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087|回复: 10

[入库] 牛不也《霹雳手》 [全】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4-8 14:52: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4-11 11:23 编辑

牛不也(1953.4一 )原名曹布拉,浙江黄岩人,杭州师范大学教师。1982年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任浙江人民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负责人,市文联专业作家,杭州出版社社长,市作协副主席,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有武侠小说,历史文学,散文等等,武侠小说主要有《一剑三花》,《剑吼西风》,《潇洒江湖》,《江南游龙》,《风尘侠士情》,《霹雳手》等等,今天开始连载《霹雳手》。
内容提要
  一代大侠刘清风,武功盖世,人称霹雳手,在清除武林败类大魔头贾世独的决战中立下头功,深得武林人士敬仰。孰料风云突变,一时间接二连三迭发命案,搞得整个武林腥风血雨,人人震悚,而每一桩血案都留下证据证明是他所为。号称铁面鬼判的包大先生拍案而起,联合武林各路高手,开始了对刘清风的追杀,非置之于死地以谢天下不可。刘清风在陈东岩、齐圣姑等几位朋友的帮助下,既得四处躲避追杀,又要循着珠丝马迹查明真相为自己洗冤,于是就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故事……到底是谁幕后作怪呢? 不读到本书的最后一章难解疑团。
 楼主| 发表于 2025-4-8 14:5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幽谷狐影
  西天里残阳如血。暮色如一层极轻极薄的黑纱,自山野间无声无息地弥漫而出。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地从四山环抱的一片空谷上空飞掠而过。东山上,嘎啦一响,有棵朽树为强劲的山风所摧,拦腰折断。幢幢树影间有只獐子呼地一下疾如闪电般向山巅奔去。在山的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嗥。
  天色渐渐黑下来,谷中的一棵大樟树下,一个颀长的身影如雕像似地,纹丝不动。其人年约二十五六岁,宽袍缓带,面皮淡黄,双眉斜飞入鬓,两眼细长,眼角略向上挑起,口角边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下巴微抬,瞧着东边的山影。
  狼嗥声再度发出时,显然已近了许多。东山之巅,突然闪出两星荧荧绿光,遥遥看去,状若鬼火。这两点绿光闪得一闪,便即隐没于树丛之后。那恶狼瞧见了谷中之人,便如一道黑箭般向山下飞奔而来。
  谷中树下那人轻笑一下,缓缓转过了身子,背东面西,悄然而立,压根儿就没把恶狼放在眼里。
  “哈哈哈……”一阵高亢得近乎尖锐的狂笑声中,有条轻捷的身影从西首的谷口处飘掠而出,身影略停一停,足尖一拧,向前跃出数丈,一个身子轻飘飘的,竟如一片风中的秋叶,三晃两晃,便到了谷中那人身前两丈之地。这是个身披黑缎风衣的中年妇人,鬓间插朵大红花,一张银盆大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身段婀娜,竟是个极艳的半老徐娘。 
  妇人将那人从头到脚瞧了又瞧,笑道:“我总当名震江湖的‘霹雳手’刘清风刘大侠该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却不曾想到竟是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人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又……不如闻名了。这一来我倒不忍下手了。哈哈哈……”
  那汉子脸上微微一红,骂道:“不要脸的贱妇!休得胡说八道!收拾你这种妖妇哪用得着刘清风大侠出手?在下是武夷山陈东岩。你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上天有……”他“好生之德”四字还不及出口,忽闻身后呜的一声,便知是恶狼扑到了,左手往后一挥,袖风到处,竟将那壮如牛犊的恶狼掀了一个跟斗。
  妇人一愣之下,两条柳叶眉倒竖起来,脸色一寒,后退一步,厉声道:“刘清风的人呢?姑奶奶苦等十年,要的是刘清风的人头!你姓陈的来蹚什么混水?我跟武夷山清虚轩的白尘老儿可没过节。你去叫刘清风来,我不想杀你!”
  那汉子哈哈大笑,左足一挑,挑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正击中那再度扑来的恶狼的腰胯。恶狼痛嗥一声,夹起尾巴逃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来寻衅。这还是汉子足下留情,没取它性命。汉子笑道:“你‘九尾狐’白玉凤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怎么不打听打听,我陈某跟刘清风是什么交情?刘清风的事就是我的事!白玉凤,我是为你好,凭你,想跟刘大侠过招?那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奉劝一句:你还是躲得远一点,休要再在江湖上招摇,那还能保全性命。否则,哼哼……”
  白玉凤气得满面血红,胸脯一鼓一鼓,怒道:“陈东岩,你也太狂了!我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对你一再忍让。你既然硬要替旁人出头,那也由你!你亮兵刃吧!我倒要看看你学得白尘老儿的几成功夫?”言毕,“铮”一声,一条乌黑的钢丝软鞭已擎在手中。
  陈东岩微微一笑拍拍双掌,道:“我没带兵刃,就用这对肉掌跟你玩几招如何?”他师父白尘子是武林中硕果仅存的前辈名宿,内外兼修,一身功夫称得上出神入化,他从师多年,已得师门武学的精髓,纵横江湖,鲜逢敌手,哪里会将区区一个白玉凤放在眼中。
  白玉凤今日倒是有备而来,却不曾料到正主儿不露面,出来一个白尘子的传人。白尘子名头甚大,其徒儿必也极不好惹。纵能将他击败,谅得耗费许多气力。就怕刘清风躲在近处,要等到自己元气大伤后再来捡现成便宜,那样的话,自己岂非打虎不成反为虎伤?丢了性命还是小事,这杀父、杀夫之仇再也无法报得。如此一沉吟间,倒是有些踌躇难决。
  陈东岩只当她怕了自己,笑道:“白玉凤,我本不想难为你,只因你口气实在太狂,心心念念要寻刘大侠报仇。刘大侠跟我有八拜之交,他不跟你为难,那是他不愿跟你这种人多所计较,并非是怕你。可你竟不知好歹,在外头恶言诋毁刘大侠。今日我要为刘大侠出口恶气。好叫你得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看招!”他双掌一错,呼地一掌拍出,直取白玉凤胸口。
  白玉凤见他出招轻佻,脸上一红,骂道:“下流坯子!”扭腰闪开,抖起软鞭斜击他手腕。陈东岩两指如钳,径去夹她鞭梢。白玉凤不知他的深浅,自也不敢大意,腰肢一扭,错开一步,软鞭下沉,使招“拨草寻蛇”,向他两脚扫去。陈东岩不等软鞭扫到,一个“燕子掠水”斜扑而前,右掌虚按,防她的钢鞭,左手五指如钩,向白玉凤脸上抓去。这一着来得极快,白玉凤还不及回鞭抵挡,他指爪已到眼前,百忙中一个“铁板桥”,背心几乎贴到地面,才勉强让过,而鬓角的那朵大红花,已被陈东岩乘机摘走。她惊得花容失色,后飘两丈,方稳住身形。
  陈东岩一招占先,于对手的武学修为已大致了然,见她神色惊惶,更是暗暗发笑,说道:“白玉凤,你真叫不自量力,刘大侠武功胜我十倍,凭你这几下子还想寻他报仇……”
  他话未说完,忽听身后风声有异,却是那头恶狼见主人受窘,悄悄折了回来,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后颈咬去。陈东岩只顾着面前的白玉凤,一时疏忽,不曾想到那恶狼已受重创,竟还敢再度偷袭,危急中不及返身应付,飞身向前扑出。白玉凤就在他前头候个正着,长鞭挥出,卷起一股利刃似的锐风,照准他头顶抽落。陈东岩前后受敌,又见其鞭势猛恶,到底不敢用自己的一对肉掌去挡,于无可奈何之中,缩手展袖,去挡钢鞭。只听得嘶嘶连响,半空中碎布纷飞,犹如千百只蝴蝶上下翻飞。陈东岩的两只衣袖被鞭梢绞得粉碎,露出光溜溜的两段臂膀,模样甚是难看。
  陈东岩又气又窘,右手在腰间一摸,“呛啷!”抖开系腰的钢带,那钢带顿时挺得笔直,竟是一柄乌沉沉的宝剑。这柄宝剑乃百炼精钢所制,可曲可直,平时当作束腰的带子,一到战阵之上,便是一件极为得力的神兵利器。
  白玉凤一见到他手中的宝剑,不由得脸色一寒,脱口问道:“是‘剑中剑’?”竟而嗓音发颤,似乎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陈东岩冷笑数声,朗声道:“剑中剑乃兵中之王,你区区一个‘九尾狐’今能见到这件宝贝,也算此生不枉了!骚狐子,你认命吧!今日是你毕命之期。”
  黑光一闪而过,那头凶猛悍恶的灰狼的身子立时分为两段,哀嗥一声,再无声息。
  天色已全黑了,四面的山峦如同墨迹濡染在湛蓝的天幕上。夜风呼啸着掠过山谷,丛林叶梢发出如潮的林涛声。
  黑暗中,白玉凤看见陈东岩的两只眼睛闪射着钢铁般的寒光,脑中不由想起一句话:“剑中剑,兵之王,十丈取人头,百步能穿杨。”武林中相传,白尘子有一把宝剑,名曰“剑中剑”,此剑出手,绝无空回。难道白尘子真将这件宝贝传给了他弟子陈东岩不成?
  白玉凤胆寒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在大仇未能报得之前,决不能轻易犯险。一个人命只一条,丢了性命那便什么也谈不上了。但若就此畏惧退缩,传到江湖上去,却又是大失面子的事。一时间,她进又不敢,退又不甘,进退两难。但觉呼吸急迫,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跳个不了。
  陈东岩岂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本来他双袖被毁,闹得十分狼狈,恨不得将白玉凤立毙于剑下,此刻见对方有畏惧之意,胸中怒气稍减。他这趟代友赴约,固有一分义气在内,但也有既闻“九尾狐”白玉凤艳名远播,何不见上一见的念头。便笑道:“你要我饶你那也不难。只要你从此改邪归正,再不纠缠刘大侠,我可以为你向刘大侠讨个人情。”
  白玉凤收起软鞭,上前三步,深施一礼,道:“陈大侠是个明白人。妾身本就与陈大侠无冤无仇,对尊师白尘老侠更是十二分的敬仰。说起来白尘老侠姓白,妾身亦姓白,五百年前原是本家。岂敢对陈大侠有半分不恭之意?妾身自父死夫丧之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无所依傍。你说我这命苦不苦?我一个妇道人家,流落江湖,抛头露面,为求得能学成武功,强作欢颜,老着脸皮求人学个一招半式,碰上那好色无赖之徒,风言风语犹在其次,动手动脚的也不是没有。我所以强自忍耐,背负一个‘淫贱’的恶名,不知者,还当我是自甘下流,天性邪恶,却哪里晓得我是奇冤未申,不得不苟且偷生,为来为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报了血海深仇,再去地下与亲人相会。陈大侠,你今日若断断不肯放过我,便请快快动手,取了我的人头去向刘清风邀功。”说罢,又上前数步,来到陈东岩跟前,挺起胸脯,把双眼一闭。
  二人相距不过尺许,陈东岩只觉她吐气如兰,又有一股令人心神荡漾的脂粉香阵阵袭来,叫人透不过气来。他亦算得当世有名的侠客,平生立世处事无可指责,但面对一位艳丽非常之佳人,心中不能无惑,更何况这佳人软言悄语地向自己诉说不幸的身世,他心中杀意早就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却是满腹的怜惜之情。强自镇定心神,说道:“白玉凤,我可不会听你一面之辞。想那刘清风仁义过人,刀下从不诛无罪之人,怎会杀你父亲与丈夫?那定是你父亲、丈夫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歹事。你倒说来我听听看。你若有半句虚言,看我怎么对付你!”
  他后退一步,以免与白玉凤靠得太近,而心中的樊篱已在不知不觉中撤去大半了。
  白玉凤未语先泣,从怀中抽出一条粉红的绸帕来擦脸,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了,十五年前,江湖上有一位外号叫做‘宣阳太保’的老英雄白去疾,那就是先父。还有一位人称‘锦衣秀士’的少年英侠朱乐云,便是我的先夫……”
  陈东岩从未听过这两人的字号,不由“啊”了一声,问道:“白去疾和朱乐云是你的……”他突觉脑中一晕,暗叫不好,急提内息,但觉体内空空荡荡,眼前一黑,“啪哒”仰天摔倒于地,四肢无力,竟不能动弹分毫。
  原来那“九尾狐”是使毒的大行家,她见陈东岩武功高强,又有一柄号称“剑中剑”的宝剑在手,若是单靠武功,断难取胜。故此一番做作,使得他先消除了敌意,对自己不再防备,于是取出藏有“蚀骨消魂香”的绸帕,轻轻一抖,迷倒了自以为风流潇洒的陈东岩。
  陈东岩究竟内功深厚,虽然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但脑子还清明,知道自己着了道儿,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此,心中一阵后悔,强自镇定心神,躺在地下哈哈一笑,说道:“好一个……白玉凤……你不怕我师父日后寻你找场?只管……取了……我的……我的首级去……”
  白玉凤迷倒了陈东岩,听得此语,不禁笑道:“陈大侠,我胆子没有针尖儿大,你可别吓我。尊师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徒儿武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会死在我的手里呢?嘿嘿!我也不是非杀你不可,像你这般英俊潇洒、又会体贴女人的名家弟子,在武林中实在是少之又少,杀一个就少一个。可是我今日若饶你小命,明日你就会反过手来杀我。陈大侠,对不住了,是你自己送上来的,我这也叫是没法子。你可别怨我。死在我手里的色鬼,算上你,是第二十三个,你到阴间还不会太过寂寞。”
  白玉凤一步步走上来,手中钢鞭挥出,轻轻卷住了他的脖子,用力一收,陈东岩立时连气也透不过来,想自己英雄一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妖妇手中,满腔怨恨无由诉说,暗叹:罢!罢!都怪自己太过仁善,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白玉凤却不愿轻易取他性命,手腕轻抖,将软鞭稍松了松,容他透过一口气来,笑道:“陈东岩,我此刻若要取你性命,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与刘清风的梁子,本与你毫无干系。你只须说个明白,我约的是刘清风,刘清风怎么连根人毛也不见,却让你来赶这趟浑水?刘清风躲到哪里去了?”
  陈东岩“哼”了一声,凛然道:“要杀便杀,姓陈的岂是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你别打错了主意!”
  白玉凤道:“好!好!你要做君子?姑奶奶成全你便了,我也不取你性命。我只将你斫去双腿、割下两耳鼻子,让你做个丑八怪活在世上,叫千人作贱,万人戏弄。”说罢手腕一翻,已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左手探出,揪住了陈东岩的领口,将匕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陈东岩大骇。他并不怕死,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宁死不屈。但若被人割去耳鼻,斫下双腿,变成不人不鬼的怪模样,那可比死还难过。他在武林中素有“美男子”之称,一向风流自赏,又正当青春年少,尚未娶妻成家。那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个失手,便耳鼻不保,那可如何是好?他又怒又急,忍不住叫道:“你这恶妇!你快把刀子拿开!”
  白玉凤嘿的一笑,倏地翻转刀背在他鼻子上轻轻一敲。陈东岩“啊”的惊叫起来,只道自己的鼻子已然割去,吓得魂飞魄散。
  白玉凤笑道:“叫什么?白尘老儿竟会有你这般没出息的弟子,我都替他害臊。快说!刘清风躲到何处去了?他为何不敢到这黑雾谷来赴约?”
  霎时之间,陈东岩脑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昨日后晌,他与刘清风在距此五十里外的宣阳镇太白楼中喝酒。两人才喝了三五杯,便有一个灰衣灰帽的小老儿送来一通字柬。展开一瞧,是个自称“九尾狐”白玉凤的女子写来,邀请刘清风到黑雾谷比武。刘清风看过字柬,只微微一笑,对那送信的老头儿说:“请转告你家主人,刘某不认得她,又正好有要事在身,恕难从命,务请原谅。”陈东岩听说白玉凤是新近崭露头角的一位高手,又听说此女不光武功十分了得,更兼美艳绝伦,便说道:“刘大哥,此女既指名约你比斗,谅来定非庸常之辈。黑雾谷距此不远,多耽搁一天半日也没什么,只须在伯母寿辰之日赶到便是了。何必定要扫人雅兴呢?”也不等刘清风分说,便扭头向那送信的老儿说:“你去吧,回复白夫人,刘大侠一准赴约!”随手取了一锭银子给他。当时刘清风便恼了,把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搡,愠道:“贤弟,你怎可……”陈东岩笑道:“刘大哥,你武功是越来越高,胆子却越来越小。你若怕有甚闪失,小弟给你掠阵!”刘清风正色道:“这趟我离家已有一年多了,家母命我赶紧回去给她老人家祝寿。我归心如箭,哪有心思跟不相干的人交手?你把那老者找回来,告诉他,我是不去的!”陈东岩笑道:“那老儿早走得没影了,却又到哪里去找?……好,好!大哥别恼,小弟这就去找。”陈东岩一心想要见一见白玉凤,哪会存心找人打消此约?只到外头胡乱走了一圈,回到酒楼,只推说找不到人。刘清风沉下脸来,说:“你不用跟我捣鬼,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去的!”陈东岩一看苗头不对,晓得这位义兄是真的生气了,忙陪笑道:“好,好,都是小弟多了一句嘴。这样吧,大哥先走一步,明日小弟赶到黑雾谷去,向那‘九尾狐’说明原由后便来追赶大哥。我生出来的事,只好由我去打消它。”刘清风急着要赶回家中,付了酒资,提起包裹,走出太白楼,对陈东岩说:“既如此,愚兄便先行一步。偏劳贤弟跑一趟,千万替愚兄向那位白夫人致歉,千万不可再生出什么是非来。”言罢,把手拱一拱,迈开大步,向南去了。陈东岩在镇上宿了一夜,次日便来到黑雾谷,他本就不拟打消约会,武林中人,见猎心喜,更兼一身武功十分出色,能与一位美人过招,也算得一件难得的赏心乐事。哪想到这白玉凤却是刘清风的仇人,貌美心毒,竟使奸计叫自己上当。这时陈东岩命悬人手,待要硬挺,怕她狠下辣手;待要软言求饶,毕竟廉耻之心尚在,情知只要自己稍露怯意,从此江湖上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白玉凤见他闭目不语,叱道:“好!我先割了你的两只猪耳朵再说!”正要下刀,突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叫道:“让我来割!让我来割!我最喜欢割耳朵了!”
  黑夜时分,僻谷之中,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嗓音,白玉凤和陈东岩均大为惊愕。白玉凤一把挟起陈东岩,钢鞭挺直如枪,刷地一下向前头的大樟树抽去,打得那树身晃动,震落的树叶,密如雨下。她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
  但听那声音笑道:“凶巴巴干什么呀?人又不是球,怎么会滚呢?你连个请字都不会说么?”
  听那声音就在近处,白玉凤既敢于夜间约斗刘清风,自然有一副好眼力,但奇的是竟然看不见说话的人在何处?她心中发毛,更不敢大意,乍着胆子说道:“你是谁,是人是鬼?快出来,姑奶奶可不怕你!”口中说不怕,其实心里是怕得不行,惟恐出来一个女鬼,那可会把人吓死。
  那声音又道:“你才是鬼呢!若是好端端的人,怎会半夜三更到这荒山野谷里来杀人?”
  白玉凤凝目细看之下,总算看出一点端倪,只见前头一丛茅草发出窸之声,想必那人是伏在草丛中,她心念一转,提气叫道:“请现身吧!在下姓白,江湖上送我一个外号‘九尾狐’。姑娘究竟是哪一位前辈的门下?请出来叙话。”她话音刚落,左手微抬,一道蓝光电射而出,直取那丛茅草。这一手甚是毒辣,若是那丛草果然藏得有人,甚难躲闪。陈东岩待要出言示警,也已来不及了。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嗓音又尖又厉,尾音拖得甚长,在静夜之中听来,真是惊心动魄。
  白玉凤一击即中,倒也颇感意外。她发出的是一枚涂有剧毒的·“蝎尾针”,中者痛苦异常,三个时辰不获解药,便无生还之机。她生性多疑,左手连挥几下,毒镖、毒针一连发出数十枚之多,只听又是几声惨叫之后,便再无声息。
  陈东岩暗叹一声,心想:这姑娘不知是谁家的顽皮孩子,竟平白无故送了性命。
  白玉凤长鞭挥出,跟着往回一带,鞭子上卷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那东西到得她眼前她已知不对,“噫”了一声,用鞭子卷回来的哪里是人,竟是只浑身长毛的小兽,身上中满暗器,已经死了。
  “咯咯咯咯……”一阵欢愉的娇笑在幽谷中回荡。随着这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纤巧的身影从大樟树上斜飘而下。月光将她飘掠的影子映在地上,迷蒙的微光中,这飘移的影子恍若仙女下凡。
  白玉凤大吃一惊,呆呆地瞧着这冉冉而下的人,怎么也想不通像自己这般精细的人竟会让人躲在树上而毫无知觉。陈东岩更是惊愕不已。他在那棵大樟树下曾忙候多时,事先也曾四下察看过,一直怀着戒备之心,防备白玉凤带来帮手埋伏于近处暗算自己,这姑娘是什么时候藏在树上的?
  来人双足轻轻落地,袅袅婷婷地走了近来。待到看清了她的容貌,白玉凤和陈东岩又是大吃一惊。适才听她嗓音娇嫩,当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但眼前此人两鬓如霜,面皮打皱,双肩高耸,手中持一根龙头拐杖,没有六十岁,也有五十五,只有一对眸子湛然有光,异常的灵活,视线在白玉凤脸上绕了几圈,再落到陈东岩身上,开口道:“咦?咦?你这大男人好没出息!怎么见了女人便变成一条鼻涕虫,还靠在人家身上,羞不羞?”又向白玉凤责道:“你这女人也不是个正经的东西,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你怀中抱着个臭男人,这成何体统? 快放开了他!”
  她一开口说话,白陈二人才无疑虑,方才那个小姑娘的声音果然是她!白玉凤心中混乱,听她责得有理,手一松,放开了陈东岩。陈东岩四肢无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白玉凤已知来人武功甚高,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退后一步,问道:“前辈,恕我眼拙,不知前辈尊姓?”她手中紧握钢鞭,双眼一眨不眨,惟恐此妇暴起伤人。
  老妇将手儿招一招,笑道:“你要问我姓名,俯耳过来,我告诉你便了。”
  白玉凤对此人怀着极大的戒心,怎敢走近去送死?反而更往后退了一步。
  老妇道:“你‘九尾狐’就这么一点胆量?既敢在这里杀人,还怕什么?我若要取你性命,你早已做鬼了,哪还能站在这儿!过来!”
  她话音一如先前那般娇柔绵软,但正因如此,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听着娇滴滴的声音,更叫人心生恐惧,汗毛凛凛。觉得这人实在不能是人,必是一个怪物。
  白玉凤满手心都是汗,知道这老妇说的是实话。她若有害己之心,早该动手了,不必等到此时。听她话中似有威胁之意,若是拂逆其意,必无善果。白玉凤思忖再三,上前数步,强笑道:“前辈吩咐,岂敢不从?”她心中害怕,声音微微颤抖。
  老妇拿手挡在嘴边,凑近白玉凤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白玉凤退后一步,跪倒在地:“原来是……前辈大驾光临,玉凤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恕罪恕罪!前辈在此,玉凤不敢自作主张……此人是刘清风的同党陈东岩,不能放虎归山……”
  老妇微微一笑:“如何处置这个轻骨头,我自有道理。你去吧!”
  白玉凤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又道:“这……前辈,玉凤家距此不远,前辈若肯屈驾寒舍,乃玉凤莫大荣幸……”
  老妇把手摇一摇:“难得你对我一片孝心,论理,我是该到你家玩几天,嗯……这样吧,过几日等我将手边的事料理了后,若有空闲,自会到你家去走一走。”说罢,又挥挥手。
  白玉凤不敢再说什么,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陈东岩身在地下,两人的对答自是全数听在耳中。白玉凤对这老妇如此恭敬,非但是恭敬,简直如同奴仆面对主人,言语不敢有半分差池。这老妇究竟是何来历?但定非善类,则不问可知。他脑中忽如电光一闪,想起武林中传说的几句话:“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四句汉代李延年的诗中隐着当今世上一男一女两个武功极高的人,男的名叫贾世独;女的名叫顾倩人。贾世独七年前在黄河岸边受群侠围攻,激战三天三夜,力竭掉入河中,为急流卷走。顾倩人一向不跟人结党,也不在江湖上惹是生非,平生并无什么大恶。只是她隐居之处不让外人踏入半步,曾有不谙世事的少年弟子闯入她隐居之所,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因此江湖上提到顾倩人的名字,也是谈虎色变。这七八年中,顾倩人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她倘还活在世上,当有七十几岁了,比眼前这个老妇老得多。但此人若不是顾倩人,以白玉凤的性子,又怎会对其奉若神明?更不知她会如何处置自己。
  陈东岩正自疑惑不定,忽听那老妇“咕”的一声笑,偷眼看去,只见她眼中露出顽皮的笑意,正拿手指指点点,又曲起右手的食指轻刮自己的脸颊,直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羞臊同伴。陈东岩心感奇怪,暗忖:这老妇嗓音娇嫩犹在其次,怎么连举止也如同幼稚的小女孩,莫非果真是妖魔鬼怪?
  老妇似已瞧出他的心思,弯下腰肢,一根白玉似的手指戳到陈东岩的额角,讥笑道:“你呀!你是叫狐狸精迷住了。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么?要不是我老人家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算出你命不该绝,特地赶来救下你,你早已化作一堆脓血了。我救你一命,从今后,你得听命于我。我叫你死,你就死;我叫你活,你才能活。听明白了么?” 
  陈东岩听她话中有救己之意,心中生出指望,忙道:“多谢前辈活命大恩!晚辈一时失察,中了那‘九尾狐’的奸计,身中剧毒,纵然前辈想要救我,但无‘九尾狐’的解药,终究难逃一死。前辈的再生之德,只有来生再报了。”
  老妇把嘴一撇,哂道:“啧啧!好没志气的陈大侠客!没缺胳膊没少腿的,一丁点迷魂香,就把你吓成这样?似你这般窝囊废,怎配是白尘子的徒弟?这把剑还是给了我好!”手臂一伸,将那口神异的“剑中剑”夺了过去。
  陈东岩大急,这口宝剑他爱逾性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他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眼睁睁让别人把宝剑拿去。一急之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猛地跳将起来,扑向老妇,叫道:“把剑给我……”
  老妇再想不到这形同僵尸的人会突然活蹦乱跳地张开双臂抱向自己,惶急之际不及多思,顺手一掌,“啪!”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耳光。陈东岩此时功力全失,如何经受得起?一个身子飞出丈许远近,摔在地下昏了过去。
  老妇冷笑数声,赶过去挟起陈东岩,奔鹿一般飞也似地向东窜去,倏忽即没入山林之中。


  第二章 奇女傻汉
  几声鸟雀婉啭的鸣叫,缭绕在林梢。陈东岩醒了转来。睁开眼睛,只见头上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已是早晨。耳边有叮叮咚咚的水声,鼻中闻到草叶的清香。他一欠腰欲待站起,身子一动,方觉手足被麻绳缚得紧紧的,身底下是嶙峋的岩石。跳到脑中第一个念头是:啊呀!我是在哪里?那老妇又去了何处?
  他暗提内息,但觉体内真气流转,气力已复,而背上犹隐隐疼痛,真气运行到腰腿间但有滞碍,无法下行,显然两腿被点了穴道。他转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正身处百丈深渊之上,倘若向外挪动半尺,便会掉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这一下,他心中怦怦乱跳,惊出一身的冷汗,一动也不敢再动,不住地暗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忽听得有个娇柔的声音轻轻哼着小曲儿,自左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陈东岩听在耳中,心下是都明白了,将自己搁在这悬崖之上的人,定是那个古怪的老妇,却不知她究竟存个什么心思,要如何的整治自己?
  他想到自己往昔在武林中是何等的风光,这一夜之间竟先后被两个女子整治得死去活来,狼狈不堪,真是颜面丢尽,比死还难过。他又是气恼又是羞臊,一时激发了大高手的刚勇之气,忍不住大叫道:“老妖婆!你快快把我杀了吧!我陈东岩堂堂男儿汉,决不……啊……啊哟……”
  原来陈东岩拼得一死也不愿再受折辱,正拟破口大骂,哪知有个小虫钻进鼻孔里捣乱,他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反将骂人的话咽回肚里。跟着便是一阵“咯咯咯”的娇笑,陈东岩转眼一看,愣了一下,眼前却是个黄衫少女,身形纤巧,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茅草,正笑得身子乱颤。看她头扎双鬟,琼鼻微翘,两腮一边一个深深的酒涡,头发上插了七八朵各色野花,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极淘气的样子,全然一个被爹妈宠坏的野丫头。.
  陈东岩一阵迷惑,想不通这小姑娘的嗓音如何会与那老妇全然一样,忍不住扭头张望。少女笑道:“你东张西望还想寻哪个?这里不会有你的对头,白玉凤也不是我的朋友。你只要乖乖听话,休动逃跑的歪脑筋,我就不会割你的猪耳朵。”
  陈东岩听得这话,心中一动,将那少女的面容身材细细一看,恍然大悟:啊呀!上了她的当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妇,那老妇明明就是这个丫头装扮的。他顿时面红过耳,暗自责备:陈东岩,你也算个老江湖了,竟被一个黄毛丫头捉弄得不分东西,日后传到江湖上去,岂不成为笑柄?说道:“小姑娘,快把我放开!”
  少女道:“放开你?我怎能放开你,你若是只管自己溜之大吉,我又到哪里去找你?”
  口气中毫没将陈东岩当作一位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剑客,甚至没把他当作一个大人,倒似乎是她抓来的一头小兽,要任意玩耍以后再作道理。
  陈东岩气得发昏,此刻自己被捆成一只粽子似的,纵有泼天本事也无计可使。幸得山上不见第三个人影,当务之急是得先哄她替自己解开麻绳。他强忍怒气,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武夷山闪电剑派的陈东岩,在江湖上微有薄名。你救了我,我定会好好报答你的。你先把我放开。你的长辈是武林中哪一位高人?说不定正是我的朋友呢!”
  少女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歪着头笑道:“你要问我的尊姓大名?告诉你也无妨。你听好了,姑奶奶是‘齐天圣姑’,姓……自然是姓齐,名字却不能告诉你。你只叫我齐圣姑即可。我的师父是天下第一高手,名字说出来怕吓坏了你,不说也罢。你与那条狐狸精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你是什么刘清风的好朋友,想来刘清风的功夫要比你强一点儿吧?我有一个心愿,要从东打到西,从南打到北,打遍天涯海角,让那帮武林中大言不惭的大侠客、大英雄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再不敢胡吹大气。此刻,我还不能放你,要让你帮我找到那个什么刘清风后,我自会放了你。”
  陈东岩若是在平时,听到这么一番胡言乱语,准会放声大笑。武林中人会吹牛的固然并不少见,但吹牛吹到这般田地的,真还是平生仅见。说道:“你要找刘清风刘大侠,这事儿好办。刘清风正好是我的好朋友,你放我起来,我带你去见他。”又怕姑娘不信,赌咒道:“我若是骗你,叫我从这山上掉下去,摔得七零八落!”
  少女哼了一声,“你摔不摔得七零八落与我何干?你这条命本就是我救的,你自己做不得主。我爱放你时自会放你,此刻你休要噜嗦,闭上你的嘴!姑奶奶要睡觉了。”打个长长的哈欠,又伸臂舒个懒腰,就地躺下,合上双眼,不一会,就鼻息沉沉。
  陈东岩起先还当她是假睡,偷眼注视好一会,见她呼吸细微而悠长,是果真睡着了。不由既诧异又窃喜,暗想:这丫头浑不解事,不知是真呆傻还是装蠢笨。你既顾自死睡,我便有脱身之机。当下暗运真气,打算靠自身功力打通被封的穴道。只要穴道一解,这区区麻绳就再也困他不住了。待到脱身之后,这可恶的小丫头可万万不能放过。
  他已知自己被点的是“环跳”、“三里”、“委中”诸穴,均在下肢。先将内息汇聚于“丹田”,而后往下搬运,先冲开后股的“环跳”,跟着又解开了膝弯里的“委中”。这样只要解开“三里”穴,那便大功告成了。
  便在这时,五尺外的那少女忽然翻了个身,说道:“你想捣鬼?小心你的命!”陈东岩吃了一惊,一口真气便泄了。身子不敢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良久,也不见她睁眼坐起,方知她适才不过是在说梦话。于是再度聚气“丹田”,引导真气去打通了“足三里”。
  穴道一通,再无滞碍,陈东岩潜运内力,只听“嘣嘣嘣”一阵连响,缚住他手足的麻绳顿时断成七八段,他一跃而起,情不自禁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少女为陈东岩的笑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拿手背揉一揉眼睛,讶然道:“你怎么……”
  寒光闪动,一把宝剑已刺到她心口,只要再往前一寸,便刺进她的胸膛。少女的脸上泛起红晕,双眼一眨一眨,似乎是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陈东岩喝道:“你究竟是哪一派的弟子?你师父是谁?”
  少女呆呆地望着陈东岩恶狠狠的脸,问道:“你好像是要杀我,对不对?我不相信,你一定是跟我闹着玩的吧?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叫齐圣姑。你还要怎的?”
  陈东岩原来确是恨不得一剑刺死她,但见她命在顷刻,犹是一片天真烂漫的神情,毫不知自己已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心下略感犹豫:不管怎么说,把我从白玉凤手里救出来的,总是她,再说她年纪幼小,虽曾对我甚是无礼,也还没有可死之罪,我若一剑把她杀死,岂是侠义辈的作为?
  如此一想,陈东岩胸中怒意稍减,把剑稍稍移开几分,沉着脸道:“你这小姑娘太过无礼!我今日要替你家长辈好好教训你一下,站起来!”
  齐圣姑吃他大声一喝,吓了一跳,站起来,掸了掸衣上的草屑尘土,把小嘴一扁,眼睛又连眨数下,一低头,呜呜地哭起来:“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要去告诉师父……叫师父打你……呜呜……”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
  陈东岩不料她会来这一手,愣了一下,收起宝剑,转念一想,这丫头独自一人能将自己搬到山上来,武功倒还不弱,她的“师父”谅来当是武林中人。便说:“好啊!我也正要见见你的长辈呢!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叫她来见我!”
  齐圣姑听了,赌气似地一跺脚,说:“你等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又转了回来。气鼓鼓地说:“哼!你是想骗我!我一走,你就溜之大吉,师父来了,我到哪里去找你?你若有胆量,就跟我一起去!你敢不敢?”睁大一双乌黑的眼睛瞪着他。
  陈东岩正要答应,忽见她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气,心想:这丫头很鬼,连白玉凤都给她骗过了。她说带我去见她师父,谁知她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师父,即便真有,又谁知是在哪里,别是想骗我上当吧?
  “你敢不敢?”
  齐圣姑下颔一翘,斜睨着他,满脸上是瞧不起人的神气。
  一连两个“敢不敢”,陈东岩忍不住气往上冲,冷冷道:“你的师父在哪里?若是不在这左近,我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
  他忽然想到,跟这小丫头多缠什么?要紧的是向白玉凤找回梁子。便向齐圣姑瞪了一眼,转身便走。
  “咦!咦!怎么管自己走了?这么大个儿的人,胆子却这般小!羞也不羞?”齐圣姑大声叫道。
  陈东岩忍一忍,听而不闻。
  齐圣姑见他毫不理会,一时倒不知所措,呆了呆,飞身追去,叫道:“你不要走!”双足一踮,呼地一下,如只大鸟般从陈东岩头顶飞越而过,落在他前头,横臂拦住:“这就想走?不行!”
  这一手轻功倒是了得。看她气呼呼地瞪眼鼓腮,一副无赖顽皮的样子,陈东岩不怒反笑:“凭你也想拦我?”将她视若无物,直直走过去。齐圣姑伸手向陈东岩胸口抓来,五指勾曲。陈东岩一瞧是西岳华拳派的“龙爪手”的功夫,当下不避不让,右手一挥,斥道:“闪开!”掌势如刀自上而下,直切她手腕。齐圣姑识得厉害,五指一收,攒成鹤嘴形反啄他“内关”穴。
  陈东岩见她变招极快,微微一惊,见这是辽东的“鹤嘴点穴手”功夫的手法,倒也不敢与她硬碰,斜退一步,反手扣住她手腕,叫声:“滚!”将她一个人抛了出去。
  这一抡,陈东岩用上了五成真力,齐圣姑的身子又轻,像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直飞出一丈多远,两人是在悬崖边交手,这一来齐圣姑便往深壑里落下去。陈东岩本来只想叫她吃点苦头,一时手上失了分寸,用力稍大,眼见这丫头将掉入深壑摔死,不由好生后悔,双足力蹬,纵到崖边,伸出手去抓她头发,却差了一尺没能够着。齐圣姑便掉了下去。
  陈东岩惊得心头怦怦狂跳,正要俯身下探,忽听呼的一下,一条人影从底下直窜上来,跟着“啪啪”两声脆响,脸上一左一右,挨了火辣辣的两个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目瞪口呆。
  在他身后,那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的少女,正是齐圣姑。
  齐圣姑道:“好一个行侠仗义的陈大侠客,竟然恩将仇报,滥杀无辜!”
  陈东岩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如何能在落下崖后凌虚上跃。要说这是轻功,那真是他闻所未闻的神功,莫非此女不是凡人,是山精林妖?
  呆呆的望着这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少女,一向自以为见多识广的陈东岩真不知该如何才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圣姑见他发呆,暗暗发笑,心知要论真实武功,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内力上相差好大一截,趁他还没省过神来,得再唬他一唬。便俏脸一板:“姓陈的,我说过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不信的话,你再试一试,看我拦得住拦不住?乖乖的跟我去见师父!”不等他回答,转身便往西行。
  陈东岩闻言又是一惊,心想,此女神异非常,小小年纪,武功却已如此不可思议,她的什么师父定然更是不得了,跟去看看又有何妨,说不定还会有一番出乎意料的际遇呢。犹豫一下,便跟了上去。
  齐圣姑显然对此地形十分熟悉,步子飞快,在岩石间纵跃,敏捷得如同一头羚羊,向西行了一程,穿过一片黑松林,又折而向北,翻过一个坡,但见前头山崖上挂下一道雪练似的飞瀑,一声声猿啼从莽莽林海中传来。山崖上杜鹃花东一丛西一丛,开得如获社荼。
  齐圣姑回过头来向陈东岩招招手,又指一指山崖西首的一片栗树林:“马上就到了,走快一点。”陈东岩赶上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问道:“你的师父怎么称呼?”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太过低声下气,要让她小看了。幸得齐圣姑不曾留意,只淡淡地答:“你自然也叫她师父。”
  想到很快就会见到神秘的“师父”,陈东岩心下忐忑不安,忍不住转头东张西望,要将来路熟记在心里。突然脚下踏空,身子一沉,毕竟是武学名家,危急之际,毫不慌乱,提气向上一跃,猛听头顶哗啦大响,一棵大树压了下来,底下是个陷阱,顶上又有重物压落,陈东岩心知还是上了齐圣姑的当,但此刻别无选择,上既不得,只好下去。
  下面黑糊糊的,竟有三四丈深浅,幸亏没有竹签尖刺,但闻齐圣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呀!你也太不当心了,怎么掉进捕狗熊的陷阱里去了?你跌伤没有?”话意关切,似乎在为他的安危着急,却掩不住幸灾乐祸的声气。
  陈东岩恨得咬牙切齿,灵机一动,索性装死,在底下一声不吭。
  齐圣姑在上面叫了数声,不闻下面的答应,心想:这家伙竟会如此不中用,一摔便死么?多半是装佯,想骗我下去。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搬来几块大石头堆在洞边,叹道:“可怜!可怜!想不到方才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就死了。我且把他埋起来,免得雨水淋坏了尸首,烂成一堆脓血。”
  陈东岩已领教过她的手段,知她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出,若是果真拿大石头砸下来,那可不是玩的,忙叫道:“齐姑娘!齐姑娘!你想个法子,帮我上去!”
  齐圣姑笑道:“噢!你没死呀!还好,还好。要我拉你上来还不容易么?只是一拉你上来,你又要取我性命,那我不是自讨苦吃吗?我看,你还是在底下好些儿,是不是?”
  这陷阱有五六尺方圆,直上直下,以陈东岩的武功,虽不能一跃而上,可只要使出“壁虎游墙功”,还是困他不住。但是那可恶的丫头在上头候着,定要捣鬼,若她果真将石头丢下来,无可躲避,不死也得受伤。
  陈东岩仰头问道:“齐姑娘,陈某自忖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一再戏弄我,究竟是何道理?倘若我果真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也请直言相告,陈东岩就是该死,也死个明白。”
  齐圣姑嘻嘻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是个死脑筋!本来,你与我是无仇无冤,毫不搭界。但我救了你,你就该听命于我。我叫你带我去找刘清风,你推三阻四,明明是瞧我不起。这一来,就有仇有冤了,是不是?”
  陈东岩道:“刘清风一代名侠,你要见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你总得见告师承来历和见他的原由。”
  齐圣姑道:“你又来了!你要明白,此刻不是我求你,是你求我!学了几天武功,江湖上有一点小名气,就老三老四,骄傲自大,不把人放在眼中。你这种人呀,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臭脾气呢?你这个样子别指望我会拉你上来。”
  陈东岩啼笑皆非。他一向心高气傲,自以为精明强干,可碰上这个诡计多端,又专会胡搅蛮缠的小丫头,处处落下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低声说:“好,好,我服了你了。我带你去找刘大侠就是,请你帮我上去。”齐圣姑却怕他出尔反尔,说道:“你说话可要算数。你且发个毒誓给我听听。”
  陈东岩傲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某既已答应于你,岂会失信于人?你也太小看我了!”
  齐圣姑道:“陈大侠,可别生气,我不是不相信你。听我师父说,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那班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他们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啊!我不是说你,陈大侠出身名门,侠名远播,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好汉子,自不会两面三刀,口是心非。只是我一向爱听人发誓,左右无事,你就发个誓让我听听。这算是我求你还不成么?”
  说来说去,还是逼着陈东岩发誓。陈东岩无计可施,只得发誓说:“好!你听着。我若是欺骗齐姑娘,叫我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齐圣姑听了,顿时笑靥如花,叫道:“好汉子,有骨气!我放绳子下来了!”
  呼的一声,一块拳大的石头扔了下来,陈东岩吓了跳,急忙贴身洞壁躲开。那石头不待落地,便停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陈东岩一时不知其意,定睛一看,原来有根极细的丝线拴在石头上,那丝线闪闪发光,居然能吊住石头而不断,可见不是凡品。只听齐圣姑在上头叫道:“抓住石头,我拉你上来!”
  陈东岩还怕她捣鬼,抓住石头抖一抖,确信能吃得住自己的分量,抬头叫道:“你让开一步,我上来了!”
  手上一借力,提气高跃,出了陷阱。齐圣姑见他一跃即上,笑道:“你轻功也不坏嘛……”一言未了,眼前掌影闪动,“啪!”一响,左颊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连退三步,方始拿住桩子。她怒不可遏,正要破口大骂,领口一紧,已被陈东岩揪住,五指收紧,立时呼吸为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陈东岩骂道:“你这小妖女,竟敢对我百般折辱,我要把你碎……碎……”他本想说“碎尸万段”,记起自己所发的毒誓,况且对方毕竟只是个少女,倒底不能当真把她给杀掉,因此,强把以下的恶语咽回肚中,用力一推,将她摔了个仰八叉。
  齐圣姑惊得呆了,一时也忘了使出哭的法宝,爬起来恐惧地看着怒气冲冲的陈东岩:“你……你要杀我?”
  陈东岩见她左颊上现出一个红红的掌印,双眼里满是惊惧的神色,胸中怒气稍减,沉着脸道:“我杀你还嫌腥气,我只是代你家长辈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对前辈无礼?”
  齐圣姑脸儿彤红,上齿紧紧咬着下唇,眼眶里泪珠儿打转,这样子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陈东岩心肠一软,寻思,罢罢,跟个小姑娘何必多所计较。暗暗叹一口气,说道:“走吧。”
  齐圣姑怯声问道:“走?到哪去?你还不放过我?”
  “你不是要我带你去找刘大侠吗?”陈东岩反问道,想起自己为誓言所拘,不得不带着她千里跋涉,一路还得照料她。处处不得自由,心里头真有说不出的懊恼丧气,脸上露出悻悻之色。
  齐圣姑听得这话,马上破涕为笑,抓住陈东岩的左臂叫道:“好!好!倒底是条好汉,我没有看错人。快带我去,见见那个刘大侠,究竟是何等样的英雄人物!”看她的模样,适才的一个耳光已全然丢在脑后了。
  陈东岩见她毫不记仇,彻里彻外是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心下倒有些后悔自己出手太重。便说:“你跟了我去,不用跟你师父说知么?”
  齐圣姑道:“不用,不用。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我自己作得了自己的主。”
  陈东岩也不再多言,看看太阳已升起老高,辨明方向,寻路出山。途中经过黑雾谷,向齐圣姑问起“九尾狐”白玉凤的底细,齐圣姑只说她也是在昨晚才头一回见到,又问她的师承,她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透露丝毫。
  到了宣阳镇,天已过午,陈东岩带着齐圣姑仍去太白楼酒店,心想昨日是与刘清风在此喝酒时,白玉凤派人送来书信的,她所欲未偿,或许还会再来。 
  店小二倒还认得陈东岩,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招呼:“大爷再度光临小店,欢迎之至!今日喝什么酒啊?”一转眼看到他身后的齐圣姑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心想,这位练家子从哪里拐来这么个胎毛未褪的黄毛丫头?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暧昧的意味了,斜着眼不住打量她。陈东岩粗枝大叶,倒还没觉出什么,齐圣姑的一颗心七窍玲珑,早从他不怀好意的目光中猜到他心中在动些什么歪脑筋,当下只作不知,大马金刀地往椅上一坐,粗着嗓子叫道:“来呀!有什么好菜统统端上来,再抬两大坛老白干,大海碗伺候!”
  吩咐完,就“砰”地重重搡了一下桌面,震得桌上的酱瓶、醋碟叮当乱跳。陈东岩不解其意,睃了她一眼,怪她毫无礼貌,没有半点姑娘的样子。店小二只捂着嘴笑,看着陈东岩问:“大爷……”
  齐圣姑又拍了一下桌子,摸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丢,瞪眼斥道:“你是聋了还是哑啦?快将酒菜给你姑奶奶拿来!”又冲陈东岩嚷道:“你瞪我作甚?今日是我请客!”她嗓门又尖又高,惊动了一屋的食客,纷纷转头注视。齐圣姑毫不在乎,又摸出一锭银子,叫道:“这里的客人,统统由我会钞!”
  店内顿时欢声雷动,笑声盈耳,众食客一齐起立向齐圣姑与陈东岩作揖点头致谢——客人大多是当地人,均是头一回碰到这等新鲜事,今日这顿酒菜白吃倒还在其次,作为一桩从所未历的奇遇,足可骄人了。
  陈东岩心想:这丫头倒是存心帮我的忙,我正愁不知从何着手寻找白玉凤,这一来,有两个外乡人在太白楼乱请客的消息顷刻之间便会传播开去,镇上定有白玉凤的眼线,她说不定还会自己找上门来。存了这样一个念头,也就向她微微一笑,任她率性而为。
  那店小二见这两人阔得出奇,全店的客人都能白吃白喝,偏偏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禁不住心痒难熬,替陈、齐开了酒瓮,各斟了一大碗酒后,犹不肯离开,搓着双手,瞅着齐圣姑嘻嘻发笑。
  齐圣姑一见他的模样,即知其意,笑着问:“你要想讨赏钱是不是?”
  店小二被搔着痒处,喜心倒翻,立即顺竿而上:“小人就知道大小姐是天下第一慷慨的人,像小姐这般广种福田,广结善缘,一定万事如意,万寿无疆!”
  齐圣姑笑道:“你倒会得善颂善祷。我赏你的你是不是都要?”
  店小二道:“小人怎敢挑三拣四?小姐胡乱赏几文,小人就吃穿不尽了。”口气虽谦而所望甚奢,是想拿她当冤大头来哄。
  齐圣姑笑道:“你这样子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少了,要叫人笑话,太多呢,我一时也拿不出手……,这样吧,我请你喝酒!”
  “喝酒?”店小二原指望弄个三五两银子,一听只是请喝酒,大失所望,脸上不免怏怏,“小人天生不会饮酒。小姐胡乱赏点儿,小人便感激不尽了。”言下之意,还是指望得到白花花的现银。
  陈东岩已看出齐圣姑是拿店小二开心,不由暗暗好笑。齐圣姑皱眉道:“你不会饮酒,却在酒楼做事,这倒是桩新鲜事。不会饮酒也不打紧。吃一只猪蹄子!”飞快抓起盘中的一大只红烧蹄子,塞进小二口中。小二猝不及防,口中塞得满满登登,汁水淋漓在胸前,弄得狼狈不堪。左近的客人无不大笑。
  这店小二心心念念想着要从齐圣姑身上弄几两赌本,再想不到讨赏讨了个没趣,耳听众人幸灾乐祸的讥笑声,愤愤地拔出口中猪蹄,往地上一丢,一张脸已臊得如同一大块猪肝,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们两个不要走!”一跺脚,转入里头去了。
  食客们一见情势不对头,纷纷离去,有几人自觉受惠良多,过来劝说:“两位还是快走的好。这家酒楼是镇上的伍大官人开的。伍大官人一身功夫,这小二是他徒弟,定是搬救兵去了。”
  齐圣姑笑道:“不妨事,我这位大哥正是伍大官人的师祖。”
  陈东岩拿手指着她笑道:“你也真够淘气的。惹出祸来我可不管。”众客人劝不动,又怕伍大官人来后遭池鱼之灾,都忙不迭地溜了。
  过了一会,便听得外头街上步声杂沓,又有兵器磕击的声响,陈东岩明白是那话儿来了,向齐圣姑一笑。齐圣姑说:“好,我来打发。”适才店内的厨师、跑堂、伙计都躲到一边去了,这会儿,又一下子冒了出来,有的拿菜刀,有的提着烧火棍,有的抓着大铁勺子,横眉竖目地挡住了门口,显然是因救兵来到,人人要争头功。
  门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都闪开,且让我看看是哪一位张狂人物敢到宣阳镇来撒野!”随着这洪钟般的声音,门口的伙计闪过一边,进来一个人,却让陈东岩和齐圣姑不自禁地发笑。
  先听他的声音,总道此人纵非丈二金刚,也该有如半截铁塔那般雄壮,哪知闯进来的竟是个又矮又小的干巴人儿。若非他生着一部焦黄的山羊胡子,还会当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他手执一把厚背薄刃的大砍刀,刀头拖在地上,敢情这一路拖着走来,故当啷乱响。
  矮人瞪圆一对牛眼,上上下下地将陈东岩看了又看,对齐圣姑却毫不在意,问道:“你是哪来的东西?莫不是吃了豹子胆,敢打我的徒弟? 你通个姓名来,老子不斩无名之辈!”
  陈东岩眼睛一翻,问道:“你在跟谁说话?你就是什么伍大官人?开店做生意,第一是和气待客。我们不曾少了你的酒钱,你这般做脸色给谁看?我是过路人,又不想与你攀交情,用不着与你通名问姓。圣姑,我们走!”推桌站起,拿起包裹作势要走。
  “走?没那么容易!我宣阳镇伍天龙岂是让人乱捏的软柿子?朋友,你也太小看人啦!今日你不交代下话来,就甭想出这个门!”伍天龙大砍刀一横,他身后的打手齐发一声喊,将手中的家伙举了起来。
  齐圣姑上前一步,把脑袋一偏,笑道:“我们不曾白吃赖帐,还要交代什么话予你?”一伸手,说:“这把刀好大,亏你拿得动它,让我玩玩!”竟然要去取他手中刀。伍天龙没将齐圣姑放在眼里,见陈东岩人高马大,目蕴英华,才是劲敌,齐圣姑来夺刀,他说声:“给你!”刀口向外往前一送,心想陈东岩必会出手干预。
  哪知陈东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看齐圣姑一只白嫩的手将要碰上锋利的刀刃,伍天龙心想,先取她的一只手掌也好。心念未已,齐圣姑将手腕一翻,已抓住无锋的刀背,使一股巧劲,竟然轻轻巧巧地把刀夺了过来。
  伍天龙一呆:“你……”齐圣姑把刀掂了掂,自言自语地笑道:“刀像是把好刀,却不知能不能当真用来杀人伤命?要试过才明白。大哥,你看我先割谁的头好呢?”
  此言一出,伍天龙的手下都把脖子一缩,脸显畏惧之色。伍天龙神色大变,知道今日碰上高人了,赶紧后退一步,抱拳拜了下去:“小人白长了一招子,得罪,得罪!两位英雄气度恢宏,大驾光临,伍天龙有失迎迓!”
  陈东岩不料他竟会全然变了一副面孔,愣了一愣,倒也不能再难为他,忙还了一礼:“不敢,不敢,我这个小妹子太过淘气,也有失礼之处。在下姓陈名东岩,途经贵处打尖,惊动了伍大官人,抱歉!”
  伍天龙一愕,倒退一步,喜道:“啊呀呀!原来是武夷山‘闪电剑’陈大侠!大名鼎鼎,如雷灌耳!如雷灌耳!小人今日一早起来就听门首树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应在陈大侠身上。大喜,大喜!宣阳镇地处要津,时有南来北往的英雄豪杰光降,但像陈大侠这般了得的盖世英豪却是十二分难得见到。众徒儿,快快过来给陈大侠磕头!”他率先拜了下去,身后那伙人都丢了兵器,一拥而上,挤上来给陈东岩磕头。
  陈东岩急伸手去扶伍天龙:“使不得……”突然间,伍天龙向前一扑,双臂合拢,紧紧抱住他双腿。用力一扳,陈东岩下盘一松,险些被他扳倒,急运气扎住桩子,稳稳站住。
  伍天龙一扳没能扳倒陈东岩,便着地滚开,挺身跃起,从衣衫下取出两根乌黑的铁笔,又团身滚来,攻他下盘。那边齐圣姑也与伍天龙的手下打了起来。她身法十分灵活,虽然以一敌众,但穿花蝴蝶似的在人丛中穿来插去,丝毫不落下风。
  伍天龙身材极矮极小,又使出地蹚功夫,两根笔电伸电缩,一个身子如陀镙似的满地乱转,陈东岩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每逢他铁笔着地攻来,只得跳跃闪避,却腾不出工夫来反击,不由焦躁起来。伍天龙的功夫别具一格,他早年曾受异人传武功,此刻一轮快攻占了上风,越战越勇,右手铁笔扫出,“咔嚓”一响,将一把木椅的两只脚砸断,木屑四飞,声势甚是猛恶。陈东岩一退再退,身子已靠上墙壁,不得已之际,只好取下宝剑。伍天龙哪知他的厉害,双笔齐出,只听“叮叮”两响过后,自己的兵器凭空短了一截,接着又是夺夺两声,两个笔头扎进板壁之中,将一寸厚的板壁钻出透明窟窿。
  伍天龙的铁笔被宝剑削断,这才知道陈东岩的厉害,身子一弹跃起,叫道:“点子扎手,大伙儿快走啊!”话一出口,手中两根断笔向陈东岩掷去,返身就逃。才跨出三步,只觉身前人影晃动,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往哪里走?”正是齐圣姑。
  伍天龙应变甚速,喝声:“让开!”一招“黑虎掏心”,掌去似风,直捣齐圣姑心口。眼见对方不闪不避,左手拳迅如流星,后发而先至,心想这两拳中只要击中一下,便可要了对方性命。哪知事出意外,眼前人影一花,已失敌踪,跟着后领一紧,两足离开地面,身后有人“咯咯”娇笑。
  齐圣姑顺手点了伍天龙后颈的穴道,将他往地上一丢,面对伍天龙的手下,笑道:“还想打么?”众打手噤若寒蝉,步步退到门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才好。
  陈东岩指着伍天龙说道:“伍大官人,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连我这个小妹子都打不过,还敢在宣阳镇上耀武扬威,无端寻衅。看你这蛮横相,平日定是个欺凌良善的恶棍!”
  伍天龙甚是倔强,叫道:“她使妖法,并非靠真实功夫,我死也不服!有种的把我脑袋割下来,自有人会替我报仇!”
  齐圣姑笑道:“不错,我就是会使妖法,你奈我何?你当我不敢割你的狗头?来!那个穿蓝褂子的,把你的刀借我使使!”她指指门口一个穿蓝褂子的打手,那人吓一跳,苦笑道:“怎能平白无辜割人脑袋?女侠开玩笑吧?”
  齐圣姑俏脸一板:“把刀给我!”抬手一招,蓝褂子怀中钢刀居然突然飞出,到了齐圣姑手里。这手神技一露,众打手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好几人怕得腿儿乱颤。伍天龙的脸色倏地变青,眼中露出恐惧的神情。
  陈东岩这回看得仔细,齐圣姑抬手之时,从她袖中抛出一根极细的丝线,绕上了蓝褂子的刀把。蓝褂子毫不防备,钢刀被她夺去,却没发现她是如何夺刀,还以为她真有妖法。
  齐圣姑知道自己“飞丝取物”的功夫已为陈东岩看破,故向他投去顽皮的一笑,上前一步,对伍天龙说:“你说我不敢杀你,我也不服气,今日非要割下你的狗头不可。”
  伍天龙瞧瞧齐圣姑,又看看陈东岩,悻悻地道:“你敢?”
  齐圣姑笑道:“有什么不敢!”刷的一刀照准他脖子砍落。伍天龙不料她真会杀人,吓得大叫。他的手下更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夺的一声,刀尖扎进楼板,刀刃几乎就紧贴着伍天龙的脖子。伍天龙怕得灵魂出窍,底下一泡小便流了出来,眼睛一翻,竟然晕过去。齐圣姑哈哈大笑,指着伍天龙道:“我当你真是不怕死的好汉子,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胆小鬼!”
  听得此言,陈东岩想起自己也曾受过她的戏弄,不由脸上一热,心想:这丫头究竟是何来历,怎么尽喜耍人取乐,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邪气。
  就在这时,门外远远的有一阵骏马的嘶鸣,接着是嗒嗒嗒嗒急遽的蹄声,至少有三匹快马向镇里奔来。聚在门口的打手们纷纷扭头张望,有几人面露喜色,重又打起精神,恶狠狠地盯着陈东岩与齐圣姑。
  陈东岩一见打手们的神情,便知他们有帮手到来。他所以容许齐圣姑胡闹,便是要让伍天龙的靠山出面。以他想来,伍天龙不过一个土豪而已,他在知道自己的名头后仍敢作以卵碰石的举措,多半因有恃无恐,说不定与白玉凤本是一伙。耳听蹄声将到镇口,陈东岩俯身抓起伍天龙,冲齐圣姑笑道:“他有帮手来了,咱们到外头去迎一迎,看看是何方英雄。”
  打手们见陈、齐二人出来,步步后退。太白酒楼面对贯穿全镇的东西大道,两旁都是店铺。店家一遇到这等情形,早将店门关得严严密密,以免遭受无枉之灾,一个个趴在窗缝上张望。
  三匹怒马从西边急驰而来。陈东岩看得分明,马上骑者均黑衣黑裤。中间那匹白马背上正是白玉凤,右首是一魁梧大汉,左首是一清瘦的黄须老者。陈东岩不敢大意,左手拎着伍天龙,右手提着那口名震四方的“剑中剑”对齐圣姑说:“你怕不怕?‘九尾狐’今日可不会上你的当了。”
  三乘快马转眼即至,三人勒住缰绳,白玉凤笑道:“姓陈的,果然又是你!今日你运气太坏,可没人会帮你了。”齐圣姑接口道:“那也未必,我仍然要帮他。”
  白玉风听她声音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到她便是昨夜乔装老太婆的那人,只朝她怀疑地看了一眼。右首的魁悟汉子笑道:“伍四弟,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叫人家当成鸭子来拎?把咱们‘宣阳四义’的面子也丢光了。”
  伍天龙大叫:“秦大哥、宁二哥、白三姐,快把他二人杀了!”
  白玉凤向那黄须老者说:“秦大哥,昨夜就是这姓陈的代刘清风出头,他是刘清风的死党,今日决不能放过他!”说着便取出了兵器。
  黄须老者打个手势,示意稍安勿躁,他脸上挂着笑意,一迈腿,飘身下地,抱拳道:“在下秦志龙久仰陈东岩陈大侠的英名,今日得见尊颜,幸何如之。陈大侠,我这位把弟是个浑人,方圆百里都知他是有名的‘没脚蟹’。他冲撞了陈大侠,也得怪我这做哥哥的管教不严,在下给你赔礼。”说罢,深深一揖。
  陈东岩艺高胆大,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也不肯挟人为质,笑道:“既然是秦老兄说情,在下就不跟他计较了。”解开他穴道,在他背上轻轻一拍。
  秦志龙又抱拳致谢:“陈大侠大人大量,佩服!天龙,你也太没眼色,怎么跟陈大侠过不去?快谢过陈大侠!”
  伍天龙脖子一歪,嘟着嘴不吭声,从他手下人那里取过大砍刀,斜眼瞪着陈东岩,是一脸不服气的神情。秦志龙没能差动伍天龙,脸上略有尴尬之色,轻咳数声,说:“嘿嘿……陈大侠,听我三妹说,陈大侠跟那刘清风是好朋友,此话当真?”
  陈东岩微微一笑:“不错,刘清风与在下义气相投,承他不弃,使陈某能以兄事之。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白玉凤叫道:“大哥,你听听,他自己也直认不讳,并非是我冤枉他。他既是刘清风一党,又硬为刘清风出头,咱们就用不着顾到白尘老儿的面子了!”又对大汉道:“二哥,你我一起上,看他还有多少法道!”大汉点点头,二人一齐下马。大汉的兵器是一条碗口粗的铜棍。
  秦志龙把手一摇,斥道:“你两个休得胡闹!白尘老侠是我平生最敬重的前辈英雄,咱们岂能对他弟子不敬?陈大侠,江湖上向来是各交各的,尊驾与刘清风结交,那也没什么不对。人谁没有朋友呢?只是我这位白三妹与刘清风有一笔旧帐未清。陈大侠若能示知刘清风的下落,我们自然感激不尽,若是顾念与刘清风的交情不说,那也没有什么。”
  陈东岩听他语气谦和,一言一语都占住了理,倒并非一味的胡搅蛮缠,便说:“秦老兄,这位白夫人与刘清风的过节,在下一无所知。在下与刘清风相交多年,深知他仁侠过人,决不会伤害无辜。据白夫人说,刘清风曾杀她父亲、丈夫,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这事是白夫人亲眼所见呢?还是有什么铁定不移的证据?”他觉得以秦志龙的为人,不是江湖上的邪恶之徒,而刘清风剑下所诛之人,个个是臭名昭著的大奸大恶,白去疾和朱乐云在武林中没有恶名,自也算不上什么一流好手,以刘清风的性情,纵然这两人得罪过他,他也不会痛下辣手。因此,陈东岩总觉这事太违情理,想弄个明白。
  秦志龙看看白玉凤,长叹一声,说道:“我们也算在江湖上混混的,刘清风名满天下,我们不是聋子、瞎子,岂有不知?侠义道中十人中有九人说他大仁大德,是当世曲指可数的英雄豪杰,不光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其操守德行也无可指责,我们也都听说了的。陈大侠请想,‘宣阳四义’在江湖上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既不游侠江湖,安良除暴,又不遍交天下英雄,扬名立万,怎么敢与刘清风叫阵?陈大侠就第一个要说我们不自量力。白公去疾是我世叔,朱乐云算得我兄弟,若非他们惨死在刘清风手下,我也是半截子入土的人罗,纵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让我这几个义弟义妹去白白送死。实在是此仇不共戴天,我们若是不为白世叔、朱贤弟报仇,活在世上就连猪狗不如!”说到这里,他泪光闪动,声音也嘶哑了。白玉凤背过身去撩袖拭泪。伍天龙与大汉皆脸色铁青,胸膛一起一伏。
  陈东岩见他们的神情不似作伪,心想:刘大哥一世英雄,怎会作出亏心事,这事我不知倒也罢了,既已知道,定当弄个水落石出,为刘大哥洗刷身上的污泥。便说:“这事的前后经过、来龙去脉是否能请秦兄详细喻示?”
  那大汉扯扯秦志龙的衣角,道:“大哥,陈大侠急公好义,白尘老侠更是是非分明、眼中揉不进沙子的老英雄,他老人家如今在武林中可说是一言九鼎,有他老人家主持正义,不愁此仇难报!咱们还是快请陈大侠与这位姑娘进酒楼小坐,让白三妹将冤屈从头细说,请他们拿个主意。”
  秦天龙道:“对,对!陈大侠,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快请,快请!”
  陈东岩道:“请!”
  秦天龙将陈齐二人往屋里让。齐圣姑在陈东岩耳边悄声说:“你的耳朵皮子太软。”陈东岩知她在讽刺自己,也不辩解什么。
  六人进得酒楼,手下人赶紧扶起桌椅,捡去破碗碎盘,端来醇酒佳肴,请陈东岩坐了客位。那大汉名叫曾意,有个外号“大力韦陀”,陈东岩听说过他的名头,不意在此相会。陈东岩也说了齐圣姑的名字。白玉凤又向陈东岩道歉,并问起昨夜那位“峨嵋山神通老太”的去向。陈东岩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看了看齐圣姑,正要说破,齐圣姑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也就含含糊糊应付了过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8 14:54: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长空武学
  白玉凤双目含泪,站起来,端着酒杯说道:“陈大侠,我素闻你慷慨侠义,昨日多有得罪,这一杯,算是我向你赔罪。”举杯一饮而尽。陈东岩忙道:“言重,言重。昨日幸得白夫人手下留情,若是白夫人下的不是迷药,而是毒药,在下早已一命呜呼了。说起来,我也多有不是,原不该与夫人动手。不瞒夫人说,刘大哥临走前亦曾秘密嘱咐我,让我善言与夫人分说,并不让我惹是生非。只因我心存好胜一念,又想看看夫人的神功绝艺,自不量力,毕竟还是栽在夫人手下。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东岩孟浪,还要请夫人恕罪。”
  白玉凤苦笑一下,道:“陈大侠也太客气了!想妾身一介女流,岂是陈大侠的对手?暗算诡计,原是不上名堂的伎俩,陈大侠能不怪罪,妾身也不能无疚。”
  齐圣姑皱眉道:“你两个不要尽说客气话了!白姐姐究竟有什么伤心事,直截了当地说,岂不是好,尽绕圈子,白耗工夫干什么?”曾意笑了起来:“齐姑娘快人快语。三妹,陈大侠最是正直无私,你从头说来就是。”秦志龙也道:“不错,陈大侠与我们虽系初会,却是一见如故。他定会主持公道!”
  几人的言语,都是要把一副千斤重担往陈东岩肩头搁。齐圣姑却道:“陈大哥,你要想做和事佬,恐怕不能呢!这几位是要想逼你‘大义灭亲’呢!我是胡乱说说,列位可别生气哦!”
  陈东岩怎会不知对方的意思,但他既揽上这桩麻烦事,心中自有一定之规,便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白玉凤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先父白公去疾与先夫朱乐云在世时,我家略有一点薄产,那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决不是巧取豪夺得来的。先父的功夫得之于昆仑山长空道长的亲授,但他自知禀赋寻常,于师门武学只略知皮毛,所以从不到江湖上走动,就是在地方上,也不恃力欺人。先父常说,一个人学武,既不足以济世,就该安分守己,万万不可无事生非,坏了师门的名头。故而他只在家练功健身,从不起争强称雄的念头。”
  陈东岩插口道:“这样说来,令尊无争无嗔,也不会与人结怨呀!”
  白玉凤道:“正是!照先父的性情,原是个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人,只在家中安稳度日,闲时至多到附近村子里寻朋友闲话,足迹不出百里之外,哪里会与人过不去呢?再说我家算得衣食无虞,逍遥自在。说实在的,便是在地方上,知道先父学过武功的人,也数不出几位。他一生只收过朱乐云一个弟子,那时候我这位伍四弟要想拜在先父门下学武,苦求了三天,先父嫌他性情鲁莽,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我晓得,伍四弟,你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是不是?”
  伍天龙道:“是!”看了齐圣姑一眼,“当年伯父若肯教我三招两式,今日我也不会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下了。”齐圣姑“咕”的一笑。
  白玉凤续道:“我是白家的独生女,但我从未见父亲跟谁红过脸,更未见他与人交过手,动过武。昆仑山长空道长的武学可以说传到朱乐云手上,就是断绝了。我也只学过一点儿内功的练气调息的法门。长空道长一生收过三个徒弟。大弟子是……到了今日,我也不用隐瞒了,他的大弟子即是贾世独。”
  陈东岩一惊。贾世独武功极其怪异,他从不向人宣示自己的武功来历,却原来是早年武学奇人长空道长的首徒。
  白玉凤又道:“因为贾世独心术不正,行事邪恶,是以长空道长在世时就将他逐出门墙。他的二弟子名叫蓝工纪,不到二十岁就患病过世了。长空道长正是有感于择徒不慎,他收第三个徒弟时,只看其品性,不问资质,所以相中了先父。可惜天不假年,先父只学了两年半时间,长空道长便一病不起,临终前告诫先父说:你学艺未成,万万不可跟人说你是我的徒弟,万万不可与人争斗,只要一生中安分守己,还可终享天年。贾世独多行不义,但总在我门下学过功夫,我本想要你代为师的清理门户,但现在此事就不必去管他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一意孤行,不会有好结果的。幸亏他不知我又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只要你不涉足江湖,他多半不会寻你麻烦。长空道长交代了后事,便与世长辞了。先父埋葬了长空道长,一把火将他师父的茅屋烧得干干净净,回到家乡。他守口如瓶,世上没有一人知道他是长空道长的关门弟子。”
  秦志龙叹道:“若是我这位世叔在自己心中也不当自己是长空真人的弟子,那就不会有后来的杀身之祸了。”
  这话大有深意,陈东岩想了一下,才能会意。若是白去疾将两年多师门学艺之事全然忘却,从此不提一个武字,自能安享天年。必是他口上不说,而心中一念横亘,天长日久,终于在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武学渊源,以至一传二,二传四,传将开来,秘密也就不成为秘密了。
  白玉凤道:“大哥的话不错。先父虽恪守师祖的临终嘱咐,不向别人吐露自己的武学来历,但在他心中,终是以长空道人的衣钵传人为荣。长空道长生前,曾将自己一生的武学心得记录在一本《道德真经》的夹缝溜,嘱咐先父待他断气后,将此书焚化,以免落入匪人之手。当时先父自一口答应,可是……”
  可是当火苗燃着了载有长空武学心得的《道德真经》之时,白去疾突然转了念头,不顾一切伸手到火中抢它出来,但为时已晚,一本书已被火焰烧去一半。也许是感念师恩,想留下一点念物,也许是不忍让一门绝世神功毁于自己手中,总之,白去疾一念之差,带了这半部《道德真经》回到家中,在后园挖了个坑,埋了起来。
  这一埋达二十年之久,当真没再去动它,可在心中却始终没能忘了它。等到他那心爱的弟子朱乐云学全了他的那一点功夫,百尺竿头再难进步,白去疾心里不能无憾,寻思:这个徒弟人既聪明,品性又佳,只是所遇不是名师,此生难有大成就。自己这辈子在武学上已无指望,却不忍让弟子也碌碌一世。于是当徒弟变成乘龙快婿之后,白去疾再也不能受师父的临终嘱咐拘束,在一个清风徐徐,月明星稀的夜里,他掮着锄头带女婿来到后院,挖出了那半本《道德真经》。然后命朱乐云面北跪下,将破书交到他手中,说:“我已无法再教你功夫。这本破书中有你师祖的武学心得,但也是残缺不全,只能靠你自己去参悟、弥补。你天资聪颖,如果假以时日,狠下功夫,心不旁鹜,一门心思刻苦钻研,所得应能较我为多,倘能将你师祖的五成功夫传之后世,我在日后也可心满意足地去地下见他老人家了。”
  朱乐云虽然悟性不差,但要靠一本残缺不全的破书领会长空道人的武学大道,却谈何容易?他三年苦读,足不出户,仍如盲人入迷宫,只觉到处是门户,可每一条路都似是而非,武功毫无进境。拿疑难之处去问岳父,岳父比他还不如,自是答不上来,反过来劝他:既然这半部书于你无益,那就不必再费心思了。看来原是我多事,本不该将这半部书起出来。你还是把书还我,仍去埋在后园。
  白去疾上了年纪,本就算是通达之人,信奉凡事不必强求的道理,但朱乐云血气方刚,怎肯知难而退?他口中唯唯,将破书交还岳父,心里一日也不能丢开它。
  丢不开,又如何呢?常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有将心中疑难去向大智大慧的人请教。贾世独本是自己的师伯,他是学全了长空武功的,但这人已成师门叛徒,当然不能向他求教。武林的正派人物中,其时武功最高的当算少林方丈无相与武当派掌门松霜真人,但一则白去疾决不会允许女婿去嵩山或武当山,便是让他去,他朱乐云在武林中没没无闻,谁肯拨冗接谈数语?连山门也不会让他踏入一步。而武林中的一般好手,智慧也未必在朱乐云之上,况且人心难测,一旦知道他有这么一件宝贝,起了黑心,岂不反成求福得祸了?
