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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奇02鸳鸯剑
自 序
《鸳鸯剑》一书,其义有三:剑分雌雄,雌曰鸯,雄曰鸳, 鸳有七星上凸,鸯有七星下凹,两剑合而为一,分而为二,故名 鸳鸯,其义一也;得鸳剑者,曰甘阿鸯,得鸯剑者,曰张思明, 思明因感白氏兄妹之好义,又把鸯剑转赠白小鸳,以为鸳鸯二女 得鸳鸯二剑,其义二也;剑命名鸳鸯,人亦命名鸳鸯,以鸳鸯之 女,手持鸳鸯之剑,虽未能拨乱反正,却足以除暴安良,因而结 成五对鸳鸯,故本书命名亦曰鸳鸯,其义三也。具此三义,继 《鹦鹉剑》而写明末遗恨、清初逸事,追《凤凰剑》已往事迹, 述《芙蓉剑》过去历史,开《龙虎剑》簇新局面,是《鸳鸯剑》 一书,以为五剑中承上启下过渡之作品。挂一漏万,知已幸免, 其为多尾续貂,抑为异曲同工,作者不敏,阅者自有定评尔。
1938年5月
句章玉奇识
第一回 破台湾孤儿投海 奔四川一意复仇
从历史上观察,自古得国的正大,除汉高帝外,要算明太祖 为第一了。因为一个是除去暴秦,一个是驱逐胡虏,他们两个都 是从平民一跃而为帝王。想他们起义的时候,手提三尺剑,到处 以百姓为前提,抑强扶弱,拨乱反正,但求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他们心里便非常快乐,所以民心归附,普天的臣民便没有一个不 拥戴他们做帝王了。这是讲他们得天下的正大。讲到后来,汉朝 的天下传了四百多年,便有十常侍的作乱;明朝的天下传了三百 多年,便有魏忠贤的弄权。
我瞧汉、明两朝的亡国,都亡在阉宦的手里。但汉献帝懦弱 无能,被曹氏篡位,情愿把天下禅让与他。而明朝的庄烈帝则不 然,他一闻李闯兵人京师,便披发跣足,自缢煤山,还在衣襟上 写道:“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这样爱民如子的好皇 帝,到死还顾全着百姓,真可称为亡国的正大,再没有第二个 了。所以明朝的天下,得国正,亡国也正。国君死社稷,那崇祯帝自杀,不是明太祖的一个好子孙吗?你想,百姓既有这样的好 皇帝,怎么不要时时刻刻地纪念他呢?但纪念的方法各个不同, 有的拥立唐王、福王、桂王,力谋恢复,有的割据一城一地,徐 图发展。像史可法的保守南京,郑成功的占据台湾,真是孤臣孽 子的用心,留作为后世可歌可泣的资料。直到吴三桂借清兵入 关,给爱新觉罗氏以现成天下,那时人民都也晓得大明的天下再 也没有希望可以恢复了,虽然明知是个无力挽回的局面,但人心 总不肯便尔死去,一方面又恐怕满清再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 惨毒手段,所以只好把每年三月十九日那天,只说是太阳菩萨的 生日,每户人家都香烛供养,净素一天。其实三月十九日即是崇 祯帝缢死煤山的一日,因日为君象,故托名太阳,现在江南各省 地方,虽离崇祯帝的殉国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但到了那天,依然 做出各种纪念。也可见得当时崇祯帝殉国的沉痛,实在是深入人 心 哩 。
作者因欲表叙许多抗清复明的义士剑侠,所以先把明朝亡国 的痛苦和崇祯帝殉国的惨状向诸君报告一遍,使阅者的心里明了 武侠小说便是历史小说,有事实有根据,并不是凭空演义,向壁 虚构。若使夸大口,说某人是昆仑派,某人是崆峒派,某人是峨 眉派,怎样地能飞,怎样地能遁,那便不合现今科学时代的潮流 了。所以,本书所写的义士剑侠,一个都没有神怪,就是这个的 意思。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离崇祯帝殉国四十年,正是清朝康熙二十二年,那时清朝的 气运,好像旭日初升,蓬蓬勃勃地强盛得锐不可当。这个时候, 浙江海面有一个小小的孤岛,名叫南田,就是轰轰烈烈、矢志复明的张苍水所占据的。他一意欲驱逐胡虏,后来清廷派了大兵, 把张苍水所占的南田四面团团地围着,可怜苍水独力难支,终归 给清兵消灭势力。至今宁波地方,提起张苍水过去的历史,人人 的头脑里还映着一个沉痛惋惜的影像。清兵既灭了苍水,便把南 田这个地方封锁起来,永远不许人民居住,恐有人再行负隅顽 抗,所以南田直到民国初年,方始开放开垦成熟,作为旧宁波府 属的一县,也可想见专制帝王的权威了。
苍水有个儿子,名叫思明,那时还只有十三岁,眼见他的爸 爸和清兵浴血苦战,终至不敌身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于 兵马混乱的时候,便跳上海舶逃往台湾,意欲依附郑经为父报 仇。不料清廷既克南田,便即移师台湾,没有几个月的工夫,把 台湾全岛也统统平定了。郑经部下刘国轩全军尽没,白云奇、孟 飞鸾等一时也不知下落。思明见大势已去,一会儿痛哭亡父,一 会儿又哭台湾殉难的志士。
一日,思明坐在海滨,两手掩面又在号啕大哭,忽然前面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来。那少年一见,向思明诘问为何啼哭, 突然间,思明已纵身一跃,跳向海中自寻短见了。那少年一见, 却一些不慌,也便跟着思明轻轻跳下海去,把思明一把抓住。思 明被他用手一提,却见自己身子已由海中给他提上岸来,回头再 瞧海滨,又只见白浪滔天,滚滚地拍向陆地上,溅得两人身上水 淋淋的。那时,少年见思明眼中挂满着丝丝血泪,眼泡又肿得好 像胡桃一般,知他心中必有非常的委屈,因便把他抱到面前一株 大树底下,轻轻地拍着他肩头叫道:
“好兄弟,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却要蹈海自寻呀?你可能说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够帮你的忙哩!”
思明听他这样问着,便又流泪哭道:
“我有不共戴天的大仇,现在希望已绝,倒不是自尽了干 净吗?”
思明说到这里,只听那少年又问道:
“那么你这个仇人到底是哪一个呢?”
思明道:
“我的仇人就是说给你听,恐怕你也没有法想的。”
说罢,他又大哭起来。那少年见此情形,便就大声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轰轰烈烈地做去,若徒效贾长沙的痛 哭流涕,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思明听了他一番教训,顿时恍然大悟,把寻死的心已慢慢地 打消了, 一面瞧着少年,只是呆呆地不作一语。过了一会儿,却 悄悄地对那少年说道:
“大哥,你的贵姓可能说给我听吗?”
少年哈哈地笑道:
“这有什么不可以?俺叫毕鹤年便是。”
思明一听“毕鹤年”三字,慌忙纳头便拜,口称:
“我张思明今日得遇恩兄,那我父的大仇还怕不能报吗?”
鹤年听他说出“张思明”三字,便急急地把他扶起,口中又 连连地叫道:
“贤弟,老伯殉难的事情,为兄的早已从彩云姑姑口里听说, 我已完全地知道了。但南田既被清兵烧成一片焦土,贤弟又怎样 能够到达此间呢?”
思明道:
“我是搭着一艘海舶,满望到了台湾,帮着郑伯父率师攻入 江浙,和祖国各位义士向满奴索还我们的河山。谁知清兵自破了 南田,便即移师台湾,大将军刘国轩因基隆一役,四面受清兵包 围,因此外援既绝,孤掌难鸣,可怜他寡不敌众,竟已变节投 降。众兵虽见主将已降,个个还想冲锋突围,力图报复,可惜全 军竟已牺牲在满奴手里。你瞧,天府不是也变成了一片焦土吗?”
鹤年道:
“这些我都已知道,现在咱们自己人既然遇在一起,俺劝贤 弟还是不要灰心。俗语道,保留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况且贤弟 正在青年,老伯的大仇虽然未报,但大明君父的仇还是普天下人 人所应当报复的。贤弟既有国仇,又有父仇,那这个身子是何等 的重要,岂可轻身跳海,置国仇、父仇于不顾?那不是大大的一 个罪人吗?明天俺便要回大陆,我瞧贤弟还是和俺一同回去,徐 徐再图后举如何?”
思明道:
“聆兄长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小弟还有什么不愿意呢? 小弟情愿终身相随,还望兄长不要见弃。”
说罢,又深深向鹤年道谢, 一面又向鹤年问道:
“毕大哥,你此刻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明天便要返回大陆 了?你住在此地已有多少日子了?”
鹤年道:
“这事说来话长,俺和你且到那边种甘蔗的田边坐着慢慢地 谈吧!”
那时鹤年在前,思明在后,两人走了过去。只见十里旷野都 种着一碧无际的甘蔗,望过去好像一林绿竹,又好像是北地的高 粱秆,碧油油的张满着青纱帐。鹤年走到那边,见有个小小茅 亭,两人遂携手入亭,坐在一条石板上。鹤年未曾开言,却先长 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天祸大明,先之以闯贼、张献忠,继之以吴三桂、满清, 眼见祖宗的大好江山玷污着腥膻,整整地已有四十个年头了。咱 们因为要秘图恢复,纠合一班同志,以台湾为根据地,以离尘岛 为接应地,日夕训练水陆两军,曾经拟就举义计划书,共计十二 条,现在我来详详细细地念给你听吧!第一条,本岛义军名为光 复大汉军;第二条,择日誓师,义军即由水、陆两路同时出发; 第三条,水军分三军,由白云奇、孟飞鸾、俞彩云三同志各领一 军,分头出发;第四条,陆军分为四军,由俞朔儿、周飞、李如 渊、尚秋航四同志各领一军,分头出发;第五条,水军出太湖, 进攻嘉善、平湖、乍浦等处。再出海道,东攻海盐、镇海、穿 山、钱仓、石浦等处,以达海门。与台湾水师会合联军,北攻崇 明岛,再溯长江,取宝山、江阴,以达北岸清江。再由江阴溯江 而上,取镇江、金陵、安庆、九江,以达武汉、湘江;第六条, 陆军由太湖登岸,取武进,会合保卫团进攻江阴,以谋与水师联 合。北渡清江,与淮上各镖局联合,取扬中三江营、高邮、宝 应,以达淮安,与张家骅之淮军会合,北攻山东。再由汉口北上 河南,取开封、柳河,以达山东,会师济宁,北渡黄河,直捣燕 京。另一面由开封西取郑州、孟津,北渡黄河,取清化镇,以达 山西晋城。再取大同、宣化,会师燕京;第七条,水陆两军由湘
江南进取采州、石湾、泉溪、新城、永兴、坪石,以达广东。再 东攻福建,与台湾水师会合。另一方面由汉口溯江而上,取宜 昌、重庆,以达成都。再取云贵,会师广东;第八条,派倪培 元、徐星凤、于云仙、周凤仙等为本军军需,管理水陆两路饷 精;第九条,派毕鹤年为本军各路巡阅,传递军情,并协助军 机;第十条,派周天虎、祁小八、倪四蛮、郝霍儿为后方输送; 第十一条,派黄天德坐镇离尘岛,在本军起义尚未发展以前,由 尚秋帆、罗璇珠二人协助管理,暂为本军之大本营。待各路义军 发展以后,再择适当地点迁移;第十二条,派邵青亭、鲍明由海 门出水战大船,联合台湾水师,进攻福州,以与广东之本军 会合 。 ”
鹤年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很惋惜地叹道:
“贤弟,你想,这个计划不是大家想得很完全吗?眼见推翻 满清,光复山河,也并不算是什么难事了。谁知台湾方面,刚在 派白云奇、孟飞鸾为水军正、副大元帅,率领战船三千只、水军 陆战队三万名进攻闽粤,一战便占领马尾,一面进攻福州,驱逐 巡抚范承谟,杀了总督姚启圣,便将福州城完全占领,一时军威 大振。正欲南攻厦门、广州,不料台湾延平郡王,忽而逝世,部 下大发内乱,清廷方面便命两江总督克日出兵十万,乘台湾境内 无王,一鼓攻下。顺道又派兵一万,将南田收复,因此贤弟的老 伯父就遇难了。”
思明听到这里,便又咬牙切齿,握着两拳,现着愤愤不平的 颜色,大声叫道:
“此仇不报,还好算人类中的一分子吗?”
鹤年见了,便止住他道:
“贤弟,你以为这个消息便就是吾党的大不幸吗?我索性完 全地告诉你吧。咱们在离尘岛的大本营,前半月里也早被清兵化 为平地了。咱们的一片苦心, 一番经营,统统化为流水,同志们 有被杀的,有不知下落的, 一时亦难稽查。此次我来,完全为着 这儿的同志,嘱他们兼程回去,前往四川成都聚齐。因川中地势 险要,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此事系俺和白云奇、孟飞鸾、李如 渊、薛月溶、俞彩云、徐星凤、祁小八、尚秋帆、罗璇珠等诸位 同志,开紧急会议议决的办法。他们现在已分头地往前了。”
思明到此方才明白,鹤年到台湾是为着纠集同志前往四川。 两人正在说得扼腕愤激的当儿,忽见前面有一排清兵,张号前来 巡哨。鹤年一见,便携着思明的手说道:
“俺们走吧,见了不要再受气了。”
欲知离尘岛众侠如何失败,鹤年、思明两人到了四川以后怎 样聚义复仇,且待逐回分解。
第二回 殉义尽忠群侠亡命 饮酒食肉三杰斗强
太湖为五湖之一。面积占三万六千顷,跨有江、浙两省的苏 州、常州、湖州三府地面。平日本为盗匪出没之区,自离尘岛众 侠聚义以来,远近大小寨主统统前来归附,把徐州、江淮、浙西 一带盗薮,反而无形消灭,地方平靖,行旅安如磐石。那时离尘 岛上众侠一齐公推尚秋帆为光复大汉军临时的首领,择定永历三 十七年九月初九日即大明亡国后四十周年的纪念日,尚秋帆率领 岛上男女众英雄以及水陆两军的大小头目,一齐集合到西教场。 第一先由秋帆将中指割破,歃血宣誓,以次递及周飞、天德、苏 豹、天虎、周斌、周材、四蛮、霍儿、缪穆英、凤仙、俞彩云、 薛月溶、罗璇珠、齐纨、齐环等,以及水、陆两军的大小各头 目,统统跟着歃过了血。忽听得三声炮响,教场上便竖起一面光 复大汉军的大纛来。霎时间,那刀剑亮晃,旗帜鲜明,一队队的 兵众,齐向山下而来。秋帆见由水路来的是俞彩云带了钱豹、吴 斌、李耀三个头目。他们到了水军将台,点齐了水军陆战队五千名,大小战船五百只,只闻得一声号令,各头目率领兵众,便一 齐上船。彩云此时全身穿了水靠,一手按剑,轻轻跳上战船,和 陆上各英雄告别,亲自桴鼓三下,大小战船便舶胪衔接,帆樯蔽 空,由太湖绕洞庭东山,直向浙江嘉善进发。由陆路上来的,却 是周飞和他的老妻缪穆英,带了周斌、周材、齐纨、齐环等,率 领陆军两千名,将兵众分为四大队,齐纨、齐环领兵五百名为第 一队,周斌、周材领兵五百名为第二队,缪穆英领兵五百名为第 三队,周飞自己领兵五百名为第四队压后,浩浩荡荡地直取武进 南 关 。
自水、陆两军出发后有上半月工夫,彩云便着人到秋帆处告 捷,谓水军由太湖出发,一路上战无不利,攻无不克,业已将嘉 善、平湖、乍浦、海盐、龙山、镇海、穿山、钱仓、石浦、南田 等各地完全光复占领,现正进行改编降兵,出示安民。秋帆等正 在不胜喜悦,忽见陆路军也报到,谓周飞已攻克武进,白云奇已 攻克清江,两路陆军正拟北渡清江,和淮上罗良骥联合。一面请 彩云会合台湾水师,由崇明直取江阴。首先克复南京,作为本军 根据 。
那时,江、浙两省大为震惊,各地告急文书好像雪片般地向 两江总督衙门日夜驰送。清时两江总督的权威好像南边的小皇帝 一样,自从连日接到各地紧的文书,制台陈国瑞便即聚集幕府商 议,一面奏明朝廷,一面传令江宁提督周自齐星夜出兵,调集大 军一万,由常州堵截义军北上,苏松协统应佐廷领兵一万,由苏 属直捣太湖。一面传檄闽浙总督杨万里,克日调兵,将义军占领 之嘉善等各地限期收复。万里接到咨檄,同时又奉到清廷上谕,着该督星夜出师,剿灭义军。因此万里不敢怠惰,立命浙江提督 方良弼也出兵一万,会合周自齐、应佐廷向太湖离尘岛取三面包 围之势 。
秋帆得湖州、苏州、常州三路警报, 一面知会彩云、周飞, 一面也调集水陆军队加紧防守。谁知秋帆等众兵所恃者无非一股 忠义之气,讲到当时兵力,虽然也有一万多名,但聚义未久,训 练多未成熟,其真正精锐兵不过两三千人,现在俞彩云、白云 奇、李如渊、周飞等又统统带兵在外,攻夺各地,岛中兵力自然 更加薄弱。秋帆见清兵大兵分作三路,层层向本岛包围,以致台 湾、清江方面阵线隔断,一时不特失去联合,而且接济亦是非常 困难,因此孤掌难鸣,日夜忧愁万分。
不料这个时候,台湾又发生内乱。郑经已死,冯锡范弄权, 废长,立幼郑克块。克块年幼,不谙军情,悍将施琅敌不过清 兵,遂劝克块降清。离尘岛受此打击,真成孤立无援,不到两月 工夫,众义士两路义师均被清廷如狼如虎的清兵有的截断,失去 外援,有的包围,一无接济,所以轰轰烈烈的光复大汉军竟应着 了古人两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时,周 飞、彩云、白云奇、李如渊、尚秋帆各人所带兵卒,各出死力和 周自齐、方良弼、应佐廷三路大兵奋力战斗突围。眼见众英雄尽 节的尽节,殉义的殉义,秋帆等见大势已去,徒死无益,也只好 各寻乡僻地方,暂时存身,徐图再举。周自齐等见各路告捷,义 军差不多歼灭无遗,但竟没有一个生降的人,三人心中倒也不觉 暗暗称奇。自从九、十月两军接触,此时已到十一月中旬,周自 齐、方良弼、应佐廷等这时早已会合在离尘岛上。良弼一面放火,把全岛烧成焦土,一面三人商议,也不追赶逃兵,却把伏路 小卒统统装入囚车,良弼带了五车,自齐带了六车,佐廷带了六 车,各人班师回省,向大帅报功。陈国瑞和杨万里各得捷报,一 面向朝廷奏捷献俘,朝廷旨下,各人升迁加级。
不说那些狗官贪功邀赏,心中都非常快乐,单表浙江提督方 良弼带兵回防,心中真好像立了什么大功似的,把当地绅士都看 作一个大钱也不值,那两只眼睛当然是生在头顶心上的了。这时 却恼了湖州城内的两个武举, 一个名叫赵人杰, 一个名叫陈犹 龙。他两个是新科同年的武举人,平日因良弼身材矮小,心中早 就有些瞧不起他,现在又因良弼眼高于顶,心中很不服气,两人 因便相商,单等良弼出去的时候,他们便要安心地捉弄他。
一日,齐巧良弼乘轿到郡庙去拈香,犹龙和人杰两人便各持 长枪到提督衙门来,见门外东西摆着两只石狮子,他们轻轻地用 枪将石狮子一人一枪,那东西两只石狮子便被枪尖挑拨在正门的 中间,恰巧把中央正门堵住。等到良弼回衙,衙役人等正要大开 正门,却见石狮子当门拦住,良弼的绿呢大轿便不得直进大门。 良弼一见,便即勃然大怒,连问衙役这事是何人所为。衙役不敢 隐瞒,便把赵、陈两个举人用枪尖挑拨的话告诉了一遍。良弼一 听,心中明白,这是赵、陈两人存心要试验他的本领,他便不慌 不忙,叫两个亲兵快把他的一支长枪抬了出来,便出轿,手提长 枪,向左右轻轻地一扫,那两只石狮子便不偏不倚地恰巧向东西 两边分开,在原处站着。众人一见,齐声喝彩,良弼心中却非常 得意。回到署中,他便叫幕府下了两个请帖,请赵、陈两举于第 二天在署内吃饭。人杰、犹龙接到了良弼的请帖,两人都欣然准备赴宴。
到了次日,良弼在内花厅摆了三桌筵席,不多一会儿,赵人 杰和陈犹龙果然乘马前来。良弼接见, 一瞧两人方面大耳,气概 英俊,心中不但不恨他们,反而甚为欢喜。衙役献茶已毕,便即 入席,良弼上座,东席人杰,西席犹龙,三人各据一席,成个品 字形。那时良弼便开口说道:
“久仰两位英才,今日得睹尊颜,不胜欣慰,席中无多丰肴, 请大家不要客气。”
良弼说罢,侍役便上第一道菜,乃是一只全鸡,良弼也不用 筷子,只说了一声“请”,他自己早用双手将两只鸡腿扯开,持 向口中,一回狂嚼,那只鸡早已连骨头都没有了。人杰、犹龙见 他这样吃法,以为这是英雄本色,倒也不以为奇。 一会儿,侍役 又连上整只鸭子、整只鹅,良弼都用手扯着吃完,人杰、犹龙因 也照样陪吃。仆役一面提着酒斗,轮流向三人筛酒,不到一刻工 夫,三人早把鸭、鹅统统吃光。那时仆役又扛上三只用火烧烤的 全羊,羊旁摆有小刀一把。良弼持刀在手,把全羊割成四块, 一 面低头喝酒, 一面又狼吞虎咽地把全羊装下肚里。人杰、犹龙看 此情形,此时心中一想,已略为觉得良弼之所以这样吃法, 一半 固然胃强,一半却是为了前日石狮子堵门的怨气了,所以他格外 吃得起劲,但是我们若不照样地吃完,唯恐他一定要笑我们是无 用之辈,因此他两人也便放开肚子,努力地狂嚼,只听一阵瑟瑟
的声音,三人面前的三只红烧烤羊已剩了三副白骨。良弼见他们 的食量果然也不错,心想:今日倒定要和你们比一 比呢!因 说道:
“好兄弟,咱们杀人都不怕,哪怕这些酒肉?你们可记得鸿 门宴上,樊哙剑劈生豚,立尽斗酒,目眦尽裂,那真不愧是个壮 士哩!”
人杰、独龙一听,同时答道:
“军门这话有理,只是晚生放肆,还请军门原谅。”
良弼道:
"这是哪里说起?丈夫死且不辞,斗酒安足辞?咱们都换上 了大斗饮酒。”
良弼说罢,役人早已各替三人换上大斗,筛好了酒。此时仆 役又扛上烧猪全只,良弼一见,更不打话, 一手用刀割猪, 一面 便好像风卷残云地把全猪又吃个精光。那时,人杰和犹龙的桌 前,尚剩着半只烧猪不曾吃下,良弼见他们都有些吃饱模样, 一 面不觉哈哈大笑, 一面用两手捧着斗酒狂饮。人杰、犹龙见他笑 声中带有讥讽,心里不肯示弱,因便把剩下的烧猪奋力吃下。良 弼笑着道:
“两位贤契可曾饱了吗?如嫌不足,咱们再来一只吧!”
人杰听了,忙道:
“晚生们酒醉饭饱,实已吃了不少,请军门免了吧!”
良弼笑了笑道:
“如此咱也不同你们客气了。”
一面吩咐撤席, 一面又叫下人们扛来三斗甑的冷茶。良弼这 时又对人杰、犹龙说道:
“咱们酒喝完,喝些水,可以畅爽一些。”
说罢,他又两手捧起斗甑,把甑内的水饮得一滴都不留,口中连说:
“好畅快,两位请快快地用吧!”
这时,人杰、犹龙那吃下的酒差不多都已要塞到喉咙上来 了,哪里还能够再喝下这许多的冷茶呢?但是若不喝下去,不是 明明地露着弱点吗?一时好胜心起,便也把冷茶咕嘟嘟地喝了下 去。三人自正午吃起, 一无停息,此时差不多将近申刻,十一月 里的天气,日短夜长,衙中早已上灯。良弼此时心中十分得意, 他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谈着剿灭离尘岛的战绩。说是怎样地 奉到大帅命令,怎样地统兵出发,首先遇到的便是一个很娇美的 姑娘,听他们说,这个姑娘是一个俞老头子的女儿,叫什么彩云 姑姑,却有很矫捷的身手。嘉善一役,咱已把四门紧紧地包围。 一连围了五整夜,不料到第六天的早晨,天色尚未破晓,她竟向 北门放了一把火,突围逃出。只可惜不曾拿着,被她漏网。至今 想来,心有犹觉恨恨。
良弼口中不断地说着,人杰、犹龙因喝了这许多酒,又喝了 这许多的水,又吃了这许多的肉,又坐了这许多时候。这时两人 肚中只觉一阵阵地咕噜咕噜响着,实在是不能再坐,哪里还要听 良弼的话呢?但是良弼到底是个现任的提督军门,他好意请他们 吃饭,他现在又不曾叫送客,自己怎好意思告辞?所以只得勉强 地坐着,一面口中还不住地答应着是是。后来,良弼瞧他们实在 熬不住,坐不下去了,心想:今天也算给你们一些小报复,以后 你们还敢藐视咱吗?因便开口说道:
“你们两人今天能够陪着咱坐了半天,本领也算着实不错, 只可惜 …… ”
说到这里,他便哈哈地大笑一阵,又道:
“咱们明天再喝一回吧!明天请你们两位到本城乌程侯庙中 再见。因为明儿是皇太后的万寿,与民同乐。那庙中还预备着戏 剧,请你们切勿迟到。”
良弼说罢, 一面叫声“送客”。下人们便把人杰、犹龙的两 匹马带到麒麟门外。人杰、犹龙到此,如遇大赦,再也不敢停 留,口称“军门留步”,两人跨上马背,便如飞般地骑着回家去 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三回 祝万寿发镖死降官 破暗昧告密囚参将
“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 离尘岛的一班志士虽然具着这个志愿,可是终不能达到这个目 的。自经大兵扫荡,死亡的死亡,亡命的亡命,现在还有几个人 存在?一时也难以统计,只好待作者慢慢地表明了。
且说湖州府,因地面辽阔,郡城内便分为乌程、归安两县。 乌程县东却有一个乌程侯庙,原是供奉着三国时的孙策,因孙策 曾经封过乌程侯。是日,因太后万寿,清廷因削平三藩,招降台 湾,剿灭离尘岛,海宇承平,所以对于此次万寿,格外张大称 祝,以彰国家太平。湖州为浙省繁富之区, 一时民间悬灯结彩, 择乌程侯庙为庆祝万寿坛殿。庙中原有戏台,天井高搭五色篷 帐,正殿设坛,桌衣坐垫, 一律用黄缎制成。寿坛上又高烧黄 烛,合府大小文武官员,统于是日齐集庙中,行三跪九叩朝礼。 礼罢,戏台上即开锣演戏,歌舞升平,诚为不可多得之盛典。那 时提督方良弼、湖州知府王保清、乌程知县张书玉、归安知县秦友栋、府经历徐诚意、参将沐浩然、千总黄佑,以及县丞,巡 检,府学教谕、训导,县学教谕、训导,合郡大小文武官员一起 二十余人,正坐在大厅观台。台上戏班第一出《文王访贤》,第 二出《卸甲封王》,第三出《八大锤》,都是吉利戏,奉承官场、 加官进爵的,但《八大锤》的戏情,是表演金兀术起兵打宋朝, 满洲人很强,汉人很弱,那岳飞虽然竭力抗金,终归有志难伸。 这个戏仿佛和清朝强夺明朝天下情节有些相同,没有心肝的人见 了,以为是奉承满洲人的得意。若给有心的人看了,便要感触到 汉族的厄运到了。这一出做完,以下便是一出《马前泼水》,就 是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寒士,名叫朱买臣,因家中贫苦,一面打 柴,一面读书。后来,他的妻子不甘受苦,和买臣闹了一场,另 去嫁给一个张石匠为妻。不料买臣自妻子嫁人后,他便读书发 达,朝廷命他做会稽郡太守。一日,买臣衣锦还乡,路上恰遇他 的妻子。那时,他的妻子已穷得不得了,一见买臣,果然富贵, 她便要买臣依旧收留她。买臣道:
“已嫁的妻和已泼的水是一样的,你能够在我的马前泼了一 桶水,再到马后去盛着,那我准定收你。”
他妻子见买臣不肯收她,她便疯疯癫癫地发痴了。戏中有一 句说白是买臣问着他的妻子,唱的“尔如今还是朱家人否”,这 时,台上唱戏的,唱到了这一句,其声格外来得响亮,好像是对 着厅上听戏的一班众官问的样子。那时,武官虽不懂得,那文官 因为有的是明朝投降过来的,他本来是明朝朱家的人,现在却变 作清朝的官了,你想,有人这样一问,他当然要良心发现,觉得 脸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了。况这时湖州府的知府王保清正是明朝投降过来的,他一听这句话,正在惶恐无地自容的当儿,突然 间,觉得眼前一亮,从外面人丛里有三支飞镖嗖嗖地飞到官厅上 来,一支正打中在提督良弼的右肩, 一支却中在知府保清的右 肩,一支从乌程县知县的头顶上飞过,却没有伤人。一时众人都 一声大喊,说有刺客,快捉!厅上的秩序顿时大乱。良弼虽然中 了一镖,但并不是个致命伤,虽欲捉拿刺客,但天井中人山人 海,哪里捉得着人?也只好缓缓地再办了。保清今年已经七十几 岁的人了,突然中此一镖,只听他口中大呼一声:“痛死我也!” 便即倒身地下,早已一命呜呼,这叫作为臣不忠的下场。
那时,衙役人等一面把尸体送回去,一面便大搜凶手。良弼 这时已把镖拔下,先看镖的记号,却是一只展翅的白鹤,心里暗 想:今天咱本约赵人杰、陈犹龙两人同来庆祝,为什么他们两人 不来,现在却又闹出这个岔子来?难道是他们两人恨昨日宴上的 事,今天故意来做的手脚吗?那也未免太以心狠了。良弼想罢, 立刻命人到赵人杰、陈犹龙两人家里去查问,一面自己又敷上了 伤药。作者到此,只好话分两头,按下这里的万寿演戏,再表鹤 年和思明两人的回大陆了。
原来,鹤年到了台湾,在海滩上无意救了思明,次日便即专 程回大陆,先向太湖一带前后左右探听同志们消息。这日到了湖 州,恰值庆祝万寿,他和思明便混进了庙里,瞧见正厅中坐着的 良弼,正是离尘岛的冤家对头,一时心中痛恨十分,便嗖嗖地放 了三镖,一见三镖中却有两镖打中。鹤年心中非常欢喜,乘着他 们正在混乱的当儿,便带了思明急急地混出庙外去了。两人行到 僻静的地方,思明便向鹤年说道:
“大哥,咱们的行动,人家虽然不会注意,但今日庙中既然 发生了这个乱子,恐怕此地就不便停留,咱们还是从南浔绕到苏 州去,也许有几个同志可以找得着呢!”
鹤年道:
“贤弟这话有理,咱们就此动身往苏州、无锡、武进一路找 去好了。”
两人商议定妥,遂晓行夜宿地赶程。
一日,思明、鹤年正走到昆山地界,两人腹中饥饿,正欲找 店果腹。突见前面一群人围着一个跛足乞丐,两人遂走上前去, 仔细一瞧,那个乞丐不是别人,原来便是苏豹。苏豹一见鹤年, 便不觉失声叫了个“咦”字,鹤年见众人在着,便向他丢了一个 眼色,苏豹会意,便不叫出来了。鹤年假装着不认识的样子, 问道:
“你这个汉子,那右足是怎样伤的?”
苏豹道:
“不要说起了,前时为仇家刀伤,至今还不能走路哩!”
鹤年听了,早已会意,因很同情地道:
“俺瞧你也真可怜,想你的肚子也饿了,随着俺们同去吃一 餐如何?”
苏豹抱拳忙道:
“如此谢谢两位!”
众人见那乞丐随着鹤年、思明到饭店里去,也便 一 哄地 散了。
三人到了饭店里,先饱餐了一顿。饭毕,鹤年把苏豹的衣袖轻轻一拉,三人遂出了饭店,到前面僻静无人之处,各述别后情 形。苏豹叹了一声,摇头道:
“鹤年弟,咱家今日得与老弟相见,真个是梦想不到的,咱 以为一定是跟着李耀、吴斌、钱豹三个弟兄大家死在清兵的乱箭 之下了。”
鹤年吃惊道:
“怎么?他们都完了吗?”
苏豹道:
“我知道的,就是这三位同志。当彩云姊姊在嘉善城内北门 城墙放火突围的时候,那时咱正在后面也赶着出城。不料一阵乱 箭,把李耀、钱豹、吴斌三人射作一团肉泥。咱要抢着相救,可 是已来不及了。那时斜岔里突又冲出一人,猛可地手起一刀,齐 巧斩在咱的脚上,咱因负痛,便倒在城外河畔。他们以为咱已死 了,便又向别处引兵杀去。”
鹤年道:
“后来便怎样了?”
苏豹又道:
“后来咱又遇到了天德、天虎两人,他们告诉我,说彩云、 周飞等已引着三四骑间道前往淮安,同罗良骥到淮安参将张家骅 那里请救兵去了。咱因不能行走,只好行乞暂度。”
苏豹说完,又连连地叹息。鹤年也仰天叹道:
“天不见怜,把咱们水、陆两军统统消灭。咱前儿已和白云 奇、孟飞鸾、李如渊、薛月镕、徐星凤、俞彩云、祁小八、尚秋 帆、罗璇珠九个同志开个紧急会议,议决同志们此后大家前往成都重整军备,作为久长之计。现在你说彩云姑姑先到淮安,那咱 也欲往彼一视。这里有银五十两,你且拿去,暂投宿店静养,一 俟痊愈,请你也投奔到成都来好了。”
鹤年说罢,便携着思明向苏豹挥泪作别, 一路便向淮安 去 了 。
作者到此,又要提笔叙淮安参将张家骅那边的事情了。原来 张家骅在淮安方面领有五千人马,本期响应白云奇攻克清江,周 飞攻克武进,渡江会合,直到江阴,收复南京。这是一个预定的 计划,谁知正当周飞兵攻武进,云奇兵攻清江的时候,淮安方面 得此消息,早已人心惶惶,谣言不一。一夕,家骅方从营里回 家,时已午夜过半。平日家骅回家,卫兵打灯,必由一个亲信侍 婢迎候开门。不料今晚回到门首,家骅叫卫兵前去打门,那门虽 掩着,却是不打便开。家骅心中已是好生疑讶,但也且不声张。 卫兵提灯前导家骅进去,穿过长廊,却是一座侧厅,厅前堆有假 山,种有花木,凿有池沼。由侧厅穿到后面,便见三间大厦,东 西两个厢房,西厢房是家骅爱妾杨如心所居,东厢房是家骅大夫 人周氏所居。此时夜阑人静,万籁无声,家骅刚刚跨进庭心,忽 听西厢房中传送出哧哧的笑声,家骅心中明白几分,便回头吩咐 卫兵自便。他就蹑足走到西厢房外静听,一会儿,又听一个男子 声音开口说道:
“二太,你放心好了,小的绝不会忘怀二太待我的好处,二 太如若不信,小的可以对天赌一个誓。”
家骅听到这里,觉得这声音是惯熟的,一时又闻一个娇滴滴 的女子声音说道:
“小庚,你快起来吧!我已晓得你是真心地爱我了。这老头 儿今夜大概不回来了,我们不要错过这千金一刻的良宵呢!”
说到这里,其声音低得听不清楚,只听得啧啧两声,好像是 男女两人接吻的声音。那时,家骅站在门外再也不能忍耐了,怒 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便猛力地一脚踢去,只听呼啦啦地一 响,那门早已跟着脚尖倒下来。家骅跳进房中一瞧,果见两个男 女互相拥抱在一起,男的是自己马弁陆小庚,女的便是二姨太杨 如心。两人正在一个轻怜蜜爱, 一个半推半就,突然一见家骅, 真是吓得面无人色,把身子摇摇地抖个不住。家骅愈想愈气,愈 瞧愈怒,大声喝道:
“好个不要脸的贱婢!背了我做得好事。”
家骅说时,一面向壁上取下一条弓弦,拿好在手里,向两人 没头没脸地抽去。如心跪在地上,掩面哀哀痛哭,小庚则叩头苦 求。家骅因碍颜面,把两人痛打一顿,便一脚把小庚踢出,大 喝道:
“还不给我快滚!在这儿等死吗?”
小庚得此机会,便如飞般地抱头窜去。那时东厢房里打盹的 丫头阿因和睡在床上的夫人周氏都被惊醒, 一听老爷咆哮如雷, 大家都统已出来, 一见如此情形,便连忙把家骅劝到自己房中 去,叫他且息息怒,说“明天把这贱人逐回母家是了,免得在此 给人知道,反而有玷老爷的名誉”。家骅亦因恐被上司知道,碍 着自己的前程,而且这几天风声正紧, 一等机会,就要发动响 应,一时也只好罢了。谁知为了这一宽松,竟险些反遭了杀身 大祸。
原来,那陆小庚和南京制台陈国瑞的一个亲随名叫毛丙生的 却是个同乡把兄弟。小庚那夜被家骅痛打一顿,心中又怀恨又畏 罪,而且身子又痛不可当,因此他想出了一条毒计,便连夜赶到 南京的制台衙门去。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庚赶到南京。恰巧毛 丙生因制台的第四个姨太有病撮药回来,小庚因腿上打伤,正在 一拐一拐地走着,丙生却是心急十分,走路如飞般地奔着,小庚 来不及让他,两人在路上便撞了一个满怀。小庚见是丙生,便伸 手将丙生一把抓住,丙生不觉破口大骂道:
“你这狗娘养的,撞了人家要抓人,真好大胆!”
说时,正要动手打去,小庚慌忙叫道:
“大哥,是小弟呀!”
丙生听了,连忙仔细一认,便是小庚,不觉笑起来道: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呀?”
小庚道:
“ 大 哥 , 我 们 且 到 僻 静 地 方 去 , 咱 有 件 机 密 大 事 特 来 告 诉你。”
丙生道:
“那么咱们且到署内去吧!”
两人说着,便一路回署,又谈些别后情形。两人到了署内, 丙生叫小庚稍等片刻,便把药先交给上房里的老妈子,一面回到 自己房中,即向小庚问道:
“你这样急急地赶到这儿,究竟有什么要事?”
小庚向四面瞧了一会儿,丙生道:
“这儿没有旁人,你快快地说吧!”
小庚这才轻声儿道:
“你们这里难道还一些都不晓得吗?我们的参将张家骅暗通 离尘岛众匪,不日起事,小弟诚恐大兵到日,玉石俱焚,所以特 地赶到这里,请大哥速速报与陈大人知道,那大哥不是也可以得 着大人的功劳吗?”
丙生道:
“这话果然是真的吗?”
小庚道:
“小弟有几个脑袋?怎敢谎报?请大哥快快地报上去吧!”
丙生一听,心里喜欢十分,他便一口气地跑到上房,见了国 瑞,便跪到地上,口称:
“大人,小的有机密大事禀告。”
国瑞道:
“快快地说来。”
丙生遂把小庚的话详详细细地禀明了。国瑞一听,又叫把小 庚带来,仔细地详问了一遍, 一面叫小庚在署内住下, 一面便即 发出一支令箭,叫都统韩杰连夜赶往淮安,把张家骅亲提来省。 淮安本归安徽管辖,那时因剿匪时代,朝廷把全权交给国瑞,所 以国瑞有统制东南五省的权限。韩杰自奉到了令箭,立即动身, 赶到淮安。张家骅见小庚已畏罪逃走,哪里晓得有此大祸?等到 韩杰赶到,也不容家骅分辩,便将家骅装入囚车,星夜押解南 京,因将淮安人民统归韩杰节制。
那时,罗良骥正在淮安,眼见着家骅被囚,心中非常悲伤, 一面把家骅的家眷安顿, 一面也赶往南京。正在这个时候,恰巧鹤年、思明也赶到淮安,但听路人传说,参将张家骅被押解南 京,淮军暂由韩都统管领。鹤年一听,心中觉得十分酸楚,不禁 跌足叹道:
“咱们的义军真不幸极了,这……这……怎么办呢?”
思明道: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想?不如咱们立刻追赶上去,把他 抢转来吧!你瞧怎样?”
鹤年道:
“听说他们离开此地已是一日多了,恐怕赶不上吧!”
思明道:
“不要管它,咱们且赶上去再说。”
要知鹤年、思明究竟赶得上张家骅否?只好在下回里交代明 白了。
第四回 追囚车雪中夜奔 劫法场死里逃生
朔风烈烈,冻云四合,白门衰柳, 一排排好像寒山的枯枝, 因风吹动,瑟瑟作抖,傍晚又飞了几点雪花,劳人草草,日暮途 穷,残年景象,不寒而栗。那时思明、鹤年两个正低着头急急地 向金陵道上赶路。这时已赶到离南京城二十里地面,忽然怒吼的 北风较前更加厉害,那弥天的白雪又像米粉似的下了满山满谷。 鹤年、思明走在路上,只觉一脚高,一脚低,不辨东西路途、南 北桥梁。看看时已三更天气,欲待再赶下去,不特腹中饥饿,精 神委顿,就是勉力支撑,那黑魑魑的路途又怎能分得出方向?思 明因向鹤年叫道:
“大哥,前不见张参将的囚车,后又找不到宿店,这样大的 风雪,就是给咱们赶到南京,也是城门早闭,不能进去。小弟的 意思,还是找一个人家,暂避风雪,且待天明赶进城去,不知大 哥的意思怎样?”
鹤年道:
“咱们的初意,原想赶上囚车,把押解的差官杀去,救出张 爷。现在既赶不上了,也只好向前面找一家人家或是孤庙、凉亭 再说了。”
两人正在说时,果见东面树篷底下隐隐露着一点灯光。思明 指着道:
“好了,好了!那面既有一缕灯光,必有村落人家,咱们且 到那边找过去吧!”
鹤年道:
“正是,我们快走向前去。”
不料两人正待赶上那边,突见村中灯火骤灭。鹤年知其中有 蹊跷,急拉住思明停步,远望过去,只见灯光下似有一个黑影从 屋中蹿出,后面又紧随一个黑影,手中持着亮晃晃的宝剑,飞也 似的赶出。又听那后面的黑影口中娇声斥道:
“贼子往哪里逃?”
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剑落,早见那个女子口音的人一剑把 黑影砍死。这时,鹤年一听声音,好生耳熟,便又和思明赶了上 去。只见倒在雪地上的是一个穿黑短靠的男子,颈上的热血正在 汩汩地向雪中流出,把满地的白雪染作了点点桃花。鹤年正欲向 那女子打量过去,忽听那女子叫道:
“咦!咦!毕贤弟,你怎么也在此地呀?”
鹤年仔细一见,也不禁失声“哎哟”叫道:
“咱道是谁?原来是彩云姑姑。”
彩云又问鹤年:
“旁边的少年是谁?”
鹤年道:
“这位是张思明贤弟,就是苍水老伯的世兄,此次由台湾跟 同小弟回大陆的。”
思明、彩云大家便见了个礼。鹤年道:
“姑娘怎的会在这里?张参将被囚,你知道没有?”
彩云道:
“这里风大,咱们到里面去坐着再谈吧!”
一时思明、鹤年便跟着彩云走到屋内。彩云又找寻火种,把 一盏残灯重新燃着。只见室中乃是三间茅屋,上首摆一板铺,进 门摆一板桌,桌旁两条粗凳。鹤年、思明便在凳上坐下,彩云又 把门掩拢,向鹤年含泪说道:
“咱们前时议决赴川,咱便顺道先赴淮安,意欲向张参将借 兵,一面会同良骥。不料等咱赶到,适值韩都统阅兵, 一经探 听,知家骅为暗通离尘岛,业已革职查办,提解南京。当时我便 去访问良骥,哪知他的邻居告诉,说良骥早已迁居他处。咱想, 良骥必也为了家骅,追踪前去,所以咱也不敢停留,急急赶奔南 京。谁知走到这里,风狂雪大,天又暗了下来,空中星月无光, 时已二更天气,再想赶路,实在难辨东西南北,只得找寻住宿。 好容易找到此地,咱便扪门进内,向一老婆子商明暂行投宿一 宵,以避风雪。那婆子道:‘姑娘幸运,今晚恰值劣子不在,否 则恐又要向老身啰唆。’那时咱因身子实在疲乏得很,便谢过老 妈妈,一面把这凤凰剑压在枕底下,闭目假寐。不料睡不到一刻 工夫,即有一个黑影向咱枕下意图偷盗宝剑,咱便持剑追出,向 那贼子追上, 一剑砍去,可怜这家伙真不中用,竟被咱刺中咽喉,饮刃而死。咱正欲回屋,不料因此竟又碰到了毕贤弟。”
鹤年道:
“真巧得很,咱因听苏豹说,彩云姑姑已上淮安往罗良骥处 去,故咱和张贤弟也急上淮安。不料到了淮安, 一听张参将被 囚,良骥和姑姑又不知下落,思明弟商量先追赶囚车,预备救出 家骅,再作道理。谁知天不作美,竟下了一场大雪,以致辨不出 道路,故而向此投奔,也欲暂避风雪。”
这里三人谈着话,那里间睡着的老婆子听有人在外面谈话, 便揉着眼睛走出来。鹤年、思明便又上前施礼,说明借宿的话。 婆子一瞧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向她施礼,又见两人的衣上尚带着 朵朵雪花,因也满脸皱纹笑着道:
“不要折杀老身吧!怎奈这里屋小,实在有辱贵客。”
婆子说时,便把手轻轻地去扑鹤年、思明衣服上的雪花, 一 面又说道:
“外面下得这样的大雪,怪不得屋里好冷哩!”
说着,又往灶下取着火,携着炭盆,加了燃料, 一面向屋中 烤火取暖,一面又烧了一壶开水,冲了十二个鸡蛋,叫彩云、鹤 年、思明充饥。三人正在饥寒交迫,得此四个鸡蛋冲汤,真好比 饮了玉液金波还要来得香甜, 一面把雪衣服脱下,向火烤干。鹤 年喝着热气腾腾的蛋汤, 一面向婆子问道:
“你家儿子是干什么营生?”
