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92|回复: 5

[连载] 民国武侠 宫白羽 补书库缺书

[复制链接]
发表于 昨天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7 09:35 编辑

宫白羽22部作品:
01 十二金钱镖(书库已有)
02 血涤寒光剑
03 毒砂掌
04 武林争雄记
05 牧野雄风
06 联镖记
07 大泽龙蛇传(书库已有)
08 偷拳(书库已有)
09 青山豪侠
10 摩云手
11 剑底惊螟
12 太湖一雁·黄花劫
14 河朔七雄
15 雁翅镖·青萍剑
17 弹剑记(子午鸳鸯钺)
18 雄娘子
19 龙舌剑
20 侠隐传技
21 秘谷侠隐
22 绿林豪杰传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7 09:05 编辑


宫白羽02血涤寒光剑
第一章 初踏江湖
青阳县隐居着一位有名的老拳师,姓石,名叫振英,绰号人称多臂英雄。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他擅使多种暗器——他经常身带匣弩、飞刀、蝗石、袖箭、钢镖、金钱镖,遇到劲敌,各种暗器齐发,打得满天飞舞。不少绿林中有名的人物,败在他的暗器雨之下。
石振英自幼学武,十几岁便拜在山东太极门名家丁朝威门下。后来,他与二师兄飞豹子袁振武因试招打恼,二人结下了怨恨。他一怒退出太极门,改投武当派齐宣颖武师门下,成了齐老武师的掌门大弟子。
石振英技成出师,既不做官,也不当镖师,却当了商人。他专走西南一路,长途买卖边疆的一些珍贵奇物。当时西南一带地旷人疏,交通不便,商人贩货虽然利厚,却常遭劫,货物丢失,甚至搭上性命。石振英靠他一身绝技,在西南奔波十几年,打败一些路劫的绿林豪贼,竟然一向平安无事。正当他红运当头的时候,突然听说他那当镖师的师弟陈嗣同夫妇,为护镖被绿林强寇战死。石振英闻讯立即替师弟报了仇,便携带师弟陈嗣同的孤儿陈元照,回家乡买田筑舍,从此便不再涉足江湖了。
眨眼间就是十几个年头。这一天,石振英把侄儿陈元照叫到面前,说了一套话。说得是陈元照武功粗成,年逾弱冠,应该出而问世了。
陈元照生得中等身材,体格健强,面色微红,长颊剑眉,两只大眼奕奕有神。只看外表,便知道他是个聪明外露,活泼强干的青年。他今年恰好二十二岁,属蛇的。
石振英教陈元照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他就捋着短髯,徐徐说道:“元照,你现在很不小了。你的五行连环拳打得不错,很见功夫;你的双夺,招术拆得也颇有进步。你若踏上江湖,足可以担当一阵了。你马上步下的功夫,样样都还拿得起来;盘马弯弓,足可以进得武场,考个武秀才、武举人,并不算难。你是我老朋友的儿子,从小没爹没娘;我又没儿没女,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你是很明白的。你已经二十二岁,你大娘屡次催我给你提亲,我只说不忙。”
石振英又道:“我知道你年轻气傲,不愿埋没乡间;你早想出去混混,创一番事业;你又想应考投军。我不是舍不得叫你出去;你的功夫虽然好,若说到出门在外,交朋友,对付人,却怕你未必能行;我是为这个,有点顾虑。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一路上车船店脚,莫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我们这种老江湖,还觉得很难对付哩。你们年轻人血气未定,有勇无谋;一句话说不上来,就耍胳膊根,讲究打。老实说吧,那个不行。你们年轻人没有功夫还好,既然会个三招两式,我真怕你在外头惹祸招灾。在外面混,总得讲究拉拢;两眼乌黑,一点也行不开;所以必得交朋友。可是江湖结纳最是难事,一个交友不慎,还怕他将你拖入浑水。我为了这些个顾虑,才拦你的高兴,不肯放你单身出门。”石振英接着说:“现在你也过了二十了,应该出世了;并且,也早该给你说亲了。你大娘恨不得在本村给你订下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择日成婚,了却这件大事。我的打算却不然,我盼望你先出世,再成家。老早的娶个女人搁在家里,未免消磨人的壮志。固然有我二老这点薄田,不愁你小两口的衣食;况且,还有你父亲留下的那份遗产,现在也可以找你们本家,教他们老老实实吐出来;你更吃不尽,花不完了。但是这话也两说着,创业难,守业更不易;哪怕有几顷田,几十所房子,单交给你们一个小孩子手里,没有老成人照护着,用不了三年五载,管保吃穷卖尽!”
陈元照微微一笑,才要开言。石振英两眼盯着元照,笑道:“我这话你不信么?我告诉你,北黄村黄四瘸子,东庄蹭顿饭,西庄磨俩钱,你看他象个乞丐吧?你可知他三十年前,是有名的黄四少爷吗?他就是爹娘早死,又遇上了坏人,把一份家当全教人算计去了。”跟着,又说到青阳县某村某姓的独生子,老爹一死,少爷当家,只几年的光景,便把数顷良田,挥霍殆尽。原因是:自有些穷亲戚、坏朋友,勾引你吃喝嫖赌;再不然,怂恿你谋官经商;早晚把你的良田化为乌有,那伙帮闲才肯告退。到那时少爷也有了经验,成了大爷了;可也穷了,变成光蛋了。“年轻人不要自觉有把握;多么有把握,也禁不住坏小子引诱。”
石振英接着说:“这都是旧话,说来你也听不进去。你武艺学得差不多了,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我的意思,先叫你到镇江,投奔你黄师兄,在镖局混个一年半载;不为挣钱,先见见世面。一年以后,你愿意干镖局子,你就跟着他做下去。你若是胸怀大志,不愿当镖客,那么考武场,投军伍,都随你的便。现在教匪闹得很厉害,朝廷中正在搜罗人材,往后不愁没有出路。老侄,你的主意怎么样呢?”
陈元照果然人小心不小,不愿考武场,嫌迟慢;不愿当镖客,嫌卑微;他愿意仗剑从军,凭一身武技,杀贼立功,一举扬名。石振英听他说出己志来,微微一笑,暗暗不悦。石振英的打算,本盼望陈元照先投镖局,有黄元礼师兄照应着,他好放心。庶几不负当年老友陈嗣同临终托孤之重。至于做官,他们这江湖人物大都不以为然;以为官场风险,非我辈粗人所能应付。
石振英身为保父,愿意陈元照在镖局至少混上两年。要元照自己挣上百八十两银子,拿他自己挣来的钱,回来娶媳妇,办喜事。教他稍尝人生艰辛,然后再松开手,把家业都交给他,才算对得起故人。不料这一商量,叔侄二人的心路并不一样。
陈元照很精神地坐在一旁,对石振英说道:“伯伯,我还是奔四川吧;我打算一径投奔罗思举罗军门去。罗军门也是江湖出身,凭一个飞贼,建立军功,直做到提督份上,实在是个英雄。我听说人人都夸他是现在的黄天霸,在他手底下做事,将来侄儿也可以混个一官半职,教伯伯、伯母看着喜欢。”
石振英摇头道:“那不行!你是不晓得,教匪群中也很有能人啊!要不然,声势怎会一天嚣张一天?罗军门也连吃败仗,很不得意哩。再说,别看罗思举做了提督军门,照样受文官旗员的气。看你不出,你原来是个小官迷!你可不知道宦海风涛,险得很呢。我看你总得先到镇江,见见你黄大师哥去。告诉你,你年纪轻,从来没出过远门;现在初出茅庐,你第一步先得学乖,后学做事;末了才说到升官发财、扬名立业哩。”
陈元照是石振英自小抚养大的,他的拳技又是石振英亲手教的。另外,又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诗书,一位教弓马。石振英总算对得起亡友。石振英的话,陈元照自然不敢违拗。当下,石振英吩咐老妻石奶奶,整治行装,并且说:“把我的那把刀、那袋镖、那只匣弩和飞刀、蝗石、袖箭,都拿出来带着;我足足有五年没用这些东西了。”陈元照道:“怎么,伯伯也要出门么?”石振英笑道:“你一个人头一趟出门,我怎能放心?我打算亲自伴行,把你送到镇江去,交给你黄元礼黄大师兄,我才放心。听说你朱师叔单臂朱大椿也在那里,给你黄大师兄帮忙哩;有他就更好了。你朱师叔的武功、眼力,处处都比我强。你也好跟他学学,总能得着进境。”
陈元照愣了愣,一定不肯劳动石振英伯伯。无奈石振英非常小心,定要带着陈元照一同出门。陈元照力辞不能拒,只可依从。
数日后,石奶奶把行李、路费,一切应带之物,统统备好。石振英一样一样指给陈元照看:“这是二百两银子,‘穷家富路’,走在道上应该多带钱。这是你的随身衣服和兵刃。”又指着一个锦囊,给陈元照看:内有千金良方,治刀创的,防疫避暑的,破解蒙汗药的。另有几包难得之药,乃是五种药暗器的解药———内有一种用琉璃瓶装着,十分珍藏,非常贵重;是石振英的掌门师叔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秘制的化毒丹,专破西川唐大嫂一派的毒药铁蒺藜、毒药飞刀、毒药梅花针。这一晚,石振英将江湖上一切禁忌、唇典,应行应知之事,以及对人要和蔼,论武莫炫才等语,又对陈元照讲了一阵;从前本已说过,这一回只是重新叮咛罢了。
年老的石振英对亡友的孤子,越是不放心,越谆谆地告诫。可是,年轻的陈元照只觉得絮聒再三,未免听着入耳生茧了。口中说道:“是啦!伯伯,我都记着啦。”
次日仍未成行。多臂石振英带着陈元照,先进城打听路程,道上好走不好走。石振英已有四五年没出门了,他又一向多在川陕做事,江南道上并不很熟。打听起来,近时地方不很安静,也不是前一二十年的情形了。川陕土匪闹得很凶;江南道上比较谧静,可是水旱绿林很多;长江下游和运河漕道,颇有水贼纵横,出门行路不甚容易。江南道上的江湖风气,据说近来也有一变。从前颇讲结纳,著名镖客的一杆镖旗、绿林魁首的一支响箭,在当年到处可以行得开;目下可就难说了。各处冒出不知名的后起英雄很多,在绿林道中跋扈异常;许多武林前辈都说后生可畏。可是换个眼光来看,这时候又正是会武艺的人出头露脸、创业争雄的好机会。
石振英把路程问明,行装备好,直过了三四天,叔侄二人方才负囊登程。由皖南青阳县,往江苏镇江去,恰可搭江船,顺流东上,一帆风送直到镇江。叔侄二人都不愿意坐船,却愿意步下走。为什么?可以流连风景,看一看尘世间熙来攘往的情形。并且石振英还有一番用意,步行之余,忽然搭短趟车,忽然搭小航船,多与车船店脚磨牙,随处可以指点陈元照,教他学学见识。
多臂石振英久涉江湖,饱尝世味。天涯寄迹,到处为家。这几年息影故园,久与江湖隔绝;可是此日重上征途,顿忆前尘,尽管景物全非,却重尝旅味,如走旧路。不觉得喟叹了一声,说道:“韶光催人老,回想当年,又是一般情景了!”陈无照却是山川触眼,全觉新异。一老一少,心情各殊。
这一日风尘仆仆,叔侄二人来到芜湖西南,鲁港地方。石振英、陈元照已经走了几天,走惯了,倒不觉劳累。江南春早,春阳当午,颇含夏意。两人都有些燥渴。石振英道:“元照,你饿了吧?咱们进镇,吃点什么再走;我有点渴了。前一站就是芜湖,是个大地方。我记得那里还有个熟朋友,姓梁,名梁公直,现开着宝丰米栈,又接着办得胜镖局。我们径可在此地打尖,今晚赶到他那里,不必打店了。”陈元照道:“哦!他开着镖局,这可得开开眼。咱们爷俩走了这几天,还没有遇着江湖上的朋友呢。”又说道:“我也有点口渴,倒不觉饿。”石振英道:“一到芜湖,你就开眼吧。那里也有镖行,也有铺把式场子的;并且很有几位出名的武师。只不过,这都是六年以前的事情了。人事变迁无常,谁知道他们还在那里不在呢。”陈元照道:“反正这位梁镖头不会离开的,除非他是死了。”石振英“咄”的一声,斥责他道:“你看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年轻轻的,怎么一开口就说丧气话!”陈元照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老人家不是对我们说过,这位梁公直梁镖头已经六十多岁了?”石振英道:“哼,你还这么说话!你们年轻人总是自觉聪明,不肯认错;哪能一开口,就说人家死呀活的呢?”
叔侄二人且说且行,往鲁港走来。这是个水乡的小镇甸,地点也还冲要;航船粮艘停泊得不少。樯桅如林,篷帆掠影,老远就望见了。眨眼间,二人来到镇口,村荫下一连摆着四五处酒棚,全用木板支架起酒案子。碧绿的竹竿,撑起方丈大的布篷;案上摆着十几只小黄沙碗,旁有酒坛。这是江南特产的米酒,老远的闻见酒香扑鼻。案上还有许多菜碟,盛着下酒的小菜,皮蛋、咸笋、腐乳、豆干等物。布篷下聚着好些科头跣足的壮汉子,这都是负苦的脚夫。再往前走,进了镇甸;镇甸以内,熙来攘往,行人居然不少。一道长街,足有半里长;还有几处酒馆、饭铺。路西有一家小酒馆,带卖清茶,字号是“小饮和”;三间小厦,竹窗大开,正临街头。比起别家来,似乎敞亮清洁。石振英道:“这里带卖饭菜,地方又凉爽,我们就在这里歇脚吧。”
石振英领着陈元照,进了小饮和酒馆;遂拣了一副座头,靠窗凉爽的地方。叔侄对坐,叫来堂倌,先泡了一壶茶,消解枯渴。然后点了几样菜,要了四碗米酒,又要了一壶花雕。陈元照道:“伯伯,我不喝酒。”石振英道:“你不喝酒,很好。不过,这里的米酒别饶风味,你只管尝尝。这酒只当茶喝,一碗两碗醉不了人的。”
陈元照端起米酒,呷了一口,说道:“倒是比咱们家乡的米酒强。”说着喝了半碗,就了一口菜,又道:“是好。”连饮两碗,赞不绝口,“真是不错,我再来两碗。”这酒清醇淡香,陈元照一口气连喝了五碗,还想再喝。石振英皱眉道:“行了,行了!你这个不喝酒的,比我这好喝酒的,喝得还冲。”石振英喝一口酒,吃一口酒菜,只是慢慢地品味。这个陈元照却真个拿来当茶吃,竟不甚就菜。直等到把五碗酒喝干,案上摆满了空碗,这才让道:“伯伯,你也喝呀。”石振英笑了,说道:“你倒是个海量,居然能喝寡酒。”陈元照道:“这酒和甜水似的。”石振英道:“你可留神,这酒有后劲。算了吧,你不要再喝了,堂倌,盛饭来吧。”那一壶花雕竟不教陈元照喝了,只催陈元照吃饭;他自己却用小杯浅斟低唧,慢慢喝起来。一面喝,一面说:“你不用嘴馋;回头米酒的力量发作了,只怕你又闹烧心,快吃饭压压吧。”
叔侄二人在酒馆,饮酒用饭,歇脚打尖;小小行囊和兵刃等物就放在了座边。才入座时,觉得燥渴,此时坐定,渐渐凉快。石振英连啜了三杯花雕,见陈元照只吃菜,饭还没有来,便拿大酒杯,斟了一杯,给陈元照道:“你真眼馋。你只喝这一杯吧。”陈元照欠身接了,又给石振英斟上一杯,叔侄二人倒酬酢起来。一边饮啖,一边凭窗眺望。虽然望不见江边,却能望得见街上过往行人。小酒馆酒客寥寥;因为这时并不是用饭饮酒的时候,十来副座头,除了石家叔侄,只有四五位酒客罢了。有两个酒客正在闲谈,好象正说着本镇上一桩新闻:福元巷谈家,教人找上门了。石振英听了,并不理会。
忽然听得街头上晔楞楞、哗楞楞一阵山响,似由街北向街南而来。陈元照道:“这是什么响?”不由得欠身而起,探头外望。石振英侧耳一听,说道:“这是摇虎撑的。”陈元照道:“虎撑是什么?哦,可是卖野药的串铃吗?”石振英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金、批、彩、卦,风、火、雀、耍,是为八大江湖。这摇串铃卖药的,他那串铃在门里就叫做虎撑。”陈元照停箸回头,眼观外面道:“我知道。怎么这串铃响得这么震心呢?伯伯,你老瞧瞧,这个卖野药的他那个虎撑怎的这么大?”
陈元照触目皆诧为新奇;石振英却懒怠看,仍喝他的酒,道:“串铃有一定的尺寸,左不过一掌圆的圈口……可是的,这个串铃声音个别。”也不觉侧目往外寻看了。
随着哗楞楞、哗楞楞的晌声,摇串铃的卖药郎中已经踱了过来。口操川音,念诵着生意经;是什么专治疑难大症,小儿科妇科,头疼牙疼,痢疾鼓症,疔疮痔疮,五痨七伤,跌打金刨,善扎八法神针,以及什么仙传妙方,移花接木,起死回生。在他口中,没有治不了的病;反掉一句话,却有救不了的命。石振英脸上浮出笑容来,向陈元照道:“你这傻小子,倒看直眼了。这都是江湖上混饭骗钱的。”陈元照道:“我知道。伯伯,你老瞧瞧,这个人真古怪。”石振英道:“那有什么古怪?”说着,顺着陈元照指点的手,向外寻看起来。只这一看,石振英也不觉心中一动,道:“咦?”
但见这个卖药郎中,年逾中旬,头顶半秃,黄暗暗的一张瘦脸,却生得圆溜溜一对暴眼;脑后拖着一条小辫,曲如豚尾。穿宁绸长衫,扩落肥大,越显得身形瘦削;高袜云鞋,鞋新袜旧;人物与衣履十分不称。左肩头挎着一只小药箱,十分敞旧;右手套着那只虎撑,往上一举,袖口肥大,腕子全露出来;手臂青筋暴露,手腕枯瘦如柴。只有他手掌中那个串铃,比起寻常江湖人所用,直大过两倍;铃唇歪曲,半开半阖,似用过百八十年;里面的铁珠有枣儿那么大,在串铃里面滚动时,几乎要从铃口掉落出来。卖药郎中摇着串铃,哗朗哗朗的响,把一对暴眼半开半闭,口中念念有辞,将次走近小饮和酒馆。这人的奇形怪态,大抵是风餐露宿煎熬的,引得路上行人都向他看。
石振英把此人打量了一遍,回头对陈元照道:“元照,你看怎样?你也觉得这个人古怪吧?”陈元照用筷子敲着饭桌,闲闲地说道:“这个人的形容穿着,好象不伦不类。大概这个人久走江湖,一定也不是安善良民。……”他只是信口胡猜;多臂石振英忍不住失笑道:“你不要装假行家,我问的不是这个。八大江湖本来就是骗局,欺骗乡愚妇人,乃是他的本领。我叫你留心察看,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陈元照脱口道:“不是卖野药的么?难道是乔装改扮,微行私访的官人不成?”石振英道:“你越说越离格了。我要试试你的眼力,不是叫你胡蒙;你再仔细看看他。你难道不觉这个人的面相和他的眼神,很有奇特的地方么?”
陈元照道:“唔?”立刻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探起身来,重新细看这卖药的男子。这男子手摇虎撑,肩挎药箱,一晃一晃的,已经越走越近,就要来到小饮和酒馆门口了。
这个卖药的郎中,形容憔悴,徐行在街心;那一对圆眼珠半睁半闭,隐呈迷离之状,好象熬了夜似的。偶然侧目旁睨,眼光往外一扫,却闪闪含光,直象一把夹剪。转眼越过了酒馆临街的敞窗,把窃窃私议的石振英叔侄盯了一眼,又送了一眼。随即扭头看到别处,口中诵念道:“善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中风不语,左瘫右痪,五劳七伤,男女疑难大症,小儿急慢惊风,痞积杂症,妇人七十二杂症,手到病除……”
陈元照这才看出这个人的怪相来,叫了一声道:“伯伯,我瞧出来了,这个人一定会功夫!你老瞧,他的眼神够多足,那只摇串铃的胳膊直挺挺地伸出来,总这么端着,你瞧他一点不嫌累。并且他的脚步别看踉踉跄跄的,你看他一提足,一落足,够多么稳健,……”他还要往下说,忽闻背后也起了啊喝私议之声。一个人道:“二哥,你听,这两位一定也是行家,人家也看出来了!”另一个人道:“少说话,看人家听见!”石振英愕然回顾,隔着桌子,有两个酒客,正低声说话;一个中年汉子,一个青年,看模样象是本地商人,偶来小酌。两人四只眼正往这边瞅着,细辨眼神,倒不尽瞅自己,恰和自己一样,从窗口直望到街上,正在寻看那卖药的郎中。和石振英眼光一触,那个青年把中年人推了一下,两个人登时不言语了,低下头就吃菜;一面吃着,仍然哝哝私语,话可听不出来了。石振英暗笑着,打量这两人;忽然又有一个响喉咙的人,在那边叫道:“王二爷,快过来,你瞧那个家伙又来了。”
石振英扭头一看,酒馆门口立着一个跑堂的,手拿一条白手巾,一面倚门外窥,一面向另一个酒座点手。这位酒客大概就是所谓王二爷,竟应了一声道:“真的又来了,这可不好,保不定要出事!”停箸辍食,慌慌忙忙地走到门前张望,把脖颈伸得很长。但是卖药的郎中已经走过去了;只看见背影,看不见面貌了。还有一个堂倌、两个酒客,都拥到窗口门前,直眉瞪眼,齐往外瞧。
小小一座“小饮和”酒馆,竟骚然耸动,一齐盯看卖药郎中。直到这卖药郎中走出街外,大家还在呆看;并且七言八语,议论纷纷。晓得是怎么回事的人,就啧啧骇异;不晓得的人,就一叠声打听。
一个酒客说:“不错,就是这家伙,连这趟一共来了五趟了。”
堂倌说:“怎么五趟?”摇着手指头,数算道:“昨天四趟,前天两趟,今天这一会儿,就两趟。哼,光我瞧见的,这家伙足来了九趟……至少也有八趟。”
青年酒客低声说道:“福元巷谈家二少爷怕要搪不了!”
中年酒客低声答道:“这家伙竟敢堵着门口吵骂,一定有来头的!”
另一饭客说:“我就不信这个!凭他光杆一个人,谈家上上下下足有十几个长工,叫出来,一顿侉揍,把这东西打跑。再不然,报给地面,把这东西捆送衙门,拿他当土匪办。无缘无故,在人家门口溜达,这就有偷窃踩道的嫌疑,何况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街呢。”
一个人道:“他骂什么?”
那个堂倌答道:“上回王二爷跟过去听见了。”
这些人齐声问那个王二爷。王二爷抹着嘴,摇头说道:“骂的话,咱们也听不很懂。好象是说,‘姓谈的父债子还,爷们讨债来了’。”
青年的酒客隔着桌子问道:“真是讨债的么?”
中年酒客道:“凭谈家岂是赖债的?你又装糊涂了,‘父债子还’,不过是一句比喻;这小子一定是寻仇的。”
那个王二爷好象口快心直,突然说道:“不错,真是寻仇的。那家伙堵着门口嚷,什么‘两刀加一镖’。啦,什么‘半只胳膊一条命’啦,又是什么‘怎么欠的怎么还’啦;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人复问道:“没听见谈家说什么么?”
王二爷道:“什么也不说。岂但不说,把大门一关,任凭人家堵门口叫骂,连答腔都不敢。”
堂倌叹道:“可叹谈五爷一世英雄,无奈儿子不争气!”
那个中年人道:“他一个书呆子,想争气,也不会动刀子拼命啊!”
又一人道:“本来,谈五爷当年在西川道上,轰轰烈烈,威镇江湖,保不住跟绿林结过怨。现在叫人家找上门来,就看这位谈二少爷怎么应付吧。”
忽一人插话道:“我跟你打听打听,这家伙就一个人堵门闹,谈家的人真个的连出来答话的都没有么?这家伙恐怕明着是一个人,暗中一定还有同党吧?”
另一个人道:“那可说不定。强龙不压地头蛇,谈家是本地绅士。他胆敢登门寻衅,暗中说不定就有帮手。”说至此,戛然语住声断。三四个人的眼光虚虚怯怯的,齐向石振英盯来。原来内中有一个人,瞥见了石氏叔侄身旁凳上放着的行囊,暗向众人一指:这行囊呈长条形,外有一把带鞘刀,内有一对银花夺。这几个人忽生戒心,一齐住口,散开了。酒客忙坐下来吃酒,堂倌也过来照应买卖,所有的人全不言语了。
多臂石振英不由暗笑,回头一看陈元照,把一对大眼都听直了。石振英低声说道:“元照,你坐下。”陈元照憬然有悟地说道:“伯伯,你老听见了么?这里面很有文章。”说时一指窗外道:“好象这个卖野药的是个江湖上寻仇的人物。咱爷两个打听打听去,好不好?”石振英微微一笑,暗使眼色道:“坐下。”故作劝酒,一按陈元照的手背,低告道:“你小心点,你刚才太露相了。”陈无照忙道:“我怎么了?”石振英道:“你不知道?”背着身子,悄指那些人道,“你把眼全瞧直了,他们都冲咱们扭嘴。他们错把你当做好细了。”陈元照把眼一瞪道:“是谁?”立刻眼光四射道:“我们哪地方象奸细?”石振英急急把他拦住道:“傻子,你的神色就象跟卖野药的是一伙。咱们分明是外路人,况且又都带着兵刃。”陈元照恍然道:“哦!”又不禁扭头回顾那几个酒客。那几个酒客果然还在偷偷打量石、陈叔侄二人。那个年轻人伸着脖颈,探看陈元照身旁的行囊和裹兵刃的那只黄包袱。陈元照一回头,那人连忙低下了头;陈元照连瞪了他两眼。
酒座那边,还有几个人嘱嵎私议。多臂石振英对陈元照说道:“你只低头吃菜,不要瞧他们。你一瞧他们,他们更多疑了,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个卖野药的一定不是寻常百姓,这里面一定有事故。你要是愿意打听,你只装没事人;他们过一会,一定还要讲究的。茶寮酒肆,一向是闲事闲非,乱讲究的地方。你只张开耳朵听,咬住舌尖看好了,千万别问。你要明白、在生人面前,越间越不说,越打听越瞒着。”
陈元照翻着大眼想了想,石伯父的话似乎有理,便不多话,低头吃饭;却仍翻着一对黑眼珠,抽冷子往酒座那边偷看上一看。果然石振英的话很有道理,起初他们只望着石、陈叔侄,避忌着不肯再说;过了一会,见陈元照只顾饮啖,毫不注意他们,他们就渐渐地重复讲究起来。过了一刻,越说声音越敞,到底又高谈阔论起来。有人亲眼看见卖野药的,堵着福元巷谈家门口,拍门找人;两边巷口竟各有一个口音个别、形色刺眼的人物,在巷口外走过来,溜过去;卖野药的出巷,他们才远远地跟着走了。一连两日,都是如此。谈论的人不禁替谈家二少爷扼腕着急。寻仇人厉害,恐怕不仅斗殴出气就完结的,保不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酒客们反复议论卖野药的登门寻隙,如何声色俱厉,如何潜有党羽,如何谈宅闭门纳气,不敢支吾;却没有人说得出寻仇的缘故,也不晓得起隙的由来。……
陈元照草草吃饭,眼望伯父石振英,有点焦急,低声催促石振英,要过去打听一下。又问:“伯伯,你老看,我们先不上芜湖,行不行?小侄的意思,……”说着笑了,道:“我打算⋯⋯”石振英眼含着逗弄人的微笑,说道:“你打算怎么样?”陈元照不肯说出己意。石振英道:“我替你说了吧,你打算打听打听,你打算打个抱不平,你打算在这里打店。对不对?”陈元照嗤地笑了,道:“好伯伯,你老真会猜,咱们今晚上在这里打店吧。况且,你老人家把我教出能耐来,总得露一露,试上一试。这一件事,多么气人。你老访一访,咱们也看个热闹。行不行?”
叔侄二人正在低笑着争执,那一边酒座也在哗笑着争论。有人说:“卖药的不再来了。”另有人说:“不对,他今天还得再来一趟。”两人正在打赌猜测,堂倌忽然大声叫道:“王二爷,还是你老猜着了,那家伙真又回来了。”
这三五个酒客纷纷立起来,道:“又绕回来了么?”堂倌道:“对,”他在对过酒摊上,坐下买酒喝呢。”人们齐说道:“哦,喝酒了,就只他一个人么?”都凑到酒馆门口,向外面张望。陈元照也忍不住,探身往窗外看,却看不着。随即说道:“伯伯,我们出去看看。”石振英一笑起身,竟跟元照一同走过来;随即站在酒馆门口、往外端详。在酒馆斜对面小小一座酒棚下,果然见那卖野药郎中,把药箱放在酒案上,叫了几碗米酒、两碟酒菜,脸冲外吃喝起来。嘴喝着酒,两只眼骨骨碌碌,东张西看;顾盼之间,隐含煞气。
街上行人好象都对他注意。酒棚下有三四个脚行粗汉,也在那里喝酒,似看着这卖药的,神情古怪。其中一个多嘴的,就向他搭讪道:“喂,先生,今天的生意不坏吧?”卖药郎中翻了翻眼珠子,说道:“啊……不坏。”仍噘他的酒,有点怠答不理的样子。寻常的江湖生意人,巴不得有人和他说话,他好打开生意经,流口辙;这个人却离奇,不但寡言,而且口角生硬。那个饶舌的粗汉一指矮凳上的小药箱子,又问道:“先生,你这箱子里有什么药?都治什么病?”
卖药郎中把酒碗一放,脸上就象挂了一层霜,说道:“什么药都有,单看你犯什么病了。你要治病么?”
粗汉碰了一个钉子,别人都冲他挤眼鼓牙。这个粗汉也沉不住气了,登时发话道:“我说,咦,你这个人是怎么说话!我好好地问你,你怎么说我犯病?想必是你犯了什么病吧,这是什么生意话!”
酒馆的人指指点点说道:“你瞧,要吵起来。”
再看卖药的郎中,忽有所悟似的,把精神一提,眼光一转,枯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这药箱,你别看着小,贵重的药可不少。不敢说起死回生,也管保药到病除。样数倒不多,一百单八味,丸散膏丹,应有都有。———掌柜的,再来一碗。———我是不会说话,朋友别见怪!”对这粗汉敷衍了几句,便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了。却还是要酒,要菜;左一碗,右一碗,喝个不住;对眸炯炯,仍望着那边巷口。
那个粗汉这才把脸色转过来,笑了。好象这个粗汉和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知道卖药郎中的来派,有点故意罗唣他,拿他当下酒物;说道:“喂!先生,你能治童子痨、黄病、杂察病不?”
卖药郎中道:“能治。”
粗汉一指卖酒的老头子,说道:“你瞧,这位黄老板,他耳朵底下那个大瘤子,你能给他治吗?”
卖药郎中连头也不回地答道:“能治,没有治不了的病。”
粗汉道:“这大概得拿刀割开,挤出脓血来。”
又一粗汉道:“用药蚀,行不行?”
卖药郎中竟不答腔,仍自吃酒。邻近酒摊上,恰有一个汉子,光着一只左脚,在那里吃罗汉豆;这正是河边的一个脚夫,腿上长了一个疮。先前那个饶舌的粗汉便道:“赵老幺,你那条腿还没有好?现有先生,你怎么不叫他给你看看?”另一粗汉说:“这个得贴膏药,拔毒膏什么的。”
几个人一齐怂恿赵老幺,赵老幺拖着他那条病腿,走了过来。原来是黄水疮,流脓滴水的,失于洁净,闹得很重了。挨到这边来,把那条病腿往凳上一放,整放在卖药郎中的面前。卖药郎中秃眉一皱,连连摇手道:“这个疮我不能治……”才说出口,又咽回去,改嘴道:“你这病叫做千年疮,我这里有药专治你这疮,只怕你舍不得花钱。”
粗汉们七言八语道:“你这先生可是外乡人,瞧不起我们干脚行的;爷们花个十串八串,还憋不住。来吧,你那药多少钱一副?是膏药,还是面药?”
卖药郎中哈哈一笑道:“我这里有五福提毒散,又叫七厘散、断毒丹,十五两银子一副。”
粗汉们哗然吐舌道:“你穷疯了!”先说话的那个粗汉就挖苦道:“你蒙老娘们行了,爷们都是外面闯江湖的,你开方子也得掂量着分量。你把你那马眼睁开了!”还要往下说;那卖药郎中“啪”的一拍酒案子,震得酒溅杯倾,厉声道:“我没有强逼你们瞧病,也没强逼你们买药。十五两银子,爱治不治!”双目一睁,闪闪地吐出寒光;把头一转,如一把利剪似的,将这四个粗汉挨个斜瞪了一眼;说道:“我还告诉你,不怕得罪你们几位。你不是说贵么?我还不卖给你们。货卖识主,我这是真药,不卖假行家。———掌柜的,再来一碗酒!”
四个脚行登时闹了起来。这个卖野药的别看人单势孤,双眼一瞪,比脚夫们还厉害。卖酒的老黄一看要打起来,连忙央告劝解。街上过往行人也围过来,七言八语的排解。酒棚下聚了许多人。“小饮和”酒馆门前那些人虽然听不见因何吵闹,却高登台阶,看得清清楚楚。堂倌对那王二爷说道:“王二爷,你瞧怎么样?这个卖野药的真横!”才说出这一句,另一个人拦他道:“嗜,少说闲话!”堂倌立刻住了口,不言语了,向石家叔侄偷看了→眼。
多臂石振英扶着门口,和陈元照并肩而望,也都看见这一场小热闹。陈元照剑眉一皱,向石振英说道:“这个东西真可恶,一定不是好百姓。伯伯,咱们过去劝劝。”说是劝劝去,实在是想管管去。多臂石振英哈哈一笑道:“孩子,出门在外,多看少管,多听少道,这里头不定有什么离奇把戏呢。咱们快吃饭,吃完了饭就依你,咱们彻头彻尾把这一回热闹看完了。”叔侄归座,不再喝酒了,催着上饭。石振英一面吃饭,一面低告陈元照:“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么?”陈元照道:“没有听见。”石振英道:“看他们比手划脚,指一指大腿,又指一指药箱子,一定是瞧病讲价说拧了。本来,这种卖野药的专会讹人。半文不值的切糕丸,他愣敢瞪着眼要三吊五吊,甚至一两二两。”
一霎时吃完了饭,付过饭帐要走。石振英扶着桌子,低头一想,忽又说道:“堂倌,再泡壶茶来。”陈元照睁着一对大眼,只看着石振英。新沏的龙井茶斟了两碗,还没有冷到可口;石振英往外一瞥,突然站起来道:“元照,咱们走。别喝了,咱们到店房再喝吧。”掏出茶钱,往桌上一放,伸手提起行囊,催陈元照快走。陈元照急忙探头往外一看,那卖野药的郎中和那四个粗汉吵得很凶,高一声,低一声,搓拳挽袖,好象就要打架。卖酒的老黄横在当中,作揖打躬地解劝,只是劝不住。不知怎么一个讲究,那卖野药的声势咄咄,将挥老拳,却突然一变,满脸堆下笑容来。只见他两只手比比划划,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忽一俯腰,打开小药箱子,拿出一个小瓦瓶来;从中倒出一些粉末,拿纸包好,竟塞在卖酒的老黄的手中。
老黄就递给烂腿小赵,小赵冲着卖药的作揖;卖药的就连连摆手,从身上掏出一把钢钱,哗啦丢在酒案子上。立即见他匆匆挎起药箱,从好几个看热闹、劝架的人身边挤出来,迈开大步,奔小巷口走了。

第二章 小贼孩
陈元照愕然不解,随着那卖野药的后影,急张目寻看时,巷口内任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失声道:“唔?”冷不防听背后扑哧一声,道:“怪呀!走了不是?别发愣了,傻孩子,跟我找店去吧。”石振英将发呆的陈元照扯了一把,出了“小饮和”酒馆。
这时,街上的好多闲人,七言八语,哼着哈着,缀下那个卖野药的,也奔向小巷口去了。陈元照随石振英出离酒馆,也要跟踪过去,却被石振英拉住一只胳膊,生生拖往后巷口江堤那边。陈元照连连问道:“怎么,怎么?”石振英四顾无人,低声说道:“凡是缀人,别从背后缀;你要斜绕过去,迎头缀最好。”陈元照点点头,也回头看了看,低声反问道:“那个卖野药的吵闹得正凶,为什么忽然走了?他把他的药是卖给那个腿上生疮的人了,还是舍给他了?”
石振英欣然说道:“你猜得不错,他是把药舍给人家了。你大概没有看见,这个卖野药的是个老江湖,我猜他脾气必然很暴,自己按捺不住,所以才和人吵起来。正在吵着,那边曲巷口大约有他一个同伴,向他通了一个暗号,大概是责备他不该和一般脚夫、粗汉惹闲气。所以他这才换出笑脸来,把他的药交给劝架的,再由劝架的送给买药的。他既然在这里生了事,自然不便再在这里留恋了,他一定是追他的同伴去了。”石振英说罢,又问陈元照道:“据我猜想是这样的,你想对不对呢?”
陈元照十分佩服地笑了,说道:“你老人家猜得很对。”
但是,石振英猜得并不全对。那个卖野药的并非因为吵了架,才躲开。他是忽然接到同伴的警报,才走开的。在东巷口,有一个穿短衫的汉子,向他调侃:“窑口西边添了生点,二人担托来两个莲果,老合马前把合把合!”这句黑话说的是:“仇家门前,忽有两个女子坐轿来了,催他快去看看。这坐轿来的女子,固然不见得准是谈家邀到的能人,却保不定他们要乔装改扮,伺机逃走。这断不能放松;卖药郎中顾不得再和脚夫怄气,立刻回嗔作喜,丢下一包药,如飞地奔往福元巷。石家父子也急急绕了过去,晚了一步,只看见两顶空轿,六个轿夫,轿中人早已进谈家内宅了。
再看那卖药的郎中,大概也是一步来迟,没有看清轿中人的面目似的。那个短衣人在前急走,似乎引导着他,他把串铃摇得哗朗响,大岔步紧走到谈宅门前,直眉瞪眼,往门内端详;不料门口却忽隆的一响,双门紧闭了。卖药郎中仅仅看见了轿中人的两个背影;不错,是两个女子: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少女;纤足,穿裙。
石振英和陈元照装作过路人,由西口往东口走。那个短衣人忽走到空轿前面,向轿夫道一声辛苦:“朋友,从哪里来?”轿夫用手一指,说道:“西边。”再问就不答了;忙着用根竹板,剔脚上的泥。
那卖药郎中却一声不响,只上下打量这乘轿,忽然冷笑着扭头就走。他却又抽身,对着谈宅的门口,大声喊道:“相好的,时候可是到了。见也在你,不见也在你,爷们对不住,邀驾也只这一回了!”忽伸手一挖串铃,从铃唇歪露处,掏出一个铁球来,一抖手,“啪!”打入门楣“五世其昌”的昌字上,喝道:“事不过三,太爷催第三回驾!”看热闹的聚了七八个人,一齐仰头看时;那卖药郎中摇起串铃,分开看热闹的,昂头而行,形迹不敛,一直往巷东走去了。又一拐,钻入另一小巷。
陈元照道:“伯伯,快追!”石振英道:“别忙。”忽见另一小巷,钻出一个十几岁的小穷孩子,奔到谈宅门口。石振英低声道:“你别急,丢不了他。咱们先到谈宅门口看看,回头就找店,反正他得住店。”陈元照说道:“万一他在此处有朋友呢?住在朋友家呢?”石振英一怔道:“对!……可是,你又忘了,他一定要到谈宅来。我们找不着他,只要在谈家门口等他,再不会扑空。”陈元照这才释然。
叔侄二人顺巷路,缓缓地往谈家门口走来。看热闹的指点着谈家门楣,纷纷讲究,还在聚而未散。那个小穷孩子也来看热闹,跟那几个轿夫东一句、西一句瞎搭讪。陈元照趋近谈家门口,仰头一望,那“五世其昌”的横楣,除了“其”字,竟每个字都嵌着一个铁球;铁球深入,几乎陷没不见。谈家的街门,仍然静悄悄交掩着。虽然人至轿停,也还是紧闭不开;已开,复闭了。
陈元照回头一望,情不自禁,竟趋奔向门前台阶,伸出手来,就要挖那铁球。背后的石振英吆喝道:“喂,干什么,别讨人嫌!快过来吧。”石振英正立在轿旁边,暗中打量小轿的款式、形迹;一面听那个小孩子和轿夫搭讪闲谈,暗自点了点头。那个孩子竟是本地口音,石振英不禁又把这孩子看了一眼。看热闹的人个个龇牙吸气,纷纷议论。石振英听了一会,略有所得;又将谈家门户仔细看了看。这是一片瓦房子,大院落,数十间平房;还有几间楼房,建在福元巷的后面。在福元巷前面,仅仅看见小楼一角,猜不出这几间楼房是住房,还是佛楼。一回头,见陈元照正倾听看热闹人的聚语,遂低低嘘唇,微啸了一声,把他啸过来。两人搭伴,绕着谈宅前后,走了一遭。
二人却才转了半圈,走近后巷,忽听头顶吱的响了一声。石振英抬头仰视,有墙挡着,任什么也看不见。急走开数步,再仰面一望;谈宅后院那一角小楼,忽然楼窗半开,有两个女子的面孔,正朝楼窗下窥。一个中年妇女,丰容盛鬋,衣饰雅淡。一个青年女子,荆钗布裙,十分整洁;生得鸭蛋脸,直鼻小口,形容俏丽,肤色微黑。这两个女人并肩往下看,星眸直注射到西巷口江岸那边。两个女子喁喁细语,忽然“瓜哒”一声,楼窗阖掩,看不见了。跟着,谈家的街门忽开,出来一个老头子,把六个轿夫都叫进去了。石振英心中一动,把陈元照一扯,急急地转弯抹角,奔到江岸那边。
这江岸其实和福元巷还隔着半里地。走出了福元巷,外面乃是空堤。堤上有一个短衣人,倚树站着,似临江闲眺。忽见那个卖药郎中从小巷出现,斜趋江堤,向那短衣人走去;两人似乎打了个招呼,旋即见那卖药郎中折奔码头。石振英不便过去,隐蔽在墙角,向外探看。那短衣人独自倚树而立,似有所待。
果然耗了一会,那十几岁的小穷孩子,从福元巷奔来,跑到男子身边,好象告诉什么话。那个男子翻来覆去地盘问,小孩子就扯东拉西地回答。一问一答,过了好半晌,那男子掏出一把铜钱,递给了小孩子。小孩子接了钱,道:“你还打听什么不?”那短衣男子说道:“不打听了,你去你的吧。”那小孩子得了钱,欢天喜地地奔小巷走去了。
石振英心下恍然,看这堤上的短衣男子,向谈宅小楼瞥了一眼,径自下堤,也踱进码头去了。
石振英忙和陈元照也抽身回转小巷,躲着短衣人的视线,转过福元巷,追着那个小孩子;向小孩一招手,叫道:“喂,我说小兄弟,你过来,我烦你一点事。”那小孩子回头一看,笑了,走过来说道:“客人,你也要打听什么事么?”石振英说道:“正是。”立刻拿出二百钱来,说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小孩道:“我叫唐六。”石振英说道:“唐六,我向你打听打听这里的店房一共有几家,哪一家好?”小孩答道:“这里只有两家店,一大一小;一家叫庆合长客栈,一家叫招远客栈。客人你要是不认得,我领你去。我可不白领,你得给我几文辛苦钱。”石振英笑道:“那是自然,我知道你是专管跑码头,跑腿拉纤的;你先把这二百钱拿了去。”
小孩子很欢喜,把钱接过来,先数了数,道:“这是二百钱,刚才那位客人给了我一串。”石振英道:“别忙,你把我们两人领到店房,我也给你一串。”小孩子大喜道:“我今天买卖真好,不大一会儿,就赚了两串。回头我买蜜钱樱桃吃去。”这个小孩子才十四五岁,却生得很高的身量,专在码头上,给客人引路、跑腿、遛牲口、搬行李,做些苦累的事,每天找些零钱过活。
石振英遂命小孩引路,先投客栈。陈元照跟着石振英,东钻一回,西跑一头,心中觉着古怪。眼见那个摇串铃卖野药的男子弹门示威,扬长而去,应该追赶他去;而现在反倒做这些迂远的举动,先要投店。可天气又早,似乎很不必;不由向石振英嘀咕了几句。
石振英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话,到店里再说。”陈元照仍然说道:“那个卖野药的,只怕找不着了。”石振英说道:“你怎么……哼!少说话,跟我走。”
那个小孩子在前引路,听见了,回转头道:“二位要找那个卖野药的吗?你可以问我,我知道他的住处。”
陈元照忙道:“真的吗?你……”石振英急忙说道:“我们又不害病,找他做什么?他不是住在招远客店吗?”小孩子道:“咦,你怎么知道?”
石振英哈哈一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小伙子,你把我们引到庆合长客栈好了。到了地方,我给你一串钱。”小孩道:“是啦,我谢谢你老。不过你老倒不如住招远客店,又近又干净,庆合长又远又不好。”
陈元照说道:“伯伯,咱们住招远店吧。”石振英说道:“啥,我们还是住庆合长,庆合长是熟地方。小伙子,你还是领我们到庆合长吧。”
石振英自己也把话说漏了,可是陈元照和小孩子全没听出来。庆合长客栈既是熟地方,他可是还要小孩子引路,这话本就有语病。石振英自已也笑了,便催着说道:“小兄弟,你快领我们去。”
唐六点头前行,进入码头,曲折循行,到了庆合长客栈那条街上。唐六一指街南,说道:“客人,一进这趟街,你再往东拐,路南第七个大门,就是庆合长。客人,你自己寻了去吧。你把那一串钱给我,我不进店了。”
石振英说道:“这又怎么了?你总得把我们领到地方啊。”小孩搔头说道:“我不进那店,那店里的伙计太可恶,总欺负人。”石振英说道:“这店欺负人吗?那谁还肯住他的店?”小孩嗤地笑了,说道:“他不是欺负客人,他们专欺负我们小孩。”石振英问道:“原来如此,他怎么欺负你了?”小孩子笑了笑,不肯说。石振英一叠声催问,他这才说道:“他们那里的伙计净诬赖人,说我们偷东西。”
石振英噗哧一笑道:“哈!原来你是小贼!”唐六脸一红道:“你老别骂人,你快把那一串钱给我吧。”多臂石振英留神把唐六看了一番,这个小孩细长脖颈,秃脑袋,果然生得滑头滑脑,衣服很褴褛;笑着说道:“唐六,你别怕,你尽管跟我进店。来,你给我们扛着行李,他们自然不敢诬赖你了。”
唐六兀自不肯去。石振英说道:“你不送到地方,我可不给你一串钱。那么一来,只可减半,算五百文了。”唐六不由发急。
石振英、陈元照一齐笑了,说道:“我逗你呢,你别着急。钱一准给你,你只管进店;进了店,我们还要烦你别的事呢。你再挣一串,不更美吗?”
这小孩子想了想,点头应允;替陈元照接过行李来,往肩上一扛,就往店房走。庆合长店的伙计一见唐六,便要动手打他的头,齐嚷道:“小贼孩又来。”唐六歪着脑袋叫唤。
石振英忙道:“伙计,不要打搅,这是我们雇的。”叫伙计找了一个干净房间住下;又吩咐打脸水、泡茶;又命小孩唐六把行李放在板床上,叫他坐在凳子上,闲闲地和他攀谈道:“唐六,你别忙,我还有话问你哩。”
这个唐六却坐立不宁,一昧向石振英讨钱要走;口中说道:“客人快点吧!你给我钱,我还有别的生意哩。”石振英笑道:“你有什么生意?不过是给人家引路,遛牲口,搬行李,跑跑腿,赚个三文五文的。算了吧,今天你发财了,两水买卖得了两串钱,很可以歇歇了。”唐六着急道:“怎么没有买卖?你老别小看人,我哪一天不赚个五百六百的?快给我吧,一会儿粮船就来了,我还得揽客商去哩。”他眼巴巴地盯着石振英的钱包,恨不得动手自己去拿。
陈元照见了,很觉好笑,调侃他道:“这几步路,就要一串钱?你别讹人,给你五十个大钱,就不算少。”唐六把眼一瞪,叫嚷道:“那,那,那可不成。咱们是怎样讲的?你耽误了我好半天的工夫,少给钱可不成。”
石振英擦完了脸,伙计泡上茶来。一见唐六嚷闹,伙计走过来,便要捉耳朵,往外撵他。石振英拦住道:“伙计,你不用管。我还要雇他有别的活做哩。”遂命店伙退出去;先取两串钱,提在手中,笑着对唐六说道:“小伙子,你不用发急,我们是和你做要的。你不要另揽生意去了;你看,这是两串满钱,我都给你。我向你打听几句话,你可一字一板地告诉明白了。”
唐六盯着两串钱,道:“真的么?”
石振英笑道:“我骗你做什么,你不放心么?这么办,我先给钱,后买货。来,你先拿了钱去。”
唐六大喜,劈手便来抓钱。石振英将左手一拦道:“小伙子,你就认得钱,你可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你都答对得上来么?我出这两串钱,不光问你一两句话;我是要雇你一整天,有好些事哩。”
唐六两眼仍然盯着钱,将秃顶一晃道:“行行行,两串钱雇一天,干!要讲究抬抬拿拿,你老别看我人小,哼,准比大小伙子不含糊。就是整包的米扛不动,别的象什么行李、丝捆、棉花包,咱都能拿得动。”
石振英笑道:“我们不是雇你扛东西,我们还是向你打听事情。这里的情形,我们不大熟悉,我打算雇你当个向导。”
“向导”二字,真把唐六蒙住了,瞪大眼问道:“向导?向导管干什么?”石振英说道:“向导就是领道的,我们要向你打听打听这地方的详细情形。”唐六说道:“噢,我明白了。你老是外乡人,新来乍到,你老准是要打听路程……”
陈元照摇头一笑,刚要说话,唐六越发抖精神,逞聪明道:“再不然,你老是要访朋友,打听地名;再不然,你老一定是打听米行行市。你老别瞧不起我,我还真是个地理图,小探子;什么事咱全知道。你老尽管问,只要出不了鲁港,我全能不让你老白花钱。”这个小穷孩子实实在在地坐在凳子上,把大腿放在二腿上,腰板一挺,道:“你老问吧!”一对小母狗眼还是盯着石振英手里那两串钱;又说道,“你老快问,我还没吃饭呢,我得先出去买点什么吃。”把手一伸道:“你老先借给我一串。”
石振英纵声大笑,陈元照也笑起来,随将两串钱都塞在唐六手里,道:“你这小家伙,怎么不放心,总怕人家白使唤你?”唐六接钱在手,精神一振,立刻满脸都是笑容,高声说道:“嘿!你老是好人。你老不知道,那些粮贩子、丝贩子可恶极了,他们惯会白支使人。把人家支使一个够,临了要钱一瞪眼,再要就想动手打人。我唐六再不上那种当了,现钱买现货,他们不先给钱,我决不干。”
石振英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唐六答道:“十五。”陈元照道:“我不信,你顶少也有十七岁了。”唐六道:“真的,我是十五岁,属鼠的,我长的个子高。———还是不行,我真饿了。你老等一等,先让我出去,吃点什么,行不行?”说着就站起来。
陈元照把眼一瞪道:“好!你要溜?把那两串钱吐出来,你再走。”唐六说道:“啧啧啧,你老还怕我拐了钱走不成?我是小孩,我可不敢做那事;那么一来,谁还照顾我?”石振英道:“唐六,你得了钱,一点事还没有给我办呢,你就饿了?这么办,小伙子,我请你吃一顿,好不好?”高声喊叫伙计,给唐六叫来一份饭,当面看着他吃。
唐六并非真饿,他是馋了。身上凭空得了这些钱,这钱在腰间可就立时蠢动起来;并且,粉蒸肉也想他了,皮蛋、熏鱼也想他了,蜜柑也想他了。他倒没打算带钱一跑,只是要赶快把钱花出几文去,省得舌头在嘴里难受。
这么一闹,反又白赚来一顿好吃喝,这个小孩子越发眉开眼笑了。看着桌上的一盘油焖笋、一碗粉蒸肉、一大碗肉汤,把舌头舐着鼻梁,向石、陈叔侄笑道:“客人,你二位不吃点吗?我可有偏了。”他毫不客气,把凳子挪了挪,大吃起来。把个庆合长的店伙看得直吐唾沫,道:“这小子,八辈子积德,今天得着这一顿饱饭。慢点吃,别撑破肚肠子,还得找锯锅匠!”
此时陈元照已将行李展开,把褥子铺在板床上。石振英那柄带鞘的折铁刀,和陈元照的那一对与字银光夺,以及匣弩、镖囊、蝗石袋、袖箭筒等,都卸在床角。石振英随便往板床上一躺,侧着脸,漫不经意,且向唐六有一搭没一搭,问着闲话。陈元照却在对面椅子上一坐,信手取过自己的兵刃,将黄包袱套褪去;一面用布套,来拂拭兵刃,一面听石振英向唐六问话。
唐六这小子随问随答,且吃且说,眼睛却不肯闲着,骨碌碌地看着石氏父子。一抬眼,却又看见了床头那把刀、那些暗器包囊,又看见陈元照手中这一对与字夺。这一对“夺”,奇形怪态,上头尖锋全似枪头,锋下却有个马字锭;马字磨锋,可勾可挂,下头把握处有月牙护手。柄端有尖钻,象是去了钩头的虎头钩;又象是半截戟倒装上与字枪头。这夺只有二尺八寸长,连杆带锋,通体是纯钢打造。唐六哪里见过这个?不由一动,问道:“喝,这是什么玩艺?原来二位客官全会把式呀?”不知不觉地有点发毛,眼珠子直向陈元照身上打量。陈元照不住手地用他那黄包袱皮擦那马字银光夺;擦了这支,再擦那支。
石振英眼看着唐六把菜饭都吃净,连汤也喝完了;就问他道:“小伙子,饱了么?”唐六看了看空盘碗,说道:“饱了,饱了。”把嘴一抹,搬过茶壶来,便要嘴对嘴地喝茶。陈元照把他拦住,厉声喝道:“瞎,瞎,这不有茶杯吗?”唐六一缩脖道:“是啊,我知道。”放下茶壶,便来抓茶碗。石振英从床上坐起来,说道:“唐六,不怕烫死你?那是刚沏的热茶,大概这菜咸一点吧?”唐六道:“不咸,还可口。”陈元照笑道:“要是空口舐盘子,好象口重一点,快喝茶冲冲吧。”
唐六也不回嘴,只顾往肚里灌茶。茶热口急,就要出去找凉水喝。陈元照说道:“不行,你别走了。你拿了我们的钱,就算卖给我们了;将就点,喝点龙井吧,喝慢点也行。”唐六吸口凉气道:“你老真把人看扁了,我为什么跑?这茶真烫嘴,喝着不得劲。”
恰好店伙来收食具,石振英笑道:“伙计,你给我们送一壶凉开水来,我们要饮饮小牲口。”伙计一笑答应了,把凉开水送来,警告唐六道:“吃腥喝冷水,准闹肚子,你可趁早预备手纸。”
唐六还是不答腔,把凉开水对热茶,喝了一气。果然有点皱眉咧嘴,似乎肚子不大好受。因见石家叔侄脸上都带笑直瞅他,他就把肚皮一弯,用手捂着,说道:“客人,你老有什么事,说吧!”
石振英笑着想了想,问道:“唐六,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是本地人么?”唐六道:“我是本地人。我们家里呀,一个老娘、一个哥哥、一个嫂子,嫂子现在住娘家去了。”石振英道:“你不是行六吗?”唐六道:“是行六啊!我哥哥行四;我还有四个姊姊,死了两个,嫁了两个。客人,你老打听什么事,快问吧。我还要回家,给我娘买米去哩。”陈元照道:“你又有事故!不许你动;我们雇了你,你得老老实实呆着。”唐六忙道:“我没想走,我是这么说。”
石振英先问了几句闲话,跟着问道:“刚才堤上有一个人,给了你一串钱;是不是?”唐六道:“是呀。”石振英道:“他向你打听什么话了?”
唐六眼珠一转,支吾起来,说道:“他没有打听什么。”石振英把脸一沉道:“唐六,我给你两串钱雇你,就是要跟你打听这些事;你不肯告诉,可不行。”陈元照走过来,伸手道:“把两串钱退出来。”
唐六把秃头一晃,眼珠又一转道:“噢,我当是你老花钱打听正经事情哩,你老就打听这些闲篇呀!我说,我一定全告诉你老。刚才那人是出了五百钱,先雇我打听打听福元巷谈家新近来人没有;又打听谈家新近有人出门没有。回头他看见谈家门口来了轿,又加了五百钱,叫我打听那个轿夫,轿是从哪里来的?坐轿的是谁?”
石振英一听,冲着陈元照点了点头。陈元照便问:“你打听出来没有?那两顶小轿究竟从哪里来的?”石振英接过来又问道:“唐六,你就把他问你的话,和你答应他的话,一点别漏,全告诉我们。我还有别的好处要给你哩。你说,那个人姓什么?是哪里人?不是本地人吧?”
唐六立刻精神一耸,向石、陈两人偷盯了一眼,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点疑虑之情;跟着又坦然了,说道:“那个人不知叫什么,也不知是哪里人。他可决不是此地人,他是新近这几天才来的,总在福元巷转悠。”想了想又道:“他跟一个卖野药摇串铃的家伙,大概是伙伴。二位,你老问这个,你老别是衙门里私访的老爷吧?”
陈元照道:“你倒说得不错。你既然明白,趁早说实话。”
唐六道:“怎么样,我一瞧二位,就象衙门口里的老爷。”石振英摇手道:“别胡说了。我问你,那几个轿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坐轿的是什么人?”
唐六道:“抬轿的小子不肯告诉我,他只说来的地方很远很远。坐轿的我倒知道,我全看见了,是谈家的大奶奶和一个二十来岁‘黑里俏’的姑娘。”
石振英、陈元照相视“唔”的一声;继续追问唐六:“你怎么答对堤上那人呢?”唐六道:“我自然就实说,告诉他轿是打远处来的,坐轿的是谈家的人,一个媳妇,一个姑娘。那家伙疑疑思思的,催我务必把轿的来路打听出来。要打听不出来,就分文不给。我没法子……”说至此,不由一笑。
石振英道:“你就扯谎了!”唐六笑道:“我对他撒谎,我可决没跟你老撒谎。我告诉他,这两顶小轿打庐州府来的。庐州府是谈大奶奶的娘家,我这一胡诌,他倒信了。”石振英笑道:“好东西,会捣鬼!他没问谈家大奶奶由打哪天回的娘家吗?”唐六道:“他问了,我就告诉他上月去的,去了二十多天啦。”石振英忙问:“是真的吗?”唐六又哑然一笑道:“谁知道啊。他这么问,我只好这么答。其实谈家大奶奶住娘家没住娘家,我哪里知道?更不用说多少日子了。”
石振英道:“你可告诉人家说知道。你究竟哪一句话是真话?”唐六正色道:“我跟你老说的全是真话。你老又管吃,又给钱,又是前后两串文;凭良心说,我决不能骗你老。那家伙硬逼我打听,我打听不出来,有啥法子呢?我只好扯谎了。我在你老跟前,决不会那样。”
石振英不禁失笑,说道:“你骗我不骗我,那就随你了;我回头就找谈家去问。”唐六道:“你老只管去问。”石振英道:“你就是扯谎,我可有地方找你去;这店里就知道你的住处。你要估量估量我是干什么的。”唐六道:“你老放心,我要对你老说谎,我就是畜类。”
石振英放了心,又问:“谈家大奶奶是三十六七岁的一个中年微胖的女人,对不对?同她来的那个姑娘,个儿比谈家大奶奶高半头,对不对?穿的不讲究,是一身土布衣裳;圆脸蛋,长得很俊,可就是脸上稍微黑点,是这样的么?”
唐六愕然道:“咦,你老看见她们下轿了?可是,她们下轿,我正在那里,怎么我就没瞧见你老呢?”
石振英微笑不答,突然问道:“那个摇串铃、卖野药的,你可认识他么?”
唐六这小子非常之诡,听石、陈二人只打听谈家,就晓得他们要问何事了;忙迎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个卖野药的,他也是外乡人,新近才来的,他是找谈家打架的。”当下,唐六把卖药人寻隙的情形和谈家的故事,模糊印象地说了出来,自然多半靠不住。

第三章 半只胳膊一条命
这个卖野药的郎中,姓巴名允泰。这次由鄂北来到鲁港,前后不过十一天;到谈家去,竟一连去了四天,八九次,每天至少总要去两趟。堵着门口寻隙,叫明了,是为十多年前半条胳膊、一条性命的冤仇来的,但是谈家竟无法应付。
谈家数代习武,由打谈二少爷谈维铭这一辈起,才忽然改武习文。谈二少爷的父亲谈炳光,在江湖上,人称飞刀谈五,以先天混元掌成名。他久闯西川,和川边土豪康允祥,为了一件事情,结下大怨。
飞刀谈炳光生有二子:长子谈维钧,次子便是谈维铭。谈维钧和谈维铭是亲兄弟,可是两人的岁数相差很大,谈维钧是老大哥,竟比弟弟谈维铭大着十三岁。在他两人中间,还有两个姐妹,都早出嫁了。不幸谈大少爷维钧随父创业,在西川锋芒过露,竟与人凶殴,负伤而死,只留下年轻寡妻倪凤姑,和一个小孩谈柱儿。飞刀谈五时尚健在,眼见头大的儿子中年凶死,心中十分难过。并且谈五之父也是病伤而死的,谈五的二哥、三哥也是战死的。真个是“瓦罐不离井口破”、“会水的淹死在河里”!以此谈五爷对本门武功,起了厌恶之意,决计要变换家风,弃武修文。飞刀谈五亲自访仇,先把长子的仇报了;然后一赌气,收拾收拾,离川还乡,将大儿子的棺木带了回来,镖行事业从此洗手不干。
此时,谈维铭谈二少爷刚刚十六岁,跟着嫂子,已经粗粗学了一点本门武功。谈五一到家,把长子安葬,立刻令次子谈维铭从此停练武功。飞刀不准学了,混元掌也不教练了。家中有钱,立刻改延老秀才,成立家塾,逼次子维铭读诗书,念文章。而谈五的长孙谈柱儿,这时年已六岁,也随着小叔叔维铭,入家塾读书。谈五爷对家人发誓,家中不许再有兵器,后辈儿孙从此改业。只有长媳倪凤姑,乃是庐州武师倪法章的女儿,自学会娘家一套很好的功夫;嫁入谈门,又学婆家门的飞刀和混元掌。现在夫死子幼,成了长门寡妇;她以为丈夫死得太惨,不愿叫自己的孩子谈柱儿习武,和翁公倒是怀着一个见地。
岁月荏苒,谈二少爷谈维铭到了二十一岁时,考中了秀才,后又得了廪生,在本县颇富文名。等到谈五爷一死,谈家门风居然改变了。现在仇人寻到,谈二少爷已经二十九岁,他的寡嫂倪凤姑三十八岁,他的孤侄谈国柱也十九岁了,他叔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谈五爷去世业已八年之久了!
这伙子仇人便是专找谈五爷来的。到了鲁港,才晓得谈五已死,只有谈五的次子廪生谈维铭、长孙童生谈国柱和谈给维铭的儿子谈国基在。
仇人和谈家有仇,是因这个卖药郎中巴允泰的师兄康允祥,当年失手殒命,断送在云南狮林观一尘道长的青镝寒光剑下。被一尘道长于二三百人群殴械斗中,飞身驰入;寒光连闪,把为首的康允祥,斜削一剑,砍断一臂;顽手一抹,血溢咽喉;康允祥当场丧了命。康门众子弟当然认定死对头是一尘道长;但是究源溯始,这件事的起因,却由于飞刀混元掌谈五。康家师兄弟和子侄辈,当时惹不起谈五爷,更惹不起一尘道长。但是怨毒所中,到底应了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一句俗话。卖药郎中巴允泰,受大师兄康允祥的儿子康海的跪求,赖师妹海棠花韩蓉夫妻之助,帮助康海,巧设假采花计,在鄂北光化县老河口地方,寻着了头一个仇人一尘道长。几个人施暗算,发毒蒺藜,用缠战法,把个威镇南荒不可一世的一尘道长置于死地。这个故事在《十二金钱镖》中有详细交代,这里不必细表。
康海等仍不满足,又央告师叔巴允泰、师叔唐林、师姑韩蓉、师兄乔健生、乔健才等几个人,再搜寻第二个对头,于是来到江南鲁港。起初他们一共七个人,歃血订盟,人称峨眉七雄。他们不仅武断乡曲,又是西川的秘密会帮,在川贵一带很有一些潜伏势力。飞刀谈五素在西川创业,和他们冲突数次;实在是谈五爷的长子谈维钧和乔健生、乔健才先挑起来衅端,终致激起械斗。一尘道长在云南游侠,素闻他们这峨眉七雄私行不轨,欺压良懦,久有翦除他们的决心。这一回,川省一家姓沈的土豪,和当地一家姓楚的大财主,两下闹起械斗。飞刀谈五和楚家本是有着财东的关系,峨眉七雄又和姓沈的土豪素有来往;这么一闹,骨子里倒造成了峨眉七雄向飞刀谈五较技复仇的机会。但是谈五这边势力孤单一些,遂被一尘道长赶上,陌路仗义,拔剑助战,一下子把康允祥杀死。因此他们不但衔恨一尘道长,更憎恨谈五。
不过他们七个人中,有的以为“人死不结仇”,谈五已死,可以把谈家子弟放过。况且已经把谈五的长子谈维钧拼死了;也算一报还一报,总算对得过去了。谈五的次子谈维铭又是一个书生,更值不得一斗。那海棠花韩蓉,却因暗算一尘道长时,自己一缕青丝被人家的寒光剑削落,还把头皮划去一片;以此引为深耻,主张着既报仇,定要报个痛快。那康海因为他父死得太苦,更切齿痛恨,不肯罢休。巴允泰也曾被谈五的飞刀伤过。蛾眉七雄中已有三个要深究旧仇。商量一阵,既已群集鲁港,也就不便空回。于是,由乔健生、乔健才踩盘子;巴允泰出头,来到福元巷谈家,堵门口一闹。结果没把谈家的人闹出来,却意外地惊动了过路的英雄多臂石振英和初创“万儿”的陈元照。
当下,石振英和陈元照向那穷小子唐六,细问谈家的事实,竟问出一些头绪来。石振英晓得这个飞刀谈五也算是武林中过去的熟人;虽没见过面,却也久闻其名。又问出卖药郎中巴允泰数度寻隙,弹打门楣的示威情形。唐六更说出,这卖药郎中,眼下就住在招远客栈。并且还说,在店中他们还有两个同伴。(这两个同伴便是乔家弟兄乔健生、乔健才;在堤边买嘱唐六,向轿夫套问轿中人的来路的那个短衣男子,便是乔健才。)又说,这个卖药郎中来此日子并不久。石振英忙又问他:“这个卖药郎中到底一共有几个伙伴?”唐六究竟是小孩子,虽然机灵,却只看出有两个同伴;殊不知在别处暗中,还藏伏着好几个人哩。
石振英翻来覆去,把唐六盘问多时;又把唐六的话,揣情度理,对证了一遍,觉得实多虚少;除了他猜不透、看不准外,倒还没有扯谎。于是低头寻思一过,正要把唐六遣出去,陈元照插言道:“伯伯,我也有点不舒服,这条大腿只酸痛。我说咱们就教唐六把咱们领到招远客栈,找那个卖药的郎中,讨点药吃吃;你老看好不好呢?”
唐六把一对小眼骨碌碌一转道:“客爷,你老要找卖药的,你老可自己去,我,我,我……可还有事呢。”说至此,一看陈元照又冲他瞪眼,忙改口道:“客爷,我实话告诉你老,那个卖野药的不好惹。他是找谈家打架的,你老趁早别找他;他不是好人。”
石振英“嗤”的笑了一声,道:“唐六,你这小孩太诡了。我们找他做什么?我们有病,还找名医呢。小孩,你家住在哪里,你给我留个地名,我明天还打算用你哩。”唐六把秃头一晃,虚指一指店后道:“我家离这里不远,你老要雇我,那敢情好,明天我自个来好了。”说着要走,陈元照忙喝道:“小孩,你别溜!”
石振英从床上一扯陈元照的后襟,微微示意;随即坐起身来,对唐六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再雇你,就打发这里的店伙找你去。”唐六欣然站起来道:“好吧,你老若要打听什么事,尽管找我。”说了一声:“谢谢,回头见!”转身就走。石振英忽的站起来道:“等一等,唐六。”又拿出一串钱来,把唐六叫到面前,低嘱道:“小伙子,你很机灵,你是个好孩子。可有一节,你的嘴要严密一点;我教你打听什么,你不许往外头嚷嚷。你能够嘴严,我再给你这一串;我明天还要雇你打听别的事。你要是信口胡讲,那可就完了。”
唐六忙将这一串钱接过,笑吟吟地说:“你老放心,我准不说,我连家里人也不告诉。”石振英道:“告诉你家里人,倒没干系。……”唐六忙道:“噢,是啦,你老打听的话,我一定不对外人讲,我也不对谈家说,我也不对卖野药的说。”石振英笑道:“这就对了。好小子,你真明白。这么办吧,你不用拿那几串钱了,我把这一小锭银子给你吧。”说着掏出一两多银子来。唐六却不要银子,只要铜钱,忙道:“这就很好了,你老留着银子吧。你老没事,我可要走了。”石振英道:“今天没事了,咱们明天见。”唐六道:“明天见。你老望安,我准把话憋在肚子里,谁也不让他知道。”又谢了谢,出房门走了。
唐六刚走出店房门,便听他“噢唠”的怪叫了一声;一个店伙计竟把他捶了一下。这小子又是央告,又是骂,一溜烟地跑出店外了。唐六去远,陈元照陡然站起来,向床前一站道:“伯伯,咱们现在就往招远客店去一趟,这总可以吧?”石振英哂然一笑道:“你忙什么!你看看人家才十五岁。”陈元照脸上一红道:“我太呆了。”石振英笑着一点手,把陈元照叫过来。二人并肩坐在床上,低声说了一会话。歇了一刻,便又喊店伙,绕着弯子,向店伙套问了一番。跟着到晚饭的时候,叔侄二人不在店中用膳,一径锁门出去;找了一个小饭铺,随便叫菜,饱餐一顿,又喝了一点茶;挨到掌灯时分,石家叔侄一直寻找招远客栈而去。招远客栈的坐落地点,早从唐六口中问明,不费事便找到了。石振英低嘱陈元照:“不要多嘴,你得听我的。唐六这小孩子,只说卖野药的有两个同伴;我疑心他既敢登门寻仇,来的人必不在少数。你要小心,我们现在就要踩探。你千万不要直着眼看人;你那么一看人,倒把人看惊了。”嘱罢,相偕进了招远客栈。
石振英来在招远客栈前,本想直奔柜房,假装找人,绕着弯子,刺探卖药郎中的姓名。又一转念:“这家伙指名寻仇,必有戒备。我若冒冒失失,向店里索要店簿,究问他的姓名;恐怕打草惊蛇,反倒惊动了他。”想到这里,立刻变计。进入店门洞,冲着柜房招呼道:“喂,伙计,你们这里有干净的上房没有?”店伙迎出来,就在门灯下,先把石家叔侄一打量,忙说:“有干净房间。客官,你老一共几位,要用几间?”石振英道:“我们一共好几位,全在后边呢。我们有家眷,我两人是前站,先来看房间,打公馆的。要三间上房,一两间厢房,有么?”
店伙一听是好买卖,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你老要三间上房,有有有。我领你老看看去;可不是北房,是跨院,西房为上,很干净,朝阳,一点也不潮湿。”石振英道:“没有北正房么?”店伙计道:“你老来晚了一步,刚有一拨客人占住了;不过这三间北上房紧挨着马号,倒真不如跨院清静。你老要是有女眷,住跨院太好了。我领你老看看去,准可你老的意。”石振英道:“这个……”脸上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回头向陈元照看了一眼;店伙计自然极力招揽。
陈元照在旁边听着,已经明白石振英的用意。石伯父笑他不如唐六机灵,他就故意露一手,在身后插言道:“我说咱们就将就点,住下吧。不过一两天的事,病人要歇歇,赶快定下公馆,好让大夫抓药。咱们先看看这跨院,也许清静可住。”石振英笑着回头道:“也好。伙计,你领我们看看。”店伙欣然道:“我就领你老去,你老往里请。二位这是从哪里来?一共几位?你老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船来的?”陈元照答道:“坐船来的,病人晕船,又受了点风;要不然,我们还不打店哩。你们这里有好医生吗?”一面往店中走,一面这么说;两眼东张西望,查看店房的格局、间数和住店的客人。到底是石振英,装出了风尘劳累的样子,脚下走得很慢,有意无意地说道:“嘻,在舱里蜷卧得腰板酸,真得好生歇歇。我说伙计,你们这里一共多少号?”
这招远客栈实在不如庆合长。穿过店门道,一入院内,便已疏疏落落,看清了前院,不过二、三十间房。院子倒宽展;西边跨院非常小,仅仅五间房罢了。店伙侧着身子,挑着一只纸灯笼,在前头引路,一面回答着话:“小店只有三十七间房子,可是都够干净的。这里有大夫,也有药铺。”说着,到了跨院的西上房,开了门,请客人进去;将灯笼高高一举,请客人看房间。这三间房并不十分洁净,间量又窄,可是倒很干燥。石振英看了看,一指对面那两间东房,说道:“这两间赁出去没有?”店伙道:“这东房是两个单间,有一间是一位客人早包下的,还空着一间,你老要是人多,分个上下房,这太合适了。我给你老点灯,你老二位还是住这三间,还是单给您开这小单间?”又要取火种,又要给两人打脸水;居然强按头皮,认定客人把房看妥,准住无疑了。———这也是店伙的一类手段,这么一巴结,客人就不犹豫了。但是,他哪里知道石家叔侄的来意呢!
陈元照便淘气地说道:“这房子哪里能住!不成,不成,我说咱们再看别家怎么样?好在他们明天过午才来,咱们找店,还有富余工夫呢。不然,咱们先找医生吧。”石振英暗笑:“这小子,倒别瞧不起他。”脸向着店伙,话对着陈元照说道:“我听说这里就只有两家店,还不知那一家比这里远近。”店伙忙道:“客官,我可不该说!你老是常出门的,这鲁港就只有我们这招远店和庆合长。庆合长那边就是乱点,常有串店门、唱曲子的姑娘们;有女眷的,住着不大方便。咱们这跨院把门一关,什么闲杂人也进不来。他们庆合长那里可不成,别看它房间多,可是太散漫,一点也不严紧。”石振英笑道:“哦!”故意把房间看了看,又把东单间也看了一遍,皱着眉,对陈元照说道:“西房好,东房潮点。”陈元照道:“还可以将就住。”石振英道:“只是间量少点;咱们人多,怕住不开。”
那店伙极力兜揽道:“你老住不开,不要紧;跨院外边隔壁还有两个单间哩。你老要是有病人,住在这里更方便了;离咱们这里不远,就有药铺。那里有位陈子和陈郎中,就在药铺坐堂看诊,他的脉理高明极了。”陈元照道:“你们这店里不是还住着一位卖药……”石振英忙把话截住道:“哦,这位陈郎中也出马么?”伙计欣然说道:“出马。他远处不出马,要是咱们店里的客人请他,一请准到。他老先生跟咱们柜上有交情。”
当下,石、陈父子往东单间床上一坐,闲闲地问话。店伙就认为买卖已成,忙去点灯,打脸水,泡茶,极力地张罗。石振英话接前言,笑了笑,当着店伙的面,向陈元照道:“不过,我总怕这种坐堂的郎中脉理未必准高。你可晓得么?凡是郎中在药铺挂门诊的,一定都不是红郎中,脉理往往不见得高明。凡是高明的郎中,他总是另有医寓的。要是在客栈挂牌行诊的,倒准是高手,至少他是个最时兴的名医。那个庆合长客栈,听说就住着一位名医,占着三间店房,一定错不了的。”
石振英信口说了这些不吃紧的话,陈元照初听不甚明白,落到末尾,含笑地会意道:“这话一点不假。咱们在码头上,就听说庆台长客栈有一位名医,是姓什么……”弹着头额道,“姓……我忘了。”
那店伙很诧异地说道:“庆合长客店没有住着医生啊!倒是我们这小店里,住着一位卖野药的郎中。”
石振英眼看着陈元照一笑,陈元照也向石振英一笑,面向店伙道:“这个卖药的郎中,能给人瞧病么?”这句话好象是呆话,然而不呆。店伙连忙说道:“能瞧病。人家是郎中,也瞧病,也卖药。”
石振英道:“这可方便;守着郎中,马钱总可以少算。这位郎中住在几号?”
店伙一指跨院外面道:“就在跨院隔壁,隔着两号房,是七号房。”
陈元照忙道:“他姓什么?”
店伙道:“姓包。”
石振英道:“姓包?这个人的医道怎么样?”店伙道:“也可以。你老要是找他看病,我给你老请去。”石振英道:“不忙,病人还没到哩。不过,听你说,这人是个卖野药的郎中。他可是背药箱子,摇串铃,那种串百家门的郎中么?”店伙道:“是的,他倒是个摇串铃的。”石振英连连摇头道:“那么,他也会诊脉么?”店伙道:“这个,可不晓得。”
陈元照到底沉不住气,一股脑儿盘问道:“这个姓包的卖药郎中,有多大年岁?什么长相?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他久住在你们这店里么?他是一个人,还是有伙伴?”石振英忙接过来道:“这个卖药的郎中,在你们这里住着几间房?同屋有同行没有?他有徒弟么?”面向陈元照道:“他要是占的房间多,一定医道好,生意强。卖野药的别看是生意,可是偏方治大病;真有有好能耐的。推推拿拿,治个外伤,比起诊脉的内科儒医还高。不过要教他治伤风咳嗽,可不知对症不对症。伙计,咱们先不找他看病,先找他谈谈可行么?”
店伙道:“你老要找他谈谈,总可以吧。……不过,这位郎中好象不太爱说话。”跟着,把石、陈刚才问的话一一回答了;这卖药郎中四十多岁,是外乡人,黄瘦脸;在七号住着一个小单间。只有两个人和他同屋,好象不是徒弟,象是给他打下手“点粘”的。
石、陈又问:此人何时在店?此时在屋不?又顺口搭音的问了一句此人在店中住了多少日子?店伙只道是客人好问话,全都实话实说,告诉了石、陈二人。这个姓包的卖药郎中,果然正是寻仇人巴允泰。店伙当下说:“这个卖药郎中来了十多天啦,天天一早出去,傍晚才回来。这工夫大概回来了,你老要请他,我给你老把他请来。”陈元照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我们的病人还没到呢,等明天晌午才进店。”
店伙见买卖已妥,初步伺候已毕,便问二位客人:“可用饭么?咱们店里有厨房,价钱便宜。”石振英摇头道:“不,我们出去吃去。”店伙便退到门口道:“客官,你老还有事没有?”石、陈二人齐道:“没事了。”店伙这才赔笑拿来店簿,询问二客的姓名,年岁,籍贯,来路。因二人没有行李,行李已放在庆合长客店内了,便请二位把三间西上房和东单间当天的店钱交了。
陈元照道:“怎么,还有先要店钱的呀?”店伙赔笑说:“这里是这个规矩,你老别见怪。”石振英道:“什么是这里的规矩,你们开店的都是一样,单身客人不带行李,你们就先要钱。我要找你们赁被,你更得多要钱了。这是店钱,给你拿了去。”却只拿出东单间当天的一间房钱;西上房的三间店钱,石振英说:“明天女眷来了,我们再起店钱。”
店伙很失望,这个客人太滑了,忙道:“你老要是不交定钱,你老别过意,柜上可不敢给你老留房。恐怕赁出去,你老的家眷来了,没地方住,可就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不相干,我们再往别处赁。”店伙吸了一口气,只得说道:“那就是了。不过,我不得不说明。这工夫正是上客的时候,这三间西上房又是好房间,回头就怕一准赁出去。”他很不高兴地接了一间的店钱,便要往外走。石振英道:“伙计,你等一等!我们这就出去吃饭,你先把这房间给我们锁了。我们的铺盖还在码头上呢,我们也得取去。”
店伙答应着,拿来锁钥。石、陈二人又搭讪着问店伙道:“这里哪里有饭铺,近处可有澡塘没有,我们还要洗洗澡。”店伙说了,石、陈道:“好吧,你锁门吧。”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止步道:“我说伙计,你瞧瞧那个卖药郎中,这工夫在屋没有。这是五百钱,你拿去喝酒;明天我们的女眷来了,茶水灯火等等,你要好好地照应。”店伙登时又提起精神来,欣然说道:“你老还花钱,我谢谢你老!这位郎中大概回来了,我给你老看看去。”忙接了钱,往外面走。石振英忙追出来道:“喂,我说伙计,你只看一看,不必惊动人家,我们明天才请人家看病哩。”店伙计道:“是啦,你老稍等。”
店伙走出跨院,到七号房门前一看;窗纸映出灯光,内中自然有人。他便一推门,往里探头。那个卖药的郎中并没在屋内,只有他的一个伙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只穿着短衫,正在床上躺着假寐。他一闻门响,翻身坐起来,问道:“谁?干什么?”店伙忙道:“是我,你老要开水么?”那人道:“这里谁也没叫你。”店伙赔笑道:“我听错了,你老要什么不要?”那人登时将面孔一板道:“出去!不叫你,不要伸头探脑的!”
店伙讨了个没趣,退了出来。哪知他才出了七号房,已看见新来的二客石、陈父子双双地从跨院钻出来,正探头望着自己。一见店伙碰钉出来,石振英一扯陈元照,父子二人重回了跨院东单间。容得店伙进了房,石振英笑道:“这个客人很不好说话吧?”店伙道:“可不是,姓包的那位卖药郎中现时没有在屋。”陈元照道:“刚才那是谁同你说话呢?”店伙道:“就是姓包的一个伙伴。”石振英道:“姓包的没回来,还是回来又出去了?”店伙仰着头,想了想道:“大概是回来一趟,又出去了。”
石振英道:“现在他屋里有几个人?”店伙道:“就只一个人。”石振英道:“这个人姓什么?可是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脸上有麻子的那个人么?”店伙道:“没有麻子,倒是三十多岁,他姓汪,你老认得他么?”石振英道:“我怎么会认得他?你锁门吧。我们先出去吃饭,明天再请他。别看他不好说话,有买卖上门,他也就喜欢得龇牙了。”说得店伙也笑了,忙道:“好吧,你老什么时候请,只管招呼我,我给你老请去。”又道,“二位什么时候回来?”石振英道:“恐怕得过二更,我们还要洗澡哩。”
说着话,石、陈二人出了跨院,一径往外走。从七号房窗前,迈上甬道,两人四双眼炯炯注视小窗。这时早过黄昏,店院虽有灯光,并不明亮。那店伙代锁上房门,忙跟了出来,做出送客的样子;心中却疑疑思思的,以为石、陈二人问的话有点奇怪,举动也似乎诡秘。不想,石、陈二人走至院心,那七号房的客人已经当门而立,两眼炯炯,也正往院心张望。双方六目相对,石振英忙低下头来。陈元照却将一对大眼一睁,从黑影中把那人深深地盯了一眼;那人也把陈元照深盯了一眼。
那人是个很眼生的人———不是堤上的短衣客,更不是卖野药的那个怪汉。那人披着一件夹袍,瘦细中等身材,脸色黑中带黄,似从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子精悍之气。石振英匆匆往外走,陈元照已走近店门,忍不住要回头看。石振英拂然低叱道:“看什么?快走。你不饿,我饿了。”陈元照脸一红,明白过来,叔侄二人出离了招远客栈,到了街上,石振英这才回头反顾。陈元照要往庆合长客店那条路上走去,又被石振英低喝了一声,道:“喂,吃饭去!”这才依着店伙所说的那个饭铺所在地,找寻过去。连走过两条街一条小巷;石振英后顾无人,知道没太跟踪,这才放缓脚步,引领陈元照,专择黑道,奔庆合长客栈而去。
已到庆合长客栈,石振英又张目四顾;无人,方才举步进入店院。招呼店伙,开了房门;进了自己房间,点上灯,泡好茶,把店伙支走。他又看了看屋里窗外,打了一个呵欠,往板床上一躺;指一指紧挨床前的椅子,叫道:“元照,过来,你坐在这儿,我有话告诉你。”低言悄语,把陈元照数落一顿,道:“小子,你怎么这样大意,一点也不检点?你还是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陈元照早晓得要挨说,满脸赔笑道:“七号房那家伙,未必会看出咱们来。”石振英一指元照的嘴道:“哼!你别自觉着聪明,你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太露形了,你还不服说?”陈元照嘻嘻地笑了起来。
石振英把陈元照疏忽的地方,一一指责出来;直到陈元照认了错,方才住口。过了一会,石振英出去解小溲,半晌回来,冲着陈元照,很诡秘地一笑。陈元照道:“伯伯,你老笑什么?”石振英不答,只一指板床道:“元照,你也躺一会吧。回头一过二更,我还要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一趟,你得把精神养足了。”陈元照一听,欣然答道:“可是去福元巷谈家么?”石振英道:“也许。你就给我乖乖地躺下,睡一觉吧。我再告诉你,今天晚上,咱们兴许一通夜不睡,你得先睡足了才行。……你不是要看热闹么?这个卖野药的恐怕今明晚一定要有举动。”
陈元照大喜,急忙往床上一倒,道:“伯父,咱们今晚上得带兵刃吧?”石振英道:“你又沉不住气了。我问你,这个卖野药的一共有几个同党?你可知他们此时往哪里去了?”陈元照道:“几个同党?咱们看见的不就是三个么?他们此时也许正在福元巷附近埋伏着哩;再不然,就藏在近处庙宇里,或者他的朋友家里;反正不出这三个地方。”石振英道:“你就不想他们也许就窝藏在咱们这庆合长客栈里么?”
陈元照不由一惊,陡然坐起来道:“嗯,有理!”立刻张眼四顾,便要出去搜查。石振英道:“呆着你的吧!我早查问过了。”原来石振英已经到柜房打听了一遍,各房间也都草草窥察了一个大概。歇了一会,候到二更过后,便和陈元照悄悄出来,往各处重窥了一次。然后回来,和陈元照一齐将浑身上下,扎绑利落,却把长衫往身上一披;暗暗将兵刃暗器一一带好;和夜行用物,每人各打成一个小包袱。被褥、行囊仍留在店内;招呼店家,付了店帐。店伙诧异地问:“客人,这么黑的天,你老上哪里去?”石振英道:“我们到这鲁港来,本为瞧看亲戚。现在我们已经把亲戚的住处打听着了,我们这就去看他们。我们今晚上也许不回来,也许回来,你把门锁好了。”
于是石振英先把陈元照遣出去;自己留后,到柜房又交代了几句话:“不论谁来打听我们,或者找我们,你就告诉他,我们出去了,到六眼井去了。”这是石振英在路上观看来的一个地名。“你们可千万记着问问来人的姓名,记住来人的长相。因为我们后边还有一个同伴,说不定今明天要来找我们。”
嘱罢,慢慢踱出客店。陈元照在街隅黑影中,提着长条小包袱等候着。叔侄二人聚到一处,便齐奔福元巷。却才走了几步,石振英又想起一事,忙叫陈元照:“你先到福元巷巷口等我,我还得到招远客店看一趟去。”陈元照道:“那是做什么?莫非你老要一径登门,找那卖野药的郎中么?咱们爷俩一块去吧。”多臂石振英摇头道:“不是。你快去吧,天已不早,恐怕他们早到福元巷去了。
陈元照道:“噢!”登时精神一抖,拔步向福元巷走去。
石振英忙又追嘱道:“遇见人,千万别妄动,只缀着,别答腔。我立刻就来,你也不要往谈家窥视。”陈元照道:“是的,我明白,我决不鲁莽。”石振英道:“好!”叔侄二人立刻分途走了下去。
此时,夜色已经极深。陈元照绕巷堂,扑奔福元巷;石振英顺大街,重寻招远客店。手提一个小包,到了招远店门,一直往里走。行至院心,往七号房窗上瞥了一眼,灯火已灭。店伙迎上来道:“啊,客人回来了。那一位呢?”便提着灯笼,要取钥匙,替开跨院东单间的房门。石振英打咳道:“糟糕,麻烦了!我们的船来了,可是弄错了,他们全住到别的店里去了。”店伙道:“唉哟,刚才有一拨客人要住跨院西正房,你老定下了,我们没敢留,我们还给你老留着哩。”石振英明知他是措词,笑道:“对不住,我们今天不能在你们这里住了,我赔你一天店钱吧。可是,我们的病人的病势又加重了,药铺这时一定关门了,坐堂的郎中也回家了。没有法子,我们只好请一请你们店里那个卖药的郎中。他不是在七号住么?”七号室昏暗无光,石振英早已窥见门已锁上,却故意趋过去,请这郎中。店伙道:“这可不巧,卖药的包先生刚才回来,又出去了。要不然,我给你老另请一位医生吧。”石振英道:“唉,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快看看,也许他吹灯睡觉,没有出门。”说着,便往七号门口走。
七号门窗漆黑,石振英四面一看,忽伸手把窗纸点破,便往房内探看。店伙急忙拦阻,把灯光一照道:“你老瞧,这不是锁着门么?哟,你老怎么把人家的窗户给弄破了?这可不好。”石振英早已猝出不意,窥了一眼,回头道:“呀,可不是,真是锁着门呢。来来来,你拿灯笼给我照一照,这屋里卖药的药箱子拿走了没有?”说着,将一小块银子塞在店伙手内。店伙不觉得依言提灯一照。石振英模模糊糊瞧了瞧七号屋内的情形,立刻说道:“糟,连药箱子也背走了,我还得砸药铺的门去;抓点成药,给病人吃吃吧。”
石振英这番做作,全靠手疾眼快,其实早把店伙惹得动疑了。店伙只顾虑七号房客人,怕他恰恰此时回来,碰上了不合适;倒不问石振英这番作为有何用意了。石振英探罢虚实,口中唠唠叨叨,向店伙敷衍着,抽身出店,慢慢踱到街上。又回头一看,店伙没有跟出来,四外也没有什么行人,他就立刻施展开身法,疾如星驰,绕道择途,往福元巷奔去。
此时,夜色沉沉,已近三更。却还来得巧,陈元照还没有做出意外的举动来。石振英奔到约定的巷口一啸,陈元照从暗影中闪出来,很着急地说:“你老才来?刚才有两个人影,围着谈家临街的墙绕了一圈,又走了。不晓得是不是那个卖野药的伙伴。”石振英道:“哦!谈家有人出来没有?”陈元照道:“也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石振英道:“有人开门探头没有?”陈元照道:“没有。只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到底没见出来人。”石振英诧异道:“唔?”又问那两个人影,“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了?”陈元照道:“由江岸西北绕来的,围着福元巷转了一圈,仍往西北去了。我本想缀下去察看察看;因为你老嘱咐我别离地方,我又怕认错了人,只好在这里等。我说伯伯,咱们是潜进谈宅,暗助他们一臂好呢?还是追缉下去好呢?”石振英忙道:“谈宅万万去不得,他们也许把咱们当做歹人哩。”陈元照一指西北道:“那么,咱们往那边看看,怎样?”石振英不答,叫着陈元照,进了福元巷的后巷口。

