温克笑道:“那不能比。”
纪翠道:“怎么不能比?你说。”
温克道:“我也不懂应该怎么解释。”
纪翠立刻站住不走,他说:“得啦!温克兄,这里既是有那么多规矩,你不如让我告退,我就不会这些婆婆妈妈了,不留心走错了一步没得牵累你,我还是回头找魏师爷要收条……”
温克叫:“你怎么这样笨,一定要回执我打给你啦!”
他使劲拉他走。
纪翠道:“不是笨,我是受人所托,必须有个交差……”
讲着话,眼前蓦地大放光明,瞟目觑前面是个大园林,长桥卧波,高花拂云,楼阁玲珑,亭台掩映。
纪翠至此忽然呆劲大发,不住的摇头摆脑,咋嘴舌,说是这般好花园生平所仅见。
他们走在一长列行径上,竹在北方不简单,摩挲着绿篁碧玉竿,纪翠直欢喜得跳足打跌。
温克笑道:“你高兴吗?我不妨告诉你,这里也不是普通客人能进来的呢!”
纪翠道:“那难怪,这儿恐怕有仙女下降吧……”
说仙女,鬼使神差恰教他碰着仙女。
这位仙女带着两个小丫头,徜徉竹林中寻采竹尖。
温克回避不及,迎上前哈腰笑问:“吉姑娘,早!”
吉姑娘倒是顶大方,她伸手按一下云鬟雾鬓,也笑笑问:“温镖头您好。”
纪翠瞧她年纪刚是十八九岁,芳容蔽月,润脸盖花,瑶池仙子不如也。
他打量姑娘,姑娘也在端详他。
这当儿温克只好再讲话,他问:“大小姐今天又吃药?”
吉姑娘道:“可不是,药里要用鲜竹尖嘛……”
她好像有点难受,低垂了头走开。
纪翠晓得她必是吉云无疑,肚子里暗叫惭愧!猛想到大好机会岂可错过?
他也真是有办法,佯装追赶前面温克,抢一步打个踉跄,一脚扫折了地下一枝石笋,靴底儿受不了马上搬家,人跟着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他叫:“温克兄,不行啦!我走不动……”
脸上装着要哭的模样。
温克回头笑:“你这大孩子,扭了腿没有?”
他叫:“痛呀,谁知道……”
温克笑道:“来,我搀你……”
他摇头:“不,借我一只靴子啦!”
温克道:“我的靴子你穿太长。”
他叫:“先穿穿,派人替我配呀!”
等温克去得看不见了,纪翠这里霍地站起来,火速窜到竹林里找到了吉云。
他礼貌地给人家鞠躬,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间:“姑娘,您可是吉云姊姊……”
没等人家回话,他已经采手怀中摸出了一个厚棉纸,背后打满红火漆的信封,飞快的又说:“我是保镖的叫柳纪翠,路过云南昆明府,在旅店里得遇一位姓赵的老妇人,受雇保这一封信的镖,得酬五千两纹银,要教我必须秘密交到姊姊您手中……”
说着,把信封去夹在竹枝上,再作一鞠躬,人便悄悄退了回来,故意绕着刚坐的那一块大石头踏步,像是测验看看有没有扭了腿。
眨眨眼,那边温克手持着一双靴子来了。
他先叫:“温克兄,还好,还好……”
温克笑:“你乱跑把袜底见弄脏啦!我这双靴子可是新的呢!”
纪翠道:“你小气嘛!二两银子一双我还赔得起。”
温克笑道:“送你啦!试试看怎么样?”
纪翠三不管抢一只靴靠在石头上便穿,这一脚穿上那一脚却不换,满不在乎一长一短拖着便溜。
温克笑:“不行,你还是都换上。”
纪翠说:“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走他的,温克只好代拿了一只新靴子领他到下处来。
那座高楼像是碉楼,楼下关紧门瞧不见里面什么?
他们俩上了楼,两个房间一个厅,拾夺得也还漂亮,可是周围都是墙,墙上都是窗眼,另一方面的窗眼望得见园外那一方面院落。
纪翠东张西望明知故问:“这楼房还不错,可是特别,为什么像一座孤城?”
温克大笑道:“兄弟,南拜没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纪翠道:“你还不也是大通局的大镖头,怎么搞的把你弄到这儿来呢?”
温克道:“这也就是我的际遇,我们六兄弟,和相爷偏偏赏识我,说我长得魁梧奇伟像个好汉,事实上罗莎比我更要高大,索诺可不也顶雄壮?但是相爷讨厌他们太粗野……”
说着,又哈哈大笑,一种无耻的得意神情。
纪翠看看恨不得把他痛快揍了一顿,他翻了一个白眼说:“讲了半天,你到底干什么的嘛?我想你总不会来当奴才!”
温克笑道:“你瞧不起奴才?我不说你不明白,封疆大使督抚司道,来到相府就都不过是奴才……”
笑笑只道:“我十六七岁跟随岳钟琪百战沙场出生入死,大不了闯个把总前程,说灰心我是真灰心。”
现在不敢讲得志,我在这儿不算上头人,却也不是底下人,相爷当我心腹,穿房入室言听计从。客气点说,一二品大员见到我也只有哈腰问好的份儿。
今年大正月,万岁爷车驾微服降临,有几个人巴结得到上前服侍,我温克就是一直听候呼唤筵前,那还不等于保驾大将军……”
他再来个哈哈大笑!
纪翠强忍着一口恶气,懒条条说:“不算上不在下,那末你大概也是一位师爷、老夫子罗?”
温克笑道:“我们武夫那能当师爷?师爷掌文我掌武,我是堂堂相府的护院教师。护院教师府里也还有的是,温克我却是个总头儿。”
纪翠气不过,牙痒痒说:“你讲得漂亮,怎么连一个鬼影子也都不见呢?”
温克笑道:“护院老师夜里当差,白天这地方不留人,玩的玩去了,懒的睡觉。平日嘛,我也少在家,因为这儿常有堂客前来游赏,究竟诸多不便。现在请歇歇,我去看看相爷回来了没有。”
说着,他笑笑拨头下楼。
纪翠追在扶梯口叫:“记着带收条来好不好?我是非等到手不走的。”
温克楼下回头笑:“傻兄弟,别嚷,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他抢步穿过甬道给带上门自去了。
纪翠急速爬到窗眼上张望,爬过东窗再爬西窗,果然让他瞥见了吉云。
吉云倚在对面一座非常好看的画褛栏杆上,楼落园隔墙外,距离不算近,可是还能望得见。
纪翠干脆把头探出窗眼,她那边就也看清楚了。
她那样子显得紧张,转个身左右顾,忽然竖个指头儿指着天,落下来轻轻敲着栏杆,一、二、三。
她敲了两遍,纪翠鬼聪明立刻明白,明白她表示三更天。
他赶紧点了几下头,她的指尖儿又指到西边短墙,翻腕掉指扭回头,再一指背后洞开的窗户。
纪翠亮亮的一双眼跟着她指头儿转,瞧瞧短墙再瞧楼,他又明白了她教他跳墙上楼。
他再点头,她向他摆手。
他报她一笑,她绕过走廊消逝了。
纪翠这便去床上一靠,架起两条腿盘算晚上有一番什么样场面?
人在沉思中就会忘记了时间,温克这家伙悄悄地回来了。
他手上拿个大信封挨近床沿道:“傻兄弟,我出名代写了给南拜的回信,提到了托带的信及物件照收无讹,你要是再说不行,也就没有办法了。”
纪翠这会见顶痛快,接信便往坏里塞。
他说:“我只要有个交代就好,咱们再见。”
他站了起来,温克又推他坐下来,说道:“那一只靴子要换上,这样一长一短登在脚上不像话。”
他取那只新靴子递过,笑笑又说:“南拜来书介绍你给相爷当一名随从侍卫……”
纪翠急忙下死劲摇头。
温克猛的一掌扑到肩上叫:“傻瓜,忙什么?听我讲呀—魏师爷倒是请示了相爷,相爷的意思眼前还不需要人,你今年十月既然议定了转聘大通镖局,以后随时都会派你当差……”
纪翠叫:“怪,大通局跟你们家东翁有关系么?怎么好说随便可以派差呢?”
温克也还不肯讲实话,道:“没有关系,老主顾大通局还能不卖帐?”
纪翠道:“我越听越糊涂,堂堂宰相竟是镖行的老主顾,他到底有多少红货托保嘛?”
温克道:“相爷现掌军机处,紧急的军报,紧急的文书,多半交由大通保送呀!”
纪翠道:“不像话,我不懂。”
温克笑道:“现在不懂,将来总有一天会懂。这不谈,咱们上街喝两杯。本来魏师爷要留下你招待……”
纪翠抢着道:“得啦!我当不起……”
他赶快换上那只新靴子,拖着人家一只臂膊扬长走了。
他们俩上酒楼喝酒聊天,纪翠一味胡诌,温克也没有几句实话,一个浅斟低酌故意拖延时间,一个狼吞虎咽存心装饱肚子逃席。
温克他是忙,他的头衔决不单是护院,和珅来家便会客,他是会客堂前一名捉刀侍从。
他总算还够朋友,硬着头皮勉强挨个半晌工夫,抬头望箠窗外日影,恰是主子昼寝起来的时候。
他再也留不住了,笑笑说:“兄弟,你多喝两杯,恕我没空……”
纪翠道:“不行,忙什么?你自己讲护院晚上差事嘛!”
温克笑道:“我与众不同,白天差事更多,你得原谅。马包那一百两银是相爷赏你的,这里吃的喝的算我巴结的啦!”
纪翠道:“不,我不能要,银子请带走。”
温克不理他,抢步溜下扶梯径自上马走了。
纪翠喃喃自语:“你是六猛兽中聪明的一个,可也是最无耻的一个,我非要你倒楣……”
他哼哼又拿起了酒壶,再喝了几杯。
这时楼下上来一位客人,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仪表不俗,穿韵也还讲究,但脸上浮映着几分愁容。
这位客人望着纪翠,纪翠也停下杯回望。
客人点头,纪翠急忙起立。
客人扯回脖子对垂手跟在背后的堂倌说:“来两壶玉梨春,这里座位我全包了。”
堂倌打躬儿回了一声“是”,去了。
客人负上一双手,踱到窗户上站了一下,这才翻身拱手礼貌地说:“柳镖头,还不急看出城么?”
纪翠走出座位还他一个长揖,陪笑道:“老伯请坐,晚生闲人,有什么吩咐吗?”
那客人眼觑扶梯口,堂倌点着脚尖儿送酒来了,他信口说:“这家馆子总要到这时光才会清静,你要是不忙着回去,咱们就多留一会儿。”
纪翠摸不着人家路数,糊里糊涂的唯唯答应。
堂倌上前安好杯盘匙筷,那客人立刻挥手叫他下楼,随即抢起酒壶斟酒,双手擎杯,轻轻道:“我叫德来,相府大小姐是我的女人奶大的……”
说着干酒照杯。
纪翠吓了一跳,料到惹出麻烦,说不得只好装傻呷酒静听下文。
德来顿下手中空杯,叹口气又道:“哥儿,吉云这妮子精通人鉴,她相你是个古侠客一流人物,身怀绝技,力可回天……”
纪翠冲口叫:“怪,了不得嘛!”
德来道:“她说你好义能仁,肝脏如铁……”
纪翠笑:“也许说的有几分对。”
德来道:“所以,所以她才会苦苦哀求,求准了大小姐约你晚上凤仪楼会面……”
纪翠道:“我不懂什么意思。”
德来道:“你喝酒,听我讲。”
他又给他斟满,接着道:“你知道大小姐许给了川督国泰的大儿子德麟?”
纪翠道:“知道,翮翩佳公子,乐善好学。可惜乃翁太坏,贪赃枉法,积恶如山,早晚恐有家贩之祸。”
德来咬紧牙齿道:“案发啦!祸迫眉睫,吉云她就是要向你求助。”
纪翠笑道:“你们家相爷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怕什么呢?”
德来摆手道:“糟在相爷今早上朝才得到稍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什么办法救人?”
德来讲话神情万分凄惨,纪翠热衷人免不了瞧着难过,他不忍再调皮,诚恳的压低声道:“老伯请您告诉我详细情形,国泰自是罪有应得,但是德麟无辜,我们不妨研究研究。”
德来道:“我也不能晓得太清楚,府里头瞒得澈底秘密,简单说,大学士温福川中拜摺控奏国泰。国泰得到风声暗地派人拦途截获,却不想又遭一班粉墨绘面的强盗所却掠,那摺子还是被送进京,而且居然落到端王爷手上。端王密呈官家,御批发交军机处协办朱奎严查……”
纪翠心里雪亮般明白,所谓强盗必是郭燕来弄的手腕,他还是要佯惊诈问:“强盗抢奏摺这很少听见,贪赃案发交军机处办又怎么讲呢?”
德来道:“罪名是积压军报,侵克粮饷,这与军机处有关。相爷掌握军机处大权,官家偏偏批交朱奎办理,这其中有鬼。
朱奎出名儿强项,他是和中堂死对头,专会找相爷麻烦。你大概不知道端王爷横到什么程度,这事他放下脸要管。官家也得几分怕他,何况还有恭王爷、裕贝勒,他们家父子就都是相爷的对头尅星。
这些人联合起来捣乱,相爷本身能不能摆脱干系还是个问题,你想他又怎么敢从井救人呢?”
德来口头上少不了袒护和贼,这使纪翠听着不高兴,他又犯了毛病,耸双肩笑笑道:“国泰这一下糟糕,脱不掉抄家灭门,事到临头,你们家相爷懂得怎样装聋作哑,否则他就是不够好滑,横竖他有皇帝保镖不至大不了,坏了一个国泰算不了什么。”
说着,他举起酒杯喝酒。
德来道:“你不好这样讲话,他还不过爱莫能助……”
纪翠顿了酒杯子接下说:“助则惹火烧身,国泰后面还有糊涂蛋,一千个走狗一千个下场如是。这不谈,现在我要请教吉云姊姊的意思怎么样?”
德来嗫嚅着道:“她,她相信你能够救得德麟一条命……”
纪翠笑道:“既蒙赏识,敢不尽力?我答应帮忙。”
德来道:“她一定要跟你会面商量。”
纪翠道:“晚上我准时赴约。”
“你晓得危险么?”
“我脑子里没有危险。”
“你会走壁飞檐?”
“视同家常便饭。”
“怕不怕机关削器埋伏?”
纪翠笑着直摇头。
德来道:“哥儿?那别说不怕,你就是长有翅膀会飞,也还是要当心留意,府里面机关星罗棋布,护院值夜的多至五六十人,走错一步路便要出岔,吉云顾虑的在此,所以才要我来找你。
请听我说,西墙外是个死胡同,同口绪上几尺高砖石,那大概挡不住你,里面可以藏身躲避巡逻。
跳西墙上凤仪楼近得很,墙下机关吉云她已经替你加以破坏,下墙顺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小径走,可保无事。她还预备等到三更天插一枝香栏杆上引你登楼……”
纪翠急忙摆手道:“千万别插什么香,须防温克生疑反而不好。老伯放心回府,我还得出一趟城。”
他站起来抱拳拱手,德来只好告辞。
纪翠离开酒楼,他就是连买靴子的工夫都没有,一路上快马加鞭疾驶长辛店,将一天经过详细情形,暗托章小玲转告总镖头出林莺,说明晚上决计赴约,但看人家主婢如何居心,然后再作营救德麟打算。
他惊奇的是林莺并不加以拦阻,除了吩咐一声谨慎临事,还把她的切玉断金轻红剑私借给他。
天色黄昏,他带上应用家伙,单身匹马悄悄地又走了。
进了城,天刚刚黑。
他径去东城铁狮子胡同采花府,冒称金陵王家差人,请见赵又秋的如夫人紫云。
王家赵家原是一家,听说家里来了急足,紫云立刻出见,大厅屋上,他就不过拱拱手笑笑。
紫云瞅他像个公子哥儿,瞅他不免动疑。
她这边怔了怔,他那边顶上前轻轻道:“紫云姨,侄儿马幼松,哈密来。”
紫云大惊低叫:“马念碧大爷的……”
纪翠笑:“八兄弟中我老大,来京都改母姓,叫柳纪翠。”
他慢吞吞地说,又朝紫云笑笑!
紫云又发怔,又问:“有要紧的事?”
声音小得对面仅能听到。
纪翠笑道:“没有嘛!我当了大明局镖头,进城顺路特来拜望您。”
紫云笑了,笑着亮声儿叫:“哟!难得嘛,老远的路……柳爷,请屋里坐。”
纪翠道:“我是不是应该拜见十一老姨太呢?”
他细声下气的讲话,讲得比女孩子还要温柔。
紫云笑道:“是,哥儿,我领你进去啦!”
她领他参谒十一老姨太紫菱。
老人家是前义勇候张勇的末一个宠妾,傅纪宝的干奶奶。
纪宝新疆归隐,将她托养于赵又秋,赵又秋奉她如祖母,她视又秋如爱孙,母孙相依如同骨肉。
她眼下上了一把年纪人还健康,算是这座出名儿好园林府的第三代老主人。当时老太婆接见纪翠,眼眶儿红红的谈起他大母崔小翠,说那样一个好人儿再也见不到了……说着泪随声下。
纪翠只好安慰地,说大妈升天了,临终那一天早晨,大家都望见云中她坐在莲台上冉冉往西而没……
老太婆听着又很欢喜!
最后地又查问到大明镖局里来了多少自家人,为什么大家都不来看她?纪翠胡乱解释了一下,随即站起来请求屋里妈妈姐儿们回避。
紫云看出这位哥儿总必是刁钻古怪,刚说没事嘛,干嘛又来这一套?她心里纳闷,挥手把屋里人都赶走,亲自去给掩上了门。
纪翠好像还不能放心,还要采首窗见外瞧瞧,这才坐下笑笑,压低声道:“老奶奶,您还记得和珅的大女儿和敏,过去豁开性命图救又秋叔么?”
紫菱不禁大奇,愕然惊问:“好几年的事,我们一向严守秘密,你提它什么意思?”
纪翠道:“我说,当初又秋叔虽说没用到她那一封信,可是人家一颗舍己为人的心值得感激。”
紫菱道:“当然。”
纪翠道:“她目前有难,我们救她,可是没有地方藏匿她,我想府上……并不是永久,暂寄一两天……”
紫菱呆住了!
紫云抢着道:“你先讲清楚她有什么难?有难我们总得设法。”
纪翠道:“是嘛!姨娘,我早知您是个极有肝胆的人。”
他笑嘻嘻地把白天送赃银入相府,酒楼上会晤德来……所经过的曲折详情前前后后说出来。
紫云听着笑笑道:“大不了,朱奎为官心存君国,他的强项作风比石头还硬,端王爷赤胆无私,翻下脸确是谁也要怕他,皇上至多出面说情保全了和珅,国泰将不免抄家弃市。”
纪翠笑道:“扮演强盗截劫温福奏摺辗转送京,这出戏必是燕来二叔唱的无疑,现在我们却要营救德麟,这岂不是矛盾自攻?
然而我们为着纪念和敏对我们又秋叔一分好心,义不容辞理该帮忙。救德麟就不能不为和敏打算,否则我们便是不够澈底。
救德麟容易,要作成他们两口子婚姻不无困难,我准备救得德麟给送往边疆藏身,随后再设法出脱和敏,务使他们俩和谐无憾,好合团圆,因此我着急见和敏一面征求她的意见,今晚三更天我决计赴吉云之约上一趟凤仪楼。
狡兔三窟,凡事预先必须留好退步,假使那一天我盗得人家主婢出来,却没有地方安顿,那可能糟糕。
想到府上积善之家,高堂广厦定可托庇难人,这便是我今天特来拜望您紫姨姨和老奶的理由。”
说着,他起来给紫菱请个安再向紫云作揖。
紫云还礼不迭。
紫菱她老人家却颤巍巍的道:“哥儿,见义不为无勇也,见死不救非人也,何况和敏与你又秋叔还有那一段因缘。我答应你的请求,救得人来尽管往我这儿送,你放心,天塌下来我老婆子愿意顶,我们也还未必怕和珅。”
她说得气愤愤好像光了火,其实还不过动了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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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5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纪翠又屈下一条腿打扦,笑笑道:“谢谢您啦,老奶奶。”
紫菱道:“你请坐,干嘛跟我客气?”
纪翠这妖怪卖乖,抢了一张小凳子就老人家身边坐,松松地握起拳头轻轻的为她槌起背来。
老太婆不禁乐了,她说:“孩子,你真像你震哥哥,你大概总是很俏皮。我爱震,你九奶奶疼又秋。
我本来住在神力王府,九奶奶死了,你又秋叔伤感万分,我又多病,又秋就有那一股傻劲,跟你震哥吵架,寻死觅活硬要把我接来供养顶替九奶奶的缺,不然的话你今天也还见不到我。”
纪翠笑道:“又秋叔天性纯孝,他那样人是顶难得的。”
紫菱道:“他闹的笑话是太多啦!皇上、皇后连宾天的皇太后都晓得他叫大傻瓜。”
他们老少说着笑着。
紫云却不能那么宽怀,侦空儿截住他们话脚,满脸惊疑的问:“少爷,我听说凤仪楼设有机关埋伏,你不觉得太冒险么?这事跟你来婶子商量过没有?”
纪翠笑道:“订好的约会无所谓冒险,来婶子她自装做专心保镖,不管闲事那是骗人的把戏。
请教,来二叔夺得温福的奏摺怎么会到端王手中呢?还不是她经手弄的神通,这个谜不难猜吧?
由哈密来的年轻弟兄们全不许多管闲事,在她无非谨慎,我可不理这一套,我有我的自信心、自信力,认为该办的反正要办,不欺瞒她就算对得起,她对我也是无可奈何。”
紫菱喜欢聊天,碰着纪翠会胡诲,他们老少吃着宵夜,打开话盒子天南地北这一拉扯,不知不觉夜静更深。
纪翠耳听街鼓频催时间已到,随即含笑停杯从容起立告辞。
检点包袱里带来的行头,一袭青绸子紧身裤褂、软朴头、一双鸡毛织就鞋、一个黑色的狗熊皮套,还有一件东西特别——人皮做的鬼脸儿。这宝贝是蓝燕子燕惕送给他玩的,今天恰好用得着。
当时他打扮停当完全变了一个人,紫菱、紫云不禁同声喝釆!
眼瞧他插上轻红剑挂起镖囊,手拿皮套走到窗儿下,霍地屈下一条腿打了一扦,站起来悄无声的消逝了。
紫云怔一怔这:“老奶奶放心,这位爷的轻功恐怕比震哥儿还要强些呢!”
紫菱笑道:“当然啦,他的大妈崔小翠是一位剑仙,你没听他说自幼儿跟小翠练的能耐,那也还能含糊?”
紫云笑道:“马少夫人也不是什么剑仙,倒是有人说灵狐变化……”
紫菱急忙摆手道:“那里的话?你简直胡说八道。”
紫云笑道:“真的哩!您听我讲……”
她端了纪翠刚坐的小凳子,挨在老人家身旁坐下,她们又开始闲谈。
× × ×
纪翠飞身上屋,施展踏雪无痕绝顶夜行功夫,窜房越舍稳渡如鳞万瓦,眨眼人在奸相府中,隐身一块太湖石后面,翘首眺望对面凤仪楼。
楼外露台上设一张香几,天上细雨蒙蒙,有人倚栏挥袖。
纪翠眼尖认得伊人正是吉云,心里想:这妮子够劲儿,告诉她别烧香,她偏还要赖在台上淋雨……
想着他好生不忍,转过大石头,燕剪掠波腾两步脚尖借力飞登台前,轻轻道:“云姊姊,我来啦!”
吉云没做声,翻身便走。她领他绕着回廊两拐弯闪进侧厢。
桌上点看蜡,她回头看,蓦地吓个踉跄。
纪翠左边手迅速扔下狗熊皮套,揭下蒙面鬼脸儿,右边手伸开去刚好搀住了她。他笑她发愣。
他送地桌旁靠背椅上坐,她挣扎着又站起来。
纪翠道:“你何必跑到外面去,瞧,身上全湿了嘛!”
吉云还是不开口,水汪汪亮莹莹,一对明眫尽管打量人家青绸子裤褂,那不单是全湿了而且还滴沥着水珠儿。
纪翠笑道:“我没点儿关系,寒暑无畏,疾病不侵。怎么样,大小姐预备见我么?”
吉云蹲下去请安,纪翠赶紧还礼。
她这才慢条条说:“爷,回去镖局什么时候又来的?”
纪翠道:“天黑进城,上朋友家混了一会……”
吉云抢着问:“朋友家里,不是神力王府或是东城采花府?”
纪翠怔住了!
她很快又接下道:“爷,您必是哈密傅家人。”
纪翠道:“我姓柳不姓傅。”
吉云道:“傅太夫人桃李遍天下。”
纪翠想了想说:“别问我的来历,我对你和大小姐决不能有一分恶意,我答应帮你们忙营救德麟,救德鳞也还是因为大小姐……”
吉云又抢着问:“你受赵又秋所托?”
纪翠笑道:“不是他,是他的夫人和姨娘紫菱。”
言云忽然凄然涕下,两只手扶住桌沿打颤着说:“前尘不堪回首,想当年……”
纪翠急忙摇手拦住她,慷慨地说:“那是极感人的一桩故事,这故事一向谨守秘密,最近我才由赵家姨娘紫云姨姨口中听到一些首尾。
赵家人一直纪念着大小姐和你姊姊的好处,所以非要图报。现在我不能多耽搁时间,见不见大小姐没有关系,我想,一切事你姊姊总必是作得主意。
第一、我要请教一下事情危急到什么地步?你们家相爷作何打算?眼前德麟人在那里?我有无立即赶往成都的必要?
第二、假定我能够救得德麟出险,我预备送他新疆或许蒙古、西藏,改名易姓成家立业,我保证那是毫无困难。
不过有的话还是不能不说,救德鳞为着大小姐,大小姐本身怎么样呢?这是问题,如果她愿意跟随德麟,我柳纪翠就更高兴负起责任……”
话说到这儿,套间里悄悄地出来了大小姐和敏。
她穿着一件素绸子旗袍,底下平底青缎子绣花鞋,长个子削肩细腰,梳一条碧油油大辫子,天然国色,脂粉末施,一张略带几分圆的俏脸儿,不可增一分肥,也不可再减一分瘦,眉饮春云,眼凝秋水,撩人处却在小口边一对酒窝儿,这个人一定笑起来够美。
可惜她没有笑,如怨如慕洛水神妃不如也,画屏下亭亭小立,含愁送睇下拜盈盈。
纪翠不禁为之屈膝还礼,吉云赶紧过去搀起她,主婢一般高一般苗条,俨然花开姊妹,珠璧联辉。
纪翠抢着先讲话,他道:“纪翠刚对云姊姊所讲的,大小姐你听见了?”
