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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民国武侠 朱贞木 《庶人剑》《玉龙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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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en820414 于 2025-6-15 15:02 编辑

这两本书论坛书库没有,我先补一本,后面有时间再补另外一本

点评

谢谢,辛苦了,感谢您为书库添砖加瓦。  发表于 7 天前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贞木 《庶人剑》



  
  朱贞木和他的武侠小说(代序)
  
  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是大陆武侠小说创作的一个黄金 时期,名家辈出,佳作潮涌,领军人物就是学术界称为“北派五大 家”的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郑证因和朱贞木。朱贞木虽然敬 陪末座,但他拥有一个响亮的头衔——“新派武侠小说之祖”!
  朱贞木,本名朱式颛(一说名桢元,字式颛),1895年生于浙 江绍兴的一个官宦人家。他自幼在家读私塾,喜爱诗赋和绘画,也 喜爱文学,后来进入新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据说当地中学毕业后 考入浙江大学文学系。1928年经人介绍进入天津电话局做文书工作, 后来升职任文书主任。1934年将家属接来天津,从此定居于此。 1937年七七事变后,朱贞木继续留在电话局供职。天津报界名宿吴  云心先生曾回忆说,朱贞木因此在抗战胜利后被解职,曾在天津小 白楼开过餐馆,不过此事未找到直接的佐证材料。根据最新发现的  零星资料,他因不愿受日本人的气,于1940年就自动从电话局离  职,在家闲居,作画治印之余,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偶尔也写点文  章。至于1949年天津解放后的情况,仅知道他曾经参加过戏剧方面 的工作,编过舞台剧(话剧),大约于1955年冬天因病去世。
  朱贞木在天津电话局供职期间,与还珠楼主李寿民同事。还珠 楼主哲嗣李观鼎先生对笔者说,幼时在北京家中见到过来访的朱贞木,身材瘦削,双目有神。他记得父亲和朱贞木一聊就是一整天, 说到激动处,互用手指比画,显见两人关系相当好。
  朱贞木的武侠小说创作大约始于1934年8月,他在《天津平 报》上开始连载处女作《铁板铜琵录》。张赣生先生认为是因见还 珠楼主在《天风报》发表《蜀山剑侠传》 一举成名,朱氏见猎心喜 而作,以两人密切关系而论,确有此种可能。《铁板铜琵录》究竟连 载多久、是否连载完毕暂时无法得知,或许有两年之久。大约在 1936年9月,《天津平报》上又开始连载朱贞木的另一部武侠小说 《马鹞子传》。“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天津平报》不肯附逆,自动 停刊,该书也就停止连载。
  1940年10月天津大昌书局结集出版《铁板铜琵录》第一集, 并自第二集起改名《虎啸龙吟》,并一直沿用至今。1942年11月, 天津合作出版社出版了《龙冈豹隐记》,该书的前面部分就是只连载  年余的《马鹞子传》,可谓是在续写该书。不过《龙冈豹隐记》也  并未写完,据作者自叙写到第五集就搁笔了,也没有提到原因,不  过笔者所见现存最后一部是第六集。后来在书商和读者的要求下, 朱贞木以该书未完结的后半部分加上手头已有资料,写成一部故事  完整的《蛮窟风云》并出版。另外,1943年9月的《369画报》中  提到他还有一部小说《碧血青林》,却一直未见出版,但是1949年  前后出版的《闯王外传》序言中提及本书原名《碧血青磷》,或许  就是此书。
  抗战胜利后至五十年代初这段时间,武侠小说的出版迎来一个 短暂的新高潮,朱贞木的小说出版了不少,如流传极广的《罗刹夫 人》、《飞天神龙》《艳魔岛》《炼魂谷》三部曲、《龙冈女侠》、《七 杀碑》、《塔儿冈》、《闯王外传》、《郁金香》等,是日据沦陷期间的 几倍,其中既有武侠小说,也有社会小说,还有历史小说,仅见之于广告未曾见诸出版的小说尚有数种。
  根据手头搜集到的原刊本和相关资料,剔除同书异名者,从 1934年至1951年,各种体裁的朱贞木小说一共出版了十九种,仅见 广告未见出版者四种,具体内容可参阅本作品集后所附《朱贞木小 说年表》。另外有一部《翼王传》乃是上海著名越剧编剧苏雪庵所 作,他借朱贞木之名出版,朱贞木为此还写了一篇不短的序言。
  朱贞木小说之所以受到读者欢迎,张赣生、叶洪生、徐斯年等 专家学者对此早有精彩论述,笔者不打算再抄一遍,只根据个人的 阅读体验,谈一谈朱贞木小说的特色。
  看小说本身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古人雪夜闭门读禁书,乃是 读书人特有的一乐,其实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消遣,武侠小说尤 其合适做这样的消遣,而好看的故事则是消遣的核心。
  朱贞木的小说构思精妙,叙述生动,引人入胜。如《蛮窟风  云》,从沐天澜误饮金鳝血意外昏迷不醒开始,引出瞽目阎罗救人收  徒、金翅鹏的出场以及被龙土司纳入麾下,而跟着红孩儿的出场, 解释了瞽目阎罗的来历以及与飞天狐结怨的经过,又为后文狮王、 飞天狐侵入沐王府,瞽目阎罗舍身血战等高潮部分做了铺垫。又如  《庶人剑》,陕西山村中, 一对拳师夫妇失踪多年突然归来,教徒自 娱晚景。他们意外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上门徒弟,不久就遇到多年 前的仇敌上门寻仇,老拳师怀疑这个徒弟,结果误中圈套,幸亏这  个徒弟忠心为师门,救下了老拳师父子,而仇敌五虎旗之来,则源  自老拳师夫妇二人当年离家,与师兄弟一起走镖,技震江湖时期。 朱贞木以倒叙的笔法,娓娓道来,他在平实流畅的叙事中,营造出  一种氛围,创造出一种情趣,故事本身环环相扣,紧凑严密,令读  者不知不觉陷入其中,欲罢不能。他的名作《七杀碑》,二十多年前  笔者真是一口气从头读到尾的。邓友梅先生在《闲居琐记》中,记录了著名作家赵树理先生指着《七杀碑》对他说的话:“……写法 上有本事,识字的老百姓爱读,不识字的爱听。学学他们笔下的功 夫……”由此可见朱贞木讲故事的水平有多高了。
  若要把故事讲得“识字的老百姓爱读”,只有凭语言的功力了。 朱贞木接受过私塾和学堂两种正式和非正式的长期教育,其学历在  武侠小说作者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他的青少年时代又是在富庶的  浙江绍兴度过的,他肯定接触过当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新文学书  籍以及翻译的西方小说作品。他的武侠小说处女作《铁板铜琵录》 遵守中国章回小说的传统,采用对仗的回目,在描绘风景时更是不 自觉地经常使用赋体,轻松自如,毫不佶屈聲牙,可见其古典文学  素养深厚。自第二部《龙冈豹隐记》开始,包括之后的所有作品, 他却都摒弃传统章回,章节名称全部采用“血战”“李紫霄与小虎  儿”“金翅鹏拆字起风波”等名词、词组或短句,长短不拘,新鲜  灵活。这一革新更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大部分香港、台湾武侠  作家写作的滥觞。他在武侠小说中有时还使用当时流行的新名词如  “观念”“计划”“意识”等,然而用得自然爽利,反映出了一些语  言跟随时代而来的变化。
  严家炎先生在《金庸小说论稿》中说:“在小说语言上,金庸 吸取新文学的某些长处,却又力避不少新文学作品语言的‘恶性欧 化’之弊。他扎根于本土传统文学中,较多承继了宋元以来传统白 话文乃至浅近文言的特点,形成了一个新鲜活泼、干净利索、富有 表现力、相当优美而又亲切自然的语言宝库。”这些评价用在朱贞 木——金庸的浙江同乡前辈身上,同样十分贴切。
  追求自由恋爱是“五四”以来各种文学体裁的共同主题,武侠 小说自然没有落后于这股时代潮流。在《蛮窟风云》《罗刹夫人》 《飞天神龙》等朱贞木小说中,主要男女人物积极主动地寻找、追求自己的爱情,尤其是女性人物, 一反全凭媒妁之言的传统,大胆示 爱对方,甚至私奔、野合。朱贞木有时还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表达 他对于“情”字的解读,可以说,所有这一切都间接反映了五四运 动之后反封建传统、反道学的社会流行风气。其实,在朱贞木前后 期的很多武侠作品中,女性主角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也出现不少 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如顾明道《荒江女侠》、王度庐《卧虎藏 龙》等,即使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女剑仙、女剑客也 扮演了主要角色。只是多数作家虽然突出了女性的自主与独立,突 出她们的纵横江湖,但在描写男女爱情上着墨不多、不细致,而在 这个方面,朱贞木就显得比较突出。
  他把恋爱中男女的哭、笑、逗、闹等言语和肢体动作描写得栩 栩如生,淋漓尽致,而对于堕入情网中男女间的对话,更是绘声绘  色,就连男女之间的武功切磋,有时也“写得花枝招展,脉脉含  情”,表现了有情男女之间那种若隐若现、欲拒还迎的情致与趣味。 有时他则用热辣辣的语言展现女性对于爱的向往,比如《罗刹夫人》 中的罗刹夫人,《七杀碑》中的三姑娘、毛红萼,《飞天神龙》中的  李三姑等等,这一特点被后起的香港、台湾武侠名家如金庸、卧龙  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人继承并发扬光大,同时穷追男主人公的 侠女达数人之多,叶洪生先生称之为“数女倒追男”模式。相比之  下,以“侠情”特色名传后世的王度庐,笔下恋爱男女的表现反而  显得含蓄、收敛和传统。
  至于男主人公的表现,除了在房梁上刻下“英雄肝胆,儿女心 肠”的杨展,多数没有女性角色那么生动而有活力,《罗刹夫人》 中的沐天澜竟然一副小男人的娇样儿,喜欢拜倒在两位罗刹姐姐的  石榴裙下,仿佛有些《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某些味道。
  说来有趣,被划入蝴蝶鸳鸯派的顾明道笔下没有这样娘娘腔的男主角,王度庐笔下有些优柔寡断的李慕白也仍是男子汉一个,其 他如更早的平江不肖生、赵焕亭和同期的白羽、郑证因等人,都不 弹此调,因此武侠小说中“娇男型”男主人公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朱 贞木的首创了。
  对于爱情的结局,虽然同时期的王度庐偏重悲剧,但朱贞木还 是和大多数武侠作家一样,选择了喜剧。大团圆的喜剧结尾对读者 的感染力自然不如悲剧来得深刻,但在剧烈变动的时世中,对于经 常听说和目睹人间惨事而无能为力的一般读者来说,也多少算得上 一点安慰,多少能保留一点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期待,多少能暂时 得到些许快乐与心情的放松!
  小说作者迎合一般读者的需要,本是无可厚非的,而朱贞木这 么做,却并不是“为稻粱谋”的需要。1943年9月出版的《369画 报》第23卷第1期刊登了《天津武侠小说作家朱贞木》 一文,作者 毅弘在文中写道:“朱贞木先生并不指着卖文吃饭,他不过是闲着没 事,作一点解闷而已,在写武侠小说的作家说,朱贞木先生是一位 杰出人才,独树一帜,另辟蹊径,所以将来的成功,殊不可限量。”
  可见,朱贞木写武侠小说虽是为了解闷和消遣,却也不肯胡乱 涂抹,而是要有真正的消遣价值!
  他在处女作《铁板铜琵录》的序言中感慨小说的出版有量而乏  质,原因则是社会不景气,认真作品没有销路,大家都要有口饭吃, 于是就“卑之无甚高论”了。他又写道:“在下这篇东西,本来用  语体记述了许多故老传闻,私乘秘记的异闻逸事,借以遣闷罢了。 后来因为这许多异闻逸事确系同一时代的掌故,也没有人注意过, 而且看见小说界的作品,风起云涌,好像作小说容易到万分,眨眨  眼就出了纲绷数万言,不觉眼热心痒起来,重新把它整理一下,变成  一篇不长不短、不新不旧的小说,究竟有没有违背时代的潮流,同那个小说界的金科玉律,也只好不去管他,俺行俺素了。”
  朱贞木显然十分清楚小说的真正要求是什么,客观环境所限, 走消遣的路子罢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是向壁虚构,胡乱编些故 事应付读者,而是有所依据的。他这样认真地选择和使用材料,显  然是有成绩的,他的第二部作品《龙冈豹隐记》序言中是这样说的: “前以旧作《虎啸龙吟》说部,灾及枣梨,颇承读者赞许,实深惭 汗,且有致函下走:以前书仅只六集,微嫌短促,希望撰述续集为 言。 ……稗官野史,无关宏旨,酒后茶余,聊资消遣。下走亦以撰 述说部为消遣。以下走消遣之笔墨,转供读者之消遣,消遣之途不 一,消遣之理相同。然真能达到读者消遣目的与否,则须视内容之  故事是否新颖,文字之组织是否通畅为衡。以各种说部风起云涌之 今日,而欲求一有消遣真价值之作,亦非易易。”
  待到数年后的《罗刹夫人》出版时,他对武侠小说创作题材已 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和思考,他在该书附白中指出,武侠小说有 两弊,一是过于神奇,流于荒诞不经; 一是耽于江湖争斗, 一味江 湖仇杀。他希望《罗刹夫人》 一书可以为读者换换口味。他也的确 做到了,该书影响范围之大、时间之长是他根本想不到的。
  朱贞木虽然屡屡强调自己写小说只是消遣,但他身处一个战乱 频仍的大时代,又从家乡绍兴北迁天津,个人际遇的变化、人生的 起伏都会多多少少在作品中有所流露。他的小说题材不少出自明末 清初的笔记,为何选择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变乱的时代发生的故事 和人物,背后的含义是不言自明的。在《龙冈豹隐记》等书中,轻 松和趣味之外,作者自身感受的某种无奈时有体现——身处乱世的 人们,无论高人愚氓,何处可以求得安定的生活!
  随着1949年1月天津的解放,这种对于时势的困惑与无奈就消 失了。朱贞木在这年7月出版的《七杀碑》第二集结尾处写道:“烽烟未戢,南北邮阻,渴盼解放,当再振笔。”“解放”二字表明了他 当时的政治态度,也表明了他对于新时代的期盼。于是,在全国解  放后,朱贞木主动学习新的文艺理论,尽力掌握新的文艺观点,并 尝试运用在新的武侠小说和历史小说创作中。《铁汉》就是他的一次  努力:一个侠士挺身而出,牺牲自己,意欲拯救无辜百姓,免遭官 军的蹂躏。在《庶人剑》的序言中,朱贞木已经认识到了个人英雄  主义的狭隘与局限,认识到人民的力量的可贵,他写道:“‘老百姓  的剑’是用钢铁一般的意志铸就的,无形的,锋利得无可比喻的, 而演出的方式,不是斗鸡式的,是集合大众的意志,运用脑力体力, 推动整个社会机构,而与障碍前进的恶势力做斗争的…… ”
  可惜类似这样的努力并没有进一步开花结果,《庶人剑》刚刚写 了三集就停刊了,预告的不少新作如《酒侠鲁颠》等似乎都未曾出 版。自1951年6月起,所有武侠小说都不准出版。1956年文化部又 颁布《严厉查禁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命令,并配发查禁图书
  目录,朱贞木的所有作品竟都赫然在目。其实,类似朱贞木这样努
  力学习、尝试运用新文艺观点创作武侠小说的还有还珠楼主、郑证 因等武侠作家,他们的所有作品也一样榜上有名, 一同被禁。此后 三十年间,朱贞木的小说彻底消失,连朱贞木这个人也寂寂无闻至 今,新近方才知道他可能于1955年因病去世。
  他的武侠小说基本写成喜剧结局,可是自己的写作生涯却以近 乎悲剧收场,令人唏嘘不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武侠小说又重新出现在图书 市场上,而且颇有声势,名家名作纷纷重现江湖,朱贞木的作品也 出版了几种。时至今日,如《罗刹夫人》《七杀碑》等几部知名作 品也再版过多次,只是因为出版人对于武侠小说仅仅停留在商业层 面的认识上,因此版本混乱,存在这样那样的错误,影响了对朱贞木作品的研究。
  中国文史出版社不惮花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出版《民国 武侠小说典藏文库》,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研究资料,还一个中国武侠 小说史上知名作家的本来面目,可谓功德无量!笔者作为该文库 “朱贞木卷”原刊本提供者、编校者,于武侠小说资料的搜集与整理 略有心得,承蒙社方信任,略谈一些关于朱贞木生平及其作品的粗 浅看法,谬误不免,聊充序言耳!
  
  顾  臻
  2016年10月26日于琴雨箫风斋
  
  
  序    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古歌,到现在 嘴上念起来,还留着一点悲歌慷慨的侠士风味,想见当年燕太子丹 和宾客们,在易水岸上,白衣白冠,歌哭送别的景象,是一幕极端 悲壮的场面。那时燕太子丹和他的宾客们,明明知道这位荆轲,到 秦国去,是一去不复还的。荆轲不是傻子,当然也明白自己是送死 去的,最大希望,是和秦王同归于尽,这种视死如归的作风,便是 古侠士之风。
  这段“荆轲刺秦”的故事,并不是本书描写的对象,我把它引 用在序言上,因为这段故事里面,发生了几点感想,当然,这是我 主观的看法,但也许引起读者们,看完我这部小说以后,发生客观 的辩证兴趣。现在先把我对这段“荆轲刺秦”的看法,写在下面:
  燕太子丹白衣送别的易水,便是现在的河北易县,距离秦国的  咸阳首都,虽然有不少路,可是虎狼之秦,志在吞并,未必没有间 谍在燕国侦探,加上纵横舌辩的政客们,都是危险分子,燕太子丹 居然在派遣刺客当口,明目张胆地哭送于易水之滨,古人这样坦白 态度,实在有点可笑,所以“图穷匕首现”的时候,荆轲到底失败  了。从这位刺客失败以后,大约刺客的作风,改了方式,不敢这样  明目张胆了,只要看荆轲刺秦以后,又发现了张良刺秦,博浪一椎,误中副车,虽然同一失败,手段便隐秘得多,取了暗刺、狙击的方  式,从此以后,私人间的仇恨,政权间的攘夺,民族间的摩擦,都  不免有这类刺客,在暗中活跃,得到人们同期的刺客,便替他戴上  侠士剑客等头衔,演出的方式,也日新月异,花样繁多,像燕太子  丹和荆轲的大胆作风,是绝对不会再有的了。但是荆轲以后的无数  刺客,不论其成功或失败,不论其侠士剑客,或鸡鸣狗盗,其演出  方式,总觉不如荆轲的悲壮伟大。这便是古侠士淳朴无畏的精神。 侠士之侠,也在于此。后人虽然把荆轲的作风改变了,而这点侠士  之侠,却一直流传下来,而且流传于屠狗卖浆之流,有的也变成了 封建压迫下的民众呼声。
  燕太子丹不派遣别人去刺秦王,而独派遣荆轲,当然是荆轲这   人,除出不怕死以外,还具有高明的剑术。中国的剑术,大约在战   国时代,最为盛行,从庄子说剑篇内,便可看出来:“赵王喜剑,剑   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死伤者岁数百人,三年国衰,诸   侯谋之。”这位赵王,大约是位黩武主义者,一个小小的赵国,要养  剑士三千人,开支浩费,如何不丧?而且白养着三千剑士,并没有   大用处,所以庄子以“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的抽象理论去说   服他,意思是匹夫之勇不足取,当务其大者远者,他说“庶人剑” 的几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他说:“蓬头突鬓,嗔目而语,上斩颈  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斗鸡, 一旦命绝,无所用于国  事。”这里面“无异斗鸡”一语,说得颇有趣味,可见这种斗鸡式   的匹夫之勇,没有多大意义,荆轲的牺牲,挽救不了燕国危亡,因   为你有刺客,我有卫士;你有来的,我也有去的,以牙还牙,无非   使剑客侠士之流,互相做斗鸡式之流血罢了。
  这种斗鸡式的流血, 一直沿袭到后世江湖上五花八门的斗争, 经过小说家夸张的描写,发生了许多传奇式的故事。或竟变成超人的怪诞故事,总之,这种斗鸡式的流血,只有封建制度下,才能产 生出来的一种狭义的个人英雄主义。
  这部东西,取材于清初江湖间的传闻,以封建制度下的一切做  背景,故事的演出,当然近于斗鸡式的,而全书的意义和结构,是  以上述的几点感想做核心,原名《易水寒》,发刊时改为《庶人  剑》,似乎《庶人剑》意义较为深刻,在庄子时代的庶人剑,如用 现代社会意识,替它换一个名称,可以称为“老百姓的剑”。古代的 庶人剑,无法是一柄钢铁铸就的有形实物,“老百姓的剑”是用钢铁  一般的意志铸就的,无形的,锋利得无可比喻的,而演出的方式, 不是斗鸡式的,是集合大众的意志,运用脑力体力,推动整个社会  机构,而与障碍前进的恶势力做斗争的,运用庶人剑的是古侠士, 运用“老百姓剑”的是今侠士,古侠士与今侠士的不同,其狭义广 义之分,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写罢这部近于古侠士做法的东西,预  备试写一部今侠士作风的说部,今古互证,意趣自明。惟惭剪陋不 文,随写随刊,定多疏漏,尚乞诸读者赐教为幸。
  
  
  第一集
  
  第一章 公孙大娘
  
  万山磅礴,栈道入云,陕南接近甘川的峻险山区,在初夏晓色 朦胧、残星明灭当口,笔架似的山巅,海市蜃楼般缥缈隐现于云屯 雾锁之中。一层层堆絮的云海下面,时时透出鸡鸣犬吠之声,便知 山脚下面住户,已有赶早起来的人们了。
  这时,东面一层层的山影背面,旭日还没有升上来,只现出一 片片绮丽光怪的霞彩,好像替这一面山峰,突然加上了半幅缤纷夺  目的锦幕,其余各面的天空,还是白灰灰的,迷蒙蒙的,可是迷漫  的云海已开始由厚而薄,由薄而化为随风飘忽,霏微摇曳的断练残  丝,渐渐消灭于密林陡壑之间,于是被露水滋润,葱翠欲滴的树林, 被晓霞映照,蜿蜒清澈的溪涧,以及巉岩怪石、古道山村,都像揭  去一层黑幕似的,一一由晦而明,豁然显露了。
  这段地名三岔驵,是山脉盘郁之间的一座山镇,也是清初时代 的一处驿站。往北走,不远便是毗连甘境的凤县,由凤县渡渭河达 宝鸡、凤翔而长安;往南走,经留壩、褒城而抵汉中。这段路出名 的险峨,绝壁万仞,危峰插天,山路断处,联木为栈,名曰云栈, 即古时的陈仓道,系由陕进川的要道。
   从三岔驵往西南角走,另有一条小岔道,迂回盘曲,境极幽仄。 在这条小道上,距离三岔驷五里多远近,有一处冈峦环抱、水木清  幽的独家村,地名公孙庄,庄内也只五六户人家,全是复姓公孙的  本族。村庄虽小,却是人杰地灵,驰名远近,因为庄内住着一位退  隐多年、年近望六的老武师,名叫公孙龙。
  据说公孙龙是终南派的名宿,以绵掌、梅花针两手绝顶功夫闻 名于世。他得到这两手绝顶功夫,其中藏着一桩极有趣味的故事, 江湖上和三岔驵镇上的人们,常把这桩趣事,当作茶余酒后的聊天  资料,三岔驵镇上老一点的人们,还赶上了这桩趣事,更谈得有声  有色。
  原来公孙龙年轻时,练的是开硬弓、举石墩,尽是想上进搏个 武职出身的功夫,居然也被他练得像铁人一般,膂力之强,确是惊  人,能够把一百六十斤头号关王刀,运转如飞,二百多斤大号石墩, 只手独举。十八岁当口,便考中了武秀才,接着在长安进了武举, 在这山乡僻村,中了武举人,原是极难得的事,何况是一个不到二  十岁的小伙子,连三岔驵镇上的住户,都出了公份,公贺这位新中 武举的公孙龙。
  公孙龙父母早已去世,他从小由叔婶抚育成人。公孙龙对于两 位叔婶,视同父母,非常孝顺,他没有什么嗜好,只爱喝一点酒, 在叔婶面前,却不敢喝得面红红的。中举这一年,这位婶母百忙里 便替他定了一份亲,他在这位婶母面前,素来百依百顺,并没十分 打听新娘子的家世,只从婶母口中得知,这份亲是从她住在凤翔的 娘家方面介绍过来,丈人姓姬,只有这一位独养女儿,貌美性淑, 如是而已。
  娶亲以后,新娘子果然端淑贤惠,夫妻也非常相得,不过公孙龙爱酒之癖,却在娶亲以后,不避叔婶,慢慢地公开了。自己家里  喝得不痛快,常常到三岔镇上去喝个痛快,镇上的人们又敬重他是  一位武举,没有不奉承他的。在镇上人们奉承之下,常常吃得酩酊  大醉,醉后酒性又不好,常常无故骂座挥拳,不是把酒铺的桌椅捣  得稀烂,便是把镇上看不入眼的人们打得半死。他力大惊人,谁也  降不下他,这一来,平日奉承他的人们,不敢再奉承了,瞧见了他, 慌不及远远避开。可笑他自己酒醒时,忘记了发酒疯时的行为,没  事人一般,照常到三岔驵喝酒去。这样发酒疯的事,不止一次了, 镇上的人们背后替他取了一个“酒大虫”的绰号,镇上几家酒铺瞧  见他进门,都弄得提心吊胆,皱起了眉头,几个老酒座碰到“酒大  虫”进门,便悄悄地一个一个都溜了。
  家中叔婶知道了这种事,和新娘子商量,不敢让他到镇上去喝 酒了,特地在家中,备了好酒,让他在家独酌,不致过量,免得到  外面闯祸。头几天很好,旁边有婶母和妻子监视着,喝得适量而止, 日子一久,公孙龙便觉喝得不过瘾,例酒之外,悄悄地摸着藏酒所  在,偷偷地喝个尽兴,这一来坏了,喝足了酒,在自己屋里发起酒  疯来了,而且苦了这位新娘子,酒性一发,翻眼不认人,妻子在旁  边,低声下气地劝他、服伺他,他却破口大骂,醋钵似的拳头,竟  向妻子身上擂了起来。
  新娘子虽然不是小脚伶仃,只看她弱不禁风的体态,大约连他 一个指头,都似乎承当不起,怎禁得他挥拳一击?但是每逢他拳头  一举,其势虽凶,却擂不到他妻子身上,他妻子虽然好像弱不禁风, 闪避却非常灵巧。他第二天醒来时,叔婶不免要诉说他,他也不免  后悔,因为妻子好好儿的,并没有被他打伤,依然笑盈盈地伺候他。 虽然后悔,酒瘾发作,还是要喝,既喝必要尽兴, 一尽兴,发酒疯的老毛病仍然要发作, 一发作,难免挥拳,虽然拳头依然到不了老 婆身上,可是公孙庄和三叉驵都传开了“酒大虫”在家发酒疯打老 婆的名声,和他老婆公孙大娘贤惠的名声,可以说并驾齐驱,蒸蒸 日上了。
  公孙龙发酒疯时,迷了性,胡闹一阵。不喝酒时,仍然好好儿  的一个人,和他妻子依然相敬如宾,非常和谐。镇上传开了他打老  婆的名声,从本庄族人中,传到他耳内,他兀是不认,他说:“我酒  后无德,我自己有时也有点后悔,但是要说我打老婆,这是胡说, 你们想,我是多大劲头,我妻子是多弱的身体,怎禁得我在她身上  动粗呢?如果我真在酒后打老婆,不用说是多次,只要有一次还不  把她打坏了吗?你们住在一个庄内,天天见面,可曾见过她受点伤, 连油皮都没有脱过一层。可见他们是胡说,乱放谣言。”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经人家这么一提,心里也想得有点奇怪, 自己酒后做的事,虽然有点迷茫,醒来时总也有点觉察,事情不止  一次,似乎确曾发疯似的打过她来,她确是一点没有受伤,而且毫  无怨恨和惧怕的神色,这事确是有点奇怪。
  他心里想得奇怪,一个人琢磨了半天,兀是想不出其中道理来, 一咬牙,决计戒酒,转身便走进自己屋子去,他妻子见他进房来, 面上毫无酒意,便盈盈起立,问他是否要喝酒,我替你预备酒菜去。 公孙龙两手一拦,脸上现出惭愧之色,向他妻子腠了半天,突然兜  头一揖,公孙大娘倒被他吓了一跳,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公孙龙叹口气道:“我年纪轻轻,偏是爱酒如命,实在惭愧,尤 其对不住你,现在镇上庄上,非但出了'酒大虫'的绰号,还得了 打老婆的臭名声,从此以后,我真要戒酒了。”
  公孙大娘朝他脸上,仔细地看看,只微微一笑,并没说话。
   公孙龙知道她绝不相信真能戒酒,所以不加可否,便坐下来说 道:“我知道你不相信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戒酒?我从小打熬气 力,总算得了武举,这一带谁也知道我身上有功夫,我练了功夫, 只会在家打老婆,这名气可把我臊死了。不错,这是我酒后无德, 我自己认错,但是说我打老婆,未免有点冤枉,我这样大力气,你 禁得我打一拳吗?”
  公孙大娘听他说了这话,柳眉微微一挑,两眼放出异样光彩, 向他点点头说:“从今日起,你真个要戒酒吗?”
  公孙龙一踩脚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
  公孙大娘笑道:“好!我相信你是有志气的。”说罢走近房门, 悄悄地把门关了。
  公孙龙看得奇怪,问道:“你关门干什么?不到天黑,关房门, 要被人耻笑。”
  公孙大娘立在房门口,咯咯地一阵娇笑,指着他说:“外面人家 说你,在家里打老婆,现在我要替你挽回名誉,我要关起门来打 丈夫。”
  公孙龙睁着一对大眼,几乎疑惑自己听错了,瞧着他妻子,满 面诧异之色地说:“噫!你不喝酒,也发酒疯吗?休得取笑,像你棉 花似的拳头,替我捶捶背倒不错,如果你真个想打我几下,我身上 尽量让你打,直打到你自己手臂酸痛为止,如果我皱一皱眉头,便 不是你的丈夫。”说罢,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上面,笑着向她招招手 说,“来,来,替我重重地捶几下,让我舒舒懒筋。”
  公孙大娘咬着牙,朝他点点头,轻移莲步,走到他身边, 一手 扶着他的左肩窝,笑嘻嘻地说:“照你这么一说,我们女人都像纸糊  似的,天生是挨男人家打的。你既然这么说,我倒不愿先动手了,我倒愿意挨你一下,被你一拳打死,也只好认命。”
  公孙龙大笑道:“嘿!瞧你这张小嘴多能说,明知道我舍不得打 你的,故意这么说…… ”
  公孙大娘抢着说道:“好一个舍不得打我,酒喝醉时, 一发疯 魔,便不是你了,便舍得揍老婆了。好!你此刻没有喝酒,大约狠 不起心来,我替你拿酒去。”说罢,脸上有点铁青青的,转身便走。
  公孙龙哈哈一笑,笑声未绝,突然惊喊:“啊呀!怎……怎么回 事?”一面惊喊,一面身子从椅子上直跳起来,慌不及用右手去摸自  己的左肩,原来他一看公孙大娘转身要出房去替他拿酒喝,自己刚  刚说过戒酒,又瞧出今天自己妻子言语行动,和往常有点异样,面  色也异常严肃。他妻子一转身时,原在他左边身旁,他左肩一抬, 想拉住他妻子,不料心里想这样做,这条左肩竟不听自己使唤,抬  了几次,竟没抬起左手来。他惊得直跳起来,疑惑自己身上得了  毛病。
  他这一惊喊,公孙大娘转身走回来,右手依然搭在他左肩上, 左手撮着他这条肩膀的关节处,冷笑着问道:“大惊小怪干什么?真  个立志戒酒,不愿我去拿酒吗?”
  公孙龙急喊道:“不,不……怪事,我这条肩膀突然出了毛病, 抬不起来了。”
  公孙大娘道:“瞎说,年纪轻轻,会得半身不遂症,我没有听说 过,亏你还是练家子哩!”嘴上说着,上面这只手,用三指一撮他肩 头上的总筋,下面这只手,在关节处一捏,嘴上还说着,“我不信, 你捣的什么鬼?”说罢,用手一推他肩膀,公孙龙立时觉得这条臂膀 上,有了知觉,微微觉得一阵酸麻,竟随着自己心意抬了起来。
  他吃惊之下,盯定眼珠地向他妻子瞅着, 一面把自己左肩一伸一缩地运动了几下,觉得这时一点没有毛病,依然好好儿的。他越  想越惊奇,猛地一锉身,右臂一伸,粗钵似的拳头,向他妻子的肩 下捣去,拳头出去,心里还疑疑惑惑的,不敢用力,只用了三分劲, 怕把他妻子打伤了。
  照说他这一拳,猛不防地打出去,他妻子又立得这么近,没有 不打着的。但是事情真奇怪,公孙大娘不慌不忙的,只肩头微微一 侧,公孙龙的拳头,擦着他妻子的胸脯,打到空里去了,连他妻子 的衣服,都没有沾着一点,而且拳头用空了劲,自己的拳头,把自 己的身子带得向前一栽,幸而只用了三分劲,如用了十分劲,怕不 趴在地下。
  却听得他妻子喊着:“啊!真个狠了心了,清醒白醒地也打起老 婆来了,好!让你打吧!”
  公孙龙闹得满面飞红,嘴上喊出:“噫!你身上有玩意儿,你瞒 得我好苦,我不信我斗你不过!”嘴上喊着,两臂一张,伸着两只蒲 扇似的大手,向他妻子扑去。
  他想把妻子抓住或者抱住,像他这样大力气,只要被他一把抓 住,不怕脱出身去。他想得满对,无奈他妻子的一个身子,虚飘飘  的,好像一张纸,他好像是一阵风,风往前一扑,便把那张纸吹了 开去,而且并没吹远,自己的手,离着他妻子的身子,只差了半寸, 便抓空了。
  他这一抓空,自己的身子,又不由得也扑了过去,已经离开了 桌椅,慌不及把身子站稳, 一不做,二不休,又上一步,嘴上喊着: “瞧你往哪儿跑?”张着两手,又扑了过去。
  这一次,他妻子纹风不动,待他两臂向身子拢来时,忽地两掌 一合,往外一分,倏又一挫身, 一翻掌,在他丹田下微微一托,嘴上娇喝一声:“去!”
  这个去字刚出口,公孙龙突然惊喊一声:“啊呀!”只觉自己两 臂被他妻子双掌一穿一分,好像碰着一种有弹簧似的东西,把自己  两臂弹了开去,连身子也跟着往后一仰,同时觉得肚子上被她双掌  一托,两脚虚飘飘地离了地,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往后摔了开去, 吧嗒一声响,仰天八叉地跌在砖炕上了,几乎把这座新砌的百年好 合的子孙炕砸塌了。幸而炕上铺得厚厚的,他妻子手上也有尺寸, 铁塔一般身子,砸在炕上,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却没有十分痛楚。
  公孙龙经这一跌,才把他跌醒了,才明白他妻子本领,比他高 明得不知多少倍,才后悔自己这些年的笨练,满白费了,练成了这 样大力气,满没有用,只可中名武举,却降服不了一个弱不禁风的 妻子。从此以后,他只好拜倒石榴裙下,认妻为师,从头再练真价 值的体己功夫。
  这样经过五六年之久,公孙庄的人们,非但没有瞧见他喝过酒, 也没有见他到过三岔镇, 一心一意,在他老婆师父督饬之下,在家  里练苦功夫了。在这五六年内,他叔婶相继去世,公孙龙安葬了叔  婶,把自己家宅托本庄族人看管,两口子竟悄悄地离家远游,不知  去向。
  后来三岔镇上有人传说,公孙龙从军功得了官职,过了几年, 又有人传说他们夫妻在某处开了镖局,在江湖上享了大名。但是这  种传说,也非人们捕风捉影之谈,究竟真相如何,谁也摸不清。直  到二十年以后,公孙龙夫妇突然回转家乡,重整家园,买田地,盖  房屋,虽然瞧不出怎样富厚,也算三岔镇一带的小康之家了。
  公孙龙夫妇回家时,夫妇已都是将近五十的年龄了,膝下有了 两男一女。从此两夫妻息影故乡,在家里铺了块练武场子,收了几个门徒,连带本族子弟、自己儿女,传授本门武术,以娱晚年。
  这样和平安善的光阴,过了六七年,两夫妻将到望六之年,三 岔镇上的酒铺,又常见公孙龙的足迹。可是这时的公孙龙,和当年 被人喊作“酒大虫”的公孙龙,大不相同了,虽然和镇上有年纪的 人们,常常喝几杯,聊聊闲天,可是道貌俨然,气度闲雅,非但不 发酒疯,也瞧不出他是位身怀绝艺的名武师,而且常常替人排难解 纷,救恤孤寡,隐然是一位仁厚长者。三岔镇一带的人们,远远地 见着公孙龙,便垂着手站在道旁,喊声:“老爷子!你今天有兴,出 来溜溜。”这边是三岔镇一带,在人们口中传说的,老武师公孙龙拜 妻为师的趣事,也就是公孙龙早年生活的一点缩影。
  
  第二章  一条胳膊债
  
  天刚发晓,太阳还藏在东面高山的背后,老武师公孙龙家里的   把式场,已经开始了生龙活虎的早课。老武师的族侄公孙守廉,短   小精悍,穿着一身紫花布密扣对襟短衫,下面是灯笼裤和千层纳帮  洒鞋,赤手空拳同他族兄——老武师次子守义,练习“空手进刃” 的功夫。
  守义中等身材, 一脸精悍之气,横着一柄三尺有余的木剑,认 真地纵横挥霍,左右刺斫,嘴上还吆喝着:“你瞧,这一下,给你个 便宜 。 ”
  守廉身形展开,运用本门无极玄功拳三十六式——身法是挨、 帮、挤、靠;手法是吞、吐、浮、沉,随着挥霍刺斫的剑点,倏进  倏退,对打得异常火炽。
  老武师大弟子纪大纲,站在墙边一株马缨花树下,很细心地看 着两人过手的招数。
  忽见守义用了一手“抽撤连环”,剑锋点胸膛,挂两胁,守廉轻  喊了一声:“嘿!有你的。”瘦腰疾闪,两腿灵活,竞用“风展落  花”的身法,连躲三剑,随着守义剑势一收的间隙,跟踪直进,疾  舒右臂,用掌一托守义的右肘尖,左掌从自己右肘下穿出,“叶底偷  桃”直向敌方右胁猛击,招紧势疾,堪堪用上,不意守义不退反进,右腿一上步,身形一斜,便把敌人的招术化开。
  守廉招一落空,上身不免向前一倾,守义脚跟一转,一个“怪 蟒翻身”,身形半转,手中剑反臂刺扎,反向守廉后背刺来,守廉招 术用老,未及换势,剑已点到,急忙身形向前一俯,一个“龙形穿 掌”,滑出一丈开外,将将避开这一险招,回过头来,看了一看马缨 树下的大师兄,舌头一吐,伸手把脸上的汗摸了一把。
  守义淡淡地一笑,用木剑指着他道:“这招龙形穿掌,你没有学 会了多少日子,居然被你用上了。”
  大师兄纪大纲从树下背着手走了过来,向守廉笑道:“四师兄, 你这手‘龙形穿掌’虽然用上了,可是也够险的,倘若对方真是敌  人的话,剑锋早已点到了,哪让你逃出手去?因为你一大意,招术  先用老了,招术用老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沉住气,心里不许发怵, 别忘了咱们本门武术败能自救啊,当时你应该‘矮身下蹲’,‘就地  偏踹’,既可拆开三师弟那一招,自己又可缓开式子,以攻为守,哪  能撤身一跑呢?”他说完这话,不等守廉还言,便向对面二师弟守仁  练功夫的地方走了过去。
  这位大师兄纪大纲是凤县南门外八里铺的人,距离三岔镇只三 四里路远,进门却早,还是公孙龙夫妇在外面收下的第一个徒弟, 跟着公孙龙夫妇在外乡不少年,随师还乡,又练了一二年,才出师 门,由公孙龙托人介绍到北京,充作某大宅的护院武师,论武功虽 未尽得师传,已很说得出去,北京也有个小小名头。他年纪已有三 十五六,也快近四十的人,这时正值他请假返里,省亲觐师,公孙 龙夫妇知他回来不易,便留在公孙庄,叫他和几个师弟们,多盘桓 几天,而且已到了假期将满,快回北京的时候了。
  纪大纲的二师弟,便是老武师的长子——守仁,年纪也正二十 出头,浓眉大目,长得有点像老武师,可是对于本门武术,也只平平过去,尤其对于他父亲最得意的“绵掌”功夫,还练不到精奥处, 常常受他父母训斥,论功夫还不及他弟弟守义进步得快, 一半是他  勇猛有余,颖悟不足。这时刚练完他母亲传授的一套无极剑法,身  上见了汗,敞着胸襟,倒提着一柄青钢剑,向东面墙根一株大槐树  下走去,走到树下,便先喝彩:“嘿!了不得,百发百中!”
  原来树身上绷着一张牛皮,牛皮上画着人身的六道,都按照真 人一般的部位尺寸,圈着龙眼核大小的红圈圈,圈旁注明了六道名 称。皮人对面,相隔三丈开外,站着一个生气虎虎、面目端正的活 泼少年,身上斜挂着一袋铁莲子,正在用各种手法步法,向树上皮 人连发莲子镖,健腕一抬,嘴上便喊出穴道的名称,铁丸连发,只 听得皮人上噗噗直响,居然十有九中,皮人上穴道红圈心,已被他 击得起了白点儿,而且凹了进去。
  这是带艺投师的门徒,姓魏名杰,照老武师门下排行,是第六 位门徒。魏杰听得二师兄喝彩,转脸一瞧,大师兄纪大纲和二师兄 公孙守仁都向自己这面走过来了,慌不及停止发弹,两手一垂,笑 嘻嘻地说:“腕上总摸不着准劲儿,两位师兄,多多指教才是。”
  纪大纲道:“六师弟毋庸客气,依我看师弟这手功夫,已差不多 了,不知晚上准头怎样?不论什么暗器,讲究能发能接, 一人练可 不成,还要找有准头的对手。”
  公孙守仁接口道:“他和歪脖儿,原是老搭档。”
  纪大纲问道:“你说的是五师弟张宏吗?我来了这几天,只见过 他一次面,练功夫这样停停放放可不成,我师父师母不管他吗?”
  魏杰笑道:“五师弟别的功夫我不敢说,十二支三棱透风镖,又 狠又准,劲头又足,实在比小弟强得多了。而且心眼儿真巧,只要 瞧他脖子一歪,准有新花样出手。”
  公孙守仁大笑道:“歪脖儿出名,便在这上面。他家在三叉驵上,他父亲早年也走过镖,被人家摘了牌匾,才回家抱胳膊一忍, 现在镇上干着大群骡马行,在这条道上,运送安商长行货物,生意  很不错。他父亲一出门,张宏便没法安心练功夫,要替他父亲在镇  上照应买卖了。”
  纪大纲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忽又向守仁悄悄问道,“那位 七师弟呢?”
  守仁向魏杰背后一努嘴,却不开口。
  魏杰向守仁看了一眼,转身向南面拐角处一指,微笑道:“师母 常说,晓芙师弟后来居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刻正在练梅花 针,大师兄快瞧瞧去。”
  纪大纲便向那面走去,公孙守仁却没有跟去,魏杰独自走到槐 树下,俯身去捡自己发出的铁莲子了。
  这片把式场是个曲尺形,原是老武师回乡翻造房屋时,留剩的 空地。正面坐北朝南,五开间的两进瓦房,前进正面便是把式场, 中间一条铺鹅卵石的甬道,通着大门,围着一道虎皮石的段墙。两  进院落的西面,贴着围墙,把式场靠西墙一面,盖着一排小屋,备  作堆积杂物和工人住宿之用。东门从把式场绕过去,还有一块狭长  的空地,靠后院所在,开了个圆洞门,从后院出来,可以不必经过  前院穿堂。从这圆洞门也可以绕过墙角,走出大门去。圆洞门外, 和贴近围墙根所在,两面都砌着花坛,种了不少草本、木本的花果, 中间空地和正面把式场一样,铺着细沙,花坛上几本芍药和几丛黄  白月季,含着晓露,开得非常艳丽。嗡嗡的一群蜜蜂,款款的几只 小白蝴蝶,在花坛上穿梭似的飞舞。
  月洞门口,一只五彩烧瓷的花鼓墩上,坐着年近望六的公孙大 娘。虽然年近望六,只两鬓微苍,头上依然黑层层的,面上也看不 出龙钟之相,穿着宽镶大滚边、长过膝下的二蓝春罗衫,并没套裙,露出青布中衣,青缎布底鞋,手上托着长长的银嘴细紫竹南式坤烟 管,吸着自熏细丝兰花旱烟。
  她背后站着她唯一掌珠——小凤姑娘,年纪只十七八光景,分 梳着两条蝴蝶结小辫,衬着一张微带鹅蛋式的粉嫩脸,配着黑黑的 两条长眉,亮晶晶的一双大眼,妩媚之中,带点英爽之气。
  这时,母女二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空地上——一个剑眉朗目、猿 臂蜂腰的少年手上。这位少年便是纪大纲问讯的七师弟叶晓芙,他 这时正在练最不易练的梅花针。这种暗器,名虽曰针,其实是一种 特制的钢沙,是暗器中最难练、最小巧、最厉害的一种。叶晓芙展 开身法,绕着这片空场的中心,滴溜溜疾转,忽而贴地翻腰,犀牛 望月,忽而耸身张臂,健翮摩空。每逢他抬臂举手当口,两面花坛 上飞舞的蜂蝶,必有几只遭殃,翩然而坠。
  纪大纲远远瞧着,暗暗吃惊,心想这种梅花针分量极轻,取准 极难,不比铁莲子、三棱镖等暗器,专在目力、腕力上用功,这种 暗器非在气功上先筑根基不可,没有气功,劲不贯梢,想练这种暗 器,等于白费气力,这是本门绝艺之一,也是师母独有的心传。说 来惭愧,她老人家没偏没向,在她门下的, 一样传授,但是这手功 夫,我做大师兄的,便练不到这地步,她亲生的两位少爷,也摸不 着门,别人更不用说了。不料这位进门未久的七师弟,居然能够练 到这样火候,看师母神气,还非常赞许,这事真有点奇怪了。
  纪大纲吃惊当口,公孙大娘背后的小凤姑娘一眼看见他了,招 着手,娇喊道:“大师兄,我父亲回来没有?你瞧着七师哥这手功夫 怎样?”
  小凤说时,脸上不断地露出得意的笑容来,纪大纲走了过来, 嘴上说着:“这手功夫,七师弟没来时,要算师妹鳌里夺尊,现在却  后来居上了。”
   公孙大娘把手中烟筒上的灰,向地上轻轻一磕,叹口气说道: “武功一道,大有缘法,不得真传学不到,不得其徒传不到,够材料  而没有悟力、没有恒心的,还是白费劲。大纲,你想难不难?你不  要过意,连我儿女都算上,我们两老不会把功夫带到棺材里去,巴  不得都交给你们,但是各人禀赋不同,缘法不同,这是没法子的事, 想不到来了晓芙这孩子,但是…… ”
  公孙大娘刚说到这儿,小凤姑娘已替她装上了一筒烟,吹着纸 煤,替她点上了,她话锋一停当口,叶晓芙过来向大师兄问安道早。 这时,一轮晓日已从东山背后升起,阳光已照到墙头上,花坛上的 花朵儿,沿着初出的日光,活色生香,格外的娇艳欲滴了。
  忽听得那面拐弯的墙角上,三师弟守义远远地喊道:“大师兄, 我父亲赶早儿回来了,请你说话去。”
  前院一排五间正房,房外还有窄窄的一溜走廊,装着扶栏,老 武师常常立在廊轩下,凭着扶栏,吸着旱烟袋,瞧着把式场上子弟  们练功夫。右面廊基上,陈列着各式长短兵刃,软硬武器的木架子, 这面廊内两间房屋,里间是客房,现在住着大师兄纪大纲,外屋是  魏杰、叶晓芙合住的屋子,本族侄子公孙守廉是住在就近自己家里, 张宏自住在三岔驵自己店房,老武师全家老小是住在后院一层屋内。 前院左首两间房屋是个通间,打扫得明洁无尘,外面陈列了几色像  样的桌椅,墙上也挂了几张斗方名士的字画,靠里间正墙上,当中 并挂着达摩祖师和关公的神轴,下面设着香案、拜垫,案上长年摆  着一副古铜的烛台香炉,靠后墙还有一张四腿用树根雕的凉榻,这  是老武师平日待客和静养两用的精室,这间精室是老武师家中最尊  严的屋子,子弟们不奉呼唤,轻易不敢进去的。
  这时老武师公孙龙从外面回来,坐在外间靠窗的一张太师椅上, 庞眉低垂,虎目微闭,似乎正在琢磨一椿事,嘴上衔着一支湘竹旱烟袋,比他夫人用的烟袋粗而短,下面的铜烟铝,可比他夫人用的 大了好几倍,关东老叶的烟味儿, 一阵阵往窗外冒出去,子弟们不 用进屋,在廊外闻到这阵烟味儿,便知老武师在屋内了。
  纪大纲进了这屋子,双手一垂,笑着说:“师父刚从三岔驵 回来?”
  老武师摇着头说:“我一早到伏虎寺,找那慧明老和尚聊天去 了,好在这位老和尚不管什么早课晚课的。”说了这句,抬起头来, 向窗外把式场上瞧了一眼,转过头来,用手上旱烟袋一指,说,“大  纲!你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忽又虎目一睁,向屋门口喝声: “义儿,鬼头鬼脑的在房门口干什么?去!”
  纪大纲欠着身坐在下首,看神色就知道师父定有心腹之谈,不 敢先开口,很庄重地等着。
  老武师又抽了一袋烟,微微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你跟着 我也走了不少道儿,现在你又在天子脚下混事情儿,眼珠是亮的, 眼界是宽的。这几天你住在我家里,眼睛里看见有什么不对茬的情 形吗?”
  老武师这几句话,似乎压着声儿说的,纪大纲听得心里一跳, 一时摸不准老武师是何心意,定了一定神,才说:“怎么?在师父眼 底下,发现了什么岔眼的事么?”
  老武师淡淡地一笑,半晌才说:“我问你,你这几天看见了你新 来的七师弟,早晚练的功夫,大约你自愧不如吧?”
  纪大纲说:“唔!弟子倒瞧出来了,师父向来不收来历不明的门 徒,这位七师弟从前大约已得过名人指点, 一法通百法通,七师弟 绝顶聪明,进步比别人快,也是有的。”
  老武师一声冷笑,烟袋的铜帽铝向地下一磕余灰,自言自语地 说:“我真后悔,过信了慧明和尚的话,你们师母也走了眼,竟收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你是出门的人,现在又快走了,我心里的话, 也只有对你可以说,大约在这人身上,我要栽个大的。”
  纪大纲吃了一惊,慌问道:“难道七师弟有了什么不端行为吗?”
  老武师朝纪大纲看了一眼,说道:“论他材料,实在比哪一个都  强;论他为人,谦恭知礼,实在一步都没走错过,非但没有不端的  行为,照他表面上的举动,凭良心说,实在是个好徒弟。他进我门, 将近一年光景,但是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真相,他自己所  说的过去,万不可靠,因为我亲自试验过他的拳脚,逼得他现出狐  狸尾巴来了,他没有破绽漏出来,我也不会起疑。此人到我门下的  经过,你们只晓得是慧明和尚介绍来的,是个带艺投师、慕名求艺  的青年子弟罢了,其实慧明和他也是初交,机会凑巧,他救过慧明 性命,才发生了关系,其中事情很曲折,而且这位门徒,完全是你  师母做主收下的,现在我把内情对你说明,你也可以帮我参详  参详 。 ”
  老武师口中的慧明和尚,是公孙庄东面,约莫有五里多山路, 地名莲花峪。峪内有座冷清清终年不常见香火的庙宇,便是伏虎寺。 慧明和尚便是伏虎寺的住持,寺内除出住持,并无第二个和尚,只 有慧明临时雇用的短工,这短工也不常在庙内,自己还在莲花峪山 脚下种着一层层的梯形山田。老武师返乡以后,偶然闲步到莲花峪, 会见伏虎寺的慧明和尚,年龄和他相仿,谈吐豪放,精神矍铄,对  了自己胃口,便结成方外之交。日子一久,两人越谈越密,知道慧  明虽然茹素,却常常在三岔驵买几斤土制高粱白烧,独个儿坐在危  崖松阴底下,自酌自饮,独乐其乐。因此老武师到伏虎寺去,常带  着几瓶远陈汾酒,和慧明对酒谈心,豪放的慧明和尚,在酒酣耳热  当口,不由得倾吐出他当年的生平。
  原来慧明和尚未落发前,在苏北淮安、海州一带盐枭帮里鬼混,由头目混到小帮头,手底下也带了一部分弟兄,很吃得开,淮海一  带替他取个绰号——小白龙。他有一次在运河上面,和江淮泗(粮  船帮支派名称)粮船帮的舵主海豹周四结了梁子,冤家路窄,狭路  相逢,各自率领本帮弟兄,在码头上动了家伙,真砍真杀的一场械  斗,慧明把海豹周四一条左臂砍了下来,可是自己手下弟兄,也伤  亡了十几个人。说起来,还是为了码头上一名土娼,大家争风吃醋, 事后由两帮龙头出面,料理此事,可是慧明因这场事也犯了帮规, 盐枭帮龙头开香堂,按帮规责罚慧明。其实也是假戏真唱,敷衍粮  船帮龙头的面子而已。
  慧明那时年纪已经快近五十,事后懊悔不迭,觉得在帮中摘了 牌匾,而且这场事里伤亡了不少弟兄,带累了许多人,觉得无颜见 人,一赌气远走高飞,离开江北,在北方鬼混,迷迷糊糊地到了陕 南,终年流浪,盘川用尽,已经折腾得没有人样,凑巧在三岔驵病 倒了,偶然被伏虎寺以前的老住持看见,发了慈心,把他带到莲花 峪寺内,预备把他病治好了,留在寺内充个长工,做个伴儿。不意 慧明在寺内养好了病,慈悲的老住持年老血衰, 一个不慎,在寺外 山道上,跌在山涧里,中风而死。在这种山乡孤寺内,无所谓衣钵 传授,老住持一死,慧明落了发,取了个慧明的出家名字,便算伏 虎寺的住持了。寺虽荒凉,寺内也有两层小小的殿院,寺外也有薄 薄的十几亩山田。慧明心灰意懒之余,在这寺内出家,倒也逍遥自 在,似乎比当盐枭,在刀尖上过日子强得多了,从此便安心做他的 和尚了。这是慧明以前放下屠刀,安心做和尚的经过。
  这样过了七八年,在老武师向纪大纲说出收叶晓芙为徒内情的 头年,有一天,时值夏尽秋初,夕阳西下,莲花峪左右几层土岗子  的稻田上,长着高粱青稞子,已有一人多高。山风卷去,青稞子的  高粱帽子,随风摇摆,发出飒飒的一片响声。立在高处,四面闲眺,赭红的岗巅,暗绿的青稞子,每一座土岗子好像赤着上身,围着绿 纱裙的怪妇人,在那儿装模作样地颤动。有时泼刺剌一响,变戏法 似的,从绿纱裙里飞出一只斑鸠,或是一只鹳鹤,冲天而去。
  老和尚慧明,这时年纪已近六十光景,手上拄着一条木棍子, 从西面一座岗尖上,背着斜照的夕阳,缓缓地走下岗来,到了岗腰, 钻进了绿纱裙内,便看不见他的影子了。半晌,从岗脚绿纱裙下钻  了出来。绿纱裙下钻出一个光头来,岂非笑话?可是这绿纱裙是梯  田高粱秆子的象征,等于燕冀地面称为青纱帐一般。
  慧明并非乱钻绿纱裙。因为岗腰下面,层层梯田中间,也有可 以上下的窄小路。慧明到了岗脚,踏上了回伏虎寺的山道,悠闲自 得地信步而行,拐过一座峭拔的峰脚,便可看到莲花峪的山口,但 也有两三里路。
  慧明和尚刚走近那座峭拔的峰脚,蓦听得左面一箭路外,迎风 摇摆的青稞子内,尖咧咧的一声口哨,哨声未绝,身后不远,也起 了同样的口哨,似乎互相和答。这种江湖举动的怪啸,突然唤醒了 慧明早年当盐枭的旧梦,而且立时觉察在这地僻山幽的处所,哪会 有江湖道上的举动?回过头去一看,却没有人漏出面来。
  这种地方,离官道很远,当然没有过往的人们,连就近种梯田 的山农,也没见一个。正惟这样的偏僻之处,突然发现了这种江湖 举动,未免觉得奇怪,但是慧明也无非觉得奇怪而已,并没有往自 己身上想去。因为他早和江湖道绝缘,多年隐迹,已到衰年,把自 己这颗心,也磨炼得像眼前岩石红土一般,静静地等待着灯尽油干, 度此余年,所以他回头瞧了一瞧,仍然拄着手上白木棍,向莲花峪 伏虎寺走去。
  他拐过前面峭拔的峰脚,地势较坦,形似山坳,只要穿过一片 松林,便是莲花峪的入口,西山的夕照,反映入松林内,树上的枝叶和树下的红土,都罩上了一层鲜明的光辉。慧明走近松林,陡然  听得林内发出枭鸟般几声磔磔怪笑,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窜出一老  一少两个人来,一色穿着一身米色细葛布的短衣裤。一个年纪和自 己相仿,头上盘着一条花白辫子,腰巾上拽着一柄带鞘的宽锋轧把  单刀,身形比他魁梧得多,可注意的是他左边的袖管子,随风飘荡, 袖内空空无物;另一个是精瘦的年轻汉子,身上背着一个长形包袱。
  两人在林口一站,老的一个,睁着一对三角眼,凶光四射,盯 着慧明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一抱拳,嘴上突然喊出:“小白 龙……唔!不对,现在得尊你一声,老师父,老方丈!我说老方丈, 想不到你看破红尘,在此清修,更想不到我们有缘相会,居然又碰 上 了 。 ”
  这人开口时,旁边的瘦汉子,两指向嘴上一揿,发出了尖锐凄 厉的口哨,而且一撤身,离开了他们十几步,两手向腰上一叉,往 旁边一站,似乎监视着慧明,预防他斜刺里逃走一般。
  慧明和这人一对面,突然听他喊出连自己都久已忘怀的绰号, 这一声“小白龙”突然把慧明这颗平静无波的心,退回了七八年, 当年旧事,一时都兜上了心头,也看出对面这人的面貌,虽然比当 年苍老得多,只要看他一脸水锈,一对金鱼似的凶暴眼,便已认出 了当年的冤家对头——海豹周四。尤其是他飘荡不定的左袖,由自  己锋利的单刀,替他造成这般模样,这是触目惊心的标志。而且立  时明白,海豹周四这样阵势,并不是冤家路窄,偶然相逢,完全是  冲着这条断臂,旧恨未消,特意来找他的。自己武功放下多年,形  单影只,业已落入他们掌握之中,看来生有处,死有地,此刻是我  死期到了。奇怪的是事隔多年,自己隐迹在这样偏僻之处,江湖上  早已没有我小白龙这号人物,他怎会寻到此地来的呢?
  慧明认出了海豹周四,心头像七八个吊桶,在那儿上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豹周四一阵冷笑,高声喝道:“小白龙!你不用发愣,这叫作  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不到咱俩还有碰头这一天。不错,欠债还钱, 欠胳膊还胳膊,我确是存了这条心,但是找你不着,也是枉然,事  隔七八年,不瞒你说,我这条欠债讨债的心,原也淡下去了,万不  料最近我在川中扎了一点小根基,有事到长安去会个朋友,经过三  岔驷,从宿店中出来,碰到你在镇上买酒,你虽然出了家,变成光  头,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周老四一对眼珠,瞧见了你,再瞧瞧  我自己这条左臂,咱们总得碰碰头,叙叙老交情,立时派了一个徒  弟,盯着你走,便把你窝儿摸清了。现在我是打定主意,想把我剩  下来一条右臂,再和你结个死缘 ……"
  慧明不等他再说下去,慌不及单掌问讯,抢着说道:“周老四, 咱们俩的岁数,都差不多摸到棺材边儿了,当年的事,我到现在还  在后悔不迭,当年你失掉了一只胳膊,我弟兄们也死的死,伤的伤, 两家龙头已出面料理,我还受了祖师爷的家规,没有面目再在江湖  上混下去,才落发出家,在此一忍,以终余年。照说,当年的事, 早已了结,你当时没有二话,照理现在你不应该再来找场。此刻你  既然找到了我,请你瞧在咱们两人这把年纪上,大家都退一步想一  想,请你到我小寺里去盘桓一下,在菩萨面前,我再替你赔礼,从  此咱们结个善缘,何必…… ”
  慧明语音未绝,海豹周四厉声喝道:“住口!你以为我摸清了你 窝儿,知道你单身在此,特地带着徒弟们,来欺侮你吗?我周老四 在江湖上,大小有个名头,还不致做出这种没出息的事来。说到当 年两帮龙头出面调停,我因情面难却,含糊答允,况且我那时断了 臂膊,痛得人事不知,足足将息了三个多月,才把这条命保住,你 却不等我身子复原,便逃得不知去向了。这且不去说他,我今天来意,一不是依仗人多,二不是暗下毒手,当年我这条臂膊怎样失去  的,现在我要照样找回来。当年你那手‘回星摘月'’,砍掉了我左  臂,这是你艺压当场,怨我学艺不精,现在我还得请教请教,还得  请教你那手‘回星摘月’的高招。你年纪不小,我也没有返老还童, 当年我们以死相拼,我们都手脚齐全,现在我却只剩一条右臂了, 这不是明摆着是你便宜吗?当年是咱们两人交手,现在还是咱们两  人,如果我叫人帮一下忙,我便不是海豹周四,倘若我这条右臂, 再送在你刀上,或者连命都搭上,只怨我功夫不到。我此刻带来的  人,不是叫他们来张胆助威,是叫他们来掘土埋我尸首的。话已说  明,是汉子,一点就透,你没有带刀,我有。”说罢,向那精瘦汉  子,喊了一声,“拿刀来!”
  那瘦汉子把背后蓝包袱褪下来,在地上解开包袱,摊开卷着的 几件衣服,从里面取出一柄没鞘的轧把鬼头刀,提着刀走了过来, 掷在慧明的脚边,向慧明看了一眼,一声冷笑,便又走开了。
  呛啷一声响,海豹周四的腰刀,业已出鞘,抱着刀,向慧明一 抱拳,喝声:“请!”
  慧明这时已知这场祸事,万难脱掉,自己虽然明白,自己已不 是当年的小白龙,但是现在的独臂周四,难道比当年双臂齐全的周 四还厉害吗?一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希望来,把身上黄 布的僧衣下摆,向腰里一掖,手上的木棍放在一边,用脚尖一挑地 上鬼头刀的刀把,一伸手,便把刀拿在手上了。
  海豹周四哈哈笑道:“这不就结了,看刀!”
  话到,人到,刀也到。 一个“独劈华山”,海豹周四单臂抡刀, 向慧明顶上斫来。慧明一迈步,斜身现刀,施展了一招“顺水行  舟”,不但使敌刀落空,反而进招来了个“横斩”。
  海豹周四口中喝道:“有你的,欺侮我独臂呀!”嘴上喝着,刀可没闲着,一缩身,偏着刀锋,向下一压。
  两刀相碰,当的一声,慧明立时觉得虎口发麻,疾慌退身抽刀,  改换招势。不意海豹周四,刀如泼风一般,趁势一个“顺水推舟” 迎胸横切。慧明忙不及吸胸一退,海豹周四倏又一塌身“乌龙摆  尾”,刀光似电,向下部滚斫而进,虽然单臂,功夫却比从前高明得  不知多少倍了。心神一慌,身法便乱。
  海豹周四得理不让人, 一个箭步,窜到慧明左侧,刀光一闪, 喝声:“着!”向他左臂胛砍去,慧明翻身抡刀一撩,哪知敌人是虚  招,竟撩了一个空,喊声:“不好!”拼命地一滑步,也不过向后退  出五六步去。哪知海豹周四手上这柄单刀,既滑且贼,下面一迈步, 右臂一缩一伸,倏变为“探臂刺扎”连臂带刀,已够上部位,刀尖  已点到左胁下。
  慧明势穷力绝,又拼命地一错身,想转过身来招架,已是不及, 刀尖已在左胁下斜刺进一寸多深,幸而他拼命一挫身,否则刀锋直  入,立时废命。但是这伤也不轻,立时鲜血直涌,渗透了一大块僧  衣。慧明咬着牙,不敢再战,压刀而逃。
  他想从斜刺里逃进松林去,猛听得有人喝一声:“站住!没有你 逃走的路。”原来那精瘦汉子,早已从左边赶上前来,拦住去路,而 且从腰里,掣出一条檀木七节连环鞭,呼的一声,向前胸横扫过来。 身后海豹周四已追了过来,嘴上还喝着:“你们闪开,他逃不了。”
  慧明左手捂着胁下伤口,哪敢招架?疾向右侧一撤身,还想窜  进松林逃命,不意右面的一株松树背后又闪出一个短衣汉子,横着  一柄锯齿刀,拦住去路。慧明这时已急疯了心, 一翻身,抡刀向追  来的海豹周四猛剁,不等还招,倏又转身抽刀,向前一冲,举刀向  拦路持锯齿刀的那人直刺过去。但是他心慌神乱,伤口血如泉涌, 脸上已如白纸一般,刀递出去,也松了劲,而且刀还没有递到人家面前,背后海豹周四业已赶到,腾的一腿,实胚胚踹在他后胯上。
  只听得慧明“啊呀”一声,一个身子向前直跌出去,手上的刀  也出了手,趴在地上,被海豹周四在他背上一脚踏住,哈哈狂笑, 指着地上慧明笑道:“休怕,我不会要你的命,你当年卸我的是左  臂,我现在卸你的右臂,本利两清,天公地道。”说罢,一对金鱼眼 往外一努,凶光乱射。
  
  第三章  师徒之间
  
  海豹周四得手之下,钢刀一举,正要卸慧明的右臂当口,猛听 得松林内一声威喝:“住手!”声音好像从树上发出来的。
  这一声威喝,倒把海豹周四吓了一跳。他两个徒党,使七节鞭 和锯齿刀的,也赶拢来向树上探视。只见近林口一株大松树上,猿 猴似的溜下一个人来,更不停留, 一个箭步窜出林来,手脚异常 矫捷。
  海豹周四瞪着一对暴眼,已把那人看清。原来是个英俊少年, 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刚出头,从头到脚一身青,两手虽然空空,肩头 上却露出背着的剑柄,飘着杏黄的剑穗,左胁佩着一具镖囊,腰巾 上还斜插着一个短短的皮套子,看样子是柄短刀,站在那儿,又潇 洒,又英挺。海豹周四瞧得有点发愣,似乎这人在哪儿见过一面 似的。
  使七节鞭的瘦汉子,突然喊道:“师傅,这小子我认得他,他也 住在三岔驵宿店里,我们进店时,这小子早住在店方内了,此刻他 换了夜行衣,却瞒不过我两眼。”
  海豹周四点点头说:“哦!想不到这样鸡毛野店,还藏龙卧虎, 藏着一位少年英雄,老子倒失眼了。”说罢,一迈步,跨过了地上慧 明的身子,倒提单刀,向那少年微一抱拳,杀气满面地说道:“老弟,你还有意追踪我们,还是你自己有事,无意相逢,凑巧被你瞧  见我们这档事。老弟,如果彼此凑巧相逢,我劝你年纪轻轻,少管 闲事,免得惹火烧身,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你走你的清秋大路, 不必啰唆。倘若你有意追踪,和那小白龙有点瓜葛,那就另说另讲 了。老弟,君子一言,我就听你一句话了。”
  那少年拱手说道:“在下和这位老和尚毫无瓜葛,和你们也是萍 水相逢,但是你们以前的梁子,和现在的行为,已被我听见、瞧见 了,既然被我听见、瞧见了,不由我不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海豹周四厉声喝道:“公道?他欠我一条胳膊,现在我问他要一 条胳膊,最公道没有了。”
  少年冷笑道:“胳膊还胳膊,听着似乎公道似的,但是你先刺了  他一刀,你嘴上说着,单打独斗,不做没出息的事,你却带着几个  人,预先摆成阵势,四面拦截他,这已不够公道。这且不去说他, 你们两人年岁似乎相仿,但是今昔情形不同,老和尚当年卸你这条  左臂时,你是什么岁数?现在你要卸他这只右臂,请你想一想,他  是什么岁数?他身上被你一刀刺伤,血流得这么多,在这偏僻之处, 如果找不到好的金创药,性命已够危险,还经得起你再卸他一条胳  膊?你嘴上却说着好听的话,不要他的命,干脆,你不必猫哭耗子  假惺惺,也不必费这大事,卸他胳膊,爽快一刀把他结果便了。但  是公道自在人心,偏被我听见、瞧见了,不由我不出来说句公道话, 依我相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样杀死他,你也算不得江湖汉子, 还不如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落得一个大仁大义。我言尽于此,你  休怨我多管闲事,英雄怕掉个,你处在我地位,也不会闭着眼,掩  着耳朵,忍心一个老和尚命伤刀下的。”
  这位少年,侃侃而谈,英气逼人。海豹周四也是老江湖,竟被 这少年说得封了嘴,半晌才开口道:“嘿!少年出英雄,嘴上倒来得,听着满是你的理,喂!我说你是谁啊?我海豹周四走南闯北, 活了这么大,就凭你嘴唇两张皮,便缩着脑袋一走吗?天下怕没有  这样容易的事吧?瞧你竟敢伸手管闲事,当然有几下子的,我先请  教请教你的万儿。”
  那少年剑眉一挑,微然一笑,朗声说道:“晚生后辈,初出茅 庐,没有什么万儿,彼此萍水相逢,我也不愿和你提名道姓。不论 什么大仇深恨,结果还是要讲个理字,我只问你,我苦口劝你一番 话,说得在理不在理便了。”
  海豹周四一瞧这少年口风甚紧,咄咄逼人,不禁怒火中烧,把 手上单刀一顺,正想动手,他旁边使七节鞭的瘦汉子,看得这少年 两手空着,想捡个便宜,突然一声怪吼,嘴上喊着:“这小子不知天 多高、地多厚,我来教训他。”嘴上喊着,脚下已够上了步,哗啦一 响,手上七节鞭猛不防向少年右侧腰上扫了过去,劲足势捷,以为 只消一鞭,便把这人撂在地上。
  哪知这少年早已防到,而且身法不凡,只向左一侧身,让过鞭 头,右掌一压鞭身,倏一转身,达中宫,直欺到瘦汉子跟前,左手  骈指如戟,向瘦汉子右乳期门穴点去。瘦汉子不防少年身法奇快, 抽鞭迎架,势已不及,只好往后撤身。他自以为退得快,哪知少年  进得更快,如影随形, 一挫身,右掌从左肘下一穿,正按在瘦汉脐  下丹田穴上,用的是小天星掌力,吐气开声,还不敢十分用劲,瘦  汉身子已随声而起,直跌出一丈开外,仰天八叉地跌在松林口,竟  闭住了气,一时竟起不来了。
  少年一掌击倒了瘦汉,猛觉脑后金刃劈风,绝不回头,霍地一 塌身,趁势一个旋风扫堂腿,非但身子转了过来,而且扫个正着。 只见身后暗算的,是那使锯齿刀的短衣汉, 一刀劈空,这人身子向  前一冲,腿跟上又被人家一扫,哪还站得住?一个身子像箭头一般,直摔出去,巧不过正跌在瘦汉身上,手上锯齿刀居然还没脱手,几 乎把下面瘦汉的小脑袋切了下来,拼命地一翻身,坐在地上发了愣, 只觉满眼金星乱迸,不知天南地北了。
  海豹周四一见自己两个徒弟,只一照面,便被人家打躺下,人  家还是赤手空拳,这才瞧出少年,大有来头,自己上去,也未必成。 可是事情已挤到这地步,再想用嘴皮对付,已不可能,只有凭自己  独臂单刀,和少年拼死一决雌雄。
  他嘴上正喊着:“有你的,我也请教几手高招。”身形一动,正  要单刀直上,不意少年霍地向后一退,一抱拳,说道:“且慢,你这  两位高徒,咎由自取,愣不防向我下毒手,不由我不献丑。至于你, 当然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遇上事总得识个起落,现在再请你把我刚  才的话,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和你无怨无仇,分什么高下?不论  谁胜谁负,都是乏味的事,你不要过意的话,是江湖汉子,绝不愿  和缺臂小手的动手,何况我和你,根本用不着手上分高低。你大约  是把这档事绕住了,有点化不开。其实我出来多管闲事, 一半是救  老和尚一条命, 一半也是为了你。这样深山孤庙,举世无争的老和  尚,果真把命送在你手上,你事后也要后悔难追,在江湖上也抬不  起头来的。”这几句话,软中带刺,说得海豹周四,哑口无言。
  其实海豹周四老奸巨猾,嘴上虽硬,心里却有点发怵,早已看  出这少年得过高明传授,少年如果剑一出鞘,自己想凭一条胳膊, 绝讨不了好去,还不如见机而作,知难而退,还可保全这条老命, 心里一转,立时趁坡就下,神气活现地装着啪的一跺脚,满面生疼  地一抱拳,嘴上“咳”了一声,说道:“罢了!你是好样儿的,今  天的事,冲着你,算一笔勾销,但是 …… · 老弟,你出了这么大力, 也得留个万儿,我好感激你一辈子啊!”
  那少年岁数虽轻,人却机警,立时抱拳答道:“阁下既然肯赏脸,在下承情之至,阁下已经这么大的岁数,晚生后辈的小名,听 不听两可。你瞧,太阳已经落山, 一忽儿天黑路险,不好走路,咱 们后会有期,大驾请回吧!"
  这几句话,表面上显不出什么,骨子里却又把海豹周四折了个 对头弯,那少年话里含骨头,好像说你不用打听我万儿,凭你这岁 数,再练出功夫来,再来向我找场,你已是棺材瓤子了。海豹周四 肚里明白,一声不响,暗地咬着牙,转身向那边一趴一坐的两个徒 弟所在走去。
  这少年忙不及把地上躺着的慧明翻过身来,从僧袍上撕下几条 布条,向自己腰里掏出随身的金创药来,解开僧袍,敷在伤口上, 用布条扎好,扶起慧明身子, 一蹲身,把他驼在肩背上,向那面海 豹周四师徒三人看了一眼,拔步走入松林,急向伏虎寺奔去。
  慧明和尚死里逃生,他在林口被海豹周四一脚跌翻,自分必死, 想不到凭空出了少年的救星,身上虽然刀伤不轻,那少年对付海豹  周四师徒一番情节,他听得清清楚楚,当然又感激又佩服。在他心  头,把这少年当作救苦救难的恩人,等到少年把他背回伏虎寺,非  但掏出自己师传秘制金创药,替他用心敷治,而且怜他孤庙单身, 居然病榻相伴,细心照应。
  慧明胁下伤口,用药对症,调治得法,两三天后居然渐渐好了 起来,究因年衰,失血过多, 一时离不开病榻,更怕着海豹周四暗 下毒手,再来伤害,感激涕零地拉着少年,嘴上不断地念着:"阿弥 陀佛!”
  少年知他心意,便说:“依我看来,海豹周四虽不算什么好人 物,似乎还识得进退,绝不至再来寻事。你既然不放心,我到三岔 驵去一趟,去算清了店饭钱,把我的一点行李拿来,再在庙中伴你 一时,顺便去看看海豹周四离开了三岔驵没有?”
   这话正中慧明心怀,大喜之下,又嘱少年顺道经过公孙庄时, 务必进庄去,求见老武师公孙龙,告诉他这儿发生的事。慧明不知  他这几句话,也正中了少年的心怀。
  慧明在病榻上,已向少年探问过姓名来历,和隐伏松林、救他  性命的原因。据少年说,姓叶名晓芙,家住平凉,由天水到宝鸡, 经大散关凤县,来到三岔驵,住在宿店内暂息劳途,凑巧店内隔壁  房内,住着海豹周四师徒。这种小宿店的墙壁,无非薄薄的一层高  粱秆和黄泥的土墙,海豹周四师徒们,虽然满口江湖黑话,隔壁的  叶晓芙却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暗地跟随,才救了慧明的性命。至  于他身上一点微末功夫,无非本乡本土学了点庄稼把式,并没有名 师正式传授,自己此番背乡离井,听说汉中藏龙卧虎,有几位高手, 一心想去拜列门墙,求点进益。他这番话,其实半真半假,别有作 用,可是慧明正在感激切骨,话虽简略,亦在情理之中,当然信以  为真。
  叶晓芙离伏虎寺到三岔驵去拿行李时,先到公孙庄求见公孙龙, 把慧明嘱咐的话说了,却没有说出自己救他的细情,匆匆立谈了几  句,便自己到三岔驵去了。公孙龙几天没有到伏虎寺去,想不到慧  明独处深山,会遭意外,报信的少年又没有说明内情,心里未免吃  惊。而且在一个享有盛名的老武师心中,觉得在自己眼皮底下,慧  明又是自己好友,竟会吃了这样大亏,自己面上,也觉得黯然无光。 可是他老眼无花,觉得来报信的少年,气宇不凡,步下颇见功夫, 左近并无这样人物,慧明也绝不会有这样青年朋友,心里也有点  奇怪。
  他夫人公孙大娘也在一旁听到这档事,看见那少年了,便说: “你快到伏虎寺瞧瞧慧明去吧,带着咱们自制的七厘散、夺命丹去, 我想其中定有内情。尤其是这位报信的少年,凭我眼光看来,此人年纪虽轻,武功大约得有真传,我们两人在外面走了不少省份,竟 没有收到这样好徒弟。”
  公孙龙马上到了伏虎寺,在病榻上见了慧明,才知事情已经过 了两三天。经慧明说出受伤遇救的经过,才知那少年叶晓芙还是慧  明的就命恩人。公孙龙打听叶晓芙来历,慧明照实一说,语虽简略, 公孙龙明白江湖上求师访友的少年,自知功夫未到,不愿把初教的 师门说出来,也是常有的事,只觉这位叶晓芙年少心热,颇有侠胆, 对付海豹周四,很有分寸,而且老练,这人实在难得。
  在公孙龙病榻访友时,叶晓芙到三岔驵去拿行李,尚未回庙, 等得叶晓芙回来时,天色已晚,公孙龙早已回家了,叶晓芙对慧明 说,店中海豹周四这般人,已离镇动身,你只管安心养病好了。
  几天以后,慧明胁下创伤,已逐渐收口,勉强可以离榻而起, 和叶晓芙谈得非常投缘,两人闲谈,说起公孙龙夫妇的本领和宗派 来,还劝他何必远奔汉中,眼前公孙龙夫妇便是不可多得的名师。
  叶晓芙说:“我到公孙庄去了一趟,也看出来了,倘蒙老方丈替 我想法,得在他门下练点真本领,感激不尽,不过我得先看看公孙 老师父的绝艺,明知这样请求,有点冒昧,只有求老方丈从中想个 妥当方法,让我看看名家的手法,才能死心塌地地拜列门墙。”
  慧明知道他心高气傲,不肯随便拜人为师, 一面又感激他救命 之恩,想成全他远游求师的苦心,便满口应承,从中拉拢。
  又过了几天,慧明身子似已复原,备了几色可口的素斋,远陈  的好酒,由叶晓芙到公孙庄去,请公孙龙到庙,杯酒谈心。叶晓芙  这时和公孙龙见过几次面,同在一桌,喝酒谈话,公孙龙暗地留神  这少年举动,非但英秀敏慧,而且谦恭知礼,气度温雅,似乎是大 家子弟,行径却又像江湖出道的少年后辈,偶然问到他功夫宗派, 得过何人传授,叶晓芙又一味谦让,只说一知半解,无非跟着本乡子弟,胡练一场,并未得到正式传授。公孙龙已觉得话不由衷,又 看他救了慧明以后,在伏虎寺逗留不去,颇有可疑,但也不去点 破他。
  大家吃到酒酣耳热,慧明故意说起自己当年在淮海一带胡闹, 依仗几手三脚猫把式,不知天高地厚,实在可笑,悔不该当年不寻  访名师,学点真实功夫,否则何致冤家狭路相逢,吃这场大亏,几  乎断送这条老命。
  公孙龙端着酒杯,向叶晓芙看了一眼,笑道:“功夫没有止境, 学到老做到老,功夫真到了火候,这颗心便没有了火气,心里不发  火,绝不会出手伤人,便是仇家以死相拼,能够化解便化解,不能  化解时,也只有保身自卫。但是这保身自卫当中,总含着一点杀机, 杀机一起,便怨仇牵缠,无尽无休,这样看来,寻师访友的学真实  功夫,大可不必,反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本身便起不了杀机, 倒泯除了许多不测之祸。”
  叶晓芙从旁听得,好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慧明却不解老武师 话外有话,仍然照着他心意说道:“老檀越,听你这番高谈,便可知 老檀越功夫练到什么地步了。我们相处有年了,平时我自知早年一 点三脚猫的笨把式,不敢和你谈到这上面去,今天我借酒遮脸,我 要请求老檀越赏脸,露几手让我们开开眼,让我们这位小檀越也瞧 瞧我这无能的老和尚,也有一位高人做朋友。”
  坐在一旁的叶晓芙,察言观色,知道老和尚要碰一鼻子灰,不  敢从旁附和。哪知道公孙龙哈哈一笑,把酒杯一放,笑道:“你要我   在这位少年英雄面前献丑,我冲着你在海豹周四刀下九死一生,不   便驳你面子。好,我来玩一下,不过这几手笨把式是看不起眼的。” 说着,身子离座而起,却向叶晓芙点点头道,“老弟台,你休见笑,  冲着我一个老字,你包涵一点,我献过丑以后,老弟台身手不凡,也得让我见识见识。”
  叶晓芙忙不及站起身来,躬身抱拳,诚惶诚恐地说:“老前辈言 重,晚辈年轻学浅,今天叨光蒙老前辈赏脸,真是三生有幸,怎敢 班门弄斧?”
  公孙龙微微一笑, 一迈步,离开了酒桌几尺,并没曳襟挽袖, 也不蹲椿定势,只见他微一含胸控背,双肩略垂,步法略变,便成  了终南派无极玄功拳起式的“寒鸡步”,缓缓的一招一式,由“七  星式”变为“窝里炮,中正手”,到了“闪电穿掌”这一式上,便  收势停止,回到座上,大笑道:“何如,像我这样笨把式,叶老弟得  要笑歪了嘴,我们喝酒是正经。”
  公孙龙表演了这几手简单的把式,在慧明眼内,实在看不出什 么来,以为他借此敷衍,不愿露出真实功夫,但是不能不昧着良心, 假充行家,拍手赞妙。可是在叶晓芙眼内便不然了。行家一伸手, 便知有没有。公孙龙老武师这几手单摆浮搁,懈懈怠怠的式子,叶  晓芙却看出似慢实快,柔中寓刚,处处含劲未吐,处处变化无穷。 不识奥妙的人,处处看不起眼,识得此中门径的人,处处看出功  夫来。
  这几手功夫,是终南派而兼武当派的不传之秘,被人称作“无 极玄功拳”,又名“玄功神拳”的便是。其实这手功夫,叶晓芙已  有心得,并不是他千方百计来到伏虎寺的志愿,他是由名人指点, 专诚来学公孙龙夫妇传誉江湖的绝艺,绵掌和梅花针两手绝顶功夫, 而且名目上想拜公孙龙为师,其实是想从师父身上,再讨教到师娘  公孙大娘,这才是他百计求师的目的。
  在公孙龙倚老卖老,表演这几个式子,也是别有用意,并不是 真个敷衍老友面子。其实他对于叶晓芙逗留伏虎寺有点起疑,并非  借此敲山震虎,想试一试这位少年的眼力,再看一看少年露几下,证明是何宗派,有几层功候。
  不意在他回座之际,叶晓芙突然抢上几步, 一撩衣襟,竟在他 面前跪了下来,满面诚恳地说:“弟子出外访师,吃尽苦头,想不到 机缘到来,在此处得见老前辈,务乞老前辈恕弟子冒昧,可怜弟子 一片诚心,收留门下,弟子一辈子戴恩不尽。”
  叶晓芙这一举动,却出公孙龙意料之外。非但是出于公孙龙意 外,连慧明也防不到有此一招,在慧明以为叶晓芙瞧见公孙龙这几 手毫不起眼的式子,定和自己一般,绝不会马上拜师,不料叶晓芙 单刀直入,当面跪求。
  慧明慌不及站起身来,趁着叶晓芙的坡儿,从旁说道:“老檀 越,名师难求,高徒也不易得,你们老少两位,大约天生地有一段 缘法,叶檀越虽然心急一点,也是他一片诚心,老檀越看在小僧薄 面上,就收留这位高徒吧。”
  公孙龙不理会慧明的话,却在座上一转身,嘴上说着:“老弟  台,你怎么一回事,休折杀了老朽,快请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两手却伸向叶晓芙双臂下,往上一架,表面上好像扶他起来的神气,  旁边的慧明还没看出来,跪在地上的叶晓芙,却觉得两臂一麻,身  子飘飘而起。
  练功夫的人,天生有一种防御的本领,尤其有点内功的人,神  之所在,气必贯梢。叶晓芙身子虽然被人架了起来,他本身的气劲, 却已贯到两臂上,居然身起臂不动。
  在这一架一起之间,公孙龙已明白这位少年的功夫了。他心里 的疑心虽然没有去掉,也许更甚,却也起了一点爱才之念,扶起了 叶晓芙呵呵大笑道:“老弟台,你休听慧明和尚胡说,老朽隐居故 乡,以度余年,哪有真功夫?像老弟这身本领,已不可多得,老朽 怎敢狂妄无知,自居师长?没的耽误了你的前程,老弟,你看错人了。”说罢,呵呵大笑。
  这当口,叶晓芙垂手恭立,自己无法开口,慧明却仗着和公孙  龙平时交情,极力拉拢, 一力担保,务要请公孙龙收留这个门徒, 如有差错,自己愿同受任何责罚。说来说去,公孙龙似乎却不过面  皮,口气略松,嘱咐叶晓芙明天清早到公孙庄上去,见见他夫人公  孙大娘,意思之间,还要他夫人考验一下,收留不收留,还在两可。
  第二天,叶晓芙一早就进了公孙庄,走进老武师家的大门时, 门内把式场上,老武师的子弟们,已在场上开始了早课,公孙龙和  公孙大娘老夫妇俩也坐在廊下督课,叶晓芙毕诚毕敬,见佛就拜, 逢人下礼,老武师这时和伏虎寺吃酒时的态度可不一样了, 一脸的  严肃之色,显出了师道的尊严,嘴上依然老弟长、老弟短地称呼着。
  叶晓芙再三恳求收列门墙之下,老武师依然抱着犹疑两可的态 度,却把在场的子弟叫拢来,和叶晓芙相见以后,向他说:“叶老 弟,承你看得起我,想拜我为师,但是你是带艺投师,也许已经得 过高人传授,我能不能做你老师,还不敢说,现在这么办—— ”
  老武师说到这儿,向他次子喊了一声:“义儿!你陪这位叶老弟 下场,过过手。”一面又向叶晓芙说,“老弟,你可不许客气,不许 藏假,有多大功夫使多大功夫。”
  叶晓芙明白,凡是带艺投师的门徒,总得先练一练以往所学的  功夫,让老师看一看宗派和功候,才能够量才而教,这是没法推辞  的,便向公孙龙夫妇打了一躬,又转身向公孙守义笑道:“师兄,小  弟虽然学过几手庄稼笨把式,实在谈不到功夫,师兄可得让着一点, 接不住招时,休得见笑。”
  叶晓芙存心进门拜师,身上穿的是长衣服,这时下了场,也没 把长衣脱掉,只把前摆拽起一角来,拽在腰巾上罢了。这一点,别 人不理会,公孙龙夫妇俩互相看了一眼,而且彼此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姓叶的很有道理。
  下场的这位二少爷公孙守义,本门功夫比他哥哥守仁强一点, 人也精明一点,难免有点自大,并没有把叶晓芙放在心上, 一听叶  晓芙说得谦恭,便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早听说你救老方丈的本领  了,请赐招吧。”
  公孙守义说话时,已含胸下肩,摆好门户。叶晓芙却趋向下风, 抱拳说道:“小弟不敢,请师兄赐招。”
  守义看他文绉绉的,越来越谦恭,嘴上喝一声:“好!恕我无 礼。”立时展开本门无极玄功拳,一开手便用“回环滚斫”“猛鸡夺 粟”的进步招术。叶晓芙深藏不露,却只用江湖上极普通的少林罗 汉拳应付。虽然是普通拳术,到了受过名人指点的叶晓芙手上,也 是不凡,但是存心退让,只守不攻,公孙守义接连试了几招厉害手 法,居然被叶晓芙从容化解。
  公孙守义觉得自己得意的本门功夫,让普通的罗汉拳打个平手, 而且对方明摆着有意退让,脸上未免挂不住,突然掌法一变,把平 日磨着他母亲传授的“绵掌”功夫,施展起来。可是这种功夫,完  全建筑在内五行的气功上,他只学了“撅”字诀和“按”字诀,而 且功夫不到,效用便差。他得了对方一点破绽,乘隙进身,左臂一 起,似点似戳,却是虚式,右臂一穿,掌似卷瓦,向叶晓芙期门穴 按去。
  他倒没有存心把对方弄伤,无非想把对方按出几步去,或是按 得蹲在地上,便算占了面子。无奈叶晓芙功夫比他高明,他掌还没 有按到人家身上,叶晓芙却将计就计, 一吸胸,身子好像站不住似 的,接连往后退出六七步去,把身体站定,满面含笑地远远抱着拳 说:“师兄手下留情,小弟甘拜下风。”
  公孙守义还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手掌并没有实按在他身上,他已站立不住,这绵掌功夫实在厉害,自己得用功把他学会了才好, 在他发愣当口,猛听得自己父亲喝道:“蠢材!你还以为露脸呢,凭 你也配用这手功夫。”
  公孙龙嘴上喝骂时,人已大步走下台阶来,笑着向叶晓芙招手 道:“你过来,我不客气地说,讲到天资,我这几个子弟们当中,没 有一个比得上你的,刚才你处处谦退的行为上,便是少年不可多得 的品德。来,来,咱们一老一少,过过招。”
  叶晓芙大惊,急急抢了过来,跪在地上说:“老师,弟子万死也 不敢和师父动手。”
  公孙龙还没开口,坐在廊下的公孙大娘笑道:“你只管和你师父 过招,从我这儿说,一定收你这个徒弟。”
  叶晓芙听得一惊一喜,从慧明口中,早知公孙龙素来惧内,有 师娘亲口说明收徒,自己拜师的心愿不曾落空了的,慌不及又向廊 上遥跪,叩着头说:“师母,您老慈悲,弟子这点微末功夫,怎敢和 师父过招。”
  公孙大娘站起身来,扶着廊柱笑说:“小伙子,想学真功夫,便 得下苦功,和师父过招,有什么可怕的,他还会要你的命么?有 我呢。”
  公孙龙一听他夫人口气,便知看中了这位门徒了,其实自己何 尝不爱惜这个人才,不过早年两口子纵横江湖,冤家很有几位,虽 然退隐故乡,也得事事留神,这少年突然而来,事有可疑,不能不 慎重罢了。当下趁着他夫人口气,笑道:“就算你列我门墙,将来师 弟动手喂招,也是常事,这有什么可怕的?起来,起来,婆婆妈妈 的,便不是少年英雄了。”
  其实叶晓芙并非胆怯,怕的是露出自己行藏。现在他站起身来, 只得悬着一颗心,向公孙龙躬着身说:“师父!弟子无礼。”
   老武师也真有意思,他明知叶晓芙绝不会先动手进招,老实自   己先动手,而且一开始,和他次子刚才用的进手招术, 一模一样,  一样地用“回环滚斫,猛鸡夺粟”同一招术,到了老武师手上,便   不一样了。起手叶晓芙也一样用罗汉拳接招,经不得老武师招术,  内力充沛,又快又稳,不拿出真力来,颇难应付,勉强接了几招,  老武师正用了一招“挽弓射雕”,叶晓芙忙改用岳家“撑缘手” 破解。
  老武师喊声:“好!”一个“虎纵步”,闪开了正面,微一上步, 已到了叶晓芙右肩侧,右掌挥去,用“划手”向他右腋袭去。叶晓 芙忙翻身分掌,“野鹤剔翎”,右掌斜切,左掌护身。老武师倏地身 形一塌,手法如电, 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胸衣。叶晓芙情 急之下,只图救败,先一个“退步横肱”化开来掌,情不自禁地忽 又控背含胸,突然展开武当内家无极掌法“撇身捶”,顺势还击。
  这种内家掌法,和老武师施展的无极玄功拳,同一路数,发出 来的招术,也大同小异。老武师突见叶晓芙露出这种掌法来,嘴上 微喊着:“噫!”右掌一沉,进半步,变为“金轮手”,仍然劈胸直 进,势疾力猛。
  老武师似乎认真地加上了几成内劲。这时叶晓芙已成了骑虎难 下之势,一翻掌,改为“拨云见日”,而且用了粘字诀,竟用内力将 来掌粘至外门。老武师倏地一撤身,指着叶晓芙哈哈大笑道:“老 弟,你到底被我逼得露了相了,你是何人门下,你要拜我为师,究 竟是真心,还是别有用意,年纪轻轻,不许说谎。”
  叶晓芙和老武师公孙龙过手,进招接招,也对拆了十几招,在 时间上,却只兔起鹘落的一忽儿工夫。老武师用内力一逼,逼得叶 晓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露出了内家功夫。因为对手一用出内力 来,如果一个招架不住,便要伤及内脏。叶晓芙虽然诚心拜师,也摸不清公孙龙是何心意,护身要紧,不由得用出内家掌法,等得老 武师撤身大笑,点破了真相,叶晓芙又悔又急,满脸飞红,忍不住 向老武师一跪,急泪直下,哀声说道:“弟子有难言之隐。”
  老武师面现青霜,厉声喝道:“大丈夫磊落光明,有何不可告 人处?”
  这一来,几乎闹成僵局,幸而这位师母公孙大娘,颇有见识, 向老武师笑道:“瞧你……把人家孩子,逼成这个样子,这是何苦。” 转脸向叶晓芙点手道,“起来!有话到屋里来说。”说罢,自己先进  了穿堂,转入左首客座内去了。
  公孙龙对于这位夫人唯命是从,哑然一笑,向叶晓芙说了一声: “跟我来。”叶晓芙慌不及站起来跟在身后。老武师走上台阶,转脸  向他几位子弟们喝道,“你们替我站在此处,不准进来。”
  叶晓芙跟着老武师进了客座,公孙大娘便向他说道:“刚才你和 我老二过手,他一动手,你便知他不成,你故意步步退让,这是你  识得大体处。后来和你师父过手,自己也明知不成,居然极力招架, 还不敢以小犯上,处处谨慎,这是你骨气高傲,而又礼数分明之处。 但是你一心高气傲,便上了他的当,逼出你看家本领来了。我在一  旁,留神你身法,你非但从小有纫功筑基,而且已得了武当派名师  传授。你练的掌法,和我们无极玄功拳同一路数。刚才你用粘字诀, 可以看出你把这路功夫,已练到上乘境界,不过火候还有点欠缺罢  了。你既然所练功夫和本门相同,还要投门拜师,定然不是为了无  极玄功拳来的,定然是经过名人指点,特意来学我们的绵掌和梅花  针来了。你说,我琢磨得对不对?"
  叶晓芙应声:“是!”
  公孙大娘向他瞅了瞅,笑道:“既然如是,你是武当派哪位老师 父门下,你父母是谁?总得对我们说明了,才能收留你呀。你大约也明白,当师父的,总得摸清了徒弟门第和来历,才敢放心传授呀。 老实对你说,我们两老,当年在江湖走动,难免无心结仇,遇事总  得留神,彼此说明了,倒好,你说是不是?”
  叶晓芙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公孙龙向他看了又看,冷笑道:“怎么不开口呢?难道你父母、 师父的来历都难出口么?”
  叶晓芙被老武师用话一激,面色惨然,突然转身,向窗口跪在 地上,朗声说道:“天日在上,弟子叶晓芙诚心拜师,日后如有欺师 灭祖、背恩负义行为,愿受万刃分尸之报。”立了誓,倏地站起身 来,业已泪流满面。
  公孙龙夫妇俩真还不防他有此一举,公孙大娘心有不忍,走过 去扶着他肩膀说道:“孩子,你心里定有难言之苦,你既对天明誓, 足见你诚心求艺。孩子,你放心,从我这儿说, 一定收你这个门 徒…… ”
  叶晓芙慌不及又跪了下去,说:"谢谢师父、师母的恩德,弟子 终身难忘。弟子并非江湖中人,也是名门世族,无奈本身有不共戴 天之仇,不到其时,实在无法说出口来。从小授业的恩师,确是武 当一派,这位恩师情非泛泛,偏又在恩师身死时,临终遗训,立誓 不准说出他的姓名来。有这两椿难处,弄得弟子有嘴难分,如若捏 造一篇谎话,尚未正式拜师,先来个欺师不敬之罪,弟子死也不愿 说谎。不说谎,在师父、师母面前,又变成了来历不明之人,真把 弟子难死了。”
  公孙大娘听了他这番话,向公孙龙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道: “好!我信得及你,我已出口,收你为徒,拣日不如撞日,你就在里  间祖师爷面前,点上香烛,拜了师,和师兄们行个礼,便算在我们  门下了。”
  
  第四章  五 虎 旗
  
  上面叶晓芙拜师的经过,原是从老武师公孙龙口中,说与他大 弟子纪大纲听的。纪大纲知道这位叶师弟,是师娘非常器重的,而 且投师已近一年光景,从诸位师弟口中,没有一个不说叶师弟真用 功、真和气,可是这位老师还没有去掉疑心,而且还叫自己参详参 详,这叫自己说什么才好呢?
  老武师说明了叶晓芙经过,瞧得纪大纲半天不开声,脸上现出 为难之色,苦笑道:“我这份疑心,也只有和你私下说说,在你师娘  面前,我都没法提,她对这孩子,非常爱护,老说我越老越糊涂, 瞎起疑。但是你知道,我们两老,从前在江湖走动,难免和人结下  梁子,不能不处处提防,我这份心意,也是为了大家平安呀。再说, 我对这孩子,除出他的来历很有可疑以外,还有他手头非常宽裕, 银钱用得非常散漫,好像老用不完似的。他到此将近一年光景,既  没有亲友来看他,也没见他回家或出门远行一次,这许多银子从哪  里来的呢?我做师长的,也不便暗地查问他银钱来源,他又确是规  规矩矩的,一点破绽没有,他师兄弟们,逢着这位手头散漫的同门, 自然沾光不少,当然都说他好了。因此我又疑心他,故意用银钱笼  络人心。有这几层原因,你想,不由我不暗地里多了一份心。我怕 的是,老也老了,还在阴沟里翻船。”
   纪大纲说:“哦!这也难怪师父多加了一份小心,弟子想,师母 见多识广,也够细心的,这种情形,她老人家不会不体察到的。”
  纪大纲这种犹移两可之词,等于没有意见,而且显得他非常世 故。老武师听了纪大纲这种回答,有点不以为然,淡笑了一笑,点 了一袋烟,半晌没有开口。
  门口帘子一动,他的爱女小凤姑娘闪进来了。这间屋子,除出 公孙大娘之外,也只有这位掌珠,可以随意进出。
  小凤姑娘一进屋内, 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向两人瞧了瞧,嘴  角上满露着笑意地说:“大师哥,你来时,送了我许多京绣的东西, 别位师哥身上,你也花了不少钱,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听说你后天  要回家去,不久便要回京去了,我们也有点小意思,爪子虽小,也  是一点人心,你可不许驳,我们大家凑了个小公份,拜托七师哥明 天上凤城去办礼物。”
  小凤口上的七师哥,便是叶晓芙。照师门拜师先后,叶晓芙还 在小凤肩下,应该称为师弟,但是小凤在老武师夫妇俩膝下,是个 最钟爱的女儿,年纪也比别人小,平时对待男同门, 一律喊着“师 哥”,不在排行之列。
  纪大纲一听师弟师妹们,要送礼饯行,忙说:“师妹,愚兄大小 有个事由儿顶着,偶然回来一趟,千里鹅毛,略表人心,如若劳动 师弟师妹们破费,便不敢当了。师妹,费心费心,快替我去阻止 一下 。 ”
  小凤身子一扭,转身便走,口上笑着说:“你说你的,我们办我 们 的 。 ”
  老武师笑道:"他们鬼灵精似的,会掏腰包才怪哩。出钱出力, 还不是晓芙一人大包大揽了去,我猜得半点不会错。”
  小凤已走到房门口, 一手推着帘子,转过脸来,哧哧一笑,悄悄地说:“七师哥乐意,管得着么?”说着,小麻雀似的跳出去了。
  纪大纲的家,在凤城南门外八里铺。从八里铺到公孙庄,也有 三十多里路。第二天清早,叶晓芙禀明了师傅师母,先到三岔镇上 五师兄张宏骡马行里,借了匹牲口,骑着上凤城去办礼品去了。原 定当天赶回,晚上预备公饯大师兄纪大纲,因为纪大纲决定第二天 回八里铺了。
  到了太阳过了西山尖,叶晓芙还没有回来。后面厨房里,小凤  姑娘亲自下厨提调,晚上应用的酒菜,都预备齐全了。小凤姑娘不  断地到前面来,打听七师兄回来没有,又打发他二哥守义到三岔驵  五师哥张宏店里去守候。她又出主意,搬了一张大圆桌到把式场中, 太阳一落下山,大家在把式场里吃喝,又宽敞,又凉爽,天气又好, 恰喜逢到月圆之夜,大家围坐喝酒谈心,还带着赏月。小凤姑娘主  意不错,连公孙龙老夫妇俩,都满赞成。
  落山的太阳,已经没在西山背后,只剩了半天晚霞。把式场上  早已泼过一层水,山风阵阵地飘过,便觉得凉飕飕的精神一爽。小  凤姑娘指挥一切,桌凳杯筷,满张罗齐全,连几个凉碟也端上了, 可是叶晓芙还没影儿,急得小凤姑娘常到大门口探头, 一张小嘴也  噘起来了。
  片时,守义和张宏从三岔驵回来了,后面却没跟着叶晓芙。大 家便瞎猜叶晓芙怎的还没回来。
  小凤姑娘虽然噘起了嘴,却另有想头。她说:“七师哥是个精细 人,出手又大方,定然在凤城各店铺里,千挑万选,想挑选几件出 色礼物,送与大师兄,也许因此耽误了一点时候。我们不如先请两 位老人家和大师兄吃喝起来,免得许多人等候一个人。我想七师哥 这当口,也许已到了三岔驵了。”
  小凤姑娘盼望叶晓芙早点回来,是希望乘着天光还亮,大家可以看看他采办的几件出色礼物。这算是公事,并不是她一人盼望着。 她另外还盼望着她私下里的一点夹带,叶晓芙动身时,小凤姑娘背  着人,托他代买几样脂粉和绣帕,名目是托他代买,当然是叶晓芙  报销,便是小凤姑娘没有托他,也要悄悄地说:“师妹,你要什么, 我替你带来好了。”所以小凤姑娘焦急得噘起小嘴来,是盼望着自己  夹带的脂粉和绣帕。
  老武师夫妇俩和大师兄纪大纲,已被众同门请到露天酒席上。 酒菜已摆满了一桌,下面陪席的是老武师长子守仁,次子守义,族  侄守廉,第五位门徒张宏,第六位门徒魏杰。小凤姑娘坐在她母亲  肩下,不断地站起来斟酒布菜,百忙里还留神门户,七师哥回来  没有。
  这席酒一门团聚,师兄弟聊欢,吃得非常有兴头。老武师回乡 以后开了戒,每天要喝几杯烈酒,今天席上又是张宏送来新开坛的 真正远陈汾酒,扑鼻喷香,老武师更喝得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谈话之间,张宏偶然谈起:“今天镇上来了几个外路口音的客 人,有老有少,都骑着有脚程的好马,却瞧不出是干营生的,雄赳 赳,气昂昂,好像身上都有功夫似的,有几个还背着黄包袱。从前 我听师父说过,走远道,背黄包袱的,不是帮会的头儿脑儿,便是 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所以我留了意,这班人大约从雷坝这条路上 来的,在镇上没有多停留,便向凤城路上走了。”
  张宏随意一说,公孙龙老夫妇俩却立时注了意。公孙龙便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看见这班人的?你听得是哪一省口音呢?”
  张宏说:“今天一早,我刚在店门口,送走了七师弟上凤城,这 班人便骑着马到了镇上,听他们马上谈话,似乎是川音,在酒铺里 打了个早尖,便也向凤城去了。”
  老武师口中“哦”了一声,放下酒杯,抬头向东面看了看, 一轮淡淡的月影,已从东山尖上现出来了,西面山影背后,还留着几 抹残霞。
  老武师转脸向他夫人道:“奇怪,晓芙这孩子,从来没有这么荒 唐过,怎的此刻还没回来呢?恐怕其中有事吧?”
  公孙大娘朝他脸上瞅了瞅,并没搭理,却向张宏说道:“你饭后 先走一步,你是镇上老住户,背黄包袱在酒铺里打尖的几个人,你 替我向那酒铺探听一下,这班人露出什么口风?有什么可疑之处? 马上给我一个回音,顺便在你店中派个精明伙计,向凤城这条路上 探一探你七师弟的下落,你明白我的话没有?”
  张宏站了起来说:“师母,我素来不喝酒,饭早下肚了,不如我 马上去办一下。”
  公孙大娘微一点头,张宏便离席回三岔驵去了。
  很兴头的一席酒,被张宏几句话,引起了老夫妇俩的注意,正 喝得谈笑风生的老武师,顿时变了沉默态度,昂着头若有所思。纪 大纲跟着老夫妇俩,走过不少省份,略微有点觉察,而且明白这位 师傅对于七师弟迟迟不归,也突然加重了疑心了。事情却也奇怪, 平时规行矩步的七师弟,今天怎的变了样,难道其中真有可疑之 处吗?
  这时非但纪大纲如此推想,守仁、守义、守廉三人也是满腹疑 云,小凤姑娘蛾眉紧蹙,有点食不知味。唯独公孙大娘态度如常, 不过有点沉默寡言罢了。这一来,这桌很兴头的酒,便草草终席了。
  散席以后,天已黑了下来, 一轮皎洁的明月,却已高挂天空。 客座内点起了灯火,公孙龙夫妇俩和纪大纲进了这间房内,小凤姑  娘亲自送了几盏香茗进来,在她母亲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公孙大  娘向纪大纲说:“晓芙这孩子,此刻还没回来,也许他在凤城遇上他  乡亲乡眷了?”
   小凤姑娘忍不住说道:“娘!七师哥是办礼物去的,他也知道大 师哥明天一早要回府的,便是遇上熟人,也不会直到此刻还不回 来 的 。 ”
  刚说着,张宏从三岔驵回来了,而且是骑着马来的,站在帘外 喊了声:“师母,师父。”
  公孙大娘说:“你进来!”
  张宏一进房门,便说:“师母,果真被我探出一 点差异来 了…… ”
  公孙龙一听到这话,浓眉一耸,手上旱烟袋一放,倏地从座上 站了起来,问道:“怎么?那几个川音背着黄包袱的客人,路道不 对吗?”
  张宏说:“据镇上酒铺里的人说,那般人在他铺里喝酒时,有意 无意地问起公孙庄有多远,庄内有几家住户,但也只问了这几句, 别的也没有多问 …… ”一语未毕,听得外面大门口,砰砰地直敲门。
  小凤姑娘三脚两步便往外走,嘴上说着:“好了!定是七师哥回 来 了 。 ”
  小凤姑娘走出前廊,已瞧见大门开处,进来的却是伏虎寺慧明 和尚。慧明和尚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访老武师过,这又令小凤姑娘吃 了一惊,慌一闪身,避在暗处。只听得慧明和尚进门便向她两位哥 哥问:“你们那位叶师弟呢?”
  守仁、守义说出一早到凤城去,还没回来,慧明似乎很惊异地 “哦”了一声。这时老武师已迎出来了,把慧明邀入客座。慧明进 房,和公孙大娘纪大纲见过礼,大家落座。
  慧明不等人家问他来意,便慌不及地说:“小僧在每天日落时, 照例要到莲花峪左右山冈上遛个圈儿,今天出去得晚一点,走上山  冈时,落山太阳已没了影儿,冈上松林内,没有了斜阳反照,显得黑沉沉的,我在冈头上站了会儿,忽听得林内深处,呼咧咧的几声 马嘶,似乎不止一匹。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从来没有骑马上这条路上来的,而且日影  落山,却把几匹马拴在黑沉沉的松林内,更是奇怪。不瞒诸位说, 小僧自从经过那回海豹周四的事,吓破了胆,不管林内那几匹马是  何路道,慌不及跑下山冈,便向伏虎寺奔回去。
  “路上倒静悄悄的,没碰见一个人。到了寺门口,忽见从寺里走 出一个人来,年纪大约也有五十相近,背着一个黄包袱,头上一顶 宽边遮阳凉帽掀在脑后,露出一张漆黑的横宽面孔,鹰眼钩鼻,满 颊连须胡子,一脸杀气,见了小僧,却迎面抱拳,呵呵怪笑道:‘老 方丈,我知道你上下是慧明两个字,而且也知道你和公孙庄的公孙 龙是好友,因此我专诚到此拜访,不料你寺里, 一个人也没得,这 地方倒真清静。'
  “我慌合掌问讯,便问:‘施主到此有何贵干?上下怎样称呼?'
  “他说:‘我专诚到此,是想借你宝刹,会一会多年不见的老友, 而且还要你辛苦一趟,替我捎一样东西去。'
  “他一面说,一面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尺许长的布套来,递在我手  里,又说道:‘我想会的老友,便是公孙龙夫妇,请你把这东西交到  他们夫妇手上,便知我是谁了。顺便你替我捎个口信与他,我为什  么要借你宝刹会一会他们两位呢?因为公孙庄不止他们一家,免得  惊动左邻右舍,请他们到此相会,再合适没有,我想公孙龙夫妇也  愿意这样办的。但是我在此恭候他们,以今晚二更时分为限,过了 二更,他们不来,那不怨我不懂江湖规矩,只好到他们府上相会, 万一惊动了他们高邻,休得怪我无礼。’说罢,昂头怪笑,一种桀骜  凶恶之相,咄咄逼人。
  “小僧听得吃了一惊,明白这人来意不善,立时想起那松林内几匹马,来的绝不是这一位。
  “这人看我怔柯柯的半晌没开口,突又厉声喝道:‘这里没有你 的事,你这破庙内,缺少一草一木,都有我担待,我只托你辛苦一 下,马上替我到公孙庄跑一趟,你和我没交情,你只看在公孙龙好 友面上,也得去报个信呀,去吧。'
  “我手里捏着那布套儿,心里直打鼓,这人口气,又这样张横, 我明知不是好事,任话不说,便转身向这儿跑来了。这里面究竟怎  么一回事呀?我本想先和叶老弟商量一下,他比我心细,能不能向  老施主直说出来,让他替我酌量一下,不料他偏没在家。”
  公孙龙这时已虎目圆睁,跳起身来,伸着手掌,向慧明大声地 说:“快把那布套儿拿出来给我瞧。”
  慧明伸手从僧袍大袖兜内,掏出那个布套,公孙龙劈手抢了过 去,解开布套,从里面抽出一面小小的白布尖角旗来,旗上画着五 只黄老虎,可是五只虎之中,有两只虎用浓墨涂得黑黑的了。
  公孙龙一见旗上五虎,脸上立时变了色,嘴上却不断地冷笑。 这时公孙大娘和纪大纲也站起来,凑在一处,都瞧清了公孙龙手上  的五虎旗。纪大纲对于这张五虎旗的来历,大约有点明白,也惊得  “啊呀!”一声喊了出来。
  公孙大娘向公孙龙、纪大纲两人看了一眼,并没动貌动色,悄 没声地回到座上,拿起她的紫竹细长旱烟管,慢条斯理地装了一筒 兰花烟,一个劲儿在那儿抽烟,鼻管下面两条烟龙,喷得笔直。纪 大纲知道,碰到师母心里有急事,暗地划策,鼻管里出来的两条烟 龙,便和平常不一样。
  公孙龙突然高声说道:“慧明和尚,咱们平时有个交往,相处怪 不错的,这一次,你却把我害苦了。”
  慧明听得一愣,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这一报信,难道其中有错吗?慌不及说道:“老施主,我不明白里面的事,难道这面旗子,不 应该拿来吗?”
  公孙龙道:“谁说这个?你荐的好徒弟,姓叶的今天一早出去, 此刻没露面,我们已经疑惑,果然他一出门,仇家便摸上门来了, 非但摸上门来,而且知道你伏虎寺地势僻静,你我有点交往,你想  外路来的仇人,哪会知道得这样清楚?不是姓叶的做的手脚,还有  哪一个?我对于姓叶这小子,本来起疑,这一来,便显出这小子特  地到此来卧底的了。你还要替他们送这面断命旗子,幸而我清楚, 你和那姓叶的确是初交, 一 半也怨我们家里都大意 一 点,否  则……哼!”
  这几句话,却把慧明吓傻了,脸也变成白纸了,哆哆嗦嗦的, 不断地念: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这等事,怎好……怎  好…… ”
  这时,房门外,穿堂里,也有人嘁嘁哇哇起了争执,忽听得小 凤姑娘提高了嫩嗓门,娇喊着:“你们休得乱说,爹虽然这么说,事 情还没到真个水落石出,我总觉七师哥平日为人,不至于做出这样 事来 。 ”
  又有一个人说道:“我也以为师妹说得有道理,我和老七住在一 屋子内,除出他的身世来历守口如瓶以外,无话不谈,我敢担保他, 绝没有背师欺祖的事。不过今天的事情真奇怪,我怕的是,他遇上 意外了。”说话的是六师弟魏杰。
  帘外同门正在纷纷争论,却听得房内公孙大娘喊道:“小凤,你 叫他们都进来。”
  小凤和她两位哥哥守仁、守义,族兄守廉,五师兄张宏,六师 兄魏杰一齐进房。
  公孙大娘脸上罩了一层青霜,俨然说道:“我们两老当年和五虎旗结梁子的经过,只有你们大师哥知道一点,你们大约连五虎旗的  来历,都还没听说过,这时对付仇人要紧,没有工夫和你们细说, 将来你们问大师哥好了。今晚仇人拿了当年信号旗来约我们到伏虎  寺见面,我们两老,当然到时赴约,倒要瞧瞧现在五虎旗门下,出 了什么厉害人物,敢到虎口上来捋毛,但是你们一个不许乱动,跟  着大师哥,好好地守在家里,听见没有?”
  子弟们对于这位公孙大娘,比公孙龙还敬畏,嘴上不敢不齐声 应“是”,却一齐用眼瞅大师兄纪大纲。
  纪大纲笑着说:“师母,这事师母还得慎重一点,况且有事弟子 服其劳,总得带几个人去,弟子愿跟着师父、师母前往,弟子脸上 也好看一点。”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们还没有看透敌人的来意。大纲,你不应  该不知道,五虎旗门下这般恶徒,出名的奸毒狠辣,事隔多年,忽  然找上门来,当然有几分有恃无恐,才敢找上门来。如果来的人, 本领异常,连我们两老都对付不了,何苦把你师弟们垫在里面?如  果来人稀松平常,有我们两老出场,便可打发,何苦多带人去,被  人耻笑?这还不是我的正主意。这般出名刁凶的恶徒,今晚居然讲  究外场,不愿到此惊动无辜的左右邻居,这话你相信吗?摆明着一  计两用,一面是在伏虎寺僻静之地,埋伏停当,想把我们两老置诸  死地,一面却是调虎离山,分出几个党徒来,到我家来行绝户计, 想把我全家毁个净尽,你想他们主意歹毒不歹毒?我料定了他们要  这样下手,所以把你师弟们留下看家,他们毕竟年轻,功夫阅历都  不够应付,没有你领着他们给我看家,我还真不放心。大纲,今晚  我这份破家,全仗着你了。”
  纪大纲一听她的话,暗暗吃惊,半晌作声不得。屋内站在一旁 的同门们,也觉得今晚事态严重。
   小凤姑娘在她母亲身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偏偏七师哥 还不回来,有他跟着两位老人家去,倒是个帮手。”
  这一句话,却被公孙龙听见了,厉声喝道:“谁是你七师哥?你 们记住,我们两老走后,万一这小子暗地引着恶徒摸上门来,千万 不要被他花言巧语蒙住了,能够活擒他待我回来发落最好,否则不 要留情,宰了他也不冤枉。”
  公孙大娘朝他丈夫盯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说道:“果 真叶晓芙是五虎旗门下派来卧底的,谅他也难逃我们掌心。不久真 相便明,我们办正事要紧。”
  这时,慧明和尚坐在一旁,实在难过极了,忍不住站了起来, 合着掌,连连向公孙龙夫妇和南,口中哆哆嗦嗦地说:“阿弥陀佛! 叶晓芙是小僧求老施主收留的,如果今晚祸事,真有姓叶的在内作  祟,小僧罪有应得,而且有话在先,小僧甘愿同罪,但是小僧还得  求两位仔细安排一下,贵宅当然也得留人守护,两位也得酌带几位  小弟兄们去。常言道,好汉敌不过人多,谁知道那班恶徒摆着什么 阵势,小僧谈不到功夫,最不济替两位跑腿报信,也可凑个数,可  是两位总得带几个人去,千万大意不得。”
  慧明和尚苦苦相劝,几乎声泪俱下。纪大纲也乘机劝说,其实  公孙龙也主张带人去,无奈自己夫人说在头里,弄得不便开口。此  刻经慧明苦苦相劝,公孙大娘才勉强挑选了魏杰,随同前往,又吩  咐纪大纲率领守仁、守义和小凤守护家门,守廉和张宏到外面随时  巡视庄前庄后,如瞧着恶徒们身影,飞速回宅报信,听大师兄调度, 守护全宅,尤其要防贼人们纵火烧房。又嘱咐慧明快回伏虎寺,通  知贼徒信已送到,公孙龙夫妇如约必至,冷眼瞧瞧贼人们人数,有  什么诡计,自己也可借此表明事外之人,免留后患。慧明领命,便  踏着月光,先回他伏虎寺去了。
   慧明和尚明知自己是事外之人,但是他经过了海豹周四一场大 难,变成了惊弓之鸟, 一个人回伏虎寺去,手心里也捏着两把汗, 一面走, 一面心里老惦着公孙龙那句“害苦了他”的话。知人知面  不知心,万想不到姓叶的是贼人一党,到此卧底的,自己干系不轻, 如何是好?他越想越难受,迷迷糊糊地到了伏虎寺,留神山门外四 面松声如涛,地上月光如水,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这座独僧孤庙,除出就近几个安分山农以外,绝少有外来的 人们,进莲花峪来的,更少有上他寺里烧香还愿的人。所以他外面 的山门,里面的殿门,不论白天晚上,从来没有关过门,只有后院 他自己一间卧室的门,离庙时,掩上了一扇薄板破门,加上一具破 铁锁。其实他这座破庙,连殿上的一具香炉,还是石头雕成,而且 和石桌连根的,还有什么可偷的呢?
  他进了山门,绝不愁寺内有偷儿藏着,却怕着交他五虎旗的贼 人们,占着他这座破庙,借地杀人,今晚算计公孙龙夫妇。哪知道 他想得满不对,前后转了个身,寺内也一样地鬼影俱无。他又走到 山门口,抬头看看天上星月,大约二更未到,头更似已早过,暗想 这是怎么一回事,贼人们既然约此会面,怎会人影俱无,痴痴地立 在山门口,暗地不断地念“阿弥陀佛”,希望菩萨保佑,贼人们知难 而退,风平浪静地度过这一宵。
  他立得脚酸,便坐在门前石阶上,不断地留神地上的月影。在  平时他早已高卧,今晚一颗心提在腔子里,忘掉了睡觉这一档事, 而且惭愧自己年衰力弱,壮年一点微末武功,都丢掉得一干二净, 坐在山门口,白白地干着急,没法帮人家一点忙,这还算哪道朋友。 他心头起落,六神无主地坐了不少工夫,蓦地看得月影移动的距离, 大约已过了二更,非但贼人们一个不见面,连如约必到的公孙龙夫妇,也人影全无。
   他怔怔的猜不透怎么一回事,想着,想着……蓦地想起了公孙 大娘和纪大纲师兄弟们说的那番话,蓦地喊声:“啊呀!不好!”身 子也直跳了起来,背脊上还冒了冷汗,心里风车似的乱转,自言自 语地说,“不对!我不能在这儿待着,我得瞧瞧去,为朋友舍命,也 得去,何况里面还有姓叶的事。”
  他想出了主意,正想转身回房去,拿他久已不用,满身长锈的 一柄破单刀,蓦又听得林外一条窄窄的山径上, 一阵轻微的急步声  音。一会儿,月光下显出一条黑影, 一溜烟似的向山门直奔过来。 到了跟前,来人见了慧明微一停身。
  慧明一见这人,立时变貌变色,张口结舌地伸着指头,直指到 来人面上,气急败坏地说:“你、你……小冤家,你来了,你可把我 害苦了。”
  原来这人正是公孙龙一 口断定替仇人卧底的第七门徒叶晓芙, 似乎这时奔走了不少道路,弄得一身黄土,满脸油汗, 一见慧明这  副形状,又劈面说出这几句话,似乎也吃了一惊,急匆匆地问道: “你说什么?我不懂,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我此刻没有工夫。我问 你,我寄存的一只小箱子,在你房里么?快,快,请你替我拿出来, 我有用。”
  慧明冷笑道:“不错,你的宝贝箱子在我屋里,我明白你箱内藏 着你杀人的利器,好!你去拿吧,你去拿来,先把我杀掉了再说。”
  叶晓芙这时也急了,一对俊目瞪得老大,连连跺着脚说:“你今 天怎么一回事?你疯了不成?”说罢,拔脚便往寺内跑,大约这时他 也急得了不得,再也没有工夫,细详慧明的举动和语气, 一心只顾 往后院奔去,到了慧明房门口, 一瞧还套着破铁锁(刚才慧明回寺, 只在后院转了个身,没有进房,所以铁锁还套着),心急之下,顾不  得什么,一伸手,咔嚓一声,便把破铁锁扭断,掷向地上,跳进房去。耳边还听得慧明在前殿,岔着嗓音,跳脚大喊:“小冤家,你出 来,我等着你,先把我杀了,再去不迟。”
  慧明在前殿,发疯般直着嗓子喊了半天,始终没见叶晓芙出来, 心里大疑,慌不及赶向后院,进了自己卧室,摸着火种,点起了一  盏油灯,仔细一看,房内哪有叶晓芙影子?地上搁着寄存的一只精  致的长形皮箱,箱内已空无一物。最奇的叶晓芙身上穿的外面一件  长衣服,和里面一套裤褂,统统脱下来,丢在慧明睡觉的一张破  床上。
  慧明从前只听叶晓芙说过:“到公孙庄初次拜师,不便带着家 伙,自己原用的一口剑,和这箱子,暂存寺内,用时再取。”所以慧  明知道这箱内藏着一口剑,箱内有什么东西,他便不知道了。这时  叶晓芙拿剑而去,并不稀奇,奇怪的是他把内外衣服脱得精光,难  道光着屁股,和贼人们去杀师父、师娘一家老幼吗?这里面道理, 慧明再也想不出来。可是今晚事情凶险万分,这是明摆着的。小冤  家怕我在前殿阻拦缠绕,定然提着剑越墙而走。这时公孙庄定已闹 得翻天覆地,从此我这老和尚已没面目见人,还不如先把这条老命  送在贼人手上,也许姓叶的也是父母生养的人,多少总有点天良, 瞧见我老和尚拼命挤在里面,或者有点顾忌,对,我非赶去不可。
  他一想到这儿,立时跳上床去,伸手摘下了壁上挂了许多年, 满身灰尘的一柄带鞘单刀,跳下床来, 一手执鞘, 一手握着刀把, 想拔出刀来, 一下子没有拔动。原来鞘口和刀片儿锈上了,死劲地  拔了半天,空自累出一身汗,也没有拔动半分, 一赌气,掷在床上, 拿起平日出门溜达当拐杖用的一根短木棍, 一口气吹灭了油灯,急  急地往寺外走,死命地往公孙庄这条路上奔去。他这一锐身赴难, 真个几乎送掉了老和尚的残生,而且公孙庄上,也真个和他猜想一  般,已经闹得翻天覆地了。
   公孙龙夫妇俩,在慧明走后,那时也不过起更时分,老夫妇俩 又仔细嘱咐纪大纲一般人谨慎看家护院以后,待到将近二更,老夫 妇俩带着魏杰,各自扎缚停当,备好兵刃暗器,越墙而出,离了自 己家中,向莲花峪、伏虎寺前进。
  公孙庄到伏虎寺约莫有五里多山路,在有武功的脚下,原不算 什么,可是也得翻过两层高岗子。这种偏僻山路,确磕不平,非常 难走,夜里走这种高低不平的山道,虽然天上有一轮月亮,脚下也 得当心,一个不小心,便会失足滑到山沟深涧里去。
  三人走出二里多路,走上了第一层山冈。这层岗子,地形较高, 公孙龙夫妇心里惦着家中,不免站在岗尖上,转过身去。这一转身  坏了,立时远远瞧见西面,现出了冲天的红光,而且还夹着隐隐的 锣声,那面正是自己公孙庄所在。
  公孙大娘气得跺着脚说:“坏了,果然不出我所料,还是中了他 们调虎离山计。”
  公孙龙说:“看情形纪大纲们不济事,我们快回去。”
  公孙大娘铁青着脸,厉声喝道:“你和魏杰快走,我料定贼徒们 计毒心辣,两面都有人,便是把我家毁了,我也不能输这口气。你 们快回去,我要到伏虎寺搜索贼徒们,今晚不杀贼徒,难泄我心头 之恨。”
  公孙龙知道自己夫人的性情,平时仿佛和善慈祥, 一经发怒, 宁折不弯,谁也驳不了,伏虎寺那面,万一有人等着,也得应点, 他夫人的本领,又是平时五体投地地悦服的,便说:“这也好,我和  魏杰回去救应,你自己当心一二,倘贼人们言而无信,你赶快  回家。”
  公孙大娘咬着牙喝道:“哪有这些废话,快走!”
  这时魏杰觉得师娘单身赴敌,虽然本领出奇,毕竟上了岁数,满心想跟着师娘,无奈她一个劲催着快走,自己不敢多说,只好跟 着公孙龙加紧脚步,飞一般驰回公孙庄去了。
  公孙龙师徒二人走后,公孙大娘立时翻过这层山岗子,展开陆 地飞腾之术,像一溜青烟似的向岗下驰去,从这层山冈,到第二重 山冈,中间有一段短短的山道,左右也是高高低低的土坡脚子,长 着一层层的杂树林。
  公孙大娘在这段道上,正向对面第二重岗脚奔去,蓦地听得左 面黑林内,有人哈哈笑道:“老婆子,算你有胆量,居然敢单身前 来,现在我们选了这块好风水,做你葬身之地。你就不必远远地跑 到伏虎寺去了。”
  公孙大娘立时往右面一退,闪在右面坡脚一株大树后面,因为 自己身子露在月光底下,左面林内发话所在,却是林深地黑,瞧不 出什么来,先隐住了身形,才厉声喝道:“恶徒通名,既然有意在此 相会,走出来光明正大地说话,掩掩藏藏的,算什么人物。”
  原来发话所在,倒没有人回答,另一处地方,有人冷笑了一声, 接口道:“老乞婆,你急什么?今晚是五虎旗和双龙旗算清旧账的日  子,想不见面还不成,你有胆量进林来,翻过这层山坡,便是你葬  身之地,你放心,不到你葬身之地,绝不会暗算你的。”
  公孙大娘立时应声道:“好,让我老婆子见识见识小辈们有多大 本领。”便在这应声答话当中, 一矮身,一个“龙形穿掌”,人像一 条线似的,从右面坡脚窜出来,直飞入左面林内。
  不料她刚一窜上左面坡脚,右边林心有人大笑道:“傻婆子,死 也死在明处,这儿便是你现成的葬身处,还奔什么命?”
  公孙大娘大怒,倏一停身,回身向右边坡脚留神,无奈两边坡 脚,都是月光不透的黑林子,闻声不见人, 一时间搜索敌踪,颇非 容易。她虽然盛怒之下,略一思索,顿时醒悟,贼人不敢明斗,故意藏在暗处,声东击西地戏侮, 一半也许借此牵制住自己身子,心 里一转,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抖手向右面林中发出,口中喝了一 声:“小辈,看你往哪儿跑?”身子却不动。
  果然,贼党以为她中计,又向右边坡脚追去了,不远处所一株 松树背后,闪出一个黑影来,笑道:“老乞婆,替我回来,想会你的 正主在这儿呢 …… ”一语未毕,他身后一声冷笑,掌风飒然,业已 袭到。
  这人虽然吃惊不小,却也机警非常,身法也颇矫捷, 一觉到背 后掌风袭来,便觉厉害,不论回身迎敌,或往前一窜,都逃不脱来 人掌下。他竟利用近身地形和几株合抱的松树,旋风似的一转身, 竟被他闪入近身一株松后,接连几转,躲入暗处。
  在他身后暗袭的,正是公孙大娘, 一看这人又贼又滑,竟被他  逃出手去,怒喝道:“小辈,你便逃入地狱,也要追你鬼魂回来。” 喝声未绝,猛觉脑后一缕尖风袭到, 一伏身,嚓的一声,一支钢镖   钉在身前松树上。她伏下身去时,早已转脸看见十几步外松树根下,  蹿起一人。
  公孙大娘怒从心起,身手如电,只一招手工夫,钉在树上的钢 镖早已入手,随手一扬,只听得那面松根下“啊呀”一声,一人业 已跌倒,另有一个贼党,身影一晃,拼命窜出林去,往道上便跑。
  公孙大娘分不开身来, 一个箭步,纵到中镖摔倒的贼党跟前,  一脚踏住,正待喝问情由,蓦又听得林外道上步履腾踔,刀剑叮当  几声响处,一声惨吼,吧嗒地倒了一个,便有一人怒喝道:“凭你们   几个窝囊废,也敢到公孙庄上寻事,先叫你尝尝小爷宝剑的滋味。” 公孙大娘听得奇怪,这人是谁,难道魏杰又回来了,口音却不像,  倒像叶晓芙。
  她急于要见道上的人,脚下一用劲,被他踏着的贼党,本来镖伤不轻,怎经得起她脚上又一使劲,马上“吭”的一声,晕死过去。 公孙大娘一转身,几个起落,窜出林外坡脚下,到了山道上,只见  前面二十步以外,立着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人,手上横着一柄剑,映  着月光,一闪一闪地发出异样的寒辉。
  公孙大娘看得奇怪,这人是谁?哪儿得来的这样好剑?心里暗 暗称奇,一顿足,身子已到那人跟前,这才瞧清这人非但一身紧身 利落的玄色夜行衣,脸上还蒙着黑帕,只露眼鼻口几个窟窿。地上 直挺挺躺着一个一身紫花布,骨瘦如柴的年轻汉子,肩窝上血污了 一大块,嘴上不断地哼着, 一柄鬼头刀,掉在脚边。
  在这一转瞬间,蒙面汉子一见公孙大娘现身,似乎也吃了一惊, 立时惊喊道:“师母!你……你怎不留在家里抵挡仇人,怎的来到  此地?”
  这人一惊喊,公孙大娘听出是谁来了,心里又惊又喜,指着他 说:“孩子,我老悬着一份心,现在我可心定了。孩子,我们一家 人,也只有我老婆子和凤儿看清了你品性行为,但是,好孩子,你 怎一整天藏在哪儿去了?你蒙着脸为什么?”
  叶晓芙听得一怔,点点头说:“唔!我有点明白了,怪不得老和  尚疯言疯语……”刚刚说了一句,慌把话截住,把手上宝剑,向背  上剑鞘一插,急急说道:“师母,我们现在没有工夫说闲白儿,这儿  几个贼崽子不算什么,大约厉害的都上家去了,我早知道你不在家, 我也不先到伏虎寺了,我们快先回家打接应要紧,师母!我们  快走!”
  公孙大娘暗想,听他口气,平时心里只敬服我,对于他师父, 未必十分心服,嘴上却说道:“好,但是,我在左面坡脚上,也制住  一个贼党,这两个人怎们办?”
  叶晓芙说:“这两个人自作自受,喂狼也活该,我们回家要紧。”
   正说着,猛听得前面第二重岗腰上,起了几声吆喝,接着又是一声 惊喊。
  公孙大娘说道:“噫!前面岗上又出事,晓芙,你先赶回家去, 我上岗去瞧一瞧,马上回来。”说罢, 一伏身,人已窜出两丈开外, 向上岗的一条路上,飞一般地奔去了。
  