第四章 寻仇人来
福元巷内,谈家全宅昏黑无光,街门紧掩;只那后院一角小楼,楼窗虚掩;从窗隙中微微透出一星火光来。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退到邻舍高台阶上,向谈宅后院看了半晌,宅内一点动静也没有。石振英遂又一拉陈元照,转到江岸,眺望了一回。正当三更,一钩新月斜挂在天空,被浮云遮掩,只隐约望见浩浩江流,烟雾迷濛。在白天,江上樯桅如林,这时候月暗云低,通通看不见了,仅仅望见里许外数点渔火罢了。江风吹来,岸边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越显得夜味凄凉。陈元照又一指西北角道:“伯伯,你看,那两条人影就是奔那边去的。”
石振英顺着手一看,果然在江堤的西北角上,有一片浓影,大概距离江岸半里之外,距离福元巷至少尚有二、三里地;不知这浓影是江村,还是荒林。他回顾陈元照道:“你看看那一边黑影究竟是什么?白天我没有留神。”陈元照道:“那是一座树林子。”石振英道:“哦!”把陈元照引到暗影中,然后说道:“寻仇的人大概是在树林子那边纠集,不久必要到谈家登门寻仇。”说着,不由叹息道,“这飞刀谈五也是一世的英雄,他生前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想不到身死之后,继嗣无能,竟教人家欺压到门口上了。只怕这一回,免不了被人家沥血复仇。”
陈元照一听,把背后包着与字银花夺的小包袱摘下来,道:“那么,伯伯,你我不能袖手旁观,总要拔刀暗助一下。我们把他们一伙寻仇的歹人吓跑如何呢?我只恐他们施绝户计,半夜放火,把谈家男女老幼全害了。”石振英摇头道:“他们不是吃吓的。我看他们的举动,决不是寻常贼匪。他们既然登门挑衅,决不肯暗算人的,也不会半夜放火的。元照,你跟我来,你看我布置。这一回闲事,我一定要管管。等他们报仇的人来了,我们看事做事。你把兵刃和暗器预备好了。”
陈元照道一声“好”,跃跃欲试地打开小包袱,将一对苏字银花夺,取在手中。由石振英引领,相度地势,重返福元巷。贴近谈家后院,找了一所邻舍。绕行一周,四顾无人,石、陈父子各将长衫打在包袱内,系在肩头;各将兵刃握在掌中,暗器带在身边,然后飞身跳上房脊的后面。却不藏在一处,一在左,一在右。石振英借瓦兽,障着头顶;陈元照借房脊上的烟囱,障着上盘。在这里,两人只一探头,都可以窥见谈宅的庭院和小楼;一回头,又可以望见江边。把身形避好,石振英又低告陈元照:“寻仇人若果夜里来,一定从后院矮墙跳进去,你留神后院吧。他们要是放火暗杀,你我就立刻动手。他们要是登门挑斗,你我先看看。”陈元照点点头道:“对!”凝双眸注视着谈宅内外,静候峨眉七雄寻仇人到来。
这宅院内,是所四十多间的三进大四合院。房子建筑得很高大,很讲究;有跨院,有小花园似的练武场子。后院那座小楼,上下各五间,好象是佛堂。这三层正院,一点灯火也没有;只有小楼上从窗隙微透光亮罢了。全院昏暗暗,静悄悄的,似乎宅眷均入梦乡。
约摸过了一顿饭的时候,还不见寻仇人到。陈元照渐渐等得心焦,正要挪身往石振英跟前凑问;忽然见石振英向他一摆手,又往谈家小楼上一看;一比手势,催陈元照伏下身去。陈元照依言,重伏在房脊后,抬头往小楼上一望;猛听“吱”的一声,楼窗半启,露出一个人的半张脸来;尔后,楼头灯火倏然黑暗,不是吹灭,就是被掩住了。陈元照把精神一整,从房脊上也只露出半个头顶和一对眼睛来,凝神注视着那半扇楼窗。楼中灯光虽暗,可是月光依稀,恍惚看得见窗口左侧,似是一个女人,借窗扇遮掩身形,也正往外远眺。跟着又“吱”的一声,那另一扇楼窗也开了,忽然也露出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来。影影绰绰,只看见人影,看不出人的面貌和衣服的颜色。再往下窥探,谈宅中层院落,三间东厢房,纸窗通明,忽然点起了灯火。在前院,类乎客厅的五间南倒座,也忽然窗明灯亮了。跟着呼隆一声,南倒座厅房门突开,走出来一个长衫的男子;一声不响,登阶四望。忽然举步下阶,直趋庭心;走角门,穿走廊,往中院走来。中院的正房和两间倒座,依然屋门紧掩,窗扇漆黑。
此时月光微明,清辉匝地。忽听楼门“吱喽”一响,走出一个女子来;但见她通身穿着夜行衣,手中还提着一物,看不出是何物件,但决不是兵刃。只见她循楼梯,姗姗地走下来,一面向各处张望。忽然穿走廊,直赴中庭;走到正院上房檐下,把上房堂屋严扁的门扇连拍四下,好象对着门口,说了几句话。五间上房昏黑无灯;跟着拍门声,忽然火光一闪,上房东间的纸窗亮起来了。人影一晃,隐隐听见开门之声。门外那女子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上房的灯光已明,又灭了。虽听见堂屋拔闩之声,到底门扇没有开,推想是被那女子止住了。那女子提着手中物,又转奔前院;到南倒座门口,先叫了一声;竹帘吧嗒一响,一径进去了。南倒座三间屋本有灯光,却不明亮。女子一到,转瞬间灯光一亮。不大工夫,那女子同另一个穿短衫的男子,先后掀帘出来。
陈元照手握双拳,藏头在烟囱后面,有点看呆了;一时忘其所以,跟着那长衣男子的行踪,想直起身子来,往下寻望;忽被多臂石振英一把按住,低喝道:“别动!你不怕教人家看见你,拿你当贼吗?”陈元照忙又伏下身。石振英怒道:“这还不行,整露出一个脑袋来,行家只一打眼,就看出来了。”拉着陈元照的一只胳膊,叫他仍贴烟囱藏好,只许露出半边脸,一只眼。
那个长衣男子曲曲折折,穿着走廊,由前院往里院走。忽然隐住身,看不见了;忽然又现出身来,眨眼间,穿过中院,走近后院小花园。有假山石挡住,又看不见此人的去向。陈元照心中疑闷:这个男子不象护院值夜的更夫,孤零零一个人,又没拿兵刃,而且深夜穿行内宅,不提灯笼,摸着黑走;正不知他是宅中的奴仆,或是主客,也不知他到底有何举动?陈元照忍不住又要挪身探头,寻窥究竟。他忙侧目看了看伯父石振英,也正伏身蛇行,往前移动。陈元照立刻照样慢慢地往前凑。蓦然见那男子在小楼下面现出身形来,面对楼梯,仰面招呼了一声;声音很低,也没听清喊的什么话。楼上立刻有一个女子说了一句什么话,跟着楼梯噔噔响了一阵,这男子似乎也上楼了。
登楼的足音才住,小楼窗扇突然合上,楼内灯光立刻一闪重明。偶尔一阵风过处,恍惚听见楼内有人嘱嵎共语。再一倾听,又听不见了。陈元照把一对大眼睁得一般圆,努力往小楼上面看。不料石振英在他耳畔低叫了一声道:“元照,快看,街门洞里面有一个人。”陈元照急忙转脸寻看,云遮月影,门洞漆黑;看而又看,还是没有看出什么来。大概门洞内定有门房,这另一个人或者已经进了门房。陈元照在邻舍房上,当然看不着了。
楼梯忽又传来噔噔之声,一个曳长衣的人脚步轻轻,走下楼来。行至楼梯半腰,忽复止步。斜倚栏杆,往前院街门外瞥望了一眼;旋又举步,往楼下走来。石振英道:“你看见了没有,这一个才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子。”陈元照急忙一看,低答道:“许是吧,她大概穿着裙子。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就在同时,院中的一男一女出离南屋,双双走下台阶;南屋的灯光倏然又灭。石振英暗暗点头,猜想南倒座里面一定还有人,这是屋中人用东西把灯光掩住了,并非吹灭的。果然谈家暗有防备,只不知他们安下了多少人,也不知用何手段对付仇人。
再看这短衣女子和这短衫男子,直走中厅,连穿三院,陡然翻回来,改了走法。两个人趋走飞快,一东一西,从走廊两面梭巡起来;把那手中物一弄,突然发出两道强光。原来这一男一女,手中拿的是两盏孔明灯,圆光如轮,发出两道黄光,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往院中暗隅不住地照射。再凝眸细看,两个人此时都带着短兵刃了;背后露出把柄,不是单刀,便是单剑。那女子肩头上还挎着一个袋囊,象是暗器。
那女子和那男子一声不响,从两廊梭巡前后各院。只匆匆地绕了两转,忽打了一声招呼,二人嗖地一蹿,登墙头,上了房顶。然后倏分两路,登房越脊,把宅院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用灯照着搜巡起来。陈元照还象傻小子似的,细看两人的举动。见男女二人飞蹿上房,他便心中一动,且又窃喜,回头对石振英道:“伯伯,咱们不用替人家担心了。”多臂石振英猛然说道:“不好,快下,别教他们照见咱们;免得把你我当作仇人!”陈元照道:“那可说不定。不过,但是离得远,看不到吧?……”
这时候,那女子的孔明灯尚在前院乱晃。那男子的孔明灯已绕到后院,侧立在花棚房顶上,也正晃动灯光,往邻家房顶上照来。石、陈二人的潜身处,恰和谈家后院,隔着两层院子,相距还有七、八丈。在平常人眼里,本来不要紧;但是,石振英却恐怕躲不开行家的眼,急急的一托陈元照,溜下房脊,道:“不对,不对!咱们看得见人家,人家就看不见咱们么?快下来吧;没的助不了拳,反倒替歹人顶了缸。别看了,往那边平地上卡着去好了,平地上决不会被人拿来当贼看的。”
叔侄二人滑下房脊,弯着腰,往旁边溜。夜静声清,忽听那一男一女,低发了一声轻啸。陈元照忍不住一直腰,一伸脖,又要探头;一男一女的一对孔明灯,一直的分往西北、东南照射过来。石振英下死力,把陈元照扯趴下;喝道:“你非教人家扑奔你来,才痛快吗?”叔侄二人溜下邻家墙头,躲到隐僻地方,这才侧首仰面,往天空一望,依稀辨得出孔明灯掠空的微光。
石振英急急地绕过墙头,借房山障身,直起腰来,顺着谈家的灯光,再往西北面寻看。陈元照道:“呀!你老快看,那边有一堆人影!”石振英急看时,果然在西北角江岸那边,月影之下,有一堆人影蠕动。隔得远,看不出趋走的方向,但看出人数至少在三、四个以上。辨认片刻,旋复认出这一堆人确由西北角,一条线似地趋奔这边来,忽又转成扇面形。人影历历,仔细一数,是四个人。叔侄二人相视愕然道:“来到了!”
就在这一愣神的刹那间,石振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在隔巷邻舍墙后,“扑噔”的一声,跳下一个人影,如飞一般奔江堤逃去。紧接着又“吱喽”的一声。这几声引诱得陈元照,又要现身往回看。石振英着急道:“快往地上跳,往西边去!人都来了,你怎么还要露相?”头一个蹿下房来。陈元照也只得跟踪跳下平地。叔侄二人恰落在邻家的小院内。先已试探过,这院内没有狗;然后,蹑足急趋至邻墙根,腾身翻出去,已经置身在福元巷的隔巷了。石振英道:“留神狗叫!”两个人躲着谈宅,直趋出十数步以外;恰好寻着一棵大树,急急地盘上去……
这时候,飞刀谈五家后院的佛楼,楼窗大启,楼内灯火已灭。月影中,楼窗口又探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手中也提着一盏孔明灯;好象故意乱晃,与那房上、墙上的两盏孔明灯,遥为呼应似的。谈宅内三五十间房,所有有灯亮的屋子,都已掩蔽住了,全院陷入黑暗中,教凄暗的月光笼罩着,越显得三盏孔明灯的火光灿如三道银蛇。
三盏孔明灯晃照了一阵,旋即停止,合上灯版。月影中,重闻得数声轻啸,跟着又听见门扇开合声,楼梯登踏声;跟着听见嗖的一声,又“刷”的一声。并且还有踏破屋瓦声和践落墙土声,纷然杂作。就在同时,西北面出现的人,一共四个,星驰电掣地奔了过来。将近江堤,忽然从小巷吱地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蓦地跳出一个人影来。
西北角奔来的人群———正是登门寻仇的卖野药郎中巴允泰和他的伙伴———陡然一散,往旁一闪,登时止步答腔。那小巷跳出来的人影,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似乎转身要走。陡然间听那寻仇的人大骂,个个回手拔兵刃,沿着江堤,往福元巷奔来。那巷前出现的人影当先开路,也回手拔兵刃,又“吱”的啸了一声。
寻仇的人已经出现了五个。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盘在大树上,把江堤看得分明;谈家的情形却看不见了,但是小楼一角还可望见。楼头已经没有灯光,没有了探窗窥下的人影,也没有了孔明灯。陈元照着急地说:“伯伯,恶人太多,恐怕暗处还有党羽,谈家要吃亏;咱们父子快迎上去吧!”身随话声齐落,“刷”的一松把,由树上跳落平地。石振英忙道:“别动,先听听!”陈元照道:“听见动静再过去,谈家可就糟了。你老别不紧不慢的了!”竟不听石振英的话,把乐字银花夺一整,拔步横截过去。
石振英很生气,从树上施展“白猿坠枝”的招术,刷地往平地上一蹿,轻飘飘落下来;仗身法轻捷,已经斜蹿出一丈以外,方才落地,脚下微微一点,又腾身而起,横遮到陈元照的前面。竟将陈元照的手腕子一捉,道:“你真不听说!跟我来,这边等着。”
多臂石振英已看出谈家的布置,他还想看一看寻仇人的举动,究竟是否按江湖道行事。因此提刀蹑足,循墙贴壁,轻轻的,然而是急急的,往谈家后门溜了过去。揣想谈宅房舍建造的局势,贼人若来,必走后门。自己可以匿在后门对巷,见机而作;或者拔刀助拳,或者武力解纷。不想他这回竟没打算对,这一伙寻仇人虽因不敌,暗算过一尘道人;这一回找谈家复仇,却是明目张胆,登门挑斗。只把谈家的男口杀死便罢,犯不上戕害女眷。哪知道谈家的男口自是无能,谈家的那个寡妇大奶奶却有点不好惹。她已经连夜邀来了能手,便是那个俏眼圆脸、肤色微黑的布衣姑娘。名叫抟沙女侠华吟虹,和她的父亲风楼主人弹指翁华雨苍,还有她的掌门师哥段鹏年。
现在这个布衣姑娘早换上一身夜行衣。腰系五云盘凤的丝带,足登鹿皮铁尖窄蛮靴,肩挎一只银花鹿皮囊,囊装一袋五毒神砂;另一只鹿皮赤灰拏云手套,就掖在毒砂袋口上。右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孔明灯的灯版早已关上,扁住圆光,不再透亮了。左手倒提着一口折铁镂银五凤剑。这时节,她曼立在前庭东厢房房顶上。这个女子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大姑娘。
另外登高梭巡的那个短衣男子,便是段鹏年———她的二师哥。白面微髯,中等身材,儒雅气象;穿紧衫肥裤,盘辫子不打包头,系丝绦,登快靴,背插单刀,肋佩镖囊。手中也提着孔明灯,灯版也早关上了。立在后院。双眼灼灼,极力地注视着后巷。原来,他已听出后巷有人了。他忙将灯放下,暗暗掏出一只镖;只要后巷的人一露头,先杀他一个下马威,向不致命处给他一下。然后再喝问贼党,是何来意?有何不可解的仇怨,向人家孤寡门前索斗?这一来,陈元照真是侥幸;直扑到后巷,他还想往谈家后门凑,多亏石振英把他拦住了。
还有西楼头,窥窗瞭望的人,便是谈家的寡居大奶奶倪凤姑,正是这一回邀助御仇的主动人。她已经三十七、八岁,快四十岁的人了;却生得丰容盛薪,俊眼曲眉,是个会武功的健妇,看外表只象二十八九的少妇,只身量稍矮,体格稍胖了一些。此外,谈家宅内还藏伏着几个人。
寻仇的五客如飞地奔来。谈家头一个发现仇踪的,竟不是房顶梭巡的一女一男,乃是楼头窥看的谈家主妇倪凤姑。首先低啸示警的,却是那个白面微髯的段鹏年,但是他却看错了,误将邻房上伸头探脑的陈元照,认成寻仇人的探子。哪想到楼上的倪凤姑远远望见邻巷蹿出一条黑影,房上的女侠远远望见西北面奔来四条人影,便也互打招呼,互相示意。都以为自己看见的,也正是别人看见的;却不知别人看见的,并非自己看见的。直等到西北角上四个人奔过来,与那巷口的人合在一处,然后谈家男女三人方才耸然警动。立刻又互相关照了一遍,慌忙预备好了暗器,跟着又投下五块石子,向宅中报告仇人来到的数目。宅内楼上屋中的人登时也准备了;把灯吹熄,把兵刃操在掌中。
转眼间,五个寻仇人驰入福元巷。那个踩盘人名叫快手卢————卢登,提刃当先引路。那个卖药郎中巴允泰,此时换了一身夜行衣,洗去脸上伪装的黄色,手持一拐一刀。那寻仇的正主康海,也是一身短打,背单刀,带箭囊,紧紧跟随。乔健生和乔健才稍稍落后,预备巡风。五个人分两面,绕奔前巷口;便要围着谈宅蹚道、勘伏,从邻舍墙头袭上谈家。快手卢急忙低呼道:“并肩子,留神房脊,还是奔后巷的好!”
抟沙女侠倾耳一听,索性一直腰,亮出全形来。在前院房脊上巍然一站,一扬手,“吱溜”一声,发出嘹亮的响声,乃是一只响镖。然后,娇叱道:“喂,线上朋友来了!你们是怎么个来意?若要开耙打抢,可以好说。本家虽然没钱,也还可以借盘川给你们。若要寻仇斗技,你们说出道来,本家虽然没人,也能接着。你们成群搭伙,黑更半夜,一声不响地奔来,你们来得不地道了!你们哪一位是正主?你们堵着人家门口闹事,欺负本家没人!你们那位在门框上露那么几手,我们也看过了,并不算稀奇。喂,你们不用唧唧哝哝了,快说吧!够朋友的,先报个‘万儿’来。”
黑衣女侠华吟虹向地上寻仇的人发了话。那一边的段鹏年已经听见;顾不得后院,急急地向后院花房,投去一块石子,又招呼了一声,连忙登房,奔到前院。刚一现身,被黑衣女侠向他倒背手,做了一个手势。段鹏年会意,便不露面,退藏在房脊后,侧耳听着。
寻仇的五个人一齐止步,仰视谈家。浮云微掩,月光依稀,已辨出人形。乔健才忙向巴允泰耳语;巴允泰点点头,用手中兵刃,封住门户,凑上半步道:“女朋友请了!”说话就含着轻蔑;跟着一阵冷笑道:“我们千里迢迢地奔来,专要拜访谈五爷的本人。可惜一步来迟,听说他本人已死。他本人虽然死了,我们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旧约会,我们还要见见他的后人谈维铭。我们明明白白,登门求见,我们一定要留名的。不过你这位娘子,不知跟谈二爷是怎么个交情?也请你说明了,我们再报‘万儿’。你放心,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我们找姓谈的,也没有多大过节,只不过半条胳臂,一条性命,如今过了十几年,三分行息,加一帐,我只要姓谈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女口一个也不要。我敢说,我们这番报答,走遍江湖,都说得出口去。女朋友,你贵姓?”
黑衣女侠没等听完,便夹耳根泛起红云,十分恚怒;放下孔明灯,一回手,将剑插在背后,又一探手,把那鹿皮手套,套在右手上。段鹏年一眼看见,知道她要动手;连忙现身拦住,横身探头,向下喝道:“朋友,你失言了!人家乃是姑娘。看你的举动来派,决不是放把火、暗算人的下流江湖。你白昼登门,指名寻仇,足见是光棍行为。但是你刚才说的话,可不大象人言。姓谈的不知道欠你们哪一位的胳臂性命,你们来了这些位。可见人人都有朋友,人人都可以帮朋友的。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跟在下都和谈家是朋友,特为给你们了事来的。你嘴里说话要干净点。我请问你,你老兄是姓巴,还是姓康?”
卖药郎中巴允泰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算你会认,我便是姓巴的,我们没打算隐名埋姓。你们一男一女,自然是来给谈家助腰的了。好吧,我们就要讨教讨教。”
段鹏年忙接过来道:“讨教容易,我们正想讨教呢。不过,我们不愿在自家门口,跟别人较量,好象欺生似的。朋友,在这里决没有你们的便宜。你可以指定一个地点,规定一个时候。”
巴允泰道:“好!”五人中那个叫康海的长身男子厉声接腔道:“相好的,我们不是找便宜的,我们是清旧帐的。你要我们定地点,定时候么?好好好,来来来,请你快下来,咱们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箭拔弩张,做出索斗的神气。巴允泰一听这话,疏眉一皱,立刻低声先把康海稳住。段鹏年不愿堵门口拒仇敌,恐惊了宅中人;巴允泰也不愿堵门口斗仇敌,恐受了暗算。巴允泰仰面答道:“喂,房上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咱们就往西北边那座树林子里,比量比量,也省得吓着谈家的大人孩子。”段鹏年冷笑道:“树林子里就有你们的朋友,我们也不怕。不过天不早了,我们还想睡觉;朋友你将就点,咱们在江边见吧。”
抟沙女侠忍耐不住,怒斥道:“跟这一群畜生,哪有那些废话!哒,姓巴的,快带你们这群狗党,往巷外等着去吧!姑奶奶这就下来,把你们的一个个狗舌头先拔下来,省得再嚼蛆。”她那口折铁五凤剑本已插在背后,她并不要拔取,却将右手一伸,套上皮手套,要来掏取鹿皮囊里的五毒神砂。捻了一把,似要先往下一扬,跟着纵身硬往下跳,来一个敌前登场。夺命神针段鹏年看出她的用意,急急地低喝一声道:“使不得!”谈家在故乡乃是良民,他家门口实在不能溅血横尸的;忙向华吟虹打了一句哑谜,又一指后门;暗示着华吟虹,趁自己与仇人答话,可以开门出去。下面寻仇人康海也看在眼里,往旁边一退,拔刀在手,昂然叫道:“相好的,你们一男一女全不是谈家的正点子。你们要替他顶缸,我们管不了许多,总教你死而无悔。你可要知道,爷们奔寻千里,一定要见见谈家的正枝正叶;光你们两人,爷们还犯不上拔刀。”复厉声喝道:“姓谈的,你们尽邀旁人顶缸不行,快给我滚出来。你们要不出头,爷们可要不客气,挑你们的窝了!”女侠厉声道:“你狗贼有本事,先把这一男一女打败了,再找谈家的正枝正叶。”
两方面正在叫阵,陡然细腔细调,一个庐州府口音的妇人,由房上接了声:“姓康的朋友请了!我们正要见你,你居然赏脸光临了,好得很。谈家的正主就是我,我就是谈维钧的妻子。请你们让开一步,容我们下来请教。”
峨眉群贼巴允泰、康海、乔健生、乔健才等,一齐仰望。在房上挨着黑衣女侠的肩下,出现了这么一个中年妇人,纤腰细足,包头佩囊,一身短打扮,手中只提着一把短刀。乔氏弟兄忙寻看她背后,背后似乎没带着飞刀的刀囊。
贼人却不知飞刀谈五传下来的飞刀,有长短两种。长的飞刀一尺多长,一共五口,插在背后,露出肩头;短的飞刀一槽七口,长才七寸,窄刃细把,上系绸条,名为刀衣。另有现成的皮制刀囊,并排成七鞘,每鞘插一口刀;仅仅露出七口的刀尖,并非刀柄在上。刀锋尖锐,却非十分锋利。寻常佩带,把刀囊斜挎在右肩头,左肋下,微偏在左背后面;使用时,便可推过刀囊来,用手指一掐刀尖,向外一甩,便可倒掷而去。只一翻转,立即达到敌人身上。谈家大娘子倪凤姑现身而出,确实在肋下佩着七口短形飞刀,还在袖底藏着双筒袖箭,但全是没有毒的。她恨极了仇人,胆敢欺负到家门口;为保全谈家后代,一弟、二子侄,她定要下毒手,与仇人拼命。弹指翁独独劝她手下留情,免得过伤了仇人,再一再二寻仇。黑衣女侠却劝她应该下毒手,杀一儆百,免得贼人再三再四,穷追没完。正是各有各的看法。倪凤姑先把小叔和爱子、侄儿藏起来,然后自己挺身应敌。寡妇心情,未免心软,但却抱恨甚深。她考虑了一晚上,到底是,暗器仍要用,毒药暂可不使。
峨眉群雄露面的五个人,都注意倪凤姑,却都不认识她。都提防谈家门的飞刀,却没理会倪家门的双筒袖箭。他们聚精会神地打量倪凤姑,却不晓得可怕的不止倪凤姑,还有那夺命神针段鹏年的梅花针和抟沙女侠华吟虹的五毒神砂。
巴允泰是老江湖,见谈家又出现了一个女的,心中嘀咕起来。这可真是胜之不武,败了最丢人;并且女子会武,必非拳技刀剑警人,她们一定是以巧降力,惯耍弄暗器的。忙暗嘱同伴:“小心了,她们的暗青子!”康海和快手卢也觉出这一点来,同声叫阵道:“姓谈的女人听真!我们男子汉,大丈夫,远道前来,访朋友,清旧帐,我们可不愿意和一个脚指头的娘们打交道。……瞎嘻嘻,姓谈的子孙难道都死绝了吗?你们当是搪债主子哩,把男人藏起来,放出女人来对付?可惜爷们不是那种人!”
二女侠一齐大怒,夺命神针段鹏年也忿不可遏,叫道:“呸!好一群不知自爱的奴才,秽口伤人,贻笑江湖!看你段二爷对付你,闪开了!”回首向内道,“谈顺,快开街门!”对二女侠又一挥手,登时听院内嗖的一声。然后二女侠一转身,跳下房来,落到院内。段鹏年也一栽身,跳到邻房。谈宅前院房上登时没了人。
乔健生、乔健才一见这种情形,忙向同党一指邻墙,低呼道:“上!”打算乘虚上房,入攻谈宅。
巴允泰忙道:“喀,不行,快上这边来!”大呼道:“姓谈的朋友,我们就依你,江边见!”向众人一挥手,刷的撤退下来,斜趋江边。几个人刚一挪步,谈家房顶上哗啦一响,露出半个人面来;托着一杆花枪,枪尖探出房脊,暗示着寻仇人趁早别往房上闯。峨眉群雄均已看明,巴允泰低声道:“如何?还是江边好,可以往树林里诱他们。”巴允泰自以为大方持重,哪晓得谈家房上,那一个人面,半截枪头,乃是故布的疑阵。
当下谈家大娘子倪凤姑,和抟沙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联袂争先,从邻院跳出来,如飞地赶到江边。寻仇的峨眉七贼也钻出巷口,如飞地扑奔江堤。谈家只有二女一男三个人出头,仇人过来的已经五个,并且还有潜伏未到的接应,双方势力不敌。倪凤姑和抟沙女侠毫不介意,拼命地迎上来。登时双方交手,在暗淡的月影下,往来拼斗。这时,却把局外旁观的陈元照急得了不得,急急地催促伯父石振英,快奔江岸,拔刀助战。石振英也替谈家着急,她们不该擅离家院;万一仇人乘虚袭入,谈宅就要遭害。思量着要替谈家护院。石、陈叔侄二人各着各人的急,到底小的扭不过老的,石振英疾引着陈元照,往谈家后宅邻院凑过去。
不料叔侄两个身影一晃,谈家小楼上陡然火光一闪,同时前院房上故布疑阵处,竟有一个活人伏在那里,突然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竟照石、陈二人藏身处射来。陈元照道:“不好!”一言未了,“刷”的飞来一支弩箭。石振英和陈元照急急一缩项,退到房脊后。石振英向陈元照低笑道:“好!人家有防备,这里不用咱们管了,咱们快奔江边,看热闹去吧。”到了这时,石家叔侄心下释然;便刷地跳下房来,循巷贴墙,往江边溜去。将出巷口,未肯再冒昧,两人藏着身子,往外探头。

第五章 江边决斗
此时,打得十分激烈。谈家大娘子倪凤姑手持利刃,力敌二仇——正对头康海和快手卢。黑衣女侠运五凤剑,独战乔健才;剑光挥霍,应付裕如。段鹏年和那个卖野药的巴允泰,一口刀对一刀一拐,单打独斗,一来一往,打得最凶险。那乔健生把手中刀一抱,在一旁观风,掌中暗捻着一只钢镖,预备相机援应自己的人。
巴允泰认定倪凤姑是谈家的正对头,一面动手,一面侧目旁睨。谈家这男女三个人在右肩头,左肋下,竟都佩鹿皮囊,料想必有厉害的暗器。巴允泰且打且变换脚步,往康海那边凑过去。连打招呼,教同伴们留神飞刀暗器,务必把这三个男女紧紧裹住,别容他们缓手。黑衣女侠华吟虹只是冷笑,一连数剑,把乔健才砍得连连倒退。倪凤姑运一把短刀,双战快手卢和康海;只走了几招,便识出康海的朴刀手法很毒,刀也分量沉重。那快手卢却又十分狡猾,手快而刀疾。两个人都是劲敌,倪凤姑便不敢恋战,用刀一冲,往旁一蹿,就想掏飞刀。巴允泰大嚷道:“缠住她!”康海喝道:“臭婆娘,少捣鬼!”朴刀一挺,立刻跟上来,一个“白蛇吐芯”,照倪凤姑猛刺。倪凤姑不敢招架,闪身一躲。快手卢道:“女朋友,少使暗器!”跳过来,从斜刺里照倪凤姑肩头剁来一刀。倪凤姑回身一顺兵刃,往外封架。康海早又赶过来,恶狠狠把朴刀一挥,下扫双足。倪凤姑纤足一点,微胖的身体腾空蹿起来。她刚躲过这一刀,快手卢的刀又到。两个仇人果然提防着倪凤姑的暗器,双双的缠斗,一点也不放松。倪凤姑的暗器一时无法出手。
那一边,巴允泰和段鹏年各用纯熟的招术,刀拐翻飞,互相刺击。段鹏年隐闻倪凤姑似因体胖,呼吸短促;忙打定主意,施展绝招,要先打倒一个敌人,腾出身子来,好帮助二女侠。并且敌人较多,自己这边更不便跟他久耗。那乔健生仗刀观战,更防他抽冷子潜下毒手。段鹏年当下喝一声:“朋友,看刀!”刀锋一展,展开了一套精熟的刀法,泛起缕缕寒光,向巴允泰猛砍过来。巴允泰久经大敌,立刻也将手中刀一挥,施展开六合刀法,用刀迎击上来。登时只听得嗖嗖的闪蹿之声和利刃劈风之声。月影下,刀光拐影,交织成两团白光,翻翻滚滚,随着身形乱窜。两个人棋逢对手,打得十分出力;却是各仗精熟的招术,攻打敌人,全不肯硬砍硬架,听不见兵刃磕碰的声音。
战过多时,忽然间听得一声娇斥道:“倒下!”抟沙女侠剑尖一挑,突然使了一个诓招;诱得对手乔健才整个身子攻进来,她就剑花一撩,又一颤,叮当一响,把乔健才的刀弹落尘埃。这一招得手,第二招跟着又发出来。乔健才拼命往旁一蹿,“哧”的一声,左肩头衣破血溅,踉踉跄跄,向圈子外蹿去。黑衣女侠华吟虹双眼一瞪,喝道:“哪里走?”挥剑便追。那一边,观风的乔健生吃了一惊,飞身一蹿,急一抖手,把那一只镖一声不响,劈面打出来。相隔才四五丈,只一扬手,镖已打到抟沙女侠身边。抟沙女侠华吟虹伏身一闪,掌中剑不依不饶,仍向外吐,照那丢刀失措的乔健才劈去。乔健才翻身败走,扑地摔倒。乔健生忙一个箭步,从斜刺里脊背后,掩袭过来。让过乔健才,斜肩带臂,猛砍女侠华吟虹。
华吟虹其实早就防着这个袖手旁观的敌人;陡见敌刀袭到,她不闪,不躲,不退;耳听得利刃劈风,看看将到自己背后,她这才猛然一撤身,剑锋一转,硬往外滑着一封。却不是真封,左手早将鹿皮手套带上。乔健生刀到人到,两人几乎对撞。华吟虹猛然把左手一扬,娇斥道:“看招!”一把五毒神砂劈面洒打出去,敌人的刀也劈面剁进来。她这才抡剑一拨,倒退着往后一蹿。铁砂子如一团黑雾笼罩过去,立刻听见“唉呀”一声怪叫。乔健生闭住一口气,极力侧身往旁一闪;耳轮上,左腮上,挨了两粒铁砂子,深深嵌入肉内。他就拼命往外一跳,扪耳抚腮,将铁砂拨落,受伤处微微汪出两滴鲜血,热辣辣的有点疼痛;厉声大骂道:“好骚娘们,什么东西沥了我一脸!看刀!”蹿上去,抡刀就剁。
那乔健才栽倒在地,趁这空隙,一骨碌蹿起来。肩头划伤,幸不甚重,一咬牙,把腰间的七节鞭哗啷啷一抖,亮开了,与乔健生同声大骂着,反扑过来。垫一步,够上部位,七节鞭搂头盖顶,对准抟沙女侠打去。
黑衣女侠华吟虹方将毒砂发出手,早又换右手,又抓了一把。往前一赶步,正待扬手追击乔健才的上盘;不防乔健生面中铁砂,仍然恋战。乔健生的刀竟先砍到,乔健才的七节鞭也随后打到。这倒出乎意外!黑衣女侠华吟虹急急地一倒步,身往后退,手向前扬,刷的打出第二团黑雾;冷笑着骂道:“不知死活的奴才,叫你骂,叫你砍!”第二把五毒神砂,突然冲乔健才打去。乔健才的七节鞭“吧嗒”的打空,击得平地尘飞。忙将鞭一带,哗啷啷折回来,五毒神砂的黑雾又迎面打到。他也吃了一惊,月影下不晓得什么暗器,只疑心是迷魂砂之类,伸手将鼻子一捏,右手忙将鞭盘一空扫,斜着身子往旁一蹿。七节鞭冲开黑雾,铁砂子向四外飞溅。抟沙女侠华吟虹纤足一点,霍地递剑进攻。乔健生刚刚冲上来,吓得急忙旁退,身上又着了一点,幸未打透夜行衣。乔健才却未躲开,半边脸上和右手背上,照样也挨了三两粒铁砂子,热辣辣的疼痛。
乔健才比健生精细,一抖鞭蹿出圈外,右掌一绷劲,把砂子迸落。急伸手将脸上嵌着的那一粒砂子抠出来,就月光一看;不过象绿豆粒大小的一颗铁砂,却不懂得是何暗器。忙往镖囊内一放,骂道:“臭婆娘,拿鸟枪的铁砂子打人,还算什么暗器?看鞭吧!”抢步重又向前,和乔健生仍然双战女侠。黑衣女侠冷笑不止,一面招架,一面斥道:“呸!瞎眼的奴才!姑娘就用这装鸟枪的铁砂子,打死你这一对不知死活的贼兔子!”
二乔弟兄真个不知利害,缠住了女侠。一刀一鞭,一远一近,一软一硬,攻个不停。看样子,女侠似乎被打得应接不暇,两个人越发得意。但是黑衣女侠且战且绕,一双星眸不住地闪看周围。见谈大娘倪凤姑那边,被康海和快手卢追得紧急,空有飞刀,缓不过手来;她就往倪凤姑那边凑过去。
二乔忽然哼了一声。两个人脸上的伤,起初热辣辣的微疼,转瞬又不疼了。焉晓得那不是不疼,乃是发麻;麻过去这一阵,便立刻转成灼疼。乔健生脸上那处伤挨近左眼,到了这时,突然觉得左半边脸麻木;好好一只左眼,忽然模糊起来,而且眼珠发胀。乔健才的左肩伤处,也忽然扯得左臂沉重了。两个人齐说:“不好!”忙叫,“二叔!留神这个雌儿,她手里可是打铁砂子!”
此时,那卖药的郎中巴允泰,向段鹏年屡施险招,未能得手。陡然改了主意,往倪凤姑这边凑来;也似乎是一面应敌,一面要帮着康海,把仇人正点毁了。段鹏年一口刀劈、刺、划、扫,和巴允泰力斗。见敌人不住地变换步眼,便将计就计,跟着敌人,往谈大娘倪凤姑这边转来。两方面,三拨对手,本来散在江岸相打,都相距数丈;此时不约而同,以倪凤姑、康海为中心,齐往一处团凑。
巴允泰抖擞全副精神,对付段鹏年,不时偷眼盯着倪凤姑左肋的飞刀刀囊。忽闻得二乔这一喊,急急回头寻看;他还不晓得二乔身已受伤。蓦地瞥见了黑衣女侠手带着皮套,巴允泰登时大吃一惊,急喊喝道:“喂,你们留神,这两个莲果都有暗青子!这个胖娘们不是飞刀,就是甩手箭;这个丫头不是毒蒺藜,就是毒砂子。你们千万把她俩裹住了,别教她发暗器!”
警告可惜迟了。突然听黑衣女侠纵声狂笑道:“狗贼,算你识货!大姐姐,闪开了!”倪凤姑往旁一蹿,没有蹿开;快手卢挺刀追来,康海也抡刀剁到。倪凤姑尽力往圈外一挣,喘吁吁叫道:“妹子,快发五毒神砂!”黑衣女侠一见这种战斗的情形,把雪白的牙齿一咬,奋力将二乔冲开;只一跳,来到倪凤姑身旁。一探囊,又撮出半把五毒神砂。夺命神针段鹏年急喝道:“师妹别发那个!”但是,这话也吆喝晚了。黑衣女侠刷地一扬手,一团黑雾弥空,竟照康海打来。巴允泰惊叫道:“快躲!”康海大惊,急挣命一跳,埋头伏腰,反跳到仇人倪凤姑的身后,侥幸躲开了。巴允泰狂呼道:“风紧,是五毒神砂!快挡头脸,遮手背,别叫它打着肉皮!哎哎,快扯活!”黑雾又飞起来,巴允泰只顾惊呼,稍一分神,夺命神针段鹏年嗖地一刀,照肋下刺来。巴允泰险些失手,刷地一跳躲开。
“五毒神砂”先声夺人,倪凤姑、巴允泰一言道破,寻仇的五客一齐震动。二乔顿然惊悟,尤其张皇,登时觉得受伤处支持不住。快手卢卢登十分手快,趁着纷扰,照倪凤姑下盘,刷的扫来一刀。倪凤姑体胖,飞纵的功夫久已搁下了;努力的一蹿,仅仅的躲开。康海惊魂稍定,也顺手劈来一刀。谈大娘倪凤姑横刀一架,趁着毒砂得手,连连退出好几步;将兵刃交到左手,右手一捏刀囊上吐露的刀尖,只一扯,又一甩,七寸长的飞刀脱手飞出来。可是飞刀才出手,快手卢的刀又已捉空剁到。倪凤姑两只小脚一登,嗖的一蹿,闪开了。康海躲着黑衣女侠,挥刀重奔倪凤姑。突然间,一叶飞刀疾如电掣,直镖到康海的面门。康海只防备五毒砂,不想飞刀已到,急急一侧脸,刀锋扫耳轮划过去,削破了一道血口子。他怒吼一声,挥刀进战。不想倪凤姑只一得空,登时把七口飞刀,不住手地放了出来。
卖药郎中巴允泰看着情形不对;再要不识起落,必吃大亏。急厉声叫道:“乔老二,老三,快走!”把自己的暗器铁菩提也掏出一把,照准身边的段鹏年、倪凤姑,没头没脸连发数粒。段鹏年、倪凤姑一蹿闪开,一齐动手,各发暗器。相隔过近,闪躲太难,双方的人不由各往后退出数丈。
倪凤姑的飞刀很准,只可惜打得太急了,七口飞刀连气发出五口。寻仇人闪展腾挪,使尽身法,俱都躲开,只有快手卢挨了一下,她自己也中了一镖。倪凤姑竟十分英勇,拔去镖,仍在力战。她一面发暗器,一面喊叫:“段二哥,别留情了!怎么还不放梅花针?不要叫这些恶贼跑了!”忙又将袖中的双筒袖箭打出来。夺命神针段鹏年见她急怒,忙叫道:“大嫂往这边来。看小弟来,您就不要发暗器了!”横身挡住了倪凤姑,把他的夺命梅花针发出来。
黑衣女侠华吟虹的五毒神砂,奉师父严命,不准轻发;必须敌人双战自己,或者自己陷于死地,非此不能逃生,才得扬砂救命。夺命神针段鹏年连声喝止,不叫她妄发。黑衣女侠却得了理,再不肯让,连声说道:“那不成!他们两个打一个,不下毒手不行!二哥,你狠狠打吧!”谈大娘倪凤姑更虑到后患,对仇人最好斩草除根,一叠声催促女侠:“幺妹,快发毒砂,快发毒砂!这可饶不得,他们欺负到门上来了!一日纵敌,百年养患!”一样的应敌拒仇,各人的看法不同。
寻仇人一番恶斗,竟未得手,反而伤人丢丑。为首的巴允泰和康海恨恶万分,想不到那么厉害的一尘道人,居然把他毁了;谈家孤儿寡妇,反倒栽给他们,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巴、康二人注视着女侠的五毒砂和段鹏的梅花针,眉峰紧皱,切齿咬牙,齐呼一声:“风紧,扯活!”刷地沿江退下。二乔、一卢当先飞跑,直投西北树林。巴允泰、康海横刀断后,挡住了段鹏年、哗吟虹、倪凤姑;一面退却,一面谩骂丑诋,一面用暗器遥击。夺命神针段鹏年大怒,抢先追赶过来。他的梅花针有的无毒,有的有毒。仇人虽恶,他仍不肯伤敌要害;只用无毒的针,往不致命处打去。梅花针不能及远,至多不过三两丈。双方各用暗器遥攻,两边距离渐远。贼人且战且退,退到江堤;巴允泰、康海忽地转身,向段鹏年叫道:“相好的,我们认栽了!请你报个万儿来!”
段鹏年手握利刃,暗捻梅花针,用刀尖一指,正要答应;黑衣女侠华吟虹抢先报道:“告诉你,吓破你的狗胆!姑娘乃是抟沙女侠,这是我段二哥,夺命神针。你们若有胆量,上陕西找我们去!”寻仇人等吃了一惊,巴允泰接声回答道:“好,我们栽得还有道理,咱们再见吧!”招呼一声,和康海转身飞跑,赶上了二乔、一卢,一同抢奔西北。段鹏年忙叫道:“朋友,好汉做事,有起有落。你们先别走,咱们今晚上这场事怎么样,算完了吧?喂,朋友,请你也留下个万儿。”巴允泰略一旋身,冷笑道:“你们自己想吧,这没有完!”康海更厉声道:“一辈子没有完,你们等着吧。你们有胆量,来来来,咱们到林中再会会。”
段鹏年又紧赶了两步,很生气地喝道:“你们还不打算完?好汉别走,今晚上我们一定要见个起落。”寻仇人并不理会这话;巴允泰握刀拒后,快手卢和康海分搀着乔健生、乔健才,五个人连打唿哨,似在呼援,一齐投向树林。
黑衣女侠大怒,抡折铁五凤剑,拔步便追,道:“好一群不识好歹的奴才,哪里走?今天姑娘我叫你们全完!”贼人不答,只是不住声地连打唿哨。段鹏年急急地往林边看了一眼,果从林影里又冲出两条人影,在林边堤上来往打晃。段鹏年不由心生疑忌。抟沙女侠却不管不顾,竟飞身往前穷追。段鹏年急道:“师妹不要追了,别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你快回来,看看谈大嫂吧。”
谈大娘倪凤姑丰肌纤足,此时累得呼吸紧促,竟坐在地上缓气。段鹏年忙问道:“大嫂受伤了没有?”倪凤姑一笑站起来,道:“没有,没有。只是我久已没练功夫了,气儿未免支不住。”段鹏年摇头道:“大嫂,你怎么还瞒着?我分明看见你,教那贼子打了一暗器。”倪凤姑微笑不言,却将手臂摆了摆道:“那不要紧!……喂,妹妹,妹妹,你快回来,你怎么一个人赶下去了?段二哥,你快把她追回来吧。”
两个人急赶黑衣女侠。倪凤姑追出几步,“唉哟”一声,又要坐倒。段鹏年止步回头,大叫道:“师妹回来,师妹回来!快看看大嫂吧!”这抟沙女侠华吟虹竟捷如飞鹊似的,奔腾飞跃,望影跟踪。仗一口五凤剑,一袋五毒砂,公然穷追下去,她要以一己之力,擒拿五个寻仇之人。段鹏年叫她不应。
段鹏年顾得了倪凤姑,就拦不住华吟虹;要追回华吟虹,又不放心倪凤姑。急得他不顾一切,连声大叫:“师妹,师妹,你怎么不听话?谈大嫂挂彩了,你怎么还要赶?不会先回来,叫来人再赶么?”。
抟沙女侠华吟虹双眸直注着丛林敌影,傲然回顾道:“大姐,你真受伤了么?……二哥,你快把大姐救回去。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必得追上他,除治了才好;不追,怕他们还要再来。你没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么?”抟沙女侠略略地迟徊了片晌。月影下,瞥见倪凤姑已经站起身来,同着段鹏年,追呼自己。她便笑了一声,反倒放下心,连连挥手道:“我得追他们。大姐姐,二师哥,你们快快回去勾兵吧。我先缀下去,省得叫狗贼们溜了。”说罢,一压剑,猛旋身,又如飞地追逐下去。夺命神针段鹏年空是师哥,兀自拦不住她;不由顿足生气道:“这个姑奶奶真急煞人!大嫂,这怎么办?老爷子一向不许姑娘们对敌,这一回一定要闹我。”倪凤姑忙道:“不要紧,我跟你一块追她去。”
倪凤姑的伤并不算轻。段鹏年一个男子,即不便替她裹伤,又不便搀扶她。况且,她又是一个孀妇;虽然称她为大嫂,实在比自己年轻,还是个弟妇辈分。这正应该由自己追敌,唤回华姑娘来,教她把倪凤姑搀回家去,才是两便。偏偏这位华姑娘自学会了一身本领,从来还不得机会施展。今夜好容易抓着了逞能的地方,哪肯空空放过。眼看她紧缀着五个逃贼的背影,奔向林边去了。段鹏年干着急,进退不得,只有大声地喊叫。可是,华吟虹连话也不回答。倪凤姑也不放心,只催鹏年休管自己,快追回幺妹来。姑娘们与人较技,只许胜,不许败,败了怎对得起她的老人家。可是倪凤姑一步一瘸,分明需人救护。把个白面微髯、斯斯文文的段鹏年,窘得束手无策,又喊又跳。
那边退走的五个仇人如飞逃去,其中乔家弟兄毒已发作甚剧。。快手卢和康海各搀着一个,见二乔浑身打战,步履倾跌,不住地呻吟,又望见黑衣女侠疾如电掣地赶来。两个人一齐惊恐;对着树林,喊叫援兵:“师叔快出来,咱们的人受伤了!坏了!”
巴允泰本甚惊惧,一见手下这四个师侄害怕的神色,他就愤然大怒道:“不要慌!我先挡他一阵。不就是这小妮子一个人么?”一摆手,催二乔和康海、快手卢速退。二乔以惨厉破裂的嗓音叫道:“师叔发暗器呀,可别教她打伤了!我们俩受的毒很厉害,今晚上怕挨不过去了!”巴允泰狂吼道:“怕什么?我不信华家门的五毒砂,会比得过唐家门的毒蒺藜。那都是一种毒药,一种解药,打伤了也有法子治。你们别慌,有我哩。”巴允泰忙又赶上来,先把二乔的脸色看了看;急掏出一包药来,交给康海、卢登。然后一横刀拐,扼住来路。
那抟沙女侠已经欢天喜地地挥五凤剑,捏五素神砂,雀跃着扑过来。她乍试身手,一战获胜,说不出的高兴,把这拼命的事看成了儿戏。相隔尚在一箭地以外,巴允泰大吼一声,摆出拼命架式;只见他右手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铁菩提子来。这东西是无毒的,但是他的这菩提子分量比较加重,可以及远。他要手发菩提子,挡住抟沙女侠华吟虹,不令她近前。
那前面奔跑的峨眉派康、卢双贼,架着二乔的胳膊,奔出数步,急将救药给乔家弟兄分服了。没有水,只可干咽;并且这只是一包朱砂化毒丹,只能定痛,并不是五毒神砂的对症解药。天道好还,他们刚用毒蒺藜暗算了一尘道长;现在未及一月,他们也要干吞解毒丹了。抟沙女侠也和他们一样,毒器虽已伤人,依然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康、卢二贼又怕又怒,刚刚的看着二乔直着脖颈,咽下药粉去,一回头,黑衣女侠如风卷残云般追到。两人急一伏身,背起二乔,狂奔下去。仍然振吭高叫道:“师姑啊,师叔啊!快过来吧!咱们的人受伤了!中了五毒砂了!”
突然一个清脆的喉咙答上腔:“孩子们别慌,我来了。什么人使五毒砂?”
林影中“嗖嗖”的一阵响,如飞的奔出来一双人影;康海、二乔一齐欢呼。
当时巴允泰回头瞥了一眼,也心中大喜。估料远近,援兵要后到一步,敌人却要抢先一步杀来。巴允泰心中实在惧怕人家的五毒神砂。虽承师弟唐林夫妻给了自己一包解毒药,却是治毒蒺藜的;偏偏又什袭珍藏,未带在身边。现在势逼处此,只可豁出带伤,先去抵挡一阵。于是紧咬钢牙,大骂道:“华家该死的丫头,我们与你素日无仇无恨,我们让了你,你还追?看毒镖!”把铁菩提抖手打出去三粒。
巴允泰志在阻追兵,以待救至。抟沙女侠早已看破,嘻嘻地一阵轻笑;但见她忽地一闪身,躲开了铁菩提子,猛顿足,一跃两丈,施展开“蜻蜓三抄水”的轻功,往斜刺里,让过巴允泰的邀截,一抹地绕冲上来,扑奔了快手卢和康海。康海背着二乔,没命地往林丛跑,且跑且回头往后看。乔氏弟兄脸负伤毒,神志半昏,咽下化毒丹,心神略定;骤见敌至,偏偏又是抟沙女侠,两个人不由失声大喊起来。急忙一拍康卢的肩头,叫道:“师哥,表哥,快着快着,死丫头追来了!……不好,过来了!你快把我俩放下吧!……”
康海和快手卢惊愧交迸,堂堂五个男子汉,竟教一个女娃子追得望影而逃,何等可耻!快手卢自持脚下快,还是拼命往前跑。康海却性子暴烈,陡然止步叫道:“乔表弟,你别怕,我挡她一阵!”一斜身,放下乔健生,二次抽刀上前。乔健生脚踏实地,脸肿目昏,心上还明白,忙叫道:“表哥,你别跟她打,快拿暗器揍她!别教她过来。”康海道:“对!拿镖镖她这个死丫头片子!”乔健生挺然支持着,一晃一晃站在地上,也把囊中镖取出来。眨眼间,抟沙女侠绕过来;可是,巴允泰也倒追过来,拿铁菩提追打女侠的后背。
抟沙女侠身手十分矫捷,如水蛇似的,左闪右蹿,躲着巴允泰,专追康、卢。她戴上皮手套,握了一把毒砂;一回手,先照巴允泰发去。巴允泰拼命地往后一退,蹿出两丈外;急急地一旋身,一个大弯腰,把头面和两手都藏起来。抟沙女侠张眸冷笑,跟踪一跳,五凤剑刷地追剁过来。巴允泰刚躲过飞砂,直起腰来;一回头寒风劈到,急双足一蹬,躲开这一剑,又发铁菩提,攻击女侠。女侠只砍这一剑,忽又抓毒砂,一扬手喝道:“打!”巴允泰大惊急蹿,不想这一团黑雾反冲康海发来。
巴允泰急喊:“快躲头脸,发暗器!”康海果然退身埋头。这次隔得远,很可以躲毒砂;但是,女侠的五风剑却会趁机袭来。连人带剑,一阵风似的,随着那一把飞砂,直追到康海背后。康海急急蹿开,忙又伸手取镖。“嚇,好糟!镖囊中的一槽钢镖,已经剩了一支了。刚才一阵乱打,耗失过多,连乔健生的暗器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只有巴允泰的铁菩提子数目较多,尚有余剩,但总多不过女侠的五毒神砂;那是没有数的,整整半袋。
女侠的五凤剑向康海一扫,女侠的五毒砂又奔了乔健生。乔健生毒发面肿,哪里逃窜得开?挣命地往旁一跳,也一弯腰,埋头藏面;隔得近,瞄得准,打得狠,乔健生“唉呀”一声,脊背后和臀部又中了数粒毒砂,竟穿衣入肉。肉未破,血未流;只觉有些疼。乔健生却是惊弓之鸟,登时吓了个骨软筋酥,咕噔栽倒地上,手中兵刃当地抛出去了;微哼了一声,如死人一般,连动也不能动了。
巴允泰、康海没命地跳过来,兵刃齐举,飞刺女侠;两个人都忘了施暗器。抟沙女侠华吟虹好生大胆,一着得胜,竟然将自己的背后卖给敌人;一挺手中五凤折铁地青钢剑,嗖的一个箭步,跳上前,“拨草寻蛇”,猛刺中伤倒的乔健生。乔健生人已昏迷;却有多少年苦练的武功,依然有自卫的机警。惊惘中不知怎的似听见利刃劈风,敌剑急袭已到;他竟从地上刷的一滚身,又一翻,又一滚,连滚出数丈,突然“鲤鱼打挺”跳起来。还是支持不住,又哼了一声,扑通的跪倒。
当此一发千钧之时,巴允泰的刀已先刺到女侠的后心,康海的刀也刷地斜扎到女侠左肋。抟沙女侠初出茅庐,武功竟如此轻灵,胆又大,心又细,目力又强。她陡然一剑刺空,微微一愣,把乔健生一看,见乔健生逃躲开,又栽倒了。女侠柳眉一挑,方要再追刺一剑,却蓦然一动,耳畔听见风声,立刻一转身伏腰,五凤剑疾如电扫,往后面一撩,紧跟着一长身,寒光闪闪,让招进招,剑尖直划到巴允泰的肩项。巴允泰一退步,微侧身让开了;刀拐一展,将发第二招。抟沙女侠轻盈的身材一跳,倏然一缕寒风空扫过去,康海急袭的第一刀已落空,巴允泰的第二刀也同时落空。巴、康二人立刻凝步转身;好女侠,未容得巴、康二敌变招重攻,她就将左手的灰色鹿皮手套高举着一张,娇叱道:“看砂!”康海慌忙一闪身,又一埋头。不料这是一个诓招,并没有扬砂,女侠便将高举的手一回,就势探囊一握,又抓出一撮五毒神砂。
这诓招只骗了康海;那巴允泰双目炯炯,盯定了女侠的鹿皮手套;见她徒张空把,未见黑雾,他就骂了一声:“好丫头,看刀!”他想用自己的暗器;侧身取出两粒菩提子,忙将刀一掩,猛然发手打出。究竟抟沙女侠应敌的经验浅,恃胜而骄,只顾自己诱敌,忽略了敌人诱己;只一眨眼,两粒铁菩提奔面门打来。她急急地一扭脸,又一矮身,猛然往旁一跳。铁菩提连打出三粒,四粒,五粒。女侠张皇失措,后退,旁躲,闪身,伏腰,忙了个不亦乐乎。巴、康大喜,双双攻来。
女侠的一双星眼光力极足,有夜眼之誉;月光下躲暗器,并不为难。头两粒铁菩提,打她一个措手不及,以后她便留了神。她忽要佯败取胜,乘着一施身躲闪暗器之时,早又抓出一把毒砂。故意的失足一栽,容得巴、康挺刃进击;她就一扬手,刷的一团黑雾,洒将出来。巴允泰挺刀揉进,暗捏着一粒铁菩提,正要抢攻过来;猛见女侠的皮手套又一场,叫声:“不好!”铁菩提脱手打出去,上攻女侠的眼睛;他自己双足一登,一个倒翻身,直翻回去。康海也急忙一侧身,嗖的一个虎跳,斜跳出去。女侠这才轩眉一笑,五凤剑一挥,纤足轻点,柳腰微俯,“嗖”的如小燕穿林,飞投到乔健生跟前,五凤剑往下便扎。
乔健生双手据地,一条腿跪着,已竟左目如盲、左耳全聋了。女侠人到剑到,他浑如不觉。女侠大悦,一声不响,正要下毒手。陡然听得对面“刷”的一下,似暗器破空之声,黑忽忽一点寒星直打面门;跟着黑忽忽一个人影也扑过来。抟沙女侠是个打暗器的能手,听暗器劈风之声,锐而且轻,猜想必非镖箭,也似毒砂。她就急急地一转身,单足着地,右膝一曲,左足一伸,身躯往右一倾,几乎斜卧在地上。可是手中剑仍然甩出来,“孔雀剔翎”,扫斩乔健生的腰肋。吧嗒一声微响,暗器从肩头掠空落地。对面的人影忽失声叫道:“呀……呔!”紧跟着叮当一声啸响,激起一团火星。抟沙女侠右手剑一震,吃了一惊,右足急急的一蹬,斜蹿出两丈以外。急抬眼一看,对面一个穿夜行衣的女子,正抢在乔健生的前面,把乔健生抓起来,往背后一抡,复面对月光,急急验看手中的兵刃。
这个女子正是海棠花韩蓉。她的单刀竟被女侠华吟虹的单剑削了一个缺口,华吟虹的手劲较她大得多,华吟虹的单剑又是极犀利的一口利刃。海棠花韩蓉心知遇见了劲敌;但她恃艺不惧,挟众不退,厉声娇叱道:“呔,你这丫头,报个万儿来!干什么这么赶尽杀绝?人倒了,你还砍?”说罢,凝眸端详抟沙女侠华吟虹。只见女侠细腰纤足,看不清面目,只看出黑如点漆的一对大眼,正瞅着自己;她和自己一样,右肩头,左肋下,也挎着一个皮囊。
抟沙女侠华吟虹闪身退开之后,也是凝眸先观敌人,后验兵刃;自己的宝剑一点没伤,于是手按毒砂囊,急急地先一寻看四面,又复正窥当前的敌人。只见这个从林中奔来的女子,纤腰细足,青衣佩囊,头上包着很大的包头;也看不清面色,可是估量声容举止,知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此时,那林中第二条人影,韩蓉的丈夫唐林,也如飞奔到。抢上前,抱起乔健生,忙退出数丈以外,急急地招呼巴允泰和韩蓉,一同上前阻敌;又招呼康海,赶紧退回来,亮火折子,帮同验看乔健生的伤。只一瞥,大吃一惊;乔健生整个头颅已经青肿,一双眼珠已经血红。唐林蓦地对妻子叫道:“喂,你可留点神,健生脸上中的真是五毒砂!”巴允泰急一指抟沙女侠道:“就是这个丫头打的!”唐林催康海背着乔健生,快手卢背着乔健才,自己拔刀随后,一齐退入林中;急忙拿出药来,给二乔治毒裹伤。树林外单留下巴允泰和海棠花韩蓉,向抟沙女侠答话。
两个女子对面为敌,卖药郎中巴允泰持刀在旁喝喊:“弟妹,招子放亮了!这个丫头姓华,她手上就有五毒砂!”海棠花韩蓉道:“是山阳华家么?……二哥闪开了,看我的。”伸手探囊,先将皮手套戴上;又一伸手,重拔出刀来,将右肩头左肋下的鹿皮囊推到前面。一垫步,轻轻一跳,跳到抟沙女侠的对面三丈以内。抟沙女侠见对方来了援兵,也是女子,也戴手套,佩皮囊,便不忙着动手了。她将五凤剑一顺,也把肋下的毒砂囊推了推,一言不发,看住正侧面的二敌。
抟沙女侠形若木鸡,临敌不动,反倒镇定下来。海棠花韩蓉急往前迈进半步,月光下重新打量敌人。敌人意态安闲,虽然一个人对付两个人,好象一点也不介意。海棠花被一尘道长削去头发,伤了头皮,此刻应敌,格外矜慎。把手中刀一指,侧身斜进,轻轻地喝道:“对面的女子,你可是山阳华家吗?”抟沙女侠脱口道:“正是。唗!什么华家不华家,我就是不许你们狐群狗党欺负人家老谈家的孤儿寡妇。不用说,你也是个女贼了;识相的,我劝你夹尾巴滚回去,少在这里自找倒霉!”这末尾四个字还未收声;陡然间,海棠花韩蓉疾如闪电,伏身猛进,“白蛇出洞”,刷地刺进来一刀。女侠微微一笑,俊眉一挑,身形一侧;腕下用力,展五凤剑,刷地硬往外一封。当啷一声,把韩蓉的折铁柳叶刀弹开。就手剑花一绕,往外一送,险些刺中了韩蓉的肩头。
韩蓉急侧身闪开了,觉得右手虎口一阵发热,立刻骂道:“好丫头!”往回退一步,复又进击。第二刀不敢直扎,改取斜扫;“连肩带臂”,照抟沙女侠砍来。抟沙女侠纹丝不动,掌中剑又往外一磕。韩蓉身手灵活,再不肯硬碰,倏地把刀抽回,却又一咬牙,第三刀登时又发出来;改斜取为平进,奔中盘,“黑虎掏心”,直刺当胸。黑衣女侠仍然不动,五凤剑复往外一搪;未容得敌人收招,她立刻还手,左手剑一领,斜身探剑,紧贴韩蓉的刀锋,往外一撒招,“铁锁横舟”,剑尖直点韩蓉的右腕。韩蓉忙把刀往下一沉,一横身,右臂外展,“白鹤亮翅”,柳叶刀直斩女侠的下盘。二女连换三招,那卖药郎中巴允泰往前一跳,突然侧袭女侠的背后;刀挟劲风,斜劈过来。
抟沙女侠华吟虹虽然被夹攻,依然从容不迫;双足一点地,腾身跃起,斜蹿出丈余。华吟虹双足才往下一落;海棠花韩蓉一刀削空,改招急进;用“进步连环”,两个盘旋,翻身往外撤招,“青龙探爪”,柳叶刀向女侠华吟虹的右肋扎来。巴允泰也忙纵步欺身,刀拐并进,拐守刀攻,“封侯挂印”,利刃侧点女侠的面门。抟沙女侠身移步换,微缩身偏头,巴允泰刀走空招,女侠又侧身一跳,韩蓉的刀也贴肋穿空。抟沙女侠这才双眸一张,利剑连挥,用“仙人换影”,“倒挂金炉”,一招分两式,五凤剑反挑巴允泰的中盘腰肋;巴允泰急用刀猛架。女侠这一招竟是虚式,“刷”的剑锋一转,反向海棠花韩蓉的刀上削来,韩蓉忙用“翻身滚手刀”,先把这一招救回。女侠华吟虹一领五凤剑,用“烘云托月”,剑光闪闪,向韩蓉的右臂点去。韩蓉势须撤招,急急地将右腕一收,身形往回一缩。华吟虹趁势往外一展剑锋,点咽喉,刺两肩,五凤剑浑如青蛇吐芯。韩蓉微微一惊,努力往后一偏头,把刀往外一封,上护咽喉,横顾肩项。
不料这一下,正中了抟沙女侠诱招的谲计。二女才一交手,华吟虹便已试出韩蓉技高力弱来。于是五凤剑单找韩蓉的柳叶刀口,给她一个硬刺硬架,硬砍硬削———和对付巴允泰截然不同。这一剑斜劈上盘,尽管韩蓉收招快,躲招疾,却是这回为救要害,便躲闪不开刀剑相磕。一霎时,又仓啷一声啸响,激起一团火光,柳叶刀竟被打落在两丈外。韩蓉失声一呼,斜蹿到一边。抟沙女侠嘻嘻一笑,跟踪追来。巴允泰大喝一道:“呔!”急挥刀拦战。韩蓉趁空一跳上前,俯腰拾刀。女侠喝道:“留下刀!”“嗖”的绕追过去;人未到,五凤剑先劈出来。巴允泰忙挺刀阻挡。
就在这时候,韩蓉佯作拾刀,已掏出三个毒蒺藜,喝道:“闪开了!”陡然一扬手,毒蒺藜从巴允泰头顶越过去,恶狠狠照女侠上盘打来。把个巴允泰吓得一缩头弯腰,急急地蹿到一旁。抟沙女侠果然冲到;海棠花韩蓉叫了一声:“侥幸!”心中大喜,以为一击成功。却不料女侠这一扑,佯为攻敌,也和韩蓉潜运着一样的心思,娇躯微侧,左手探皮囊,暗将五毒神砂抓出一把来。她往前一蹿,猛然往脚,五凤剑只一转,似往外扎,忽然掣回去;一握毒砂陡然发出手来,一团黑雾直罩到韩蓉面门。可刹那间,那铁蒺藜三点寒星也早打到抟沙女侠的脸前。
脸面不比别处,只要一伤,便是重伤。这两个女子一样的眼尖,一样的手快,登时各吃一惊,刷的一齐一闪。寒星先到,黑雾后来。抟沙女侠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左足登空,右足踏地,把上半身直仰向后方,才勉强躲开毒蒺藜。那海棠花身本微蹲,就势刷地往旁一躺,“燕青十八翻”,纤足登空,肩背找地,刷刷刷,直滚出毒砂所及处两丈方圆以外;陡然一挺,“鲤狸打挺”站起来,可是被敌打落的那把柳叶刀,趁这一滚,早已被她顺手抓到,握在掌中了。韩蓉咬牙切齿骂道:“好狠的丫头,好快的爪子!”抟沙女侠也喝骂道:“好不要脸的婆娘,你就会打滚撒赖!”