大小姐好像顾虑到时光非常宝贵,点点头便道:“大恩不敢言谢,尚容结草衔环。川督罪无可逭,家父不能为力,灭门之祸终所不免。德麟即可到京志在为父叩阍辩护,家父以为彼来不利,急于设法拦阻,个中已有毒谋……”
听说“已有毒谋”,纪翠蓦地嚼响满口钢牙双眼圆睁。
大小姐痛断肝肠,泪下如雨。
吉云接着道:“相爷今天不见客也没出门,整日守在书房里跟师爷密商对策,魏师爷为人坏得不能再坏,相爷名气不好所作所为全是他所教唆,这次他主张派入京郊绑架姑爷加以戕害……”
纪翠万分按捺不住,猛的一切掌劈去了径寸桌角,灯震灭了,大小姐惊骇得一阵倒退。
吉云叫:“爷,您千万沉住气,从长计议……”
纪翠忽然纵声冷笑!
大小姐那边摸黑爬倒磕头,她哭着道:“和敏决不能借刀弑父……”
听着头碰楼板的声音,呜咽啜泣的声音,纪翠肝胆俱裂,他叫:“云姊姊快送大小姐回去休息,我答应不难为你们家相爷。为虎作伥、逢恶的魏良才死有余辜杀之何碍。赶天亮我出京郊迎德麟保护他远走高飞,回头再设法接你和大小姐离开相府。
东城的铁狮子胡同采花府你们可以暂时住着,管保绝对安全,你们要是同意这样办,我就此告辞。”
吉云她也跪下碰头道:“爷,生死肉骨,我们主婢听你的吩咐……”
纪翠一声再见,人跟着失了踪。
溜下凤仪楼便把狗熊皮套穿上,他是横定了心非要找魏良才算帐。
那皮套子原是傅震的玩物,不单是狗熊,一共有好几种,傅震做了官不好意思再要这些东西了,全部藏在哈密老家。
章小玲东来,偷得狗熊视同宝贝。
今天纪翠硬要借用,他算是第一次试验这劳什子,肚皮下开膛,穿时很便当,项皮下留窟窿探首,前两蹄伸手,照样可以站起来使用兵器打斗,爬倒下去缩进头,双掌扑地,据着短尾巴蹦蹦跳跳,那确是顶好玩的。
纪翠不脱孩子气,他就是越玩越高兴,路经护院们值夜那一个碉楼,遥看走廊上地下支着几个大灯笼,圆的扁的全有。
屋里真热闹,至少有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大方桌抓骰子赌钱。做庄家的神气十足,眼睛睁得圆彪彪地看定桌面赌注,那个人可不正是花豹温克?
纪翠心想行刺魏良才,就也不敢去惊动那些奴才鹰狗。
闯出花园,人又上了屋,倒是被他躲开好几处机关埋伏,屋上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找到了白天到过的那一个签押房。
刚待飘身下地,忽觉得屁股上碰着什么东西,反手摸摸尾巴没有了。
这一惊不小,火速跳开去翻身回头,恍惚前面丈余远有个人的影子摇幌,一时羞愤交集三不管挺手中轻红剑奋跃疾追。
那个人的脚程极快,怎么追他也还是跑在丈余以外,追得火发,胳臂窝里夹隹剑,发出一枝小弩箭。
这暗器他练得到家,很可以说百发百中,箭闪一点寒星射奔那人后颈。
前后距离很近,满以为必然成功,就没想人家那么高明,好像脑后长眼睛,猛可里挫腰伸手,攫住箭飞过女墙。
纪翠追上墙,瞧下面是街,心里顿时明白来了出林莺,意在制止他杀人,他想:“来婶子的轻功还能比我好?”
不服气下去尽力穷追,这一再追竟是把人追丢了,他惭愧得浑身淌汗。
那边街角拐弯处出现了章小玲,撮口嘘声打个招呼,迎上来笑声道:“告诉你上东城铁狮子胡同讲话哩,这拿去吧!”
他递给他狗熊尾巴和那枝小弩箭。
纪翠脸上热刺刺地问:“是来婶子吗?”
小玲道:“不是地还有谁嘛?谁能有这么快身法呀,你开眼界啦!”
小玲他的本顿不那纪翠,自小儿饱受奚落,现在他借机会报复。
纪翠没话说,只好跟人家一同回去采花府。
莺已更换好了衣服,等在十一老姨太紫菱屋里见他,正襟危坐,神情显然不大好惹。纪翠老着面皮上前挨骂。
她冷笑着道:“少爷,你真是既聪明又机警。我要请教,白天上人家里踏看,晚上就去杀人,这算聪明机警么?
魏良才住在那里你还不晓得,签押房周围有多少埋伏,你分明也是一无所知,糊里糊涂的即要往下跳。
当时既然发觉背后来了人,这人如果有恶意,他是不是只想割取你皮套尾巴?你那一弩箭应该怎么样解释呢?”
几句话教训得纪翠夹耳根带脖子一片通红。
纪翠为人好强,自尊心很重,可是他讲理,错了认错,输了认输,否则就不够说是佳子弟,当时他挨了莺一顿奚落,俯首受教略无怨言。
莺反而弄得不过意,笑起来道:“少爷,你再听我说,那大花园碉楼底下有个地洞,洞里一列三间排石屋,和珅常跟一班心腹躲避那里头筹量讹人的诡计。你离开凤仪楼时魏良才还在洞里,要找他比登天还难。
再说签押房,那地方正是受贿贪赃藏垢纳污的所在,你白天还算去过,怎么说的都没注意到厉害。
魏良才坐的大靠椅下面装着两枝钩镰枪,那一张紫榆木桌子两旁可以出来十枝淬毒弩箭,窗前一排招待客人就坐的木凳子全会下降,直接把恶客沉入水牢。
屋顶上暗设捉人的铁笼子,地板每一块皆是活动的陷坑,橱柜无非机关,窗户上尽多削器。
总而言之那屋子可比蛇牙虎口,你要往里闯就只有倒楣了。院子中变化无穷,花台、台阶乃至一草一木,均属埋伏,跳下去顷刻骨肉化灰。今天我告诉你明白,嗣后不许你再往冒险。
我们在京城万万不可杀人,杀人管保愤事,别以为我们来帝都设镖局的目标任务掩蔽得谨严,要晓得洞悉我们秘密的大有人在。
恭王府和端王府不必说,皇上还不过不痴不聋,你若是坏了和珅,他决不能答应,势必至牵累又秋叔震哥哥。
救德麟促成他们夫妻团圆我不反对,但必须计出万全。德鳞这两天该在西安府途中,我刚遣小莲星夜兼程驰往相机行事。局中恰好接下一批上迪化红货,我想派你和小玲保这一趟镖,一切我自有安排。
现在你出去换衣服,全套行头连兵器统交小玲带走,你赶天亮骑马出城。其余的事我自有打算。”
听完了话,纪翠跟小玲去了。
莺和紫菱、紫云另有一番要事商量。
纪翠天快亮时离开采花府,莺也只是先走一会儿。
纪翠等到城门开,飞马疾驰长辛店。
莺却已经回来大半天,她的夜行本领实在高明,不由纪翠不五体投地敬服。
当日纪翠同小玲上总镖头后楼领镖旗起镖,默地听取莺面授机宜。
午末未初光景,弟兄俩启运镖车扬长出京,一路上走得飞快。
赶到郑州,乘夜分途,一笏墨黑马坐骑上换了冒牌假货柳镖头。
那是从人中挑选出来的一名子弟兵,相貌身材跟纪翠大概差不多,不细心看很不容易分别,这当然都是计划。
纪翠他本人打扮一身行商服色,土蓝布大褂,圆头厚底青布鞋,腰缠大带,掖个肮脏褡裢。
初夏天气头上却要来个毡帽子,戴上人皮做的鬼脸儿,晦气色拖着一叠皱摺,浓眉毛,钩鼻子,满口嚼着红槟榔,唇边留几根老鼠胡须,老是翻着大白眼,驼背跷脚走一步打个踉呛,这样的怪物还要出门现世。
带的行李也是顶讨厌,包囊雨具,乱七八糟的被卷儿,故意赁一匹大鳖驴沿途蹒跚,不等上路、落店,全没人理会他,因为尊范实在不堪承教。
章小玲和假货柳镖头保着镖车驮轿,早就去得老远。
纪翠弄个大蹩驴那能走得快?
原来这也是计划,莺算定和珅决不敢于京郊冒昧行事,他可能多走一步路,遣人西来截劫。
来人还不能多,了不起四猛兽中派一两个。
黑虎单臂目标太明显使不得,白象笨不好用,花豹没有空,派的必是青狮查猛、蓝麒玉渊。
此二兽本领有限不难打发,特教纪翠走慢些让他们追上设法挡之,因为前头已有李小莲姑娘,这样她才有从容时间找到德麟引他亡命出关。
人究竟不是神仙,算可不能必准,饶他纪翠怎样缓行,倒底还是没有等着什么。
这天他到了西安府,后无追骑,前查不出德麟消息,而且连小莲的踪迹也不见,通衢闹市,酒肆茶楼瞎跑了两天,不由他心里不发慌。
却也亏他百忙里忘不了览胜寻幽,大晴天傍晚时光,他逛上城南慈恩寺。
寺里有个名塔,叫大雁塔,浮屠七级,题名唐代及第文人,儒林佳话,古迹千秋,到西安府不登大雁塔,那你是白来了。
这会见塔下围满了游人,围中是一位半瓶醋酸秀才,拦住一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约莫十四五岁,圆姿替月,双眼流星,长得很不错,却只是皮肤暗晦色不太白净。
青布包头青布裤褂却有一对好小脚,手中牵个竹篮子,篮里装一些破布,样子像是缝穷的姑娘。
酸秀才一只手牵着身上蓝宁绸衫子下襟,一只手就抓紧了姑娘的竹篮子不肯放。
据他说衫子是借自朋友的,刚才登塔挤裂了一个钮子,花三文钱请姑娘代缝,姑娘她把衫子撕破了一大块,他要她赔。
姑娘说衫子至少已穿了五十年,料子腐烂了不管事,缝穷不代缝绸料子,说过了不会缝,他偏……
情形显得很缠夹,酸秀才着急得脸红脖子粗,姑娘耍无赖反而要他三文钱。
纪翠隐在人丛里看姑娘正是小莲,他不禁好笑!
姑娘好像不堪受窘,她的亮眼睛直望着对面一个少年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一二岁年纪,宽额丰颊,海口河目,有一只端正的鼻子,配一双插鬓长眉,阔打扮,大派头,绿罗衫子纱马夹,纱帽子高缀珍珠,仪表颇有几分英雄气概,但带着满面愁容。
纪翠肚子里暗暗叫着惭愧,料到他当是川督公子德麟无疑,小莲既然在耍花枪,他乐得旁观自在。
少年人忽然生气,跺一下靴底儿踱进围中,袖口里突的抖出一枝摺扇,扇柄儿转一转,轻轻的敲到酸秀才抓住竹篮子的手臂。
他道:“兄台,请放手,她还是个小姑娘……”
酸秀才蓦地大发酸风,双脚跳着皱眉叫:“关你什么事,你拿扇子打人?小姑娘怎么样 ?小姑娘杀人就不要偿命……”
少年冷笑:“她并没有杀人,老兄的比喻未免不当。”
酸秀才大怒叫:“你看浪蹄子三分姿色自作多情……”
少年喝一声:“你住口……”
立刻人围里走出四个跟班模样人物。
少年急忙摆手,四跟班站住了,酸秀才也就怔住了。
少年态度变得很慈和,他向酸秀才拱拱手道:“兄台何必动气?凡事有个商量,请听我说,你要姑娘赔衫子,还该想想看她是否办得到,办不到逮住她又有何用?你的衫子果是别人的,那自然非赔不可,你也总是必有为难,这样好不好?我代赔。同是读书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就不要客气……”
没等人家回话,他扭回头吩咐一声:“给十两银子。”
四个跟班里有一个手上拿着拜盒,打开来取一对元宝给放在姑娘竹篮中。
姑娘道:“相公,我说,你的绸衫子最多值不了一钱银子,你好意思要两个,一个嘛已经是一本十利,这算我抬举你发财,留一个啦,留一个给我谢劳。”
酸秀才早把银子抢到手中,姑娘可捉住了他的袖子,酸秀才不敢扯,扯可能断臂,他弄得很尴尬。
少年看着为之解颜一笑,他说:“姑娘,你别淘气。”
姑娘道:“你因为他是读书人给他元宝,我也读过书,我也会做八股文章,承讲,破题,怎么样,你给不给?
再说,嗯。你批派我淘气,谁淘气谁不淘气,你还没查明白。他的衫子根本好好的,他拖着要我缝,还嘻皮笑脸说我长得美,手美脚更美,还要……”
酸秀矛顾不得衫子,挣脱身拔腿飞逃。
姑娘拿着半截衫袖直送到少年面前,撒娇道:“人跑了你赔人,我非要讹诈他一百两银子,否则见学台评理,管保革掉他命根子——功名。”
少年笑道:“你的本事不小,懂得做八股还会见学台,讹诈人要犯罪的,你晓得不晓得?”
姑娘道:“我不怕,我要钱,我不得已……讹诈比贪赃又如何?未见得也要闹个杀头、弃市、破家、灭门、奔走呼救。”
少年大惊失色,猜破姑娘必有来历,决不是缝穷的女孩子,他沉住气问:“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姑娘道:“我姥姥病死城内义成客店里,我要钱买棺材。”
少年道:“你撒谎。”
姑娘道:“行善必有好报,信不信由你。”
说着她一手挽住竹篮儿,一手反捉背后大发辫,一步三跳的走了。
现场的人马上议论纷纷,有人骂她疯丫头,有人指是刚出笼的女骗子,有人可疑她吐辞不俗,分明像是好人家姑娘。
那少年人不用说,自是德麟。
他看透姑娘几分光,心头老是留个疙瘩。
他边走边盘算她该是干什么的,走到大雄宝殿回廊下,那儿又是一场风波,三四个香火道人擒住一个驼背跷脚、满口烂嚼槟榔的人狠殴。
槟榔这地方少见,这就有可疑。
他踱过去看,跟班深知大少爷奸管闲事,他们代问为什么出家人殴人?
道人说贼汉子偷吃佛前供品,打破了大花瓶。
汉子大呼求救,冷不防窜起来抓住大少爷一条臂膀,那只手是真脏。
一个跟班站得近挥拳便打,却让大少爷伸出右臂格住。
汉子收回手,大少爷瞧衫袖上留下四个黑捐痕,他也不过皱一下眉头迈腿走开。
汉子哀叫,叫得那末凄惨,大少爷不由又转回头。
听那汉子叫得难受,他又转回头亮声儿道:“和尚别打人啦!高标给他们几两银子算啦 !”
那一位拿拜盒儿的跟班叫高标,他显然很不高兴。
和尚慧眼识贵宾,他们接到手五两重一锭银子,快活得慌不迭合掌膜拜,一窝蜂赶进知客堂报功。
知客僧立即出迎,是一个财运亨通满面红光的胖和尚,虽则来得仓卒却还是披上了锦烂袈裟,只是未及抢着提炉拈香罢了。
天底下俗人无过知客,德鳞不免感到讨厌,他拱手谢绝了大和尚逗他拜佛,大和尚非要请他客堂待茶。
这当儿那挨打的驼背汉子也踱上了拜墀,他懒洋洋地道:“这样闹不清,和尚要钱,不给不行,和尚拿缘簿来啦,高标交一百两,五十两你主人的,题上甄麟。
五十两算我的,我叫贾敏,聪敏那个敏,可别弄错。你要是爱写字呢,多写一个字和无妨,和敏,和敏呀……”
他翻身又蹩下了拜墀。
大和尚慈悲犯不着生气,四个跟班可有点捺纳不住。
德麟又赶紧摆手道:“你们先回店,高标留下一百两茶仪。”
边说边抢步追踪漠子。
那汉子走得还真快,德麟斯文人那好快跑?
他只能紧跟,跟出山门才跟上。
汉子前头高声自语:“大秦景致碑,宗教史上多有价值的东西,不去欣赏却找知客僧装阔……”
德麟大奇,靴底下加劲,大踏步赶向前,他们俩前后就只差一个肩儿。
汉子低道:“大祸临门,进京找死,俱死何益?昔有伍员。”
德麟心颤不已,轻轻叫:“先生……”
忙挤上去,走了个并排儿。
汉子没理他,喃喃地又道:“路上有刺客,京行去不得,銮仪卫出身的有一手灭口妙策……行善的人必有好报,义成客店里死了人,你管不管呀……”
这两句大声,下面又是悄语:“三更天见,别带从者。”
说完,他东张西望,眼觎前后无人,猛的一个虎跳,一跳两三丈,转瞬间人便丢了,德鳞就只剩了发怔的份儿。
义成客栈果然死了一位老太婆,年纪还不算小。
随侍的有个孙女儿,看样子也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儿跟白天的那位缝穷姑娘差不多,她叫莲子。
缝穷姑娘大概是路上跟人家祖母孙儿搭上的帮,她自称莲花儿。
老太婆下半天未初咽了气,耽搁的时间不算久,可是天热,谁愿意大热天跟死人同住一个店?
先来的卷起被卷儿搬家“后至的过门不入。
老掌柜认倒楣,报官张罗后事,夥计们没兴趣照料死人,干脆躲开了,店里冷清清剩下莲子。
老掌柜领地保回来验尸,地保出主意打发莲花儿陪同莲子上街求乞。
莲子爬在店门口痛哭,看的人有,做好事的人无。
眼错不见莲花儿趁热闹溜,老掌柜急得破口毒骂,进一步便要强迫莲子插草卖身。
莲子不干,老掌柜嚷嚷,刚吵得不可开交,莲花儿回来了,一把拖起莲子,她说她找到了东家帮忙。
天刚黑,东家还没到,店门外来了一位驼背客人和一匹蹩驴。
老掌柜没好气,打量着客人怪样子未免更加几分不开心,老世故狗眼看人低干脆拒绝,说是店里死人忙,夥计全走了恐怕招待不周。
汉子说没关系,出门人什么事全会,不劳驾夥计们倒是便宜省几文赏钱。
他拴上蹩驴子便去卸下乱七八糟的行李,老掌柜翻下脸硬说没有铺位,汉子说他愿意顶死人的缺。
老掌柜还不行,莲花儿讲话啦,她讲:“老掌柜,你没道理,谁又能顶着房子走路呢?开旅店不接客,没有那回事……”
老掌柜嚷嚷要揍人,那边来了德公子。
莲花儿叫:“做好事的来啦!”
德瞵紧走近前,他还没开口,老掌柜急忙请安!
德鳞轻轻道:“你们吵什么?”
莲花儿笑笑道:“死尸卖不出现钱,好心田的掌柜他要人家姑娘插草货身……”
老掌柜向姑娘瞪眼,压声儿道:“回爷的话,原是地方出的主意。”
德鳞道:“那怎么可以……”
扭回头又道:“传地保,赶散闲人。”
他带来的两个跟班立刻翻身向四围挥手,驼背的怪客人跟一句“传地保,赶散闲人”,乘机追在德麟背后进了店。
老掌柜还要挡驾,德鳞道:“掌柜的,你不像话,请两位姑娘进来。”
怪客人又跟一句:“请两位姑娘进来!”
两位姑娘进来了,她们后面随着地保。
地保看德麟穿得阔带有跟班,眼光那能含糊,慌不迭爬下磕头。
德麟道:“你不要问我是谁,横竖我冤不了你,这里的事你瞧着办,花多少银子我给。”
莲花儿说:“给他一百两纹银,棺材、抬工、埋葬全包。”
德鳞道:“那恐怕太少。”
莲花儿笑:“五十两总够,剩五十两掌柜地保秋色平分,要是能快一点儿了事呢!多给五十两那也值得。”
怪客人接嘴又道:“快,赶三更天以内办妥给一百五十两。”
德鳞把眼看住地保,地保打扦回道:“现在还不过初更天,小人一定赶得及。”
德麟叫:“高标……”
高标送进了一包袱银子,德鳞道:“我给两百两,掌柜的帮忙地保料理,要为老太太预备几件衣服,棺木要好的。”
地保老掌柜同声答应了一连串“是”,欢天喜地的飞奔出门。
莲子姑娘跪倒垂泪谢恩,德麟急摆手连道姑娘请起。
莲花儿低道:“你还像个行善的人,天老爷不是亏负你……”
老掌柜忽然去而复来,哈腰陪笑道:“请爷的示,要是有人肯娶莲子姑娘的话,是不是也有个商量?”
德麟没敢作声,莲花儿直点头。德麟就也会糊里糊涂拿出主意,他道:“要清白的人家,家里过得日子可以,男人不能超二十五岁,残废的不要,不识字的不要,不会谋生的不要,有婆婆没有小姑叔伯的要得。”
莲花见笑:“咦,顶内行!”
老掌柜拍手道:“全对,爷,恰是有这样人家……”
莲花儿道:“让他们家娘儿俩来找我们,你跟地保办你们的事,记着两百两银子只买你们一个字快。”
说着,她抬手赶人。
姑娘变得顶神气,比前两天情形不大相同,老掌柜肚子里见怪,可是他还是笑,笑着诺诺又走了。
老掌柜走了,莲花儿又道:“善门难开,救人救澈,不为莲子姊姊找到归宿,她不免流浪异乡,甚至堕落,等会儿人来了,大家假使都认为满意,你给多少赠嫁?”
她正视着德鳞问。
德麟道:“你说,两百两太少么?”
莲花儿笑道:“不多,怕不怕有人不高兴呢?或且他要看作骗局。”
她的眼睛就又移到高标脸上。
德麟道:“不,他倒是常劝我多做些有益于人的事。”
姑娘间:“他算得你的心腹?”
德麟道:“我自幼儿由他带大的。”
姑娘点头道:“那很好,嗯,劳动贵管家把门关上,还有一位请就在外头守着别让人进来。”
说着,她大刺刺地竟去柜枱里坐。
高标这会儿瞧姑娘全像满洲阔人家大姑娘,俨然唯我独尊简直专横不得了,心里动疑非要看个明白。
他遵办出去吩咐了同伴几句话,回来便给关上了门。
耳听姑娘慢条条道:“鳞哥哥,您太小气,给五百两啦,我奉陪。”
没看清楚她从那儿拿来的,两边手拿个两对赤金元宝。
那位怪客人恁地向怀中一采手,却也扯出了一串珍珠,一共还不过十来颗,可是够大够圆宝色一等。
珠和金排在柜枱上,光釆耀目!
不但是高标呆住了,德鳞脸上也变了颜色。
怪客人笑道:“我好意思不凑个份儿,莲子姑娘听我说,这是我们兄妹一点薄敬,我们只能暗赠未便明送,等等人来了你要仔细相,别害羞,毕生大事,错一步抱恨终天。”
边说,边向莲花儿要了花手帕包上珠串金元宝交给人家。
接着他又道:“拿去,你就都不要客气,我们决不是行侠仗义,大不了管闲事。现在你回去屋里,我们还有要紧的话跟这泣公子商量。”
他拱拱手,莲子只好爬下去磕了一个头走开。
德鳞作揖道:“前辈,我可否请教……”
怪客人忽然仰天大笑,转个身,扯下了脸上鬼脸儿,轻轻道:“请看,我到底比你要大几岁?”
德鳞、高标都吓得一阵倒退。
他从容再戴上那鬼脸儿,冲着高标道:“我们兄妹受你们家未来的大少奶和家大小姐和敏所托,不远千里由京都赶来搭救大爷性命。
你要是能相信我们,就必须劝大爷听我们的话。你们家大人听受和珅教唆,积压军报,侵尅征粮,温福密摺参奏入朝,上论交朱奎查究。靖王、恭王主张严办,眼见你们家大人是毁了,和珅不但无力包庇,为着保全自己禄位,他还要落井下石,晓得大爷进京,认为于彼不利,顾不得翁婿之亲,他定计杀人灭口。
刺客已在途中,算起来早晚必到,进京万无生理,回去成都何异投火飞蛾。为今之计,只有让大爷变姓易名远走新疆避祸,由我的妹妹保护他潜往哈密,那地方可以安身立命。
伍尚从父死无益,伍子胥报仇有日,要记看尊大人的仇人是和珅。朱奎、端王等他们就不过为国执法。和珅帝眷方殷,在眼叫没有人能够扳倒他,你的原定叩阍计划根本也不是办法。”
最后几句话他是看着德鳞说,德鳞忍不住怒发冲冠,气急攻心讲不出话来。
高标爬倒地下,乱碰了一阵头刚要诉说,外面那个守望跟班蓦地推开门进来,瞥见高标跪在怪客人面前,不由呆住。
德鳞叫:“安平,有什么事?快讲!”
安平打扦儿回说:“店里派人找大爷,说是京都相府来了人……”
高标猛的跳起来,莲花儿柜枱里笑嘻嘻低道:“别慌张,慌张四川话要不得,鳞哥哥回去稳住来人,旅店里他们决不敢下手,要你走答应他们天亮动身,他们必会拦阻你带四个跟随,你不妨准予遣散……”
高标急忙说:“不,高标不能离开大爷。”
姑娘道:“留你一个也好,你放胆跟大爷登程。这儿到潼关走快些了不起两天路,在这条路上我们自有安排。去,这里事留给我们料理,你们就都不必费神。”
讲完话,她挥手赶人。
德鳞只好带高标、安平走了。
他们主仆走不了多久工夫,店门口来了一位四十余岁寡妇领一个十八九岁模样后生。
女人自称刘氏,后生是她唯一的遗腹孤儿。
她说她们母子有一家杂货铺子,虽然小得可怜,但还可以勉强渡日……
后生叫国栋,念过几年书,顶聪明,满老实,讲话时脸红红的。莲花儿直瞅他,他可不敢看她。
母亲也长得干净,样子还很能干。
当然,不能干又那能守节抚孤立业成家?
她会讲,莲花儿会查!
未了莲花儿道:“做好事的是刚才一位公子,他有事去了,交代我跟这位客人尽一分心,我们完全满意了,我这就去请莲子姊姊自己定……”
这儿的老掌柜和地保做媒,应办的手续也还是要办的,然后你婶子领新娘家去从吉成婚啦!
婶子你苦志抚孤守出来的日子,惊天地感鬼神,该有一房好儿媳,我的莲子姊姊美容貌好性儿一手能耐,你恭喜啦!”
她溜出柜枱向人家道个万福,笑着跳着往屋里去。
那刘氏绝想不到一个缝穷的女孩子,言语神气这么高明,她是惊绝了!
那边怪客人接着道:“莲花儿是我的堂妹妹,她好玩我要迫她回去,我们榆林人跟莲子姑娘并无任何关系,你对我们千万别客气,赶天亮我们就得上路……”
讲着话,莲花儿搀莲子出来了。
事实上,莲子姑娘是白出来的,她还不是一切听莲花儿的吩咐,出来了,风颤荷花乱点头。
莲花儿一旁叫:“成啦!刘婶子,马上那位做好事的公子还要给莲子姊姊送五百两赠嫁银,您是人财两得,明见好歹也要弄两枱酒请请街坊邻居,一来嘛您婶子的面子,二来我莲子姊姊的风光。现在让莲子姊姊拜见过婆婆,您婶子还得劳驾帮帮忙老太太的后事,亲戚嘛……”
说着便教莲子跪下磕头。
刘氏慌不迭拔下头上一枝银簪儿给插了定,她是欢喜得无计圆扬,没口子叫出一连串“是”、“应该”、“谢谢”!