那婆子一听,就长长地叹了一声说道:
“少爷问他则甚?还是不要提起的好。他是一个不长进的无 赖,老身若没有这个儿子,倒还好度日 …… ”
说到此地,又叫了一声:
“少爷,你想,咱们家本是务农的,薄有几亩田地、几间草 屋,现在差不多要给他抵押完了。少爷,我是恨得什么似的,天 天望他早早地死去好哩!”
婆子说完,那眼眶中的泪水滴答答地便掉了下来。鹤年道:
“现在你这儿子到哪里去了?”
婆子道:
“他哪里有一定的地方?不是东村逛去,便是西村赌去。他 若住在家里,那老身今晚就要给他打好几顿哩!”
说罢,又好像要哭的神气。彩云听到这里,便向鹤年丢一个 眼色,意思不要再问人家了,恐怕要引起老婆子真的哭了。鹤年 见了,就不再问。思明坐在一旁,心中实气得不得了,想天下竟 有如此劣子,他若今天回家,非给他一些教训不可了。彩云心中 却在狐疑,刚才那个贼子,不知是否是她的儿子?但听她说这个 儿子是这样的不好,就是被自己杀了,倒还是救她的一条老命 呢!四个人坐着,各想了一会儿心事,鹤年、思明的外衣早已烤 干,烛油亦尽,窗子外映着一片雪光,又透进来一线曙光,村中 曙鸡三遍,天已大明。彩云向身边取出白银十两,递给老婆子, 说是谢谢她的美意。那婆子一见这许多银子, 一面连忙道谢, 一 面又倒脸水给三人洗脸。她还要烧稀饭给三人受用,三人因有要 事在身,也无心用饭,急急地向婆子作别出门。但见太阳已从东 方冉冉上升,远望四野, 一片白色,顿成一个琉璃世界。三人也 无心赏玩雪景,只觉脚下的坚冰如石,雪化处又觉泥涂湿滑,不 能飞步跑去,心中真是无限的嫌恶,好不觉闷受苦。
好容易走到了东门,但见城墙高大,巍巍高耸。三人正欲进 城,突见城内拥出一队人马,第一排张着军号,第二排都是头上 裹着黑布,脚上打着裹脚,身上穿着红布号衣,四方玄布阔镶, 背上、胸前均有圆图号着“亲兵”两字。每人手中又各持短短阔 刀一柄,搁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约有五十人光景。再后便 是四个赤膊的大汉,个个反缚了双手,背上插有白布长方旗一 面,第一个写着“斩犯一名罗良骥”,第二个写着“斩犯一名张 家骅”,第三个写着“斩犯一名周飞”,第四个写着“斩犯一名王 小二”,第五、第六却是两个女子,旗上标着“女犯一名齐纨” “女犯一名齐环”。鹤年、彩云一见,心中暗暗叫苦。那时亲兵又 把路人吆喝着赶开。鹤年、彩云、思明便站在一旁,斩犯人过 后,便是一骑高头白马,马上坐着翎顶短褂、腰悬长刀、身穿箭 衣的一个军官。军官前面又有一个手持羽翎红伞的小兵,沿途叱 喝,好不威风凛凛。再后便是瞧热闹的众百姓,有的说这两个女 强盗,年纪轻轻,可真了不得,有的说这个张参将实在是冤枉 的……鹤年、彩云哪有心思听他们闲人议论着,大家暗暗丢了一 个眼色,跟在后面。
不多一会儿,已是到了一个大旷场,但旷场中早已摆有公 案。此时亲兵已向四面散开,就有六个彪形大汉,手持大刀,立 在公案面前,把那绑着的斩犯簇拥到军官案前。只闻得一声号 令,场上便放起三声号炮。同时亲兵又大声发喊,早把看众人们 个个唬得心惊胆落。
不说刽子手持刀正欲行刑。就在这个时候,突见东面角上蹿 进一人,西面角上也蹿进一人,南面角上又蹿进一个女子,三人尚未奔到场上,先有嗖嗖的三支袖箭打中刽子手的手腕,他们手 中的大刀纷纷跌落在地上。同时又有三支银镖打中其余三个刽子 手的胸口,只听得啊呀地大叫几声,那无情的碧血便四散飞溅, 把六个犯人溅得满脸满身是血。说时迟,那时快,那蹿进的三人 早已将身子滚到犯人旁边,把斩犯的绳索挥剑割断。六个斩犯正 在闭目待死,忽听场中喊声大起,秩序大乱,便睁眼一瞧,见自 己被缚的绳索都已割断,来救自己的人是俞彩云、毕鹤年和一个 不相识的少年, 一时大家把引颈待戮的死心突然又活了起来,尤 其是齐纨、齐环,心中更是兴奋,也不说话,在地上立刻拾起两 柄大刀,双手挥着,直向那个军官杀过去。军官正在得意扬扬, 忽然间有人前来劫法场,心中也不觉勃然大怒。军人拔出腰间长 刀,向各犯拦杀过来。五十个亲兵也层层地向众侠包围拢来。这 时,闲人早已逃得一个都不存。鹤年见就是这些小卒,哪里放在 心上?舞动鹦鹉剑,直向那个军官。彩云挥着凤凰剑,思明挥着 青霜剑,只见剑光起处,众兵士纷纷头落颈断,好像切瓜般地杀 着。这时,良骥、家骅、周飞也各抢了大刀来围杀军官。可怜这 个军官,哪里禁得住众侠一阵混战?早已被斩为肉泥。良骥见众 兵或死或逃,便对鹤年说道:
“咱们何不就此杀进城去,把陈国瑞一刀了结?诸位以为 如何?”
家骅道:
“这个使不得,我们不如仍回淮上,把韩杰杀死,招抚旧部, 以淮安作根据地,再行杀奔南京去怎样?”
鹤年、彩云同声答道:
“这个恐怕都非良策,咱们还是先离开了此地,觅一个冷僻 的地方再作计议,这是正经,不然恐怕就有大兵来了。”
众人一听,忙道:
“两位这话不错。”
于是九个人便向西飞步而去。不多一会儿,已到了一个破 庙,众人喘息略定,各把身上的血渍用水洗去。鹤年便开口 说道:
“张爷的主张,要回淮安招抚旧部,这个主意原是很好,但 是仔细想来,却是万万也使不得。张爷的脸原是个个认识的,倘 在路上发生意外,不是白费心机、依然身入牢笼吗?”
良骥也向家骅道:
“小弟自得兄长被囚提京消息,弟即到府上把尊夫人等已另 外安顿妥当,一面便即跟着兄长的囚车后面。谁知跟了一日,被 他们看出破绽,乘小弟不备,也被他们一齐捉来。小弟自思是死 定的了,岂知竟会遇到毕贤弟等三人前来相救?这真是做梦也想 不到的了。”
家骅听了,方始放心。鹤年、彩云也方知良骥所以不在淮安 的原因。鹤年又道:
“所以为今之计,咱们一起九个人,可以分作三班,彩云姑 姑和齐家两个姊姊为一班,周飞、良骥、张爷为一班,咱和思明 为一班。王小二原是伏路小卒,现在还是给他一些盘川,叫他回 去。咱们既分了三班而行,那路人就不觉得注意了。咱们向南京 溯江而上,由武汉转重庆,不是就可到达成都吗?”
彩云道:
“爸爸本约我在淮南相会,照毕贤弟的决议,我很赞成。” 良骥道:
“咱因舍妹彩屏尚在淮安,必须前去接来,可以再到成都。”
因恐路上照顾不到,良骥又欲约鹤年同赴淮安,再抵成都。 鹤年情不能却,只好答应。思明道:
“那么咱也跟随鹤哥同去好了。”
鹤年道:
“这样也好。”
良骥向家骅又道:
“此次弟和毕、张二贤弟同赴淮安,把尊夫人和舍妹一道接 来,兄长尽可以放心前赴四川好了。”
家骅听了,又向他道谢,也就决定先赴四川。这时,鹤年又 在怀中取出白银二十两,交与王小二,叫他好好回乡经商。小二 向众侠叩谢,先行别去。大家又商议一会儿,众侠便要分头就 道。只见齐纨、齐环尚拿着雪团来擦衣服上的血渍, 一听众人议 定,便叫道:
“这样很好,对不住,你们几位请先走吧!咱们且缓一步。” 彩云道:
“那么咱们和你们一块儿走好了。”
于是鹤年、良骥两人在前,思明在后,三人已出破庙的门, 周飞和家骅也已出来,各人道了一声再见,便就分别。
且说鹤年等三人一路行来,昼行夜宿,说不尽的风尘劳苦。 一日,三人坐在茅亭内休息,忽见前面有三人行来,鹤年仔细一 瞧,不觉站起来,向他们招手,失声叫道:
“苏豹兄,你的腿上伤势竟完全好了,怎么又会到这里 来呢?”
苏豹一听,也急急奔到茅亭来,向良骥招呼了道:
“说来话长。”
鹤年又问苏豹这两位是何人,苏豹便向两人替大家介绍道:
“这位是陈犹龙,这位是赵人杰。咱因在湖州城外遇见犹龙 兄,咱见他形色慌张,必有隐情,经弟再三盘问,他才说出,原 来为着本城提督要陷害他,故而逃亡。”
鹤年道:
“那提督和犹龙兄一定是有仇的了?”
犹龙道:
“本没有什么大仇,因那日太后万寿,不知何人放了三镖, 他便派人把人杰捉去,说是咱们两人的指使。我知道这狗官良弼 是存心要陷害咱们两人,所以咱一听人杰被捉,便即逃出城外, 不料恰巧与这位苏豹兄相值。当时咱们商定,到了夜间,便赶到 提督衙门前去行刺, 一面把人杰救出。谁知天从人愿,良弼因是 夜饮酒大醉,睡在床上,竟被苏豹兄一刀刺死,同时就把人杰兄 救出。因湖州城地方不能再住,故跟着苏兄同赴四川。”
鹤年一听,抱拳向人杰、犹龙两人哈哈大笑道:
“两位老兄受此不白之冤,小弟实在抱歉。”
人杰、犹龙听了,都不觉愕然,便道:
“毕兄说哪里话来?这事又与毕兄不相涉的,更有什么抱 歉的?”
鹤年笑道:
“万寿那天的三镖,因为是小弟放的,倒要两兄前去认罪, 那不是小弟害了两兄吗?”
人杰、犹龙、苏豹听了,都不觉哦哦叫起来,同时又失声 笑道:
“原来是这个样子,今日若不遇见毕兄,小弟直到死也不明 白呢!”
良骥一听浙江提督已被苏豹刺死,心中也很觉爽快,因离尘 岛的义士伤在他的手里也着实不少,今仇人已死,那心中不是大 大地爽快吗?因向人杰、犹龙两人道:
“两位能弃清投明,咱们十分欢迎,现在咱们到淮安去接咱 舍妹和张参将的宝眷,随后便即入川。你们两位请先和苏兄同往 成都便了,有许多同志也已分道前去了。”
苏豹道:
“很好,那么你们三位请便吧!”
于是六个人乃各握手,分道别去。要知家骅何日可以回到成 都,且待下回再评。
第五回 渡川河不意种仇根 越高墙无心逢燕侠
本书命名《鸳鸯剑》,现在已写到第五回了,对于《鹦鹉剑》 中台湾群岛和太湖的离尘岛,以及淮安府的张参将和各路义军失 败的经过,约略已于以上各回逐步表明,现在且把众侠分头入 川,暂时按下,先把那鸳鸯剑的主人向阅者详细叙明。否则,书 名《鸳鸯剑》,说的尽管是鹦鹉剑,不是离题太远了吗?但若不 把鹦鹉剑的接榫叙述明白,又恐阅者茫无头绪,未免也有缺点。 现在上文既已明白,下文自然是《鸳鸯剑》的主人出场了。阅者 不要心急,且待在下慢慢地表白吧!
话说四川地方,原是一个万山重叠,陆有剑阁、栈道之险, 水有巫峡、瞿塘之雄,南连滇中,北通陇上,西接青海,东界汉 中、湘鄂,真是天府之国,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现在不表别 的,单表成都府底下,有一个巴县,巴县南乡有一个月儿溪,那 溪从鸡鸣山发脉,弯弯曲曲,绵长十余里,一直流到一个小小的 村庄。村中有良田十顷,村民都从事务农。
这日正是下秧种田的时候,沿溪一带农人都非常忙碌。村中 有一个小刘家,主人名叫刘洪,家有一个老母。刘洪生有臂力, 两臂极粗,有千斤力量。 一日,两牛相斗,刘洪见了,便即一手 弯着牛角,一手拖着牛尾,能把两牛倒提而行。村人因其力大性 戆,便都叫他刘戆。刘戆的年纪虽然已有二十岁,却不曾娶妻, 且性又极孝,为人又极忠厚,村中妇孺皆喜欢他。
一天,也是合当有事,刘戆方从巴县收账回来,坐在川河的 航船上。川河的船,因上流水性颇急,故要把纤绳倒拉,否则便 一泻千里,危险万分。是日,船上却遇着一兄一妹,坐在对面, 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刘戆见那少年唇红齿白,那少女面目娇艳, 好似出水芙蓉,心中也不觉暗暗喝彩。不料此时那少女身旁又坐 下个浓眉阔口恶狠狠的和尚, 一见那个女子,便不时向她调戏。 刘戆见这兄妹两人,好像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气, 一时性起,心中 好生不平,便开口对那少年大声说道:
“你们两个敢是兄妹吗?怎么和尚这般无礼,你们犹忍气地 受着?咱来助你们结果那厮好了。”
那少年一听这话,便将刘戆上下细细打量一会儿,见他面如 重枣,声若洪钟,仿佛是个张翼德再世模样,心中暗想:这个大 汉一定是个技击名家,他既能助俺,俺何不趁此替地方除了一 害?少年想罢,正欲对和尚发作,那和尚却早已笑了一声,对着 那少年说道:
“甘小子,前时多承你赏咱一镖,咱牢记心中,今日在此相 逢,怎肯放过?你敢和俺见个高低吗?”
兄妹两人见和尚当众夸口,又被刘戆用言一激,那少女早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意欲挥拳打去。那少年已把她拖住,向 和尚喝道:
“好个不守清规的秃驴,休得夸口!”
少年说时,那和尚便站起说道:
“好!好!不来的便不算好汉。”
刘戆见和尚说毕,便把袈裟一撩,说时迟,那时快,他纵身 一跃,那和尚早已从船上直飞到岸上去了。那时,少年也结束停 当,准备上去,只见妹子也已跟踪飞身追去。刘戆见这个弱不禁 风的女郎竟能飞过五六丈开阔的川河, 一时心中非常惊讶,面上 早已红了起来。少年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心想:今天咱可失眼 了,误认他是个技击家。原来他也没有大不了的本领,因对刘戆 说道:
“咱们也上去吧!”
刘戆一听,更急得双脚乱跳,两手拼命地搔着发,口里支支 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少年也不说话,便把刘戆挟在腰间, 飞一般地跳到对岸去了,只见他的妹子已和和尚在旷场起拳起脚 地打成一团。那少年唯恐妹子有失,便也飞步上前。两人夹击和 尚,约莫战有五十个回合,却是不分胜负。刘戆站在一旁,意欲 上前相助,但是哪里插得进去?只好呆呆地在这儿干着急。
原来,这和尚便是四川鸡鸣山六塔寺的当家,名叫木江僧, 乃是一个著名的少林派,生平最好女色,平日无恶不作。这两个 兄妹便是著名的奇侠,甘凤孙和甘阿鸯。阿鸯生有殊色,而且武 艺超群。江僧既心醉美色,又欺彼娇弱,故一意地调情,并欲得 而甘心。那时,江僧见不能取胜,便卖了一个破绽,跳出圈子,意欲引诱两人追赶,把凤孙用暗计伤他,那时阿鸯一个女子,也 不怕她不跟着自己过活了。凤孙见江僧没有破绽,却故意跳出圈 子,一面紧紧地追赶,一面又时时地防他暗算。阿鸯一见江僧果 然敌不过,向前落荒而逃,她心中一喜,便抢着凤孙的前头,飞 步赶去。凤孙急忙喊道:
“妹子,你须防着暗算。”
说时迟,那时快,待阿鸯猛可想到,那江僧的镖早已发出, 只听得嗖的一声,那一支镖已向阿鸯兜心飞来。阿鸯不及躲避, 正在危急万分,但觉眼前一亮,突然斜岔里又有一镖,好像电光 一闪,从侧面飞来,那支银镖不偏不倚,却正打在江僧的镖上, 只听叮当一响,两镖相撞,早已同时跌落地上。阿鸯受此一惊, 连忙停止脚步,只见自己面前早已立着一个年已花信神仙般的少 妇。阿鸯心知发镖把江僧的一镖打落的,定是此人,因连忙向那 少妇叩谢救命之恩。那时,江僧突见又来一少妇,将自己的镖打 落,心中更觉大怒,但又回身前来交斗。不料这时,刘戆正站在 旁边,见江僧奔到自己的跟前,心想: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因便紧握了铁一般的拳头,狠命地从江僧背上打去。只听江僧哎 哟了一声,那身子便向前扑了下去。这时,凤孙也已赶到,江僧 便又连忙从地上跃起,因背脊着了刘戆一拳,足有千斤力量,颇 觉骨髓隐隐作痛,他便无心再战,真的逃回六塔寺去了。刘戆见 凤孙还欲追赶,他便飞步上前阻止, 一面又跪到地上,纳头便 拜,口称大师,收作小徒。凤孙见他一片诚心,又感他相助一 拳,并爱他气概轩昂,怜他质美未学,因即慌忙扶起,问他姓 名。刘戆一一细告,并家住月儿溪等话,一面又还问凤孙贵姓大名。凤孙也告诉了他,并道:
“咱前早和妹子黑夜赶路,因见这个和尚在一户人家行强, 咱曾给他一镖,他因此怀恨在心。他的名叫木江僧,乃是一个有 名的少林嫡派,可惜不入正轨,真是有辱名门。你家既住月儿 溪,难道你不曾认识他吗?”
刘戆道:
“咱也曾听得六塔寺的当家作恶多端,却不知道就是那厮。”
两人正在说话,只见阿鸯和那少妇也正从后面走来。阿鸯便 向凤孙介绍道:
“哥哥,这位是徐星凤姑姑,便是大侠倪培元的夫人,方才 妹子若不是夫人相救,险些给贼秃丧了性命。”
凤孙一 听,也忙向星凤道谢,又述久慕之意,并问夫人现时 何往。星凤道:
“路过此地,不日拟赴成都。”
说罢,便向凤孙、阿鸯作别。阿鸯恋恋不舍,直待瞧不到了 星凤的影儿,方才回过头来,向凤孙叫道:
“哥哥,这位姑姑的镖法真是好极了,江僧那镖若不是她给 我打落地上,妹子是万万也逃避不了的。这真是危险呀!”
凤孙道:
“ 可 不 是 ? 妹 妹 年 轻 不 懂 事 , 往 后 切 要 注 意 , 勿 再 受 人 暗算。”
那时,刘戆又向阿鸯行礼,口叫:
“师姑,俺刘洪在此叩见了。”
凤孙见刘洪很率真的神气,因便把他要认师的事向妹妹告诉一遍。阿鸯这才明白,见刘洪人虽粗率,性颇豪爽,因问他家住 哪儿。刘洪道:
“离此不远,请凤师和师姑到咱家中去坐会儿可好?”
三人正在说时,忽见面前来了一个黑脸大汉,骑着一匹很雄 壮的黄骠马,面上一脸横肉,从东疾驰而来,见了阿鸯,眈眈而 视,好像十分地注意。不多一会儿,早已匆匆向西逃去。阿鸯瞧 他这个怪模样,心中很是见疑,因便对凤孙说道:
“哥哥,你瞧这个人的样子,獐头鼠目,必非善类。”
凤孙道:
“那人身上必带有重金,行色慌张,不知又向哪里做了昧心 勾当?”
阿鸯奇怪道:
“哥哥何以知道此人身怀多金?”
凤孙道:
“你不见他马过处,那尘沙滚滚,很觉沉重,以是知之。”
阿鸯道:
“青天白日之下,哪里容得这强徒横行?咱们应得上去查问, 倘如向人劫夺而来,咱们便叫他把金留下,以便归还失主。”
凤孙道:
“妹妹既有此意,咱们不妨就此追去。”
刘洪道:
“俺瞧那人向那面蜈蚣岭而去,他马甚疾,咱们步行,恐怕 赶不上他。小徒离此三里凤凰坡下有一个朋友,名叫白璧官,他 家养有许多马匹,待小徒前去借三匹来,俺们便可追赶上去了。”
阿鸯一听,心中很觉欢喜,因便说道:
“这样我们一道去便了。”
刘洪道 :
“白大哥最喜欢的是朋友,凤师和师姑如肯同去,恐怕他是 欢迎还来不及呢!”
刘戆说着,便即向前引路,凤孙、阿鸯跟在后面。三人弯弯 曲曲地打由山坡近路,但见一带茂林,禽鸟习鸣。刘洪道:
“这里便是凤凰坡了,由此望去,前面又有一带修竹便是白 家庄了。”
凤孙见说,心中很喜。大家又快走几步,不多一会儿,早已 到庄。见院子门首有一个猎装少女,面如满月,颊若朝霞,柳眉 杏眼,背上肩着小小弹弓,腰间悬着羽毛翎箭,正把马拴在树 旁。只见白马的颈下又挂着野兔、獐鹿等物。刘戆一见,便 口 喊 :
“鸳妹,你怎么打了这许多的野味回来了?”
那少女正欲进内,忽听有人呼她,便忙回过头来,见了刘 洪,便也喊了 一 声:
“刘大哥!”
刘戆也不给凤孙、阿鸯介绍,他便自管直奔到东厢房去了, 口中又连连喊着:
“白大哥,有贵客来了!”
那时,凤孙、阿鸯、小鸳三人正在各通姓名见礼,凤孙方知 少女名叫小鸳,乃是白璧官的妹子。小鸳见凤孙品貌出众,人才 轩昂,再见阿鸯,更像花朵儿 一 般,心中真是无限欢喜,连说:
“嘉宾降临草舍,鄙人荣幸万分!”
三人正在客气,忽见刘戆已领着白璧官出来, 一见凤孙,便 连忙抱拳相迎,让到里面草堂坐下。凤孙一眼瞧见堂上还坐着一 个身穿缟素的女郎和一个年已龙钟的老人,见了凤孙等众人,便 也都站起。璧官一面让座,叫拿烟献茶, 一面竭力赞慕凤孙大 名。小鸳也拉了阿鸯絮絮说话。这时,刘戆见了这个缟素女郎, 又大声问璧官道:
“白大哥,这位姑娘,小弟可不认识,是你们亲戚吗?”
小鸳当初未曾注意,这时一见,便也奇怪起来。璧官见问, 便先向凤孙介绍道:
“大哥,这位乃是敝县王大令的小姐王蕊珠姑娘,因前月土 匪作乱,直薄县城,大令死守不去,竟被土匪杀死,夫人同时殉 节。现在王小姐带了这位老仆高兴安,于前晚运柩回籍,不料半 途上又遇强徒,把小姐在身边的大令抚恤金一千两如数劫去。小 姐因进退不得,既痛双亲身亡,又苦回籍不得,今晨乃在川河觅 死。小弟适值路过,访问之下,心有不忍,故而陪同小姐到舍。 刚才正拟设法向强徒要回银两。”
凤孙、阿鸯一听,心中突然一动。阿鸯便忙对蕊珠叫道:
“请问王小姐,那劫银的强徒是不是个黑脸横肉、身材高大、 骑着黄骠马的人吗?"
蕊珠刚正含泪而立, 一听有人问她,便忙收束泪痕,抬头 答 道 :
“正是这个样子,不知甘小姐何以知道?”
凤孙因对璧官说道:
“这事真巧极了,弟等因此人形迹可疑,故而奔到宝庄,意 欲商借马匹,就此追去。不料失主就是这位王小姐。”
小鸳这时亦道:
“凤大哥说的那个强徒,咱方从狮子山打猎回来,也曾见过 那人。凤大兄如欲追回王小姐的银两,妹子极愿引路前往。”
凤孙、阿鸯听了,心中大喜。那个高兴安早已向众人扑地跪 倒,口称:
“大爷、小姐,小的先代我家小姐谢谢众位大德了。”
刘戆将他扶起, 一面向凤孙笑道:
“凤师的眼力实在不错,现在事不宜迟,俺们就此追赶 去吧!”
璧官道:
“现在日已西沉,反正你们已知此人在蜈蚣岭上,那么还是 先用了饭去吧!”
小鸳道:
“哥哥,你多预备些酒好了,我们横竖一去便回的。”
说着, 一面便伴了蕊珠到西厢房,自己装束停当,带了家 伙,又叫丫鬟菊儿好生侍候王小姐, 一面便即回身出来。只见庄 丁们早已牵出四匹马来。刘戆手提阔斧,首先跨上马背,口中又 大声唱道:我有宝剑,不需手磨。杀人嫌少,酒不嫌多。上马 杀贼,下马狂歌。
凤孙一 听刘戆这样高兴,口中又唱着这样好歌,因笑着问 他道:
“你这歌可是自己作的吗?”
刘戆笑道:
“哪里?我是听白大哥来唱,跟着学会的。”
凤孙知璧官、小鸳不是等闲人,定是山中隐侠,心中很是敬 羡。这时,大家都已上马,璧官、蕊珠都送到庄门外,但见哗啦 哗啦地一阵响,那四只马早似飞的一般绝尘向蜈蚣岭大道而去。
那时,天已昏黑, 一弯新月从树林中掩映出来,好像怕羞的 少女。四人因山路险狭,都又缓缓走着。过完了蜈蚣岭,狮子山 便在面前。小鸳便对凤孙说道:
“这个狮子山的形势险恶,中多盗窟,我们骑在马上,大家 应该留心。”
大家称是。走了一阵,凤孙抬头,见山南一片平地,突然现 出一座高墙,足有四丈多高,但是没有门。刘戆跳下马来,到四 面巡视一周,都不见有门,因便向凤孙道:
“这莫非是个葬尸骨的所在吗?不然,怎么连 一 个门都不 开呢?”
凤孙听了,叫刘戆不要声张,又嘱咐小鸳、阿鸯都候在这 儿,他便一个人跳下马来。刘戆忙将他马牵过,凤孙提剑便走到 那面墙脚下,静听一会儿,却没有一些声息,于是他便拾起一块 小砖抛进墙去,问个信儿。只听石子落到地上,便有一个老人咳 嗽的声音。凤孙心中好生奇怪,他便跳下墙去,跃到地上,只见 里面小小三间茅屋,东首房内点着暗暗的一盏油灯,室中坐着一老丈,鹤发童颜,闭了眼睛,正在打坐。凤孙正在惊奇十分,忽 见那老丈睁开眼来,向凤孙招手说道:
“贤侄别来无恙?二十年不见,哪知你已具此好身手了?老 友云鹤可谓有子矣!”
凤孙见老人提着自己爸爸的名字,知那老丈必是先君故交, 因忙向前施礼,口叫:
“老伯,怎的知道先君名字?”
那时,老丈又哈哈笑道:
“好孩子,且告诉你吧!老汉缪一飞,别号云里燕,和汝父 云鹤为八拜之交。犹记老汉到汝府上时,汝犹抱在乳娘手中。这 句话算起来,整整有二十年了,那老汉怎不要老了呢?”
一飞说着,仰天又呵呵大笑。凤孙一听“云里燕”三字,当 即纳头便拜,口称:“老伯,侄儿实不知晓。” 一飞忙叫他起来, 一面又道:
“贤侄夤夜至此,必有见教!”
凤孙因便把找寻黑脸大汉,替王小姐索回银两的事说了一 遍,并道:
“因王小姐身世可怜,不能回籍,路过宝庄,故而冒犯。侄 儿自知无状,还请老伯原谅。”
凤孙说罢,便欲回身作别。 一飞听罢,却长长叹了一声, 一 面叫住凤孙, 一面说道:
“贤侄且慢,这个事完全是劣孙黑儿所为,老汉早已知道。” 凤孙听了,吃了一惊,倒反而说不出话来。 一飞又叹道:
“老汉任侠五十年, 一 向仗义疏财,不料晚年竟出此劣孙,污我一生清名,想来真是可恼。”
凤孙忙道:
“未知世兄名甚?”
一飞听了,忽然含泪道:
“老汉生平只有一男一女,女名穆英,嫁与周飞为妻,男名 国英,不幸早亡,幸媳已有孕六月。老汉满望得一麟儿,至今直 使老汉大失所望。现在这王小姐的银两老汉早已叫他留下,分文 未动,贤侄来得甚好,便请你拿去向王小姐告罪吧!”
凤孙一听,这劫银的就是他的孙子黑儿,也只好寻些话来安 慰他道:
“老伯不要生气,想黑兄一定是错认它是个非义之财,故取 来了的。”
一飞听了,心中很不自在,便对凤孙说道:
“贤侄不必多言,尽管把银带去,不然你墙外的妹子,恐怕 要等得心急哩!”
凤孙一听, 一飞竟样样都已前知,真是了不得, 一时又向他 叩了一个头,提着银子,跳出墙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 再讲。
第六回 刀下一镖恩衔再造 马上双驮缘结三生
且说凤孙提着银子回到原处,小鸳、阿鸯、刘戆接见,忙问 墙内可是有人。凤孙一听,哈哈地笑道:
“真巧得很,里面不但有人,而且就是劫王小姐银两的贼 巢呢!”
大家听了,都奇怪得很,便忙问道:
“那么大哥怎的把银两提回来了?难道里面贼子都被大哥杀 了吗?”
凤孙笑道:
“不是,不是。”
因便把遇到了先君的故交缪一飞老伯之事说明,并说道:
“劫王小姐银两的便是他的孙子黑儿,幸亏这时黑儿不在, 老伯因污他一世清名,真恨得他什么似的呢!”
这时,大家方始明白。阿鸯道:
“我先时曾听妈说,他不是说有一位穆英姑娘吗?”
凤孙道:
“正是,听说是嫁给周飞为妻。”
四人说着,便各跨上马背,疾驰回庄。
突然之间,林中起了一阵怪风,风中带着腥气,把地上的沙 石卷向四人马前,好像排山倒海,声震山谷。四人不觉都暗暗吃 惊,连忙勒住马缰,只见怪风过处,便有一只斑斓猛虎向林中跳 跃而出,直扑到四人马前来。刘戆在前, 一见早已滚下马背,大 声叱喝:“孽畜!”一手持着利斧,向猛虎兜头劈去。那虎见刘戆 劈来,不但不避,咆哮一声,反两脚直立,扑向刘戆身上,竟把 刘戆扑到地上,手中的阔斧也抛出丈外。小鸳、阿鸯都替他急出 一身冷汗。正在这时,忽听凤孙道:
“不要紧!”
果见刘戆猛可奋身站起,把头撑在虎的下颌, 一手按住虎 颈,用尽生平之力,竟把猛虎抱着掀到地上, 一面举拳向虎鼻猛 力挥下。阿鸯道:
“我且助他两箭吧!”
说时,便即嗖嗖两箭,齐巧中在虎的两目,小鸳喝了一声 彩,只见那虎狂吼一声,犹想挣扎,只因刘戆力大,那虎再也跳 不起来。但它那条虎尾犹像九节钢鞭不停地向刘戆身上打来。刘 戆更加火星直冒,索性骑在虎背,又是一阵雨点儿般的铁拳,那 时,虎已不能动弹,阿鸯、小鸳大喜,要把虎带回家去。刘戆还 恐虎要复活,又找到阔斧,猛斩几下,便把虎搬到背上,口中又 唱着:
“虎呀,虎呀,真可恶!今日咱要吃你肉。”
唱得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凤孙等亦即跨上马背,只见刘戆 又如飞一样驰远去了。
刘戆正在得意前进,突然见前面又来一骑,马上缚着一女 子,尚在嘤嘤哭泣。刘戆知是歹人强抢妇女,他便把来骑拦住, 大喝道:
“俺乃专打猛虎的好汉,月儿溪上刘戆是也。你这狗头,见 了咱家还不快快下马受缚,难道要你老子爷亲自动手吗?”
那人一见刘戆豹头环眼,声若巨钟,马上果然负有一虎,心 中先有三分惧怕,再加心中一意对着女子,因此他也不敢抵抗, 只在马上发出一支袖箭。刘戆一见,忙想躲避,那箭却已射在死 虎的额上。那人见袖箭不中,遂即奋路而逃,窜入林中。刘戆不 觉大怒,狂吼一声,便追入林中。那人心慌意乱,马脚被枯枝绊 住,刘戆早到后面,兜背一拳打去,那人哎哟一声,遂即翻身落 马,把刘戆两足扳住。刘戆乘势滚下马背,两人揪住打成一团, 互相叱喝。
那时,小鸳的马齐巧赶到, 一见刘戆被那人打在马下,她便 拔出宝剑,前来相助。那人一见,连忙一个转身,跳出林子。小 鸳也跃身赶上,在月光下仔细一认,原来那人正是自己在狮子山 碰着的强徒,也就是劫银的黑儿。黑儿见追来的是个娇小女子, 哪里放在心上?拔出朴刀,两人剑来刀架,刀劈剑挡,便大战起 来。正在不分胜负,忽见黑儿后面突来一女子,娇声喝道:
“侄儿不要慌忙,姑姑助你一镖吧!”
说时迟,那时快,小鸳抬头,只见那支镖早已飞到眼前,小 鸳把头一偏,只听哧的一声,齐巧从面部擦过。黑儿见小鸳正在吃惊,他便一刀劈来。小鸳躲避不及,正在危急万分,突闻嗖地 一响,那黑儿的朴刀早已落地。小鸳不胜奇怪, 一面也一剑劈 去。只见早有一剑挡住,小鸳一见,原来那架剑的就是发镖妇 人,年已五十左右。两人正欲厮杀,小鸳后面又窜出一个少年, 大叫住手。小鸳回头,见正是凤孙,方才恍然,黑儿的刀定是凤 孙击落,心中无限感激。只听凤孙向那妇人叫道:
“这位莫非就是缪家的穆英姑姑吗?”
那妇人见凤孙叫她小名,心中好生奇怪,因忙问:
“两位何人?因何与吾侄大战?”
凤孙因将自己名姓告知,并说了老伯缪一飞仗义还千金之 事,然后道:
“不幸在这途又遇黑兄前来抢夺。”
穆英一听,笑道:
“原来这位就是甘家兄弟,怪不得方才俺遇星凤,她叫俺向 你们来排解排解。这样说来,原是侄儿不是,无怪咱爸爸生气。”
说着,又喝叫黑儿赔罪见礼,哪知黑儿早已飞身逃走了。这 时,阿鸯也正赶到,凤孙忙替介绍。穆英笑道:
“甘小妹妹这么大了,我记得从前还叫咱抱呢!”
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穆英又细细瞧着阿鸯、小鸳,觉得正 和自己女儿凤仙一般美丽,心中十分喜欢,连说:
“你们三位后生可畏,将来仰仗的地方很多。黑儿无礼,还 请三位恕他,容俺找着他责去。”
凤孙也客气一回,一面又问:
“姊姊从哪儿来?”
穆英道:
“此次和外子周飞、女儿凤仙等数人入川,咱因欲望爸爸, 所以叫他们先赴成都,不想在这儿遇见三位。”
说着,便即作别辞去。凤孙等三人见黑儿逃去,也只好向穆 英说声后会有期,大家各上马背。小鸳又向凤孙谢救命之 恩,说:
“若不是凤哥把黑儿朴刀击下,那妹子的性命不是要丧在他 的手下了吗?”
凤孙忙道:
“这是哪里说起?妹子存在心上,不是要笑死人了吗?”
这时,阿鸯又问刘戆在哪里。小鸳又把刚才刘戆见黑儿扭打 的话告诉一遍,并说黑儿马背有一女子,大概刘戆先救着去了。 凤孙道:
“那么咱们赶上去吧!”
作者按下三人。且说刘戆见小鸳敌住黑儿,他便把那女子救 下,抱到自己马上。正欲跨马上去,忽见一鹤发童颜的老人从天 而降,一见那女子牙关紧闭,双目合着,口中气如游丝,便将那 女子抱下,在地下顿了两顿。只见那女子哇的一声,便哭了出 来。刘戆回头看那老人,早已化为一阵清风,不知去向,只听空 中有人说道:
“刘洪,你和这位王小姐先回庄去吧!”
刘戆听了,以为是天界神仙前来相救,所以便跪着相送。原 来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缪一飞呢!刘戆听他说是王小姐,心中 更加奇怪,便向那女子仔细一看,但见她脸如芍药,口若樱桃,眉峰紧蹙,眼下犹带泪痕,不是别人,正乃被劫银两的王蕊珠小 姐。那时,蕊珠人已清醒,见自己先被一个黑脸大汉抢来,现在 又被一个红脸大汉夺回, 一夜之间,却把自己的身子在两个陌生 男子的怀中躺了半夜,想起来真是又羞又恼,想到伤心地方,那 两泪又不断掉了下来。刘戆见她忽又这样伤心,因安慰她道:
“王小姐,你不要再哭了,你可认得俺吗?俺就是和甘凤师、 甘小姐、白小姐一同来给你向强盗要回银两的人呀!俺名叫刘 戆,住在月儿溪地方,和白大哥是很要好的朋友。俺的脸虽然是 很可怕,但俺的心实在是很忠厚、很直爽,你千万不要害怕,俺 是绝不会欺负小姐的,俺并不是个歹人。”
蕊珠听了他许多话,方知他是一个好人,心中既非常羞赧, 又非常感激, 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会儿,蕊珠又哇哇的两 声,忽然吐出几口清水, 一面掩了鼻子, 一面对刘戆说道:
“这个马上腥气得很。”
刘戆听了,仔细一瞧,知是死虎的气息,因慌忙把马停住, 向小姐道:
“现在小姐人已清醒了,想能自己坐马了,俺把这个死虎移 下,你就闻不到这个腥气了。”
刘戆说罢,自己却把死虎负在肩上步行,请蕊珠独自坐在马 上。蕊珠见他这样的诚意,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心里也就由感 激而变成了敬爱。这时,见他负着这一只足有几百斤重的猛虎, 还是一些都不觉沉重,好像寻常人背了一只小鸡模样,而自己骑 在马上,缓缓地踱着,多么自在。心里过意不去,因向他开口叫 了一声:
“刘大哥!”
刘戆忽然见她称呼自己大哥,心里倒也快活得很,因就回头 去望她,只见月色下的蕊珠把那娇靥已罩满了红云,眼儿见像秋 水般地动荡,羞答答地又道:
“多承你的好心待我,我实在是感激得很。但你们为了我一 个人,今夜辛苦了一夜,不晓得各位都好的吗?”
刘戆点头道:
“都很好的,小姐的白银,也已给俺的凤师要回来了。但不 知小姐好端端地在白家庄,为什么会在这个强人的马上了呢?”
蕊珠道:
“我们自送了你们出门,不多一会儿,天就黑了,我和白小 姐的丫鬟菊儿正守在厢房等候你们回来,不料到三更天的时候, 只听屋上有嘀嗒的一声瓦片响,菊儿倒知道的,她叫道: ‘ 有 贼!’但是这时,就有一阵细香送进鼻子里来,我和菊儿不知怎 的,都糊糊涂涂便即睡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身子早已在 强人的马上了。至于你怎样把我抢来,我到今自己还不曾晓 得哩!”
刘戆哦了一声,道:
“这一定是迷魂香。”
说到这里,突然闻得后面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蕊珠是吓怕 的人,又道是强人追上来了,直把她伏在马上战栗得面无人色。 刘戆忙落后道:
“小姐别怕,有我呢!”
话声未了,只见一骑到来,却是小鸳,凤孙、阿鸯随后也到。三人一见刘戆负着死虎步行,却把马匹让给一个女子骑着。 正欲细问,忽听蕊珠叫道:
“大姊,二姊。”
三人一瞧那女子,果然是王小姐,那时大家都不胜惊讶,齐 向蕊珠问怎么会到这里来。蕊珠便把方才对刘戆说的话重又告诉 一遍, 一面又道:
“因为我怕虎腥气,口中呕吐,刘大哥便把马让给我坐,他 自己情愿负了虎步行。”
三人听了,都极口称赞刘戆真是个笃实君子的好人。小 鸳道:
“这样,老刘不是太辛苦了吗?我看,王小姐还是和我骑在 一个马上吧!那老刘不是仍可骑他自己的马吗?”
阿鸯道:
“二妹这话不错。”
蕊珠也早道:
“那么二姊姊快来扶我下马呀!”
小鸳笑着,也不跳下马来,只和她马相并,便将她身子轻轻 一搂,早已抱到自己马上。蕊珠胆小,又嘤了一声,倒把大家又 笑起来。刘戆便负着死虎仍骑在马背。此时已没有山路,都是一 片平原大道,四人遂加紧一鞭,不到片刻工夫,早已将近白家 庄了。
这时,大家远远望去,只见白家庄的大门大开,庄前人声喧 闹,火把通明。刘戆又道出了什么乱子,小鸳笑道:
“这一定是哥哥为了三妹不见,出庄来找寻了。”
四骑到了庄门,果见璧官带了庄丁二十余名,正在上马。小 鸳大叫道:
“哥哥,我们回来了。”
璧官一见四人,因道:
“但是王小姐又被贼孑抢去了啊!”
这时,又见兴安从人丛中挤出来,哭哭啼啼地叫道:
“大爷、小姐,我们小姐又被强人抢去了。”
说罢,又掩面地大哭。小鸳见了,忙叫兴安停止哭,向 他道:
“你瞧,这个我前面坐着的,不是你家小姐吗?”
兴安开眼一瞧,果然是自己小姐,又早破涕笑了起来, 一面 忙问蕊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璧官因为心急,也不注意,现在一 见蕊珠已和妹妹同骑回来,也惊奇十分,忙问缘由。小鸳道:
“进了庄里面再说吧!”
一时大家又高兴十分。众人到了院中,庄丁都已把各人坐骑 牵马喂料,有的打水给他们洗脸,有的摆酒肴替他们庆贺。璧官 此时又见刘戆负了一猛虎,小鸳提了两只银桶,阿鸯挽了蕊珠, 都安然归来,他心中这一喜欢,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了, 一时携着 凤孙的手,叫他告诉经过一切。凤孙因把遇世伯缪一飞的话说一 遍,以下刘戆早接嘴得意地指手画脚地大笑告诉,如何打虎,师 姑如何射虎,又如何遇见黑儿,如何追入林中, 一拳打去。说得 来有声有色,天花乱坠。璧官哦了一声道:
“这黑儿的胆子真不小,两件案子倒是一手包办。”
正说时,庄丁便来请爷们、小姐们入席。大家因到外面,只见桌上满放着兔子肉、鹿肉、羊肉、猪蹄,都是烧得红润润、香 喷喷的,大碗的酒又是热气腾腾的,真把刘戆闻得酒香肉香,口 里涎水险些流下来,便急急大叫众位入座。大家因挨次坐下,小 鸳和蕊珠坐在一排,小鸳又低低问她怎样被刘戆救醒,又问她有 没有吓坏了身子。蕊珠见小鸳问着,想起自己被刘戆抱在怀里的 情形,顿时脸就起了两朵红花,直羞得头也抬不起来,话也一句 都说不出来。小鸳见她这个样儿,愈觉得她的娇媚,愈觉得她的 可爱,一面劝她定心,一面叫她喝一杯酒压一压惊。这时,大家 肚里饥饿,便也不客气了。尤其刘戆,更像狼吞虎咽地狂嚼。蕊 珠见他这样的真实,真是个英雄的本色,他的脸可怕,她倒一些 也不觉得,反而感觉得他是个威武之人,大概也是两人的缘分 吧。这是后话,现在且不去表它。
那时,凤孙、璧官开怀畅饮,大家非常高兴,璧官忽然若有 所悟地向凤孙道:
“甘兄,你今营救了蕊珠小姐,又为她要回银两,你的心中 以为从此可以没有事了吗?依我想来,甘兄并不是救了蕊珠小 姐,却是反而害了蕊珠小姐,恐怕她今后还有性命的危险呢!不 但她有性命的危险,恐怕连小弟在此,也要不能安居了。”
众人听了他这样说,大家都又非常惊异起来。璧官又道:
“你们不要疑惑我的话,那缪黑儿恐怕一定不肯甘休哩!黑 儿不肯甘休,王小姐便不好行路,现在我们若放她搬柩回去,不 要说黑儿一定前来报仇,就是不叫她去,那我们白家庄一定也要 好好防备了。这样说来,王小姐就不好离开我们,那你救她,不 是反害她了吗?”
凤孙听了,又细细地思量一下,觉得这话实在不错。蕊珠此 时也脸含着重重愁云,觉得回去又不好,留下又不可。阿鸯想了 一会儿,便插口道:
“这个不打紧,待愚姊伴三妹回乡好了。”
小鸳眼珠一转道:
“好是好的,不过一去了两个,可不是把妹子太冷落了吗? 我问三妹,故乡可还有什么亲戚吗?”
蕊珠经小鸳一问,心中想道:“家乡实在因为是祖宗坟墓所 在,至于亲戚,我离家乡差不多已十年多了,即使有些亲属,也 是疏远得了不得。而且又知道爸妈都没有兄弟的,那家乡和客乡 又有什么分别呢?”
小鸳见她呆呆地不说,因又道:
“如果也没有什么亲戚的话,我想还是这样吧!三妹现在也 不要回去了,明天且把伯父母的灵柩搬来,买个葬地,入土为安 地葬了。那三妹一则可以放心,二则住在我这儿,大家既有同 伴,又可免去路上跋涉和危险。你想,不是个最好的安全办 法吗?”
璧官听了,也向小鸳道:
“小妹想得虽好,可是还差一层。俺想最好把甘哥和妹妹统 统留下,那不是更加热闹有兴趣吗?”
小鸳一 听哥哥欲把甘家兄妹留下,第一个赞成,便拍手 笑道:
“我也早有这个意思了。”
说着,又向小鸯说道:
“哥哥已经说了,明天妹子总不放你去的。”
说时,却把那秋波去凝视凤孙, 一时又想起方才缪黑儿一剑 砍下来,若没有凤孙一镖相救,险些砍伤右肩,因此更欲把凤孙 留下,大家研究武艺,所以只顾瞧着凤孙,盈盈地要他答应。凤 孙见她含情脉脉,如此多情,而且自己本来云游四海,到处为 家,又禁不得璧官相劝,就只好答应下来,暂住一月。白氏兄妹 见凤孙已经允许住下,心中真是非常高兴,重新给凤孙筛上满满 一杯酒,说:
“慰劳甘兄今夜的辛苦,并奉贺甘兄的胜利。”
大家又喝了一会儿,不觉已是五更天气,用饭洗脸,草草完 毕。凤孙、刘戆由璧官招待到东厢房安睡,阿鸯、蕊珠由小鸳招 待到西厢房安置。三人又谈了一会儿,小鸳笑道:
“两位可以睡了,明天咱们预备结义吧!”