  第五章  血    斗
  
  公孙庄原是一个极偏僻的小小独家村,除出公孙龙这家以外, 还有四五家本族,全庄男女老少全算上,也只三四十口人,公孙龙 教着徒弟,还算人口最多的一家。这种山乡,两三里以内,没有其 他村庄,更没有守望相助的联庄会,望北走五里多山路,才是三岔  驵市镇,望东走五六里,是莲花峪伏虎寺,可是从三岔驵到伏虎寺, 也只四五里路,因为同在东北角上,公孙庄孤零零地地处偏西,而 且山道曲折,非常幽僻。
  这天晚上,公孙龙夫妇带着魏杰,离庄到伏虎寺去当口,已经 快近二更时分,大师兄纪大纲挑上了看家护院的担子,哪敢轻心?  把自己身上扎拽了一下,一条油松大辫,紧紧地盘在脑门上,先派  四师弟公孙守廉、五师弟张宏到外面庄前庄后巡察一下,随时回来  通风报信,又嘱咐二师弟公孙守仁、三师弟公孙守义上屋瞭望,不  必远离本屋。分派停当,他自己备好暗器,背着一柄师传青钢剑, 提着一张油纸灯笼,向各屋查看一下,嘱咐几个人,把前后院灯火  通通熄灭,严闭窗户,叫他们躲在暗处,不要走动。
  他从前院踏进后院,只见小凤姑娘罗帕包头,换了一身青的紧 身短衫裤,腰上也紧紧地束着一条罗巾,斜挂着鹿皮弹囊,背着一  张弹弓,手上分拿着雪亮的一对镔铁双刀,站在后院, 一见纪大纲,便说:“大师兄,你知道七师哥到此刻还没回来,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
  纪大纲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说道:“谁知道呢?师父收个徒弟多  难,他老人家走南闯北,多大见识,看个人,料个事,大约不会错, 依我看今天的事,姓叶的脱不了干系。”
  小凤沉了半晌,才说:“师哥,你也这样想么?”
  纪大纲说:“姓叶的事,且放在一边,今晚的事,弄到怎样结 果,我实在不敢想。依我说,师妹不必露面,不如到隔壁本家去避 一避,师父、师母回来时,再回家来。”
  小凤说:“嘎!师哥门缝瞧人,真把人看扁了,如果依师哥的 话,我还能算公孙大娘的女儿吗?师哥,咱们这么办,你们男人挡 着前院,这后院交与我好了。”
  纪大纲几年没回来,这几天又没瞧见小凤姑娘练功夫,摸不准 她有多大能耐,看她这身全副披挂,大约有几下子,可是毕竟是个 年轻闺女,和贼人们动手,总觉不妥,自己受两老托付,担着千斤  重担,劝她避一避,原是一番慎重的意思,此刻一听这位小师妹腔 儿不亮,而且使出小性子来了,再劝她是白费唾沫,只好事到临头, 多加一份小心,便答道:“我怎敢小看师妹,实因五虎旗门下,都是  奸毒小人,师妹千金之体,犯不上和贼徒们争斗罢了。”说罢,不再  多说,向后院各屋门户后看了看,便回到前院去了。
  纪大纲走到前院穿堂口,便听得庄后一阵狗叫,阶下把式场上, 吧嗒一响,一条黑影纵墙而入,纪大纲一个箭步,从穿堂内窜到前  廊下,把式场上月光照处,瞧清了纵墙而入的,是五师弟张宏,慌  问外面有动静么?张宏一打手势,跳上阶来,悄悄说道:“来了,我  看见了几条黑影,都从暗处窜了出来,身法甚快, 一晃便不见了, 定是那话儿。”
   一语未毕,猛听得瓦上几声呵斥:  “贼徒,使得好计,休走! 看刀!”
  纪大纲听出是守仁、守义兄弟俩的声音,慌不及一翻腕,铮地 拔出背上长剑,张宏也一压手上宽锋砍山刀,同时窜下场心,回头  一瞧屋上,守仁、守义在屋上各据一角,已和两个贼党拼杀起来, 同时还听得后院屋脊上,弹弓叭叭乱响。纪大纲喊声:“不好,五师  弟,你快上后院,助师妹去。”张宏飞也似的奔向后院。
  纪大纲正想提剑上屋,察看贼人多少,忽然风声飒然, 一条灰 白人影,衣襟带着风声,从围墙上飘然而下,纪大纲急举目瞧时, 只见这人须发半白,鹰眼钩鼻,连须胡子,身上大袖宽衫,长仅及 膝,下面高腰袜,纳帮鞋,手上夹着一对虎头双钩,身子一落到把 式场上,指着纪大纲喝道:“你是谁?”
  纪大纲冷笑道:“我姓纪,老儿通名,聚党夜劫,诡计多端,太 不光明,亏你活这把年纪。”
  那老头一阵怪笑, 一撤身,身形微动,已翻身跃上围墙,转脸 冷笑道:“姓纪的,你非我敌手,我也没有工夫逗你,今晚沾着公孙 老儿门下的人, 一个休想活命,你等着吧。”语音未绝,人已窜下 墙外。
  纪大纲大怒, 一顿足,追上墙头,刚一停身,忽觉一点寒星, 迎面袭到。纪大纲一扁剑锋,抬臂一挡,当的一声,一支钢镖掉落  墙下,一看墙外那老儿已踪影全无。
  纪大纲喝道:“暗地放镖,算哪道汉子,有本领,现出身来,和 你纪大爷比画比画。”
  纪大纲虽然嘴里这样呵斥着,心里却惦着守仁等师弟们和小凤 姑娘,一看屋上,守仁、守义两弟兄和交手的贼党,都无踪影,后 院却乱嚷怪叫,刀剑叮当乱响,中间还夹着断断续续的弹弓发弹的响声。
  他在墙头上喝骂了几句,以为那老儿从暗处发了一镖,人已走 远,正想翻身下墙,赶往后院,忽见墙外暗处,唰地蹿起一条黑影, 扑上围墙,立在离纪大纲几丈开外,阴恻侧地一声冷笑,指着他说: “我们早已探听明白,公孙老儿门下,有个姓纪的出门在外,想不到  你自投罗网,赶来送死。好,我钻天鹞子成全你一下,让你好跟着  你师父一道到鬼门关报到,来,来,咱们比画比画。”说罢,从背上  抽下一柄鬼头刀,跳下把式场。
  纪大纲留神钻天鹞子形若猿猴,落地无声,便知这人轻功到了 火候,提着青铜剑,跳下墙来, 一个箭步窜到钻天鹞子面前,正想 张口说话,钻天鹞子喝道:“不必废话,趁早领死。”一耸身,右臂 一招,鬼头刀“劈山式”,搂头便砍。
  纪大纲一挫身,闪开刀势,正要进招,忽听得后院刀剑叮当声 中,“啊呀”一声惊叫,像是二师弟守仁的口音,心里一惊,猛又见 隔壁屋上火苗蹿起老高, 一片喊嚷救火的声音,不知是谁,远远地 趴在屋上,把一面破锣,敲得震天地响。其实路僻镇远,没有什么 用处,不过吓吓贼党,也是好的。纪大纲五内如焚,知道今晚公孙 庄要遭殃,自己却被当前敌人缠住,只好把心一横,先把这钻天鹞 子拼掉了再说。
  他心里风车似的一转,手上却没停留,左手剑锋一指,右手剑 光一闪,“渔郎问津”,剑锋向敌人咽喉疾点。钻天鹞子一刀劈空, 侧身一收招,改直为横,鬼头刀转锋下截,“横刀截腕”。纪大纲这  时恨不得一剑即把敌人解决,可以撤身救应后院,疾忙右腕一沉, 剑式不变,只身形微动,“巧女级针”,左手一扶右臂,猛一进步, 反撩敌人腕底,带挂腰胁,唰唰几剑,已把钻天鹞子逼得步步退后。 纪大纲趁势又一进步,从敌人一片刀影中,一个“猿猴献果”,剑锋已到敌人胸口,猛觉身后一股劲风扑到,顾不得进步伤敌,先求自 保,脚下一换步眼,回剑疾扫,当啷一声怪响,正把一条七节连环 黑虎鞭的鞭头扫得荡了开去,眼神扫去,已瞧清使黑虎鞭的是个一 脸黑麻的矮汉,刚跳进墙来,便向身后暗袭。
  他一剑扫开了暗袭的黑虎鞭,疾忙向后一撤身,预防两敌夹攻, 不料钻天鹞子好快的身法,竟已踪影全无,却听他在廊檐上一声怪  喝:“姓纪的,你尝尝这个。”在这喝声中,哧哧两点寒光,已分向 纪大纲上盘下盘袭到。
  纪大纲疾忙一塌身,招剑一迎,当的一声,只迎住了下面一只 铜镖,还有一只,竟擦着头皮过去,幸而他头上盘着一条油松大辫, 保护了一下脑门,否则不死必伤。纪大纲又惊又怒,就地一旋身, 正想掏出自己暗器金钱镖来还击,那黑麻矮汉的一条连环黑虎鞭, 呼地带着风声,用拧鞭法,搂头盖顶地直砸过来,鞭劲势疾,不易 硬挡。纪大纲肩头着地,就地一滚,将将闪开,耳边只听得吧嗒一  声,把身边浮土砸成一溜槽,沙土激了一身。
  纪大纲倏地跳身而起,恶狠狠一个箭步,健臂一展,“白虹贯 日”,剑锋像闪电一般,向麻汉分心直刺,麻汉口中喊着:“有你 的。”一抽身,黑虎鞭身的七节连环,哗啦一响,软中带硬,向剑身 便绕。纪大纲一抽剑,换招进招,尽力展开压底的功夫,想把麻汉 制住,心里还得分神留意屋上的暗器。
  其实这时屋上的钻天鹞子已翻过屋脊,赶往后院逞凶去了。纪 大纲心里一分神,手上的招势,不免减点色,而且对敌的麻汉,鞭 沉招急,颇见功夫,拼命地对拆了十几招,麻汉鞭法一紧,狂风暴 雨一般地步步进逼,纪大纲已有点汗流气促,而且左臂上,已被鞭 稍带了一下,虽没十分伤筋动骨,已青肿了一大块,有点转动不灵 了。纪大纲明知自己有点招架不住,到了这地步,也只好咬着牙,拼出死命,和敌人周旋,便是死在黑虎鞭下,也总算报答了师父、 师母托付之重。
  这样又拼命支持了一会儿,黑麻汉一看这姓纪的已摆出以死相  拼的神气,蓦地一声怪笑,鞭势一展,身形一挫, 一个“枯树盘  藤”,向纪大纲双腿连缠带扫,纪大纲一耸身,离地三尺,刚躲开了 下面这一招,不料黑麻汉手上一条黑虎鞭,真像活蛇一般, 一个  “乌龙穿塔”,改下为上,鞭身笔直地向他小肚上直钻上来。纪大纲  两脚尚未落地,忙不及腰里一叠劲,两腿一拳,用鞋底一踹鞭头, 借劲使劲,使劲向后一蹦,身子已退出几步去,方以为侥幸逃出这  一险招,脚刚着地,哗啦一声响,黑麻汉绝不让对手逃出手去,黑  虎鞭旋风似的已拦腰疾扫过来。
  纪大纲一口气还没换过来,鞭招又到,这一下,心慌神乱,步 法已活不开,只好用尽平生之力,提剑向外一挡,喀叮一声,连环 黑虎鞭逢硬即拐,正把剑锋绕住,纪大纲喊声:“不好。”黑麻汉也 正想运用他臂上功夫,用腕力把绕住的一柄青钢剑震出手去。
  在这危急当口,猛听得近身围墙上一声威喝:“贼徒,还不撒  手。”同时黑麻汉背后,噗噗几声怪响,黑麻汉似乎也吃了一惊,臂  上一松劲,纪大纲手上一柄青钢剑已趁势抽了出去,黑麻汉也向斜  剌里一撤身,转脸向墙上注目,纪大纲已看出墙上现身的,是六师  弟魏杰,顿时精神一振。因为他知道魏杰身上功夫,比守仁弟兄都  强,也许还在自己之上,再说魏杰是跟老夫妇俩同去的,魏杰回来, 师父师母也必在后面了。
  魏杰到得真巧,在墙头上一见大师兄一柄剑,被黑麻汉一条连 环鞭绕住,堪堪落败,慌不及掏出两颗铁莲子镖,窥准黑麻汉后背, 抖手发出,魏杰在莲子镖上,功夫已练到得心应手,而且能够用不 同的手法,两颗或三颗并发,十九中的,这时发出两颗,还加了十成劲,明明听得黑麻汉背上,噗噗连响, 一齐打中。只要打中,虽  然是后背,伤势定也不轻,不意黑麻汉并不怎样,背上的响声,也  有点奇怪,虽然这两颗莲子镖替大师兄解了围,自己也微微一怔, 疑惑这黑麻汉一声横练,有特殊功夫,铁莲子竟没有把他打伤,哪  知道今晚到门寻仇的五虎旗门下,每人贴肉都套着一件牛皮背心, 为的是惧怕公孙龙夫妇梅花针厉害,借此护身。
  这时魏杰一眼看出大师兄汗流满面,张着口不住喘气,头上盘 着的辫子,也跟着汗滑了下来,急从腰里掣下自己一条得意兵刃, 也是软中带硬的家伙——使用百炼精钢为骨,外缠发丝蛟筋,再加 几层生漆,乌黑油亮,拉直了有四尺多长,两头有两个形似龙头的 东西,暗藏子母扣,可以围绕腰间,随身暗藏,名叫龙骨棒,也有 喊作双头软棍的。
  魏杰掣出龙骨棒,飘身下墙。纪大纲心懸后院,顾不得自己身 乏气促,喊了一声:“老六,你截住这强徒,我去去便来。”立时蹿 上台阶,从穿堂赶向后院去了。
  黑麻汉哈哈狂笑,指着魏杰喝道:“你虽救了他,他到后面去也  一样送死,你自己也是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看你这手中家伙, 大约和我黑虎鞭也差不多,这倒对劲,来,来,手上见高低。”
  魏杰怒喝道:“狂徒住口,叫你识得厉害。”便在这一声怒喝中, 龙骨棒呼地带着风声,向黑麻汉斜肩带臂砸了下去。
  黑麻汉喊声:“来得好,咱们先较较劲。”黑虎鞭单臂一抡,竟 向龙骨棒硬接,意思之间,想试一试来人有多大劲头。
  魏杰在这条龙骨棒上,别有解数,以稳疾巧滑见长,绝不和他  硬接硬架,微一掣动,业已变招,棒端两个龙头,忽虚忽实,忽左 忽右,砸、缠、崩、截,好似活的一条怪莽,围着黑麻汉飞舞如电。 黑麻汉也怪吼连连,尽量展开黑虎鞭的招术,和魏杰杀得难解难分。
   两人似乎功力很相敌, 一时都不易见出破绽,双方越战越猛, 招术也越来越紧,互相抵隙蹈瑕,争性命于鞭棒之间。
  两人拼命相争,工夫未免略长一点。左边隔壁起火之处,似乎 火头已慢慢地挫了下去,大约被庄内的人们,拼命救熄,并没延烧 开来。屋上冒着蓬蓬勃勃的烟雾,把左边一带都罩没了,而且带着 一股刺鼻的乌焦气味,左右邻居的人们,兀是山嚷怪叫,夹着震耳 的破锣声,闹得翻天覆地。
  忽听左面邻屋上, 一声娇喊,从烟雾腾腾的屋面上,钻出一个  青年女子,向把式场上纵了下来。原来是小凤姑娘,包头的罗帕, 不知掉在哪儿去了,几缕青丝,已披了下来,手上双刀,只剩了一  柄了,那张弹弓,也没在背上了,神色慌张地跳下把式场来, 一瞧  魏杰和黑麻汉杀得昏天黑地,谁也顾不了谁,吓得她东张西望,举  止失措。猛听得右面屋上, 一声怪笑,现出一条黑影,指着她喝道: “小妞儿,瞧你还往哪儿跑,乖乖地跟我钻天鹞子享福去,否则,我  便不客气了。”
  钻天鹞子一声喝罢,人像燕子一般,直扑下来,鬼头刀一掖,  夜战八方式,向四面一瞧,便向小凤跟前走去。拼命缠战的魏杰,  已一眼扫见了师妹危急情形,悠开了龙骨棒,呼地一个旋扫,逼开   了黑虎鞭,趁势一转身,舍了黑麻汉,来替师妹解围,经不得黑麻   汉一个箭步,跟纵而至,口中喝着:“哪里走,你先顾自己的命吧。” 黑虎鞭哗啦一响,已从魏杰身后袭来,魏杰心急神焦,无法兼顾,  只好翻身迎敌,恨不得一龙骨棒,立时把黑麻汉一棒砸死。
  小凤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深得父母钟爱,从小虽得了不少  父母真传,毕竟年纪太轻,功夫不老练。她平时常练的兵刃,是一  对镔铁雪花刀,这一对双刀,是照她身材膂力定打的,比普通的双 刀,轻一点,短小一点,小凤姑娘自以为在双刀上,很有几下子,其实一班师兄弟们都知道她常常撒娇,闹个小性子,当着她面,总  得乱捧一阵。这一来,小凤姑娘自以为是,很自信真是这么一回事  了,她却忽略了她父母常常说的:“功夫学到老,练到老,要紧的还  在实地经验。”她在父母庇荫之下,又是姑娘身份,哪会出门访友?  更没有和外人争胜斗强的机会,用她那一对雪花刀,想和人真砍真  杀,更没有过,所以她的功夫怎样且不说,动手的经验,实在太差  了。可是她却有一椿天生绝技,因为她天生的能黑夜视物,她母亲  传授的梅花针,苦于内功不到,无法进步,但是她一张小小铁胎弓, 不论黑夜白天,真能弹不虚发,这是别个师兄弟们,真得甘拜下  风的。
  这天晚上发生了五虎旗上门寻仇的事,父母一出门,大师兄指 挥一切当口,她早已在后面预备停当,带刀背弓,想显一显自己身 手,替父母争个全脸,大师兄劝她避一避,还满肚皮不乐意。不料 纪大纲转身到前院,没有多大工夫,便听得前院屋面上几声呼叱, 自己两个哥哥已和贼人们动上手了。
  小凤姑娘心里一急,人小身轻,纵跃功夫,本来不错, 一顿足, 便上了屋,站在后院屋脊上, 一瞧两位哥哥各人一口剑,和两个使  单刀的敌人,在屋面上杀得像走马灯一般,而且从前坡杀到了后房  坡。小凤姑娘看得两个哥哥不能取胜,放下双刀,褪下弹弓,窥准  敌人身形,正想发弹助他哥哥一臂之力,猛见隔院红光直冒,人声  鼎沸,大喊“救火”,从隔院火光影里, 一个贼人手持火把,从隔院  屋面飞跃而来。小凤大惊,身形一转,弹弓连拽,叭叭叭……弹丸  联珠飞出,竟把贼人手上火把,打得火星飞爆,灭了火头。贼人弃  了火把,从腰里拔出一柄短斧,护着面孔,向她飞跃而来,她又迎  着贼人,叭叭……又是一阵急弹,她明明看清了有几颗弹丸中在敌  人身上,敌人视若无事,依然直跑过来,自己发出的铁弹丸,到了贼人身上,好像变成棉花做成似的,心里一惊慌,持斧的贼人,已 从侧面跃到后院屋上。
  恰好这当口,张宏已赶到后院,纵上屋面,挥动砍山刀,迎住 持斧的敌人,厮杀起来。小凤心神略定,手上捏着几颗弹丸,想得  奇怪,怎的贼人不怕我弹弓,忽见他大哥守仁在前院后坡上,不知  怎的一疏神,手上一柄剑,竟被贼人单刀击落,贼人单刀一举,当  头直劈,小凤急把弓弦一拉,窥准那面贼人高举的手腕,叭的一声, 只听得那贼人嘹的一声惊喊,单刀交到左手,甩着右腕,向后一撤  身,跳了开去,她大哥守仁乘机拾起掉在屋上的宝剑,赶了过去。 小凤在后院屋上喊着:“大哥!看我打他。”叭叭……一阵连珠急弹, 向那伤腕撤身的贼人打去,那贼人一转身,并没十分躲闪,只用刀  护着脸,小凤一看这一次,弹丸又没甚效力,明瞧着打着那贼人前  胸的,又变了棉花弹。聪明的小凤,立时醒悟,贼徒身上,定穿着  避弹的东西,立时改变了方法,握着一把弹子,并不专打一人,留  神和张宏、守义、守仁交手的三个贼人,只要头部手脚等处,露出 空来,便叭的一弹。
  她这几次乘隙发弹的办法,倒助了她两个哥哥和五师兄张宏不 少力量,几个敌人常常要防到远处弹丸暗袭,弹弓一响,乱躲乱闪, 因此受了不少阻碍,居然被守仁、守义、张宏三人支持了不少工夫。
  小凤瞧清了屋面上的战局,来的贼人,似乎都比自己人强一点, 如果没有自己随时发弹遥助,简直有点危险,伸手向弹囊一掏,顿  吃一惊,只顾连珠弹发得痛快,弹囊里只剩几颗弹丸了,心里正想  着躲在暗处,趁贼人不防时,索性把这几颗弹丸,窥准了贼人头上  要害,用声东击西的手法,总得打伤几个贼人,他们才挡得住。思  想停当,正待施为,冷不防身后不远处所,有人阴恻侧地笑道:“漂  亮的小妞儿,弹弓有几下子,可惜白费劲了。”
   这一下,把小凤吓得不轻,连这张弹弓,都来不及收起来,急  得随手一掷,急急捡起放下的双刀,转身一瞧,只见一个瘦猴似的  凶汉,横着一柄鬼头刀, 一纵近身来。小凤忙一撤步,舞起双刀, 预备抵敌。
  单刀看手,双刀看肘。那瘦汉一看,便知雏儿,笑道:“小妞  儿,你大约是公孙老儿的女儿,妞儿,我不难为你,今晚你们家里, 是丧门照命,谁也跑不了,唯独你,我钻天鹞子可以发点慈悲心, 可得乖乖地依从我 ……"
  小凤哪听得惯这种野话,娇喝一声:“贼子住口,看刀!”一耸 身,左手刀迎面一晃,右手刀连挑带抹,猛砍过去。
  不意刀下去,贼人向斜里一转身,身法如风,已到了小凤左侧, 一腿起处,正跌在小凤右臂弯骨节上,臂上一麻,左手的刀便脱手 飞去。
  小凤忍不住一声惊喊,慌不及双足一点,向前纵出一丈开外, 惊得不敢回头,接连又一纵,跃上了隔壁本家的隔墙上,蓦觉脑后  一缕尖风袭到,赶忙一低头,哧的一支钢镖,擦着自己头顶过去, 自己包头帕,也被镖锋揭去,还带下几缕头发来,虽然觉得头皮尚  未受伤,性命也只差分毫之间,真个险极。
  小凤哪经过这种风险?吓得心胆俱落,不管邻院屋上烟火飞腾, 白雾弥漫,沿着这堵墙头,和贴邻屋面,直向自己前院飞奔。好容  易逃落把式场中, 一看大师哥不在,六师兄魏杰已回来,和一个黑  麻汉打得舍死忘生,闹得小凤姑娘孤立无援,急得几乎哭出声来, 不意可杀的钻天鹞子又追踪而至,已飞落场中,直逼过来。
  在这万分危急当口,只见墙头上黑影一闪,宛如一只掠波燕子, 而且带着一道闪电,正落在小凤和钻天鹞子之间,小凤定睛看时, 只见是个通体一身黑的蒙脸人,手上横着烂银似的一柄长剑。
   这时钻天鹞子也吃了一惊,霍地一退步,厉声喝道:“你是谁? 倘和公孙老儿没有沾连,休管闲事。”
  蒙脸人默不出声,脸上两个窟窿内眼光如电,向魏杰交手所在 扫了一眼,转脸向小凤姑娘一挥手,大约叫她退后的意思。
  在蒙脸人挥手之间,钻天鹞子接连问了几声,不见蒙脸人答话, 怒不可遏,鬼头刀一摆,便进步举刀,杀了过来。蒙脸人也在这时 动了手,长剑一挥,立时狠杀起来。
  可是蒙脸人手上一柄长剑,轻灵迅捷,而且剑花错落,起了几  道电闪似的光彩,跟着他手上吞吐进退的剑尖,宛似银蛇乱掣。钻  天鹞子生平没有碰到这种发光的异剑, 一上手,便逼得他耀眼欲花, 看不清剑点,而且觉得蒙脸人身法步法,疾逾飘风,和公孙门下的  子弟们大不相同,吃惊之下, 一面挥刀尽力招架, 一面还大声吆喝: “你是哑巴么?报上你万儿,再斗不迟。”
  他哪知道蒙脸人用意,蒙脸人有事在心,急于速战速决,哪听  他这一套,倏地招术一紧,剑光匹练般绕向敌身。钻天鹞子仗着身  法轻捷,勉强招架了几下,知道敌不住,正想撤身跃上围墙,用暗  器制胜,哪知蒙脸人剑法不同寻常,连环进步,绝不容他脱身。钻  天鹞子刚一刀劈下,蒙脸人偏着剑锋一起,故意把钻天鹞子鬼头刀  向上一架,左腿一进步,左手疾如电闪,在腰上斜插的皮套子里, 拔出一柄长仅尺许、锋利无比的小匕首,向钻天鹞子腰胯之间一送。 猛听得钻天鹞子一声狂吼,右手鬼头刀被剑锋领出手去,飞落远处, 身子也腾腾腾往后倒退,几乎跌倒,胯上已鲜血直流, 一咬牙,竟  拼命蹿出围墙逃走,连掉落的鬼头刀也顾不得要了。
  蒙脸人赶走了钻天鹞子, 一翻身便奔黑麻汉。这时魏杰一面和 黑麻汉打得难解难分,百忙里也留神蒙脸人举动,心里猜不出这是 谁,真奇怪,偏在这危急当口,来了这么一个好帮手,这时见他又来帮助自己,精神大振。黑麻汉却心里打了鼓,钻天鹞子已被这蒙 脸人刺伤逃走,自己方面几个正主,明明约定在此会齐,到这时候 竟会一个没露面,事情有点不妙, 一看蒙脸人已向自己赶来,暗喊 不好,正想脱身之策,忽见围墙上纵上一人,正是自己这面三位正 主之一,却见他并不跳下墙来,立在墙上,向蒙脸人拱手道:“今晚 冲着你,我们甘拜下风,你虽不愿露出真相,冲着你这口剑,和你 左袖内一筒歹毒暗器,我们也摸得出你根苗来,咱们后会有期。”说 罢,两指向嘴上一按,唿咧咧一声口哨,向黑麻汉一招手,便一闪 身跳下墙外去了。黑麻汉也趁这个空当,跳上墙头,跟踪而去。
  小凤姑娘和魏杰直眉直眼地瞧着蒙脸人,弄得莫名其妙,也不 知说什么才好。蒙脸人向小凤一招手,拉着魏杰往后台阶上走,进 了穿堂,小凤急急跟在他们身后。
  蒙脸人悄悄地说:“我们快找大师哥们去。”
  这一句话,小凤姑娘已听出是谁来了, 一声惊喊,跳上前,拉 住了蒙脸人,喊着:“七师哥!你……你……真把我急死了。”说到 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魏杰也惊喜交集,跺着脚说:“老七,你闹的什么玄虚,师父、 师母见到没有?”
  叶晓芙急喊:“莫响,什么事回头再说。”说罢,三人进了后院, 猛见大师兄纪大纲当门而立,可是弯着腰,两手扶着剑镦,用剑拄  在地上,似乎全身都凭这口剑支撑着,月光照在脸上,面如白纸, 两眼瞪得鸡卵一般,看着他们进去,好像没有看见一般,形状非常  怕人。小凤姑娘惊得尖叫起来。
  叶晓芙把手上一口剑,还入背上鞘内,向两人说道:"大师兄定 是久战脱力,缓不过这口气来,千万不要叫他躺下,我们把他扶进 屋去,坐一会儿会好的。”说罢,便和魏杰把纪大纲扶住,小凤上前拿去了手上宝剑,半抬半扶地进了堂屋,纳在一把太师椅上。
  小凤点起了烛火, 一看堂屋地上还直挺挺躺着一人,急用烛火 照看时,却是他大哥守仁,肩头上衣服已破,冒出一摊紫血。
  小凤以为她大哥已经死掉,吓得泪流满面,直喊:“怎好! 怎好!”
  叶晓芙说:“不要紧,这是受了贼人喂毒暗器伤,只要毒不攻 心,有法可治,不久师父、师母便到,师妹不必惊慌,可是还有三 师兄们,怎的一个不见?”
  正说着,太师椅上的纪大纲喉咙内咯的一响,吐出一 口稠痰, 身子直跳起来,大喊了一声:“贼子,不是你,便是我。”喊了这一  声,噗地又坐在太师椅上,坐得纹风不动,半晌,才悠悠地叹了口 气,眼珠活动起来,慢慢地缓过气来了。
  刚一缓过气来,蓦地看出一个蒙面人,和小凤、魏杰立在他面 前,眼珠又瞪得老大,伸着指头乱点。叶晓芙忙不及把蒙脸的黑帕 扯下,纪大纲立时一声惊喊,跳起身来,两面乱找,大约找他手上 那柄剑。
  小凤抢上一步,把他揿在椅上,泪流满面地说:“师哥,你定一 定心,小妹这条命,是七师哥救下来的,我问你,我大哥受的什么 伤?二哥和五师哥,怎的不见?贼人们怎的都跑了?”
  纪大纲一声长叹,低着头,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我太对不 住师父、师母了,我没有脸见他们两位老人家了……怎的我偏没死 没伤……两位老人家呢……你们还不快快赶去。”
  叶晓芙慌说着:“莫惊,师父、师母马上就到。”
  忽听得前院有人喊着:“魏杰,大纲,怎的前院没有人?”
  小凤听出是她母亲口音,“啊呀!”一声惊喊,拔脚便跑。魏杰、 叶晓芙也一跃而出,向前院奔去。赶到前院廊外,只见公孙大娘自己背着老武师公孙龙,身后还跟着拄着木棍,左腿一拐一拐的慧明 和尚。
  叶晓芙、魏杰一跃上前,忙从公孙大娘身上,抬下老武师身体, 奔入后院。小凤口中呜呜咽咽地哭喊着:“爹爹,爹爹,你怎不开  口 …… ”一面却在房内点了两支烛。
  叶晓芙、魏杰把老武师身体安放在床上,叶晓芙百忙里说道: “师母!莫急!贼人们独门暗器,只要不到对时,我有法治,守义、 守廉张宏三位师兄,此刻没有露面,怕也遭了贼人毒手,我得先找  他们去。”又向魏杰嘱咐道,“六师兄,你千万莫离开,前后两院多  留神,怕的是贼人没死心,我去去便来。”说罢,仍然把脸蒙上,转  身便走。
  公孙大娘在他身后点点头道:“孩子!日久见人心,孩子你多辛 苦吧,今晚我一家全仗着你了!”
  (公孙龙仇人是谁?五虎旗怎样的来历?叶晓芙身世师传何以如 此隐秘?他到凤城去办礼品,何以整日未回?直到二更时分,才在 伏虎寺现身。他又为什么换装蒙脸?公孙龙如何受伤?慧明和尚如 何拐腿?以及纪大纲如何苦斗脱力,守仁、张宏、守廉如何不见踪 影?一连串的关节,都在续集发表。)
  
  注:本集上海广艺书局1950年8月出版。
  
  
  第二集
  
  前     引
  
  上集老武师公孙龙,突遭五虎旗死党大举寻仇,夫妇中计轻出, 被仇党多人,分途截杀,老武师身受重伤,家中留守子弟,亦一败  涂地,幸视为嫌疑之七弟子叶晓芙,锐身赴难,救师却敌,得免于  危,而愁云惨雾已笼罩一门。其中如五虎旗寻仇之因,叶晓芙行踪  之谜,以及分途截杀,几面血斗的种种关键,均于本集阐明之。
  
  
  第一章 凤城敌踪
  
  叶晓芙百忙里去寻找没有漏面的守义、守廉、张宏三位师兄, 匆匆而出。魏杰也不敢守在屋内,恐防贼党去而复返,跃上屋顶,  四面眺望,暗暗戒备。
  久战脱力的大师兄纪大纲,这时虽然缓过一口气来,明白了贼党已经退走,可是眼瞧着堂屋地上躺着半死的守仁,耳听着内室小 凤姑娘抽抽抑抑地哭喊着“爹爹”,自己一颗心,好像掉在百沸的油 锅内,这份滋味,实在不好受,而且有许多事,还莫名其妙,屡次 想赶进内室去,瞧一瞧自己师父伤在哪儿,问一问师母怎样才把敌 人打退,总觉自己没有脸再见师父母,几次走到房门口,又退了回 来,突然一眼瞧见了慧明和尚也坐在堂屋内,而且满脸失神落魄的 神气,坐得纹风不动,只上下嘴唇皮,像抽风似的,在那儿不住地 牵动。
  猛见他右手一抬,劈扑一声脆响,竟无缘无故的,自己打了一 下嘴巴。这一下,却把纪大纲吓了一跳,细看他,脸上却又露出了 笑意,忽然笑意一收,眉头又皱了起来,嘴唇皮又像抽风似的牵动 起来了。
  纪大纲疑惑这老和尚被今晚的事吓傻了,骤然得了失心疯。哪 知道瘸了腿的慧明老和尚,非疯非傻,他贸贸然跟着人们到了后院, 自己是个出家人,不便跟着公孙大娘进内室去,只好独个儿坐在外  面堂屋里。老和尚坐在那儿,想着一夜之间,老武师一遭到这样惨  祸,心里难过,嘴上暗暗地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忽又转念到叶晓  芙毕竟是个正人君子,少年英雄,只要听房内公孙大娘满嘴赞扬的  话,今晚没有姓叶的赶到救应,还要不得了哩。可是老武师错疑了 好徒弟,还错怪了我老和尚,路遥知马力,我老和尚举荐的门徒, 还错得了吗?
  他想到这儿,心眼里一乐,脸上不禁地有了一笑意,笑着笑着, 猛又想起刚才在伏虎寺门口,自己也发疯一般,几乎和叶晓芙拼了 命,这又怎么说呢?回头姓叶的回来,当面责问我,叫我这张老脸, 往哪儿摆?
  他越想越难过,自己恨自己,竟伸起手来,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好在他不论有什么为难的事,只要一心念着“阿弥陀佛!”也就 迷惘惘地过去了,所以纪大纲瞧他自己打了一下嘴巴以后,嘴上又 不断地抽起风来了。
  纪大纲五内如焚,自顾不暇,哪里会得到慧明和尚心里的念头?  也顾不得这老和尚真疯假傻,自己心里像油煎似的, 一阵阵难受, 只在堂屋内转圈儿。猛听得房内公孙大娘沉着嗓音,喊了声:“大  纲!你进来!”
  纪大纲听得师母喊他,心里更一哆嗦,没法不进房去,硬着头  皮跨进房内,一见公孙大娘,坐在床前一张逍遥椅上,面寒似水的, 拿着细长紫竹旱烟管, 一个劲儿抽着兰花烟,鼻管两条烟龙,又喷  得笔直了。
  纪大纲心里打鼓,一进房便向她跪了下去,低着头说:“弟子无 能,没脸见师母的面!”
  公孙大娘烟管离嘴,霍地站了起来,跺着脚说:“起来!起来! 你无能,谁能呢?”说罢,手上烟管向床上一指,叹口气说,“你师  傅有能的话,也不会这样子了。今晚如没有晓芙救他,也许连他这  颗脑袋都回不来了。不但他无能,我更无能,我明知五虎旗门下, 都是奸恶无耻的小人,结果,依然着了他们的道儿。你知道,贼党  们存心在我家放火,并不是真个要烧我们的家,是存心乱我们两老  的心神,望见了家里着了火,哪能不回身赶救?一回身,便中了贼  党们途中埋伏暗截之计,你想,贼党们心计多毒,事情可真险,明  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师父吃亏,便在这上面。这且不去说他,仁  儿怎样受的伤呢?义儿、廉儿、张宏三个孩子怎的不见?听说你打  得脱了力,也是九死一生,你已经尽力报答了师门,我一样地感激  你,你何必这样难过,你且把知道的说与我听。”
  纪大纲从地上站起身来, 一眼瞧见床上自己师父,直挺挺仰天躺着,面如金纸,浑同死了一般,身上盖了薄薄的一条被单,瞧不 见伤在何处。小凤姑娘满脸啼痕地悄立在床脚边,景象很惨。
  纪大纲不由得眼泪滚滚而下,忍不住问道:“师母,我师父伤在 什么地方?敷了药没有?不妨事么?”
  公孙大娘一声长叹,半晌,才说道:“你师父受了五虎旗独门喂 毒黑虎钉,不是本门对症解药没法救,如果胡乱用我们自己金创解 毒药更坏,好在不到时候,还不妨事…… ”
  公孙大娘话未说完,纪大纲惊得喊了起来:“啊哟!这……怎么 办?外屋守仁师弟中的毒药镖,定也是万恶贼党的独门黑虎钉了, 这可怎么好?”
  公孙大娘急问道:“起下钉没有,只要没起下钉,没进风,还不 妨事,我相信晓芙有药救他。”
  纪大纲一跺脚,嘴上惊喊着:“咳!守仁师弟中钉时, 一较劲, 自己已起下来,转打了贼人一镖,才躺下了。”
  公孙大娘说了声:“这孩子完了!”便走出堂屋去瞧他大儿子守 仁,一声不哼, 一弯腰,把地上躺着的守仁抱起来,送进了堂屋相 连的另一间侧室,翻身回到堂屋,向慧明老和尚问了声,“你腿上 怎样?”
  慧明说:“贫僧腿上不妨事…… ”
  刚说着,前院人声喧嚷,似乎有许多人进了门。
  纪大纲闻声慌先赶了出去,公孙大娘也到了前院廊下, 一瞧原 来都是本庄同族的老少们,七嘴八舌,围着公孙大娘、纪大纲打听 今晚的事和老武师受伤的轻重。公孙大娘还得拣可说的顺口敷衍, 一面谢谢他们打锣救火的帮助。
  从这班族人口中,倒探出四徒弟族侄守廉,因在庄后暗伏山脚 树林一带,暗探贼踪,隔了不少工夫,瞧见有几条黑影,身法极快,从林外飞驰而过,向老武师屋后奔去。他急慌从斜剌里一条小道, 奔来报信,刚绕到前门围墙近处,突见墙头跃下一条黑影,正向自  己奔来,影绰绰看出是个老者,知是贼人,急伸手掏出一支镖来, 劈面向来人袭去。
  不料来人功夫高强,哈哈一笑,接住迎面袭到的飞镖,随手还 敬过来,嘴上还骂了一声:“鸡毛蒜皮,不值老夫动手,自有人来取 你狗命!”脚下并没停住,飞一般向庄外一条山道上走了。
  可是这人一镖还敬,手准势疾,守廉竟没有闪避得开,噗的一 镖,竟穿在大腿上,拼命向树林内一闪,虽然中的是自己的镖,没 有毒,但也鲜血直流,这条腿便有点蹦跳不灵了。匆匆地在林内拔 下镖来,用布扎了一下伤口,还想挣扎着赶到老武师家中, 一抬头, 猛见老武师屋上冲起火苗,吃惊之下,慌窜出林外,先赶到自己家 中,叫人上屋敲锣,聚人救火。他自己顾不得腿上镖伤,拣了一匹 没鞍的磨驴,飞一般到三岔驵去,向联庄会求救去了。
  公孙大娘得知族侄守廉急得向镇上联庄会求救,说不定镇上联 庄会已经大队奔来,慌在族人当中,挑了个年轻脚健的人,命他马 上赶赴镇上,拦住联庄会,免得人家劳师动众,声明贼人已经打退, 改日老武师亲到镇上道劳。族人领命去后,院子里还剩着一群本家 男女老少,公孙大娘又一一好言道谢,请他们回家安息, 一般本族 男女走净以后,关好了大门。
  公孙大娘和纪大纲回到后院堂屋,屋上戒备的魏杰跳下地来, 进屋向公孙大娘说道:“弟子在屋上,远远瞧见屋后左面那条山沟  里,蹿上一人,肩头上还扛着一个人,定是我七师弟,弟子得赶去  帮他一下。”
  公孙大娘点头说:“好!受伤的不是张宏,便是义儿 …… ”
  一语未毕,院子里微一作响,叶晓芙已背着守义进了堂屋。魏杰、纪大纲慌过去接住守义身子,平抬着进了侧室,放在旁边的一 张榻上。他哥哥守仁躺在上面一张床上。
  公孙大娘到底母子连心,跟踪进屋,拿起桌上一支烛台,向守 义身上察看,只见守义面如白纸,嘴眼紧闭,嘴角上却挂着几缕鲜 血,其余却看不出受伤之处。
  她一瞧屋内躺着自己两个儿子, 一夜之间,都弄到这个地步, 虽然平时沉毅,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由得一声长叹。换一个普通老  婆子,还不捶胸顿足地大放悲声吗?
  她背后转过叶晓芙,伸手接过她手上烛台,慌不及说:“师母放 心,三师兄大约和贼人拼斗, 一同跌落山道下的旱沟,在深沟里又 和那贼人赤手对搏,竟生生把那贼人掐死,现在那贼人尸体还在沟 内,三师兄也力竭晕厥,直挺挺躺着沟内。我已用随身火折子,细 细查看,并没十分重伤,看情形只吐了几口血, 一时失力闭过气去, 师母,你用内家推气布宫的法子,便可让他苏醒过来。”
  公孙大娘被他一语提醒,把两袖一挽,便用推拿的治疗法,在 她二儿子周身穴道上推拿起来。
  叶晓芙把手上烛台递与魏杰,翻身又要去找守廉张宏两位师兄。 经纪大纲说出守廉到三岔驵去招联庄会,只有张宏尚无下落。
  叶晓芙说:“五师兄既无下落,得赶快找他。”说罢,便要走去。
  公孙大娘回头唤道:“晓芙!你叫别人去找吧!你还得替你师父 起镖下药,此刻你先瞧瞧那面床上的仁儿,这愣小子不懂事,自己 起下了黑虎钉,怕没法可救了。”
  叶晓芙慌向上面一张床奔去,同时纪大纲说道:“我去找五师 弟去 。 ”
  恰好堂屋里枯坐念佛的慧明和尚,在外面接口道:“人手不够, 你们不要动,我替你们去找,我这条腿还不碍事。”
   老和尚说罢,不等人家答话,竟拄着木拐, 一瘸一瘸地跑出去 了,屋内公孙大娘点头叹息道:“这种地方,便看出朋友的热肠义 气,他今晚这条性命,也几乎垫在我们这档事里面了!”
  叶晓芙到了守仁床前,伸手一摸,好像已没有气儿,吃了一惊, 不敢声响,慌走到外面堂屋,另外点上一支烛台,回身进屋,悄没  声地擎着烛台,再走到守仁床前,把上身盖着被单扬开,仔细一瞧, 敢情这镖伤口,正是三十六死穴的血阻穴,左右肩琵琶骨下面三寸  处所,创口还非常深,兀是咕嘟嘟地冒着紫黑色的毒血。不用说这  种独门极厉害的喂毒黑虎钉,便是没喂毒的暗器,中在这样致命的  重穴上,只要一个治不得法,也一样得废命。
  当时叶晓芙一瞧明伤口,便知这位师兄这条命算交待了,慌伸 手把一条盖被曳上来,连头都盖没,嘴上却不敢出声, 一回头,不 料大师兄纪大纲正立在身后,慌把纪大纲一拉,同到外面堂屋,悄 悄向纪大纲说:“这怎么办?二师兄完了!”
  纪大纲六神无主的还没答话,屋内公孙大娘已在那儿喊道:“晓 芙!你来!”
  叶晓芙慌把手上烛台一放,赶了进去,床上守义脸上已转过色 来,眼珠也活动起来了,突然肚里骨碌碌一响,喉头霍地又吐出一 大口瘀血, 一声大喊:“不是你!便是我!”上身往上一蹦,便坐了 起来,一见公孙大娘立在床前,伸手一把拉住,喊着,“娘!你可回 来了,贼子杀尽了没有?我大哥受了伤了!”
  公孙大娘慌把他身子放倒,嘴上喝道:“义儿!快替我躺着,你 气分受了伤,你什么事不用管,只一句话告诉你,五虎旗一班恶贼 绝没得着便宜回去,今晚全仗你七师弟挽救了这步劫运,日后慢慢 对你细说,你只替我躺着,不许动,回头叫你妹子送药给你喝。”说 罢,转过身来,预备向守仁床上走去。
   叶晓芙慌抢前一步,拦着她,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师母,我 们给师父治伤要紧!”
  公孙大娘面色立变,霍地向后一退,遮在她二儿子的床前,伸 手向守仁床上一指,又向窗外前院一指,嘴上悄喝一声:“快!”
  叶晓芙、纪大纲明白她意思,知道她从叶晓芙一句话里,已知  守仁一条命完了,叫他们把尸首搭到前院,免得守义瞧见。两人慌  趁公孙大娘遮住守义床前,悄没声地便把守仁尸首,裹着一床被, 搭到前院闲屋里去了。
  两人把守仁尸首安置妥帖,找出躲在僻静处所的两个工人,吩 咐他们看守前院尸首,才一齐回到后院。
  魏杰在后院内,迎着问道:“守仁师兄一命交待,师父不妨 事么?”
  叶晓芙说:“大概还不妨事。”
  三人一进堂屋,公孙大娘已在老武师屋内,喊着他们进去。
  三人一进房,小凤姑娘已知她长兄一命呜呼,哭得泪人儿一般, 向叶晓芙呜咽着说:“七师哥!我父亲到此刻还没开声,万一我父  亲,再有个不测……”她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
  叶晓芙惨然说道:“师妹!你千万不要哭,师父不妨事,你一  哭,我心格外乱了!”说罢,从贴身掏出一个扁扁的皮夹子,在桌上  把皮夹子摊开,皮夹内一面插着几把薄得像纸般的小刀和小钳等类, 映着烛光,耀目生花,可见锋利无比, 一面紧紧排列着几个奇形的  银盒子,转身向公孙大娘说道,“师母!弟子对于此道,也无非学得  一点皮毛,不过这解药,是对症的,回头师父创口毒烂的肉,应该  动刀去掉,没法子,只好在师父身上放肆。”
  公孙大娘向他脸上瞅着,点着头说:“孩子!你还信不及你师娘 吗?今晚的事,我母女俩一辈子报答你不尽的!”
   叶晓芙刚要张嘴,公孙大娘又说:“晓芙!咱们用不着说客气 话,你快动手吧!”
  公孙大娘自己也懂得治疗跌打金伤的种种门道,自己家里,也 常年配制着秘制的上好药散,可是对于这种独门毒器的镖伤,明知 没有这种对症解药,是无法解决的,居然五行有救,自己门徒叶晓 芙非但懂得外科手术,还带着这种对症解药,这是意外的救星。
  经过半个时辰,老武师公孙龙经过叶晓芙施展外科手术,用对 症解毒秘药,内服外敷后,面如金纸,形同半死的公孙龙,居然恢 复了知觉,转了颜色,能够出声了。
  公孙龙一经转危为安,第一个小凤姑娘一颗芳心,从腔口回了 原处。她暗暗地叨念着:“七师哥非但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一家 的命!”
  但是叶晓芙怎会藏着五虎旗黑虎钉的独门对症解药?这又是叶 晓芙身上的一个谜,这个谜,非但纪大纲、魏杰心里已经转到,便 是公孙大娘心里也暗暗存着这个谜。只有小凤姑娘不理会这个,她 一颗心已整个扑在叶晓芙身上了,她一心念着:“七师哥是我救命 恩人!”
  老武师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可得好好地静养,吃下叶晓芙的独 门秘药,业已沉沉睡去。大家悄悄地退到堂屋里来,让她们母女陪 着沉睡的老武师。公孙大娘却叫小凤姑娘到厨房去,寻找躲避的下 人们,替大家安排点吃喝东西。
  折腾了一夜,瞧瞧天色,离天亮也差不多了,可是死的死,伤  的伤,房屋虽然没有延烧开来,靠着左面几间偏厢,和本家邻院, 已烧得瓦飞梁焦,余烟未断,还有慧明老和尚,自告奋勇,去寻张  宏下落,还没回来, 一切善后,还没办法。贼党们是否真个远走高  飞,一时也难探得真相。大家这颗心当然没法安定下来。谁也忘记了睡觉这档事,大家聚在堂屋里,悄悄地谈着。
  第一椿事,便要从叶晓芙口中,探出他到凤城去了一天,到出 事的二更前后,才在伏虎寺露面,毕竟怎么一回事。
  这当口,小凤姑娘已从厨下,搬来了吃喝,公孙大娘要探明各 人的经过,也出房来,和三个弟子一块儿吃点东西,顺便从三个弟 子嘴上,探明了各人的经过,把各人所说的经过,综合起来,才明 白了今晚五虎旗寻仇的布置。
  从公孙庄到凤城,也有四十几里路,凡是从汉中到大散关宝鸡 一带,必定经过凤城,所以这条路,是商旅通行的官道。
  凤城虽然是座小小的县城,应为地势适中,商贾络绎不绝,城 内店铺客栈,倒也色色俱全。这天清早,叶晓芙在张宏驿马行里借  了一匹走马, 一路疾驰,进凤城南门时,也不过辰巳之间,便在大  街上牵着牲口,缓缓行去,拣了几家像样的店铺,进去选购了几样  出色礼物,又替小凤姑娘买了点脂粉绣帕之类, 一齐打了包,捎在  牲口的鞍后。在各店铺里一耽延,日色已到午牌时分,便在街上拣 了一家体面的饭馆,牵马前进,把牲口和鞍上的东西,向柜上交代  明白,自有饭店伙计张罗,自己闹中取静,走进后面单间雅座,点  了几样酒菜,很自在地细斟独酌起来,预备在这饭馆里,打过午尖, 再回公孙庄,时间绰绰有余,自己在公孙庄投师学艺,平时极少出 门,趁此也可舒散舒散。
  他正吃得逍遥自在当口,蓦地听得贴壁单座上,有几个人在那 儿吃喝,说话声音,忽高忽低,满嘴都是黑话,偏碰着叶晓芙精通 此道,有几句钻在他耳内,顿时大吃一惊,慌不及停杯侧耳,用神 细听。
  只听得一个苍老口音说:“老四!白天多喝一点,还不要紧,今 天晚上,可不准你喝了!”
   一个大舌头的接口道:“大哥!我自己明白, 一喝上酒,便多说 多话,不过……这儿离那公孙庄有四十多里,公孙老匹夫又不是千 里眼、顺风耳……怕什么?再说,今晚是我们五虎旗和双龙旗算清 旧账的日子,我憋了七八年的血海深仇,好容易到了我们扬眉吐气 的日子,还不多喝几杯么?”
  又有一个笑喝道:“你是越扶越醉,不说你还好,一说你,话越 多,你尽量喝吧!”
  这人说罢,似乎大家笑了一阵,便只闻杯筷起落之声,半晌没  有说话。但是隔壁窥听的叶晓芙,只听了这几句话,已老大吃惊, 哪还顾得自己吃喝, 一面放长耳朵,细听还说什么?一面心里不断  打主意,从前听过世的师父说过,五虎旗是川中一霸,党羽甚众, 独门暗器黑虎钉,最为歹毒。为这黑虎钉上,过世的恩师还和他们  结过梁子,想不到现在师门公孙老师也和他们结了仇。听他们口音, 今晚便要发动,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幸喜鬼使神差地被我听到, 我得探着实了,再回去飞报两位老人家才是。
  他心头转念之际,忽又听得隔壁那个苍老口音的人说道:“我此 刻想起了一档事,我们原定在伏虎寺下手的计划,得改变一下,这 寺名,字面上,似乎和我们五虎旗有点犯克。我们也不必一定非在 那儿下手不可,不如……”下面声音忽低,便没法听出来了。
  只听得喊喳了一阵,另一个拍手大赞:“妙极!妙极!声东击 西,虚中套实,这一下,保管老匹夫、老乞婆顾前不顾后,让他三 头六臂,也难逃出手去。”
  这时,叶晓芙全神贯注在隔壁座内,耳朵不够用,还得探看说  话的什么样人物,悄悄地离座而起,在这堵薄板隔缝里,瞧地点, 觅窟窿,居然找着一个小窟窿,眇着目,向隔室偷瞧。只见上首是  个鹰眼钩鼻,连须胡子,须发俱已半白的老头子。下首坐着一个酒糟鼻,蟹壳脸,形态凶猛,四十上下模样的大汉。
  起初听得说话,似有三人,此刻却只两人对坐,而且只顾吃喝, 没有说话。上坐的老者, 一对锐利的鹰目,有意无意地还向隔壁上  扫了几眼。叶晓芙何等机警, 一缩身,转过身来,眼风带去,似乎  见到门口一张单布门帘随风一卷,心里起疑,向帘外一探头,门外  来来往往尽是招待客座的伙计们,也许是伙计们走得急,随身带起  的,便点手唤进一个伙计,叫他赶快饭菜齐上,预备匆匆吃过饭, 飞速赶回公孙庄。
  在他吃饭时,却听出隔壁的人惠钞走了,心想回家报告要紧, 没法跟踪他们,好在他们必在晚上下手,大白天不会出事。
  他匆匆吃罢,到柜上算清饭账和牲口草料钱,由伙计陪着,领 他到马棚,牵出自己马来,查看了一下鞍后捎的几包礼物,没有短  少,便离了饭店,向南门走去。街上人来人往,不便驰骤,牵着马  向南城走去。偶然一回头,瞧见身后几十步以外,也有两个人,各  自牵着马,不疾不徐地走着,以为街上来往的人甚多, 一时也没留  神。出了南门,街道便宽,行人较少,便纵身上马,档上一扣劲, 鞭丝一扬,泼剌剌飞跑起来。不料还没跑到一箭之路,胯下的马, 突然发起了狞性来,后蹄乱飞乱踢,前蹄乱蹦乱跳,发疯般东撞西  闯,几乎把他掀下鞍来,吓得道上的人们,乱躲乱闪。
  叶晓芙慌跃身下马,扣住嚼环, 一看,顺着马肚带流下血来, 颇以为奇,慌把肚带一松,掀起鞍鞯一瞧,敢情有人在马身上冒了 坏水,不知什么时候,暗用两块锋利的尖角石子,贴肉垫在马鞍下  面。人一上鞍, 一扣劲, 一放辔头,两面尖角石子,当然深深地嵌  在马背皮肉里面,皮破血流,痛得马乱蹦乱跳了。但是谁使的捉狭  呢?在凤城一带,人生地不熟的,绝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向自己冒 坏,其中当然另有说处。
   他心里一惊,四面一瞧,正瞧见凤城来路上,有两骑马飞驰而 来,转瞬到了跟前。马上两个雄壮汉子,都背着长形包袱,鞍后都 捎着行李卷, 一到跟前,忽然勒住了马,向他瞅了几眼,皮笑肉不 笑地问道:“喂!这位小哥,你骑得太狠了,牲口受伤不轻,偏伤在 要紧处所,没法再骑了。我说,你从哪儿来的呢?来路不近吧?”
  叶晓芙向马上两人一打量, 一个黑塔似的身材, 一个满脸酒糟 疙瘩,都是满脸横肉的凶相,年纪都在三十左右,并不是饭店隔壁 说话的人,顺口答道:“我是从大散关来的,顺便在城内买点礼物, 去探亲戚的,好在路已不远,牵着牲口走几步,也就到地头了。”
  在他无非随口一答,等两人走后,再想法子赶路,不料马上那 个黑塔似的汉子,嘴上哦了一声,又问道:“原来快到地头,是什么 地方呀?”
  这一问,可以说问得岂有此理,陌不相识,追问人家地头干什 么?当然问得可疑。
  叶晓芙立时心里有数,定是自己在饭店偷听偷瞧露了相,被人 家缀上了,这可得想法脱身,而且不能被人问短了。但是这一带人 地生疏,连近一点的地名都说不上来,人急智生,猛地想起大师兄 纪大纲不是住在凤城南门外八里铺吗,便漫不经意地答道:“我是上 八里铺的,前面不远就到了!”
  马上黑汉自言自语地说:“唔!八里铺。”说了这句, 一扬鞭, 马上两汉都泼泼剌剌地跑下去了。
  叶晓芙等两汉走远,心里暗地一琢磨,不要看那马上两汉,好 像漠不关心地走掉了,既然这两人有意缀上自己,绝不轻易放手, 如果前面还等着自己,得把自己撒的谎弄圆了才对,不如真个到纪 大师兄家中走一趟,顺便把几件礼物送在他家里,然后想法避开贼 人耳目,悄悄溜了回去。
   主意打定,便向人仔细打听八里铺的方向路径,打听明白,心  里有了根,牲口受了伤,没法再骑,便牵着往前走。七八里路程, 用不了多大工夫,便望见了八里铺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
  这座村庄,原离官道不远,清早来时,飞马而过,没有留神, 这时远远一瞧,庄内也有几十户人家,正在两座岗脚的交叉处。如 果庄后那个山叉口,有便道可以绕过去,倒是闪避贼党耳目的好 法子。
  一面不住地想主意,走近通八里铺的岔道上,蓦见官道边一座 松毛搭就的茶棚,棚外一株柳树上拴着两匹马,茶棚内坐着两个汉 子,正是刚才停马细问的那两块料。叶晓芙牵着马经过茶棚,故意 地向两人点点头,转入岔道,向八里铺走去。
  进了八里铺,两面都是泥墙茅舍,没有几家是砖墙瓦房的,向 庄内年老的问明了纪大纲住家所在,很容易地找到纪家了。短短的 一重篱笆,篱内一块土地,就地晾着隔年老玉米,正面一明两暗的 三间矮屋,倒是瓦房。
  他牵马进篱, 一只大黄狗奔出来一阵狂吠,便有一位三十多岁 的妇人,抱着孩子走出堂屋来。
  叶晓芙走近几步问道:“这是纪大纲纪大哥的府上吧?”
  那妇人向叶晓芙上下一打量,点着头说:“正是,我们当家没在 家,到公孙庄已有多日没回家来,客官贵姓,找他有事吗?”
  叶晓芙慌向妇人一躬到地,说道:“你原来是纪大嫂,小弟叶晓 芙,纪大哥是我们大师兄,我是从公孙庄到凤城,由凤城回去,顺 便送几件礼物来的,这几件不成敬意的礼物,是我们几位小师兄弟 们的公敬。”说罢,把鞍后挂着几包礼物提在手中。
  纪大嫂嘴上谦逊着,让他进了堂屋,立时满屋张罗起来。
  叶晓芙有事在心,又不便向她细说,慌编了一套话:“师嫂,你不必张罗,你快把这几件礼物收起,我马上得赶回公孙庄去,不过 我一路走来,看出道上有歹人缀着我,骑来的马又受了伤,暂时留 在府上,明天派人来取。要紧的,你们庄后那条进山的路,能绕到 前面官道上吗?"
  纪大嫂听得有歹人缀他,她虽然没有武功,嫁了纪大纲,当然 也懂得江湖一点门道,便问道:“叶师弟,你瞧明白什么路道的歹人 呢?难道想劫你捎来几件礼物吗?”
  叶晓芙说:“不是的,不瞒你说,这里面大约关着我师傅的事, 我一时也摸不清,我得赶快回公孙庄,想避开了歹人,绕点路回 家去 。 ”
  纪大嫂也吃了一惊,慌说:“这样,我没法留你,从庄后进山叉 口,得翻过两重山岭,再往南走二十多里山道,便望得见三岔 镇 了 。 ”
  刚说着,村口蹄声嘚嘚,汪汪的狗叫。叶晓芙一耸身,向屋外 一探头,从篱笆上望去,便看出茶棚内两个汉子骑着马也进八里铺 来了,一缩身,向纪大嫂说:“来的两人就是,我得快走,那两人瞧 见我那匹牲口在外面,定来探问,师嫂只说大散关来的远亲,此刻 进山去另找一家亲眷去了。”说罢,纪大嫂慌叫出一个黄毛丫头,领 他进了后院,推开一扇后门,匆匆把他送走。
  照叶晓芙心意,本想把缀着自己的两个汉子,引到僻静处所, 见个真章。可是自己出来,不带寸铁,也摸不清来人高低,不敢造  次,又怕事情办决裂了,耽误回家报信的大事,只好忍口气,悄悄  避开 。
  叶晓芙匆匆只问了纪大嫂一点大概路径和方向,拔脚便走,从 后门小道转入山叉口,走上了山套山的崎岖鸟道。深山内路人稀少, 心里又急,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好容易盘过两重山岭,碰着山里打猎的人们,才问清了绕到三岔驵的准方向。
  可是这时太阳早已下山,山路黑沉沉的,不大好走,幸而明月 当头,前面路较平坦,到三岔驷,却还有二三十里路。他心急如焚, 很不得胁生双翅。
  他一路走, 一路想主意,明知五虎旗和老武师定有不解之仇,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来的贼党,决不止自己所见的几拨人,尤其  要防他们歹毒的黑虎钉。我这样一迷路,耽误了许多工夫,也许我  到公孙庄时,已经交上手,自己这样赤手空拳,不是办法,还得先  赶往伏虎寺,去拿我先师遗留的一身法宝,才能和五虎旗门下周旋。
  他想定了主意,不顾命地一路奔驰,好容易赶到三岔驵,头更 已过,连五师兄张宏骡马行里,都没工夫去转一下,又一口气向莲 花峪奔去,从三岔驷到莲花峪,也有五里多路,赶到莲花峪伏虎寺 已近二更,偏碰着坐在山门口的慧明和尚,见面便说出摸不着头脑 的 话 。
  这当口叶晓芙哪还有心思细推细详,飞一般奔进后院,破门直 入,寻出自己寄存的那只红皮箱,取出他先师遗传的三件宝物,全 身披挂起来,怕老和尚口舌缠绕,马上越墙而出,向公孙庄疾驰。
  不料翻过一层岗子,碰上了从山脚林内窜出来的贼党,这贼人 正是他在凤城南门外,碰着两个骑马汉内的一个,月光下看出这人 一脸糟疙瘩,便认得他,想到为了他们紧紧跟踪,害得自己绕了许 多冤枉路,这时怒火上冲,长剑挥去,绝不留情,先把这人开了刀, 却因此巧遇师母公孙大娘。
  师徒会面,正想同回公孙庄接应,偏在这当口,前面岗上突然 一声惊喊。公孙大娘吩咐叶晓芙先回,她飞身上岗查勘,刚飞身抢 上岗腰,已看到岗头上一团黑影,骨碌碌地滚了下来。她赶近一瞧, 敢情滚下来的是慧明老和尚,把他扶了起来,幸喜未受重伤,只滚下来时,一条腿扭了筋,一问情形,才知慧明和尚从伏虎寺翻过岗 来,在岗头上正碰着从这面逃上岗去的一个贼党,贼人刀光一闪, 想下手行凶,吓得一声惊叫,两腿一软,竟滚下岗来,幸而失足一  滚,倒逃出了贼党的毒手,可是公孙大娘被老和尚一缠,却耽误了 不少工夫。
  
  第二章 赛 棠 夷
  
  在叶晓芙先一步赶赴公孙庄当口,正值老武师中途猝遇强敌, 独斗群凶,几濒于危的时候。因为公孙龙两老夫妇,远远看到自己  庄上起火,夫妇二人,分途应敌。公孙龙带了六弟子魏杰,疾驰回 庄救应,老武师救家心急, 一伏身,展开陆地飞腾功夫,人像箭头  一般,向前疾驰。魏杰脚程并不慢,和老武师一比却差得多, 一会  儿工夫,前面的老武师,便跑得没了影儿。
  在魏杰以为老武师定先到家,等他赶到公孙庄,纵进围墙,用 莲子镖救了纪大纲,立时和使连环鞭的黑麻汉拼斗起来,这时也顾 不得打听师父回家没有,哪知这当口,老武师中途被贼党诱敌,已 经陷入重围了。
  原来老武师公孙龙举步如飞,把魏杰抛下了一段路,拐过一重 山脚,沿着长长的一条黄土岗奔去。这一带土岗子并不高峻,却蜿 蜒起伏,形若长蛇,足有一里路长,直达公孙庄口。岗脊上高高低 低,尽是密杂杂的树林子。本地人把这带黄土岗,称为黄龙岗。
  公孙龙沿着岗脚一条蜿蜒小道飞驰时,猛听得岗脊上有人高声 喝道:“下面奔命的是公孙老匹夫吗?请上岗来,川中五虎旗严家兄 弟,在此候教!”
  老武师悚然一惊,立时觉悟,今晚贼党布置周密,先是个调虎离山,然后分途下手,用计颇为歹毒,既已挑战,便是岗上摆着刀 山,也得往上闯,立时收步停身,仰头答话道:“好!老夫会会多年 不见的远客!”说罢,一伏身,背剑出鞘,身形微动,倒退下去一丈 多远。横剑护前,再一耸身,从斜刺里蹿上岗去。接连几跃,已到 岗脊,在一株松树后隐着身子,借着天上月色,向发话所在望去, 并没人影出现,一转脸,从树林缝里望出去。
  这块岗脊上,靠里一面,有一二亩地大一块凸出的平坡,左右 两面都围着密层层的松林。月光照在那块空地上,正瞧见从右面林 内闪出一人,怀抱长刀,大步向坡上那块空地走去。公孙龙暂不现 身,想暗地瞧瞧贼党的动作和埋伏的人数。
  在这当口,岗脊上双方并没动手,也没答话。魏杰正在这当口, 向岗脚下飞驰而过,当然不知老武师在岗上隐身战敌情形。岗上的  老武师,却隐隐听得岗下奔驰之声,明知是魏杰,也不便出声相唤, 倒被贼人耻笑, 一心又惦着家中纪大纲们接不下来,已被贼人们放  火烧房,让魏杰回去,毕竟添个帮手。
  在这样情形之下,公孙龙艺高胆巨,预备孤身单剑,和敌人 周旋。
  坡上现身的贼人,抱刀卓立,向公孙龙隐身一片林内,磔磔一 阵怪笑,厉声喝道:“公孙老儿,徒有虚名,这不是躲躲闪闪的事! 当年我二哥、五弟伤在你们夫妇手上,到现在足足八年,海样深仇, 岂肯轻休?今晚是本利清偿之日,这块地,便是你老匹夫葬身之地。 我还明白告诉你,你家中几个儿女和门徒们,早已刀刀斩绝,鸡犬 不留,你只要望望那面的火光,便可明白,你那老伴儿,也早在鬼 门关等你。我这样告诉你,让你死得一无牵挂,还不滚出来受死, 等待何时?”
  这一套话,公孙龙虽未全信,也不由暗暗惊心,强自按住心头怒火,蹑足潜踪,由林内向坡上穿了过去,走近林口, 一个穿掌, 飞出林外,直落坡心,在那人身前屹然站住。那人不防他默不出声  地便纵到跟前,也是一惊,霍地向后退出几步去。
  公孙龙一瞧这人面目,依稀认出是当年被自己夫人用梅花针射 瞎一眼的严三虎,他脸上一只眼睛,便是一件特殊标志。看他怀中 抱着一柄厚背宽锋锯齿刀,独眼凶光灼灼,蓄势以待。
  老武师冷笑道:“八年不见,居然敢在老夫面前,口出狂言,谅 你一人,也不敢前来,你家严大、严四,定然率领狐群狗党, 一同 到此,既然口称报仇,还不一齐现身,等待何时?”
  严三虎一声大喝:“有我一人,便足制你死命,老匹夫,拿命 来!”人随声进,锯齿刀一扬,一个独劈华山,搂头便砍。
  公孙龙左手剑诀一领剑锋,向右一上步,身法如风,剑光一闪, “渔郎问津”,剑锋从侧面点咽喉,挂胸肩。严三虎一刀劈空,剑锋  已到,慌不及双肩一错,锯齿刀随势一抡,顺水推舟,立刀截腕。 公孙龙这时哪有心思和他缠战,立下绝招儿,剑式不变,只身子陀  螺般一转,左手一扶右腕,剑吐如风, 一个“白蛇寻穴”,猛冲敌  胸。严三虎缩身抬刀一封,公孙龙剑花一起,倏变为“蜻蜓点水”, 剑走下盘,未待敌人闪身招架, 一挫身,又变为“拨草寻蛇”,猛袭 双腿,唰唰唰三剑,势子既疾且狠,逼得严三虎只顾后退,不能  还招。
  公孙龙正想“进步撩阴”,立下煞手,猛觉身后一股劲风扑到, 斜刺里一个滑步,翻身横剑,只见一个四十有余、五十不足的凶脸 汉子,左臂弯内抱着一对镔铁方楞竹节鞭,右手指着老武师骂道: “严四太爷今晚要手刃仇人,休走!看鞭!”好快的身法,骂声未绝, 双鞭已如狂风骤雨般,向公孙龙猛袭。
  公孙龙一瞧双鞭力沉势猛,招数不凡,明白严四虎在这双鞭上下过苦功,不比当年了, 一闪身,剑走轻灵,避实就虚,展开无极 玄门剑上乘功夫,点、刺、撩、挂、剪、扫、绷、挑,步法如行云 流水,剑法如龙蟠凤舞,把两条铁鞭裹住。
  严三虎一旁看得自己兄弟一时战不下公孙龙, 一声大吼,锯齿 刀一摆,加入战团,前后夹攻。老武师悍然不惧,剑招一变,施展 多年纯功,指东击西,乘虚蹈隙,走马灯一般,和两人一场拼斗。
  严三、严四两弟兄拼命夹攻,也没得着半点便宜,却故意一步  步引着老武师往左面林口退了过去。这时老武师须发磔张,两眼如  灯,一心只想乘机展开煞手,剑斩严氏弟兄,并没理会到贼人另有  诡计。却好这时严三虎露出破绽,老武师回身一剑“游蜂戏蕊”,剑  锋已点在严三虎后腰胯,只要再一进步,不难把严三虎立废刀下, 不料严四虎也在这时存心暗袭,霍一退身,鞭交左手,右臂一抬。
  老武师猛觉身后镖风飒然,顾不得进步推剑,斜剌里疾一塌身, 电闪似的一道银光,从身上飞过,落在地上, 一看是柄雪亮的飞刀, 趁塌身之势“犀牛望月”,回头一瞧,严四虎右臂连挥,两柄飞刀向 身上同时袭来,慌就地一滚,一跳而起。
  刚把两柄飞刀避开,又听得严三虎一声厉喝:“老匹夫,你尝尝 我这个。”
  老武师身法立变,横剑一挥,叮当几声,两颗铁簇藜一齐被剑  割落。老武师预防前后暗器夹攻,严四的飞刀颇为霸道,慌向后一  撤身,身子已贴近林口,剑交左手,右手向自己身前斜挂着的鹿皮  袋一伸,正想施展独门梅花针,追取两人性命,猛听得身后林内, 喀叮一声微响,暗喊:“不好!”慌一塌身,只略微慢了一些,左肩  下立时觉得一麻,一纵身,避开林口,咬着牙,右手向那面严四虎  一撒,仍然把梅花针放出,再一探一撒,手法如电,也没有放过了 严三虎。
   这当口,却听得林内一声冷笑,唰地纵出一人,是个鹰眼钩鼻  的老者,左臂下挟着一对虎头双钩,指着老武师厉声喝道:“公孙老  匹夫,当年我严大太爷有事远游,被你这老匹夫杀死我二、五两弟, 让你称雄川南道上。恶人到头总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此刻是你  报应当头之日,你身上已中了我五虎旗独门黑虎钉,让你三头六臂, 也逃不出我们手心去,识趣的,放下兵刃,大太爷又好生之德,让  你落个全尸…… ”
  老武师一听中的是黑虎钉,便知这条命完了,冷眼一看,严三、 严四两人竟没有中上梅花针,暗暗惊奇,不禁一声怒喝:“狂徒住  口,老夫定教你们同赴鬼门关!”长剑一挥,立时和严氏三兄弟血战  起来。
  这时老武师已经以死相拼,着着都是尽命绝招儿,严氏弟兄三 人,圈着疯虎似的老武师, 一味和他游斗,计狠心毒,明知黑虎钉 已经中上,不久毒发不支,再下毒手。这一来,老武师功夫虽纯, 无奈一阵拼斗,以一敌三,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肩后黑虎钉毒 气,已随血气行开,半身渐渐麻木起来,眼看危机一发,性命要毁 于严氏三兄弟之手。
  老武师和严氏三凶拼命力战之处,是靠近左边一片林外,并非  坡心,离那面右边一排丛林,约有百步远近。在老武师镖伤毒发, 危机一发当口,蓦地从右边林内,唿咧咧一声尖锐的轻啸,啸声一  起,从林内滚出一团黑影,疾逾飘风,好像一只怪鸟,贴地而飞, 向左面飞跃而来。
  严氏弟兄刚瞧出是一身青的蒙脸怪人时,蒙脸人已近跟前。只  见他一长身,右臂肘后,隐着一柄奇光闪闪的异剑,却没用剑,右  臂一托左臂,分向严四虎、严三虎身上一指。只听他左袖内“喀喀” 几声响处,严三虎首先遭殃, 一声狂吼,人已倒地。严四虎仗着身法矫捷,躲闪得法,闪开了脸面,却没闪开中盘、下盘,中盘内有 牛皮背心护体,暗器只钉在牛皮上,没有穿皮中身,可是下面左腿 上,却已哧地穿在小腿肚内了。
  严四虎真正识货,一身大喊:“大哥当心!这小子用的独门燕尾 追魂针。”他一声喊出,受伤不忘杀敌,已接连发出三柄飞刀,也向 蒙脸人身上袭去。
  事情真奇怪,蒙脸人不躲不闪,反而剑光闪闪, 一个箭步,迎 了上来,三柄飞刀,刀刀都中在他身上,却都一齐跌落地上。蒙脸 人好像没事人一般,连衣服都没一点破损。
  这一下,不由严大虎、严四虎一齐大惊。严大虎本想用喂毒黑 虎钉出手,一瞧飞刀无功,蒙脸人全身好像铁铸一般,黑虎钉虽然 见血传毒,钉不上身,也是白费,怕严四有失,慌不及一耸身,展 开虎头双钩,迎住蒙脸人手上长剑厮杀起来,嘴上还吆喝着:“来人 通名,你和公孙老儿是何渊源?如若无心巧遇,事不干己,快快停 手,免得两误,须知川中五虎旗,不是好惹的。”
  严老大一面动手,一面大喊,蒙脸人一声不哼,满没听这一套, 蒙脸帕上一对眼窟窿,隐藏着精光炯炯的眼珠,骨碌碌地四面乱射, 瞧着严四虎忍着腿上镖伤,赶到严三虎身边,从地上把严老三挟起 来,飞一般退入左面林内。
  靠近身边的老武师已弃剑倒地,蒙脸人怕另有五虎旗贼党,向 老武师身上下毒手,立时展开先师秘传的八八六十四手奇门剑,仗 着手上斩金截铁、光华缭绕的特殊异剑,竟逼得严大虎一对虎头双 钩讨不了便宜去。
  可是严大虎功夫异常,虽然震于蒙脸人剑法异常,剑又特别, 剑身上竟会幻出耀眼的闪闪异光,配合着蒙脸人的奇异剑术,轻灵  身法,剑花朵朵,剑光重重, 一柄剑好像变成许多剑似的,如果换一个人,分不出敌人剑点,早已落败。严大虎却也厉害,手上一对 虎头双钩,势沉招疾,钩影如山,竟和蒙脸人打得难解难分。
  蒙脸人也有顾忌, 一面交手, 一面还时时照顾着地上躺着的老 武师,只守住这块地面,绝不远离。这时左面林内远处,时时发出 口哨之声,大约严四看出严三虎身受重伤,招呼他大哥的暗号。严 老大怒火中烧,不甘心撤身一走,想和蒙脸人一拼生死,而且一心 要探出这搅局的蒙脸人,究竟是谁?
  蒙脸人当然就是星夜奔波的叶晓芙。这时单剑对双钩,双方拼 杀,招数越来越紧。眼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之际,右面林口,突 然有人喝道:“严家老贼,行得好毒计,且教你识得公孙大娘的 厉害 。 ”
  严大虎老奸巨猾, 一个蒙脸人已够对付,公孙大娘再一赶到, 便要难逃公道,不待公孙大娘近身,以进为退,舞起双钩,漫天盖  地向前一攻,倏又撤身向后一退,一顿足,跃进林内,霎时走得没  了踪影。
  叶晓芙杀得性起,不肯放过严老大,回身向公孙大娘一招手, 向地上老武师指了指,竟仗着一身护体宝衣,不惧暗算, 一个箭步, 提剑追踪入林。
  林外公孙大娘赶到坡心, 一看自己丈夫受伤倒地,口目紧闭, 气如游丝,吃了一惊,顾不得追赶敌人,细察伤处,后肩插着一支 独门喂毒黑虎钉。她识得此钉奇毒,非本门解药难救,而且不能立  时起下钉来,拔钉进风,死得更快。公孙大娘看着老伴性命难保, 一阵凄怆,不禁掉下泪来。
  原来她救了慧明和尚,耽误了一点时候,等得她飞驰回庄,经 过黄龙岗下,听出岗上拼杀之声,才飞步上岗,瞧见了岗上一切 情况。
   这时素性刚毅坚忍的公孙大娘,立在地上躺着的丈夫身前,坡 上只一片淡淡的月影,和两面林子上飒飒的风声,除出一躺一立的  老夫妇俩,四面寂无人影,境况甚为凄惨。她看到爱徒叶晓芙为师  报仇,追踪老贼,单身追敌,颇为担心,但是自己丈夫已受重伤, 不能相助杀敌,只好先把自己丈夫背在肩上,飞一般赶下岗来,凑 巧瘸了腿的慧明,这时也赶到岗下,这才背着老武师和慧明一口气  奔回庄来。却不料叶晓芙已先回庄,杀退贼人,救了小凤姑娘一步  危难。但是叶晓芙和公孙大娘毕竟中了五虎旗分途截杀,双管齐下  的诡计,沿途遇敌,步步逗留,回庄太晚,纪大纲独力难支,守仁、 守义两兄弟,已遭劫运,双方仇杀,已谈不到胜负之数。
  在公孙大娘叶晓芙来回之先,魏杰先一步到家,敌住了黑麻汉 手上黑虎鞭当口,纪大纲关心后院师弟师妹们的安危,提剑赶往后 院时,小凤姑娘正被钻天鹞子追逼得向前院奔逃。
  屋上本来守仁、守义、张宏三人,和几个敌人拼命抵敌,本已  支持不住,等得纪大纲奔到后院,正想纵身上屋,忽然听得守仁一 声狂喊,撒手弃剑,滚下屋来,跌落院内,人已晕死。纪大纲大惊, 慌把守仁身体抱起来,急匆匆抱进堂屋,随手在地上一放,又翻身  提剑赶出屋外,一纵身,跳上屋檐。张宏、守义两人,已不在屋上, 一个手提鬼头刀的凶汉,却向他杀了过来。
  纪大纲立时仗剑迎敌,和这凶汉一场拼斗。这时纪大纲业已经  过前院一场力战,几遭不测,胆力体力,都已差劲,加上心乱如麻, 身上功夫,更是减色。这时偏碰着使鬼头刀的敌人,刀招并不怎样  出奇,膂力却大得惊人,仗着一力降十会,把手上一柄鬼头刀,横  砍竖斫,舞得呼呼生风。
  纪大纲咬着牙,提着气,也以死相拼,在瓦面上杀得昏天黑地。 好在尚无第二个贼党赶来,纪大纲还能尽力支持。这样拼斗了不少工夫,猛见从左面邻屋,跃过一人,是个鹰眼钩鼻的老者,并没下 手,站在屋脊上,一声口哨,使鬼头刀的凶汉,立时撤招后退。
  那老者指着纪大纲喝道:“姓纪的,今晚便宜你一条狗命,好在 你师父和他的儿子,都中了我黑虎钉,难逃一死,你们如不服气的 话,我严大太爷改日再来请教。”说罢,一声冷笑,向使鬼头刀的一 打招呼,一齐跃身而退,跑得不知去向。
  纪大纲气促力尽,已无力追踪,心里又惦着受伤的守仁,慌又 跳下屋来。
  他一跳落院中,猛觉两眼一黑,嗓眼内发甜, 一口热血直往上  冲,慌不及一屏气,压住这口上冲的热血,人已迷迷茫茫的支持不  住,慌用剑向地上一拄,支持了身体,虽然没有躺下,人已动弹不  得。幸喜叶晓芙业已赶到,和魏杰来到后院,把他扶进堂屋,才把 气绝力尽的纪大纲缓缓地恢复过来。这样庄中一夜血战,守仁伤重  身死,守义奋勇扼死一名贼党,自己也力竭失血,守廉伤腿。张宏  还没下落, 一门融融的儿女门徒, 一夜之间,立时闹得落花流水, 惨不忍睹。
  上面经过,是由叶晓芙、纪大纲嘴上向大家说出来的,公孙大 娘从中也补充了几句,这才大家明白叶晓芙迟迟不归的缘故,同时 也明白了五虎旗处心积虑,定然早有贼党在此侦察,照今晚分途截 杀的诡计,除出严氏三虎以外,回来的贼党不在少数,可是一夜血 斗,贼党或伤或死,也得不了什么便宜。严氏弟兄还怕伏虎寺字面 相克,诡计百出,却想不到老武师门下,还有一身利器的叶晓芙, 镇住了一班贼党,结果,变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当口,房内守护病榻的小凤姑娘,听着堂屋内叶晓芙滔滔不  绝地讲说自己一天的经历,忍不住踅到房门口,扶着门档,听叶晓  芙说话。在叶晓芙说完以后,细心的小凤姑娘,悠悠地叹了一声,噙着两颗眼泪,低喊了一声:“七师哥,真真难为你。照你说来,你 在凤城饭店一餐午饭都没吃好,两脚不停,这许多工夫,水米不进 口,直到此刻天快亮了,才吃着东西,七师哥!你这样拼命保全了 我父女两条命,如果再有人疑心你什么,天地不容!”说罢, 一缩 身,掩着面孔,抽抽抑抑地在房内暗暗啜泣。
  小凤这一动作,感动了其余的人们。公孙大娘也不由得一闭眼, 忽地睁开来,向叶晓芙身上细瞅,这时叶晓芙身上,并没更换,还 是一身青的夜行衣服,他觉察师母见多识广,已注意上自己这套衣 服了。
  魏杰也在这时问道:“老七,你和严氏三贼对敌,竟不怕他们飞 刀上身,听着有点怪道,此刻我们留神你身上这套衣服,有点特别, 大约这衣上有玩意儿?”
  叶晓芙还没答话,公孙大娘忽地哦了一声,向他点点头说:“孩 子!现在我明白了!你身上穿的衣服,和背上的剑,大约便是当年 江湖传说的二宝'赛棠夷’和‘赛鱼肠’了。”
  叶晓芙惨然说道:“先师遗物,今晚不得已而用之,师母圣明!  从前弟子有口难分,不敢违背先师遗命,说出他老人家名姓来,实  有难言之隐。师母此刻见了弟子的身上衣、剑,大约有点明白了。 不过师母所说‘赛鱼肠’却非此剑。”说罢,从腰里抽出一柄带皮  鞘的短刀,两手送到公孙大娘面前,微笑道,“这便是鱼肠剑。”
  她接过手,抽出飞刀来, 一片寒光,逼人毛发,却只七寸长短, 黄玉为柄,连柄也只尺许,原是柄锋利无比的匕首。
  公孙大娘叹口气说:“学到老,做到老,一点不错。此刻我又开 了一次眼。孩子!你放心,从我嘴上,绝不会说出你的恩师姓名来, 我不说,别人不会知道,不过,这几件宝物,便是你的性命,你得 好好收藏才是,你要知道,今晚我一家性命,没有全数遭殃,贼党没有真个得着便宜去,多半也仗着你有这几件宝物了。”说罢,把  “赛鱼肠”还了叶晓芙,却向纪大纲魏杰说:“你们大约瞧过专诸刺  王僚那出戏,照书上所说:‘王僚披棠夷之甲三重,非鱼肠剑不能刺  透三重棠夷甲。’从这两句话里,因为棠夷甲之坚,更显得鱼肠剑的  锋利,可是有人把‘棠夷’二字,也有写作唐猊的,晓芙这套夜行  衣,称为‘赛棠夷’,当然可以抵挡各种暗器,骤然一瞧,似乎比普  通夜行衣质料厚一点罢了。据我所知道,这套衣服,连他蒙脸的一  块帕子,是用蛮峒野蚕玄丝和鲛筋人发织成的,其软如棉,其坚韧  不亚如百炼精钢,所以暗器上身,毫发无损,宝贵的便是千年难遇  的野蚕玄丝,据说这种野蚕玄丝,不但刀砍不断,而且入火不燃, 入水不濡,有了这东西,没有巧匠,也难成衣,至于那柄短刀,倒  并不十分稀罕,无非是柄千年古物,锋利无比罢了。”
  这当口,屋内的小凤姑娘,擦干了眼泪,拉长了耳朵,把堂屋 内的谈话,听得句句入耳,忍不住又踅到门口,压着声音说:“七师 哥,你一身宝物,别的我不懂,你背上一柄剑真特别,在前院救我 时,你和贼人交手,你剑上放出电闪似的奇光,跟着你的剑招,纵 横飞舞,便化出了无数道光影,有时又像放出一朵刺眼的银花,这 是什么缘故?非但那个贼人被你逼得头晕眼花,吃了一刀逃走,连 我在你身后察看,也被剑光缭得眼花缭乱,大约这柄剑,真是一件 奇宝 。 ”
  叶晓芙转身向房门口小凤姑娘招招手,把背上剑匣褪下,抽出 剑来,搁在桌上,向公孙大娘说:“师母!这柄剑,只可说是古物, 却不能说是宝物,论到它的刚柔、坚利,比普通宝剑,当然好得多。 至于一挥动,发生光芒,全在剑上左右两条血槽上,因为古时王侯  棺葬时,有用水银装殓的,这柄剑随身殉葬,年久月深,剑身受了 水银的浸,凹处水银愈积愈厚,出土以后, 一经磨洗,剑身两面四道血槽,便湛然生光,这柄剑名,也称作‘寒辉’,因为剑生异光, 先师秘传八八六十四手奇门剑,利用剑上寒光,化出许多不同的招  术,可惜弟子资质愚鲁,功夫未到,尚未能尽量运用,还得求师母  指点才是。”
  这时小凤姑娘已跨出房门来,站在母亲身侧,细细赏览这柄寒 辉剑,剑槽上果然天生一般有两条流动不定的银光。纪大纲、魏杰 都看得啧啧称奇。
  公孙大娘说:“刚才我远远瞧见你用这柄剑,和严大虎一对虎头 双钩,杀得难解难分,我便瞧出你剑招是由奇门剑法内化出来的, 轻灵有余,稳实略欠火候,但是你的剑术,似乎比你拳术更进一步。 至于你用的暗器,严四虎已认出是独门燕尾追魂针,将来难免从这  暗器上,寻出你的根底,现在事已过去,也只好搁在一边,以后随  时留神好了。”
  叶晓芙说:“师母说得一点不错,刚才我仗着身上一套赛棠夷, 不怕暗器,穷追入林, 一半想替师父报仇, 一半实想杀贼灭口,可  恨严氏三虎,脚程真快,树林内也太黑暗,竟连杀伤的严三虎也踪  迹不见了,最后回得家来,杀退余党,严大虎老贼,竟又在墙上现  身,说了几句门面话,才逃走了。”
  公孙大娘陪着三个徒弟, 一面讲话, 一面让大家随意吃点东西 治饥,从各人谈话中,明白了先后经过。天光已经大亮,她进房去 瞧了瞧老武师,居然沉睡未醒,大约叶晓芙的对症解药,正在行开 了药性,慌又走到对房,去瞧二儿子守义,也呼呼地睡着,脸上难 看的气色,似乎已转了过来,摸了摸腕脉,试了试鼻息,才算放了 心,知他力亏气弱,服了安神葆元的药散,沉睡得时候越多,越易 复原,便悄悄退出房来,向纪大纲说:“张宏这时尚无消息,连慧明 和尚也一去不回了。”
   魏杰便说:“弟子到三岔镇五师兄驿马行里去问一下,也许他已 回家,顺便探一下五虎旗贼党们在镇上有没有逗留?”
  纪大纲说:“今天要办的事多着哩!你且慢走。”说罢,趋近公 孙大娘身边,惨然说道,“现在是夏季,得赶快替守仁师弟预备衣衾 棺殓,还有屋后山沟内,被守义师弟扼死的贼党,也得赶快拣一僻 静处所,埋掉才好,还有…… ”
  刚说着,前院大门声响,慧明和尚提着一只软皮箱子, 一瘸一 瘸地踅了进来, 一进堂屋,便把箱子递与叶晓芙,嘴上说:“叶相 公,你在我寺内脱下的全身衣服,和忘在那儿的一个小包,我一起 装在箱内,特地带来,让你好更换这身夜行衣。”
  叶晓芙接过箱子,连连称谢,又问他:“见着张宏没有?”
  慧明摇头说:“我从这儿出门,摸着黑奔了三岔镇,镇上联庄会  还聚在镇上,纷纷谈论这儿的事,见了我,便拉着细问,我不敢说 什么,转身向驿马行的人,打听张相公的踪影,据说一夜没见他回 家。我探不出张相公下落,翻身回来,路上心血来潮,仗着路途熟, 又蹑手蹑脚地向我伏虎寺悄悄走去,想沿途探一探贼党们真个走净  了没有?走过两层岗子的中间一段道上,留神受伤倒地,生死不明 的两个贼党,业已踪影全无,大约已被同党救走。我一路回到寺内, 一个贼影都没得,大约真个走了,我在寺内,候到天色发晓,才提  着衣箱又走回来了。”
  叶晓芙提着自己衣箱,到前院屋内换下那套“赛棠夷”,把寒辉 剑、赛鱼肠匕首,以及一筒燕尾追魂针, 一齐放进箱内, 一眼瞧见 箱内还有一个扁扁的小包,才记起这是在凤城替小凤姑娘捎来的脂  粉绣帕,昨夜匆匆留在慧明寺内, 一夜奔驰,却把这事忘记了,顺 手把这小包揣在怀内,心里一转,提着这只宝贵箱子走出房来,走  到穿堂,凑巧碰着小凤姑娘,便把怀内的小包掏出来,递与小凤,笑着说:“送大师兄几件礼品,昨天顺便到八里铺时,已经交与纪师 嫂,这是替师妹捎来的东西。”
  小凤姑娘急向身后一瞧,一看没有人出来,面孔一红,悄悄地 说:“七师哥,你……叫我怎样报答你?”眼圈一红,好像有千言万 语,没法说出来一般。
  叶晓芙心里怦怦然,无话可答,慌把手上箱子一举,说道:“我 几件宝物,搁在外院,不大妥当,想请师母代为收藏。此刻师母心 绪不佳,请师妹费神代为转求一下,师妹能允许么?”
  小凤姑娘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向叶晓芙怔怔地瞅着,忽地把 手上小包,向自己怀里一揣,一伸手,便把叶晓芙手上箱子接了过 来,斩钉截铁地说:“七师哥!小妹替你好好地收藏就是,从此小妹 把这几件东西,当作自己的命一样看重,七师哥!你信得及我么?”
  叶晓芙心里受了异样感动,连连拱着手说:“师妹!你太言重 了,小弟感激不尽。”
  绰有母风,而又不失天真的小凤姑娘,这时娇脸上不断地泛起 红晕,竟有点羞涩起来,忽又一挺脖子,悄悄地说:“好!从此这箱 内东西,惟小妹是问。此刻我出来瞧瞧大哥停灵处所,预备装殓的 事,现在我先把这箱子收藏好再说。”说罢,一转身,提着箱子向后 院走,走了几步,觉得叶晓芙跟在身后,她又转身,向他问道,“七 师哥!五虎旗黑虎钉独门解药,怎会到了你手中呢?”
  叶晓芙笑道:“师妹还疑心我和五虎旗有来往么?”
  小凤恨着声说:“你忍心说出这样话来,我知道你心里信不及 我,算我白问。”说罢,一转脸,赌气便走。
  叶晓芙慌说:“师妹不要走,我和你说,这也是先师遗物,我先 师手上,为什么有五虎旗独门解药,说来话长,我慢慢地告诉你。”
  小凤娇啐道:“你爱说不说!”忽又掉过脸来,扑哧一笑,悄声说,“你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罢了!”说罢便走。
  叶晓芙紧跟着身后,小凤又回身低低说了句:“他们都在堂屋 内,你不要紧跟着,沉一会儿再进来。”说罢,三脚两步先走了。
  这天,大家忙着棺殓守仁,调理老武师伤口。纪大纲本来预备  这天回八里铺老家去的,师父家中出了这样逆事,怎能走开不管? 幸喜老武师险里逃生,有了叶晓芙对症解药,已无生命危险,只要  退尽余毒,静养调理,便可复原。力斗失血的守义,服了自备解药, 仗着年轻力壮,睡了几个时辰,已和好人一般。腿上受了镖伤,捆  着药布的四弟子公孙守廉,也跛着腿进门,帮同师兄弟们,料理  一切。
  只差五弟子张宏,消息杳沉,踪迹莫明。大家都悬着心。直到 这天晚上,门外蹄声嘚嘚,及门而止,张宏满脸风尘地奔了进来。
  大家细问原委,才知他起首在屋上,和守仁、守义两弟兄抵敌 贼人时,和他交手贼人,是个猴头猴脑的瘦小个儿,手上一柄单刀, 既贼且滑,招数如急风骤雨一般,张宏手上也是单刀,功夫上却敌 不住人家,勉强又支持一会儿,明知有败无胜,偶然留神守仁、守  义,也有点玄虚,幸而那面小凤姑娘连发弹弓,助了一臂之力。后  来邻屋起火,小凤姑娘被贼人追得飞逃,张宏心思灵活,脖子一歪, 忽生急智,虚掩一刀,向邻院纵去,瘦贼不舍,嘴上喊着:“今晚公  孙老儿门下,一个休想活命,逃也没有用。”人已追了过去。
  张宏路径熟悉,轻登巧纵,逃过几层屋脊,已把瘦贼引到远处, 跳过靠外的庄墙,向墙外一扑,闪进了一片树林内。那瘦贼依仗本  领,一心要张宏的命, 一声猛喝:“我是你定头货,逃上天去也不  成。”竟掖刀入林,各处排搜。
  张宏掏出三梭透风镖,从林内暗袭,不料地黑林密,这支镖被 树木挡住,没有中在贼人身上,反而被瘦贼窥出藏身处所,从身后掩袭过来,几遭毒手,幸仗身灵路熟,捉迷藏般闪出这片树林,蹿 上近山脚的一层土坡,一伏身,向下面窥探。只见那瘦贼窜出林外, 正在四面寻找,忽听远远一声口哨,瘦贼便向口哨所在奔去。
  张宏一看庄内,似乎火已救熄,正想窜下坡来,赶回庄去,忽 听道上一阵奔驰,那瘦贼提刀扶着一个受伤贼人,经过坡下。坡上 张宏正想起身发镖,道上影绰绰又赶到一条黑影,身法奇快,只听 他说了句:“快随我退!”人已出去好几丈路,瘦汉和受伤的也跟着 走了。
  张宏以为师父师母回庄,把贼人杀退, 一看贼人身后,却没有 追赶的人,心想贼人败走,应该暗暗随着他们,且看这群贼人在何 处落脚,有无别生诡计,如能探个实在,再回庄去通知师父们,比 较好一点,也可以有个预备。主意一定,便纵下坡来,瞄着前面贼 人身形,暗地跟踪。
  好在前面受伤贼人,没法走快,随着他万无一失。不料他跟踪 到三岔镇相近处,贼党们却在这儿备着牲口,从林内走出四五个贼 人,会在一起,一齐跳上马背,并没进镇,齐向往南去的一条岔道 上走了。
  张宏知道这条道,是到留坝的一条捷径,心里一转,慌飞步进  镇,赶到自己驿马行,匆匆换了一身长行骡夫的装束,在脸上也抹  上一点灰土,偷偷地选了一匹快骡子,悄悄牵出门外,骡马行内看  守牲口棚的伙计,竟没觉察。他飞身上骡,便向留坝这条道上奔驰, 天快亮时,已追上了这群贼党。
  原来这群五虎旗贼党,都在三岔驷、留坝之间一座小镇,名叫 留侯集的一所破庙内栖身。凑巧这留侯集上,有他骡马行里的运货 联站。他奔了自己联站,派人到那座破庙打探,立时探出贼党内死 了两个主要人物,在集上买了两口棺木,草草装殓,到了下午太阳下山时,雇了骡车,装了棺材, 一齐动身向留坝走了。我等贼人走 净,知道五虎旗贼党是从留坝回川去的,这才飞马赶回来了。
  大家听了张宏的报告,料得死的两个贼党,其中一个定是中了 叶晓芙燕尾追魂针的严三虎。五虎旗败兵折将,没得着便宜,这个 仇可越来越深,迟早还得出事。
  两三天后,守仁业已安葬入土,老武师已能在床上起坐,大家 心里略安,师兄弟们不在公孙龙老夫妇面前时,悄悄拉着大师兄纪 大纲到外院房内,打听他老武师夫妇从前和五虎旗结仇的事。
  纪大纲叹口气说:“你们哪知师母师父保镖为业当口,多么不容 易呀!好容易能够垂老返乡,预备吃口太平饭,哪知道仇人会寻上 门来,不容你安居乐业,看起来,练功夫壮实身体则可,凭功夫想 在江湖上混饭吃,这条路实在走不得……”接着便把当年老夫妇俩 和五虎旗结仇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第三章 搜孤救孤
  