第六章 剑夺争锋
二女躲过对手的剧毒暗器,也各自惊出一身冷汗。
抟沙女侠华吟虹星眸闪闪,注视敌人,心中也很佩服韩蓉这一手就地十八滚;一面躲毒砂,一面捡坠刃,难为她身手这么迅疾,心思这么灵透。却将卖药郎中———峨眉七贼的第二人巴允泰吓了一大跳。当五毒砂盘空飞洒,铁蒺藜越顶飞掠时,巴允泰伏着腰,直蹿出四、五丈,才敢回身反顾。两个女子早已刀剑齐举,往当中一凑,又比划起来。
巴允泰有点惊慌,心惧毒砂,不敢上前。他深知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秘制的五毒神砂太已歹毒,就有对症的解药,可是医治起来,剜肉补创,与铁蒺藜是一样的费事。固然毒砂必须打中手脸,见血才能中毒。但若迫近了对敌,两丈以内,也能打透衣衫,伤皮破肉的。现在弟妇海棠花韩蓉拾刀重战,勇气不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袖手。他便一狠心,掏出铁菩提子,绕在三丈以内,依然是伺机窥隙,瞄打女侠,暂时未敢肉搏。
女侠大怒,看破敌情,她不专斗韩蓉一人,不容贼计得逞。猛喊一声,展开进手的招术,迅快的手法,敌不来,反而找过去;以一口五凤剑,双战韩、巴二敌。月光下,纯钢剑映月生寒,忽左忽右,倏进倏退,劈、架、挑、扎,不亚如惊蛇骇电;转眼间,又斗了二十余回合。巴允泰力大,韩蓉狡猾;抟沙女侠以一敌双,发招拒招,因人而施。巴允泰的刀到便躲,韩蓉的刀到便架;招术不同,身法不一。这么娇小的人儿,一点也不心慌,半点也不步乱,稳打稳斗,身剑合一,竟十分精练。她仍有余力,张眼照顾着四外;还有“偷手,要抽空再发五毒砂。三个人都有暗器,这时候打得团团乱转,个个都想往外蹿,蹿出圈外,好洒五毒砂,好打菩提子,好发铁蒺藜,只是一时各都不得其便。
人多的究竟占便宜,峨眉二男女潜思毒计,明发暗号;一面打,一面不住地挪动地方,往西北角凑,往土堤下面溜。巴允泰一发狠,奋拐挥刀,破死力绊住了华吟虹。海棠花韩蓉便蓦然抽身,退到巴允泰的背后,急急地一探囊,抽出毒蒺藜。但是她才这么一比划,抟沙女侠立刻觉察;突然一剑,照巴允泰砍去。巴允泰还刀一封;华吟虹右手把剑一撤,左手陡扬。巴允泰不由得一闪,华吟虹急急地一跳。三个人离开了差不多两三丈的当子,不约而同,各掏暗器;不约而同,要展辣手。偷得这一点空,三个人未发暗器,六只眼先往外一瞥。登时发现一条人影,从两箭外一个黑暗的巷口蹿出来,直趋江堤。眨眼间,又打巷口追出来一个人影,把头一个人影拦截回去。
这小巷正在福元巷谈家和西北角树丛中间。两条人影,身法轻灵,快如飞箭;只一闪,便缩回暗巷,看不见了。华吟虹吃了一惊,百忙中不遑远计,急窥定韩蓉,一赶步,陡发出一把五毒神砂。她暗想:先打倒一个,才好收拾另一个;然后腾出身手来,再对付奔过来的那两个。但这双影骤然出没,敌人那边也很留神。巴、韩二人互相关照了一声。一转脸,女侠的五毒神砂刷地洒出手去。黑雾散漫,猝不好躲;竟有一粒打着韩蓉头上的绢帕,吓了她一身冷汗。她咬一咬牙,趁毒雾刚过,也将铁蒺藜抓出许多;恶狠狠追过来,照女侠劈面打去。那巴允泰回顾小巷,微微一怔神,突发怪啸,手掷铁菩提,远远地也照华吟虹打来。
铁菩提一连三粒,从侧面拦打女侠的上盘。毒蒺藜竟由对面,正打女侠的双眼。抟沙女侠急掣身后退,跳出数丈。忽闻林中刷刷一响,蹿出一个人影,对着巴、韩喊出几句江湖黑话;又是异乡口音,女侠听不懂,心中一动,暗说:“他们一共多少人啊?别是要抄后路,包围我吧?”到了这时,她方才有点后悔,早依着师兄段鹏年的话就好了。如今寡不敌众,怕要吃亏。但是少年好胜,不肯逃窜;而且艺高胆大,还想以少击众。她自言自语道:“你们人多,我也不怕!”陡然一收招,剑交左手;立刻伸右手,探囊取砂。右手发毒砂,准头比左手强过一倍,腕力及远更强过两倍。她决计以毒砂御群敌,取胜着;喊一声:“看砂!”刷的一声,毒砂满把洒出来,登时与刚才绝不相同了。左掌发砂,散漫成一团黑雾;这右掌一发砂,顿时变成一条黑直线,真个是其直如矢,其快如风,破空而出,三丈取准。为求必中,又凑近一步,竟于一丈数尺内,照卖药郎中巴允泰打去。
巴允泰急闪不迭,连忙伏腰。“唉呀”一声喊,半秃的头顶皮上,重重地挨了四五粒毒砂;破皮入肉,一阵疼痛,比二乔伤得还厉害。二乔事先并不害怕,巴允泰是从骨子里就害怕这一下,而现在到底挨上了。狮子摇头似地一摆,跳起来,往旁一蹿,没命地奔树林逃去。头上的毒砂也不敢挖下来,自恐血出毒发。殊不知这一来更坏,入毒越深了。直窜出一箭地,方才背林大叫:“弟妹风紧,快快扯活!我可受了毒砂了,你你你快来,给我治一治!”
海棠花韩蓉刚刚掏出三颗铁蒺藜,一见大惊,忙抖手发去。她心慌意乱,难得取准。女侠一伏腰,往前蹿去;连躲闪,带进攻,直扑到韩蓉对面一丈以内;左手的五凤剑一晃,右手的皮手套一扬,咬着牙骂道:“你也跑不了!”刷地打出一条黑箭,直攻面门。韩蓉一侧脸,“唉呀”一声惊叫,捂着脸,翻身便跑。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一直地逃奔树林。
抟沙女侠洋洋得意,秀眉一舒,哈哈地笑出声来。霎时间摘脱皮套,换右手提剑,左手按皮囊,纤足点地,柳腰一伏,嗖地直追下去。峨眉七贼巴允泰终是男子,头顶虽中毒,可跑得快;海棠花韩蓉是妇人,飞纵功夫不及女侠,跑出不多远,便被女侠赶上。五凤剑一指,再一垫步,一探身,剑尖便直刺到韩蓉的后心。哪知道巴允泰受伤是真,韩蓉受伤是假,五毒神砂贴耳轮打过去,并没有着伤见血。她却陡生狡计,失声一呼,回身便跑。诱得华吟虹追到,猛然一旋身,柳叶刀往外一封;却左手拿刀,右手登皮套,握着三颗铁蒺藜,窥准女侠咽喉,断喝一声:“呔!”脱手打出来。
这一下骤出不意,抟沙女侠得意穷追,忘了防备,三点黑星劈面打到。急凝身一侧脸,挥剑往外一弹。刷刷刷,海棠花右手扬一扬,抓一抓,一连三颗毒蒺藜,如一条线地打出来,直取上盘三要害。一报还一报,也抹着耳轮、头顶、脖颈打过去。头一颗几乎打着了耳坠珠环,第三颗打透了蒙头巾。女侠登时吓得一身冷汗,倒蹿开两三丈以外。海堂花韩蓉败中取胜,手疾眼快;趁女侠失措,猱身倒赶,柳叶刀刷地扬起来,双手高举,用了个十二分力量,斜肩带臂剁下来。
抟沙女侠惊忙中,急握剑猛往上一架。当啷一声,火星乱迸。海棠花“唉哟”一声,抽身便走;幸而双手抱刀,却也震得虎口生疼。女侠腕力太强,韩蓉绝非敌手,再不敢恋战,没命地奔林边逃去。
可是抟沙女侠也震得虎口生疼,被韩蓉抱刀这一剁,也几乎把五凤剑出手。她越发激怒,娇喝一声:“贼娘们,哪里跑!”急从斜刺里,横剪去路,不让韩蓉穿林。韩蓉四顾同伴,均已投入林中,只剩自己一人了。忙一撮口唇,吹起唿哨;一面跑,一面催叫她丈夫唐林快出来,助己一臂。也不知怎的,林中竟没有反响。
韩蓉又急又怒,上一回暗算一尘道人,就嫌他们濒危驰救太慢,使得自己险些死在一尘道人的寒光剑下,曾经狠狠埋怨过他们一顿。怎么这一回,又来这么一下!气得海棠花尖声喊骂:“你们都是死人,怎么不出来?点子教我诱来了,快圈上她!”连喊两遍,林中无人回答。韩蓉情知不妙,两只小脚如飞地奔绕。无奈她的脚程又不如女侠快,被女侠截在林前,闯不过去;只得磨转身,往丛林侧面片片民房曲巷奔去。回头一看,抟沙女侠不依不饶,如箭地追到,自己的同伴没一个出头来挡的。韩蓉越惊急,掏出铁蒺藜,照女侠打去。抟沙女侠华吟虹往旁一闪,扬剑飞扑过来。韩蓉翻身又跑,一溜烟投入曲巷,往竹篱茅舍黑影里一阵乱钻。
抟沙女侠眼看追到巷口,心中很欢喜;又看了看,江边别无人迹,立刻穷追下来。韩蓉一双小脚穿着软底鞋,踏地无声,且跑且回头看。起初尚还喊叫,跟着只伏身哑跑,三转两转,折入暗影中。女侠不管不顾,一直掩入曲巷。这边一堵,那边一截,到底没有截住,这个女贼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抟沙女侠性子倔强,不肯罢休;忙又钻出曲巷,到巷口一探头,外面仍没有人影。复又缩身回来,嗖的跳上近处民房,往下面张望。这些人家,一户挨一户,栉次鳞比,更深人静,看不见半个人影。忽然听见西北边远远的狗叫,忙跳下来,寻声找去。她心中暗想,爹爹再三告诫我,逢林莫追;我不走进去,只在林边望望,也许不要紧。她只想追擒韩蓉那个女贼,别的贼党和别的人影,她都不管了。她想:我必须捉住她,问出口供来,才算本领。
女侠自己打好了主意,立刻提剑,重奔西北角小树林。刚刚扑到林边,伏下腰,伸头探脑,由打南面往树林里边看。里面黑洞洞,风吹叶啸,呼呼地乱响,不时夹杂着折枝坠条的暴响,颇觉阴森骇人。女侠一点也不怕,直起腰来,提剑离开林南,绕到林西,把这一带疏林,踏勘了半转,竟没有察出一点动静来。女侠心中纳闷:这可该怎么办呢?她虽是初出茅庐,一举一动,又精细,又大胆。当下对林发愣,到底不敢冒险往里闯。又想:要不然,我就回去吧。犹豫片刻,猛然计上心头,急使诈语,向林中叫骂。但叫骂半晌,仍然没有动静。
忽然一阵风过处,背后一带竹篱舍间,又起了一阵狗吠,比先前那阵叫得还热闹。女侠道:“哦!我明白了,狗贼们别是穿小巷,绕回谈家骚扰去了吧?”又侧耳细听了听,觉得推想不错,又自语道,“有理,我得赶紧回去。要不然,爹爹准不愿意。”提剑拔步,飞身疾走,往回路奔下去。她不走人家小巷,恐遭暗算;仍循江堤,贴着人家临堤墙根,藏在暗影里,蹑足轻行。走出不多远,双眸东张西望,忽望见巷口一条人影。她“哦”了一声,挺剑扑了过去。
这时候,二师兄段鹏年于无可奈何中,已经救护着谈大娘倪凤姑,刚刚奔回谈宅。
那拔刀观战的石家叔侄,伏身暗隅,把女侠在江边的这一场恶斗,看得明明白白。陈元照手握银花双夺,跃跃欲试,连催伯父石振英,快去帮拳。殊不知石振英满腹狐疑,已经看愣了。
抟沙女侠的五凤剑招,石振英看得十分眼熟:这是谁呢?好象本门长门的宗派。突然见女侠扬砂击敌,在远处看不甚清,只知道发暗器,不晓得是什么。忽然听双方叫骂,隐闻“毒砂”二字,石振英心中一动。旋又听见“华家”“华家”的叫着,石振英越发耸动。叩心自问道:她是华家的什么人呢?回顾陈元照道:“你看这个女子,发出来的是什么暗器?”陈元照凝眸注视,影影绰绰,也只看见一团黑雾,却已分明听见双方的声喊;忙侧首答道:“这个女子嘛,使的是什么五毒神砂。伯伯,什么叫五毒神砂?”
石振英恍然道:“哦,真是五毒神砂。元照,得了,这回不用咱们帮拳了,五毒神砂足可以把这五个贼人料理了。但是,这女子是谁呢?咱们长门华家没有女弟子啊?”陈元照急得抓耳挠腮道:“管她是谁,咱们过去看看,可以吧?”石振英笑道:“可以,只是不要教人家把咱们误打了才好。”二人斜穿曲巷,凑到临江弄口。窥见女侠战胜群敌,忽从林中又驰出唐林、韩蓉夫妻。陈元照着急道:“咱们快上吧!”陈元照一支箭似地奔出来,同时西边人家忽起犬吠声。石振英忙跟踪追出,将陈元照拦回,道:“你不知这毒砂的厉害,这个女子用不着咱们帮。”陈元照很不高兴,噘着嘴不言语。旋见女侠又打败男女二仇,向林边追来,西边吠声又起。石振英道:“不好!这女子要上当!人家有埋伏,要暗算她。”忙叫着陈元照,逐吠声潜搜过去。照犬吠处,连发数块蝗石,又抽身退回来,寻找女侠,暗思助她。
可是石振英又推测错了。峨眉群贼并不想暗算女侠,只想急袭谈宅,趁空复仇。他们把受伤的人藏起来,草草敷药,留人看守。唐林引着没受暗伤的人,二番扑出,先寻着海棠花,次躲着女侠,要重奔福元巷。海棠花含嗔不肯去,康海央告半晌,才由唐林、韩蓉、快手卢,三人结伴,绕道前往谈家。
那抟沙女侠华吟虹搜寻各处,未见贼踪,心中纳闷;忙提利剑,按砂囊,循墙贴壁,往回走去。且走,且听,且回顾,防备贼人的掩袭。到一巷口,微闻近处一声低啸;忙止步侧耳,听了一听,四面悄静,又没有声音了。女侠不敢冒进,忽厉声喝道:“好贼,哪里跑!”虚喝一句,往回退步,找到一幢民房,嗖地蹿上去;登墙头,急往巷内瞭望一下。“哼!”忽望见数丈外,一座民房一道短墙墙后,藏伏着一个人影,攀墙探头,正往自己这边看。
女侠忙喝道:“什么人?”人影不答,一松手,忽然溜下墙去。女侠忙往屋顶上一蹿,急纵目追寻那条人影。只见那条人影闪闪躲躲,从平地上兜绕,好象要抄自己的后路。女侠勃然大怒,道:“哈哈!好贼,你还真想算计我?”也悄悄一蹿,要溜下地来。她却又一停身,举目重往四外一看,道:“哦,这里房上还伏着一个哩!好贼,你们来了多少人呢!”登时轻轻地跳落平地,把五凤剑一按,预测地势,蹑手蹑脚,从斜刺里迎上去;道:“先毁了这一个再说!”
抟沙女侠赶上一步,伏在巷内墙隅。她刚刚藏好,只听嗖的一声。女侠秀眉一舒,利剑一紧;蓦然间,舌绽春雷,喊道:“狗贼看剑!”说罢,刷地一剑刺去。迎面的人影刚刚往外一探头,利刃当胸已到。“呀”的一声叫,往旁一闪,手中一双兵刃往外一封。仓啷一声响,女侠霍地往旁一蹿;那对面人影也霍地往外一蹿。
五凤剑精钢百炼,薄刃分毫没伤,抟沙女侠放了心;急凝眸打量来人。月色黯淡,墙影遮掩,看不十分清晰;只看出此人穿一身夜行衣,挺拔的身形,双眼炯炯有光、颏下无须,肋下佩囊,手握着一对奇形兵刃,下似虎头钩,上似钩镰枪,短短二尺八寸长。正是初踏江湖的少年壮士陈元照。
陈元照抖擞精神,上前索战。明知女侠认错了人,他偏存着试招的心,要趁此机会,验验自己苦学来的技艺。他将计就计,一声不响,忽把双夺一错道:“好丫头,快把剑丢下,饶你不死!”将右手的5字夺上举齐眉,左手的写字夺平举当胸,一对大眼一瞪,气势虎虎,打量抟沙女侠。但见抟沙女侠中等身材,轻盈的身段,高矮比自己矮不了许多,年岁也相仿佛;头蒙着蓝绢巾,身穿对襟短衫,当中一排连环白钮,腰系白巾,下穿青色肥管裤,脚蹬浅云窄靴,越显得蜂腰扎臂,体态轻灵。月光下看不清面色,只辨出鸭蛋脸,圆下颏,曲眉俊眼,小口通鼻;左肋悬囊,右手握剑;也侧着身子,正凝眸打量自己。
抟沙女侠十分惊异,自己一剑猝击,攻敌不备,自信力猛招疾,敌人不死必伤;哪知人家虽然心慌,并不手乱,竟会将自己这一招轻轻架住。她不由得把敌人看了又看,又把敌人手中那对奇形兵刃盯了数眼,然后厉声叱道:“好恶贼,你叫什么名字?”
陈元照微微一笑道:“我老爷姓陈,你这丫头好大的胆,竟敢持刀行凶!趁早把剑交出来,跟我打官司去。”
抟沙女侠华吟虹吃了一惊,忙喝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陈元照道:“老爷是专管闲事的,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女侠大怒,登时双颊通红,厉声骂道:“好狗才,你原来是蒙事的!不用说,也是贼党了。你家姑奶奶乃是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老英雄……”报到这里,忽然咽住;心想:万一这小子不是寻仇的贼党,竟是找邪财的衙门狗腿子,自己把真名姓报出来,岂不是找麻烦?不如哑吃哑打,给他点苦吃,赶跑了他为是。急改口喝道:“你这东西一定也不是好货!你是哪一门的?可是峨眉七贼的狗党么?快报个万儿来,姑奶奶还你个痛快的。”
陈元照只听得“弹指神通”四个字,不禁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心里说:“怪不得她武艺这么精熟,原来是我们长门师祖弹指神通的门下。呀,这可糟了,就许是我的长辈哩!怎么办呢?”心中打鼓,又回头瞥了一眼。他见石伯父并没有出头,便有了主意,暗想:我先不认帐,先跟她过过招看。立即喝道:“丫头,老爷是上三门的,闲话少讲,看招吧!”将马字夺一错,踏中宫,走洪门,立进发出进手的招数。抟沙女侠凝眸一看,立刻左手一掐剑诀,斜身侧步,右手剑往面前一晃;一个剑花,从上往下一施,转身提剑,往左连抢三步,一换式,剑锋一转,猱身进招;两人登时交起手来。这工夫,从巷内悄悄地溜出一条人影,借墙掩身,探出半个头,在暗中观招窥战。
两个人这一递招,棋逢对手。抟沙女侠的剑法,家学渊源,颇得轻灵巧快之妙,点、崩、截、挑、刺、扎,六字剑诀,运用得十分精熟;只是连战数敌,未免有点力亏。陈元照却是生力军,这一对5字夺又是外门兵刃,摘、解、撕、捋、剪、锁、格、拦,回环运用,变化迅疾,专能夺人的兵刃。若论功力,到底女侠略胜一筹;但在这时候,只走了二十余招,女侠便处处受到牵制;陈元照的双夺招招逼人。抟沙女侠不觉大怒,剑花登时一紧,激起斗志;索性要用本门的剑法,把敌人打败。她娇叱一声:“好贼子,看剑!”招数一变,施展华家门中“八卦连环剑”的绝技,猛攻上来。身随剑进,翩若惊鸿,五凤剑“白猿献果”,直点咽喉。
陈元照见女侠忽地一变剑招,也把精神一提,喝声:“来得好!”立刻也展开双夺的绝技;反用右手夺一封剑身,左手夺“托天换日”,骤往女侠面门点去。抟沙女侠这趟剑,变化巧捷,虚实莫测,倏地掐剑诀,领剑势,一斜身,“倒转阴阳”,右手剑一沉一提,剑尖下挑敌腹。这一剑若撩上,立刻洞腹穿胸。陈元照急将双夺一带,“怪蟒翻身”,从左经后一旋,“斜劈华岳”,双夺挟劲风,上砸女侠的头胸。女侠华吟虹一拨头,让招进招,立刻右腕“黑虎卷尾”,青锋径扫陈元照的下盘。陈元照往起一提腰,纵身跃起七八尺高,往下一落,正跳到女侠华吟虹的左侧。双夺一分,右手夺刷地外展,“凤凰展翅”,夺锋横划女侠的左肋。抟沙女侠运五凤剑,用“抽撤连环”,剑锋一挂陈元照右手银花夺的马字,“仓”的一声轻啸,剑尖跟着往外一送,下削陈元照的胫腿。陈元照猛一拧身,左手夺翻回,抄剑底往上一崩,女侠赶紧撤招。
八卦连环剑还不能取胜,女侠心中焦怒;登时施展“倒洒金钱”绝命三招,刷的一剑,“鱼跃龙门”,剑光疾如电掣,直奔陈元照的面门。陈元照一退步,急用“横架金梁”式,右手夺刚刚往上一找剑身;女侠华吟虹倏然变招为“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剑随身走,再往外一挺腕力,剑尖又刷地疾如电掣,猛点陈元照的心窝。但是陈元照的左手夺已到,右手夺沉下来,“左推右揽”,与字夺也疾如电火,竟把剑锋捋住。抟沙女侠忙撤剑收招,已来不及。两个人各往回一夺,单剑不如双夺,女力不及男力。陈元照大喝一声道:“松手!”左手马字夺突然一松,一推,夺尖闪闪外吐,顺着女侠的剑刃,往外滑划出去。
抟沙女侠华吟虹,若不松手,便要断腕。当下,疾如闪电般把手一松,脚尖点地,往外一跳。“当”的一声,利剑落地。陈元照哈哈大笑道:“丫头,哪里走?”却不道抟沙女侠的掌中剑才失,嗖地往外一蹿;脚尖未容落地,早将皮手套往右掌上一套。登时斜身回头,“犀牛望月”,左手把皮囊往前一推,右手皮套往囊中一探,用五毒神砂,要败中取胜,来伤敌人。此时,一发千钧,蓦然听窄巷中有人大喊一声:“姑娘住手!我来了!”倏地一条黑影,兔起鹘落,飞蹿到败退扬砂的华吟虹和乘胜进攻的陈元照两人中间。
陈元照回头一看,忙侧身一跃,退到一边,把双夺收起。抟沙女侠不由一愣,纤足点地,嗖嗖连退出数丈外。掌中砂暂握未发,急厉声喝问:“什么人?”
来人答道:“自己人,别打!”
女侠侧身怒目,打量来人;这是五十来岁的一个夜行人物。胖矮身材,头大臂长;背插单刀,左右双肩斜挎着两副鹿皮囊,分垂在两肋下;一边分明露着匣弩,一边类似装着飞叉飞镖;肩头上鼓蓬蓬的,还象带着别样暗器。谁?正是陈元照的保父,多臂石振英。石振英双臂高举,连连摇手道:“都是自己人,不要动手!”回头又向陈元照说道,“快把兵刃收起来,这全不是外人。”这才俯腰拾起坠剑,倒捏着剑尖,满脸赔笑,向华吟虹走来,说道:“姑娘,你大概不认识我。我刚才看见你那趟八卦连环剑,我就晓得你一定是我长门师叔弹指神通华老英雄的门下。但不知姑娘跟华叔父是怎么个称呼?”
抟沙女侠十分惊异,凝着一双星眸,把石振英看了又看;仍恐对手挟诈,小心戒备着,只不答石振英的问话,反而盘诘道:“你别管我是弹指翁的什么人,你先说你是什么人?你趁早快说实话,少弄诡招,不然,我要对不起了。”
多臂石振英暗暗佩服,这么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竟这么精细;连忙报名道:“姑娘,在下姓石,名叫石振英。我那家师就是华老英雄的二门师兄齐宣颖,华老英雄却是长门师弟。姑娘怎么称呼?”女侠听了,又把石振英打量一眼,见他佩弩带囊,身挟数种暗器,又是头大身矮,知道不假;愣了片刻,方才答道:“哦,你莫非是青阳的多臂石振英石大哥么吗?”石振英忙答道:“不错,不错,在下正是多臂石振英。如此说,姑娘一定是华师叔的……”华吟虹抢着答道:“我就是我父亲的女儿。”说到这里,扑嗤一笑,俏面微红,“您的师叔弹指翁就是我父亲,原来您是我的师哥。但是这个人是谁呢?”用手一指陈元照。
多臂石振英大喜道:“姑娘果然是我的师妹,您的乳名不是叫红么?”华吟虹哼了一声道:“什么红啊红的,我就叫抟沙女侠华吟虹。石大哥,我请问你,到底这个人是谁?”又一指陈元照。
石振英不知道无意中已经得罪了女侠,忙答道:“十多年不见,想不到师妹竟练得这么一身好功夫,真是‘将门出虎女’啊。您问这个小孩子么……”不禁一扪短须,欣然说道,“他不是外人,就是愚兄的义子;他原是陈嗣同陈师弟的儿子,他叫陈元照。元照过来,见过你这位师姑。小子浑浊猛愣,要不是我拦这一下,五毒砂一扬,焉有你的命在?还不过来,谢你师姑手下留情!”说着,走上一步,极力赔笑,将那把剑倒捏着又递了过去。女侠身子一扭,把剑接过来,一张微黑的俏脸臊了个通红;正要张嘴发话,陈元照已抢过来行礼了。
陈元照在旁听清了,心说道:又跑出一个师姑!忙背起双夺;慢慢走上前,双手一举,深深作揖道:“师姑!小侄陈元照,给您……”石振英斥道:“这孩子,这是你师姑,还不给你师姑磕头!”陈元照最怕磕头,无可奈何,才又跪倒,磕了一个头。爬起来,又叫了一声,“师姑,你老好!”
不料抟沙女侠突然把秀眉一挑,双眸一张,将手中剑掂了掂,忽然把头一扭,嘻嘻地连声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原来是陈大爷陈壮士,您的夺法真好!”回头来,向石振英厉声说道:“石师兄,您的义子功夫真好,难为师兄您怎么教来!刚才差点把我的手腕子剪了。这都是我学艺不精之过,连战了几个敌人,就后力不接了;该着栽跟头,却喜没栽在外人眼下。不过,石师兄,小妹我虽然无能,我还想跟您这义子讨教讨教。石师兄,您刚才来得太巧了。您早不来,晚不来,单等我兵刃出了手,差点没毁在您义子双夺之下,您还是不出来;非等到我的五毒砂快撒把了,你老人家这才横身这么一挡。嘻嘻,您挡得真巧。其实您就是不挡,凭您义子这一身功夫,难道还怕五毒神砂不成?来吧,石师兄,就请您做见证。我的剑法实在丢人,但是还学了两趟粗拳,和这半袋铁砂子。就凭这两样,我还得请您这义子陈壮士,再赏脸赏我几招。”说罢,“当啷”将剑惯在地下;双眸一瞪,满面含嗔,静听石振英答话。
石振英为给义子陈元照试招,竟惹恼了师妹;抟沙女侠定要再跟陈元照比武。这一下窘住了石振英。

第七章 抟沙女侠怒斗师兄
年轻人没有不脸热好胜的。抟沙女侠华吟虹被陈元照运当字夺,把剑打落,本已怀嗔。石振英跑过来,赔笑送剑,女侠越怒,微黑的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她把剑接来,当的一声,惯在地上;象爆豆似地说了一些气恼话,立刻双手掐腰,圆睁秀目,力逼石振英作证,她仍要跟陈元照打打。
石振英一听愕然,忙赔笑道:“师妹,可不要误会。刚才我爷两个只看见江边有人打架,元照这孩子跑过来,要看热闹;我刚刚跟上来一看,师妹你就跟你师侄动起手来了。我实在做梦也没想到是师妹你……抟沙女侠道:“唔,你没有看出我来?”石振英忙道:“那当然了。师妹请想,当初我在山阳和师妹见面时,你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梳着髻呢。现在一晃十来年,我哪里想得到师妹竟练会这么一身好本领;更想不到师妹会只身一人,出现在千里以外。这可真是一场误会。得了,孩子得罪了师妹,愚兄这里赔礼吧。”说着,他连连作揖,又故意诧异道:“师妹,你刚才跟那些人打得真好。难为那些男子汉,竟全叫你打跑了,估摸你还伤了他们好几个人。可是的,师妹年轻轻一个姑娘,怎么一个人出这么远门,华师叔他放心么?怎么会让师妹独自一个,跟那些东西打起来?那些东西大概是歹人吧?愚兄虽然无能,师妹尽管告诉我,我还可以拔刀相助一战,把他们那些东西都料理了,投在江里就完了。”极力赔笑打岔,想把这场误会开解过去。
抟沙女侠乍听不答,眼珠一转,忽又激怒,冷笑一声道:“原来师兄早到了,我的事你就无须问了。小妹还是要请教请教您。您既然不认得我,怎么又会认出我是华家的人来呢?想必是师兄看见我发五毒砂了。我失了剑,你不出头;我要扬砂,您就出来,报字号,认同门。你还是怕我伤了你的令郎。那时我要叫你的令郎砍断了胳膊,你也就藏在房上,至死也不管了!”
多臂石振英腾地脸一红,自知多言失词,露出破绽来了。只得连连认罪道:“师妹,这是愚兄该打!愚兄实在年老眼花,一愣怔的工夫,没有早出头,教师妹多疑了。师妹你只管唾我,打我,谁叫我天黑眼花呢……”嘻嘻地赔笑凑了过来,又催陈元照磕头赔罪。女侠退后一步道:“嗳,石师哥,你少来这个!你说眼不好,谁不晓得你外号叫多臂英雄,能够黑夜打镖!反正只许你的义子拿马字夺扎我,我天胆也不敢打你,唾你。不过还是那话,你的义子承你多年教导,功夫太好了。我无论如何,也得请教请教他。小妹就是这么不知进退,别看剑法太坏,我若不挨你义子的一顿拳头,我还是不肯死心塌地认输。来吧,陈壮士,请你上招!”既已投剑在地,便捻双拳,侧身上步,向陈元照走来。
抟沙女侠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陈元照也是年轻脸热,便按捺不住;偷眼打量女侠,也把马字夺往地上一投,厉声叫道:“我无心中冒犯了师姑,我该死,我给师姑磕头赔罪。师姑就是宰了我,也是应该的,却不是我石伯父的错。师姑一定要拿拳学教训我,这是我的造化。好极了,我就陪师姑走几招。”声调冷峭,一百二十个不服气。
女侠越发震怒,锐声叫道:“好嘛!陈壮士,足见你是多臂英雄的义子!闲话少说,请你接招!”两人面红耳赤,眼看要打起来。陈元照是师侄,论年纪倒比女侠大一岁。年轻人一样都是倔强好胜,女侠既以失剑为耻,陈元照也以磕头为辱,两个人真格地僵起火来了。女侠便伏身上来进拳,陈元照便侧身准备接招。多臂石振英大惊,断喝一声道:“蠢子!还不给我跪下,你好大的狗胆!”把陈元照一把拖过来。跄跄踉踉,直推到背后。这个老头子素来就是个犟脾气,只是涉世既深,锋芒渐敛,当下也被华吟虹挤得直噎气。他心中又十分懊悔,不该拿着师妹,给自己的义子试招,果然引出麻烦来了。于是,连叫道:“师妹,师妹!师妹不论如何,也得高抬贵手,恕过我父子二人无心之罪吧。实在怨愚兄眼力拙,招呼迟了,实在是愚兄的错。元照小孩子,他实在不知道。他冒犯了师妹,‘教不严,父之过’,师妹,愚兄可要跪下了。”
石振英横遮在前面,阻住二人,不令动手,弯腰屈膝,做出要下跪的样子。他还想拿当年抱小师妹上街买梨的旧情况,来对付今日的女侠。抟沙女侠越发不悦,又往后退一步,愤然叫道:“哼哼,我的石师哥,您别给我下跪,我给您磕头吧!我就算求您赏脸,您要拿我当人,我怎么着也得跟您令郎讨教讨教!”
三个人在巷口捣乱,不得开交。石振英又央告抟沙女侠说:“咱们先搜歹人,回头再找这场过节行不行?”女侠倒说:“那是小事一桩,师哥用不着操心。”石振英又说:“师叔在哪里?我先见见他老人家。”女侠说:“过完了招,我领您去。”真个是步步逼紧,非过招不可,石振英再忍受不住了,说道:“也罢。师妹定要看看愚兄父子的笨招,元照小孩子家,不知轻重,还是愚兄奉陪师妹,走一趟罗汉拳吧。”一回身,他把身上的暗器兵刃解下来,都交给陈元照。陈元照瞪着一对大眼,尚欲有言,石振英斥道:“小混蛋,躲开你的吧!喂,你小子留神照看着外边的歹人。”然后,又空手抱拳道,“师妹,你狠狠打我几拳,消消气吧。”
女侠越气得面目更色道:“什么,师兄您要陪我过招?这可是小妹的大幸。但是,刚才令郎曾用兵刃指教过我,所以我才向他领教拳招。既然您要替您儿子来指教我,那就不必打空拳了。”抢行一步,弯腰拾起投地的五凤剑,道,“我是剑上输的,我要剑上找;栽在您儿子的手里,还得再栽在您手里。您的刀法很有名,您的暗器更高。谁不知您叫多臂英雄?您就亮兵刃,走暗青子吧!”
石振英愕然,本想佯败诈输,教这个小师妹打自己几拳,转转面子;不料她又变了主意,非要动刀不可。不用说,她又想露她那手五毒神砂了。咳了一声,道:“师妹,不怨你恼我,我实在惹得你生气,师妹只管罚我。但是愚兄这么大年纪了,你只罚别打吧。”抟沙女侠冷笑道:“您不用说了,是小妹不知进退,一定要在师哥面前撒个娇。您可预备了,我这就发招,您总得指教我!”登时立好了架子,右手把剑握得紧紧的,左手早将剑诀一领,满面怒容,跃跃欲试。
石振英无可奈何,又咳了一声,不禁伸手搔着头皮。那背后的陈元照,从后面暗扯了一把,低叫道:“伯父,给您的刀。”将刀柄塞在石振英手内。石振英回头怒斥道:“都是你这孩子,还不给我滚开这里!那边站,给我离开远远的!”陈元照怒眼圆睁,不肯后退,也厉声对石振英叫道:“你老人家闪开!是我陈元照得罪了师姑,该死该活,我来领罪。您的这些暗青子,我不能带着,您自己带着好了;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惹的祸,我来受!”连匣弩、镖囊、箭筒等物,一齐往石振英身上硬挂。石振英横身阻拦,双掌叩肩,将陈元照使力一推,方要再加喝斥;那边女侠忍耐不得,从鼻孔中嘻嘻地笑出两声道:“上阵还是父子兵!你们爷儿俩不用你谦我让了,你们就一块上好了。我华吟虹今天不识起落,例要会会你们老一辈、少一辈的英雄。来吧,陈壮士,你在这边;石师兄,你在这边。你把你那些暗青子趁早都带好了。我华吟虹就凭这一口五凤剑,半袋五毒砂,要在你父子跟前,大大地再讨一回没脸!”
多臂石振英心知这抟沙女侠,乃是他师叔弹指翁华雨苍膝前的唯一掌珠。师叔生有一子一女,大儿子早已夭逝;只有这个最幼小的小丫头,最得父母的宠爱。这次被挤,必须过招;输给她,她定要下毒手;赢了她,那更了不得。况且女侠断不会只身独行,来到此处;猜想弹指翁也必来了,只不知现在藏身何处。石振英这时窘得束手无计;又想动起手来,自己还可以有发有收。陈元照这小子年轻手愣,有他在旁,还怕他冷不防暗助自己。万一伤了抟沙女侠,更不堪设想。
石振英打好主意,把陈元照推到一边,窃嘱数语,立命他到江边巡风。然后自己将刀插在地上,把几件暗器重新带好,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师妹不要怪罪,愚兄天胆也不能在师妹面前动暗青子。师妹只顾跟我生气了,我恐怕刚才那伙子歹人再来捣乱。师妹既然这么说,愚兄只好陪你走一趟刀。不过咱们都得把招子放亮些,留神别教外人拣了漏去。”说着,左手倒提着折铁刀,十分踌躇,往前蹭了一两步。
抟沙女侠华吟虹越发不耐烦,说道:“师哥,您不用操心了!您父子是一齐上,还是您先上!”石振英又咳了一声,道:“师妹,我把小孩子打发得远远的,教他给咱们巡风,自然是愚兄奉陪师妹了。”
女侠道:“好!师兄,看剑!”嗖的一伏身,利剑疾如电闪,对准咽喉,直刺过来。石振英退了一步,用刀一封。女侠霍地收招,眼光往外一瞥,将剑诀一领,刷地又一剑,探身直取,剑扎胸膛,石振英往后又退了一步,用刀一架。女侠这一回却不收招,剑尖一沉,跟手一变招,旋身刺扎;借着甩臂回身之力,第三剑斜肩带臂,狠狠地扫来。石振英这一回却不敢硬架,也急急一伏身,又一旋转,斜蹿去五步以外。刚刚凝身回步;女侠早一阵旋风似地跟踪扑到,剑尖闪闪,看看点到石振英的后心。石振英蓦地一跃,腾身猛往旁蹿;脚才着地,轻轻一点,刷刷刷,“蜻蜓点水”,飞蹿出数丈。这才旋身一转,封招回顾。果然,抟沙女侠又已如飞地追到。
女侠心中暗想道:“知道你是多臂英雄!你不用躲,你妄想用暗器赢我。哼!我叫你离不开身,腾不出手来。”纵步追到,剑诀一领,剑尖外吐,一个“盘肘刺扎”,照石振英手腕剪来,并且娇叱道:“师哥看招!”石振英这时何尝想用暗器,也不敢稍存试招之心;只好认真地招架着,躲闪着,一味盘算给师妹“闪面子”的办法。一见五凤剑砍到,把刀锋一扁,贴剑刃进招,轻轻一颤。女侠再不肯吃这硬亏了,刷地将剑收回;剑花一转,又改取中盘。旋展开八卦连环剑的绝技,点、崩、截、挑、刺、扎,突击猛斫,蹿前蹿后,忽进忽退,如生龙活虎,围着石振英乱蹿;一片剑花,把石振英裹在当中。石振英一口金背折铁刀,只顾招架抵拦,严封门户,眨眼间,走了二十几招。石振英连连遇上四次险招,不住口地直叫:“师妹手下留情,愚兄眼花手慢,实在搪不住!”
这一叫,抟沙女侠一片芳心越发炽起盛怒;刷地往外一蹿,剑交左手,戟指痛斥道:“石师兄,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父亲!你拿我当小孩子耍!”石振英也往外一蹿,喘吁吁连忙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师妹这么好的功夫,我佩服还佩服不过来呢。我怎敢拿师妹当小孩呀?”女侠“当啷”一声,又把五凤剑投在地上,双手掐腰道:“石师哥,你不要自作聪明!过了二十几招,你一点真格的也没有使出来。你要想哄骗我,教我一个人跳来跳去,把我遛乏了,是不是?再不然,你就佯输诈败,把我愚弄一下!嘻嘻,想必是我长门华家的八卦连环剑一文不值,不配跟你石老英雄对招,我华家的丫头实在太不自量!”石振英慌忙道:“这,这,这哪里能够!”华吟虹不管不顾,仍然怒叱道:“石师兄,你不用使巧弄乘,我的剑法本来不值跟你比!那也好,咱们就比划暗器。来吧,多臂英雄,你亮你那五样暗青子,我洒我这半袋子铁砂。你打着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不能受人嬉皮笑脸的戏耍!”
石振英一叠声叫道:“师妹,师妹,那可使不得!我断不敢戏耍师妹,我不过是手脚迟慢。你教我快,我哪能快得起来?我的暗青子早已多年没练,怎能在师妹面前献拙呢?师妹一定要使五毒砂……”说着把头一抱,笑道,“我更招架不住;那没别的,我爷们只好溜之大吉了!”
石振英不晓得抟沙女侠乃是一种性格狷介、言行整肃的人,最不喜人家对她说笑话,尤其恨人倚老卖老,拿她当小孩子待。石振英虽然老于世故,这一回可糟了。女侠厉喝道:“石师哥!我拿你当老前辈看待,你还是倚老卖老戏弄我,我可对不起你了!”伏腰拾剑,一推砂囊,嗖的往前一纵身,道,“我看你往哪里溜!”但是多臂石振英也有点吃不住劲,又当着自己的义子,脸上越挂不住;心想:“我难道真怕你不成?不过我怕对不住你爹爹罢了。看样子,不把你战败,我今天就不得下台。好好好,我就给你一下,也叫你知难而退。别人怕你的毒砂,我是本门中人,有的是解药,我还能怕你的毒砂不成?也省得让我这傻孩子暗笑我胆小怕事,教一个小丫头挤兑得走投无路。”想罢,也提高嗓音道:“好好好,师妹,你一定叫我来真格的,我本来没有真格的。师妹,我耍一套五虎断门刀给你看看,好不好,您多包涵。”他还是嬉皮笑脸。
抟沙女侠道:“好极了!”只叫得一声,两个人往垓心一凑,一刀一剑登时交斗起来。这一回不比刚才,多臂石振英展开了进手的招术;但见得人影乱蹿,不闻一些刀兵磕碰的声音。抟沙女侠华吟虹不由暗吸了一口凉气,才觉得自己久战力疲了。这个巨颅矮身的侏儒,活象肥豚似的石师哥,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两下子。女侠把牙一咬,喝道:“好刀法!”立刻展开身法,一口五凤剑倏上倏下,挥舞撩乱,刺扎划挑,不住手地攻击上来;比刚才多加了十二分的戒心。她现在的招术既巧滑,又矜慎;既精细,又大胆;忽攻忽守,倏进倏退,决不坚持一种斗法。
多臂石振英也不由心中佩服,满以为杀她一个下马威,教她知难而退;哪知自己连劈三刀,都被女侠很轻巧地招架开。女侠刚才教双夺克制住自己的兵刃,现在单剑对单刀,兵器上先不吃亏。于是她一翻身,重展开八卦连环剑,登时在月影下泛起一团白光。那一边,江边巡风的陈元照看了个心急目眩,恨不得自己再加入一战。他不知不觉离开江边,往这边凑来。把个石振英几乎气肿肚皮。本已窃嘱他观战到了时候,教他急喊一声“贼人又到”,好借此下台。哪知这小子竟看愣了,一声也不喊,反倒凑过来,一任自己打起没完!
辗转又斗了三十余回合,女侠气力上依然支持得住,石振英心上十分焦急。猛然间,陈元照振臂大喊道:“伯伯留神,贼人真来了!”石振英应声慌忙往外一蹿,道:“师妹住手。喂,贼人在哪里?”一回头之间,不防女侠嗖地一蹿,又扑过来,刷地一剑刺来道:“师哥,接招!没有的事,哪有贼来?”这一剑险极了,石振英忙一闪身,双足直跃出两、三丈外,女侠立刻又一蹿追过来。石振英且躲且叫,道:“师妹别动手,你回头看看还不成?喂,那边来了几个?”陈元照没等重问,已如飞扑奔过来,大叫道:“伯伯,小巷里头有一个人出来了。”
喊声中,女侠华吟虹照着石振英,连砍了数剑。气得石振英且躲且喊,发狠大喊道:“师妹,你可倒回身瞧瞧啊!元照,先截住了!”百忙中,石振英侧闪出数步,急往四面一瞥。果见一条人影从错落的小巷房顶上,如野鹤盘空,飞掠下来,落地无声,身法轻巧,蓦地一伏身,竟比箭还快,直奔空堤这边扑来。陈元照急将5字双夺一错,奋身横截过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抟沙女侠到此方才回头一瞥,背后真是来了人;不由按剑一愣,急凝眸遥望。那条人影抗声呼道:“哪里来的大胆贼子,可知道弹指神通的厉害?那边可是虹儿么?”
多臂石振英吃了一惊,急叫道:“元照,快站住,不要动手!……师叔,师叔!”同时听见抟沙女侠激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呢。”忙迎了上去。
陈元照运与字银花双夺,眼看扑到来人面前;却闻呼一愣,双夺一垂,立刻止步回头,多臂石振英已经收刀,如飞地奔迎上来;叫道:“来的可是弹指翁华师叔么?小侄是青阳县的多臂石振英。”
来的这个人,果然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医隐弹指神通风楼主人华雨苍,是抟沙女侠的父亲,石振英的长门师叔。这老人躬任留守,藏在福元巷谈宅;以一口剑,护住谈宅大小二十多口。他命爱徒段鹏年、爱女华吟虹,帮着谈大娘倪凤姑,应付仇人;要将仇人诱到江边,或杀或逐,给他一个厉害。不料峨眉群贼也不好对付,虽然伤败逃走,倒把谈大娘子也给打伤了。段鹏年催女侠把谈大娘救回去,哪知女侠学技多年,初试身手,竟抛下倪凤姑,独自穷追下去。
段鹏年当下大窘,谈大娘乃是孀妇,自己一个男子,不好过来搀扶她;而华吟虹又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自己也不好强拖她回来。眼看着华吟虹雀跃着追赶下去,倪凤姑一步一挣的往回走;段鹏年竟束手无计可施。他深恐贼人乘危来扰,只得提剑在旁随行,把倪凤姑伴送回家。
段鹏年进入谈宅秘室,急急向老师弹指翁华雨苍一说,这老人登时大怒。自己女儿乃是闺秀千金,年纪小,阅历浅;就仗她功夫好,倚恃五毒砂,可以克敌;万一贪功遇伏,中了贼人的圈套,那还了得?这老人越想越急,把段鹏年抱怨几句,立命他替自己留守,并给倪凤姑治伤,自己拔剑就要追寻女儿回来。但是倪凤姑伤在股胯,段鹏年又不便给她敷药裹伤。华雨苍无可奈何,只得亲自动手,给谈大娘倪凤姑剔毒敷药,绑扎好了,然后腾出身子来,火速扑奔江堤,追赶爱女,搜捕仇人。
到江边登高一望,瞥见空堤下,曲巷前,有两个人影对打,一个人影巡风。对打的二人中一个好象女子,料道必是己女无疑。弱指翁心中纳闷,那个巡风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帮打?他万想不到对打的已不是寻仇的峨眉七贼,乃是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师侄,更想不到巡风的乃是自己的徒孙。
弹指翁忙沿江边,伏身急驰,远远地叫了一声:“虹儿!”抟沙女侠答应了一声,弹指翁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禁骂道:“好丫头,你干什么了?”那边陈元照已挥双夺迎截过来。弹指翁傲然站住,把背后剑一抽,喝道:“什么人?站住!”多臂石振英急忙喊喝道:“华师叔,小侄是石振英,那是你老的徒孙。元照快住手,这是你师爷!”
双方抵面,陈元照收住双夺,心中纳闷道:“这就是弹指翁么?还是我的师爷!”陈元照上眼下眼地打量华风楼;月影中辨不很清,隐约见得此老身形瘦短,眉棱耸立,颧高腮削,目眶深隐,凸出一对黄眼珠,顾盼闪闪可畏;脸色不很好看,气度也不威武;穿一身灰布短衣服,高袜布鞋,象个乡村老叟;说出话来,却响若铜钟。陈元照还在横夺顾盼。多臂石振英已经如飞奔到面前;将兵刃丢在地上,满脸含春,高叫了一声:“师叔!”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重报姓名道:“小侄是青阳县的多臂石振英,我师父齐宣颖是你老的二门师哥。十年头里,我到你老府上去过好几趟,你老不记得了吧?”又向陈元照挥手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发呆?我不是早对你说过,这就是你的长门掌门户的师爷弹指翁风楼师祖,小子快过来磕头。师叔,这小子就是你老已经下世的师侄陈嗣同的孤儿,他叫陈元照,算是小侄的徒弟。”
弹指翁有点诧异,看了看石振英,又看了看陈元照。这工夫抟沙女侠华吟虹也已提剑溜了过来,垂头低眉,立在父亲身旁,一声也不敢言语,已经摆出了预备挨骂的样子。果然弹指翁绷着脸,瞪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却暂不发作,先向石振英拱手道:“原来是石贤侄,幸会幸会!咱们多年没见了,你倒更发福了。这个小孩子叫什么?”陈元照自己回答道:“弟子叫陈元照。”
石振英忙抢着说道:“咄,什么弟子!你这小混蛋,连称呼都弄不清楚,这是你师祖!……师叔,他就叫陈元照,今年二十二岁了,从小没爹没娘,什么也不懂。”弹指翁道:“怎么,陈嗣同死了么?”石振英道:“早死了,掐指算来,已经十三年了。”弹指翁道:“唉,我竟不知道。”看了看陈元照道,“小伙子很精神,哦,使的是当字夺,这可是占便宜的兵刃,不用说,是你教的了!”石振英谦然答道:“小侄是瞎胡闹,我哪里教得好呢。我听说师叔近来退隐故乡,悬壶问世。想不到你老又出山了,还带同着师妹。你老这是往哪里去?有什么事情?”
弹指翁和石振英匆匆地互叩行止,抟沙女侠低头侧立父亲身边。陈元照直着脖颈,立在伯父的背后,满不在意;一对大眼看着弹指翁,又看着抟沙女侠。女侠看不惯他这放肆的神情,偷眼旁睨,瞪了他一眼。两位老叟谈了几句话,弹指翁便往周围一看,侧转身,面对女儿道:“峨眉派那几个坏蛋呢?都跑了么?弄倒他几个?”女侠道:“只伤了他两三个,全跑了。”弹指翁哼了一声,忽然变了脸,厉声叱斥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你怎么就不听你师兄的话,你竟敢单身追斗仇人?万一你上了他们的当呢?倘若教贼人触着你一点,你的闺秀身份何在?”
抟沙女侠微黑的俏脸羞得通红,双眸微抬,露出可怜之相;那意思是央求老父,不要当着生人,责罚自己。弹指翁素日固然溺爱这个小女,独独对于这种事,向来毫不宽纵;他平日就不准抟沙女侠独自出外游侠的。他张着一对深眸,又怒声斥道:“你这个姑娘,你竟独自个儿追下去了。你谈大姐受了伤,你偏不管,你丢下她,叫你段二哥怎么办呢?我不是早嘱咐你了,千万只在江边动手,不许远离,不许穷追;追贼的事,叫你段二哥办。你刚离开我的眼,就任性胡来;往后我可怎能放心?”把女侠骂得一声也不敢辩白,只低头死挨。
多臂石振英连忙劝解道:“师叔息怒。师妹和歹人动手,小侄全看见了。师妹真是有智有勇,一点漏招也没有。小侄和您徒孙本要上前助战的,一看师妹一个人很能应付自如,小侄就没有出头。师妹打得实在好,她那五毒神砂,……”
抟沙女侠忙干咳了一声,向石振英使一眼色。石振英没有看出来,还要往下说;华风楼已经勃然大怒,叱道:“你这丫头,你又使毒砂打人了。我从前告诉过你没有?”石振英这才后悔失言,忙替华吟虹掩饰道:“没有,没有,师妹真没有使毒砂。”弹指翁看他一眼,冷笑不答,反顾女侠道:“你说用了没有?”抟沙女侠不敢隐瞒,低声答道:“爹爹别生气,您饶恕我,女儿是用过了。因为他们人太多,招术太毒,女儿一个人陷于危地,实在没法子,才用的。”
女侠不说谎,弹指翁不觉变颜,缓声说道:“噢,你使了?”女侠低声应了一声道:“用了两三把,爹爹你饶恕我!”弹指翁道:“这种暗器太厉害,我不喜欢教你们随便用。仇人既然歹毒,人数又多,用了也自无妨。不过,下不为例,以后不许你随便轻用。”抟沙女侠轻轻答应一声,方才放了心。弹指翁这才哂然一笑,眼看着石振英说道:“可是的,刚才我登高一望,没望见贼人的影子,只见你们三个人在这里打的打,巡风的巡风;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峨眉七贼都跑了,你们怎么倒动起手来了?”
石振英面红耳赤道:“师叔,恕小侄荒谬!”
抟沙女侠到此自幸免责,见父亲问到此事,她可就不再吞吐了,立刻振开银铃似的喉咙,要抢原告;急急地说道:“爹爹,你老评评这个理。刚才女儿和峨眉七贼打起来,石师哥饶不出头帮拳,反教他的侄儿埋伏在曲巷口,抽冷子跳出来,跟女儿动手。闹得峨眉七贼都抽空跑了,女儿真不明白,他爷儿俩是什么心思。女儿的剑教这位陈壮士的与字夺克住,给打掉了,手腕子还差点被剪上。直等到女儿输了招,要发……要发五毒砂救命,我这位石大哥才跳出来劝架。他说是误会了,这位陈壮士是他的干儿子。可是怎么这么巧,女儿丢剑,石大哥不出头;女儿掏砂,石大哥就这么突然蹿出来,横身拦挡?石大哥的意思,是拿女儿给他的干儿子试招,他可不管女儿差点废命!”
弹指翁一听,面向石振英说道:“这是怎么讲?你和你师妹过招了么?”石振英连忙解释道:“师叔,这是陈元照这个小孩子年轻糊涂,不知怎的,他和师妹过了招。”陈元照忙道:“哪里呀,是我看见师姑跟人打架;我不知是师姑,我溜过来想看看。”用手一指北边道,“我正在那边巷口墙根,刚刚一探头,师姑就冷不防给了我一剑。”女侠华吟虹气得了不得,不禁提高嗓音道:“我不是说那个。认错了人,动起手来,本不算回事。爹爹,您不知道,这里头顶说不下去的是,石师哥明明知道是我,他瞧见我丢剑,他不出头;直到我要扬五毒砂,他才跳出来,救他的儿子。”
石振英没口地说道:“不是,不是,师妹可误会了。师叔,这实在是怨我眼迟脚慢。我在旁观战,不知谁跟谁打。直等到瞧出师妹用的是八卦连环剑的剑招来,我这才疑惑是本门人,可是还不知是师妹,我就慌忙跳出来劝阻。我哪里知道……”一指陈元照道,“哪知道这孩子的手太快,眨眼的工夫,竟把师妹的剑夺出手去。我紧喊慢喊,奔了过来。师妹疑心我偏向,这这这小侄焉敢那样呢?”抟沙女侠道:“哼,您不偏向?您是不偏向,您替您的义子跟我比拳比剑!”
三个人哓哓声辩,都在弹指翁面前告状。弹指翁最疼爱他这女儿,但是遇到这种情形,也不好辩理;当下斥道:“丫头,你当着你石师哥,怎么还这么狡情!谁吃亏,谁占便宜,不都是一家人吗?又没有伤着你哪里,那又算什么?现在办正经事要紧,这些闲篇,回头再讲。”又对石振英道:“你师妹是小孩子。石贤侄,你比她大着二三十岁,往后我还指望你照应着她呢,以后请你不要伸量她。”说罢一笑。石振英满面通红,欲言复止。弹指翁又向陈元照道:“少年,你是振英的义子么?你父亲陈嗣同也是我门户中的师侄。告诉你,少年,咱们本门中最重长幼辈分。晚生后辈对待长辈,务必要尊敬,不可逞能灭长。哪有师侄跟师叔师姑较量的呢?”说得陈元照也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要争曲直,但是弹指翁并不想听。石振英忙把陈元照扯了一下。
弹指翁把三个人都稍微说了几句,这才张目四望道:“石贤侄,你师妹和我,乃是临时受飞刀谈五的大儿媳的邀请,给她挡一场仇人。现在事情还没有完结;石贤侄,你既然在场,你还得帮老夫一点小忙。虹儿!”华吟虹应了一声,弹指翁道:“你只顾和本门人斗闲气,把峨眉七贼的党羽追到哪里去了?他们也许又回福元巷,骚扰谈家去了。我们不要说闲话了,赶快回去,沿路上也得搜搜。走吧!”
弹指翁很匆忙地向三人吩咐了几句,就与女儿抟沙女侠华吟虹,引领多臂石振英、青年陈元照,四个人合伙,往四面搜查下去。西北面树林下,按江湖道,不应穷追,弹指翁便不肯去搜。放过这一面,只把附近小巷,踏勘了一遍,一无所见。弹指翁立刻当先飞驰,往回路上走去。这老人唯恐峨眉七贼乘虚再来肆扰,殊不知峨眉七贼巴允泰等这时已无暇寻仇,只忙着搭救受伤中毒的同伴。仅由快手卢登引领唐林,潜奔福元巷,偷偷窥看了一遍。因看出谈宅戒备很严,未敢下手。临回来时,差点和弹指翁碰个对头。
弹指翁四人转瞬回转福元巷,不进前巷,绕走后巷,又不走后门,反奔旁门。当门口低声一啸,弹指翁门下的二弟子段鹏年,忽由房顶上提刀现身,用隐语问明,这才下了房。隔了片刻,谈宅旁门一响,门扇大开,段鹏年迎接出来,弹指翁把石家父子让进来。
原来谈家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所有仆妇佣工已先时遣出,避到别处。谈大奶奶的婆婆,和谈二少爷维铭夫妻,以及晚一辈的人谈国柱、谈国基等,也都藏在对门小院里了。这小院乃是谈家的产业,下通地道,直达正宅;乃是当年飞刀谈五在武林争名创业时,预防避仇,建筑下的,今日正好用着。他们仍不敢在小院屋中躲避,都钻入特辟的地室里。地室门口,设下埋伏,有人把守着。那负伤回来的谈大奶奶倪凤姑一到家,也藏在地室里养伤。弹指翁父女迎宾回来,先绕着正宅那三进大四合房,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然后才把石家父子让到后院佛楼上。一面谈话叙旧,一面仍可以瞭望巷外江边的情形,防备仇人的后举。
弹指翁先向女儿细问与仇人格斗的情形,和仇人的年貌、人数、逃走的方向。问罢,才和石振英寒暄叙话。谈了几句,便命女儿抟沙女侠华吟虹下楼,教她走地道,到对门小院,看一看谈大奶奶倪凤姑的伤。弹指翁已经看出女儿左一眼、右一眼,只瞪石振英和陈元照,脸上兀自带着怒容;心想女儿一定吃了亏,才生这么大的气。索性把她遣开,回头再细问她;眼下先和石振英谈谈旧事。抟沙女侠便答应了一声,起身下楼。将到楼门口,又瞪了陈元照一眼。陈元照这小子竟也回瞪了一眼,脸上含着不服气的冷笑,弹指翁看得明白,假装不理会。
那掌门二弟子段鹏年跟进来,先向老师询问搜敌的情形,然后一转身,向石振英寒暄作揖道:“石大哥,咱们久违了。大哥这是往哪里去?怎么跟我们老师碰上的?现在我们老师替本宅飞刀谈五的后人抵挡仇家,正嫌人少不够分派;石大哥来得很凑巧,帮帮忙吧。这青年可是你的令郎么?”石振英忙站起来,先向段鹏年还礼,又命陈元照过来,叩见段师叔。礼毕重新归座,彼此恳谈。那段鹏年站起来,仍到外面巡风;石振英陪着弹指翁说话。
弹指翁问道:“石贤侄,你我一别,一晃也有七八年了吧?你近来做何生意,是否得意?”石振英赔笑道:“小侄足有十来年,没见你老的面了。小侄由打六年前我就把买卖收了,现在舍下务农,也就是对付度日。听说你老人家还在故乡悬壶行医,凭师叔的艺业,做这济世活人的营生,比起家师和小侄是胜强多了。”
弹指翁微微一笑,皱着眉毛说道:“什么行医?简直没出息,我哪能比你师父呢。我自从你大师伯一去世,又把大弟子逐出门墙之后,我就很灰心,从此不想在武林中立足了。我这才跑回故乡,挂牌给人看病,苟且糊口而已。也是搪不过亲朋邻居的怂恿,我就算是医生了。不过我把咱们门里的拿穴小手的功夫,用在推拿接骨调气上,居然治一个好一个,求我的一天比一天多,倒赚了一点田产。可是这事情太腻烦人,天天和病人打交道,这个哼哼,那个咳咳,我实在耐不下去;已经有三四年没看诊了。我把这些诊务都推给你段鹏年师弟了,如今算是他代师行医。近来他也累得不得了,邻县故旧登门求医的,又推不开。俗话说,善门难开,敢情医门也难开,再想谢绝,也不行了,倒把你段师弟的功夫耽误了不少。我现在是借访友为名,出来躲一躲求诊的。因最近有一位藩台的儿子,骑马摔吐血了;又有一位知府的兄弟,得了骨痨病,伏着人情财势,逼我出诊。路又远,病又重,不是一月、二月就治好的。他们人摆官牌子,拿我当生意人看待。而且他们四、五家同时争请我出诊,我倒是先到谁家去好呢?我谁也不敢得罪,我就带着小女和你段师弟,溜出来了,我也算是避难。”说着哈哈一笑,枯黄的脸上微露出得意之形。
石振英忙笑道:“这都是师叔医学精深,赚来的麻烦。别的郎中满心要求象你老这样忙,无奈人家偏不请他。”接着又请问这谈家寻仇之事,道:“师叔可是陌路拔刀,还是应邀助战来的呢?这事情今晚上可否了结么?”弹指翁说道:“这倒全不是。”说着话,扶窗向外望了望,归座说道:“这是一件凑巧的事。我们父女师徒三人出门漫游,行在半路上,无意中听见了谈家这场是非。我们原是亲戚,不能袖手旁观;只好绕道前来,帮着谈家,挡一挡峨眉派的七贼。现在这场事情还不算完,恐怕我去后,他们再来滋扰。为彻底排解此事,我还要烦贤侄帮我一场。”石振英忙答应:“师叔有事,只管吩咐。”又道:“这里事情了结之后,师叔打算还到哪里去呢?”弹指翁道:“我还没有一定。我打算先奔如皋,后上淮安府去一趟。”石振英道:“这可巧了,小侄正要上镇江去,我们可以结伴一路走。”弹指翁道:“这个,也好吧。”
弹指翁说是这样说,其实他并非避诊出游,他实在是:一者为给女儿相婿,专程出来,要到如皋去一趟,见某一个人,打听某一件事。二者他又收到江南镖行,有名镖客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等二十多人的信;为了寻斗绿林中一个不知名的怪杰,名叫飞豹袁承烈的,大家具名,敦请华老前往助拳。他义不容辞,只得亲往淮安去一趟。至于这飞刀谈五家,当年虽和弹指翁相识,实际并无渊源。直到前几年,弹指翁的长孙定了婚,从女家那边叙起来,和谈大娘倪凤姑恰好沾亲。论辈分,倪凤姑管弹指翁叫亲家伯伯,管女侠华吟虹叫亲家妹妹;他们这才接近。这一番峨眉七贼大纠党羽,登门寻仇;倪凤姑情知不敌,暗遣急足,到娘婆二家武林亲友处,送信求救。独有山阳医隐华凤楼家远在陕南,相隔太远,不能一呼而至,倪凤姑事先并没找他。
碰巧华凤楼行经皖境,在一位朋友家,听见了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在数月前被人暗算,死在鄂北。又听说一尘道人是被西川唐家门的毒蒺藜打伤毒发丧命的。华凤楼不由一惊,登时推测出来,是峨眉群贼所为。慌忙仔细打听下去,果然一尘道人惨遭暗算时,内中有一个打毒蒺藜的女子,那个女子便是海棠花韩蓉。她伪装拒奸贞妇,巧设假采花计,在一个荒村贫农家,摆好圈套;把贫农母子捆藏起来,韩蓉涂粉抹脂,打扮成一个村里俊俏的美女,躺在床上,由她的丈夫虎爪唐林,假装采花淫贼,进去持刀采花。外面安下埋伏,另遣康海到一尘道人住的店里,假装过路的绿林,故意踏瓦留声,一路登房飞逃,把一尘道人诱出店外。一尘道人一生仗义游侠,闻警立即仗剑追出。赶到荒村,峨眉群贼一打暗号,那康海藏起来;那韩蓉立刻狂呼救命,唐林立刻持刀上前,假装逼奸。此举太出人意外,唐林夫妻又做作得很象。凭一尘道人四十多年的经验,竟没想到采花是假。一进屋去,把假采花贼唐林赶跑,假贞妇韩蓉却从背后,发出两颗毒蒺藜,打中一尘。但一尘道人颇知解毒药方,也能自救;可是又被峨眉群贼包围缠战,不教他有服药疗毒的空隙。这一来,一尘道长竟遭毒手。虽有陌路仗义,拒贼求药的玉幡杆杨华,无奈夜深地僻,购药失时,把个不可一世的南荒大侠,竟被他们生生制死。风楼主人既已晓得他们结仇的经过,立刻推知峨眉群贼现已发动复仇。一尘道长既死,他们定会挨个找寻飞刀谈五。如此一想,谈家必不得了。看在戚谊上,华风楼这才携女率徒,连夜赶来赴援。

第八章 烙铁疗毒
弹指翁华风楼和四川唐大嫂夙未谋面,却是略有渊源的。弹指翁秘制的五毒神砂,和四川唐大嫂的毒蒺藜,乃是百十年前一位武林前辈,由西南蛮荒苗人手中得来的秘方。苗人拿这毒药淬成毒箭,用来猎取野兽。这位武林前辈得到秘方,又独自研试,特制出毒药和解药来,力量比原方还猛,真个是见血封喉,其毒无比。后来这药方辗转传到唐、华二家,不过风楼主人深明医道,得到秘方之后,又将这毒蒺藜的药味略加增减,添入两味,减去一味,共凑成五种毒药,方制成这一种华家独门的暗器。又将铁蒺藜改为铁砂子,名为五毒神砂。四川唐大嫂却由她祖父传下来的原方、药味,始终没有增减,但暗器种类也化成数种,有毒镖、毒弩、毒蒺藜、毒针等七八样之多。
唐大嫂的后人便倚此为生,专把毒弩、毒箭卖给猎户,把毒药暗器卖给镖行武林。起初卖药尚有限制,曾定下规约,不卖给绿林中人。后来因受官方禁止,隶役敲诈,唐大嫂一怒移居,索性秘密地大制特制,大卖特卖。只要给钱,谁来皆卖。她家以此发了大财,可也造了大孽,并且又在无意中结下大仇。有人买她的毒药和解药,嫌路远费事,取价又贵,便要出重价,购买她的原方。她说什么也不卖方,只肯卖药,许多人因此对她不满。又有人伤在毒蒺藜下;寻着仇人,自去报仇;若遭暗算,寻不着仇人,自然穷源竟委,算在唐家门的帐上。有些年,颇因此引起纷争,也有找上门来索斗。
后来唐大嫂把这些是非消解了,或动武,或善说,应付过去之后,她又一恼,这才只卖毒弩、毒箭,不卖暗器了。这忽然一不卖,又得罪了人。这个老婆子又勃然大怒,当时宣布了新门规:凡有求取唐家毒药的,必须先来拜门户,认老师;在师门效力多少年,认为孺子可教,才正式收徒。又经过多少年,才传给毒药、解药。这一刁难,到底也没传出方来。
唐大嫂的毒药,和华风楼的毒药既是一个渊源,因此唐家门的一动一静,华风楼也很留心。可是华风楼这边师徒的授受,唐家门也很注意。后来唐大嫂这一支的后辈,与四川峨眉派的秘密会帮有了往还。峨眉派门下有几个和唐家成了亲戚,唐家的独门毒蒺藜便传入峨眉派去了。即如这个海棠花韩蓉,她的父亲便是峨眉派岷江一支的首领,却将女儿嫁了唐大嫂的后人虎爪唐林,自然毒蒺藜的毒剂、解药也传到韩家了。但是两药原方轻易仍不往外传,韩家不过是得到她婆家的二十多瓶毒药、十几瓶解药的成药罢了。
风楼主人既知此事,忙奔鲁港,一面走一面打听。果然遇见谈大娘倪凤姑派出来求援的人。等到这一天,江边寻仇邀斗,不但风楼主人父女师徒三人到场,还有江南武林中的英雄五、六人,也暗暗藏在谈家。峨眉派群贼在福元谈宅窥视,竟没看出人家救兵已到。谈大娘设计细密,一出一入都不走本家正门。不是由邻舍逃墙借道,斜趋巷口,就是悄穿地道,从对门绕出街外。峨眉群贼以此走了眼。
当下风楼主人和师侄石振英,略说峨眉群贼之事。然后引领石振英,到谈宅前后院查勘一遍。这时在谈宅内外,埋伏着好几个人;一一引见着,和石振英叔侄叙话。内中一人乃是芜湖名武师梁公直的次子梁邦翰,梁公直年轻时和石振英见过面。此外还有三位,都是有名的武林朋友,一个叫谢品谦,一个叫米元济,一个叫孟兆和。此时大家唯恐峨眉群贼再来肆扰,都聚精会神地戒备着。梁邦翰等只和石振英草草寒温数语,便忙向弹指翁报告护宅瞭敌的情形。那峨眉七贼的唐林、韩蓉夫妻,真个跟随快手卢卢登,前来绕奔后巷,竟欲袭入谈宅;却被护宅人登时发觉,飞弹惊走。段鹏年不敢擅离谈宅,只由米、谢两位壮士跟踪缀了一程。唐林等逃奔西南隅,穿过四五道街巷,便已失踪了。这西南地段,正是招远客栈的附近。
弹指翁巡视一周,复又登楼。段鹏年转告抟沙女侠,把本宅谈大娘倪凤姑,和谈维铭、谈国柱都请上楼来。石家叔侄也在内,还有邀来的武林朋友,只留下五个人,在院中房上瞭望。弹指翁先问了问谈大娘的伤,此时她一瘸一拐地早将伤缚好,失血不多,脸上气色幸还如常;与小叔谈维铭,向众人道谢,又向石家叔侄客气一番。弹指翁把手一挥道:“诸位请坐。这事情还没完,谈大姐姐你先不要道谢。……诸位仁兄,请坐下来谈。”众人忙道:“不敢当。老前辈有话,只管吩咐。”
弹指翁面对楼窗道:“现在天气还早,大概不到五更,也就是四更二点,仇人也许再来。不过我想不来的时候居多吧。仇人大概投奔西南,西南边正是人烟稠密、最杂乱的地方。此番巴允泰、康海等峨眉群贼,大举前来寻仇,落得吃亏而去,我猜他必不甘休。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众人多半沉吟未答。有的人说:“我们多戒备几天最好。”倪凤姑道:“这么样,我谢谢诸位伯伯、叔叔。”多臂石振英忍不住说道:“师叔,这伙子仇人既然是峨眉派,真得防备他们苦苦地寻仇不舍。咱们与其在这里坐候抵御,何不寻了他们去?”梁邦翰道:“可是峨眉派在此地的住处先得打听明白了,才好下手。”石振英道:“不用打听,我就知道,他们现住在招远客栈。师叔,凭你老这一身功夫,这几十年的威名,简直找了他们去。你若施慈悲,就把他们吓走;若要斩草除根,你老索性把他们整治了,也替人间除害。他们大概来了不过七八个人,至多不到十个人。”
弹指翁点了点头,还未发言,抟沙女侠俏眼一张,转脸对她父说道:“贼人也是行家,他们未必住在明处吧!”陈元照道:“他们确实住在招远客店里,我和我石伯伯从白天就在店里看见他们了。”抟沙女侠把嘴一抿,微哼了一声。石振英忙道:“师叔,小侄倒是在招远客栈,碰见了那个卖野药姓包的家伙。”抟沙女侠道:“人家就不姓包,他叫巴允泰!”两个人话里又暗斗上了。
弹指翁把脸色一沉道:“丫头家,听着,少说话。石贤侄,你是在招远客栈,看见过他们么?”众人同声询问,石振英如实说了,又道:“只怕他们此时溜了。”众人齐请弹指翁,趁天色没亮,同往招远店看看。狗贼们如果没躲,把他们驱出鲁港,就完了。弹指翁不以为然,道:“依我估计,贼人至少来了十多个人,在招远店中的不过三两个人。我料他既被虹儿伤了好几人,他们必要迁场。现在天还没亮,我们只好守着宅子。等到天明,我们再出去仔细搜一搜。也不要用武力赶逐他们,只用话点破他们;给他们一两天限,教他们全数离开鲁港。如果不离开……”
石振英、段鹏年、倪凤姑一齐问道:“是呀,如果他们不离开呢?或者他们口头上满给面子,暗地里潜踪不走,仍要死赖不休呢?”倪凤姑并且说:“他们大远地来寻仇,他们倒受了伤,栽了跟头,他们焉肯善离?”弹指翁微微一笑道:“我只求他们当面答应我一个‘走’字;只要他们答应了,我就有法子办。”别的英雄还听不懂,倪凤姑更怕仇人不肯善离,总在这里窥伺。就请人御侮,只可一时,天长日久,谁有这么长的工夫呢?石振英、米元济却已听出,华老分明把事情揽在自己肩上。
又商量了一阵,把外面护宅巡风的人撤回来,只留下三四个青年,紧守小楼窗口和前后门。别的人就在楼上,内院、外院,分散开歇息。转瞬到了辰牌时分,便都起来,洗漱,进早点,穿长衫,暗藏兵刃,分拨出去。
石振英与陈元照专管查店。出了巷口,急趋招远客栈;到七号房一看,门锁房空,寂然无人,折到柜房一问,说是:“七号房的两个客人,从昨晚起,通夜未归!”石振英目视陈元照道:“他们真溜了!”打着官腔,把店家讯问了一顿。无奈店家并不知卖药郎中的下落,石家叔侄抽身出来,复趋庆合长客栈。庆合长也没有搜出可疑人物来。忙又向店家探问鲁港还有别的鸡毛小店没有。说是还有两三家很穷很脏的茅店,那是三文钱住一天的小店。石家叔侄不死心,又找了去。
入店挨人看视,仍没有七贼和他的党羽,也没有江湖人物。石家叔侄又一转念,忙把那小穷孩唐六找来,教他专在码头上,查访那个卖药郎中。然后石氏叔侄在鲁港大街小巷,乱蹚起来。
那孟兆和与梁邦翰专找茶寮、酒肆、妓馆、庙宇。那弹指翁和段鹏年师徒二人,先勘西北树林,次勘东南、西南民宅破落户,然后转奔码头。他们每两个人一拨,倘或遇上仇人,一个跟缀,一个回去送信。鲁港地方并不大,只勘到晌午,便把全镇甸勘尽,都没有碰见峨眉七贼和别的可疑人物。
到午饭时,三路寻仇的人全都回来,交换消息,皆无所得。光阴迅速,转瞬天黑,吃过晚饭,福元巷谈宅内外又戒备起来。但是戒备了一通夜,福元巷前后,连个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发现。倪凤姑情知不妙,忙请教弹指翁道:“这该怎么办?”弹指翁不由皱眉道:“象这样长久耗下去,贼暗我明,我们还能常年常月地跟他久耗吗?”石振英也道:“外来的歹人容易根究,他们脱不过住在小店、古庙、荒宅。倘或当地有他们的党羽,在寻常民宅一住,白天不露面,黑夜才出头,可就难搜了。
弹指翁点了点头道:“我就怕的是这样。”想了想,忙把抟沙女侠叫到面前,问道:“那天晚上,你用毒砂伤了他们几个人?”女侠蓦地面红,低头不敢置答。弹指翁眼望石振英晒然说道:“虹儿,我不是说你;你只管告诉我。”女侠嗫嚅道:“打了他们三个、四个……”
弹指翁笑了笑,问谈维铭道:“二相公,你们这里共有几家药铺?”谈维铭道:“这里只有三家小药铺,药也不很全;平常抓药,得上芜湖。”弹指翁大喜道:“好!站起来,便催众人再到街上细搜;这一回要注意小巷民宅眼生的外乡人。又单把梁公直的次子梁邦翰叫到一边,密嘱他到芜湖药铺,查问查问;又教石振英叔侄和二弟子段鹏年,速到本地药铺去一趟。这老人仔仔细细,重布置了一回,谈大娘方才放心。于是,谈宅御仇诸人白天在鲁港码头大街小巷上乱搜,夜晚在福元巷宅内宅外严守。一连耗了三天,梁邦翰从芜湖查问药铺回来。他父亲梁公直也亲身来到,面见弹指翁和石振英,同时又率领许多帮手来了。谈宅又由秀才报了官面。谈宅本是绅士,这一声张起来,登时耸动地方,家谈巷议,风声陡紧。
那寻仇的峨眉七贼,可就有些藏伏不住了。他们晓得谈宅是个行家,他们一到鲁港,便只有三个人住店,其余七八个人分住在朋友家和庙宇里。等到当晚斗败,料知谈宅既有援手,必来勘寻,他们就一齐移住码头下坡。白天不敢出门,夜间才遣两个人,出来哨探。而且他们受伤的人很多,乔健生、乔健才、巴允泰,全中了毒伤,这都得忙着给他们配药治伤。康海,快手卢也带了轻伤,只有唐林、韩蓉夫妻还好,可就深感力孤难支了。
他们七八个人当夜一齐迁入朋友家里。这个朋友实是同党,在当地干着脚行,也算是峨眉派的小头目,名叫朱阿顺。他手下的徒弟,也是当地脚行。男女十七、八口,只住着六间房子。这个朱阿顺只住着四间房,倒有九口人。把两个单间匀出来,款待本派领袖。幸是春天,尚可挤着住。海棠花韩蓉便与朱阿顺的妻子同住一间。其余男子分住堂屋和单间。那单间是东耳房,临时搭铺,板床不敷,就搭地摊,铺草为床。却教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三个受重伤的住在一间屋,在板床上躺着。侥幸同院也是自己人,一出一入还算严密。
唐林、韩蓉咬牙切齿地恨怒。依着受伤的轻重,先忙着给乔健生、乔健才、巴允泰三个人治伤。二乔受毒最久最深,此时已经有出气、没入气了。康海抚头大痛;唐林夫妻连忙安慰道:“你不要心慌,不要紧,有法子治。”唐林先把二乔搭在床上,用热水把先前敷的药洗去,然后用锐利的小刀,剜去受毒的死肉。直剜得鲜血迸流,二乔“唉哟”一声,叫出声来,大家这才放了心。便由海棠花韩蓉给敷上专治毒蒺藜的解药,是一种油膏,厚厚地敷上一层。跟着照样给巴允泰剜治,把巴允泰疼得浑身打战。复又验看康海和快手卢的伤,都不甚重,也没有中毒。唐林取出药箱来,另找出金创铁扇散,给二人敷上。
六间小屋顿患人满,朱阿顺先率伙计绕道上码头,自干自己的营生去了;暗中实替同党,窥伺谈家的举动。家里只留下一个男子,一个半大孩子,在门口巷角,不时巡视。峨眉群贼窝在小屋中,一声不响,只注视受伤人的动静。另由朱阿顺的妻子、母亲买来鲫鱼做汤,预备给受伤人服用。过了一个多时辰,该有反应了。但是二乔仍然昏迷,巴允泰倒似乎见重,由呻吟变为低喘,由低喘变为出气吁气了。韩蓉道:“不好!”叫着丈夫唐林道:“阿哥,你看,怎么这药膏克制不住这毒?华家的五毒砂和我们的毒蒺藜,难道真不一样么?”
唐林忙俯视病人,搔头答道:“华老头子扬言说,他加减了几味药,共用五种毒药,我只不信。可是的,怎么这半晌了,伤口的嫩肉不见发白,倒更紫了?莫非他家的有五毒砂真加了药味了不成?”与妻子细查二乔、一巴的神色,越变越不好看。唐林不由心慌,忙提起笔,另开了一个药方,想了想,又将药方上的十八味药,分抄成六味一个药方,共分三张药方,打发人分头前去抓药。先开的那个药方竟给撕碎了,投在嘴内,嚼了又嚼,方才吐在地上。
三个人抓药,一个是朱阿顺的大儿子,一个是徒弟,还短一个人,就由朱阿顺的妻子前往。唐林、韩蓉、快手卢卢登,白天决不出去,以免被谈宅寻来。所有刺探消息,窥察仇踪,有朱阿顺和他手下那几个徒弟伙计足可代劳。只是,他们全是蠢汉流氓,刺探不出什么消息来,也等于白费事。朱阿顺从码头回来,吃过了饭,穿上长衣服,出去溜了一回,倒略有所得。把耳闻目睹之事,一一告诉唐林夫妻,说是由谈家门口出来不少的江湖人物,并且也惊动了官面,已经开始搜查杂乱地方。又道:“这不相干,咱们帮里的人都守规矩,断不会泄露底细的,大家只管放心在这里住。”
唐林两眼望着韩蓉,皱眉不语。韩蓉道:“你不用着急!抓来药,准可把他们治好,那时咱们再想法子报仇。”
直过了一个时辰,买药的人陆续回来。三张药方内短两三味药,此地没处买,要买须上芜湖去。唐林唉了一声道:“这可真糟!”韩蓉忙问道:“你们把这地方的药铺都找到了吗?”徒弟答道:“这里大大小小一共才三家药铺,我去了两家,全没有。药铺说,要是后天用,他们可以趸去。”韩蓉回顾唐林道:“怎么样,后天误不了么?”又问徒弟,“他们上哪里趸药去?”答道:“芜湖有药栈。”唐林忽然站起来道:“此去芜湖,来回不到六七十里,何必等两天?我们赶快派人,自往芜湖买去好了。”他把朱阿顺找来,命他派两个精干的徒弟,速奔芜湖配药。仍命人再到鲁港街上,细细地找一找。
分派已罢,再看二乔一巴,神色越发不佳。乔氏弟兄更重,已经昏迷不醒。唐林顿足道:“我们终朝打雁;被雁啄了眼!这么办吧,我先给乔家兄弟烙治一下。等药,怕来不及了。”韩蓉皱眉道:“那种治法太恶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阿哥,你就狠狠心,给他们治吧。只要救活了命,还怕害疼么?这个姓华的丫头,我们一定不能轻饶她。”
唐林立刻挽起袖子,命朱阿顺家里人,预备火炉、木炭、药锅,和两把烙铁。把烙铁放入炉火中,烧得通红。唐林自持利刃,先将二乔伤口的烂肉削去;把两人的头脸剜得紫血流离,配上肿腮赤目,比恶鬼还怕人。唐林放下尖刀,用熬成的药汁,把伤口洗过;投刀微吁,一指二乔。海棠花韩蓉、快手卢忙过来,先按住乔健生的头,另教徒弟按住手脚。这些徒弟看得眼晕,有的两手抖抖,只微微扶着。唐林道:“不行,快使劲按住了。”即从炉火上,取过烧红的烙铁,照伤口一烙,又一转,烟腾肉焦,哧哧作响。垂毙的乔健生蓦地一呻,浑身乱动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按牢。
唐林把第一柄烙铁重放入炉中,将第二柄烙铁取在手中。凡是受毒砂打伤之处,都烙了又烙。乔健生咬得牙乱响,双晴突出。再看伤口,越发高肿。半晌,虎爪唐林说:“行了!”韩蓉忙拿过一种止疼去热的药膏,把伤处满敷上一层。众人看得毛骨悚然,将乔健生搭过一边。
唐林对大家说:“这毒药本来还有用红绳扎伤口,阻截毒血流通的一法。只是他们全伤在头脸上,不能系绳。”说罢,又给乔健才烙治。通红的烙铁把肉灼得往外流黄油,看得人直出汗,乔健才竟一声不哼。众人不由害怕道:“坏了,怕救不转了吧?”唐林皱着眉,用烙铁尖,直探入伤口。把豆粒大小的原创口,直烙得有核桃大小,乔健才方才哼出声来,跟着一抖一抖地浑身打战。烙完,照样敷上止疼的药膏。唐林道:“你们不要慌,还有救。”把乔健才也搭到一边。第三个又给峨眉二雄巴允泰疗毒。
巴允泰是头顶上负伤,有四处被毒砂打中,流血中毒的有三处,擦破肉皮,幸没见血的有一处。他逃走时,曾用带子绷住头皮,他又受伤较后,功夫比别人精强,直到此刻,毒虽发作,人未昏迷。只不住地翻腾,一连呕吐了好几次,把内服的消毒散全吐出来了。快手卢把他搭上床来,众人围着一看;巴允泰强睁双眼,惨笑了一声,似欲发话,已没有气力,好象眼睛也甚迷糊。唐林俯下腰,大声说道:“二哥,你这时觉得心慌口渴不?”巴允泰点了点头。唐林回顾众人,教他们一齐下手,将巴允泰的两手两脚捆在床上。巴允泰犹欲挣扎,唐林忙道:“二哥,我这就给你烙毒治伤了。你要忍耐点,千万不要喊叫。”
重将两柄烙铁烧在火炉上,药汁油膏也都备好。唐林虽已将巴允泰捆住,仍不放心,命众人上前,仍按住巴允泰的四肢。命自己妻子先用一种油膏,把允泰的伤处涂了一次,这是止疼药。自己这才喝了一杯水,复将小刀磨了磨,照着巴。允泰半秃的头顶,围着伤口,用刀剜将起来。巴允泰本未昏迷,只疼得狂喊一声,往起一蹿,几乎连人带床,一齐翻转。唐林急急一提刀,退在一边,怒喝众人道:“嘱咐你们,怎的这么废物!”又喝他的妻子道,“快拿块布来,给巴二哥堵上嘴。……有麻核桃没有?有那个更好。”快手卢忙应道:“我有麻核桃。”这是一种堵嘴之物,快手卢找出来,要堵巴允泰的嘴。巴允泰双睛怒睁,把头左右乱闪,只不肯教堵嘴。唐林大怒,把刀嘈的一声,插在桌子上;过来一推快手卢,按住了巴允泰的头,使个手法,只一捏腮,巴允泰张嘴大叫:“别堵我!”唐林的手十分麻利,早将麻核桃塞入巴允泰口内。巴允泰满面怒容,乱闪乱扭。唐林、韩蓉连忙说道:“二哥别怕,我们给你治伤。”
唐林这才喝道:“快按住了!”韩蓉舒双腕,按住巴允泰的肩头。唐林急急地按住巴允泰的头顶,运刀如风,将他的伤口一一剜治。虽有油膏止痛,可是毒入腠理,刀削甚深,把个巴允泰疼得脸黄身抖,汗出如浆,“啊阿”地张嘴,喊不出声来。旁边帮忙的人个个都歪着头不敢看,就是唐林、韩蓉也紧咬着牙,脸上神情也很惨厉。
然后用湿棉拭去毒血。唐林咬着牙,复用通红的烙铁,来烫巴允泰的伤口。照样皮绽肉焦,巴允泰蓦然喉头呼噜一声,竟疼死过去了。韩蓉惊叫道:“不好,快用水喷!”唐林喝道:“别喷水!”急急一伸手,把巴允泰的腮捏开,将口中麻核桃掏出来。呼吸一畅,人虽昏死,不至绝气。唐林又拿火烙铁,不管不顾,急急烙治起来。
这一次比治二乔,手法更要加快,一杯茶时烙完。唐林长叹一声道:“我说蓉妹,你给二哥上药吧。”自己将烙铁一丢,坐在椅子上,喘气,拭汗,落泪。众人不由齐声切齿,痛骂这使五毒神砂的抟沙女侠。
海棠花韩蓉卷起袖子来,给巴允泰细细地敷好了药,也抬过一边。还有康海和快手卢卢登,也都受伤;经唐林验明无毒,由韩蓉找出药来,一一给敷治完毕。直过了一个时辰,巴允泰和二乔才能够呻吟了。旋又不住声地呼疼,更不时呕吐。唐林百般想法急救,连试了几种解毒药方,三个人仅能保住性命,余毒依然不解。峨眉群贼个个焦灼无策,只有焦盼买药的快来。派去芜湖买药的人脚程本来很快,路又不甚远,预计当天可以回转,但竟等了一天一夜,两个人全没有回来。唐林、韩蓉、快手卢、康海等俱都惊疑不定。打算雇小轿,把受伤的人乘半夜一径夜送往芜湖就治。不想朱阿顺和巡风的帮友,又悄悄回来报信,劝唐林等千万慎重。说是外面风声很紧,就是要走,也得白天雇轿;夜间走,太惹人动疑了。
象热锅蚂蚁似的,峨眉群贼直挨到第二天夜里,派去买药的人方才惊惊慌慌,奔了回来。韩蓉抢着问道:“怎么才回来?莫非药还是不全,还是又出岔了?”买药的两个人先把药交给唐林,道:“药都买全了。”抹了抹头上的汗,说道:“唐师叔、韩师姑,咱们快想法子,离开鲁港吧!咱们的行踪恐怕已经破露。我们两个人可是教人缀上了,好容易才甩开。”
众人一听大惊道:“教什么人缀上的?是在半路上,还是在芜湖?”二人答道:“我们一出鲁港,就打头碰脸,遇上一个小子,也不知是不是谈家的人,贼眉鼠眼,直琢磨我们。一个小子又凑过来,要搭讪话。我们就动了疑,跟他绕圈子。直转到傍晚,我们才出了鲁港。及至赶到芜湖,已过三更,又遇上夜行人。我们不敢大意,只得又躲起来,溜到本帮弟兄的家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们一去买药……”唐林怒哼了一声道:“你们当天夜里,没有砸药店的门?”二人面含愧色,低头无语。韩蓉道:“你们快说吧,以后怎样呢?”二人道:“以后可就麻烦了。咱们开的那药方,内中有好几味药,凭芜湖那大地方,竟会买不着。药店里的伙计也神头鬼脸,直琢磨我们。我们就又犯了疑,不敢冒昧了。幸亏咱们在那里,还有本帮的弟兄;我们就转托他们,方才照方配出来。我们打听药缺的缘故,说是叫一位大财主,把几味药都收买去了。我们自然不信。我们很费了一回事,才探出这位大财主是宝丰粮栈姓梁的亲戚,说是姓什么欧阳。后来一根究,才晓得这里头有诡……”
众人道:“这里头有什么诡?”
买药的人刚要回答,唐林突然大怒道:“好歹毒的家伙!我就不信,姓谈的在这地方,竟会有这么大势力!”对海棠花韩蓉说道:“你们还不明白么?他们明明知道咱们的人受了五毒神砂的毒,必须这几味药;他们就拿出钱来,把这几味药全买绝了,好教咱们的人不治而死。不过鬼羔子们势力虽大,工夫很短,芜湖是个大地方,他们还没有把药买绝就走了。好你个飞刀谈家,我们老唐家倒要斗斗你们!”
康海从床上一蹶趔坐起来,骂道:“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在这里是本乡本土,处处占便宜。咱们是外乡人,处处要吃亏。你看一尘贼道,功夫尽管好,我们跟他狭路相逢,到底把他治死了。要治这姓谈的。可就费事了!但是此仇不报,至死不甘,咱们跟他走着看!”
唐林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道:“对!此仇不报,我至死不离开鲁港!”立命康海、快手卢,裹创守护中毒的人。命妻子预备抵御五毒神砂的家伙,是几对毡盾,便要与妻子韩蓉,乘此半夜,重袭谈宅。朱阿顺和快手卢一齐劝阻道:“师叔还要小心!”康海切齿道:“拼吧!我跟师叔、师姑一同走。”忽闻一声冷笑,侧身一看,那海棠花韩蓉一脸的忿激,却端坐不肯动,大有不欲前往之意。唐林站起来,凑过去道:“你一声不哼,到底是去不去?韩蓉冷冷地说道:“我不去!”唐林道:“你为什么不去?”韩蓉道:“不为什么!”面向众人道,“还象那一次,教我一个人顶缸,你们全躲了么?”
夫妻俩拌起嘴来,一声大,一声小,一个要去,一个不去。要去的恨不得立刻扑奔谈宅,再不管江湖的门面,放把火,先扰害谈家一下子。不要去的却是想给巴允泰和二乔,先治好了伤再搬救兵。十几年的仇都忍了,何在乎今夜?夫妻两个越吵越厉害,康、卢、朱等人急忙劝解道:“咱们从长计议,师叔、师姑先别急。”
那买药的人又插话道:“你二位老人家先别吵,我们的话还没有禀报完呢。我们在芜湖多加小心,侥幸没有出错。买到了药,临回来,一路上似乎也没人跟缀我们。谁想我们返回鲁港,在大道口上,竟又有两个线上的人物在那里卡着。也许是我们多心,我们就不敢贸然进码头,怕把窑卖露了。我们绕回去,打算走小道,这两个点子竟跟了过来。我们赶紧藏起来,直耗到天黑。……”
正往下说,那院内房上巡风的两个人忽然发出警报,轻轻投下两块石子来,直落到窗根之下。朱阿顺吃了一惊,急忙开门出去,才登阶仰面要问;两个巡风的人竟有一个,溜下房脊,如飞地奔上台阶道:“朱师傅,隔巷街上有两个夜行人物,好象奔向咱们这里来了!”
朱阿顺“呀”了一声,道:“真的么?”一弯腰,把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站在房上的那一个巡风的人还在张皇四顾,忽失声直指墙外道:“不好!正是绕奔这边来了。……呀,北面还有一个,……全蹿上房顶了。”
屋里面“噗”的一声,快手卢把灯吹灭。虎爪唐林厉声喝道:“不要慌!喂,点子一共来了几个?朱当家的快进来。”
这时候,正在三更以后;春寒犹存,新月如钩。从房顶上探头下瞭,依稀辨得出人影。在隔巷东面出现两人,北面出现一人,遥闻鼓掌之声。朱阿顺跳到院隅,登梯上房,窥听得明明白白。朱阿顺不禁张皇失措,忙又跃下短梯,奔向小屋,脚登门槛,忽一转身,急急地一挥手,低声将房上的巡风人唤下来,命他驰入己室,告知家人。自己又急急地奔到小东屋门口,叫道:“唐师叔,外头寻仇的人真找来了。……”
屋中人早已闻警。海棠花韩蓉跳出来,抢奔上房,摘取墙上挂的毒蒺藜皮囊,和她的折铁柳叶刀。康海不顾伤痛,忽地从床头坐起来,骂道:“好东西,真寻来了,这可得跟他拼了!”快手卢说道:“大家快预备!”一探身,首将灯火吹灭。屋中人挤得很满,磕头碰脸,登时骚乱起来。却幸他们全都穿着短衣,兵刃也都放在手头,随时可以出斗。独有二乔、一巴,和死人一样,横陈床上,不能动转,气息十分微弱。忙乱中,大家一齐拢目光,摸兵刃。但一触到床上这三个中伤的人,未免心中慌乱。虎爪唐林端坐不动,急拦阻快手卢登道:“不要吹灯示弱。”话喊迟了,灯已吹灭。唐林又喝道:“全不要动。快快快,各安旧位,把灯再点起来!”
灯光乍灭,人人眼昏。虽有纸窗映月,刹那间还是不能见物。快手卢把火折摸出来乱晃。屋内一人道:“到底来了几个?”又一人道:“咱们迎出去,还是藏起来?”另一人道:“受伤的怎么办?”虎爪唐林直候到灯火重明,方才站起来,而现沉着之色,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把他们受伤的三位先搭到地上,且看来人的来意,再做道理。不可轻举妄动,最要紧的是全把暗器预备好了。”
上房中,海棠花韩蓉佩好兵刃,命朱阿顺的母、妻躺下别动,自己提刀重奔小屋;轻俏的身段,立在唐林身旁,一扶肩头道:“怎么样?这些孩子都挂彩了,就剩你我两个大人,可怎么答对人家?”唐林道:“那有什么!文来文挡,武来武挡!”不慌不忙,向人挥手道:“你们听我的招呼,先不要出来。喂,蓉妹,跟我来迎敌。康贤侄、卢贤侄,和雷、章二位,就在这里守护受伤的人。我不叫,不要动,我喊风紧,你们赶快背人走。……蓉妹,走吧,咱们看事做事。”说罢,提起兵刃,将一对毡盾分递给韩蓉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刚才他们两口还在拌嘴,现在肩挨肩地紧靠着,奔出来应敌。究竟伉俪情深,夫妻二人猛然出离了小屋。
这小院的宅主———本帮的小头目朱阿顺,说不出的肚里叫苦。截住唐林,向他要主意,连说:“这可怎么好?师叔、师姑千万别走,给我搪一下。我不是怕事;出了岔,我真闪不开。”唐林怒哼一声,一语不答,只一摆手,命朱阿顺带着巡风的徒弟,退藏到上房;各备暗器,听候招呼。单留下一个人,站在院中听风。然后夫妻俩仰面向天空一望,绕院墙一巡,彼此一招手,各抢行数步,一东一北,嗖的蹿上房顶。
警报不假,由打东面和北面来了三个人,忽现忽隐,忽高忽低,远远地绕过来。将次挨近朱阿顺的住处,突然止步,复又荡开去,不住地来回哨探,相隔总在十丈以外。———这三个人影竟是江湖上的老手,十分精细。
虎爪唐林藏在北房脊后,已猜知对头乃是先来蹚道。暗向韩蓉打了个招呼,夫妇二人四目炯炯,只逐着两边人影,来回绕转。人影奔东,他夫妻俩便踏房脊,绕到东边看。忽然三条人影齐投到西南角,似已会在一处,却藏在黑影里,有墙隔挡,不知他们做什么。海棠花韩蓉等得嘀咕起来,忙旋身往后面看。同时虎爪唐林也旋身往后看了看,后面并没有什么响动。
房主朱阿顺惊疑不定,在屋中伏了一会,再憋不住;提着一把刀,带着一囊飞蝗石子,把小辫绕在脖颈上,很勇敢地出了屋门。直走到院心,低问院中巡风的人道:“到底怎么样了?”院中人道:“唐师叔和韩师姑上去这半天了。只见他二位爬着房脊,东张西望,一声也没有言语。”朱阿顺道:“莫非来的不是仇人?”往前凑了数步,仰面向唐林叩问:“唐师叔,到底怎么样了?还没过来么?”唐林正往西南角凝视,闻声回头道:“三个点子只打圈绕,现在还没有过来。”朱阿顺道:“也许不是找咱们的吧?”唐林道:“怎么不是?他们这蹚道。朱当家的,趁这工夫,你就预备人吧。把康、卢二位也请出来,索性多带暗器,在房顶上防备。不过,得先将受伤的人藏在妥当的地方。”说话时,忙又向四面寻望。朱阿顺急急依言,把人唤出来,登梯上房。
又过了半晌,仍不见动静。蓦然间,海棠花韩蓉那边一回身,冲着唐林连连扬手。唐林急忙履着墙,凑了过去。顺着海棠花的手一看,东面又出现了一个人影,相隔极远,月影下,只见这人如飞奔来,身法很快。奔临切近,忽闻曲巷连发三次掌声,那人陡然止步。忽从暗隅又钻出一人,两人抵面对语起来。海棠花附耳问道:“这是谁?可是先来的那几个?还是又来生人了?”虎爪唐林手打凉棚,仔细窥看,见两个人相伴钻入曲巷黑影里去了。过了半晌,仍然没有动静,也不找寻过来。唐林虽然沉着,也不禁急得心头冒火。这简直好比刀头之下,待屠之囚一样,滋味太难挨了。
回头看了看院内,自己这边弓上弦,刀出鞘,也有十多个人,分别戒备得很严。唐林暗自点头,自己这边受伤的人多,断不宜示弱,应该开门迎了出去。但又猜不准人家的来意,恐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忙低嘱妻子海棠花韩蓉,教她仍旧伏在房脊后瞭望。自己腾身蹿下平地,叫过康海、卢登、朱阿顺,匆匆商量了数语。立即派出三、四个人,潜藏兵刃,悄开街门,按照唐林指示的地点,分道寻了过去,并切实嘱道:“如果来的确是仇人,就相机窥看他们共有几个人,究竟作何举动,是否准认得咱们的住处。你们千万不要鲁莽,不可跟他们朝相,也不要动手,总以回来报信为妙。三人问道:“万一我们和他们对了相,过了话呢,该怎样答对?”唐林道:“那个,你们就自承是抓药的过路人,……不好,你们不要提抓药二字,只说过路人好了。万一他们动了疑,竟跟缀你们,你们可以分做两起,把他们诱开。破着一通夜不睡,把他们直诱到芜湖去更好。”
三个人一一领诺,立刻披起长衫,提了灯笼,溜小巷黑道,往外面走去。虎爪唐林替他们三人关了街门,绕院子蹚看了一遍,仍要跃上房顶。就在这时,海棠花韩蓉突然大喊道:“快,快上,点子到了!”用手一指东西两面,众人骇然。
虎爪唐林应声急跃到高处,往东、西两面寻看,不见人踪,却听得刷的一声,又刷的一声。他侧脸对韩蓉道:“刚才咱们派出三个人去,你不要把他们看错了。”韩蓉着急道:“我知道,我们的人是穿长衫,打灯笼。这几个人是穿夜行衣的。呀,他们已来到跟前了。我相信他们就在这隔巷墙根底下,你快掏暗器吧。”
虎爪唐林兀自不敢深信。飞刀谈五家从前是镖行,目下是绅士。他派人暗缀仇人则可,难道他真敢暗遣刺客,找到本地朱阿顺家,前来仇杀不成?一转念间,仍俯首往下看。忽从东巷暗隅,拍拍拍发出三声击掌,又嗖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平地跃上邻垣。韩蓉忙探身抖手,发出一石子。唐林忙道:“且慢!”那人影往这边瞥了一眼,早一栽身,微挟轻笑,又跳向暗隅去了。紧跟着邻巷有一人失声惊喊,同时一个苍老而宏亮的嗓音在隔巷呼喝道:“不要动手,我们以礼求见!”登时在西面,起了一阵冲突奔驰之声。
海棠花韩蓉吃惊道:“不好!临到这时候,我们又打发人出去,我们失算了。咱们快迎出去吧!”虎爪唐林、快手卢、康海、朱阿顺等,此时都上了房,顾不得和韩蓉答话,个个睁大眼往下看。四邻房上已不再见人影。可是北面一道小巷,直通朱阿顺家后门,此时忽见高矮两条人影,打着一只灯笼,如飞地奔来。将近朱家后门,二人止步。唐林等急急回顾后门,朱阿顺道:“这大概是咱们自己的人,刚才出去的。”唐林、快手卢、康海一齐冷笑道:“朱当家的会猜!喂,打!”各将暗器掏出来。海棠花韩蓉早一声不响,从房脊后如飞蹿奔后门,往下一探头,窥准灯笼,右手一扬,刷的一下。下面两个人嗖嗖往旁一闪,往后一退,那只灯笼竟顺手挂在朱家门口了。
唐林、快手卢、康海竟不顾朱阿顺的顾忌,三个人一齐发出暗器,照下面打去。下面打灯笼的两个人影,乃是两个生脸的夜行客。
两个夜行客远退到暗器打不着的地方,昂然并肩站住,厉声叫道:“峨眉派的朋友请了!我们不是寻仇打架来的,我们乃是奉山阳医隐弹指翁之命,按照江湖道,前来传信求见,替你们了事来的。你们就这样看待好朋友么?一言不发,便拿暗器伤人吗?朋友,我们也有暗器,不过我们不肯先发罢了。”说到“不肯先发”四字,那高身量的人忽一弯腰,嘈的一声,一缕寒风,破空射出,同时叫道:“还礼!留神接着!”海棠花韩蓉往下一埋头,一支弩箭从头顶上穿过去,吧嗒,落在院心。
这一箭虽险,并不可怕,可是“弹指翁”三字却吓得峨眉群贼微微一震。
唐林忙向众人挥手叫道:“住手!”伏腰蹿过去,先将妻子海棠花韩蓉扯了一把。同时下面那个矮身量的夜行客,也低声拦阻同伴道:“不要动手,咱们先把话交代出去。”立即仰面叫道:“朋友!……”正要交代话,虎爪唐林已经探身现出头面来,低声发话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黑更半夜的敲门,你们到底要找谁?你们到底是谁?”
来人朗然抱拳说道:“朋友请了,我们是弹指翁派来的,要见你们峨眉派二当家巴舵主。巴舵主要是伤重不能会面,我们求见姓康的和姓唐的朋友。”
虎爪唐林又暗吃了一惊,点子竟晓得自己的姓氏。忙答道:“你们找错了,这里姓朱,没有什么峨眉姓巴的。”口头答对,二目凝神,灯影摇曳中,细打量这两个人,一个胖矮,一个瘦挺,都似乎颏下无须,正在壮年。那胖矮人影哈哈一笑,仰脸挥手道:“朋友,我们没有找错门。我们找的是脚行头朱阿顺家,他家里在房上埋伏着许多人,屋里还睡着好几位带伤的寻宿朋友。彼此都是线上的朋友,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是来了事的,绝不是来挑事的。我们奉了弹指翁之命,前来投帖;弹指翁他老人家随后就到。象这样隔着房,一上一下地叙家常,盘问底细,如果惊动了四邻,也很不便。”这人遂一指前门,又一指后背道,“请你们费心,把那边正门开了吧,进去说话最好。你请看,弹指翁已经到了,我们的帖还没有递上去,我们不好交代。”
房上群贼忙又往四面寻看,半个黑影也不见,并且连一点响声也没有。弹指翁的威名在川陕如雷贯耳,西川峨眉派在素日固已深知;但是他怎会跑到这里来管闲事呢?海棠花韩蓉溜到唐林身畔,暗扯一把,只说道:“这是冒牌!”卢登也凑过来,低声说道:“师叔,你不是认识弹指翁么?这两个人是谁?可是他的门下?”唐林摇头低答道:“只见过他一面,这两人却不晓得。”说着,已经盘算好了答话。先“哦”的一声,抱拳道:“原来是线上的朋友。你们找的是峨眉姓巴的几位,不是找我们姓朱的?”那人道:“这话很对,我们奉命来请见巴师傅。朱阿顺朱头如果赏脸,我们自然也愿见见居停主人的。”
唐林微笑道:“你们二位来得不巧,朱头没在家。姓巴的、姓康的此时也没有工夫见客。朋友请回,请你上复你们的瓢把子……”这三个字就有点侮辱,他却急忙收转道:“恕我无礼,我不知二位的万儿,也不明白你们彼此有什么事,更不知二位跟弹指翁怎么称呼。总之,请二位上复高贤。弹指翁乃是前辈英雄,姓巴的、姓康的就是有工夫,也不敢劳动前辈英雄屈驾先施,我替他挡驾吧。借重二位尊口,代为道歉。弹指翁要是有要紧的话垂示,那么赏个日限,定个地点,回头我叫姓巴的、姓康的准时前去领教。我本是局外人,我也不问二位的万儿了。”说罢一拱手,做出一种“话到此为止”的样子。
来人中的那个高个儿厉声道:“朋友,咱们道上的人可不要不识相。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弹指翁本人到了,我看你们怎么挡驾!”这人手一撮口唇,刚刚“吱”的响了一声,却被身旁那人一把扯住,急急地说道:“朋友,明人不作暗事,弹指翁特为你们峨眉派和飞刀谈家排难解纷来的。可是他老人家既然大远的来了,绝不会就凭你们几句话回去。莫说他老人家,就是我们两人,也没法子拗脖颈,折回去。你们不要错会了意。弹指翁是前辈成名的英雄,一碗水定要往平处端,断不会教你们那一方面下不去。江湖上一刀一枪的交情,时时都有。可是临到末了,总有一完。不过完的情形不同,有善罢,有恶休罢了。弹指翁既然出头,朋友,这是一个做面子的事。房上地下的讲话,这太不象样子,也显着看不起人,还是请你开门吧。……弹指翁老英雄本想白天来,省得你们多疑。他老人家又想,你们乃是夜里的事,还是夜里来的好。一到白天,诸多不便。朋友,你千万不要错会了意,你或者就是朱头儿吧?你是本乡本土的人,更要往开处想一想。你做不了主,请你下去合计合计,我们这里立等回话。”
唐林、卢登、康海、韩蓉,以及朱阿顺等,伏在房脊后,彼此面面相觑。唐氏夫妻和康、卢二人却深知弹指翁华老英雄的厉害。现在是立刻动手好呢?开门面谈好呢?反正开了门,弹指翁一到场,必定是给和解。一和解,这口气可怎么咽下去……正在踌躇。不想来人那一声口哨,已经惊动了四面的埋伏。圈着朱阿顺的住家左右两侧,忽然现出人影来;一个,两个,只登邻舍一探身现形,便又伏下身去。前门小弄里,突然传出重重一声痰嗽,跟着啪啪啪,门扇上响起了三声叩门之声。还不见人影出现,两扇大门竟吱扭扭敞开了半扇。
房上潜伏的人急将暗器,照门口打去。虎爪唐林忙命康、卢二人监视后门;他自己偕妻韩蓉,伏腰蛇行,急急地赶奔前院。前面房顶上的人疑鬼疑神,一声不响,依旧往小巷黑影里,乱发暗器。唐林由北房刚跳到东房顶上,向院内一瞥,大怒道:“你们还瞎打什么?还不给我住手,人都进来了!……喂,朋友,才来么,失迎失迎!”