欲知后事如何,再瞧下回再详。
第七回 心血来潮受惊痘出 诗思泉涌感德情深
“春天的花儿是多么美丽呀!但一刹那的光阴,那九十春光 早已匆匆地过去了。枝头上烂漫的花朵却已瓣瓣儿化为落红,飘 流到水涯,委地作泥沙。这好比是我的身世啊!想我父母在日, 真像花朵儿地爱着,明珠地宝着,现在父母没了, 一身飘忽莫 定,好像罡风吹落的嫩瓣儿,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任人欺侮, 受尽磨难。昨晚身被盗劫,几遭蹂躏,幸有壮士刘洪舍身救我, 方得保全残生。天上的月儿缺了,有时会圆,人间的花儿谢了, 有时会开。只有我那爸爸和妈妈没了,不晓得何时再得重来?妈 呀!你苦命的珠儿,现在更有何人来疼我呢?”飘零的身世,凄 凉的境地,女子善怀,情人多情。那夜蕊珠睡在白家庄上,耳中 只闻小鸳、阿鸯酣酣地睡着,自己却是翻来覆去,想前想后,总 不能把眼合拢。
蕊珠本来受惊心悸,现在又复忧愁失眠,所以到了次日下 午,阿鸯、小鸳都已起身,她却乍寒乍热,竟昏昏地不能起床了。一病缠身,已经是人生的不幸,又况身为女子,病在作客, 那蕊珠的心中百忧丛生,万愁交迸,真比在盗的手里还要难过。 一会儿,只见小鸳一跳一跳地进来,口中又连连地喊道:
“三妹,三妹!我已叫他们预备了一切,妹妹快起来吧!” 蕊珠睁眼一瞧,见小鸳立在床前笑盈盈又道:
“昔日桃园结义,他们用的是乌牛白马,现在我们姊妹盟心, 用的却是虎肉猴脑。三妹你想,这不是很奇突吗?”
小鸳说罢,把身子坐到蕊珠的床上,只见蕊珠强作笑容,脸 上留着丝丝泪痕,两颊红得炽炭,呼吸很是急促,口中却不作一 语。小鸳觉她神色有异,便连忙用手摸她的额角,觉得好比火烫 一般的热,小鸳到此也不禁大吃一惊,遂连喊:
“大姊姊,大姊姊,你快些来瞧瞧三妹吧,她是真个病 了呢!”
这时,阿鸯已从门外进来, 一见蕊珠的神气,知系昨晚受惊 起的病,因也过来在床边坐下,轻声儿问道:
“三妹,你究竟哪儿不舒服呢?”
蕊珠把两条玉臂撩出在被外,低低答道:
“姊姊呀,我热死了呢!”
小鸳、阿鸯听了,都紧蹙了眉,不住地搓着双手,只是想不 出怎样可以疗她的病,可以退她的热。后来,还是小鸳有了主 意,向阿鸯道:
“大姊姊,我听说月儿溪上有个韦月老,是个七代的名医, 我想还是请他来瞧瞧,也许一剂、两剂便可痊愈的。但月儿溪离 此有十里路程,这个差使又非老刘不可了。”
阿鸯道 :
“这样再好没有,二妹,你快和老刘去说,我陪伴三妹 好了。”
阿鸯听了,便连忙回身出了厢房,找刘戆说话去。哪知刘戆 在院子里,正在卷起两袖,拿了一把尖刀开割那只虎。小鸳一 见,便向刘戆叫道:
“刘大哥,你快不要割了,我来替你剥去皮吧!”
刘戆一听,把那两眼一环,笑嘻嘻地又把血淋淋的左手向小 鸳 一 掼,说道:
“好妹子,你不要取笑,讨咱家的便宜了。咱家的皮你是剥 不去的。”
小鸳 一 听,咯咯地笑弯了腰道:
“刘大哥,人家说你是个戆子,你怎么又会变了缠夹二先生 了?我说的是替你剥去老虎的皮呀,并不是说剥你身上的皮,你 快不要缠夹了。”
刘戆道 :
“你哪里有说清楚呢?这样不明不白,咱家不是要生气吗?” 小鸳抿嘴儿笑道:
“你快不要生气了,我有正经的话呢!”
刘戆道 :
“你自己不快说,俺又怎能知道呢?”
小鸳道 :
“你们月儿溪上不是有个知医道的韦月老吗?劳驾你快把牲 口牵来,你骑着去请了来吧!因为我的妹妹是病着呢!”
刘戆道:
“你哪里来的妹子?你不要诳俺了!”
小鸳急道:
“那王家的小姐就是我的结义妹子,你快快洗净了手去吧! 我马上等着你。”
刘戆到此,方知小鸳是真话, 一时想起蕊珠昨晚的昏厥来, 心中也十分地着急,便连连答应就去, 一面急急到后院洗手去, 一面又暗暗地想着:难道她的旧病又发作了吗?只可惜昨晚那个 仙人不肯再来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好像觉悟似的,哦了一 声,自语着道:“这个法子我还记得啊!”因立刻又匆匆地奔到前 院来,对小鸳道:
“王小姐的病用不着去请韦月老了,只要俺给她一医,马上 就会好的。”
小鸳不信道:
“你别胡说了,你几时学过医道的?”
刘戆正色道:
“俺是昨晚向仙人手里才学会的,怪不得你不知道,你快伴 我去瞧她吧!”
小鸳给他说得这样认真, 一时也信以为真,便即伴他到房里 去。刘戆一到房里,只见蕊珠果然睡在床上,两眼水盈盈的,两 颊通红。阿鸯正在床边伴着她,见刘戆进来,忙问为什么还不去 请。小鸳道:
“他说他能够医呢!”
阿鸯听了,因站起来,让刘戆走到床前来。刘戆细细地把蕊珠打量了一番,口中便连连喊道:
“这个不行,这样子不行。”
一面又叫蕊珠把两眼紧紧闭住,牙关也要紧紧地咬着。蕊珠 不知就里,只知他是一片好心,也便依着刘戆咬紧牙关,闭紧两 眼。说时迟,那时快,刘戆便不动声色,霎时间猛可地把蕊珠从 被中一把抱起,放到地上,狠狠地顿了两顿。蕊珠冷不防刘戆有 此一抱,一时心中大吃一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刘戆见蕊珠哇 的一声哭了,便对小鸳、阿鸯说道: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惊慌,王小姐的病明天自会好的。”
那时,小鸳、阿鸯见他这样地一抱,就算是个医病,真是滑 稽透顶,意欲骂他几句,却见他又并无恶意,这时又听他说明天 自会好了,真是好气又好笑。小鸳连忙上前将蕊珠抱过,仍给她 睡在床上,一面安慰她勿吓, 一面向刘戆啐了一口,嗔道:
“你可疯了,这算是你医病的好法子吗?”
阿鸯也埋怨他不该: “这人家已有了病,还可以给你一惊 吗?”刘戆一片好心,被两人却反责了一顿,心里正在委屈,忽 见凤孙、璧官都从外面进来,说是来瞧刘戆医病。小鸳忍不住又 好笑,便向两人告诉自己叫他到月儿溪去请韦月老,他却一定要 自己来医,说是昨晚仙人教他的法子,哪知他却是这样医法 …… 说到这里,蕊珠把手一拉,意思叫她不要说。小鸳笑着向阿鸯瞅 一眼,阿鸯便告诉了一遍。凤孙、璧官听到刘戆叫蕊珠闭紧眼, 咬紧牙,骤然把她抱起,直把两人笑得直不起身来。蕊珠向阿鸯 瞟了一眼,早羞得脸朝里睡着,不敢向众人望着。刘戆被他们这 样大笑,也颇不好意思,因正经道:
“这真的是最好医法了,你们笑什么呢?”
壁官道:
“你的医法虽好,那调理服药,到底是要内行的呀!我瞧你 还是赶紧去请韦月老是个正经。”
凤孙道:
“这话不错,你快去吧!”
刘戆见白大哥和凤师也要他去请,只好去走一趟了。
此时太阳已渐渐西斜,刘戆不敢怠慢,赶紧马不停蹄地跑到 月儿溪去,不到一个钟点,那韦月老早已给他请了来。小鸳把月 老陪到蕊珠床前,让他诊视。韦月老仔细向蕊珠面上一瞧,只见 她脸儿旭红,两颧隐隐现有痘点, 一面细细地便给她诊脉, 一面 又连连地摇头,向小鸳道:
“你们有谁给她受过惊吗?”
刘戆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心中大吃一惊,以为王小姐的病 必被他惊破了。后来又听月老徐徐地说道:
“恭喜,恭喜!小姐的病已有转机了。这个病本来是很危险 的,名叫闷痘症,因为病人心中郁闷,外感风邪,却把一颗颗要 发出来的痘子统统被外感包围, 一时闷在里面发不出来,那病象 就很危险了。而且这个闷痘,就是药去开它出来, 一时也都来不 及。只有把病人凭空地使她受了一个大惊吓,使周身的百脉立时 膨胀,那时腠理既开,那闷在里面的痘子便从汗管里一道出来 了。现在这位小姐不知道有没有受过惊吓?因为她的痘子已好好 将要发出了,这不是很值得恭喜的事吗?”
刘戆听到这里,方才脸有笑容。凤孙和璧官心中也好生奇怪,怔怔地望着刘戆出神。小鸳向阿鸯笑道:
“这真奇怪了,刚才三妹不是给刘大哥猛可地一抱,把三妹 还惊出了 一 身冷汗吗?”
月老 一 听,便即拍手呵呵大笑道:
“这便是最好的医法了,真比医生打针还要灵验呢!”
阿鸯、小鸳听了月老的话,个个咋舌,连说好险呀。这时, 刘戆真是得意非凡,知道王小姐的病真的是被自己一抱医好的, 他心中这一喜欢,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一会儿,月老已开好了 药方,向小鸳、阿鸯道:
“现在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了,只要好好地调理调理,那就痊 愈了。”
大家听了,方才安心。蕊珠睡在床里,早已听得十分明白, 由此感激刘戆又要更进一步了。这时,月老便要别去,璧官忙吩 咐庄丁备马,送月老回去。大家又安慰蕊珠一番,不觉天色已 黑,外面早已开饭。菊儿走来向璧官叫 一 声大爷道:
“请各位爷、小姐们到外面去用饭吧!待婢子来伴着王小姐 好了。”
小鸳听了,点头道:
“你也小心侍候。”
一面遂拉了阿鸯的手,和凤孙、璧官、刘戆走到客室。小鸳 又向阿鸯道:
“我们告天结义,只好改日待三妹病好了再来吧!”
阿鸯道 :
“这不过形式而已,只要我们的心里团结,视同手足,那形式不行也得。二妹,你又何必拘泥呢?”说着,却向大家嫣然 一笑。
璧官道:
“甘小姐既和我妹子结为姊妹,那就是我的姊妹一样,甘兄 也就是我的哥哥了,从今以后,我们便姊妹兄弟称呼,大家切不 要再客气了。”
凤孙道:
“璧弟的话不错,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是老刘,大家也兄 弟称呼好了。”
刘戆道:
“那不行,你倒不教我拳法了呢!”
众人见他戆得发噱,忍不住笑起来。凤孙道:
“傻瓜,不也一样教你吗?”
刘戆笑道:
“我看这样,叫你师哥好了,因为又是我的师父,又是我的 大哥呢!”
璧官道:
“你快别再戆了。”
大家一算年岁,凤孙二十二岁,要算最大了,璧官和刘戆却 是同年,二十岁,不过璧官大了六个月,是二月里生的,刘戆却 是八月里的生日。那时,大家遂入座用饭,只见兴安过来向小 鸳道:
“小姐,小人已先用过了饭,我家小姐多承大爷、小姐操心, 延医诊视,那药方请给小人先去撮吧!”
小鸳道:
“对啦,你不说我正也要打发人去哩!现在就让你去也好。”
说着,便把方儿叫他去撮。那晚,因蕊珠患病,大家便就草 草把饭用毕,凤孙、璧官、刘戆三人便在院中玩着月色,便指点 他的拳术,又教他刀法,叫他好好地练习。刘戆心领神会,这倒 一些也不戆,凤孙心中也很喜欢。
且说小鸳、阿鸯回到西厢房去,只见蕊珠沉沉地睡着,口中 又不时地呓语着,说:
“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可以给陌生的男子抱在怀里呢?”
阿鸯听了,便叫她一声三妹,她也不应,知道她是在睡梦中 呓语。小鸳望着阿鸯道:
“她自从马上给老刘抱在怀里,我就见她一颗芳心非常耿耿 不快,今天老刘当着我们,谁知又给她抱了起来。虽说老刘是没 有什么歹意,而设身处地,当然是有说不出的苦衷了。”
阿鸯道:
“这也难怪三妹的,但是也幸亏老刘的两次抱,不是两次救 了她性命吗?”
说时,又听蕊珠隐隐地喊一声刘大哥,以下说些什么,却听 不清楚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嘤嘤地啜泣。阿鸯见此情形,便想 了一会儿,向小鸳招手,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小鸳微笑道:
“我也有这个意思,老刘人虽粗蛮,心眼儿是很好的。”
那时已有二更天气,菊儿已把药煎来,小鸳一面叫醒蕊珠, 叫她服药,又叫她不要胡思乱想,静静地休养,那自然不多几天 就好了。蕊珠点点头,叫道:
“大姊姊,二姊姊,你们快去安睡,我此刻已好得许多了。” 阿鸯见她果然清醒了许多,也自放心,和小鸳便各去睡了。
一宿无话,次早,阿鸯醒来,因心里记挂蕊珠,她便轻轻地 走到蕊珠的床前,见蕊珠呼吸调匀,脸上却发出一脸黄豆般的痘 子,颗颗亮晶晶的颜色,发得十分透彻,心知月老的话果然不 错。正欲回步,突见蕊珠的枕旁露着一本小小的日记册子,她便 取来,打开一瞧,只见有诗五章,仿国风体,墨汁尚新,因便念 着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育我,天胡弃我?一章 感我壮士,救我残生。出我虎口,与盗力争。二章 爱彼壮士,医我闷痘。嘱我闭眼,抱我疾走。三章 谁谓壮士,不知痘症。天胡我爱,与我邂逅。四章 我爱壮士,忧心殷殷。壮士遣彼,实获我心。五章
小鸳念完了这五章,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昨晚大 姊对我说的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大概是很可以成功了。这刘 戆的福气,可真不小哩!正在这时,蕊珠突然在床上翻了一个 身,她便连忙把日记簿快快放回原处。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 再详。
第八回 恶头陀下山寻衅 乖刘戆破竹示威
且说木江僧自那日着了刘戆一拳,打中了背脊骨,回到鸡鸣 山的六塔寺去。众僧徒见他负伤回来,个个都来问讯,知系为甘 凤孙同伙所暗算。前有一镖之仇,今加一拳之恨,他坐在禅室 里,暗自地思量这个仇恨,若不报复,这是万万容不得。
用过了晚餐,方欲到山后方寡妇那边去寻欢,解个闷儿, 突然之间,那脊骨又隐隐作起痛来,一面忙取出伤药和酒服下, 回身倒在床上休息。心中想着方寡妇的风骚浪态,真是使人乐 而忘忧,但是她的容貌到底不及那甘阿鸯的美丽啊!阿鸯的身 材是多么的娇小玲珑,武艺又是怎样的出众,那方寡妇实在是 差得远了。木江僧的脑海里既深深地映准了阿鸯的一个小影, 那他只要心中一转,就好像见阿鸯笑盈盈立在面前,只见她那 蚕蛾似的眉毛,秋波似的眼,芙蓉似的脸,杨柳似的腰,尤其 可爱的是裙下双钩,红菱似姝,不到一搦。就是她的拳术,也 正是个少林的正宗,火候纯青,这样的人才,真是天上有,人间少,若能把她弄到手,真个销魂,作为终身伴侣,那真可以 云游四海,无敌天下了。江僧想到这里,把那报仇的心却反而 淡了下来,意欲结交了凤孙,便可以和小阿鸯亲近。思潮起伏, 无非是淫欲念头, 一会儿又欲报仇, 一会儿又欲结交。正在委 决不下,忽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陀匆匆地进来, 一见江僧, 口中便即喊道:
“大师,现有前山下院鹿鸣大师前来相访。”
原来,鹿鸣大师别号六指头陀,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尤 善内功,只是有一样毛病,性好女色,和木江僧志同道合,所以 非常要好。当时江僧一听鹿鸣到来,忙叫了沙弥快快地请来相 见。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个头陀身长八尺,头戴金箍,面似重 枣,两眼炯炯,满嘴胡髭,手拿一柄拂尘,大踏步地进来。江僧 连忙抢步上前,拱手让座。鹿鸣开言道:
“连日不见,道兄不知作何消遣?”
江僧吐了一口怨气道:
“贤弟不要说起,愚兄为了甘凤孙,前日已经被他打了一镖, 昨日又在航船上遇见了他兄妹两人,俺因他的妹子生得美貌,所 以也不提前事,咱家实在是爱不过呢!谁知他到半路上竟和俺较 量起来。当时俺就和他兄妹两人飞到前面的旷场上,扑击奋斗起 来。哪里晓得又从那边来了一个黑脸大汉,冷不防在俺后面背上 猛力地打了一记毒拳,足有千斤力量。幸亏是我,换了别人,早 已口吐鲜血了。现在咱家却也隐隐作痛呢!因为俺爱他的妹子, 心想和他解去仇恨,但想起一镖一拳,却又欲向他报仇雪恨。老 弟来得正好,请代俺一决。”
鹿鸣听了,哈哈大笑道:
“他的妹子倒也是个怎样的天仙化人?你竟这样地爱上 了呢?”
江僧笑道 :
“说起她的美貌,真是难以形容。你若见了,包管你不想 饭吃。”
鹿鸣被他这样一说,心里也痒痒起来,因道:
“傻瓜,有美人可以受用,哪管一镖一拳,十镖十拳也只好 忍耐了!”
江僧把眉 一 皱道:
“只是他们倒很有力量,而且这妮子自己也具有一副好身手 呢!恐怕拿不到她。”
鹿鸣听了,肚中暗暗打算,表面上哈哈笑道:
“老哥太看重了他们,量他这几个小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本 事?俺明日替你去走一遭,管叫他将妹子送到老哥的手中来。”
江僧听说,立刻离座,向鹿鸣深深地唱一个喏,并对鹿鸣 说道:
“这是有劳老弟,心中好生快乐。”
鹿鸣说罢,便欲告别辞去,江僧送到山门,方才各自分别。
鸡鸣山和月儿溪有十里路程,和白家庄也有十里路程,三个 地方恰恰占了南西北的一个三角形,月儿溪在南,鸡鸣山在北, 白家庄在西。白家庄的白大官人专好结纳江湖上侠客,而且是个 礼贤下士的好汉,远近久已闻名,唯对于鸡鸣山六塔寺的上下两 院,上院是木江僧主持,下院便是鹿鸣主持, 一向好像仇敌一般。因为江僧和鹿鸣虽也都是少林派中人物,但是奸盗诈骗,无 恶不作,所以格格不相入,好在彼此各不相犯,所以倒也平安 无事。
现在且说鹿鸣回到下院,坐在禅房里, 一人暗暗思想,甘小 子的行踪无定,到哪儿去找他呢?一时忽有了主意,只好明儿到 了白家庄去一探听,那一定可以知他的下落了。但是见了他,又 怎样地叫他把妹子献出来呢?这倒要好好地考量一下,不然如要 不回人来,那自己既说了大话,不是没有脸来见俺那个木道兄了 吗?鹿鸣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多带几个徒弟们和他好好地拼一 拼再说。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好笑,自己真太呆滞了。 一则不知 他们有否在白家庄,二则凭了自己一身本领,这些小事,何必闹 得这么大?现在最要紧先探明白他的踪迹,还是先着小徒们到那 边去探听个明白,自己再去,那不是更妥当吗?鹿鸣想罢,便连 连大喊:
“红心、大千在哪儿?你们快给我进来!”
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个头带疤痕、嘴角歪斜、脸上一条青一 条白的一个行者,见了倒有七分像鬼;另有一个却是面如书生, 眉目清秀,身条娇小,声若女子的一个妩媚和尚。两人走到面 前,一个口称大千禀到, 一个口称红心禀到。鹿鸣便向那个妩媚 和尚叫道:
“红心,你明儿和你师兄大千一同到白家庄去,替俺探听甘 凤孙的兄妹两人有没有在庄上?如得着确实的消息,赶紧就来报 告俺,千万不要误事。”
大千、红心听了鹿鸣吩咐, 一声答应,便自退去。原来鹿鸣因为自己的脸生得非常可怕,凡是到寺中来烧香的女客,他统统 叫红心出来招待,名为招待,其实叫他眉来眼去地去引诱。因红 心的脸白嫩娇艳,妇女们见了,容易引得她们的欢心,等到两方 有些意思了,红心便把那女子引到寺后一个地室里,假意叫她先 去等待。那女子一到了地室,却给鹿鸣受用了去。这个大千呢, 凡有杀人谋财的事,鹿鸣统统叫他去干。因为他的心是最狠毒, 手段又是最酷辣,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魔鬼。鹿鸣平日强奸 妇女,谋财害命,全仗着这两个徒弟,所以鹿鸣平时就非常宠 重,真好比两只臂儿一样。
闲话少说,现在我这支秃笔回头又要来讲白家庄上王蕊珠小 姐的事了。蕊珠自服了月老的药后,第二天便把痘儿统统出齐。 后来刘戆又给请托月老开一个回火的药方,月老道:
“这个药帖儿,既可以泻她的郁火,又带着一些清补,叫王 小姐服了十剂就不用再服了。”
刘戆拿了药方转来,心中想道:俺何妨把药味也带了回去? 因此他就奔到药铺里,把十帖的药统统配就, 一面很高兴地回 庄,一面又想:王小姐的病,到底是给俺抱了一抱医好的,但是 这药拿回去,最好是俺自己给她煎去,那小姐将来病好了,也好 使她晓得俺抱她,实在是并没有什么歹意的。刘戆一路走,一路 想着,那白家庄早已到了眼前。那时只见小鸳和阿鸯正在门外旷 场上练习打靶,刘戆因急忙赶上两步,口中连叫道:
“鸳妹子,你们倒好高兴啊!”
小鸳道:
“刘大哥药方拿来了没有?”
阿鸯笑道:
“你瞧他连药味也配来了呢!”
小鸳见他果然提了一大包,因道:
“怎么这许多呀?”
刘戆因把月老的话告诉一遍,又将自己要替她煎药的意思也 说了。小鸳一听,心中暗暗地好笑,因为蕊珠的日记里欲向刘戆 报恩,今刘戆的意思,又欲代蕊珠煎药,这不是明明地是个男有 心、女有意吗?这时,她口中虽不说明,却早已存好了心,等待 蕊珠的病好了,她便预备告诉哥哥,给他们两人的好事联合起 来,那蕊珠爷娘的灵柩也可叫刘戆葬到月儿溪去。这真是小鸳的 一番美意,想刘戆晓得了, 一定是感激得六体投地了。那时,小 鸳把眼瞧着刘戆的嘴笑道:
“刘大哥肯给我三妹煎药,这是再好也没有了,将来三妹好 了,我一定叫她好好地谢谢大哥哩!”
刘戆一听,真乐得满心欢喜,便连跳带奔地跑到门内去了。 从此以后,刘戆便天天给蕊珠煎药,蕊珠虽然身在客边,但朝夕 有小鸳、阿鸯和她做伴安慰,闲时大家取笑作乐,而且又有刘戆 这样勤劳地终日替她在院子中心伴着药炉打柴提水,调甘和苦地 亲手熬煎,这把蕊珠喝了药后,是多么地感激,多么地安慰呢! 所以她的身体便日有起色,她的身子也就天天地强健起来。
如此匆匆又过了五六天,这日正是午后两三点钟光景,璧 官、凤孙、小鸳因闲着无事,便到野外去打猎游玩。阿鸯因身子 懒懒的,便伴着蕊珠在房中打中觉,刘戆却坐在院子里伴药炉旁 边不住地挥着扇。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走进一个披发的头陀,却和刘戆正打了一个照面。刘戆见他面如锅底,手持拂尘, 背插一柄宝剑,面上一脸横肉,因为前次在航船里曾经碰过了木 江僧,现在见了这个头陀,心知自己绝非敌手,便也不敢托大。 这个头陀不消说,就是鹿鸣大师了。那时鹿鸣既到了白家庄的院 子里,他便四面打量了一会儿,只见门内挺大的一个院落,四面 墙壁都用石子和泥沙和合打成,高有三丈,墙头上又密密地布满 着鹿角、铁蒺藜,好像一座堡垒,真是铜墙铁壁。院内又一排地 装着数十个梅花桩,想系练武所用。院东有红心箭靶一个,院的 中央又有二尺多高、二尺多见方的一块大石,石旁刊有“试剑 石”三个大字。鹿鸣大踏步地进来,却把身子坐在这块大石旁, 用目瞧着刘戆,大声问道:
“喂,甘小子在这里吗?你快给俺把他叫出来。”
刘戆听这贼秃如此无礼,心想立刻跳起把他一拳打死,但他 既这个样子,一定是寻仇而来,自己一个人恐怕难以抵敌,只好 把一肚子的怒气竭力压住,却也不去理睬他,自管自地把炉子旁 边放着的毛竹根子拿起,心想:我也使些力气给他瞧瞧。因把竹 根握在手里,不用刀劈,只用两手一把一把地捏着,那竹根便随 着两手噼噼啪啪地捏得粉碎,一面把捏碎的竹根投进药炉里去燃 烧。那鹿鸣见他不答,便想发作开口大骂,忽然见他拿了一尺 长、七寸粗的粗大竹根,轻轻地两手捏着,那竹根就给他捏得纷 纷碎、节节断,比刀劈的还要细巧。心想:这家伙的气力倒也不 小,因把要发作的大骂却也忍耐下来,又大声地问了一遍。刘戆 一面仍旧捏着竹根, 一面回过头来,两眼瞪着,放开喉咙大 声 道 :
“你在问哪一个?老子有名有姓,谁是喂,喂是谁?你这好 不知理。”
鹿鸣听他声音好像响雷一样,声势倒也颇觉可畏,心想:我 是来找甘家小子的,对于旁人本来不甚相关,何苦和他斗气?因 又道:
“请问甘家小子在这里吗?”
刘戆见他声声口口地只叫甘小子,心中总觉不快,因冷冷 地道:
“你要见俺的甘凤师吗?他却早已到外面打猎去了。”
鹿鸣见刘戆口称凤孙为师,那这个一定是凤孙的徒儿无疑 了,人称甘家小子是个少林内家,学着一身的好武艺,今瞧他的 徒儿果然能把坚硬的竹根一捏而碎,不费吹灰之力。他徒儿既有 这样好本领,那甘小子当然是不好轻惹,怪不得木兄要吃他两次 的亏了。但自己既然来了,也不可轻轻便回,必要留些颜色给他 瞧瞧,也好使他知咱家的厉害。鹿鸣心里想着, 一面便运用全身 的力量到屁股尖,把那坐着的一块大石内心统统齑成粉碎,外面 却仍是完好, 一角儿都不曾有损, 一面却又对刘戆说道:
“甘小子是你的师父吗?他既出去了,改天俺再来找他吧!”
鹿鸣说罢,又拔出宝剑,在地上轻轻画着“鹿鸣来访”四个 大字,画好了后,又对刘戆说道:
“俺的大名留在这儿,俺去了。”
刘戆回头瞧时,鹿鸣早已健步如飞不知去向了。欲知后事如 何,且瞧下回再行分解。
第九回 三箭贯雁双美逐鹿 全身运力一石化烟
“凤哥,你已连射两只了,这只雁儿让妹子来射吧!”
“鸳妹,你索性瞧着吧,看为兄的箭好了。”
小鸳不肯,便抢着一箭射去,只听簌簌的两响,小鸳箭到, 凤孙的箭也同时贯在那天空的飞雁翅上。只见那雁儿着了两箭, 好像一片秋叶旋转似的从天空落到前山来。小鸳抢步上前,正要 拾起雁儿,突然横岔里跑出一个身穿红裳、足踏蛮靴的十五六岁 少女,她俯身下去,那雁儿早被她提在手里去了。小鸳一见,便 连忙向前把她叫住。那少女听有人叫她,便回过身来,正和小鸳 打个照面。小鸳见她圆圆的一个脸,好像一朵玫瑰花儿,滴溜圆 的眼珠,显出活泼聪明的样子,最使人欢喜的还是两颊上掀起的 酒窝儿。因为见她生得可爱,小鸳便笑着打趣般地和她争道:
“我们打下的雁儿,你倒好呀,怎么现成地抢去了?快快给 我还来。不然,我那两个拳儿恐怕不肯依呢!”
小鸳说着,便抢起拳儿似有争夺的意思。那时,这个少女听了小鸳的话,不但不肯依她,反而竖起蛾眉,向小鸳啐了一声:
“呸!你真好不识相,分明是我射下的,倒说是你射着 的了!”
说罢,她便把雁儿递过来给小鸳瞧道:
“你有眼珠吗?那雁儿的眼上不是中着我的一支箭吗?你不 信再瞧瞧那箭上不是还有我的名字吗?”
小鸳把那雁儿头上一瞧,果然有一支短短的白羽翎箭贯穿在 两只眼上。箭上还刻着“柳一蝶”三字。小鸳见头上虽有她的 箭,但翅膀上的两箭分明是自己和凤哥射中的,因也不肯认输, 圆睁了凤目,对那少女道:
“那翅膀上的两箭,你可没有瞧到吗?这两箭是谁射的?难 道也是你射的吗?你只有一支箭,这里却两支箭,照理说那雁儿 不是要归我们吗?”
一蝶道:
“你这人真好不讲理!”
小鸳一听,愈加觉得奇怪,心想:你要赖雁就赖雁好了,我 说的是照理,你怎么却偏要说我不讲理呢?那不是太气人了吗? 因含嗔道:
“你有理,你就讲给我听听。”
说着,便把两拳放下,叉在腰里,静静地听她答复。 一蝶把 小腮子一鼓,道:
“你射雁的两只翅膀,却要用两支箭,倘然那雁儿生了十只 翅膀,那你不是要用去十支箭吗?你瞧我不是一样地射它两只眼 睛吗?我却只用一支箭够了,便把它的两眼一箭贯了过去。这样,你的两箭不是还抵不过我的一支箭吗?你应该是输的,雁儿 也应该是我的。”
说罢,便嫣然地一笑,她拨转了身子,又要跑了。小鸳见她 还带着一副得意模样,心里愈加气恼,因又连连地喊道:
“且慢,且慢,我倒瞧不出你人虽小,那一张嘴倒着实厉害 呢!现在就算你射中了两目,那你只准把两只眼睛拿了去,其余 还得留下给我。”
一蝶道:
“我哪有工夫和你斗嘴?依你说你也只有两只翅膀好拿呀! 那其余的身体,到底归哪个呢?”
一 蝶说着,人便又向前走了。小鸳 一 见,也紧紧地向后 追去。
那时,凤孙和璧官还在后山,见小鸳这许多时候还不见来, 凤孙因道:
“鸳妹大概找不到了吧!”
正说时,忽见前面山坡上有梅花鹿一只,璧官便拔出一箭, 向前射去,却中在鹿的后腿。鹿因负痛,便疾驰向前山逃去,却 又被一蝶瞧见,她便弯弓又是一箭,那鹿见了,忽又掉过头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蝶的箭早又贯穿在那鹿的两眼,那鹿跑不了 数步,便即倒在地上。小鸳齐巧赶到,见她果又贯穿两眼,也不 觉暗喝了一声彩, 一面把鹿提起,拔出箭头,却将两眼贯在箭 上,等一蝶回身急急地赶来,小鸳便即把箭和鹿的两眼一并还给 她,一面又对一蝶抿嘴儿笑道:
“又是你的好箭,我们是照理地还你,不像你要赖别人家的。”
一蝶见小鸳还她两个鹿眼,一时心里气愤不过,一面接过箭 来,一面就把箭头向小鸳身上打来。小鸳眼快,早已连忙让过, 一面也飞起一腿,向一蝶踢来。一蝶一面避过,一面却把小拳挥 了过去。两人一脚一拳,在山坡上各展本领,凤孙和璧官也早已 赶来,见小鸳和一个少女正在格斗,凤孙笑道:
“这两个小女子倒打得好玩儿。”
璧官道:
“我们去做做和事佬吧!”
说着,两人遂走上前来,凤孙把小鸳劝住,璧官也把一蝶劝 开,忙问为了甚事。只见两个都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个说她 抢雁,一个说她夺鹿,大家气愤愤地鼓了小嘴儿,璧官见那一蝶 天真烂漫,很是可爱,因遂为两人言和,说:
“这些小事也值得这样地大闹,你们真太孩子气了。”
一面便笑着问道:
“你这位小姐姓甚呀?”
一蝶好像还怒气未平,小嘴儿抿着道:
“我那箭上不是已刻着‘柳 一 蝶’的名儿吗?还要问我姓什 么哩!”
璧官听了,便仍笑嘻嘻和颜悦色地道:
“柳小姐,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们的不好,方才我若不把那 鹿的腿上射了一箭,那鹿也不会跑到小姐这里来,那小姐也不会 和我的妹子相争了。现在我们把那鹿和雁都给了小姐,那总 好了。”
一蝶见他这样说,心里颇觉不好意思,那气早已全消,倒是 有些羞人答答了,因也柔声地道:
“谁稀罕这个雁、这个鹿?不过你的妹子太不讲理了,所以 我也一定不肯让给她。你的妹子哪里有像你这样说话和气呢!”
璧官见她已没有气了,因又笑着问道:
“柳小姐,那你的贵本家有一个柳晓风老丈,你可晓得吗?”
一蝶见璧官忽然提出“柳晓风”三字,她便把他细细地打量 一下,只见璧官全身短靠,肩背一顶挺大的凉帽,腰悬箭壶,面 如十五的月儿,光彩照人,瞧上去,真是一个少年英俊。璧官见 她不肯对答,却又向自己怔怔地望着,心里又怀疑又好笑,因扑 哧一声笑出来道:
“柳小姐,你可认识的吗?”
一蝶被他这样一笑,不觉把两颊涨得通红,却又装着没有事 一般,眸珠一转,含笑答道:
“这就是家父呀!”
璧官听了,把两手一拍,笑道:
“巧极了,妹妹,你快来,大家见见,这位小姐不是别人, 正是我们晓风老伯的爱女呀!”
小鸳听了,一手提了那鹿,便即双手奉上, 一面又笑盈盈地 挽起她手,说道:
“啊呀!妹子,你怎么不早些说呀,我们是整整十年没有见 面了。现在老伯好吗?”
一蝶听了,还摸不着头脑,因也忙问道:
“姊姊和那位大哥的贵姓,小妹实在冒昧,还不曾请教哩!”
小鸳道:
“我就是白小鸳,不是咱们自小一块儿玩儿的吗?我哥哥就 是白璧官呀!”
一蝶想了一想,又忽然叫起来道:
“哦!我想起来了。姊姊不是住在白家庄的吗?”
小鸳笑道:
“对啦!那时你恐怕还只有五六岁吧!不想十年不见,妹妹 竟学得这样的好本领了。”
一蝶道:
“那一年你们路过襄阳,住在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大鸳 姊姊吗?”
小鸳听了,不觉叹道:
“我大姊姊已于五年前,和爸爸只相隔一月,都亡故了。” 一蝶听了,把眼圈儿一红,脸上现出十分惊讶的样子道:
“呀!原来南琴老伯和大姊姊统统已不在了。”
说着,好像深深地十分惋惜。那时,璧官又问一蝶因何到 此,现住哪里, 一蝶道:
“现在我们住在白帝城都益旅店,家父因上月接到赵制台急 信,嘱即日入川,所以他专程到成都去了。妹子和老仆却仍住在 旅店候爸爸的消息。”
凤孙站在旁边,听了半天,方才明白柳晓风乃是赵川督新近 聘的一个保镖, 一蝶就是他的女儿。那时,璧官又把凤孙向一蝶 介绍,大家各道了企慕的话。小鸳要邀她到家里小住几天, 一 蝶道:
“我和姊姊十年不见,是该好好地谈一谈,不过今天时间局 促,改天定来拜访。”
此时斜阳已挂在山顶,四围暮霭烟合,小鸳也不便强留,四 人乃各握手,分道而别。
小鸳见一蝶不肯把鹿拿去,她便只好自己带回去,路上想起 刚才争夺情形,不觉又暗暗好笑。三人走在路上,小鸳又把她和 一蝶争夺雁儿的事向凤孙、璧官告诉一遍。凤孙笑道:
“你们两个真是能说惯言的好手。”
璧官笑道:
“两个都是孩子的心理, 一个也不肯认输。那自然容易斗嘴 起来了。”
小鸳听了,啐了一声,眼儿向凤孙一瞟,三人都笑了。
因为时已不早,大家在路上不敢停留, 一会儿,不觉已到自 己的门首,小鸳便把雁儿、鹿儿、雉鸡、野猪等野味从马上解 下,一面提到院中,便把它们暂时去放在那块试剑石上。不料轻 轻一放,那块大大的石凳便即倒卸下来,那石质又好像化了灰一 样。小鸳见此情形,不觉吓得目瞪口呆,心中真不胜奇怪,便回 头大叫哥哥。凤孙和璧官也已到来,璧官一眼早已瞧见地上的 字,一面便忙对小鸳道:
“妹妹,这试剑石一定是鹿鸣贼秃弄的玄虚,这样目中无人, 真可恶极了。”
小鸳和凤孙同时都问道:
“咦,你何以知道是他弄的玄虚呢?”
璧官笑道:
“你瞧地上的字,不是他画的吗?”
两人听了,都低头瞧去,果见地上写着“鹿鸣来访”四字。 璧官道:
“不要管他,我们进了里面再说。”
三人洗过了脸,凤孙问老刘到哪儿去了, 一个庄丁答道:
“刘大爷回月儿溪去了,说明儿一早就来的。”
这时,阿鸯听哥哥回来,便从房中走出,笑道:
“你们打了多少野兽来啦?”
小鸳笑道:
“大姊,我们打得许多,三妹醒了没有?”
阿鸯道:
“才醒了一会儿,她说精神已好多了。”
凤孙道:
“妹妹,鹿鸣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瞧见?”
阿鸯不明白道:
“谁是鹿鸣?鹿鸣又是哪个呀?”
璧官笑道:
“大哥,你不把情由说出,开口就问这一句,这叫鸯妹哪里 知道呢?”
因把院子里有“鹿鸣来访”四字,并把试剑石化灰的话告诉 一遍。阿鸯听了,呆了半晌道:
“这我却 一 些也不知道呢!大概那时我正伴着三妹在打中 觉吧!”
凤孙因又问璧官,白家庄和六塔寺向来有无往来。璧官道:
“这样不守清规无恶不作的贼秃,我恨不得把他除去,哪里 还和他往来呢?”
这时,阿鸯和小鸳到房中去瞧三妹,凤孙、璧官便回到东厢 房,璧官便说鸡鸣山有个六塔寺,上院是木江僧住持,下院就是 这个鹿鸣住持,他们两人平日奸淫妇女,谋财害命,真是个暗无 天日。凤孙一听,想起那天航船中的事来,也便对璧官说了一 遍。璧官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哦了一声道:
“是了,是了,怪不得鹿鸣前来相访,他不是明明替江僧这 厮来寻大哥的吗?这样他明天如再来,大哥倒不得不防了,这个 贼秃倒很有些功夫的呢!”
凤孙听了,心里一想,觉得璧官这话一些不错,鹿鸣一定是 前来替江僧报仇的,只看这一块试剑石,那就可以知道他的内功 程度了……想到此,他便拼命地寻思,应将怎样地对付。忽听璧 官又叫道:
“大哥,我想起一个法儿来了。明天这厮如来,大哥且不要 见他,先待小弟和他排解,劝他大家消除仇恨。他如不听便罢, 如若听了,我劝大哥也便得休便休,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凤孙道:
“吾弟所见甚善,愚兄自当遵命。”
一宵已过,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凤孙、璧官还未起床,只见 刘戆急匆匆地奔进来,口中大喊:
“凤师,白大哥,昨天我因为多日没有见到我的妈妈,特地 走去望望呀,不料到月儿溪的前村,突然见王卖婆家的门口有一 个头陀,正在一个洞窗外向内窥探。经我仔细地一认,这家伙不是别个,正是昨天来白大哥庄上的这个紫脸贼秃。当时我便暗暗 地跟他,只见他掩门进去。那时我便在洞窗里瞧他到底在做什么 勾当,不料不看犹可, 一看了后,真是把老子的肚子也气破了。 原来白天里他却把一个小姑娘抱在床前,恣意调笑。啊呀!大 哥,你想这等贼子,不是杀不可赦吗?”
璧官、凤孙一面起身,一面问道:
“这贼秃昨天到这里来,你有碰见吗?”
刘戆道:
“那时我正在院中煎药,我一见他进来,知非善类,却故意 不作理会,只管把我一大堆的竹根用手捏得粉碎。我想卖弄些力 道把他吓退。谁知他把身子倚在试剑石上,只管看我破竹,并又 问我甘小子有没有在这儿。我听他出言轻薄, 一时性起,意欲打 他几拳。后来我想凤师和白大哥都不在家, 一切也只好忍耐一 下,那时我便冷冷地回道,‘你要见我的甘凤师吗?你好生无礼, 他已到外面围猎去了。'他见我不去理他,便拔出剑来,向地下 画了画,说是他已留下了名儿,便扬长去了。”
凤孙、璧官听罢,都极口赞他有忍耐,不然恐又要吃亏了。 刘戆又问道:
“我们院子里的那块试剑石,今天怎么不见了?”
璧官道:
“就是这个贼秃用内功把石化灰了。”
刘戆不信道:
“昨天我见他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璧官因把内功的厉害告诉一遍,刘戆听了,不觉大声叫道:
“这厮好大胆,好厉害啊!”
那时凤孙既已知道鹿鸣果然是找他来的,要知凤孙究竟如何 对付,且瞧下回再详。
第十回 月黯黯误会中飞腿 意绵绵刻骨恋心头
大凡这个女色,她害人的力量,要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因 为洪水猛兽,人见了都晓得怕的,人怕了,都晓得避的。独独对 于这个女色,人不但不怕不避,而且还很欢迎她,所谓色不迷人 人自迷,真是实在不错。人若迷了女色,必然刀下身亡。所以色 字头上一把刀,分明是个刀把子,迷色的人天天睡在刀把上,自 己还不觉得。说起来真可怜得很,你瞧这个鹿鸣,他不也是伤在 女色的手里吗?
原来那天鹿鸣来白家庄后,璧官当夜便派了许多庄丁到鸡鸣 山、月儿溪、蜈蚣岭这等地方,前往探听消息。这天早上,刘戆 既来报告鹿鸣在月儿溪的王卖婆家,后来又有璧官的一个心腹庄 丁详详细细地来说,探听得鹿鸣要到白家庄来寻凤孙,全为着是 爱阿鸯的俏丽,报仇却在其次。璧官听了,心中明白,当时对着 庄丁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计上心来,对庄丁问道:
“你可晓得他今天来吗?”
庄丁回道:
“他一心只想着甘家的小姐,恐怕今天下午一定要来的。”
璧官把头一点,便叫庄丁且自退去, 一面便和凤孙附耳低低 说了半天闲话,凤孙不住地点头。两人结束定妥,便同到外面院 子里,又练习了一回拳术。
这时,庄丁们正在打扫坍倒的试剑石,凤孙和璧官目睹着这 大堆的石块,心中也自暗暗称异。凤孙心里想道:不可力敌,只 可智取,贤弟的话,真是知己知彼。凤孙心里是非常感觉璧官的 关切,正在这时,刘戆匆匆地奔来道:
“这狗头的贼秃又来了没有?今天非叫他来了不能回去!” 璧官笑道:
“你静静地等着吧,他如来了,他也不要胡乱地就动手呢!” 刘戆道:
“凤师和大哥,你们快来教俺两条飞腿,等这厮来了,俺就 可以使用了。"
凤孙道:
“这时反正左右无事,你的拳法就再来练习练习好了。”
三人遂在院中又玩了一会儿拳术。看看已是午牌的时分,大 家用饱了饭,预备等鹿鸣来厮杀。
那时,刘戆跑来跑去,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会儿跑到 庄东,一会儿跑到庄西,他随身又带着两柄两面尖的短刀,心痒 痒的,只等鹿鸣到来,相机可以一刀刺死他。太阳光从天空中照 遍了大地,树林中熏风拂拂,吹得人懒懒的。刘戆越是心里急急 地要等他到来,却越是一些也没有动静,急得刘戆只好坐在大树底下,看着那庄前的牧童放牛, 一面连连地打着呵欠,几乎倦得 要睡去。牧童坐在牛的背上,口里横着笛子, 一面吹着山歌的曲 子,一面慢慢地踱了过来,见刘戆这样无聊模样,因放下了笛 子,向他笑道:
“刘大哥,这样大热的天,你不好好到庄里去睡中觉,怎么 却老坐在这儿啊?”
刘戆抬头见那牧童骑着的牛比自己家里的牛要大了一半,心 里忽又想起,前时自己和一黑一白的两牛斗着,被自己打得服服 帖帖。不知道这一只的牛,它的力量有没有大了一些?刘戆真也 无聊已极,他也不答牧童的话,猛可从草地上跃起,狠命地把牛 尾拉了一把。那牛冷不防被这一拉,不觉倒退了几步,痛得狂叫 了一声,险些把牧童从牛背上掀下来,他急得向刘戆乱嚷乱吵, 刘戆倒哈哈地大笑起来。
不多一会儿,群鸟归林,天色已晚,那鹿鸣却仍不见到来。 刘戆恨恨地骂了一声:“瘟贼呀!俺老子可上了你的当了。”他咕 噜了几句,只得懒洋洋地回到庄里来。只见璧官和凤孙正在掷飞 刀为戏,看他们样子,也甚是无聊。阿鸯、小鸳也在院东对立舞 剑。刘戆站在院子中心,只见她们舞得寒光点点,好像飘风骤 雨,又好像雪珠一团。舞到后来,只见两团白练,哪里还瞧得见 身子的影子?把个刘戆看得呆了起来,禁不住大声喝彩。那时, 两人早已把剑收住,站在地上却一些也没有喘气。小鸳向刘戆 笑道:
“刘大哥,你在外面等了这许多时候,这贼秃到底又来了 没有?”