  思来想去,觉得岳父的话也不为无理,既然自己没有这个缘份,何必再多费心思?不得已之下,只好当作本来就没有这一档事。
  白家除了在乡间有几百亩土地,还在宣阳镇上开了一家布店。这年除夕将近,有几笔帐还没能收回,朱乐云带了一个仆人到邻县去收帐,对方倒是备齐了款子等他去取。急景凋年,收了帐,谢绝了主人家的酒席,顶风冒雪踏上归途。途中要经过一个黑松岗,平日这条路途倒还太平无事。这天风雪交加,好了,正碰上一伙劫道的朋友。
  不得已,只好动手。对方人多,又是志在必得,一拥而上,朱乐云的仆人先在要害吃了一刀,鲜血溅在雪地上。接着朱乐云杀了一盗,自己也在右臂受了剑创。就在危急关头,恰好有一侠士经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将强盗悉数打倒,救下了朱乐云。
  这位侠士正是刘清风刘大侠。
  刘清风,祖籍沧州,在祖父一代寄寓江南温州。燕赵之地,自古即多慷慨悲歌之士,历来有尚武之风。其父虽然经商,却喜弄拳使棒,舞剑耍刀,喜结交武林人士。刘清风自三岁起习武练功,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到十三岁时拜罗霄山明霞岭幽篁居士为师,学成“凌霄剑法”,其后远赴辽东,向“海东青”胡青山学“闪电刀”;又扬帆出海,找到隐居于东海小岛上的武学异人葛迟品,学成东瀛武功。后来再上嵩山、武当山,想学少林、武当功夫,却先后为无相方丈和松霜真人婉拒。这武林中的两位顶尖人物,见刘清风本身武功已达极高境界,怕他学了自家的功夫后,独步天下,世上再无一人能出其右,是以闭门不纳。
  到了二十余岁,刘清风即以“武学奇才”驰誉江湖,身经大小百余战,八成胜,二成败,而他胜不骄,败不馁。于实战中取长补短,潜心参悟,所获更多。他游侠江湖,除暴安良,对奸恶之徒,出手毫不留情,是以得了个外号“霹雳手”。这是说他出手极快极准,往往于一招间即决胜负,故而又有人称其“刘一招”。
  这年,刘清风应丐帮九袋长老漆发之邀,参与会剿贾世独,跟踪追击,从西蜀追到中原,又从中原追到河朔,却失去贾世独的踪影。群侠万里奔波,却劳而无功,又到了西风呼啸、雪花飘飘的严冬,各生归意。本来有漆发邀他到鄂北丐帮总舵过年,刘清风牵挂家中双亲,婉言谢绝,启程南归,冒雪赶路,恰好救下了途遇盗贼的朱乐云。·
  朱乐云得知救命恩人便是名满天下的大侠刘清风,喜出望外,纳头便拜。他臂伤不轻,失血过多,先前舍生忘死地与敌人拼命,精神吊起在那里,这一下死里逃生,懈了劲道,跪下去后,一阵头晕,便倒在雪地里起不来。刘清风急忙将他扶起来,看他右臂血迹殷然,道:“啊呀!仁兄你伤势不轻啊!你家住在哪里?”随即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包扎。心想救人救彻,大雪茫茫,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此人失血过多,若让他一人独自回去,甚是放心不下,万一倒在雪地里,天气寒冷,冻也要把他冻死。
  朱乐云道:“刘……刘大侠……小弟……朱乐云……是宣……阳镇的人……”刘清风道:“那好,我正要经过宣阳镇,顺便送你回去。”
  黑松岗离宣阳镇约六十余里,刘清风二话不说,背起朱乐云,迈开大步行去。朱乐云一条性命是刘清风救的,此刻又要让他背负自己,心中感激得受不了,一定要挣扎下地自己走。刘清风道:“朱兄,你身子虚弱,我有的是蛮力气,背你一程又有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今日有难,我帮你一手,日后我若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也会请你帮忙。我看你也是武学之士,不要婆婆妈妈的了。”
  朱乐云不敢再跟他拗劲,心里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刘大侠,小弟久仰你的英名。你说我是武学之士,这话真叫我惭愧莫名。我是学过几天皮毛功夫,但跟刘大侠你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提都不能提。我今日才知什么叫‘武功’二字。”
  刘清风道:“朱兄快别这么说!我比你年长五、六岁,比你多吃几碗饭,武功比你稍稍好一点儿,这倒不假。但朱兄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现下武功未成不要紧,再过七八年,我就要被你比下去了。”
  朱乐云道:“刘大侠这话叫我羞也羞死。小弟所望不奢,此生但能有刘大侠的二三成功夫,那是天大的福气了。”他见刘清风威名远播,却不骄不矜,谦和直爽,心里忽起了个念头,若能拜他为师该有多好!但自知没有这样的福份,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刘清风道:“朱兄,我看你的功夫甚是奇特。不是我夸口,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我平日比较肯留心,虽不敢说十知七八,大约见识过一半是有的。但你的功夫,平心而论,我是从所未见。我看你只是尚未人门,并非是你学的武功不好。你的这门武功若是练成,要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决非难事。”
  这话一下子打中朱乐云心窝。岳父总说师门武功如何了得,又说贾世独所以能纵横江湖,独力与天下英雄相抗,所赖者便是在长空道人门下学过十三年。刘清风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武功门派来历非凡,又说出自己所以武功不济的症结。朱乐云只觉心里又是痛快,又是伤感,就如一个聋子经名医诊治,猛地听到各种美妙的音乐相似,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刘清风哪知朱乐云的心事,听到脑后有抽鼻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咦? 朱兄你……”
  朱乐云不好意思地拿手背擦擦眼睛,红着脸道:“刘大侠,你真正是个活神仙。小弟的毛病只有小弟自己心里明白,从未有高明之士看出来。只有刘大侠你抉微探幽,一下子就说出了小弟的病根子。小弟实在是心里头太高兴了。”
  刘清风听他病啊病的,半点摸不着头脑:“朱兄弟,你有什么病呀?”
  朱乐云笑了:“刘大侠,我说的不是我身体有病,是说我的功夫的毛病,被你看出来了。不瞒刘大侠说,我学的这门武功是……”他猛地想起岳父反覆叮咛之事,将以下的话咽回肚里。
  刘清风何等样人?一见他欲言而止,而脸上又是十分抱愧的神情,便知他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微微一笑:“朱兄弟,世上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忌讳。我这一生,拜过许多位师父,每一位师父性情各不相类。其中有一位师父,一年中难得跟我说上一句话,我跟他学了三年,到如今,说来惭愧,连他老人家的真实姓名还是不知道。”他说这话,是要想让朱乐云不必为隐瞒什么而觉得亏欠于人。
  朱乐云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听了刘清风的话,觉得这位大侠非但慷慨豪迈,而且处处为人着想,满腔热诚,着实令人为之心折。心想:人家待我一尺,我该报以一丈才对,倘连刘清风都信不过,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信赖?我面对救命恩人也吞吞吐吐,说半句藏半句的,还谈什么“义气”二字!便说:“我的命是刘大侠给的,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大侠,我学的是昆仑长空祖师一派的武功。”于是一五一十将师门武功来历和盘托出,半本《道德真经》的事也不隐瞒。并提出一个希望,要求刘清风帮助补全书上被焚于火的那部分武学要诀。
  话到这个份上,两人一见如故,以兄弟相称,一路谈谈说说,不觉便到了宣阳镇。
  白去疾与白玉凤因朱乐云久久不归,已在倚门望归,见朱乐云被一廿七八岁的高瘦汉子背了回家,身后不见跟去的仆人,便知是出事了。连忙将二人迎入屋中,问起原由,才知朱乐云途中遇险,救他的竟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刘清风。一家人又是感激,又是惊喜,自是把刘清风奉若神明,当成救命菩萨,无论如何也不放他走。
  朱乐云又将自己的心事跟岳父说了,打算与刘清风一同参详那半本武学秘笈。白去疾沉吟片刻,心想:救命大恩无可报答,刘清风又是天下闻名的侠义之人,况且武功极高,见闻广博,或能凭借自身修为,当真能将缺失的部分补全,那样一来,师门武学得能传于后世,女婿也能成为一流高手,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倒是可以一试。
  岂知把这意思向刘清风提出,刘清风却面露难色,他说:“长空道人临终告诫,不要将其武学心得存世,必有其深意在内。自己不敢违逆前辈高人的遗愿。”
  白去疾和朱乐云听得此话,对刘清风更是敬重。白去疾道:“吾师所以命我将这本武学秘笈在他身后付之丙丁,并非是立意要将己派功夫断绝,实是因我资质不佳,既不能弘扬师门武学,据之无益,或反会罹祸。今刘大侠志行高洁,为当今武林中绝无仅有的诚信君子,只要刘大侠不将这门功夫泄露于外,又有何妨?吾师在日,常以不能诛杀逆徒为憾,倘日后刘大侠能以吾师武功铲除贾世独,等于是我派自行清理门户,先师在地下也会深感大德。”
  刘清风挡不住白家翁婿再三求恳,只得点头答允,道:“白前辈既然这样说,清风若再推却,反显得虚矫不诚。今日便当着两位的面,清风对天起誓:决不将昆仑武学泄露于外!这样吧,我在府上再留三日,尽这三日之内,与朱兄弟一起参详这半本秘笈,三日一过,我就回乡去,届时两位不要再留。”
  于是,这三天之中,刘清风和朱乐云两人吃住都在静室,双足不踏出房门一步,面对长空道人留下的半本秘笈,废寝忘食地钻研参悟。刘清风毕竟不愧武学奇才,硬是凭借剩下的部分文字,理清脉络,然后自逞想象,将长空武功补全大部,演示给白去疾看了,居然若符合节,差可仿佛。三日一过,刘清风留下秘笈告辞离去,临走前,对朱乐云说:“朱兄弟,长空武学博大精深,单靠你我之力,只凭半本秘笈,也只能弥补到这个地步。你日后只要勤加修习,武功必有大成的一日,但要到达长空祖师那般至高无上的境界,怕还不能。”
  朱乐云本就所望不奢,听得“武功必有大成的一日”九字,已是喜出望外,连连道谢,直将刘清风送出十里路外,两人才依依惜别。
  从此后,朱乐云每日勤学苦练,不避寒署。不上两年,内外功夫精进甚速,追本思源,自是全拜刘清风所赐。白去疾见女婿的功夫已远远超过自己,心下也是十分欢喜,常说,这全是刘大侠的大恩大德,为人不可忘本。刘大侠一去两年,也不捎个信来,叫人好生记挂。不知他甚么时候能再来宣阳镇走走?
  其时江湖上传来一个消息:贾世独复出江湖,纠合一帮武林败类,自封为“昆仑神圣”,招降纳叛,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侠义道中丧生其手的已有二十多人。为此少林方丈无相与武当掌门松霜真人联名柬邀天下好汉会聚少室山下,决计再度合力诛魔。这次由少林、武当两大派登高一呼,自然应者如云。武林中的名宿老将、少年才俊纷纷前往。朱乐云因一向不大理会江湖中事,得到消息已晚了半月。心想,这回诛魔之役,定是盛况空前,刘清风古道热肠,也一定会奋勇当先,不肯后人。一则是想见见世面,二则是想再度会见大恩公刘清风,故而就生出个念头:也要赶去看一看。把这番心思跟妻子、岳丈一说,妻翁对他见世面的想法倒不以为然,但拜会恩人刘清风这个理由却是无法驳诘。于是叮咛再叮咛,嘱咐再嘱咐,又派了三个精细的家人相随左右,将朱乐云送上漫漫江湖路。
  朱乐云头一回出远门,自是走了不少的冤枉路,待赶到黄河岸,群雄已大获全胜,贾世独手下的“八金刚九护法”悉数被歼,几百喽罗星散云消,贾世独也被打下滔滔黄河,尸骨无存。是役,刘清风一马当先,立下头功,名声更是如日中天,江湖上人人争说刘大侠神勇无敌。
  朱乐云打听到,刘清风在与贾世独交手时受了点轻伤,诛魔大战后,被中州的一位名流“浊浪滔天”王大洪延请到家作客疗伤。朱乐云赶紧赶到安阳王大洪家,总算幸运,见到了刘清风。
  刘清风对朱乐云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朱兄弟,我与贾世独交手时用的最后一招是‘山崩地裂’。”朱乐云愣了一下方始明白:“山崩地裂”是自家武功中的威力极大的一招,刘清风履行前约,终于完成了长空祖师的遗愿。
  朱乐云自是极为感激,坚邀刘清风到宣阳镇一行。可是刘清风别有要约待赴,只婉言谢绝,说:过三月要去鄂州访友,届时路过宣阳镇,定当登门造访。朱乐云无法,只好拜别刘清风,临行再三嘱咐:三个月后在宣阳恭候大驾。
  朱乐云回到家中,说起刘清风关于“山崩地裂”的话,白去疾听了流下泪来,说先师在地下是可以安心了。一家人日日掐算日子,盼望刘清风的光临。
  三月之期转瞬即至,白去疾打发几个家人,天天在几个路口等候,家中更是从各处收罗了多缸名酒陈酿,只等刘清风来痛饮一场。朱乐云跑上跑下,兴奋得脸上如同涂了金似的。白玉凤也不得闲着,每日都要将客房门窗桌椅擦拭干净。
  但说来也怪,刘清风却是音讯全无。照刘清风言出必践的性情,说过要来宣阳镇,决不会将说过的话丢在脑后,更不会用虚言诳人,三个月已过,他迟迟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白去疾上了点年纪,本来便言辞噜嗦,这时更絮叨不了,埋怨女婿听错了话,把三年听成了三月;埋怨朱乐云不会办事,请不来贵客。朱乐云是半子身份,对丈人自不能顶撞,一口气窝在心里,肝火也旺了,却又不能冒将出来,只有往肚里猛灌凉茶。
  大约这般度日如年地等了七八天,有人送来刘清风的一通书信。信上说:因有别事耽搁,要先往常州一行,一月后定当登门拜谒,爽约之罪,恳请原宥云云。
  人家临行有要务要办,脱不开身子,这也在情理之中。却又特地派人送信告罪,言辞恳切,殷殷致歉。越显得刘大侠待人赤诚,而又心细如发,于世情的极细微之处,也不肯有半点马虎。白家翁婿更是心悦诚服,说起来,世间有这样的好人,要不是亲身感受,真叫人难以相信。于是也就罸下心来,不再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忙进乱出。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白玉凤说到这里,眼圈一红,突然胸脯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言语阻塞,抽出一条手绢抹眼泪。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透过一口气来往下说。


  第四章 祸从天降
  白玉凤所说的“万万想不到的事”是:
  在接到刘清风书信后的第六天半夜时分,前门口的狗突然狂吠不已。门上老张披衣起来察看,刚刚拨开门栓,背心挨了一下重击,骨胳尽数碎裂,不声不响地死了。白去疾听那狗怒吠不停,摸索着开了房门出来,只见前院的桂花树下似有一条黑影。大着胆子喝道:“是谁在那里?”连喝三声,那黑人影并不出声,也不动弹。白去疾心中犯疑,还道是自己老眼昏花,回身摘下墙上的宝剑,披衣出去,走近一看,果是一个浑身黑衣的人。他从未与人交过手,明知此人夤夜潜入民宅,非奸即盗,但也不敢提剑伤他,只摆个虚架式,喝道:“你是什么人?再不出声我一剑刺过来了!”跟着刷的一剑刺去,剑头距这人半尺便定住。岂知这人仍是纹丝不动。
  这时宅内众人皆惊醒,以为来了偷儿,纷纷操起家伙赶来,提了灯笼、举着火把将那人团团围住。凑近了一看,却是个身裹黑衣的草人。
  宣阳镇向来平靖,极少有盗贼光顾。众人不知这是黑道中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围着那草人纷纷乱猜,不明白它是从何而来。毕竟白去疾算是学武出身,猛地醒悟过来,叫道:“不好!有贼人进来了!快分头搜索!”这时才发现女婿不在身边,还当他年轻贪睡未醒,便往女儿、女婿的房中赶来。
  刚到女儿房门口,听得有忽啦啦的声音,回头一看,西首库房屋顶上有红火窜起。女儿开门出来,失声惊叫。白去疾问:“乐云呢?”白玉凤道:“他早出去了!爹爹,着火了,快叫人救火呀!”
  白去疾无暇与她细说,只道:“有贼人进来了,是贼人放的火!乐云去了哪里?我没见到他的人。”
  白玉凤脑子比父亲快,回身一看丈夫床帐上的宝剑不见了,忙说:“定是去了后院!我们快去!”
  后院有间精舍,是贮放白家细软财物的地方,平时不许下人踏入一步。白去疾被女儿一言点醒,急忙与女儿一起赶去。
  赶到后院,便闻有打斗之声,那精舍的窗纸上透出灯光,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显然,朱乐云正与贼人交手。
  白去疾怕女婿有失,大声叫道:“乐云!不要怕,我来助你!”话音未息,砰地一下,一条人影破窗而出,却是朱乐云被人一掌打在胸口,倒撞出来,身子还没落地,口中便喷出一支血箭。白去疾抢上几步,将他接住。这时白玉风也已赶到,朱乐云道:“是……是……‘山崩……地裂’……”话未说完,便嗒然气绝。
  白去疾悲愤交加,仗剑冲了上去,人还未到门口,只见一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那本长空道人遗下的《道德真经》,从门内大步出来。白去疾吼道:“好奸贼!我与你拼了!”挺剑刺去,那人哈哈一笑,侧身让过,起手一掌,正中白去疾心口,打得他肋骨内陷,立时毙命。
  白玉凤惊得呆了,眼睁睁看着凶手纵上屋顶,如飞般去了。
  白玉凤将这段伤心的往事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陈东岩却不能相信刘清风会因一本武学秘笈做出这种事来,问道:“白夫人,据你所说,你是亲眼见到刘清风杀你父亲、丈夫,抢去秘笈的?那人真是刘清风,而不是别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人?”
  白玉凤抬起头来:“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想不到是他。你跟他是好朋友,他左额上有指甲大小的一块紫色的胎记,是不是?我家有秘笈之事,除了刘清风世上无人知悉,秘笈藏在后院那间精舍,便是我也不知。刘清风外忠内奸,是天下第一恶人!”
  齐圣姑道:“听白姐姐这般伤心叙说往事,我心里也毛燥燥的想哭一场。只是你父亲、老公都叫刘清风杀了,你怎么好端端的不少一根汗毛?瞧来刘清风也跟我这位陈大哥一样,碰到美貌的女人,心肠就软了。”
  谁都听得出她话中含刺。陈东岩只是苦笑一下,不与她计较。那矮子伍天龙和大汉曾意都向她怒目而视,齐圣姑回给他俩一个白眼。
  秦志龙道:“齐姑娘这话问得在理,其时我们这位白三妹还称不上会武,刘清风要杀她,只是举手之劳的事。若说他天良未泯,夺书杀人已觉过分,故手下留情,放过了其时不会武功的一个妇人,这虽也言之成理,但总是叫人难以深信。陈大侠,你与刘清风交好,他这人在女色上头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这话问得蹊跷,陈东岩想一想,答道:“秦兄的意思我不大明白。白夫人,对不起,我们这是要弄清事由,若是言语不当,还请多多鉴谅……”
  齐圣姑笑了起来:“陈大侠这话纯属多余,这位白姐姐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浑身浑脑一位巾帼英雄,在她面前还有什么可碍口的?白姐姐,你说是不是?”她年纪不大,却是什么都懂,陈东岩不禁啼笑皆非,只是摇头。
  白玉凤脸上一红,说:“陈大侠的意思我明白,有什么话但说不妨。”
  陈东岩道:“这,我就放肆了。刘大侠与我相交多年,他决不是个贪色风流的人。他的夫人容貌虽不及白夫人,但也不算难看。据我所知,他这头亲事是母亲作主的,夫妻间一直相敬如宾,从不曾红过脸。不过……刘大侠对妇孺一直比较宽恕,倒是有的。他跟我说过,他这辈子,从不与女人交手。女子天生气力不及男人,便是胜了又何足得意?”
  秦志龙道:“着哇!这就是刘清风所以放过白三妹之由了。他自负得紧,不肯拿女人的血沾自己的手……”
  齐圣姑抢着道:“我没见过刘清风,但看陈大哥的性情,想来刘清风也会是个自负的人。男人有点儿本事的,没有一个不自负的。刘清风本身武功极高,所学极博,长空武学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否则,你们白家的两位……这不说它了。刘清风既已在武林中鲜逢敌手,再学一门武功又有什么用?况且,他已经悉知长空武学的秘奥,更不必出此下策,把自己弄得臭哄哄的。白姐姐,我说话没有分寸,实在是你的话中漏洞太大了。”
  宣阳四义对齐圣姑一再打岔已极为不满,看在陈东岩的面子上才隐忍不发,这时听她言语中涉及白家的两个死人,白玉凤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变色,“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陈大侠!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我……”
  陈东岩急忙向齐圣姑使个眼色,道:“妹子,你也太不像话了!这里都是成名人物,哪有你说话的份?白夫人,小孩子说话没有分寸,你休要跟她一般见识,都看在我面上。不过呢,我心中也有一点疑惑:凭他对你家的恩惠,他就是真想要你家的什么宝贝,你们也不会不给他吧?何用得使下三滥的手段呢?再说,以刘清风的身手,真要到你家盗取什么东西,哪里会让人发现行迹?秦大哥你说是不是?”
  秦志龙道:“自然疑点是有的,我也曾多方设譬,总觉此事漏洞甚多,但偏偏又是白三妹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怎能不信?难道真有人假扮着刘清风的模样来盗书杀人又栽赃?”
  齐圣姑“咕”的一笑,又想插话,陈东岩以目示意,她才忍住。
  曾意道:“如果有人假冒,我们先不问假冒者是谁,刘清风心中无愧,为何约定要到宣阳镇来的却又不来呢?倘不是心中有鬼,名满天下的‘刘大侠’怎会食言?倘不是心中有鬼,‘刘大侠’嫉恶如仇,他的朋友遭人暗算,冤屈难伸,他怎会不问不闻?”
  伍天龙道:“不错!什么也不用多说了,案子是刘清风做下的,姓陈的,你自称跟凶手是好朋友,又要为他出头,你划下道儿来吧,不管是软的硬的,都由我们宣阳四义接着!你若是讲道理的,我们也不跟你多说,只烦你一件事,你给刘清风捎句话去:就说我们宣阳四义要向他讨还血债!他是一个人来也罢,七兄八弟一起来也罢,我们大不了一起死在他手里就是了!”
  陈东岩也不动气,笑道:“不错,我与刘清风确是好朋友!我信得过刘清风,刘清风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管到哪里,我都是这一句话!我此刻不能多说什么,我既然揽上这事,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四位义气过人,若是信得过姓陈的,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不是我吓唬谁,四位虽然英武过人,但若是要想跟刘清风较量,恐怕还得再练十年八年!三年后的今日,咱们在此再会,那时姓陈的如不能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就送上脖子上的人头!”说罢双手一按桌面站起,转脸对齐圣姑说:“我们走!”
  宣阳四义面面相觑,心想:以陈东岩的身分,他既然夸下海口,把话说绝,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就都一起站起,将陈、齐两人送出大门,眼瞧着他们头也不回向南行去。伍天龙说:“大哥,姓陈的是刘清风一党,就这么放他走了?要不要追上去?”
  秦志龙苦笑着摇头不语。曾意喟道:“四弟,咱们留得下他么?你回去看看那张桌子就明白了。”
  伍天龙摸不着头脑,回到桌边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硬木桌面上印着清晰的四只手印,都是深达半寸,两只较大,两只较小,竟如木匠精心雕镂出来似的。陈东岩名家弟子,内功自非泛泛,那个伶牙俐齿的年轻姑娘也有这般厉害的内力,真是不可思议。
  陈东岩和齐圣姑穿镇而过,回过头来,看不见太白楼了,齐圣姑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陈……我还是叫你陈大哥吧!算是便宜了你。什么‘宣阳四义’?‘宣阳四虫’才差不多。要不是你再拦我,我真想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那条狐狸精我最看不入眼,一双桃花眼瞟来瞟去的!陈大哥,你不是给她迷住了吧?”
  陈东岩脸一红,斥道:“休要胡说八道!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何必多结冤家?那四人跟刘清风有点儿误会。我与刘大侠是好朋友,自该设法为他消谤弥祸。圣姑,你是七窍玲珑心,你看那白玉凤的话有几分可信?”
  齐圣姑道:“十分可信!”
  陈东岩愣了一下:“你胡说!”
  齐圣姑道:“我说错了么?我看你适才听得入迷的样子,心想,还自称是好朋友呢!人家把你的好朋友说成一堆臭狗屎,你毫不生气,不是对她信到十二分,何至于此?若是刘清风是我的朋友,有人红口白牙说他坏话,我早就大耳括子打过去了,怎能容她恶言诋毁!你老实说,你心中是不是已对刘清风起了疑心?”
  陈东岩哑然失笑,道:“岂有此理?我怎会疑心刘大哥?我只会怀疑你!你跟着我,又不告诉我你的来历,到底是何居心,着实可疑。适才你还叫我大哥,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妹子?”
  齐圣姑道:“我的来历到时候自会告诉你的,但不是此刻。总之我不会害你,你要记得,想伤你的是白玉凤,救你性命的才是我!”
  两人已走到镇外,道右是一片岗子,遍布着数十个坟头。有大有小,有的简陋,只是一个小土包,有的高大,坟前翁仲石兽,苍松翠柏。陈东岩心念一动,说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举足走入坟地。
  齐圣姑道:“坟头有什么好看的?”话是这么说,人也跟了进去。
  陈东岩心想,白家是宣阳镇上的大户人家,所建坟墓必甚讲究。便不暇细看,径朝那东头显得最为高大的坟墓走去。走近一看,果然是白去疾和朱乐云的阴宅。皆是用青色方石垒砌,白石铺地,石缝中生出芊芊绿草。看那墓碑有一人来高,一块上镌“先考白公去疾之墓”,另一块是“先夫朱公乐云之墓”。绕着看了一周,也没什么异样。
  齐圣姑见他久久注视墓碑,便不耐烦地道:“你不识字是不是?里头埋的又不是你的先人!”
  陈东岩听她话语太过刺耳,心生怒气,沉着脸道:“你这姑娘怎么如此说话?你有爹娘没有?你是石板缝里蹦出来的?”
  齐圣姑吃了一惊,不解他因何发怒,眼圈一红,扁扁嘴想哭,又硬生生忍住,嚷道:“你知道我是没有爹娘疼爱的,你便欺负我!我……我……”终于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陈东岩一愣,想不到这丫头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真是难缠。见她哭得伤心,不由稍感歉疚,慰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你既叫我大哥,我便可以管教你,你这人往后说话得有些分寸,总这般口没遮拦的胡乱伤人,于人于己都不好!”
  齐圣姑道:“我哪里说错啦?我口没遮拦,又没人教过我怎样说话才招人喜欢。我才说了一句,你便嘀哩嘟噜数落我一大堆!”
  陈东岩年纪大了她十岁,要论嘴上功夫,却差了不止一筹,只得甘拜下风,无言以对。两人出了坟地,重又踏上南行之路。
  齐圣姑言辞锋利,不肯让人,但在旅途之上,长行寂寞,有这么一个丫头说说谈谈,倒也不显冷清。是以在一路上,陈东岩少不了与她斗嘴抬杠。行到傍晚,到了一个小镇,投宿客栈。客栈老板见他俩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便问道:“两位,抱歉得很,小店只剩一间上房还没人住,不知……”
  齐圣姑把眼一瞪,怒道:“你开客栈的说没有客房,索性关门大吉!你当我付不出房钱还是存心不让我住?”掏出一锭银子,往柜上一丢,“当”的一下,几乎把柜台砸破。
  老板吓了一跳,心想:那来这等蛮横的丫头,莫非她老子是山大王?赔笑道:“客官息怒!小店是真的客满了,我们开客栈的,哪有空着客房不让客人住的道理,实在是今日不巧,在两位前头来了十三位客商。”
  齐圣姑道:“那有什么?你让他们让一让,腾出一间来给我就是了!”
  陈东岩想:后客让前客,是铁定的道理。终年在外,哪有许多讲究,道:“老板,你把那间上房给这位姑娘,我胡乱在哪里挤一挤就是了。”
  齐圣姑抢着说:“这可不行!他开客栈的不备客房开什么客栈?我今日非要他两间上房不可!”又伸手重重拍了下台子。那台子本就陈旧,她使力又大了点儿,“喀喇”塌了半边。
  这是齐圣姑不对了,陈东岩正要责备她,旁边一人笑道:“姑娘好大的脾气,我房里那张床又宽又大,姑娘若不嫌弃,与我睡一床如何?”话声轻佻,满带荡意。
  陈东岩转头一看,此人生得腰细膀阔,雪白一张国字脸,长眉凤目,耸鼻薄唇,身穿一件宝蓝丝光缎袍,正是适才聚在屋角那张大圆桌上喝酒那伙行商中的一个。
  这人话音方落,屋角那伙人便哄堂大笑。内中一个黄胖子笑道:“张七郎也太猴气了,那是个没开窍的雏儿,毛还没长齐呢!怎么经得起你那话儿?”
  陈东岩大怒,把脸一沉,正要发作。齐圣姑反手一掌,张七郎闪避不及,脸上正着,跌出去一丈,摔倒在地,半张脸肿胖,一时居然爬不起来。那伙行商都呆住了,好半天才省过神来,便有几人捋袖拔拳地冲过来,骂道:“奶奶的,好蛮的小蹄子,竟敢打人,不想活了!”
  陈东岩不等他们近身,劈空一掌,劲力到处,抢来的几人只觉胸闷气塞,立足不稳,一齐往后倒下,人叠人,人压人,跌成一堆。齐圣姑见了“咯咯咯”笑得透不过气来。
  那伙行商起先不过仗着人多势众,内中并无会武的人,待见识了陈东岩的功夫,心知是碰上了练家子,哪里还敢寻衅生事,扶起那个张七郎都低着脑袋往后头去了。
  老板情知今日之事非善言可了,连连作揖赔情,低声下气地说:“姑娘不要生气,客房有,有客房。小人这就去收拾。”
  陈东岩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倒底有没有空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老板道:“本来是真的没有了,如今是……不敢没有,小人把自己夫妻住的房间腾出来……”
  陈东岩伸手拦住:“那就不必了。客随主便,你既然已无空房,那就没有硬让你腾房的道理。你腾出来我也不住!否则,我不成了泼皮无赖一般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齐圣姑。这丫头毫不懂得世故之情,既与自己同行,就该教她立身处事的道理。须让她明白,一个武学之士,决不可以力欺人。
  齐圣姑聪明伶俐,见陈东岩话中别有意味,稍想一想,便知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不悦,暗道:我全是为你,你不领情倒也罢了,还跟我摆大侠客的谱儿,拿言语刺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鼻中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理他。
  老板唯唯称是,说道:“上房虽说没了,楼上角落里有个小房间,只朝西开一个窗,又是在灶间的上头,客官若是不怕热的话……”陈东岩忙道:“无妨,我不怕热。就是那一间好!”
  老板便命小伙计领客人到各自房中安顿下来。不久天全黑了,陈东岩与齐圣姑一同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陈东岩满腹心事,睁着眼睛不住在脑中思索白玉凤的话。大话是说出去了,但这桩命案究竟从何入手,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齐圣姑来历不明,瞧她的言谈举止,不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这小姑娘跟在身边,只会添乱,但自己话已出口,要带她去见刘清风,自也不能反悔……到此时能够静下来细细盘算,他才觉得自己将这两件事夹在一起,甚是不智,说不定还会引起刘清风的误会。但事已至此,别无善策,惟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好在陈东岩不是个一事上心便顾虑重重的人,想到后来,叹口气暗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见了刘清风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我何必多费心思?将烦心的事悉数丢开,管自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瓦上嗒一下轻响,似有狸猫踏瓦而行。陈东岩浪迹江湖,见多识广,屏息倾听一会,却再无声音。他顿时警觉起来,若是狸猫出行,足音虽轻,不会只响一下,瞧来竟是有高手夜行。
  一个小小的乡镇,怎会有夜行人出现?此事大为可疑。倒要看看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
  他轻轻下床,挨到西窗下,小心拨开窗子,伸手搭住屋檐,吸一口气,收腹翻上瓦背,只见一条黑影如飞般跃到中间大屋的屋顶,姿势曼妙,身轻如燕,轻功着实可观。看那身影,似乎是个女子。
  陈东岩心中浮起一个念头:难道是白玉凤?
  齐圣姑的房间正在那屋子的东头,陈东岩急忙悄悄跟过去。那黑影果然径奔东头,窜入齐圣姑的房中去了。
  陈东岩一惊,再顾不得暴露自己的行迹,飞快赶过去,一足踏上窗档,已解下腰中宝剑,一眼瞥见那黑衣人正用一把雪亮的小刀隔着纱帐向齐圣姑刺去。陈东岩一急,宝剑一指,剑头上射出一柄三寸长的小剑,后发而先至,“当”地一下正射中那小刀,将小刀击飞。那人甚是了得,小刀脱手之后,她不等小刀落地,足尖一挑,小刀立时飞向陈东岩面门。陈东岩提剑一挡,意欲将小刀拍落。岂知那人把手一招,小刀如同牵着一根线似的,回到她手中。
  这一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陈东岩看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张脸白得毫无生气,平板无光,甚是冷峻。陈东岩不想惊动店中客人,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行刺?”
  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陈东岩一会,低声道:“小妖女呢?你把她藏哪去了?”她声音嘶哑,带着怒意。
  陈东岩愣了一愣,方始明白:齐圣姑不在床上,难怪毫无动静。
  听她口气,与齐圣姑之间结有仇隙。便说道:“我怎会知道!你到底是谁?在下武夷山陈东岩。”
  女子冷冷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与你无怨无仇,我只问小妖女去了哪里?哼!她逃得过今晚,逃不过明日!请你转告她,这一次我不会饶她了!”说罢跃出后窗走了。
  陈东岩本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这女子身法极快,顷刻间即去得远了,转念一想,就是追上她,她不肯说也是枉然。看来齐圣姑小小人儿,鬼花样甚多,她似乎事先知道对头要寻她算帐,先行躲起来,压根儿就没在自己房中睡觉。
  伫立屋中,等了片刻,仍不见齐圣姑回来,陈东岩怕被人发现,甚难解释,心想,还是回自己房中,到天亮再说。他跃上瓦背,回自己房去,仍从西窗进去。双足刚刚碰到地面,忽闻房内有极轻微的呼吸之声,不由一惊,正要拔剑,便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陈大哥,是我。”正是齐圣姑的声音。凝目看去,房顶梁上,齐圣姑便如狸猫般缩成一团。
  陈东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居然躲在这里,倒是叫人意想不到。这丫头的淘气,真是平生仅见。当下也不理她,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管自脱鞋上床躺倒。
  齐圣姑小声道:“陈大哥,那恶人走了么?她怎么说?”
  “恶人自有恶人磨”,陈东岩忽想到这句老话,这丫头自己便是个恶人,反而将别人称作恶人,倒也算一桩奇事。决计吓她一下,道:“她不肯走,说要等你回去呢!她是什么人?她比你更恶吗?”
  齐圣姑一听“恶人”未走,躲在梁上不敢下地,说:“她自然比我恶上一万倍还不止……哎,你说我是恶人,我有什么恶了?我恶?又怎么救你性命?你绕着弯子骂我,真正是良心叫狗吃了!”
  陈东岩道:“喂!你一个姑娘家,躲在男人房中,还算什么呢?”
  齐圣姑道:“那有什么?反正那个恶人不走,我是不会走的。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谁也管不着!我又没碍着你!”
  陈东岩道:“这倒奇了!你跑到我的房中来,还说没碍着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一个姑娘,应懂得自重自爱,若是叫人看见,问你一句:喂,你怎么跑到人家男人的房里去了?你怎么回答?”
  齐圣姑满不在乎地道:“很好回答呀!我就说:这个男人是正人君子,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客。我被恶人追杀,不托庇于陈大侠,又到哪里去?”
  她一连两个“大侠”一叫,陈东岩心就软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好啦!你也不用给我灌米汤了。下来吧,那女子已经走了!”
  齐圣姑一跃而下,笑道:“你也这么坏!叫我担了半天心事。”走向房门正要出去,忽又站住,“你可不要骗我哦!她倒底走没走?”
  陈东岩笑道:“你也有怕的人,这倒是大大的叫人料想不到。她没能找到你,自然是走了,但留下一句话要我转告给你……”
  “什么话?”
  “你先说个明白,你究竟是哪一派的弟子?她又是谁?为何要跟你过不去?你若不说,我也没有定要告诉你的道理!”
  齐圣姑转动着眸子想了一会,冷哼一声,道:“你要跟我讲斤头?好啊!我今日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大名鼎鼎的陈大侠只是徒具虚名,口中豪气冲天,骨子里实是个胆小鬼!欺软怕硬,见人家武功比他高,就怕得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
  陈东岩不受她激,笑道:“我陈东岩人品如何,世人自有公论,你爱说白道黑那也由你。你不想知道她的话,只管请便,我可是要睡觉了。”当即转身朝里。
  齐圣姑大怒,冲过去举手朝他屁股打了下去。陈东岩听得身后有异,快速向里滚进。这一掌便没打着。急起身时,齐圣姑又一拳打来,他赶紧往上一抓,扣住她的手腕。齐圣姑一挣没能挣脱,心中一酸,眼泪哗哗流下来了,哭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呜呜……”
  陈东岩怕为隔壁房中客人发觉,顿时慌了神:“别哭,别哭了,我的姑奶奶!我告诉你还不成么?那女子说:你躲得过今晚,躲不过明日,她决不饶你。就是这话,别的都没说,跟你一样,守口如瓶,神神秘秘的,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齐圣姑道:“本来……本来就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是我的师姐。”
  “是你师姐?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像跟你有深仇大恨,非要杀了你才甘心呢!你们师姐妹怎会弄成这样?”陈东岩回想起那个女子飞刀出手后又能自行收回的功夫,与齐圣姑袖中飞线夺刀的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师出同门。
  “这……师姐妹反目成仇,又有何奇?大哥,你要帮我!你若不帮我,我就死在她手里了!”她忽又变成个娇惯了的小妹妹,拉着陈东岩的手摇着撒娇。
  陈东岩自然知道,她别有隐情不肯透露,望着她脸上那副小鸟依人似的神情,心肠一软,正要答允,猛省起自己这两日因了逞强好胜,身上已揽上一件十分棘手的事,这丫头人小鬼大,休要糊里糊涂着了她道儿,传到江湖上去,被人说:陈东岩自命不凡,却被一个小女孩弄得团团转,可笑!那就丢了大人了。如此一想,心下踌躇,便答应不出。
  “你不肯帮我?要眼睁睁地看我被她杀死?”
  陈东岩说:“你要我帮你,但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如何帮法?谁知过错是不是在你这一方呢?”
  “好!好!我从不求人,今日是头一遭,我再不会求你了!”她气嘟嘟地一摔手,转身走了出去。
  陈东岩当她过一会自会转来,也不去理她。岂知这回猜错了,齐圣姑一去不回头。他等了许久,想去寻她说话,又怕吃她冲撞,一直到天亮,也没合眼,便起床洗了脸,下楼来吃早点。
  叫了几样馒头、包子、面条,左等右等,仍不见齐圣姑出来。猜她半夜折腾,此刻还在睡回笼觉,便顾自己吃了,唤过伙计,吩咐他去叫醒齐圣姑。
  伙计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啊呀!客官,难道你还不知道?那位姑娘天未亮就走啦!她能不告诉你?”
  陈东岩一惊:“她走啦?真是胡闹!她往哪个方向走的?”
  伙计道:“这倒奇了!你两位一起来住店,那姑娘却先走了。我也问过她,她立时变了脸色,恶狠狠一脸的杀气,像要将我吞下去似的。客官,你们别是闹别扭了吧?这也难怪,瞒了家人……”他也将齐陈二人当作一对私奔出逃的男女。
  陈东岩一把揪住他领口:“快说!她往哪里走的?”
  伙计这才怕了:“她……她是……往南去的……”
  陈东岩松开手,丢块碎银在桌上,大步奔出客栈。心想:她师姐说过不饶她,必是在前路等她自投罗网。齐圣姑这人虽然古怪,毕竟向我软言求恳过,若是当真伤在旁人之手,我心何安?他心中又悔又急,加快步子朝南边疾追下去。
  一气赶出十里路,只见前头是个三岔路口,路口有个石亭子。亭中空无一人,石桌上有一粉红色的手绢,四角用小石子压住。陈东岩拿起一看,正是齐圣姑之物,还带一股淡淡的幽香。
  前面两条岔路,她究竟是从哪条路去,却是半点摸不着头脑。他牵挂着齐圣姑的生死安危,纵身跃上石亭顶上,东张张,西望望,一时不知该向哪条路追下去。
  正在犹豫难决、心急如焚之际,忽听脑后有飞物袭来。他急转过身子,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已飞到眼前。他伸手一抄,将那物接住,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松果。随即就听到齐圣姑的笑声。亭旁大松树上,齐圣姑坐在一根横枝上,两只脚悠悠荡荡,正笑盈盈地望着陈东岩。
  为她担了半天的心事,她却是耍猴似地耍弄了自己,陈东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阴了脸,不睬她,跳下地就往右边那条路走去。
  齐圣姑见他是真地生气了,连忙跳下地来跟了上去,道:“大哥你别生气,是小妹的错。小妹给你赔礼还不成么?我晓得大哥对我好,是真心疼我的。我从此后再不淘气了。”
  陈东岩收住步子,道:“你也有认错的时候?你真把我急死了!早知你如此,我根本不用管你的死活。我看定是你不好,得罪了你的师姐。我告诉你,如果一会你碰到你的师姐,好好向她认个错,跟了她回家去!”
  齐圣姑道:“这……大哥,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见刘清风,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你向来言出如山,从不反悔……”
  陈东岩道:“不错,我这人一向重言诺,说到做到,但对你却用不着这一套。我今日就是要反悔,就是要食言。我看你一身邪气,必非名门正派弟子。对付你这种人,不用讲信义,讲了你也不懂。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再不要跟着我!”
  齐圣姑见他语气决绝,脸上板得铁硬,不由鼻根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咬牙忍住,深深吸口气,道:“大哥,这话可是你说的,好!好!连你也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死了算了!”.从靴统里取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眼泪汪汪地看着陈东岩,“大哥,我死以后,烦你就地挖个坑将我埋了,别让我暴尸荒野。”
  陈东岩知她惯会做作,只微微冷笑,不发一言。
  齐圣姑一咬牙,圆睁双眼,提起刀来就往自己胸口刺入。
  陈东岩不信她真会用刀自杀,是以一直垂手不拦,眼见她刀至胸口竟不停留,不由大吃一惊,急抬手抓她手臂,却已晚了一瞬,那刀透衣而入,深达半寸,鲜血立时渗出衣衫,身子摇摇欲倒。他急忙扶住。
  齐圣姑惨然笑道:“大哥,这样你开……心……吧?”
  陈东岩万万想不到她真会这般行事,脑中乱作一团,抱着她大叫:“圣姑!圣姑!你怎能因一句玩话伤害自己?你太不该了!”齐圣姑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
  陈东岩轻轻将她放倒地上,小心起出刀尖。她伤口中鲜血狂喷,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陈东岩慌不迭地点了她胸口几处穴道,又取出金创药给她敷上。幸亏适才她刀刺己胸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使其刀尖略偏,不曾伤及心脏,看来还有一线活命之望。陈东岩脱下外衣,把她裹了起来,抱在怀中,急急从原路返回小镇。
  客栈的伙计和老板亲见他俩出门时好端端的,回来却一个脸色铁青,像要杀人的凶徒,另一个气息奄奄,命若游丝,想不通是何道理,却又不敢问询,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满肚子的疑虑。
  陈东岩将齐圣姑抱入房内的床上。她伤口虽已不再流血,但脉搏细弱,呼吸短促,仍在昏迷之中。陈东岩心下十分忧虑,这姑娘若是不治,可说是害在自己手里,说什么也得救活她。陈暗运内力,将真气输入她体内。渐渐的,齐圣姑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睁开眼来,嘴唇翕动,似要说话,声音却十分低微。陈东岩将耳朵贴在她唇边,才能听见:“大……哥……我……还没……死……吗?我……不……想死了……我听……你的……话……你不要……丢开……我……”两粒大大的泪珠子流了出来。
  陈东岩十分后悔,安慰她道:“我本是骗骗你的。我已答应了你,要带你去见刘大侠的,决不会丢下你不管。你的性子也太刚烈了!你不要说话,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然后我们一起到江南温州去。”
  齐圣姑听了脸上露出笑意,好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闭上双眼。
  这一来陈东岩寸步不敢离开,一日三餐都让伙计送到房中来,又开了药方,取出银子,命伙计抓药。他最担心的是齐圣姑的师姐再来纠缠寻衅,自己要照顾一个重伤员,那就难以分身应付。
  果然,到得这日夜间,刚给齐圣姑服了伤药,便听得瓦背上有极轻的足音。陈东岩暗暗叫苦,心想:真不知她们姐妹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个已经伤成这样了,另一个还不肯放过她。既已来了,躲避终非善策,只有见机行事,最好能化解两人间的过节。
  于是,他索性将门窗全部打开,拖过一张椅子对门口坐下,向外说道:“屋顶那位姑娘,请进来叙话,你师妹也在这里!”回头向齐圣姑使个眼色,意示她不要乱动,一切都听从安排。
  嗒的一响,那女子已出现在门口,依然一身黑衣,面容僵硬,似乎是从坟墓里刚刚爬出来,惟有一双眼珠子湛然有光,冷冷地瞧着陈东岩。
  陈东岩被她看得发毛,此女武功不弱,与自己无怨无仇,一旦动手,己方有许多顾忌,既不能让她伤着齐圣姑,又不拟对她狠下杀着,要面面俱到,确是一个难题。他陡然觉得肩头如压上一副千斤重担,饶是久经厮杀,在这一瞬间里,也不由心头怦怦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出笑容,站起来说道:“姑娘有事请进来吧,你师妹受了点儿伤,性命虽然保住了,暂时还不能起床行礼,还请原谅。”伸手将她让了进门,心想:我已把话说白了,礼数也尽到了,你总不能乱来。
  那女子向陈东岩点点头,又对床上的齐圣姑说:“好哇,你又在自己身上弄了个血口子?这可是第三回了,好好一个姑娘,老是拿刀往自己身上割,弄得左一个疤,右一个疤,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你别装死了,起来吧!跟我回去!”
  齐圣姑笑着摇摇头,道:“师姐,这回……我是……真的起……不来了……你还看不出来么?若不是……陈大哥救我……我已经……死了。咳,咳……”
  师姐用鼻子哼一声,冷笑道:“你运气实在不坏,当着外人在,我也不来难为你,咱们的旧帐可以放一放,待日后再算。你先把那件东西还给我!”
  齐圣姑道:“师姐,……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拿你的东西呀……咳,咳,陈大哥,你是……知道的……”陈东岩听到这里,约略有点明白了,必是齐圣姑拿了她师姐什么心爱的东西逃出来。以她那种刁钻古怪的性情,拿人东西不还,自是毫不足奇。便道:“齐姑娘,你拿了令师姐什么东西,还是快快给了她,不要再淘气了!”他是好意,齐圣姑性情惫赖,她师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否则怎会跟踪而至,丝毫不念同门之谊。当务之急,是尽量以和为上,所以他开口劝齐圣姑息事宁人。
  齐圣姑脸色一变,气急地道:“大哥!你……你又冤枉我……”跟着便是一阵猛咳。陈东岩怕她迸裂伤口,急趋上前给她捶背,责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气。快快躺下!”回过头来,“姑娘尊姓?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齐圣姑道:“大哥,她……姓罗,叫罗秀姑……”
  罗秀姑道:“圣姑,你真是找了个好靠山!‘大哥、大哥’叫得好亲热呀!你一有了‘大哥’,骨头轻得叫人肉麻,也不怕羞!姓陈的,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我是她师姐,你是她的‘大哥’,还有什么要瞒着她的?”
  陈东岩听她语涉讥讽,心中有气,便道:“罗姑娘,你与令师妹有什么过节,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原非该我过问,我也无意过问。只是齐姑娘今日之负伤,陈某难辞其咎,她伤未痊愈之前,陈某有护理之责,不会让谁动她一根毫毛!要请罗姑娘鉴谅。”
  罗秀姑眼中倏地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刀子似地盯着陈东岩,良久,方缓缓地道:“我若是定要动她呢?”
  陈东岩朗声道:“那就是逼得我要无礼了,罗姑娘若是不信,只管划下道儿来,陈某奉陪便是!”
  罗秀姑哼了一声,道:“我未必会输给你——武夷山白尘子的功夫还算不上天下第一吧!”
  陈东岩道:“那第一还是第末,陈某不敢夸口。胜负之数要到决出生死方能判明,总之,陈某一定尽力,决不叫罗姑娘失望就是了!”
  罗秀姑冷笑道:“好一副侠义心肠!”又狠狠瞪了齐圣姑一眼,转过身子,走出门去。
  陈东岩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齐圣姑床前,道:“你师姐也并不如何不讲道理嘛!圣姑,你究竟拿了她什么宝贝?”
  齐圣姑噘起嘴道:“她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
  陈东岩道:“你不要乱扯,我问你:你究竟拿了她什么东西?她是你的师姐,你把东西还了给她,再赔个礼,姐妹俩便能和好如初……”齐圣姑拿手指塞住耳朵,转身朝里不理他。陈东岩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心想,等她伤好了,得赶紧与她分道扬镳。这丫头任性胡为,不可理喻,真正叫人头疼。
  在客栈里住了十多天,齐圣姑的伤渐渐好转,已能下地走动。陈东岩掐指一算,已误了给刘清风母亲祝寿的日子,心中自是十分懊恼。有心想不告而别,以免再跟齐圣姑纠缠不清,偏生齐圣姑十分乖觉,整天“大哥”、“大哥”叫得特别亲热,也不再跟他斗气,但每当陈东岩问她师承及与罗秀姑结怨之事,她便顾而言他,不肯泄露一字。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秘奥,那也在在皆有,不算稀奇。
  这一天上午,齐圣姑到镇上去逛了一圈,重伤初愈,脸色仍是雪白,走了一程,便感气喘,由陈东岩扶她回来。齐圣姑道:“大哥,真是对你不起,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为我耽误了许多正事,你心里怨我不怨?”
  陈东岩是风流潇洒的青年剑客,成名以来,一个人无牵无挂,天涯海角四处飘游,交朋结友,随心所欲,真还从未在一处地方呆得这么久过。每日里为齐圣姑侍汤奉药,婆婆妈妈的尽干些琐屑小事,要说不感腻味那是假的,若是直道己意,又怕齐圣姑难过,因此一时答不上来。
  齐圣姑察言观色的本领本属一流,把陈东岩脸上的神情瞧在眼里,岂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幽幽叹了口气,道:“大哥,我可不能再拖累你了。你是不耐烦了,我晓得的,你什么也不用说,自己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要再管我了。我能照顾自己的。只要我不死,日后总有机会报答你的。”话中已带有一丝哭音。
  一个小小姑娘,忽而说出懂事的话来,一副大人的口气,其实是心中极怕他丢开她不管,而偏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宽他的心。陈东岩心肠一热,赶紧安慰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齐圣姑道:“我知道你是不会丢下我的,但我总不好意思老是拖住你。你若想走,我也不会怪你,只是望你事先跟我说一声,不要一个人悄悄走掉。我是从心底里将你当作我的大哥哥看待的。”
  话是极其动情,神色也是极其的恳切,陈东岩与她相处日久,虽总是看不惯她身上那股子肆无忌惮、刁蛮无理的邪气,但当她俏笑软语、乖巧伶俐时,却觉得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相伴,也是十分新鲜有味。因此,他笑道:“我也是将你当作小妹妹看待的,只要你听话,不再淘气,更不要动辄寻死觅活吓唬人,我怎会让你受委屈?何况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是不是呀?”这是取笑她从前常以“救命恩人”自居。齐圣姑听了这番话,宽心大放,立时喜动颜色,嘿嘿地笑了,说:“大哥既然这般爱惜小妹,小妹也要给大哥争气。大哥,我有一个主意,这个地方我也住腻了,我们明日就走!”
  陈东岩说:“你还没全好,此去江南温州有数千里之遥,总不成我背你去。”
  齐圣姑笑道:“谁说要你背了?我方才在镇上看见有马车,你去雇一辆来,我们两个不就可以动身啦!”
  陈东岩道:“坐车颠簸,我是想过的,怕你经不起!”
  齐圣姑道:“我有那么娇气么?大哥太把我看扁了!快去雇车!现在就走!这里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她是急性子,想到“走”字,便立时要走。陈东岩也急着要去会见刘清风查明事实真相,当下一笑出门,在街上找了一架马车,也不等到第二天,即时结清帐务,将齐圣姑扶上马车,向南行去。
  时当仲秋,田野里满目金黄,西边山上,果红叶绿,煞是悦目。太阳虽还有几分力道,但迎面来风却已凉爽,坐在车中,看车夫悠悠摇荡鞭子,马儿喷着响鼻,车旁田畴、林木、茅屋、吃草的牛羊一晃而过。天上碧空深远,白云舒卷,远山犹如墨染,起伏在迷蒙的云气里,恍若一幅图画。齐圣姑在屋里闷得久了,负伤之后是头一回置身于天地之间,心中喜乐,兴致也分外的高,一路上指点沿途景物,小嘴说个不停,便是车前掠过一只飞鸟,也会引起她一串响亮的笑声。倒是陈东岩怕她受风伤势反复,硬将车帷放下。
  两人晓行夜宿,秋日晴朗,道路干燥,四日后即渡过长江。到了江南,但见到处小桥流水,沟渠纵横,秀竹垂柳,景物与江北不同。道路也不似北地那般一马平川,马车便行得慢了。幸得齐圣姑已大体康复,待到了海口,便打发马车回去,两人搭上南去的一艘海船,扬帆南行。
  头几日,齐圣姑不惯乘船,稍遇风浪,便头晕目眩,躲进舱内蒙头大睡,渐渐地习惯了船上的日子,一俟风平浪静,船身摇晃得不厉害,也敢上甲板来观赏海上飞鸥,帮水手扳舵摇橹戏耍。
  船在海上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欧江入海口,循江上行,不消半日,便靠上温州城码头。两人弃船登岸,先投客店住下——刘清风家在乡下,打算次日再去刘家拜访。
  陈东岩与刘清风相识多年,但还是头一回来刘家,心想人家老母在堂,空着双手去拜谒不好,次日先到街上采办了四色水礼,又向一位在家门口端着茶壶喝茶的老者问明路径,出南门,踏着田间小路,向南斗村走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8 14:5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强敌陡至
  南斗村离城十三里,翻过石拱桥,穿过风清亭,前头是一大片碧绿茂密的竹林。绿浪翻滚,连天接日,极是壮观。踏着青石铺成的曲径,穿行在碧绿碧绿的竹林里,只觉入眼皆碧,宁静幽远,仿佛进入世外桃源。齐圣姑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江南竟有如此美景,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也不会气闷!”
  陈东岩笑道:“你也只是说说而已,你猴性不改,当真让你住下来,只怕你半个月便要嫌冷清了!”
  两人正在说笑,前头出现一条小河。齐圣姑又咂舌了:“啧,啧!再也想不到连竹林里还会有条小河!”
  话声方落,便听见桨声依呀,小河里荡来一条两头尖尖的木船。船上有三个人。站在船头的是一个满脸浓髯的大汉,手中握一柄极长极粗的大鱼叉,两袖都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肌肉虬结。坐在船舱里的是个二十来岁下巴尖尖的公子,身着绿袍,腰扎玉带,手中提着一只方形布包。船尾打桨的汉子渔夫装束,他手中船桨黑黝黝的,也比寻常船桨大了许多。
  这三人一见陈东岩和齐圣姑,便一同将目光投过来,上上下下看个不了,神色间满怀疑忌。陈东岩见多识广,已看出他们人人身负武功,心想此处离南斗村已近,这三人或是刘清风的朋友,便含笑向他们以目致意,正想开口动问,只听那绿袍公子模样的人低声说:“走吧,别管他们!”船尾那汉子便打桨如飞,驾着小船驶进竹林深处去了。齐圣姑小声嘀咕道:“这三人凶巴巴的,会是刘清风的朋友?莫非刘清风也长得如同凶神恶煞似的?”
  陈东岩正色道:“圣姑,我话说在前头。你跟我油嘴滑舌的不打紧,一会到了刘大侠家中,可得像个温柔可爱的小姑娘,性子收敛些儿。刘大侠为人方正严谨,不像我喜欢大笑大闹。你若怕受拘束,那就不要去见他了。”
  齐圣姑道:“你就看得我这般没用?你放心吧,我总看你眼色行事,话不多说半句,路不多走半步,不叫我坐,我就不坐,不叫我站,我就不站,不叫我活,我就不活……”绕口令似的,自己也忍俊不禁,“咯咯咯”笑起来。
  陈东岩心知要她改变性子甚难,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可给我捣乱,凡事都守规距,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沿着河边走去,越过一座圆拱石桥,竹林后露出黑瓦白墙。墙内树木葱茏,飞檐高挑。南斗村到了。
  陈东岩和齐圣姑绕到刘家前门,但见墙下的柳树下拴着一白一黄两匹骏马,鞍辔鲜明。陈东岩心道:今日刘家客人不少,适才有三位乘船来访,这里又有两位骑马来的。加上我们,便是七位了。
  两扇黑漆大门敞开着,大门内外不见一个人影,看这宅院范围甚广,刘家当是此村的首户,却无一位应门的下人,倒是一件怪事。陈东岩不敢造次,在门口逡巡不进。齐圣姑却忍不住了,道:“到了门口就进去再说!你跟我来!又不是去见皇帝!”陈东岩一拦没拦住,齐圣姑已踏进门内,扬声叫道:“里面有人吗?来客人啦!”
  陈东岩急得直跺脚,赶紧追上去,低声埋怨:“你小点儿声,这是刘大侠的家呀!”齐圣姑道:“自然是姓刘的家啦,我们是客人,他也不出来迎一迎,架子未免太大!连待客之道也不懂……”正说着,里面出来一人,青衣小帽,看模样是刘家的家人,陈东岩忙迎上去,赔笑道:“管家,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武夷山陈东岩前来拜谒刘大哥。” 
  那家人斜着眼将陈、齐二人打量一番,道:“你姓陈,那这位姑娘呢?”语气甚是生硬。陈东岩暗想,刘大哥一向谦和多礼,怎么他的家仆如此傲慢?便说道:“这位姑娘姓齐。”齐圣姑心中有气,白了他一眼,总算看着陈东岩的面子,只在肚里骂人。
  那家人道:“跟我来吧,大伙儿都等久了。”
  陈东岩又是一愕,“大伙儿”却都是谁呢?怎么会知道我们今日要来此处。
  家人在前头领路,偌大一座宅子,静得不闻半点人声,只有一只黄鹂,在树荫深处鸣叫。
  穿过前厅,经过一个大天井,那家人指一指前面的大屋说声:“都在里头,你们自己进去吧!”
  齐圣姑见这家人如此无礼,心想:还说什么刘家规距甚严,不可放肆。看他家下人便已如此,其主人是如何的彬彬有礼,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这倒对我的胃口。
  陈东岩却眉头微蹙。刘家他虽未来过,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副样子,莫不是走错了门?那样的话,这玩笑开得就大了。
  刚踏上台阶便听到里头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外头是谁啊?进来吧!”两扇落地长门呀的一声启开,陈东岩大吃一惊,那屋里挤满了人,济济一堂,足有四五十人之多。一眼看过去,高高矮矮,男女老少,人人携带兵器,都是陌生面孔。却不见刘清风的人。
  陈东岩以为是走错了门,肚中暗暗叫苦,强笑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刘清风刘大侠的家?”
  “错不了,这就是刘清风的家!”那粗豪的声音答道。陈东岩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头上套着黑布套子,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大汉。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膝上横着一口蓝莹莹的大环刀。大汉的背后站着四个相貌一模一样的黄脸瘦汉。陈东岩看见,适才乘船的三人正立在东边角落里。满屋的人都用疑忌的眼光注视着陈东岩和齐圣姑。
  陈东岩一见这阵势,心中越发疑惑难解。这一大帮人,若说是刘清风的朋友,却一个个匪气十足,不像是正道中人。刘清风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但若说是他的对头,在陈东岩想来,刘清风武功绝顶,这伙人怎么敢青天白日之下纠众而来,到他家中闹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刘清风不在家!
  意会到此,陈东岩心生警惕,一脚进了门,另一只脚却不肯轻易跨入,抱拳道:“原来刘大侠不在家,我们改日再来拜访!”便乘机把那只已伸入门内的左脚收了回来。
  蒙面大汉叫道:“站住!”
  立即从天井两侧廊下跳出四个汉子,两个拿刀,两持铁棍,拦住了后路。
  齐圣姑勃然变色,叱道:“都给我滚一边去!惹恼了姑奶奶,一个个都送你们去姥姥家!”
  陈东岩急忙向齐圣姑使眼色,警告她休要乱来,笑道:“尊驾是哪一位啊,不敢请教尊姓大名?这许多朋友在此等哪一位?”
  “哈哈哈……”大汉纵然大笑,声音甚是洪亮。他一笑,屋里众人都一齐大笑,都是练家子,中气充沛,四五十条大嗓子发笑,顿时声震屋瓦,门窗格格乱抖。齐圣姑饶是向来胆大,也不禁微微变色,向陈东岩靠近一步。
  杂乱的哄笑声中,蒙面大汉吼道:“给我拿下了!”
  陈东岩叫道:“慢着!咱们素不相识,为何要拿我们?”
  蒙面人笑道:“你一口一个‘刘大侠’,显然与刘清风一个鼻孔出气,我们来寻刘清风的晦气,这家伙滑溜得紧,先行闻到风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拿你们,又去拿谁?拿下!”
  门内的众豪也蜂拥而出,将陈、齐二人围在中间。陈东岩虽则武功高强,但毕竟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场面,自己纵可仗着宝剑突围出去,齐圣姑重伤初愈,可万万冲不出去。
  正在这时,忽有一个少女亲切柔和的声音从外传来:“这么多客人,是来找我大哥的吗?”
  满院杀气中突然飘入这么个甜美的嗓音,众人都是一怔,一齐回头,只见一位身穿湖绿衫子,肩扛一把小银锄、手提一只青竹花篮的年轻女郎正从前屋走过来。她秀眉微蹙,似乎因为意外地看到这么多人而感惊讶,又因为自己猛可里被众人注目而感羞涩,两只明亮的眼睛飞快地向众人一扫,便垂下眼帘。
  众豪到了刘家后,方知刘清风陪老母到杭州灵隐寺进香尚未归来,于是就将刘家所有下人悉数捆绑起来,剥下其中几人的衣衫,让自己人换上冒充刘家仆役。江湖豪强冒充仆役,不免露出许多破绽,陈东岩虽然心中起疑,只因大意,贸贸然闯了进来,正好落入圈套。
  陈东岩知道刘清风有个妙龄妹妹,却未料到生得这般美貌,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身安危,呆呆地望着她,心头怦怦乱跳,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暗自问道:这是天上的仙女吗?人间哪会有这样清丽绝俗的女子。
  以蒙面大汉为首的一众武夫万万想不到会有一个年轻姑娘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间也呆住了——门口有人在暗处守候,她又是怎么进来的?
  蒙面大汉头一个醒来,喝道:“你是谁?”
  女郎微微抬眼看看他,随即又低下头,害羞似地答:“刘清风是我哥哥,你们不知道么?啊!你们不是我哥哥的朋友,对不起。”顿时脸涨得通红,是感到十分抱歉。
  蒙面大汉哈哈大笑,道:“我们自然不会是刘清风的朋友,我们是他的对头。我还当刘家没一个人在家,要空跑一趟了,哪知刘清风竟会把个娇滴滴的妹子留在家中。妙极!妙极!”
  话中之意十分明显,刘清风不在,那就要拿他妹妹作人质了。陈东岩一步纵过去,用身子挡住女郎,解下腰间那口“剑中剑”,大声道:“谁也不许伤害她!我陈东岩是刘清风的生死之交,刘清风不在家,他的账我替他还!”
  蒙面大汉又哈哈一笑:“陈东岩,白尘老儿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知我是谁?我是贾世独的大弟子‘混天王’万人敌!刘清风害我师父,其时我武功未成,奉师命入山苦练,今日是为报师门大仇来的。本来倒未必定要取你小命,是你自己撞上来,那就只好怪自己运气太坏!哈哈哈!你如不想死,乘早改换门庭,效忠于我麾下,我可以让你做个小头目。这里的朋友原先也与你一样,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肯听命于我,后来却一个个争先恐后投到我麾下来,我拿大棒子赶也赶不走!哈哈哈……”他笑声突停,呼地一下连人带椅从屋内纵了出来,落在陈东岩面前三尺之处,椅子四脚着地,半点声音也无。显见得武功极高,并非纯然是自吹自擂。他身后那四个相貌身材一模一样的瘦汉当万人敌纵出之际,也飘掠而出,难的是四人同时起动,又同时到达万人敌身后,无半点先后之分,仍如四根柱子般立在那里。
  万人敌与他四个手下的功夫一露,陈东岩便知要糟。单是万人敌身后四个怪人就极不好斗,更何况四周还有他这许多带来的高手。
  齐圣姑一跃而前,挡在陈东岩身前,指着万人敌叱道:“你这人太无道理!你与刘清风有过节,就该找姓刘的了断,这里三人中我姓齐,他姓陈,姓刘的只有她一个。你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煮,放到哪里也说不过去!这事与我们无关,快让我们走!”
  刘清风的妹妹细声细气地说:“这位小妹妹的话有道理,我劝你让他们走吧,好不好?”用的是与人好好商量的口吻,似乎丝毫不知这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陈东岩道:“圣姑,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刘清风是好朋友,好朋友家有难,自该由我一人承当。姓万的,刘清风不在家,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让这两位姑娘先走,我留在这里,任由你处置!”转头又对那女郎道:“刘姑娘,我是陈东岩,你哥哥提起过我吧?”
  那女郎“呀”的一声,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原来是陈大哥,哥哥一直等你来吃长寿面。左等右等你也不来,哥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真是抱歉,哥嫂陪家母到杭州进香去了,他关照过,要我好好招待陈大哥。没想到让你碰到今日这个局面。真对不起!”她说到这里,脸上又是一红,小声说:“我叫……百花。”她放下银锄花篮,盈盈施了一礼。那花篮里有半篮各色菊花的花瓣,散发出阵阵清香。
  陈东岩见她眉目如画,羞羞答答的,声如清泉轻流,说话时始终低垂眼帘,不由得心头突突乱跳,见她施礼急忙还礼不迭,暗道:我陈东岩今日纵然拼得一死,也要保护她平安!
  万人敌道:“好啊!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趁早说个痛快,我有的是闲工夫!”这自是已将他们三人当作砧上鱼肉,随时都可开刀。
  齐圣姑见陈东岩为个娇怯怯的刘百花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心里头十分懊恼,拉一拉他的衣角:“大哥,咱们与刘家的事并不相干。我看这位万大爷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冤有头,债有主。咱们用不着赶这趟浑水,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刘姑娘你说是不是?”
  刘百花道:“是啊!”
  陈东岩勃然大怒,摔开齐圣姑的手:“圣姑,你别胡说!陈某何等样人?万人敌,我刚才说过了,你放她俩走!”
  万人敌嘿嘿笑道:“好汉子,有骨气!白尘老儿与我没有过节,冲他的面子,你们三人中留下两个,剩下一人也好为刘清风报个信。”
  齐圣姑又拉拉陈东岩:“我们走!”刘百花也道:“陈大哥、齐姑娘你们快走吧,不用为我担心的。我看这位万大爷不会伤害我的。”
  陈东岩沉着脸道:“圣姑,我在路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答应过的,一定听我的话。你若真心拿我当大哥,就快跟刘姑娘走,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了!”
  齐圣姑气极,说了个:“你……”小脸涨得通红,咬紧了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顿一顿,决绝地道:“好!让她一人走!我也不走!”
  这丫头是倔脾气发作了,陈东岩领教过她那种想到哪里,做到哪里,丝毫不计后果的怪戾性子,一时不知如何才好,但其势实已不容他从容盘算,更无余裕与她细论利害,不由叹了口气:“妹子,你就不肯听哥哥一句话么?”
  齐圣姑道:“大哥,咱俩个兄妹一体,不求同年同时生,但能同年同时死,又有什么丢不开的……”眼泪突眶而出,顺着瘦削的脸颊滚了下来。
  陈东岩心神激荡,话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转过身道:“刘姑娘,你走吧,不用为我们兄妹担心。”
  刘百花摇摇头:“你们不走,我更不能走了。”
  万人敌不耐烦起来,把脸一板,喝道:“三个都留下!”嘴一努,他身后四条汉子一纵而前,守住四隅,步步逼近。
  刘百花提起手中花篮道:“万大爷,我这篮花都送了给你。”万人敌一怔,咧开嘴狞笑道:“你这姑娘是傻的?我要你的花干什么,我是要你的命!”
  万人敌一声令下,四条汉子便出手了。
  头一人使的是双股剑,两道寒光绞杀过来;第二人使的是双锏,左锏下压,右锏上挑;第三人使的是两只大铁锤;第四个挺起两支小铁枪。四人是成双成对,他们所使兵器也成双成对,八件铁家伙一齐发作,声势甚是惊人。
  陈东岩还不及施放剑中剑,只见那娇怯怯的刘百花突然飞速转动身子,手中花篮里的千百片花瓣向四方乱飞,半空中花雨纷纷,五颜六色,绚丽夺目,蔚为奇观。便听得“啊哟!”“啊!”“不好!”一阵乱叫,院中众豪大半为花瓣击中,有的抱头,有的捂目,有的弯腰,有的跌倒,乱作一团。
  混乱之中,刘百花大袖一挥,袖中射出无数暗器,密如飞蝗般扑向敌人。这一来,呼痛声更是响亮且杂乱,并杂以多件兵器的落地声。刘百花叫声“快走!”拉着齐圣姑便逃了出去。
  齐圣姑被刘百花带着逃出刘家大门,钻入竹林深处,方始如大梦初醒,问道:“我大哥呢?”便听到陈东岩在身后答:“我在这里!”齐圣姑一回头,见陈东岩果然跟在身后两丈处,正全力奔跑,才一颗心落地。到这时她才知道,刘百花不光武功极高,轻功也是极佳,若非她带着自己,自己可万万不能跑得这般快疾。
  陈东岩也是极为吃惊。刘百花外貌柔弱之极,谁也想不到这么个说话细声细气,动辄脸红害羞的姑娘竟会与武学二字沾边,更想不到她还是一位高手中的高手,难怪她能面对一众凶神恶煞般的武林豪客镇定如恒,丝毫不怕。他想到自己到头来还要靠一个姑娘才能脱险,心中既高兴又惭愧。
  三人在竹林中左穿右插,直到再也听不到后头的声音,才停了下来。齐圣姑毕竟身子还弱,这一路全靠刘百花扶持,也已气喘吁吁,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似的,两条腿又酸又胀,说道:“哎哟我的妈呀,差一点要去见阎王爷……多亏了你……我欠你一个……人情。”
  刘百花亲热地拍拍她的头:“齐姑娘可真会说笑话。”瞟了陈东岩一眼,“陈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东岩正在心中赞叹刘百花的武功与容貌,也没有去想下一步该当如何,刘百花问到他,自不能不拿出个好法子来,想了一想,道:“敌人势大,不能硬拼,咱们先找个隐秘的地方,再商量如何对付万人敌那帮家伙。”
  齐圣姑冷笑道:“大哥,你这话岂不等于白说,要不是敌人势大,咱们何须躲到这里来?刘姑娘就是在跟你商量如何对付敌人,你怎么照搬她的意思?嘿!大哥,我不知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颠三倒四,问白答黑。往日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 
  刘百花抿嘴一笑,目光在陈东岩脸上绕了一圈,又赶紧收回,说:“万人敌不会死心,一定会到处搜索,此处不可久留。我知道有个隐秘的地方,他一定找不到的。不知两位的意思……”
  齐圣姑道:“刘姑娘,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用不着客气。再客气敌人就追来了!”
  陈东岩也说:“圣姑的话不错,刘姑娘,在这里惟有你熟知地形,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刘百花脸一红,低声道:“那好,两位请跟我来。”又欲去扶齐圣姑,齐圣姑往后一缩:“不敢当,我自己会走!”刘百花歉意地一笑,转身在前领路。
  竹林中本无路径,地下都是历年厚积的竹叶,踏上去脚下如踩着弹簧。但刘百花显然是对竹林十分熟悉,带着陈、齐两人曲折而行。有的地方老竹横卧,挡住去路,有的地方竹密似屏,她或低钻或高跃,总能找到路径。
  在迷宫似的竹林中行了有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一条河的岸边。两岸密植垂柳,枝叶斜向河心,挤得河流宽仅丈许。刘百花停下来,回头看了一会,黯然道:“他们放火烧屋了。”只见远处一篷黑烟升起老高。齐圣姑恨恨道:“总有一日我们也要烧他的老巢!”
  刘百花去柳荫下拖出一条小船,招呼陈东岩和齐圣姑上船坐稳,然后解开船缆伸足一蹴,小船荡了开去。她竹蒿轻点,小船便顺流如飞般向西驶去。河流曲曲弯弯,又折向西北的一片密密树林。到得林边,刘百花驾船靠岸,三人跳上岸去。刘百花把小船拖进树篷里藏好,说声:“快到了。”走入林中。
  这片树林范围并不很大,却大多是又粗又高的百年老树。其中有数十棵香樟和榆树尤为粗大。刘百花到了一棵老榆树下站住,回过头来看着陈东岩、齐圣姑说道:“这树的树心是空的,可以躲藏一时。”
  齐圣姑差一点要笑出声来,所谓隐秘的地方原来只是个空心的老树,若叫敌人觅迹而至,四面围住,还能往哪里逃?她故意绷着脸说道:“若是小孩捉迷藏,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可那万人敌是积年老狐,他存心前来府上报仇雪恨,手下又有一帮子虾兵蟹将,只要抓几个附近的放牛小孩来一问,自能找到这棵空心老树。除非再在里头掘一条暗道……”
  刘百花听她把这地方批评得一无是处,不禁大失所望,愣了一会才问:“那该怎么办呢?”
  陈东岩忙安慰道:“我看这地方很好。反正我们又不打算躲一辈子,只不过是暂避敌锋。也不一定要藏在树洞里。他们地理不熟,便是找到此地也须好大一会工夫呢!乘这工夫,咱们先歇一口气再说。刘姑娘,万人敌其人,你听说过吗?令兄以前可曾跟他见过?”
  刘百花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两位不要见笑,家兄不让我学武功,我也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这些年大哥究竟在外做了些什么事,他从不肯告诉我。”
  齐圣姑道:“刘姑娘你这话就不实在了,你武功这么好,轻功这么高,我看我大哥也不及你。大哥,你不要生气,你功夫是不及她——至少以暗器、轻功这两项而言,我也不能不佩服。刘姑娘你说你兄长不教你武功,不让你知道江湖事。那我们早就伤在那个万恶的人手里了,哪还能在此说话?”
  刘百花笑道:“齐姑娘,我只会暗器和轻功这两项,别的什么也不会。这两项功夫,真的不是我大哥教的。其实我家中谁也不知我学了这两项功夫,是别人教我的……”
  齐圣姑哪里肯信:“大哥,你听听。刘姑娘,我真不知你为了什么要防着我们,你刚才这番话,只好哄哄三岁小孩子。”
  刘百花吃她连枪带棒地来这么一下,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窘得快要哭出来了:“齐姑娘,我真的没骗你……”
  陈东岩不解齐圣姑今日为何老是跟刘百花过不去,忍不住板起脸责道:“圣姑,你别打岔,听刘姑娘说话!”
  齐圣姑白了他一眼,噘起嘴不再言语。陈东岩道:“刘姑娘,请问尊师是……”
  刘百花道:“我师父……她不许我把她教我功夫的事告诉别人,对不起,我不能讲。她是一位出家人,六年前我就在这里碰到她,后来她就瞒着我家里的人,日日夜间来教我功夫。她说我不宜学刀剑拳脚,所以只教了我暗器和轻功。那个万人敌为何要跟我哥哥过不去?”
  陈东岩叹道:“想不到贾世独还留下一个徒儿,从此江湖又多事了。刘姑娘,我看你哥哥也未必知道万人敌来寻他报仇的事,咱们得设法尽快通知他才是。”
  刘百花道:“那就多谢你们了。”
  陈东岩道:“不敢,刘大哥跟我情同手足,能为刘大哥出点儿力,在我是求之不得。事不宜迟,咱们得尽快赶往杭州。圣姑,你说呢?”
  齐圣姑道:“这还用得着问我?你们两人商商量量就是了。”
  陈东岩也没有工夫跟她斗嘴,向刘百花问道:“刘姑娘,这一带路径我不熟,往杭州去,是水路近呢还是陆路近?”