总而言之她搅得语无伦次,亲自扶莲子退回屋里,翻身抢出来分发国栋家去拿白衫儿。
这时候老掌柜和地保带着一批人抬棺材来了,莲花儿又坐到柜枱里去,什么不管啦!
没到三更天,死人装进棺木里抬去掩埋,送殡的有老掌柜、地保和一些专门赶热闹的街坊。
刘氏搀扶莲子,国栋执半子礼挂孝上白。
一个落难的老太婆临终博得如此收场倒是很难得。
送殡的回来,刘氏母子苦苦邀请怪客人、莲花儿上他们家铺子去喝两杯,乃至莲子也帮着劝驾。
怪客人推辞年老体衰不堪熬夜,莲花儿说累煞了她要睡觉,躲到房间里关上门,硬不理人。
莲子只好爬在门儿口磕了一阵头,流几点感激眼泪跟随婆婆丈夫离去。
他们大夥儿还要赶往悦来大客栈拜见德公子道谢叩辞,德鳞却给了莲子价值一千两银的金叶子。
奉和珅密谕前来绑架德麟加以戕害的鹰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恰是一双,而且正是四猛兽中的青狮查猛蓝麒玉渊。
这儿要补叙一下,和珅为什么不放过德麟?
要知道千古巨奸大憨都是绝顶聪明人,他算定国泰由他一手牵拔,贵跻封疆大吏,受恩深重决不会攀扯到他。
但德鳞就不能作此一般看法,志在救父何不可为?
刘中堂朱协办恭王父子端王爷,那班人针对的还是他和珅,德鳞此来求不到他和珅的包庇难免衔恨,势必至投控他们那班人,那班人还能不教唆他狠咬他和珅一口?所以绝不能让他德麟进京。
奸无非不近人情,利害当头那里管得翁婿关系?杀人灭迹,造个谣畏罪潜逃,岂不轻松 ?所以……
德麟对于怪客人所讲的是不是完全相信?也许未必尽然,他还不过将信将疑,肚子里有个提防罢了。
八旗子弟大概都会两下子弓马,那也算是练过的,练过的人总有几分胆气。
德鳞并不怕查猛、玉渊,以为两个人嘛,那还不容易对付?这也就是公子哥儿不懂事轻率的地方。
当时他回去悦来客栈,见过查玉两贼自有一番盘问。
贼人伪称相府家奴,拿出魏良才一封密信。
德麟看了信,答应他们天亮一同动身。
查猛果然请求他别带跟人,说是恐怕招摇误事,不但请求甚而力争,最后谈到单带高标一个,查猛还要噜嗦,德麟不由沉下脸排起姑老爷威风,贼人这才不敢多说。
天色黎明中,德麟、高标主仆两人改扮个行商模样登程,他们听从了狡贼玉渊的建议。
德麟挂上雁翎佩刀,高标暗里也有个准备。
他们离开悦来客栈以后,那留下三个跟随中叫安平的,立刻赶到义成店找怪客人和莲花儿报信。
老掌柜说人家兄妹四更天走了,留下话请各位大爷尽管回去成都,说是公子此去定可平安决无危险。
安平到底不能放心,他跟他的两个同伴仍留悦来栈住了几天,也还跑了一趟潼关,究竟没查到一点消息。
他们原都是忠仆,无可奈何只得掉头赶回四川,那知道国泰已经接到严旨,全家由水路解京入牢。
潼关,大约建于后汉建安朝代。当时曹孟德在这地方认过倒楣,让马孟起西凉兵马杀得大败亏输。
这个关雄当晋、豫入秦隘口,东接桃林,西薄华山,南负商坂嵌壁干霄,北瞰黄河洪流如带。
关,挺峙其间,确有一夫当关,万人莫逾之概。
因为地居山西、河南、陕西三省水陆冲途,商旅自是相当热闹,但也不免时有劫抢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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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5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这天薄暮时光,天阴欲雨,出关四匹快马疾驶东行,正是青狮查猛、蓝麒玉渊两猛兽和德麟、高标。
玉渊一马当先,查猛断后,德麟、高标联辔夹在当中。
漠漠荒郊,阗无旁人。
高标抱紧鞍桥直打哆嗦,德麟却还能矜持像个没事人儿。
蓦地远远处出现了一匹黄马迎面而来,高标心安,口里暗自念佛。
怎晓得来骑越来越近,望清楚了马上人紧装蒙面,而且手中还亮着一枝宝剑,看样子显然是贼。
德麟忽然醒悟,火速勒马斜出。
查猛大喝一声:“不要怕!”
他腰间长剑就也离了鞘,不客气遮拦住德公子去路。
德麟叫人家假名:“胡良,你向前挡贼!”
胡良并没听他的话,走前面冒称做商仁的蓝麒玉渊可也拨转了马头。
这情形还有什么再值得考虑?德麟猛可里抽出雁翎刀,先下手为强,三不管刀奔查猛左肩。
查猛挺剑挑刀,火星起处,德麟刀翻人仰,玉渊马到,顺路人情剑砍高标堕地。
德麟自知不敌,百忙中眼观前后左右,那里有怪客、莲花儿的踪迹?死了心,他厉声问道:“你们都是和珅派来行刺的?”
查猛好像有点难为情,他摇摇头道:“不,我胡良和他商仁还有那边那个李理跟国泰有仇……”
德麟冷笑:“魏良才的信,我认识他的笔迹……”
他马退六七步以外,横刀自卫。
玉渊道:“你既然都明白,那就怪不得我们。”
玉渊夹马前冲。
德麟决计死战屹立不动。
查猛叫:“且慢,老二,让他自己上吊嘛,我们三枝剑对付一个书生怪不好意思的。”
德麟道:“放我走,我把随身的珠宝全给你们。”
玉渊笑:“废话,你死了,我们还怕你带去了什么……”
那边那个贼正是花豹温克,他拿剑交到左手,右手托起一枝镖,高声叫:“我劝你不要走,走何处藏身?教官府抓你解京砍头倒不如今天了债,你学过接镖吗……”
手扬镖发,镖曳一阵寒芒。
德鳞来不及躲闪,马前草丛间霍的飞出一只大鸟,扑扑一翅膀掖去了镖。
不是鸟是人,人讲话:“我学过,奉还啦……”
口里这样说,镖却转送了玉渊,跟一句:“你商仁杀人该死……”
玉渊应声倒跌马下。
在场的连爬在地下快要咽气的高标,四个人八个眼定睛看,看讲话的是个女孩子,浑身上下一色青,只有左手一枝剑雪一般白。
查猛、温克翻身下马,同时大叫:“丫头你是谁?”
姑娘艺高胆大,笑吟吟回话:“我叫千手准提佛,怎么样?你们跟国泰有仇,犯不着找人家儿子讨债。”
查猛、温克听说千手准提,不由怔住!
青狮查猛糊涂,花豹温克还不过见事稍缓,他蓦然惊醒:“不对,千手准提胡吹花该是一位老太婆,这分明还是个未出嫁的黄毛小鬼……”
想着火大,奋怒挺剑疾取姑娘。
花豹在六猛兽中不是第一等脚色,可是他的剑术还不太含糊,几手猛劲见冲、错,对方要是稍为差些儿的恐怕就未必吃得消。
今天他碰着李小莲难免糟糕,姑娘的天伦李燕月,祖母燕黛,燕黛号称剑侠,她老人家的本领仅仅略逊胡吹花一筹。
燕月在平辈弟兄们间绝伦超群出类拔萃,勉强一点说也许只有南天燕子郭燕来差堪比拟。
小莲的生母赵楚莲,她的能耐西出长安不见“佳”。然而二妈妈——燕月的二夫人郭小绿,她的拳剑又是姊妹们里魁首班头。
姑娘天资好,一家人视同掌上明珠。
五岁起跟二妈妈练,八岁追随爸爸勤修,十岁满从祖母更求深造,跟前又做了出林莺的得意高徒。
人生在学就苦找不到良师,她小莲可谓得天独厚,无论那一部门功夫,都未肯有让柳纪翠。猛兽们又怎么行?
温克三度狠攻,姑娘一味耐守。
她冷静地测量敌人底细,这一看透人家不过尔尔,突的翻腕推剑,紧接着剑腾人跃,她施展开善天女神剑。
这种剑虽属左道旁门,但轻巧热闹使发时非常好看。
温克倒也识货,一边接招还招,一边大叫:“丫头你是峨嵋派门人……”
姑娘笑:“不是千手准提佛弟子,也必出红云老师太门墙,谁认识峨嵋派青花妖道……你李理大不该搬弄毒镖,本姑娘替天行道,非要你纳下性命……”
嘻口笑,亮声儿叫,剑作龙吟虎啸,两三个回合以内,便把化名李理的花豹温克杀得只剩招架之功。
青狮查猛眼见情形不得了,顾不得一切,急忙舞剑夹攻。
姑娘又叫:“你胡良还有几分天良,姑娘不难为你,你躺下躲开啦!”
叫声里,剑起风扫落叶,倏耸身连环鸳鸯腿化蝴蝶双飞跌,双跌并中查猛前胸,他乖乖的翻出去滚个老远。
这时候场中多了一个人,那就是驼背晓脚的怪客,谁也没看见他怎么来的,来了便奔高标,高标可是不中用了。
他接收了死人随身夹带,回头再去闷呆在马背上的德麟要魏良才的信,拿信放到看镖身亡的蓝麒玉渊怀中,恰好青狮查猛中脚摔到他身旁,顺手见按住捆个结实,然后给堵紧嘴抗上肩头。
他走他的,边走边嚷:“大妹子,天黑啦!别开玩笑了,前面路旁有个土地庙,那儿见。”
姑娘叫:“好嘛,我这就打发豹儿上路。”
听说豹儿,温克心惊失措,姑娘乘机剑演拨草寻蛇,温克伤指堕剑,她的剑追进去毒蟒钻窝,一声惨叫,豹儿归天。
她神情自若,慢条条收剑回顾德麟。
德麟慌不迭弃刀下马,感动心脾反而无话可说,怔怔地拱着手张不开嘴巴。
姑娘植剑于地,笑吟吟道:“把剑拿去擦掉血迹,你的马太差,我替你选一匹能走的,尽一夜工夫我们至少要跑三百里路才好。”
姑娘选定花豹温克的黄骠马,却给掉换了德鳞大白马的鞍监辔头,急匆匆地便请德鳞赶路。
德麟坚持掩埋高标,姑娘说留下死人和魏良才的信另有作用,力劝他别闹妇人之仁。
德鳞不敢过份执拗,他拜了尸体两拜,挂两行眼泪凄然认镫上马。
马背上回头看姑娘徒步跟随,他赶紧又跳下地,要去牵查猛的赤马让姑娘骑坐。
姑娘叫:“傻瓜,大哥哥骑走了高标的马,这里死了三个人要有三只牲口对帐,别管我的啦!”
叫着还要跳两下小脚,德鳞只好又上了鞍。
姑娘向马屁股上拍一掌,马去如飞。
姑娘追逐后面紧跑,德麟实在过意不去,他使劲勒马。姑娘不等他讲话,腾一步再拍马一掌。
这一掌大概拍重了,马负痛顿断缰绳奋窜狂奔,旗人子弟骑马是会的,德鳞倒是还能够支持。
马快姑娘跑得更快,眨眨眼地反而窜出马前。
马前发现一座小小土地庙,庙前大树旁拴一匹红马,鞍桥上挣半枝香,夜色迷茫中香火儿迎风打闪。
姑娘扭翻身伸手笼住德麟黄瞟马嚼环,不晓得她有多大的臂力,马四蹄哗刺刺一阵响,溅进几点火星颠一颠站住。
姑娘笑笑道:“大哥哥来了又走了咦,你不瞧香只剩下一半呢。”
德麟下马喘着气作揖,他道:“姊姊,你莫不是神仙下降……”
姑娘摇头叫:“我说,你是有点傻,别胡思乱想好不好?我叫李小莲,大哥马纪翠,他在京都大明镖局当镖头,改母姓姓柳,为的是遮掩奸贼和珅耳目。
我们原都是义勇侯傅纪宝太夫人的徒孙,现在你明白了么?你不要可疑我们会受和敏姊驱使。
要知道敏姊姊人不错,你麟哥哥也是颇有贤声,所以我们乐于为用。侠义门人干的无非济困扶危,义之所生,虽死无恨……”
德鳞急忙又作揖,姑娘拖他往庙里走。
庙矮仅可抬头,神前却也设有供案,案上模糊摆着一大堆东西。
姑娘练过夜限,一下就抢到火招子幌亮,照见一张白纸写着六个大字“化装,易容,快走。”
其余是水袋、粮袋、包袱和由高标身上接收的珠宝金银。此外还有一个百宝革囊,里头装满当侠客的夜行必备工具。
姑娘探囊找出一小瓶易容妙药,扳起塞子,倒些药末在德麟掌中,教他往脸上狠擦,擦上去微觉麻痒痒难受。
姑娘收起药瓶再拿火摺子取火时,他德麟至少要老了二十岁。
姑娘拍掌笑:“成,保管没有人再认得你了,请更衣啦!”
她给打开了大包袱,那都是土布衣服、高腰袜、青布鞋、白裤褂,短衫儿。
姑娘又道:“快打扮,换下来的冠袍带履别带走,荷包扇盒一切零碎全不要,留一件身上可能出岔。一路上你还要学习自己作事,否则就会被人瞧出破绽……”
她取了另一个包袱退出庙门。
德麟庙里乱糟糟摸黑瞎忙,姑娘在外面也披挂上遍体行装,一会儿后他们拾夺行李登程,姑娘骑了庙前那一匹红马。
小莲领德麟东行,六个时辰紧跑了两三百里路程,越过函谷关天还没有大亮。
姑娘跟德麟互换了马,吩咐他缓行,她跨黄骠马疾驰入谷。
函谷岩壁分列崎岖万状,谷深处她找到一匹玉花聪,是姑娘心爱的坐骑,西来时将它藏在谷中,还好没有丢了。
同时留有姑娘的包囊兵器,包囊里放着保镖的行头,兵器是一对蝴蝶双刀。
夜来斗温克、查猛的那枝剑原是西安府铁铺子里偷的。
黄骠马给去了羁鞍,纵之涧底听其自然。
姑娘作事处处谨慎,黄骠马身上卸下的配备零碎,连德鳞的眶翎刀和她偷的剑,全给掩埋了。
拿一小瓶带来的白茶油,洗掉脸上易容药,还她本来面目。
随即重新打扮,挽个麻姑髻,登上小蛮靴,腰加丝帕,斜挂镖囊,坐骑鞍前挥一枝大明局柳莺镖旗,俨然英雄巾国本色女镖师,她上马追赶德公子同进灵宝县,然后拨马回头。
卯正光景,他们俩落店打尖休息,明说保了珠宝红货上哈密,东家派管栈夥计随行。
德麟像煞了行栈长工,四十岁样子一个中年人,老实得有似没开口子的闷葫芦。
大明局柳莺镖旗在这一带妇孺皆知,他们家的女镖头谁敢不敬?店主人破工夫下死劲巴结,莲姑娘排架子神气十分。
德公子他化名贾阿福,阿福反要侍候女镖师。
他看姑娘完全不似小孩子,竟是一个人情练达世事精明的成年人。
奇怪的是她在一夜之间长高了一两寸,脸上晦气色一变白里透红,艳疑芙蓉桃李,美可倾国倾城,然而他心里对她只有感激。
他们在灵宝整整住了一日夜,巧巧天老爷给下了一日夜大雨,天气坏使得他们有所籍辞。
第二日离开灵宝重进潼关,关上闹命案余波未息,官人由蓝麒玉渊尸体上翻出相府老夫子魏良才那一封亲笔信,这封信引出天大麻烦。
川督国泰坏了事官人们隐有所闻,在境内走失重犯德公子分明不得了,更何况杀死和相爷两位亲丁,全是死人没有活口,这案困难重重。
官方侦骑四出,关头严查过往客商。
可只是莲姑娘有办法,飘着柳莺镖旗大刺刺地闯道,她就是连马也没下,昂头纵辔扬镖。
官人们不但认识柳莺镖旗,大明镖局后台老板乃是端王府站堂官他们也都明白,这来头谁敢惹?
眼睁睁放走了德麟!
姑娘保着德公子,蹄声得得向西!
越秦入陇径出天下第一雄关,一路长行,安抵哈密。
伪装驼背跷脚怪客人纪翠柳镖头,他当时肩抗青狮查猛跨上高标的马,飞奔一处山坑,坑里取得寄藏的行李和两匹牲口,把查猛给捆在坑旁树上,骑来的马抽它两鞭子驱往逃生了。
他仍上了他的蹩驴,牵着红马出山坑,走不了几步路便是土地庙,为莲姑娘留下红马和那些应用物件。
他悄悄重返归途,沿途走得比蜗牛还慢,天大亮他找到一班客商搭帮淋雨混关。
纪翠,他化装得高明,那怪样子可比行尸,自然引不起官人们兴趣。
行若无事慢吞吞二度光临西安城,再去义成客栈找老掌柜淘气。
他会骂、会哭,哭成了泪人儿,哭诉妹妹莲花儿跟人跑了,害得他回不得家见七十岁老娘。
说老娘五十五才有妹妹,宝贝心肝儿丢了怎么办……
总而言之,他满口胡柴!
为什么要来这一套?
因为顾虑得到德麟好处的人们冤枉吃官司,他来察看情形准备设法解围,再来还可疑安平等三个跟班可能被官拘捕,这也得营救。
好汉行侠仗义要在全始全终,有头有尾,假使办事不澈底,那是耻辱,所以他不惜冒险。
老掌柜对他是一半见同情一半儿担心,担心他重来招灾惹祸,告诉他悦来店经过知府派公差搜查,德公子留下的三个管家,前几个时辰走脱。
老掌柜本身和刘寡妇母子婆媳,连地保李麻子全上府衙门过了堂。
眼前事还没了,大家都不过交保候传,德公子发善心做好事,你客人在场出主意,这也要算涉嫌人犯。
做公的讲究错拿莫错放,捉入官里去,你客人外乡人无处找保,岂不是自寻烦恼……
老掌柜话讲得好听,骨子里下令逐客。
纪翠听说了刘寡妇一家平安,安平等侥幸脱险,没有事了他又何必逗留?当日傍晚溜之大吉。
官司牵上身自是倒楣,倒了楣就要靠平日为人品德。老掌柜安份商民,刘妇出名儿节妇以此府大人准予开释。
悦来店店东声誉欠佳,原是地头蛇流氓,他们的店被贴上了封条,当事的带夥计们全班寄押府牢,大题目是不该放走了德公子三个跟班。
客人住店要走便走,怎么能说放走?
这还不是冤,然而地方上出了毛病,官府向例要抓几个百姓抵债。冤——活该认命。
柳纪翠,离开西安府,走醴泉奔平凉趋兰州,越武威向酒泉抵嘉峪关。
一路上一连串的化装,忽而变个七八十岁者头,忽而化作中年汉子,忽而又成了衣履翩翩少年郎。
他一共由蓝燕子燕惕那儿得到五张人皮做的鬼脸儿,这五个不同形状的宝贝大概全用过了。
蹩驴早已卖掉,坐下的牲口跟他的身份变更,行李也还是随置随弃,阔时候真阔,穷时候真穷,游戏三昧一味俏皮。
到了嘉峪关,章小玲恰从迪化交割了镖,回头住在客栈里等他。
当天晚上他潜入客栈会晤小玲,小玲房间里同住着假货柳镖头,真镖头假镖头互换了身上行头。
假的悄悄溜走,真的还却本来面目,一出戏就算唱完了。
第二天策马重上蹄途,路过州、府,遍拜同行。
来到张掖县,自一家叫利捷的同行兜揽一枝情面镖护送山西,于是取道绥德、吴堡、柳林径往太原。
下这着棋目的就在拜访通达镖行总镖头赤彪南拜,南拜接见柳兄弟简直欢喜无量,大张筵席为之接风。
谈起京中黑虎索诺来过信,说他柳纪翠英雄无敌,一日之间斗败了他们四猛兽,跟红娘子华绮春一见钟情。
说黑虎希望玉成好事,他南拜愿意作媒,问纪翠是否有心?
纪翠装点得顶神气,他说春姊姊确实不错,美貌不必提,光讲一身软硬功夫,满腹诗词歌赋,也值得拜倒石榴裙下。
可是她脾气太大,怕只怕来日狮吼河东……
说姊好不如妹好,玉簪儿华绮黛堪称人世间第一个美人儿,难得还在性情儿温柔如水,谁能够娶了她,也真该香花供奉……
讲完话他还要来个难为情样子,呕得南拜和陪座的众镖头笑破肚皮。
座上还有个小滑头章小玲,他耍花枪凑趣,他说老柳太风流,到处拈花惹草,活该弄个床头夜叉,红娘子说给他正合式,玉簪儿要留下与咱,他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南拜道:“你们弟兄都要玉簪儿,这里致我做媒的怎么办?柳兄弟,我还是要劝你娶红娘子,你年纪比章镖头大,玉簪儿理应让他。大乔嫁策,小乔归瑜,好朋友结同襟,亲姊妹成为妯娌,岂不是美满良缘?”
纪翠道:“论年纪了不起我大小玲一岁,他绰号小滑头,自有本领降伏红姊姊,我不行,我出名老实怎么吃得消?”
小玲道:“阁下老实阁下自己知道,我可不敢恭维。小滑头是红娘子给我加上的头衔,今天又出自阁下之口。南总镖头,请教是不是要作如此看法?
红娘子号我小滑头,分明与我不和调,老柳应声虫接嘴巴,可知跟红娘子能合作又同心,到底谁该娶地谁不该娶她?你说。”
南拜道:“这讲得也很对,柳兄弟满口红姊姊,你叫红娘子,我也听出了一些亲疏厚薄了。
柳兄弟,你听我说,你的一枝宝剑还留在你红姊姊身边,镇日地抚剑思人痴情可掬,你好狠心,真的不要她?”
说着,他又大笑!
一顿接风酒,谈话不离红娘子、玉簪儿。
当镖头的会两下子花拳绣腿就都是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煮酒论美人英雄本色,那无怪其然。
然而南拜确具一片诚心做媒,做媒有做媒的理由,理由在笼络柳纪翠,纪翠人才难得,得他凑成七猛兽,保管天下无敌。
笼络要运用手腕,手腕何如美人计?
陈圆圆能教吴三桂降清,红娘子定可使柳纪翠就范,这便是赤彪南拜肚子里如意算盘。
想不到纪翠不要红娘子要玉簪儿,这原也没有关系,可恨章小玲一旁杀出争人,争得还顶认真,大有争妻夺田视死如眠之概。
纪翠偏偏当仁不让,他也吵个脸红脖子粗,情形显得尴尬,做媒的弄得无可奈何,结果宾主不欢而罢。
纪翠也真是俏皮到家,散了席干脆负气不别而去,抛下小玲挨不了南拜三言两语埋怨,他也来个怫然不悦拂袖而去。
哥儿俩就都脱了身,混出太原府他们又走在一块儿,彼此乐得捧腹大笑!
纪翠此来的目的无非掩饰他潼关行事痕迹,后来南拜、索诺对他果然一无可疑,这大约也就是他聪明机警的地方。
他不能在太原多作耽搁,愁只愁南拜盛意挽留,却也亏小玲识窍合作,一场争风吃醋免掉了许多牵扯缠夹。
一路上昼夜兼程,闯过娘子关扑奔北京城。
到京那天下午他又约了小滑头双双上高升栈拜望红娘子、玉簪儿。
水秋痕先生不在家,黑虎索诺、白象罗莎也不见。玉簪儿眉头不展,满脸愁云高坐柜台里替她的妈妈爹管帐。
纪翠、小玲喜孜孜上前打招呼!
玉簪见座上欠身,转过手中笔头儿指点着道:“哟!两位,辛苦了,那儿来呀?”
嘴里说话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
纪翠不禁打个寨噤,赶紧陪笑道:“我们俩保了一趟上迪化的镖,你不知道?”
小玲道:“我们回来还到过太原府,南镖头寄口信问你们姊妹好。”
玉簪儿嗯了一声道:“你们喝酒嘛!请随便找个座位啦,我没有空。”
她狠狠地对纪翠使眼色。
纪翠心里纳闷,猛可儿望见对面隔窗户露一角小巧扶梯,红娘子一身红,人紧靠扶栏上倚着头向窗里投视。
纪翠急忙抱拳呼:“春姊姊,您好。”
小玲拜手稽首道:“红娘子,久不见,如隔三秋……”
红娘子翻个大白眼道:“我这里一肚子不痛快,谁俏皮谁得认倒楣。我也正要找你们,上来。”
“上来”两个字叫得特别响!
小玲道:“母大虫,你要是不高兴,我们不打扰,谁愿意送上门挨揍?”
红娘子叫:“我要你听话。”
小玲道:“我们有好稍息来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张牙舞爪,吓破了好姻缘,那是你活该要守一辈子孤寡……”
红娘子抢步下梯。
纪翠翻身绕过柜台,大敞厅迎住了她,轻声儿问:“姊姊,有什么事使你不舒服,我可以为你分忧么?”