第九章 弹指翁寻贼赠药
原来,就当这后门发话、前院叩门之时,峨眉群贼竟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不晓得什么时候,人家已经混进院来了。而且,还不知进来了多少人。这工夫,但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正从南倒座小柴棚前面走过,不慌,不忙,斜趋北上,似要抢奔正房。
虎爪唐林眼快口快,只一瞥,便已看明院中有了生人;急急地递过话去,道:“哈,尊驾赏脸光临,何必费这么大事?请留步,待我下来恭迎大驾。”向韩蓉低嘱两句话,嗖的一个箭步,从屋顶上直跳下平地来。脚才着地,急忙抽刀横身,把东小屋———巴允泰和二乔养伤的所在———当先扼住;凝二目,辨视来人。那房上,海棠花韩蓉忙掏暗器,由屋顶扼屋门,吱吱的连打唿哨,叫道:“并肩子,飞刀谈家的相好的来了,进院子来了。”房上房下骚然大乱。
那长衫客一翻身,忽纵声大笑,面向唐林道:“尊驾休要见笑,我这不速客来得太冒昧了!兄台的眼神竟这么精明;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但是愚下不过是刚到,我那小徒他可是早来了。”一侧身叫道,“喂,鹏年,出来吧!主人已经下来迎接我们,我们却之不恭,快来拜见吧。”立刻从小柴棚中,嗖的钻出一个人来,如一缕轻烟,扑到院心。穿一身短打,背两柄短剑,正是和巴允泰在江边对手打仗的那个武当派弹指翁二弟子段鹏年。段鹏年急趋而至,到长衫老叟身旁一立;一语不发,替老人防护着房上、房下的敌人。这长衫老叟自然是弹指翁风楼主人华雨苍了。敌人纷纷奔蹿,朱阿顺尤其惊慌。
弹指翁五短的身材,拖着长袍,昂然走到院心月光下。海棠花韩蓉又怒又恐,不禁大嚷道:“好你弹指翁,我们峨眉派跟你素无瓜葛,你怎么竟欺到我们屋门口来了?并肩子,快往这边攒啊!”虎爪唐林急仰面喝道:“少要胡言,这是老前辈!”收刀侧目道:“尊驾莫非真是山阳医隐弹指翁华老前辈么?”弹指翁微笑道:“不敢,正是。仁兄贵姓?”唐林不答,抢着问道:“果然是华老前辈!老前辈不远千里,深夜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老前辈要知道……”一指院中道,“此地乃是朱阿顺大哥的尊寓。”
弹指翁不等他说完,就一指唐、韩二人的皮囊和皮手掌,说道:“原来这里还有唐大嫂的门下,这可都不是外人。”双手一举,对房上、房下环揖道:“诸位请了,恕我眼拙,不认得诸位英杰。诸位请看,我愚下来得固然冒昧,可是抱着一片慕名访友、纳交解怨的心来的;我两手空空,绝无他意。我这小徒虽带兵刃,只为防身,断非示武。诸位可否暂借一席之地,赐谈数语?哪一位是巴允泰巴师父?哪一位姓唐?哪一位是康允祥康老英雄的贤郎?我愚下有一两句话,愿意和这三位面谈。我决不是强迫,可则可,否则否;我决不敢强作解人,硬来出头。”
峨眉群贼俱都听见弹指翁的谈吐,纷纷跳下房来,凑到一处,齐看唐林的举动,听他的招呼。唐林却疑畏未敢立即发言。康海忍耐不住,裹伤投刃,抢到面前,长揖大叫道:“华老英雄,在下就姓康。你老人家竟能找到这个僻巷来,不用说定是飞刀谈家烦出你老来的了。我们康、谈二家有十多年的梁子。你老既是武林前辈,想必也早有耳闻。我们两家仇深似海,有死没活,决不是片言可解的。你老的盛情可感,我先谢谢。怎奈你老的来意,晚生恕难从命。老前辈,一个人如果有父母不共戴天之仇,按我们武林道的规矩,他是该报仇,不该报仇呢?武林侠客许他报仇不许呢?”
弹指翁华老英雄双目炯炯闪光道:“你就是康允祥的贤郎,你说的话倒也有理。可是我的来意,我还没有说明,你何必妄加疑猜?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少年,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以为我倚老卖老,遇事强来出头么?哦,我们有话到屋里谈,凭我老头子,你们诸位不会疑心我有什么诡计,来暗算你们吧?”华老说着,迈步直向唐林左侧走来,双手抱拳,满面笑容道,“足下贵姓?愚下来得唐突,无怪诸位多疑。话不说不明,我们都到屋里谈。”
虎爪唐林把牙一咬道:“且慢!华老英雄,不是我后生小子敢妄疑前辈,可是你们外边明明埋伏着人……”弹指翁道:“你们不放心他们吗?我可以把他们都叫出来。老实告诉你,除了我师徒,外面只有三个人,不过是给我投帖引道的罢了。我把他们叫在一处,你招呼你们人不要乱发暗器。”遂命段鹏年出去招呼。段鹏年向众人道:“恕我无礼。”一跃登高,向后门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展“行功一字蛇行术”,嗖嗖蹿出前门,也打了一个招呼。登时前后门外,四个人一起往后撤退下去。但是峨眉群贼仍不放心,仍然据登在高处,监视着四面。段鹏年毫不介意,仍然蹿回院内,紧跟在弹指翁的背后。
弹指翁华雨苍这才缓步前行。虎爪唐林叫着妻子海棠花韩蓉,和康海相陪待后,其余的人留在院心。弹指翁将在北房,忽又折奔东小屋。虎爪唐林急忙拦阻道:“华老前辈,请往北房里坐吧。”
弹指翁笑道:“北房有朱兄的家眷住着,不大方便,还是东屋好。”唐林不愿昭示败相,忙横身遮门道,“请止步,这东屋里有病人。”华雨苍轻轻地一拍唐林的肩膀,唐林急往旁一闪。弹指翁笑道:“实不相瞒,我就是专为这几位病人来的,你不要多疑。来吧,足下请前行引路。”
小东屋很逼窄,华雨苍放心大胆往屋内走。唐林、康海、韩蓉一看拦不住,连忙说道:“好好好,我们在前引路。”三个人纷纷挤到小东屋,把病榻遮住。华雨苍微微一笑,顺手把屋中油灯挑亮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扪着灰须,环视众人。唐、韩、康三人在屋内陪着,一齐侧目注视弹指翁一人,屋外也有人立在门口端详他。灯光影里,才看出这位大名鼎鼎的弹指神通华雨苍,是这么身材瘦小,形容枯槁;穿一身灰布衣,灰布祫袍,越显得黄焦焦面无血色,却是目眶甚深,眉毛短浓,二目闪闪,发出碧光,截然与众不同。
弹指翁华雨苍也把众人逐个端详了一遍,然后逐个询问姓名。虎爪唐林迟疑不肯吐露真名,他妻子海棠花韩蓉也是这个意思,暗暗一扯唐林的后襟。唐林抱拳道:“老前辈,我们都是些后生小子,无名之辈,我们的姓名不足挂齿。老前辈有话,只管吩咐,我们大家洗耳恭听。”弹指翁道:“你当我真不知道你们几位么?诸位大名如雷贯耳,我虽伏处陕边,却也有个耳闻。唐兄,四川的唐大嫂是你什么人?你要知道我这不速之客,既然登门来访,若是一点底细不晓得,我也不敢贸然前来啊。”说罢大笑,他随一指康海道,“这一位我知道姓康,自然是峨眉七雄头一位康允祥康老英雄的贤郎,刚才已承他不弃,告诉我了。这一位女英雄……”华老转指海棠花韩蓉道:“善使柳叶刀,身佩毒蒺藜皮囊,大概也是唐家门中的后人,请问尊姓?和唐大嫂怎么称呼?”这一猜却没猜着,他自然不晓得韩蓉乃是唐林之妻,峨眉七雄第三人韩佑之女。他又望着门前侧立的快手卢卢登道:“惟有这一位,恕我在下眼拙,还不认的。唐兄,烦你给引见引见。我愚下姓华名雨苍,字风楼,有个诨名,他们叫我弹指神通山阳医隐。五十岁以后,他们又把我叫做弹指翁。这个绰号,我愚下实不敢当。究其实,呼牛唤马,随大家的便好了。”说罢,向唐林举手。意思之间,认定唐林就是在场峨眉派的领袖。
唐林夫妻依然犹豫道:“你老既然知道,更不用我们说了。我们和四川唐大娘乃是远族。老前辈,我们也冒问一声,这鲁港的飞刀谈五家,有一个寡妇儿媳,母家姓倪,她和老前辈是怎么一个称呼?昨天夜间,用五毒砂伤人的那位女英雄,是你老什么人?”唐林又一指背双剑、在旁侍立的段鹏年道,“这位贵姓?也请老前辈不见外,从实垂示,以便修敬。”段鹏年朗然道:“在下姓段,名叫鹏年,这是我的恩师。昨日那个女子,实不相瞒,和……”弹指翁忙接过来道:“那女子和谈家自然是亲旧;若不是亲戚故旧,一个女孩子家,决不会和诸位动手了。”
唐林微笑道:“我看她自然也是华老前辈的门下了。她的五毒神砂打得很有功夫,这暗器外门没有,乃是老前辈独门秘制的。”弹指翁不答,两眼寻视病床。病床上的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已然恢复知觉,伤口处疼得十分厉害。已知有人找来,三个人用牙咬住被头,用手抓住被褥,都强忍着,不肯呻吟出声来。可是五内如焚,浑身抖战,当不得竹床微微发出吱吱的声音。唐林、康海见弹指翁的眼神直射到自己身后,急侧身遮住灯光,说话打岔,一叠声地追问弹指翁:“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又催询弹指翁的来意,更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康海心中更是悬虑,躁怒,突然说道:“老前辈,有何见教,请快说吧。须知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乃是朋友的住家;我们临时借寓的,夜深了,诸多不便。”
气粗话硬,唐林忙瞪他一眼,摇头示意。对面侍立的段鹏年果然大声说道:“康朋友,你这是对谁说话?……”只说了这半句,弹指翁面色一沉,枯黄的脸忽然浮出浅笑道:“康兄请不要忙,你们要问我的来意么?”伸手一指桌上刚从芜湖买来的药包,道:“我愚下就是为这个来的。”
唐林、康海、韩蓉,互相顾盼道:“这话怎讲?”弹指翁换了一种口气,慨然说道,“诸位兄台,要问此话怎讲吗?简短直说,我是为送药救人来的。……诸位,要知我华风楼并不是飞刀谈五家邀来助拳的,也不是邀来给你们赔礼的。我愚下实因访友,路过鲁港;偶从朋友口中,听说你们峨眉派群雄和飞刀谈五家的后人,起了争执。我有心出头给你们和解,可惜一步来迟,并且我也和你们两方都不熟。但是江湖上排难解纷,乃是丈夫应做的事;我又不好装聋饰哑,从这里闭眼走过去。我知道你们有三位中了五毒砂的毒,更晓得你们现时正在力求救药。实不相瞒,这五毒砂乃是我武当派长门传下来的,和西川唐大嫂的毒蒺藜不大一样。要解此毒,恕我直说,非武当本门自配的药膏不可;并不是我们的药值钱,乃是对症。现在我把解药带来了;诸位赏我一个脸,请把受伤的三位抬到有光亮处,我来给他们医治一下。这五毒砂比起唐门毒蒺藜,散毒较慢,可是入毒最深。不耽误,赶紧治,还救得过来。”说着,一指唐林等人背后的病榻道,“倘若药不对症,救治失时,恐怕这三位纵然保得住性命,也要落一个残废病根。”
唐林、韩蓉、康海,不由错愕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受伤的人,一时无话可答。半晌,韩蓉向唐林低言道:“咱们的药……”唐林摇了摇头,康海便明白了,决然说道:“老前辈就是专为送药来的么?”
弹指翁厉色大声道:“哦,就是专为救你们这三个受伤之人来的。治完了,我就一走完事!”康海满面通红道:“老前辈,我们光棍遇光棍,可以说痛快话。你老人家千里送药,我们当然很感激;但是你老还有什么吩咐,也请趁早吩咐出来,我们好量力报答你老。”
这句话非常难听,有点拒不受惠的意味;唐林、韩蓉俱都变色示意。不料弹指翁倒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康兄人很直爽,这才是江湖道的道理。诸位兄台……”抱拳向阖座及窗外一揖道,“我可以明明白白把我的来意说出来。第一,这五毒砂实在不好医治,因此在我这门中,已经禁止他们滥用;现在令友既有三位受了毒伤,我不能不管。这是一。”华老正要继续往下说,快手卢忽插言道:“到底这一次江边用毒砂的是哪一位?”弹指翁道:“你们自己访查去,不要这么打听我!唐兄、康兄,你们这三位受伤的,老实说,只恐唐大嫂门里的救药未必对症。我愚下闻耗登门,特来送药。我也没有别的话,唐兄、康兄,请你们把事看开一点。谈家父一辈,子一辈,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人死不结仇的话,我也不敢说。不过,你们这里已经有三位受伤的。我的拙见,愿意把这三位救活,而且保好如初。借这一点微劳,向你们讨个情面。你们也得可怜可怜,谈家门中已无人物,只剩下一个孀妇,真是胜之不武了。再说一句掂斤计两的话,你们当年伤亡了两位,他们也伤亡了两位。现在再由我这和事老一转圜,岂不是面子上,很说得过去了么?”
唐林低头沉吟,韩蓉只看她丈夫的脸。康海道:“不然,伤亡和伤亡不同,你老总知道点水之恩有时一辈子报不过来,千金之惠有时一笑哂收呢。我们两边莫看都死了两口,可是这不能做比的。老前辈,我虽年轻,我不敢信口答复你老。这是我心里的话,决无半字虚妄。”大瞪眼说着,眼眦莹莹含泪,忙将脸扭过一边,不愿教人看见。
弹指翁看着各人的面色,微然一笑道:“你老兄的意思,我明白了。还有这二位怎样看法呢?康兄,你就目睹这三位受伤的朋友,不肯一诺,叫他因伤殒命么?我固然不知道这三位和你们几位是怎样的交情,但我敢断言,定是你们邀来的朋友,可共患难的。并且我敢断言,三位的伤你们是治不好的。因为这样挨不了三五天,便要毒入内腑。诸位,你们自己酌量一下吧。能赏我脸,我欣然而治;不赏我脸……”戛然声住,扪须不言了。
那侍立的段鹏年也发言道:“你们千万不要多想,不要认为我师父是乘危逼和来的,他老人家决无此意。英雄报仇,适可而止;现在既有台阶,由前辈英雄出头,你们若想用三条命换谈家的一门性命,那就错了。”弹指翁点头道:“你们只想我弹指翁远道赠药,给两家了事来了,岂不是双方面子都很好看吗?”把怀中药取出,往桌上一放,随即站起身来道,“唐兄,请你费心端着灯,让我把受伤人的伤处看一看。”
峨眉群贼个个惶惑,不知怎样应付才好。康海起初的打算,是不肯受仇家那边送来的药;一受仇人的赠药,便不能报仇了。可是目睹巴师叔和二乔的伤痛,一时比一时加重;若纯为自家私仇怄气,又情知不妥。回头看了看巴允泰,不知什么时候又昏过去了。因又向唐林、韩蓉施眼色,叩问他到底自家现抓来的药是否有效;如果有效,那就简直拒绝了弹指翁。站在门口的快手卢,却以为弹指翁赠药是假,窥情是真;说不定人家还有别的阴谋,因此他只顾虑到当前的结局,和仇人藏在外面的埋伏。独有唐林夫妻,较有经验,深知弹指翁是成名的英雄,现在他以赠药为名,硬来出头讲和;受之可耻,拒之结怨,真是个难事。左思右想,拿不得主意;但又为情势所迫,当下就得立答回话。
这时候,弹指翁已不容他们再事迟延了,起身上前,便要看伤。唐林、康海一齐站起来道:“老前辈,且慢!”弹指翁面色一沉,一对碧眼陡发奇光道:“怎么,诸位坐视令友不救,真要把我窘出去么?”唐林忙道:“晚生不敢,你老不要误会。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晚生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我们得商量商量。老前辈练达人情,请想,我们十多年的深仇,要我们片言立解,未免太难了吧?再说我们就是拜领你老的盛情,也只能受你老的赠药,断无假手于人,劳动你老代治之理。”
弹指翁这才把面色一转,重复归座道:“你们商量去吧,我在这里坐等。不过我没有多大工夫,请你们快快商好,给我一个准话。这本是闲是闲非,我不能多耗工夫,我还有我的正事。能管则管,不能管,我还是退身局外。”
但是话虽如此说,峨眉群贼决不能把弹指翁让到别室,又不能丢下受伤的人,自己出去商计。唐林皱眉为难,有心向众人低议。方在嗫嚅间,已被弹指翁看了出来,笑道:“你们尽管在此商量,我可以出去站一会儿。”风楼老人站起来,率段鹏年,徐徐走出斗室,往院心一站。屋里边唐林夫妻、康、卢等人登时啧啧哝哝,争议起来。争议了好半晌,最后才由唐林强遏悲愤,自己出来答话道:“老前辈,我们已经计议停当。老前辈的盛意,一者是在赠药,二者是在了事。刚才我们都觉得无功受惠,于心不安,你老人家赐的药愧难拜领。至于给我们了事嘛……”
弹指翁勃然大怒道:“你们商量了一会子,到底不受我的赠药么?好好好,别的话不用说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谈家怎样!”向段鹏年一挥手道,“走!”转身迈步,往门外走去。唐林大惊,急忙叫道:“老前辈请留步,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弹指翁头也不回,走到院中,口中说道:“不必说了,这些闲事我本无心多管,赠药也不过是一番恻隐之心。你们能自己把人救活,岂不更好?我此来真是多此一举。”
虎爪唐林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忍无可忍地大声说道:“我前辈,你怎么也得容我说话呀!我固然晓得你老的药乃是对症的解药,无奈,咳,他们……他们受伤的人说是教你老的门下打伤的,他们情愿试用本门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敬谢你老的赐药。至于了事,我们还要和你老人家从长计较。你老飘然登门,又不是我们邀来的,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老就瞧不起我们晚生下辈,你老连我们上辈师长也看不起,一点余地不留么?”
弹指翁素不健谈,心头火起,蓦然一翻身道:“哇!你这是对我说话么?你可知你们师长见了我,也得‘前辈长,前辈短’的恭敬着。你小小年纪,你师父就没教给你尊老敬长之道么?别说你们这里不过是一伙子脚行、秘密会党的巢穴,就是龙潭虎穴,我弹指神通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我此来他们本劝我说,不必多此一举。我念你们究竟也是武林一脉,我总得拿你们当人物!……”弹指翁姜桂之性,越说越怒,把个虎爪唐林说得二目圆睁,恨不得把华老剥了皮、抽了筋才解恨。但是势力不敌,一张素脸完全变成死灰颜色,似呻似哼地叫了一声:“老前辈!”那段鹏年急忙接过话来道:“师父息怒,由我来问他。”向前一步道:“唐朋友,你我可以比划比划!”
两个人对叫起来,其势汹汹,殆将翻脸。忽然东小屋一声惨叫,蓦地追出一个人来。将到院心,正要呼叫,一见对峙之状,忙又改口道:“唐师叔,你快来吧!巴师叔他,他,他……”跟着海棠花韩蓉也奔出来道:“你还没把客送走么?你你你快来,巴二哥他情形不大对!”
虎爪唐林不遑再与弹指翁师徒辩驳,只说了一声:“对不住!”忙叫快手卢出来,快来送客,他自己急急地抽身回到屋内。就灯下一看,康海已急得疮口迸裂,跪伏在病榻之前,两眼滴下许多热泪来。唐林忙把康海劝起来,转到病榻前,俯身细看三个受毒伤的人。乔健才已经昏死过去。那巴允泰和乔健生疼得浑身打战,把床都抖得吱吱乱响,从创口往外流黑水,毒性酷烈,沾着好肉都破。巴、乔两个人的喉咙已经喑哑,只直着脖颈叫:“受不了啦,快拿刀来,给我一个痛快吧!”手爪乱搔,把被子都扯碎了。巴允泰力大,咬牙忍痛,竟把齿龈咬破,顺口流血。灯影下三个人都面无人色,越觉得景象惨怖。
众人手忙脚乱,找药罐,找火炉,打开了药包,一齐催唐林赶快煎药。唐林搔头顿足;先伸手抚摸三人的伤口和胸口。伤口如火灼,胸口紧一阵,慢一阵,越来越微。众人越发急得手足无措。
唐林忙道:“不要乱,还有救!”康海失声哭道:“还来得及么?”唐林道:“救着看!”急忙卷起袖子,预备制药,朱阿顺就用木炭生火炉。巴允泰低哼道:“唐六弟,我不行了,你们索性预备正事吧,不用管我了。这仇我们一定得报!”众人越慌,这里面顶数唐林和韩蓉着急。他们夫妻明明知道药来迟了,只怕配制不及;也只得姑尽人事,以听天命。催别人替朱阿顺生火,对朱阿顺说:“须要三个炭火炉煎药,快去找找去。”朱阿顺连忙应诺,拔步出屋。不想弹指翁师徒已经跟踪又重来到窗前了。
快手卢卢登横身把屋门一挡道:“华老先生,对不住,我们有病人,我们这时实在没法子招待!”弹指翁眉峰一皱,厉声说道:“哎,这是什么话!诸位朋友,休要多心,我本是好意来的。现在你们的病人眼看要垂危,我华某既已在场目睹,焉能见死不救?你们峨眉派和飞刀谈家的梁子,放下暂且不提,这三位受伤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们说,再要不用对症的药,不过一个时辰,准死无疑。来来来,我先把他们三人治好了,别的话随后再说。我华某断不能乘危市惠,恃恩逼和。你们放心吧,不要耽误了三条性命。”说着话,华老猛然走进屋来。康海等不识利害,还想拒药,唐林直起腰,回头一看,弹指翁早将药囊取出。唐林就坡而下,连忙举手道:“老前辈,他这三位的伤,……”说到这里忽又咽住道,“老前辈如此盛情,受伤的人如果保住性命,他一定感激你老的。不过,我看这三位,只有这一位重,你老法眼,请看一看。”说着,一指巴允泰。
弹指翁点了点头道:“是的,是的,待我来看。”更不逊让,将手中药囊交给二弟子段鹏年。脱去长袍,向唐林说:“请你放心端过灯来。一盏灯不够用的,请你多预备两盏。……鹏年,你来替我留神照应着。”段鹏年应了一声,紧跟在弹指翁背后,以防峨眉派出其不意的轨外行动。唐林命朱阿顺点起三盏油灯,照着病床。
弹指翁立刻就着灯光,把三个受伤的人细细诊视了,同时也把三个人的面目认清了。微吁一口气,对唐林说:“这一位———乔健生———伤最重,调治之后,恐怕得过四五天才能行动,半月后才能痊愈。这两位———巴允泰和乔健才———两三天以后,就可以起动了。不过全不能见风。”唐林道:“我看这一位———巴允泰———折腾得最厉害,恐怕他入毒最深。”
弹指翁微笑摇头道:“不然!愚下我不只是家藏着五毒砂的解药,我还是一个疡医,我想我还不致于诊错了。事不宜迟,我们就给他三位先疗毒,后止疼。救命要紧,只好请他们先忍点痛苦了。”探衣襟,华老取出一个类似“护书”的扁长形锦囊,就灯下打开。里面插着长短银针、小刀、利剪、镊子、钩子,却是二十多件割治外疡的刀砭。段鹏年抢行一步,来到桌旁,将手中盛药的那个古锦囊打开,内装着十二个磁瓶、磁盒和软布、细棉、油纸等物,都堆放在桌上。随即靠桌子一站,守着这些东西。屋中人鸦雀无声,凝眸注视着弹指翁师徒,看他二人的做作。唐林微施眼色,他妻韩蓉忙走过来,站在段鹏年的身旁。快手卢佯作关照,忙将屋门堵住。康海拭泪扶床而立,暗护着病人。其余的人或秉烛,或旁观,在屋里屋外分布着。
弹指翁漫不经意,对灯检视刀剪。先选取一把锋利的月牙小钩刀,和一把似勺的小挖刀,都放在一边道:“这总得用一点麻沸浆。”遂打开一只磁盒,就用似勺的小刀,舀出一些黄色的药浆来,把一块软布沾湿,用镊子夹着,右手拿起小钩刀,走到乔健生的床前。这舀浆的小挖刀尺寸很小;那把月牙刀却长有七寸,窄才二三分;倘用以杀人,也足以致命。康海把一对眼瞪得很大,说道:“这做什么?”唐林另举着灯,也凑过一步来。余者也都围上来。弹指翁把众人盯了一眼道:“伤口分明有火烙伤,你们这里面一定有行家,想要烙断创毒。只可惜你们这种刮骨疗毒、烙创阻烂的治法,并不很对。五毒砂的毒性并不是腐肌烂肠,乃是随着血行,深入腠理,能令五脏灼裂,疼极而死的。你不看这三个人都发烧么?我这两把小刀不是割毒的,这药也不是以毒攻毒的。我的治法不采恶治。我是要把烙伤口挑破,好叫解药的药力深入血中,把毒化解了。”
唐林点了点头,拱手道:“老前辈费心吧!”他已经看透弹指翁殆无恶意,只是买好邀和罢了。康海仍自惴惴,怕弹指翁乘机潜下毒手,一点也不敢放松地监视着。弹指翁回头一看,微微冷笑;手持钩刀,在乔健生的头前一比量,有意无意地说道:“我先治这一位,如果见好,再治别位。这位康兄你索性过来,仔细看着点,我可就要开刀,你把病人的身子按住了。”月牙钩刀照准乔健生伤处,轻轻一挑,把伤口挑破了一个小口子。又随手一旋,立刻从下刀处,流出黑紫的血水来。
康海的眼珠只随着刀锋转。弹指翁随手用镊子,夹着那块湿药布,把血水沾净,抬头说道:“你看,毒水流出来了。你们把伤口烙断,毒力越发不能外泄。”用刀尖指着伤口旁边道:“你再看,这里好肉也肿了,渗出黑水来。这就是烙伤的害处,反毒聚到这里了。那时候刚一受伤,用嘴把毒吮出,还不失为救急的一法。总而言之,烙治的法子不但无益,反而有害。”说着,又用刀轻轻割了一圈,且割且拭,手法既轻又快。唐林已经深知华老是个治外伤的行家,别人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低声私议。
跟着华风楼将月牙钩刀放下,重去打开一个药瓶,仍用勺刀,舀出一些血红色的药浆来,往伤口上一浇,登时创口如水沸一般,起了一层泡沫,又流出许多毒水。华风楼另拿细棉,把药沫、毒水拭去。康海忍不住又道:“这是做什么?”唐林忙道:“嘘!”康海不言语了。
弹指翁笑道:“老兄,还是不大放心吧?……这也难怪,我弹指神通薄负微名,一生不做乘危害人之事。无奈人心相隔,不深知我的,难免就拿不肖之心来猜度我。况且我赶上门来卖野药,人家更不知道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了。但是你们一伙里总有行家,我这治法不能算错吧?你且稍等半个时辰,病人自己就会告诉你。”康海含愧道:“你老乃是多疑,在下我是晚生下辈,没见过的事太多,忍不住要逢人问问。我实是请教的意思,不知道这一问触着什么忌讳了。”段鹏年在旁喝道:“住口,你这是对谁说话!老师,这位朋友好象我们求他一样,又好象咱们安心害他一样。老师,请不必多此一举了。”弹指翁抬头凝眸,向唐林一看。唐林忙申斥康海道:“不要多说,你不会等老前辈治完了,再请教吗?”忙赔笑向弹指翁说道:“他们没见过这种治法,只觉着新奇罢了。”
弹指翁不复言语,又将那血色药浆,往伤口浇洗了一些,一面浇洗,一面用新棉擦拭。工夫不大,伤口黑色尽退,露出红肉。把小刀放下,对唐林说:“唐兄请摸一摸。”唐林依言一摸,乔健生左边的脸虽没有消肿,可是触手已不甚灼热了,只身上的烧依然未减。弹指翁道:“你再摸一摸这两位。”没有剔毒洗创的巴允泰和乔健才,伤处依然很热。老人道:“如何?”唐林做出佩服的样子道:“老先生真乃着手回春!”弹指翁不答,转对康海道:“你老兄也可以摸摸试试。”又向大家道,“你们要知道这药力还没有行开,并且还没有内服药呢。”遂往椅子上一坐,道,“这得稍等一会,我再给他敷一回药。”
唐林忙说道:“老前辈真有起死回生之力。还有这两位,一发请你老人家费心给洗洗创毒吧。”弹指翁笑道:“最好容我先把这位治得见了效,我再给这两位留下药,你们自己动手就行了。”唐林向康海看了一眼道:“老前辈,救人就要救彻底。我们江湖道上,既已推诚相见,请不必多存顾忌。我们和你老萍水相逢,自知缘浅。可是你老年德并尊,久令人钦服。我们对生人不能不多疑,对你老决不会的。”峨眉群贼一齐举手道:“我们都很信服你老。”
弹指翁道:“那是诸位台爱了,我就一发地献拙吧。这治病也算是献拙。”说罢哈哈一笑;这才徐徐起身,给巴允泰、乔健才等也挑破创口,用血色药浆,连洗两遍。
沉了一会,弹指翁抬头看了看天上星位道,“这应该多候一会,只是我不能久待了,好在也没甚要紧。”重整刀圭,另敷上一种淡红色药膏。跟着操刀而起,先给乔健生割治起来;把每一个伤口直剜得很深,流出鲜血来,方才住手。乔健生忽然知觉恢复,呼痛欲起,众人忙将他按住。弹指神通华风楼的手法非常神速,只一眨眼间,将乔健生好几处的毒伤都割好,又敷上药,贴上小小的数帖膏药,用布捆上。华风楼这才站起来说道:“行了。”然后将巴允泰、乔健才也照样治疗了。然后,收起刀圭、药物,环顾众人,对弟子段鹏年说道:“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峨眉群贼愕然侧目,只见段鹏年从身上另取出一个纸袋来,上写“留赠峨眉群雄”六字。众人尚在惶惑,虎爪唐林却恍然大悟,晓得这也是药。人家这一回“赠药邀和”,竟是预定之策。弹指翁未来之先,早就这么预备好了!
弹指翁接过纸袋,就在灯下打开了。果然是药包,却只有三种,一种标着“内服”,两种标着“外敷”。弹指翁将外敷的药全扣下,揣在自己怀内,只将内服的药交给唐林道:“这药可分成十二份,给三位日服三份,恰服三天。还多余三份,给别位受伤的分服吧。按说这三位受毒伤的应该天天换药,可惜我没有工夫了,我只是路过此地。但是刚上的药既是对症的药,……”说到这里,仰面想了想道:“我再给你们留下一点外敷的药吧。他们三位到明天午后,便可以大见轻减,你们可以问问他药力如何。”遂将外敷的药重又掏出,掂了掂,仍留下数包;说明敷法,穿起长袍,收起锦囊,看样子便要告辞。
峨眉群贼互相观望。唐林忙道:“老前辈慢行,容我们替病人叩谢。老前辈外科的治法实在高明,我们还有一点贪而无厌的请求。”
唐林想,既已受了人家的恩惠,多受少受,简直一样,莫如连康海、快手卢所受的伤,也烦此老疗治。快手卢忙露出自己的伤来,向华老率直求药。康海却向唐林示意,拒不肯用。华风楼笑了笑,对卢登道:“你受的暗器伤并没有毒。既然信得及我,那么我也给你们留下一点药吧。”另打开药包,取出三帖膏药、一包药末,道,“先用药末冲水洗,然后抹上药膏,再用油布垫上,外扎布条便可。好了,好了,我告辞了。”对段鹏年说:“我们走吧。”
唐林、韩蓉、卢登等连声道谢,一齐相送。康海一语不发,跟在后面。
走到院心,唐林惴惴不安地说道:“那个……老前辈!”弹指翁回头道:“唐兄有什么话?”唐林道:“这话我不该问,这三个受伤的人感念你老的活命大恩,我们应该叫他登门叩谢。就是晚生,也应该趋谒问安。不过老前辈的府上远在陕南,你老现时正在鲁港,不知此地可有……你老可以留下见面的地点么?”
弹指翁欣然停步道:“好。我的意思,倒不愿有这些世俗的酬酢。我希望他们病好之后,还是回乡的好,在此地多留无益。要知道,能发能收,才是……”康海道:“这个,老前辈,我自己可没有受过你老的恩惠。”
弹指翁陡然转身,迫前一步道:“你要受我一点什么,也很容易。除了药以外,我还有别的末技,就是现在献拙也行。”竟站住不走了。康海挣得脸通红,情不自禁,把袖子一捋。唐林吃了一惊,忙推开康海,横身作揖道:“老前辈,我们无功受惠,必有一报。所以,我们才请你老留一个见面的地点。老前辈乃是高人,我们就不道谢,也得给你老登门道劳啊。他小孩子不会说话,喂,你快躲开这里,不要多嘴!”快手卢忙过来,把康海推到屋内。他自己赶紧出来,陪着虎爪唐林。此时弹指翁声色一变道:“好,明天下晚,我先请你们几位到庆合长客店找我去,我听一听你们的意见。我也有几句话,向你们诸位说明。依我想来,你们还是三天以内,早早回乡的好。”把这“三天以内”四字说得格外响。说罢,一甩袖子,率徒直奔街门。
才到街门口,唐林等张皇失措,跟踪送出。弹指翁回身道:“请,明天见!”唐林急抱拳道:“谢谢老前辈,我们一定遵命。老前辈能多容三天限,我们更是求之不得。我们愿意问一问,承你老救命的那三位朋友,……”弹指翁道:“这也是情理所有的事,那么三天以后,在庆合长客店见吧。”唐林道:“三天以后,他们好得了么?”弹指翁道:“他们三位固然不能见风。但若坐小轿,放下轿帘,照样可以出门的。”说了这句话,双方作别,弹指翁飘然而去。
峨眉群贼目送弹指翁出了巷口,有的人还要跟缀,唐林连忙喝止。唐林在门口遥望黑影,微微发怔,低声对卢登道:“我们实在力不能敌,怎么好?”拊心摇头,率众人急急地回转院中,关上街门。叫着卢登和妻子韩蓉,急急跃登房顶,向外眺望了一回,方才下来,回转到小东屋。
房主人朱阿顺瞠目变色,惴惴不安,一叠声地问道:“他们的口气很硬,恐怕要惊动官面,再来找我们吧?”唐林挥手道:“你放心,没有你的事。”叫过康海、快手卢,低声计议此事。卢登道:“这老人一定是弹指翁本人,决不是冒牌。”唐林道:“焉有冒牌之理?弹指翁临行放下的话,老实说,是限咱们三天以后离开鲁港。我们实不该受他的药;可是不受他的药,当场就得动武。光这老头子,就不好惹;他们又来了好几个人,我们又有这么些受伤的人。我们固然不怕,但是受伤的人必死无疑。真是的,我们的落脚处,怎会教他根寻着了?”
韩蓉发恨道:“一定是他们出来进去闹的,该着现眼罢了。还有朱当家的,有你什么事,你怕个什么劲呢?”朱阿顺方要辩白,卢登摇手道:“朱大哥少说吧,我们得商议商议,怎么应付他才好。”唐林道:“先给这三个受伤的人服药吧。”康海靠着桌子,抱头无语;听见这句话,抬起头来,咬牙说道:“依我看,还是用唐师叔你老自己的药!”唐林道:“你别糊涂了。咱们的药要是来得及,治得好,我何必定要接受他的药?你难道说我连丢脸都不懂么?老侄,你刚才做得太过了。你巴师叔和二乔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们受了伤,你真的教他们无救殒命么?”
康海一听,心中越加难过,半晌,掉泪道:“师叔,我决无此心。我只想从仇人手心里讨活命,是我们峨眉派一生一世的耻辱。我只道你老的药,能够把巴师叔和乔表兄救治过来。”唐林道:“你怎么这样想不开?仇人登门送药,用心甚深。我们还有工夫熬药救治病人没有?况且,我们的药又不很对症。”海棠花韩蓉道:“算了吧,康海到底年纪轻,你这么责备他,叫他何以自容?咱们还是赶快商量正经事要紧。”
唐林咳道:“商量什么,我们栽了。到底你们谁把踪迹给卖了?”众人无言。
这时三个受伤的人俱已醒转,果然伤痛减轻。众人就聚在巴允泰的床前,·反复商量应付弹指翁之法。
次日清晨,峨眉群贼打发别人,到鲁港各处蹚了一遍,在庆合长客栈,先定下了房间。

第十章 恩怨分明
当夜,弹指翁华雨苍师徒与多臂石振英、陈元照、谢品谦、梁邦翰等,回转福元巷谈宅;向本宅谈大娘、谈维铭叔嫂,细说了登门寻找峨眉群贼、赠药逼和的经过。谈大娘和谈维铭连连拜谢。石振英等都称赞华雨苍这番赠药市恩、挺身示威的办法,实在妥当,又说:“弹指翁设想的根究贼踪之法太好了,果然从药铺下手,一下子把他们的窝掏着。”
谈大娘又问此事结局如何?是否从此就完了?弹指翁华雨苍扪须不言,沉吟道:“三天以后再看。”低头思索良久,屏人对二弟子段鹏年说道,“这件事我看不能算了,不过是把这场是非揽到我自己身上来了。峨眉派乃是西川有名的秘密会党,从来睚眦必报,操行不轨;他们怎肯屈于势力,从此罢手?鹏年,我打算教你赶紧回家,告诉你师弟、师侄们一声,教家里多留他们一点神。”段鹏年道:“这是要紧的,但是师父这里呢?”弹指翁道:“由我跟你师妹两个人做伴就行了。”段鹏年道:“不过,弟子不放心。”弹指翁笑了,说道:“我虽年老,自己还能照应自己。不过,我并不是教你今天回去,我打算在三天以后。”
弹指翁又向石振英、谈大娘等商计,暗暗派人出去,不时巡视,防备着峨眉派的举动。但是峨眉群贼只忙着疗伤救死,并无异动。只在第二天,看见他们派人备轿,又看见派人到码头雇船。石振英向华老说道:“师叔,他们或者是要逃走?”华雨苍道:“不管他,我们还是准时践约。”
转瞬过了两天,弹指翁叔侄先一日偕石振英,离开谈宅,到庆合长客店,就搬到石振英原住的房间内等着。到了次日,还没到过午,忽然外面巡风的人奔来报道:“朱阿顺家叫了三乘小轿,直抬入院中。现在这三乘小轿已经出来了,没看见坐轿的是什么人,或者就是践约的。”弹指翁道:“哦!”心中一动,不觉生气道,“我明白了!”石振英道:“怎么样?……噢,是三个受伤的人单来了吧?”
巡风的人仍然避道出去,屋中只留弹指翁。石振英悄问弹指翁:“用小侄在场不?”弹指翁道:“不用。”石振英遂引陈元照,退到隔壁房间,暗中为助。
过了一会,三乘小轿同另一个男子,一直进了庆合长客店,在预定的第十一号房门口打住。三个人下了轿,俱都穿着肥大的长袍,带风帽,把头面遮住。弹指翁在四号房间,穴窗看明。此时刚到辰巳之交,隔壁的石振英把板壁连敲了三下,说道:“师叔,是三个点子,全是挂彩的。”弹指翁隔壁低声说道:“不要敲了,我知道了。”约定是三天以后,过午相见,双方的人都已来到,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弹指翁在四号房间的板床上,盘膝静坐,闭目挺胸,徐徐吐纳,不觉光阴悠长。
过了好久工夫,十一号房中进去的四客,一无动静,那三乘小轿也不打发走,仍停在院中。弹指翁把眼一睁,徐徐下地,穴窗一看当院;日已近午。痰嗽一声道:“茶房!”店伙应声跑来。弹指翁道:“你去把十一号房的三位客请来,就说我姓华的请。”店伙说:“你老姓华?你老认识十一号房那几位客人吗?”弹指翁道:“你不用管,我和他们有认识;你只提明姓华,他们就明白了。”店伙依言出去,片刻之间,那三个穿长袍带风帽的人,跟着店伙,一步一踱,向四号房走来,那个步行的人独留屋中。
抵面相见,三个人低头叫了一声:“华老前辈!”容得店伙出去,将风帽摘下来,露出头面:正是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这三个人。面带病容,顶上腮上,受伤处仍旧贴着膏药,是华老赠的。弹指翁拱手道:“三位喜占勿药了,唐兄他们呢?”二乔不答,拿眼看着巴允泰。巴允泰回手将门掩上,方才哑声答道:“老前辈,晚生等为友所邀,仗义助拳,一时误中毒伤。为酬知己,自分了此一生,也是分所当然。何期萍水相逢,得承老先生慷慨赠药,回生起死,使顽躯又得苟活,皆拜老前辈之赐。我们无以为谢,就是几个响头!”向二乔一点手,三个彪形大汉不容拦阻,一齐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弹指翁皱眉微笑,略略拦了拦,也不再拦了,只说道:“不敢当,诸位请坐!”
巴允泰等自觅下座,在板床上侧身坐了。经这一番劳动,脸上苦痛之象昭然;乔健生更是勉强,头上冒出汗了。弹指翁也不客气,就坐在椅上,对三人说道:“三位的伤都见好么?”三人哄然答道:“好多了。”巴允泰说道:“老前辈的药实在是好。不过那天夜里,晚生三人俱都昏迷不醒,只道是同伴给我们救治;万没想到承你老人家,陌路垂救,大施刀圭。因为这个,我三人无意中生受你老救命的大恩,我们自当毕生衔戴。此后你老如有差遣,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说罢目视二乔。二乔齐声道:“是的,华老前辈,如有差遣,我们感恩图报,万死不辞。”
弹指翁微然一笑道:“这更不敢当。江湖上陌路援手的事太多了,区区赠药何屑挂齿?不过我老拙也说不定有风火的事,要奉烦你们三位英贤的。只不知三位贵姓大名?这一位可是姓巴?”
多臂石振英此时正在隔壁附耳窥垣,心想这三个人未必肯留真姓名吧。不道三人预有商计,听弹指翁问到此处,脱口答道:“晚生姓巴,名叫巴允泰。他二人是亲兄弟,这个叫乔健生,这个叫乔健才。”说的全是实话。
弹指翁道:“哦,久仰久仰。不知三位和本地飞刀谈家有何仇怨,可否说与老拙听听?若可化解的话,请你们尽管指出道来。要知道我与谈家也素无瓜葛,只不过怜惜他家父死子亡,只剩下寡媳、弱子,替诸位想,似不值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一个孀居守志的妇人较量;那岂不是胜之不武?”巴允泰忙道:“老前辈大概不明白,这事实与晚生无干。”弹指翁道:“你听着,我还有话。我知道寻仇的另有正主,你我全是局外。我是因有别的事,路过此地,听见这场纠葛了;打算凭我这张老脸,转烦你们三位,向贵同伴求个情。倘或他们结怨太深,我一个局外人,决不想硬按头皮强劝架的。这一点要请诸位明白。”
乔健生欠身道:“那好极了!”巴允泰忙道:“在前辈面前,你不要多嘴。华老前辈,你老这番意思,昨夜我苏醒过来时,已经听他们说过了。你老乃是前辈成名的英雄,我知道你老是一碗水往平处端的。你老所说化解的话,诚然是好意;按理说应当谨遵台命,劝解劝解他们。不过晚生还有下情,劝解他们实在难以启齿的地方。你老久在川陕,一定晓得和飞刀谈家结仇的,并不是我巴允泰和乔家弟兄。跟谈家真有梁子的,乃是另有人在。这一位的姓名,晚生也不便说出来。但是,晚生从前却欠过这人的情。这一回不过是受人之邀,义不容辞,方才来的。晚生三人已经为朋友受了重伤,险些把命卖了,自觉已经对得过朋友了。他们现在还找谈家报仇不报,只好随他们自己闹去。不过有你老在这里,料想他们总得闪个面子,往后可就不知道了。我们三个人从此束手后退,不再闻问。晚生们惭愧,只能做到‘恩怨分明’这一点。你老是我们三个人的恩人,在恩人面前,断不敢说假话。不瞒你老,我们今天叩谢了你老,明后天就要回转原籍去了。我们还要养伤,决不在此地盘桓了。”
二乔在旁插言道:“晚生们都是这个意思。我们生受你老的救命大恩,我们三人虽不敢言报,也要永记在心。他们的仇恨,我们只好丢开手不管。若教我们转过头来,给他们说和,我们实在没法子出口。”
弹指翁焦黄的面孔忽然变赤,厉声大笑道:“哈哈哈哈,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说了。恩怨分明,也是大丈夫应做的事。我已说明,我决不会借着赠药,强来逼和。告诉你们三位,我救了你们,只如浮云过眼,我一点也没记在心上。至于你们自说与谈家无仇;其实有仇无仇,与我何干?可是我未尝不想替大家了事。你们与谈家有仇的到底是谁?”巴允泰刚要辩白,弹指翁又说下去道:“老实说,我也早有个耳闻,我自然有法子对付他。你们能袖手不管,这就很好。你们三位何时离开鲁港?”
巴允泰和二乔道:“至迟后天。”弹指翁道:“好,应该这样!”
巴允泰与二乔面面相观,弹指翁的话越说越硬,跟着道:“我只烦你三位一点小事,暂借尊口,请回去告诉你那令友康、唐二位;我要请他们即刻离开鲁港。如果他们有什么别的话,我家住在陕南山阳县,尽管教他们找我去。”说罢,傲然站起身来,道,“三位病体刚好,不宜久谈,请回去吧。”
巴允泰尚欲有言,弹指翁已经板着脸,做出送客的样子。巴允泰只得向二乔施一眼色,一齐站起来,向弹指翁,很躇地施礼告别道:“老前辈这番意思,我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又长叹一声道:“老前辈当知我们的难处,我们现在可以说是两边受挤。老前辈是在我们昏惘时,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辈知恩感德,我辈敢当着你老誓言一句,晚生三人有生之日,必不走进鲁港一步;这是一。老前辈如有使令,只要赏信,晚生定必一呼立至,生死不辞;这是二。这两件事我们三人誓必终生遵守。惟有谈家门的这件事,晚生实实在在不能多说一句话。”
“两边受挤”这句话打动了弹指翁,不觉为之动容道:“你们不必为难。你们能照你们的话做,我就很承情了。我也不留你们三位,山高水长,相见有日啊!”巴允泰、二乔齐说道:“是的,山高水长,相见有日。”长揖作别,出离四号店房。三个人一步一瘸,往小轿边上走去。弹指翁忽然追送出来道:“巴兄,这里有一点药,送给你们三位,是三包内服药,六帖外敷的。”巴允泰只得拜受,把那伴送的步行人唤出来,上了小轿,出离庆合长而去。
弹指翁眼看三人去远,一回头,见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凑到身边,说道:“石贤侄,你看此事如何?”石振英道:“不好,恐怕是把毒揽到师叔你老自己身上来了。他们峨眉派这一回栽得太重些,哪能就此铩羽回去?”陈元照道:“我们应该缀下他们去。”弹指翁笑了笑道:“自有人暗缀他,我们回去吧。”
算还店钱,同返福元巷谈宅,将店中会见仇敌的情形,双方的言语,都告诉了大家。梁公直道:“这姓巴的真狡猾,他竟用‘恩怨分明’四字,把华老前辈赠药救命之恩,轻轻推开,他分明是不肯解仇。”大家也都这样想,一齐请示弹指翁:“还得戒备不?”弹指翁道:“照旧戒备。我已经催逼他们速走;料他们受伤的人很多,也未必敢久恋,但总要小心一些好。”低头想了想道,“振英贤侄,今夜陪我到他们的巢穴,再看一看;不过不必惊动他们。三天以后,他们如果还不走,我就对不起他们了。只是打人家一拳,须防人家一脚,我今天就想打发段鹏年,回山阳县去。”梁公直道:“何必劳动段二爷?我看可由我们镖局,派人专程到你老府上送信。你老人家在当地久负盛名,又有好徒弟、好徒孙;峨眉派纵然豪横,料他不敢惹吧。”弹指翁摇头道:“这不仅是斗力的事,须防他们不时窥伺,潜施暗算,也跟这里一样。”
谈大娘和谈家一齐局促不安道:“为了我们的事,给你老人家添了麻烦,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弹指翁笑道:“这是我愿意自找啊。”此时抟沙女侠华吟虹在谈大娘身畔,并肩坐着。弹指翁道:“要不然,虹儿,你先回去,给你母亲送个信,就提我得罪峨眉派了,教你母亲早晚门户上多加小心;或者把你舅舅请到家中,照应照应。”华吟虹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可是心中很不愿回去,低告谈大娘道:“大姐姐,你告诉爹爹,还是教我二师哥回去得了。”她这里稍一嘀咕,弹指翁已经看出来,道:“你不愿回去,是不是?你跟大姐姐说什么了?”谈大娘忙道:“还是请段二哥回去的好。妹妹一个人回去,一路上车船店脚,也很麻烦。”弹指翁面对华吟虹道:“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呢,你这丫头就慌了?”向梁公直举手道,“我就先麻烦你们镖局吧,越快越好,先给舍下送个信去。”梁公直忙答应着,派人回芜湖,立遣镖局中人,专程赴陕去了。
当天下午,谈宅设宴款待各处邀来的武林朋友。邀来的这些人虽然是靠谈大娘倪凤姑的面子,但席面上乃由谈秀才谈维铭作主人。男客有十几位,自然齐推弹指翁坐首席。女客只有抟沙女侠华吟虹一人。饭后天色尚早,弹指翁也不客气,便指挥群侠,分头出去监视峨眉派群贼的举动。原定三更后,弹指翁便与石振英,重到朱阿顺家走一趟。不想才过二更,派出去的人先后回来,报说那三个受伤的人———巴允泰和二乔兄弟,已经上码头,坐船走了。朱阿顺家门口,一出一入,竟没有什么人。经仔细窥伺,没有看见唐林和韩蓉夫妻,也没有再见康海和快手卢几个人的形踪。石振英向弹指翁说道:“莫非他们都溜了不成?”弹指翁道:“也不见得。贤侄,你同我走一遭吧。”众人道:“何必劳动老前辈?”即由石振英、陈元照叔侄做一路,前往朱阿顺家私窥。另派谢品谦、朱元济等到码头查看。
三更人静,多臂石振英动身,带上暗器、兵刃,陈元照带了马字银花夺,绕从谈宅邻院,来到街上。石振英对陈元照说:“你现在看见江湖人物了吧?你看什么样的人都有。”陈元照果然深觉奇异。那弹指翁华风楼高颧深目,黄面短髯,很象个清真教徒,又象个清贫老儒。两只眼盯人一下,却很厉害。那梁公直父子又很象个粮行老板和少东,老的很朴素,少的很奢华。其余众人形色打扮也各不同。只是挺胸昂首,多少带出拳师气来。石振英和弹指翁年岁相差无几;可是石振英持弟子礼甚恭,弹指翁俨然以尊长自居。这也是陈元照看不惯的。
石、陈叔侄一面走,一面低声把弹指翁父女议论了一阵。石振英说:“你看你这师姑多么英爽,可是在她父亲面前,是多么听话。”陈元照只微应了一声,心想:她不过是个女孩子罢了。群侠会议时,陈元照侧居末座,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华吟虹坐在倪凤姑身畔,也是一言不发,只用冷眼看看罢了。两人眼光有时相碰,陈元照把腰一挺,故意装出傲态来。抟沙女侠看到眼里,不由愠怒,就恶狠狠地盯他一眼。陈元照也恶狠狠还盯她一眼。两个人一声不响,只有四只眼在暗中打架,较量。陈元照此时拔步夜行,踵随伯父,一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出声道:“这丫头,看你怎么样!”
石振英听见了,猛然回头道:“你说什么?你不要小看那个女贼,你不看见她穿铁尖鞋,打毒蒺藜么?她一定是西川唐大嫂的后人,很不好惹的。你看你师姑,小小年纪,到底把她打跑了。但是我料这女贼必不输气,早晚要找寻你师姑的。此刻我们窥探他们去,你千万多留神这个女贼,别人倒在其次。你不要大意,越是女子应敌,越难招惹。你看你师姑,实在是将门虎女。你看她和那女贼对刀的时候,手劲够多么大;闪毒蒺藜,发毒砂时,眼神够多么快。老实说,比你强多了;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听谈大嫂和段师弟说,她这次又是初试身手,和你一样。可是她连战数敌,稳扎稳打,智勇兼备,实在很难得。”原来石振英错当陈元照是骂韩蓉了,倒把抟沙女侠夸了一顿。陈元照默默不答,叔侄二人仍然前走。
转瞬间,到了地方。石振英招呼陈元照,止步窥望。本想朱阿顺家一如前夕,必有戒备;哪知此时由四面邻巷绕起,以至绕进朱家前后门,外面连一个巡风的也没有。登高一望,房上也没有安放瞭高的人。石振英忙引陈元照,先到朱家对门,把预伏的人招呼出来一问;说峨眉群贼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溜走,连朱阿顺也没在家。
石振英听罢,重跃上邻近房顶,与陈元照分两面蹚过去。已迫近朱阿顺家,但见全院昏黑,只东小屋有灯光。石振英掏出面幕戴上,陈元照也将面幕戴上。叔侄二人贾勇前进,跃上朱家的后墙。试投问路石子,只听“吧嗒”一声,院中毫无反响。沉了一沉,登墙一蹿,双双上了朱家的正房后坡,仍然是如入无人之境。石振英侧耳倾听,半晌不动。陈元照不耐烦,向石振英一打手势,要往院中硬跳。石振英急急拦阻,命陈元照持兵刃,在房上巡风。他自己从正房后坡,蛇行到东小屋屋顶。贴房脊往院中探头,墙角暗隅一点埋伏没有。又侧耳细听东小屋中的动静,隐隐似闻两人共语。
石振英向四外瞥了一眼,陈元照恰从正房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石振英冲陈元照一挥手,便要施展“倒卷帘”的功夫,探窗下窥。转念一想,又不这样做了,索性从东小屋后坡一溜而下,落到平地。脚尖点地,轻轻伏蹿。转到了前面,立即蹲身伏行。直到东小屋窗根下,这才听得屋中人语,似一男一女。忙又四顾,手沾唾津,点破纸窗,侧一目往里看时;原来是孤灯一盏,板床一张,被中睡着一个妇人,地上蹲着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在那里摆弄火炉,烧煮什么。那妇人倚着枕头,半探身躯,做出呻吟之声。石振英听了一会,很象是寻常的夫妻,午夜共谈,和峨眉派寻仇之事渺不相干。可是灯影里看那桌椅陈设,正是三日前峨眉群贼借寓之室。石振英要端详那个男子的容貌,偏又背着灯亮,只见衣履,不见面目。
那男子打着呵欠,用一把蒲扇,煽那炭火炉子,这炉子恰好正是峨眉派唐林预备煎药的东西。那妇人说:“怎么还没有得呢?”男子道:“臭娘们,就是你的事多!你得等着呀,锅连响都没有,哪里就得了!我累了一天,回来还得伺候你,你倒心急了!”妇人好象不悦,喃喃地骂道:“人家要是没病,才不求你哩。都是朱大叔招惹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爷们,把人家搅了好几天,连觉都没睡好。人家又是个重身子,又有病,谁禁得住啊!你一出去,总不想回来。只顾灌你那黄汤子,就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死活都不管。那天晚上,没把我吓死,半夜里忽然鬼哭狼嚎地叫起来了,说是治病,哪象治病,倒象宰人。好容易盼你回来了,央告你这么一点小事,你倒骂起我来了。”这一男一女,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一句顶一句地拌嘴。
多臂石振英窥伺良久,并没有听出要紧的话来。方要退身,转奔上房;忽听那男子直身起来道:“好了,你往肚里塞吧。”将炉上的沙锅打开,热气蒸腾,似煮的是食物,不似药物。盛了两碗,先递给妇人一碗,那妇人从被窝中披衣坐起来,捧着碗吃。男子端了一碗,坐在桌旁,对着灯吃。室暗灯昏,也没有看清吃的何物;并且两个人都面对桌灯,都不回头望窗。那妇人似嫌汤热烫嘴,且吹且啜,口中仍然喃喃地说道:“到底他们还来不来?”那男子道:“来?来什么?他们斗不过人家,回去搬兵去了。你放心吧,三年之后,他们许来,现在肯定不回来了。”妇人道:“这里头有朱大叔没有?”男子道:“有他什么事?朱大叔不过跟他们里面的一个人认识,他们借房子寻宿,照样找他要房钱。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找人斗气的,朱大叔就很不愿意。对他们连哄带劝又吓唬,算是把他们开发走了。”
石振英听到这里,提起神来。那女子又问:“真的么?”男子道:“怎么不真?告诉你吧,这和朱大叔一点干系也没有,跟咱们更不相干。咱们连他们到底跟谁斗气,都不知道,别的更说不上来了。你老娘们家,嘴里千万要严密,不许往外胡说。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净了,他们是怕人缀,他们由打昨晚就偷偷溜了。”这妇人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他们溜了。连那个女的,他们不是一共七八个么?不是分两拨走的么?”男子道:“你知道就得了,何必还教我在家给你做伴?没有可怕的事了,你还嘀咕什么?”那女子嗤地笑了。男子骂道:“我知道,依着你的心愿,把我整天拴在家里才好。”女子道:“人家不是有病么?”男子唾道:“有贱病,有想汉子的病!”女子把身子一扭道:“哪个王八乌龟子才想你呢!你死在外头,老娘也管不着!我知道你不肯回来,是迷着小老六那个臭婊子。”那个男子笑骂道:“臭婆娘,你是醋泡的!”
听到这里,多臂石振英暗唾了一口。这不过是一个醉鬼脚夫,和他的装病妻子,半夜起来吃夜食罢了。但是话里话外,已经听出峨眉七贼报仇负伤,知难而退,果然是扫数走了。但还有可疑之点,那受伤的三人是先乘轿,后坐船走的。那没有受伤的三男一女却不知从何时,用何法,悄离鲁港,更不知逃往何处。石振英在院内毫无顾忌,搜查了一遍。有灯处破窗窥看,没灯处也照样摸黑窥看了。房上的陈元照等待不及,竟也腾身跃下平地。叔侄二人轻身蹑足,在院中连转数圈,也不见峨眉群贼的踪影。多臂石振英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和一张没有字的红单帖,用匕首穿红帖,走到东小屋。手腕用力,往楹柱上一插,深入数寸,只微微“嘈”的响了一声。屋中的夫妻仍然吃他的夜食,连头也不回。石振英冷笑着,又掏出一把铁沙子,用一块布包着,轻轻放在外面窗台上,刷的往后一倒蹿,来到院心,向陈元照微微嘘唇道:“走!”
陈元照犹犹豫豫,往屋中一指。石振英摇摇头,一伏身,嗖的蹿上西面墙。陈元照也就一插银花双夺,跟踪跃上墙头。退到西邻高处,陈元照要往下跳。石振英忙说:“等一等!”掏出三枚问路石子,握在掌心。就在这时候,忽听见东小屋吱的一响,门扇开了。石振英急一伏身,把陈元照拖了一把,齐伏在房后,又急急地探头盯看朱家院内。半晌,院中吧嗒大响了一声,东小屋的灯光骤然一明一灭。石振英冷笑道:“元照,你看!”忽然,东小屋的门扇吱溜的一阖一开。倏从屋中蹿出一条人影,往檐下一站,仰头看天。复一转身,竟奔窗台,探手一摸,似将铁沙子的布包捞到手内。又一回手,似将楹柱上的匕首拔下来。目不旁瞬,退回东小屋,东小屋的灯火又一明一灭。
陈元照直起身来道:“这是行家?”多臂石振英恼怒地说道:“自然是行家。好东西,还来这一套!”说罢,一攒腕力,抖手将问路石子发出去。第一枚疾如箭驶,恰落在刚才那人站立的地点;第二枚石子同时脱手出去,咕碌碌一响,由东小屋房顶,吧嗒,落在实地;第三枚也打出去了,却扑地穿窗打入东小屋内。东小屋黑乎乎灯光已灭。———把个初涉江湖的陈元照看了个迷迷糊糊,不知什么用意。
多臂石振英挺身立在邻房,又看了一会,道:“走吧!这三枚石子就是催驾,教他们趁早滚蛋!”说着,跳下房来,率陈元照径回福元巷谈宅。
这时候,派往码头的人已早回来,据说码头上不见峨眉派的人物。谈宅小楼上只有谈大娘倪凤姑、抟沙女侠华吟虹和老镖师梁公直,挑灯而待;楼下院内伏着几个邀来的壮士。弹指翁和段鹏年师徒已经跟踪出去,还没有回来。石振英笑道:“师叔到底不放心,自己出去了。”刚刚说到这里,楼门一响,华雨苍含笑走进来道:“我怎么不放心,你办得很漂亮。这么办,对极了。”
众人一齐动问,弹指翁含笑不言。石振英遂将所探所行,说了一遍。众人也道:“这样子办,很好。”梁公直道:“只是稍硬一点。”弹指翁道:“这就很客气了,我还是看在他们上辈的情面。你要知道,他们太不知进退了。”
一宵度过,次日又去搜寻。连搜三日,码头上确未瞥见峨眉群贼唐林夫妻的面,猜想他们或已走陆路,奔回去了。弹指翁不禁大怒道:“他们不该悄悄地溜走。他们应该或长或短,给我一个答复。象这样不哼不哈,这是什么道理?这些贪生怕死的东西,我总得教训教训他们。”梁公直道:“老前辈不要着急,你老不放心的是怕你老离开此地,他们再来骚扰。这不必顾虑。谈五爷和我也是至交,他的后代,我托在近邻,理应照顾。”弹指翁道:“我实不能在此地跟他们久耗,我也没有闲工夫缀他们去。既然梁兄如此帮忙;那么,我再安排一下,我打算十天以后再走。”
谈大娘闻言,十分感激。到底是老辈英雄,做事有始有终。当下,弹指翁安排起来。山阳原籍已派人送信,料自己的儿孙门人足可自卫,不心挂念。现在只须想法保护谈家便是;有梁公直协助,一切都放心了,再不怕贼人久耗。
在鲁港又住了几天,始终没人碰见峨眉群贼的面。弹指翁便把二弟子段鹏年暂留在谈家,决由自己同着女儿,先到芜湖,再赴如皋。又问多臂石振英:“你要到镇江,找朱大椿、黄元礼,究竟有什么事?”多臂石振英说,率养子陈元照阅历江湖。弹指翁听了,笑道:“你原来是携子出山,你不知朱大椿、黄元礼,现时都离开镇江了么?”
多臂石振英道:“这是何故?莫非他把镖局子收了么?可是上年他还给我来过信呢。”弹指翁道:“镖局收不收,我却不晓得,大概没有收。你原来不知道,朱大椿和黄元礼听说都到淮安去了。淮安府最近出了几桩大案子;内有辽东大豪,叫做什么飞豹子的,忽然来到你们江南地方,闯“万儿”来了。人又精明,武艺又高,听说存心专要跟你们江南镖行人物作对。这个人说是姓袁,早先也是太极门的。不知为了什么,和俞剑平结了仇隙,已经把俞剑平保的一批盐镖邀劫了去。俞剑平这一下,栽得很重。”
石振英一听,愕然道:“小侄在家里,也听人影影绰绰地说过。据说一共二十万银子的盐课,乃是由铁牌手胡孟刚和十二金钱俞剑平,两家镖局合保的;行经江北大纵湖,被这个飞豹子一众约有百十号人,把银子全劫了去。这件事哄动江湖,小侄起初只不相信,谁知竟是真事。不过后来听说,到底仍由十二金钱俞剑平把镖夺回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了结呢?咱们江南武林也没有人出头,给他们和解么?”
梁公直插言道:“没有,谁也不认识这位飞豹子。想给他们和解,也苦于没法子插嘴,插手。”
弹指翁笑道:“十二金钱俞剑平以太极拳、十三剑和金钱镖三绝技,称雄武林,世无敌手。想不到临老栽在一个辽东外客手内。这个辽东客袁飞豹也是老头子了,只说不清他的出处。有人说他和俞剑平是师兄弟,这话不知是否属实。”
梁公直道:“的确是实,听说还是俞镖头当年的师兄哩。这个人初到江南,人生地疏,不料他竟和芒砀山的雄娘子凌云燕勾结上。这凌云燕是个后起的绿林,生得姿容秀美,类似女子,平素惯假扮女人。有说他的出身本是徽州戏班一个唱武旦的,却学会一身飞纵的功夫。在芒砀山啸聚了一二百人,乔装妇女,骑着小驴,到各处乱逛。遇见不睁眼的贪色汉子,拿他当女人调戏,必被他劫财之后,枭首断肢,手法非常毒辣。可他有八不劫,江湖上反夸他是个义贼。这个人忽然男装,忽然女装,游遍了江南江北。他每出去一回,改一回打扮;招子不亮的人,再认不出他的庐山真面。飞豹子得到他的臂助,才在江南大闹起来。起初飞豹子劫走盐镖,被俞镖头搜根剔齿地找到。两个人比武赌镖,到底镖归俞手。不过后来又出了枝节,这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跑到淮安府,掀起数件大盗案,件件都指定俞某人。官府上明知是仇人嫁祸,无奈俞镖头到底脱不了心净。目下他正撒红帖,大邀群雄,要和飞豹子、雄娘子决一死战。老前辈想必接着他们的请帖了吧?”
弹指翁手捻灰髯笑道:“我这回出门,一来是到如皋,访一个朋友;二来就是到淮安看看。”
多臂石振英听了,低头寻思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师叔,你老要往淮安府,帮助镖行,斗斗这个飞豹子么?”弹指翁道:“我伏处故乡,已有多年,未免有点静极思动。我和俞镖头并不怎么亲近,霹雳手童冠英却和我是莫逆至交。是老童再三劝驾,赶巧我又有别的事要到如皋,所以我就答应他们了。我也想看一看这辽东飞豹,和这雄娘子凌云燕的为人。振英贤侄,我们武当派的朱大椿和黄元礼叔侄全被邀去了。所有江南武林差不多全去了,你何不也去凑凑热闹?”
石振英仍在寻思,半晌才答道:“小侄本要往镇江去。师叔既要往淮安助拳,小侄理当奉陪。你老不知道这个十二金钱俞剑平,叙起来还是我当年开蒙时的师兄哩。他不是文登县绸缎丁门下的弟子么?”
梁公直道:“不错,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他正是丁门弟子。原来他竟是石四哥的师兄,这可是巧事。”
弹指翁和石振英一齐问道:“他怎么叫俞三胜?”梁公直啜了一口茶,说道:“俞镇头善打太极拳,善用太极剑,又善打十二金钱镖。这三绝技惟有他一人独擅,因此有人称他为三胜将金钱客。有的时候人们又叫他为俞三胜,乃是鲁南武林新近送给他的绰号。”弹指翁华雨苍对梁公直说道:“原来如此。我们振英贤侄,当初本是太极门,后来才改学武当派,投入我们二门师兄齐宣颖门下。”说至此,面向石振英道,“早年我听你师父告诉过我,我倒不晓得你和俞剑平还是同学。如此说,你从前是山东文登县丁朝威丁老师父的门下了。我们师兄常夸你性情坚定不移。可是的,你既入太极门,为什么忽然更改门户呢?”
石振英浩然长叹道:“一言难尽,这也是我当时少年任气之过。我投绸缎丁老师门下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比元照还小得多。先父和丁老师是朋友,丁老师待我也很好。无奈当时那位掌门师兄待我们太严苛,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是我受不了,才赌气告退的。当时只对老师说,回家完婚,我便一去未回。又过了几年,才承我们齐老师把我收下,并不是我见异思迁的啊。”说着一叹。弹指翁听了,点了点头,不由引起自己的心事来。二十年前,华老也是因掌门大弟子脾气不好,才把他逐出门墙,将二弟子段鹏年提拔起来。多亏自己措置得当,门户内没有生出枝节。武林中以大压小的事太多了。涉想及此,扪须慨然,忽询问道:“振英,你说你那位掌门师兄欺负你,他姓什么?”石振英道:“姓袁,叫袁振武。”弹指翁道:“噢,这就对了。公直兄,这个跟俞剑平做对的辽东飞豹子不是也姓袁么?我说振英,你那位袁振武袁师兄,他是哪里人?可是辽东人么?是不是他和俞剑平同师学艺时,也闹过意见?”
多臂石振英心中蓦然一动,忙道:“我那掌门师兄的确姓袁,可不是辽东人,他是直隶乐亭县袁家庄的人。”梁公直也不由耸然道:“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这位袁振武袁爷不知算到现在,多大年纪了?”石振英捏指计算道:“大概五十多岁,不到六十,好象比我至多大六七岁。”弹指翁拍案一笑道:“这就对了。公直兄,这个飞豹子什么长相?不也是五六十岁么?”梁公直道:“不错,是五六十岁的一个精悍老人,赤红脸,豹子头,豹子眼,……”石振英道:“唉呀,这不就是袁振武么?他身量很魁梧,大概比我高半头吧?”梁公直道:“差不多。”
在屋众人一齐诧异道:“奇怪,奇怪!”都以为这个姓袁的飞豹大盗,十有八九就是太极门丁朝威的弟子袁振武。这其间最觉稀奇的,乃是袁、俞二人又都是石振英的师兄。众人齐问石振英道:“石老英雄,你老不是要往镇江镖局去么?何不径到淮安府,看看热闹去呢?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千里传书,大邀各地武林英雄,要和飞豹子、雄娘子绿林双雄较量短长。那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也正广传绿林箭,要和江南所有的镖行挑斗到底。这正是一场献艺争雄,炫才闯万儿的好机会。石老英雄何不携带令侄,往淮安府走走?石老英雄,你在家纳福,大概不晓得江北镖行大举寻镖的事,已经闹了个翻江倒海。俞老镖头在宝应湖高良涧一带,和飞豹子对抗了许多天。”
众人向石振英介绍了袁、俞双方对抗的情况:“镖行这边有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青松道人、霹雳手童冠英、绵掌纪晋光、无明和尚诸人;飞豹子那边,有一豹三熊、有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诸人。连绿营、缉私营都惊动了。这也因为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子母神梭武胜文,闹得太不象话了,他们竟聚了二三百人,明目张胆地设伏诱敌,绑掳行人。官面上本为查找二十万盐镖,各处搜捕大盗。当地官府一听此讯,立刻由一位游击,带领三百多名绿营,和水师营十多号快艇,火枪大炮的,把雄娘子、飞豹子和他的党羽包围起来,竟开了火。可是,到底没把飞豹子捉住。飞豹子带领着他的党羽,夜渡三湖,全都跑了。临走还留下断箭一支,柬帖一封,公然向俞剑平放下‘一辈子不算完’的恨话。那个雄娘子凌云燕也恼了,说是镖行和绿林道较技赌镖,乃是武林风气所许;怎么俞老镖头明面纠众较武,暗地勾结官府剿办他们?那子母神梭武胜文又落得弃家而逃,更迁怒到俞镖头身上。因此这雄娘子凌云燕和子母神梭武胜文,也都放下了‘改日再见’的话。其实俞老镖头冤枉极了,绿营和水师营剿匪起赃,乃是另一码事,俞老镖头事前一点也不知道。”
梁公直道:“听说这场误会,是黑砂掌陆锦标弄巧成拙,若起的麻烦。振英老兄,我劝你赶紧往淮安府去一趟吧。你那朱大椿师弟、黄元礼师侄早已参预其事,听说朱老哥还和飞豹子赌过梅花桩。我想凭石老兄这身功夫,又和双方是旧日同门,很可以到场看事做事;若能从中周旋一下,岂不更好?”众人道:“那么一来,石老英雄定必名震江湖。你想许多著名的镖客、成名的英雄,都不能把这件事消解了,你老人家既和袁、俞二家都有同门之谊,倚仗你的老面子,给他们私下里和解了;省得经官动府,双方都要感激你的。武林道本来争的是一口气,要的是人情面子。现在事情闹成僵局,飞豹子心中未尝不怕国法王章,只是没有台阶收场。你老一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太好了。”弹指翁也道:“既然袁、俞都是你的当年师兄,你倒可以给他们转圜转圜。”
多臂石振英把身子欠了欠,皱眉说道:“教我转圜么?我倒好大的面子。师叔,你老不知道,假如这飞豹子真是我当年的那位袁振武师兄,他的为人强悍刚愎,我素日就跟他不和;我和他的过节儿,恐怕比俞剑平还大。教我转圜,弄不好,连我还饶上呢。”梁公直道:“那也不见得。石老兄,你不会到了淮安,看风使舵么?况且华老前辈已经应邀前往,石老哥你正可以陪着他老人家去一趟;你们师徒三辈全去了,一定可以把飞豹子镇住。”
陈元照在旁忍不住怂恿道:“伯伯,我们就去看看热闹,岂不很好!黄师兄又没在镇江,我们去也是扑空。”弹指翁道:“是啊。怎么样,振英?”多臂石振英反复寻思道:“去就去,我就陪师叔走一趟。可有一样,那袁振武师兄既然和我有隙,那俞剑平俞师兄也和我隔别得很久,见了面,说不定还许不认得我。我可以陪同你老去,只不过你老千万不要把我亮出来。咱们到那里,看情形再说话;省得教我两边挨挤,落得个没面子。”
弹指翁点头笑道:“就是这样,不把你亮出来,你可怎么出头了事呢?你做事也太把稳了。”弹指翁和石振英名分上是师门叔侄,论年纪差不了许多;弹指翁只比振英大五六岁,都是老头儿了,所以面子上很客气,事事不能勉强。当下商定,弹指翁父女和石振英叔侄,即时离开鲁港,应梁公直父子之邀,先到芜湖;其余的人也都回去;只有华门二弟子段鹏年,独留在谈家护宅。谈大娘的伤已经由弹指翁给治好;见峨眉派已经退净,一连十几天没有动静了;她娘家的两个兄弟倪元福、倪元禄又已赶到,足可倚以护宅,便放了心。送行时,倪凤姑便向弹指翁道劳,又委婉说出:“段二哥事情若是忙,就不必在这里多耽误了。”弹指翁摇头道:“多加一份小心好。”谈维铭是个书生,为人很精细,忙向寡嫂说:“还是请段二哥多住几天。你想他们吃了亏,他们又是江湖匪类,哪能好好的走了?”
段鹏年摇头道:“不过我这次随家师出门,也是有一点事情的。”面向弹指翁道:“老师,你老自己上如皋去,行么?”弹指翁笑视女儿华吟虹道:“行,这回又不打算怎样,我不过是想跟褚家那个孩子,先见见面,看看他的品貌、为人罢了。没有你去,也是一样。”抟沙女侠听了这话,把头低下来。石振英叔侄觉着奇怪,谈大娘却向华吟虹微微一笑。石振英便问道:“哪个褚家的孩子?”弹指翁道:“就是褚万鹏的孙子褚绍麟。”梁公直道:“华老前辈和褚万鹏也认识吗?”弹指翁道:“不很认识,止于慕名罢了。”梁公直道:“既然不认识,你老找他祖孙二人做什么?那褚绍麟还是个小孩子哩,今年不过二十几岁。”弹指翁笑道:“有一点闲事。听说这孩子功夫练得不错,长得貌相也很漂亮。梁兄可见过他么?”说着又向抟沙女侠看了一眼。女侠越发低下头,不能仰视。石振英有点省悟,道:“哦!”这回说话可不敢冒失了。不想陈元照侧居末座,首先嗤地笑出声来。抟沙女侠登时满面通红,恶狠狠把陈元照瞪了一眼。
时当清晨,谈家仆人四处觅轿。不一刻轿都叫齐,弹指翁首先站起身来道:“好吧,我们先到芜湖。”众人陆续告辞,谈维铭直送到巷外。数乘小轿一直的抬往江岸码头,然后上船。段鹏年独留在鲁港,带着许多破解毒蒺藜的解药。谈家仍然小心戒备着,入夜有人巡风。