  刘百花道:“我母亲和兄嫂是坐船走海路的,照理说也该回转了。他们回来是打算走陆路的。”
  陈东岩道:“那好,我们走陆路,说不定还会在途中遇见他们。”
  刘百花道:“陈大哥,齐姑娘,我是从未出过门的,什么也不懂,该当如何,请你们两位多加指点。只是……”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齐圣姑道:“哎呀!你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陈东岩忙道:“不错,咱们从今起生死与共,刘姑娘有什么为难的,但说不妨。”
  刘百花脸一红,道:“适才逃得匆忙,我没想到要出远门,也不不及跟师父说知,她本打算五日后要来这里检查我的功课的。还有……”她又迟疑一下,才鼓足勇气道:“我没带替换衣服,身上也没有盘缠。”
  齐圣姑忍不住“咕咕咕”地笑了起来,用手指指点点地道:“啊呀,刘姑娘,你可真是个大小姐,敢情平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江湖儿女,拍手来去,哪有这许多讲究?咱们在逃难!又不是出门走亲戚。你师父要五天后才来,咱们能在这里平安躲藏五天么?”
  刘百花也羞涩地笑了,说:“我原说我没出过门,什么也不懂。”
  陈东岩笑道:“圣姑,你也不用取笑刘姑娘,她跟你不同。你是纵横江湖的巾帼英雄,见多识广,胆大包天。刘姑娘,事急从权,尊师不会怪罪你的。至于路上的起居,有我们两个会照顾你的。咱们这就动身!”
  “大哥!”齐圣姑突然叫了一声。
  陈东岩转脸问:“什么事?”
  齐圣姑欲言而止,笑了一笑,摇摇头:“没有什么。”
  陈东岩见她神色有异,似乎有话不便出口,她向来心直口快无所顾忌,今日忽而变了性子,究竟为了何事?想一想,也就明白,必是因为有刘百花在场,要说的与她有关。便道:“好了,若是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回头路上再说不迟。咱们快走!”
  齐圣姑指着刘百花道:“她……”才吐出一字,便听见林子外头有嚓嚓的步声传来,她急忙住口。三人屏息倾听,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在说:“船在这里,大伙儿分头细细搜一搜,不信他们能飞到天上去!”果然是万人敌的手下追来了。陈东岩打个手势,三人轻手轻脚往后退入树林深处,穿出树林,撒腿便逃,幸亏没让敌人发现。


  第六章 关山重重
  刘清风的老母亲,年已六十,早年在武林中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提起“金剑女侠”孙虹娟来,老一辈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后来嫁了刘清风的父亲刘耀宗之后,生儿育女,不再到江湖上走动。刘耀宗不幸于十二年前患病弃世,孙虹娟独力操持家务,更不理会武林中事。幸得有子成人,有女如花,也算是老年的一大安慰。况且儿子刘清风天生是学武的奇才,一身功夫当世罕有敌手,为人慷慨侠义,是名震八方的大侠,受万人敬钦,做母亲的自感十分得意。
  但得意之余也有两桩大事不够十分圆满,一是女儿的婚事未谐。女儿刘百花自小身弱多病,不宜学武。孙虹娟觉得一个女儿家,不会武功,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愁的是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自十五岁上,方圆百里内的豪富显绅便打发媒人上门提亲,但到了今年二十岁,仍然是小姑独处,藏在深闺。这一来,先是孙虹娟想为女儿挑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婿,左看不好,右看不妥,没看到一个中意的;二来也是女儿性子执拗,非要自己相中才能点头,因此不知不觉耽误下来。
  第二件事是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媳妇吴玉芳是温州城里开染坊兼布店的吴家长女。貌虽平平但人品贤淑,未嫁之时,有算命先生给排过八字,说她与刘清风成亲后,命中当有五子登科。哪知嫁过来已有十五年,仍是膝下空空。
  这两桩心事搅得孙虹娟寝食难安,因此在做过六十大寿后,发一个兴,要儿子媳妇陪同到杭州灵隐寺进香祈福,请菩萨保佑刘家诸事顺意。
  在灵隐寺烧了香,老太太又听说净慈寺的菩萨也十分灵验,又到净慈寺进香。杭州城里寺庙道宫何止这两处?老太太耳朵根子软,但凡只要听人一说何处好,便一定要赶去敬礼。这一来原定三日即可了事的,却盘桓了八九天。刘清风和吴玉芳都是极孝的人,自然是不敢稍违慈命,日日伴着老母亲敬佛拜仙。总算到了该拜的菩萨都敷衍过了,又雇船游过了西湖,这才打点行装启程还乡。
  这一回陪老母亲赶杭州进香,刘清风怕惊动了老母,故沿途的友好事先都不知会,以免酬酢周旋多耗时光。回乡之日,也悄悄地赁了一辆车,让母亲和妻子坐在车里,刘清风亲自赶车。
  在途非止一日。走到了婺州境内,老太太因旅途劳顿,又受了风寒,头疼发热,病倒了。刘清风给她请医诊治,医生说,老太太年纪大了,须得静养数日。便在一个小镇住下,要等老太太痊愈后才动身。这一日刘清风侍侯母亲服了药,见母亲的精神较上日为佳,心下稍安。猛可里想起此地有一个姓莫的朋友,心想,左右无事,带便也该瞧瞧他。就吩附了媳妇吴玉芳几句,向客店店主请教:“此地有位姓莫名达占的人,他在哪里?”
  店主笑道:“你问别人,我倒不一定说得上来,那位莫大爷,此地可算得无人不知。你出店门,往东走,有一座酒馆,那莫大爷十天里有八天总在那里享福。听说他还是什么‘五方教’的大头目,来往朋友全是挺胸凸肚的江湖好汉,是不是啊?”
  刘清风一笑而已,并不作答,便出门,向东行去。到得镇东,果有一座酒馆,时辰还早,里头空空荡荡的,有个伙计在门口扫地。那伙计见刘清风面目陌生,衣衫敝旧,不像个有钱的主儿,只向他翻翻眼睛,没好气地说:“喂!这里不是你探头探脑的地方,站开了!”
  刘清风常年在外闯荡,对这号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也是见多不怪了,笑一笑问道:“我要找莫达占,有人告诉我说能在这里见到他。”
  那伙计直起腰来,上上下下打量刘清风,见他身量并不甚高,但生得肩宽背直,臂长手大,剑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凛凛威势,不敢再无礼,赔笑道:“对不起你客官,莫老爷是我们的主人。客官尊姓?”
  刘清风答道:“我姓刘,是莫达占的旧识,烦你给通报一声。”心里在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莫达占向来是个穷光蛋、酒糊涂,怎么摇身一变,做起酒馆老板来啦?
  那伙计不敢怠慢,先将刘清风请入店内坐下,便急急忙忙跑进去通报。少顷,就听到有慢悠悠的脚步声响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姓刘的人世上有千千万万,这一个又是谁呢?”
  听声音正是莫达占,刘清风含笑站起迎候。门帷一掀,莫达占睡眼惺忪,披着一件白底蓝花的丝光缎袍走出来,一双眯缝眼不经意地扫了刘清风一眼,打个哈欠,蓦地睁大眼睛,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一呆,方“啊呀”一声叫,撩起下摆,急抢过来,惊喜地大叫:“是刘大侠?是什么风把您吹来啦!刘大侠,达占是做梦也没想到你肯屈驾光临,失迎失迎!得罪得罪!”便拜了下去要给刘清风行大礼。刘清风急忙扶起:“清风奉老母回乡,途经宝地,特来拜访。莫兄,多年不见,你发福了。”
  莫达占笑道:“刘大侠肯来看我,真正是三生有幸!老夫人在哪里?小弟要给她老人家叩头!快带小弟去拜见老夫人。”
  刘清风笑道:“莫兄不必着忙,家母便住在客店里。她喜静怕吵,莫兄的好意我替你带到就是了。”
  莫达占听他如此一说,忙道:“小弟决不惊动她老人家。刘大侠,快请!快请!小弟与刘大侠上一回见面至今,也有五六年了。不知刘大侠这五六年中酒量又大了多少?小弟如今开了家小酒馆,刘大侠大驾光临,小弟别的拿不出,这美酒醇酿倒还有些儿。请!”
  莫达占满面笑容,将刘清风延请到酒馆后进一个小小院落里的厢房中。刘清风看壁上悬有字画,几上架着瑶琴,房中洁净无比,心想:真是想不到,莫达占现在非但富了,还雅了许多,与先前判若两人,若不是亲眼所见,真叫人难以相信。莫达占叫进一个下人,吩附他去置办精致酒菜。
  不一会,又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双髻丫鬟端来香茶。刘清风看那器皿镶金嵌银,甚为华贵,心中更是感慨不已,想起客店老板所说“听说莫大爷是什么‘五方教’的大头目”一语,便笑道:“莫兄,听说你近来甚是得意,已开宗立派广收门徒了?”莫达占脸上一红,笑道:“刘大侠,别人不知倒还罢了,你难道还不知我能有多大道行?我那几下三脚猫的粗浅功夫,怎配在武林中混充角色?无非是有几位道上的朋友看得起我,叫我给他们跑跑腿儿。”
  刘清风“哦”了一声,微笑着望着他。莫达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解释地说:“刘大侠总也听说过的,有一位江湖上称为‘呼风唤雨’呼大余,三年前发兴创立了个‘五方教’,自任教主。他听说过我的名头。派人请我去做他的护教使者,我这人不愿受人拘束,又不愿离开老家,就婉言谢绝了。呼教主又派人来说,请我做婺州一带的‘和’字舵舵主,许我听调不听宣。他一片好意,我也不便得罪他,就算入了他的‘五方教’。其实我还是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收了几个徒儿。倒要叫刘大侠见笑了。”
  刘清风笑一笑,不置一词。莫达占又热心地说:“刘大侠,其实呢,以你在江湖上的人品德望,倒是到了开宗立派的时候了。你武功这般高,名气这般大,只要稍稍露一点口风出去,武林中的少年才俊还不蜂拥而至?你老人家只要动动口,无论什么都会有人替你去办妥。你刘家武功称雄武林,将什么少林、武当都盖下去,一来光宗耀祖,二来给我们江南武林争光,三来使你刘氏武学一代一代传下去,四来你刘大侠的英名也自然而然永垂青史……”
  刘清风插口道:“莫兄,你那‘五方教’的宗旨是什么?”
  莫达占正说得起劲,听得这一问,不由愣了愣,道:“宗旨? 还有什么宗旨?无非人多势众,在地方上说一不二,要啥有啥。走出去,若是碰到什么疑难之事,对方知道我是‘五方教’的人,自会格外帮忙。比如小弟我,刘大侠也是知道的,平生有一好,好酒。将祖上传下的一点田地都荡光吃尽,变成穷光蛋一个,厚着脸皮到处打秋风,到现在还欠着你刘大侠三十两银子未能归还。自入了‘五方教’后,毕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平日有徒弟孝敬,四时八节,地方上富家乡绅也罢,穷家小户也罢,都会有所表示,这样一来,别的不说,至少吃穿不愁了。”
  刘清风道:“我倒有点糊涂了,怎么你一入‘五方教’,好事儿都来了?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使他们对你像供祖宗似的?”
  莫达占道:“他们也有好处的。婺州地面上有了我们‘五方教’的保护,黑道上的朋友就不会来骚扰了。”
  刘清风道:“那你们跟黑道也差不了多少了吧?我是在琢磨,你老莫怎么一下子就阔了起来。哼!”他倏地变了脸,推桌站起要走。
  莫达占慌了神,急忙拉住他衣袖:“刘大侠,刘大侠,你误会了!小弟并不曾做过坏事。你听我说……”
  刘清风脸色铁青,伸出两指在自己衣袖上一划,内力到处,一声裂帛之声,立将衣袖割断,沉声道:“姓莫的,咱们的交情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别让我听到你的什么歹事!”狠狠瞪他一眼,扬长而去。
  回到客店,刘清风犹是气鼓鼓的,板着脸不说话。妻子吴玉芳好生奇怪,问道:“你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回事呀?”
  刘清风心里懊恼,只感慨地摇摇头。吴玉芳又道:“适才你出去后,有两个人送来一担礼品,说是孝敬母亲的。”
  刘清风一听,忙问道:“东西在哪里?都给我丢出去!”吴玉芳道:“你没有回来,我也不敢动,都堆在房里头。”刘清风进屋,见桌上是有两摞礼盒,一手提起一摞走出来,叫过伙计吩附道:“这两样东西,麻烦你给我送还镇东头开酒馆的那个家伙!”
  伙计道:“我也是在纳闷,从来只有人家给莫大爷送礼,今日却是莫大爷倒转给人送礼,你这位客官一定来头不小……”
  刘清风道:“别噜嗦了,快快送去!”
  在家人面前刘清风向来难得发脾气,吴玉芳见他犹自怒气冲冲的,也不敢多问,说:“母亲刚才醒过,还问起你去了哪里。”
  刘清风向母亲房中走来。老太太发过汗,烧也退了,正要坐起来。刘清风忙抢过去扶她道:“母亲,你老人家要什么,叫一声就是了。”倒了一碗凉茶给她。老太太说:“我已都好了,咱们明日就动身吧!我此刻想起来走动走动,老是躺着,骨头都酸了。”
  刘清风道:“母亲不要心急,总要你身子都好透了我们再上路。”
  老太太道:“我怎能不急,出来这许多日子,把百花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实在放不下心。”
  刘清风赔笑道:“百花也老大不小了,再说家中有刘成他们料理着,母亲只管放心就是。”
  吴玉芳也说:“母亲只管放心,妹子一向懂事。刘成忠心耿耿,里外有他主事,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老太太道:“但愿如此,我是真的老了,想法跟年轻时也大不相同了,只盼着你们平平安安,万事如意,那就心满意足,更无别求。”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媳妇一眼。吴玉芳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脸上微微一红,心里说:生儿育女又不是我一人的事。
  在客店将养了三天,老太太身体康复,一家三口重行上路。刘清风怕老母累着,不急着赶车,如此一来,一日也就走个八九十里路程,便投店歇息。这一日后晌,天上阴云不散,过了一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虽然不大,但车上的篷布有两个破洞,刘清风怕淋坏了老母,赶车急奔,看见前头竹林后露出一角红墙,又有当当钟声穿过雨帘传来,知道是一所寺庙。便将车赶过去,直至山门停下,扶老母下车进入庙中。有一个和尚迎了出来。老太太对佛道神仙和出家人最是恭敬,先到正殿给菩萨上香叩头,又施舍了十两银子。
  山野小庙,平日香火不旺,难得有信徒上门,今日因雨招来个老太太,出手便是十两一锭白花花的银子,那和尚笑得合不拢嘴,施展如簧巧舌,将她一家三口好一番奉承。正在这时,听得庙外有人嬉笑奔跑,听声音,正是往庙里来。刘清风暗想,这么一个雨天,谁会有兴致在外奔跑嬉闹?他耳力极好,已听出来者共有三人,是两女一男。
  不一会,那步声即至庙外门,只听一个小姑娘叫道:“快来!快来!这里有一座破庙,咱们先避一避雨。”跟着就是一个青年男子答道:“来啦来啦!别乱叫,佛门方外之地,你休得大呼小叫的。”
  刘清风听这声音颇为耳熟,寻思:这不是陈东岩么?他怎么会与一年幼的小姑娘在一起?接着又一个更为熟悉的女郎的声音说:“陈大哥,齐姑娘,我鞋子都踩入污泥里了,这可怎么办呢?”
  刘清风大吃一惊,转头向母亲看去。老太太正拿手掌挡在耳朵上细听,脸上全是迷惑的神情。她自言自语地道:“莫不是我听错了,怎么与百花的声音如此相似呢?”
  随着→阵脚步声,三人一齐出现在殿门口。刘清风只觉头嗡的一下涨大了。吴玉芳失声道:“百花妹子!怎么会是你?”
  陈东岩一见刘清风,愣了愣,大笑道:“刘大哥!小弟找你找得好苦哇!总算老天保佑,把你给找着了!这位就是老伯母吧?伯母大人,晚辈陈东岩给你老人家叩头!圣姑,快叩头,快叩头!”那边刘百花一见母亲哥嫂,喜出望外,早已扑过去投进母亲怀里。
  刘清风突然在这途中小庙遇见妹子,便猜知是家中出了大事,也不及与陈东岩多礼,把他拉到一边,询问缘由。陈东岩把贾世独的弟子万人敌上门寻仇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刘清风倒吸了一口冷气,两道浓眉便往中间挤,小心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正搂着女儿问长问短。
  贾世独会留下一个弟子,这是刘清风始料不及的,更想不到贾世独的弟子会在十年之后上门来报仇。居然打上门来,定是有恃无恐,至少手中也有六成把握才会敢来捋虎须。幸得陈东岩及时赶到,否则妹子是生是死,就难说了。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纠合侠义道的朋友,商议对付万人敌的方略,决不能容其奸计得逞。
  刘清风想到这里,蓦地省悟:万人敌能够一路顺利南下到温州,那么,当年一同参与会歼贾世独的庐州金枪史伯雄、安庆“飞蝗箭”习良、常州“铁笔扫千军”方直民、太湖‘浪里蛟’成思和等人大约已遭其毒手。可恨自己这一路未与武林朋友交往,以致魔邪肆虐江湖,却浑然不知。
  陈东岩见他脸上神色变化不定,忽而忧虑,忽而悲愤,忽而哀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催道:“刘大哥,那狗东西已将你府上烧得干干净净,你快拿个主意,如何报仇,小弟惟命是从,愿为前驱!”
  那边老太太听了女儿所说的经过,只是重重叹息,她是武林女儿出身,明白江湖上“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句话,虽然心疼家产毁于一旦,但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当着外人的面露出半点指责儿子的意思,反而连连向齐圣姑和陈东岩道谢。吴玉芳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反要婆婆来安慰她:“天有不测风云,家烧了就烧了,只要人都平平安安,那就是上上大吉,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齐圣姑自进入庙内,一直无由插嘴,听得老太太的这几句故作洒脱的慰语,不由打心眼里赞同,说道:“这话甚是有理!房子烧掉可以再盖,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后咱们也将那个姓万的狗东西的房子烧他个精光,不就找回来了吧?刘清风,我大哥把你说得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在她心中想来,刘清风名气这么大,至少也该像个丈二金刚,哪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凡人,心中大失所望,她是想到就说的性子,便将心中所感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也不管陈东岩在连连向她使眼色。
  刘清风早就看到在陈东岩身边跟着这么一个小姑娘,也感到奇怪,这时听她大大咧咧批评自己,不由格外向她看了几眼,问道:“东岩,这位齐姑娘是………”
  陈东岩笑了笑,转向齐圣姑道:“圣姑,你一直不肯跟我说明你的来历,如今你已见到了刘大侠的面,你自己跟刘大侠说吧!”
  刘清风更是疑惑,看看陈东岩,你自己也不清楚此女来历,怎么就冒冒失失带了来见我?我又不是什么三只眼、四条腿的怪物,有什么好看的?
  齐圣姑看看刘清风,又看看吴玉芳,欲言而止,向刘清风招招手:“刘大侠,我的话只跟你一人说,不能让别人听去,你跟我来。”管自己走向佛座之后。
  刘清风何等身份,当着老母、妻子、妹子和朋友的面,若叫一个小小丫头一叫,便跟到一边去咬耳朵,面子往哪里搁去?不由责备地斜了陈东岩一眼:“东岩,你搞什么鬼,这姑娘倒底是怎么回事?”
  齐圣姑见他不跟过来,正色道:“你不要听是不是?你可不要后悔!”还拿手指指他。
  刘清风见了她这副神情,心中一动:这丫头神神鬼鬼的,很像一个人。
  陈东岩笑道:“刘大哥,这小丫头就是这么一个人,没大没小,丝毫不懂得规距。她武功很厉害,你要当心中她的暗算!”·
  这自然是一句戏言,刘百花却当了真,道:“哥哥,我这回能脱险。多亏了陈大哥和齐妹妹相助。”
  陈东岩听得这话,不由脸上一红,平心而论,要不是刘百花,说不定自己已做了万人敌的刀下之鬼。如今她这样说法,足见她不完全是什么也不懂,恰恰相反,她心思缜密,很知道如何顾及旁人的颜面。
  刘清风知道陈东岩是要自己听一听齐圣姑的话,口中说:“哦,原来是一位武学高手,我倒走眼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啊?”从容走过去。齐圣姑用身子挡住众人的目光,解下腰间一只狐皮做的小包,取出一枚颜色紫黑的柳叶镖,小声说:“你认得这件东西么?”
  刘清风一见此物,心头大震,急伸手欲取来细看,齐圣姑已合拢五指藏到身后,后退一步,偏着头得意地笑道:“认得还是不认得?你说一句实话,我再给你看也不迟!”
  刘清风心神激荡之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喘着粗气,脸涨得紫红,好一会才点点头,涩声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齐圣姑狡黠地笑了:“你认得就好办了,给你吧!”把小小的拳头往他手心里一放,又向他挤挤眼睛:“哪里来的,此刻也不用我说,你自己明白。”小嘴一努,示意近旁有人。
  刘清风知道自己失态了,将那枚柳叶镖收好,强自镇定心神,走了出来,摇摇头笑道:“这个小姑娘真是顽皮得紧,说我刘清风不像刘清风,倒像个田间农夫,叫她大失所望!东岩,这都是你闹的,定是你又在她面前把我吹得天花乱坠!”
  陈东岩听他话中有怪责之意,不由抱歉地一笑,向齐圣姑看了一眼,见她并无后悔此行的神色,心中一动:他们两人间似有不便为外人知晓的事。
  众人此刻一片心思都在刘家遭劫这件大事上,只觉得齐圣姑要开玩笑挑得不是时候,但她总算是刘家的客人,也就一笑而已,并不追问。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头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和尚已煮好了一大锅斋饭,拿来请客人享用。庙中原有几间漏风的客房,饭后大家一齐动手将客房收拾干净,就在庙中住下过夜。
  是夜,刘清风与陈东岩合睡一榻,两人商量对敌之策。刘清风想到老母年高,却因此而无家可归,心下郁郁,为今之计,得为母亲、妻子和妹妹找一安身之地,另外,万人敌既声明为师报仇,当年参与会歼贾世独的那些朋友也得及早通知,免得中他暗算。这两事都刻不容缓。陈东岩道:“刘大哥不必忧愁,伯母、嫂夫人和令妹可先到我师父那里暂避一时,只是山中日月过于清静,不比你们老家热闹,怕她们住不惯。”刘清风本有此意,忙道:“住到尊师那里,我十分放心,就是要给尊师添麻烦,甚是过意不去。还要劳动贤弟代我跑一趟,送她们去武夷山。”
  陈东岩自见了刘百花后,惊为天人,这一路伴她逃难,丝毫不以为苦,反当作人生大乐,武夷山离此千里,得能长行陪伴,自是一诺不辞。接着提起宣阳镇的白玉凤。刘清风道:“我这些年在外头有了点儿小小名气,说我什么的都有,也不去管它。”
  陈东岩本来心中有点儿疑惑,听他这一说,便放了心,说:“多半是有你的对头假冒你的名头干了坏事。我已答应他们‘宣阳四义’,费三年功夫为他们找出元凶,也带便为大哥你洗刷干净。”
  刘清风道:“贤弟,你也太热心了。白玉凤在宣阳找我麻烦,万人敌在此处毁我的家,这两事会没有任何关联?那也太巧了!”
  陈东岩心中一凛,道:“对呀!莫非他们本是一伙的?我倒没有想到。”刘清风道:“是否确为一伙,我眼下还不能说。贤弟,你要记住一句话,江湖上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睡吧,明日要起早赶路呢!”
  陈东岩见他始终不提齐圣姑跟他说了什么,心里痒痒的,便装作闲闲地说:“齐圣姑那丫头古里古怪的,大哥有没有看出她的武功家数?这一路,她缠着我,定要我带她来见你,对我也算帮过忙,我只好带了她来。可是每当我问她的师承门派来历,她总是讳莫如深,只字不说。路中还碰到过她的一个师姐,叫罗秀姑,也是个怪人,对齐圣姑又打又杀,好像有深仇大恨。”
  刘清风只“哦”了一声再不言语,翻身向里,管自己睡了。陈东岩见他对此事毫不关心,颇感失悔,心想,他此刻全心全意都在如何对付万人敌上头,旁人的事自然无暇理会。
  后半夜时雨停了,星光从屋顶的小破洞中漏下一线 。院子里小虫一声长一声短的叫,陈东岩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忽感身旁刘清风用手推他一下。陈东岩问:“怎么?”
  刘清风小声在他耳边说:“你听,有人来了。”
  陈东岩一惊坐起,屏息倾听,只闻风声虫声,别的什么也没听见,看刘清风的双眼在暗中炯炯发光,知道他内功较己远胜,耳力也比自己强得多。
  刘清风说道:“你别动,我出去看看。”人就如箭一般从后窗跃了出去。陈东岩急忙跟出,眼前已失刘清风的影子。他正在东张西望,听得耳边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在这里。”循声望去,见刘清风在屋顶上向他招手,便提气跃上屋顶。刘清风手一指,示意他注意北边。陈东岩凝目看去,只见树影幢幢,并不曾见到人影,但刘清风既说有人,那总不会错,只好轻声道:“刘大哥,我没有看到。有多少人?”
  刘清风不吱声,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北边树林。过了好一儿,他忽地长身站起,道:“下去吧,他们已经走了。”
  陈东岩跟着刘清风回到屋里,心里既是疑惑又是惭愧,问道:“刘大哥,小弟没用,一无所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人?”
  刘清风道:“一共是三人,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当是万人敌派出的探子,他们都躲在树后,难怪你看不到。我故意让他们看到,他们极是小心,便退去了。看来,他们一直跟在你们的后面。”
  陈东岩更是羞惭难当,人家悄悄跟在后面,自己却毫无知觉,等于是引了他们来找刘清风。
  刘清风道:“倘我所料不差,这三人回去后,万人敌便会带大队人马复来,快叫起她们,须从速离开此处。”
  两人赶紧叫起众女,悄悄开了边门,刘清风背起老母,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寺庙,快步向东南走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9 13: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风尘江湖
  一行人赶到天亮,估计已将敌人甩掉,便坐在棵大树底下歇息。刘清风自出道以来,还是头一回遭人追杀,心里头窝着一团火,要不是顾及老母妻妹,早就与敌人拼个死活了。倒是刘百花和齐圣姑两个姑娘不谙世事,毫不将身后的追兵放在心上,见东边山崖上有一丛黄灿灿的野菊花,便一同过去每人撷了一大束,放在鼻端不住地嗅,又扎成花环戴在头上玩耍。陈东岩提剑站在一块大青石上警戒,目光却是不停地绕着刘百花转。
  一众人中,吴玉芳心事最重,她嫁到刘家后,因丈夫是武学名家,也勉为其难地学了一点粗浅武功,只不过会几招最简单的拳脚和剑术,实是连花拳绣腿还谈不上,遇到这等大事,知道自己对丈夫是半点小忙也帮不上,还要拖累丈夫,想到今后浪迹江湖的苦日了,居无定所,有家难回,实是可怕,因而紧销双眉,愁云满面,不断地唉声叹气。孙虹娟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心知学武之人,不管是谁,总不能一帆风顺。儿子名声在外,树大招风,没有事的时候固然威风八面,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而一旦惹祸上身,也免不了虎落平阳受犬欺。她见儿子媳妇两人皆脸带忧色,便宽慰道:“儿呀,你不必多虑,为娘的一生中见过的事多了。当年你父亲不慎在外得罪了丐帮的九袋长老张铁头,那张铁头也是带了一帮人打上门来,气势汹汹,扬言道:非要你父亲给他叩头赔罪,否则便要取你父亲的性命。你父亲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便是杀了他的头,他也不肯给张铁头下跪求情。那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我怕你父亲牛性子上来跟他们硬干,一家人就全完了。是我死死拉住你父亲,把他从后门送出避难。我抱着你去前门见张铁头。我说:‘张长老,我们当家的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但常言说得好,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要他下跪赔礼,姓刘的这一家就子子孙孙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我可以说一句,这是办不到的。我也晓得张长老心里头有一股气,这股气不出,这个过节永远解不开。为此我替你想了两个出气的法子,一是你把我们母子两个杀了!’张长老愣了一愣笑道:‘我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我怎能杀你母子?’我说:‘那好,我还有个法子,你把我这座屋子一把火烧掉!’张长老摇摇头:‘我张铁头在江湖上混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从来不做杀人放火的事。’我知道他仍是不肯放过你父亲,便不再跟他噜嗦,自己点着火种,把房子给烧掉了。”
  齐圣姑道:“老太太,你可真了不起,自己烧自己的屋,这样的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老太太笑道:“所以呀,我是要告诉你们,我家房子被烧,并不是头一遭。房子烧掉还可以再盖,没什么了不得!一个人一生中,哪能不受一点挫折呢?我虽然已经老了,总有二十几年没跟人动过手了,但是哪一个硬要跟我过不去,哼哼,我还没有老到使不动刀剑的地步!你们根本不必为我操心。”
  刘清风道:“儿子没用,让母亲亡命他乡……”
  老太太正色道:“清风,你怎么如此看不开?我说了半天,就是想告诉你,你老娘不用你操心,你办你的事去,用不着顾到我们!我们娘儿仨要自保总没什么办不到的,再说,有陈小哥和他师父白尘老侠呢!”
  陈东岩也道:“刘大哥放心就是了,伯母和嫂子的安危都在小弟身上,包你不少半根头发。再说……”他看了刘百花一眼,原想说“令妹一身功夫出神入化”,见刘百花向自己不住眨眼摇头,便顿住了。
  刘清风思量一会,打定了主意,道:“那好!贤弟,那咱们就此分手,一切拜托!玉芳,妹妹,你们要照顾好母亲。母亲,儿子向你老人家拜别了!”他趴在地上给老母叩了个头,站起来,向齐圣姑看了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
  齐圣姑心思敏捷,一见他的神情,便知其意,笑道:“刘大侠是否有话要跟我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想要我陪了你去,是不是?”
  刘清风还不及开口,陈东岩便抢着道:“圣姑休要胡说八道!你跟去有什么用?刘大哥是去办大事,又不是去玩耍!”他对这丫头总是不放心,此女来历不明,一身邪气,虽然未必会对刘清风不利,但带在身边,少不了麻烦,是以赶紧出言阻止。
  刘清风笑道:“齐姑娘心思灵巧,若是果真愿意跟了我去,也无不可。”向陈东岩使个眼色。
  陈东岩不明其意,但刘清风既然已经开口,没有硬拦他的道理,谅来刘清风也是对她放心不下,为老母亲的安全计,将齐圣姑带在自己身边稍稍妥当些。
  岂知齐圣姑摇了摇头:“对不起,刘大侠,我大哥的话说得不错,我还是跟着我大哥为好。他这人脑子有时要犯浑,尤其是见到美貌的女人,一个不当心就会上当受骗,他掉了脑袋是小事,万一祸及老太太,那可不得了。大哥,我心直口快,用心却是极好的。”
  刘百花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飞快地瞥了陈东岩一眼,掩口而笑。
  陈东岩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齐圣姑的这番话若是单独两人相处时说说还不打紧,此时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尤其是当着刘百花的面,怎不叫他万分窘迫,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好钻进去。陈东岩一念之转,心思全然变过了,最好远离这促狭的姑娘,否则的话,在去武夷山的漫漫长途中,还不知她会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来。
  刘清风笑道:“齐姑娘可真会说笑话。我一人旅途寂寞,有你在身边说说笑笑,也是一桩乐事,你还是跟着我吧。你的对头看到我在,大概还不敢如何为难你。”
  齐圣姑看看陈东岩,鼓起眼睛瞪着他:“哼!你都告诉他了?你这人不可靠!哪像是我的大哥?一点良心也没有!”
  陈东岩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将她被罗秀姑追杀一事告诉了刘清风,不由一愣,心道: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齐圣姑气鼓鼓地道:“好!刘大侠,我跟你去!我不要见他了!”奔到刘清风身边,又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陈东岩一眼,脸上露出决绝的神情。
  陈东岩一见她的神色,霍地想起她那日拔刀自戕的情景,心中一动:她为何定要赖在我身边?是她自己心心念念跟来要见刘清风的,却又为了什么不愿跟刘清风去?
  刘清风笑一笑,带着齐圣姑向西北行去。这里陈东岩与刘家婆媳母女也启程南行。
  刘清风带着齐圣姑翻山越岭,一气赶了五六十里路程。在路上,齐圣姑一言不发,阴着一张小脸。刘清风逗她说话,她也不吭声。两人走到一个四山环抱的幽谷,刘清风收住步子说:“齐姑娘,好了,咱们歇一息再走。你渴不渴?”
  齐圣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百无聊懒地一根一根拔着青草,不时拿冷冷的目光斜睨刘清风。
  刘清风看她这副模样,心感好笑,问道:“齐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此地没有第三个人听见。你就说吧!”
  齐圣姑冷笑道:“刘大侠,你这话说颠倒了,是你有话想问我,不是我有什么事要求你!”
  刘清风道:“那也成,就算是我有话问你。”他取出那只颜色紫黑的柳叶镖,“这支镖你从哪里来的?她人在哪里?”
  齐圣姑笑道:“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要我来,为的便是这支镖,你瞒不过我,你说的那个‘她’是谁呀?”
  刘清风道:“你不用跟我打哑谜了,你明明知道的。”
  齐圣姑道:“你不肯说是不是?那就算了!什么也不必再说。”
  刘清风道:“好,好!咱们换个说法。我听陈东岩说,你有个师姐叫罗秀姑,那么你就是幽篁派的弟子喽!贵派的前辈顾倩人我曾见过一面,我看你年纪不大,必是她的小徒弟吧!”
  齐圣姑反问道:“怎么?罗秀姑是幽篁派的徒弟?我怎么不知道,反倒是你晓得?”
  刘清风知此女刁蛮成性,专喜与人斗嘴抬杠,忍着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道:“齐姑娘,你千里迢迢赶到温州来找我,听说在路上还吃了不少苦,为了把这支柳叶镖交给我,我自然感你的情。你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刘某但教力所能及,一定帮你办到!你老实告诉我,罗秀姑究竟在哪里?她吩咐你来找我,是不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
  齐圣姑道:“刘清风,我不知你果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还是外忠而内奸的伪君子?你在我面前最好一是一,二是二,不要虚言欺诳,不要假惺惺装样,要老老实实地说话,姑奶奶不是三岁小孩子,你骗不了我的。我来问你,你这般关心罗秀姑这么一个邪派弟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清风笑道:“一听你说话的口气,便知你是幽篁派的人,刘某是忠是奸,倒是小事,不劳你操心。你不肯说,那也由你!刘某向不求人。罗秀姑若是真有用得着在下之处,用不着我去找她,她自会来找我的!”
  齐圣姑冷笑道:“那好啊!你就等她来取你的性命吧!”
  刘清风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显得胸有成竹,不想再与齐圣姑罗唆了。
  这其实只是欲擒故纵之计。齐圣姑见刘清风不再追问,只管自己快步前行,心里反倒痒痒的,紧赶几步跟上,问道:“咦?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当真不想知道我罗师姐的事?”
  刘清风故意再宕她一宕,道:“过去了的事,还提它作甚?在我,不是你提起来,早已是忘得光光的了。”
  齐圣姑大怒,骂道:“好一个没心肝的人,怪不得我罗师姐一说到你,就咬牙切齿,唉声叹气的。那支镖一定是你当年用来射她的,所以她一直牢牢藏着,打算着将来射还你。我将这镖偷了来。她急得如偷了她的什么宝贝,一路追来,对我又打又杀……”
  刘清风打断她的话:“慢来,慢来,你看看仔细,这支镖到底是谁的东西?刘某再不济事,也不用这种轻飘飘的柳叶镖。这种玩意儿,叫我看,多半是武林中下三滥使用的暗器,你可不要冤枉我呀!”
  齐圣姑心里已认定刘清风是罗秀姑的仇人,哪里肯信他的话,道:“你这人惯会作假!明明是你干了坏事,怕露出马脚使狡计嫁祸于人,从别人那里偷一支镖来作案,又有什么烦难的?想骗我,没门!”她想起宣阳镇上白玉凤的话,又道:“本来,我还不相信那只九条尾巴的白狐狸说的话,现在看来,白玉凤的老子和丈夫确是你杀的!”
  刘清风也不动怒,笑道:“我如果这般喜欢杀人,齐姑娘,你此刻还有命么?”
  齐圣姑一愣,哑口无言。
  这句话甚是有力,以刘清风的武功,杀一个齐圣姑,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如何费功夫。他到现在也没有动手之意,显然不是好杀之徒。然则,他与罗秀姑之间究竟是怎么一桩事呢?
  太阳已升起在头顶,四下里没有什么风,翻过一座山岗,便是一条两丈宽的官道,有几个行商推着木轮车结伙经过。齐圣姑偷眼看看刘清风,见他双眉微蹙,若有所思的样子,嘴角边含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往事。她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刘清风“啊”了一声,转过脸看着齐圣姑,忽然问道:“你师姐逢阴雨天气,右肩是否还常常酸痛?”
  齐圣姑道:“你怎么知道?啊!我明白了!”
  刘清风道:“你明白了什么?”
  “我有点儿明白了。”齐圣姑道,“你与我师姐并不是仇人……”她脑中如电光石火一闪,想到一事,但自己还不大吃得准,费力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猜,在若干年前……哎,刘大侠,我问你一句,我罗师姐相貌美不美?”
  刘清风不料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一时感到颇难作答。幸亏齐圣姑自己作了解答:“我罗师姐是一个美人儿。那时候,你也年轻英俊,你们两个是一见钟情,她想要嫁给你,你也是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可是……可是我师父无论如何不同意,棒打鸳鸯把你们折散。是不是这样子的?”
  刘清风不禁哑然失笑,说:“你这个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真亏你想得出来!”
  齐圣姑一愕:“难道不是这样的么?那你说又是怎么回事呢?”在她想来,男女之间,两个人若是久久不能相忘,非仇即爱,不会有别的缘故,因而自逞想象,在脑中编出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
  但是看刘清风的神态,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齐圣姑就搞不明白了。
  刘清风看她一副迷惑不解、但又十分急切想知道真相的样子,便道:“这是一个我与她之间的秘密,你真想要知道的话,先告诉我,罗秀姑究竟在什么地方。”
  齐圣姑心念一动,猛省起一事,警惕起来,说道:“这可不成!师姐总是我的师姐,我可不会出卖她的。你们这帮人不安好心,把我们幽篁派当作邪魔歪道看待,必欲除之后快,我怎能对你说?”
  刘清风笑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贵派虽不算什么侠义道,但也不见得就是邪魔歪道。顾倩人当年确是杀过一些人,但据我所知,伤在她老人家手下的,都有该死之罪。”
  齐圣姑拍手笑道:“痛快!这话说得痛快!刘大侠你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你这人确实还不错,可以跟你交一交。”
  言语仍是老三老四,不伦不类,但确是发于肺腑,是以刘清风颇感欣慰,故意板起脸来斥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谁要跟你交朋友?”
  齐圣姑笑道:“你们这种人有一宗毛病,那就是脑中有太多的世俗之见,一动便是尊卑贵贱。你年纪是比我大了许多,但做个忘年交有何不可?陈东岩就比你要强,他倒不跟我讲究这些迂儒之理。”
  刘清风道:“你要跟我做朋友,可你哪一点像个拿我当朋友的样子?罗秀姑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她倒是什么也不瞒我。”
  齐圣姑道:“我晓得你总是放不下这件事,绕着弯儿要套我的话。其实告诉你也不打紧,我那位罗师姐现在……”
  话说到此,忽听身后马蹄声响,扭头一看,从东边奔来一匹黑马,那马浑身漆黑,不见一根杂毛,在阳光下油光闪闪。马上骑者身穿黑色劲装,不停扬鞭打马。刘清风凝目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怎么黑鹰帮的人也到这里来了?”
  齐圣姑听得“黑鹰帮”三字,随口道:“他黑人黑马,未必便是黑鹰帮的,说不定是‘黑人帮’的。”
  刘清风没功夫跟她说笑话,心想黑鹰帮的老大乌迟明也是当年一同会歼贾世独的好汉之一,却不知可曾知道万人敌崛起江湖的事。便在当路一站,等他近来。
  顷刻之间那马已然奔近,马上那个黑鹰帮弟子早就看到有两人拦在前路,心生戒意,让坐骑放慢步子。
  刘清风俟他来到面前,含笑问道:“仁兄是黑鹰帮的吧?贵帮乌老大近来可是还常常到白龙江边钓鱼?”
  那黑鹰帮弟子见刘清风气度不凡,又将乌迟明称为“乌老大”,显得甚是熟稔,倒也不敢造次,抱拳道:“不敢请教尊驾高姓大名?我们的乌帮主一切安好。”
  刘清风笑道:“小可刘清风,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乌大哥了。你贵姓呀?”
  黑鹰帮弟子听得“刘清风”三字,大惊失色,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你,你真的是刘……清风?”
  齐圣姑插嘴道:“有什么针呀线的?他当然是刘清风,如假包换!”
  黑鹰帮弟子突然两腿猛夹马腹,那马儿便如快箭般冲了过去。
  刘清风一愣,他向与乌迟明交好,乌迟明的弟子怎会见到自己如此无礼?他心念未已,身边齐圣姑已飞身跃起,落到马屁股上,一把将那黑鹰帮弟子揪下马来。喝道:“刘清风又不会吃人,你逃什么?”
  黑鹰帮弟子挺身跳起,抡起两根长柄铁爪,圆瞪双眼,咬牙切齿地扑向刘清风,叫道:“我跟你拚了!”
  刘清风侧身让开,惊道:“你这是干什么?”黑鹰帮弟子更不答话,两根铁抓抡出呼呼风声,向刘清风面门击来,全然是猛打猛拼不要性命的打法。刘清风右手圈转将他的两根铁爪抓在手里,微一运劲,内力到处,黑鹰帮弟子犹如抓着两根烧红的铁条,再也禁受不起,不得不松开手,把头一低,使个牛头拱,向刘清风怀里撞来。
  刘清风脾气再好,碰到这么个蛮不讲理的人,也暗暗生气,当下运气到肚腹。黑鹰帮弟子一头碰上,如同碰上一块厚铁板,撞得头昏眼花,耳朵里好比打翻了黄蜂窝似的,嗡嗡乱响,浑身的骨头也在这一撞之下要散了架子,他原地转了一圈。啪哒摔倒。
  齐圣姑拍手大笑道:“就是这么个草包也算是黑鹰帮的,我看他连只鸡也比不上。”那黑鹰帮弟子挣起身来,满脸惊恐,愤怒地叫道:“姓刘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刘清风抓住他领口像拎小鸡似地一把提起,问道:“朋友,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们帮主乌迟明一向跟我称兄道弟,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对我又打又杀?”
  黑鹰帮弟子武功虽低,倒很有骨气,怒道:“那要问你自己!你能杀我一个姓胡的,可杀不尽黑鹰帮三百兄弟!杀不尽天下成千上万的英雄好汉!刘清风,你丧尽天良,残害无辜,死后要入十八层地狱!”
  刘清风听得这番话,不由一惊,五指一收,姓胡的立时透不过气来,两眼翻白。齐圣姑一看不对头,忙叫道:“刘大侠,你要把他掐死了!还是先问明白再说。”
  刘清风手一松,姓胡的便跌倒在地。
  齐圣姑踢他一脚,道:“喂!姓胡的好汉,你起来说话!我问你,刘清风怎么得罪了你们黑鹰帮?他是如何的‘丧尽天良,残害无辜’?”
  姓胡的斜眼相睨,冷哼一声:“嘿嘿!胡某人虽是黑鹰帮中没没无闻的小角色,却也是响当当的好汉,岂会受你们的逼供?刘清风,你有种就把我杀了!”
  齐圣姑骂道:“你也算好汉? 那天下的好汉也太多了!明人不做暗事,是好汉子敢作敢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姓胡的大声道:“便是告诉你们也不妨,刘清风,你的日子长不了啦!你假仁假义,虚伪阴险,狼心狗肺!你的面目已经被人识破!我便是奉了帮主的命令,知会武林中各大门派,要大伙儿合力将你捕杀!”
  刘清风这么大年纪,如此被人指着鼻子乱骂,真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假仁假义”、“虚伪阴险”、“狼心狗肺”云云加之于他的头上,更是平生仅闻。当下气得双眼冒火,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忍了又忍,终于硬生生忍住,沉声道:“胡朋友,我刘清风做了什么坏事? 究竟是如何的‘假仁假义’?怎么一个‘阴险’?什么时候对你们黑鹰帮‘狼心狗肺’?你今日都要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否则就是你们乌老大来说情,我也不能放过你!”
  姓胡的忿忿道:“刘清风,庐州金枪史伯雄是不是你杀的?安庆飞蝗箭习良是不是你杀的?常州铁笔扫千军方直民是不是你杀的?还有你十年前就为谋夺宣阳白家的武功秘笈杀了白去疾和他女婿朱乐云,是不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过的事,如今都发作了!你是赖不掉的!”
  齐圣姑看看刘清风,笑道:“这是万人敌干的好事,都栽到你刘清风头上了。那家伙倒是有两下子,并不是没脑子的笨蛋。”
  刘清风心里反而镇定下来,把夺得的双爪递过去,说道:“胡朋友,我有点儿明白了,是谁在给我栽赃?你说的这些话,乌老大也是相信的罗?——嗯,当然是相信的,否则也不会派你出来送信了。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乌老大跟我相交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如何会相信我刘清风无缘无故诛杀侠义道中那么多朋友?”
  姓胡的不接双爪,冷冷道:“自然是有确凿的人证物证,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了这许多坏事,要想每一件都干得天衣无缝,那是办不到的!”
  刘清风道:“你这是欲往何处?哦,对了,你是不会说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要去洛阳集英庄。集英庄‘铁面鬼判’包英最为正直无私,你们是想请他出来主持公道,召开武林大会,将我逐出侠义道,然后给我三刀六洞的处罚,是不是?”.
  姓胡的傲然道:“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就快快杀了我!”
  刘清风森然道:“你当我不会杀你?哼!”他把手中两根铁爪往地上一掷,只听“嚓”的一声,两根铁爪深深扎进地里有三尺深,只留两个把手在地上。
  这大路经千车压,万人踩,年复一年,路面已硬得不下石板,他毫不费力地随手一掷,便将铁爪插入地中,这手功夫看似轻易,但若无深厚内力,哪里能够办到。齐圣姑看了佩服,不由打心眼里叫了一声“好!”
  姓胡的脸色微微发白,咬着牙一声不吭,心想接下来他定是要杀自己了。哪知刘清风看也不看他,对齐圣姑说声:“我们走!”转身就走了。姓胡的愣了愣,想不通刘清风为何手下留情,轻易放过了自己。一直等刘齐二人走得老远,方才认镫上马。看刘清风和齐圣姑也是向西北方向行去,姓胡的犹豫了半晌,方慢慢跟在后头,一条命侥幸拣了回来,他可不愿再赶上去送死。
  刘清风大步流星一阵急行,齐圣姑须得发力猛赶才不至落后,想叫他稍稍慢些儿,但看他脸色铁青,两条眉毛在眉心打了个结,神气十分怕人,她心里害怕,也不敢出声。
  两人一气赶了有三四十里,齐圣姑实在撑不住了,叫道:“刘大侠,你这么快,我可是要跟不上了。”.
  刘清风“哦”了一声,方歉意地说:“我倒把你忘了。你累不累?”自然也就放慢了步子。
  齐圣姑见他脸色稍和,说道:“刘大侠,刚才那个家伙是浑人,犯不着跟他生气。你只要全当他是在放狗屁!”
  刘清风微笑道:“我不是在跟他生气。我是在想事。”
  齐圣姑道:“你刚才的脸色很可怕,连我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刘大侠,我们此刻是不是要赶到洛阳集英庄去?”
  刘清风道:“你的脑子倒快。”
  齐圣姑道:“这跟脑子快慢没有关系。那个家伙方才说了,他奉命去洛阳送信,叫什么‘铁面鬼判’来对付你,你受了冤枉,也只有去找人主持公道。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我不能笨到连这也弄不清楚。只是洛阳离此地大概不远吧?”
  刘清风蓦地省悟,收住步子,说道:“齐姑娘,目下看来我身上的麻烦甚多,你不必再跟着我,我也没有精力照顾你了。我看你还是回去,路上盘缠可有?”说着就探手入怀摸出两锭银子。
  齐圣姑后退一步,双手连摇:“叫我回去?那不成,我不回去!罗师姐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我可没那么傻!”
  刘清风想了想,道:“那么,你是陈东岩带来的,你还是去找你陈大哥,跟百花她们在一起,什么时候你罗师姐火气消了,你再回去。路上当心点儿,不要惹事生非。”
  齐圣姑噘起嘴,不悦地道:“我又不是你的家仆,你叫我来,我就跟来;你叫我走,我就该走。我干吗要听你的?难道你不想知道罗师姐的情形了么?”
  刘清风那还有心思跟她逗笑,放下了脸:“齐圣姑,我可不像陈东岩那般好说话。你走不走?”
  齐圣姑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打我不成?”
  刘清风哂道:“对付你这么个小丫头还用得费什么力气?你若是再跟着我,对不起,我可是要点了你的穴道,让你寸步难行。”
  齐圣姑见他脸上没半点笑容,倒也真怕他来这一手,后退几步,带着哭音骂道:“好哇!刘清风,你果然是狼心狗肺,阴险狡诈,怪不得万人敌要找你麻烦,你不是个好东西!”
  刘清风大怒,如飞般赶去。齐圣姑返身便逃,她轻功虽佳,但怎比得刘清风,只追出十几步,便被追上,“嘶嘶”两下,刘清风隔空点穴,两缕指力射出,立时将她点住。
  齐圣姑浑身不能动弹,眼睁睁瞧着刘清风扬长而去,越走越远,拐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了。她又气又急,一肚子的委屈没处诉说,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听得身后蹄声答答,有人骑马来了,齐圣姑斜眼一望,不由得暗叫一声苦,来的正是那个黑鹰帮姓胡的弟子。
  姓胡的因不敢再与刘清风见面,故一直落在后头。齐圣姑穴道被点,他固是毫无所知,只是见到她一人站在路当中哭泣,心里十分疑惑,远远勒住了马,惟恐这是刘清风的诡计。如此欲进不进,欲退不退地立了许久,待确信刘清风已不在附近,才慢慢地走上来。他的两根铁爪被插进地里,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拔出来,这时又拿在手里,满怀疑虑的盯着齐圣姑,只怕她暴起伤人。
  齐圣姑知道此人武功低劣,若是放在平时,自是丝毫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可这会儿穴道未解,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要是他将铁爪伸过来,自己是只有任由宰割了,也是紧紧地盯住他。
  两个人在路上你瞪着我,我盯着你,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久。齐圣姑心知若是时候一长,必要被他看出底细,心念急转之下想出了个法子。她眼圈一红,眼泪又啪哒啪哒掉下来,泣道:“胡大哥,救救我!刘清风那狗贼丧尽天良,点了我的穴道,还要杀我呢!”
  姓胡的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被点了穴道,难怪一动不动,然则:“你与刘清风那狗贼不是一伙的吗?”
  齐圣姑道:“胡大哥啊!你有所不知,我先前只当他是鼎鼎大名的侠客,哪里会晓得他做下许多见不得人的坏事。便是你家乌帮主不也受了他多年的欺骗?我在听了胡大哥的话后,责问他为何要杀害这么多武林朋友,他恼了,便将我点了穴道,说要去找刀子来杀我。胡大哥,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侠客,先前我上了刘清风的当,误以为你是拦路行劫的强盗。刘清风这狗贼惯会颠倒黑白,可恶之极!胡大哥,你救救我,刘清风现在要去杀你家乌帮主,咱们得快去报信,休要让他抢在前头!”
  她这番话本来不错,可是言多必失。她不知黑鹰帮的驻地是在西南白龙江畔,姓胡的亲见刘清风是往西北行去,真要去杀乌迟明,方向错了,岂不正是南辕北辙?姓胡的怀疑地问道:“你的话不对呀?刘清风明明奔向西北,他若是去找乌帮主,干吗要兜大圈子?你是哪一派的弟子?”
  齐圣姑眼珠一转道:“胡大哥,小妹是峨嵋派的门下,姓齐名圣姑。刘清风不是好东西,反正他不会干好事!”
  姓胡的道:“你是峨嵋派的?峨嵋派掌门无情师太我也见过,去年春上,无情师太带了空字辈十八弟子路过白龙江,有空照、空明、空悟、空清、空月、空琳等等,我怎么没见到过你?”
  齐圣姑道:“小妹是俗家弟子。胡大哥见闻广博,定也知峨嵋俗家弟子在派中没有地位。我虽算是空字辈的,其实只由空照师姐教点粗浅功夫,等闲不大见得到师父她老人家的面,更别说带我去白龙江拜谒乌帮主了。我若能跻身十八大弟子之列,怎么会轻易让刘清风那狗贼点了穴道?”
  这话倒也言之成理,何况她口口声声骂刘清风为狗贼,显得仇深如海,恨之入骨,姓胡的不能不信。于是翻身下马,走过来见礼:“齐姑娘,适才因见你与刘清风同行,在下不能不盘问个明白。他点了你哪几个穴道?”
  齐圣姑知道自己督脉的大椎和筋缩两穴被封,须在任脉的膻中和气海推备过宫方能解开,但这两处俱在胸腹处,不能让他触碰,便假意道:“那厮出手极快,我也不知他点了哪几处?”
  姓胡的其实也不会点穴解穴的功夫,只是怕露出自己的无能,故意装出内行的样子,一听此言,忙道:“不要紧,我抱你上马,时辰一到,穴道自会解开。”说罢,将两根铁爪往后腰一插,张开双臂要来搂抱齐圣姑。齐圣姑年纪虽小,但已知人事,顿时心里一急,脸羞得血红,连声道:“别,别,别!我不要你抱!”
  姓胡的一惊缩手,脸也红了。他其实并无歹意,确是一心想帮她上马,听得此话,方始醒悟,退开一步,仔细打量了齐圣姑,见她年约十五六岁,眉清目秀,酥胸微隆,又因害羞而腮泛春色,竟已十足显出是个美人胎子。
  这一打量,心便乱了。姓胡的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知她是俗家弟子,两人挨得近,鼻中闻得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只觉血气上涌,喉干心跳,很想大着胆子抱她一下,却又怕她着恼,只是说:“那怎么办?那可怎么办?”
  大路上行人虽不多,但偶而也会有人来车往,僵着总不是个办法。齐圣姑心里也急得不行,寻思:事急从权。师父也曾说过,幽篁派弟子没有世俗之见。让他抱一下,只要他不起坏心,也少不了我一根汗毛,若是他起黑心,杀了他就是了。心念一转,便轻声道:“好,胡大哥,你帮我上马吧。”
  姓胡的毕竟是个厚道人,齐圣姑肯了,他反倒畏缩不前,红着脖子道:“这如何使得?”
  齐圣姑道:“有什么使不得?你难道让我在路上呆站一年不成?快一点,叫人看见就糟啦!”
  姓胡的鼓了鼓劲,上前一步,一颗心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先闭上双眼,两手碰到齐圣姑的身子,便如碰到一块火炭,忙又放开,低声道:“得罪!”才双臂合拢,将齐圣姑抱上马背。然后,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
  齐圣姑知他是个老实人,放了心,问道:“胡大哥,你此刻可是要去洛阳集英庄?”
  姓胡的答道:“正是,师父命我送一封信给包大先生。”
  齐圣姑道:“那好,咱们同路。胡大哥若是不嫌弃,咱俩正好同行。”
  姓胡的道:“姑娘的称呼我可不敢当。我叫胡大江,姑娘肯与我同行,小可自无异议。只不知姑娘到洛阳集英庄做什么?”
  齐圣姑道:“我们峨嵋派弟子一向行侠仗义,既然碰上了除奸铲魔的大好机会,自也不肯后人。我武功虽然低微,但有胡大哥在,怕什么?空照师姐本是叫我到江湖上历练历练,向胡大哥这样的英雄人物学点儿本事。胡大哥不会嫌我是累赘吧。”
  她一顶顶高帽子抛过去,胡大江顿觉自己英勇了无数,更兼在心底里钦慕她的容貌,存了一份英雄美人的梦想,听了齐圣姑的话,打心眼儿里要笑出来,一迭声道:“不嫌!不嫌!小可怎敢嫌弃姑娘?齐姑娘你说颠倒了。峨嵋女侠谁敢不敬?世上也只有刘清风那种恶人才会对姑娘无礼。我们黑鹰帮自乌帮主以下,人人都十二分佩服峨嵋派的女侠!”
  胡大江被齐圣姑一番花言巧语糊弄得心花怒放,死心塌地地为她牵马引路,两人一同向前行去。
  一路上,齐圣姑施展如簧巧舌,探问黑鹰帮所知刘清风的罪恶。那胡大江自是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全部说了出来。
  据胡大江说:一个多月之前,先是庐州金枪史伯雄在家中被杀,杀死他的正是他赖以成名的那杆金枪。史伯雄武功甚高,脾气暴躁,平时瞧不大起人,所结冤家自然不少,他的死,起先倒还不曾疑到刘清风身上。一来因刘清风侠名卓著,二来刘史二人算得好朋友。史伯雄临死前,用血指在墙上写了个“刘”字,他家人还以为要刘清风为他报仇。后来检点财物,一件不少,却少了他平素与刘清风的往来书信。
  接着,只隔了两天,安庆飞蝗箭习良也暴毙于家里后花园的假山洞中,死得极惨,身上嵌满了他自己的独门暗器飞蝗箭。习良性情温和,平生没有什么仇家,也很少到江湖上走动。与史伯雄一样,他家也不曾少了财物,显见得凶手不为财物杀人。
  常州的铁笔扫千军方直民以点穴功夫独步江湖。就在习良被杀的第七天,有人在夜半时分窜入他家中行刺。方直民内功精湛,受了刺客的重创后只一时昏厥,并未断气,直到次日早晨,为儿子发现,急忙救治,方直民醒来后说了一番话,指明凶手是刘清风。方直民的儿子方进同为人谨慎,问父亲刘清风为何要杀他。方直民说刘清风早年曾为谋夺宣阳白家的昆仑派武功秘笈杀了白去疾和朱乐云,此事十分机密,晓得的人没有几个。因为刘清风一向行侠仗义,又是侠义道中难得的高手,聚歼贾世独一役立了大功,故而知道其事的几人为贤者讳,从不向人泄漏他过去做过的肮脏事。可是近日白玉凤学成武功,要为父夫报仇,曾找过方直民,希望他能出面作证,方直民念着与刘清风的交情,自是一口回绝。并将此事转告史伯雄和习良,请他们转告刘清风。方直民是一番好意,只是希望刘清风痛悔前非,无论是叩头认错,还是卑词慰解,总要能向白玉凤有个交代,把旧事摆平。可万万想不到刘清风将好友的一片苦心当作恶意,竟然下毒手杀人灭口。方直民说完这番话后伤重不治亡故了。方进同决计为父报仇,又怕泄漏消息反遭刘清风的毒手,是以乔装改扮,找到父亲生前至交乌迟明。乌迟明知道自己在江湖上说话的份量不够,故而急速作书命胡大江飞骑报知“铁面鬼判”包大先生,请他出面主持公道。
  “齐姑娘,你说刘清风可恶不可恶?这家伙一直以侠自居,江湖上也都以为他正直忠厚,哪里会想得到内底里比谁都坏。本来呢,他年轻时因一念之差做下坏事,若能痛改前非,脱胎换骨,也能够重新做人,一样能受大伙儿的尊敬。大家都是武林一脉,过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涯,谁也不能担保自己一生只做好事,不做歹事,没有一点过失。做下的事,无论好坏,只要自己承当,谁也不会瞧他不起。哎!一代名侠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真是难以预料!”胡大江说到这里,感慨不已。
  齐圣姑问道:“刘清风还干过什么歹事?照你说起来,这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宣阳镇白家的武功秘笈。我倒有点儿不懂了,昆仑山长空道人的武学莫非当真是天下第一,以至刘清风不惜抛开自己的名声不顾,竟下辣手杀人而夺书?再则,史伯雄、习良和方直民又是如何晓得内情,一直帮刘清风隐瞒?就算他们原先 得要合穿一条裤子,怎么已经隐瞒了十年的事,经白玉凤一说,就不顾早先的交情,要将它兜出来?刘清风为谋夺秘笈,杀了白去疾和朱乐云,为何又单单放过了白玉凤,让她在十年后来揭穿真相?”
  一连几问,问得胡大江哑口无言,只有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笑道:“齐姑娘,你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是答不上来,只有去问刘清风才能明白——恶人的心思,咱们侠义道中人哪里弄得清楚?否则,咱们与邪魔歪道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齐圣姑笑道:“这也说的是。坏人的心思本来就不是我们所能摸清的。胡大哥,你看我是好人坏人?”
  胡大江一愣,瞅着齐圣姑笑了起来:“齐姑娘可真会开玩笑!你是峨嵋派的弟子,当然是好人!”
  齐圣姑哈哈一笑,道:“这世上说我是好人的,真还不多。胡大哥,你很有眼力。!”
  胡大江得她一赞,浑身舒坦,笑得嘴也合不拢。
  齐圣姑又问:“胡大哥,你是好人坏人?”
  胡大江又一愣,见齐圣姑神色不像是在说笑,便道:“我这个人,平时最看不惯自吹自擂的人,打从五年前入黑鹰帮,承帮主看得起,教我武功,教我做人的道理。五年中,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帮主的事,也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朋友的事。看到不平的事,就要伸手管。否则要咱们学武干什么?齐姑娘,方才我是不知你被刘清风那厮挟持,否则我就是舍了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拼一拼,你信不信?”他虽未直接讲自己是好人,但言下之意尽是说自己的好处。
  齐圣姑道:“我当然相信你!胡大哥,我行走江湖也有些日子了,像你这般善恶分明,急人之难,慷慨仁侠的人,真还是头一个碰见。我若是早一点碰到你,也不会受刘清风那个恶棍的欺负了。我跟你真是相见恨晚哪!”
  胡大江听得喜心倒翻。这番话出自一个豆蔻少女之口,在他想来几乎便等于是自许终身了,尤其是“相见恨晚”四字,从他耳朵进去,一直酥到骨头,恨不得立时说一句:一点不晚,你有情,我有意,咱俩从今终身厮守再不分离!
  齐圣姑见他高兴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暗暗好笑,心想:且先让你做个白日梦 ,等我穴道解开,再收拾你。心念方了,一动手,穴道已经在不知觉中解开了。她心中一阵狂喜,却不动声色,暗忖:此人有点儿傻,我要去洛阳集英庄,正需有人带路引见,这个傻瓜还用得着。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地下,说说笑笑,行到天黑找客栈打尖投宿,胡大江忙前跑后,都是他一人料理,将齐圣姑伺侯得面面俱到,十分殷勤。次日他还起个大早,到集市上买了一匹骡子给齐圣姑当坐骑,打算着下够水磨功夫,定要将这香喷喷的“峨嵋派女侠”弄到手。有着这样一份痴心妄想,胡大江为齐圣姑鞍前马后卖力奔走,对齐圣姑可谓是言听计从,甘心做她的裙下忠臣。


  第八章 铁面鬼判
  却说刘清风听了黑鹰帮弟子胡大江的言语,一怒之下,便直奔洛阳。途经江州时偷了一匹军马,过汉水,入中原,一路不停,这一日到了洛阳城外。他生性谨慎,惟恐叫对头抢在前头,集英庄包大先生偏听一面之词,安排下天罗地网等他上钓。是以先不进城,在城郊弃了那匹疲惫不堪的军马,又入农家买了一套旧衣换上,折些枯柴干枝,扎成两大捆,打扮成进城卖柴的寻常樵夫,入东门往城里来。
  洛阳系六朝旧都,自古繁华。道路宽敞,店铺林立,小贩沿街叫卖,百姓人来车往,十分热闹。刘清风担柴走在街上,留心注意武林人士。他知洛阳城里就有闻名江湖的四大公子:少林派的苏同,武当派的王山,青城派的赵守义,天龙派的唐诏。这四人俱是富家子弟,平生恶文喜武,最爱结交江湖朋友,仗着家中有万贯家产,官面上有亲朋好友,就是干些招降纳叛、收容逃亡的勾当,官府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这四人都喜仗义疏财,打抱不平,管闲事,故江湖上称其为“四大公子”。刘清风跟苏、王、赵、唐都是相熟的朋友,尤与赵守义意气相投,此前三度到洛阳,均以赵家为居停之所。今日却不敢贸然径至赵家,他挑着柴担,压低帽沿,只在赵家大门附近徘徊。
  今日赵家的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门前并无车轿马匹。四个挺胸突肚的门丁神色冷峻,柱子似地立在那里,凡有闲人走近,便恶语驱赶,仿佛他家是皇宫禁地一般,不能让人靠近窥探。刘清风见了这般架势,心中疑惑,自也不敢走近去,只将柴担歇下,取下草帽扇风。
  等了许久,赵家大门开了半扇,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老汉,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向刘清风招招手叫道:“喂!卖柴的!快把柴挑过来。”
  刘清风急忙挑柴过去,压低了嗓音问道:“管家老爷可是要买柴?”
  老汉用手摸了摸柴枝,道:“来,我买下了,你给我挑进来!”
  刘清风挑起柴担跟在老汉后头进了大门,转过一堵照壁,瞥见客厅的门也紧紧关着,里头传出赵守的声音:“两位都是赵某的好朋友,但此事关系太大,尚须商议商议……”
  老汉回头喝道:“看什么看?这是你东张西望的地方吗?快跟我到厨房去!”
  刘清风忙道:“是,是!小人不懂规矩。”
  正在这时,客厅的门呀的一声开了,赵守义一脚跨出来,问道:“老宁,你跟谁在说话?”
  老汉忙道:“公子,是个卖柴的乡下人,不懂得规距。”
  赵守义的目光在刘清风身上转了一圈,不悦地道:“我吩咐过你们,有贵客在,谁也不许喧哗!快带他走!”
  老家人连声称是,将刘清风带到厨房,给付了柴钱,道:“你不要从前门出去了,往后门走吧!”
  刘清风好不容易进来,与赵守义照过面,知道他正在会客,在未探知来客的身份前,怎肯轻易出去,便嫌老家人给的钱太少,磨着他“多少添几文”。
  赵家豪富,家人采办日用物事向来出手大方。老家人在赵家几十年,不知为赵家买过多少东西,从不问价,也从未有卖主嫌少过,今日碰到个卖柴的,居然嫌卖贱了,这可是一桩奇事,他不怒反笑,说道:“你这人莫不穷疯了。你这一担柴,我已给了你四十文,你还嫌少?你挑到市面上人家最多给你二十文。赵家虽然不怕丢几个小钱,但丢不起这个人!”顿一顿,又道:“你莫不是想来打秋风的?你若是照实说……”他又摸出一把铜钱,斜睨着刘清风,一脸是讥嘲之意,“我就当施舍叫化子朋友,这些钱都是给了你也无妨。”哗啦一下,将铜钱都丢在地上,哼哼冷笑数声,扬着脸道:“小吴,你送他从后门出去!”便踱着方步去了。
  刘清风慢慢捡钱,闲闲地问道:“你家有客人?若是还要烧柴,我后晌再挑一担来。”
  小吴道:“你别做梦了!你得罪了老宁,谁还会再要你的柴?”
  刘清风道:“咦?我不曾得罪那位老管家呀!是他将我从前门带进来的,虽他为此受了你家公子的责备,但也怪不得我。你家公子的朋友可真多,今日来的定是做官的老爷吧,生得一表堂堂,一副富贵相。”
  小吴笑了起来:“什么官老爷?官老爷我家公子才不放在眼里呢!那是……”他忽地省悟,叱道:“你问这些干什么?快走,快走!”
  刘清风笑道:“随口说说,我走,我走。”他心口已有数,今日赵守义闭门款客,那客人多半是江湖人物,却不知是否与自己有关?转念又想:黑鹰帮那姓胡的还在后头,不会赶在自己的前头。赵守义的伯父是朝庭显宦,他在家中会晤江湖朋友,自然要稍稍做点儿忌,以免让官府为难。不如先到集英庄去,看包大先生是怎么一个说法。他离开赵府,出北门,往集英庄行去。
  集英庄在洛阳城北十里,庄子四周种满牡丹,正当时令,千万朵碗大的牡丹花开得姹紫嫣红,如火似荼。远远看去,便如一片灿烂的云霞。那集英庄的白墙黑瓦耸立在五彩云霞之间,直如仙山神宫。
  刘清风身居江南,走南闯北,见闻不谓不广。可也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样壮观的花海,心想:难怪包大先生不大肯到江湖上走动,原来是住在这么一个极妙的所在。
  包大先生,武林中人称其为“铁面鬼判”,一是因其所使兵器乃一支五尺长的镔铁判官笔与一面铁牌,二是因其人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第三,是此人在江湖上无门无派,却朋友遍天下,纵是武林中号称泰山北斗的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对包大先生也礼敬有加,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因为包大先生一生正直,是非分明,嫉恶如仇,铁面无私,最肯主持公道。多年之前,包大先生的族弟包玉石酒后使性,对一位峨嵋派俗家女弟子始乱终弃,包大先生大义灭亲,亲手将包玉石拿住,押上峨嵋派让无情师太发落。无情师太看在包大先生的面子上,只将包玉石断去一臂。包大先生说:师太对这孽畜从轻惩处,为的是顾及我包某的面子,可这样一来,包某人与江湖上那些纵容弟子胡作非为的人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罢了!于是当着峨嵋众女的面,亲手将包玉石毙于掌下。
  另一件令众人为之心折的事也与此大同小异。那是肖上秋斗杀钱义一案。肖上秋是中州世家子弟,其先人曾与包大先生有传艺之恩。有一年,肖上秋在洛阳城赌钱,连输三日,弄得两手空空,不名一文。输了便想翻本,赌场里原有那种专放高利贷的家伙,钱义便是这类无义之徒。钱义找上肖上秋自愿借赌本给他,言明日息三分。肖上秋借了赌本,忽而时运大转,竟然连赌连赢。
  钱义看了眼红,便说利息须得变三分为六分。肖上秋本来就不脱纨绔习气,觉得银子事小,若是任由摆布,丢了面子事大,于是就跟钱义发生争执。钱义手下养着一批打手,一拥而上,大打出手。五坊恶少,专会仗势欺人,以众凌寡,只道自己人多,打算着是要将肖上秋的银子都抢去。却不知肖上秋武功高明,这场架打下来,钱义的打手们断手断脚,钱义本人也被肖上秋一拳伤在要害,落了个终身残疾。这件事本来就错在钱义一方,他又知由此与武林中人结下冤仇,惶惶不可终日,惟恐肖上秋更加报复,思量再三,只有央出人来求包大先生,甘愿向肖上秋叩头赔罪,化解这场过节。包大先生查明事由,将肖上秋唤来,放下脸来说:你沉湎于赌场,又恃武功伤人致残,坏了师父的名头,以你的品性若不加严惩,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没有办法管束你,想来想去,只有废了你的武功,才能使你平安度过此生。肖上秋大惊,跪在地上求饶,请师兄无论如何看在师兄弟一场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包大先生落下泪来,说,师弟,你若肯早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会有今日?一掌拍在他顶门百会穴,废了肖上秋的武功。
  包大先生对自家子弟犯了过错毫不容情,对侠义道中的人做下歹事,自也一般的公正判处。他武功高,律己严,名气又大,更兼有少林、武当两大派为他撑腰,武学之士对他是又敬又畏,听到“铁面鬼判”四字便心生惧意,做什么事都要先想一想,千万不可犯在包大先生手里。
  因此,刘清风走近集英庄的时候,心里忽地起了一阵谨慎警惕之意,步子也放慢了许多,寻思:自己到底该不该来到此处?
  庄门前有两排森森翠柏,夕阳的余晕映在树梢,金子一般辉煌。一群鸽子在庄子上空盘旋飞翔,落下声声悦耳的鸽哨。
  看门的庄丁看到有个面容陌生的中年汉子走来,便迎了上去。
  刘清风问道:“请问包大先生可在庄里?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江南温州刘清风拜庄。”
  庄丁听到刘清风三字,“呀”了一声,格外多看了他几眼,道:“原来是刘大侠!失敬失敬!大先生吩咐过,刘大侠一到,便请先到客厅奉茶!请!”
  刘清风暗忖:包大先生耳目倒灵,我才到这里,他就知道了,莫非竟有未卜先知之能?便跟在庄丁身后走入庄里。
  一进大门,便是一个甚大的院子,地上寸草不生,有一个面容清瘦的汉子正在练拳,见到刘清风只向他瞥一眼,也不招呼。刘清风看他练的是一套武当八卦掌,心想这一位不知是包大先生的儿子还是徒弟。人家既不招呼,自己也不必理会。待绕过前屋,才问庄丁:“那位公子是谁呀?”庄丁道:“那是肖上秋肖大爷。”
  刘清风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被包大先生废去武功的肖上秋,难怪掌法精妙而出掌无力,一人失了内力,再要习武那就难了。
  庄丁将刘清风引入大厅,奉上香茶,说声:“请刘大侠少待片刻。”便退了出去。偌大一间客厅里只剩他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外头天色已暗,客厅里未点灯烛,更是昏暗。看北壁上挂着的那幅中堂,画的是一头张牙舞爪、头角峥嵘的獬豸。
  刘清风等了许久,一盏茶早喝得见了底,仍不见包大先生出来会客,心中不由恼怒起来。以他刘清风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走到哪里,都十分受人敬重,今日亲来集英庄拜谒包大先生,纵然身处嫌疑之地,总还是个客人的身份,集英庄居然如此无礼,一个主人也不出来接待,是可忍,敦不可忍!刘清风越想越恼,重重一拍桌子,长身立起,便要向外走去。
  正在这时,忽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笑道:“刘大侠请留步!包某怠慢贵客,得罪良多,还请海涵!”
  刘清风闻声回头,只见从后堂转出四人。后头的三人正是洛阳四大公子中的王山、苏同和唐诏,赵守义却不在其中。当先的一人身材矮胖,年约五十,脸上老大一块青色的胎记,正是名震八方的“铁面鬼判”包大先生。他身子蠢重,但步履轻捷,显然内功已到极高境界,一双眸子湛然有光,含着一股凛凛威势。
  刘清风道:“包大先生,在下刘清风,头一回来到集英庄,不识贵庄的规距,因久俟不见主人,还当包大先生不在庄上,正想明日再来拜识金面。哪知包大先生在家,还有王兄、苏兄和唐兄三位大公子相伴,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王山笑道:“刘大侠这话是在骂我们了。仁兄来到洛阳地面,我等本该远迎才是,只是方才刚和包大先生在城里得月楼饮酒,不知仁兄已先行来到集英庄,故劳刘大侠久等。这全是我等三人的过失。得罪得罪!嘿嘿!”苏、唐二人也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庄丁进来点灯敬茶,包大先生吩咐安排酒席为远客洗尘。
  酒菜上桌,包大先生给客人斟满酒杯,站起来笑道:“今日包某怠慢了贵客,罪莫大矣!这一杯酒算是我给刘大侠赔罪。我先干为敬!”一仰脖子把酒喝干,向刘清风亮一亮杯底,然后说道:“刘大侠请!各位都请!你们三位与刘大侠都是旧交,也该敬刘大侠一杯。”
  刘清风久闻包大先生严正无私,只当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不料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就与他们一一干杯,也说了些言不由衷的客气话。酒过三巡,他们四人仍不问自己的来意,刘清风却忍不住了,问道:“包大先生,刘某酒也喝了,朋友的交情也套过了,有什么话就请吩咐吧!”