回头又向背后小玲摇手,警告他不要再开玩笑。
他伸出左臂膊让红娘子拖上小楼。
高升栈客寓兼菜馆,厅堂楼阁多如蜂房水窝,那一个客人该安顿那一个所在,水秋痕先生成竹在胸,所以尽管说客至如归,一般情形总还是整齐不乱。
但有些地方显然神秘,无论如何不许客人窥探。
帐房后面这个小楼,一共是四个房间一个厅,周围上下遍设机关埋伏,水秋痕先生他就住在这儿。
这儿常开秘密会议,主持开会的人也就是水秋痕先生。
与会的不太多,猛兽们和红娘子玉簪儿姐儿俩以外,有时候魏良才也要前来参加。
会场中可以看出每一个人的狰狞面目,而提议的案由,无非如何受赃纳贿,或则如何贼贤害能。
青狮查猛、蓝麒玉渊、花豹温克西下潼关行刺德麟,当初在这儿经过一连串审慎研究,全部计划水秋痕主张,信出魏良才手笔。
老谋深算,想不到事败一朝。
德麟失踪,温克玉渊身死,查猛伤重遇救投案入牢。官方从玉渊尸体上,检得魏良才那封债,认为是重要线索。
西安府当局详文到京,朱奎翻脸不认人,严敕魏良才应讯。
和珅他大显神通,一方面捏报魏某畏罪潜逃,一方面还要来个仰即查缉归案法办。
相爷手谕威灵显赫,相爷府第岂容派人搜查?魏良才匿伏府真不出门,谁也就都没有办法。
然而大通局高升栈难免遭殃,前些天局和栈已遭封闭,两边男女夥计全体捉进官衙。
水秋痕先生辩诉得好,他供称保镖正当营业,既蒙委托理不可辞,本局奉相府师爷钧命,还派有护院陪同本局镖头西下投书接客,本局怎敢不遵?不幸遭逢意外,查,玉两镖头一死一伤,镖头当场负伤乃至战死,算尽到了最大责任。死者巳矣,伤者入狱,镖局无辜,民等何罪,乞悬明镜,锡子矜全……云云。
当然啦,专靠水秋痕先生一篇棉里藏针供辞,大通局、高升栈还未必就能无事,一大堆男女也未必便蒙释放,其间仍藉和相爷大力扭转干珅。
不错,相爷是大通局高升栈后台老板,唯是对外挂牌总还是朱家娘儿们,相爷嗾使娘儿们出头告状。
状告御史大人手中,这位言官自是相爷亲信党羽,他为之出奏朝廷,相爷暗里再一拜托宫里头几个得宠体面内监帮帮忙。
弘历帝明知和珅弄鬼,也晓得大通局高升栈是他敛财的机关,爱之欲其生存心袒护,吩咐了两句话:一、别难为不相干的生意人。二、朱家孤儿寡妇要靠镖行客栈吃饭。
这不完了吗?天语煌煌,诚惶诚恐,众男女过堂交保,大通局高升栈立于拆封。
恼煞了端壬弘晖,盛气入宫诤谏,道尽和贼种种罪恶,他要请旨亲往相府拘捕魏良才。
弘历帝就怕这位御弟王爷强项噜嗦,干脆打开窗儿说亮话,他道:“你们都知道我喜欢和珅,留下他服侍我就不可以么?”
皇帝言重,端王爷照样吃不消,他也只好扑上一鼻子灰退下。
皇帝是万能主宰,一动念便算法律,违背了他罪犯欺君,欺君小则参官,大则砍头弃巾,那还得了!
所以满朝文武,非要依循他的意思调度。
“意思”,这说明他不一定肯讲亮话,凡事给你一个暗示,因此历代能臣就都有一手体会上意办事本领。
弘历帝对端王说的倒顶大方,赤裸裸提醒人家别得罪和珅,理由就是他喜欢和珅,得罪他喜欢的人等于得罪他皇帝,端王当然不敢。
然而弘历帝并不太过糊涂,尽管喜欢和珅却未肯爱屋及乌,横定心不让和贼包庇国泰。国泰案暴发,和贼背地何曾没撒过娇为之恳恩求情?
弘历帝答覆得相当干脆:“不行,你本身也还是要及早觉悟。”
于是乎和贼才闹得束手无策,国泰落个抄家灭门,罪名是积压军报,侵尅征粮,军机处显有疏忽,弘历帝下诏全体办事人员记过,大学士和珅罚俸半年。
潼关命案,德麟潜逃,着当地有司负责追犯缉凶,这回事大概就这样不了了之。
水秋痕先生和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获释后联袂赶往潼关,他们先到县衙牢狱里采问查猛。
查猛只能说仇人是个晦气脸大姑娘,使一手极好善天女神剑,说话地道京腔,矮个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帮凶的是个五六十岁驼背蹩脚老头。
这些话无异替纪翠小莲出脱,小莲长个子芳龄二七年华,纪翠也决不能变成深目钩鼻皱脸的老头子。
水秋痕心存怀疑,他可疑小玲纪翠小莲恰于那时候出京,保的又都是西行的镖。他始终相信大明局有毛病,教查猛这一说反而打破疑团。
他们一直逗留秦、陇两省界内,苦心锐志百计侦查驼背蹩脚老人和晦气脸矮个子女郎。
可怜踏遍铁鞋无觅处,落同行中查出的又都是有利于纪翠、小莲兄妹消息。
说是柳镖头、章镖头某月某日黑白两匹马并骑过境,所提供的日子是在潼关出事前好些天,他们又那能明白一笏墨坐骑上是假货柳纪翠?
李小莲女镖师大家可是没听说,但她打着柳鹭镖旗入关,自然就都认识,她被称扬得像梁山水泊一丈青贼婆娘一般硕长而美而艳,不用讲更是盘不出什么破绽。
事实上莲姑娘的晦气脸靠易容药,不单是改造了肌肤,却还要增添了三四岁年纪,矮个子那是因为地叠骨法练得到家。
饶他水秋痕好似鬼,到底还是查不出一些头绪。
后来他跑去太原找南拜,南拜说纪翠、小玲全来过,他满口子保证他们哥儿俩无它,一再郑重吩咐水先生回去北京城,千万神色言语之间别对不起朋友,好歹得设法把红娘子许给柳镖头。
玉簪儿能嫁章小玲也是好事,姓章的也还像个英雄。
南拜最后感伤嗟叹说,六猛兽惭愧技不如入,想当年惨败义勇侯两家将,现在温克玉渊再失风于女人之手,如要复仇雪恨就必须笼络柳纪翠。
那女人一个人能斗杀花豹蓝麒,就说找到她,我们恐怕也不是敌手。
南拜决心拉拢柳纪翠。
索诺、罗莎附议赞成。
查猛在狱中却也讲过这样话:“要报仇得厚结大明局柳镖头。”
然而水秋痕先生心里老是不愿意,他总可疑姓柳的是傅家子弟门人,偏又抓不住事实证据,那就只好不说。
结果南拜跟他们同返北京城,途中给碰着李小莲匹马赋归,大家走上了同一条路。
姑娘马上抖擞精神着着戒备,不躲避也不招徕,第一天首一次相逢,她点点头表示礼貌,这以后就排足女儿家身份不与周旋。
纪翠、小玲上高升栈拜访红娘子、玉簪儿。
人家姐妹俩受过水秋痕出京临行时一篇话嘱咐,玉簪儿事忙,她也当不得家,红娘子出面顿两位少年人登帐房后面小楼。
这个楼讲过了是秘密所在,那里头广布机关埋伏。
红娘子脸上神色显然不对,她一直抓紧纪翠一只臂膊走完十三层梯阶。
纪翠自小儿从他万能的大妇崔小翠学艺,却也学过机械这一门功夫,看出脚底下踩的全是陷阱,暗里不无担忧,却只是明知不好玩,来了莫奈何。
小滑头完全外行,他追在红娘子背后还要哗啦啦叫,红娘子可没再理他。
楼厅上正中一张乌木嵌大理石的圆桌子,排好了匙筷杯盘,瞧样子早有准备请客。
红娘子捉纪翠入座,翻身点手见招呼小玲。
她问:“我们的镖局出了大纰漏,你们不会不明白吧?”
小玲道:“是的,大姊姊,我们刚回来,晓得查玉两位镖头在潼关出岔,我们连行李也没整理赶来问候你。”
红娘子瞪眼道:“那末,你为什么还要滑头、开玩笑?”
小玲道:“姊姊,我说,保镖的拿性命换饭碗,其下场结果都不过如此这般,讲起来真不算稀罕,你又何苦想不开呢?”
红娘子嘿嘿笑:“你好像很达观,我先请教,你们这一次西行,一路上怎么去的怎么来的?到迪化交镖什么日子?出撞关什么时间?”
小玲佯作惊奇,摇摇头道:“不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听我说,我们起镖动身那一天你总知道,恕不必提。
因为迪化方面急货,我们只好昼夜兼程,五月二十七日过西安府,六月十二飞渡双塔堡玉门关,十九日抵迪化交镖。
快嘛?不错,很快。为着顾全敝局信用,说不得我们只可死拚。回来走得也不太慢,我们还跑一趟太原,荷蒙南镖头盛宴款待,他却也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够了嘛?我的好姊姊。”
他讲实话,讲得一口顺溜,分明没有毛病。
红娘子抿抿嘴道:“别多心,请坐。”
她用小脚勾开椅让他就坐。
在这一霎那间,纪翠把整个楼厅作个估计。
他过去受林莺的一番教训,现在懂得了随地留心,但是又怕红娘子动疑,也就没敢仔细打量。
红娘子坐到他右肩下。
纪翠随即问道:“劫镖的是那一路道人物?怎么说的个中竟有许多秘密?姊姊可否见告 ?”
红娘子再翻个大白眼道:“我想,我知道的不会比你更多,咱们细谈,请等会见。”
她霍地站起来走了。
红娘子脚底下高底见响在楼梯上!
这里纪翠跟小玲飞快的互使了一个眼色,小玲立刻鼓起嘴帮儿装做生气,纪翠引手支颐陷入沉思。
他们俩扮演得非常好,红娘子果然隐身楼下小院子假山后窥张。
原来楼厅东西北三面壁上都高悬着一个镜,镜擦磨得亮如明月,厅上的情形映入镜中反射到院子里,院里事物却也可以被摄影上楼。
红娘子利用假山一处凹形的小窟窿插个铜管儿测望楼上,镜可没有办法照出她。
一会见后,玉簪儿带两个大丫头搬酒菜来了,一对青衣丫头都是红娘子身边人。
小玲气愤愤道:“吕太后排功臣宴,我们说不定会不会做冤死鬼?”
玉簪儿笑:“小滑头,这话什么意思?我们给你接风嘛!”
小玲道:“接风不敢当,什么意思谁能晓得……”
猛的拍一下桌子接着道:“请教,红娘子一本正经盘诘我们,一趟西行镖到迪化什么日子,出潼关什么时间。
你讲,这是什么意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我们一到家赶来看地,她却把我们当作冤家、贼、仇人,板起死面孔迫供,难怪我们的丑八怪总镖头一再拦阻我们别多管闲事,红娘子简直……”
红娘子倏地闯到桌前,轻轻道:“红娘子简直怎么样?你不要不服气,我奇怪你们长安一路来会没听到一点风声。”
她又挨着纪翠身旁坐下。
小玲环抱上两只手闭紧了嘴巴。
玉簪儿笑笑道:“章镖头,小心眼,喝酒啦!我太忙恕不奉陪。”
她拿起酒壶给他斟杯酒。
小玲兀自不动,冷飕飕眼观鼻子道:“你忙,我可也不清闲,老远路价值万金红货,我得进城缴回执销差。”
红娘子道:“你忙我不留驾,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改天找你陪罪。”
小玲应声起立,拱拱手翻身跟玉簪儿背后下楼,边走边噜嗦:“你狠,我不理你怎么样?”
玉簪儿笑:“你就别说她,你的驴劲儿也是真够瞧。”
小玲道:“笑话,我们由长安来,跟贵局命案有关系么?”
玉簪儿道:“你弄错了,她还不过希望你们能告诉她一点线索。”
小玲道:“我不是傻瓜,她的神气完全不对。”
他闯过大厅溜出店门,径自踱回大明局,眨眨眼就又出来上马,鞭丝笠影疾驰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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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玉簪儿直站在门口望见他去远了,她回头踅到小院子里向楼上打手势报告消息,随即去写个字条儿带到后面小花园,装进竹管儿安排放鸽,让这飞奴梢往相府。
翅膀飞究竟比四条腿要快得多,章小玲还未入城,字条儿就已落在魏良才手里,奸贼立刻派人赶至万利药行守候。
相府出来的大爷谁敢怠慢?大掌柜陪坐客厅。小玲来得恰好,他对大掌柜有一篇话交代,缴还交货的回执。
人家贼奴才却也要看,看上面签收货物月日和图记,然后再和章镖头攀谈,自称恭王府当差,连姓名还都是假造。
大掌柜弄得莫明其妙,小滑头早瞧破了牛黄马宝,贼奴才尽管寻根究底细查,章镖头还他满口子胡说八道。
万利药材行大掌柜设宴为章镖头洗尘谢劳,和公馆的贼奴才老着脸皮恭陪末座。
高升栈小楼上剩下红娘子柳纪翠一对儿。
小滑头走了,玉簪儿就没再来。
那两个大丫头除了添酒送菜上前,没有事她们俩也还是故意远远的躲开,情形显然有异,想得到美人计即待开锣。
纪翠肚子里有数,决意与之周旋。
眼见红娘子眉挑目逗将要发作,先下手为强,借花献佛奉她一杯酒,笑笑道:“春姊,刚才你干嘛那么凶?难怪小滑头不高兴,瞧你那一付狠样子,我也实在有点不痛快。”
红娘子喝了酒,横个媚眼儿顿一下酒杯子道:“你就不要讲,我还是那一句话,你们从长安回来二这一路上绝不能什么都没听到。”
纪翠道:“小滑头今天倒没有撒谎,我们确实到家才听见的消息。西安府出潼关,官府侦骑密布,我们晓得必是出了事,怎么查查不出真相,街谈巷议疑鬼疑神,往来商旅噤口结舌,人家认为保镖的总不是好东西,不告诉你又有什么办法?
再说,姊姊你那时候问话的语气神情,误会的地方恐怕还不能太简单,我非要领教,所以……”
红娘子抿嘴慢条条道:“老实讲,我对你,颇有些不好的感觉……”
她眼睛睁得亮亮的像两枝火炬,彷佛照见了纪翠肺腑。
纪翠不由打个冷颤,他点点头嘿嘿笑,脸上霍地浮起怒容,装出就要绝裾而去拂袖告辞的鬼样子。
红娘子话声儿急转直下,接着道:“你大概因为事不干己所以漠不关心,大通局活该闯祸,柳镖头管不着是非。对嘛?兄弟。”
讲完话甜蜜蜜送个媚笑。她玩弄着擒纵手腕。
纪翠却也不含糊,他立刻色霁颜开,笑笑道:“我不必解释,等待将来事实证明。”
红娘子问:“你怎么讲?”
纪翠道:“那你们总不至不想为死者雪恨复仇,到时候我听吩咐,水里火里相从,够了么?我的好姊姊。”
红娘子倚头横睇着跟一句:“话讲得怪好听,靠得住么?”
纪翠手拍一下胸膛慷慨道:“柳纪翠不是人间贱丈夫,言出于口快马莫追。”
红娘子轻轻道:“由你怎么讲,我还是没敢相信……”
突的槌响桌子站起来叫:“除非你肯屈就大通局的总镖头。”
她紧张,纪翠还她轻松!
他叹口气道:“出林莺难相处,我决不恋栈大明局,半年约期届满,当然我要实践前诺受雇大通,但求别抬举我当总镖头。”
红娘子问:“你那边约期只剩个把月日子,我们先给你下聘书怎么样呢?”
纪翠道:“怎么办你看着办,横竖我答应你了。”
红娘子叫:“好兄弟,你喝我一千杯酒……”
抢起桌上银酒壶,做眉使眼压低声又道:“翠,你知道我和黛怎么样喜欢你,你来了我们两姊妹……”
纪翠赶紧摇头抢着道:“喜欢么?也不一定靠得住,我刚来黛姊柹就没理我,懒洋洋的教我自己找座位喝酒,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亲热。”
他横着嘴巴生气。
他不是生气,像受了天大委屈,这会使红娘子心痛。
她把整个人投到他怀抱里,手擎酒杯儿碰上他高起的嘴唇,颤声儿笑,俏声儿道:“我的宝贝心肝儿,我晓得你爱上了玉簪儿。”
她浪得像潘金莲,纪翠却偏要做一次柳下惠。
他坐个直挺挺的道:“我怎么够得上?她可比瑶池仙女,我大不了俗子凡夫,她要不是瞧不起也就不会不理我。”
红娘子放下酒杯,手轻轻往他脸上拧一把,咬一下银牙儿道:“我们姊妹俩听说了你到家,商量好的为你接风,谁教你带小玲一道来呢?怪你不识趣,不理你才是真爱你。”
纪翠道:“我不相信她会爱我,我更不敢爱她。”
红娘子笑吃吃道:“你不要假撇清,我全明白,前次宴你牡丹厅,你不怀好意逗我喝个烂醉如泥,乘机你上她屋里去,关上门捉对儿厮并了两三个时辰,搞的什么混帐话儿嘛!”
她轻舒两条藕一般的臂膊,紧紧抱住他闭上眼睛再不肯放。
大热天衫儿薄,她又敞开了两个钮扣儿,由她缩上去的大袖口里,隐约看见了什么!
柳下惠有点吃不清,心一阵猛跳,脸红得似盛开的山茶花,他打抖着道:“你,你简直侮辱黛姊姊,她是个尊重的女儿家……”
红娘子忽然不高兴,滚了几下头,酸溜溜道:“别捧她那么高。她的花样比我多,有话尽管告诉我,我好歹促成你们俩一窝。”
她又吃吃笑,笑得柳镖头汗出如浆。
还算有出息,究竟还没敢乱动手脚,急切里他设法解围,央告着道:“姊姊让我脱去大褂,我热。”
红娘子睁开眼抿抿嘴道:“热么?我还以为抱着一块雪里石头。”
她放手坐了回去。
纪翠急忙站起来,一边解钮子一边道:“趁这会没喝醉酒,我要打听贵局出事情形,合查猛玉渊温克三个人的力量,怎么讲的也会闹得一败涂地?到底遭遇了什么样能人,请详细说给我听。”
红娘子环抱上两只手,杀气重现眼角眉梢,她说:“情形很简单,我们查玉两镖头,受相府魏师爷委托,送信长安迎接他们家大小姐姑老爷,四川总督国泰的长公子德麟。国泰贪赃案发,和相爷爱婿情深,顾虑到德麟进京自投罗网,雇用保镖意在护送他远走高飞,还恐查猛玉渊误事,随后却又派了温克赶往帮忙……”
她编出了一长篇鬼话。
纪翠听着暗自好笑,明里信口撒谎,装点得神气十足,气愤愤批驳她,不应该老爱承揽包办相府的鸡毛蒜皮糊涂帐。
说温克好端端镖头不干,何苦去相府当起护院奴才。
说国泰出名儿奸官,他的儿子还能不也是坏蛋?
人家总必是跟这位贼公子有什么仇怨,拦途截劫报复,保镖的三大傻瓜偏肯拿性命巴结和相爷。
说行凶杀人的果然是个女孩子,那活该倒楣,保镖的跑江湖以武会友,怕只怕碰着和尚、道士或女人,这些人大半都有两手儿妖术邪法……
纪翠他胡诌的已不算少,看看已经是掌灯时光,红娘子蓦地听见了天上鸽子哨响,她立刻告辞下楼。
鸽子捎归相府魏良才回信,说回信其实只有五个字儿——“六月十九日”。这是章小玲进城缴交万利药材行回执上签押的日期。
而花豹温克等在潼关出岔那天恰是同月十八日,日子相差仅一天,路途远隔数千里,这也还能说与章柳有关?
铁一般似的证明,打破了红娘子玉簪儿满腹疑团。
姐儿俩都不免暗里诅咒着妈妈爹临行吩咐的一篇话实是多心,她们就没想到偕同小玲至迪化交镖的柳镖头是假货冒牌。
妈妈爹水秋痕先生脑子里确有两下子玄妙,但是他却也会算错阴阳,满怀猜忌柳纪翠,偏偏忽视了李小莲。
莲姑娘乘夜出门显然神秘,据人家大明局传开的稍息说是上郑州接货保送哈密。
郑州大地方有的是镖行,何以要来长辛店请镖师?大明局有的是大镖头,何以会派李小莲?这全属破绽。
据查章小玲柳纪翠也走了郑州,那是说绕途接应小莲。
可是他们三男女究竟没走在一块儿,而且小莲出潼关要比章柳落后好些天,这又怎么讲 ?那更况明知狮麒豹失风于一个女孩子手中。
年纪大几岁,这可以变服易容,个子稍矮一两寸,这可以挫腰缩颈藏头掩饰。
不错,行凶杀人女孩子使的是剑,李小莲平日惯用双刀,但她是出林鹭的体己丫环又是徒弟,出林莺剑称无敌,徒弟岂有不会之理?
然而水秋痕先生糊涂处也不是无因,原来李小莲和张小萱两姊妹要比出林莺先来京一年,来了就混进端王府寄住,说是站堂官巴拉哈的一对甥女儿,跟随舅舅学过武艺,端王福晋乌雅氏喜欢她们,特向巴拉哈要进府里临时使唤。
这时候水秋痕先生带红娘子玉簪儿也不过刚到北京城。
一年后出林莺创业大明局,巴拉哈亲携这一对甥女儿光临为师妹上匾宴客,当场将双姊妹赠送出林莺为婢。
出林莺谦辞,于是便又演了一套拜师把戏。
一切经过水秋痕先生耳熟能详,认定了小莲小萱是巴拉哈至亲,绝非胡吹花门墙桃李。
巴拉哈的拳剑谁也都知道劣得不能再劣,两个姑娘从她这劣货舅舅练的基本功夫,还能好到那儿去?
出林莺固是了得,由你怎么样,教得一年多新徒儿难道会强到是六猛兽敌手?退一千步说总还不能以一败三。
秋痕瞧不起李小莲,因此一念,抹杀了许许多多疑窦。
再说他既然晓得仇人是个姑娘,为什么要狐疑柳纪翠?
那是以为女人不难改扮,人短了半截系叠骨法锁骨法作祟,他目击过姓柳的使用两法战胜白象罗莎。
叠骨法也许还有人会,锁骨法必须是生成琐子骨才好练,骨响作金玉相击声,善能伸缩小大由之。
像这般的天生异秉,人世间料无第二人,所以他死心眼儿疑定了纪翠。
至于说小脚,那太容易假装决不是问题。
总而言之他一方面把柳纪翠估价过高,一方面可又把李小莲看得太渺小。
最是使他百思莫解的却在他柳纪翠怎么能够获悉行刺德麟秘密?德麟舆他姓柳的又有什么关系?
水秋痕先生入狱前夕接奉魏良才紧急通知,魏贼消息得自和珅,和珅有办法弄到西安府转详进京查猛的口供抄本,因此潼关出岔情形,水先生完全清楚。
柳纪翠既是他理想中唯一仇人,进一步便去研究人家怎么会知道大通局行事底细?
这问题太难猜,猜到底相信有鬼,鬼是谁?
他考虑到玉簪儿,那一天欢宴纪翠牡丹厅,红娘子章小玲查猛玉渊罗莎全醉倒,玉簪儿领纪翠屋里去逗留许久时间。
他妈妈爹蹑足登楼,意图窥张隔壁剧。
玉簪儿发觉,出来挡驾他老人家。
从这一天起,他对玉簪儿有了老大猜疑。
水先生绰号没口子葫芦,这说明他的老毛病就在不大肯讲话,心里头尽管不满玉瞥儿,红娘子跟前也只是淡淡的提到。
这番出京,临行才匆匆把红娘子唤进密室面授机宜,说大明局起镖恰走在三猛兽之前个中大堪注意。
说章小玲大不了附恶,柳纪翠可能是我们仇人。
此次事变突兀,非纪翠那般身手无足轻取温克玉渊。
他会叠骨法锁骨法,不难化装妇女。
帮凶的怪老头不过障眼邪魔,奇可奇在他洞悉我们行刺德麟秘密,泄漏秘密须防玉簪儿。
莫怪人家营救德麟,须知德麟贤名昭著,行侠仗义无非福善祸淫。
章柳归来务必设法盘查,任何牺牲均可不计,倘能察出破绽,可以延期蛊毒复仇。玉簪儿果有贰心,即须剪除,如存不忍,祸至无日……
水先生付托了红娘子锦囊妙策,对玉簪儿却也有几句话吩咐,那很普通,那不过提醒她莫忘家恨国仇,要她帮忙红娘子诱惑纪翠小玲吐露实话,等他回来再作商量。
水先生带案诺罗莎走了,红娘子肚子里疑信参半。
玉簪儿不免为纪翠愤愤不平,她虽然已经很明白翠哥哥确是傅家子弟门徒,但认为没有理由援助奸官国泰的儿子。
姑娘自知方寸间爱上了翠哥哥,也以为翠哥哥于她有情。惟其如此,所以她处处谨慎,相思埋在心坎里。口里就没提过纪翠。
这会见看了鸽子捎回魏良才的字条,一时冲动不由她快乐忘形,喜孜孜道:“好啦!我说妈妈爹简直是双料曹操,他嘛十九日人抵迪化交镖,潼关十八日出的事,这也还能说与他有关……”
红娘子何曾不在诅咒妈妈爹多心,但听了妹妹连扯两个他,她就有了醋意,转个白眼儿,抿抿嘴,点点头,嘿嘿冷笑!
玉簪儿立刻遍体起颤,扭翻身溜。
红娘子将手中字条儿撕个稀烂,冲着妹妹背影儿,狠狠咬牙齿叫:“别讥讽曹操,曹操有时料事如神,等着瞧吧!”
玉簪儿没做声,抢步往帐房走。
红娘子追她后面道:“今天我非要小柳儿入毂,不做生意啦!马上关上店门,客人们许出不许进,传我的话交代下去,你听到吗?”
她绕过柜台闯大敞厅,径去后楼卧室更衣。
做不做生意有何关系?“非要小柳儿入毂”,这句话刀一般地锐利,割碎了玉簪儿一颗心。
红娘子一身动人的打扮,上面穿一件银红色薄纱于圆领琴襟短衫儿,襟钮上系一条花手帕,下面青绸子长裤儿,右腿边拖两股白丝带。
再往底下瞧,白绫高底绿帮红绣鞋,裤管儿软悠悠直垂到小脚背,行一步听得见脚钏儿响着金铃儿。
下半段倒也没有什么,横竖还都遮掩得严密。
上半段不正常,纱衫子薄得像没有东西。可怕么?大不了映露着肉,然而肉长在十九岁妙龄女人身上就不能平凡,百无禁忌啦!
偏又勒着线红抹胸,红抹胸里着鼓隆隆一对肉团儿颤得神秘,天下就只有神秘才会使人想入非非。
柳纪翠他敞开短褂子前襟据案大嚼,耳朵里先听到铃儿响,鼻子里再闻到一股妙香,抬头看灯光下亭立着春姊姊,柳腰儿真堪折。
她好像长高了好些,蝉肩上负着堆云般堕马髻,长长的珠耳环在摇幌着。眼儿飘,眉儿腻,鼻翅儿张,笑涡儿跳,樱口微张。
柳镖头不是贾宝玉却也会看成呆雁。
红娘子学了林颦卿那一手,扯手帕揉做一团打中呆雁俊脸儿,人跟着扑过去,纤纤手猛可里胸膛上摸他一把,悄悄叫:“羊脂美玉,我见犹怜。”
怕痒也真是活该倒楣,柳镖头缩成刺猬。
红娘子笑:“男孩子怕痒没出息,试试看,我不怕……”
她卖个美妙的姿势。高举起两条玉臂,红抹胸紧贴上柳镖头眼帘。
料纪翠那里敢?他急忙跳开扣上钮子,陪笑道:“姊姊,我饿了嘛……”
红娘子道:“饿了姊姊喂你饱,要如何便如何,干嘛逃?过来啦!”