刘戆气道:
“这厮恐怕是不会来了,他自己知道来了也没有好处的。”
凤孙听了,沉吟了一会儿道:
“这厮现在不来,俺们夜里倒要好好地防备他。切不要遭了 他的暗算。”
凤孙说着,便用目去呆望阿鸯。阿鸯见哥哥这样,她也早已 得知鹿鸣此来多半是为了自己,不觉脸蛋儿一红,便拉了小鸳的 手,到西厢房去伴蕊珠。
这时,蕊珠正醒着,小鸳见她脸上痘痂已退,两颊更觉光彩 夺目,玉雪可爱,真是我见犹怜的娇态, 一时情不自禁,也便冲 口念道:
“我爱壮士,忧心殷殷。壮士爱我,实获我心。”
念罢,不觉咯咯地握着蕊珠笑个不停。蕊珠一听,知道自己 的日记册子一定被她偷窥了去, 一时羞得满脸通红,竟说不出一 句话来。阿鸯原来也早已晓得的,因指了小鸳笑骂道:
“你这丫头多高兴,别人家的秘密,你怎可以就是这样地背 出来呢?”
小鸳笑道:
“是谁的秘密呀?大姊姊,我是在背《诗经》呀!”
说得阿鸯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小鸳抿嘴儿笑道:
“三妹妹,你想这个《诗经》好不好啊?”
蕊珠啐她一 口,羞答答地含笑道:
“二姊姊,你真不是个好人哩!”
阿鸯、小鸳都又大笑起来。大家正在嬉笑,只见菊儿已端了一碗稠粥进来,还有两碟子过粥的菜,口里叫道:
“三小姐,你喝些稀粥吧!”
小鸳道:
“三小姐的病是痊愈了,明天是用不着再喝粥了。月儿溪的 韦月老真是个好人,他把三妹的病调理好了,却把三妹的姻事亦 联着了。”
小鸳说时,又叫了一声:
“大姊姊,你猜这个新官人是哪一个呢?”
蕊珠见小鸳这样地取笑她,便从床上坐起来,要去扪她的 嘴,一面又对阿鸯说道:
“大姊姊,你快不要听这疯丫头嚼舌根了。”
小鸳一面哧哧地笑着,握住了她手, 一面又道:
“大姊姊,三妹的新官人就是我那刘大哥呀!”
蕊珠见她还要再说,她便把左手又伸过来,将小鸳的脖子抱 住,右手挣扎着要去拧她的嘴。两人扭作一团,小鸳气喘吁吁地 还要笑道:
“大姊姊,那韦月老虽然是一个医生,你想,不是真的成了 一个月下老人吗?”
阿鸯、菊儿都给她又说得大笑起来。阿鸯道:
“好了,好了,大姊姊来替你们讲和吧!三妹妹才好些,你 不要受累了。二妹这时候也别取笑她,到了洞房花烛夜再闹也不 迟呢!”
说得大家又笑。这时,外面小厮来喊道:
“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爷正等你们用饭去呢!”
阿鸯听了,便拖了小鸳的手到厅上去吃饭了。
那晚,众人用过了饭,因日间等着鹿鸣不见到来,夜间恐怕 他前来行刺,所以大家都不敢就睡。凤孙这时心中甚觉闷闷不 乐,他自己个人倒也没有十分担心,倒是恐怕连累了璧弟,夜间 不能安睡,心中很觉过意不去。璧官因劝他道:
“有事不可胆小,无事不可胆大。我们还是叫他们拿些酒来, 大家再喝一会儿,解个闷儿吧!”
刘戆听了,第一个拍手赞成,于是庄丁们又在厅上摆了酒 席,璧官和凤孙一连照了十杯,笑道:
“鹿鸣此贼如来,定叫他不得回去。”
刘戆一面大喝,一面狂笑了一声道:
“大哥这话说得是,俺们这里五个人,这贼秃就是长了三头 六臂,俺们又何足惧也!”
大家直喝到三更敲过,方始各回房就寝。
是夜,月色朦胧,风吹木叶,瑟瑟作响。小鸳回到房中,对 灯坐了一会儿,想起凤孙闷闷不乐神气,她心中也好生不快。 一 时又想起凤孙前日一镖之恩,救了自己的性命,现在他为了木江 僧一镖之仇,那鹿鸣贼秃便定要找他,替江僧报仇,自己却要向 凤孙报恩呢。小鸳想罢,心中便疑神疑鬼,好像一阵风来,鹿鸣 已经到了院中。一个人的心是不好起幻象的, 一起了幻象,那鹿 鸣好似真已到了眼前。她便打开了窗子,吹熄了灯火。只见天空 浮云堆堆,星月依稀,在黯淡的光芒下,见院子中果然有一个人 影,小鸳见了,便忙跃身飞出墙外,向黑影紧步追上,就是一拳 直打过去。那黑影只听一阵风声,知有拳来,他便把身子一闪,早已转到小鸳的背后, 一面也就飞起一腿,向小鸳踢来。不料正 巧踢在小鸳的小腿上,上鸳假意受伤,便跌了下去。那黑影一见 这人跌倒,便直扑过来。小鸳见他来近,便猛可又纵身跃起, 一 拳兜心打来。那黑影把身子忙又一缩,把来拳架住。 一时便各展 本领,用尽生平的力气,在院子中的月影下, 一来一往,一上一 下,大打起来。 一个暗暗赞她好拳术, 一个暗暗惊他好本领。两 人恶战了五十多个回合,大家依然不分胜负。那黑影冷不防见她 飞来一腿,因也不慌不忙地把他接住,不料齐巧捏着飞来的脚尖 上。那黑影本待把她一下送过去,但忽觉手中捏着的脚尖,真是 娇小玲珑,不盈一握,那分明是个女子,此时心中一惊,就把手 松了一松。小鸳见自己的脚被那黑影紧紧握住,心里正在着慌。 这时,忽见他手一松,她便连忙把脚尖缩了回来。那黑影被她一 缩,不觉哎哟了一声,只觉手心中痛如刀割。
那时早已惊动了庄丁们,便忙敲起警钟,璧官、刘戆、阿鸯 都从睡梦中惊醒, 一听钟声,知贼人已来,大家不及穿衣,各持 刀剑,急急地赶来。庄丁们也已各执火把,大家到了院中,只见 一男一女正在扭作一团。刘戆背了阔刀,大喊一声:
“贼子!休走。”
庄丁们都一哄而上,忽然哎哟了一声,都叫道:
“二小姐怎么和凤大爷打起来了?”
这时,阿鸯、璧官听了,大家都不胜惊奇,以为贼子一定是 逃了,一面叫庄丁前后搜寻, 一面又问凤孙、小鸳究竟怎样会在 院子中打起来。此时凤孙见是小鸳,小鸳见是凤孙,心中也都觉 暗暗好笑,小鸳又觉十分地难为情。凤孙因道:
“我因为喝了酒后,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所以便起来到院 子中散步。正在抬头瞧月,只听得一阵风过,背后就有一拳到 来。我知有人暗算,遂急忙闪过一旁,果见一个黑影,直扑上 来。我便也飞起一腿,好像正中在那人的身上,同时那人又一拳 击来。我以为这一定是鹿鸣那厮乘夜前来暗袭,因也不作一声, 和他厮打。谁知战了五十回合的时候,冷不防他又飞起一脚踢 来,我慌忙把他接住,原来却是个小脚的女子。我真想不到打了 半夜,却是和鸳妹妹在厮杀呢!”
这时,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小鸳更羞得低下头去, 一眼 瞧见了凤孙的手,便呀的一声,急忙走上前去,拉起他的右手, 只见血渍模糊,一时心中也代他疼了一阵,恨不得把他手放在嘴 上吻了一会儿,只是碍着众人,她便望凤孙道:
“凤哥,你痛得厉害吗?”
凤孙道:
“一点儿血,没有关系。”
小鸳听了,又感激又肉痛,慌忙回身向房中取出止血伤药, 又端了一盆脸水,亲手给凤孙洗净, 一面敷上药水,扎好绷带, 一面弯起右脚,把窄窄的弓鞋尖儿给凤孙瞧道:
“凤哥,你是着了妹子的锋刃儿了。”
原来,小鸳的鞋底上嵌着极薄极锐的利刃,若被她踢中了一 脚,那人便皮开血流。这时,庄丁都来报告,说四近左右并无一 人踪迹。璧官道:
“那一定是你们两人误会了,我们且回客厅去坐一会儿吧!” 小鸳又不时问着凤孙痛吗,凤孙笑道:
“没有什么,鸳妹你放心好了。”
阿鸯笑道:
“这还是个不幸中之大幸呢,总算一个没有受重伤。”
刘戆笑道:
“你哪知他们误会呢!也许他们比武玩儿着的,倒害我们吃 了一个虚惊。”
小鸳啐他一 口,笑骂道:
“别人家受了伤,你还说风流话,我不捶你?”
吓得刘戆伸了舌缩不进去,大家见他这副模样,都又好笑起 来。小鸳向凤孙又道:
“凤哥,我真对不住你,这伤本来是我受的,因明明哥哥的 好心,倒累及哥哥受了伤,这叫我如何不抱歉呢!”
璧官道:
“这是哪里话呀!”
小鸳道:
“我一脚踢去,被凤哥接住,他本可以把我掷出到大外路边, 因为他觉着了捏在手里的是小脚,所以他把手松下来。当时我哪 知是凤哥呢,便立刻缩回,不想反而将凤哥的手心割出血来了。”
大家一听,果然不错。阿鸯道:
“这二妹又哪里知道?也不能专怪二妹的。”
小鸳要想报凤孙的恩,现在反叫他受苦,因便再三道歉,两 眼盈盈直瞧凤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却又说不出口 来。凤孙却在呆想:小鸳的拳法纯熟,真不愧将门之女, 一时心 中又是爱她,又是怜她。从此两人心中一个便深深地映着了凤孙,一个便深深地刊着了小鸳,永永都不能磨灭。这就叫英雄爱 英雌,又况一个是绝代的美人呢!这时,大家都已明了两人是在 半夜里起了误会,其实是并没这鹿鸣这狗头的。刘戆不觉又把这 鹿鸣贼秃破口大骂一阵。璧官道:
“大哥和妹妹,你们也很乏力吧,我看大家仍旧去休息一 会儿。”
于是各人才又回房安寝。
诸位,你道鹿鸣这瘟贼却为什么不来呢?原来鹿鸣他因心贪 女色,那晚宿在王卖婆家,和一个含苞的少女厮混了一夜,第二 天直睡到了午后四点钟才起身。王卖婆素知六指头陀的厉害,所 以索性把她女儿贡献给他。让他任意受用, 一面竭力奉承, 一面 向他索取金银。鹿鸣见她女儿也是个十足贪得无厌的淫女,早已 乐得心花怒放,把自己抢劫来的钱都送到王卖婆的手中。这天, 王卖婆早已给他备好了许多酒肴,他便拥抱着她的女儿,在床上 一面把她玩弄, 一面大喝大嚼,直喝到夜里三更天气,不觉酩酊 大醉。那夜当然又和王卖婆的女儿大战了一夜。当他们在床上大 战的时候,却正是凤孙和小鸳在院中斗了半夜,重演了一回武松 打黑店,你想可笑不可笑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 一 回 红叶村双侠乐鱼水 白家庄一镖丧鹿鸣
小鸳于黑夜无意中和凤孙较了会儿拳术,睡在床上,一会儿 想他的武艺超群,一会儿想他的人才出众。后来她又想到了自己 飞去的一腿,若他粗心一些,自己就险些给他接在手里掷到丈外 而去,因他一松了手,以致反使他受了伤,这自己是何等的抱 歉。想道:凤孙他总能原谅我的心呢!我自从受了他一镖相救之 恩,没有一刻不想报答他,谁知昨晚却又无故地伤他,今天鹿鸣 若来,叫凤哥怎样地抵敌呢?想到这里,小鸳又深深地恨着自己 不该不先向他问一声,却先动起手来,自己实在是孟浪得很。现 在若和他说明,叫他避去鹿鸣,那不是要失他的身份吗?他这一 定是不肯答应的。自己只有和哥哥说明,叫哥哥对付鹿鸣,代为 排解,叫鹿鸣释去仇恨。却不和凤孙说明,伴着他到外面游玩 去。那凤孙既可避去祸患,又不丧他威名,在自己也可算是尽我 的心,报他的恩了。小鸳想到这里,她又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见 阿鸯和蕊珠都已沉沉地睡去。
她于是跳下床来,蹑手蹑脚地跑到东厢房里,只听刘戆鼻息 如雷,凤孙也鼾声大作,似乎睡得很好。小鸳到此,方才略为放 下心来。她便轻轻地走到璧官床前,只见璧官却不曾睡去,倚在 床上,瞧那《孙子》的十三篇。小鸳便含笑喊了一声哥哥,璧官 抬头一见小鸳,心中好生奇怪,忙问:
“妹妹到此何事?”
小鸳遂在床沿边坐下,向璧官附耳把自己来意低低说了一 阵。璧官听了,把头点了两点,笑道:
“妹妹替他想得这样周到,真不愧是他的一个知己了。”
小鸳微红了脸,轻轻拍他一下,便匆匆地跑回房里来。小鸳 见哥哥已经答应,她的心中欢喜,真是难以形容了。就也很安心 地睡去。
等她一觉醒来,阿鸯、蕊珠早已不在床上。她赶忙起床,梳 洗完毕,问菊儿他们点心吃了没有。菊儿道:
“大爷和小姐们都吃过了,小姐前天打来的鹿肉,还剩有许 多,要不让婢子去用火烤干了,拿来给小姐当点心吃。”
小鸳道:
“很好,你快去吧!”
不多一会儿,菊儿早拿了一大碗鹿肉,烤得烂熟,又摆上了 桂皮,好像牛肉一样,香喷喷的。小鸳一面嚼着, 一面便笑嘻嘻 地跳到东厢房来,在刘戆的面前,却把她手中的鹿肉一扬,口里 又故意地大嚼得啧啧有声,向他笑着道:
“香啊,真好味儿!”
刘戆也早已闻得一阵怪引人的香味儿, 一面涎着脸向小鸳喊 道 :
“妹妹,你还只有起来吗?吃什么好东西呀?快让俺大家 尝尝。”
小鸳道 :
“这个肉比你的肉嫩得多,你如尝着了,不要把头发也一齐 脱去了呢。”
说着,便给他小小的一块鹿筋。刘戆一听小鸳又在讨自己的 便宜了,而且给自己这样子的一块肉,他便老实不客气地站了起 来,向小鸳手中来夺了。小鸳见了,慌忙把手去藏在身后,身子 连连地摇摆了几下,口中哧哧地笑着道:
“不要抢!不要抢!我来给你大块的吧!你真是个不识货的 人,你道这一块小吗?它那是个鹿筋呀!吃了是补身体壮筋骨 的呢!”
说着,便向刘戆、璧官、凤孙、阿鸯、蕊珠每人各分了一大 块。阿鸯笑道:
“这个鹿脯是二妹向一蝶用力争下来的,二妹是应该多吃几 块儿。俺们是吃现成的,还得向二妹谢谢呢!”
蕊珠道 :
“这话正是。”
凤孙笑道 :
“这鹿脯并不是比老刘的肉嫩,实在是比老刘打来的虎肉嫩 得多,这话倒是真的,刚才鸳妹大概少说 一 句话吧!”
众人一听,大家都又笑得弯了腰直不起来。刘戆见众人都要 笑他,他也不顾人家笑痛了肚子,把鹿肉塞在嘴里,尽管狂嚼,一面连喊:
“好肉!好肉!只是可惜没有好酒。”
蕊珠见他这样天真,愈觉他是个英雄的本色,心里更非常地 爱他,那两眼便不知不觉地暗暗瞧他,且又向他哧哧地好笑。小 鸳这时也正注意在凤孙的手上,见他拿了鹿肉,似乎并没有觉得 怎样痛苦,心中却也放下了不少, 一面两眼盈盈地也只管凝视凤 孙。不料凤孙也在瞧小鸳,四目相对,好像电一样的,能够灌注 到全身,两人都觉一阵热燥。小鸳嫣然一笑,便索性奔上前去, 向他轻轻叫了一声凤哥,便又拿给他一片极嫩的鹿肝, 一面又问 他道:
“凤哥的手怎样了?此刻还觉得痛吗?”
凤孙见她这样殷勤,心中真是非常地感激,因遂对小鸳道:
“二妹,手已完全地好了, 一些也没有痛了。你不用担心, 这一些轻微的伤有什么要紧呢?”
小鸳听了,把他手柔和地拉起,望了一会儿,便又向他 说道:
“今天天气很是高爽,等一会儿咱们饭后,还想请凤哥伴着 我到东边红叶村去玩玩儿,不知凤哥可肯答应我吗?”
凤孙笑道:
“妹妹说得太客气了,横竖闲着没有事,有什么不可以呢?”
小鸳见他已经答应,心中更是欢喜得非凡,她便一跳一跳地 到后院厨房里去关照,叫厨子今天下午早一些去开饭了。
“风过静听松子落,雨余闲数药苗抽。”四川地方本是出药材 的,所在小鸳和凤孙那时早已并坐在红叶村里一株大松树的底下,但听松风过处,好像一阵波涛,那松子却随着风儿一颗颗地 打到小鸳头上来。凤孙因新雨初霁,松根底下一棵棵的药苗都已 欣欣向荣地抽到泥土上面,那碧绿的嫩苗实在令人可爱,因便细 细地数着。小鸳道:
“凤哥,咱们带来了钓竿,还是到前村溪流边去钓鱼好吗?” 凤孙道:
“好得很。”
俩人于是挽了手,走到溪流旁边。那里正有一块光滑的大青 石,两人便并肩坐下。小鸳把手中持着的钓竿徐徐地放到水面上 去,只见水中有鱼三四条争来吞饵。凤孙一瞧,真有巨口细鳞的 银色刀鱼荡漾在溪流的中央,一时心中感动,便笑嘻嘻地对小鸳 说道:
“鸳妹妹,你瞧这一对鱼儿游在水底, 一忽儿东, 一忽儿西, 好像是个 …… ”
凤孙说到这里,忽又停止了不说下去,用目瞧着小鸳, 一面 又拉过她右手,接着说道:
“好像是鸳鸯,扑棱棱地跳着,真好自在,真好快乐呀!恐 怕我们人真及不了它哩!"
小鸳听凤孙这样说,因也笑道:
“凤哥,你也想着鱼水的欢吗?”
凤孙给小鸳这样一问,脸便不觉红了起来,遂又笑着答道:
“我想起当初刘先主入川的时候,他曾对孔明说道,孤之得 孔明,犹鱼之得水也。那鱼水之乐,固不但可以譬喻人家夫妻, 即君臣也是一样的。比方你和我的妹子阿鸯,大家一见如旧,尔便结起姊妹来,那你俩一对姊姊也可以称为欢若鱼水,而且真的 好像是鸳鸯一对。”
凤孙说到这里,却又沉吟了一会儿,对小鸳又说道:
“我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对子说给妹妹听,妹妹若把它对得好 的,我明天就输你一个东道。若妹妹对不来,你须给我责十记手 心,你想好不好?”
小鸳瞟他一眼,抿嘴笑道:
“不过哥哥你的对子如出得不好,那妹子也要责你手心 的呢!”
说罢,俩人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小鸳说道:
“凤哥,你快慢一些笑呀!你快把这对子先说出来,好叫妹 子想呀!”
凤孙道:
“这个对子就是你和我妹子两个的名字呀,我说给你对吧!” 凤孙说着,便念着道:
“白家庄上鸳鸯乐。”
凤孙念罢,又笑对小鸳道:
“你想这个对子出得好吗?鸳就是你,鸯就是我的妹子。”
小鸳道:
“果然出得好极了,不过对也很容易。妹子如对出了,凤哥 可不要把东道赖的呢!”
凤孙道:
“你且先对出来,我绝不赖你好了。”
小鸳道:
“那妹子就对‘红叶村中鱼水欢’,哥哥,你想可好吗?”
凤孙喝一声彩道:
“这是个本地风光,妹妹思想敏捷,对得工整而又贴切,真 不容易,小兄真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小鸳扑哧一笑,红晕了双颊,含羞笑道:
“那么凤哥的东道呢?”
凤孙见她马上就要讨东道了, 一时却回答不出,因也不禁哧 地一笑道:
“东道吗?妹子喜欢哪样就哪样好了。”
小鸳抿嘴儿笑道:
“嗯!这个样子,大概是要想赖了。”
凤孙忙道:
“不赖,不赖。真的我不会赖你的。随便妹子心里喜欢,我 都可以依你的。”
小鸳听了,笑道:
“凤哥,你这话可真的吗?”
凤孙道:
“怎么不真呢?”
小鸳道:
“那么便要你的 …… ”
说到这里,只见她两颊更起上了一层桃花,便不说下去了。 凤孙见她说了半句便即不往下说,而且又见她如此娇羞模样,心 中奇怪,便追问道:
“咦?妹妹,你到底要我的什么啦?你快说下去呀!”
小鸳被他这样地逼问着,心想要说出来,但总觉有些怕难为 情,后来仔细一想,这里反正左右无人,那有什么怕羞呢?因将 她的小嘴儿凑到凤孙的耳根子旁,轻轻地说道:
“妹子不要别的,只要哥哥的一个心呀!”
凤孙突然地听她说出这一句话来,真是万万所意想不到的, 心里的欢愉程度实在已超过了沸点以上,他惊奇地道:
“真的吗?真的吗?”
小鸳见他如此惊奇欲狂的样儿,因把她的身子整个地凑在凤 孙的怀里,两手把自己脸捧着,含笑道:
“怎能骗你的吗?妹妹的心也已整个地交给你了。”
凤孙听了这话,又见她娇滴滴怕羞的样子, 一时心里既感激 万分,又爱她到极点,便也把脸凑到她的颈上,偎上她的脸颊, 温柔地安慰她道:
“多承妹子相爱,凤孙哪里敢负心?但恐碌碌庸才,辜负妹 妹的慧眼,那又怎对住妹妹和妹妹的哥哥呢?”
小鸳听到这里,忽伸出一只玉手向凤孙嘴上一扪,一面微仰 起了头,水汪汪的两眼呆瞧着凤孙,又含羞地笑道:
“妹子尚有一句话要求凤哥说着,不晓得凤哥心里可赞 成吗?”
凤孙道:
“妹子有话尽管说好了。”
小鸳道:
“红叶村中鱼水欢,辱承凤哥已经答应妹子了,但白家庄上 鸳鸯乐这一句,未知凤哥可能许我把大姊姊的终身配给我那大哥哥吗?倘凤哥能和大姊姊说明白了,那不是真的白家庄上鸳鸯乐 了吗?”
凤孙听了,便拍手呵呵地笑道:
“我也早有此心,但不晓得你的哥哥意下如何?”
小鸳道:
“哥哥那里容妹子前去探听明白,再作凤哥的回话怎样?在 妹子想来,我哥哥是赞成也来不及呢!”
凤孙笑道:
“任凭妹子去办,我是没有不赞成的。”
这时,小鸳的心中真是快活得如鱼得水了。那时天空中有许 多小鸟,叽叽喳喳地飞到树林隐蔽处来。小鸳正待把竿儿收起, 忽见一个庄丁满头大汗地跑来, 一见小鸳,便气喘吁吁地叫道:
“小姐,大爷叫小的前来关照一声,说六塔寺的鹿鸣已到庄 上了,叫小姐和甘大爷不要回去。”
凤孙一听,哈哈大笑道:
“这是兄弟的事儿,哪里可以叫璧弟一个人去对付呢?”
凤孙说罢,便即站起,开步要走。小鸳意欲阻他,却又哪里 阻挡得住?小鸳见他执意不肯,因也只好和他一同回来。
红叶村离白家庄本没有几多路,不消半刻工夫,早到庄门。 小鸳叫他再三小心,凤孙一面答应, 一面已是跨步进了院子,只 见璧官和鹿鸣坐在堂上,璧官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况彼此都是少林一派,大家更应团结, 今若自相残杀,那不是被人笑话吗?”
鹿鸣道:
“俺不晓得什么笑话不笑话,俺只晓得甘某有胆给我师弟一 镖一拳,俺今日前来也便还他一镖一拳,绝不多放一镖,多击一 拳,以免转伤和气。”
那时,凤孙正在院中,听得清楚,他便跃身而进,对鹿鸣大 声道:
“俺甘凤孙在此,既然你要还俺一镖一拳,俺就接受你的一 镖一拳,绝不抵抗汝的。”
说罢,他便飞步立到庄门底下。鹿鸣一听,便就冷不防地一 镖打来,只见一道寒光,凤孙看得亲切,他待镖头刚到脑门前, 便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指,将来镖轻轻地握住, 一面就向鹿鸣 笑道:
“你的一镖俺已接受了,这一镖俺是不还你了。”
说罢,便把手中的镖随便向院东一掼,镖便簌簌的一声,恰 恰飞到箭靶上的红心圈去。刘戆和众庄丁一见,便大喝了一声 彩,狂笑道:
“咱们的凤师,到底是个天下的好汉。”
这时,鹿鸣带来的大千、红心以及阿鸯、小鸳、璧官等,都 分立在院子中的两旁, 一见鹿鸣的镖果不虚发,正要中在凤孙的 脑门,大千、红心自然是高兴,璧官等却自是着急。不料凤孙轻 轻一伸手便把镖接住,大千、红心两人连连顿脚,阿鸯、小鸳等 早已大声叫好。把个鹿鸣直气得满脸通红,抬头见凤孙,他却早 又立在箭靶的中心下,大叫:
“鹿鸣!此时还不把一拳来还了老子做什么啦?”
鹿鸣可在又急又气,见他如此得意模样,他便心里发狠,掩起大袖,运用全身的力量,猛可地一拳向着凤孙的腹中打来。小 鸳、阿鸯都代凤孙捏了一把冷汗。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凤孙轻 轻地把身子向上一纵,那身儿便跳有两丈多高。鹿鸣一拳,却正 打在墙壁上,把墙都陷到墙上的沙石中去,三尺厚的石墙,竟给 他打穿了一个洞。只听鹿鸣大叫了声,那拳始终不见回出来。那 时,凤孙早已轻轻落地,跳到东边墙旁,一手把箭靶上的一镖取 下,他又飞步向前,将手中的镖向后猛掷过去,口中还喊道:
“还了你吧!”
话声未完,只听哧的一声,那镖便不偏不倚地正打在鹿鸣的 后脑。大千、红心一见,急急地奔前把鹿鸣救去,只见鹿鸣鲜血 直流,右臂已断,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可怜鹿鸣一时大名便轻轻 地送在凤孙的手中。其实,凤孙不去结果他,他早已把身子掏 空,迟早要送在女人身上的,现在死在一拳一镖上,还不是一样 的吗?这时,刘戆见鹿鸣已死,被大千、红心将尸身背了就逃, 意欲追赶,凤孙拦住他,并向大千、红心高声道:
“冤有头,债有主,鹿鸣万恶,自来送死,与汝等无干。汝 等放心走去,俺绝不难为你们的!”
说着,便拉了刘戆进来。这时,第一个喜欢的就是小鸳,她 便拍手跳脚地好像小鸟儿一般地舞蹈起来,口中还连连地喊着凤 哥。凤孙一手拉了小鸳,一手拉了阿鸯,咧开了嘴,也是笑个不 停。那时,璧官也正喜欢得笑都笑不出来, 一面握着凤孙的手 说 道 :
“大哥,真好危险呀,若没有大哥这一跃,恐怕此刻我们大 家已不能再见面了。你瞧,他这一拳的力量,直把坚厚的铁壁似的墙都给他打穿了一个窟窿,若是打在血肉的身体上,真不知要 变成什么的样儿呢!现在虽已除去了一害,可是这个仇是越结越 深的了,恐怕木江僧那里得知鹿鸣暴死的消息, 一定又有花样儿 来的哩!”
小鸳听了璧官的话,心中忽有所悟,便对璧官道:
“大哥,这里的白家庄恐怕有些靠不住了,依妹子的意见, 且把三妹暂叫刘大哥接到月儿溪他的家里去。”
璧官道:
“妹妹,你这是什么的话?”
小鸳笑道:
“哥哥,你这可不晓得了。”
这时,阿鸯、蕊珠、刘戆、凤孙,个个都还不懂得,见璧官 问着,大家便静静地听小鸳回答出来。但是小鸳不立刻回 答,说:
“大家且到客厅里坐下了再说,在院子中站着,不是太吃力 了吗?”
于是众人便到客厅上,庄丁又搬上好茶,璧官又追问着她。 小鸳方始笑道:
“刘大哥对于我这个三妹,不是有了两次救命的大恩吗?第 一次是从缪黑儿的手里夺回来,第二次便是他别出心裁地医好三 妹闷痘症,这两次的大恩,不是大家都晓得的吗?你想, 一介女 孩儿家,给一个陌生的男子拥抱在胸怀里, 一而再地竟有了两 次,而且又是受了他的救命大恩,这样,那女孩儿家的心里,不 是要抱着一生的奇耻,永远地不能忘却吗?既不能忘却这个奇耻,又不能忘却这个大德,且又不能把自己内心的苦衷向人家明 白地告诉,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人,不是就要变成闷闷不乐的一个 病西施了吗?我瞧三妹前儿病中她梦里的呓语,我已早明白她的 心里事了。现在我想把三妹和刘大哥结成了一对美满的姻缘,且 叫刘大哥把三妹接到月儿溪去避一避。一则是恐三妹胆小,受不 起惊吓,二则是三妹到了月儿溪,便可把老伯和伯母的两具棺木 就便葬在月儿溪上。那刘大哥既有了家眷,三妹也有了一个归 宿 ,不是大家都很好的吗?”
这时,大家听小鸳的议论,真是头头是道,件件周到,个个 都很赞成。凤孙在一旁心里想着:小鸳真是个天下第一有情人, 她自己既有意于我,便欲把阿鸯和璧官结成配偶,现在她又要把 蕊珠和刘戆也结成了一对,这样她真可称谓仁慈的爱神了。但不 晓得老刘和蕊珠的心里究竟怎样,这倒不能不先来征求他们的同 意,因笑道:
“二妹的意思,真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我们先得来问一 问两人,可都愿意吗?”
璧官听了,点头便对小鸳努嘴说道:
“哎呀!妹妹你也不要一味地自己设想,你也得问问三妹的 意思呀!”
这时蕊珠一听提及了自己的婚事,她早已逃到西厢房里去 了。小鸳笑道:
“不要逃呀!这里没有旁人,有什么怕难为情呢?”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小鸳便拉了阿鸯的手,也随着赶到西厢 房里去。这里璧官也向刘戆问明他的意思,和蕊珠结成夫妻,到底愿意不愿意。刘戆一听凭空地能得了一个花朵儿般的老婆,心 中这一喜欢,几乎把他直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哪里还有不愿意的 吗?只恐怕王小姐心里不喜欢他,这倒是真的。平日一向直直爽 爽的刘戆,今天不觉也涨红了脸,羞答答地对璧官说道:
“王小姐哪里会要我这样的戆人配对哩?大哥你不要代俺痴 心妄想了。”
凤孙笑道 :
“你不要客气,王小姐就很看中你呢!”
刘戆听了,把手掩了脸笑道:
“不该,不该,凤师怎么也取笑起我了?”
璧官道 :
“那么你不要管王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只要先问你可愿意?” 刘戆笑道:
“单是我 一 方面愿意,那有什么用处?”
璧官、凤孙知道这是他愿意的表示,因笑道:
“你自己说是戆人,我看你回答这两句话倒一些也不是 戆人。”
刘戆听了,站起要走了,早已被凤孙一把拉了过来。刘戆力 虽大,到凤孙手里可就一些也强不得。凤孙笑道:
“别忙,别忙,我们还没有得到对方的回音呢!你怎的就 走呢?”
刘戆笑道:
“我不走呀!我去洗洗手不可以吗?”
正在这时,忽见小鸳已一跳一跳地从西厢房里走出来,满脸含了笑容,先向刘戆贺喜道:
“恭喜,恭喜,刘大哥,咱们的三妹是已经应答。”
凤孙、璧官听了,便也向刘戆拱手道:
“那么我们也要贺贺你呢!”
刘戆一见,回礼不迭,连说不敢不敢。这时,他的心里却是 欢喜得心花朵朵地都开起来。璧官便向刘戆说道:
“今夜我便替你们再来办一个订婚酒, 一则替甘大哥祝胜利, 二则替老弟台贺订婚。”
刘戆和凤孙便忙起来道谢。 一时小鸳真乐得好像一只黄莺 儿,东跳西跳地把大厅布置一下,又急急地告诉三妹去。此时庄 丁们知大爷为甘爷庆功,又为刘爷贺喜,个个都分外精神地杀猪 宰羊,忙个不停。
不说这里大忙特忙。且说大千、红心两人把鹿鸣的尸身抬到 六塔寺下院, 一面通知江僧,说大师已被甘家小子一镖打死。江 僧听了,急急赶到下院,只见鹿鸣右臂已折断,脑后中着一镖, 早已一命呜呼。江僧见此惨状,心中愤怒,竟欲连夜赶到白家庄 和鹿鸣报仇。后经大千、红心再三劝道:
“木大师,千万不要暴躁,他们庄上防备得铁桶相似,木大 师若一个人前往,这是万万去不得的。最好先把鹿大师的尸体先 行化葬后,再把上院、下院的众僧叫集, 一齐下山前去,却把白 家庄的前后团团围住。木大师由前门杀入,我们却从后院放火, 叫他的庄子付之一炬,化为平地。将甘家、白家兄妹杀得不留一 个,那时暂得释我们胸中的仇恨,显我们寺里的手段了。”
江僧一听两人的话,却也有理,把连夜报仇的心思也就无形地打消了。但是还有一句话他不赞成,因说道:
“甘家小子和白家小子捉来,把他碎尸万段,替鹿大师报仇! 对于甘家姑娘和白家姑娘,她们本来无关,你们千万不可伤她们 性命呢!”
红心早知他的意思,便笑道:
“这样也好,我们将她们活捉来好了。”
江僧一听,正中下怀,拱手谢道:
“好极了,你们瞧见白家的姑娘美丽吗?”
红心道:
“再好看也没有了,和甘家姑娘正是一对瑶台姊妹花。木大 师见了,管叫不想饭吃。”
江僧一听,喜得心花怒放, 一面把鹿鸣化去葬好, 一面叫上 下两院众僧快快预备起来攻打白家庄。
我的秃笔回头又要讲凤孙、璧官等众人大开喜宴,庆功贺 喜。他们众人已团团地坐了一台子,只见厅上高烧红烛,仿同白 昼一样。刘戆本来是个有说有笑、天真烂漫的人,今夜倒变成了 一个羞人答答的新官人。阿鸯、小鸳见他这个样儿,更加要捉弄 他取笑他。小鸳道:
“刘大哥,今天是你和三妹妹的大好日子,我们应该各人贺 你俩一杯和合酒呢!”
大家听了,都拍手大笑。正在此时,突见一个庄丁急急奔 入,大叫道:
“众位大爷、小姐,不好了!六塔寺的木江僧带领了许多徒 众,各执枪刀火把,说是要围着咱们庄子放火,替鹿鸣报仇哩!”
众人大吃一惊,个个面上失色。刘戆一听,便跃身跳起道:
“咱们先迎上去杀他们一阵吧!”
凤孙、璧官、阿鸯、小鸳四人听了,都说有理。各人遂去拿 取家伙,分头防备。欲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木江僧一打白家庄 甘凤孙巧遇毕鹤年
木江僧自听了大千、红心两人的劝阻,本已打消连夜报仇的 心思,不料刚把鹿鸣的尸体用火化葬完毕,忽见山门外来了一个 跛足头陀和一个带发的女尼, 一见江僧,便口喊:
“木大师,好多日子不见了,你和鹿大师两个人都好吗?”
江僧一听,连忙把身站起, 一面伸出手来和两人紧紧地握一 会儿,口中打着哈哈喊道:
“觉海禅师、慧云师太,你们来得正好呀!咱家正苦着没有 人替鹿大师报仇呢!”
说到这里,忽然又挥泪向两人放声大哭起来。觉海和慧云一 见江僧这样的情形,心中真不胜惊讶,因急急地问道:
“木大师,这是什么话?真叫俺们好难懂呀!”
江僧只是号哭不止。觉海又道:
“你这时且别伤心,说出了道理,也好叫俺们想法啊!”
江僧因便收束泪痕, 一手拉了觉海, 一手拉了慧云,向里面走进去道:
“这话说来很长,咱们里面来谈吧!”
这时,三人坐在木江僧的密室里,小沙弥泡上好茶,江僧便 开始把自己受了甘凤孙小子两次亏的事说了,接着便道:
“鹿鸣大师气不过,便替我去报仇,不料在白家庄竟被这小 子又一镖打死了。可怜鹿大师竟轻轻丢命在他的手里,此仇不 报,叫咱家怎能再见天下的英雄呢?”
江僧说罢,不觉又大哭起来。觉海听罢,便也恨恨地切 齿道:
“什么?有这样巧的事呀!俺的师兄铁臂道人和慧云师太的 姊姊慧贞师太都给毕鹤年小子一剑砍为两段,俺因探听得毕鹤年 在离尘岛被官兵杀得不能存身,这几天便要入川,故咱特地投奔 到这里来,意欲报咱们师兄和她的姊姊杀身的仇恨。不料鹿大师 也遭人暗算了,这真是天丧咱们的一臂了。”
觉海说罢,竟也挥起泪来。慧云道:
“现在事已如此,哭也无益。我想我们不如连夜前去,趁他 们不作防备的时候,把这甘小子捉来,跪在鹿大师的灵前做个祭 品。那鹿师虽死,不是也可以瞑目消憾了吗?”
觉海道:
“咱们把鹿师的仇先报了,然后请木大师再帮着咱们报师兄 和师妹的仇吧!”
这时,江僧给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没有了主意, 一 面点头称善, 一面遂又叫大千、红心两人把六塔寺上下两院一百 多个的僧徒齐集大殿,个个手执阔刀,点了火把,连夜向白家庄前去报仇。大千、红心见寺中来了两个帮手,心中也非常高兴, 一面传令叫众僧齐集,一面叫执着火把,在大殿外候令出发。只 见觉海手持钢叉,慧云手持两柄利剑,江僧手持纯铁禅杖,大家 结束定当,却由大千持着朴刀,带了二十人为第一队,向前引 路。众人在后分队跟着,真是浩浩荡荡,杀奔白家庄来。
时已二更天气,第一队刚从凤凰坡翻下,便见白家庄门外静 悄悄的,一无声息,大千心中很是得意,以为到了庄上,便可把 前后团团围住,放火一把烧去,不怕他们不被一个个地生擒活捉 了来。那时红心带了第二队,江僧带了第三队,觉海带了第四 队,慧云带了第五队,每队各二十人,正在向前疾进。江僧突然 见第一队方在走过庄前石桥,只听庄上一片喊声震天,那乱箭便 好像雨点儿一般地射来,却把大千带领的二十人射死了一半。只 听扑通扑通的一阵水花飞溅,那尸身则纷纷跌入庄前的小河里 去。大千冷不防庄上有这喊声,心中一慌,连忙抬头瞧去,只见 庄上却仍是一片黑暗,不见只影。但闻狂风沙沙作响,一时飞沙 走石,喊声又大响起来,好像有千万人马杀奔前来。大千心惊胆 落,不敢前进。说时迟,那时快,红心的第二队,江僧的第三 队,统统已向前拥上,却把大千他领的七八个剩余的人反而退在
第三排了。这时,庄上又是一片喊声,一阵乱箭。江僧叫人纷纷 退后,吩咐众僧破口大骂, 一刹那间,只见庄门大开,火把通 明,却拥出左右两翼人马来。左翼为首的,是一个头系绿绸、身 穿红靠的少女,手拿一柄长剑。江僧定睛一见,认得是甘阿鸯, 心中非常欢喜,意欲把她引到僻静的地方,施用手段,先将她提 回山去。因此他便笑嘻嘻地对阿鸯喊道:
“这不关小娘子的事,鹿鸣是你哥哥杀死的,你快叫你哥哥 出来好了,咱家不来为难你。小娘子你快随咱家去享福吧!”
江僧话声未完,只见那右翼的首领早已一马当先奔杀过来, 见是白璧官。他手执宝剑,便指着江僧大喝道:
“好个不安分的秃驴!半夜带领许多僧徒,胆敢来抢俺的庄 子吗?不要多胡说了。看剑!”
说罢一声,早已一剑劈来。江僧一见璧官来势凶猛,便跳出 圈子,避过剑锋, 一面也大声骂道:
“这厮好生无礼!”
一面便用禅杖向璧官后脑上猛击过去。璧官兜转马头,躲过 一杖,就是拦腰一剑刺去。江僧早就拖杖纵身跳起。两人一来一 往,厮杀起来。这里阿鸯也早马到,红心也忙迎上前去抵住。这 边庄丁,那边众僧,大家都呐喊助威。四个人分作两对,杀作一 团。这时,大千趁着他们混乱之间,便领了四名僧徒偷偷地走到 庄后放火去。不料庄后树林里突然跳出一个红脸大汉,带领了十 多个庄丁,埋伏在草堆里,大声叫道:
“何处贼秃,敢在这里撒野?老子刘洪等候好久了。”
大千因被方才乱箭吓了一跳,此刻突遇刘戆从草堆中跳出, 手持亮晃晃的大斧,声如巨雷般洪亮,早已大吃一惊,冷不防刘 戆飞起一腿,早把大千手中所持火把踢下在地。大千见不是路 头,只好连忙把背上朴刀拔出,向刘戆兜头一刀斫来。刘戆不慌 不忙把大斧向上挡住。这一下相碰,大千不觉虎口大震,手疼非 凡。大千胆怯,刘戆力大,哪里战斗得过?但大千身轻,跳跃很 是敏捷,刘戆一斧劈到东,大千身子跳到西,刘戆一斧劈到西,大千身子又跳到东。刘戆见劈不中他,急得满头大汗, 一时性 起,索性向前猛力扑去。大千没防他会从正面扑来,一个站脚不 住,两人都跌在地上。大千被刘戆压在下面,竟是动也动弹不 得。刘戆哈哈大笑,一面偷出右手,将大千衣领抓住,把他头用 力揿在地上好像在蜈蚣岭上打虎的一般。大千给他打得透不过气 来,大喊饶命。刘戆一面大骂狗头,一面从地上拾起利斧,正欲 一斧斫下,却见庄丁们已一拥上前,取出绳索,口叫:
“刘爷,待小的们将他捆缚,送到后院待大爷亲来发落。”
刘戆一听,便叫他们捆缚得紧,不要把这厮放去。大千见身 子被缚,口中便大叫木师救命。刘戆一听,一阵狂笑,又把大千 的衣角扯下一块,搓成一团,满满地塞在大千嘴里。那时大千领 来的四个徒僧,已被众庄丁杀死一个,其余三个见大千被擒,便 向后就逃。刘戆 一 个箭步,大喝 一 声:
“往哪儿逃?”
只见三个人便惊得跌倒在地。刘戆大斧下处,早已血水飞 溅,一个个见阎王去了。刘戆还想到庄前去两面夹攻,正在飞步 转入弯处,突然横里迎来一人,和刘戆撞了一个满怀。刘戆抓来 一瞧,那人不是别个,却是蕊珠家的老仆高兴安。他一见刘戆, 便哭丧着脸喊道:
“姑姑、姑爷……不好了!我家小姐被一个贼秃又抢着背 去了。”
刘戆急道 :
“庄门好好儿地关着,那贼秃从哪里来的?”
兴安道 :
“他从墙外跳进来的,请姑爷快快向东面去追回来吧!”
刘戆一听,更不答话,提了大斧,急急向东追去了。
且说庄前璧官、阿鸯和江僧、红心杀作一团。红心见他两人 骑在马上,用力向下一扫,剑光到处,但见僧头滚滚落地,这样 咱们不是很吃亏的吗?他因此舍了阿鸯,跳出圈外,悄悄吩咐众 僧,把他两人骑着的马用刀斩去。众人一听,个个奋勇上前。这 时阿鸯、璧官正在注意江僧禅杖,哪里顾及众僧暗算?江僧见两 人双剑并下,愈加把禅杖舞动得五花八门,左右招架, 一些没有 破绽可寻。三人约战了五十个回合,不料阿鸯的马脚竟被一个矮 子僧用刀斫去一只后足,那马负痛,便把足向上跳起,几乎把阿 鸯掀翻马下。璧官一见,连忙独力敌住。江僧见阿鸯的马突又跳 起丈高,向前猛力地冲去,把众僧都践踏得纷纷倒地。
江僧此番前来, 一为报仇,二为阿鸯,今见阿鸯马已伤足, 跳到荒地前去,他哪有心思恋战璧官?因此卖个破绽,跳出圈 子,便紧紧向阿鸯追去。璧官待要阻拦,却被红心带领众僧团团 围住。璧官舞宝剑,只见雪花点点,鲜血飞溅,杀了一批又来一 批。这时,庄丁们也一拥上前,刀对刀,枪对枪。白家庄的门 前,差不多已尸横满地,血流成渠。
且说这时阿鸯的马向前狂奔十里,看看力竭血枯,实在没有 气力再跑,那马竟慢慢地倒在地上。阿鸯只才放了缰绳,急忙跳 下马来,意欲赶回庄去。忽见江僧持杖早已追到,大叫:
“小娘子,快快跟同咱家回寺去,一定给你许多好处。”
阿鸯听了,不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骂:
“贼秃!休得放肆,照剑。”
两人便在荒野中的月光下又大战起来。一个上下飞舞,一个 左右开弓,剑来杖架,杖去剑挡。两人战了有一百多个回合,仍 是不分胜负。这时,大家正在想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儿,江僧见阿 鸯一剑对准自己顶门劈来,一时心生一计,只听口中啊呀一声, 便急倒退数步,却把身子仰天跌倒。这个摆布,名叫“乌鸦晒 翅”。阿鸯不知是计,在黑夜中还道江僧果然中剑,心里喜欢, 便立刻飞步上去,又是一剑向江僧胸口刺来。江僧一见阿鸯果然 中计,冷不防飞起一腿,正巧踢中阿鸯的手腕,只听当地一响, 那口剑早已落地。江僧便顺手把禅杖在阿鸯小腿上轻轻一扫,阿 鸯觉得一阵酸痛,身子便摇了一摇。江僧见正是时候了,他便霍 地从地上跳起,轻舒猿臂,将阿鸯夹在腰际,向身后旋了一转。 那阿鸯的两手连同周身,早给江僧腰间围着的一条丝带软软缚 住。江僧见她不能动弹,心中一阵快乐,一手又把带子抽紧,好
像老鹰抓小鸡般地把阿鸯带到鸡鸣山的六塔寺去了。到此作者只 好把阿鸯、江僧暂时丢开,回头再讲第四队的觉海、第五队的慧 云 了 。
原来,觉海、慧云两队僧众,刚刚走到凤凰坡下,冷不防黑 暗中呼呼地放出两支袖箭,觉海眼快,连忙把头一偏,那一支箭 便向觉海的顶门上穿过,正中在坡下的松树上, 一支却不偏不 倚,恰恰中在慧云的小腿上。慧云见有了暗箭,连忙俯身把箭拔 出,一面向身后取出伤药敷上, 一面把里面衣服割下一块扎好。 这个时候,右有凤孙、左有小鸳从树林两旁飞神般把去路拦住。 觉海、慧云见果有人挡住去路,便拔出钢叉、利剑挥舞,向凤 孙、小鸳抵住。慧云在火光中见凤孙一表人才,英俊非凡,觉海见小鸳柳眉杏眼,樱口雪齿,真是个美貌姑娘。两人心中都非常 地爱慕,所以觉海直向小鸳进攻,慧云只向凤孙交战。四人战五 六十个回合,觉得功力悉敌,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四人心 中都暗暗喝了一声彩。这时,慧云见不能向凤孙取胜,心中突生 一计,把手中宝剑虚向凤孙一晃,却把身子跳出圈外,向前落荒 而走。凤孙恐她施用暗器, 一面着意防她, 一面向前紧追。慧云 恐凤孙不赶追来,却故意时时回过头来瞧凤孙。凤孙明知是计, 但心中想道:“谅你一个女子,我难道怕你吗?”所以仍不肯放 弃,紧紧相随,因此一个逃,一个追,看看约有五里路程。那夜 正是星月暗淡,不时有狂风起落,但见前面一带丛林风吹木叶, 其声萧萧,好像猛兽怒吼。倏忽之间,慧云早已不见影儿。凤孙 大喝一声:“妖尼!向哪里逃?”便又向前疾追。不料丛林之前, 却是一带溪流,那溪虽狭,却是颇深,凤孙一心只顾向前追赶慧 云,哪里防到前有一溪,所以两脚落空,身子便完全跌入溪水中 去了。慧云听见后面砰的一声,知道凤孙一定不留心跌入溪中, 不觉心中大喜,她便急回身,把背上负着的一网,轻轻向溪上一 撒。那时,凤孙正巧一跃上溪,不料正钻进在网内。慧云更喜得 心花怒放,连忙一手把网绳收紧,那凤孙的身子就好像被渔人捉 鱼般地早已罩在里面。慧云见了, 一面哈哈笑道:
“我的好孩子,你不要急,跟了姑姑一道去,包你称心乐 意呢!”