  王山抢着说:“刘大侠,那件事……我想总是冤枉了你吧,以你的为人,我实在难以相信。”
  刘清风心中一动,知道确已有人先于乌迟明一步来告过状了,便微笑着问道:“王兄说的可是有关史伯雄、习良、方直民惨死的事?我也听说了,还说凶手是我刘清风。故而我不远千里,来到包大先生庄上,想请教包大先生。包大先生目光如炬,自能明辨是非曲折。”王山、苏同和唐诏三人互看一眼,又把目光对准了包大先生。
  包大先生轻咳一声,道:“刘大侠真是快人快语!这件事嘛…不瞒刘大侠你,适才我等四人正在商议此事,只没想到刘大侠来得这么快,所以才让你久等了。既然刘大侠也毫不避讳,王、苏、唐三位公子又是刘大侠的好朋友,那咱们也不必再讲虚礼了。刘大侠,确是有人来告诉我,说史、习、方三位的死,是你刘清风所为,要我包某出面主持公道。包某虽与刘大侠是初会,但也久仰你的大名,听说过不少刘大侠行侠仗义的事。倘不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包某根本不能相信……”
  刘清风道:“如此说来,包大先生已先入为主,认定我刘清风是杀害朋友的凶手了?”
  唐诏忙道:“刘兄切莫误会了!我们不信刘大侠会做那种事,赵守义赵兄更是连听都不要听,一句话就把人家拦回去了,他说:‘刘清风是顶天立地的大侠,岂会干那种歹事,杀了我的头也不信!除非是他自己亲口承认。’我们来跟包大先生商议,是想怎么帮刘大侠洗刷,决无歹意。”
  刘清风道:“承情之至!刘某可以当着包大先生和三位公子的面说一句,刘某决没有干过对不起朋友的事!这是有人想加害刘某。”
  包大先生问道:“是谁要害你?”
  刘清风道:“各位大概还不知道吧,刘某来此之前,我的家已被人一把火烧成白地,家母与贱内、妹子不得不远投他处避难。”
  包大先生道:“哦?有这样的事?世上竟还有人敢到你刘大侠府上捋虎须?”
  刘清风苦笑一下,道:“包大先生也太高看我刘清风了。贾世独留下一个徒弟叫万人敌,各位还不知道吗?”
  王山道:“万人敌,这人好大的口气,竟敢起这么一个狂妄的名字。”
  刘清风点点头道:“正是!我一得到万人敌烧屋的消息,便在为当年一同参与围歼贾世独的江湖朋友的安危担心,咳!没想到还是被他抢了先着。史、习、方三位死得太惨啦!”包大先生等四人面面相觑。刘清风又道:“我此番来到集英庄,不徒是为自己蒙冤而辩白,更重要的事,是想与包大先生和四大公子商议一个办法,万人敌凶悍不亚乃师,倘不尽快诛灭,死的人就不止是史、习、方三位了。”
  苏同道:“刘大哥不管自己身处疑地,一心为他人着想,真正急公好义!我原就说定是有人诬告刘大哥!方直民那儿子方进同怎么搞的?”转头问王山:“他到底想干什么?”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
  苏同猛地省悟到自己失言了,一张白皙的脸涨得血红。
  刘清风十分机警,一听苏同的话,已猜到是方直民的儿子方进同指证自己杀人,黑鹰帮胡大江所谓的“证人”也多半就是他了,便道:“进同说了我什么?说我杀了他父亲?”
  王山嘿嘿尴尬地笑了几声:“没有这回事……”包大先生正色道:“王公子,是就是是,非就是非,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碍口的?刘大侠,方直民临终前告拆他儿子方进同,杀他的是你刘清风!史伯雄也在死前用手指沾了血在墙上写了个‘刘’字!万人敌其人究属有无,咱们中原武林谁都没有看到过,暂且按下再论如何?”他说到这里双眼倏地射出逼人的寒光,盯着刘清风,显然并不信他的话。
  刘清风坦然一笑:“包大先生,你把方进同请出来吧!我晓得他是在你庄上。我倒很想听听他父亲临终前说了我些什么。”
  包大先生道:“明人不说暗话,方进同虽不在我庄上,但我晓得他在何处,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我眼下还不便告诉你。”
  刘清风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冷笑道:“如此看来,包大先生不仅疑我是杀人真凶,还怕我要杀了方进同灭口?包大先生,你可得把方进同保护好了,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连你也脱不了干系,人家会说你与姓刘的串通一气,那时候,杀人凶手就不光是我刘清风一人,还有你包大先生的份呢!”
  包大先生正色道:“不错,方直民已无端遇害,他儿子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这事包某不能不管,即使是管错了,凶手确定另有其人,包某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向你刘清风磕头认错!包某言出如山,决不反悔。此处三位公子都是见证!”、
  王山见两人要说僵了,赶紧打圆场道:“刘大哥,包大先生嫉恶如仇,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刘清风冷笑一声:“王公子这话倒也好笑!试问如有人将一件莫须有的弥天大罪硬架到你头上,你也会淡然置之?”王山碰了个鼻子,窘得无言以对,求援似地看看苏同和唐诏。苏同道:“刘大侠,我们是什么交情?我们怎么会……会……”他一时觉得难以措词,卡住了。唐诏道:“方进同也只是一面之词,我们只是姑妄听之,并不就认定他的话定是真实不虚。刘大侠,这件事,依小弟看来,只要能找出真凶,那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刘大侠的话小弟自然是信的,是有人谋害你,此人定是恨你入骨,要想把你弄得身败名裂,他才称心如意。刘大侠只要从你的仇家中当去找,或能找到一点线索。”
  这话合情合理,刘清风胸中怒气稍减,站起来说道:“如此,刘某告辞!三位公子,万人敌为祸武林一事,还望三位及早通知相关的朋友,刘某现是杀人疑凶,已不便再为朋友们执役。咱们后会有期!”
  呼地一下,包大先生连人带椅腾空跃起,越过刘清风的头顶,落在当门口,寒着脸道:“刘清风,你就想这么走了?”
  刘清风一愣,顿时胸中怒火熊熊,再也忍不耐不住:“姓包的,你还要怎样?”
  王山等正要开口劝解,包大先生把手一摇,倏地站起,厉声道:“是非尚未分清,你刘清风便想离开,我姓包的还算什么‘鬼判’?你得留在此地,等我把事情查清再走!”
  刘清风大怒:“哼!姓包的,凭你留得下人么?闪开了!”上前两步,抬手一记直拳。这一拳势若奔雷,快如闪电,挟千百斤力道。包大先生右掌一立,大喝一声:“回去!”两人拳掌相交,轰的一响,厅中灯火为之摇晃不定。两人都觉胸口一震,各退一步,居然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刘清风不料包大先生内力如此了得,暗道:难怪此人这等喜欢管闲事,果然是有几分本事。包大先生一掌没能将对方击倒,也暗暗称奇,心知两人功力相当,若要分出胜负,少说得在百招之外,三位公子与他交好,抹不下脸来与他交手,单凭自己一人,确是留他不住。便让开一步,道:“好!你走!”
  刘清风一声不吭,昂然向外走去。刚到门口,忽地脚下一虚,刘清风心知不好,脚下出现一个陷阱,他提气往上一跃。包大先生早就候着,一掌拍来,叫声:“下去!”掌势从上而下,掌力沉实,是要将刘清风压下陷阱。刘清风临危不惧,身在半空,右掌迎上,两掌将要相交的瞬间,手腕一转,三指搭上了对方的手背,指望由此借力跃离陷阱口。包大先生真也了得,见刘清风突然变招,便猜知他的心意,急缩手退步。头顶上忽啦一下,撒下一张大网。这时刘清风身处虚空,无所凭籍,眼睁睁瞧着大网落下来,将他全身罩住。包大先生抬腿一脚,喝道:“还不下去!”
  刘清风连人带网应声掉下陷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9 13:4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虎落平阳
  这一掉下去,实是身不由已,幸得井底垫着厚厚的一层干草,不曾摔伤。等到刘清风挣脱大网,上面井口已经盖严。井壁直上直下,光溜溜的俱是用厚石垒成,四周黑古隆冬,透不进一丝光线。素以严正刚直著称的包大先生居然使出暗算的手段,刘清风既悔自已过于大意轻信,又恨包大先生用心险恶。虎落平原,狮入牢笼,此刻便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是毫无法子要想。他怒气勃发,抬手一掌,向井壁打去,打得石壁上碎屑纷飞,簌簌落下,但井壁犹是巍然不动。
  刘清风吸一口气,使出壁虎游墙功,贴身石壁爬到顶端,左手抠住石缝,右手用力去推盖板,那盖板也是石制,哪里推得动?一口气一松,身子就滑了下去。知道要想脱困,单靠武功是万万办不到的。心想:却不知包大先生要用什么法子来炮制自己?
  正在思索,忽听轧轧几响,一道光线射了进来。刘清风转头一看,井壁上出现一个半尺见方的洞口,那边露出包大先生的脸。刘清风骂道:“姓包的,你好不要脸!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不知羞耻!”
  包大先生道:“刘清风,包某要委屈你在这里住上一阵,等到三桩血案有了眉目,我自会放你出来。”
  刘清风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今日才明白,陷害我刘清风的主谋,便是你这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只听王山的声音在说:“刘兄,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实在是你身上嫌疑太重,小弟们忝为武林中人,虽与刘兄交好,但也不敢以私废公。你安心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但愿是咱们搞错了,真凶确确实实另有其人,到那时,小弟们甘愿给你磕头赔礼,听由你的处罚。可是眼下还得请你多多包涵则个!”
  刘清风知道,以王山、苏同、唐诏三公子的为人,断不会铁心与自己作对,除非他们对方进同的话深信不疑,或者他们被方进同抓住了什么把柄。然则,方进同为何要陷害自己呢?他镇定一下,道:“包大先生,你处心积虑将我引入你的圈套里,此刻你心愿得偿,可以请方家小子露脸了吧,我想问一问他。我与他父亲也算得上好朋友,他为何要陷害我?”
  他话音刚落,石洞那头便传来方进同的声音:“刘清风!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阴险小人!先父一直待你如同兄弟,你为了隐瞒自己早年的过恶,竟然对他老人家下毒手!你不是人,禽兽不如。什么刘大侠?你是大奸大恶之徒!”声音里充满刻骨仇恨,刘清风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想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刘清风强压心头的怒意。道:“小方,你怎么到此刻还不敢把脸露出来,你当真是怕我怕到这般田地,还是心中发虚,不敢面对刘某?”
  “我怕你?”方进同露脸了,这是个面容清俊的青年,白皙的脸由于极度的愤怒而变得青白,泛出片片红晕,两眼喷闪出仇恨的火星,唇间露出两排细碎的白牙。“刘清风,你好好看一看我!你杀我父亲,杀害史伯伯,杀害习叔叔,是为了什么?你当这世上从此就没人知道你的罪恶了吗?你没想到我父亲咽气前把你从前干过的歹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你千算万算,也有失算的时候。十年前,你杀了宣阳镇白去疾、朱乐云,你忘了吗?仅仅是为了一本昆仑长空道人遗下的武学秘笈,你不惜杀害将你视作恩人的白家翁婿。史伯伯、习叔叔和我父亲为了顾全与你的交情,也为了爱惜你的名誉,帮你将这事瞒了下来,帮你成为名扬四海的大侠客、大英雄。可如今你恩将仇报,害怕自己的恶行败露,终于下手杀人灭口……”
  刘清风大喝道:“住嘴!你满口胡言!谁叫你陷害我的?快说!”
  方进同声音陡地变得尖厉高亢:“狗贼!先父要我为他报仇!杀人偿命,你干下种种恶事,一桩也抵赖不了!”
  刘清风再也忍耐不住,呸地一口唾沫吐了过去,正中方进同额头,这口唾沫蕴含内劲,方进同经受不起,脑子一晕,往后摔倒。彼处包大先生与三公子心下骇然,急忙将方进同扶起。包大先生道:“刘清风,好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做下种种恶事,有人证,也有物证。你看清楚了,这是史伯雄史大侠写在他家木壁上的血字。史家人起下来交给了我。你自己也看一看。”
  刘清风隔洞看去,包大先生手捧一条木板,上面果有一个暗红的“刘”字。
  到得此际,刘清风方知“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的话并非虚幻,一桩桩,一件件俱要坐实自己是“杀人真凶”,无怪王、苏、唐三公子会撇开交情不顾,与包大先生一起来算计自己。
  包大先生道:“刘清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清风冷笑道:“真是好手段!要陷害我刘清风,自然事先都已安排妥当,一切都要做得如同真的一样……”
  苏同插嘴道:“刘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怎么会害你?苏某害你有什么好处?小方说了这么多,包大先生又有这个‘刘’字。你总该有句话吧?是还是不是?谁要陷害你?”
  刘清风满腔悲愤,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凄厉,说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句话,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真凶另有其人!我只恨自己见事不明,没想到包大先生和三位公子竟会用暗算手段赚我入陷阱,素以处事公正、不偏不倚闻名的包大先生会如此,素以风流倜傥自命的三公子会如此,我还要说些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刘某的一条性命在此,哪一个是要替天行道的大英雄,只管来取罢!”
  三公子此前与刘清风多少有点儿交情,听了这话,不禁面红过耳,无言以答。包大先生道:“刘清风,你指我用暗算手段赚你,这话倒也不差。包某只要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其余一概不论!擒虎自须用擒虎的手段。集英庄的这个陷阱建成已有一十五年,用以捉人,还是头一遭!”
  刘清风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包大先生,你总算说了一句够朋友的人话!”
  包大先生见他到这时还笑得出来,心下也暗暗佩服他的胆气,说道:“刘清风,一日三餐会有人给你送来。我们为武林主持公道,暗算手段不会再用,半个月后,召开武林大会,届时天下英雄都会到场,如何发落你,包某识得分寸,不敢自作主张。失陪了。”跟着就搬动机关,将小洞堵住。井里又是一片漆黑,伸手难见五指,刘清风大声叫喊,再无人答应。
  包大先生和王山、苏同、唐诏四人再没露面过,一日三餐,果然是有个又老又瘦的老家人送来,从小洞递进递出。也不知他是受了主人的教,还是当真耳聋口哑,总之刘清风从他口中掏不出一句话来。一日之中,也只有老家人送饭来时,才能见到一丝光亮,其余的时间,四周俱是漆黑一团,没有半点人的声音。
  被困井底,闲来无事,刘清风在心中反复盘算,总是想不通方直民的儿子方进同为何要陷害自己,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他的父亲。记忆当中,与方直民虽然有过一段交往,但对于方进同,实在知之甚少。只记得有一年到常州方直民家作客时,方进同才十三四岁,生得面白唇红,模样儿像个女孩子,见到客人脸就红了。方直民曾经吐露过让儿子拜在刘清风门下学武的意思。刘清风便叫方进同使一套家传拳法看看。就在方家后院。方进同勉力打了一套通臂拳,刘清风一看之下,便对方直民说:“方大哥,也许是小弟看走了眼,令郎似乎不是学武的材料,依我看,这孩子还是学文的好。”
  方直民十分乖觉,一听此话,便哈哈大笑,道:“贤弟言之有理。我也知道小儿的根骨不宜学武,是以只随意教他一点儿粗浅功夫,如今听贤弟一说,我更死了这条心啦。不学武也好,免得日后也像咱们一样,要到江湖上去打打杀杀瞎混一辈子。”过后方直民就没再提起过他儿子学武的话头。一别十多年了,要不是那天方进同在小洞后头破口大骂,刘清风再也认不出这个满腔仇恨的人就是当年那个腼腆的少年。
  对于包大先生,刘清风虽是初会,但也久仰其名,素知其好为武林执法,虽然或有责人过苛之处,但他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脾气,却是十分难得的。武林中也确需要有这么一个不讲情面、只问是非的人来扶正祛邪,清除侠义道中的败类。像他这样的人没有理由来陷害自己。王山、苏同、唐诏三人就更不用说了,这三人生性嗜武,又是世家子弟,于江湖上的虚名是毫不在意,也不跟哪一帮、哪一派结党营私。照他们的性子,只要不危及其本身利害,根本就不管闲事,更不会动念来陷害自己。如此想来,要想弄清真相,惟有从方进同身上去找。刘清风相信,方进同只是一个小角色,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会不会就是万人敌呢?这万人敌真是贾世独的徒弟吗?
  刘清风脑中有许许多多疑问,要解开这些疑问,指望包大先生或洛阳四大公子都是不成的,只有靠自己。可是此刻身陷地底,已形同囚犯,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如何能亲自探查原由呢?包大先生偏听一面,为人又极其固执迂腐。他既说过要召开武林大会,但届时自己提不出有力的反证,群雄多半会听信方进同的指证,到了那时,有口难辨,更加洗刷不清了。惟一的办法,只有尽快从此脱身!
  对这口陷阱,刘清风已摸索多遍,除了顶上被封死的洞口,并无别的通道。用以透气和输送饭菜的小石窗,只有半尺见方,且是在整块大石上硬凿出来的,无法将它扒得稍大。刘清风绕室彷徨,无计可使,急得肝火上冒,在心里将包大先生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起先他被囚黑洞,只觉日子过得太慢,但一旦想到应及早脱身,却又觉时光流去得太快。
  到得此际,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太过自负了,他既不该轻信包大先生能够主持公道而自投罗网,也不该自恃武功了得而身边不带一件兵器。他摸着厚石相迭处的石缝,心想,若是有一把匕首在手,便能慢慢掏大缝隙,或者向下掘一条地道,那就有脱身之机了,像此时手无寸铁,又怎能从这口陷阱中逃脱?
  便在这时,轧轧几响,小石窗又打开了,一道微弱的灯光射了进来。刘清风扒在窗洞一望,这回来送饭的不是那个老家人,却是包大先生的师弟肖上秋。他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食盒。先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盖子,取出饭菜,从小石窗中递进来,问道:“你饿了吧?”露出两枚虎牙一笑。
  这是刘清风多日来头一回听到人的话声,见他对自己态度和善,不似那老家人那般冷冰冰的,便问道:“尊驾可是肖公子?令师兄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呀?”
  肖上秋冷笑一声道:“谁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刘兄你犯了什么罪?我也曾久闻你的大名。你怎么会落到我这位师兄手里的?”
  刘清风道:“我是遭人陷害,又中了包大先生的诡计,才失陷于此。肖兄能否替我给令师兄捎个话,就说我有话要跟他说。”
  肖上秋摇摇头:“不行,没有用的。我师兄这人……”他欲言而止,转头向后看看有没有人,把脸凑近小洞口,热切地说:“刘兄,你知道不知道?等到武林大会一开,你就死定了!”
  刘清风听出他话外有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该死?”
  肖上秋又露出虎牙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难道还想活命吗?他们说你杀了人,你就是浑身长嘴也无法分辩得清。我师兄的脾气,我太明白了。‘铁面鬼判’包大先生不判几个人的死罪,他在江湖上那会有这么大的名气?他做人还有什么味道?你是死定了!”
  刘清风知他此言不全是虚言恫吓,但是话中听出牢骚之意,便问道:“肖兄,我听你的话意,似乎对令师兄的作为不甚满意?”
  肖上秋笑道:“那倒未必!你刘大侠这么高的武功,到头来也逃不脱我师兄的手掌,我被他废了武功,倒也不算得太冤了。嘿嘿!”他的笑声里充满幸灾乐祸之意,“我现在是不能杀人了,但能看到别人被杀,尤其是看到别人被屈杀,不亦快哉!”
  刘清风吃了一惊,这人被废了武功后,性子会变成这样古怪,倒是料想不到的。本来他还对肖上秋怀抱一丝极微的希望,此刻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厌恶,哼了一声,接过饭菜不再理他。
  肖上秋又道:“怎么?你不高兴了?想开点嘛!世上谁能不死?今日我看你死,说不定将来也会有人看我死。就是我那包师兄,到头来也逃不脱一死,那时候,他就真的要到阴间去做鬼判了。刘清风,你手底总也杀过不少人吧?你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人家也是一个人,人家也有一条命。那里你只顾自己杀得痛快,杀得称心如意,就没有想一想,自己也会有一天被别人杀死?叫我说,你早就该死了,能活到今日还有饭吃,实已太幸运了,你还有什么可叫屈的?”
  刘清风越听越气,怒道:“姓肖的,你是来消遣刘某?”
  肖上秋嘻嘻笑道:“不错,我是来消遣你的。有天下闻名的刘大侠由我消遣,不亦快哉!”隔洞向刘清风做了个鬼脸。
  刘清风气得肺都要炸了,劈手将饭碗丢了出去。肖上秋一闪,笑道:“没砸着我!嘻嘻!再来呀!你来杀我呀,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你是我师兄的阶下之囚,还神气什么。你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哈哈……”
  他笑了几声,忽然没了声音,张着大嘴,满脸惊诧之色,转头望着身后,似乎看到了自己所不愿见到的人。
  一条黑乎乎的人影悄无声息地移近来,一身的皂色衣衫,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肖上秋惊呆了,张口问道:“你是……”那人抬手一戳,连点了他胸口的几处穴道。肖上秋慢慢软倒。黑衣人一步纵到窗口,轻声叫道:“刘大侠!刘大侠!”
  刘清风正在疑惑,一听这尖细的声音,又惊又喜:“啊!是齐姑娘?”
  来人正是齐圣姑。
  刘清风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顽皮的女孩子居然会潜入集英庄来救自己,一时之间意外、激动、惭愧、羞赧齐集心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齐圣姑道:“好啦,好啦,不要伤心,照理说你对我并不好,我不该来救你的。但你总算是个武林高手,让你无端伤在那个死样怪气的包大先生手里,似乎有点儿不对劲。既然叫我碰上了,就胡乱救你一次。老刘,你说我该如何把你弄出来?他这暗道造得毫无道理,也没有个门,我怎么放你出来呢?”她到了集英庄后,只知刘清风被关在地下暗室里,偶然发现肖上秋提着食盒像要给人送饭,便悄悄跟了进暗道,制住了肖上秋后,才发现这暗道并无门户通入陷阱。
  刘清风问道:“齐姑娘,你带没带兵器?”
  齐圣姑道:“当然带着啦!你当我是天下无敌的大侠客么?在包大先生庄里做奸细,真是要步步小心,出不得半点差错。给你——”说着把一根五尺长的铁笔从窗洞递了进去。这根铁笔她也是从包大先生书房里顺手偷来的。
  刘清风有了这么一件沉重结实的兵器,心中一宽,忙道:“好!齐姑娘,你赶快出去,不要让他们看见。我有了这件兵器,自有法子脱身!”
  齐圣姑道:“咦?咦?你又来了,到了这时候还摆大侠的臭谱儿!我说过要救你出去,你还没脱身,我怎能只顾自己逃命?”
  刘清风是一片好意,但知这丫头有个“你说白,我非要黑”的臭脾气,专喜跟人拧着干,此刻实无闲暇跟她从容分说。便道:“那好,你看着点儿,有人来了说一声。”
  说罢,刘清风双手抓住铁笔,气运双膀,嗖一声,将铁笔插入石壁有半尺深浅,用力一划,石屑簌簌而下,硬是靠内力,在石壁上割出一条竖沟。跟着来了横的一道,又来了竖的一道。忽听齐圣姑惊慌地叫道:“不好!有人来了。”刘清风一惊,凝笔不动,果然听到有脚步声自暗道彼端传来,跟着是包大先生的声音:“老何!是你吗?还有谁在里头?肖师弟!肖师弟!”肖上秋听到师兄的声音,口欲呼救,可是被齐圣姑点了哑穴,张大嘴巴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气得挤眉弄眼地,脸上的表情自是十分古怪可笑。齐圣姑看他讨厌,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包大先生自然听在耳中,顿时警觉起来,大声问:“谁在里头!”加快了步子。
  刘清风心知不妙,倘若包大先生一到,齐圣姑必不是他的对手,暗道之中,无处可逃,无处要躲,自己不能脱身倒也罢了,带累了齐圣姑可就糟了。
  包大先生快步赶到,看到黑衣黑裤、黑布蒙面的齐圣姑,愣了一下,随即又看到软瘫在地上的师弟肖上秋,立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厉声喝道:“你是谁?”手臂一伸,便要揭齐圣姑的蒙帕。齐圣姑一矮身闪开,袖中飞丝射出,直取他双目。包大先生岂是等闲之辈,抬手一挥,内力到处,将齐圣姑的袖中飞丝荡开,欺上一步,左掌斜拍,喝声:“着!”已拍中齐圣姑的右胁,内力透入。齐圣姑闷哼一声,慢慢软倒。包大先生一把撕下她的蒙帕,冷笑道:“哼!原来是你?你也太小看我集英庄了!快说,谁派你来卧底的?”
  齐圣姑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派我来的。他们说你包大先生私设公堂,包藏祸心,图谋颠覆武林,要把天下英雄一网打尽,让世上只剩你一个人称王称霸。所以派我前来摸你的底牌!姓包的,你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少林和尚与武当道士马上就到,决不会饶过你!”随口胡说原是她的拿手好戏,虽不指望叫对方相信上当,也盼能唬他一下,拖延时间。
  包大先生拍开肖上秋的穴道,一把将他提起;恶狠狠地说:“肖师弟,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我早就吩咐过,送饭送菜有老何办理,用不着你插手。”
  肖上秋指着小窗洞叫道:“刘大侠是天下闻名的英雄,我看一看都不成么?师兄,你把他抓来,用的是卑鄙手段!你有真本事,就跟他一对一地干!”
  包大先生大怒,扬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得他口鼻出血,跌倒在地。里外的刘齐二人看了都感意外,既想不到肖上秋会对包大先生怀有恨意,也想不到包大先生对师弟随意打骂,出手恁重。
  包大先生打倒了肖上秋,怒意不消,又踢了他一脚,喝道:“滚出去!跑了人我要你的命!”肖上秋不敢再说什么,恨恨地瞪他一眼,捂着痛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了。包大先生凑到窗口,冷冷说:“刘清风,你到了我这里,就别想逃出去!谁也救不了你!你滥杀无辜,残害朋友,招摇撞骗,死有余辜!你是个有血气的汉子,就不该让这小女孩来为你送死,你说:她是谁?”
  刘清风哼了一声,傲然道:“这女孩子我不认识!她与我无关。奉劝包大先生一句,你可不要再作孽了。”
  包大先生道:“她不肯说,你也不肯说,就当我没有办法了?潜入我集英庄来想救刘清风的,不管是谁,都不是好东西!刘清风,你看我怎么炮制她!”他揪住齐圣姑的发髻,将她提了起来,左手五指成钩,在齐圣姑眼前比划,狞笑道:“你不说是不是?我先挖出你的眼珠子!”齐圣姑看他五个长长的指甲在自己眼前晃动,吓得魂飞魄散。
  刘清风叫道:“包大先生,你也算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用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女孩,不知道害臊么?好!我跟你说了吧!”包大先生笑道:“你说,她是谁?”
  刘清风深深吸一口气,潜运神功,嘿的一声,双掌齐出,重重地击在石壁上,只听“轰隆!”一响,一块大石掉了出来,顿时震得暗道中灰飞土扬,激起的气浪,将几盏灯火全都扑灭。
  “哈哈哈哈……”震耳欲聋的长笑声中,刘清风从大洞中团身跳出,“看招!”吼声未息,包大先生只觉锐风如刀,直扑自己面门。他心里一慌,急将齐圣姑丢开,双掌运力推出,使了一招“铜墙铁壁”护住已身。
  刘清风哪会跟他斗掌,俯身抓起齐圣姑,借着对方沛然涌至的掌力,躬身疾退,向外奔去。等到包大先生省悟过来,追了出去,但见夜雾重重,早已不见了刘清风的人影。
  乘着集英庄里正乱作一团,刘清风挟着齐圣姑越过高墙,来到庄后树林中,将她解开穴道。齐圣姑对包大先生骂不绝口。刘清风劝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先躲一躲再说。”齐圣姑道:“你们这些人号称大高手,怎么尽是躲来躲去的。依我之见,此刻正该杀回集英庄里,打他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好好出一口恶气!”刘清风急止住,拉着她转奔东北面的小山岗。
  因是夜晚,集英庄里的人,在包大先生率领下打着火把在附近搜索未果,只得回庄商议。刘清风见他们不敢追来,便停住脚步,问道:“齐圣姑,你是如何晓得我失陷于集英庄里的?又怎么赶了来救我?”
  齐圣姑嗔道:“你当世上人都像你这般愚蠢?人家已处心积虑要对付你,置你于死地,你还硬充好汉,巴巴地赶来送死!告诉你吧,是那位黑鹰帮的胡大江带我来的——”
  这件事在刘清风固是匪夷所思,但在齐圣姑不过当作儿戏一般。她将胡大江哄得不知东西,欣然带她到了集英庄。方直民的儿子方进同已先行到了集英庄,所以乌迟明的书信已不起什么作用。胡大江向包大先生介绍,说齐圣姑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包大先生见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不以为意,毫没料到她只是个假冒的峨嵋女侠,反要她将一通书信带回给峨嵋掌门无情师太,请无情师太参与武林大会,共商处置杀人凶手刘清风的大计。
  齐圣姑满口答应,但一出庄,便拆信细看,方知刘清风已被包大先生囚在庄里的地室中。于是乘夜间数度潜入庄里,探查地室的方位。这天送饭菜的老家人一时内急要解手,肖上秋自告奋勇愿替他把饭菜送去。两人的言语正好被齐圣姑听到,所以便跟入地道来救刘清风。
  刘清风听她说了经过,心下自是十分感激,道:“想不到我刘清风一时失策,中了包大先生的计,反倒要你来救我,说来真正惭愧。”
  齐圣姑道:“惭愧倒是不必的,你欠我一次人情,将来要还的。我九死一生,甘冒大险把你救出来,可不是为了当什么女侠,我有我的打算。”
  刘清风也不知她此话是真是假,此刻只能当真话来听,便道:“齐姑娘,刘某平生不肯受人恩惠,此番蒙你搭救,自当有所酬谢。你开口吩咐就是了,但教刘某人力所能及,不管做什么,我都给你办到!”
  齐圣姑道:“此话当真?你不会反悔?”
  刘清风道:“刘某言出如山,岂能骗你?”
  齐圣姑道:“那好啊!日后我自会有事让你去干的。刘大侠,你如今作何打算?你这个大侠在那帮英雄好汉眼里已经一钱不值了!人人都认定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要拿你千刀万剐呢!”
  刘清风道:“我是遭人陷害。当务之急,我得查清究竟是谁要想置我于死地?方进同为了什么血口喷人,定要死死咬住我?”
  齐圣姑问道:“我看你也不像一个杀人魔头。——你会从何处着手?你看那包大先生是不是主谋?这家伙不像个好东西!居然想要挖我的眼睛。刘大侠,你们这些以侠义道自命的人是否都喜欢挖人眼睛?”
  刘清风苦笑着摇摇头:“包大先生是吓吓你的。他这个人一向偏执,倒并不曾做过坏事,依我看,包大先生虽然十分可恶,但多半是受人利用。我与他无冤无仇,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嫉恶如仇,听信了奸人的谎言,以为我真的是杀人凶手,所以……嘿!只要他不再来寻我麻烦,我是不想与他为敌的。”
  齐圣姑道:“你不是不想,是不敢!包大先生与少林、武当两大派的头头脑脑交好,靠山极硬,你是不敢碰他!”
  刘清风心念一动,觉着齐圣姑虽是戏言,却也不谓无理,仔细一想,自己的处境相当不妙。他在江湖上并非等闲之辈,包大先生若不是有恃无恐,怎敢单凭方进同的一面之辞便认定自己是杀人元凶?王山、苏同、唐诏三公子会不顾多年交情,帮助包大先生对付自己,难道真是为了“惩恶扬善、申张正义”?
  齐圣姑见他久不说话,便觉气闷,道:“好了,刘大侠……”刘清风道:“齐姑娘,你别再‘大侠、大侠’的叫我,我比你年长几岁,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即可。”齐圣姑笑道:“也好。你也别‘齐姑娘、齐姑娘’的,叫我圣姑即可。”
  刘清风哈哈一笑。两人都感亲近了许多。尤其是刘清风,从一个人人敬仰的刘大侠突然变为受人追捕的逃犯,心中感慨良多,更觉得世上惟齐圣姑能心如明镜,惠眼识人,要不是她慨然相助,自己至今犹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底密室中待死。这一份隆情高义,与超人的见识,比那些以侠义道自居的人强了不知多少。
  时近半夜,天上繁星闪烁,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几只草虫在唧唧低叫。远处的集英庄,隐隐传来几声狗吠,可以想见包大先生和方进同等人正在紧张地商量对策,到明天或后天,江湖上就会传遍关于刘清风畏罪潜逃的传闻,各门各派的侠士们也很快会集结起来,合力对付他们昔日的好朋友刘清风,就像当年大伙儿齐心协力对付贾世独一样。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任人宰割!刘清风暗暗对自己说:“你得收拾起往日的菩萨心肠,再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否则下一次,你就不能再有好运气了。
  蓦地,他想起洛阳四大公子中未曾露面的赵守义。王山曾说,赵守义之所以不与他们联手,是因他决不相信刘清风是凶手。此地不可久留,但赵守义是应该见上一面的朋友。四大公子里有这么一个心明眼亮的人,实在难得。于是,他对齐圣姑道:“圣姑,现在我带你去见一个好朋友,在这个地方,只有他是和你一样,没有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凶徒!”说罢,心里冒出一股辛酸之意。
  两人乘黑赶路,三更时分,便到了赵府门前。黎明前正是最黑暗的时候,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老更夫敲着梆子慢慢走过,他看到有两条黑影一阵风似地在赵府的围墙上掠过,吃了一惊,揉揉眼再想仔细看一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两条人影也被躲在墙下阴影里的刘清风和齐圣姑看见。齐圣姑拉拉刘清风的衣角,小声说:“你的这个好朋友恐怕也是靠不住呢!这么晚了还有人窜到他家去,总不会是去偷他的小贼吧?你说他武功甚高,江湖上名气也大,哪一个贼吃了豹子胆,敢到老虎头上去抓痒。”
  刘清风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适才进去的夜行人,多半是集英庄包大先生那里来的,包大先生已经料到刘清风会去找赵守义。但于情于理,刘清风都不愿事情真如齐圣姑所料那般。他小声答道:“我要进去看一看,你在这里等着。”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我久久不能出来,你就不要再等了,自己回去吧。陈东岩会看顾你的。”
  齐圣姑能够体会他心中未曾说出来的话,笑道:“刘大哥,吉人天相,你不会有什么事的,只要能狠起心肠,谁也害不了你。我总在外头等着你。”
  刘清风知她很是机灵,也不用多作叮咛,一看更夫走远,提气跳上墙头,奔向赵家后院。
  他料得不错,赵家后院的书房的窗上果然映出红红的灯火。这个时候赵守义还不睡觉,自然是因了先前越墙而入的那两个夜行人。伏在墙头望去,他看到书房四周的树后、墙角,有值更的家丁持械守卫着,利刃的寒光在暗中如电芒闪烁不定。
  这样的一个阵势,是用来提防谁的?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定是用来对自己的,赵守义这位“好朋友”果然也是个靠不住的。刘清风胸中陡地升出一股恨意,足尖轻点,从墙头跃到书房的屋顶之上。赵府的家丁竟然个个是脓包,没有一人看到他。
  刘清风心想,事已至此,何必再躲躲藏藏,索性下去,且看赵守义会如何面对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心念既决,他便一跃而下,稳稳站在书房门前。
  一众家丁突见一人从天而降,大惊之后便纷纷挺刃跳出来,大呼小叫地将刘清风围在了核心。“有贼!”“什么人?”“公子,不好啦!”
  其中有个家丁手中拿着绳套,照准刘清风的头罩来。刘清风哼了一声,举手一把抓住,稍微一用力,便连绳带人拖将过来。那家丁赶紧放手,手心已被绳子割破。其余的家丁就咋咋呼呼抢上来。刘清风叫道:“赵守义,你还不出来?”抡转长绳,那些家丁虽也身负武功,但如何禁得起,碰着绳头的便伤,未碰着的赶紧后退。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的却不是赵守义,而是他的夫人叶彩珠。叶彩珠手执两把柳叶刀,跟在她身后的是穿夜行衣的两个汉子。右首那人方脸宽腮,手拿一根又粗又短的大铁杵;左首那人面白无须,手中一把雪亮的青锋剑。三人都怒容满面,恶狠狠地盯着刘清风。
  刘清风抱拳道:“夫人,刘清风夤夜来访,未及通报,有失礼仪。”
  叶彩珠怒道:“姓刘的,我们赵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守义一向事你如兄。如今你做下歹事,还有脸面来此?你快走!你今以后,姓赵的与姓刘的再不是朋友兄弟,井水不犯河水。若再来纠缠,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刘清风愣了愣,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赵兄呢?他连见我一面都不敢么?刘清风不曾有半点对不起朋友的地方!”
  叶彩珠身后那白面公子道:“刘清风,我姐姐已说过了,你快走,你深夜潜入赵府意欲何为?若再不走,我们可是要报官了!”
  刘清风半点摸不着头脑。若说赵守义是怕受牵累躲了起来,此刻更深夜静,外人谁会知悉?若说赵守义跟包大先生合穿一条裤子,那就应该命人捉拿自己。他躲了起来,却让夫人、妻舅出头撵人,也不是他平素敢作敢为的性子。
  刘清风道:“世人皆视刘某为凶徒,听说独有赵兄不以为然,刘某心感大德,是以不揣冒昧,夤夜登门拜谢,并无他意。夫人既怕受牵累,刘某便即告辞!”
  叶彩珠手一挥,众家丁让开一条路。刘清风好不懊恼,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回,白走一趟倒还罢了,又受一肚子的气。越墙出来,齐圣姑见他脸色难看,已猜到他是碰了钉子,安慰他说:“刘大哥,你不要泄气。人家是公子哥儿,自然只会趋炎附势,如今看你落泊了,哪里还肯来巴结你?”刘清风想了想,心道:“赵守义避而不见,其中定有古怪,难道他不在府中。”说道:“不行,我还得再进去看个明白!无论如何要见一见赵守义!”
  齐圣姑道:“好,我跟你一起去。他既不当你朋友,咱们也不用跟他客气,索性闹他个天翻地覆!”刘清风道:“闹是不用闹,朋友好交好散。见一面,彼此说开了,免得日后牵肠挂肚。”
  两人就一起绕到后门,跳过墙头,仍往书房行去。赵府的家丁们不曾料到刘清风会去而复回,急忙去报知赵夫人叶彩珠。叶彩珠大怒,点齐府中精壮家丁,人人提刀拿棍赶了过来。
  叶彩珠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三番五次地闯入我家骚扰,真当我赵家好欺负么?来呀,把这凶徒拿下!”
  刘清风道:“慢着!夫人容我把话说明白,再动手也不迟。清风复来,只是为见一见赵兄,要问他一句话!”
  叶彩珠的弟弟怒道:“刘清风,你将我姐夫害得还不够么?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姐姐,咱们不用再跟他讲交情,让小弟拿下他!”
  刘清风道:“我有一事不明,我刘清风什么时候害过赵兄?赵兄究竟在哪里?我若不知好歹,这赵府的地面,就不会踏入一步了!”
  叶彩珠目中含泪,责道:“姓刘的,你是真不知还是假痴假呆?守义为了你,被人打成重伤。你是个扫帚星,守义碰上了你,才会落得个断手折脚……”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清风大惊:“什么?我到洛阳来,还没见过赵兄的面,怎会有这样的事?赵兄人在何处?”
  屋中传出赵守义的声音:“夫人,请刘大侠进来吧!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
  刘清风听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什么也不顾了,抢步上前,叶彩珠的弟弟挺身欲拦阻叫她姐姐拉了一把,只得忿忿而止,让开身子。
  刘清风和齐圣姑快步奔入屋内见到赵守义躺在床上,左手右足都缠满绷带,脸色苍白,双眼无神,见到刘清风时,笑了一下,道:“刘兄,小弟这幅样子,要叫你见笑了。惭愧,惭愧啊!”
  刘清风道:“赵兄,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究竟为了什么?”
  “你还要问?我姐夫为了顾全与你的交情,得罪了大伙儿……”赵守义拦断了他妻弟的话:“青弟,不要说了!刘兄,这位是彩珠的弟弟叶青,那是他的朋友孙顺。你们来见过刘大侠。”
  刘清风与赵守义相交多年,素知他风流倜傥,慷慨豪爽,是洛阳城有名的公子哥儿,想不到数日之间,变成这副样子,心中酸痛,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赵公子,是谁把你打成重伤?刘某但教有一口气在,定要为你报仇雪恨!”
  赵守义微笑道:“这事就不要再提了。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小弟这是自作自受,与旁人无干。小弟这几日躺在床上,也想了许多事。如我这般,从此不再言武,快快活活做一个富家翁,未必就不是福气。刘兄,小弟信得过你决不是贪利忘义之徒。此地你不宜久留,小弟也帮不了你。夫人,取五百两银子来,给刘兄在路上做盘缠。”
  叶彩珠应声而出。刘清风到此际已大致了然,赵守义定是不肯与包大先生等人合作,因此才遭此厄运。包大先生会有如此辣手,倒是万万想不到的。这样看来,此人外表刚正,内底里实是个极为险诈的恶徒。他以为方直民、史伯雄、习良申冤为名,处心积虑是要除掉自己。但是什么原因令他生出借刀杀人的恶念?
  刘清风问:“赵兄,是包大先生下的手么?我不会放过他的?”
  赵守义摇摇头:“你就不要问了。小弟决计退出武林,从此不问江湖事。望刘兄好自为之,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请刘兄体谅小弟的苦衷。小弟说到头来,只是一个懦夫,又有这么大一家子,身不由己,料理不了江湖是非。刘兄就当世上再也没有我这么一号人。”说罢,闭上眼睛,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
  叶彩珠命人端来五百两银子,道:“些微程仪,请勿见笑。妾夫遭遇大难,心中愤激,适才言语间多有得罪。洛阳城里并不平静,恕我不再留客!”
  赵守义不肯说出是谁对他下的毒手,又明确表示将置身事外,显然有多种顾虑。定是对手实在太过强大,自料若不抽身,赵氏一大家子将受灭顶之灾。而赵夫人又下了逐客令,叶青、孙顺等人神色间也一直是冷冰冰的,显然不愿刘清风再与赵守义有什么瓜葛。刘清风心中既惭愧,又纳闷,便道:“赵兄安心养伤,刘某不会再来打扰,厚赐不敢拜领,告辞了!”向齐圣姑使个眼色,转身走了出来。赵家的家丁们拿着兵器,亦步亦趋,将刘、齐二人从后门送出,紧紧关上了门。
  齐圣姑皱眉道:“刘大哥,是谁下手这么狠?本来江湖上各交各的,纵然赵守义对你不忘旧谊,那也是人之常情,何须下此毒手,弄得人家断手断脚?”
  刘清风沉吟不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一会才说:“难怪他不肯见我。唉!这一团乱麻,竟不知从何处着手才能理清。”
  齐圣姑道:“你不用唉声叹气。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只要把方进同抓来,重重拷问,还怕他不吐露实情?”顿一顿,又道:“还有个宣阳镇上的狐狸精白玉凤呢!她也该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个阴谋。”.
  刘清风自然也想到了方进同与白玉凤两人。方进同躲在集英庄,包大先生武功甚高,又有王、苏、唐三公子相助,抓他不易。白玉凤远在宣阳,贸然赶去,万一她闻风先行躲过,又得大费周折,白耗时间,也不是个好主意。他想了一会,脑中石火电光般地一闪,猛地想到了万人敌那伙人。
  万人敌声言要为师报仇,曾到温州烧屋,史伯雄、习良、方直民三人死于非命,会不会是他的手笔?当年参与会歼贾世独的群雄中还有一个太湖“浪里蛟龙”成思和,万人敌当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刘清风竦然一惊,道:“我要到太湖去找万人敌,他一定会去太湖。”
  齐圣姑笑道:“好啊!太湖我也没去过,正想去瞧瞧呢!刘大哥,不是我怪你硬充好汉,方才赵家那五百两银子是应该收下的。反正他家有的是钱,而你我正好一贫如洗。此去太湖路程不短吧,莫非沿路乞讨而去不成?”
  刘清风笑道:“那也没有什么。我们就冒一冒丐帮弟子?”
  齐圣姑忽从裙下取出三锭大银,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刘清风问:“咦?你怎会有这许多银子?”
  齐圣姑道:“方才你气昂昂地不肯拿赵家的银子。我想不便拂逆人家一片好意,就顺手牵羊偷了她几锭,可笑她毫无所知。”
  刘清风不料她如此调皮,不由哈哈大笑。天已将破晓,两人就此离开洛阳,向东南行去。


  第十章 风急浪高
  刘清风和齐圣姑出洛阳东门,顺着大路走了两个时辰。日头已升起老高,前路上大树下挑出一面酒幌子,三间草顶泥墙的小屋前用松木搭起一个大凉棚。树下拴着四匹坐骑,有四个军士正围坐在临路的一张白木方桌旁喝酒。稍靠里的座头上,是三个行商模样的中年人。
  酒店老板见刘、齐二人走近,赶紧满脸堆笑迎出来招呼:“好毒的日头,两位客官口渴了吧,快请进来喝口茶水。小店在方圆三十里内独此一家,酒菜面饭一应俱全!”便将二人让进里屋的座位上坐下。刘清风见这老板人高体壮,走路时两个足尖略向里偏,呈内八字样,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八卦门内家高手练功练的,便暗暗留神,斜眼一瞥,外头的四个军士亦正在注意自己,那三个行商模样的汉子衣下都有硬物鼓起,显然藏有兵器。齐圣姑却毫无所知,还在叨叨地埋怨着说什么面汤不好喝,要想喝酒。刘清风踢了她一下,她不解地望着刘清风,问道:“怎么?我说错了吗?我请客,又不用让你付钱。”待看到刘清风的眼色,左右一望,方才会意,小声嘟哝:“晦气,晦气,闯到黑店里来了。”
  少顷,老板笑嘻嘻地端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齐圣姑笑道:“老板,你在汤面里有没有掺了蒙汗药?”
  老板微微一惊,笑道:“你这小姑娘倒会说笑话!什么叫蒙汗药? 小人从来没有见过。”放下了面碗,用抹布慢慢地擦着桌子,突地从抹布里突出一把匕首,直刺向刘清风胸口。老板一动手,那四个军士和三个行商都取出兵器跳将起来。刘清风闪身避开,一拍桌子,那两腕面汤倏地飞起,扣向老板的面门。老板将手中抹布一抖,啪的一下,将面碗打得粉碎,汁水四溅,碎片横飞。他大呼:“大伙儿齐上,别让两个贼人跑了!”
  外头四军士三行商堵住出路,里头有老板挡在后路。刘清风左右一看,四军士每人右手握一把月牙形的弯刀,左手是一面圆锅盖似的小盾牌,似乎像是湘鄂一带排教门中人。三行商每人两把七寸长的小剑,剑柄系着一根细长的铁链子,铁链子头上又是一把小刀,显然是天姥山一派的武器。刘清风问道:“尔等想干什么?要钱还是要命?”
  那老板笑道:“钱也要,命也要!姓刘的,今日你气数尽了!”
  齐圣姑听他知道刘清风的姓氏,不由奇道:“嘿!刘大哥,他认识你呢!”
  刘清风也暗暗吃惊,这干人既知自己是谁,那就不是当真开黑店的匪人,而是受人指使,预先在此伏击自己的杀手。问道:“我不认识各位呀!是谁让你们来杀我的?”那老板不答,只嘿嘿一笑。四军士舞动刀牌着地滚进,来砍齐、刘二人的脚。老板左匕首右长剑封住他俩后路。刘清风怕齐圣姑有失,拉着她的手臂叫声“起!”二人平地跃起一丈多高,伸手抓住了屋顶横梁。眼前白光闪动,三行商链子刀剑电射而至,两支对准刘清风,一支对准齐圣姑。刘清风怕齐圣姑应付不了,运足力气,一掌击出,轰地一下,劲力到处,立将三支链子刀剑的准头荡歪,突突突三响,都扎进了横梁上。
  好个刘清风,不等他三人收回兵器,大手一捋,将三条铁链抓在手中,用力一拖,竟将三行商拖着跌撞而前。那三人全靠手中奇门兵器克敌致胜,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个个气沉下盘,扎住马步。这时四军士齐喝一声,同时高跃,拿刀来砍刘清风和齐圣姑。齐圣姑叫道:“你不用管我!”袖中飞丝射出,其中两人“啊哟”呼痛,不及砍人,先掉了下去。
  原来齐圣姑的袖中飞丝是一件极为厉害的独门兵器,无色无声,形体极小,当初连陈东岩也着了她的道儿,那两人莫名其妙被飞丝扫中眼睛,双目酸痛难当,还道是中了暗器,吓了一大跳,哪还有功夫攻敌,当然先顾自身要紧。
  刘清风双足飞出,当当踢在两面盾牌上,他脚上有千百斤力道,两军士虎口震裂,胸口如挨了重重一击,口吐鲜血,也掉了下去。
  刘、齐二人伤了四军士,先后跳下地去。老板挥剑劈向刘清风,三行商去对付齐圣姑。刘清风知道这假老板在这干人中武功最高,须得拿住他套问事由。便施展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从刀剑缝中抢攻进去。老板的剑法甚是娴熟,他足踏八卦,绕圈游走,手中剑花朵朵,刀光闪闪,守得甚是严密。刘清风过于急躁,又分神去留意齐圣姑的安危,几次险些为他刀剑所伤。那边齐圣姑独斗三行商,反而未落下风。她仗着绝妙无伦的快捷身法,如穿花蝴蝶般在三人中间穿来插去。三行商使的是长兵器,屋中的范围毕竟狭窄,又顾忌着她那神出鬼没的袖中飞丝,一时竟奈何不了她。好在是三个对一个,心想她一个小女孩武功再高,力气终究有限,久斗下去,占便宜的还是在自己一方,故而也不着急,打算着到她力竭之际再下杀手。
  但这边刘清风与老板之间已分出了高下。老板虽仗着双手各有一件兵器,却对付不了刘清风。对方的掌力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三十招后,刘清风一声大喝,用掌缘击断了对方的长剑,踏上一步一拳直击,老板疾退时慢了一瞬,被他打在胸口,内力透肤而入,只觉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不得已时只好将左手的匕首也掷了出去。刘清风侧身避开。老板乘机掀桌椅将刘清风挡了一挡,叫道:“大伙儿快走哇!”返身逃入灶间。刘清风怎肯放过他,提步正要追入,突见呼呼两个圆滚滚的东西迎面射来,知是什么暗器。他抬手一掌劈出,掌力到处,只见空中火光一闪,暗叫不好,立将前跃改为后退,顺手拉了齐圣姑一把,两个人破壁而出,便听见屋中“轰轰”两声大响,火龙窜出,屋塌墙倒,激起的气浪尘土竟将他俩推倒在地。等到他俩跃起回头看时,一座路边小店已成一堆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热浪炙人,令人无法靠上前去。
  齐圣姑纵然一向大胆,看了这情形也不禁失色:“这是什么法门?这等厉害!”刘清风道:“‘雷火弹’,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极为霸道。”心想,那老板的武功明明是八卦门的,怎会拥有青城派的暗器?心念未已,便听到大火中有人叫救命之声,显然四军士和三行商未曾逃脱。刘清风身子一动,齐圣姑便知他想干什么,伸手拉住:“刘大哥,让他们去,这叫活该!”
  明知有人困于火窟之中,焉能见死不救?刘清风甩脱她的手,深吸一口气,一个鱼跃,跳进大火之中,冒火突烟来救人,足尖踢到一个软软的身子,他一把抓起向外掷出。这时一根横梁塌了下来。他闪避已然不及,奋起神威,大喝一声,使招天王托塔,往上一推。这根着火的横梁如火龙般冲天飞起。又一声闷响,是店中的酒瓮爆裂了。大火中再不闻呻吟叫喊之声,滚烫的火焰扑来,刘清风已毛须俱燎,知道自己再无能为力,只得返身退出。齐圣姑急忙赶过来为他扑灭衣衫上的火苗,嗔道:“人家早已将你当作恶人,你还要硬充侠客,何苦呢?”
  被刘清风救出的是四军士之一,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刘清风问道:“你是排教的人?”那军士点了点头。刘清风又问:“谁派你们来杀我的?”那军士道:“是……是……”声音低下去,忽地头一歪,断了气。
  齐圣姑道:“刘大哥,还有那个假老板!别让他跑啦!”
  刘清风被她一言提醒,跳起来往屋后奔去,但为时已晚,那假老板早已不见踪影。四匹拴在树下的马被大火所惊,狂跳狂嘶。齐、刘两人连忙解开缰绳,远离火窟,检查马背上搭着的行囊水壶,也无所发现。这四匹坐骑是偷来的军马。那个假老板丝毫不顾同伴的生死,心狠手辣,不像是侠义道中的人,莫非竟是万人敌的手下?
  一场大火,直烧了两个时辰方才熄灭。刘清风踏看废墟,见有六具烧成黑炭般的尸体,散发出阵阵焦臭,心下恻然生悯,叹息不己。齐圣姑牵来马匹,笑道:“刘大哥,你这人也太婆婆妈妈,这些死鬼们本就不是好人,死了活该!可惜的只是死人不能说话,否则,我倒要问一问他们,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们痛下毒手?”刘清风不语,他本还想挖个大坑将死人掩埋,无奈手边既无锄头铁锹,此处离洛阳又远,若等官府来到,更有许多麻烦,只得罢了,牵过一马,腾身跃上,扬鞭抽它一记,马儿撒开蹄子飞奔起来。齐圣姑急忙策马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乘马,脚程便快了许多,赶到天黑,已出去三百多里。到了一个小镇,投宿客店。刘清风怕那逃脱的八卦门高手要纠合人手赶来,格外叮咛齐圣姑夜间多留心,他自己更是打起了精神,只坐在床上调息运动,并不敢合眼睡着。岂知一夜平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次晨用过早餐,店中伙计已给马儿喂饱饮足,两人出店,正要上马,忽听西边一阵急促的蹄声,远远的有五骑飞速奔来。齐圣姑自言自语道:“那是谁呀?”刘清风眼尖,一眼便看到头前的是包大先生,最后的那个正是昨日在路边酒店中伏击自己的八卦门高手。其余三人依稀便是四大公子之三:王山、苏同、唐诏。
  刘清风叫声“快跑!”两腿一夹马腹,如箭一般射了出去。齐圣姑眼力远远不及他,还在问道:“跑什么?为什么跑?”
  中原大地,一马平川,草木稀少,刘、齐二人跑出不远,就被追兵发现了。包大先生一声喊,五人策马紧追。但是毕竟刘、齐二人的坐骑经过一夜休息,正是生力,越跑越快,不久就甩脱了追兵。
  虽然暂将追兵甩掉,刘清风的心头却如压上一块大石。事情已然清楚,昨日的伏兵是与包大先生一伙,他们居然丝毫不顾武林规矩,暗算不成,竟不惜害死自己的同伴,心肠之狠毒,已如疯子一般,叫常人无法理喻,更无法猜知他们的真正用心。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白的:包大先生等人必欲杀己而甘心,纵然追到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齐圣姑赶上来,问道:“刘大哥,那追我们的到底是谁?”刘清风道:“是包大先生他们。”
  齐圣姑道:“姓包的?他耳目倒灵!其实也不用逃,刘大哥,凭你的武功还用得着怕他们?”
  刘清风道:“包大先生武功了得,王、苏、唐三公子也不是寻常之辈,再加一个八卦门好手,我可敌他们不过。”
  齐圣姑不由丧气地说:“我还道刘大侠天下无敌呢,哪知跟着你尽是逃跑。”刘清风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心里说:“要不是顾及你这丫头的生死安危,我早就杀回去了。”
  两人并骑驰去。坐下马渐渐乏力,慢了下来。刘清风看后头包大先生们没有追来,便下马步行,也好让坐骑养力。行了一程,前头出现一个岔路口。刘清风牵马走上右面那条小路,蓦地心中一动,伸手往齐圣姑头上抓去。齐圣姑惊道:“你干什么?”见头上的一支银钗被他抓去,丢在了地下。顿时省悟:“啊!你是要引他们跟来。”刘清风笑着摇摇头:“不,他们见到这支银钗在这条路上,反而会疑心是我故布疑阵,往那条路上追去。这叫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也骗他们一下。”
  齐圣姑马上便领会他的用意,笑道:“想不到你也会用计谋。我看呀,说不定你刘清风真的是杀人元凶呢!”
  从小路行去,途中更为僻静,走了许久,也不见一所村舍草房。赶了一天的路,饿时啃几口干粮,两人不敢停留片刻。眼见天色向暮,前头有一片白杨林子,林子之后一缕炊烟升起。看来是有人家。刘清风经常在江湖上闯荡,餐风宿露视若寻常,但想齐圣姑毕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舍命随己逃亡,不能叫她太过委屈,所以看到炊烟,便道:“我们赶到那有人家的地方去投宿。”
  中原的白杨树,株株又高又直。有鸟雀在树顶做窝,暮色苍茫,归巢的鸟雀从四面八方飞来,投向林中,落而复起,一片聒噪之声。风从林间穿过,掀动枝叶,发出沙沙簌簌的声响。一踏入林中,刘清风便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四面袭来,清凉的风里,似乎含有金属的气息。便是坐骑也感到不安了,打着响鼻,不肯前行。齐圣姑不知因何打了个寒噤,小声道:“这林子似有什么古怪”。”话声刚息,剧的一声锐响,一道寒光自上空疾射而来,刘清风头一偏,夺的一响,一支钢镖扎进身旁的树上,入木三寸,镖尾的红缨犹自抖个不停。紧跟着,半空中寒星闪烁,无数的暗器如急雹般射下来。刘清风拉着齐圣姑疾退三丈,坐骑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嘶,人立起来,随后倒下毙命。
  仿佛是大风卷过杨树林,树身乱摇,绿叶纷飞如雨。一条条人影飞掠而下,人人绿衣绿裤,绿布包头,手中是清一色的青锋长剑,前后左右共有八人之多,将刘清风和齐圣姑围在垓心。十六只眼睛迸射出刀锋般的寒光。
  为首的高个汉子朗声道:“刘清风,我们绿林八义在此等候多时了!留下你的头来,我们要为方直民大侠报仇!”
  刘清风听说过绿林八义的名头,这八人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其行径处黑白两道之间,却从未听说他们与方直民有什么交情。说道:“原来是绿林八义,幸会!如此说来,尊驾便是泼风剑申泌了?”
  绿林八义以申泌为首,泼风剑在江湖上稍有名气,是以刘清风有此一问。
  申泌哈哈一笑:“你既知我名,还不束手就擒?难道当真要我们八兄弟将你碎尸万段不成!”口气甚大,显然是自觉稳操胜算,毫没将刘、齐二人放在眼中。
  刘清风道:“慢来!刘清风有数事不明,要想请教阁下:申兄什么时候跟方直民成了生死之交?又是从何得知我刘清风害了方直民?再一个,是谁让你们在此伏击我的?”
  申泌道:“不错,我们绿林八义跟姓方的并无交情可言,本来是犯不着为他跟你破脸。嘿嘿,但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买你刘大侠的人头,我们八人要喝酒吃肉,拿人钱财嘛,与人消灾。再说你姓刘的在武林中威风得够久了,也该退位让贤啦!”
  刘清风冷笑道:“原来如此!只不知我这颗人头值多少银子?那买主又是哪一位英雄?”
  申泌笑道:“好教你死得舒心——这笔钱自然能让我们哥几个快活后半世,自然也不会委屈了你的身份,不会让你刘大侠掉价的!至于买主是谁,你不必知道。一个人要死了,牵挂的事越少越好!哥们,动手!”他连人带剑扑了过来。这一剑又快又狠,是要想把刘清风刺出个透明窟窿。
  刘清风脚步一错让开,紧跟着又有五把剑交叉刺到,剑带劲风,剑光耀目,封着上中下三路。刘清风在间不容发之际一声虎吼,平地拔起,飞身上跃,硬是从剑网之中逸出,轻轻落在树杈上。还没稳住身子,又有无数钢镖从底下电射而来。这一手甚是狠毒,剑刺之后紧跟着飞镖,显见得是事先盘算得极为周密,不让刘清风有喘息的余裕。
  刘清风手无寸铁,在空中虚跨两步,纵到了一丈外的另一株树上,顺手折下一根带叶的树枝。申泌等人两击不中,一声唿哨,纷纷.纵跃上树。岂知刘清风身子一沉,却已跳下地来,手中树枝抡转,“啪”地击在正与齐圣姑打斗的那人后脑,打得他脑爪碎裂,命归黄泉。另一人见此心慌,手上剑慢了一瞬,齐圣姑袖中短剑突出,刺穿了他的胸膛。
  绿林八义于俄顷之间便死两人,申泌大怒,率手下从四面围过来。刘清风叫道:“圣姑你看着!”手腕抖处,枝上绿叶俱脱柄而飞,飞蝗般射向申泌等人。片片飞叶上都蕴着内劲,有三人射闪不及,被飞叶击中要穴,丢剑倒地。
  申泌等人纵横江湖,几曾见过这般高妙的内家功夫,“飞花取命,摘叶伤人”原是传说中的上乘武功,今日亲眼见到,俱为之胆寒,发一声喊,四面逃散,齐圣姑拔步欲追,刘清风把手一拦:“算了!这些东西杀不胜杀,由他们去吧!”
  刘清风提那一个被飞叶射中穴道的家伙,喝道:“快说,是谁买你们来杀我的?”
  那人满脸惊恐惶惧:“我不知道,刘大侠饶命!我真的不知道呀……”另二人不等刘清风逼问,便战战兢兢说:“我们都不知道,没见过那人的面。他脸上套着黑布袋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就是申大哥也不知他是谁……”
  齐圣姑大怒,每人赏了一脚,骂道:“见钱眼开!什么绿林八义?是绿林王八蛋!”
  刘清风谅他三人不是说谎,便道:“不必多问了。他说那人既不敢露出自己的真相,那定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如今失了坐骑,圣姑,咱们要用两条腿走路了。前路上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取我性命,咱们要步步小心。”
  两人穿林而出,天色已经全黑。只见一座小小木屋耸起在高坡上,小屋周围是高梁秸夹成的篱笆墙。窗缝里漏出一线红红的灯光。走近时,暗中一只狗“汪汪”吠起来。
  齐圣姑道:“刘大哥,这座小屋孤零零的建在旷野里,四周没有一家邻居,我瞧有点儿不对劲。我绕到后窗去瞧瞧。”
  她话刚说完,小屋中便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媳妇呀!你到外头瞧一瞧,似乎有小偷来了,那狗子叫得凶呢!”
  跟着,就有一个稍微年轻的妇人的声音应道:“婆婆,你又多心!咱们这地方哪会有小偷?多半是别处的野狗跑来。”
  苍老的声音道:“你就是懒!还是去瞧一瞧,后院的瓜快熟了,保不住会有那黑心的家伙摸黑来偷。”
  刘清风听得明白,屋里只有婆媳两个女人。接着呀的一声,房门开了,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村妇,喝住了狗,又眯眼向刘、齐二人的方向看了一会,回头向屋里说道:“婆婆呀,是一男一女赶路的外乡人路过,不是贼。”
  老婆婆在屋里说:“既不是贼人,便请他们进来吧!谁也不是顶着屋子赶路的。你先问问他们,有钱没有?咱们家可不招叫化子。”
  齐圣姑忙大声道:“我们有钱,房钱饭钱都不会少你们的,赶路错过了宿头,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那年轻些的妇人便道:“进屋吧!客官不要见笑,我婆婆年纪大了,脑子有点儿糊涂,只认钱,不认人。”
  齐圣姑先已取了一块银子在手,进门时,交给了那妇人,道:“大嫂,你拿着,我们赶了一天的路,肚子饿狠了,有什么吃的快拿出来!”
  刘清风见那妇人脸瘦颧高,穿着土蓝布裙衫,笑起来露出当门两粒大板牙,里头坐在方桌旁的老婆婆满头银丝,腰弯得如同一只大虾米,瘪嘴皱脸,看上去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五,拿着针线正在缝补衣裳。亭柱上斜插一支松明子,壁上有几条手指粗的碎缝,风簌簌从缝中钻入,刮得松明的火头摇摆不定。一灶一锅、两椅一桌,此外再没有什么家具,显得这户人家甚穷困。
  齐圣姑问:“主人家尊姓呀?你婆媳二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平日都靠什么过活?”
  那媳妇说道:“我们姓杜,一老一小两个都是孀居,也就种几亩菜地,给人缝补衣裳为生。两位客人是……”
  齐圣姑赶紧道:“我们姓齐,那是我的大哥。”
  老婆婆笑了起来:“我是在想,你们俩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夫妻……嘿嘿,原来是兄妹,长得倒并不像。是表兄妹吧?”
  媳妇笑道:“婆婆又糊涂了!他们是一个姓,怎会是表兄妹,自然是亲兄妹,要不就是堂兄妹。”
  齐圣姑脸上红了,嗔道:“你家有什么吃的快快拿出来,我们都饿了,没咸没淡的话说什么呢?”
  媳妇忙道:“有!有!锅里头还有一口半口剩饭,客人不嫌弃就先吃起来,我再给你们烙几张大饼子。”说着便拿锅铲从铁锅里挖出一大碗黑糊糊,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齐圣姑看了恶心,拿手一挡:“哟!这是什么呀?我不吃!”媳妇就端到刘清风鼻下,笑道:“这位大哥先吃着,乔麦糊糊便是这样子的,看看龌龊相,吃到嘴里就香了!”
  刘清风接过碗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笑道:“话是在理,我看这位婆婆还没吃饱,请婆婆先吃!”倏地把碗伸到婆婆嘴前。老太婆左手一挡,右手手上的钢针猛地向刘清风胸口刺来,两人相距既近,老婆婆出手极快,刘清风倏地吸腹后退,背后风声簌然,媳妇已一掌拍到。齐圣姑不防这两个乡下穷妇会突施偷袭,惊叫起来。
  刘清风手腕一沉,用大碗挡住了老婆婆的针刺,吸一口气,硬生生受了媳妇的一掌。媳妇一掌击实便飘身后退,只道自己这一记阴风裂心掌打中了对方,敌人纵然不死,也得重伤呕血,忍不住放声大笑。齐圣姑听她的声音忽然变作男人的嗓音,不由骇然。
  刘清风受了一掌,气息稍滞,一呼一吸,吐出一口浊气,眼见老婆婆如蛆吸骨般贴将上来,手中钢针飞快扎刺,招式极为怪异,倒也不敢大意,舞动双掌敌住。那边的“媳妇”见刘清风挨了一掌居然行若无事,吃惊不小,正要抢上助攻,齐圣姑一声怒叱,挥拳挡住。
  刘清风与老太婆斗了十几招,只觉此人非但武功怪异,身法也极其灵活,那腰肢简直如同安了弹簧相似,三扭两扭,闪挪腾跃,便脱出自己的掌力所控之地,也暗暗惊诧,荒郊僻壤竟有这般人物,真是不可思议。他丝毫不敢轻敌,拿出平生所学,不断在双掌上催加内力,斗到分际处,一招“天圆地方”,掌力如长江巨浪般直推过去,老太婆飘身疾退,退到了墙下,犹觉劲风如刀,割脸生疼,哗的一下,满头白发掉在地上,原来是个假发套子,露出了满头的青丝,瞧上去也只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这假老太婆一败,“媳妇”叫声:“住手!”伸手在脸上一抹,粉屑簌簌而下,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却是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
  齐圣姑看得呆了,没想到屋里的“婆媳”却是一对男女。那男人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到‘雌雄双怪’头上来动土?”
  刘清风原已猜到他俩的真实身份,听他自报家门,笑道:“果然是‘雌雄双怪’韩基和李小宛两个怪物,你们到这里来装神弄鬼,又是为了什么?”
  “雌雄双怪”是一对夫妻,两人武功均高,更有一手乔妆改扮的神技,行事诡秘,性情怪异,刘清风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头,想不到会在这荒郊小屋巧遇,更想不到会跟他夫妻交手过招。
  李小宛将刘清风从头到脚细看一遍,恍然大悟,道:“这蛮子原来是刘清风!师哥,咱们可真是走了眼啦!武林中哪会有个姓齐的高手?”
  齐圣姑大声道:“怎么没有?我就是姓齐!未必就敌不过你!”
  刘清风道:“不错,在下正是刘清风,两位又是受了谁人之托,想在此取我性命?”他知“雌雄双怪”一向独来独往,自行其事,从不听命于人,也不像绿林八义肯为银钱当杀手,既然出现在此,必是受人所托。
  韩基愣了一下,转向他妻子:“小宛,他说什么?我们要想取他性命?我们干么要取他性命?姓刘的,你他妈的血口喷人!‘雌雄双怪’与你无冤无仇,也不将杀害人命当饭吃,取你性命做什么?我看你们两个倒是不怀好意,一进屋眼睛就贼溜溜四下乱瞧,又假扮兄妹,想骗过我这双眼睛,那还欠火候呢!说吧,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刘清风哪会信他的话,此屋离白杨林不过二三里路,若说他俩与绿林八义毫无瓜葛,鬼也不信!“两位既然不肯见告实情,在下也不敢勉强。适才韩兄说得好,我与两位无冤无仇,那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半!圣姑,咱们走!”说罢向齐圣姑使个眼色,齐圣姑会意,两人一齐往门外走去。这自然是做给“雌雄双怪”看的,若他俩果无恶意,就不会追出来。
  刘、齐二人走到黑地里,那条看门狗又冲着他俩狂吠发威,齐圣姑懊恼起来,袖中飞丝射出,正中狗鼻,打得它鬼哭般痛叫着逃得没影。李小宛大怒,一个箭步跳出门来,骂道:“姓刘的,你给我站住!打狗还看主人面,我们并没有得罪你,你们为何打我的狗?这可不是你江南地面,任由你耀武扬威!”
  刘清风驻足转身,笑道:“韩夫人还有什么见教?若是没有,刘某告辞!”
  李小宛不料他这只是这么一句没要紧的话,愣了一下,她丈夫已出来将她拦住,对刘清风道:“刘清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刘清风哼了一声,又嘿嘿嘿冷笑三声,转身就走。两人走出有十几丈远,齐圣姑小声道:“咦?他们并不追来。这是何故?”
  刘清风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屋的门已重重关上,心下也十分纳闷:“雌雄双怪”居然并不追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真如他们所说,并无加害之意,倒是自己误会了?
  齐圣姑道:“黑古隆冬的,肚子空空,刘大哥,这可如何是好?”言下之意,自是想回到小屋去吃饭睡觉。
  刘清风心念一动,展目四望,只见四下里一片昏黑,除了身后那间小屋,数里之内不见一点灯火。天上没有星星,厚厚的云层里时有电光闪亮,看来今夜会有一场雨水。旷野露宿若逢雨水,那就狼狈了,自己倒没什么,齐圣姑一个姑娘,若叫大雨淋得稀湿,连衣服都没处替换。这么一想,他心中犹豫,脚下就慢了。
  齐圣姑见他不作声,忍不住道:“刘大哥,我着那对夫妻不是坏人。”
  刘清风点点头:“好,我们回转去求宿,但有一条,事事都得当心。人在江湖,不能不多个心眼。”
  两人回转小屋,刘清风举手敲门,里头传出韩基的声音:“你们回来作啥? 不怕我们半夜里做翻了你们?”呀地拉开了门,一脸的悻悻之色,显然对刘、齐二人并不欢迎。
  刘清风赔笑道:“在下得罪了韩兄与韩大嫂,越想越不是个味儿,故而折回来向两位赔不是!还请多多原宥。”
  韩基让开一步,神色稍和。里头李小宛坐在桌边,见他俩去而复回,冷哼一声掉过脸去。
  韩基道:“刘清风,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小宛,你去做饭。刘清风,我们也听说过你的事了。江湖上都说你突然变性,杀了好多个你的好朋友。昨日有一伙绿衣汉子来到此地,后来往西边去了,一共八人,钻进了西边白杨林子,你们从那边来,没碰到么?”
  刘清风道:“韩兄说的是绿林八义吧?他们收了别人的钱,就埋伏在白杨林里伏击我。故而我才会误会贤夫妇……哈哈!”
  韩基道:“如此说来,刘兄把他们都做掉罗?”
  齐圣姑道:“那还用说?那八个免崽子怎是刘大侠的对手!一个个都到阎王殿去报到了!我们这一路来,碰到过的好汉可算是不计其数,可都是竖着来,横着回去。想要取我们人头的,哼哼,他还在他妈的肚子里呢!”说罢,深深看了韩基一眼。
  韩基脸上微微变色,随即迅速宁定,笑道:“齐姑娘想来是吹糖人儿出身的?也不怕吹破了天!”
  刘清风微笑道:“韩兄别听她胡说八道。虽然刘某遭人陷害,随时性命不保,但也不肯滥杀无辜,迁祸良善。但使给刘某一条生路走走,刘某决不肯取他性命。绿林八义里还剩六位。三位逃去,另三位被我点了穴道,此刻或还躺在树林里呢!若是他们吃苦不记,再来寻我晦气,那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外头一声雷响,只听噼噼啪啪大雨落了下来,不久,雨声越来越响,哗哗不绝,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大风从墙缝中挤进,刮得人满脸生寒,灯火摇晃得厉害,韩基又点着一盏油灯。少顷锅里饭熟,李小宛端上桌来,生硬地说:“穷家小户,没有好饭菜,将就着吃了就睡觉,我可是困了。”
  饭是白米饭,菜是一大碗野兔肉加一小碟红辣椒酱。齐圣姑端起饭碗就要吃,刘清风重重咳了一声。韩基甚是机警,取过刘清风的筷子,挑了一团饭放嘴里,又挟起一块兔肉沾上辣椒酱塞进口里,嚼了几下,吞下肚里,把筷子交还刘清风,微笑着望着他。
  这番做作自不可少,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江湖上初次见面,彼此怀有戒心,也不算稀奇。他亲口尝过,向客人证明饭菜无毒,足见心下无私,盛情不虚。反倒使刘清风有点不好意思,向韩基点点头,以示感谢。齐圣姑早就饿了,一俟韩基尝了饭菜,宽心大放,端起碗,狼吞虎咽吃下两大碗,这才满意地拍拍肚子笑道:“这才是好朋友呢!你们‘雌雄双怪’虽然为人古怪,但总算眼中还能辨别好人坏人,咱们一见如故,今后大可交上一交……啊呀!我头晕……”
  刘清风一惊,暗提内息,竟然提不上来,脑中也是晕乎乎的,他知不妙,怒道:“你们在饭菜里放了……”一言未毕,韩基与李小宛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李小宛道:“姓刘的,我在饭菜里下了迷魂散魄散!你二人已成砧上之肉,可笑你自以为老江湖,居然毫不知情!师哥,拿刀来,割下他们的头,咱们的事就算完啦!”便奔到灶下柴堆里取出两把刀来。
  齐圣姑肚中药力发作,已经昏了过去。刘清风到底内功深厚,眼中看出去虽已模模糊糊,神志却还清醒,怒道:“你们……要杀……就杀我一人……跟她无关!”
  李小宛哂道:“你到此刻还有怜香惜玉之心?倒也算个多情种子!刘清风,你放心吧,我们只要你一人的性命,不会杀她的。”说罢,举刀便向刘清风脖子上砍落。韩基伸手一拦:“小宛,等一等!”
  李小宛一愣:“怎么?”