她跳一下小脚,横着媚眼儿,牙儿轻咬嘴唇儿。
纪翠心里哆嗦,拱拱手道:“姊姊,您请坐,我们痛快暍两杯。”
红娘子道:“姊姊还你痛快,只要你不蟹蟹鳌鳌,姊姊绝不能碍手碍脚。”
她的要命挑逗纪翠委实受不了,他躲避着说道:“我们豁拳,由你行个什么令也好。”
红娘子笑:“前一次嘛,姊姊上了大当,一次笨,两次乖,拳令不作兴,要不咱们平喝,你喝一百杯我陪一百杯。”
纪翠道:“酒有酒品,我们规规矩矩来。”
红娘子嘿嘿笑:“不准吃菜,不准上茅房……”
纪翠接着道:“不准拉拉扯扯……”
红娘子狠狠地点头道:“成。”
她踢开凳子就座。暗打量:“好家伙,我才不信你有多大定力,红娘子好歹请君入瓮。”
纪翠肚子里自也有如意算盘,他算:“凭我的酒量,灌倒你万事罢休。”
他们俩楼上开始放对,楼下玉簪儿一个人爬在柜枱上发楞,她想:“翠哥哥品德极好,他不至为色所迷,说酒力春姊姊决非敌才……”
想着地自觉安慰,可只是明晓得春姊姊不怀好意,翠哥哥究竟不是柳圣人,再一猛记起妈妈爹屋里蓄有一种酒叫“锦帐春”,她立即吓得花容失色。
人到万分紧急常常会急出计谋,刚好红娘子那个大丫头叫怡红下楼休息,她托她代看帐房,说是去洗个澡就来。
怡红一点头,她强装作疲倦,打个呵欠懒洋洋走开。
高升栈门外两边八字墙尽端,各有一个了望台,有时候也派有守夜,那是说冬防,夏令天反而没有人上那儿去。
台下是个菜园,根本上早就荒废不成个玩意儿。右边那个台正面对大明镖局的后院子出林莺总镖头住的小楼。
说距离隔一条大横街,兼算大明局前进房屋连后院子到楼,大概至多不过一百步。
这当儿楼窗洞开,灯火摇红明灭林外,出林莺郭少夫人当窗独坐,品茗纳凉,忽然望见对面台上出现了一条黑影。
夫人眼力极好,认识那身材像是玉簪儿,看样子她有点慌张。
惊疑问耳听嗤的一声响,飞来一颗弹丸。
夫人伸手接个正着,站起来顺势儿吹灭了灯。
手里弹丸分明里着一层纸,暂且不管,定睛凝视放弹人,看她弯着腰倒退下台,手中还像拿着拂帚,随退随拂,该是要消灭脚底下足印鞋痕。
夫人觉得情形严重,翻身奔进卧室审查弹丸。
撕下包着的那一层纸,上面有几个清秀而潦草的字儿:“红困柳柜台后面小楼,请于片刻中驾临解围。”
“片刻”、“解围”,且喜不是太危急的语气。
出林莺心定,思量着应付章法。
玉簪儿蜻蜒点水飞,步步担心不让弓鞋儿留迹,一直飞上绣楼,慌不迭闯进浴室,倒满现成的一磁缸冷水,火速宽衣解带入浴。
大门外来了大明局小镖头张小萱姑娘,姑娘敲门如击鼓,尖声儿叫:“有要紧事请柳镖头……”
小楼上柳镖头酣斗红娘子,酒为色之媒,于女人尤烈,何况春姊姊有心以色身布施?喝不了十来杯,满口子嚷热,两边袖口一直卷到肩胛上,上襟钮子一列解开,发乱钗横,眼眶儿渐渐发黑,制不住意马心猿。
她大胆扯下红抹胸,柳镖头就是不敢看,他晓得该是走的时候了,笑笑道:“姊姊,我醉了,留不尽之欢……”
红娘子伸个指头儿,狠狠的点到他额角,急声儿叫:“冤家,你,真个是吴儿木石心……”
猛听得一片敲门声响,纪翠赶紧站起来道:“好像是出林莺的小丫头……”
红娘子飞快扑过去擒住他道:“冤家别理她,我们屋里去。”
纪翠道:“不好,姊姊,我得回去……”
他撑拒着央求,倏的一条黑影穿窗而入。
灯光下瞧清楚来了出林莺,她带着满脸怒容睨住红娘子那一身浪样子,摆手道:“对不起,春姑娘,我们有紧急的事等柳镖头去办。”
红娘子冷笑:“黑夜跳墙入人家,你这是什么规矩?柳纪翠该不是你的孩子,他来玩你管不着。”
话说得狠,手倒是放了纪翠,人踏步往后退。
出林莺冲上前捉住她两条臂膀,轻轻道:“姑娘千万别鲁莽,这里的机关设备我全懂得。”
她使了猛劲,红娘子觉得浑身发麻。
那边纪翠已经穿上大褂。
红娘子愤不可遏,突的飞起右膝盖要点出林莺小腹。
她快人家更快,出林莺抽回左手一切掌下劈,红娘子砰的一声响坐下,纪翠抢步下楼拔门走了。
扭斗用眉、膝、肘、头取胜,那都可以说是狠招,膝尤恶毒,然而膝盖本身却又是很松脆的部位,挨不了一两下重的、硬的敲击。
红娘子不该班门弄奔,妄想以膝盖杀人,她用了十成力,假使被她抵上小腹,在普通人身上说必定耻骨粉碎一命呜呼。
出林莺郭少夫人一身极好软硬功夫自然不怕,可是她总还不愿意让那紧要地方试招。再来也是叹怪红娘子太过无耻下流,她的一双手练过金砂掌,那是铁一般似的硬道儿,幸而她心存顾忌未下绝情。
可怜红娘子照样受不了,当时只觉得膝如触刃痛澈心脾,不由不坐到地下。
昏眩中见出林莺那一张晦气脸冲着她冷笑,紧接着风起五步,灯颤复明,楼檐间铁马叮当响过,出林莺杏如黄鹤。
红娘子可疑做了一场大梦,惭愧得冷汗直淋,万分无奈,拉上裤管儿急瞧膝盖,差喜筋骨无恙。
心定疑生,高声狂喊玉簪见,上来的却是怡红,娱红两婢。
恰红回道:“二姑娘洗澡去了,要我代她坐一会柜台……”
红娘子咬着牙齿问:“她去了多久时间?”
恰红道:“好半天了嘛!”
红娘子怒吼:“叫她来,娱红搀我……”
她挣扎着起立,娱红扶她来回走了几步,她便又倚着桌沿入座,暴躁地要娱红为她斟酒喝。
喝不了三五杯,怡红领玉簪儿赶到,做妹妹的手握着一大把湿淋淋头发问:“怎么样,你受伤了?”
姊姊猛叫:“多问,我先请教,你为什么离开帐房?”
玉簪儿道:“关上店门不做生意了,我又没有事,谁知道你们会闹僵了嘛!”
红娘子叫:“你少说,我要你去请小柳儿回来,告诉出林莺,小柳儿刚对我有了一手,现在我必须嫁她,问她出林莺凭什么存心破坏。”
玉莺儿道:“你何苦着急呢?等妈妈爹回家遣媒说合也还成话。”
红娘子叫:“别管我成话不成话,教你去只问你去不去?”
玉簪儿道:“当然我是不能去,什么有了一手儿我也传不出口,你教我怎么去说,你承认小柳儿不承认又怎么办?出林莺要肯顾面子,她也还会赶来把人带走……”
红娘子咬银牙抓起酒杯劈面掷了过去。
玉簪儿早有提防,伸手接杯再给扔在楼板上,嘿嘿道:“干嘛对我发这么大脾气?我又不跟你争小柳儿,用不着找我吃陈年醋。”
红娘子咆哮:“二宝,你要死要活……”
玉簪儿道:“你讲,为什么嘛?一家人全死光了,多留我一个妹妹,你就不能相容?有道理,请你告诉妈妈爹。”
她扭翻身出去了。
红娘子也必是醉了,跳起身却又摔下,她的右腿儿还是不行。
玉簪儿已经走出了楼厅,又听见里面在叫着:“妈妈爹说你是汉奸,临行吩咐我要你的命……”
她立刻回头,一只小脚登上门槛儿,脸上一片铁青,睁大眼睛间:“什么叫汉奸?你说话要不要稍留一分天理良心……”
红娘子叫:“汉奸,汉奸,浪蹄子你等着瞧……”
她又抢过桌上酒壶,怡红、娱红急忙劝阻。
玉簪儿不禁伤心痛哭,她哭着下楼。
红娘子右膝盖渐渐的肿了起来,说痛不痛,说痒不痒,就是软怯怯的动弹不得。
金砂掌并不是等闲功夫,光说掌风就可以震碎敌人五脏六腑置诸死地,更无论掌及肌肉。
出林莺不愿种仇结怨,她那一掌下劈只能算开个小小玩笑,然而红娘子仍不免受了内伤,她大概要忍耐个三两天才能复原。
这妮子学艺不为浅薄,却也晓得人家手下施恩,虽然暴躁得破口毒骂,可不由她不五内惊服!
无可奈何只好借酒浇愁,本来早已有七八分醉意,这再一猛饮了二三十杯,说不得又闹个烂醉如泥。
怡红、娱红两婢子服侍她,就在水秋痕先生屋里睡下,她们也都不敢离开。
时候还不太晚,但店里竟然肃静无哗。
出门行旅无不存畏事心理,红娘子名气太凶,听说她大发雌威谁也得躲避,因此顿成一片死寂。
玉簪儿回去后面绣楼,哭一会,发一会呆,想到红娘子所讲的几句可怕的话,决不是随口捏造。
她可疑当日跟翠哥哥畅谈心腹,必是被妈妈爹窃听了一些什么。
明知妈妈爹意狠心毒,同胞姊姊泼辣货反脸无情,妈妈爹不日回来姊姊免不了一番挑拨。
想着不禁浑身发抖,于是她想逃,乃至也想自杀,却只是柔肠百转,终舍不得抛下翠哥哥。
她想翠哥哥人间奇男子,那般品貌风流何处寻,那般武艺罕曾见,那般好性情儿天下谅无第二人。
华绮黛能够与他同衾枕,不要说嫡配正妻,叠被铺床意满心甘……
她又想出林莺看样子是个良善娘们,翠哥哥姓柳她也姓柳,这其间是否有文章?他们如果一无关系,总镖头对手下镖头那能管束得那末严紧?天可怜只要她是翠哥哥的至亲长辈,求求她去也许宿愿能谐。
海可枯石可烂情何可泯,求不准死在翠哥哥跟前含笑九泉……
她直想冒险往见出林莺,说险真够险,泄露了风声让姊姊知道那是万无生机,再来见出林莺话怎么样讲得出口也是问题。
她踌躇着满屋子打转,想到底觉悟了火急燃眉必须自救,顾不得腼觍忸怩,胡乱换上一件青衣,拿一块黑帕笼起还未太干头发,溜下楼前后巡视一周,眼觑四下无人群动皆息,绕到后院子飞登危檐,故意兜个大圈子翻身下地。
她的轻功并不弱于华绮春,在大街上紧跑几步隐入小巷里重上民房,不走大明局前院,斜刺里竟奔出林莺小楼。
在这一段过程中,她发现眼前幌荡着一缕黑烟,黑烟消逝楼前树林真,有人轻轻讲话:“黛姊姊,我们很不放心你,你请上楼啦!”
像夜出觅食的一只蝙蝠一般轻快,讲话的飞进楼窗。
绮黛喜不自胜急速紧追,楼厅上没有亮光,那只蝙蝴牵引黛姊姊一边手,领地走入出林莺房中。
黛姑娘定睛一看,灯光下看蝙蝠乃是小姑娘张小萱,案头高坐出林莺柳小婉,满面笑容一身轻装。
玉簪儿望着出林莺慌忙拜倒,口呼夫人。
莺座上欠身伸手挽她起立,笑笑问:“姑娘,找我有要紧的事么?尽管告诉我,我总竭尽棉薄。”
玉簪儿估掇着没讲出什么。
小萱却给她搬了椅子来。
玉簪儿赶紧道:“姊姊,不敢当……”
小萱笑:“妹妹嘛,您客气。”
笑着拉她坐下,一种亲切的情味使玉簪儿觉到温暖,她胆子就又壮了许多。可只是话未出口脸先泛红,垂下了脖子,牵起一角衣襟。
大半晌好不容易出进一点声息,低不能再低,缓得不能再缓,她道:“夫人,翠哥哥跟你讲过我什么话……”
不称柳镖头,称翠哥哥,莺猜到了地一半心思。细看她腼觍可怜生,分明还是个黄花闺女,却不由不深深爱惜。
为她解下包头黑帕,摸摸她鬓角青丝,轻轻道:“你翠哥哥说你好,可是我知道的比他多。
姑娘,你姓胡不姓华,累世书香,少遭家难,尊大人的仇人该是和珅。令亲水秋痕先生孽子孤臣心犹汉室,不惜自污志切复明……”
听着这些话,玉簪儿不禁泪洗满面。
莺又道:“水先生和令姊对敞局同行猜忌重重,事实上那是完全误会。姑娘,你此来,是不是令姊有所授意呢?”
玉簪儿嘤嘤啜泣:“不是,黛儿厕身大通,如羊就缚,姊姊多疑,诚恐早晚不保,顷冒万死私谒夫人,乞夫人怜悯……”
莺吃惊微微一震,抢着间:“你刚才请我为翠哥哥解围,令姊不会晓得吧?”
玉簪儿道:“夫人驾离大通,她负伤不能行动,教人唤黛儿上楼,指为汉奸,非要黛儿性命……”
她硬住咽喉语不成声。
莺稍作沉吟,便又牵起她一只手,正色道:“姑娘,我们也想到你有危险,我以为不如及早逃亡另作打算。”
玉簪儿哭道:“天下虽大何处是黛儿归宿……”
她哭成了泪人儿。
莺万分难受,叹口气道:“我怎肯见死不救?不过你要明白,假使我把你留在大明局,然然我并不怕水秋痕,红娘子,惟恐不免引起极大麻烦……”
玉簪儿忽然不哭了,拾起头泪汪汪的问:“夫人,黛儿不敢动问,翠哥哥是您的什么人 ?”
莺料得她必有所求,不忍太过使其失望,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侄儿。”
玉簪见赶紧推椅下跪,伏地膜拜呜咽着道:“夫人,黛儿风尘沦落,清白自矢犹是女儿身,非不识羞实迫奈何,显乞收容,赐配翠哥哥为妾,成全之德,生当犬马,死效衔环…”
莺几番搀她,她兀自挣扎着碰头崩角。
想到女儿家忍辱自承何等情急,要是认真拒绝了她,她可能遽萌短见,然而这般大事局外人又岂可胡乱主张。
正在委决不下,小萱、一旁悄悄道:“二婶,我好不好偷偷去请翠哥哥来……”
玉簪儿蓦地爬起下死劲摇头,泪珠见左右飞溅,一张吹弹得破的脸红如晚照流霞。
莺心动看透她内在相当自尊自重,猛的一把拖她怀里去,轻轻道:“姑娘诚心,我当不至负你所托,但必须计议从长。你请坐,我们细谈。”
出林莺先头对玉簪儿讲的话还是要留些界限,玉簪儿却也懂得未便多查,她只能将纪翠所告诉她的,关于他不十分可靠的身世履历,巧妙而委婉的提出加以质询。
莺深知她十二分爱恋纪翠,心存不忍欺骗,到底吐露了实情道:“纪翠姓马不姓柳,父亲马念碧确是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得意高足,祖父马松反清义士终身布衣,曾祖母马老太太号称巾帼完人。
生母柳宝绿原属蛾嵋门下弟子,中途觉悟弃暗投明做了千手准提的干女儿。纪翠弟兄八人,均系柳夫人所出,大母崔氏比拟剑仙,胸罗万有无所不能,她闺讳小翠……”
说到“小翠”肃然起立泫然涕下,慢慢的再接着道:“崔夫人我的闺中畏友,平生心折斯人,我从她学过大罗神剑和九宫太乙遁甲……纪翠得天独厚,他从幼儿得到大母衣钵真传,崔夫人积劳损寿,中岁升天……”
勉强的再讲了这两句,挥泪不已颓然坐下。
小萱给倒来一杯热茶,莺呷了两口缓过一口气。
这当儿玉簪儿却也会两泪抛珠神情如醉,怔怔地呆在椅下,莺看着更明白些她是个什么样善良的女孩子,不禁又去握住她一只手。
玉簪儿仰着面进一步央求:“夫人,您跟傅夫人有很深渊源?”
莺轻轻点头,轻轻道:“我想,跟你讲无妨……”
玉簪儿急忙跪下。
莺拉她起来,笑笑道:“你听说无玷玉龙?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媳妇,老人家和傅太夫人师门手足情胜同胞。
我的丈夫南天燕子受业傅太夫人门墙,家母跟太夫人结义姊妹,太夫人却又是三家叔的螟蛉女儿。这就是我与傅家人的关系。”
玉簪儿听着惊喜欲绝,她顿时忘记了一切苦难,色舞眉飞跳着酒涡儿娇笑。
莺笑笑又道:“傅家子弟门人从不做亏心事,顶天立地磊落光明,我们来此开张镖局又何必包藏那么严密,甚至还要改姓易名?
要知道我们并不怕和珅,更无论令亲水秋痕先生,所虑在我不犯人人来犯我,我们的种种掩蔽布局,无非避免无谓麻烦。
水先生企图颠覆满人天下,忠臣义土居心我们未敢厚非,但媚视奸相就未免有失英雄本色。至于助暴流毒不择手段,枉法贪赃残害忠良,我们忝属侠义后起,自要暗中地加以制止。
水先生如果不知改过,坚持成见必欲剪除傅家子弟门人,我们就只有挺身出面起与周旋,到头来只恐他侮之莫及。
姑娘,你能早一天离开大通局早一天好,你的事我无不帮忙。马家长辈远在新疆,我固可权作几分主意,惟必须跟纪翠详细商量,我认为你大祸迫近眉睫,此事委实因循不得。你明天晚上相机再来一趟听取回话。
不管怎么样,我决定送你前往哈密暂住,早晚我总设法成全你宿愿获偿。现在请回去吧,处处事事务须谨慎,在你还未动身上路之前,假使让令姊察出破绽变生仓卒,我将无能为力。”
说着,她亲自为她罩上笼发黑帕。
玉簪儿感动个泪下如绳。
玉簪儿走了,莺立刻教小萱去请纪翠。
纪翠刚才回来挨了莺一顿严厉斥责,斥责他自命风流下流无耻。
这位爷好强,自尊心很重,可是他讲理,错了认错,输了认输,当时他俯首受教,惭愧得无地自容。
事实上红娘子存心排布美人局,他总算矜持个始终不乱,说错,他错到那儿去?然而他认为不应妄想做柳下惠,一发千钧假使走错了一步儿染指上荡妇淫娃,势必至陷于泥沼不能自拔,将来何面目舆哈密老家许多弟兄姊妹相见……
他负疚处在此,所以不敢挺撞来婶子。
这会见正待解衣就寝,小萱悄悄来请他,他要推辞,小萱就只说一句:“玉簪儿冒万险找你来啦!”
马上他乖乖的跟她重上后院小楼。
莺详细告诉他玉簪儿一切情形。
他显得万分困惑,终于他恭敬地给莺请个安,央求着道:“婶子,您千万另想办法,救救我,救救她……”
莺嘿嘿笑:“嗯,你、她?”
他说:“事未经请示爷爷,太太、爹和妈,我怎么好不告而娶?说纳妾那更不成话,我天胆也不敢。”
莺摆手儿道:“对,大爷,这是说关于你片面的顾忌。请再想想她,那天你在她屋里坐,阗无旁人,喁喁相对,怎么样向她表示要好,你自己晓得,假使你一无过火之处,她又何至于你钟情……”
纪翠他抢着叫:“来婶子,您冤枉了我,我们至多兄妹订交。”
莺点头:“够了,大爷,儿女之间那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兄妹名称都不过当初一段时期遮盖跳板,到头来总还是恩爱夫妻。
一千对私交兄妹,一千对并蒂花开,这例子我们哈密几家人就不能少,譬如说纪珠大爷跟她的妈……”
她伸个指头儿指一指倚在桌沿的小萱姑娘。
姑娘不依,红着脸道:“干嘛不提他翠哥哥的宝妈妈和马大爷嘛?”
莺笑了,纪翠垂下了一颗头。
莺轻轻的拍一下桌子接下道:“女儿家小心眼,私交兄妹如果不能戍眷属,她会可疑被人看做暖昧行为,这种心理你必须明了。
要知道可怜女儿身终不似男孩子自由。错了认错是你可贵的美德,你可别辜负玉簪儿,妻或妾这等你妈决定,我今天以婶娘的身份要你承认她是你身边人。
你再听我讲,她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天涯沦落,身世堪悲,飘泊无依柳絮,难怪她一片痴心。
身居虎口,危机四伏,你不答应她,她决不肯离开大通镖局,甘为鱼肉或则自戕,她要是落个凄惨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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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5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纪翠忽然跪下去,碰头说:“婶子,请不要再说,我难受……我听您的吩咐,爹妈爷爷太太面前您负责。”
莺拉他起来笑道:“何必哭呢?你真像个小孩。”
纪翠滴着眼泪道:“我害了她嘛,现在您有什么办法救她呢?大明和大通冰炭不同炉,我对她讲的话要真是被水秋痕听了去,那实在不得了,您说有什么办法救她吧?趁姓水的还没有回来。”
莺笑笑道:“别着急,请坐。”
她教小萱给哥哥倒茶。
莺的见解,以为纪翠对玉簪儿自承傅家门徒,水秋痕先生当是听到,大明镖局的秘密岂非泄露无遗?
玉簪儿为纪翠包藏掩盖,显成反叛汉奸。
救德麟,死温克、玉渊既被疑及纪翠,那末透露大通局行事的人,势必至误会玉簪儿了。
六猛兽在水先生心目中也许无足轻重,但水先生志在反清复明,大明局酣睡卧侧,分明心腹隐忧,留玉簪儿譬如养虎贻患,杀玉簪儿当然也算大义灭亲……
话至此,我们郭少夫人说明了玉簪儿眼前有多大危险,柳纪翠就不冤焦急得像热锅里蚂蚁。
夫人笑笑又道:“今晚赶不及,明天。明天我教小萱先进城,上探花府布置一切。初更天你越城到铁狮子胡同会同小萱,兄妹同往见和敏大小姐,小萱救人,你巡逻把风,救得人把人交给你紫云姨姨,你们任何不管火速回局,底下的我自有安排。”
纪翠惶惑地间:“婶子,您讲了半天就没提到怎样帮助玉簪儿嘛!”
莺笑道:“你大概吓糊涂了,这还不明显?和敏主婢和玉簪儿要安身立命都必须上我们老家哈密,我想让她们大夥儿一道偕行,这样办省很多气力,然而这其间可不是没有困难呢?
第一和敏非要变个小脚汉女,这就不容易化装。第二应派什么人护送也是问题。我们局里人全用不得,最好办法借重巴拉哈。
因为走失了和敏,奸相可能藉辞逃婢行文关卡通缉,巴拉哈堂堂亲王跟前站堂官,他叩关说一声送眷,饶他多大的官儿管保不敢盘查。
巴爷跟你赵又秋叔叔交谊至深,我亲见他告诉底细,料得他不会推辞。不过此君有谋无勇,老远路谁能说一定太平?万一遭遇伏莽草寇,他恐怕未必吃得梢。这得靠玉簪儿护卫,这也就是我准备教她们结伴的理由。
明晚你和小萱进城办事,后天一早我上端王府斡旋,还得去探花府打扮和敏主婢,赶深夜回来化装玉簪儿,趁四更天打发她先上道,找个藏身所在守候巴爷会齐。够了么?爷,你难道还不能放心?”
纪翠笑了,他笑道:“今夜不算,明天后天还有两天耽搁,但望在这两天中别出岔就好。”
说着,他又有点自愧情急,红着脸再给来婶子请个安告辞下楼。
玉簪儿回去高升栈,独个儿关在屋子里且喜且忧,喜的是出林莺答应玉成好事,忧的是翠哥哥不赞成。
且慢说翠哥哥多么可亲可爱,除了他就没有第二人能够保护她性命安全,他胸中所学非姊姊、妈妈爹能敌,更何况他父母都是能人,家住哈密集傅家子弟门人结邻比屋,那地方可不是安如泰山?
姊姊、妈妈爹纵有通天本领,谅他们也不敢前往班门弄斧,敢去的话倒也不错,好歹哀求千手准提老菩萨说法劝他们投降,化好弃仇团圆骨肉,到头来再设法为枉死爹妈雪恨申冤。
姑娘是真会胡思乱想,结果闹个整夜失眠。
天亮了,玉簪儿朦胧入睡。
小丫头快绿前来敲门,请她起床。
她推辞有病,快绿只好去见红娘子告禀。
红娘子余怒未息,闻报又有一番嚷嚷。
她吩咐关上栈门休业,所有夥记全体放假,派怡红、娱红分头去赶走寄宿客人,说是栈里出了大纰漏,马上有一场械斗,不怕死的留驾。
行旅那能不懂好歹?听到招呼慌不迭相率躲避,顷刻间偌大热闹的高升栈,顿成无人之境。
大通镖局就在隔避,镖头们纷来探问。
红娘子撒谎,反说夜来她痛殴了柳纪翠,怕的是人家兴师问罪,因此一班一勇之夫也就得赶作戒备。
浩息传进大明局,群情愤激立刻备战,看样子大有可能弄假成真。
总镖头出林莺急出解释,力劝大家镇定,辰末巳初先打发走了小萱姑娘,她悠闲地押着一辆大镖车进城。
柳纪翠佯装生气,闭门高卧不出。
出林莺从早到晚守定柜台上弹压胡闹,两家镖局像煞风雨欲来,可只是整天都没事。
挨到入夜初更天,纪翠他悄悄带上应用家伙跳窗上屋,走壁飞檐赶往东城铁狮子胡同探花府会同小萱姑娘,同往和珅府搭救和敏吉云主婢。
探花公赵又秋的如夫人紫云,警告他们兄妹务必十分慎重。据说和珅自从花豹失风潼关吓成了惊弓之鸟,认为凭武艺靠膂力的护院保镖到底无用,他以重金延聘了一位西藏番僧宿卫府中,这位大喇嘛精通妖术号称无敌云云。
小萱唯唯领教,纪翠笑笑点点头也罢!
那知道到了和相府,连值班巡夜也碰不着一个。
原来那些护院武朋友因为相爷宠信番僧,说不得都有一点吃酸,干脆退避让贤。
那番僧的本领到底有多大呢?事实上他却只会排架子吹法螺,饮酒食肉玩女人,所以引起大家越发不满。
纪翠领小萱跳进大花园西墙,一路上畅行无阻,来到凤仪楼楼下,翘首看露台上仍然排看香几,吉云也还是那一个样子——蝉袖倚栏。
纪翠喃喃自语:“难为地,我来晚了……”
人跟着窜上去,轻轻道:“云姊姊,我是纪翠。”
吉云照旧没做声,翻身带路绕着回廊两拐弯闪入侧厢,这时候她还不晓得纪翠背后多了一个人小萱。
厢房里老样子桌上点着灯,吉云扭回头想蹲下请安,小萱转上前拦个正着,吉云难免骇了一跳。
小萱笑笑道:“吉云姊,我叫张小萱,陪翠哥哥来接你……”
纪翠道:“现在快到四更天,请姊姊即去通知大小姐,越快越好。”
吉云问:“我们的姑老爷他平安?”