凤孙见身已被缚,又听她当面侮辱,口中便不住地大骂道:
“妖尼!俺凤孙被擒,是跌在溪中,哪里是你的本领?你敢 当面糟蹋老子?”
说罢,也冷笑了一声。慧云一听自己捉住的,原来就是甘凤 孙,心中一阵欢喜,又是一阵懊恼,因也向凤孙说道:
“你这人真不知利害,你把鹿鸣一镖打杀,那江僧是要把你 的心肝挖出做祭品哩!你现在到底要活要死?要活的,那你能够 答应我一句话,我马上就可以释放你。你如不答应,我便将你立 刻交与江僧发落。”
凤孙一听,不觉更加火上添油,因呸了一声,骂道:
“不要脸的妖尼!要杀就杀,不必多言了。”
正在这个时候,那小鸳也正向前追来,后面却紧紧地跟着觉 海。原来,小鸳见凤孙追赶慧云,唯恐有失,故弃了觉海,也向 后追赶上来。谁知觉海那厮偏偏追一阵,战一会儿,一路上耽搁 了许多时候,所以待小鸳追到,凤孙已在网中。那时小鸳一见凤 孙被妖尼用网缚住,便立刻飞步用力来抢,但后面的觉海亦已赶 到。慧云一面用剑抵住小鸳, 一面把网紧紧一抽,打了个结实, 把凤孙吊在一株大松树上, 一面挥动双剑来斗小鸳。小鸳见前有 觉海,后有慧云,林中地方又小,不能施展,她便纵身一跃,跳 出三丈路远的旷野上,舞动双剑,施展平生功夫,直取两人。觉 海、慧云哪肯示弱?各执家伙,夹攻小鸳。小鸳心中记念凤孙不 知有无受伤,心无二用,因此小鸳的剑法也渐渐地松懈起来,看 看有些招架不住了,那后面四十个僧众又是一阵狂喊厮杀过来。 小鸳心中一慌,那手中两把宝剑便被觉海、慧云两人击落在地。 慧云飞起一腿,小鸳纵身一跃,跳起丈高,那落下时又被石子一 绊,竟倒在地上。慧云方欲举剑劈小鸳。正在危急万分,突见前 面林中蹿出三个少年, 一个便是凤孙,其余两人不知姓名,年纪似乎更轻,只听为首的那个少年大喊:
“妖尼!休得无礼!”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手持一剑,早已到了眼前,他将慧 云要劈下的剑锋轻轻格住,只听嚓的一声,那慧云的宝剑早被削 为两段。不知那两个少年究竟是何人,且待下回再详。
第十三回 削剑锋月□救弱女 断禅杖无意损金莲
原来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张思明,一个便是毕鹤年。两人自 从台湾动身,不日到了四川,因贪赶路程,错过宿店,是夜经过 凤凰山,隐隐闻有厮杀的声音。他们便悄悄地寻到厮杀声处。思 明抬头忽见大松树上吊着一个人,便忙拉住鹤年道:
“大哥,你瞧,那面树上吊着的不知是何人哩?”
鹤年因便向被吊在树上的凤孙问明事由,由鹤年将凤孙解去 网缚。三人各通了姓名,凤孙又再三道谢,一面又说明前面旷野 上,自己的妹子正和妖尼、头陀恶斗。鹤年一听,远远望去,便 见林子外,果有三个黑影,正在混战。他们三人遂便飞步赶来, 正巧小鸳不敌,跌倒在地。慧云把剑砍下的当儿,鹤年不慌不 忙,他便将鹦鹉剑轻轻地向上一格,谁知鹦鹉剑削铁如泥,那慧 云的剑早已被削为两段。觉海见那少年凭空里突然把慧云的剑锋 削断,一时一股怒气从丹田直达脑门,再也压不下去,便就大喝 一 声 :
“何方小子,敢在此放肆?”
一言未了,遂将手中钢叉恶狠狠地猛力向鹤年打来。鹤年见 来势不轻,急忙把鹦鹉剑向钢叉一抵,哪知这个钢叉好似枯枝一 般,着了剑锋,便即寸寸断去。觉海一见,大吃一惊。慧云也自 知不是敌手,两人各打了一个招呼,便向后拔步飞逃。众僧这时 也早吓得落了魂似的,向后各自逃生。小鸳提了双剑,追杀一 阵,可怜众僧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便是凤孙连忙阻住她道:
“二妹,我们且回到庄上再作计议吧!”
小鸳听了,才收剑回来。凤孙遂又替他们三人互相介绍,小 鸳一听忙含笑向鹤年一福道:
“久闻毕兄在离尘岛上干了不少除暴安良的事业,我等只恨 路远,未能识荆,今日得晤尊颜,又蒙援救,真是没齿不忘 大德。”
鹤年道:
“姊姊说哪里话来?俺等且到宝庄大家再长谈吧!”
小鸳听了,心中更觉欢喜,遂即向前领引,抄近路返白家庄 去。作者回头又要讲白家庄前璧官和红心了。这时,璧官见阿鸯 的马落荒而走,心中正在着急,忽见江僧舍了自己,也急急地追 赶上去。璧官知这贼秃不怀好意,自己也正欲挥鞭向东追踪上去 援救阿鸯。谁知这个红心偏偏指挥众僧向璧官马前马后层层地围 上来,把璧官困在垓心。虽然竭力用剑锋向四周扫荡,终难把众 僧杀尽,一时杀得七窍中生烟,三尸魂暴跳,情急智生,他便立 刻从身旁取出一镖,觑定了红心的面门,猛可地掷来。红心冷不 防被这一镖打来,待欲躲避,早已来不及了,那支镖不偏不倚,恰恰中在红心的右眼上。红心哎呀一声,身子向后便倒。众僧见 他鲜血满脸,知受重伤,连忙把他抢去。这时,围着璧官的僧徒 已散去一半,其余一旁不知就里,但见众僧纷纷后退,亦遂无心 恋战,个个胆怯,向后狂奔逃命。璧官追杀一阵,众僧有的逃不 及,自相践踏,有的都挤到小河里去,一霎时,白家庄前只剩倒 地尸体。众庄丁又虚张声势,追杀一阵,众僧逃至半路,正值凤 凰山退下的僧徒也到,知各路都败,大家会在一起,个个垂头丧 气地回鸡鸣山去。璧官见红心已死,众僧已退,他一心记挂阿 鸯,正欲向前追去。忽见兴安走来报告道:
“大爷,我家小姐已被一个黑脸强徒抢去了,刘姑爷已向东 追去,请大爷也快快赶上去吧!”
璧官一听,知道贼子众多,各处摆布,因忙吩咐众庄丁好生 看守庄上,自己连加一鞭,往六塔寺追寻阿鸯和蕊珠去。哪知马 正行到山坡前,突然见东面横路里蹄声嘚嘚,有一马飞奔而来。 璧官见那马时,只见全身雪白,四腿起着红点,好像朵朵桃花。 璧官性本喜马,见此名驹,正是桃花雪里红。心中正在惊喜,忽 听来骑娇声喊着白大哥,璧官连忙收住缰绳,仔细向那马上望 去。只见马上驮着两个美人,一个正是三妹蕊珠,一个却好生面 善,一时记不起来了。这时,来骑已到面前,璧官猛可想起了, 这位美人正是李如渊的夫人薛月镕。月 此时年虽四十相近,但 花容月貌,仍不减当年风韵,远望去犹盈盈如二十许人。璧官于 两年前,在峨眉山麓曾和他夫妇俩聚首三日,现在异地重逢,心 中自是非常欣慰,因便忙招呼了。月溶笑道:
“白贤弟好记性,倒还认识我吗?”
璧官笑道:
“怎的不认识呢?”
蕊珠问璧官疾驰马匹到哪里去,璧官道:
“俺正来找三妹呢!”
说着,一面便殷勤招待入庄,延至中堂。彼此重新见礼,庄 丁献上香茗。璧官把手一拱问道:
“李夫人从哪里来?不知何以得与三妹相遇?”
月镕道:
“我因罗家璇珠妹妹约我于月初共到成都相会,道经狮子山, 至半途,忽然撞着一个黑脸大汉,控马前来。我见他背上负一女 子,用帕儿裹扎她的双目,那女子又哀哀地啼哭,知系绿林中 人,不是善类,因便用芙蓉剑指着他,叫他快把那女子留下。那 黑脸大汉说这个女子是他的妹妹,因与夫家婆婆不合,故而啼 哭。我听了便即哈哈笑道,好一个瞒天大谎,你想瞒过我吗?既 然是你的妹子,那两眼上包着帕儿,不是要闷死她吗?他给我这 样一问,便没有话说,一时恼羞成怒,他便拔着长剑来斗。我瞧 他来势凶猛,一面也把剑来相挡。谁知不到两个回合,他的剑早 给我芙蓉剑削成数段,我便趁势把他背着的女子抱过来,仔细一 问,方知是白贤弟的义妹,故而把令义妹亲身送下。”
蕊珠听到这里,又哭向璧官道:
“妹子若没有这位李夫人相救,恐怕今生就没有再见面的一 天了。”
璧官听了,一面抱拳向月溶再三道谢相救盛情,一面又问蕊 珠那强徒的面目。蕊珠道:
“大哥,你道这可恶的强盗是哪个?就是上次的缪黑儿呀!”
璧官哦了一声,方欲再问,只见门外又走进凤孙、小鸳,并 有两个不相识的少年。月镕一见,连忙把身子站起,向那少年握 手,口中又笑着叫道:
“毕贤弟,怎么会在这里相晤呀?真是比约着的还好了。”
鹤年也忙笑道:
“薛姑姑何日到此?罗家姑姑有没同来?”
这时,凤孙又把大家彼此介绍明白,璧官大喜, 一面吩咐摆 席,一面又问凤孙、小鸳可有瞧见大妹妹阿鸯和江僧两人追赶。 小鸳道:
“我和凤哥埋伏在凤凰山脚下,后来和一个跛足头陀、 一个 带发女尼互相大战起来。不料那女尼引着凤哥向丛林中追去,凤 哥不知丛林面前乃是一道溪水,因此失足跌下,等到凤哥跃起, 谁知竟中了她的暗算,把凤哥用网缚住绷紧。等我前去相夺,却 已被她吊在树上。这时,他们两个又很得意向我夹攻。我因心里 记挂凤哥,手中一松,又中了他们两腿,却把我手中双剑踢落地 上。正在危急万分,幸有毕大哥到来,把小妹救起,而且同时凤 哥亦已脱网。毕大哥真是我们的再生恩人了。”
璧官听了,又连连向鹤年代妹子道谢相救之恩,鹤年谦虚一 番。凤孙又忙问阿鸯究竟怎么一回事。璧官因把阿鸯的马足被 斩,落荒奔逃,江僧追赶,自己又被红心包围,不能一同赶上。 后来杀退众僧,又听三妹被劫,正欲前往追寻二人,幸喜李夫人 已把三妹救来,强徒原来就是缪黑儿的话告诉一遍。鹤年听了, 忙又向璧官、凤孙道:
“令妹此刻还不回来,我想非得小弟前去走一遭不可,否则 令妹恐怕便有危险呢!”
鹤年说罢,便欲向外寻去。凤孙、小鸳、璧官见他这样侠 义,心中佩服,璧官一面叫道:
“毕大哥远道而来,岂敢再劳大驾?俺想还是俺们兄妹两人 去吧!”
凤孙道:
“哪里话?白贤弟还是招待远客,俺和二妹两人去好了。”
月一见他们都这样地争着要去,恐怕反而误事。因便对大 家说道:
“这是救人性命的事,请大家不要客气,我瞧还是小鸳妹引 道,毕贤弟和我三个人前往救阿鸯妹回来。这里凤弟、璧弟两人 保守贵庄,万一再有人来,请你们两位完全负责任。”
思明在旁道:
“薛姑姑的话真爽快极了,请大家就照此办吧!”
一时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再说月溶、鹤年、小鸳三人,各带宝剑上马,由四个庄丁执 着火把, 一路向鸡鸣山进发。此时五更向尽,天已微明,远近村 庄,但闻断断续续的鸡鸣声音从晓风中吹到三人耳中。月 一 听 鸡啼声,知前面山脚是已有人家,因用目远远望去,但见矮矮篱 笆中,有一缕灯光透出,因便向小鸳问道:
“这是个什么所在?”
小鸳道:
“这个去处,便是鸡鸣山的后山,地名叫方鲍陈,因山下住的人家并没有外姓,只方、鲍、陈三姓故也。”
月溶把头一点,拍马从矮篱笆过去,但听里面有人说话和嬉 笑声隐约传出。这个时候,那茅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说话声和 嬉笑声也竟顿时寂然。月熔知屋内说话的人一定已发觉外面有 人,故而停止, 一时心中颇疑,遂轻轻跳下马来。鹤年、小鸳又 叫庄丁把火把灭去,并嘱他们把三匹马拴在树上。鹤年乃纵身到 茅屋的隔壁人家屋上。只见那家人家却很是勤俭,这时,老清早 屋中已坐着一个年纪五十余岁、面目黧黑的乡人,门外又坐着一 个五十不到的妇人。鹤年一瞧这两人好生面熟,但一时想不起 来,只听那个老汉对那妇人说道:
“昨晚这个贼秃又到方寡妇家喝酒作乐, 一直到此刻方才没 有声息,真是吵得邻家都不能安静。”
那时门外的妇人一面手织草履, 一面对老的说道:
“你轻声些吧!不要给他们听了又生是非。我听昨夜四更不 到的时候,这贼秃好像什么地方又弄来一个女人,叫方寡妇再三 地劝她顺从。那个女子倒是个三贞九烈,不但不肯听从他,而且 还给她破口大骂一顿。”
鹤年听了这两句话,心中早已明白,想用不到上鸡鸣山去 了。他便从那家的屋顶跳到方寡妇的屋上,只见月 、小鸳两人 也正贴耳在屋面听屋内的动静。鹤年一见,便向她们两人做个手 势,他便把身子跳到地上,走近窗旁,用剑尖破窗而入。不料窗 户开处,窗中先有一镖飞出。鹤年把身子倒退两步,把头一偏, 只听哧的一声,那镖早已给鹤年用嘴衔住。说时迟,那时快,窗 中嗖嗖地又是四镖射出。鹤年叫声来得好,把鹦鹉剑举起,只听当当的四声,那镖早已落地。那时小鸳、月溶都也跳下地上,小 鸳遂大声喝道:
“贼秃,不要放冷镖,你敢出来和姑姑见个高低吗?”
原来这个人家正是江僧的外室方寡妇家,江僧自白家庄把阿 鸯引到黑暗处,用“乌鸦晒翅”的法子把阿鸯的手中剑踢落在 地,又用腰间丝带把她缚住。他想把阿鸯送到后山方寡妇处去, 好叫方寡妇劝劝她,或者能够相从,岂非美事?不料被阿鸯大骂 一顿。此时江僧竟将她关入地道,意欲压服阿鸯。自己却和方寡 妇饮酒取乐,正在吻嘴吮舌的当儿,忽听外面有马蹄声音徘徊此 间,江僧知是白家庄有人来了,他急忙将灯火吹熄,叫方寡妇躲 藏起来,他便在房中静候。果见窗户开了,他便一连五镖飞出, 哪知都被鹤年打落。此时又忽听小鸳娇滴滴的骂声,江僧心想: 原来又是姑娘!他心中倒又快乐起来,以为又有一个好姑娘送上 门来,所以他便挺身而出,手持禅杖来捉小鸳。此时江僧飞身跃 出窗外,一杖当先。鹤年、月 隐在左右,江僧只管向前直取小 鸳,不料斜岔里突有双剑斫下。江僧左右一顾,见一个是半老徐 娘,一个是黄口孺子,哪里放在心上?舞动禅杖,进攻三人。谁 知月 的剑光到处,只听嚓的一响,剑和禅杖相碰,视禅杖竟被 削去一角。江僧方才觉得此剑厉害,他便把禅杖避过剑锋,声东 击西,向上挥下,竭力向两人抵抗。那小鸳的双剑又向江僧兜心 刺来,江僧虽然武艺高强,怎敌得过四把宝剑流水般上下飞舞、 左右交攻?于是他便将全身功夫运用出来,舞动禅杖,由一支花 变成二十四番,再由二十四番,化为四十八、九十六番,再回复 到混元一气。鹤年、月见他无懈可击,鹤年不觉大怒,遂卖个破绽,回身一剑,江僧知自己禅杖可以与平常的剑相拼,也有把 剑折断的可能,他只知月溶的剑厉害,却料不到鹤年也有此种利 剑,他便把一杖挡住。哪知鹤年的剑锋正削在禅杖的中心,只听 当的一声,那禅杖已挥作两段。不料断下的禅杖齐巧打在小鸳的 右足上,只听小鸳哎呀的一声,一个立足不稳,那身子却倒在地 上。月镕一见,连忙前来相救。江僧此时突见杖断,心中大吃一 惊,他便趁这个当儿跳出圈子,纵身上屋,飞步逃回六塔寺中去 了。欲知阿鸯怎样救出,小鸳是否有伤,且待下回再详。
第十四回 裙儿飘扬淫妇显丑 宝剑出匣地道生光
鹤年一见江僧纵身上屋逃去,他也正欲跟着跃登屋顶,突见 隔壁屋中的那个老人飞步奔出来,急向鹤年一把抱住,口中又连 连地喊着道:
“鹤年,鹤年,我的好甥儿,我道你是已落水死了,哪里晓 得却在这里?你真害得我好找,累得我好苦呀!”
那老人说罢,眼泪便断断续续地滴得鹤年一身。鹤年冷不防 被他抱住,心里倒吓了一跳,这时又听他叫自己为甥儿,因忙向 他仔细一瞧,忽然想起六年前翻身落水,走到张仙洞吃仙果得宝 剑的一番事来,现在这个老人大概就是自己的舅公尤兴了。但他 本住在河南杞县地方,现在又怎么会住在这里呢?因此,鹤年也 忙对那老人叫道:
“你这位老人家到底是不是俺的舅公尤兴呀?”
尤兴一听鹤年尚认识自己,心中不觉大喜,便叫道:
“我的好甥儿,你究竟这几年在什么地方呀?”
鹤年见果是自己舅公,心里也自喜欢,连忙跪在地上拜了四 拜,道:
“啊!你真是我的舅公?”
尤兴连忙扶起, 一面告诉他道:
“甥儿呀!你真不知这江僧的厉害哩!一个月里死在他禅杖 下的正不知要多多少少人呢!方才你们杖剑相击,我在门外已瞧 了许多时候。此刻他虽然逃去,他山上寺里尚有许多机关埋伏, 我甥是万万不可轻往的。”
鹤年听他说得这样详细,因又把阿鸯的事向他问了一遍。尤 兴把嘴向隔壁窗里一努,鹤年便即会意。尤兴又问他现在怎么有 这般大的本领了。鹤年道:
“此事说来话长,待甥儿干了正经,再详细地告诉舅公吧!”
说着,方欲移步入内,见小鸳犹是手握金莲,紧蹙双眉,好 像非常痛苦,却又十分羞涩模样。月溶问她怎样,小鸳低头不 语。月镕知她疼痛,因把她扶到窗口石凳子上坐下,给她轻轻地 抚摩着。小鸳乃假作无事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且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了。”
鹤年不好意思说什么,他便自管走进屋内去寻方寡妇,只见 房中杯盘狼藉,残肴犹存,却只不见有方寡妇。原来,屋后有小 门一扇,直通后山。鹤年便到半山各处找寻,忽见蔓草堆里,有 绿绸裙角一方,随风飘拂。鹤年心中暗喜,遂蹑足前往,轻轻把 裙角一拉。谁知鹤年力大,虽然是万分放松轻,但在常人要算猛 力地一扯了。这时,那裙角竟跟着鹤年的手扯掉了大半幅,只听 一阵哎哟哎哟妖声怪气的叫声。鹤年知道这人一定是江僧的 妇无疑了,便愈加要把她拖出来,问明阿鸯的下落。那时,这妇人 的裙子既被鹤年扯去了大半幅,那裙里忽然露出雪白粉嫩的两条 小腿膀来,腿下却一双半中大的莲船,也没穿鞋袜。鹤年便用力 把她拉出蔓草外面,却见那妇人长着一副瘦削的瓜子脸,满脸又 涂着红脂白粉, 一见鹤年,便口喊大爷饶命。这时,鹤年见那妇 人站着,把身儿向左偏着,仔细向她下面瞧去,只见她的破裙里 面却又露着白白的大腿、胖胖的臀尖。鹤年心中很觉奇怪,想了 一会儿,方才明白,原来这个妇人却是不曾穿着裤子。鹤年一面 呸了一声,一面把剑尖指着妇人,大声怒叱道:
“好个不要脸的婆娘!你快把方才和尚抢来的姑娘藏在哪里? 好好地从实说出。如说半句谎话,俺便把你结果性命。”
方寡妇一听,知道这事实在难以隐瞒, 一面跪在地上求饶, 一面只好战战兢兢地招道:
“大爷息怒,待小妇人说给你听是了。”
这里鹤年叫她从实招出。
且说那边月 正在把小鸳的三寸罗袜脱去,细瞧她右足的伤 痕。谁知小鸳这双金莲实在裹得太以细小,现在冷不防地遭这半 段禅杖重重地打下,那足尖的大趾竟给它打断,罗袜上沾染着一 片模糊的血渍, 一时竟不能着地行走。幸月 身上带有接骨药 粉,月 便将它搽抹敷上, 一面又重新叫她宽宽地裹好。可是小 小的弓鞋,再也穿不进去了,只好把弓鞋交与小鸳,拴在怀里, 一面向她道:
“妹妹,我看你先行回庄去吧!这里的事且由我和鹤年办去 好了。”
小鸳听她这样说,也只得如此了, 一面忙又向她道谢。月溶 因扶她上马, 一面吩咐四个庄丁好生陪伴小姐回庄。庄丁答应, 便保护着小鸳回白家庄去。
月 见小鸳去远,她便也寻到后山来, 一见方寡妇露着半身 白肉立在鹤年的面前,月 倒代她害羞得脸微红,便见她一些也 不怕难为情呢!鹤年见了月溶,喊姑姑道:
“你快来问这不要脸的东西,把鸯姊到底藏在哪里?”一面又 问小鸳。
月溶道:
“她已先回庄了。”
说着,便问方寡妇快快招出,否则一剑两段,休想活命。方 寡妇道:
“你家姑娘是给我们大师藏到后山脚下的地道中去了。这个 地道,本来是直通六塔寺的方丈室,因为上年来了一个贩卖刀剑 的山西客人,他身边带了五把宝剑、两口宝刀,又有雪白的花 银。不晓得怎样地一来,触怒了大师,大师便将他幽禁在地道 里。不料只过两夜,那个山西客人竟饿死在地道里了,大师着人 把他的身子用火焚化了。谁知从此以后,地道里便有神鬼出现, 黑夜里更不要说了,就是白天里,也觉得阴风惨惨,冷气森森, 好像鬼哭狼嚎的一般。地洞里面有时竟显出一片红光,有时又有 数点青磷,更觉可怕。因此大师到我家来,便不再走地道了。现 在隔了许久时候,恐怕里面还有许多毒蛇、蜈蚣哩!”
鹤年听到这里,便又大声喝住道:
“住了!你快领咱们到地道里去,否则,哼!”
说到这里,把剑向她胸口要刺模样。唬得方寡妇叩头不已, 连 说 :
“大爷,我告诉你知道是了,从这里山脚数去,第五株大松 树底下便是入地道的门口。”
鹤年听罢,便一把将方寡妇拉住,她叫亲自陪去。方寡妇没 法,只好在前引道。月 从站着地方数起, 一株松树,两株松 树……直到第五株松树底下,果见有白石一方。方寡妇走到白石 上面,轻轻地把它一踏,只见那石便向左移开,露出一个洞来, 只容一人出入,望下去黑暗得不见一物。鹤年向月 道:
“姑姑,你且看住她,容俺进去一探吧!”
月 忙阻止道:
“毕弟且慢,你不必进去,你先在外面喊甘阿鸯的名字 好了。”
鹤年一听这话不错,他便俯下身去,朝着地道大喊:甘阿 鸯!甘阿鸯!不料喊了半天,却不见有人答应,而且里面果然阴 风惨惨,冷气逼人。鹤年不觉毛骨悚然,便回过头来,向月 怔 着。月 见喊不应阿鸯,以为一定方寡妇说谎,欲暗害他们,因 也不禁大怒,圆睁凤目,对她怒叱道:
“好大胆的贱妇!你敢欺姑姑吗?你说人在里面,怎么竟一 些也没有声息呢?你如果还不再实说,看咱也要杀你了。”
月 说罢,提着剑向她一晃,直吓得方寡妇两腿战栗得好像 弹琵琶般地抖起来,脸急得白纸一样,哭着道:
“小人哪敢欺骗奶奶?这…… ·这…… ·是我亲眼瞧大师关在里 面的。怎么会没有了呢?想来给她逃走了,不然我又哪里晓得 哩 ? ”
说罢,她便扑的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月听了这话, 倒也吃惊不小,心想不要真被毒蛇吞了吗?这时,鹤年已放胆步 入地道里去,只见里面一片漆黑,一阵阵的秽气触鼻,险些让他 呕了起来。鹤年即把怀中取出避毒药放在鼻中,按步慢慢地摸索 过去,口里又大喊阿鸯姊姊!约走了百步路程,里面更加阴森可 怕,如乎有鬼神号泣声音。鹤年心想:这地道究竟有多长?里面 不知果有毒蛇、蜈蚣吗?而且又这样黑暗,不要俺果中了贱人的 计吗?想到此,也不敢再前进了。正在这时,忽听哧的一声,地 道中竟隐隐地亮了起来。鹤年低头一瞧,原来自己的鹦鹉剑已出 匣五寸许了。鹤年一见,不觉大喜,连忙拔剑在手,放胆前进, 约走了二三里的路程,突然有光透入。鹤年把剑锋向上划开,仿 佛是个初开的洞,下面有块大石,石上隐隐似有红光射出。鹤年 颇觉奇怪,走近一瞧,却并无一物。他便跳上大石,向洞口跃出 洞外,只见外面却是鸡鸣山的中段。他深深地换了一口新鲜空 气,便觉精神爽快得多,回头再行细察这个泥土洞,分明还是新 掘开的。鹤年自己哦了一声,心中便有一半明白,这一定是阿鸯 姊从这里逃出的痕迹了。鹤年想着,心中略安,他也不再回进洞 里,向外面兜了转去,仍回到月 立着的山脚下。只见月溶仍在 逼着方寡妇,叫她说出真情,方寡妇只是哀求。鹤年忙叫声姑 姑,月 回头,突见他从后面过来,心里惊奇了不得,忙问怎 样。鹤年把下去情形告诉一遍,月方始安心。鹤年道:
“这个淫妇,真不要脸!俺给她留些警诫。杀了也是污俺宝 剑的。”
说着,便一脚把方寡妇踢倒,那裙子一掀,便露出整个光圆 白嫩的屁股来。鹤年挥起一剑,竟把她的臀上两片高高的白肉削 了下来。方寡妇大叫痛呀一声,便就没有声息了。鹤年还斥道:
“问你下遭还敢不穿裤子、尽爱风流吗?”
月 见方寡妇的屁股已被削得血红体平,真是又痛快又滑 稽,直把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一面回过身来,不好意思瞧 看,一面又向鹤年道:
“这样看来,那阿鸯是已逃走了。”
正在说时,突见方才陪小鸳回去的四个庄丁又急匆匆地奔 来,口中大喊道:
“薛太太,毕大爷,我家大爷说鸯小姐已经安然回来了,请 你们两位也快快地回去用饭吧!”
月溶、鹤年听了,心中很是欢喜, 一面答应着, 一面便走了 过来。这时,忽见尤兴也匆匆过来,向鹤年道:
“我的甥儿,我在家中已烧好鸡子和小米粥,请你和这位奶 奶大家先去用些吧!”
月溶欲待不去,只碍尤兴这样地殷勤招待,不好意思回绝, 因叫庄丁把两人坐骑拴在门口,吩咐他们先自回去,我们随后便 来。月 和鹤年到了尤兴屋内,陈大嫂望着鹤年道:
“这孩子就是鹤年,啊呀!长得这么大了。”
鹤年一见,知道就是抚养自己成人的舅婆,因忙上前请安问 好。陈大嫂拉了他手细细地问了一大套。鹤年恐怕白家庄人等得 心焦,又恐这里不便,因向尤兴道:
“这里耳目众多,恐怕连累舅公,我看还是改天再来瞧你,或者你老人家到白家庄来瞧我,舅公的鸡子只好心领了。”
尤兴一听这话,颇觉有理,因也不敢再留,月溶、鹤年便即 上马回庄。
此时,天已大明,农人都已背了犁锄,出庄工作。月、鹤 年骑在马上,正笑谈江僧禅杖的没用,只见前面也有一马一骡缓 缓地行来。月 眼尖,瞧了便向鹤年说道:
“毕弟,你瞧前面的马上骑着的男子,真好像是尚秋帆妹夫 呀!还有一个女孩儿,大概是他女儿尚小珠了。”
鹤年听了,仔细望去,连道:
“不错,不错,姑姑的眼力真好。你瞧那骑在骡上的女子, 不是肩上还有只鹦鹉吗?那她一定是璇珠姑姑了。”
月给他一说,便即拍马上前,口中还连喊璇珠妹妹。那来 骑见前面有人叫她,便即停骑不前。月 马到,那人早已跳下马 来,一面口喊姊姊, 一面大家紧紧把手握住,两人便各诉别后情 形。这时,秋帆和他女儿小珠也正和鹤年握手细说。鹤年道: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我们大家且到白家庄再说吧!”
一时各人便又上马前进。只见前面一带绿竹,东西两湾流 水,璧官却立在庄前,指挥庄丁扛抬尸体到后山万人坑中去埋 葬,一面把地上血渍打扫清洁。正在忙碌不堪,突见鹤年、月溶 又和一位中年的太太、 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又有一个十四五岁 的姑娘,笑盈盈地并骑走来,璧官连忙上前相迎,又吩咐庄丁, 把各人牲口牵到后面去喂料。鹤年首先问道:
“白大哥,甘阿鸯姊姊可曾真的回来了吗?”
璧官道:
“回来了,有劳两位,小弟实在很是感激,大家快里面 坐吧!”
只见里面阿鸯、小鸳果都在着。 一时白家庄上又热闹非凡, 彼此统统介绍明白。阿鸯又深深向月 、鹤年道谢。要知阿鸯究 竟如何脱险,只好待下回里再说了。
第十五回 暗里有误小珠认蕊珠 美中不足鸳剑无鸯剑
这时,白家庄上真可称为群英大会了,只见草堂上东西摆着 东西席。东席坐的是尚秋帆第一,甘凤孙第二,毕鹤年第三,张 思明第四,白璧官末座。西席坐的是李夫人月溶第一,尚夫人璇 珠第二,甘阿鸯第三,尚小珠第四,王蕊珠第五,白小鸳末座相 陪。璧官执壶在手,向众侠敬酒一杯,猛可想起刘戆,他为什么 还不回来。因便喊庄丁问道:
“刘大爷怎么到此刻还不曾回来?你们方才从鸡鸣山回来, 可有听见什么消息?”
庄丁道:
“刘爷自捉了一个向后院放火的和尚,他缚紧了后,交给小 的,关在后院里,不知大爷此刻可要提来发落?刘爷自己他是去 追蕊珠小姐的。”
璧官听了,向凤孙望着道:
“这可好了,三妹已回来,他不知追到哪里去了呢?”
凤孙道:
“叫庄丁们左右附近去找找吧!”
璧官因吩咐两个庄丁向鸡鸣山、月儿溪分头找刘爷去。又叫 两个庄丁把那放火的和尚拿上来。庄丁答应下去,没有一会儿, 见两个庄丁拥上一个斜目歪嘴、头有刀疤的和尚推到前面来。众 人见他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都忍不住失笑。璧官便向他 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在六塔寺出家有几年了?”
大千道:
“咱的名字叫大千,在寺里剃度不到三年。”
璧官道:
“你们寺里装有多少机关密室?曾经谋杀几个人?藏有多少 女子?”
大千道:
“这些小僧都不曾知道,小僧在寺中只管打扫佛地,别的一 概不知。”
璧官冷笑一声,大怒道:
“你们当家的凶恶淫毒,还有哪个不知?快给掌嘴二十。”
庄丁一听,便狠命向大千脸上乱打。大千哀求道:
“当家作恶,小僧真的不知,还求大爷饶命!”
璧官因为今天众僧已死了不少,不忍杀戮太多,因大喝一 声道:
“本当把你一刀杀死,现在姑留汝命,把你这两耳削去,叫 你且到佛前去忏悔。以后汝若不改前非,汝命恐怕早晚难逃俺的手中。”
璧官一声命下,庄丁早已拔出刺刀,将大千两耳嗖嗖的两 响,血淋淋地割了下来。 一面将大千拉转身子,飞起一腿, 说 声 :
“去吧!”
大千向前一冲,险些一跤跌下,庄丁又把他捆缚解脱,大千 便早已抱头鼠窜地逃出庄门去了。那时,西边席上的小鸳、阿 鸯、小珠见璧官这样发落,心中很是赞成,而且又觉有趣。三人 究竟还带孩儿气,当庄丁把大千两耳割下时,她们都一阵拍手, 还哧哧地笑了起来。只有尚秋帆心中不以为然,深恐不足示惩, 徒招冤仇,不如一刀干净,但现既已放去,也就不说什么了。
此时大家个个心中欢喜,举杯照饮。但是蕊珠心中甚不自 然,她一心想着刘戆,为了自己拼命追去,不知会不会遭意外, 所以她只凝眸出神。月 见小鸳谈笑如常,因又问她足伤怎样 了,叫她应该忌酒半月。小鸳听了,也醒悟过来,忙把头一点, 便就停杯不喝, 一 面道:
“自搽了姑姑伤药,疼痛已好了许多。”
说着,又向众人笑道:
“对不起得很,那么咱不奉陪了,各位多喝 一杯!”
璇珠道 :
“白妹妹,你不要客气。”遂又问怎样受伤。
小鸳告诉了 一 遍,因见蕊珠和小珠都呆呆坐着,便忙笑道:
“尚小姐,你不要做客了,怎么三妹也不喝酒呢?”
说时,又瞧着她们两人。只见小珠的容貌和举动却竟和蕊珠一式无二,小鸳瞧得呆了,便大声向阿鸯叫道:
“大姊姊,你瞧尚家小姐的容貌,和我们三妹真好像是一个 人呢!”
众人给她这样一说,便都把目光移到尚小珠和王蕊珠的身上 去。两人原是坐在一排,个子又是一样高低,只见一个是淡扫蛾 眉,一个是月上初三, 一个是秋波活活, 一个是秋水盈盈,两两 比较,真好像是一对姊妹花,大家都称奇不已。小珠和蕊珠望了 一眼,也各哧哧地笑了。两人便亲亲密密地谈起来了。此时璇珠 却又想起昨夜路中的事来,因对月溶笑道:
“姊姊,我说给你听一桩笑话吧!”
璇珠还未曾开言,却又先拍手拍足地笑起来。众人见她这样 好笑,因忙问道:
“你快说呀!你自己尽笑,我们却仍一些不知道呢!”
璇珠因道:
“昨夜四更天气,咱们愚夫妇和小女正路过石家堡地面,不 料横路里突然蹿出一个红脸大汉, 一见小女,他便猛可地一把抱 去,口中还连连喊着'珠妹,你不要吓,俺是来救你的’。他说 了这话,便向前疾奔而去。那时,我瞧这个人的情形,颇很如渊 兄的高足祁小八模样,我便拍骡上前,大喊:‘小八,你怎么啦? 把我的女儿抢了去!’秋帆见他不问情由,抢了就跑,当然不是 好人,因也拍马追赶。大约赶有二三里路程,只见他逃入一户人 家,把小女放下,回身出来又向咱们大骂‘狗强盗,你把俺的珠 妹抢去,还敢追上门来吗?不要走,来来来,吃俺的一斧吧'! 说着,便把斧向秋帆顶门劈下。秋帆一见,连忙把剑挡住, 一面也怒叱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怎么我的女儿,强说是你的妹子 呢?'这时,小珠也从那家出来,握了拳头,就向那大汉背后擂 鼓般地敲着。那大汉回头见小珠也打他,他便放声大哭起来道: ‘我不要做人了,怎么珠妹也打起我来了?难道你一夜工夫就不 认识你大哥了吗?’那时,我和秋帆听他的话,竟好似个疯子。 暗想:这个人一定是神经受着了什么刺激,要和他讲理,是讲不 明白的,因此我们也不难为他,便各自上马走了。谁知不到数 步,他却又赶了上来,定要夺我的小珠去。小珠本来早要动手 了,因为当初他叫着小珠名字,小珠还以为或许是相识的,所以 还留一些情,现在见他强要把自己抱去,你想叫她羞不羞呢?她 恼起来,就要给他三支袖箭,我连忙阻住不要伤人性命,待为娘 给他些教训是了。因便跳下骡来,狠狠地将他打了一顿,他方才 倒在路上不敢再追了。诸位你想,这个事不是大大笑话吗?”
璇珠说到此,小鸳、阿鸯咦咦了两声,正要问时,忽见庄门 开处,两个庄丁扶着刘戆一拐一拐走进来。刘戆高声大嚷,咆哮 如雷地喊道:
“凤师,白大哥,小弟被强盗打坏了,请凤师、白大哥快快 报仇去!”
这时,东席的璧官和凤孙听了璇珠的话,也早已明白璇珠打 的一定便是刘戆,今又见刘戆负伤回来,愈加无疑了。小鸳和阿 鸯这时再也忍不住了, 一面向璇珠笑道:
“被你打的人回来了。”
一面又向刘戆大叫道:
“刘大哥,你的蕊珠妹妹昨晚已由李太太给你救回来了。”
说着,便指着小珠道:
“你瞧瞧这不是个珠妹吗?你还得向这位太太谢谢呢!”
刘戆听了,便忙向小珠瞧去,果然是珠妹回来了,但忽又瞧 到隔壁一排上的蕊珠,他不禁呆了起来。两人面目固然相同,皮 肤也分不出黑白,他奇而又奇,不禁咦咦起来。 一面又抬头瞧到 上首坐着的那个妇人,正是昨夜打他的强盗婆, 一时他真弄得莫 名其妙。璇珠、秋帆、小珠三人一见刘戆进来,心中也正疑惑不 定。秋帆因忙向璧官问明,方知这位刘戆是救王蕊珠小姐来的。 璇珠、小珠也正欲问小鸳、阿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听凤孙站 起来笑着道:
“诸位,不要疑惑了,这事原是因小珠妹妹的面貌和蕊珠妹 妹的面貌太像了,所以刘贤弟便将她错认了。”
遂把缪黑儿劫蕊珠的话详细告诉一遍,大家方始完全明白。 凤孙一面又向刘戆道:
“这位是李夫人,便是救三妹的。这位尚夫人和李夫人都是 姊妹,这一位便是尚大哥秋帆,那位便是尚小姐小珠,就是你错 认了的。”
这句话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凤孙又道:
“这里两位, 一个是大侠士毕鹤年, 一个是大义士张思明, 不是老前辈,便是小英雄,你快快来向众人见个礼吧!”
刘戆一面向众人见礼, 一面便去坐在璧官的旁边。这时,璇 珠便向刘戆喊道:
“刘贤弟,你昨儿夜里为什么不早些说明呢?你若说明白了, 咱们哪里还会误会呢?这真对不起你。不知可伤了没有?”
刘戆听了这话,羞得脸像喷了血的猪头, 一面连说没有, 一 面不敢向璇珠、小珠两人望一眼,只有蕊珠的心里是更加地爱刘 戆了。秋帆恐刘戆受伤,忙把伤药拿出和在酒里,叫刘戆喝下, 刘戆感激十分。小鸳和阿鸯却只是抿了嘴哧哧地好笑呢!璇 珠道:
“说起误会的事来,这句话整整有十六个年头了。那时,我 的大哥罗元住在盘马集客店里,齐巧这位薛姊姊也住在同寓。我 大哥因和我有多年不曾会面了,他误会月 姊姊道是妹子了。那 时,姊姊身边却还带着一千两银子呢。事情也是真正巧得很,刚 刚碰到双飞蝴蝶韩天兆,他却暗中跟着姊姊,有心要想偷劫这一 千两银子。姊姊隔房间,又住有一个武勋,那天我哥哥因不好意 思直接来瞧姊姊颈后的朱砂红记,所以晚上偷偷地进到姊姊房中 来。不料又被那个武勋瞧见,以为我哥哥也看中这一千两银子 了,因此武勋便和哥哥打起来。这一来倒惊醒了姊姊,瞧武勋和 我哥哥上屋,也就跟着追上屋去,因此房中无人,倒便宜了天兆 拿了银子就逃。等到姊姊、武勋回来,白银已经不见。姊姊道是 我哥哥盗动,因此又追上去,追到韩家庄。那哥哥却被天兆三兄 弟吊在庄上, 一见姊姊,便即呼救。姊姊给他救下,问了明白, 方知哥哥是要认妹妹来到姊姊房中的,此刻却为了姊姊一千两银
子向韩天兆来索还呢!可是姊姊已上了天兆的大当了,后来若不 是如渊兄跟在后面相救,险些闯成乱子。你想,误会的事真危 险呢!”
月 见她原原本本地说了一大套,因笑道:
“妹子,你真个好记性,这个误会不也是因着我们两人面貌相同而起的吗?现在妹子依然白白胖胖,我是老得多了。”
那时,大家便向两人面上细细地瞧了一会儿,果然也觉得很 像,一时众人又想起刘戆无故遭打,大家忍不住又暗暗好笑起 来。鹤年因又问凤孙、璧官,阿鸯到底怎样脱险,能否请她说给 俺们听听?阿鸯听了,便忙站起身来,向鹤年道谢:
“多承鹤年兄弟亲入地道,冒险救我,实在感激得很。咱因 马足被斩,那马便落荒而走。不料江僧紧紧赶来,那时旷野黑 暗,咱因误中奸计,身子被他缚住。他将我先送到后山方寡妇 家,叫方寡妇再三劝我。经我大骂一顿,他便把我关入地道。初 进去的时候,只觉秽气触鼻,阴寒难当。后来我见前面有一点点 磷光发现,把地道中一切略为可以瞧见,我便把身子滚到那边有 磷光处去。谁知在地下触着竟是一把刀,那时我心中便非常欢 喜,慢慢把身子转了过侧,把嘴伏在地上,将刀衔在口中,横在 壁上和地下的中间,一面把身子移过去,将绑我的丝带擦到刀口 上去。谁知轻轻一擦,丝带便断了一根。我就用力一撑,那丝带 早就统统脱了下来。咱既已去了绑带,便握刀在手,想挖了洞逃 出。正在此时,忽见前面一片红光,并有一声响亮。我心里奇 怪,便急走上前去,见是一块大石,石上放着一柄宝剑,剑已出 匣一半。我知这剑非比平常,连忙拿起把剑拔出剑匣,便觉又有 一道寒光射出,隐隐似乎瞧出剑上尚有七颗星点,我因用剑向石 壁上划去。不料那宝剑锋利无比,剑锋一着石壁,好像着了纸张 上一般,泥土便纷纷落下,一时足有三四尺厚的石壁便顿时开出 一个大洞。我便带了一刀一剑立刻跃出洞外。此时,外面天尚未 大明,路无行人,咱就急急回到庄上,适值二妹妹也回来了。现
在我把这个剑拿给大家瞧瞧吧!”
阿鸯说着,便即回身到房里去。鹤年听了,方才恍然自己在 地道中瞧到大石上有一片红光,原来就是久摆宝剑的所在,可见 这宝剑的稀世了。这时,阿鸯已把一刀一剑取来,秋帆、鹤年连 忙站起,把阿鸯手中一刀一剑接来。鹤年先把宝剑拔出一瞧,口 中便连连喊道:
“好剑!好剑!”