第十一章 峨眉派卷土重来
弹指翁父女是要先往如皋,再到淮安;石振英本要往镇江,现在改赴淮安。可是不论往哪里去,他们两拨人总得路过芜湖。梁公直因此邀请弹指翁、石振英,到他那米栈、镖局,盘桓几天。石振英倒无所谓,弹指翁因偕有爱女,本已力辞。梁公直又说他那米栈后面,就是住宅,有女眷的。“妹妹尽可和贱内、小女同住。”极力地邀驾小聚。弹指翁无法推辞,方才答应了。
芜湖是江南巨埠,那里有戏班、酒楼;梁公直便盛宴款待华老和石振英,并请他们看戏。一连盘桓了三四天,弹指翁素厌尘嚣,有些不耐烦,就极力辞谢,又说出要赶路的话。梁公直不放他父女走,想着法子来款留他们。四天工夫,连请了几次客;把当地武林名辈邀了好多位做陪,引见着和弹指翁款洽。抟沙女侠住在内宅,也由梁公直的女眷极力款宴。弹指翁越发心烦,对石振英说道:“老侄,我实在受不了。这梁公直怎么这么俗,拿我当老古董,满处献给人看。若不是访查峨眉派,多仗他的力量,我实在不愿到他这里来。老侄,我看我们明天索性不辞而别,溜了吧。”
多臂石振英笑了,知道华师叔性情古怪,梁公直招待太殷勤,惹起反感来了。他忙劝道:“你老不用心焦,明天我对老梁说,教他不必再引见生人了。其实他是敬重你老,恨不得叫他们当地武林后进,都瞻仰瞻仰武当派的名家。”弹指翁摇头道:“敬重我,一天赴六回宴,见八拨客,我可受得了啊!”石振英道:“你老放心,我就告诉他,你老久厌交游,他不晓得,管保后天教他给咱们雇船就完了。”弹指翁这才不言语了。
果然到晚上,石振英屏人对梁公直说了:“老兄引见当地武林人士,和华老见面,自然因为他老人家是武当派的第一人,你愿意本地人认识认识当代豪杰。怎奈我们这位师叔就怕这个,又怕人请他吃酒。他老人家饮食起居向有节制。并且他近年不好出游,这一回出门,定有要事,实在不能多耽搁了。他老人家打算明早走。”梁公直愕然道:“这可不成!我们东关六合拳蔡九爷久仰弹指翁的盛名,他本已有事出门,听见弹指翁老先生来了,特地返回来,恳求一见。小弟为此,又定下六桌酒席。……”石振英摇头道:“糟了,我不是对你说过了,怎么还闹这个?痛快告诉你吧,我们华师叔恼了。你趁早把酒席打退,他还可以多住两天。”梁公直道:“我把陪客的请柬都发了,那可怎么打退?”石振英道:“那也得退,你不知道我这师叔脾气够多怪哩。他这跟你还是十成面子,要换别人,早就翻了。我说你不信,现在你只要说再请他赴宴,管保当下给你一个没面子,弄个不欢而散!”
梁公直一听,脸上十分为难,半晌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敬重他老人家,拿他当个前辈师长看待,何致于不给我面子?”石振英道:“他在家时,常一天天不出院子,有时候四五天不说半句话。你想,你给他引见了这么些人,他都捏着鼻子见了,他已经很委曲求全了!”梁公直听了,“扑哧”一笑。石振英也失笑道:“你笑‘委曲求全’这四个字么?你请他,抬举他,但他实在觉着是受罪。他习静多年,哪肯作这些无谓的酬酢。”
梁公直想了一会道:“不摆宴还可以,只是六合拳蔡九爷专程求见,我已经答应人家了。现在华老又要恼,我这可怎么办呢?”石振英道:“那根蜡是你自己插的,我不管。”说着笑了,又道,“告诉你,我们师叔今晚上就想偷跑。既然如此,你又很为难,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今天晚上就请令友假装是找我来的,见了面,再引见他见我们师叔,谅来我们师叔就不会生气了。”梁公直大喜道:“这倒是一个法子。”
当天午后,梁公直真个照着石振英的话,只在家中设了一个小酌,把六合拳蔡明勋蔡九爷邀了过来。算是拜访多臂石振英,就在梁宅客厅宴席上,和武当派名家弹指翁风楼主人华雨苍见了面。蔡明勋预受叮嘱,把久仰请教的话免去了许多,果然华风楼未甚介意。但是小酌也有十多位宾客,多半武林中人,面对前辈英雄,究竟忍不住要谈艺质疑。华老就又皱起眉头来,十问不肯一答,只哼着哈着。终席后大家吃茶,蔡九坚坐不走,很愿和华老试着深谈一谈。别位宾客也和蔡九一个心情,而且个个的眼神都注视弹指翁。弹指翁忽然站起来,向众人告便,要陈元照陪伴他到外面散步。梁公直无法拦阻,只得站起来道:“老前辈要出去逛逛此地的夜市吗?我可以教人挑着灯笼,给你老引路。”蔡明勋插言道:“晚生也要回家了,要不然,我顺路陪华老先生出去游览一趟。”华雨苍摇头笑道:“不敢劳动,我还是叫元照领我去吧,我不过是饭后遛遛消食。”相伴十数日,陈元照竟意外地得到这位师祖的垂青,陈元照自是欣然答应,披上长衫就走。当下把蔡明勋和别的来客都甩在客厅里,华雨苍同着陈元照竟飘然出去了。
蔡明勋错愕不解,石振英忙解说了一番道:“我们师叔习静多年,请老兄不要怪罪。”梁公直也在旁解释道:“这都怨我!老先生在舍下住了这几天,我只为一心钦仰,免不得给这位引见,给那位引见,实在教老先生半天也没得安闲。老先生究竟年老了,有点怕应酬,九哥不要过意。”敷衍着把来宾让到前面客厅;众人见坐着没意思,又谈了一会,也就陆续告辞。只剩下梁公直父子和石振英,仍在那里闲谈。
直谈到掌灯以后,三更将近,华雨苍和陈元照还没有回来。梁公直道:“老先生这是上哪里去了?在此地有朋友吗?”石振英道:“谁知道呢,也许还有熟人。他老人家反正没有偷跑,他的令爱小姐还在府上哩。”梁公直道:“也许这爷俩迷了路,回不来了?”石振英笑道:“那可是笑话,一位武林名家会转了向,岂有此理?”
一宾一主说着笑话,在内客厅等候。旋听更楼已打三更,无意中忽瞥见陈元照的与字夺不见了。石振英不觉站起身,走来走去道:“这可就蹊跷了!难道说元照这孩子陪他师祖出门,又出了故事不成?”梁公直道:“快派人找找去吧。”
又等了一会,已过三更三点。梁公直把栈伙、下人叫来几名,吩咐他们打着灯笼,快去寻找。下人们领命去了。梁公直对石振英道:“今天正没有月亮,街上漆黑,他们爷俩就许迷了路。我想我们也可以亲自找找去。”石振英也沉不住气,答道:“也好。”立刻穿上长衫,挑着灯笼,和梁公直一同出去寻找。芜湖地方很大,又在夜间,绕了几道街,一无所遇。梁公直道:“算了吧,大海捞针,我们还是回家坐等。大哥不放心,可以再多派几个人,叫他们分路去找。”石振英道:“也对。”
石、梁二人又打着灯笼往回走。将近梁宅,忽见一点火亮迎面走来。时已夜静无人,梁公直冒叫一声,果然来人是宅内的一个家仆,匆匆迎过来。石、梁二人急忙问道:“华老先生回来没有?”家仆回禀道:“没有。”又问:“陈元照呢?”家仆答道:“陈大爷也没有回来。……方才有鲁港谈府上派人找来,要请华老先生和华小姐赶快回去一趟,捎的口信,说是有要紧的事。”
多臂石振英吃了一惊。梁公直道:“不好,必是峨眉派寻仇不舍,趁咱们大家走后,又找上谈家门来了。这可怎么办,华老先生又一去未回!”多臂石振英道:“快回去,问问来人,来人不是没打发走么?”家仆道:“没有走。”
石、梁二人如飞折回去。到了梁宅内客厅,只见抟沙女侠华吟虹,已从内宅闻讯起来,正在内客厅,盘诘来人。来人正是谈家的青年壮士谢品谦。多臂石振英不暇客套,忙问来意。果不出所料,峨眉群贼的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又在鲁港码头出现,还带着几个面生的人!
峨眉群贼竟然不肯认输。受伤的巴允泰和乔氏弟兄,生受弹指翁赠药疗伤之德,面子上不好再来寻仇。那唐林夫妻既经弹指翁当面恫吓,又经石振英插刀留柬,威逼他们速退;夫妻二人咽不下这口气,走倒走了,却走出不远。他们潜嘱巴允泰和二乔以感恩解仇,回乡养伤为名,离开了鲁港。唐林暗地写了秘信,叫他三人回去勾兵。唐林夫妻和康海、卢登等避开谈家的监视,悄悄渡江溜出鲁港。可是暗中仍留下踩盘子小伙计,改装窥伺着谈家的人来人往。
一晃经旬,弹指翁率众离开谈宅,踩盘子小伙计立刻给唐林送信,说是硬对头弹指翁走了。唐林忙与妻子,改扮前来察看。察看属实,忙又退回,和康海、卢登秘密商计。这一回吃了大亏,竟不顾江湖体面,定下了半夜纵火之计,要把谈门大小一齐烧死。他们遂藏在鲁港对岸,静等巴允泰等邀来助手,就要大举纵火复仇。
不想,他们只顾窥伺人家,忘了人家也窥伺他们了。谈大娘倪凤姑和她两个兄弟,与段鹏年、谢品谦等,自弹指翁走后,一天也没敢松心,仍在时时刻刻提防着。谈二少爷谈维铭为人又很精细,和他的侄儿谈国柱又是鲁港富绅,在当地很能活动得开。自出了这桩事,已经密报官府;有几名捕快,答应帮忙巡缉。峨眉群贼的动静一时没有勘出来,脚行头朱阿顺那边,却被衙门中的腿子捞着了一点线索。为贪赏犒,暗地里关照了谈维铭秀才。并请问谈秀才,愿意官办,就把他们抓来当贼匪办;愿意私办,也可以把他们驱逐出境。
谈秀才颇有心计,急忙把事情按住,却与寡嫂和护宅的壮士商量,如何应付,方为一劳永逸。商量的结果,武林中自有武林的办法,段鹏年和二倪都主张不惊动官面,但也不便把他们杀了;莫如使用武力,把他们驱逐出境。
谈大娘倪凤姑却恨极,对众人摇头道:“这些东西死缠不休,手段凶狠,赶跑他,又回来,哪天才算完?扰得人天天提心吊胆,不得安生;我们不下毒手,早晚要遭他们暗算!”段鹏年点头沉思道:“这话也是。”谢品谦就说:“他们既然一再寻仇,我们莫如派人反去行刺。把峨眉派的硬对头除治了,倒可以免去后患。诸位你们谁同我去一趟?”谈秀才道:“那可要出人命官司了。”段鹏年道:“我也是顾虑到这一层。府上在本地乃是安善良民,杀人行刺,一个弄不利落,跟着打起官司来,可就糟了。”大家齐说:“这真得好好盘算一下,峨眉派又不是好惹的,我们现在人数也怕制不住他们;况且他们潜伏的地方,我们还没有捞准。”
末后仍由倪凤姑和段鹏年打定主意,一面搜查峨眉派现时潜伏之所,一面趁夜间,把谈宅的老弱悄悄移到亲戚家中;福元巷谈宅成了空城计,只由段鹏年率护宅的几位壮士守护,此外还留下几名精壮的健仆。再烦少年壮士谢品谦,驰往芜湖,给弹指翁父女送信。华老父女和石振英叔侄此时如果未走,就催他们立刻回来。万一离开芜湖,就烦梁公直派镖局中的人,连夜把他们追回。
谢品谦年轻粗疏,段鹏年劝他带谈宅一个仆人引路。他说不用,闯荡江湖的汉子还要人领道,岂不是笑话?他暗带兵刃,独自一人,绕出福元巷后巷,从歧路上,奔往鲁港码头雇船。不想一时浮躁,竟出了差错!
小船的船夫名叫丁阿春,并不是唐林的党羽,和脚行头朱阿顺,也只是同帮罢了。谢品谦上了他的船,多加酒钱,催他快走。起初彼此都不介意;行到中流,谢品谦忽然打听芜湖南关宝丰米栈,和鼓楼大街得胜镖店,究竟哪一处距离下船码头近。丁阿春说:“还是宝丰米栈近。你老只一下船,走不多远,就到宝丰米栈的‘堆栈’了。这是芜湖一家最大的米栈,他们的‘堆栈’就在码头上,他们的铺面是在南关。我们常给他们运米卸米,是一直起卸到‘堆栈’的。‘堆栈’的后门正好临着堤岸,那得胜镖店可就远了,你老上了岸,还得走出好几里,才能到地方。”谢品谦道:“原来如此。”
船夫丁阿春忽然看了谢品谦一眼,看出谢品谦躯干壮雄,似非寻常百姓。因此搭讪着问道:“你老这是找梁公直梁老太爷的吧?宝丰米栈和得胜镖局都是他老人家开的。但不知你老还是先到镖店,还是先到米栈?”谢品谦把丁阿春打量了一眼,他不过是一个寻常水手罢了。但他的问话和神色,却有点突兀。谢品谦答道:“我不过闲打听,我哪里也不想去,我这是回家抓药。”丁阿春道:“你老给谁抓药,你府上在哪里?”谢品谦用一种不悦的腔口答道:“给病人抓药。你快摇船吧,别唠叨了。”船夫忙道:“倒不是我唠叨,你老要是上米栈,我可以一进西码头,就停船。你老要上鼓楼,船还得往前赶半里路,在东码头停船。你老多给这些酒钱,我不能把你老骗下船头就完。我得问明白了,把你老送到抄近的地方,好教你容易投店雇轿呀。”
谢品谦道:“不相干,你只划到芜湖就行。”说罢,不再言语,只目注水面,闲看往来帆船。船夫丁阿春一面划船,一面仍扯东拉西地讲些闲话。谢品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无心中忽想起脚行头朱阿顺来,顺口问道:“我说,你们划船的一定跟脚行很熟吧?鲁港码头有一个叫朱阿顺的,你可认识他吗?他是我把兄弟的街坊;这个人听说发财了。凭他一个脚行头,居然有两个老婆,这话可真么?”
丁阿春道:“你老说的是烂眼瞎朱么?”谢品谦道:“不错,就是他。”丁阿春冷笑道:“可不是,这小子贼星发旺,烧作的不知怎么好受了;家里外头,有两个小妈……”如此这般,把朱阿顺褒贬了一阵。谢品谦不觉忘情,便向丁阿春极力地打听起来。最后竟问到朱阿顺两个家的住处,和他们船帮的势力,跟峨眉派的渊源。丁阿春是个狡猴汉子,见谢品谦问得太紧,他忽然多起心来;两只眼骨碌碌地打量谢品谦,不知问这话有何用意,他就信口胡说起来。说的话,自然全是靠不住的谎言。谢品谦听了,半信半疑。
小船贴着江岸走,大江上帆船往来并不很多。丁阿春忽问道:“你老是干镖行的吧?”谢品谦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镖行?”丁阿春笑道:“光棍眼,赛夹剪。我一瞧,就知道你老是位镖客。”谢品谦心中一动,沉下脸来道:“是镖行又怎么样?”丁阿春闻言一愣,赔笑道:“你老若是镖行,我跟你老打听点闲事。”谢品谦道:“什么事?”丁阿春道:“你老可认识咱们鲁港的飞刀谈五么?”
这一问,谢品谦不由一震,张眼把丁阿春又打量了一遍。这家伙脸上带出猜疑的神气,又有点怯惧之色似的。谢品谦说话不能不加小心了,就扬声大笑道:“相好的,你看错了;我不是个镖行,我是个布贩子。”丁阿春道:“唔!你老不是镖行么?我看你老身子骨很强,好象会功夫似的,不是么?”谢品谦道:“我倒是从小喜好打拳,我却不是镖客。”
丁阿春又把谢品谦盯了一眼道:“我一猜就知你老会武功,你老可知道飞刀谈五家,新近出的这桩事么?”谢品谦道:“这却不晓得。你一定晓得了?”丁阿春很诡秘地一笑道:“你老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哩。”谢品谦道:“你怎么不晓得,我是出门做生意,新近才回家来。”但是谢品谦分明是外乡口音,连丁阿春的话都听着费力。丁阿春就反唇说道:“我是驾船的,轻易不上岸,更不晓得了。”越挤着问他,他越不肯说;谢品谦不由动怒,却又怀疑。恨不得把他扯倒,打一顿。
他正在生气,忽然船行到一个停泊处,那里先泊着一艘小船,船上水手竟和丁阿春亲切地搭了话。丁阿春向谢品谦说道:“客人,你稍等一等,我要跟我们帮友说句话。”竟把船撑到岸边,搭上跳板,一直跳到那边小船上去。两人叽叽呱呱,讲了一阵话,谢品谦一个字也没听出来。只见那个水手往这边斜扫了一眼。谢品谦见了,越发诧异,站起来,就要凑过去。不想丁阿春忽然大声道:“就是这样吧,你分神好了。”那水手忙应了一声,丁阿春立刻跳回来开船,那艘小船竟不停泊了,驾起双桨,往鲁港驶去。临行时,那水手又把谢品谦盯了一眼。
谢品谦冷眼旁观,猜不透他们鬼鬼祟祟,玩何把戏。眼看那小船去远,暗想,莫非这两个小子真是峨眉一党?这小船莫非是回去给他们送信?又看了看丁阿春,见这小子一面驾船,一面偷看自己的腰间,腰间本缠着软兵刃。这丁阿春也很健壮,他那桨有时在自己身后掠过。谢品谦侧身回头,心中骂道:“青天白日,大江上船行如织,难道他还敢暗算我不成?但是,船家跟船家都是同帮,我却是孤身客。”
这么一想,怒炽塞胸。谢品谦暗道:“这不可不防,我应该先镇吓他一下。这小子也许是水贼,也许是峨眉一党。”他将面色一变,佯做识破奸计,向丁阿春大声说道:“我听说你们这地方不大太平,真有吃飘子钱的老合们(水贼),任意胡为。哼,相好的,你猜怎么样?我上月就遇上飘子线上的朋友了,他们当我是不会水呢!他们瞎了眼,也不看看爷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竟拿我当秧子,跟脚行勾结着,要暗算我。哪知太爷不吃,太爷也拿话点过他们,他们装傻,爷们只好对不住他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根十三节鞭,哗啷啷一抖,道:“你瞧,我就用这家伙,把那些东西一个个都送了忤逆。”
一席话说得丁阿春只翻眼珠。这丁阿春也不是好惹的百姓,愣了一愣,一句话也不饶,立刻也还上话来。猜想谢品谦一定是个干镖行的,谢品谦骂贼船,他便骂镖行。自言自语地说:“保镖的没有一个好货,明面上是安善良民,正经营业,骨子里跟水旱两路吃横梁子的通气,送礼买路,从绿林嘴里讨残食,简直可以说是贼孙子。”两个人虽没有挑帘明骂,可也针锋相对,一句顶一句,暗骂起来了。
丁阿春是个弄船的好手,心中暗打算盘:“这小子分明不是好货,我别教他算计了。这小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呢?”一霎时东张西望,眼珠乱转,手中的桨竟忘记了拨动。谢品谦越发动疑,心中也是不住地打主意,道:“莫非峨眉派已经知道我们的举动了,这小子八成是他们的眼线吧?”也不由得张眼四顾,往岸边、水中往来的船上,寻找峨眉派的埋伏。
对岸上的行人、脚夫,他固然留神,背后驶来的其他航船尤其多心。他心想:“我此来是请弹指翁,不要栽了跟头,上了他们的当。”又想:“我本来不很会水,这小子万一真是歹人,我恐怕制不住他,莫如赶早上岸吧。可有一节,岸上到底有埋伏没有呢?”此处距芜湖尚远,北岸尽是农田草地,南岸颇有人家。并且有一条大道,与水道并行。听声音,似有几辆太平车和土牛子吱吱扭扭的通行。行人散落,也似三五成群,不时走过,还听见唱山歌的声音。无奈水深岸高,就站在船上,也望不见岸上的往来行人。谢品谦只将身子转过来,斜对着丁阿春,暗用冷眼,盯住了他的一举一动;手中的十三节鞭紧握着,悠来悠去。只要丁阿春有什么意外举动,便立刻给他一鞭。两个人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丁阿春见谢品谦的鞭总往自己这边比划,暗想:“不好,我可得留神!他要冷不防打我一下,我可不能上这个当!”竟摸摸索索,也找出一件应手的家伙来,放在身边。
丁阿春不能把全副精神用来行船,反倒提心吊胆地戒备着谢品谦那条十三节鞭。谢品谦无端地亮出兵刃来,丁阿春确实也害了怕。船贴江岸而行,转眼间到一低岸处。谢品谦猛然站起来,脚踏左舷,纵目往江岸上一看。恰巧丁阿春也往左边一欠身,这船猛然一歪,“坎当”一声,似触暗礁,登时两个人一齐打晃。丁阿春急急将桨抡起来,要往岸上点,往右边一蹭。谢品谦骤然回头瞥见,倏地翻身,厉声喝道:“好东西!”十三节鞭哗啷啷一响,倏地一挥。“唉呀”一声,那根桨脱手飞去;丁阿春震得虎口生疼,失声狂喊:“你,你,你干什么?”急急地操起一块船板来。谢品谦将十三节鞭又一抡,同时骂道:“好贼子,敢暗算我!”十三节鞭劈头打下去。丁阿春手疾眼快,往旁侧闪,拧身一登右船舷,船往右倾侧下去,船板对准谢品谦持鞭的手腕,狠狠砸去。
丁阿春如何是谢品谦的对手?谢品谦往旁一闪,一伸手夺住船板,喝道:“滚下去吧,峨眉派的走狗!”十三节鞭掠空一扫,丁阿春不觉松手,被谢品谦一脚踢下水去,“扑咚”沉入江底。小船连晃,几乎弄翻,谢品谦急急地蹲下来。
谢品谦年轻,太愣了。远远听得喊道:“出了人命啦!”谢品谦急闪目一看远处,又低头一看波面;但见水花四溅,船夫没了影。更回头一看江岸,心中后悔。小船虽是贴岸而行,但离低岸着脚处,还有两三丈;并且又隔着一道浅滩,跃不上去。谢品谦骂了一句:“糟糕!”青天白日,把人踢下水去,又不能捞救;人命关天,这得赶紧逃。谢品谦二目如灯,心如旋风似地一转;船夫丁阿春还没有漂上水面。又骂了一句:
“糟糕!”船上还有一根木桨,急急抄起来,尚要划船觅岸而逃。这如何逃得利落?上流有一艘航船驰来,并且有人呼喊。谢品谦咬着牙,奋力摇桨。这小船偏不受使,刚刚摇得船身一摆,水面哗啦一响;船夫丁阿春忽从下流数丈外,冒出头来。丁阿春大骂道:“好土匪王八蛋,你竟敢害命夺船!”双手一分水,刷地浮过来。
谢品谦猛吃一惊,却又侥幸道:“他没有淹死!”但是丁阿春拚命踏水,竟不奔岸边,直向小船游来。谢品谦一时手足无措。那丁阿春似来夺船,又似前来拼命。谢品谦没了主意,忙举起单桨,有心往下打,却是踢人下水,本已犯法,这回怎好再下毒手?但一眼看见丁阿春大瞪眼、不要命地竟要上船;他又不知不觉,用桨一拨,把船划开。丁阿春在水面上怒喊起来,大叫:“杀了人,有贼夺船了!”谢品谦越发心慌,不敢用桨打人,急忙使力行船,要越滩上岸,登岸逃走。
丁阿春浮着水,跳不上船,并且明知打不过谢品谦。心中陡生一计,冷笑骂道:“好贼子,你夺我的船!”忽一个猛子,钻入水底,水面上留下一团波纹,跟着起了一缕水线。谢品谦一面撑船,一面急往水面看;不想丁阿春陡从后面出现,把上半身探出水面,毒骂道:“好贼子,教你行凶!”谢品谦急举桨要将他打下水去;丁阿春早不待下手,抓住船帮,全身用力,往右侧一坠。谢品谦力打千斤坠,已经晚了一步,登时忽隆一声大响,丁阿春把小船弄翻,船底朝天。谢品谦狂叫一声,忙往岸上一蹿,扑咚也落在水中,险些陷入沙滩内。
这时,上流的航船眼看驰到。丁阿春恰从水面又冒出来,急寻谢品谦,心中得意得很,可也怕淹死人。谢品谦本也会水;立刻从水底探出头来,和丁阿春相隔四五丈远。
丁阿春望见航船,大呼救命,又喊:“杀了人了!”口喊着,努力浮水,要来擒拿谢品谦。谢品谦的泅水功夫不很强,却也不弱;但听见上流航船远远地答了腔,便不敢与丁阿春水斗;急急地运双臂拨水,往岸边浮去。近外有沙滩,不能落脚,只得顺着水流之力,拼命往下流浮。人的浮力慢,船的航力快,上流那艘航船转眼间已到近处;船上水手竟招呼丁阿春的名字。丁阿春也接了声,大声叫喊:“快捉住他,这小子是劫船贼,要夺我的船,害我的命!”那航船听见了,如飞地划了过来。谢品谦踏岸回头,又吃了一惊。
这一面江岸,低浅处便有沙滩,无滩处又高峻壁立。谢品谦已在船中撕去长衫,小夹袄还不甚碍事,下身的夹裤已装满了水,变成肥大的口袋。也亏他年轻力足,饶这样,居然拍水急浮,很快地游出半里地。回头一看,航船如箭驰到,却忽然停泊中流,暂不来追,忙着捞救丁阿春。谢品谦大喜,趁此夹空,浮近岸边,顺岸势寻找上岸的立脚处。居然在水中,寻着一块岩石,上搭跳板,乃是附近居民汲取江水的地方。正有一个中年妇女,提桶临江汲水。听见上流呼声,不知何事。这妇女把双桶和一根木棒放在跳板上,直着身子,往水面远处望去。不防近处谢品谦湿淋淋穿着衣服,挣命地浮过来。水声哗啦一响,把这妇人吓了一跳。身子一侧,几乎掉下江去,竟把谢品谦当做河漂子了。
谢品谦忙喊道:“大嫂借光,我掉在水里了。”一直浮过来。那妇人竟吓得扑地坐下,道:“唉哟,你是刚落水的么?那边喊什么?”谢品谦顾不得一切,用手一扳岩石,哗啦蹿上来,已经累得满脸冷汗。立起身来,身上的水滴滴嗒嗒往下流,把那妇人溅了半身。

第十二章 弹指翁只身驰援
谢品谦从水中湿淋淋地跳出来,把江边汲水的妇人吓了一大跳,溅了一身水。那妇人坐在跳板上骂道:“你这东西,你看你多缺德!”谢品谦顾不得还言,也顾不得解说,急转身纵目一看,航船上已把船夫丁阿春救上船头。丁阿春指指点点地喊骂,那船又箭似地追过来;又往岸上一瞥,已经惊动了行人。谢品谦暗道:“不好!”一俯腰,把妇人担水的木棒抢到手中。那妇人双手据地,正要站起来,谢品谦一只手把妇人一抓,妇人怪喊起来。谢品谦似一阵旋风一般,从妇人身畔一蹿,拖着妇人的一只胳膊,跳到跳板上;脚又一点,跳上斜坡。同时把那妇人踉踉跄跄,直拖到岸上。那妇人虽未闪落波中。却被他弄了一身水。谢品谦一松手,那妇人咕噔坐在地上。弄得这妇人浑身和了泥,越发地破口大骂。谢品谦却忍不住失声大笑,说声:“对不住,水贼追我来了!”抛了妇人,抢了木棒,拚命地跑上岸头。
岸边是土路,土路那边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谢品谦张目四顾,觅路便逃。那妇人爬起来大叫:“有强盗,抢了我的东西去啦,快给我截住啊!”那两艘航船同时也正急急地拢到岸边,立刻有几个水手模样的人,登岸追赶过来。船夫丁阿春拿着一把刀,也在后面追赶。一个妇人、几个水手,同声乱喊,捉拿强盗。丁阿春格外喊得起劲:“截住这小子,这小子是强盗!前头跑的就是!”登时间远处、近处,颇有许多行路人闻声寻截。
谢品谦一身是水,把旱地踩了一溜泥脚印。他的靴子浮水时早灌满了水,已经甩脱在水中了,此时光着袜底飞跑。许多人都把他当做强盗,散散落落,来兜拿他。他手持木棒,大步飞跑。浮水时已经力尽筋疲,更拖着一身湿衣,又难受,又裹腿,跑着很不得劲。幸亏他是有功夫的人,比别人跑得快,手舞木棒,夺路而行。前面有一堆人,正挡着道。谢品谦不敢过去,忙一路斜奔,改投小路。小路上恰有两个担筐的汉子,见他冲来,本已吓得闪开;忽闻后面水手乱喊:“截住他!”又见谢品谦只拿着木棒,别无武器———他的十三节鞭已经丢在江中了———两个担夫便抽扁担,抡起来,把路挡住。谢品谦实在惶急,挺腰冲上去,只一棒,便将担夫打倒一个;把那一个担夫,吓得鬼叫似地跑开。谢品谦立刻舞棒踏上小路,一眨眼钻进竹林。
竹林很大,谢品谦钻入深处,倚竹喘气。不禁自叫倒霉,想着又不由好笑起来。侧耳听时,外面人声乱喊乱骂,分明听得丁阿春向众人说,谢品谦是个杀人劫船的贼。又听众人七言八语地盘问:“好大的胆子,真敢白昼劫船。他有伙伴没有?还是只他一个人?”水手答道:“只他一个。”众人道:“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叫骂着乱搜起来。谢品谦被骂得起火,要出来打丁阿春等,转念一想,我本为送信来的,却惹了这场麻烦,不必再找气了。急急地从竹林小径中取路又逃,直逃到听不见人声,方才止步。看一看身上的衣服,成了泥团了。藏在竹林内,把上衣先脱下来,用力拧去污水。听一听林深无人,又把裤子脱了,也拧了拧水,把浑身也擦拭了一遍。不想就在此时,突闻人声大喊道:“在这里呢!”谢品谦道声不好,提着裤子,拔腿就跑。
不料这片竹林当中恰有一块洼地,恰有两个妇人在那里挖笋。谢品谦光着屁股,提着裤子奔出来,一见大惊,“唉呀”一声,又往回钻;把那两个妇人也吓得妈妈娘的乱叫。
谢品谦重钻入林,纵声大笑起来。两个妇人明白过来,指着竹林放声大骂。谢品谦一想不对,忙登上裤子又跑。直跑出好远,方才站住;觅地坐下,把头上的汗拭去。自顾全身狼狈不堪,把一双靴子也没了,可怎么出去呢?不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娘的!”越想越怨自己糊涂,真是多言生事。那时不多话,必不生这枝节。凭这个脏样,自己要进芜湖城,准得招人打眼。想了想,要等天黑,趁人看不清楚,再钻出来,取路进城。又一盘算,此处距芜湖城,恐怕还有三四十里?若等天黑出林,又怕赶不到地方,便关了城。谢品谦着急起来。
倾耳听了听,幸喜外面追捕的声音,已经越闹越远,渐渐没有动静了。谢品谦绕到林边,偷眼窥看了看,果然水手丁阿春等已经走了。谢品谦又后悔忘记查看丁阿春的去向了;假使他是奸细,岂不漏了一招?愣了一会,拆开发辫,拭净泥水;把身上的衣服重复脱下,搭在竹枝上,迎风晒了半晌。靴子已无,空筒袜子也脱下来,照样拧水晾干,看了看,衣裤半干,却是泥污斑驳,实在难看。如要穿这一身衣服进城,通行在大道上,仍要引人骇异。而且谢品谦又是个讲究穿戴的人,自顾丑秽,心中越发懊恼;不由又失声骂道:“娘的,我还得赶快走,不要误了事情。”
谢品谦无可奈何,候衣服略干,刮了刮泥,好歹穿在身上,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仍不敢走明路,只穿竹林,择僻径,往芜湖城踱去。心中有病,一味躲着人走。人家看他一眼,他便臊得满面通红。其实别人并不理会他,人们把他当做失足落水的人;并不以为稀奇,他只是自己疑心罢了。一步一蹭地走,直蹭到天黑起更,才刚望见芜湖城,已经饿得肚中怪叫了。沿路本有小饭馆和卖食物的小摊,他自己害臊胆怯,不敢过去买。直等到天色沉黑,对面不见掌,这才放了心,掏出一块银子来,买了一些干粮;藏在黑影里,把干粮吃完。吃饱了,又觉口渴。跑到井边,喝了一顿凉水,这才恢复过精神来。他思量着,要找个估衣铺,买两件现成衣裤,换好衣服,再去找人。一路寻找,没找着估衣铺,先买了一双靴子穿了。衣服虽脏,天黑看不见,这才放心大胆走去;一面打听梁公直的住处,一面仍打听估衣铺。
谢品谦一个人象鬼似的,溜溜失失,只贴墙根走;眨眼间先找到梁公直家,便要叩门。忽又止步发愁,道:“我这个脏样,见了弹指翁和梁公直,他们要问我,因何落到这般模样,我可说什么呢?我要说实话,他们一定不信;必然疑心我是教水手打下水去了,挣命逃出江岸的。可是的,我说什么呢?”嘟嘟哝哝,且走且盘算道:“我还是先找估衣铺,后到梁公直家。”
只是他地理不熟,好容易找着估衣铺,可是人家已经关门了;连走数家,皆是如此。谢品谦大为着急,抡起拳头,便来砸门。砸得声音太大,将邻近铺户砸出人来,对他说:“你老找谁?……你老要买估衣么?现在可不成了,估衣铺没有黑夜做生意的。”
谢品谦又弄了一个满面通红。此时已有了主意,忙说:“劳你驾,我的夹袍丢了,我要到朋友家拜寿去,这里可有卖现成长衣服的么?新的旧的都行。”那邻铺伙计道:“买现成的容易,你老可以奔鼓楼,上夜市。”
谢品谦大喜,问明道路,谢了铺伙计,便又一直寻找夜市去了。这么一耽误,已经二更多天。这时候,弹指翁华雨苍带着陈元照,逛罢夜市,正往宝丰粮栈回路上走;两方面偏巧碰在一起。
弹指翁年纪虽老,目光尖锐。黑影中看见谢品谦头象货郎鼓似的,东张西望,浑身的衣裳绉绉板板,形迹颇为可疑。他笑对陈元照说:“你看见这个人了没有?倒象个黑钱。”说话的声音很低。谢品谦虽没听出话意,却已猜出对面这两个人,指指点点,必是议论自己。忙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对面的两个人。不想竟被弹指翁认出来了;就用平常的声音说道:“对面可是谢朋友么?”
谢品谦是在暗处,弹指翁是在明处,谢品谦登时也认出来。他双颊又腾地绯红,忙上前施礼,叫了一声:“华老前辈,我是谢品谦。这真巧极了,我正是找你老来的呀。”
三个人立刻会在一处。弹指翁早已猜出来由,不等谢品谦说话,便低声问道:“你是从谈宅来的,谈家又有什么事故吗?”谢品谦忙道:“老前辈,你老猜对了。”回头四望,低声悄语,把峨眉派卷土重来的事,一一告诉华老。华老不动声色,一面听,一面上眼下眼打量谢品谦。用手指着他的身上,说道:“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的?你半路上遇上事了吧?大概你是坐船来的?”谢品谦不好隐瞒,忙将自己从一早就赶来送信,路遇形迹可疑的船夫,一言不和,双方动手,翻船水斗,改走旱路等语,一点不落,从实说了。弹指翁勃然动容道:“你怎么这时才到?旱路上有邀劫你的人么?”谢品谦道:“没有。”又问:“有追你的没有?”答道:“起初有,可是没有追上我。”
弹指翁点了点头,脸上虽不露形,心中十分愤怒:“想不到峨眉派竟敢去而复返,他们这是明明跟我过不去了!我本来还有些顾忌,恐怕对不起他们长一辈的人,他们竟跟我连一点面子也不留,这可不怪我无情了!”立刻又问了问详细情形,谢品谦具以实告。华风楼又问二弟子段鹏年,有什么话没有?谢品谦答说:“段二爷只请你老人家速回,越快越好。这次贼人来得更多,怕他们放火仇杀。”
弹指翁登时说:“好!我眼下就走。”谢品谦大喜道:“你老是坐船,是坐小轿起旱?”他以为弹指翁“眼下就走”的意思,是指明早。问明了,好代雇船轿。哪知弹指翁说的是“即时动身”,连梁宅也不回去了。
这老人退到暗隅,把长袍脱下来,叠好,往肩上一搭;吩咐陈元照道:“你陪谢兄回梁宅,给你师伯和师姑捎句话。就说我说的,叫你吟虹师姑,明早折回鲁港找我去。我的药箱子,告诉她千万别忘了,务必带去。你石师伯面前,你也告诉他,说我迫不及待,已回鲁港。他若没事,也可以再返回来,给我帮帮忙。”
陈元照一听,意兴勃然,又可以试试技艺了!登时答道:“那自然,我叔侄本无正事,一定要给你老效劳的。我的兵刃现在身边,你老立刻就走,我陪你老去吧。就烦谢师傅上梁宅送信去,也是一样。谢大哥,你认得路吧?”
谢品谦眼看着弹指翁,满脸露出钦佩的神气。偌大年岁,看似面黄体弱,却是闻耗赴援,说走就走,真不愧武当派名家!自己却不能拍拍腿折回去。一身湿衣,硬在身上风干,实在难受。而且如此模样,也不愿独自投访梁宅。当下坚请弹指翁一同回去,道:“我跟梁老前辈不熟,好在这也没有多大耽误,莫如同回梁宅;邀着石老前辈,同令爱小姐,一道返回鲁港。凭你老的面子,顺便又可以重邀梁氏父子,和别位武林同道。”弹指翁摇头道:“来不及了。你跟梁公直不熟不要紧,我这不是教元照替你引见么?”陈元照却坚欲跟弹指翁先行一步,不愿给谢品谦引路。两个青年的意思便参差起来。
哪知弹指翁这老人说话斩钉截铁,不容人反驳,登时须眉一张,向两个青年道:“你们不要噜嗦!元照,不许不听话,你跟随我做什么?不过给我坠脚罢了!你们两个赶快到梁宅去,不要耽误。谢兄,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率了!你的形迹在路上恐怕已经露了破绽。你们再瞎磨翻,岂不误了事?”向二人一挥手道,“我先走一步,你们快上梁宅送信去吧!”身影微晃,嗖的一声,如箭脱弦,展轻功提纵术,往西南飞走下去。
谢品谦忙叫道:“老前辈,城门可是关了!”说话中,弹指翁已没入夜影,看不见了。谢品谦连声追呼。陈元照站在旁边,突然也将长袍一甩,说道:“谢大哥,对不住,你顺着大街往正东走,看见鼓楼,再往南拐,就到梁公直家。我得陪着我们师祖先走一步。”嗖的一声,头也不回,扑着弹指翁的后影,一直追赶下去。谢品谦忙道:“陈大哥,你走不得,我也不认识人,我也不认识道!”急忙一伏腰,从后追赶陈元照,三人先后奔西南跑起来。谢品谦身体疲乏,追不上陈元照,陈元照也没追上弹指翁。
谢品谦口说城门已关,其实门扇虚掩,还没上锁。弹指翁很明白,伏腰疾行,斜趋小巷,眨眼间到了城门边。把长袍披上,取出一小锭银子,邀买门军,私启门缝,飘然溜出芜湖城。身到城外,回头看了看,心中盘算:我今夜必须赶到鲁港,才不致闹出意外。又想:不带他们很对,他们的脚程必然跟不上自己。但是走得太仓促,身上连寸铁也没有带。姑且拾了三块石卵,折了一段竹枝。重新脱下长袍,搭在肩头。预计要用一个半更次,在三更三点以前,赶到福元巷谈宅。怀揣石卵,手挥竹枝,展数十年苦练的轻功,极力地飞驰起来;专择捷径,直趋鲁港。
在后面追赶的陈元照,也把长袍叠搭在左肩头,一对银花夺背在后背,如飞地跟缀弹指翁。只绕了几条小巷,便走岔了道,没有追上。又误信城门已掩难开,连忙改走城根。直奔到城根下没人处,将双夺和长袍改系在胸前,施展“壁虎游墙”功,弄了一身汗,爬上城头,又翻出城外。这一来和弹指翁越发地走差路了。芜湖城外,竹林农田处处青葱;天色昏沉,三更后才见月光,又被浮云微掩,满眼只是一片片的浓影,随风摇曳。江南春早,陈元照健步飞奔,不半晌,跑得汗出如渖,湿透夹衫。忙将衣钮解开,敞开怀,迎风疾驰。他心中暗暗琢磨道:“我这位师祖好冷傲的脾气!我别看年轻,是个晚辈,我倒要跟师爷爷比赛比赛。……你是师爷,你可老了;我是孙子辈,我可正当壮年。”且跑且盘算路程和时刻,要过两个更次,赶于五更前,奔到鲁港谈宅。
只剩下送信的谢品谦,追了一阵子,不但没追上弹指翁,把陈元照也追丢了。喘吁吁地追近城关,见城门已闭,怔了一会,翻身回去。心中暗说:你们武当派也太骄傲了!摸摸索索,只得找到梁公直家,却在三更以后了。
谢品谦赶到梁宅,抟沙女侠华吟虹已睡复起,忙忙地来到内客厅,仔细盘问谢品谦。跟着石振英和梁公直父子也全回来。大家都已晓得峨眉派卷土重来,不由人人动怒,又听说弹指翁已经单身夜返鲁港,陈元照跟踪前往。石振英不禁着急道:“陈元照这孩子,实在太任性了!”梁公直道:“他也许是不放心他师祖。偌大年纪,深夜独行,有元照跟着,也倒很好。”谢品谦插言道:“不是那回事,他们爷俩不是一路。华老前辈本不教他去,他私自跟缀下去的,是我没有追上他。”
石振英搔起头来,忙向华吟虹道:“谈宅御仇的事,老爷子既然这么吩咐,我们断难袖手。师妹,咱们明早一块走,还是现在就追下去?”华吟虹睁着剪水双瞳,一声也不言语,只看着石振英,有点待理不理的劲儿。石振英又问了一句,华吟虹方说:“你看着办吧。我们老爷子的事,你倒不用操心;他年纪虽老,功夫没有搁下。”
石振英吃了一个“没味”,心知抟沙女侠犹记前嫌,只得又说道:“师妹要是心急,我们收拾收拾,现在就走。”谢品谦忙说:“要是立刻就走的话,梁老前辈,烦你费心,借给我一套干净衣服。”梁公直忙命他的儿子梁少佑,给谢品谦找出全套长短衣服。转面对石振英说道:“峨眉派恬不知耻,已败复来,必然心怀毒计;这一回我们必须彻底对付他一下。华老前辈已经前往,我们理应速去援助。不过要动身,怎么也得等到天明。”华吟虹冷冷地说道:“现在不行么?”梁公直道:“姑娘不晓得,这工夫城门早已上锁了。”华吟虹道:“那么我父亲是怎么出去的呢?”梁公直道:“这个……谢师傅,华老前辈可是翻城墙出去的么?”谢品谦道:“这可不晓得。”梁公直道:“还是明早坐船走吧。这工夫快四更了,何必争在一时?”
石振英也从旁拦劝,怎奈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一样,都是一冲的性格。没有石振英拦劝还好,有他这一开口,反倒勃然了。她低着头,目视着脚,脚点着地,说道:“我爹爹去了,我不在这里住了,我总得追了去。我找找他老的药箱去吧。”说着往外就走。梁公直忙道:“姑娘,是真的,这工夫城门关着哩,你出不去。”华吟虹不答,找到弹指翁的住处,把药囊等物找出来,自己收拾利落,带好兵刃;把石振英和谢品谦都丢在一边;既不邀他们作伴,也不邀他们引路;独断独行,立刻要走。梁公直留不住这位任性的女客,自觉面子上难堪。却喜内宅女眷已有起来的,忙帮助劝阻。女侠赔笑道:“对不住,我此刻一定要走;我要看看我们老爷子去。”
梁公直不悦,面向石振英,带出不满的神色来。以为自己和华家父女交情本浅,无法深拦;石振英跟她是同门师兄,怎么也不拦拦师妹呢?哪知女侠这种作为,就是专冲着石家叔侄来的。倒闹得梁家父子做主人的搔头搓手,无计可施。一看女侠去志已决,只得说道:“姑娘一定要走,我也不好深拦。等一等,我叫他们备轿去。”女侠忙堆笑脸道:“城门不是关了么?坐轿出不去。梁老伯,您不用客气,我打算翻城墙出去,就完了。您不用费心,我谢谢吧。”
梁公直有点忍耐不住,对石振英发话道:“石大哥,华老前辈不在这里,咱们可不能看着华姑娘冒险。半夜越城是犯法的事,千万使不得。我是个做主人的,我拦不住,我也得拦。姑娘一定要走,我已经备好轿了。城门关着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叫得开;我还有这点面子。”说得石振英红头涨脸,横身拦住屋门道:“师妹,我不是不拦你,我是不敢拦哪。姑娘你听听,连梁大哥也怪我不拦了。”向女侠连连作揖道:“好姑娘,坐轿走吧。跳城墙真不是闹着玩的事,连我还不敢呢。”
抟沙女侠红颜变色,越发的绯红。看了看众人,都为自己着急,强把性子按住;仍不理石振英,单对梁公直道:“梁老伯,我实在对不住,你老别过意。我一听我父亲独自去了,我心上很着急。我实在不能坐轿,那太慢了,我要在五更天赶到鲁港。”跟着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梁公直方才释然。这时候距四更已近。梁公直、石振英齐说道:“姑娘,你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只剩一个更次,你要赶六七十里路,如何来得及?就是抄小道,也有五十多里地呢!何必忙在一时,还是坐轿走吧。”女眷们也七言八语,帮着拦劝。梁公直又对石振英说:“你们坐轿走,赶到城门,也就快五更了。我教你侄子送了去;城门不开,也可以教他叫。你们生人是叫不开城门的。”
乱了一阵,抟沙女侠到底拗不过众人。梁公直把自备的小轿抬出来,却只有这一顶。华吟虹无可奈何,向梁宅女眷道扰,又向梁公直道歉,上了小轿。另外从镖局拉来三匹马,由石振英、谢品谦和梁公直的儿子梁少佑分乘,一直往芜湖城南关走来。至于梁公直本人,却定于明日午间,邀众前往。
备马备轿,耽误工夫很大。梁宅上下闹了个通夜没睡。到了城门口,已经鸡叫。梁少佑叫开城门,送出城厢,下马作别。梁少佑就要骑马先行回去;剩下一轿、二马要往鲁港去的;马由石、谢骑,轿由女侠坐。不想抟沙女侠突然变了卦,站在地上,不肯上轿,说道:“梁少爷,劳你的大驾,你坐轿回去吧。我打算借你这匹马骑骑。”梁少佑道:“这个……”见女侠辞色坚决,他一个年轻人,无法拒绝;半晌说道:“我父亲教我骑马送行……”底下的话赧赧的说不出口来。抟沙女侠把头一扭道:“你要是不肯借给我马,那么对不住,把轿也抬回去好了,我正打算步下走呢。”说罢,甩手就走。石振英和谢品谦都牵着马站在旁边,见华吟虹使性子,又要闹僵,忙拦阻道:“姑娘,别价别价。”女侠道:“还是步下走着爽快,我就是不喜欢坐轿。”石振英咳了一声道:“梁世兄,没法子,你坐轿回去吧。”忙赶上一步,将女侠拦住道:“师妹骑我这匹马。”女侠道:“不用,我骑你这匹马,你骑什么?”石振英道:“我骑梁世兄那匹。”女侠道:“犯不上。”石振英作揖道:“师妹,你饶了我吧。”女侠怫然道:“这是什么话!石师哥,我没得罪你呀,你怎么骂我?”梁少佑听着不象话,忙和谢品谦插言排解,把马拉来,让女侠骑了。
梁少佑坐轿回去,临行对石振英说:“小侄不到晌午,准跟家父赶来。”石振英道:“好!”当下女侠咬着嘴唇,踏镫上了马,也不答理石振英,“啪!”一鞭子,策马如飞地奔去。
石振英向谢品谦吐舌道:“我这位师妹,跟我别扭上了!”谢品谦道:“那是怎么的?这位女英雄想必很娇惯吧?”石振英道:“那倒不是的,有她爹爹在面前,她老实极了,一点刺也不敢炸。”谢品谦道:“离开她老子,就闹脾气么?”石振英道:“有那么一点。不过,她这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我得罪她了。”谢品谦道:“你怎么得罪她了?哦,你大概是瞧不起她,拿她当小孩子了吧?”
石振英不由一怔,想不到谢品谦这个人倒看出棱缝来。他搔头叹道:“真是的,别提了!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别多年,初见面时,我不认得她了。一时失于检点,叫出她的小名来,她就跟我恼了。”谢品谦扑嗤一笑,两个人说了几句私语,拉过马来,就要扳鞍认镫;猛抬头一看,抟沙女侠已走得没影了。
石振英失声道:“这丫头她居然很会骑马,咱们快追吧。”和谢品谦慌忙飞身上马。谢品谦笑道:“你老还这么说话,怨不得人家恼你了。”石振英爽然失笑道:“我自命涉世很深,待人细密,这一回真是失着了。可是,这丫头实在是我从小抱过的。十几年不见,她居然练会这么一身好功夫,我不由要夸奖夸奖她;哪知她倒疑心我小瞧她了!谢大哥,我谢谢你提醒。我从今天起,真得多加小心。她本是一个小孩子,我怎能不拿她当小孩子呢?”谢品谦笑了笑,心中暗说:“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肯认错。”越是年轻人,才越怕人拿他当小孩子。人家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你还拿旧日眼光来看承她,你简直是自找钉子碰!
石、谢二人马上加鞭,寻逐前面的蹄声,如飞地奔驰下去。那抟沙女侠扬鞭疾驰,认准西南方,专找捷径,绕走下去。意思是想把石、谢二人抛开,一来她讨厌石振英,二来也不愿跟谢品谦这个野男子同行。一路上竹林掩蔽,道路坎坷,马奔起来,不胜颠顿。女侠却将缰绳勒住,控纵自如。走了一程,夜色朦胧,渐至破晓时候,春风扑面吹来,发乱神清。回头看一看,果然把石、谢二人全抛得无影无踪了。抟沙女侠不由得暗暗一笑,十分快意。但有一件,她马上的功夫虽然可观,却不认得道路。这一回策马疾驰,往西南方鲁港奔去,不想错认方向,误冲到别处去了,她自己并不知道。
石振英和谢品谦是常出门在外的人,顺大道奔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大明,农人赴耕,路行过半。再找抟沙女侠,越发连蹄声蹄迹都已不见。
石振英张目前望,心中发急道,这位姑奶奶,想不到骑术不在你我之下,咱们快赶吧!谢品谦有点支持不住道:“这可真丢人,咱们两个男子汉累个臭死,反教一个小姑娘落下,也太难了。”石振英道:“你是教江水激着了。”谢品谦道:“你老不知道,起初我真有点发冷发烧。这一跑,浑身出了汗,倒觉着好受得多了。”这是强撑门面的假话,他此时浑身骨节都颠顿得生疼了。跟着说道:“可是,莫非咱们赶过了头不成?怎么越追越没影呢?”说着,又回头看,后面更没有女侠的影子了。石振英也回头望了望,道:“不好,她不认得路,别是走丢了吧?”谢品谦道:“那倒不见得。我初见她时,她曾经仔细问过我,旱路多远,该怎么走;水路多远,有夜航船没有?她问得很仔细,不至于走迷失了。”
石振英彷徨四顾,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我们真得找找她!”谢品谦实在累乏,说道:“我们先赶到鲁港谈宅,看一看她到了没有。如果没到,再找不迟。”石振英咧嘴道:“那一来,太丢人了。万一她竟没到,你倒没什么,我可真丢脸。我偌大年纪,竟把师妹带丢了,我怎么见我们华师叔!我的意思,我要先找找她,好在这条路上岔道不多,我想她未必赶过我们去。她从来很少出门,我敢断言她必定走迷惑了。”
谢品谦不以为然。其实他不是不肯找,他是打算先赶回谈宅,缓一口气。这一老一少两个武师又意见参差起来。谢品谦把马放缓,抹着头上的汗,说道:“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谈宅。万一她没有到,咱们可以多邀人,迎上来找。这一路岔道不少,你老要想乱寻,如何寻得着?说个笑话,你这个寻找迷路的人,弄不好也跟着迷了路呢。回头我再找你,岂不更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你不要小瞧我呀,你的道路比我熟,我可是常出门的,我的鼻子底下还长着一个嘴哩。我偌大岁数,再迷了路,找不着家,我可真是废物蛋了。”
谢品谦还是喘吁吁地坚持着要先回鲁港。石振英忽一眼看出他的神色带有不支之象,这才恍然大悟道:“这么办吧!谢大哥,你先回鲁港福元巷,给他们送一个头报。我就在这里,打圈扫听扫听。好在此地处处有田庄人家,我可以问他们。江南道上骑马的不多,女子骑马的更少。只要有她,我总可以打听得着。就怕半路上,出了别的差错。”
说到这“出了别的差错”一句话,石振英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叫道:“糟糕,糟糕,我可真后悔了。那时候我们真不该跟她隔开。我知道她讨厌我,心想她独自在前头走,隔远一点也好。况且她又是个姑娘,跟生人一块骑马,也太扎眼。因此我没有紧催你追赶。真格的半路上迷了道,倒是小事。万一遇见峨眉派,凭她那个装束,就瞒不过行家,倘或动起手来……”石振英说到这里,越发焦急道:“不好,不好。谢大哥,你快回鲁港。我越想越觉得着急,我一定得找找她。万一出了差,她又是个没出阁的闺女,我怎么对得住她父亲呀!”谢品谦低头一想,也觉不妥,说道:“这一虑,虑得有理。”两个人十分焦灼,立即分途。多臂石振英向谢品谦问明近处的道路,忙忙地往横道上抄寻过去。谢品谦强提精神,策马急投鲁港。
谢品谦且走且打听,沿路上遇见酒摊和小铺,必定下马询问:“有一个骑马的女子,从打这里走过没有?”真糟,人人都说没见。谢品谦也惶急起来,又想:“他们出摊太晚,也许抟沙女侠已经走过去了。”但是,越打听越无形迹,越觉着悬虚。一直进了鲁港地方,沿街打听,居然问出骑马的人来了;却是三个骑马的人,除有一个女子外,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暗想:这又是谁呢?
等到问及容貌,却又奇怪。那女子年轻貌美,身材健挺,象个会武艺的;那老头儿须眉皓然如银,那年轻小伙子长身玉立,都是穿着长袍马褂,背着黄包袱,急匆匆地穿鲁港走过去了。谢品谦问罢,十分纳闷。想了想,只得先到福元巷,看一看再讲。
只是这一阵乱打听,又耽误了时候;赶到福元巷,已过辰牌。来到谈宅后门口,敲门而入。谈宅上空空旷旷,除了谈大娘倪凤姑、谈维铭谈秀才,和几个谈宅的打手,余人俱已不在;连谈大娘娘家的两个弟兄倪元福、倪元禄也出去了。

第十三章 搜敌觅伴
谈大娘倪凤姑和谈秀才叔嫂二人,忙向谢品谦道乏,问他二番邀人的结果如何。谢品谦拭着汗,张目四顾,惊问道:“怎么,弹指翁和抟沙女侠爷俩全没到么?”倪凤姑忙道:“到了,到了,老先生早就到了,刚才已经跟段二爷出去了,我问的是别位。怎么,妹妹和石老先生没有同来么?还有梁大爷父子,他们什么时候来?”
谢品谦一听瞪了眼,拍桌子道:“抟沙女侠还没有到么?石老前辈回来没有?”倪凤姑也大诧异,双方互问起来。始知弹指翁果然轻功惊人,出了芜湖城,一路飞驰,早于四更二点,赶到了鲁港。他那小徒孙陈元照,背着一对与字银光夺,拼命地追赶下来,跑了个红头涨脸,到底没追上师祖。这一来是路不熟,绕了远;二来也是弹指翁有心儆戒他。他暗缀弹指翁,焉能瞒得过久涉江湖的弹指翁?身虽直奔,眼观六路,早瞥见他了。却故意伸量他,把他甩在半路上。两人都是从谈宅后院,跳墙进来的。弹指翁先打招呼,后才跃入。守后院的正是段鹏年;弹指翁告诉他:“后面还有人,留神不要伤了他。”陈元照这小伙子果然冒冒失失硬往院里跳,连个招呼也不打。弹指翁扪须大笑,把陈元照数落了一顿:“你狗大的年纪,竟要跟你师爷弄诡?不教你跟着,是怕你坠腿,你到底坠下来。这幸亏是我嘱咐过了,天又明了;若要不然,你难逃你段师叔的梅花针。下次别来这一套了!”
段鹏年和谈大娘忙着安慰道:“英雄出在少年,不要难为他了。”弹指翁又道:“元照,我告诉你,天已大亮,你还跳后墙,太不妥当了。没的教邻居看见了,多惹猜数;教官面看见,更找麻烦。我说对不对?”陈元照满脸是汗,低头瞥了弹指翁一眼,强笑道:“我知道你老看见我了。”依然不肯认输。弹指翁不由失笑,对段鹏年:“你从小就很沉稳。我年轻的时候,跟他一样,也有这么一股子冲劲。前不怕狼,后不怕虎,要干就干起来,可是难免多碰钉子。元照,你往后别冒失了,师爷到底比你多吃几年老米。你要知道,你师姑很不高兴你。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偏向着她。但是我们中最讲究尊卑长幼,你对你师姑也瞪眼,你又跟我瞪眼。你的眼珠子本来就大,再一瞪,还吓坏了人哩!不许那么样!”说罢,呵呵地笑了起来。
陈元照更加脸红了。华老是个性情严耿的人,他这样待承陈元照,已经很刮目了。陈元照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仍很忸怩。他在路上本有所遇,要告诉华老:因为这一笑,索性憋在心里,任何人也不告诉了。暗暗盘算着,要独力办一下,办出眉目来,等义父多臂石振英来了再讲。
当下弹指翁吃了一杯茶,向谈家叔嫂二人细问峨眉派卷土重来、二次寻仇的详情。问罢,心中潜动无名火,眼望二弟子段鹏年道:“鼠子们忒也无理!”立时站起身来,把段鹏年叫到一边,师徒低声计议了一回;带好兵刃,穿好长衣,对谈秀才叔嫂道:“我师徒先搜搜他们看。”谈大娘倪凤姑忙道:“仇人来得很多,又没有落脚的准地方;我看还是叫我二兄弟、三兄弟,陪你老去吧。”
弹指翁道:“不用。我现在就是要现挖他们的窑。令弟二位,我另有相烦之处。现在天色已亮,我也无须跟他们峨眉派动真的。”遂命倪凤姑的两个兄弟倪元福、倪元禄,走后门,先到码头上等候。临行又对陈元照道:“你跟我去吧,给我打打下手也好。”陈元照忙道:“我还饿着呢,我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华老眉峰一皱道:“罗嗦!你索性看家吧。可是你别弄诡,老老实实地等着我们。”嘱罢,急率二弟子段鹏年,匆匆下楼。谈秀才、倪凤姑、二倪和陈元照,一齐送下楼来。还要往门外送。
华老急急止住道:“别出去,看露了相!仇人的落脚处,我自然有法子摸。你们就准知道咱们的家门口,会没有仇人的耳目在暗中盯着吗?我只怕我这一到,他们早就得了信,又惊走了,却是麻烦,所以非赶快不可。”说着,一撩长袍,与段鹏年纵身上房,从邻房跳出去,绕道走了。就依着段鹏年所访的贼踪,师徒二人同访下去。
隔过一会儿,二倪也开后门出去。天刚亮,门外没有人;倪元禄笑向倪元福道:“弹指翁老先生也太仔细了。你看他那黄病脸,竟有那么好的功夫。”倪元福道:“人不可貌相,他还是武当派领袖呢。”两人绕着道,也奔码头而去。谈宅还剩谈氏叔嫂和陈元照,并别位护院的人。谈大嫂道:“陈少爷,你饿了,我给你弄饭去。教仇人扰得我们简直不成个家了,连厨子都不在这里了。我教女仆好歹给你做点。”
陈元照忙道:“大娘太客气了,用不着费事,我出去买点什么吃吧。”谈大嫂道:“那岂有此理?二叔,你陪着陈少爷,我去叫王妈做饭去。”姗姗地下楼去了。
谈秀才和陈元照攀谈道:“陈兄今年贵庚?……教你受累了。”说了几句闲话,陈元照忽然站起身道:“对不住,厕所在哪里?”谈秀才道:“我领你去。”旁边一个壮仆道:“我领陈大爷去。”陈元照大喜道:“好。”竟跟随壮仆下楼,说道,“你们宅中的人,我知道全不在这里,不是全躲出去了么?”壮仆道:“是的,下边只剩下六七个人了。”
陈元照道:“你们现给我做饭,一定很麻烦……”刚说出做饭二字,忽觉出不对,这仆人一定代主留客。忙改口道,“我有一点小事,要到街上看看;我这就回来,你随我关门。”仆人果加劝拦,陈元照不听;前门已锁,急急开了后门,飘然而去。仆人想招呼主人拦阻,也来不及了。
陈元照到底溜了出来。他一出福元巷,先张目一望,见后巷空旷无人;心中暗道:华老头子简直瞎小心,吓唬我们!立刻独自一人,往庆合长、招远栈两家店房找去。
招远栈果然有三个骑马的客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壮士,一个身形稍矮、面圆貌美的大脚少妇。(这三个人,正是索夺寒光剑、南访狮林观的铁莲子柳兆鸿,和他的女婿玉幡杆杨华、女儿“柳叶青”柳研青。)
陈元照溜走之后,又隔过一会儿,谢品谦方才赶到;问起来,方知抟沙女侠本是同时来的,但已走失。而多臂石振英又找女侠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谈大娘一听,心中十分着急,道:“刚才陈元照也溜走了,你瞧这怎么说!为我们的事,弄得华老门下五个人,分成好几处。有的怄上气,有的又逞能……”忙又咽回去,改口道:“万一妹妹半路上闹出差错来,我可怎么对得住华老?华老是找寻峨眉派去了,等他回来,一听他的女儿和徒孙这么胡来;他又脾气大,不知要怎么发气哩!咱们千万别告诉他,瞒着一点,省得他们爷几个吵嘴,叫我们做主人的怪难过的。”
谢品谦又问峨眉派重来的情形,谈大娘说:“他们倒还没有动手;只是围着福元巷,时有形迹可疑的生人,不分昼夜,前来刺探,以此教人很担心。这两天幸未出事,但象这样闹下去,真叫人睡不安枕,食不甘味了。”
谈秀才已经私地里托了官面,官家遣来几个高手捕快,改装小贩,在谈宅梭巡。但是峨眉派来的这些刺探的人几乎个个是高手。他们并不在谈宅逗留,只一走而过,教你抓不着把柄。捕快们反去跟随他们,不是跟不上,就是扑空;再不然,被诱出好几十里地去。仇人这次来的人数既多,而且做法又与上次不同。这一回居心要扰得人不得安生,再伺机潜施暗算。谈秀才空花了许多赏钱,捕快们只抓着一个嫌疑犯,连仇人潜伏的准地方都没有寻着。倒亏了段鹏年,乘仇人的底线用全神提防捕快的时候,把贼人的一个住处大概地探着,却不曾迫近了去看,怕的是弄惊他们。但贼人忽分忽聚,潜伏之处并不准在鲁港,而且又时时搬场。他们二次寻仇,比上回加上十倍的小心,谈宅这边防范上越加艰难了。谈大娘深知贼人用得是“伍员疲楚之计”,要把人弄得时时惊搅,日久天长,乘懈怠之时,再行下手。因此她迫不得已,才把弹指翁重请回来。
谈大娘这时的心情最为难过。她深为自己一家人的生死惴惴担忧;已将婆母、儿子、弟妇藏到亲戚家,遣派妥当人旦夕守护。自己一个寡妇,反与一群邀来的武林壮士护守这所空宅,时时怕贼人放火夜袭。只这二十多天,折磨得如大病一场。最麻烦的,还有小叔子谈秀才,他自恃有胆有智,一心要借仗官府之力,来对付这伙江湖人。谈秀才幼秉家风,尽管手无缚鸡之力,却心雄万夫,不肯随女眷藏起来,他仍是不住地出主意。秀才出主意,应付这武林仇杀,好比纸上谈兵;倒教谈大娘多添一层心事,还得跟他讲理。而且又有一件难事,是抟沙女侠至今未回,还得找一找她。
谈大娘想起公公和丈夫来,真是不胜悲哀;背着人流了一回泪,偷偷擦干,强赔笑颜,再来调遣这几位帮忙的壮士。备好午餐,请谢品谦吃了饭;加派两名壮仆,教他们分两股道,再去找抟沙女侠和多臂石振英去。谢品谦是二倪的盟兄弟,不顾劳乏,忙带人找寻出去。谈大娘嘱咐他,找到天夕,无论寻着与否,千万先打发一个人,回来送信。谢品谦点头答应。
谢品谦出得门来,和两个壮仆分为三路,往芜湖大路和小路、水路迎了上去;沿途并打听过路行人,和摆摊小贩。按说还得打听船家,谢品谦说:“别人可以打听,惟有船家和脚行,千万打听不得;他们恐怕是和仇人通气的。”两个壮仆连声应诺。三个人在歧路上分开了,各找各的。转瞬到了申牌,谈大娘既盼寻仇的弹指翁,又盼迷路的抟沙女侠,心如火烧一般着急。只得命人看住门户,身登高楼,悄悄开了楼窗,往四面窥望。这后院佛楼,可以直望到江堤和鲁港全镇。当年飞刀谈五盖造宅子时,本有深意。这佛楼不仅是瞭望台,而且还有菜窖、花房,潜通地道,越过后巷,可通到对巷邻宅。这本是飞刀谈五当年在武林争名创业,预备防仇避祸的一种打算。这地道堵塞有年,轻易不用;直到峨眉派登门寻仇,方才用上。仇人把谈宅前后门把得很严,谈秀才和谈大娘这才悄悄挖通隧道,把女眷潜运出去。峨眉派巴允泰诸人虽然有智,无如人生地疏,买不着泄底的人,终于没把谈宅看住;谈宅利用对面邻宅,反倒可以自由出入了。
谈大娘登楼瞭望多时,从西窗口远远望见鲁港大道上,人来人往,独不见往福元巷走来的人。再望北窗口,码头岸上,忽上来了一大批人,猜想是刚下船的搭客。这些人进了镇,并不散开,径往这边走来。
谈大娘心中微微一动,回头叫道:“二叔,你过来看看。”谈秀才连忙凭窗一看:来人足有八九位,越走越近,将入福元巷。谈秀才道:“哦,这不是那位梁镖头么?”谈大娘道:“是的,是的!那个穿长衫的,不就是梁少爷么?”叔嫂二人急呼男仆,开后院门,赶紧迎上去,把来客引进后巷。
来的人正是梁氏父子———梁公直和他的儿子梁少佑。其余六位邀来的武林朋友,也都是谈家的知交,和梁镖头转邀来的。梁公直等直上佛楼,见面就问道:“华老前辈呢?峨眉派的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识相!华老救了他们三个人的性命,他们怎么还等华老走开,又来死缠?他们一共有多少人?”谈秀才亲自献茶,答道:“据小侄托的人送来秘信,他们大概一共来了二三十人。”梁公直骇然道:“他们要造反吗?我们邀的人已有多少?”谈秀才皱眉道:“早请的武林朋友,连本地的,和我们自己人,一共七位。再加上华老先生父女,和石老英雄叔侄,刚刚十一位。小侄又叫了几名捕快。我们看家的人数,实在太少。我很想禀官剿匪,家嫂只不教办,说弄不好倒教差隶勒索。其实这些官役在小侄面前,还不敢胡为。”
梁公直道:“那个自然,二爷乃是当地绅士,他们焉敢讹人?不过他们这种人未必有用,免不了虚报讨赏。仇人潜伏的地方,探着了没有?”谈秀才道:“听捕快和街面上的李疤狗说,他们是藏在船上。”原来谈秀才为了这事,公然屈尊,找了地面上的几个闲汉流氓,以及衙门中的狗腿子,教他们暗访脸生的人。却不防他们探不出仇人的实底,却专会虚捏情报,骗他的赏钱。谈大娘拦不住他,只可依着,但只嘱他:“我们邀镖客的事,你千万不要泄露。”因此才免误事。
谈大娘倪凤姑忙道:“二叔,你不要听他们的话。”转脸对梁氏父子道:“他们这些狗腿子的话,十有八九靠不住。我也看出仇人来了不少,但是算来算去,他们也不过十几个人罢了;只是他们正和船帮、脚行勾着。我曾对他二叔说,这些捕快腿子不是没用,只叫他们镇吓住船帮、脚行,就行了。对付峨眉派,还得另想法。就如仇人潜伏的地方吧,段二爷费了半天一夜的工夫,刺探的结果,以为峨眉派的头目人,都不在鲁港;全都分散着,潜藏在江对面小渔村里呢。可是我们二叔托人访查的,说是他们现在船上,我就疑心不确。”
谈秀才道:“怎么不确?我要是专听李疤狗一个人的话,也许有假。嫂嫂要晓得,我不是傻子;那个捕快张立奎也是这么说,前街上的蔡海轩也这么说。三个人全说得有眉有眼,仇人一定就在船上。我的意思,打算请诸位镖头到码头上看看。万一是真,我们就禀官把他们抓了。”
谈大娘着急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一来倘或是假,岂不空费了手脚?万一是真,更怕捉不住他们,落个打草惊蛇!我想我们还是一面等一等,听弹指翁的回信;一面派人先找抟沙女侠。”谈秀才道:“一昧傻等,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办事的对。不拘怎么着,船上也该去人查一下。”
叔嫂二人几乎抬起杠来。梁公直忙插言道:“大嫂不用着急。二爷是很精明的,也不至于上了他们的当。码头上,船上都可以去个人看看;只小心一点,不要太露了形。至于虹姑娘,倒也得派人找找。”劝解了一阵,方才开始商量正事。暂由梁公直出主意,把人派开。有的过江接应弹指翁,有的到码头船上,窥看敌情,有的寻找抟沙女侠;其余的人便留下看家。
不想刚刚派定,蹄声过处,后门忽然大响。看门的人开门窥看,叩门的正是多臂石振英。他一路横搜,竟没有迎着抟沙女侠华吟虹。折回来进了鲁港,在福元巷慌慌张张下了马,进了后门,向看门人问道:“华姑娘来到没有?”仆人答道:“没有。”石振英一跺脚道:“唉!”又问:“谢品谦呢?”答说:“来了,又走了。”石振英点着名把弹指翁、陈元照等头一拨人,问了一遍。晓得诸人均已来到,独独地女侠不见,越发着起急来。匆匆告诉仆人几句话,命他把马拉进去,石振英抽身又要走。仆人忙道:“梁老镖头已经到了,你老不见见么?”石振英擦着头上的汗,懊恼已极;寻不见华吟虹,就不肯见梁氏父子,当下转身便要出巷。但是梁公直和谈大娘倪凤姑,已经在楼上望见。等了一会儿,不见石振英进来;大家忙忙地迎了出来,把石振英唤回,邀入佛楼,齐问缘由。
石振英上了楼,仆人把马牵到马号。梁公直看着石振英的面色,问道:“石四哥,你怎么才到?路上有事吗?”谈大娘接问道:“怎么你老还没找着妹妹么?刚才谢品谦谢大哥又出去寻找她去了,没跟你老碰见么?妹妹到底怎么走丢的?路上摆摊的,走道的,竟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么?”石振英垂头丧气,不住打咳道:“这位姑奶奶,她简直跟我过不去!我直找出好几十里地,沿路上逢人打听,都说有一个骑马的女子,进了鲁港镇甸。我只道她已经回来了,谁想她竟没有到!我还得找寻她去,她跟我怄上气了!”
倪凤姑诧异道:“唔?既然她进了镇,怎么不上我们这里来?莫非她投了店了?……不过断无此理呀!可是的,你老怎么跟她怄气了?”因见石振英汗流满面,在屋中打转;便命仆人,打来一盆洗脸水。石振英擦了擦脸上的汗,喝了数杯茶,才向众人诉说抟沙女侠和自己怄气的因由。众人暗笑石振英这个老江湖,倚老卖老,竟得罪了师妹,现在受窘了。石振英又谆嘱众人,千万别对师叔弹指翁说。他心下仍然沉不住气,稍为歇过一阵,问了问峨眉派的情形,仍要步行出去,寻找师妹。无论如何,他今天得把女侠找回才行;应付峨眉派的事,他竟顾不过来了。他连连举手,向谈氏叔嫂道歉;又向梁公直父子拜托,请他们偏劳。
谈氏叔嫂见石振英如此着急,都以为抟沙女侠半途失踪,固然有些可虑,但未必准遇见仇敌。一齐安慰石振英道:“谢大哥已经带着人,出镇寻她去了,你老先歇歇。”石振英瞪着眼说道:“你们不晓得,我这华师叔门规最严,家教更严,平常就不许女孩子们独自出门的。这一回她竟为跟我怄气,单人走去;倘或出了一点闪失,我简直不能活!谈大嫂,谈二爷,我不能帮你们的忙,反给你们添烦,我真真对不住!一到天黑,她再不回来,我的罪过可就更大了!我越想越觉可怕;凭她那份聪明,断不会迷路,半路上一定出错了!我必得找着她,我这就得走。”说着站起来,连陈元照的情形都不暇询问了。谈秀才忙劝道:“你老总得先吃饭,饭这就做得。”
石振英道:“我还吃饭么?我饱饱的了!”谈大娘道:“饭已经做好了,你老多少吃点。”
楼梯响处,仆人果然端进饭来,共是两桌。谈秀才坚请石振英、梁公直等一同用饭。梁公直也劝道:“既是石四哥着急,饭后我就陪你一同去找找。我看她未必是迷路,也不见得是遇敌;只怕她一时贪功,独自访仇去了。”石振英饥肠辘辘,早已饿透,一听这番解说,稍稍宽心;这才勉强坐下,大嚼起来。
刚刚吃了一碗饭,谈宅前门忽又砰砰砰砰大敲起来。五进深的院子,居然在三层佛楼上听得出声音来。这敲门的动静已经很大了。这些男客聚坐进膳,谈秀才谈维铭在末座相陪,谈大娘坐在小茶几旁凳子上,看着说话。一听这阵响动,众人愕然停着,侧耳道:“快听听哪里敲门?是这里不是?”谈大娘关心极切,忽地站起身来,趋近楼窗,往下面寻看,竟看不见前门口敲门的人是谁。忙回顾仆人道:“你们快到前院瞧瞧去,这是谁叫门呢?”仆人应命下楼,谈大娘忙又追到楼门口,嘱道:“要是生人,千万问明白了,不要先开门。要是熟人,你们教他绕走后巷,从后门进来。”
正吩咐处,石振英把筷子一丢,也奔到楼门口,往下探望。叩门的人已由前门转到后巷。身形一掠!石振英忽然大诧道:“咦,这个小孩子秃头秃脑,我认得他;快快放他进来!”众人都要扶窗窥看,梁公直道:“你们不要全聚在窗口。”不一刻,后门上的人进来回禀,敲门的果然是个小穷孩。他说是奉命前来送信,要见姓石的一位老爷子,当面讨赏交信。石振英急忙下楼,回顾谈大娘和众人道:“大嫂,你可知道,你们此地有个叫唐六的小穷孩么?这敲门送信的就是他。”谈大娘如何知道,谈秀才也说不知道。门房的人在旁答道:“你老说的是,来人的确是本街上的贫苦小孩,他已经十六七岁了,专在码头上给客人扛行李引路的。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说是一位姓陈的青年客人写的,言明面交石大爷。”谈秀才忙道:“既然石老先生认得他,快快教他进来。”石振英道:“等一等,我出去问他吧。”众人也就跟了出来。
来人真就是穷孩唐六,手持一张纸条,见了石振英,忙作揖叫道:“客人,你老好!我给你老送信来了。”石振英心中诧异非常,面上不露,含笑道:“好好好,是谁给我来的信?是哪位姓陈的?”唐六凑过来低声道:“就是你老那个伙伴,那个年轻小伙子,他不是会武艺,拿着那么一对半截戟的兵器?他不是管你老叫伯伯么?是他写的这纸条,教我送给你老,别教别人看见。”石振英道:“哦!”回头看了看,梁少佑已经跟在背后,忙对梁少佑道:“你先请回,我跟这个唐六说两句话。”立刻把唐六叫到一边,问他在何处见了陈元照,并伸手接取那封信。
唐六这小子依然鬼头鬼脑,手中纸条不肯交出来,只低声说:“刚才在庆合长客栈门口外,碰见了你那位侄儿,一个人在街上溜达;见了我,他把我领到茶馆,现写了这张纸条,教我务必亲手交给你老。”石振英道:“拿来我看。”唐六笑了笑道:“我丢下生意,给你老送信,你老就不给我几个酒钱么?”石振英道:“好小子,你真会讹人!我那侄儿他就没给你谢犒么?”唐六笑道:“他给是他给的。你老请想,我得了他的赏,要是丢下不送呢?”
石振英道:“好好好,你这小子真刁,看这意思,我不给钱,你就把信昧起来呢。”唐六道:“那可不敢,你老瞧我是个穷人,你老还不可怜可怜我么?”石振英道:“好一个鬼羔子,真会说话!”心中寻思,抟沙女侠还没寻回,陈元照这孩子又出新把戏了。急忙从身上掏出钱来,递给唐六。直添到一串,唐六才欢喜道谢,把纸条交给石振英。又特表殷勤道:“你老还写回信不写?”石振英道:“不用。”唐六便又重谢了一声,转身要走。石振英忙道:“等一等,等我看完这纸条。”这纸条已被唐六揉成了一个泥团似的了。急急地展开一看,陈元照果然又弄出好把戏来了。石振英失声骂道:“好小子!”
这一骂,唐六在旁心惊,忙答腔道:“你老别起疑,这信真是你老的侄儿写的;决不是我捏造的,我也不认识字。”石振英道:“好,你这是拣骂,我没有骂你呀。滚你的吧。”唐六才要转身,石振英又叫住道:“等等再走。”忙向唐六打听陈元照现时的行踪。唐六道:“他出了茶馆,顺着街往南走去了。他催我立刻来送信,我实在不知道他要往哪里走,他也不肯告诉我。”
石振英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将唐六嘱咐几句。对他说,如果看见陈元照,和那个卖野药的郎中一党,赶快前来送信,必有重赏。唐六欢诺而去。多臂石振英持信揣思,忽一回头,梁少佑上来问道:“石老伯,什么事?是谁给你老送的信?”石振英摇着头,唉了一声道:“上楼再告诉你。”梁少佑跟着问道:“是陈元照陈大哥来的信么?他上哪里去了?”石振英还想瞒着,知道瞒不住了。一齐进入院中,上了佛楼,众人都跟了进来。
石振英向谈家叔嫂、梁公直父子说道:“你们看,元照这小子,他访出一点线索,他也不回来送信,就自己追下去了!”把纸条铺在饭桌上,大家都凑过来看。谈大嫂欢喜道:“这不是得着仇人的下落了!”纸条上明写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个老人。这正象是峨眉派唐林和韩蓉夫妻;只是还有这个白发老头儿,却没有露过面。谈秀才道:“这许是他们邀来的帮手吧?”梁公直道:“可是的。方才听说,弹指翁师徒过江访仇去了,怎么仇人又在这里出现?”谈秀才道:“我们四处邀人,仇人自然也会四处邀人的。”谈大娘道:“这女子一定是那天夜间跟虹妹动手的,可惜虹妹跟段二爷都不在这里;若在这里,可以设法暗地认一认。”梁公直道:“那天夜里,元照和石四哥不是也在场么?元照他一定认得,他现在缀了下去,一定是贼党无疑。我看我们应该赶紧接应他去。”
陈元照写的那纸条上本说:“顷在街上看破仇踪,有男女二人与一老翁同行,侄刻径追赶下去。如能究出头绪,定必赶回驰报。”末句并请石振英不要声张,不必着急。至于男女三贼的年貌和落脚地点,陈元照并未写明,也许他是不肯告诉别人。众人看着这小小纸条,都顾不得吃饭,向石振英盘问送信人可还有什么话没有。
石振英此时心里最为踌躇,抟沙女侠和陈元照都该由他追回。论情理,应先寻抟沙女侠。可是女侠不过是迷路,还不一定有险;陈元照却是缀下仇人,分明涉险。众人向他问话,他只一味搔头。半晌,拍桌子说道:“不行,这小子让他胡弄去吧,我不管了。我还得寻找我们师妹去。”说罢,饭也不吃了,披衣就走。梁公直忙道:“他们年轻人不知轻重,你别跟他们瞎着急。咱们大家想法分头找找他们。”谈氏叔嫂关切着本身的利害,齐劝石振英,先跟寻陈元照,就便追究仇踪。至于华吟虹,已有谢品谦率仆往寻。谈大娘道:“石四哥若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烦梁家父子辛苦一趟。”梁公直道:
“对,我们爷俩去,石四哥先吃饭吧。”
石振英实在沉不住气,说道:“我已经饱了,我先走吧。找一人是找,找两人也是找,我就一道把他俩都找找吧。”站起来,把兵刃匆匆带好,立刻走出去。
哪知他刚刚走到大街,迎面忽有一个牵马而来正是谈宅派出寻找抟沙女侠的仆人。石振英不认得他,他却认得石振英,忙上前叫道:“石大爷,你老往哪里去?我们主人等你老半天啦。”石振英把他看了一眼,道:“你是谁?你可是谈府上的人么?你牵着这匹马做什么?这是谁的马?刚借来的么?”仆人答道:“不是的,小的是谈宅的张升,这匹马是华小姐骑来的。”
石振英哦了一声,道:“你遇见华小姐了?这可好了,华小姐现在哪里?”仆人道:“主人告诉我,说华小姐迷了路。我们一共两个人,跟着谢品谦谢大爷,分三路出去寻找。是小的遇见华小姐了,她老叫我把这马牵回。”石振英忙道:“我问你,她到底现时在哪里?”仆人说:“她老随后就来。”石振英道:“瞎,这么罗嗦!我问的是你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见的她?”仆人道:“就是刚才,在东镇口外。”
多臂石振英顿足道:“好好好,这些年轻人,到家门口还不进来!”又怨仆人道:“你怎么不催她回来?不用说,她把马交给你,她又不知往哪里去了!”仆人见石振英抱怨他,心中很不快,立刻答道:“石大爷,你老圣明,人家是位小姐。她老对我说:女人骑着马进镇,不大方便,教我把马牵回来。她老说,她跟着就来。小的我要给她老雇轿,她老不肯,只催我牵马走。我是个下人,我怎敢强迫宅上的女宾呢!”
多臂石振英自恃是老江湖,不想这一次二番出山,到处
碰壁,索性连一个奴仆也不会应付了。多臂石振英脸上讪讪的,忙把女侠华吟虹现时的趋向,草草问过;吩咐仆人:“得了,你快把马送回宅里去吧,把刚才的话告诉他们。”立刻举步如飞,找寻过去。但当他奔到东镇口,抟沙女侠早已不在那里了。鲁港不过是弹丸大小的市镇,石振英踏遍镇内外,始终没有找着女侠,连那陈元照也没有遇见。
转瞬天黑,梁公直父子在鲁港内外找了一圈,也没遇见华吟虹,重转回谈宅。谈宅上下的人都着起急来。谈大娘、谈秀才尤其焦灼,不时站在楼窗畔,盼着寻伴觅仇的消息。却只回来一匹空马。接着谢品谦扑空重返,二倪也从码头折回,没有发现贼踪。别的人竟一个也没回来。弹指翁、段鹏年师徒渡江未归,陈元照和抟沙女侠独行不见,连石振英也不回来了。谈大娘心中难过,望着天色叫道:“你看,这就到二更天了!”谈秀才也叹了一口气道:“求人真难,倒不如花钱找捕快帮忙了。”说到这里,见寡嫂面目变色,忙又咽回去。劝道:“嫂嫂别着急,好在还没事。”谈大娘潸然掉下眼泪来。