纪翠笑道:“现居哈密安如泰山。我本来迟了一步,你大概天天晚上都站在露台上等我?”
吉云轻轻的点头,星亮的眼睛里流溢着无限感激深情。
小萱问:“敏姊姊是不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呢?”
吉云又点头。
小萱笑:“我可以跟你去见她么?”
吉云赶紧牵起姑娘一只手一同走了。
四更天光景,小萱、纪翠用整匹的青绸子,将和敏、吉云兜股勒腰交叉绕背搭上肩头绑个结实,小萱负了和敏,让翠哥哥驮上吉云,平安顺利离开奸相府邸,风驰电掣径奔东城。
街上倒也碰着不少官儿们查夜,可是兄妹夜行本领绝等轻松,窜房越瓦踏矮登高如履平地。风过处形影俱稍,谁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来至铁狮子胡同,逾大花园后墙直上大环楼,楼上有个复室,白天早经过排布,守在那儿等候的有前义勇侯张勇的十一老姨太紫菱和紫云。
和敏被松缚放到地下时,晕眩不能自支,却还是挣扎着恭敬爬倒给老姨太太磕了头。
然后紫云上前相见,她向大小姐请安。
大小姐把住紫姊姊涕不可抑,紫菱从旁竭力劝慰,说尽了关怀亲切好话,百忙里还得打发纪翠小萱出城。
兄妹俩赶回大明局天还没亮,听说三更初玉簪儿来过,纪翠心安自去睡觉,怎晓得心上人已做了水秋痕先生阶下囚。
秋痕随黑虎索诺,赤彪南拜、白象罗莎三猛兽,蹑踪李小莲姑娘马后进京。
中途秋痕心血来潮,暗里敷衍了三猛兽一番,独自打头站昼夜兼程赶路,半夜到长辛店牵马步行。
水先生为人就有这么神秘,偏偏也就有这么凑巧,恰好被他侦见玉簪儿飞进大明镖局。他肚子里暗叫一声惭愧,立刻耸身上屋潜入高升栈埋伏,不必惊动红娘子,他决计暗算玉簪儿。
更鼓四传,玉簪儿由出林莺口中听到许多好消息,满怀得意告辞回来,飞翔檐际翩如小鸟蹄巢。
一双小脚飘堕墙根,水秋痕先生狙伏突起,猛的两个秃指头点上她后脑壳睡穴,姑娘塌然扑地。
水先生抽剑便欲行凶,却只管踌躇不决。
一来是姑娘自幼追随他身边学艺,师徒相依为命情深何异父女,二来也因为要留下她追取口供,再来又顾虑杀了人尸首不好出脱。
于是他收剑抗起姑娘,径上帐房后面小楼。
红娘子仍住在他老人家屋里,一听说经过情形,泼辣货认为姑娘偷情赴会柳纪翠,一股酸劲儿从脚底直透脑门,她非要手刃胞妹吐一口胸中怨气。
水先生到底不忍,一场争执一再商量,终于由红娘子亲自动手,拿小刀子割断妹妹身上两三处筋络,破了她十年苦练气功,弄蹩地一条右腿,再给她挖开牙齿灌进一大杯什么可怕的毒药,泼辣货这才感觉到心满意足。
水先生背起残废的人,悄悄溜出高升栈,带她去一个所在安顿。一路上可怜的玉簪儿昏沉不醒。
水先生冒称舅父,说姑娘疾笃沉疴,送往潞安府就医,为着恐妨延误,抄捷径走了偏僻小路,去的地方是上党太行山。
山上有一股占山为寇余孽,这批人马前经燕惕郭燕来兄弟痛剿,根本恨傅家子弟门人刺骨。
为首的叫夜游鹰莫凌云,过去几乎死在出林莺亲妹子燕姑娘铁翎箭之下。
莫凌云这个贼头领,狡黠绝伦,无独有偶他跟水秋痕恰是天生一对儿老搭挡。
秋痕把半残废的玉簪儿交给了莫贼便算没事。
是夜玉簪儿变生仓卒,饶她出林莺怎样高明,却也不能未卜先知。
出林莺第二日一早单骑进城拜访巴拉哈。
巴爷凑巧请假在家,她先说赵又秋当日在奸相府邸闹的一场笑话,以及大小姐和敏如何舍己救人……
这故事巴爷不是全不晓得,惟不知和敏有那一纸情书,莺背诵书中语句,听到“此信留君处作不得已时反证辩诬之用,君善为谋,敏无所恨……”神情显得非常感动。
于是莺再告诉他柳纪翠李小莲兄妹下潼关救德麟经过,话题儿转进准备援救和敏吉云一切安排。
巴爷慨然答应,亟说理应效力。
当日正午他进谒端王福晋,借用宫车躬自顶马护送莺前往东城探花府,莺就又有一番大忙,介绍巴爷和和敏主婢相见,聚会大环楼复室作一度缜密商量,随即打发巴爷回去筹办行装,她留下为和敏吉云化装打扮。
傍晚时光离开铁狮子胡同,依然总镖头本色款款出城,凡事就绪只等玉簪儿前来晤面了。
等到三更天消息杏然,纪翠一阵阵心惊肉跳,莺也不免有点紧张。
四更鼓望眼欲穿,纪翠按捺不住便要潜入高升栈暗采,莺恐有诈力戒沉着。
天快亮了,她亲往侦查,查遍高升栈和大通局每一个地方,每一处角落,乃至红娘子卧榻之前。
红娘子仍住帐房后面小楼上,高卧罗帏好梦方酣。
她的两个大丫头怡红娱红开地铺也都睡在屋里。
栈里没有一个客人,夥计连打杂的全看下到。
玉簪儿卧室里还是那末整洁,小丫头快绿和两个妈妈安宁地留恋睡乡,四围出奇的静寂,查不出半星儿闹事痕迹。
大通局那边同一情形,有的镖头们已经起来练武,莺只好退回。
满腹疑团,百思莫解。
纪翠急得要死,到底还是无可奈何。
一会儿后耳听得高升栈大门口一片喧哗,映绿挨了红娘子两耳光,流着满口血跑到街上哭。
回栈的夥计们围集旷场中议论纷纷,大通局镖头闻讯大乱。
红娘子居心够毒,乘机谎说柳纪翠拐走了玉簪儿。
玉簪儿人缘好,她是大通局高升栈公众宝贝,大家一听就都光了火。
红娘子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激励他们亮家伙搜查大明局。
还算大家都知道出林莺英勇难犯,因此踌躇未敢鲁莽,然而有的已破口叫骂,有的聚议着如何进攻,事态分明严重。
眼见变生顷刻,这当儿出林莺一再严厉禁止柳镖头轻毕妄动。
怎料纪翠瞧着外面吵吵嚷嚷情景反而放心,认为心上人如果被他们所害,他们决不能扮演得这么认真。他央求出林莺允许他挺身出去答话。
出林莺仔细想,让他见人家解释一下也好,她陪他走出了大门,大通局镖头们顿时怔住了。
红娘子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搀上高升栈了望台观战,望见纪翠出来,尖声儿叫:“逮住小柳儿……”
她的话等于大元帅下令进攻,大通局一群武朋友立刻蜂踊合围。
呼啸四起,刀枪映日,眼见不可理喻,纪翠、出林莺火速分开,把住大门口相对屹立,他们手中虽然都没有兵器,但还是从容得似两尊石像。
敌人越来越近,大火拚只在呼吸之间,忽然街尽端尘头起处,鸾铃声急如峡水下滩,四匹牲口驮四男女,快弩离弦分闯旷场,赶散了四方八面密集的打手,猛可里暴雷般一声断喝:“大通局镖头们退下!”
马背上跳下来赤彪南拜,那边是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落后一骑玉花骢,高坐着一位美人儿,据鞍顾盼,仪态万千!
池恰是潼关奏凯,哈密送客言旋的李小莲姑娘。
南拜、索诺、罗莎争向纪翠道惊问讯。
纪翠微微冷笑,轻轻道:“红娘子使的好手腕,你们回来了好极,大明局不是柳纪翠一个人的,围门挑战辱及同人,你们要主持公道。”
南拜抱拳道:“兄弟,什么话好说,小兄先向你请罪。”
他作了一个长揖。
索诺、罗莎跟着陪笑哈腰。
出林莺一旁拱手道:“不敢当,三位镖头,请里面坐奉茶。”
南拜含笑还礼道:“总镖头请便,咱们再来打扰。”
小萱姑娘采首门外叫:“不,各位务必留驾,贵局走失了华绮黛,强说我们柳镖头拐藏了她,要搜查未免欺负人,三位不妨请进看看。”
南拜大笑道:“真是岂有此理……”
黑虎索诺原是个老粗,霍地扭翻身大叫:“别丢脸啦,南镖头在太原府做过媒呢!人家还不一定能要哩,拐,你们简直……”
他火杂杂先往高升栈那边跑,南拜罗莎也就跟着走。
小莲姑娘她还爬在玉花骢鞍桥上,懒洋洋道:“南总镖头,你们的水秋痕先生呢?他打头站,怎么还没有到家呀?”
让她这一说,南拜怔了怔,像是有所觉晤。
出林莺和纪翠却也不禁暗自点头。
章小玲蓦然出现对面巷口,牵着马笑嘻嘻叫:“好险哪!我差一点赶上挨揍。”
出林莺点手儿唤:“章镖头,不相干的事别管,你有差事。”
她飞快的走上台墙,小玲拴上马赶紧追地背后进去,纪翠也就退了回来。
大明局另有九位聘用的镖头,他们全是糊涂蛋,以备战的姿势集合在大厅屋上愤愤不平,叹怪出林莺和纪翠太过畏事,说大通局凭什么打上门逞凶?他们情愿流血,非要纪翠领众扫荡高升栈誓不干休。
正在闹得不可交开,小滑头由后面走出,做眉使眼的道:“各位,别吵,总镖头有话,说明天大通局一定会来陪礼请客,要是不来,任由各位怎样主意,她决不出头阻挡。这不好了么?”
两句话镇住了大家。
他摇摇头又道:“只有我章小玲命苦,陪礼请客多好玩,偏偏要派我出差。听镖头的师兄巴拉哈送眷出京,点到我跟随保驾,马上动身,刻不容缓,这可不是冤!”
说着,他屋里去打叠行装。
因为玉簪儿突然出岔,出林莺必须另行派人保送和敏主婢西行,经过一再考虑,认为纪翠此时走不得,走必招惹大通局镖头们极大猜疑,小莲刚回家不能不让她稍作休息,小萱孩子气不足独当一面,算来只有小滑头可以配合巴拉哈,所以只好又派了他。
一会儿后小玲装做个很不高兴样子,捎个被卷儿认镫上马走了。
莺故意请九位镖头到她后面小楼看茶,一来藉此缓和他们愤激情绪,二来要他们知道她并没有藏匿玉簪儿。
总镖头住处向来视为禁地,今天不妨随便参观,然后殷勤肃客就坐畅谈,谈的自是无非刚才几乎不免流血的一回事。
赤彪南拜、黑虎索诺、白象罗莎慌不迭赶回高升栈会晤红娘子,细察玉簪儿走失的详细情形。
红娘子受过水秋痕先生一番嘱咐,她的一张口那能有半句实话?
讨厌右腿显有毛病,这引起了三猛兽深刻盘诘,被迫无奈她只好自承爱上柳纪翠,却怪纪翠醉心玉簪儿。
三猛兽听着大笑绝倒。
于是她再说前天晚上款宴纪翠,玉簪儿吃醋不来参加,纪翠因此郁郁无欢,夜深喝醉翻脸打架,纪翠挨了她一顿狠教训,她右膝盖却是碰上硬木头凳子受伤,纪翠跳窗溜走,她跟玉簪儿吵嘴一场。
昨天玉簪儿装病睡倒,她索性关上店门,今天一早玉簪儿形影不见,结论说靠得住柳纪翠串通拐逃。
她讲完鬼话一篇,三猛兽反而稍化了心头疙瘩,断定玉簪儿大不了负气出走,外面逛两天就自归来。
他们解释说纪翠品德极好,而且明晓得他们愿意作媒,又何必露这拐逃一手?
最后他们埋怨说,侮辱了纪翠等于自己塌台,纪翠要是因此推翻了就聘大通原议,岂不是斩断了一条好臂膊。
黑虎索诺说得光了火,干脆耻笑她红娘子癞蛤蟆妄想天鹅肉。
红娘子恨得牙痒痒即待发作,南拜急忙转圜,说他们前往大明局登门请罪,好歹要设法说服纪翠投降。
他拉走了罗莎、索诺二人。
红娘子暗自咒骂:“难怪妈妈爹不信任你们,说你们一勇之夫不堪承教,宁可让你们睡在鼓里免得放火燎原。
你们根本不是出林莺、柳纪翠敌手,告诉你们玉簪儿汉奸秘密,你们这一班冒失鬼还能不去找柳纪翠拚命?你们固然无足轻重,没得毁了妈妈爹反清复明大计。”
她咒骂着自去睡觉。
三猛兽派人买了一条羊,挑了一担酒径到大明局门房上报名,请见出林莺总镖头道歉求和。
出林莺率众恭迎,彼此各讲了几句场面上客气话,底下再乱一阵鸣鞭燃蜡陪礼仪式,这出戏就算唱完了。
九位糊涂蛋镖头心满意足皆大欢喜,为着顾全面子,出林莺下令大张筵席赢会佳宾,一顿酒喝起来可知不能寂寞。
南拜乘醉为媒,力说数日内负责寻回玉簪儿,当场征求纪翠是否肯受点委屈入赘高升栈?
纪翠卖个乖,慨然答应。
三猛兽乐得鼓掌欢呼!
一顿和事酒,三猛兽扶醉而归。大明局的几位镖头也都躺倒了。
出林莺后面小楼又有一场小聚会,在座的是李小莲张小萱两位姑娘和柳纪翠。
小莲报告护送德麟到哈密,马松把他安倾回城铁铺子管帐,他自己改名马德,决心练武。无意功名,暗示假使和敏不能前往团聚,他就要入山拜求千手准提老菩萨剃度出家。
莺听着点点头。
小莲笑笑又道:“近来西行路上很平静,和敏主婢有玲哥哥保镖当可无虞,他和德麟两口子的事,我们要算办得很成功,翠哥哥怎么又牵上玉簪儿?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她睇着满脸愁云密布的纪翠。
小萱道:“我不是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嘛!翠哥哥自作多情,难怪玉簪儿死缠夹。她的身世也实在可怜,翠哥哥既然答应要地,好歹都得想办法。”
她也睨着翠哥哥送笑!
翠哥哥弄得十分尴尬,他垂下脖子。
莺手按着面前茶碗,慢慢道:“你们听我讲,我爱惜玉簪儿,是我要作成她,变生意外,人定胜天,只要她还在人世,我决不袖手旁观……”
纪翠忽然抬起头,轻轻叫一声:“来婶子……”
眼泪夺眶而出。
莺心里一阵难过,打开碗盖呷口茶,叹口气道:“哥儿,不会的……她的失踪除了她妈妈爹凑巧赶回来作祟,我怎么想再也想不出其它玄妙。
昨天晚上她离开我这儿时已经是四更天,带着满怀兴奋回去绝不能立刻睡觉,红娘子要暗算她没有可能。
明争么?玉簪儿身手大佳,何况红娘子伤足未愈,这就可以断定乃姐不是主谋正凶。猛兽们不在家,高升栈根本只剩一些妈妈丫头们,谁还能加害于地呢?再说,杀人那能不留痕迹?
我搜遍了高升栈大通局每一个地方,就没发现半点破绽,这又该怎么讲呢?所以我可疑水秋痕。
水秋痕相貌还不太凶恶,玉簪儿却又是他的徒儿,遽下毒手置之死地我认为不至,合理的看法,也许是玉簪儿走出我们大明局,恰好水秋痕回来碰到,那还有什么好分辩的?玉簪儿说不得只好听他调度,他说服了她把地带走。”
讲完话又是一声长叹!
纪翠方寸里可是活动了很多。
小莲笑道:“婶子所见不差,水秋痕为人极有心计,一路上我们差不多走在一块儿,他对我非常注意,我当然对他也要加倍地小心。
他的态度总是顶安详。做起事有板有眼,他跟猛兽们并不协调,肚子里打算盘脸上不苟言笑。
中途抛下三猛兽独自打头站先行,三猛兽却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可是料到他必有文章,然而他断不是鲁莽的人。”
莺道:“不管怎么说,玉簪儿总还是有危险,我们非要查究真相设法营救。这事至少红娘子是明白的,水秋痕把玉簪儿送到那儿去,纵使瞒住三猛兽但不会不通知她,要调查我们得向她身上着手。纪翠你觉得怎么样?”
纪翠摇摇头表示不很容易,他以为事情吵到火拚地步,现在还转红娘子的念头可不是妄想?所以他摇头表示不容易。
莺搓搓手又道:“哥儿,不难。折辱红娘子的是我,今天她煽动斗争,无非借题发挥找我通气。
你跟她并没有吵嘴或斗殴不算闹僵,玉簪儿和你要好也没有太露骨的现象,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她还会对你献媚送情。
明天三猛兽定会请客还席,嗣后将还有一连串的酒肉应酬,我和小莲小萱当然未便参加,你可以乘机找红娘子勾搭。
大丈夫要在把得定心,何怕魍魉魑魅?只要你有本领采出玉簪儿确实稍息,我答应你负责救人。
最要紧的还是你从明天起,言笑风度全要维持个一如平日,非要装作跟玉簪儿决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然后才好向红娘子进攻。”
莺讲完一长篇话,纪翠就又觉得很有希望。
别看他绝顶聪明,究竟人还是人,有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他这个时候简直拿不出一分主意。
睇着他那啼笑皆非的傻样子,小莲小萱都忍不住好笑。
小莲笑笑问:“婶子,我真不解,怎么讲的我们傅家门人开设镖局,一定要掩藏那么严密,这似乎有点不通。”
莺道:“这话也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了,你还要问,我们要不掩蔽行藏,就无法侦伺奸相的秘密。傅家人是他的死对头,宰相威风,岂同小可?我们自也是不能不无顾忌。”
小莲笑道:“婶子承认怕他?”
莺摇头道:“我何至于……”
小莲笑道:“我不解的就在此,我认为我们露脸他必藏头,可不省了多少无谓闲气?如果我们肯点着鼻子告诉他,傅家人管的天下不平事,别作恶,作恶便要碰上尅星,这样做我相信无形中要拯救很多无辜被害的人们。纵使奸相受掣不过而与我们为难,我们为着侠义两字着想找点小麻烦却也应该。
我知道我们大明局种种排布出于纪宝三爷原定计划,然而凡百事都有个达权应变岂可墨守成规。
为什么来二爷要暗助温福扳倒国泰?可不是因为国泰谄事奸臣祸国殃民。现放着为虎作伥的大通局摆在眼前,我们又为什么不想锄而去之?纵敌贻患,故步自封……‘此臣之不可解者三也’!”
姑娘说话盘末至声色俱厉,却不免有些愤慨激昂,最后她假借一句出师表缓和了语气,笑嘻嘻地举起茶碗呷茶。
莺眼看莲姑娘话讲得神气,她也不禁笑起来道:“妮子人小心大,怪不得初出茅庐赶尽杀绝,镖取玉渊剑斩温克……”
姑娘笑道:“有什么办法呢?翠哥哥妇人之仁,否则也总是认为割鸡焉用牛刀,他巡巡不肯上前,我自然只好下手。”
纪翠摇头道:“大妹,不要那么想,说拳剑我恐怕还赶不上你,二来我跟六猛兽究竟有点交情,心不忍……”
姑娘叫:“哟,你客气嘛!为什么又说不忍?花豹使用毒镖,蓝麒剑劈高标,他们皆有可死之道嘛!
再说那时光我们如果要全留三猛兽活命,我们就是后患无穷。花豹温克极端犹黠,你能保证他瞧下出我们破绽?
记得我出门时,爸爸吩咐过这样话:江湖上行侠,要不得不忍,着眼在除恶务尽,勿使滋蔓,可杀杀之,蔓难图也。杀其母勿留其子,古大侠名言岂欺我哉!”
莺笑道:“姑娘,令尊四川佬,天下狠心人,我不敢领教。”
姑娘笑道:“我认为该讲究的还是勿使滋蔓哩!比方说,杀和珅一人救千百万人,我们为什么不干?因为奸相是当今皇上的嬖人,干恐伤君父之心,是不是呢?
这观念我觉得简直大笑话,为不忍一人伤心,忍使千百万人备遭茶毒,这算狠心还是算善心呢?不可解嘛!
成,不杀奸相总还是仰体宝三爷愚忠,犹可说也,那些为奸相当刽子手的大通局高升栈一群鼠辈,怎么也不想干掉他们呢?
婶子,恕我愚蠢无知狂言冒犯,在我想,要剪除这班刽子手不流血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设法解散他们怎么样?
水秋痕、红娘子罪首祸魁,且喜他们心存不利和贼,驱虎吞狼,我们密函和贼揭发他们的阴私,只要提到他们是枉死鬼胡磬的后人,和贼还能有胆子留用他们么?拔牙去爪,一劳永逸,计之中者也,婶子,您意云何?”
未了,她再来个轻松口吻。
小萱抢着道:“莲姊,不行嘛!玉簪儿现在他们网罗中,假使让他们猜到我们弄的玄虚,怕不怕玉簪儿断送了呢?投鼠忌器,留为缓图好不好……”
小莲摆手儿道:“除害去恶譬如救火,留他们一天,他们就要多作一天孽,事关造福群众,未可因一人反顾踟踌……”
扭回头又看住纪翠道:“翠哥哥,我虽然既不聪明又不机警,可是旁观者清。我说,你对玉簪儿无所谓钟情,你答应娶地也就是你的所谓妇人之仁,这我不反对,但希望你心里认真面上放松。
我不相信人生饮啄皆有前定,那些认定命运得过且过的我不敢恭维,男孩子只有沉得住气,担得起忧患才是脚色。
汉高祖谓我翁即若翁,分我一杯羹……光武帝人前欢笑枕边泪痕,所以他们有出息,他们是英雄。
翠哥哥,你要是打不起精神使不出手腕,对付不了红娘子打采不到玉簪儿消息,你不独是废物弃材,你就是做了填海冤禽,你还是对不起人家一片痴心。”
这几句话莲姑娘讲得飞快,讲得有声有色。
莺不住的点头,小萱轻轻拍着手叫好。
莲姑娘,她还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话说多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忸怩地愉觑看来婶子眨眼睛,那娇憨的神态实在太可爱了。
莺笑笑道:“姑娘,不要难为情,你的见解很高明,我还不晓得你竟是一肚子学问。关于高升栈大通局的说法容我考虑,我也觉得像水秋痕先生那种阴险人物似有剪除的必要。你所忠告翠哥哥的那完全是好话。纪翠,你明天要好好的打扮一下,一言一笑都要表现得恰到美妙。
这里我不妨讲个笑话,红娘子可比金鳘鱼,我们以你为饵,饵不香鱼不上钩,个中的道理你总不至不懂。
玉簪儿能否翻身跳出地狱,就都看你做反间的机警聪明,错下一着棋,我们就是爱莫能助,好自为之,哥儿。现在休息去,坦荡胸怀,睡个好觉,明天瞧你的啦!”
纪翠答覆了一声是,人跟着站了起来。
莲姑娘又道:“哥哥,最要紧的先打听玉簪儿究竟是前晚丢的,还是昨晚丢的,计算水秋痕昼夜兼程,他应该在前天后半夜到家……”
莺抢着道:“这不难,背地间玉簪儿的小丫头,她会讲实话。假使红娘子撒了谎,那就确定了水秋痕弄鬼无疑。
你再进一步刺探姓水的平日交游,这是一条线索,从这一条线索中,也许我们可以找出匿囚玉簪儿的所在。”
莲姑娘笑道:“红娘子为什么瞎说,把前晚的事搬在今天张扬?要知道她要留下昨天一整天日子,让姓水的跑出老远。今天的一场吵闹,也还是故意牵掣我们不能分身,她顾虑到我们追赶。”
纪翠欢喜赞叹着道:“妹妹,你真是了不起,我佩服极了,底下的事还仗你多多帮忙呢。”
他向姑娘拱手致意。
姑娘叫:“哟!你的心上人嘛!妹妹理该效力。”
她走出座位,顶礼相还。
纪翠笑着给莺请了晚安告辞走了。
时光不早,大家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纪翠才起床,盥洗沐浴,加一分心修饰,九月凉秋天气,换上了遍身鲜艳绸衣服,翩翩年少,顾影自怜。
他感叹着独自留在屋里徘徊着,猛听得厅堂上一声大叫:“柳兄弟,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
跟着推开了掩上的两扇门,走进南拜。
纪翠躬腰迎迓,含笑道:“正要登堂谢步,何期玉趾重临。”
南拜大笑道:“彪只有两个利爪,别说什么玉趾。”
笑着坐到床沿,伸出右手仅有的四个指头,摸摸锦衾绣枕,又道:“兄弟,你真像个大姑娘,多漂亮的卧具呀!”
纪翠笑道:“今天很清闲么?我们打猎去怎么样?”
南拜笑道:“好是好,不得空,今天我请客,请贵局大小镖头,找你来替我先容,我要求柳总镖头赏脸。”
纪翠笑道:“留下话了,她早料到你有这一着,教我向你婉辞。”
南拜道:“听说她少出门,我预备移樽就教。”
纪翠道:“我说算了也罢,她讨厌宴会,昨晚可以说是你们三猛兽的天大面子,再闹就只有碰钉,你又何苦来呢!”
他笑着便去倒茶。
南拜道:“你领我见她去。”
纪翠笑道:“你可别自讨没趣,我替你讲一声啦,请稍等。”
他换下拖鞋登上靴子走了。
南拜牛饮着茶,两三口把满碗茶喝干。
纪翠带小莲、小萱两位姑娘进来。
姐儿俩同样的家常打扮,大蓝布裤褂青布鞋,头上前留些刘海发后拖看大辫子,干干净净的另有一种静穆恬淡滋味,比较起红娘子玉簪儿,清浊的成份谁也都能分别清楚,南拜老粗却也不禁肃然起敬。
两位姑娘并排儿站着拜手。
小莲正色道:“我们的总镖头教我们来给总镖头请安,回话;她老人家有点感冒不能见客,您总镖头的盛意,心领致谢。”
说着,她深深地鞠躬。
南拜慌不迭放下手中茶碗,听完话抱拳拱手道:“两位镖头,不敢当,总镖头人不舒服不敢勉强,南拜改天另订。两位怎么样呢?肯赏脸么?”