  当年公孙龙夫妇两口子,悄悄地离家远游时,夫妇俩并没向人 说明投奔何处,又是悄悄地一走,连公孙庄本家,也不知道他们夫 妇俩的行踪。其实两夫妇离家的头一年,是奔凤翔姬家寨去的。
  姬家寨是公孙大娘的娘家,姬家寨中隐居着终南派老前辈姬岚, 别号梅叟,是公孙大娘的族伯,也是她的老师,她的绵掌、梅花针  两手功夫,便是梅叟所传。公孙龙在家中拜老婆为师,用了五六年  苦功,对于这两手功夫,已经有点火候。可是武功一道,宗派门户, 极为讲究,公孙龙虽然已把终南派功夫,得到手中,还算不得是终  南派门下的子弟,在江湖上也没法对人说:“我师父便是老婆。”所  以公孙大娘把他带到自己娘家姬家寨,再拜在梅叟门下,这才算正  式列入终南派门下了。在梅叟门下再深造了一二年,同时也认识了 几位本门前辈和师兄弟们,身上功夫自然进益不少。
  平心而论,自己老婆教的这些年,真是耳提面命,督教得尽心  竭力,连压箱底的本领都教给他。照说起来,老婆是他授业恩师, 梅叟长一辈,他应该叫声太师伯,无奈老婆总是老婆,是说不响、 摆不出的师父,从新拜在梅叟门下,这才名正言顺。从此仗着身上  功夫,又有这样贤内助,大可以在江湖上闯一闯了。
  但是公孙龙是武举人底子,他家中代代安分守业,并没有闯荡江湖的门风,所以他并没有吃江湖饭的心思, 一心想从正途上博取 功名,满脑门荣宗耀祖、改换门庭的主意。
  恰好那时平西王吴三桂倒戈反清失败,半途身死,手下将卒还 想拥世子吴世璠据地称雄,乱事未平。荆楚一带,兵马云集。公孙 龙让妻子公孙大娘住在娘家,因为公孙大娘身孕,快到十月满足, 将要坐蓐,赴军投效,也不便带着同行,于是独自远游,仗着他一 身本领,居然在三湘七泽之间,仗剑从军,履立战功,两三年以后, 积升到实授游击之职,拨在荆门重镇商提督帐下效力。这时滇、蜀 之乱初平,公孙大娘也从凤翔到了荆门,做了几年游击夫人,第二 个儿子守义也牙牙学语了。
  不过夫妻二人不惯官场应酬,对于上司尤其不善拍马。别个军 官,官职步步上升,腰包年年增长,唯独公孙龙夫妇俩,依然两袖  清风,依然不高不低的一名游击,尤其官场一种炎凉龌龊的气味, 和公孙龙夫妇俩性格格格不入,有时几乎把公孙龙气破了肚皮。
  夫妇俩私下一商量,照这样情形,和自己投效之初,抱着荣宗 耀祖、改换门庭的志愿,已变成水中捞月,茫茫无期。天生不是宦 途中人,只好放下了巴结差使的心肠,另谋出路。
  凑巧这时商提督搜足腰包,官声一落千丈,名利难以两全,得 到上司被奏参的消息,赶快忍痛分出一点腰包来,运动上司,钱可 通神,总算没有闹到革职拿办,反而在急流勇退的美名下,把荆门 提督的肥缺让了人家,预备退职还乡,回到四川老家,享受他历年 搜刮的民脂民膏去了。商提督一下场,公孙龙一发心灰意懒,动了 退职还乡之念。
  这当口,梅叟弟子铁龙藏、铁龙媒兄弟俩在云南昆明开设飞龙 镖局,买卖发达,又开辟了川滇镖路,在川南泸州设立联号,缺乏 名手坐镇分号。铁龙藏四处邀同门和靠近朋友帮忙,路过荆门,和公孙龙夫妇相见之下,得知公孙龙不愿做官,正在另谋出路,便一 力邀请他们夫妇俩进川赴泸,主持泸州联号。
  公孙龙夫妇在自己师兄邀请之下,有点义不容辞,似乎此道比 龌龊势利的宦海还强一点,便点头应允,和师兄铁龙藏约定,请铁 龙藏先走一步,让自己告病退职,摆脱了羁绊,决赴泸州相会。
  从荆门入川,是在宜昌下船,溯江而上,必须经过六七百里三 峡之险。所谓三峡,便是西陵峡、黄牛峡,以及入川门户的瞿塘峡。 在这六七百里三峡之间,两岸重岩叠峰,蔽日隐天,下面奔流急湍, 声若雷霆,而且峡势奇形怪状,江流千回百折,雄丽幽峭,莫可名 状。从宜昌逆流而上的船只,渡过几百里三峡之险,沿途景物奇特, 势亦奇险。不用说坐船的客人,寄性命于漩流转状之中,便是两岸  峭壁石磴之间,像猿猴一般的拉船纤夫,只要一失足跌下来,坠入  乱石排空惊涛拍岸的急流里面,准保尸骨无存。
  公孙龙摆脱了微末前程,无官一身轻,和公孙大娘带了一个女  仆,领着两个小孩子,从宜昌雇了一只入川长行船,讲明送到重庆, 由重庆再换船直达泸州,赴飞龙镖局铁龙藏之约。
  公孙龙的坐船,过了西陵峡,到了黄牛峡,据说这黄牛峡一段  水路上,比西陵峡瞿塘两峡为险,古谣有:“朝发黄牛,暮发黄牛, 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从这几句古谣里,可见江行之不易。奇怪的  有一处南峰峭壁之间,天然的石壁上,嵌着一个人影,扛着刀,牵  着牛,人黑牛黄,历历如绘,千古如新,大约黄牛峡之名,从这石  壁黄牛而来。公孙龙的船只进了黄牛峡,过了石壁黄牛,天色已晚, 夜间照例不敢冒险,便在禹神庙岸下停船度夜。
  这禹神庙一带,是上下江船停泊之所,船老大和顾客们,照例 要上岸到禹神庙香酒扣祝,求神默佑。公孙龙夫妇泊船以后,未能 免俗,夫妇俩也跟着邻船上的客人,上岸到禹神庙进香随喜,游玩了一番沿江景色,便下船用饭。夫妻在船上谈了一会儿,便熄灯就 寝。半夜里公孙龙一觉醒来,有点内急,便到船头行动一下。
  这时夏末秋初光景,两岸峡影悚峙,凉风习习,月光射在奔腾  澎湃的湍流上,好像喷起无数银花,滚滚不尽的,随流而逝。公孙  龙正在船头披襟当风,赏玩江峡夜静,蓦地听得微风送来了几阵惨  喊之声,隐隐还听得有“救命呀!救命呀!”的声音。他心里一惊, 一耸身,跃上舱顶,抬头远瞧。只见上游一箭路外,火光乱闪,人  影乱窜,却因距离不近,瞧不出什么一回事,跃下船头,再侧耳细  听时,已无救命之声, 一点点的火光,兀自在那边乱闪,恰好隔壁  邻船后艄上, 一个船老大也悄悄地伏在舵楼上,往那边张望,嘴上  不断地叹气。
  公孙龙忍不住向他问道:“老大,那边什么事呀?”
  邻船上的船老大,吃惊似的转过身来,两手乱摇,悄悄地说: “莫响!莫响!那边起码有十几条命落在虎口了!”
  公孙龙一听是十几条命案的事,惊而且奇,慌问:“那边离这儿 没多远,出了这样大命案,怎的我们这几只船上下不闻不睬,那边 究竟是强盗劫杀呢?还是另有别情呢?”
  他这一问,不要紧,船老大朝他瞧了瞧, 一声不哼,竟一呵腰, 一头钻进后船,踪影不见,生生地把公孙龙楞在船头上了。
  公孙龙明知长江船老大,和北道上车夫一样的习惯,船老大一 家衣食,都靠着江面上,碰着凶险碍眼的事,绝不敢多言多语,惹 火烧身,坏了衣食。但是公孙龙被邻船上船老大一做作,格外满腹 疑云,不去看个水落石出,绝难安枕。当下回近舱内,叫醒公孙大 娘,悄悄一说,嘱咐她看守着两个孩子,由自己暗地探他一下。
  公孙大娘叮咛道:“暗地瞧瞧不妨事,休得多管闲事。”
  公孙龙把身上扎拽一下,带着宝剑暗器,不走船头,轻轻卸下中舱一扇篷窗,展开小巧轻身功夫,从篷窗飞身上岸,借着岸上沿 江一带树木,隐蔽身形,飞一般向上游驰去。
  他向上游跑不到一箭之路,已远远瞧见岸下,并排停着两只江 船。有不少人从船上抬出一只只箱子,搬到岸上,立时用绳索一络, 两人一肩,扛着向山上便走。有几个从舱内抛出一件东西来,向江 中一丢,便听得扑咚一声水响。
  这时岸上岩壁纤道上有人向下面吆喝道:“船上且慢收拾,跑掉 一老一小,还没找出来,你们快上岸分头追索,休叫走脱了,船上 留一两个人便得。”
  这人一吆喝,岸下两船上,跳下许多人, 一窝蜂似的,向山上 跑去,霎时不见了踪影。
  公孙龙脚步一紧,已到两船停泊之处,艺高胆大,明知贼党多 数上山,留船中的没有几个, 一耸身,竟轻轻跃下靠岸的一只船头, 向舱内一瞧,嘿,横七竖八,净是血污狼藉的死人,而且男女老幼  俱全,那只船舱内也是一样。这样奇凶绝惨的景象,已够惊人,再 一细瞧,艺高胆大的公孙龙,也惊得“啊呀!”一声喊出口来了。
  原来他跳落这只船舱内,里面舱顶上,挂着一盏油纸灯笼,灯 光照处,满仓死人堆中,独有一人捆在一张椅子上,当胸插着一柄 牛耳尖刀,还没拔下,身上一件暗龙亮纱开楔袍,尽是血迹,脸上 方面黑鬓,一对眼珠,还瞪得鼓鼓的。
  这个面孔, 一入公孙龙之目,立时认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上 司,新近罢官还乡的荆门赫赫重镇商提督。他一瞧出被人斩尽杀绝 的是商提督一家老幼,不由他惊喊了一声。
  这一声惊喊,声方出口,头顶嗖的一片金风, 一柄鬼头刀已从 顶上劈下来。公孙龙在船头上一点地方,换一个人,猝然遇敌,正 还不易闪避,但在公孙龙身上,绝没放在心上,只向右身形一塌,从舱顶口劈下刀来的一个凶汉, 一刀劈空,留不住势,连人带刀, 向船头扑下来。公孙龙一长身,顺势两臂向上一托一送,扑通一声, 正把这人整个身子,像一束草似的,送到江心去了。
  刚料理了一个,猛听得一声大喝:“你是谁?敢管五虎旗的闲 账,你是活腻了!”
  公孙龙一转脸,只见从隔壁船沿处,跳过一人,手上也是一柄 鬼头刀,踏着船头,举刀就剁。公孙龙身子还没转过来,只一仰脸, 身形一转,来刀落空,顺势一个翻身跺子脚,噗的一下,实胚胚跺  在这人后腿弯上,吭的一声,立时躺下了。公孙龙一脚踩住背后, 微一用力,这人杀猪似的喊了起来。
  这时两船上的后梢,只剩了原船上的老船夫,哪敢探头?船上 留守的,大约只有这两个贼党,公孙龙看清了眼前形势,指着脚下 的贼党喝道:“五虎旗是谁家旗号,你们劫了东西,也就罢了,为什 么下这样毒手,刀刀斩尽,你们瓢把子现在什么地方?去搜索的一 老一少又是谁?快说!有半句虚言,立时要你狗命!”
  脚下的贼党,无非五虎旗门下的小喽啰,武艺果然稀松,骨头 也没四两,这时顾命要紧,叫他说什么,便说什么。无奈他是听人  使唤的腿子,知道得有限,只能说出:“五虎旗是严家五虎的旗号, 严家五虎和荆门商提督有仇,打听得商提督罢官还乡,宦囊甚富, 预先和这一带瓢把子独角蛟联合,等候商家两只官船到此,乘夜劫  财报仇,全数杀死,不留活口。可是下手以后, 一点人数,还缺两  名,才知溜掉了商提督一个十几岁的小儿子,和一个老管家,这是  祸根,料他们二人,逃走不远,定是躲上山去,这才领人分途上山 搜查,这是他们斩草除根,没有我的事,你老有本领打抱不平,犯 不着和我鸡毛蒜皮一般见识呀!”
  公孙龙冷笑道:“没有你的事,你刀上鲜血未干,便是你报应当头,去吧!”这一声“去吧!”一腿起处,江心扑咚一声,这名贼党 也扎手舞脚地跌落江中了。
  公孙龙心里一转,商提督在任上搜刮民脂民膏,屈死在他手中 的善良百姓很是不少,今天遭此惨报,也只可说天网恢恢,报应不 爽。可是五虎旗一般盗党,竟杀尽他的全家,未免太惨毒了。不管 他们和姓商的有什么怨仇,姓商的一子一仆,既已暂逃毒手,躲了 起来,又被自己碰上这档事,也许不该遭此劫数,自己总算是商提 督僚属,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忍心一走,让他仅存的遗孤,再遭 毒手。念头一起,便纵身上岸,两臂一振,一鹤冲霄,飞身纵上二 丈多高的岩坡,听风辨声,似乎有许多人声,从前面岩角传来。
  他眼光一摆,不走纤道,展开轻身飞腾之技,从怪石危崖之间, 轻登巧纵,一路飞跃,寻声向前。拐过一重岩角,便瞧见前面山坳, 峰腰树影之间,火光错落,人声嘈杂,大约盗党们在那边搜索一老  一小的遗孤主仆了,急慌向火光所在驰去。
  他走的是纤道上面一层层怪石危崖,原无路径,轻身功夫差一 点的,便没法走。可是他走了一段路,也没法走了。中间是一段壁 立如削的峭壁,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如何走法?
  他一看上面无路可通,如果翻上岩顶,未免太费事了,只好向 下面纤道上走,刚预备飞身而下,忽然一阵风过,石壁下面树叶儿 来回一摇摆。月光照处,瞥见石壁根下, 一丛短树后面,露出一团 白影。这团白影,蠕蠕而动,竟没入壁内不见了。
  公孙龙倒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东西,会钻进石壁里面去?定睛 仔细观察,才瞧出下面石壁,年久化裂,像斧劈一般,把整块石壁, 裂为两层。不从上面俯察,极看不出石壁内有形似夹弄的裂缝。那 团白影,原来钻进裂缝内去了。公孙龙忽有所悟,先不向纤道纵下, 一飘身,向下面裂开的一段石壁顶上纵去。这块裂避,也有三四丈宽阔,一丈多高下。
  他在壁顶一落身,悄悄向内层夹弄下面说道:“里面是商公子主 仆吗?不要慌,我来救你们!”
  半晌,下面黑黝黝的,并无回答。公孙龙明白,这是他们被盗 党吓破了胆,真假难辨,当然不敢回话,略一沉思,正想着救他们 脱离虎口的主意, 一转脸,瞧见那面山坳内错落的火光,已聚在一 处,向这面回搜过来了, 一想不好,立时向下一扑,纵下纤道,迎 着火光奔去。飞奔了一段路,地势较坦,沿着山脚,尽是密层层的 大松树,山风阵阵,松涛谡谡。
  此时已看不到江面,离开商家主仆逃命的石壁缝,也隔着一段 路。公孙龙计上心来,脚步一紧,窜进松林,拣了一株靠路口大松 树,飞身而上,隐身在枝叶密结之处,等候盗党到来。
  一会儿, 一簇火把,滚滚而来,火光影中,约有十几个人。当 头一个魁梧汉子,手上横着一柄短把厚背砍山刀,嘴上骂骂咧咧地 赶到树下,用刀向林内一指,转头朝后面的人喝道:“我不信这两只 孤雁,会逃出手去,你们向树林内仔细搜一下。”
  这人刚出口,松树上公孙龙接口道:“诸位不必费事了,那两只 孤雁早经人家救走了,何必这样赶尽杀绝?江湖上水旱两道,不论 哪条线上的朋友,都有尺寸,诸位未免做得太过分了。”
  上面密层层的一片黑,闻声不见人,却把下面的盗党吓得一愣, 本想窜进林去的,便倒退出来, 一齐举着火把,向发话的所在,搜 寻踪影。突然几声惊喊,举着火把的人,不知什么一来,一齐丢掉 火把,捧着右臂狂喊。原来树上公孙龙暗地用莲子镖,先把几个执 火把的盗党打伤。
  盗党一场大乱,为首的一个魁梧汉子,霍地一退身,用刀护面, 抬头大喝道:“你是谁?敢替商家挡横,是汉子,报上万儿,露出面来,让我独角蛟见识见识。”
  独角蛟语声一停,松树叶帽子上忽剌刺一阵响,黑乎乎的一件 东西,向独角蛟顶上罩下。独角蛟一缩身,用刀一撩,松毛乱飞, 却是一大篷松枝,落在身边。同时一条黑影,跟着一大篷松枝飞身  而下。
  独角蛟定睛看时,面前已站定一个横剑卓立的伟丈夫,向独角 蛟冷笑道:“我偶然路过,好意提醒你们一下,天下人管天下事,何 必定要与商家有关!依我看,得放手处且放手,两船血腥,老少十 几口,一齐送在你们手里,也够瞧的了!”
  独角蛟在这一带横行已惯,哪听这一套?凶睛一立,狂笑道: “听你口音,原来是北道上的朋友,在这三峡一带,你先用耳朵听 听,五虎旗的名头,你真是放着阳关大路不走,存心自寻死路,怨  不得老子手黑心辣!看刀!”这一声“看刀!”刚出口,步随声进, 砍山刀挟着一股尖风,呼的一声,已向当头劈下。
  公孙龙不慌不忙,只双肩一错,步位一动,刀已落空,同时剑  光微闪,剑锋已向独角蛟右胁点到。独角蛟十分矫捷,不退反进, 右腿一迈,往左一闪身,立刀式,向敌人右腕猛袭,斩腕截臂,好  不歹毒。公孙龙右臂一沉一拧,腕底翻云,剑锋依然直刺右胁,左  手剑诀,骈指如戟,竟向砍山刀身一点。独角蛟刀一荡,腕力微麻, 一时换不过刀势来,疾一拧身,斜刺里滑出几步去,才躲过一剑  之厄。
  公孙龙恨他们太已毒辣,已不肯让他逃出手去, 一个箭步,剑  随身进,唰唰几剑,逼得独角蛟尽力展开刀法,死命抵敌,嘴上还  不断狂喊,声震山谷,大约想招呼同党,赶来救应。但是刀法已乱, 勉强招架了几招, 一个封闭不住,咔嚓一声,被公孙龙一剑挥去, 右腕截断,一只右掌和一柄砍山刀, 一同掉在地上。凶悍的独角蛟一声狂吼,竟没倒地,捧着血淋淋的断腕,转身就逃,十几个同党, 也跟着他没命地向来路上飞奔。
  公孙龙意在退盗救人,地理生疏,不便穷追,看得盗党们逃远, 翻身便回,到了石壁裂缝之处,轻轻喊了声:“你们出来吧,强人已  被我杀退了!”半晌寂无回音,用剑拨开丛树,闯入石壁裂缝内,只 窄窄的一条夹缝,也只藏下两三个人一点地方,用剑四下一探,哪  有踪影?
  公孙龙一想不好,自己白费心机,商家遗孤和那老仆,定然被 另一拨同党劫走了,慌不及赶到江岸, 一瞧连被盗党洗劫的两艘官 船也不见了。他对着急流如箭的江水,连连跺脚, 一番拯救商门遗 孤的热肠,依然落了空,回去见了自己夫人,都有点难以出口。
  事已如此,已无法想,这样峻险的地方,不易探寻盗穴,只好 回自己船去。不料他走回自己的泊船所在,悄悄纵下船去, 一进中 舱,公孙大娘踪影不见,只那女仆,战战兢兢地守着两个孩子。
  急向女仆一问,才知自己上岸向上游暗探时,他夫人也暗暗地 跟着上岸了,而且已先他回来过一趟,吩咐女仆:“如主人回船时, 告诉他速到禹神庙会面。”
  公孙龙一听这话,马上翻身纵上岸去。好在禹神庙就在泊船的 岩腰上,日落时夫妻一同随喜过,便急匆匆走上岩去,远远便瞧见 公孙大娘背着剑,立在庙门口,便知其中有事,三脚两步,赶到他 夫人面前。
  公孙大娘便笑道:“你救的人呢?”
  公孙龙立时觉察,探头向山门内一瞧,敢情他在石壁上瞧见蠕 蠕而动的一团白影,此刻却偎在山门内黑角落里,隐隐地在那儿啜 泣了。仔细一瞧,可不是一老一小,一个穿黑, 一个穿白短衣裤的 两个人,也就是一门惨死,硕果仅存的幼主和老仆了。
   公孙大娘向他说,他上岸探盗,走没多久,她不大放心,起来  略一结束,带了兵刃,吩咐仆妇看着两个孩子,也悄悄地上岸,瞄  着公孙龙的身影,暗随下去,公孙龙一切举动,看得逼清。在他迎  着盗党和独角蛟交手时,她在暗中瞧出独角蛟武艺平平,其余党徒, 更是乏货,他一人足可料理,便放心往回里走,唤出躲在石壁洞里  一主一仆,说明躲着不是办法,由她保护着离开险地,才可逃生。
  这一主一仆,在公孙龙喊他们时,还不敢出声答话,碰着她, 好言抚慰,才乍着胆,现身露面了。不料刚一露脸,从另一面岔道 上,火把簇拥,又过来一拨盗党,而且正向石壁走来。她方命一主  一仆,依然藏躲起来。她也恨上了这般凶盗,太觉惨无人理,自己  也不顾在盗党面前露相, 一耸身,纵上一块断裂的石壁顶上,待得  那拨盗党涌到石壁跟前,竟把轻易不用的梅花针,掏出一撮来,向 为首一个年轻盗首,和走在前面几个党徒,运用独门功夫,迎面  一撒。
  这种梅花针,无影无声,视听极难,非其他暗器可比,不用说 黑夜,便是大白天,也难闪避,只听得为首盗魁, 一声惊喊,身后 同党,也抱头乱窜,年轻的盗魁,还真识货, 一眼中上梅花针,已 经瞎掉,还大喊:“风紧,快退,我们中了内家梅花针了!”
  霎时之间,这拨盗党,向来路逃得一个不剩,她在石壁上,居 高临下,看出这拨盗党, 一阵风逃下岩去,直奔江边,跳上洗劫的 船上,两只船不顾江流危险,竟掉转船头,向下流疾驰而去,这才 唤出石壁缝里的一主一仆,带领到禹神庙来了。
  她因为深夜把两人引到自己船上,定然引起船老大的疑惧,难 免又生枝节,不如待到天亮,充作无意相逢的戚友,结伴同船,送 他们一程。好在是自己独雇的长行船,船老大不会阻拦,至多添点 小费便得,于是在禹神庙内,从被难的一主一仆口中,探出商提督老家在重庆城内。自己的船原是讲明在重庆换船的,顺水人情,把 他们送到老家,也不费事。
  又据那老仆猜想,这股凶盗,为什么要下这样毒手,而且还要  斩草除根?定然为了遭难的商提督,是从讨伐平西王吴三桂战役上, 得的军功,洗剿反叛余孽又最出力,这班凶盗定是平西王旧部,被  商提督四面剿堵,无法存身,才隐迹为盗,所以有这样切骨的仇恨。 照说这种仇恨,谁是谁非, 一时正还没法判断,不过我们救下这点  商家根苗,似乎也是天理人情。
  公孙龙说:“我们既出手救下来,已和这批盗党结上梁子,我没 有露名,你也没有朝相,不过你漏了一手我们独门梅花针,从这一 点上,难免不被人家摸出根底来,日后难免不生麻烦。”
  公孙大娘啐道:“怕麻烦,便不该管闲事闲非,这班凶盗太可恨 了,没有把他们处死,算他们便宜。”
  她这么一说,公孙龙不敢再说别的了。
  第二天,公孙龙夫妇把商家幼主老仆挈带同行,船到重庆,居 然一路没有出事,把这一主一仆送到老家,总算救人救澈。夫妇俩  便在重庆换船,驶向川南重镇的泸州,船到泸州时,江中帆樯如林, 岸上市肆繁盛,不愧“铁铸泸州”之称。
  夫妇俩在荆门时,铁龙藏已告诉他们泸州飞龙镖局联号所在地 址,以及留驻泸州的镖师吴少峰这个人。他们一到泸州,舍舟登岸, 带着行李、小孩、仆妇,问明路径,直奔飞龙镖局联号,没走多远, 便找到地头。原来飞龙镖局联号,还没寻到相当房子,招牌也没挂  出,镖师吴少峰还住在一家客栈内,就地各商号向他接洽镖运货物  的,倒已有好几家了。
  公孙龙夫妇俩和吴少峰相见交谈之下,吴少峰知是总镖头铁龙 藏亲身邀请的同门名手,而且是位卸任的游击将军,不敢怠慢,慌不及四面张罗,替夫妇俩另开两家上房,安置行李下人, 一面又酒 席洗尘,殷殷招待。
  席间吴少峰说起从昆明镖局来人,得知总镖头尚未回来,二镖 头铁龙媒气雄胆壮,已做主接了一票四万两现银,保运泸州的镖趟 子,而且业经起程前来,这事未免有点冒险。在这条线上走镖还是 第一次,虽然二镖头和我蹚过一次道,毕竟还未摸清这条线上的情 形,二镖头真行,真有胆量,第一次便接了四万两现银的买卖,但 愿一路平安无事才好。
  公孙龙夫妇这时对于走镖这一行,可算十足外行,事事得请教 吴少峰,听出吴少峰对于师兄铁龙媒冒险走这趟镖,有点担忧,夫 妇俩不知这条道上,有什么危险,也就无从参加意见。
  不料一夜过去,第二天一个满面风尘的蹚子手,匆匆进门,向 吴少峰说是:“奉二镖头所差,从摩泥站骑着快马赶来,因为四万两  现银票趟子已过赤水河,到了摩泥站,落在镇上一家兴隆栈内,原  预备第二天一早起程的,哪知一夜工夫,出了祸事,双龙镖旗竟被  五虎旗贼党换走,镖旗一失,镖趟子再往前走,定要出事,怕的是  五虎旗贼党,在前途布下诡计,预备截道劫车,所以派我连夜赶来, 请吴师傅火速动身,前往摩泥站商量应付五虎旗贼党。”
  吴少峰一听这消息,惊得直跳起来,向公孙龙说:“如何,果然 出事了,四万两镖银,非同儿戏,双龙镖旗,更是我们的牌匾,失 了镖旗,和被人摘了牌匾一样,这一下,是我们飞龙镖局的难关 到了。”
  公孙龙夫妇初来乍到,想不到一到便碰着逆事。吴少峰邀请公 孙龙夫妇同往臂助,这是义不容辞的事,而且事已紧急,从泸州赶 奔摩泥站,最快也得赶一天一夜的路程,说不得三人只好立时轻装 就道,骑着快马,兼程赶路,直奔摩泥站。
   蹚子手赶到泸州报信求援,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清初吴三 桂失败以后,部下风流云散,其中有许多强悍桀骜的角色,便隐伏 于川、滇、黔三省峻险之区,变了据山立寨的草莽。这当口,来往 川滇黔的商贾货物,非有镖局护运不可,连官厅的银饷,都得请教 镖局护送包镖,才敢上道。所以那时候,在这三省地面走镖的,鸿 运当头,利市三倍,但没有真实本领,和大名头的镖头,休想干这 行刀尖上的买卖。
  昆明飞龙镖局却在各镖局中,鳌里夺尊,名头远大,全仗着总 镖头铁龙藏、二镖头铁龙媒。两兄弟功夫惊人,手腕灵活,手下几 位镖师也个个都是有名人物。红花绿叶,相得益彰。铁氏双龙都已 四十有余的年纪,弟兄俩相差也只两三年, 一般的体貌威武,本领 出众,深得梅叟真传,欠缺的像梅花针一类的内动,非其所长。
  兄弟两人内,龙藏阅历较深,沉毅而机智,龙媒疏阔而势猛。 兄弟俩在昆明设立飞龙镖局,还没几年,正在想法开拓川滇镖路。
  那时川滇交通,既没火车,也没公路,从昆明到川南泸州,必 须越过贵州边界威宁、七星关、毕节,然后进川南叙永,直达泸州 重镇。全程九百多公里,道路崎岖,只有一条驮运的旧驿道。在吴 氏乱平以后,这条道上,商贾还有点观望不前,轻易无人敢走。昆 明飞龙镖局设立以后,名声远震,川滇商人们也急于想恢复这条运 货要道,几次和铁氏双雄商量,只要镖局能保险,不惜重资。
  镖局为慎重起见,先由铁龙媒带着一位精明干练的镖师,是盟 弟兄吴少峰,扮作单帮顾客,先向这条道上去蹚它一下。这吴少峰 年纪比铁龙媒大几岁,见多识广,颇有智计,武功也不在铁龙媒 之下。
  这时两人一身长行装束,各人背着包裹雨伞,暗藏兵刃,骑着 长行快马,由昆明镖局出发,经曲靖宣威,过可渡河,进贵州省威宁州境界。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居然太平无事地过了七星关、毕 节县。虽然兵燹以后,道路荒凉,行旅极少,暗地一路留神,却还 没有碰着大帮吃横梁子的匪人。也许两人是孤身客人,没有财物引 眼。再从毕节向前走,步步逼近川南边境, 一过赤水河,便可踏进 川滇咽喉的叙永了。
  到毕节时,碰着天降豪雨,道上难行,两人便在毕节城内客栈 里耽搁了几天,顺便打听前面道上的情形。据说:“这一带道上,不 是没有大帮山寇,不过大帮山寇,也不愿留在荒凉的道上,都是忽 来忽去,飘忽无定的。前几天有人从这儿进川,在木樨铺便遭了路 劫,还算好,强人们没有要他的命,只劫了货物银两,放他逃回来 了,究竟这批强人,是就近占山落草,还是别处跑来的,都没法知 道 了 。 ”
  铁龙媒、吴少峰听在心里,在毕节城内,等得雨过天晴,便上  了道。离毕节县城四十多里路,便到了木樨铺,尽是高高低低的山  道,颇为难行。两人一路留神,却没碰着碍眼的事。过了木樨铺, 地势较坦,二人放辔疾驰,一口气又赶了十几里路。
  太阳已下山,天色黑下来,铁龙媒的马跑得快一点,和后面吴  少峰隔开了一二里地。在毕节城内,已打听明白,木樨铺前面一站, 地名鸡冠坡,是个山镇,可以歇宿。铁龙媒心急赶路,在马上向后  面一望,蹄声隐隐,料是吴少峰已赶了上来,裆里一加劲,又催马  向前疾驰,正想赶到鸡冠坡镇上,免得到迟了,这种荒僻山镇,敲  门打户,难以找寻宿头。
  他一赶路,经过一片灌木林,约有半里路长。中间一条长长的 窄道,夹道密层,遮天的灌木, 一走上这条道,眼前一暗,一发不 透天光。
  铁龙媒马已跑发了性,泼剌剌向前飞驰,猛地深林内唿咧咧一声口哨,突然前面绷起一根绊马巨索,出其不意地在马前一挡。马 跑发了性,哪能留得住?前蹄一失,后蹄一起,连人带马,都摔得 一溜滚。
  铁龙媒猝不及防,人已从马鞍山摔了出去。毕竟身上功夫纯, 顺势两腿一蜷,一个空心筋斗,又翻出几步去,免得压在马身下。 肩头一着地,向路旁一滚,还未跳起身来,头顶刀光一闪,从身边  一株树后,窜出一人,举刀便斫,却是用刀背向左肩头砍来,嘴上  还喝着:“乖乖地替我躺着,要你的马,不要你的命!”
  铁龙媒是何等角色,岂能被他砍着?展开地趟招术, 一个“伏 龙掉尾”,上面闪开了一刀背,下面右腿飞起,正踢在这人寸关尺 上,已把一柄鬼头刀踢飞,腰里一叠劲,一个鲤鱼打挺,已从地上  跳起,心头火发,骂一声:“混账蟊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上  步,正想抓住这人逼问情由,唰唰唰,从两面林内,又窜出几个强 人,个个手扬单刀,把他前后圈住。另一个强人,已把他的马扣住, 拉进了林内。
  圈住他的几个强人内,有一个瘦长个儿,用刀一指,向他喝道: “瞧你这孤雁,大约有几手,才敢单身走这条道,但是全是铁,能捏  多少钉?你去打听打听巴巴坳多臂熊、坐山雕的名头,这是咱们的  地面,便是皇帝老子借道,也得留下点什么,马是留下了,赶紧献  出你腰里银子,让你整手整脚地过去,如果哼出半个不字,那是自  寻倒霉。”
  铁龙媒仔细向这几个强人一瞧,立时看出里面没有什么扎手人 物,故意点点头说:“要银子容易,你们瓢把子叫什么多臂熊、坐山 雕两位,大约没有来吧?” 一面说, 一面把腰巾一松扣,好像掏腰缠 的模样,其实他外里腰巾,内缠一条得意软兵刃 — — 连环锁骨龙 须鞭。
   圈着他的几个强人,真还当他在腰里掏银子,嘴上还吆喝着: “快拿出来,怕你不用银子买命!”
  铁龙媒一声冷笑,把腰巾向地上一掷,指着强人喝道:“你们这 一群瞎眼的蟊贼,今天叫你尝尝飞龙镖局铁镖头的厉害。”喝声未 绝,腰上锁骨龙须鞭子母扣,早已松下,哗啦一响,一抖须鞭,劈 面向身前一个强人打去。
  这人手上也还明白, 一闪身,横刀一迎,顺势进步挺刀直刺。 铁龙媒一坐腕子,鞭招立变,“玉带围腰”,招疾势急,龙须鞭呼地  带着风声横扫过去。这人抽身不及,急急用刀向龙须鞭一迎,倒是  迎上了,他可不识货,这条龙须鞭软中带硬,逢硬拐弯,吧嗒一声  响,鞭头上一百炼精钢的龙头,正砸在后腰上,最厉害的鞭头上隐  着短短的龙须,专打穴道,又在腰穴上扎了一下。只听这人哎哟一  声,扑地便倒,起不来了。
  这人一倒,铁龙媒不等其余几个强人,围上身来,霍地一转身, 反向贼党一欺身,一个“苍龙戏海”,又是一个强人躺下了。其余几  个,看不是头,没命地窜入右面林内,逃得无影无踪。铁龙媒不追, 只一转身,哧哧哧几个箭步,跃入左面林内, 一看还好,自己马匹  还在林内,扣马的盗党也早溜了。把马牵出林外,地下一条绊马索, 还留在地上。那面被自己打躺了两个强人,也半死不活地留着。牵  着马过去, 一摸地上两盗鼻息, 一个被自己龙须鞭打狠了,大约无  心打在穴道上,已没了气, 一个还在那儿挣命。他慌把自己掷在地  上的腰巾捡了起来,束在腰上,正想攀鞍上马,来路上蹄声急骤, 吴少峰已骤马赶来。
  铁龙媒一说出事情形,吴少峰便说:“时已不早,此非善地,我 们快走。”
  两人离开了出事的灌木林, 一路疾驰,奔到鸡冠坡时,已近起更时分,镇上已经家家闭户,鸡犬无声,好容易找着一家小饭铺, 权且寄宿一宵。铁龙媒提起巴巴坳多臂熊、坐山雕两盗首,吴少峰 也摸不清他们根底。
  照吴少峰意思,铁龙媒已在盗党面前,报了字号,提出飞龙镖 局名头,早晚得出麻烦,在铁龙媒见解又不同。他说:“既然想在这 条道上,走双龙旗的镖趟子,总得先把字号闯出去,我在盗党面前, 原是特地提出字号来的,多臂熊、坐山雕虽没露面,像这种无名少 姓的草寇,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吴少峰却暗暗嘀咕,把巴巴坳的盗党打得一死一伤,镖趟子还 没出来,已经在这路上结上梁子了。
  一夜过去,两人从鸡冠坡向前走,居然一路无事地过了赤水河, 已经踏入川南边界,连细心的吴少峰,也觉巴巴坳这股强人,没什  么出手,便把灌木林一档事,搁在脑后了。
  
  第四章  川滇道上
  
  从赤水河到叙永,从叙永到泸州,尚有二百多里路,从赤水河 到叙永一段道上,群山交错,道路崎岖,形势极为峻险,只要到了 叙永,便好走了,省事一点,可以走水道,由永宁河雇船,直达 泸州。
  铁龙媒、吴少峰二人,连人带马渡过赤水河,踏上川南边界, 过了川南要口,第一大镇摩泥站以后,走入崇山峻岭、陡壑深涧之  区,两人牵着牲口,反而碍了事,因为没法驰骋,只好牵着走,度  山越岭,把路程都耽延了不少,照铁龙媒心思, 一赌气,要舍马而  行,吴少峰笑说:“这段山路,虽然难走,骡驮通行的驿道,还是有  的,将来我们镖趟子走这条道,用镖车镖驮,我们单身行走,还算  好的,好在到叙永也只百把里路,我们既然来蹚道,说不得只好受  点委屈。”他这么一说,铁龙媒是副总镖头,而且为了自己的事业, 也不能再说别的了。
  两人翻过几重峻险的岗岭,走到一处地名虎口坪,是群山环绕 的一块盆地,四近也有几座小村子,当路也有搭着松棚,卖茶卖饭 的,前面露出左右两条岔道来。两人一看日色已经过午,前面发现 岔道,不知哪一条才向叙永的正路,便把两匹马拴在茶棚旁边树上, 买了点解渴解饥的东西。
   棚内挤着不少人,两人走到茶棚对过一株大树下,吃喝起来, 一眼瞧见松棚口坐着两个雄赳赳的壮汉, 一色劲装绑腿,毡帽洒鞋, 只顾向铁龙媒、吴少峰两人身上打量。 一会儿,其中一个壮汉,大  步出棚,向前面左边一条岔道上,飞一般奔去。留在棚内的一个, 兀是不断用眼盯着两人。吴少峰看出有点怪道,悄悄向铁龙媒一说, 铁龙媒说:“我早已瞧出来了,说不定跑去的汉子,有点花样,这种  乏货,也不怕他闹出什么花样来。"
  两人吃喝已毕,站起身来,向松棚下摆茶摊的问明了道路方向, 便上马登程。这许多工夫,并没有什么事发生,跑去的汉子,也没  回来,留着的一个,也没动窝儿。两人以为自己多疑,也就撂在一  边,走的是右边一条道,更是坦然,已经问明路程,从这条道上走  去,有七八里地是坦道,可以骑着走,过去便得下骑步行,再经过  两重山口,便到了预定歇宿之处,地名落窝,是个较为热闹的大  山 镇 。
  两人到落窝镇时,日色还未落山, 一瞧这镇上,长长的一道街, 两面做买做卖的店铺,很有点规模,大约正赶上山集的日子,街上  兀是人来人往,显得热闹。
  二人牵着马,刚进镇口,忽然从路旁奔出一个精壮汉子,拦在 二人面前,拱着手说:“哪一位是昆明镖局的二镖头?”
  吴少峰不由得一愕,铁龙媒却坦然说道:“在下便是铁龙媒,足 下面生得很,未知有何见教?”
  那汉子向铁龙媒盯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梅红全帖,双手向 铁龙媒一递,一声不响地站着等回话。
  铁龙媒接过红帖一瞧,只见帖上写着:“今晚三更,请驾临镇南 真人庙赐教——五虎旗严四虎拜具。”
  吴少峰在一旁,也瞧见了帖子上的字,心里便打开了鼓。
   铁龙媒昂然向下帖人说:“川中五虎旗的名头,久有耳闻,严四  爷却没有会面过,在下这趟到川南来,原是存心来拜访这条线上几  位英雄的,严四爷肯赏脸,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我们行客拜坐客, 下帖可不敢当,请你回复严四爷,在下三更必到,这份帖子,请你  带回。”
  那人不接帖子,霍地往后一退,说了句:“严四爷存心交友,二 镖头不必疑虑,请到时光降,在下告退。”拱拱手,便转身走了。
  铁龙媒、吴少峰匆匆在镇上找了一处类似客店的寄宿地方,安 顿好自己马匹,用罢了夜饭,两人在房内,悄悄商量三更赴约的事。
  吴少峰说:“严家五虎的老巢,据说在夔州巫山之间,怎会在此 地出现了严四虎?”
  铁龙媒说:“我听家兄说过,从前严家五虎,原是依附平西王吴 三桂的。严老大本领最高,也是华山派下有名人物,受过吴氏将军 的封号,吴氏失败,严老大远走高飞,不知去向,他肩下四个兄弟, 落草为寇,行踪飘忽,出没于重庆上下游,血腥满手,江湖上出了 五虎旗的名头,其实只有四虎。以前严家五虎有一种出名歹毒的暗 器,叫作黑虎钉,钉上奇毒, 一中上身,没有严家独门解药,无法 救治,后经他们本门华山派一位隐名奇侠,警诫五虎,不准他们再 用黑虎钉,连独门解药,都搜索了去,而且说明,五虎在江湖上不 论干什么事,绝不干涉,只要一用黑虎钉伤人,立时赶来把他们一 一处死。这几年横行重庆上下流的严家四虎,果然怕那位前辈干涉, 不敢再用黑虎钉,但是严家五虎,除出老大不在四川,其余四个弟 兄,本领都不弱,五虎旗的名气,也不算小,想不到在这儿,碰着 了严四虎,最奇的,他们好像早知道我们一路到此,我们一进镇口, 便拦路投帖,好像预先布置好的。”
  吴少峰皱着眉说:“我正在琢磨这里面机关,说不定起因于灌木林内的路劫,也许巴巴坳的多臂熊和五虎旗一党,我们走路时大意 一点,巴巴坳的强人,定然一路缀着我们来的,虎口坪松棚内一走 一留的两个汉子,不用说,是他们的眼线了,今晚的约会,当然不 是好事,但是他们按照江湖规矩,正式下帖,我们飞龙镖局绝不能 输这口气,只好到时看事做事,谨慎应付的了。”
  两人向店家打听镇南真人庙内的所在,才知在落窝镇南口一里 以外,地名癞头坡,真人庙是一座极小的破庙,并无僧道住持。打 听明白,便在屋子里闭目养神。到了三更时分,各人把自己身上弄 利落了,带好兵刃暗器,悄悄从店后越墙而出。
  这时夜静更深,镇街上鬼影都没得一个。两人向南口奔去, 一 里多路,眨眼就到,不用探寻真人庙所在,只见前面一片疏林中间, 火光闪烁,透出哗笑之声,便知到了地头了。走近林口一瞧,林心 一块平地上,并没庙,却只一个半塌的山门,门后一片瓦砾堆,破 庙上插着几支火把,火苗被风吹得乱晃。
  火光影里,有四五个汉子立在破墙下, 一见两人进林,便有一  个人抢了过来迎接,嘴上说着:“请二镖头和这位师傅进林相见。” 两人一瞧,这人便是拦路投帖的汉子。
  铁龙媒在先,吴少峰紧跟着,大步到了破庙跟前。庙前立着的 几个汉子,各各控身抱拳,投帖的汉子,慌在中间指引,指着中间 一个瘦长个儿,三角眼,一字眉,年纪三十左右的汉子说:“这位便 是我们严四爷。”又指着严四虎肩下一个黑脸汉说,“这位是巴巴坳 熊当家,江湖上有个多臂熊的外号。”
  这人一介绍,铁龙媒、吴少峰也自报了名姓,道了仰慕,便问 严、熊两人见召之意。巴巴坳多臂熊控拳掳臂的正要张嘴,严四虎 越众而出,向铁龙媒拱拱手,满面笑容地说:“二镖头,咱们虽然今 夜初会,彼此大约都知道谁是谁,真人面前不说虚话,二镖头从昆明远道而来,我们怎会未卜先知,在这儿恭候两位大驾?只因两位  路过灌木林,出手惩治了二个小辈,这二个小辈,便是我们这位熊  大哥手下的碎催,这档事,不能怪二镖头,只怪他们有眼无珠,自  己找死,凑巧熊大哥没在家,和我在这儿盘桓,巴巴坳二当家坐山 雕派人缀着两位到此报信,我们才知两位从这条路上来了。”严四虎  说到这儿,略微一沉,向铁龙媒扫了一眼,呵呵笑道,“二位!不要  误会,在下请二位到此,绝不是替巴巴坳找场,打开天窗说亮话, 吃镖行饭,和我们线上朋友,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都是靠面子宽、 朋友多,才吃得开,本领还在其次。二位没有动身以先,昆明来的  朋友,早已对我说,飞龙镖局决意在这条线上走镖,泸州还要分设  联号,不要看我们不同行,既然都靠江湖吃饭,便是一家人,这条  线上经过一场兵灾,商贾绝足,这条线上的朋友,也摸不着整批油 水,如果飞龙镖局在这条线上一走镖,买卖一行开,路上有了生发, 线上朋友也叨光不少,将来双龙镖旗过境,这位熊大哥非但高迎远  接,还要和贵镖局几位达官,多亲多近,所以我严四斗胆,在这儿  邀请二位镖头光降一谈,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二位走南闯北, 一点  就透,灌木林那档事,区区不足道,二镖头不必挂在心上,现在我  们要听二镖头的吩咐了。”
  严四虎这么一说,铁龙媒、吴少峰立时明白,姓严的嘴上说得 好听,骨子里是想在飞龙镖局走镖的买卖上找油水。话里藏话,好  像说,如果你们镖局在这条线上做买卖,得替这条线上朋友想主意, 分润一点,这样,双龙旗便可畅行无阻,不然的话,在这条路上走  镖便不易了。
  吃镖行饭的,类似这种办法,不是没有, 一半用朋友面子,拉 交情,一年四季送暗礼, 一半也得靠自己实力,接得住,兜得转。 像这样镖没走动,便当面讨下落,明说明要,看情形,也许讨价还价,狮子大开口,这是很少的。尤其是飞龙镖局铁氏双雄,是铁铮 铮打出来的天下,哪能听这一套?
  铁龙媒头一个听不下去,胸脯一挺,正要答话。机警的吴少峰, 慌抢先说道:“严四爷一番好意,我们心领,吃我们这一行的,本来  全靠朋友闪面子,不过这条路上一年能够接几票买卖,现在八字不  见一撇,能不能不亏本,还看不出来。我们一路过来,峻险难行之  处甚多,能不能在这条线上走镖趟子,还得回去和我们总镖头铁大  爷仔细商量一下,严四爷这番美意, 一定要向铁大爷说明的,朋友  越多越好,严四爷和这位熊当家,肯赏脸彼此拉交情,这是我们求  之不得。”
  吴少峰说得很在行,铁龙媒也会过意来,慌也衬着说:“我们这  位吴大哥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将来仰仗严、熊二位帮忙地方, 一定不少,改日还得和二位好好地叙一叙。灌木林一档事,二位圣  明,我是没有法子不伸手,此刻严四爷这么一说,我倒非常惶恐了, 事已做出,后悔莫及,改天得想法补报熊当家一份情意才是。”说罢  向多臂熊连连拱手。
  严四虎微微一阵冷笑,朗声说道:“这位吴镖头说得也对,明人 不做暗事情,我姓严的也是为了大家好,趁二镖头到此,先说明一 下,现在百言抄一总,飞龙镖局不在这条线上走镖趟子,当然没得 话说,不在我们线上,我们也高攀不上,只要有一天,在这条线上 见了双龙镖旗,我们便算交朋友交上了。”
  严四虎话里含骨,谁也听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多臂熊这时一 步上前,向铁龙媒抱拳说:“这事且放在一边,久仰飞龙镖局二位镖  头大名,功夫出众,听弟兄们传说灌木林略显身手,确实与众不同, 趁这机会,我想讨教一下,不知二镖头肯赏脸吗?”
  严四虎和身旁几个同党,都拍着手说:“对,对,二位过过手,让我们开开眼。”
  吴少峰一想不好,归根结底,还得落到这地步上。
  铁龙媒早已把多臂熊打量清楚,瞧他黑塔似的魁梧身子,步履  坚实,定有几下子,抱拳笑道:“在下几手庄稼笨把式,不值一笑, 将来专诚到巴巴坳拜访,再求教不迟,此刻免献丑吧。”
  多臂熊往后退了几步,双拳一抱,大声地说:“咱们以武会友, 三招二式,点到为止,二镖头不必多心,快请赐教吧。”这样用话一 激,话里还有点卖味,好像一定占胜似的。
  铁龙媒微含怒意,也没法再推辞了,便向在场的人四面一抱拳, 笑着说:“在下和诸位,在此幸遇,诸位都是大行家,熊当家定要在  下献丑,只好替熊当家接接招,接不下来时,诸位休得见笑。”
  这时严四虎身旁几个人,赶到破墙跟,把插在墙上几支火把取 下来,抡得旺旺的,举着火把,分立在场心周围。火光影里,照得 多臂熊一张黑脸,黑里泛红。
  只见他早已双拳靠肘,摆出潭腿门的架势,嘴上不住喊着:“二 镖头,请赏脸!”
  吴少峰暗暗在铁龙媒耳边叮嘱了几句,铁龙媒微一点头,双臂 一晃,拿胸落肩,双掌阴阳分式,在胸前一拢,趋向下风,却不 进招。
  多臂熊猛地喊了一声:“二镖头真谦虚,好!我先放肆。”声到 人到,扑地一顿足,突飞右拳,往铁龙媒胸口直进。
  铁龙媒不招不架, 一错身,身如旋风,已到多臂熊左侧。多臂 熊翻身现掌,右掌虚晃,左拳带着风声,猛击敌腰。铁龙媒蜂腰一 扭,立掌切腕。多臂熊一转身,左臂一横,右拳早已穿出,势急力 猛,一个窝里炮,堪堪打到敌人右肩。铁龙媒肩头一甩,右掌往上 一翻,掌风飒然,迎着多臂熊臂下扫去。多臂熊一个闪肘,上面二臂像长虫般, 一缩一吐,下面正欲掀起腿,不料铁龙媒手如闪电, 倏地变式为“单撞掌”,右腿一上步,直向多臂熊怀内欺了进去,非 但把多臂熊下面的腿封住,这一手“单撞掌”已递到胸前,只要一 吐劲,多臂熊整个身子,便要直跌出去。铁龙媒却留劲不吐,多臂 熊也招熟手快, 一个“反绞手”借势一带,横着退出四五步去。这 一招,照说多臂熊已落下风。
  多臂熊哪肯认输?一个箭步,又逼到身前,展开短打截手法, 两臂翻飞,迅猛无匹。铁龙媒存心退让,又应付了几个照面,心想  此人一味缠战,何时了局,未免怒从心起。却巧多臂熊下了毒手, 一个“进步撩阴”,铁龙媒身形一闪,多臂熊招中套招, 一长身,左 腿起处,一个“喜鹊登枝”,向铁龙媒右胯登去。
  铁龙媒身子陀螺似的一转,疾逾飘风,已到多臂熊肩后,上面 二掌虚翻,似扣似覆,下面一起腿,向敌人腿弯扫去。多臂熊吃了 一惊,一时闪避不及,仗着腿上功夫坚实,踢过几年柏木椿,竟想 硬搪一下。哪知铁龙媒腿是虚势,并没真个扫出,右腿一落,左腿 跟着往前进半步,上身一探,展开本门绝技, 一个“印掌”,掌风已 扑到多臂熊后背。
  总算铁龙媒心存顾虑,并没有用小天星掌力往外登,就是这样 沾衣虚按,已把多臂熊按出四五步去,身子已摇摇欲倒,幸亏严四 虎伸臂一挡,才拿椿站住。
  铁龙媒正想说出承让的话,严四虎已哈哈大笑道:“终南派手法 名不虚传,佩服,佩服!改天我也要讨教讨教二镖头几手绝招儿, 今天时候不早,二镖头长途辛苦,彼此初次见面,交朋友得识趣, 不过我这人做事,讲究斩钉截铁,将来贵镖局在这条线上走镖时, 务请先赏个信,这是我血性交友,希望将来二镖头押镖过境时,我  们杯酒联欢,不要发生不开面的事,我直话直说,言尽于此。”说罢,抱拳连拱,意示送客。
  铁龙媒、吴少峰真还想不到今晚这一会,居然这样和平结局, 灌木林这点过节,竞能不声不哼地撂过一边,这是想不到的,慌趁 坡就下,向严四虎、多臂熊说了几句门面话,便回镇上客店去了。
  两人回到客店,吴少峰便说:“严四虎这人年纪虽不大,满身透 着精悍之气,看情形巴巴坳多臂熊一个吃横梁子的,定然是听着严 家五虎旗指挥,今晚严四虎满讲着场面话,说得好听,其实满不是 这么一回事,我们在这条线上一走镖趟子,准得狮子大开口,插一 腿进来,将来保管有麻烦。”
  铁龙媒却没这样想。他说:“别个镖局也许花钱买路,我们可不  能开这个例,依我看,这条道上立寨开爬的,大约也只巴巴坳一处, 就算他和五虎旗有关,也没有什么扎手,凭多臂熊这点能耐,连严  四虎算上,怕没有这么大胆,敢截我们飞龙镖局的镖趟子吧?”
  第二天铁龙媒、吴少峰离开落窝镇,向叙永走, 一路上并没有 再碰着严四虎、多臂熊这般人,很顺利地抵达泸州。在泸州流连了 几天,联络了就地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安排日后在泸州设立飞龙 镖局的各样事务。诸事略有头目,把吴少峰留在泸州,办理设立联 号的事。
  铁龙媒独自赶回昆明,和他哥哥铁龙藏商量开辟昆明到泸州的  镖路。铁龙媒虽然把巴巴坳多臂熊这点过节,和平路遇严四虎种种  情形说了出来,却心雄志壮,把严四虎、多臂熊这般人视同无物, 一力主张马上通知商号,承揽买卖,走起镖来。铁龙藏为人精细, 又派了几拨人,去暗摸严家五虎旗在这条路上,有多大势力,手下  有多少人,和安窑立舵的处所。
  等得派出去的人,回转镖局,据说:“巴巴坳多臂熊、坐山雕二  人手下,并没多人,这条线上也没有五虎旗一定的窑舵,只严四虎、严五虎两兄弟常在巴巴坳进出。有人说,严四、严五的暗舵在叙永、 泸州之间的石虎山,他哥哥严老二、严老三仍然在夔、巫深山总舵  内,严四、严五所以在石虎山设立暗舵,和巴巴坳有交往,也是新  近的事,定然看出泸州是川南重地,又是川、贵、滇交通要道,也  想在这条道上找生发了。”
  铁龙藏一听严家五虎旗,还没在这条道上扎根,巴巴坳多臂熊  也是无名之辈,哪一条镖路上,也少不了这类人物,事情没甚扎手, 便打定主意开辟昆明到泸州这条镖路了。不过泸州设立飞龙镖局联  号,必得有一位武艺出众、老成持重的角儿,坐镇分号,才能放心。 自己两弟兄在昆明总镖局没法分身,镖局内几位靠近的镖师,本领  虽各有所长,独当一面,似乎差一点,买卖一行开,泸州分局,非  但得有艺压当场的镖头,还得邀请几位辅佐的镖师,和在行的蹚子  手,这样才能在泸州接下买卖,昆明、泸州两面都可起镖。
  铁龙藏一想,这档事还得赶紧办,便把昆明镖局的全权,交与 兄弟铁龙媒,自己离开昆明奔湘、楚一带,邀请同门和盟友帮忙。 凑巧在荆门碰着同门嫡派的公孙龙夫妇,正想在宦海抽身,两夫妇  的本领又是同门中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公孙大娘深得梅叟绵掌、梅  花针二种顶门功夫,为别个同门所不及。机缘凑巧,再三恳请公孙  龙夫妇驾临川南,坐镇泸州联号。约定以后,铁龙藏又到别处邀请  几位镖师,辅佐公孙龙夫妇,哪知道在公孙龙夫妇雇船进川,铁龙  藏四面邀人当口,昆明飞龙镖局已出了大岔子,几乎折在五虎旗的  手上。
  昆明飞龙镖局二镖头铁龙媒在他哥哥走后,不免在几家有来往 的殷实商铺,放出口风,说是不久便要从昆明走川南的镖趟子了。 这几家掌柜听在心里,明知泸州是川南重镇,货运久停,只要货运  一通,定然利是市三倍,谁不想赶先做这批买卖?几家消息灵通的买卖家,把铁龙媒捧得驾了云,镖局内几位镖师,也是应酬不断, 天天有饭局,只恨只有一张嘴,吃不过来。
  有一天,昆明最出名的一家裕昌饭庄的大老板,悄悄地到镖局来 拜望铁龙媒,说是:“有一椿重要的事,只有二镖头可以帮这个忙。”
  铁龙媒问他:“什么事?”
  裕昌老板郑重其事地说:“昆明抚台大人有一笔款子,是四万两 现银,托裕昌出面,恳请飞龙镖局护送泸州大来钱庄。这笔款子内, 一半是这儿抚台大人孝敬四川总督, 一半是托川督带往京师运动门 路的,川督不久起程进京,这笔款子得马上护运到川。有人报告抚  台大人,贵镖局要走泸州这条路线,才托敝号出面商量,只要铁二  爷肯点头应允,小号马上先兑付二千两镖银费,运到地头,再付一  千两。四万两银子,出三千两保镖费,敝号没有这么大手笔,这都  是抚台大人抱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主意,才吩咐小号照他主意  办的。抚台大人还有话吩咐,飞龙镖局只要把这事办妥,将来还要  想法补报,铁二爷你想,这批买卖,何乐而不为?至于和镖局订合  同、兑银两、随车押运,都是小号出面办理,只希望起镖上路,越  快越好。”
  铁龙媒一听,一下子便是三千两的买卖,这是少有的,这种飞 来凤,绝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先把裕昌老板稳住了,自己出来到前 面柜上,和几位镖师秘密一商量,都兴致勃勃地赞成接下来。这条 线上虽然初次闯镖,但是我们早已蹚过、探过,没有什么扎手货在 这条道上,凭飞龙镖局这块硬牌子,谅也没人敢虎口拔毛,大家说 得头头是道,铁龙媒本来跃跃欲试,这一来,便算定局,马上和裕 昌老板签订合同。
  合同一签订,忙着装银鞘、雇骡驮、定车辆、分派人位,又先 派一个急足,到泸州知会吴少峰,通知交镖的大来钱庄。这当口,铁龙媒还希望他哥哥铁龙藏在这当口,赶回昆明,可是消息全无, 摸不准他什么日子回来,裕昌钱庄又天天催起镖。
  合同已订,期限又逼,二镖头铁龙媒没法子再耽延下去,在这 条道上,毕竟是初次走镖,也不敢十分自大,决定自己出马。好在 这几天别路的镖趟子,派出去的几位镖师,都已交镖回来,人手齐 全,一时没有别路出镖的买卖。留两个老成的镖师,看守镖局,应 付门面便得。
  于是他选定了同行的几位出色镖师,十几名精干的蹚子手。这  几位镖师是左臂金刀王振明、鸳鸯拐乔刚、神枪萧士贵、通臂猴赵  旭东。飞龙镖局除出留驻泸州,进行联号的那位大将吴少峰以外, 要算这四位镖师是镖局内的好臂膀。
  铁龙媒把这四位镖师一齐带走,他对于这趟走镖,不能不算十  分慎重。起镖登程这一天,自己和镖师们一律骑着善走山道的良驹, 十几名蹚子手,也有骑马的,也有驾辕坐在银鞘双套车上的,四万  两银鞘,分装着六辆双套车,另外两辆单套车, 一辆载着行李杂物, 一辆是裕昌钱庄二老板带了一名伙计,亲自坐车随行。因为这批巨  软,虽说由飞龙镖局负责保运,却是关系本省抚台大人的交派,裕  昌也担着一份干系,二老板只可亲自出马。
  这样浩浩荡荡的大队镖趟子一出发,前面一张蓝缎红穗绣着双  龙的镖旗,随风招展,很是威武。这张双龙镖旗,便是飞龙镖局的  商标,也是镖局最神圣的东西,专有一个镖蹚子手管理着这东西, 插着最前面一辆车子上,落店宿夜时,用油布套套上,第二天上路  时再去套展旗。管镖旗的蹚子手,还得有一副好嗓子,过镇过村, 抖擞精神,卖弄训练有素的嘹亮高嗓门,喊着镖,足可听出半里地  外去,连后面坐在车内的裕昌二老板,也觉得飞龙镖局出色当行, 非同小可,前途万无一失。
  
  
  第五章 双龙旗与五虎旗
  
  大队镖车从昆明出发, 一路经过曲靖、沾益、宣威,进了贵州 省界,由威宁到毕节。
  镖趟子到了毕节,长长的途程,可算得已经走了一大半了,风 平浪静,居然道上连小小的一点风波,都没发生。但是二镖头铁龙 媒并没忘记灌木林的事,和落窝镇真人庙前严四虎的交代,从毕节 往前走,必定要经过木樨铺鸡冠坡和巴巴坳相近那座灌木林,虽然 没把这般强人放在心上,也得当心一二。第二天从毕节起程,特地 派两个精明蹚子手,先走一步,向前面蹚蹚道,如有岔眼的事,急 速回报,好做准备。
  蹚道的两个蹚子手,骑着马离队先走以后,大队镖趟子依然上 路,经过长长的灌木林时,鬼影都没得一个,居然平平静静地过了 灌木林,一直渡过赤水河,踏进川南边界,还是太平无事。
  铁龙媒在鞍上顾盼自雄,暗想上次在真人庙前略显身手,非但 把多臂熊慑服,旁观的严四虎,大约也得知难而退。四位镖师都知 道这档事,众星捧月般一凑趣,大家都觉一路行来, 一帆风顺,从 这批买卖一开始,泸州联号一成立,飞龙镖局定是日兴月旺,财运 当头,定可稳吃稳拿的了。
  这天,到了距落窝镇三十多里路摩泥站,天色已晚,便在摩泥站一家比较像样的客店,叫作兴隆栈的落店过夜。这摩泥站倒是个  大镇,比前站落窝镇还热闹,因为此处过赤水河进川南的第一大站, 上次铁龙媒、吴少峰经过此地时,只打了个午尖,贪着赶路,奔了 前站落窝镇,没有在摩泥站息下来。这时大队人马落了店,镖师蹚  子手把原装车辆, 一齐盘在兴隆店头道门内影壁后一片堆货的空场  上。十几名蹚子手,照例分班守夜。
  镖师们看定了前面一排客房,图他靠近空场,可以照顾镖车, 便在右面检定几间客房,作为息夜之所。裕昌二老板和伙计占了一  间,二镖头和四位镖师匀了两间。留下两间,备作蹚子手们替班休  息的地方,一共占了五间,正把右首一排客房占满了。
  大家在店内吃过了酒饭,轮班守夜的蹚子手,各执其事,四位 镖师也照样替换戒备,这种戒备时间,注重的是二更到四更,这是 江湖上不成文的习惯法, 一过四更,离天亮不远,也就可以马虎一 点了,一路行来,按部就班,秩序井然有条。
  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早大家起来,用过早点,铁龙媒便吩咐套 车上路。管镖旗的蹚子手一跃上车,伸手先把镖旗杆上油布套去掉, 不料他一去掉旗套,两眼立时瞪得鸡卵一般,发疯般一声惊喊:“啊  哟!这……”张着大嘴,愣在那儿,“这……"”这不下去了。
  原来他每天经管的这张蓝缎红穗绣双龙的镖旗,此刻突然变了 样,旗杆照旧,镖旗却变成了一张白布旗,布套一去,晓风习习, 把旗身展开,白布旗上画着五只奔腾咆哮的黄老虎。
  这当口,鸳鸯拐乔刚也在这辆车边,指挥套车, 一眼瞧见镖旗 出了事,大吃一惊,索性机警,立时跃上车去, 一声不哼,劈手夺  过蹚子手手上的油布套,仍然向旗身上套了下去,连旗杆拔下,挟  在胁下,一跃下来,急匆匆从人堆里奔向二镖头铁龙媒住的客房内, 把门一关,对铁龙媒一说。
   铁龙媒在乔刚手上拿过镖旗,褪出油布套一瞧,两眼直勾勾的, 瞪着旗上五只黄老虎,又惊又怒,怔柯柯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空场上蹚子手们,这时已得到镖头通知,暂停套车,个个疑神 疑鬼的,围着管理镖旗的蹚子手,嘁嘁喳喳地问情由。四位镖师一 齐挤在二镖头铁龙媒房内,商量应付这档事的计划,暂时还得避开 裕昌二老板的耳目。
  大家都明白,这是严家五虎旗和镖局双龙旗斗上了。五虎旗特 地露这一手神通,是针对着上次落窝镇真人庙严四虎的那番交代来 的。不用说,这一手是硬逼飞龙镖局买他们的账,硬伸手要插进一 腿,要买路钱。这是第一步敲山震虎,量一量镖局有出手没有,当 然下面还有文章,这是明摆着的事。
  但是镖旗已丢定了,枉有这多人,轮班守夜,竟会人不知、鬼  不觉,被人家把镖局唯一无二牌匾——双龙旗,悄悄偷走,还换上  了严家的五虎旗。这一手,已够瞧的,等于把飞龙镖局上上下下, 打了一记大嘴巴。也就是镖局上上下下,从来没有过的奇耻大辱, 如果接不下来,镖旗没法追回的话,非但眼前这批四万两镖银,没  法再往前走,从此飞龙镖局这块牌匾撩在地下,只有关门歇业,大  家忍气吞声,回老家抱胳膊一忍的了。
  第一个志气高傲的二镖头铁龙媒,岂肯忍这口气?几位镖师也  磨掌擦拳要与五虎旗一决雌雄,照铁龙媒主意,马上要带着这张五 虎旗,前往巴巴坳拜山,想从巴巴坳多臂熊身上找根,追回双龙旗, 不管五虎旗摆下什么门道,也得凭个人本领,把五虎旗气焰压伏下  去。这期间,鸳鸯拐乔刚、神枪萧士贵比较深沉,多点心计,慌用 话把铁龙媒稳住,劝大家少安毋躁,这不是全凭斗力的事,还得  斗智。
  鸳鸯拐乔刚说:“二镖头,这事一毫鲁莽不得,我们现在客途,担着四万两现银的干系,失了镖旗,摘了我们镖局牌匾,当然得想  法原物追回,五虎旗这样换旗叫阵,当然得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 可是一面我们还得加意保护这批镖银,如果我们一个办理不善,万  一银两再出事,可不好办了!”
  神枪萧士贵拍着手说:“对!乔大哥说得很有道理,我还疑心这 客店内,埋伏着五虎旗的奸细,昨夜从起更到四更以后,守夜的人, 谁也没有偷懒疏忽,贼人施这诡计,定在五更敲过到天亮的那会儿  工夫,在这一段工夫内,贼人不在店内预先埋伏人,是办不利落的, 如果被我料着,我们的举动,和这批镖银的数目,以及走镖的途程, 定然被贼党们摸清楚了。我们在明处,贼党在暗处,以后我们一举  一动,都得万分小心,这是一。再说,贼党偷旗换旗,表面上好像 敲山震虎,为的是二镖头和严四虎会面那番交代,想叫我们用钱铺  路,屈服于五虎旗之下,但是五虎旗一知道这批镖是四万两现银, 哪有不红眼之理?所以我疑心他们偷旗换旗,另藏诡计,想用声东  击西之计,淆惑我们耳目,乘我们手忙脚乱之时,再在前途,纠合  党羽,硬摘硬拿,截劫这批镖银。如果我们顾此失彼,贸贸然往前  一走,定然要出事,二镖头,我们怎样应付?真得仔细想一想,才  能下手。”
  铁龙媒和左臂金刀王振明、通臂猴赵旭东听了两人这番话,觉 得话很有理,大家沉住气,悄悄地商议了一阵,决定稳健进行,镖 车暂在兴隆栈内盘几天。摩泥站是大站,商贾来往的孔道,官面上 也有汛营驻守要口,五虎旗想劫取这批镖银的话,总得在前途僻险 处所布阵,不出摩泥站是没法下手的,这样,便可以腾出人手工夫 来,和五虎旗见个起落。
  当下,铁龙媒先暗暗派了两个精干蹚子手,骑着快马,悄悄地 离开了摩泥站, 一个是近路,赶往泸州,通知吴少峰,请他连夜赶来臂助;一个是远路,不分昼夜往回赶,赶回昆明,请留守镖局几 武师,一齐到此,增厚实力。总镖头如已回家更好,如尚没回家, 回来时也可早得消息。 一面又悄悄向隔壁客房内裕昌二老板略微透  点风声,不提镖旗出事,只说探得前途发现大批匪徒,想劫这批银  两,只好暂缓登程,和匪首见过高下以后,才能上道,免得顾此失  彼。裕昌二老板一听这话,便麻了脉,只求银两无损,多停几天自  无话说,只希望不要过了期限,而且想去求官汛帮忙,靠着这批银  两,是昆明抚台解运四川总督的,官兵定然出力。
  二老板这主意,却被铁龙媒婉言推卸了,镖行如果依仗官家势 力,江湖上便抬不起头来,等于自己摘牌匾,这是行不通的。
  此外又分出两三位镖师,几个手上明白,心思灵活的蹚子手, 分头到落窝镇左右一带,暗探贼人动静,留在栈内的, 一面看守银  鞘,一面侦察栈内来往客旅,有无形迹可疑的人,铁龙媒自己坐守  栈内,等候贼人消息。
  往回走到来路一带侦查的,是镖师鸳鸯拐乔刚。往前站走到虎 口坪落窝镇一路去的,是镖师通臂猴赵旭东。这两人骑着快马, 一 早分头出发。然后左臂金刀王振明、神枪萧士贵暗探摩泥站近处, 有无贼人暗舵。各人身后暗暗跟着几个蹚子手,却不是做一路走。
  神枪萧士贵,年纪已四十开外,长得白面黑髯,颇有几分斯文  气象,这时长衫一罩体,骑着一匹小川马,向摩泥站北面镇口走去。 一出镇口, 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大圈人。萧士贵想瞧一瞧圈内是什  么再走,微一勒缰,在马鞍上居高临下,瞧出场心内有两个江湖汉  子,动生意口,卖大力丸, 一边地上放着白木小箱子、衣服、破刀、 破枪之类。
  刚听得一个汉子说着:“咱们哥儿俩,初到宝贵地……”忽见一 人从马屁股后转到前面,从身边擦过,轻轻说了句:“萧爷!这两个点子可疑。”人已走了过去,萧士贵认出是派出来的蹚子手,立时把 马一带,向左面人圈子转了过去。这一面圈子外,也有几个骑牲口 的过客,据鞍而睹。萧士贵也凑在一起,假作瞧热闹,留神场心两 个江湖汉的举动。
  那到圈外骑牲口的几个人面上,特别向萧士贵多盯了几眼,嘴 上喊着:“诸位,尽说不练是嘴把式,仅练不说是傻把式,咱们是又 说又练,而且说练就练。”说到这儿,扑的一个飞脚,旋过身去,从 地上捡起了一根破花枪。
  那个汉子,也过去拿起单刀片子,使枪的扑噜一抖枪杆子,指  着使刀的喊道:“喂!兄弟,咱们功夫虽然撂在地下,摩泥站可不是  小地方,藏龙卧虎,人外有人,内行瞧门道,哩巴瞧热闹,咱们得  卖点力气,先来一套单刀进花枪,诸位老乡,替咱们哥儿俩捧捧场, 瞧得咱哥俩儿这几手庄稼笨把式入眼时,掏腰助点盘缠,咱哥俩谢  谢诸位财神爷赏饭,没带钱,不要紧,站着,叫声好,助助精神, 可不要溜腿。”说罢,把花枪向土地上一插,抱拳四面打躬。
  一圈子瞧的闲汉,以为这一次,真个要练单刀破花枪了。不料  使单刀的,倒提着单刀,向四面作了个罗圈揖,抬头向萧士贵这一  面,瞧了瞧,又油腔滑调地动了嘴皮子,指着使枪的,向看客们大  声说道:“诸位,不要瞧他手上这杆破花枪,有点不起眼,他在枪上  可享过大名,虽然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是话不说不明,锣鼓不敲  不响,我们这一位,当年走过镖,当过达官,提起神枪的名头,足  唬一气,我说这话,诸位一定要问:‘这一位,既然当年当过达官, 有神枪之号,怎的会弄到现在这地步呢?看情形连一碗饭都混不上, 惨啦!'诸位,你不问,我也得说,可不是替他泄底, 一肚皮苦水, 闷在肚子里,也不是事——诸位!天在上,地在下,在下一点不说  谎,我们这一位,当年确是有名有姓的达官爷,可有一节,横财不发命穷人,他正赶上了镖局走倒霉运,我们这一位,也吃了挂落儿, 诸位大约还没听见过,他跟着大名鼎鼎的镖头, 一路耀武扬威地走  镖趟子,走到半途,忽然把自己镖旗丢了,还不知这镖旗怎么丢的, 诸位请想,吃镖行饭的,到了这一步,还混什么劲儿,诸位不要见  笑,这可不算丢人,这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完全是主持镖局的  镖头,照子不亮,得罪了高人,害得我们这位神枪吃了挂落儿,诸  位大约又想问:‘他是从高处跌下来的,你呢?'诸位,你果真这样  问我,你猜怎么着?我准要哭一鼻子,不瞒诸位说,我们哥儿俩, 不是同胞手足,扯不上祖上风水不好,可是从娘肚里便灌足苦水, 大约是一样的,他当年走镖有神枪之号,我也不弱呀!在下当年也  是一位响当当的保镖达官,也有一个左臂金刀的小小名头,我这一  说,诸位大约有点明白,我们这一对活宝,当年一块儿干事, 一块  儿倒霉,现在又是一块儿苦上加苦,神枪和金刀都撂在地上了,提  起当年事,不由人泪洒胸怀——哩!我要唱!不,我得哭!在场几  位都是慈悲心肠,瞧着我们哥儿俩,这份苦情,不用瞧我们哥儿俩  单刀破花枪,便…… “”
  使枪的立时接口道:“便大把钱钞赏下来了!”
  使刀的哈哈一笑道:“你倒想得好,我说的是,便掉头溜走了。”
  使枪的又说:“不赏钱钞没关系,何至于掉头溜走呢!”
  使刀的笑道:“你真浑,财神爷怕沾着咱们俩倒霉运呀!你瞧! 那一位便站不住了!”
  他指的地方,正是萧士贵这方面, 一圈子闲瞧的人,不明白这 两个江湖汉子话里藏话,只听着说得有趣, 一齐轰然大笑起来。
  人圈子站着的闲汉们,当作插科打诨的笑话,人圈外面坐在马 鞍上的神枪萧士贵听在耳内,却如快刀刺心。场内两个江湖汉子, 明明在那儿指桑骂槐,骂的正是自己,连带把左臂金刀王振明也挖苦上了。这两个江湖汉和自己漠不相识,为什么故意这样挖苦,当  面骂大街?不用说,这两人和丢失镖旗有关,是五虎旗的党羽了。 可惊的这两个贼党竟认得自己面貌,如果不认识自己,怎会这样凑  巧,偏把自己神枪的名头,指出来挖苦呢。这样一看,我们这班人  一路行来,早被五虎旗贼党暗暗缀着,摸得清清楚楚了。
  他受了一肚皮肮脏气,咬着牙,竞能忍住这口气, 一声不哼, 仔细打量场心两人的长相,瞧清了使刀的汉子,不过二十出头,倒  吊眉,三角眼,一脸横肉。使枪的一个,大约三十开外, 一脸红糟  疙瘩。两人虽都长得雄壮,步下却显出漂浮,看出没有多大武功。 他看清了两人长相,正在肚内打主意,忽见人圈子里,挤进一个人 去,大踏步已向两人走去。
  这人一身庄稼汉的装束,神枪萧士贵一看便认出是左臂金刀王 振明,不觉吃了一惊:“唔!怪不得这两个小子,提出了‘左臂金 刀’的名号,原来老王也在人圈子内,老王真沉不住气,‘小不忍则 乱大谋’,和这两个无名小卒斗什么劲儿。”他正在肚内思索,左臂 金刀王振明已挤入场心,和两人对了面。
  王振明赤手空拳,改装着灰扑扑的庄稼汉样子,那柄厚背金刀, 也没带着,一到场心, 一声冷笑,指着两人说道:“两位自己报名 号,一位是神枪, 一位是左臂金刀,佩服之至,在下虽然是个庄稼  汉,也曾走南闯北,从小也曾练过几手庄稼笨把式,却还没瞧见过  神枪是怎么使的,左臂刀是怎么样的刀招,在下斗胆,要向两位请  教几手高招儿,尤其是这位左臂金刀,我先请教几手。”
  王振明说时,眉立目瞪,已经怒形于色,那使枪、使刀的两人, 一齐向后一退,似乎面现惊慌,四面狼顾,围着圈子的人们,也交  头接耳,齐向王振明身上注目。
  这当口,忽听得人圈子内有人高声喝道:“岂有此理,人家外乡人,到这儿凭功夫敛点盘缠,你想在这儿拔闯,可不成!”喝声未 绝,唰地从人堆里纵出一人,身形矫捷, 一点足,已立在两人的面 前,指着王振明喝道,“朋友,你省点事吧,请你转告姓铁的,缩着 脖子办不了事,咱们在这三天内见真章。”
  王振明一瞧这人,也是赤手空拳,长得瘦小枯干,形若猿猴, 一对满布红丝的怪眼,凶光灼灼,骨碌碌乱转,而且一张嘴,竟开  门见山,说到正文上去,不禁冷笑道:“足下是谁?我先请请教个  万儿 。 ”
  这人笑道:“我是谁,你是谁,到时自会明白,我也犯不着告诉 你,如果你不服气,想在这儿找没趣,我定奉陪。”
  王振明大怒,霍地一退步,便要放对,忽又听得人圈子外一声 猛喝:“且慢!”王振明和那人一齐转脸向喝声所在瞧去,只见一条 身影,飞鸟一般,掠过簇拥的人头,落入场心, 一停身,王振明才 瞧出是神枪萧士贵。
  他一进场,立向王振明一使眼色,转身向那人抱拳笑道:“足 下,大约是严四爷的贵友,请你转告严四爷,姓铁的没缩着脖子, 特地在这儿,恭候姓严的大驾,因为严朋友在这条线上还没安窑, 没有准住处,没法找他,但是好朋友总得朝晚会面,才能说到一块  儿去,足下既然说过三天内见真章,姓铁的便在此恭候三天,就请  你费神,转告一声,此刻双方正主儿都没在这儿,天大的事,也白 费唾沫,相见有日,我们暂先告退。”说罢, 一拉左臂金刀王振明, 挤出人圈子回兴隆栈去了。
  神枪萧士贵、左臂金刀王振明,借题收场,挤出人圈子, 一个 蹚子手牵着萧士贵骑的马踅过来,萧士贵一摆手,和王振明匆匆回 转兴隆栈,和铁龙媒一说镇上卖艺是五虎旗贼党情形。
  铁龙媒说:“看情形,这镇上埋着不少暗椿,萧兄真行,向贼党交代这几句话,有底有面,最好没有,我想着贼党们定在巴巴坳安  身,我想渡过赤水河,到巴巴坳去探他一下,如果严老四在那儿, 我马上和他见个真章。”
  萧士贵摇着头说:“依我想,此时严老四不会在巴巴坳的,大约  连多臂熊都不会待在窝里,你想,巴巴坳这地方,离这儿不近,隔  着赤水河,我们已经平平安安地过来,既然已经过来,可见贼党们  定然在我们前途想主意,人手也必调在我们前途,绝不会在我们后  路有所图谋。他们全神贯注的,定然在这批银两身上,我相信前站  虎口坪落窝镇一带,是贼党想下手的所在,刚才我故意针对着那个  瘦猴子的贼党所说三天见真章的恐吓话,说出三天内恭候姓严大驾, 贼党明白这三天内,他们只能干瞪着眼,没法动我们镖趟子。贼党  既然说出三天见真章,严老四不能不在这三天内和我们对面,否则, 他们便栽了,我们却可借此以逸待劳,姓严的一露面,先商量他们  有什么扎手人物,敢这样目中无人,说是三天,也许今晚便见分晓, 所以二镖头千万不要轻出,到巴巴坳更不必去。”
  萧士贵说得很有道理,铁龙媒听得不住点头,准定依言办理。
  这当口,一个蹚子手进屋来说:“镇口卖艺的几块料,在萧师傅  用话交代以后,偃旗息鼓地走了。我们暗暗缀着瞧他们上哪儿去, 敢情北面离镇二里多远,拐过一重山弯子,钻入一片森林,便瞧不  见他们身影了,我们爬上高处向林后望去,才看林后山脚有座孤零  零的庙宇,大约贼党们藏在庙内了。我们退出来,向路人打听,才  知那地名,叫作‘关王庙’。”铁龙媒便说:“贼党们偷去的镖旗, 也许藏在这庙内,我们…… ”
  一语未毕,又有一个蹚子手踅进来,指着隔壁,悄悄地说:“此  刻裕昌二老板带来的伙计,在前面和柜上闲谈, 一个住在我们这一  排左尽头,靠墙一间屋内的单身客人,满身江湖气,步下也很矫捷,踅到柜上,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那伙计攀谈,我看这人路道不对, 我们得留神。”
  萧士贵说:“好,待我瞧瞧去。”说罢,走出屋来,蹚子手跟在 身后。
  萧士贵出屋走得没几步,对面前门影壁后转出两个人来。身后 蹚子手悄悄地说:“那面进来穿灰布长衫的汉子便是。”
  萧士贵举目一瞧,灰布长衫的客人,和一个身背长形包袱, 一 身短打扮的壮汉,并肩而走,匆匆穿过空地,斜着往左尽头客房内 进去了。空地面积不小,相隔尚远, 一时没看清面貌,只觉两人行 动之间,一望而知是练家子,便回身进屋,和铁龙媒密计今夜防备 五虎旗党徒的事。
  傍晚时分,鸳鸯拐乔刚、通臂猴赵旭东,以及几个蹚子手,都 先后回栈来,没有多大收获,零零碎碎地凑集起来一点消息,可以 证明在这摩泥站一带,定藏着不少贼党,监视着镖趟子的动静。
  这天晚上,当然戒备森严,预防贼党再生花样,可是直到天亮, 毫无动静,红日高升,镖师们这颗心才安定下来。大白天不会出事, 大家可以补一觉。和铁龙媒同屋的是神枪萧士贵,铁龙媒有事在心, 也只眯睡了一会儿,便下了床, 一看侧首床上的萧士贵打着呼鼾, 不去惊醒他,走出屋门,站在空地上,瞧着场上盘着的镖银车辆, 默默出神,心想今天已是第二天了,再过一天,不论前途五虎旗布  着天罗地网,也要起镖往前闯。五虎旗在这条道上,并没扎住根, 只有巴巴坳是他们同党,过巴巴坳这段路时,他们不敢伸手截镖, 可见力量不足,在这儿漏一手偷旗换旗,是狗盗鼠窥的举动,算不  了什么,正惟这样,可以看出五虎旗无非虚声吓人,想把我们吓下  去,其实他们实力不充,虚张声势,根本不敢在前途截镖的,我们  萧大哥谨慎过夜,依着我,镖趟子这时已到前站落窝镇了。
   他正想着,忽见裕昌二老板带来的伙计,从前面柜上进来,手  上拿着一封信,直向铁龙媒奔来,到了跟前,把手上信送与铁龙媒, 嘴上说:“那面客房内住着的一位客人,此刻在前面柜上,算清账目 走了,走的当口,托我把这封信,送与二镖头,不知什么意思?”
  铁龙媒一听,便知走的客人,定是五虎旗一党,接过信来,信  皮上写着:“飞龙镖局铁二镖头亲拆。”先不拆信,向伙计说:“大  约是朋友转辗托交的。”说罢,拿着信转身进屋,悄悄拆开一瞧,只 见信内写着:“明晚二更,请驾临镇北山弯关王庙一叙。”两句话, 下面并没具名。
  铁龙媒把这信封向怀内一揣,预备不让四位镖师知道,决计到  时独自前往,和贼党会面,这是他艺高胆大,没有把五虎旗看得十  分厉害,一半也想到兴隆栈内镖银,也得有人看守,自己和四位镖  师,一股脑儿五个人,干脆自己一人担当,留四人在栈内看守镖银, 免得顾前不顾后,倘能凭自己一身本领,把贼党们制服下来,索回 双龙旗,从此这条线上,我铁龙媒便闯开了威名,自己不出马,也  可以太平走镖了。
  五虎旗既然约在明晚会面,这第二天的晚上,当然太平无事, 四位镖师和蹚子手们,不知铁二镖头怀里揣着那封信,依然抖擞精 神,通夜防备,铁龙媒却抱头大睡,自养精神,预备第三天赴关王 庙之约。神枪萧士贵等几位镖师,瞧得铁龙媒忽然托大起来,独自 高卧,未免暗暗纳罕,可是这一夜,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次日,铁龙媒一起床,大家用过早点,便催促四位镖师上床安 睡,说是:“今晚是贼党夸口,三天见真章的最后一天了,诸位昨夜 熬了一夜,务必在白天多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才能在今晚上严 密戒备。过了今夜,贼党们如无动静,伎俩已穷,我们也没法老在 这儿停留,决计要起镖登程,失去的镖旗,待镖银到了地头,卸了干系,回头来再想法。”
  大家一听,这话也对,贼党们既然有三天见真章那句话,这最 后一晚,未必能再平安过去,大家真得养养精神,便让铁龙媒一人 在白天照料,都上床安睡了。
  铁龙媒等他们上床以后,暗地向跟缀镇口卖艺的两个江湖汉子 到关王庙的蹚子手,细问关王庙路径方向,暗暗记在心里,到了吃  过晚饭,等到快近二更时分,几位镖师和蹚子手们紧张万分,全神  贯注在空场镖车上了,铁龙媒却在屋内,包头裹腿,带着自己得意  的兵刃,连环锁骨龙须鞭,挎着镖袋,暗藏那张五虎旗,走出屋来, 把神枪萧士贵拉倒围墙根背暗处所,向萧士贵说:“你们只顾在栈内 留神,我此刻到外面四近暗查一下,且看贼党们从哪一面溜进来, 如有动静,马上回来,通知你们。”说罢,便越墙而出。
  神枪萧士贵不疑有他,也就没有跟去,不料过了半个更次,还 没见铁龙媒回来。萧士贵怕铁龙媒孤身遇敌,双拳难敌四手,正想 和人商量,鸳鸯拐乔刚急匆匆地走到跟前,便向他说:“此刻裕昌二 老板带来的伙计,和我们说闲白儿,说起昨天一个客人临走时,托 他转交二镖头一封信,这事你知道么?”
  萧士贵一听这话,跺着脚说:“坏了!二镖头心高气傲,得着五 虎旗贼党们的诡信,瞒着我们,单身和贼党们决斗,不好!我们快 齐人,打接应。”说罢,向空场上一打信号。
  左臂金刀王振明、通臂猴赵旭东,以及几个心腹蹚子手,都奔 了过来,一听萧士贵说出铁二镖头冒险独行, 一齐吃了一惊。
  一个蹚子手吃惊似的说:“唔!我明白了,二镖头定是奔镇北关 王庙去的,怪道在白天当口,二镖头向我仔细探问关王庙方向和路  径,准定上这条路走的,事不宜迟,我们快接应他去!”话刚出口, 忽听大门口一阵蹄声,及门而止,便见前门柜房过道上,影绰绰三个人越过墙壁,踏上空场,步趋如风地向这面走来。人还没看清, 守着镖车的蹚子手们,已喊着:“嘿!吴师父,你来得真快呀!那边  站着讲话的,便是萧师父们。”
  萧士贵等听出来的是吴少峰,大喜之下, 一齐迎了过去。只见 吴少峰身后,跟着一位威仪出众的伟岸大汉,还有一位却是朱唇素 面、婀娜刚健的妇人。三人一色长行急装,背着随身包袱。
  双方一对面,吴少峰慌替众人介绍,指着跟来的一男一女说: “这位是前任荆门游击公孙龙将军,这位是公孙夫人,和我们总镖  头、二镖头是同门嫡派。”一面又替公孙龙夫妇介绍四位镖师。
  这当口,神枪萧士贵已急得要命,慌拦住吴少峰介绍的虚文, 赶快把铁龙媒私下单身冒险的事说了出来。吴少峰大惊失色,慌问 去了多少时候。
  萧士贵说:“大约有半个更次。”
  吴少峰还没张嘴,公孙大娘把背后包袱一卸,向吴少峰说:“此 刻没有说闲话的工夫,快找人领我们寻铁师哥去。”一面说,一面解 开包袱,取出兵刃。公孙龙、吴少峰也照样准备好自己兵刃。
  萧士贵把到过关王庙的蹚子手找来同去。乔刚、王振明、赵旭 东争着同去,经吴少峰拦住了,留三人在栈内看守镖银。去关王庙 的是公孙龙、公孙大娘、吴少峰、萧士贵四人,以及做向导的一名 蹚子手。
  四人这一去,铁龙媒正在那儿浴血拼斗,已经遍身创伤,危在 呼吸,从此也引起了无边的惊涛骇浪,公孙龙夫妇也转入旋涡之中。
  
  
  第三集
  
  前     引
  
  上集写公孙龙夫妇早年不得志于宦途,弃官应本门师兄铁龙藏 之邀,进川主持泸州飞龙镖局联号,开拓川滇镖业。夫妇抵泸时, 适值铁龙藏之弟,二镖头铁龙媒,已从昆明率领四名镖师,押着四  万两白银,抵达川南首镇摩泥站,在兴隆站内,被川中剧盗五虎旗  党羽,偷旗换旗,下书挑战。铁龙媒深夜单身赴险,被镖师萧士贵  觉察,正在与众密商赴援,吴少峰与公孙龙夫妇得信赶到,立时同 往关王庙接应,于是展开本集接写之怒涛海浪,而公孙龙夫妇与五  虎旗怨仇固结之由,亦于本集内书其始末。
  
  
  第 一 章  龙 虎 斗
  
  五虎旗党羽约会地点,在摩泥站镇北二里多路,二镖头铁龙媒艺高胆大,单身赴会。于将近二更时分,推说侦察就近贼踪,越墙 而出,却喜月色皎洁,可以辨路,便向镇北直奔。这时街道上已无 行人,二里多路,眨眼即到。
  铁龙媒在快到关王庙相近的山嘴子上,从腰里松下连环锁骨龙 须鞭,脚步放缓,四面留神,拐过一重山脚,前面一片松林遮路, 来时已向蹚子手问清楚,要穿过这片松林,才到关王庙地头,夜静 林黑,预防贼党暗算,正想施展小巧轻身之技,潜踪隐身而进,忽 听得对面林口一株松树上,唰啦一响,一条黑影,窜下树来,在树 林中间一条小道口立定身,向这面招呼道:“来的是飞龙镖局铁二镖 头吗?在下严四虎,特地在此恭迎大驾。”
  铁龙媒一瞧,敌人已经亮面招呼,未便再隐起身来,这种场面, 更不能示怯,留神对方手上未拿家伙,便把手上连环锁骨龙须鞭, 向腰里一缠,一个箭步,纵到严四跟前,抱着拳说:“落窝镇真人庙  一会,久存拜访之心,此番出来,沿途也曾探访,得知四爷在这条  线上,尚未安窑,没法前去拜访,不料承蒙四爷下书相邀,这是求  之不得,所以此刻如约赶来求教了。”
  严四虎呵呵大笑道:“二镖头还没忘记真人庙一会,又有意寻找 在下赐教,这就好办了,此地非谈话之所,我来领道,二镖头, 请!”说罢,侧身走入林内小道,当先领路。
  铁龙媒走在他身后,看他背着一对镔铁方楞竹节鞭,分量大约 不轻,腰里围着一圈一巴掌宽的皮套子,大约飞刀之类,铁龙媒坦 然不惧,跟着他穿过黑层层的一片松林,穿出松林,月光照处,对  面孤零零一座庙宇,庙后贴着岩腹,前面山门左右,圈着短短的一  道红墙,庙虽残破,尚存规模,山门内古柏参天,似乎有一大片空  地。严四虎把铁龙媒领到山门口,自己往旁边一站,表示让客先进。 铁龙媒不再客气,昂头直入。
   跨进山门,果然是片空地,中间一条甬道,直达大殿,四面围  墙根一株株多年老柏,虬枝四攫,森森如龙蟠凤舞。中间甬道上, 月光铺地,浑如凝霜,那面大殿台阶下,高高低低挤着一大簇人, 手上都拿着长短家伙,瞧见了严四虎陪着人进门,这群人立时散开, 向这面迎上来,一眼望去,竟有七八位之多,大殿内还藏着人没有, 一 时还瞧不出来。
  铁龙媒故意转身向严四虎笑道:“嘿!今晚约会,想不到惊动了 这许多贵友。”
  严四虎当然听得出这是卖味,话里含骨,意思是说你们想人多 为胜,便是摆着刀山油锅,我铁龙媒单刀赴会,何足惧哉!
  严四虎却不拾这茬儿,脚下赶紧几步,越过铁龙媒,向那班人 一招手,大声说:“铁二镖头赏光下降,诸位请过来,我替你们引见 引见。”
  两面一凑近,铁龙媒在这班人里面,只依稀认得其中一个高个 儿,是真人庙会面过的多臂熊,其余一个都不认得。
  严四虎立在中间,指着多臂熊说:“这位巴巴坳大当家,二镖头 会过面的。这 一位便是巴巴坳二当家坐山雕。”
  铁龙媒朝他指着的人一瞧,是个瘦小枯干,活似猴儿的一个 凶汉 。
  严四虎引见了多臂熊、坐山雕二人,又向人丛中一点手,喊着: “五弟!你过来会会飞龙镖局铁二镖头。”
  铁龙媒一听是他兄弟严老五,举目细瞧,只见严老五是个二十 左右模样的少年,长相和严四虎差不多, 一脸霸悍凶骄之气,溢于 眉宇,背上一柄长剑,腰下一具鹿皮囊,大踏步走了出来,只向铁 龙媒点点头,立时直眉瞪眼地一声冷笑,却向他哥哥说:“四哥,你 也不必挨个儿报名报姓了,没的白耽误工夫。 一 句话抄总,此刻在这儿向飞龙镖局要真章,讨回话的,都是这条线上响当当的好朋友, 飞龙镖局想在这条线上发大财,扯旗号,只要在这条线上,几位好  朋友面上有交代,我们一定捧场。此刻我们在此恭候,便是要听姓  铁的一句话了。”
  严老五年轻火性大,立时当面叫破,简直把铁龙媒没有看在 眼里。
  铁龙媒还未答话,严老四接着说了句:“老五说得也对,巧言不 如直道,我想镖局这一行,吃的也是面子饭,双龙镖旗想在这条道 上顺水顺风地过去,没有捧场的朋友是行不开的。二镖头!我严四 血性交朋友,也只顶到这儿了。”
  铁龙媒微微一笑,双拳一抱,朗声说道:“严四爷和诸位一番意  思,我姓铁的感谢不尽。不错,干镖行的,全仗着好朋友帮衬,哪  一条道上都有好朋友,朋友不怕多,走到哪儿交到哪儿,此番在下  第一次跑这条道儿,巴不得交几个肝胆相共的好朋友。不过人有脸, 树有皮,诸位既然存心交友,不该先来一手‘偷天换日'的把戏, 这不是存心交友,明明是先下手摘人家的牌匾,我替诸位可惜!这  一手,却把诸位血性交友的好意埋没了。”说罢,伸手从怀里掏出那  面五虎旗,迎风一展,高声说道,“严四爷,我也百言抄一总,不论  哪一位,此刻跟我到兴隆栈内,把我们双龙镖旗,怎样换去的,照  样换回来,叫姓铁的有脸说话,才能有脸交朋友。诸位能够这样赏  脸的话,姓铁的定有一番心意,报答诸位,在下言尽于此,静听诸  位一句话。”
  铁龙媒说得斩钉截铁,而且目光四射,神威凛然。铁龙媒说出 这番话时,严四虎微一沉思,尚未答话,他背后突然有两人越众而 出,一个满脸长着紫云斑,五短身材的叫作没影儿刁冲; 一个黑漆 脸,高个儿,短髯如戟的叫作黑煞神郝炳,这两人是川贵边界木樨铺山内的苗匪首领,也是五虎旗严老四结识的朋友,在兴隆栈内, 扮作客人,暗探镖局动静,临走托裕昌钱庄伙计转交那封信的,便  是黑煞神郝炳。
  当下两人越众而前,没影儿刁冲左肘隐着一柄翘尖轧把单刀, 右手指着铁龙媒喝道:“姓铁的,你太目中无人,你们镖蹚子一路从 毕节过来,经过我们木樨铺地界,耀武扬威地喊着镖蹚子,这是故 意折辱我没影儿刁冲和我们这位黑煞神郝大哥的名头。我们两人不 服这口气,才一路跟来,凑巧巴巴坳两位当家和严四爷弟兄俩也驾 临此地,我郝大哥在兴隆栈内存身,把你们看得一清二楚,我姓刁 的略显神通,便把你们双龙镖旗取到手内,换上五虎旗,这是先送 一个信,叫你姓铁的以后不要目中无人……明人不做暗事,五虎旗 换双龙旗,是我姓刁的干的,你要取回双龙旗,这很容易,刚才严 四爷、严五爷两位,话已点明,只要你懂得交朋友,办得漂亮,马 上把那面双龙旗当面交还,现在你倒想得好,八字不见一撇,先叫 我姓刁的栽个大的,把那双龙旗原手奉还,天下哪有这样容易事? 你姓铁的有多大本领,敢这样卖狂?空口说白话,当不了事,我姓 刁的得请教请教终南派门下的高招儿。”说罢,霍地一退身,刀交右  手,左手指着铁龙媒喝道,“来,来,咱们手上分高低。”
  严四虎慌向中间一插手,大声喊道:“且慢,刁当家且莫性急, 我想铁二镖头四海交友, 一点就透的外场朋友,我严四虎也是血性  交友的人,一碗水往平处端,今晚请铁二镖头到此,无非邀集这条  线上有头有脸的几位朋友,大家见见面, 一遭生,两遭熟,彼此说 开了,此后飞龙镖局在这条线上走镖,彼此都有照应,极不愿吹胡  瞪眼,彼此伤了和气……我想铁二镖头不致辜负我严四虎这片好意, 这事还请二镖头再思再想。如果想凭功夫硬打出天下来,不是我严  四嘴冷,一根铁能捏多少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刀枪无眼,何必拿性命当儿戏呢?”
  严四虎狡谲过人,听着他这几句两面锋的话,好像和事佬一般, 骨子里却威吓着铁龙媒,点醒他双拳难敌四手,还不如分财消灾, 用钱买路。
  偏碰着宁折不弯的铁龙媒,一阵冷笑,大声说道:“我姓铁的把 话早已说明,只一句话,双龙镖旗不替我照样换回,我姓铁的没法 交朋友,姓铁的满身都是刀枪眼,如果惧怕你们人多势众,也不会 单枪匹马和众位见面了。”
  严四虎一听铁龙媒口风决绝,面色一变,厉声喝道:“好!姓铁 的,你休后悔。”说罢,向旁边一撤身,没影儿刁冲单刀一晃,喊了 一声:“好愣小子,舍命不舍财,你就拿命来吧!”喊声未绝,身子 往前一欺,一个“猴猿献果”,刀随身进,雪亮的刀尖,已向铁龙媒 胸口点到。
  铁龙媒连环锁骨龙须鞭,还缠在腰上,来不及解下,向左微一 闪身,刀已落空,人已到了刁冲身旁,铁臂一分,左掌向刁冲右膀 虚按,右手骈指如戟,直向他后腰凤尾穴点去。
  没影儿刁冲一看铁龙媒身法太快,暗吃一惊,慌不及抽刀旋身, 急使一招“顺水行舟”,顺着旋身之势,单刀向自己身侧一掠,想封  住门户,不料铁龙媒如影随形,绝非平常功夫,业已跟着他旋身之  势,到了他的身后, 一腿起去,正踹在刁冲屁股蛋上,把刁冲踹得  一个狗吃屎,跌出六七步去,正跌在严四脚下。
  黑煞神郝炳一声大吼,从严四身后窜出,手上一支花枪,扑噜 一响,枪尖下血挡一铺,一个“毒蛇寻穴”,枪锋正向铁龙媒左胁下 直刺过去。这时铁龙媒已解下连环锁骨龙须鞭, 一看枪到,左脚向 外一滑,身形一转,右手龙须鞭向枪杆上一搭,看着是条软鞭,分 量可不轻,黑煞神郝炳立时觉得臂上一震,正想抽枪换招,哪知铁龙媒这条连环龙须鞭,有特殊的招术,郝炳一抽枪,铁龙媒一上步, 略使手法,一个“乌龙盘柱”,连环龙须鞭好像活的长虫一般,已把  枪杆绕住,随着抽枪之势, 一送一掣,猛喝一声:“撒手!”黑煞神  郝炳虎口业已震裂,鲜血直流, 一支枪已被龙须鞭掣出手去,直甩  落一丈开外,斜插在墙根柏树下了。
  没影儿刁冲、黑煞神郝炳都没几个照面,便惨败于铁龙媒之手, 第一个严五虎煞气满面,怒火上升,反臂拔下背上长剑,巴巴坳二  当家坐山雕拔出腰上两柄短把紫铜瓜形锤,都要争先下场。
  这时铁龙媒一展连环锁骨龙须鞭, 一阵狂笑,指着两人喝道: “不必争先夺后,有一个算一个,今晚我姓铁的要较量较量这条线上  的好汉。”话刚出口,忽听得右面围墙上,阴恻恻的一声冷笑,一条  黑影扑下墙来, 一落地,倏又腾身而起,像怪鸟一般,直窜到铁龙  媒身前五六步开外,先不理会铁龙媒,却向严四一抱拳,说道:“四 爷!你送信去时,我没在家,来迟一步,恕罪,恕罪!”
  严四慌答道:“蒋大哥!到得不晚。”说罢,又向铁龙媒一指说, “这位便是飞龙镖局铁二镖头,好言劝不醒钝根人, 一定要见见真  章,真是没法。”一转脸,又向铁龙媒说,“铁二镖头,你夸下海口, 存心要较量较量这条线上的好汉,不瞒你说,这条线上,藏龙卧虎, 有的是高人,就怕你要弄到灰头土脸,别的不说,我们这位蒋大哥, 便是这一带鼎鼎大名的真武山蒋飞狐。”
  蒋飞狐现身时,铁龙媒早已瞧出这人长得怪相,好像飞贼一流 人物,看年纪大约已在四十左右,长得五短身材,瘦得见楞见骨, 一对鼠目,灼灼放光,两撇黄鼠狼的怪须,配着一张削骨脸,满脸 露着凶狡之相, 一身对襟密扣的暗蓝夜行衣,肩背后斜系着一个薄 薄的包袱,大约是白天遮体的长衫,腰下又挂着一个鼓鼓的皮囊。
  严四虎一替他提名报号,铁龙媒正要答话,蒋飞狐一对鼠目向铁龙媒盯了几下,抱着拳说:“久仰飞龙镖局铁氏双雄,幸会幸会! 刚才我在墙头,听到铁二镖头,夸下海口,有一个,算一个,存心 要较量较量线上朋友,我蒋飞狐在这条线上是无名小卒,既然会上 高人,也得算一个。好!我不自量力,也要请教请教铁二镖头的鞭 法了。”说罢,一呵腰,从两腿鱼鳞绑腿布里面,抽出一对尺许长的 精铁判官笔来,两手拿着判官笔, 一前一后一分,左笔掩胸,右笔 藏背,身形一矮,便欺前身来,嘴上喝着“铁二镖头请赐招”,其实 他自己的招术已经出手, 一个“玉女穿梭”,左手判官笔一晃,右手 判官笔已到铁龙媒左肩下,取的是侧势,点胁穿腰,疾如电闪。
  蒋飞狐一出手,铁龙媒便知这人功夫不弱,能够用判官笔,十 九懂得点穴, 一看敌人招到,不敢怠慢,喝声“来得好”,微一退 步,右肩一抖,连环锁骨龙须鞭“回风舞雪”,呼呼有声,向蒋飞狐 臂上连砸带缠,蒋飞狐霍地一转身,双笔向鞭身一驳一压,乘势进 步化招,变成“猛鸡夺粟”,上点双睛,下撩胸胁,双笔翻飞,虚实 互用,一连好几下,招疾势猛,尽是进手招数,换一个功夫差一点 的,真还招架不住。铁龙媒却见招破招,应付有余,手上一条连环 锁骨龙须鞭,展开得心应手的招术,软硬兼全,真像活龙一般。
  转瞬之间,两人对拆了二十余招。蒋飞狐才明白铁氏双雄名不 虚传,铁龙媒手上这条龙须鞭,招术精奇,泼水难进,自己用尽绝 招,也半点得不到便宜,时候一久,自己难免落败, 一面招架, 一 面便想毒计,凑巧铁龙媒手上龙须鞭,正从一招“乌龙摆尾”,化为 “枯树蟠根”,龙须鞭宛如串地蛇一般,向蒋飞狐脚跟扫去,蒋飞狐 一顿足,哧地飞身而起,铁龙媒早料定他要飞身躲鞭, 一上步,右 腕一抖劲“潜龙升天”,龙须鞭跟着蒋飞狐两腿绕去,蒋飞狐喊声 “不好”,两腿一拳,两臂向上一抖, 一个“细胸巧翻云”,身子翻 落一丈开外。虽然被他躲过这招险招,可是腿肚上已被龙须鞭头上的两根龙须刮了一下,已经皮破血流,落下地来, 一个越趄,几乎  跌倒,闹得面红气促,心头乱跳, 一咬牙,伸手向胯后鹿皮囊一探, 正想施展他独门厉害暗器,硫黄飞焰弹,还没出手,严老五一声大  喝:“瞧我的!”长剑一挥,一个箭步,已拦住铁龙媒,劈面直刺, 唰唰几剑,宛如疾风暴雨,恨不得一下子把铁龙媒刺个透心窟窿, 无奈铁龙媒一条龙须鞭力沉招稳,轻易露不出破绽来,剑来鞭去, 立时展开一场恶斗。
  铁龙媒连战四人,连喘气工夫都没有,这时又碰上了心黑手辣 的严五虎,年纪虽轻,手上一柄长剑,展开峨嵋派青萍剑法,以轻 灵迅捷见长,颇见功夫,但铁龙媒已得终南派真传,手上龙须鞭鞭  招巧妙,而且秉性刚强,奋起神威,誓欲力战群寇,夺回双龙镖旗, 绝不作退缩之想,这一来,已成拼死决斗之局。
  既凶且狡的严老四,在一旁看清这局势,已难善休善罢。铁龙 媒功夫真纯,想凭单打独斗, 一时不易制住他,便是自己下场,也 未必稳操胜算,时候一长,难免有救兵到来, 一不做,二不休,说 不得暗箭伤人,先把他毁了再说。
  严四虎恶胆陡生,并不知会别人,两手叉腰,暗扶腰间一圈皮 套子内一排锋利无比的柳叶飞刀,假作观战,向交手所在欺近前去。 这时铁龙媒和严老五血战多时,严老五形如恶煞,被铁龙媒一条龙  须鞭裹住,拼斗了片刻,已有点手忙脚乱,铁龙媒也是怒冲牛斗, 恨不得一鞭把严老五撂在地上, 一面拼斗, 一面却也时时留神贼党  举动,未免分点心神,偶然一眼扫到严四虎举动有异,见他步步欺  近前来,便留上了神。
  这时严五正被他一招“怪莽翻身”,顺势变为“玉带围腰”,把 严五逼得连退几步。铁龙媒又一进步,单臂一抡,倏变为“太公钓 鱼”,鞭带风声,呼地向严五顶上便砸,招劲势足,严五不敢用剑硬搪,一个“老子坐洞”,又向后一撤身,铁龙媒鞭随身进,向前一 逼,严五门户已有点封不住。旁边的严四虎一声不哼,突然两手一 扬,两柄柳叶飞刀,左右交飞,业已脱手,变成两缕白光,疾逾流 星,从侧面分向铁龙媒上下盘袭来。
  这时铁龙媒虽然形同疯虎,精神依然处处贯彻,眼神到处,倏 地一个“霸王卸甲”,随势掣鞭一扫,喀叮两声,竟把两柄柳叶飞刀 扫落,一长身,指着严四喝道:“无耻小辈,竟敢暗箭伤人。”一语  未毕,对面严五早已剑交左手,右臂连抬,竟用凤凰三点头的手法, 发出三支丧门钉,同时严四又是两柄飞刀出手,两兄弟不顾一切, 立下毒手,而且五件暗器,手法都非寻常,从正面、侧面按上中下  三盘一齐袭到。铁龙媒久战之下,未免稍差,使尽身法,只闪开了 上中两盘,哧的一支丧门钉,已穿在左脚小腿肚上。
  铁龙媒只一声冷笑,龙须鞭一交左手,自己腿上的伤,看都不 看,右掌一扬,两枚金钱镖,分向严四、严五击去,不料自己金钱 镖刚发出,背后风声飒然,暗器又到,疾向斜刺里一塌身,“回头望 月”闪过一支甩手箭,才看出是坐山雕从身后暗袭。而且在一霎时 之间,贼党们已四面散开,把自己围在中心,猛然警觉,自己腿已 受伤,双拳难敌四手,贼党不顾羞耻,依仗人多为胜,竟想用暗青 子攒击,这可防不胜防。心里一转,预备奋勇杀出重围,刚一提气, 向黑煞神郝炳面前一蹿,抡鞭当头一砸,这是虚势,原想乘黑煞神 闪身当口,纵到墙根,越墙而出,不料贼党人多计狠,受伤的蒋飞 狐暗藏墙根树后,倏地一现身,左右开弓,两手齐发,两颗硫黄子 母飞焰弹,迎风发火,已向铁龙媒当面袭到。
  这是铁龙媒所没预防到的,这人竟会使用这种歹毒暗器,腿上 已穿着一支丧门钉,毕竟受制, 一个躲闪不及, 一颗火弹已中胸口, 立时火星飞爆,灼肤烧衣,慌不及肩头着地,向地上一滚,压灭火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人还没有立稳,哧哧哧,四面暗器交 飞,霎时背上又中了一飞刀。
  铁龙媒真是铁打汉子,兀是不倒, 一声狂吼,不管不顾,挥鞭 护体,向蒋飞狐跟前直冲过去,这时铁龙媒形如恶煞,存心拼命, 抱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是赚的主意,蒋飞狐被铁龙媒目光所慑, 有点气馁,慌不及一闪身,铁龙媒已窜到围墙跟前,提着最后一 口 气,尽命往墙上一蹿,脚已落到墙头,不料下面又是两件暗器上身, 后腰和后腿弯上又中了两柄飞刀,再也支持不住,身形一晃两晃, 栽下墙来, 一倒地,竟又一跃而起,背贴着墙根,屹然站住,两手 把连环锁骨龙须鞭,当胸一横,通红的两眼,突得鸡卵一般,注定  了渐渐逼拢来的一群贼党,牙根咬得咯咯山响。嘴角上却挂下几缕  鲜血来,胸前被子母飞焰弹烧伤了一大块,腰上、背上、腿上插着  三柄飞刀, 一支丧门钉,全身已和血人一般,形状可怕已极,兀是  神态威猛,卓立如山,向他一步步逼拢来的贼党们,从来也没瞧见  过这样铁汉,竟有点骇然却步,赵趄不前。铁龙媒哈哈一阵狂笑, 音惨而厉,连狡凶的严四、严五两兄弟,听得也有点毛骨森然。
  这时,年轻气粗的严五突然大声喊道:“擒虎容易放虎难,还不 下手,等待什么!”剑光一闪, 一个箭步窜了过来,站在铁龙媒面 前,也只三四步距离,严五却先不下手,左手一指铁龙媒喝道,“姓 铁的,我四哥几次用话点你,你偏刚愎自雄,口出狂言,竟想依仗 本领,独霸川滇镖路,这是你舍命不舍财,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们 心狠手辣,现在我严五爷来成全你,送你上鬼门关,你就认命吧!”
  这时铁龙媒已经力尽神危,身子不倒,全仗着后背贴着围墙根, 早失抵抗之力。严五几句话一完,凶睛一暴,大喝一声:“看严五爷  取你心肝!”右臂一抬,分心便刺。
  不料在严五剑锋一平,还没递到铁龙媒胸前当口,突然铁龙媒头顶的墙头上,一声怒叱:“叫你先死!”
  便在这一声怒叱中,严五忽地一声狂吼:“哎呦!”左手一捂自  己面孔,右臂一横,用剑护面,还来不及身子往后倒退,墙头上一  条黑影,带着一条剑锋的冷光,活似怪鸟一般,向严五身上扑了下  去。严五两眼已受重伤,已和瞎子一般,来人身法太快,疾逾飘风, 恨他凶狠,存心制他死命,严五连躲闪工夫都没有,又是一声惨吼, 一道冷冷的寒光,直贯胸膛,已把他钉死在地上了。
  这样兔起鹘落,原是眨眼之间的事,而且出于严四、蒋飞狐等 一班贼党以外的事,待得贼党们看出事出非常,铁龙媒来了救星, 严五已先遭殃,死在铁龙媒面前。
  原来赶到救应的,正是从兴隆栈出发的公孙龙夫妇和吴少峰、 萧士贵四人。四人赶到关王庙,已晚了一步,铁龙媒已遍体重创, 仅存一息,还算不幸中之幸,他们一到关王庙门口,便听得庙内情  形不对,疾向两面墙根一分,各自越墙而进。
  公孙大娘纵上的墙头,巧不过,正是铁龙媒在墙内靠墙站立之 处。公孙大娘一上墙头,正瞧见严五挺剑行凶,铁龙媒挺立受死, 公孙大娘吃了一惊,这时就命要紧,急不如快,向镖袋一探,一撒 手,梅叟秘传独门梅花针,已把严五双眼封住, 一声娇叱,剑随人 下,一个“白虹贯日”,势如电闪, 一剑便把严五刺死。
  离她不远,跳进墙来的是吴少峰,立时瞧出铁龙媒满身浴血, 人已不支,慌不及跃近铁龙媒身边,掣下背上一对黄澄澄的熟铜鎏  金锏,两臂一分,先护住了铁龙媒,嘴上却向那面墙根大喊着:“我  们二镖头已被他们毁了,不要放走了这班贼党。”
  原来公孙龙和神枪萧士贵是从那边围墙越进庙内, 一听这话, 唰唰唰,几个飞跃,向严四等一般贼党身后奔来。
  这面公孙大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喊着:“铁师哥,你瞧着!小妹替你报仇,今晚不杀尽这班贼党,誓不歇手。”
  公孙大娘杀气冲天地一喊,命在呼吸的铁龙媒,居然还提着一 口气,两眼还认得人,似乎已认出自己救应到来,而且看出来的竟 是终南派下,矫矫不群的公孙龙夫妇,精神一振,居然还能挣出最 后一点气劲,直着嗓子,大喊:“姬师妹!公孙师弟!来得好!教五 虎旗贼党们认识认识我终南派的厉害…… ”
  可怜他尽命喊出了这几句话以后, 一口狂血,从嘴内直飙出来, 把吴少峰后背的衣服上,喷了一身,手上连环锁骨龙须鞭立时撒手, 铁塔似的身躯,立时直挫下去,像一堆土似的委在墙根下了。
  吴少峰慌转身放下双锏,把铁龙媒身子从地上挟了起来,这才 瞧清了他前后背上、腰上、腿上中了许多暗器,最厉害是腰上致命 处一柄飞刀。吴少峰一看伤在致命,不能在此处耽延时候,得赶紧 把他扛回店去救治,转眼一瞧公孙龙夫妇同神枪萧士贵,生龙活虎 一般,已和群贼杀得昏天黑地,而且在这转瞬之间,贼党里面已倒 下了几个,尤其公孙龙夫妇手上两柄长剑,剑招神奇,宛如苍龙戏 海,把群贼打得波分浪裂。
  吴少峰放了心,先把铁龙媒身子靠在墙上,解下自己腰巾,捡  起地上铁龙媒撒手的连环锁骨龙须鞭,缠在自己腰上, 一蹲身,把  铁龙媒身子,背在肩上,再用腰巾十字绊络住,又捡起自己熟铜鎏  金双锏,转身往后倒退几步,努力往墙头一蹿,竟被他翻出墙去, 一路双锏护体,没命地奔回了兴隆栈。
  在吴少峰扛着垂危的铁龙媒,越墙离开关王庙当口,庙内一场  恶斗,更是惊人。原来公孙大娘一剑刺死严五以后,贼党们一齐红  了眼,严四手足关情,更是急疯了心,拔了背上一对镔铁方楞竹节  鞭,一声怒吼,便奔了公孙大娘,群贼也各舞起兵刃,围了上去。 公孙大娘全然不惧,反而挺剑迎了上去。
   这当口,公孙龙、萧士贵已从那面围墙进身,向贼党背后杀来, 贼党里面,黑煞神郝炳抢先捡起了自己撒手的那支花枪,和使一对  判官笔的蒋飞狐, 一齐翻身迎敌,郝炳奔了萧士贵,蒋飞狐奔了公  孙龙,这时神枪萧士贵没带着自己传名的那支点钢鸭舌枪,因为赶  路便利一点,只带了一柄阔锋鬼头刀,和公孙龙跳墙一进庙内,听  得那面吴少峰大喊二镖头毁于群贼之手,悲愤填膺,两眼立红, 一  瞧奔向自己来的贼党,使着一条花枪, 一言不发, 一个箭步窜上前  去,举刀搂头便砍。
  黑煞神郝炳一闪身,嘴上喊着“来人通名”,手上却没闲着, 一  颤花枪,迎头便扎。神枪萧士贵用刀一封,哪有好气还通名道姓, 立时展开进步刀招,贴着枪杆进身, 一个“顺水推舟”,刀随身进, 向黑煞神腕上推去,黑煞神慌不及一抽枪,枪杆一立,藏枪锋,现  枪钻,向萧士贵裆下挑来。他不知萧士贵是使枪的大行家,真应了 “班门弄斧”的那句话。
  萧士贵一声怒喝:“咻!”一个“张飞骗马”,手上鬼头刀偏着  刀锋向下一撩,忽地又向上一展,刀风飒然,反臂向黑煞神腕上剁  去。长家伙最怕敌人欺近身来,黑煞神枪招使老了, 一时门户封不  住,急忙闪身避刀,他却忘记了手上花枪,已被刀锋逼住,不容他  缓过手来,萧士贵连环进步,唰唰唰一连几刀,便逼得黑煞神手忙  脚乱,顾上不顾下,门户立时封不住了。萧士贵一得手,哪还容他  逃出手去?一个诱招,容得黑煞神枪招一落空,上面着力一刀背, 正砸在黑煞神枪杆上,震得他两臂一麻,枪已撒手,下面腾的一腿, 又实胚胚踹在黑煞神腰胯上,把他踹出五六步去, 一个倒坐, 在  地上了。
  黑煞神正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萧士贵凶神附体一般,一个箭步 赶到跟前,刀锋一递,黑煞神胸口喷血,五官一挤,立时了账。萧士贵回头一瞧,和公孙龙对敌的瘦贼,不知什么缘故,满身着火, 竟在地上乱滚。公孙龙却已越过中间甬道,杀入重围,和他夫人并  力混战了。萧士贵慌不及把手上鬼头刀还入背上鞘内,顺手捡起黑  煞神撒手的那条花枪,在手上掂了掂,虽然嫌着轻一点,有点不称  手,长家伙混战却有用,把枪一顺,哧哧哧,几个箭步,也赶了过  去,加入战团之中。
  蒋飞狐狡猾如狐,怎会自焚其身?原来他自告奋勇,翻身迎敌 公孙龙时,一见来人威风凛凛,步法、身法与众不同,便知这人不 易对付,依仗自己毒辣的硫黄飞焰弹,想来个先下手为强,把手上 判官笔,向腰里一拽,左右掌心暗藏硫黄飞焰弹,越过甬道,和公 孙龙相距还有丈把路,右臂一抬,劈面一颗飞焰弹掷了过去。
  这种硫黄弹,只要一出手,半路上便迎风发火,如果碰着身上, 火星乱爆,更易燃烧,歹毒确是歹毒,却碰着克星公孙龙。公孙龙  一瞧对面来人,未到跟前,便施展这种毒辣暗器,大喝一声:“贼  徒,叫你识得公孙龙的厉害。”故意不闪不避,窥准飞焰弹到了跟  前,暗运内劲,偏着剑身,往外一蹦,这一蹦的弹力很大,竟把带  着一溜火花的飞焰弹,蹦了回去,飞焰弹经这一蹦,火星乱爆,而  且劲足势急,直射到蒋飞狐身上。
  蒋飞狐万料不到自己飞焰弹会还敬过来,来不及发左手的一颗 飞焰弹,疾慌先耸身跳避,左臂一抬,才把另一颗飞焰弹也出手发 出,但是这颗飞焰弹却落在空处了,而且飞焰弹刚发出,敌人剑光 霍霍,已到面前。
  原来在他闪避自己飞焰弹当口,公孙龙一点足,展开终南秘传 无极剑法, 一个“飞马横空”,身影如飞燕掠波,剑光如流星移座, 人随剑进,唰的一剑,已到胸前。
  蒋飞狐大吃一惊,慌一闪身,掣出腰上双笔,急图招架,不料公孙龙剑法虚实莫测,而且胸有成竹,剑光一晃, 一个“玉带围  腰”,滴溜溜圈着蒋飞狐身子一转,只听得咔嚓一响,蒋飞狐腰后挂  着的一具豹皮囊,被剑锋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余锋所及,公孙龙存  心要破他这歹毒暗器,略使腕力,剑锋一搅,豹皮囊内已有几颗飞 焰弹,漏囊而出, 一落地,迎风着火,便在蒋飞狐脚下燃烧起来, 豹皮囊底没有漏出来的,从破口处进风一灌,囊内也火星立时乱爆, 连豹皮囊也烧了起来。偏偏这具豹皮囊的两根皮条,紧紧地系在腰  巾上,一时真还不易卸下来,闹得蒋飞狐手足无措,身法大乱。
  就在他一阵惊慌失神当口,公孙龙一柄剑,并没离开他身上, 哧的一剑,已贯胁而入。蒋飞狐吭的一声,身子便倒,身上的豹皮  囊兀是越烧越旺,脚下跌落的几颗飞焰弹,也把地上枯草烧了起来, 蒋飞狐身已重伤,又受火攻,忍着痛在地上乱滚,想把身上火烧之  处,赶快压灭。这时他不是飞狐,将要变成火狐了。
  蒋飞狐这次遭了现世报,在地上挣命乱滚当口,公孙龙一抬头, 瞧见自己夫人,被五个贼党,围着厮杀,同时瞧见自己夫人身后那  面墙根,吴少峰扛着铁龙媒,已经越墙而出,慌不及剑诀一领,一  提气,双足顿处,一个“伏龙腾空”,往前蹿出一丈六七,从群贼身  后,杀人重围。
  围着公孙大娘厮杀的贼党,是严四虎、坐山雕、多臂熊、没影 儿刁冲,还有两个各使一柄单刀,未报姓名的贼党,走马灯一般, 围着公孙大娘杀得团团乱转。公孙大娘手上一柄长剑,展开内家无  极剑的绝招儿,龙蟠凤舞,进退群贼之中,只听得一片叮当咔嚓之  声,迎上来的家伙,都被她充沛的气劲,巧妙的剑法,洗、蹦、弹、 扫、封了出去。在这乱刀交错之中,她还要避实蹈虚,声东击西, 刺、扎、挑、剁,得隙即进。六个贼人,大呼小叫地围住了她,却 得不到半点便宜。
   群贼里面,严四虎一对镔铁方楞竹节鞭,颇为霸道,功夫也高  出众贼之上,如果没有严四虎拼命厮杀,想为弟报仇的话, 一般贼  党早被公孙大娘赶尽杀绝了。严四虎一看六个人还战不下一个女的, 偶一转身,又瞧见那面蒋飞狐和黑煞神已遭毒手,不免心惊胆寒, 屡次想用飞刀取胜,无奈这样混战,反而碍手碍脚,暗器出手,容  易误伤自己人,谁也没法放出身边暗器。在他吃惊当口,公孙龙和  神枪萧士贵已接踵杀入重围。
  这一来,公孙大娘立时缓过手来, 一声娇叱,唰唰几剑,便把 多臂熊和一个未识姓名的贼党刺伤。严四一看情形不对,公孙龙一  柄剑向他一递招,严四手上两条竹节鞭一接招,立时觉察这人功夫  不在女的之下,还有一个,夺着黑煞神的花枪,唰唰几枪,便把坐  山雕逼得连连倒退,也是个定头货。看情形,今晚要难逃公道,心  思急转, 一声口哨,向众人递个暗号,自己挥动双鞭,护着身体, 步步向墙根退去,猛地虚掩一鞭, 一转身,飞身而起,跳上墙头, 双鞭向左胁下一夹,右臂连抬,三柄飞刀,哧哧哧带着几缕尖风, 分向公孙大娘、公孙龙、萧士贵三人袭去。三人各展身法, 一阵闪 避,飞刀虽都落空,却因此替交手的几个贼人,缓过一口气来。
  这当口,严四虎立在墙头,并没逃走,高声喊道:“双龙旗门下 停手,今晚我们甘拜下风,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今晚的事,我五  虎旗挑起来的事,当然由我五虎旗一力担当。这篇血淋淋的账,错  过今晚,我五虎旗还得和双龙旗见个真章,我严四虎明人不做暗事, 双龙旗便是从此不走这条线上,我严四虎也誓不罢休,你们有胆量, 只管找我五虎旗严四爷算账,我严四爷誓不皱眉,这几位是我邀出  来的,赶尽杀绝,不算英雄。”
  神枪萧士贵立时接口道:“严老四!今晚你才明白双龙旗的人物 吧!严老四!我还告诉你,这条道上,我们走镖是走定了,你有多大力量,只管使出来,我萧士贵一定把你这点志气,转告我们大镖 头,就怕你神通有限,今晚便是榜样。”
  墙头上严四虎冷笑着说:“哦!你就是号称神枪的萧爷,好!我 不和你动嘴皮子,借你的嘴,你就通知铁龙藏去!”说罢,又向公孙 大娘、公孙龙一指,向萧士贵说道,“萧爷!这两位好本领,我得请 教请教万儿。”
  萧士贵略微一沉,公孙龙立时厉声喝道:“告诉你又有何妨!我  们是铁镖头同门,陕南公孙龙,这位是我夫人公孙大娘,今晚的事, 你们自取其辱,你既然认输,我也不为已甚,有种的,也不必跳墙  逃走,地下躺着的几位朋友,你难道自己一走了事吗?”说罢,向萧  士贵说道,“萧兄,你看怎样?”
  萧士贵微一点头,转脸向墙上高声喝道:“严老四,你下来,要 我们罢手也可以,你们偷去的双龙旗,快拿出来,我们马上就走。”
  墙上严老四还没答话,没影儿刁冲伸手向怀里一掏,掏出折叠 好的那面双龙镖旗, 一声不响,走过来,把镖旗向萧士贵一掷,萧 士贵一伸手,接住镖旗,哈哈一笑,把手上花枪向地上一插,朝公 孙龙夫妇一招手,说声:“两位,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走吧!”
  一夜狠斗惨杀,总算夺回了双龙镖旗,公孙龙夫妇和神枪萧士 贵回到兴隆栈,天已微明,留守栈内的几位镖师和蹚子手们,却正  在忙得掐了头的苍蝇一般,而且个个长吁短叹,神色惨沮。倒并不  是四万两镖银又出了事,是因吴少峰把遍身重伤的二镖头背回栈内, 大家把铁龙媒抬到屋内床上时, 一看铁二镖头业已气绝身死,没法  救活了,细看身上剑伤,明白单身独斗,久战力绝,加上受伤多处, 出血过多,再在腰上致命处,深深地又中了一飞刀,哪还活得了?  也是他素性气傲胆粗,不计利害的毛病,人已死去,有什么想法, 可是空地上盘着四万两镖银,还没交到地头,半路上出了这样大漏子,第一个随镖押车的裕昌二老板急得要上吊。
  这期间,还是吴少峰经历多,有担当,邀齐众镖师和公孙龙夫 妇,仔细商议之下,才决定一面盛殓铁龙媒,由神枪萧士贵、鸳鸯 拐乔刚护送灵柩回昆明,等候大镖头铁龙藏回来, 一面由公孙龙夫 妇为首,率领镖师吴少峰、王振明、赵旭东以及原班蹚子手,仍然 起镖上道,向泸州进发。
  一夜凶杀,铁二镖头虽遭群贼毒手,五虎旗贼党死伤得更多, 并没得着半点便宜,双龙镖旗已经夺回, 一路有公孙龙夫妇镇镖护  送,谅贼党们新遭惨败,业已胆落,不致出事。这是吴少峰见识澈  透之处。这四万两镖银,果然一路平安,交到了地头。
  四万两镖银的重担,刚刚交卸,大家在泸州休息了一天,昆明  飞龙镖局,已派人快马趱程,赶来通信,说是:“总镖头铁龙藏已赶  回昆明,飞请公孙龙夫妇和吴少峰,急速到昆明相会,商议要事。” 于是公孙龙夫妇和吴少峰带着镖师蹚子手们,由川入滇,同赴昆明  飞龙镖局。
  