  韩基道:“我先出去看一看,等我回来再杀他也不迟。你在此看着他俩!”取下挂在门后的一片油布,开门冲进大雨中去。
  这时一道闪电亮起,屋外的雨帘在闪电照耀下,银光万点。紧跟着一声霹雳,仿佛天塌下一角,震得梁柱簌簌抖下许多尘土。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刘清风只觉脑中忽而清醒,忽而迷糊。好像韩基回来过,把李小宛叫了出去。过了一会,有人拿清水浇在他的头上,他身子一抖,清醒过来,韩基果然回来了,衣衫半湿,就站在他身边,伸手推了推他,问道:“你听得清我的话么?”刘清风哼一声:“要杀就杀,可恨刘某死于鼠辈之手!”
  韩基道:“刘清风,你猜得不错,我夫妻与你无冤无仇,确是受人所托才安排圈套赚你,此人于我夫妻有过恩惠,又说了你残害朋友的种种恶行。适才我们见你不像是冷酷凶恶的人,因此特地到白杨林中瞧过。你没有骗我们,绿林八义死二伤三,人还在那里。绿林八义要杀你们而快,你却没对他们赶尽杀绝,可见你这人并非嗜杀之辈。‘雌雄双怪’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愿糊里糊涂做人手中杀人之刀。我们不能杀你。再过三个时辰,迷魂散魄散的药性自会消解。我夫妻得罪了你,你要找我们报仇,只管到信阳来找我们!”说完,转头对李小宛道:“小宛,我们走吧!”
  刘清风万万想不到“雌雄双怪”能明是非、识善恶,心中大旦喊激,叫道:“两位留步!刘清风遭人陷害,却始终蒙在鼓里,迄今尚不知要杀我的是谁。恳请两位指点迷津!”
  韩基在门口回过头来,摇头道:“刘大侠,我们夫妻受人之托,不能忠人之事,已深自愧怍。告辞!”
  刘清风眼睁睁看着他夫妻两个消失在门外,可恨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无法追上去问个明白。但即便他能追上去,“雌雄双怪”也不会对他说知。危机在他毫没料到的情形下消弥于无形,他精神一松,便伏在桌上睡去。
  不到两个时辰,刘清风体内药力消解,霍然醒来,睁眼一看,早晨来到。晨光自门外射入,大雨已停了一会,屋檐下犹在滴着水珠。
  他先运气调息,察觉身子已然无碍,再看齐圣姑仍在昏迷之中。知道她内功较逊,须等药性过后才能醒转,心里也不着急。想到“雌雄双怪”可杀自己而不杀,虽然同是受人指使,但人品与那贪婪成性的绿林八义实是不可同日而语。韩基临去前曾说可去信阳找他们,倘若久久查不出躲在幕后不露面的主使人,倒是可以去信阳一行。
  到得此刻,刘清风虽仍不知是谁立意要将他置于死地,但已能想到,这人在武林中定是大有身份,否则以“雌雄双怪”特立独行的性子,岂肯听命于他?
  他出道十多年,称得上是身经百战。势均力敌的对手也碰到过许多,但那都是面对面、一对一地短兵相接,敌手是谁,朋友是谁,皆一目了然,从未经历过像今日这样接连遭人暗算,却不能知道敌手的真面目的厮杀。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除了用以逃命之外,连敌手的一根汗毛都碰不到。可又能分明感到这阴险的敌手时时刻刻在不远处一次又一次发出狠招、怪招,令自己防不胜防,疲于奔命。这敌手强大,狡猾透顶,处处占了上风,如猫儿戏弄老鼠般捉弄着他,好像打算要将他弄到精疲力竭之际,才会发出最后那致命的一击。这家伙到底是谁?他哪来这么大的仇恨?
  刘清风苦苦思索,仍是不得要领。齐圣姑啊的叫了一声,醒了过来。她猛地跳了起来,惊慌四顾,问道:“那两个怪物呢?他们怎么没有难为我们?”
  刘清风将夜里的事讲了一遍,道:“圣姑,你不能再跟着我了。咱们不能总会碰上‘雌雄双怪’那样的人。你跟着我,只怕什么时候掉脑袋也不知道呢!”
  齐圣姑满不在乎地说:“不会!我从来都运气很好,你的运气也不算太坏。咱俩的好运气加在一起,定能逢凶化吉,万寿无疆!”话是说得轻松,但想起昨夜的情形,要不是“雌雄双怪”事到临头一念之仁,自己已糊里糊涂作了刀下冤魂,因此她对这间小屋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忌惮,便催促刘清风赶快上路。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9 13:45: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再蹈险地
  刘清风和齐圣姑离开小屋,才行了三十里路,便听身后马蹄声响。刘清风不敢大意,跃上路边的一棵大树,遥遥望去,纵马追来的又是包大先生一行。“铁面鬼判”居然死缠不舍,追出数日路程,倒也颇出意外。只见包大先生一马当先,打马如飞,离此仅只五六里远近,己方二人失了坐骑,不消一个时辰,便会被追兵赶上,那就难免一场恶战。
  齐圣姑见刘清风跳下地后脸色阴郁,一言不发,问道:“你看到了谁呀?是不是又是你的冤家对头?”刘清风点点头答道:“是包大先生他们。”
  齐圣姑道:“刘大哥,我晓得你的心思了。你是怕他们伤了我,对不对?我拖累你了。”刘清风道:“那倒不是。我在想,这干人死缠不休,要甩掉也非易事,着实有点儿麻烦。”
  齐圣姑道:“有什么麻烦?杀了他们就是!”
  刘清风苦笑道:“你说得轻松!别说我杀不了他们,就是能杀得了,又怎能胡乱杀人?他们不过是听信谗言,偏执一端,欲为武林除害,又不是真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齐圣姑讥笑道:“你呀,到这时候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名震八方的大侠客!你不杀他,他要杀你。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还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杀了干净,省得他们碍手碍脚!刘大哥,你不用顾及我,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刘清风瞧她丝毫不将伤人命当作一回事,心念一动,脱口说道:“你这一套谬论怎么跟罗秀姑一个样?”
  齐圣姑道:“哦?照你说来,我那位罗师姐也是喜欢杀人的?那你怎么能够活到今日?”
  刘清风道:“我并没有说罗秀姑喜欢杀人,她跟你一样,嘴上说起来残忍冷酷,动不动就要杀这杀那,似乎杀人魔王转世,其实……”他想起当年与罗秀姑交往时的一些事,不由悠然神往。
  齐圣姑见他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亲切、温柔,心中一动,笑道:“刘大哥,你跟我罗师姐一定是极要好的朋友。但我就是不明白,为何罗师姐很少提起你,偶尔提起,也是冷言冷语,像是跟你有什么解不开的过节?”
  刘清风脸上一红,忙掩饰道:“咱们先到那边躲一躲,若让他们看见就麻烦啦!”手朝北首一片小树林一指。
  两人在小树林中藏好不久,包大先生及王山、苏同、唐诏等人便一阵风似地飞驰过去。刘清风俟他们去得远了,才招呼齐圣姑出来,道:“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转回来。包大先生的追踪觅迹功夫,江湖上无人能出其右。他料定我要西行,我偏往东去。我们先去太湖,见一见成思和再说。”
  刘清风猜得不差。包大先生率着三公子,赶出十几里地后,他猛地一勒缰绳,扬手让众人停下,跳下马来,细细察看路上印痕,又用鼻子东嗅嗅,西闻闻,果断地道:“我们上当了,刘清风没有往这条路来。昨夜下过大雨,这路上的足印都是旧痕,没有刘清风的踪迹。咱们回转去!”
  他一跃上马,回转马头。王山疑惑地问道:“包大先生,小弟不是信不过你的追踪术。只是刘清风那人狡猾透顶,咱们追了许多日子,没能见到他的影子,会不会……”
  “不会!这一路来,咱们飞鸽传书,令沿途的朋友设关阻击,都被他闯了过去,足见其人并未改途他往。他想要逃脱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那是做梦!诚然,刘清风一代枭雄,非寻常之辈。惟其如此,咱们更该锲而不舍,不可半途而废,定要将他捉拿归案,为屈死的朋友报仇雪恨!”包大先生又道:“三位公子不辞辛苦,但能为江湖除害,除了刘清风这恶棍,定能名垂青史,受万众敬仰!”
  三公子本已气沮,被包大先生一顶高帽子戴上头,想到日后若当真名垂青史、威风八面,一颗心怦怦而跳,劲头又来了,一个个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回。
  “铁面鬼判”包大先生确实名下无虚,一路回去细心留意,果然在那小树林中发现刘清风、齐圣姑留下的鞋印。但他循着足印查找,却发现这两人曾绕着林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忽而向南,忽而往北,忽而又往西,究竟最后往何方,却一时难以辨明。这自然是刘清风故布疑阵,欲令追者难以摸清他的去向。包大先生稍想片刻,命王、苏、唐三人分别向南北西三面找出三里,而后回到原地。三人领命,各自认镫上马,分头驰去,一炷香工夫,仍然返回原处。王山和唐诏都说只驰出半里,便失去足印,苏同见却向南的脚印迤而去,绵延不绝。包大先生仰天笑道:“刘清风啊刘清风,饶你奸似鬼,终究逃不出我的掌心!”随即从马鞍上取下一只鸽笼。笼中有三只鸽子。他掏出一只,往空中一丢。那只鸽子在半空中绕了两大圈,振翅向南面飞去。
  包大先生道:“三位公子,上马吧!刘清风是向南逃去了。我已放出信鸽,令丐帮信阳分舵的泮成龙在前路堵截,这一回定能拿住刘清风那恶贼!”
  三公子见他胸有成竹,言之凿凿,又见那信鸽确是向南飞去,料想这番奔波或有收获,再说半途而废,既怕为人嘲笑,也怕惹包大先生生气,于是打起精神,依次翻上马背,跟在包大先生后头,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日,眼见前头有个镇甸,三公子在武林中名头虽然不小,其实活了半辈子,真还没离开洛阳城一步,所得的盛名,大半是从仗义疏财、交朋结友上而来,要论江湖阅历,实在是一无所有。看到一个镇甸,便以为是信阳到了。
  王山笑道:“那信阳没有洛阳的一半大小,也该是个繁华的集镇,哪知只是个小小的村庄!”
  到底还是苏同仔细些,迟疑地道:“不对吧!书上说信阳在鸡公山下,又有义阳三关,十分雄峻。前头这个镇子不会是信阳。”
  包大先生笑道:“王公子,苏公子,信阳离此还远着呢!起码还有两天的路程呢!前面那个镇子名黄山坡,三年前我曾来过一回,镇上产酒,酒名‘万里飘香’,味醇而性烈。那回我与青城派的掌门徐半桥在此赌酒,他喝了满满一大瓮,嘿嘿!老夫是输给他。”
  四人中唐诏是有名的酒徒,大笑道:“哈哈!原来‘万里飘香’就是此地出产的啊!年前有一位朋友送了我一坛酒,说什么‘万里飘香’。开坛一尝,觉着这酒果然有点儿味道,却闻不到什么特异的香气。等到将一坛酒全部喝光,怪了!居然有满屋子的酒香,五日不散。‘万里飘香’既然产于此地,那我要买它几车回去,慢慢儿地喝。”唐诏说着,好似已经闻到了酒香,不住地吸鼻呼气,眯拢双眼,露出酒徒的真面目。众人见了他这副样子好笑,王山打趣道:“唐兄,闻到了什么没有?‘万里飘香’离此正在万里之外,除非你把鼻子神长一万倍……”方说到这里,迎面吹来一阵小风,风中果有一股酒香,“好香!真是酒香呢!包大先生,咱们索性在前头的黄山坡上住下如何?”
  包大先生道:“天时还早,不过……三位公子连日辛苦了,好!我请三位公子喝酒。黄山坡上的几家酒店都还不错,尤其是有一家名叫‘春深似海’的酒店,那老板娘烧的一手小菜,啧啧!决不比洛阳城大酒店里的大师傅逊色。有一只菜叫做……对,叫‘百花闹春’……”
  唐诏叫道:“快走快走!包大先生你不要说了,说得我口水也要流出来啦!”众人哄然大笑,催坐骑撒开蹄子一阵快跑,转眼间便到了黄山坡镇。
  黄山坡地处豫南大别山、桐柏山之北,地势起伏,坡岗高敞,遍植果树松柏。镇子便建在山坡之下,也就几百户人家。盖因处于南北之途的要津,是行商居留的中转之所,故镇里沿街也开了许多店铺,出售日用百货。
  包大先生偕三公子入得镇来,蹄声嗒嗒,早惊动了那些开饭铺酒店的老板、伙计,纷纷迎出来,热情招呼,殷勤拉客。个个言辞动听,都是夸耀自家的店铺有别人不及的长处。包大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去那家“春深似海”酒店的,自然仰着脸,无论那些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予理睬,只一径往镇里行去。
  到得他三年前来过的“春深似海”门前,包大先生招呼三公子下马,立时就有两个伙计巴结地牵了坐骑去饮水吃草。包大先生掸尘整衣,双手往后一背,轻咳一声,迈着八字步,潇潇洒洒踏入店内。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穿一身湖绿紧身缎衣的少妇眉飞色舞,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一开口,便如黄莺鸣春,一条嗓子柔媚婉转,一双眼睛汪出油来:“哎哟哟哟!客官,你老是好久没登我这个门了,我只道你早把我这里给丢在脑后,忘得精光!今儿真是老天开眼了,什么风把你几位又吹了回来?到我这里就跟到家一样,吃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千万可别客气哟!”她一头说,一头把毛巾递到每人手里,一头又拿她那双毛茸茸、油汪汪的眼睛在每人身上绕了几圈。
  三公子见她烟视媚行,风骚无比,像煞洛阳城里倚门卖俏的风流女子,不由暗暗发笑,心想:包大先生定要到这家酒店来,原来是为了这么一件货色。与老包相交多年,只知其方正刚直,是个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令人望而生畏。想不到实在是外方而内圆,骨子里也是个有情有趣的人物。三公子在洛阳时将走马章台、花柳撒金视作风雅之举,一见老板娘是这么一个尤物,再联想她以“春深似海”四字标榜,对这家酒店的花样也不问可知了。旅途之中,饮食粗疏,起居简陋,对他这三人来说已是苦不堪言的事,本来就想好好吃上一顿,现在看来,除了美食以外,或还有美色,自然喜出望外,于是欣然入座,把头转来转去,想看看除了这半老徐娘而外,这店中可还有更为赏心悦目的名花。
  这一看,三人的脖子便转向同一方向而转不回来了。店中西窗下一副座头旁,一个年轻女郎窈窕的背影像是一块吸力极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仨公子的视线。这女郎身着淡黄衫子,一头黑瀑似的柔发下露出一段凝脂般光滑的后颈。那身材,可说是“增一分太长,削一分太短”,只看不见她的容貌如何,但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是女郎一直面向窗外,始终不曾转过头来。而惟其如此,更令仨公子心里有一种不见庐山真面目而决不甘休的念头,六只眼睛牢牢定在女郎身上,再也不肯移开半分。
  包大先生见他们三人目光发僵,如同被人点了穴道相似,愣了一下,转脸望去,方始会意,待要出言提醒,又怕太煞风景,灵机一动,大声喝道:“老板娘,来一坛好酒!”还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这一喝一拍,仍未令仨公子惊觉,倒是那女郎听得声音,把头儿回了过来,不经意地看了他四人一眼,又转过脸去。
  虽只是顷刻间的事,仨公子却已看得仔细,只觉那女郎眉目如画,直似天仙一般,以他三人在洛阳花丛中滚了多年的阅历,也是头一回见到有这等美丽的女子,更不肯掉开目光,还盼着她再度回首。
  包大先生见他三人迷迷瞪瞪,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时伙计和老板娘端来酒菜。包大先生替他们三人斟满酒杯,道:“来,来!三位公子,喝酒,喝酒!”唐诏到底是酒徒,听得一个“酒”字,头一个回过头来,端杯一口喝干,感慨道:“真想不到在这等偏僻之地,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旁侍候的老板娘听了,笑道:“公子爷,那位小姑娘也是过路的客人。她有一位青年公子陪同来的。公子出去买药了。她在此地等候。”
  王山和苏同听得这话,急不可耐地问道:“他们来自何处?”“那位青年公子是何等样人物?”
  老板娘抿嘴一笑,答道:“这个……我也没向他们细细打听。其实我们这个小镇上除了出产美酒,也还有几位出色当行的小姑娘呢。我叫她们来替公子哥们侑酒助兴如何?”
  三公子还不及答话,从门外进来一位白袍公子。苏同“啊呀!”一声,立时认了出来。这位青年公子正是“剑中剑”陈东岩。另三人见他神色有异,急问缘故。苏同低声说了。他知陈东岩是刘清风的好友,陈东岩出现在此,或与刘清风有关。包大先生向三公子使个眼色,站起来大声招呼:“陈大侠!”
  陈东岩闻声回头,他不认识包大先生和王山、唐诏,苏同是见过一面的,忙施礼道:“啊呀!苏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小弟没想到能在此处与苏公子再会,有缘,有缘。这三位是……”
  苏同笑着将包大先生等三人的姓名一一说了,彼此都是知名人物,初次见面,自也少不了一番客套话。
  苏同笑道:“小弟与陈大侠一别四年,时在挂念。那位姑娘是……”
  那位姑娘,正是刘清风的妹妹刘百花。陈东岩当日奉刘清风所托,将他的母亲、妻子、妹妹送到武夷山北屏山小桃源暂住。不久,白尘子便听说刘清风连诛侠义道中成名人物,犯下滔天大罪,“铁面鬼判”包大先生发出“诛恶令”,要将刘清风缉拿归案,为死者偿命一事。刘母忧心如焚,起意要出山帮儿子。白尘子师徒再三劝慰,她总是不听。于是白尘子便使徒儿陈东岩赶赴洛阳集英庄去见包大先生,查清事由。陈东岩走后,刘百花挂念哥哥的安危,给母亲留下一柬,偷偷溜出,追上陈东岩,定要与他结伴同去。这在陈东岩实是意外之喜,当然一口应允。这样两人就向洛阳赶来。到得黄山坡,刘百花因路途辛苦,身子稍感不适。陈东岩便让她先在酒店等候,自己出门到街上药店买药。买了药回来,不意在此碰到了包大先生等人。
  陈东岩看他们的神情架式,对自己倒还客气有礼,心想:反正自己是奉师命来见包大先生,刘百花的身份也不用替她隐瞒,便叫过刘百花,将她的名字说了,又给她引见包大先生四人。刘百花生性怕羞,一张脸红到耳根,始终都没抬起头来。三公子素知刘清风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万万想不到他会有一个娇滴滴的妹子,更想不到她与陈东岩同路而行,心里头的那股滋味又酸又涩,很想问一问他俩的关系,但终究难以启口。
  包大先生一听说这美貌的女郎竟是刘清风的妹妹,一愣之下喜上心头——只要将这个刘百花掌握在手中,不怕刘清风不就范。当然这事不必着忙,先得问清陈东岩的来意。
  “陈少侠,令师白尘老侠是我仰慕已久的前辈英雄,我老念着想去拜谒他老人家,但一则怕冒昧,打扰他老人家的清修,二则也不得其便。陈少侠日后见到尊师,务请代包某致意。”包大先生客套至此,话锋急转直下:“听说陈少侠与刘清风那厮兄弟相称,不知确否?”
  陈东岩道:“那是刘大哥看得起我。家师对刘清风的武功、人品都是很赏识的,常命我多向刘大哥学习。我这次北上,本来就是要去包大先生府上拜谒,不意在途中相遇,倒令我少走一些路。”
  包大先生故意装出惊诧的样子:“哦?陈少侠原来是打算光临敝处?包某失礼之至!恕罪,恕罪,哈哈哈……两位请坐!”
  陈东岩道:“家师有一封书信,专达包大先生,请包大先生过目。”说罢,从怀里摸出书信,双手递了过去。
  白尘子是武林中硕果仅存的老英雄,三位公子闻名已久,但谁也没有见过,只听说此老武功神通,已到了从心所欲,世无对手的境界,也听说他已十多年不问江湖事,人世间的是非善恶,俱不挂怀,心如枯井,差不多是得道成仙一般的人了。是什么事令他提笔作书,又命徒弟不远千里送来?不用多想,便可明白,那必是为了替刘清风说情。意会到此,刘百花为何肯与陈东岩同行,也就不问即知了。于是三公子总算暂将目光从刘百花身上移开,一齐去看那一封白尘子的亲笔书信。
  白尘子的书信只廖廖数语,除了泛泛的客套,要害的惟有一句话:“刘清风秉性纯良,似非贪婪无义之徒,夺书杀人之说,恐有别情,望先生明察。”包大先生将信看了两遍,小心叠起,揣入怀中,笑道:“陈少侠,尊师是我素来敬仰的前辈,他老人家的吩咐,我岂敢不遵?只是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前有宣阳白家白去疾、朱乐云两条性命,后有史、习、方三条命,包某既被武林称为‘铁面鬼判’,若是单凭尊师一句话,便轻轻放过刘清风,包某如何还能在江湖上立足?还请陈少侠回复尊师,就说包某不敢以私废公,令天下英雄齿冷心寒。”
  刘百花一急,忍不住说:“包大先生,我哥哥决不会乱杀好人的!”话一出口,见众人都怪模怪样地盯着她看,不由又红了脸。
  包大先生笑道:“令兄在江湖上一向被称为‘大侠’,若不是铁证如山,包某也不会与他过不去。实在他这件事做得太糟糕了!这三位公子,原来也都跟令兄交好,而今时势所迫,也不得不舍小义而取大义。唉——!”他摇头叹息,似乎也很为刘清风的一时糊涂而可惜,又道:“若以我们的本意来说,也不愿刘清风身败名裂。刘姑娘,你与她有手足之情,我们与他有朋友之义,咱们理应帮他度过眼下这个大难关。只要他肯出来,向死者家属有一个交代,令兄以前毕竟也为侠义道立下许多赫赫大功,将功抵过,也不是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若是果如白尘老侠所言,这其中另有别情,咱们也该劝他出来剖明是非,分清黑白,一味地东躲西藏,何时才是个了局呢?刘姑娘,你说是不是?”
  刘百花听他说得有情有理,好像是一门心思为哥哥着想,也没多想,道:“对呀!那你们赶紧叫我哥哥出来,把事儿好好说一说。他身上背着个黑锅,莫名其妙受此天大冤屈,真不知有多苦呢!”
  包大先生原是以话套话,想从刘百花口中探出刘清风的下落,此刻听了她的言语,似乎是丝毫不知乃兄现在何处,他哪里肯信,嘿嘿嘿笑了数声,道:“刘姑娘可真会开玩笑!刘清风是你哥哥,你该知道他在哪里。我们这趟便是想结伴南下,到府上去见令兄,不巧在途次与你们相遇。”王山说:“刘姑娘,包大先生说得不错,只要你哥哥出来认个错,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刘百花道:“他不肯的。他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他没有做错事,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肯认下来的。包大先生,我哥哥不是去了你的庄上么?难道你们没有见到他?他现在哪里呀?我娘急坏了,只怕他与你打起来,他这个人头一个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冤枉他。”
  陈东岩说道:“包大先生,既然你们不知刘大哥在何处,那我们就告辞了。刘姑娘,我们走!”
  他到底比刘百花见识广,心眼多,看出包大先生的笑脸后藏着别一副心思,因此不愿与其再说什么。
  包大先生岂能让他俩脱身?身形晃动间,已抢到陈东岩面前,伸手一拦,道:“慢走!”
  陈东岩变了脸:“怎么?包大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包大先生笑道:“指教二字可不敢当,二位既然也是来找刘清风的,咱们正好同路,何不结伴同行?你们两人的话,刘清风或会倾心聆听。咱们都是为了他好,诚心诚意想要帮他一把。”
  陈东岩冷哼一声,道:“包大先生此言差矣!你一向以除恶扬善为己任,号称‘不枉不纵,不偏不倚,黑白分明’。若是果如你言,刘清风杀人伤命‘铁证如山’,又怎会徇私助他?又怎能徇私助他?请让一让!”拉了刘百花一下,板着个脸,硬闯了过去。
  包大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心中的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了上来,眼睁睁看着陈东岩和刘百花走出门去,把拳头捏得格格响。
  眼看他两人消失在门外,包大先生仍无追上去的打算,王山急了,看看苏同,又看看唐诏。唐诏道:“包大先生,姓陈的这小子这般狂妄,莫非他师父当真无人敢惹?你老人家也惹不起?”
  当着王山和苏同这么一连两问,包大先生面子上如何过得去?脸上泛了层黑气,狠狠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叫道:“惹不起也要惹!老子今日是惹定了!”撩起长袍的下摆,大步赶了出去。
  陈东岩和刘百花刚从伙计那里牵过各自的坐骑,还没上马,便见包大先生铁青着脸大步抢了出来,身后跟着三位公子。这四人神色都是恶狠狠的,陈东岩就知道他们来意不善,向刘百花使个眼色,小声道:“当心,这四人要找麻烦。”将缰绳交给了她,迎了上去。问道:“四位还要干什么?”
  包大先生沉声道:“陈少侠,我们跟白尘子没有过节,对他老人家一向只有敬重二字。”
  陈东岩道:“多谢!”
  王山道:“那么陈大侠,你请便吧!但刘清风的妹子可得留下!”
  陈东岩道:“此是何意?”
  苏同道:“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刘清风从集英庄逃走,躲得不知去向,我们只好暂时请刘姑娘跟我们走一趟,等刘清风自行投到,我们自会放了她。陈大侠放心就是。”
  唐诏道:“陈大侠是个聪明人,岂不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我们在武林中都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只要请到姓刘的,跟姓陈的没有干系!”陈东岩的脸倏地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杠起老高,大声道:“你们想掳刘姑娘为质?那除非先杀了我!”
  包大先生笑道:“陈少侠的话太难听了,我们不是刘清风,怎会胡乱杀人?陈少侠也得替我们想一想,我们实在也是迫不得已。刘清风杀了人,管自己躲了起来,我们只有先请刘姑娘委屈一下---她哥哥作孽,她纵然受点儿苦,也没有什么不该呀!三位公子,你们把刘姑娘请转来!”
  仨公子应声跳起,欲绕过陈东岩向刘百花扑去。陈东岩怒不可遏,“呛啷”抽出腰间的宝剑,低吼道:“谁敢胡来,先吃我一剑!”随手一挥间,剑上毫光闪闪,映目生寒。三公子俱是大行家,宝刀利剑见识得比谁都多,也听说白尘子有一把宝剑名“剑中剑”,一见陈东岩手中的剑能发出剑芒,看上去遍体毛茸茸的,立知是一件神兵,便一齐向包大先生看去。
  包大先生心知今日此事已非善言可以了断,下颏一摆,示意三公子抢人,他从袍下取出一根大铁笔,说声:“陈少侠,老夫要得罪了!”一招“金钩银划”,铁笔挥动,攻向了陈东岩。陈东岩竖剑一挡,包大先生却是虚招,掉转笔尾,向他头上砸到。陈东岩见他铁笔粗大,笔势沉重,不肯硬架,剑走偏锋,刺他手腕。两人这一交上手,仨公子乘机奔向了刘百花。陈东岩大叫:“刘姑娘上马快走!不要管我!”急切间摆脱不了包大先生的纠缠。
  若是放在平日,对付一个刘百花这样的女子,三公子任谁也不肯联手而攻,那样的话,岂不太掉身份了?但今日不同,一来三公子一见刘百花惊为天仙,又看她与陈东岩结伴,心里都冒出一股无名火,二来她是刘清风的亲妹子,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三公子中王山轻功高出侪辈,一摇一晃之间,便越众而出,率先抢到刘百花身前,叫声:“刘姑娘请留下!”一只手便从胸前穿出,抓向她的手臂。
  刘百花见他的手指甲只只都有半寸长,藏有乌黑的泥垢,她生性爱洁,可不愿让这叫人恶心的爪子碰上自己的衣衫,斜退一步,叱道:“你干什么?”王山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已失去刘百花的倩影,猛可里脑后风声簌然,急忙前纵一丈,但背心上仍是挨了一击,打得他痛入骨髓,向前跌出七尺,险些摔倒。
  苏同和唐诏慢了几步,见到王山因大意吃亏,两人打起精神,一左一右兜了上去,那边王山也返回来,三人将刘百花围在中间。唐诏道:“刘姑娘,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们走的好。我们可不愿跟你伤了和气。只要你哥哥自行到包大先生的集英庄投到,我们马上送你回家。”
  刘百花见他和颜悦色,不像王山一上来就动手,觉得他要好说话些,说:“唐公子,我相信哥哥不会做那种你们所说的坏事。我也不愿到你们的什么集英庄去。我本来是出来找哥哥的,既然一时找他不着,我得赶紧回家去,免得母亲挂念。陈大哥是好人,这一路来,我多亏他的照顾,你快跟包大先生说说,不要为难他。”她很少与生人说话,始终低着头,轻声细气,不敢看上对方一眼,直到把话说完,才抬起眼皮,视线在唐诏脸上绕了一圈,目光中露出求恳之意。
  唐诏是大少爷脾气,面对一个盈盈少女的软语恳求,心头一软,便不忍再为难她了,但此事关系重大,他一人究竟作不了主。面露难色道:“这个……”转脸向苏同和王山看去。苏同与陈东岩是旧识,不愿与陈东岩破脸断交,对刘百花更无半点仇隙,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刘清风的帐算到他妹子头上,传到江湖上去,人家不说洛阳三公子急公好义,反会说三公子只会欺负弱小,抓不到刘清风,只会拿一个弱女子出气。心念及此,便朝唐诏点了点头。
  但王山的心思可就不同了。本来他也未必定要与刘百花一个少女过不去,可恨一时大意,当着众人的面挨了她的一掌,这个面子不找回来,日后被人当作茶后饭余的笑料,如何还能在场面上做人?他脸一板,厉声道:“不行!今日你非得跟我们回去不可!”足尖一踮,闪电般抢上去,展开一套分筋错骨擒拿手,快速无伦地攻了过去。
  刘百花的对敌经验实是少得可怜,被他一轮眼花缭乱的快攻弄得手忙脚乱,惟有连连后退,惊得花容失色。王山得理不让人,如影附形,追风蹑电,一身功夫全都抖露出来,爪风呼呼,爪影密逾雨点,招招不离她身前三尺。刘百花一退再退,王山一进再进,占尽了上风,所以不下杀手,无非看她是个妙龄少女,怕坏了自己的名头。
  三大公子平日少不了一在起切磋武功,对彼此的深浅大致了然。唐诏、苏同见王山将他的功夫施展到了十分,无论是快、准、狠、巧,还是虚、实、妙、神,都已到了得心应手的境界。唐诏怕他伤了刘百花,忍不住叫道:“王兄,手下留情!”
  王山本不拟伤了刘百花,耳中听到唐诏的叫声,心想:你倒晓得讨乖卖好!厉啸一声,身子拔地而起,越过刘百花的头顶,一招“苍鹰搏兔”,双爪如钩,拿向她的肩窝。.
  这一招若是拿中,刘百花得受重伤。唐诏、苏同俱皆失色,想不到王山居然会不顾身份痛下毒手。只见又一条人影跃起半空,旋舞如轮,“格察”一声脆响,王山一声痛呼,砰地摔下地来,倒在尘埃不动了。
  这一来,唐诏和苏同都惊得呆了。他俩看得清楚,一直占了上风的王山在最后那一招“苍鹰搏兔”时,反而被刘百花同样使出分筋错骨手,将他两臂扭得脱臼。
  刘百花也惊得心头怦怦乱跳,瞧着卧地不动的王山晕了过去,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呐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学武就是瞒着家人,平素最多只一人悄悄自练,偶而得能与师父过招,真正与人动手也只有在家中与万人敌手下那一阵,占的是出其不意的便宜,事后还感后怕。对于自己的武功究属高低,心中实是无底。适才王山使出“苍鹰搏兔”,她只知自己非得应以“妙手摘花”这一招才能化解,却不知这一招的威力竟能断人手臂。因此她心中的骇怕决不亚于苏、唐二人。
  苏同和唐诏抢过去扶起王山,发现他两臂脱臼,心中又惊又悲又恨,那一片怜香惜玉的柔情蜜意,顿时化作满腔怒火,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刘百花,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去。洛阳四大公子历来休戚与共,伤了其中任何一位,便是其余三人的共同敌人。唐诏说声:“苏兄,你看着王兄!我要斫下她的两条玉臂!”刷地抽出腰间的宝剑。这把剑又细又长,通体银光闪闪,俨如一缕电光,显见不是寻常之物。他提剑步步走来,两条俊美的剑眉立了起来,双目如刀子似的闪射出寒光。
  刘百花见了害怕,求援地向陈东岩望去。这一望才发现陈东岩已陷入困境,他在包大先生的凌厉攻势之下,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刘百花低呼一声,拔足奔了过去。唐诏不知其意,挥剑叫道:“看剑!”刘百花腰肢一扭两扭,轻轻巧巧闪过,叫道:“陈大哥,我来帮你!”身子斜飞,双掌击向包大先生后背。
  包大先生的一支铁笔使得出神入化,他功力比陈东岩深得多,对敌经验也丰富得多,百招之后,已摸熟了陈东岸的剑法路数,心知再斗一会,便可将陈东岩活擒过来,忽听得背后风声簌然,正攻向自己的后心。这一来,包大先生腹背受敌,而背后的招式于快捷中含着阴寒透骨的劲力,掌未及而劲先至。他一惊之下,迅如脱兔似地旁逸八尺,方避开了刘百花的袭击,愕道:“你这不是刘清风的功夫!”
  到底是见识广博的武学高手,对方一出手,便知她的功夫不是刘清风传授,乃是另成一路。
  刘百花听得一呆,问道:“你怎么知道?”
  唐诏悲愤地叫道:“包大先生,妖女折断了王兄的手臂!”仗剑抢了过来,照准刘百花纤细的脖子就狠狠斫下。陈东岩伸剑一格,骂道:“无耻!”双剑相交,当的一响,迸出一篷火花,两人都觉手臂一震,急看自己的兵刃,幸亏都不曾损伤。显然功力悉敌,难分高下。
  包大先生一听王山受了重伤,急忙转身看视,见他脸孔煞白,痛得晕了过去,伤得实在不轻,不由得勃然大怒:“好妖女!如此可恶!吃我一笔!”手中铁笔一挺,吱的一声,笔尖对准刘百花的心口直刺过去。这一笔使出八成气力,是想将她刺个透明窟窿,至于后果若何,也在所不计了。
  陈东岩大惊失色。他知包大先生的武功高出在场各人许多,刘百花武功固然也十分奇妙,但未必能躲过这一刺,他大叫道:“手下留情!”挺剑扑了过来,要替刘百花挡住这一击,但唐诏对刘、陈二人恨之入骨,左手一扬,射出三枚金钱镖,两枚射他双目,一枚取他眉心印堂。陈东岩不得不回剑抵挡。说时迟,那时快,包大先生的铁笔已经刺到刘百花胸前。他以为准能得手无疑,岂知眼前人影一花,刘百花一退两丈,他这招气势如虹的一击,居然全然落空。他在江湖上混了三四十年,所会过的好手不知其数,天下的各门各派武功也见识过无数,却从未见过有这等快捷的身法,从未见到过这等曼妙的轻功。要不是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包大先生准会以为见到的不是人,而是妖魅鬼怪。
  刘百花见包大先生站着发愣,走上几步,施礼道:“包大先生,那位王公子,我实在是失手伤了他。你快想法子救他呀!我真的不……不是存心伤他。我师父是说过,她说我的武功还没练到家,不能收发由心。对不起!原谅我这一回。”
  她毫无机心,于江湖上的过节丝毫不懂,对自己的武功高低也是一无所知,既怕包大先生等人凶巴巴的样子,又对自己失手伤了王山抱有深深歉意,这番言语确是发于内心,但是包大先生等人听在耳中,却是极不受用,只能当她句句讥嘲,字字讽刺。
  包大先生脸一黑,怒道:“好!你兄妹二人蓄意与侠义道作对,包某今日是奈何不了你。但我就不信天下英雄都会奈何不了你们兄妹!唐公子,苏公子,咱们今日认栽,走!”他知凭自己几人之力,要想掳刘百花为质是办不到的,若再有闪失,一世英名葬送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手里,那可太犯不上了。
  唐诏说:“包大先生,王兄的断臂之仇……”
  包大先生道:“这笔帐先记下,包某但教不死,定当为王公子索还!陈东岩,你一个名家弟子不惜自污,竟与姓刘的沆瀣一气,助纣为虐,如不及时回头,日后必不得好结果。可惜!可惜!”说罢,掉头走了。苏同和唐诏虽不明白包大先生为何一击不中即罢手而去,但他们出来皆奉包大先生为主脑,只好抱起王山,向陈、刘二人瞪了一眼,跟着走了。
  刘百花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忍了一会,终于嘤地一声哭了起来。陈东岩不明所以:“咦?刘姑娘,这帮不讲理的家伙都走了,你还哭什么?别哭,别哭。”刘百花泣道:“他们不信我的话,一定以为我是故意伤了那个王公子……他们恨死我了……我怎么办?他们还要怪我哥哥………”
  陈东岩笑道:“伤了就伤了嘛!你不伤他,他要杀你。方才包大先生那一击,我真是吓得要昏过去了。幸好你露了一手上乘功夫,否则……刘姑娘,今日咱们两个说不定要把小命丢在这里了。别伤心了,你从不到江湖上行走,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包大先生的心有多毒?他那一招,本是想致你于死地呢!你根本不必为那个王山而内疚。”
  刘百花哭道:“你说得倒轻巧!呜呜……他断了手臂,日后怎么办?都是我师父不好,她为何要教我这般狠毒的招式?呜呜……”她哭得越发伤心了,只觉自己是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大错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守着母亲的好!我原不该跟你来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陈东岩以往遇到的武林女儿,大多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豪爽明快,敢作敢当,一往无前,像刘百花这样扭扭捏捏,胆小怕羞,幼稚无知的少女,真还是平生仅见。见她哭个没完,言语中又有怪责自己之意,不知该如何才好,急得搔耳挠头,掏出一方手绢想让她擦泪。刘百花接在手中一看,把手绢往地上一丢:“臭哄哄的我不要!都是你害的……你本就不该跟他们动手!这一来,他们更不肯放过我哥哥了……”
  她哭了一阵,总算心里好过了些,方始收了泪,见身边陈东岩没有一点声音,偷眼相觑,见他一脸惶恐不安,心下也觉不好意思。家中遭难,兄长蒙冤,都赖他慷慨相助,这一路同行,他殷勤呵护,百般照料,处处像个亲切的长兄,自己实在不该责备他。
  陈东岩不知她心中已转过了念头,心想自己一个男儿汉,原该好好保护她不受委屈,岂知到头来还要靠她出手解围,才能度过难关,思前想后,也实在不是个味儿,不由暗暗叹气。忽听得耳边一个幽幽的声音说:“陈大哥,你生我的气了?”陈东岩忙道:“不,不,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说得对。我……唉!”
  刘百花道:“陈大哥,你不要生气,刚才我都是胡说,我不懂事。是我不好!”
  陈东岩笑了起来:“是我的错,是我没用,你就不要跟我争了。刘姑娘,看起来你哥哥早已离开了洛阳,否则,包大先生他们就不会在这里出现。我原来担心他这人太耿直了,认定个死理撞到南墙也不回头。既然包大先生在找他,我们就不必再去洛阳。”
  刘百花道:“那怎么办?难道回去?我总是放不下心。”
  陈东岩道:“我想,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说你哥哥坏话,那是在宣阳镇上,‘宣阳四义’那班人。当时,不瞒你说,我多少还有点儿将信将疑的,还答应他们花三年时间查个水落石出,将真正的杀人凶手找出来。现在看来,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史伯雄、习良、方直民三人的死,他们也架到刘大哥身上,这定是有人存心陷害,存心栽赃。我……打算到宣阳去一趟,你看如何?”他怕刘百花仍是抱着回家去的念头,说出这话时,心里一阵紧张,目不转睛的瞧着她,把她瞧得不好意思起来。
  刘百花低声道:“我……我也只能跟着你。我又不认识路。”
  陈东岩喜得眉天眼笑,瞧着刘百花俏丽的脸庞直乐。刘百花被他看得心头怦怦地跳,心道:这人好惫赖,眼睛贼溜溜的。便掉转了身子去牵马。陈东岩看天色渐暮,又怕再遇到包大先生,便主张在镇上住一宿。两人找了一家客栈投宿打尖,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出门,跨上坐骑,二人踏上北去的路途。


  第十二章 无朋无友
  半个月后,刘清风与齐圣姑到了太湖之畔。路途之上,刘清风留意江湖人物的动静,每到一地,总要到茶楼酒肆各方人等杂凑之处打听,却一直未听到有万人敌的消息。这事叫他甚感纳闷。从情理上说,万人敌既是贾世独的徒弟,声言要为乃师报仇雪恨,手下又纠集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歹徒,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他的行迹遮掩得这般严密,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走漏一点风声。可是万人敌自从烧了刘清风的家后,便如潜入地里,无声无息,好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此刻刘清风站在五百里太湖的湖岸上,清风徐吹,万顷碧波奔腾着涌来眼底,遥望湖中的片片白帆,只觉胸襟为之一宽。齐圣姑赞叹道:“好一个大湖!”又问道:“刘大哥,你要找的人在哪里住?是不是在湖中间的岛上?”
  刘清风道:“我要找的人名叫成思和,有个外号‘浪里蛟龙’,他家不在岛上住,在大浦镇。离此地还有四五里路。”齐圣姑道:“那还不快走!站在这儿傻看什么?你说他是你的朋友,咱们路远迢迢的来,他总得拿出些好东西来犒劳犒劳咱们。这里的湖水又不能当酒喝!”
  刘清风笑道:“说的是!这一路你跟着我吃苦了。我们走。”
  大浦镇是个渔港,在镇外便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鱼腥味,湖滩上到处是晾晒着的鱼网和破船。港湾里樯桅林立,镇上许多人家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鱼干。刘清风和齐圣姑一踏入镇内,便引起人们的注目,这自是因他俩服色与当地渔民大异,一看就是外乡人之故。
  刘清风见有个老汉在屋门口拿小鱼喂猫儿,便走过去想问讯。那老汉甚是机灵,不等他开口,便笑问道:“客官是要问成思和成老爷是么?你只管顺着这支路走进去,镇里最高最大的那座房屋便是成府。这几日,成老爷府上人客不断,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他家的门槛也快踏断了。”
  原来如此!刘清风心念一动,笑道:“老人家目明耳聪,知道的事倒不少。可知成老爷安好?”
  老汉道:“好!好!怎么能不好?前日我还看他从我门前走过,雄纠纠的挺着个胸脯子,手里转着两个大铁蛋子,满面红光,气色是再好也没有了。”
  刘清风原来只担心万人敌会来寻仇,成思和或会遭遇不测,听得老汉这一说,顿时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谢了老汉,向齐圣姑使个眼色,两人一同往镇里去。
  果然如那老汉所说,镇里的丁字街口,坐北朝南有一所极大的宅子,白墙黑瓦,飞檐高挑。大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长身大面、挺胸突肚的门丁,都穿青色密扣劲装,扎着绑腿,一看就是身负武功的练家子。刘清风千里跋涉,风尘仆仆,衣衫上尽是汗垢泥点,两门丁看他貌不惊人,衣着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翻起白眼喝问:“喂!你是干什么的?没事别在这里探头探脑的!”
  刘清风还不及作答,呜的一声,突然从门内蹿出一条小牛大小的大黄狗,张牙舞爪扑向刘清风。齐圣姑大怒,一晃而前,右掌挥出,“啪!”打在那恶狗的两耳之间。恶狗经受不起,摔倒尘埃,痛呼一声,转身便逃入门里去了。
  两门丁呆了一呆,抢下台阶,右首那人骂道:“你们找死啊!”一招“冲天炮”起拳向刘清风面门击来。刘清风眼疾手快,头一偏,伸指在他肘尖一揉,笑道:“兄台息怒。”门丁犹如遭受电击一般,一条手臂酸麻难当,“啊——”叫出声来。另一个门丁正想挥拳打人,见此退开一步,问道:“尊驾是?”
  齐圣姑抢着说道:“两位快去叫你们主子出来,温州刘清风到了!”
  两门丁听得“刘清风”三字,愕然大惊,连连后退,逃也似地闪进大门里。跟着便听到一声惊恐的狂叫:“不好啦!刘清风来啦!”
  齐圣姑笑道:“这两个家伙外强而中干,听得刘清风来了,便吓成这样。若是皇帝来了又当如何?”
  刘清风皱眉不语,适才那声惊叫,倒似看到了凶神上门,这又是何故?
  心念方罢,只听门内步声杂沓,有许多人在里头乱跑,过了一回,咣当咣当两下,竟然将大门紧紧合上。齐圣姑讶道:“咦?这算什么?你这位朋友不是个东西,客人上门,他倒来了个闭门拒客,好像拿我们当强盗看待!”
  刘清风胸中怒气上涌。他在一路上总是挂念着成思和的安危,惟恐他遭了万人敌的毒手,因此不顾路途遥远,赶来通知他早作提防,居心天日可鉴。这成思和多半是听信了流言蜚语,竟然丝毫不顾多年的交情,是可忍,孰不可忍?刘清风大步上前,抬手敲门,叫道:“成思和!刘某千里跋涉赶来通风报信,你居然当着我的面命人关门逐客,是何道理!开门!”
  里头一人应道:“外头的客人听着,我家老爷外出未归,请改日再来吧!”
  齐圣姑道:“刘大哥,我看还是算了。姓成的胆小如鼠,这种朋友有还不如无!去他妈的蛋!日后咱们也不用理睬他!”
  刘清风窝了一肚子的火,运足臂力猛地一推。只听里面“格察”一响,门栓杠断为两段,大门敞开了。门里的家丁大声惊呼,纷纷拥来推门,欲将大门重行闭上,但挡不住刘清风的神力。他大喝一声,发力猛推。里头抵门的家丁砰嘭倒地,跌作一团。刘清风一步跨进门内,双手叉在腰间,朗声叫道:“成思和!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敢吗?”
  家丁们惊惶失措,一个个爬将起来,操起鱼叉铁棍,排成一排,但谁也不敢上前逐客,反而步步退向天井里去。其中一人颤声道:“你不要进来,成老爷真的不在家里。他一早就出去了……”
  齐圣姑冷笑道:“大白天说什么鬼话?我看见他在屋里。莫不是躲在床底下?”
  刘清风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那家丁又道:“刘大侠如若不信,可以到各处搜一搜。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刘大侠。”
  刘清风说道:“成思和就是真的不在家,你们为何见了我就怕成这样?”
  那家丁嗫嚅着说:“这个……我家老爷吩咐过的,说是你刘大侠……”却又顿住,脸上是极害怕的神情,不敢再往下说。
  刘清风讥道:“说我刘清风杀人不眨眼,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魔?”
  那家丁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这个……”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其余的家丁也都丢了兵器纷纷下跪叩头。
  齐圣姑忍不住笑出声来。刘清风一看这情形,又是好气,又是无奈,一跺脚,转身走了出来。
  从原路出了镇子,刘清风沿着湖岸快步疾走,始终黑着脸。齐圣姑知他心里难受,道:“刘大哥,你也太好说话了。若是换作我,非得拆了他的屋子不可!还算是好朋友呢!简直是猪狗不如!”
  刘清风道:“唉!这其实也该怪我自己,拿这种人当作可共患难的朋友,原该有此报应!”话声中透出一种极深的落寞之意。
  齐圣姑道:“这话也对!真朋友还是假朋友惟有在你落难时才最能分辨得清楚。如此看来,陈东岩倒还算够朋友!”
  刘清风叹道:“是啊!患难见真心。圣姑,你也是一个好朋友呀!”
  齐圣姑笑道:“这个自然,我本就不是你们侠义道的人嘛!你们侠义道整天将义呀理呀的挂在嘴边来自高身份,扮出大好人的样子骗人,肚子里到底是怎样一副下水,又有谁能知道?就说那个包大先生吧,道貌岸然的,好像是个正人君子,其实呢,我看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一条张着帆的渔船傍岸而行,刘清风注意它好一会了,觉得此船似乎在跟踪自己,便立住足看它欲将如何。
  离镇已有三四里,湖岸上遍地的芦苇和茅草,稍远处是大片的稻田。有水鸟飞弹般从天空疾掠而过,朝湖面扎了下去。叼起一尾银色的小鱼,振翅飞上高空。这样的地貌,是一个设伏之所。刘清风向齐圣姑使个眼色,要她留神。
  那艘渔船掉转船头慢慢向岸边驶来。后梢上的般夫轻轻扳桨,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里发出油光,舱面上除他之外并无第二人,但刘清风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游目四顾,注意周遭的动静。
  船到岸边,落下船帆,船夫将跳板搭上岸来。刘清风明白,若是有人欲在此伏击自己二人,那这就该是最好的时机了。但意外的是,芦苇丛中并无伏兵出现,从船舱里钻出一人,头发花白,膀宽腰粗,正是“浪里蛟龙”成思和。
  成思和双足一踏上陆地,便深深施礼道:“刘大侠,别来无恙!适才愚兄无礼之极,实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愚兄特赶来向刘大侠请罪!”
  齐圣姑不知他是谁,问道:“刘大哥,这人是谁呀?”
  刘清风道:“圣姑,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一位就是我的‘好朋友’,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浪里蛟龙’成思和成大英雄!成兄,你不是不在家吗?这时又来见我作甚?莫不是想要拿了我去邀功请赏?”
  齐圣姑把嘴一撇,讥讽道:“失敬,失敬!好威风一条大龙!”
  成思和的一张脸红得发紫,道:“成某胆小怕事,确实该骂。刘大侠就是要取我性命,我也毫无怨言!刘大侠,你不知道,就因为江湖上都知道你我二人一向交好,这一阵来,不知有多少人上门,或施以威逼,或施以软求,定要逼我说出你的下落。休道我不知道你的下落,就是知道,成某也不能出卖朋友呀!但这样一来,成某在大浦也是住不下去了。他们都说我包庇你,甚至……甚至……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唉!也用不着去说它了。成某一条命并不值钱,但一家门里老老小小五六十口子总不能不管。我想来想去,唉……当真是左右为难。你刘大侠的人品,我是十分佩服的,旁人无论如何的正说歪说,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字……”
  齐圣姑插嘴问道:“老成,你是说你不相信刘大哥会滥杀无辜、伤害朋友?”成思和道:“这个自然!砍了我的头我也不信刘大侠会对不起朋友,否则我怎敢来见刘大侠?”
  齐圣姑道:“这不就结了?既然你信得过刘大哥的人品,为何我们到你家门,你躲过一边,还指使手下人对我们无礼?”
  成思和摇头苦笑道:“这就是我姓成的没出息,对不起朋友的地方。若是我当众敬刘大侠以客礼,传了出去……”
  传出去会怎么样呢?成思和就是不说,刘清风和齐圣姑也能明白了——那些英雄好汉会将成思和当作刘清风的同谋,加之于他身上的就不止是责备、谩骂了。因此,成思和明哲保身,只好避之为吉,躲过一边,以免受牵连而惹祸,但心里又不能为自己的怯懦而坦然无疚,故而偷偷瞒过众目,驾船追来,在无人处会晤刘清风,吐露心底的苦衷,以求得朋友的原谅。
  刘清风不由感慨万千,在洛阳赵守义府内,他已见到了赵守义因自己的牵连所受的苦痛,不料到了千里之外的太湖大浦,他又见到同样境地的成思和。在他的印象中,成思和与赵守义不同,成思和居于太湖,但硬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水陆功夫,一股勃勃豪气,在江湖上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头。当年太湖湖霸铁虬公手下的一个喽罗到大浦镇上调戏良家妇女,成思和看不过眼,出手教训他,两人打了一架,成思和失手将那淫棍打死。铁虬公大怒,放出话来,要成思和乖乖到他洞庭山岛上领死,否则就踏平大浦镇,杀个鸡犬不留。成思和单刀赴会,独闯洞庭山灵霄殿,与铁虬公大战三百余招,手刃铁虬公及他手下七个得力徒弟,自己也身负十五处伤。这样一个刀丛中跌打出来的汉子,今日居然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真不知是英雄迟暮,意气消沉呢,还是感到重压如山,铁肩难挑?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到了这个份上,刘清风只说:“小弟此番前来,是想请成兄提防一个叫万人敌的人,他自称是贾世独的传人,声言要为其师报仇,已把小弟的宅子一把火烧得精光。既然成兄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告辞!”抱拳一拱,转身就走,也不再拖泥带水提什么旧时友情,他心中很明白,两人的交情到此为止了。
  成思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口,两行眼泪从脸上无声地流了下来,他心中也明白,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朋友。
  与成思和短暂的会面,叫刘清风胸中如同塞足一团乱麻,堵得十分难受。这不光是因了成思和的胆怯,他由此还想到:如今在武林中,人们正不知用如何刻毒的言语来辱骂自己,诋毁自己,把自己描绘成不知是如何罪恶的样子。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人言藉藉,竟是如此的可怕。不久以前,他还是人人称赞的江南大侠,而今却似成为一尊连相交多年的朋友也要远而避之的瘟神。世态炎凉的滋味,他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尝到。一些人变脸之速,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一瞬间,他心中陡地闪过一个念头:索性从此再不理会世间的是非黑白,遁入山林,也强胜于与人争强斗胜、争名逐利于江湖之上。武林中向来是风起云涌,斗转星移,只要自己隐姓埋名,不用太长的时间,便可令世人忘却。那便少了多少麻烦与懊恼。
  刘清风正自思索,齐圣姑忽然说道:“刘大哥,看起来你的朋友一个也靠不住。别人既然靠不住,那就只有靠自己了。有一个人不可不见,就怕你不敢见到这人。”
  她显然是话中有话。刘清风听在耳中,也不能当她是说笑话,转过了脸问道:“你说我不敢见什么人?”
  齐圣姑异样地笑了一下:“这还用得着问我?你自己心里很明白!你老实说,你这一生中最怕见到的有哪几个人?”
  这副样子倒又像是在说笑话了。刘清风不由苦笑道:“圣姑,你到了这当儿还取笑我?这一路来,我倒成了你的笑话篓子了。”
  齐圣姑正色道:“刘大哥这话我可不敢当!我怎敢取笑你?我看,你不敢见的至少有这么两个人。头一个是白玉凤……”
  刘清风不等她说完,便道:“岂有此理?我为什么不敢见她?”
  齐圣姑道:“那要问你自己了!当初白玉凤说你杀了她的父亲、丈夫,你为何连屁也不放一个,任由她到处宣扬,弄得你的好朋友陈东岩也半信半疑、将信将疑?要不是你果有其事,便是心中有鬼,打落门牙往肚里咽。白玉凤这人我是见到过的,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儿,一张嘴咭咭呱呱能说鬼道神,把陈东岩那个傻瓜哄得不知东西南北。我猜想,这个女人并非如你所说那样毫不相识,只怕倒是个老相识也说不定呢!”
  刘清风道:“你猜得不错,那个女人我是见过一面的。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父亲、丈夫的死,却与我毫不相干。”
  齐圣姑道:“好了,这一个你是不敢见的。另一个你不敢见的,也是女人……”刘清风无奈地苦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要说的是你师姐罗秀姑。这并不是敢不敢的事,见之无益,不见也罢!”
  齐圣姑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说得一点也不错!人人都以为刘大侠道貌岸然,是个目不旁视的正人君子,再想不到其实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骨子里花花草草比谁都多呢——你不用摇头,赖是赖不掉的。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不过你可以放一百个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刘清风道:“圣姑,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与你师姐罗秀姑干干净净,决无半点见不得人的地方。跟那个白玉凤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齐圣姑道:“把你当成什么人?我只把你当作个普通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仅此而已!刘大哥,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其实你要查明真相也不是很难,依我看,将你架弄成杀人凶手的阴谋,多半是出于女人之手,男人还想不出这种主意来。照道理说,你是早该想到的,只因你怕见姓罗的和姓白的两个女人,不肯从她们身上去想,所以东碰鼻子西撞墙,老是在不相干的地方瞎摸乱闯,白费力气。”
  刘清风道:“这不可能,我与罗秀姑、白玉凤无冤无仇,她们怎会害我?把我害苦了,于她们又有什么好处?”
  齐圣姑冷笑道:“那就难说好处坏处的事了!你不是女人,自然不会明白女人的心思!白玉凤这人究竟性情如何,我还不敢说,我罗师姐是怎么一个人,我再清楚也没有了。谅你对她也知之甚深,否则,当年你怎么不与她结为夫妻?”
  此言直抉刘清风心底那个深藏多年而无人知晓的秘密。一时他不禁愣住了,从怀中取出那枚取自齐圣姑手里的钢镖,托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眼前似又出现一张永难淡忘的脸庞——苍白的瓜子脸上,一对莹莹含泪的眼睛如同深不可测的两口深潭,蕴藏着无限的艾怨与凄楚。他忍不住暗问自己:难道真的会是她?
  十几年前的旧事涌上心头,刘清风的心就乱了。齐圣姑道:“好了,别再想东想西啦。你若是想见一见我的罗师姐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就能带了你去找她。”
  刘清风怔了一下,方始觉出自己心神恍惚间,不知齐圣姑在说什么,想一下,点头道:“我此刻想来,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白玉凤这女人甚是难缠,说不定是她在其中捣鬼。事到如今,只有从她身上着手去找一找线索。咱们到宣阳去!你去不去?”到得此际,他已不再拿齐圣姑当作浑不解事、淘气顽皮的小姑娘,话中已含商量的口气。这姑娘花样甚多,知道的事也很不少。
  齐圣姑笑道:“我怎能不去?要不是我,有些事你刘大侠也未必应付得了。你是少我不得的。”
  刘清风被她刺了一下,细细想来,她这话中大有意味,不能说她口出狂言。他心念动处,想到一事,忍不住问道:“圣姑,你到底有多大?”
  齐圣姑把头一偏,斜眼相睨,反问道:“你说呢?”
  刘清风道:“看你的模样,也只有十五六岁,但从你行事来看,倒像有五六十岁的人了。”
  齐圣姑脸一红,嗔道:“你咒得我这般老么?”刘清风笑道:“不是我咒你,实在是你懂得太多,心眼儿太多。”
  齐圣姑叹口气,说道:“我是属猴的,今年二十二岁了,只因从前练功夫时出了岔子,病了一场,因此……”
  刘清风自然明白:练内功出岔子,是十分凶险之事,重则丢命,轻则大病。齐圣姑是顾倩人门下弟子,顾氏武功自成一派,名叫“七绝神功”,共分七关,每过一关都是十分艰难,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顾倩人是当世奇才,据说也只闯过第六关,倘能渡过七关,便能百病不侵,刀枪不入了。问道:“你练成了几关?”齐圣姑道:“咦?你怎会懂得我们的武功?噢!是了,定是罗秀姑告诉你的。师父说:我本来是可以练到第五关的,只怪我心太急,欲速而不达,又出过岔子,如今只练到第三关,再也不可能进境了。这一来,我反倒也想开了,一个人就是练成绝世武功,便如你刘大侠这般,也未必就事事随心所欲。再说,练功也实在太苦、太乏味。等到将功夫练成,人也老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清风问道:“你那位罗师姐……如今已练到第六关了吧?”
  齐圣姑笑道:“你问这干什么?你是怕打她不过?罗师姐是我派中练功最刻苦最用功的一个,本来以她的资质,可以超过师父练成‘七绝神功’,无敌于天下。可是她到底还是做不到完全的摒绝尘念,三年前,她已闯过五关,但忽而心魔丛生,不可遏制,现在反而退回到第四关去了,只比我强不多少。这个你可没想到吧!”刘清风喟叹道:“这也不算意外,她性子太过偏执,不能顺其自然。这是练功之大忌……唉!我当年就跟她说过这个道理,她终究是没有听进去。‘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学武要学武技,也要悟武道。武,止戈也……”
  齐圣姑笑道:“你别跟我掉文了!这种话,你该跟罗秀姑去说。”
  两人转而向北,一路晓行夜止。齐圣姑口齿伶俐,又极喜与人斗嘴抬杠,途中有她相伴,也颇不寂寞。她一心想套出刘清风与罗秀姑两人之间的旧事,但刘清风每当话题一涉及此事,便顾而言他,不露半点口风。越是如此,齐圣姑越觉好奇。但刘清风与陈东岩不同,打定了主意的事,无论齐圣姑软磨硬缠,不说就不说。
  这一日乘船过了扬子江。刘清风猛地想起,此去三十里路程,即是一个旧时交好的朋友的家,论理当去顺路探望,但转念间想到在大浦成思和家门口所受的冷遇,顿时意兴阑珊,觉得还是不见为好,免得自找没趣。
  从扬州往北去,天气渐凉。又淅淅沥沥下了几场秋雨,路上泥泞,马蹄不住打滑。齐圣姑身子本不健壮,受了风寒,咳个不停。这一日冒着绵绵细雨到了黎城,人和坐骑都被淋得稀湿,赶紧寻了一家客店住下,换去湿衣。刘清风命店中伙计煮了浓浓的一碗姜汤,端给齐圣姑喝下,见她眼饧神疲,双颊艳红,又到街上请来一位郎中,给她看了病,撮了药,伺候她睡下,眼瞧着窗外绵绵密密扯个不断的雨丝,刘清风闷上心头,向伙计借了一顶笠帽,信步沿街走去。
  黎城是一县城,东临洪泽湖。因是雨天,街上小贩早就收了摊子,只有临街的店铺里老板和伙计望着空荡荡的大街发呆。街上少有行人,偶有富绅人家的马车在雨中驶过,车轮激起的水花向四下飞溅。
  刘清风一路行来,忽听得一阵泠泠琴声透过雨帘飘来,循声找去,原来是在一家酒楼里,有个盲女怀抱月琴在弹拨小调。刘清风左右无事,便踅了进去。伙计忙过来将他引到靠窗的空座坐下。刘清风要了两斤酒,随意点了几样小菜,一个人自斟自饮,几杯酒下肚,身子便热了起来,耳中听着那悠扬的琴韵,烦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那盲女奏完一曲,左近的客人纷纷鼓掌叫好。就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子绕圈子兜转来讨赏,到得刘清风面前,刘清风伸手入怀一摸,凑巧没有碎银子,便拿了一只两把重的银锭给他。老头子携盲女四处流浪卖艺,十日所得也不到一两银子,眼前这客人衣衫陈旧,岂知出手便是一两银子赏钱,他感动得不行,向刘清风连连作揖道谢,又去牵着盲女的手引她过来拜谢“恩公厚赐”。这一来,店中客人们纷纷向刘清风投来异样的目光,有赞赏,也有嫉妒。更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含笑“请教仁兄台甫”,要跟他套近乎。刘清风不料自己到酒店闲坐竟会惹出麻烦,赶紧唤伙计过来结帐,向众人胡乱作了个团圈揖,拔步向外走。
  刚到门口,不巧正跟从外而入的一人肩对肩一撞。那人“啊呀!”一声叫,身子一歪。刘清风只怕这一下碰伤了,叫声:“对不起!对不起!”赶紧伸手去扶他。
  那人肩一沉,斜滑一步让开,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举拳便要打来,突然拳头停住,瞪圆了双眼,又惊又喜地叫道:“啊呀!这不是刘大侠吗?”
  刘清风定睛一看,此人生得豹头鹰眼,熊腰虎背,年约四十岁,身穿酱色丝光缎袍,腰间勒一根缕花嵌宝玉带,面容有些儿熟悉,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忙应道:“在下正是刘清风,尊驾是……”
  那大汉施礼道:“刘大侠不认得我了,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山岗的岗字。那年在洛阳赵公子府上,刘大侠与来自中条山的管流良管大侠印证武学,在下正随上官帮主在一旁观摩……刘大侠记起来了么?”
  刘清风笑道:“啊!对,对,我记起来了!司马兄是丐帮的七袋弟子,你今日这副打扮,我不敢相认了。上官帮主近来可好,他老人家有七十挂零了吧?小弟一直在记挂他老人家。”他心中在嘀咕,丐帮弟子中虽也有富家子弟,但身入丐帮,就得穿破衣,这条规矩就是帮主也不得违反,眼前这司马岗锦衣玉带,俨然富绅财主。
  司马岗笑道:“刘大侠光临敝处,原该事先派人来说一声,小弟自当远迎大驾。上官帮主托福安好。承他老人家拔擢,小弟已升作八袋长老,忝为大义分舵舵主。小弟才疏学浅,实在是滥竽充数。刘大侠,小弟的家便安在黎城,请移驾寒舍,容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请,请!”伸过一只手来,挽住了刘清风的右臂,三分客气,三分恭敬,四分热情。
  刘清风自从洛阳集英庄逃出后,一路上遇到的武林中人,无一不视他为凶神恶煞,难得司马岗对自己礼敬如故,心中感动,觉得该把话说在前头,便道:“想来司马兄还不知小弟的事吧?如今洛阳集英庄‘鬼判’包大先生已判定小弟犯有诛杀武林朋友的弥天大罪,小弟以逃亡之身,流落江湖……”
  司马岗哈哈大笑:“刘大侠不必多心!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我们也接到了包大先生发出的‘江湖诛恶令’。包大先生是鬼迷心窍,不晓得听信了哪一个狗东西的谗言。我们丐帮才不会理睬他的鬼话呢!休道刘大侠决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就算是做下了,我们丐帮十万弟子仍然拿你刘大侠当一条英雄好汉!你放心就是,过几日让敝帮上官帮主出面,跟包大先生理论个明白,他若是不知好歹,哼哼,我们去拆了他的集英庄!”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究竟有多少人马,纵是帮主也不知确数,一向就称之“十万弟子”,虽然是一盘散沙,但在武林中仍号称第一大帮。倘若上官帮主当真肯出面为刘清风洗刷,包大先生自然不敢硬来。司马岗的口气虽然是狂了一点,却也不算过甚其辞。
  说话间,一辆带篷的马车已驶到刘清风身边停住。司马岗撩起车帷,满面笑容地说声:“刘大侠请上车!”
  刘清风见这车雕栏缎帷,装饰得甚是华丽。那车夫五短身材,精干巴瘦,身上的衣服,破洞叠破洞,倒是不折不扣一个叫化子。心想,司马岗一片好意,却之不恭,但将齐圣姑一人留在客栈里,也放不下心,便道:“我还有个同伴在客栈等着,容我先回去一趟……”
  司马岗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啊呀!刘大侠你怎么不早说?你的朋友就是丐帮的朋友!令友在哪一家客店?咱们让马车弯一弯,将令友一起请来就是了。”
  这般客气,刘清风实在是不能再行推托,只得上了车。司马岗将手一招,让车夫下来,自己跨上车辕,亲自赶马驾车。抡臂抽了个响鞭,拉车的三匹马儿一齐发力,拉着篷车如飞般向前急驰而去。
  刘清风坐在车中,只见两旁的屋舍飞快向后移去,心想急难之际,许多朋友都变了副面孔,反倒是丐帮一个素无交情的朋友眼光高人一等,并不对自己另眼看待,仍然待之如上宾,这份深情厚意,着实令人感动。心念方毕,突听“格格!”两响,车座旁突然伸出两个半圆的铁环,将他的腰紧紧扣住。刘清风大惊,奋力一挣,铁环有大拇指粗细,纹丝不动。只听得司马岗哈哈大笑。刘清风知道是着了他的道儿,勃然大怒,抬手便是一掌。司马岗早料得此着,纵身向前跃出,打个唿哨,马车停了下来。从街旁小巷里忽拉窜出十几个手执弓箭的丐帮弟子,将马车团团围住在街心。
  风儿卷着密密的细雨,扫过冷僻的街道,圈起了车帷,飘进车里,落在刘清风的脸上。
  司马岗大笑道:“我丐帮十万弟子奉上官帮主之命,相助包大先生捉拿逃犯刘清风,不曾想老天开眼,竟叫我司马岗立此大功!姓刘的,你中了我的妙计,乖乖束手就擒罢!否则,这里乱箭齐发,你就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一死!”他手一挥,众丐立即张弓搭箭,齐齐对准了车中的刘清风。
  刘清风一时大意,没想到司马岗会在车里设下机关,此刻身子无法动弹,四周又是十几支利箭,只要司马岗一声令下,那什么也完了。他心中悔恨交加,要不是自己太过轻信,区区一个司马岗,又怎是对手?虎落陷阱,惟有听天由命,并无他策可想。他长叹一声,道:“好啊!司马岗,只怪我瞎了眼睛,居然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事到如今,我没有话说,你取了我的人头去报功吧!”
  司马岗上前数步,忽地省起一事,笑道:“刘清风,你既然认栽,那就先让我点了你的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想耍什么花招,休怪我辣手无情!”取出一把七寸长的尖刀,交在左手,小心地又踏上一步。
  刘清风大喝道:“小辈!你怕什么?上来呀!”
  司马岗也不动怒,说道:“你这厮太过奸刁,我还是小心点为好。”一步一步走到车旁,伸出右手去点刘清风的胸前大穴。但他久闻刘清风的威名,这只手伸出来时,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刘清风看他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
  司马岗吃了一惊,急伸指点他穴道,手指还未碰到刘清风胸口,“格!”一声大响,那只扣住他腰间的铁环竟然迸断。司马岗大惊,左手尖刀送出。二人相距既近,刘清风刚刚迸断铁环,闪避不及,尖刀插进肩头,他一手倏地探手,已扣住司马岗胸口三个穴道,单手将他举了起来。
  众丐万万想不到已中机关的刘清风居然能迸断铁环,脱困而出,呆了一呆,想要射箭,势必伤了司马岗,若是不射,这里的十几人怎是他的对手?便是这么一迟疑间,刘清风已跳下车来,喝道:“放箭呀!为何不敢放箭?”手臂一震,将司马岗甩了出去。他挺立在街心,双手叉腰,肩上兀自插着那把尖刀,圆睁虎目,环视着众丐。
  密密的雨帘中,刘清风傲然挺立,眼中满含着轻蔑至极的神气,似乎毫没将环立四周的敌人放在心上。众丐看了,心头怦怦乱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天神。
  刘清风又怒喝道:“快放箭射我!”
  这声喝犹如惊雷乍响,众丐震得耳中嗡嗡直响,吓得魂飞魄散,弃了弓箭,返身就逃,一瞬间即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司马岗。刘清风大步上前,俯身将他拎小鸡般提起,拍开他的穴道,回手将自己肩头的尖刀拔了出来。司马岗一见尖刀上滴下的鲜血,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声问道:“你……你要……杀我?饶……饶命!”他吓成这副样子,倒也出于刘清风的意外,在他想来,一人纵然怕死,得能做到八袋长老,前半生中也该是从刀剑丛中滚过来的,纵然做不到视死如归,也不该向敌人出言求饶,心里对他鄙夷到了十分,冷哼一声:“你这种人还不配死在我手里!回去告诉上官老儿:从今后,刘某与你们丐帮井水不犯河水!”手起刀落,司马岗还不觉得疼痛,一只耳朵已血淋淋地割了下来。刘清风又一脚踢了他个跟斗,跳上马车,吆喝一声,驾车驶去了。
  司马岗死里逃生,犹如做梦似的,直到刘清风去得远了,方始觉得耳根的剧痛难忍。“啊唷!”慌忙捂耳低头寻找,却见自己的那只耳朵在地下泥水里。他偷鸡不着,反丢了一只耳朵,成了残疾之人,又痛又悔又恨,雨水加血水全部糊在脸上,成了一个大花脸。
  刘清风驾车回到客店里。齐圣姑早已醒来,久候不归,正在着急,见他肩头血迹殷然,脸上是一股杀气,吓了一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刘清风寒着脸不说。齐圣姑赶紧撕破一件旧衣替他包扎,幸亏没伤到筋骨。又问他。他只说:“你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就走!外头有一辆马车。”齐圣姑自与刘清风相识到今,还是头一回见他生这么大的气。也不敢再问什么,唤进伙计结了帐,便相将出来,见店门外果有一辆华丽的篷车,却不见有车夫的影子。心中是十分纳闷,笑道:“你倒有几分本事,这辆车是哪里偷来的?”
  刘清风一言不发,在她后头伸手一推,将她送进车里,自己跨上车辕,鞭子一挥,驱车驶向雨中。
  齐圣姑坐进车里,立时便发现那副迸断的铁环,也就能猜到几分实情了,说道:“值得生那么大的气么?你现在是逃犯的身份,若仍是死死惦着自己还是侠义道上鼎鼎大名、人人敬仰的江南大侠刘清风,想跟旧日的朋友套近乎,便是叫人割下脑袋也毫不稀奇!”
  刘清风听了,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你这话不错。我刘清风是逃犯,是大魔头!是正人君子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人!”他想起司马岗从此丢了一只耳朵的事,实在好笑,顾自嘿嘿笑出声来。
  齐圣姑奇道:“咦?你在笑什么?”刘清风便将如何在酒店门首遇到司马岗,如何中他奸计,如何迸断铁环,制住司马岗,割下耳朵以示惩罚一事原原本本说了。齐圣姑笑道:“如此说来,你也并不吃亏。司马岗在丐帮里做到八袋弟子,说起来位份不低,怎会如此怕死?别是假冒的吧?”
  刘清风心中一动,随即笑道:“武林中滥竽充数之辈,在在都有,岂独丐帮一家?他在帮中得以擢升,谅来靠的不是武功过人,而是诡计多端,所以才得到上官老儿的器重。”话是这么说,在他脑中浮出现司马岗的恐惧的形容,似乎是有几分造作的意味。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如今与武林中第一大帮撕破了脸,丐帮徒众广布,耳目灵敏,此后该步步小心,再也不能轻信任何人。
  刘清风驾着篷车,与齐圣姑向北疾行,五日后,已到鲁南,离宣阳镇仅半日路程。这一路他小心谨慎,但凡见到丐帮弟子,均远而避之,尽量不与之朝相。齐圣姑的咳嗽也渐渐好了,她是不肯安分的性子,身子一健,便不肯再在车中安坐,定要到辕轿上来驾车,却让刘清风在车里坐着。途中行人看到一个小姑娘驾车,无不掩口而笑。刘清风肩的刀伤也已大体痊愈了。离宣阳越近,刘清风的心情越不能平静。便是齐圣姑也看出来他心神不定,说道:“刘大哥,如今你总该老老实实跟我说一说了,那个风骚的‘九尾狐’白玉凤为何一口咬定是你害了他的老子、丈夫?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
  刘清风沉吟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齐圣姑道:“我不怕长,只怕短,左右无事,你只管慢慢道来。只是有一点,可不许隐瞒什么,若是乱打折扣,我是不依的!”
  刘清风道:“白玉凤的父亲白去疾,是先时武学奇人昆仑长空道人的徒弟。长空道人一生收了三个弟子,大徒弟即贾世独……”
  齐圣姑道:“这一节我已听白玉风说过了。二弟子早夭,小弟子白去疾武功未成,长空老道便一命呜呼,留下半本武功秘笈,是写在一部经书的夹缝里的。因为无头无尾,她老公朱乐云读来读去,如读天书,茫然不解,后来靠了你的帮忙,替他将武功补全。再后来你贪图他的武学秘笈,杀了白去疾和朱乐云,抢去了秘笈。这些话都是白玉凤说的,所以她一意要找你报仇,而你不知因了何故,既不出来为自己辨白,也不敢与白玉凤见面,总之确是显得心虚情怯。我都已听过了,你只说实情究竟如何?”