他裂着血盆大口嘻笑。
小萱娇笑道:“我们不奉陪,我们还都是小孩子,谈不到镖头。南总镖头,您不是说今天要去找黛姊姊回来么?您也还有空宴会。”
南拜笑道:“那不忙,我算定过两三天她总要回来的,也许她躲避红娘子无理取闹故意走的。也许跟她妈妈爹上那儿逛逛,反正地跑不了。
我们预备大热闹三天,今天我请客,明天索诺和罗莎,后天红娘子洗手治杯为柳兄弟陪礼求和。”
他顾盼着纪翠呵呵大笑!
小莲笑笑道:“这样说你们知道黛姊姊那儿去的,所以才会放心取乐,她到底前夜走的还是大前夜走的呢?”
南拜道:“红娘子说前夜走的嘛……”
话声未绝,黑虎索诺大踏步赶到,一条腿刚伸进屋里一张口跟着嚷起来:“别听她胡说八道,我问过小丫头快绿,人分明大前夜三更天以后丢的……”
南拜微微一震,纪翠和两位姑娘还都能矜持个神色不动。
索诺又问:“怎么样?南拜,柳小婉答应我们赏光?”
她侧着头等侯答覆,小萱却去倒来了茶。
两位姑娘包围了黑虎,黑虎就苦没有话可以告诉人家,他扭回头望着南拜道:“秋痕好像太行山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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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5 13:5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南拜慌忙摆手道:“那是说金翅大鹏,这位大头领前几年还不是死在狗官燕惕手中?太行山眼前恐怕鬼也没有……”
笑笑又道:“两位姑娘不忙,不忙,大丈夫一诺千金,横竖我南拜负责找回柳兄弟将来的弟妹。”
小萱笑道:“您老人家死心眼儿要做媒,还应该想想看水先生是否愿意,也许他要黛姊姊嫁个金龟婿,也许他要靠她发一笔财。柳镖头一贫如洗,正一品草野布衣,这怎么办?”
小莲道:“我不说谎,开于柳镖头黛姊姊的婚姻大事,我们局外人未便参加意见,不过像昨天的那般大误会我们实在有点吃不清。
我们的柳镖头为人拘谨,她看局里年轻镖头们有如家人子弟,柳镖头被套上拐逃罪名,她认为督导无方不无遗憾,非常盼望黛姊姊早日归来了却一重公案,不然的话事情仍怕未了。
您老人家一旦回去太原府,谁又敢担保红娘子还会剪什么花样呢?所以您就别怪我们着急。
假使你们懒得去找黛姊姊,我们说不得只好效劳,我们相信天下虽大七尺难藏,水先生一定要作弄我们,使我们蒙冤不白,我们就也不能轻轻放过于他。
江湖上老古话,曲必求直,枉必求伸,抛出多大代价均所不惜,我们小孩子固不是水先生、红娘子的敌手,但我们的总镖头她可不含糊。
我们准备忍耐一百天,一百天以后黛姊姊如果还没有消息,我们将被迫不再缄默。倘使万一闹翻了有什么对不起水秋痕、红娘子的地方,那是务必请两位多多原谅。”
她美妙地哈腰两鞠躬,旖旎大家风,姗姗莲步退了出去。
小萱送笑道:“两位快点好么?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就找人去吧,再见啦!”
笑笑一扭腰,翩若惊鸿她也走了。
南拜笑道:“真了不得,李镖头点点大年纪,讲起话刀一般快……这一次路过太原府,我们一行人谁也不敢招惹她,马背上龙虎精神,花枝模样。说威武吗,使人可疑见到代父从军的花木兰。说雍容华贵,还不是俨然郡主、格格。”
黑虎喝着茶像是连茶碗都要吞下去,呆笑着道:“论美貌,我们的红娘子玉簪儿也还过得去,可是嘛,人家可比天上明月,盘中珍珠,总不是那一回事。”
南拜鼻子里咻咻,大声道:“你,简直混帐。”
黑虎道:“怎么呢?怎么你又不高兴呢?”
南拜道:“你胡说八道。”
黑虎却也会紫涨了脸,他偷觑了纪翠一眼道:“我赞美她们,并无恶意,黑虎索诺一辈子铁铮铮光杆,他这一条左臂膊是为朋友争风吃醋丢的……”
南拜怒吼:“你瞎扯什么?”
黑虎大笑道:“我就是不服气你比我老实。”
纪翠眼见情形不对,急忙笑道:“你们真是……南兄,你不瞧日影正中,时间不早,我们走吧!”
话对南拜说,手拖了黑虎一道走出厅屋。
厅屋上聚集看大明局九位镖头,他们一早就接到了南拜的秘密请帖,帖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为纪翠赠送绰号,却只有纪翠本人瞒在鼓里。
赠号在江湖上要算大典,大家那敢怠慢?于是南拜拱着手打头领路,领群众鱼贯走向高升栈。
旷场两边系马桩已拴着六七十匹牲口,台阶上黑压压站满了高一头阔一膀的老少好汉英雄。
这时候黑虎索诺偷偷告诉了纪翠实话,纪翠听着料知事已成局反对无益,摇摇头皱一下眉毛也就罢了。
台阶上好汉们争向柳镖头招呼,纪翠说不得只好打起精神敷衍。
大厅上红娘子打扮得像大晴天天半晚霞,八宝妙华髻,鬓儿边簪一朵碗来大紫菊花,红棉袄、百摺裙,底下红绣鞋镯铃儿镫镫响!迎着纪翠插花似的一个万福,笑吟吟道:“柳兄弟,大喜啦!”
她完全跟平日一样俏得要人命。
纪翠也就只得装糊涂,抢步请安轻轻道:“姊姊您胡闹嘛!”
他们俩杂在人丛里走个并肩儿,那是好比兽园中飞翔着一对鸳鸯,美咦!
四围好汉们都在嘻笑着赞美!
红娘子偏留有一着,蓦尔打个踉跄,纪翠那能不伸手扶她?她顺势儿再来个投怀飞燕,大家立刻轰然叫起好儿!
红娘子悄悄道:“姊姊右腿还是不便,好兄弟别管他们,搀我上楼……”
他们偎倚着走进牡丹厅。
这儿排开十来枱筵席,大家公拥柳镖头上座。
纪翠谦辞不敢,红娘子失声儿笑,尖声儿道:“不客气嘛!兄弟,他们都是主人。”
人丛里有人笑:“我主张两位联座……”
像这种场面,只要想得出办法开心,就必定博得到大众附和,满堂轰哗笑着:“排排坐……排排坐……”
红娘子使狠劲逮住了柳兄弟,做兄弟的那里敢挣扎?怕只怕越闹越尴尬,到底双双坐下,大家暴雷似的暍釆!
红娘子斜睨着道:“你们别嚷嚷,不服气谁要?我照样奉陪。”
她霍的又站了起来。
年纪大一点的赶紧圆场道:“这样好,两位原是客人。”
既然大家都是东道主,底下就不过随便入座。
南拜坐到红娘子右肩下,他自命主人中领班头儿,等侍儿们遍斟了酒,巴不得有一篇话交代,末了他倡议上纪翠‘白龙’绰号,解释说六猛兽称雄一世,单缺少一条龙,龙代表水陆两路能耐……
座上欢呼雷动,南拜他在高兴之下,忽然灵机一转,笑笑又道:“小人还有一桩喜事奉告各位阿哥,大通局华镖头华绮黛姑娘由小人作媒说给柳兄弟,并蒙柳兄弟金诺,可惜凑巧黛姑娘不在家,不然今天也就是酒定好日子,可以说双喜临门……但是……”
他眼睛瞅定了红娘子接下去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人以为春镖头黛姑娘同胞亲姊姊,姊姊是否能作十成主意呢?”
红娘子不含糊,不待大家开口,倏的举起酒杯,亮声儿道:“我作主,在场的就都是大媒,公敬一杯?”
她仰脖子喝干手中一满杯酒,巧妙的遮掩过脸上肌肉一阵紧张。
红娘子喝着酒,两边限角露出紫棱,这是狠相,这跟野兽夜出觅食,或者是搏杀同类时凶睛里放射的绿芒没有多大分别。
纪翠看见,南拜也看见,因为他们俩左右夹坐着她身旁。
南拜大不了心里吃惊,纪翠可不免冒一身冷汗。
红娘子顿下酒杯神情恢复自然,媚笑着手拍到纪翠肩上道:“柳兄弟,现在咱们俩亲上加亲……
黑虎抢着高声叫:“说呀!玉簪儿到底上那儿去呀!”
红娘子收回手,十个指头儿交叉着靠上桌沿,懒洋洋地道:“谁知道呢?天生她两条腿,她又不是小孩,谁知道呢?”
南拜就怕黑虎鲁莽,急忙摆手道:“别管她,她早晚总要回来的,各位喝酒……”
他又高举起酒杯,酒也还没喝,红娘子的心腹丫头娱红卷一阵风闯至席前,睁着大眼睛道:“南总镖头,城里来了人找您。”
南拜惊呼:“找我?谁?”
红娘子点点头笑:“我想……大概……你走你的吧,这儿有我……”
说着,向南拜使一个神秘的眼色。
南拜好像也有点会意,慌忙扔下酒杯子,拱拱手说一声:“失陪!”一溜烟走了。
谁找他?红娘子晓得。
可是纪翠料得更清楚些,他准备假借这一桩事,挑拨三猛兽和水秋痕红娘子内哄,好让他乘隙踏虚下手,肚子里打好了谱,立刻发动拚酒豁拳,联合红娘子同盟做了擂台主,迎战七八十位客人。
这一阵仗打下去可知不能简单,纪翠居心计算红娘子,约好的输了酒彼此平喝。红娘子自以为有把握而且深信纪翠高明。
那知柳兄弟安排好锦囊妙计,许败不许胜,下注还要赌那么凶,十大杯够资格,五十杯不辞,眨眨眼便输个百十来杯。
红娘子光了火,急起接斗。
客人们当然尽有海量,他们默地挑选精锐组织包围,红娘子到底还是要失风,越醉越豪,屡战屡北,底下话那就都不必说。
客人陆续散了,偏偏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还没有躺倒,这自亏纪翠暗里栽培,残局有人交代。
纪翠他抛下红娘子溜,回去大明局,同伴九位镖头等不及各自爬倒床上睡觉,他一个人散步廊头静候消息。
并没有挨过多少时间,南拜果然来敲门。
纪翠殷勤接待他屋里坐,眼看人家形色不对,想了一下笑笑问:“南兄,你是叫城回来的?谁找你?有什么要紧的事?”
南拜叹口气道:“我和索诺、罗莎天一亮就得动身他去,和相爷府上又出了无头公案,大前夜丢了两个女人。
相爷是非把她们找回不可,府里大乱了三天,乱不出丝毫头绪,相爷认为事与潼关命案有关,派了我们三个人的差……”
纪翠惊叫:“又是大前夜丢了女人,南兄,你不觉得奇怪?”
南拜道:“我来告诉你,我们此去顺便探查玉簪儿下落,希望你耐心等待。”
纪翠嘿嘿冷笑,摇摇头道:“哥哥,你爱惜我我非常明白,可惜你很糊涂,水秋痕和红娘子对我满腹狐疑,他们不会愿意我娶玉簪儿的。
玉簪儿他靠得住被秋痕拐去藏匿,相府丢了人也可能是姓水的弄鬼,因为他跟和相爷有一段血海冤仇。
听说水秋痕跟相爷有一段血海冤仇,南拜难免骇个一大跳,但由他一对眼睛里却也可以看出他并不能相信。
纪翠又道:“哥哥,关于和相爷忠奸善恶我未便批评,不过他待你有恩,这个我还料想得到,士为知己者死,我不希望你有负于他……”
说到这儿故意顿住,南拜眼睁睁地叫:“好话,兄弟。”
纪翠摇摇头接下道:“可只是你不该援引水秋痕和红娘子姊妹做他羽翼。”
南拜道:“不是我介绍的,是玉渊、温克。”
纪翠道:“他们就没告诉你姓水的底细?”
南拜道:“没有嘛!”
纪翠笑道:“这样说,也许玉渊、温克死在潼关一点不冤,他们既敢保举,总不能说不知道人家身世来历,为什么为和相爷引狼入室,开门辑盗呢?我要请教。”
南拜叫:“我不懂,您把话讲清楚。”
他显得很着急,纪翠偏要拐弯儿,又问:“你也听说过,若干年前有所谓鄂尔泰派、张廷玉派,满汉两派文字辞章一段公案?”
南拜一颗头摇头像兆鼓。
纪翠再问:“你晓得水秋痕满腹经论?”
南拜道:“他那样子像个读书人。”
“你喝茶,让我慢慢说。”
“你不能快一点……”
“当年和相爷当刑部尚书,他主办了两派的文字大狱,倒楣的是鄂派,冤不冤我不能断定,但杀了很多人那是事实。其间有一个人,被定谳砍脑袋抄家,他姓胡名磬,也就是红娘子玉簪儿的父亲……”
南拜突然跳起来,险些儿打破了几上茶碗。
纪翠叹口气再道:“胡磬弃市暴尸三日,夫人服毒自尽,一家十余口枉死法场。那时候红娘子刚会走路,玉簪儿还在襁褓之中,由她们的乳母也还是胡家的穷亲戚水石氏窃挈亡命关外。
水石氏的丈夫水文奇鄂派健者网漏在逃,他正是今日高升栈管帐的水掌柜,红娘子玉簪儿的妈妈爹。”
听到这儿,南拜一张红脸渐渐转入焦黄,额上汗珠儿豆也似的直滚直冒。
纪翠又是一声叹息,慢慢往下道:“水秋痕和红娘子姊妹,潜入京城就聘大通,要说他们对和相爷没有丝毫不利的企图,至少我柳纪翠不这样想。
水秋痕身负绝技,红娘子玉簪儿身手各不等闲,为什么不作行刺打算,这似乎是一个谜。然而这谜并不难猜,胡家惨遭屠戮死无孑遗,行刺一个人得不偿失,他们也要作成和相爷灭门破家才能吐气扬眉,所以他们尽力助纣为虐。
和相爷最大毛病好货而已大不了参官,水秋痕他偏要献策魏良才,密令国泰,福崧、陈辉祖等一班封疆大吏,压抑军报,尅扣征粮居心恶毒不堪设想。
国泰很不错,案发居然没有扳扯和相爷,这是奇迹。福崧、陈辉祖辈是不是都能像国泰一样呢?
一旦事败,不讳直供,和相爷显然正犯,危害戎机,罪同谋逆。别看和相爷帝眷方殷,谋逆恐怕究竟含糊不得,何况刘中堂朱协办和恭端两位王爷,全是和珅爷的硬对头……哥哥,你不觉得太可怕么?”
说完话,再来个一叠声长叹!
南拜焦黄的脸一再变成铁青。
纪翠眼见南拜中计,拖一下坐下凳子袖起两只手靠到茶几上,轻声儿又道:“这些消息都是章小玲对我讲的,小玲他听自我们的总镖头出林莺。
这位怪女人我就是无法估计她有多大神通,据说她时刻都在着着戒备红娘子水秋痕,因为他们爷儿俩存心不利大明局,所以她不得不留心。
假使那一天水秋痕红娘子妄想借重相爷的势力算计到大明局的话,那时候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她将有一个大不客气的狠安排,那就是江湖上的一句老古话——“举手不饶人”……
这也都是小玲告诉我的,小玲怕我堕入红娘子美色罗网,闹翻了出林莺,搞得两边不讨好,无非要我早作提防。好朋友爱惜我柳纪翠,纪翠今天转告了您,哥哥,就也不过希望您慎重。
大通大明能够避免开两相倾轧,自然可保无事太平,千万别招引出林莺,她那一枝剑万人莫敌,一身奇技异能更不是我们所能望及项背的,说靠山却又有端王府站堂官她的师兄巴拉哈。”
讲完话,他起来去给南拜换过热茶。
南拜这时候却只剩了发怔的成份,好半晌才缓过了一口气道:“兄弟,想当年六猛兽托庇岳公爷麾下,我们可不把巴拉哈放在眼里,就是义勇侯傅纪宝,却也没有把他当作一回事……”
纪翠笑道:“岳钟琪三朝元老,百战功臣,和相爷嬖人幸进,怎么比得他老人家嘛!”
南拜道:“是的,兄弟,现在的六猛兽彪折指虎断臂,青狮在狱,麒豹骈死潼关,不堪狼狈还有什么话好说呀!”
纪翠道:“不然,哥,您和索诺还都称得起好汉,只可惜走错了门路。”
南拜惨然笑道:“兄弟,做哥哥的事到今日,就只有学做古人王伯党、单雄信,硬到底,死罢休,决不能背叛和相爷。”
纪翠低低地喝釆:“壮哉,真英雄也!”
南拜道:“大通局和大明局只须维持个互不侵犯就好,水秋痕可是和相爷心腹之忧,你所讲的是不是全靠得住呢?”
纪翠道:“章小玲出名儿小滑头,他的话要不要打折扣很难说,哥哥,我想,试试看……”
他爬到人家耳朵边咕噜了大半天。
南拜听着直翻眼睛,听完了猛的拍一下大腿叫:“成,兄弟,就这样办。”
纪翠笑道:“她的身手不凡,您要多考虑有无危险。”
南拜道:“反正要请相爷回避怕什么呢?府里头到处机关密布,护院老师们少说点五十员,还有护法大师喇嘛僧,大不了再调两百名弓箭手周围埋伏,够了么?”
纪翠道:“这桩事办妥,我跟你一道去找玉簪儿怎么样?”
南拜道:“如果章小玲的话属实,我还是劝你别要她。”
纪翠道:“无论如何我非找她不可。”
南拜道:“那也行,没有你帮忙,我也怕斗不过水秋痕,我这就进城,咱们后天再见。”
第二天早晨,辰末巳初光景,城内和相爷公馆派了八员所谓纪纲之仆,挈同大通局高升栈业主朱梅堂的小孩子朱英,并为和贼挂名替身二老板的地痞石莲花德祥,带十六名家丁会同宛平县衙门四个做公的差役光临高升栈。
其中两位大爷悄悄找黑虎索诺白象罗莎作了片刻密谈,他们立刻打点长行行装,另领一批伴当上马西去。
留下的人划为两班,着手调查大通局高升栈帐目,并清点财产家具。
来势汹汹,话不肯说明,镖头们夥计们全吓得目瞪口呆,投栈的客人们也纷纷卷起铺盖溜走。
情形分明不对,可是大家就猜不出出了什么纰漏。
红娘子习惯睡懒觉,向例近午才能起床,谁吵扰了她谁都得挨她一顿发作。
今天她的两个心腹丫头怡红娱红顾不了许多,慌不迭敲响房门喊醒了她。
听说来了那末些人,红娘子来不及打扮,她就是云髻半偏花冠不整的抢下扶梯扑到了帐房。
三位管家眼看她那一付腻人的样子都不忍唬她,倒是和颜悦色的安慰了几句话,说是奉魏师爷命令前来盘存,说是等过了年还要扩张营业。
这般说法红娘子当然不能相信,回头再问小孩子朱英,朱英本是被请来作傀儡瞒人耳目的,他根本糊涂蛋。
于是她找石莲花德群穷诘,德群可比饿虎,面对着美人儿恨不得一口水吞掉了她,擦目使眼浑扯个大半天,到底也还是什么不知道。
当地痞流氓的原都有一点小聪明,他瞎说水秋痕恐有问题。
在他还不过胡诌,红娘子听着可动了心,她陷入苦思焦虑之中。
栈门口赤彪南拜气急败坏的赶回来了,回来便吩咐拾夺行李准备两匹快马赶路。
让南拜这一装做,红娘子难免又骇了一大跳,她拖南拜屋里去追究有什么要紧的事?
南拜偏是欲言又止万般为难,被迫不得已说出相府丢了大小姐和大丫头吉云,索诺罗莎和他奉派分头出发寻人……
说不晓得怎么搞的事情牵扯到秋痕,又说秋痕与逃犯水文奇有关……
水文奇三个字像毒弩利箭正中红娘子径寸芳心,真难为地还能够矜持个语不失次,她佯做惊奇的样子问:“水文奇?没听见妈妈爹讲过嘛!”
南拜似乎非常着急,抓耳搔腮话不说清楚不快,他又道:“有人密报魏师爷,说是你妈妈爹前三天深夜回来的,行动诡秘,显有可疑,而玉簪儿和大小姐主婢却都在他老人家回来那一段时间走失……
魏师爷断定水文奇就是水秋痕,潼关救德麟杀玉渊温克,拐诱大小姐逃亡,全是他老人家一个人串通关外绿林大盗弄的手脚。认为事体重大必须严守秘密,现在只好暗里用谋,不可敞开办案,所以……”
话说到这儿南拜算放过了火,他迫不及待的告辞要走。
这一霎那红娘子仍然神色不变,冷笑着道:“狗咬吕洞宾,魏良才简直……好吧,你们尽管胡闹啦!我也实在有点腻了……”
她冷笑着送走南拜,重上帐房有一篇话交代,留下怡红娱红以备查询,她又回来绣楼卧室,闭下门帏。
这当儿她忽然神色大变,跪倒案前双手掩面,口里轻轻的祷告父亲胡磬,母亲华氏在天之灵。
她沉痛地道:“祸伏肘腋,火急燃眉,势迫无奈,女儿只好走险行刺奸相,为双亲雪恨复仇,但愿一击而中,死当瞑目……”
祷罢再拜起立,上了床放倒头便睡。
这妮子说狠真够狠,既然下了决心,她就还是一个无事人儿,眨眨眼梦人沉酣,再醒来时却已是傍晚光景,开关们喊人传话大厨房张罗筵席准备宴会,她轻轻松松的走进沐浴更衣。
这一忙就又费了好半晌时间,天入黑打扮得花枝招展翩翩莅至芙蓉厅。
华灯初上,罗列酒浆,立等老妈们分头请客,请的是和相府六位大管家,十六名家丁,县衙门四个差役、朱英和石莲花德祥。
红娘子率怡红娱红末座恭陪。
客人们正午已蒙怡娱两丫头殷敷招待,其中除了六管家为着维持刁奴恶仆一贯尊严,总算还没喝到烂醉,此外就只有小孩子朱英杯未沽唇,其余的下流东西那一个不闹得昏昏沉沉 ?这会见宿酒在胸,怎当得红娘子浅笑轻声更番嬲饮。
她独据中筵豁拳行合,怡红娱红双骁将左右夹击破敌,那还不容易?那好比风扫落叶。
更鼓初传,在座的二十七位客人人翻马仰东倒西歪。
红娘子吩咐服侍的夥计们妥为照料,她立即招呼娱怡二婢退回房中,关上房门紧急决策,片刻之间主婢全变成了红线聂隐娘,撤环钿洗铅华结束停当,抄宝剑挂镖囊各自安排,红娘子施展夜行术上屋,娱红径往马厩盗出三匹快马溜出小巷角门,怡红拾夺细软金珠最后跳窗高遁,大街上找娱红觅地方藏身,静候红娘子狙击归来偕同亡命。
跟黑虎索诺白象罗莎走的两位,寻访和敏下落西奔长安,剩下的人马事实上只为查帐,所以他们并没敢怎么样作福作灭,他们都不过受魏良才支使,魏良才轻信了南拜耸听危辞,南拜误中于柳纪翠连环巧计,计迫红娘子走上生死边缘。
假使她行刺和珅侥幸得手,杀一人救万人岂不大快人心?如果她不幸失风,大通局高升栈势必随之崩颓,消除奸相作恶机关,自然也总是天大好事。
驱虎吞狼以毒玫毒,李小莲运筹帷幄堪称冰雪聪明,但不亏黑虎鲁直赤彪轻率,魏良才胆小如鼠,这条计却也不会这么简单收功。
现在红娘子赶往和相府自投罗网,眼见得她无望生还,当她飞行瓦上那一瞬,李小莲张小萱和柳纪翠可不都伏在大明局门楼上窥张?望见她身轻似叶,鹤行鹭伏去若奔电飞云,兄妹就都不禁点头赞叹,再一看到怡红娱红一番能耐,他们又不免啧啧称奇。
二更天,大明局九位镖头全不在家。
小萱姑娘悄悄来找纪翠聊天,按按门拴上了,里面也灭了灯。
姑娘孩子气,就不相信翠哥哥满腔心事这么早睡得着,她跳窗进屋,屋里罗帐虚垂床空人杳。
姑娘大惊,急忙回去禀知出林莺。
莺笑起来道:“这位爷大概又动了妇人之仁,他不过意红娘子……我得接应他去,你们姊妹看家……”
她立刻进屋更衣。
小莲姑娘为她预备下一张铁胎弹弓,一囊子十个红色弹丸,厅屋上迎着她笑道:“婶子,听说和贼府里有个护法喇嘛僧,您要留心。
这弹弓很不错,是李家章玲姑妈妈过去常用的,这些朱砂制的弹子专破邪术,请您带走以防万一。”
她款款地鞠躬。
莺接弓套上左肩,点点头笑道:“姑娘,你处处事事谨慎,前途无量,可喜可贺。”
讲着话,挂起弹囊,再一点头人便失了踪。
小莲怔了怔道:“三妹,我们实在要下一番苦工学,你看清楚她怎么走的?”
小萱摇头笑道:“化作清风不见嘛!她的轻功恐怕再也没有人赶得上了。”
小莲道:“那儿的话?凡是千手准捉老菩萨的徒弟,那一位不是高人……”
她们姐儿俩话题儿渐渐扯到哈密老家男女前辈,议论到软硬功夫,十八般武艺。
红娘子施展平生胸中所学,走壁飞檐越城扑奔王府井大街,爬到民房上遥望和公馆门外大牌楼,原是老内行,心眼意念特别机警,立时发觉里外广设埋伏不无可疑。
如果知难而退自然没事,可是她心切复仇,变计不进正屋,迂回绕道屋后大花园。
常来过路径并不陌生,她走了西墙死巷鼠伏墙头,花园里纹风不动一片沉寂,喜极忘机飘身而下。
怎料下面依墙新排布丈余深的刀坑,坑面虚铺芦席薄淹浮土,那怎么载得起人?
红娘子脚底踏虚,惊知不好,都亏内功到家,急切里运气提躬,剑点坑沿借力,摄空拳腿奋掷而出。
正在这时候,忽然钲鼓大鸣伏火四发,四方八面人影蠕动喊杀如雷!