  第二章  杀 虎 绳
  
  昆明飞龙镖局总镖头铁龙藏,从两湖赶回昆明,瞧见自己兄弟  铁龙媒一棺附身,竟难再见一面,自然悲痛异常,万不料为了开辟  川滇这条镖路,先断送了自己同胞手足。幸而自己师弟公孙龙,师  妹公孙大娘当场赶到,剑下杀死严五虎,夺回已失的双龙镖旗,非  但替自己兄弟当场报仇,也挽回了双龙镖局的颜面,四万两镖银也  依然如期交到地头,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从此铁氏双龙,变  成了自己一条独龙,镖旗上绣着的双龙旗号,也有点名不符实,心  里越想越难过,把五虎旗严氏五虎,恨如切骨,虽然已杀死了严老  五,似乎还解不了心头之恨,自己手足,既然命伤在川滇这条镖路  上,别条镖路不走没关系,这条镖路是走定了,而且一面走镖,一  面在这条镖路上,随时要留意五虎旗严氏弟兄和他们党羽,绝不使  他们在这条道上有立足之地,这梁子算结上了,有五虎旗,便没有  双龙旗,好在有了公孙龙夫妇两位好帮手,论功夫足镇得住严氏兄  弟,不怕五虎旗上天去。巧不过公孙龙的名字,也有一个龙字,又  是自己嫡派同门,双龙镖旗上缺了一条龙,让自己师弟公孙龙补上, 不是依然两条活龙?
  铁龙媒暗地盘算停当,待四万两镖银到了泸州,便派人请公孙 龙夫妇和镖师们齐到昆明飞龙镖局,当众声明,请自己师弟公孙龙夫妇为副总镖头,主持泸州飞龙镖局联号, 一面借镖师们到齐当口, 替自己兄弟铁龙媒设灵公祭,择日安葬。
  从此泸州飞龙镖局联号,在公孙龙夫妇主持之下,业已成立起 来,川滇镖路一开始,买卖还非常兴旺,公孙龙夫妇初次做这行买 卖,诸事难免生疏,好在有一位经验宏富、尽心辅佐的吴少峰, 一 切琐碎的事情不用公孙龙夫妇操心,吴少峰和几位镖师们便办得妥 妥帖帖了。
  每逢起镖赶路,公孙龙夫妇双双押镖, 一路处处留神五虎旗作 梗报仇。但是几个月下来,非但五虎旗严氏弟兄绝无动静,连这条 道上出没的严氏死党,也各各销声匿迹,避道而行,不敢轻捋虎须 了。几个月过程中,每次起程的镖趟子,都平安无事,连小小的一 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这一来,双龙镖旗,便算在这条道上一路顺风地行开了。飞龙 镖局的名头,也一天比一天地大了起来。名头越大,买卖越多,往 往第一拨镖趟子刚出发,便有第二拨买卖到门,弄得门庭如市,应 接不暇。
  吴少峰一看镖师蹚子手们,都不够分配,昆明总镖局反而比泸  州联号清闲得多,急忙派人知会昆明总镖头铁龙藏,添派几名精干  镖师和蹚子手赶到泸州帮忙。公孙龙夫妇也没法,夫妇联骑押运。 公孙龙押运了第一拨,便留下公孙大娘押运第二拨,有时人手不够, 两夫妇分不开身来,总镖头铁龙藏也赶来主持,买卖做得非常兴头, 这条道上,越走越熟,似乎闭着眼都可以走镖趟子了。
  在这样情形之下,泸州联号上上下下,兴高采烈,觉得川滇道 上,唯我独尊,便把以往关王庙一夜惨杀、二镖头铁龙媒送命的景 象,越来越淡,谁也没把严家五虎旗放在心上了。
  哪知道五虎旗严氏弟兄正在处心积虑,想报严五虎剑下伤命之仇,同时或死或伤的几个同党,也是在暗中帮着严氏布置,已非一 日,静待机会到来,便要再决雌雄,不过惧怕公孙龙夫妇本领非常, 梅花针太已厉害,没有机会,不敢轻举妄动,暂时忍着这口气,让 双龙镖旗在这条道上耀武扬威。
  有一次,公孙龙带着两个镖师几名蹚子手,押着大批镖银出发, 已经走了好几天,泸州镖局内,还接下了一批红货的轻镖,这批红  货,尽是珠宝古玩,虽然用不着大批骡驮和车辆,价值却也不轻, 预备在最近几天内,便要起程,由公孙大娘率领镖师鸳鸯拐乔刚、 通臂猴赵旭东护送。
  在起程的头一天,辅佐公孙龙夫妇的大臂膀——吴少峰,从街 上一家钱庄,接洽来往银两的账目回来,瞧见一个雄壮的披发头陀, 扛着一柄异样的方便铲,站在自己镖局门口,和一个蹚子手在那儿 说话,似乎是募化的模样。等得吴少峰走近镖局门口时,那披发头 陀已扛着方便铲,大步向那面走了,始终只瞧见了一个侧影和背影。
  吴少峰进镖局时,便向那蹚子手问道:“我们镖局,向来没有江 湖僧道上门,刚才过去的头陀,面目很生,大约是外来云游,募化 十方的?”
  这名蹚子手也是老江湖,年纪快近五十,先不答话,跟着吴少 峰进了账房间,才说道:“吴师傅!你大约也瞧出那头陀有点怪道来 了,依我看,那头陀有点路道不对,他既不是募化,也不是访友, 只随口道辛苦,乱兜搭,两只贼眼,却一个劲儿向院内东张西望, 他肩上扛着那支方便铲,铲头特大,很是锋利,黑黝黝的铲杆,大 约是铁的。我们在这一带进进出出,从没瞧见过这个头陀,似乎有 点刺眼,我本想缀他一下,因为瞧见吴师父你回来了,我们又一向 平平安安的,便也放过一边了。”
  吴少峰点点头,微一沉思,才说:“你跟着铁总镖头不少年了,在你老经验眼内,瞧得那头陀有点异样,自然诸事当心一点的好, 不瞒你说,我们在川滇道上走开了镖,绝没风吹草动的事,未免太  顺利了,别人也许把关王庙那档事忘了,我却一直没有放下。我想 出名难惹的五虎旗,未必真个低了头,多半我们公孙大哥公母俩功  夫太硬,把五虎旗贼党们镇住了,但是不来则已, 一来便够瞧的, 刚才的头陀,不管他什么来路,你们明天起镖, 一路上总是留神  点好 。 ”
  两人刚说着这档事,公孙大娘从后院自己住房,来到账房,吴 少峰便把疑心头陀的事向她说了,公孙大娘冷笑道:“你们知道那个 野头陀来探什么的?”
  吴少峰说:“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他们探什么?这种眼生的人, 没有什么好路道,总是当心一点的好。”
  公孙大娘冷笑道:“我却知道他是来探什么的。他是来探一探我 们有没有觉察昨夜几个贼子暗摸进来的事罢了。”
  公孙大娘骤然说出这话,吴少峰大吃一惊,账房内还有镖师鸳 鸯拐乔刚,也坐在一边,惊得跳了起来,喊道:“罢了!我们都睡得 死人一般,太大意了,大嫂,你是女中豪杰,你怎知道有人摸上我 们呢?昨夜大嫂定然有了觉察,来的便是那个贼头陀吗?大约大嫂 不动声色,暗地里把来人赶跑了,所以贼子们也疑疑惑惑,摸不准 我们虚实,那贼头陀才又到门口来侦探了。”
  公孙大娘说:“你们知道我住的屋子,是后院楼上偏左的一间, 后窗外面是几株大槐树,树干一直伸到后窗口,只要一开后窗,伸  手便可攀着槐树的枝叶,平时我便注意这处地方,爱看绿油油的树  叶子,可以挡住灼热的阳光,没有叫人砍掉它。昨夜三更时分,我  一觉醒转,偶然睁开眼来,瞧见月光映在后窗上,树叶子的影子, 在后窗上一阵摇动,倏又停住不动了,昨夜原没起风,我便觉察有异,悄悄蹑足下床,贴着后窗细听,立时听出布衣带风的声音,有  人从槐树上跳上我住的楼屋顶上了。我把身上略一结束,带上宝剑  暗器,转到前窗,暗地从糊窗纸的破窟窿里,向外张望,月光之下, 瞧出两个贼人,身手很是不弱,从我楼顶翻下来,已经到了前院屋  脊上,其中一个头戴日月金箍,便是披发头陀,都是赤手空拳,身  上大约没带什么家伙,行动也非常谨慎,只在屋面上来回窥探,有  时伏身而听,并没纵下屋来,脚下也绝没露出一点声响。我存心要  瞧个究竟,也没惊动他们,两贼在各层屋面鼓捣了半天,忽然聚在  一起,略一交头接耳,便从侧面邻家屋上退走了。两贼一走,我便 悄悄开窗,一跃而出,蔽着自己身形,瞄着前面两个贼人影子,倏  而下地,倏而上屋,暗地跟随下去, 一直缀出一里多路,看清两贼  在江岸下了船,离开了岸,没法再跟踪下去,才回来了。我料到这  两贼到此暗探,定有原因,多半和五虎旗有关,明天是起镖上路的  日子,不论来的两贼什么路道,要出花样,定然在川滇道上等着我  们,这儿是闹市,也没有什么花样可出,横竖这么一回事。我们路  上有点预防便得,万一贼人们知难而退,也不必大惊小怪,教大家  空担一份心,便没有向诸位说明昨夜的事,想不到那贼头陀没死心, 又到门口来窥探了,我明白贼头陀窥探的是,昨夜我们有没有觉察, 和我们有没有起镖罢了!”
  大家一听,敢情夜里出了这档事,大家谁也没觉察,未免脸上 都有点讪讪的。
  吴少峰皱着眉头说:“这几个月买卖做得太顺手,大家未免大意 一点,幸而大嫂有了觉察,我担心的是五虎旗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迟早还有一场是非。明天又是这批红货起镖  日子,公孙大哥和带去的几位师父还没回来,大嫂明天带走的,也  只乔师傅、赵师傅两位,没有第三位可派,有了这档事,便觉太单薄了,要不,我也凑个数,跟大嫂走一趟。”
  公孙大娘笑道:“这样一来,这儿真个变了空城计,不用再做买  卖了。吴师傅请且宽心,我虽然是女流,还没把五虎旗放在心上, 我昨夜便想好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明天照样起镖,我此刻出来, 是向吴师父要一样东西,明天出门时,替我预备三指粗一丈五长的  一根水浸的麻绳索,类似北方口外套马的索子。”
  别人不知道她要这绳索的用意,吴少峰却有点明白,慌说: “有、有,准保大嫂合用。当年铁二哥也爱练这玩意儿,他常对我  说:‘贵派除梅花针、绵掌两手绝顶功夫以外,还有一样难练的绝  艺——名叫‘杀虎绳’。’他用的那条杀虎绳,是用软皮、人发、琴  弦,三种东西绞成的,两头都有一个拳头大的皮疙瘩,皮疙瘩内还  有一颗核桃大的铜胆,这件东西凑巧藏在我这儿,铁二哥在世时, 说过,这件东西,没有精纯的内功,总难练到得心应手,他吃亏的  便是内功没到火候,所以也没随身常带。”说罢,进了内屋,便把一  盘丈五长的杀虎绳拿了出来,送到公孙大娘手上。
  她接过来一瞧,点点头,叹口气说:“这是用清油浸透过的,物 在人亡,人生一梦,但愿铁二师哥有灵,也许我用这件东西,再替 他杀几只恶虎。”公孙大娘说时柳眉直竖,脸色铁青,一屋子的人都 有点凛凛然,不由得肃然起敬。
  第二天,公孙大娘为首,带着鸳鸯拐乔刚、通臂猴赵旭东两位 镖师,几名蹚子手,押着一队骡驮出发,还有货主两个珠宝古玩商, 也跟着镖趟子一块儿走。这批镖趟子,连赶骡驮的夫子算上, 一股 脑儿,还不满二十个人,镖师蹚子手和随行古玩商, 一律骑着长行 川马代步,唯独公孙大娘坐着镖局自备的一顶滑竿(即山轿子),由 两个脚健腿快的壮汉抬着走。
  公孙大娘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衫,头上也包着一块蓝粗布,坐在滑竿内, 一路上手中还做着针线活儿,骤然一看,是个乡 下的村妇,谁也瞧不透押运这批镖趟子的镖头便是她,因为她把一 柄剑暗藏在滑竿内, 一条杀虎绳围在衣内腰上,江湖丧胆的一袋梅 花针,也暗藏着身边,外面有一件粗布衣衫遮着,内藏暗器,当然 露不出一点痕迹。
  这条川滇镖路,在这几个月内,公孙大娘和她丈夫公孙龙分头 押镖,常来常往,已走了不少趟,到哪儿打尖,走哪一站息宿,已 经熟而又熟,都有一定处所,不必再费心机,路上哪儿好走,哪儿 难行,也都明明白白,不用说人,连胯下的牲口,也走熟了。 一路 走去,闭着眼在鞍子上睡一觉都没关系。但是这一次可不同了,除 出赶骡驮的夫子和同行的两个古玩商睡在鼓里以外,两位镖师和几 名蹚子手,经吴少峰预先谆谆切嘱:“诸事留神,谨防五虎旗卷土重  来,尤其要注意那个披发头陀。”鸳鸯拐乔刚、通臂猴赵旭东和几名 蹚子手,心里有了这个底, 一路精神抖擞,到处留神,便不敢大意 了,冷眼向滑竿上公孙大娘瞧时,她却若无其事,不是手上做活, 便是闭目养神,依然和往常一样。
  两位镖师和蹚子手,一路戒备谨严地过去,经过永宁、落窝镇、 摩泥站,渡过赤水河,出四川境界,踏入贵州边境, 一路却平安无  事,绝没有风吹草动的情形,也没有碰着碍眼可疑的人物。两位镖  师,先把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来了。
  这天过了灌木林、木樨铺,到达进贵州省第一个县城——毕节, 天色已晚,照例在城内一家老交易的客栈投宿。 一宿无话,第二天  清早出城,向前途威宁州进发。
  从毕节到威宁有二百多里路,而且尽是崎岖难行的山路, 一过 七星关,路上更是人烟稀少,穷山恶水,检峨难行。川滇道上,以 这段路最难走,最辛苦。往常镖蹚子一过七星关,不论时候早晚,先得投奔近处一家熟悉的苗寨休息过夜,因为再往前走,山路难走, 更没有息宿的地方,牲口和蹚子,照例要在七星关休息一下的,这  一次过了七星关,投奔那家苗寨时,以前认识的这家老小四口, 一  个都不见了。门外竹竿上,迎风招展的一块破布招子,兀是竖在那  儿,这是苗寨欢迎过路客商,做点客栈生意的招牌,没有这样招子  的苗寨,不能进去求宿。
  从这家出来的是个生面的壮汉,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是苗人 还是汉人, 一时瞧不出来。贵州改土归流的汉化苗人,原和汉人一 般无二,也不足疑。除出这家,四近又无住宿之处,而且面生的壮 汉,招待得非常殷勤。
  镖师们问他:“以前住这儿的一家上哪儿去了?”
  他说:“金砂塘现在又发现了金砂了,他们一家想发大财,老老 小小都赶往那儿,搭个露棚,成天成夜地在那儿掏金砂了,却叫我 在这儿,替他们看守这份破家,诸位幸而今天到此,明天也许我也 到金砂塘去了。”
  镖师蹚子手们听他说得很在理,以前投宿时,原听过那家苗人 说起,金砂塘离此三十多里路,是那家祖上掏过金砂,发过一点财 的,后来砂源枯竭,便没人注意,想不到又发现金砂了。话说得对 题,前后只有他一人看家,也不疑有他,便照从前般,把镖驮子赶 进了苗寨,预备在此休息一夜再说。好在每人身上都带着干粮,自 己烧点水,借宿几间屋子,并没费苗寨什么事,明天起身时,照常 送他一点盐巴,一点碎银,便要千恩万谢了。
  这家苗寨大约祖上从金砂上发点财,也有四五家大小房子,却 是汉人格局,和其他苗寨的建筑有点不同。房子周围圈着一道乱石 墙,墙口拦着一道坚固的木栅, 一进栅门,是块几亩大的草地,走 过草地,便是住人的屋子,前层矮矮的三间门窄窗小的房子,只有中间一间的门户,通着前面草地,后面还有几间像马棚似的小屋, 屋后紧贴着一道溪流,溪对面是一层层的陡峭山坡,从一层层山坡  上去,可以攀上最高的一座峰头,看家的壮汉便把前层三间矮屋, 让镖蹚子息宿。
  公孙大娘和两位镖师在这三间屋内都看了一遍,屋内一切家用 物件,还是以前投宿的老样子,可见这家苗人并没搬家, 一家老小 发财心盛,去掏金砂是真的。于是公孙大娘一人占了靠左的一间里 屋,另外两间由镖师、蹚子手们和两个珠宝古玩商占了,骡驮上卸 下来的红货箱子,也搁在古玩商眼皮底下,还有赶骡驮的夫子和轿 夫,便在后面棚屋里安身,布置妥帖,天已渐渐黑下来了。
  公孙大娘一人在屋内点了支烛火,吃了点随身干粮,听得屋外 起了风,乱石墙外的树木,呼呼怪叫,远山上的饿狼, 一声声地悲 嚎,显得那么凄厉动人,从窗窟窿灌进来的山风,把桌上的一支烛 火,吹得摇摇欲灭。她把桌上木烛台拿到左面墙角上,免得吹灭了 烛火,便把烛台放在墙角的土地上,不料烛台一近墙角,突然一股 尖峭的劲风吹上脸来,几乎把烛火吹灭。
  她想得奇怪,厚厚的山石墙怎会透风?仔细搜寻空穴来风的所 在,才瞧出墙角里的地皮上,嵌着一个小竹筒,竹筒的口,和地皮 一样的平,不留神便没法瞧出来。苗人住的屋子,窗小户窄,少透 阳光,连白天也瞧不出墙角里有个通风的竹筒。
  公孙大娘瞧见这件东西,便想得奇怪,如果为通风用的,应该 嵌在墙上,不应该插在地皮上,既然竹筒插在地皮上,居然也能通 风,定然这竹筒通到屋外的墙角了。
  她微一思索,疑心陡起, 一声不响,走出屋外,在草地上闲溜, 假作闲看四面山景,辨辨风色,绕到了自己住的左屋墙角上,暗地  一留神,只见墙角上立着几束枯草,被风吹得簌簌地响,四面一瞧,草地上只有自己带来的伏子们,牵着牲口,来回溜缰,那个看家壮 汉没在跟前。天上的云被风刮得像奔马一般,初出来的一钩新月忽 隐忽现,也像在阵云里面穿来穿去一般,似乎要下雨的光景。
  她一呵腰,把墙角上一束枯草拨开一瞧,看出墙角下挖了一个 一尺多深的窟窿,也埋着一个长竹筒,直插进墙内去,墙外土窟窿 的竹筒口,比房内露出地上的筒口大一点,定然用了两截一大一小, 一直一横的竹筒装就的。
  她仍然把外面枯草照旧掩蔽好了,离开了墙角,暗地寻思这穿 着墙根的竹筒干什么用的,猛地醒悟,顿时吃了一惊,慌向右面两 间矮屋的墙根走去,从前面绕到后面,细细地踏勘了一下,便已了 然,回到屋内,悄悄地把一个精细的蹚子手叫进屋来,吩咐他:“去 寻那个看家壮汉,打听这家苗人,去掏金砂,走了有几天了,同时 留神那壮汉的举动,却不要露出什么痕迹,问的时候,也要装作有 意无意,随口问的。”
  蹚子手领命而去,片时回来,说是:“那看家壮汉在后面和轿 夫、伏子们聊天,却一个劲儿探问镖局的情形,问他时,他说这家 苗人走了还不到十天光景。”
  公孙大娘没说什么,只说:“你出去悄悄请乔、赵两位来一趟, 我有话说。”
  蹚子手出屋,她暗地一琢磨,壮汉所说这家苗人,离家不久的 话,也许是真的, 一算自己丈夫押运第一批镖趟子的路程日期,定  在这家离开这儿之前,在这儿借宿时,墙角上定然还没有装上竹筒, 心里略放,暗地筹划夜里应办的事。
  鸳鸯拐乔刚、通臂猴赵旭东两镖师走进房来,公孙大娘悄悄地 向他们说:“两位!今晚我们大约没法睡安稳觉了,我虽然还不敢十 分断定,大约此地已非善地,也许以前住在这儿的一家苗人,并不是真个去掏金砂,据我猜想,这家老小也许已遭毒手,便是不遭毒 手,也被贼人们硬藏起来了,这家苗人无端受害,还是为了我们常 常在此借宿,才受了池鱼之殃的,那个假称替苗人看家的壮汉,定 然不是好路道。”
  乔刚、赵旭东两人听得吃惊不小,慌问:“公孙大嫂!你瞧见什 么可疑的了?”
  公孙大娘轻喝道:“莫响!快沉住气!事情还没十分确定,你们  先来瞧瞧这个。”说罢,拿了烛火,指点墙角上埋在地里的竹筒口, 让他们过目,又把自己在屋外暗地踏勘的情形说了,又说,“这件东  西,不特我这间屋内有,我从外面已查看过,你们两间屋内都有, 不过并不一定装在墙角下,你们两间是从屋后墙基下穿进去的,你  们回头到屋内去查看一下,便可明白。”
  通臂猴赵旭东嘴上“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险 啦!万幸大嫂心细,瞧出破绽来了,否则我们一齐遭了毒手,还不 知怎样死的呢?”
  赵旭东这样一说,鸳鸯拐乔刚还有点茫然,急问:“怎么一 回事?”
  公孙大娘压着声说:“乔师傅没有到过北五省,赵师傅是黄河北  岸的老家,才明白贼人的诡计。当年北道上常有谋财害命的黑店, 是在酒食里下蒙汗药,把客人蒙过去了,才下毒手,后来蒙汗药行  不开了,老出门的客人,都懂得一点门道,不易下手,又改了‘烧  地香’,因为北道上客店都是砖炕,冬天在炕内可以生火取暖,炕下  中空,靠墙一头,外面有个生火的炕洞,黑店的火炕,上面炕沿上, 暗地留着透气的几处细缝,要下毒手时,听得房内客人睡熟时,便  在屋外炕洞,用烧着的熏香,丢进炕洞内,让毒香从炕沿缝内透散  出来,把炕上睡熟的客人,不知不觉地熏闷过去, 一毫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便让黑店的贼人们为所欲为了,万料不到这儿的贼人, 异想天开,用‘烧地香’的老法门,改用了竹筒,从墙角挖地窟窿  插了进来,我细辨内外土色,这门道是新装上的,大约没过三天, 在这儿装着这样鬼门道,心机可费得不小,两位请想——贼人们必  须先打听明白,我们镖趟子来往必在这家借宿,然后又得打听我们  最近镖趟子的出发日期,又得先把这家老小或杀或藏,然后布下机  关,等候我们自投死路,贼人们费了这样大手脚为什么?两位一想  便明白,劫镖事小,复仇事大,不是五虎旗贼党还有谁呢?而且五  虎旗贼党费了这样大事,其计奇毒,存心是想一网打尽我们的,先  把我们这一批死鬼都料理了,然后又等候我丈夫一批空镖从昆明回 头,到了七星关,定然又在此地落脚,贼人们如法炮制,岂不一网 都打尽吗?计策虽毒,无奈天网恢恢,偏被我瞧出漏洞来了。”
  乔、赵两位镖师一经公孙大娘细细解释,又惊又怒,便要去捉 看家的壮汉,拷问情由,因为这人当然是贼党,公孙大娘却把两人  阻住了,暗暗吩咐晚上怎样戒备,怎样应付下手的贼党。两人依计  行事,暗自去知会蹚子手们,分头埋伏,但也手里捏把汗,不知五 虎旗贼党来了什么人物?人多人少?公孙大娘本领虽高,连蹚子手 算上,一股脑儿也只有眼前这几个人,在这荒凉的乱山窝里,绝没  指望有人来救应,也只有提起全副精神,死中求活,和贼人们一拼, 譬如没发现贼人埋伏下的机关,不是乖乖地让贼人们摆布了吗?
  起更时分,苗寨内灯火尽灭,人声寂静,借宿的一班镖局人物 似乎都已安睡,每间屋内都起了鼾声。这当口,一条黑影从屋后墙 根闪了出来,绕到了前面,挨屋细听了半晌,才蹑手蹑脚越过中间 草地,轻轻推开前面栅门,一闪而出。
  这人满以为鬼神不觉,其时屋内前窗下,早已有人埋伏着,看 清出去的人影,便是假称替人看家的那个壮汉,大约去通报贼人,到了下手时候了。
  隔了许久工夫,二更快尽,四山风声树声似已停止,黄昏时似  乎要下雨光景,却没有下,天上已净无织云, 一颗颗霎眼似的明星, 和钩镰似的一钩新月,清清楚楚地挂在天空了,这时栅门口突现出  两条黑影,一先一后,挨身而进,同时左边围墙头,赫然现出一个  披发头陀,手上一支方便铲向肩上一扛,唰地跳下墙来,随手把方  便铲放在墙根下,向栅门口两条黑影一打手势, 一伏身,便奔左屋  墙角。
  这头陀跳下墙时,右面围墙头也纵进一人,这人背插单刀,身 形瘦小,身法却快如疾风,身形一晃,便闪向右屋墙后,似乎步骤 井然,都是预先安排好的,从栅门口进来的两条黑影,大约不会高 来高去,伏着身从左边围墙根掩了过来。
  这时先奔到左屋墙角的披发头陀,贴着墙根,侧耳一听屋内动 静,大约听清了屋内人已睡熟,立时把墙角上几束枯草拿开, 一蹲 身,从腰后皮袋里掏出酒壶似的一样东西,又从身边掏出火折子, 迎风一扇,火头立起,向壶内一点,壶嘴上立时咕嘟嘟冒了烟。披 发头陀慌不及一蹲身,把冒烟的壶嘴,向墙根土窟窿一埋,把长长 的壶嘴,伸入竹筒内。
  头陀满心满意以为手到成功,不消一盏茶时,屋内的厉害女镖 头便有天大本领,也被这闷香薰过去了。他主意打得满好,不料壶 嘴上越冒越浓的毒香烟,不往墙内灌,反向外面倒冒,如若自己鼻 孔上不塞纸卷儿,几乎把他自己也薰闭过去, 一阵毒烟扑上面来, 薰得他眼泪直流,而且非常惊疑,以为竹筒堵塞住了,慌不及站起 身来,刚伸手一擦眼泪,猛地头顶上忽的一声,长虫般一条东西, 已缠上了脖子。
  他刚喊出一声:“不好!”还来不及解救,突然喉头一紧,气一闭,一个魁梧的身躯竟是腾空而起,被人家在屋面上顺势抡了一圈, 一使手法,扣紧脖子的绳头一松劲, 一个身子像断线风筝一般,直  向左面右围墙外摔了出去,这一下,头陀空有一身本领, 一毫施展  不得,不死也得摔个腿折骨断。
  原来头陀在墙角下使熏香时,公孙大娘早在屋面上埋伏好了, 头陀顾下不顾上,两眼又被倒冒出来的毒烟熏了一下,连敌人身形  都没有瞧见,便被屋角上撒下来的杀虎绳缠住了脖子,这种杀虎绳  手法非常厉害,只要一缠上脖子,绳头上的皮疙瘩,随着一缠的猛  劲儿,风车似的向绳上一绕,比系了活扣还凶,而且不容施展手脚, 随势一抡,喉头扣紧,呼吸立闭,身子也被提上半空,公孙大娘手  上只一抖,扣紧脖子的扣儿一松,人便远远地摔出去了。
  这种杀虎绳和口外用的套马索,另是一个门道,据说终南派传 下这门功夫,当年原是捉虎豹一类猛兽用的,所以称为“杀虎绳”。
  公孙大娘起初贴身平卧在屋上背暗处,早已看清贼人的人数, 一下子把披发头陀摔出石墙以后,没工夫到墙外看一看头陀死活, 把杀虎绳一盘,套在肩膀上,翻身从屋上奔向右面屋顶,向下一瞧, 鸳鸯拐乔刚、通臂猴赵旭东两镖师, 一前一后,在右面墙脚下,已  把使单刀的瘦贼截住,正杀得难解难分,几名蹚子手和自己两名轿  夫,一齐动手,也和两个贼人在后院拼斗,大呼小叫的,震动了荒  山静夜。
  她在屋面上一声娇叱:“两位快去捉住后面两个贼人,这人交与 我好了。”叱声未绝,人已窜下屋去。
  乔、赵两镖师一听公孙大娘到来,知道那面得手,齐声应道: “好!大嫂不要放走这贼。”两人一撤身,奔向屋后。
  使单刀的瘦贼,便是木樨铺苗匪首领没影儿刁冲,兴隆栈偷旗 换旗便是他,关王庙他也在场,原识得公孙大娘的厉害,知道严老五便伤在她手上,公孙大娘一到便知事情不妙,满以为这次按下天  罗地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杀尽这伙镖友,不料反着了人家  道儿,再不溜走,难逃公道。公孙大娘从屋上一跳下,两镖师一撤  身,他单刀一收,仗着轻功,一纵身,飞身而起,向围墙头蹿去, 两脚刚沾上墙头,身后呼的一声,两腿已被杀虎绳绕住。
  他吃惊之下,心里想着抡刀下斩,割断绳束,他不知这条特制 的杀虎绳,没有斩金截铁的利刃,是不容易砍断的,而且公孙大娘 手法如风,哪容得他缓手破解?刀锋未下,人已站立不稳,栽下 墙 来 。
  公孙大娘真够厉害,大约恨极了贼人们计太歹毒,手上已绝不 容情,竟没让他跌落平地,随势一悠一抡,再一抖杀虎绳,没影儿 刁冲一个身子,好像箭头儿似的,呼地向石墙根直标了过去,去势 又劲又急。只听得壳托一声响,没影儿刁冲的脑袋,整个儿撞在确 磕不平的乱石墙上,立时脑浆崩裂,死于非命。她看也不看,杀虎 绳一收,从侧面屋角奔向后面,一瞧两位镖师和蹚子手们,已把其 余两贼制住,一贼已被乔刚一拐打在致命处所,业已死掉,活捉的 一名,不是别人,正是冒充替人看家的壮汉。
  屋内两个珠宝客商,生平没有碰到这样凶杀的事,根本也不知 事情怎样发生,两人躲在屋内,早已吓瘫,尿了一裤,总以为来了 劫镖强盗,非但这批红货保不住,性命也许垫在里面,只听得屋外 蹚子手们一阵大呼小叫,脚步奔腾的声音,一忽儿又人静音寂,半 晌,没见强盗进屋,也没见镖局几位进门,摸不清怎样一回事?只 在屋内发三阴疟疾似的,瑟瑟直抖,谁也不敢到屋外探看一下。
  其实这当口,公孙大娘和两位镖师把活捉住的那个贼党,正在 屋后僻静处所,拷问捉住的贼党,这名贼党,原是一名小喽啰,武 功果然稀松,骨头也非常软弱,经不起略吃苦头,便什么都说出来了 。
  据这个冒充替人看家的贼党招供出来:“今晚的事,都是那个披  发头陀出的主意。这头陀绰号铁臂金刚,也是川贵交界的一股盗首, 和没影儿刁冲,以及死在公孙龙手上的蒋飞狐,都是死党,他没有  赶上关王庙一场是非,事后听没影儿刁冲说起蒋飞狐重伤身死,铁  臂金刚屡次要替蒋飞狐报仇,都被严氏弟兄阻住,劝他暂忍这口毒  气,遇着机会再下手,只暗地在这条道上,窥探飞龙镖局来往走镖  的动静,这样过来几个月,已探实镖趟子来往经过七星关时,必在  这家苗寨住宿,每次都是如此,铁臂金刚从这家苗寨,想出了歹毒  主意,因为蒋飞狐是专用闷香的老手,没影儿刁冲和铁臂金刚两人  都从蒋飞狐那里学会了这手法门,铁臂金刚早年在北方鬼混过,便  从北方‘烧地香’的诡计,想出挖地洞,插竹筒的法子。法子刚想  出来,打听得第一批镖趟子已经过去,来不及下手,却打听得第二  批镖趟子快要到来,便下手先把这苗寨一家老幼都做掉了,却推说  上金砂塘掏金砂去了,派了一名喽啰,在寨内卧底,冒充替人看家, 招待借宿镖友进门,不过这家苗人,原探出是两老两小,下手时却 只两老夫妇和一女孩子,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始终没有找  着,在这荒山僻境,以为无意之间,溜掉一个小孩子,大约命不该  死,一个小孩子也不怕什么。在铁臂金刚和没影儿安排这条毒计时, 早已通知五虎旗严氏弟兄,在夔州一带出没的严老二也专程赶来, 预备帮同他兄弟严老四纠合党羽,布置复仇之策,指望铁臂金刚这  条毒计,一举成功,然后在这条道上,重整威风,刚才这名喽啰去  到贼巢报告,严老二、严老四本打算和铁臂金刚没影儿刁冲一同前  来,不料在这天上午,有人从威宁下来通报消息,瞧见第一批从这  儿过去的镖趟子,到了昆明并不停留,马上翻身往回赶,每人都骑  着快马,一路趱程急走,情形可疑,好像有点知道这儿要出事一般,而且已从威宁起程赶来,严二、严四一得知这样消息,嘱咐铁臂金  刚、没影儿刁冲两人,在此等候泸州镖趟子一进苗寨,马上下手, 严氏兄弟俩带着几个得力党羽,向威宁这条路上迎了上去,预备想  法截住从昆明返回来的一批镖友,免得破坏了这儿安排好的毒计。”
  从冒充看家的贼党口中,拷问出内中详情以后,公孙大娘知道 自己丈夫已从昆明回程,已过了威宁,也许马上就到,不过五虎旗 严二、严四已率贼党拦截,很是可虑,慌向捉住的贼党喝问:“严二 严四从什么时候走的,带去的贼党是哪几个?”
  那人说:“严氏弟兄是在今天午饭后走的,带去的也只两个人, 一个是巴巴坳二当家坐山雕, 一个叫作钻天鹞子,这人是跟着严二 一道来的,不是这条线上的朋友。”
  公孙大娘得知贼党安排毒计的内情,同通臂猴赵旭东商量:“此 刻快近四更,不如马上起镖,连夜向威宁进发,接应第一批回镖, 这时离天亮不远,又是走熟的道,向前走出一二十里,便要天亮了, 待在这儿也没法再睡觉,不如马上就走,免得又生枝节。”
  乔、赵两镖师均以为然,便指挥蹚子手起镖,两个珠宝客商虽 然害怕,希望天亮再走,也没法儿不依从镖友们安排。大家离开苗 寨时,捉住的贼党,却从轻发落,以为这人无非是贼党的腿子,没 有要他性命,却也没有轻放,四马攒蹄地捆在苗寨内,让他在空寨 内听天由命。
  公孙大娘督率镖趟子深夜赶路,出苗寨时打发两名蹚子手到左 面石墙外探看摔出去的那名披发头陀,毕竟是死是活,蹚子手回来 报说:“披发头陀踪影不见,墙外草地上却留着一摊血迹,大约虽没 摔死,受伤不轻,挣扎着逃走了。"
  铁臂金刚既已受伤逃走,公孙大娘也没工夫再去搜寻,押着镖 趟子往威宁这条道上前进,她这时却没坐自备的滑竿,也骑了一匹善走山路的川马, 一行人马,盘过几重山头,走出二十多里山道, 东方一带山峰背面,已透出鱼肚白的晓色,再走七八里路,到了一 处地名叫作豹子坡的地方,天色大亮,听得蹄声隐隐从前面一条岭 后传了过来。
  一忽儿,前面长长的一条岭脊上,现出一对人马,岭脊势如建  瓴,十几匹快马,从高驰下, 一阵风似的卷下岭来,这队人马一到  岭脚,这面镖趟子并没停步, 一来一往,霎时两面都看出了是谁, 两面马上的人都欢呼起来。
  原来从岭脊上急驰下来的十几骑马人,不是别人,正是公孙龙 率领第一批出发的镖趟子,在昆明交镖以后,照例应在昆明接运一 批镖驮,顺路带回泸州,这次因为得着特殊警报,来不及等候保运 的买卖,马上率领空镖趟子,急急往回走,连总镖头铁龙藏也跟着 赶来了,而且另一匹马上,还有一个苗孩子,大家在岭下觌面相逢, 公孙龙夫妇相见,各自放了心,大家下马停车,在路旁林内,彼此 互相探问,才明白双方经过的清形。
  原来公孙龙押着第一批镖趟子刚刚到达昆明,忽有一个满面风 尘的苗族孩子,哭着进了镖局的门,蹚子手们都认识这孩子,是来 往七星关借宿的苗寨孩子, 一问情形,才知这孩子在自己寨后高峰 上扒枯柴,突然瞧见一个披发头陀,率领盗党,竟青天白日地闯进 了寨门,不问青红皂白,把他年老的父母和他一个妹子拖出来,便 在屋前草地上一刀一个杀死,还四面搜查有没有藏着人。
  这孩子在峰上看得清楚,吓得灵魂出窍,年纪虽只十五六岁, 人却有点聪明,从小爬惯山路,识得近处出入小道,慌不及从山上 奔逃,心里想着每次借宿的镖友,非常正直,都有本领,和他父母 认识已久,而且头一天,刚有一批镖友借宿了一夜,走没多远,如 能追上这批镖友,也许能够看在每次借宿的情分上,替他杀盗报仇。
   小孩子想到就做,真亏他,竟被他沿途追踪, 一程一程地追赶 到昆明,沿途苦头虽然吃得不小,逢到有人地方,沿途讨点残羹冷 饭,竟被他追踪到镖局。蹚子手们听得很是惊异,又可怜这孩子人 小志坚,拉着他到公孙龙、铁龙藏面前说明就里。
  公孙龙和铁龙藏一听,便知里面有了文章。虽不知杀死他一家  老幼的披发头陀,是哪一批山贼,但这家苗寨,在七星关居住有年, 孤村独寨,从来没和人结过仇,何以突然会有人下此毒手。最可虑  的,往常经过七星关,并没听到有匪人出没,那个杀人凶手披发头  陀,更没听说过,再说泸州公孙大娘率领第二拨镖趟子,大约便要 动身,到七星关时,势必投宿那家苗寨,如果误投匪人占据的苗寨, 便有一场风波。
  铁龙藏见多识广,猜想那个披发头陀,无端率领党徒,杀害这 家苗人,定有说处,说不定是五虎旗一党。
  铁龙藏一想到五虎旗,和公孙龙一说,公孙龙也感觉到事情透  着凶险,尤其担心自己太太押运的第二批镖趟子,和铁龙藏一商量, 决计提先回泸州,铁龙藏亲自出马,和公孙龙同行,带着这个苗孩  子,领着空镖趟子,便急急出发,兼程赶回来了。
  大家悬着一份心,又是空镖趟子,昼夜赶路,走得非常急速, 到了威宁城内,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上路,走了一天,已赶了 七八十里路程,离七星关还有百把里路,天色已黑,起了大风,大 家也有点疲乏了,可是这地方连一个苗寨都没有。小地名叫作马姑 箐,前后都是崇山高岭,原不是住常打尖之所,赶路赶得急,不按 驿站走,才在这小地方停留下来,却喜在岭脚不远处,找到一处猎 户住过的石屋子,虽然是一所空屋,偶然借用一下,比在露天总好 一点,大家原没预备在石屋内过夜,休息一下,吃点随身干粮,预备赶路。
   这当口,总镖头铁龙藏和公孙龙正在石屋外面,指点天上一阵 阵的黑云,被风推得快如奔马,岭脚下黑沉沉的一带深林,被风刮 得像海啸一般,蹚子手们圈着牲口,照料着牲口背上的行李,同回 的一位镖师左臂金刀王振明,偶然到石屋背后小便,忽然听到呼呼 的风声中,隐隐吹来几声马匹嘶风的长鸣,似乎在岭脚那一面峰影 下的树林内,再细听时,便又寂然,解完了手,正要回到前面,和 铁龙藏一说听到马嘶的所在,突又一眼瞥见风沙影中,从侧面树林 内,飞奔出一只野兽,没命似的跑了过来,刚看出是只不十分大的 花豹。
  左臂金刀王振明慌一探镖袋,想招手发镖,不料那只花豹突在 前面几丈开外,一跤跌倒,一阵翻滚,竟是不声不响地寂然不动了。 左臂金刀王振明看得奇怪,过去细瞧,才知花豹竟是无缘无故地死  了。天黑月暗,风又刮得紧,瞧不出这花豹是怎样死的,心想这倒  是飞来凤,豹虽不大,这张花豹皮,却值几两银子,剥下来拿回去  送人,也很合适。他便把屋后死的花豹子拖了回来,到了石屋前面。
  大家一看左臂金刀王振明,竟悄不声地打死了一只花豹,这一 手却值得钦佩, 一问情形,敢情花豹自己死在他面前的。铁龙藏心 细,觉得这只花豹不会无缘无故死掉,又听得左臂金刀说起那面峰 脚下有马嘶的声音,总镖头铁龙藏心里一动,把花豹子提到石屋内, 打开火折子遍身一照,才看出花豹胸口插着一柄毒药飞刀,屁股后 面大腿缝里,也深深地被人刺了一刀,腿缝里一片短毛,已被血水 浸透。大家一瞧见花豹身上淬毒飞刀,立时认出这飞刀,和从前二 镖头铁龙媒致命的飞刀, 一模一样,不用说,这淬毒飞刀是五虎旗 严老四的东西了,再从左臂金刀王振明听到马嘶声一证印,便明白 五虎旗严老四也到了此地了。
  严老四在这荒山黑夜,偏会到了此地,是否他只一人,或者带着多少党羽?不去管他,居然会在此时此地碰上。据左臂金刀听出  马嘶的声音,便在屋后对山,相隔不远,镖友们在这儿石屋停留, 并没藏藏躲躲,人多马多,五虎旗严老四在那面,当然也能听到的。 大家仔细一研究,便可推测严老四绝不会无故在此逗留,其中有  了 事 。
  总镖头铁龙藏想起自己兄弟之仇, 一按背上长剑,便要寻仇搜 敌,公孙龙却说:“贼党们定然又有了诡计,也许特地来找我们的, 我们先沉住气,来个以逸待劳,假装没有觉察,装作在这儿度夜, 暗地分头埋伏,等严老四摸上来,看清贼党们来了多少人,我们再 把他们圈住,给他们一个厉害。”
  铁龙藏一听,也是办法,便指挥镖师、蹚子手们依计行事,来 个“张网待兔”,静候严老四入网。
  五虎旗严氏弟兄并非易与之辈。这次从夔州赶来的严老二,年 近五十,武功比严老四还纯,水上功夫,尤为出奇,随身一袋莲子 镖,一对点穴镢,江湖上早已驰名,在七星关得到手下飞报,知道 公孙龙这批回头镖趟子来得迅速,怕破坏了铁臂金刚、没影儿刁冲 两人在苗寨的安排机关,特地迎上前来,想法堵截。
  严老二还存心斗斗主持泸州联号的公孙龙,要替自己兄弟严老 五报一剑之仇,挽回关王庙一场惨败的脸面,无奈严氏弟兄自关王  庙失风以来,好像命运不佳,处处落了下风,七星关苗寨的机关, 出乎意外地被公孙大娘无意中窥破,在这马姑箐黑夜之间,还未动  手,无端地又被一只花豹泄了秘密,而且这批回头镖趟子,不止公  孙龙一个对头,凑巧总镖头铁龙藏也一同前来,这是五虎旗严氏弟  兄所料不到的。
  二更过后,飞龙镖局藏身的石屋后面,从黑沉沉的森林内,先 后窜出四条黑影,便是严二虎、严四虎、钻天鹞子、坐山雕四人,这四人里面,只有坐山雕的武功比较弱一点,其余三个,都是铁铮 铮的好手。
  这四人早知镖友在这石屋内存身过夜,注意的是镖头公孙龙一  人,其余几个镖师,简直不放在心上,预备摸到眼前,攻他一个措  手不及,由严二虎、严四虎弟兄对付公孙龙一人,其余由钻天鹞子、 坐山雕二人截杀,只要严二、严四一得手,做掉了公孙龙,马上撤  身退回七星关。主意打得满好,不料严二、严四当先从屋后绕到屋  前,扑到石屋门口近处时,镖友们毫无动静,石屋门口本无门户遮  蔽,贴壁侧耳,也听不到石屋内有人睡着打呼噜。
  严四最机灵,可是月深夜黑,四面风声刮耳,也摸不准虚实。 严四把他二哥严二虎一拉,自己贴地一伏身,蛇行到石屋门口,抬  头向屋内仔细打量,似乎依然是所空屋, 一个人影都没得,严四吃  了一惊,嘴上刚低喊出一声:“速退!”
  猛听得身后不远,坐山雕突然一声大叫:“啊哟!有埋伏,我栽 了!”吧嗒一声响,似乎坐山雕业已受伤跌倒,同时石屋前面扇面形 的半圈树林内,哈哈几声狂笑:“五虎旗狗党,还不死心,叫你们尝 尝俺铁龙藏的厉害。”
  靠近石屋左侧的一株高松上,也有人喝着:“狗党们通名,公孙 龙在此!”人随声下,剑光一闪,和窜出深林的铁龙藏, 一左一右, 冲了过来。
  严四听得铁龙藏本人也在一起,便知不妙,公孙龙一人已难对 付,再加上一个铁龙藏,今晚极难得利。他又滑又贼,立时大喊一 声:“风紧,速退!”
  可是他哥哥严二虎心高气傲,在他兄弟喊“风紧”时,他把手 上点穴双镢一分,竟已挺身而出,高声大喊:“铁龙藏、公孙龙两 贼,叫你识得严二太爷的本领!”
   他这一喊,严四急得跺脚,还有同来的钻天鹞子,又是一个自 命不凡的角色,初到这条道上,没有和铁龙旗派下交过手,还以为 严四不够人物, 一见人家有了防备,便想逃跑,把自己背上一柄宽 锋砍山刀拔下来,一声厉喝:“长江钻天鹞子在此,不怕死的镖友们 过来,吃吾一刀!”
  他喝声未绝,左臂金刀王振明,早已从黑影中窜了出来,更不 答话,举刀便剁,立时两人在黑地里杀得难解难分。
  公孙龙、铁龙藏各人手上一柄长剑,和严二虎、严四虎也交上  了手。这当口,星月无光,四围林木被风刮得鬼哭神号,石屋面前  一块黑魑魑的地方,简直分辨不出人的面目来。六个人杀了三对, 全凭眼神足、功夫纯,听风辨影,才能见招破招,功夫差一点,便  难认出敌人身手。
  这样在黑地里狠杀狠拼,毕竟和青天白日不同,使出来的招术, 也和往常大异。只要一递招,便往致命处招呼,谁也想先下手为强 的主意。
  和钻天鹞子对敌的左臂金刀王振明,左手上一柄金背九环阔刃 刀,招术上真有功夫,又是左手刀,要讲功夫,钻天鹞子实非敌手。 那个钻天鹞子身轻如燕,纵跃进退,捷如猿猱,他一上手,便觉自 己刀招搪不住,立时施展小巧之能,利用月黑风高,难辨身影,倏  进倏退,来去如飞,绝不和左臂金刀真砍真杀,这一来,左臂金刀  相形见绌,只好心静制动,只守不攻,时时要防钻天鹞子从暗地里  窜过来,突然地乘虚袭击,捉迷藏般,八面留神,未免老大吃亏。 冷不防唰的一镖,从侧面袭来,幸而钻天鹞子在黑地里也难取准, 如果风向不顺,打出镖来,更难生效,饶是这样,左臂金刀也防不  胜防,大腿上已经吃了一镖,幸而风大镖弱,只被镖锋在浮皮上划  了一下,这点皮伤,他还支持得住。
   在左臂金刀吃亏当口,铁龙藏、公孙龙已经得手。严四虎已护 着重伤的严二虎,拼命杀出重围,隐入屋后丛林。钻天鹞子打了一 镖以后,也没现身,大约跟着严氏弟兄一块儿逃走了,却把坐山雕 的尸首留在敌人手里了,原来坐山雕是给铁龙藏从他身后林内飞身 而出时,顺手一剑刺死的。
  铁龙藏一现身,便奔了严四虎。严四虎瞧见他二哥和钻天鹞子 都现身交手,自己没法独退,只好拔出一对镔铁方楞竹节鞭,哑声 儿和铁龙藏厮杀起来,公孙龙从树上下来,也和严二虎手上一对点 穴镢交上了手。
  严二虎武功虽高,在这黑地里交手,手上一对短家伙和公孙龙  一柄长剑对上,未免减色。公孙龙终南派的剑术,又是与众不同, 招术施展开,剑光如练,变化莫测,两人倏迎倏分,刹那之间,已  对拆了十几招,严二虎性如烈火,把一对点穴镢,展开纯熟的绝招, 公孙龙一时也难取胜,忽然一阵风卷起地上一片沙土,公孙龙趁势  向后一退,严二虎以为敌人怯敌后退,点穴镢一扬,一上步“蜉蝣  戏水”“蛱蝶穿花”,展开绝招儿,向前一攻,哪知道公孙龙并非真  退,一扬手,梅花针业已出手。
  这种暗器在大白天都难躲闪,何况这样月黑风大的时候,严二 虎又没防备,哪有不中之理?而且中了好几针,都在要害之处。
  严二虎真挺得住,嘴上一声厉吼,向后一跃而退,受伤不忘杀 敌,十几颗莲子镖,联珠般向公孙龙袭来,公孙龙一阵闪避,却给 严二虎逃出手去。
  这当口,严四虎也敌不住铁龙藏,又听出严二虎吼声有异,人 已退走,慌不及抽身后退,施展毒药飞刀,分向铁龙藏、公孙龙二 人身上袭去。这种飞刀,在风地里,比其他暗器更难取准,但是铁 龙藏、公孙龙二人,识得飞刀厉害,万难上身,也向后远退,躲闪歹毒的飞刀。
  这样,严四严二才能隐入深林,和钻天鹞子一块儿逃走,但是  中了梅花针的严老二,当时逃命要紧, 一阵奔驰,还不觉得怎样, 一到窝藏之所,脱衣验看伤处,才惊得灵魂出窍,极微极细的梅花  针,虽非毒器, 一经中在要害,又是一阵奔驰,随着气血行开,已  经深入五脏,极难解救,能够奔回夔州老巢,不致死在路上,便是  大幸。严老二既已无药可救,从此严氏五虎,严三在黄牛峡害了一  只眼,严五、严二伤了两条命,都是公孙龙夫妇一手成全,自然仇  深如海,更是固结莫解了。
  马姑箐石屋前一场夜战,是公孙龙夫妇在路上相逢,彼此探问 出来的。幸喜五虎旗一场毒计,俱成画饼,还饶上了严二虎、坐山 雕两条性命。当时人人得意非常,大家在路上一商量,铁龙藏带着 第二批镖趟子回转昆明,让公孙龙夫妇回返泸州。
  经过这场风波,双龙镖旗又获全胜,从此川滇这条道上,公孙 夫妇的英名,真个震慑一时,五虎旗再也不敢兴风作浪。 一直过了 七八年,直到公孙龙两夫妇厌倦风尘,回转故乡公孙庄,总算在吃 镖行饭当中,能够这样顺顺当当告老还乡,实在也不易多得的了。
  哪知道事隔多年,五虎旗的仇人,还大举寻仇,直找上隐居的 公孙庄上来,才弄得两败俱伤,不堪回首。
  
  第三章 在天比翼在地连理
  
  上面公孙龙夫妇弃官职、当镖头,在川滇道上和五虎旗严氏弟 兄怨仇固结的经过,原是从公孙龙夫妇门下大师兄纪大纲嘴上说出 来的(与第二集第二章章尾接筍)。当时师兄弟们守义、守廉、张 宏、魏杰、叶晓芙等听得当年老武师结怨种祸的前因,都有点感慨 万分。
  当年事由一面双龙镖旗所起,骨子里并非想在川滇道上争雄夺  利,结果弄得血海深仇,两败俱伤。假使当年二镖头铁龙媒和严四 虎,双方都退后一步,把意气之争压一压,心平气和地想个平和办  法,使双方都过得去,何致闹成这样怨仇固结的局面?所以纪大纲  说出“练功夫壮实身体则可,凭功夫在江湖上混饭吃,这条路走不  得……”的话,实在是有得之言。因为纪大纲拜列老武师门墙,正  值五虎旗两次落了下风以后,双龙镖旗在川滇道上赫赫称雄当口, 见闻较详,才明白这事的因果。
  纪大纲本来要动身回京,老武师家中突然出了这样逆事,才多 留了几天,等到老武师大儿子守仁葬事告竣,老武师黑虎钉创伤已 日见复原,五虎旗贼党确已远走高飞,才安心辞别师傅、师母和师 兄弟们,动身先回凤城南门外八里铺家中,再起程返京。
  老武师公孙龙经过这番祸事以后,精神上似乎受了极大打击,虽然创伤日见平复,行动已无大碍,兴致却非常颓唐,终日沉默寡  言,一个人在静室内,往往一炉佛香,枯坐如僧,好像悔不当初, 暗自忏悔一般,弟子们日常武课, 一股脑儿都由公孙大娘督教,很  少到把式场中指点弟子们的功夫。
  可是公孙大娘的举动,和她丈夫大不相同,精神奕奕地督教子 弟们功夫,格外加紧,丝毫没有放松,恨不得把自己一身本领,都 教给他们。但是武功一道,不是填鸭子般填得进去的,师母把压底 本领都抖搂出来,弟子们资质不同,未必个个都心领神悟,突飞 猛进。
  这几位门弟子里边,要推叶晓芙、魏杰两人成绩最好,叶晓芙  专心一志于绵掌、梅花针两手绝顶功夫,已有相当的造诣,魏杰却 把公孙大娘当年逞雄川滇道上那手“杀虎绳”的绝技,得到手中, 其余守义、守廉、张宏三位师兄,虽然功夫日见长进,比起叶晓芙、 魏杰来便差得多,倒是小凤姑娘志气很坚,常常想起那晚五虎旗贼  党钻天鹞子把自己赶罗得走投无路,深知自己武功太薄弱了,每天  跟着几位师兄下了苦功。公孙大娘只有这个爱女,平常最为爱惜, 看她每天苦练苦学,反而劝她不要这样傻练,文、武两道都得按着  各人禀赋,循序而进,贪多嚼不碎,反而于身体有碍。
  光阴飞快,转瞬又过了两个年头。皇天不负苦心人,小凤姑娘 在这两年内下的二五更工夫,真得亏她, 一点没有白下苦功,而且 后来居上,她哥哥守义、族兄守廉还有五师哥张宏,都觉有点不如 她了。
  小凤姑娘最得意的,瞒着众人,偷偷地向叶晓芙讨教独门燕尾  追魂针的手法,这一筒厉害暗器,原是和“赛棠夷”“赛鱼肠”"寒  辉剑”三件宝物做一箱子藏着,又是叶晓芙托她代收藏的,她瞧得  叶晓芙在这两年内,已把自己母亲传授他的梅花针练得到了火候,自己母亲常常夸赞他:“终南派绵掌、梅花针两手顶门功夫,上一辈 的传人是自己,铁氏双雄和你父亲都没有练到家,下一辈大约只有 你七师哥了。”小凤姑娘听得暗暗高兴,虽然家传梅花针,自己和哥 哥都练不到功候,反被外人得去,心里却没有失望。
  她芳心里早把叶晓芙不当外人,这两年内,和叶晓芙的感情, 愈来愈亲密,在人面前叫着“七师哥”,没有第三人在面前时,只叫 一声:“哥!”或者喊声:“你!”有时连“哥”和“你”都用不着, 彼此心心相印,小凤姑娘柳眉一展,樱唇一动,叶晓芙便知她要什  么。反过来说,叶晓芙一举一动,别人不清楚,小凤姑娘便莫逆于  心,彻底了解。
  小凤姑娘背着人和叶晓芙说:“哥!梅花针这手功夫,没法子, 只好让你逞能,我练不到家,已死了这条心,你得教我那筒独门燕  尾追魂针。”
  叶晓芙慌说:“只要你爱练,我非但把一切手法都教给你,从此 连那筒独门燕尾追魂针,一起奉送,从此那筒暗器是你的了。”
  小凤姑娘欢喜得合不拢嘴,嘴上却一个“谢”字都不说,却说: “我有了这筒暗器,我娘面前暂时不要说,等我练到家时再提,你教  我时,也不要在人面前教,咱们到庄外悄悄地练去。"
  叶晓芙对于小凤姑娘百依百顺,果真依着她,偷偷地传给她燕 尾追魂针的手法。小凤姑娘本来天生的一对夜能视物的秋波,从小 弹弓百发百中,这两年武功大进,加上叶晓芙暗中尽心指导,没有 多久,便把这件燕尾追魂针,练得如愿以偿,得心应手了。
  她和他这样背着人偷偷地练习暗器,以及平常问寒嘘暖的亲密 举动,当局者迷,以为别人没觉察,其实师兄弟们早已瞧得一清二 楚,关心儿女的公孙大娘,岂有不明白之理?只有老武师公孙龙自 从受伤病愈以后, 一切心灰意懒,百事不问,全凭公孙大娘主持,自己整天不是静坐念佛,便是到莲花峪伏虎寺,和慧明和尚盘桓在 一起,连儿女的功夫,和将来男婚女嫁的事,都像一毫不在心上了。
  有一天晚上,老武师独个儿在静室打坐参禅,守廉、张宏早已 各自返家,守义、魏杰两人,在白天被公孙大娘派到她娘家凤翔姬 家寨办事去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公孙庄上师兄弟们,只有叶晓 芙和小凤姑娘两人了。这时小凤姑娘已把追魂针练得烂熟,原不必 拉着叶晓芙到庄外偷偷学习了,可是不学习暗器,在这清静的黄昏, 两人也不肯放过机会,借着月下练习晚课做幌子,也得悄悄地密谈 一阵。
  两人在把式场中,离开了正面老武师静室,从外面一块地方, 绕过墙角,东面靠后院的圆洞门外,也是把式场,一块狭长形的余  地,两面砌着花墙,较为静僻,两人便在这地方喁喁私语。一听到  圆洞门内脚步响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会伸拳抬腿,亮出练习武功的  架势来,人家一看,好像师兄妹一心一意在月地下研究武功,其实  他们两人心不在焉,两对耳朵,一听刚才的脚步声,并没到把式场  来,立时又不约而同地扑哧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把伸出的拳、抬  起的腿自然而然地放下来,继续他们一辈子讲不尽、谈不完的心  曲了 。
  “晓芙!小凤!你们到我房里来!”这一声呼唤,从月洞门内传 了出来,是公孙大娘的口音,而且带着一 点脚步声,回到后院去了。 两人正悄悄地谈得情致缠绵当口,突然被这一声呼唤惊醒,彼此立 时心头乱跳。
  叶晓芙忙应了一声:“师母!我们就来!”
  小凤姑娘把晓芙袖口一拉,悄悄地说:“听脚步声,娘在月洞门 内站了半天了。娘是爱我们两人的,我们也没有对不起上人的事, 咱们大方 一 点,走!上我娘屋里去,近来我父亲常 一 人睡在前院静室内,娘定有体己话对我们说。瞧你这畏畏缩缩的,我还不害 臊呢。”
  两人进了后院公孙大娘的卧室,瞧见公孙大娘盘膝坐在炕沿上, 手上拿着紫竹细长旱烟袋,静静地吸着自薰兰花细烟丝,偷瞧她鼻  管里两条烟龙,没有喷得笔直,叶晓芙便放了心。公孙大娘瞧见他  们两人进屋,脸上不断地露出笑容,瞧瞧小凤,又瞧了瞧叶晓芙, 满脸春风地不住点头。
  叶晓芙被她瞧得有点发毛,小凤却娇喊一声:“娘!刚才请七师 哥指点我绵掌的精奥处,我真笨,梅花针练不到家,绵掌和七师哥 比起来,还差得远,吃亏的还是内五行根基没筑实……”嘴上说着, 一歪身,撒娇似的靠着她母亲坐在炕沿上了,情不自禁地指着炕边 一张椅子上,低低喊了一声,“哥!坐!”
  公孙大娘微微一笑,用手上烟管一指身边椅子说:“晓芙!今晚 清静,咱们娘儿三个谈谈家常事。”
  叶晓芙面孔一红,侧身坐下,公孙大娘转脸笑道:“小凤!这一 阵你偷偷地练习燕尾追魂针,练得怎么样了?”
  小凤一声惊喊:“咦!娘知道了!娘!我不是瞒着你,我怕你责 备我,贪多嚼不碎,乱学一气,又怕学不完全,被人耻笑,可是到 底被我学会了,而且他把这件宝贝东西送了女儿,从此我家梅花针 以外,又多了这件厉害暗器了。”
  小凤姑娘这么一说,公孙大娘却面色一沉,说道:“你这孩子, 年纪也不小了,不知轻重地只逼着你七师哥教这样、教那样,你哪 知道这件暗器的来历。照说叶晓芙不能把这件暗器的手法,随便传 授,何况连师传独门暗器都送给人……晓芙!你自己想一想,这一 椿 事 ,是不是有点违背你先师的遗训呢?”
  叶晓芙听得吃了一惊,刚要张嘴,小凤姑娘撒娇道:“娘!女儿和他是师兄妹,我又不是歹人,人家好心好意教给我,送给我,娘 还责备他不应该教我、送我,娘也未免…… ”
  公孙大娘笑骂道:“痴丫头!你懂得什么?他送你的那件宝贝暗 器呢?你拿出来,让我瞧瞧,我再说与你们听。”
  小凤姑娘从炕沿上跳下地来,背过身去,把左膀衫袖捋上去, 解下那件暗器来。她常常把这件暗器绑在左臂上,并不是天天仗着  这件东西防身, 一半是爱得紧,视同性命一般,不肯去身; 一半是  因物及人,她小心眼儿另有一种想头,她此刻在她母亲面前解下来, 想到因物及人的一种作用上,有点难以为情,偷眼向她母亲和叶晓  芙都看了一眼,面孔不由得红了起来,其实她这种痴想头,她母亲  未必注意得到的。
  小凤姑娘从左臂上解下来的燕尾追魂针箭筒,和普通圆形袖箭  筒不同,做得非常精巧玲珑,是用风磨铜打就一个微带瓦栊形的东  西,因为它是瓦栊形的,绑在臂上最合适,头上有三排梯形极细小  的匾形针眼,每一排十二个针孔, 一共有三十六个针孔,里面可以  喂上三十六枚燕尾追魂针,针只二寸半长,针尾有一个扁扁的小叉, 形似燕尾,这个扁叉形针尾,原是风舵, 一经入肉,也无异倒钩, 极难拔出来,而且这种纯钢锋利的短针, 一经筒内做就的弹簧放射, 可以透骨,目力难辨,每发五针,可发七次,还留着最后一支保命  毒针。这种奇形的暗器,厉害之处全在头上放射出去的针孔,是三  层瓦栊式带梯形排列的,里面又做就精巧的机关,针一发出,到了 敌人身前,五支燕尾针变成扇面形,如果发出时, 一使手法,臂上  略有转侧高低,射出的部位,便又起了无穷变化,敌人更难防护周 密,所以这种暗器,江湖上闻名丧胆。江湖上晚几辈的人物,不用 说瞧见这东西,连燕尾追魂针的名头,都难得听到,因为这件东西  是叶晓芙先师独创的暗器,连本人也只用过一二次,江湖上不是见多识广的老前辈,自然不易知道了。
  公孙大娘拿着燕尾追魂针的发射机筒,仔细瞧了瞧,叹口气说: “这件东西,从前只听我老师讲起过它的来历,谁也没有瞧见过这件  东西,两年前晓芙用这件东西,杀伤严氏弟兄,救了你师父一命, 后来我明知晓芙把这件东西,和那几件宝物,交小凤收藏着,我也  不愿叫小凤拿出来赏鉴一下,因为一瞧这东西,便要想起那年我公 孙庄一件糟心的事,被老头子瞧见,更惹得他难过半天,直到现在, 我在暗中知道小凤学会了这件暗器,晓芙又把师传遗物,很随便地  送了小凤,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和你们说,没法子不叫你们拿出这  件东西来了,好在今晚此地只有我们娘儿三个人,什么话都可以  说……晓芙!你是个聪明知礼、懂得尺寸的人,极不肯把先师遗传  和遗物,轻易传授别人、送给别人的,你很慷慨地送给小凤,绝不  是因为小凤是你师妹,不好意思不送,假使换了别个师兄弟,大约  你未必这样慷慨。晓芙!咱们不是普通师生关系,这两年内,我看  待你也和别人不同,我重视你比我亲生儿子还强几分,大约你也看  得出来,小凤更应该明白,你们有话,趁这时候清静,只管对我  说…… ”
  公孙大娘平时对于叶晓芙、小凤两人亲热的情形,假作痴聋, 也可以说是故意放任,聪明的小凤姑娘,平时也未必不明白,正惟 她明白母亲的心意,自己有了把握,才和叶晓芙不避嫌疑,嘘寒问 暖。但也不料今晚自己母亲突然借着燕尾追魂针一档事,说出这样 露骨的话来,臊得她低着头,站在一边,没法出声,本想一溜烟地 逃出房去,心眼内却觉得机会到了,想听一听叶晓芙怎样对答自己 母亲的话。
  但是叶晓芙也窘得一张脸像大红布一般,心头一个劲儿乱跳, 嗓子眼里像贴上封皮一般,不知说什么才好!当面锣,对面鼓,这话怎么出得了口呢?从什么地方说起来最得体呢?心乱如麻,反而 变成哑子一般。
  公孙大娘大马金刀地坐在炕上,瞧着一边一个像木头人似的一 男一女,心里暗暗好笑,却又不忍再窘他们,面色一整,故意把这  僵局打开一下,改变了话头,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个燕尾追  魂针,狠毒霸道,比我们凭内功打出去的梅花针还厉害得多。这种  暗器,任凭一等一的武功,事先没有觉察,猝不及防地碰着这种霸  道暗器,也极难躲闪,如果你没用这件毒辣暗器,救过你师父、救  过你师妹和我们全家,我一定不许你用,也一定不准小凤练习。如  果你把这东西送给小凤,我还要恨你,也要骂她,现在可教我说什  么呢?这好比一件毒药,用来毒人,就是罪恶;用来毒死吃人的虎  豹,便是佛心了。现在小凤已经学会这件东西,她又把这件东西, 当作性命似的带在身上,五虎旗对我家仇恨越结越深,不知哪一天, 也许还要寻上门来,我没法禁止小凤不用,只能常常告诫她,不能  乱用,到了万不得已时才许用它,我们终南派祖师有一句名言传下  来:‘学得镖法,能不伤一人,便是镖佛;学得剑法,能够剑不染点  血,便是剑仙。’你们两人,千万记住我这几句话,我们两老和五虎  旗怨仇固结,一世难解,便是你们前车之鉴。”
  叶晓芙慌站起来说:“弟子终身谨记师训。”
  小凤也说:“娘!女儿没有七师哥救我,早落贼党之手,女儿天  天备防着五虎旗再来寻仇,才背着娘学这件暗器。娘和爹一年比一  年老,两老跟前最得力的徒弟,只有七师哥,次之是六师哥,两位  师哥学成了本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家的。七师哥送我这件东西, 他嘴上不说,女儿知道他存着深意,为的是女儿有了这件东西,非  但防身,还可保家,人家一番好心,娘还一个劲儿追问他,教人家  能说什么呢?”
   聪明的小凤姑娘,灵机一动,忽然抓住机会,移花接木,巧为 叶晓芙解脱刚才一番窘境,不料公孙大娘笑道:“痴丫头!你自己 呢?你一年大似一年,也有一天要离开你娘的呀!”
  小凤姑娘万不防她母亲说出这话来,只一转,又归到切身的本 题上去了,这又使她低下头,没法再搭腔了。
  公孙大娘不去睬她,转脸向叶晓芙说:“晓芙!我刚才问你的 话,关系非轻,我平日冷眼瞧清楚了,才敢当面问你,你却年轻面 嫩,答不出话来,其实我们这种人,讲究一个干脆爽利,不必拘泥 世俗的虚伪排场,也不必转弯抹角,扭扭捏捏,出你之口,入我之 耳,只要听你一句话,我就有了安排的主意了。”
  叶晓芙一听这话,心头一激灵,突然哧溜地向公孙大娘双膝一  屈,飞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才说道:“师母!可怜弟子父母双亡, 肩上肩下,并无兄弟姊妹,连一个靠近的亲友都没有,当年弟子相  依为命之人,便是去世的那位恩师,现在终身感戴,视同慈母的, 便是师母您。可怜四海虽大,弟子已无家可归,不过我虽孑然一身, 却掌握着无穷的金珠财宝…… ”
  “哦!你这批金珠财宝,定然另有秘藏之处,以我猜想,大约也 是你去世恩师的遗留吧?”公孙大娘抢着急问财宝的来历,小凤姑娘 也耸然惊异,心想他这人真怪,年纪轻轻,有了这许多财宝,还肯 寻师学本领,苦求深造,实在是不易的。
  却听叶晓芙说道:“师母圣明不过,大约师母看到先师留给我几 件随身宝物,师母早已明白那位先师是何许人物了。弟子有了大批 财宝,如果想成家立业,坐享其成,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弟 子有两大心愿:第一件,誓报父母不共戴天之仇;第二件,欲继先师 未竟之志,想把这批财宝,救济穷苦无告的人民。当年先师从一班 贪官污吏囊中搜刮来的财宝,替他散给穷人们,也是合乎天理人情的事,至于 ……"
  他“至于”了半天,似乎下文难以出口,忽地剑眉一轩,终于 挣出几句话来:“至于弟子和师妹,日亲日近,性情相投,难逃您老 人家眼下,但是自问发乎情,止乎礼,只把师妹当作平生知己,情 逾骨肉,弟子把燕尾追魂针传给师妹,除去刚才师妹所说借此防身 保家以外,弟子心里存着非分妄想,只要弟子第一件心愿事了,便 想偕同师妹,处理我先师秘藏的大批财宝,完我第二件心愿。师妹 既然是道同志合,帮我继续先师未竞之志,把先师遗留的燕尾追魂 针,传给师妹,似乎对于先师在天之灵,可告无罪…… ”
  公孙大娘不等他再说下去, 一伸手,把地上跪着的叶晓芙拉了  起来,却向小凤问道:“他此刻说出来的主意,平时对你说过没有?”
  小凤姑娘红着脸说:“说过的,但是我问他害你父母的仇人是 谁?你去世的恩师,究竟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娘!你猜怎么着?他 这人真有主意,无论怎样问他,他咬定牙根,不吐一句口风,他此 刻在娘面前又说女儿是他知己,女儿却有点信不及,现在娘在这儿, 我倒要问问他,既然把我当作知己, 一问到他身世来历,为什么不 肯告诉我呢?这不是信不及女儿么?女儿为了此事,常常暗中流 泪 …… ”
  小凤说到这儿,眼圈红红的,竟有掉泪的光景。
  公孙大娘笑道:“你还是孩子气,你懂得什么?他不是信不及  你,定然因为关系重大,机会未到,不能随便出口。你只要想一想, 他对于我这老婆子,平时何等信服我,尊敬我,这些年他也绝口不  提此事,我明知他有难言之隐,也绝口不去问他,免得他心里难过, 你这孩子,不知轻重,只想自己这一面,只怨他不肯对你说,却没  想一想他说出以后,你能帮他了这第一件心愿么?”
  小凤姑娘急道:“怎么不能!只就我们师兄妹情分来说,这样大事,他不叫我跟着,我也得一块儿去。”
  公孙大娘笑道:“这又是孩子话,你有多大本领,敢说帮他报 仇?如果他仇人庸碌之辈,不必人帮他,早已自己了此心愿了,何 必直到现在?你功夫比他差得多,报仇机会未到,对你不是白说么, 何必叫你也添一重心事呢?他不对你说,正是他有主张、有见识的 地方……这些话且不提他,现在我听晓芙话里话外,已经表明了心 意,要等报了父母之仇,才能谈到别的,晓芙!是不是这意思?”
  叶晓芙应声:“是!”
  公孙大娘说:“好!有志气!但是我女儿终身大事,也不能含 糊,咱们也不必男媒女媒, 一个是我爱女, 一个是我爱徒,巧言不 如直道,晓芙!丈夫一言,我听你们一句话,我一定要成全你志 愿的。”
  小凤姑娘一听自己母亲突然开门见山,单刀直入,顿时心头乱 跳,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躲出去又不甘心,羞得背转了身,全仗 着一对耳朵,急于想听叶晓芙对答出什么来?
  只听他清清楚楚地说道:“师母!弟子斗胆,只求师母替弟子做 主,只要弟子报了不共戴天之仇,愿和师妹在天比翼,在地连理, 此心不二,神灵共鉴!”
  小凤姑娘一听这几句话,心神大定, 一张樱桃小嘴,使劲地想 闭得严严的,却不听她做主,两片朱唇不由得合不拢来,好在她背 着身,面着墙,谁也瞧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叶晓芙说出心意以后,公孙大娘立时接口道:“好!一言为定, 现在你既然心愿未了,这事暂且搁在一边,你师傅面前,我暂时不 提。现在你是我爱徒兼爱婿,照说我得问问你身世来历和你的仇人, 但是我有点明白,你绝非普通人家的子弟,你的仇人也绝非江湖上 普通的仇人,你不便说时,我们也不便硬逼着你说,你自己酌量着,到了应该使我们母女俩知道的时候,再说出来也未始不可。不过你  要明白,现在我们和你是休戚相关的人,你的仇人便是小凤的仇人, 独木不成林,一旦报仇机会到来时候,我老婆子还能替你担当一下, 你可不能瞒着我母女俩,犯了糊涂,去冒不测之险。”
  叶晓芙慌不及应道:“谨遵师母吩咐!”
  公孙大娘又说道:“还有一节,你父母之仇,暂时我们不便打 听,但是你去世的恩师的来历,从你那只箱内几件法宝,和这个燕 尾追魂针身上,我却有点知道,此人便是当年平西王吴三桂手下第 一勇士保柱,平西王反清失败,身死军中,部下星散,这位勇士名 望大一点,清廷出了重重的赏格,下了海捕公文,到处搜捕,变成 了重要的钦犯。可是此人武功超群,隐迹江湖,成了一个神鬼不测 的侠盗,江湖上传说的燕尾生,便是此人隐迹以后的别号。官府虽 然聘了许多名手,各处踩缉搜索,依然劳而无功,此人的本领和独 来独往的奇怪举动,早年江湖上可算一绝,万想不到你和他有这样 深厚的渊源,此人谁也没有当面见过,谁也得佩服敬畏,别的我不 便打听,你怎样会和他在一起?而且还得到他全部遗留的东西,你 和此公定有异乎寻常的关系。此刻出你之口,入我母女俩之耳,便 是其中有点关碍,大约此事和你父母之仇,毕竟差一点,大约不至 于拒绝不谈吧?”
  公孙大娘说这话时,小凤姑娘乘机转过身来,向叶晓芙瞧了瞧, 衬着她母亲的话风,说道:“娘这样问你,你还守口如瓶么?”
  叶晓芙慌不及说:“师妹!你莫急,听我慢慢地说呀!唉!说起 我先师的事,整天整夜讲不完,以前的事,师母大约知道,且不说 他,只说我和他在一起以后的事。”
  于是叶晓芙把他先师燕尾生奇怪的故事, 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第四章 燕 尾 生
  
  “召蛲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这是古人形容华山高峻  的诗句。中国五岳,峭拔幽奇,要推华山,不过太华、少华,群峰  罗立,岈立云表,却不止三峰,最出名的,如仙掌峰、狮子峰、啐  律峰、明星峰、玉女峰、斗北峰、白云峰之类,难以尽述,诸峰之  中,幽险秘奥,出人意表之境,自玉泉院上莎萝宫,路渐陡峭,再  登青柯坪、廖阳桥而上,奇险更甚,如苍龙脊、千尺幢、百尺峡、 老君犁沟、猢狲岭、仙人砭、上天梯之类,无不嵯峨千寻,攀缘都  穹,终年又云屯雾锁,鸡犬不闻,其中如苍龙脊,是高达千寻的一  条大石梁,长约三里,宽只尺许,胆小足软的,绝不敢在这条石脊  上走去,一失足,连尸骨都没处找寻,因为下面是望不到底的深涧  陡壑。这地方虽险,石脊上还算有路可走,再上去,走到了千尺幢、 百尺峡,高接云霄,飞鸟难渡,人上去要攀着陡峭石壁上的铁链, 像蚂蚁般游壁而上,这种铁链又是凿空虚悬,全凭嵌在石壁上一橛  橛的木椿,和一段段的铁索连接起来,年久月深,难免木朽锁断, 只要一个支持不住,或者中途力竭,一失手,跌下去准保尸骨粉碎, 这还不算稀奇,在千尺幢、百尺峡左近险僻之所,还有无人知道的  奇 境 。
  从千尺幢,登百尺峡,已经奇险极幽,非常人能到之地,再由百尺峡深入几里,仙人砭、上天梯一带,有一处两崖夹峙,壁立参天,中通一线,上下尺许,侧身而入,风如利箭,毛骨森然,走完  这条夹崖一线天,对山松涛盈耳,白云朵朵,飞舞其间,却相隔几  十丈,难以飞渡,因为走完这条夹崖,已到尽头,再举步,便要跌  入千丈深渊,只听到下面急流奔腾轰訇,像雷鸣一般,却瞧不出下  面什么景象,因为悬崖峭壁十几丈以下,只见蓬蓬勃勃,像开锅一 般的云雾,直往上面冒出来,无论武功如何高超,到了这样绝境, 当然只好止步。哪知道天造地设的奇境,便在此时,竟有人仗着一  身绝顶轻功,冒着不测之险,利用陡绝峭立的崖壁间许多嵌壁奇松, 在崖壁龙蟠凤舞的古松之间,当作蹑壁凌虚的天梯,游身而上,投  入终古云封的奇境。
  原来此处悬崖四五丈以下,崖壁中空,形若蜂房,尽玲珑剔透 之胜,小的壁穴,类如鸟巢;大的洞穴,却可容人,从洞穴进去, 窈然深远,钟乳倒垂,与地相接,晶莹如雪,照映生光,再从钟乳  林中,穿身而进,洞中套洞,大如堂屋,小如亭台,千奇百怪,无  异重房复室,而且与外壁无数大小洞穴,曲折相通,透光通气,有  明有暗,绝不幽闭闷塞。最有趣的,壁外山风席卷,风向不定之时, 白云缕缕,若练若丝,从大小孔穴穿了进来,穿房入户,自在游行, 蔚成奇观,在这上接云霄、凿虚嵌空的洞府内,似应高处不胜寒, 可是洞房曲折,复道回旋,竟是藏风聚气,冬暖夏凉,正是人间的  第一妙境。
  在这妙境内,便是华山侠盗燕尾生藏身之处,也就是叶晓芙当 年跟着燕尾生拜师学艺之地。叶晓芙自幼家遭大难,燕尾生与叶晓  芙父亲有特殊渊源,仗着他一身出奇本领,锐身急难,志在存孤, 把叶晓芙救了出来, 一同藏身于此。那时叶晓芙也只十几龄的童子, 经燕尾生以父执兼恩师,文武两道,循循善诱,几年下来,已具根底,他们师生二人,并不终年伏处洞室,有时也遍游华山胜境,燕 尾生且常常远游几百里以外,最后几年,风波陡起,叶晓芙也随师 远出,经历了不少石破天惊的险境。
  燕尾生这时年逾四十,天生地长得瘦小枯干,形若猿猴,却一 身铜筋铁骨,禀赋异常,武功兼内外两派之长,有超群绝众的特殊  本领。他是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险,宁为侠盗、不屈清廷的硬汉。 平西王吴三桂失败以后,清廷知他是吴三桂帐下第一勇士,曾经想  法收服他,许他高官厚爵,他却置之不理,鸿飞冥冥,易名变姓, 独来独往,隐迹深山大泽之间。清廷下旨各处悬赏兜拿,依然奈何  他不得,谁也不知道他隐身于华山层峰绝壁之间的秘窟。
  但是他生平有两椿爱好的癖性。第一,他喜爱搜罗奇珍异宝, 眼光既高,鉴别又精,历年仗着一身出奇本领,来去无踪,从达官  富宦家中,偷来的宝物,不可胜数。他绝壁秘室内,各洞穴陈列的  奇珍异宝,真是光怪陆离,美不胜收,连带他高足叶晓芙,也开了  眼,得了许多鉴别珍宝的学问,后来他又发了宏愿,凡是宦囊充足  的贪官污吏,尤其是权势赫赫的满族官吏,非但有宝即偷,便是次  一点的财物,只要价值巨万的东西,他也顺手牵羊,席卷而走。
  他并不是喜爱聚财,他认为贪官污吏的财物,全是从百姓身上 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他的宏愿,便要把这些已经藏入贪官污吏之手 的民脂民膏,经他之手,仍然把它取来还之于穷苦百姓。他存了这 样宏愿,便变成了无事忙, 一面偷, 一面还要救济穷民,不论什么 地方,只要被他听到、看到哪处受灾,哪处遭祸,哪一家好人受穷 受苦,往往像天外飞来的得到他的周济。
  他周济穷民的财物上,必有“燕尾生敬赠”几个字的条子。这 一来,侠盗燕尾生的名头,便传开了,被他偷苦了的达官贵宦,当  然疑心到是侠盗燕尾生做的手脚,当然要严紧缉捕,可是枉费心机,用尽方法,还摸不到他来踪去迹,而且也不知道侠盗燕尾生,便是 清廷海捕的钦犯。
  第二椿癖性,他却好色。他这好色,并不是仗着本领采花,他 是花钱嫖院。只要被他听到哪处妓院有色艺双绝的妓女,他不管路  远路近,定要嫖她一下,嫖院时,非但身上装束,时时换样,装出 各式各样的人物,而且脸上也时时搽着秘制药物,五官虽改不过来, 面色却常常变样,金钱挥霍,非常大方,和富商巨宦, 一般无二, 乐坊妓院,异常欢迎,请教姓名时,随口捏造,有时也自称姓燕, 院子里便称为“燕大老爷”或者是“燕二爷”,这个“二爷”不是  排行,是妓院亲热的口头称呼,可是他在这“好色”两字上,却找 出麻烦来了。
  有一次,燕尾生离开秘窟,过了一个多月,还没回来,叶晓芙 深知这位老师的癖性,只要过了十天还没回窟,不是打听得某家有 奇珍异宝,便是某处有绝色妓女,才使他流连忘返了。可笑他这位 老师,平时师生相对,燕尾生对于自己所好,绝不讳言,而且谈得 津津有味,自谓“好色而不淫”,这位高足年纪也只十七八,情窦初 开,尚未涉世,虽然爱听,尚难了解什么叫作“好色而不淫”,每逢 燕尾生离山远游,好在秘窟内百物具备,不愁冻馁,跟了燕尾生几 年,武功已有根底,对于轻功,尤得真传,出入秘窟,借着嵌壁古 松,贴壁飞腾,已能随意上下。燕尾生远出之时,他也常常翻上崖 顶,游行千尺幢、百尺峡近处胜境,拣着可口的飞禽走兽,或弹或 镖,打下来,拿回秘窟去,烤炙而食。
  有一天清晨起来,他因燕尾生走了多日还没回家, 一个人独处 无人之境,有点气闷不过,翻上崖巅,练习了师传几套拳剑,从百 尺峡走到千尺幢峻险之处,四面闲眺,偶然低头向下面望去,蓦见 浮沉舒卷的云影里面,现出一点黑影,星驰电掣,忽隐忽现,出没于下面冈峦密林木之中。
  他站立所在,地位太高,距离下面,何止百丈,虽然有点看出 那点黑影,已逐渐扩大,脚程真快,活像飞行一般,只见他一耸身, 便纵出好几丈,蹿高纵矮,履险如夷,人已到了千尺幢峭壁之下。 上面叶晓芙已瞧清这人身上穿着“赛棠夷”,背上系着“寒辉剑”, 正是朝夕盼念的燕尾生回来了,欢喜之下,两掌在嘴上一拢,俯身  向下面大喊:“师父!今天才回来!”
  他这一喊,四面山谷起了回声,只见下面燕尾生举手连摇,似  乎阻止他出声,人已从下面铁索上攀缘而上。这种铁索悬度,也只 有像燕尾生这样绝顶轻功,才能上下自如,看他一个瘦小的身子, 在一段段的铁索上,宛似蜻蜓点水,壁虎游墙,手脚并用,蹑壁直  升,疾逾猿猱,片刻之间,业已翻上崖顶,伸手一拉叶晓芙,只喝  了一声:“快跟我回家,有事和你说!”把叶晓芙一挟,举步如飞, 便回秘窟。
  师徒二人回到秘窟,燕尾生把蒙脸帕去掉,便喊:“快拿酒和可 吃的东西来,我一日一夜之间,脚不点地地走了几百里路,可真 饿了!”
  叶晓芙吃了一惊,知道他定然碰上拂逆的事了,不然,不会走 得这样匆忙的,慌拿出预藏的美酒珍味,让他吃喝。燕尾生风卷残  云般喝完了酒食,果了腹,长长地吁了口气,忽然一跳而起,哈哈  大笑。叶晓芙莫名其妙,瞧他举止有异,和往常不同,心里未免忐  忑不宁,心想他往常出外,只用药物搽脸,改变面色,下手作案时, 才用蒙脸帕,现在他回家来的路上,还没去掉蒙脸家伙,可见事出  非常,碰着追踪的敌手了。
  燕尾生笑道:“晓芙!你不用朝我嘀咕,我燕尾生独往独来,纵 横江湖,还没遇上敌手,今晚你躲在一边,瞧我在千尺幢上,逗两个狗熊玩一下子。”
  叶晓芙大惊,慌说:“师父!黑夜里能够上千尺幢来的,定非庸 手,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师父!你这一次可失算了,怎的把敌人引 上了家门口,从此我们怕不能在此安身了!”
  燕尾生冷笑道:“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你师父的为人么?  我特地把两个敌人引到这儿,其中自有我的办法。你放心,便是引 人上了千尺幢,离这秘窟还远呢,你瞧瞧我这秘窟内历年收藏的奇  珍,是你师父的性命,岂肯弃之如遗,拱手送人?和你师父为敌的  有几个能逃出我手心去的?不瞒你说,这一次,我确是露点行藏, 几乎上了人家圈套,敌人也真肯用心机,你知道追踪来的是谁?一  个是从京城下来的,是乾清门侍卫,御前带刀, 一等巴图鲁铁瑛, 是个满人,据说此人在京城,武功赫赫有名。 一个是六扇门里的鹰  爪孙,长安总捕头李长泰,往常有个鬼见愁的外号,此人年纪已五  十开外,武功颇得真传,平时被我偷苦了的人们,都逼着他捉我归  案,他千方百计,也摸不着我踪迹,因此坏了名头,当然恨极了我, 这次他拼着老命,要和我一决雌雄,所以今晚请他上来,算个总账, 至于那个侍卫铁瑛,奉着皇命来的,得不到我的脑袋,大约难以回 去销差,我也要量量他,究竟有多大本领。这次事情发动,我特地  引他们到此的主意,说来话长,现在我没工夫和你细说,我算定这  两块料千辛万苦地爬了上来,也得在今晚起更以后,也许畏难而退, 事尚难定,我一夜奔波,也得高卧一觉,醒来还要在要紧处所布置  一下,准叫你偷偷地在一旁看一场好戏。”
  时近中秋,层峦叠峨之上,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一片普照的 清光,笼罩在芙蓉片片,屹出云表的群峰,益显得神山缥缈,如入 画中,这是攀登千尺幢必由之路,从莎萝宫到青柯坪十里之间一段 陡峻险仄的山路上,有两个一壮一老,全身劲装,佩带武器的勇士,从这条山道上,向千尺幢走来,走得忽快忽慢,四面留神,五官并  用,偶然地上风吹草动,树上宿鸟惊飞,便像鬣狗般,耸神狼顾, 疑鬼疑神,这样走路,如同受罪。
  这两个人, 一个是利禄熏心,身负上命,想在这次差使上,奉 承得主子欢心,高升三级; 一个是四面楚歌,身不由己,被上官巨 宦逼得他没法不卖老命。这两人明知对方素常神出鬼没,绝非易与 之辈,但是两人自问也是赫赫有名、独步一方的人物,又知对方独 来独往,素来孤身一人,并无党羽,以二敌一,似乎稳操胜算,何 况自己带来还有不少助手,留在莎萝宫岳神庙内。
  两人踏月深入华山, 一半仗着身上功夫出来, 一半无非先去探 一探真假,对方巢穴,是否真个在千尺幢上,没有把握,因为这时 对方竟敢明目张胆,约在千尺幢相会,照说对方的约会地点,绝不 会引人到自己巢穴相近,江湖剧盗,多半如此,也许拣着最险最难 走的地方,出个难题,好把人家吓退,也许对方故使诡计,捉弄两 人出身臭汗,他自己并没在千尺幢上相候,却在别处巢穴内高卧了。
  这两人一面留神走路, 一面却疑疑惑惑,怕对方言而无信,故 意捉弄两人白跑一遭。这两人,便是清宫侍卫铁瑛和长安总捕头李 长 泰 。
  “铁老爷!你瞧前面峭拔壁立,高接层霄的那座怪峰,便是千尺 幢了,下役在本省待了这些年,真不料这个魔头,办案竟办到这种 地方来了。”年逾五十的总捕头李长泰,走在前面,指点着前面千尺 幢的峰影,和清宫侍卫铁瑛说话。
  铁瑛身躯魁梧,年未四十, 一嘴京腔,官气十足,向李长泰说: “老英雄!咱办的是钦案钦犯,你捉的是积案飞贼,和劈死名妓‘小  杨妃’的凶犯,你的案情小,我的责任大,咱们合力把点子捉住, 解到京城,奇功一件,咱向上一报,只要把你名字列上,保管你顶戴荣身,门庭改换,享一享下半世的快活,不必再在本省受上面官 头儿的呼唤了。”
  积年巨猾的李长泰,慌不及转身向铁瑛单膝打扞,连说:“谢谢  铁老爷栽培!下役不想高官骏马,只想托铁老爷洪福,把点儿捉住, 免得徒弟们屁股打烂,妻小受押,便感恩不尽了。”
  李长泰在公门多年,轻视虚衔,重在实惠,身为全省总捕头, 职份虽微,历年在绅民身上欺诈所得,和私纳暗通声气的贼盗例规, 着实可观,表面上是个快班头儿,其实他已身家富厚,足够他享受  一辈子的了。不料好事多磨,偏在本省,出了个来去无踪的硬对头  燕尾生,非但搜刮了富室巨宦的珍藏,还绝不客气,曾经照顾到他  自己家里,把他历年昧心之财,也弄去不少,别人可以开失单报案, 唯独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响,身为总捕头,实在无脸说出口来, 因此,他和燕尾生视为不共戴天之仇,平时孤掌难鸣,趁这机会, 调兵遣将,便是断送这条老命,也要和燕尾生一决雌雄了。
  铁瑛武功虽强,身在宫廷当差,对于江湖上经验,自然稍差, 自恃着见过大世面,来到外省,省中大僚,以为他是御前护驾之臣, 此次又是赉着密旨出京,非同小可,不亚一个小小钦差,当然另眼  相待,处处恭维,把他抬得高视阔步,不可一世。李长泰跟他来到  华山,又处处小心,百般奉承,居然联络得很好,“铁老爷、铁大  人”叫得震天响,铁瑛才加以辞色,偶然也喊一声“李老英雄”, 官谱一上来,面色一沉,便“李头儿、李大班”了。
  这时前面已看出千尺幢的峰影,李长泰一路马屁拍得很合拍, 铁瑛大言不惭地说:“咱在京还没碰着敌手,虽说这个钦犯,很有名 头,连皇上都知道他,你们又描头添脚,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会飞  一般,依我看,大约此人练的是轻身小巧之能,咱用真实功夫和他  较量一下,又有你在旁助着,让他三头六臂,大约也逃不出咱们俩手心去,就怕他诡计多端,没有这般大胆,真个在那上面等着 我们 。 ”
  李长泰说:“铁老爷,事情也难说,也许被他知道,铁老爷奉旨 到此,擒拿钦犯,便吓得他不敢露面了,可是……他真是铁老爷奉 旨密拿的钦犯吗?真是当年反臣平西王吴三桂的心腹吗?”
  铁瑛说:“大约不会错,我没有到过云贵一带,没有见过吴三桂 手下的人物,可是你们提督大人靖逆将军张侯爷,从前也是吴三桂 旧部,识得此人面貌,海捕公文上载明身形相貌,和那妓院禀报的 又一般无二,以前上面故意不说他的来历,只吩咐你们加紧严缉飞 贼燕尾生归案,原是有用意的,陕、甘、川、滇等省份早已奉有密 旨,捉拿逆臣吴三桂手下一班漏网的钦犯。你们张侯爷身为督臣, 又是当年和吴逆相处过,更得效忠皇上,认真兜拿,剧盗燕尾生的 名头,一到张侯爷耳内,便留了意,派出不少心腹,和你们快班几 位老手,追缉了许久,捉不住他,张侯爷暗地犯愁,怕皇上知道风 声,怪罪下来,便派人到京,运动当权近臣,密奏当今,选派得力 侍卫,出京协缉。这种钦犯还得解京廷讯,张侯爷这步棋,是巧着 儿,原是做官的秘诀,皇上钦派侍卫协缉,多少可以卸点责任,却 成全了我,做一次小小钦差,到此见识见识专偷奇珍异宝的燕尾生 了。咱运气算不差,刚到这儿,你们便在妓院里摸着他的身影,虽 然当场没有捉住,到底照了相,逼得他约期会面,这一来,便不怕 他逃出咱们手心里去了。”
  李长泰嘴上不断恭维,心里却暗想,你蹲在紫禁城内,不知外 省办事的难处,还说得稀松平常,如果平常案子,不用我李老头儿 出马,早已拾下来了。
  两人步步走近千尺幢,神情便紧张起来, 一步一留神,便不敢 随便说话了,这位侍卫老爷一等巴图鲁铁瑛,走到千尺幢岩壁下,一看月光之下,面前壁立千仞,抬头落帽,别无路径可走,只在陡 壁峭岩,滑不容趾的嵯峨怪石上,钉着木橛,缆着铁链,须得四肢 并用,凭着一段段的锁链,悬度而上,铁瑛自恃武功非常,也觉得 这种险地,有点触目惊心。
  这当口,李长泰把身上整理利落,奋勇当先,嘴上低低说了句: “铁老爷!让下役当先领路。”他是一半拍马屁,一半要在铁瑛面前, 显一显老本领,不待铁瑛答话,便一顿足,飞身而起,人已悬在一  丈多高的一段铁链上了。
  铁瑛武功并不弱,大约轻功稍差,吃了身躯魁梧笨重的亏,和 李长泰一前一后,手攀铁链,脚点木橛, 一段一段地猱升而上,幸  喜月色分明,两人武功毕竟不弱,居然悬度直上,李长泰在前,铁  瑛在后,两人前后有一丈多距离,越上越陡,只要一 口气提不住, 手脚上一失劲,跌下去,可以闹个粉身碎骨。
  两人用上了全副精神,猱升一段,还得停下来,听听上面有无 动静,万一燕尾生在暗地里一使捉狭,用暗器招呼一下,便受不了。 在这种全身虚悬,极难躲闪的险地,不能不说这两人胆力不小。前  面李长泰好容易猱升到离上面崖头,只差两三丈了,慌不及略一缓  气,侧耳听一听崖上动静,却只听得虫声如雨,树声如泻,并无其  他可异的声响,向脚下一瞧,铁侍卫也升到了脚下一丈多距离的铁  索上。
  李长泰暗暗点头,此人有几下子,向上一看,到顶上还有三四 段铁索,换了口气,全身一鼓劲,右手抓住头上的铁链,左脚向近 身木橛一借力,正在一腾身,预备左手抓住上一段的铁索,右脚换 到第二档木橛时,忽地一缕尖风,唰地擦耳而过,立时吧嗒一声响, 右脚刚点着的第二档木橛,竟齐根折断。
  他心里一惊,右脚点空,铁索一宕,重心一失,身子一沉,几乎失手摔了下去,还算他功夫老练,左手已抓紧上面一段铁链,全 身重量,都挂在左臂上,急将右手捞住近身铁链,双腿一起,打了 个千金坠,稳定虚宕之势,正想换把上升,再用脚点住上面第三个 木橛,万不料又点了个空,又是吧嗒一声响,齐根折断。
  这两下正是险到绝处,幸而这时他两手都抓紧铁链,脚虽点空, 人未坠下,而且已明白上面有人暗中使坏,离崖顶虽只两三丈路, 可是全身虚悬,难以对敌,性命太已危险,下面铁瑛,也已看出中 了埋伏,慌不及一手抓住铁链, 一脚钩住石壁上枯藤,把身子紧贴  石壁,以免暗器中身。
  正在这进退为难,危机一发当口,上面李长泰的头顶上,突然 唰啦一声响,接着又呼的一声,怪蟒似的一件东西,把李长泰身子  缠住,不由吓得出了声,定神一瞧,才看出上面抛下来的,是条极  粗的长藤,而且抛下以后,许久并无动静,细听崖顶,也无脚步走  动,分出一只手来,向上使劲一拉粗藤,似乎上面系得很结实,而  且粗藤上一段段都打着藤结,好像上面有人,知他接脚木橛已断, 全身虚悬,气力将绝,不易上去,才抛下滕来,助他一下。
  李长泰惊魂初定,想得奇怪,但是冒险到此,有进无退,向下 面铁侍卫一打手势,意思是招呼他:“你暂缓上,待我冒险翻上崖 巅,察看虚实,免得两人齐遭毒手。”他暗地知会以后,一咬牙,一 手持索,一手挽藤,两脚点着藤上一段段的粗结,奋勇直升,居然 一口气,攀上崖顶,脚踏实地,急将腰上一对点穴镢拔在手中,四 面一看,崖上寒风飕飕,怪石林立,远处长林丰草,随风摇摆,也 瞧不出是否有人潜伏其间,半里开外,怪岩奇峰,或俯或立,层叠 而上,宛如与天上星辰相接,知道千尺幢上去,是百尺峡,还要比 千尺幢奇险万分。
  他站在崖顶,看不出一条人影,有点虚实难测, 一听身后索响,铁侍卫不等招呼,竟也奋勇而上,到了崖巅了。
  两人在崖上一悄悄商量,看清了四围地形,李长泰在右,沿着  一片草地;铁侍卫在左,靠着一带怪石林,向前面百尺峡方向, 一  步步搜索过去,忽地嗖的一声,对面飞来一块小石,擦着李长泰头  皮过去。他一低头,似乎瞥见前面三四丈开外,靠树林的一片草头, 唰唰有声,一阵乱动。
  他猛地一坐腰, 一镢护心, 一镢前指, 一个飞燕掠波, 一伏一 起,从草地上平射过去,身形一落,仔细察看,并无人影,刚一长 身,身边树林口一株松树上哗啦一响,一蓬松枝竟无缘无故地又折 断下来,掉在他脚边。
  他霍地一旋身,猛喝道:“朋友!既然有意相会,何必故弄玄 虚!”他喝问时,早已把双镢并交左手,右掌暗藏一只梭子镖,一问 没有回音,手一抬,镖向这株松顶射去,却听得上面寂无音响,这 支梭子镖,打了个空,穿叶而下,掉下地来。
  李长泰一点足,窜到松下,刚拾起自己镖来,猛听得左面怪石 林内,铁侍卫叱骂之声,慌翻身窜入草地,向左面迎了过去,接连 几跃,已到怪石林边,循声而往,刚转过一座屏风似的大岩石,猛 地身后金刃劈风,从后背袭来,慌侧身一闪,翻身迎敌,却见刀光 一闪,劈了个空,持刀的不是别人,正是同道而来的铁侍卫。
  铁瑛也看清了是李长泰,不是敌人,把刀一收,两眼如灯,急 得跺脚大骂道:“鬼鬼祟祟,不敢当面交手,只凭诡计戏弄,算什么 人物!现在我们已到地头,好歹要掏你出来,瞧瞧你这块料什么 变 的 。 ”
  李长泰心里明白,知道他也被人戏弄不轻,还误把自己人当作 敌人,面子上下不去,恼羞成怒,跳脚大骂, 一半无非借此掩饰鲁 莽,几乎把同道误伤,心里暗暗好笑,当面不便道破,悄悄说道:“铁老爷,莫急!敌暗我明,我们得沉住气应付他,不过左右两面都 有戏耍的人,怕点儿不止一人吧!”
  刚说着,忽见不远一块怪石背后,冒起一簇火光,两人一先一  后,向那所在掩了过去, 一看人影毫无,只怪石下烧着一堆枯树枝, 余火未绝,兀是燃烧着,两人猜不测敌人用意, 一抬头,十几丈开 外,又有一簇火光冒起,这才明白,定然敌人用火相引,不知把两  人引到什么地方,才做了断。
  地既险僻,敌人又这样虚实莫测,似乎还有党羽,以火相引, 前面不知摆下什么阵势,两人心里未免嘀咕,但是势已骑虎,便是  敌人摆下刀山,也不能泄气后退,如果连敌人面目还未见着,就被  敌人虚势吓了回去,还算什么人物。
  铁瑛一横心,喝道:“走!管他什么诡计,今晚非和他见个真章 不可!”手上一柄厚背红毛紫鳞刀,刀锋向下,向肘后一藏, 一伏 腰,向第二堆火光奔去。
  李长泰老奸巨猾,心里有数,看情形敌人不致暗中下毒手,否  则,两人在千尺幢下悬索而上当口,敌人要下毒手,不费吹灰之力, 故意尽情戏弄,然后抛下粗藤,接引而上,这种举动,无非表示存  心轻视,高抬自己身份罢了。
  两人奔到第二个柴火堆时,业已离开一片草地,怪石嵯峨,色 白如乳,层叠嶙峋,如屏如幔,中裂一缝,形若夹弄,弄底红光闪 烁,摇晃不定。
  两人一先一后,侧身进弄,初进颇狭,渐进渐宽,到了弄底, 地势展开,奇境突现,原来石弄尽处,是个极大的山洞,洞口石缝  内插着一束火炬,火光映在两面乳白色的石壁上,变为闪烁的红光, 洞顶形如穹幕,钟孔累累,晶莹夺目,如垂流苏,下面细沙平铺, 地势平衍,足有四五亩地的大小,当中从地上长出几支瘦峭崚噌的石笋,每一支石笋上,都绑着牛腿粗的火炬,火苗吞吐,把洞内上 下,照得光明洞澈,火光之下,石笋之间,地上天然地涌起一块大 圆石,宛似石桌,平滑如镜,光可鉴人,却有一二丈开阔。
  石桌上背里面外, 一个蒙脸背剑的黑人,盘膝而坐,面前横着 一条烤炙的大鹿腿, 一手撑着一个竹筒,大约盛的是酒, 一手拿着 一柄尺许长的匕首,割一块鹿肉,吃一口,喝一口酒,似乎吃喝得 香甜满口,兴会淋漓,左右两边,也放着两个酒竹筒,好像待客 一般。
  铁侍卫和李捕头,想不到燕尾生从容不迫地摆下了这么一个阵 势,露面的依然是他一人,两人站在洞门口火炬之下,倒有点怔柯 柯的,不知怎么样是好了。
  “哈哈!两位这一趟太辛苦了!来!来来!客人到了,总得好酒  好肉招待一下,表示我一点小意思,这是现烤现炙的新鲜鹿腿,这  是从山下带上来的远陈汾酒,两位不要多疑,不要往没出息处想, 我先来一口,好让两位安心。”说罢,把手上一柄锋利无比的赛鱼  肠,在鹿腿上一插,把自己一筒酒放下,两臂一伸,把左右客位上  的两个竹酒筒拿了过来,每个竹筒上喝了一 口,依然放回原地方, 表示酒内无弊,喝过以后,拔下赛鱼肠,把面前一只烤鹿腿, 一阵  乱割乱削,切下大块小块一堆小山似的鹿肉。
  他自己先用刀尖,随意戳起几块,送进嘴内,狼吞虎咽一阵大 嚼,表示鹿肉内也没毛病,他自喝自吃一阵以后,蒙脸帕上两个眼  窟窿内,却射出凶焰烁烁的可怕眼光,嘴窟窿内,又喊出铜钟般的  嗓音:“两位!现在大约可以放心,不必在洞门口愣神了,天下没有  过不去的河,便是要我脑袋,也得等我吃饱喝足了再说。来来来, 咱们先客客气气喝一杯,谈一会儿,我这样小心说话,真还是头一  遭,两位如果还不肯赏脸,便不必道字号,称外场人物了!”
   第一个侍卫铁瑛,便受不住这几句话,他在京城里,自问是响 当当的人物,讲究的便是外场谱,如何肯输这口气?立时把手上红 毛紫鳞阔刃刀,向刀鞘一插,大踏步闯入洞内,向燕尾生双拳一抱, 大声说道:“朋友!有你的,咱们扰你一杯!”
  铁瑛这么一开场,鬼见愁李长泰只好跟着上,把双镢向腰巾上 一拽,一抱拳,也进了洞,两人左右一分,跳上中间天然的镜面大 石桌,在燕尾生两边坐了下来。
  燕尾生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两位跑了不少路,定然又渴又  饿了,请!”嘴上喝出一声“请!”竹筒一举,自己喝得咽咽有声, 冷眼看两人时,虽然也拿起了酒竹筒,却只向唇上沾了一点,故意  说道,“两位尝尝这酒味儿,真醇真香,确是道地货。”说罢,用刀  尖挑起两大块鹿肉,分向两人面前一掷,表示了一点待客之意以后, 便不管两人真吃假吃,自顾自挥动小刀,连倾酒筒,旁若无人地大  吃起来。
  吃喝了一阵,他把手上“赛棠夷”向腰上皮鞘子里一插,向两 人瞧了瞧,觉察两人酒没多喝,鹿肉却也吃了几块,乃向李长泰笑 道:“李老哥,陕南陕北,提起鬼见愁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我如果真个邀两位路远迢迢地到我燕子窝去,未免显得我故意捉弄 人,不懂起落了,这点小事也犯不上引两位到家门口来。这儿虽不 是我的家,却是我常常游玩所在,这个遮风挡雨的洞穴,也是我常 常寄宿之所,在这儿约会老哥,似乎最合适没有,两位只要爬山, 却不必远离本省,这是我体贴两位的一点小意思,也不指望两位 承情。”
  他故意这样说,说得又非常巧妙,李长泰饶是老奸巨猾,也相 信他的话是真的,江湖积案大盗,从来没有把公门中人引到窝里去 的,被公门中人自己访查出来,那是没法,只要一瞧这洞内,空空无物,便明白不是他的巢穴。
  燕尾生眼神如电,察貌辨色,便知两人深信无疑,略微一沉, 不等两人张嘴,又朗声说道:“李老哥!不过有一事,我有点莫名其  妙。不错,我在长安几家积着昧心财的,伸手做了不少案子,替他  们消灾积福,李老哥食人之禄,身不由己,不得不撒网捉鱼,这是  我要原谅的……”说到这儿,伸手向铁侍卫一指,“这位可是天子座  前的侍卫老爷,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居然也找上我了,我和这  位没有见过面,当然谈不到结梁子,我也没有摸过三宫六院的财宝, 也劳动不到这位侍卫老爷,这里面什么一 回事?我倒有点摸不  清了。”
  他把这一层故意说得假痴假呆,倘恍迷离,好像人家找错了人 似的,李长泰本是没十分明白细情,自然无话可说,侍卫铁瑛却从  石桌上一跃而起,又跳下平地,拔出红毛紫鳞刀,用刀头指着燕尾  生喝道:“咱奉旨会同此地督抚,捉拿忤逆手下钦犯,你胆大如天, 竟敢在长安嫖院,早被人家认清面貌,是汉子,不必狡赖,是真是  假,你跟我到公堂说去…… ”
  铁瑛语音未绝,燕尾生一声大喝:“住口!你居然敢这样拿稳, 跟你到公堂去说,你自己怎的不想一想,来时不易,去时更难呢!”
  燕尾生说时,依然盘膝而坐,纹风不动,李长泰一看铁侍卫要 动手,身子一起,人已站在平地上。
  铁瑛却认为有机可乘,一声大喝:“还不束手就缚,等待何时!” 便在一喝声中,一个箭步,窜到燕尾生身边,呼的一声,刀光电闪,  已到燕尾生身侧平扫过去,只听嘿嘿一阵冷笑,笑声却在洞顶上面,  石案上已无人影,疾逾电闪的刀锋,竟砍了一个空,竟没有看出燕   尾生怎样上去的。
  两人抬头细瞧,洞顶离地,也有三丈多高下,上面晶莹的钟乳,千奇万状,映着下面几支火炬上的火光,火影变幻,耀目生辉,竟 没瞧出燕尾生藏身之所,却听得上面哈哈大笑道:“侍卫老爷!你要 和我比画比画,不用忙,咱们讲明了再过手。你们两位, 一位是捉 拿钦犯,有心要我脑袋来的,不管是真是假,这官司真够瞧的; 一 位是访拿积案飞贼,说得重一点,是捉拿江洋大盗,横竖这么一回 事,罪过都不轻。我也活腻了,和两位好像有缘似的,依我看,省 事一点,两位一齐伸手,好在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两位办的是 公事,不管怎么着,圆上案便得,两位仔细,我要下来了。”
  铁瑛和李长泰一听燕尾生下来,不由一齐抬头注目, 一面挥动  手上武器,亮开架势,这地方还讲什么单打独斗,敌人手段太高, 办案要紧,只要点子一下来,立时下绝情,活的捉不住,拿死的也  交代了公事。
  两人一般主意,眼睛打招呼,各自心领神会,哪知道上面话声 刚止,猛听得“咔咔”几声微响,下面铁侍卫一声惨吼,业已宝刀 撒手,仰面便倒。李长泰大惊, 一挫身,向洞壁一退,双镢护体, 留神暗器上身。
  这当口,上面唰地一条黑影,轻飘飘地落在石桌上面,燕尾生  纵下来时,依然赤手空拳,并没拔下背上长剑,向这面地上一瞧, 冷笑道:“死得好,我早通知你来时不易,去时更难么。”说罢,一  转身,指着这面退到洞壁的李长泰冷笑道,“不是我暗箭伤人,谁教  他是清廷走狗,非我族类呢!这种满奴,杀我们汉人太多了,碰到  我,立时送他回姥姥家,最省事,至于你……”他说到这儿,语声  一沉,接着一声怪笑,说道,“还用比画么?依我说,你把他尸首背  回去,比什么都强,我轻易不愿杀人,满奴是另外,念你活了这么  大,何必把老命撂在千尺幢上,只要你天良发现,以后少仗公门势  力,少欺侮一点小百姓,也许可以落个寿终正寝,我也要少陪了,回我老家燕子窝去享清福,不在你们地面上讨厌了。”
  燕尾生杀死铁侍卫的暗器,便是燕尾追魂针,这种厉害暗器绝 不轻用,在潼关一带绝没用过。李长泰吃惊之下,还不知什么东西, 一下子便把铁瑛弄死,这时又瞧见燕尾生赤手空拳站在石桌上,说 得他一钱不值,而且语语挖苦,不禁怒火冲天,舍了这条老命,非  得和敌人拼一下不可。
  在这万丈高崖,呼救不灵,来时以二敌一的如意算盘已落了空, 除出凭自己一身功夫,把敌人制服下了,已无别条路可走,可是敌  人真够厉害,暗器更凶,凭自己一对点穴镢, 一袋梭子镖,往常名 头远大,自信得过,今晚碰着这个魔王,便觉没了把握。没有把握  怎么样?挤到这骨节眼儿,也得拼一下。他在燕尾生飞纵下来时, 满肚皮打主意,存了先下手为强的计算,在燕尾生赤手空拳站在石  桌面上尽情挖苦时,暗地双镢一并,右臂连抬, 一声不哼地立下辣  手,“凤凰三点头”,“哧,哧,哧”,三只梭子镖品字式袭到燕尾生  上盘。
  哪知燕尾生眼神四照,早已留神他举动,起先姑作没防备,三 镖一发,哈哈一笑,两臂一起,早把两只梭子镖接在两手内,最奇 的还有袭向胸口一只梭子镖,也如泥牛入海,原来燕尾生手法如电, 右掌同时接住上下两只飞镖。
  李长泰大惊,大喝一声:“不是你,便是我。”双镢一扬,一顿  足,“玉女穿梭”竟从一丈开外,飞上石桌,人随镢到,一镢奔燕尾  生前胸,一镢点向命门,劲足势疾,原是存心拼命, 一半先发制人, 怕燕尾生暗器出手,长剑出鞘。
  燕尾生喝一声:“嘿!真敢拼命!”身形一晃,双镢落空,略退 半步,把手上三只梭子镖向地上一掷,笑着说,“算了吧,我看还是 整臂整腿地回去吧!”
   李长泰已急疯了心,越听越难受, 一进步,把一对点穴镢,崩、 打、砸、点,上下翻飞,尽向致命处递招,惹得燕尾生怒叱一声: “这是你自己找死!”身形一展,铁臂纵横,竟是赤手空拳,和李长  泰在桌面上接了十几招。
  李长泰功夫并不弱,不料碰上这位怪侠燕尾生, 一对铁掌,展  开内家绝传,掌风飒飒,无懈可击,不用说双镢难以近身,便是漏  了破绽,镢锋上身,他一身“赛棠夷”的护身衣,也难损他分毫。 李长泰力不从心,额上见汗, 一个疏神,左臂肘尖,略被敌人掌风 扫着,膀上一麻,左手点穴镢业已出手,掉落桌旁地上。李长泰一  闪身,跳落桌下, 一眼看到铁侍卫撒手的红毛紫鳞刀正在脚边, 一  呵腰,不顾自己掉下的点穴镢,抢起红毛紫鳞刀,刀光一闪,翻身 索敌,想凭这柄锋利的宝刀,再决雌雄。
  “好!再请教几下刀法!”桌上的燕尾生嘴上说着话,人已跳下 地来,手上已横着一柄银光乱闪的寒辉剑。
  李长泰满面通红,两眼如灯,把右手点穴镢向腰上一插,大吼 一声,展开六十四手万胜刀法,劈、剁、砍、斫,猛厉无比,和燕 尾生寒辉剑,竟又对拆了好几招。
  李长泰虽然不顾生死,用尽拼命绝招,依然得不到便宜,最吃 亏的,敌人手上剑光缭绕,剑法神奇,八八六十四手奇门剑,并没 尽量施展出来,已赶罗得李长泰气喘汗流,没法支持了。
  厉害的燕尾生,只用剑法身法,把他圈住,并不存心制他死命, 想把他战乏了,自己认输了事,可是李长泰这时已气促神乱,乱砍  乱劈,形如疯狂。
  燕尾生瞧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双足微点,人又跃上石桌面,用 剑一指,厉声喝道:“老儿!还挣什么命!燕大太爷有好生之德,饶 你一条活命,回去吧!"
   下面李长泰霍地向后一退,血红似的一对圆眼,向地上铁侍卫 尸身看了一眼, 一跺脚,大吼一声:“罢了!老子结识你就是!” 一 声吼罢,右臂一抬,红毛紫鳞刀向脖子上一横一勒,扑地便倒,竟 是急怒攻心,抹了脖子。
  桌面上燕尾生点点头说:“生姜老的辣,这样下场,还不愧一个 汉子!”说罢,把剑还鞘,跳下桌来,拾起李长泰抹脖子的红毛紫鳞 刀,弹了弹,点点头,随手向地上一插,提起李长泰尸身,又把铁 侍卫尸身,也扛在肩上,抬头向洞顶喊道,“瞧戏的!好戏完了,下 来吧,这儿有柄好刀,你带着使用吧。”
  喊声未绝,洞顶上有人答话道:“师父!谢谢你赐口好刀,这两 具尸首,弟子来扛吧。”人随声下,叶晓芙居然轻功得到真传,也飘 身而下,站在石桌面上了。
  燕尾生说:“你不成,我要把这两块料,葬身万丈深潭,还得累 我一身汗,你在这儿等着我吧!”
  