鹤年瞧了一会儿,忽对秋帆说道:
“这剑莫非就是鸳鸯宝剑吗?咱当初得着鹦鹉剑的时候,曾 闻我师飞云子玄济道人说道:‘你这个鹦鹉剑是汉张留侯的遗物。 还有两把鸳鸯剑,剑身上有七颗宝星凸起的,名为鸳剑,是汉刘 邦斩蛇起义、杀白帝子的遗物。剑身上有七颗宝星凹进的名为鸯 剑,是楚项羽所得。项王曾把鸯剑赐予虞美人,楚汉纷争,即是 鸳鸯两剑火拼,后来项羽兵败垓下,虞姬拔剑起舞,遽尔自刎。 项羽既耻兵败,又痛美人身亡,汉兵追至乌江,项羽便又手持鸯 剑自刎。一代的英雄美人都殉在这把鸯剑的身上。现在你瞧这把 宝剑,果有七颗凸起的宝星,且又削铁如泥,想来定是鸳剑无 疑了。”
众人给他说得这样详细,都来欣赏一会儿,觉得果然与寻常 的剑不同。大家便向阿鸯道贺,乐得阿鸯抿了嘴儿只管笑。月溶 听鹤年说后,她瞧了一会儿,也对鹤年说道:
“你晓得这剑的来历到底是怎样的?且待我告诉你吧!这剑 果然是有两把,但鸯剑现在也已发现,只可惜没人有福收它。”
众人听月溶说得这样认真,个个都信以为真。要知月 究竟说些什么,且待下回里再行交代吧。
第十六回 施毒计火烧贫民窟 赠银两家移仙人镇
且说众人都待月 说出鸳鸯剑的来历,月 却又哈哈地大 笑道:
“这剑的来历,毕贤弟不是已经说得 一 些不错、明明白白 了吗?”
鹤年怔着道:
“那你怎么说还有更详细的来历呢?”
月溶笑道:
“但是只可惜你没有把它最近的来历说出呀!它最近的来历, 是由一个贩卖刀剑的山西客人带来的,你怎么忘记了呢?这个山 西客人手里共有五把宝剑、两把宝刀。现在鸯妹只拿来一把宝 剑,一把宝刀,还有四把宝剑剩在地道里面,内中必定尚有一把 鸯剑留着。你想,这不是真正可惜了吗?”
鹤年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方寡妇的话来, 一时竟也不觉哈哈 大笑起来。众人见他两人这样好笑,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眼睁睁地望着两人。璇珠笑道:
“姊姊,你快告诉出来咱们听吧,人家闷在葫芦里,可要透 不过气了呢!”
月因把自己和鹤年两人去寻鸯妹,逼问方寡妇说出关在何 处。方寡妇指说地道里,并又告诉山西客人贩剑的,也死在地道 的话,和方寡妇不穿裤子,给毕贤弟削去屁股的事重新又向众人 说了一遍。大家听了,不觉都个个哄堂大笑。小鸳更是笑得直不 起腰来,口中还听她说道:
“一个大千割耳朵, 一个方寡妇割屁股,你们的办法真可谓 不约而同、无独有偶了。”
璧官、凤孙、鹤年听着小鸳的话,不禁又扑哧地笑出来。秋 帆见这辈年轻的小儿女都这样的天真有趣,回想自己青春时代, 也不觉拈着短须微微地笑了,因也高兴道:
“鸯小妹既得了如此好剑,应该要舞一回剑,让大家观赏观 赏的。”
大家听了,齐笑道:
“到底大哥想得是,咱们要好好瞻仰呢!”
阿鸯笑着不肯,说剑术不佳,不敢献丑。众人不依,阿鸯拗 不过,只得握了鸳剑在厅前舞起来。剑好技佳,舞得雪花点点, 寒光滚滚,到了后来,竟不见人影。众人不禁齐声喝彩,彩声未 完,阿鸯早已收剑站住,向众人含笑点头道:
“舞得不好,诸位请别见笑。”
大家连说客气。刘戆见红烧猪头、油沸鸡子都端了上来,因 又大声叫道:
“众位不要辜负这样好酒好菜呀!”
大家听了,便都仍旧入席欢饮。众人说说谈谈,不觉日已西 斜,各人乃始散席。小鸳招待月溶、璇珠、小珠等到西厢房盥洗 去,这里璧官、凤孙陪着秋帆、鹤年、思明等在草堂上闲谈。
且说蕊珠洗漱完毕,坐在一旁,心里暗想:昨夜虽不曾真的 给缪黑儿劫去,但我那刘大哥无故地又被人打了一顿,这不是明 明完全为了我吗?可怜大哥这样爱我,这叫我心中是多么地抱歉 啊!我想二姊姊说的白家庄今后有些靠不住,不料竟会这样快地 就应着了。为今之计,我想不如照二姊的意思,我先准定暂时避 到月儿溪去,也可葬了我的父母,那不是完了我一桩心事吗?此 后我也得跟着两位姊姊习些武艺,预备防身之用,也不致再遭人 暗算了。她打定了这个主意,预备有空闲之时,和刘大哥去商量 一下,想他总不至于会不赞成吧!正在这时,忽见鹤年站在门 口,向里面道:
“各位姑娘、姊姊,咱们再见了。”
大家听了,都走出房来。月 问他何往,鹤年道:
“咱和思明弟先去看我舅公尤兴去,因为他老人家是很盼望 我呢!”
小鸳、阿鸯都道:
“鹤兄弟晚上仍回庄来吧!”
璧官道:
“我早说过,留他在此,大家再盘桓几天,他却不答应呢!” 鹤年拱手笑道:
“小弟行踪无定,后会有期。请我兄勿作恋恋。”
月溶道:
“那么咱们一同走吧!”
璧官、凤孙、小鸳、阿鸯都“呀”地道:
“各位为什么都如此急急呢?”
璇珠、秋帆道:
“因咱们都有公事上成都去。”
小鸳、阿鸯再三欲留住几天,说来说去,璇珠总算答应把小 珠留下,和三位姑娘做伴一月,他们定于下月再来瞧她,因此刻 尚有孟飞鸾、徐星凤预约在彼相候,诚恐误期,反而不美。小鸳 见留不住他们,也只得罢了,乃向里面取出许多野味,打作三大 包, 一包送与鹤年、思明, 一包送与璇珠夫妇, 一包送与月, 作为路上干粮。璧官已叫庄丁把各位的牲口牵出,月溶跨上桃花 雪里红,璇珠跨上青骡,那只鹦鹉却又早停在她的肩上了。秋 帆、鹤年、思明也各跳上坐骑,璧官、凤孙、小鸳、阿鸯、蕊 珠、小珠、刘戆等众英雄一直送到白家庄外的三岔路口,月 叫 众人不必再送,一面问鹤年,在尤家耽搁几天。鹤年道:
“姑姑到成都,咱们随后就到。”
说罢,便把马头向东,月 、璇珠、秋帆向西,大家一声珍 重,各自分别。阿鸯、小鸳等众人眼见他们加上一鞭,马儿四脚 腾空,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早已不见影子,阿鸯等因便回到 庄里来。璧官道:
“想大家一夜未睡,都乏力了吧?你们且休息吧!”
众人此时果然呵欠连连,因各回东西厢房休息去了。
且说江僧逃回六塔寺,只见觉海、慧云都已先在,三人垂头丧气地正在说这个剑儿厉害,只见小沙弥来报道:
“红心师兄伤势很重。”
江僧叫快给伤药给他服下。 一会儿,又见大千抱头回来,大 哭道:
“俺的两耳被割了,此仇不报,怎能消心中之恨?”
江僧一见,果然觉得狼狈十分, 一面忙替他敷上伤药,心中 的怀恨也就愈深了。四人相商一会儿,觉海道:
“这事非请俺的师尊下山不可,待俺明儿上华山岩石庵去。” 慧云道:
“咱也正要上西安,大家就一道去吧!”
觉海道:
“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动身了,木大师且等咱们回来时再作 道理吧!”
江僧一面道谢, 一面送出山门。
再说鹤年、思明两人到了尤兴家里,鹤年便问舅公因何在 此。尤兴道:
“俺因黄河水涨,田庐淹没,杞县适当其冲,俺和你舅婆若 不走得快,这时哪里还能和甥儿见面吗?”
鹤年一听,因想起他和师父斩龙的时候,正是他老人家长途 奔波受罪的当儿,现在见他这样清苦,因向怀内取出五十两花 银,交与尤兴说道:
“甥儿不能侍奉舅氏,自知不肖,这些区区,请老人家暂作 用度吧!”
说着,又对思明道:
“俺想明儿上道,请贤弟在这里和俺舅氏做伴一月,俺再来 找你怎样?”
思明道:
“大哥只管放心前去,小弟自理会得,这里风景很好,小弟 也不愁寂寞呢!”
鹤年听了,很是欢喜。当夜思明、鹤年便住在尤兴家里,鹤 年又告诉尤兴、陈大嫂自己的下水遇师经过,尤兴知道甥儿现在 非比寻常,也就不便强留。因为隔壁便是方寡妇家,方寡妇杀猪 般地喊痛,直到天明,方才无声。你想思明、鹤年哪里还睡得着 吗?所以等他两人醒来,早已红日高照,陈大嫂已烧好一大锅稀 饭、十只鸡子。鹤年、思明两人吃得很是香甜。鹤年又把小鸳送 他的野味取出,大家吃了一些,剩下的就留在这儿。四人饭罢, 鹤年便即告辞,思明直送到门外而回。
思明在院中玩看山势,雄峻险恶,广阔有四五十里,山中古 木参天,大可合抱。尤兴站在屋门口,见思明徘徊山下,似有恋 恋不舍,他便和思明说道:
“小哥,你晓得这一座山,为什么叫它鸡鸣山吗?”
思明道:
“请老丈说给俺听听吧!”
尤兴道:
“因为这山占面积六十里,由峨眉山发脉到此,其形好像一 只金鸡,头东尾西,此地适居腹下。从前有一个堪舆家,曾对寺 中老僧道,此山风水极佳,只是寺院太少,所以不能兴旺。那老 僧问他是什么理由,他道,山名鸡鸣,全仗多建寺院,多敲木鱼,那木鱼早晚喔喔的声音,便是母鸡唤雏的声音,所以木鱼的 声音越多,那寺院里的和尚越是发达。母鸡是能生卵的,那和尚 的光头,正和鸡卵一式无二,母鸡生卵,寺院便产和尚,这是一 定的道理。所以这座鸡鸣山周围六十里,大小寺院倒有六七十 个,就是这个老和尚发下的宏愿,募化建筑的。现在这个老和尚 死已多年,寺院里出来的和尚虽然十分发达,但都不守清规的 多,所以鸡蛋虽然生了不少,只可惜给人家敲碎蛋壳的也很多。 你瞧昨天不是被白家庄上又打碎了三四十个鸡蛋吗?”
思明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此,思明便住在尤兴家 里,帮着尤兴打柴提水。无事的时候,思明便到山前山后去玩儿 一会儿,或自己练习几套拳法,倒也颇觉逍遥。
匆匆过了数天,一夕,思明睡在床上,忽听后面草房里一阵 噼噼啪啪的声音,思明心中好生奇怪。这时,忽然又有一阵浓烟 卷进屋来,思明知系火烧,他急忙从床上坐起,果然一缕缕的火 舌已蹿进房中来了。这时,尤兴、陈大嫂在屋外又大叫道:
“小哥!小哥!快起来呀!火烧了啊!”
思明忙从床上跳起,从窗口跳出屋外。这时,尤兴和陈大嫂 都吓得身子抖个不了,尤兴还想进屋内去取物件,思明连忙一把 将他拖住,阻止他不可进去。因为此时风势甚紧,火头十分猖 狂,一时左邻右舍都统统逃出屋来。思明心想:方寡妇动弹不得 的身子恐怕今天是一定要给火烧死哩!因便移步往窗外看进她的 房中去。谁知她的室中遍地是油,被火光照得通明,看过去里面 竟是一物无有,空洞洞的一间空屋。思明心中方才恍然大悟,原 来这个火就是从她的家里故意引起的。那一定是鸡鸣山的江僧得知了鹤年和尤兴的关系,故意叫方寡妇先行将东西搬空,然后放 火焚之。这江僧的心真也狠毒极了,思明心中暗暗发恨。这时, 火势由东而西,把山脚一带人家,约有四五十间的房屋统统烧成 一片焦土。思明、尤兴、陈大嫂三人见众人扶老携幼、哭哭啼 啼,有的说衣箱拿不出,有的说银子烧尽的,凄悲的景象真是惨 不忍睹。这时,尤兴忽然猛可地也想着了鹤年给他的五十两银, 也正没有取出呢!陈大嫂和尤兴也忍不住哭泣起来。思明心想: 鹤大哥托我照顾他们两位老人家,谁知竟会遭火灾了,这事叫我 如何是好呢?他的心中不觉也着慌起来, 一时竟没有了主意。后 来,他忽想起了白家庄上的璧官,他是个仗义的侠士,这事非俺 和他去商量不可,也许是能帮助咱一臂呢!思明想罢,便安慰尤 兴夫妇不要伤心,说:“一待天明,俺且到白家庄和白大哥去商 量,他定有主意,决计不会叫你俩老人家吃苦的。”尤兴听了, 便才放心。
不多一会儿,天也亮了,火也熄了,尤兴便忙到火地上去找 银子。思明方别了尤兴,急急地赶到白家庄, 一见璧官、小鸳, 便把来意说明,并告诉起火的原因, 一定是江僧着人来放火的。 因为方寡妇家的东西却已搬得一件也不存呢!璧官把头一点,沉 思了许久,正想答话,却听小鸳对思明说道:
“张贤弟,鹤年兄弟的舅公本来和咱们的舅公是一样的。但 是我们这白家庄也是个不稳妥的,所以我想也不叫毕兄弟的舅公 到咱们庄上来了。咱这里有二百两花银,请你代为交给他,作为 暂度生活的费用。或是到月儿溪去住,或是到仙人镇去住,这是 要算最安全了。”
璧官听了,点头道:
“舍妹的话,所见不错,未识尊意以为如何?”
思明忙道:
“这样再好没有,承蒙二位慷慨赠银,小弟只好代为拜受。 将来鹤年大哥回来,再行如数奉归吧!”
璧官道:
“张贤弟说哪里话来?此后还望你常来玩玩儿!”
这时,小鸳已从房内取出白银二百两,交与思明。思明不敢 逗留, 一面再三道谢, 一面便即作别回去。
等到思明回到方鲍陈地方,果然尤兴已经掘出烧剩的零星银 子一包。思明便把白璧官和小鸳两人的意思,并赠银二百两的事 统统说知。尤兴听了,便要想自前去道谢。思明道:
“咱们先要去找房屋是正经,否则今儿晚上,大家睡到哪里 去呢?对于道谢这一步,那倒是不要紧的。”
尤兴一听这话有理,因向两人问道:
“那么搬到哪儿住去呢?”
陈大嫂道:
“这里离仙人镇不到十里,那边动用什物都有卖的,我想还 是到那边去住吧!”
思明道:
“只要两位老人家称心,我是没有不赞成的。”
于是三个人便往仙人镇走去。这个仙人镇虽是小小的一个市 集,但也有酒店,有茶馆,有宿店,很是热闹,人口也有四五百 户人家。
三人到了镇上,尤兴便向近镇地方借了一大间房子,分作两 间,前面给思明安顿,自己和陈大嫂却住在后间, 一面又置备动 用家具。整整忙了一天,总算略为舒齐,如此他们便安居在仙人 镇了。
次日,天高气爽,风和日暖,思明便对尤兴道:
“俺到外面去买些东西,如到吃饭时候还不回来,你们可不 必等俺了。”
说罢,即大踏步地往西而去。欲知思明究竟往哪里而去,且 待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斩巨蟒义士惊肉袋 沐春风宝剑赠美人
却说思明出了仙人镇, 一路行来。但见远山迎人,奇峰扑 面,听不完的鸣鸟叽喳,瞧不尽的山花吐艳。这时,思明的心 中,一意欲往六塔寺的后院侦探出入路径。他想探听明白了后, 一到了夜里,他便从地道而入,爬上方丈室去,将江僧一刀刺 死,不是大快人心吗?因为江僧火烧方鲍陈的五十间茅屋现在变 成了一片焦土,本来屋中住着的人原是些穷苦无告的贫民,现在 扶老携幼地个个无处安身。他心中见此惨状,实在有些不忍,所 以他把自己身边带着的二十两银子,早晨已向镇上糕饼店中如数 把银两定做两千个馒头,叫店中人做好了后,立刻送到方鲍陈地 方来。他自己顺路便先到寺后,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只见寺后有 小路一条,两旁种满了低低的小树,曲曲折折,好像十分幽深。 思明便慢慢向西走了过去,又见小树中杂隔着五株大松树,每株 相隔有二三丈远。思明突然想起鹤年曾说给大家听过,从东面数 过去第五株松树,便是人方丈室的地道口子,从西面数去第一株松树,便是到方寡妇家的地道口子。现在大松树虽已找到,不过 究竟怎样下地道去呢?却不曾详细问他。这时,自己在大松树下 研究一会儿,也是没有头绪。因为地下都铺着光滑的石板,缝上 还生着青青小草,那入地道的口子叫他怎能找得着呢?
思明瞧了一会儿,恐被六塔寺中的僧徒注意,便一直向西走 去,不觉已到方鲍陈地方。只见此时尚有烧不尽的余火,冒着余 烟,妇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嘤嘤啼哭。孩子们 更吵着肚饿,年老的躺在草地上,饿得不住呻吟,景象真是悲惨 十分。思明心中愈觉这班贫民的可怜,也就愈恨这木江僧的 可恶。
正在这时,忽见前面大道上有四个人扛着大木桶急急地走 来,见了思明,便叫道:
“张爷已来多时了吗?”
思明一见,原来正是送馒头来的,因忙道:
“这里一共有四百人左右,你们快给我分每个人五个馒头。”
那四人听了,便答应一声,将大木桶扛近了一些,五个五个 地挨次分去。此时这些人因为昨天整整地一天没有吃饭,大家差 不多已饿了个半死,现在突见热气腾腾的馒头,这一喜欢,精神 立刻就好了起来。馒头还不曾放进嘴里,那涎水早已滴了下来, 而且肚里一阵咕噜咕噜地怪叫,也更响得厉害,这真好像旱天里 得到了一阵细雨一样。不到片刻工夫,那每个人早已把馒头统统 放进肚里,一面拼命向四个糕饼店里的人道谢。他们都笑道:
“你们要谢,还得谢谢这位张大爷呢!”
思明不待他说完,早又自跑到西面第五株松树下去踏勘形势了,不料一不留心,竟触动了机关。那脚下的一方白石忽然向左 移开,思明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把身跳在一旁,只见显出一个洞 口,里面漆黑不见一物。思明知道这个洞大概就是入地道的口子 了,不料无意中竟给自己觅到。心中正在暗喜,突然洞里冒出一 阵烟雾,只听呼啦一声,就见一条巨蟒飞奔而出,头如笆斗,身 长三丈,口吐舌尖,向思明身上扑来。思明一见,不觉倒退数 步,一面连忙拔出他父亲苍水遗下的青霜宝剑,向那蟒头猛力劈 去。只见一道寒光正中蟒舌,削去半段。那蟒好像也知此剑厉 害,便负痛逃向山上直窜。思明提剑紧追其后,方欲追上,那蟒 突又回过头来,张开血盆似的大口,像要把思明吞吃的模样。思 明见来势凶猛,心中一慌,便即向山腰一株大树上飞身跳在树枝 上,一面在袖中发出一箭,齐巧打在巨蟒的头上。只见那箭便即 滑下,那蟒蛇的头好像钢铁一般不受刀剑模样,思明心中更慌。
那蟒便又张口喷出毒焰,好像一缕浓烟,滚滚直上树顶。思明情 急,便又连发三箭,同时射中在蟒身上。那蟒不但不逃,却反把 身跃起,飞到思明面前,张口便吞。
正在危急万分,突然从山顶上飞来一道白光,向蟒颈绕了一 周,只听一声响亮,那蟒头便随着白光滚到山脚下去。思明鼻中 只闻到一阵腥气,臭不可挡,几乎从树上跌下身来,因连忙轻轻 跃下,见蟒蛇已死。心中正在好生奇怪,忽然见空中落下一个人 来,瞧是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手持拂尘,口中连斥孽畜。思明知 道用白光斩蛇的人一定是他,因便慌忙向他纳头拜下,口称:
“大师,小子叩谢救命之恩。”一面又跪请老道姓名。
老道一见,便即哈哈笑道:
“俺即飞云子玄济是也。今日与汝相遇,可称有缘了。”一面 叫思明起来。
思明一听“飞云子”三字,不觉笑道:
“大师莫非就是毕鹤年大哥的师父吗?”
飞云子道:
“毕鹤年你也认识的吗?”
思明因便把台湾岛投海,幸遇鹤大哥相救的话说了一遍。飞 云子遂也问了思明姓名,便又说道:
“这条蟒蛇就是俺和鹤年所斩毒龙的第九子,今若不除去, 往后为害人民,真不可遏止了。”
遂命思明将蟒腹剖开,取它心肝,将来可以制成药料,有起 死回生的功用。思明听了连忙蹲身下去,拔出青霜剑,向蟒腹一 剑砍去,只见鲜血汩汩似流水般地流出来,血中并有肉袋一只, 随血冲到思明的脚下。思明见了,好生奇怪,因又把肉袋割开, 但见一道寒光,向血中飞落。思明仔细一瞧,原来里面却是一把 出匣的宝剑。思明忙把剑取出,瞧了一会儿, 一面又向玄济道:
“大师,请瞧这把宝剑,可不是楚项羽的鸯剑吗?”
玄济接在手里,见剑身上有七颗凹下的宝星,不觉哈哈地 笑道:
“果然不错,想你小小年纪,怎么倒识得此剑的来历呢?”
思明道:
“弟子不敢相欺,因前日鹤年大哥告俺说,他当初得鹦鹉剑 的时候,大师曾提起鸳鸯两剑的形状。今见此剑果有七颗凹下的 宝星,故而冒昧一问,不料果然是的。”
玄济道:
“此剑合该与汝有缘故,因汝能体天地好生之德,见穷苦的 人类饥犹己饥,溺犹己溺,故天以此赐汝。汝其勉诸。”
玄济说罢,把袍袖一拂,化为一阵清风,早已不知去向。思 明忙跪下相送,一面把蟒蛇腹中心肝取出,提了鸯剑,便匆匆到 白家庄去了。
思明为什么要到白家庄呢?倒也有三个原因: 一因璧官有赠 银之雅意,他欲将那蟒蛇的心肝送与璧官,制药救世。二因阿鸯 得了鸳剑,他欲和鸳剑一比,是否究竟一对?三因尤兴已迁家至 仙人镇上,他告诉给璧官地址知道,日后鹤年回来,也可一问 便知。
思明在路并无停留,不多一会儿,已到庄前。他便欢欢喜喜 地奔进庄去,口中还连嚷着道:
“白大哥!白大哥!请你快来看剑!”
这时,璧官正在堂上和小鸳闲谈, 一听有人喊他,心中倒大 吃一惊,以为又有什么冤家寻上门来了,乃和小鸳急急赶出院 子。只见一个少年,身上满染血渍, 一手持把宝剑, 一手提着血 淋淋的一副心肝,两人见他这个情形,心中又未免突然一跳,只 听那少年又大喊道:
“鸳姊姊,你快快来瞧呀!”
小鸳仔细一认,方知乃是张思明,因忙让他到草堂上, 一面 问道:
“张贤弟,你到底把哪个人杀了?难道是江僧那厮给你结果 了吗?”
思明道:
“不是,不是,这副心肝乃是个大蟒蛇的心肝呀!”
思明说时, 一面便把心肝放在地上, 一面就抵掌快谈刚才如 何要去杀江僧,为一班方鲍陈的贫民出气,忽然又如何遇了大蟒 蛇,如何遇着了玄济大师,救了自己的性命,因此自己又如何得 了一把鸯剑,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小鸳把剑接在手里一瞧,果是 好剑,赞叹不止。此时凤孙、阿鸯、小珠也统统到来,见了思明 这样,忙问原因。小鸳把剑送到凤孙手中,又将思明得剑情形告 诉一回。凤孙接剑在手, 一面叫阿鸯把鸳剑取出,两剑相合,正 是天衣无缝, 一样长短, 一样锋利。大家瞧了一会儿,都甚赞 好。小鸳在旁,尤为啧啧羡慕。思明见小鸳这样爱它,想起昨天 慷慨赠银一节,心中很是敬佩她,且自己已有了青霜剑,对于鸯 剑也无甚紧要,便也慷慨向小鸳道:
“这把鸯剑,鸳姊姊既这样爱它,小弟就此奉赠。”
小鸳一听,便向思明辞道:
“此剑非比寻常,贤弟得来非易,愚姊无德,哪里敢受?”
思明见她不肯便接,他便说道:
“如此请姊姊暂时代弟收藏如何?”
众人见他诚意相送,因劝小鸳受之。小鸳果见他十分坚决, 也只好暂时收了。凤孙问思明巨蟒心肝可曾带来,思明指地 上道:
“这不是吗?凤大哥是要,小弟也可奉赠。”
凤孙道:
“先祖在日,遗有一纸秘方,须用巨蟒心肝一副,碾成药末,凡有刀劈剑伤,骨断筋折, 一经服下,功能起死回生。此方至今 小弟犹带在身旁。今贤弟既已觅到巨蟒心肝,且待小弟把它合起 来可好?”
思明拍手笑道:
“这样再好没有了,小弟亦知此物能制灵药,但不晓得如何 配法,今凤大哥既知道,这是好极了。”
说着,便又向璧官告诉了尤兴在仙人镇的住址,并说他老人 家欲亲自叩谢大哥。璧官听了,摇手道:
“这些区区,烦贤弟叫老人家切不要挂齿。且毕贤弟都是自 己兄弟一样,他若定要客气,不是瞧不起小兄了吗?”
思明道:
“那小弟准叫他别自来了。”
璧官道:
“这样才对了。”
此时,凤孙已把秘方取出,大家都来瞧看,只见写道:
龙骨二两,牡丹二两,紫河车二两,虎骨二两,人 参二两,红花二两,杜仲二两,陈老酒四两,童便去头 尾一碗,共计九味,外加大巨蟒心肝胆全副。
小鸳瞧了紫河车,不懂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啦?”
凤孙笑道:
“这是小孩子的胞胎。”
小鸳、阿鸯哦了一声,都忍不住笑了。这里璧官忙叫人去街 市上把药立即配就,又把大蟒心肝胆用火焙干碾末,和药制成一 料,藏在瓶中。
不说他们在制药,阿鸯、小鸳因得了这两柄鸳鸯宝剑,心中 非常欢喜,和了小珠,却在院子中舞剑玩耍。这时,思明便又欲 告别,众人再三留他小住几天。思明道:
“并非小弟执拗,诚恐鹤年哥的舅公要记挂了。”
璧官听了,不便强留,遂约他明日再来。众人送出庄外,思 明遂回仙人镇去。
不料走到一箭之路,突然遇着一个彪形大汉,见了思明,便 上前抱拳,向思明问道:
“小哥,请问这里有一个贩卖刀剑的山西客人,名叫王若兰 的,小哥可曾碰到?”
思明听了,心中好生讶异,因也和他搭讪道:
“客官贵姓?你问他则甚?”
那人道:
“我叫王若蕙,若兰乃是俺的长兄。因我家有两口宝剑, 一 口名鸳,一口名鸯,咱兄弟各得一把。此剑相传是汉代古物,因 先祖乃是汉朝外戚,保管宝库,因赤眉作乱,先祖带剑保驾。迨 光武复国,先祖即隐居不仕,这两剑即作传家之宝。不料长兄不 肖,前年乘俺不在家中,他便带剑远逃,俺自上年由山西入河 南,转武昌,达汉中, 一直寻到此间,有的说曾瞧见他在这里贩 卖,故而向小哥问了一声。不知小哥有否见过?”
思明心中想:鸯剑乃我方才由蟒腹中得来,才儿刚送与小鸳,不想送了不到半天,那讨剑的人倒便来了,这事叫我怎样回 答他好呢?想了一会儿,他便有了主意,遂对若蕙道:
“大哥,你问的山西客人吗?只有方鲍陈地方有一个方寡妇, 她略知一二。你如能把方寡妇找着,这事便有下落了,不然,恐 怕找到天边,也找不着的。”
说罢,便回身如飞般地走开了。若蕙待要再问,思明已转入 小径而去,他只好也慢慢先去探听方寡妇了。
原来,这个姓王的,他先祖即是王莽,王莽篡位,国号曰 新,为光武所灭,所有汉家宝物均被盗去。若蕙因说不出口,故 托名外戚,可知不正当得来的东西,虽得亦无所用,如若兰盗弟 鸳鸯剑,反致丧命,但何以会在蟒腹中,则尚需再行查考。要知 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详。
第十八回 避仇溪上三妹成行 移祸江东九官划策
且说蕊珠见阿鸯、小珠都到外面瞧思明的宝剑去,她便也跟 着走出房来,只见刘戆立在凤孙的背后,两手揉着眼睛,好像还 没有睡醒模样。她便走过前去,轻轻把他的衣袖一扯。刘戆见蕊 珠拉他,连忙要开口问她怎么,蕊珠把嘴一撇,他才闭口不问 了。一面趁着他们要紧瞧剑的时候,他便跟着蕊珠慢慢地踱到院 子西面来。蕊珠便即启口叫道:
“刘大哥,前儿晚上,为了妹子的事,累得大哥好生受苦, 妹子心中多么地抱歉。现在妹子业已决定到月儿溪上暂时一避, 一面葬我父母的灵柩,大哥可否代为妹子到月儿溪去找寻一间房 子呢?”
刘戆道:
“这样很好,不过房子可以不消去找,俺的家里,只有 一个 年老的妈妈,颇是嫌着屋多人少。妹子如肯屈就,明天我就陪你 前去。”
蕊珠瞅他一眼,道:
“大哥,你这人怎么说这些话?不是明明损妹子吗?我可不 依你了。”
刘戆听了,忙赔笑道:
“俺性直口快,说错了话,还要妹子原谅咱的啊!”
蕊珠听了,忍不住又撇嘴笑了, 一面又恐被小鸳、阿鸯见了 取笑,她当即满口答应,说:“准到府上暂住,明天就请大哥陪 我前去吧!”
蕊珠说着,便又叫他停一会儿,向白大哥先行说明。刘戆口 里虽答应着,心里觉得这事十分难为情,怎好和璧官去说?意欲 叫蕊珠先向小鸳说了,请小鸳转向白大哥去说,但蕊珠早已向他 走开了,不料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给小鸳瞧见了。待大家送了思 明回去后,璧官、刘戆到东厢房去瞧凤孙制药,小鸳手持了鸯 剑,心中快乐,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平复过, 一面便连跑带跳地走 到阿鸯、蕊珠面前,瞧着蕊珠竟哧哧地笑起来。阿鸯笑道:
“二妹,今天真可乐了。”
小鸳笑道:
“大姊,你猜错了,我告诉你吧!才儿三妹和妹丈不知在说 些什么呢!交头接耳,真是亲爱得了不得!”
蕊珠见她又要取笑了,便红晕了脸,啐她一口,便即回身要 逃到西厢房去。不料后面立着小珠,小珠冷不防她回身转来,不 及躲避,两人齐巧撞了一个满怀,倒引得阿鸯、小鸳都又咯咯地 笑个不停。蕊珠忙问小珠可撞痛了没有,小珠笑道:
“我倒不曾,怕姊姊真要被我累痛了吧!”
小鸳见她两人立在 一 起,更像脱了 一 个胎子模样,因又 笑道:
“三妹,我瞧你还是快些到月儿溪去吧!不然,那刘家的姑 爷恐怕天天要认错人了呢!”
小珠听了这话,也把脸红了道:
“小鸳姊姊,真不是好人哩!”
阿鸯道:
“事不宜迟,二妹的话倒也并不是完全开玩笑,这里地方说 不定要变成多事的地方哩!二妹,我瞧你还是和大哥去说了,叫 刘大哥今晚便陪了三妹去吧!”
小鸳听了,点头称是,便把手中那柄鸯剑挂到房中壁上去, 她便匆匆地跑到东厢房来,见璧官和凤孙正在谈论鸯剑,刘戆却 在一旁听着。璧官道:
“我瞧鸳鸯两剑,准都是山西客人的遗物,但不知怎的竟会 吞在大蟒的腹内呢!”
凤孙道:
“想那蟒蛇吞了鸯剑后,好像小孩儿吞了铜制钱,日子久了, 那外面便发生了层肉膜,起初是很薄,后来慢慢地厚起来。又好 像少妇怀孕,小孩子包在胎胞里一样。现在包裹的肉袋,据思明 说来,竟已厚到四五分光景,看来那蟒把剑吞在肚里, 一定好有 两年了。”
璧官道:
“你这话不对,既然宝剑是山西客人的,那山西客人死了也 还没有两足年哩!”
凤孙笑道:
“两年没有, 一年是只多不少。那又不是真的生孩子, 一定 要十个月足、十月满不足地研究吗?”
小鸳听他们说得这样高兴,因也跳进来拍手笑道:
“思明弟,他昨天是演芒砀山斩蟒起义呀!”
璧官见小鸳说起斩蟒起义的故事,因亦笑对刘戆道:
“刘贤弟,她在说你的老祖宗,你怎么不照样地去玩儿 一 套呢?”
小鸳道:
“刘大哥是为了夫人又折兵,哪里还有工夫唱斩蛇起义呢?” 刘戆道:
“这又不是咱喜欢认错人的,你们倒又要当作笑话儿了。”
小鸳见他噘起了嘴,好像生气似的,忍不住又好笑起来, 一 面又向璧官正经地道:
“哥哥,三妹已经是受了两次的惊吓,我想今天还是叫刘大 哥陪三妹到月儿溪去吧!”
刘戆忽听小鸳代他说出他们的事来, 一 时脸上忽又高兴起 来。璧官却故意像说给刘戆听地道:
“妹妹,你这话,那刘老弟一定要说俺们小气哩!说不肯给 他夫人住在这儿了。”
刘戆听了,便着急起来道:
“大哥,你这是什么话?像大哥这样的慷慨,哪里还找得出 第二个?小弟若有抱怨大哥的心,那小弟还能算是一个人吗?简 直是只 …… ”
璧官见他气急败坏地说了这一套的话, 一面阻他不要再说, 一面便拍手呵呵大笑道:
“刘老弟,你不要急,我是早知道你赞成把三妹接回去了, 我们今天一定送你们夫妻俩双双地回去好了。”
说得凤孙、小鸳都大笑起来。刘戆一时倒被他们笑得不好意 思起来,面孔涨得通红,笑道:
“怎么?大哥也取笑小弟了!”
凤孙道:
“我说正经的,照我意思,还是在傍晚的时光,叫刘老弟和 三妹悄悄地回去好了。否则,恐怕招人耳目,反而不美。”
刘戆见他们已经议定,心中十分欢喜。凤孙又问他意思怎 样,刘戆道:
“凤师的主见,哪里会错?那么待小弟去整理打点一切,动 身时不会局促了。”
小鸳也忙到西厢房去告诉蕊珠。蕊珠一听,当然心中暗喜。 小鸳又关照厨子晚饭早些开,预备好让她们动身。
不多一会儿,太阳已渐渐下去,大家也早已匆匆用过了饭。 庄丁牵过三匹马来,高兴安将蕊珠的什物拴在马上,蕊珠紧握小 鸳、阿鸯的手,大有恋恋不舍之意。小鸳笑道:
“三妹,此后别把两位姊姊忘了呢!”
蕊珠听了,不觉眼皮一红,道:
“姊姊大德,刻骨难忘,待妹子葬了双亲,定再来与大姊、 二姊做伴。”
阿鸯道:
“这样很好,咱们再见了,刘姑爷外面可候得心焦了。”
说着,不觉嫣然一笑。三人便出了院子,见刘戆、兴安已骑 在马上,蕊珠又和璧官、凤孙、小珠三人道别。阿鸯、小鸳扶她 跨上马背,刘戆高叫:
“凤师、大哥、鸳妹、鸯妹,再见!”
便策马在前,蕊珠在中,兴安随后, 一行三骑出了庄门。璧 官等五人送到庄门外,璧官又叫刘戆时来玩玩儿,刘戆答应。众 人见他们已远去,遂回身进庄。小鸳忽又想着了什么似的,附耳 向璧官道:
“哥哥,三妹的一千两白银,她托在我们庄上保管,咱们倒 要代她当心一些,不然,倘有疏失,那倒并不是玩儿的呢!”
璧官道:
“你把它移到后面石柜里,不是就得了吗?”
小鸳点头,遂向阿鸯、小珠招手,到里面去了。话分两头, 不说刘戆回去,现在却又要说这个缪黑儿了。
黑儿自从那晚被刘戆、凤孙、小鸳等把蕊珠夺回,心里恨恨 不息,且回到家里,又被他祖父云里燕大骂一顿,并又好好教训 他一番。无奈黑儿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不多几天,把他祖父的 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又在外面偷鸡盗狗地妄作妄为。自从蕊 珠被夺,他一心一意时刻地念念不忘。那天晚上,他潜行到白家 庄,正欲再图抢劫蕊珠,不料庄前恰值江僧带领众僧前来报仇, 众人都注意六塔寺一方面,哪里防得到黑儿呢?黑儿见大众出庄 抵敌,里面并没一人,心中不觉大喜,暗道:此真天助我也!便 即飞身跃入庄来。果见蕊珠独自坐在床前,旁边立着一个小鬟侍候着。只听小鬟道:
“三小姐,你不用害怕,谅这些毛贼,哪里敌得过咱的 爷们?”
蕊珠点头道:
“菊儿,我口渴得很,你去倒杯茶来吧!”
菊儿答应,便走出房去。黑儿心想:不待此时动手,更待何 时?便即跃入房中, 一面把灯吹熄, 一面把手帕将蕊珠眼儿蒙 住,负在背上就逃。在院子中却又被兴安瞧见,便大喊强盗。黑 儿胡乱地放了一箭,早已纵身飞出庄外,抄小路而逃。心想:此 次终得到手了。不料那马方奔到蜈蚣岭脚下,竟又会遇到了月 溶,将他剑削得寸寸断去。他知不是敌手,只好纵马另入小路飞 驰逃去。一天好事,又成了泡影,黑儿连说晦气,见后面没有人 追来,他方始慢慢地回到成都西城外三里店地方去了。
讲到这个三里店,却是一个方九官所开的。九官家本住在方 鲍陈地方,他和方寡妇是个堂房的叔嫂,方寡妇的男子名叫八 官。八官性懦弱无能,活着的时候,方寡妇已和九官便有来往私 情。八官眼瞧着奸夫淫妇一些都不顾忌,因此竟气出病来, 一病 身亡。九官见八官死去,从此以后,两人更肆无忌惮,俨然一对 夫妇模样。后来,九官到三里店去开个小客栈,原本要叫方寡妇 同去,不料方寡妇此时又被江僧看中了。方寡妇喜新嫌旧,和江 僧正在热恋头上,早把九官置之脑后了。九官心中虽然怀恨,可 是敌不过江僧,所以只得罢了。黑儿因怕祖父云里燕责罚,住在 家中诸多不便,故和九官订为生死之交。两人同恶共济,过路客 商带有银两或带有女人的,便统统遭他俩的毒手。那晚,九官见黑儿唉声叹气地空手回来,他便低低地问道:
“黑大哥怎么啦?又失利了吗?”
黑儿把屁股在凳上垂头丧气地坐下,心里想:好好儿已经到 了手,竟又会落了空。越想越气,不觉把桌子一拍,大骂贼婆娘 起来。九官还摸不着头脑,因在旁笑道:
“你这时使这么大性子给谁看呢?我问你,你怎么不回答呀? 也许咱有法儿呢!”
黑儿一听,果然不错,自己也觉好笑,因把江僧带领众僧向 白家庄来寻仇,咱趁此机会却把那个雌儿背了回来。九官拍手 笑道:
“这样不是好得手了吗?”
黑儿把脚一顿道:
“谁知到了蜈蚣岭脚下,又突然碰到了一个身骑桃花雪里红 的徐娘,她握着一把宝剑,竟和咱家来抢夺这个雌儿。当时俺就 和她火拼,不料斗了四五十个回合,她那柄剑实在厉害,只听嚓 的一声,咱家手中的剑早已被她削为两段,雌儿也就被她抢去 了。这样无故地碰着她这个贼婆娘,把俺的好事破坏了,你想, 可恶不可恶呢?”
黑儿说完,犹有余怒未消。九官却笑道:
“这太可惜了,不然这个时候,大哥正好快乐地受用哩!” 黑儿道:
“别人家心中懊恼,你倒还来吊我心火呢!”
九官忙又道:
“大哥,你别急,小弟自有法子。我且先问你,那江僧贼秃后来究竟怎样,你可知道吗?”
黑儿道:
“这个我可不曾瞧见。”
九官道:
“最好给白家庄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一败涂地。这叫以毒攻 毒,方才称咱的心呢!黑大哥,我劝你也不要心急,那白家庄上 的雌儿早晚总是大哥的美味。我劝大哥这两天且不要再去,因为 这两天他们的庄上有了六塔寺的冤仇,他们夜里一定是防备得非 常严密。最好隔了几天,把这事冷一冷,小弟来帮着大哥一道前 去。俺们去的时候,却是扮作僧人模样,即使他们知道了,也断 断不会来寻着俺们的,叫他们到六塔寺去讨人,这个就叫移祸江 东的计策。那时,咱们既可得着花朵儿般的美人,又可以安然无 事。大哥,你想好不快活吗?”
黑儿一听,这个计策真是再巧妙也没有了, 一时直乐得跳了 起来,好像此时已给他抢来了美人似姝, 一面把九官的手紧紧握 住,口中连连地喊着:
“我的好军师,咱家依你办,咱家依你办。”
要知后事如何,且瞧下回再详。
第十九回 闷香一缕娇女被劫 袖箭三路黑儿遭殃
当蕊珠离开白家庄的第二夜,方九官那里早已得着有人来报 告,说是六塔寺的江僧给白、甘两家兄妹杀得大败而回。九官得 知这个消息,心中真是喜欢得跳了起来,口中连说痛快, 一面又 问来告诉的心腹人道:
“可还得着什么消息?”
那心腹的人道:
“听说那方寡妇已给一个小子削去了半个屁股,不能行走, 且那方鲍陈地方,已经烧成一片焦土。”
九官一听这话,不觉啊呀一声道:
“这话可真吗?那么这方寡妇人呢?”
那人道:
“方寡妇现在不知下落,据说是给江僧接到鸡鸣山去了。”
九官忙叫快再去探听真确消息。那人答应,便即走开。这时 九官心中既喜江僧大败,又痛八嫂被害,生死未卜,甜酸苦辣同时出现,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个当儿,只见黑儿恰从外面进来,手中携着两套僧衣 僧帽, 一见九官,便即喊道:
“九弟,你答应帮俺到白家庄去,怎么你竟忘记了?你想现 在不是已有好几天了吗?今晚这样好的月色和天气,若不和我同 去走一遭,不是生生地要辜负了美人吗?”
九官听了,忍不住笑道:
“俺瞧你真好猴急,好像生平没有近过女人似的,现在你既 然这样说,俺便和你去走一遭。不过这时也太早呀,来来来,咱 们先到店堂里去喝几杯吧!”
黑儿听了,忙道:
“这好得很。”
一面便高叫伙计拿酒,两人便在外面桌边坐下,你一杯、我 一杯地对饮起来。 一面谈讲着王家的小姐,真是美貌得了不得, 单看了她红红嫩嫩的脸蛋儿,先要使人心醉了。九官笑道:
“你竟赞美得如此好法,俺想她的功夫恐怕差了一些吧!说 起功夫的好,手段的美妙,实在要算俺的嫂子方寡妇了。”
黑儿哈哈地笑道:
“可是我听说你的嫂子却被江僧贼秃夺去了,是吗?”
九官将桌子一拍,大声道:
“可不是?今夜小弟帮了大哥的忙,往后即要帮小弟去夺回 咱的嫂子呢!”
黑儿道:
“这个当然。现在已二更向尽、三更天气了,咱们可以动身了吗?”
九官把头一点,两人便起身改扮僧装,结束停当,带了闷 香、兵器,又跨上了马,两人便向白家庄飞驰而去。
但见碧天如画, 一轮皓月照耀得如同白昼。 一路上,乘着酒 兴,翻山越岭,拍马前来。等到行近白家庄的时候,忽见庄前有 一更夫,手提小锣更鼓,嘀嘀镗,嘀嘀镗,正在敲着四更。九官 向黑儿丢个眼色,黑儿早已会意,便即飞身下马,奔上前去,拔 出宝剑,喝声住步。那更夫见了,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 叫大师饶命。黑儿见他喊自己大师,知道他认作自己出家人了, 心中颇喜,便将更夫缚在橱下,嘴里塞了棉花,向他道:
“俺六塔寺大师是也,汝如大声喊叫,咱家定取汝性命。” 说着,便欲跳身进庄,忽见九官向他招手道:
“黑哥,你且进去,把那雌儿背出。万一有人追出,小弟守 在这里独力抵挡,虽然他们没有惊醒,你便把僧帽脱下,丢在院 中,切记,切记!”
黑儿说声俺理会得,便立刻跳上墙去,又跳下院子,轻步走 到西厢房来,把纸窗戳破。只听里面悄悄无声,灯光摇荡不停, 好像油已将尽。黑儿不敢就进去,便从身怀取出闷香,香头对准 了窗眼,一缕缕地熏入房中。谁知小鸳、阿鸯、小珠三人,因这 两天夜夜防备,身子本已乏力,即使没有闷香,也是不会便醒, 现在三个人屋子里,个个闻到香气,这就愈加睡得香甜。黑儿这 就放胆把窗用剑挖开,轻轻一跃,那身子早已跳进房中。只见房 中三张床上,上首阿鸯,右手小鸳,左手小珠,三人都呼呼地熟 睡。黑儿对此三美,真觉个个都好,但是又深知白姑娘和甘姑娘本领高强,不好轻惹。只有这位王姑娘正和西施一样,花容月 貌,却是柔弱娇憨,更讨人怜爱。黑儿想着,早已走近左边床 旁,将小珠轻轻抱起,只觉一阵浓郁的少女香味儿触鼻。黑儿把 小珠只当蕊珠,心中大喜,便忙拔去门档,走出院子,却把头上 僧帽脱下,抛在院中, 一面纵身跳上墙头,再从墙头上跳到外面 草地上。九官见他大事已毕,面现喜悦,忙牵过马匹,两人便各 跨上马鞍,加鞭连连,如飞般地向三里店而去。黑儿尚恐再有人 追来,骑在马上,心中惴惴不定。九官道:
“大哥放心,今夜他们如要追来,也一定追到鸡鸣山,向江 僧要人去,决计不会追到这里来的。大哥,你又要瞎急做什 么呢?”