  刘清风长叹一声:“唉!要说到实情,这说要牵涉到你的师姐罗秀姑了……便是因此,我一直不想多说什么,但使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旁人说黑道白。何况在那时,天下也没几人会相信白玉凤的胡言乱语。”
  齐圣姑接口道:“今日就不同了,今日就是有人说你刘清风杀师弑父,侠义道中怕也会信而不疑。你若是好人,便是做绝坏事,也是有理,你是坏人,即便多做好事,也是居心不良——你们侠义道里便是如此这般判别善恶的。”
  刘清风不能说她的话是强词夺理,只是烦她一再打岔,道:“你究竟想听还是不想听?若是想听,就别再打岔!”齐圣姑笑道:“我也不是打岔,我是因你在数日之间的善善恶恶发感慨而已。好好,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就是!”两手托腮,瞪圆眼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刘清风微微一笑,思绪飞向了早年年轻时的岁月。
  年轻时的刘清风,武功初成,喜好闯荡江湖,铲强扶弱,交朋结友。那年的冬天在雪地里救了途中遇盗的朱乐云后,见他身受刀伤,心想救人当救彻,亲自将朱乐云送到宣阳镇白宅。
  其时刘清风在江湖上名头已大,白去疾感激刘清风救了女婿一命,恩同再造,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定要留他在宣阳过年,但刘清风急于回家探母,自是一再逊谢。于是白去疾和朱乐云只好说出实情,朱乐云将自己学武不成的缘由和盘托出,希望拜刘清风为师。刘清风觉着自己年纪尚轻,与朱乐云相差没几岁,还不到收徒的时候,答应尽己所能,帮他参详长空所遗秘笈上的武学。于是两人关在书房里,面对着那本残缺不全的《道德真经》,日夜思索,拾遗补阙。一日三餐,俱是朱妻白玉凤亲自送到书房。
  刘清风的武功乃转益多师而得,再加上经年行走江湖,朋友众多,武林朋友在一起,所谈不外江湖轶闻与各自武功,刘清风处处留心,于世间各家武学,均知一二,而与贾世独的争斗,前后交手三次,对长空武功,也不是全然无知,所以面前虽然只是半本秘笈,却也难他不倒,依照长空武学的路数,自逞想象,一一补全,虽然已非原貌,但也若符合节,相差不远,至于那极深奥之处,却非他当时才力所能,只好略而不顾了。总之,经刘清风这一番殚思极虑的修补,朱乐云只要循此学习,假以时日,有望成为一流高手。感于刘清风的恩德,朱乐云觉得无以为报,思量再三,这一日启口言道:“刘大侠,小弟的性命是你给的,如今,你又帮小弟补全了祖师的武学秘笈,大恩大德如若不能稍报于万一,小弟良心难安。小弟想来想去。禀明家岳,欲请刘大侠在寒舍多盘桓五日,这五日中,小弟将这本秘笈抄录副本,赠予刘大侠,万勿推辞为幸。小弟……”
  刘清风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手道:“朱兄此言差矣!这本秘笈是白前辈师传之物,刘清风未得长空先辈允可,得能拜读,已觉冒昧。朱兄的好意,我决不敢领,否则,刘某岂不成了贪婪之辈?此事万万不可!”
  白玉凤在侧劝道:“刘大侠,你武功高强,见识广博,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想赠你副本,在我们并无丝毫缺损,在你,或有些许裨益。你就不要推辞了!我们确是一片诚心。”
  刘清风正色道:“嫂夫人不用多说,这件事,刘某万难应允!朱兄,你既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强人所难,陷我于不义!”
  朱乐云脸上一红,白玉凤道:“乐云,这才是大英雄的本色!一个人,武功可以学得,可是这种大英雄,大豪杰的气慨,却不是想学就学得成的。”
  刘清风谦道:“嫂夫人过奖了!朱兄宅心忠厚,勤勉刻苦,来日的成就必在刘某之上。朱兄,小弟在此叨扰多日,眼下大事已了,我要想告辞了。”
  朱乐云还不及回答,白玉凤抢着说:“没有这个道理的!刘大侠莫不是嫌我们太过简慢?无论如何也得再住十天半月,也好让乐云向你多学一点儿。乐云,你可不能放刘大侠走!我去叫爹爹来!”说罢闪身出去,随手把房门反锁上。少顷,果然拉着她父亲来了,一家三人情意殷殷,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刘清风走,好说歹说,刘清风拗不过,只得答应再住几日,随便指点朱乐云武功。
  过了五日,刘清风又提出要走,这一回,白家父女和朱乐云没有理由再行强留,只得应允,于是大摆宴席为他送行。临行,白去疾捧出一千两银子,刘清风执意不收,宾主之间推送多时,白玉凤道:“爹爹,既然刘大侠决不肯收,女儿之意,也不要再勉强了。刘大侠,奴家见你身上衣衫敝旧,偷空给你做了一套新衣、新鞋,不过是聊表寸心,务请刘大侠换上。”当即便命丫头捧出新衣、新鞋,亲手递了过去。刘清风心想若再推却不受,主人家定然不依,推来送去,白白耽误功夫,于是道了声谢,收了下来。
  白家翁婿将刘清风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出四五里外,才被刘清风劝住,彼此长揖而别。
  刘清风迈开大步前行,刚走上一个土坡,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他名字,回头一看,愣了一下,从树林中转出来的女人竟是白玉凤。
  刘清风奇道:“咦?嫂夫人怎么在此地?”
  白玉凤脸带戚容,走上前来,盈盈施了一礼,说道:“奴家感佩刘大侠的大德,先行赶到此处。有一句话想问。”
  刘清风道:“什么话?嫂夫人请讲!”他知白玉凤不会武功,一个人悄悄赶出七八里路,若不是极为要紧之事,断不至如此,他以为自己一走,白家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白玉凤未语先眼圈一红,好像要掉下泪来,轻声说道:“刘大侠,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林子里去。”
  路上人来人往,孤男寡女相对而言,确实有所不便,况且白玉凤生得十分艳丽,此处离宣阳不远,若是叫人看见,难保不生误会。刘清风想了一下,便跟她进入林子。
  越往里去,越是昏暗,地上积叶甚厚,周遭树影幢幢。正当午后,一丝风也没有,瞧着白玉凤窈窕的背影,刘清风心里起了一阵莫可名状的惶悚之意。眼看白玉凤还没有停步的意思,刘清风叫道:“嫂夫人,有什么话但讲就是,不用再往里去了!”
  白玉凤转过身子,双目中泪光闪烁,视线在刘清风脸上飞快一绕,又低下了头,幽幽道:“刘大侠,你是个聪明人,奴家不顾一切来到这里,你还不知我的心事?”一言方罢,泪珠儿如断线珍珠般掉了下来。
  刘清风一惊,心头如同揣了一只小兔,怦怦乱跳,定一定神,问道:“嫂夫人,你的话我半点也不懂,倘若没有什么紧要事体,刘某告辞了!你快快回去吧!”
  白玉凤泣道:“你这话太也无理!我如今瞒着家人出来,如何还能回去?刘大侠你发发慈悲,带了我走……那日,我一见到你,一颗心就……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了你!我不是个淫荡的女人,是我父亲硬替我作成的这头亲事。朱乐云是个好人,可是……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他的心里只有武功。只有荣名。我不敢求你什么,我知道你家中已有妻室,我只求替你执帚奉箕,做一个粗使丫头,能够时时见到你的面,此生愿心便足。你高兴时朝我笑一笑,不高兴时打我骂我,我都无怨言……”她一头诉说,一头抹泪,从树后拿出一只衣包来,双颊绯红,如同喷火。
  刘清风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两次到过白家,虽觉朱乐云的妻子美艳异常,但循守“非礼忽视”的古训,每与白玉凤相对,必低垂眼帘,连正眼也没向她看上一眼,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然会想入非非,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是要刘清风动刀使剑,他是行家里手,碰上这种从未经过的事,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只退了一步,慌忙地说道:“这……这不成!刘清风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会做此猪狗不如的事?嫂夫人,你快快回家去!今日之事,刘某可不对人泄漏半点,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白玉凤一听这话,一张脸变得雪白,咬着下唇,一眨不眨地看着刘清风:“刘清风,你连一点情意也不懂得么?我自从头一眼看到你,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我日里想着你,夜里梦见你。你来到我家,一连这么多日子,你不曾朝我仔仔细细看上一眼,是我生得丑陋么?我一日八次给你们送饭菜茶水,为的便是想能在你的身边多耽上片刻。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么?我知道你总有一天是要走的,我天天晚上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给你缝制衣衫,我想,只要你能穿上我做的衣衫,从今后不管到了哪里,看到这件衣衫,或许多少会想到我一点儿吧?今日你一走,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一个至亲至爱的人,我再也忍不住,我不能离开你。我见不到你,做人一点儿味道也没有。我不顾一切包了几件衣服,从后门出来骑上马先行赶到这里等你,只求你带了我走。你若不能答应,我就只有死了……”
  白玉凤一边诉说,一边挨近来,她情热如火,泪珠滚滚,突地伏下去,双手紧紧抱住刘清风的两腿,呜咽起来。
  刘清风身经百战,却从未经历过这等事,一时慌了手脚,伸手去扶她,口中说:“使不得!嫂夫人,你……”
  就在这里,忽听有脚步声嚓嚓近来,接着是朱乐云的叫声:“玉凤!玉凤!你在哪里呀?”
  刘清风大惊,急忙扳开她的双手,连连后退,白玉凤已是意迷情乱,亦步亦趋,身子摇摇晃晃,扑到刘清风怀中,急促地叫道:“刘哥”,你带我走,带我快走!”刘清风用力一推,将她推倒在地,耳中听到朱乐云的一声惊呼:“你们……”
  朱乐云呆呆地看着刘清风和妻子白玉凤,脸上的神情又是惊愕,又是愤恨,又是伤心,又是凄楚。
  林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个人的粗重的呼吸之声。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10 17: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红杏白花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好一晌,谁也没说话。白玉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牙齿咬着下唇,眼睛看着丈夫,问道:“你看见我留给你的字柬了?”她声音颤抖,一个人也抖了起来。
  朱乐云不答,把脸转向刘清风:“刘……刘大侠……这……这究竟是怎么会事呀?小弟一向对你……”
  “你不用问他,问我便可!”白玉凤厉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与姓刘的无干!全然是我一人所为。乐云,你是一向不曾错待过我,我也一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你我的婚姻不是我心甘情愿,全是我父亲一手促成,我并不愿嫁给你,你也是晓得的。你一门心思在如何练成上乘武功上头,结婚数载,你我名为夫妻,实则同床异梦。我实在不想与你过下去了。我本以为姓刘的敢作敢为,该是个有见识,有情有义的好汉子,所以宁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离家,想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托付给他,哪知他心里没有我的半点影子,他与你一样,不过也是个不懂女人心意的冷血冷心的人,反而责我水性杨花,风流淫荡……嘿!只怪我无识人之明,所见到的男人,没有一个真正值得我托付终身!我事已做下了,你要杀要剐,都由得你!”她狠狠瞪了刘清风一眼,挺起胸脯,慢慢走向丈夫,脸上是一副决绝的神情。
  这番话大出刘清风的意外,在他想来,一个胆敢私奔的女人,决不是良善之辈,她纵不反咬一口,也该竭力编造一套言辞为自己洗刷,想不到她非但不反诬别人,反而当着丈夫的面,真认不讳,丝毫不牵涉旁人。难道这妇人是疯了不成?
  朱乐云亲见刘清风与白玉凤撕掳一团,他内心怒发欲狂。自回家中看到妻子所留字柬,他谁也不与说知,飞马赶来,打算追上淫妇奸夫,一剑斩讫,待到此际,若是打斗,万万敌不过刘清风,要是就此罢手,内心又有所不甘。他把拳头捏了又捏,牙齿咬了又咬,却不知如何才好。
  刘清风身当其境,最是难堪,本来他是想义正辞严,痛责白玉凤不守妇道,但听了她的一番话,已将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觉得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便道:“朱兄,令夫人想是患病在身,你快带她回家,请个医生好好治一治,病人的胡言谵语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旁人更不能当作真事!在下告辞!”他转身快步出林,心中暗暗叹息,不知这对夫妻回到家中,还会闹出什么名堂来。
  刘清风回到家里,这件事自是一字不吐,心想只要从此不再踏入宣阳白家一步,与这家人不再发生任何瓜葛,那就算了事了。
  齐圣姑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刘大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一走了之,却不为白玉凤想一想,她跟了丈夫回去,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她一片心思贴在你身上,朱乐云既非其匹,你就该与她远走高飞……这一来,不是你害了她么?”刘清风正色道:“岂有此理?我是有妇之夫,她也是有夫之妇,刘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做此猪狗不如的事,叫万人唾骂!”
  齐圣姑道:“所以我说男人好的不多。男人只顾着自己的荣辱毁誉,丝毫不懂得情爱,太没意思了!这样看来,朱乐云倒是他老婆杀的?这也不对了!白玉凤总不能杀了他的老子……”
  刘清风道:“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我回到家中不久,没想到,有个我不愿再见的人找上门来……”
  齐圣姑问道:“嗬?白玉凤居然找上门来?”
  刘清风摇头道:“不是,找来的是朱乐云……”
  那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朱乐云将刘清风约到野外。两人站在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地中间,面容憔悴,风尘满面的朱乐云开口了:“刘大侠,小弟自你走后,心里总是不能宁定,也没有心思练功,想来想去,只有赶来了,要请刘大侠说一句实话,刘大侠是小弟的救命恩人,无论实情如何,小弟决不会怪责刘大侠,我知道定是那个贱人不好……”
  刘清风一听此言,心中不悦,问道:“朱兄,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就是!”朱乐云结结巴巴地说:“小弟想……问一问……刘大侠与那个……贱人究竟,究竟有没有……那个事?”
  刘清风心中大怒,强自忍住:“朱兄,那日在林中,令夫人已说得明明白白,事先我一无所知,事后也丢开不管。刘某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一生清白,岂会做蝇营狗苟之事?若不是我当你作朋友,你说这话便是污辱于我!哼!”
  朱乐云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吭吭吃吃地道:“刘大侠息怒,小弟也知道不该来打搅刘大侠,只是……只是……这房妻子,小弟不能再要了。”
  刘清风冷冷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也不用跟我说知。”
  朱乐云道:“不然!小弟反反复复想过了。刘大侠于我恩重如山,小弟一直思量如何报答,那妇人……那妇人容貌颇不丑陋,小弟情愿割爱……”
  刘清风勃然大怒,喝道:“住嘴,朱乐云,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想不到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姓朱的,从今往后,你我情断义绝,两不相欠!请了!”他袍袖一拂,袖风到处,将身前一大片油菜花连根卷起,送向空中。朱乐云吓得惊叫一声,连退三丈,待睁得眼瞧时,已不见刘清风的身影。
  朱乐云兀自心悸不已,左右无计,又不敢再去找刘清风,只得怏怏返回。他是个针尖大的事也放不下的人,回到家中,面对着白玉凤的一张冷脸,心里总是如同钻进三五条小虫,日嚼夜咬,不得安宁,又怕被丈人看出心思,这日子就觉得难熬了。白家有生意在外,朱乐云借口收帐,三日两头往外跑。心里烦闷,惟有用酒浇愁,不上三月,便成了一个酒鬼,整日醉生梦死,连武功也荒疏了。
  却说刘清风自遇朱乐云之后,心里头也很不痛快,寻思自己一念之仁,结交了朱乐云,平白惹上难与人言的麻烦,还怕朱乐云去而复来,纠缠不清,索性离家远游,兴之所至,走到哪里是哪里,行无定所。
  这日到得杭州灵隐寺,与寺中一和尚下了几盘棋,输得不知东西,告辞出来,经过白乐桥,前头一片黑黝黝的松林。但闻松涛如潮,阵阵不息。林中群鸟憩在枝头,婉转啼叫,声声入耳,犹如天界仙乐。又有松鼠在枝叶间纵跃如飞,狐兔一类小兽,见人不惊。刘清风信步走去,忽见林深之处,有数张石桌石凳。
  刘清风走近了,见那石桌石凳,釉光鉴亮,一尘不染,有一个身材略瘦的白衣青年公子,正背向坐在石凳上饮酒,一把二尺长短的小剑横放石桌之上,一瞧便知是武林中人。这人独饮于松林深处,不知是寂寞无侣,抑或不爱尘世喧哗。刘清风一走近。他就回过头来,向刘清风看了一眼,一只手抓住了桌上的宝剑。
  刘清风见他脸白如玉,眉黑如黛,一双眼睛如冷电似的,似乎恼人打扰,便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顾自走开,心中暗想:这人倒有几分古怪,却不知是哪一派的弟子。
  才走出数步,忽听身后风声竦然,有一物破空飞来,正对准了自己的后脑。刘清风也不回头,左手往后一挥,已用袍袖将飞来之物卷住,但觉手臂微微一震,放在眼前看时,却是一个圆圆的松果。他心里微怒,心想:这人好没来由,素不相识,便飞果打人,若是换作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你这枚松果,一样能伤人性命。心念一动,叫声:“原物奉还!”一挥手,将那松果掷了回去。
  白衣公子顺手抓起小剑一拨,只听耳边当的一响,桌上那只酒壶滚落于地,酒水汩汩流了出来。
  原来刘清风取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从松果上捏下一小块,另射桌上酒壶,白衣公子只顾了那枚松果,没防备保住自己的酒壶。这不过是刘清风怪他无礼取闹,小小地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罢了。
  白衣公子倏地长身站起,脸色阴沉,冷冷地看着刘清风,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手腕一抖,利剑出鞘,剑头指着刘清风,问道:“你的兵器呢?”
  刘清风听他语声娇脆,愣了一下,又见他下巴尖尖,举止间女里女气,不由得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个女的!本来他是有想见识其人武功的念头,一旦知道她是女人,便不想多事,只向她点了点头,负手向外走去。忽听有风声从头顶掠过,眼前人影一花,那白衣女郎已抢到身前,两根又长又黑的眉毛竖了起来,喝道:“站住了!”白光闪动,她在瞬息之间刺出七八剑,封住了刘清风的左右,显是不肯让他走开。
  刘清风心中微怒,暗想:这女子好生无礼!不由得哼了一声,叫声:“看招!”两指勾曲,倏地伸向她面门,使的是一招“双针夺珠”。白衣女郎往后一仰。刘清风足尖一蹴,后退八尺,身在空中时即已转了过去,展开轻功,一溜烟地走了。那女郎倒也不再追来。刘清风想起她身法的轻捷,剑招的灵动,倒是从未见过的,猜不出她的门派。但江湖中历来藏龙卧虎,奇士能人在在都有,那也毫不为奇。刚刚走到林边,只见前头大踏步地走来四五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大汉,人人带着兵器,见到刘清风时,内中一人瞪圆了眼睛问道:“喂!你是谁?”
  刘清风看他们个个身穿黑色短衣,袖口处用白线绣着一条小白龙,便知是钱江帮中的人,恼他们出言不逊,只装作没听见,白了那发话的壮汉一眼,并不答腔。
  那壮汉手中提着一把宽面铁桨,敞着胸口,露出一大片黑糊糊的胸毛,见刘清风居然不答话,嘿的一声张口就骂:“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老子问你话呢!”他身边一个黄脸汉子拉了他一把,小声道:“老八,没功夫理他,我们快走!别让那小贼给溜了!”
  壮汉忿忿地瞪了刘清风一眼,与同伴并肩大踏步走向林中,重重的步声震得地皮也微微颤抖。
  刘清风让他们走了过去,心想:这伙钱江帮的汉子这等横法,他们口中的“小贼”指的是谁?看这模样是去找人打架。蓦地里心念一转,顿时省悟:他们是去找那个林中的白衣女郎的晦气!适才那女子是将我误认作钱江帮的人了,怪不得一上来问也不问,就向我出手寻衅。于是他转过身子,悄悄跟在后头。行不数步,又听见西边有悄悄地脚步声,他弯腰一看,只见另有七八个钱江帮的人也快步奔向林中,显然刚过去那五人是明面上的,这七八人是暗地里打接应的。钱江帮出动这么多人来对付一个年轻女郎,也不怕丢丑。这女郎究竟是什么路数?
  刘清风既感纳闷,又暗暗为那女郎担心,提气一跃上树,踏枝而行,须臾间即赶上那五个钱江帮的汉子,可笑他们在底下却毫不知情。
  白衣女郎仍是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怀中抱着那把短剑,双目低垂,犹如老僧入定,丝毫未将大步走来的五个钱江帮汉子放在心上。
  一众人见了她这般模样,倒也不敢造次,为首的那个黄脸汉子手一挥,令众人站住,开口问道:“王三郎!打了你三个耳光的是不是她?”
  王三郎是个獐头鼠目的矮瘦子,双颊的掌印犹未消褪,上前一步探头看了看,道:“来四哥,就是她!这家伙不男不女,半男半女,凶得狠呢?来四哥要为我出气!”
  白衣女郎抬起眼帘,冷电似的目光射在王三郎脸上,开口说道:“你们不止五个人吧?还有别的人呢?躲在林中想暗算我?”
  来四哥一怔,心知已被她瞧破底细,便回头叫道:“好,大伙儿都出来吧!”少顷,即从林中三三两两地走出八人,将女郎团团围了起来。
  来四哥说道:“姑娘尊姓呀?你是哪一派的人?你到我们杭州城里来,原该打听清楚,这方圆几百里,都是我们钱江帮的地盘。你打了我们钱江帮的人,若是躲得远远的,不让我们找着,我们倒也无法可想。如今你既然不走,总有一个说法,你是打算向我们叩头赔罪呢,还是让我们一人打你三个耳光?”
  壮汉笑道:“我们这里一共十三个人,总共三十九个耳光,你雪白粉嫩一张脸怕是禁受不起的,还是乖乖磕三个响头合算。哈哈哈哈……”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哄然大笑。
  女郎缓缓站了起来,唇际带着一丝傲然的冷笑,双眉一扬,道:“什么?你们每人磕三个头?我可不愿意。我还是赏你们每人三耳光的好!”
  来四哥的两条眉毛挂了下来,一张脸也更黄了:“嘿嘿,姑娘你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气!你到底是哪一派的?竟然丝毫不将我们钱江帮放在眼里!告诉你,就是峨嵋派的掌门到了我杭州地面上,也得对我们楼帮主恭恭敬敬!”
  白衣女郎哼一声:“你放心,我不是峨嵋派的,你们今日就是杀了我,峨嵋派的无情老太婆也不会怪你们的。但是话又得说回来了,凭你们只怕杀不了我!闲话少说,想打架,只管上来就是,不管是单挑或是群殴,都由得你!”
  壮汉脾气暴躁,大吼一声越众而出,骂道:“好狂的贼丫头,我彭大龙先来教训教训你!”单手举起铁桨,一招“一拍两散”便向她头顶打来。女郎挺立不动,等到铁桨压到头顶一尺处,倏地身子一晃,只听“啪啪”两响,彭大龙双颊已各挨了一个耳光,打得他头晕目眩,耳中嗡嗡直响。彭大龙定一定神,大吼着扑了上去,舞动一把六十八斤重的铁铸船桨,劈头盖脑击向女郎。铁桨沉重,他力气又大,半空中桨影重重,风声呼呼,激得地下的尘土松叶飞扬飘荡。女郎剑不出鞘,只以灵活的身法闪避。彭大龙连攻二十几招,却连对方的一片衣角也没碰上。他一招使得过老,收势不及,当地一响,铁桨重重地打在地上,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土坑。女郎不等他转身,飞快绕到他身后,抬起一脚,正中他后臀,将他踢得如同一个大肉球般滚了出去。来四哥急忙抢上去,将他扶了起来,手一松开,彭大龙又啪哒跌倒,蜷成一团。原来女郎这一脚踢中了他尾闾的穴道。
  来四哥大怒,伸手从背上取下一口宽面厚背薄刃的镔铁刀,长啸一声,凌空跃起一丈多高,刀光如水银泻地,发出丝丝之声,摇荡而至。女郎一看他的武功要比彭大龙高出许多,也厉喝一声,双足轻点,飞身跳起,身在空中剑已出鞘,只听叮叮叮连响三声,半空中铁片乱飞,来四哥手中的刀只剩一个刀把。他吓了一跳,又觉头皮一掠,大篷头发飘洒下来。跟着是“啪啪”两响,左右双颊各挨一下,总算他轻功了得,一个倒翻,退出去八尺,一摸头顶,已少了一片头发。再看女郎,她剑已入鞘,正神定气闲,唇际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冷笑,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无能。来四哥虽知此女武功甚高,但自己输在兵器不如对方锋锐,并非是武功不济,他手一伸,从同伴处夺过一把长柄铁叉,正要鼓勇再上,另一个怕他有失,振臂高呼:“大伙儿一齐上!休要放过这妖女!”
  钱江帮来了一共十三人,除了彭大龙穴道未解无力再战,其余十二人纷纷围了上去,将白衣女郎裹在垓心。女郎面无惧色,只微微冷笑,又把那把削铁如泥的短剑抽了出来。
  来四哥叫道:“妖女兵刃厉害,大伙儿小心!”呼的一叉刺了过去,他柄长叉锐,知道对方轻功超卓,这一叉斜刺下盘。女郎轻轻跃起,她背后一个钱江帮的弟子抢转丈二棍棒,向她足踝击去。女郎身在空中,轻轻一个转身,一足踩上棒端,左手挥出,丝光一闪,使棒的那人痛叫一声,丢棒捂住了眼睛。女郎短剑挺出,“嚓”地削断一人的铁尺,又用剑柄磕开一把斜刺里劈来的钢刀,欺近身去,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钱江帮人数虽众,真正能抢到她身边攻击的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其余的多在外围呐喊助威,间或上去攻击几招。女郎指东打西,穿插往还:如入无人之境。须臾之间,即有四个挨了耳光,三人被击中穴道倒地不起。
  众人又惊又惧,既怕她手中那把专门削人兵器的利剑,又对她左手袖中射出的暗器十分顾忌。来四哥心想,这女子太过厉害,自己合众之力,又是在家门口,若是让她得胜而去,钱江帮的面子可说是丢得一干二净。他大叫道:“结天罗地网阵!”
  众人听令,一齐退开,各从身边取出一张渔网来,站好方位,发一声喊,头前四人渔网撒出,向女郎兜头罩去。钱江帮是水上的帮会,帮中弟子大多是渔民,撒网捕鱼,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运用到武功之上,经过习练,进退趋奉,按步就班,你撒我收,只见半空中飞起一张张大网,果然是别具一格的一套阵法。那女郎不意对方会有如此古怪的看家本领,一时手忙脚乱,左躲右闪,颇觉难以应付。
  钱江帮八人八张大网,轮番撒出,收发有序,不给女郎有喘息的机会,包围圈也越收越小,趁着她全神贯注于躲避网罗,来四哥悄悄掏出一枚钢镖,运劲射出。女郎防得了上面,没留神对方的暗器,待到钢镖飞近方始知觉,侧身闪避,却哪里还来得及,飞镖正中其右臂,她手中剑拿捏不住,当地掉在地上。便是这么一来,头顶大网接连二三罩落,一层一层将她身子裹住。她再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钱江帮众豪大喜若狂,一拥而上,将女郎牢牢按住。来四哥叫道:“哪个带了绳子,快拿出来将她捆紧了,拴上大石头,送她到西湖里喂王八!”他捡起女郎的那把宝剑,用衣袖抹去剑上灰土,笑道:“这把宝剑正好送给楼帮主,给他老人家祝寿。”随手就插在腰间。
  几个帮徒取出麻绳,将女郎捆紧,又在她身上拴上一块十来斤重的大石。一帮徒涎着脸笑道:“四哥,四哥,这小娘子生得不坏,这般丢进湖里岂不可惜了?还是让弟兄们尝尝新鲜再送她上天也不迟嘛!”
  来四哥脸一沉:“你别动花心思!你晓得她是哪一派的?别给我惹祸!”
  那帮徒笑道:“四哥,只要你不说,这时谁也不会出去乱说,又有哪个会晓得?四哥,你过来看看,这脸蛋儿嫩得掐得出水来呢!嘻嘻……”当即伸手在女郎脸上拧了一下。女郎身子被捆得如同一只端午粽似的,手足动弹不得,脸涨得血红,呸地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们不是人!快快杀了我!”
  来四哥凑近去,将女郎打量一番,见她眉清目秀,不由意动,笑道:“果然比北瓦子的小红鞋长得还标致些!”那帮徒在一旁说:“四哥,自然是你先来,大伙说对不对呀?”帮徒们纷纷起哄:“四哥先来,我第二个!”“除了四哥,大伙儿抓阄定先后!”“别吵,别吵!长幼有序,抓什么阄?”
  众豪正在吵吵闹闹,忽听得一个声音喝道:“一帮禽兽!都给我闭嘴!快放了她!”众豪一惊,只见一个身穿蓝布衣裳的汉子就站在身旁。他满面怒容,双眼炯炯发光。这人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竟无一令知觉。来四哥握紧兵器,问道:“你是什么人?”突觉眼前人影一晃,来人已欺到跟前,手臂一长,五指抓住了他的胸口,骂道:“给我滚!”将来四哥往上一掷。来四哥身不由己,一个身子直窜而上,高飞二丈,才掉下来,正好掉在松树的树杈上搁住。那把短剑却掉了下来。来人伸手接住,目视着钱江帮众豪,沉声喝道:“还不快滚!”
  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帮徒悄悄取出大网,两手张开,猛地向他头上罩下去,他好像脑后长着眼睛,反手往后一抓,正好抓住网缘,随手一拖一送,那人连人带网飞了出去,远远掉进松树林中。余人见他如此神勇,尽皆胆寒,步步后退。那人瞪圆眼睛,又大喝一声:“滚!”
  这声喝众人听在耳中,犹如睛天打了个霹雳,震得头晕眼花,心头狂跳不已。众人知道碰上了煞星,转过身子,拔足便逃,惟恐他会追来,半点也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眨眼间便逃得不见影子。这人正是刘清风。他不知女郎的来历,与钱江帮也素无过节,本不拟多事。后见这伙帮众意欲奸污女郎,忍不住勃然大怒,挺身出来,赶走了那伙帮众,救下了白衣女郎。
  那女郎受了极度惊吓,这时一口气一松,臂上镖伤毒发,晕了过去。刘清风赶紧替她扯断麻绳,起了毒镖,见她伤口只流出少许乌黑的血液,知道镖上带毒,若不速加救治,重则毙命,轻则一条手臂废了。事在危急,不及多想,他将女郎抱到石桌上放平,双手握住她伤口上下两端,运起内功,要以自身真气帮她逼出毒质。
  刘清风一运内力,女郎便醒了过来,“啊哟!”叫了一声,就要坐起,刘清风忙道:“你不要动!”气动十指,卟的一下,从她伤口中射出一股腥臭的黑血。女郎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刘清风等她伤口流出的血渐渐变红,知道已无性命之忧,她体内余下的毒质,只须假以时日,病体渐复后,自己运气便能驱出体外。
  女郎慢慢睁开眼睛,向刘清风点点头示谢,又转过头去,似在寻找什么。刘清风将她那把短剑拿到她手边,说道:“你的兵器在此。姑娘,你在此地可有朋友?”
  女郎轻轻摇头,以剑拄地,撑起身子,低声说:“多谢大德。他们……他们都跑了吗?”扯下一块布片,将胳膊包了起来。
  刘清风道:“不错,他们都已逃跑,但钱江帮在此地势力雄强,多半会邀约更多人手再来,此地不可久留。你一人能走得动么?”
  女郎点头道:“我没事,你……你请便吧……”
  刘清风微微一笑,转身便走。忽听女郎叫道:“喂……喂!你等一等……”刘清风回头问:“怎么?”女郎说:“那支毒镖呢?你把毒镖给我!”刘清风心感奇怪,这女郎索要伤她的毒镖,显是还要想去报仇,她现在这副样子,便是一个小孩也打不过,再说她与钱江帮的这场打斗,平心而论,她也没吃太大的亏。有心想劝她几句,话到嘴边,转念又想:我本不知她与钱江帮的过节,也无从劝起,再说这起首究竟谁是谁非,我一无所知,不必多管闲事。便道:“那枚毒镖我并没有收起,应当是在地上的。”
  女郎低头找了一会,没有找到,脸上显出焦急的神色。其实刘清风早已瞧见,便走过去从草丛中捡起飞镖,递了过去:“在这里!”顿一顿,又道:“姑娘,你还是从速离去为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小不忍则乱大谋嘛!”
  女郎听了,斜睨他一眼,脸上显出不服气的神情,张口欲言,却又忍住,只轻轻哼了一声,显是仍未将刘清风的好意劝告放在心上。
  刘清风不再多言,向她点点头,顾自出林去了。行了二三里,到得栖霞山脚,天已向晚,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山顶,将郁郁葱葱的丛林染得金碧辉煌。清风徐起,拂面生凉。远远近近的大小庙宇宫观里敲起晚钟,梵唱阵阵,回荡在湖山之间。归巢的鸟雀,飞矢一般从蓝天掠过,落下声声鸣叫。路上行人已稀,刘清风一路走去,只觉空山寂寂,分外幽静。
  忽闻前路上马蹄声急如雨点,他心中一凛,暗想:这么晚了还有人快马急驰,难道是钱江帮的人去搬了救兵来?跳上路边一块青石上凝目望去,果不其然,远处奔来五骑,马背上的人,人人身穿黑衣,正是钱江帮中首脑人物。刘清风因与钱江帮帮主楼飞浪有一面之缘,为免身处尴尬之地,还是不与之相见为好。急忙闪身进了路旁的竹林。
  眼看着那五匹快马从竹林外飞驰而过,刘清风看得分明,马上五人虽无楼飞浪在其内,但领头的正是那个来四哥。毫无疑问,他们吃了亏后不肯罢休,叫来了帮中好手想找回这个梁子。刘清风暗暗为那个陌生的白衣女郎担心,她脾气古怪,又极为好胜,若是与这五人劈面相遇,其凶险当过于先前。自己若是撒手不管,本也没有什么不该,他与她原就毫无渊源,况且已经帮过她一次,临走前也给过忠告。但若是明知她面临危险而掉首不管,心里总不是个味道。思量再三,刘清风还是转过了身子向西疾行。才穿过竹林,忽见前头有个白影一闪到树后去了。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林中藏躲,定然不是好人。他快步抢过去,低声喝道:“谁在那里?”
  走近了,却见树后无人,显然这人看到自己赶来,又藏过一边。刘清风游目四顾,四下里毫无动静,忽闻头顶有几下极轻极微的呼吸之声,抬头一看,绿叶丛中露出一角白衣。这人原来躲在树上。
  刘清风暗笑一下,叫道:“我看见你了,快快下来吧!”
  那人知道藏不住了,露出半张脸来。刘清风定睛一看,“啊呀!”叫了一声,原来藏身树上的正是那个姑娘。
  白衣女郎跳下树来,微皱眉头,不悦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刘清风一愣,没想到她头一句话就含敌意,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丫头。他也板下脸来,生硬地说道:“我跟着你?笑话!我是见到钱江帮的人又去搬来救兵,好意回转来告诉你一声。既然你自忖有本事打发,我又何必多事?请了!”说罢,立时转身要走。
  “喂! 你……”
  “还有什么话?天已快黑,我可是要进城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女郎把头一抵,轻声道:“对不起,我错怪了你。你尊性啊?”
  刘清风余怒未消,哼了一声:“你不必问我姓名。你若无别事,我要走了。”
  女郎忙道:“你别走,我还有一事相求。”这时她口气已软下来。
  刘清风却不假辞色,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说快说!”
  女郎嘴唇翕动了一下,没说出来,脸上浮起羞涩的红晕,两手互握,十指绞来绞去,露出了女儿害羞时的本相。刘清风心感奇异,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
  女郎的声音低若蚊鸣:“我……我……我想向你……借……我身上没有一毫银钱,都……都花光了。我一定会还你的!”末一句说得飞快,但语气甚是果决。
  刘清风不由哑然失笑。这姑娘不知是哪一派的门徒,一个人出来游山玩水,弄得囊空如洗,还要跟人打架。看她也只有十八九岁,出门在外,两手空空,确够狼狈的。他伸手入怀去摸钱袋,一摸摸了个空,才想起在灵隐寺礼佛时,将身边所带的银子全数捐给和尚了。
  女朗看他的手伸进怀里抽不出来,脸上又是十分难堪的表情,不由急了:“你没有钱?这可如何是好!这怎么办?我要吃饭,要住店,还要买药治臂伤。你再仔仔细细找找看。”
  刘清风摇摇头,苦笑道:“真是抱歉得很!嗯……这样吧,你跟我回城里去,我住在太平客店,行李中还有百十两银子。”
  女郎愣愣地瞧着刘清风,似在判断他言语的真伪,好一响才怯怯地道:“你不会骗我吧?可别让我空跑一趟。”
  刘清风不由笑出声来:“哈哈哈……我骗你作甚?你若不信,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女郎转动眼珠想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好!我跟你去!你若是骗我,就不会出手救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会骗我的!”
  听她的言语,却是十分的幼稚可笑。于是刘清风就带她回到客店,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八十两银子,拿一块布包了,交到她手里,说道:“我身在客途,没有多带银子,这些你拿了去吃饭买药吧!”
  女郎接在手里,眼中露出感激之意,说道:“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家住何方,日后我好把今日所借的银子还上。”
  刘清风笑道:“几十两银子不算什么。不用你还了。”
  女郎急了起来,脸上又红了:“那可不行!我是一定要还你的!否则,我宁可不要你的银子!”把银包往桌上一放,睁眼看着刘清风。
  “好!你有志气!我姓刘,名清风,家住温州乡下。姑娘尊姓呀?令师是哪一位?”刘清风只道自己报出名字,对方定会惊讶万分,哪知她神色如常,只是喃喃地将刘清风三字轻轻念了几遍,似乎是头一回听到这个人名。这倒使他感到吃惊了。
  女郎说:“刘大爷,我谢谢你了。我叫罗秀姑,我师父的名讳恕我不能告诉你。这些银子我日后定当归还。我走了。”向他行了一礼,取过银包顾自走了。
  齐圣姑听到这里,笑道:“刘大哥,原来你是这样认识我的罗师姐呀!她从来不肯说到你,但我猜得出来,你与她之间一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罗师姐这个人,脾气极怪,常年心事重重的,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我这回偷了她那枚视若至宝的钢镖,她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后来呢?”
  后来----
  刘清风是侠客,扶危济困这事,一生中也不知做了多少。这件事在他来说,不过常事一桩,过不多久,也就丢在脑后,几乎忘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年,忽一日,刘清风正在家中陪母亲说话,门丁来报,说是门外有个身穿白袍的青年公子求见,问他姓名,他不肯说,只说与刘清风是旧交。刘清风听了,一时没想到是罗秀姑到来,走出大门,却又不见了客人的影子。另一个门丁递上一张字柬,说是那白袍公子留下的。刘清风取过一看,纸上写着:“请来城东天香楼一晤。 罗。”
  刘清风这才猛地省悟:这个姓罗的白袍“公子”,多半就是那个好作男妆的罗秀姑了。她倒信守前诺,果然会来还银。既然到了家门口,却又不进大门,偏要到城里去见面,又是为了何故?猜也没法猜,女人的心本就稀奇古怪,何况罗秀姑这人,更是古怪中的古怪。 
  于是刘清风跟母亲、妻子说要去城里会友,也不带随从,一个人往城里来。
  到得天香楼,果见男妆打扮的罗秀姑坐在角落里的座头上喝酒,见到刘清风如约到来,脸上泛出红晕,站起来抱拳道:“刘大爷,小弟有礼!请坐。向日蒙刘大爷慷慨援手,助小弟度过难关,感激不尽,今日特来拜见,随便将所借银两璧还!”接着就从桌下取出一只布包来,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包内显然装着银子,但听声音当不止八十两。
  刘清风听她自称“小弟”,显然不想让旁人知她是女儿之身,便笑道:“罗兄真是信人!其实,罗兄大可不必把丁点小事放在心上。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自古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他日江湖相会,我若是一时困窘蹇迫,也会向罗兄求助的。”
  罗秀姑展颜一笑,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说道:“刘兄慷慨豪侠,小弟甚是佩服,常言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小弟当日说过要还,岂能食言?刘兄收好了,让小弟敬你一杯!”伸手把银包推了过来。
  刘清风不愿跟她推来托去,便接了过来,说:“罗兄来到温州,刘某算是主人,自该由我请你喝酒。请!”举杯一口喝干。
  两人说些别来情形,边喝边谈,罗秀姑酒量不小,连干五六杯,兀自不动声色。从她言语中,刘清风得知她臂伤早已痊愈,这番来到温州,除了还银,还想到雁荡山一游。
  罗秀姑道:“刘兄世居温州,能否陪小弟到雁荡游玩几日?”
  刘清风十几杯酒下肚,说话也不再有什么顾忌,笑道:“罗兄若是个男儿汉,在下自当与你交个朋友,休说是雁荡山,就是天涯海角,只要罗兄有兴,陪你去走一趟,又有何妨?可惜你是个女子。刘某怕招人闲话,不能陪你去了。哈哈哈!”
  罗秀姑脸上一红,笑道:“不错,倘若刘兄是个女子,咱俩倒是大可交个朋友。其实,男女之间也未必就隔了一座大山,江湖儿女,用不着理会那么多的臭规距!刘兄,你也不要瞧不起女子,我听说你在外头名声极大,人称‘江南大侠’,想来手底下有几分真功夫。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不是我瞎吹,你名声虽大,功夫虽强,只怕是还没碰到过真正的高手罢了!”
  刘清风对自己的功夫甚是自负,听她口气似乎还不大瞧得起自己,忍不住一拍桌子,大声道:“哼!谁是高手?你把他叫来跟我比划比划!你多大年纪,这一生见到过几个高手?”
  罗秀姑微微一笑:“也不用叫别人,小弟就想领教一下刘兄的高招!”
  刘清风哈哈大笑,睁着一双醉眼斜睨着她:“你?别开玩笑啦!叫你师父来还差不多!”
  罗秀姑道:“你不要小看人。去年你我相遇时,我是还不及你,但今日就难说谁高谁低了。咱们喝完这杯酒,找个清静的地方,印证一下彼此所学如何?”说罢举杯一饮而尽,站了起来,脸上已有愠色。
  刘清风歪着头打量着她,嘿嘿嘿地笑个不停,说道:“罗兄,好男不跟女斗,我就是胜了你,也没什么光彩。咱们还是好好喝酒。来,来,我敬你一杯!”
  罗秀姑气得满面通红,胸脯起伏不停,一把抢过刘清风手中的酒杯,将酒水泼在地上,怒道:“你敢小看我?姓刘的,我看你是没有胆量跟我较量!孬种!”
  这一来,刘清风酒意略消,胸中生出怒意,说:“好哇!你原来是想找岔子!姓罗的,你该到外头先打听明白了再来寻衅!刘某人要不是瞧着你是个女子,早就……”
  罗秀姑道:“怎么样?我若不是个女子,你想杀了我不成?”
  刘清风道:“那倒不必,你若是个男子汉,竟敢对我如此无礼,我就把你丢到瓯江里喂鱼!”
  罗秀姑大怒,伸手一掌,要打他耳光。打人耳光原是她的拿手好戏,但刘清风岂是钱江帮那种不中用的家伙可比,举筷一竖,筷头对准她掌心劳宫穴。罗秀姑这一掌到中途,只得转弯斜击他胁下。刘清风筷子一垂,又对准她肘弯的曲池穴。两人于霎息之间交了七招,罗秀姑竟没能占到半点便宜。到了这时,刘清风酒意全消,顿时省悟:不过,她远来是客,又是个妙龄女郎,我怎能在酒楼中与她过招?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惹人笑话。赶紧将筷子一丢,退开一步,笑道:“罗兄,在下认输就是。罗兄武功高明,不用比试我也知道。刘某该告辞了。”抱拳一拱,也不邀请她到家里盘桓。顾自走出酒楼。
  才刚出门,就听得罗秀姑在后头叫他,他只得站住。罗秀姑赶了上来道:“刘兄,你忘了这包银子。”
  刘清风笑道:“罗兄也太认真了,你在客途,花费甚多,这包东西还是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为好。咱们后会有期!”刚要转身,衣角被罗秀姑拉住:“这可不成,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为归还旧日所借银两,你不收下,又算什么?”
  大街之上,罗秀姑虽作男妆,但举止话音仍带女儿之态,这般拉拉扯扯,刘清风何以克当?急忙收下银包,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说声:“惭愧!”
  出得南门,沿着田间小路慢慢走着,想起罗秀姑行为奇特,举止大胆,刘清风不由暗感好笑。武林女儿,固然不同于寻常闺阁千金。他的母亲孙虹娟,早年也是个名扬四方的女杰,敢作敢为,豪爽不让须眉。他行走江湖,只识过若干巾帼英雄,但总觉罗秀姑与她们不大一样。而究竟什么地方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单看她喝酒时接二连三地往嘴里倒酒水的模样,与引车贩浆之流,也无甚区别。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上银包,又显出女儿家的细致与固执。而她的武功,在刘清风所见到的少年侠女中,纵非首屈一指,却也难有其匹。她究竟是何人的弟子呢?
  走过小石桥,前头是一大片竹林。万竿青竹接天连日,腾起阵阵绿浪,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刘清风刚走到竹林前,忽见林中白影闪动,真是奇了,如天仙般飘身而出的,正是白衣女郎罗秀姑。她脸蛋红红的,眼中含着得意之色,唇际挂着顽皮的微笑,手提着晶亮的宝剑,拦住了刘清风的去路。
  刘清风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罗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呢?”
  罗秀姑道:“不干什么,我要与你比试比试!”
  刘清风道:“我一向有个规距:就是不跟妇道人家动手过招。”
  罗秀姑道:“哼!你这个臭规距今日该废掉了!你不打败我,休想过去!”
  刘清风道:“哪有硬逼人与你动手的道理?我是不会跟你过招的!”
  罗秀姑更不多言,刷的一剑刺了过来,剑头连颤,左右上下一招间即罩住他周身。刘清风飘身后退,腰肢一扭,欲往边上抢过去。罗秀姑身法极快,如影附形贴上,剑头只绕着刘清风的身子转。
  刘清风恼了,叱道:“你这人讲不讲理的?”伸指往她剑上弹去,叮的一声弹个正着。这一弹之力看似寻常,实已使出了他平生所学的上乘功夫,满拟将她的剑击落于地,哪知罗秀姑只剑头一沉,迅速翻了上来,去削他手指。刘清风惊得心头乱跳,待要缩手,其势已然不及,她这剑削铁如泥,碰上了,一根手指不保。刘清风只觉指头上轻轻一碰,罗秀姑已收回了剑,说道:“刘大侠,下一招我可不再让你了!”
  刘清风脸上一红,方才这一剑若不是她手下留情,自己已吃了大亏,幸得无人看见。这一来,他要不与之动手也已不能,罗秀姑剑术的高妙在他料想之上,内心也想见识见识,便道:“好!我就破一次例,陪你玩上几招。你若落败,可不能再纠缠不休!”
  罗秀姑道:“这个自然。你的兵器呢啊?啊!你没带兵器。”
  刘清风笑道:“我不用兵器已多时了。但你这把剑太过锋利,这样吧……”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指头粗细,三尺来长的带叶竹枝,“我就用这把竹剑。”
  一个人武功练到极高明时,有无兵器实无多大区别。刘清风肯用竹枝代剑与其过招,实已不算小看了对方,但在罗秀姑看来,他用竹枝对付自己的宝剑,便是瞧不起自己,脸上的神色就变得难看了,冷哼一声:“你——好!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看剑!”宝剑电伸电收,于霎息之间连刺七剑。刘清风左避右闪,一一躲过,内力运至竹枝上,还了一招,攻她面门。这一招近似戏弄,罗秀姑大怒,头一低,欺到他右侧,又是七剑连发,快得叫人眼花缭乱。刘清风挥枝格架,竹枝与她的宝剑只一沾即回,劲力使到恰如其分,既不让自己的竹枝被她宝剑削断,又正好挡住了她的快攻。
  两人俱是以快制快,罗秀姑仗着宝剑之利,拿出平生所学,一柄剑使得出神入化,立意要想削断刘清风的竹枝。她跃高伏低,左旋右转,一个人如同陀螺似的绕着对方攻击,剑光雪练一般卷去,剑风咝咝,犹如银蛇狂舞,闪电裂空。周围竹林为她剑气所摧,绿叶纷纷飘落。刘清风竹枝收得稍慢一瞬,“嚓”一声轻响,梢头上有七寸长一段被她用剑绞碎。到得此时,刘清风再也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打起精神,展开一套心意披风剑法,意到招至,在小小一根竹枝上贯注雄浑的内力,挥动之间,也是剑风凌厉,劲力弥漫。一团白光裹着一团绿光,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三十六招过后,罗秀姑未得先手,叫道:“刘兄,平地相斗没有味道,咱们到上头去斗斗!”纵身高跃,身子在半空中一转一折,双足踩上了一支长竹的梢头。竹子梢头远比下部为细,她轻功高妙,一个人踩在竹梢之上,几如凌虚凭风。身子随着细枝的弹性而一起一沉,飘飘扬扬,似乎便要乘风而去。
  刘清风到这一刻才真正见识到她的极妙轻功,一时雄心大起,提气一跃,也跃上旁边一支长竹的梢头之上,笑道:“你会轻功,难道我不如你?罗兄,看招!”两人相距间在一丈左右,再长的剑器也已无法够得着。刘清风这一招,是以本身几十年功力所积累之雄浑的内力,聚之于指端,弹出一股劲力,凌空射去。罗秀姑不料他功夫已到这般了得的地步,脸色一变,右剑格架,左手抬处,从袖中飞出一条闪闪发光、状如茧丝之物,直取刘清风脚下的竹枝。这细丝绕住了竹枝,她轻轻一拉,刘清风武功再高,双足无处站立,再高的功夫也无由施展,身子一歪,便头下脚上向地上掉落,总算他见机得快,半空中身子一曲,硬是将身子正了过来。
  罗秀姑随即飘身下地,脸上盈盈含笑,抱拳道:“刘兄武功卓绝,佩服!”
  刘清风脸上一红,虽然罗秀姑胜在袖中飞丝的神出鬼没,但两人比武较技,到了这一步,总是输了一招。刘清风道:“罗兄,是我输了!”
  罗秀姑笑靥如花,摆摆手道:“不然,要论真实功夫,小弟确实还不是你的对手。刘兄,适才你那一招凌空射穴的功夫,小弟还是平生仅见,真正大开眼界!”刘清风听她提到自己的得意功夫,心中高兴,说道:“岂敢,这是我从山西杨家堡的凌空点穴功夫中化出来的,我杜撰之为‘指气剑’。不瞒你说,这门功夫我还没练成,剑气只达三尺左右,真正用以对敌还派不上用处,只能眩人眼目而已。罗兄的袖中飞丝才是武林一绝,似暗器而非暗器,可发可收,攻敌之不备,以至柔克至刚。软兵器我也见识过不少,但都比不上罗兄的飞丝。方才罗兄剑法中有一招是先攻左路,次攻下路,再回剑横削,虚实百变,我几乎接不下来。”
  两人站在竹林中讲论各自武功的长处与不足,兴致勃勃,口说指划,极为投缘,也忘了时光之流逝,竟如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刘清风比她年长几岁,经历也多,见识又广,功力比她深湛,每每指出罗秀姑剑法中的缺点,令她有茅塞顿开的愉悦。而罗秀姑名家弟子,眼光也自不凡,言语虽然不多,但不说则已,每一发话,也令刘清风感到所言大是有理。不知不觉的,待二人人警觉天色黑下来,方始发觉已是黄昏到来了。
  刘清风道:“罗兄,我又要说这句话了:你若是一位男子,咱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罗秀姑脸一红:“刘兄这话就欠妥了!男女之间为何就不能成为好朋友?”顿一顿,又道:“你当日出手救我之时,我就觉得你人品不坏,如说有所欠缺,那就是太显得道貌岸然了一些——你别生气,我说的是心里话。如今我也不必瞒你了,我的师父姓顾,名讳上倩下人,想来你总也听说过的。”
  刘清风早知她来历不凡,但没想到竟是武林中谈虎色变的顾倩人。这顾倩人据说平生杀人无数,只是她独来独往,行踪无定,又不与人结党,贾世独被诛后,曾有人提议当乘热打铁,顺便将顾倩人也一并除去。但因谁也不知她的巢穴究竟在何处,此议方作罢论。
  罗秀姑见刘清风面露惊愕之色,问道:“刘兄是怕了还是怎的?我想刘兄此刻多半已经后悔了吧?”
  刘清风沉默不语,他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罗秀姑冷笑一声:“堂堂江南大侠刘清风,原来也只是个满脑子世俗之见的人,可怜,可怜!”
  刘清风被她一激,慨然道:“罗兄也太小看人了!刘某固是一个俗人,却还不算怕事的。历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朋友相交贵在义气,贵在知心。令师的行径是善是恶,刘某不过是道听途说,既未亲见,又未亲历。以其徒而观其师,在下想来,以江湖传言而定人是非,也不一定靠得住。刘清风何怕之有?”
  罗秀姑听得“以其徒而观其师”七字,知道他是绕着弯子在夸奖自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高兴,说道:“刘兄,有你这一句公道话,如果我师父能亲耳听到,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天色已晚,嫂夫人见你久久不归,恐怕已在倚门而望。小弟告辞!”说罢,行了一礼,掉首而去。暮色之中,刘清风看她一个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杳不可见,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之意。


  第十四章 宣阳烈火
  齐圣姑听得如醉如痴,叹道:“原来我那罗师姐跟你还有这么一段刻骨难忘的情缘……”
  刘清风道:“不然,我与你罗师姐意气相投,只是好朋友而已,如定要说到一个情字,那是朋友之情,兄妹之情,决无别的情缘!”
  齐圣姑笑道:“你不用着急,我又没说什么。不过呢,我师姐牢牢藏着那枚钢镖,这一生又没嫁人,在她心里,或者就不与你想的一样。刘大哥,你老实说,倘若你与罗师姐相识在你成亲之前,你会不会跟她同结百年之好?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决无拆散你们夫妻之意。”
  刘清风苦笑一下,摇头道:“你这丫头就喜欢胡言乱语!心里想的念头也五花八门。我与罗秀姑之间清清白白……”
  “好了!好了!你们这种人就是……嘴里说的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我真为罗师姐不值!唉……”
  刘清风道:“你叹什么气呀?莫非你想要嫁人了?”
  齐圣姑哼了一声:“我要嫁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你讲下去!”
  刘清风说:“还讲什么?”.
  齐圣姑道:“咦?你还没有说完呢!你与罗师姐后来就没有再见面过?”
  刘清风道:“见是见过一次。那是在……”
  ——那是在当年的秋天,江淮郑家拳老掌门传位于其得意弟子毛青析,特邀侠义道中的名流前去观礼。刘清风应邀前往,不料在郑家遇到了朱乐云。
  朱乐云在武林中只算个没没无闻的晚辈,所以得能参加郑家拳新掌门接位大典,是因与毛青析的一个师弟有点拐弯抹角的表亲关系。是日郑家贵客盈门,高朋满座。刘清风正与一帮成名人物同桌欢饮,忽见人丛中有一张熟面孔晃过。刘清风留上了心,凝神察看,才知道是朱乐云也来了,正与一些年轻后生坐在一桌。
  刘清风心想,朱乐云的脾气与自己不太对劲,但无论如何是熟朋友,意外相逢,总该尽到礼数,便端着酒杯走过去。
  朱乐云其实早就看到刘清风了,只因自忖位低名微,倘贸然过去招呼,怕被人看作攀龙附凤的浅薄之徒,这时见刘清风含笑朝自己走过来,赶紧站起施礼招呼:“刘大侠安好!小弟一直在记挂你。”
  刘清风笑道:“好,好!朱兄别来无恙啊!”
  两人互相客套几句后,各归己座。与朱乐云同桌的一伙后生,见朱乐云居然认识名震天下的大侠刘清风,顿时刮目相看,纷纷向他打听与刘大侠相交的经过。在这些武林子弟,不过是仰慕一代名侠的风采,心怀敬畏与好奇而已,并无别意。但是朱乐云心病未消,最怕的就是别人问起他与刘清风相识的经过。他坐在那里犹如芒刺在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中支支吾吾,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堪与后悔。勉强硬撑到席终,才松了一口气。回归客房,躺在床上,又想起那日在林中妻子白玉凤那番如同尖刀剜心般的言语,一股酸味直冲脑门,心里头便如钻进一个恶魔,不断地说道:“你老婆偷汉,你是个戴绿帽子的大王八!”他越想越恨,再也躺不住了,悄悄爬起来开了房门,越墙而出,本来是打算就此回家,走了一阵,总觉不将心中的疑团彻底解开,此生再难有安生日子过。于是又悄悄返回,摸到刘清风所睡客房的窗下,轻叩窗子。
  刘清风内功深厚,一听到后窗上毕剥之声,立时知觉,轻轻开了窗子,见到窗外是朱乐云惨白的脸,不由吃了一惊,轻声问道:“朱兄,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啊?”
  朱乐云道:“刘大侠,小弟本不该来打扰,只是……只是……”他东张西望,惟恐让郑家值夜的弟子发现,“小弟进来说话成么?”
  刘清风心念一动,伸手将他拉进屋来:“朱兄,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我都是身在客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定须夤夜密谈?明日再说不成么?”
  朱乐云道:“刘大侠,小弟也知道自己不对,可是……可是……小弟不问个明白,总难心安。”
  刘清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懊丧与恼怒。朱乐云婆婆妈妈,纠缠不休,今日不作一了断,他日后仍会牵丝扳藤地缠个不了,那就不胜其烦了。依刘清风往日的脾气,恨不得痛打他一顿出气。转念一想,此人天性如此,若动怒打他,他更会将莫须有的事当作真事。刘清风忍了又忍,但脸色已十分难看:“好,你说!”
  朱乐云眼睛不瞎,已看出刘清风已经生气,但这时他已什么也不顾了,涨红了脸,问道:“刘大侠,你与贱内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有就有,小弟不会怪你的,我知道那贱人水性杨花……”
  刘清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揪住朱乐云的衣领,怒道:“姓朱的,你辱我太甚了!刘某人早已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一而再,再而三猜疑不休,缠个不了。咱们的交情到此为止!你赶快出去,否则我眼睛认得你,这对拳头可不认得你!”稍一运力,将朱乐云提了起来,打开窗子将他掷了出去。
  这一夜,刘清风越想越窝火,次日一早,不顾主人家再三挽留,托辞家有要事,便离开了郑家,取道上路。当日晚即到淮安城里,一个人闷闷不乐,踅进一家酒店大喝闷酒。连喝了三大坛黄酒,醉得又唱又闹,打碎了店中许多家什,店主与伙计制他不住,正要去召集人手,正好罗秀姑路过此地,一见刘清风在发酒疯,大吃一惊,替他付了酒资,将他架了出来,送到客店,再详问缘故。
  刘清风酩酊之中,乍遇旧识,有问必答,一五一十地将在宣阳白家所惹上的麻烦说了出来。罗秀姑软语劝慰,整夜相伴,不曾合一合眼。到得次日,刘清风才得清醒,见到罗秀姑,大感惊诧。罗秀姑见他已记不得昨夜酒后之事,忍俊不禁,就将他醉中言语学了一遍。说道:“刘兄的事,小弟会替你料理。你只管放心就是,那姓朱的我有本事叫他从此不再向你找岔。”
  刘清风问道:“哦?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倒说来让我听听,你打算如何让他将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变过?”
  罗秀姑微微一笑:“这你就不用多问了。总之我会替你办妥!再也不会有人来纠缠你了。要知道我口才还不错,他一定会听我的话。”
  刘清风只当她在说笑话,胸中的那股子戾气随着酒后一场胡闹,已发散出来,再加上巧遇言语投机的朋友,心情也变过了。不再提起这档事,就在淮安住了几日,每日里与罗秀姑访游名胜古迹,谈说武学。
  却说朱乐云从淮安回到宣阳,想起在淮安郑家时被刘清风掷出窗外一事,又是惭愧,又是后悔。论理说,刘清风既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明白表示与白玉凤并无苟且之事,自己本不该疑神疑鬼。他到了家中,满脸喜色的岳父白去疾迎出来问寒嘘暖,而妻子白玉凤却不露面。问起岳父,白去疾说女儿这几日身子不适,刚请大夫来瞧过,说是腹中有喜了。
  朱乐云与白玉凤结婚多年,一直膝下空空,一听说妻子怀孕,不由得喜出望外,将以往种种不快全部丢在脑后,三步并作两步向后院奔来,一迭声地叫道:“玉凤!玉凤!我回来了!”
  白玉凤听到丈夫的声音,从床上欠起身来,吩附丫鬟打开房门。朱乐云一步跨进,抢到床前,双手按住妻子的双肩,喜道:“快躺下,快快躺下,让我好好看一看!”也不管丫鬟就在身边,当即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妻子肚腹之上,要想听听孩子的声音。白玉凤脸上一红,啐了他一口:“你发疯了啦!才三个来月,你听得出什么?”丫鬟见状赶紧退了出去。
  白玉凤自知怀了孩子,心思也变过了,觉得以往自己颇有不是,尤其是对不起丈夫。此时见到丈夫这等欢喜,心中又愧又悔,对丈夫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尽给脸色看,柔声细气地问长问短,命丫鬟端来洗脸水替他净面,又要起床亲自给他煮莲子红枣汤。夫妻间的芥蒂也在无形中涣然冰释。
  朱乐云觉得自己不久将为人父,肩上陡然压上一副担子,深悔昔日的颓丧,从次日起,便不再沾酒。每日一大早便照着那本武学秘笈,在院中使拳踢腿,好像全然变了一个人,白去疾瞧着也十分欢喜。
  但怀孕的女人,性子急躁,变化无常。这天丫鬟不慎打破了一只青瓷花瓶,花瓶掉地破碎的声音让白玉凤吃了一惊,胸中就冒出一股无名火,斜倚在门边将那丫鬟骂得个狗血喷头。那丫鬟从小即卖到白家,一直来伺候小姐,两人相处犹如亲生姐妹,今日为只花瓶挨了痛骂,大感委屈,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白玉凤见丫鬟哭个没完没了,心里更烦,操起鸡毛掸子打了她几下。这一来还了得,丫鬟哭闹着说要投井自尽。朱乐云看不过眼,赶过来劝慰丫鬟,也数落了妻子几句话,本为着息事宁人。哪知更惹恼了白玉凤,她又哭又闹,撕扯着丈夫。朱乐云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有些后悔,忙赶进来向妻子赔不是:“玉凤,是我错了,我胡说八道,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向你赔礼还不成么?”
  白玉凤别转了脸不理他,鼻中不断喷出冷气,好一晌才慢慢地说:“姓朱的,你什么也不用多说了!既然你疑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能有我这样不贤不良的老婆,你写一张休书给我,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两个毫不相干!”
  朱乐云听她说得如此决绝,心中的忿怒再难压制,也说出绝情的话来:“好,好,你把你父亲叫进来,当着岳父的面,咱们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个清楚!姓朱的离了你们白家,未必就会饿死街头!”
  白玉凤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直达户外,惊动了白去疾,老人家急急忙忙赶了来。朱乐云一见岳父兼师父的面,心里突然一酸,也潸然泪下。白去疾原就觉着有好些日子来,女儿女婿小两口有些不对劲,今日居然闹到这个地步,不问个明白怎能心安?于是先问女婿,女婿只是垂泪不言,再问女儿,女儿也什么都不肯说。白去疾也生气了,责备女婿道:“云儿,你也该知道凤儿怀有身孕,脾气容易急躁,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得体贴,反要惹她伤心,她若是哭坏了身子,动了胎气,大人小孩都有危险。你也太……唉,叫我说什么好呢?我一生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又把唯一的女儿给了你,别的我不想,只盼你们夫妻和和美美,一家人快快乐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语重心长,说得朱乐云哑口无言,他本是重情知义的人,素知岳父待自己如同亲父一般,没有半点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实不忍当真将妻子昔日所犯过失说出来,便说道:“岳父责备得是,小婿知错了。玉凤,我错了,请你原谅!”
  白去疾笑了:“女儿,云儿既已认错,那就好了!你不能再闹了,再闹,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为父的年事已高,在这世上也活不了多少年,你该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再不可任性胡为。云儿是个老实的孩子,纵然有言语不当之处,也是无心之失,万万不可记仇!好,云儿,让凤儿歇着吧!”
  白玉凤在家是娇宠惯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岂会由老父一番不着边际劝慰便能了事,当时她虽口中不说,但心中的块垒半点未消,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越想越是懊恼,越想越是伤心,可又无人可以诉说,一个人从后门出来,顺着镇北的小河边漫无目的行去。不料天时变化,碰上一场大雨,淋得里外皆湿,顶风冒雨逃回家里,当晚就发起高烧,动了胎气,小产了。
  白家遭此厄运,一家人悲悲切切。尤其白去疾遭此打击,心中悲苦难当,茶饭无心,睡眠不安,整日里唉声叹气,不上几日,一头花白的头发,就变得雪白了。
  白玉凤小产之后,心中悔恨交集,思前想后,觉得这一切祸崇追本溯源,皆由自己而起,而自己所以变成这副样子,又全是因为刘清风的缘故,要不是他闯入宣阳白家中来,自己也不会见到这个命中的魔星,更不会见异思迁,因一念之差,而把握不住,生出跟他私奔的荒唐念头,自也不会有夫妻反目的后果。因此,罪魁祸首是刘清风!这一日,她把朱乐云叫到床头,说道:“朱乐云,如今我一切都想明白了,你若是有志气的人,从今起就给我好好修习武功,别的事都不用理会。只要你学成武功,我自然是你忠心不二的好妻子,决不会再给你气受!”
  朱乐云听得妻子这番言语,心感奇怪,不解她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仔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她所以会对刘清风生出爱慕之念,原来是钦慕他的武功!这一来,朱乐云心里的结也就不解而解了,慨然道:“好,贤妻的心思我也明白了,我一定不负你的期望,以往种种都当作一场恶梦,谁都不要再提。我听你的话,从今起勤学苦练,若是稍有松懈,任由你责骂!”
  他想起当日在淮安郑家被刘清风当胸揪住动弹不得的情景,也知道自己的武功跟刘清风还差得太远,但只须从此发奋努力,总有一日会让刘清风不敢小看自己。到了那时候,哼,哼!谁要是还敢小看自己,欺负自己,那就立时还以颜色,决不会仍像现在除了忍气吞声之外,毫无它法可想。
  从这天开始,朱乐云浑如变了一个人,日夜练武不辍。白玉凤也说到做到,安分守己,不再无理取闹,待到身子痊可,也跟着丈夫一起学武。夫妻两个同进同出,朝夕相伴,亲密无间,竟如一对新婚情热的小两口。白去疾看在眼里,虽不知他俩怎会突然变化,但家庭和睦,毕竟是件可喜的事,自也乐上心头,脸上重现笑影了。
  这天夜里,朱乐云在书房中对着那本长空秘笈参研秘奥。白玉凤起先一直在旁挑灯相伴,后来挡不住袭来的阵阵睡意,哈欠连接,朱乐云便将她送回卧室,待到妻子睡着,他又悄悄披衣起来,来到书房调息练功。
  长空道人的内功修习之法,甚是繁复艰深,须得在万籁俱寂之时习练,身周不能有半点杂音噪声,夜半修习最为合宜。朱乐云端坐蒲团之上,眼观鼻,鼻观心,调匀内息,意守百会,让内息慢慢循着经脉自行流转,方入佳境,忽听屋瓦之上嗒一声轻响。他练功练到紧要关头,以为是初习神功之必有之象,只当作是心生幻象,只须静心宁志,这种幻象自会消失。过了一会,后窗格格连响,开了半扇。一股微风钻了进来。朱乐云大惊,急忙收功。幸亏他功力尚浅,否则便有走火入魔之险。
  朱乐云挺身站起,先将横放在桌上的长剑与秘笈抓在手里,转身喝问:“窗外是谁?”忽地桌上灯火一暗,跟着火头又往上一蹿,照得室内通明,身前已多了一人,这人脸上蒙着一块布帕,浑身黑衣,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是朱乐云?”
  宣阳白家在武林中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在当时总也算大户人家,百姓皆知白家翁婿都是习武的练家子,寻常窃贼倒也不敢光顾,此人布帕蒙面,身材细长,双目精光四射,一身夜行衣装,自然不是梁上君子一流,但夤夜不告入户,定非良善之辈。朱乐云剑挺胸前,喝问道:“你是谁?”伸剑过去,想要挑开他的蒙帕。
  来人倏地伸出两指,闪电般钳住了他的剑头,一转一推,朱乐云险些拿不住剑,后退一步,又问:“尊驾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找我姓朱的,有什么事?”他已知来人武功高明,想来是黑道上的人物,缺了盘缠,欲来敲诈银钱。
  来人道:“你不必问我来历,我到你府上,有一事相求。”
  朱乐云道:“请讲!朋友若是缺了盘缠,只管开口。”
  来人摇摇头道:“我不要银子,只要你一根手指头,你自己割下来给我!”
  朱乐云一听气往上冲,又强自忍住:“朋友,咱们素不相识吧?你凭什么要我割,一根手指?”
  来人道:“你给不给?我只要你一根手指,那是对你客气了。你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出来?”
  朱乐云一愣,道:“我做了什么事?你把话说明白了!”
  来人道:“你恶言诋毁刘清风,他不与你计较,我是刘清风的朋友,这事可不能不管!割你一指以示惩诫,已经对你很客气了!”
  朱乐云听得“刘清风”三字,恍然大悟,闷在胸中多日的一口恶气顿时如决口之洪水般冲了出来,心里说:好哇!刘清风,我敬你是一代名侠,你把我家弄得七颠八倒,我没有一句怨言,你自己心中有愧不敢露面,却派人来对我恫吓。我若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还算是个男人么?暴怒之下更不多想,刷地一剑向来人刺了过去。这一剑挟怒而出,直取对方心口,是丝毫不留半点余地。
  来人侧身闪过。朱乐云一剑既出,便是跟刘清风撕破了脸,第二剑跟着又到,来人又灵巧闪开。朱乐云怒发冲冠,举剑猛劈。来人足尖一起,挑起一张方凳,嚓的一声,方凳被劈为两半。来人上前一蹴,立掌一劈,正中朱乐云手腕。朱乐云只觉得手骨剧痛,一把剑再拿捏不住,当地掉在地上。来人闪电般抢进,格的一响,折断了他右手的小指。
  朱乐云小指一断,痛入骨髓,忍不住长声惨呼。来人说了声:“下回你再胡言乱语诋毁刘清风,我要取你性命!”便想从后窗跃出。朱乐云见蒙面人想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拼命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来人双腿,狂呼:“来人哪!抓刺客!”
  两人打斗之时,府中的家丁已听到后院有异响,正拿了棍棒纠众赶来,朱乐云这一声叫,白氏父女尽皆惊醒。白去疾摘下壁上宝剑,连外衣也不及穿,光着脚就赶过来。
  蒙面人双腿被朱乐云抱住不放,又听府中步声杂乱,回过身来,在朱乐云背上重重一指,点了朱乐云的穴道。
  蒙面人从后窗跃出,正遇见提剑赶到的白去疾。白去疾举剑照头就劈,来人侧身躲过,伸手一推,老头子跌了个仰天跤。蒙面人眼见四周都有家丁涌来,纵身跳上屋顶,管自己走了。
  刘清风讲到这里,不由轻轻叹息。齐圣姑问道:“照你这样说来,是我罗师姐杀了白去疾和朱乐云?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你又没有看见罗师姐杀人?啊!对了,定是你的旧情人白玉凤告诉你的!”
  刘清风苦笑道:“你胡说些什么?这是我猜测的。我在淮安与罗秀姑分手时,她说过一句话:‘刘兄,你放心,那个姓朱的日后决不会再来跟你罗嗦!’初时我还只当作是她对我的安慰之语,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过了几日忽然想起,觉得她话中别有深意,以她的性情,说到做到,会不会为了这事赶到宣阳去找朱乐云的麻烦?我省悟到此,心中有了不祥之感,很怕她与朱乐云言语不合动起手来。于是我赶紧掉头北行,想赶上她,请她不要插手。但到底慢了一步。等我赶到宣阳,白家正在大出丧,白去疾和朱乐云都死了。我吓了一跳,以为真是罗秀姑为我杀了白、朱二人,也不敢径直到白家吊唁,只在茶坊、酒楼打听详情。那几日宣阳镇上人人都在议论白家遭遇的厄运,不上半日,我就听闻了大概情形。朱乐云断了一指,白家自是严加警戒,日夜都有人在内外守卫。哪知就在第三日夜里,仍是有人摸进了白家大院偷盗财物,为白家值夜家丁发觉,结果白去疾与朱乐云翁婿一齐出手,仍是不敌那人,双双毙命。
  “这人又是谁呢?断不会是我罗师姐!”
  “这人是谁,我也不知道。起先我曾疑心是罗秀姑,但仔细想来可不像是她作的案。她要为我出气,何必对人赶尽杀绝?当时我只猜是白家的仇人下的手,或者竟是个杀人劫财的强盗。”
  齐圣姑道:“你怎能断定先一个蒙面人是我罗师姐?”
  刘清风道:“不是她,又会是谁?有关我与朱乐云之间的误会一事,世间并无第二人知道。我救过罗秀姑,她想有所报答,行事又不思前想后,只想为我出口气,了断与朱乐云的过节。我一直想问她一问,可是自从淮安一别,已经十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也不知到哪里去找她。”
  说话间,两人已到宣阳镇外,刘清风指指镇里那座巍然矗立于群屋之上的高楼,道:“那座大屋,就是白玉凤的家。她说我一把火烧了她家,那纯属胡说,嘿嘿,在她口中,我刘清风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她心伤父婿的惨死,心心念念记着报仇,我也不会怪她。一个女子,落到这般地步,实在也很可怜了!”
  齐圣姑赶着马车进了镇口,回过头来问道:“唯们是径去九尾狐狸家呢,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
  刘清风想了一想,说道:“上回我到此地来时,在镇里一家酒店里时,白玉凤打发人来找上我的。咱们仍然到那酒店中去。”
  齐圣姑猛地想起,镇里的那家太白楼是白玉凤的结拜兄弟矮子伍天龙所开,那次与陈东岩还曾在酒店里跟伍天龙等人打过一架。顿时来了劲头,笑道:“这家酒店我也算是个常客了!我晓得,我晓得!”当即驱车直接往太白酒店行来。
  酒店门首有个老叫花正端着一只破碗在向人乞讨,见到来了一辆带篷马车,车上下来一女一男两个外乡人,连忙弯着腰迎来讨钱。刘清风给了他一块碎银子,齐圣姑则大呼小叫地闯了进去。大叫道:“伍天龙!伍天龙!你姑奶奶来啦!”店中的一个伙计还认得她,马上迎上来招呼:“哎呀!稀客,稀客!好久不见你了,快快上座!”
  齐圣姑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说:“小二,你快去向伍天龙通报一声,就说他的姑奶奶来了,叫他立马就来见我!”