  注:本集1951年3月上海广艺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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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贞木《玉龙冈》



  第一集
  
  第一章  卖花翁的垂青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两句话,在高朋满座,谈古论 今当口,往往被酸溜溜的先生们颠倒价念不绝口,因此便成了老生  常谈。倘然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一声究竟是英雄造时势呢,还  是时势造英雄呢?这一问便要掂一掂斤量,不是老生常谈了。照在  下的小小见解,却以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绝不至被环境征服。 能够拨乱反正,双手擎天,果然是个英雄。便是造不成时势,挽不  了劫运,落得杀身成仁,破家殉义,也是一个真英雄。因他扬名千  载,精神不死,他的毅魄血诚,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可是这种真  英雄,古今来不可多得,千百年也许见着一位两位。至于时势造出 来的英雄,便不然了,无非因时乘势,仗着一股幸运,成了社会骄  子,在某一时代,也被人当做英雄崇拜,到了时异势迁,也就像电  光焰火,无形消灭,甚至盖棺定论,还要翻案转来,遗臭万年。这  种人物,古往今来不可数计,在下无以名之,名之曰假英雄。
  这部书内,便是专写这两种英雄,斗智角力、石破天惊的故事。 不过真英雄果然难得,假英雄也有他异人独具的才力。本书登场人  物,十有其九都带点英雄气概、豪杰心肠,骤然看去,一时却也难  以分出真假,究竟谁是真英雄?谁是假英雄?待在下慢慢写来,诸公慢慢去评断好了。
  闲话休提,在下开首便先提出一个英雄来,此人姓沈,名廷扬, 祖居江苏太仓府崇明县。崇明地方,虽然周围也有几百里方圆,却 是一座四面环海的海岛,原是江苏海口淤起的一片大沙碛,成为这  座海岛。岛的东南两面,都是通南北洋的汪洋大海,只有北面接近  南通州,西面接近太仓府城,两面水迹也有二三十里远近,岛中住  民大半是渔户船户。
  这种船户,是专运糟米的粮船。凡是粮船上的船户,称为粮帮, 他们内部有极严密的组织、极大的潜势力。每一处粮船码头,有一  个帮头,又称为龙头。好几处码头联合起来,又有一个大帮头。这  大帮头,又称为“老龙头”,也称为“瓢把子”,必定是辈分高、本  领大的人,才能胜任。在他管辖下的各码头粮帮,只要大帮头一个  命令出去,不管水里火里,必是视死如归,绝对没有违背一些命令  的,比军队的纪律还要严肃几倍。后来的青帮红帮,便起源于此。
  当时沈廷扬的祖上,便是崇明粮船码头的帮头,因此起家,在   崇明县内也算一家富豪。到了沈廷扬父亲沈大眼手上,非但子传父   业,而且名头远大,做了太仓、通州、崇明三处码头的总瓢把子,  统率着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每只船上最少有四五个船户,大一点  船上便有一二十口,这许多船如果集合起来,怕不有上万的人。这   上万的船户,只要沈大眼一句话,比奉着军令还要厉害。他有这样   的魄力,一半是辈分高,有悠久的传统关系, 一半是为人公正、武   艺高强,压得住众人。他善于使一条齐眉熟铜棍,这条棍足有六十   余斤重,沿海一带,无人及得。又因他早晚练习,这条熟铜棍自出   心裁,有一百五十多手的绝妙招术,因此大众又加上一个“沈百五” 的绰号,提起沈百五,江苏一省无人不知。
  那时正值江浙沿海时遭海寇劫掠,崇明又系海口孤悬的岛屿,环境所迫,家家都练习武艺,制备军器,保护身家。有了沈大眼这 样首领人物,一岛的人都觉有主心骨儿。
  有一次来了几百海寇,居然被沈大眼率领着粮帮渔户,把海寇 杀得全军覆没。从此以后,崇明便没有了海寇之患。这一来,他的 名头一天比一天高,产业也一天比一天地富厚,管理一千几百号大 小粮船以外,又拿出资本来,在通州、太仓两处码头上,开设了几 个酒楼、当铺。嫌崇明一片沙土,四面环水,便在通州建造一所大 房子,移家到通州居住。骨子里虽是粮船帮头,表面上也同富商贵 绅差不多少。素性又慷慨,穷人求他帮衬,多少总肯接济一点。因 此三处码头的住民,没有不称赞他一句富而好义的。
  到了他七十余岁,寿终正寝这一年,他儿子沈廷扬,已有二十 多岁,长得英伟秀挺, 一表人才。沈大眼在世时节,自恨虽然富有, 众人推戴,无奈粮船帮头的头衔,终觉不雅。明朝士绅阶级观念很  深,沈大眼无论如何富厚,只可在渔户、船户以及买卖里面称尊, 略有声誉的士绅堆里,便休想挤得进去,因此想从儿子身上达到既  富且贵的目的,所以从小就聘请了一位通州老儒在家教读自己儿子, 替儿子取了廷扬两个名字,也隐隐含着教他扬名朝廷,不要他再继  父业的了。
  哪知沈廷扬从小便不寻常,在书房内读书时节,果然聪颖异常, 用心攻读,到了散学以后,也十分爱惜拳棒。好在家中进出的,有  的是会武艺的人,沈廷扬千方百计,求人教他。沈大眼虽然想自己  儿子弃武求文,但看得自己儿子从小志高心傲,竟想做个文武全才, 自然格外欢喜,索性把自己一百五十多手的熟铜棍,传授与自己儿  子。沈廷扬到了十七八岁,文学武功,都已可观,而且第一次赴太  仓府考,便名列案首,身入簧门。在明朝,中一名秀才,颇不容易, 一经穿上蓝衫,已足荣耀乡里。沈大眼看得自己儿子果然容容易易地穿上蓝衫,列入士绅堆里,将来折桂占鳌,怕不一路青云直上, 只喜得嘴都合不拢来。崇明、通州、太仓一带人们,自然格外恭维  得不知所云了。
  但是沈廷扬自己,却有他特殊的见解、特殊的志愿。自从进了 秀才以后,格外专心一意地练习武功起来,听得有奇才异能的,不  惜倾心结纳,殷殷求教,而且挥金如土,广事结交江湖上各色人等, 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要结识结识,因此江北一带的人,又把一个  “小孟尝”的绰号送与沈廷扬了!沈大眼虽然爱惜儿子,不愿十分去  督促他上进求功名,平日父子相对,语气之中,也难免不流露一点  自己希望来。
  你道沈廷扬怎样回答?他说:“父亲希望儿子光耀门庭,儿子何 尝不时时存在心内。不过现在朝中太监专权, 一般十载寒窗求得功 名的人,无非去巴结太监,何曾替国家做出一点事业来。(明朝太监 权柄甚重,那时魏忠贤便是太监的首领,权倾一国。)而且盗贼四 起,时事日非,倒不如学点实在武艺,广交几个豪杰,预备日后报 答国家,保卫乡里。儿子并不敢违背父命,也不敢荒废身心,无非 进取之道,与人不同罢了。”
  当下沈大眼听他发出这样大议论来,暗暗点头,昂头思索了半 晌,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成就你的志愿,可惜我已见不着你的 事业了!”
  自从他们父子这样谈论以后,沈大眼索性把全部家产交与儿子 执掌,自己不再顾问。通州、太仓、崇明三处码头粮船,也交他代 替统率。沈廷扬人才既然出众,武艺也说得出去,把粮船商业,都 处治得井井有条,比他父亲还干练几倍。沈大眼一死,粮帮便奉廷 扬为大帮头。二十几岁的人,便做了粮帮的大帮头,在他们帮内原 是很不易的,他居然把三处码头的粮船弄得服服帖帖,足见他的才具很是不小。
  有一年夏天,他到太仓府城自己开的一座当铺内盘查账目,却 见当铺门首,围着一大堆的人,闹哄哄的还夹杂无数小孩的笑骂声。 这一大堆人,却把一座水磨砖墙的当门,堵得水泄不通。门槛上立  着几个当铺的伙计,推推揉揉死命地哄赶,只驱不开闲人。有一个  伙计远远就看见少东家到来,越发脸红脖粗地大声吆喝。沈廷扬远  远朝着伙计一摇手,自己分开围住的人们,挤身进去一看,原来当  门阶石下,半蹲半坐地踞着一个怪物, 一头乱草似的头发,粘着无  数滋泥,从头顶分向四面披下,没头没脸地蒙着,竟看不清这怪物  的面貌。可是乱草似的泥发内,却射出两道烨烨如火的异样眼光来。 身上更奇了,这时正在夏季热天,在当街毒日底下,却紧紧裹着一  条龌龊不堪的破棉被,那颗怪头就在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内钻了出 来。下身因为向下蹲着,被破絮裹住看不出来。四围起哄的顽皮孩  子,笑着拾起地上的果核石屑,向怪物没头没脸地掷下,他也茫然  不觉,依然不声不哼地蹲着。沈廷扬仔细看了半晌,心里惊疑不定, 因为当头太阳灼得皮肤生痛,便从怪物身边跨进当门。门槛上两个  伙计,慌忙躬身先导,迎接进去。
  忽又听得门外轰雷似的一阵大笑,沈廷扬忍不住,又翻身回到 门口一看,那怪物伸着枯蜡似的手指,鸟爪似的从腰后摸出一个光  彩夺目的朱漆酒葫芦来,脑袋一仰,披发后垂,露出一张奇丑怕人  的怪脸,满脸都是伤痕,竟分不清五官位置,只看见虬髯猬结之中, 一张阔嘴, 一张一翕,竟把倒出来的酒,吸得点滴不流。这一来, 把个英气勃勃的沈廷扬,也看得呆了!暗想:这人似癫非癫,似傻  非傻,这样的暑天,身上裹着这样棉絮,头上半粒汗珠都没有,既  然穷得叫化一般,却又藏着这样鲜明的朱漆酒葫芦,真猜不透他是  何种人物。正想设法盘问他几句,猛见那怪物无端哈哈一声狂笑,宛似半天打下一个焦雷,震得四面人的耳朵都嗡嗡乱叫。 一声笑毕, 倏地腰板一挺,蹶然起立,回头朝着沈廷扬有意无意龇牙一笑,两  只烂泥脚拖着一双打卦破履,跌蹋跌蹋地走向前街去了。后面兀自  跟着许多顽皮孩童, 一路指指点点地追着、嚷着。远远还见那怪物  高高地举着朱红葫芦,若无其事地只顾一面走, 一面仰着脖子,向 嘴内灌酒。
  沈廷扬怀着满腹狐疑,向那两个伙计问话:“从来不曾听到太仓 有这样一个怪物,难道是别处新来的游丐吗?”
  伙计答道:“谁说不是,有人见他晚上在东门外破关帝庙内 挂着 。 ”
  沈廷扬急问道:“怎叫做挂着?”
  伙计又笑道:“据见他的人说,他晚上睡觉时,与人不同,二只 脚高高地钩住庙殿上顶梁,整个身子便这样悬空倒挂着,鼻子里打 着雷也似的呼噜。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睡法,他说一年三百六十天, 天天这样睡,因为这样睡法,身上的宝贝便不会被人偷去。人家听 他说得好笑,想他身上的宝贝,无非一个酒葫芦,再不然还有日当 衣衫夜当铺盖的一条破棉被,他居然还怕人偷了去,情愿这样悬空 挂着,不是疯子是什么?但是南村的徐相公,却一口咬定,说他是 个异人,定有了不得的本领,还巴巴地亲到关帝庙去看他,想请那 疯子到他家去,领教一点本领。却被那怪物文不对题说了无数疯话, 弄得徐相公没奈何,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也相信他是疯子了。”
  沈廷扬急问道:“你说南村徐相公,是不是徐洁人徐相公?”
  伙计点头应是。沈廷扬便不再问,暗自存在心内。便同伙计走 进当内,召集执事人等,问了问买卖的细情,略查了一查账目,休 息了一下。到了日落西山,叫人备了一头健驴,独自一人骑驴,到 南村来访徐洁人。
   原来这位徐洁人,在太仓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名尚廉,号 洁人,原是将门后裔,世代簪缨。在南村,徐姓是个大族,徐洁人  一家,更是南村首屈一指的大家。洁人幼失怙恃,天资秀逸,在廿 八歳上考进了武举,此后一连几场,都不得意, 一赌气,便守着先  人产业,在家闭户用功,不求闻达。他是将门,家传武艺自是不凡, 便是文学,也楚楚可观。从小同沈廷扬在一处念过书,练过武,性  情相投,非常合契,两人年龄也不差什么,所以沈廷扬不到太仓便 罢,一到太仓,定必来看这位同窗好友,在徐家盘桓几天,谈谈文, 讲讲武。这一次,听伙计说起,徐洁人看出那怪物有绝大本领,愈  发急于谋面,问个究竟了。
  徐洁人住的南村,离城只有二十多里路。沈廷扬骑驴出城,急 加几鞭,便到了南村。 一进村口,便望见徐家临溪的一座八字墙门, 左右分列着两面光滑如镜的大石鼓。正想催骑临门,忽见门内急匆 匆走出一个高大汉子,肩上扛着一枝花枪,枪缨枪锋,用一尺多长  的皮套子罩住,只露着下面七尺多长、酒杯粗细、通体缠丝绞筋的  枪杆子。
  沈廷扬远远望见这条枪,便认得是洁人家传之物。因为徐家祖 传六合大枪,颇为有名。徐洁人平日练的功夫,都在这条家传枪上, 此刻叫人扛了出来,不知有何用意?忽又见扛枪汉子背后,又跨出 一个武士装束的美少年,仔细一认,正是徐洁人本人,慌一催驴子, 当啷啷赶近门前。那两人一听鸾铃声响,回过头来,沈廷扬已翻身  下驴。
  洁人一看是沈廷扬到来,大喜。两人握手寒暄了几句,沈廷扬 便问:“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你叫人带着花枪出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笑道:“其中自然有个缘故,你来得真凑巧,本应该先请 你进屋坐谈,但是我与人约定在此刻会面,只好请你一同前往,也可以助一助我的胆气,而且此事你定也欢喜参与的。此事一了,我 们一同回到寒舍再细细叙阔,你看如何?”
  沈廷扬大笑道:“你没头没脑说了这些话,我一句不懂,究竟赴 何人之约,值得这样郑重其事,看情形好像预备交手一般。照你平 日性格,极不愿在人面前显耀的,怎的今日与往常不同,还要叫我 参与呢?”
  徐洁人微微一笑,便执着沈廷扬的手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同  我前去,一面走, 一面我把其中原因说与你听。好在路也不远,你  的尊驴留在舍下便了。”说罢,向门内喊了一个小童出来,叫他牵驴  到后槽喂养,吩咐清楚, 一同沈廷扬安步当车,走出村来, 一面走, 一面把携枪赴约的原因,说与他听。
  原来南村虽然离城不远,却是风景佳胜,水秀山明。离南村二 三里远,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叫做文笔峰,拔地而起,高接云霄, 峰头尖峭,远看去,很像一枝椽笔。因此迷信风水的,都传说这座  山峰正对着太平东城,天下太平,便应文风;乱世时代,便应武略。 因为那座山的形象,当它一管笔、 一条枪都可以。这种原是信口开  河,不足深考,不过这样一迷信,文笔峰便成了出名的地方了。
  文笔峰的山脚下,也有十几户人家。这十几户人家,既不耕, 也不织,都以种花为业。峰脚周围都是花圃。文笔峰被这许多花圃 一点缀,真变成生花之笔了。每逢春秋佳日,太仓城内的士绅,男 的骑驴,女的乘舟,都要到文笔峰游览一下。清明踏青,重阳登高, 也是文笔峰的专利。峰脚下卖花的人,便靠此营生。徐洁人文武兼  资,风流自赏,在家无事,也时常种花灌园,以作消遣。见了奇卉  异葩,也不惜重金购求,好在文笔峰的花圃近在咫尺,徐洁人便成  了花圃中的老主顾。
  有一天清早,徐洁人独自背着手,在门前溪岸上闲步,看几个邻居儿童,在绿柳底下捉迷藏,捉鱼虾, 一派天真烂漫,颇觉有趣。 正看得高兴,忽见远远一个须发如银的卖花翁,挑着一担花草,缓  缓走到自己大门口歇下肩来,坐在石阶上,从裕涟袋里摸出一支短 短的旱烟管,很自在地吸起烟来。
  徐洁人一望,便知是文笔峰下的卖花人。凡文笔峰卖花的人挑 到城内去,必定经过南村,而且总在徐家门口歇一歇肩,也许便在 徐家发个利市,这是天天如此的。而且从文笔峰来的卖花人,十有 九认识徐洁人徐相公的,但是这一个卖花翁,却是特别,明明看见 徐洁人在溪岸闲步,并不叫一声徐相公,却一面吸烟, 一面向徐洁 人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因此也引起了徐洁人注意,仔细向那卖 花翁一看,似乎面目甚生。只见他一身布衣草履,同别个卖花的一 般无二,只是生成童颜白发,矍铄异常,尤其是两道庞眉底下,隐 着一双黑白分明、凌凌生威的眼神,颇为奇异。看他腰板笔挺地坐 在那儿,顾盼非常,如果不看他一身粗布衣服,绝不像一个卖花 老者。
  徐洁人暗暗称奇,缓步踱至花担跟前,再看担内疏疏落落地捆 着几束芍药、红莲、剪春罗、虞美人之类, 一边只搁着几小盆红白 石榴,花既不多,亦无珍贵之品,心想这一点点儿花草,也巴巴地 挑到城内去,未免不值,不禁向他问道:“老丈,今年高寿有几?”
  卖花翁并不站起身,只随口答道:“贱庚小得很,七十有八。”
  徐洁人一听他口音虽近江北,却不是太仓土音,便又笑道:“老 丈在文笔峰治理花圃,想已多年,在下常到贵村,却与老丈少会。”
  卖花翁向徐洁人看了一眼,立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俺原不是 此地人氏,唯扬州琼花观前也有几亩祖传花圃, 一家衣食,原可无 忧无虑。无奈小老儿生性耿直,今年新春头上无端得罪了当地恶霸, 自己上了岁数,膝下又有两个娇养女儿,难与恶霸们争闲气,只可弃了祖业,躲避到此,权在文笔峰下置了几椽草屋,租了几亩花田, 将就糊口。常听邻居同业们说起,南村徐相公怎长怎短,想必就是 尊驾了?失敬,失敬。”
  徐洁人听他避仇到此,又见他这样高年,便起了恤老怜贫之念, 对他说道:“今天无意碰着老丈,也是有缘。在下也爱玩点花草,老  丈今天可以不必进城去,担上花卉也不多,统由俺买下便了,老丈  说一句价值,俺便照数奉纳,老丈可早点回家休息一天。”
  卖花翁连连称谢道:“徐相公果然名不虚传,既承厚意,老朽这 点花草,值得什么,不嫌亵渎,情愿奉送,请吩咐一句搁在贵宅什 么地方,老朽替你端进去好了。”
  徐洁人慌摇手道:“这使不得,你将本图利,怎好送人?请你在 门口稍待一忽儿,俺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进门,取了钱钞,唤了 一个家童,一同出来搬取花草。
  哪知刚一步跨出二门,举目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连呼奇怪。 后面跟出来的书童,也惊得直跳起来。你道如何?原来那卖花老者  一挑花担,踪影全无,所有担内花草,却整整齐齐摆在门斗内。这  还不足为奇,最奇的,大门外一对大石鼓,这时却对门并放着,恰  巧把一座台门堵死了!这事突如其来,如何不惊?徐洁人略一沉思, 且不顾地上花草和堵门的石鼓, 一撩衣襟,从石鼓上面纵了出去, 一伏身,飞也似的去追那卖花老者。 一直追出村口,向那直通文笔  峰一条大路上望去,何尝有卖花老者的影子,不觉脱口喊声:“奇  怪,难道会飞不成?”因为这条路可以望到文笔峰脚,足有二里路  长,两旁都是水稻田埂。暗想自己无非回身取钱的一忽儿工夫,那  老者非但在两座石鼓上做了手脚,连人也像会飞般飞得不知去向, 真是怪事了!没奈何转身回到门口,想找几个前时柳荫下玩耍的孩子,探问一下,不料这时门口冷清清的,那几个顽童早已跑散了。心想这对石鼓,每个足有六七百斤,不是天生神力,休想移动 分毫,自问绝对没有这种力量,难道七八十岁的卖花翁,有这样神 力么?如果说不是他,眼前一忽儿的事,不是他是谁?如果是他, 这样同我开玩笑,又是什么用意呢?太仓地面,虽都知道我懂得武 艺,但我从来不在人面前露,也没有与人较量争胜过,谅也没有同 我故意作难的人,可是今天的事明明摆在眼前,这真真难以索解了!
  徐洁人思索了半天,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可是一对大石鼓, 经人轻轻拿下来堵在大门口,自己没有力量拿开去,被好事的人一  传扬,总说某人被人生生塌了台去了!这样一转念,未免又恨又急! 四面一看,幸喜清早时候,左右几家邻居都在田中工作,南村并非  要道,尚无闲人来看稀罕事儿。
  可是堵在门内的书童,在徐洁人跳出门外追人当口,早已飞身 进去,轰动家中。徐洁人父母早故,自己尚未娶亲,家中只有几个 叔伯弟兄,率领着许多长工, 一齐出来,看得门口两个石鼓,个个 骇然。
  徐洁人在门外喊道:“闲话少说,快拿家伙来,我们合力把它扛 回原地方再说。”
  门内几个人慌忙领命去寻家伙去了。正在这当口,忽听得身后 远处哈哈一声怪笑。
  这一声怪笑,似乎从空而下。徐洁人急回头向四处瞭望,却静 悄悄的不见一人。门内的人,也同时听得这声怪笑,几乎疑惑白日 见鬼。
  蓦地又听得怪气地笑道:“这一对小玩意儿都拿不动,要这样地 劳师动众,还说家传武艺哩!”
  这几句冷嘲热讽以后,众人才听出发话所在,是在溪边一株绿 荫如幄的大柳树上。这时徐洁人一听这几句话,不由得无名火发,以为搬石鼓、开玩笑的人在此了, 一个箭步,纵到柳树下面,正想 当面责问,不料抬头一看,又把徐洁人怔住了。
  原来树上发话的人,不是那个卖花翁,是一个龌龊不堪、丑如 鬼怪的怪物,披着一头黄泥发,身上裹着一张破棉被,精赤着两条 瘦泥腿,吊着两只七穿八洞的破鞋,坐在一枝横出的柳干上,手上 托着一个红漆葫芦,露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滑稽状态,还挂着一张椰 瓢似的阔嘴。这样的怪相又被柳色一罩,愈发绿森森的满身鬼气。
  徐洁人等没有看见过这样怪物,竟也看得呆了!那树上的怪物, 却也好笑,两只碧荧荧的鬼眼, 一闪一闪的,朝着下面徐洁人打量 了几眼,把一颗猱头狮子的毛头摇了几下,自言自语道:“公旦眼光  虽然不错,但是可惜!”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求仁得仁,也是解脱  一法。”
  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阵,徐洁人不知他胡心些什么,忍不住喝 道:“你这疯子,先头骂我们枉称祖传武艺,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 本领,敢无端地出口伤人?”
  那怪物大笑道:“你说我疯,再过几年,你比我还要疯得厉害 哩!你不信,记住我的话好了!现在闲话少说,你不是恨我讥诮你 么?好,你看我的!”这一句话方出口,人已飘然下地。
  徐洁人看他飞身下来,似乎比一片叶、 一团棉花还轻,非但下  面尘土不扬,声息毫无,连上面坐着的柳条,也纹丝不动,不禁暗  暗称奇。只见他一下树,把腰间所束的破絮草绳紧了一紧,葫芦往  草绳上一挂,拖着一双烂跟破鞋,踢踢踏踏走到门前,更不停留, 两臂一张,抱住石鼓,随随便便地抱了起来,放回原处。放了这个, 又抱那个,踢踢踏踏来回奔波了几次,便将两个大石鼓好好地仍归  原位了。
  门口石鼓一去,里外通行,徐洁人同门内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样穷叫化似的怪物,有这么大力!尤其徐洁人诧异之间, 心中一动,觉得今天的事,绝非偶然,定须问个明白,而且这样奇  人,岂可失之交臂?主意打定,正想近前向怪物求教,不料话未出 口,那怪物已如飞地向村外逃走。徐洁人慌拔步便追, 一面口中喊  道:“暂请留步,有事求教。”
  那怪物好像听不见一般,转瞬间已跑出村口。徐洁人不舍,加 紧脚行,拼命向前追去。追出村外里把路,只见那怪物兀自脚板打 着屁股跑个不停,边跑边回过头来喊道:“你我无缘,有缘的在文笔 峰等你哩!”喊了这一句,愈发跑得飞风一般,一眨眼便看不见人影 子。徐洁人料得自己脚步万难追上,只可怏怏回转,却把怪物回头 说的那句话,记在心内,回家也不对人说起。
  到了第二天清晨,独自走向文笔峰,先到熟识的几家花圃探问 扬州搬来的卖花翁,住在何处。有知道的,说是这一家搬来不久, 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山腰内盖  了几间茅屋,辟了一个小小花圃,孤零零地住在山腰内,并不与人  来往,也不常见他们挑出去卖。山脚下几家花圃,因为他们是外乡 人,那老头儿性情又怪癖,很少有人到他家去探望的。
  徐洁人听说,暗暗点头,便从山脚一步步走上山腰,立的所在 正是一座悬崖下面,从崖侧露出一条仄径,两旁都是刺天修竹,随  风摇曳,发出极幽韵的天籁。仄径尽处,露出两间新盖的土墙茅屋, 外面编着短短的竹篱,篱上缠着几丛牵牛花。当门一座瓜棚,绿荫  扑地,藤蔓如龙。棚下矮脚竹椅上坐着一个绝色的女子,穿一领褪  红综衫,梳一个家常慵髻,低垂粉颈,正在引针度线,勤作女红。 徐洁人到了这种境界,宛如身入画图,痴痴地站在竹径中间,几乎  忘记了来此何事!暗想山腰只此一家,这女子定是那卖花老者的女儿了,想不到在此得见佳人。
  正在痴想,猛听得身后哈哈一声狂笑,声若洪钟,远震山谷。 急回身看时,正是那卖花老者,此时却装束不同,穿一件大袖葛袍, 戴一顶宽檐竹笠,足登云履,手挽朱滕,长须拂胸,俨然道貌。 一见徐洁人便大笑道:“徐相公兴致不浅,清早便来游山,既然枉驾, 不嫌蜗居,便请稍作勾留如何?”
  徐洁人想不到老者会从身后走来,自己正在窥探人家闺秀,未 免难乎为情,未来时预备着许多话, 一时竟说不出来。但是老者似 乎毫不介意, 一手挽住徐洁人,走入篱门,直登草堂。徐洁人留神 瓜棚下女子已不见。 一进草堂,居然明窗净几,雅洁无尘,而且书 架如城。缥缃万轴,哪像卖花人的家庭。
  徐洁人愈发钦敬,慌不迭倒身下拜道:“昨日一见老丈,令人生 敬,打听得高隐于此,特地专诚叩谒,尚乞不吝下教,启迪后进。”
  老者扶起徐洁人,呵呵大笑道:“徐相公家学渊源,早已闻名。 因为素昧平生,未便冒昧晋谒,昨日在尊府门前略事游戏,尚乞  海涵。”
  徐洁人一听这话,才确定门口石鼓是他弄的把戏,想是借此试 一试自己本领的,不禁面孔一红,嗫嗫道:“老丈神力,世所罕及, 小子粗知半解,又鲜明师益友切磋,实在惭愧得很,倘蒙老丈不惜  教诲,收列门墙,终身感激!”说罢,又欲躬身下拜。
  老者扶住道:“老朽风烛残年,何敢当足下下问。如果足下要求 进益,相近便有强胜老朽百倍的明师,可惜足下轻轻失之交臂!”
  徐洁人蓦然记起柳树上的怪物,慌问道:“昨天老丈走后,正拟 合力搬开石鼓,忽然柳树上躲着如此如此一个怪物,飘身下来,极 不费力地便把石鼓放向原处,在下料他有了不得的本领,原想殷殷 求教,无奈那人举动离奇,竟自跑掉,只临走说了一句有缘的在文 笔峰,所以在下今天专程到此。听老丈口吻,想必认识那人。便是那人语气,也明明指着老丈,想是小子资质平凡,老丈不屑教诲 罢了!”
  老者呵呵笑道:“此中自有因缘,且请安坐,容老朽慢慢告诉。” 说毕,用手向后壁弹了几下,唤道,“莺儿,佳客到此,怎的还不倒   茶来?”
  只听壁后娇应道:“阿爹勿急,阿姊到崖下挈泉水去,预备烹几 盏松花香茗款客,稍待便得。”说完,便又听得弓鞋蹀躞,一阵折柴 洗盏的声音。
  徐洁人知是老者女儿,却听老者笑道:“老妻早已无世,家内只 有两个小女供应门户,足下幸勿笑话。”
  徐洁人慌逊谢不迭,彼此在草堂坐下。
  老者笑道:“老朽姓高,贱号公旦,早年也曾出仕,戮力疆场, 五十岁以后,饱尝宦海风波,便乞骸骨,隐居扬州琼花观。因素性  爱花,权以此为业。足下所见落拓不羁的那位怪人,虽同老朽交往, 但是他对于自己身世却讳莫如深,屡次问他,终是装疯作颠,只知  他道‘号鲁颠’,原籍山东,其余便难测其隐了。不过他一身奇才异  能,瞒不过老朽两眼。老朽阅人甚多,像这位鲁颠先生的本领,实  在少见!他这样佯狂作态,无非看透世情,游戏三昧罢了!现在他  也云游到此,寄居在东门外关帝庙内,足下何妨去见他一见。他是  一个忽来忽去、行踪莫测的人,稍迟便寻不着他了!”
  徐洁人听得津津有味,忽地莲步琐碎, 一个又端庄又流丽的美 人,大大方方地捧出两盏松花香茗来,在宾主面前各敬一盏以后, 便退一步向洁人微微检衽,慌得他立起身连连还揖,口中说道:“怎  敢劳及女公子玉步!”嘴里这样说着,两只眼未免略一平视,只见她  唇不点而朱,眉不扫而黛,长身玉立,宛如空谷幽兰,却不是初见  的瓜棚下绣花女子。
   高老头儿大笑道:“这是老朽长女,闺名韵娘。素知足下胸襟阔 大,老朽也不效世俗之态了。”说罢,呵呵大笑。
  韵娘低头微笑,徐步退入里面去了。
  徐洁人按定心神,又坐下来,同高老头儿深谈起来。渐渐又谈 到武功上面,高老头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所说家数,竟是 闻所未闻!徐洁人究竟青年好胜,把自己家传六合枪法,不免也从 嘴上显露出来。
  高老头儿居然也极力赞扬几句,却笑道:“足下家学渊源,自然  与人不同。老朽的两个小女,对于枪法,也粗知半解,可惜老朽不  擅长此道,年老功荒,小女们平日想求点进益,苦于没有明师切磋, 难得足下有此家传绝技,老朽不揣冒昧,想请求足下给小女们指点  一二,未知能蒙俯允否?”
  徐洁人一听他两个女儿也喜武术,心里吃了一惊,转念这样弱 不禁风的佳人,无论如何,也练不出什么来。听得高老头儿求他传 授枪法,信以为真,嘴上虽谦让不迭, 一脸洋洋得意之色,却已泄 露无遗。
  高老头儿倏地立起身,两手一拍,呵呵大笑道:“老朽素性疏 阔,今天逢着足下倜傥不拘,恰恰合了自己脾胃。现在老朽要托个 大,叫一声老弟,以后彼此可以亲近亲近,谅来老弟也不嫌高 攀的。”
  徐洁人大喜道:“老丈休要这样称呼!老丈是先进,此后晚辈时 时要来求教,请老丈直呼贱名好了。”
  高老头儿握住他的手,摇了几摇,笑道:“老弟少年老成,真是  难得,想不到老朽在此得了一个忘年交!”说着,又伸着手指算了一  算道,“后天是个望日,晚上月色定必皎洁。老朽藏着一坛花酿,味  尚不恶。老弟不见外,后天申酉时分,便请枉顾,在俺后面花圃,趁着月色,痛饮一场。老弟倘若高兴,带着家传家伙,让小女们开 开眼,老朽多年荒疏的笨拳笨腿,也许显一显丑,取个乐儿,让老 弟多饮几杯。老弟,你看怎样?”
  徐洁人心中暗喜,却说道:“怎好叨扰老丈?”
  高老头儿便不待他再说下去,抢着笑道:“老弟再说这话,便是 看不起老朽!丈夫一言,后日准定恭候便了。”
  洁人无话可说,只可唯唯答应,于是订了后约,兴匆匆回转家来。
  
  第二章  六合枪与白莲花
  
  原来徐洁人这时也有二十几岁,从小没了父母,家庭中只有几  个堂房叔伯,已是别立门户,事事都是他独断独行,太仓的名媛闺  秀也不少,有人替他作伐,他一味推辞,立志欲娶一个自己赏识的  才貌双全的女子,因此耽误下来。万不料在文笔峰遇着这样佳人, 而且是姊妹二人, 一般国色。最难得天缘凑巧,同高老头儿一见投  契,还要他传授枪法,从此日亲日近,这般美满姻缘怕不稳稳地捏  在手中?又一转念,自古好事多磨,高老头儿不是常人,两位佳人  也不是普通闺秀,自己虽然一厢情愿,未知对方已否字人,能否对  自己加以青眼?他这样颠来倒去,以口问心,便像热锅上蚂蚁一般, 一忽儿顾影自赏,在书房中沉思一回;一忽儿取出那条家传武器来, 拂拭一回,温习温习照数。
  家里的人看他举动有异,也猜不透他心中的事。
  他这样一心贯注在两个佳人身上,把高老头子在门口搬动石鼓 的举动,以及种种可疑地方,都想不到了,所以圣人说得好:“物有 所蔽,则有时而昏。”这话真一点不错!你想高老头儿这样岁数,还 能把七八百斤石鼓随意搬动,轻如无物,是何等功夫?他自己又说 过戮力疆场,当然不是等闲人物。他的女儿武艺如何,虽然不得而 知,但是有了这样父亲,还要求初出茅庐的徐洁人传授武艺不成?
   最奇两对石鼓堵在门口,独在搬不动的当口,不早不晚偏有个怪模 怪样的鲁颠,躲在柳树上,跳下来代劳,这种情节,只是细细研究 一下,其中当然有所为而为。无奈徐洁人心无二用,怎样也想不到 这上面了!
  这晚徐洁人在家里,哪能好好安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想起高 老头儿说过鲁颠在东门外关帝庙落脚,何妨去会一会这样奇人,顺 便向他探一探高老头儿的身世,主意打定,便向县城走去。
  没有多远到了关帝庙,抬头一看,两扇庙门东倒西歪,阶上一 堆堆牛粪,简直插不下脚。没奈何,捏着鼻子,撩起衣襟,像跳沟 似的纵了进去。庙只两进,跨进头门,便见后殿,未进殿门,便见 供桌底下伏着圆圆的一件东西,仔细一看,才认识是一个人,缩手 缩脚,似卧似蹲地伏在地上,身上没头没脑盖着一张破棉被,中间 一个破窟窿,好像蒸笼般冒出缕缕白气来。
  徐洁人还认得这张破絮便是鲁颠身上的东西,这般怪形状也没 有第二个人,便又跨进殿内,高喊一声:“鲁颠先生,晚辈徐洁人专 诚拜谒。”
  经他这样一喊,破棉被内蠕蠕微动,从窟窿内伸出一颗毛篷篷 的头来,活像一只大乌龟,从硬壳里伸出龟头一般。徐洁人看得这 一副怪形状,几乎失笑,正要申明自己钦慕之意,蓦见鲁颠身子一 挺,钻出供桌,指着徐洁人喝道:“鲁颠是谁?谁是鲁颠?这样半夜 三更,来打扰老子睡觉,去,去,去!”
  这几个“去”字方出口,忽又脖子一缩,喉咙内咕咕一阵响, 一张嘴,霍的一口稠痰,竟向徐洁人当面吐来。
  徐洁人慌一低头,猛听得身后“当”的一声奇响,急回头看时, 原来殿角木架上挂着一口斑驳陆离的破铜钟,约莫也有几百斤分量, 那口稠痰向身后飞去,正好打在钟上。这样一口大钟,万不料被这口痰吐着,就同被人用杵撞了一下一般,非但发声奇响,余音绕耳, 连整口钟身,也来回摇摆起来。这口痰的力量,也可想而知了!如 果被这口痰吐在脸上,还不头破血出吗?
  徐洁人受了这样折辱,本是一脸怒容,正要发作,这一下,把 他怒气吓回去了!暗想这怪物本领真非同小可,高老头儿确非虚言! 没奈何,忍住气,向他下个长揖,陪着笑脸道:“晚辈初次拜谒,并 无开罪之处,先生何致无端加以折辱?”
  哪知鲁颠满不听题,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两臂一张,仰天打  了一个呵欠,从破棉絮内掏出一个朱漆葫芦,拔开口塞,顿时酒香  扑鼻。一闻这样酒香,谁也知道是极好的佳酿。他举起葫芦,眯着  两眼,骨碌碌灌入口中。葫芦略一离嘴,便咂舌吮嘴,唧唧有声。 这样时停时灌,川流不息地灌个不止。
  徐洁人呆立在一边,弄得大僵特僵。经过若干时间,才见他摇 一摇葫芦,似乎已去了大半,才放下手,抹一抹乱草般的虬髯,塞 好了葫芦口,依然放入怀内,然后眯着两眼,向徐洁人有意无意觑 了几眼,一颗毛头点了几点,自己念叨道:“公旦老眼无花,孺子尚 有涵养,可惜生非其时,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业!”说罢,又深深地叹 了一口气,才伸出鹰爪似的枯手,一指徐洁人道,“你既然知道我的 道号,想已找到文笔峰有缘的了,又上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此刻看他神情语气,毫无疯癫之态,同初进殿门时截然 两人,可见以往举动,都是做作出来的,为什么定要这样做作,却 又难以揣测。听他这样一问,有了谈话机会,慌躬身笑道:“晚辈从 小爱练武功,苦无名师,迄今毫无寸进。日前幸遇先生,复蒙高老 丈指引,特地专程拜见。倘蒙先生收列门墙,肯光降舍下,俾得终 身侍奉,实为万幸。”说罢,又连连打躬。
  鲁颠微微一笑,也不回礼,只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且看吧。”
   徐洁人一听这句话,以为他已应允,顾不得满地灰尘,便要跪 行大礼。
  不料鲁颠一伸手,把他架住,笑道:“且慢,我不是早对你说,  咱们无缘。你找到有缘的,不愁武艺学不成。到了明天晚上,你自  然会明白其中缘故。我尚有我的事,也懒得对你多说。你回去吧。” 说罢,竟自掉头出殿,头也不回,出关帝庙去了。
  这一来,几乎把徐洁人肚皮气破,心想,哪有这种不讲情理的 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领,我也不愿拜他为师。 一赌气,匆匆走出 庙外,预备回家。
  不料离庙没有几步远,鲁颠立在一株垂柳下面,裂开一张阔嘴, 仰天打个哈哈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学人所不能学,公旦之  婿,非鲁颠之徒也。”说罢,转身飞行,疾如奔马,瞬时不见了 踪影。
  徐洁人这才明白,他种种反复做作,原是试验自己的,所说   “且看吧”一句,也是再试验一下的意思,却被自己误解,着了他的   道儿,当下又恨又愧,怔怔地立在关帝庙前,半晌没有移步,猛地   想到鲁颠最后说了一句“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其中一个“婿” 字,下得非常奇怪,难道这个怪物真能未卜先知,窥人之隐不成?  又像故意提出这个字来,讥诮我一下。这种怪物真是神鬼莫测,今   天这哑巴亏,只可算自作自受, 一路回来,兀自忐忑不宁。
  时光飞快,便到了高老头儿订约的一天,徐洁人着意修饰一番, 预备在佳人面前显露自己枪法,索性换上平日出猎的武生装束。 一 到日落申初时分,便命人扛了枪走出门来,向文笔峰进发,不料崇  明好友沈廷扬不先不后到来。两人原是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便请 沈廷扬一同赴约,一面携手同行,一面把这番奇遇和盘托出。
  沈廷扬原是来打听当铺门口怪物的,现在听到所说鲁颠就是那怪物,又加上高老头儿和两位佳人,少年性情略同,自然引起好奇 之心,果然兴致勃勃,愿同他前去做个不速之客。
  两人到了文笔峰,徐洁人忽然想起高老头儿只有几间草堂,别 无应门的童子,自己带了一个下人,似乎不大合适。好在已有沈廷 扬作伴,不必再带人上山,便在山脚下接过那支花枪,打发仆人回 去,自己携枪同沈廷扬走上山腰,慢慢地步入悬崖下那条竹径。回 头看山下远处, 一轮红日已没入地平线下,只剩一抹残霞,飘浮天 末。东面一轮新月,已渐渐升到林梢,因为晚霞尚有余彩,却显不 出月色来。峰脚四围的花圃内, 一家家的炊烟,缕缕上升。望到从 南村来的道上,几个卖花翁挑着空担回家来,人只有寸许长,真像 画里一般。两人赏玩了一回,步入竹径深处,已到高家篱门外面。
  沈廷扬点头赞叹道:“屋小于舟,人淡如菊,真是隐者之庐。你 看山脚下也有许多草庐,便觉有霄壤之隔。”
  徐洁人笑道:“你回头见着高老丈丰采谈吐,又不知怎样钦 敬哩。”
  两人正这样说着,草堂内高老头儿似已听得他们谈话声音,哈 哈大笑迎出门来。尚未觌面,已听他一路大笑道:“老弟真是信人, 果然如约而降。”笑音未绝,人已迎到篱边,蓦见徐洁人身旁,还有 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英武少年,不觉微然一愕。
  徐洁人便介绍道:“这位是晚辈同窗挚友,崇明沈廷扬,听晚辈 说起老丈,非常仰慕,渴于谒见,故而不嫌冒昧,一同到此。”徐洁 人说罢,沈廷扬早已趋前一躬到地。
  高老头儿拉着沈廷扬的手,上下端详了一回,惊问道:“足下莫 非便是崇明鼎鼎大名的小孟尝么?”
  沈廷扬慌笑答道:“承老丈见爱,贱名何足挂齿。”
  高老头儿似乎高兴异常, 一手拉住洁人, 一手携着廷扬,呵呵笑道:“想不到二杰同临,此缘非浅。”
  说话之间,宾主已进草堂,徐洁人先把手上那支枪倚在堂外, 然后进屋。
  这时草堂内点起几支巨烛,高老头儿一叠声催献香茗。只听得 堂后莺声听听地娇笑道:“鲁老叔一个人坐在花圃内,等得不耐烦, 说是同他们后生小子客气什么,愿意献丑,便迳到后圃来好了,还  有许多难听的话,女儿不便学说。你老何妨真个邀客同到后圃,免  得鲁叔一人寂寞。再说月亮儿也快上来了。”说罢,又咯咯一娇笑。
  沈廷扬、徐洁人隔壁听到这一阵吴侬软语,宛如燕语莺啼,其 声清而韵,比琴箫还好听。两人只管领略隔壁的娇音,却没有听清 楚另有一客先到。
  只见高老头儿呵呵笑道:“我只故迎接佳宾,却把老友冷搁在后 面,难怪他要生气了!也罢,两位不嫌简亵,我们就到后圃月下谈 心。老朽那位老友已先一步到此,不妨给两位引见一下。”
  两人自然唯唯应是。
  高老头儿便当先引路,走人后堂。两人跟着,留神草堂后身是 一间过堂,左右对列两间屋子,庐帘静下,不见芳踪,只一股似麝  似兰的幽馨,微微从帘内飘曳出来。跨出过堂,便是一个小小场圃, 也不过一亩多地。右面编着几眼竹篱,沿篱种着各色花卉。靠左一  面,却是悬崖峭壁。壁下掘出一泓池塘,满种着荷花,碧叶白莲, 清气扑人,别具幽馥。塘内淙淙水响,原来峭壁上嵌着几道细泉, 直注塘内。塘边盖着一座茅亭,亭中设一张圆圆的石桌,散放着几 张竹椅,一张椅上已坐着一人,却抱着头伏在桌上,似乎吃醉酒似  的。亭外便是一片沙土。即此便见高老头儿绝非卖花为业,哪有花  圃留着一大片空地的。当下高老头儿引着两人向那座茅亭走去。
  初时两人跟在高老头儿身后,离着亭稍远,月色迷离,只看出亭中依稀有人伏在桌上,看不出衣服形态来。这时预备进亭,徐洁 人看清那人头上的乱发,身上的破絮,不是鲁颠是谁?想起昨天被 他奚落,不免老大吃惊!
  正想暗地知会沈廷扬,高老头儿已跨进亭内,扬声大笑道:“佳 客已到,明月将升,不要辜负良夜!”笑声未绝,鲁颠欠身而起, 一 睁目,便似两道闪电,向两人射来。
  徐洁人在白天已见他眼神与众不同,此刻在黑夜里,愈发觉得 灿灿如火,加上他一头乱发,便像猫头鹰一般。此时沈廷扬也明白 这人就是当铺门口所见的怪物,也就是洁人所说的鲁颠,被他眼神 一罩,也自暗暗吃惊。
  那鲁颠立起身来,并不与众人为礼,只两眼盯着沈廷扬看了半 天,用手一指,呵呵笑道:“你也来了,好,好!”
  高老头儿笑道:“彼此聚首,大有良缘,诸位快请安坐。老朽略 治一点水酒,且告失陪,容老朽去整治出来。”
  徐洁人慌拦阻道:“老丈不要多费,我们清谈一回罢了。”
  鲁颠倏地掏出葫芦,交与高老头儿笑道:“令媛亲手酿的一种百 花露,今天要多叨光一葫芦,快去,快去,俺的酒虫已向喉咙爬上 来了!”
  高老头儿接过葫芦,笑喝道:“你这老饕,偏让你酒虫呕出嘴 来,咱们看看酒虫是什么样儿,也许同你这般怪形状一模一样!”说 罢匆匆进内去了。
  高老头儿一走,徐洁人、沈廷扬齐向鲁颠拜揖。徐洁人便说起 关帝庙内一档事来,力陈愧悔,请他原谅。
  鲁颠大笑道:“过去的事说他作甚?你且静坐,我与这位沈先生 却有几句话要谈一谈。”
  沈廷扬大喜,慌问有何见教。
   鲁颠微笑道:“日前你从通州到此,我们在当铺会面,你必定奇 怪我这副怪形怪状。当时看你情形,便知你很想同我讲话。其实我 特地在当铺门口坐着,特地候着你哩!”
  沈廷扬吃惊道:“先生素昧平生,何以知在下那时到当铺去呢?”
  鲁颠笑道:“我一到此地,便听到小孟尝的鼎鼎大名,怎能不见 识见识?何况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呢!我上崇明去见你,不想扑一个  空,探你刚动身到此地来,我回头便急行几步,坐在你家当铺门口 等候你了。本想一见你面,就同你谈一谈,转念我这身怪模怪样, 容易招人疑虑,便暂先离开,和这老友商量另外一桩事。不意有缘  的毕竟聚在一块儿了!”言罢大笑不止。
  沈廷扬听得惊疑莫测,徐洁人也弄得莫名其妙。沈廷扬笑道: “老先生所说特地候着在下,谅必定有见教之处,现在可否乞道  其详?”
  鲁颠正待开口,忽然向亭外一指道:“主人送酒来了,且待尽了 酒兴,再和你说不迟!”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高老头儿当先捧着一坛酒,后面跟定两个 丰姿绝世的佳人,各自托着一盘酒肴杯壶之类,袅袅婷婷地走向亭 子来。两人慌立起身谦逊不迭。
  高老头儿笑说着,把酒坛放在亭角,让两女在桌上布置好杯箸 酒肴,一一停当,放下手中木盘,然后从容不迫地齐向两人检衽为 礼,而且娇滴滴地说了一句:“水酒粗肴,有慢佳客,幸勿见罪!”
  慌得两人还礼不迭。
  高老头儿指着两女说道:“这是长女韵娘,次女莺娘。两君都是 一时俊彦,毋庸避嫌疑!再说老朽并无应门三尺之童,故而出来相 见,两君幸勿笑话!”
  两人正在谦让,鲁颠却拍着手道:“笑话,笑话,也是佳话!”
   韵娘、莺娘听他这样一说,低头一笑,便提着托盘,行如流水 般姗姗进室去了。
  沈廷扬初见两女,虽不敢举目正视,只觉容光焕发,目所未见。 两女进去许久,兀自觉得怦怦不宁,亭内高老头儿却已肃客就座。
  酒斟一巡,鲁颠高踞上座,酒到杯干,宛如长鲸吸川。徐、沈  两人几杯以后,只觉桌上的菜、杯中的酒,虽非山珍海味、玉液琼 浆,可是经过绝色佳人亲手烹调出来,便觉芬芳满颊,美不胜收。 恰好这时皓月悬空,照彻亭园,峰影入杯,荷香袭袖,加上须眉高  古的高公旦、狂态惊人的鲁颠,真有飘飘欲仙、隔离尘世之慨!徐、 沈两人也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起来,席间又渐渐谈到武功上去。 沈廷扬也知高公旦、鲁颠在座,哪有自己发挥的余地,可是徐洁人  思想又是不同,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两位佳人,要自己传授祖传枪法, 不管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也要卖他一手。无奈高老头儿一味讲论  武功奥妙,并不提起这档事来,自己如何插得进去?
  不料,多吃酒少开口的鲁颠,却像知道他心事一般,这时忽然 一指徐洁人,笑道:“空谈不如实验,你的祖传六合枪,系自己信得 及的,何妨在这明月之下,玩几套我们看看,否则你老远扛着一枚 枪来,又老远地扛回去,未免对不起那条枪了。”
  这几句话,谁也听得出话中有刺,连沈廷扬也觉得不好意思起 来,身受的徐洁人,自然越发如芒在背了!
  哪知高老头儿满不理会,酒杯一放,两掌脆生生一拍,哈哈大 笑道:“你不提起,老朽几乎忘记!徐老弟祖传绝艺,早已闻名,原 是老早约请徐老弟带来玩几下开开眼的,趁此明月,让老朽去拿枪 进来,叫小女们也来见识见识。”说罢,振衣而起,迈步出亭。
  这当口徐洁人懊悔不迭,想阻止高老头儿去拿枪,可是那条枪 明明自己扛来的,既然扛来,自然存心要露一手,阻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的时节,又料不到鲁颠也会在场,无意中又邀上一个沈  廷扬。廷扬是自己投契朋友,当无关系,只有这个冷嘲热讽的鲁颠, 实在令人难受!事已如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他一下,暗想我家  祖传六合枪,虽然上不了鲁颠的眼,那两位佳人加以青眼,也未  可知!
  徐洁人肚内暗自打算,旁观的沈廷扬却洞如观火,暗想徐洁人 今天要出丑,在高老头儿去拿枪当口,本想托词婉阻,无奈高老头 儿举步如飞,话未出口,人已离亭,这时向亭外一看,高老头儿已 笑容可掬地扛着枪来了。
  只见他走到亭侧空场中心,随手掉过枪尖,漫不经意地向地上 一插。这一插,却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条八九尺长的一条枪, 竟插下去六七尺,留在地面上的也没有多长了。这种花圃,虽是土 地,看去似乎浮松松的,其实高老头儿和两个女儿早晚在这空场练 习武艺,早已踏得结结实实,比打捶过的三合土还要坚固几分!你 想把这一条枪插下去这许多,是何等力量?这一下便把徐洁人吓得 心惊肉跳,回头要自己试练枪法,当然要待自己拔出土来,自问考 武举虽然搬过几百斤石头,开过头号硬弓,但是这种力量,却是没 有试过!而且进亭时走过空场,觉得脚下土地很是结实, 一条枪插 下这样深,自问绝对拔不出来,这第一个难题便考倒了,还谈得到 在佳人面前显一显祖传枪法吗?徐洁人这份难过,也就不用提了。
  可是当时高老头插好了枪, 一瞬的工夫,进亭坐下,却又说道: “我们今天难得聚会,又难得这样明月,徐老弟、沈先生都尚未尽  兴,再喝几巡,然后趁着酒兴,我们再出亭去玩几趟功夫不迟。”
  这样一说,仿佛延长了徐洁人临刑的时间,尚可苟延残喘。不 过徐洁人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吃得下酒去?面上又不能不竭力矜持 着,装出坦然样子。
   这其间沈廷扬深知老同学说不出的苦处,知道他平日用的武功, 都是按照祖传规矩,全在武考场中着眼,绝对没有奇异功夫,自问 比他也不见得高明多少。可是自己交友广阔,所见父辈中有奇才异  能的人也不少,像铁布衫、鹰爪力、重拳气功等类功夫,也略涉一  二 ,不过没有深造。想要拔起这条枪来,虽没有十分把握,如用尽  平生之力,也许弄得出来。洁人已被他们挤兑到此种地步,除自己  去替他解围,尚有何人?好在自己是局外人,拔不起来,也没有十  分关碍。
  当下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每逢高老头儿向他谈论武艺,便推 说久已荒疏,毫无实学。高老头儿似乎信以为真,鲁颠却有意无意 地朝他一笑,沈廷扬心里一哆嗦。
  冷眼看着主人敬酒又过几巡,徐洁人惶急之色,已渐渐矜持不  起来,沈廷扬慌趁高老头儿同鲁颠谈得连绵不断当口,假作闲步玩  月,慢慢走出亭来,走到插枪所在,故意扶着枪杆抬头望月,偷看  亭内众人不留意时, 一翻身,运动两臂,用尽平生之力,蹲身握住  枪杆,急向左右一转,再往上一起,霍地居然被他拔了起来。慌一  抬身,仍把枪浮浮地插好。急转身偷看亭内时,不料高老头儿和鲁  颠正停住杯,望着自己不住点头。这一来,把沈廷扬窘得无地可容, 可是徐洁人已是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了。
  沈廷扬正想重回亭内,高老头儿已携着洁人的手走出亭来,向 廷扬呵呵笑道:“小孟尝果然名不虚传。”
  亭内鲁颠也探身大笑道:“即此一端,便知此君热肠侠骨了。闲 话少说,这位祖传的六合枪快露一手吧。”
  徐洁人被他一喊,格外难乎为情,正想谦逊,不料装疯卖傻的 鲁颠,又直着喉咙大喊道:“两位侄女快出来,太仓徐家的六合枪不 易见识的,快来,快来,不要错过了机会。”
   这一喊格外可恶,徐洁人肚里乱骂道:“碰着你,算我倒霉,简 直成心要我好看!我虽然不如你,难道我家世传六合枪法,真个一 点没有价值吗?”心里一气,迈步走到场心,拽起袍襟,挽起袖子, 把枪拔在手内,向高老头儿拱手道:“晚辈初学乍练,当然看不入 眼,难得逢着老丈,万望指点指点,使晚辈得点进益!”
  高老头儿白须乱飘,呵呵笑道:“不必过谦,便请赐教吧。”
  徐洁人冷眼向对面一看,两位佳人已分花拂柳地款款行来,不 觉胆气一壮,将枪一顺,微一矮身,向后退了几步,后把一顿,前 面便起了一个斗大的枪花。高老头儿先自喝了一声好。就在这声 “好”中,便见徐洁人连环进步,左四右六,按着整套的家传六合枪 法, 一招招施展出来。舞到酣处, 一条枪影,在水银似的月光内, 盘旋飞跃,宛若游龙。
  按说徐洁人这套枪法,也有好几年功候,在平常练家眼光内, 原也卓卓可观,不过在高公旦、鲁颠这样大行家眼内,自然班门弄  斧了,但是高老头儿依然连连称妙,表示揄扬后进之意。只有鲁颠  来得特别,身子靠着亭栏杆,竟怪声如雷地喝起连环大彩来。这种  怪声,等于戏台下怪声叫邪好,非常刺耳!在徐洁人耳朵内,格外  难受,无异声声喝着倒彩,无非他做的是反面文章罢了。徐洁人越  听越难受,一赌气,啪地一跺脚,收住枪招,卓然立定,依然把枪  一插,向高老头儿连连拱手道:“献丑,献丑。”
  高老头儿正想称扬几句,不料鲁颠又远远抢着说道:“不是劲  儿,不是劲儿!枪法是好枪法,招数也一点不乱,就是一点没有劲, 生生把很好的枪法糟蹋了。”
  徐洁人本想赌气不睬,无奈人家说的话, 一句有一句斤量,不 由人不佩服。恰好沈廷扬已接过话去,向鲁颠请教道:“先生说的没 有劲,但在晚辈眼光中,似乎徐兄走的招数,招招都有极大斤量似的,不知先生说的劲,怎样才能中窍?”
  鲁颠微笑,走出亭来道:“你问得也算中窍,你要知道怎样才叫 劲,空说无益,也不用我试给你看。”说到此地,只见他转身向远远 立着的韵娘、莺娘招手道,“两位侄女赏个面子,玩一手,叫他们开 开眼。”
  这“开开眼”三字,徐洁人心上又像中了一箭似的,本来高老 头儿请自己施展祖传枪法,给两位佳人开开眼,现在倒过来,叫她 们给自己开眼,没法子,且看她们的。
  却见两位佳人你推我,我推你,并未过来。
  高老头儿笑喊道:“你们整天想求进益,到了真正可以切磋时 候,又害羞了。要功夫增长,又要忍得住羞辱,处处虚心的。韵儿, 你先来试一下吧。”这几句,又像对徐洁人说的。
  徐洁人这时却已恍然大悟,知道两位佳人必有了不得的本领, 高老头儿、鲁颠一吹一唱,对于自己种种举动,必定大有用意,现  在无话可说,只有睁着眼,用着心,看着她们的功夫,总算没有白 来。他这样一想开,立时心平气和、宠辱不惊了。
  却见姊妹二人,听得老父吩咐,便一齐背过身去,在花栏下解 去长裙,腰间另束了一条罗带, 一先一后,姗姗行来。两人到了高 老头身边,分立两旁,向鲁颠和徐、沈两人检衽为礼,然后韵娘袅 袅婷婷地走到场心,把那支枪轻轻拔在手内,掂了一掂分量,瓠犀 微露,向高老头儿嫣然一笑,意思之间,似乎嫌它分量太轻。
  鲁颠在一旁早已明白,笑道:“嫌它不趁手吗?如果真个要走起 咱们家数来,自然这条枪绞一绞就断,现在用不着玩这整套的,只 要略使一点劲儿,给他们见识见识好了。”
  韵娘柳眉微蹙道:“鲁叔,你老人家要侄女怎样试验呢?”
  鲁颠四面一看,大笑道:“有法子,有法子。”说罢,跑到荷池边,伸手摘了一朵开残白莲花,走回来,把花瓣一瓣瓣都摘了下来, 弃掉了骨朵,举着手中一大叠莲花瓣,向韵娘一扬道:“我手上有十  几个花瓣,待我一起掷向空中时,你便用凤凰乱点头和万蜂戏蕊的  招数,同时把空中飘扬的花瓣, 一一刺在枪尖上,不准掉了一片, 这样,便可显出你的功夫来了。”
  韵娘笑道:“鲁叔,真有你的。亏你想出这样难题来,无非教侄 女献丑罢了。”
  这时徐洁人、沈廷扬都有点不信,暗想:这样轻飘飘的花瓣, 不要说刺十几个, 一个也难以刺在枪尖上,大约鲁颠故意难为人 罢了。
  两人正在这样思索,猛听得鲁颠喝一声:“韵娘仔细!”一声喝 毕,随手向上一扬,便见一叠花瓣掷向天空,足有五六丈高,空中 微风一吹,便一瓣瓣分扬开来。在月光下一片片白莲花, 一翻一覆, 缓缓而下,活像许多银蝶,翩翩飞降,恰也好看。可是东一片、西  一片,并不紧在一起。徐、沈二人急看韵娘时,只见她柳腰一摆, 枪起处,顿时一个碗口大的银光圈,身法一变,便不见了枪影,只 见万朵梨花,罩住一个婷婷倩影,微一娇喝,倏又电光乱掣,瑞雪  舞空,非但不见了枪影,连人影都看不清了,但见满眼白光,贴地  流走。绕场三匝,所有飘下来的莲瓣, 一一堕入一片银光中, 一瓣  也不见了。那片银光渐渐滚向原处,渐渐分出枪影人影来,蓦地一  声娇喝,顿时影定人显,韵娘笑容可掬地一手拄枪,一手慢捻鬓发, 道声献丑。众人看她枪尖上时,整整齐齐地穿着十几张莲瓣,片片  贯心而过,没有一片破裂掉下一些的。
  这时鲁颠怪声叫好,高老头儿点头微笑,只徐洁人、沈廷扬目 瞪口呆,竟猜不出这种功夫怎样练就的。除出五体投地以外,更有 什么话说?
   鲁颠却得意洋洋地向两人问道:“你们看清没有?这才叫劲儿。 古人纪昌贯虱、由基穿杨,便是这种功夫。老实说,他这条祖传宝  枪,教我们这位侄女施展起来,好像捏一条灯芯草儿,还嫌不趁  手哩。”
  徐洁人满面惭愧,只可唯唯称是。韵娘却把枪插向原处,款移 莲步,走向莺娘身旁,笑推着莺娘,叫她也出来显几手绝艺。莺娘 笑得咯咯的,只望高老头儿身后倒躲。
  高老头儿大笑道:“韵儿既然献过丑,你怎能装没事人儿。韵儿 也绝不饶你的,还不如大大方方自己下场哩。”
  鲁颠笑道:“莺娘的双剑多日不见,定要刮目相看了,何妨玩几 下助助兴呢?”
  莺娘未答话,韵娘已急移莲步,向内走去,回头笑道:“我替你 拿剑去。”一忽儿捧着两柄光华四射的长剑盈盈而来。
  莺娘撒娇不接,却举步把枪拔在手内,笑着向韵娘招手道:“你 也不要闲着,咱们俩对舞一下吧。”
  韵娘笑骂道:“你会使乖,我才不上你的当哩。你爱使枪,你就 独个儿玩一下吧。”
  她姊妹这样一阵莺嗔燕叱,引逗得鲁颠和高老头儿呵呵大笑。 徐洁人、沈廷扬也觉心神奇畅,如入天台。
  
  第三章  神秘的鲁颠先生
  
  这时鲁颠却又想出主意来,指着韵娘笑道:“依我说,这两柄剑 暂且借与这位小孟尝同莺娘对练一下,让我们开开眼界,未知沈先 生肯赏这个面子么?”
  沈廷扬又惊又喜,慌躬身答道:“晚生粗知半解,怎敢献丑。”
  高老头拍手道:“沈先生大名早已贯耳,不必过谦,就怕小女们 功夫太浅,不是对手罢了。”
  正这样说,韵娘微笑着已把双剑交在自己父亲手上。高老头接 过剑,便双手送与沈廷扬。这时廷扬又想接又想不接,自问平日擅 长的也是双剑,又难得同这样佳人交手,可是韵娘的功夫已经亲眼 目睹,她的妹子可想而知,自己这点功夫,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徐 洁人个人独练,功夫好坏尚可含混过去,现在轮到自己,两人交起 手来,倘然失败,比徐洁人还要难堪百倍,但是势已骑虎,只可把 双剑接过手来,在手上掂了一掂,似乎两柄剑比自己常练的要重一 点,长一点,自问勉强还可施展得开,便把双剑交在左手,贴胸一 抱,笑向高、鲁两人道:“两位老前辈定要晚生献丑,晚生只可领 命,倘有错误之处,还望两位不客气地指教。”说罢,又向莺娘躬身 一礼道,“二小姐受有真传,尚乞手下留情。”
  莺娘梨涡微晕,垂环低笑,并不答言,只把手中枪一拄,表示让沈廷扬先进招的意思。
  沈廷扬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抖擞精神,把双剑一分,说 一声有僭了,施展开门户,舞将起来。沈廷扬施展的这套峨嵋剑法, 原也经过许多名师指教, 一起手,剑光错落,呼呼有声,比起徐洁 人枪法来,确是高明得多。
  高老头和鲁颠一旁看着,不住点头,见他独自施展一回,并不 向莺娘进招。莺娘倚着枪觑定了廷扬剑法,好不闲暇自在。
  鲁颠大笑道:“莺娘,你要当心啊,沈先生是以逸待劳,让你进 招哩。”
  沈廷扬被他一激,忍不住身法一变,倏地一个双龙出海势,两  道寒光,便向俏生生的一个娇躯裹将进去。莺娘不防他说进就进, 身法奇怪,芳心也自可可,慌娇喊一声:“来得好!”金莲一跺,便  退出丈许,却将枪杆一顺,随手一搅,便见寒光万点,飞耀场心。 转瞬之间,一条枪,两柄剑,渐接渐近,若即若离起来。
  这样两人翻翻滚滚,走了十几个照面,廷扬小心翼翼,把双剑 舞得风雨不透,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可是剑锋偶然碰在枪影边儿, 便觉碰在铁石上一般,把剑直震开老远,好几次几乎脱手,这才知 道人家枪法非同小可,直吓得他一身冷汗,好在那边莺娘,虽则舞 得生龙活虎,却没有真个逼近前来,每逢到了枪剑纠结、廷扬万难 招架之际,倏地抽了回去,明明存着客气。
  廷扬知趣,战到分际,霍地纵身跳出圈外,收剑躬身一揖,笑 道:“小姐功夫真了不得,佩服之至。”
  莺娘也把枪一插,检衽为礼,莲步姗姗地回到韵娘身旁。
  廷扬便把双剑交还了高老头,乘机说道:“晚辈这点微末之技, 宛同儿戏,斗胆请求两位老前辈施展一二,以广见识,未知能蒙俯 允否?”
   高老头儿呵呵大笑,正预备说出话来,不防鲁颠无故地一声长 叹。高老头儿蓦地听得这叹声,似乎庞眉紧锁,也是微微地吁了一 口气。沈廷扬、徐洁人忽然看他们感喟起来,正不知是何缘故,却 又不便询问。
  忽听高老头说道:“两位少年英俊,前程远大,希望为国家戮力 疆场,替老朽扬眉吐气。像老朽这样风烛残年,便有无穷本领,也 无非眼睁睁化为尘土罢了。只可惜二百多年铁桶般江山,被一班奸 人断送了。”说到此处,只见他双拳紧握,全身骨节咯咯地山响 起来。
  沈廷扬、徐洁人平日本也留心时事,知道这几年严嵩以后又出 了一个魏忠贤,奸党满天下,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最是辽东  方面,边警时传,很是猖獗。此时高老头儿一番牢骚,并非空言, 二人也不禁点头叹息。
  这时沈廷扬偶然回头, 一看鲁颠,却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他怒 容满面,两眼如火,最奇一头乱发,根根上竖,颌下猬髯也似铁针 般根根怒张,比山魑海怪还要可怕。古人说的怒发冲冠一句话,平 日总以为信口开河,万不料今天看到鲁颠这般怪模样,才信真有其 事。但不知他想到何事,这样发怒?偷眼看两位佳人,也似柳眉倒 竖,杏眼含威,偶与沈、徐二人眼光一碰,却又转秋为春,含情 脉脉。
  这样喜怒不测当口,猛不防鲁颠一跺脚,虎也似的一声大吼, 把手上酒葫芦向亭角一撩,火冲冲赶将过来, 一到了高老头儿身边, 一伸手,把双剑夺在手中,喝一声:“你们站开,待老子发泄发泄胸  中郁结之气!”
  高老头儿和韵娘、莺娘都面露惊慌之色,身子慌向后退。韵娘、 莺娘又齐声说道:“鲁叔此地施展不得,不如喝酒吧!”
   这一做作,只把沈廷扬、徐洁人惊疑万分,猜不透怎样一回事。 一看鲁颠这种气吞万夫的可怕形态,情不自禁地也望后倒走。
  高老头儿两手拉沈、徐二人,直走到荷花池畔,低低说道:“此 公剑法非同寻常,两位机缘凑巧,可以仔细观看,但休要害怕,在 这儿是不妨事的。”
  两人经高老头儿这样一说,越发莫名其妙,暗念无论剑法如何 高超,也不致使旁观的害怕,真把俺们当做小孩子了。
  哪知就在这一瞬间,那鲁颠又是一声怪吼。这一声怪吼,真不 亚如晴天霹雳,连身后那座峭壁,也发出同声的回响。峭壁上横出 的几株古松,也呼呼有声起来。
  两人正在吃惊之际,鲁颠像发狂似的,在场心盘旋起来,愈走 愈疾,一霎时不见了鲁颠身影,只见场心一个极大的光圈,匹练似 的回环飞击,飒飒有声。光圈越驰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大,眼内只 觉电光乱掣,连一轮皎洁的明月、耿耿的星河,这时都被剑光逼得 黯淡无光。顿时如环急转的剑光,又变了花样,呼的一声,剑光四 散,化成无数金蛇,挟着奔雷骇电的声势,满场倏高倏低地飞跃 起来。
  沈、徐两人虽然远远地立着,眼前金光乱迸,眼花缭乱,竟难 睁目。有时呼的一道电光,从面前飞掣而过,便像挟着雷霆万钧之 力一般,吹得两人衣衫飞舞,猎猎有声, 一个身子也像立在危崖飓 风之中,摇摇欲倒的样子。两人平日虽自命不凡,何曾见过这等声 势,谁也料不到两柄剑在他手上竟有这样千军万马的声势,情不自 禁地被吓得变貌变色,把自己身背紧紧贴住高老头儿。
  这当口,忽然呼呼一阵风响,满场剑光又渐渐聚拢,依然变成 先时的大光圈,却听得光圈中一声大喝,接着裂帛的一声巨响, 一 个光圈变成匹练似的两条银蟒,哧哧直上天空,足有十几丈高,然后闪闪而下,咄的一声,两柄剑整整地插在鲁颠左右脚边。
  鲁颠哈哈几声狂笑,飞也似的抢到亭边,抢起朱漆葫芦,挂在 腰下,向高老头儿说了一句: “后会有期。”竟自两脚一跺,凌虚 直上。
  众人急抬头看时,原来他飞上峭壁顶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鲁颠走后,沈廷扬、徐洁人兀自心神不宁,良久才能移步。却 见高老头儿呵呵笑道:“他这一舞剑,把我的吃饭营生都搅掉了。”
  韵娘、莺娘皱着眉峰,向四面一看,笑道:“这些好花,一齐葬 送在剑锋之下了,花神有灵,定要咒骂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却向我 们娇花嫩蕊出气,未免太煞风景了。”
  沈、徐二人闻言,慌向四面一瞧,大吃一惊,原来四面种的各 样花木,一株也不见,像剃刀似的剃得干干净净,只有他们身后的 一池荷花,幸免于难。
  徐洁人慌说道:“不要紧,明天舍下的花多搬几盆来补偿好了。”
  高老头儿笑道:“花草何足轻重,老朽也不是真干这营生的。倒 是我们酒兴未阑,两位仍可畅饮几杯。再说老朽还有几句心腹话披 露哩 。 ”
  两人本想告辞,听他这样一说,不好启口,只得重入亭内。韵 娘、莺娘早已重整杯肴,另端两壶酒出来。
  姐妹二人一进亭内,沈、徐两人躬身而起,恰好亭外月光正斜 照在两人面上,韵娘、莺娘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两人面上,觉有异 样,仔细一瞧,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回过头去,姊妹二 人兀自娇躯乱颤,忍俊不禁,弄得沈、徐二人坐不安席。
  高老头儿也觉她们姊妹笑得异样,向两人面上一留神,这才恍 然,不觉拍手大笑起来。忽然面色一整,皱眉道:“今天真对不起两 位,有慢贵客,罪在主人。”说罢,连连向两人拱手道歉。
   沈廷扬、徐洁人兀自摸不着头路, 一问所以,才知两人面上眉 毛,在剑光风驰电掣当口,也像花草一般剃得精光了。两人听得直 打寒噤,想不到有这样厉害,如要取人首级,还不如探囊取物么?
  沈廷扬便问道:“鲁颠先生这样本领,实在举世无双,可惜佯狂 尘世,倘能辅佐朝廷,当此边塞需才之时,得有这样奇才,岂不大 妙?不过这位先生也妙得很,先时似乎有话吩咐晚生,正想竭诚恭 听,不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又这样飞身而去了。”言下叹息不已。
  哪知道几句话恰恰打动了高老头儿的心坎,只看他猛地一拍桌 面,先自长叹了一声,说道:“两位老弟虽则初会,缘分非浅,我亦 不必再隐瞒了。两位且尽了这杯酒,待老朽缓缓奉告。”
  沈、徐二人知道话中有话,不觉精神大振,各自举起酒杯, 一 仰而干,向高老头儿一照,道:“晚辈承老丈不弃,老丈有话,尽可 直谈。倘然应守秘密地方,誓不泄露一言半语。”
  高老头儿微微点头,却回头向韵娘、莺娘道:“你们且进去吧。” 两姊妹奉命自去。
  这里高老头儿举起酒壶,又替沈、徐两人斟了两杯酒,然后微 笑道:“两位见识远大,试猜一猜那位鲁颠是何等样人?”
  徐洁人首先应道:“据晚辈观察,这位鲁颠先生,早年定是江湖 绿林之雄,到了晚年才隐迹韬晦。”
  高老头儿摇头笑道:“非也!像他一身傲骨,气吞江河,岂肯做 此勾当?”
  沈廷扬道:“这样奇才,弄到这样落拓不羁,虽是游戏三昧,定 也有无穷隐恨,无非借此发泄抑郁不平之气罢了。”
  高老头儿猛地里一拍桌子,大喊一声:“着!”接着身子向前一  探,低声说道,“你道他是谁?他便是早几年四海闻名、屏藩边疆、 同骚鞑子大战辽阳的熊经略、熊廷弼!”
   这一句话不要紧,只把两人吓得直跳起来,齐声问道:“这事奇 怪了!熊督师明明被魏忠贤陷害,下在天牢,而且已经正法,还有 煌煌谕旨,传首九边哩,怎的那位鲁颠先生便是熊廷弼熊督师呢? 难道…… ”
  高老头儿慌一摇头,又悄悄说道:“两位休得惊怪,其中自有妙 文,不如是,便不成为从前鼎鼎大名的熊经略,现在的鲁颠先生了。 他一生历史,两位当然明白,毋须细说。老朽只说以后的事好了。 你道他已经丧失元阳魁首的人,怎的还能活在人世?这不是一桩奇  事吗?哈哈,其实这桩奇事,除出老朽,还有奸党魏忠贤和天牢内 的狱官肚内明白,不过他们吓破了胆,不敢声张出来罢了。”
  高老头儿说到此处,暂把话头一停,且自喝了一杯。沈、徐二 人急于要听下文,哪敢开口,只直着眼等他说下去,连自己面上的 光眉毛几乎忘记了。
  高老头儿一杯下肚,叠着指头说道:“论起那位熊经略,一生豪 迈疏阔,刚愎自用,在目下奸臣当朝的时候,原是受祸之道,但是 他在辽阳败绩,却非战之罪,完全是巡抚王化贞受了魏忠贤嘱托, 故意事事掣肘,军械饷精故意迟迟不发,兵符日夜奔驰,假装不闻 不见,生生把一支劲旅坑送了(事见明史)等。到廷辩之日,魏忠 贤奸党密布,手眼通天,生生把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送在天牢 里去了。熊经略穿着罪衣罪裙,进了天牢,身边只带着一个朱漆葫 芦,是他唯一无二的宝贝,无论行军冲阵,总是随身不离的。当时 在他本人思想,总痴望天子圣明,边塞这样紧急,虽则一时受屈, 将来少不了他,总要起复的。于是他安心在天牢里,设法弄到一副 文房四宝,提起笔来,挥洒了几次奏诉。你想天下奏章都先要经过 魏忠贤的两只眼,何况要存心谋害的人,他的奏诉怎能到得了天子 跟前?自然枉费心血,如石投海了。
   “过了几天,熊经略一看自己奏章上去,毫无动静,便也预料魏 忠贤一班奸臣存心要他的命,不是魏忠贤一党的,也是惧怕他的势 力,不敢仗义直言。有几个想拍魏忠贤马屁的,更加趁势罗致熊氏 罪状,声声说是丧师辱国,应论大罪。这种风声传到天牢经略耳朵 内,换了别人定是怒气冲天,伤心极点,偏偏这位熊经略特别,既 不怨怒,也不伤悲, 一天到晚,在天牢内盘膝打坐,运用他的绝顶 内 功 。
  “那时老朽正任大同总兵,奉令调赴山海关参赞军机,顺道回京 陛见。在大同动身时,已知熊经略被奸党陷害,性命难保。老朽虽  未与熊经略见过面,却知道他文武全材,是边塞的一条擎天玉柱, 心目中久已钦敬。一听这样消息,难过了好几天。我难过不是别的, 因为满朝文武,不是败家亡国的奸党,便是固执成见的迂儒,眼看  大明江山,要被奸臣们轻轻断送,所以老朽一到京城,不管职卑言  微,预算在陛见皇上时拼死要犯颜直谏一场。哪知老朽到了京城, 魏忠贤深恨俺不去奉承他,平日在任上也没有孝敬,便授意兵部, 不带俺引见,生生把老朽冷搁起来。这样世界,老朽本不愿浮沉宦  海,这一来,却愈发冷了老朽的心了。自己一打算,便想上个乞休  的奏折,告退林下。
  “正在这当口,却从几个老友口中,探出不日要处决熊经略了。 老朽吃了一惊,当时不动声色,到了晚上,暗自扎束停当,佩了应  用家伙,插了一柄宝刀,想偷偷地探一探天牢,会一会熊经略,听  他谈吐如何,再作打算。因为那时天牢森严,像熊经略一般的钦犯, 又加奸臣网罗密布,无论是谁,休想进去同钦犯会面。像老朽又是  军职,愈发难以见面,所以只好走此下策了。
  “那天晚上三更以后,老朽从寓所翻墙越屋,好容易找到天牢所 在。又在牢屋上左探右听,才寻着了熊经略天字第一号的狱舍,门口立着四个抱刀荷戟的狱卒。中间只挂着一盏半明不灭的风灯,看  不清屋中熊经略在何方。老朽在屋上正想设法调开狱卒,忽见下面  甬道上火把大明,拥上一群人来,为首一个是狱官品服,后面跟定  许多巡兵。走到熊经略狱栅外,举起火把一照,似乎那狱官面上点  了一点头,叹息了一声,便走向别处去了。老朽恐怕又巡回来,只 好伏在檐口, 一时不敢动手。过了半晌,竟不见狱官们回来,敢情  那边也可出去。既然巡过一次,不至立时再来巡逻,不在此时下手, 更待何时?
  “再一看门口四个狱卒,蹲在地下的,靠在墙上打盹的, 一个个 东倒西歪,暂时寻他好梦,暗喊一声‘侥幸’,一提身,跳下天井, 趁他们措手不及, 一个箭步窜上前去, 一矮身,用腿一扫,早已跌 翻两个,用足踏住,两臂一张,又来了一个顺手牵羊,这两个连啊 哟一声也来不及喊出,早被老朽黄莺掐嗉, 一手一个掐住脖子,不 让他喊出声来。脚下踏住的两个,喉咙口虽没有东西塞住,却因被 俺踏在背项相连之处,也只剩翻白眼、哼大气的份儿了。
  “可是那时俺两手两脚制住了四个人,正想用第二步法子,万不 料栅栏内那位熊经略,猛地喝道:‘小辈目无王法,竟敢夜闯天牢, 该当何罪?'
  “俺这一急非同小可,幸而两边一看,尚未惊动别人。熊经略喝 了几声,亦未再说,依然危坐在那儿,似乎向着老朽点头微笑。老 朽安定心神,悄悄说道:‘冒犯尊颜,万乞原谅,时机紧迫,少停容 俺细禀机密。'
  “你道他怎样回答?他听老朽这样一说,微微笑道:‘来意可感, 我已明白。不过此地事我足可自了,何必轻身涉险呢?现在既然到  此,进来谈谈也好。’说罢,不再发言,只见黑暗如墨的屋内,两道  如电如火的目光直射出来。
   “那时老朽急把右手捏住的人夹在左肋下,腾出手来,向豹皮囊 内掏出几枚麻核桃,在各人嘴上填进一枚,又掏出绳束, 一个个捆 绑起来。把四个狱卒收拾停当,打量栅栏门虽是木的,却有牛腿那 样粗,正想攀住木栅,拉断几根,可以进去。
  “熊经略在栅内喝一声:‘休得鲁莽!'便戴着铁镣、铁铐呛啷 啷走近栅门,向老朽摇手道,‘何必费这样大事,你的来意我已心 领,但是我愿意不愿意在此刻同你一走了事,你未必有一定把握吧? 万一我情愿受国家明正典刑,你这样鲁莽灭裂地一来,岂不多费手 脚?而且你凭空担一个劫天牢的罪名,使奸臣越发可以借口,这是 何苦来呢?'
  “老朽一听,疑惑他要尽愚忠,情愿受奸臣陷害,像他平日刚直 的素性,原是说得出、做得出的。那时老朽心里一急,一跺脚,恨 恨地说道:‘我与你从未相识,此刻冒险到来,原想救你,替国家留 一个将才,怎的你自己倒不惜有用之才,甘被奸臣生生弄死,反留 一个热决的污名呢?你老还要细细思想,做这样于国家毫无利益的 愚忠,犯得着吗?'
  “老朽说时,借着门口一些灯光,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见他疏眉 朗目,广额阔腮,颌下短短的一部连颊铁髯,真有几分像岳武穆图 像的英姿…… ”
  高老头儿讲到此地,徐洁人不禁问道:“照老丈此刻所讲,熊经 略面貌,又同现在鲁颠先生的形容两样,难道 …… ”
  高老头儿摇头道:“要改换形容,也非难事,你且听我讲下去。 那时我细看他面貌,静听他回答,熊经略却回答得真妙,他说:‘你  究竟是何人?居然有此胆量。'老朽明白他的意思,恐怕奸党差来的  奸细,故意来试探他的,便把老朽姓名官阶,告诉了一遍。熊经略  微微点头道:‘好,满朝廷臣,居然还有你这般肝胆的人。'说到此处,忽然虎目圆睁,放出异彩, 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没有你来 救,出不了这天牢吗?'一语未毕,只见他就地一蹲身,手铐脚镣就  同蝉蜕一般,脱卸在地,两手向木栅一插,微一偏身,便卓立栅外, 那木栅一根也不折,依然好好的。
  “这一来,老朽又惊又喜,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大本领。这原 是一种卸骨功,非有炉火纯青的内功,不能做到。熊经略自己有这 样功夫,不要说天牢出来无碍,便是铜墙铁壁,大约也困不住他, 怪不得怨老朽多事了。他这样一来,老朽倒弄得无话可说,只好把 外面听得的恶消息告诉他。
  “熊经略笑了一笑,道:‘我已知道。你这样来救我,大约你已 不愿做官的了。好,你告诉我寓所地址,三天以后,咱们一块儿出 京好了。'
  “老朽大喜,便把地址告诉了他。两人又立谈了几句,他便催老 朽回去。
  “老朽指着地上躺着四个狱卒说道:‘这几个人怎样处置呢?'
  “他笑道:‘这有何难,你去你的好了。'老朽正转身,他又把 俺喊住道,‘再见时倘然我不能亲身找你,请看这个朱漆葫芦为记。' 一面说着,一面从腰下解下一个朱漆葫芦来,向俺扬了几扬,‘如果 见到这朱漆葫芦,便是俺的暗号。'
  “老朽一时猜不透是何主意,只含糊应了一声,便纵上屋檐,掉 头嘱咐一句:‘千万珍重。’迳回寓所去了。
  “第二天老朽急急办好告病乞养的奏牍,向兵部中几个较为要好 的友人,极力疏通,总算上面准予退职,从此无官一身轻,让老朽 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了。 一时未能离开京城,只打发几个亲信,暗地 把家眷先送回南方,然后自己多年的亲随也一一遣散,只剩老朽一 人在寓,静候熊经略消息。
   “过了几天,满街沸沸扬扬,传说天牢内的熊经略,已奉上谕枭  首,而且把他首级传示九边。茶馆酒肆,到处都可听得这样谈论。 谈论之中,都夹着叹息之声,却又不敢明言魏党陷害将帅,恐怕飞  天横祸,找到自身。只有老朽听到这样消息,急得像热锅蚂蚁一般, 疑惑熊经略存心要尽愚忠,对俺说的一番话,故意使俺相信,骗俺  离开天牢罢了。否则奸臣手段毒辣,防范严密,熊经略虽然本领非  凡,究系一人,孤掌难鸣,遭了毒手,也未可知,不然的话,何以  会传首九边呢?那时老朽在寓所越想越对, 一人在房中又痛又恨, 恨不得当夜手刃魏忠贤,替熊经略报仇。
  “到了这天晚上,俺真想夜探奸臣府邸,冒险一行。正在关好房 门,秉烛拂剑的当口,那时也有二更天气,猛听窗外沙沙一阵声响, 呀的一声,窗口自开,飞进一个蓬头垢面、形同怪物的人来。那时 老朽以为来了刺客,便拔剑喝问。
  “那人哈哈一笑,忽从身后一摸,举出一个朱漆葫芦,向俺一 扬,低声笑道:‘你认识这个葫芦否?'
  “老朽便道:‘你是不是奉经略命到此的?'
  “那人四面一看,忽然走近身边,在老朽耳旁,低低地说了一 阵。俺才知那人便是熊经略的化身,也便是现在的鲁颠先生!
  “那时老朽惊喜之下,想不到天下竟有易容的奇术!那时化装的 熊经略猛然一声长叹,竟自抛下几点英雄血泪来, 一翻身,向北跪 倒,低低喊道:‘罪臣从此隐迹埋名,不预王事,只可惜洪武爷一统 江山,眼看难保了!’说罢,泪如涌泉。
  “那时老朽立在一旁,冤气冲天,痛心彻骨,情不自禁地洒了许 多同情之泪。两人黯然相向了一会儿,老朽转身把随身包裹系在背 上,带了宝剑,便同熊经略连夜离开京城, 一口气晓行夜宿,直走 到扬州琼花观。熊经略在老朽家内,盘桓多时,动了遍历天下名山大川的游兴,好在他改形换容,无人认识,尽可逍遥四海。于是这 一别便别离了许多年,直到今年才有会面。”
  沈廷扬又问道:“他逃出天牢果然容易,但是煌煌上谕,传首九 边也是真相,这颗头颅究是谁的呢?再说他一出天牢,便能换形易 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老头儿笑说道:“那时一同到了扬州,彼此谈起当时详情,老 朽才彻底明了。原来在天牢安心等到上谕下来,要处决他的头一天 晚上,那位狱官倒有点爱惜英雄之意,自己偷偷地治了一桌酒肴, 搬进狱来,亲自执壶陪熊经略痛饮一场。席间那狱官满面泪容,对 熊经略唏嘘欲绝。熊经略看他举动,早已看出,故作不知,依然海 阔天空,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些不相干的事。那狱官想说不 敢说,到了终席,才垂头顿足地走了。
  “狱官一走,熊经略思索了一回,暗念这狱官天良未丧,应该设 法保全他才是!暗自打了一个主意,向腰间一探,还存着十几两碎 银,便一齐掏出来,朝栅门外四个看守的狱卒道:‘你们很辛苦,伺 候我好几天,现在我要身首异处,不能够多多地犒赏你们,只有这 点随身银子,你们拿去喝杯水酒吧。'
  “那四个狱卒就是老朽探天牢时,把他们一齐捆倒的四人,事后 由熊经略把他们解放,却用言语镇住了他们,说老朽原是他手下勇 将,力敌万人,本想劫牢的,因自己情愿尽忠,落个千古美名,所 以不让老朽妄杀一人,反而把老朽骂出去了。那四个狱卒原是无识 之辈,怎晓得内中玄机?自然吓得屁滚尿流,只要钦犯无事,身上 没有干系,罚誓也不向外面透露一点风声!而且狱官是个好人,处 处回顾熊经略,手下愈发不敢多事, 一半也怕熊经略手下勇将,到 来难为他们,性命难保!
  “有此数层原因,那晚一出把戏,竟瞒得铁桶相似!等到熊经略主意打定,赏银子与他们,他们兀自不敢领受,愈发小心翼翼地供  茶供水,川流般趋奉。熊经略也不去管他们,要了一份纸笔,写了  几行字,藏在身边。十几两碎银都又送与狱卒,道:‘大约明天清  晨,我便归天,趁此一夜光阴,俺要喝个畅快!你们既然不肯受我  银两,却要替我买一点心爱东西,东城某家的好酒,西城某家的腌  腊,某处某处的面食,都是俺平日心爱的。再迟一忽儿,更深夜静, 难以买到,此刻你们须替俺劳驾一趟。这点事大约你们不至推托  的吧?'
  “那四个狱卒一听要买的东西,恰好四城俱全,时已不早, 一人 万难跑转四城,必须四个人全体出动,方可办得周全。但是看守的 是个最要紧的钦犯,倘有闪失,如何承担得起?弄得四人面面相看, 半晌答不出话来!
  “熊经略冷笑道:‘无知的东西!那天晚上,我的本领你们已看 得一清二楚,如果要走,何必如此做作?既然如此,我自己出狱去 买好了!'
  “狱卒大惊,一齐跪倒在栅栏外,筛糠般抖着,求道:‘我的爷 爷!小的们一家老少,全仗俺们过活,爷爷真个一走,小的们脑袋  定必搬家,小的们一家老幼也定必活活饿死!求爷爷可怜小的们吧。 爷爷既然爱吃这几家东西,小的们立刻同狱官商量去,叫小的们长  官供应上来便了!'
  “熊经略要吃这几家东西,原是假的,故意如此,叫他们通知狱 官去,表示自己死心塌地静候王法。当四个狱卒说出这句话来,熊 经略故意叠声催着:‘快快办来!'四个狱卒果然出去一个,脚不点 地地通知狱官去了。
  “一忽儿,果然后面跟着两人,提着食筐酒坛进来。两人退去, 由四个狱卒把东西一一运进栅内。熊经略打开酒坛,摆了一桌食物,吃了一个痛快淋漓。吃毕,把剩余大半坛酒、许多食品, 一股脑儿  赏与四个狱卒去吃,自己却假装着大醉样子,连爬带滚,滚上犯床, 拽起棉被,蒙头大睡,顿时鼻息数转,呼声如雷。却把被角暗地掀 起,冷眼偷看四个狱卒。
  “只见他们四人团团席地坐定,在一盏半明不灭的风灯下,把那 坛酒、几色美味,很安逸地聚饮起来。一面吃,一面叨念道:‘这样 好酒,这样道地的酒菜,若非狱官老爷奉承这位爷爷,连俺们也沾 了余光,否则俺们哪有这样大福分,吃个福禄齐全!'熊经略肚内 暗笑。
  “不多时光,四个狱卒把那坛酒喝得河涸海干。本来这坛酒熊经 略特地指明味醇性烈的上上好酒,四个狱卒平生哪尝过这样好酒, 吃下肚去, 一忽儿东倒西歪,枕腿倒股,到了华胥国了!熊经略哈 哈一笑,跳下床来,全身一抖,脚镣手铐一齐脱去。身上略一拂拭, 便把身上预藏的字条,放在桌上。却把脱卸的镣铐塞进被内,远看 去,被窝高高的,好像有人睡在里边一般。然后依然施展卸骨功, 一偏身,来到木栅外面,又一蹲身,飞上屋檐,看定方向,直向魏 忠贤私邸奔来。
  
  第四章 英雄、美人、名士的遭遇
  
  “这时街上已打四更,到了魏邸,仔细一打量,好一所巍巍府 第,层楼杰阁,屋宇沉沉,下面一片漆黑,已阒无人声。只四五进 大厦后面,似乎还有几点灯光。熊经略满肚冤愤之气,本想手斩奸 臣,为国除害,无奈出狱过迟,奸邸屋宇既广大,人影全无,哪里 去找奸臣所在?只好先向后面有光所在飞去。却听奸邸左右夹拱内 铃柝之声,逡巡不绝。熊经略艺高胆大,毫不在意,直到内院屋顶, 伏着身,贴耳一听,听得下面一带游廊,灯光闪烁,似乎有人窃窃 私语 。
  “熊经略拣定院心一株合抱的老桂, 一窜身,飞鸟般从檐角飞到 桂花树上,攀住老干,隐身叶底,偷看一带游廊直通复室,足有一  箭路长。游廊两面,叠着玲珑剔透、各式各样的太湖石,廊下雕梁  上又挂着各式鸟笼。廊尽处, 一所软帘锦阁,阁外立着两垂环雏婢, 一婢提着一盏八角流苏宫灯, 一婢捧着一个锦袱,两人喁喁私语, 声音甚低,路又隔得远,听不出什么话来。看那锦阁向外一带锦格 纱窗,透出灯光来,有时纱窗上人影晃动,映出几个俏丽的美人  身段 。
  “蓦地软帘一起,漾出一阵娇滴滴的笑语声,跑出一个俊婢来, 向门外两婢低喝道:‘六姨叫你们到花园挹翠轩请小洪相公去,千万不要叫老洪相公知道,快去,快去,不要大惊小怪,仔细六姨揭你 们的皮。'俊婢说毕, 一掀帘又缩进阁去了。
  “帘外两个雏婢似乎骨嘟着嘴,叨念了几句, 一先一后,提着宫 灯,一步懒一步地翻身向游廊走来。
  “熊经略在暗地里听得疑惑,心想这阁内定是奸党姬妾所住,不 知老洪相公、小洪相公又是何人?看他们这样鬼鬼祟祟的行为,定 不是好事,且跟着这两个雏婢到花园内探索一回,也许寻着奸臣住 所。这样一转念,便鹿行鹤伏,远远跟在两个雏婢后面,转弯抹角, 直到了花园相近一所精致的书室。侧面窗户,红灯高烧,居然一阵 咿唔吟咏之声,直透窗外,似乎这般深夜,还有人在内攻读。
  “那两婢到了书室,便立刻停身,且不进内,窃窃私语了一阵。 掩着提灯,蹑着脚底,跨出花栏,从一片细草地上,绕到读书声的  窗下,掇过一个垫脚的矮凳,提宫灯的雏婢把灯放在草地上,扶着  捧锦袱的肩,立上凳子,轻轻向窗上弹了几下。熊经略看得奇怪, 也走上前去。
  “只见她弹了几下,窗内读书声立时停止,呀的一声,纱窗掀 起,探出一个俊俏书生的头来,悄问道:‘这般深夜你们又来做甚?'
  “凳子上的雏婢,慌慌低语道:‘老相公睡了不曾?'那书生点 了头,雏婢又道,‘老相公睡了甚好,六姨仰慕相公,不止一天,相 公是剔透玲珑的人,何必婢子们多说,此刻六姨特地命婢子来请相 公到内室去。六姨说,有机密大事同相公细谈。如果这一次依然请 不了相公,婢子们便活不成了,好歹请相公随婢子走一趟,算可怜 婢子们吧!'
  “那书生一听这样楚楚动人的话,似乎迟疑了半晌,又回头向屋 内看了一眼,猛地把两扇纱窗一推,意思之间,便欲探身跨窗而出, 忽又一缩身,连连摇头道:‘此处遍地杀机,何必轻身涉险,不稳当,不稳当。'
  “雏婢急说道:‘这般时分,有谁知晓?六姨又宠冠全邸,隐握 大权,谁人敢惹她老人家的事呢?相公也忒过虑了。'
  “禁不起那雏婢巧舌如簧,窗内书生似乎心中又一动,却又搔着 头,迟疑不决起来。
  “这时熊经略在暗地里看得仔细,知道那书生在这当口,正是天  人交战的分际,倒要看看他毅力,究竟怎样?不免运用眼神,借着  窗内灯光,仔细地打量书生面目,不觉暗暗吃惊,虽然夜色模糊, 看不十分清切,可是那书生剑眉星目,广颡丰颐的一副英俊面庞, 已可看个大概。
  “熊经略原是文武全才,博览群籍,对星相之学,亦有卓识。 一 看这书生面上五行格局,竟是飞虎鼎食之相,生平所见,要推这书 生为第一!不觉暗暗称奇,想不到奸臣邸内有此人物,却不知与奸 臣有何渊源。
  “正思索当口,猛见书生挥手,叫凳上雏婢退下。熊经略以为这 一来定是守身如玉,坚决推却的了,哪知一眨眼雏婢一下凳子,书 生也纵身翩然跳窗而出,身子很是矫捷,似乎也有点武功。这一来 熊经略大愕,不禁暗地叹了一口气。再看那书生时,毫不犹豫,眼 看跟两个雏婢竟赴内室去了。
  “熊经略慌又潜踪跟去, 一忽儿两婢引着书生来到锦阁帘外, 一  婢掀帘进去,接着又跑出两个俊婢,捧凤凰似的捧着书生进阁去了。 提灯捧袱的两个雏婢,依然孤零零地鹄立门外。想不到廊外太湖石  后,还有一个龙骧虎踞的熊经略暗窥春色哩。
  “但是书生已进帘内,这一重软帘便有蓬莱万里之隔,在熊经略 目光中,帘内的勾当,无非一对狗男女桑间濮上罢了!只惜那书生 生得堂堂一表,生生被妖姬引诱,败了德行,未免可惜!猛然又一转念,照他这副面貌,将来定是一个大人物!可是今天的行为,有 才无德,将来也无非一个祸国奸雄,不如趁此时机,将帘内一对狗 男女结果,免得将来贻祸朝廷,也可以借此惩戒奸党一下,岂不一 举两得?
  “思想停当,正想举步闯进阁中,猛听得阁内啊呀一声。这一声 似乎是书生口音,紧接着又是一声极凄惨的娇喊,便又听扑通一声, 似乎一样东西推倒。顿时纱窗上人影骚动,隐隐透出‘怎么了,怎  么了’的急喊,又夹着几个吞声啜泣的啼声。帘外立着的两个雏婢, 也闻声奔了进去。
  “熊经略大奇,忍不住一个箭步,从廊外直纵到锦阁软帘之下, 一掀帘,便大步跨入。这一进去,阁中珠灯照耀, 一切一切都映入  眼帘之中,把一个智勇兼备、意气凌云的熊经略,弄得目定口呆, 愣愣地立在门口,作声不得。万想不到进得阁来,有这样意想不到  的怪事摆在眼前。
  “你道如何?原来熊经略一进门,四面一看,只见上面百宝流苏 帐下,仰面躺着一个绝世美人,却已桃花万夺,流血满身,手上一 柄宝剑,兀自横在香颈上面。那书生面色惨白,伏在美人身上,抽 抽噎噎地痛哭。几个韶年俊婢,都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但谁也不敢 哭出声来。熊经略在门口立了半晌,兀自没有人觉得。那书生因为 跪在地上,面朝着里,只顾哭泣,也不料身后有人。
  “倏又见书生一抬身,哭着说道:‘蕊卿,蕊卿,想不到我几句 话,送了你的命,想不到你这样痴情,这样节烈。你这样一死,我 有嘴也难以分辨。我早晚也是死路一条,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 多。蕊卿,你慢走一步,我陪你一块儿死吧!’说罢, 一伸手,把美 人手上的宝剑抢在手中,双眼一闭,一狠心,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书生的剑一动,身后吓地飞过一条影子,伸过一条强有力的手臂,劈手把剑夺去。这时书生神经错乱,兀自闭  着眼,跺着脚哭道:‘你们救我做甚,一忽儿他们知道,横竖是死路  一条,倒不如此刻死得痛快。’原来这时书生还以为夺剑的是房内丫 头哩。却不料房内几个俊婢,先头一眼看见书生也要自刎,又急又  吓,吓得两腿直抖,动不了身;蓦地又看见平空飞进一个英武威严  的大汉,虽然看那大汉救了书生,却不知大汉从何而来。这一吓, 比见书生自刎还要厉害,略为年长的一个,吓得直着喉咙惊喊起来, 但是惊吓过度,心里想喊,喉咙不听使唤,只喊出‘你……你  你……强盗'几个字以后,再也喊不出声来了。不过她这一惊喊, 却把书生紧闭的两眼,惊得睁了开来, 一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立着  这样一个英猛的人,一手抢着自己的宝剑。
  “换了别人,在这生死呼吸当口,遇了这样意外,当然惊得直跳 起来,可是那书生一见熊经略,却不十分惊慌,上下一打量,猛可 里向熊经略兜头一揖道:‘足下来得正好!俺正想求死不得,便请足 下费心,赏俺一剑吧。'
  “熊经略两眉上提,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昂藏七尺,为了眼前 这点小事,便摆布不开,为了这样一个女子,便要自己轻生,全不 想书房内的老洪相公作何办理?据俺暗地窥测,那老洪相公大约便 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一来,岂不陷自己于不孝,陷老父于不义么?'
  “这几句话词严义正,书生听得冷汗直流, 一颗迷迷糊糊的心, 仿佛冷水一浇,立时回过知觉,而且愧悔交并,简直无地可容,瞪  着眼,张着口,直喊:‘怎了?怎了?'
  “熊经略冷笑道:‘有什么不可了的?我既然闯进是非之门,自 然有法替你做主,不过你们父子二人,怎的在此奸邸存身?同这已 死妖孽,有何纠葛?须从实说与我听,然后我可以替你设法。'
  “这时书生被熊经略天神般威仪、刚毅的话锋一照,一喝,自己的身子,很像渺小得不可形容!连此人是何路道,怎的闯进绣阁来, 都无暇研究,立刻像小孩诉苦一般,把已往情形, 一字不瞒地说了 出来。
  “他说自己姓洪,名承畴,号亨九,福建泉州南安县人,年刚过 冠,去年乡试得了举人。本年恩科,由父亲伴送来京会试,侥幸又 中了进士,已授刑部主事。恰值这里相爷抬爱,坚邀入府,司理笔 札,所以连老父一起住在邸内。不料这所巍巍相府,竟是藏垢纳污 之地,帷幕不修,丑声四播。晚生耳有所闻,便懊悔不该进去,既 已进来,一时又难脱身。
  “哪知冤孽当头,偏不让晚生洁身自好,进邸不到一月,在花园 内偶然散步,偏被这位宠冠后房的六姨撞见。 一见以后,屡次威迫 利诱,纠缠不清。晚生咬定牙根,终不落她圈套。此刻她又差丫头 来下说词。晚生暗自盘算,老是这样纠缠,如何得了?将来东窗事 发,定必玉石俱焚。何况老父又在身边,自问堂堂一个男子,也犯 不着如此结局?所以想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毅然跟着两个丫头 进来。
  “来的本意,原想当面痛下针砭,把其中利害细细开导一番。换 一个人,我不敢用这种冒险办法,因为在花园初见六姨时节,看她 姿色秀丽,尚非妖媚一流,料想心地定必聪明,如果用正言开导, 也许使她悔悟。哪知事实与理想往往不对,此刻一见,不由我开口, 她就正言厉色地说道:‘我请了你好几次,你一味推托,想是当我与 同府中一般淫奔女子一样。其实你忒看错了,大约你不知道我是怎 样一个人,只看表面的举动,原也怪你不得。不过你要知道,火坑 中也有莲花,妾在这火坑中也同你一般,早晚栗栗危惧,要落个玉 石俱焚的结果。无奈阖府上上下下,都是醉生梦死的糊涂虫,没个 可以说话的人!自从那天花园内见到你以后,暗地打听得你的官阶才学,又知道你还带着老父在此。我一见你的面,便知你是个有胸 襟、有作为的人,绝不是相爷手下的一般坏党,因此我起了惺惺惜 惺惺的思想。又可怜你这样的人才,生生落在这个臭坑中,同妾一 般地埋没在此,实在太可惜了。
  “‘妾是琐琐裙钗,无非遇人不淑罢了!你是个前程远大的丈夫, 岂可同妾一般地埋没,将来还落个奸臣一党,万人唾骂呢!妾这样  替你一想,才决计宁可自己冒着危险,和不名誉的嫌疑,要同你当  面谈一谈,想提醒你,救你们父子逃出这座火坑。你要明白,这里  相爷是座冰山,现在朝廷暗无天日,相爷被一般奸臣架弄,做了许  多丧尽天良的事。有一天朝廷红日高升,乾纲独断,这座冰山立时  要化为乌有。其余不讲,只这几天相爷对妾闲谈,无意中探出,最  近他把一个文武全才、捍卫边疆的熊经略熊廷弼,生生关在天牢内, 还要罗织罪状,制他死命。即此一桩事,已是丧尽天良、万世唾骂 的了。贱妾久仰熊经略是好男子,是现在边疆不可多得的人才,那  老匹夫竟下得这样毒手!昨天妾还乘机婉劝了几句,想保全一条好  汉。哪知老匹夫被一班奸党挟制住,忠言逆耳,药石无灵,眼看一  条国家栋梁,害在这班奸臣手内了!'她说到此地,竟是珠泪盈盈, 悲惨欲绝起来。
  “洪承畴刚说到此处,熊经略已听得一双虎目睁得像铜铃一般, 猛地里把右手宝剑嚓的一声,插在身旁一张花梨几上,腾出手来, 一把拉住洪承畴臂膀,喝道:‘她当真有这些话吗?以后怎样?快  讲 … … '
  “洪承畴被他猛的里一插话,不知他是何主意,吓得心头直跳, 半晌才又接着说道:‘她说到熊经略事上,抛了一阵珠泪,又呜咽着  说道:“妾经过这一回事,愈发灰心到极点,愈发急急要救你们父子  逃出这地方!此刻居然蒙你惠然肯来,妾的一番痴心,已经表明,心愿已了,你们赶快自己想法子去,此地你不宜多留!将来你能青 云直上,替朝廷出力,铲除奸臣,妾死在九泉,也是快乐。”说罢, 长袖遮脸,吞声饮泣起来, 一只纤纤玉手又向外连挥,示意叫晚生 出去。'
  “‘她这一番话,这样一种举动,完全出乎晚生意料之外,简直 是个秀外慧中、冰心侠骨的奇女子。先时晚生疑惑的思想,完全是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预备的一番话,非但毫无用处,且  心中钦敬感激之念,油然而生!虽然她叫我离开此地,我竟不愿迈  步,心中有许多话要在她面前诉说一番,深恐以后没有这样机会, 可以面谈了!
  “‘这样一转念,不禁向她下个长揖,拜谢她这番盛意,而且表 明自己几次推托,完全出于误会,此刻愧悔不及,请她原谅。
  “‘她听我这样一说,立时收住泣声,两只秋水为神的妙目,盈 盈注视,朱唇微动,好像有无数深情密语,向我诉说一般,却又含 羞无语。
  “‘相视半晌,她回头问身后一个俊婢道:“今晚相爷回来,在 前头议论了一点机密事,确在十三姨院中住宿吗?”
  “‘那俊婢答道:“婢子亲自探得确实,绝不会错。此刻已是深 更半夜,内外都已睡静,便是府中大总管,也早安息了。那班巡夜 值宿的人,向来不敢到内院的,你放心好了!”她听罢,回眸一笑, 百媚俱生。
  “‘俺不免怦然一惊,暗想她又是何主意?但不知什么缘故, 一 时竟舍不得离开,心里另有一番话,总想趁此对她讲明。倘然那时 一走,也许不致有此惨祸,此刻想来,无非前生冤孽罢了!'
  “熊经略听得不耐烦,发话道:‘莫谈浮文,且说以后又怎 样呢?'
   “洪承畴慌说道:‘那时她指着上首锦墩请俺坐下,她也坐在下 首椅上。俺便开口问道:‘晚生父子承你提醒,果然感激不浅,只是 你自己怎样计较呢?’晚生此问,也是一片痴心,暗想这样一个奇少 女,如果能够救她出来,也算得报答她一番盛情,再说像她这样女 子,在此同流合污,也是天地间一桩缺恨。'
  “熊经略听到此地,微微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难相 聚,如磁吸铁,这也在人情之中!但以后又怎的如此结局呢?'
  “洪承畴面上一红,嗫嗫道:‘晚生生平不会说谎话,自从两人 这样一深谈,把俺轻视的心肠一变为钦敬,而且存了非分之想,她 又是个痴情多才的女子…… ’
  “洪承畴一说到痴情多才的话,回头望着地上的尸体, 一顿足, 两行急泪,直流下来,惨然道:‘晚生一问她自己如何计较,她娥眉 深蹙,凄然说道:‘妾已失身于老匹夫,便是逃出此地,也是不为人  重,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教妾如何摆脱得开?此刻得蒙下顾,以后  尚有你这个人,知道薄命人的苦衷,妾总算不虚生人世了!'这几句  话不啻巫峡啼猿,令晚生肝肠寸断,情不自禁直立起来,郑重说道: ‘月有圆缺,花残有折, 一个人哪有完完全全的?只要回头是岸,也  无妨碍!俺不揣冒昧,请问一句,倘然你能逃出此地,依然有人重  视,并且奉为生平知己,这样你能设法脱身么?'
  “‘她是个极顶聪明的人,晚生的话,如何会不明白?一对妙目 注视在晚生面上,很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洪郎,君是唐代的李药 师,可惜妾不能效红拂女了,但愿来生来世侍奉左右的了!”说罢, 又掩面悲啼,哀哀欲绝。
  “‘晚生这时也忘记所以,脱口答道:“当年红拂,至今传为佳 话!卿才貌不亚于红拂,只恨晚生没有药师的才情罢了!”
  “‘她倏地立起身,莲步急促,抱住晚生,哀哀说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无恨!妾蒙垂爱,心头已足!如果妾效红拂,跟君逃  走,无论君有老父,能不能允许残花败柳侍奉箕帚,便是目前情势, 老匹夫尚未败露,奸党满朝,郎君前程无量,正可为国家出力,岂  可以妾一人,累君不能出头!何况郎君父子脱离奸府,尚须另筹妙  法,如果加上贱妾,更难脱身,贱妾寸心何尝不愿效红拂,但是老  奸怎及当年的越公,事格势禁,万难如愿!虽然如此,从此妾身心  都已属君,只要郎君时时念及此刻的薄命人,妾在地下也感入骨髓  的了!”说罢,两手一松,翩然回到床前绣帐底下,痴痴地注视了晚  生好一刻。这时晚生满肚筹划计策,细想她说的一番话,确是不错, 一时真无两全办法。
  “‘正想安慰她几句,猛见她一翻身,从帐内摘下一柄七宝镶嵌 的宝剑来,一手拿住剑柄,递与晚生道:“这柄剑妾最心爱,现在赠 与郎君作为纪念,君当见此剑,便同见妾一般!”晚生不疑有他,便 举手接住剑鞘。不防她牢牢执住剑柄,往外一抽,一道寒光,逼人 毛发。
  “‘晚生一怔之间,只听她凄惨地说道:“洪郎,洪郎,佩着此 剑,快快脱离此地,不要忘记了薄命的妾!”一语未罢,蓦地向粉颈 一横,顿时横尸地上,香消玉碎了!
  “‘她这样节烈,无非表明身已属我, 一死明志,也免得晚生牵  挂着她,脱逃不了。你看她这样痴情义烈,世间所无!但是这一来, 等于晚生杀了她一样,愈发教晚生如何舍得了她!'
  “洪承畴说明了经过,越想越悲,扑通一声,跪在尸前,又哭了 起来。
  “那时熊经略听了洪承畴讲明前因后果,也觉出乎意外,尤其讲 到她生前为了自己,也曾婉劝过魏忠贤,想不到一生戎马,在闺阁 中尚有人敬仰自己,而且是奸臣的姬妾,尤其出人意外了!不禁对着地上的美人尸首,也有所感。猛地一转念, 一手拉起洪承畴,怒 气冲冲地说道:‘今天不杀奸相,不足以消俺怒气,也不足以报美人 的灵魂!你住在奸臣府内,当然晓得奸臣所在,究竟今晚奸臣宿在 何处?快快说来!待俺结果他性命,再说别的!'
  “洪承畴同房中几个侍婢, 一听他要杀奸相,都吓得魂不附体! 洪承畴想起此人相貌非常,绝非奸相手下装束,不禁脱口问道:‘足 下究系何人?弄了半天,还未请教姓氏。'
  “熊经略凛然答道:‘我无名,并无姓,今晚到此,没有你们这 档事,我也要老奸首级的,不料碰着你们出了这个岔子,耽误了俺 许多工夫!现在时候不早,你们快从实说来,待我结果了奸臣, 一 了百了,你们父子也可脱离火坑了!'
  “洪承畴这才明白他是个刺客,倒也不怕,便指着那个俊婢说 道:‘据她说,今晚奸相宿在十三姨屋中,十三姨卧房在何处,晚生 也摸不清。'
  “熊经略向那俊婢喝道:‘十三姨在何处,快点指与俺!'
  “那几个婢女早已一吓两吓,吓得站在一边发抖,同泥塑木雕一 般!此刻被熊经略喝问,三十六个牙齿,互相厮打,结着舌头,哪 说得出话来!
  “半晌,那年纪略长的俊婢,结结巴巴地说道:‘十三姨住 …… 住在……花园东首, 一……一座高楼内,叫……叫做听雨楼……楼 下周围种着……芭蕉的便是。'
  “熊经略点头道:‘既有方向地名,不难找到。你们稍候,我去 去就来!'
  “一语未毕,猛听得远远当当几声云板响。熊经略一时没有注 意,洪承畴虽然住在府内,日子不多,也不知云板响声的意义。只 有房内几个婢女,却是听惯的,知道这块铜制的云板, 一向挂在相府前厅,遇有紧急要事, 一时不便到内宅传报,才敲云板几下,使 奸相自己听得,派人查问,再出前厅处理。
  “这时几个俊婢虽然明白云板用意,因为个个吓得魂灵直冒,哪 有心思顾到这些?偏偏熊经略好整以暇,将要举步,又计上心来, 回身把花梨几上宝剑拔起,提在手中,略一拂拭,笑道:‘此剑倒是 一件宝贝,也是干将、莫邪一类的古物,俺正愁没有利器,不想用 奸臣之剑,斩奸臣之头,从中又假手于红粉佳人,真是妙事!’说 罢,竟自插入剑鞘,佩在身上。一面对洪承畴说道,‘依我说,你不 能再流连在此,你且回你父亲所在去,此地我自会安排,回头我到 你书房会你便了。'说毕,不管洪承畴答应不答应, 一回身指着几个 婢女喝道,‘你们记住,明天事发,有人问到你们头上,只要咬定牙  关,说杀人的是长身凶面的强盗。 记住这话,便没有你们的事!倘 然说错一个字,或者牵涉到这位小洪相公,我立刻飞进来, 一个个 把你们杀死,那时休怨我狠毒!’吩咐毕, 一伏身,伸着指头在地下 尸身上蘸了许多血水,在粉墙上画了一个狰狞的人熊。
  “洪承畴一旁看着,也不知是何意思。见他画完人熊,往帐后搜 索了一回,发现床后还有一间精致的余室,似乎是梳妆盥洗之所, 一回身,把几个婢女推入那间房内,说了一句:‘你们只说强盗把你 们关在此处的!’说毕,随手关严房门,加上屈戊,便挽住洪承畴 道:‘此地诸事已了,我们回书房去吧。'
  “洪承畴一面跟着他走,一面不断地回头向尸抛泪,如痴如癫地 被熊经略一路拉到花园,将近书室,对洪承畴道:‘你只管安心回 房,一忽儿我事毕,再到此地来和你谈话。'说毕,待要举步,只见 洪承畴默默无言,昂着头,对天上星辰,愣愣地立着动也不动。
  “熊经略知道他一片痴情,伤心到了极点,又回身走近他身旁, 不由分说,夹脊一把抓住,像举小孩子似的,直举到前临草地的厅口,顺手一送,直送进厅内去。不待洪承畴开口, 一缩手,顺便替  他掩好窗户。 一看脚下那张凳子,兀自摆在窗下,未免令人起疑, 便又掇回原处。
  “诸事停当,四面一望,认清东首一带粉墙,露出许多芭蕉树, 树后一角红楼,掩映在夜色缥缈之中,楼内几缕灯光,隐隐从窗棂  透射出来。熊经略正预备跳过粉墙,忽听得墙那边脚步声响,似乎  不止一人,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一忽儿西首粉墙尽处,转出冉冉  的灯光,从墙上玲珑透空花落孔中,偷偷望去,只见几个衣冠楚楚  的人,迤逦向西走去,前面似有两个书童,引着两盏手提宫灯,却 看不清是什么人。
  “等这一拨人去远,一纵身,跳过粉墙,施展轻身功夫,纵上近 楼矗立的一株石笋,略一点脚,哧地又飞上楼檐,侧耳一听,恰喜  有灯光的那间楼房内,似有男女窃窃私语,心内暗喜,以为房内定  是奸相同姬妾调情取乐。 一溜身,用了一着倒卷帘,头下脚上,两  足钩住檐口鸳鸯瓦,身子向檐下卷进,两臂向上一伸,捏在一根短  椽子,脚一松,整个身子翻进里面,再一提气, 一个卧鱼贴波式, 只用一手一腿,便轻轻巧巧地绷在近窗口的天花板上了。空着的手, 悄悄戳破一些窗纱,伸头向内一看。嘿!又是出乎意外,禁不住两  眉直竖,又气又恨!
  “原来房内并没有魏忠贤的影子,却是一个妖姣的妇人,搂着一 个唇红齿白、带着几分女相的青年男子,正做出不堪入目的百般丑 态。女的满身珠翠,定是六姨房婢所说的十三姨了。男的面目虽然 姣好,身上却是一身青衣,大约是魏忠贤近身的娈童。
  “可是她们探明奸相明明住在此地,怎的变了他的娈童,在此代 庖呢?熊经略前后一想,恍然大悟,明白先头在六姨房内,似乎听 得云板响,那时并不注意,此刻想来,定是老奸听得云板遥传,知有紧急的事,匆匆出厅去了。粉墙外所见两盏宫灯,定是几个侍童 拥着奸相到前厅去。这一对狗男女明知奸相前厅议事, 一时不会回 来,趁机暗渡陈仓了!
  “只是这一来,未免可惜,倘使在花园见着两盏宫灯时,知是奸 相在内,跳过去一剑两段, 一点也不费事!现在这样一错过,不知 奸相今晚回来不回来,前厅耳目定众,又难下手!看来奸相恶贯未 盈,今晚难泄俺心头恶气!也罢,权把这两个狗男女开刀,使老奸 吓个魂魄俱飞!
  “熊经略这样一转念,更不停留,用手一推窗户,恰好窗原虚 掩,呀的一声随手而开。趁势一个飞燕穿帘,直窜到房内两人面前。 两人正在色授魂与,不可开交当口,做梦也不防从窗口飞进一个凛  若天神的汉子来,只齐喊得一声:‘啊呀!’两个俏生生的身子直跌  下去,瘫在地上。两副吹弹得破的面孔,立时变成纸灰色,像泥塑  木雕一般,不能动弹了!
  “熊经略懒得和他们说话,拔剑一挥,骨碌碌两颗头颅滚向床 下,一点脚跳过尸身,蓦地又计上心来。原来他又想起这般深夜, 前面云板一响,老奸急急出去,十九是天牢内自己的把戏发作,有  人来报奸相,想必此时定已关城大搜,索兴吓他一吓!
  “四面一看,恰好窗前一张书案上,整整齐齐摆列着文房四宝。 走过去,磨浓了墨,蘸好了笔,向壁上一望,却又一皱眉头,无从  下笔。原来奸相穷奢绝侈,这座听雨楼,四壁都裱糊着五光十色的  宫锦,锦上满是镂金织翠的凹凸花,怎能写得上字?
  “回头在一个大笔筒内,找出一卷整筒的馨绢,大约是供写字画 卷用的,恰正用得着,抽出来摊在桌上,提起笔,龙蟠凤舞地挥了 几个茶杯大小的行草,却是‘匣剑化龙,天马行空,斩此姬僮,儆 彼奸雄’十六个字。下面还署着一个大熊字,同六姨房内画的一个人熊,两相对照,使奸雄一看,便知两处杀人,都是熊经略一人做 的事,不致疑惑到别人身上!一方面又借此来表示自己从此像天马 行空般隐迹埋名,不预世事,可是要斩奸人之头,很是容易,今晚 便是榜样!使奸相寐席不安,也许悔悟前非,少做些祸国殃民的 勾当!
  “熊经略写好了字,把一幅绢字平摊在桌上,然后掷笔一笑,跃 出墙外,仍循原路直奔洪承畴的书室来。
  “一到书房那面窗外,忽听房内有人悄悄说话,贴耳一听,是一 个苍老的声音,很严厉地责备洪承畴道:‘你这样轻举妄动,总是学 养不到的缘故,无论你如何存心,这样深夜擅入内室,总是暧昧举 动!万一被人撞见,有口难分,岂不一生身败名裂?现在事情变化 到这样地步,那位大侠果真结果了奸相,明日震动朝廷,我们寄寓 在此,岂能无事?即使侥幸没有疑到我们身上,这样一变动,侦谍 密布,我们愈发不便立时脱身了!'
  “这时窗内几句话,听在熊经略的耳内,心里暗暗佩服。从窗孔 里窥见房内上首坐着一个清矍严肃的老头儿,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 下面坐着洪承畴,愁眉苦脸地听着。熊经略知那老头儿便是洪承畴 的父亲,也是他们所称的老洪相公。熊经略用指一弹窗户,房内立 时话锋中断,似乎嘁嘁喳喳低语了一阵,才慢慢开了窗户,熊经略 一拧身,便纵入房内。
  “不料那老者迎头一揖,倒身下拜,口中说道:‘晚生正疑惑现 在这样时世,哪有这样举动的大侠,原来是经略大人驾临!'
  "这几句话把熊经略吓了一大跳,慌一伸手,把老者扶起,低声 道:‘老丈噤声!老丈从何处识得俺来?'
  “老头儿悄悄说道:‘天下何人不识君?那年经略亲统雄军,陛 辞赴边,百官齐赴长亭宴别,晚生适在京城勾留,从稠人中早已瞻仰英采,到现在还深印在心中,想不到此刻又得拜见。又蒙拯救犬 子,此恩此德,终身难忘!'说罢,又要叩谢。
  “熊经略慌阻止道:‘萍踪偶聚,转瞬东西,时已不早,且莫闲 谈。今晚老贼侥幸逃得性命,俺只杀了他妖姬狡童,我已留下真姓, 使老贼知道我一人所写。我不难隐身远走,不知你们父子此刻商量 好计策没有?我不放心,特地来此一探。'
  “洪承畴道:‘事已禀明家父,计策却尚未妥当。'
  “他的父亲接说道:‘此刻情形,又与你所说不同了。既有经略 这番布置,俺们父子一时倒不必急急脱身,不妨镇静一下,稍缓几 日,再作道理。'
  “熊经略点头道:‘老先生所见甚是。既然这样,俺不便停留, 就此告辞。’说声告辞,人已飞出窗外,等到他们父子探身张望,早  已不见那熊经略的踪影了!”
  
  第五章 大将军换却真面目
  
  上回熊经略一段轶事,原是高老头儿高公旦和沈廷扬、徐洁人 在那文笔峰茅亭内,一面喝酒,一面演说出来的。他又讲到——
  “熊经略杀了奸相一姬一童,别了洪承畴父子,跳出奸相府邸, 本想当夜就到老朽寓所,却因一出奸相府邸,只见满街兵马乱动, 官骑飞奔,知道天牢事发,正在关城大搜,自己这样下去,定然有  人认识,虽然不见得被他们捉住,也许连累了老朽!
  “这样一转念,一时不便现身,便从僻处飞檐走壁,奔到离奸相  府邸不远一所古寺。这所古寺,还是元朝敕建的,叫做皇觉寺,也  有百余间房屋。到了明朝香火衰落,无人顾问,只剩了一个穷道士, 躲在寺内聊蔽风雨。却不料那夜熊经略慌不择路地跳了进去,又生  出一桩凑巧的怪事来。
  “熊经略并不认识这皇觉寺,无意中从奸相府邸一路窜房越脊, 向僻静地方飞奔过去。偶然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带枣林内,孤零  零的一座高而且破的殿宇,知是寺院之类,权且飞身进去休息一回, 再作道理。
  "当下跳下屋来,奔入枣林,幸喜四周寂如村墟,绝无人影。穿 过枣林,便见破烂不堪的一座寺门,当中匾额,借着星月微光,依 稀认出‘皇觉’二字,那‘寺’字早已剥落得无迹可寻。两扇黯无色彩的寺门,却关得密不通风。
  “熊经略一点脚,纵上门墙,向下一看,从山门到大殿,只剩院 内几棵参天古柏,飒飒作响,哪有住人的形象?姑且跳落院中,从 前殿绕到后殿, 一路蓬蒿没胫,绝对找不出一线灯光、 一点人声出 来!疑惑偌大一所寺宇,连一个香火老道都没有,如果在此权且隐 身,倒是天造地设的所在!
  “一看后面零零落落尚有许多房屋,正想过去探个仔细,蓦地听 得沙沙一阵风响,接着前殿当的一声,似乎轻轻撞了一下钟的样子, 其声悠然凄远,在这样万籁无声、宛如墟墓的破寺内,忽然来了这  一下钟声,无论如何,也要毛骨悚然,疑心到鬼魅夜出了!
  “熊经略虽然艺高胆大,也觉钟声来得奇怪,停住脚步, 一转  身,闪身暗处,按着剑,定睛向外窥探。不料前面钟声一响,后面  零落不齐的几间屋内,忽然透出一缕惨淡荡漾的烛光来。那烛光在  暗中被风吹得若断若续,只见人影浑如鬼火,竟猜不透是人是鬼。 熊经略大奇,暗想多年古刹,真有鬼物妖魔潜伏不成?今天倒要见  识见识鬼魔究竟怎样的形状。
  “念头刚起,忽听脚步声响,从外殿飞也似的奔进两条黑影,步 履异常矫捷,似乎路径走熟一般。苦于天上一钩新月,被四面浮云 拥挤拢来,遮盖得严丝密缝,所以只见前殿奔来两条黑影,辨不出 是人是怪。一忽儿那两条黑影,从面前掠过,向灯光所在驰去。 一 瞬间,烛光黑影,都没入暗处,不见踪影。
  “内外一片漆黑,连那边几间破屋的轮廓都被黑幕遮住,只半空 里风声树声,发出凄惨的悲号,愈发形成这深宵古刹的恐怖!豪气 凌云的熊经略,在这样环境中,也觉难以久留。但是天生成刚愎自 用的性格,非要探个水落石出才甘心!略一思索,便拔出宝剑,运 用眼光,一步一步走向前去。 一面走, 一面仔细留神。虽然暗中摸索,可是有内家功夫的眼光,毕竟与常人不同,何况在暗中处得时 候略长一点,眼光一拢,原可分辨出周身的景象来。
  “熊经略走了几步,便看出走的所在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前面一 道夹墙,中间一个大圆洞。走进圆洞,便见一排矮屋,中间却有一 间楼面,楼上隐隐有灯光晃动。熊经略一见灯光,忙一个箭步,窜 到楼下,仰面一听,似乎楼上有人谈话。
  “熊经略暗自好笑,如果不到此地探个实在,真以为碰着鬼怪 了!现在既然有人,想是寺中香火道人之流,自己闹了一夜,从天  牢内畅快地吃了一顿以后,直到此刻,水米未沾,不如上楼去弄点  水润一润喉咙,借宿一宵,明日再作道理。这老破寺内的穷道士, 大约不见得认识自己。
  “主意打定,正要张嘴呼唤,说明迷路借宿的意思。忽然楼上有 人大喝一声说道:‘老子在此住宿了几夜,看你是个出家人,不忍亏 待你!你倒不知好歹,见着俺们回来,也不打水,也不泡茶, 一味 价愁眉苦脸的,在俺们面前絮叨个不了。老实对你说,老子坐不改 姓,行不改名,河南混天猴便是!恼得俺兴起,哼……就给你这个 尝一下!’喝罢,通的一声,似乎一人倒地,接着又有一个犷声犷气 的,从旁连哄带吓,说了一阵。
  “熊经略在楼下一句句听在耳内,暗自吃惊,心想这人自报角 色,这‘混天猴’三字,非常耳熟,似乎是个绿林脚色,怎的在此 藏身?想必到京城来做那没本钱的买卖,白天在此窝藏隐身的。先 头在前殿跑进两条黑影,定是此贼同伙伴回来,鬼鬼祟祟的定然不 做好事!既然被我碰到,倒要看看他是何等脚色。
  “心头刚这样一转,楼梯上噔噔噔跑下一个人来,手土捏着一支 断烛头,一手遮着风,走出楼下这间屋门来。熊经略一闪身,躲在 暗处,偷眼一看。此人是个驼背老道士, 一身破袍,满脸悲容,拖着鼻涕,挂着眼泪, 一步挨一步地到隔壁一间破屋门口,摸了进去。 熊经略掩到门外,向里一张,只见他在屋内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瓦  油灯,蹲在一具折脚的炉灶下,觅柴寻草地生起火来, 一忽儿舀水  洗盆,忙个不了。
  “熊经略把剑藏在背后,慢慢地掩了进去。那老道士一回头,蓦 见熊经略立在他背后,吓得啊哟一声,扑通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 哭道:‘爷爷,你积德修好,让俺再活几年!俺两个还伺候不过来, 再添上一个,活活地逼死俺了!'
  “熊经略知道他误会自己也是楼上的一路了,悄悄说道:‘你不 必害怕,我不是那种人!我看得你可怜,特地来此替你赶走楼上的 人,你知道吗?'
  “老道士一听这话,连连在地上叩头道:‘我的慈悲无量佛,想 是小老道一生虔诚敬礼,感动三清天尊,爷爷想是三清殿上黄巾化 身,再不然是值日功曹的法相,来救小老道的。'
  “熊经略听他满嘴胡说,几乎要笑出来,心想这种人一世也讲不 清楚,自己喉内出火,且喝点水再说。不管那老道连叩响头,看炉 上一壶水连热气还未冒出,只好在炉旁一只浅水缸内,用椰瓢舀了 一瓢,先解了喉渴再说。
  “那老道兀自跪在地上,愣看着这位值日功曹亲自舀那混浊的 水,比饮甘露琼浆还来得猛急,也不禁发愣。猛听得楼板咚咚的响 得厉害,楼上的人跺着脚一叠声催着拿茶来,急得老道向熊经略又 连叩响头,直喊救命。
  "熊经略且不理他,咚的一声,把椰瓢掷进水缸, 一纵身,跳出 屋外,转入楼下那间屋子,噔噔噔三步并作一步,跳上楼梯, 一进  楼门,楼上的人正待破口大骂,蓦见上楼的不是老道,换了一个仪  容威猛的伟丈夫,手上还横着雪亮的长剑,两人一齐惊得直跳起来,一个拔出随身的一对黄澄澄瓜形铜锤,锤头足有汤杯口那么大小, 一个在床边抢起一柄镔铁阔刃带槽鬼头刀,指着熊经略齐声喝道: ‘你是何人?深夜到此,意欲何为?'
  “熊经略并不答话,只顾细看两人的面貌。你道如何?原来这两 人相貌可以说奇形怪相,无独有偶!使铜锤的是一张青渗渗的瓜皮 脸,两颧上插,鼻根下塌,两个掠天鼻孔,吊着下面一张阔嘴,墨 也似的嘴唇,像被马蜂刺肿的翻在外面,有寸许厚,外带一对三角 眼,两道倒挂黄眉,鬓边两撮黄毛,衬着这张怪脸,已够特别。哪 知那位使镔铁刀的还来得稀奇, 一张黄蜡面孔,像害黄胀病般浮肿 异常,两眼细得一条线相似,骤看去像睡熟一般,衬着两道似有似 无的眉毛, 一张似哭似笑的嘴角。两人相貌稀奇,又一律穿着大而 无当的玄色破道袍,头上却一色包着夜行人用的包头帕,前面还打 着蝴蝶结。
  “熊经略不由得看得出神,暗想这两人怪相大约同妖魔长相也无 二致,看他们这种不三不四的打扮和怪相,定非正路,立时厉声喝 道:‘你们且不必问我,你们自己先说在此何事?'
  “那两副怪脸同时向熊经略面上仔细看了半天,两人自顾自悄悄 地说了一阵。熊经略看他们鬼鬼祟祟,正有点不耐烦,想要发话, 猛见两人忽地哈哈一笑,放下兵刃,突地双双跪倒,叩头说道:‘我  公果然平安出险,真是天外之喜!'
  “熊经略恐防有诈,紧一紧手中剑,喝道:‘彼此素昧平生,你 们所说,俺一句不懂。天外之喜,又从何来?'两人闻言,倏地挺身 而起,各自除下头上包巾,向脸上一抹。
  “这一抹,倒把熊经略吓了一大跳,只见他们各自向脸上一抹以 后,两副怪面皮,像金蝉脱壳般,抓了下来,另换了两副面孔。那 瓜皮脸的,换了一副浓眉大目、色如重枣的面孔,黄肿脸的换了薄耳尖腮、露骨包皮的长相,与先头顿时换了两个人。两人怪相既除, 面目之间虽尚透着几分煞气,却都显着满脸精悍之相。
  “面如重枣的人拱手说道:‘俺们不远千里,赶到此地,原是平  日钦慕经略是个好男子,受了奸相陷害,困在天牢,难见天日。经  略帐下有几位将爷,又同俺们弟兄平日都有交情,自从经略在边疆  受了委屈,独身到京廷辩,麾下一班有义气的军官,不愿替奸臣出 力,早已各自星散。同俺们认识的几位便到河南同俺们结合,彼此  商量营救经略,大家公推俺混天猴同他袁鹰儿潜踪来京,探听虚实。 不料俺一到京,没有几天,便打听得消息不好,奸相密布爪牙,把  经略困在天牢,想下毒手。俺们受了一班同道委托,来此保护经略, 万一有个好歹,俺们有何面目回到河南去见同道?心里一急,日夜  乔装到各处探听。
  “‘今晚四更时分,到了天牢,正想寻找经略所在,忽见天牢下  面纷纷骚动,狱官狱卒,跑来跑去,忙个不了。 一霎时,外面又灯  球火把,照耀进来。无数禁军,挨狱点查,像是逃了要犯一般。俺  们正在疑惑,忽见几个红袍纱帽的人,挤在一堆,低低商量了一阵, 立时拉着狱官,跑出天牢,翻身上马, 一窝蜂飞也似的奔去。俺们  两人暗地一商量,看情形难以下去,这班官员又去得可疑,不如赶  去探一探这班官员何往,或者可以探出一些消息。当下打定主意, 一转身,便在屋面上飞跟下去。赶了一程,远远见那马上几个官员, 在这寺院相近的奸相门前下马,个个躬着身从角门进去了。
  “‘俺们也顾不得危险,施展小巧之技,跳进相府,翻墙越脊, 居然被俺们找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厅舍。那几个官员和天牢的狱官, 正在厅内,向几个相府佳人左一个躬,右一个揖,不知哀求些什么。 俺们在他们哀求当口,从厅前树上溜下来,躲入厅角暗处, 一座金  装玉琢的六尺屏风后面,只见那几个相府家人腆着胸,昂着头,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一忽儿,云板当当地响了几下, 一连声传报: ‘相爷出来了!'厅内几个官员一听相爷出来,顿时矮下半截, 一齐  直挺挺跪在厅门口,连大气也不敢出!
  “‘等了一忽儿,只见厅外足靴声响,先有两个垂发俊童,提着 两盏宫灯掀帘进来。接着又是几个僮儿,打起软帘,扶着一个白胖 胖、疏髯、细目、幅巾、朱履的人走进厅中,升上居中雕花披绣的 座上。这人一坐下,厅门口那几个红袍纱帽的官员膝行而进。那狱 官却不敢进来,兀自直挺挺跪在帘外。
  “‘这时我们已明白上首坐的人,定是奸臣魏忠贤,如果那时我 们要替熊经略报仇,真是一举手之劳!却因未见过经略的面,不敢 造次,两人躲在屏风后,只悄悄听他们说些什么话。'
  “那人说到此处,熊经略手上的宝剑已慢慢垂了下来,知道所说 不假,而且两人到此完全为了自己。猜测两人偷进相府时,正是自  己在后院杀人,当时因为不知虚实,未到前院,否则一剑了却奸臣, 岂不痛快?凑巧有这两人听得奸相说话,正可从他们身上探出天牢  以后的情形,也算一番巧遇了。
  “当下便收起宝剑,向两人拱手道:‘俺正是熊某,未知两位从 何处认识俺来?又承两位远道到此, 一副热肠侠胆,实使熊某感激 不尽!'
  “两人一听熊经略自己承认,高兴非常,不由分说,又爬在楼板 上叩了一阵响头。熊经略拦不住,只好倒身还礼。三人行礼毕,彼 此坐下,深谈起来。
  “那人正想接说偷听的下文,忽听楼梯响,老道提着一壶茶,若 前若却地走来, 一见熊经略同他们客客气气地促膝深谈,又是吃惊  不小。对于两人换却面貌,却并不惊奇,大约两人天天改头换面, 早已看惯了的。
   “熊经略看他可怜,从怀里一摸,尚存着一点碎银,随手递与他  道:‘这两位不是歹人,原是俺的朋友,先时俺是哄你的。这点银子  你先拿去,明天替俺们置点吃的、喝的,也许俺们明天就离开此地, 到时再好好犒赏便了。'
  “老道接着银子,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喊着无量佛。
  “袁鹰儿喝道:‘这厮忒惫懒,俺们来时,原好好地对他说,临 走时重重地酬谢。便是这两件一钱不值的破道袍,俺们无非暂借一 用,走时非但还他原衣,还得格外送他一点财物。偏遇这厮是个老 糊涂虫,噘着嘴一百个不愿意,真把俺们肚皮都要气破了。’
  “熊经略笑了一笑,向老道挥手说:‘你只管自去睡觉,明天早 晨照俺话去办好了。'
  “老道慌不迭连声应是,又千谢万谢地跑下楼梯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二集。
  