第十四章 抟沙女侠彷徨歧路
抟沙女侠华吟虹骑着梁宅那匹马,五更时分,由芜湖城南关,往鲁港奔来。她听不惯师兄石振英的拍“老腔”,不肯随师兄同行;也嫌谢品谦粗鲁,不愿跟他搭伴;竟把马鞭乱打,独奔西南,落荒走下去。
吟虹姑娘自幼学会一身武功,骑术也很精;十三四岁时,常随昆仲侄男,出城试马。一到十六岁,便大门不出了。这一回却是第一次出这远门,她连东西南北也不很明白。顺着小道直跑下去,起初还听见背后蹄声和石振英喊着“师妹”的呼声,跟着便听不见了。又奔了几里路,天色发明;抟沙女侠回头一看,果然把石、谢两个男子抛远,心中欢喜起来;暗道:我的骑术还没有忘下,这两人居然没有追上我。
她却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当然石振英赶不上她,她也当然听不见后面的蹄声。又攒行十余里,天色大明,抟沙女侠忽觉得路径有些可疑。她离开鲁港往芜湖走时,本是坐船,没有看见陆路。但是她竟从直觉上,忽然觉出自己走的路大概不很对。她仰面看天,朝阳已出,高挂天空,发出赤色的光芒。抟沙女侠在马上昂首而望;忽然“唉呀”一声,道:“我准是走错路了!”她把马勒住,想起了一首古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知道早晨的太阳是在东南方的;她心中盘算道:“我这是往西南走,太阳应该照我的左半边脸才对,怎么太阳整照我的对面呢?唉呀,我许是错往东南走下去了吧?”
其实她倒不是错走到东南,她此刻实是错走到正南方去了。吟虹姑娘立刻张目四望,心中又说:“听说由芜湖奔鲁港的旱路上,沿路有很多市镇。我现在全走的是田野地,我一准是走差了路。唉呀,我说我跑在他们前头,谁想反倒落了他们后头!我不能在他们面前丢脸,赶紧改道吧。我还得赶快跑,找个过路人问问才好。”闪目一寻,发见一个在田边走路的人,急上前问路。这一问,方知当真错走了十六七里地。
吟虹姑娘问明道路,飞身上马,照着过路人指点的路径,走了下去。但只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忽又动疑:“不对!这个男子直着眼总打量我,我身上有什么可疑处么?莫非他告诉我的路不对,他骗了我不成?我拢共才走出不到二十里地,怎么倒错出十六七里地?不对,不对,我得斟量斟量!”
她不知自己的打扮和口音是江南人少见的,人家觉得她异样,自然要多看她两眼。她更不知自己策马飞奔,跑得很快,自觉才走出二十里,其实差不多快三十里了。她却过分慎重,无端猜疑起来。忙张目四顾,打算再跟人打听打听。旋即寻到一家小村,恰有一个农家少妇,在井边打水。女侠翻身下马,慢慢走过去;先求水饮马,跟着问路。这少妇也是上眼下眼打量女侠,问她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可是跑马卖解的么?这少妇的口音比刚才那个过路人还难懂。女侠是陕南口音,又不常出门,这少妇却也没有见过北方人。两个女人互问了好半晌,打了许多手势,方才听懂彼此的话。那少妇用手指着方向,不厌其烦地把往鲁港去的路,告诉了抟沙女侠。原来刚才那个过路人告诉她的路,并没有差错,倒是自己过疑了。
女侠掏出十数文钱,谢了少妇,立刻飞身上马,照着准确的路线,直奔鲁港。这一回特加小心,走了一段路,打听一回。不想在半路上,又打听出一桩可疑的事情来。
抟沙女侠言语扦格,举动诡异,奔驰在江南道上,颇为行人所诧视;当她下马打听道路时,更招人疑猜。紧赶了数十里,算计着将近鲁港,被这江南的春阳晒得脸通红,但觉口渴。路旁树荫下,支着几座布篷子,内有一两座卖米酒的小摊。女侠下了马,走过去,想买些鲜果止渴。但是酒摊上没有水果,旁边却有个小茶摊。女侠一向不肯喝酒,更不肯路饮。现在渴极了,只得把马拴在小树上,到荫凉下站着歇汗,一面张目寻看。
摆酒摊的是个瘸腿中年人,有两个小贩在那里喝酒。摆茶摊的是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半大孩子,倒有一些蒸食和烂杏青梨。女侠皱眉看了看,不肯购食,便想买茶;但跟脚夫同坐在一处,又嫌不好看,只远远地站着。那卖茶的老婆竟和卖酒的私议起来,用一种江南的土音说道:“这个姑娘想是走夫了伴的。”卖米酒的说:“恐怕是的吧。”低声说话,女侠一字也听不懂;但看他们旁睨窃指的神气,已经猜出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女侠乍觉含愧,旋复一整面色,向他们瞪了一眼。心想:“我索性过去,买碗茶吃,太渴得难受!”
女侠直走到茶摊面前,卖茶的老婆子立刻不出声了,仰面问道:“姑娘可是要一杯茶吃?这里还有梅汤。”吟虹看了看不由恶心。黄沙碗,浓黄色的粗茶,苍蝇飞来飞去,往烂果实、粗点心上面落。抟沙女侠和江东女侠柳叶青不同,她不曾久涉江湖,看不惯这种脏的饮食。低瞧了半晌,方才指着茶桶说:“我要买一碗茶。”老婆子取碗便斟,吟虹忙道:“你把碗擦一擦,再拿水洗一洗。”老婆子仰着脸说:“这碗是干净的。”早哗啦斟上一满碗了。吟虹姑娘“唉”了一声,催老婆子把这碗茶倒去,就用这碗茶洗碗。老婆子就象听不懂似的,看看女侠的嘴,说:“这只碗人家刚使过了,真是干净的。”一直举到女侠面前。
吟虹姑娘性子急,夺过碗来,自己就用这茶水把碗洗过,用自己的手巾,把碗擦了;又用水重新冲了冲,方才夺过茶桶,自己斟了一碗,举到口边便喝。不想这茶又很热,只得放在茶案子上。老婆子伸出两个手指头嚷道:“姑娘,你得给两碗茶钱!”吟虹姑娘也打手势笑道:“老奶奶,不用着急,我给三碗茶钱。”老婆子听懂了,这才欣然说道:“到底是走江湖的姑娘阔气,姑娘请这边坐。”拿一块污手巾,把长凳掸了又掸,让女侠坐下。女侠点点头道:“谢谢你,我只在这站着,凉快凉快。”
老婆子见女侠很大方,极力兜揽;轰着苍蝇,指着她的烂果子,干蒸食,说道:“姑娘,这都是新趸来的,这上面一点土星都没有,姑娘可吃些?”女侠看了看,笑着摇头,道:“我先吃茶。”老婆子就搭讪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做生意去?”女侠只当是问她往哪里去,便答道:“我么?我上鲁港。”老婆子欢然道:“我看姑娘一定功夫很好,你一定会踩绳吧?也会蹬皮缸吧?”
抟沙女侠半听懂、半听不懂地答道:“你说我么?我不会功夫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心想:这老婆子倒高眼,她怎么会看出我有功夫来呢?一回头,看见自己骑的马,恍然道:哦,她一定看见我骑马带剑了。
这老婆子仍然打量女侠,由头面直看到脚下;见吟虹脚下穿着纤瘦的皮靴,指着说道:“姑娘,你穿这种靴子,恐怕不能蹬皮缸吧?我记得我看见过你们卖艺的,都是缠得很小很小的脚,穿着小红绣鞋,好看极了。姑娘你是上鲁港,赶生意去么?没听说鲁港有社戏呀。我说小三,今天是几儿?不是离药王庙还远着哪?”那个半大孩子叫小三的,在旁左一眼,右一眼,偷看女侠;把一对眼都看直了,他祖母说的话,他一字也没听见。
一起初,女侠也听糊涂了,这卖茶的老婆子竟把她当做了跑马卖艺的绳妓。老婆子一口的皖南土话,女侠竟不曾全听明白。但一听到赶生意的话,又见那个半大孩子的呆相,把个女侠不由臊得满面通红。心想:不好,他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怨不得老爷子不许女孩子出远门。我赶快问一问路,离开这里吧,遂忙着喝茶,一面从身上掏钱。谁知那婆子不待女侠问路,反先问她道:“姑娘别是迷了路的吧?”
女侠心中一惊,把手端的那碗茶都晃洒了,忙问道:“老奶奶,你怎么知道我是迷了路的?”老婆子道:“不只是你一个人么?我知道你们都是成伙的;刚才头半个时辰,我瞧见你的伙伴骑着马,打这里走过去了。”
女侠又不禁心中一动,旋又恍然,忙问道:“我的伙伴,我的什么伙伴?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黑短胡老头子,身量很矮;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粗眉大眼的么?他们两个人可是一个骑黑马,一个骑白马,从芜湖往鲁港去的么?”她说的是石振英和谢品谦。那卖茶的老婆子道:“这个,不是的呀。你的伙伴不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白胡须老头;一个二十几岁的白面青年,背着个弹弓子吗?还有一个姑娘,也象你这样,就是身量比你矮,小圆脸,大眼睛,面庞长得很俊;可就是一双大脚,糟了,比姑娘丑多了;她也是背着一把宝剑。我说对不对,小三?”小三倒把这句话听见了,应声道:“那个姑娘穿着一身绿,没穿着裙子,脚很大。”
抟沙女侠骇然一震:这是谁呢?忙向老婆子问道:“这个女子是闺女,还是媳妇?”老婆子摇头道:“不象是个姑娘,象个小媳妇,开过脸的了。”
抟沙女侠顾不得吃茶,把茶碗放下,这才往茶摊旁那个长凳上一坐,口中说道:“噢,是个媳妇?”仰脸回想起来,“这女子可是那个打毒蒺藜的女贼么?她是个妇人;记得那天夜战,面目虽未辨得十分清楚,听口音,看举动,好象她足有三十多岁了。莫非不是她,是她另邀来的人?还有那个男子,大概是她的丈夫。可是的,那个白胡须老头儿,是他们的什么人呢?”
女侠侧脸凝眸,深思不语。卖茶的老婆子仍在一旁唠叨道:“姑娘跟他们不是一伙么?他们已经打伙儿走过去了。姑娘还不快追他们去,他们过去好一会子了。”
抟沙女侠道:“他们早走过去了?他们就只三个人么?他们都带着什么物件?”卖茶婆仰面想了一想道:“他们是三个人一伙,都带着小包袱。后来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在步下走着,直打听他们,大概跟他们也是一伙。”
女侠道:“哦,都带小包袱。还有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什么长相?”卖茶婆比手划脚,形容了一番;这小伙子拿着一对奇怪的短兵刃,好象虎头钩,又象方天画戟,头上有个马字锭。女侠听了,心中似雪一般的明亮。这过去的老少三个男女,一定不是石振英,不是谢品谦。这步行的小伙子多半是陈元照。卖茶婆说这三个男女,人人骑骏马,带兵刃,自然定是武林中人。只不知他们是不是过路的拳家,还是卖艺的江湖。
卖茶婆的口音十分难懂,问她话很费事。在路口上,人来人往,都拿着眼打量女侠。茶摊酒摊上的脚夫们、小贩们,也都大瞪着眼珠子偷看她。公然悄声私论,品头评脚,把女侠看成绳妓。女侠十分惡颜,颦眉愠怒。但她有要紧话,必须打听明白;便顾不得这些,仍向茶婆殷殷攀谈,细问这三个男女的来踪去向,和举止言谈;又问这三个男女,都带着什么行头,有多少件兵器?卖茶婆说不出来,只说道:“那个小媳妇是挂着一把剑。那个小伙子背着一张弓,插着一条鞭。老头空着手骑马,好象只拿着一条马鞭子。”
女侠道:“噢!”又问道,“他们没有带花枪、大刀、流星、三截棍、梢子棍、白蜡杆这些兵刃么?”茶婆子摇头道:“不,他们只有一把剑,一条鞭,一张弓。想必他们这卖艺的还有好些行头,早有人抬过去了。”跟着又絮絮地问了些跑马卖艺的事情。
女侠听罢,抬头往前路一看,心中盘算:“这三个男女很是怪道。哼,他们一定不是卖艺的江湖人。若不是谈家新邀来的助手,定是峨眉派后赶来的党羽。”忙又向茶婆追问这三个男女的口音。卖茶婆说:“他们骑马从这里走过去,只在井边饮过牲口,没有听见说话。”侧着脸,反问女侠道,“怎么样,这三位是你的同伴么?”女侠笑了笑道:“也许是的。”
抟沙女侠心想:这事情有谱,我不要耽误吧。这三个人实在可疑,非仇即友;我应该顺路扫听扫听他们。心想着非仇即友,却不知何故,女侠总觉着这三男女必是峨眉派,必非谈家邀来的武林朋友,就好象有什么预兆似的。又想:陈元照这小子是早走的,怎么才到这里?大概他也是要追这三个骑马的人吧?把茶啜了数口,又要了些凉茶,兑得可口,连饮了两碗,把枯渴止住。井台离此尚远,就向卖茶婆买了半桶水,把马也饮了。她掏出一块银子,不知轻重,不知多少,随手丢给茶婆道:“老奶奶,给你茶钱。”一回身,冲着酒摊上那些大张嘴、直瞪眼的人们,恶狠狠还瞪了一眼;也不言语,带过马来,攀鞍而上。才走出数步,隐隐听得背后人声道:“小婆娘准是个卖艺的雏儿。”女侠恼怒道:“这一群东西!”不由得又回头一瞥,竟有一人大声喝彩道:“回头了,回头了,要命得啦!”
抟沙女侠又不由得勒马回顾,眉横杀气,目含怒焰,后面的人登时不言语了。抟沙女侠“哼”了一声,到底强忍住一口气;勒转马头,马上加鞭,往前途走下去。
春风拂面,骄阳正炽,把女侠晒得红颜渥丹。一口气奔进鲁港镇口,翻身下马。仍找到一个在路口卖茶的老头儿,客客气气地上前问道:“老爷子,这里是鲁港么?”老头儿答道:“不错,这里就是鲁港。”又问道:“劳您驾,往福元巷怎么走?”老头儿指了一指,“往东一拐,往南一转。”这老头儿说了一大堆,女侠简直听不明白。女侠忙又伸出三个手指头,问道:“老爷子,你可看见三个骑马的人,刚走过去没有?是一老,一少,一个女的,都骑着马,带着兵刃。”这老头儿立刻说道:
“哦,不错,有这么三个人,骑马带剑,早走过去了。”女侠忙又问:“他们往哪边去了?”老头儿又一指街东道:“他们进东大街去了。”
女侠暗喜道:“有影。”也不再上马,竟这么走一段,问一段,跟踪找寻过去;很费了半晌唇舌,居然问出确切的去向来。原因江南道上骑马的人少,一问一个准。沿路摊贩因为抟沙女侠是个异样的美貌女子,个个是忠告善道,有问必答,每答必详必尽。却有一样,这些人都把女侠认做迷路失伴的江湖女子了。女侠牵着马,到了东大街,站在小摊前边,打听三个骑马人的下落。问不到几句,竟走过好几个闲人来。有的直眉瞪眼地偷看,有的七言八语地反问。一个流氓模样的汉子,公然涎着脸跑来,盘问女侠:“喂,你们住哪一家店?打算投靠谁?现时应生意不应?”又有一个卖炊饼的伙计,站在小摊旁边,插手问道:“那三个骑马的是你什么人?”把个抟沙女侠闹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羞怒异常;外面仍然镇定着应付他们。这样问来问去,居然得知那男女三骑客是落在庆合长客栈里了,庆合长客栈究在何处,比福元巷是远是近,还须探问。
不过,这些男子们围着女侠,挤眉弄眼,个个的神气都很可恨。女侠心想:“怨不得爹爹说我自己出不得门,这可是真的。这些臭男人真真该杀该剐!”她哪里晓得,这些市井之徒都把她看成绳妓,自然流露出轻薄之态了。女侠心中发恨道:“我倒要斗斗他们,我害什么臊!”心中一别扭,倒逗起她的倔强之气来;手提马鞭,向众人叱道:“借光!你们躲开一点,我没有问你们!”把马鞭一抡,马缰一带,这匹马四蹄乱踏,绕了个半圈。这些看热闹的怕马踩着,鞭子抽着,哄然往四外倒退。抟沙女侠单找那有年纪正派些的人,重新问了一回。含嗔把众人瞪了一眼,提鞭又走。这时候,她的师侄,初踏江湖的陈元照,正藏在街北一条小巷内,向外探头。
这过路的男女三骑客,先后惊动了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但这三男女的来路,抟沙女侠是过晌午,在半路上听人说的;陈元照竟是一清早,在江边亲眼碰见的。抟沙女侠心怀疑窦,猜不透这三男女究是何等人物,因此要追踪看看这三人的真面目。陈元照却是半信半疑,推想骑马佩剑的女子,或者就是夜斗抟沙女侠的那个峨眉女贼,因此要跟踪究探这三人的下落。陈元照这青年由江边缀来,直跟进鲁港庆合长客栈。看准男女三客落了店,方才退出来,一口气折奔谈宅。正要把这目睹之事对众人说,不意劈头被师祖弹指翁华风楼教训了一顿;一赌气把话咽住,索性任谁也不告诉了。
直等到华老走后,他才冷笑道:“华老不知从哪里得了这个谎信,反倒渡江寻仇去了。焉晓得这里还冒出三个来!只怕他这一回要输眼。我倒要来一手,给他们看看!”心想着十分得意,决计乘这机会,一显身手。扯了一个谎,溜出谈宅,再奔店房,把男女三客重窥伺了一回。事逢凑巧,又遇上那个小穷孩唐六;便把唐六调出店外,打算支使他,给石伯父透个秘信。
就在这时候,瞥见抟沙女侠华吟虹牵着那匹马,也找到这边来了。陈元照心中一动道:“好嘛,我这位师姑怎么也摸到这里来了?”忙一缩身,退入巷内,以为她被闲人围住了,未必看得见我。又想:她这是一个人撞到这里,还是同着别人呢?情不自禁,又往外一探头,要看看女侠是否同着她父弹指翁。只见他那师姑抟沙女侠华吟虹扬鞭牵马,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在她身旁背后,别无他人。她面含怒容,睁着一双俏眼,正往街两旁看望。陈元照道:“不好,要教她看见!”又一缩身,拖着唐六,连忙藏起来。暗想:她一定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她了。他却不晓得抟沙女侠何等眼尖,由打陈元照乍一露面,便被她看了个正着。
抟沙女侠诧然张目,陈元照已经缩身不见了。女侠心中也自纳闷:“这小子捣什么鬼,怎么瞧见我,反倒藏起来?许是怕给我磕头吧?我那个师哥石振英,怎么没有跟着他呢?”心里想着,也张目一寻;人影一晃,只看见有一个秃头秃脑的穷孩子,被陈元照拖着一只胳膊,正往小巷内一个大门洞钻去。女侠不由生气道:“好小子,原来只他一个人,他居然安心躲我!这东西,早晚我得给他一点苦头吃!”心里寻思着,佯作看不见,昂然举鞭,分开众人,仍按着刚才打听的方向,一直寻找过去。
只转了几个弯,抟沙女侠居然把庆合长客栈找着。牵着马,直入店院;店伙刚刚上前招呼,女侠一掏衣袋,想起身上没有带钱。不觉站住了,她心中作难道:“一个店钱也没有带,这怎么办?我还是先到谈宅,把马丢下,把我耳闻眼见的事,告诉爹爹,再作道理。”
这样一盘算,女侠又牵着马,打算离店。店伙不知就里,也把女侠当作闯江湖的女子了;笑嘻嘻地横身拦住,伸手就来接马缰,口说:“姑娘,咱们这店有的是好房间。你要单间,要连三间,全有。”女侠略瞥店院,摇头道:“我先不住店,我先看看。”店伙道:“得了吧,你老不用看,鲁港这里顶数我们这店房讲究。”
抟沙女侠摆手道:“我先不住嘛!”店伙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老住下吧。我光说你老也不信,你把马给我,我先给你老遛着;你老只管往别处看去,保管走遍码头,顶数咱们这里是第一家。你老一共是几位?刚才就有你老几位同行住在咱们这里了。”
女侠嗔道:“什么同行?”双眸一瞪,把手一挡,生起气来,喝道:“你躲开!”店伙不觉往后倒退,忙正色赔笑道:“真是的,你老瞧,就在西厢房,有你老的三个同行,一老一少,一位堂客。”
抟沙女侠猛然省悟,暗道:“我找的就是他们,我怎么倒蒙住了?”立刻改嗔为喜,细细打听这一老一少一位堂客的形色。果然不错,马的匹数、毛色,人的衣履、年貌,和卖茶婆说得正相仿。却不知这里所谓堂客,究竟是否那个峨眉女贼。和店伙搭讪着,眼睛直注厢房。偏偏厢房中,只看见那个白须老人不时在窗前门口露形;寿眉皓发,气度豪迈,竟不象江湖生意人。那个长身量的男子,和那个短身量女子,竟没有瞥见。问及店伙,才晓得这一男一女大概是两口子,已于饭后相携出去了,也许是相伴揽生意去了。
女侠手勒马缰,侧目凝视东厢;那东厢老头儿也手捻白须,直看女侠。女侠低下头来,向店伙盘问话,那马忽然一挣,女侠喝道:“吁!”扭身一带,忽望见东厢单间,有一个人影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仓促看时,又好似陈元照这小子。女侠道:“唔?这小子也摸来了不成?”急拖马走进数步,才待审视,那东单间忽隆一晌,将门扇关上。
这人影果然是陈元照。陈元照和抟沙女侠,这一对青年,竟你瞒我,我蒙你,对捉起迷藏来了!
女侠这一回没很看清,还想再看,店伙在身畔忍耐不住,竟拦在面前,发话道:“姑娘拿准主意没有?到底开房间不开?打算在这里住不?我可伺候你老好半天了。”抟沙女侠华吟虹斥道:“不住!”店伙计道:“你老要是不住店,对不住,你老请便,我好照应别位客人去,我可要失陪了。”顺手往店门口一指,简直是欺负女客,硬往外驱逐人了。女侠华吟虹厉声说道:“我先看看店,回头才住呢,你忙什么?”店伙道:“你老看好了没有?可得放下定钱,才好给你留房间。”女侠怒道:“回头给你店钱,我是来找人,你们这店不许找人么?”
此时有几个店伙和客人跟过来看热闹,嘻嘻啧啧,怪声咳嗽;女侠干生气,没法子发作,只得抽身出店。心想:“我只好回谈宅,找爹爹去了。真是的,敢情没有爹爹跟着,竟有这些麻烦!这些臭男人实在可恶,他们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有陈元照这小子,鬼头鬼脑的,倒先赶到店来;一定他也看破这三个男女的来历可疑了。这三个男女大概准是峨眉派余党。”思思量量,走了数步。因见牵着马,人多瞅她;她便跃身上了马,径往福元巷走来。道路不熟,又转了向,绕了远。半路上遇见谈家的男仆,男仆忙迎上来,叫了一声。
这男仆正是奉命寻找女侠的。女侠灵机一动,把男仆叫到一边;问了问,才知她父亲弹指翁早已赶到,此时已离谈宅,渡江寻贼去了。谈府上现时只有谈大嫂倪凤姑和谈秀才;正为女侠先发后到,十分着急。男仆说罢,便请女侠同行。华吟虹忽然一笑,道:“你先把这匹马牵回去吧,我慢慢地往回走。”男仆还想说话,又要给华吟虹雇轿,华吟虹摇头道:“不用。”从马鞍轿上,将黄包袱包着的宝剑抽出来,药箱也拿下来;板着脸,催男仆先走。
男仆刚要牵马转身,抟沙女侠忽又将他唤住,问道:“你知道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男仆答道:“这个可不知道。”女侠又问:“你估摸着呢?”男仆道:“这个,只要一过江,怎么着也得明天回来。”女侠道:“哦!”想了一想,又道:“我说,你身上带着银子没有?”男仆忙说:“带着呢。”女侠道:“拿来,借给我用用,回头还你。我要买点东西。”男仆晓得女侠是宅中的亲眷,和谈大娘是姑嫂相称,只道她要买礼物,忙将身上银子取出,捧呈过来道:“你老要买什么,我给你老买吧。宅上静等你老呢,你老可别花钱。”女侠摇头不答,很忸怩地接了银子,挥手道:“你去吧,我要自己买,不是买礼物。这只药箱子你给带回去,不要教别人动,交给你们大奶奶收着,赶明天交给我们老爷子。”嘱罢,抽身就往回走。
男仆愣睁着眼,不知怎么回事,牵着马站住了。女侠忽又回头道:“你赶快回去吧,我这就回去。”眼看着男仆牵马走了,她方才迈步进街,钻入小巷。四顾无人,立定了脚,暗打主意。自己对自己说:“石振英自居是师哥,总跟我装老前辈,讨厌极了。哼,他跟我一路走,找不着我,一定很着急。我偏不回去,也教他憋一憋。他的侄儿陈元照这小子,一个人出来转磨,一定是看准了三个男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好在爹爹过江去了,回来总得明天,我此时先不回去,我赶天黑再说。我得追追陈元照这小子,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要闹什么鬼。”身边有了银子,当然可以住店了。
抟沙女侠看了看前后巷口,就在巷内一块大石头上,把黄包袱打开,取出自己的裙子来,系在腰间。把包袱重新裹了裹,为的是将那把五凤剑的外形裹严,教外面看不出来。那五毒神砂此刻只剩下半袋。有剧毒的,那天早被弹指翁华风楼收回,另给她换上半袋有麻痹性而不致命的药砂子,这全为防止女侠手狠惹祸。此外,尚有铁尖窄鞋、软底鞋和随身替换的衣裳,也都包了。还有梅花针和双筒袖箭,也都是用麻痹药喂的,各有布囊装着。女侠仍把这些东西包好,暂时不往身上佩带。她想:“等到天黑了,用得着的时候再带。”当下收拾停妥,将小包袱往臂上一挎;逢人打听店房,另找到招远客店,选了一个单间住下。
抟沙女侠趁她父过江未归,决计借这一夜的工夫,要一面跟追陈元照的行止,一面偷窥那男女三骑客的真相。她以为陈元照一定不晓得她的形踪,她万没想到这陈元照已经觉察出来,那男女三骑客中的老人也已经觉察了。她不投庆合长客栈,另投招远客店,她自觉办得很好。她想:白天躲远点,等到夜半,我再来一探!
同时,陈元照憋着一肚子的诡计,也正藏在庆合长客栈内,躺在三骑客对面房间的板床上,仰面装睡,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也要一面躲着女侠,一面暗窥男女三骑客的来由。他也和女侠一样,自做聪明,把人当做傻子:只道自己在小巷躲避得很快,女侠一定没有看见他;又想男女三客虽然一味对他翻眼珠,也未必料出他的用意。他也是打定主意,要夜窥三客的后窗。
转瞬天黑,抟沙女侠在招远店吃了晚饭,对着纸窗坐着。一盏孤灯半明不亮,面前一壶清茶,已经不很热了;女侠双肘拄案,目视灯焰,用牙咬着指甲,在那里琢磨到底什么时候,到庆合长栈去才好。她已将包打开,裙子已脱下来,兵刃、暗器要带未带。她心中很着急,恨不得立刻奔到庆合长客栈,先看一看;惟恐男女三客走了,又怕陈元照离开店。但她一想到店伙那种恶奴相,那种轻嘴薄舌,她心中又生气,又有点发怵,实在不愿去早了。她想:还是按夜行人的规矩,候到二更天以后,再换夜行衣,蹿房越脊,前往暗探为妙。可是,天光竟变得这么迟慢,坐了好久,方才定更。女侠焦急地站起来,坐下去,在房间内来回走溜。直耗到二更刚过,她就奋然立起,收拾停当,倒锁房门,出了招远客栈。

第十五章 男女三骑客
那一边,初闯江湖的陈元照,也和抟沙女侠一样沉不住气。从江边跟追三骑客,他第一次进入庆合长客栈;白天从谈宅出来,又去重勘了个第二次。竟对着人家的房间,也赁了一个单间;假做纳凉,在店院中走来走去,暗窥三男女的举动,偷听他们彼此间的称谓。三骑客只赁了一明一暗两个房间。那白须老人独居一室,那长身量男子和矮身量女子同住在内间一室之内,好象是夫妻。这时候,三个人刚刚叫来酒饭,聚在一处吃喝。天暖窗开,一窥可见。三个人分坐在饭桌旁,大一声、小一声地且吃且谈。但是他们谈的话,竟没打算教陈元照偷听。
陈元照偷听了好半晌,只辨出三个人的口音,不是四川人,不象峨眉派。却有一样,这三人一定得是武林中人,连那女的也算上,话语中时时流露出江湖切语。那个女的好象管那男的叫“哥”,男的管女的叫“妹”。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很显得亲昵。不知那男的说了句什么,女的攒起粉团似的拳头,照男子肩上打了一下。那男的大笑起来,那老头儿忽然皱眉,往外一看,似说了一句申斥拦阻的话;女的叽叽呱呱地笑起来。好象这一对男女都是老头儿的晚辈,都称他为“老爷子”。他们是南方口音,在陈元照听来,他们说的似是蓝青官话。
陈元照简直听呆了,这老少三个男女,竟猜不透是什么来路。看言谈举止,都桓桓有武气,却又大方不俗,肚里象有墨汁。接着见他们吃完饭,净面吃茶;老头儿坐在板床上,青年男子和那女子对桌坐着。那女的忽然放下茶杯,走了出来,毫不介意地向陈元照瞥了一眼,转身往马号走去。原来这三个人的坐骑,都拴在店房马棚里了。那女子亲自走出来,给三匹马上料,又用刷子刷马。那老头儿也走出来,向陈元照望了一眼,竟到店门道柜房去了。屋中只剩下那个青年男子,咳嗽了一声,也走出来,当门一站,上眼下眼打量陈元照。陈元照是青年人,初踏江湖,见那男子睁大眼,一劲地盯自己,他反倒傲然不理,仍在院中走来走去。隔着洞开的窗,往人家房内张望,一点也不顾忌。这房间内板床上,只放着三个小包袱,没有行李。床头上还摆着一张弹弓、一个袋子、一条豹尾鞭、一柄宝剑。
那青年男子停立片刻,转身进了房间,凭窗而坐,斟茶自饮;仍然拿眼扫着陈元照,又似观望店院出来进去的人。陈元照也就走回自己的小单间,把门敞开,啜着茶,仍然往外张望。隔过一会儿,忽见那白须老头儿,带着一个半大小伙子,扛着四五床薄被褥,走进店院;这自然是刚赁来的铺盖了。那个半大小伙子竟是熟人,便是那个贫苦的穷孩子唐六。
唐六这小子把客人新赁来的被褥放在床上,讨了脚钱,转身就走。店伙提着水壶走来,截住唐六,笑骂着,照例打他的秃头。唐六且躲且喊,忽望见陈元照,叫道:“客人,你老怎么又住在这里了?”陈元照欣然站起来,将唐六叫住。唐六这小子躲开店伙的罗唣,和陈元照客气了一阵,便问:“你老那一位同伴呢,他上街去了么?告诉你老……”放低声音说道:“福元巷谈家上回打架的事,闹得可真凶啊!我听人说,有仇人放火,要烧谈家的房子,连地方都惊动了。”陈元照低声道:“唐六,你不用唠叨了,我正要和你打听一点事。我说,你又见过那个卖野药的郎中没有?”陈元照问这话时,特为离开窗户,凑到屋心,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坐下。唐六更诡,立刻跟了过来,眼瞧外面,手拢嘴唇道:“我看见他了!”
陈元照道:“哦!你真看见他了么?在什么地方?是哪一天看见的?”唐六把秃头一歪,放起刁来。他委实没有看见那个卖野药的巴允泰;陈元照竟上了他的当,掏出一个小银锲子来,要买他的实话。唐六其实一无所知,但看在银子的面上,只得有鼻有眼地捏造了一段假消息。他说:“大前天,在码头上,碰见那个卖野药的了,还同着两个人。”陈元照道:“真的么?他是坐船过江么?”唐六道:“这个,也许是要过江,不过我看他好象刚打江北渡过来的。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气哼哼的,好象要找谁拼命似的。”陈元照诧异道:“怎么,青天白日,他敢携带兵刃么?”唐六脸一红道:“不,不,不是白天,是前天晚上,傍黑的时候,他那把刀还拿布包着呢。”
陈元照更加迷惑了,心想:峨眉群寇真敢明目张胆,只身独返么?忙又问:“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的同伴可有女人么?”唐六这东西只为骗钱,顺口答音地捏造下去,道:“他脸上的伤快好了。你老想,他有的是药。”陈元照道:“我问你,他的同伴到底有女人没有?”唐六道:“有的,有的,有两个女人哩。”陈元照道:“两个女人?都是什么长相?”唐六想了想,说道:“她们的长相嘛,哼,都象她娘的跑马卖艺的女筋斗,又象戏台上的刀马旦。”这本是一句胡诌,却碰巧了,陈元照暗吃一惊,忙探头外窥,暗指对面房间道:“你看这男女三个客人,跟卖野药的可是一块的么?”唐六也跟着探头往外看了看,忙故意一缩脖,闪身躲开窗口;又这么一咧嘴,低声道:“哼,有八成儿!那个年轻高身量的小伙子,准跟他们是一伙,保管也不是好人!”说话时,那个长身量的男子正和那个老头儿,并肩负手,站在门口,往陈元照的屋子这边闲看;两人脸上都带着哂然的笑意。
陈元照急急地往外瞥了一眼,眼光对触,连忙缩回头来,从心坎里觉着不对劲。暗道:“我做错了!我应该暗盯他们,看这样子,他们多是觉察出来了。不好,我露形了!”忙低嘱唐六:“我还有事要支使你,还有要紧话跟你扫听;你慢慢溜出去,不要教他们看出来。你瞧,他们直瞧咱们。他们也不知是干什么的。你说得对,他们反正不是好人。这么办,你先出店,在店外小巷口等我。”唐六忽觉这谎扯得太大了,忙推托道:“这个,我还有事哩。”陈元照怒道:“我花钱雇你,你爱去就去,不去就给我滚,把钱吐出来!”唐六道:“我去,我去,你老别急。”立刻一溜烟出了店房。院中的老少二客人微微一笑,一齐转身看着唐六的背影。那个青年女子也手拿着马刷子,从马号出来,睁大眼,往陈元照这边看。
陈元照大声把店伙叫来,锁上房门,从老少二客身旁,慢慢走过去。出了店院,又慢慢地来到街上。回头瞥了一眼,男女三客竟未跟出来。便心中寻思:“这男女三个人不用说,一定是峨眉派邀来的党羽了。瞧他们那精神,一来会武,二来心虚。他们好象很留神看我。他们一定是歹人,好人何必怕我看?”想着紧走数步,把唐六唤住,立刻寻一小茶馆坐下;把唐六翻来复去,盘问了一遍,又问:“店中那个女子是卖药郎中的同伴么?”唐六信口道:“这倒不是。”陈元照道:“怎么,你刚才不是说那男的跟卖药郎中是一伙吗?这女的跟那男的是一伙,跟卖药的自然也是一伙了;怎么你又说不是?到底怎样,说实在的,你别胡扯!”唐六眼睛一转,故作思忖道:“店里这个女的,我没大看清,她可是大脚片么?”陈元照道:“是大脚。”唐六立刻道:“对了,她们保准也是一伙,我记得她们全是大脚片。”
陈元照这才相信为实,想了想,对唐六道:“我烦你送一个信,你可办得到?”唐六道:“那算什么,你老把信拿来吧。”陈元照道:“你等着,我这就写。”想好词句,自己对自己说:这件事我必须通知石伯父,我自己恐怕看走了眼。遂向茶馆借来笔砚,草草写好了一张信条。看了看,茶馆中有几人瞅他。心知自己行迹可疑,便又会了茶钱,把唐六带到小巷口。嘱咐他许多话,又给了钱,同出小巷,刚要把他遣走;忽瞥见抟沙女侠站在街头。陈元照连忙藏起来,绕走小道,重回庆合长客栈。
接着,抟沙女侠“不期而遇”,也赶到庆合长客栈。陈元照只道自己行踪被师姑追上,忙躺在板床上,仰面装睡。只听得女侠走了,他才放了心;又探头露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这时男女三客中,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结伴离店,只剩下那个白须老人了。陈元照沉不住气,熬了一会儿,假装解手,从店院走过,趁便往三客住的房间内探头。天气很热,这男女三客的房间,竟把窗户打开,直到掌灯,仍不关上。陈元照站住脚,往里面急急一瞥,屋中只有那老人躺在板床假寐,那青年男女仍然不见回来。桌上仍摆着一把宝剑、一根豹尾鞭、一张弹弓,一袋子弹丸。
陈元照忍不住翘着脚,往屋里细看。那老人猛然坐起来,咳了一声,双目如夹剪似地往外一扫。陈元照急往后退身,那老人呵呵地笑道:“朋友,进来坐坐!”陈元照诧然,脸上很抹不开;一声不响,低头走了过去,心想,这老头子一点不怕人,恐怕不是峨眉派邀来的人吧?但又转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在路上走了这些日子,很少遇见骑马的行路人。结伴联镖、携剑带刀的武林人士,更是罕见;偏偏谈家出事,偏偏这里就有江湖人路过,这决不能说是偶然!
他仍旧不死心,沉了一会儿,又假装上街,仍从对面屋前走过。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那对面屋中的人仍不点灯。陈元照走近窗根,刚要停足探头,黑影中,那老人忽然当窗现出身形来。跟着灯光一闪,那老人扪着白须,面对着元照直笑;两道寿字眉,一双阔目,直笑得阖成一线了。陈元照又不胜惶惑,急忙抽身走开。如此两次,陈元照后悔起来:“我这是怎么窥察人家?岂不真成了打草惊蛇了!我应该假装不理会,暗地留心才对。”想罢,索性迈步往店门口走去。
已入门洞,他忽然得计:“我应该查一查店簿。”忙到柜房中,和司账搭讪了几句闲话,便说出借阅店簿的话来。那司账拿眼打量着他,说道:“对不住,客人,这店簿已经呈给官面了,没在咱们这店里。”陈元照道:“不能吧?我只看一看这九号房的三个客人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司账道:“你老要打听那三位客人么?不用看簿子,我告诉你老吧。那是夫妻俩,跟他们老人家,由打南京来,往湖北探亲去的。”陈元照道:“他们姓什么?”司账道:“姓刘。”陈元照道:“我看他们很象闯江湖的。”司账摇头道:“你老看错了,人家自说是做武官的家眷呢。”陈元照道:“不象不象,那个女的倒象个卖艺的武妓。”司账忙道:“你老可别那么说;万一不对,看人家听见不答应。”说着笑了。
柜房中正有两个人摆着象棋。内中一个胖子抬头答腔道:“不是那三个骑马的么?那是卖解的女筋斗,一点也不错。”对棋的另一人是个瘦子,就说道:“那个女的长得真俊,可惜脚太大,是半截美人。那个细高个儿准是她的爷们;不是她的爷们,也是她的相好的。”司账答道:“人家本来是两口子嘛。”那胖子一面走棋子,一面说道:“我是头一回看见女人骑马,很有意思。她男人那么高,她那样矮,可是骑在马上,倒不很显;站在地上,竟差半头。”那瘦子就说:“别看马上不显,睡在床上可就显形了。”说来说去,口吻上渐露出轻薄来!司账忙拦阻道:“别胡说了,你们再说,我可要掀你们的棋盘了。”
陈元照听了,心目中越发有了准谱;认定这男女三客,必非有来头的正经客人。因见这下棋的两个人,象是串门子的街坊,嘴头很敞,便插言道:“我说二位,我跟你二位打听打听。你们可知道你们本街上福元巷谈家,新近出的事情么?”
那个胖子答道:“那怎么不知道,我们这里都哄嚷动了。那是飞刀谈五爷家,由打半月前,就闹起贼来。有一个卖野药的黑贼,到福元巷踩道。”那瘦子答腔道:“别瞎说了,哪里是什么闹贼,那是仇人找上门来打架。来了一群仇人,大概也是干镖行的,足有一二十个;先是堵着门骂,骂完了,半夜三更跳墙进去放火。教谈府上的寡妇大奶奶一顿飞刀,给砍跑了。听说还把贼人砍下一只膀子来。”又对胖子说道:“那个卖野药的,敢情并不是踩盘子的贼,原来是寻仇的正对头。”
那胖子拿着“马”往棋盘上一放,说道:“将!……你说的不对,卖野药的实实在在是贼。我二姨夫的舅舅,跟谈宅住对门,他亲口听谈宅的听差张升说的。不是仇人寻仇,是来了几个什么峨眉派的飞贼,有男有女,到谈宅要抢什么值钱的东西。被谈大奶奶的两个兄弟,还有请来的能人,把那些男女飞贼诓在地牢里,全都捉住了。拷打了一顿,后来才把为首的贼人砍了一只胳膊,全给放了。”
瘦子却不服道:“你这才是造谣呢,谈家哪有地牢?你道我不晓得么?我们二外甥的丈人家,跟谈家的长工蔡五福,是换贴的盟兄弟,是他告诉我的。那天仇人登门找到谈家,蔡五福还帮着坐夜防守哩。喂,你那么走不行!‘明车暗马偷吃炮’,你吃我的‘车’,一声也不言语,那可说不下去!”胖子笑道:“屎棋,就让你缓一招吧。”瘦子且下棋,且说道:“蔡五福说,他们宅里的人那天晚上都藏起来了,就剩下谈大奶奶和请来的镖客,留在宅里,和仇人答话。要照你这么说,只是闹贼,谈家老太太躲起来做什么?”
两个下棋的各夸自己的消息确,竟拌起嘴来。司账先生皱眉道:“你二位天天跑到我们柜上来下棋,天天穷吵;回头我们东家来了,看见成什么样子!”回顾陈元照道:“客人,你老还不歇歇去?听他俩胡扯个什么!”陈元照站起身来道:“我不过闲打听。我说掌柜的,你看你们店里这男女三个客人,可象那卖野药的伙伴不象?”司账目动手摇道:“不不不,你老可别这么猜,那不是闹着玩的!”
陈元照还想再问,司账脸上带出不耐烦来,一力设词催陈元照回屋。陈元照遂从柜房出来,刚刚一迈步,忽然见人影一闪;他急急走出门道,那人影不知上哪里去了。
此时店院中已经点起灯火,九号房依然窗开灯暗。店中客已上满,出来进去尽是人。忽有人弹唱起来,却是串店的妓女,被客人留住了。卖零食的小贩,也不时挎篮出入。陈元照复出房间,来在店院中,走来走去,不时偷看九号房的窗。又过了一会儿,忽见一男一女,从店外并肩走进来,且说且笑,样子一点也不拘束。陈元照正站在自己房间檐下,灯影里忙凝眸一看,恰是对面九号房骑马来的那一对男女。二人手里累累赘赘,也不知拿了些什么东西。陈元照顾不得检点形迹,忙健步迎上去看。
只见这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并肩走来;果然显得男子高得太高,女的矮得太矮,相差足有三四寸。灯火影里,见那男子穿长衫,没披马褂,光头顶,未戴帽子。那女子穿窄衫,曳长裙,体态很轻盈,脚步很健快;两个人直奔对面九号房间走来。已到门口,那女子先抢一步叫道:“哟,怎么这样黑?爹爹出去了吧?怎么还不点灯?”男子道:“不能,不能,他老人家说了,不出门。喂,伙计!”那女子道:“可不是,门没有锁,爹爹许是睡着了。我说喂,你可接一把呀。”一回身,把手中拿的累赘物,转递给男子;她便伸右手,要推屋门。
那门不待推,吱的一声开了;灯光一闪,全室通明。那长眉白须老人巍然立在门口,道:“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男子道:“怎么样,师父等急了不是?你老人家不知道,师妹见了什么,都觉着新鲜。你老瞧瞧,这全是她给你老买的。也不管你老爱吃不爱吃,见什么,买什么。末后见了米酒馆,她……”那女子忽然发嗔道:“你说,你说!”男子纵声笑了起来,道:“你不用推我,我一定要说。师父,她可是下酒馆了,她教我别告诉你老,她一连气喝了……八碗。”女子也笑了。
男女二人都已进了屋。屋中灯火大亮,纸窗骤合,人影在纸窗上照得乱晃。一男一女又说又笑,亲昵火炽。忽听那老人说了几句话,这男女突然住了口。门扇吱的响了一下,那女子当门探头,往外瞥了一眼;那男子立在女子背后,也探头往外详看。
陈元照恰巧站在九号房窗前,二人一探头,元照急抽身退回来。只听那男女二客冷笑了一声,掩门进了屋子。屋中的声息登时沉静起来,但又转眼哗笑起来。
陈元照折回己室,自觉太露相了。忙将门窗掩好,将油灯挑得半明不灭,挪到屋隅;自己就横身往床上一倒,暂且假寐,细加思量。记得石伯父早告诉过自己:“踩探敌人,最忌逼近。先要把自己身形掩住了,更要有耐性,等机会。不可心急,不可把敌人小看了,尤忌伸头探脑。自己刚才这一来,恐怕是弄错了。”想罢,心中暗道:“我刚才真是太失检点了,我应该等到二更以后。”他索性把灯吹灭,躺了一会儿。隔壁的寓客招妓侑酒、弹唱声欢,十分嘈杂。想侧耳倾听对面房的动静,已被这隔壁的声音压下去了。陈元照心上又浮躁起来。
又挨过一会儿,忽然听自己屋前窗格上微微一响,门扇也微微一动似的。陈元照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隔壁还是纵酒喧闹;陈元照目注门窗,极力将耳音拢住,依稀辨出窗外似有叩指之声。叩指甲,乃是夜行人招呼同伴的暗号,陈元照听他石伯父说过。不由失声低喝道:“呔!”忙又咽回去,一声不响,把兵刃操到手中。轻轻移步,轻轻拽门,侧面从门缝往外一瞥。恍惚见店院中一条人影,嗖的一个箭步,奔对面东厢房后去了。这时候才打二更,夜行人本不该出动。陈元照大怒道:“他倒窥探起我来了!”哐啷一声,推门出来,飞身直追过去;从九号房门前一掠而过,也奔房后。九号房的前窗屋门,灯暗声沉,人似入睡。
陈元照奔到房后,房后乃是小夹道,乱堆着破桌碎凳。用一堆堆碎砖垒成短墙,把夹道口堵住;高有五六尺,下有臭水桶。陈元照直追到短墙根,那人影已经不见。这九号房与邻室一排三间,都有后窗。陈元照吃惊暗道:“这人好快的身法!一定是这屋中的人。但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他伏身一跃,越过乱砖堆,跳到后窗根。往上一长身,探手往里一推,这后窗忽悠悠地要开。陈元照连忙住手。又看邻窗,试推了推,却推不开。能推开的,只有这九号房内间的后窗;后窗漆黑无光,和前窗一样。
陈元照退一步,张皇四望,四面都无可疑。拐角处,耳房旁,却有一厕所,油灯闪亮。陈元照急奔过去,厕所中也没有人。身形一转,捷如狸猫般,复往后夹道一扑。从短墙根跳过去,正要攀窗内窥;忽闻履声橐橐,起于前面,人未到,灯光先照射过来。陈元照道:“不好!”急一伏身,蹲在地上。灯光逼近过来,似是一个穿短衫的店伙,打着灯笼,陪着一个客人模样的人,往跨院走去,恰巧从这里经过。
陈元照胆气壮,一点也不介意,便又站起身来。可也多了一个心眼;暂不攀窗,先把夹道内的形势看好,预备着退身步。这夹道很窄,两面房高,不好跳上去。但两头墙矮,万一遇警,还可以越上去,再往房上跳。夹道的一隅,还乱堆着一堆碎砖,也可以用作垫脚物,借势能够上房。这有三条出路了。陈元照便放了心,不慌不忙,重到九号房后窗下,翘足探身,往上一攀。用左臂挎住窗台,悬身而上;用右手一沾唾津,要点破后窗纸。后窗纸七穿八洞,用不着濡点,便可内窥。陈元照暗喜,急探头努目,往房内一张。这正是九号房一明一暗两间房的明间,却是黑洞洞,连一点灯光也不见,什么都不易看清。
陈元照记得这九号房是那一对青年男女在暗间住,那白发老人在明间住。怎奈两间屋内全没给他点灯,他就看不见内情;三客又似入睡,不出一点声息,更听不见半点动静。陈元照摸着黑,悬身以窥后窗,白白地偷看了半晌,一无所得,又不由心焦起来;到底这条人影是否屋中人,还是屋中人的同伴,还是屋中人的仇敌,竟难判断。尤可恶的是,屋中人连一点鼾声也没有,教人摸不着一点边际。陈元照把手一松,刚要溜下身来,另想办法;忽听内间屋内噗嗤一声,似有谁笑出声来。陈元照诧然一动,立刻停身侧耳。里面没有声息了,却透出一线灯光;在后窗一晃,隐隐闻得啾啾私语之声。
陈元照心里说:“有谱!”立刻重攀窗台,挎臂侧脸,用右眼往里面张望。外间依然漆黑,灯光从内间透露过来,斜射在对面屋墙上。
陈元照忙悬身微挪,换用左眼,极力往里端详。内间屋中的景象仍然望不见;只听见男女喁喁卧语,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外间屋只隐约看见床头凸起黑影,好象睡着那个白须老头儿,但又不十分象。
陈元照心中着急,正要绕奔前窗,忽听内间话声一纵,一个女子声音,隔门向外间问道:“怎么样,爹爹,该是时候了吧?”外间无人回答,内间却有男子打着呵欠说道:“早得很呢,还没打三更,你忙什么?”女子道:“我也不知是怎的,翻来复去,总睡不着;我这工夫,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给他们一刀一枪,出出这口气,方才心满意足。”男子道:“我也是这样,足见你我太嫩了。有一点小事,便沉不住气。还是师父,你看他老人家,睡得多么香甜。”女子也打一个呵欠,说道:“那谁能比得上!他老人家无论遇见多么大的事情,无论遇见多么硬的仇敌,该睡总睡,该吃就吃,一点也不在意。你看吧,等到咱们找到点子的家门口的时候,他老人家更沉稳了,不慌不忙的,准跟投帖拜客一样。”
这些话有的听得十分明确,有的便很含糊,但已引起陈元照的注意了。这一对男女形色可疑,话风尤其诡秘。忙用左臂挎住窗台,聚精会神地倾听。那女子话声最大,男子的话声稍低,虽然看不见,却都可以听出棱缝来。
只听那女子又道:“不过他老人家固然比我们小心,有时候我总觉得他老人家过于多疑。即如今天吧……”刚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声打断,好象受了拦阻似的。只听这女子说的一句:“那怕什么?”便格格地嬉笑起来。笑完了,男女二人依然嵎嗎共语,声音更低了。猜那意思,俨然是夫妻俩身在逆旅,同床并枕;夜半梦醒,脸对脸的说话。只有那白须老头子,按这一明一暗的房间格局看,他该在外间睡;外间屋本有板床,陈元照现在摸着黑,窥见床头有物,却毫不闻鼾睡之声,也不闻转侧之音,这是最怪的事。陈元照的轻功并不算坏,在后窗悬身内窥,工夫很大;把全身悬在一肘上,一点不觉吃力。可惜他的夜行经验太差,只顾提神附垣,忘了掩藏形迹;而且那白须老人是否在屋,他也忽于探究了。
内间屋语声变低,霎时听不见了。陈元照渐觉肘酸,便想跳下来,转到前窗,再看一看究竟。遂一缩身,轻轻往下一跳;还未容他走开,内间屋的话声忽又一纵。那女子格格地笑道:“我才不怕呢!我就凭一把宝剑,一袋暗青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是一个,是两个,小子当真不睁眼,我一定给他点苦头吃。”陈元照愕然:“她骂的是哪个?是谁不睁眼?难道她骂的是我?难道她晓得我偷窥了么?”忙又跃回后窗根,攀窗探头,倾耳再听;那男女二客又换了话头。陈元照听了,起初好似不相干;但听这男女二人的口气,必也是武林中人,过路来找谁寻仇的,已无可疑了。
那女子分明说道:“我们反正不能吃这大亏,我们早该登门找了去;我们现在才找,实在晚了。你想他们还不防备么?”那男子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怎能算晚?我们武林中最讲究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怎么吃的,还得怎么吐出来,迟早倒不限定。不过,我只觉着邀人找场,总不如亲自动手,来得体面。”女子道:“谁说的报仇不许邀帮手?咱们不邀帮手,人家也要邀帮手的。”男子道:“那倒难说,他们就不外邀帮手,也得邀本门中的人。可有一样,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是人生地疏,人家却是人杰地灵。我总觉着师父出的那个主意不大妥当。”女子道:“怎么不妥当?咱们明目张胆地去登门投帖,邀期赌斗,也教他们死而无怨。若照你的意思,是要抽冷子暗算他们,那反倒太差事了。”男子道:“赌的就是暗的,那怎能算丢人?况且我们人太少,又是外来的,暗中下手,很讲得下去。我想师父他老人家顺路再邀几位帮手,这是很对的。我们还是先把帮手邀好,然后再登门找他们去。”
女子道:“那是自然。爹爹本要邀他的老朋友霹雳手去,无奈霹雳手老英雄不在家。”又道:“不行,我越说话越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更难受;索性起来吧。不然,你陪我走一趟,看看那个小子去。那小子直眉瞪眼,一定不是好货。”男子道:“咱们省点事吧,别在这里惹麻烦了。”女子不服道:“这怎能算惹事,你敢说那小子不是那头的奸细么?”
屋内夫妻倚枕而谈,十分舒畅;陈元照这小伙子悬肘而听,十分吃力。可是他越听越有劲,越觉这男子二人话藏诡秘,隐含杀机。自己对自己说:“这两个男女一定是武林,一定是寻仇来的。那么,这还用乱猜么?一定是找谈家来的了!”不过只听不行,还得把他们的党羽认准,把他们的行止盯住才好。
屋中夫妻夜谈无忌,那男子忽又说道:“我说青妹妹,那个狮林观,你到过没有?白雁耿秋原外表象是个文弱的道人,单掌竟能劈花梨木的桌角。师父从前会过他没有?听说他的大师兄黄鹤谢秋野道人武艺倒平常;他的二师兄尹鸿图虽是个俗家,可是尽得他师一尘道人的武技。江湖上人说,‘狮林三鸟,飞鸿最好’。飞鸿就是指尹鸿图,这话可真么?”女子道:“我爹爹走遍天下……”刚说出这半句话,又戛然住口,同时听见前边有弹窗之声,内间屋灯光一晃。陈元照微一怔神,那女子忽对前窗叫道:“是爹爹么?”外面一个苍老的喉咙低声喝阻道:“禁声!”屋中灯光骤灭,有人下地。
陈元照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急急地一松手,轻轻跳到平地,脚尖轻滑,飞奔碎砖短墙。先探头往外看了看,立即纵身跳出去。忙趋奔厕所,假装小解;慢慢地系着衣带,从厕所门出来。他要到九号房前窗,看看究竟;却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一对奇形兵器与字银花夺!从拐角转出来,刚到前院,九号房门吱溜一声,灯光已灭复明,背后猛然吧嗒响了一下。陈元照象狮子似的,骤转身一寻,房上墙上任什么也没有。在背后一丈以外,黑乎乎有一物放在地上。俯腰拾起来,是一块问路石子,不知是谁投过来的。
陈元照张目环顾,毫无所见;竟将那石子放在衣袋内,蹑足仍奔九号房前窗。外屋仍然漆黑,内间灯光复又大亮;他忍不住迫近来窥看。窗纸不用点破,本有一大块破洞。陈元照傍窗台,觑一目,往里一张;却又奇怪,刚才分明听见那白须老人说话,此时竟不知他置身何处。只见那个女子面冲里,站在床前,摸摸索索,正在扣衣钮,系腰巾,好象刚刚起来。那个男子也拥被坐起,正在披衣,也忙忙的要起床。床头上摆着宝剑、钢鞭、弹弓和装暗器的豹皮囊、小包袱、行囊。男子一面披衣,一面揉眼,对女子说道:“时候早得很呢,你总是瞎忙。”女子说道:“早走总比误了强;你快收拾吧,我先看看马去。”两口儿说着话,眼神都望着前窗;灯光闪闪,不放在桌上,反置在床边。
陈元照历历看明,心中嘀咕道:“他们莫非要走?那个白胡子老头到底藏在哪里去了?”寻思着,探头一凑;那女子和男子忽然惊觉,两颗头四只眼,一齐往破窗洞寻来。陈元照退闪不迭;那女子猛然一旋身,往床头一扑,把那口宝剑抄到手内。男子突然抓起豹尾鞭,从床头跳起来叫道:“不好,有人窥探!”女子把灯光一扇,灯光顿灭,满屋全黑。暗影中,屋内窸窸牢牢发响,隐闻男子告惊道:“留神暗李子!”又听他喝道:“吹,相好的,把招子放亮了,少管闲事!”女子也吆喝道:“爹爹快来,有人摸咱们来了!……好小子,别走!”
这么一闹,算是挑明帘了。陈元照初生犊儿不怕虎,并不管这男女三客到底是谁,立刻回手抽兵刃,就要扬声答话。———不料,就在此时,背后又听吧嗒一响,陈元照霍地往旁一蹿,伏身按刃,闪目回顾。就在对面房,自己住的那屋中,门扇大响一声,猛然冒起火亮,把窗纸映得通红。陈元照大惊,顾不得与人斗口,象狮子似的,双足一顿,又直奔自己屋扑去。

第十六章 陈元照误缀柳叶青
陈元照胆大气豪,吼一声,抡马字双夺,闯进屋内。“咦!”屋地上熊熊地冒起三尺来高的火苗,用双夺一拨,还道是绿林人物留上的松香火,哪知不是;不过是几张毛头纸,蘸着灯油,烘烘地烧着。也不知是何人恶作剧,把油灯放在地上,纸放在灯上燃着。再看屋内,一切如旧,自己的小包袱却被人打开了。
陈元照把火踏灭,油灯也坏了,满屋漆黑。心中大怒道:这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干的,他们一定不是好人,我得找他们去!一时恼怒,往外就走,不想把店家惊动了。跑来两个伙计,挑着灯笼,拦问客人道:“你老有什么事?”陈元照忙退回来把兵刃藏了,急迎出来,堵着门掩饰道:“没事,没事!”对门屋中灯光又亮,那个白须老人敞着怀,反从屋中走出来,好象没有事似的,揉着眼说道:“店家,怎么了?可是走水了吧?”
陈元照糊涂起来,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店中最怕火烛、小偷,定要进屋查看;陈元照遮饰不迭。那个白须老人笑了笑,反倒帮着陈元照,把店家支走。店伙给陈元照又送来一盏灯;陈元照垂头丧气,回到屋内,往床上一躺,心中想:“这把火是谁弄的呢?男女二人全在床上,这老头子又没动地方,这是谁呢?”
这时更锣三敲,店中的更夫已经上班。陈元照闷气不出,又一翻身坐起来,向对面探头骂道:“我要好好琢磨琢磨他们,我不能反教他们琢磨了我!”
他此时已经看明这男女三骑客,大概不是峨眉同党,许是过路的武林高手。但是他窥探人家,反被人家看破;他要算计人家,反被人家跑到他屋中,放了一把火;他越想越不是味。他再想不到,这时候抟沙女侠已经来到!
陈元照自己抱怨自己:“我总是太鲁莽了。石伯父告诉我,武林踩道,要在三更以后,我索性挨过三更天再说吧。”把刚送来的油灯拨得小小的,自己就和衣睡倒;将兵刃潜握在掌中,假寐起来。不意睡魔忽临,一觉睡到四更天,方才一蹶趔跳起来。
揉揉眼,悄悄走出屋来,抬头看星———观星辨时,也是夜行人应有的技能——恰已四更将半。再一看对面屋,又已黑洞洞,把灯熄了。陈元照抖擞精神,把兵刃、暗器带好。这一次格外小心,把小包袱系在身上,把屋门掩好,做了暗记。到院心四顾无人,悄悄溜过去,仍假装解手,先奔厕所;折到后夹道,奔九号房后窗。攀窗细窥,良久无声,复又绕到前窗,探窗重窥,故意地做出一点响声,里面仍无反响。想了想,把一块问路石子掏出来,直投入屋中;只听落地有声,吧嗒一下,屋中连个人哼声也没有。陈元照暗骂道:“他们弄诡,装睡哩!”一松手跳下来,越过碎砖墙,重奔后窗。就破窗洞,凝眸细看,故意地把窗格弹了三下,屋中人仍无反响。陈元照道:“可恶!我倒要惊动惊动你们!”内间没有反响,遂又踱到外间门口,把门旁的小窗点破,闭一目,睁一目,往内细看。却真奇怪,里面依然不声不响。陈元照怔了,搔头想主意,打算撬门入窥。不想他在这里盘旋得久了,忽闻得值更房内,有人喝道:“谁呀?”
陈元照回头一看,从马号旁边小屋内,出来一个值更的店家;挑灯持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望见陈元照的身影,大声喝问:“喂,你是谁呀?”陈元照急急退避,前边柜房,也有店家答了声;两个店伙拿着木棍,往这边寻来。
陈元照幼稚得很,若早早绕奔夹道,越后墙出去,也可以掩住形迹;他却在九号房前窗来回一打晃,被店家看个正着。值更的店家高举灯笼,提着花枪,嚷问起来。前边过来的店伙接声喝问:“你是哪屋的客人?三更半夜,你这是干什么来了?”陈元照造次不开口,只想回本房间。值更店家忙拦住他,横着花枪,一个劲地盘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快说话!”陈元照张口结舌,反而发横道:“我是住店的。”店伙举起灯笼,往他脸上一照;忽瞥见他手中拿着兵刃,又穿的是短打扮,佩豹皮囊,分明是夜行人模样。店伙吓得一惊,不觉往后倒退,乱嚷起来。
九号房灯火忽亮,有人在屋内窃笑。又有一人扬声发话道:“店家快来,这里有人挖窗眼了!”给陈元照加上一层罪状。陈元照大窘之下,一句话不说,还是觅路要走。三个店伙举枪棒吆喝,都截住陈元照,不让他走。正在不可解,突然间,九号房后面夹道上,有一个清脆的异乡口音,振吭大呼道:“店家快来,这里有贼了!”扑通一声大响,似一件重物摔在地上。跟着又听喊道:“唉哟,杀了人了!”店院中人一齐骇顾;隔着房,看不见夹道上下的情形。但已听见很大的响动,似有人被害。那个清脆的呼声接连喊道:“有贼,有贼!店家快看那边茅厕吧!出来了,往西北跑去了!”又喊道:“上墙了,快追呀,杀人啦!”接着听见一个人发出呻吟呼痛的声音来。
店中人登时惊扰;值更的店伙张皇失措,只空嚷,不去追寻。陈元照见景生情,蓦然叫道:“店家,快追呀!刚才我看见一个贼。我是本店的客人;你们快来,我同你们追去!”值更的店伙半信半疑,急问道:“你,你,你是哪屋的客人?”忽闻后夹道又打通的大响了一声,似倒了一堵砖墙。墙头屋顶分明看见一条人影,突然立起,不慌不忙,奔西北逃去。陈元照大叫道:“还不快追!”牵引店伙,奋身扑过去。
这一乱,居然给陈元照解了围。前边的店伙都闹起来了,有的认出陈元照是四号房客人。既听见夹道后乱喊杀人,又眼睁睁看见墙头人影奔驰,便一齐寻家伙,点灯笼,大呼拿贼,奔西北追去。墙头人影回身扬手,打下几块飞蝗石子,竟将店伙手中的纸灯打灭了两盏。旋见这人影一栽身,跳到后墙不见了。
店伙还是闹得很凶,奔出奔进,搬梯子上房,挑灯照夹道,乱成一团。别屋客人也都惊醒。店东披着短衫,吃吃的说道:“诸位别出来,各人守着各人的行李,不要害怕。这是闹小贼,没没没有伤人!”一面饰辞安众,一面率伙友,乱搜贼踪。但是,夹道前后搜了一个到,并没有发现被贼杀伤的尸体,也没寻见血迹。刚才分明听见呻吟求救之声,现在全没有了,店中人越发诧怪。却笑煞了九号房的男女三客,把灯剔亮,门窗洞开,白发老人大声说道:“好一个调虎离山计呀!”那一男一女就叽叽呱呱地笑起来。
陈元照混在众中,很觉丢人。多亏着闹贼这一场骚乱,若不然,店家必将自己认成贼人了。“这后夹道大嚷有贼的,却是什么人呢?”跟店家瞎蹿了一阵,向店主表了一回功,自称是:“上厕所,看见贼影,特意回屋取来兵刃,要替你们捉贼。”店家听他这番解说,似信不信的,一面向他道谢,一面挑灯往后夹道重加搜看。想不到这大动静,只是先摔碎一个大瓦盆,后推倒一堆砖;却不知是何人干的,问也没有问出来。陈元照心中更纳闷,又很惭愧。听那大喊有贼的口音,十分清脆,颇近北音,又似女子;初疑她是九号房那个女客,但那女客是皖北口音,这却是北方山陕口音。
陈元照一时脑中滞住,他竟没想到这声喊有贼的女子,其实是他的师姑华吟虹。那呻吟之声也是华吟虹装的,那墙头人影也是他的师姑华吟虹。华吟虹一面装贼,一面喊贼;无形中露了一手,把陈元照暗中救出,暗中压倒。但是,陈元照没有把她猜出来;那九号房的男女三客,却已看出陈元照存心要暗窥他们,同时也已觉察出来陈元照还有一个同伴,在暗中帮忙。
夜深时,陈元照再三出来窥探,围着九号房乱转;那抟沙女侠恰好赶到,就伏在邻院房脊后,偷看陈元照的举动。女侠和陈元照全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但陈元照心粗胆大,女侠却心细气凝。陈元照绕着房,扶着窗,往人家房间里偷看,竟不管背后。抟沙女侠手捻飞蝗石子,不由冷笑,暗骂陈元照混蛋。女侠眼见陈元照攀人家后窗时,人家竟从前门奔出来一个老人,乘虚钻到陈元照的屋内,反把元照搜检了一遍。抟沙女侠大加嗤笑道:“元照这小子想不到这么废物!难为石振英吹气冒泡,自觉了不得,他教出来的徒儿,原来遇事就迷糊了!”忍不住将手中那块飞蝗石子,照当院抛下去。吧嗒一响,把陈元照吓得一蹿,女侠匿笑着藏了起来。随后女侠又溜到陈元照屋中,放了一把假火,把他再吓一跳,陈元照这一回到底输给抟沙女侠一着了。
抟沙女侠又抓机会,轻轻跃下邻垣,到九号房攀窗一窥,把屋中人逐个认清。但只看出那一对青年男女的貌相,没寻见那个老人。女侠心说:这不是峨眉派那对男女,或许是他们邀来的帮手?屋中的男女二客并枕私谈,听口气知是夫妻;女侠是没出阁的处女,不愿看人家伉俪燕昵之私,只瞥了一眼,连忙抽身退出。
女侠恼恨陈元照叔侄,不该拿她试招;本打算折回谈宅,把窥店之事面告她父。却一转念,还要看看陈元照这傻小子弄什么把戏。这才一伏身,又跃登邻垣,把身躯顺卧在瓦垅,侧耳凝神,候观究竟。陈元照到底受了屋中人的愚弄,把更夫惊动出来;女侠卖弄一手,把陈元照从窘地救出来;暗骂道:“你这小子,到底斗不过人家呀!要不是姑奶奶,你小子今天免不了出丑!”于是抟沙女侠得意地一笑,假装贼人,飘然而走,暂时离开了庆合长客栈的邻房。
那陈元照却很闷气,折回己室,寻思一会儿,纳闷一会儿,只得睡下。到五更天还未亮,一骨碌爬起来,重到九号房一窥望时,那屋中门户严扃,窗扇复闭,悄然没有人声。忙又奔到马号一看,男女三客的三匹马已经没有了。陈元照道:“不对!”忙又寻到柜房,要向店家打听。恰有一个店伙从柜房出来。陈元照在门道中迎住问道:“那九号房的三位客人呢?”店伙道:“那三位骑马的客人么?人家走了。”陈元照道:“怎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可知道上哪里去了?”店伙很诡秘地笑道:“刚走的。”把手一伸道,“你老看,这是人家给我的酒钱,我可不知人家奔哪里去的。”陈元照忙道:“那三位客人没说是往福元巷去么?”店伙道:“这可说不上来;人家客人们上哪里去,哪肯告诉我们店伙。”说时,眯缝着一对眼,直看陈元照。
陈元照问不出所以然来,忙掏出一块银子,要行贿赂。忽然柜房门一开,那店主和司账先生一同出来;因夜间闹贼,犹怀疑虑,竟同声向陈元照发话首:“客人早起来了,今天就走么?”那店伙连忙走开了。陈元照转向店主和司账,打听男女三客的去向;这两人的口风更紧,一字也不吐,而且盼望陈元照赶快离店,情见于词。陈元照不肯就走,仍在絮絮地动问;那司账比店主还诡,就说道:“那三位客人大概是奔西南走的。你老要找他们,赶快追,还追得上。”
陈元照道:“是真的么?”司账道:“我听见他们说,是奔西南方荻港去的。”店主忙顺口帮腔道:“不错,我也听见他们念叨了,真是上荻港去的。”陈元照信以为实,忙告诉店伙:“我这就找他们去,他们跟我有事。我走后,如有一个姓石的矮胖子来找我,你就费心告诉他说:我往荻港,找那三个客人去了。请你费心,叫姓石的客人赶快跟着追来。掌柜的,你可认识那位姓石的么?就是上半月间,跟我一块在你们这里住店的那一位。”半月前的客人,店家早不记得了;但为要赶紧把陈元照打发走,司账就说:“认得认得!”陈元照道:“我的话你可准给带到了。”司账道:“你老放心,准没有错;只要姓石的来,我们一定告诉他。”陈元照果然很放心,以为这都布置好了,就立刻回房;取了兵刃行囊,交了店钱,急急奔西南赶下去。
店家本是骗他的。荻港正是往西南去的下一站,三客由东北来,自然是往西南去。但是事逢凑巧,那男女三客当真是顺大江,奔荻港走的。
陈元照抖擞精神,火速地沿江紧赶,这正是他的来路。仗他脚程很快,走出十几里地,沿路打听,居然问出男女三客的踪迹来。江边小摊贩说:“不错,有这么一老一少一女三个骑马的,搭伙从这里过去了。”
陈元照大喜,又问了问,说是过去的工夫不大;他就拭了拭头上的汗,拔步又赶。他心中又打好主意:这男女三人实在可疑,我不能放松他们。好在我已经把店伙嘱咐好了,我石伯父一定跟追过来。想着,往前看了看,又往后看了看。霎时间,穿过一带竹林,遥望见前面有三匹马,联辔而行,是一黑二白,正是那男女三客的坐骑。陈元照大喜道:“哈哈,我居然追上你们了。”如飞地狂奔过去。
前面那三匹马本来走得不慢;那白须老人偶一回头,看见后面奔来一个人;忙招呼一对青年男女,一齐勒马回望。陈元照挣命地赶来,那三匹马登时放慢,无形中似等候陈元照。相隔渐近,陈元照紧贴丛林,还想掩藏形迹;但已望见男女三客,拿马鞭指点自己。索性不管那些,一直逼了过去。相隔一两箭地,前面三客突然一齐下马,竟把马拴在树上;三个人到树荫凉下一站,忽然都不走了。
陈元照贴林凑过去,相隔半箭地站住,也寻了一片树荫坐下。两只大眼不住打量男女三客,男女三客也打量陈元照。陈元照细看这个女子,椭圆脸,柳叶眉,直鼻小口,双颊嫣红,十分俊俏,举止气派很象个江湖上会武技的女子,却又不带粗俗气,不由多看了几眼。那白须长眉老人看见了,只扪须微笑,淡淡地仰望天空;那女子却蓦地含嗔,那青年男子也直瞪眼生气。只听那女子叽叽呱呱地说了几句话,突然站起来,竟从马上抽出短剑,往陈元照这边走来。青年男子立刻也摘取弹弓,紧紧跟了过来。女子提着剑把叱道:“你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男女二客气势汹汹,似欲动武。陈元照连忙站起来,厉声说道:“爷们是走道的,谁也管不着谁!”回手将长条形的小包袱打开,只一抖,亮出一对当字银花夺,他就预备着打架。那长眉老人哈哈一笑,振声叫道:“青儿回来!”陡然一蹿,超越到女子身旁,把她拦住道:“都是走道的,你管人家做什么;你这样可是做什么?”他又说了几句什么话,把那女子劝回去;大声向陈元照道:“喂,朋友,都是走道的,别这么看人,人家这是女眷啊。”
陈元照手持双夺,也不走,也不退,还是瞪着眼看男女三客。那长须老人把女子劝回树荫下,把那长身男子也叫到身边;三人低声说了半晌,忽抬头看了看陈元照,都笑起来。
过了半晌,三个人突然上马,齐向陈元照望了望,登时加鞭,如飞地走下去。陈元照一看这情形,料定三人必然情虚胆怯,他就急急忙忙拔腿紧追下去。他一点也不怕疲累,拿两条腿的人,硬要追赶四条腿的马。他认定这三人准是峨眉派,殊不知他上了人家的大当;人家乃是故意做出可疑的情形来,给他开一个小玩笑。但是这一来,却把他支带出好几十里路去;人家的马飞跑不休,他就急赶不休。
这男女三客实在不是峨眉群雄的党羽,也不是过路的绿林。人家乃是为讨寒光剑,特赴青苔关的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父女翁婿三人。长眉老人就是铁莲子柳兆鸿,少年女子是他的爱女江东女侠“柳叶青”柳研青,少年男子是他的爱婿玉幡杆杨华。
江东女侠柳叶青本是柳兆鸿的侄女。当年铁莲子只身游侠,曾与岳阳十兄弟结怨;岳阳十兄弟惹不起铁莲子,竟把他的族弟夫妻杀害。只剩下柳叶青,那时尚幼,正寄居在舅家,才侥逃毒手。铁莲子闻耗悔恨,挥刃复仇,把十兄弟杀死八个。遂将侄女柳叶青领走,亲加抚养,授以全身武艺。铁莲子自觉对不起亡弟,待柳叶青未免宠爱逾恒;因此把她养成一种娇豪性格。到她二十几岁时,始与玉幡杆杨华谈艺订婚,做了杨华的未婚继配。临近婚期,这未婚夫妻竟因闺中调舌,园内比武,闹起误会来。杨华比拳输给柳叶青,赛弹弓打伤柳叶青的乳头。柳叶青一怒折弓,又把未婚夫打了一个嘴巴。激得杨华羞恚万分,拂袖辞婚;多亏岳父铁莲子与女儿一再陪情,这头场风波方罢。
但女侠柳叶青性子娇憨、倔强,吃了亏,气不出,便变着法儿要琢磨未婚夫婿。有一天,她忽然说起一个叫呼延生的少年壮士;盛夸他如何貌美年轻,如何勤学多能,如何性情温和,故意的逗弄杨华;杨华果然动疑,又含着醋意。
这呼延生本是铁莲子的仇人遣来卧底的,乃是潼关大豪谈九峰的弟子。谈九峰曾被铁莲子砍折一臂,因此暗遣弟子,更名改姓,投到柳门,要伺机报仇。乃这铁莲子很爱惜呼延生的聪明,潜存相婿之意,要将他收为门徒。呼延生也潜慕女侠柳叶青的艳质英风;竟然违师变节,不肯暗算柳氏父女。谈九峰闻风大怒,把呼延生寻着,斥骂一顿,砍了一刀。铁莲子已寻声蹑及,将谈九峰逐走,把呼延生救了。疗伤赠金,告诫他一番,把他遣走。事实本来有点尴尬,又经柳叶青故意一形容;杨华更听了外面的风言,说什么呼延生投入柳门,有无理的举动,才被柳叶青砍了一刀。传言歧误,更滋疑窦;这一来杨华终于不辞而别,逃婚出走,前后差不多快两年。后来从各方访问,始知他的未婚妻柳叶青,实在是个贞烈的女侠,他这才意转回头。
偏偏横生枝节,旅途上搭接了一尘道人,弄得有始无终,一尘道人到底毒发身死。那把寒光宝剑,虽承一尘道人临终遗命,亲手赠送给他;却被一尘道人的弟子耿白雁明夺暗换,给扣留下了。归途上,又路遇旧友肖承泽,持刀夜奔,为搭接宦门小姐李映霞,独斗群盗。杨华仗义拔刀,居然救了李映霞,却与肖承泽失散。弄得李映霞无依无靠,靠在他身上,多生出这些摆脱不开的缠障。
李映霞原是一个知府小姐。不幸半年前被仇家陷害,父亲气死,母亲教仇人杀害;她自身也被仇家雇买的一群剧盗掳走。义兄肖承泽奋勇奔救,独力难支;玉幡杆杨华陌路仗义,弹打群贼,把她救出来。可怜她已经祸遭灭门,老母惨死,胞兄失散,已落得无家可归了。————杨华既将她救出。只得想法子安顿她。问明淮安府有她一位表舅,遂买舟雇车,由鲁南投奔淮安。不意她那表舅惧内,表舅母势利眼,竟然饰辞拒不收留,把杨华和李映霞困在店中。幸遇杨华旧友当地绅士李季庵,把两人接到己宅。这一对孤男弱女竟在李宅,一住两月。李氏夫妇见李映霞冰心玉貌,身世颠连;又知杨华是她的恩人,曾从群盗手中把她救出,并曾背负而逃通夜,同店而居多时。杨华今年二十八岁,前年丧妻;李映霞今年十七岁,小姑独处无郎;两人相差十一岁,也还不算很多。况且这宦家小姐成了辞条之叶,断梗之蓬,并且她还负着血海深仇。胞兄李步云不知存亡,义兄肖承泽不知下落;她无依无靠,最为亲近的,实在只有这个救命全贞的恩人。李季庵夫人很怜恤她,又很爱惜她,并且很替她的终身发愁。这夫妻俩便动了撮合良缘之念。终由李夫人自告奋勇,向杨华提媒,劝杨华把映霞纳娶为妻。这么一个贞洁秀美的宦门少女,论品貌实在少有;替杨华想,也应该把她娶来做个继室。替李映霞想,把恩人变成良人,更是全贞酬德,两济其美,正好是“恩爱良缘”。李季庵夫人把这些好话说了无数;她不但自己提,又怂恿她丈夫李季庵帮说。玉幡杆杨华却怪,听李氏夫妻劝娶映霞的话,既峻辞拒绝,抬出不能逼婚被救女子的大理来;又隐瞒着自己业已订婚之事,不肯说出。却又在李宅这么住起闲来,口不言归,婚不言诺;似有情,似无情,悠悠忽忽三个来月,竟不知他真意何在。引得李氏夫妻猜不透他的心思,越发的出力怂恿他。那李映霞又因身世无依,感恩钟情,一片芳心全系在杨华身上。正在割不断、摆不开的时候,那江东女侠柳叶青两年别绪,一段幽思,跟着她父铁莲子,千里寻婿,突然来到了淮安。
见面之后,杨华神情蹦蹭,惹得铁莲子动了疑。当日携女夜探李绅宅,竟撞见杨华、李映霞一灯对话,凄恋缠绵。女侠柳叶青醋意大发,忍不住破窗入室,抽宝剑大闹。李绅夫妻出兴劝解;柳家父女逼着杨华立刻同回镇江,把李映霞抛在淮安李绅家。杨华无辞推卸,李映霞进退无路。那柳叶青骂杨华别恋新欢,话风中明讥映霞无耻。李映霞羞忿难堪,望断路绝,竟潜出李宅,持绢巾自缢,偏偏又被杨华救活,柳叶青更增嫉妒。铁莲子见这事不了,心生一计,将李映霞认为义女,要把她带回镇江;打算物色一个年貌相当的少年,把映霞嫁出去,使杨华断念,无形中就给己女削去了情敌。偏柳叶青不了解其中的深意,倒嫌她父引狼入室,不该把映霞带回家中,父女竟吵起来。铁莲子大怒,当着人骂柳叶青糊涂;柳叶青又羞又怒,次早悄悄的仗剑策马出走了。
后来把女侠寻回。由李映霞引咎释疑,由杨华赔情叙旧,柳叶青才得展颜一笑,重归好合;立即同返镇江,涓吉成礼。夫妻俩新婚欢爱,一洗前疑;独对李映霞,不免犹存芥蒂。并且一想到一尘道人那把寒光利剑,柳叶青尤其气忿不出,恨不得立刻夺回来才罢。
这把寒光剑本是云南狮林观的重宝。当日一尘道人在鄂北老河口地方,惨遭峨眉群雄的暗算时,因感玉幡杆杨华陌路相救之情,在临命前,曾经亲书遗嘱,将这剑当面赠给杨华。却要求杨华,把他的一封遗书,专诚送到豫南、鄂北青苔关狮林观下院,面交三弟子白雁耿秋原;令白雁等知会同门,为师报仇。嘱罢,一尘道人毒发身死。杨华费了很大的事,吓唬着店家,把一尘的尸体,埋在老河口鸿兴客栈的店后空地内。杨华这才携着宝剑遗书,专诚奔到青苔关狮林观下院。哪知白雁耿秋原等,披读遗书生疑,见字迹倾斜,不似一尘亲笔;经大家会议结果,因寒光剑乃镇观之宝,例归掌门师兄承受,断不会传给外人;遂取出数十两金珠,赠给杨华;意思之间是拿金珠换宝剑。杨华大怒不受;双方说僵了,击掌为誓,约期赌盗宝剑。虽经杨华把剑盗取手内,却又逃至中途,被人家暗中抵盗回去。玉幡杆杨华将这情形,对岳父铁莲子柳兆鸿、妻子柳叶青说了;柳叶青心爱此剑,立逼着她父去讨;父女翁婿三人这才联骑登程,直奔青苔关,打算由铁莲子面见秋原道人,先向他拿好话依理讨剑;他们如敢恃强不给,铁莲子便要变脸,大展身手,以武技向他们索夺。
铁莲子柳兆鸿临行时,早将主意打好。由镇江偕婿女出发,决计先奔荻港,转赴铜陵,找他一个老朋友名叫骆翔麟的。因这骆翔麟和已故的一尘道人,有很深的交情;铁莲子柳兆鸿意欲邀着骆翔麟,一同前往青苔关。有他一个中间人做说客,将来索讨寒光剑,也好教狮林观众道人转得过面子来;铁莲子决不愿落个登门强讨之名。
铁莲子柳兆鸿、柳叶青、杨华,由镇江溯长江西行。不喜走水路,骑着三匹马,走到芜湖、鲁港之间,突然和那初踏江湖的陈元照相遇;跟着又遇见抟沙女侠华吟虹。陈元照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胆子非常大,气儿非常粗,可是心眼不多,经验太少。他心中有事,是要访峨眉派;他竟把这男女三人当作寻仇的贼人,直追到庆合长客栈。那老人愚弄了他,他还不省悟;人家突然策马离店西行,他又跟追下来。那女子性子刚强,见陈元照直眉瞪眼地看人,她心中大怒,就要发作。那老人忽然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招数来,先把女儿劝住,故意嘀嘀咕咕,做出怕人跟缀的样子来;在半路上和陈元照耗了一阵,却低声对两个青年说:“这个小伙子,看样子好象是个丢镖寻镖的镖行雏儿,又象是初入公门的小狗腿子;他直眉瞪眼的,不知把咱们看成什么人了。青儿别生气,待我跟他斗斗。”三人遂故意都做出东张西望,疑心生暗鬼的样子;然后说了一句江湖黑话,道:“快走吧,鹰爪来了!”三人立刻飞身上马,飞跑起来。陈元照果然上当,不顾死活地那老人回头一看,遥见陈元照挥汗飞跑,忍不住扬鞭大笑;对二青年道:“仲英,青儿,你们看,这小子快要累煞了!”二青年勒马回头,也纵声大笑起来。毕竟马快人慢,走了半晌,将陈元照落远。那青年男子回顾道:“师父,你老看,这小子跑不动了。”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道:“爹爹,这傻小子站住了。”那老人看了看,道:“不要紧,我再叫他赶。”遂一起将马放慢。
陈元照呼哧呼哧地奔来,本想不赶了。见三人驻马当途,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他不由大怒道:“好贼子们,这是诚心逗我,我非追上你们不可!叫你们看看大爷的脚程!”遂一伏腰,如箭似地扑上去。