黑儿听了,方始略为宽心。看看快要到三里店了,后面果然 没有一骑追来。这时,黑儿心中的喜欢真非在下的一支秃笔所能 形容其万一了。
那时,三里店中的店小二一听门外马蹄嗒嗒的声音,知道主 人已经回来,他便开门出来相迎。黑儿跳下马来,把小珠轻轻抱 到一间清洁的房子里,放在床铺上,小二把两人马匹牵到后槽去 喂料。这时,却已五更天气,天尚未明。九官见黑儿从房中走了 出来,因向他笑道:
“大哥,现在天尚未明,乘此良夜,你快去成好事吧!俺不 会来打扰你的,你走出来干吗?”
黑儿听了这话,向他深深一躬道:
“老弟,今夜有劳你了,此后我定把你的嫂子去夺回来,让 你受用,报答你的互助盛情吧!”
九官笑道:
“得了,得了,俺也要睡觉了,明儿见吧!”
说着,便自回房去。黑儿也报之以微笑,一面走进房来,一 面将门掩上,把自己的身上衣服统统脱去,只剩了下身一条短 裤。此时见小珠犹是沉沉睡着,黑儿心想:蕊珠乃是官家小姐, 闺阁千金,不比寻常女子,且又弱不禁风,方在马上跋涉,黑夜 奔波,若再任她闷着,恐怕要闷出病来的。自己要和她成其好事 也,该叫她醒了,那么两人玩儿起来才有趣。否则,那有什么意 思呢?想她如此柔弱女子,就是醒了,自己也不怕她挣扎呢!黑 儿想罢,便喝了一口开水,向她面上喷去。小珠被他这一喷,身 子立时打了一个寒战,便悠悠醒了过来。小珠自幼跟她娘爷训练 拳脚,正是所谓将门之女,且又在离尘岛上跟着俞朔儿学习内 功,因此她的功夫竟比璇珠还要强上一倍。平日睡在床上,枕边 必备着湿面巾一条,诚恐有使用闷香的贼到来,预筹可以解救。 今晚一个大意,晚饭时又给阿鸯、小鸳多灌了几杯酒,因此沉沉 地熟睡不醒了。此刻给黑儿用开水一喷,未喷之前,在路上呼吸 了空气,心里本已一半明白,一半模糊,现已是完全清醒了。她 把眼略为半开,瞧见自己却是另睡在一张床上,床前站着一个黑 脸大汉,面目狰狞,赤着上身,正在室中解去装束。小珠心中早 已明白,自己身子一定被这个贼人用闷香劫来的,这个黑脸大汉 不晓得是不是李家姨妈说的前时抢蕊珠姊姊的人呢?我现在既已 到此,不妨仍装着熟睡模样,将计就计,使他不得近身,也好使 他晓得咱们年轻的女子是不好轻惹的。小珠想罢,却依然把两眼 紧紧闭着,身子却一动不动端端整整地睡在床上, 一面运用内功,将丹田气海提起到周身百脉。 一时间,那个个汗毛孔里,便 有针锋似的风儿将周身团团保卫。黑儿一见小珠脸似桃花般艳, 色是胭脂般红,心中一阵荡漾,那欲火早已高燃,便即腾身欲跨 上小珠的娇躯,意图去解她的衣服,扯她裤子,成其好事。不料 跳跃而上,还未碰着小珠的娇躯,突然一个筋斗翻身落下床来, 好像有人向他打击似的。黑儿连忙爬起身来,回视小珠,却又一 动不动的,好好儿熟睡着。这使黑儿心中大吃一惊,因便低低向 小珠唤道:
“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一面却又走到床前来,用手去摸她的脸庞。不料手心还未抵 着她皮肤,就好像针刺一般,痛彻心肺。黑儿啊呀了一声,复又 倒退了数步,却是近不得她的身子。这时,黑儿心中便发生了无 限疑问,心想:蕊珠第一次睡在我的身上,只是哭哭啼啼, 一些 没有倔强,而且是非常的柔弱。即是第二次被俺负在背上,也没 有什么功夫。为什么现在第三次,人已睡在咱家的床上,分明是 俺口中的一块柔嫩的肥肉,怎么倒反而近不得她的身了呢?这其 中必有蹊跷,俺非得向她问明了不可。这时,他也不敢再到床前 去,就是在室中大声叫道:
“王小姐,你这是什么的玩意儿?不要再使人闷在葫芦里了。 俺的功夫是非常的好,和小姐玩儿起来,准能使小姐称心满 意的。”
小珠听了,暗暗骂了一声:淫贼!原来你是把咱当作了蕊珠 姊姊,也是你这淫贼的晦气,今天碰在咱姑娘手中,可要给你些 厉害了吧!小珠想着,却依然不作一语。那时,黑儿愈觉疑心满腹,即使她睡着了,也没有这样地喊她不醒,这一定是俺着了道 儿了。黑儿想罢, 一时恶向胆边生,恨在心头,不管什么,猛可 地便把壁上挂着的朴刀取下,向小珠的身上猛力一刀斫下。说时 迟,那时快,小珠听得清楚,立刻飞起一腿,正巧踢中黑儿的手 腕。黑儿一阵酸麻,那刀早已当的一声落地。黑儿心中一慌,连 忙倒退数步。小珠便从床上霍地跳起,柳眉倒竖,娇声含嗔,大 声怒骂道:
“哪里来的毛贼!把姑娘请到这里,意欲何为?要知姑娘并 不是好惹的人,你要是识相的,快快献马出来,请姑娘回去。要 不然送掉你这狗命,那时休怪咱姑娘无情!”
这时,黑儿真弄得莫名其妙,怎么王小姐竟有如此好本领 了?因忙问道:
“姑娘请通过名来。”
小珠听了,哈哈笑道:
“姑娘乃尚小姐是也,你这狗头正是活该倒霉了,怎么把姑 娘骗到此地?想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黑儿听了,一时气得怒不可遏,从地上拾起朴刀就是一刀劈 了过来。小珠本欲不与他较量,今日他如此无礼,心中好不着 恼,就随手拿起一把椅子,奋力抵抗。这时,隔壁的九官正欲解 衣睡下,突然听得隔壁一阵厮杀声音,心中奇怪,便急急下床来 瞧个究竟。小珠见推门进来的,又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强徒,心 想:不知共有多少毛贼,若不先打倒一个,他们怎肯放手?九官 站在门口,见黑儿正在和那姑娘格斗,心中好不奇怪,暗想:黑 哥说的王小姐,乃是个娇怯怯的妙人儿,怎么也会使起拳脚来?这一定他把甘家的妹子抢差了。想甘家的妹子,是个有名的好 手,就是那白家的姑娘,也是个女子中不常有的角色。九官想 着,却只不敢往前相助。小珠见这样和他打过去,打到几时才 了?因把椅子闪过一旁,便使一个“鹞子翻身”的姿势,兜心地 一拳打去。黑儿冷不防被这一拳早已仰面一跤。小珠便乘势跃出 窗外,在空地上等待黑儿出来厮杀。九官见黑儿跌倒,连忙来相 扶,黑儿便欲跟着出去,九官道:
“给她一镖是了,不可轻追。”
黑儿听说,就在室中连放三镖。小珠正欲候他出来,不料人 未到来,那镖早已飞到小珠面前。小珠眼快,连忙躲过两镖,第 三镖到来,便即伸手接住, 一面冷笑道:
“姑娘奉敬你三箭吧!”
话声未完, 一面早发出她妈璇珠授给她的上中下三路袖箭, 只见上箭向黑儿的顶门穿过,下箭却被窗下的矮墙挡住,中箭不 偏不倚地正中在黑儿的左乳上,因为黑儿赤着上身,那血便流满 了胸脯。黑儿哎哟一声,身子向后便倒。九官一见,连说糟了, 遂忙把黑儿乳上的袖箭拔出, 一面扶他到床上躺下, 一面给他敷 上伤药。等到九官跑到外面,只见天已大明,小珠早已不见。九 官连忙又奔到马槽, 一瞧余马统统都在,独缺了那匹青葱草上 霜,心中不觉大吃一惊,口里大喊:
“黑大哥!不好了,青葱草上霜不见了。”
原来前日黑儿独上白帝城,在一个旅店里借宿,遇得了这头 千里名驹,他用了不少心思,方才把它盗来,寄藏在九官的三里 店内。不料现在美人未得,却失去了一匹好马,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要知青葱草上霜究竟是否小珠盗去,且看下回再详。
第二十回 夺名驹双飞柳叶刀 寻珠儿大闹六塔寺
尚小珠既发出了上、中、下三路袖箭,把缪黑儿打倒,乘他 们慌乱之中,她便回身到马槽里,正想解下一匹马,忽听一阵马 嘶,小珠一听,知道其中必有一匹名马。她便仔细望去,只见隔 壁马槽中,果有一匹高头骏马。小珠认得此马乃是青葱草上霜的 千里名驹,心中暗暗欢喜,觉得这马和李姨妈的桃花雪里红,一 个是白里点红,一个是青里罩白,真是一对名驹,世上少有。她 便轻轻把它牵出,翻身上马,策上一鞭,那马便绝尘飞驰而去, 瞬息千里。
此时旭日初升,照耀万绿丛中,却把枝头宿鸟个个惊醒,向 马前马后盘旋飞鸣。小珠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快慰,好像眼前的青 山绿水,无一不在欢迎她得胜归来。行行重行行,不料那马于不 知不觉中,却跑过湾头,竟斜岔到红叶村去。红叶村的风景更 佳,小珠一路欣赏晨景,很得意地拍马向前。不料迎面来了一个 妩媚多姿的绝色少女,看上去年纪只不过十五六岁,骑着全身火炭似的一匹赛赤兔, 一见了小珠,便即上前拦住了去路,向小珠 娇声斥道:
“好!好!姑娘何处不找到?原来是你这婆子盗了姑娘的名 驹,却在这里很自在地游玩,快快还姑娘的马来,万事全休,不 然送到官府,怕不办你一个偷劫的罪名吗?”
小珠没头没脑地听她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觉勃然大怒,冷笑 了一声道:
“这马是你的吗?可有什么凭据?不然,你便是冒认姑奶奶 的好马。”
少女道:
“自己的马怎会没有凭据?这马名叫寒云盖白雪,又叫青葱 草上霜,乃是一匹千里名驹。不信你可瞧它的身上,青天里盖着 一层淡墨,好像是冬天的寒云。再瞧它的肚下,完全是一白无 际,所以名为寒云盖白雪。”
小珠听了,便即哈哈大笑道:
“好一个刁赖的婢子,马的腹下当然是白色的居多,这样就 算是凭证,真要笑死了人!姑娘老实地告诉你,这马果然不是咱 的,但姑娘爱它是青葱草上霜的千里名驹,所以从强徒手中夺了 来的。现在既然落在姑娘的手中,怎肯轻易再给你冒认了去?还 是快快给咱滚开了吧!要不然,惹了姑娘的性子,便给你打了一 个半死,那时懊悔可来不及了。”
那少女听了这话,真是气得杏眼圆睁,把两道蛾眉倒竖了起 来,也冷笑了一声,便抡起了小拳,好像要打下之势。原来这个 少女便是和小鸳争雁夺鹿的柳一蝶。她生平最心爱的便是两匹马,一名寒云盖白雪, 一名绿眉赛赤兔。上月她因爸爸奉赵制台 命,有公事经成都往西安去,她便留下在都益旅店中。她因闲着 无事,便骑了赛赤兔往狮子山去打猎游玩,不料为了雁儿,竟和 小鸳争论起来。后来由璧官劝解,大家认为世交,两人倒反而不 好意思起来, 一个要把雁儿给她, 一个要把鹿儿送她,客气一会 儿,小鸳又欲邀她到家来住, 一蝶说改天前来拜访。
那天,一蝶回到都益旅店,不料那寒云盖白雪的马竟被黑儿 盗了去。黑儿因恐一蝶要来追认,故而不敢把它骑去,只是关在 三里店的马槽中。今日却被小珠骑了来,又齐巧给一蝶瞧见了, 就误会小珠是偷马贼。小珠却误会一蝶是个骗子,所以两人各不 相让。 一蝶为什么要到红叶村来呢?她原来是瞧白小鸳的。这 时,小珠见一蝶挥拳似有相斗之意,她哪里放在心上?也不肯示 弱。但是身在马上,又是空手空拳,两个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姑 娘,拳小臂短,且又骑着高头骏马,哪里打得着呢?小珠眼快, 见一蝶背上插有两把双燕柳叶刀,她便拨转马头,挨到一蝶的身 边,说声照拳,便把左拳向一蝶面门一闪。 一蝶连忙还拳招架, 哪知小珠早已缩回手来,冷不防将她背上的刀抢了过来。 一蝶慌 忙用手去拔刀时,那背上却只剩了一柄了,一把双燕柳叶刀已被 小珠抢去。只见小珠哧哧地笑道:
“咱们都有了家伙,就此和你战三百回合怎样?”
一蝶见她如此可恶,便即指骂道:
“不要脸的小蹄子!你偷了姑奶奶的马,现在又当面抢了咱 的刀,难道也好活赖的吗?”
小珠抿嘴儿笑道:
“不要多说,你若胜得过咱,咱便把刀还你,那马也送给你 可好?”
一蝶怒道:
“你以为咱胜你不得吗?”
说着,便拦腰地就是一刀挥来,小珠也把刀抵住,两人因此 便在马上大战起来。但是马高刀短,你来我去,也是打不着的 多。两人约斗了五六十个回合,依然不分胜负。小珠心想:这样 的战法竟好像两人在开玩笑了,那又有什么意思?不要小鸳和阿 鸯倒等得自己性急了。因想,咱给她一些厉害,打发她走吧!便 就掉转马头, 一连又是三支袖箭。她的袖箭本来是百发百中,取 人性命,因为她想自己和她并无冤仇,何苦伤她性命?所以只向 她腿上、肩上发去。 一蝶见她掉转马头,心中已知她不怀好意, 所以等她三箭发来,她便一一躲过,一面大笑道:
“丫头,休放冷箭,看姑娘的镖吧!”
说着,也是连连三镖。小珠见她前两镖并排飞来,正是射人 两眼,后一镖中路而来,刺人咽喉,小珠慌忙把柳叶刀一横,只 听叮当一响,两镖早已落地。说时迟,那时快,中路的镖早到咽 喉,小珠略一偏让,只听哧的一声,从颈顶旁飞穿而过。小珠不 觉也暗暗吃惊。 一蝶见三镖皆不能中她,也暗地里喝了一声彩。 两人各自羡慕,便又大战起来。小珠因无心恋战,便弃了一蝶, 拍马向白家庄回去。 一蝶哪肯放松?紧紧在后追赶,口中还 大喝:
“大盗贼,往哪里逃?”
这时,两人早已到了庄前,小珠见她骂自己盗马贼,心中又大怒起来,便回马过来,和一蝶又大战。作者到此,又要来说白 家庄的 一 方面事了。
那晚,凤孙睡在床上,耳听得更夫正打四鼓,敲到庄门面前 时,忽然把更鼓停止了,心中殊为怀疑。正欲起床,又听庄后有 人说话,凤孙因恐怕又要和上次一样,同小鸳起了误会,所以他 格外地仔细,先到庄后草房巡视一周,只见两个庄丁正在砻麦。 他们 一 见凤孙,便叫:
“甘爷,怎么这般早便起来啦?”
凤孙笑道 :
“没有事。”
他便回身到房,见璧官亦已醒来,问凤孙到哪里,凤孙把更 夫忽然停敲的事告诉他一遍,一面又说是在后院查看。璧官沉吟 一会儿,忽又听庄前一阵马蹄嗒嗒的声音。璧官、凤孙两人不觉 都愕然。凤孙便向他一招手,意思叫他随后就来,他遂跃身跳出 院子,只见月明如水,院子中心遗有一物,黑魑魑的好像一块砖 瓦。他便连忙将它拾起一看,心中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却是顶僧 帽。他便纵身一跃,飞出庄外,又见更锣一面,抛在地上,南面 一株树上,却又绑着一人。凤孙心知有异,便即飞步前往,只见 那人正是更夫。因忙解去绳索,并替他挖出口中的棉絮,只听更 夫叫道 :
“大爷,你们小姐被六塔寺里的和尚抢去了,请大爷快快去 救呀!”
这时,璧官也已开出庄门,走了出来。更夫一见,忙上前把 方才和尚的话又向璧官细告 一 遍。凤孙、璧官连忙回身到西厢,只见窗户已开,小鸳、阿鸯好好睡着,只是不见小珠。璧官因连 忙喊醒她们,可是再也喊不醒来,且房中又有一阵香气,两人只 才恍然大悟,这姊妹两个一定是被贼人使用闷香闷住了。凤孙连 忙用冷水将两人喷醒,只听小鸳、阿鸯呵的一声,一揉眼睛, 一 见房中站着璧官、凤孙,便都从床上跳下,忙问出了什么大事。 凤孙道:
“两位妹妹可还在梦中,小珠被六塔寺中和尚劫去了呢!” 小鸳一听,见小珠果已不在床上,心中大吃一惊,忙问:
“你们怎样知道?我和鸯姊却怎的一些也不晓得呢?”
阿鸯心细,见小鸳脸上还带有水渍,因道:
“想来我们被贼子用闷香闷住了,二妹,你不见咱们脸上还 有大哥用水喷着的水渍吗?”
小鸳见阿鸯脸上果有水渍, 一时急起来道:
“那小珠一定是被劫了。她是我向尚夫人竭力留下的,倘然 有失,叫我怎样对得住璇珠姑姑呢?既然你们知道是贼秃把她抢 去的,那么咱们此刻还得赶紧追到六塔寺去。”
说着, 一 面叫菊儿端水,和阿鸯 一 同洗个脸。凤孙道:
“事不宜迟,我瞧璧官仍留守庄院,俺们三人去追回小珠来 再说。”
璧官点头称善,凤孙、阿鸯、小鸳三人便各带了宝剑,跳上 坐骑,急急地向六塔寺追去,谁知一路上却不见有影子。三人连 连加鞭,到了六塔寺相近,便先跳下马来,将马拴在鸡鸣山的山 脚下树枝上。大家飞身跃上六塔寺的屋顶,只见大殿和禅室均寂 静无声,三人乃步至后院。只见一间禅室中隐隐有光射出。凤孙向内一瞧,只见僧床上睡着一人,不住地呻吟喊痛。凤孙知系上 次受伤僧徒,遂和阿鸯、小鸳持剑人内,向床上的僧徒喝道:
“贼秃!快把刚才抢来的姑娘藏在哪里说给咱们知道,否则 一剑将汝两段!”
那僧一听,转身过来,正和阿鸯打个照面。阿鸯一瞧,不是 别人,正是红心。红心一见三人手持亮晃晃的宝剑,先有三分惧 意,因遂战栗答道:
“姑娘有所不知。小僧因受重伤睡在这里,外面的事情一概 不知,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小鸳、阿鸯见问不出话来,也不十分为难他。小鸳便顺手把 手中持着的鸯剑向那边壁上凸出的一个鹿头削去,不料鹿头才落 下地,那壁上突然现出一道门来。小鸳无意中破了秘密,心中好 不快乐,遂问红心里面是何处。红心不敢隐瞒,说是大师的春 室,大师也在里面。凤孙听了,恐红心泄漏给众僧,因向红 心 道 :
“咱看你在此活受地狱之苦,何不早脱离苦海,来得干净?”
说着,遂把剑锋向他咽喉刺去,只听红心啊呀一声,血水便 即汩汩而出,不能再活了。此时阿鸯、小鸳已是跨步入内,见里 面另有一个天井,一带三间平屋。第一间内灯火通明,阿鸯便仗 剑而入,原来里面尽是抢来的妇女,有的绑了手,有的绑了脚, 个个都脸含泪珠,有的还暗暗啜泣。小鸳、阿鸯见她们可怜十 分,便一一给她们割断绳索。小鸳又一一瞧去,却只不见有小珠 在内。阿鸯问她们何以被藏在此地,有的说被和尚抢来,有的说 是烧香来,被和尚硬禁在此地。说时,大家便都跪下叩头,说求小姐救她们出去。小鸳又问:
“今夜和尚有无抢来一个女孩子,你们看见没有?”
众人都说未曾看见。小鸳、阿鸯听了,心中好生奇怪, 一面 便将众妇女引到山门口的弥勒佛座旁,叫她们静静相待,待他们 把后面当家杀了,再来送她们下山。 一面便仍回身进内,只见凤 孙在一间小间内,正在替一个大汉解去绑绳,只听大汉自称王若 蕙,说:“因找兄若兰,不料被和尚把酒灌醉,绑在这里,已有 两日。今蒙大爷相救,情愿引到江僧卧房。”凤孙一听,心中 甚喜。
正在这时,忽听警钟乱撞。原来,当阿鸯、凤孙、阿鸯三人 杀了红心,闯入密室的时候,早被一个打杂和尚瞧清楚了。他便 闯人机关,下了地室,报与江僧。江僧这时正又在替方寡妇敷上 伤药,只听江僧笑道:
“卿卿,这几天伤可大好了?可是从此你的臀波活动,是没 有像以前的美妙了,今天能不能试试啊?”
方寡妇嫣然笑道:
“我不能仰面睡呀!屁股仍有些痛呢。大师如果高兴,就让 我来睡在上面,你尽可以一动不动,保叫大师称心呢!”
江僧哈哈笑道:
“妙极!妙极!真是有名的好功夫。”
打杂僧听了,心想:大师倒还在窝心呢!因奔进来大叫道:
“大师,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男两女,见人便杀,快请大师 出外抵敌。”
江僧一听,忙叫去撞警钟, 一面提了九节钢鞭,直奔前来,方寡妇吓得早已逃入机关中去了。
且说江僧奔出,正遇凤孙、阿鸯、小鸳,他便破口大骂道:
“好个乖妮子,那天被汝逃出,今天却来自投罗网。”
阿鸯听了,更不搭话,挥剑便斫。小鸳向左,也是一剑刺 来。鸳鸯两剑左右夹攻齐下。江僧哪里放在心上?把钢鞭向上挡 去。说也奇怪,那九节钢鞭碰着了鸳鸯剑手里,便好像一支甘蔗 一般,只是一寸一寸地断了下去。小鸳、阿鸯正是得意非凡,更 是步步逼近。江僧拿了一段钢鞭的柄,真是又痛恨,又吃惊。
这时,外面前后左右便拥挤了六七十个和尚,手执大刀阔 斧,口喊捉拿刺客。凤孙性起,奋力抵抗,只见剑光起处,光头 纷纷落地。众僧见三柄宝剑厉害,吓得个个不敢向前。凤孙大喝 江僧道:
“贼秃!快快把方才抢来的姑娘交出,万事全休。”
江僧这时已在僧徒手中取过两柄戒刀, 一面也回骂道:
“你这厮不要在发昏吧,俺哪里抢你的姑娘来?”
小鸳、阿鸯齐声道:
“哥哥,理他则甚?今日定取他狗命。”
说时,阿鸯一剑,正削在江僧的左肩。小鸳一剑,正中江僧 右耳。江僧忍痛,又把两柄戒刀向上抵去,不料两刀早又削断。 这时,江僧鲜血已流了满脸满身,他便纵身一跃,飞步逃到后山 去了。众僧见江僧已逃,哪里还敢再战?凤孙叫他们缴下戒刀, 便不为难。众僧一听,遂都弃刀跪下,叩头饶命。凤孙、阿鸯、 小鸳遂追问小珠下落,众僧齐说寺中今夜并无一人下山。三人听 了,心中颇觉纳闷,因好好地又教训他们一顿,遂把众妇女带领下山,叫她们分头回家。若蕙也叩谢凤孙等三人相救之恩,因找 不着其兄下落,只得怏怏回老家去了。此时,天色已明,凤孙向 阿鸯、小鸳说:
“怎么办?”
小鸳、阿鸯也连连搓手。不知他们究竟有何想法去找寻小 珠,且待下回再详。
第 二 十 一 回 释误会慨赠盖白雪 用巧言激动赛金刚
且说白家庄门前的一蝶和小珠两人战了半天,总是不见高 低。小珠正在厮杀得不耐烦,忽听一蝶向她叫道:
“喂,慢来!慢来!姑娘有话问你。”
小珠听了,因也收了柳叶刀,向她说道:
“你有什么话?快快地说出来。”
一蝶道:
“咱们战了半天,还不曾知道你的姓名,请你通过名来。” 小珠笑道:
“咱就是尚小珠是也,那么你也通过名来。”
一蝶道:
“俺姓柳名一蝶。咱们在马上既打了个平手,咱欲与你在马 下见个高低可好?”
小珠笑道:
“不管马上马下,咱都赞成。只要能胜得过咱,咱就把马送你。”
说着,两人便都跳下马来,将马拴在树上。小珠问道:
“还是刀战,还是拳斗?”
一蝶道 :
“先来刀战是了。”
说着,便叫了一声得罪,就挥刀劈面斫了过来。小珠说声 “来得好”,也就举刀相迎, 一来一往,又战了三十个回合,仍是 不分胜负,两人都一些没有破绽。 一蝶把刀舞得银花点点,小珠 把刀舞得五花八门,只见两团白光在地上滚来滚去,各人心中也 都暗暗喝彩。小珠见不能胜她,心中一急,便计上心来,她忽然 卖了一个破绽,叫声啊呀,便即把刀收住,向后便逃。 一蝶道她 被自己削中手腕了,心里一喜,就紧紧追赶。不料跑得太快, 一 不留心,突然脚下一滑,就是仰天一跤。刚刚跌倒,小珠早已回 过身来,举刀就要砍下, 一蝶闭眼待死。小珠忽又咯咯笑道:
“起来,起来!咱不来杀你,你起来再重新见个高低吧!”
一蝶听说,便即跃身跳起,心中好生奇怪,怎样好好的,竟 会滑跌呢?回头去看小珠,却见她在地上拾起两个铁弹丸,笑着 拿给她看道:
“柳姑娘,你性不要太急呀!要如你不滑跌,咱可真要被你 一刀结果了呢!”
一 蝶听她当面嘲笑,心中既惶恐又感激,口中却不服道:
“咱中了你的奸计,你纵然将咱砍死,咱也绝不甘心的。”
小珠把铁弹丸依然藏在怀中,对她笑道:
“现在咱们来拳头相斗好吗?”
一蝶道:
“大家不可用暗器,用暗器伤人,那有什么稀罕呢?”
小珠哧哧笑道:
“咱并没有用什么暗器,你自己不小心,被弹丸滑跌了,怎 能怪我呢?”
一蝶道:
“不用多说,咱们就来拳斗好了。”
说着,便将柳叶刀放在地上,两人便拳来脚去,各显本领。 打了许久,到后来两人竟扭作一团,滚在草地上, 一会儿你压在 我的身上,一会儿我掀倒你在底下。
不说两人打作一团。且说白家庄里的白璧官,见凤孙、小 鸳、阿鸯自四更天气出发,现在天已大明,太阳已从东方升起, 却不见三人回来,心中好生焦急,因便出庄来张望,却见庄东树 枝下拴着两匹马。白璧官一望而知,这两匹正是千里名驹, 一名 绿眉赛赤兔, 一名寒云盖白雪,心里不觉奇怪起来,既有马在, 怎的没见乘马的人?因慢慢地踱了过去,走了十数步路,方才瞧 到,原来在草地上,竟有两个女孩子在掀打呢!璧官心里忍不住 好笑,便连忙奔了过去。小珠忽然见到了璧官,便大喊道:
“白大哥,你快来呀!咱今天遇见了一个骗子呢!”
一蝶抬头一瞧,不觉也大叫道:
“白大哥,你快帮咱来捉这个盗马贼。”
璧官一听两人都喊自己白大哥,心里愈加奇怪,因忙仔细一 瞧。原来一个是柳一蝶,一个正是尚小珠。璧官一见了小珠,真 是惊奇得了不得,心想:凤孙等三人都到六塔寺去找你,你怎么却在这里和一蝶厮杀呢?一面连忙分手相隔,叫两人快快地放 手,一面哈哈地笑道:
“两位妹妹怎的大打起来?有话大家可以说呀!”
一蝶、小珠哪里肯听?仍旧紧紧地各揪住了各人的衣襟。璧 官走上前去,因用力将两人分开,忙问到底为了什么,只见两人 犹是一个柳眉倒竖, 一个杏眼圆睁呢。璧官一手握了一蝶,一手 拉了小珠,连连笑道:
“不要吵,不要闹!”
于是先来问小珠:
“你不是被六塔寺的和尚抢了去吗?怎的却在这儿和柳家妹 妹相打呢?”
小珠鼓起了小腮子道:
“咱不是被和尚抢去的,咱是被一个黑脸大汉抢的。这个大 汉大概就是抢蕊珠大姊姊的缪黑儿。”
璧官哦了一声道:
“原来又是这个家伙,那么你又怎样地逃出来呢?”
小珠因把自己如何戏弄他,又如何射他三支袖箭,后来便到 槽房去牵马,瞧见这匹青葱草上霜,因爱它是千里驹,所以就骑 了来的话说了。又说:“不料在红叶村地方就碰见了这个姓柳的, 她冒认那匹马说是她的,所以咱就和她大打起来。”一蝶一听, 便噘了小嘴儿,连忙应道:
“大哥,这匹马真的是咱的,前儿咱骑了赛赤兔到狮子山去 打猎,不是和大哥、阿鸯姊碰见了吗?后来咱回到都益旅店,不 料那匹寒云盖白雪就被人盗去了。今天我到你这儿来玩儿,不料给我正在路上碰见了。我不管到底是谁给我盗去,只要现在是谁 骑着,那么谁就是盗我马的人了。”
璧官听了,方才明白两人争斗的原因,不觉又大笑道:
“两位妹妹的理由都充足得很,不过你们是误会了,那马很 显明地一定是这个缪黑儿偷的。现在大家且不要争吵,到了庄里 再说吧!”
说着,就放了她俩的手。小珠因把地上的柳叶刀拾起,笑盈 盈地还给一蝶道:
“对不起得很,这把刀还你吧!”
一蝶也觉不好意思,便抿嘴儿一笑,接了柳叶刀, 一面便去 解树枝上拴着的赛赤兔,小珠也去牵了盖白雪,三人便走到庄上 去。庄丁早已迎了出来,璧官叫把这两匹马牵去喂料, 一面挽着 两人手先到厅上坐下。庄丁泡上好茶,璧官又把两人介绍一回。 一蝶笑道:
“咱们早已知道了。”
璧官道:
“已经知道了吗?这样很好,现在我替你们调解。”
小珠笑道:
“大哥,不用调解了,这马既然是柳小姐的,咱当然应该原 物奉还。不过说我是个盗马贼,咱这可不答应哩!”
说着,便又哧哧笑了。 一蝶见小珠这样的天真可爱,这样的 武艺超群,本来已很愿意和她交个朋友,因为方才大家赌了气, 所以各不肯让。后来自己跌倒在地,她却不来加害,心里一阵感 激,也就愈加爱她。今见她这样说,便也笑道:
“尚小姐既是从强徒手中夺了回来的,咱就转送给了你,不 知尚小姐能够接受吗?”
璧官这时见她们两人竟这样地客气起来,又忍不住咯咯地大 笑起来道:
“方才大家为了马,打得这样厉害,现在怎的却把马又推来 推去要送人了呢?”
说得两人都红晕了脸,低了头便哧哧地笑了。
正在这时,忽见凤孙、小鸳、阿鸯三人进来, 一见小珠、 一 蝶,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小珠已经回来,惊的是一蝶怎的也在 这里?莫不是小珠是给一蝶救来的吗?这时,小珠、 一蝶见了小 鸳,便都站起,连叫姊姊,小鸳又把阿鸯给一蝶介绍, 一蝶也向 阿鸯叫了姊姊。璧官忙笑问凤孙,到了六塔寺后,又遇见了江僧 没有,凤孙却又问小珠怎样回来。璧官道:
“你们且先说给咱听,咱再告诉你们。”
凤孙因把大闹六塔寺的话告诉一遍。璧官笑道:
“这真是冤枉了江僧那厮,大概也是他的晦气星高照吧!你 道小珠妹妹是谁劫去的?却就是抢三妹的黑儿呀!说起黑儿,真 也是个倒霉人。他把小珠竟当作了三妹,不料被小珠妹妹大打一 顿,你想他不是上大当了吗?”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璧官道:
“你们且别笑,还有更加可笑的事呢!”
因又把一蝶、小珠误会大打、滚在地上掀成一团的事统统告 诉了众人,阿鸯、小鸳、凤孙三人都笑弯了腰,小珠、 一蝶却把 脸藏在小鸳、阿鸯的身怀里,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小鸳道:
“别怕羞,别怕羞,现在你们到底预备怎样啦?”
一 蝶道:
“咱的那匹马,尚小姐既然爱它,咱已愿意送给她了。”
阿鸯道:
“我瞧你们两人十分相得,还是结了姊妹吧,也不辜负了你 们一场厮杀!”
大家听了,又笑了。这时,两人听了,正中下怀,便都点头 答应。小鸳替她们一算年龄,却是个同庚,都是十五岁,一蝶比 小珠只大了三个月,小珠便叫一蝶姊姊,一蝶便也亲密密叫了一 声妹妹。两人握了手,亲热异常,回想方才厮杀情形,心里便很 觉感触,一时两人便更亲爱起来。璧官也欢喜十分,忙叫摆席。 大家入席欢饮,小鸳又问一蝶:
“晓风老伯又回信来了没有?”
一 蝶道:
“爸爸已有信来,他因在西安有许多公事要办,一时不能离 身。说我如喜欢住在这儿,便再住几天,不然也可到西安和爸爸 住去。”
小鸳道:
“既这样,妹妹在咱们这儿多住几天去吧!”
阿鸯道:
“不错,况且你还新有了一个妹子,怎好就此离开呢?”
小珠也劝她不要去, 一蝶当然答应下来。如此一蝶便在白家 庄上住下,姊妹四个天天游山玩水,或者练习拳脚,过着十分快 乐的生活。
光阴匆匆,不觉已过了二十余天,思明倒也不时地来游玩。 月儿溪的刘戆也来了数次,说蕊珠父母的灵柩已经择地安葬。
且说这天,正是七月三十日,苏州地方,家家户户都要向地 上点香烧烛,俗名烧狗矢香。其实这个烧香的原因也是古典的。 原来在元朝末明朝兴的时候,江苏地方是归陈友谅占领管辖的, 人民因他占领的时候,颇知爱惜百姓,却并无苛刻虐待,所以友 谅给明太祖灭国以后,人民仍旧思念他的好处,于是在每年七月 三十日那天,给他地上烧香,以留纪念。不料这个风俗,慢慢地 延开去,一直到四川地方此风亦行。七月三十日,满地满街皆插 香烛,他们的名目则叫敬幽冥教主的地藏香。而且这一夜里,各 庵各庙各院,都请着高僧,大放焰口,超度幽魂,名叫盂兰胜 会。鸡鸣山前后左右上下,有大小寺院六七十个,统统于每年是 日大举盂兰胜会一次。在三天前头,每一寺中却先期竖立木柱一 根,上缚长竹一条,竿上扎着一条纸糊的蜈蚣,一节黑一节红, 临风飘展。其下又有三角竹竿架一个,每角上悬着竹丝灯笼一 盏。竹架中心却宕着七盏灯笼,入夜,灯上燃烧红烛,照得天空 通明。这个大概是追荐亡魂的符号。鸡鸣山上有六七十个寺院, 便有六七十个的竹竿蜈蚣灯笼,善男信女届时都到寺院烧香行 礼,捐助香金。鸡鸣山众寺院里,有最大的寺院五个,分为上中 下左右两翼,在上最高的,名叫白雀寺,中央山腰里即是六塔 寺,下面山脚下的叫作鸡爪寺,却也分上下两院,左右两翼的寺 院,左名罗汉寺,右名金刚寺,这五个寺院里的方丈,每年当举 行盂兰胜会的日子,大家齐集在六塔寺上院,做一个大大的水陆 道场。因为六塔寺地点适中,便于旅客容易集会,换句话说,我是和尚容易寻钱。
且说那日江僧被小鸳、阿鸯两人削去一耳,又伤及一肩,他 即上屋飞步逃往山后。他因恐阿鸯等追来,所以便一直逃到山顶 白雀寺去。寺中的方丈,名叫普济禅师,混名赛金刚,却是一个 武艺很强、道行很高的少林派。每年除七月三十日做道场那天, 下山亲往六塔寺一走,平时他是不大下山。寺中僧徒却也很守清 规,因普济寺寺规极严,僧徒一有犯规,立即处死,所以都不敢 妄为。是日,普济正在禅房里打坐,见江僧这样狼狈地走来,他 便仔细地问为了什么?江僧却满口大谎,说是有个镖客,辱骂各 寺中的方丈,只知偷养婆娘,并无一些本领。咱家听了,实在气 愤得很,欲为各寺方丈出一口怨气,便就和他格斗起来。不料他 们的两柄宝剑实在很是厉害,因此打败,实在是惭愧得很。江僧 之意欲激动普济,助他一臂之力前去报仇。不料普济这人素喜清 静,安守本分,且道行高深,听了江僧一面之词,哪里就会大怒 呢?便就劝化他一番,闭眼不作一声了。江僧也知普济的脾气, 知道自己求他无益,只得暂时忍气,等待觉海、慧云两人到来, 再作商议。
不觉匆匆过了半月有余,这天,正是三十日的夜里,鸡鸣 山的前后左右,真是万分热闹。因夜里大放瑜伽焰口,照例有 三个老和尚上台,名叫三台焰口。江僧见普济果然下山,他便 小心招待,不多一会儿,鸡爪寺的方丈广德法师、罗汉寺的方 丈云禅大师、金刚寺的方丈道恩法师,统统都到。 一时满堂济 济,尽是高僧。小沙弥奉茶倒水,很是忙碌。那时,众僧见江 僧缺少了一只耳朵,个个都向他问个详细。江僧乘此便又大谎特谎,并用话激怒他们。众人听了,也有代为不平的,也有暗 暗冷笑的。这时,寺中红男绿女,老的、少的,蠢的、呆的, 拥挤得实实足足。过了一会儿,僧徒来告说大殿上一切舒齐, 请大法师可以上焰台了,江僧遂请普济等出外。中央是普济禅 师,东首台上云禅法师,西首台上道恩法师,因他们三个都是 年高德劭的大和尚。其台下便是六十个小和尚,敲敲打打,口 头佛语,便大放起焰口了。正在灯烛辉煌、非常热闹的时候, 突然之间,那对面韦陀殿的屋顶上呼呼地有三支镖飞来,正中 在三个高僧台上的案桌边,镖尾上却缚有纸卷。普济便把它展 开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汝等酒肉之徒,玷污佛门清静之地,目前既已削去 一耳,聊示薄惩,奈何不知悛改,又复强掳妇女?此后 如再不向佛前悔过,定当削汝脑袋,勿谓言之不预。
普济阅毕,回视东西两位法师,他们也正在面面相觑。大家 因身在台上,暂且不表。一会儿,焰口已毕,普济、云禅、道恩 下台,到了江僧的禅房,广德和江僧都迎上前来,连说辛苦。三 人便把三支镖、三张帖拿出,给江僧和广德法师一同瞧看。江僧 瞧了,心上别别一跳,脸不觉一阵青一阵白起来,一面依然镇静 态度,破口大骂道:
“这甘家小子和俺们竟如此作对,咱说他目中无人,口出狂 言,现在列位可信了吗?”
普济这时心中也好生不悦,因问道:
“这甘小子有多大本领,胆敢视吾辈到如此地步?佛门中岂 并无一个好人,并无一个有本领吗?”
众人见普济大师也动了公愤,个个便附和说甘小子太以大胆 了。江僧平日与广德最厚,当时两人在禅室也在议论报仇之事。 此时广德便道:
“江大师受了辱,就是咱们受了辱,那是一样的。这个甘小 子若不给他警诫,任他这样猖狂,那还了得?”
普济因又问甘小子住在哪里,江僧见事有眉目,便即向前 来道:
“就在这里相近白家庄住。”
一时众人议决,准定明晚在此聚齐,大家向甘小子问罪去。 不说五个方丈当夜各自回去。
再说前回凤孙、阿鸯、小鸳在六塔寺中密室里,放出了许 多妇女,内中有几个少女却是姨表姊妹,年纪都十七八岁,虽 然不是沉鱼落雁的容貌,却也具有七八分的姿色。一个姓鲍叫 如玉,一个姓陈叫薇香。薇香幼丧父母,所以便自小跟如玉的 娘王氏过活,故一家三口,全仗十指操作度活。那个鲍如玉却 又是尤兴、陈大嫂的干女儿,自从那晚江僧火烧方鲍陈的时候, 僧徒又将她姐妹抢去,王氏还道她姊妹俩都已被火烧死,痛哭 欲绝。陈大嫂见了,也自伤心,此次移家仙人镇,便叫王氏同 去,王氏无家可归,当然答应同去,并连连道谢。现在凤孙等 大闹了六塔寺,放众妇女出外,如玉姊妹俩便就急急赶回方鲍 陈地方,不料这时那里只是一片焦土,心中好不悲伤。正在彷 徨无所归的时候,幸遇思明这天正巧出来游玩,问明情由,便即将她们带回仙人镇去,见了母亲王氏和陈大嫂等,阖家悲喜 交集,便啼哭起来。尤兴因他干女儿回来,心中欢喜, 一面又 在隔壁借了一屋,给王氏、如玉、薇香居住。不料如玉、薇香 身子柔弱,且又受了惊吓,便病了二十多天。这日病已痊愈, 姊妹两人即到陈大嫂家来谢病中照料, 一面又告诉在寺中怎样 受罪痛苦,幸未失身。这个时候,思明在旁听了,他本已在白 家知道凤孙等曾大闹六塔寺,心中颇觉痛快,此时听了江僧如 此万恶淫凶,心中非常着恼,是夜,他也不和尤兴说知, 一个 人独往六塔寺去。恰值大放焰口,他便蹲在韦陀殿的屋顶上, 连发三镖,前有字三纸,告知众僧。谁知江僧等又误会甘凤孙 的所为,因此便又引起二打白家庄的事来。要知江僧等怎样攻 打白家庄,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奔长途朔儿哭掌珠 动义愤一手救爱徒
崆峒派门下白泉祖师的徒儿俞老头子俞朔儿,自从离尘岛与 众侠起义失败,他和他的女儿彩云便急急赶道入川。行到河南地 界的时候,适值天久不雨,时疫流行,朔儿、彩云栉风沐雨,昼 行夜宿,时值炎暑熏蒸,天又亢旱,彩云因此传染疫症。朔儿见 她脸色发青,唇像白纸,忙问怎样了,彩云连叫头疼。朔儿乃急 找宿店,以便医治。 一会儿已到驻马店地方,见前有一招商旅 店,朔儿忙把彩云扶了进去。不料彩云竟上吐下泻起来,病症颇 是危险。朔儿急得了不得,连叫伙计,赶紧去请一个医生。伙 计 道 :
“这儿相近有个医士,名叫黄大伯,他无论什么病症,都能 瞧的。”
朔 儿 道 :
“很好,你快去请来吧!”
伙计答应,便即匆匆出去。不多一会儿,伙计伴进一个身穿大褂、头戴瓜皮帽的医生进来。伙计向朔儿道:
“老爷,这位就是黄医生。”
朔儿连忙招呼,说小女突然得了急症,请医士竭力救治。大 伯点头,便把彩云脉息一按,向她视察许久,忽然摇了一下头, 走到窗前,向朔儿道:
“令爱的病症不轻呀!它叫作子午症。”
朔儿啊呀 一 声道:
“难道没有法子可以救治了吗?”
大伯摇头道:
“ 这 种 病 症 除 了 我 略 知 它 的 厉 害 , 恐 怕 别 个 医 生 还 不 知 道哩!”
朔儿一 听,急得老泪纵横,连说黄医生发个慈悲,总得救她 一救。大伯叹了一声道:
“并不是咱不肯救治,怎奈没有法子可以救她。可惜咱的祖 师不在,要如他在,就有法想了。”
朔儿忙问他的祖师是谁,大伯道:
“咱的祖师无名无姓,因他人生得矮小,所以人都称他为矮 先生。”
朔儿一 听“矮先生”三字,仿佛甚是耳熟,猛可想到那年罗 璇珠被亚男作弄,化了男身,后来不是矮先生给她医治好的吗? 因又连问矮先生可以找得到吗?大伯道:
“祖师云游四海,行踪无定,哪里就能找得着呢?”
朔儿摇头哭道:
“那么咱的女儿就此完了吗?”
大伯见朔儿头早已秃顶,须如银白,心里也很替他伤心, 一 面在皮包中取出三个药丸道:
“老丈,这里三个药丸,你姑且给令爱服下,这是无可奈何 中的救治办法。如果服下后能相安无事,这也是令爱的造化了。”
说着,也不受诊金,就扬长而去。朔儿听了,忙又收束泪 痕,拿了丸药走进房来,见彩云眼儿紧闭,静静躺着。朔儿叫了 一声彩云,彩云听她爸爸叫,便睁开眼来,也叫了一声爸爸, 一 面拉住了朔儿的手,叹了一声道:
“刚才医生的话,女儿是都听见了,女儿自知也不能长 久…… ”
朔儿听到此,便流下泪来道:
“彩云,你不要说这话。这黄医生有三个药丸留着呢,你且 先服下了,也许是会好的。”
彩云不答,一会儿又道:
“人生百年,终须一死,但爸年老,更况国仇未报,我真恨 死不得其时呢!”
朔儿一面给她服下药丸, 一面哭道:
“孩子,你再说此话,咱的心可要碎了。”
彩云听说,不觉泪如泉涌,朔儿因叫她静养。这时,伙计开 上饭来,朔儿哪有心思吃饭?心中纳闷,暗想:咱不妨到外面去 走走,也许能遇到这位矮先生也未可知。朔儿遂出了招商旅店, 一步一步向大街上走去,只见街上行人来去不绝, 一时又哪里去 找矮先生呢?此时太阳热辣辣地晒着大地,朔儿颇觉无聊,遂走 进一家茶馆店。小二前来招呼,朔儿便在桌边坐下。小二送上茶来,朔儿喝了一会儿。正在此时,忽见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汉 子,面目清秀,一表人才,一身武士装束,头戴英雄结,脚踏快 靴,背上负着一包东西。朔儿打量过去,大概是个镖客模样,他 在桌边坐下息力,接着从门外又进来一道一尼,也在那汉子的桌 边坐下。两人高谈阔论地说了一会儿,那汉子却不去理他们。朔 儿心中忧虑着彩云的病症,也没有心思去注意他们。隔了一会 儿,忽然那汉子大喝一声,怒斥道:
“何方妖道,胆敢在咱的面前放肆?”