  小二眼尖,早看到齐圣姑身后还跟着一位满脸黑胡茬的大汉,走路生风,虎目带威,忙赔笑道:“姑娘和那位爷台快请坐,小人的老板今日也不知在不在,让小人先进去看一看。来呀!给两位客官敬上香茶!”即有另一个伙计过来,给刘齐二人让座奉茶。那小二点头哈腰地往里头去了。
  刘清风和齐圣姑喝着茶水坐等伍天龙出来。好大一会儿,还不见他的影子,就是那个进去通报的小二,也久久不见归来。齐圣姑等得不耐烦起来,把桌子重重一拍,嚷道:“喂!人呢?伍天龙是死了还是病了?你!快进去瞧瞧!”指着那个伙计发令,“怎么去了许久还不出来?”
  那伙计赔笑道:“客官不要心急,来,来,小人给两位换一碗香茶!”
  齐圣姑把眼一瞪:“谁要喝你的香茶?我要喝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喝?”伙计道:“是,是,小人不会说话。小人马上叫厨房给两位烫酒做菜。两位请稍候片刻,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齐圣姑是存心要找岔儿,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打算发作,刘清风伸手拦住,说道:“伙计,烦你进去瞧上一瞧,不妨与你家主人说知,就说有个名叫刘清风的想见他一见。”
  伙计听到刘清风三字,脸色也变了,不自禁地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刘大侠到了,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这就进去通报!”连连点头弯腰,倒退着走入里面去了。齐圣姑笑道:“看来我这个自封的姑奶奶人家并不买帐,定要搬出鼎鼎大名的刘大侠来,他们才肯服帖。”刘清风微微一笑。
  少顷,便听得里头脚步声咚咚地响了出来,门帘一掀,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齐圣姑认得他是“宣阳四义”中的老大秦志龙,随后是老二曾意,最后才是老四伍天龙,白玉凤却不在其内。
  秦志龙三步并作两步,急趋而前,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刘清风忙站起来。秦志龙抱拳道:“尊驾可是江南刘清风刘大侠?刘大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刘清风还礼不迭。齐圣姑笑道:“老秦,你还认得我么?刘大哥,我给你引见三位宣阳镇上的英雄人物。这位是秦志龙秦大英雄,那位是曾意曾大英雄,最后一位是这家酒店的主人,伍天龙伍大英雄!”她一连说了三个“大英雄”,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刘清风不愿一来就令对方心生敌意,是以微皱眉头,向齐圣姑使个眼色,叫她不要太过无礼。幸亏这三兄弟早就领教过齐圣姑的.口无遮拦,倒也不以为意。曾意笑道:“刘大侠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人物,在刘大侠面前,我们怎敢以英雄二字自居?刘大侠来到宣阳小地方,必是有所指教,咱们边吃边谈如何?”也不等刘清风回答,立即向伍天龙道:“伍四弟,店内有什么好的,快叫他们拿上来,刘大侠与齐姑娘该饿得很了!”
  秦志龙道:“刘大侠是贵客,这种地方不过是寻常客人坐的,咱们还是请刘大侠到里面清静的屋中饮酒。刘大侠,请!”
  大厅之中,本无几个客人,但秦志龙仍嫌厅中过于吵闹,要请刘清风和齐圣姑到里面去喝酒。从礼路上说,恭请贵客入内饮酒,并无什么不妥,但里面若是预先埋了伏兵陷阱,一到里面,他们来个瓮中捉鳖,那可怎么办?齐圣姑立即想到秦志龙是不怀好意,拉了拉刘清风的衣角叫他拒绝。刘清风不予理会,对秦志龙等说声:“三位请!”
  秦志龙见他神色如常,心中也暗暗佩服他的胆气。使个眼色,让伍天龙在前引路,他与曾意跟在最后,三人一前二后,将刘、齐二人裹在中间。心想:刘清风若是心怀敌意,立即便会有所表示。岂知刘清风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跟在伍天龙身后走了进去。秦志龙与曾意互看一眼,心知这人比想象中更难对付,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厅后是个小小的院子,卵石铺地,四角种植各类花草,一架葡萄遮住了小半个院角。右边有个月亮门儿,穿过月亮门儿,又是一条长长的回廊,雕栏画栋,假山鱼池。小小的一个镇子上有浙样的亭园,可见这矮子伍天龙家资丰厚。
  假山之东有个八角凉亭,亭中的大石桌上已摆满了酒菜。秦志龙请客就座,亲自给刘清风和齐圣姑斟满酒,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端杯站起说道:“刘大侠远来是客,在下先干为敬!”一口喝干,将杯底向两人一照,意示酒中无它。
  尽此一举,刘清风就知这三个结拜兄弟是老江湖了,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混混儿。道了个谢字,也举杯把酒喝光。接着曾意和伍天龙也相继说些客套话,向刘清风敬了酒。秦志龙开口了:“刘大侠,我们素闻你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今日得以拜识,大慰平生。适才听小厮说,刘大侠驾临敝处,是有事要见我们。大家武林一脉,刘大侠有什么话,只管吩附下来,但教力所能及,我们定当照办。”
  刘清风笑道:“秦兄,曾兄,伍兄,咱们虽是初会,但三位的名头刘某也是久仰的了。素闻三位与白玉凤义结金兰,合称‘宣阳四义’,怎么不见白女侠的人?”
  伍天龙道:“这个……”秦志龙看了他一眼,插口道:“刘大侠真是无所不知,连我们这种小地方小角色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的白三妹白玉凤听得刘大侠要来,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没想到刘大侠来得这么快,她此刻正在睡觉,待她醒来,立时便会赶来拜见刘大侠的。”
  刘清风心念一动,问道:“嗬?我这次来到宣阳,并没有几人晓得,三位怎会事先知道?”
  秦志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说道:“刘大侠问起我们的白三妹,总是有缘故的罗?莫非刘大侠与白玉凤竟是旧识?”
  刘清风坦然道:“不错,我与白女侠的丈夫朱乐云早先也算得上是朋友。我听说白女侠将她丈夫朱乐云和她父亲白去疾老先生的不幸去世怪罪于我,说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想当面问一问她,她与我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对我恶言相加?”
  曾意道:“听刘大侠的口气,好像是受了冤枉,朱、白二人的死与刘大侠并无关连?”
  伍天龙大声道:“刘清风,我久闻你是一条好汉子,好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有就是有,你想矢口抵赖,那是不成的!”
  齐圣姑见他发威,正要骂人,却被刘清风拦住了:“三位仁兄,既然白女侠在此,等她来了再说如何?”
  伍天龙瞪起一对牛眼,狠狠道:“刘清风!我们兄妹四人同生共死,不管什么话,跟我们说也是一样。你老实说一句,白老先生和朱乐云是不是你杀的?”
  齐圣姑大怒,骂道:“贼矮子,你满嘴喷粪,乱放臭屁!刘大哥若是杀人凶手,你们三个此刻早就没命了!”
  伍天龙双手一撑,便想跳起,被秦志龙按住了。曾意道:“刘大侠,我们这位伍四弟脾气暴躁,也最讲义气,倘若言语失当,你不要见怪。”
  刘清风笑一笑:“伍兄嫉恶如仇,很好啊,我不会怪他。三位若是有事,不用陪着我们。我在此等白女侠来分说明白。”言下之意,是跟他们三个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秦志龙向曾意看一眼,曾意轻咳一声,说道:“刘大侠,我们宣阳四义情同手足,白三妹的事,就跟我们自己的事一样。刘大侠的意思,白家两条命案与你并无关系。刘大侠一言九鼎,我们自不敢再说什么。那就请你在此稍候片刻,让我们去瞧瞧白三妹可曾醒转。”
  秦志龙也道:“两位多吃菜,多喝酒,我们去去就来。”三人互看一眼,一齐站起来走了出去。
  亭中只剩刘清风和齐圣姑两个。齐圣姑怀疑地说:“刘大哥,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名堂?有唱白脸的,也有唱红脸的,偏偏正主儿不出面。别是借机邀集人手,布置陷阱要害我们吧?”
  刘清风早就在留心亭园四周的地形,也提防再遇到如在洛阳集英庄包大先生那里遭受的暗算,心里想:白玉凤迟迟不露面,究竟为了什么?
  伍家派来伺候客人的两个仆役一高一瘦,站在左右不断给刘、齐二人斟酒布菜。齐圣姑等得不耐烦起来,离桌站起,走出石亭,来到鱼池畔撩水嬉鱼,攀折花枝,口中不断地咕哝道:“这个九尾狐狸,装模作样拿架子,到现在还不钻出狐狸洞来。我恨起来……”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墙外有脚步声、马嘶声响起。有人低声喝道:“快,快!”刘清风心中一转念,倏地长身站起,右臂圈转,已将两个仆役挟住,厉声问道:“你家主人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这许久还不转来?”
  两名仆役被他一手挟住,吓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小人……实在……不知道呀!饶命!”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快!把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刘清风这回往哪里逃?”
  刘清风和齐圣姑听了这声音不由得都心头一跳,两人听得清清楚楚,墙外说话那人正是包大先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10 17: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英雄好汉
  包大先生先一步来到宣阳镇,这倒出乎刘清风的意料。他见秦志龙等三人言语支吾,已猜到他们暗中或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但仗着艺高胆大,也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他们耍什么花招,凭着自己一身武功,冲杀出去毫不费力。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从白玉凤口中挖出事实的真相,因此尽量善言相对,不与他们破脸。在刘清风想来,秦志龙等人至多是听信了白玉凤的谗言,只要能与白玉凤面对面对质,谎言不攻而破,自己更不必多结仇家,哪想得到他们早已与包大先生勾上了手,是存心安排陷阱等着自己往里跳。他明知外头敌人众多,但包大先生既在集英庄上奈何自己不得,今日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刘清风五指连弹,点了两仆的穴道,足下轻轻一点,人就掠出亭外,对齐圣姑说道:“你跟着我往外冲!”双臂一振,飞身上了石亭的顶端,俟齐圣姑跟着跃上后,拉着她纵身跃上高墙。
  两人站在墙头向外一看,果见包大先生与苏同、唐诏并肩骑在马上,另有两僧,是少林派的无丰、无仍和尚。在他们身后,还有许多江湖豪侠,其中有的陌生,有的面熟。秦志龙、曾意、伍天龙率领几十个喽罗张弓搭箭对准他俩。但仍不见白玉凤的人影。
  包大先生便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刘清风,我早就说过,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你偏偏不信。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刘清风还不及答话,身后忽喇喇声音响起,转头一看,一道火光裹着浓烟腾起,秦志龙等人怕他从后院逃脱,居然放火烧屋,先行封住了他的退路。
  刘清风见状,心知他们这番已作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大声道:“包大先生,你也未免高估自己了。昔日你暗算不成,今日也一样不能得逞!”
  包大先生又哈哈大笑,忽地脸色一沉,回头喝道:“好!把那两个人带上来给他瞧瞧!看他还敢不敢嘴硬!”
  人丛往两边一分,让出一条路来,只见方进同领着一伙人,簇拥着两个铁链缠身的人来到墙下。齐圣姑:“啊呀!”惊叫起来。刘清风也心神大乱,墙下被缚的两人,一个是陈东岩,另一个是刘百花,两人俱是容色憔悴,衣衫零乱,显然已经受过不少折磨。
  刘清风大骂:“姓包的,你好不要脸!”
  包大先生笑道:“刘清风,这两个人可不是我抓的,我也不敢贪天之功。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宣阳来向宣阳四义寻衅生事,那是自讨苦吃,却能怪得了谁呢?认虎作伥,助纣为虐,这便是下场!”
  陈东岩骂道:“狗屁四义,四条狗也不如!你们只会在酒菜中下迷药,弄些鬼域伎俩。有种的放开我,咱们真刀明枪斗斗看!”原来他带着刘百花赶到宣阳来找白玉凤,被白玉凤施展如簧巧舌,骗得晕头转向,双双中了迷药晕倒,让宣阳四义不费吹灰之力拿住。而包大先生已算到刘清风必会来到宣阳,因此又邀到少林寺的无丰、无仍和尚等人作帮手,等着刘清风自投罗网。
  眼前的这个形势,陈东岩和刘百花落入敌手,包大先生又纠集.这许多好手列阵墙下,身后的房屋都已燃烧,火光冲天,热浪炙人。底下众弓手若是乱箭齐发,刘清风和齐圣姑无法闪避,势必成了活靶子。包大先生胸有胜算,得意洋洋,顾盼自雄,与身边的王山、苏同、唐诏、无丰、无仍说道:“老夫一生替天行道,手底不知诛杀过多少罪恶累累的歹徒,但所费精力,都比不上这次捉拿刘清风为多。眼见大奸待诛,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也可告慰无辜丧生的方直民、习良、史伯雄等诸位朋友,使死者在九泉之下得能心安。”
  无丰道:“阿弥陀佛!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因果报应,自来分毫不爽。这位刘施主所造恶孽实在太多,该有今日的恶报。但念他昔日也曾为侠义道出过微力,贫僧想为他讨个情,允他自尽,给他一个全尸。包大先生以为如何?”
  两人一吹一唱,似乎已将刘清风看作一个死人。
  刘清风胸中怒气勃发,朗声叫道:“包大先生,刘某今日中你诡计,你要取我人头,只管来取便了!好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陈东岩与我妹子都放开,刘某人由你杀剐!”转头向齐圣姑看去,见她神色惊慌,不知所措,便安慰她道:“圣姑,你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包大先生道:“好!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像刘清风说的话。刘清风,你自点身上穴道,乖乖下来,我自然放了这两人!倘若你还想做什么手脚,方公子,你晓得该如何办!”
  方进同笑道:“包大先生只管放心,刘清风若是不老实,这两个人的脑袋就会掉下地来!”他努一努嘴,架住刘百花与陈东岩的打手们就抽出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他俩的后颈上。
  刘百花吓得呜呜哭出声来。陈东岩大声道:“刘大哥,你别管我……”一言未了,忍不住扭头去看刘百花,自己的生死固不足道,但这如花似玉的少女若转眼即成死人,岂不太可怜了!因此他底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刘清风心神激荡,大声说道:“好兄弟,一生一死,乃见交情,刘清风不枉交了你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好朋友!”齐圣姑急伸手拉他,却慢了一步,刘清风飘身下地,回过手臂,耳边只听“哥哥!你不要……”的叫声,他心中一酸,咬紧牙关,自点了身上三处大穴。
  包大先生谅他不敢弄什么玄虚,手一挥,秦志龙手下的喽罗们一拥而上,将刘清风按住。齐圣姑也跟着跳了下来。众罗喽未得命令,只将她团团围住。
  刘清风昂头叫道:“包大先生,你快快放开他们三人!”
  包大先生哈哈大笑,摆一摆手,围住齐圣姑的打手们退开几步。但方进同等人并无释放刘百花和陈东岩之意。包大先生向苏同看去。苏同轻咳了一声,说道:“刘清风,你妹子与陈东岩两个伤了少林派的王山王大公子,现有少林寺两位高僧在此,放与不放,我们无权置喙,自当由两位高僧定夺!”
  刘清风大怒,骂道:“你们……”
  无丰双手合掌,说道:“洛阳王公子系本派俗家弟子,不幸为陈东岩、刘百花二所伤,险些成为残废。小僧与无仍师弟奉方丈之命,捉拿陈东岩与刘百花,这两位须由小僧押解回寺,听凭方丈大师的发落!”
  刘清风并不知妹子与陈东岩两个曾与包大先生等人事先已恶斗过一场,并且伤了王山。听得此话,大叫道:“无丰和尚!你是少林寺的僧侣,怎可恶言毁谤凭空捏造?洛阳王公子武功了得,与陈东岩只在伯仲之间,舍妹不会武功,他二人怎么伤得了王山?你们处心积虑要谋害我刘清风,刘某一条性命已交了给你们。你们不肯放过我的家人朋友,究竟是何居心?”
  无丰道:“刘居士稍安勿躁!出家人不打诳语。王山系何人所伤,你不妨问一问令妹。”
  刘清风转眼向妹妹看去。刘百花泣道:“哥哥,实在是他们先向我们寻衅生事,要想伤害我们。我们迫不得已之下……”
  话到此处,刘清风已经明白,无丰所言之事仍是有的。但见王山好端端地站在一旁,神完气足,一脸得意,他可不知王山只是臂骨脱臼,上好关节休养数日即已痊愈;更不知妹子早就偷偷学了一身武功。包大先生大声道:“刘清风,你惯会胡说八道谎言惑众!你明明杀了这么多白道英雄,却一味抵赖不认,你妹子明明会得武功,你却说她不会!你死到临头了,还想巧言矫饰,将自己的罪恶推得一干二净,哼哼,可惜没人再会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了!”他向方进同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刷地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大步走到刘清风面前,双眼怒突,厉声喝道:“刘清风!今日我要为屈死的先父报仇雪恨!”挺刀便向刘清风刺去。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且慢!”方进同一愣。众豪循声看去,说话的是齐圣姑。齐圣姑说道:“各位大英雄大侠客,这刘清风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包大先生道:“刘清风的罪恶天下无人不知!他杀害史伯雄、习良、方直民,杀人抵命,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齐圣姑道:“你说他杀了人,可有证据?他为何杀人?”转向少林寺的无丰和无仍和尚:“两位大师是少林高僧,小女子有一事请教!”
  无丰道:“高僧二字不敢当,女施主想说什么?”
  齐圣姑道:“适才包大先生说刘清风所犯罪恶无人不知,我也算一个人吧?我就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无丰道:“女施主没听明白么?江湖上许多人都说史伯雄、习良和方直民之死,乃是刘清风所为。唉!杀孽太重了!”
  齐圣姑道:“哦!他杀了这许多大英雄啊?却不知他为何要杀史、习、方三位呢?高僧定然能为我分说。”
  无丰怔了一下:“这个……”他也不知,只好向包大先生看去。齐圣姑却不容他闪避,紧逼一句:“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不知他因何杀人,对吧?”
  无丰只得点了点头:“正是,贫僧不知其详。”齐圣姑说道:“既然连少林高僧也不知刘清风为何杀人,包大先生却硬说天下无人不知,这未免也太武断了。我听说刘清风在武林中也是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适才大师还说他曾为武林做过一些善事,我就不明白,怎么他一下子就变成嗜杀之徒,难道是拿杀人当玩儿?这不太说得通吧?大师你说是不是?”
  无丰一时答不上来,只好默不作声,脸上的神色已现出尴尬。
  包大先生喝道:“兀那小丫头,你冒充峨嵋弟子,败坏峨嵋派的声誉,我见你年幼无知不来怪罪于你,你休要不知好歹!”
  齐圣姑冷笑一声:“包大先生莫非想要杀我立威不成?有少林高僧在此,我就不信你敢胡乱杀人,两位高僧也不会容你胡乱杀人!大师,你说是不是?”
  无丰更显尴尬,说是固然不好,说不是更为不妥。齐圣姑仍是不放过他,走过去拉着他的僧袍问:“大师,你说是不是?”
  无丰被逼得没法,只好轻声说:“是,胡乱杀人自然不该。”
  包大先生大为不悦,斜了无丰一眼,大声道:“方公子,你要报父仇就快快动手,我就不信谁敢袒护刘清风这恶贼!”
  方进同应了一声,再度举刀,忽然身边风声簌然,跟着手上一麻,短刀已被无仍抢去。他愕然大惊。无仍道:“我师兄说过不许胡乱杀人,他说的话不算数么?”转向包大先生道:“包大先生,刘清风并未认罪,我等也不明他因何杀人,此事该先说个明白,否则不明不白地一刀杀了,我们师兄弟回到寺中,又如何向方丈大师交代?”他个子矮小,嗓门极大,声若洪钟,全场人人听得一清二楚。
  包大先生心中好悔,本来他拉上少林两个和尚,既想借助他们的武功,又想借重少林寺的威名,哪知一言不慎,惹恼了无仍这个莽和尚,当众责问自己,倒像是自己公报私仇,心中有什么鬼胎似的。无丰、无仍两个和尚倒不足道,可少林寺却万万得罪不起,他只好强自压住心里的不满,说道:“刘清风杀害朋友,自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缘故。这厮早年犯下极大罪恶,世间所知者惟史、习、方三位。他怕丑事败露,是以杀人灭口,以图逃脱惩罚。若不是方直民临终前吐露真情,我们也不知其详。”
  刘清风说道:“包大先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某人一生清白,你想要杀我,其实不必捏造事实,危言耸听。刘某瞎了眼睛,将你当作正人君子,今日死在你手中……”齐圣姑大声喝道:“刘清风,此刻没有让你说话,你给我闭上嘴巴!”又对无丰、无仍二僧道:“两位大师,刘清风既然以前就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但他此刻还是不服气,以小女子之见,包大先生应当将其所有罪行昭示于众,好教他心服口服,甘愿就死!”
  无仍道:“小姑娘这句话说得不错。包大先生,你快说吧!”
  包大先生道:“此事关乎武林中一位女子的名节,不宜当众宣示。刘清风的罪恶实在令人发指……”
  无仍眉头一皱:“包大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女子的名节’再重,也不能重过一个人的性命啊。人命关天的大事,怎可草草了之?”无仍从小在寺中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对“女子的名节”也不太弄得清楚,齐圣姑看上去年纪幼小,天真烂漫,言语中又对他两位“高僧”极是尊敬,因此不知不觉地帮着她说话。包大先生在武林中地位崇高,被无仍当众责问,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哼了一声,一张脸拉得老长。
  无丰要比师弟圆滑,忙说道:“师弟,包大先生望重武林,一向公正贤明,是非善恶最分得清,我们的方丈师叔也好生敬重。包大先生,刘清风此刻已束手就擒,谅他也飞不上天去。方公子要报仇似也不必忙在一刻。此处确有不少英雄尚不知刘清风早年的罪恶,包大先生若是知道,就说给大伙儿听听,既可叫刘清风心服口服,也可让世人知道行恶者必无善报,人人都该去恶存善,常怀慈悲之心,活在世上要多种善果。包大先生若是觉得碍口难言,咱们先将刘清风拘押起来。包大先生以为如何?”
  包大先生被两个少林和尚一挤兑,待要不允,又怕得罪不起少林寺,待要点头答应,实不甘心,眉头一皱,有了计较,说道:“两位大师的吩咐,包某岂敢不遵?只不知苦主是怎么一个主意?倘若苦主也无异议,包某自当遵命!”眼睛向方进同与秦志龙等人看去。
  方进同脸上显出愤激的神色,忿忿道:“刘清风杀我先父,证据确凿,包大先生为江湖主持公道,便该让小的报仇雪恨!”
  齐圣姑讥讽道:“什么证据确凿?你说是他杀了你爹,他说并无此事。倘说你随口胡说也可算个人证。我说你杀了九十九口良民,我岂不也可算是个人证了?方公子,我看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三岁小孩子?”
  方进同气得眼中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恨不得一拳打死这个存心捣乱的小姑娘。齐圣姑躲在无仍和尚的身后,向他挤眉弄眼地做怪相。她的话甚是有力,众豪中不少人微微点头,更有一人叫道:“包大先生,倘若方公子此刻拿不出能叫刘清风无可否认的证据,无丰大师的话也说得不错!”
  秦志龙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各位英雄,在下是秦志龙,与曾意、伍天龙、白玉凤等四人结为同生共死的兄妹。在下是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与刘清风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仇恨。在下敢当着众位大侠的面说一句,这刘清风早年杀害宣阳镇白去疾、朱乐云翁婿两人的事,确实是有的。刘清风便是怕这事败露,故杀害了方公子的先人和史伯雄、习良三位英雄。”
  他一开口,场上情势又变。宣阳四义在江湖上并无什么名声,有不少人悄悄打听这宣阳四义的来历。也有人看他头发花白,脸上又是极恳挚的神情,谅来不致会谎言欺众。更有人心想:刘清风杀·害白朱二人,其由何为?方、史、习三人又怎会知道他曾滥杀无辜?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一人大声问道:“那位秦老兄,你何不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当着大伙的面说个清楚?刘清风杀姓白与姓朱的,你可是在一旁看见?”
  这人中气充沛,声音甚响,压倒了全场的嘈杂之声。众豪听他说得在理,也都静了下来,把目光一齐对准了秦志龙。秦志龙知道这事说出来,要费一番口舌,自己口才欠佳,便以目向曾意示意。曾意说道:“唉,这事说来话长了!”
  齐圣姑接口道:“曾老二,越长越好,只要你说得有趣,大伙不怕你罗嗦。”
  曾意向齐圣姑斜了一眼,心想:这丫头成了刘清风的死党,无仍那贼秃似乎又护着她,她老是打岔,倒是一件麻烦的事。便说道:“在下方才说过,此事说来话长,中间有许多曲折,倘有人一味打岔,别的倒没什么,就怕各位听不明白!”
  包大先生向齐圣姑瞪眼说道:“曾二爷只管说!我看谁敢横加捣乱?”
  齐圣姑却不怕他的威胁,与他正眼对视,说道:“包大先生,少林高僧在此,他们才不会容你一手遮天呢!”
  无丰拉一拉无仍:“师弟,你过来。那位女施主来历不明,言语轻狂。咱们看她年纪幼小,虽不跟她计较,也不必去理会她。”将无仍拉到一边,便让齐圣姑的整个身子失了遮挡,孤零零突出在场中。这一手甚是厉害,齐圣姑身处众目睽睽之下,孤立无助,不禁有点儿胆怯。
  曾意说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才开了个头,忽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叫道:“二哥,还是让小妹自己来说吧!”
  这声叫唤,娇媚无比,犹如黄莺鸣春,珠落玉盘。众豪听在耳中,无不回头注视,想要看看能发出如此娇声的女子是如何模样。
  只见从丁字街口东侧一所房屋中飘出一个浑身缟素、眉目如画的少妇。她身材婀娜,修短合度,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似乎要汪出油来,妙目流转之间,春意盎然,双唇鲜红如同喷火,衬着一身雪白的衣衫,显得分外的美艳。便是一向端严自重的包大先生,乍一见到这个艳丽的女子,也不禁心头怦地一跳,转过了脸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刘清风抬头看去,见这妇人正是白玉凤,胸中不由窜起一股怒火,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众豪早已自动闪开一条路,目视着白玉凤轻移莲步,缓缓走过他们身边,走向被押着刘清风。人人屏住了呼吸,心想,这妇人大概就是包大先生所提到的那位“女侠”了。
  白玉凤走到刘清风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好像是感到很奇怪,又似乎面对一个陌生人,脸上显出了悲悯的神色,但忽而神情一变,两条好看的眉毛竖了起来,嘴角边现出两条深深的皱纹,目光也变得狠毒残忍,如同刀子似地刺向对方,露出了幸灾乐祸的冷笑。她的声音如冰一般寒冷:“刘清风,你还认得我吗?你想不到吧,你也会有今天!”
  刘清风朝她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一种讥刺、嘲讽的意味,说道:“白玉凤,我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弱女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让素以公正贤明的包大先生也会对你的谎言深信不疑!”
  白玉凤笑了一下,刘清风看得清楚,她的笑容中含着得意和自负,含着胜利的愉悦。随后,她转过身子,脸上显出悲戚的神情,说道:“众位英雄,这个刘清风当年曾与先夫朱乐云兄弟相称,先夫对他仁至义尽,拿他当作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邀他来家作客,并将家藏的武学秘笈给他看。哪知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见了小女子的容颜后,丧心病狂,居然对我行施强暴……我大声呼救,先夫赶来,他见恶行败露,狠心下毒手杀害先父和先夫,抢了秘笈逃走。这十年来,我无一日不思报仇雪恨。总算老天有眼,有包大先生、少林高僧及各位英雄相助,将这恶人的真面目揭穿了!先父先夫在地下也感激各位的大德!”她向众豪深施一礼,又道:“小女子今日要为父亲丈夫伸冤复仇,将这仇人剜心剖腹,祭奠亡魂。如果还有谁护着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小女子惟有拼得一死,追随先父先夫于九泉之下,请阴间的阎罗老爷作主了!”话到这里,她已声音哽咽,珠泪顺着雪白的两腮滚滚而下。
  这么一个人见人怜的少妇一番带泪含悲的哭诉,众豪谁不动情,都觉得刘清风实在是恶贯满盈,罪无可赦。刘百花泣道:“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陈东岩看看白玉凤,又看看刘清风,也显得疑惑不定。齐圣姑大声叫道:“少林高僧,这个人证与方进同并无两样,也只是她一人自说自话。其中漏洞甚多,无仍大师,你是个明白人,难道也不敢说一句公道话么?”无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刘清风长叹一声,到得此际,他方始明白,这个妇人是如此地仇恨自己。他眼前似又闪过十年前的那一幕:在那个密密的树林中,白玉凤含羞带悲诉说与丈夫的不和,定要自己带了她远走高飞,随后是朱乐云赶了来,三个尴尬人面面相对……他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朱乐云是这个貌美心狠的妇人害死的!他胸中陡地冒出一股忿恨的怒气,一双眼睛死死看着白玉凤,大声问道:“白玉凤!你杀害了朱乐云,是不是?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我?”
  白玉凤两眼发亮,露出恶意的微笑,从怀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对准了刘清风的右眼,叫道:“我今日要为屈死的父亲丈夫报仇!”齐圣姑大叫:“不许胡乱杀人!刘清风,你还不快快将这恶妇的底细兜出来?两位少林高僧,白玉凤才是杀人凶手,是她亲手杀害了她的丈夫朱乐云,这个恶妇丧心病狂,比蛇蝎还要凶恶一百倍!刘大哥,你还不快说?白玉凤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谋害亲夫……”一条白色的人影疾晃而至,簌然的风声中,白玉凤手握匕首快速地向齐圣姑连连刺去。
  齐圣姑右避左闪,口中仍不依不饶地骂道:“你这妖妇,惯会用狐媚手段勾引男人,刘清风不受你的蛊惑,你就设下这般狠毒的计谋害他!你丈夫朱乐云不甘心让你给他戴上绿头巾,你就下毒手将他谋杀,反转过来嫁祸于人!你的底细我是一清二楚!你这个挨千刀的恶妇,多少男人被你迷得晕头转向?你老实招供,你跟那个道貌岸然的包大先生是不是一对奸夫淫妇?”
  她手上应敌,犹然语音清晰,口齿伶俐,一句句言语道将出来,俱送到在场众豪的耳中。众豪中本就有人对刘清风这个一向正派的侠客突然变成滥杀无辜的恶徒感到不解,也觉得指认他杀害多人的证据颇为勉强,听了齐圣姑的话,不能无动于衷。暗想:这个小姑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呀!都说刘清风杀害良善,但拿不出一个旁证,俱是两个自称是苦主的人在自说自话,由此便要判人死罪,似乎过于草率。
  白玉凤使出平生功夫,却奈何不了齐圣姑,她哪知齐圣姑是武林中一代奇人顾倩人的传人,一身功夫其实在她之上。手持匕首狂风暴雨似地攻去,却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没能沾上。偶尔间齐圣姑反击几招,白玉凤反觉难以抵挡,尤其是她那神出鬼没的袖中飞丝,来无影去无踪,忽而飞袭要穴,忽而缠绕手足,柔时柔到十分,浑若无物,锐时锐到如尖针如钢刺,犹如金制铁铸。白玉凤越斗越是心惊,想要招呼众豪相助,又怕被人笑话。她一招使得过老,被齐圣姑抢进内圈,使出兰花指轻轻一拂,只觉得腕上一麻,匕首当啷掉地。白玉凤一惊欲退,哪里还来得及?齐圣姑飞丝早已射中她胸前大穴。
  秦志龙等人见义妹失手,齐吼一声,抢了上来。包大先生振臂高呼:“把这小妖女给我拿下了!”苏同和唐诏也挺剑扑了上来。齐圣姑一急大叫道:“刘大哥,你还不快来救我?”
  只听得一声虎吼般的大喝,刘清风两臂一振,将两个按住他的喽罗弹出一丈多远,手起一掌击在方进同的肩头,打得他痛嗥起来,往后跌出。一个使剑的汉子挺起长剑刺向他心口。刘清风不避不闪,双掌一合,将来剑夹住,运起神功,那大汉胸口如同挨了大锤重重一击,口中喷出一股鲜血。一把剑已被刘清风夺了过去。
  刘清风一剑在手,奋起神威,大步冲向被多人围攻的齐圣姑。立时便有四个剑客冲过来阻挡。四把闪着蓝光的利剑交叉着压向刘清风。剑光如电芒纷纷,剑势如龙飞凤舞。刘清风一瞥之间,已瞧出他们同属青城剑派门下,专擅结阵而战,沉声喝道:“都给我滚开!”一剑直劈下去,五剑相交,丁当乱响,五把剑中断折了四把。那四剑客每人手中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剑把,呆了一呆,眼前已失敌影。
  刘清风滑步抢到陈东岩身前。手起剑落,“嚓嚓嚓”一阵轻响。
  陈东岩身上铁链节节断开。这把剑也是寻常之物,被他拿在手里,运起绝世神功,其锋利不下宝剑宝刀,切铁如泥。陈东岩身子脱困,想起适才自己心中对刘清风有过的猜疑,好生惭愧,叫道:“大哥快去救百花妹子!”忽觉身后风声有异,勾足反踢,砰地一下将一个从背后偷袭的汉子踢了一个跟斗。刘清风手中剑往前一送,叫声:“你拿着!”把剑交给了陈东岩。
  包大先生见刘清风如一头猛虎似地左冲右突,眨眼间便击败多人,救出陈东岩,又要想去救他妹子刘百花,赶紧抢过来,舞动铁笔钢牌将他敌住,骂道:“好个奸贼!你今日还想逃脱么?”无丰、无仍挺起僧棍也纵过来助战。三人将刘清风围住攻打。包大先生的武功与刘清风原在伯仲之间,无丰和无仍是少林寺中的二流好手,这三人联手而攻,便将刘清风挡住了。
  那边齐圣姑遭多人围攻,内中秦志龙等人虽非高手,但苏同和唐诏的武功非同小可,一交上手便落下风,总算她仗着灵便的身法和极妙的轻功,蹿高伏低,穿插往还,忽而趋前,忽而后退,穿花蝴蝶似地在强敌之间飘掠翩跹,但究难持久,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了。眼见陈东岩仗剑赶来,她心中一喜,叫道:“陈大哥,快来帮我!”咝的一声,苏同用剑在她衣衫上划了一道口子,幸未伤到肌肤,齐圣姑惊得脸儿发白。又有唐诏一剑斜削而至,剑头微颤,虚实难辨,齐圣姑只得后退以避其锋。伍天龙正在她身后候着,抡起大砍刀照她后脑击落。齐圣姑听到风声,闪身避开重击,但他大刀带出的劲风将她鬓边的银钗刮落。砍刀欻地一声砍在地上,砍出一道深沟。伍天龙身子往前一栽,齐圣姑瞧出便宜,右手袖中剑一划,在他臂上割出一道血槽。伍天龙痛呼一声,踉跄退开去裹伤。
  陈东岩本欲冲过去与齐圣姑会合,苏同与唐诏两把利剑左右夹攻而至,将他挡住。陈东岩的武功虽较两人中任谁一人为高,但以一敌二,手中已非自己那把藏有机关的神兵“剑中剑”,几番冲突不得过去,形成与二人缠斗的局面。
  刘清风仅靠两只肉掌跟包大先生、无丰、无仍斗杀,他心中恼怒包大先生不分是非,十成功夫中有七成用以对付包大先生,余下三成应付少林二僧,一个不留神,被无仍使长棍在后背上斜击一下,痛入骨髓,幸得他内功深湛,运一股真气到背上,将他棍棒弹开,才未受内伤。但这样一来,一条左臂已运转不便。包大先生瞧出便宜,欺身抢进,铁牌斜拍,刘清风闪得稍慢一霎,右臂上被划开一条口子,鲜血迸流。这时,少林二僧两条棍棒自两边搠到。刘清风大喝一声,犹如平地打了一个惊雷,将他们两条棍棒夹在了胁下,运劲一抉。少林二僧当不起的他的神力,又不肯松手放开自己的兵器,被他挑起半空。只听“啪啪”两声脆响,两条棍棒齐腰断折。刘清风抢了两根半截的断棍在手,更不容情,两短棍齐出,将少林两僧打得口吐鲜血,摔出去一丈多远。眼前人影一闪,有个使钢刀的大汉不知死活地扑了上来,举刀猛砍。刘清风足下一腿横扫,右手呼地穿出,这一招两式,他如何禁受得起?“啊哟!”一声,两腿断了,手上单刀也被刘清风抢了过去。本来刘清风心中还有些顾忌,觉着众豪虽然可恨,但毕竟是受人之愚,跟自己谈不上什么仇恨,等到他身受两处创伤,才知今日若不下狠着,不光自己性命难保,更要带累妹妹朋友。因此下手再不容情。俗话说:一人拼命万夫莫挡。他这时势若一头猛虎,舞起夺来的钢刀,再不管面前是谁,大砍大杀,伴以声声怒吼。挡道的无不后退。退得稍慢一瞬的,被他刀锋带着便伤。鲜血四溅,呻吟四起。
  包大先生等人见他一副拼命的架式,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一把钢刀舞得如同一个旋转的光轮,刀未至而劲风刮面,俱皆心怯。谁也不敢奋勇向前,只步步后退。混战中有一个神拳门的青年弟子退得稍慢被刘清风砍去半个脑袋。那半个脑袋飞弹上天,还发出一声悠长的惨叫。
  众豪听在耳中无不胆寒。包大先生见今日要不将刘清风除了,日后势必会有无穷麻烦,大声叫道:“各位好汉!都用暗器射他!”手中铁牌率先掷出。他这铁牌是一件奇门兵器,一共七片,平时用绳子串连一起,形若一本帐本,边缘锋利可当刀剑,拧断绳子掷出,是数片极厉害的暗器。这时七片钢片激射而出,或斜飞,或直击,或下掠,或曲折向前,挟着呼呼的破空之声,势道极为刚猛。若以暗器而论,在武林之中,包大先生这一手“天降大任”,真可算是最大最猛恶的暗器了。
  刘清风单刀抡转,只听丁丁当当如同打铁相似的连珠脆响,七片铁牌有六片被他用刀击落于地。单有一片曲折而去的飞牌在空中绕了一个半圆,奔他后脑切入。刘清风听得风声,闪避不及,叫铁牌在右颊上划了一条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大半张脸。
  包大先生飞牌射出,众豪也纷纷取出各自的暗器。刘清风知道若是让他们一起发射暗器,自己功夫再强,毕竟难以招架。大喝一声,团身一跃,挺刀扑向人丛最密的地方。这时已有几个手快的人将暗器发出。刘清风即已闪身钻入人丛中,那暗器就不光是射向他一人了。那些人见暗器朝自己射来,慌不迭地闪避撩拨,反而在为刘清风护佑相似。
  陈东岩被秦志龙等人关押多日,虽然体力比平时稍差,但心里头憋足了一股气,面对苏同和唐诏两大公子,这股闷气全部在他俩身上发泄出来,一把剑舞得呼呼生风,不顾性命地向对方扑去。苏同和唐诏武功不弱,但对敌经验比陈东岩还差得太远,何况与他本无仇隙,不过是奉了包大先生之邀来赶热闹,胜固可喜,日后可作向人吹嘘的资本,设若落败,那就大大地丢了面子。他俩原本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家公子,身上难免纨绔习气,最爱的是自己的面子。此刻真刀真剑舍生忘死地拼命狠斗,各自存了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勇气不如对方,决死的念头不如对方,杀气也不及对方。被陈东岩大开大阖的雄劲剑法猛杀一阵,心下多少有点怯了,只使动宝剑守得严密,惟恐擦破一点皮肉,叫别人笑话。 
  激斗之际,勇者为胜,陈东岩一招“石破天惊”,长剑如灵蛇出洞,直取唐诏的咽喉,唐诏用剑一格。陈东岩剑法一变,转而斜劈苏同。苏同见他来势太凶,闪避躲开,陈东岩便从他俩中间冲了过去。
  秦志龙、曾意、伍天龙三人正在围攻齐圣姑,不防陈东岩杀到,秦志龙避得慢了一拍,被陈东岩在右腿上砍了一下,深达数寸,他再也站立不定,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宣阳四义中以老大秦志龙武功最高,他一负伤摔倒。齐圣姑就缓出手来,袖中飞丝缠上了曾意的左足,运力一拉,将他拉倒。伍天龙拼命来救,齐圣姑得理不让人,提起右足,砰地踢得他像一个大球似地滚了出去,并带倒了一个断命刀派的汉子。
  陈东岩与齐圣姑会合一起,力量就大了一倍有余。本来齐圣姑的飞丝与袖剑都十分厉害,但被宣阳四义中的三个逼住了,施展不开,此刻有陈东岩为她打发欺近的敌人,她有了施展袖中功夫的余地,两手挥动,一软一硬,一近一远,打得敌人防不胜防,闪无可闪,顿时大显神通。
  陈东岩惦记着刘百花的安危,叫道:“齐姑娘!我来开路,快去救百花姑娘!”圣姑道:“我什么时候变成‘齐姑娘’了?”陈东岩愣了一愣:“什么?”齐圣姑把小嘴一撇,嗔道:“百花姑娘?你叫得好亲热呀!”陈东岩问道:“你在说些什么?什么时候还开玩笑!”齐圣姑用飞丝打中一人的右眼,痛得他捂眼痛呼。齐圣姑冷笑道:“若是跟你开玩笑的是什么百花姑娘,你早就乐得嘴也合不上了!”陈东岩可真着急了,叫道:“圣姑,快快!刘百花还在他们手里!你跟我来去救她!”挺剑杀开一条血路,来寻刘百花。
  这时在场的各门各派群雄都已参加战团。展眼望去,到处刀光剑影,人头攒动。陈东岩奋勇向前,杀到东首人丛最密之处,只见十几人正围着刘清风激斗。陈东岩叫道:“大哥!我们来助你!”
  刘清风已浑身血污,一刀砍翻一名抢到身前的使铁枪大汉,大声道:“东岩,圣姑!别管我,先去救百花!”陈东岩焉能不知该救刘百花,只是不知她现在何处。忽听得齐圣姑叫道:“你看那边!在那边了!”
  陈东岩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街道中间,白玉凤刚把刘百花放上马背,她跳上另一匹黄马,看来是要掳了刘百花逃跑。陈东岩一急,仗剑赶过去,却有四名好手迎面拦住。一个使双刀,一个使铁铸虎爪,一个使铜人,一个使左锤右杵,大叫道:“快快受死!在下是雷电门的……”他名字还没报出,齐圣姑袖中飞丝击中他的天突穴,令他发不出声音。陈东岩手起剑落,斫断了他拿杵的右手。这时一只铜人迎头砸了下来,陈东岩挺剑奋力一格。铜人沉重无比,那人臂力又强,只听“格察”一下,长剑断为两截。陈东岩只觉右臂一阵酸麻,双刀汉子已抡刀砍来。陈东岩只得将手中半截断剑掷出,飘身后退,避开敌锋。百忙中抬眼看去,那边白玉凤朝驮着刘百花的马臀上狠抽一鞭,两匹马撒开蹄子,飞一般向东奔去。陈东岩急得眼冒金星。突然那使虎爪的汉子猛扑而至。齐圣姑见陈东岩怔怔忡忡不知如何应敌,急伸手抓住他后领往后一拖。那只虎爪的四个尖爪紧贴着陈东岩脸面直击而下,将他胸前衣衫抓得粉碎,鲜血迸出。
  齐圣姑大怒,骂道:“好奸贼!吃我一剑!”袖中短剑电射而出。那使虎爪的不防她一个小小姑娘衣袖之中会有利器,只见眼前白光闪动,赶紧把身子往边上一闪,避开了脸面却没避开耳朵,风声之中,一只耳朵已被削落。他又痛又怒,气得哇哇大叫,退下去包扎伤口。
  陈东岩遥见刘百花被快马驮着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胸中大痛,便如给人摘去了心肝脏腑一般,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从地上拾起一把断头的钢刀,发疯一般向敌人扑去。他使剑固是好手,使刀却非所长,加以心智混乱,头脑不清,左劈右砍,毫无章法。势道虽然猛恶,但刀法中破绽百出。那个双刀门的汉子退避数招之后,看出他的刀法不佳,胆子立时变大,挥动双刀架住他的单刀,底下一腿飞起正中陈东岩小腹。这一脚力道甚大,踢得他眼前一黑,气都透不过来,往后便倒。齐圣姑吃了一惊,急抢上扶住。陈东岩却已昏了过去。齐圣姑大骇,叫道:“陈东岩!陈大哥!”叫声中已带着哭音。两名汉子抢了过来,将齐圣姑点了穴道紧紧按住。
  刘清风独自一人苦斗几十个硬手,全仗着胸中的一股忿恚之气,和一身高深武功。他身上已多处负伤,一直不得空暇包扎伤口,久斗之后,血流过多,气力耗费了大半,只因妹子尚在敌手未能救出,犹自强撑着与敌缠斗不休。
  包大先生所率的江湖好手中,已死伤多人,但手足俱全者仍有近二十人之多。这二十人里,武功低的只有在旁呐喊助威的份。武功高的虽只七八人,但他们此上彼下,你进我退,使用车轮战术,一则是积蓄力量,要等刘清风力竭之后再行最后一击,二则也因刘清风的勇猛超出他们的想象之上,他手中的一把钢刀抡转开来,只见雪白一片刀光,不见人影,谁碰着少许,就皮开肉绽,三则这些人大多与方进同及宣阳四义并无什么深厚交情,只是想在这一战中扬名立威,谁也不肯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名声。故而多是一沾就退,既出了力,又保全了自己。反正胜负之数已不言而喻,只消久斗下去,己方这么多人手,累也要将刘清风累死。所以都乐得以小心为本,免得在胜利在望时丢了宝贵的生命。但剧斗之间,未必事事都能如自己心中盘算的那么如意。一个罗浮山快刀门的好手退得稍慢了一瞬间,被刘清风拿刀背在他的刀口上砸了一下,立时虎口迸裂,快刀落地。幸亏他的师弟及时抢上去舍命敌住刘清风,他往后一个着地滚翻,逃脱了刘清风的刀口。
  包大先生叫道:“大伙儿都且住手!”他一直站在高处观斗,见到陈东岩和齐圣姑被擒,白玉凤带着刘百花远走,刘清风已是一败涂地,不想再让自己带来的好汉有所伤亡,便出言喝止。
  众豪闻声退开,结成一个大圆圈。包大先生笑道:“刘清风,你还是认命了吧!你且睁眼看看明白!把他们俩个推过来!”
  齐圣姑和陈东岩被押了过来。刘清风一见此状,知道大势已去,颤声问道:“百花她……”陈东岩快要哭出来了,道:“刘大哥,小弟没用。”齐圣姑却甚是倔强,不住地扭动身子挣扎,又大声骂道:“包大先生,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师父不会饶过你!”
  包大先生不理她,只朝着刘清风笑道:“姓刘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朋友亲妹都已落入我们手中,你看怎么办才好呢?”
  刘清风瞪眼看了他一会,唇际浮出一缕苦笑,摇了摇头,道:“包大先生,你放了他们,我任由你处置就是了!”
  包大先生:“君子一言……”
  刘清风傲然道:“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刘某言出如山,岂能反悔?”俩人四目相对,一眨不眨地对视了好一会。包大先生点点头,说声:“把他俩个放开!”
  押解齐、陈二人的汉子迟疑了一下,还当自己听错了,问道:“真的放了他们不成?”
  包大先生身子一晃,即已到了齐、陈二人身旁,亲手争开绳索,随手点了他俩背心的穴道,令他俩发不出声。随后大声叫道:“牵两匹坐骑过来!”当即有两匹马牵了过来。包大先生亲自将齐圣姑和陈东岩送上马背,伸手在马臀上各拍一记。两匹坐骑就驮着齐、陈二人向南奔去。包大先生嘴边含着轻松的笑意,目送两骑奔远,才回过头来,看着刘清风道:“你弃刀吧!”
  刘清风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凄怆悲凉之情。包大先生脸色一变,问道:“你……”刘清风道:“刘某堂堂男儿汉,不幸为奸人设谋诬蔑构陷,今日惟有一死而已,但刘某不能死于鼠辈之手!”说罢回过刀锋,便要引颈自刎。
  忽有一个凄厉的声音自半空中落下来:“赫赫有名的霹雳手刘清风怎恁地没出息?你稀里糊涂地死了,岂不贻笑后世!”
  众人俱是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西首的屋顶之上斜飞而来。眼睛一眨之间,这人已来到人圈中央。这人身材瘦削,一身黑色衣衫,脸上也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秦志龙上前一拦:“喂,你是……”以下的话未及出口,蒙面人右手抬处,秦志龙一声闷哼,摔出一丈多远。
  众豪大惊,一齐抢了上去。那人身形晃动之间。只听砰嘭砰嘭,七八条人影飞了起来,俱被来人不知用什么手法摔了出去。包大先生一看势头不对,向苏同、唐诏打个手势,命他二人正面拦截,他一人悄悄从那蒙面人身后兜了上去。还不等包大先生欺近,苏同和唐诏的两把宝剑已激飞上天,苏、唐二人也各各胸前中掌,委顿在地。包大先生大怒,觑准那人后心,用尽平生之力,铁笔挺出,拟将他刺个透明窟窿。那人背对着包大先生,刘清风忍不住大叫:“当心身后!”那人也不回头,右手往后一挥。包大先生只觉手腕上一紧,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他变招极快,左掌抬起,一掌击出,身子便欲往后飘退。岂知眼前人影一晃,来人已飞快转身,也用左掌击来。两掌相交。包大先生“呀”的一声,身子急退一丈有余,只觉掌心剧痛,低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掌心上赫然钉着一枚蓝色的钢针,入肉几达一寸。原来在对掌之际,那人预先在手中捏了一枚钢针。包大先生拨出钢针,但觉伤处又痛又麻,仿佛有虫在咬,心知中的是毒针,又是恼怒,又是骇怕,哪里还敢上前拼命。
  一众好汉中以包大先生武功最高,众人也奉他为首。蒙面人身法如鬼似魅,武功十分怪异,连包大先生也中他暗算,显然伤得不轻,余人更不敢贸然上前。
  蒙面人也不向众豪瞧上一眼,转身看着刘清风,说道:“你还想寻死么?”刘清风呆了呆,抢上前去,躬身行礼道:“请问尊驾是谁?为何要救刘清风?”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你不用问我姓名。我蒙面而来,自不欲让你知道我是谁。走不走啊?”
  刘清风听他的声音颇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到过,心中有许多谜团急于解开,看他似乎马上要走,忙问道:“刘清风身蒙不白之冤,武林中人都以为刘某杀人如麻,罪在不赦,恩公可知是谁在暗中兴风作浪,设计陷害?”
  那人只哼了一声,袍袖一拂,转身便走。刘清风追上数步,叫道:“恩公!恩公!且请留步,刘某心中有许多疑惑难解之事,还望恩公予以明示!”那人理也不理,快步去了。看他的步子迈得并不甚大,也不现急促之态,一个人轻飘飘的如同凭虚御风一般,足下半点浮尘不起,转眼即去得远了。


  第十六章 云遮雾障
  刘清风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决不是偶然伸手相助,要想解开心中的谜团疑云,势必着落在那人身上!因此顾不得身上多处伤口处还在流血,提气猛追。众豪见识了那人的武功,都吓得心胆俱裂,谁也不敢再与刘清风为难,何况连包大先生也负伤不轻,有心想拦也没有一个是刘清风的对手。只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向东边奔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方始如梦方醒,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那些受伤倒地的同伴扶起。
  刘清风一阵猛追,起首离那蒙面人相距不过五六丈之遥。但追了有半支香工夫,渐渐感到心浮气喘,身上的几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痛难忍。他大声叫道:“恩公,请等一等!”开口一叫,松了内息,脚下就更慢了,又落后两丈。他心里着急,欲速不达,眼前一阵阵发黑,知道自己在恶斗之后,气力不继,加上流血不少,功力远不如平时。
  蒙面人听得身后步声渐轻,回过头来,见刘清风脚步虚浮,身子一摇一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便停住了脚步,说道:“刘清风,你是一个大傻瓜!你追我不上的!天快下雨了!你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把所遇之事好好想上一想,便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刘清风看他停了下来,心中一喜,勉力追赶,才奔出三丈路,突然眼前一黑,再也撑持不住,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蒙面人见他摔倒,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拔足赶了回来,用手在他鼻端探一探,又按他脉门,知道他只是疲累过度所致,并无性命之忧,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这时天上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噼噼啪啪下起雨来。霎时之间,远近都是密密的雨幕,豆大的雨点击打在地面上,激起一篷篷的尘埃灰雾。满世界都是哗哗雨声,间或夹几下隆隆的雷声。那人伸手抄起刘清风,四周看了一看,见东南处有一个小小的破庙,便抱着刘清风向小庙奔去。
  一盏小小的油灯挂在被多年的烟火薰得乌黑的柱子上。火苗跳跃着,忽明忽暗,将亭柱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破庙中的一尊面目狰狞的神像,断手折腿,尘蒙灰盖。躺在歪歪斜斜的香案上的刘清风醒了过来。
  雨声和风声从破庙外不绝地传来,偶而远处隐隐有几声狗吠,此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刘清风欠起身来,打量身处破庙的周遭情形,回想自己是在道上昏倒,却不知是谁将自己搬到这里来的?
  他身上的几处伤口业已用白布包扎妥贴,香案上还有一个白花蓝底的小布包,解开来看,他不由得呆了一呆,包里是五个冷馒头,此外还有一锭大银。这真像是在做梦一般,他肚中咕咕两声,倒是真的饿了,抓起馒头就吃,心里想起那个出手将自己从地狱门槛上拉回来的蒙面怪人。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罕遇敌手,见识广博,却怎么也猜不到蒙面人的来历。此人却又对自己的底细了如指掌,他临去前的一句话颇有意味:“刘清风,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将所遇之事好好想一想,便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己所受的冤屈全在他的洞察之中,只要能找到这个人,那么一切迷雾全会消散。
  可上哪里去找他呢?此人来得突兀,去得蹊跷,犹如云中神龙,令人见首不见尾,摸不透他的来路去途。
  风从小庙的破门缝中嗖嗖钻进来,吹得柱上的灯火摇晃不定。灯油已快燃干,火头渐渐暗下去。刘清风打开庙门,一股夹着雨水的劲风迎面吹来,扑脸生凉,身后的油灯熄灭了。看外头天已蒙蒙发亮,早晨即将来到。刘清风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毫无知觉地睡了七八个时辰。
  他正当壮年,经过一夜沉睡,又吃下五个馒头,元气大复,伤口也不觉如何疼痛了,想起妹妹百花不知被白玉凤掳去何方,心下甚感焦虑。而包大先生这番铩羽而归,闹了个灰头土脸,断不会善罢甘休。少林和尚无丰、无仍伤在自己手下,少林寺也不会不闻不问。此战之后,实已跟武林白道结下大仇,从今而后,他刘清风真正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孤家寡人,心念及此,又是伤感,又是愤恨,又是委屈,又是凄凉,忍不住纵声长啸:“啊——”啸声穿透雨帘,犹如一条长龙横空而飞,惊得远处村庄里的狗儿一阵大吠。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将所遇之事好好想一想,便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想一想便能知道?他不知已想过多少回了。先是自称万人敌的蒙面人到温州寻衅生事,并烧了他的家,后有史伯雄、习良、方直民三人在自己家中不知为何人所杀,众口一辞将杀人的罪责架到他的头上,再有宣阳镇白玉凤忽然将十年前朱乐云、白去疾的死亡硬推到自己身上。刘清风早将这些怪事连在一起想过,也明白是有人从中煽风点火,造谣污蔑,不但想要将他置于死地,更为狠毒的是要叫他身败名裂,死了还被万人咒骂。这个人一定是将他恨之入骨,才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么一个大阴谋!
  刘清风身倚庙门,望着天上千线万线般扯不尽的雨丝,回首往事,这过去的半生中,他手下固然伤过不少人,但那都是罪大恶极,江湖上人人皆曰可杀的歹徒。他本来疑心是那个自称贾世独徒弟的万人敌在捣鬼,但这人既然公然声称要为其师报仇,为何在烧了他的家后就再无踪迹,不知去向?到得此时,他在心中怀疑:这个自称万人敌的人,或许与贾世独毫无关系,不过是故弄玄虚,假托报仇而已。
  天亮的时候,雨也渐渐停了,但地上还是水汪汪的,到处水洼。天空叫雨水洗过,显得分外的洁净。刘清风怕被村民发觉多有不便,就离开小庙,向东行去。他昨日亲眼见到白玉凤带着百花奔向东方,想妹子娇怯怯的一个姑娘,在家时大门不出,娇生惯养长大的,如今因己之故,受了那么多苦处,若是有个闪失,怎么对得起她?当务之急,非得尽快找到妹妹,把她解救出来。
  刘清风回到宣阳镇上,已是近午时分。他怕被宣阳四义的手下发现,也不敢进镇,在镇外庄稼地里躲到天黑,饿了便以青玉米棒子果腹,待到初更时才悄悄摸进镇里,展开轻功,蹿房越屋,向白宅行去。
  这白宅,刘清风十年前曾来过几回,彼时白去疾是宣阳镇上首富,屋高厅敞,甚是气派,其后白去疾与朱乐云不幸横死,家道中落,而白玉凤又不知去向,很快就衰败了。而今白玉凤重回宣阳镇,并与秦志龙等人结义,重振家业,所起的屋舍楼宇比先前更高更大,焕然一新。大门前趴着两头石狮子,漆黑的两扇橡木大门上包着一个个锃亮的大铜钉,于豪富中透出一股威势来。
  刘清风跃上墙头,探头往里看去,只见庭院中有手拿兵器的家丁来回巡察,警卫森严。后进的正屋窗缝透出灯光,两厢却是一片漆黑。刘清风心知包大先生一伙尚在白宅逗留,想来妹妹和陈东岩、齐圣姑也定被拘押在院中某处。他身处险地,自是不敢有半点大意,静俟底下巡察的家丁过去后,方才轻轻跳下地去,借着花木墙角隐身,悄悄向后行去。挨近那座大屋,便听得屋中传出饮酒作乐的笑声,又有人呻吟呼痛的声音,不消说,那是昨日里激斗时受了重伤的人所发出的。
  只听一个娇媚的嗓音说道:“包大先生不必叹气,刘清风有三个亲友捏在咱们手中,不用咱们去找他,他自会乖乖投到。包大先生再喝几杯。若是我猜得不错,刘清风那家伙一二日内便会来向咱们投降。”
  刘清风听得清楚,这正是九尾狐白玉凤的声音。跟着便是包大先生的声音:“话是不错,但刘清风这厮奸险狡诈,又有一个不知名的高手相助,要提防他乘隙来劫人!唐公子,你别哼哼成不成?一点皮伤打什么紧!”后一句是在埋怨唐诏怕痛而发出呻吟。
  白玉凤笑道:“唐公子,你喝上一杯酒,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便能康复如初了。说起来,玉凤真正对不起众位英雄。这一份天大的恩惠,真不知叫玉凤如何报答才好!”
  唐诏道:“嗯嗯,白姑娘快别这么说!白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刘清风那厮本来也算是我的朋友,可他丧心病狂,竟敢……竟敢对白姑娘打坏主意,我须饶他不过!”
  苏同笑道:“唐兄,依我说这可怪不得刘清风,谁叫白姑娘生得千媚百娇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刘清风平日里道貌岸然,正人君子似的,对女子从不正眼瞧上一眼,乍一见到如白姑娘这般娇艳绝伦、天仙一般的妙人儿……”他话未说完,包大先生就怫然不悦,沉声喝道:“苏公子!你喝多了,都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天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刘清风听到此处,已知包大先生与唐诏、苏同等人都在白玉凤家养伤,同时也正俟自己来投罗网。妹妹与陈东岩、齐圣姑三人被拘在何处呢?正自思索间,忽听步声嚓嚓,他急忙闪身躲在亭柱之后,见有一个家丁手中提着篮子从后院走来,口中嘟嘟哝哝地道:“要说傻,真还没见过这等傻的,好好的鸡鸭鱼肉不要吃,宁可饿肚子。看你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再饿上三五日,就成了三个死人了……”
  刘清风听到“三个死人”,心中一动,寻思:他不说二人,也不说四人,单说三人,那定然是妹妹他们了,他从后院出来,多半是去送饭来着。便悄无声息地闪身过去,伸指一截,正中那人后心穴道。那人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身后袭击;身子一软,刘清风飞身抢上,一把托住不让他倒下,随即将他夹在腋下,往后院行去。
  刚转过墙角,突听身后风声簌然,一把钢刀斜劈而至。刘清风脚步一滑,右肘往后一送,那人一声闷哼,萎倒于地。一把钢刀斜飞出去,扎在八尺外的一棵树上。
  刘清风暗叫一声“侥幸”!心想这把刀若是掉在了硬地上,发出声响,那可就糟了。自己路径不熟,还该小心行事,休得打草惊蛇。当下定一定神,凝目细看,见这是个花木扶疏、奇石垒叠的花园,居中的一口鱼池,星光照射之下,粼波闪烁。
  他解开了那家丁的穴道,低声喝问:“快说,被你们抓来的三人关在何处?”捏紧了拳头在那人面上晃了晃。那家丁浑身直打哆嗦,颤声道:“好汉饶命!小人实在是不知道呀!”刘清风暗道:不给你吃点儿苦头,你是不肯说实话。砰的一拳打在家丁脸上,一张脸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流了出来。“说不说?再不说我立时取你狗命!”家丁吓得魂飞魄散,道:“我……我说……是在花园北面的大屋里关着……这不干我的事呀……是……”刘清风又一指点了他的穴道,将他往假山下一丢。
  腾身跃上花园的北墙,果见后头又有一幢大屋子,屋周人影幢幢,都是守卫。门首挂着一盏灯笼,灯笼底下,挺胸突肚地扛着一把长刀的正是矮子伍天龙。从大屋中传出一个愤怒的声音:“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狗东西!姑奶奶有朝一日出去要割下你们的狗头当夜壶踢!”听来正是齐圣姑的嗓音。
  伍天龙被她骂得心头火起,粗着嗓子叫道:“你再叫,惹得老子性发先一刀杀了你!”反手一掌击在门上,震得那扇门哐哐直晃。
  接着一个人从黑影里转了过来,来到伍天龙身边,说道:“伍四爷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他们三个也没几日好活了,等到将刘清风拿住,一块儿送他们上西天!”刘清风听这声音甚是耳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方直民的儿子方进同。
  只听伍天龙没好气地说道:“哼!也是嘴上说说罢了,想拿刘清风可不那么容易!那家伙一身功夫,又有人相帮着。方老弟,你老子也算得武林中有名的高手,不也伤在了他的手下?不是我长他人声气,灭自己威风,光凭咱们这一伙人,哼!”
  方进同赔笑道:“伍四爷也是赫赫有名的豪杰之士,受点儿小挫折便泄气了?刘清风虽有同党相助,但他大限已到,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伍天龙哼一声,道:“方老弟,我总是想不大明白,你老子方直民铁笔扫千军,内外皆修,一身功夫在武林中罕逢敌手,怎么一碰到刘清风就那般不济事?照我想来,你老子的功夫纵不在刘清风之上,也不在他之下,两人交手,没有三百招难以决出胜负,如何会被他取了性命去?”
  方进同有点儿尴尬,轻轻叹了口气,恻然道:“唉!伍四爷你有所不知呀!家父的功夫固然不在刘清风那厮之下,可是他老人家与刘清风相交半世,平时情同手足,可称生死之交,无论如何也不会提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刘清风会对他下毒手。这才遭了刘清风那奸贼的暗算!”
  刘清风听到这里,心里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恨不得跳下去三拳两脚将方进同打死。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在方进同口中说起来,竟煞有介事似的,仿佛是他亲眼所见。
  底下有这许多人守把着囚人的屋子,刘清风一时无计,趴在墙头不敢动弹,更糟的是,弯弯的一钩眉月从浮云后露了出来,如水的清辉洒下来,照得大地一片光明。如此瞧来今晚是不能动手救人了。但今晚不救出妹妹他们,此后更无机会,只要花园中那两个家丁一被人发现,自己脱身也要费些手脚。这可如何是好?
  刘清风正感焦急之际,急见一条轻烟似的黑影落在了大屋的瓦背之上,凝目看去,依稀便是那日救过自己那个人的身形。那人蹲在屋顶,向刘清风招了招手。刘清风不由一愣,此人目光如此锐利,我在墙头趴了许久,他怎么一下子就看见了?看他的手势,似乎是叫自己下去将底下的人引开。
  这时的情势实也不容刘清风更多计较,心想:此人救过我,今日又来助我救人,自当从他所命。于是长身立起,突地跳下墙头。
  底下守卫着大屋的伍天龙、方进同等人突见一条人影从墙上跳了下来,不由大吃一惊。伍天龙横过长刀,大喝道:“你是谁?”刘清风手中早捏了一片瓦片,不等他扑到跟前,将瓦片运力飞出,正中伍天龙胸口,打得他口喷鲜血,仰天跌倒。方进同眼尖,看清是刘清风到了,缩身躲到廊下狂呼道:“不好啦!刘清风来劫人行凶啦!”顿时有家丁敲响铜锣,当当当大响。守卫在大屋四周的家丁们纷纷赶了过来。
  刘清风奋起神威,拳打脚踢,如虎入羊群一般。这些家丁哪是他的对手,拳力到处,便倒下一片。少林寺的无丰、无仍等人便宿在两侧厢房中,闻声都起床操起兵器赶了出来。
  刘清风本已冲到大屋台阶下,忽觉身后风声劲急,正是无仍抡起禅杖猛力打来。这一招既是从背后袭击,势道又十分猛恶,自知不能不应,便回身一招“天王托塔”,硬是用一对肉掌托住了挟千斤之力压下的禅杖。无仍叫声“好家伙!”突觉一股大力将他的兵器向外拉扯,禅杖竟似要脱手而去,不由又叫一声“好家伙!”幸得无丰及时赶到,一招“乌龙出洞”,铁棍向刘清风左胁直捣。刘清风拉过无仍的禅杖一挡。两件笨重的家伙硬对硬一碰,当!一声大响。无仍、无丰均感掌心发热,震得两膀一阵酸麻。
  便在这时,只听得屋顶上咚地一响,屋顶那人将瓦背砸了一个大洞。无仍和无丰俱是一惊,刘清风乘他俩一分疏神,大喝一声,使一股巧劲,将他俩人的兵器都夺了过来。
  包大先生、白玉凤、唐诏、苏同及一干好手一齐从前院赶来,将刘清风围在垓心。刘清风退到墙角,右手铁棍、左手禅杖,将两件又长又重的兵器抡得如风车般急转,众豪虽然人多势众,但面对势若疯虎的敌手,谁也不敢上前送死。 
  包大先生叫道:“大伙儿将他围住了,用暗青子招呼!”这计策原本不错,刘清风手拿两件长大兵器,必不能持久,待他力竭之时,自能束手就擒。
  众豪将暗器纷纷向刘清风射去,但碰上他的两件兵 器,又纷纷弹开。白玉凤见刘清风不退不进,心中蓦地想到一事,尖声叫道:“啊呀!不好!别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话声方毕,只听得大屋那边传来喀的一响,回头一看,果见陈东岩等人从屋顶破洞里出来。齐圣姑叫道:“刘大哥!我来帮你杀这些狗贼!”陈东岩一把拉住她:“圣姑,你与百花快走,我去帮他!”齐圣姑也知此刻不是争先之际,但她被拘数日,心中窝着一口恶气,揭起一片瓦奋力投向敌人,正中一人脚骨,痛得那人抱足乱跳乱叫。
  刘清风见陈东岩等人业已脱困,提气叫道:“你们都走,不用顾我!快走!”这一分神,手上稍慢了一慢,肩头一痛,中了一枚飞蝗石。眼见屋顶已无人影,他心下一喜,大喝一声,犹如平地打了一个霹雳,将禅杖和铁棍猛力掷出。众豪不料他竟还有这一手,急向两边躲闪。当!当!两声巨响,杖棍落地,击得地上石屑四飞,火花四迸。众豪省过神来,眼前哪还有刘清风的影子?
  这时镇上已是一片狗吠,也有居民听得白宅里的闹声,点烛开门出来探视。刘清风不敢在镇上逗留,飞快地穿镇而过,心想陈东岩等人必在镇外林中等候。他一口气奔入林中。果然听到了齐圣姑的声音:“刘大哥快这边来!”刘百花和陈东岩也从树后转了出来。
  齐圣姑见刘清风不住地东张西望,问道:“刘大哥你看什么?”刘清风道:“那位恩公呢?”陈东岩道:“哪一位恩公?”刘百花问道:“哥哥你说的是谁呀?”
  刘清风忙道:“就是适才将你们救出来的那位恩公!”齐圣姑道:“救我们的不就是你么?还有谁?”
  刘清风方知那个两度出手相助的蒙面客并未跟随他三人同来,便将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叹道:“此人在我刘清风危难之际,多次慨然援手,却不露真相,真是高人!”问道:“东岩,你见多识广,那日你可看出他的武功家数?”
  陈东岩沉吟道:“那日他突然现身救你时,我们都已失手遭擒。那个蒙面大侠的武功,惭愧得很,我没能认出来。过后也与圣姑、百花姑娘探讨过,依我看来,此人身法极快,来去如风,出手似电,所习功夫,当是阴柔一路无疑,叫人防不胜防。”
  齐圣姑道:“陈大哥,你这不等于什么也没说?那人既然蒙面而来,要么与刘大哥相识,要么是怕包大先生认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个怪人不会是我师姐罗秀姑。”
  刘清风脸上一红,讪讪道:“自然不会是她,他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他知道我的冤屈,似乎还知道是谁在陷害我。”
  “那就好了!只要找到这位蒙面怪客,一切都能水落石出!”刘百花欣喜地道。
  正在这时,忽见镇上亮起一支支火把,向这边游动过来,显然包大先生等人还不死心,打算黑夜追踪逃敌。依齐圣姑的主意,最好是就此与包大先生等人拼个死活,刘清风好不容易救出他们,自不肯再让大伙儿冒险,便带三人离开树林,奔向东南。到得清晨,来到一个村庄外的场院上,便在草垛子下休息。
  打从那日得蒙面怪客救助,又听了他的几句话后,刘清风隐隐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个大谜团有解开之望。在暗中摸索许久,瞎子一般东碰西撞,忽然前头出现一线光亮,若隐若现的,仔细睁大了眼去看,却又看不分明。那人要自己好好想上一想,话中自有深意在。可是自己一向行事只率性而为,不爱思前想后,这几日里又事多心烦,实无闲暇从容思索,天幸今日弟、妹脱出虎笼,下一步该当从何处入手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确实是要好好盘算一下。于是他沉吟片刻,说道:“东岩,百花跟在我身边,使我心挂两头,无法专心致志对付自己所遇的麻烦,我想来想去,只有再请你将她送回家母身边,既可使家母放心,又可让我免去后顾之忧,你看……”
  陈东岩正要答应,那边刘百花已噘起了嘴,眼圈一红,嗔道:“哥哥!我不回去的!我要帮你!”
  刘清风道:“你还能帮我?你不给我添乱便是上上大吉了!”他越说越气,沉下了脸,“你扔下母亲独个儿出来,本已是大不该,还不给我早早回去!”
  刘百花在家是娇生惯养,几时见过哥哥这般凶巴巴的脸色?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牙齿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呆了片刻,狠狠一跺脚,说道:“好……好!我……”转过身子飞奔而去。
  陈东岩看看刘清风,又看看渐奔渐远的刘百花,心下好生作难,齐圣姑冷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呀!再不去追,可没你的戏了!”陈东岩听得一愣:“你说什么?”齐圣姑哼了一声:“你不用装佯!谁还不知你的心思?”
  陈东岩脸上红了红,转眼见刘百花走得更远了,心中大急,道:“我……我……我……”终于什么也没“我”出个什么,拔足追了上丧。齐圣姑见他为了刘百花连什么都不顾了,心中一痛,扭过头去,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4-10 17: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神出鬼没
  刘清风见陈东岩追随妹子百花而去,心中算是放下一块石头,他知陈东岩这人办事牢靠,又是武林名宿白尘子的徒弟,等闲江湖人物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妹妹有他一路护送,可以放心了。便说:“圣姑,我看你出来也有不少日子了……”话未说完,齐圣姑狠狠一跺脚,带着哭声嗔道:“你是不是也要赶我走?”刘清风听她话声有异,抬头看去,只见她目中泪光闪动,脸带怒容,不由得一愣,暗道:这姑娘又怎的啦?我并未得罪你呀!忙赔笑道:“我是说,你跟着我,并没有什么好玩的,还要跟着担惊受怕,蒙受无端的恶名,那又何苦?还是快快回去的好。你出来这许多日子,令师与你罗师姐必也在牵挂。”
  齐圣姑怒道:“你又不是我师父,更不是我罗师姐,你怎么知道她们会记挂我呢?我爱怎么就怎么!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刘清风更是不解,心道:这丫头莫非吃错药了!突然发火,却又是为了何故?但也没功夫去跟她罗嗦,便道:“你既然定要跟着我也无什么不可,只是一旦到了危急之时,恐怕我就顾不上你了!”
  齐圣姑冷哼几声,并不言语,只是噘着小嘴气鼓鼓的。
  刘清风是粗心,毫不知齐圣姑心中所想之事。她当陈东岩见了刘百花之后,一颗心全粘在了刘百花身上,自己心中便老大不悦,所以在一路上,尽跟陈东岩呕气,得便就要挖苦他几句。眼见陈东岩终于还是跟了刘百花去了,心中好似被挖去一块肉,有说不出的伤心烦恼,至于自己为何要因此而生气,在她心中实是也说不明白。刘清风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揭开真相,为自己洗刷冤屈,哪里会去顾及齐圣姑阴晴不定、扑朔迷离的少女情怀。
  东方的天际已然泛出大片红晕,太阳快升起来了。村庄上方升起一缕缕青色的炊烟。轻纱般的晨雾里,有三三两两的农人荷着锄头下地去。鸡啼声和牛哞声不停传来。
  奔波一夜,刘清风内功深厚,倒还不觉有什么倦意,只是肚子有点儿饿了,更怕齐圣姑顶不住,便带着她往村里行来,敲开了一家茅屋的门扉。
  这家农户甚是诚朴好客,正煮好一大锅的玉米粥,给满满装了两大碗,又特地炒了八个鸡蛋,香喷喷地端上来,请过路客人吃。
  两人吃饱了饭,问起此处地名,那农户道:这个村子叫安庆庄,往南五十里即是丰和镇,往东百里是泰州城,齐圣姑笑道:“安庆庄,好一个名字。安安庆庆,大吉大利!”刘清风心中一动,暗暗念道:安庆,安庆……齐圣姑见他独自出神,推推他,说道:“迷迷瞪瞪的,你莫不是困了?”那农户一听忙道:“大爷困了也不妨事,便在我家睡一觉再走也不迟。只是被褥不甚干净。”
  刘清风道:“我不困,多谢大哥!圣姑,咱们该走了。”说着丢下一块银子权作饭钱,那家户主不肯收,齐圣姑硬塞在他手心里,辞了农户出来。
  刘清风道:“圣姑,适才我由这村名想起了安庆的飞蝗箭习良。现在江湖上纷纷传言,说是我刘清风杀了习良、常州铁笔扫千军方直民和庐州金枪史伯雄。不瞒你说,这三人过去都算是我的好朋友。”
  齐圣姑道:“过去是?后来就不是了?”
  刘清风道:“也不能这么说。习史二位近年与我少通音讯,但那方直民一年前还与我在太湖‘浪里蛟’成思和家中会过,我们两个一直交好,因有三年不见,这一次晤面自是十分高兴。在成家盘桓的数日中,天天谈武说剑,印证彼此武学上的心得。本来方直民的武功比我稍逊一筹,这次相聚,才知这几年中他突飞猛进,我与他比了一天一夜,才稍稍胜他一招。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可惜天不假年,竟会死于奸人之手。我真是不明白,以方直民现时的武功,武林中还有谁杀得了他?”