第十七章 林边诱战
春风扑面,骄阳当头,三匹马乍紧乍慢,忽东忽西,乱踏着一片片的竹林田径,投向西南。陈元照性子倔强,纵然浑身汗下,依旧穷追不舍。铁莲子柳兆鸿父女拿着陈元照开心,竟这么忽快忽慢的,把他直溜出二十多里。忽然天色陡变,云合风起;铁莲子急看前途,偏南有一片村舍。父女翁婿忙拍马直投过去;就井台树荫,饮马纳凉,打算借地避雨。问了问村民,此处没有客店;若要投宿,还得再走二十余里。
铁莲子柳兆鸿问罢,又一回头,见陈元照竟又远远地跟了过来。铁莲子不由绰须强笑道:“这小子太奇怪了;你们看,他还是追。”柳叶青和杨华夫妻勃然大怒,不由骂道:“这东西一定不是好人;若说他是衙门中的狗腿子,他不会有这么好的脚程。”因问铁莲子道:“你老人家可知道近处有绿林巢穴没有?”铁莲子摇头道:“这哪里说得清,我有许多年没到这里来了。”柳叶青道:“这小子别是狮林观那群老道暗派来、跟缀咱们的吧?”铁莲子不禁失笑道:“他们会算卦,准知道你们夫妻完过婚,立刻讨剑来了?真是笑话。”柳叶青道:“那么,这小子,一个劲地追咱们,他到底有什么用意呢?”铁莲子笑道:“我不是神仙!”
玉幡杆杨华这时站在树荫下,挨在他妻柳叶青的旁边,把马兰坡的大草帽摘下,拿着当扇子扇,远望了陈元照一眼。忽然一笑,低声对柳叶青说道:“青妹妹,我说你可别恼,他的用意,我倒猜着了。”柳叶青用手巾拭汗,回眸问道:“你说他是什么用意?”
杨华附耳道:“这小子直眉瞪眼,我猜他没安好心;他瞧你长的漂亮,他是盯上你了?”柳叶青红晕两腮,低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骂你了!”杨华哈哈的笑了起来。铁莲子问道:“你们俩笑什么?”柳叶青虽然闯奢,到底有点害羞,斜瞪了她丈夫一眼,轻轻答道:“他胡说八道,他他他说这小子直看我!”杨华忙掩饰道:“师父总知道,外面坏小子专好缀女人,这小子也许是这种坏蛋。”
铁莲子柳兆鸿情知他们新婚小夫妻,难免调笑戏谑;可是杨华这句话也很近情理。这老人绰须往这面一看,陈元照眼看追到;他果然大瞪眼,大张嘴,直往这边看。铁莲子柳兆鸿不由动疑,微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果然有点邪魔怪道!这小子怎么只凭两条腿,硬敢追马?他把咱们看成什么人了?这小子举止太嫩,决不象衙门狗腿子,也不象踩盘子小贼,莫非这小子真是采花淫贼不成?”
铁莲子想罢,对女婿杨华说道:“你说的这话很有一点意思。”杨华蓦地也红了脸。铁莲子没有理会,接着说道:“这东西我真猜不透他;莫非他把青儿看错了?我说,我们莫如等他来,试向他逗弄逗弄。他如果真是这种坏人,……”说至此长眉一挑,面露杀气道:“我可就要剪除了他!”
柳叶青道:“爹爹说的对,你老人家上去审审他。”杨华说道:“等一等,师父,依我说,我们不必在这里生枝节了。你老看,天气好象要下雨;我们索性往前赶一站,先住店再说。倘若这东西真是坏人,仍然跟缀我们,我们再收拾他,也不为迟。”
柳叶青忽然振奋起来,道:“那不对;咱们当真要收拾他,莫如把他诱到野地外头,就把他捉住。好了,打一顿,捆上他,等过路人搭救;不好,就把他处死,掘个坑一埋。”说着面对杨华道:“我说华哥,我打算毁他一下子,你让我毁不让我毁?”杨华笑道:“我不让你毁。”
柳叶青把腰一扭道:“我说的是你让我毁他不让,谁说毁你呀。你不毁我,我就念佛。”
铁莲子皱眉道:“罢罢罢,你们又斗起口来了,回头又真发急。”柳叶青道:“看爹爹说的我们,谁发急来?……喂,华哥,说真格的,你和爹爹先走,我靠后走。我过去逗弄他,看他小子出什么相。他若是真犯坏种……”遂一弹剑道:“先把小子的胳臂卸下一只来,再讲。”说罢,催她父和她丈夫先上马。
杨华有点不愿意,道:“何必那么狠?”叫着柳兆鸿道:“师父,青妹又要发厉害。”柳兆鸿才要答话,柳叶青指着杨华怫然道:“你又‘吃味’?你就怕我跟老爷们过话是不是?你放心,我只勾引他上当,他只敢无礼,我就给他一剑。”
杨华赧然说道:“你又多疑了,谁怕你跟男子说话来。你来不来就要动刀动剑;万一这小子不是坏人,或者武艺很高……”
柳叶青道:“咦,咦,咦,刚才你不是说他是坏人么?怎么又不是坏人了?我知道你那小心眼子,我一跟男子说话,你就起心眼里不乐意;你又怕他武艺高了,武艺高又怎样?你可知道我江东女侠……”
杨华大笑道:“江东女侠,好大口气!”
夫妻俩不住斗口,铁莲子身为翁丈,只扪着白须微笑。忽然说道:“你们看,你们只顾抬杠,这小子可凑过来了。快看,快看,这小子还藏在影壁后头,伸头探脑的藏‘马虎’哩。”
杨华和柳叶青急往后面看;果然看见陈元照把身子藏在一家影壁后,不肯逼近来,只远远的偷眼注视三人的动静。三人谈话,他断定是谈论他自己,越发侧耳倾听;无奈相隔稍远,一字也听不出来。他只道人家没看见他,哪知铁莲子柳兆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与婿女共谈,却精神四注,把前后左右都顾到了。
杨华和柳叶青都年轻,比起陈元照来,他们俩的江湖经验究竟高一头。两人都看见陈元照,却都假装没看见。听铁莲子一说,俩人只有意无意,偏头偷瞥一眼。柳叶青低问她父铁莲子和丈夫杨华道:“这小子神气太不对,咱们还是把这东西诱出村外的好。”往前途一看,是一片旷野。此时乌云密布,阳光尽遮,天空雨意转浓;可是不大起风,反倒格外闷热,柳叶青抽剑迈步,当真要找陈元照。
铁莲子柳兆鸿晓得爱婿杨华的心意,是不愿柳叶青跟这汉子对头。遂对儿女柳叶青说:“你不要任着性子胡来,还是看我老人家的吧。年轻轻的,干什么这样冒失?可是,你出的主意很不错。咱们先不答理他;就依着你,把他诱到野地没人处,看事做事好了,用不着你出头。”说着看了看杨华,又道:“仲英说的也很有道理,天要下雨,咱们赶紧投集镇落店;不要陪着这小子,淋在半路上。……这小子当真穷追不舍,还敢跟到店里,咱们就不再放过他。”
玉幡杆杨华欣然点头道:“师父说的对,咱们走吧。……”这样办,就和缓多了。
柳叶青却截住他道:“那不成,爹爹刚才不是说:要审这小子,最好找个没人地方么?怎的又要容他跟到店里再动?与其那样,咱们在鲁港就该动手毁他。”转身瞅着杨华说道:“你凭良心说,不许跟我别扭,到底是你的招儿好,还是我的招儿好?是我诱他的好,还是谁诱他的好?”玉幡杆杨华笑道:“自然是你的招儿巧,自然是你诱他的好。可是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先上马吧,天就要落雨点。”
铁莲子道:“对!先上马,出了村,咱们再看这小子的动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用不着抬杠。”低嘱杨华、柳叶青:“这回不要再往后看了,这回务必跟他装傻。”一齐解缰,扳鞍上马。
杨华不知不觉,回头往后看了一眼。铁莲子没说话,柳叶青却得了理,低叱道:“喂,呆子,不教你回头露相,你怎么偏回头?你瞧瞧我,爹爹没告诉你么?遇上绿林人,千万沉住气,别毛骨。象你这样嘀嘀咕咕的,简直没见过大阵仗,怨不得你到处倒霉。……”
铁莲子失声一哂,杨华也笑起来,道:“是了,是了,青姑娘今天又讲道了,我是外行雏儿,应该向你请教。刚才回头倒不要紧,现在回头就不应该了;究竟这是怎么个讲究,我倒要请问请问。”
柳叶青道:“你再也不肯认错,你问我怎么个讲究么?刚才咱们是明教他知道,现在咱们是要装傻。你没看见这小子藏在影壁后头,自以为咱们全眼瞎,没有看见他;咱们就将计就计,给他来个明眼瞎。他蒙咱们,咱们就要耍他,你明白了么?”
玉幡杆杨华诺诺连声说道:“哦,是,是,是,原来如此,我却不懂得;我实在嫩,往后我全靠你多多的指教呢。”柳叶青觉得这话有点刺耳,她又不愿意了;拿鞭梢指着杨华道:“不用你又挖苦我!”
铁莲子柳兆鸿忙道:“算了,算了,你们说吵就吵,说恼就恼,拿拌嘴解闷,弄不好就噘嘴。你们俩全是大行家,在大路上还这么唠叨,不怕人听出来?……仲英,我告诉你,要打算往回看,你应该在拐弯时,勒转马缰,假装马闹性,就瞥见了。……喂,快走吧,真个落雨点了。”
湿风倏起,天愈阴沉,豆大的雨点直往人脸上落。玉幡杆杨华、柳叶青齐说道:“不好,真要挨雨淋!”立刻把马缰一勒,马头兜转,顺势往回扫了一眼。陈元照抄小道远远抄来;衣襟敞开,手提小包,健走如飞,依然往这边赶。铁莲子柳兆鸿道:“放马吧,不用管这小子了。为他挨雨淋,太不值得。”翁婿父女三人登时将马缰一撒,马鞭连拂,三匹马放开健蹄,豁剌剌地向荻港奔去。
这一场暮春的野雨,断断续续,大一阵、小一阵的下,将弥望皆绿的野地加了一层浓雾,给行人身上加了一些潮湿。阴云低降,湿风带暖,更觉不爽快。挨到酉牌时分,凉风骤至,雨才放晴。前途路上,紧贴江滨,有一座大镇甸,铁莲子策马前行,杨柳夫妇并辔在后。
柳叶青拍马前赶了几步,大声说道:“爹爹,这前面可是荻港么?”铁莲子扭头答道:“不错,是荻港。”
柳叶青自视其身,口吐怨言道:“这里的雨怎么比咱们家乡的雨还讨厌?自从离开镇江,走了这些日子,十天倒有七八天阴天下雨。早知这样,还不如不骑马,坐船走呢,你瞧这身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是雨,里外都湿透了。咱们赶快寻个店吧,我们也好换换衣裳。”铁莲子道:“这么一点雨,你就受不住了。咱们进镇吧。”
三匹连辔前进,到了镇口;三个人不禁同时回头。柳叶青道:“呀,那小子没影了;准是累不了,不缀咱们了。”
铁莲子笑道:“你不要小看人,这小子实在有种。你看吧,回头他一准寻找过来。咱们三个人骑着马,他这小子一个人在步下赶,足见他有胆量,有横劲。假若他是好人,倒是可造之材;他若不是好货,保不定就是单人独闯的少年巨贼。……”
杨华道:“只是这小子太有点不知自量。”说着,三人拍马进街。铁莲子首先下马,杨柳夫妻一齐甩镫离鞍,牵马步行,趁着暂晴,忙忙的寻店。
荻港也是很热闹的水陆码头。铁莲子找到一家店房,字号叫四合栈,占用了一明两暗三间北房。翁婿二人命店伙打水净面、泡茶、喂饮马匹。柳叶青先不顾这些事,忙忙的钻进西内间,把小行囊打开;取出自己的衣裳来,先更换好;顺手把丈夫杨华的单裤单衫,也找出来,往床板上一丢,自己扣好衣钮;又将她父亲的一身干衣服,抱送到东内间,说道:“爹爹,你老换上衣衫吧,回头看着了湿气。”又向杨华一努嘴道:“喂,你的两件皮,我也给你找出来了;别只顾吃茶了,快给我换上吧。”
杨华站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道:“我身上只稍微有点湿,换不换不相干。”柳叶青道:“不行,不行,我给你找出来了。”一指西内间道:“你老老实实的快给我换上,我好把咱们的湿衣裳,一块儿晾晾。回头我还打算找店伙,借个洗衣盆来,给你们爷俩个洗一洗呢。就只带了这么两套替换衣裳,天又潮湿,汗漉漉的,你不嫌穿着难受啊?”
柳叶青一味催,杨华笑扶门框,往外面看雨,并不动弹。铁莲子也只吃茶,笑着说:“姑娘忽然爱起干净来了。”杨华道:“谁说不是,青妹妹刚刚学会了洗浆衣裳,有这份能耐,出门在外,还想施展。”
柳叶青不悦道:“人家好心好意地催你换,给你洗,你倒挑剔!不是我逞能,爷儿三个每人就只带这两件衣服,脏了就得洗。我不洗,谁洗?我好歹洗一洗,当夜就能晾干;明早就可以穿了走。若交给洗衣房,非等两三天不成;我们真的住在店里傻等么?我本来不会洗衣裳,我是初学乍练;我知道我不如人家李映霞李小姐手巧,人家又会洗,又会做,又会……”
这一套话又扎着杨华的心病上了。玉幡杆杨华只嘻嘻的笑了几声,一时无话可答。柳叶青拿眼盯着他,半晌,也笑了。杨华忽然轻轻说道:“少奶奶有完没完?”柳叶青说道:“没完,一辈子没完!”
铁莲子柳兆鸿听见了,叫了一声:“青儿。”柳叶青回头道:“做什么,爹爹?”铁莲子把头一摇,发出厌气的声口道:“算了吧!”竟不教她再往下说了。
当天下晚,父女翁婿换好了衣裳,吃完饭;铁莲子躺在木床上,闭目养神。杨柳夫妻搬了两把椅子,坐在门口,隔帘看雨,哝哝共话;外面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倒格外大了。
隔了一会儿,陈元照居然急匆匆的从外面奔到店中。店伙持雨伞跟着他。他浑身是水,满头是汗,一面张目四顾往里走,一面和店伙搭讪道:“你们这里有好房间没有?”
杨华看见了他,忙触了柳叶青一下,回头道:“师父,那东西来了!”柳叶青立刻撩帘探头,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陈元照两眼一扫,登时看见,连忙止步,对店伙说:“店家,我只要一间房,好歹都行,有吧?”店伙说:“有。”立刻把陈元照领到一个单间去了。
杨柳夫妻气急,目送陈元照转到别院,回头来,齐对铁莲子说道:“这东西真该死,万不可容,我们该怎么动他的手?”铁莲子欠身而起,徐徐说道:“好东西,真找来了?这可是他作死,休怪我们无情。”翁婿父女三人立刻把算计陈元照的步骤,悄悄议好;铁莲子踏着雨,出去勘查诱擒的地方。
陈元照自在单间屋内一狠,把浑身的湿衣脱下拧干,收拾好了,把55字银花夺也擦干包好。摸了摸身上,因追得太仓促,只有一筒袖箭带在身边,别的防身暗器全忘了带;人众我寡,须防他们暗算自己。便急急出店,也踏着泥路,到刀剪铺,买了一槽镖。又买了一根绒绳、一幅带子、一双鞋,另外还有几块石子;回转店来,把柳家父女重窥了一遍。
倏忽二更,雨又略住。陈元照将全身结束好了,换鞋系带,佩好镖箭,把马字夺顺在床头,出去重窥视一回。这才严启门户,顶上木凳,要躺在床上,止灯假寐。这样办,敌人就来,他也可以立时警觉。不料他一路狂奔,疲极渴睡;耳才贴枕,倦眼再睁不开。陈元照道:“不好,这可睡不得!”忙跳起来,在屋中来回走溜。小小油灯在面前桌上放着,并未熄灭,吐出闪闪黄光。……
忽然间,听窗外“嗤”的一声冷笑;窗孔破露处,有一只俏眼,往自己这边窥视。陈元照一转身,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只俏眼一闪,忽换来一只皓白的手,公然把窗纸一扯,撕破一个很大的窟窿,把半个面孔放在那里,公然往屋里明窥。
陈元照勃然大怒,伸手要抄兵刃;忽听后窗“拍”的一响,跟着一个人低声呼道:“朋友,是熟人;请出来,到店外会会!”
陈元照往旁一跳,回头急看。本想贼人胆虚,断不敢明来动手;哪知他们公然叫阵!将5字夺一把抓来,交到左手;右手潜掏暗器,却仍忘了扇灯。退步负隅,眼观前后两窗,低喝道:“出来又怕什么?呔,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是骑马的三位?”前窗哂笑道:“算你会猜!别害怕,慢慢的出来,店外东南空地上见。”
陈元照把牙一咬,掂了掂掌中暗器,未肯先发,还答道:“别卖狂,陈太爷龙潭虎穴也敢去,三打一也不怕。堵门口憋着我,可不成;放暗算,是屎蛋!”灯影中,他已看清前窗的半面是圆脸、杏眼、桃腮,不露唇吻,不见发髻;听音辨形,知是那个女子。后窗只听见语声,不见身形,料是那个男子;此时又在后窗根发话道:“朋友,放心大胆钻出来吧,有好话跟你商量,没人算计你。”
陈元照说了一个“好”字,突往前一扑,抖手打出一镖,顺手把灯扇灭。前窗人影挟着笑声,一晃不见。后窗人声拍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想挟诈?快滚出来吧!”
陈元照喝道:“太爷是开道,不得不然!”又抖手打出一镖,趁势抢一步,移凳拔闩,把门扇猛一开阖;右脚点地,腾身斜窜,跃出屋门,往右首一落。双夺急分,提防暗算,“夜战八方”式,往四面一扫,双眸跟着一寻;空庭寂寂,敌人并未碰着自己。
陈元照抬头再看,房头上也没有人,院里面也没有人。心中一动:“他们好快的身法呀?”略一犹疑,双夺一按,“嗖”的一个箭步,往男女三骑客的房间扑去。刚刚窜到转角处,忽从背后袭来一股寒风。陈元照急急的一抽身;斜刺里又闪出一个人影,低声叫道:“朋友,往这边走!”眼见这人影一指东墙根,紧走数步,一窜上去。“金鸡独立”,登着墙头,冲陈元照连连点手。
陈元照奋不顾身的吼了一声,也紧走数步,“嗖”的往邻墙上一窜。身如风摆荷叶一般,连连拿桩,方才立稳;这雨后的墙头竟十分滑泞,好容易才得立住。再看敌人,冷冷一笑;容得陈元照窜上来,就立刻一栽身,跳到外面去。陈元照也往下一跳,跟踪出去。一面跑,一面提神四顾;恐防三打一,半途上受了人家的暗算。
但是敌人并不打算半路上暗算他,他自己却踏入人家的埋伏了。前边那人影正是铁莲子柳兆鸿,把陈元照诱出来,直奔到东南林边,便即站住。那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夫妻,从侧面倒缀陈元照,霎眼也已来到。翁婿父女三人恰巧把陈元照围在垓心;再看陈元照,竟傲然不惧,把双夺一举,挺立在空地上;满地尽是烂泥,他一点也不介意。闪目看清了敌人的人数,微微一笑,振吭叫道:“朋友,在地下跑,比骑着马跑差不多了吧!喂,我来了;你们从店里把我调出来,请问打算怎么样吧?”
杨柳夫妻愠怒已深,相顾一笑。柳叶青道:“这小子还装没事人嘿!我说喂,华哥,是我过去问他?还是你过去问他?”那铁莲子柳兆鸿自居是前辈英雄,不屑跟陈元照一个后生小子交手;只远远的立在林边,扪长须,看胜负。
柳叶青提着那把青萍剑,直往陈元照这边凑。她口头上和杨华商量谁先过来,实在她自己要过来,跟陈元照动手:“把这东西撂倒,先剜他的大眼,再砍掉他的狗腿。”
玉幡杆杨华依然保持着做丈夫的体统,忙横身阻住道:“青妹妹,你闪开了,看我教训他。”柳叶青从鼻孔中呼嗤的笑了一声,把剑往对面一指道:“小心点,教训不成人家,别教人家教训了你!”
说话时,杨华早提豹尾鞭拏空一窜,“扑嚓”一声,脚踏泥路,溅起水花,窜出一丈多远。柳叶青连连追呼道:“留神别滑倒了,黑灯瞎火的。……”说到这里,忽起了戒惧之心,忙又叫道:“爹爹,他要先过去,他不教我去。这么大黑的天,又刚下完雨,他的眼劲不大行,爹爹拦拦他吧!”
黑影中,玉幡杆杨华不由一阵脸皮发烧。一赌气,为求必胜,立刻插钢鞭,把弹弓摘下来。铁莲子柳兆鸿在林边努目凝神,既已辨清敌人手中的兵器,不由心中一动,道:“这小家伙是哪一门的徒弟呢?怎么竟会使一对兵刃?这可得多加小心。”正要谆嘱婿女,不可轻敌;恰巧听见爱女在那边直嚷,立刻应声道:“是了,我知道啦。我说仲英,天里道泞,你可要多加仔细。对面点子使的可是一对5字夺。别教他咬着你的兵刃。喂,你还是用其所长吧。唔,对了,把鞭收起来太对了。嘿,不要先动手,先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哪一门的?”
人家翁婿父女虽然当着敌人,仍自殷殷对话,互相关情。陈元照立在当中,把一对大眼睛瞪得象鸡子似的,照顾这面黑影,照顾那面黑影。他一点也不退缩,而且一点也不想退缩;只举起五字银花夺,静等杨华过来。
玉幡杆杨华教他的娇妻岳父这么一闹,真有点不好意思。不便对岳父说话,就冲着妻子柳叶青说道:“你把人家看成呆子了,连天上下雨地上滑,都不晓得?漆黑的天,我干什么跟他真打,还不会给他个球儿吃吃!”挪近数步,与陈元照对了面,把弹弓一提,弹丸握在掌心,这才厉声叫道:“呔!朋友,你问我们要怎样么?好小子,老实告诉你,我要审审你,要训训你!你这东西由打鲁港,缀我们一道;我们走到哪里,你跟缀到哪里。我问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种无礼的举动,究竟安着什么心?当着你杨二太爷,赶快把实话说出来,或者能饶你一死!”
陈元照听了,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倒想审我,太爷还想审你哩!官街官道,随着爷爷走,怎么太爷是跟缀你?你头上长着犄角了,太爷缀着你,要看稀罕景么?……你说我无礼,你这东西更无礼;太爷好好住在店里,你们成群搭伙,把太爷诱出来,我倒要问问你们安着什么心?可是看见太爷手里拿着这对宝贝了么?”把马字夺一摆道:“呔!太爷手里这对玩艺儿真是宝贝,就怕你们连男带女三块料,没大胆量敢抢!”说着,一指柳叶青,又一指铁莲子。
杨华喝了一声,刚要还口;柳叶青早跳着脚骂道:“你这小子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贼孙!我问你,你贼眉鼠眼的缀着姑奶奶做什么?”
陈元照冷笑着骂道:“太爷不喜欢缀好人家的妇女,专好缀女贼。你这娘们不用说,准是峨嵋派的党羽,专会堵着门,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你就是女人,太爷手下也不留情,你过来!”
柳叶青道:“啐,你这该死的小贼蛋子!……”杨华立刻也骂道:“狗贼,不消说了,你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死有余辜的!教你尝尝太爷的弹子,先打瞎你这一对狗眼再讲!……”
夫妻俩这个还在骂,那个就要打;陈元照立刻准备上招。那边铁莲子听出棱缝来,急喝道:“等一等,呔,少年人,你说的什么峨眉派?我们并不是峨眉派。喂,你老实说,你是哪一门的?你可认得铁莲子么?”
话喊晚了,其实不喊晚,陈元照也不肯听。柳叶青把剑一挥;杨华急将弹弓一拉,黑影中,嗖嗖嗖,一连三弹,照陈元照打去。陈元照双夺一错,往前上一步;弹丸破空打到,他急往旁一闪。他才初出世,还没有遇见杨华这样的连珠弹法;头一弹刚刚闪开,第二弹、第三弹已利落打来,围着他身上下乱迸。空有双夺,竟上不进招去;身上就有暗器,也掏不出来了。
柳叶青一见丈夫取胜,纵声笑道:“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原来是个小草包;华哥,别往上三路打,打他下面,捉个活的来问问吧。”
铁莲子也叫道:“别下毒手,最好打掉他的兵刃。”
杨华取得妻子意外的赞许,心中得意,手中的弹弓嗖嗖的打个不住。颇想依着岳丈的话,把陈元照的兵刃打掉;但是还不能取准。陈元照头一次对敌,碰上钉子,被打得手忙脚乱。黑影中,泥路上,只听他脚下,“扑嚓扑嚓”的乱响,只见他一个人象“海里迸”似的乱跳,柳叶青笑的花枝乱颤似的,几乎直不起腰来。
铁莲子柳兆鸿慢慢踱过来,留神着陈元照的身法。忽对柳叶青说道:“青儿,别傻笑了。你看仲英这里取胜,还不绕到那边堵着去?这小子眼看斗不过,必要扯活。……”
这么一句话,给陈元照提了一个醒。杨华的弹法厉害,他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也不肯走,只这么躲闪闪招架,势必久耗致败。他负气恋战,一时没想开;只顾用尽身法,勉强对付。经铁莲子这么一喝,他陡然醒悟;急急的一闪,往旁一穿,骂道:“小子有本领,咱们斗斗兵刃?”登时抹转头,往回路上逃去;弄得一头汗,满腿泥。
杨华大喝道:“哪里跑,快截住他!”急忙收弓摘鞭。铁莲子道:“怎么样,跑了不是?”忙奔左边堵截过去。柳叶青道:“真跑了,快追!”忙挺剑横窜,奔右边截过去。
陈元照抢到左边,铁莲子张空拳拦阻道:“小伙子,可以歇歇吧。”陈元照发恨道:“那不见得!”右手银花夺刷地直刺过去,左手夺跟着拦腰横剪。铁莲子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入白刃,硬来夺取陈元照的兵刃。陈元照忙将双夺一抹,转眼间换了三四招;铁莲子几乎直欺到他怀内,拳影嗖嗖劈面。陈元照慌忙一退,大吃一惊,努力挥双夺往外一划;铁莲子哈哈大笑。百忙中,一股寒风袭到,柳叶青的剑影已从右侧攻来。陈元照双脚一顿,退窜出一两丈;脚尖一点泥路,抽身急往旁走。柳叶青挥剑跟上,剑、夺交斗起来。
陈元照到此方才晓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老少男女三人不想个个功夫都硬,自己也太轻敌了。可是仍不服输,挥动双夺,且战且走,仍想打倒个把敌人。柳叶青的剑被他双夺克住,竟不能取胜;杨华恰恰背弓抡鞭追到。柳叶青刚从双夺交锁处,冒着险招,很快的将剑抽回来;把杨华吓了一跳,拚命的扬鞭来援;“力劈华山”,用一股猛劲,硬砸下去。陈元照微一侧身,让过鞭风,用单夺一捋;杨华脚下一滑,不觉失招。陈元照大喜,猛喝道:“呔!”夺光一闪,只听“诉”的一声,杨华手中鞭竟被甩出去;“吧哒”一声,落在雨地上。陈元照得理不让人,银花夺趁势一送,直攻咽喉,旁扫肩头。
这一招险极;铁莲子道:“呀!”抖手发出一粒铁莲子,柳叶青“吆”的一声惊叫,手中剑“秋风扫落叶”、“疾如电掣”,抵住当字夺,努力一颤,磕开夺锋,把杨华救出。陈元照左手夺忙一递,又来剪柳叶青。当此时,铁莲子的暗器似一点寒星“唰”的打到,陈元照蓦地觉出,急一侧身;“啪”的一下,这一粒铁莲子打着他的左腕。“诉”的一声,一支字夺竟被打落,和杨华的鞭都掉在泥地里了。杨华和陈元照都挣命往外一窜。
柳叶青惊忙怒恨交迸,如飞奔来。陈元照窜出来时,两眼早盯着坠刃处;忙借势又一窜,伏身急捡自己的钢夺,却迟了一步,柳叶青赶上去,一脚踏住银花夺;右手剑一晃,咬牙斥道:“看剑!”一缕青光,直取陈元照的后项。
陈元照这少年好不凶猛,连腰也不直,竟翻腕抬右手夺,往外一推,用了个十二分力。剑锋砸夺柄,“叮诉”一震,火花直迸。柳叶青“哎哟”一声,缩足往后一退,骂道:“好贼子,好狠!”柳叶青的膂力不如陈元照强,陈元照的手法也不如柳叶青快,———陈元照借这一下,把已失的兵刃拾起来;喘了口气,觅路急逃。
但是,玉幡杆杨华失鞭之后,愧忿之余,竟不重拾,早在那里把弹弓摘下。恍惚看见他的爱妻与敌交手骤退,只道是受了伤;玉幡杆杨华一声不哼,刷刷刷,展开了连珠弹,恰如骤雨惊雹,照陈元照打来。
陈元照冷不防挨了一下,忙往旁一跳;“嗤溜”的一下,滑倒在地。黑影中,玉幡杆、柳叶青夫妻俩双双奔过来,要活捉他。
忽然听铁莲子柳兆鸿叫道:“咦,又有人来了?……呔?什么人?快给我站住!”一声未了,果然在北面有人答了话。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喝道:“好你们胆大的峨眉走狗,胆敢半夜在这里行凶害人;待我姑娘来拿你:……陈元照小子,别害怕,你师姑救你来了。”
人影一闪,比箭还快,一直扑过来。
铁莲子双手一张,忙招呼婿女:“青儿、仲英,你两口子快拿住这个小子,我挡来人。”立刻横身迎上去。
杨华、柳叶青双双动手,把陈元照按住。陈元照拚命的挣扎;一听这呼声,杨、柳二人不由扭头寻视。陈元照怪吼一声,猛然挣出一只手来,劈面一掌,打在杨华的脸上。杨华大怒道:“嚇,好东西!”叉脖颈,复将陈元照一按。柳叶青忙腾出一只手来,来拔插在地上的剑。陈元照浑身用力,拚命又一挣,突然跳起来,拔腿就跑。杨、柳夫妻一齐大呼,各抄兵刃急追。陈元照挥手一镖,杨华急闪。柳叶青扬手打出一铁莲子,陈元照急一伏腰,这暗器从头顶打过去。

后记
林边诱战,陈元照被困,抟沙女侠驰至助战。杨、柳夫妻一以利剑近取,一以弹弓远攻,伉俪合战,抟沙不支。而铁莲子犹恐暗中伏敌,亟掣雁翎刀,为婿女声援,目力所注,反在路边。果见二人影奔来,未临阵前,高呼报名,乃弹指翁华雨仓、多臂石振英也。收刃止争,握手道故。问谈门拒敌之事,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彼峨眉群雄寻仇不舍,其仇家狮林三鸟亦寻仇不舍,追到皖南。唐林、韩蓉辈惧狮林声威,已哄然逃避。铁莲子婿翁正欲南访狮林观讨剑;今于不意中,得三鸟踪迹;乃倩友骆翔麟说项,请与三鸟一会。狮林三鸟谢黄鹤、耿秋雁、尹鸿图,念其师一尘道长既遭峨眉暗算,殉命鄂北;而移灵开棺,不见尸首,断为峨眉所盗割,衔恨益深;必欲先雪师仇,次议还剑。铁莲子怫然,不肯久待;片言失和,赌剑动武。秋野战败,失剑沤血;同门共愤,与柳结仇。由是峨眉、狮林、杨柳三家冤怨相报,仇雠相寻,惹起纷争。局外之华氏父女、石氏叔侄,因缘凑合,亦无端参与其间,左袒右袒,重重掀起波澜。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14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7 09:06 编辑


宫白羽03毒砂掌
第一章 洞房谈宝剑
江南镇江码头,泊着两艘官船。新任江北五河总兵官,姓陶字纡青,新由吴淞口副将,调署本镇,乃是升缺。陶镇台携带眷属,循水道北上赴任,路经镇江,停舟拜客。少年壮士玉幡杆杨华偏巧在那天到码头上访问朋友,和陶府旧仆相遇。陶镇台和杨华之父本是通家至好,交谊素笃,据陶仆说:老爷时常惦念杨少爷哩。杨华便写了一份年家子世愚侄的名帖,匆匆备礼,去到行辕修谒道贺。
陶总兵立即接见,快谈良久,又把杨华引到妻女面前。给介绍了。笑对陶夫人说:“夫人您看,这就是杨靖侯杨大哥的哲嗣,十几年没见,他已这么高了。”陶夫人欣然道:“你就是华少爷,我真正认不得你了。你还记得婶子么?你母亲可好?你今年多大了?”杨华欠身答道:“家母托您福很壮实,小侄今年虚度二十九岁了。”陶夫人道:“吆,你都二十九了,你媳妇儿不是刘知府的女儿么,你们有几个小孩子?”杨华道:“小侄的原配刘氏,数年前已经患病死去,只抛下一女,也夭折了。”陶夫人道:“哎哟,这是怎么说的,那么俊俏的一个人,怎么竟会短命呢?你没有续上么?”杨华道:“近来小侄刚刚续娶。”陶夫人道:“是谁家的姑娘,也是咱们绅宦人家吧?”回答道:“娘家姓柳,是寻常百姓。”陶夫人道:“娶进门多少时候了?”答道:“秋初刚办完事。”陶夫人又问:“是在老家办的事么?新娘子人才怎么样,我们杨大嫂子也很喜欢吧?”杨华道:“新人也和前室差不多,小侄是在镇江办的事,家叔父主的婚,家母没有出来,家母此刻还在原籍呢。”陶夫人又问:“你这位新娘子呢?”回答道:“现时还在此地。”
陶夫人笑了笑说道:“你们两口子大概想在外边过吧?”杨华答道:“小侄目下正打算把新妇送回原籍。成婚之后,家母还没有见过她呢。”这陶夫人虽是贵妇,依然絮絮叨叨,问长问短,谈的话一点正事也没有。杨华很客气很耐烦地答对着。陶总镇吸着水烟,面对杨华,向夫人说道:“仲英现在还没有做事,不夷不惠。坐令韶光虚度,不是我们簪缨人家所宜有的。我打算邀仲英到衙门去,给我帮帮忙,就便遇上保案,也可以干父之蛊,克绍箕裘⋯⋯我听说你跟江湖上的人物结纳,风尘中多有屠沽奇士,固然很好;只是这种人难免有作奸犯科的。况且目下秘密会帮很是跳梁,你们年轻人,交友不可不慎。”说得杨华踌躇起来,他现在这个继室娘子就是江湖人物。陶夫人从旁笑道:“那好极了,华少爷若肯跟老爷到任上去,又比纯甫强多了。纯甫究竟是老爷的内亲,恐怕落闲言。华少爷,你现在不是没有做事么?你本是荫生,你跟我们上任,帮着你二叔,忙忙;遇上机会,把你保举上去,凭你这样人才,一定是一员虎将。你不要在外头瞎混了。”
杨华见陶总兵夫妻意气殷勤,颇有允意。他自己也曾盘算过,年当少壮也该励志功名,真个的在江湖上浮游一世么?陶镇台眼望着他,似要等他回答。他便欠身肃对:“既承叔父大人不弃,小侄理应遵命效劳;只是小侄还有一点私事羁身,不能立刻追随大人赴任。我有心在半年后再去,但我想叔父大人此番荣擢,一到五河,接收整饬,处处需人,忙的时候小侄不能去;不忙的时候才赶了去,小侄心上觉得不安。小侄为此犹豫,我还能在叔父婶母面前说客气话么?”
陶镇台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不能即刻动身⋯⋯”底下的话没容讲出来,陶夫人就笑着接过去了,说道:“你有什么私事?你别是新娶了媳妇儿恋家吧?你不会把侄媳妇也带到任上去么?”说得杨华忸怩起来,连说:“不是,不是为这个。”陶总兵也笑了,仰脸想了一回,说道:“这五河卸任的总兵,跟我也是老友,预料盘交营底,点收官项,还不致有什么麻烦,你既一时不克分身,那么半个月以后呢?……半个月还不行,那么索性到明年春正呢?”
杨华至此再不能推托,立即站起身谢了栽培。陶纡青笑道:“我也不给你下骋书了,你也无须道谢。我有两个缺,打算给你留着,一个是营务处帮办,执掌军纪军法;一个是教练官,训练士卒。营务处是文,教练官是武,随你挑选。转顾夫人道:“还有总文案的事,胡道台给我荐了一位绍兴老夫子,听人说他奏牍上并不怎么样,只会寻常的八行和檄札咨禀罢了,我还想邀纯甫帮办文案。”又谈了一阵闲话,杨华告辞,陶总兵亲送出行馆,到了门前,杨华紧行数步,回身拜别。陶总兵含笑拱手道:“我们明年春初再见吧。”在镇江酢酬三两日,陶总兵吩咐开船,过江宁拜客,又摒挡数日,即转赴江北五河就任。
杨华回转镇江府城寓所内。小楼一角,上下四幢,这是杨、柳夫妇新婚的洞房。这洞房可算是玲珑小巧的家,室中院内铺陈一新,娘子柳叶青就在楼上,由师兄鲁镇雄拨来一仆司阍,一婢执炊。新娘子柳叶青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穿绣花鞋,系百褶裙,颇有新妇的模样了;只是说话大嗓门,走路大洒步,没很改过来。她的嫩白的手,依然是玩惯了刀剑,不会拈针走线,她的衣纽开了绽,她依然着急。她学不会缝缝连连,做了几个月新妇,只学会炒鸡蛋。
玉幡杆杨华拜客回来,来到家门,扶梯上楼,小婢掀帘子说道:“二爷回来了。”新娘子小步走过来,立在新郎身边,等候着接那要脱还没脱下来的马褂。小婢也赶过来,等着接帽子,再泡茶水。杨华自丧原配,孤踪漫游,自己服侍惯自己;到此日胶弦重续,再温室家之好,又回到温柔乡了。新娘子努力学乖,勉主中馈,尽管上床不能剪子,下床不能铲子,可是为妻之道,正从师嫂那里偷学着呢。闺房之中,她居然也能赔笑说话,看丈夫眼色行事了。只是不要遇上事,遇上事一忘情,她还是情不自禁。独断独行与杨华抬杠。
她服侍着丈夫,脱去了长衣;她等着丈夫坐下了,她也坐下来陪着,然后问道:“见过了么?”答道:“见过了。”问道:“这位镇台跟你说了些什么,还很亲近么?”杨华道:“当然很亲近,我们本是世交,你猜他对我说了些什么话?”柳叶青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本想说我又不是蛔虫,觉得这话又像要抬杠,连忙咽住了。
她自出嫁以来,由上轿前半月起,她的大师嫂不知跟她说过多少回话,她的父亲铁莲子柳兆鸿,也告诫过她许多许多话。妇人以柔顺为正,姑娘应当把耍刀剑、闯江湖的习气收一收。现在是男家就亲,却也很好。趁这机会,练习练习,将来回家,好侍候婆婆,应付妯,再不可照从前耍小性,动拳动剑了。做女人的要敬爱丈夫,丈夫越宠爱自己,自己更要柔和。况有现成一个情敌李映霞姑娘摆在这里,你硬折脖颈,把丈夫搬转来,不如拿柔情蜜意拴住他。做男子的都是三天新鲜,你要自己好好修饰。处处容让着男人,他自然没有别的想头了。像这些话真难为了铁莲子,竟以严父之尊,兼作慈母之训,屏人密语,倒像老虔婆似的唠叨起来。若像起初,柳叶青哪里听得入,但她和杨华已然经过波澜,铁莲子过于疼爱女儿,什么细微的地方,都教到了;就是自己无法启口的话,他也密嘱徒儿,转嘱徒弟媳妇,翻开娘娘经,把柳叶青加紧教导了一回,再回,许多回。像野鸟似的柳叶青,新婚洞房中居然入了笼,颇有闺阁之风,渐汰江湖之习了。然而这话只能粗粗地看表面,山河易改,禀性难移,柳叶青当时虽然默默接受了老父的训诫,日后免不了依然复发。
柳叶青赔着笑问道:“我真猜不出来,可是的,这位官老爷跟你说什么来着?”
杨华道:“他要邀我到任上,给他帮忙去。”
柳叶青道:“你去不去呢?”杨华道:“去倒想去,只有一件难处⋯⋯”忽然失笑了一声道:“只是我舍不得你。”
柳叶青脸一红,看了小婢一眼道:“别胡说,你倒是有什么难处?”杨华面色一整道:“难处多着呢,跟你也商量不出来,还是请岳父来吧。你是傻姑娘,你出的主意比我还馊哩。”遂命小婢传话,教门房老张,到师兄鲁镇雄宅,去请岳父铁莲子柳兆鸿。
柳叶青道:“说真格的,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父亲前些日子还说呢,你都快三十了,你又是仕宦人家,在江湖上混,未免格格不投;若是还做官,也该想法子投军谋事去了。我父亲说,他和罗思举军门有点渊源,打算写一封荐信,把你荐了去。可是他老人家又说,你家本是世代武职官,你们有的是门生故吏,何必做岳父的代谋。现在果然陶镇台邀你去,这不是正好么。”
杨华道:“你倒贤惠,你舍得我去从军么?从前有人作过一首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柳叶青道:“你才傻呢,你出门做事去,我不会跟了你去么?”杨华笑道:“你就忘了一样,你还能骑马么?”柳叶青哧的笑道:“你别看我现在扭着走路,我是没法子,他们全笑话我,我不能不这么走。”说着把脚一抬道:“我们大师嫂又故意地给我做了这小鞋穿,我做了新媳妇,人没受夹板气,脚先受起夹板气了。可是遇上事,穿上我的鹿皮靴,照样还能上房,骑马又算什么呢?”
杨华低头看自己妻的脚,高底绣履,直掇起来。比平常小了一寸,又瘦又尖,真是小鞋;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你成天扭,你原来踩着寸子呢。算了吧,我不嫌你脚大,你还是把你那双大鞋拿出来吧。你不会扭,你扭得一点也不好看。”柳叶青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的嘴真损。咱们还是说正经事吧,我看你还是去好,我跟了你去,我也算是上任的官娘子了。”杨华道:“想不到你也是着了官迷。你的脚能出门,可是你的肚子呢?”
柳叶青红着脸说:“那碍什么事?”杨华道:“那正是要紧的事,你有了喜了,你自己还装不晓得?你想你无缘无故地吞酸呕吐,口味无常,你是怀着小孩了。”柳叶青道:“你倒是老娘婆,没有你不懂得的。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听大师嫂说的,她是诳你的。”
夫妻闺房调笑,等候铁莲子。杨华又道:“老实说,我打算把你送回老家,我再出门。母亲很想见你,你做儿媳的也该服侍她老人家两天,也是做子女的道理。等你分娩了之后,我的事也许有了头绪了,我再接你出来。你想我这一去,不过是帮忙,不见得准有职名;我把你带了去,也不方便。”
杨华这一番话。柳叶青听了,不由一呆;半晌说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你就走么?”杨华道:“怎么一个人,还有母亲,还有嫂嫂呢。”
柳叶青不言语了,她的心眼儿里不愿意,可是这也是“为妇顺”之道,嫁鸡随鸡,自己怎好说不愿回婆家去。
杨华看着她的神气,又道:“不然的话,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又怀着身孕,我去了也不放心。你难道说,已然出嫁,还到大师哥家寄住么?况且,寄居产子,也不像话。”杨华说着,听柳叶青的回答。柳叶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了。杨华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我要是带着你回家,有我跟你做伴,就行了吧?”柳叶青徐徐说道:“我和婆婆还没曾见过面,你丢下我就走,我又不知道婆婆的脾气秉性,我又不会做活做饭,又有一位寡居嫂嫂,……你也替人家做女人的想想啊。我现在就好比野鸟入笼,人家已经受着罪呢,怎么你还把我送回小笼子里去。”杨华道:“看这意思,你是决计不肯回我的家了。”
柳叶青忙道:“二爷,您别窘我了,我拙嘴笨舌的。我可比不上人家李映霞李姑娘。我服侍你,已然不行,蓦生生的,教我一个人回家……”说着十分委屈,她就是没哭罢了。哪知杨华是故意呕她,她越央求,杨华越慢声慢气地用话拿捏她。她窘得脸通红,就要翻腔;可是在这个时候,外面咳嗽一声,岳父老大人铁莲子已经到了。
铁莲子长袍马褂,手团着核桃,刚刚进门;柳叶青便抢着说道:“爹爹您来了,您瞧,仲英要到五河口镇台衙门做事去,他说他要把我一个人送回永城去。”
铁莲子微微一笑,杨华早迎着深深施礼,叫了一声:“师傅!”却不叫岳父,侧身往上首让坐,扭头冲着柳叶青一笑。铁莲子还了半揖,小婢过来献茶,他便就座,接茶,含笑说道:“仲英!你找我有事么?可是你真要出门做事去么?”
杨华道:“是的。”把谒见陶镇台的事说了,然后说道:“师傅您看,我这就去好么?”铁莲子先问明去就何职,次问何时到差,末后才问到家眷怎样安插,带去与否。杨华道:“小婿此行,只算是帮忙,名义好像是幕府文案,实际是做亲信侍卫。小婿要请师傅,就为商量这事可就不可就;如果可就,青妹妹跟了去方便不方便,该怎么样安置她?”
翁婿商量一阵,铁莲子认为这也是个机会,当然该就。至于柳叶青,铁莲子说:“还是教她跟了你去,她手底下多少还行,可以做你的内助。”杨华向柳叶青笑道:“师傅你老还不知道,她此刻不便出门。”铁莲子问道:“怎么呢?”杨华笑道:“青妹妹,你不用瞪我,这还能瞒着他老人家么?……师傅,您不晓得,她现在身子不方便,已经三个月了。”
铁莲子道:“哦!”不由欣然,便向女儿一望。仿佛见她眉毛疏疏的,肚皮虽未现形,可是听她喘气,打嗝,似乎真像有孕了。这老人也不由一笑,说道:“你这孩子,这个事怎么还瞒着我?”柳叶青道:“您别听他胡说,这是没影的事,他信口胡扯!”铁莲子柳兆鸿又回头来,面向杨华,以目光叩问虚实。杨华含笑一指柳叶青的怀,脸上神气郑重,并不似调笑。铁莲子又转问女儿;柳叶青仍不承认有孕,并且说:“实在是他胡猜,那天我吃东西没吃舒服,吐了,他就抓住这一点,一口儿说我有了……”杨华道:“但是,你为什么又好吃酸呢?”柳叶青笑道:“我本来就好吃酸的。”
夫妻俩一味辩论有孕无孕,铁莲子说道:“你们不用斗口了,这很容易,回头请一位郎中,一个稳婆来,诊断一下,不就省得疑猜了?⋯⋯若是青儿真有了身子,那么,跟着仲英一同上任,未免不方便。若是把青儿送回永城,也不大合适。因为,仲英你不明白么?她虽做了新媳妇,却是任什么不懂,任什么不会,那可真成了丑媳妇不敢见公婆了。何况你府上又有孀居婆母,又有一位孀居嫂嫂,我这女儿又是中馈之道一窍不通,你又不在家,她自然怕去了。”
玉幡杆杨华听了,忙道:“青妹妹实是多虑,你不知我母亲多么慈爱呢,我嫂嫂更是好脾气,我敢保妯健俩一定处得来。至于我母亲,疼爱儿女的心,更不用说了。”柳叶青摇摇头,忙要说话;铁莲子冲她一挥手说道:“是呀,正为这些个缘故,青儿一到你家,上有慈姑,中有贤嫂,她却是烹调缝洗一无所能,姑嫂不肯责备,她自己却不能不要强。她当然要担心害怕。她难道教婆婆嫂嫂做现成的饭给她吃么?她自己的衣服破了,真格的找嫂嫂补缝么?她现下正跟鲁师嫂,加紧学习为妇之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们青儿是个要强好胜的人,她决不愿做笨媳妇,她可实在是个笨媳妇,所以她不敢先回婆家。她是希望着学好了做媳妇的能耐,再回你们杨家去。……我说的对不对呢,青儿?”柳叶青低着头笑了,徐徐说道:“还是爹爹知道我。”向杨华瞟了一眼道:“你就不管不顾,一点也不体谅人家的苦处,你恨不能叫我回家做瘪子去,才好呢!”说得杨华也笑了,回答道:“岂有此理,青妹你太多心,家中有的是佣妇婢女,哪里用得着你做生活?”铁莲子道:“仲英你是少爷脾气,居家过日子,就有婢仆,你也要懂得那一套,才能支使得妥帖呢。”
杨华见铁莲子口气很认真,忙改口道:“师傅放心,我只不过说说笑笑,逗青妹妹玩的。我现时不送她回家,就到将来,一定是我们俩双双偕同回去,断不会把她一个人搁在家里。我请师傅商量的,是这个事情到底该就不该就?如果该就,青妹该怎么办?是同去好,还是留在这里好?还有一节,那把寒光剑,一尘道人中毒临殁时,亲留遗嘱,手递手赠给了我。他的徒弟狮林三鸟,贪图镇观之宝,疑心遗嘱笔迹是假;欺我人单势孤,巧取豪夺,把我已经到手的剑,先扣留,后抵盗,硬给诓骗了去。这一件事,我实在不甘心;本来我一是要北上邀助,克期赌盗。一定把剑弄回来。又赶上忙着办喜事,把事情耽误了。师傅上次说,要邀同武林知名的人,以情谊前往索讨,现在已历多时,我们是不是现在趁着有空,就上狮林观去一趟,把这一事先办出结果来?现在要是不去,我到五河镇署,一有官事羁身,可就没工夫了。”
柳叶青立刻矍然地站起来,说:“对,我们得赶紧找狮林观那伙子老道,把寒光剑好歹讨回来,我们决不能吃这个亏。爹爹,咱们哪天去呢?”
铁莲子扑哧的一声,笑了;笑得柳叶青蓦地红了脸。原来讨剑之事,柳叶青最为心急,最为气愤。只是这些天,她得意忘形,早把剑丢到脑后。她为了和难女李映霞情场争敌,好容易把玉幡杆杨华寻转,夺回,立刻洞房花烛,在镇江赶着办完婚礼。于是,杨华和柳叶青,得谐夙愿,终证鸳盟。李映霞从情场败落,变成了铁莲子的义女,现时随铁莲子寄居在鲁镇雄家,做了客中客。女侠柳叶青可说是如愿以偿了。在新婚三个月期间,柳叶青和杨华曾经婚变,感情以磨难而愈增坚强,真个是男欢女爱,如鹅如鲽,把什么事都忘了,只觉得良宵苦短,儿女情长。
直到此刻,杨华将要投效军门,即将别妻就业,女侠柳叶青这才想起了那把得而复失的寒光剑。一想起寒光剑,女侠柳叶青的易冲的性格又发作了。她迫不及待地询问杨华:“我说喂,你上五河总镇衙门,得什么时候去呀?”杨华微笑道:“什么时候把你安顿好了,我就什么时候动身去。”柳叶青立刻含嗔把身子一扭道:“问你真格的,你老跟我打岔,到底你那位老世叔陶总兵他叫你什么时候去?”杨华答道:“他本教我半个月以内去,我说办不到,他教我明年开春去。”柳叶青道:“开春去,那好极了;我们还有好几个月的耽搁。我说爹爹,我们趁这时候,就上云南狮林观去一趟,找那什么黄鹤、白雁、狮林三鸟,把寒光剑夺回来。跟手再到五河上任去,也还不迟。爹爹咱们哪天动身?”
铁莲子柳兆鸿望着女儿,不由笑了。杨华也笑起来了,说道:“青妹妹真是炮仗脾气,惯打如意算盘,看你这个意思,我们明天就动身才好。你也不管你能行不能行,也不管这路远不远⋯⋯”铁莲子道:“那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我们不能这样去。真格的咱们三个人一直登门,到狮林观,硬去讨剑么?咱们自觉理直气壮。人家狮林观也不是泛泛之辈,人家也自然有点说处。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从两来,莫怪一面,他们也许自觉很有一面理呢。这件事还得托朋友先去道达一下。把咱们的理说开了,把他们的理驳倒了。然后我们赶了去,登门投帖,客客气气,以情以礼去讨,这才是我们江湖上有名姓的人物应该走的路数。我们不能那么冒冒失失,任着性子,一冲儿去干。”
柳叶青很不愿意地说:“您还要跟他们讲理,可是他们毫不跟咱们讲理。华哥平白叫他折了一下,您反倒托人情去向人家说好的去,您不嫌太懦弱么?”
铁莲子哈哈地笑起来,说道:“江湖上还没有人敢说我铁莲子为人懦弱的,也只有我的女儿挑剔我罢了。狮林观一尘道人是南荒大侠,跟我也是彼此知名,彼此钦慕的朋友;他不幸中毒死了,只许他的后辈对我的门婿无礼,却不许我找上门欺负他的门弟子去,这是从情谊上讲。若单讲势力。就凭咱们爷三个,堵着人家门口硬去讨剑,岂不欺人太甚?他们也栽不起,我也不愿担这个名。况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人不斗二人力,我们一定要托一两个熟人,先去关照一声。只要咱们有理,走到哪里,也说得出去。依我的意思,这一档事,不一定一上场,就抓破了脸,我们要看事做事。我要到云南狮林观。邀出南方江湖上知名人士,给我们两家评一评理,硬拿面子拘,也许把剑顺顺利利弄回来。这比恃强硬夺。不但面子好看,而且多少还能要得回来;教江湖上评论,也说咱们有义气。若拿武力硬夺,那我们可就以‘失而复得’为荣,他们必以‘得而复失’为羞,倒挤出纠纷来,反而不好了。仲英,你说是不是?”
玉幡杆杨华连连点头说“是”,又道:“上月师傅不是说已经托过人了么?”铁莲子道:“是的,我曾经托过铜陵的骆翔麟,骆翔麟和狮林三鸟的第二鸟尹鸿图,按交情是论爷们的,尹鸿图还算师侄。我的办法,原是等你们结了婚,稍为闲一闲,我就带着仲英,先找老骆,次找云南武林人物,把事情说开了,再到狮林观,去拜访三鸟,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又笑着对柳叶青说:“这却用不着新娘子你出马,只由我和仲英两个人去就够了。还是那句话,我们拿着一尘道人临死的遗嘱,要求三鸟履行亡师遗教。退还寒光剑,认仲英为师弟。这样有武林人士从旁做证,方才彼此不伤体面,我们就把剑要得回来了,他们也不显着丢人。”
杨华听了,觉得也对,柳叶青脸上带出不悦来了。铁莲子柳兆鸿又道:“我本打算等你们婚后,过个三五月,就腾出工夫去办。现在仲英你既然要从戎作幕,我们就该得前赶紧预备,趁你没上任,先走一趟。把此事赶快办个了结,你们夫妻俩也顺气了,也安心了,我老头子也就可以歇歇了。姑奶奶若不挑眼,若肯依我的打算,我和仲英尽十天内,打点动身。不过,这件事情,很耽误时候。你想,云南狮林观,距离此地够多么远,托人讨剑,又未必那么顺手。虽说我们决以情讨,仍然预备拿武力做后盾。那么,三个月的工夫,只怕不能打来回。由咱们镇江先上云南,再折回来,就得两个多月。何况邀朋友,讨期会,见面接头,未必样样顺当,反正波折是少不了的;哼,一个弄不好,就得折腾半年。你也须防备狮林三鸟,不在本观呀。他们此时恐怕正忙着给他们的师傅寻仇报怨,未必准在狮林观等候咱们。还有青苔关狮林下院,是耿白雁的住处,也是仲英失剑的原地点,我们也得去探探,至不济也得托人去摸摸。你看,这怎么着也得要半年的长工夫,才能专心办这一件事,姑奶奶。你还冲我翻眼珠不?你只一盘算,就不会再怪你爹爹故意磨蹭了。”
玉幡杆杨华听完这一席话,还不怎样;因为他深知这一番讨剑,势必大动干戈,大费口舌。那女侠柳叶青却听得双蛾紧皱,很不耐烦起来。半晌才说:“真个像您说的,这么麻烦么?依我看,有两三个月的工夫,足可以完结了。”
杨华笑道:“本来是麻烦事,你嫌麻烦也不行啊。”柳叶青道:“哼,这麻烦还不是您老人家找出来的。那么大的人,竟会上人家的当,自己还有脸说呢!爹爹若不揽在身,凭你一个人,你就干瞪眼,挨人家的窝!你能够邀请能人,前去讨剑么?”玉幡杆杨华道:“是是,我本来是饭桶,若没有师傅帮忙,我一个人真不敢去。不过呢,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这个笨货,也倒有一点笨打算。你要知道。我上回到红花铺,本来就是为了邀人,前去打赌盗剑。盗来盗不来,当然像我这样的笨货,决不敢说有把握;但是你不能说。我吓破了胆,连狮林观也不敢望一眼呀……”
杨华还要往下说,柳叶青故意用鼻孔哼了一声道:“久仰久仰,杨二爷是好汉,可就是一遇上耿白雁,就让人耍得像傻三似的。你也不用吹,反正爹爹若是不去,光凭你一个人,我保管那把寒光剑弄不回来。”
杨华道:“当然我弄不回来,若弄得回来,当时还丢不了呢。青姑娘不用挖苦我,现在师傅要带我前去讨剑,你敢跟我们去么?”柳叶青竟站起来,说道:“我怎么不敢跟你去?别说是狮林观,只不过一群老道罢了,就算是龙潭虎穴、皇宫宝殿,我柳叶青只凭一口剑,一个人,也敢去闯。你不用瞧不起我,你要明白,江东女侠四个字不是凭空得来的。”
两口子拌起嘴来,杨华坚决地说道:“好汉莫夸当年勇,咱们说现在。现在反正你不能上狮林观!”
柳叶青道:“你不用怄我,我一定能上云南去,我一定要上狮林观,会一会那一群白雁呀,黄鹤呀!就算他们有九头鸟,我也要斗斗他们去。”杨华道:“姑奶奶别吹,这一场反正你去不了。”柳叶青说道:“凭什么我去不了?”杨华道:“你不同穆桂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要到,你能成么?”柳叶青道:“你随便怎么说,我也要去;我就是穆桂英,我偏阵阵要到。”杨华道:“你比穆桂英,只怕差点儿比不上!”柳叶青道:“我偏比得上。”杨华道:“穆桂英破天门,阵前产子,末一阵把小孩生在战场上,难道你也要跟她比么?”柳叶青不由红了脸,啐道:“你可恶!”
小两口子斗口,越斗越不像话,终于杨华抓住了柳叶青的短处。呵呵笑道:“你真够穆桂英,你真要怀着身子去讨剑么?你一厢情愿,师傅,你老也让她去么?”
铁莲子把面孔一板说道:“青儿,你闹什么?这用不着你去,只由我和仲英两个人去好了。”柳叶青噘着嘴道:“爹爹不叫我去,我也不放心。”又瞪杨华道:“你不要瞎说,我实在没什么,我能够出门,你不要故意憋我。”杨华得意地笑道:“你真是去不得,你身子很不方便。”柳叶青道:“我去得,我身子很方便。”
这一句话把铁莲子也招得笑起来。说道:“傻丫头,你就傻吧,你还要说什么?”
柳叶青不言语了,但还是决计要跟了去,她不让她父亲和她丈夫二人前去;她留在家里,她实在不放心,又憋闷。她一定要亲自到场,然后才能安心。她不愿做春闺少妇,坐在家里,悬悬挂虑着外面的人。夫妻俩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吵,吵完了“单独不回家”,再吵“偕上狮林观”。招得铁莲子发起烦来,连声说道:“不用斗口了,不用斗口了,你还是叫郎中和稳婆来看一看,不就结了么?”
第二天,真格的由大师兄鲁镇雄,陪来了一位名医。名医诊脉,说道不是喜,乃是病,胃口上的病,故此吞酸,打嗝。
柳叶青眉飞色舞,像得了胜仗似的。嘻嘻笑道:“怎么样,二爷?我本来身子方便么。”但是第三天,大嫂嫂陪来一位出名的稳婆,这稳婆却根据她的四十年经验,断定柳姑娘是两个月喜脉!
柳叶青瞪了眼,怒骂:“胡说。”玉幡杆杨华哈哈大笑说:“得……”
但是柳叶青一劲儿麻烦,教她一个人守空闺,决不干。做新嫁娘这几个月,已然闷得她发慌;投奔狮林观,打赌夺剑,决计不甘落后。于是乎她天天叮,日日央告,丈夫玉幡杆受不了,爹爹铁莲子也搪不清她这一味软磨。铁莲子柳兆鸿愤愤地说:“你这丫头一个劲儿横反胡闹,我管不了你了,常言道:‘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你问你女婿杨华去吧。”
杨华意思是再找个稳婆或郎中,再给诊断一下,而柳叶青说什么也不干了。她一定要以名医的诊断非孕为凭证,作为偕赴狮林观的借口。末后,铁莲子柳兆鸿另找来一位名医,这位名医诊脉,也说非喜也,亦非病也,这位姑娘身体很好。于是乎柳叶青大喜,就此打定了父女翁婿偕同出门的准主意,江东女侠非常地感激两位名医,痛骂稳婆混账。
江东女侠柳叶青赶紧地打点收拾,但是她的新房小楼一角,上下四幢,叫谁给看守呢?
铁莲子说:“就叫我的干女儿,李映霞姑娘搬来好了。”柳叶青一听,顿时摇头。但是铁莲子又说,叫李映霞住楼上,保管新房嫁妆;叫白鹤郑捷住楼下,照应门户。这是一个阴谋私计。柳叶青恍然大悟,当然很赞成;玉幡杆又不愿意了,却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本来李映霞姑娘,人家是知府小姐,父死遇盗,遭了大难的,现在算是铁莲子的义女;而白鹤郑捷(年已二十,尚未娶妻)是铁莲子的徒孙,彼此没一点关系。一个孤男,一个少女,柳老做主,居然教他们给人家看守空房,似乎不相宜。柳老有私意,欲作撮合;李映霞依人篱下,力不能拒;那个白鹤郑捷却是个机灵鬼,他公然说出不愿意的话来了。背地里告诉师傅鲁镇雄和师娘,师叔杨华的家务事,别人干预不着,师祖硬要架弄我,要来个偷梁换柱,我凭什么给人家摆布着玩呢。给师叔、师姑看家,分所应为,凭空又拉上一个李小姐,李小姐是杨师叔救出来的,彼此又都是年轻人,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白鹤郑捷很不满意师祖铁莲子,铁莲子也自知他的私计,被郑捷看破。结果,此议作罢,只可叫李映霞,带着鲁府一个老妪,住在杨、柳二人的新房,代为看家;至于照应门户,就交给了司阍的老张那个老头儿了。却嘱咐鲁镇雄、郑捷、柴本栋师徒,随时去照看。这样安排着,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翁婿、父女、夫妇三口,就择日上道,偕访狮林观,专程索讨那把青镝寒光剑去了。
翁婿父女三人,挟了一张弓,一囊弹,三十六枚铁莲子,一把雁翎刀,一根豹尾鞭,一柄青锋剑,骑了三匹马,由镇江出发,踊跃西南行,第一步直趋江南荻港,再转赴铜陵。他们先找一个朋友,就是铁莲子十数年前的旧交,武师骆翔麟。这骆翔麟,既和柳老为患难旧交,又与南荒大侠狮林观主一尘道人,有很深的友情。狮林三鸟的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都跟骆翔麟论长幼,而且他们又是秘帮的同道。铁莲子为了这把寒光剑,两月前已托人,给骆翔麟去了一封信,略略打听狮林三鸟近来的行藏。又问骆老:一尘道长在老河口遇仇人,遭暗算,中毒惨死,兄台是否可知详情?随后又告诉骆老:小女叶青已选得东床,婚后不日将携婿南访铜陵,拜见老友,请推屋爱,多多关照,多指教自己这位娇客。并且还有一件要事奉烦,望勿推却,望速赐复;含着有邀助之意。此信发出五六十天,竟未如期获得骆老的答复,也不知是否洪乔有误,也不知骆老是否此刻仍在铜陵。
等到翁婿父女决计登程,柳老先到镇江镖局,重新探听了一回。随后便要把李映霞姑娘,由大东门鲁宅接来看家。
此时的李映霞姑娘,已经是强抑悲怀,努力地博取柳老的欢心。她情知自己和杨华的私情,今生已然无望。她今年刚十七岁,以知府千金,遭受着人间大变,父亲被仇家所害,褫职负气,病殁在客途;母亲被仇家唆使剧贼惨杀,自身也被贼掳,幸遇杨华得救;而胞兄李步云竟然失踪了,至今不知存亡。自己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沦落在镇江鲁府,成了客中客,依人篱下。念大仇未报,死既死不得,活又活得如此没着落;好比飘萍浮舟一样。瞻念前途,不知作何了局。就一咬牙,打定了主意,而今而后,要随波逐流,苟活性命,矢志报仇;甚至贞操身体,都不要顾及了。她如今就拿知府小姐的身份,强赔笑脸,来买取情敌柳叶青父女的欢心。又自以为和鲁府毫无瓜葛,现在平白寄生在人家,再不能把自己身世之悲,流露在面上;她以为这不过徒惹人憎。她就提起精神来,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在鲁府虽为女客,却自居如侍婢。上哄着鲁老夫人,中哄着鲁镇雄娘子,下哄着鲁府的群婢,天天面泛笑容,嘻嘻哈哈,好像无思无虑似的,抢着给鲁家做活,给使女们帮忙,一点不端客人架子。鲁府上下十分怜惜她,都说难为她了,她生得非常秀美,苗条,自经惨变,骨瘦一把了。现在她决计不叫自己生病,她要忘忧,她要强作排遣,她要有一个强健的体格。每逢铁莲子、鲁镇雄师徒,聚集门弟子,习练刀剑拳脚,她就不嫌失身份,前去偷看偷学。她居然请问柳老:“干爹,您看我也能学不?”柳老笑说:“姑娘你岁数大点了,练不成了,你又这么娇嫩,恐怕你吃不了这种苦。”李映霞做了一个娇笑,委婉地说:“我看他们练得很有意思,干爹,这也有容易学的没有?可以教给女儿一点么?女儿闲着闷得慌,我要借这个磨练身子,我可不敢比青姐姐,我只是拿来闲解闷!”柳老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大概要练拳技,借以消愁忘忧。柳老说:“等着得闲,我教给你一点八段锦。”李映霞说道:“我也能打铁莲子不?”打铁莲子却须腕力,柳老笑道:“姑娘愿意学暗器,可以学打弹弓。你看仲英,他的弹弓打得就不坏。”李映霞听到杨华的名字,蓦地脸儿一红,呆了一呆,才说:“我看您和鲁师兄们摆弄的那个袖箭,装着竹筒儿的,倒不坏,估摸着总好学。”柳老说道:“你愿意学袖箭么?也好,等着你青姐的事办完了,我就没事了,我一定成全你;学拳技,学暗器,都行。姑娘你等好吧,你愿意借这个磨练身子,都很好;只要你有志气,干爹决不辜负你的。”李映霞要以闺秀,潜心习武的意愿,柳老好像也了解了。自此,每逢到大师兄鲁镇雄传授门徒,或者柳兆鸿指拨徒孙,李映霞就抽空偷来观光;她果然掏换来一筒袖箭,是找鲁大娘子要的,她便在没人时,拿来打着玩。她说:“我练得能够打鸟,就好了。”柳门几个小徒孙,除了白鹤郑捷,年将二十,其余如柴本栋、罗善林之流,很有年岁不到十四五岁的,正是一群小顽童,天天在鲁家花园(其实是箭圃),练把式,打闹顽皮。李小组不惜降志屈身,向他们请教。一向她见了男子,就红脸的,现在她不管那些了。她努力学习那八段锦,可惜她先天不好,后天又太娇养,她如今只是勉强着去做。
现在,柳老要出门,教她给杨柳一对新人看家,直等于看新房。她乍听了,不由一怔,她将由此失去了偷看练把式的机会。柳老的眼正望着她,她立刻唤醒自己,欢然地答应了一个“好!”并且说:“干爹和青姐姐一块儿出门么?”柳老答道:“是的,还有你杨姐夫,我们爷儿三个一同去。这里的房子不能退,姑娘你就住在这里,替你姐姐照应着。”
李映霞连连说好:“干爹和姐姐尽管去,留我在这里看家。”又笑道:“只是干爹您别见笑,我还不会过日子呢,最好请再拨一个妈妈来,给我做伴好。我倒不是胆小,只怕的是柴米油盐这类的事情,女儿还不如青姐姐呢,我是一窍也不通,但是我可以学学。”
怎么说怎么好,看家就看家,李映霞欢欢喜喜地答应了。铁莲子看着李映霞,心上凄然,不胜怜悯之情。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真是乖得太可怜了。柳老忙说:“姑娘放心,这幢小楼绝不叫你一个人照应,你一个人,是照应不过来的。回头我叫你鲁大嫂,拨过一个娘姨,加上原有的使女,再有门房老张,里外一共四个人。我再嘱咐鲁师兄,教他带着徒弟们,时常来看看,我想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李映霞仍然是连连说好,就这么定规了。