事急势穷,这时光想走却也还来得及,可是她红娘子不走,咬紧牙儿伏地柱剑,曲踊鱼跃疾趋假山。
她晓得花园里所有亭台楼阁遍设削器机关,许多机关的总弦则在假山内面,夺假山破总弦即可畅行无阻,凭手中三尺剑谁敢迎敌……
华绮春不愧巾帼狠人,横定心卷一阵风吹向山巅。
山说大不大,周围百十来尺广宽,但里头至少藏着二十张强弓。
就在她悬虚双脚下挂那一霎那,箭出若飞蝗蔽天,饶她红娘子恁地了得,到底左右两条腿各着一箭。她顾不得血流如注,群敌环伺,他仍得先设法破除机关。
机关总弦设在假山内部,控制各处亭台楼阁的削器机关。她必须深入楼阁寻找和贼,机关总弦不毁,想深入必定寸步难行。
高升栈内也是机关密布的龙潭虎穴,她自小从妈妈爹水秋痕处习到这门技能,谙熟各种机巧。
姐妹俩屈身事贼,忍辱负重志切亲仇,对和贼的和公馆早巳暗中留了心,机关埋伏虽说不能全部了然于胸,至少侦出不少重要机关所在。
两腿中箭,两脚蹑空无法控制自如,人向下摔落假山向下滚。
人抱有必死之念,痛苦又算得了甚么呢?
她就有那么狠,咬紧银牙翻滚而起,猛地拔出右腿的箭,箭镞离体鲜血如泉,她就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看守机关总弦的护院人数甚众,外伏内藏防卫严密,其中不乏武艺出众的奴才,也有忠于和贼的死士。
假山旁的暗影处,人影暴起刀光霍霍,有如伏虎奋威,猛砍双足用的是刀背,意在创人活擒。
她来不及拔左腿的箭,剑柱地当刀,腾身斜起剑反拂上撩,剑出人倒。
匿伏在角落里的箭手仓促间来不及搭箭,她奋身冲上剑劈弓折,再一剑将箭搠翻,夺得假山出入的一处门户,可是暗门已闭,不得其门而入。
这时,她拔出左腿的饬,顾不了血流如注,自山南绕至北面,窜起腾跃施展平生所学,逐一搜杀守护假山机关总弦的护院奴才。
火光下,但见红影飘忽,奋腾扑击快速起落,后面追逐的人呐喊如雷,可就是无法追及。
连杀七名护院与箭手,终于被她找到了一处门户。匿伏在这里的人刚冲出,来不及关闭门户,狭路相逢拦腰便砍。
她发疯般挥剑磕开刀,连人带剑撞入,剑出如穿鱼,贯入护院的肚腹,二人同向门内滚跌。
她推开尸体爬起,沿秘道急急往前摸索,转了一道弯,看到了灯火。
室中机械密布,灯火荧然,三名看守挥刀拥上,势如怪蟒争窝,拚死阻挡她接近。
相府的爪牙几乎全都认识红娘子,高升栈本来就是和贼的饮聚赃窝,做奴才的能有几个好人?出入高升栈与一双姐妹花打情骂俏,其中就有一些想吃天鹅肉自作多情的人。
这三名看守中,就有一名这种货色,一面挥刀阻挡,一面焦急大叫:“红娘子,丢剑投降才有生路,我可以在师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保证不会难为你。”
红娘子也记得这个人,可是她不是讨生路来的,三尺剑八面突击,剑急若奔雷掣电,一剑劈掉一名看守的右臂,逼近了弦架。
那人仍不死心,又叫:“红娘子,不要执迷不悟,相爷和魏爷要的是水文奇水秋痕,你何苦……”
妈妈爹水秋痕已经走了多日,或许已经将玉簪儿送到太行山去了。
提起水秋痕,更令她焦躁,恶狠狠磕开刀抢进去剑吐朵朵白莲,一阵猛攻,把两个看守追得手忙脚乱,显此失彼。
右首不远有第一座弦架,儿臂粗的弦索不知有多少条。她一发狠,剑劈倒了第二名看守,顺势用尽全力,三两剑砍倒了一根座架。
弦架轰然倒塌,弦索雷鸣般牵动发声。
在外面各处搜寻她的人,还不知道她已经深入中枢,花园西角有些陷阱自行崩陷,立即引起一阵大乱,不知情的人更是心惊胆颤。
同伴全部被杀,仅剩的一名看守只有作殊死战,想逃也无路可逃,一面招架一面大声叫骂,希望外面有人赶来接应。
她就利用追逐看守的机会,尽量毁坏林立的弦架,一口气连砍五座,卖个破绽让看守冒险上前,刀光一闪,迎背劈落,正好落入她的计算中。
她闪身回旋,剑横拍敌胁。
看守狂叫前仆,冲倒在一座弦架上。
她跟上剑发如电,锋穿心将看守搠死在架上,她这才毫无显忌,一口气砍倒了十二座弦架,无数弦索纷纷崩落,被她快剑斩乱麻般一一毁断。
外面呐喊声震耳欲聋,杀声更令她热血沸腾,顾不得创口血流如注,抢出假山外。
火光下,搜她的人奔东逐北。
有人看到了她,有人大叫:“红娘子在这里!红娘子在这里……”
敌至如潮,八方齐至。
她横定了心,存心决死,踊身出伏,红影出现火光下,一片腥红耀目。
箭如飞蝗猬集,第一丛箭雨赶在走狗奴才们之前到达,带着道道寒芒,蔽天而至。
她藏身山石后,箭雨中石呼啸乱蹦。她猛地伏窜长身,飞登山颠向北跳跃,快逾流矢,箭雨难及。
北面靠近凤仪楼,楼下丛生三二十株大树,树梢遥接楼檐,叶茂枝浓遮天蔽日。
凤仪楼黑沉沉,隐约可看到刀剑反映的光芒,可知每一处地方都有人隐伏把守,花园中乱糟糟,人呐喊不断追搜,楼上却声息俱无不见动静。
这地方闲人严禁登临,负责把守的人,皆是和贼的心腹,其他贼奴非经召唤,严禁擅入。
这是和贼藏身的地方,今晚成了魏良才指挥的中枢,居高临下,可以流窜大半座花园。
和贼确在楼中,但不在楼上。
魏良才阴险机诈,老谋深算,楼外不许悬灯。一是无灯可以不碍视线,一是避免刺客窥察楼上的虚实,打算不为不精。
其实,骨子里他怕死,怕刺客看出楼上的虚实,乘隙入楼行刺,不但惊扰相爷之罪难以承担,他自己的性命也受到威胁。
没有灯,刺客不知楼中的虚实,就不敢贸然登楼,楼内外的机关埋伏足以发挥威力。
恶贼却没料到红娘子有备而来,舍生忘死毁去机关总弦,目的便是入楼行刺和贼,总弦不毁贸然闯入必然无幸。
机关总弦已毁,楼内楼外机关创器皆已陷死,全部失去作用。
没有灯,反而成全了红娘子。
她沿假山暗影腾跃飞纵,恰好北面的假山颠背着不远处的火光。没有火光,她的红衣不再显目。
蜻蜓点水三飞纵,她登上假山巅,抬头看黑沉沉矗立的凤仪楼,咬银牙吸口气,脚尖使劲蓦地破空飞腾,白鸥冲霄扶摇直上,半空中化燕子穿帘疾射入枝叶丛中。
她快,伹仍有眼快的人,有人大喊:“刺客上了树,射她下来!”
人往树下赶,箭也向她飞登的大树攒射。
她已经远离原处,捷逾猿快如狸,穿枝踰树飞快地窜抵楼侧,喜鹊登枝直透树梢。
她就是一个字快,心存与敌偕亡念头,忘却受创处的痛楚,凌空飞升手搭玉栏干,翻入楼廊无声无息,再踊身纵升隐入楼头曲槛间,顿时失去形影。
楼前走廊站满了一大群爪狗,谁也没看到刺客的踪迹,更不知刺客已经登楼。
下面花园里负责追逐的百十个奴才,仅有三两个眼快的,曾经看到红影上了树。
树密枝浓,转瞬间人已失踪,怎知人在何处?一群人在下面呐喊穷嚷,疑神疑鬼围着树丛逐树搜索,向可疑处所发箭,乱得不可开交。
楼上的警卫,也将注意力放在楼下,贼眼骨碌碌在树丛搜视,却不知刺客已经登楼。
楼上的曲槛雕栏一色红,红娘子也是一身红。
她的夜行身法捷比蝙蝠宵飞,很难看清形影,更听不到声息,起落间无影无声,静止时匿伏蜷缩目力难辨,难怪楼上的守望毫无感觉。
楼上没有灯火,她一身红,藏匿在朱红的曲槛中,爬伏在万字坎罅里,即使走近抬头向上望,黑暗里也无法分辨她的形影。
楼下的花园人声鼎沸,乱糟糟的像是戳破了蜂窝。楼上却静悄悄,守望的警卫依然能保持镇静不乱。
她飘身而下,蛇行鹭伏游近楼厅的西窗下。
窗门紧闭,灯光不致外泄,但人声稳隐从窗隙中泄出,稍加留心便可听得清晰。
她耳贴窗隙,听清了里面的人声,只感到气涌如山,咬牙切齿。
合该魏贼恶贯满盈,天夺其魄,他自以为有这许多走狗奴才,再加上两百名弓箭手,事先早就布下地网天罗,刺客不来则已,来则插翅难飞。
和贼躲在楼下的地窟内等消息,不但随身带了护法大师喇嘛僧保驾,也把南拜留在身边,不断派人上来追问消息动静,可把魏贼弄得怒火冲天。下面沸沸扬扬,显然刺客仍然在逃窜。
他并不担心刺客逃窜,满园埋伏遍布,有如地网天罗,刺客红娘子已入瓮中,决难逃出天罗地网。
只是相爷一而再派人追问,确也令他难堪。
厅相当宽阔,案上燃着巨烛,门窗加了帘,烛光不致外泄。
魏良才据案高坐,神气万分。案左右排列着十名护院,另有十名把守着门和窗,一个个刀出鞘剑在手,神情颇为紧张。
他盯着厅门口,大声向两个把守的人问:“到底怎么啦?问问看!”
一名护院将沉重的厅门拉开一条缝,将话往外传。
外面也有人把守,语晋从外面传入:“回师爷的话,刺客已逃离假山,正在加紧搜寻。”
他也知道急不得,大声说:“给我赶快搜,走了刺客,饶不了你们。”
门外的守望说:“师爷请放心,刺客已成了瓮中之鳌,插翅难飞。”
魏良才阴笑,接着问:“到底来了几个人?”
“回师爷的话,只发现一个。”
“是水秋痕吧?”
“穿一身红。”
“那就是泼辣货红娘子胡绮春。”
“是的,她已经受了伤,发现她遗留的血迹。”
“那她更走不了啦!传话下去,一定要活擒她,相爷等着要口供。”
“是的,小的这就传话下去。”
案右一个暴眼如炬的护院,挟着金背刀谄笑着间:“请问师爷,红娘子和水秋痕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魏良才嘿嘿笑说:“红娘子是逆臣胡磬之女,水秋痕是胡逆的亲戚,叫水文奇。他的妻子水石氏,也就是红娘子姐妹的乳母。你们说,够重要吗?”
“哦!难怪她敢冒死前来行刺相爷!”
“玉渊温克事先不察,没弄清底细,便招引他们投奔相爷,引狼入室真真该死。他们死在潼关,就是水秋痕下毒手灭口,这叫做死有余辜。”
“好危险,万一真把他们安插在公馆里,岂不是滔天大祸?”
“所以这次事发,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小姐的失踪,真舆水秋痕有关?”
“恐怕是的。水文奇结交关外绿林,与各地的匪类皆有往来,不是他还有谁?只要捉住红娘子,用严刑迫供,那怕她不从实招来!”
“今晚水秋痕好像没有来,下面说刺客只有红娘子一个人,会不会是用声东击西的诡计呢?怎么我们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魏良才忽然大发雷霆,拍着案暴躁地叫:“来人哪!我要问问,下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厅门开了一条缝,畏畏缩缩进来了一个护院小班头,惶诚惶恐向上面盛怒的魏师爷打腔行礼,说话结结巴巴:“小……小人听……听候师……师爷吩咐。”
魏师爷大不耐烦,大声问:“到底怎样了?”
“回师爷的话,还在搜……”
“还在搜?人呢?”
“还没搜出来。”
“混帐东西!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回师爷的话,刺客身手高明……”
“那你们是饭桶么?相爷在地室里等候审贼,你们却连刺客躲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一个贼婆娘又没有三头六臂,你们这么多人,费这么大工夫仍然一无所获,那还成话?”
“回师爷的话,那贼婆娘已经逃到这一带来了……”
“我不管,滚下去给我传话,不赶快把人捉到,我要你们这些饭桶的脑袋。”
魏良才一发怒,奴才们真有点心惊胆跳。小班头打着冷战唯唯应诺,躬着身子倒退。
魏良才余怒未息,拍着案一迭声叫嚷:“派人到下面去,叫南拜带几个有用的人上来,我要他……”
外面西窗下隐伏的红娘子按捺不住,猛地长身站起来。
如果等南拜把保护和贼的心腹死党带上来,那就来不及了,她不能等,眼见得和贼决不会离开地窟上来的,再等也是枉然。
魏良才这恶贼,也算是罪魁祸首。
她恨极而起,踊身飞撞,肩及窗轰然暴震,窗碎裂崩塌,宝剑生花烛光摇摇,火红的身影射入敞厅。
那可不是一个快字所能形容。
光如电虹闪烁,剑化万道银蛇,两个首当其冲的人中剑归天,红影排空直入,猛扑向案前。
五名护卫惊惶挥刀,剑光已猝然临头,掌拍剑飞血雨进射,人体两面分抛。
砰然长震中,人飞上案脚下用了劲,案崩烛灭,剑光疾掠魏贼顶门。
魏贼震骇之下,仰面倒下连椅猛翻,居然躲过了致命一剑,也由于烛灭而有机可乘,红跟子急切间无法一击中的,错过了机缘。
其他十余名爪牙同声呐喊,刀剑来势如潮。
黑暗中便宜了红娘子,她单人独剑闯虎穴龙潭,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见人就杀毫无顾忌,而众爪牙却须提防误伤自己人,不可能全力施展搏击,因此有些人在混乱中,不明不白饮剑而亡。
楼上大乱,楼下立即有人往上抢。楼外廊的恶奴,也呐喊着破门而入。
魏良才奸似鬼,滚倒在地乘机爬行,爬向座后的暗门,要从暗门逃命。
红娘子陷入苦战无法找他,恶奴们由于太黑暗,也看不见他,距暗门不足一丈,他稳可脱身。
要不是他惊吓过度,也跌得头晕目眩,他真可以逃脱这场灾难。
好不容易定下神,摸索看到了暗门旁,抖索着站起,伸手去扳暗门的机捩。
也是恶贼命该如此,梯口火光乍现,楼下的人冲上来了。
冲上来的人手中有火把。
火光成了魏贼的催命符,红娘子刚好劈翻一个恶奴,眼角瞥见扶墙摸索的魏良才。
红影挟剑光排众疾射,一声暴喝剑光掠项而过,魏贼的头飞起跌落,被姑娘一把接住了小辫子,尸身先撞墙然后反弹摔倒,一命呜呼。
好红娘子,一击快仇,精神陡长,宝剑掠地飞,岳武穆破敌拐子马,直杀得众保镖滚滚翻腾。
这些贼奴才在她意念中何异猪狗,她倒是无心计较,手绾魏良才首级,人穿窗户下楼,她就又上了树,可没想到偏偏这时候树下来了护法喇嘛僧。
僧人原派碉堡地窖里保护和贼,和贼不耐久等,致他前来察视情形,来得刚凑巧。
冤家喜相逢,在楼上楼下摇山震岳般喊声里,番僧使动五十斤重量月牙丈,八方便铲,跃身绕树上跃。
这一位番僧到任只有三天,他的一身能耐并不像前一任酒肉脓包和尚,一跃丈余高,铲到处树摇枝断。
红娘子只好下树死战,番僧铲若压顶泰山,红娘子剑急如狂飙飞瀑。
她这会儿想走,知道和贼地窖里藏身,那就是无可奈何,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是地走不了,因为四围伏弩在弦,走必遭攒射,恋战番僧就是要射手投鼠忌器。
然而番僧勇不可当,久战亦将无幸,于是她且战且退。
番僧艺高胆大,企图活捉美人,因此又便宜了她红娘子。
退到东墙下,该是园里最险峻的一道墙,拔地两丈余脊瓦半天高。
番僧没料到美人脚小如锥能窜那么高,红娘子可不就要和尚料不到?
人算我,我算人,她倏的走险着,让方便铲错过柳腰儿,人跟着冲进去剑取和尚右肩。
方便铲长兵器回旋费事,和尚躲开剑必须前奔。
赶在和尚翻身掉铲迎招之先,红娘子奋力飞登墙头,和尚愤极大吼,红娘子人上正屋觚棱。历过惊险,痛定思痛,至此她已力尽筋疲,更何堪两边腿箭创伤流血不止,明晓屋内外网罗密布,往下跳依然鳖走瓮中,想到心烦顿萌死念。
猛听得一声低叫:“姊姊莫慌,纪翠在此……”
如耳纶音,如闻仙乐,红娘子喜极涕零。
纪翠隐身瓦沟中,恰好接着红娘子。
红娘子颤声儿道:“兄弟,你来救我,我死瞑目……”
纪翠道:“你很了不起,现在快走啦!”
红娘子惨笑:“我不行了,腿软头昏……”
纪翠道:“死不了,你不过流血太多,拿我的药割破裤子自己敷上,我……背你。”
他递给她一油纸包调好的药末和一柄小刀子。
红娘子挥上剑伸右手接去,纪翠顺势见蹲下去驮她上肩,她左手还挽着魏良才首级。
纪翠笑:“要这贼头颅干嘛……”
红娘子叫:“瞧,秃驴上来了!”
纪翠道:“收拾了他我们再走……”
他夺过魏良才的小脑袋,突的一个虎跳,对准贼和尚掷出。
番僧身高强胖,说登高踏矮恐怕不太行,他是找下面短墙垫足上来的,留下一步棋,想借重邪术飞刀取胜,上来了来不及施展,劈面先着了道儿。
和尚当时打个踉舱,方便铲脱手抛落,但口中立刻吐出两把柳叶刀。这东西虽然来头不正,可只是快比流星甚难对付。
纪翠晓得逃不得,左舞剑右护镳作势腾跃迎击。刀临头上矫夭未下,蓦听得弦声响处,飞刀忽化无数萤火而没。
红娘子尖叫:“这又是谁?”
纪翠手起镳飞,正中对面丈余外贱和尚咽喉,和尚翻身便倒。
纪翠火速掉头,远远民房上望见闪闪剑光,他低低道:“姊姊放心,出林莺亲来接应我们……”
红娘子笑:“下面至少有两百张弓箭手等待着……”
纪翠噼:“看我柳纪翠闯它箭林……”
他驮着人绕屋飞跑,捷同飞鸟,速拟猿揉,脚底下却是一点声音没有。
这位爷也真是会开玩笑,偏偏要走奸相大牌楼,上下飞翔,路过处只闻弦鸣不见镝至,这说明了他快到什么程度。
背上红娘子也可算一位异人,一叠声嚷:“别跑这么快,我希望一箭双雕,穿你心透我背,含笑九泉……”
她拚命咬着吻着他后脖子。
纪翠笑:“你甘心我可不愿意……”
他又窜上了民房,前头飞着一条黑影,亮着剑逗他跟随,简直是越跑越快,快若驾雾腾云。
出林莺前头有意试采乃侄脚力,做侄儿的后面也是要落婶娘跟前显露英雄,紧跑紧迫,顷刻跑近城墙。
出林鹭踏墙直上,柳纪翠亦步亦趋。
出了城再走不了两三里路,红娘子的心腹丫头娱红,牵着两匹马出现道旁。截住人娱姑娘且惊且喜,慌不迭弃马抢上前来抱红娘子。
红娘子死攀纪翠肩上不肯下来,她倚着头闭着眼泪流满面,不声不响咬紧两片嘴唇。
这时光那能耽搁,纪翠说不得只好使劲劈开她一对臂弯,她坐到地下仰天长啸,声如中箭哀猿。
娱红急忙向纪翠下跪,她碰头道:“柳镖头,高义云天,我们主仆终身感激,你请吧………”
娱红说着也跟着泣泣有声!
纪翠倒退着拱手道:“姊姊,娱姊姊,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再见啦!”
他讲话很不自然,娱红爬起来再挥手,老远老远处有人一连串嘘声,那是出林莺在唤纪翠,纪翠再拱手人去无踪。
纪翠他回去大明局免不了要受莺一番埋怨。他不敢强辩,请个安轻轻回一声:“侄儿念她红娘子是个孝女。”
莺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莺一口气接保了七个地方长途的镖,她把九位镖头全派了差事,局里忙个鸡飞狗跳。
纪翠惊醒已是近午时光,夥计们乱着装货上车,镖头们一个个倚马待发,门楼下人喊马喧,说情形空前热闹。
对门大通局高升栈显得特别凄清,大门紧闭,鸦雀无声,昨儿来的那么些人全不见了,旷场上却多了几位宛平县衙门公差。
纪翠站在这边台阶前,触目伤心,有口说不出难过。
他想这时光红娘子和娱红怡红该逃出多远?玉簪儿的小丫头快绿又将遭遇着什么样困难?
他怔怔地出神,镖头们跟他讲话就是没听到,大家都在笑他,他兀自不晓得。
这当儿李小莲姑娘里外跑动着传话,她时刻关心翠哥哥,顾虑他又动妇人之仁闹出岔子,因为那公差们神气十足确然有点讨人嫌,她谎说总镖头有请,好歹把翠哥哥骗进后面小楼软禁起来。
镖头们全走光了,莺很清闲故意要纪翠陪她对奕。
她为人心计极深,每一个动作,可以说都有她的作用。
为什么把九位镖头全都遗走?原来她自己要假借保一趟贵重的镖出门营救玉簪儿。局里大镖头都不在家,纪翠小莲小萱年纪太轻少更事,他们只能算小镖头,总镖头为着大批红货亲自出马自然合理不怕招疑。
为什么迫定纪翠下棋?那是要测验他一颗心是否宁静?
纪翠肚子里早有安排,同时又猜透来婶子是何用意,棋本来家学渊源,大母崔小翠奕坛独步,他三四岁就跟着下过苦功。
棋必须自幼儿着手锻炼,他的功夫岂是等闲?
莺固然不弱,但比他要差很多。
三盘棋他破功夫卖乖连献三个和局,这委实不太容易。于是莺放了心,以为他胸中如果有事决不能这么沉着。
棋罢畅谈红娘子玉簪儿,纪翠始终矜持着不露一丝破绽。
莺却也还是要苦口规劝他忍耐,说她答应了负责找回玉簪儿,管保不至使他失望,教他耐性儿留下作伴小莲小萱看家,切不可任情任性轻举妄动,说她决定后日动身,预算一百天以内必有报命。
纪翠佯喜称谢!
掌灯时光赤彪南拜忽然来访,他倒是禀明了来婶子,陪客上馆饯行,莺就又有一篇叮咛嘱咐。
他跟南拜上一家不大像样子的酒楼小酌,查问到昨夜和珅府真情景?
南拜没口子说尽了感激好话,说不亏他纪翠点破秘密,和相爷养虎遗患其危可知,三猛兽彪虎象自也是她红娘子殂上鱼肉。
说红娘子不愧英雄堪称辣手,凤仪楼行刺魏良才,十八位护院老师为之顷刻丧命,护法喇嘛僧着镖屋上,二十名好射手拼死假山中,费尽埋伏心机,究竟还是被她挣脱天罗地网……
说到这儿,他满面惊疑的接下道:“她上屋时已经身负重伤,可是她有人接应,破飞刀杀番僧和背负地逃走的一共两人,这两个人都是绝好的脚色,谁呢?”
南拜他差不多叫了起来,讲话神气紧张。
纪翠偏偏还是从容不迫,笑笑问:“哥哥,您没跟她红娘子交手吧?”
南拜道:“没有。”
纪翠问:“您是存心躲避她?”
南拜态度有点不自然,摇摇头道:“不是,我和番僧被调地窖里保护相爷,后来相爷等得不耐烦,派番僧上去帮忙,我自然更走不动了。”
“您不是说相爷府上至少有五十员大将么?”
“相爷晓得他们不行……”
“那是说相爷特别瞧得起您,番僧究竟有多大能耐呢?”
“我不大清楚,不过魏师爷很看他了不起,相爷也十分赏识他,据说能飞剑取人首级,又会喷火呼风……”
话也没听完,纪翠忽然纵声大笑,笑得南拜好生难为情,他吃吃地道:“他们都这样告诉我的啊……”
纪翠摆手道:“哥哥莫怪兄弟无礼,兄弟大胆批评您太过笨拙糊涂,您既然在相爷跟前讲得话当得家,碰着惊险场面您自己就应该拿出主意。魏良才猪狗不如,相爷只知作灭作福,他们懂得什么东西?
过去的悔之无益,可虑在来日大难,她们主婢会不会去而复来呢?水秋痕是不是比较她红娘子更可怕呢?这都是问题。
索诺兄罗莎兄不足恃,靠和相爷行文天下通缉,看得到希望更微。哥,为着您爱护和相忠心不二,兄弟愿助您一臂之力除害歼仇,水秋痕红娘子在柳纪翠心目中不算什么!”
他慷慨地举起酒杯喝酒。
南拜慌不迭抢出座位,拱手抱拳,感动心脾,结结巴巴的道:“兄弟,我替和相爷向你拜谢……”
那样子他像是真要下跪。
纪翠飞快跳起来叫:“别扯相爷,我为着您哥哥……”
他一把拖住他,轻声儿又道:“讲到底兄弟还是为己张本,兄弟要先救黛妹妹后斗水秋痕……怎么样?你带我上太行山……”
南拜惊叫:“你怎么晓得他们在太行山?”
纪翠冷笑:“兄弟对哥哥您可以说颇不含糊,您哥哥待兄弟到今天还不肯讲实话,您不觉得惭愧?”
他装做很不高兴样子坐下。
南拜就又弄得很尴尬,紧张着脸道:“我讲过多少年前金翅大鹏是水秋痕的朋友,但此人……”
纪翠道:“我不相信眼前太行山连鬼也没有……”
说着,他又纵声大笑!
“太行山眼前恐怕鬼也没有”这句话原是南拜说的,柳兄弟当面抢白,南哥哥如何受得了?
他别扭着道:“兄弟,我不解释,领你去就是。”
纪翠道:“太行山我自己并不是不会去,我更不怕红娘子水秋痕,约您同行为您着想,您可别糊涂。
水秋痕看你们六猛兽不值一文钱,红娘子也不过将你们当作玩物,事到今天您哥哥还不能觉悟,还要替水秋痕包藏太行山党羽,柳纪翠对您不了解也不谅解。
您讲太行山鬼也没有,我知道现有山寇二千余人,为首的叫夜游鹰莫凌云。金翅大鹏吕超他是泰山贼死于泰安县,此人与太行山何关?您怎么可以随便讹人呢?
哥哥,请听我说,此去太行山,先礼而后兵,由您出面找水秋痕,教他好好还我玉簪儿,假使敢说一声不,哥哥,对不起我可顾不了您许多……现在您喝酒,三更天您去您的,我的一笏墨快,赶天亮总追上您。”
两个人喝不了三斤白干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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