  齐圣姑冷笑道:“刘大侠也太自负了吧!那日你在包大先生等人围攻之下,若非蒙面客相救,不也呜呼哀哉了?”
  刘清风道:“那是因他们人多势众,若是单打独斗,刘某自信不输与人!要杀死方直民,除非是多人围攻,他寡不敌众,或是施加暗.算,趁他毫不防备。但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我与方直民如此交情,他会在临死咬……说是我谋害于他!这可真叫人难以置信。唉!”
  齐圣姑笑道:“你叹气也没有用。史伯雄死前在墙壁上写了‘刘’字,方直民临死前跟儿子说出凶手是‘刘清风’,你还能脱得了干系?叫我说,杀一个是杀人,杀十个百个也是杀人,你干脆拿出通天神功,将什么方进同啦,包大先生啦,洛阳仨公子啦,统统杀个一干二净,看谁还敢喋喋不休?”
  刘清风瞪起眼怒道:“胡说八道!”
  齐圣姑笑道:“我看你这人实在太笨,是以教你一个巧法儿——既然你并未杀人,叹气又有什么用?现在一口咬定你的只有方进同一人,只有他嘴里说他老子死前把一笔糊涂帐架在你的头儿,谁知他老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老子临死前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并没有第二人听见。你既然决心要为自己洗尽冤枉,只有去寻这个方家小子!只要他吐露实情,唉声叹气的就该是别人了!”
  刘清风将她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心想:这倒是一条路子。不由暗自惭愧,自己枉活了这么大年纪,要论判事之明达,竟还不及一个黄毛丫头,便道:“好!我们这就到常州去!”
  二人扮作农人装束,迤而东南行来,途中夜宿昼行,倒也不惹人注意。经过泰州时,又在骡马集购了两匹健骡,有了脚力,行得便快了。这日到了常州城外的一个小集市。街市上人来车往,甚是热闹。沿街的店铺酒肆和果摊布贩都直着嗓子叫卖,市声盈耳。
  铁笔扫千军方直民便是住在小镇西头。他方家既是武林中有名的人物,又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刘清风进入集镇,便留上了心,将笠帽压住了眉毛,惟恐叫人认出。
  二人牵骡正行之间,忽见前方人流一阵大乱,只听得鞭子抽得啪啪乱响,急促的蹄声近来,街上的人都往两旁急避,显是怕被那急奔而来的快马踩着。
  齐圣姑讶然道:“什么人这等嚣张?在这人流稠密之处也敢策马乱跑!”刘清风眼尖,早看见那纵马急驰而来的三人都作江湖豪客的打扮,三人均是白缎劲装,背𩵋一个长方形的青布包,露出一缕红缨子。白衣红缨,袼外的刺目。
  忽听一个白胡子老者自言自语地说道:“方家老爷子一死,人客反倒比平日多了几倍。敢情是风水转了向啊!”
  刘清风听了,向老者拱拱手,笑道:“敢问老丈,你老所说的方家,可是方直民方老爷的家?”
  老者向刘清风与齐圣姑打量了一下,点头道:“不错,镇上除了铁笔扫千军方英雄,并无第二家姓方的。客官也是方家的贵宾吧?”
  刘清风摇了摇头道:“哪里,小人是听说方家家大业大,想去他府上看看可能找一件活儿干。小人稍会几下子三脚猫的粗浅武功,一向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混口饭吃。”
  老者“哦”了一声,道:“老弟,你倒是来得不巧了。”
  刘清风忙道:“正要请老丈指教,我们是外乡人,来到此地举目无亲,也不知该当如何才能见到方家主事的老爷。”
  老者摇了摇手,道:“我说你来得不巧,是别有所指。敢情你还不知道吧?那位方英雄去世啦!他府上乱糟糟的一直不得安定。你想,方直民是武林中大名远扬的人物,江湖上的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明日是方直民的百日忌日。那方才过去的三位骑大马的主儿,一瞧便是奔方家去的。你想,人家一门心思在接待亲朋友好,哪有心思来招呼你啊?”
  刘清风笑道:“如此说来我可真是来得不巧的了!方英雄去世后,如今在家主事的可是他那位大公子方进同?”
  老者是听他连方直民的儿子的名字也说得上来,不由另眼相看,说道:“你这老弟台似乎并不是什么也不知道。既然你识得方家的大公子,方大公子虽不在家,他家三公子却是在的。里里外外都是方三公子在照应着,你不妨买上几束线香,到方老英雄灵前叩几个头,那方三公子看你心诚,说不定便留下了你。”
  刘清风向齐圣姑看了一眼,说道:“这位老丈的话不错,妹子,我这就与你去方家碰碰运气如何?”他知道那个“方三公子”是方直民的堂侄方胜雪。
  齐圣姑明知此刻方家高朋满座,内中必有刘清风的旧友故交,但她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挺胸说道:“好!我也正想瞧瞧方家有什么英雄豪杰呢!”
  刘清风谢了老丈,一牵缰绳,与齐圣姑向镇东头方家行去。
  方家大门敞开着,两个身穿孝衣的家丁一左一右分立两旁。门上黑匾金字,上有五个龙飞凤舞大字:“铁笔扫千军”,熠熠生辉。齐圣姑见方家院墙之内矗起数座高楼大厦,忍不住说:“老刘,我看你的好朋友尽是富豪财主嘛!”刘清风听出她话中的讥嘲之意,也不吱声。方直民家世豪富,在武林中也算得一个富翁。那是因他祖上曾做过知府,以搜刮为能。不过方直民本人倒一向安分守己,并非巧取豪夺之辈,在江湖上素以慷慨仁义出名。他家资丰厚,武林朋友但凡有所困乏,只要求到他头上,他总是有求必应,尽其所能予以相助,因此有侠义的美誉,博得大伙儿的敬重。也因此之故,方直民相识遍天下。这样一位富而不吝的好汉不幸被害,自然特别地要引起武林人物的公愤。
  那守把在方家门首的两名家丁见刘清风与齐圣姑在门前来来去去地走了好几遭,不由得注意上了他俩。右首那家丁叫道:“喂!你们两个探头探脑的想干什么?”刘清风装作没听见,齐圣姑却向他瞪目而视。那家丁有点儿恼了,又吆喝道:“喂!说的是你们哪!这是方老爷家门前重地,可不容闲杂人等窥探!没有事快一边儿凉快去,别在这儿瞎转悠!”
  这时,从大门里出来一人,身穿黑色丝光缎袍,领口、袖口都蒙着白麻,腰间扎一条白麻带子,年约二十八岁,剑眉星目,直鼻方口,他问道:“洪强!你在跟谁咋呼呢?”
  刘清风一见此人正是方直民的侄儿方胜雪,怕他认出自己来后多有不便,赶紧向齐圣姑使个眼色,两人低头走开。
  家丁洪强禀道:“三公子,不是小人不懂规距乱咋呼,实是有两个一男一女牵个骡子的外乡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令人好生生疑。小人想,今日是老爷一百日的忌日,来客众多……”方胜雪眉头一皱,沉声道:“人呢?”
  洪强道:“人?人方才是在这里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这可奇了!到哪儿去了?方才我是看得一清二楚,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有三十多岁年纪,戴着顶笠帽,身材有三公子那么高,面容是没有看清……其实是他没有抬起头来,不是小人粗心大意,他若是把头抬一抬,小人一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小人听三公子吩咐过,这几日要特别注意陌生人,因此小人对这俩人格外的留心……”
  方胜雪责道:“洪强,你怎么越来越噜嗦了!少说一句成不成?”
  洪强道:“是,是!小人不再噜嗦了。小人只是念着方老爷在世时对小人特别看顾,公子与三公子对小人也信任有加……”
  这人的噜嗦乃是天赋异禀,想叫他少说一句可比什么都难。方胜雪只好叹了口气,管自己走入门内,不再听他的连篇废话。
  方直民遇害已近百日,恶耗早已传遍黑白两道。这几日里,方家大院吊客盈门。远道赶来的江湖朋友快将几十间客舍住满。方家祖上做过官,因此本地的大小官员也接踵而来,在灵柩前烧上三炷香,祝祷一番,再对遗属说上几句慰抚之言,表一表父母官对本地名流的关怀之意。
  因方进同自父亲亡故后即远赴洛阳求包大先生为死者伸冤,因此家中里外一应事务都落到了方胜雪的肩上。这方胜雪是方直民堂兄的遗孤,自从五岁起便依傍叔父过话,娶妻成家也都由叔父方直民一手操办,实也与他的亲生儿子差不多。
  叔父停柩百日,便该入土为安。方胜雪派出几名机灵可靠的家人去各处寻找方进同,待他一回到家,便可将父亲落葬。坟地早已请风水先生看好,又请来方圆百里内有名的石匠土工日夜赶造了一座气派的大坟墓。至于为屈死的方直民仇报雪恨一事,既有包大先生等英雄出头打抱不平,又有官府禀报上宪,向四方颁下海捕文书,凶犯刘清风纵能逃脱一时,也不能逍遥一世,早晚得将他捉拿归案,为死者偿命。
  这日的午后,方进同赶回到家。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包大先生、唐诏、苏同、王山、白玉凤等人。包大先生是武林中尽人皆知的高手,洛阳四大公子的名头实也非同小可,白玉凤的名气固不及包唐苏王四人,但她明艳照人,两只眼睛顾盼生辉,兼之口齿伶俐,八面玲珑,极为招人。这班人马一到,自然成为方家贵宾中的贵宾。方家豪富,立即便开出数十桌筵席,众豪轰然入座,大吃大喝,席间的话题,自也不离包大先生等人数度仗义追杀刘清风的豪举,说到了刘清风被擒后复又逃脱,大家无不扼腕叹息,提到方直民的屈死,席间一片切齿之声,纷纷发愿,要追随包大先生,与刘清风周旋到底,为死者伸冤。孝子方进同与方胜雪见众豪如此义气,当筵跪倒在地,垂泪说道:报仇雪恨一事,全仗众位前辈相助。一时间,席间同仇敌忾,义气干云。筵罢,方胜雪又引包大先生等人到死者灵前拜祭。
  众豪正在厅中叙话,商议明日出殡一事。忽听外头一片吵闹声,接着便有门丁来报,说门外有一陌生人要闯进来给老爷上香。方进同道:“三哥,你出去瞧一瞧,到底是谁?若是借此机会来打秋风的无赖泼皮,也不用让他进来,送一两银子打发了就是。”方胜雪应声而出。不一会儿,只听得砰砰嘭嘭一阵乱响,似乎是过新年放花炮的声音,震得窗纸簌簌地抖。方进同大为纳闷,正要起身出去看视,又是砰嘭一声大响,大厅的两扇长窗脱臼飞出,一道白光电射而入。方进同吃了一惊,急忙缩头已然不及。包大先生眼明手疾,飞身跃出,抢在他前头伸手一抄接住,只觉手心一痛,急忙放手,当的一响,一把雪亮的匕首掉在青砖地上,迸出几星火花。
  众豪再也想不到方进同家中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如此变故,俱都一愣。包大先生喝道:“是谁?”飞身从窗口跃出。唐诏、苏同、王山省过神来,赶紧跟着跳出窗口,追了上去。四人一前一后赶到大门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门里门外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五个家丁。个个被人点了穴道。两扇厚达三寸的黑漆大门被震裂,露出几道尺把长的裂缝,又见大门内的白灰照壁上印着一个青灰色的手掌印。方胜雪双目紧闭,倒卧在照壁之下。
  包大先生抢过去扶起方胜雪一看,幸而他也只是被人点了穴道。赶紧给他推血过宫。方胜雪如梦方醒,“啊哟!”叫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右耳,但见血水从指缝中渗出,立时将一只手染得血红。苏同扒开他的手一看,不由得心头一阵狂跳。方胜雪的整个一只右耳不翼而飞。
  包大先生的声音也发颤了:“三公子,是谁打伤了你们?”
  方胜雪捂着伤处,不忙着回答包大先生的问话,低着头满地找他的耳朵,带着哭声叫道:“我的耳朵!谁看见了我的耳朵?快帮我找一找!”
  包大先生心念一动,当即腾身跃上屋顶,四处察看一番,不见异状,随即跳下地来。这时唐诏等人已替众家丁解开穴道。方进同与众豪也涌出厅来,围着家丁们纷纷发问。方胜雪找不到他的那只耳朵,想来是被来人带了去,只好哭丧着脸去包扎伤口。
  众家丁你一句我一句的,众豪问了半天,才问明白:适才有个瘦长脸庞、肤色白皙的汉子要进来给方直民的灵位上香,守门的家丁问他姓名来历,他都不肯说,只说一向敬仰方直民的人品武功,获知他不幸亡故,特来灵前一祭。家丁们见他面容陌生,自是不敢放他进来,说要请示主人,请他在门外稍候片刻。等到方胜雪出来,这汉子就变了脸,谁也没看清他到底使的什么手法,只见他一个身影如旋风般掠进门来,上前阻挡者即被莫名其妙地点了穴道。而三公子最惨,还被他割下一只右耳去。之后的事众人就不知道了。
  方直民武功卓绝,家中仆役也都会武,三公子方胜雪打十二岁起便跟叔父习武,十多年中苦练不辍,一身功夫自非泛泛,纵然可说是一时大意,没提防来人会在方家门口使蛮行凶,但六个武学好手,与来人一招未交即被全部打倒,众豪听了,都觉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想不出武林中还会有这样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有一人脱口道:“难道是刘清风到了……”
  包大先生眉头一皱说道:“不是刘清风,刘清风身子壮实,也不是长脸。”他想起当日在宣阳镇上那个突然现身救走刘清风的蒙面客,暗自点了点头,心道:又是他?此人到底是谁呢?
  白玉凤心思快捷,眼睛看着方进同问道:“方公子,令尊生前曾一度与刘清风那厮兄弟相称,有刎颈之交,该当对刘清风的底细一清二楚的吧?你可知道刘清风在武林中与哪一位交情最深?”
  方进同苦笑道:“刘清风面善心恶,奸诈无比;先父一度为他蒙蔽,确曾与他时有往还。此人最会惺惺作态,武林中与他交好的豪杰之士,不下百位。王公子你说是不是?”王山脸色有点儿尴尬,默不作声,他既不出言反驳,自也是默认了。方进同又道:“但据晚辈所知,昔日曾为刘清风蒙骗的好汉中,并无适才那般身手的绝顶高手。以晚辈想来,事到如今,仍不分善恶为刘清风作伥者,必非侠义道中人,多半是邪派的高手。各位前辈见闻广博,可知当今邪派中以谁的武功为最高?咱们只从这一节去猜想,或能料知一二。”
  包大先生忽然说道:“不会是她……”苏同忙问道:“包大先生你说不会是谁呀?”包大先生“哦”了声,道:“老夫适才想到了一位邪派的高手,除非是她,方有能一举击倒方世兄家六位好手之功力。那便是邪派的女魔头顾倩人。昔年武林中有一句话,叫做:‘幽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就是彼时两个武功极高的大魔头,一个贾世独,一个就是顾倩人。贾世独十年前即已丧命,顾倩人也有十多年不在江湖上现身了。纵使还在人间,她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多,风烛残年,想要做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除她而外,要说邪派中还有谁是武功惊人的大高手,老夫见识浅陋,实是不曾听说过。”他顿了一顿,又道:“各位总还记得那日将刘清风救走的蒙面客吧?老夫猜想,他与今日这个长脸中年汉子多半就是同一个人。以那个蒙面客的身手,出其不意地加以偷袭,要一举击倒六人,倒也勉强办得到。但不可解的是,他今日为何不怕让人看见他的真面目?”
  正说到这里,忽从后堂急乎乎地奔来一名腰系围裙的胖厨子,手中举着一包东西,一边跑一边叫道:“公子,不好啦!我厨房的砧板上有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方胜雪丢了一只耳朵,伤心欲绝,包起了伤口后又回到前院,也不理会众豪的话,一个劲地东寻西找,虽知未必能找回自己的耳朵,但总不甘心从此成为独耳之人,一听到“耳朵”两字,立即坚起仅有的左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渐奔渐近的胖厨子,猛地大叫一声:“我的耳朵!”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将那包东西抢了过来捧在心口,小心展开外头的白帕,赫然一只耳朵出现在眼前。他喜不自胜,哈哈大笑道:“我的耳朵!是我的耳朵!,我的……”猛地省悟到耳朵割下再也不能缝补上去,找回来的仍是一件废物,不由脸色如土,说不出话来。.
  众豪见他忽喜忽悲,均感凄惨,想要劝慰,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想到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不久前还在前院行凶伤人,片刻功夫又将耳朵丢到了厨房中,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这里数十位自命不凡的高手,竟然谁也没能见他的人影,可算得无能之极。包大先生气得脸色铁青,额头上杠起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从齿缝中恶狠狠地迸出一句话:“大伙儿谁也别呆着,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好好搜一搜!我就不信他会隐身法!”
  众豪两人一伙,四下散开,将方家几乎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半点痕迹。方进同又命手下得力的家丁到镇上各处茶楼酒肆巡察搜查,凡有陌生的外乡人,都盘问下了,闹到天黑,也没半点头绪。入夜之后,在方家的众豪谁也不敢合眼,都聚在大厅之中,人人身带兵器,又安排人手在院里四面八角密密布岗,撒下天罗地网,专等那人前来捣乱时,好一鼓而擒。
  前半夜是平安无事,方家大院内守得铁桶似的,连只老鼠也没钻进来。方进同吩附家人安排夜宵点心,热气腾腾送到大厅之中让众豪点饥。说是点心,其实是些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供大伙儿慢慢享用。但众豪均心下惴惴,不知那人什么时候会来,面对山珍海味,也只是筷头虚点,略尽意思而已,谁也无心开怀大吃。
  酒过三巡,突听得外头一声惊呼,静夜之中听来,分外的惊心动魄。众豪一惊之下,纷纷按兵而起,性急的便哗啦一下破窗跳了出去。包大先生连声喝禁不止。过了一会,出去的人回来说,原来有个巡夜的家丁走路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个跟斗,故而发慌惊呼,却是一场虚惊。经此一闹,厅中气氛倒活跃了许多,大伙儿都取笑那几个失惊跳窗的人沉不住气,一闻风吹草动便惊慌失措,若是当真有敌人到来,还不知会吓成怎样,多半是要尿了裤裆。包大先生正色说道:“武学之士,当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一分定力最是要紧不过!就算敌人已破围而入,到了你的眼面前,亦当从容对之,只当他是一具血肉之躯,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多一分镇定就多一分胜机,多一分从容便多得一分先手。咱们这许多人,哪一个手底下也不含糊,便是刘清风亲至,又何所惧哉?姓刘的不也一样被咱们整得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么?若是闻风心虚,草动而神摇,那还不如回家去抱娃娃的好,何必来赶这场热闹呢?”
  此言一出,座中五六人臊红了脸。内中有个矮壮的汉子脾气暴躁,一听包大先生言挟讥诮,句句带刺,忍不住一怕桌子,震得桌上碗碟齐跳,涨红了脸怒道:“包大先生,我郭磊是此间主人方公子请来的,可不是你姓包的手下人,方公子请我,我喜欢来就来,不喜欢来就不来!回家不回家,你说了可不算数!你姓包的不用在我跟前摆谱儿,郭某见的阵仗不见得就比你少!你要耍威风也得瞧瞧地方,这可不是你洛阳集英庄上!”
  包大先生名震八方,所到之处谁不点头哈腰逢迎?哪里受得了这郭磊当面顶撞,一张脸上顿时布满黑气,还泛出一层紫光来,两眉毛也竖了起来,哼哼冷笑数声,阴郁郁地道:“好,好,郭英雄,待此间大事一了,包某再领教你的高招!”
  郭磊把眼睛一瞪,大声道:“别人怕你三分,我姓郭的可不怕你!姓包的,左右无事,咱们也不用等到以后,便在今日分个高下如何?来来,有种的到外头去!”
  众豪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围上来打圆场。“郭兄,包大先生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自己兄弟万万不可伤了口气。”“包大先生,这位郭兄是个浑人,你可不用跟他一般见识。”“两位看在方家的面子上,各人都少说一句。大敌当前,万万不可自己人生了什么意见。”三人按住包大先生,四人按住郭磊,厅中顿时乱作一团。
  正在此时,外面一人高叫:“公子!不好啦!三脚虎死掉啦!”这人的声音中充满的惊恐和害怕,清清楚楚传到厅中众豪的耳中。紧跟着,砰的一声,厅门被重重撞开,一个家丁闯了进来,身子发抖,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骇,一手反指,说道:“公子……就在前门门槛里头……”
  方进同甩手一个耳光打去,骂道:“慢慢说,慌什么?”家丁挨了。一个耳光,身子一晃,险些跌倒。王山在他身后一托,扶住了他。苏同道:“在哪里?快领我们去看!”
  众豪打着灯笼,随那来报信的家丁来到大门前,已有一伙家丁围在那里。方进同喝开了人屏,果见地上躺着家丁三脚虎,他口角流涎,身子反弓,两只眼睛半闭半开,已经断气。检视他的全身却没有一处伤痕。包大先生喝问:“是谁第一个看见的?”便有一个秃顶的家丁禀道:“是小人头一个看见的。这三脚虎守把大门,小人正来替换他,叫他到厨房里去吃一点夜宵,哪知他已躺倒在地死了。”
  有一人疑惑地问:“身上不见伤,莫非是中了毒不成?”众人听到一个毒字,心中俱是一懍,不由步步后退,惟恐被三脚虎身上的毒质沾上一星半点。其中有一个七毒掌一派的汉子走上前来,说声:“让我来瞧瞧!”大家都知他是使毒的大行家,掌以七毒为名,自当对天下各类毒物知之甚详,不由心中一宽。此人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又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探入死者咽喉,取出来,对着灯光左照右照,端详了好一会,皱起双眉沉吟不语。有那性急的急于知道真相,不住催问:“中的什么毒?”心想若是连你七毒派的人也不知其毒为何,那可怎么办才好!
  七毒掌派的汉子收起银针,向包大先生看了一眼,摇摇头,说道:“真是惭愧呀!连我也看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
  这句话听在耳中,众人都觉背上掠过一阵寒意,想道:这可不妙!既连他也不知三脚虎所中何毒,可见这毒性不但异常猛烈,兼且无药可救。若是自己也中了这毒,岂不是白白送死?
  这伙人若叫他们与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还不至于畏缩不前,学武的人,一生之中谁不曾真刀真枪与人拼过性命?既能活到今日,自然都有几下子真功夫在身。可是如三脚虎一般死得不明不白,一身功夫半点也用不上,那可就太划不来了。唐诏颤声问道:“包大先生,你看这……”
  包大先生心中也在发毛,但看众人的神色,知道在这当儿万万不可露出半点怯意,故作镇定地哈哈大笑,向方进同使了个眼色,大声说道:“方公子,这位家丁不是中毒死的,你看他口流痰涎,身子反弓,显然是死于中风症,是急症病死的!”
  方进同愣了一下,见到包大先生递来的眼色,顿时会意,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笑道:“你老这一说就对了,这个三脚虎一向嘴馋体胖,吃饭是无肉不欢,去年春上便发过一次病,几乎去见阎王爷,服了七八十帖药才能起床,想不到他还是死于中风!唉-----把他抬下.去吧!”
  他们两个一搭一挡,一吹一唱,众豪里大多信以为真。三脚虎身子胖大,胖人贪荤,荤多积痰,易患中风症,倒也言之成理。况且他皮肤脸色上都看不出中毒的样子,说他是中风死的,不由人不信。
  本来此事到此已能了结,但偏有一个郭磊看不惯包大先生,适才又跟他呕气,因三脚虎一死之事,把两人斗气的事撂下了,这时插嘴道:“不然!他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偏偏在这时候中风,那也太巧了!这位老兄我看是中毒死的!”
  包大先生一看又是他,心生怒气,厉声问道:“你说他是中毒死的,他所中何毒?”
  郭磊下颏一扬,斜眼相睨,冷冷道:“那要问下毒的人了!在下平生与人比试武功,从不使用带毒的暗器,哪会知道他所中何毒?”
  此言得罪的不只是包大先生,众豪中有不少人在自己的暗器上用毒,那七毒掌派的家伙更是使毒的行家,不由都向郭磊怒目而视。郭磊还不知自己一句话得罪了许多人,看包大先生不吭声,顿感自己大占上风,笑道:“硬要说他是中风,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大伙儿各人都小心着罢,那家伙既敢单身一人与咱们这许多人作对,自会有他的杀手锏!方公子,在下别的不怕,只怕莫名其妙地中了毒,那才叫冤枉呢!”又道:“在下武功低劣,孤陋寡闻,不识毒物,那倒也罢了,可笑有那一等一的高人竟也不识,岂有此理?”
  包大先生一听,他句句言语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心中大为恼怒,三脚虎死于毒物,他岂能看不出来?若是照实说来,陡乱人心,故而说他是中风而死。这郭磊今日敢情是吃错了药,一个劲儿地与自己过不去,要不是大敌当前,早就大耳括子打过去了。包大先生忍了又忍,装作没听出郭磊话中的嘲讽奚落,向方进同说道:“方公子,你是主人,这位目光如炬的郭兄说是毒死的,你说该当如何?”
  方进同到底不肯得罪包大先生,干笑两声,说道:“这个……包大先生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前辈英雄,见闻广博,阅历丰富;晚辈自然听包大先生的吩附。”
  唐诏也道:“方公子说得不错!郭大侠就不要再抬杠了。大敌当前,咱们还该同心协力想法子对付敌人。”白玉凤插嘴说:“总之,咱们即刻分派人手,不要再聚在一块儿,前前后后,房顶院后都要有人把守。一发现敌人,立即传信示警。谁也不许睡觉!那才不致被敌人各个击破。”
  这是正论,众豪自无异议,个个打起精神,分守前门后院,房顶树上也都着人放哨,一有动静,相约以锣声为号。包大先生与王、苏、唐三公子坐镇中厅策应各路好汉。白玉凤与郭磊带人四处巡逻照看。直到天亮,未出甚差错,自然敌人也未再来。
  天明之后,大门外路上已有了早起入镇卖菜的农人推着木轮车走过。挑着担子卖炊饼馄饨的小摊吆喝着过去。守把大门的方进同命家丁打开大门,精神吊了一夜,至此呼吸着清晨清新宜人的空气,一颗心才算落地。方进同信步迈出门槛,伸了一个懒腰。家丁洪强提起大扫帚,颠颠地赶出台阶,要在主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勤快。他才划拉了一下,忽觉颈中一凉,什么东西掉进后领里,他仰头一看,不禁两眼发直,嘴巴张得老大,半天也合不拢来。另一个家丁见他神色有异,笑道:“洪强,你看什么呢? 莫非天上飞过一只下金蛋的大鸟?”连问两遍,洪强才“啊”了一声,省过神来,满脸惊愕之色,叫道:“公……公子!你看上头……”
  方进同急忙奔下台阶,仰面上望,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门楣之上的黑漆匾额“横扫千军”的四个大金字不知被谁用粗大的墨笔打了四个大叉!他惊得心头一阵狂跳。匾额离地高有两丈,门内有十几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守了一夜,就是有一只猫打门外经过,自己也不能不知,岂知此人还是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做了手脚。这人究竟是谁?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方进同又是气愤,又是害怕,浑身的血一瞬间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乱响,转眼见洪强正在一旁起劲地跟别人讲述他如何头一个发现门上的大黑叉,方进同满腔怒气再难抑制,一甩手重重地打了他一掌,转身走进门内,一迭声地叫道:“关门!快快关门!”
  包大先生正从里头出来,见他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又发生什么事了?”方进同便将适才所见之事说了,道:“包大先生,此人神出鬼没,你老见多识广,这人究竟是何路数,晚辈心中实在猜详不出。”包大先生沉吟片刻,说道:“老夫想来,此人既不敢与我们公开照面,其鬼魅伎俩再多也是有限。此人不出一日,必会现出真相。方公子,老夫冒昧问一声:令尊大人生前除了刘清风以外,还有什么厉害的对头?”
  方进同道:“包大先生是知道的,先父脾气最好,对人又是一片热心肠,便是与刘清风也从未红过脸,更不会跟别人结仇了!他一生与人为善,不曾与谁过不去,哪里来的仇人?”
  包大先生听他话中颇有责备之意,笑了笑,淡淡地道:“既是这样,那老夫就无从猜测了!方公子,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咱们只要把他不当一回事,他还能怎样?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去理他!看他还有什么花招!”顿了顿,又道:“老夫担心的却是另一个人。”
  方进同知道他所指何人,却故作不知,问道:“前辈说的是谁?”
  包大先生道:“刘清风!此人忽而销声匿迹,躲得无影无踪……”
  方进同道:“昨夜潜入院内杀死三脚虎的怎见得就不是刘清风呢?”
  包大先生摇摇头:“据老夫所知,刘清风武功虽强,但轻功却非一流,昨夜那人的轻功,当世恐怕找不出第二人了。再则,刘清风一向自负得紧,从不使用毒药。那家伙虽也是心狠手辣之徒,但勇则勇矣,却不懂什么计谋。”
  方进同面现忧色,轻轻吸一口气:“如此说来,除却刘清风,跟我们作对的另有其人?”
  包大先生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说道:“正是!可惜众位好汉中有的人三心二意,这一节才是老夫忧虑所在,否则便是十个刘清风,又何所惧哉?”他昨夜受了郭磊的顶撞,很是生气,过了一夜,仍是心中耿耿不平。
  方进同察颜观色,知他话中所指为何,忙笑道:“那位朋友是个有名的浑人,直肚直肠,半点不懂人情世故,包大先生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这一回包大先生侠义为怀,一秉大公,为武林伸张正义,对外忠内奸的刘清风毫不宽容,江湖上人人都说‘铁面判官’公正无私,叫人打心眼里佩服。等到将刘清风捉拿归案之后,包大先生名声可以盖过少林武当两派的掌门了。”
  这几句恭维话正是包大先生最爱听的,他一生正直,武功又高,眼中揉不进半粒沙子,但凡听到有不平之事,便要管上一管,无论如何的艰难险阻也不怕。但遗憾的是名望地位,总不能与那方外的少林和尚和武当道人相提并论,为此内心时有不平之意。方进同说他即将名盖少林武当两大派的掌门人,他好似大热天吃了一大碗冰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当下雄心顿起,拍拍胸脯道:“方公子你只管放心就是,有老夫在,什么妖魔鬼怪都甭想兴风作浪!”
  大话说出去了,包大先生倒也算是个有作为有担当的人,当下召集逗留在方家的群雄,分作五队人马,即刻到镇里各处巡察,但凡见到陌生人,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老是少,统统带回来盘问来历去路。小镇能有多广的范围?包大先生想得挺如意,有五队武林好手在镇里来回穿梭巡行一遍,外人定然无法容身。届时再将方直民的棺木抬出下葬,自可保证不出差错。


  第十八章 蛛丝马迹
  小镇上的百姓自从方直民去世以后,一直不得安宁。雄纠纠气昂昂、提刀佩剑的练家子一伙伙来了去,去了来。镇里那条横贯东西的麻石路上,时不时响起嗒嗒嗒的马蹄声。有一回有个卖炊饼的李五躲闪不及,被大马踩断了脚骨,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因此当那五队形貌各异的武林好汉鱼贯出了方家大院,街上的小贩们便忙不迭地收摊关窗。一条街顿时寂静无声。
  在骇人的宁静之中,只听得重重的脚步声嚓嚓嚓地一路响过来。有一条不懂事的狗儿叼着一根骨头伏在街心正津津有味地大啃大嚼,被重重的脚步踩着了尾巴,尖叫着,丢下骨头没命地逃走了。那凄惨的叫声在小镇上空响了许久。
  镇上平安客店的老板抄着双手,缩在门内,望着街那头大步走来的四条大汉,心里头扑通扑通地跳着。昨日方家的家丁来客店盘查陌生人时,顺手牵羊捞去他的一块玉佩,还打碎一把青瓷茶壶,末了老板还得赔着笑脸送上三两银子,那帮瘟神才算没闯进每一间客房。但饶是如此小心,住店的客人今日一早就走掉六成,说是住他的平安客店半点也不见得平安。那一伙人今日再来骚扰,剩下的客人也会留不住了。开客店留不住客人,吃什么?喝西北风么?所以老板心事重重,只能在心里祝祷菩萨保佑,盼望他们今日放过这家客店,到别处去打秋风。
  老板暗暗担着心事,不禁想起方直民方老爷在世的时光。方老爷在世时,最肯怜惜镇上百姓,从不许他手下的奴仆在镇上胡作非为惊扰百姓。若有谁在镇上喝了茶不付钱的,只要被方老爷查到,轻则一顿板子,重则逐出方家大院。可是方老爷一死,方家的门风就全然变了。方家大院出来的人,在镇上白吃白拿,横行无忌,也没人敢哼一声,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四条大汉走到客店门前,便齐齐地站住了。老板的心往下一沉,知道刚才自己的一番祈祷,菩萨没有听到,今日还得大出血,忍不住为自己的钱褡子心痛。心里是撕裂般的疼痛,可脸上还得勉强地堆出笑容,快步迎出门去,深深作一个揖,说道:“各位大爷安好!”偷偷看去,这四人一个也不认得,并不是方家的奴仆,但他们脸上的表情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看上去要比方家的那些奴仆更难对付。
  为首的是郭磊,一张脸铁也似的硬,铁也似的冷,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好!”
  这副模样,口中说的是“好”,老板听来,却是“不好”,只有赔着笑脸道:“大爷们上小店喝一杯茶呀?”
  郭磊道:“喝什么茶?我问你,你的店里可住着陌生人?”
  老板心道:住店的客人大多是南来北往的行商客人,非亲非故,要说是陌生人,个个都是陌生人。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免得麻烦,便道:“没有!小店的客人,都是老户头,来历不明的人,小人也不敢收留。大爷们是知道的,小人在镇上开客店已有三十年了,从来规规矩矩,那不尴不尬的角色,决不容他住下。”一边说,一边悄悄退下手上一个玉石戒指递过去。
  郭磊愣了一下,还没省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后的一个八卦刀好手哧地笑了起来,道:“老板,你当我们是来打秋风的呀?”
  老板忙道:“不敢!小人哪里敢?”心里想:莫非是嫌少?
  郭磊一看他的玉石戒指,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哈哈一笑,道:“老板,你是昏头了,睁开大眼瞧清楚了!我们可不是没事寻事的混混儿!谁要你的破戒指呀?你带路,让我们看一看你店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伸手一推,只用了一分力道,那老板便已经受不起,一个身子倒飞而出,跌进了门里。眼看就要摔个仰八叉,郭磊一个箭步跃上前,手臂一伸,就已抓住老板的领口,不让他倒下去。
  老板惊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才知这帮人与方家恶仆不同,不是花几个钱能打发了的,只得哭丧着脸带他们挨房挨户去敲客人的门。
  郭磊等四人都是会家子,每敲开一间客房,只要将里头那惊慌不定的客人瞧上一瞧,便能看出那人会武不会。其中有一间客房中一男一女是瞒着两家长辈私奔出来的情侣,听得敲门声与吆喝声急,以为是底细被人瞧破,官府派来捉了,吓得躲入床底下发抖。
  这一来,反遭人生疑,郭磊力贯双臂,用力一推,硬将房内门栓迸断,闯了进去,把这对鸳鸯从床底下拖了出来。那后生生得眉清目秀,却是个不顶用的,吓得尿了一裤子,反倒是姑娘胆儿大些,红着脸自道来历。经此一乱,楼上楼下的房客都被惊动,纷纷开门出来察看,互相询问究竟。待见了这四个手拿兵器的角色,都吓得白了脸。
  郭磊等人见这对男女不会半点武功,不由得暗暗好笑,退了出来,站在天井里将那些走出房来的客人一个个看过来看过去,却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回过来问老板:“你店里的客人都在此了么?”
  老板忙道:“正是!大爷的眼光再也不会错的!小店里的客人一共才十一人,都在这里了,个个是良善的客官。”
  郭磊“哦”了一声,暗数了一遍,眉头一皱,怫然着:“不对呀!老板,这里一共才九人。还有两人呢?”
  老板大悔,恨不能打自己两个耳光——方才要说一共九人那有多好!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他将在场的九名客人看了一遍,才发现有一男一女两个昨日住进店的客人不在,忙笑道:“是还有两位,想来是上街去未归。”
  郭磊把眼珠子一瞪:“怎么不早说?他们住在哪一间房里?”
  老板答道:“那一男一女两人虽是一起的,却不住一间屋,是各人一间。男的在楼上东头第一间,女的……”郭磊不等他说完,又怒喝道:“谁问你女的了?快带了我们上楼去!”
  老板显出为难的神色:“这……客人不在,是不是……”
  郭大喝道:“还噜嗦什么!快,快!”一只蒲扇大手便向老板抓来,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
  老板也只好任他揪着后领,一行人将楼梯踩得打鼓似地乱响。
  来到那东头第一间房门口,郭磊放了老板,见房门并未上锁,显然房客就在房中。郭磊正没好气,举手一敲,房门应手而开,里头并未上栓。只见一个中等身材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桌旁,右手抓着一把紫砂茶壶,正嘴对壶嘴喝得嘟嘟响。脸上也没有半点惶恐之色,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只斜眼瞧着门外这一帮不速之客。
  郭磊等人一看他的架式,便留上了神。这店中的客人,胆子再大的,见到一伙提刀拿剑的豪汉闯入,没有一个不是惊慌失措的。此人气度沉穆,丝毫不将自己这一伙人放在心上,到底是什么身份?
  郭磊毕竟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阅人既多,也就不敢造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房中的汉子,抱拳行了一礼,问道:“客官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汉子眼睛一翻,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又是什么人?青天白日闯入客店骚扰客人,究竟是仗了谁的势?”
  郭磊一听他话意不善,不由心中生气,黑下了脸道:“在下是崆峒派的郭磊,人称‘风火险道神’的就是我!尊驾是哪一条道上的?”
  他只当自己一报姓名,对方若是道上的角色,定当改容相敬。岂知对方只是将他看了两眼,冷笑一声,抬起下颏,道:“噢!你姓郭,好的。我说郭朋友,这里是客店是不是?我一个住店的不用跟不相干的人交代来历是不是?有什么话你叫店中的老板来说!”
  郭磊气往上冲,眼睛瞪得老大,大声喝道:“好哇!你敢看我不起?”一步跨进门内,伸手便往那汉子胸口抓去。他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五指勾曲,分点对方胸腹三个穴道,这一招有个名目,叫做“神鬼难逃”,让他五根手指沾上,任谁也休想挣脱。那汉子等他五指抓到,胸口陡地向内吸进三寸,左手的紫砂壶一倾,从壶嘴里射出一股热乎乎的茶水。郭磊缩手不及,只觉“合谷”穴处一麻,跟着手腕一紧,一个身子就飞了起来,倒撞出门。门口本有老板及与郭磊一同来的三名好手堵着,猛见眼前一黑,好像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百忙中只有伸手去推挡。八只手伸出去,却也禁不住郭磊这倒撞之力。但闻“格察!”“砰嘭!”木制的围栏断碎,后面的两人掉下楼去了。
  等到大伙儿七手八脚地爬起,房中那汉子已然不见了踪影,惟见后窗犹在不住地摇晃。
  这个大汉自然便是刘清风。
  刘清风与齐圣姑到了常州城郊的小镇之后,本想混入方家大院探听些消息,不料包大先生一行先后脚赶到,加上先期到方家奔丧的亲朋友好,方家大院内高手云集,守得铁桶相似。刘清风不敢造次,只得先在镇中客店住下,以便见机行事。两人夜间也曾到方家大院后墙前院察看过一遍,见方宅内一夜灯火通明,显然已有准备,倒也不敢贸然而入。却不知已有人先一步到方家闹过一场,引起了方家内众豪的警惕。
  待到天明,听店中伙计说起,昨夜里方家大院中不得安宁,有一个家丁忽而身亡,又说有人吃了豹子胆,将方家大门上的四字匾额打上黑叉。刘清风听在耳中,更是吃惊,心知方家另有对头找他麻烦,便想在暗中瞧一瞧此人的来历。本来他一早便欲出门去镇里看一看,齐圣姑说:你名气大,人头熟,闹不好被人认出,反要坏事,还是我去。刘清风听她说得在理,也就放她一人出门,自己只在客店里坐等。不久郭磊一伙就到店中来盘查可疑人等,四人耀武扬威早惊动了刘清风。以他的轻功要想躲过并非难事,因见四人都不相识,便想要看一看方进同请来的帮手有多少分量,是此索性安坐房中不动。郭磊不识好歹,刘清风就给他一点小小的苦头吃。一把将郭磊摔出门外后,当即跃出后窗,施展轻功,越房过脊脱离了险地。
  客店里郭磊等人虽然受了挫折,却也因此查出一个武功甚高的可疑人物,一边着人在店中留守,一边派人飞奔回去报告。包大先生闻报亲自来到客店查看一番,又向店主盘问了半天,也就猜到是刘清风到了。既然是刘清风来到此地,那么昨夜发生在方家大院内的一切疑难也就不解而解,但仍有一点疑问在包大先生心中盘桓不去,昨夜闯入的瘦汉与刘清风相貌不同,莫非刘清风又另请来一个帮手不成?可是既未能亲眼目睹,又找不到刘清风的去向,也就无法与事实印证,只好吩咐众豪,一定要倍加小心。刘清风出现在此,定然是有目的的,定然是与方家不利的。
  刘清风离开客店后,在镇上民居的屋顶上大兜了一个圈子,便又回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楼中。这家茶楼刚被包大先生派出的人搜查了一遍,被惊散的茶客陆续回来,正聚在一堆大谈这两日镇上的种种奇闻奇事。
  刘清风要了一壶雨前龙井茶,一个人傍窗而坐,留神听茶客们闲谈,一头注意街上行人。不久,便见到齐圣姑姗姗而来,手上还拈着一朵嫩黄色的绢花,口中哼着小曲儿,神态是十分的悠闲。
  齐圣姑毫不知客店中已发生一场大闹,也没见到路边茶楼中刘清风在一个劲地向她打手势,忽然一杯残茶水从窗里泼出来,险些污了她的鞋。齐圣姑大怒,正要开口恶骂,一转头看到了窗内的刘清风,硬生生将恶语咽回肚中,双眉一场,叫道:“刘……”瞥见他把一指手指放在嘴前乱摇,神色十分严肃,便知是出了事。忙走进茶楼去。
  齐圣姑小声道:“你倒会挑地方。怎么啦?”刘清风道:“我们行迹已露。适才他们到客店来,我与他们过了一招。”齐圣姑撇撇嘴,说:“你就沉不住气!真是没用。我在大街小巷里转了一大圈,脚都走酸了,你倒好,跟人打架也不等我回来!”刘清风问道:“你可有什么发现?”齐圣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抓起茶壶往嘴里猛灌一气,用手背抹抹嘴,说道:“看来你是沉冤难雪了。那个肯帮你的蒙面客又不肯露面。”
  刘清风心中一动,暗问道:对呀!那个与方家作对的人莫非便是蒙面客!我倒险些把他给忘了!此人神出鬼没,我的行踪都在他目光之下。一念及此,好像背上盯上了两道热辣辣的目光,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视。正好伙计提着大铜壶转过来要给客人续水,问道:“客官还要什么?”随手掀开壶盖,熟练地把热气腾腾的开水注入茶壶中。齐圣姑道:“伙计!来些糕饼点心,我可是饿了!”伙计点头哈腰地应道:“是,是!马上就来!”
  过了片刻,那伙计端来一盘糕点,是糯米粉团、虾肉馒头,一只只堆起如宝塔相似。齐圣姑拿筷子挟起一只虾肉馒头,忽见馒头下粘着一张纸,便用手揭下,正要丢掉。刘清风看到那纸片迭作四方一块,上面似乎写着字,蓦地心念一动,叫道:“别丢!”齐圣姑愣了一下:“怎么?”刘清风伸手取过纸片,展开一看,上面是四句话:
  好汉蒙冤诚可哀,
  贤愚不辨谁奸忠。
  欲扫眼前千重雾,
  唯向幽冥觅孤魂。

  刘清风默默地把这四句话念了几篇,脑中突如电光石火般一闪,急问:“快找那个伙计!”齐圣姑还不解其意,愕然问道:“找他干什么?”刘清风人已蹿了出去,茶楼里外找遍,只见一个伙计倒在厨房后的柴草垛下,却是被人点了穴道。刘清风将他救醒。那伙计说道:“我来抱柴,也不知怎么一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你们又是谁?”
  柴草垛后即是树林,刘清风不耐与那伙计多说,奔进树林里察看一番,果见有一套伙计的衣衫挂在树杈上。
  齐圣姑赶上来,问道:“你急巴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也不跟人说个明白!”刘清风道:“那个人扮作‘伙计’给我送来这四句话,他定然知道方直民、习良、史伯雄等人之死的真相。你再仔细念一念这四句话。”
  齐圣姑本是聪明伶俐之人,再将纸上的话念了一遍,点头道:“别的倒没有什么难解,就是这句‘唯向幽冥觅孤魂’,不知何意?好像是指示你到冥府去问阎王老爷,这如何使得?那不是叫你去寻死吗?”想一想,又笑道:“看来刘大哥你福气不坏,有这么一个人在帮你,你是要出头了!”
  刘清风笑笑不作声。收到如此一张字纸,在他心中仍是疑虑多于欣悦。四句话没头没脑,更无署名落款,纯然是一张无头帖子,叫他到“幽冥”中寻觅“孤魂”,此意何指,着实难以参详。望着这张字纸,他不禁发起呆来。
  忽听得树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清风拨开枝叶看去,只见两个科头布衣穿草鞋的汉子从林外经过,手中拿着铁锤钢钎,瞧模样像是打石头的石匠。远处另有一人高声呼喊:“张石匠,那块墓碑上的字今日是一定要镌成功的!”两人中一人应道:“放心!我们理会得,一定尽快做好便是!”
  齐圣姑小声道:“是两个石匠。却不知是谁家死了人。”
  刘清风点点头,心想:生生死死,人世间便是如此。我若不能找出杀人移祸的真凶,一味东躲西藏,纵能逃脱包大先生等人的追杀,但无出头之日,也就去死不远了。倒还不如像适才过去的两个石匠,虽然不会半点武功,但凭借一技之长,靠自己的双手做工度日,平平安安,比我要快活多了。
  齐圣姑见他手扶树干只顾自己出神,脸上的神情忽而愤怒,忽而沮丧,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心中忽起一股怜惜之念,这个身负上乘武功的大汉,有时也会显出其软弱之处。她想到一个有趣的念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刘清风不知她因何而哂,问道:“你笑什么?”见她上上下下地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连忙低头检视自己,也没发现有何异状。
  齐圣姑笑道:“刘大哥,我帮你出一口恶气如何?”
  刘清风苦笑一下,心道:“这丫头毕竟少不更事,天大的事也视作儿戏。口上说道:“你如何帮我出气?方家大院里好手众多,单凭你我二人斗不过他们。”
  齐圣姑道:“力不及可用智取呀!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们就找谁的晦气!”
  刘清风暗忖:我若是知道害我的是谁,那早就把事摆平了,还用得着你帮我?齐圣姑见他不做声,脸上的神气显然没把自己的言语放在心上,便道:“我晓得,害你的人不少,白玉凤是一个,包大先生自也脱不了干系,洛阳三公子更不是好东西,还有那个姓方的小子,硬说是你杀了他的老爹,早晚也得找他算账!但这些人眼下正抱成团,动不了他们,只有等日后他们落单时再一个个收拾。眼下要出气,只有去找死人,那帖子上不是说什么‘唯向幽冥觅孤魂’吗?方直民的坟头就在此地,咱们去扒了他的坟头,好教他儿子晓得咱们并不是好惹的软蛋!”
  刘清风还当她有什么妙计,原来是这么一个馊主意,纯是小姑娘的胡闹,不由哑然失笑,摇摇头,说道:“方直民生前总算与我朋友一场,再说刘某是……”
  齐圣姑不等他说下去飞快地接口道:“刘某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岂能做这等没出息的下三滥的勾当!是不是?”
  刘清风道:“不错,我不能做这事。”
  齐圣姑顿时变了脸,冷哼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当你还是‘刘大侠’?什么‘仁义道德’,你被仁义道德害成这样还不甘心?好!你不去,我一人去!”刘清风知道她是敢想敢为的性子,正色道:“你可不要胡闹!”
  齐圣姑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刘清风道:“这张字柬上的话含有深意,只要能找到那个假扮伙计的人,便能够……”
  齐圣姑道:“那你找呀!你怎么不找呢?他若是能让你找到,便不会藏头缩尾躲过一边了!我看这明明是有人在耍你!”
  刘清风道:“不!此人若对我不利,此刻镇上方家大院里群雄会聚,他只要去报个信……”话未说完,忽听得有脚步声急促响起,刘清风拨开树枝探头一看,只见林外有十几个拿着兵器的大汉赶来,为首的正是包大先生。
  齐圣姑冷笑道:“你看!他们不是来了么?还是赶快溜之大吉吧!”
  刘清风哑口无言,眼见众豪将要迫近,敌众我寡,也只有如同齐圣姑说的那般“溜之大吉”了。两人悄悄后退,幸有一座树林遮蔽行踪,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将众豪甩落。
  在镇上已不能再耽搁,要避开众豪的视线,只有离开此地,好在常州城距此不远,不消半个时辰,两人便进了城。
  常州是名城大郡,市面繁华,人烟稠密,混迹其间,便如鱼入大海,包大先生纵然神通广大,一时半刻也无法找到刘清风与齐圣姑的踪迹。
  两人先在城里一家客店住下。被人追逐,东躲西藏的滋味极不好受,刘清风是迫不得已,那齐圣姑只觉胸口憋着一股窝囊气,无处发泄,坐在房中团团打转,拍桌搡凳的极为烦恼,见刘清风神色如常,只是一人默默出神想事,忍不住说道:“刘大哥,你名声虽大,在我看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怎么就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呢?挖他祖坟你不允,你倒是拿个办法出来呀!只是一味地逃跑算什么好汉?” 
  刘清风听她直斥己非,不由得啼笑皆非,说道:“我这人一向不会耍阴谋诡计,如今人家把一个屎盆子扣上头来,确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但我想,一人只须行得正站得直,一时受点儿冤枉也没有什么,总会有云开日出的一天!”
  齐圣姑眼珠一转,笑道:“我倒又有了一个好主意!”
  刘清风早就领教过她的锦囊妙计,无一不是小孩子的顽皮念头,便笑道:“你智计无双,不妨说来听听。”
  齐圣姑道:“其实说出来是半点也不稀奇。现在方家大院里,一个方进同,一个白玉凤,这二人都指认你是杀人凶手,只须将这二人中抓来一个,施以严刑拷打,不怕他不吐出实情!你只要有本事抓一个来,我就有手段让他开口。你若不信,我跟你打一个赌!”
  若是平时,刘清风断断不屑于干这种掳人为质、拷打逼供的事,但经过这些日子,受够了蒙冤受屈的窝囊气,才觉得世间人心之险恶,着实令人发指,再不能以平常的善心对待那些陷害栽赃的恶人,齐圣姑的想法仍是不脱几分孩子气,但细细一想,为今之计,当真是舍此别无它法的一个好法子。他点头道:“此法倒是可以一试!今日夜半时分,我到方家大院去一趟!”
  齐圣姑得意地哈哈笑道:“怎样?还是我的法子好吧?你这个人呀只爱用拳头,就是不爱用脑子。其实只要你丢开自己那个‘刘大侠’的身份,何至于会遇到大事便一筹莫展?天底下妙计良策多的是!”
  二人商议停当,齐圣姑说没来过常州城,想到街上逛一逛。刘清风怕她一人出去要惹是生非,自己左右无事,便愿陪伴她同去。
  来到街上,齐圣姑究竟是个爱俏的少女,一头钻进那些花粉胭脂店铺便不肯出来,看看这个好,那个也好,买了一包又一包,似乎恨不得把几家店铺都搬回家去才称心。
  秋日的日头还是热辣辣的,正是午间,街上行人不多。沿街卖货的小贩支起了遮阳的布棚,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齐圣姑的脸叫太阳一晒,红通通的像只大苹果。
  忽闻钟声当当响起。刘清风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大殿的琉璃瓦顶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好大的一座寺庙。问了个路人,才知那是天宁寺,为东南第一大寺。
  刘清风的母亲晚年信佛,因耳濡目染之故,刘清风对佛道寺观一向也不敢怠慢,便有心想去寺中求一支签。跟齐圣姑说了,齐圣姑自然一口答应。二人便向天宁寺行来。
  天宁寺建于唐代,几百年来,屡毁屡建,眼下正修葺一新,占地达一百多亩,全寺有殿堂楼阁数百楹。大雄宝殿重檐九脊顶,巍然高耸,上接云霄。只见一伙伙善男信女潮水般涌进涌出,合着寺内和尚做法事时的阵阵梵唱,步入寺庙大门内,便令人肃然起敬。
  在如来的佛像前敬了三炷香,刘清风默祷一番,见一位长眉垂目的老僧含笑侍立一旁,手中捧着一只乌油油的签筒,便合掌打个问讯,正要上前求签,忽听得殿外一阵嘈杂声传来。
  佛像庄严,梵寺肃默,何人竟敢在此庄严肃穆之地喧哗?老僧长眉一掀,不及应付刘清风,急步趋出大殿,刘清风和齐圣姑只好跟出殿门。
  原来在大殿的石阶之下,一个白发老婆婆突发急病栽倒在地,是以引起众信徒的惊扰之声。老僧便命几个信徒将得病的老婆婆扶到偏殿阴凉地,随后便有一个懂得些医道的中年和尚赶出来替她诊治。
  刘清风正要转回大殿,忽见从大门外急匆匆地奔入一人,面容好生熟悉,定眼一看,正是方直民的侄子方胜雪,右耳包着一大块白布,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刘清风昔年到过方家,知道方直民将这个侄子视同己出,但他忽然出现在此,不能使人不生疑。他急忙闪身躲在亭柱之后,以防被方胜雪看见。但见方胜雪也不进殿,径直从偏廊向后去了。
  刘清风连忙叫过齐圣姑,将方胜雪来到天宁寺的事一说。齐圣姑喜道:“这不是送上门来的肉票吗?不用求签拜佛了,抓住他也一样!”
  刘清风愣了一下,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踌躇难决。齐圣姑道:“收起你的善心!寺内不便动手,咱们先在寺外守着,不怕他不出来!”
  刘清风也知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要想洗清自己的冤枉,方家子侄确是关键人物。
  齐圣姑又道:“还犹豫什么?快走,快走!”一扭腰便向大门奔去。刘清风只得跟了上去。
  明日是方直民弃世百日忌辰,方胜雪到天宁寺请寺中高僧去给死人做水陆道场。因方直民在世时与天宁寺首座交好,这为死人做法事又是超度亡魂的善事,故寺中执事僧满口应承,答应明日一早便派僧众前往方家大院。
  从天宁寺出来,方胜雪到街上店铺中采办了些应用物事,又去自家开在城里的绸庄布店收了账,这才出城门回家去。三人骑着三匹高头大马一路奔去。正是夕阳西斜时分,清风徐徐,秋蝉也鸣得分外起劲。满天彩云映照着田野里秋熟的庄稼,阵阵稻菽的清香送来鼻端。天地间是一片平和气象,但方胜雪心里头总觉着不踏实,也许是适才在布店时喝了一大杯“女儿红”的缘故,头脑有点儿晕乎乎的。血管在额头怦怦的跳,跳得他耳际的伤处一阵阵疼痛,使他心慌意乱,总觉着身后好像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因此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跟在后头的两个家丁见三公子不住回头,其中一人就问:“三公子莫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方胜雪摇摇头,只说了句:“咱们快点儿走!”随手挥鞭在马臀上抽了一记,坐骑便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行了一程,已能遥遥看到方家大院的楼顶耸起在群屋之上,方胜雪的心才宁定了些,心里说:还好,今日倒是一切顺利。心念未已,忽听得身后啪嗒啪嗒两声,似乎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地上,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那两个家丁一直好好的骑马跟在后头,不知如何都掉下马背,摔在地上。
  方胜雪愣了一下,脑中猛地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暗叫:不好!抡起鞭子正要狠狠打马,突然手臂剧震,一根鞭子拿捏不住,竟脱手飞出。眼前两条人影一晃,轻飘飘地从头顶的大树上掠了下来。
  方胜雪大骇,一个“镫里藏身”侧身欲躲进马肚子下,突觉后领一紧,一个声音喝道:“下来!”
  他后颈要穴被制,身不由己,被人拎小鸡似地拎下了马。定睛看去,眼前一男一女,两人都是横眉竖目,满面怒气。那个女子还只十五六岁,从未见过;男的面容有几分熟稔,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凝目辨认了一会,猛地认出来了:“刘……刘大侠!”一只手便去捂着剩下的那只耳朵。
  刘清风道:“方胜雪,你还认得我?”
  方胜雪脸色发白,硬挤出笑脸,点了点头,颤声道:“刘大侠……我……我与你……无冤无仇……”
  刘清风见他怕得不行,笑了笑,道:“不错,你我一向无冤无仇。来,我们到那边去说话。”抬手往道左的一片桑树地指了指,便顾自先走进桑林。
  方胜雪见刘清风神态和转,心下稍安,又见那个小姑娘仍是满面杀气,手里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小刀,一颗心又吊到喉咙口。当下不敢有半点违拗,乖乖地跟了过去。
  三人进入桑林深处,刘清风回过身来道:“好,咱们坐下说话。方三公子,你们知道我到了常州?”
  方胜雪道:“不敢!刘大侠叫我胜雪即可。刘大侠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下来,小人一定尽心尽力去办!”
  齐圣姑见他这等害怕,倒也有些意外,笑道:“刘大哥,这人我看人品还好。我这把刀子看来不一定用得上。”她顺手一挥,一道白光闪过,方胜雪吓得猛缩脖子,只听得“嚓”一声轻响,一根桑枝掉下地来。
  刘清风道:“方三公子,你不用怕,刘某从来不胡乱杀人。你老实跟我说,你们方家为何要陷害我?”
  方胜雪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双手乱摇:“刘大侠这话太重了,我方胜雪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您过不去!这事我是一无所知。我只知先叔父一向跟刘大侠交好。先叔父对刘大侠的人品武功是很佩服的!实情如此,小人不敢乱说!”
  刘清风点了点头,道:“你既知我与你叔父是好朋友,又为何要指认我杀了你叔父呢?你叔父临终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给我从实说来!不许有半句虚言。”
  方胜雪道:“刘大侠,实话跟您说吧,我是一无所知……”
  齐圣姑喝道:“小子!你先别推得一干二净,你要命不要?”
  方胜雪一抖,忙道:“小人不敢撒谎!小人敢对老天发誓,倘有半句虚言,死无葬身之地!三个多月前,小人奉先叔父之命押送一批丝绸到江州去,等我回来,先叔父已然去世,入敛三日了,都没能跟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我堂弟方进同说,他说……”
  刘清风接口道:“他说是我下手害了你叔父,又说我有重大把柄被你叔父抓住,故而要杀人灭口。是不是?”
  方胜雪点点头:“这……是这样的。方进同说,我叔父受了内伤,当时还有一口气,说完了前因后果才……才断气的。这事实与我无关。其时我还不大相信,我说:‘刘大侠为人正直,又与叔父交情深厚,不会做这种事。会不会是有人假扮着刘大侠的形貌加害叔父,做了案后再栽赃给别人?叔父既受了重伤,神志不清,一时不察,中了别人的奸计?’方进同道:‘不!父亲虽然身负重伤,神志是很清醒的。再说以父亲的武功,天下有谁能伤得了他?除非是极熟的朋友乘其毫无防范之际下手。我看过父亲的伤,他是背心中了一掌,震断了七根骨头,这正是刘……刘清风的“霹雳掌”所致!’他言之凿凿,我还有什么话说?”
  齐圣姑冷笑道:“如此说起来你倒是个好人?”
  方胜雪看了她一眼,不敢接口。
  刘清风与齐圣姑对看一眼,两人都觉方胜雪如此怕死,想来不敢乱说。刘清风问道:“你耳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方胜雪一愣,心想:我的耳朵不是你割去的吗,怎么反来问我?但这句话当然不便直说,得换一种说法:“小人虽则不敢对刘大侠有半点不敬,但小人总是姓方,一笔难写两个‘方’,姓方的得罪了刘大侠,小人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
  刘清风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虽响,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欢喜之意,倒有几分愤懑与凄楚。方胜雪察颜观色,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他,一颗心陡地往下一沉,身子又抖了起来。只听得刘清风道:“好哇!刘某反正是给人冤枉惯了,再多一桩歹事也没什么!你说是我割的,那就算是我割的!”
  齐圣姑不悦地说:“刘大哥,你这又何必呢?姓方的,我告诉你,割你耳朵的可是另有其人,与刘大侠毫不相干!本来以你的为人,割你一只耳朵也不算罪过。但刘大侠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他做的事,是好事,他不敢掠美,是坏事,也不能背黑锅!你知道了吗?”
  方胜雪哪里肯信,他昨夜丢了一只耳朵,虽没见到割耳之人,包大先生也说是另有其人,但是既知刘清风来到了常州,便认定是他所为,否则自己与人无冤无仇,从不敢得罪武林中任何哪一位高手,除了刘清风,谁会来割耳泄愤?心里想的一套,嘴上可断断不敢说,还得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欣然道:“当然,当然!刘大侠素来仁义,决不会跟我这种没出息的小人过不去,更不会伤害无辜!刘大侠,您暂且还是避一避为好。”
  刘清风道:“哦?这又是为何?”
  方胜雪是一心为人着想的样子,极热诚地劝道:“刘大侠身蒙不白奇冤,自当心心念念想着报仇雪恨,但是现刻方家大院里到了无数不明真相的武林高手,有洛阳三公子,有‘铁面鬼判’包大先生等等。这些高手因先入之见,都认定刘大侠害死了先叔父,要拿刘大侠开膛剜心来祭奠亡魂。刘大侠若是在此逗留过久,万一被他们发现行踪,两下里动起手来,不论是谁死谁伤,都是武林的不幸。”
  刘清风焉能听不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齐圣姑怒道:“你这家伙很不老实!才给你一点好脸色看,你就张狂起来了。只要杀了你,谁会知道我们在此?”扬手一挥,手中小刀敲在他后颈,方胜雪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以为自己性命不保。哪知齐圣姑咯咯咯笑起来,原来她只是用刀背轻轻敲他一下。方胜雪经此一吓,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刘清风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站起身,想起方才方胜雪的那一番言语,胸中大为激愤,寻思: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软蛋竟也敢当面嘲讽我,认定我不敢到方家大院露面,真正可恶!
  方胜雪也失悔自己说得太多,眼见刘清风一张脸黑沉沉的,胸膛不住地起伏,显然正在抑制怒气,心中十分害怕,不知他如何打发自己,若是将自己另一只耳朵也取了去,从今后成为无耳之人,变成怪物,走到哪里都要受人嗤笑,那可如何是好?
  他正在心中患得患失,忽听得刘清风道:“方胜雪,你回去告诉你家的那一帮英雄好汉,就说刘清风非但不会离开常州,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去方家大院登门拜访,叫他们等着!”
  方胜雪没想到刘清风会如此轻易放了自己,还当自己听错了,愣愣怔怔地瞧着刘齐二人。齐圣姑喝道:“你还不走!快滚!”
  方胜雪身子一震,连滚带爬地奔出桑林。
  放走了方胜雪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晚风徐徐轻拂着刘清风的脸庞,风过林梢,咝咝作响。齐圣姑望着站在那里久久不发一言的刘清风,知道这半天忙碌仍是毫无结果。但由此一来,方家大院的群雄必有准备,想要再抓一个人,那就难上加难了。
  齐圣姑道:“刘大哥,不管如何,有一点是可明白了。知道真相的只有方进同一人,他总不能在方家大院里躲一辈子,只要咱们耐心等待机会,抓住方进同,事情就能水落石出。我想,说不定竟是这个方进同害死了他爹,再胡说一气,嫁祸于你。”
  刘清风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了笑不发一语。
  齐圣姑又道:“也说不定包大先生才是凶手,我看他武功甚高,比你也差不太多。适才方胜雪说方直民是背心中了一记重手,击断七八根骨头,不治而亡。以包大先生的功力倒是办得到的。”
  刘清风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件什么事,脑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一时之间辨认不清,只觉这件事十分重要,与洗刷自己有关,却又说不出来。齐圣姑见他怔怔发呆,笑道:“咦?你怎么不说话?我的主意不对么?”刘清风不答,摇手叫她不要打岔,他全神贯注地的凝想,但始终不得要领,心中甚感烦乱,皱紧眉头苦苦思索了一会,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
  齐圣姑怫然不悦:“你这个人,我好好跟你说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叫我白费精神,我不说了!”
  刘清风道:“不是,适才我想到一事,并不是存心疏忽你。你方才说什么‘包大先生’?”
  齐圣姑道:“我也是在猜,到底谁向方直民下的毒手。他武功很高,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要想使他一招毙命,这人必也得与他武功相仿。包大先生武功也很高,能够一掌送他回老家。啊!不对了,包大先生脸上有一块老大的青记,他要装扮成你的模样,怕是办不到的。那该是另一个人,又会是谁呢?当然我师父有这样的功力,一掌打断方直民七八根骨头,在她老人家自不是什么难事,但明明不是我师父下的手。我师父才懒得去杀他呢!我……”
  她话没说完,刘清风啪的一下,以拳击掌,大声道:“是了!我想通了!” 
  齐圣姑见他满面笑容,不禁受了感染,问道:“看你高兴的!你想通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刘清风兴奋地道:“你还记得那张字柬上最后一句话么?‘唯向幽冥觅孤魂’,那是指示我查清真相的重要途径啊!刚才你说到包大先生有一掌断人七八根骨头的功力,其实有此功力的人在武林中不计其数。但武林中门派林立,各家武学各有其独特的拳掌招式和运拳出掌的法门。我的‘霹雳掌法’当世并无第二人会使,只要验看一下方直民的尸身上的伤,便可明白不是伤在我的‘霹雳掌’下。”
  齐圣姑心思也很快,马上说:“不错!此言大大有理!我早就说过要挖他的坟墓,把他从棺材里揪出来,那就能真相大白了。”其实她当时不过是想出一口气,尚未想到挖尸验伤这一节,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智力不低于刘清风,故将两件不相干的事捏在一起。
  刘清风想起一事,忽又面现忧色,心事重重地说道:“眼下天气炎热,方直民已死百日,若是尸体腐烂,那就糟了。”齐圣姑道:“那里会烂得这么快?不会烂光的!除非他心思太坏,老天要惩罚他,那才会叫他尸骨无存!”这一番言语倒把刘清风逗笑了。
  天色已然全黑,若是依刘清风的想法,最好此时便赶去方家大院,当着群雄之面开棺验尸,为自己洗清嫌疑,但怕累着了齐圣姑,只好暂将此念压下,二人回到城里客店,草草吃了点东西果腹,各自回房歇息。
  刘清风负冤日久,想到明日便可真相大白,还己清白之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久久难以入睡。
  方胜雪逃回方家大院后,包大先生听说刘清风竟敢在途中劫道,当下便要点起人马去追击。方进同道:“包大先生,以晚辈想来,此刻天色已晚,那刘清风既说了要亲身来此,以他的性子,谅他不会食言。咱们便在此地安下天罗地网,让他自行前来送死,岂不是上策?”白玉凤也说:“小方的主意不错。此刻是他在暗处,咱们在明处,若是贸然出击,正中了他的奸计。按兵不动,守株待兔,他不来,咱们先替方老英雄送了葬后再去寻他;他若当真敢来,那是再好不过,省得咱们满世界去找他。”
  众人正在商议对敌之策,王山匆匆进来报称郭磊管自己开了大门,出去寻刘清风报仇。众人听了一惊,忙问究竟。原来郭磊这人心胸甚窄,又极为自负,日间在客店被刘清风推了一跤,自觉是平生仅有的奇耻大辱,将刘清风恨之入骨,听说刘清风又在镇外出现,也不想想自己是否是刘清风的对手,怒气勃发,便要带人去寻仇。大家拦他不住,王山赶紧来向包大先生禀告,讨个主意。
  包大先生先是一呆,转念想到这个郭磊曾当众顶撞自己,叫自己在众豪面前下不了台,心中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意,说道:“那位郭英雄想来是平生不曾受过半点挫折,让他在刘清风手里吃点儿苦头,好教他从此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也是好的。”
  方进同忙道:“包大先生,这可使不得!咱们得赶快去追他回来!郭磊一人如何敌得过刘清风?不要让他白送了性命。他这人虽有讨人嫌之处,但是……”
  白玉凤也道:“姓郭的性命丢不丢事小,但他若出师不利,丧在刘清风手下,折了咱们的锐气!”
  包大先生心里是将郭磊恨得牙痒,但听几人都这么说,立时改口道:“我是说笑话呢!怎能让姓郭的去白白送命?王公子,你快带了唐、苏两位去追他回来——就是绑也要绑他回来!”
  王山应声而出。方进同仍是怕洛阳三公子追不回郭磊,道:“包大先生,郭磊与家父生前交好,他若在晚辈这里有甚闪失,晚辈无以面对先父的英灵,晚辈也要出去看看!你老宽坐。”
  方进同还没出门,便听得外头一片吵闹之声传来。内中有人尖声高喊:“不好啦!郭磊死啦!”
  包大先生听得“郭磊死啦”四字,还不能相信当真会有这等事,站起来说道:“郭磊怎么啦?去看看!”
  刚跨出厅门,便见到王山、唐诏和苏同满脸惶悚,急匆匆地奔进来。王山叫道:“包大先生,郭……郭磊死了!”
  饶是包大先生素来从容镇定,也禁不住心头大震,脱口道:“什么?休得胡说八道!你看清楚了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不大工夫便会死呢?”
  他一言方毕,只听得外头狗吠声响成一片,在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王山使劲点头说:“是真的!郭磊就死在大门外十数丈之处!”苏同和唐诏脸色灰暗,目中泪光闪烁,两人深深点头,表示王山所言不虚。
  瞧了这三人的神色,方进同再无怀疑,只感到内心一阵恐惧,不由向白玉凤看去。白玉凤脸色发白,身子摇晃一下,扶住了亭柱。
  方家大院门外十四五丈外的围墙之下,郭磊仰天平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眼半开半合,喉间一个指头粗细的血洞犹在冒出暗红的血浆。
  一股寒气从脚底心钻进,像蛇一般钻进包大先生的心里。这个郭磊,片刻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转眼间即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且就在方家大院门外十几丈处,被人用利器一招穿喉而毙。这凶手非但是胆大妄为,而且手段十分毒辣,他是公然向以包大先生为首的群雄挑战,将群雄视作无物。
  环绕着郭磊尸体的一支支火把发出嗤嗤的轻响。火头为夜风吹得摇晃不定,火光一明一暗,把群雄的脸照得忽红忽黑。
  包大先生愤怒了,他一人冲到街心,仰天狂喊:“刘清风!你这狗贼有种的出来呀!你出来与我斗个三百招!我要剥了你的皮,抽你的筋!”
  他的叫喊中贯足了真气,震得众人耳鼓嗡嗡直响。喊声直冲上天,远远送了出去,招来满镇的大狗小狗的一阵厉吠,却无人答应他的挑战。
  “公子!公子!”一个家丁惊慌地叫着跑过来,“公子你看!”
  方进同转头看去,那家丁手中举着一片白纸。纸上隐约有字,急忙迎上去接过来。家丁颤声道:“这是贴在大门上的,小人才发现。”
  众豪都知这张纸上会有古怪,不约而同凑头过去,果见那白纸上写着三个大大的“杀”字,每个字有核桃大小,字迹鲜红,如同用血写成一般,令人触目惊心。郭磊的尸体、白纸上血红的“杀”字,不用多说,大家都知这是凶手所为,也都明白这三个“杀”字意味着什么,一时相顾无言,心里头却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有的想:方家的事本就与我无关,悔不该来蹚这混水。有的想:刘清风好歹毒,这是要将我们统统杀死,此刻抽身不知可还来得及?有的想:这刘清风真正可恶到了极点,此人不除,天下哪还有宁日!更有数人抽出兵器,睁大眼睛四下里乱看,只恐刘清风突然从哪里杀出来。
  白玉凤小声道:“包大先生,这可怎么办才好?”她声音颤抖,掩不住内心的害怕。众人这时都六神无主,一齐望着包大先生。到得这时,即或平时有对他的首脑地位不甚服气的,也晓得无论阅历、胆气、武功、见识,自己都不能与包大先生比肩,在场这么多人,也只有他一人敢发声向刘清风挑战。
  包大先生一向以匡扶正义为己任,武功、名望都要高出在场各人,这一回应方进同和白玉凤之邀出来主事,时时有人不服自己,心里头怪不舒服的。几次起念想甩手不管,但一则是平生有个勇于任事的性子,二则也怕半途而废,为人所笑,故而勉强与一班貌合神离的好汉混在一起。这时见群雄归心,确有拥戴自己为首之意,暗道:真是祸兮福所倚,郭磊一死,这班人要想毛发无损地活下去,非得仰仗自己不可。这倒也是一件好事!他内心的一阵惊恐业已过去,当下气昂昂地道:“大伙儿都不用怕!刘清风也只有这一点儿鬼鬼祟祟的花招,只要大伙儿同心协力,不再如这位郭英雄那般自视极高,自行其事,他就无机可乘!郭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咱们要为他报仇雪恨,拿住刘清风千刀万剐!”
  苏同怀疑地问道:“包大先生,你老见多识广,你看这位郭英雄果是伤在刘清风的手下么?”
  包大先生怫然道:“苏公子,刘清风爱用什么兵器,你不是不知道。郭英雄喉间的伤口显系利剑刺出,当世除了刘清风,谁有这么快的剑招?郭英雄也非庸手,他连自己的兵器还不及拔出便已毙命,凶手显然便是刘清风!”
  王山道:“包大先生,苏兄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据小弟所知,刘清风十八般兵器样样皆会,不单以剑术见长,而且他平日颇为自负,与人交手,已是大多不用兵器了,单凭一双肉掌。”
  包大先生哈哈一笑:“苏公子和王公子所言甚是,但两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清风平日虽不用兵器,那是在与人正大光明交手之际,他不用兵器,对手自重身份,自也不便以兵器相敌。但今日非比寻常,刘清风不是与人对敌,乃是施用暗算偷袭的卑鄙伎俩,借助利剑行使暗杀,那才能一招得手,迅即远遁。你们想,除却暗器,世间还有哪一种兵器能比剑出手更快?”
  郭磊死于利剑当无可疑,在场众豪俱是行家,一看他的伤口,便知他为何物所伤。但包大先生的这番解析,却难叫人心悦诚服。方进同道:“包大先生的见解极为精当。不过以晚辈想来,咱们还得提防刘清风的同党。”
  包大先生道:“不错,刘清风有同党相助,那是确凿无疑的了,今夜大伙儿都辛苦一些,谁也不要睡觉,聚在一起,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所有的灯笼火把不可熄灭,防备他们再行偷袭!”他在“他”之后加了一个“们”字,自然是同意除刘清风外,还有不知名的敌人,算是给了苏王二人一个面子。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7-1 19:30 , Processed in 0.104097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