  
  注:本集民生书店1950年10月初版。
  
  第二集
  
  第六章 小洪相公的踪迹
  
  “这里熊经略细问以后情形,于是混天猴接说道:‘那时俺们在 屏风后面一面张望, 一面侧着耳朵细听,只见魏忠贤大模大样坐在 上面,让几个红袍纱帽的官儿拜罢起来,才问了一句:‘有何要紧 事,深夜前来,快说!'
  “‘一个穿红袍、胸绣狻猊的官儿走上一步,垂手禀道:‘刚才 得报,天牢内逃走了熊廷弼,慌飞调禁军到狱兜查,果然不见熊某 踪影,看守的兵卒东倒西歪,睡了一地。熊某住的一间屋内,还摆 着酒壶、酒坛和肴果等物,草床上被窝内塞着一副完整无缺的头号 镣铐,床前桌上还留着一张字条。'
  “‘那官儿说到此地,魏忠贤已脸色大变,倏地直立起来,双手 乱搓,连嚷:‘怎了,怎了,逃了大虫,老夫难以安枕了!你且说他 字条上写的什么话?'
  “‘那官儿慌一弯身,从靴页内抽出一张纸来,双手送了上去道: ‘这字条特地带来,请恩相过目!'
  “‘魏忠贤看了字条, 一声不响。俺们离得远,当然看不出字条 内写的字,但只见魏忠贤一手拿着纸条,瑟瑟直抖,连那张纸飒飒 作响!'
   “熊经略笑道:‘我知老奸看到那张字条,定要吓得一身冷汗的! 其实我只写了‘臣罪当诛,然非奸臣矫旨可得而诛;臣何惜死,愿 为国诛奸而后死’这几个字,但以后又怎样呢?'
  “混天猴接着说道:‘可笑魏忠贤被熊经略几个字吓得浑身发抖, 半晌,才颤声说道:‘明天就要动刑,只差了一夜,竟被他逃走,你  们疏忽之咎,还有何说!'
  “‘那几个官儿立时都跪在奸相面前,咚咚叩了无数响头。那说 话的官儿,乍着胆,又禀道:‘卑职们察勘牢中情形,似乎熊某脱逃 不久,已经飞调四城兵马努力兜孥。谅他孤身一人,难以远飏,定 可缉获。但不知熊某前几天好好地安身狱中,何以不早不晚,在今 晚突然脱逃,定是有人露了风声!卑职们奉职无状,辜负深恩,实 该万死!已把天牢狱官带在帘外,跪听处分,乞恩相重重治罪!'
  “‘魏忠贤一听这些话,看他们摇尾乞怜的丑态,恨得咬牙跺脚  道:‘你们这班该死的东西,此刻还在我面前讲这些不要紧的话!你  们也不想熊某这个人,浑同吃人的大虫一般,好容易把他制住,不  想他竟有能耐会逃出俺们掌握,这一逃他还不把俺恨死!看他这几  句话,早晚要同俺拼命,照他的一身本领,俺手下确没有抵得住他  的,说不定此刻已来到此地哩!再说这样的重犯,轻轻被他脱逃, 你们又是俺一手提拔的人,如果拿不回来,明天如何复旨?虽说这  道圣旨是俺们做的手脚,但假戏真做,这道圣旨已于今晚下到兵部, 一到明天日出,还要传旨九边。现在已是丑正, 一忽儿就要天明, 你们想,这事如何了局?'
  “‘那时俺们二人听得这样消息,高兴得几乎忘其所以!忽见魏  忠贤把几个官儿狗血喷头骂了一阵以后,立时传进许多雄赳赳的卫  士,叫他们轮流保护相府,接着又是一班谋士进府。 一霎时,内外  闹哄哄人来人往,灯光耀目。这一来,俺们二人倒急得无法可施,厅内人一多,难免藏身不住,便是想逃出奸邸,也非易事!俺们私 下商量好,万一败露,擒贼擒王,先制住奸相再说别的!'
  “熊经略听到此处,点头道:‘那时两位处境确是危险煞人,万 一不免,俺事前并未知道,想救也无从救起,叫俺如何过得去?不 知以后又怎样出险呢?'
  “混天猴道:‘靠经略的洪福,在俺们焦急当口,恰好奸邸内院 起了滔天风波。'
  “熊经略笑道:‘这一讲,我明白了。定是我杀死人的事发,有 人报与奸相,奸相一听这消息,当然连惊带急,率领着百官卫士, 一窝蜂到后院察看。厅内没有人,两位自然容容易易地出来了。'
  “混天猴、袁鹰儿齐声说道:‘果然如此。但经略说杀人的事, 俺们却不懂,那时俺们匆匆逃出奸邸,并未留神邸内何事惊扰。'
  “熊经略笑了一笑,便把经过的事向他们说明。
  “混天猴拍手道:‘痛快之至!照这样说来,经略同俺们离开奸 邸,只差了前后一些时候,而且还是经略先到寺来,真也算奇遇了! 现在我们既然幸遇经略,又喜经略自己脱离奸臣恶计,俺们这趟, 总算没有丢脸!事不宜迟,俺们候到天明,便侍奉经略到河南去, 那边非但有俺们久仰经略的一班弟兄,还有经略的部下,只要经略 一个号令,俺们可以聚集许多人马,听候经略指挥,俺们二人情愿 执鞭随镫,终身伺候,务求经略俯允才好!'
  “熊经略大笑道:‘熊某已算两世的人,功名之念既然视如浮云, 便是报国之志,也只好让世间血气男子去做的了!国家有福,自然  有比熊某强胜万倍的人物出来担当。如果国家气数已尽,便是有万  把个熊某,也挽不过天命来!俺在天牢内本已做出世之想,到了奸  邸没有结果奸相,愈发觉悟冥冥中自有数在!难得两位高情厚谊, 俺心中实在感激不过,要俺再奋发有为,亦难如命。话虽如此,在熊某作此等想则可,在两位和两位的同道,俺却希望尽人事而听天 命,做一分是一分,即使没有力量保全国家,也须尽力保护一方百 姓,最要紧的奉劝两位,不要以绿林为安身立命之所,这是俺一片 愚忱。将来俺浪迹江湖,也许走到贵地奉访,拜谢今晚的盛德,这 事务请两位原谅苦衷才好!'
  “这一片话,把两人一番高兴,兜头浇个干净,弄得两人半晌说 不出话来,互相厮看了半天,还是袁鹰儿来得机灵,立时掉转口风 道:‘既然如此,俺们怎敢相强,不过经略一时尚无安身之所,不如 先到河南游一游嵩山小寨,略消胸中肮脏之气,何妨暂时同俺们屈 驾一趟呢?'
  “这几句说得非常委婉,熊经略想了一想,一时不好十分推却, 便也应允下来,不过声明:‘尚有一老友,等候左近,而且预约在  先,不能不先同那位老友到扬州一游,到了扬州以后,决计转到河  南,奉访贵寨。丈夫一言为定,请两位先行一步好了。'
  “当下三人商量妥当,这时楼外已现晓色,寺外一片枣林,雾气 迷蒙,隐约可辨。
  “熊经略一看林梢晓雾,猛地想起一桩事来,慌同两人道:‘两 位戴的假面具巧妙绝伦,素向未见,未知俺也可以用得吗?'
  “混天猴拍手道:‘幸而经略这一问,把俺提醒。经略遨游天下, 正用得着这件东西!这是俺袁兄平生的绝技,俺们戴的面具不足为 奇,无非遮掩一时罢了,白天在街上走,到底有点破绽。他另外有 一种巧妙奇药,真有脱胎换形之妙,非但皮肤变色,连五官都能改  样,不过只可变丑不能变俊罢了!'
  “熊经略笑道:‘这样大妙,俊丑没有关系,俺还希望越丑越好 哩!这事便请袁兄费神吧!'
  “袁鹰儿道:‘经略要改换面貌,只是又要耽搁一天了。因为俺的换形丹擦在面上,要两个时辰才能药性发作,药性一发作,面部  起了变动,虽然没有多大痛楚,却有许多不惯的地方,必定要经过  一夜工夫,才能同平常人一般。以后无论如何擦洗不掉,要用俺的  解药,方能恢复本来面目,因此俺们不常用它,只用假面具应急。 经略如愿意换形,只好再勾留一天。'
  “熊经略道:‘此地还僻静,又在奸相府邸附近,他们绝不疑我 在此存宿,我们在此多留一天,谅也无妨。俺改了形容,不论何时, 咱们都可大摇大摆地出去,准定请两位多留一天。事不宜迟,便请 袁兄施药吧。'
  “袁鹰儿便从贴身掏出两个很小的药瓶来,瓶上都标签条。先把 一瓶内紫红色药粉挑出一些来,在掌心用水一调和,替熊经略连颈 带项敷了一面,待了一忽儿,再把第二瓶内黑色药粉倒出一些来, 也用水和着敷在面上。
  “说也奇怪,熊经略一经擦上这些药,不到两个时辰,顿觉面如 火热,难受了一夜。到了天已大亮,两人细看熊经略面上时,只见 他面色大变,变成一张黑里翻紫的面孔。再待了几个时辰,熊经略 觉得面上奇痒,皮肤倏张倏弛,仿佛百脉牵动,满脸有无数细虫钻 在皮肤里面一般,想寻一面镜子,苦于并无此物!
  “袁鹰儿从旁说道:‘一忽儿便可没事。’熊经略没法,恰好觉 得面上一阵牵动以后,已渐渐平复下去。
  “又半晌,混天猴、袁鹰儿齐声道:‘真真妙药,倘使有人到此, 谁能认得是经略呢?'
  “熊经略正想细问,忽听楼梯响动,那老道左手提着酒壶,右手 托着肴盘,走了进来, 一见熊经略,吓得连连望后倒躲,颤抖抖地 问道:‘这位是谁?那一位恩爷又上哪儿去了呢?'
  “三人大笑。袁鹰儿拍手道:‘你倒起得早,连酒肴都整治好了,既然如此,我们只好生受你的了!’说罢,替他接过酒肴,摆在桌 上,放好杯箸,便招呼熊经略、混天猴一同坐下,喝起酒来。那老 道愣在一旁,似乎想说又不敢说。
  “熊经略笑道:‘你忙了一早晨,也来喝一杯吧。'
  “老道看到这奇怪面孔而又陌生的人,正在惊疑不止,猛听得让 他喝酒,颤巍巍地说道:‘你老请用!不过那位恩爷怎的不见?诸位 怎的不待他同吃呢?'
  “袁鹰儿大笑,朝熊经略一使眼色,呵呵笑道:‘你问的那位客 官,不等天亮早已动身了,此刻怕不只走了几十里路哩。'
  “老道信以为真,露着满面失望的神气,低着头, 一声不响走向 楼梯。袁鹰儿明白他记挂着昨夜熊经略允许犒赏他的一着,不禁笑  道:‘你回来,俺有话哩。'老道无奈,又捱近前来。袁鹰儿笑道, ‘那位客官走的时节,有一块银子交给我,说是待俺们走时再给你, 此刻我特地对你说明一声,你可放心了!'
  “那老道一听有银子留着给他,立时从满面纵横的皱纹内,露出 一丝丝的笑容来,慌向三人千谢万谢,说个不了。熊经略大笑,正 想伸手掏银,猛觉得腰中所有,业已掏尽,不禁一愣,忽听得桌上 铮的一声,混天猴已掏出二两重的整块银子,丢在桌角,指着老道 笑道:‘你拿去,这便是那位客官留给你的。'
  “老道心花大放,伸出鸡爪似的手,把银一捞在手中,连后脑勺 都要笑出来,不知说什么才好。谢了一阵,正要回身,熊经略又喊 道:‘你且回来。’老道吃惊,以为到手的银子不稳,走过来待在 一边。
  “熊经略问道:‘这许多酒肴,当然是你清早出去买回来的,不 知今早市上有什么稀奇的故事没有?说来我们听听,好让俺们多喝 一杯。'
   “老道一听这话,似乎精神大振,指手画脚地说道:‘说也真巧, 早日老朽没有什么可买的, 一年到头,也难得出去几趟。偏偏今天 一早出去,便让小道听得一桩天大的新闻,小道上得楼来,本来要 告诉各位施主的。施主们一给银子,小老道乐糊涂了,偏把这事忘 了。施主这一问,恰好又提醒小老道了。'
  “熊经略慌问道:‘说了半天,究竟甚事呢?'
  “老道说道:‘俺一早起来出寺,到了市上,正逢着一群高头大 马,旗锣喝道,火杂杂的兵仗摆了半里长,看的人像涌潮一般,把 俺挤在一家店铺的门角内,几乎气都透不过来!想伸长脖子看个仔 细,只见一簇簇的人头,看不清是什么事,向旁人一问,才知今天 兵部大人奉钦命办红差,杀的还是赫赫有名的熊大将军哩!小道一 听,吓得魂灵直冒,急急忙忙买了应用东西,赶回寺来,此刻心头 还卜登卜登直跳哩!'
  “混天猴、袁鹰儿一听老道的话,满脸惊疑的神气,向熊经略面 上直瞧。
  “熊经略明白他们意思, 一挥手,叫老道下楼,笑向二人道: ‘奸臣不知闹什么把戏,弄个俺的替死鬼,遮瞒一时。今晚俺倒要出  去探个明白。'
  “混天猴道:‘俺们正疑惑经略既已出来,哪有第二个熊经略让 他们开红差哩!现在经略一说,准是那套移花接木的诡计了。今晚 经略且不要出去,这点差事让给俺们二人去吧。’熊经略含笑点头。
  “这天三人便在寺内谈谈,并不出门。到了晚上,混天猴、袁鹰 儿又戴上面具,别了熊经略,出寺探听去了。
  “两人一走,熊经略觉得面上已无动静,奔到楼下老道房内,好 容易寻着了一面镜子,在灯光下一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镜 内全非自己真面目,鼻拗嘴裂,两个撩天鼻孔, 一双歪斜怪眼,满颊疤痕,衬着一张灰紫色的面孔,真同活鬼一般!看了半晌,推镜 哈哈一声狂笑,索兴除了头上绸巾,拆散长发,向老道索取一柄剪 子,一阵乱剪,把长发都截下来,再用手一揉头上短发,立时变成 一颗鸡巢似的毛头,愈发增加了几分怪相!又把自己一件宽袖长袍 卸脱,硬向老道对换了一下,把老道百年不离的一件七穿八洞泥垢 道袍,绷在身上。脚上也换了草履。却把那个朱漆葫芦,和宝剑系 在贴身腰上。
  “这一改装,把旁边老道看呆了。熊经略一声不响,大踏步直向 寺外走去。一抬头,只见星月无光,沉沉夜色,穿出枣林, 一耸身, 便跳上人家屋上,拣着僻静街道,直向老朽寓所奔来。”
  以上许多情节,便是高公旦对沈廷扬、徐洁人讲的熊经略奇奇 怪怪的踪迹,真是闻所未闻。
  当下又问高老头儿道:“当时熊经略既到老丈寓所,当然一同回 到扬州了?”
  高老头儿笑道:“不是的。那晚熊经略到了老朽寓所,便说混天  猴、袁鹰儿邀赴河南的事。老朽略一思索,劝他先同袁鹰儿等到河  南看一看情形,如情形不对,再到扬州不迟。那时老朽意思,另有  一番存心,总觉得像熊经略这样惊天动地的人物,真个长此埋没, 实在替国家可惜,也许在河南绿林道中,另创一番事业。其实熊经  略那时也未尝没有此心,所以听了老朽劝告,便同袁鹰儿等到河南  去 了 。
  “从那晚一别,过了好几年,不见他的踪迹。老朽还非常担心 他,到河南凶吉如何,又不好向人打听。直到今天春天,他居然到 琼花观来践昔日之约了。
  “老朽问他别后情形,他说,京城寓所别后,他依然回到皇觉 寺,混天猴、袁鹰儿也陆续回来。两人已从奸邸侦得兵部办的红差,果然不出熊经略所料,奸臣手下在死牢内拣着一个相貌相似的人, 做了替死鬼,还铺凶扬厉地传首九边哩!”
  “那时熊经略在第二天,便跟两人到了河南。不多几天,便被他  窥出混天猴、袁鹰儿以及两人的同党,所作所为,都是草寇行径。 虽有几个旧部下,也是一丘之貉,无非想利用熊经略,做个招牌罢  了!熊经略岂肯落他们圈套?两三天以后,便悄然远避,走得不知  去向。
  “可是他这趟河南却也没有虚行。原来他寄身草寇的当口,无意 中逢到与自己很有渊源的女英雄,而且收了一个资质绝好的徒弟, 年纪很小,一言投契,他居然带着这位唯一无二的高足,隐身严密, 像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了!
  “据说这个高足不是别人,正是混天猴的内弟。到了现在,他栖  隐之处,不止这一个徒弟,又在各处收了几个,恐怕他们这几个门 徒,现在已有了不得的本领了。他也诲人不倦,乐此不疲。对于国 家兴亡,浑同隔世,早已灰心到极点!他今天酒后,被老朽一挑逗, 舞了一场惊人的双剑,便是他偶然泄露的故态了!”
  徐洁人道:“原来他还收了不少徒弟,晚生再三求他收入门下, 一味峻却,想是晚生不堪造就,不屑教诲了!”
  高老头笑了一笑道:“这却不然。此中自有缘分,并非资质好便 能收作徒弟的。”
  沈廷扬也问道:“他独来独往,倏东倏西,究竟栖隐之所在于何 处,老丈想必知道的?”
  高老头儿叹了口气道:“说也惭愧,老朽承蒙他拂眼相看,引为  挚友,可是问到他高隐所在,他便说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两句话回答, 终于不肯说出实在地名来!还有一桩要事嘱咐两位:今天咱们一见  如故,老朽又藏不下事的, 一高兴,把他以往实情向两位说了出来。
   可是两位千万守口一点,这倒不是玩的。再说以后两位碰见了他, 依然称他鲁颠先生好了,千万不要露出熊经略的字样来,切记,切  记!”两人慌忙唯唯答应。
  这时沈、徐两人闻所未闻, 一面听,一面喝酒,已是既饱且醉, 主客尽兴,便起身告辞。高老头儿把那条六合枪依然交与徐洁人, 亲自送到门外,坚订后会。
  两人将转身,高老头儿猛又记起一事,慌止住二人,笑道:“老 朽多了一点岁数,记性便这般不济,几乎把一桩要事忘记!”
  两人转身,慌问道:“老丈有何事赐教?”
  高老头儿笑了一笑,长髯一拂,向沈廷扬道:“沈兄何时回 尊府?”
  沈廷扬道:“晚生尚未定日,大约尚有一二日耽搁。”
  高老头儿昂头想了一忽儿,然后笑道:“尊府左近现在有一个了 不得的人物,正在落魄穷途,进退失据。沈兄有孟尝雅号,不可不 交结此人,望你留意!”
  沈廷扬吃了一惊,暗想通州一点地方,有何了不得的人物,自 己住宅左右,无非船户粮帮,再不就是商铺买卖,有何出色人物? 慌问道:“晚生年轻识浅,实未见敝处有此人物,尚乞老丈赐示姓 名,以便回去访求。”
  高老头儿大笑道:“好,好,此人并非此地人氏,却从千里之外 到来,足下回去,便见分晓。”说罢,便拱手作别。
  沈、徐二人都怀着满腹狐疑,又不便再问,只好揖别下山。两 人回到徐洁人家中,已是三更时分。徐洁人扫榻款宾,在书房内又  同沈廷扬谈论一会儿高老头儿的豪迈,鲁颠的怪僻,韵娘、莺娘的  刚健婀娜,一会儿又谈到门前石鼓搬家,这几天所遇的事,两人同  而不同,却都猜不透到底怎么一回事。徐洁人肚里还格外多一桩事,其实沈廷扬也犯同一毛病,不过彼此难以出口罢了!
  一晚过去,第二天沈廷扬刚起来,徐家管家引着一人直闯进书 房来。廷扬一看,是自己当铺的伙计,慌问何事。
  伙计道:“昨夜半夜里,南通派人赶来迎接东家回去,说是崇明  几家渔户,这几天集了二三十号渔船,到海外捉鱼。头一天便发了 大利市,捉了几条大鲨鱼和鲟鱼。第二天晚晌,业已只只装满了海  鱼,正待点齐船只,满载而归。不料海里起了大雾,幸而没有风, 只可结在一起,等雾散再挂帆行驶。哪知就在这当口, 一声炮响, 从迷漫大雾中,冲来几十只艨艟大船,挂着海盗的杂色旗帜,排着  蜂洞似的枪炮口。众渔户一看情形不对,本来渔船上也备有鸟枪土  炮,偏因这几天海面尚平靖,海盗很少发现,因此警备略微疏懈, 偏又起了大雾,等到看清来的是大帮海盗的船只,已经逼近面前。
  “只见盗船上一只只舢板,纷纷吊下,舢板上蚂蚁似的海盗, 一 个个举着雪亮的短刀长矛, 一声呼啸,箭也似的向四面包围拢来。 渔船上的渔户,来不及装药开枪,只可拔出随身带的短铳,以及刀  剑之类,拼命抵敌。无奈众寡不敌,又是突如其来,不知虚实,不  到一个时辰,满满装着海鱼的二三十号船只,只逃出了两三只最快  的小船,其余都被海盗掳掠过去。死的、伤的都被海盗掷入海中, 活的都绑上盗船,想也难以活命!
  “逃回的渔户一到崇明,立时一面鸣锣,一面派急足赶到通州来 请东家做主。据逃回的渔户说,这次海盗突然来到崇明近海,必定 不怀好意!他们亲眼看到海盗包围渔船时,当头几个凶恶盗魁,大 声问:‘你们是崇明姓沈的子孙吗?沈大眼是你们何人?快快通名上 来!如果不是崇明人,或者不是姓沈,还可商量。俺们来报前仇, 誓必踏平崇明,杀尽沈姓才能罢手!'
  “这一呼喝,偏逢着崇明渔户激烈异常,没有一个人推说不是崇明人的,不是姓沈也愿姓沈, 一声不响,咬定牙关,便同他们拼上 了!看情形海盗也许上岸来寻事。崇明驻扎着的几个老弱官兵,早 已闻声吓得躲在一边,非请东家回去不可!通州得到这样消息,又 立刻派人到太仓当铺来通知,昨夜到天亮,已派来两拨人了。今天 俺出当门时,又有一只快船来见东家的。俺不敢怠慢,骑匹快马 赶来。”
  这伙计一口气说完,沈廷扬着实吃了一惊,慌说:“你先回去, 俺就动身。”伙计退出。
  沈廷扬匆匆一阵盥洗,正想令人知会洁人,他已闻信赶到书房。 沈廷扬刚待说明,徐洁人已接口道:“俺已明白,这班海盗,定是从  前令尊整顿粮帮、渔帮,驱逐出帮的恶徒。这几年,漂流海面,劫  掠为生。内地犯法亡命之徒,也投入他们,所以这几年,人数越聚  越多。以为势力雄厚,来报前仇,或者乘机想探听崇明虚实,下手  劫掠,也未可知。这事非同小可,关系崇明九千户人家性命,我不  敢再留你!可是你独身回去,尊府虽有许多粮帮渔户,平日很少操  练,你一人独木难支,也指挥不过来。依我想,你应该多邀几个帮  手才好!”
  沈廷扬连连跺脚道:“我也正在焦急,如果召集许多人,倒是容 易,不过只是乌合之众,枪械不全,怎能当得大敌?但是要请帮手, 眼前只有你一人。可是你是个世家公子, 一家香烟所关,俺怎敢叫 你涉险!其余只有崇明、通州几个父辈,和俺粮帮里面的几个小帮  头,本领同俺们差不多少,也算不得好帮手,另外要请也请不出 来了!”
  徐洁人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道:“人倒是有,只是请得到请不 到,没有把握!”
  沈廷扬急得面孔通红,向洁人连连作揖道:“我方寸已乱,倘然有高人可请,务恳我兄顾念崇明一方人民,替我想个法子,我先替 敝处人民拜求!”说罢,真个要行下大礼去。
  徐洁人慌一手拉住,大笑道:“你我怎的如此客气起来?见义勇 为是我辈分内事,何况邻邑有难,披发缨冠而往救之,是古人明训! 只是我想请的高人,不是别个,便是昨晚我们同在一起的高氏 父女 。 ”
  沈廷扬一听他提到高氏父女,立时喜上眉梢,慌抢着说道:“真 该死,我怎的想不起来?但是我已无法停留,非立时赶回崇明不可! 此事只有拜托你极力劝驾,倘蒙高老丈俯允,好比崇明筑了一道万  里长城!俺想此老豪气凌云,或以一方人民性命,谅可赏面,事不  宜迟,便请你前往代为哀求,如果高老丈肯来,便请先通一消息, 俺可亲自迎接。如果碰着鲁颠先生,也请见机行事。能够一道请来, 非但保守崇明有余,还可出击海面的海盗呢!时已不早,俺就此辞  别,在崇明恭候好音便了。”说罢,便欲起身。
  徐洁人慌拦住道:“稍待,俺叫人替你在驴上备好鞍子,俺也就 此到文笔峰去。”说罢自去, 一忽儿,更衣出来,同沈廷扬携手出 门,门外早已备好两匹健驴,沈廷扬跨上自己骑来那匹黑驴,两人 一拱手,各自举鞭分道而驰。
  且不说徐洁人的事,沈廷扬如飞地回到当铺,南通州家里差来 的人,又有几批在当铺内坐候。 一见沈廷扬来,好似天上掉下宝贝, 纷纷报告消息紧张,快快请回。沈廷扬顾不得细问,立时从水道坐  着来迎的快艇飞回通州。 一到通州,按照沈大眼传下的帮规,召集  各帮首领,说明抵抗海盗救护崇明的意思。
  好在帮里最重义气,里边崇明人也不少,何况通州、崇明都是 近海紧贴的地方,理应守望相助。 一经沈廷扬召集,个个攘臂大呼, 愿跟大帮头尽守卫桑梓的责任。廷扬大喜,立时拿出大批银两,散给众人,制备枪械,限定日子到崇明取齐。吩咐清楚,更不停留, 自己先带了近身几个人,当天赶到崇明。
  将近崇明时, 一望岸上,立时显出同别地方两样来。海边沙滩 上已立满了人,有无数壮丁,个个荷着标枪,东一簇西一簇地聚立  着。标枪上矛头擦得雪亮,映着海面的阳光,熠熠生辉。麻林似的  标枪,好像缀着万颗明星,吐出一股忠勇的锐气。还有许多渔户, 都在船头上擦着鸟枪,整理着火药火绳。老的、小的和妇女们,满  脸罩着重忧,夹在里边送饭的送饭,缝甲的缝甲,忙得像穿花蝴蝶  一般。这许多人们却不约而同个个昂着头,张大了眼,望着沈廷扬  渐渐靠岸的那只快艇。似乎人人心目中,都知道这只船上,是他们  唯一的首领!
  在沈廷扬眼内心中,也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喟。他这种感喟, 并不是憧憬着这许多壮丁杀尽海盗,保卫崇明,乃是看到沙滩上耀  目争光的矛头,蓦地回想到他父亲沈大眼雄视崇明的往迹,这班壮  丁手上的武器,还是自己父亲心血造就的成绩。可是一班壮丁东一  簇,西一簇,零零落落的,远不如当年整齐雄武,还待自己踏着父  亲的前规,下一番整理功夫哩!
  他心里想着,艇已靠岸。崇明几个绅士和许多父辈,已闻信赶 来迎接。标枪林立中,拥着一大堆衣冠楚楚的人。沈廷扬慌忙步上 船头,一跃上岸,同绅士们一一周旋,来不及回到自己老屋,先同 地方上绅董到公所来。
  这公所是崇明一县的公共场所,绅董商议公益事务,都在这公 所内。这公所设在靠海镇上一所关帝庙内,自从海盗警报到来,这 公所便像崇明要塞司令部一样。沈廷扬一到,无形中他便像司令部 的总指挥。
  当下大家在所内坐定,便有许多绅士,你一言,我一语,发表个人的意见。有的纷纷报说已由县衙禀省,请兵防堵,已由公所派  干练人员四出哨探,并已照尊公遗下规矩,组织团练了。沙滩上的  壮丁便是团勇,是照抽丁法抽出来的,可是人数究竟单薄,器械也 不完全,诸事只有你老弟台一力担当的了。当年尊大人何等英雄, 老弟台年少威武,便是尊大人第二,我们都听你指挥,赴汤踏火, 万不敢辞!说罢,众人便把团勇花名、器械、旗帜、船只等册,交 沈廷扬过目。
  沈廷扬略一点查,只有三百多个团勇,器械枪船一半破旧,尚  待补充。最紧要的是船只,因一批渔船已被海盗掳去,留崇明的不  到百余只。幸有粮船不少,倒颇为坚固,却又惯走运河,不惯海道, 到这紧要关口,也只可临阵磨枪,统统调齐在海口充数。
  沈廷扬正想同绅董们商量,忽然庙外一阵骚扰,十几个团勇, 架进一个人来,直架到后殿绅董们议事所在。沈廷扬举目一看,这  人器宇轩昂,满脸书卷气,只身上一领蓝衫,已被团勇们撕揉得不  成样子,头上一顶头巾,也歪在一边。
  沈廷扬慌立起身来喝问,团勇已七嘴八舌地报说:“这人是海盗 的奸细,乔装书生模样,来此卧底的。”
  沈廷扬喝道:“你们怎见得他是奸细呢?”
  团勇道:“这奸细是一老一小,躲在海滩僻静所在一只小船上, 已有两天。起初他们引为撑船的是通州人,并不注意。此刻我们放  哨到那只船所在,忽见那船篷遮盖得严丝密缝,却听出篷内有人讲  话,一递一答,都是咕咕巴巴的外乡口音,似乎同海盗口音一般。 这才疑惑他们是海盗奸细,赶忙围住那船,进篷搜索,见着一老一  小两个奸细。老的已有六七十岁,卧在舱底,拥着一床破被,骨瘦  如柴,不能动弹,看情形那老者有病倒是真的。俺们存了几分忠厚, 没有把老者带来,只派了几位弟兄,把那只船和船上舟子一起看管,先把这年青的奸细带来,让少东家勘问。
  “再说这奸细一见咱们下船搜索,态度好不从容,而且口音一 变,立时说得一口好京话,自说是京城有职分的人,此次从京城出 来,不幸老父中途有病,不便行旅,在此耽搁下来,等待一个朋友 到来,再作去处。咱们问他朋友是谁,他又现出为难情形,不肯明 说。本来他信口乱诌,怎说得出人名来?"
  这时在座的绅董们个个点头,似乎这人确是奸细无疑。
  只有沈廷扬一言不发,暗地打量那奸细神情,等团勇报告完毕, 吩咐道:“这人是奸细不是奸细,待我问明白再说。既然在我们掌  握,也不怕他插翅飞去。你们尽管放下他来!那船上有病的人和舟 子,不要难为他们,待我问明再作主张。你们且出去,小心在海口 一带哨探,遇事急速来报!”团勇得令,唯唯退出。
  沈廷扬也不与绅董们商议,竟自离座,走向那奸细跟前,拱手 说道:“团勇无知,又正在这几天盗警纷纷当口,冒犯老哥,抱歉得 很!老哥毕竞到此何事?所访何人?务乞详细见示,在下可以替老 哥做主。只要老哥说得明白,绝不难为老哥的!”说罢,连连请他 上坐 。
  这人却也奇怪,在这危险当中,毫不露惊慌之色, 一听沈廷扬 委婉的话,连连点头,竟昂然就客位坐定。只举手朝殿内诸人虚拱  一拱,便声若洪钟地说道:“晚生姓洪名承畴,福建人,供职刑部。 此次从京城侍奉老父回转故乡, 一路行来,不意到了太仓地界,老  父年衰,长途辛苦,突然生起病来,难以动身,困在太仓宿店内, 急得没法。幸而碰着素不相识的一个老丈,热肠相助,殷殷爱护, 指点晚生一条明路,叫晚生父子投奔通州一个仗义英雄。不幸俺父  子奔到通州,这位英雄没有在家,却在太仓。俺父子没法,权在船  上存身,等候那位英雄回来。过了几天,从市上探得这位英雄,因有急事,被崇明人邀到此地来了,市上人人都这样说,晚生信以为  真。好在通州到此地很近,便坐原船转到此地。可是这样一转折, 老父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再一打听,此地人又说那位英雄尚未到来。 直到今天,船家上岸,探得确实,知那英雄确已驾到,不禁喜出望  外,正想上岸拜访,不意贵处团丁们,硬说晚生是奸细。不知晚生  父子说的是家乡福建话,自然难懂,也难怪贵处疑惑的了!现在经  晚生说明,诸位可以恍然了。”
  他这一番话,在座绅董们倒不觉得怎样,唯有沈廷扬听得非常 疑惑,慌问道:“足下在太仓遇着的那位老丈,知道他的姓名吗?”
  洪承畴答道:“晚生也请教他过,他不肯说明住所,只说你们碰 到那位英雄,只说太仓文笔峰卖花翁拜托就是。晚生到现在还疑惑 那位老丈,怎的如此称谓哩!”
  沈廷扬倏地立起身,拍手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 功夫。高老丈临别所托,原来就是……”说到此处,却又咽住,转 口问道,“还有足下所称那位英雄,究竟是何人呀?”
  洪承畴看他举动,也自疑惑,忽听他问到此处,迟疑了半晌, 才答道:“此君晚生起初也说不出姓名来,那位老丈称他为小孟尝, 晚生用这三字探问通州的人,才知小孟尝就是 …… ”
  沈廷扬不待他说下去,大笑道:“英雄两字,万不敢当!足下所 访,就是小弟!令尊带病跋涉,我兄无故受了委屈,皆小弟失迎之 罪!”说罢,连连向洪承畴长揖。
  这时洪承畴也惊喜非常,想不到误打误撞倒访着了!而且打量 沈廷扬年少英武,谦恭异常,不愧一乡杰出人才,慌也离下座来, 躬身下拜。两人拜罢,在座绅董们自然也另眼相待。
  沈廷扬更急不及待,派人到自己老宅打扫房屋,又另派人急急 携带软床,亲自陪他到停船所在,迎接洪承畴的父亲, 一面又取来衣巾,替洪承畴换了破衫、破头巾, 一同出了关帝庙,直到自己 老屋。
  这所老屋原是沈大眼在世时自己建筑,非常宽宏敞爽。当年沈 大眼疏财仗义,宾客如云,有的是闲房给洪承畴父子安住。洪承畴 同沈廷扬到了沈宅,他父亲也被廷扬手下,用软床抬到,安置在一 所幽雅的房内, 一切茶水饮食,流水般供应进来,而且看病的医生 也立时召来,给他父亲诊视开方。这一来,洪承畴感入骨髓,他父 亲的病也转危为安,逐日轻减起来。本来受了风霜劳苦的人, 一经 得到安然宽心的境地,自然病魔远退。他父亲老洪相公,起初人事 不知,任人搬弄,现在病退大半,神志清楚,听自己儿子告诉,穷 途落难中得到这样扶持的人,恨不得自己起来,亲身叩谢!
  其实沈廷扬一天到晚,百忙中总要来看望他们父子几次,这日  他们父子说话之间,恰好沈廷扬又从团练公所公毕回来,看望他们  来了。一进房门,看见他们父子正在谈心,老洪相公已可靠枕而坐, 面上气色润泽了不少,心里暗暗欢喜,慌趋前几步,拱手说道:“老  伯果然大好了,可喜,可喜!"
  两人蓦见廷扬进门,老洪相公极力挣扎,想下床来叩谢。沈廷  扬慌进前止住道:“老伯千万不要客气,体未复原,切忌劳动!在小  侄家中,便同自己家里一样,下人如果伺候不周,千万不要客气, 尽管通知小侄申斥他们,偏这几天敝乡有点事情,不能常常侍奉, 心里实在抱歉之至!”
  洪承畴抢着答道:“此次家父幸蒙大德,没齿不忘!非但吾兄高 谊如云,便是尊纪们也另眼相待,真是难得!大德不谢,小弟只可 永铭心腑的了!”
  沈廷扬笑道:“洪兄言重,何以克当?只不要责备小弟招待不 周,便心满意足了!”
   两人谦逊了一阵,彼此就床前左右椅上坐下来。
  洪承畴问道:“小弟初到,便见此地纷纷赶办团练,都说海盗不 日到来。吾兄这几天公务大忙,想亦为了此事?但小弟已到两天, 未见海盗踪迹,恐怕是过路的海盗,偶然顺手牵羊,掳了几只渔船 就走,未见得真个到此吧?”
  廷扬道:“这几天尊大人病体初复,小弟未敢把此事提及,其实  海上消息, 一天比一天紧!打发几批哨探侦查盗踪,据报,有无数 海盗逗留在离此五十里海面一处小岛上,扎了无数营帐,几百号盗 船,长蛇般泊在岛下,似有久驻模样。小弟得报,推测他们暂时不  来,定已得知敝处团练消息,鉴于当年先父防御的严密,不敢轻视 我们,定是召集大股海盗,大举来犯。这一次不比当年,定有一番  激烈战争!这两天小弟虽然集合了崇明、通州一带粮帮、渔帮,约  莫一千不到,也有八百多人。人数虽没有海盗多,可是这八百人, 却是经小弟加意挑选的精壮汉子,虽不能说以一当百,也可以一当  十!只是有一桩事,小弟正在发愁,便是小弟在太仓动身时,托人  请的几位英雄,到现在尚未驾临,小弟一人实在孤掌难鸣!几位绅  董,虽然个个有倾家纾难的勇气,无奈酸气冲天,均非应变之才, 等到大盗压境,还要分出力量来保护他们哩!”
  说到此处,床上老洪相公忽然向洪承畴道:“我们蒙沈兄庇荫, 安居广厦,今日才知此地有急难到来。既然如此,你应该尽心竭力  帮助沈兄。你虽勇武不足,然照见义勇为的古训,必须尽其所能, 帮助沈兄。我病已好,不必顾我,快随沈兄去吧!”
  
  第七章  战争的序幕
  
  沈廷扬一听这话,便向洪承畴长揖道:“初逢我兄,便知奇士。 现经尊大人一说,更知我兄文武兼资,富于韬略,小弟在此先替一  方人民拜谢了!”
  洪承畴便对拜道:“小弟虽略知布阵行军,无非粗袭皮毛。家父 所谕,系命小弟恭听驱策,聊报大德于万一!至于冲锋陷阵,运谋 决策,我兄成竹在胸,胜弟万倍,但有一事,最为紧要,未知军械 饷精尚可持久否?”
  沈廷扬道:“军械是标枪、刀剑等杂色兵器,八百人手内都有, 随各人练习的使用,其余鸟枪、炮铳在海岸也配置不少。枪械一项, 目前尚可敷衍,如果应战,补充却难。说到粮精,无非小弟纠合些  仗义绅董,毁家赴难罢了!好在粮帮、渔帮,因为祸迫桑梓,当仁  不让,同官兵不一样,尚能重义轻利,有许多想是裹粮备战,还有  自己家中送返的。这一层,似乎尚不足虑!”
  洪承畴向他父亲看了一看,徐徐说道:“照吾兄所说,目前情  形,都仗着一鼓作气,恐怕不易持久,便是八百义勇手上的武器, 都是短兵巷战所用,非拒盗上岸的利器,似乎还应备个万全之策才  好!就是兵饷全靠几个毁家纾难的义士, 一时救急则可,万一海盗  源源而来,团勇势必要增多额数,日子一长,吾兄虽借荫丰厚,也有铜山倾倒之时,似乎应早想个妥法!最要紧的,既有敌人,便不 能令其入境,与其坐以候盗,不如出而破盗。现在八百子弟和崇明 全境的人,全是一股锐气,日子稍久,这班子弟兵究非节制之师, 锐气一消,便不堪设想。海盗们故意逗留不进,大约也是看破这一 层。我们何不出其不意,仗着这股锐气,渡海到海盗所在,杀他个 猝不及防呢?”
  洪承畴话锋略停,沈廷扬倏地立起身,拍掌道:“一席话胜读十 年书,经我兄这样一讲解,顿开茅塞,足见吾兄智烛万里,料事如  神!小弟何尝不顾虑到此,恐怕动摇人心,不敢把这种顾虑说出口  来!可喜吾兄又进一层,教小弟仗着锐气,勇往杀敌,既可保境, 又可捣彼巢穴,使海盗无存身之地,真是高见!小弟定照吾兄办法。 洪兄也不必跟弟到公所去,只管在此侍奉尊大人。”
  洪承畴道:“小弟一孔之见,预备参考罢了。不过小弟还有一桩 愚见,初到贵地,泊在河下,见岸上一带尽是竹园,又粗又直,颇 觉可爱。此刻偶然想起,这种大竹竿,把它采下来,削尖梢头,倒 是上阵冲刺的利器!因想海盗们,火器以外,用的短刃居多,若用 这种长竹竿,排墙而进,海盗短兵便无所用。而且这种竹竿一经对 方用刀乱削,愈削愈锋利,倒是一时应急的好东西,沈兄你看 怎样!”
  沈廷扬大喜道:“此策大妙!此地竹子最多不过,俯拾即是,俺 便叫他们采用去。”
  床上老洪相公道:“沈兄且慢,小儿所说,虽也可用,但是要捣 贼人巢穴,却非短兵不可。这种竹竿只可付给防守海盗的人,如果 先行捣敌的一着,必须多挑选几个精于武艺的人。此地全仗沈兄一 人主持,尤忌轻出,难保海盗中没有能者,如果有间谍埋伏着,探 得我们行动,待我们到了盗穴,他却声东击西,乘虚蹈隙,便要不堪设想。此事务须妥议万全之策才好!”沈廷扬、洪承畴都暗暗 点头。
  沈廷扬道:“现在只缺好帮手,小侄请的几位英雄未到,破敌一 着,自难轻举!”
  洪承畴道:“我兄请的是何等人物?”
  廷扬笑道:“不瞒你说,小弟早夕盼望的,就是吾兄碰见的文笔 峰卖花翁。”
  洪承畴惊异道:“此老果非常人,但是这样年纪,要他冲锋陷 阵,恐怕不能吧?”
  廷扬大笑道:“他与我兄匆匆邂逅,难怪你不知底细,其实他比 当年廉颇还胜几分哩!”接着便把高公旦父女和鲁颠、徐洁人等情 形,略述一二,却不提他们以往真相。
  可是这时候廷扬已知道熊经略在相府遇到的,就是他们父子了。 倘然洪承畴父子也知道鲁颠就是那晚奸相邸内所逢的熊廷弼熊大经  略的话,又不知如何惊喜哩!
  当下沈廷扬同他们父子说了一回,辞了出来。 一看时候尚早, 又到公所去调度一切,一面命团勇们分头去采办青竹竿,削尖备用。
  到了晚夜,警报迭至。有的说是那岛上海盗业已发动,看情形 一定趁着星夜来袭崇明,有的报说,海盗已集合大批人马,集合在 战船上待发,怕是倾巢而来。这样的警报, 一批比一批严重,弄得 沈廷扬也有点担起忧来。忧的是高公旦、徐洁人怎的还未到来?也 许高公旦不肯帮助,所以连徐洁人也不好意思独自前来。左右许多 绅董更弄得变貌变色,坐立不安。沈廷扬感觉独木难支,慌命人飞 速去请洪承畴来商议。
  一忽儿洪承畴骑马驰来,沈廷扬迎接入所,告述警报的话。
  洪承畴道:“不管真假,咱们今晚自然要尽力严防。到省去请的官兵,万万靠不住,不来倒也罢了,来则好好的崇明,反被那班蒙  老虎皮的强盗弄糟了!为今之计,除要紧海岸、海港,已设铳手、 炮手、弓箭手以外,加派标枪、挠钩和长竹竿沿岸布置。另外多预 备灰瓶、金汁, 一切抵御的要物。其余在要紧街道分设卡垛,严防  宵小乘机扰乱。如果尚有多余的团勇,集中在公所听令。最要紧的, 是教绅董们分头晓谕居民,不要自相惊扰,多备救火器具,预备海  盗上岸纵火,扰乱人心。小弟不才,理应跟随吾兄上阵御敌,请吾  兄不必客气!”
  说毕,沈廷扬大喜,果然布置有方,处处暗合行军的要着,立 时照他所说,传令分头照办。几个绅董也分头传谕居民去了。诸事 粗备,时已上灯,沈廷扬和洪承畴刚骑着马从四面海岸巡视调度回 来,两人无暇回家,就在公所内用饭。
  正在樽酒间料敌谈兵,忽然团勇匆匆来报:外面有一少年,和 一个形状古怪、衣衫不整的大汉,指名求见。沈廷扬疑是太仓徐洁 人,但形状古怪的是谁,却不像高老丈,慌立起身迎了出去。
  洪承畴一人在席上等候。 一忽儿,见沈廷扬笑容满面,陪着两  个人进来。 一个是英姿飒飒的美少年,后面从人扛着一支家传六合  枪。 一个却是龙骧虎步、面目奇丑的怪汉。慌抬身离席,拱手相迎。 不料那怪汉抢先一步,拉洪承畴手臂,呵呵大笑,声震屋瓦地说道: “幸会,幸会!想不到此地又逢足下!”说罢,仰面大笑不止。
  他这样凭空一说,洪承畴愕然不解,不知他从何处识得自己。 徐洁人也不知当面的人就是高老丈讲过奸相府内的洪某。这时只有  沈廷扬肚内雪亮,却不便说破,只好替徐洁人先行介绍。经他一提  洪承畴的姓名,徐洁人恍然大悟,这时鲁颠却掉头同沈廷扬说别的  话了。洪承畴依然是个闷葫芦,满肚皮想不起此人从何处见识过, 又不便细细根究,只好闷坐一边,听他们谈话。
   却见徐洁人说道:“自从与沈兄分手,立刻到文笔峰求高老丈相  助。万料不到,高老丈早已晓得这事,满口应允,不待小弟再说, 叫小弟在家等候,他略事摒挡,便同两位小姐前来, 一同前往,而  且鲁颠先生定必一同邀去。小弟一听,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回到  舍下恭候。讵意等了两天,尚未驾临,把俺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 心想高老丈年高德勋,岂有失信于晚辈,定有不得已事故停留住了。 正想再去探探虚实,忽然鲁颠先生突然到来,喜问高老丈消息,听  说高老丈就于小弟去访的晚上,率领两位小姐,先行到太仓来了。”
  沈廷扬急道:“这事奇了!此地实未见高老丈们驾临,难道其中 还有别故吗?”
  鲁颠大笑道:“这事难怪两位茫然!老实说,海盗的事,沈兄得 报的时候,俺早已风闻。两位在文笔峰的第二天,早与高公旦商量 过。沈兄虽然了得,要保护崇明一方百姓,尚嫌力量不足。俺们不 知道便罢,既然知道,即便不认识两位,为保全许多老百姓,也应 该见义勇为,惟力是视!徐兄弟第二次到文笔峰以前,俺同高公旦 早已商量好了,事关秘密,未便同徐兄说实话!其实徐兄走后,高 公旦父女便于当夜浮家漂海,冒着风险,直探盗穴去了。 一面由俺 先会同徐兄到此知会,今晚海盗不来则已,如来的话,高家父女定 也隐身跟踪而来,遇机便可里外夹攻,否则亦可探得海盗真相,来 此知会,可做准备。”
  沈廷扬大喜。最奇鲁颠从前初见的狂态, 一扫而空,口口声声, 叫他们沈兄、徐兄,未免暗暗称奇,慌一叠声吩咐在庙内一间静室  内,另设盛筵,款待鲁颠和徐洁人,自己同洪承畴便在下首殷殷  相陪。
  这时洪承畴忍不住用话探问鲁颠,何处认得晚生?鲁颠端起一 大杯酒,先不答话,四面一看,并无外人,然后一仰脖子,喝个干净,大笑道:“这一杯酒,祝君脱离奸邸!”接着又是一杯,却说道, “这一杯,祝君地下的红粉知己,含笑九泉!”
  这两句突如其来的话,把洪承畴惊得直立起来!刚要开口,鲁 颠突又飞过一杯,摆在他面前笑道:“这一杯,你应该祝我们异地相 逢!”这一句,益发弄得他倘恍迷离了!
  旁边沈、徐二人却拍手道:“这一杯,洪兄真该快快喝干!便是 我们也应奉陪一杯,敬贺老前辈和洪兄故人重聚!”说罢,两人先已 各自喝干,举杯相照。
  洪承畴糊里糊涂,也只得姑且喝干了酒,却问道:“今天真奇 怪,这位老前辈一见晚生,便像熟识一般,此刻说的,又是晚生以 往的隐事,难道老前辈世外神仙,洞烛幽隐的吗?”
  鲁颠笑得前仰后合,大笑道:“你这番话便该罚三大杯!”又向 沈、徐二人道,“看你们神情,大约高公旦心直口快,统统告诉你们 的了。你们既然知道,也不必再瞒他,俺也懒得多说。将来你们英 俊少年,聚会日子正长,慢慢地由你们告诉他好了。”
  沈廷扬道:“高公虽然和晚生们略提前辈往事,但晚生守口如 瓶,罚誓不向外吐!此刻既承前辈吩咐,当酌量告知洪兄,免得他 怀疑莫释!”说罢,便掉头向洪承畴删繁扼要,低低说明所以。
  洪承畴这才恍然大悟,顿时眉飞色舞地立起身来,向鲁颠拜了 下去,口内说道:“家父同晚生自别尊颜,无时不耿耿在念!一别几 年,万想不到会在此处重逢,家父如果得知,不知如何欢喜,可惜 病后尚难步履,未能立时叩见,晚生先替家父一并在此叩谢了。”
  鲁颠扶起洪承畴,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萍踪偶聚,也是前 缘!可喜足下晦纹全除, 一脸光彩,从此步步春风!只可惜将来天 下不久大乱,足下得志,亦在其时!俺是世外闲人,有一句要紧的 话,希望牢牢记住:便是得意之际,千万把‘功罪千秋’的一句话,不要遗忘才好!”
  洪承畴很惶恐地说道:“老前辈言重,晚生虽曾食禄,无非小小 闲曹,怎敢当得‘功罪千秋’的大肩担,便是此后得有寸进,万不 敢违背圣贤古训,同老前辈殷殷期许的厚意!”
  鲁颠大笑道:“好,好,这样便不枉老朽一片婆心!现在且莫谈 未来。在京分手后,贤乔梓想必在京又复勾留了几时?可是此刻怎 又会在此逗留,尊大人又途中生起病来呢?”
  洪承畴重新回座,先自微叹了一声,才说道:“奸邸那晚事发, 恰好老前辈脱身天牢的消息,又同时报到,弄得奸相手足无措,同 几个奸党索性做起瞒天遮日手段,把老前辈的事,和后院死的妖姬、 狡童,一概瞒得铁桶相似。六姨是他心爱的,也只可暗暗偷哭一场, 草草埋在邸后花园内。第二天一早,又弄个相似的替刑死囚做了手  脚。奸相本人吃了一场吓,好几天躲在邸内密室装病,不敢进朝。 晚生父子也不免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等到半月光景,外面谣言才  略略平息,奸相才敢出头露面。趁此见着奸相,假托提拔,求他另 觅位置。居然蒙他允许,加级改进礼部。晚生父子出了奸邸,如鸟  出笼。一时却不敢出京,在礼部供职多时,偏蒙圣上赐见,外放观  风钦使,喜得钦定浙江省分,与敝省邻近。秋试事毕,请假回乡省  墓,回到敝乡没有多少日子,不幸先慈见背,便弃官守制,在家侍  奉家父。
  “今年服满,朝廷又降旨起用,升授东宫经筵。本拟坚辞,却因 家父训谕,正在壮年,未便违旨,可知东宫英名天纵,将来定是圣  主,奸相定难立足,正是借此启沃圣知,稍尽愚忠。因此遵着家父  旨意,也不惊动地方官吏,父子二人悄悄从家乡起身,遵水道上京。 不料到了南通州,家父生起病来,资斧又尽,又不便仿效奸吏,向 沿途地方官吏去打秋风。正在进退两难,幸蒙高老丈扶助,得见沈兄,栖身有所,家父也渐告复原,真是感激非浅!”
  他这样一说,沈廷扬一听,他原来还是一位现任显达的贵官。 照理说,洁人是个武举,自己还是一个说不起的秀才,哪有同他称 兄道弟、同席起坐的份儿?沈、徐二人不约而同地立起身来,预备 谦逊几句。话未出口,洪承畴已经觉着,急向两人说道:“小弟敢于 自报脚色,因为两兄一见如故,而且深知两兄绝不以俗吏相待。如  果两兄见外,小弟只好立时奉着家父拜别了!老前辈在此,晚生还 有一句衷心的话:未见沈兄,已慕高义。相见以后,更是钦佩到万 分,便是此刻会见徐兄,也一样地仰慕。家父略明鉴人之法,昨晚 曾对晚生说,你能够同沈兄终身为友,得益匪浅!此刻不揣冒昧, 想同沈、徐两兄结拜金兰,未知能俯允否?”
  沈、徐二人暗暗心喜,却不免谦逊几句。冷眼看鲁颠,却端着 酒杯,微笑不言。
  这当口,猛听得庙外人声鼎沸,齐喊着:“大家当心呀!海盗快 来了!”
  沈廷扬大惊,倏地立起身,正想出外问讯。忽又见满头大汗的 一个团勇,跑到席前报道:“海盗果真发动,哨探的几只渔船,远望 见海盗驻扎的岛上,火光四起,人马乱窜, 一片喊杀的声音,远震 海面,想系离岛上船,杀奔前来。”一语未毕,接二连三,又来了几 批探报,都是一样的话。
  沈廷扬一挥手,探子退去,鲁颠已立起身,挥手道:“沈兄快快 集合快艇和精壮团勇,多带火器,跟俺们一同杀奔海盗岛上去,愈 快愈妙!”
  他这几句话,沈、徐二人都茫然不解,暗想海盗已倾巢杀向前 来,只有以逸待劳,尽力防堵才是道理,怎的反叫我们杀向岛上去?  而且一来一去,势必在海上混战起来,万一彼众我寡,海盗另出奇兵,偷袭上岸,如何是好?两人不免迟疑了一下。
  洪承畴笑道:“两兄不必犹疑!老前辈料敌如神,与晚生所见正 同。此时据报盗巢火光烛天,人声鼎沸,绝不是人马出发来袭崇明。 海盗积年巨猾,岂肯如此张惶,而且听说那岛上并无居民,何致起  火,也没有出发时自烧营帐的道理。依晚生所见,定是高老丈和两  位千金偷进盗巢,故意各处纵火,使他自相扰乱,今晚难以出师, 使我们又可从容布置。老前辈意思,便想乘他们扰乱时候, 一举破  敌,可以事半功倍,比晚生所见又进了一层,真是妙策,两兄如何  还未了悟呢?”
  沈、徐二人听他这一解释,才恍然大悟,慌向鲁颠说道:“老前  辈且请安坐,容晚辈出去调集人马,再请同行。洪兄便在此留守, 以备万一!”说罢,便欲趋出。
  鲁颠招手道:“且慢!我心中所料,除借此破敌以外,尚怕高家  父女行踪泄露,在岛上与海盗混战起来,我们尤应该飞速接应他们。 团勇不必过多,点选三百个精锐壮勇,分为左右两翼,由两位分头  率领,不必举火张灯,悄悄向岛前岛后包抄过去。另用一队战船, 预先停留在盗岛相近海面, 一字排列,作为疑兵,却须多备各种响  器,一等到两位率队上岛,各人放一个钻天信炮,使海面船上得到  信号,立时点起火把、灯笼,鸣锣擂鼓,呐喊助威。使海盗摸不着  虚实,不知有多少团勇到来,定必格外惊窜,无心恋战!俺跟你们  去,居中策应,临机进退,顺便找寻高家父女同你们会合!但是定  法不是法,我虽这样预备,出发以后,尚须看那岛上情形,再作定  夺。这里洪兄指挥团勇们多备火器、长枪,扼守沿岸要口便是。”说  毕,两人领命趋出。
  一霎时,外面画角声起,步履急骤,知已调动人马。
  洪承畴微笑道:“沈、徐两兄,真是杰出人才,将来足备干城之选!”
  鲁颠道:“两人一身傲骨,可惜生非其时!”言罢,微微地叹了 一声。
  洪承畴不解,正想细问,忽见徐洁人一身劲装,匆匆奔来, 一 手执枪, 一手提着一柄装鞘长剑,和一面尖角小红旗,向鲁颠道: “沈兄已遵照吩咐,在海滩调齐应用船只人马,不便分身,特命晚辈 来请老前辈一同前往!并知前辈未带兵刃,另选了一柄上好宝剑在 此,请前辈暂时委屈一用。”
  鲁颠倏地立起身,挥手笑道:“说起宝剑,俺本来有一上好宝 剑,现在在俺小徒手内。”说到此处,笑指洪承畴道,“其实那柄剑, 理应归此君佩带的。”
  他这样一说,洪承畴猛想起当年奸邸美人流血的一幕,不禁神 色黯然。
  鲁颠又笑道:“俺用不着兵器,俺的兵器,便在海盗手中。我看 你这支六合枪,在岛上短兵相接,不大合用,你就把这柄剑带在身 旁 吧 。 ”
  徐洁人听他这样说,不敢勉强,便老实把剑系在腰上,却把那 面红旗交与洪承畴道:“洪兄在此留守,全凭这面号旗,指挥一切, 也是沈兄嘱弟特地送来的。”
  洪承畴慌恭恭敬敬地接过令旗,笑道:“今晚暂荷重任,敬盼诸 位捷报便了!”
  鲁颠大笑道:“走,走,多年未开杀戒,不想在海盗身上去泄一 泄郁恨!你们看,天上星月稀疏,海雾迷漫,正是杀敌好时候!洪 兄少陪,就此起身。”说罢,大踏步昂然走出,徐洁人慌提枪跟在后 面,洪承畴也抱旗直送出来。
  三人出了公所,穿过市镇,直向海滩而来。 一路驻守的团勇,荷着标枪,森然排列,看见鲁颠这般怪相,虽也注目,却不理会, 只见最后洪承畴怀中那面小小红旗,个个一齐肃然致敬,好不森严 威武。洪承畴暗暗点头,低头一看,旗上红地白圆心内,绣着一个 黑的大“沈”字,旁边又绣着“小孟尝”三字,知道这面旗是粮帮 大帮头的令旗。暗想草野之中,毫无名义假借,能够如此,真是难 得!将来自己能够得意,要好好地为国家练几支节制之师,为国效 劳,为己扬名!
  不提洪承畴自己感想,转瞬之间,三人已到海边, 一望海上蓬 蓬勃勃,像出锅蒸笼一般,涌起浓厚的大雾。从迷漫的雾气中,看 出海滩一带桅杆林立,每一支杆上一盏红灯,灯火照耀,隐隐约约, 密若繁星。等他们步下海滩,才看出海上排列着大大小小七八十艘 粮船、渔船,去掉原装船篷, 一律支架灰色尖顶布篷。每船船尾插 着一面黄色旗,下立着两个包头扎腿、挺胸凸肚、穿蓝布背心的大 汉。其余一个不见,鸦雀无声,大约都藏在布篷里面了。
  一路巡视过去,只见最后并着两只油漆光亮的大船,高竖蜈蚣 穗红地白心写一大“沈”字的帅纛。纛下沈廷扬,软盔软甲,背着 宝剑,立在那儿,贴身侍立着四个跨刀背弓的精壮汉子, 一派严肃 整齐气象,也不亚三军司令、建节元戎!
  廷扬一见鲁颠们到来, 一纵上岸,躬身相迎道:“诸事安排停  当,此刻已是戌亥之交,海上晚潮方退,正起大雾,此地船惯于黑  夜雾行,近海一带,熟悉不过。海盗们地理生疏,绝不敢乘雾进兵。 我们舍短就长,正好乘机破敌。便请前辈和徐兄上船,就此开兵。”
  鲁颠微笑点头,便先偕洁人跳上船去。沈廷扬又向洪承畴叮咛 一番。这时一班绅董,因为分头晓谕居民,还未得知,等到赶来, 已经出发多时。 一班绅董怀着满腔忧虑,向洪承畴细细探听。洪承 畴再三辟解,才略略放心,静候得胜回来。
   且说沈廷扬别过洪承畴跃上船时,和鲁颠、徐洁人并立在一起, 一回身,从贴身跟着的团勇手内,拿过一个海螺,运气一吹,发出 一阵呜呜声音。螺声未绝,鼓声咚咚而起。 一通鼓罢,沿滩大小船  只,立时起锚扬帆, 一只挨一只地动身离岸。二通鼓罢,每只船上  布篷内伸出八支飞桨来,三只一排,像许多百脚蜈蚣,冲进雾阵深  处。只听得一派飞桨击水的哗哗怪声,七八十艘船只,激箭也似的  刺向前去。沈廷扬、徐洁人、鲁颠并肩立在船头,披襟当风,顾盼  非常。
  鲁颠问道:“在这七八十只战船内,备作疑兵的一队想也在内?”
  廷扬笑答道:“那队早已先发,再进一程,便可看见。”
  鲁颠微微点头。
  洁人指道:“前面隐隐有桅杆影子直立不动,想是先发的一队泊 在此地,这样看来,前面盗岛,已离不远,怎的未见盗岛影子呢?”
  廷扬笑道:“这近海百余里,是俺小时出没之所,闭着眼也可摸 得出来。我命那队先发人马,距岛十里下锚,等俺们大队一到,再 进五里扎住。你想此刻距盗岛有十里海面,又是黑夜雾发,如何望 得见影子呢?”
  说话之间,船如箭发,又进了不少里路。果然前面下锚的一队 船只,也向前移动了。又前进了一程,沈廷扬忽地拿过一张红旗, 飕飕飕,猿猱似的爬上桅杆,举起红旗,向左右刮动。经他红旗一 挥,前面所有桅杆上红灯,霎时一齐熄灭,而且橹、桨无声,只乘 风扬帆,哑声儿向前直进。
  洁人急向前看时,果见前面水平线上,已发现一点黑影子,渐 渐扩大起来,渐渐看出竦然峙立,怪石嵯峨, 一座岛屿的全身。同 时见着岛上火光熊熊,黑烟四起。又半晌,便听出岛上一片人喊马 嘶、金鼓乱鸣的声音。
   鲁颠猛地一纵身,嗖的一声,宛如一只大海鸥,直飞上最高的 一支桅顶,两腿一盘,手搭凉篷,向岛上仔细一看,又翩然飞下, 即向二人道:“离岛已近,看那岛上混乱情形,多半中了高老丈巧 计,自相混杀。趁此机会,你们两位赶快按照原定计划,领队分左 右两翼,向岛前岛后包抄,而且必须如此如此,方可上岸。”两人 领命。
  沈廷扬急分一张尖角黄旗,交与徐洁人,低低嘱咐了几句。洁  人立时跃过右边并行的大船上,举旗一挥,前面七八十艘大小船只, 立时有一半船上落下挂帆,卷起布篷,露出满船团勇来,举起飞桨, 离队向右边急进,而且桅杆上一律都换了黄旗。左边沈廷扬也把红  旗一挥,挂红旗的一半船只,也落帆卷篷,驶向左面。中间停泊着  一队疑兵, 一字排开,也有四十余艘。这左右两队船只,像双龙出 水般,变了一个人字阵,交尾处,沈、徐二只主将船,依然相近。
  鲁颠向廷扬道:“你地理熟悉,团勇服从,定可指挥如意。徐君 初当大敌,恐有疏虞,还是我到他船上去助他一臂。”
  廷扬原是替洁人担惊,鲁颠这样一说,心中大喜, 一看洁人的 那只大船,此时已隔离很远,约莫也有十几丈路,刚要开口,喊一 只小船渡鲁颠过去。
  鲁颠大笑道:“何必这样费事!”一语未毕,猛见他两臂一振, 一双破袖向空一卷,整个身子早像海燕似的直向海面飞去。
  廷扬大惊失色,满以为他急不暇待,定是仗着熟识海性,泅海  过船。哪知鲁颠一纵身,便飞跃了海面两三丈远,身子向海面一落, 两脚将点着海波,趁着海浪望上一涌的托力, 一提气,两袖向前一  分,身子又凭空飞起,向前纵去。这样几起几落,眨眼便上了洁人  的船头,向这边沈廷扬点首招手,含笑自若,而且衣襟上一点不沾水痕,只脚下一双破靴底上,微微潮湿了一层。
  这一手,非但沈、徐两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连左右两队船上  团勇,个个看得清楚,生平哪见过这样惊人绝技!如果不因为海岸  已近,不敢声响的话,早已震天动地地喝起连环大彩来了!可是这  一来,却格外给团勇们一股勇气,人人都想,我们有这样大帮手, 还怕什么海盗?
  这时两队船只已越驶越远,沈廷扬遥见洁人率领的黄旗船队, 已迂回着转向岛后,自己一队红旗船,距盗岛也只有里把路了。岛 前密排着挂黑旗的盗船,看得非常清楚,可怪盗船上人数寥寥,灯  光疏疏落落,非常沉寂。岸上深林内似乎隐着不少营帐,也似没有  人一般。可是一片喊杀之声,直冲九霄,依然在耳。
  沈廷扬仔细一留神,才明白喊声所在是在岛后, 一派红光从林 梢雾气中直透出来,夹杂着劈剥燃烧之声。廷扬想不到岛前这样毫 无防备,上岸易如反掌,慌先传下一个号令。这时愈逼愈近,岛上 岛下几个哨探的海盗,业已瞧出风头不对,拼命吹起告警的号角来。
  岛上角声未绝,沈廷扬号旗一贴,霹雳一声, 一个钻天信炮, 带着一缕火光直上云霄。就在这信炮声内,红旗队团勇个个挽起强  弓,把预备好的火箭, 一齐向岛下盗船施放。这种火箭,箭镞上包  着硝磺引火之物, 一霎时,海面上像无数吐火金蛇,疾如流星,飞  向盗舟。恰好又是顺风,风仗火势,火助风威,盗船上哪有抵挡的  工夫,早已被火箭攒射得只只起火。
  用火箭的计划,原是鲁颠上船时所命。这时火焰四射,照彻海 面,如同白昼,把大雾都逼退了许多。
  这边团勇一面施射, 一面催船直进,已到岛下。沈廷扬一声大 吼,拔出背上双剑,当先领着四个执刀团勇一跃上岸,其余团勇们,弃掉弓箭,抄起标枪、火枪,也纷纷抢上岸来。岛上深林中跃出四 五十个海盗, 一律都是短刀藤牌、缠头草履。当先一个凶脸大汉, 右手仗着一柄雪亮的阔锋带环的大砍刀,左手挽着一面兽头铁叶护  铁牌,头上挽一个牛心髻,赤着两臂,连声怪吼着扑来。
  沈廷扬一看来势甚凶,未待近前,先喝火枪手散开,伏在树根 怪石后面,乒乒乓乓先兜头放了一阵。这一阵火枪,便振起了威风!
  
  第八章  血    战
  
  可是来的这班海盗,却也了得, 一听火枪声响,身子一敛,短  刀一收,仗着滚牌护体, 一个个像滚球似的,依然着地滚来。虽然  也伤了几个,无奈火枪放出的铁砂子,多半射在藤牌上,伤不着人。 当头手持大砍刀的黑大汉,一跃数丈,已到面前。
  沈廷扬看他来势甚锐,双剑一分,喝退标枪手,排在身后,预  备先除掉这凶盗再说。他这样一来,那黑矮汉以为廷扬惧却,凶焰  格外增了几丈,瞪着一只满布血筋的怪眼,竖着两道一字连心眉, 兵刃乱指,口沫四喷,咕咕吧吧不知胡讲的什么。
  廷扬一句不懂,知是海寇中一部分的首领,哪有心情和他多话, 大吼一声,双剑齐举,像飞花滚雪般攻了进去。黑大汉毫不惧怕, 舞起刀牌,叫杀起来。
  廷扬觉着黑汉武艺平常,只是力大无穷,东一跃,西一跳,一 味猛劈猛砍,尤其仗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大砍刀,和一面铁叶护身牌, 倒也一时战他不下,未免心中暗暗焦急,正想用计。
  忽听岛后一声炮响, 一缕火光,直冲霄汉,接着金鼓齐鸣,喊 声大起,海上一队疑兵,也在深雾中擂鼓吹角,震天价呐喊助威。 廷扬知道洁人一路业已上岛,精神一振,奋起神威,把两柄长剑舞  成两道匹练,向黑汉裹将进去。黑汉似已吃惊,手脚略一松缓,廷扬左剑一晃,右剑一个顺水  推舟,眼看剑锋已到黑汉项上。黑汉手慌脚乱,举刀一格,正落腕  上,铛的一声怪响,大砍刀落地,右腕截断, 一声怪叫,回头没命  地拔脚便跑。廷扬举剑一挥,身后百把个团勇,震天价一声呐喊, 手举标枪,向前冲锋。
  前面四五十个海盗, 一看首领受伤逃走,早已胆怯, 一见枪锋  如雪,密麻般冲上前来,齐喊一声,回头向树林便跑。跑得慢一点  的,立时洞肠裂肚,死在标枪尖上。有几个狡黠的,尚想逃到沙滩, 盗船远飏,无奈盗船上劈劈剥剥正烧得火舌乱吐,烟雾迷漫,钻了 进去,休想逃出,反死得愈快了。
  当时廷扬率领团勇进杀,借着一派火光,看清前面一片松林, 林下长草没身,怪石蹲路,那班海盗逃入林中,霎时一个不见。廷 扬疑惑,止住众人,独自仗剑入林,留神探了几步,毫无动静。上 面松枝虬结,星月无光,林中并无路迹,想系岛中素无人烟。可是 要绕向岛后,非穿过这片松林不可!细细一看,约有一箭路,林外 似有许多奇形怪石,高高低低地蹲着。
  廷扬一想,左右要转向岛后,会齐洁人、鲁颠等,才可合力剿 灭,逗留稍久,难免不生他变!主意一定, 一招手,百把个团勇挺 枪进林。大家知道林内地形险恶,提着心,哑声儿一路疾行。这样 走了半晌,已看出林外景象。
  猛然间,顶上一声呼啸,从松树上纵下无数海盗来。因为林内 深黑,只见四面八方鬼影似的横迸竖跃,看不清多少人数,只见一 片刀光围裹前来。这一下,不由使廷扬暗暗吃惊。而且团勇们手上 丈许标枪,在这林内左挡右阻,如何用得着?
  幸而标枪以外,都挎着腰刀,有数个还带着短铳。廷扬急传令 弃枪用刀,且战且走,休要回顾,直冲林外取齐。喝令未毕,四面海盗已混杀上来。到此也只可人自为战,廷扬也看不清谁是盗首、 谁是喽啰,只把双剑护体,向林外直冲。
  等到廷扬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林外,耳内兀自听得林内一片混 杀之声。回顾左右,跟着自己冲出林外的,只有三十余人,尚有大 半在林内困住。正想翻身再杀进林中接应,忽然耳边一声怪吼,从 一块丈许高的怪石后,跳出十几个海盗来。
  为首两个狰面凶睛,赤臂露腿, 一个手持锯齿短柄大砍刀, 一 个舞着两根熟铜狼牙棒, 一言不发,恶狠狠便向廷扬攻来。其余十 几个海盗,也滚舞刀牌,向团勇袭击。
  沈廷扬钢牙一咬,用尽平生之力,拼命抵敌,不料这两个盗首, 比那黑大汉武艺高强得多,兵器又沉,招数又紧。沈廷扬极力支持, 只顾得招架,已是汗流气促,步步后退。可恨这岛上满地沙砾和刺  荆,钩衣碍足,益发交战不易。无奈到此地步,万不能再退入林中, 进退都是死路,只可拼命同两盗死斗,支持得片刻是片刻!也许徐  洁人一队团勇,绕到前岛来救自己。念头在心里这样一闪的工夫, 手上左挡右架,又厮杀了片刻。
  两盗也看出廷扬剑法散乱,汗流满面,格外其势汹汹。使狼牙 棒的,一个箭步,窜到背后,大吼一声,双棒齐举,当头盖下。前 面使大砍刀的,缠住廷扬,把一柄刀舞得呼呼山响。
  廷扬顾前顾不得后,明知性命难保,心里一急,脚步一乱,一 个不留神,未待双棒盖下,先被脚下乱石一绊,整个身子斜跌出去。 使双棒的海盗,不防他有这一跌,双棒下来,却落了空,用力过猛, 向前一越趄,几乎被前面那柄大砍刀砍在自己面上。两盗各自一愣  神,沈廷扬已霍地跃起身来。两盗齐吼一声,又火杂杂赶来。廷扬  牙关一咬,正想同他们拼命。
  猛听得头上一声娇叱,嗖,嗖两道寒光,直射两盗面门。只听得前面的强盗, 一声惨叫,大砍刀斜飞出手,铛地砍在石坡上,火 星四迸,人却望后仰倒, 一支钢镖不偏不倚插入咽喉。后面的海盗, 顾不得别人,慌用左手狼牙棒护住门面,右手棒向前一抡,虽格不 开飞镖,却被他护住门面。那支镖钉在狼牙棒上,铮的一声,反震 回来四五步远,落在地上。这时廷扬还不知飞镖从何而来,幸喜一 盗已诛,剩下一盗,不难对付,精神一振,便想奋勇上前。
  忽又听得头上娇呼道:“小孟尝休得惊怕!且助团勇们杀退余 盗,转向岛后合兵要紧。这东西交给我便了。”
  廷扬急抬头看时,只见侧面丈许高一座大石屏上, 一个渔家装 束的美少年,剑光霍霍,直飞下来。人方着地, 一纵身,便挺剑直 刺过去。
  那盗正在吃惊,猛见剑光如山地压到跟前,慌舞动两支狼牙棒, 交起手来。哪知少年非同寻常,手上一柄长剑,招数精奇,变化如  龙。只一个回合,便把那盗杀得手忙脚乱。廷扬又惊又喜,慌忙仗  剑纵入团勇堆里,赶杀余盗。
  先头团勇们眼看见四面伏盗尽起,人自为战,也是抵挡不住, 而且已伤了几个,跌在乱石缝内呻吟。此时绝处逢生,得到首领助  阵,精神百倍,片时枪刺刀砍,杀得众盗落花流水,尸骸满地。逃  得命的,钻入林中,躲向暗处。
  廷扬一点自己人数,还有不少陷在松林内,慌又率领众人,翻 身抢进林中, 一路搜杀,又救出许多被困的团勇。等到他窜出林来 寻那少年时,业已踪迹全无。只见大石屏下两支狼牙棒丢在当地, 一个无头尸身,叉手叉脚地倒在石边, 一看身上装束,明知是盗首 之一,想是被少年割了首级去了!只猜不出那少年是何许人,有这  样好武艺。此时也顾不得寻他,立时查点人马,才知这一场恶斗, 死了七个,伤了十几个,连自己这条命,也是那少年救的。心里一阵难过,恨不得立时杀尽海盗,才出胸头之恨!死的团勇,没法收 拾,伤的便命健步的背在身上。还余七八十个团勇,奋起精神,跟 着廷扬,从嵯岈怪石缝内,左绕右转,绕向岛后。
  因为这座荒岛,附近一带渔户素来视为盗窟,从不敢到这岛上 游玩。所以这七八十个团勇内,竟没有可做向导的人。幸而岛的面  积不过几里方圆,廷扬等在怪石缝内绕了一阵,已听得岛后一片呐  喊的方向,急急赶去。片时,声音越听越真, 一派火光反照过来, 映得左右如林的怪石一片通红。
  这样绕过一处突兀的危崖,猛地豁然通明,露出一片平坦的沙 碛,无数人马正在混战。仔细辨认,便见无数短刀藤牌,纷纷向东 面败退,黄旗队团勇,正在奋勇追杀。最奇的人丛中有几道匹练似 的白光,风驰电掣,滚入海盗群内,宛如几条力挟万钧的蛟龙,略 一驰骤,顿时波分浪裂,四面飞逃。凡是白光到处,只见一颗颗人 头,掷向半空,血花乱飞,尸骸满地。
  这样奇景,沈廷扬也是第一遭看见!而且一片沙碛的西北角, 海盗许多营帐,正在烈焰飞腾,火光烛天,把战场上追奔逐逃的一  幕活剧,照得分外清楚。只是几道匹练似的白光,滚来滚去,比电  还疾,却一时看不清形迹来,大约是鲁颠们施展的剑光了。
  这时廷扬心花怒放,精神百倍, 一声高喝,率领着红旗队团勇, 也一阵风地卷将过去。沈廷扬的红旗队一加入,立时听得天崩地裂  般齐声欢呼,喊着:“红旗队也到了,并力杀呀!”原来这样呐喊的  是那黄旗队团勇,蓦地见首领自己带的一支劲卒,已从前岛杀到, 当然胜利在掌握之中,自然格外气壮力勇,奋力向前。只是苦了海  盗,本已抵挡不住,怎禁得红旗队一助阵,崇明一班团勇锐气万丈, 山也似的压了过来,只恨少生了两只腿,逃不快,多半被标枪刺死。
  其实这时沈廷扬领着的七八十个红旗队,从前岛脱难绕到岛后,也是精疲力尽,锐气大丧。幸而黄旗队业已得手,红旗队趁此打跛 老虎,无形中却给黄旗队增了不少勇气!
  等到黄、红两队合兵一处,督队的徐洁人提着一支六合枪迎上 前来,一看红旗队手上只剩短刀,人数也零零落落,后面还架着不 少伤勇,便也明白前岛也打过一仗。此时也无暇细问,只向廷扬一 挥手,两人便跟着前面剑光冲杀过去。直追过一片沙碛,离着火光 已远,便觉黑漫漫看不清切,就是前面几道矫捷如龙的剑光,此时 也收敛起来。
  沈廷扬前岛吃过惊吓,有了戒心,喊徐洁人不可轻进,看情形 逃脱的海盗也没有多少,前面盗船都已烧光,也不怕他们逃上天去!
  洁人还未回答,蓦见前面几丈开外,有人呵呵大笑,飞过几条 人影子来。廷扬听得是鲁颠笑声,正想呼唤,话未出口,老少四人, 已在面前。一位是鲁颠,依然赤手空拳。 一位是须发浩然的高老丈, 却提着一柄铁桨。两个却是渔装瘦小的少年,其中一个,便是前岛  镖击两盗,救自己性命的人。
  沈廷扬略向高老丈、鲁颠一道辛苦,并转身向那使镖少年深深 致谢,殷殷问姓。那少年一面回礼, 一面向高老丈一笑,却答不出 所以然来。
  洁人正待指点,鲁颠已大笑道:“你怎的便不认识这两人了?这 位助你两镖的便是韵娘,那位便是莺娘,她们特地乔装渔家,到此 埋伏。今晚足下能保全桑梓,直捣盗穴,老实说,全仗这两位巾帼 英雄助你们成功的!此德非小,你们端正报答的法子吧!”说罢,仰 天大笑。
  沈廷扬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使镖时喊出自己姓氏来,又感 又愧,立时向二人鞠躬致谢道:“如此大德,非同小可,非但沈某一 人永铭心腑,便是崇明一带百姓,谁不拜谢两小姐扶助深恩!”
   高老丈笑道:“不必太谦!此地事尚未了,有二三十个狡黠海 盗,没命地泅海逃去,想是有遥泊的几只盗舟,坐着逃命去了。穷 寇勿追,就让他们漏网吧!好在这一下,已把这股海盗剿灭,三百 多海盗只剩二三十个逃命,也可算得全军覆灭!而且几个盗魁都被 小女们除掉,不足为患!便是别股海盗,大约也闻风丧胆,从此不 敢轻视崇明的了!”
  鲁颠道:“只是满地死的、伤的海盗怎样收拾呢?”
  洁人道:“死的便用海盗惯行的法子,统统掷向海中便了。倒是 一班受伤的,以及半死不活的,倒难安排。”
  沈廷扬道:“我们与海盗本无深仇,他们咎由自取!但是我们也 不究既往,不管伤重伤轻,且教团勇们检查一下,点齐人数,搭向 船中,到了崇明再想法子便了。”
  高老丈、鲁颠一齐点头道:“也只好如此。”
  沈廷扬便和徐洁人分头传令,叫团勇们收拾沙碛上横七竖八的 伤盗和丢下的兵器。
  不料刚一转身,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万马奔腾之声,声音越来越 大。向海上一看,便见海天尽头,起了一道银色的白线,向这边奔 来。沈廷扬猛然省悟,慌停止命令,大声说道:“我们战了一夜,此 刻已近丑时,正是早潮来的时候,看情形,这片沙碛正当潮路,定 要淹没。我们已来不及收拾受伤海盗,赶快转向前岛高处驻扎,免 被潮水卷去!你们快走,愈速愈妙!”
  说话之间,海际那条白线,已渐渐移近,看去宛似一道无尽的 银墙。团勇生长海滨,当然知道早晚两潮,来势最猛。踏在沙碛上, 已觉出脚底潮湿,便知潮水来,水涨是一定的。 一听首领吩咐,立 时飞奔。鲁颠、高老丈、徐洁人以及韵娘、莺娘,也都督队走向前 岛,把一班团勇都聚在高处树林内。鲁颠们一齐跃上最高的石坡上,远望后岛潮景。
  便在他们移向前岛的几步工夫,那一道银墙,已变成十几丈高 的潮头,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崩天裂地之声,向后岛一片沙碛卷来。 一霎时,偌大的一片沙碛,无影无踪,全岛的面积,顿时缩小了许 多。只听得四面怒涛击在突兀的怪石老崖根脚上,喷激起万丈雪花, 洒成漫天珠雨, 一片訇隆轰天之声,震耳欲聋。那沙碛上死的、伤  的海盗,以及烧剩的营帐舟楫,都被怒潮席卷一空,不留一点余痕。 好像这次早潮,特地为这海上孤岛洗刷盗血污染的耻辱,又似特地  帮助沈廷扬等收拾许多或死或伤的盗众,赖这天地间伟大的自然力  量,一扫无遗!这一片潮水,正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了!
  这时鲁颠等凭高观赏,心旷神怡,想不到一场血战以后,忽然 有此闲情逸致,可见一切都是造物弄人,只是一切运会潜移之间, 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主宰存乎其中,造成曲折微妙的因果。即如这  场悬帅袭险,虽说有高老丈父女预先埋伏,鲁颠定策,洪承畴留守, 但是一半也算得行险侥幸。即使主客异势,胜券稳操,万一这阵洪 潮,正在两军混战当口奔来,岂不玉石俱焚?只差得片刻工夫,崇  明团勇便稳稳奏凯而回了!后来崇明一般绅士和民众,每年到了剿  灭这股海盗的日子,必定集合许多地方公正绅士,备具牲醴,来这  岛上祭潮神和被潮卷去的鬼魂,虽说迷信,也算纪念的典礼,这是  后话不提。
  且说沈廷扬等立在高处,静候潮送,不免问起高老丈父女,乔 装到此情形。
  高老丈笑道:“不满沈兄、徐兄说,老朽终天蹲在文笔峰上,怎 会知道海盗降临呢?那天沈兄、徐兄光降草庐,不是鲁颠先生舞剑  以后,飞行绝迹,逃席而去吗?谁知两位走后,他又从草舍后面那  座峭壁上,长啸一声,飞身下来,对老朽说道:‘小孟尝大事临头,还悠游自在地逗留此地,大约到了明天,便把他急死了!'
  “老朽看他说话神气,不是戏言,吃了一惊,慌问道:‘你怎的 知道他有大事临头?究竟什么大事呢?'
  “鲁颠先生道:‘前几天俺带领几个小徒,在通州、崇明一带的 岛屿上,教他们历练水上功夫,无意中望见几只盗船,因为海盗旗 帜,一看便知。从前沈大眼卫村杀盗一档事,俺又知道。便推测这 股海盗,十有其九对崇明不怀好意!俺本有意去知会小孟尝,恰好 你同他(指徐洁人)也闹了个小小的玩意儿,巧不过他两人又合在 一处上你家来了。俺在席上原想通知小孟尝,转念你们这席酒肴兴 致非凡,这位的六合枪又跃跃欲试,俺如果多嘴,便把你们一团高 兴搅散,何必做这煞风景的事呢?俺到口的话,只好和一杯百花酿 一齐灌下肚去了。你们提议六合枪当口,俺正在肚皮里盘算这档 事哩。'”
  沈廷扬哦了一声,脱口道:“怪不得那晚鲁颠老前辈对晚生道: ‘且待尽了酒兴再说。’当时莫名其妙,现在才明白了!”
  高老丈向鲁颠一指,又接说道:“那时又对俺说道:‘我肚皮里 还有一桩事,也有点委决不下,所以趁他们走后,再来同你商量 一下。'
  “老朽问道:‘哪有这许多事, 一桩还没有想好计策,又是一桩 来了。'
  “他笑道:‘现在我想把两桩事并作一事,便好办得多了!'他 这样一说,正应了‘不说还好,越说越糊涂’那句笑话了!
  “他笑道:‘无意中又碰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你知道的,便是从  前误入奸相邸内,同六姨闹出把戏来的洪承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 同他父亲来到太仓,而且他父亲病重得很,病贫交迫,困在一只长  行船中,弄得进退不得,看来需要俺扶助他一次了。这人年纪尚轻,将来定非池中之物!但是俺却一时不能露面,只好拜托你了!'
  “老朽笑道:‘既然是你故人,理应帮忙。可是你说的两事并作
  一事,怎能并在一块儿呢?'
  “他笑道:‘无非教你指点洪某去投奔小孟尝,可以暂救穷途之 困。如果海盗真有个举动,小孟尝力量不够,洪某也是个帮手。这 一来,岂不两事并作一事吗?'
  “老朽一听,拍手赞妙,不料他又冷笑道:‘你也不要置身事外, 你们父女水上功夫不弱,左右闲着,何妨一游海上,暗探盗情,在 崇明小百姓身上,做点功德呢!'
  “他这‘功德’两字,比一道命令还厉害,不由老朽乖乖地答 应,于是照他所说, 一一搬演起来了。照实说, 一切事都是他一人 捣的鬼,沈兄功劳簿上,还应该大书第一功哩!”
  鲁颠抢着说道:“你这一句话真厉害,一切事都是俺捣的鬼,难 道说,那班送命的海盗,也是俺勾结来的吗?”一语未毕,众人又轰 天大笑起来。韵娘、莺娘只笑得花枝招展,直不起柳腰来!
  众人说说笑笑,潮已渐渐退去,天涯海角,已现出晓色来。 一 霎时,金蛇万道,紫霞一片,从东方海天相接处涌出血也似的半轮 红日来。倏升倏落了好几遍,才整个现出硕大无比的旭日,金光远 射,照得岛上隐微毕露,木石华滋。
  尤其是初出朝阳,映照在韵娘、莺娘的芳容上,玉润珠圆,华  光四射,虽是易钗而弁, 一身渔装,依然难掩绝世之姿!沈、徐两  人一宵鏖战,骤睹此动心震魄的姿色,又在这四面茫茫的孤岛上, 仿佛海上蓬莱,忽逢仙女,无形中把一宵辛苦,都抛在九霄云外  去了!
  二人一看潮已退净,便先跳下石坡,指挥团勇们, 一面检点林 内殉难的尸身,预备载回去,公议抚恤埋葬办法, 一面又派一队人查看岛下停泊的船只,有没有被潮水卷去,并先派人回崇明报捷, 吩咐去讫。
  这时射入松林的日光,照出东一处、西一处的尸首,和丢下的 标枪刀牌,触目皆是。团勇们左右搜寻,已把殉难的二三十具尸首 搭在一处。其中有不少心头尚温,并未真死,无非受伤过重,流血 过多,当时晕厥过去,经团勇们搬动一下,又悠悠醒转了来。
  鲁颠、高公旦赶来察看,把随身带的金创药敷上,尚不致废命。 可是倒在林内的盗尸,不管他有救无救, 一律抛入海中去了。
  这时韵娘、莺娘两姊妹,手携手地遍游全岛。众人等了一忽儿, 才见她们手上都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兴匆匆地远远走来。
  高老头摇头笑道:“这么大的丫头,还是孩子气,怎么了!”
  鲁颠大笑道:“不久雀屏双选,佳婿乘龙,你的老境着实不坏! 此地事了回家去,我来做个月老,撮合这美满姻缘吧!我这老饕也 可大醉几天,大约这个冰上人,也稳操胜券的了!”说罢,向沈、徐 二人一阵大笑,从怀内掏出多日不见的那个朱漆酒葫芦来,高高一 举,骨嘟嘟灌起酒来。
  沈、徐二人都被他这几句话,弄得惴恍迷离,心头鹿撞, 一时 却又不便搭口。
  恰好查看船只的一拨团勇回来报告,说是前岛停泊红旗队船只 依然好好地泊着,只有后岛黄旗队失踪了好几只小船,大约被潮卷 去。大船在开战时,已与前岛红旗队合并,幸免损失。现已派快艇 通知五里外那队疑兵, 一齐驶近岛来,以便补充承载。崇明报捷的 快艇,也已出发。
  沈廷扬听取报告后,立时命团勇们飞速搬运尸首、伤病、器械 等类,诸事完毕,拣了一只最大的船,请鲁颠、高公旦、韵娘、莺 娘坐在一起,自己和洁人亲自陪着招待一切。照韵娘姊妹意思,便要立时回太仓文笔峰。经不得沈廷扬再三恳求,鲁颠和高公旦私下 又另有计议,才一同向崇明进发。
  这时合兵一处,解缆起锚,乘风破浪, 一路浩浩荡荡,得胜而 回,好不风光十足!将到崇明口岸,已见海滩一带万头簇簇,齐声 欢呼。阖邑绅士,个个衣冠楚楚,站在码头上。后面排着披红挂彩 的鼓吹手,大吹大打地欢迎凯旋人马。
  
  第九章 凯旋后的雀选
  
  当沈廷扬等大队袭击海盗的一晚,洪承畴坐镇在关帝庙公所内, 连在病榻上的老父,都不敢回去看视, 一夜不曾交睫,静候红旗报 捷。接连派了几批探子,却都从半路上那队疑兵船上得些似是而非 的消息。直到寅正,沈廷扬派人飞报,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立 时分头知会绅士们。大街小巷从征团勇的家属,也得了喜音,立时 欢声动地,不约而同都赶到海滩来盼望到来,家家扶老携幼,塞满 了五六里长的一带海滩,也可算得崇明近百年内一桩无上光荣的 大事!
  这时洪承畴点齐留守的团勇,坐着十几号粮船,船头扯着欢迎 旗帜,擂着得胜鼓,先从水路迎接前来。沈廷扬一见上流驶下一队 粮船,第一只船头上立着丰容俊伟的洪承畴,心中大喜,慌拱手相 迎。两船相接,洪承畴便跳过这边船,先致恭迎之意。沈廷扬也殷 殷道劳,谢他留守之功。两人一番谦谢,接着便与高公旦、鲁颠等 相见。前面那队欢迎船只,便掉转身来, 一路细吹细打,作为先导, 片刻抵岸。
  一队队标枪手、火枪手,最后一队队又扛着胜利品,雄赳赳、 喜洋洋排上岸去。沿滩一带的人们,震天动地喝起彩来,人人面上  表现出一种热烈的情绪,简直笔墨难以形容!这班奏凯而回的团勇们,得着这种无上的尊荣,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痛快,只有一面走着, 一面向大众含笑点头,表现出双方热情间的默契。
  等到团勇们统统上岸,只留少数团勇在最后几只船上,看守伤 勇和殉难的尸首。岸上也有死者、伤者的家族,还在热烈欢呼,以 为自己人也在上岸的一队团勇内平安回来,哪知已经长眠或呻吟着 在最后船内哩!
  这时沈廷扬、徐洁人、洪承畴陪着鲁颠、高氏父女等,也缓步 上岸。 一班绅士连忙一齐打躬施礼,趋前奉迎。立时乐声大作, 一 路迎到关帝庙公所来。顿时杀猪宰羊,大摆筵席,犒赏凯旋人马。
  公所内几桌盛筵,自然鲁颠、高公旦、徐洁人、洪承畴几位高 宾首座,沈廷扬和众绅士殷殷招待。韵娘、莺娘两位女英雄,早由 沈廷扬招呼本家和绅士家中几个知书识礼的闺秀名媛,迎到沈家老 宅另筵款待。
  这一天崇明的人们,不论老幼,个个欢天喜地,普天同庆。便 是受伤殉难的人家,虽然免不了悲哀,却因当天沈廷扬在席上已和  绅士们议定,殉难的遗属特别从丰抚恤,并且起造祠宇,春秋公祭, 受伤的颁给医药之费,所以人人都赞不绝口。从此“小孟尝”三字, 格外深印入崇明人脑筋内,无论什么事,只要沈廷扬一句话,无不  唯唯从命。
  且说当日公所内几席酒,宾主尽欢,直吃到日落西山才罢。沈 廷扬又从新邀着鲁颠、高公旦、徐洁人、洪承畴等到自己家中,另 摆精致酒席替众人道劳。大家顺便齐到客房中看视老洪相公。洪承 畴一夜不回,此时陪众人到老父室内, 一看自己父亲已衣冠整齐, 扶杖而起,面色又润泽了许多,敢情一场大病,竟好了十分之九了, 心中自是快活。老洪相公而且谈吐朗朗,向鲁颠、高公旦等一一为  礼,显得精神奕奕。
   他笑向众人道:“老朽这场病,多亏沈兄扶持,万不料竟好得这 般快,真是叨扰沈兄和众位老辈英雄的荫福。昨天晚上记挂着沈兄 杀贼,未知是祸是福?直到天亮时,得到凯旋捷报,这一喜非同小 可,非但忘记了一宵不睡,连病根都似脱体了!喜得俺挣扎着下床 来,扶着杖试了几步,竟像没有病一般!正想捱着出去给众位道贺, 不料众位先光降了!”说罢,又向众人连连道贺。
  大家谦谈几句,恐怕他不宜久坐,便辞了出来。洪承畴依然陪  着到了外边大厅上,大家依次入席。这一席酒不比关帝庙内,大家  略脱形迹,谈兵论武,吃得兴致淋漓。内宅女眷们,也陪着韵娘、 莺娘浅斟细酌。到了晚晌,内外打扫卧室,给男女贵宾安息。
  这当口,鲁颠却郑重其事地,拉着徐洁人、沈廷扬,到另外一 间静室内,悄悄谈了一阵,两人洗耳恭听,精神百倍,听到节骨眼 儿,只齐说了一句:“全凭老前辈成全,晚生们终身感激!”说罢, 又连连打躬作揖。
  鲁颠呵呵大笑道:“既然如此,一言便定。我辈不必拘泥繁文缛 节,大节目不错便得。明天我自有道理。”说罢,各自分头安息。
  这一晚沈、徐二人睡得心安理得,香甜非常,连睡梦里都笑得 闭不上嘴!人家说他们二人杀退海盗,全胜而回,自然快乐。但是 聪明的读者,定已明白这两位少年的乐处,尚有不仅于此的!
  闲文休絮,且说第二天洪承畴起来,别了老父,到前厅来会众 宾,已见沈廷扬、徐洁人两人,神采焕发,陪着高公旦、鲁颠笑话 生春,大家都喜气洋洋。可异的,沈、徐二人对于高老头儿,比先 前更恭敬了许多,趋承得无微不至!最奇高老头儿竟居之不疑,也 不似先时客气了,未免暗暗纳罕。又听说两位女英雄在内已改换女 装,却不见出来。高老头儿口气之间,决定在今天率领两女回家, 沈廷扬坚留不住,只好吩咐管家摆设送行的酒席, 一面又预备妥稳快的坐船。
  到了中午,珍馐罗列,水路毕陈,比凯旋宴还要丰盛。韵娘、 莺娘却依然不出来,直等到酒尽兴阑,高公旦起立告辞,命人通知  二女,才见屏风后,女眷们拥出两位弹肩散馥、凤履含珠的美人来, 只看这袅娜体态、绰约丰姿,谁信得昨夜血战场中,也献过身手呢?  却见这两位女英雄,徐步转过屏风,便低下头来,梨涡微晕,脉脉  含羞,只向鲁颠微一检衽,便先自出厅上船去了,竟不与沈廷扬等  周旋一下。便是沈、徐二人,也像害羞似的,低着头,避在一边。 洪承畴冷眼看得诧异, 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接着高公旦笑吟吟与  众人一一相别,沈、徐二人一路恭送出来。
  百忙里不见了鲁颠, 一忽儿,见他左肩扛着一支六合枪,右手 并提着两柄雌雄剑,枪杆和剑鞘上,却都结着红绿彩绸,打着双扣 同心结,余绸拖着尺许长,跟着步趋如风的鲁颠, 一路红绿耀目, 飞舞而来,急匆匆来到高老头儿面前,笑道:“这两件要紧东西,不 敢叫下人们送下船去,此刻叫他们两人(指沈、徐)自己送下船 便 了 。 ”
  高老头儿笑道:“这几件干脆我带下船去便了,教他们分拿着一 路走去,未免不大合适!”说着,接过枪、剑,拦住众人道,“后会 有期,不劳远送,请留步吧。”又向沈、徐二人道,“你们有客在此, 不必远送。我诸事都托付鲁兄,你们有事,同他接头便是。”
  沈、徐二人口内唯唯应着,脚下却跟在后面,直送到停船处 所来。
  鲁颠、洪承畴送到沈宅大门外,便回身进内。这时洪承畴心里 一个闷葫芦,已从枪、剑的红绿绸上明白过来,却已来不及向高老 头道喜。这时见鲁颠回身进内,笑道:“老前辈大喜!这个月下老人 做得真是珠联璧合、美满绝伦!却怪老前辈怎的不先通知一声,害得晚生没有向高老丈贺喜!”
  鲁颠大笑道:“别人不知道尚可,你怎的会不知道,还待我通知 你哩?”
  洪承畴诧异道:“咦!晚生是局外人,怎会知道的呢?晚生不看 到红绿彩绸,此刻还在鼓里呢!”
  鲁颠笑得跺着脚道:“你是局外人,尊大人可成了局内人了,你 且怨你尊大人没有通知你便了。”
  这一来,洪承畴愈被弄得莫名其妙。鲁颠也不和他多说, 一路 笑着,回自己屋内去了。
  洪承畴急匆匆来到自己父亲屋内, 一进屋, 一眼看见桌上摆着 几件兵器,也结着花花绿绿的红绿彩绸,心里一开,两只眼盯在几 件兵器上,竟舍不得离开。
  老洪相公笑道:“你看这几柄宝剑不错么?”
  洪承畴且不答话,过去把略短的双股合鞘雌雄剑抽出来,细细 鉴赏。觉得剑光如水,寒气冰人,确是宝贝。剑镦上金线嵌出一个  古篆“莺”字,而且剑鞘上似乎还留着似兰如麝的脂香。再把那柄  单剑出鞘,却有三尺长,通体发出蓝荧荧的宝光,锋口上还隐隐留  着海盗的血痕,大概昨夜匆匆战罢,没有拂拭干净。细看剑身近镦  处,似有蝌蚪古文,因为细如发丝, 一时却辨不出什么字,只镦上  分明嵌出一个金线“韵”字,便知这是韵娘、莺娘的了,却又奇怪, 怎的摆在自己父亲屋内呢?
  老洪相公看他沉吟不语,笑道:“想不到这两家美满姻缘,我这 穷途病体,也忝作月下老人,真是想不到的事!”
  洪承畴惊喜道:“原来父亲也是媒人呀,怎的儿子一点不知 道呢?”
  老洪相公道:“说也可笑,这位鲁颠老先生真是趣人,前一刻我也毫未知道,刚才没有多久工夫,他扛了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兵器, 把这两件拿出来摆在桌上,匆匆一说,高老丈的大小姐韵娘许给沈 兄,二小姐莺娘许给徐洁人,双方都已说明白,便用乾宅、坤宅亲 用的兵器交换为聘,硬叫我做个现成的媒人。他是女家的媒人,我 便算男家媒人。他把男家聘礼送给女家,把女家兵器留在我这里, 叫我转送男家。最有趣是沈、徐两家的男媒、女媒,同是他与我, 实在完全是他一人包办,我算是陪衬罢了。可是这两段姻缘真是铢 两悉称,在这凯旋以后,倒是一段佳话,我倒也乐爱撮合的!希望 你将来续弦,也有这样佳偶才称我心哩!”
  原来洪承畴娶过亲,不幸娶不到几时便赋悼亡,直到此时还没 有择配,一半也因这些年境遇不顺,风尘仆仆,无心于此。却不料 客途之中,父子逢到这样佳话,还替人做了撮合。
  也难怪老洪相公卧室内摆列盛筵,算是谢媒, 一半也替老洪相 公浇浇病根。这席酒当然是鲁颠和老洪相公首席。
  酒过数巡,鲁颠笑道:“大事已了,我要告辞了。我这几天酒醉 饭饱,却把俺几个小徒忘掉了,他们定是盼望得不得了!我们暂且 别过,将来你们两位青庐交拜,再来叨扰喜酒便了。”
  沈廷扬急忙离座,连连拜揖道:“晚辈有一点微诚,想老前辈俯 允,晚生和徐兄洁人,对于武学一道,苦于求不到明师,得不到一 点进益。这次杀退海盗,幸蒙老前辈大力扶助,才得凯旋,否则非 但一方人民遭殃,连晚生和洁人两条性命也一齐送在里边!这样再 造鸿恩,固然万不能让老前辈轻轻一走,便是晚生私情方面,好容 易逢到老前辈这样恩师,真可说得千载难遇,情愿侍奉老前辈一辈 子,也不放老前辈舍晚生们去的!”说着,便同洁人跪了下去。旁边 老洪相公父子,也一齐替他们说话,委婉挽留他答应下来。
  鲁颠大笑道:“你们且起来,听我明白告诉你们,如果这样,我便恼了!”
  沈、徐二人没奈何,立起来站在一边。
  鲁颠笑道:“我平生施恩不望报,杀几个海盗乃是我本愿,算不 了什么大事,此层且提开。至于你们两人武学不够,想求进益,倒 是正事。照你们资质,也未始不可传授点真实本领,但是不用我亲 身指点,我也没有分身功夫,这一层,我早已替你们安排好。非但 替你们安排好,连崇明一方的人民,也替他们安排好保障了!”
  沈廷扬、徐洁人被他这样一说,摸不着头脑。洪承畴却已明了, 微笑着连连点头。
  鲁颠笑道:“眼前的事,你们怎的还不明白?我替你们两人配了 两个英雄无敌的美人儿,外加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还不够做 你们的师父了吗?还不够保障崇明的人民吗?你们要明白,我不是 真想喝喜酒,才替你们撮合,我完全是替一郡人民谋保障,免得时 愁海盗的蹂躏,顺便还替你们找到了老师。这一撮合,八下里都合 适,还用得着我留在此地吗?”说罢,呵呵大笑,连喝了几杯,霍地 立起身,迈步离席,便要告辞。
  沈、徐二人和洪承畴父子,一齐死命拉住道:“老前辈便是不肯 屈留,也不必急急一走,好歹请终了席,再屈留一夜,明天待晚生 们备好船只恭送。便是这儿绅商百姓们,谁不感戴老前辈驱除海盗 的大德,这几天公所内,正商量着报德的办法哩。我们知道老前辈 不稀罕这一套,业已对他们解释过。但是老前辈这样一走,绅民们 要向晚生们请出老前辈来,教晚生怎样对付呢?”
  鲁颠笑道:“好,好,想不到俺还走老运,到了崇明,居然成了 香饽饽了!你们既然这样诚意,我且不走。诸位请坐,咱们再来多 喝几杯。”
  沈廷扬等大喜,重新轮流把盏,谈笑起来。
   这时洪承畴却愀然说道:“晚生侍奉家父进京,不得已重又出 仕,想不到半途奇遇,得逢前辈,且结识许多英雄,真是万分之幸! 如果不因君命难违,晚生情愿和家父在此多盘桓几日,多亲近老前 辈几天也是好的。这几年晚生常有一点小小志愿,存在心坎。自蒙 老前辈拯拔以后,时受家父训诲,不做官则已,既做官,定须登贤 除奸,以清君侧,也只有这一点志愿,可以报答老前辈拯拔的 洪恩!”
  鲁颠虎目突张,停杯向他熟视了片刻,微微点头道:“你这点意 思,也是应做的事,尤其是地下的那位美人,大约天天盼望你有此 一日哩!可是俺盼望你的并不在这上面,俺早已飘然世外,恩仇早 忘,便是那奸相,恐已到恶贯满盈时候,也不劳你费心了!你此番 到京城去,非但从此飞黄腾达,一帆风顺,恐怕将来旋转乾坤的重 担,在你肩上也说不定!到了那时候,请你不要忘记地下的红粉知 己,更不要忘记我们在此聚会的今日,这是老夫临别赠言,请你千 万努力自爱!”说罢, 一声长叹。
  洪承畴听得汗流浃背,不知他说的主旨何在,连几句谦逊话都 说不出口来。老洪相公也听得高深莫测,似乎含着极大用意,却摸 不着根由,也弄得瞠目结舌。
  再看鲁颠时,似乎大醉酩酊,口角歪斜,含糊着说了一句:“我  醉欲眠君且去。”便推席而起,脚底下画着之字步, 一溜歪斜冲出书  房去了。沈廷扬慌追出去,想去扶他,不料他脚步真快,一出书房 门,便已不见,敢情回到自己卧室去了。便打发一个书童去伺候, 自己回屋来应酬席上的众人。
  沈廷扬回到席上,和诸人谈不到几句话,蓦见一个书童跑进房 来,禀告道:“鲁老英雄并未回房,四处寻觅也不见影踪,不知到何 处去了。”
   老洪相公桌子一拍,立起来说道:“鲁公走了!”
  沈、徐和洪承畴大惊,慌忙一齐离席,赶出书房去前后找寻, 哪有鲁颠影子?直赶到河岸,向停泊船只探询,也没有消息,竟自 鸿飞冥冥,走得不知去向!这就叫“龙性难驯”,这种人物,独来独  往,倏现倏隐,便像神龙一般,沈廷扬等怎挽留得住?何况他真有  几个高徒盼望着呢?
  说到鲁颠的高徒,上回高公旦口中只约略吐了一点,本回书中, 便要补提鲁颠改头换面,同大盗混天猴、袁鹰儿到了河南,弄出许  多奇奇怪怪的事来了。现在且把崇明沈廷扬等暂放一边。
  且说河南彰德府属同山西潞城交界地方,崇山峻岭,路险人稀, 出名多盗的山乡。 一直从摩天岭起,到怀庆府玉星山止,凡是险恶  的山头,都有绿林好汉,做那没本钱的买卖。那时节恰值河南、山 西、陕西一带都闹饥荒,结果凶悍一点的饥民,便放下耕锄,捏起  刀枪,投奔各山落草,所以河南、山西交界的一带的山头,强人出 没无常,最小的山头也有几百喽啰,其中最出名的,要算玉龙冈玉  面观音这一股,声势最大。
  说起这玉面观音的来历,非常奇特。原来玉龙冈相近有一处地 方,地名叫做三义堡,堡内为首大户姓路名鼎,从小聘请名师,练 习拳棒,凡在豫、晋、陕一带山乡内的人家,因强盗时常借粮,没 有一家不练习枪棒,保卫身家的。而且筑起土城子,要路口设起堡 垒,公推大户为首,指挥一切。一有盗警,鸣锣聚起堡内各家男子, 齐上土围子御寇。
  这三义堡有四五百户人家,被路鼎训练得士饱马腾,同外来的 盗贼打了几次胜仗,英名大著。从此各路绿林再也不敢到三义堡来 骚扰。这时路鼎也不过二十多岁,已练得一身武艺,名震远近。不 料有一天,在自己堡内跌了一个觞斗,却从这劬斗内跌出一个好老婆来 。
  原来他这三义堡内只有三姓,三姓祖先原是三个结义兄弟,隐 居于此。后来子孙繁衍,便成了现在几百户人家的三义堡。三姓中 只有路家财丁两旺。次之是袁姓,袁鹰儿便是袁姓中佼佼人物。
  路、袁两姓外,还有姓李的一户。可是这一家的来历非常奇特, 在二十年前,三义堡本已只剩袁、路二姓,李姓人丁不旺,业已断 绝。这年忽然从外省来了两个逃荒的夫妇,自称夫妇二人,向以保  镖为业,现愿隐居此地,吃碗太平饭。当时袁、路二姓看这对夫妇, 举动潇洒,丰度出众,虽说逃荒,随身带的财物却也不少,偏又姓  李,便允许在三义堡长居下来,不久便生下一男一女。后来老镖师  的老伴身故,老镖师的一身武功渐渐被三义堡人们知道,请他教本  堡的子弟武艺,袁鹰儿、路鼎二人也算是开蒙的门徒。
  但这位老武师以前的来历及名号,从没有听他说起过。李武师 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也没有人敢问,只知他确有了不得的武功, 而且是内家的一派。
  这一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姊弟两人,相依为命。姊名李紫霄, 年才二九,是三义堡出名的美人儿。她的弟弟才九岁,乳名虎儿, 长得活泼玲珑,眉目如画。姊弟两人真是三义堡钟灵毓秀的人物, 没有一个不称赞、不爱惜的。但是老英雄不久去世,袁、路两人无  非挂了个名,内家的功夫连皮毛都没有学得一些!虽然如此,路鼎 感念师恩,时常周济他们。自从老英雄去世,几次三番,请李紫霄 姊弟住在他家中。紫霄总推说热孝在身,不便叨扰,情愿姊弟两人  孤苦伶仃,在一间小屋内,度那惨淡日子。 一半也因路鼎尚未娶亲, 须避嫌疑。
  其实路鼎对于这位师妹,早已深深嵌入心中,每月打发人送米 送柴,流水般送将过去,紫霄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有时路鼎暗暗同袁鹰儿商量,叫他也向紫霄探听口气,因为袁鹰儿也算是老武  师的门徒,彼此都有同门之谊,袁鹰儿的老婆又同紫霄最说得上来, 路鼎托他设法,原是高着儿。但是紫霄面若桃李,冷若冰霜,提到  这上面,便默默无言,给你摸不着门路,恨得路鼎牙痒痒的,奈何  她不得!知道她父亲一身了不得的内功,自己和袁鹰儿无非空挂了 个名,一点也没有摸着,传说李老师父的本领统统传给紫霄了。可  是紫霄平日从没有露一手给人看过,也没有看见她自己练习过,看  她平日弱不禁风的样子,谁也不相信老头子功夫会传给她!都说老  头子一身好功夫,撩在棺材里头,实在太可惜了。
  只有袁鹰儿,却一口咬定:“李紫霄定有了不得的功夫。你不 信,将来媒事成功,娶过门来,便可明白!”
  路鼎问他:“你从何处看出她有功夫来?难道她在你面前,露过 一手两手不成吗?”
  袁鹰儿摇头道:“凡是内家功夫,不到真真交手时,是看不出来  的,不比外家操练筋骨皮,摆在面前, 一望而知。俺生平以得不到  内家真实本领为恨,自从李老师父去世以后,俺春、秋两季游历江  湖,市场访求内家高手,总是无缘,有几个略懂内家门径的,够不  上传徒,却从他们嘴上听来,说是内家功夫有几层功夫,全在一对  眼睛上分辨,别的地方是一点看不出来的。俺仔细留神紫霄师妹, 果然与众不同。虽说姣好女子,双眸剪水,异样精神,可是紫霄的  一对秋波,从晶莹澄澈之中,又蕴藏着闪电似的神光,好像威棱四 射,不可逼视一般。紫霄自己深藏若虚,深怕行家知道,故意低着 头,不同人家对眼光,人家以为女孩儿害羞,其实她别有用意呢!”
  他这样一说,路鼎格外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娶过门来,偷偷 地拜在石榴裙下,称一声:“知心的老师,快传给俺内功吧!”这样 才心满意足!
   却不料媒事尚无头绪,忽然平地生起风波来!因为路鼎威镇一 堡,相近山头的强人,非但不敢招惹,而且改装富户,慕名拜访, 互相结识。路鼎是个海阔天空的脚色,明知人家不是好路道,总以 为看得起自己,也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何妨来往交谊,这样一来, 四近山头的绿林好汉,时常进出三义堡,外面也有点不好的风声。
  袁鹰儿来得机警,忙知会路鼎,叫他谨慎一点。路鼎和这般人 物走得起劲,怎好意思突然拒绝?偏在这当口,相近玉龙冈的塔儿 冈一伙强人,劫了卫辉府一批饷银。官厅因为事体闹大,难以装聋 作哑,侦骑四出,探出是塔儿冈强人做的案,夤夜调了一支得力军 队,统兵的是卫辉总兵黄超海,这人马上步下功夫都十分了得,只 是性情暴躁,凶猛异常,出名的叫做黄飞虎。他手下一个副总兵刁 干,武艺平平,却是好色贪财。这两人统率着一队大兵,一路耀武 扬威,作威作福,弄得百姓叫苦连天。
  三义堡偏是进剿塔儿冈的要道,是这队兵必经之路,早由三义 堡的人从前路得着消息,报与路鼎、袁鹰儿知道。
  两人一商量,知道官兵过境,看得本堡富庶,定要进堡骚扰。 又素知副总兵刁干是个无恶不作的脚色,他们一路扯着官兵旗号, 百姓吃了亏,还没处伸冤,定须想个妥当办法才好。
  袁鹰儿皱眉道:“如果不叫他们进来,定必加上我们窝盗窝赃的  罪名;如果让他们进来,我们三义堡妇女老幼,定被欺侮,三义堡  的英名也从此完了。依我主见,不如给他个软硬俱全。我们村南、 村北两条要路的碉堡,和连接碉堡的土城子,赶快整理一下,布置  好一切守卫,多备点鲜明兵器旗帜,给黄飞虎看看我们三义堡不是  好惹的!一面我们宰几只猪羊,备几坛土酒,等官兵路过时,推举  堡中几个老年人迎上前去,表示我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算尽了  我们地主之谊。就在那时节,好言对他们说,请他们不必进堡,免得鸡犬不安。好在他们到塔儿冈,原不必进堡来,咱们土城子并没 有碍着官道,谅堂堂官军,也不能不讲理。”
  路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们也不能不预防万一。”
  正说着,外面走进几位年长的老头子来,路、袁二人一看,都 是两姓的前辈,慌立起身迎接。
  为首的一位,长须如银,约莫有七八十岁,腰板笔挺,很是精 神,首先说道:“两位大约正商量官军的事。现在听说官军前站,离 此已只二三十里路,这一路只有我们这三义堡还像个样子,难保他 们不进来无理取闹,两位想个妥当法子才好。”
  袁鹰儿便把商量好的办法一说,几个老者互相讨论了一下,也 只可这样办。有两个老者便答应押着犒军羊酒,当天迎上去。说毕, 路鼎即派人备好了应用物件,挑选了二十个壮丁,挂了花红,两个 老者骑了牲口,押在后面,立时动身去了。
  
  
  第十章 李紫霄与小虎儿
  
  话说路鼎知道官军过境, 一面布置守堡, 一面派了二位老者押 着羊酒,迎前犒接官军。出发时刚才午正。路、袁两人打发这班人 去后,立时鸣锣聚集路、袁两姓壮丁,宣布了意思,立时在土城上 按平日分派职守,各依方位,布置得兵甲森严。路、袁两人也暗藏 软甲,带着兵器,站在官军来的要路口第一座土堡上,静候消息。
  不料等到日色西斜,尚未见犒军的回来,正想派人迎接,忽见 对面官道上尘土起处, 一匹马驮着一个人,捧着一面红旗,飞也似 的驰到堡下,勒住马,仰面大喝道:“黄将军有令,此地邻近塔儿 冈,难免没有强人藏匿,暗探军情,特命俺唤取此地为首之人,到 军前听候问话,怎的关闭着这鸟门,是何道理?现在没有工夫同你 们多话,快叫为首的滚出来,随俺去复命!军令如山,谁敢不从? 快叫那人出来。”
  这人这样耀武扬威地一来,几乎把堡上路鼎肚皮气破,立时便 要发作。袁鹰儿慌忙止住路鼎,探身向下问道:“你既然从大军前 来,当然知道我们这儿已有村中几位长老,押着花红羊酒迎上前去, 那几位长老便是俺们为首的人。再说俺们这三义堡是强人的硬对头, 吃了俺们好几次亏,谁敢到这里埋伏呢?”
  袁鹰儿话未说完,马上那军健大喝一声道:“味!闭上你这鸟嘴!你们宰了几口不花钱的猪羊,差了几个老废物,到俺们大军前 装穷说苦,想哄小孩子不成?老实对你们说,你们这样诡计,不要 说黄将军不听这一套,便是前站先锋刁副总兵那一关就难过去!你 们想那几个老废物回来也容易,只要唤出你们为首的人,乖乖跟随 俺去好了。”
  路鼎忍不住大喝道:“叫俺们为首的去,有什么事?你且说个 仔细 。 ”
  那军健一抖缰绳,滴溜溜马身一转,回头望着路鼎,看了又看, 用马鞭一指道:“怪不得刁副总兵早已探得你们同强人暗通声气,现  在一看情形,果然很对,好的,你们等着吧!”说毕,刚待扬鞭催  马,猛地堡上一声大喝:“狗才,着镖!”喝声未绝,那军健已翻身  落马,痛得满地乱滚。
  原来,堡上路鼎听得话头不对,知已凶多吉少,气不过掏镖在 手,给了军健一镖。路鼎的毒药镖很有名气,发无不中,这一镖正 打在军健后腰,药性发作,顿时死掉。
  袁鹰儿一看事已做了出来,慌差人下堡,把尸身收拾,那匹马 也藏到一边,正待和路鼎商量对付办法,猛见官道上尘土大起, 一 批军马打着先锋旗号, 一霎时前面一面镶边大旗,招展出一个大 “刁”字来。看去有一百多个步卒,二三十个骑兵,骑兵在先,步兵 在后。当先大旗底下一匹点花青鬃马,骑着一个尖嘴薄腮、全副甲 胄的副总兵刁干,背弓挂箭,鞍横一柄春秋刀,催马到了距堡一箭 路,便喝住后面军马,踞鞍望上观看,土城上已排列着麻林似的标 枪,旗帜耀目,很是雄壮。刁干似乎吃惊的样子,回头向身后骑马 的几个偏将、把总之类说了几句话,便见旗影一动,人马雁字般排 开,由许多步勇推推搡搡,拥出几个绳束反绑的人来。路鼎、袁鹰 儿急看时,原来军前捆绑的人,正是派去犒军的几位老者,和二十个壮丁。
  这一来,连袁鹰儿也双眉倒竖,怒火高升。堡上和左右土城子 上面排列着的壮丁,个个愤怒填胸,齐声大喝道:“这哪是官军,比 强盗还不讲理!俺们一番好意去犒接官军,反而受了这样折辱,世 界上还有理可讲吗?既然这样,俺们齐心合力,打掉他们再说!”
  接着一片喊杀之声,震天而起,那堡下刁干和一班步兵、骑兵 也似有点气馁,想不到这区区三义堡,有这样声势。
  刁干两只鼠眼一转,计上心来, 一拾缰绳,跑出旗门,向堡上 一指道:“大军过境,你们居然盛张兵卫,闭堡阻抗,莫非真想造 反吗?”
  不料他神气十足向堡上大声呼喝了几句,堡上睬也不睬, 一个 个壮丁张弓搭箭,朝着他怒目相向。
  刁干讨了没趣,正想回马,猛听得堡门内震天价一声大响,堡  门大开,泼刺刺冲出一匹黑炭似的骏马,马上跨着威棱四射、身体  魁梧的路鼎,倒提着一柄长杆截头大砍刀,身后五十几个壮丁, 一  色短衣窄袖,包头扎腿,雄赳赳挎刀提枪, 一阵风似的卷出堡外, 一字排开。
  路鼎大刀一横,双腿一夹,冲上几步,向刁干喝道:“俺们三义 堡累世清白良民,不幸这几年四面盗贼蜂起,时来耨恼,屡次禀请 官府,一概装聋作哑,任贼横行!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没有法 子,才挑选壮丁,设起保乡团练,自卫身家,几次同强人对敌,幸 能保全一村老小。现在府里派黄将军进剿,总算为国为民,所以俺 们略备羊酒,聊表微意,并请你们顾念百姓,整肃军纪,不要扰及 平民,这原是一番好意,不料你们把俺长老们当强盗般绑了起来, 这是何道理?请你说个明白!”说罢,虎目圆睁,直注刁干。
  刁干冷笑一声道:“见了本先锋还不下马请罪,竟敢耀武扬威,强词夺理,真是大胆狂徒。”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大喝道:“狗才 报名!”
  路鼎哈哈一声狂笑道:“谁不知道三义堡路鼎是个磊落丈夫、血 性男子!你如果知道统率官军,全在除暴安良,保护百姓,立时把 这班人释放回堡,而且严令不准一兵一卒,进堡啰唣,这样,俺路 鼎立时下马给你赔礼。”
  刁干一听这些话,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路鼎骂道:“原来你就是  路鼎呀!怪不得有人指名告你暗通强人,谋为不轨!看你这样目无  官长的举动,也用不着三推六问,准是强人无疑。今天本先锋统军  到此,为的是明查暗访,察看真假。想不到你胆大如天,悍不畏死。 照理说,擒住你这区区之辈,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本先锋姑且法  外开恩,让你投案自首,免得大军压境,玉石俱焚!这是本先锋一  番好意,你且仔细想想。”
  刁干这番话并不是真有好意,其实他看得堡上、堡下,兵备森 严,路鼎横着一柄厚背阔锋截头刀,天神般雄视一切,感觉事情有 些棘手,自己心中计划有点行不开。
  原来他一路统军而来,派了几个心腹,沿路打听某村有多少富 户,某处有无绝色女子,以便随机恫吓,财色双收。将近三义堡境 界,早已安排好计划,想在堡中大大地抽一笔油水,尤其是他手下 几个营混子,替他打探明白,知道三义堡内有个李紫霄色冠全堡, 同时也探出路鼎英雄,不大好惹,所以安排好通盗罪名。偏逢堡中 父老担酒牵羊,前往犒军,正迎着刁干的前站人马,立时不分皂白, 先来个下马威,统统捆绑起来。他以为来犒军的定是堡中为首之人, 路鼎谅必在内,哪知偏出所料,细细一问,并无路鼎,立时差一军 健,骑匹快马,背着令旗前往传唤,自己统军随后,急急赶来,满 望借着军威王法,当头一罩便成。哪知路鼎已把先到军健打死,势成骑虎,索性满不听他这一套,弄得大僵特僵。这时他想自找台阶, 又耍出花招儿来,说了一番哄人的话。
  路鼎哈哈一笑道:“在你口中,左一个强人,右一个强人,硬指  定我是强人!大约你知道玉龙冈的强人降伏不下,想把三义堡当做  玉龙冈,杀几个平民百姓,好去献功,容容易易地便升官发财了。 老实对你说,你想动三义堡一草一木,须放着路鼎不死。”
  这一来,刁干计穷智尽,羞恼成怒,向左右一声大喝:“擒了他 过来!”
  这一喝令,旗门开处,便有两条枪、两匹马,双将齐出,直冲 过来。
  路鼎一声冷笑,并不动身,等待枪临切近,猛可里霹雳一声大  喝,一催战马,只抡刀向左右一扫,“喀嚓”一声,双枪齐折,路鼎 顺势用刀背一拍,转身又用刀柄一击,两个偏将连招架工夫都没有, 一个滚落马前, 一个跌向马后,立时拥上几个堡勇,掏出绳束捆个 结实。
  路鼎呵呵大笑,用刀一指道:“这样脓包也想到玉龙冈去,真是 好笑。如果不服输,连你也难逃公道了!”
  这时刁干面上真有点挂不住,暗想路鼎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自  己出马,也是白饶,看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今天同他用强是不成功  的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万不料路鼎胆大包天, 一柄刀,一匹马, 一声不响,直奔自己过来。这一下,真把他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带  转马头,退向队后。哪知主将一动,一般兵卒吃了齐心丸似的,个  个转身便跑。刁干也身不由己夹在骑兵当中,没命地向来路逃走了。 捆绑在军前的几位父老和二十余个壮丁,却纹风不动。
  路鼎看看大乐,慌忙止住堡勇,先把捆绑的长老释放,堡上袁 鹰儿看得清楚,也下堡迎接。路鼎押着两员偏将,率兵进堡, 一时欢声动地,个个都说官军这样不济,也来太岁头上动土,未免可笑 了。独有袁鹰儿默默无言,跟着路鼎布置好看守土城的堡勇,两人 一同回到路宅。
  这时已掌灯火,路鼎留住袁鹰儿一同饮酒,商量办法。
  袁鹰儿道:“今天这一下,和刁干已结下了深仇。这人武艺虽不 足惧,却要防他诡计。他主将黄飞虎武艺不在你我之下,也是一个 劲敌,再说他们究系官军,万一刁干在黄飞虎面前挑拨是非,真个 大军压境和俺们对垒起来,俺们弹丸似的土城,几百个堡勇,如何 抵挡得了,非要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才好。”
  路鼎大笑道:“这样不济事的军马,多来几千、几万,何足惧 哉!便是黄某有点虚名,谅也没有多大真实本领。”话还未毕,猛听 得轰天价一声炮响,连地皮都有点岌岌震动。
  袁鹰儿酒杯一顿,喊声:“不好。”
  正想出外探问,忽见一个堡勇飞步进来报道:“黄飞虎亲统大军 到来,在五里外安营,刚才一声响,便是官军安营信炮。”
  一语未毕,接连又跑进几个堡勇,飞报道:"无数官军已把前堡 围住,刁干引着黄总兵已在堡下,指名要堡主答话。”
  路鼎霍地推案而起,大喝道:“俺正要他们到此,待俺出去会一 会黄某是否有三头六臂。”说罢,提了截头刀,便要趋出。
  袁鹰儿慌拦住道:“且慢!这般时候,他们急急到来,定必倚恃 人多势众,乘此天晚夜黑,混战袭堡。事已到此,只有先布置好坚 守的东西,再和他们交战。事不宜迟,路兄请先上堡指挥,待俺召 集全堡户口,不论老幼妇女,合力助战,方可抵挡得住。”
  路鼎一面答应,一面已大步踏出,袁鹰儿也急急知会老幼去了。
  路鼎出得自己大门,抬头一看,堡外火光烛天, 一片人喊马嘶 之声,自己门口排着一队近身堡勇,已替他备好战马。路鼎一跃上鞍,领着这队人马,飞也似的来到前堡,只见堡勇们一面张弓搭箭, 一面搬运灰土木石等一切守城之具,却都暗地布置,并不举火,人  心也并不慌乱,这也是平日路、袁两人教练有方的成绩。
  路鼎下马趋上第一层堡垒,攀住前垛,向外一看,只见灯球照 耀如同白日,火光中照耀出无数官军, 一层层按着各队旗色围住土 城,静立无哗,似乎没有攻堡的样子,中间大纛底下,却设有一把 折叠蒙皮的交椅,虎也似的踞着一个全身甲胄的雄壮汉子,面目却 看不清切,身后排着许多的将弁,似乎刁干也在其中。
  这时忽有两匹马驰近堡下,大喝道:“上面听真,将军有令,叫 你们为首的路鼎下堡答话!怎的还不现身?如再支吾,立时下令进 攻,踏平全堡,那时不要后悔!”喊毕,泼刺刺又跑回去了。
  路鼎大怒,等不及袁鹰儿到来,便想出战,刚一转身,猛见磴 道上缓步走上三个人来,头一个袁鹰儿满面喜气洋洋,和初闻官军 到来一副匆遽神气截然不同,路鼎却不同他招呼,怔怔地只望袁鹰 儿身后,原来他一眼瞥见袁鹰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李紫霄。
  这时李紫霄虽然依旧一身缟素,头上却包了一方素巾,腰上加 束了一根丝绦,练裙微曳,露出窄窄弓鞋,扶着虎儿的肩头,袅袅 婷婷地走上堡来。
  路鼎初时很诧异,心想:“袁鹰儿真荒唐,便是叫老幼出来帮助 守堡,也不能叫她和这小孩子出来。”谁知再定睛一看,又大为 惊奇。
  原来弱不禁风的李紫霄,身后却斜背了一柄函鞘长剑,连小虎 儿也挂了一具小小的皮囊,而且凸凸的似乎装着暗器。蓦地记起袁 鹰儿说过,她得了李老英雄真传,今日一看,谅非虚语,但是平日 见她荏弱样子,终有点信不及。
  等三人走上堡来,慌躬身相接道:“师妹,师弟,何必亲自驾临!弓箭无情,便在这堡上也不妥当,万一有个闪失,愚兄如何对 得起地下恩师?依我说,袁兄,还是请师妹们安心回府吧。”
  袁鹰儿还未答言,李紫霄嫣然微笑道:“今天不比往常,全堡老  幼性命,全在路兄、袁兄身上,既然袁兄集合全堡老幼分头助守, 愚妹虽然女流,岂能安坐闺中,好歹也要凑个数儿,再说,咱们三 家先世义结金兰,手创此堡,也费了无数心血,今天大难当头,只 有路、袁两姓拼命出力,没有敝族一人,于义亦属不合,敝族虽然 式微,愚妹和舍弟也应唯力是视,以报九原之心,以全三义之谊。”
  这一番话,非但路鼎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打躬,便是左右一 般壮丁也被这番话感动得忠义奋发、勇气百倍了。
  袁鹰儿拍手笑道:“路兄,师妹说的话,你听到吗?这番大道 理,你驳得倒吗?这你就知不是俺请她老人家出马的,事后可不能 怪俺了,而且俺也曾极力劝她,同众妇女们到后堡去助守,后堡官 军还没有合围,万一前堡有个闪失,众妇女从后堡逃走,也容易一 点。万不料俺说了这几句不中听的话,受她一顿教训,说出来的道 理,真愧死俺们男子了,没法才一同到此的。”刚说到此处,猛听得 堡外震天价又是一声炮响,接着官军大队天摇地动地喊起攻城来。
  路鼎还痴心想让李紫霄、虎儿二人回家去,满以为堡外这样一 威吓,女孩儿家哪经过这样阵仗,定是吓回家去的了,哪知偷眼看 李紫霄,镇定如常,比自己还来得落落大方,最奇小小年纪的小虎 儿,一手摸豹皮囊,在垛口上东一张,西一探,竟似馋猫找食一般, 不禁暗暗称奇。这时堡外已紧张万分, 一时顾不了许多,向袁鹰儿 道:“你不必出阵,千万保护着师妹、师弟,我去杀退了黄飞虎 再说。”
  袁鹰儿张嘴正想说话,李紫霄秋水为神的一双俊目,电也似的 向袁鹰儿一扫,接过去笑道:“路师兄只管放心下堡,待愚妹预祝师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几句俗不可耐的话,出诸李紫霄口中,听在路鼎耳内,比大 将军出师,皇帝亲行推彀大典,还要荣耀,还要舒服,只喜得路鼎 趾高气扬,哈哈大笑道:“不是愚兄夸口,像这种鼠辈,无非到此送 死而已。”说毕,举刀一挥,堡楼上擂起战鼓,一队出战壮丁排队 出堡。
  路鼎跨上战马,押队提刀而出,到了堡外,约住队伍,一马当 先,却又回头向堡上一望,只见李紫霄已飘飘若仙地立在垛口,和 袁鹰儿指点官军。
  路鼎想在李紫霄眼前卖露自己本领,横刀直冲垓心,大呼道: “三义堡路鼎在此。”
  喝声未过,官军队里闪出一匹马,一员将来,提着一支长枪, 直奔过来。
  路鼎举目一看,只见来将身躯虽然魁梧,坐在鞍上,晃晃漾漾 的不稳,一看便知不济。路鼎哪把他放在心上,更懒得和他答话, 两腿一夹,直迎上前,来将似想张口,不料路鼎觌面便拦腰一刀横 扫过去,慌得来将举枪迎格,无奈心慌意乱,未及一合,竟被路鼎 斩于马下,路鼎正待枭取首级,官军队里一声大喝,又是一个手抡 双锏的战将,飞马而出。路鼎一看来将颇为精悍,便横刀踞鞍,来 个以逸待劳。
  那将骤马而来,喝一声:“大胆村夫,竟敢戕杀命官,看俺取你 首级!”喝声方歇,两马已交,双锏盖顶而下。
  路鼎喝声:“来得好!”举刀往上一迎,格开双锏,顺着双马盘 旋之势,一个独劈华山,向那将后脑劈下。那将也颇知趣,未敢翻 身,一催战骑,向前一冲,避过刀锋,重又回身迎战。这样一来一 往,战了几十合,路鼎杀得兴起,把 一柄长杆阔锋截头刀,舞得呼呼山响,逼得来将心慌意乱,原想虚晃一锏,跳出垓心,不意路鼎 这柄刀,力沉势猛,快捷如风,哪有脱身的地步, 一个招架不住, 便被路鼎拨开双锏,当胸砍入,甲破血飞,滚落马下,那匹战马却 自回阵去了。
  路鼎一连斩了二将,得意扬扬指着官军喝道:“不济事的少叫出  来送死,叫你们黄飞虎自己出来,我有话说。”路鼎喝毕,却未见官  军答话,只见旗影翻动,战鼓雷鸣, 一忽儿从大纛底下趋出一二百  个异样服色的官军来,火光耀处,只见这队官军个个都蒙着虎皮, 一律荷着倒须挠钩,远望去便像一群斑斓猛虎。
  这群虎皮兵出队以后,又是一个高大的虎皮军弁,双手捧定黄 字帅旗,飞也似的抢出阵来,将到路鼎相近,帅旗向旁边呼呼一摇 一摆,猛可里霹雳般一声巨吼,从旗影下突然飞出一员步将,倒拖 一条黄澄澄、粗逾核桃的熟铜溜金棍, 一现身,便一个箭步窜近路 鼎马前,举起铜棍向马头砸下。这一下势如疾风暴雨,锐不可当!
  路鼎眼光正注在那面帅旗上,想不到旗后隐着一员步将,人还  未看清,猛孤丁地便赶上前来。换了别个,这一下马头先来个稀烂, 幸而路鼎究是惯家,胯下也是名马,向后略一退步,横刀一格,铛  的一声,火星四迸,总算把棍扫开。这一碰一格,两下里都明白, 对方兵器、膂力势均力敌,却不料那员步将凶悍异常, 一看当头一  棍砸不了人家,立时改变花样,嗖、嗖、嗖,左一个枯树盘根,右  一个乌龙扫地,专在路鼎马前马后,马腰马腿,乱捣乱扫,忙得路 鼎左顾右盼,前挑后拨,夹着马团团乱转。
  可是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加着那员步将举步如飞,器沉势足, 路鼎自然老大吃亏, 一发狠,纵身一跃,跳落马背,恶狠狠提刀指  着步将喝道:“哪里来的蛮汉,你爱步战,咱便与你步下交手,但是好汉须通上名来!”
  那步将此时却也对面立定了,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你不是要会 一会黄飞虎吗?本总兵便是!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怎的同强人暗 通声气,劫杀官军,做出埋名灭族的勾当来?”
  路鼎仔细打量黄飞虎,见他矮矮的身躯、紫巍巍的面孔,却长 得虎头燕颔,铁髯如猬,颇为雄伟,即大喝道:“你休听刁干胡说, 俺们清白良民,岂肯辱没祖先!你们倚势凌人,信口诬蔑,有谁见  俺同强人来往,有何证据为凭?”
  黄飞虎哈哈大笑道:“如果真是清白良民,还能提刀杀戮俺的部  下吗?今此话暂且休提,只怨他们脓包,死不足惜。你同强人有无 瓜葛,也挂在一边,现在咱们用真实本领来较量一下,你胜得了我, 本总兵一概不究。如胜不了我,只有两条路,让你自择,第一条是  活路,从此在我手下,做个军官;第二条是死路,便是杀身灭族。 这两条路让你挑选。”
  路鼎大笑道:“好,好,咱就较量一下再说!”说罢,两人各自 抖擞精神,酣战起来。
  两人这样各逞武艺,才是棋逢对手,斗了一百多回合,兀自不 分胜负。
  堡上观阵的袁鹰儿,恐怕路鼎有失,和李紫霄带了一小队堡勇, 出堡来掠阵。小虎儿也不肯落后,依然跟在李紫霄身旁,惹得对阵  官军诧异非常,尤其是隐在旗门后的刁干,看见了李紫霄,馋涎欲  滴,恨不得飞马过去,抢了过来,却见李紫霄身旁立着一个棱棱的  汉子,双手提着两柄西瓜般的大铜锤,便不敢冒昧,只希望黄总兵  一棍打死路鼎,挥动军马杀过去,便可如愿以偿,不料他这番痴心, 几乎被他料着。
   原来,这时路鼎和黄飞虎又战了许久,虽然旗鼓相当,却只吃 亏了手上使的是长家伙,在马上固然挥霍有余,这番下马步战,却 嫌累赘,黄飞虎又是步战惯家,手上熟铜棍又是步战利器,初时并 未觉得怎样,战到一百多回合开外,便觉相形见绌了。
  这时黄飞虎看出便宜,奋起凶威,把一根铜棍舞得呼呼山响, 着着都是厉害招数,逼得路鼎渐望后退。路鼎心里一急,蓦地生出 急智,故意虚掩一刀,向斜刺里拖刀败走,黄飞虎笑喝道:“无知村  夫,在老子面前休想用拖刀计!”
  路鼎闻言暗喜,故意脚步放缓,暗地刀换左手,掏出毒镖来, 蓦地一回头,右臂一扬,喝声:“着!”
  黄飞虎真也辣手,他虽料不着敌人拖刀计是虚,施暗器是实, 却也逐步留神, 一见路鼎放镖,微一停步,只举手一抄,便把迎面 飞镖抄住。路鼎见头一镖落空,正想施展连珠镖法,黄飞虎已提棍 赶来。
  路鼎一个箭步,窜离丈许远,正待回头放镖,不料脑后一阵寒  风袭来,路鼎喊声不好,慌一低头,以为黄飞虎也施袖箭、飞镖之  类,低头便可避过,哪知黄飞虎惯用类似套马索一类的东西,从小 练成的绝技,这种套马索不用时,藏在胸兜内,临用时只用手向胸  兜一探,顺势向外一抛,便抛出五六丈长的索子,这种索子是用牛  筋细发绞就的,头上挽着一个大圆圈,打着活扣,套住人和马时, 只向后一抖,便把人马捆住,顺势一拉,像风筝般连扯带收,捆了 过来。黄飞虎倚仗这套马索,擒降无数马上勇将,因此得了威名。 此时路鼎一施飞镖,把他套索引了出来,而且出于路鼎意料之外, 一低头时,当头罩下的套马索,已扣住颈项。
  路鼎心里一急,反臂一刀,想把绳索砍断,哪知这种牛筋细发绞成的绳索坚韧异常,而且黄飞虎手段何等迅捷泼辣,刀方砸下, 人已跌倒,原来套住脖子的活扣儿,经黄飞虎用劲一收,立时紧紧  地扣住路鼎咽喉,这一下猛劲儿,非但咽喉被人扣住,连大气儿也  几乎背了过去,想举刀砍索时,那边猛力一扯,当即跌倒,哪有还  手的工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三集。)
  