朔儿一听,连忙回转头去,只见那个道人伸手抓住那大汉的 一包东西,意图抢劫。那汉子冷笑一声道:
“俺走江湖三十余年,倒从不曾见过有你这样大胆强盗!你 要俺手中包袱,也可以的,不过咱倒愿意请教请教。”
说着,便把那跛足道人的手一掌打下,就拿了包裹,飞身一 跃,早已跳出五六丈远,那一道一尼便也随后赶出。朔儿心想: 世界上竟有如此不讲理的东西!真是可恶,不知那个汉子敌得过 两人吗?这叫俺倒不能不管一管呀!这位老英雄心中虽然不快, 但他侠义之心终究战胜了一切,于是他会了茶资,便也飞步赶 出。只见前面一方草地上,已是围满了人。朔儿走上前去,果见 那汉子和一道一尼已在较量。朔儿瞧那汉子的拳脚不弱,真是个 少林嫡派,虽然一道一尼合力夹攻,他脸无惧色。三人战了五六 十个回合,却依然不分胜负。瞧热闹的人都齐声喝彩,说两个打 一个还不能胜,倒亏着他们还抢人银两呢!这个道人和尼姑一听 众人议论纷纷,心中恨极。那道人便卖了一个破绽,回身就是一 镖打去,那汉子正在抵住两人,冷不防他一镖打来,看看正中脑门,朔儿待要动手。说时迟,那时快,在人丛中早已奔出一人, 只听当的一声,那镖早已落地。原来这人已把剑将镖挡住,只听 他大喝一声:
“好大胆的觉海妖道,那日饶汝性命,今日又敢横行道上。”
朔儿听声音甚熟,便定睛向他仔细一瞧,原来这人非别,就 是李如渊。心想:原来他也在这里。这时,觉海一见如渊,知道 又碰着那个冤家,他便叫声慧云师太速走,两人早已飞身逃走 了。那汉子便忙向如渊谢了救命之恩,如渊连忙还礼。此时闲人 见道人、尼姑逃走,也都散去。朔儿便就笑道:
“李老弟,威风真不改当年。”
如渊正欲和那汉子通问姓名,忽听有人叫他,便忙回过头 来,一见朔儿,不觉笑道:
“老英雄原来也在此间。”
朔儿道:
“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且到对面茶店内去谈谈怎样?”
那汉子忙道:
“敢不遵命!”
于是三人同到茶店坐下。通了姓名,方知那汉子姓柳名晓 风,从西安有公事到开封府来。朔儿又问如渊怎样认识那道人、 尼姑。如渊道:
“前在周家村上,毕鹤年贤弟将慧贞、铁臂道人杀死,把觉 海、慧云捉住。本待也要结果他们性命,倒是咱瞧他们可怜,放 他们逃去。不料这狗贼秉性难改,依然作恶多端,真是令人 气杀!”
晓风也问两人到哪里去,朔儿答称四川。晓风道:
“俺有一个女儿,名叫柳一蝶。现在还留在白帝城都益旅店, 老丈是路过那里,请给俺带个信,说晚生已往开封,叫她好生住 着,切勿往外生事。”
朔儿连说可以, 一面想起自己女儿彩云,心中又悲伤起来。 那时,晓风因欲赶路,便和两人分别。如渊见朔儿脸现不快,因 问他住在何处,为何脸带愁容。朔儿见问,眼泪又滚滚下来,遂 告诉彩云病危。如渊大吃一惊,因问:
“云妹究系何病?为什么竟为不救?”
朔儿道:
“这病名曰子午症,今天夜里恐怕逃不了呢!”
如渊听了,心里也愁闷十分,因道:
“老英雄这时且回寓去吧!咱现住在兴隆栈,小八还在栈中, 咱回去告诉他一声,随后便来。”
说着,俩人便握手别去。此时斜阳西下,夜色朦胧,朔儿满 含着眼泪回到招商旅栈。只见彩云睡在床上,两颊通红,眼珠已 经失神。朔儿不觉哭叫道:
“云儿!云儿!”
彩云拉住她爸叫道:
“爸爸,孩儿命在旦夕,如儿死后,万望老人家切勿悲痛, 儿所恨的,从此再不能和众位姊姊共图大事、奋力杀贼了。”
说罢,泪下如雨。朔儿哭道:
“咱年已七十,生平只有我儿一人,今日抛咱而去,叫咱还 有什么趣味活在世上呢?”
彩云因把手指弹去朔儿的老泪,强作笑颜道:
“爸爸,你不要这样说。生死早有注定,还望老人家宽怀自 解。儿死后,儿的一柄凤凰剑,爸可赠予璇珠姊姊的女儿小珠。 这孩子,儿颇爱之。”
朔儿听了,已理会她的意思,心想:云儿自小眼高性傲,故 而不愿配与人家,今欲把剑传与小珠,想她定欲把小珠做自己女 儿了,因点头道:
“儿的意思,咱已知道,此后定照云儿办是了。”
彩云听了,脸上微含笑意,停了一会儿,忽又叹道:
“我曾记得二十年前,咱们姊妹六人共进南靖王府行刺,银 屏姊姊不幸身遭惨死,我等悲哀欲绝,此幕犹在眼前。不想今 日,我也将与银屏姊前去聚首了。宝贵的光阴容易过, 一忽儿已 二十年,但儿觉得还只有两三年罢了。”
朔儿听了,心如刀割,待欲安慰她时,忽又听她叫了两声爸 爸,便完了这口气, 一缕芳魂便即返瑶池而去。朔儿一见,啊呀 一声,哭倒在地。此时门外忽然走进两个人来,正是如渊和小 八,一见彩云已死,不觉也落下几点英雄泪来。因一面劝慰朔 儿,一面料理彩云后事。次日,即替彩云下葬。朔儿徘徊三尺新 坟之前,恋恋不舍。如渊见天已黑暗,因道:
“老英雄回去吧!明天咱们还得赶路入川呢!”
朔儿只得和两人同回旅栈。次日,朔儿便随身带了爱女的凤 凰剑,和如渊、小八动身上四川而去。作者到此,回头又要说鸡 鸣山的五个方丈了。
且说普济回到白雀寺里,心中想着凤孙三镖,果然太以目中无人,骂尽鸡鸣山上寺院中的众僧,明天晚上,非要把他惩戒一 下,叫他不敢放胆,方显得俺鸡鸣山上并不是没有本领,并不是 没有好人,才行哩!至于这个广德的心理,却与普济大不相同。 因广德本是流寇出身,曾充张献忠部下,当初张献忠攻城略地, 杀人放火,一半就是广德的主谋。曾记得献忠把抢来的妇女,拣 两脚最小的,统统用刀斩下来,聚作一塔,后来塔已堆成,独少 最尖的绝小一双金莲作个顶儿。那时,献忠有一个爱妾,名叫赛 杨妃,讲到赛杨妃的容貌,真个是天上有人间少,不但是容貌 美,身段好,脸儿白,单讲这一双金莲,真正只有二寸不到、一 寸有余,走一步朵朵莲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虽古之杨妃, 今之陈圆圆,都不能和她比美。奈献忠为着一心要造成一个金莲 塔,他便忍心割爱,把她一刀杀死,斩下小脚,作为塔尖。献忠 性本残暴,但此次之所以忍下毒手杀他爱妾,则完全听从广德的 一激。后来,献忠兵败,胸中又时时思念爱妾,因此便得了一个 怔忡症候,恍惚之间,便见有许多女子向他索命。一日,好好地 和广德说话,忽然广德却变了一个披发的赛杨妃。从此,献忠便 不要再和广德见面了,广德见李闯声势逐日大起来,献忠兵力却 日见薄弱,看看早晚就要灭亡,广德无可奈何,便只得托身佛 门,洗手不干淫杀。谁知日子久了,却又和江僧一道干他们向日 的淫杀 。
鸡爪寺和六塔寺相去不远,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江僧还睡在 床上,广德却已经来了。他们平日是走熟的门路,不需小沙弥通 报,他便直入地室,到江僧的卧房里来。只见江僧躺在床上,身 怀里还搂着一个赤裸裸的女人,任意玩弄。广德不觉呀一声,
笑 道 :
“快乐,快乐,木大师的艳福可真不小哩!”
那妇人一见,便欲向被中躲藏。江僧却紧紧抱着不放,道:
“不要紧,不要紧,他不是外人,不用怕羞。”
广德见那妇人,全身粉团似的,好像羊脂白玉,真是动人心 火,勾人销魂。但是,瞧她屁股,却是黑黑的一堆,而且又是体 平,心中好不奇怪,忙问原因。江僧不好意思实说,只得谎说她 小时候不懂事儿,在火炉旁烫起的。广德倒也相信,连说可惜可 惜。方寡妇听了江僧的谎话,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广德见她淫 荡得可爱,心里痒痒的,便也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摸方寡妇的肉 体。江僧倒也很大方, 一面坐起, 一面叫小沙弥拿酒,三人一同 饮酒取乐。广德道:
“木大师,你真不该,怎么你有甘家、白家的两个好姑娘, 为什么不早些通知咱家?上次若有咱家和你一道前去,那这两个 小蹄子还怕她不服服帖帖地跟着咱们一个一个地享受吗?”
这时,江僧见他无所不谈,不比在普济面前,大家要规规矩 矩,心中也颇觉爽快, 一面便大谈女人怎样好玩儿。两人搂了方 寡妇,玩儿了一个不亦乐乎。直到日影西斜,方始罢饮。两人急 忙回到方丈室,等待普济、云禅、道恩三人到来。不多一会儿, 云禅、道恩两人先到,江僧、广德连忙让座献茶。大家又谈了一 会儿,怎样进去,怎样出来。看看已到二更天气,只是不见普济 到来。四人正在焦急,突然一个黑影从天空好像一只鹤儿似的疾 飞而下。四人一瞧,不觉失声叫好。此时早见一个暗靠红鞋的老 僧立在面前,正是普济。普济一见四人,便忙问可有结束停当。
四人答道:
“已恭候许久,只候大驾命令,便可出发。”
普济道:
“那么咱们就此动身吧!”
四人答应一声,大家便飞身出了六塔寺,齐向白家庄而去。
不说五人在路上进行。且说白家庄里,这时众人早已用过晚 饭,大家都在西厢房里。璧官、凤孙站在旁边,瞧着小珠和一蝶 在灯下弈棋。小鸳、阿鸯却在听蕊珠讲解《诗经》,刘戆独个儿 躺在睡椅上打瞌睡。
原来蕊珠自葬了双亲,闲在家中,心里记念小鸳、阿鸯,很 想到白家庄来玩玩儿,刘戆也正闷得慌,所以两人在昨天就来 了。这时,一蝶的棋被小珠成了一个大包围之势,凤孙、璧官点 头笑道:
“小珠这一下有意思,蝶妹你要好好地用些心思下去呢!”
一蝶不声不响,正在用心预备怎样解围,突然间那璧上挂着 的鸳鸯两剑嚓地一响,那剑便跃出匣外约有二寸光景,把室中众 人都吃了一惊。刘戆也被惊醒,便猛可跳起道:
“什么响的声音?”
璧官一见,便即袖占一课,对凤孙道:
“大哥,宝剑出匣,必有贼人临门,刻弟袖占一课,又是个 娠卦的有殒有天。照卦象看来,贼必自天而降,但解此围者,亦 像自天而降之象,故虽为凶象,却是无咎。 者一阴遇五阳,由 婚而起,却成一阳遇五阴,主大吉。”
凤孙、小鸳、阿鸯、 一蝶、小珠等一听璧官的话,个个似信不信。凤孙道:
“咱们总要小心为是,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刘戆笑道:
“最好是事实,咱又可杀毛贼了。”
刘戆心中快乐,蕊珠倒又害怕起来。小鸳道:
“那么大家该早预备。”
说着,遂叫菊儿伴蕊珠到后间先躲起来, 一面大家握剑在 手。不料正在此时,便隐隐有阵风声,好像有人自墙上跳下。 一 蝶早已把灯吹熄,拔出两把柳叶刀,由窗口蹿出,纵身一跃上 屋。小珠提剑在手,也跟踪上屋。姊妹俩在屋顶细瞧,可巧那夜 正是八月初一,星月无光, 一些也瞧不到影子。 一蝶叫小珠两人 伏在屋檐边静候。 一会儿,只听凤孙、璧官喝声有贼,刘戆又声 如巨雷般地喊贼。这时,屋中灯光全熄,小鸳、阿鸯也各执鸳鸯 两剑,一路闯了出来,只见院子中黑暗里一片白光,果有不少黑 影和凤孙、璧官、刘戆混战着。庄内的五六十个庄丁,却在后院 点着火把,前来呐喊助威。小鸳见有五个黑靠僧徒,内中一个白 须长眉,丰神奕奕,手持能屈能伸的一把软剑,尤为矫捷,其余 三个都不认识,只有江僧削去一耳,是认得出的。众人知道对方 来路,大概是江僧前来报仇。这次当然不能轻敌,大家所以格外 小心。那时,小鸳、阿鸯亦已奔到院中,五个人分作五对抵敌。 小鸳和普济相战,鸯剑和软剑相碰,只听得砰一声,火星直冒, 两人都暗吃一惊。普济这时方知江僧所说果然不错,阿鸯抵住云 禅,凤孙抵住江僧,璧官抵住道恩,刘戆抵住广德。
不说下面五对奋力大斗,且说这时屋顶上小珠和一蝶,向下面瞧得清清楚楚。小珠向一蝶悄悄地道:
“姊姊,咱们来助他们一臂好吗?”
一蝶笑着点头。两人便在怀中各取暗器, 一个连发三镖, 一 个连发三箭。她们两个要不放出,如果使用了,总是百发百中, 所以任他们避得快,禅云、道恩、广德、江僧四人早已不是中了 镖,便是着了箭,只有普济把口一吹,只见那箭和镖早已落地。 他将一双慧眼向空瞧去,果见屋顶上有两个女孩儿,普济又见禅 云等四人都中暗器,心里不觉发狠。他把软剑收住,伸手向小鸳 一照,只听哗啦的一声,一道红光射出,小鸳啊呀一声,便早已 倒地。原来这个掌名叫霹雳掌,厉害十分,人着了红光,便即重 伤,且并有性命之危呢!这时,普济见小鸳倒地,他便向阿鸯、 凤孙等也都打去。阿鸯等见云禅等都中暗器,正在步步逼近,忽 然普济一个霹雳掌打来,大家站脚不住,都已跌倒。普济便又把 口一张,只见一道红光似游龙般地直向小珠、 一蝶飞去。小珠见 了此光,不觉大惊失色,大叫道:
“姊姊,我等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空中突然飞来一道白光,将正要落在 小珠、一蝶身上的红光抵住。小珠、 一蝶不觉大喜,便即跳下屋 来,刚才落地,只见半空中又飞进三个人来。 一个白发银须老 丈,正在抵住普济的红光。还有两人,手提利剑,直奔云禅、道 恩。小珠、一蝶一瞧,原来四个贼秃见阿鸯、璧官、凤孙、刘戆 倒下身来,他们便即回身举刀就斫,两人也就奔广德、江僧,提 剑向上一格,方始救了四人性命。不知半空飞来的三人究系何 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众义侠祝七十嵩寿 一老人结五对鸳鸯
小珠这时抬头瞧去,见白发银髯挡住普济的,正是自己的师 公朔儿,还有两个, 一个李如渊姨爹, 一个便是小八哥,不晓得 他们何以知道咱们有难,竟忽然地会从天空飞下来呢?小珠心中 欢喜万分,一面喊一蝶道:
“姊姊,咱的师公来了,咱们把这些贼秃都努力杀了吧!”
两人那时战斗精神,愈觉兴奋百倍,把江僧和广德只杀得气 喘吁吁,只有招架能力,没有抵抗的余力。原来他们四人也早已 被袖箭和镖伤了,所以这时都勉强地应付着。且说普济正欲结果 她俩小性命,不料天空突有白光一道将自己的红光抵着。那时, 一红一白两道光直射天上斗牛,好像黑夜里两道闪电,又好像两 条蛇,奋力相争,击得火星乱冒。大家一面虽然战着, 一面都抬 了头望着天空,竟呆了起来。大家心中都暗暗喝彩。这院中叫喊 的五六十个庄丁这时也忘记了他们是在恶战,好像在看焰火一样 了。这红白两光,各不相让,在天空中战个不息,却惊动了一位峨眉派的玄济道人,他便在天空中立时吐出一道金光,把红白两 光格开。普济、朔儿突见金光飞来格开两道剑光,各人便连忙跳 出圈子,收回红白两光。这时,玄济道人早已从天飞下,立在普 济、朔儿两个中间,连连瞧着两人。即便呵呵地笑道:
“两位且请住手,待贫道和你们息争,未知两位究竟为着何 事,在此大闹?”
这时,如渊正把芙蓉剑将禅云的戒刀削段,直刺咽喉,忽听 朔儿大叫住手, 一蝶、小珠、如渊、小八听了,便忙奔了过来, 站在朔儿后。广德、江僧等也站在普济旁边。大家见多了一个道 人,知道是前来劝解的。此时,普济从怀内取出一镖一字,递给 玄济瞧道:
“贫僧和他们本来风马无关,实在小子太以猖狂,咱不能无 故受辱。”
小珠听了,便也走近去看, 一见字条,便柳眉倒竖,把剑指 着江僧又大骂道:
“若要人不骂,除非己莫为。你瞧,这几个淫僧,前月把我 们的鸯姊姊抢去,关在地道里,意图非礼。前见寺中又藏了无数 妇女,因此被咱姊姊等割去一耳,现在可还来在这儿。这样淫恶 多端,理应碎尸万段,何况本庄并无放发此镖。可见恶僧有意抢 人银两,黑夜意图非礼,众等还有脸站在此地吗?”
说罢,便即挥剑向广德、江僧劈去,江僧一听,直羞得满脸 通红,无地自容, 一面避过剑锋, 一面遂和广德纵身向墙外逃去 了。玄济、普济见一个小女子这样地滔滔地说出这些话来,心里 暗暗赞美,普济此时又见江僧逃去,知他们果有不端行为,心里也颇不好意思,因道:
“这样,果是贫僧误会了,俺从此也不管这是非了。”
说着,便也飞身自回白塔寺去。这里云禅、道恩见普济已 走,也各自回寺。玄济见各人统已走了,也向众人说再见,把道 袖一拂,早已不知去向。朔儿欲待问其姓名,已经来不及了。这 时,庄丁们早把小鸳、阿鸯、凤孙、璧官、刘戆抬回屋去。小珠 忙请朔儿前去救治,只见众人脸发青,人事不省。朔儿知必受了 内伤,因道:
“这是被霹雳掌所伤,可惜没有龙肝散,否则一服便愈。” 小珠忽然悟道:
“前日凤哥合的巨蟒肝胆粉不是可拿来一试吗?”
说着,忙叫菊儿前去拿来,向瓶中倾出一包,每人各服了一 撮,用水吞下。不料那药服下,各人腹中便一阵雷鸣,脸色顿时 转红,好像要登厕模样。蕊珠在旁瞧了,方始放下心来。 一会儿 各人均泻了一转,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即便恢复精神,其痛若 失。那时, 一蝶、小珠欢喜万分, 一面向各位大家介绍,凤孙、 璧官等五人忙向朔儿、如渊、小八叩谢救命大恩, 一面叫人献茶 相敬。大家重新相见,分宾主坐下,各道钦慕。小珠向朔儿 喊道:
“师公,你怎么知道咱们有危难呢?”
朔儿因把路过这里,突见红光一道,不料仔细一望,正是要 中在小珠的身上,所以立刻相救说了, 一面也问何以小珠在这 里。小珠也把爸妈和李姨妈曾在这里,已往成都聚会的话告诉一 遍,一面又问彩云姑姑呢!朔儿一听,不免又老泪纵横,掩面痛哭。如渊即向他代答道:
“彩云妹妹在河南驻马店地方,因患着急症,业已一病身 亡了。”
小珠听了,心里一急,不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蝶在旁悄 悄地道 :
“妹妹,别人家已伤心了,你不劝劝,怎的竟陪着哭了呢?”
说着,便去替她拭泪。小珠一听,果然不错,连忙用手背在 眼皮上一擦。朔儿又复对大众说道:
“老夫行年七十,生平只有一个女儿,以为总可以给老夫送 终了。谁知此次入川,遽尔中途见弃。天呀!俺真不晓得你什么 心肠,生生地把老夫心头的一块肉挖去?思想起来,怎不令人心 痛呢!”
朔儿说罢,那泪忍不住又滚滚而下。这时,璧官、凤孙、小 鸳、阿鸯等众人才知他新近丧女,也便大家安慰一番。小珠见他 这样伤心,因又含泪道:
“想姑姑在日,和我妈妈情同手足,现在姑姑没了,那我妈 妈就是师公的女儿一样,小女子也就是师公的外孙女了。”
说着,便口称:
“外祖,孙女就此拜见了,请外祖瞧在妈妈的脸,不要再太 悲伤了。”
朔儿见小珠这样口齿伶俐,心中一阵感触,慌忙把跪在地上 的小珠双手扶起,一面又对小珠说道:
“难得你 一 片好心,老夫生受你吧!”
朔儿说时, 一 面又把手中的凤凰剑授给小珠道:
“这个剑是你姑姑临终时嘱咱赠给你的,你现在见了此剑, 就好比见了你的姑姑一样。”
小珠一听,又连忙向凤凰剑叩头,口称:
“孙儿敬拜所赐,叩外祖万福。”
朔儿见小珠可爱,也就不禁破涕为笑, 一面又问:
“你在这儿住了几天?”
小珠道:
“妈妈和李姨妈不日将由成都约着飞鸾、星凤两位姑姑同到 此地,请你老人家也在这里暂等几天吧!这里的白大哥真个是思 贤如渴、名不虚传的一个好人哩!”
璧官一听,便即上前说道:
“老丈今番路过宝庄,愚兄姊身受大德,理应忝做东道。况 老丈今年七十大寿,且待李夫人、尚夫人、尚大哥回来,咱们还 要敬献寿桃,为老英雄祝大寿哩!”
朔儿感他这般盛情,而且言语爽直,心中也正嫌相见恨晚, 哪里还肯舍却?如渊此时正和凤孙说得十分投机,凤孙说尊夫人 不日也到此,因留如渊住下,如渊当然答应。刘戆和小八在院子 中也正高谈上次缚获大千,并割去两耳一事,两人性情相投,早 已一见如旧。只有一蝶、蕊珠两人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各人谈 话。朔儿因指着蕊珠向小珠道:
“这位小姐和你怎么竟会一样的容貌呀?”
小珠听了,便咯咯地笑道:
“为了面貌相同,已经闹了许多笑话了。”
因又给蕊珠介绍,并又说这位王蕊珠姊姊便是刘大哥的未婚妻。小八哥听刘戆竟有这样花朵儿般的夫人,因便向刘戆大声笑 叫道:
“刘贤弟,你这个艳福是怎样修来的呀?你可以教教俺吗?”
众人听了,个个都大笑起来。蕊珠怕羞,却早已逃到西厢房 去了。小珠又指着一蝶道:
“这位柳一蝶小姐,她和咱是同年所生,只是大了我三个月, 现在我们也已结成姊妹了。”
朔儿一听,却又沉吟了一会儿,若有觉悟似的说道:
“姑娘莫非就是柳晓风的女儿吗?”
一蝶一听提她的爸爸名儿,因也便跟着小珠叫朔儿道:
“外祖,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咱的爸爸呀?”
朔儿见一蝶,果然就是晓风的女儿,心中又是一阵高兴,因 把在河南地方遇着晓风,又把晓风便带口信的话和一蝶详细说了 一遍。 一蝶又忙谢朔儿、如渊救爸性命。朔儿见一蝶和珠儿一对 站在面前,并也亲热地叫自己外祖,心里乐得了不得, 一面又忙 劝阻她道:
“这个称呼,老夫哪里受得?”
一蝶道:
“咱和小珠妹妹是结义姊妹,那妹妹的外祖不就是咱的外 祖吗?”
一时座上众人个个都一阵拍手笑道:
“柳小姐真说得好!”
朔儿见他们一班众人都个个非常爱他, 一时心花怒放,也就 忘却彩云的悲伤了。他一手抚着小珠的颊, 一手抚着一蝶的脸,又眼瞧着小鸳、阿鸯姊妹俩,都是国色天香,武艺出众,不觉 笑道:
“咱老了,你们后生可畏,就是李老弟也落伍了。”
如渊笑道:
“咱的发也要白了,怎能和他们这班少年英雄相比呢?”
大家都说李大哥如此说,咱等可要愧羞死了。此时天已微 明,庄丁们便即蒸出热腾腾的两大盆馒头,又端出两盆烂熟的烤 肉,璧官、凤孙便请大家人座,权且充饥。刘戆便一抓八九个, 递给小八,叫他自己和着肉吃。这时,小珠从房内又拉着蕊珠一 同来吃。不说朔儿、如渊、小八在白家庄住下。
且说秋帆、月溶、璇珠到了成都,那星凤、飞鸾、齐纨、齐 环、罗良骥、罗彩屏、张家骅、周飞、缪穆英、周凤仙、苏豹、 赵人杰、陈犹龙等众侠,统统早已先在。大家一一见礼,各诉路 上情形。璇珠问彩云可曾到来,齐纨道:
“在南京郊外本是同道赶程,后她欲往河南去会合她爸爸俞 朔儿,现在却不见到来。”
月溶道:
“毕贤弟他是和咱们一同来的,他也还没到吗?”
良骥道:
“鹤年弟姑姑碰到过吗?他和咱一同到淮安接了妹妹与家骅 夫人,送到汉中时,他和思明弟又往别处去了。”
月溶道:
“我们是白家庄遇见的,他先瞧他的舅公尤兴,随后就来, 大概不日可到。”星凤因又问小珠因何不见,璇珠便把在白家庄的事说了一 遍。穆英道:
“哦!就是甘家兄妹和白家兄妹吗?咱在狮子山也曾见过他 们一面。”
星凤又道:
“我们大家到了成都,刻已觅就锦屏山,地势雄壮,东通汉 中,即孔明六出祁山的要道,北通陇上,南连滇中,西接青海, 此真天府之区、攻守两宜之所。”
月溶、璇珠、秋帆道:
“多劳各位清神,我等先代各同志谢谢。”
飞鸾道 :
“我们将来为长期抗清,非觅到妥当地方,最好请姊姊同尚 爷明儿大家前去一勘,如果赞成,妹想就此先去成立一个山寨, 预备众同志到来,也有个安身之所。”
星凤道 :
“此系各人应负责任,明天妹子和各位姊姊就叫人去料理 好了。”
璇珠道 :
“我和月 姊姊还得往白家庄接小珠去。”
秋帆又问云奇、培元没有来吗,星凤道:
“大约不日可到。”
飞鸾道 :
“你们两人这真奇了,才儿到得此间,却怎又匆匆便回?这 不是叫人要不懂了吗?”
璇珠道 :
“待我说给你们听。妹子因为白家庄的兄妹,那甘家的兄妹, 都是当今的好男儿,妹子欲请他们一道来聚义,所以非咱们亲自 前去不可。”
飞鸾、星凤等众人到此方才明白,因道:
“这样很好,你们明日就动身吧!这里咱们自会料理。”
璇珠叫秋帆可以不用去了,在此可以帮理一切。大家议定, 次日,月镕和璇珠便又赶到白家庄,正是如渊、朔儿到的第 三天 。
璇珠一见朔儿,真是意料之外。月一见如渊,更是喜欢得 说不出话来。小珠拉了她妈和月溶,把过去的事絮絮地统统告诉 了一遍,两人方始知道。一蝶又向璇珠叫妈妈,向月镕叫姨妈, 两人听了,拉了她手,真是喜欢得了不得。后来,小珠又告诉彩 云姑姑死了的消息,两人啊呀一声,便都淌下泪来,一面劝慰朔 儿,一面又把小珠给彩云做了女儿。璇珠正中下怀,心里也颇觉 高兴。月 又告诉成都那边的事,并欲请凤孙等一同聚义。璧 官、凤孙等慨然答应,并道:
“明日是老英雄七十大寿,大家待过了寿后,再一齐动身入 山好了。”
大家正在说得十分热闹的时候,忽见门外又走进两个少年。 大家仔细一瞧,正是毕鹤年和张思明。璧官连忙让座,鹤年又向 朔儿请安,并又把思明向大家介绍。璇珠见思明唇红脸白,一表 人才,心中很是欢喜,问他几岁了,学过武艺没有。思明小心回 答。璇珠见他口齿伶俐,更觉可爱。那时,月 又问鹤年成都去过没有,说“咱们却已去了复回呢”。鹤年道:
“咱自这里动身赴成都,不料在成都锦江旅馆中遇见了培元 大伯和云奇大伯。”
如渊忙道:
“他们在做什么呀?”
鹤年道:
“真正危险得很!”
众人听了,大吃一惊,急问怎样。鹤年道:
“两位大哥病倒在床上,身边分文都没有。那日我在房中, 突听隔璧有人吵闹,因要瞧到仔细,所以便走了过去,原来店中 账房要赶两人出去。我忙劝住,说人家病得这样厉害,你们叫人 走出,不是太狠心了吗?现在他们房饭金都挂在咱的簿上好了, 你们不要再逼人了。账房听了,便不言语了。咱因上前去瞧两 人,正是不瞧犹可,我不禁大叫起来,原来正是倪培元和白云奇 呢!咱因连忙请医救治,后来幸不多几天,便即痊愈,他们便就 同上成都。听星凤姑姑说你们两位又回白家庄去,咱因要来伴思 明贤弟,所以仍旧赶道而回。不料走至方鲍陈地方,却见一片焦 土,正在进退两发难,幸又遇见了思明。说咱舅公已移家仙人 镇,多承白大哥赠银,咱实在感激。”
璧官忙道:
“区区之数,何足挂齿?毕贤弟不是太客气了吗?”
说毕,已是上灯时分,庄丁开饭,大家满满坐了两桌,猜拳 行令,好不痛快,好不愉悦。当夜,白家庄上便张灯结彩,大家 预备祝贺俞老英雄的七十大寿。
一宿无话,次日,大家很早起来,洗漱完毕,大家用过早 点。只见大厅上高燃寿烛,椅上都铺大红坐垫,桌上供着寿桃、 寿字,正中又挂着一个大金寿字。看看已到午时,大家都要祝 寿。朔儿摸着飘飘然的银须,呵呵地笑道:
“免了吧!免了吧!”
如渊道:
“这是哪儿话?咱们小辈,理应祝寿。”
刘戆、小八两人早已把朔儿扶到正中椅上坐下, 一面笑道:
“老英雄不必客气,咱们祝了寿,就要吃寿酒了呢!”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朔儿真高兴得脸上笑痕没有平复过, 因为情意难却,只得罢了。如渊便先把衣一撩,跪在地上。朔儿 连忙站在旁边,如渊叩了头,朔儿连说不敢,早已伸手扶起。以 下便是李夫人、尚夫人两人拜见。璧官因小八年长,便让他先 拜。四人拜过,凤孙、璧官就要跪下叩头,却见如渊拦住笑道:
“慢来,慢来,这样太以麻烦。你们这里十人, 一共五对, 就一同拜好了,不是省却许多时光吗?”
大家不知他话里有因,连连赞成。 一时庄丁拿过十只垫子放 在地下,凤孙、璧官、刘戆、鹤年、思明在前,小鸳、阿鸯、蕊 珠、一蝶、小珠在后,十个人便一齐跪下叩头,把个朔儿咧开了 嘴巴,大笑特笑。月溶、璇珠见此情形,猛可地理会过来。只见 十人叩毕,如渊拍手大笑道:
“老英雄呀!你受了他们这双双的一拜,你自己可要理会这 个意思呢!”
朔儿听了,还摸不着头脑。凤孙、小鸳等十人倒已明白过来如渊的用意了,大家都把脸涨得绯红。朔儿见了,方始哦哦两 声,哈哈大笑道:
“我这老头儿真笨得很,李老弟你真有意思,叫我一连喝了 这五碗冬瓜汤,这可不是要快乐杀咱了吗?”
大家听了这话,都又拍手大笑起来。这里早已摆了东西两 席,众人挨次入座。如渊向月溶、璇珠笑道:
“你们两人在这里可要负担些责任,咱到那边也去进行 好事。”
月溶、璇珠笑着点头。众人见他们夫妇俩如此热心,心里感 激十分。月 笑道:
“蕊珠小姐和刘贤弟本已是一对,咱们可以不要再说。小珠 和思明的一对,只要妹妹答应,那就不成问题。”
璇珠一见思明,本已很是爱他,当然答应。月 又问小鸳、 阿鸯,她们也早已默许。薛月问一蝶时, 一蝶却怕羞,不肯抬 起头来。璇珠笑道:
“鹤年贤弟,才貌都佳,柳小姐答应吧!”
月溶也笑道:
“不要怕羞,好不好也该说一声儿呀!”
一蝶因抬起头来,羞答答地道:
“终身大事,女孩不敢做主。”
月溶道:
“这事可难了,令尊又不在这儿。”
正说时,见如渊匆匆过来道:
“他们都已允许,你们这儿究竟怎样?”
月溶笑道:
“别人都已允许,只柳小姐说终身大事,自己不敢做主。咱 想这话也是。”
如渊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柳小姐只管答应是了。如果晓风老兄说 了,有我呢!”
月溶瞅他一眼笑道:
“你别胡闹,你算什么人呢?”
如渊因把自己在河南地界,曾遇到他爸的话,又说了一遍, 并道:
“晓风老哥知道有了这样好的东床,怕还要谢谢咱呢!”
璇珠也说我以寄妈的资格,也来担保好了。 一蝶听了,只得 含羞点头答应。这时,大家快乐得万分以上。这一餐既可说是寿 酒,又可说是五侠的订婚酒呢!众人便又各换了信物,俞老英雄 坐在席上,只是哈哈大笑。
正在兴高采烈、极度兴奋的当儿,忽然, 一个庄丁急急地奔 来道:
“大爷不好了!后院突有贼人火烧马房呢!”
席上各英雄、英雌听了这个消息,都大吃一惊。未知究系何 人放火,再待下回再详。
第二十四回 锦屏山徐图聚义 舍利子扬长高歌
话说众侠义正在白家庄上大开宴会,恭祝俞老英雄七十大 寿,忽然庄丁前来报说是马房里又有贼人放火。众人听了,都大 吃一惊,一蝶、小珠心里更是着急,因诚恐赛赤兔和盖白雪两马 有失,便连忙赶到马房里去一瞧,只见两只马却很自在地嚼它草 料,一蝶、小珠方才放下心。那时又见一个庄丁从厨下匆匆奔 出,一见小珠、一蝶,便即喊道:
“两位小姐,不要惊恐,现在已没有事了。方才因灶下的烟 囱忽然爆发,一时误会,以为是马房有人放火。原因是这几天 里,实在闹得风声鹤唳,所以个个都疑草木皆兵了。”
一蝶、小珠因又吩咐他们随时小心,一面便回到大厅上告诉 误会的事,一时大家又都忍不住失声好笑起来。璧官又埋怨庄 丁,以后不许妄报。璇珠、月溶见凤孙、璧官兄妹都已答应上锦 屏山聚义,心中非常喜欢。再加鹤年得一个好媳妇,小珠得一个 快婿,这两桩事和将来聚义,又是两个很好的帮手,她们因心里想到高兴,所以在席上又郑重向甘、白两家兄妹再切实地问道:
“你们四位到底何日前往锦屏山呢?”
凤孙道:
“咱家兄妹,不论何日都可走的。但璧弟他必须打点打点, 方可就道。俺想帮着璧弟把庄事料理清楚,早则一月,迟则两 月,大约总可以到的。”
朔儿道:
“这样很好,只是有累璧弟抛家弃业,咱们很说不过去。”
璧官道:
“老英雄说哪里话?咱等都是大汉人民,个个都有驱逐异族 的责任。”
鹤年听了他们的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因便喊着璧官、凤 孙道:
“白大哥、甘大哥,你们晓得离这里二十里路程有个伏龙 山吗?”
璧官道:
“离白家庄向西五里,便是红叶村。过红叶村转南五里,便 是伏虎山,再由伏虎山转西十里,便是伏龙山。贤弟问它,莫非 有甚事要到那里去吗?”
鹤年道:
“不,俺因师尊前儿和俺说起,伏龙山中有一个异人,他乃 是一个文武全才,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六韬三略,奇门遁甲以 及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真是韩信、张良合为一人。只是不肯 轻易出山。人家都叫他赛诸葛,其实诸葛哪里及得他自己能够动手呢?”
众人听有如此好的人才,都呆了起来。璧官道:
“此人姓甚名谁?贤弟可曾知道?”
鹤年道 :
“此人虽在伏龙山中,但行踪甚秘。他的真姓名,我师却不 曾提起。我师曾说汝等若要恢复明室,非得请到这人,恐怕希望 很少。弟因伏龙山与白家庄不远,大哥或者知道此人,故而相 问。最好请大哥和甘、刘两兄于未赴锦屏山之前,能够把这人请 到。那时,我们有了主持军略的人,便不怕清兵之多、清兵之 强了。”
凤孙道 :
“鹤年既知此人住在伏龙山,那伏龙山的面积,至多不过百 里,俺们把全山竭力找去。找到了那人,俺们便百般地求他。那 他是果真有人心的,当然跟着俺们下山来了。”
璧官道 :
“俺和凤孙老兄就负这个责任,作为上山聚义来的尽一份义 务吧!”
朔儿、如渊、鹤年见璧官、凤孙肯负责聘请那人,当然很是 喜欢。 一 时酒罢散席,早已红日上山。朔儿向众人道:
“老儿在此多蒙诸位抬爱,今日叨扰盛席,心甚不安。今幸 离尘岛的旧同志一半已到川会面,俺想明日咱们可分两批入都, 第一批如渊、月溶、璇珠、小珠、鹤年、 一蝶、小八,连同老 夫,统共八人,先到锦屏山,大家和星凤等帮去料理一切。第二 批白家兄妹、甘家兄妹、刘洪夫妇、思明和那所请的异人,一共也是八人,因为他们都要打点打点方可动身,故而派在第二批。 诸位心意以为对吗?”
月溶道:
“老伯所派,哪有不合之理?明日俺们就此办理好了。”
璧官尚欲留他们再住几天,他们都说以后相会的日子长着 哩,现在请不要再客气吧。璧官也只得罢了。
一宿无话,次日,第一批的众侠便欲动身,璧官等送出庄 外。只见一蝶跨上绿眉赛赤兔,小珠跨上寒云盖白雪,月溶跳上 桃花雪里红,璇珠骑上青骡,其余众人各骑白马。璇珠见凤孙身 旁站着思明,因道:
“思明留此无益,不妨就和咱等同往。”
众人听了,都不觉笑道:
“姑爷不一同走,岳母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呢!”
说得大家都笑个不停。思明、小珠都红晕了脸,不敢抬头。 璧官早叫庄丁牵着一匹高头白马,让思明骑着同去。
璧官等见众侠去远,便欲和凤孙齐到伏龙山找赛诸葛去。刘 戆一见,也便连嚷道:
“咱一道去,咱一道去。”
璧官道:
“你要去,只是不许闯乱子。”
刘戆笑道:
“与璧大哥走在一起,有什么乱子可闯呢?”
那时,三人便辞了小鸳、阿鸯、蕊珠,叫她们姊妹三人好好 地看守庄院。璧官一马当先,凤孙、刘戆两人跟在后面, 一路上向伏龙山进发。但见怪石嶙峋,羊肠小路,伏虎山已在面前。璧 官 道 :
“说起伏虎山的历史,因从前山脚下有一间茅屋,门前坐着 一个二十许的少妇,正在喂乳。那少妇身旁又坐着一个老媪,发 已由白转黄,两手颤抖地捧着碗筷,看过去年已八十有零。这 时,听屋内有一个四五十岁的悍妇正在大声骂道:‘你这个老不 死的蛮牛,一天到晚只知道吃饭,不会做事,还要咕噜着碗龌 龊、筷油腻,你就放着吧!’那少妇见老媪捧着的粥碗真要比喂 猫的碗还要龌龊,真是不堪下咽。少妇冷不防把那老媪手中捧着 的碗便扑到地上去。那老媪见了,早吓得面无人色。少妇这时却 又故意大骂道:‘婆婆骂你老不死,你真是个老变死了。'屋内那 悍妇一听门口有物敲碎声音,她便连忙出来瞧,忽听那少妇又正 在大骂老媪,说你嫌这个碗龌龊,敲碎它吗?但它虽然龌龊,也 是出钱买来的,怎么你把它敲碎了呢?而且我将来是尽要给我的 婆婆当饭碗吃哩!老媪见少妇这样骂着,心中更是非常害怕。可 是那个做婆婆的悍妇听了少妇的话,心中忽然觉悟过来,觉得自 己现虐待婆婆,正是我媳妇将来虐待我的一个榜样,从此,她便 悔过了。这个少妇和老媪原是祖孙三代,中代是一个出名的雌老 虎,只因少妇一句话,便把这个雌老虎降伏了,因此便名伏
虎山。”
凤孙赞叹道:
“好一个贤惠的孙媳妇。”
刘戆却气急道:
“这个悍妇可惜咱不知她在哪里?否则一定将她一刀两段,方消我心头的气呢!”
说时,不觉已到伏龙山了。凤孙道:
“伏龙山的历史,贤弟也能把它讲给咱们听吗?”
璧官道:
“伏龙山的龙字,是读别的。因陇右陇上的各山都由此山发 脉出去,故名伏陇,后人误会,便多称伏龙山了。”
此时山径渐狭,山上猿啼鹤唳,好像虎啸龙吟。但见白云深 处,一缕人烟。刘戆道:
“大哥,这样的深山老坳,连问路的人都没有,哪里还找得 出异人呢?大哥,你不要上了毕贤弟的当了吧!”
刘戆正在说时,忽闻山坳里有人放声高歌道:
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满而益 谦,地道变满而流谦。鬼神害满而福谦,人道恶满而好 谦。谦尊而光,满之为害大矣哉。
凤孙、璧官一听,心中便暗暗欢喜。两人因相谓道:
“这人所歌,深恶满族,定是赛诸葛无疑,咱们快快拍马迎 上去吧!”
三人正待放马上去,忽见山坡里树木阴翳中,转出一个葛巾 道袍、飘飘欲仙的道人,肩上负着一把采药的锄儿, 一见凤孙、 璧官、刘戆三骑行来,心中也好生奇怪。璧官等三人早已跳下马 来,抱拳向前深施一礼,凤孙道:
“久闻盛名,高贤莫非就是山中的赛诸葛吗?”
那道人一见凤孙等施礼,也便慌忙还礼答道:
“贫道舍利子,乃山西人氏,偶尔来此云游,却是不晓得足 下所问的赛诸葛。”
说罢,便即扬长而去。凤孙、璧官见不是赛诸葛,心中老大 失望,眼瞧那道人远去,却又听他口中唱道:
失时一个虫,得时便成龙。龙旗到处飘,漂泊可 怜虫。
采药去,到伏龙。日月无光兮天地闭,何时复明兮 制毒龙?
璧官听他歌罢,不觉长长叹了一 口气,口中又自念道:
日月无光兮天地闭,何时复明兮制毒龙?
忽又回头对凤孙道:
“大哥,你可听得懂那道人的歌吗?”
凤孙道:
“他不是明明地在骂满清吗?失时的便是明代的子孙,得时 的却是满清的龙旗,恨日月之无光,正不知何日可以复我大明, 制彼毒龙?你想,他的怀抱,不是也很明白的吗?”
璧官道:
“这样,那人准是赛诸葛无疑了,咱们当面被他瞒过。”
刘戆道:
“这厮好生无礼!待咱追上去捉来交与大哥们。”
凤孙忙道:
“休得胡说!”
璧官道:
“咱们就是碰到了赛诸葛,他只推说不是。那咱们不是找到 天边也找不到他的人吗?”
凤孙道:
“这真难了,咱们现在倒比刘玄德三顾草庐还不容易了。这 便怎样好呢?”
璧官道:
“不去管他,咱们且追着上去再说。”
三人因重新上马,又向前山拍马赶去。只见道人在前缓缓行 着,三人加鞭连连,追了一程,却始终追不着,只见道人依然缓 缓步行。那时,三人更加疑惑,想那道人一定是个异人,不然咱 们骑马,为什么反会赶不上他步行呢?不说三人在后拼命追赶, 只见道人向山冈中一个转弯,突然又不见。三人到此,真是无限 惊奇。刘戆道:
“什么道人?什么赛诸葛?咱们不要碰到了妖怪,遇到了鬼 魔吗?若再见了他,咱一定把他一斧砍去。”
凤孙道:
“你不要瞎说!咱们还得好好地找去。”
璧官道:
“凤孙这话不错,只要咱们有诚心,不怕找不到。”
一时,大家从前山找到后山,又从东山找到西山,只见黄叶满山,云迷洞口,却只找不到赛诸葛,而且连刚才的那个道人也 没有了影子。三人正在心灰意懒,又忽见前面一个樵夫,息在山 坳里,正待下山。凤孙连连上前向樵夫抱拳问道:
“樵哥,请问这里有一位赛诸葛隐士,大哥可晓得他的住 处吗?”
樵夫听了,便想了一会儿,答道:
“有的,上月里曾经见到这个人,却是不晓得他的住处,现 在却又好久不见了。”
刘戆一听,又大嚷着道:
“大哥,你不要再见鬼了!天也已黑,月儿已升,咱的肚子 也饿着哩!咱们还是回去吧!”
璧官、凤孙一听樵夫的话等于不说,抬头一瞧天空,果然暮 云四合,隐约的月儿已冉冉从林际推出,但闻啾啾的猿声,叫得 四面响应。璧官彷徨无计,凤孙亦徘徊无策。三人只好回马下 山,且待明日再来寻访。作者到此,暂把本书告一段落,阅者如 要知道赛诸葛究属怎样访着,锦屏山众侠究属怎样聚义,以及甘 凤孙将来的后裔,便是大侠甘凤池,白璧官将来的后裔,便是大 侠白三官,统统于下集《龙虎剑》里再行详细地说明,这里恕不 再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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