  
  注:本集民生书店1950年10月初版。
  
  第三集
  
  第十一章  三义堡与玉龙冈的关系
  
  在这危及一发当口,眼看路鼎要被官军生擒,想不到黄飞虎蓦 地一声狂吼,右手甩掉套马索的皮套儿,急急捧着面孔,回头就跑, 同时各人眼前一亮,宛似堡下飞起一只大白鹤,却似闪电般落在路  鼎身旁。
  众人急定睛看时,原来便是一身缟素的李紫霄。却见她宝剑出 鞘,只随意一挥,便把路鼎项上拖着的套索斩断,路鼎这时绝处逢 生,真合得上感愧交禁的那句套语, 一骨碌跳起身来,自己解掉项 间活扣,恶狠狠便要提刀赶去。
  恰好袁鹰儿也自赶到,挽住路鼎道:“路兄息怒,黄飞虎没占了 半点便宜,反而吃了大亏,这一下已够他受的了,你看他们自己也 鸟乱起来了。”
  路鼎不解,向官军队里一看,果见他们弓箭手在前,后面旗影 翻动,也步步退去,猛想起黄飞虎为何不见,正想启问,忽见李紫 霄身后转出小虎儿,拉住李紫霄衣襟问道:“姊姊,你看那边装老虎 吓人,想射死俺们咧,俺再赏他几下吧。”
  李紫霄笑喝道:“不许你胡来,快随俺回去。”说着一手拉住小 虎儿,笑对路鼎说道,“今晚他们不至攻堡,同他们这样厮拼,也非了局,不如暂先回堡,从长计议吧。”说罢,和小虎儿竟自姗姗回堡 去 了 。
  路鼎还想再决雌雄,经不住袁鹰儿死拉活扯,才劝住收兵回堡, 好在那边官军,因为主将受伤,也不敢轻放一箭,副总兵刁干更是 明白自己不济,只调弓箭手挡住阵前,后队作前队,步步向后退去, 等得路鼎收兵回堡时,官军已退下里把路了。
  路鼎和袁鹰儿回到堡上来,问起黄飞虎正在得手,如何便吃了 亏,收兵退去?
  袁鹰儿笑道:“我真佩服小虎儿,这样小小年纪,有这样智谋, 这样本领,将来真不可限量,谁也料不到李老师父留下这样一双姊  弟,更想不到咱们三义堡有这样人物,而且还是出在人单丁薄的李  姓家内。”
  话还未完,路鼎急得跳起脚来道:“你怎的变成这样婆婆妈妈的 脾气,我问的要紧话不说,老绕这大弯子做啥?”
  袁鹰儿笑得跺脚道:“你且休急,听我说呀!当你下马步战时 候,紫霄悄悄对我说,断定你要吃亏。她说了这句,却向小虎儿耳 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等得你们一追一赶,施展毒药镖当口,小虎儿 已溜步到你们近处。你果然无暇顾及,便是黄飞虎也心无二用,小 虎儿一个小孩子家,官军也注意不到,等到你吃亏跌倒,俺急得没 法当口,却在那一霎儿工夫,小虎儿伸手在豹皮囊中掏出两枚金钱 镖,觑准黄飞虎,悄没声儿地双手齐发。黄飞虎总算祖上有德,两 眼没有全废, 一枚着在眉心,弄得血流满面,掩脸而逃。这一下, 大约黄飞虎也够受了。最惊奇的,黄飞虎掩面而逃的当口,紫霄师 妹金莲一点,便像白凤凰似的凭空飞出五六丈远,并不落地,只在 半天空里再一叠劲,便飞落在你身旁了。你想这种燕子飞云纵的功 夫,从来只有耳闻,并未目见,想不到出在咱们三义堡女子身上,岂不可喜?而且这位绝世无双的俏佳人,又是你的 …… ”
  路鼎一听明了来踪去迹,不待他再说下去,拉住袁鹰儿,拔脚 便向堡下跑去。袁鹰儿被他一路拉着没命地飞跑,闹得个脚不点地, 外带着昏头昏脑,不明所以,路上连连问他是何意思,路鼎偏不搭 理,一忽儿工夫,被路鼎拉着跑到李紫霄家门口。
  袁鹰儿这才明白,呵呵大笑道:“我的路爷,原来你想谢谢人家 救命大恩,为何不早说明,害得俺跑得满身大汗,这是何苦呢?”
  路鼎哈哈一笑,正想答话,猛见两扇短短的篱笆门内,蓦地跳 出小虎儿来,指着两人憨笑道:“我道是谁在俺门口失神落魄,原来 是你们两人,你们来此作甚?”
  路鼎慌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弟,师妹在家吗?”
  小虎儿点点头,两只黑漆似的小眼珠儿,骨碌碌向两人看个不 停。路鼎心里急于要见李紫霄,拉着袁鹰儿便向门内迈步,不料小 虎儿两只小手一拦,笑嘻嘻再回手向自己鼻尖一指,道:“先还我宝 贝,再见姊姊去。”
  两人茫然,你看我,我看你, 一时答不出话来。
  小虎儿一张粉搓玉琢的小脸蛋儿,顿时绷得鼓一般紧,两个小 眼珠滴溜溜一转,冷笑道:“唉!亏你们养得这么大,刚才的事儿, 便忘记了!”边说边向路鼎脸上一指,道,“我为你失掉了两枚金钱 镖,难道好意思不赔俺吗?”
  路、袁两人猛然觉悟,路鼎更为惭愧,慌向小虎儿作揖道:“我 的小弟弟,今天愚兄真亏了小弟弟!岂但那两枚小小金钱镖赔还, 小弟弟要什么东西,愚兄只要有法子想,都要送给小弟弟的,愚兄 同袁兄到来,便是向师妹、师弟道谢来的,你不知愚兄心里这份感 激,不是嘴上说说便能算事的。小弟弟,日子长着呢,你看着吧!”
  路鼎刚说到此处,李紫霄已从屋内姗姗出来, 一面同路、袁两人检衽为礼, 一面数说小虎儿道:“小孩儿口没遮拦,又向人使刁 了!平日怎样说你来的?”
  小虎儿咬着指头,一蹦一跳跑到篱外去了。
  路、袁两人慌打躬说道:“师弟并没有说什么,俺们来得鲁莽, 乞师妹原谅。”
  李紫霄一笑,引两人到了屋内坐下,笑说道:“官军虽然退去, 未必甘心,今晚倒要格外当心!两位师兄怎的还有闲工夫光降呢?”
  这样一说,路、袁两人格外钦服,显得自己举动躁切。路鼎心 有别注,也顾不得这许多,倏地立起来,便向李紫霄裙下拜倒,真 来了个五体投地。
  李紫霄大惊,慌退在一边道:“师兄为何如此?岂不折煞愚妹。”
  这时袁鹰儿开言道:“路兄在堡外交战时,顾不及旁事,收兵回 堡,经俺说明,才知师妹救了他。路兄不听则已, 一听到这话,拉 着俺一阵风似的便跑到府上叩谢来了。”
  李紫霄刚要答话,不料路鼎直挺挺跪在地上,两手乱摇道:“不 是这个意思,俺今天跪在师妹面前,是有求而跪,并不是谢恩 来 的 。 ”
  袁鹰儿一听话风不对,心想这才是笑话,明明是谢恩,却说不 是,难道有恩不谢,先来个锣对锣、鼓对鼓,死赖活扯地求起婚来 吗?也要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大约今天连俺姓袁的也要弄到没 趣才散!
  哪知袁鹰儿念头刚起,路鼎已跪在地上说出一番话来,他说: “今天师妹非但救了俺路鼎一人,同时也救了三义堡一堡性命,这样 大恩,岂是跪在地上,叩几个头就能算数的!再说,俺这位侠肠义 胆的师妹,也不稀罕这几个头。愚兄所以百事不管,先拉着袁兄急 急到此,完全为的是此后全堡老幼性命!俺们今天既然和官军破了脸,看来难以善罢甘休,将来又不知发生若何风险的事。俺和袁兄 这点本领,万难济事,天幸一堡有救,俺们有这样智勇双全、强胜 男子万倍的紫霄师妹,从此以后,俺们两人和全堡壮丁都得恭听师 妹号令,才能转危为安,否则全堡几百户人家,都要不堪设想了! 所以俺秉着十二分诚心,代表全堡老幼,总得求师妹应允下来!师 妹是巾帼丈夫,千万念着当初三姓祖先手创三义堡的义气和英名, 俯允愚兄吧!”
  这一番话真说得词严情至,面面俱圆,大出袁鹰儿意料之外。 袁鹰儿又惊又喜,真想不到路鼎有这一手,心里一机灵,也咕噔地  跪在路鼎身旁了。
  不料路、袁两人矮了半截当口,屋门外小虎儿正在偷偷地看着, 两人说完,小虎儿猛地跳进屋来,朝着两人舌头一吐,扮了一个鬼  脸,嘻嘻地 一 指道:“唉 … … ”
  话未说出,李紫霄笑喝道:“虎弟休得顽皮,快扶两位兄长 起来。”
  路鼎连连摇手道:“师妹好歹看在祖先面上,应允了愚兄们,才 能起来。”
  李紫霄面孔一整,似带着不悦的神气, 一霎时却又满面春风, 检衽为礼道:“愚妹早已说过,唯力是视,否则也不到堡外助两兄一  臂了,这层不必两兄求的。至于两兄要把千斤重担加在一个女流身  上,这事关系何等重大,教愚妹怎敢冒昧应承?而且也不必这样举  动,两兄只管照旧行事,用得着愚妹时, 一定效微劳便了。虎弟快  请两兄起来。”
  小虎儿一语不发,向两人中间一插身,两臂一分,一手提着一 人手膀,喝 一 声:“起来吧!”竟把两人轻轻提起。
  路 、 袁两人吃了一惊 , 想不到虎儿小小年纪 , 膂力真还不小 ,自己想赖在地上万不能够,身不由己地被他提了起来。路鼎厚着脸, 兀自千求万求,要李紫霄统率全堡。
  李紫霄笑着请两人坐下,然后笑道:“依妹愚见,咱们要抵抗黄 飞虎这支兵马,却也容易,就怕事情闹大,弄假成真,牵动别处官 军,接二连三地来耨恼,那时节众寡悬殊,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在此 安身。现在咱们千万不要小题大做,总要从息事宁人方面着想。”
  袁鹰儿道:“黄总兵这人脾气,到死也不服输的,又加上刁干从 中挑拨是非,事情已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和解的法子呢?”
  话未说完,忽然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嘈杂,抢进几个壮丁,提 着火把,喘吁吁报道:“俺们各处寻不着堡主和袁爷,原来在此。”
  路、袁慌问道:“有何急事?”
  壮丁道:“堡后又来一支兵马,打着玉龙冈旗号,为首一个凶脸  大汉,骑着马,直叩堡门,口称探得三义堡被官军围困,特来助阵, 请堡主出来,便能认识。”
  路鼎大喜道:“事已到此,索性同他们真个联合起来,便不惧官 军了!待我出去见见来人是谁!”说毕,便向李紫霄告辞。
  李紫霄蛾眉微蹙,似想说话,忽又咽住。袁鹰儿一时心乱如麻, 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任路鼎去了。
  李紫霄和袁鹰儿送了路鼎出屋,重又回转屋内。
  李紫霄便向袁鹰儿问道:"玉龙冈离此不远,却不知为首何人? 有多少人马?平日怎样规模?”
  袁鹰儿道:“说起玉龙冈强徒,啸聚已不止一二年。玉龙冈周围 四十余里,重山叠岭,路径险仄,天生是绿林潜伏之所。现在为首 的,绰号叫做翻山鹞,原是逃军出身,武艺颇不弱,手下很有几个 骁勇头目,其中有一个绰号黑煞神, 一个叫过天星的,本领最高, 是翻山鹞的左右臂膀,统率着一二千喽啰,玉龙冈四面要口,设有关隘,布置得铁桶一般。平时翻山鹞本人仰慕路兄,曾经到咱们堡 中来过几次,俺也见过他,虽是绿林,却也长得堂堂威武,咱们路 兄同他还很说得来。这次俺们为了他们的事,殃及池鱼,大约他们 探得官军消息,过意不去,所以派人来助阵了。但是这样一来,刁 干诬蔑我们的话反而坐实了!这时俺真心乱如麻,想不出怎样对付 才好。师妹智勇出众,定有高见,趁此要紧当口,千万求师妹想个 万全之策才好。”
  李紫霄毫不思索地说道:“这时哪有万全之策?官军方面已是有  嘴难分,玉龙冈方面又明目张胆地赶来助阵,当路兄匆匆出门时, 愚妹本想说话,因路兄走得慌忙,不曾说出,此刻袁兄问到筋节儿  上,不由愚妹不说了。不瞒袁兄说,今天的局面,在两三年前,先 父在世时,早已料及了。”
  袁鹰儿茫然不解,怔怔地望着李紫霄问道:“这事真怪,李老师 父怎能料到死后的事呢?”
  李紫霄黯然道:“说破一点不奇!先父在世时常对愚妹说,自从 路、袁、李三姓创设三义堡以后,足足过了百把年太平世界,洪武  爷一统江山以后,直到现在,中间不过百余年政通人和,可是天下  没有长安的道理。在上面的, 一代不如一代;在下面的,自然也一  年不如一年。你看近年天灾兵祸,接连而至,奸臣朋党,络绎而兴, 都是由盛而衰的坏现象。
  “就眼前说,咱们三义堡在太平时,真可算世外桃源。到了现 在,却正居豫、晋、陕三省险要用武之地,为兵家所必争,以后哪  有好日子过!为堡中三姓子孙着想,到了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时候, 只有全堡迁地避乱。如果子孙有特出人物,部勒群众,做一个海外  扶余,再进一步,也不妨待时应变,由保身保乡而进于保国。
  “我平时留心,近在咫尺的玉龙冈,形势天险,战守俱宜,倒是三义堡的一个退步。由内也可开垦出几百顷良田,最没法想,便是 三姓子孙在玉龙冈自耕自织,也可苟全乱世了。上面是先父一番遗 言,时时存在愚妹心上。不幸先父去世以后,便闻山上已占据了强 人,最近这些日子,更是强人叠起,到处弄得兵乱年荒,果真被先 父料着了!加上今天被官军一逼,咱们想再安居三义堡,已是万万 不能!恰好此刻玉龙冈强人又派人来助阵,依愚妹见,不如因机乘 势,暂先和玉龙冈结成犄角之势,过几天再看风色如何。万一官军 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只有把全堡老幼迁入玉龙冈中,可是此地为玉 龙冈咽喉之地,将来为屏藩玉龙冈基业起见,也应坚守此地,使省 里官军,不敢轻视山寨才好。
  “至于玉龙冈翻山鹞等强徒,大约都是智勇不足之辈,不是愚妹 夸口,略使小技,便叫他们服服帖帖恭听两兄命令。那时咱们有了 这班人马为羽翼,便可随时号召四近绿林,增厚自己势力,万一国 家有事,咱们一样可以异军突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谁敢说 咱们是绿林呢!这是愚妹女流之见,袁兄你看怎样?”
  李紫霄这一番话,袁鹰儿非但口服心服,而且惊奇非常,想不 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美人儿,忽然一鸣惊人,有这样胸襟,说出这样 志高气壮的话来,不但保全了三义堡,而且还埋伏了将来的大事业! 平日自己和路鼎虽曾有过这样意思,却没有想得这样透彻,决断得 这样果敢,现在经她一说,果真非这样做去,绝没有第二条善路! 看来要统率全堡和号召四近绿林,也除非有她这样本领,这样智谋 不可!自己在江湖上奔走了这些年,想起来真也惭愧,听了这一席 话,才豁然开朗,愁云扫尽,当下连连拍手称妙。
  却在这当口,路鼎近身堡勇已奉令来请袁鹰儿、李紫霄到路宅 赴席,堡勇还郑重说明:“务请李小姐驾临,有玉龙冈几位英雄在那 边恭候。”
   袁鹰儿笑道:“路兄未免疏忽,既然仰仗师妹,怎不亲自到此 迎迓?”
  李紫霄笑道:“这倒应该体谅路兄,他不明白玉龙冈来人小妹愿 不愿见面,没有把握,自己又不能分身,只好差人来了,但是小妹 既然说出那番话来,两兄如果赞成,此后小妹断难深藏闺阁,说不 得要替两兄分劳。今天玉龙冈来人关系非常重大,路兄来叫愚妹赴 席,也藏着此意,愚妹只可略去小节,出乖露丑的了。”
  袁鹰儿大喜,真佩服她心细如发。
  李紫霄又说道:“袁兄,且请稍待,让愚妹和舍弟到侧屋略一更 衣便得。”
  袁鹰儿唯唯应着,挥手叫堡勇先回去通知路鼎,自己在外屋 坐候。
  半晌,忽见李紫霄换了一身玄色衣服而出。这身衣服在别个女 子身上,无非乡村的荆钗布裙,毫不足奇,但是在李紫霄身上,便 觉得修短合度,纤洁绝尘,另外用一幅玄巾齐眉勒额,束住一头青 丝,在鬓边随意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燕尾结子,衬着一张宜嗔宜喜 的俏面孔,格外显得莹润如玉,淡雅若仙。身后跟着小虎儿,梳着 一条冲天杵,胸前斜挂着豹皮囊,还背上李紫霄用的那口长剑。
  袁鹰儿一见李紫霄出来,慌立起身笑道:“师妹真是细心人,恐 怕一身白衣不便进人家,特地换上青色的衣服,可是不论青的、白 的,一到师妹身上,便觉飘飘绝世,那般插花衣锦的庸脂俗粉,益 觉其形可丑了。”
  李紫霄微笑不答,便同袁鹰儿姗姗向屋外走去。
  袁鹰儿回头笑道:“师妹、师弟都出门,怎不把家门锁上呢?”
  李紫霄一笑,指着小虎儿背上宝剑道:“愚妹家除掉此剑,别无 长物,也不怕别人偷了东西去,再说咱们三义堡别无杂人,两兄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可以说路不拾遗了。”
  袁鹰儿一面走一面笑道:“俺不信师妹这柄剑比旁的东西贵重, 难道真是口宝剑吗?”
  李紫霄尚未答话,小虎儿已忍不住,小嘴一撇,悄悄笑道:“亏 你走南闯北,活得这么大,连口宝剑都不识,还混充练家子哩!”
  李紫霄笑喝道:“小孩儿又胡 的什么?”
  袁鹰儿讪讪的不好意思,顺手在小虎儿背上抽出宝剑来,立定 身,细细一看,果真澄如秋水,寒若秋霜,映月生辉,鉴人毛发, 不觉失声喊道:“果然是口好剑,想是李老师父的遗物。”
  李紫霄道:“此剑名称甚奇,剑身上面刻着‘流光'二字, 一  面刻着‘建兴二年’,都是汉隶。据先父说,‘流光'是此剑之名, ‘建兴二年’是后汉吴国孙亮年号,确系古物。最可贵的,看表面并  不十分锋利, 一经运用,不但吹毛断发,而且无坚不摧,便是今天  黄总兵所用的套马索,完全用发丝牛筋制成,不是俺流光剑,怎能  一挥而断呢!这柄剑,先父爱若性命,因为它是俺家祖先传家之宝, 先父去世,愚妹无非代为保管,等待虎弟长成,便归他保守了。”
  袁鹰儿赞叹一番,依然插入鞘内,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已来到  路家门口,只见路宅大门外,拴着几匹骏马,列着许多手持军器大  汉,却不是堡勇装束,便知是玉龙冈的人物,其中也有几个堡勇, 正在殷殷招待, 一见李紫霄、袁鹰儿到来,慌进内通报, 一霎时, 路鼎春风满面直迎接出门外来,后面跟着铁塔般一个浓眉环眼的  大汉。
  袁鹰儿向李紫霄耳边微语道:“此人便是玉龙冈的黑煞神。”
  一语未毕,路鼎已抢至面前,向李紫霄兜头一揖道:“师妹,惠 然光降,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复向黑煞神一指道,“这位是 玉龙冈…… ”
   李紫霄立时接过去说道:“已听袁兄说起,久仰得很。”
  黑煞神未曾见过这样姿色女子,竟有点目乱心摇,举动失措, 慌把双手乱拱,犷声犷气地说了几句俗不可耐的周旋语。彼此寒暄  一阵,相同入内,到大厅坐下,路鼎还未开口,袁鹰儿先向路鼎使  个眼色,调到一边,把李紫霄一番高见细细地告诉他。
  在这当口,客座上只剩黑煞神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黑煞神 原是个色中饿鬼,起初听路鼎说出李紫霄如何本领,如何一出手便 打退黄飞虎,黑煞神以为这样女子,定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路鼎 又有意把李紫霄大捧特捧,说是敝堡一切全仗李紫霄内中主持,便 是自己,也要听命于她。黑煞神原是联络三义堡来的,当然力求拜 见。路鼎也要倚仗着李紫霄本领,抬高三义堡英名,两下里一凑, 便派心腹堡勇竭诚邀请,还怕李紫霄不来,想不到他离开李家,李 紫霄和袁鹰儿已定下大计了。
  不过黑煞神一见李紫霄,原来是个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便把 路鼎高抬的话,当做有意吹牛,又动了色心,此刻相对之下,趁路 鼎离座,未免言语之间露出轻薄来, 一时忘其所以,涎着脸,借着 献茶为名,竟想挨近前来。
  不料刚一抬身,呵着腰,双手捧起茶怨,猛听得当的一声响, 手上茶怨无故四分五裂,纷纷掉落地下,整怨滚热的茶飞溅了一脸, 闹得个颈粗脖红,手足失措,而且怨片掉地,其声清脆,惊得路鼎、 袁鹰儿,慌慌跑来,还以为黑煞神粗手粗脚,偶尔失手,慌命人将  脆裂瓷片扫过一边,却没有留意到小虎儿在一旁暗暗冷笑。
  李紫霄却依然谈笑自若,毫不理会。黑煞神难以为情之下,还 疑心自己指劲太大,茶怨太薄,其实他没有留神地下碎瓷片中,还 有一枚小小的金钱镖,也被下人们扫在垃圾堆内了,这一来,小虎 儿连前一共损失三枚金钱镖了, 一厅的人,只有李紫霄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好笑,心想这一下警告,黑煞神居然尚未觉察,如果再做 出下流样子来,说不定自己要给他一个厉害看看了!
  这时,路鼎、袁鹰儿已有了主儿,就扫却浮文,和黑煞神谈起 正经来了。
  照黑煞神意思,便要当晚会同三义堡人马,攻上前去,索性杀 得官军片甲不回, 一了百了。袁、路两人却是仔细,说是且看今晚 官军有无动静,明日再作理会。当下吩咐厨下,摆设盛筵,款待黑 煞神,谢他助阵厚意,一面也算向李紫霄姊弟道劳。
  酒席摆上,依次入座,自然上面首座是黑煞神,次座是李紫霄 和小虎儿了。李紫霄在平日深藏不露时节,虽然是个深闺弱女,不  要说同绿林人物坐在一起喝酒,便是路宅一个大门,也休想她抬头  一看,但是今天一显身手,和侃侃表示一番计划以后,同以前截然  换了一个人,虽然一样妩媚多姿,却落落大方, 一扫女儿羞涩之态, 席上杯筹交错之间,从容应酬,处处中节,这其间乐杀了路鼎,想  不到黄飞虎一来,倒成全了自己和她容容易易地接近了。
  路鼎本人虽无眷属,家内也有不少女眷,听得李紫霄忽然露出 绝大本领,而且踏进门来,和陌生男子一块儿喝酒,也算得一件稀 罕事儿,一齐偷偷躲在大厅屏风后窥探,而且都知道路鼎这几年痴 心妄想,全为的是她,益发要看看他们两人在席上怎样词色。
  岂知席上乐兴大发的,不止路鼎一人,还有高踞首座近接芳邻  的那位黑煞神,也乐得迷糊了。原来黑煞神打碎茶杯以后,还不死  心,此刻美人儿坐在自己最近的第二位上,香泽微闻,脂香若即, 又加上酒为色媒,几杯落肚,狐狸尾巴又要显露真形了。他两只野  猫眼珠,被黄酒一灌,红丝密布,怪眼圆睁,直勾勾只管向李紫霄 直瞧,他看得李紫霄面前一只酒杯内,点水不沾,便怪声怪气地催  李紫霄干杯,形状非常难看。路、袁二人恐怕李紫霄着恼,慌用话打岔,无奈黑煞神是个蠢物,只管向她兜搭,哪还有心情理会别人。
  这地方李紫霄真也来得,依然有说有笑,益发逗得黑煞神魂离  魄散,心里一迷糊,倏地立起身,在席面上抢起一把酒壶,涎着脸, 挨近李紫霄,嘴里疯言疯语的,逼着李紫霄快干了面前杯,意思之  间,还要敬她三杯。
  这一来,路鼎勃然大怒,正想发话,猛见李紫霄身子并不动弹, 只微微一笑,伸出纤纤玉指,向黑煞神执壶右臂轻轻一按,笑说道: “不劳劝酒,且请你安静一会儿。”
  这一下,黑煞神乐儿可大发了,腰儿呵着,壶儿捧着,眼珠儿 瞪着,依然板着一副尴尬面孔,留着半身小丑丑相,却把这副身架 端得纹丝不动,宛如木雕泥塑,可是面上由黑变黄,由黄变青,满 头迸出黄豆大的汗珠儿, 一粒粒直滴落下来。
  路鼎由怒变惊了,袁鹰儿由惊转喜,都瞧着黑煞神这副怪相, 弄得变貌变色,唯独小虎儿拍手大笑。
  袁鹰儿啧啧称赞道:“师妹本领,真无人可及,谈笑之间,施出 点穴功夫,而且点得又准又确,恰到好处,非内家功夫真有心得, 决难办到的。”
  这时路鼎虽也怒恼黑煞神亵渎自己爱人,可是自己是主人,又 关系着玉龙冈情面,慌离席向李紫霄连连长揖,替黑煞神求情。
  李紫霄笑道:“这种混账东西,让他难受一忽儿,使他明白我们 三义堡连一个妇女也不能欺侮的。”
  袁鹰儿也笑道:“师妹,暂且饶他初犯,我们看在玉龙冈寨主面 上,宽恕他吧。”
  二人左说右说地一阵讨情,其实黑煞神听得出,看得见,肚内 也是明白,只苦整个身子已不由自主,非但出不了声,连动一动都 不能。他这才明白李紫霄不是好惹,幸而点的是麻痹穴,还不至有性命之忧,但是这副怪形状,也够人看半天的了!正在哑急,却听 得李紫霄冷笑道:“愚妹今天若不顾全两家大体和两兄情面,定要追 取他的狗命!现在姑且饶他初犯,下次再有这样行为,撞在愚妹手 上,不要怨俺心狠手辣。”
  路、袁两人慌诺诺连声,称谢不止。
  李紫霄一抬身,先从黑煞神手上夺下酒壶,随手向他后脑一拍, 说也奇怪,黑煞神铁塔似的身躯,经不起这一拍,立时“啊呀”一  声,全身打了一个寒噤,便直挫下去。李紫霄又随手向他肩上一按, 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却耷拉着脑袋,兀自说不出话来。
  李紫霄趁此立起来,拉着小虎儿走下席来,向路、袁二人道: “妹已叨扰,即此告辞。”
  路鼎不敢强留,再三道歉,袁鹰儿却看得黑煞神兀自垂头搭脑, 不知李紫霄真个能救过来没有,向黑煞神一指道:“此人怎的还是  如此?”
  李紫霄笑道:“不妨,少待一会儿,便能复原,妹不便在此,教 他自己警觉便了。”说毕,扶着小虎儿肩头,姗姗向外走去。
  路、袁两人恭送如仪,直送到大门外,李紫霄却在有意无意之 间,回眸一笑。这一笑,袁鹰儿并无感觉,只路鼎领略温馨,宛如 甘露沁脾,百体俱泰,直至李紫霄走得不见身影,兀自引颈痴立。
  袁鹰儿笑道:“路兄赶快努力,真个能得这样巾帼英雄,白头偕 老,这份福气,也就无人及得了。”
  路鼎一转身,向袁鹰儿深深一揖道:“全仗大力成全。”
  两人大笑,回到厅来, 一看席上空空无人,不知黑煞神到何处 去了。路鼎大惊,慌问侍候酒席的壮勇。
  壮勇回答道:“两位堡主送客出去当口,黑煞神蓦地如梦初醒, 面上似羞似怒, 一顿脚,立起身,指着厅外说了一句‘不报此辱,誓不为人’便跳出厅外, 一拧身,飞上屋檐,眨眨眼便不见踪影了。 俺们不敢拦他,正想报知,恰好两位堡主进来了。”
  路、袁二人听了这话,面面厮看,作声不得。袁鹰儿更是满脸 愁容。
  路鼎恨道:“这人太无礼了,自己不够人味,反恨人耻辱他,再 说我们并没有亏待他,怎的不辞而别,竟自逃走了?”
  袁鹰儿道:“这倒不然。黑煞神是个草包,他偏在我们送客当口  回复过来,一看席上无人,以为我们串通一气,有意羞辱他,所以  恼羞成怒,跺跺脚就走了。这一走,定必瞒住自己短处,在翻山鹞  面前挑拨是非。翻山鹞也是有勇无谋的脚色,说不定又要闹出事来, 这一来,岂不把我们计划满盘推翻,另生枝节吗?”
  路鼎经袁鹰儿这样一说,也是双眉深锁,连连摇头。
  袁鹰儿忽然向旁立壮勇吩咐道:“你去看门外黑煞神带来的人 马,有无变动,快来回话。”
  壮勇领命去讫,路、袁二人也无心再入席,命人撤去,就在厅 上商量办法,谈不了几句话,忽见小虎儿飞步进来,拉着袁鹰儿在 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跑。袁鹰儿想再问几句,小虎儿脚步 飞快,已跑得无影无踪。袁鹰儿慌立起身,拉着路鼎向门外直跑。
  路鼎慌问:“甚事?”
  袁鹰儿匆匆说了句“到后便晓”,只一个劲儿催着快走,两人像 弩箭离弦似的飞奔了半里把路,正是李紫霄住屋相近所在, 一片人 迹稀少的荒林。两人来得匆忙,没有带着火种,幸而一轮明月,当 头高照,依稀看出林外立着一个小孩,不住地向两人招手。
  两人奔近一看,正是小虎儿,慌问道:“令姊何在?”
  小虎儿向林内一指,两人不问所以,便跑进林内,却听得一株 粗逾合抱的老年枯树上,有人喊着:“我的老祖宗,我的姑太太,俺黑煞神有眼无珠,得罪了你老人家,从今以后,俺黑煞神算服你了, 求你高抬贵手,饶俺一条狗命吧!”
  又听树下不远,似乎是李紫霄口音,喝道:“你此刻也知道厉害 了,你要活命,须罚誓从今以后,听俺号令行事,我叫你往东,你 便不能往西。”
  黑煞神没命地求饶道:“俺已是口服心服了!从今以后,准听你 老人家的号令,叫俺水里火里去,俺绝不皱一皱眉头。俺黑煞神一 生口直心直,便是鲁莽一点,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吧,迟一息儿,喀 嚓一声,俺黑煞神便交代了!”
  路、袁两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佩服李紫霄本领,真有 神出鬼没之能,慌抬头向树上仔细看时,原来这株枯树,年久月深, 足有五六丈高,顶上有虬干四攫,蟠屈如龙,最高的一枝弩出的细 干叉子内,似乎横搁着黑丛丛的东西,看情形便是黑煞神。这样高 的一枝细干,硬搁着黑煞神的笨重身躯,真也险到极点,而且细看 手脚并未缚住,却一动不敢动,因为四肢朝天,没有着力地方, 一 动,便掉下来,成为肉酱了,偶然微风飘过,枯枝上飒飒直响,吓 得顶上黑煞神,哑着声儿喊救命。
  这时李紫霄仗着明晃晃宝剑,从树后飘身而出, 一见路、袁两 人,便悄悄向他们摇手,似乎叫他们退出林去。两人不解,猛地身  后有人拉扯衣襟,转身一看,正是小虎儿,低低向他们说道:“你们  快随我来。”说毕,拉着两人直跑出林外来,立定身,向两人说道, “我忘记一句话嘱咐你们,俺姊姊本对我说,叫你们不必进林,叫我  在林外候着你们,陪到俺家去,等候姊姊事毕到来,有要紧的话和 二位说。俺几乎误了事,你们快随俺家去吧。”说毕,便拉着两人直 奔李紫霄家中。
  袁鹰儿猛然觉悟李紫霄用意,知道李紫霄预备收服玉龙冈一班人物,看准黑煞神是个莽夫,恩威并施,先把他收服下来,然后于 中行事,这样一看,可见李紫霄用心之深。
  原来李紫霄和小虎儿离了路家慢慢行去,偶一回头,蓦见路家 围墙上立着一个大汉,四面狼顾,借着月光,看出是黑煞神的形状, 略一凝思,便知他恼羞成怒,不安于席了,秋波一转,顿时计上心  来,在小虎儿背上解下宝剑,束在自己腰间,又低低嘱咐了小虎儿  几句话,一转身跳上沿路人家屋檐,施展轻身本领,宛似一道青烟, 直飞到黑煞神相近对面屋上,猛地一声娇喝道:“夤夜跳墙,意欲  何为?”
  黑煞神路径不熟,正在四面乱望,想辨认自己带来人马,驻在 什么地方,好下去率领出堡,连夜回山寨去,再兴问罪之师。猛不 防冤家路窄,李紫霄突然在面前出现。他这一份怨气可大了,也顾 不得利害关系,只想拼个你死我活,泄一泄满腔怨气!当时大吼一 声,拔出腰刀,纵身跳向前去,乘势用一招“乌龙入洞”,连人带 刀,直搠过去,满望把李紫霄搠个透明窟窿,哪知这一搠,把一个 娉娉婷婷的美人儿,搠得无影无踪,而且用力过猛,搠了个空,上 身一扑,脚底下便站不稳,踏得人家屋瓦粉碎,响成一片,幸而屋 底下没有住人,是所废屋,否则惊动左邻右舍,必闹得天翻地覆了。
  黑煞神心慌意乱,待得稳定身形,向前看时,李紫霄笑哈哈立 在两丈开外一堵墙上,向他招手儿,逗得黑煞神眼中出火,他也不 想想人家何等功夫,兀自暴躁如雷,跳向前去。
  等到他跳上那堵墙时,李紫霄已翻身飘落,指着他喝道:“你有 胆量敢到那面林中较量胜负吗?”
  黑煞神两颗眼珠瞪得鹅卵大,喊一声:“丫头休走,今晚你逃得 天边,老子也要赶上你!”喊毕,便跳下墙,追向前去。
  两人紧追慢赶了一程,便到了那片树林,李紫霄倏地立定身,铮的一声抽出流光剑,向黑煞神一指:“你有本领,尽管献出来吧。”
  黑煞神哪顾高低,大吼一声,舞动腰刀,飞也似的冲将进去, 哪知棋高一着,缚手缚脚,李紫霄只轻描淡写,分花拂柳般同他周 旋,不到几个回合,莲鞋起处,便把他腰刀踢去,再用金莲一点, 黑煞神身不由己地跌躺下去。李紫霄这番却不用点穴法了, 一伏身, 单臂提住黑煞神腰带, 一个旱地拔葱,直飞上那株枯树半腰交叉干  上,提着黑煞神, 一口气度干窜枝,直到树顶上,拣了叉桠交干处  所,把黑煞神仰天一搁,更不停留,自己飞身飘下地来。
  以上这番情形,路、袁两人从小虎儿口中打听出来,又亲自听 得黑煞神在树上哀求口吻,自然惊喜交加。三人等了一忽儿,便见 李紫霄引着黑煞神到来,看那黑煞神形态,宛如斗败公鸡,以前飞 扬跋扈的神情,一点也无,一看二人在此,闹得紫胀了面皮。
  李紫霄却笑说道:“咱们不打不相识,这位黑兄端的好本领,而 且性气直爽,不愧英雄本色,此后咱们都是休戚相共的人,两兄要 另眼相待才是。”
  路、袁二人明白李紫霄意思,慌起立相迎道:“我们正找黑兄不 见,有人说在此,所以特来奉迎,诸事简慢,还要请黑兄原谅 才是 。 ”
  黑煞神虽然粗鲁,众人这番周旋,他也觉悟得出来,心里异样 地感激,不觉真诚流露,大声喊道:“俺有眼无珠,到此才识李小 姐,英雄无敌,怪不得黄飞虎吃了苦头,便是俺山寨平日称雄道霸 的翻山鹞,论真实本领,哪及得李小姐。俺黑煞神别无好处,只不 会藏奸。不瞒两位说,俺从此对李小姐五体投地了!依俺主见,这 一带绿林人物,哪一个及得李小姐?俺们便推李小姐为主,先占据 玉龙冈做个基础,然后号召各山头,大大地干他一番,谁不听李小 姐号令,俺便同他拼命!
   “此刻俺已同李小姐商量好,把俺带来人马留在此地,帮助守 堡,由俺一人回玉龙冈去,和翻山鹞等说明就里,叫他恭迎小姐进 山,做个总寨主,此地算个分寨。这一来,哪怕黄飞虎,便是合省 官军齐来,也不怕他们,而且闯祸的瓦冈山一股人马,也不由他不 感激咱们。俺早知瓦冈山寨主姓马,绰号‘老狗狗’,也是个有勇无 谋之辈,不愁他不听俺们号令。事不宜迟,俺就起身回山,好歹明 早准有回话。”说罢,向众人一拱手,便要趋出。
  袁鹰儿暗暗欢喜,却一把拉住黑煞神笑道:"黑兄心直口快,做 事豪爽,真使俺佩服!但是你一人回去向翻山鹞去说这一套,准知 他愿意不愿意呢?他好容易创造一座玉龙冈基业,哪肯拱手让 人呢?”
  黑煞神大笑道:“袁兄放心,俺若无把握怎敢夸下海口?你不知  俺们玉龙冈的内容,山内为首的便是翻山鹞、过天星和俺三人,俺  们三人中自然要算翻山鹞本领比俺强一点,所以俺和过天星奉他为  首,但是俺们三人情同手足,平日不分彼此,时常感觉玉龙冈地面  又辽阔,又险要,绝不是俺们三个胸无经纬的人,可以占得长久的。 平时原常四处物色英雄,想奉他为主,把玉龙冈整理得铁桶一般。 无奈英雄不易得,要一个文武全才更是难上加难!万想不到真人不  露相,露相不真人,李小姐这样天下无双的本领,埋没在这小小  堡 内 。 ”
  他这几句无心话,却把路、袁二人说得满面惭愧,但是黑煞神 如何理会到,他又一伸大拇指,大声说道:“现在可被俺找着了,俺 黑煞神此后卖命也值得了!两兄请想,俺主意怎么会行不通呢?”说 罢,又向李紫霄高举双拳道,“李小姐暂在此地屈居一宵,明日俺们 便下山恭迎。”说毕,头也不回,竟自大踏步出去了。
  李紫霄向二人笑道:“此人虽是蠢汉,心地倒不坏。我也不想做寨主,无非想到先父遗言,大有道理,借此代本堡父老谋个安居之 地罢了。黑煞神此去成功与否,且不去管他,今晚三更时分,愚妹 单身先到官军那一边一探,见机行事,或者天从人愿,就此退去官 军,也未可知,两兄只顾看守碉堡好了。”
  路鼎一听李紫霄要单身涉险,心里便觉非常不安,慌开口道: “黄飞虎吃过苦头,未必再来讨死,半天没有动静,或已悄悄遁走  了,何劳师妹亲身窥探。师妹辛苦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袁鹰儿也说道:“路兄所见甚是,便是要探一探官军动静,也不 劳师妹亲自出马,这点功劳,让与俺吧。”
  李紫霄侧着玉颈,思索了半晌,微笑道:“袁兄要去,也未始不 可,不过依俺猜测,黄飞虎一生不肯低头,今天阵上吃亏,在他思 想,以为暗箭伤人,不是真实本领,绝难使他心服,怎肯轻易退去? 黄飞虎平日何等倔强, 一息尚存,怎肯甘休,也许俺们不去,他自 己也要前来探堡哩,横竖今晚咱们要格外当心才好!所以愚妹以为 与其等他来,不如俺去寻他,也许一了百了,免得旷日费时,咱们 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哩!”
  路、袁两人都不放心她单身涉险,袁鹰儿抢着立起身来,声明 立时前往,请路鼎、李紫霄看守堡中,但是李紫霄觉得袁鹰儿不是 黄飞虎对手,又不便明言阻拦,心里却暗暗存了主意,叮嘱袁鹰儿  探得官军动静,急速赶回,不必露面。袁鹰儿一面应着,人已出门, 自己预备马匹、军器去了。
  这时屋中剩得路鼎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小虎儿可是好动不 好静的孩子,没有自己的事,早已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两人相对, 在路鼎心内恨不得把自己肺腑的话,立时掏了出来,无奈没有这份  勇气,偷眼看李紫霄一副桃李冰霜兼而有之的面孔,益发不敢挑逗  她,可是李紫霄依然大大方方,谈论些正大光明的话。
  
  第十二章 将军入彀
  
  路鼎唯唯之间,偶然想出一些话来,问道:“师妹在舍下被黑煞   神一捣乱,酒米不沾,便回转家来,直到此刻谅已饥饿,不如和师   弟到舍下去略进饮食,免得饿坏了身体,就在舍下等候袁兄回音,  也觉方便些,此后愚兄们全仗师妹策划,彼此情如手足,愚兄一点  真诚,务求师妹不要见外,千万勿存客气。愚兄屡次求师妹到舍下   屈居,一向未蒙允诺,其实师妹是巾帼丈夫、全堡主干,何必拘此   小节。倘若愚兄早能求师妹旦夕指点,今天也不至在堡外出丑了。” 说罢,一脸诚挚委屈之态,不期然地流露出来,而且语气之间,似   已把心中思慕之情,委婉托出,也算措词得体的了。
  不意李紫霄默然不答,只微一抬头,运用一对剪水双瞳,向路  鼎面上注视了一忽儿,慢慢低下头去,顿时柳眉深锁,溶溶欲泪。 路鼎大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闹得个心慌意乱, 踧踏不安。
  李紫霄觉察他这副神情,早已了然,不禁破涕为笑,低低说道: “吾兄厚情,早铭肺腑,此刻偶然感触先父弥留的遗言,不禁悲从中 来!偏又这几天生出刁干、黄飞虎无理取闹,逼得妹子不得不出乖 露丑,此后为福为祸,正未可料,所以妹一时伤感起来,请吾兄幸 勿误会。”
   路鼎听了这几句话,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而且语重情长, 从来没有听到她向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立时心神大畅,如膺九锡, 便想抓住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单刀直入,正筹划好一片说词,在  心口千回百转,欲吐未吐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队巡逻堡勇,乱哄哄  吆喝而起,接着更锣响处,已报头更,小虎儿从外面也跳跃进来, 乱嚷肚饿。
  这一打岔,路鼎喉头打滚的一片要紧话,只得咽下肚去,接着  小虎儿嚷饿的话头,抢着笑道:“俺正说师妹、师弟大半天水米不  沾,定已饿了,现在快随俺到舍下去,弄点可口的随意吃一点吧。 俺还有许多事,向师妹求教哩。”说毕,先立起身。
  李紫霄微一点头,便携着小虎儿一同回到路宅来。
  路鼎陪到自己最精致一间书房内,屋内琴棋书画,色色俱全, 居然也布置得古香古色。三人落座,路鼎立时指挥宅内搬出一桌精  致便饭,三人忽忽用毕,已敲二更。
  李紫霄道:“袁兄此去,妹实在不大放心。路兄和舍弟且在此安 坐,待愚妹去接应他回来。”
  小虎儿嚷着也要跟去,路鼎知道阻不住她,也要伴她前去。
  李紫霄笑道:“这样,不用争办,堡中岂可无人?路兄万不能离 堡,虎弟同去,也嫌累赘。你们可以放心,俺此去自有道理,少时 便回。”说毕,转身向帐后卸下外面裙衫,露出里面一身窄窄的青色  夜行衣靠,背上流光剑,步出房外,向路鼎、小虎儿嘱咐了几句, 说声再见,人已穿窗而出,不见踪影。
  李紫霄仗着一身功夫,蹿房越脊,来到堡上,暗地留神守堡壮 勇,似尚严密,便不惊动他们,悄悄跳落堡外,举目四眺,静荡荡 的寂无一人,想是官军退得很远, 一伏身,便施展夜行功夫,顺着 官道飞奔前去,行不到里把路,蓦听得道旁林内沙沙一阵风声,飒然向身后飘过,霎时便寂。她走得飞一般快,虽然觉得,总以为林   内飞禽落叶之类,并不深切注意,只顾向前奔去。 一忽儿又走出半  里多路,忽听得前面蹄声甚急, 一匹马驮着一个人,箭也似的由对  头跑来。马跑得快,李紫霄行得更快, 一来一往,霎时近身,李紫  霄何等眼光,早已看清马上的人,慌立定身,喊一声:“袁兄住马!” 可是人马已擦肩飞过。
  袁鹰儿闻声赶紧勒住马缰,转身跑来,跳下马相见,喘吁吁地 说道:“今晚事有蹊跷,俺骑马跑了二三十里路,兀自不见官军营  帐,正想再探一程,忽见前道上远远奔来两条黑影,俺马已摘了铃, 包了蹄,声音甚微,远一点的不易听出,不意远远奔来的两条黑影, 机警异常,唰地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这样益发令人起疑,俺慌拔  出铜锤骤马赶去, 一看两旁都是密密丛林,林外田埂纵横,叉道纷  歧,恐有埋伏,不敢单独进林,却想起俺分手当口,师妹说过,黄  飞虎死不甘休,也许暗地前来探堡,越觉那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大  有可疑,所以飞奔回来报告,想不到半途会着师妹,事不宜迟,我  们赶回去吧。”
  李紫霄听得吃了一惊,陡然想起道旁林内风声可异,悔不该一 心跑路,没有留意,此刻和袁鹰儿一对照,准是那话儿了!又一想 堡中路鼎独木难支,小虎儿究竟年幼,暗地喊声不妥,慌催促袁鹰 儿上马赶路,自己一伏身,宛如一道青烟,眨眼已不见倩影。
  袁鹰儿见她陆地飞腾比马还疾,自己喊声惭愧,也急急赶回堡 来。飞马赶到近堡半里多路,猛见堡中红光烛天,人声鼎沸,情知 堡中出了祸事,急得他没命地抽鞭飞奔。
  万想不到这当口,马后又喊声动地,尘土冲天。袁鹰儿诧异之 下,慌催马走到一个土坡上面,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火光如龙,四 野影绰绰有无数官军,摇旗呐喊,分三路冲杀过来。这一吓,几乎吓得他滚下坡去,急急地带转马头,不管路高路低,死命地赶到堡  下,一看堡楼和周围土城上,也是火把照耀,标枪林立,似已得知  消息,戒备得严密非常,心中略宽,匆匆敲开堡门,骤马进堡,正  想先打听起火缘由,忽见前面街道上灯球翻滚, 一队堡勇扛着一个  四马攒蹄的凶汉,如风地抢上堡来。后面马上督队的人,正是如花  似玉的李紫霄,兀自穿着一身夜行衣靠,这时骑在马上,凤眼含威, 神光四射, 一见袁鹰儿刚进堡来,满脸惊惶, 一抖丝缰,越队赶到  袁鹰儿身边,悄悄说道:“袁兄休惊,黄飞虎已被愚妹擒住,前面扛  着的就是!只要如此这般,便不愁官军不退,只是愚妹迟到了一步, 路兄业已受伤,指挥不得守堡人马,袁兄尽速上堡,照愚妹所说办  理好了,快去,快去!”
  袁鹰儿又惊又喜,来不及细问详情,高应一声遵命,急急跳下 马,当先奔上堡来。李紫霄却从容不迫押着黄飞虎到了第一重碉楼 上,将人马和捆缚的黄飞虎交与袁鹰儿,自己绕着土城子巡视守城 壮勇去了。
  这里袁鹰儿有了主意,胆气陡壮,吩咐举起灯球火把,将黄飞 虎领近堡垛口。袁鹰儿一手挽着护身牌, 一手高举铜锤,立在垛口 上,向堡外一看,只见三路官军,已逼近堡下,正忙着布云梯,拽 炮架,预备立时猛攻。
  袁鹰儿哈哈一声大笑,高声喝道:“城下小辈们听真,你们刁干 诡计在老子们面前卖弄,还差得远哩!你们且抬头看看你们主将, 如果你们不知好歹,先把你们主将脑袋砍下,再和你们一决雌雄。”
  这时,官军副总兵刁干满以为黄总兵潜入堡中,业已刺死路鼎, 斩关开堡,里应外合,而且约定举火为号,原已看清堡中火光四起, 人声鼎沸,绝可成功!不意一逼近堡下,却看得堡上戒备森严,毫  未慌乱,本已惊奇,此刻又听得袁鹰儿几句惊人的话,全军吓得个个仰头向堡上细看。
  这一细看,才认清堡上当中垛口上,火把照耀之中,无数堡勇 押着一位五花大绑、八面威风的黄总兵黄飞虎,而且直勾勾瞪着两 只怪眼,高高地鼓着两腮,怒气填胸,只苦说不出话来。这一下只 把刁干吓得魂飞魄散,全军魄散魂飞,最厉害的,雄赳赳堡勇手上 十几柄雪亮钢刀,都在黄飞虎头颈上高高举着,只待袁鹰儿一声吩 咐,便可剁成肉酱。
  在这千钧一发当口,诡计多端的刁干也弄得一筹莫展,却不料 官军齐声大喊道:“休得伤我主将!今天的事,都是刁干副总兵一人 惹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情愿把刁副总兵献与你们,凭你 们处治,你们放还我们主将,从此和你们解开这点结儿,我们剿我 们的匪,你们守你们的三义堡。如果杀了我们主将,你们也算不了 义侠汉子,俺们情愿都死在你们堡下,看你们有甚好处!”
  这时众口一词,喊得天摇地动,只苦了刁干一人,骑在马上, 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他贴身两员把总,也悄悄溜开了。
  堡上袁鹰儿听得官军众口同声地这样喊着,也觉黄飞虎平日很 得军心,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脚色,便高声向下喝道:“你们不要起 哄,且自压声,听我一言。”
  袁鹰儿这一吆喝,比什么都有力量,下面立时鸦雀无声,仰面 静听。
  袁鹰儿大声说道:“我们三义堡平日安分守己,不管外事,你们 何尝不明白!偏是你们副总兵刁干歪着心肠,搬弄是非来,这是你 们咎由自取,并不是三义堡得罪你们。至于你们黄将军,俺们也敬 重他是个汉子,只要你们发誓不来耨恼,不诬蔑俺们与盗通气,俺 们绝不为难黄将军一根毫发!但是现在黄将军已在俺们掌握之中, 你们副总兵刁干是个毫无信义的人,除他以外,你们却无做主的人,你们这样呼喊一阵,有什么用处?
  “我替你们设想,你们如要保全主将性命,应该立时退到五十里 外,公推几位明白事理的好汉,到俺们堡中好好商量,俺们等待你 们表示真心实意,黄将军也意回心转以后,那时节,俺们自然恭送 黄将军回营。至于刁干这样东西,俺们不愿见他,依我看,你们有 了刁干,把黄将军的威名,和你们全军的荣誉,都给他一人毁 尽了。”
  袁鹰儿这一番话,可算得杀人不用刀,本来官军个个切齿刁干, 怎禁得加上袁鹰儿一激,只听得官军队里天崩地裂般齐声大喝,万  刀齐举,一阵乱剁,立时把刁干剁得碎骨粉身。袁鹰儿立在堡上隔  岸观火,乐得哈哈大笑,却把身落陷阱的黄飞虎气得两眼通红,火  从顶出。他知道这乱子闯得不小,全营官军砍死副总兵,等于倒戈  造反,罪孽通天,即使自己还有返营之日,也难以出头。如果想率  军返省,除非把自己这颗脑袋送到上司面前去。这时黄飞虎真是哑  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其实他还不知道袁鹰儿这下毒着儿,完全  出于李紫霄的锦囊妙计哩。
  当下袁鹰儿一看官军砍死刁干以后,队伍纷乱,沸天翻地地闹 了一阵,忽然各归队伍,排列整齐,转身便退,渐退渐远,顿时堡 下寂寂无声。
  袁鹰儿正想命人去请李紫霄,恰巧李紫霄早在土城上远远看清, 业已缓步而来,两个堡勇提着火把在前引路,走到堡上,便向袁鹰  儿道:“官军很有训练,全军无主,居然尚能团结军心,足见黄总兵  治军有法,不久当有代表全军的人到来,我们应该以礼接待,开诚  商量才是。”说毕,又转身走向黄飞虎面前,检衽施礼,微微笑道, “妾冒犯虎威,深自不安,尚乞将军原谅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事已到  此,将军处境也非常困难,解决此事,非一言两语所能尽,且请将军屈驾路宅,妾有详情奉禀。”说毕向袁鹰儿一使眼色。袁鹰儿会 意,立时命押解堡勇,把黄总兵推到堡主宅内去了,李紫霄和袁鹰 儿也赶回路宅来。
  原来路鼎在李紫霄出堡时节,和小虎儿两人在书房内瞎聊,小 虎儿活泼不过,指东问西,滔滔不绝。路鼎又把他当做未来的小舅 爷看待,想从这小孩儿口中探出一点李紫霄平日的性情和行为。哪 知小虎儿年纪虽小,比大人还机灵,只一味胡扯,休想从他口中探 出实情。
  两人正讲得起劲,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大喊火起。路鼎吃了 一惊,慌推窗瞭望,只见红光满天,火鸦乱飞,似乎起火所在,即 在自己边宅,慌一回身,在帐钩上摘下一柄宝剑,拔出鞘来, 一看 房中不见了小虎儿,一时无暇理会,急匆匆向房外奔去。
  刚一迈步,猛听窗外霹雳般一声大喝道:“村夫休走,全堡已 破,走向哪里去!识时务的,快向本总兵屈膝投降,饶你一条 狗命!”
  路鼎一时心乱意慌,不辨真假, 一伏身,随手撩过一把椅子, 向窗外掷了出去。黄飞虎一闪身,路鼎遂趁势跳出窗外,更不答话, 恶狠狠挺剑便刺。
  书房窗外也有一座小小天井,和大厅前空地原是相连,中间只 隔了一堵墙,在墙心开了一个月洞门,可以通行,平日却关着,只 由厅内侧户通行,这时黄飞虎突如其来,何以认识路宅,竟找到书 房来呢?
  原来他在阵上被暗器伤了一只眼睛,又丢了一具套马索,回到 营中,怒发冲天,刁干便又乘机献上诡计,黄飞虎报仇心急,哪顾 利害,立时选了一个熟悉堡中道路、善于飞檐走壁的健卒, 一同飞 越土城,潜入堡内。好在路宅房子特别高大, 一找就着。按着刁干诡计,先命跟来健卒,在宅旁四处放火,引得路鼎出来,乘机杀他 一个猝不及防。 一得手,便可斩开堡门,接应刁干袭堡人马。所以 健卒放火当口,黄飞虎已在宅内厅屋对面照壁上伏着。
  他一看厅上无人,蛇行鹤伏,来到书房外面那堵墙上,正听着 路鼎和小虎儿讲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一伸手拔出一柄二尺长 的阔锋利刃,跳下墙来,隐身在天井花坛背后。外面火光一起,路 鼎推窗出看,飞虎倏地回身,赶到窗前大喝一声,便想下手。不意 路鼎挺剑直刺,黄飞虎便舞动利刃,狠斗起来。这一场狠斗真是性 命相搏,各凭真实本领,而且在这小小天井内龙争虎斗,外面毫未 得知。一半是关着那扇月洞隔墙门, 一半是外面四处起火,路宅的 人们和随人堡勇,都奔出去救火去了,所以路鼎死命斗了许久工夫, 兀自无人帮助。
  这时路鼎又吃了亏,手上那柄剑平日轻易不用,无非挂在帐钩 上图个好看,此刻急不择器,随手拿来,未免不甚趁手,心里又以 为黄飞虎既然到此,外面又四处起火,乱得不成样儿,定是官军得 手,攻进堡来,未免心慌意乱,勉强支持了不少工夫,想夺路逃出 门外,一看实情,无奈黄飞虎死命相扑, 一柄腰刀把自己裹得密不 透风。
  路鼎无法,心里一横,索性拼出性命,同他狠斗。这样又支持 了半晌,黄飞虎忽然刀法一变,使出生平绝技——一路地趟刀来, 刀随人滚,贴着地皮,滴溜溜只绕着路鼎下三路乱转。这一来,路  鼎剑法大乱,汗流浃背,猛听得黄飞虎一声怪吼,着地一长身, 一  个猿猴献果,健腕一翻,刀锋到了路鼎咽喉。路鼎正在全神注在地  上,万不料有这一手,略一疏神,眼看雪亮刀光已在眼下,想反剑  招架已来不及,只可用出铁板桥功夫,望后一倒,趁势就地一滚, 一个鲤鱼打挺,便想跳起身来。黄飞虎岂肯放松,在他将起未起之际,一个箭步早到跟前, 一腿起处,着实地正踢在路鼎后腰上。这 一下,力量非轻,把路鼎踢起三尺多高,隆然一声,跌下来正撞在 月洞上,直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撞落下来。
  这时路鼎非但宝剑出手,人也跌得发昏, 一时竟挣扎不起来。 黄飞虎哈哈一声狂笑,怒狠狠举起钢刀,便要抢来割取首级,万不  料墙头上娇滴滴一声喝道:“休得猖狂,李紫霄在此!”话到,人到, 剑也到。
  黄飞虎人还未看清,只觉剑光如虹,已逼眼前,不禁老大吃惊, 慌连连退步,瞋目横刀,大声喝道:“听人传说堡中有一无礼丫头, 是路鼎妻子,想必便是你了?”
  李紫霄面孔一红,更不答话,玉臂一挥,剑似闪电,分心便刺。
  黄飞虎白天未曾同李紫霄交手,虽然刁干说过,总以为一个女  孩子,何足挂心?此刻一看剑法出奇,慌忙留神招架。哪知两人一  交上手,不到一会儿工夫,铮然一声,手上腰刀被流光剑斩成两截, 这一下,真把黄飞虎吓得不轻,手上只有半截刀,哪里还敢恋战, 一顿脚,便想越墙逃走,人方飞起,李紫霄金莲一点,猛觉腰里一 软,一个倒栽葱跌下地来,恰好跌在路鼎身旁。
  这时路鼎已缓过气来,唯有后腰痛楚不堪, 一眼看见李紫霄到 来,顿时精神百倍,正想挣扎起来,忽见黄飞虎从半空跌下来,滚 在自己身旁, 一咬牙,跳起来,骑在黄飞虎背上,举起拳头,狠命 大擂。
  李紫霄立在身后笑道:“路兄且自休息,这厮已被愚妹点了穴 道,昏迷不知了。”
  路鼎闻言,慌罢手立起身来,猛觉后腰一阵大痛,宛如骨折, 忍不住哎呀一声,身子一软,一屁股又坐在黄飞虎身上。
  李紫霄大惊,慌扶住他臂膀,问道:“路兄受了这厮刀伤吗?”
   路鼎哼哼不已,痛得说不出话,只把手向后腰乱点。
  李紫霄仔细一看,明白是踢伤的,替他解下腰巾,转手便用汗 巾将黄飞虎捆好,任他水鸭似的放在地上, 一转身,轻轻挟着路鼎, 跳进窗去,然后扶着路鼎躺在书房内一张小榻上。
  这时路鼎依香偎玉,大出望外,几乎痛楚都忘记了,反而想入 非非,要感激黄飞虎这番成全之德, 一看李紫霄把自己抱小孩似的 放在床上,便要走去,急得他一伸手拉住李紫霄,哀声说道:“师妹 救愚兄的命,这是第二次了,教愚兄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
  李紫霄起初因为并无第三人在旁,只可从权把他送进书房内, 此刻被他一拉扯,又说出这样恳切的话,不禁粉面通红,羞得别过 头去,悄悄说道:“快放手,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儿?”
  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响,蓦地跳进小虎儿来, 一见李紫霄,大 嚷道:“姊姊回来得好,快到外面看看去,有贼人放火,已被俺弄死 一个,恐怕不止一人,特地赶回来找他。”
  这“他”字一出口,忽见路鼎躺在床上,大为诧异,咦了一声, 道:“你倒自在,竟百事不管,先高卧了。”
  小虎儿这样猛孤丁地一说,连路鼎也讪讪地不好意思。
  李紫霄已离床远立,向小虎儿道:“你又胡说,教你不要离开这 儿,害得路兄受了伤,怎的反说人家高卧呢?”
  路鼎一听李紫霄责备兄弟,慌探头抢着说道:“不要怪虎弟,只 愧愚兄无能,但不知外面究竟怎样了?”
  小虎儿噘着嘴道:“谁知道你们有这许多纠葛,火起时,我一看 窗外通红,三脚两步跳出大门外,只见许多人都嚷着,宅边左右几 间马棚和草料房走了火,许多堡勇同邻舍们,都赶去救火,俺也随 着跟去。先到左边马棚,已有十多个堡勇驱出牲口,将马棚拉倒, 压住了火苗,再返身赶到右边,猛一抬头,看见草料房顶上,立着一个异样装束的汉子,正向四下里乱撒火种,草料房已有多处着火, 那人正四面环顾,寻垫脚飞越的地方。俺知他不是好人,也不通知  别人,悄悄走到近处,摸出金钱镖,两手齐发,恰幸火势正炽,人  声鼎沸,也顾不到暗器飞来,竟被俺打个正着,只见他一个触斗, 跟着塌下的草屋顶葬在火窟中了。俺想这厮定是官军奸细,说不定  不止一人,故而跑回来通知路兄,想不到他竟已受伤了,究竟受了 谁的伤呢?”
  李紫霄截住话头道:“不要紧,让他们来多少人,也不打紧!蛇 无头不行,黄飞虎已被俺捆在天井内,不愁他们闹上天去。虎弟, 你且在此陪着路兄,看住了黄飞虎,让俺外面去救灭了火再说。”说 罢,飘然而出。半晌又走进屋来, 一看黄飞虎已被小虎儿提进屋来, 身上横七竖八加上好几道绳束,嘴上又塞了麻核桃,缚得像端午粽 子一般,却依然昏迷不醒。
  路鼎一见李紫霄进来,慌问:“外边怎样?”
  李紫霄笑道:“没事,几处火,他们救得快,早已熄了,半晌没 有动静,大约来的只有两人, 一死一擒,自然没事了。可是黄飞虎  竞敢轻身到此,定有奸计,也许官军伏在堡外待机接应,想来个里  应外合,一战成功。天幸我赶回来得快,擒住了他们主将,不愁他  们不乖乖地听俺们吩咐,大约天助我们成功。难得他身为一军主将, 竟敢送上来受死。”说罢,便向门外喝道,“你们进来!”
  原来李紫霄早定下主意,喊进几个为首堡勇,叫他们押解黄飞 虎到堡墙上去。
  路鼎不明所以,忙问道:“师妹把他押向堡上枭首示众?”
  李紫霄摇头微笑,并不答言, 一弯腰,啪的一掌,向地上黄飞 虎后脑拍去。经她这一拍,黄飞虎蓦地大叫一声:“闷煞我也!”身 子一动,把眼一睁,知已被人擒住,立时两眼一闭,大喝道:“想不到俺黄飞虎堂堂丈夫,竟死在一女子手上!罢了,罢了!快孥刀来, 送老子归天。”
  李紫霄不去睬他,喝一声:“推出去!”
  顿时走进雄赳赳的几个堡勇来,七手八脚从地上扶起黄飞虎, 一阵风似的扛了出去。李紫霄也跟着出去,押队直到堡上,便半路 里会着袁鹰儿了。此段情节,便是补叙路鼎受伤的事,但是在李紫  霄口中说与袁鹰儿时,无非略略一提大概情形罢了。
  当下袁鹰儿、李紫霄两人赶到路宅,路鼎已勉强支持着,和小 虎儿坐在大厅上等候。黄飞虎却由许多壮勇押在阶下。李紫霄、袁 鹰儿进厅后,大家先悄悄商量了一阵,便请李紫霄居中高坐,主持 一切。
  李紫霄无法推辞,坐定后,向阶下娇喝一声:“请黄将军上厅 讲话!”
  厅下壮勇暴雷价一声答应,推着黄飞虎拥上厅来。
  众人一齐起立,李紫霄独高声喝道:“我叫你们请黄将军谈话, 怎的还缚捆上来,快快松绳。”
  袁鹰儿亲自抢步上前,便要替黄飞虎释缚。
  黄飞虎倏地单目圆睁,大声喝道:“不必假惺惺这样做作,要杀 便杀,绝不皱眉!”
  李紫霄微微冷笑道:“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亏理,要杀你也不费 吹灰之力,无非念你一条好汉,你自己又说过,死在一个女子手上, 似乎不大甘心。既然如此,俺们便释放你回去,再决雌雄。到了你 死而无怨时,再叫你死便了。”说罢,自己缓步到了黄飞虎身边,伸 出纤纤玉手,由上向下只一拂,黄飞虎身上绳束便像刀截一般,纷 纷掉了下来。
  黄飞虎大惊失色,半晌瞪目不语。厅上下无数眼球,都注在他一个人身上。
  李紫霄却俏步春风地回座了,指着黄飞虎笑道:“将军,身上已 无拘束,何必还呆在这儿,快回去重整干戈。如果觉悟我们确系无 辜,也应该率军直捣盗穴,将来凯旋,妾定恭迎虎驾,庆贺功成。”
  一语未毕,猛见黄飞虎把脚顿得山响,大声喊道:“罢了!罢 了!俺黄飞虎一生未遇对手,想不到你是我的克星!俺死在你这位 女英雄手上,确也值得,确也无怨,还讲什么重整干戈,直捣盗穴? 不必羞辱,干脆请你拔剑一挥便了。”说罢,把眼一闭,脖子伸得老 长,静等受死。
  不料黄飞虎等了半晌,厅上厅下鸦雀无声,毫无动静,不免又 睁开眼来,却见李紫霄亭亭玉立,向他检衽为礼道:“将军死在三义 堡里,死得太不值得了。便是将军决计求死,俺们也不愿将军死在 这儿,损俺三义堡的英名。不是妾夸口,妾这柄流光剑,专刺奸人 之心,不斩英雄之首。将军权且安坐,听俺们一言。”
  这时,袁鹰儿早已搬过一把椅子,放在上首,复向黄飞虎一躬 倒地,徐徐说道:“敝堡一番委屈,将军还未明瞭,请将军略坐片 刻,待俺诉说苦衷,然后恭送返营。”
  黄飞虎见众人这样态度,摸不着路道,挡不住袁鹰儿几句娓娓 动听的话,又把他推在椅上,情不由己一屁股坐了下来,却高声说 道:“你们不提此事,俺也明白。俺率兵到堡下,何尝不知刁干别有  用心,但是俺一生眼中无人,听得你们三义堡英雄无敌,存心要向 你们较量较量,想不到惹出这位女英雄来,活该俺黄飞虎一生英名, 要送在三义堡上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三义堡虽小,有了这位女英 雄,俺黄飞虎也情甘服输了。这事且不谈,承女英雄抬爱,非但不 杀俺,还要送俺返营,这份度量,俺黄飞虎便赶不上。
  “但是前一忽儿,眼看你们行了绝户计,激变军心,杀了刁副总兵,刁某为人虽杀不可恕,但是俺这份总兵官衔,也从此完了。你  们叫俺回去,等于把俺送到鬼门关去,与其俺死在上司手上,反不  如先死在女英雄宝剑之下了,所以回营一层,今生休想。不瞒诸位  说,俺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受抚以后,大小数百战,受尽了官场  龌龊,才挣得这点前程。弃掉这点前程,俺并不心痛,只俺手下近  千人,却是俺一手训练出来的, 一旦弃之如遗,未免心痛,这班人  大半也从绿林收抚来的,没有俺统率,早晚定又散伙,回到绿林。 这一来,岂不是俺黄飞虎两面不够人,除去死路一条,还有俺黄飞  虎立足之地么?”说毕, 一声长叹,豪气全无。
  李紫霄听他说过这番话,欠身微笑道:“将军休得烦恼,俺们想 不到将军也有许多苦衷,这样一来,俺也懊悔杀死刁干了。可是事 已做了出来,难以挽回,悔也无用。像将军一身本领,应该做一番 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区区的总兵官,做得出什么大事,弃掉他原不 足惜。至于将军部下一层,这事在妾看来,却容易办理,只要将军 立志做大事业,便不愁没法安排。”
  黄飞虎听出话中有话,不禁问道:“照女英雄高见,怎样安 排呢?”
  李紫霄笑道:“妾自有主见,现在暂且不谈,将军奔波一夜,未 免过劳,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英雄聚会,大家应该披诚布腹,痛饮 一场,才是我们本色。”说罢,向袁鹰儿、路鼎一使眼色。
  两人会意,立时吩咐手下在厅上摆开一桌丰盛酒席,请黄飞虎 高坐首席。路、袁、小虎儿三人打横坐陪,李紫霄自居主位,殷殷 劝 酒 。
  黄飞虎这时已钦佩李紫霄是个巾帼英雄,不甘示弱,居然昂然 入席,暂把诸事置之度外,同众人高饮起来。饮酒之间,看得路鼎 被自己踢伤,勉强支持着,未免于心不安,只可向路鼎告罪。
   路鼎领了李紫霄命令,不得不笑脸对待,连说:“已敷上秘制药 散,过几天就好,不必挂心。”这样由干戈变为樽酒,觥筹交错的一 来,时候可已不早,眼看一宵光阴,便从这绝大波折中度过。
  黄飞虎天生是豪爽之流, 一生都是意气从事,被李紫霄恩威并 济,旁敲侧击地一笼罩,早已堕入李紫霄手掌之中,而且在酒席之 间,听出袁鹰儿在无意中说起玉龙冈、塔儿冈一带绿林,都想推举 李紫霄为首,预备做一番惊人事业,不禁心里怦怦欲动,暗想朝廷 奸臣当道,不久乱生,自己由绿林受抚,做了一名总兵,把自己拘 束得像小媳妇一般,平日又受尽了上司的龌龊,到了目前地步,塔 儿冈的强人固然剿不成,官也难以做下去,进退两难,不如仍旧还 我绿林本色,也许同他们混在一块儿,倒比受上司龌龊气强些,心 里这样一转,嘴上未免附和了几句。
  其实袁鹰儿故意说出这样话来,无非领受李紫霄秘计,特地引 他上钩罢了。等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却又故作波折,谈锋 一转,又转到别的上面去了,但是这席酒却已吃到夜尽天明。
  正在这将曙未曙之际,忽见厅下奔上几个堡勇,报道:“官军派 人求见。”
  李紫霄问:“来了几人?”
  堡勇答说:“来了两个,都是便衣空手,每人只骑了一匹马。”
  黄飞虎一听自己营中来了人,慌说:“叫他们进来,我得问问 他们。”
  可是他这几句话算是白说,立着的几名堡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依然直立不动。
  李紫霄接过去说道:“黄总兵说得对,快叫他们进来,见见主 将,也好放心。”
  堡勇们立时领命趋出, 一忽儿带进两个魁伟汉子。黄飞虎一看,原来就是自己贴身两员把总。那两名把总一见自己主将高居首座, 谈笑甚欢,大出意料之外, 一时不得主意,不知怎样说才好,却不 料李紫霄倏地盈盈立起,叫人添设杯座,便请两名把总入席。
  这一来,两人益发踧踖不安,齐声说道:“姑娘安坐,不敢 越礼。”
  李紫霄笑道:“你们以为主将在座,没有你们座位吗?但是我们 这儿不似你们营帐,有许多臭排场,我们讲究的一视同仁。你们到 这儿,无论如何总是客,哪有客人立着,主人自顾坐吃的道理,何 况你们两人还代表着全营士卒,来此接洽正事呢!”
  黄飞虎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好一个一视同仁,来,来, 来!我们从此不必拘束,就照这位女英雄的话坐下来,我有话说。”
  两人无奈,偏着身,直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两人坐定后,黄飞虎急不可耐地大声说道:“你两人来得正好, 刁副总兵这一桩事,已经做了出来,在官场上自然弟兄们理亏,在  我们方面讲,却是他咎由自取,死得一点不冤枉!但是我这小小前  程,也和刁干一齐死了。你们二人和众弟兄的本意,无非想用义气 来换我性命,对于其中利害,也许你们还不明白。这位女英雄本领  无敌,肝胆照人,你们益发不知道。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我干脆说 一句吧,俺黄飞虎从今天起,要跟着这位女英雄另创事业了!我们  共患难的弟兄们,应该怎样安排,我信服这位女英雄,定有高见, 绝不致亏待你们的,你们两人且听这位女英雄吩咐就是。”
  这一席话,二人听得面面厮看,万想不到自己主将竟变了心, 和三义堡走上一条路,说的另创事业,又不知如何事业,越发摸不  着头脑。
  正在沉思间,忽听李紫霄欠身微笑道:“两位既然跟黄将军多  年,将军雄迈豪华之气,当然略知一二,我们幸蒙将军虎驾亲临,得以面谈里曲,彼此心迹都释然冰解。不过黄将军因为我们砍死了 副总兵,这祸却闯得不小。无论刁干如何可恶,总算是一位命官, 他的罪孽未露,忽然死在万刃之下,叫黄将军如何发付上面官宪?  势必把‘兵变’‘造反'等罪,加在弟兄们身上。黄将军身为主将, 又岂能置身事外?最小的处分也要革职听勘。那时节,你们救不了 将军,将军也难以顾全你们,这一来,岂不大糟特糟?但是事已做 了出来,像将军部下千多个弟兄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将军又  是个英雄汉子,怎甘自暴自弃,也不甘心把你们一齐葬送在暗无天  日的牢狱里,所以黄将军决定弃掉前程,和俺们志同道合,另创一  番事业。至于这番事业,此刻暂且不提,好在天已大明,大约到了  中午,你们就可明白。现在扼要说几句,请你们回去,对弟兄们说, 如若全营弟兄情愿终身跟随将军,只要换去全营旗号,依然是一旅  节制之师,而且从此不受官厅约束,可以凭将军大志,名震天下。 否则听弟兄们自便,各奔前程好了。”说罢又向黄飞虎笑道,“妾这  番愚见,将军以为然否?”
  黄飞虎伸出巨灵般的毛掌,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女英雄说 的话,便是俺心里想说,嘴上说不完全的。你们回去便照女英雄的 话,遍告众弟兄,只说俺说的好了。”
  两人站起身来说道:“经这位女英雄一说,我们才明白了!俺两 人可以代全营兄弟坚决说一句,我们不管前途祸福,只万众一心, 跟着俺们主将。此刻俺们暂先告辞回营,可以宣布主将意旨,但  是…… ”
  李紫霄不待他们再说,便抢着说道:“此后你们旗号和饷精军 械,俺们同黄将军慢慢磋商,好在一半天便可解决。现在我们已成 一家,你们回去便整顿全营人马,直到堡下扎住营盘,听候黄将军 出堡传令便了。”
   两人领命告辞,出堡自去宣达这番意见不提。
  这里黄飞虎看得李紫霄披诚相待,布置有方,大为安心,竟放 怀畅饮,越谈越投机了。
  酒阑席散,众人回到书房,黄飞虎还不知李紫霄想创如何大事  业,私下里袁鹰儿也不敢明说,只说到了中午,大约可以揭晓。这  时众人都熬了一夜,因为大事当前,各人都提起精神,毫未困倦, 唯有路鼎后腰着了黄飞虎一脚,虽然敷上珍贵药品,止住了痛,精  神却有点支持不住,无奈自己原是重要人物,怎敢在李紫霄面前露  出颓唐神气,叫人看不起自己。他这样咬牙支撑,别人不觉,却逃  不过李紫霄眼光,暗地和袁鹰儿设个计较,把路鼎扶进内宅安心休  养去了。她自己携着小虎儿和袁鹰儿,在书房内陪着黄飞虎,高谈  阔论,连黄飞虎在阵上弃掉的一具马索,也命人捡了出来,还给  了 他 。
  这时天色已鱼白,众人尚在谈论之间,忽听堡外号角声响,接 着又是三声炮响,堡勇进来报说:“官军已在堡下扎营。”
  不到半个时辰,门外銮铃响处,堡勇又领着玉龙冈黑煞神,匆 匆跨进房来, 一进门便大声嚷道:“俺去得快,来得快,奔波了一 夜,总算事情办妥了!”一语未毕,一眼瞥见黄飞虎在座,顿时闭了 嘴,怔怔地瞧着李紫霄,显着诧异神气。
  李紫霄和袁鹰儿已笑着起迎,李紫霄笑说道:"黑兄回来得真  快,现在我先替你介绍一位英雄。”说着一指黄飞虎道,“这位便是 久已闻名的黄总兵黄飞虎将军。”又指着黑煞神向黄飞虎说了姓名。 这一来,两人都愕然, 一齐怔住了。在黄飞虎还不觉十分惊异,以  为玉龙冈强人,既在相近,当然闻名交接,唯有黑煞神听说这人便  是统率官军、剿寇打堡的黄总兵,未免觉得事情透着奇怪。两人面  对面,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十三章 席上飞刀
  
  袁鹰儿却哈哈大笑道:“难怪两位都觉诧异,此刻我来说明吧! 这位黄将军原是我们道中人, 一身本领无敌,白天同我们李师妹一 见面,英雄惜英雄,立谈之下,黄将军痛恨官场龌龊,情愿弃掉前 程,当场杀死副总兵刁干,率领全营人马,和我们合在一起,另创 事业了。”
  黑煞神一听这话,立时趋至黄飞虎面前,抱拳为礼道:“这才是 大英雄本色,佩服,佩服!”又回头对李紫霄道,“怪不得俺一马跑 来,见官军逼近堡下,却又偃旗息鼓,毫无动作,官军们还同堡上 壮丁谈笑哩。俺正看得诧异,原来如此,这才明白了。”
  黄飞虎也笑道:“今天虽然同黑英雄初会,但是黑英雄豪爽脾 气,一看便知。俺最爱这样人,以后咱们还得多亲多近。”
  黑煞神大乐,握住黄飞虎手掌,紧紧地摇了两摇,笑道:“这样 说,俺今天又多了一个好朋友。你是带兵的官,见俺从玉龙冈来, 定是疑惑。不瞒你说,俺黑煞神吃亏在一生不会说谎,俺老实对你 说,俺黑煞神一生不肯服人,可是对于这位女英雄的本领,实在心 服口服,因此俺回山去,和俺们老大翻山鹞说明就里,公奉这位女 英雄当瓢把子,大大地干他一番。想不到老哥也合在一起,这一来, 非但免除了许多手脚,我们的声势也益发雄壮了。
   “昨晚俺回山去,听俺们老大说起,朝廷自魏忠贤一手掌权,奸 臣满朝,弄得天下暗无天日,许多山林志士,暗地都有集合,想做 点除暴安良的事业。现在俺们有这位女英雄为首,又有老哥这样英 雄辅助,何愁基业不稳!”
  他说到此地,李紫霄笑道:“恐怕事情没有这样容易,翻山鹞许 有点不甘心吧?”
  一语未毕,黑煞神双手脆生生一拍道:“嘿!女英雄真是明见万 里,可是翻山鹞也同俺一样脾气,眼见为真,耳闻是假,非到死心 塌地不肯低头的。俺对他说了无数的话,他未尝不信,亦未尝不佩 服。只是他和过天星商量好,先命俺回来恭迎女英雄们上山,他和 过天星率领全山人马在山口迎接, 一面在山上聚义厅摆设大筵席, 款待女英雄。他这番意思,无非想当面讨教女英雄一点本领,然后 才心服。但是俺心里有数,像他这点本领,比俺强得有限,女英雄 上山时节,只略露一手半手,便把他吓死了。照理说,俺该提醒他, 免得他当场出丑,但是借此给全山好汉看看女英雄手段,便不怕他 们不听号令!再说俺山寨过天星等人们,不是这样做作,也不肯低 头的!所以他一说,俺满口应承,规定今天午后,女英雄起马,他 们率队在山口迎接。现在时已近午,女英雄也可预备起身了。应该 带多少人去,留谁守堡,也趁此时分派停当,免得临时匆促,未知 女英雄意下如何?”
  李紫霄、袁鹰儿听得这番话,都略为思索, 一时未及回答。黄 飞虎倏地立起身,拍着胸脯道:“俺当年闯荡江湖,专爱干这种事, 想不到今天又给俺遇上。女英雄不必踌躇,也不必多带人,只黄飞  虎一人,替女英雄来个马前张保,前往拜山,便可停当。”
  李紫霄笑道:“此去原替大家着想,并不是争夺江山,赴什么鸿 门宴,原也不必一齐前往。只是翻山鹞心里存着较量的成见,难免在大庭广众之间,分个高下。人家是个一寨之主,如果面上弄得下 不来,俺心里也是不安。
  “此刻俺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一句,先父在世时,断定大明江山, 不久要属他人,豫、陕、晋一带,定有一番糜烂,倘能集合失意英 雄,同心合力,保守一处形势之地,开辟一所世外桃源,进可保君, 退足自守,最不济也可保全数万生灵免遭涂炭。恰好这里玉龙冈天  险之区,先父弥留时,尚谆谆嘱咐,继述未竟之志,所以妾久存此 心,巧不过黑英雄志同道合,遂生出此事来。早晨席上妾对黄将军 所说,另创大业,便是此意。其实妾一女流,毫不希望做一绿林首  领,更不愿俺们志同道合的英雄,老死在绿林中,希望身在绿林, 心存君国,从绿林中开出一条光明坦道来,这便是妾的区区之见。”
  她这几句光明磊落的话,最受感动的是黄飞虎。
  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现在由总兵又回到近乎绿林的地方,无 论如何,心里也是不好受,今听李紫霄这样一说,一夜的折腾,到  此才吃下一副安心药,却把李紫霄愈发看重了。至于黑煞神,粗而  且浑,罚誓不了解的,何况李紫霄城府深沉,用一派冠冕堂皇的话, 先把众人的心笼络起来,其实她心里主见,连袁鹰儿等也莫测高深, 何况黑煞神呢。
  当下黑煞神粗声粗气地附和着众人,把李紫霄抬得高高的, 一 力主张,多带人马,连黄飞虎部下也一齐带去,以张声势,后来还 是李紫霄自己决定,只带黄飞虎、袁鹰儿和黑煞神,另外在官军中 挑选三百虎皮兵,改张三义堡旗号,即在午饭后出发。小虎儿嚷着 要同去,经李紫霄说了几句,才凸着嘴不响了。
  饭后,李紫霄把堡中诸事安排妥帖,又命小虎儿进内宅去嘱咐 路鼎几句话,便命小虎儿伴着路鼎,小心照料, 一一吩咐清楚,自 己略一修饰,带了流光剑,选了四匹良驹,带着三义堡旗帜,和袁鹰儿、黄飞虎、黑煞神各骑着马先到官军营中,由黄飞虎晓谕一番。 官军原是绿林人物居多,这种勾当正对胃口,今见主将和三义堡一 鼻孔出气,自然服服帖帖地听凭调遣。当下黄飞虎修理好套马索, 带在身边,依然提着黄澄澄熟铜鎏金齐眉棍,挑选了三百虎皮兵, 立时跟着李紫霄向玉龙冈进发。
  玉龙冈距三义堡不过几十里路,都是盘旋曲折的山路,不能纵 马放缰,未免迂缓一点。这样翻过几个山头,望见前面一座峻岭, 颇为险恶,中间却有一箭路的坦道。众人一见这样坦道,立时加鞭, 泼刺刺奔跑,跑到岭脚,忽见半岭土坡上竖着一面黄旗,写着玉龙  冈字样,旗下并立着四匹马,马上四个大汉, 一色裹头缠腿,带弓 挎刀,一见三义堡人到来,便跑下两人来,迎着李紫霄马头,高声 喝道:“俺家寨主,恭候多时,特命俺们迎上前来。由此进山尚有不  少路,一路都有伏弩陷坑,你们初到,地里不熟,由俺两人当先引 导好了。”说毕,死命盯了李紫霄几眼,又望着李紫霄身后一行人  马,笑了一笑,便一挽马缰,当先跑上岭路。
  那半腰土坡上,尚并马立着两人,却一动不动,只掏出哨角般 东西,含在嘴上,尖咧咧地吹了起来,大约以此为号,通知三义堡 人马进山了。
  李紫霄看了这番情形,回头向袁鹰儿悄悄说道:“看情形难免要 费手脚。”一语未毕,已远远听得一路吹着哨子,似乎是按站传递的 法子。
  李紫霄等跟着前面引路的两匹马,缓缓进发,又翻过了好几处  岗陵,都是陡峭峻险的地方,有许多地方只马难行,大家只好下骑。 每一个险要地方,都设着卡子,扯着玉龙冈旗号,卡子上的人们, 看得李紫霄的袅娜、黄飞虎的雄伟、袁鹰儿的精悍,人人现着诧异  之色。李紫霄谈笑自若,履险如夷,愈发使玉龙冈人们奇怪得了不得。这样又过了几重峻险地方,蓦见前面现出十几丈高的一座漆黑 峭壁,寸草不生,远看去活像方整整的一块秤锤子。
  黑煞神走上前来,向李紫霄笑道:“这里土名叫做天铸谷,这座 峭壁,天生的一块整铁,玉龙冈风水,全在这里呢。转过这天铸谷, 便是一条蜿蜒如龙的长冈,冈上磊磊块块,奇奇怪怪,都是白玉似 的磨盘坚石,远望过去,好像龙身上鳞甲,所以出名叫做玉龙冈。 山寨便在龙脊上,也是玉龙冈最高的所在了。”
  袁鹰儿笑道:“这么大的一块铁采下来,打造军器,可用之不 尽 了 。 ”
  黑煞神两手乱摇道:“这却使不得。早年山寨中也有人提议过, 无奈风水所关,轻易不能乱动。”
  黄飞虎大笑道:“风水两字害人不浅,如何信得?倒是这座峭 壁,正挡住玉龙冈全冈风景,好像大户人家的影壁一般,于行军上 颇有关系。如守住这谷,便用红衣大炮来轰,也休想轰开。这座峭 壁真是最好的一座要塞。”
  李紫霄点头道:“将军所见,与妾相同,不过采用军铁,也是要 着。倘然此处四近,还有煤矿可采,更是妙极了。”
  众人谈谈说说,已走人一条羊肠小道,原来此处两壁中分,都 是遮天蔽日的高壁,走在中间,仰着脖子望上去,只露一线天光。
  这条山道,足有里把路长,李紫霄笑向黄飞虎道:“有前面的天  然屏障,还有这条通行小道,造物之妙,真真无奇不有,如果里面  水道不绝,粮食有余,这条小道,也可说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了。 但是翻山鹞在前面几处山开设了无数卡子,此地接近山寨,最是扼  要所在,却又一人不设,未免太大意了。”
  黄飞虎笑道:“他们懂得什么,便是俺也在这几年,才略知一二的 。 ”
   谈笑未毕,将出谷口, 一阵谷风吹来,隐隐听得谷外人喧马嘶  之声,那前面引路的两个骑卒,牵着马回过头来道:“走尽这条小  道,便可见着俺们寨主。俺们先去通报一声,好恭迎诸位。”说毕, 急匆匆跑去。
  这里李紫霄悄悄向黄飞虎道:“请将军传令,拨一百名虎皮兵守 住这条要道,玉龙冈的人,任他们随意进出,不过预防万一,倘有 风吹草动,我们有人在此,便不愁没有退路。”
  黄飞虎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便转身拨了两名把总、一 百名虎皮兵,分守山道两头,自己带了二百个虎皮兵,跟着李紫霄 等缓缓行去。
  一忽儿走尽羊肠小道,显出一大片广场来,四围尽是参天古木, 广场对面,却是一座横亘南北的峻岭,岭上立着一座石牌坊,凿着  “玉龙冈”三个斗大的字。牌坊下旗帜缤纷,戈矛林立,鸦雀无声的  一一排着无数人马,把这片广场围成一个大圈,只留着天铸谷一处  路口。
  广场上的人们, 一见三义堡旗号,从谷口招展出来,接着李紫 霄一马当先,领着黄飞虎、袁鹰儿、黑煞神和后面二百虎皮兵,像 长蛇出洞般步入场心。
  黑煞神早已一挽缰绳,跑到李紫霄面前,向牌坊下一指道:“请 女英雄暂先驻马,他们已迎上来了。”
  李紫霄抬头一看,只见五色缤纷旗下,其势虎虎地趋出奇形怪  状、俊丑不一的十几个汉子,为首一个生得鹰眼狮鼻,猿臂猬髯, 一身劲装,外披风氅,身后紧紧跟定一老一少。老的鬓发俱白,却 生成一张酒糟红面,中间一个大蒜鼻,通红发亮,光可鉴人,远看  去有点像鹤发童颜,其实一脸横肉,专吃人心。那年少的细眉细目, 薄耳尖腮,一路行来,和那老的交头接耳,讲个不了。其余后面许多人,高高矮矮,光怪陆离。
  黑煞神先已悄悄指点给李紫霄道:“披风氅的便是翻山鹞,身后 老的便是塔儿冈老狗狗,年青的是过天星,其余全是山寨开拔出来 的头目。”说毕, 一转身,向前迎去,跑到翻山鹞身边,又向这边 指点。
  翻山鹞等人紧趋几步已到跟前,李紫霄诸人慌下马相见,两面  经黑煞神均先已指点明白,倒简省了许多话,翻山鹞只说了一句: “恭候多时,此地不便谈话,请诸位上岭,到敝寨歇马便了。”
  双方一阵谦逊,翻山鹞便转身向前引导,往岭上走去,却见他 撮口一呼,立时见旗帜摇动,围住广场的人马,分成左右两路,从 别道卷上高岭去了。
  这里翻山鹞等领着李紫霄一行人马,由石牌坊下一条坦道上, 步上玉龙冈。走不到半里路,便见要路口筑着几座碉垒,垒上高竖  着山寨旗号,垛口上安着几具铁炮,颇是威风。众人走过几层碉垒, 越上越高,到了岭顶,才见大寨的大栅门,栅内一条很长的宽道, 直达最高的岭巅,宽道两旁,整整齐齐地盖着许多瓦房,也有不少  店铺。
  翻山鹞直向栅门内宽道上走去,李紫霄等也跟着进了栅内,留 神两旁店铺进出的人,也是普通装束,女子小孩,老少都有,只每 人都带着兵器,衣襟挂一支红布条,布条上似乎写着字,大约由山 寨拨给,作为标志,免得奸细混入。 一路走去,忽听得前面大吹大 擂,鼓乐喧天,抬头一看,原来这条宽道尽头才是山寨大门,却是 一座很高的碉楼,周围围着乱石墙,墙上和碉楼上刀枪密布,站满 了山寨喽兵,下面寨门大开,翻山鹞、过天星、老狗狗同十余个凶 悍头目,全分立两旁,肃容躬身。
  李紫霄等免不得略自谦逊几句,便昂然直入。 一进寨门,便是一条铺沙甬道,拾级而登,便是一座宽敞大厅,足可容纳千许人, 大约就是山寨聚义之所。聚义厅两旁,连接着无数院落, 一进厅内, 只见上面正中一排,设着十几把兽皮交椅,左右两行,也设着无数  椅子,每一把椅子后面,站立着两名抱刀卫兵,雄赳赳立着,好像 木雕一般。
  这时黄飞虎带来的二百虎皮兵,遵照命令,已肃静无声地排立 在厅阶两旁,黄飞虎、袁鹰儿紧跟着李紫霄跨进厅内,翻山鹞只领 着黑煞神、过天星、老狗狗三人,陪进厅来,其余十多个头目,却 分头招呼阶上虎皮兵去了。
  翻山鹞等李紫霄进厅后,便请李紫霄高坐居中交椅,李紫霄从 小听父亲说过拜山规矩,当然谦逊不遑。两面一阵客气,彼此便在 左右两旁椅上分主客坐下,上面一排兽皮交椅却都空着。
  主客坐定,翻山鹞首先开言道:“敝寨和贵堡原同邻舍一般,贵  堡路堡主曾经拜识,端的英雄。这几天听说黄总兵带着官军打堡, 俺气愤不过,特地差黑二弟前往助阵,想不到昨晚黑二弟回来,得  知前一年过去的李老师父膝下,有一位小姐一鸣惊人,本领无敌。 据俺黑二弟说来,非但路堡主甘拜下风,便是这一路山寨好汉,也  无人及得。俺闻悉之下,高兴得不得了,这几年俺自问艺疏学浅, 屡想访求一位大英雄,求他上山整顿寨基,领袖群英,万想不到踏  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强胜须眉十倍的李小姐近在咫尺! 俺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命黑二弟又辛苦一趟,去恭迎小姐上山, 一面又把这位塔儿冈的老大哥请了来,咱们先来个小小的群英会, 见识见识李小姐的惊人绝技。”说罢,两目圆睁,直注李紫霄,却又  张着嘴,呵呵大笑,声震屋瓦。
  李紫霄欠身微笑,莺声听听地答道:“李紫霄是一个琐琐女子, 有何本领,敢劳寨主夸赞。既蒙寨主派黑英雄助阵解围,又蒙寨主连夜相邀,哪敢违命不来!偏巧敝堡路兄身子略有不适,不能亲自 到此,特命李紫霄等代表前来,叩谢寨主助阵美意。”说罢,盈盈起 立,向翻山鹞深深检衽。翻山鹞一面答礼, 一面便命手下在聚义厅 上摆设酒席。他们这种酒席却与众不同,每人面前端上一张茶几似 的小桌子,一张桌子摆好一只酒杯,余无一物。
  一忽儿,阶下一个凶面大汉,高喝一声:“上菜!”
  顿时乐声大作,厅外十几个喽兵,每人双手捧着一具木盘,装 着满满一盘红烧大块牛肉,牛肉上插着明晃晃一柄尖刀,刀柄上插 着一朵红鲜花,鱼贯而进,把一盘盘牛肉依次分送到各人桌上。这 班人退去,又是几个喽兵,披着红绸,提着酒壶,在各人面前敬起 酒来,依次敬毕,退立一旁。
  这当口,翻山鹞倏地站起身来,端着面前酒杯,高声说道:“敝 寨没有别的敬意,权请诸位英雄喝几杯水酒,聊表微忱。”说毕,自 己咽的一声,把酒喝干,举杯四照。
  李紫霄等只好领情,各自饮了面前酒。旁边侍候酒席的喽兵, 又提着壶一一斟满。酒过三巡,翻山鹞举手拔出肉上尖刀,向各席  一挥,说一声:“请!”
  便听得满座哧哧割肉的声音,宛如风卷残云,刹时盘盘俱空, 只有李紫霄面前一盘肉,毫厘未动, 一柄刀也依然直立在牛肉上, 但是翻山鹞手下的过天星、老狗狗、黑煞神和几个头目,肉虽吃尽, 手中一柄尖刀,却依然紧紧捏住,并不撒手,好像等候又上一盘肉 似的。李紫霄一双秋水如神的妙目时时贯注各人动作,看出他们执  刀在手,神情有异,愈发留心翻山鹞举动。
  恰好翻山鹞也留神李紫霄面前一盘牛肉,丝毫未动,似乎露出 鄙夷之态,以为李紫霄毕竟是个寻常女子,身体脆薄,怎吃得下这 样英雄之肉,刹时眉目一动,向阶下大喝一声“收刀”,便见厅外两个喽兵扛进一块木牌来,宛似一座小小屏风,木牌有一人多高,中 间画着一个精赤的人,五官四肢俱备,掌中又画出一个红圈,圈中 写了一个心字。喽兵扛进这块木牌,放在离席远远的中间。
  翻山鹞笑向三义堡诸人道:“咱们练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 比酸溜溜的先生们,在吃酒当口,行什么酒令儿,哼几句诗曲儿, 俺们可干不上来,所以俺想了一个法子,弄出这样一个玩意儿来: 每人吃完了肉,把手上小刀儿向那木牌上的人儿掷去,同时嘴上喝  一声掷中何处,譬如嘴上喝一声‘中目’,刀发出去,果然掷中眼  上,刀不跌下,便见功夫,咱们大家公贺一杯;如掷不中,或中了 以后,刀仍跌下来,便罚他一杯。俺想这法子最公道不过,也可以  助兴,而且这种玩意儿,有武功的人也不甚难,大家一定乐意的。 现在俺先来试一下,诸位不要笑话,看俺献丑。”一语未毕,猛喝一  声,“看俺取他心肝!”
  就在这一声大喝中,哧的一线白光直射木牌,当的一声响,那 柄割肉的尖刀,入木三分,正插在画出的红心中间。大家不免齐声 喝彩,公贺了一杯。
  翻山鹞得意非常,呵呵大笑道:“快上酒来,看哪一位英雄出 马,咱们好举杯恭候。”
  这时黄飞虎再也忍不住了, 一抬身,离开酒席,居中立定,向 两面一抱拳,笑道:“俺也来试一下,但是一柄刀不够用,无论哪一 位,借几柄用用。”
  袁鹰儿凑趣,慌把自己桌上一柄递与黄飞虎。
  黄飞虎接过了刀,又转身走到黑煞神面前,笑道:“黑兄,你的 权借一用。”
  黑煞神正乐意三义堡人物献点能耐,仿佛自己面上也增光彩, 一听黄飞虎改变花样,慌忙笑嘻嘻把刀送上,却悄悄说道:“将军绝艺,何消说得,尽量施展吧!”
  黄飞虎微笑接过,返身直退到中间设兽皮椅所在,距离席下木 牌约有五六丈远,比翻山鹞坐席所在,又远了不少。黄飞虎退到不 能再退地方,然后立定身,笑向左边玉龙冈席上说道:“俺武功浅 薄,偶然凑个趣,想借花献佛,敬诸位几杯,敬得上敬不上,休得 笑话。”说毕,先把一柄刀插在腰带上,两手分执两柄,突然喝一 声,“看俺取他双目!”
  只见他双手一扬,那边木牌上,当当两响,两柄刀不偏不倚, 分插在两只眼珠上,众人不由得喝起连环彩来,不料他一转身,面  朝里,背朝外,拔出腰间那一柄,反臂一抡,喊一声“再来一下”, 众人急看时,只见木牌画的人头上,三柄刀插成一个倒写“品”字, 最后反背掷的,正中在嘴上。这一下,把袁鹰儿、黑煞神乐得手舞  足蹈,过天星、老狗犯惊得目瞪口呆。
  那翻山鹞却一手端杯,一手指着黄飞虎向李紫霄问道:“这位英 雄,素未谋面,也是贵堡的人物么?”
  李紫霄端坐微笑道:“寨主久闻黄总兵大名,何以见面却不 认得?”
  这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厅上厅下,凡是塔儿冈的人,没有 一个不大吃一惊的,无数眼光,都注在黄飞虎一人身上,猛听得当 的一声怪响,翻山鹞手上一只酒杯,掉在桌上,幸而离桌甚近,砸 得不重,没有粉碎,只把满满一杯酒,流得点滴无余。
  原来黑煞神跟三义堡人马回到山寨,大家匆匆会面,无暇细说, 到了厅上,大家全神都注在李紫霄一人身上,对黄飞虎全没有理会, 彼此便是在岭下广场上见面时,虽经黑煞神介绍一次,无奈李紫霄 早已暗嘱黑煞神,不到相当时节,不必说明黄飞虎来踪去迹,所以  黑煞神在广场上给翻山鹞指点时,只含糊说了句这人姓黄便完。这时突然出现了黄总兵,在翻山鹞耳中听到黄总兵三字,怎的不惊, 以为官军和三义堡合在一起,借机进山,抄袭山寨来了,连自己同  气连枝的黑煞神,也疑惑他吃里爬外,同他们一鼻孔出气了。
  这当口,厅上厅下,凡是山寨的人,除出黑煞神,个个手握刀 柄,预备拼命,却听得坐在首席上的李紫霄,盈盈卓立, 一双神光 瑰澈的妙目,电也似的向全厅一扫,嫣然笑道:“寨主休惊,诸位英 雄不要误会,这位黄总兵黄飞虎,现在不是率领官兵的总兵官,却 是三义堡志同道合的人了,诸位不信,请问黑英雄便晓。”
  黑煞神慌也离席,笑嘻嘻向老犯犯说道:“今天女英雄到此,还 带一桩天大喜事来,别人还可,唯独你老哥还应该拜谢这位女英 雄呢。"
  老狗狗竖着一个高红鼻子,满脸布着惊疑之色,正想开口,黑  煞神两手一摇,大笑道:“你且别躁,听我细说。”接着便粗枝大叶, 把黄飞虎弃官的情节,说了一遍。这一番话,听在塔儿冈人们耳中, 等于吃了一席压惊酒,各人眼光,却不注意黄飞虎,只一齐注到李  紫霄身上,人人心里都惊奇这样一个美人胎儿的女子,有这样了不  得的本领和智谋,怪不得三义堡要唯她独尊了。
  这时黄飞虎早已回到自己席上,暗地留神翻山鹞,见他听了黑  煞神一席话,低头不语, 一会儿又抬头打量打量李紫霄,似乎心里  正打算一桩主意,猛听得李紫霄又笑道:“现在诸位疑虑尽释,我们  不要辜负寨主一番盛意,刚才黄将军三刀齐中,我们应该公贺一杯, 以后再请哪一位英雄大显身手?”说毕,自己先举杯喝尽。
  大家被她一提,如梦初醒,翻山鹞身居主席,反觉着不得劲儿, 慌也一仰脖子,举杯相照,大声笑道:“我们非但该公贺一杯,黄将  军绝艺惊人,而且还要同贺一杯,黄将军,与我们志同道合,前程  无量 。 ”
   众人齐声应道:“寨主说得有理,我们多欢饮几杯才是。”
  于是大家干了两杯,老狗狗吃了几杯酒,鼻子格外发光, 一张 脸红得像鲜血一般,配着雪也似的须眉,红白相映,非常别致,这 时也离席而起,先向李紫霄打了一躬,转身又走到黄飞虎席前一躬 到地,开口说道:“将军弃官,原由塔儿冈而起,虽然将军豪气凌 霄,弃官如遗,在俺心里,总觉抱歉,特地向将军谢罪,此后将军 如有用得着俺的地方,虽死不辞!”说毕,又是一躬。
  黄飞虎看他这般年纪,还有这样精神,说话也谦恭有礼,不免 也周旋几句。
  老狗犯说了几句门面话,又回身走到中间,向木牌一指道:“黄 将军连珠三刀,刀刀中的,实在无人及得,俺年老艺疏,满心想借 花献佛,敬诸位几杯,无奈艺不由人,恐上不了诸位法眼,姑且借 酒盖脸,玩他一下,练得好练不好,请诸位多多包涵。”
  翻山鹞一见老犯狗出马,高兴得了不得,慌笑说道:“生姜老的 辣,我们洗杯恭候吧!”
  老狗狗且不答言,走近木牌,伸手拔下两把刀,回身走到起先 黄飞虎发刀所在,却不回转身来,背着木牌,连头也不回望一望, 只听他猛喝一声:“穿掌!”同时两手反腕一扬,便见两道白光,从 他肩头发出,当的一声,两柄刀正插在木牌人的左右手心内,接着 又听他喝一声,“穿膝!”照样又把余的两柄刀发出,整齐地插在木 牌人的两膝上。
  众人都喝起彩来,齐说这手功夫真不易,最难得的背后无眼, 怎能够得心应手,发得这样准呢。翻山鹞更是乐不可支,连说“干  杯,干杯”,于是众人又公贺一杯。
  这时李紫霄喝了几杯酒,面泛桃花,益显得娇艳欲滴,神采照 人,却见她笑吟吟抬身而起,指着木牌说道:“咱们饮酒作乐,却苦了这画人儿,一连吃了好几次尖刀,现在我来变个花样儿。”
  众人听她要出手,精神大振,都一齐望着她,不知她变出什么 花样儿来,却见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木牌边,伸出玉手,把木牌上的  尖刀,一齐取下,又分花拂柳地将手上的刀, 一一还与本人,然后  又退到木牌前面立定,向众人笑道:“木牌上画人儿苦头吃得不小, 现在俺来发个慈悲,我来代替它一下。诸位不要替我担心,手上有  刀的,尽管用力发出来,只当我同木牌人一样。发一柄两柄,没有  多大意思,席上有刀的,尽管一齐发来,且看我是不是同木牌人  一样。”
  这几句说得真是惊人,而且出人意料之外,非但塔儿冈的人, 以为她多吃了几杯酒,胆大妄为,连袁鹰儿、黄飞虎都有点惊疑起  来,黑煞神更是不安,连连摇手道:“女英雄本领绝人,我们早已知  道,何必弄出这样玩意儿来,便是要来个新鲜着儿,也有的是花样, 这样举动,谁也不肯发刀的。”
  在座众人个个惊疑,原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一半也怕李紫霄过 于张狂,弄得没有好结果,其实这般勇夫,哪知李紫霄没有确实把  握,岂肯冒昧从事。原来李紫霄此举,早已算定,席面手上有割肉 小刀的,除三义堡来人外,只有翻山鹞、过天星、黑煞神、老狗狗 几个人,黑煞神心服口服,名义上尚是玉龙冈的人,其实已列在自 己一边,这样,能向自己出手的,只有翻山鹞等三人,这三人的武  功,一望而知,满让他们一齐发刀,凭自己功夫,绝尚可应付得下。 当下成竹在胸,向黑煞神笑道:“黑兄万安,不是俺夸口,这几柄小  刀,在俺眼中,也同纸糊的差不多,哪一位胆大英雄,快请出 手吧!”
  一语未毕,只听得主席上翻山鹞大喝一声:“俺先敬你一刀!” 众人大惊,急看时,只见李紫霄不离方寸,笑吟吟右手两指钳住一柄尖刀,向众人一扬道:“你们看,这种刀不是纸做的是什么?” 随说随将两指一翻,那指缝里的尖刀,便像面糊似的折了过来,咄   的一声成为两段,掉在地上。
  这一下,把厅上、厅下镇压得鸦雀无声,如果有一根绣花针掉 在地上,也可听得出来,连喝彩都不敢喝出声来了。
  却不料黑煞神肩下一席上的过天星使出坏心眼来,他以为李紫 霄此时卖弄手段,意气飞扬,定难兼顾,暗地掣刀在手,看准李紫 霄咽喉用足腕力,冷不防喝声:“着!”
  刀光如电,只一瞬工夫,眼看雪亮尖刀上了粉脸香颈之间,说  时迟那时快,只见李紫霄一退步,朱唇微启,牙齿透香,巧不巧, 正把尖刀噙住,趁势玉腕一舒,执住刀柄向过天星席上一掷,娇喝  一声:“还你一刀!”
  这一下真把过天星吓得魂灵直冒,“啊哟”一声刚才出口,只听 得哧的一声,那柄刀擦着过天星头皮,直飞到身后一支大木柱上, 钉在柱上,余势猛劲,来回直晃,可是过天星网巾前面一朵茨菇结  儿,却已削断,掉落下来,只把过天星吓得面白唇黄,向桌底直躲, 两旁的黑煞神、老狗狗也吃惊非浅,以为李紫霄要取过天星性命。
  在这惊心动魄当口,猛听得翻山鹞大喊一声:“好本领!”推案 而出,抢到李紫霄面前,纳头便拜,口内说道,“耳闻是假,眼见为 真,今天俺碰着英雄,这座玉龙冈寨基业可以稳固了!”
  李紫霄见他说拜就拜,真个跪在地上叩起头来,慌忙退在一旁, 连说:“寨主多礼,折杀妾身,快请起来。”
  一语未毕,翻山鹞腾地跳起身,向两面席上一拱手,高声说道: “俺今天恭迎这位女英雄上山,原有一个大大的宏愿,便是俺平日想  访求一位智勇双全的大英雄主持玉龙冈,集合绿林同志,另做一番 事业。凡是玉龙冈的人大约都知道,便是这位塔儿冈老大哥,也抱此心。想不到黄将军率领官军到此,倒替俺们引了这位女英雄出来, 此刻见识到女英雄惊人绝艺,怪不得黄将军倾心相随,现在我们有  了女英雄和黄将军,便像有了主心骨儿似的,趁此群英聚会,俺翻  山鹞率领玉龙冈大小人马,情愿恭奉女英雄为总寨之主,以后悉听  女英雄命令,如有不服的,便请他挺身出来,和我先较量较量!”
  翻山鹞话音未绝,厅上、厅下欢呼如雷,齐声喊着:“愿听女英 雄号令!”
  黑煞神更乐得手舞足蹈,向老狗狗竖着大拇指,喊着:“玉龙冈 从此兴旺了,你那小小的塔儿冈快趁此打主意吧。”
  老狗狗笑道:“你且不要忙,俺自有主意,也不必忙在一时呢。”
  黑煞神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老犯狗不乐意, 一赌气,回过头 去,猛见过天星霍地托案跳出,高声嚷道:“拣日不如撞日,俺们寨 主既然虚衷让贤,便在今天奉女英雄坐上第一把交椅,有何不可? 然后把三义堡、塔儿冈两处英雄合起来,排定座位,歃血为盟,咱 们就可轰轰烈烈干起来了!”
  翻山鹞也是急如星火的人,连说:“有理,有理,咱们就摆起香 案,当天盟誓。”
  这句话刚出口,早有几个头目掇去中间那块木牌,换上长案, 设起香烛,中间还放了一大盆黄酒。这时闹闹哄哄,人多口杂,弄  得李紫霄插不下嘴去,袁鹰儿、黄飞虎暗喜目的已达,私下一商量, 索性袖手旁边,让玉龙冈的人们瞎起哄。
  一忽儿备齐了白鸡黑狗,当场宰割,取血滴在案上酒盆内,旁 边放了一个瓢子, 一面令头目伺候,诸事齐备,人语略静,翻山鹞 便请李紫霄主盟。
  李紫霄立在香案面前,向众人略一检衽,然后从容说道:“李紫 霄今天原是奉路堡主之命而来,万想不到承诸位这样抬爱,但是李紫霄一女流之辈,如何担当得了大事,望诸位不必多此一举。再说  大家既然志同道合,第一以义气为重,只要众志成城,向前做去, 便可业成基固。”
  李紫霄说到此处,话锋略顿,便听得众人轰雷般喊道:“女英雄 不必再谦逊了!如果这样谦让,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散伙了!”
  这时黄飞虎挺身而出,抱拳说道:“女英雄这番话,全因为今天 到此做客,这一来,好像喧宾夺主,其实在座英雄都是光明磊落汉  子,尤其是此地寨主,久存让贤之心,求贤若渴,才披诚相见,这  种举动,俺第一个钦佩万分。如照实在情形说,在座英雄虽然各有  绝艺,所学不同,但是包罗众长,智谋出众,实在要推女英雄为首。 以后有许多大事,我们在女英雄领导之下,合力去做。今天香案已  备,万万不要说了不算,俺劝女英雄以大义为重,不必再让,免失  众人之望。”
  黄飞虎这一阵劝驾,加上众人齐声附和着,李紫霄也只可点头 应允。众人大喜,翻山鹞立时烧起一大股香,双手献与李紫霄,请 她为首通诚。
  李紫霄双手捧香,面孔一整,缓缓绕到香案前面,对着厅外, 把香高举过额,默默通诚,半晌,回身插在香炉中间,又绕到香案  里面,面南背北,叩下头去,盈盈起立, 一挽袖,露出雪白皓腕, 举起瓢匙,在酒盆内舀了一瓢白鸡黑犬和成的盟酒, 一口吸干,瓢  放回原处,然后朗声说道:“俺既承诸位抬爱,只可暂时担当。但是  俺有三件事要当众声明,诸位如有不愿意的,也可趁此讲明,万一  事后翻悔,那时节,寨规森严,须怨不得俺不懂情面。至于俺要预  先声明的三桩事,也是正大光明的事。
  “第一件,俺强煞是一个女流,虽然暂时忝为诸英雄之首,应该 仍照翻山鹞寨主志向做去,将来倘有比俺高强的英雄到来,不论男女,俺情愿相让,决不留恋!
  “第二件,咱们虽是身为绿林,却不能同一味劫掠的绿林同道, 咱们取的是贪官奸商,救的是忠臣义士,希望诸位同抱此心,替玉  龙冈发扬声威,增加光耀!
  “第三件,从今天起,不论玉龙冈、三义堡、塔儿冈一切人等, 不得随意行动,凡事须秉承总寨命令而行。所有应该整顿的山规和 布置的军事,以及侦查外面情形的职司,俺邀集全寨诸英雄,从长 规定,分派妥当,各司其事,不得混乱。
  “这三件,诸位如依得,便请饮此血酒。”
  众人齐声喊道:“这样正大光明的事,不要说三件,便是三百件 也情愿。”
  众人大声一嚷,翻山鹞便挥拳撸臂,来取酒瓢,不料人丛中挤  出一颗雪白头颅, 一个劲儿钻到香案边, 一抬头,伸手抢起酒瓢, 咽的一声,便喝了一瓢,酒瓢一摔,一转身,抢到李紫霄面前,双 腿一跪,咚咚叩了一阵响头,跳起身来,大声喊道:“俺率领塔儿冈 三百健儿,愿奉李总寨主旗号,一言为定,俺先饮此血酒了。”
  黑煞神乐得嘻着大嘴,在人缝里向老狗狗大拇指一竖,哈哈笑 道:“怕你不投到女英雄门下。”
  接着翻山鹞、黑煞神、过天星、黄飞虎、袁鹰儿和玉龙冈众头 目一一饮过盟酒,然后黑压压跪了一厅,行参拜总寨主大礼。
  翻山鹞又吩咐后寨杀牛宰羊,重整筵席,犒赏全山喽卒,连三 义堡堡勇、新降官军都有一份。这时聚义厅上李紫霄高居首座,和 众好汉重整杯盘,开怀畅饮起来。
  席上李紫霄和翻山鹞等商定交椅名次,彼此谦让一回,遂算定 局。规定的是:玉龙冈总寨主李紫霄,寨主翻山鹞、黄飞虎、黑煞 神、袁鹰儿、过天星、小虎儿,三义堡分寨寨主路鼎,塔儿冈分寨寨主老狗狗。
  当下名次排好,诸事粗定,日色已渐渐西沉,照翻山鹞意思, 便要打扫后寨房屋,请总寨主、黄飞虎、袁鹰儿留在寨内。经李紫  霄说明,尚须回到三义堡布置一下,然后挑选新降官兵和堡勇,再  回到山寨来,于是席散以后,李紫霄依然带着黄飞虎、袁鹰儿和虎  皮兵下山。
  这时李紫霄下山,便与上山时大不相同,全山人马直送到山口 来。李紫霄一马当先,走到天铸谷口,那守谷的一百虎皮兵,正在  席地而坐,大怨酒肉喝得兴高采烈,想是寨上派人送来犒赏他们的, 这时他们一见李紫霄等到来,慌忙都跳起身来,合队出谷。 一出谷  外,李紫霄便拦住翻山鹞等不必远送,就此暂行告别。
  李紫霄一行人马回到堡中,已到掌灯时候。路鼎和小虎儿率领 着堡勇,已在堡楼上久候, 一见李紫霄等高高兴兴回来,心中大喜, 慌一同迎到宅内,带来的虎皮兵仍然返营休息。
  李紫霄等到了路宅,说明就里,路鼎自然格外钦服。小虎儿听 说自己也是一个小寨主,又听得在玉龙冈席上,众人怎样大显身手, 乐得跳上跳下,恨不得立时赶到玉龙冈,显一显自己豹皮囊里金  钱镖。
  却听李紫霄说道:“此行总算不虚,但是俺这样抛头露脸,实非 本意,此后一切布置,全仗黄将军帮助才好!”
  黄飞虎笑道:“俺留神翻山鹞、老狗狗等举动,倒是真心实意, 我们只要秉大公做去,事情也很容易。至于调度人马、布置大寨, 俺知道的,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袁鹰儿道:“依我想,照师妹主意,此地算是玉龙冈分寨,却首  当官军来路,应该格外厚备实力,作为压寨屏障。堡中老弱似乎都  应该迁到玉龙冈去。紫霄师妹在堡中户口内,挑选一队强壮女子,加紧训练,作为贴身娘子军,到了山寨起居饮食,也方便一点。”
  路鼎说道:“袁兄想得周到,真非这样不可。”
  李紫霄点头道:"此层也是要着。还有一节,俺想将堡外官军, 从明天起,赶速换了旗号,调到玉龙冈,再将玉龙冈喽兵拨一半到  此,交由路兄加紧训练。每逢朔晦之日,将分寨人马集合广场,总  检阅一次,这是关于军纪方面。至于山内开垦、饷精支给,也要详  细筹划一下才好。”
  李紫霄说毕,众人都极力称是。
  路鼎又说道:“从此师妹总揽全寨,不久即须回山,俺想身为总 寨之主,第一要笼络人心,明天俺多备金帛,托袁兄带去,上上下 下犒赏一番,也显得师妹雅量。”
  袁鹰儿拍手道:“果然应该如是。”
  李紫霄却朝路鼎看了一眼,点头不语。
  当下众人商议定当,就在路宅安息,以后李紫霄、黄飞虎、袁 鹰儿带着新降官军和堡中父老,同到总寨,果真照预定办法一一做 去,从此玉龙冈、塔儿冈、三义堡都在李紫霄掌握之中,而且整顿 得日见兴旺。各处绿林望风投奔,声威大震。官厅方面自从黄飞虎 一去不回,索性装聋作哑,只求相安无事,轻易不敢擅捋虎须。河 南近省一带绿林,都替李紫霄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玉面观音,提起 李紫霄,或尚有人不识,提起玉面观音,没有人不竖大拇指。这样 过了一年多。
  有一天,玉龙冈集合分寨人马联合操演,路鼎带着三义堡分寨 人马也来与会,操演完后,李紫霄在聚义厅上大摆筵席,款待全寨 好汉。筵席散后,彼此寻友问好,互相谈心。
  单说路鼎,好容易来到总寨,同众人敷衍了一阵,便急急来找 袁鹰儿密谈。
   原来路鼎同李紫霄的婚姻大事,被官军攻堡以后,接着李紫霄 身为玉龙冈总寨主,闹哄哄耽搁下来,偏派他主持三义堡分寨,和 李紫霄分离两处,连袁鹰儿、小虎儿也被李紫霄带上山去。这一年 多光景,虽每月朔晦,大家会面,总没有提亲机会。私下同袁鹰儿 商量过几次,但是李紫霄已不比从前闺阁身份,身为总寨主,内外 之事,都聚在她一人身上,想做个媒人,也不容易,生生弄得路鼎 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好容易又望到集合之日,所以酒席散后,急急 来投袁鹰儿。
  两人在无人处密谈了半晌,忽见两个女兵到来,说奉总寨主之 命,叫两位寨主到后寨相见。
  路鼎大喜,慌一齐跟女兵走到后寨。
  
  
  注:本集民生书店1950年11月初版。
  
  第四集
  
  第十四章  流光剑的奇遇
  
  原来李紫霄在岭上另建一所房屋,布置得幽雅非凡, 一切起居 饮食,全由近身女兵伺候,外面不听呼唤,不准轻入一步。袁鹰儿 和路鼎来到后寨,不敢擅入,先由女兵进内通知,然后两人进去。
  路鼎却未来过,细看这所房屋,全是本山石木构造,外面围着 短短红墙,墙内松竹夹道,用石卵子砌成一条不长不短的甬道,两 边女兵持枪鹄立。走尽甬道,才是小小的一所一明两暗的楼房,楼 上为李紫霄寝室,楼下筠帘垂下,寂静无声,只见一缕白烟,从竹 帘缝内袅袅而出,散入空中,混漾如丝,两人跑上阶沿,便觉一股 非兰非麝的幽香,透入鼻孔,百体俱态。帘外两个秀丽女兵, 一见 二人到来,卷起筠帘,让两人进去。
  路鼎一眼看到中间画几上,供着一个牌位, 一具兽鼎,正焚着 异香。
  袁鹰儿指着牌位笑道:“你看师妹这份孝心。”
  路鼎趋近细看,原来牌位上写着李紫霄父亲名号,慌整衣下拜, 立起身来,猛见李紫霄穿着一身雅素衣裳,已在一旁冉冉回拜,口  中说“路兄少礼”。
  路鼎猛然一惊,慌又躬身向她为礼。李紫霄便请他们二人侧室坐谈。路鼎到此还是第一遭,每月聚会总在大庭广众之间,没有李 紫霄命令,不敢擅自进来,此刻蒙李紫霄传见,如逢奇遇,打量室 内画几琴床,雅洁绝伦,比自己宅内书室,顿有天渊之别!但是平 日千思万想,等到内室相对,反觉无话可说,每一启口,恐怕谈错 了话,惹她不快,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百下里都觉不合适。幸而 有袁鹰儿从旁打混,把他局促不安的神态遮盖不少。
  其实李紫霄肚内雪亮,笑向路鼎道:“路兄此地没有来过,一年 光阴,过得飞快,反不如我们在三义堡,尚可常常见面。”
  路鼎慌垂头恭答道:“总寨主这一年整顿山寨不遗余力,其余不 讲,只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迁移到此,有田可耕,有树可种, 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谁不感总寨主的恩德。”
  李紫霄笑道:“路兄一口一声的总寨主,实在使愚妹不安,咱们 通家,不比常人,在别人面前,只可照寨规做去,咱们在自己私室, 何必这样称呼?以后千万不要如此。愚妹请两兄到来,便想同两兄  说几句体己话,两兄如果这样拘泥,反而见外了。”
  两人唯唯之间,女兵们献上香茶,李紫霄一挥手,女兵退出。
  李紫霄说道:“请两兄到此,原有一桩事同两兄商量。愚妹为三 义堡几百户人家,谋个妥当处所,不得已出乖露丑, 一半也因为先 父遗言,但是一个女流老是这样干下去,总不是事,幸而这一年多 光阴,承众位英雄重视, 一切进行,都也顺利,但是愚妹心上,只 想早早抽身而退。”
  袁鹰儿笑道:“师妹现在可不比从前, 一进一退,关系重大!再 说也没有相当人物,能替师妹的,师妹急流勇退的念头,只可在俺  们两人面前略谈,千万在众好汉面前不要露出口风,众人心志一懈, 就不好办了。”
  李紫霄笑道:“这一层,俺何尝不晓得!此刻愚妹忽提此事,并非口头空谈。因前几天北路探子报到,朝中魏忠贤设计陷害坐镇辽  边的统帅,把熊廷弼囚在天牢内,早晚要把这赫赫威名的熊廷弼, 置之死地。那位熊元帅不但熟谙韬略,便是一身武功,也是别人所  不能及的。事情凑巧,昨天老狗狗带了两名军官,向本山投奔,那  俩军官便是熊元帅部下的将官,还是参将的前程,从前也是绿林中 人,与老狗狗有旧。熊元帅一下天牢,部下星散,那两人还算有点  忠心,想搭救故主,才投奔老狗狗求救,老狗犯又引到总寨见俺。 俺时常听先父说起熊元帅本领,久已钦佩,愚妹意欲独自一探天牢, 救出这位英雄,倘然天从人愿,把熊元帅救到本寨,请他号召旧部, 定可做一番大事业。那时节,愚妹也可脱身了,所以暗地请两兄进  来商量一番。”
  路鼎首先开言道:"师妹近来威名远震,外面难免认识师妹,万 一远行涉险,孤掌难鸣,如何是好?再说山寨里不可一日无主,此 事还宜商酌。”
  李紫霄道:“路兄话也有理,但是熊元帅宛如浅水蛟龙,无人救 得,心实不甘。”
  路鼎思索了半晌,猛然一拍手掌,笑说道:“愚兄近年来,闲得 心慌,不如由俺代替师妹一行吧!”
  袁鹰儿也说道:“我也有此思想,不如咱们两人暗地北上一趟。 俺最近得到一种秘术,可以改换形容,此去倒用得着。俺想北京是  帝王之居,戒备必定严密,断难强来,只可智取。咱们两人到了北  京,寻个妥当处所,见机行事,好歹要救出熊某来。咱们两人随处  可安,到底比师妹方便些。”
  李紫霄大喜道:“路兄一人独行,愚妹还不放心,有袁兄同去, 诸事都有照护,但愿两兄马到成功。便是两兄此去,对于山寨诸人  也要瞒过,免得走漏风声。”
   路鼎道:“准定如此,事不宜迟,咱们明晨动身了。”
  当下三人计议妥当,李紫霄又叮嘱再三,两人领命出来。
  袁鹰儿陡然记起一事,慌笑道:“路兄在甬道少候,俺还有一句  要紧话,问一声师妹才好。”说毕,又匆匆返身进室,良久,良久, 才见他满面春风地跑出来。
  路鼎慌问:“为了何事?耽搁这许多工夫,害得俺痴立了半天。”
  袁鹰儿不答,拉着他三步并作一步,奔到岭腰一片松林内,才 立定身,四面一看无人,向路鼎肩上一拍,哈哈笑道:“你应该怎样 谢我?”
  路鼎被他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茫然不解。
  袁鹰儿大笑道:“你一年来朝晚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路鼎如梦初醒,一把拉住袁鹰儿问道:“难道已得到好消息么?”
  袁鹰儿道:“咱们这位师妹,真非常人可及,自从你把月下老人 的责任搁在我肩上,我常常留意机会说话,无奈接连发生大事,她 又冷若冰霜,看不透她老人家存何主见,不甘冒昧启口。此刻咱们 两人出来,俺偶然想起,这一去北方,又要把这事搁冷,拼着讨个 没趣,好歹要探个口风出来,故而俺又回身进去见她。你猜她怎 样说?”
  路鼎急道:“定是一口应承,所以你要我谢媒了。”
  袁鹰儿冷笑道:“事情哪有这样容易!我二次跨进门,她正也预  备出门巡视各处去, 一见我翻身重进,不待我开口,便玉手一挥, 凛然说道:‘你不必开口,俺早知来意,请你转告路兄,只要他救得  出熊廷弼同到山寨来,使我得以早早抽身,那事便好办了。’她说了 这句话,竟自率领女兵,从一重侧门出去了。俺始终开不了口,幸  喜事有指望,她虽然没有指明,已尽在不言中,只要你此去事能成  功,便可稳稳到手了。俺替你做到了这一步,已算宝塔合尖,只差一层,而且还要陪你跑这一趟远道,你自己想,应该不应该谢 我呢?”
  路鼎又惊又喜,慌忙兜头一揖道:“照这样看来,咱们行动都在  她眼中!但愿袁兄陪俺此去,天助人愿,救得出那位熊元帅来才好。 横竖俺立誓达到目的,便是跑龙潭虎穴,也要试他一试。唯望袁兄  多担点辛苦,助我一臂,袁兄大恩,永不敢忘!”
  袁鹰儿笑道:“想不到你们婚姻,系在天牢内的熊元帅身上,而 且咱们的寨主,把这场功劳以自己身子作奖赏品,不怕你不死心塌 地地去干!只苦了俺空自冒热气,也夹在中间,算什么来由呢?”
  路鼎唯恐他不愿意同去,作了无数的揖,赔了无数小心,两人 才暗地打点,悄悄动身。他们这一去,在开元寺内巧遇熊经略夜探 相府,陪同熊经略回到山寨一段情节,已在前几回表明,不必再叙。
  只说两人陪着熊经略到了河南玉龙冈,好像得着奇珍异宝一般, 尤其是路鼎, 一心在自己婚姻上面,以为这种功劳,定蒙李紫霄首 肯,诚惶诚恐地陪着熊经略到了寨内,先由袁鹰儿进去通报。
  李紫霄正在聚义厅和黄飞虎、翻山鹞、黑煞神、过天星等谈论 山寨之事,忽见袁鹰儿回来,报说“熊经略业已请到”,不禁大喜, 忙向众人说道:“诸位尚未知晓此事原委,但是熊经略的威名,诸位  谅必早有所闻,因受奸宦陷害,困在天牢。俺特地暗暗命路、袁两 兄北上,设法救出,请到本寨来,居然蒙熊经略屈驾到此,真是本 寨的大喜事。诸位快整衣一同迎接!"
  众人一听坐镇辽藩的熊经略到来,真出意料之外。尤其黄飞虎 久任总兵,深知熊经略文武全才,智勇盖世,虽然听人说过,被魏 忠贤奸党掣肘,军事很不顺利,却不料忽然到此。众人个个心中猜 疑,紫霄也不去管他们,只叫跟着自己直迎到寨门外来。
  这时,熊经略和路鼎已在寨门碉楼下等候,忽见袁鹰儿引着一大群人出来,碉楼下刀枪如雪,大吹大擂。熊经略久经戎行,统率  貔貅,何等威势!这种山寨规模,虽然也整顿得有声有势,但在熊  经略眼中,便同儿戏一般,却见高高矮矮、横眉竖目一班汉子,拥  着一个淡妆素服、外披玄色风氅的绝色女子,见她举步安详,神态  娴雅,夹在这不三不四一类汉子当中,格外如鸡群鹤立,看神情, 一班雄赳赳的汉子对于这女子,好像众星拱月,唯命是从,便料到  这女子定非常人。
  果然,路鼎在他耳边悄悄知会:“先走的便是敝寨总寨主李紫 霄,后面的全是李总寨主手下了得的好汉。”
  熊经略笑了一笑,便大踏步迎上前去。
  李紫霄后面各好汉,总以为熊经略定必天神模样,不同凡俗, 万想不到远远过来一个奇丑黑脸、 一身破袍的怪汉,便是恭迎的  嘉客。
  只有李紫霄已由袁鹰儿暗地通知易容改装的事,慌忙紧趋几步,  恭立道左,检衽致敬,口中说道:“蒙熊经略虎驾降临,山寨增辉!”
  众人一看总寨主如此,也只可躬身为礼。
  熊经略哈哈大笑道:“诸位好汉少礼,俺梦想不到来此一游,同  诸位觌面,此刻蒙路兄知会,知道这位李小姐家学渊源,本领超群, 更是幸会。”
  李紫霄一阵谦让,便迎到聚义厅上,殷勤奉客,众人也依次 落座。
  熊经略开言道:“俺奉当今圣上提拔之恩,统兵边塞,原期马革  裹尸,捐躯报国,可恨魏忠贤这厮,蒙蔽圣聪,通敌弄权,矫旨召 回,把俺困在天牢。俺本不难一死报国,只恨奸臣一手蔽天,奸党  满朝,忠良匿迹,俺虽尽忠一死,于国毫无益处,而去这样死如鸿  毛,也不值得,所以略施小计,便脱牢笼,当夜仗剑入奸宦内院,意欲为国除奸。不料奸宦恶贯未盈,被他巧脱,却在这夜,无意中 逢到贵寨路、袁两位好汉,才知众好汉谬采虚声,仗义营救,想不 到素未交往的贵寨,倒有如此侠肠,使俺不免有动于衷。可是俺已  决志匿迹销声,不问国事,从此易容换名,徜徉山水,做一个世外  遗民。只因路兄两位再三邀游贵寨,诸位一番侠肠义骨,也是可感, 不容俺不前来一谢。现在见着诸位好汉,乘此当面谢过,就此告  辞。”说罢,站起虎躯,向众人一抱拳,便欲拂袖而出。
  众人看他落落寡合、旁若无人的神气,原已不快, 一见他说完 要走,谁也不起立挽留。便是路鼎、袁鹰儿两人,陪同熊经略回山 寨来,已算有了交代,熊经略去留却不在心上。
  这当口,只有李紫霄一见熊经略拂袖告辞,赶忙盈盈离座,朗 声说道:“山乡茅舍,当然难留虎驾,但是妾千里恭迎,也有一片微 忱,千祈经略稍坐片时,容妾一言!”
  熊经略哈哈笑道:“女英雄虚衷识贤之心,俺在途中已听得路、 袁二位提及一二,不瞒你们说,正唯有此先入之言,使俺不敢多留。 倘然彼此萍踪偶聚,朋友盘桓,俺已是世外闲人, 一无黑碍,何必  做此矫情之举呢?”
  李紫霄一听,话不投机,慌掉转口锋,委婉说道:“妾无非钦敬 经略,故而千里邀迎,并无别故。如蒙经略鉴谅愚忱,屈留几日, 使敝寨稍亲教益,不致走入迷途,便已心满意足,受赐不浅。”说罢  检衽肃立,意甚恭诚。
  熊经略目光如电,在座人物早已一览无余,对于李紫霄神仪莹 澈、秀丽天成的丰度,也暗暗惊奇,此刻又听她一番谈吐,竟是一 个巾帼中不可多得的人物,不禁又回身就座,徐徐笑道:“熊某百战 余生,弄得这样结果,可称得不祥之身,尚蒙女英雄另眼相待,实 深惭愧,现在既蒙款留,盛情难却,且同贵寨好汉,稍作勾留便了 。 ”
  李紫霄大喜,一声吩咐,立时在聚义厅上摆设盛筵,殷殷劝酒, 恰好塔儿冈寨主老狗犯闻信赶到,而且领着投奔的二名参将一同前  来。这两名参将一名赵奎, 一名雷宏,此时在老狗狗手下,也算山 寨人物。老狗狗领着闯进聚义厅, 一见当中首席上,虎也似的踞着  一个奇丑怪汉,却不见熊经略的面,后经李紫霄说明,才恍然大悟。 赵奎、雷宏慌忙紧走几步,俯伏在熊经略席下,低低报名参见。
  熊经略低头一看,依稀认得是自己部下,顿时触起往日雄心, 发须磔张,目光如火,不禁长叹一声,叫赵、雷两人起来。两人却 不敢就座,悄悄走到熊经略背后,分立两旁。
  这当口,一个山寨头目正捧着酒壶上来斟酒,熊经略忽然喝一 声:“且慢!”一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朱漆葫芦,去掉塞子,举手 一摇,却是空的,呵呵大笑道,“俺吃不惯闷酒,把俺这葫芦灌满 就得 。 ”
  头目真个依言,把一壶酒灌入葫芦内,不料葫芦虽小,容量却 大,连灌了三壶才装满。
  熊经略提起葫芦,便直着脖子,咕嘟嘟灌入口中。满满一葫芦 酒,少说也有四五斤,被他鲸吸长川般灌下肚去,两个头目轮流灌 酒,还来个手忙脚乱。他挺着胸脯,张着怪嘴,来个葫芦到嘴, 一 口吸干,一忽儿便喝了三四十斤,兀自咂嘴吮舌地大呼“酒来”!
  众人看他喝了这许多酒,面皮连红也不红,也都骇然。老狗狗 平日也以饮酒自豪,今天一看人家这样喝法,真是小巫见了大巫, 吓得搁着杯,瞪着目,看呆了。但在李紫霄眼中,便看出熊经略内 功深纯,非同小可。这种陈年花雕, 一口气吸下三四十斤,酒力一  点不发泄出来,无论如何好酒量,也不易办到,定是运用气功,将  酒逞聚肚内,料知熊经略已看出山寨诸人轻视态度,故意如此做作,一半借酒浇愁, 一半略露功夫,说不定下面还有妙文。却一眼看见 小虎儿坐在过天星肩下,两人鬼鬼祟祟,挨着肩,不知商量什么, 料知小虎儿又要作弄过天星。
  原来小虎儿自到山寨,众人喜他聪慧,又是总寨主胞弟,诸事  都爱护他。过天星年轻好事,想在小虎儿身上,巴结总寨主,格外  同小虎儿亲近。小虎儿却看不起他,时常想法作弄他。这当口,小  虎儿偷眼看熊经略怪形怪状,旁若无人,黄飞虎、翻山鹞等也竟存  轻视,默坐无言,灵机一动,便悄悄拉了过天星一把,低低说道: “你看俺姊姊把这怪物这样推崇,黄寨主等却有点看不起他,定是没  有什么大本领,你何妨当场显点能耐,把这怪物的气焰压他一压, 也显得咱们山寨有英雄。你一开头,黄寨主等便可接着你一显身手  了。俺姊姊还有意思留这怪物在山寨里,俺第一个看不上眼,你有  法把他赶走,我真感激你一辈子。”
  他这几句话,真搔着过天星痒筋,而且他也看出翻山鹞等神气, 自己一出场,真能够博得大众同情。低头一想,便有了主意,悄悄  对小虎儿道:“你不要响,我去去便来。”说毕,立起身溜出去。
  这当口,熊经略兀自一语不发, 一个劲儿猛喝,又喝了一二十 斤下去。忽听厅外鼓乐大作,十几个精壮汉子鱼贯而进, 一色穿着 棋布坎肩、紫花布短裤衩,光着两臂两腿,头上挽着抓头髻,鬓插 鲜花,足踏麻鞋,每人两手捧定一个朱红大盘,每一盘内放着一尾 炙香四溢的黄河大鲤鱼,分献各席。
  为首一个汉子长得一身细白皮肤,刺着遍身蓝靛花纹,面上却 用烟煤涂得精怪一般,雄赳赳捧定鱼盘,步趋如飞,奔近熊经略席 前,单膝点地,举盘过顶,尖咧咧地高喊一声:“请贵客用鲤!”
  小虎儿眼尖,早已看出这怪模怪样的汉子,是过天星乔装的, 正在暗暗直乐,却不料在过天星高喝一声,熊经略低头一瞪之间,猛见过天星一长身,单臂托盘,倏地从腰间拔出明晃晃一柄尺许长、 两面开锋的牛耳尖刀,用刀锋戳起一大块鱼肉,腕上一攒劲,竟这  样连刀带鱼,疾向熊经略口内送去。
  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 一厅的眼光正在集聚那柄尖刀当口,猛 见熊经略鼻子哼了一声,阔口一张,迎向刀锋,喀嚓一声,刀锋立 断,嘴上一阵大嚼,霍地仰面一吐,厅上顶梁中间,当的一声,那 寸许刀尖深深嵌入,众人眼光一阵晃乱,俱各骇然。
  过天星在他咬断刀锋之际,只觉虎口一震,暗暗生痛,心里一 惊,正想放下鱼盘,收起断刀,转身便走,忽又听得熊经略在上面 哈哈大笑道:“俺不是王僚,怎的你学起专诸来?这出戏未免唱得景 不对题啊!”说罢,虎目一张,威棱四射。过天星机伶伶打了一个寒 噤,放下鱼盘,转身要走。
  过天星一转身,熊经略倏地眉头一皱,双手一拍肚皮,喊声 “要吐”,众人以为灌下这许多酒去,真个禁不住要呕吐出来,万不  料在这一瞬工夫,只见熊经略朝着过天星身后,大口一张,喉头哧  一声怪响,匹练价冲出一道亮晶晶的水龙来,正喷向过天星背上, 猛听得过天星“啊哟”一声,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被这条水龙直  冲出厅外,跌下阶沿,最奇的,熊经略口中喷出来的那条水龙,原  是喝下去的远年花雕酒,却不知他用什么功夫,由口中喷出来,宛  似千寻飞瀑,聚而不散,而且有这样大的力量,竟把过天星冲得跌  出厅外,那条酒龙也跟着飞出厅外,才四散开来,化成酒雨。厅外  立着的头目、寨兵,被这阵酒雨淋在头面上,觉得滚热非常,隐隐  生痛,可是厅内却点滴不沾,只嗅到厅外酒香, 一阵阵直冲鼻管。 这一下子,宛如奔雷骇电,席上的人相顾失色。因为玉龙冈各好汉, 除出李紫霄功夫绝众,刚柔兼到,其余如黄飞虎以下,都是一身硬  功夫,骤见熊经略这种惊人举动,实是见所未见,猜度不到他喷出酒来,有这样大的力量!
  好笑熊经略兀自假充酒醉,在上面哈哈大笑道:“这位小专诸难 道纸做的不成?怎的被俺喷了一口酒,便喷得无影无踪呢?”
  一语未毕,当场电光一闪,李紫霄提着流光剑,翩然离席而出, 笑吟吟说道:“经略内家功夫,毕竟不凡,待妾也来班门弄斧,略献 薄技,权当佐酒,不对地方尚乞经略指教!”语音清脆,宛同花外  莺啭。
  众人正听得出神,蓦见柳腰一转,便见剑光错落,遍体梨花, 身法略变,又似银梭乱掣,素练悬空,剑影人影, 一时都无,只觉  凉风飕飕,寒袭四座。
  正舞到酣处,猛听得上面熊经略霹雳般拍桌连呼:“好剑!好 剑!”忽又喝一声,“且慢舞剑,俺有话说!”
  这一喝,众人又不知何事,李紫霄收剑现身,行如流水,走近 熊经略席前,不喘不涌,从容问道:“经略有何吩咐?想是剑法平 常,有污尊目,万祈不吝教诲为幸。”
  熊经略霍地立起身,抱拳说道:“女英雄端的好本领,但是俺有  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一声。俺看女英雄剑法家数,与俺同出一门, 尤其是尊剑尺寸和剑光极为熟识,未知尊师何人,尊剑何处得来, 可否见告?”
  李紫霄听他问得奇怪,便据实说道:“剑名流光,系先父遗物。 妾一点微技,也是先父家传。”
  熊经略“哦”了一声,两只怪眼向上一翻,似乎满腹凄惶,忽 又向李紫霄面上直注了半晌,才开口道:“这样说来,铁臂苍猿李飞 虹便是尊大人了?”
  李紫霄吃了一惊,暗想父亲年青时的江湖外号,已二三十年没 有人提起,晚年遁迹三义堡,不预外事,连三义堡人都少有知道,怎的他会知道这样清楚呢?不禁迟疑半天,才问道:“经略怎知先父 当年名号?”
  不料熊经略一语不发,劈手夺过流光剑,大踏步赶到厅中,双 手持剑一举,向天大喊道:“师兄,师兄!想不到廷弼在这佗际无聊 之时,会碰见师兄后人,现在俺已辜负你当年一番期望,只可隐迹 埋名了。”喊毕,双目一闭,眼泪夺眶而出,撒豆般洒了下来。
  这番举动,比他用酒喷人,还来得突兀,连李紫霄也弄得惊疑 不定,慌赶近熊经略身边,急问道:“经略如此情状,难道是先父好 友吗?”
  熊经略虎目一张,兀自含着几滴英雄之泪,却把流光剑还与李  紫霄,然后正色说道:“姑娘,你那时年纪尚幼,大约尊大人也未向 你提及当年之事。俺与尊大人岂止好友,多年同门之谊,不同泛泛。 想不到无意之间,会逢着姑娘,可喜姑娘长得一表非凡,深得师兄  真传,只可惜师兄业已作故,不能同俺一叙久阔了。”说罢,抚胸长  叹,沉痛非常。
  李紫霄一听他是父亲同门,又悲又喜,慌忙招手把小虎儿唤至 跟前,一同向熊经略跪下行礼,口喊:“叔父!”
  熊经略一看小虎儿长得英秀非凡,扶起两人,问道:“这孩子是 侄女何人?”
  李紫霄凄然说道:“先父一生,只侄女姊弟二人,这便是舍弟 虎儿。”
  熊经略大喜, 一蹲身,抱住小虎儿,左看右看,又用手把小虎 儿骨骼上下摸了一遍,一长身,哈哈笑道:“我师兄一生行侠仗义, 当然盛德有后。此子骨骼非常,倘能得着名师指授,不要走入邪途, 将来不可限量。贤侄女尚须好好教导才好。”
  这时黄飞虎、翻山鹞等本已惊服熊经略本领奇特,忽又见他们认起父辈交谊来,大家自然离座道贺。李紫霄于无意中逢着父亲同 门,又是赫赫有名的熊经略,自然格外高兴,彼此又重整杯盘,请 熊经略入席。
  李紫霄细问当年同门情形,熊经略才说道:“说起俺老师,并非  江湖人物,原是一位寒儒,是湖南人氏。他老人家隐姓埋名,谁也  不知道他真名实姓。俺们年青时,只尊他一声‘洞庭先生',如果有  人向他请教台甫,他便一笑走得老远,种种怪僻脾气,令人莫测。 他到处游山玩水,却被俺先父看在眼里,请到舍下教书。洞庭先生  一见俺,却非常投机,偏逢俺从小爱舞棒弄拳,那位洞庭先生每逢  月白风清之夜,暗地授俺武艺,吩咐俺不准告知别人。教了两三年  以后,洞庭先生忽从远处带了一名英俊少年来,对先父说明,是从  读的学生,是河南人,名叫李飞虹,比俺年纪长了好几年。先生教  俺叫他师兄,说这位师兄,在五年前已从他练武,这次又带他来, 预备文武两学,再深造一点。
  “那时俺得着同学之人,高兴非凡,白天一同习文,晚上一起练 武,整整又过了七八年,不幸洞庭先生便在俺家无疾而亡,临终时, 从随身皮箧中,取出一口宝剑、几册破书来,对俺们二人说道:‘飞  虹目有怒棱,身具傲骨,天生风尘豪侠一流。廷弼骨骼出众,志气  迈群,将来可以为国驰驱,封侯勒铭。只可惜你们二人,都生非其 时,到头来都是一场春梦。现在我将这柄流光宝剑赐予飞虹,作日  后行侠除暴之助。这几本破书,却是俺一生心血所在,都是行军布  阵的要诀,赐予廷弼静心参究,将来定有得益之处。俺一生就只这  两件东西,权为永别纪念。'说毕,便一瞑不视。俺两人替他料理身  后清楚,便各自分手了。
  “分手以后的头几年,飞虹师兄每年定必来我家看望一次。俺知 道他浪迹江湖,到处除暴安良,得了‘铁臂苍猿’的外号,颇为有名。自俺走人仕途,相隔千里,便与师兄从此隔绝。直到前几年俺 奉旨征辽,曾托人四处探听师兄消息,想请他助我一臂,哪知他已 洗手江湖,隐迹不出,无从寻访。万想不到事隔多年,在此得逢师 兄后人,回想先师临终的话,真是一场春梦。所幸贤侄女巾帼英雄, 侄儿英秀,也非凡俗,足可慰我师兄于地下了。”语毕,微微叹息, 捧起葫芦,喝得咽咽有声。
  李紫霄应对之间,却已有了一种主意,暂不露出口风,只殷殷 以晚辈之礼相待。
  席散以后,李紫霄又坚请熊经略到后寨款待。熊经略既然以父  执自居,起初落落寡合的态度,只可收起,而且也存了一番热心, 想规劝李紫霄几句,在席散后,便由李紫霄、小虎儿引导到后寨来, 李紫霄、小虎儿陪着到了后寨书室,从新献上香茗,细谈衷曲。
  李紫霄便把先父遗言,为三义堡几百户身家安全,才到玉龙冈 来的原因,说与熊经略听。
  熊经略沉思了片刻,开言道:“在这奸臣当朝、盗匪充斥当口, 侄女主意也是一法,但是这样做去,恐怕有进无退,以后结果实在  难以预料。如果贤侄女能够把一班绿林好汉,训练成节制之师, 一  有机会,索性做一番忠君保国的惊人事业,俺也非常赞成。就怕绿  林道中,很少有这样胸襟的汉子,只贤侄女一人抱此志愿,未免德  高和寡,到头来玉石难分、骑虎难下,便没有多大意思了。贤侄女  现在是我师兄的后人,俺不能不直言相告,起初贤侄女想把这个担  子加在俺肩上,俺这样决绝,便是这个意思。”
  李紫霄笑道:“先时不知师叔是自己人,现在既然明白,怎敢把 此事污浊师叔。天幸得与师叔会面,想是先父之灵,暗暗启迪,千 万请师叔在此多屈留几天,侄女有一桩要事,要和师叔细谈。”
  熊经略想问明何事,忽远远听得岭后,锣声当当乱响。李紫霄一愕,正待呼唤女兵出外查询,袁鹰儿已匆匆跑了进来,口称“怪 事”。
  经李紫霄一问,袁鹰儿说道:“秤杆岭后有一处山坳,离此约有  四十多里山路,土人称做白骨坳,因为白骨坳是个死谷,四面都是  插天危崖,阴森森不见天日,地既险僻,路又难行,绝少有人进去。 据说凡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有人从白骨坳上面危崖顶上看  坳内,望见古木枝条上面,挂着几具白骨骷髅,吓得砍柴采樵的人, 连崖顶上都不敢去了。从此白骨坳三字叫出了名。此地人提起白骨  坳,便吓得变貌变色,有时风雨凄凄,或者日落星稀的深夜,常听  见白骨坳内鬼哭兽号的怪声。
  “这几天俺们三义堡的人在岭后开辟山田,有几个壮年汉子,偶 不经心,走入白骨坳地界,便从此踪影不见了。本地人都说丧命在 坳内了。那几个壮汉家中,原已报与路兄和俺,据路兄意思,不愿 报与师妹知道,恐怕师妹轻身涉险,路兄自己想邀同几位寨主,先 到白骨坳内探看一番,查个水落石出,后来奉命到京,去请熊经略, 把这事耽搁下来。不想今天席散后,不见了过天星,据寨兵报说, 他带了几名贴身寨兵,携着鸟枪兵器,打猎去了。
  “他本来闲着无事时,常到后山打猎,也没有人注意。不料此刻  后寨守望的喽卒,忽然鸣锣告警,说是他们在白骨坳近处一座山冈 上,远远看见过天星等走进白骨坳,不到半盏茶时,便见火光一现, 听得火枪响了几声,接着又是几声惨叫,以后便寂寂无闻,料知事  情凶险,慌鸣锣报警,现在黄寨主、翻山鹞等都在聚义厅上商量此 事,特命俺来请师妹的!”
  李紫霄道:“好,你先去,我就到。”
  熊经略道:“‘白骨坳’三字甚奇,究竟出了什么怪兽,我出去 见识见识。”
   小虎儿也嚷着要跟去,李紫霄叫他在此看家,小虎儿噘着嘴, 两只小圆眼却骨碌碌瞅着熊经略。
  熊经略笑道:“小孩儿家,也要教他历练历练胆气,教他跟在我 身边便了。”
  小虎儿大喜, 一溜烟跑上楼去,挂上一具小小的金钱镖囊,提 了一柄小钢刀,又赶进屋来,恰好李紫霄已齐备二十几个女兵,个 个持枪挟弹,在门外伺候整齐。熊经略携着小虎儿的手,陪李紫霄 一同到了前寨。
  厅上众人业已到齐,翻山鹞、黄飞虎一班人正在议论纷纷, 一 见李紫霄到来,一齐躬身为礼。
  翻山鹞首先说道:“俺在此好几年,四面要紧山头都亲自巡视 过,偏是不近不远的白骨坳,因为那处是绝地,不愁奸细窝藏,未  曾留意。不料近几月出了好几次人命,现在连过兄弟也陷在里面了, 究竟白骨坳有何怪物,俺兄弟是否丧命,应当切实查勘一下,所以  请总寨主出来,多派几位寨主到白骨坳搜查一番。如果真有怪兽出 现,也可趁机除掉它,免得寨民、寨卒疑神疑鬼,众心不安。”
  李紫霄笑道:“俺也是这样主意,事不宜迟,趁此日色刚刚偏 午,由俺亲自出去巡视一趟便了。”
  黄飞虎、路鼎同声阻拦道:“何必总寨主亲自前去,随便派俺们 去几个人好了。”
  李紫霄笑道:“我们这位师叔,志在游山玩水,既到此地,应该 陪他游览游览俺们玉龙冈景物。再说俺们师叔韬略在胸,趁此机会, 请他老人家给俺们指点指点,岂不一举两得?至于过天星这厮,平  日品性浮躁,轻举妄动,原实可恶,俺屡次看在诸位寨主面上,宽  恕了他,今天俺师叔到来,没有我的命令,竟敢假充寨兵,戏弄贵  客起来,更属可恶,此刻又是他轻举妄动,单身涉险,万一送命,也是咎由自取。”说罢,杏眼含威,神色俨然。
  翻山鹞等不敢再开口,熊经略却呵呵大笑道:“原来那位小专诸  叫做过天星,依我想,那位寨主定是被俺喷了一口酒,弄得颜面无  光,悄悄独自溜到岭后去打猎遣闷,误入白骨坳中,迷了路出不来, 也许有的。如果真有怪物出现,遇了险,事由我起,倒使俺抱歉万  分了。现在真相不明,不必多说,诸位在此稍候,由俺陪我侄女、 侄儿到出事地点仔细勘查一回,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诸位且请 宽心 。 ”
  
  第十五章  白 骨 坳
  
  熊经略这样一说,黄飞虎等抱拳称谢,黑煞神、路鼎、袁鹰儿 也要跟去,李紫霄向袁鹰儿一使眼色,力阻他们同行,只吩咐了众 人一番,即带着两个引路寨兵、二十几个女兵,和熊经略走了出来。
  出了总寨门,向左边一条山路迤逦行去。这时人们都是步行, 因为往白骨坳去,尽是崎岖山路,不便骑马。先是走的一段山道, 一面尽是依山形开辟出来的梯田, 一面是汩汩长流阔涧。李紫霄、 熊经略、小虎儿三人在先,率领着一队娘子军,不急不徐行来。
  这时正值天高气爽的秋天,四山林木尚未尽凋,被秋日一照, 兀自绿油油的爽目。远远山林中透出几点血也似的红叶,随风飘动, 闪闪生光。近处足下一带溪流,澈底澄清,荇藻可数,上面走的一  行人影,倒映溪面,如在镜中,加上山谷内幽鸟啾啾,田畴中山歌 迎唱,也不亚桃源仙境。
  熊经略先自高声喝好,李紫霄也觉怡然自得,唯独小虎儿急巴 巴想赶到白骨坳,看看稀罕儿,小心眼儿还惦记着过天星,料到过 天星多半被熊师叔用酒一喷,扫了面子,才溜到外面来,当时自己 也作弄他,万一他遇险身死,自己多少也担点不是。
  他心里怙慑着,忽见两个引路的寨兵踅至李紫霄面前,向那边 一指道:“转过那个峰角,便离白骨坳不远了。”
   众人朝指的所在看去,只见半里外青草摇天,云岚回抱,山势 合拢处,两座高峰拔地并峙,中间一条飞瀑,倒挂十丈,远望去宛 似一条银线。 一路行来的溪流,便发源于那条瀑布,分派别流,成 为十余里曲曲折折的溪涧,恰好利用它灌溉玉龙冈内的山田。
  李紫霄遥指道:“那面两峰相夹,瀑布飞悬,远看好像路尽,其 实下面松林内,另有一条樵径,可以深入。俺曾行猎到此,可惜志 在行猎,匆匆来去,未曾深入。白骨坳那处僻地,就差过了。”
  熊经略道:“那处藏风聚气,风景甚佳,在此筑几间茅屋,听泉 策杖,清福不浅!”
  李紫霄笑道:“这很容易。师叔爱此,明天便叫他们搭起几间精 致草舍便了。”
  熊经略呵呵大笑道:“可惜尚非其时,待俺游遍名山,再践此 约吧!”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到瀑布下面,满耳奔腾澎湃之声, 加上峰腰龙吟虎啸的松涛,汇成繁响。熊经略正领略不尽,忽听李  紫霄在松林内呼唤,回头一看,引路的寨兵领着他们走入窄窄的一  条樵径,正向一座满布绿苔的石屏后面转去。
  熊经略追到李紫霄跟前,路转峰回,山形又变,两面尽是数十  丈高的峭壁,朱藤蟠路,异草纷披,顶上一线天光,只见白云片片, 悠然而逝。
  熊经略道:“大约前面就是白骨坳了?”
  引路的寨兵回身答道:“此地土名叫做‘青龙谷’,出了此谷, 向右越过瘦牛脊,才是白骨坳哩。”
  这时众人脚下觉得步步登高,回头一看,似乎距入坳进口处, 已有好几丈高。原来,这青龙谷是两峰中分处,恰是从峰顶斜分下  来,两面虽是百仞峭壁,宛如斧劈,但是走进坳内,如登高坡,越走越高,越高峭壁越短,等得李紫霄、熊经略一行人走完青龙谷, 已在峰顶上了。看脚下峰形,并非两峰并峙,原系山峰自顶中分, 如人两股,向左右分张开来,峰后依然整个峰形。
  众人立在峰顶四眺,峰前山形开展,直望到玉龙冈寨基。峰后 情形大不相同,危冈奇岩,层层栉比,云封林密,奇奥无穷。
  引路的寨兵领着众人向峰后走下半里许,向右一转,恰是一座  奇形的石冈,通体洁白的云母石质,上锐下丰,形如牛脊,而且滑  不留足, 一跌下去,两头都是百丈深谷,怕不粉身碎骨。熊经略、 李紫霄何等功夫,自然行走无事,小虎儿年轻体轻亦无大碍,只苦  了二十几个女兵,拄枪作杖,战战兢兢地你扶我拉,勉强渡过瘦牛  脊,幸而没有一人失足。大家过了牛脊岗,现出一片松林,全是合  抱不交的百年老松,却无路可寻。
  引路的寨兵说道:“山内的人都是到了牛脊岗,便不敢再进一 步。多年下来,路径便渐渐湮没了。总寨主不妨先上那面高峰俯瞰 白骨坳一下,似乎也比较安全一点。”
  李紫霄笑道:“你说的高峰,不是松林那面一座危崖吗?照你所 说,白骨坳大约便在那峰背后,既已不远,何必再上那座峰头。”说 话之间,大家已穿入松林,上面松叶蔽天,人行其中,显得须眉 皆 碧 。
  行不到一箭路,前面引路的寨卒和女兵,忽然怪叫起来!李紫 霄慌赶上前去喝问,几个女兵已从林内拾起几件东西来,请李紫霄 过目。李紫霄、熊经略一看,原来是一柄折断的腰刀和一枝鸟枪。 枪的铁管已经砸扁,而且弯了过来,还有一件衣服,却是血迹淋漓, 已撕得粉碎。李紫霄认得衣服、军器是寨兵的,便料到确有厉害怪  兽伏在其中,过天星和几个寨兵,多半性命难保, 一看熊经略,却 拿着弯折的火枪,昂着头,如有所思。
   李紫霄问道:“师叔,你看这怪物,气力倒不小呢!”
  熊经略道:“我看了这几件东西,猜想这怪物定是稀罕东西。你  看这枪上留着几处毛手印,和人一样,不过瘦得出奇,长上了毛, 似乎仿佛猩、猿一类。最奇的,咱们进林以后,不见一鸟一兽,连  树上的黄雀、林下的野兔儿都不见一个,想是被那怪兽尽数吃在肚 内了。照这样看来,那兽凶猛异常,不是平常人所能制服的。依我  主见,我们带来的人,不必跟到白骨坳去,免得误伤性命,不如留  在松林外牛脊岗下,反不致碍手碍脚。”
  李紫霄答应是,便叫小虎儿带着女兵退出林去,连引路的两个 寨兵也不叫同去。小虎儿一百个不愿意,却怕姊姊,转身退出林 去了。
  小虎儿等走后,李紫霄在前,熊经略在后,施展本领,捷如猿  猴,霎时便穿过松林。林外怪石参差,危崖峭立,崖缝内却有天然  石阶小径。两人记着方向,窜高越矮,又趋了一程,看见浅水溪流, 向崖壁下流进去。两人沿着溪流,转过崖巅,忽见四山环抱,都是  天险绝伦的石壁危坡,中间古柏参天,藤萝铺地,阴森森的一所幽  谷,那道溪流却从谷内曲曲而出。
  熊经略道:“这大约就是白骨坳了。”
  一语未毕,李紫霄忽悄声说道:“师叔你看,怎的有人在此上 吊呢?”
  熊经略大奇,慌向她指处仔细看时,原来谷内溪边上有一株十 余丈高老柏,上面用藤串着几具白骨骷髅,高高地吊在上面,随风 摇曳,四肢飞舞,宛如活的一般。两人立的所在距那骷髅还有一箭 路,李紫霄认为那大树上挂着一串白色骷髅,定是从前有人在此自 缢身死,因人罕至,无人解救,直挂到现在,变成一副骷髅了,但 是熊经略却已看出绝非缢死的,无非那怪物的把戏罢了。
   熊经略暂不说明所以,只向李紫霄说道:“我们立在这边崖上, 地方又高又窄,不便施展,不如下去,到那边仔细搜寻一下,看一 看那怪物藏身何处。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全数丧命,便可分晓。”
  李紫霄应是,从背上拔出流光剑来,熊经略却依然空手, 一先 一后,跳落崖下,沿着溪涧,往白骨坳深处走去。
  两人走到那具骷髅底下,古木参天,落叶铺地,四面尽是高岩 峭壁,益显得坳内深奥出奇,而且举步之间,脚底沙沙直响,有时 山风吹下,枝叶飞舞,宛如鬼啼魅吼。胆子略小一点的,到此幽静 境界,怕不魂飞魄散!可是熊经略、李紫霄艺高胆大,满不在乎。
  李紫霄在先,用剑拨开碍足榛莽,向前直进,猛抬头,“咦”了 一声,停住步。熊经略闻声举目,也看见了。
  原来前面枝叶凋落的枯树上,又挂着两具骷髅,却与前不同。 一具是脚下头上,也是人骨, 一具却是极大的兽骨,看那骷髅形状, 似是虎豹之类。那株枯树足有八九丈高,这一人一兽的骷髅,却高  高地吊在枯树顶上。
  李紫霄看到这两具骷髅,便觉得不是自己上吊的了,回头向熊 经略笑道:“这怪物颇具智慧,把人吊得这般高,而且吊的法子同人 一样,难道是通灵神怪不成?"
  熊经略四面留神察看,忽向她摇手道:“莫响,你看那边是什么 东西?离它巢穴定已不远了。”
  李紫霄慌向指处定睛细看,只见溪头一块五六丈高的屏风怪石, 从涧内拔地而立。怪石从上到下,布满了绿苔,碧油油鲜翠欲滴, 淙淙不绝的泉水却从石上冲泻而下,直注涧内,大约这条溪涧便从  石上发源。最奇那块碧绿的石头,在晶晶生光的泉流内,露出一只 雪白的手来,五指倏伸倏拳地颤动着,却因两人立处地势低洼,看  不出怪石上面是人是怪。
   熊经略悄悄说道:“你随我来。”说毕, 一撩衣襟,双足一点, 便是一个飞燕点波的式子,平飞起足有三四丈远,早已越过溪涧, 再一顿足,人又飞起,已到了溪头那块屏风怪石上。
  李紫霄岂肯落后,熊经略一落在石上,李紫霄也跟着上来。两 人一到石上,奇境顿现,不禁同声称怪。
  原来上头依然是一道曲曲折折的溪涧,却是一泉三折,直接高 岩,清耳泉声,如鸣幽乐,景物清奇,同下面幽闷黑暗,如隔天渊, 但是两人立的所在,正是急湍疾流中高出溪面的突兀大石,上面冲 下来的流泉,冲在大石上,水珠喷舞,积成琼雪,两人衣襟上,不 免沾湿了一大片。两人满不理会,只低头搜寻一只人手所在,搜寻 了半晌,却又找不出踪迹来,不禁暗暗称奇。
  李紫霄一弯腰,偶然用剑向奔流内,随流拨划,在如同翠带般 的水藻内拨视,蓦地喊一声:“在这里了!”
  熊经略仔细一看,倏地跳落溪水内, 一俯身,伸手在石缝内水 藻底下一探,猛一长身,随手提上一件水淋淋的东西来。两人一看, 又惊又喜。熊经略更不怠慢,抬头向溪上一打量,只见左面孤零零 一处石坡,凭空伸出,离头上约有丈多高, 一蹲身,提着那件东西 飞上石坡,回身一招手,李紫霄也跟踪而上。两人到了石坡上,熊 经略才把手中提着的东西,平放坡上。
  原来这水淋淋的东西不是别物,就是那过天星,却已死了过去, 周身都有枯藤缠绕,身上兵器果然无存,连上下衣服,也撕破得一  片上一片下,加以遍身泥浆水藻,弄成活鬼一般。
  熊经略俯首贴在过天星胸头,听了一听,说:“还可有救。”说 了这句,慌忙斩开缠身藤索,扶起过天星上身,把他背脊靠住坡后 峭壁,再将两条腿盘起,在他胸口丹田各处,按摩了半杯茶时,渐 见过天星白纸般脸色,慢慢转了过来,肚子里咕隆隆响了一阵,猛见过天星大嘴一咧,哧地呕出一股清水来,接着又干呕了一阵,才 两眼睁开,说了一声:“闷死人了。”
  过天星死里逃生,骤然一睁眼,金星乱冒,神志昏迷,等得眼 神聚拢,看见总寨主和熊经略都在面前,自己身子兀自在遇险之地, 便知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他,急想起来叩谢,无奈周身如棉花一般, 动弹不得。
  李紫霄摇手道:“你且不要动,你究竟遇到何种怪物?怎会塞在 泉眼里,弄到这样地步?快说与俺们听,俺们好设法替一方除害。”
  过天星有声无气地说道:“俺本来心爱打猎,前几天听人说起白 骨坳的奇闻,存心要来查勘一下。今天厅上席散,闲着无事,便带  了四个年青的寨卒,背着火枪军器,急匆匆赶来。哪知一过瘦牛脊, 走入冈下松林时,蓦地听得林上一声怪叫,眼神一晃,似乎林上飞 下绿茸茸的一个怪物。那怪物行动如飞,俺们还未看清怪物长相, 它已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寨卒,飞上林巅,霎时踪影全无,却只见  远处林上,掷下几件东西来。俺们大惊,慌忙端整鸟枪,向林上放  了几枪,姑且先壮一壮胆,那时身边还有两个寨卒,已吓破了胆, 只望后倒退。
  “俺虽然吃惊,却想带来四个寨卒,凭空被怪物攫去两个,这样 回去,在总寨主面前如何交待?再说怪物长相也未看清,回去如何 说法,岂不益发被人耻笑?这样一想,决计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 探一探再说。主意打定,便对两个寨卒说明,叫他们姑且先在林中 稍候,如果自己一去无踪,急速回寨通报。
  “当时我一人穿过松林,寻着一条溪流,沿溪慢慢走去,手上端 着一枝打猎的双眼火枪,四面留神,预备一见怪物,便迎面一枪。 哪知主意虽好,怪物狡凶得出奇,俺正走到白骨坳谷口,猛又听得  头上‘吱吱’一声怪叫,不用见着那怪物,便是听那一声怪叫,已令人毛骨森然。当时俺听见一声怪叫,慌立定身,端起火枪,凝神  探视。万不料那怪物已通人性,故意在俺面前怪叫一声,引得俺全  神注意在前面,那怪物却仗着疾如飞鸟的手足,早已跳下一层危崖, 绕到俺身后,闪电一般飞袭过来。待俺觉得身后风声有异,正待转  身,猛觉背后伸出一只碧绿的毛手,猛向俺脖子上一夹,一阵刺痛, 立时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人已塞在急湍下面的石缝内,周 身似有东西捆缚,不能动颤。可是一张口,冰冷的溪水直灌进来, 猛力一挣扎,似乎脱出一只手来,无奈人在水中,如何能够持久, 挣扎了几下,重又闷了过去。天幸蒙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了性命, 大约那凶猛的怪物,已被恩主们除掉了。”
  李紫霄急问道:“照你说来,这怪物形状,你也未曾看清。既然 怪物把你塞在此地,何以怪物又跑了开去?此刻怎的又无踪影?那 四个寨兵的尸骨又未曾见着,这倒奇怪了。”
  熊经略笑道:“此怪定非寻常,种种离奇举动,自有它的主意。 依我想,这种怪物与寻常猛兽不同,它把过天星捆住,放在此地, 定是一时吃不了许多,又怕他逃脱,故而塞在水底石缝内,预备慢  慢受用。此刻他定然摆布那四个寨卒去了。”
  李紫霄道:“这样说来,咱们赶快寻一下,也许四个寨兵还未全 遭毒手。”一语未毕,猛又听得头上咧咧的一声怪叫。这一声怪叫尖 锐异常,而且音带凄厉,非常难听,连李紫霄这样功夫的人,也觉 肌肤起傈。
  两人慌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峭壁顶上,现出一个满头长发的怪 脑袋,满脸满头都是绿森森、金闪闪的毛发,只露出一对火赤赤有 光的怪眼珠,中间赤红鼻子,下面一张奇形大嘴,厚唇上掀,两排 雪白的獠牙,低着头,正朝着李紫霄似笑非笑地望着。
   在这时候,突然出现这样怪物,虽是李紫霄、熊经略技高胆大, 也觉骇然,坡上坐着的过天星原已吓破了胆,经这颗怪脑袋一吓, “啊哟”一声,又昏迷过去。
  李紫霄心里一急,抬头一看峭壁顶上,离坡约有十五六丈高下, 并无援攀之处,谅那怪物一时也无法下来,可是自己也上不去,正  在无法可想,熊经略说道:“过天星九死一生,不能再落怪物之手, 此地是个孤立的危坡,左右不到方丈之地,难以施展手足,不如你  在此保护过天星,由俺引怪物下来,到下面林内去,设法制伏了它  再说。”说罢拔出自己随身佩带的宝剑,两足一顿,一个野鹤投林 势,向下越过溪涧,直飞到那面近林处所。
  李紫霄原想自己下去,却被熊经略走了先着,自己被昏迷的过 天星绊住,一时不便走开,颇为焦急,向上面一看,那颗怪脑袋却 已隐去,下面林内熊经略撮口长啸,发出宏亮悠远的丹田长音,震 得对面山谷回响不绝,如同千百人啸声, 一时并作。啸声过去,却 不见怪物露面。
  李紫霄正在四面查看,忽听下面熊经略喊道:“侄女留神,怪物 从那面来了!”
  李紫霄急向前看时,只见离坡十余丈开外,溪边峭壁顶上, 一 株凭空横出的奇松古干上,骑着遍身绿毛的一个怪物,绿毛上面似  乎又罩着一层金黄色,映着日光,照眼生。远看去,那怪物约有六  七尺长,略具人形,两条长臂,便有三尺来长,四肢并用,正抓着  松树上一支极粗的长藤,向溪面直挂下来,眨眨眼,怪物手脚并用, 盘藤而下,到了溪面一丈高下,并不跳落,却身子一缩,两腿一拳, 直向那边荡了开去,秋千似的,又向李紫霄立的石坡上悠了过来。
  李紫霄这才明白怪物用意,以为自己夺了它的俘虏,却用藤束 悠到坡上来。转念之间,怪物愈悠愈高,离自己立身所在已只几丈远近,回头一看,过天星兀自昏迷不醒,心里一急,不暇顾及利害, 乘怪物悠来之际,金莲一顿, 一个“健鹞奔空”,凭空纵起五六丈 高,照准怪物头上乘势横剑一挥,咔吱一声,朱藤立断。那怪物不 防有此一着,悠荡之势甚猛, 一经中断,下面怪物如断线风筝,抛 过石坡,扑通一声,水花飞溅,直跌在十余丈外的溪流中,跌得怪 物随着急流一阵乱滚,腾地跳起身来,张着大嘴,吱吱高叫。
  这里李紫霄一剑砍断悬藤,身子也向这面溪涧落下,亭亭立在 一块溪石上面,正想追踪过去,和怪物拼个高下,举目之间,已见 熊经略从那边溪岸飞身而下,举剑向怪物刺去。
  怪物身手很是矫捷, 一纵丈许,早已避开。熊经略飞身追去, 怪物已跳上溪岸,却张着两条长臂,伸着一双钢钩似的锐爪,蓄势  待扑。熊经略大喝一声,一纵上岸,舞起一团剑光,重向怪物刺去。 只见怪物竖跳八尺,横跳一丈,朝着一片剑影,团团乱转,口中叫  声愈急愈厉,熊经略用尽手法, 一时也刺不着怪物要害,有时看得  明明刺在怪物身上,却只纷纷掉落几根长毛,依然毫不受伤,似乎  钢筋铁骨,刀剑难伤。李紫霄怒气勃发,柳眉倒竖,顾不得看护过  天星,一声娇叱,接连几纵,赶到怪物跟前,和熊经略两下里夹攻  起来 。
  这一夹攻,怪物似乎手忙脚乱,有点吃不消了。恰好熊经略乘 怪物转身,两手乱舞当口, 一剑向肋下刺去。这一下,熊经略用了 十成力量,哧的一声,似乎已刺破毛皮,怪物急护痛处,转身一抓, 正被它抓住剑锋。这样锋利的长剑,怪物铁爪抓住,竟不放手。
  李紫霄一见熊经略宝剑被它抓住,慌一个箭步,枯树盘根,横 剑向怪物足跟扫去。好厉害的怪物,竟像满身解数一般,不待剑锋 到身,手上死命抓住一柄宝剑,下面两足一顿,旱地拔葱,直飞上 一株数丈高的古柏干上,接着一阵怪叫。
   熊经略大笑道:“孽畜休得猖狂,少时便叫你受用。”却向李紫 霄说道,“咱们同它瞎斗无用,你且少待,我自有法子处置它。”
  李紫霄按剑抬头一看,树上怪物似乎肋下已经受了微伤,在树 巅上伸开一条长臂,攀住一枝老干, 一手拿着熊经略的佩剑,两只 火赤的圆眼突得如鹅卵大,瞪着两人,口沫四喷,钢牙咯咯乱响, 似乎野性大发,欲得两人甘心。
  熊经略却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在树下来回大踱。李紫霄莫名 其妙,几次想飞身上树捉那怪物,都被熊经略阻住。只见熊经略一 蹲身,从地上拾起几枚石卵子捏在手内,又从怀内掏出那个朱漆葫 芦,拔去塞子,顿时酒香扑鼻。原来中午席上没有吃完,还灌着大 半葫芦好酒哩。熊经略举起葫芦,对着嘴,两颊乱动,假装着喝了 几口酒,偷眼一看树上怪物,鼻子乱撅,似乎嗅着酒香,减去许多 凶性,嘴下馋涎,竟点点滴滴地挂下许多来。
  熊经略暗喜,悄悄向李紫霄说道:“我们赶快远远避开,好让怪 物下来。”说毕,把酒葫芦放在地上,假作不经意似的背着手缓缓走 向溪边,李紫霄不明其意,也只好跟着走去。
  这时两人立的所在,离那怪物树下已有五六十步开外,回头看 时,树下酒葫芦倏已不见,原来已到了怪物手中,依然半骑半坐地 踞在那横出的古干上, 一臂挟着宝剑, 一手却抓住葫芦,学着熊经 略样子,向阔嘴内咕噜噜直灌,不一会儿,便把大半葫芦远年陈绍 喝得点滴无存。
  熊经略远远看着它酒已喝完,向李紫霄说道:“这种怪物原是猩 猩狒狒一类,最爱学人样子,尤其欢喜红色的东西,喝上酒便醉, 醉了便发酒疯。你看它这样钢筋铁骨,却经不起那一葫芦酒,不一 会儿酒性便要发作,咱们便可以从中行事,制它死命!但是它周身 刀枪难入,只有胸前一片较稀的白毛所在,定是它制命之所,可以赏它一剑。”话未毕,猛听怪物在树上吱吱怪叫。
  两人转身一看,只见它把手上一柄剑、 一个葫芦都掷下地来, 一忽儿又纵身下来,捧起朱漆葫芦,纵上树,捧着葫芦,嗅个不停。 它直上直下,身轻如燕,在五六丈高下来往自如,毫不费事。
  熊经略悄悄说道:“你看那怪物喝了这半葫芦酒,便发起酒疯来 了,待它精疲力乏时,咱们再下手不迟。”
  两人说话时,那怪物蹿上蹿下, 一刻不停,竟似忘记强敌在侧 一般。不一会儿,倏见它长臂一扬,两足在树枝上一蹬,凭空斜纵 起七八丈高,直向溪涧中跳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多高,竟自在 溪水中竖蜻蜓,翻筋斗,大撒酒疯。
  怪物跳入的溪涧,距熊、李两人所在,也不过四五丈远近,中 间却有十几株合抱的大树挡着。熊经略捏紧两手石卵,鹭行鹤伏, 借树掩蔽,蹑隐过去。李紫霄也倒提流光剑,如法跟上。熊经略轻  轻掩到怪物相近的溪边大树身后,留神怪物举动,见它蹲在溪中, 用手拍着溪水,似乎比前安静了许多。熊经略知它酒力发动,发了 一阵酒疯以后,似乎昏昏欲睡,正是制它的机会,慌一步转出树后, 先举起右手,啪的一声,一枚石卵宛如弹丸,脱手飞出,眼看已到  怪物胸前。
  不料事有凑巧,怪物正把绿森森的长臂一抬,啪的一声,那枚 石子正击在怪物那条长臂上,把石卵反撞开去一二丈远,落在对面 溪岸上了。可是怪物被这枚石子一惊,倏地立起身,长发四披,昂 头乱顾,两颗火眼金睛又放凶光。熊经略不敢怠慢,早已两手都预 备好石子,左右齐发,急如流星,又是噼啪几声, 一枚中在怪物肩 上,一枚恰中前胸,虽然一样撞落,却见怪物吱的一声怪叫,在胸 前一阵乱抓,绿长毛根根直竖,形状可怕已极, 一个掀天拗鼻,四 面乱嗅,忽地长臂一扬,向李紫霄隐身的一株大树奔去。
   熊经略刚喊了一声“侄女当心”!那怪物舒开两只爪,连树带人 一抱。好在李紫霄,并不慌忙,在怪物伸爪之际,早已一矮身,从  怪物肋下转出,一看怪物兀自抱住大树不放, 一声娇喝,奋起长剑, 向怪物背脊上刺去,铮的一声,火星四爆,如中铁石,刺得怪物一  声厉吼,抱住大树乱蹦乱跳,把一株合抱的古柏,撼得呼呼乱响, 落叶纷飞。
  原来这怪物嗅觉极灵,嗅出树后有人,发起野性,要连人带树 抱住,人虽抱不着,怪物两只钢爪,真够厉害,插入树中有几寸深, 又觉背上被人刺了一剑,虽然背脊坚如钢铁,刺不进去,也觉一阵  剧痛,急想转身奋斗,苦于两只钢爪插入树中,急切拔不出来,这  时身后又中了几剑,惹得它凶性大发,把大树乱摇乱撼,闹得沙石  乱飞,山风怒号,声势颇为骇人。猛听得巨雷般一阵爆裂声,树皮  片片飞裂,那样大的柏树,竟被怪物生生裂下半边,脱出两只钢爪  来。树身半裂处, 一阵奇香,白色的乳浆喷射老远。那怪物钢爪一  脱,凶焰益张,倏一转身,全神一抖,张开两臂,又向李紫霄扑来。
  这时熊经略早已赶到,又同第一次一样,两人把怪物夹在中间, 狠斗起来。熊经略全凭内家真实功夫,运用一双铁臂和怪物周旋。 两人夹击多时,兀自制不住怪物。照说两人本领非同小可,尤其熊  经略功候精纯,胜李紫霄十倍,无奈这种稀世怪物,非同寻常, 一  身钢筋铁骨,任你用尽如何厉害的重手法,它都担得起,加上两只 长臂,挥霍如风,急切难以伤它要害。最奇是,怪物胸前白毛所在, 被熊经略打中了一石子以后,怪物似乎知道这是自己致命所在,斗  起来,保护得异常严密。怪物只要保护胸前尺寸地方,其余都可悍  然不顾,而熊经略、李紫霄却要留神怪物两爪,看它裂树之力,两  爪足有千斤力量,万一被它抓住,便难脱身,两臂又比人长了一倍, 纵跳又比人灵便,这一来,便宜了怪物不少。
   李紫霄未免心中焦急,恰好熊经略奋起神威,在怪物旋身对付  李紫霄之际, 一腿起处,正踢中怪物腿弯。怪物也禁不起这一腿, 毛腿一屈,一个踉跄,向前跌了出去。李紫霄一见有机可乘, 一纵  身,跃出侧面,趁旋转之势,横剑一挥,向怪物前胸横砍过去。怪  物向前跌去,正留不住腿,两只长臂又向前伸得笔直,想在前面大  树上撑住身子,万不料剑如长蛇,已到胸前,势难躲避,只听得吱  的一声惨叫,怪物胸毛纷落,血花四射。李紫霄大喜,满以为这一  剑已中要害,不难再一剑结果怪物。
  哪知怪物胸骨高突,制命之处,只有胸窝凹进的一点地方,如 果李紫霄向前胸直刺,自然直透心窝,不难立时制死,无奈剑从侧 发,虽然砍到前胸,却被高出的胸骨格住,只在李紫霄抽剑之际, 剑尖余锋所及,把怪物白毛所在割破皮肉寸许,幸喜怪物另有特性, 最怕自己流血, 一看自己致命所在,皮破血流,吓得一声惨叫,两 足一顿,倏地飞上树枝,穿枝越干,没命地向谷外逃去。
  熊经略、李紫霄正想飞身追赶,忽听得怪物又是一声极惨厉的 怪叫,重又翻身奔了回来。
  怪物在树梢上飞行了几步,似乎一个失足,从七八丈高的树上  掉了下来,正跌在一块大石上面,把怪物跌得像肉球似的反弹起丈  许高,重行跌下。怪物满不理会,腾地跳起身,两爪捧住一个毛脸, 飞也似的冲了过来,似乎跌昏了心。这一冲,又冲在一株参天古柏  树上,来势既猛,弹力又大,又把怪物跌个发昏,这一来怪物野性  大发,兀自两手捧住脸,在树林内瞎了眼似的乱冲乱撞,没个停止。 在它奔突之所,四面尽是千年古树,被怪物东一冲,西一撞,又闹 得树摇枝舞,石走沙飞。那怪物恰像进了八阵图似的撞得昏头晕脑, 筋斗连翻,总撞不出林外去。
  熊经略、李紫霄都看得莫名其妙,以为怪物酒性未尽,奈何不得两人,拿几株大树出气,再一细看,却见怪物两爪捧着脸, 一缕  缕鲜红的血水,从两只铁爪缝内汩汩流出,点点滴滴顺毛而下。两  人一看这样情形,才恍然大悟,明白怪物两眼受伤,所以捧着脸这  样瞎撞,但不知怪物一上树,飞行没有多远,两眼何以忽然受伤, 跌下树来,兀自猜不出所以然来。两人一商量,正想赶去乘机刺死 怪物。
  忽听得谷口不远一株古柏上,有人喊道:“姊姊,我躲藏在此多 时了!”
  李紫霄吃了一惊,听出是小虎儿声音,却因树林层蔽,看不出 他藏身所在,慌遥应道:“是虎弟吗?躲在树上,千万不要下来,当 心伤着你!”说了这句,一眼看见熊经略已飞身奔到怪物所在,她来 不及找寻小虎儿,慌忙一个箭步,挺剑赶去。
  这时,怪物在几株大树中东跌西撞,已折腾得精疲力绝,气如 牛喘,两眼又瞎,不辨方向。熊经略赶上前去,并起两指,疾向怪  物胸窝点去,吱的一声,立时透胸而入。李紫霄赶上,又加一剑, 直进心房,这样双管齐下,怪物如何经受得起!又吃亏瞎了两只眼, 钢爪虽凶,两臂虽长,无法抵抗敌人,只落得一声惨叫,跳起丈余  高,跌下来四肢乱舞,一阵翻腾,竟自死在地上。
  怪物既除,两人正想招呼小虎儿下来,却见他很快地奔到身边。
  李紫霄数说他道:“你这孩子,叫你不要来,你却胆大如天,竟 独个儿偷偷溜进谷来,万一被这凶狠的怪物抓住,那还了得!”
  小虎儿鼓着嘴,悄悄自语道:“没有我用金钱镖打瞎两眼,看你 们制得住它才怪哩。”
  李紫霄一听,怪物两眼原来是他打瞎的,又惊又喜,慌问道: “你怎样凑巧打中怪物两眼呢?”
   小虎儿笑道:“你们走后,我想见识见识谷内怪物,究竟怎样长  相。再说过天星生死不明,心里放不下,决计跟在你们身后,偷偷  走来。俺同女兵们回到牛脊冈下,向她们撒了谎,独自溜了出来, 不料你们脚步太快,俺略一迟延,便找不着你们的踪迹了。好在穿  过一片松林,便是白骨坳,认定谷口,左绕右转地走来,可是路太  崎岖,遍地碎石丛木,好容易奔进谷口,正听得满谷飞沙走石,呼  呼怪响,吓得俺不敢近前。
  “忽见一个遍身绿毛的怪物, 一跳丈把高,在前面树林内,呼呼  乱跳,同时又看见姊姊剑光,和熊师叔的呼喝声,料到已同怪物斗  上。俺没见过这种怪物,哪敢上前,急向身边一株数丈高的古柏树  纵了上去,直盘到顶上枝叶丛密处,隐住身子,满想悄悄偷看你们  争斗情形。不料躲在树顶上,四面都是绿沉沉柏叶,比树下还要看  不清楚,空自替你们出了一身冷汗,侧着耳朵听了半晌,谁知你们  打了一阵,忽然停手,待了一会儿,又听得山摇地动地打了起来, 正听得出奇,猛的一声怪叫,那怪物从树顶上飞也似的向俺所在奔  来。俺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怪物看出俺躲身所在,想来个顺手牵  羊,慌急中不由分说,掏出满把金钱镖,用姊姊才教我那手刘海撒  金钱的绝招,向怪物夹头夹脸掷去。万想不到,瞎撞瞎中,怪物负 痛,一翻身,便跌下地来,便被你们容容易易地除掉了。俺此刻看  这怪物凶悍的尸身,兀自胆战心惊哩,究竟这怪物是什么东西变  的呢?”
  熊经略大笑道:“你这小小年纪,一出手便得了彩头,胆气也不  错,好好地用功夫,将来定有成就。至于这种怪物,俺初见时,还  猜不出它是什么东西,后来接连听它叫声,和一切举动,便明白了。 这类怪物,古今来很少见,原是秉天地山川的戾气所生,它一出现,不是刀兵四起,便是国破家亡。这怪物在古书上叫做‘独’,也是猩  猿一类,但是这怪物一出娘胎,便把同类尽数赶尽杀绝,剩了自己  独个儿才快意。又天生一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便是虎豹遇上它, 也是望影而逃,所以这怪物出没处所,绝对找不出另外一禽一兽。
  “照古书上说,猿啼三,独啼一,便是说这怪物叫的声音,只有  极单调的一个凄锐的叫声,和猴猿长啼短叫不一样,而且性质特异, 既无同类,也无配偶,不阴不阳,独往独来的一个怪物,所以古人  替它起个名字叫做‘独’,后人便把这字,形容到人类上去,像鳏寡  孤独等字义便是。讲到鳏寡孤独的‘鳏’字,也是一种畸形鱼类, 正和‘独’相仿。万想不到此地会出这类怪物,眼看中原一片锦绣  江山,要生灵涂炭了。”言罢,一声浩叹,频频搔首。李紫霄也不禁  胸有惆怅,抚剑叹息。
  大家沉默半晌,小虎儿忽想起一事,跳起来大喊道:“怪物既 除,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踪迹呢?”
  熊经略一掉头,指着溪面危坡上笑道:“那不是过天星好好地坐 在那儿吗?”
  李紫霄、小虎儿都向坡上望去,果然过天星颤巍巍地在坡上晃 动,远看去竞像一个穷叫化一般。
  原来怪物出现,李紫霄斩藤追击当口,过天星已经吓昏过去, 下面几番争斗,他毫未知觉,熊经略、李紫霄也照顾不到他。直到  此刻才悠悠醒转,全身痛处,骨软如棉,几次挣扎,如何立得起来, 但是坡下熊经略、李紫霄、小虎儿互相立谈,和地下横着的怪物尸 身,依稀看出,知怪物已除,连小虎儿都到此了。熊经略知他动弹  不得,重又飞身上坡,把他夹在肋下,飞身下来,放在林下平坦处  所,又从树下捡起自己酒葫芦和那柄佩剑,曳在腰下。大家一商量,仍叫小虎儿回去通知牛脊冈女兵们,到白骨坳来扛抬过天星和怪物 尸身。
  小虎儿走后,熊经略、李紫霄又设法到四面峭壁危崖上寻找一 番。这一寻找,便找出过天星带来的四个寨兵,都被怪物弄死,也 有塞在石缝里的,也有吊在崖树上的,只好由女兵们设法掩埋。
  诸事完毕,天气差不多傍晚,当即率领女兵们,扛着过天星, 抬着怪物尸首,回转山寨。
  
  第十六章 山寨的旖旎风光
  
  李紫霄、熊经略、小虎儿率领了女兵、寨卒,扛着怪物尸首, 抬着受伤的过天星, 一路急行回寨,轰动了全寨老幼,把寨门口一  条长长的甬道,挤得水泄不通。寨内黄飞虎、翻山鹞等得知消息, 也一齐拥了出来。霎时火炬如龙,人语如潮,寨卒们提着皮鞭,分  开闲看的人,让出走道,接着总寨主一行人,到了聚义厅,先将过  天星扶回卧室调养。这时李紫霄便发命令,将怪物尸骨,即在寨栅 口示众,再把皮剥下来,蒙在聚义厅第一把交椅上,作为永久纪念。 此后山寨人民都知怪物已除,白骨坳地方一样可以采樵打猎,好不  喜欢,把李紫霄愈发当做天神般看待。
  这天晚上,大家席散后,都知总寨主、熊经略一天辛苦,未免 身乏,不敢多谈,好让贵客早早安息, 一个个都散归自己处所。李 紫霄心里有事,也巴不得众人散去,好同熊经略细谈心胸。不料众 人散后,唯独路鼎、袁鹰儿二人,好像吃了齐心酒似的,跟定了熊 经略,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谈西,偏是熊经略海阔天空,也是滔滔 不绝。李紫霄没法,先自立起身,领着小虎儿回后寨。
  路、袁二人一见李紫霄回去,正中心怀,谈锋一转,正想启齿。
  熊经略忽地向外一指道:“今天月色大佳,我们何妨到后寨岭 上,盘桓一下。”
   袁鹰儿、路鼎慌立起身,陪着他缓缓走向岭上。两人回头一看, 见身后跟着几个贴身寨卒, 一挥手,叫他们避去,只他们三人走上 秤杆岭最高处所,恰好后寨李紫霄住的一所小楼,正在岭腰,两人 留神李紫霄寝室楼窗,兀自灯光闪闪,楼下几个佩弓带剑的女卒, 也人影幢幢,时来时往,便料得熊经略也许和自己一样,别有话讲。
  两人正在胡思乱想,熊经略忽向他们问道:“我们师兄在世时 节,你们两人既有这样师傅,当然得到一点益处?”
  袁鹰儿慌答道:“说起来都惭愧欲死,俺们两人从小便与李老师  傅早夕相见,无奈李老师傅真人不露相,谁也不知他是内家高手, 直到俺们俩年纪长成,在江湖拜师访友回来,从江湖上先辈口中, 才探得李老师傅当年名气,急速赶回,在李老师傅面前苦苦哀求, 总算列入门墙,可是起首路已走错,比初入门的还要费事,不到一  年半载,李老师傅又撒手归西,返魂无术,越发绝望。我俩提起此  事,认为终身遗恨!天幸先师一身本领,传授了俺们师妹,足以保  障一方,三义堡全堡父老身家性命,此后全仗俺师妹维持, 一半也  要追念先师在天之灵呢!”
  熊经略点头叹息道:“人生如露如电,真也难说!两位虽然把千  斤担搁在俺侄女身上,但是她强煞是个女孩儿家,年已及笄,难道 就这样下去吗?俺师兄志向未了,撒手而去,偏又误打误撞地叫俺 遇见了她和她的弟弟,不瞒两位说,这种地方,俺是一刻不能留的, 现在为了她姊弟两人,倒惹起了我一腔心事,想必我师兄在天之灵, 鬼使神差,引我到此,替他了此一桩身后大事,但是…… ”
  熊经略刚说到此处,忽见路鼎一脸惶急之态,倏地矮了半截, 直挺挺跪在他面前,一颗头却只管低了下去,几乎贴在胸口上了。
  熊经略诧异道:“你为何如此?快起来,有话好说!”
  路鼎不便开口,却由袁鹰儿婉转说道:“你老不知,我们路兄,思慕师妹,非止一日。撮合的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俺们师妹  也未始不知。便是这次千里长途,来迎你老,也因师妹在晚辈面前, 露过口风,只要请到大驾,此事便可商量。现在幸蒙屈驾成全,万 事俱备,只欠一位月下老人。路兄早和晚辈商量多次,难得你老提  起此事来,路兄情不自禁的,跪求你老成全了。”
  熊经略呵呵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位跑到几千里外,来请我撮合 你们婚姻的,我还睡在鼓里,只当你们来救我出狱哩。”
  路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弄得没有话说。
  熊经略笑道:“起来!起来!不瞒你们说,我这人脾气特别,不 愿管的事,凭你跪在我面前三天三夜,也是白费,偏逢我顾虑到她 终身大事,你的家世和你们三姓的渊源,我也明白一点。既然她自 己露出口风,也许我这撮合佬不至碰钉子。现在这样办,回头我探 一探她意思再说。”
  路鼎大喜,倏地跳起来,连连打躬。袁鹰儿一看大媒请好,向 路鼎使了眼色,两人便告辞而别。
  熊经略独个儿赏了一会儿明月,便想回身,忽见岭腰松林内, 款款步出一位美人来,月光映处,益显得风鬟雾鬓,绰约多姿,仔  细一看,正是李紫霄,也不带随侍女兵,只携着小虎儿缓缓走上岭  来。熊经略暗道:“我这侄女,真是巾帼中不可多得的人物,谁看得  出来是雄踞山寨的女英雄。怪不得路鼎这样哀求了。”一阵思索,李  紫霄、小虎儿已到跟前。
  李紫霄笑道:“侄女在楼窗内,望见路、袁两人,随着师叔到 此,一忽儿又鬼鬼祟祟地回去了。”
  熊经略大笑道:“他们举动瞒不了你的眼睛。他们此刻求我的情 形,当然你也看见了。好在你不是世俗女子,有什么主意,尽管对 我说,趁我在此,好替你做主。”
   李紫霄沉默了一忽儿,忽然正色说道:“此事暂且抛开,侄女本 有一桩很要紧的事,想求师叔俯允,不想被路、袁两人来鬼混,哄 闹了一阵,好容易等他们一走,才急急赶来。这里好歹要求师叔看 在先人面上,成全侄女的了。”说着,便同小虎儿一齐跪了下去。
  熊经略诧异道:“你也有事求我,难道又是你请我到此的那个主  意吗?论理你的事,无论如何为难,我不能撒手不管,只是那桩事, 却勿强人所难,我实在难以答应。”
  李紫霄道:“师叔不要误会!那桩事,侄女早已说明,既知师叔 是自己人,怎敢污辱师叔。”
  熊经略道:“咦,除此以外,还有何事?快起来,有话便说,不 必如此。”
  两人起立,三人就在岭上几块大石上,拂土分头坐下。熊经略 催问何事,这样郑重?
  李紫霄微笑道:“先父弃养以后,在侄女心上一桩最大的事,便  是想培植虎弟,成个人物,不致有堕先父声名。师叔请想,虎儿一  年大似一年,在这山寨混迹,耳濡目染,气质易变,万一走入歧途, 侄女如何对得起先人?幸而天缘凑巧,蒙师叔千里光降,侄女想来  想去,只有跪求师叔,把虎弟收为徒儿,传授他一点真实本领,非  但侄女终身感激,连黄泉老父,也要衔环结草的。”说罢珠泪盈盈, 重又跪了下去。
  熊经略双手扶起李紫霄,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番话,我也很受 感动,我真无法推辞。论小虎儿资质,我也乐意陶融,但是我不能 在此教导。既然你一心把他托付与我,只有带着他随遇而安了,你 能放心吗?”
  李紫霄道:“侄女早已想好主意,留得住师叔,果然最好;留不 住时,任凭师叔海角天涯,带他同去便了。”说罢,便叫小虎儿当场行了拜师大礼。
  小虎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位师父不比他人,只要自己用心, 准能得着好本领,心里非常快活,恭恭敬敬拜罢起来,便垂首侍立  于侧。
  李紫霄又说道:“论理,这样拜师大典,未免草草,无奈侄女不 愿意不相干的人知道,此时却是好机会,未免亵渎师叔一点。”
  熊经略大笑道:“这种小节,俺素来不理会,你说不愿意人知 道,正对了俺心思。不瞒你说,俺从此以后,便要隐去真名实姓, 仿效个世外逍遥的人。这里的人还口口声声称俺熊经略,反而教俺 难受,万一传扬出去,更不适当,所以俺决定明天悄悄一走。可有  一节,你弟弟总算托了我,从此由我管教他,你可放下心了,但是  你弟弟一走,你究是一个女孩儿,举目无亲,孤零零在这虎狼之窟, 毕竟不安。我看路鼎这人,心地、气质都还不错,虽然本领配不上  你,门第家世,也还相当。再说你们三义堡三姓渊源,不比他人, 你现在统率这一班好汉,他们如何能够持久,便把玉龙冈地产尽量  开辟起来,也是缓不济急。倘然有路鼎担当,他的家资产业足可帮  助你雄踞待时。依我之见,不如你们两家便联了姻吧。我这一番话, 却不是给路家说媒,是完全替你想的。你是聪明的人,当然想得周 到,此刻别无外人,何妨对我说个明白呢?”
  熊经略一口气说完这话,却见李紫霄梨涡微晕,只管沉吟半晌, 才说道:“侄女何尝不知道,便是先父弥留当口,也曾提及侄女终身  大事,注意到路鼎身上。路家屡次求婚,侄女不是不答应,只因热  孝在身,弱弟尚未成立,不愿举行此事。现在到了此地,又是骑虎  难下。再说强盗窝里举行此事,将来也被人耻笑,而且 …… ”
  熊经略不待她再说,抢着说道:“你所虑的事,兀自闺阁之见! 既然到此地步,也只好做一步是一步!依我看,天下乱源已萌,不久鼎沸,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求你们夫妻抱定为民为国的  主意,将来定有机会到来。俺此去云游天下,难免结识几个英雄人  物,也许有助你们一臂之处。你们夫妻二人,把山寨整顿得好好的, 也可以成一旅之师,依然可以垂名竹帛。现在山寨基础未稳,正应  该合力同心。你与路鼎如果没有特殊障碍,不如早早完成大事吧。”
  李紫霄听得,连连点头,倏地含泪跪下,低低说道:“师叔教 诲,怎敢不从!无奈侄女形单影只,别无长辈主持,只有求师叔屈 留几天,替侄女做主吧。”
  熊经略笑道:“天下事真是难说,这一来,又不由我不依你了。 好好,明天我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现在我们回去吧。”
  于是三人返回后寨,路鼎婚姻,总算片言定局了。
  第二天清早时候,袁鹰儿便上后寨探问。熊经略早已想好主意, 安排妥当,却故意对他说道:“事颇棘手,一时难以打动。现在她有  一桩最要紧的大事,立刻要办,她已打发女兵们传谕各位寨主,立  时齐集聚义厅,听候命令,我也跟着就到,快去,快去!”
  袁鹰儿惊疑不定,又不敢多问,慌不迭去知会路鼎,同到聚义 厅来。来到厅上,黄飞虎、翻山鹞、黑煞神等已在。过天星一夜调 养,业已复原,也在其中。路、袁两人进厅,众人招呼,翻山鹞等 以为袁、路两人是总寨主近人,必定知晓今日聚会的事,谁知一问 两人,同众人一样,你问我,我问你,都是暗中摸索,猜不出所以 然来。
  待了一忽儿,熊经略和小虎儿到来,却不见寨主李紫霄同来。 众人慌请熊经略高坐。
  熊经略两手一拱,笑吟吟说道:“今天惊动诸位,并不是俺侄女 主意,却是俺同她商量好以后,请诸位到此一谈的。这桩事,可以  说完全由俺主动,可是关系贵山寨的兴隆,因为俺师兄去世当口,曾留有遗言,说是三义堡路、袁、李三姓,必须始终保持密切关系, 又看中了一个爱婿,临死时,已在俺侄女面前露过口风,在俺侄女 自己,虽然没有说出详情,但是我已知道。既然凑巧到此,必须替  她做主,完成她终身大事,好对得住我去世的师兄!她终身有了着 落,便可一心一意整理山寨,此后她放手做事,也可便利一点。诸 位也可同舟共济,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说到此处,话锋略停。这其间,却急坏了路鼎,喜煞了袁鹰儿。 在路鼎当局者迷, 一听到李老师傅在世时已看中了一位爱婿,必定  另有其人,品貌本领,必定胜过自己百倍,这样一思想,焉得不急?  但是袁鹰儿却旁观者清了!他先听到三姓必须始终保持密切关系, 后说的那位爱婿,不是路鼎还有哪一个?熊经略先头说的事情棘手  那句话,无非故布疑阵,略作惊人之举罢了。
  不提两人暗地乱想, 一忽儿,又听熊经略向袁鹰儿笑嘻嘻地指 道:“凑巧这位袁兄,早已把大媒责任扛在肩上,向俺侄女不知提过 多少次,说的那位新郎,也正是俺师兄在世时看中的那位爱婿。”
  这一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如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凭空当头打 下,又像打下的不是霹雳,却是一个九天仙女,心里惊也惊得过, 喜也喜得出神,又加上立在身旁的袁鹰儿,暗地扯他衣襟,益发急  于想听出下文。可是心腔子里咚咚乱跳, 一上一下,宛如十几个吊  桶在水井内来回打滚一般,熊经略以后说的什么话,罚誓也听不出  一句来,只听得众人一阵拍手欢呼,轰的一声,立时把他围住,贺 喜的,说笑的,撮弄得腾云驾雾一般,闹了一阵,总算袁鹰儿能说  善道,把他架出重围,溜回两人住所。
  路鼎坐了片时才觉心神安定,便说了一句:“熊经略这样大恩大 德,教俺怎样报答!”
  袁鹰儿大笑道:“我的路兄,你怎么啦,难道真乐糊涂了吗?佳期就在眼前,多少正经事要你去办,怎的说出这样痴话来。”
  路鼎茫然道:“怎的佳期就在眼前?究竟熊经略说甚话来?”
  袁鹰儿笑得打跌道:“原来你真乐迷糊了,大约熊经略以后对众  人说的许多话,你都没有入耳。他说路、李两家婚姻就此定局,他  是女媒,我是男媒,而且因为没有尊长,他也算女家主婚的长辈。 又因为他不能在此多留,明日恰是黄道吉辰, 一切俗礼尽行删去, 你们两人,就在明天正午时,在聚义厅上交拜,后寨就做洞房。三  义堡分寨,暂请黄寨主主持,好让你腾出身子,稳做新郎。所有张  灯结彩、采办喜庆筵席、犒赏全寨士卒,都已派定干练头目,连夜 分头赶办起来,不信你此刻再到厅上去看,保管已焕然一新了。你  想时机这样迫促,你难道真个百事不管,光身做新郎吗?”
  路鼎一听,急得跳起身来,拉住袁鹰儿道:“我不知事情办得这 样急促,不怕简慢了俺们师妹吗?”
  袁鹰儿忍住笑声,说道:“谁说不是!但是他老人家(指熊经 略)独断独行,谁敢道个不字。”
  路鼎又道:“现在咱们两人得速回三义堡去,筹备一切,我总要  对得起我师妹才是。袁兄你好人要做到底,帮我赶回咱们三义堡去, 知会家里人置办应用东西才是。”
  袁鹰儿道:“李紫霄师妹不比他人,又关系着山寨面子,男女两 家应办东西,都在你一人身上。至于装饰洞房,置备妆奁,那是万 万来不及的。好在师妹是女中豪杰,这种东西满不在她心中,只要 你礼貌周全,诚心诚意,也就罢了。倒是总寨分寨,上上下下一切 人等,满得重赐,于你面上也风光。依我看,事不宜迟,咱赶回三 义堡,筹备犒赏羊、酒、财帛,知会三姓父老集寨贺喜,才是 正理。”
  路鼎连连称是,于是两人备了几匹快马,带了几个得力人,也不通知别人,立时飞也似的赶回去了。
  当天晚上,两人又赶回山寨,大家手忙脚乱,分头办事,人多  手众,易于告成。各处分寨和三义堡三姓族人俱都到来,连各处山 头好汉,也纷纷闻名赶到,参与婚礼,顿时把玉龙冈上下弄得人来  人往,宾客如云。李紫霄身为总寨主,变了新娘子, 一时难以见客, 只好分派黄飞虎、翻山鹞分头款待,黑煞神、过天星内外纠察,老  犯犯管理聚义厅上的喜堂。女家总提调是熊经略,男家总提调是袁 鹰儿,其余全寨头目和路、袁两族父老,都派定执事,倒也井井  有条。
  一宵易过,转瞬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吉时,忽听得厅内,赞礼的 一声高唱,阶下鼓乐又细吹细打起来,寨门外又是通通几声炮响, 接着劈劈卜卜鞭炮声直响到后寨去,原来这时新郎路鼎,全副戎装, 骑着雕鞍鲜明的高头大马,带着二十多名雄赳赳的堡勇,到后寨举 行迎亲之礼去了。
  待了一忽儿,袁鹰儿如飞地跑进聚义厅,向众人一拱手道:“吉  时已到,新郎已迎将来了。”话言未毕,寨栅外又是震天价几声炮  响,聚义厅阶下一条甬道上的人们,春雷般一声欢呼,立时波分浪  裂般两下分开,让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显出一对绣字大旗来,旗上  绣着“三义堡分寨寨主路”几个黑字,旗后紧跟着二十多名壮勇, 一对对披红插花,手捧提炉,炉内香烟缕缕,笼罩着喜气洋洋的堡 勇,缓缓趋近阶下,倏地分开,相向而立。壮勇对面立定,鸾铃响  处,新郎诚惶诚恐地翻身下马,由厅上黄飞虎、翻山鹞迎扶进厅, 直到正中香案前向北立定。
  这时聚义厅大非昔比,厅前挂灯结彩,当然不用说,便是厅内 也布置得锦绣辉煌,正中香案点着蟠龙舞凤的臂膀粗巨烛,兽鼎内 焚起百合异香,屏风上挂了一副刻丝的三星大轴,其余罗列着奇珍异宝,绣帐罗屏,把袁、路两家宝物和山寨历年积存的贵重物品, 都装饰得干干净净,连寨主们几把虎皮交椅,也改头换面,给锦绣 交错的帷幔遮住了,只有从白骨坳怪物身上剥下来的那张金碧毛皮 的第一把交椅,却依然高供在香案上面,说是山寨规矩如此,总寨 主的交椅不能随便移动的。
  这时新郎一到,赞礼生又高唱入云,前边厅外乐声刚住,寨门 外炮声又作,寨外人如潮涌,呼声震天,宛如千军万马一般,反掩 住了迎接新娘的礼炮。
  厅上众人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事故,慌派人赶去一探,原来 满不相干,却是玉龙冈、塔儿冈、三义堡三处赶来看热闹的男女老 幼,把寨栅外一片广场,拥挤得万头攒动,等得新娘子彩轿和一行 执事到来,众人呼声雷动, 一齐包围住新娘轿马,都想看看总寨主 装扮成新娘的丰采。新娘子身边女兵、寨勇们,又都和这班看客厮 熟,平日原是一家人一般,怎敢逞蛮驱逐,呼的一声,早已把一行 整整齐齐的执事,冲得七零八落,把新娘彩轿围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一半好奇, 一半李紫霄平日对待三处寨民,抚慰体恤,如 同家人一般。再者又都是女兵、寨卒的家属亲友,平日听熟了总寨 主怎样姿色、怎样本领、怎样智慧,个个心里都当她天仙一般,这 时改装了新娘子,益发要看个饱了。
  厅上各寨主一听新娘被寨民包围,恐怕误了吉时,慌派了几个 出去,高声晓谕,哪知护卫新娘的熊经略,依然披着一件破道袍, 挡在新娘面前,早已连说带笑,大声说道:“诸位高邻,不要乱挤。 新娘是总寨主,今天做了一次新娘,明天还是总寨主。诸位要看, 明天后天有的是日子,尽管慢慢来看,何必忙在一时?如果诸位拥  挤不去,误了吉时,这可不是玩的!”
  他这样一喊,看热闹的人明白事理的,也齐喊道:“这位道爷说得对呀!咱们全仗总寨主顺顺利利地保护咱们,今天是她老人家大 好日子,咱们不要误她的吉时才对呀,众位乡亲散散吧!”
  这一下,众口同声,立时像蝼蚁归洞般,纷纷散开,让出中间 直连寨门的一条道来。女兵、寨卒依然执着仪仗,排列成行,向寨 栅门内鱼贯而进。
  这几队仪仗却比新郎来得威武堂皇了。第一队为首一个山精似 的头目,卖弄他的膂力,捧定一面长逾二丈的大旗,镶着火红蜈蚣 穗,迎着风猎猎山响,中间绣出“玉龙冈总寨主李”几个大字,身 后几十个精壮寨卒, 一色荷着映日耀光的长矛,矛上都结着红绿 彩球。
  这一队过去,第二队又是两面绣旗,分绣着"卫乡保国”“除 暴安良”八个字,旗后二十四个鼓吹手,吹打着异样细乐,听之 心醉。
  后面几队都是挂红插绿的女兵,提炉的,撑扇的,执拂的,捧 剑的,一个个迈开扁鱼大脚,昂头而进。这班大脚婆后面,才是翠 帷绣模、四平八稳的新娘轿子,两旁拥护着十几个姣俏的女兵,全 身软甲,挂剑背弓,很是英武。新娘轿后,跟定两匹骏马,马上便 是送亲的熊经略、小虎儿了。
  这队仪仗到了聚义厅下,也两面分开,让新娘轿子直抬到阶下。 熊经略、小虎儿弃鞍下马,由袁鹰儿等迎接进厅。
  这时厅上、厅下,鼓乐喧天,三吹三打已毕,又听得堂上赞礼 生提着丹田音,高唱一套照例吉词,然后唱起新贵人、新玉人就位, 行交拜礼的仪词来。这时赞礼生宛同百万军中的司令官一样,谁也  得听他的话。
  他一声高唱,新娘轿边几个女兵慢慢打起轿前绣幔,扶出总寨 主来。厅上下各寨主头目人等,谁不注视在彩轿中间, 一经轿帘卷起,众人眼前仿佛打了一道电闪,再仔细看去,才认清女兵们扶出 珠冠霞披、玉佩云裳的美人儿来,比较平日淡妆素服,玉骨冰肌, 又是不同。此时只觉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但是众人尽是看了个饱, 只有那位新郎路鼎,早已面朝里,背向外,诚惶诚恐地立在香案前  红毡上,哪敢回过头来看一眼呢!好容易等得美人驾到,香风阵阵 从背后袭来,又听得环佩叮当,夹杂着佩佩锵锵,已到红毡上面, 饶是路鼎英雄,到这地步,也觉心头乱跳,满身不得劲儿,只好眼  观鼻、鼻观心,怡恭将就地听赞礼的摆布。
  一霎时,嘉礼告成,大家送新郎、新娘进了后寨的洞房,照俗 礼和大家的性气,恨不得尽量闹一闹洞房,向路鼎大开玩笑,但是 新娘是总寨主身份,平日威严肃穆,领袖群英,大家如何好意思露 出轻佻举动来?又加上一位不怒而威的熊经略,监视在旁,只可老 老实实地退到厅上,大闹喜筵,尽量喝酒了。
  众人正喝得兴高采烈之际,忽听得寨卒们报道:“总寨主和路寨 主亲来道谢!”
  一语未毕,七八个女兵已簇拥一对新婚夫妇,缓步进厅,寨外 又奏起安席细乐,众人慌一齐起立,却一眼看到盈盈卓立的李紫霄, 已换了个样子,把交拜时的宫装去掉得干干净净,依然是平日的素 服练裙,只有面上脂粉,尚未洗掉。路鼎也换了华服,比平日还要 朴素些。
  两人一进厅,李紫霄检衽,路鼎抱拳,向全厅席上致敬,路鼎 并说了几句谦谢的冠冕话,即由几个女兵,抢起酒壶,代他们夫妇 分头向各席敬酒。
  这时厅上也有不少因亲及友,借此观光的三山五岳成名好汉。 靠左第一席上,便有两个魔头在座。 一个是过天星幼年一起从师练  武的同学,是襄阳人,绰号“笑面虎”,约莫有三十多岁,生得阔面浓眉,豺声鼠目,外加一脸横肉,满颊疮痂,不笑则已, 一笑起来  比哭还难看。此人原是襄阳一个恶霸, 一面结交官府,鱼肉良民, 一面又坐赃窝盗,无所不为。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过天星在玉龙冈坐  了交椅,又得知玉龙冈英雄了得,威震一方,起了拉拢念头,特地  备了几样名贵礼品,邀了一个本领高强的盟弟,指名来见过天星, 却不料正赶上山寨举行喜事,居然也混充起贺客,高踞厅上筵席了。 和他同来的那位盟弟,在长江上下游,大大有名,不论是谁提起他  来,都是吓得变貌变色。
  原来此人是长江一带出了名的独脚飞盗,外带着到处采花。他 做的案子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破过案,因为他一身软硬功夫,倏 来倏往,无迹可寻,官厅捕役,非但不敢同他拼命,反而暗中得他 贿赂,上下其手。这其中, 一半也因有笑面虎庇护他,愈发可以逍 遥法外了。
  这人匪号也特别,叫做“红孩儿”,因为他天生成一副短小身 材,全身不够三尺长,却又长得一张白里翻红的俊俏面孔,虽然年  已二十出外,看外表兀是一个十几岁的童儿。他利用这副短身材, 每逢晚上做案,便穿上小孩的红色短衫裤,又截短了长发,剪成一  圈齐眉刘海,两边又梳了两支冲天杵小辫,冷不防飞进大家绣闱, 女娘们骤然一看,真还不疑他是采花大盗,当他是邻居顽童哩!有  许多无耻娘们被他破了贞操,反爱上了他,留在深闺中,十天半月 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这次他在笑面虎家中盘桓,听笑面虎说起  玉龙冈总寨主是个少女,如何美貌,如何本领,说得他心痒难搔, 拉着笑面虎非要同去不可,因此两人搭档,同到山寨,也算两位  宾客。
  红孩儿起初看见两人交拜,觉得路鼎没有风流温柔的资格,配 不上这位天仙般的总寨主,很替李紫霄抱屈,等得李紫霄、路鼎穿着平常便服进来周旋,他两只眼直勾勾地盯在李紫霄面上,觉得这 位美人儿,无论金装玉裹、荆钗布裙,都掩不住她的姿色,自己枉 称采花使者,竟没有碰着这样绝世佳人。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两只 色眼又直勾勾地盯着,笑面虎和他说了几句,全然不睬,竟似失了 魂魄似的,形状非常可笑。
  这席主位上正是过天星, 一看红孩儿失神落魄的,弄出这副怪 相来,也觉十分不雅,万一被总寨主和别人看到,追究起来,总是 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性命才蒙总寨主亲自救出,怎么又引进这种坏 坯子来,当这大喜的日子,万一弄出事来,自己如何吃消得下!这 样一想,愈想愈怕,屡次想开口用话点醒笑面虎,叫他转知红孩儿 放尊重些,无奈笑面虎也是色中饿鬼,忘记了自己坐在何处,直着 一双怪眼,也自看呆了,过天星屡次用目示意,何曾理会得到。
  偏巧有两个女兵,提着两把酒壶敬到这席上了,李紫霄、路鼎 的眼光自然也转到这席上。互相行礼之间,在路鼎只觉这首座两人, 面目甚生,也不注意到别的地方,可是李紫霄目光如电,何等聪明, 一瞬之间,早已把两人怪相看到肚里,也不作声,姗姗地向席上一  一周旋告竣。
  夫妇俩正要双双退出,忽见中间一席上几个白发萧萧、衣冠楚 楚的老头儿,走下席来,齐向李紫霄躬身为礼,笑着说道:“俺们这  几个小老儿,已是风烛残年,平日仗着总寨主庇护,安居家中,足  不出户,平时耳内听得总寨主如何本领、如何智慧,却苦于行动不  便,每逢寨主大显身手时,总赶不上饱饱眼福。俺们这几个小老儿, 时常聚在一起议论此事,总想设法亲眼看一看总寨主本领,这样死 去,俺们才算没有白活了这许多年。无奈在平时不敢冒昧亵渎,幸  得今天是总寨主大喜日子,又知总寨主平时敬老怜贫,提着胆气, 借酒遮脸,想求一求总寨主赏个面子,只是动刀抡杖,今天大喜日子,实不相宜,请总寨主随意施展一点,俺们几个小老头儿死也甘 心了。”说罢,又连连打拱。
  这几个倚老卖老的这样一说,却合了一般宾客的胃口。在本寨, 各好汉早已见识过,原不稀罕,可是各处赶来贺喜的江湖好汉,平  日对于李紫霄也只闻名,既是洞房闹不成,正苦没有题目,此刻一  经几个老者提议,立时异口同声地响应起来,其中笑面虎、红孩儿  两个宝贝,更是别有用心,巴不得有此一举,看一看美人的本领  如何。
  这时路鼎恐怕李紫霄不乐意, 一个别扭,便要弄僵,偷眼看她  时,却见李紫霄看出出头的几位老者,都是路、袁两姓族中的长辈, 说的话又这样委婉,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承诸位尊长和诸位贵客光  降,使山寨增辉,非常感激。至于妾一点微末之技,在座贵客都是  此中高手,恐怕难以入目,反不如藏拙为妙。”
  李紫霄话未说完,宾客堆里早有几个人齐声喊道:“我们久仰总 寨主内家功夫出众,务必赏面才好。”这几个人一喊,和者益众,闹 得个乌烟瘴气。
  李紫霄再想接说几句,已是不能,又苦于自己究是崭新的新娘 子,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幸而袁鹰儿挤进人群,笑吟吟向众人说道: “诸位要敝寨主一显身手,也未始不可,不过只她单人独练,未免枯  燥无味。诸位贵客都是行家,何妨出来先练几样绝技,也教敝寨见  识见识呢?”
  这一句话,正合李紫霄心思,因为今天来客良莠不齐,难免有 别的山头,假充贺客,暗探虚实的事,借此也可看看来人本领如何。
  这时众客里面,也有持重不露的,也有想卖弄几手的,也有自 知自己本领不济,不声不响的,你推我让了半晌,忽听得左面席上 有人怪声怪气地喊道:“有几手的就下场,何必学娘儿们似的,扭扭捏捏耽误工夫呢?咱们还要看后面压轴子的好戏呢!”
  这一喊,谁也听出语中带刺,不免都伸起脖子,寻说话的人。 哪知他喊了几句,脖子一缩,没事人似的,自饮自酌起来。只有同  席的人,知道喊的就是笑面虎。可是过天星心里格外难受,暗想你  这小子真损,你既然不顾体面,俺也不顾交情。眉头一皱,计上心  来,便笑道:“咱们多年不见,大哥功夫当然一日千里,趁此机会, 何妨出面露几手,也使小弟面上增光呢。”
  笑面虎笑着向那面一指道:“你不要忙,咱们先得看看别人的。”
  过天星等朝着他指的所在一看,果见一个油墩似的胖汉从左面 席上被人架了起来,推推拥拥, 一直推到厅中铺红毡的空地上。
  那胖汉生成一张四方大黑脸,走起来,颌下两块肥肉一动一哆 嗦,一个小鼻子却躲在两块肥肉下面, 一双猪眼也被面上肥肉挤得 变成一条线,下面还凸着一个大鼓似的肚皮,这副怪相,谁也禁不 住要笑。
  袁鹰儿、路鼎、李紫霄一看,这样宝贝也来献艺,只可忍着笑, 退到下面主席上坐下,静看胖汉怎样施展。可笑胖汉踏到红毡上, 把袍袖向上一卷,伸出短短的两只黑肥手,十个指头却有萝卜般粗, 忽地向两面席上一抱拳,发出尖咧咧的刺耳嗓子说道:“在下生长凤 阳,自幼爱好武艺,淮南淮北一带英雄好汉,没有一个不知道俺的, 承他们不弃,送俺一个铁肚皮的雅号,因俺功夫都在这肚皮上。”说  到此处,竟自解开袍带,大敞胸膛,端出黑油油、亮晶晶的一个大  肚来,而且两手开弓,接连几个巴掌,把自己肚皮拍得山响。他这  副尊荣,配着他一副尖嗓子,已经够看的了,怎禁得他这样一做作, 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时熊经略、小虎儿都在席上,众人笑时,小虎儿直笑得蹲下身去,直扶肚子,连李紫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唯独熊经略始终没 有正眼看他一眼,只顾喝自己的酒。
  这时,那胖汉把肚皮拍了一阵,又说道:“诸位不要笑,淮南淮  北一带的英雄,在俺肚皮上跌筋斗的不知多少。俺这铁肚皮绰号, 得来也不容易哩。口说无凭,诸位不信,便请过来,在俺肚皮上重  重地打三下,俺决不还手,且看俺肚皮结实不结实。”
  话犹未毕,猛听右席上大喝一声:“好的,俺来试一下!”喝声 未毕,人已到铁肚皮面前。
  原来此人就是笑面虎。他暗想,不管他肚皮怎样,横竖他愿意 让人打,这样便宜,落得找的!他打好如意算盘,挺身而出,来到 胖汉面前,也不招呼,只把袍袖一勒,伸出油锤似的拳头,在胖汉 面前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足下肚皮虽然结实,俺这拳头分量也不 轻,咱们往日少怨,今日无仇,万一打坏了尊腹,倒不是玩的。咱 们预先声明一下。”
  胖汉瞪着一双猪眼,向笑面虎看了又看,然后冷笑一声道:“俺 肚皮摆在这里,原不是摆空架子与人看的。打坏了肚皮,只怪自己 腹皮不结实,便是打破了肚皮,也怨不得人拳重。万一俺肚皮没有 受伤,打的人倒受了伤,当然也不能怪俺肚皮无情,这也得预先声 明一下!足下如果自问没有把握,还不如回去安坐吃喝的好!”说 毕,两手叉腰,两腿一蹲,端得四平八稳。
  笑面虎原是个凶暴脚色,怎禁胖汉一反激,又自恃着拳头上用 过苦功,平日一拳可以击碎三块水磨方砖,这样棉花似的大腹,包 管一拳过去,便打得他大小便齐出。那边架子端好,这边便举拳奔 去。还算笑面虎良心发现,拳头未下,心里一转念,万一真个一拳 打死,在这喜庆席上,似乎说不过去,不如只用八成力量吧。他念头一转之间,油锤似的拳头已到胖汉肚上,只听“啪托”一声,笑 面虎拳头整个儿陷入肥肉之内,看的人吃了一惊,以为一拳捣破了 肚皮,连拳头都打入腹内了。
  说时迟,那时快,未等笑面虎拔拳,忽听胖汉鼻子里哼了一声, 同时墨油油的肚皮,突地向外一鼓,扑通一声,笑面虎仰面一跤, 跌出三四步开外。
  笑面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吃这个亏!一骨碌跳起身来,虎 也似的一声大吼, 一双满布红筋的怪眼,突得鸡卵一般,火杂杂重 又扑将过去,恶狠狠用足力量,腾的一拳。
  这一下,乐子可大了!拳到了肚皮上,只觉得胖汉肚子真像蒲 包一般,松松的毫不着实,四围肥肉却跟着拳头往里收。这回拳势 既猛,皮肉也格外收得紧,非但整个拳头没入肉堆内,连小半条臂 膀也裹将进去了。
  笑面虎一看不好,急想收拳时,哪知拳头到了人家肚皮上,被 四围肥肉裹得紧紧的,宛如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挣扎了几下, 拔不动,心头火发,恶胆顿生,正想举腿兜头踢去,猛听得胖汉喝 一声:“滚你妈的!”
  这一下真要笑面虎好看!在胖汉肚皮运气一鼓之间,笑面虎伸 腿欲踢之际,猛觉全身一震,凭空弹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 一个 倒栽葱,直跌落大厅门角落里,跌得他发昏了半晌起不来。因为头 下脚上,跌下来,头和地面便撞了一下,自然震得昏迷过去了。
  过天星到底不忍,慌和头目们赶来,把笑面虎抬了出去。这边 把受伤的笑面虎抬出,那边胖汉得意扬扬,把肚皮拍得山响,哈哈 大笑道:“那位仁兄真可以,看他神气,定想一拳打死俺才甘心,哪 知在俺这肚皮上打得轻,跌得轻;打得狠,也跌得狠。有了那位仁兄作榜样,大约没有人来尝试的了。俺总算献过了丑,要失陪了。” 他正想掩好衣襟,忽听得右席又有人大喝道:“休走,还有一个
  不怕跌的!”
  众人急看时,只见右席上走下一个满身锦绣、俊俏风流的瘦小 书生来。身子虽然短小,几个春风俏步,却像台上做戏一般,原来 此人就是红孩儿。
  
  第十七章 男女英雄的结合
  
  他在席上,看清胖汉肚上功夫,无非仗着一点蛤蟆功。笑面虎 练的是一身硬功,想用猛力伏人,所以上了他的当。红孩儿存了报 复主意,便一步三摇地走近胖汉,假充斯文,向胖汉兜头一揖。
  胖汉正在趾高气扬,哪把红孩儿放在心上,略一抱拳,便哈哈 笑道:“足下乳臭未干,吃完了喜酒,上学堂去是正经。咱们以武会 友,没有你们念书人的份儿。”
  红孩儿并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那位打你肚皮的朋 友跌得怪有趣的,所以俺也想照样跌他一跤。再说你自己说过,不 论是谁,都可以打你肚皮三下,并没有说念书人不能打你的话。你 如果怕俺打你,那倒好办,你只要在众人面前朝俺叩三个响头,俺 就放你过去了。”
  这一番尖刻的话,说得胖汉真像气蛤蟆一般,怪鸟似的大叫, 立时重敞胸膛,端好功架,向红孩儿招手道:“来,来,来,你自己  招死,可不能怪俺。”
  红孩儿嬉皮笑脸并不动手,只管朝着他端详。
  胖汉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起来,喝道:“叫你打,你又不敢来 打,只管耽误工夫做甚?”
  不料胖子话声未绝,红孩儿一个箭步,疾起右掌,向胖汉肚脐眼上只脆生生一拍,“托”的一声响,猛见胖汉脸色骤变, 一声怪 呼,望后一个倒坐,蹲在地上,竟起不来了。
  红孩儿朝地上胖汉看了一看,冷笑道:“原来铁肚皮功夫,也只 如此。”说毕,头也不回,向厅外走出去了。
  这当口,忽见老狗狗一跃而起,向厅外喝道:“去客且请留名!” 红孩儿仰天大笑道:“俺便是长江红孩儿,是此地过寨主朋友。”
  说完这话,依然扬长而去,老狗狗记住姓氏,转身来看铁肚皮胖汉, 已由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架起,向厅外扶出。
  原来那胖汉是老狗狗的旧友,跟着老狗狗从塔儿冈赶来瞻仰婚 仪,这时受了红孩儿的掌伤,面如金纸,牙关紧闭,老狗狗慌同几 个寨卒,把他架回自己下处调养。
  可是聚义厅上被这几个宝货一闹,闹得兴致索然,也没有人敢 提议,请李紫霄再显身手了。
  坐在左面首席上的熊经略,半晌没有开口,此时却呵呵大笑道: “这几个宝货,都不是好东西!那胖子蛤蟆功没有练到家,便想在这  儿耀武扬威,偏又碰上他的克星。那孩子这一掌,真够狠辣。可怜  的胖子,包管不到三天,便要裂肠而死。”
  众人吃了一惊,李紫霄却从容不迫地走到熊经略身边,慢慢提 起酒壶,替熊经略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在相近空椅上坐下,笑问 道:“师叔说的使掌的人,大约用的是铁砂掌功夫,却不料他年纪轻 轻,竟忍心下这样毒手。刚才听他自己报名,叫什么红孩儿,这个 绰号,也够特别的了。”
  熊经略笑道:“这红孩儿眼光不定,满身邪气,出手又这样毒 辣,如果他常到山寨来,你们应该留神一二才是。”
  李紫霄不住点头。黄飞虎、翻山鹞齐声说道:“那三个贺客面目 很生,山寨素未见过这等人,据说那胖子是老狗犯的朋友,那跌一跤的汉子和红孩儿,都是过天星的熟人,刚来山寨访友,凑巧遇上 喜事,便也列入贺客之列了。”
  本寨执事人等,招待宾客的,依然分头待客;巡逻壁垒的,依 然分头纠巡。这天全山头目寨卒,虽然不能擅离汛地,却没有一个 不沾着喜庆的恩惠,整天地吃着大碗酒肉不算,外带着几两白花花 的犒赏,连山寨境界内居民,多少也得着一点好处。这笔开销,数 目却也不小,当然是路鼎掏的腰包,但是全山寨卒、居民都感念着 李总寨主,并不知道是路寨主的恩惠。
  最可笑这天晚上,路鼎身为新郎,当然是步入洞房,得偿夙愿 的了。哪知这位新郎与众不同,由爱转敬,由敬转畏,到了这要紧 关头,爱也爱到极点,畏也畏到极点。这也是李紫霄在平日言笑不 苟,冷如冰霜,到了做总寨主时,又令出如山,不分亲疏远近,一 律看待,哪有路鼎亲近谈笑的机会。洞房所在地的后寨,平日又是 禁地,不奉命令,不得擅入一步的。
  这天到了华灯四上,晚筵告竣,别人是欢天喜地,高谈阔论, 唯独路鼎一颗心,七上八下,宛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天色愈晚,心  上愈难受。他的新夫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周旋众人,满厅张罗,唯  独他少言无味,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愁眉苦脸,好似大祸临头  一般。众人看他这样神气,也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只有袁鹰儿肚  里明白,暗暗好笑,心想我们这位路兄,何苦千方百计,自找这样  苦头!新婚一夕,变了难关,真是好笑,看来这重难关,要他独个  儿单枪匹马闯过去,恐怕没有这种勇气的了,少不得又要求我锦囊  妙计,但是这档事,却不是别人可以代出头的,骨子里依然要他自  己下功夫才是。
  袁鹰儿刚在思索,路鼎果然踅到身边,悄悄说道:“袁兄跟 我来 。 ”
   袁鹰儿笑着一点头,两人便悄悄离开众人,在无人处低低商量 了一阵,也不知袁鹰儿传授了什么锦囊妙计,路鼎眉头顿展, 一人  坐在下处,静等好音。袁鹰儿却不然了, 一忽儿找着熊经略谈几句, 一忽儿又寻着小虎儿探点消息, 一忽儿又向女兵们鬼混一阵,东奔 西跑,忙得个脚步不停。
  直到了起更时分,后寨四个女兵分执四盏垂苏纱灯,冉冉而来, 直到路鼎下处,说是“遵熊经略命,迎接路寨主,送入洞房,成就  百年佳偶”。
  这几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似皇恩大赦!明知袁鹰儿一番奔走, 功劳不小,熊经略的恩德更是难忘,慌不迭立起身,跟着女兵到后  寨来。
  未到后寨,在半路上先掏出四锭雪花花银子,分赏四个女兵, 女兵们自然乐得笑纳,却都笑道:“刚才袁寨主已分赏给总寨主身边  女兵,俺们都有份,此刻又蒙寨主犒赏,此后寨主也是俺们主人, 伺候不周之处,还要请寨主包涵哩。”说罢,个个嘻着嘴,笑得花枝  招展。
  路鼎大乐,这几个女兵又都长得有几分姿色, 一面走着, 一面 莺嗔燕叱,拥着路鼎走来。
  到了李紫霄住屋门口,守卫的女兵早已看见,跑进去通报。路 鼎以为这一通报,定有人出来,把自己迎接进去,说不定熊经略亲 自出迎。
  哪知在门口站了半晌,不但熊经略踪迹不见,便是小虎儿也不 露头,连身边跟自己来的四个女兵都溜进门内去了, 一个人凄凄凉 凉地在门外来回大踱,又不好意思闯门进去,问个缘由,满以为袁 鹰儿安排妥当,可以走马上任,谁知这座大门,又成了一座难关! 虽然看两扇大门明明开着,毫无阻挡,但在路鼎眼内,便像千山万水一般,屡次想一鼓作气迈进门去,总顾虑自己面皮不好看,又摸 不透李紫霄是何主意,说不定李紫霄和熊经略商量好的,故意这样 做作,要试一试自己心地如何,是不是急色儿一流。
  路鼎正在心口相商,彷徨无计,偶一转身望到来路上,蓦见岭 腰路口,一条黑影箭也似的向松林内窜去,倏忽不见。路鼎以为李 紫霄身边的女兵退值下来,在山上玩耍,或者背地偷窥自己也未可 知,因此并不在意,心里又念念不忘如何进门,根本想不到别的事 情上去。
  这样又出了半天神,猛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道:“路寨主!”
  路鼎吃了一惊,慌回身一看,认出就是迎接自己的四个女兵中 的一个,路鼎仗着特别犒赏,问道:“怎的你们进去了这半天, 一个 也不出来了?”
  那女兵笑道:“寨主休急,俺恨不得立时替你通报,怎奈总寨主  正和熊经略密谈,似乎谈的非常重要,不许一人进房去。俺们都替  你焦急,但是俺们总寨主山规森严,谁敢进去通报呢?俺恐怕寨主  等得心焦,特地溜出来悄悄通知你老一声,请你安心再等一忽儿。 他们谈话一完,俺们立时替你通报便了。”
  路鼎暗想,早不谈,晚不谈,偏在这时密谈起来,横竖我已等 了这许多工夫,也不在乎再等一等,便是等到天明我也干!铁杆磨 钉,好歹有个结果!主意打定,便点头道:“既然总寨主有机密要 事,我再候一候便了。”
  女兵嘻着嘴,又转身进内去了。
  这样又等了半天,侧耳听见远远钟楼上已打二更,蓦然间门内 跑出几个女兵,娇声喊道:“总寨主亲自出迎!”
  这一声,虽然出自娇滴滴的喉咙,在路鼎耳朵内,宛如晴天霹 雳,完全出于意外,反闹得举措不安,偷眼向门内看时,果见几个佩刀女兵,提着宫灯,导着李紫霄缓缓下阶,向外走来。
  路鼎又惊又喜,人还未到跟前,已向内深深一躬打下地去,等 他直腰而起,李紫霄已在门内,检衽为礼,低声说道:“适有小事和 熊世叔商酌,她们通报稍迟,有劳吾兄久候,尚乞恕罪。”
  这时路鼎心花怒放,如登天上,更想不到李紫霄竟亲自出迎, 又说了几句告罪的话,几乎要感激涕零,哪还说得出整句的话来, 口里只连说“不敢, ……”说了一大串的不敢,人却依然立在门外。
  倒是钱可通神,李紫霄身后几个乖觉的女兵,看得路鼎可笑, 念着得过他的重赏,便笑着过去扶他进门。
  李紫霄转身时,举手一挥,女兵们便悄悄退去,只剩李紫霄房 内两个贴身的侍女,提灯前导,居然引上楼梯,直引到李紫霄卧房。
  室内雅洁绝伦,却不像新婚洞房样子,路鼎家中移来的一切富 丽堂皇的陈设,一物不见。路鼎心中大奇,却不敢作声。
  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弧犀微露,嫣然一笑道:“既然夫 妇,重在同心。妾又出身微贱,爱好朴素,又想到身在山寨,尚非 安居乐业之时,所以一应如旧,但吾兄所赐,何敢轻弃,业已另辟 一室陈列。吾兄不信,请到对室一看,便可明白。”说罢,亲自在前 引导。
  路鼎跟着走进对面室内, 一到这间房内,立时焕然一新,处处 争光耀眼,果然把路家送来的东西, 一件件陈设得有条不紊,雕床 绣被,宝镜锦屏,件件皆备。
  路鼎肃然起敬,嗫嚅说道:“师妹是巾帼奇女士,这种俗物怎能  看得上眼。愚兄自愧不才,得蒙师妹惠允下嫁,实在一生万幸!此  后惟有一片诚心,万事听师妹指教,便是叫愚兄替师妹执鞭随镫, 也是甘心。”说罢,满脸诚惶诚恐之色, 一面又连连打躬,意思之  间,似乎要屈下膝去。
   李紫霄悄声说道:“俊俏郎君易得,诚实丈夫难求。得兄如此, 妾尚何求!”于是两人就在这间房内分头坐下,絮絮清话起来,直至  夜静更深,方携手入帐。 一对男女英雄,从此花好月圆,永结良俦。 书说至此,便告结束。
  欲知后事,请看《蛮窟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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