第二章 南访狮林观路逢黑少年
在柳老父女翁婿登程的前两日,就用一乘小轿,把李小姐先接过来。柳叶青和李映霞,这时是婚后第二次见面。两个人的容貌全改样了;柳叶青如今是月圆花好,鱼水和谐,真个是容光焕发,越发的健美,粉光脂腻,珠翠满头,衣妆鲜艳,穿着窄小的绣履,居然裙下尖尖,红菱微露,颇有闺阁风光。却是她自己知道,她的脚十分受屈,鞋太小,太弓样了。李映霞小姐已除去双重孝服,因为是在人家做客,只换穿着淡淡的素衣裙,十分雅素。容貌不十分憔悴,那一双青眼圈已没有了,脸上不施脂粉,却自然齿白唇红,裙下双钩依然那么纤小。
柳叶青欣然迎接出来,说道:“哎呀,李妹妹来了!”一双眸子上上下下打量,先看脚下,后看头,还又低头看自己的脚,自己的脚尽管穿小鞋,比不上人家那么好。而且人家李映霞走起路来那么风流,自己不管怎么拿捏着走,总有些装模作样,既不像个娘儿们,又不像个爷们。她还是迈大步,把裙扯开缝,说话声调仍然情不自禁地太高太敞。她不会文绉绉的,勉强学来,自己也觉着假;人家李映霞,天生就有小姐谱。江东女侠思想起来,简直气破肚皮,可是怎么也比不上她。
两个情敌见面,都做出欢然喜相逢的神气,于是进了门,上了楼。宾主随随便便坐下,小丫鬟献茶,两个人就谈到了“出门”,又谈到“看家”。随后说到过日子,柳叶青承认自己外行。跟着又闲扯到练武,李映霞说出很羡慕的话;问道:“姐姐这些日子。还习练不?”所谓这些日子,自然指着“燕尔新婚”以来,意思是说,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夫唱妇随,大概把功夫搁下了吧。柳叶青很冷峭地回答:“可不是搁下了,我还顾得了练武,我尽顾了……”底下的话好像要说:“尽顾了我们两口子快乐了,未免有偏了你老,对不起妹妹你了。”忽然柳叶青想起,自己在这屋是主人,爹爹又再三嘱咐过;不要讥讽这李小姐。她这才一笑,改了话头:“我这些日子,不怕妹妹见笑,尽忙着学洗衣裳,做饭了。我还练功夫呢,简直这些天,连剑把都没摸,你瞧,那不是刚摘下来,还没有擦尘土呢。”
李映霞顺手一看,墙这边挂着绣屏字画,墙那边原挂着柳叶青的青锋剑,和一只装暗器的鹿皮囊;还有玉幡杆的豹尾鞭和弹弓弹囊,此刻都摘下来,全放在条几上。柳叶青打点行囊,刚刚取下来,还没有顾得收拾好,就这么乱堆着呢。李映霞忙问:“姐姐不是明后天就动身么,怎么行囊、兵器全都没有打点好?”随说随就站起身来,赔笑道:“姐姐做不惯这些事,待小妹替你收拾收拾吧。”她要看看那剑,要看看那弹弓和那暗器囊。柳叶青毫不客气,横身拦阻,连说:“妹妹请坐吧,你不要动了,这个回头有人收拾,咱们先说会儿话儿。这一回出门,本来把这楼房门一锁就完了,本来用不着劳动妹妹看家;是我爹爹,他一定要给你添麻烦。其实给人看家,是最闷气不过的事,我就干不惯,倒教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受憋闷了。”
柳叶青说着客气话,把李映霞强拦;李映霞面泛羞红,重复归座。其实柳叶青未必意含讪嘲,却是话里话外,无形中有刺似的。就是本来说好话,她二人旧存芥蒂,猛听也像对方的话刺耳钻心。柳叶青纵然自己警戒着自己。尽挑好话说,李映霞已经有点吃不住了。但是李映霞打定主意,要买取女侠柳叶青的欢心;不管女侠说什么,她一定要涵忍;她仍然打起精神来哄女侠。剑、弹不教她摸,她就不摸,仍然赔着笑说:“姐姐,我听义父说,你早就学会洗衣裳做饭了,姐姐您真是聪明人。妹子可就太笨了,这两个月,我天天跟他们学打袖箭;天天打、天天打,您瞧,差不多快四五十天了,还是一点准头也没有。义父也指教过我一套八段锦,我也是学会了头,又忘了尾,我实在太蠢了。”
女侠柳叶青一听这话,不觉愕然,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眸子,端详李映霞;李映霞也还望着她。这一对情敌,互相凝视,在女侠柳叶青心中。骤然泛起一个疑问:“哦,奇怪,奇怪,她也学打袖箭,她又练八段锦;这个丫头片子,她不老实待着,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头又转什么轴子?”暗中犯想,一时竟忘了说话。愣了一会子,还是李映霞打破了沉默,自己给自己解说:“姐姐,您瞧,我这简直是瞎胡闹。姐姐您别见笑,我左不过闲着没事儿,胡乱摆弄着玩。我是闲散不惯的,在鲁府上住着,吃了睡,睡了吃;鲁大娘和鲁大嫂又那么客气,一点活计也不教我做,尽拿我当客人似的养着,我实在闷得慌,所以就练着打袖箭……”
女侠道:“练袖箭?还练八段锦?你跟谁一块儿练?是谁教你练的?”
李映霞答道:“教姐姐笑话,我自己个瞎鼓捣着玩。他们练打袖箭,我也跟着凑热闹罢了;实在没有人教,我也不好意思找人教。倒是那一套八段锦,有一天义父闲着没事,指拨过我一回,还给我一本谱子。义父说我年岁大了,别的拳术恐怕学不出来;只可学学这个,操练身子骨。”李映霞是这样答如不答地回答了,女侠不放松,仍然钉着问:“到底你跟谁一块儿练袖箭?”
李映霞起初不肯说,转眼一想,忽然悟到:这位江东女侠大概又起疑心了。为了解释疑猜,她便淡淡地微笑着说道:“我还能跟着大师兄练不成?”这话也暗指着二师兄玉幡杆杨华,接着说:“也就是跟您的那几位小师侄们,一块儿在箭园里试练着玩。您知道柴本栋那个小孩么,我有时候,跟他一块儿打箭;说实在的,他还是我的师傅呢。我连装袖箭都不会,箭筒的崩簧,我就不懂的;是他教给我怎么装,怎么放。还有罗善林,还有您那位姓郑的师侄,他也教给我。可恨我太笨,我又没有手劲,脚底下又没跟;义父教的我那套八段锦,我只稍微比画一两个式子,我就累得慌。再练就抬不起腿来了,脚也疼,胳臂也酸;真是的,活赛个纸扎的人,哪能比得上姐姐呢,生龙活虎似的。可是的,姐姐您那么飞檐走壁,蹿高跳远,白日练一天,到了晚上,您觉着脚疼不?腿胀不?”柳叶青扑哧的笑了,眼看着李映霞裙下双钩,抿着嘴说:“教你这一说,我也成了纸灯笼人了,你瞧我像个怕累的人么?别说是练,就是真遇上歹人,跟他们一刀一剑,拼起性命来,我也不懂什么叫累。我本来是个粗人,哪能比你。你瞧你,本来是个知府千金;你又好俏,把脚缠得那么小,你还想练八段锦?你怎么不练弹腿呢?”
李映霞也赔着笑起来,徐徐说道:“我哪懂什么叫七段锦,八段锦。是义父说这个好练,又有图谱,容易着手,我就比着葫芦画瓢瞎练。您说练弹腿,莫非弹腿比较好练么?可是腿底下不稳的人,练弹腿容易些么?”
柳叶青咯咯的笑起来,连说:“对了,对了,像您这窄窄三寸金莲,练弹腿再好没有。你可以找我爹爹教给你,练弹腿再好不过。”一面说,一面还是笑。李映霞于拳脚固然外行,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看女侠笑得稀奇,她就恍然省悟,这个情敌是改上自己了。她不动声色,把挖苦话只当好话听,皱着眉说道:“姐姐,您还提我这脚呢。当年我的母亲倒是最疼爱女儿,不肯给我狠裹。谁想我们有一位表姐,生得漂亮极了,就是脚稍大些;亲戚们人人笑话她,说她丑,说她是什么半截美人。她的没过门的女婿,受不了‘半截美人’的奚落话,竟闹着要退婚。后来媒人出了头,从婆家拿来一只羊脂玉小碟子,教表姐重新裹脚,要在碟子上站得下。婆家才肯发轿娶呢。那是个四寸碟,很小很小。把表姐气得直哭。我那时岁数还小,已经知道要强了。我看见表姐受人家嘲笑,害了一场病;我自己就央告母亲,给我狠狠地往小处缠。有时候缠得我娘儿俩一块儿哭,我是脚疼得哭,我母亲是心疼得哭;这一下,到底缠成了。可是缠成这个样,又有什么好处呢?像个没脚螃蟹似的,只能闷在深闺,当一个废物,自己连个自己都照应不了。倘逢灾患,寸步难行,我现在后悔也迟了。”
李映霞低头看着自己的纤小的双足,想起了遭掠逃难的窘况,发出这样怨恨之言。暗中也颇有顺情说好话的意思,哪知柳叶青很不爱听。现在的女侠柳叶青,正在痛恨自己的脚大,恨不得有人给她一个灵效无比的“瘦金莲方”。送她一剂“缠足妙药”才好。她如今收拾起英雄伎俩,当了新嫁娘,正自穿着又窄又小的绣花鞋。也和李映霞的表姐,抱着同样心情;明明脚大,怕人说脚大;既恼恨小脚,又羡慕小脚。当下,她就哼了一声,说:“人家还有因为脚大,上吊寻死的呢,您有这么一双三寸金莲,您太够美的了。您的未过门的女婿,决不会向您闹退婚的了。您的未过门的女婿,见了您的脚,还不会爱杀!”
坏了,女侠柳叶青忍耐不住,把肚里的捻酸话到底发挥出来。而且楼上又只有她们情敌二人,连个打岔的也没有,一刹那僵住了。
李映霞粉面泛红,愧不可仰,自悔失言,不该谈论脚大脚小。然而她能忍,她到底忍下去。脸上红晕平淡下去,反而泛出笑容。低低说道:“姐姐您别过意小妹,小妹实在是自恨脚不跟劲,决没有,决不敢⋯⋯”底下的话是表示自己:“决不敢存着嘲笑大脚的意思。”她没敢完全说出来,柳叶青已经听懂了。她也有些懊悔。借着收拾行囊,站立起来。说道:“李妹妹。你瞧,我们商议定当是后天一清早走,一切应拿应带的东西。我全没有打点出来呢,我真不像个‘过家之道’。要不嫌麻烦,妹妹你就帮着我归着归着。”
李映霞也是急着要打开僵局,搭讪着也站起来,说道:“好极了,我本来要给姐姐忙活忙活。您是带的什么走?还有义父、姐夫,他们的东西在这里没有?是分包着,还是打在一块儿?”
江东女侠笑道:“你真行,一张嘴就有准谱儿;他们爷俩的东西我还没有找齐呢。若像早先,我跟爹爹游侠的时候。我是任什么事儿不管,任什么东西不带。除了我的剑和我的暗器,是归我自己个儿佩戴着;所有出门的应用东西。连替换的衣服鞋袜,都是由我爹爹给我张罗,我是只顾着走路罢了。”
李映霞赞叹道:“姐姐是有福气的,有义父那样的一位老人家儿,岂止遮风挡雨?他老人家在您身上,真像慈母一样;我听鲁大师嫂说,他老人家实在是您的伯父,您是过继的。鲁师嫂若不说,我再也想不到;最难得的是,您也真孝顺他老,真跟亲父女一点分别没有。”
这句话蓦地勾起了女侠的身世之悲,凄然叹道:“妹妹,你哪里知道,你我都是苦命人。我也跟你一样,从小儿就没了亲爹亲娘,我可并不是过继。实告诉你吧,现在我这位继父铁莲子,跟我的生身父亲,乃是堂叔伯的弟兄。我的生父从小在家读书务农,我伯父(就是您现在的这位义父)却从小好武。到处游侠仗义,得罪了不少仇人。连累了我的双亲。我的生身父母好端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仇人奈何不了我伯父,竟找到我生父身上;我生父生母全被仇敌杀害,临了还放了一把火。那年我还年岁小,恰好住在舅家,才幸免一死。我的这位伯父,一得这凶信,就疯了似的,寻仇报仇,闹反了天。他自觉对不住他的堂弟,我的生父;他又受了我舅父狠狠地一顿抱怨,他就又愧又悔又怒地把我抱养过去。他拿我当亲女儿,其实比亲女儿还疼爱。他老觉着对不住我死去的爹娘,他亲自抚养我。我自从九岁起,跟他老人家寸步不离,他由着我的性儿使,他老人家可就把我惯坏了。”说到这里,女侠眼圈儿红红的,似乎追忆起惨死的生身父母,不胜伤怀。李映霞也听呆了,不由从五衷里发出真的同情叹息,半晌才说:“想不到姐姐也是这样孤苦!但是义父他老人家,对您可是无微不至,又是慈母,又是恩师,想到底比小妹我命运强多了。”
女侠柳叶青点点头道:“若说他老人家,实在是疼我,但是光棍汉疼儿女,到底不得法,何况又是鳏父与孤女。你瞧,我这一双脚。就是他老人家给耽误的,始终没人给我裹,他老把我当男孩子养活。至今我一点针线也不会,只懂得耍刀弄剑,不怨他老人家,我怨谁呢?他老人家疼爱我的心肠,按说比哪位做父母的都深厚,他在我身上总觉着抱歉似的;又因为我生父一点武术不懂,才被仇人杀害。故此他老人家把生平技业都教给了我,省得我再受歹人欺侮。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现在学会了剑,学会了拳,又能怎么样呢?上不得阵,当不得差;男不男,女不女,还不是没有一点子用?真格的过家之道,女人的本分,什么做衣裳,煮菜饭,样样我都弄不来。直到今天,给人家当了媳妇儿,还得赶着现学居家过日子的能耐。华哥时刻地就嘲笑我的脚,再不然就拿活计琢磨我,你瞧。这就是他老人家一个劲儿宠爱我,才把我害了。所以俗语儿说,宁教爹娘缺儿女,莫教儿女缺爹娘。又道是什么宁要寡妇娘,不要光棍爹。老年人们的话,再不会假的。”
两个女子一面收拾出门的衣物,一面闲谈;想不到女侠柳叶青竟抱怨起继父铁莲子来了。柳叶青自从做了新嫁娘,深感到过日子太外行。而她的丈夫玉幡杆杨华因为很爱她,春闺调情,有时候就嘲笑到她那穿小鞋的一双脚。在杨华无非是调笑,在女侠天性好强护短,她真个有点着恼。她一恼到脚之不很小,活之不会做;她就没地可怨,自然怨恨起爱她最深的继父铁莲子来了。
其实她是个有口无心的直爽人,她只是信口胡谈,还多少有些小女孩子口没遮拦的劲儿。李映霞听见了,一时竟苦于无法赞一辞;同时,她由此起了看不起女侠的心。以为铁莲子待她如此恩深,她还是不满,这江东女侠可谓为女不孝。因想到义兄杨华,竟娶了这样一个骄豪女子,而义兄杨华又是个多情的美男子。造化弄人,他二人竟成配偶,弄出许多风波,这女侠可谓为妻不贤。如此设想,不由替杨华深深扼腕。
当下两个女子一面闲谈着,一面收拾,小丫鬟给打下手。柳叶青把丈夫杨华和自己的替换衣服找出来,拿在一边,李映霞就替她打好了包。旋又把兵刃、暗器鼓捣过来,李映霞也给她收拾好。一切旅行应用器物和应带川资,都已大致备好;却单单没有铁莲子的器物,并且还缺少出门用的一两件衣物。李映霞问道:“姐姐和姐夫身边的东西都有了,还没有义父的呢,是不是还没有拿过来?”柳叶青噘嘴道:“谁说不是!爹爹原说今天来,直到这时候,偏还不来。还有华哥,出去买雨布雨伞,也该回来了;他也磨蹭着不肯回来。还说要明天走呢,后天走就算好事!华哥说,还要找鲁师兄借马,也不知借好了没有;鲁师哥他们也不来,到底是怎的呢!”
女侠柳叶青口吐怨言,其实是没话找话,敷衍这情敌李映霞,省得板面孔,对瞪着,彼此感觉发僵罢了。两个人守着打好的包坐着,丫鬟又给斟了茶。柳叶青吃着茶,正说得热闹,门环忽闻连敲,司阍哗啦的开了门;紧跟着楼梯噔噔的响,拥进来玉幡杆杨华、铁莲子柳兆鸿,还有大师兄鲁镇雄,及其门徒郑捷、柴本栋等,人人手中都拿着一点现买来的出门应用物品。鲁氏师徒留在楼下客堂,杨华是宅主,头一个登楼,掀帘入室,劈头看见了李映霞;哦的一声,忙又咽回去。同时李映霞也看见杨华,款款地站起来,正容敛衽,低低叫了一声:“姐夫!”女侠柳叶青也扭过头来,说道:“呦,您刚回来,二爷?”不觉地也站起来了。玉幡杆赶紧说道:“刚回来,师傅也来了。”却又向李映霞说了一句话:“您请坐!”赶紧地一转身,掀门帘,往屋里让人。岳父老大人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团着一对核桃,咳嗽一声,徐徐走进来。
彼此打招呼;李映霞向铁莲子行礼,口呼义父。铁莲子说:“姑娘早来了。”柳叶青只叫了一声:“爹爹!”过去接玉幡杆手中拿的物件;玉幡杆就手递过去,对柳叶青说道:“大师兄也都来了,我给他们张罗茶去。”转身就要下楼。柳叶青横身拦住道:“吓,你瞧二爷,又这么多礼了。大师哥不是外人,干吗不请上楼来呢?”杨华道:“楼上坐不开⋯⋯”说了半句话,重又下楼。柳叶青哼了一声道:“二爷慌什么?怎的坐不开?”铁莲子微然一哂道:“镇雄和郑捷、柴本栋,他们爷几个全来了,楼上是坐不开。”柳叶青道:“可了不得,大师哥师徒都来了,难道还要给我们饯行么?”又道:“爹爹,您在这里坐着。”女侠柳叶青说了这一句,抢先一步,越过了杨华,噔噔的一阵梯子响,她倒先走下楼去了。楼下是客厅,她和大师兄鲁镇雄师徒见面,把丈夫和父亲全丢在楼上了。她还是这股子劲。
楼下客厅热闹起来,杨华也跟了下楼去。小丫鬟送了茶来。楼上只剩铁莲子和李映霞。柳叶青道:“你们瞧,把爹爹一人丢在楼上!我说二爷,这有什么相干,索性请鲁师哥上楼,不就结了?凑在一块儿,也好说话。”大师兄鲁镇雄笑道:“师妹还是这么直爽。”柳叶青道:“怎么着。嫁了人,就该装乖?走吧,咱们一起上楼去吧。”郑捷道:“师姑,楼上有别人没有?”柳叶青道:“没有别人,别人谁敢上我这里来。”郑捷道:“没有别人。师傅,咱们爷几个全上楼得了。”白鹤郑捷和小师弟柴本栋,全都站起身来。
玉幡杆杨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楼上只有师傅和李家小姐。”此言一出,郑捷徘徊不肯上楼,柴本栋也停住了。女侠柳叶青大为不快,睁着一双星眸,想要说什么,又不好说出来。半晌才冲着杨华发作道:“都是你多嘴,师兄也不肯上楼了,你说怎么办?还是把爹爹请下来,还是把人家李小姐请出来?真是的,多这么一位知府千金,倒弄得我这个做主人的,左右为难了。我是在楼下招待好,还是在楼上招待好?你说教我顾哪一头?”
白鹤郑捷连忙插言道:“哎呀,师姑,我们是来侍候您出门的,我们师徒可不是来做客人的。”柳叶青道:“我知道你不是客?人家李小姐才是客呢。”说得柴本栋直向着杨华扮鬼脸,鲁镇雄不由得笑了,杨华也只得搭讪着笑了。女侠柳叶青看见众人的神情,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了。到底大家还是上了楼,彼此见礼。落座叙谈。李映霞傍着柳叶青,也坐在一边。鲁镇雄师徒一齐动手,也帮着把行囊收拾利落,随后叫来酒席。特给师傅铁莲子、师弟杨华饯行。自然是铁莲子高踞首座,李映霞小姐也很蹦蹭地被促入席,仍挨着柳叶青坐下。杨华、鲁镇雄师徒,各依次就位,大家传杯递盏,欢然痛饮;谈起讨剑的话和出门的事,旋又讲到狮林三鸟的为人。
铁莲子说道:“这狮林三鸟,顶数第二人尹鸿图武功超绝,其次是第三人白雁耿秋原,那掌门大师兄谢黄鹤,听说功夫并不怎样。”女侠柳叶青笑道:“我们吃柿子。可以先找软的捏,我们就一径找黄鹤去。”说得众人都笑了,铁莲子和爱婿爱徒,且饮且谈,酒喝了不少。柳叶青多喝了几杯酒,竟也打开话篓子,向郑、柴两个师侄,畅谈起她自己当年游侠事迹,一面说,一面叫大师兄替她做证。一时谈得很热闹。独有李映霞侧坐席次,凝神听着,一句话也插不入。有时她眼光看到杨华,杨华意态倒很自然,但无形中,已看出杨华和柳叶青伉俪间情感十分欢好。李映霞胸中,未免怅惘凄凉,她却极力提着精神,怕自己的寂凉,被在座的人觉出,看破。
这一番欢宴,铁莲子和鲁镇雄谈的话最多;柳叶青也是滔滔不断,说东说西,神情最为欢畅。杨华的话比较少些,这只有李映霞是最窘迫的了。那郑捷和柴本栋两个少年,是徒孙辈分,陪在末座,不时给各位敬酒,他俩只和师姑逗笑,他两个人的眼珠子却不闲着,骨骨碌碌的,席间有意无意的,看了杨华一眼。又看柳叶青一眼,再捎带着看了李映霞一眼。柴本栋年纪最小,数他最淘气。李映霞羼在柳门师徒群中,勉强镇静着,滋味多少有点苦涩;并且她从来没和男子同筵,今日说不得,只可临到哪里,算到哪里了;想到这一点,也很教她难过。
铁莲子师徒痛饮快谈到二更才罢,定规次日清晨登程。当晚柳叶青和李映霞,住在楼上新房中;铁莲子、杨华师徒都睡在楼下客厅内。楼上新房内,二女一时睡不着,并枕夜谈起来。柳叶青向李映霞重问起遭家难,被盗遇劫的话;李小姐无可奈何,虽然痛心不愿说,也只好细细地述说着了,一面解释自己和杨华的遇合原委。同时,在楼下客厅中,鲁镇雄、郑捷师徒,也不免向杨华打听遇一尘,救一尘,得宝剑,失宝剑的经过。楼上楼下都是直谈过三更,将近四更,方才睡熟;仍有一个人没睡着,那便是被难失恋的知府小姐李映霞,辗转反侧,直到次日天明。
次日天明,楼下是铁莲子柳兆鸿首先醒起,立刻招呼群徒起来收拾。楼上是李映霞很客气地叫醒柳叶青,亲自给她梳头。于是大家梳洗已毕,进了早点。鲁镇雄命郑捷柴本栋把行囊结系在马上,把马牵到街门口。然后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女侠柳叶青,都穿好行装,徐步出院,就此上道。那李映霞小姐直送到门口,还往前送。铁莲子说道:“姑娘!请回吧,你多费心替他们看家,不必远送了。”再三地拦阻,李映霞忙道:“义父、姐姐,路上多多保重!”到底直送到巷口;方才站住。那鲁镇雄、郑捷、柴木栋,都骑了马,直送出城门以外。方才下马拜别,互道珍重。铁莲子、杨华、柳叶青,这才放开马,取路先奔江宁。李映霞小姐眼望柳叶青夫妇父女去远,这才回转小楼,替他们看家,独自悄悄地练打袖箭,并熟习那套八段锦。
铁莲子柳兆鸿、杨华、柳叶青,沿着长江南岸,出离镇江直指江宁;走了一天,到达龙潭,天色已晚,翁婿下马觅店。次日早晨,先不动身,铁莲子带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到龙潭镇,拜访一位退休的拳师,问了些江湖上最近发生的事故。逗留一日,次早动身,赴南京江宁府。
由龙潭往南京,只有四五十里路,翁婿父女三人,稍稍纵马加鞭。刚到午刻,便已进了南京城。
南京城是江南的省会,南朝金粉,秣陵雄城,本是南方文物荟萃之区。城里有不少镖局,更有不少武林知名之士;铁莲子仍先觅店。旋即访友。这时江宁各镖局,正在哄传着十二金钱俞三胜俞剑平,寻访廿万盐镖,大斗长白山一豹三熊的案子。很有些镖师应俞剑平之邀,前往江北斗豹;留在南京的,寥寥无几。铁莲子却不要打听这个,他要打听狮林三鸟的近日动止。和铜陵骆翔麟的确实住处;就便引见爱婿杨华,和武林前辈见面。铁莲子未到江宁,已将六年。此番重游,仅仅访着六七位故友,几乎全是镖行;其余别的武师,有的早离开了,也有的死了,真感到人事沧桑,五年小变,十年大变。翁婿父女在南京流连数日,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这一对新婚夫妻,也趁空大逛夫子庙、秦淮河。铁莲子终由一位老武师口中,访得骆翔麟的下落,据说这位骆武师确尚健在,并未归隐铜陵,说是现在芜湖,开了一座米店。
铁莲子听了大喜,怪不得给骆老去信,两月未得回音,原来他又出门了。因对杨华说:“这倒方便了,我们要访铜陵,必先经过芜湖;如今骆老已在芜湖,我们省了不少路程。”又打听了一些消息,随后这翁婿父女三人,便离开了江宁,溯长江往西南走下去。
走了几天,来到采石矶。铁莲子柳兆鸿记得采石矶这里,也有一两位武林故侣;随即落店,向人打听,竟打听不出来;转向店家,此处有几家镖局?店伙说只有两家,铁莲子径上这两家镖局打听,不想镖局内的人物,全是后起之秀,只听说铁莲子的大名,全不认识铁莲子的本人。却是一提起女侠柳叶青的名声来,内中倒颇有人晓得,居然很客气地款待起来。柳叶青不禁高兴,背地向丈夫杨华夸耀起来,杨华只是嘻嘻地笑。柳叶青又夸说:“这江南一带采石矶等处,提起我来还差;你若到两湖,再打听我柳叶青三个字,知道的人更多了。”女侠以此沾沾自喜,杨华乐得英雄为配,自然也很欢喜的了;却故意怄着她玩,说道:“娘子,你太不世故,人都有个见面之情,人家只是当面奉承你罢了。女侠又比男侠出奇,人家是拿你当稀罕景看待罢了。”女侠笑道:“人家怎么偏拿我当稀罕景,怎么不拿你玉幡杆当活宝呢?”两口子总是这么斗口。常惹得铁莲子瞪眼阻拦。铁莲子历访采石矶的人物,探问狮林三鸟的动静;这里镖行中人提起狮林观,也只是慕名,详情全不晓得。问到骆翔麟,更没人知道;骆老本来退隐已久了,这些后辈当然说不上来。
第二天,铁莲子三人又复动身,离开采石矶,走过当涂,来到芜湖这个鱼米之乡。芜湖是大地方,非常富庶。这地方,铁莲子仅在十年前,来过一次;当下照例住店,向店家细细打听当地武师和镖行达官。又从武师镖客口中,打听骆翔麟;居然从一位老拳师口中,证实了南京访来的话。骆翔麟真在芜湖落过脚,却不曾开米店。乃是骆翔麟近年来丧子患病,很不得意。他有一个得意弟子,叫汪嗣同的,正是个米行老板,把骆老迎接了去养老,由此传话,倒说骆老开米店了。
铁莲子忙问明汪嗣同的详细住址,立即登门去找。汪嗣同虽是米商,模样很威武,年约四十多岁,为人慷慨好交。一提起铁莲子、柳叶青父女的英名,他更是心仪已久,竟将铁莲子三个远客,让到自家客厅,很恳切地设筵款待,并邀请了当地武师相陪。席筵间,柳老向汪嗣同打听骆翔麟的景况。汪嗣同叹息道:“家师是老运很不佳,丧子之后,十分悲怆,害了一场病,晚生把他老人家邀来,在此地盘桓了一年多。最近不知他老人家,家乡里又出了什么事故。上月他老的一个本家侄子,慌慌张张找来,把他老人家叫回铜陵了。本说好一到家乡,就给晚生来信。如今走了快一个月了,却是直到今天,没见来信。”
柳兆鸿捋须听了,不由发愣着道:“怎么骆老现时已经离开芜湖了么,他竟这样的不走运么?”心中不由怙慑起来,倘真个骆老遭际不如意,自己怎好以讨剑托情的琐事相烦?大远地奔来,真有点欲罢不能了。沉吟了半晌,说道:“到底令师遇上什么事故呢?”汪嗣同皱眉道:“家师走时很匆忙,弟子再三询问,他老人家不愿意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铁莲子柳兆鸿道:“噢,却是奇怪。你们是嫡亲师徒。他故乡出了什么事故,难道他还瞒着你不成?”汪嗣同面皮一红道:“家师性情冷僻,他老若不肯说,弟子是不敢强问的。”铁莲子笑了,说道:“令师倒是有点古怪脾气的,他现时住在哪里?还在铜陵东望庄么?”汪嗣同道:“是的,他老人家没有迁居,自然是回东望庄的了,不过他老也许到荻港去住。”
铁莲子点了点头道:“好,我谢谢你,真是太打扰了。”对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说:“我们还是省不了路,还得上铜陵走一趟。”终宴之后,遂即道谢告辞。汪嗣同再三挽留,铁莲子笑道:“我找令师,有件要紧事托他,不能够在此多耽误,等着我们回来,再到府上盘桓罢。”
汪嗣同道:“你老找家师,有什么要务?”铁莲子也是不肯说,只道是一桩闲事罢了。后见汪嗣同面露惭色,恐怕招他误会,方才解释道:“我和云南狮林观的三鸟,有一点小交涉,令师和二鸟尹鸿图交情很好,我打算烦令师做个先容。”汪嗣同道:“这个么⋯⋯也许家师能够。”底下的话咽住了。铁莲子微微一笑,并不究问,站起来告别,率同婿女,返回店房去了。(实在的情形,乃是狮林三鸟为报师仇,已经由云南赶到江南。汪嗣同对待铁莲子满怀着亲近之心。并打算款留柳老,请教拳技。偏偏柳老言语之间,稍形淡漠,汪嗣同自觉殷勤设筵,优礼前辈,反招得人家见外,心中未免不悦。其实狮林三鸟的动静,他倒颇知一二,柳老既没有虚心下问,他也就一赌气,钳口不告了。铁莲子一世英明,竟在此处漏了一场。)
由汪嗣同家里出来,铁莲子一径回店,柳叶青要逛逛芜湖的市街。铁莲子笑对杨华说:“你好好跟着她,别教她惹事招灾。”说得夫妻俩全笑了。玉幡杆杨华穿着长袍马褂,柳叶青曳着长裙,两口儿在芜湖大街上缓步而行,恣意游览了一回。柳叶青还是那样大说大笑,样子一点也不拘束,招得过往行人都打量她。杨华觉得太惹人注目了。低声拦阻道:“你说话小点声音吧,你瞧瞧,走道的人全都扭着脖子,拿眼珠子瞪你!”柳叶青往两边看了看,啐了一口,骂了一句,低声笑道:“他们瞪他们的,反正瞪不掉我一块肉,我说话不会学蚊子叫的。”说时渐渐走近店房,杨华便要回店,柳叶青游兴颇浓,仍往前走,杨华只得陪伴着她。直逛过一座闹市,走尽一条长街。一直出了城门,来到临江的码头上。此时夕阳落照、满天红霞,映得江流泛金流锦,凉风吹来,把柳叶青的衣裙鬓发都刮得飘飘若飞。她不禁喊道:“好痛快!”码头上泊着许多船,聚着脚夫舟子,多在江边沽酒买食。柳叶青看见卖米酒的幌子,不由打动馋瘾,信步前行,径往酒馆走去。玉幡杆杨华忙道:“喂,青妹,你要做什么?”
柳叶青回眸媚笑道:“我要喝点米酒。”杨华忙道:“不行,不行,天这么晚了,咱们快回店吧。”柳叶青不由摆出女儿腔,把身子一扭,脸儿一苦,说道:“不,我要喝点,你看看,人家喝的多么有趣!”她竟边说边走,一直走进小酒馆去了。
这是很小的一家米酒铺,玉幡杆杨华阻止不住女侠的任性,只可由她,自己也跟了进去。择了一个座头,临窗面江,叫了些小菜,无非是鱼虾盐肉,柳叶青啜了三碗米酒。这虽然是专卖给脚行、船夫的小酒馆,酒却很有名,小菜也还可口。柳叶青越喝越香甜,遥望江景,引杯快酌,一连气喝了六七碗,杨华也喝了五六碗酒。柳叶青忘其所以,还是要喝,于是又喝了三四杯;杨华急了,再不许她喝。
她央告道:“我不喝了,可是我又饿了,索性咱们再叫点菜,在这里吃饱了吧。”玉幡杆嗔道:“你把师傅一个人蹲在店里,你只顾自己高兴,难道教他老人家一个人挨着饿,等候你我么?”柳叶青赔笑道:“爹爹不是傻子,他老人家饿了,自己会叫饭。好华哥,你让我乐一会儿吧!这一程子尽顾打听骆老头儿,东扑一头,西访一阵,太没意思了。华哥你看,这太阳够多红,够多圆!这江水够多么一望无边,教人瞧着,起心眼儿里敞亮!堂倌,堂倌,你给来两份饭,再给配四个菜!我实在是肚子饿了,好华哥,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杨华拗不过她,她的确醉了。空肚喝酒,力量更大;她此时醉颜微酣,面泛娇红,越显着妩媚,一阵阵软语央告;玉幡杆再不忍峻拒,只可由她。却是刚答应她在此吃饭,她忽然又说:“华哥。我再喝一碗,只一碗,成不成?”结果又喝了两杯,方才吃饭。等到吃饱了饭,她已经走路打晃。犯起酒困来了;她是一喝醉了,便立刻要瞌睡的。杨华气得搀着她。在众人窃窃私议下,跨出了小酒馆,便要给她雇轿,她仍逞强不肯。此时万家灯火齐上,已经很晚了。杨华扶着她,慢慢往店房走,一面走,一面又买了些鲜果点心,累累坠坠有好几包,说是给她爹爹吃,其实是她心烧口渴。
小两口儿走了一会儿,方才到店房。他们住的是九号房,双双来到九号房门前,柳叶青首先叫道:“咦,窗户这么黑,爹爹准是出去吃饭了。”杨华哼了一声道:“师傅准是久等咱们不来,出去找咱们去了!不教你贪嘴,你不听话。”又大声叫道:“伙计,开门来!”
柳叶青忽然说道:“你别闹,爹爹大概没出门,你看,门没有上锁。爹爹或许是睡着了。我说,喂,你可帮帮忙呀。”一回身,把手中的鲜果包儿,递给了杨华,腾出手来,便去推门。
那门不待推,吱的一声开了;灯光也一闪,顿时全室通明。铁莲子柳兆鸿双眸炯炯,巍然当门而立,目光直注到杨、柳夫妇背后,口中说道:“你们上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玉幡杆杨华道:“怎么样,师傅等急了不是?……你老人家估摸还没吃饭吧?你老不知道,师妹老没出门,这一出外,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似的。你老瞧瞧,这全是她给您买的,也不管你老爱吃不爱吃,一气买了这些包。”杨、柳夫妇全有些醉意了,铁莲子眼光还是往外面黑影中看,一面问道:“你们到底上哪里逛去了?”柳叶青笑道:“我们上码头去逛了一回。”铁莲子道:“现在过二更天了,上码头去做什么?”柳叶青笑道:“我是去探探道。”杨华道:“你哪里是探道?你是……”
柳叶青瞪眼道:“你说!”玉幡杆笑道:“你不用瞧我,我一定要说,师傅,她跑到码头上,喝米酒去了。我拦不住她,她也不管你老吃过饭没有。”女侠嗔道:“我就有这一点私弊,你都给我抖搂出来!”铁莲子哼了一声道:“你满脸通红,酒气喷人,你还想瞒着我。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做了新媳妇的了。仲英也不管着她一点!”杨华道:“我哪里管得住她,教她少喝一小口都不行。越拦她,她越闹,而且她连喝酒的地方也不挑,跟一些鱼行、脚夫、水手们,挤进一个小酒铺去喝,引得人家直看她。她教我瞒着您,她一连气喝了八大碗!”柳叶青也笑了。醉醺醺往床上一倒,说道:“你告我吧,我不怕!哎呀,我不好受!”解开纸包,取出鲜果来就吃,她也不管她父亲到底吃过饭没有,她醉了,她和小女孩子一样的撒娇。她任什么也不顾了。但是玉幡杆杨华却看出铁莲子神色有异,忙问道:“师傅您看什么?”顺着铁莲子的眼光,也往外面看,外面店院黑乎乎,任什么也没有。
杨华忙走出去,往店院一巡,也没有看出什么来。转身回房,掩上了房门,低问道:“师傅,你在看什么?”铁莲子面含不快,低声说道:“你们灌得这么醉,你们教人家缀上了,你们还不觉!”杨华诧异道:“谁缀我们?”女侠柳叶青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忙问父亲道:“可是一个年轻的汉子,两只大眼睛,穿长衫,脚打裹腿么?”铁莲子点头。柳叶青骂道:“这小子一定是个流氓!我揍他去,他又跟来了么?他可是缀进店来了么?”
杨华和铁莲子一齐阻住了她。本来年轻的男子,看见漂亮的女人,难免要多看上几眼;何况柳叶青又是一个女侠,行止不羁,越发招人注目。若遇见地痞流氓,跟在妇女身后盯梢,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他不是生心侮辱,这便不必过分计较。玉幡杆是这样想法。因为他并未留情,也未瞥见这个大眼睛男子暗中偷缀他的妻子。
铁莲子却不然,心中颇有些疑忌。因为他觉出这个大眼睛男子,是从他翁婿父女刚进芜湖街,便已发现。这少年男子气度赳赳,颇似武林中人,却又年纪很轻,举止很嫩;既不像是公门中的腿子,又不像黑道上踩盘子小伙计。当柳老翁婿父女策马寻店时,便在一条街上,遇见此人随在背后暗缀。等到柳氏父女拜访汪嗣同,承汪嗣同设筵款留,筵罢告辞出来,又在拐角小巷上,发现此人,在巷口独自徘徊。铁莲子便心中一动,但是仍没放在心上。等到杨、柳夫妇俩出游,柳老自己独自归店,便见此人乍前乍后为了难,似乎又要跟缀杨、柳二人,又要追蹑柳老。三个人分成两路,这少年只有一人,弄不出分身法来,着急不舍的神气大露。铁莲子不由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这少年也似乎觉察自己行止被人窥破,忽地没入近处小巷,不见了。铁莲子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却是艺高人胆大,料到此人必非狮林三鸟的党徒,便丢开一边,团着核桃,徐徐步行返店。也不掩房门,故意大敞着,虚眯着眼,假寐起来。
一直到晚饭时候,杨、柳夫妇俩畅游未返,铁莲子等得不耐烦,要出去吃饭。一转念间,又不出去了,唤来店伙,叫了一份酒饭,自斟自饮。耗到掌灯时分,杨、柳依然未归。铁莲子这老头儿暗暗不悦,潜怒玉幡杆年轻不懂事,怎的逛到天晚,还不惦记回店,真格的又出了岔错不成?两个大活人,没有自己照顾,真就逛出麻烦来不成?
老头子不痛快,索性把灯吹熄,盘膝瞑目,坐在床上,调停呼吸。过了一会儿,杨、柳仍未回店,这老头儿关心婿女,渐渐有点放心不下了,就要出去寻找他们。不想,铁莲子刚才下了床,就听见店门有动静,似有客人投店,又似是找人。眨眼间,只见一个店伙,挑着一只灯笼,陪进一个客人,铁莲子站在房门黑影中,往外一望,哈哈,这个人大眼睛黑面庞,恰好是跟缀自己父女的这个少年壮汉。杨、柳尚未归,这少年居然摸到这里了。铁莲子勃然大怒,凝眸注视起来。
这工夫,少年壮汉来到店院内,向各房间不住眼地东张西望,并且不住口地盘问店伙许多话。只是说话的声音很低,铁莲子听不清他说什么。却是那店伙答话音很高,朗然说道:“不错,是的,有一位年轻的堂客。”那少年跟着又问了一句,店伙就一指铁莲子住的九号房道:“共是三位客人,就住在这里,可是跟你老一伙么?”那少年不知应了一句什么话,竟一直凑了过来。忽发现房门未闭,料想有人,似乎出他的意外,慌忙又止步。指着对面的一间小屋,向店伙说:“这一间闲着没有?”店伙答道:“闲着呢。”这少年立刻进了对面小屋。旋见他大声吩咐打取洗面水,并教店伙给他沏茶、叫吃赁被。
等到店伙打来洗面水,拿来店簿,问客人的姓名;铁莲子故意藏在屋中,黑影里仍不点灯,也不说话,只倾耳偷听这少年的动止言谈。那少年容得店伙泡茶去后,他便走出小屋,重到铁莲子房门前窥看。屋门大敞,屋中漆黑,这少年又侧耳,又侧目,居然院中无人,他竟闯然走到屋门口,伸颈往里窥望。屋子是里外间,铁莲子已然退到里间门侧,暗骂一声混蛋,静等那少年迈进门槛,他便蹿出来堵截。不知怎的,这少年蓦地觉出声息不对,骤然退回去了。却仍恋恋未去,又附窗牖偷窥暗间,暗间更黑,这少年凝眸细窥,铁莲子立刻轻轻挪到窗前。那少年一只眼正对着纸窗破孔,铁莲子便毫不客气,过去吹了一口气。少年的眼登时不见,微微听见一点响动,想是他自知粗疏,又躲开了。
铁莲子柳兆鸿十分恚怒,却仍然不发作,心里头未免恼恨杨、柳太过粗心贪玩。自己一行三人,暗中被人缀上,他们夫妻俩竟一点不觉。柳老坐在黑影中,越想越不放心;直耗到二更天,杨、柳方才施施然拌着嘴回来。铁莲子板着脸,要责备他夫妇俩;柳叶青又闹起酒来,依然不住和杨华斗口。
杨华比较清醒,连问师傅吃过饭了没有?铁莲子捋胡须不言语,眉目间隐含愠色。杨华情知岳父不高兴自己迟归,忙解释了几句。铁莲子沉了一会儿,方才掩上屋门。申斥婿女道:“你们两口子只晓得嘻嘻哈哈,打牙斗嘴,招子也不张亮着点。瞎目瞪眼的,心里一点也不揣事。”说得杨华红了脸,不能答辩。柳叶青醉醺醺的,一骨碌坐起来道:“我们不过多玩了一会儿,爹爹你老人家又教训上了,我们又怎么啦?”铁莲子道:“你们又怎么啦?我说你们俩是一对瞎子,你们可晓得你们教人缀上了么?”柳叶青实在喝多了,她依然强口道:“哼,又是你老自己胡嘀咕罢了。谁缀我们,缀我们干什么?难道说狮林观那群老道耳目就这么长,我们刚到这里,他们就晓得了不成?”
铁莲子怒道:“你这丫头还跟我顶嘴!我问问你们,今儿白天,我们从汪嗣同家中出来,你们可看见一个黑脸大眼睛少年男子没有?你们两口儿出去瞎逛,可留神这个黑脸盘大眼睛男子,缀在你们身后没有?”
柳叶青、杨华一听这话,不由夫妻俩面面相觑,追想前情,似乎果然有这么一个人物,曾经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而且杨华已动过疑,并曾怄过柳叶青:“青妹妹,小点声说话吧,你教人盯上梢了。”起初只当是轻薄男子,好缀漂亮女人。现经铁莲子一提醒,夫妻俩不由愕然道:“难道说,我们的行藏,被狮林三鸟看破了么?”
铁莲子沉着脸道:“我却不晓得缀者是谁,不晓得为什么要缀,我只知有人怀着恶意窥伺我们。告诉你们吧,刚才这个黑脸盘、大眼睛的小子,公然前来探门口,扒窗缝来了。你们还是大咧咧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当真独自要闯荡江湖,怕不像一尘道人一般,遭人暗算?”
夫妻俩自知疏忽,又愧又怒,忙问道:“这东西这么大胆,你老人家怎不狠狠收拾他一顿?就老老实实地让他窥探么?”铁莲子冷笑道:“人家不过是到门口一探头,我就要毁人家,我也太凶了。”柳叶青说道:“得,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准是卖好,把那人放走了。”铁莲子道:“我不放走他,还把他扣起来不成么?”杨华忍不住问道:“到底这个人上哪里去了?师傅没有缀一缀他的落脚处么?”铁莲子道:“没的教人缀我,我还缀人!”见女儿有点羞恼,这才哈哈一笑道:“你们要找这个人,很容易,你看,他就住在这里,正对门……”一语未了,柳叶青蓦地跳起来,骂了一句,就要赶去寻隙。铁莲子急用手一指道:“住!你要干什么?”玉幡杆杨华早就横身一挡,把他妻子拦住道:“你忙什么?你听师傅安排吧。”把柳叶青推到床上,赔笑向铁莲子问计。
铁莲子瞅着耍酒疯的女儿。说道:“你这丫头,已做了媳妇了,还这么耍小孩脾气;你们两口子都过来,我告诉你们。”低低地吩咐了几句。杨、柳二人点头会意,俱都笑了。铁莲子定了一个恶作剧的主意,安心要戏弄这个暗缀自己的江湖道的嫩秧子。

第三章 客窗互窥测
这时候已将三更天了,一明一暗的两间店房,点着两盏灯。铁莲子假装溲便,出去绕了一圈,侧目向对门一望,转身回来,掩上房门,对杨、柳低嘱数语,宽衣解带,睡在外间。杨、柳夫妻也各出去一趟,随到暗间内,解衣并枕而眠。铁莲子做出年老行路,不堪疲倦的样子,灯也没吹,便蒙被睡着了的。杨、柳夫妻俩都躺在床上,似乎有点择席失眠,辗转不能入梦。两个人点着灯,嵎嵎私语。杨华刚才出去小解,和那个少年人恰好走个碰头。那少年躲过脸去,果然是那个黑面容、大眼睛的男子,曾在码头上见过,因即潜告柳叶青。柳叶青把半截身子露在被外,拿着鲜果嚼个不住;一面咀嚼,一面故意说出一些诡秘不可解的话,话锋隐含杀机,教人一听,便知道是绿林中人。她这么随便唠叨,杨华故意阻挠她,不时说:“念短吧!念缓吧!”更不时探起身来看窗。又过了一会儿,两人见无动静,便连打呵欠,把灯吹熄。内间已然昏黑,外间屋的灯火透过光来。柳叶青叫道:“爹爹,睡了没有?呀,爹爹忘记熄灯了。我说喂,你下去把外间屋的灯吹了吧。”杨华道:“你怎么不去?”
夫妻俩仍然斗嘴调笑,柳叶青咳了一声道:“你真懒,你躺在外边,你反倒教我下地!”很不愿意地从床里爬起来,披了上衣,从杨华卧处爬过来,穿鞋下了地,懒洋洋地走到外间,给柳老盖上了被,然后吹熄了灯,重新回来。于是两间屋通通漆黑,不一刻鼾声微起,三个人似乎都入睡乡了。
哪里知道,灯光一灭,三个人全都悄悄起来。在黑影中,杨、柳夫妻暗暗穿好衣服,带好兵刃暗器,仍复睡在床上,假装打鼾;不时探身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柳叶青手中,更捏着一个火折子,一有响动,便可燃灯。挨过半个时辰,柳老假装起夜,做出懵懵懂懂的声音。点灯开门出去,到厕所一转,却是暗地窥伺对面的举动。临回来时,故意忘记闩门,一头倒在床上,扇灭了灯;又咳嗽起来,一声高,一声低,渐渐由高而低,由低而无。他却悄悄地开后窗跳出去,暗嘱杨华接声打鼾。仍将后窗关好。铁莲子没入店院后墙不见了。
杨、柳在屋中这么故布疑阵,铁莲子躲出去,要掩对方的不防备,窥探他的来意。果然耗过一会儿,便隐隐听见窗外有人蹑足轻踱的声音,由对面溜了过来,跟着听见房门上有响动。柳叶青忍不住要笑,忙用被掩住嘴,暗中发出哧哧的声音来,外面立刻没了响动。杨华连忙肘她一下,又推她一下。她勉强忍住笑。却又不禁坐了起来;杨华也坐起来。过了片刻,门扇不再响,纸窗却听嗤的一声,柳叶青晓得窗纸被人撕破了。杨华不觉地站起来!被柳叶青慌忙抱住,把他拖回床来;夫妻俩在暗影中,一声也不肯响,要看看这撕窗纸、扒窗眼的秧子,到底意欲何为?
果然沉了一会儿,暗中人便又来轻轻推门,轻轻用力挖门闩。挖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得手,又似乎听见杨、柳在屋内暗笑的声音了,慌忙又退回去。但只隔了一会儿。他又寻回来,改趋内间窗前,把一物投入屋中,吧哒的一声响;柳叶青猜想是问路石子,是敌人故意试探屋中人的,便暗捏杨华一把,意思是叫他坚坐勿动。杨华有点沉不住气,竟要寻过去;柳叶青急忙拉住杨华的手,附耳低告:“你不懂得。你不要妄动!教他由着性儿鼓捣去。爹爹是故意这样做,刚才没告诉你么?让这东西敞开了拨门挖窗,爹爹这么调虎离山,爹爹就可以趁空先下他的手了。他刺探我们,我们先去搜查他!”
这个主意,玉幡杆杨华其实早已领悟,他只是不熟悉夜行人的手法,有点沉不住气罢了。而且坐视来人拨门挖闩,探窗投石,心上总有些跃跃然,恨不得给他一弹弓,把他打跑了;再不然跳过去,抓住贼的手腕,大声一喊,店中人一定全惊醒,就把贼的阴谋揭破了,岂不痛快?
外面这个少年竟十分粗豪,见屋中寂无动静,他公然伸手,把暗间纸窗扯破一大块,手中火折一晃;借这一闪之光,往屋里侧目窥视。……这一窥,少年不禁骇然。当此之时,杨、柳夫妻恰好并肩相偎,坐在床边,衣履穿得整整齐齐,面含诡谲。似嗔似笑。玉幡杆斜拖着豹尾鞭,一手握弹弓,一手抓住弹弓囊;柳叶青一手提着青锋剑,一手曳着丈夫一条臂膀。火光乍亮,夫妻俩双双凝眸向外张望,恰与少年目光相碰。
目光乍碰,男的(玉幡杆)往起一站,怒目喝道:“什么东西?扒窗眼干什么?”女的(柳叶青)拉住男的不教动,满脸带笑,却是恶意的笑,腾出一只手来,向窗外少年招手道:“喂,相好的,才来么?把招子放亮点,请进来!”窗外少年突然收起火折子,还未容他退避。柳叶青借着招手之势,倏将一粒铁莲子破窗打出,真是手疾招狠,直攻深窗少年的右眼。少年一扭脸,刚刚躲过去,突又听身后叭达地响了一声。忙回头寻看,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隔院虚张声势,连声嚷闹着:“谁呀谁呀?”要走过来。同时又瞥见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已关的门扇,忽然吱的大开;已熄灭的油灯,忽然透出亮来,而且分明看见屋内的人影一晃,又咔噔的一声大响,那隔院的人声也就要追过来。他就像狮子一般,双足一顿。急急折回自己房间。却喜杨、柳夫妻全未追赶。
这少年正如铁莲子所猜,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武艺很好,阅历太浅;他此行是背着人出来,要寻找某某几个仇人,却阴错阳差,盯上了铁莲子杨柳夫妻。他姓陈,名唤陈元照。年才二十一二,使着一对奇怪兵器,叫作马字银花夺。他要找寻峨眉派的七雄,他又认不准。
他提着这一对夺,奔回己屋。迈进门槛,头一脚,险一些踏碎油灯盏。自己屋中的灯,原本放在桌上,自己临出来,刚扇灭了的,此刻竟点亮了,又被挪到屋地上,更一顾盼,全屋也改了样:床头刚赁的被挪了地方;自己的一个小包裹本来压在被下,此刻已经打开,包中物全抖搂出来,撒满了一床。这不用说,自己潜窥对门三骑客,毫无所得;却另有夜行人乘虚光临,倒把自己潜搜了一阵。更不用说,潜搜自己的。必是对门三骑客了,或者是他们的党羽,或者竟是那个白须眉的老人(铁莲子)。少年陈元照,他刚才探窗偷窥,只瞥见一男一女,那老人没在屋,一定是悄悄出来,抄自己后路了。
少年陈元照大恚,急急地验道勘迹;伸手把后窗一推,应手推开;敌人当然是穿窗进来的了。看起来,自己真是太疏忽了,未免斗不过人家;思索着可也是自己人单势孤之过。更回头顾望,对面屋灯光大明,屋中人发出咭咭呱呱的笑声,不来追究自己,简直是意存藐视。陈元照蓦地又动怒火,把出字夺一提,又要扑过去寻隙找场。他刚要迈步出屋,那个破锣嗓子已然奔到,提着灯笼,挑着花枪;原来是店房中巡夜的更夫。更夫不肯说他刚才看见一个贼影,他只一个劲东张西望,连声吆喊;柜房中立刻惊动出两个店伙,各持木棍,结伴提灯,到各院合搜起来。陈元照恰巧走到院心,更夫高举灯笼一照,看得清清楚楚,忙截住盘问:“你是干什么的?”陈元照不肯置答,转身就要退回本屋,店伙越发动疑,那个更夫横着花枪,拦住了陈元照,不教他动转,厉声问他:“你到底干什么的?快说话!”少年陈元照张口结舌,不禁暴怒道:“我是客人。”店伙拿灯笼再三地照着他,说道:“你是哪屋的客人?三更半夜,你这是出来干什么?”店伙、更夫渐渐迫近来,拿灯火照而又照,看清他手持兵刃,身穿夜行衣;把他们吓了一跳,越发乱嚷起来。
对面九号房灯光早亮;院中审贼,屋中人越发吃吃暗笑,更有一人嚷道:“这里有贼挖窗眼了!”少年壮士大窘之下,一句话不说,夺路要走。三个店伙一齐吆喝,虽然看出他是客人,仍不放他走,严词诘责他,要搜检他身上。正在不可开交,九号房后面夹道上,突有一个清脆的口音,振吭锐呼道:“店家快来,这里有贼了!”扑通的一声大响,像一个重物坠地,紧跟着又听喊道:“哎哟,杀了人了!”
店院中人一齐惊骇,隔着院子,看不见后墙夹道的情形,但已闻声辨响,似有人被害;那重声坠地,分明像是有人负伤摔倒。那夹道挨着厕所,那清脆的人声依然一迭声连喊道:“有贼,有贼!店家快看,快截住!跑到那边去了,进了茅厕了,出来了。哎哟,往西北跑去了,快追呀!上墙了,跑了,杀人了!”店中人更形惊扰,值更的店伙张皇失措,只虚张声势空喊,没有一个人敢去截堵。各屋客人也被这喊声惊醒,乱问乱叫。
少年壮士陈元照,见景生情,蓦然叫道:“店家,你们还不快追!刚才我看见一个贼,我是本店客人,差点教我堵上。你们快跟我来,我同你们追去。”值更的店伙半信半疑,急问道:“你你你到底是哪屋的客人?”……忽然听见后夹道又发巨响,一个人狂叫:“好狠贼,你扎死我了!”发出呻吟声,似受了重伤。陈元照厉声大叫:“你们还不快赶?出了人命了!”分开店伙,夺身追扑过去;他料想此人必是对门骑客那个白发老叟,也许喊者是老叟。也许逃者是老叟;但不管怎样,正是天助己便,可以借此避开一群店伙的盘诘。他飞似的抢奔后院去了。
果然这一阵大乱,给陈元照解了围。前边后边的店伙,连柜房的掌柜、司账,一齐惊起。忙着穿着衣服,点灯火,找家伙,出来查寻真相,追勘贼影。值更店伙跟随陈元照,绕圈子奔到后院;分明望见后院墙头上,有一条黑影,不等店伙扑到,公然回身扬手,发出几块飞蝗石子,却将店伙手中的灯笼打灭了两盏。旋见这人影一栽身,跳到邻墙,晃眼之间,一跳再跳,看不见了。
店中人还是汹汹哗哗,值更店伙奔出奔进,搬梯子上房,持灯看夹道,乱作一团。各房间的客人,也都惊起探问。店主人披着短衫,出来慰众,再三地说:“诸位贵客不要害怕,也不要出屋,各人守着各人的行李要紧。这是一个小贼,早吓跑了,并没有伤人。”一面瞪着眼扯谎,安慰众心;一面和司账督率店伙,搜勘贼踪。将后院夹道,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到,明明听见负伤呻吟、狂喊杀人、重物倒地的声响,竟没发现被贼杀伤的尸身,也没寻见半点血迹。刚才明明有人瞥见黑影,而且听见奔逐之声,现在全没有了,一点格斗的迹象也没有。店中人越发疑鬼疑神,十分骇怪。就中笑煞九号房的杨、柳夫妇;此时铁莲子早从本房后窗逃进屋来,把乘虚翻检陈元照的话,告诉婿女。于是翁婿父女三人把灯挑亮,门窗洞开,隔岸观火似的,看这一出玩笑剧。杨、柳只是咭咭呱呱地笑,铁莲子暗向他夫妇摆手,低告二人:“这其间另还插入一个第三者。”刚才喊救命,喊杀人的,并不是柳老。杨、柳问道:“这又是什么人呢?”柳老道:“少说话,你们侧着耳朵,多看多听吧。”翁婿父女仍在暗中,盯住对面房少年陈元照,那清脆的喊声,不是柳老,不是柳叶青姑娘,倒帮了陈元照。
少年陈元照混在众中,自觉很丢人。多亏着后院闹贼这一阵乱喊,才把自己开脱;若不然,店伙定将自己认作贼党了。他也和杨、柳一样,心中猜疑:“这夹道墙头上,连嚷有贼的,到底是什么人呢?”跟店伙瞎窜了一阵,又向店主人表白了一番功劳,自称是:“刚才上厕所,我瞥见一个贼影,在夹道墙上直探头。我假装不留神,特意溜回屋来,取了兵刃,要替你们捉贼。”店家听了,似信不信地向他道谢,仍不放心,他们挑着灯笼,房上房下,夹道跨院,都重搜了一回;想不到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只在后夹道摔破一只大盆,茅厕旁边倾倒了一堆碎砖;此外竟无一人受伤,也无一客失窃。到底不知这把戏是何人干的,有何用意。店主人再三查问,终没有查明真相。
陈元照心中更加倍纳闷,又很惭愧。他料定自己的行囊,是被对门三骑客白发老人(铁莲子)偷偷翻检了;自己窥着人家,竟而徒劳,反倒挨了人家一下。自己实在敌他不过,果然姜是老的辣,然而他决不服输,这一来更把他激怒。那后夹道连喊杀人救命的人,明明帮了自己,他也并不推敲究竟是谁;他十分闷气,退回己屋,把零乱的行李,重新打好包。坐下来寻思一回,越发恚愤。他便虚掩上屋门,和衣斜卧在床头,虚眯二目,仍在暗暗地监视对面房的铁莲子和杨、柳夫妇。
然而少年人血气足,本来要假寐,要看住了对门的对头,可是头才挨上枕。竟呼呼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皓日当空;少年壮士陈元照哎呀一声,一骨碌跳起来,揉揉眼睛,出房急看。对面房门大开,全室空空,人已没了影踪。忙又跑到马号一看。男女三骑客的马果然没有了。陈元照道:“不对!”他已将自己潜缀的三个人缀丢了。恨怒一声,忙忙地寻觅店伙,找到柜房,向店家根究三骑客的去向。
少年陈元照在院中,邀住一个提水壶的店伙,直眉瞪眼地盘问:“那九号房三个客人呢?”店伙向九号房一瞥道:“您老问那一老一少一个堂客么?”陈元照道:“正是。”店伙道:“他们可是都骑着马?”陈元照大喜道:“一点不错,他们哪里去了?”店伙道:“他们全走了。”
陈元照微愠道:“我知道全走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了?”这店伙很诡秘地一笑道:“他们刚走。”把手掌一伸道:“你老看,这些就是他们三位赏给我的酒钱。”陈元照道:“咳,你没曾问你这个;我问你,他们上哪里去了?”店伙嘻嘻地笑说:“这可说不上来,人家客官们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人家也不告诉我们店家。我们店家也问不着。”说时虚眯着一对眼,直看陈元照,简直很有奚落的意思。
少年大怒,却又没法,忙回手取了一锭银子,要行贿赂,套问敌情。忽然听一声响,柜房门开,店主和司账一同出来。因昨夜闹贼,犹怀疑虑,两人齐声向陈元照发话道:“客人早起来了?今天就走么?”言外之意,极端欢迎他就走。店伙趁空忙提水壶溜了。陈元照就向店主司账,打听杨、柳翁婿的来踪和去向。这两人世故很深,口风极严,问什么,什么不晓得;而且辞色之间,盼望陈元照赶快离店。陈元照按住了火性,再三询问,这个店主比狐狸还狡猾,那个司账比店主更狡猾,见陈元照死钉不休,他就虚向西南一指道:“那三位客人,大概是奔西南走下去了。你老若是快追,此刻动身,还能赶得上。你老可不要耽误,得赶紧走。”陈元照道:“是真的么?”司账扯谎道:“我听见他们打听路程了,好像问西南荻港,离这里有多远?”店主趁势帮腔道:“不错,我也听见他们念叨过,他们一定是奔荻港去了。”
陈元照信以为真,忙告诉店家:“我就追他们去,我们是朋友,我跟他们有事。我走之后。如果有一个姓石的矮胖子来找我,或者一个姓华的老头来打听我,你们就费心告诉他们,说我上荻港去,找那三个客人去了,请你费心告诉那个姓石的,叫他赶快追来。掌柜的,那个姓石的,约有五十多岁,在半月前,跟我一块儿,在你们这里住过两三天呢。”半月前的过客,店家早不记得了,但为要赶快把陈元照支走,店主、司账一齐说:“记得记得,只要他来。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
少年陈元照很是放心,以为自己安排好了,于是立刻回房,取了兵刃、行囊,付了店钱。又把姓华的老人年貌,再向店家形容了一回,也嘱他们传话,他们诺诺地答应了。陈元照这才提起行囊,健步急驰,忙向西南荻港,奔寻下去。
少年陈元照抖擞精神,沿江岸大路,火速追赶。这正是由芜湖,过鲁港,奔荻港,到铜陵的必由之路,要是快赶,一定赶得上。仗这陈元照青年健步,走出五六里地,沿路打听,如此一个男子,如此一个女子,如此一个白须老人,居然被他问出踪迹。江边一个小贩说:“不错,有这么一老一少一女,三个骑马的,刚从这里搭伴走过去了。”
陈元照大喜,擦了擦头上的汗,拔步又赶。他心中暗想:“这男女三个人实在可疑,大概是峨眉七雄的党羽,我不能放松他们。好在我已经给店伙留下话了,石叔父一定跟上来,华家父女也要缀来的,我们可以把这三人全都捉住。”一面思索,一面脚下加紧,连穿过两道竹林,远远望见前途三匹马联镳而驰,分明是二白一黑;马上的人分明是两男一女。少年大喜道:“哈哈,我居然缀上你们了!”脚下加紧,如飞地奔驰过去。
前面三匹马,果然是杨、柳夫妇翁婿。杨、柳策马并辔前行,铁莲子提缰后随。他们在店中,把陈元照大耍一顿,已经不生气了。起五更一走,本以为这样做,就把陈元照甩下,各走各的路,原不想生事。哪料走出十多里地,铁莲子偶一回头,又看见陈元照拼命地缀来;夫妻翁婿一齐恚怒,立刻把三匹马放慢,无形中好像等他赶上。陈元照缀在后面,已瞥见杨、柳回头而望,拿马鞭指点自己;他满不顾忌,一直逼了过来。杨、柳越发动怒。向铁莲子一商量,容得两边相距不到两箭地,他们突然翻身下马,找一树荫下,把马拴在树干上。三人齐树荫下纳凉一站,竟然不走了,要看看那少年陈元照紧缀不舍。意欲何为?
陈元照一味凑过去,相隔半箭地,人家站住了,他也寻一树荫站住。摘下帽子,拭汗,扇凉,一对大眼睛骨碌地打量杨、柳,打量铁莲子。柳叶青是女子,他要找的峨眉七雄,其中也有一个女子,他就细细盯着柳叶青。从他眼中,看出柳叶青浑圆脸、苹果腮、柳叶眉、直鼻、小口、朱唇,双颊有酒窝,十分俊俏,目光尤美;举止气派像个跑江湖、会武艺的女子,却又落落大方,不带村俗气。他觉着古怪,既觉古怪,不由要多看几眼。
这一来,铁莲子捻髯皱眉而笑,仰脸看天。玉幡杆杨华瞪眼生气,要走过来发话。柳叶青蓦地脸通红,眉峰一挑,很快地向父婿咭咭呱呱,说了几句话,突然走过去,到马鞍边,抽出那把剑,冲着陈元照走来。玉幡杆趋至马前,也摘了弹弓,取弹子,抽钢鞭。
柳叶青左手倒提剑,叱道:“你这东西直眉瞪眼的,你是干什么的?”玉幡杆杨华也骂道:“在店里捣乱,路上也捣乱,小子再三再四,安的什么心?这可不比镇店里,这是旷野地,要作死,正是地方!”夫妇俩气势汹汹,要就此收拾这歪缠不已,居心叵测的无礼少年。
陈元照张目四顾,果然近处渺无行人,只有江岸竹塘。他竟不怯阵,忙摆好架势,厉言还口道:“爷们是走道的,走道不犯私,谁也管不着谁!”
柳叶青愤极,立刻抽剑出鞘。玉幡杆叫道:“青妹等一等,我来教训他!”慌忙绰弓过来。陈元照这才看出情形严重,退后一步,急急回手,将肩头所负的小包袱打开,只一抖,亮出兵刃,是一对品字银花夺。铁莲子柳兆鸿一眼瞥见,暗吃一惊,(他晓得这少年的门户了)猛然叫了一声:“且住!”掠空一跃,横截在柳叶青面前,把她拦住,说道:“不要如此!都是走道的,你问人家做什么?你这来派,真格的,要打架?”把女儿拖劝住,转脸向陈元照大声发话:“喂,朋友都是出门在外的,别这么直眼看人,人家是女眷啊!”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陈元照手擎双夺,也不躲,也不言,仍然看着杨、柳翁婿夫妻,铁莲子拿眼不住打量他和他手里的兵器,见杨、柳含嗔欲斗,随转身把女儿女婿全唤回,低声嘱告了半晌。三个人忽抬头各向陈元照这边一望,都笑起来。陈元照正要退回树荫;铁莲子又高声发问:“朋友,你贵姓?”手指这出字夺说:“你师傅可是姓褚么?”陈元照仰脸不答,摆出傲态,慢慢地包起双夺,走到树下,席地坐下来,拿帽子扇风乘凉。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居然引得杨、柳夫妻和铁莲子都有些诧异。
杨、柳翁婿一齐退回树下。铁莲子暗对杨华、柳叶青说道:“这小伙子真有点邪气,绝不像初入公门的狗腿子。看他这样狂傲,倒好像是一个访镖的镖行雏儿。再不然,就是学成艺后,奉师命刚出来,游侠创万儿。你看他直眉瞪眼的呆相,简直太嫩,大概不是歹人。若是歹人,他得度德量力,你看他现在这股劲,一个人敢斗咱们三个人。”杨华笑道:“不是歹人,准是浑人。”柳叶青也不禁笑了,说道:“这小子实在气人,他为什么一死儿钉上我们呢?”铁莲子笑道:“这就叫初生犊儿不怕虎,看他那样子,心中大概跟谁怄着气,也许他有为难的事,要找谁打架。他一定是把咱爷们看岔了;索性由我斗斗他,也算是成全他一回。”遂故意小声和杨华、柳叶青嘀咕了一阵,又都做出东张西望。似有畏忌的样子。然后,说了一句江湖黑话,挥手道:“马前吧,点子来了!”这时来路恰有行人车马快走过来,铁莲子立刻和婿女匆匆飞身上马,豁剌剌往西南紧跑下去。少年陈元照果然上当,立刻拔腿紧缀下来。
三匹马一口气奔出二三里地,铁莲子柳兆鸿回头一看,少年陈元照敞着衣襟,大张着嘴,奋步奔逐不停,他居然要拿两条腿的人,硬跟四条腿的马赛快慢。柳老忍不住扬鞭大笑,对杨、柳夫妻说:“仲英,青儿,你们看看,这小子快要累死了,他还是追!”柳叶青、杨华勒马扭头回望,也不禁纵声大笑。陈元照仍然倔强,穷追不舍;到底是马快人迟,走了一大段路,陈元照落在后面。杨华回头望了望,笑道:“师傅,你老瞧,这小子跑不动了。”柳叶青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说道:“爹爹,这傻小子站住了,大概不肯追了。”铁莲子勒马看了看,对婿女说道:“你们要打趣他,可以再叫他赶。”遂一齐将马放慢。
陈元照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本想不赶了。见三人当途驻马,冲着自己指手画脚,又说又笑,分明等待自己,奚落自己;他不由勃然大怒道:“好贼子们,成心溜我!我非追上你们不可,叫你看看太爷的脚程!”遂一伏腰,箭似的又扑上来。
煦风扑面,赤日当头;三匹马忽紧忽慢,指东指西,乱踏着一片片竹林田径,投向西南。陈元照初涉江湖,性情倔强,纵已累得浑身浴汗,依旧穷追不舍。铁莲子和杨、柳夫妻拿着活人开心,竟这么忽松忽紧的,把他直溜出二十多里,他毫不警悟,依然切齿紧钉。突然间天色一变,云合风起,骄阳敛光,似有暴雨之意。铁莲子柳兆鸿急看前途,偏南方林木掩映,有一村落;翁婿夫妻忙拍马直投过去,就村井树荫,饮马歇汗,打算寻找地方避雨。问了问此地乡民,这里没有店房,若要投宿,还得再赶出十数里;若是暂时歇马,却有一座庙宇。铁莲子打听明白,告诉了杨、柳夫妻,又仰面看天,伸手试风,风云虽骤,似乎一时还下不起雨来。杨、柳都以为江南多雨,来得快,停得更快,因说道:“我们还是往前赶吧。何必在这前不靠站、后不着店的小村子里?”
铁莲子道:“也好。不过,我看雨这就来……”言甫罢,果然风过处,簌簌地洒了一阵漾漾雨。三人急急避雨,牵了吗,投到村边小庙里,就在庑下站着,歇脚看雨。雨果然不大,刚刚湿了地皮,又慢慢地住了;只是云未开,日光未出,还不能算晴。杨华笑向柳叶青说:“我是河南人,我顶喜欢江南风景,就只讨厌江南这样天气,晴天少,雨天多,总弄得人身上湿漉漉的,难受极了。”柳叶青也说:“江南梅雨是最恼人的,可是你们河南北的风沙,也真呛人。我也受不了的。”杨华笑道:“你说的是直隶省。若像我们河南永城县,便好得多。晴天既没有沙土风,雨天也没有湿霉气,好过得多。”
杨华盛夸故乡气候,柳叶青不信,笑着摇头:“你蒙我,你当我没去过河南么?我记得开封那地方,一到夏秋,刮起黄风来。也是飞沙走石。呛得人喘不出气,眯得人睁不开眼。”杨华道:“开封是开封,永城是永城,你别觉河南地全是一样,其实大有差别。就说徐州吧,也算归江苏管,那地方风土气候,全像山东,人也生得五大三粗,不像江南人那么娇小。”
两口子坐在庙庑下,你一言,我一语,闲谈忘情;铁莲子却独自一人,走出村口,往外察看。此时只落着零星雨点,风已停了,远处天空透出日光来了。铁莲子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旋即转身进庙,向杨、柳笑道:“你们俩谈高兴了,你可晓得那小伙子又追来了!”柳叶青道:“真的么?”
夫妻俩一齐站起,走出村口,并肩一望,不由勃然大怒道:“这东西一定不是好人。我们趁早把他打发了吧!”眼见陈元照头像拨浪鼓似的,东张西望,藏藏躲躲,慢慢溜过来。忽然瞥见杨、柳,他便往竹林后一躲;他由明追改为暗缀了,却忍不住不时伸头探脑。
玉幡杆杨华张着雨伞,挨在他妻子柳叶青身边,远远望见陈元照鬼鬼祟祟的神情,忽然一笑道:“青妹,我说你可别恼,他一死儿紧钉咱们,他的居心用意。我倒猜着了。”柳叶青立在丈夫的肩下,仰着脸儿问道:“你猜他什么用意?”杨华回头看,岳父没在跟前,便附耳对柳叶青说:“这小子直眉瞪眼,紧钉住我们没完,我猜他没安好心。哼,多半是个采花贼,他瞧你长得漂亮,钉上你了。”
柳叶青蓦地红晕双颊,往地上低声啐了一口道:“我骂你了!”杨华哈哈地笑起来,说道:“若不然,他何苦穷追不舍?师傅说他不像衙门狗腿子,我看他也不像镖行雏儿,倒是顶像采花贼。你瞧,他又探头了,又在瞧你了!”柳叶青使劲拧他一下,说道:“你还胡说!”杨华哎呀一声,两口子咭咭呱呱又笑起来。
铁莲子竟跟过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柳叶青斜睨了她丈夫一眼,轻轻说道:“他胡说八道,他说这小子直看我,没安好心,他说他是专缀我来的。”玉幡杆忙掩饰道:“师傅当然知道,江湖上很有坏小子,好跟缀女人,这小子贼眉鼠眼,恐怕也是这路坏蛋。”铁莲子其实早就疑心到这一节了,不过没肯说出来。因捋须低告道:“这东西果然有些邪魔怪道。平常一个武林人物,断不会只凭两条腿,硬敢追马。而且,我们人多,他只一个儿,若是寻仇、办案、劫财,明知不敌,岂肯苦追不舍?怎么着,也该回去叫伙伴,勾兵,再来生事。他都不然,只一个人死缀,那么这小子必有一点什么仗恃⋯⋯”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柳叶青和杨华忙问:“他仗恃什么?”铁莲子眼望婿女,双眉一皱道:“往不好地方猜,大概是蒙药、熏香。”
夫妻俩一齐愕然,铁莲子这话,分明也认这少年是个采花淫贼了。柳叶青以为渎犯了自己。心中痛恨;切齿说道:“这东西断乎不是好人,咱们别再怄着玩了,简直地过去,把这东西砍掉,也替人间除去一害。”卷袖子捋腕,恨不得立刻下手。玉幡杆杨华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地方紧挨着村庄,众目昭彰,何苦惹麻烦?我看要收拾他,莫如诱他到僻静地方,先捆起来,痛痛快快毁他一顿,只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再不然就把他吊在树上,等过路人来解救。”
柳叶青摇头道:“一个可杀不可留的淫贼,何必这么折腾?依我说,干脆先揍他一顿,然后掘个坑一埋。”杨华道:“活埋人,好厉害!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慈悲之心,他是淫贼不是,口说无凭,怎好但凭揣测,硬下毒手?”柳叶青喝道:“酸文寡醋,又来抬杠了,刚才你跟我一样,也发狠来着,这时候又装善人!”杨华道:“咱们俩到底谁狠?”柳叶青道:“不拘你怎么说,这小子管保是坏蛋,我决不饶他。我还告诉你,我捉住他,头一下,我先剜他那一对贼眼。这小子,这一路老是这么直眼珠子看我。”杨华笑道:“你听,你听。他把你看臊了,你就要他的命。你也不盘盘虚实,不问问底细,就要剜人眼珠,到底还是你狠!”
柳叶青辩不过丈夫,有点发急,嗓门越说越大,末后竟不答应,对杨华道:“你怎么老噎人家的嗓子眼!这小子像采花贼,本是你先说的,你这时候又说我不问虚实了。你这嘴反正都有理,我怎么都有错儿,二爷您到底叫我怎么好呢?”玉幡杆杨华怄她道:“教你别发厉害!”柳叶青道:“我偏要发厉害!”
两口子又哓哓地拌起嘴来。
铁莲子皱眉拦阻道:“罢罢罢,少说两句罢,你们两口子又斗口了,回头又着急。青儿你嚷什么!”柳叶青道:“看!爹爹说的我们,谁发急来,是华哥故意和我抬杠。是他先说的,这东西是淫贼,该收拾他一顿;回头我再一说,他又褒贬我狠。我怎么狠了?”杨华笑道:“小姐不狠。”对柳老说道:“她现时就要过去动手,要活埋人。又要剜人的眼珠子。”铁莲子柳兆鸿忙道:“青儿惯说狠话,你别尽听她瞎说。实情这东西也太恼人,该挨揍,但也犯不上制死他!”
柳叶青分说道:“爹爹不晓得,我一说过去跟人动手,他就不爱听。……简直你是怕我跟男人们打交道。你放心,我只过去引他上钩;他只一炸刺,我就宰了他!”
柳叶青揭破了杨华的隐衷,杨华也赧赧然了,笑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讲真格的,现放着师傅和我,何必单教你过去动手,你也不怕失了身份。”柳叶青道:“怎么样?所以我别跟人讲话,更不该交手,这一来我就不是好女人了。所以你还是吃酸!”柳老斥道:“这是怎么说话!你们俩谁也不用过去,还是我来琢磨他。”
柳老独自走出村口,雨点渐稀,路上微泞,避雨的行人,很有出来赶路的了。那少年陈元照远远藏着,见柳老一露头,立刻避开了,潜入道旁竹塘后,暗暗偷视。柳老佯作不理会,把村外形势一看,这里紧挨大道,是过往行人必由之路;在此地动武,实不相宜。往外圈看,也见得竹林掩映,村落起伏,是人烟稠密之区。柳老往外蹚出一段路,转身回来,告诉婿女:“我们还是往前站赶吧,这个地方太不合适。”
这时细雨蒙蒙,渐下渐小,终至于停;天际湿云渐散,东边远处已然透出日光,雨是下不起来了。铁莲子柳兆鸿催婿女上马,沿着江岸,续往南行,正打那竹塘旁边经过,少年陈元照这一回似乎存了戒心,躲在竹丛中,不肯逼近来,只远远偷看三人的去向。三人策马而过,走出很远;他方才避走田径,斜掉角暗暗缀着。他以为杨、柳一行没有看见自己,殊不知人家翁婿夫妻三人,扬鞭打马,走上雨过天晴的大道,好像又说又笑,满不理会;其实人家一个个精神贯注,早把前后左右照顾到;并且下了狠心,定要活擒他,拷打他,逼问他的口供,追究他的来意。
铁莲子和没事人一样,驱马落后走,连头也不回,只望着前途,杨、柳夫妇一面从正路往前走,一面暗打量道路两旁,要寻一个合适的、隐僻、无人地段,好把陈元照诓去,如法炮制,给他苦头吃。
柳叶青和杨华都年轻,比起陈元照,江湖经验究竟高着一筹。他们要看陈元照的时候,决不明着回头,只偶然在策马拐弯处,偏脸瞥一眼。
于是柳叶青暗告杨华:“这小子还是紧跟不舍!”杨华悄声道:“是的,我们决不能放过他。”柳叶青道:“你别嫌我狠,这东西实在该剐!”
于是迎面望见一段土岗密林,地形有点险僻。柳叶青急忙悄告杨华:“这地方就不错!”又叫着柳老:“爹爹,这土岗正好,咱们就下马等着吧。”
玉幡杆也觉得地点不错,真要活埋人,土岗下坑坑洼洼,连坑都不用挖。
柳叶青不等柳老回答,马上加鞭,直奔土岗抢去。柳老急喝道:“青儿,别慌!”和杨华一齐追上去,柳叶青已到土岗,翻身下了马,就要拔剑等候。柳老很生气地赶到,低声喝道:“快上马,快走,这里不成!”
柳叶青不服气,仰脸问:“怎么不行?”话刚出口,自己哎哟一声,慌忙上了马,杨华讥诮她道:“女张飞,你真成就是了!”——原来,越过土岗,却是一条丁字路。那边地头上,正有一辆老牛车,几个荷锄的庄稼人,绕林子走出来。只看正面,这地方像很险僻,转过岗子再看,反倒是个行人必经的三岔口。
玉幡杆哈哈大笑,柳叶青蓦地脸通红,自己也笑了。夫妻翁婿寻寻觅觅。仍往前走。柳老抱怨她道:“你这丫头,喊着,喊着,你到底露相了。无缘无故干什么?告诉你,这家伙是个雏儿罢了,若是老手,像你刚才这么毛骨,他立刻会看破你的用意,他就不肯再缀了。以后遇上绿林人,千万别嘀咕。”杨华插言道:“青妹总夸她的经验比我强,这一回我可看透了,你比我还沉不住气呢。你这上马下马一闹,那小子恐怕早猜出咱们的用意来了。”说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柳叶青也不禁侧头往后一瞥,扭转脸来,却向杨华闹道:“你还说我毛骨,你这是干什么?你走一步一回头,岂不是更露相?”杨华笑道:“你怎知我回头来?是不是你也回头了?”一句话,惹得铁莲子忍俊不禁,哧的笑起来,责备二人道:“你们两口子唠唠叨叨,拿抬杠开心。你们不要自作聪明,把人家太看成傻子了。你们俩只走道,不说话,行不行?”柳叶青笑道:“行!我先堵上我的嘴!爹爹别生气。”三个人续往前进,越走路上行人越多,越没有下手的地方。而且远远黑压压一片浓影,眼见又快来到一座镇甸之前了。柳叶青失望道:“爹爹,咱们又该着进镇店了,更不好下手了。那时候真不如在旷野地,把这东西毁了。”铁莲子咳道:“你抱怨什么?只要他进了镇甸还死嫖,什么地方不能宰人?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三人策马前进,忽逢歧路,看路上车辙马迹,果然前途快到码头。蓦然间,湿风又起,阴云复合,豆大的雨点零零星星迎面打来。玉幡杆、柳叶青一齐说道:“不好,雨又要下了。”三人立刻把马缰一放,马缰连拂,三匹马放开健蹄,豁剌剌直往镇甸投去。
这一场江南野雨,大一阵,小一阵,断断续续地下,把临江田野,罩了一层浓雾,给行人身上,加了许多潮湿。三个人策马疾驰,觉得快到站头,也没有张油伞,也没有换雨衣,就这么冒着雨往前赶。
约莫走出二三里路,前途江边有一座大镇甸。铁莲子柳兆鸿扬鞭一指道:“这就是荻港。”三匹马错落着,来到了镇口。勒马一转,翁婿夫妻三个人,不禁同时回头一看。柳叶青首先发笑道:“呀,那小子没影了,到底给溜乏了,不缀咱们了。”铁莲子笑道:“你不要小看了人,这小子很有种,溜不倒他;你看吧,回头他一准找寻过来。咱们三个人骑了马,冒雨飞跑,他这小子在步下追,天大本事,也跟不上。可是这小子实在有横劲,有胆气,假如不是坏蛋,倒真是个后起人才。只怕这小子不是好货……”柳叶青道:“那更不该放过他了,我们应该替江湖除害。”说着,铁莲子一马当先,杨柳夫妇联辔后随,马一进街,人便不再言语了。
荻港这地方,也是个水陆码头,比较也很热闹,铁莲子当年曾经到过。他还记得这里有个四合店,驱马一直寻了去,招呼婿女,一齐下马进店。
翁婿夫妻占用了一明两暗,三间北房,安置了马,命店伙打水净面,泡茶。柳叶青先不管这些事,忙忙地进了西暗间,把行囊打开,取出自己的衣服来,掩门换好。顺手把杨华的衣服也找出来,往板床上一丢。自己扣好衣纽,换上鞋,把她父亲的一身干燥衣服,抱送到东暗间,说道:“爹爹!等会儿吃茶,你老先把衣衫换上吧,回头别着了凉。”又向杨华努嘴道:“喂,你的两件皮,我也给你找出来啦,别只顾端着茶碗打晃,快给我换上去。”
玉幡杆杨华放下茶碗,看了看自己身上,说道:“我身上只湿了一面,换不换不要紧。”柳叶青道:“不行,趁早给我换,我都找出来了。”一指暗间门道:“你老老实实换下来,我还要把湿衣裳凑一块儿晾晾,回头我还想找店伙计,借个洗衣盆来,好歹给你们爷俩洗一把。一共带了这么两套替换衣服,天又潮热,又是下雨,汗淋淋的,湿漉漉的,你不嫌穿着难受么?”
柳叶青一味催,杨华笑扶门框,往外看雨,并不动弹。铁莲子也只吃茶,笑着说:“姑娘忽然爱起干净来了。”杨华嘲道:“可不是么,青妹妹新近才学着洗衣浆裳;有这份能耐,出门在外,还想施展施展。”柳叶青瞪眼说道:“人家好心好意地催你换,给你洗晾,你倒挑眼挖苦起我来。不是我逞能,爷三个每人只带这么两套衣服,脏了就得洗,我不洗,谁洗?我好歹动动手。当夜就能晾干,明早就可以穿着走。若是交给店家,找洗衣房洗,非等两三天不可,我们真格地住在店里等么?我本来外行,不会洗衣裳,我是初学乍练,您多包涵着。我可不如人家李映霞李小姐,人家又会洗,又会缝,又会煎,又会炒……”说得玉幡杆嘻嘻地笑起来,一时没话可答。柳叶青拿眼盯着他,夫妇俩眼对眼瞅着,半晌,柳叶青也哧的笑了。
玉幡杆受逼不过,到底进屋,换了衣服;铁莲子也笑着换了。柳叶青搬一个小凳,堵堂屋门口一坐,隔帘往外看雨。这雨还是紧一阵,慢一阵,时停时下。柳叶青觉得身上不爽快,有点粘似的,想洗澡,又没地方,她就口发怨言道:“这里的雨怎么比咱们家乡还惹厌?自从离开镇江,走了这些天,十天倒有六天阴,早知雨水勤。还不如不骑马,坐船走倒痛快,先不挨淋。”杨华从背后接声道:“不挨淋,怎么换衣裳?”柳叶青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再也不洗衣裳了,你不用挖苦我。”
天色渐暗,雨势忽大,店伙打雨伞过来问饭,并给点上灯火。铁莲子吩咐了菜饭,另要了三壶热酒,也是怕雨淋伤风。翁婿夫妻吃罢晚饭,铁莲子进了东暗间,坐在板床马褥上,闭目养神,预备明天到街上找人。杨、柳夫妻不肯歇息,竟在西暗间,临窗桌旁,挑灯对坐听雨,哝哝共话。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柳叶青说道:“这时候恐怕起更了,这里也听不见更锣,到底不知多早晚了。”杨华道:“是阴雨天,显得黑得早,其实这时并不太晚。”柳叶青道:“便宜那小子了,那小子一准是落在后面,找不着咱们了。”杨华道:“本来两条腿的人,硬追四条腿的马,只有浑虫才肯干。叫咱们苦苦地一溜,他也看出风不顺来,当然就不追了。”柳叶青道:“你以为他是不敢追么?我却觉得他是追不上。”杨华道:“我没说他不敢追,我以为他是知难而退。咱们安心溜他,他一定琢磨出来了,自然他就不再上当了。”

第四章 荒林雨夜斗疑兵
夫妻俩品茗闲谈,若有所待。隔了一个更次,忽然听外面人声杂沓,一个店伙打伞提灯,引进投宿的客人来。夫妻俩慌忙从破窗往外暗窥。果然是那个少年陈元照,浑身是水,满头是汗,张皇四顾,跟店伙投到店院来。借着店伙手提的灯光,杨华瞥见他一个侧面,柳叶青看见他一个背影,夫妻俩连忙站起来,去告诉铁莲子:“师傅,爹爹,那个小子找来了!”铁莲子早已听出动静,笑着向杨、柳一挥手,指一指窗外。杨、柳夫妻点头默聆,立刻分占窗台,侧耳偷听。
陈元照冒着雨,直往店里钻,店伙挑灯跟着他,问他是住店,还是找人?他不肯确实回答,挨着门一号一号地寻。天这么黑,雨这么下,他又不说所以然,招得店伙很不满,甩出很难听的话。他实在没咒念,只得说出来:“你们这里,可有骑着三匹马的客人么?是一男,一女,一个老头儿,是跑江湖的。”
这句话,杨、柳恰好听个逼真,不由相视而笑。玉幡杆杨华道:“这东西给咱们下了考语了,原来你是个跑马、卖解、走绳子、登大缸的姑娘!”柳叶青道:“可恶!”杨华道:“怎见得可恶,总算他有些眼力,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柳叶青推她丈夫一下说:“他可恶,你比他更可恶,我是踩绳的,你自然是王傻子、草上飞、马二愣子了!难为你游击将军的少爷,娶了个登大缸的女人。你再说我,我可⋯⋯”冲杨华举起拳头来。
这时候店伙刚好答了话,说:“你要找那三位客人,好啦,你瞧,就是这三间房,你跟我来。”陈元照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是闲打听,我不要找他们,我只要一个单间,你们有么?”店伙说:“有,客官,不就是你一位么?”陈元照道:“是的。”店伙引着陈元照,回到店房前院,给他找了一个小单间。于是照例地点灯,打洗脸水,泡茶,问饭,又问客人要不要赁被。陈元照说要赁被,掏出一块银子来,预付了店饭钱;为的是自己乃是孤身客,没带行李,这样做,省得店家疑心。店伙接过钱,出去给他叫饭。他先不脱湿衣,急忙走出去,认准了杨、柳夫妻住的房间,探好了出入道。回转小单间。这才脱去湿衫,拧干晾好。他没有衣服替换,饭来了,他赤膊坐下来吃饭。
杨、柳夫妻眼看陈元照偷偷来认门,夫妻俩容他走后,忙去告诉铁莲子,并且气愤愤地表示意见:断不容这东西生离此地,也不容他活到明天;叮问铁莲子,今夜如何下手?铁莲子慢睁双眼,徐徐说道:“你们何必这么挂劲,要宰他宰就得了。店房里不方便,还是诱出店外。”铁莲子站起来,换上雨衣,悄悄出去,寻找诱擒的地点。杨、柳在东房间一呆,耗时候,听动静,盯住陈元照,不教他溜脱。
陈元照决不想溜走,吃饱了饭,把湿裤子也收拾了一下,那对乐字银花夺,也擦抹干净,重新包好。摸了摸身上,可惜追得太紧,只有一筒袖箭带在身边,其余别的防身武器暗器、夜行人用具,一点也没有。况且人众我寡,须防暗算,想了想,便披衣急急离店。踏着泥路,到荻港街上,寻一刀剪铺,买了一槽钢镖。又买了一件上衣、一块油布和一副带子、一双软底鞋、一根长绳。回转店房,又把柳家父女暗窥了一回。倏忽二更,雨又渐停。陈元照将全身结束停当,更衣换鞋系带,佩好了镖箭,一对生字夺,顺放在床头,赁来的被铺展开;出去巡视一遍,立即紧闭屋门,顶上一个木凳,扣紧了窗。这才轻轻倒在床上,熄灯假眠;小心戒备着,只要对方潜来暗算自己,自己便可立时警醒。不料他一路狂追奔马,精疲力竭,耳朵刚刚贴枕,两只倦眼再睁不开。陈元照说道:“不好,这可不能睡!”一骨碌坐起来,要盘膝闭目养神,哪知总犯困,直打盹,他忙又跳起来,点上灯,在屋中来回走溜。心想:“石叔父怎的还不追来?”
折折腾腾,已过午夜。陡然间,听窗外嗤的一声冷笑,陈元照愕然凝眸。小窗破露一孔,正有一只俏眼,从窗孔往里窥视自己。陈元照一侧身,厉声喝问:“什么人?”那只俏眼一闪,忽换来一只皓白的手,公然伸入四个手指头,刮的一声,把窗纸扯碎。撕出来一个很大的窟窿,把半个面孔,端端正正放在那里,一双星眼公然明窥自己。陈元照勃然震怒,老实说,这意外举动,吓他一跳。他连忙一跳,扑到床前,正伸手要操兵刃;突又听后面窗也啪的一响,一个男子口音,低声唤道:“朋友,是熟人,请出来到店外会会!”
陈元照又往旁一跳,扭头急看;后窗的人只出声,不露面。陈元照早已明白了。饿虎扑食一般。跳近床头,捋马字银花夺,一把抓到手。先交左手,右手潜掏暗器;可是忘了一招,他没有煽灭灯。于是他退步负隅,眼观前后两面窗,喝问道:“出来也不怕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可是骑马的三位?”前窗是女子语声,哂笑着说:“算你会猜!别害怕,慢慢地滚出来,店外头东南空地上见。”
陈元照心里头多少有点嘀咕,究竟自己人单势孤,但是初生犊儿不怕虎,他把掌心的暗器紧扣着,未肯先发,抗声还口道:“少要卖狂,陈大爷龙潭虎穴也敢去,就教你们三打一,我也不怕。你们堵门口,憋着我,那可不成。施暗算,是屎蛋!”灯影里,他已看清前窗的面孔,正是圆脸、桃腮、柳叶眉,是那个骑马的女人。后窗看不见人的身形,听口吻,是那个少年男人。少年男人重又回答:“喂,放心大胆地钻出来吧,爷们有好话跟你商量,没人暗算你!”
陈元照喝一声:“好!”身形往下一伏,抖手穿窗打出一镖,顺手把灯煽灭。前窗人影一声冷笑,一晃便不见了。后窗人影骂道:“可恶的东西,还想暗算人,快滚出来吧!”陈元照还口道:“太爷开道,不能不来一下。”又抖手打出一镖,趁势抢上一步,移木凳,拔门闩,把门扇猛然一阖又一开,这才左脚点地一拧,腾身斜窜,跳出了屋门。往右首一落,双夺急分,“夜战八方”式,往四面一扫。双眸急急一寻,店院空空,敌人并没有暗憋着自己,放冷箭,下毒手。
陈元照抬头再张望,好像院中没有埋伏,房顶也没有敌人。他心中一愣,“他们好快的身法呀,哪里去了?”稍一逡巡,把田字银花夺一按,嗖的一个箭步,奔杨、柳那房间扑去。刚刚蹿到屋角转弯处,背后突袭来一股寒风;陈元照急急的一闪身。斜刺里黑影中,闪出一人影,低声叫道:“伙计,往这边走!咱们外边斗去!”这人影一指东墙根,紧行数步,一蹿上墙。“金鸡独立”式,登着墙头,向陈元照连连招手。陈元照奋不顾身,吼了一声,顿足一掠,嗖的也往邻墙上一蹿;身如风摆柳似的一晃,连忙拿桩立稳。这雨后的墙,竟十分滑泞,险些闪下来。再看敌人,冷冷地一笑,直等到陈元照跃上来,站稳了,方才一栽身,跳到墙外面去,又是止步招手。陈元照回头看了看,也就负怒往下跳去,跟踪急追。一面追,一面留神回顾。恐防三打一,半途受了杨、柳的暗算。
但是杨柳夫妇并不打算半途暗算他,他自己竟漫无忌惮的,踏入人家埋伏中。前边那人影,正是铁莲子柳兆鸿,把陈元照诱出来,直奔到店外东南空林边,便即站住。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俩从侧面旁追陈元照,霎时也已奔来。
翁婿夫妻三人把陈元照围在垓心。再看陈元照,兀自傲然无惧,把一对马字夺一举,挺立在空地上,满地尽是雨后烂泥,他一点不介意。闪目看清了敌手的人数,微微一笑,抗声说道:“你们全来了!在地下跑,比骑着马可差得多,你们不会再溜走了。我说呔,你们打从店里,把太爷调出来,请问你们打算怎么样?”
杨、柳伉俪蕴怒已深,反倒相顾而笑,柳叶青首先发话,向杨华说道:“你听,他还装没事人呢!我说,是我过去问他,还是你过去问他?”口说着,不等杨华回答,提着那把青钢剑,抢先往陈元照这边凑来。她一心想单独跟陈元照动手,把这东西放倒,头一下先剜他那对该死的大眼,跟着再剁下两条狗腿。玉幡杆杨华要保持自己做丈夫的体统,慌忙横身阻住妻子,说道:“青妹等一等,你先闪开,还是看我教训这东西。”柳叶青从鼻孔哧的笑了一声,用剑尖一指对手,道:“小心点,看教训不成人家,倒没的让人家教训了。”两口子还是斗舌。铁莲子柳兆鸿远远地站在丛林边,自以为是前辈英雄,不屑跟陈元照这个后生小子交手;只捋长髯,看胜负,一方提防陈元照战败逃窜,一方戒备着婿女万一失败。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提起豹尾鞭,腾空一跃,噗嚓一声,脚踏烂泥路,溅起雨花,蹿出一丈多远。柳叶青连连叫道:“留神别滑倒了,黑灯瞎火的,看着点脚底下。”说到这里,起了戒惧之心,忙向铁莲子说:“爹爹,他要先过去动手,他不叫我去。这么黑的天,又刚下完了雨,他的眼力不大行,爹爹你拦拦他吧。”黑影中,玉幡杆杨华不由一阵脸皮发烧,娘子倒是关切自己,也未免小看自己了。一赌气,为求必胜,立刻插钢鞭,把弹弓摘下来。铁莲子柳兆鸿在那边,双目凝神,盯着陈元照手中这对日字夺,心中还是思索:“这小子到底是哪一门的徒弟呢?怎么会使这样兵刃,实在该加小心。”恰好听听女儿嚷,便接声道:“是啦,你别乱嚷了。我说仲英,天黑道泞,你可要多多仔细。对面点子这对家伙是马字夺,你别教他咬住你的兵器。你还是用其所长吧!唔,对了,把鞭收起来,太对了。喂,我说,你先别跟他动手,到底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哪一门户的,他师傅是谁?缀咱们为什么?”
这翁婿夫妇三人,虽当劲敌,仍自殷殷叙话,互相关情。少年陈元照立在当中,把一对大眼睛瞪得滚圆,照顾着这面的人影,更照顾着那面的人影。他一点也不退缩,只盼帮手快找寻自己来;举起了双夺,静等杨华一到。便即发招。
玉幡杆教他的娇妻岳父这么一闹,很有点不好意思。不便向岳父发话,就冲妻子柳叶青说:“你把人看成呆子了,连天上落雨地上滑,人家都不晓得,单你晓得?漆黑的天,我干什么跟他去打,我还是给他几个球儿弹儿吃吃。”挪近数步,和陈元照对了面,把弹弓一提,弹丸握在掌心,然后厉声斥道:“你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陈元照还言道:“你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住得好好的店,你们把我引出来,你们要想怎么样?”杨华道:“哈哈,你还有理!我们把你小子引出来,就是要审审你,教训教训你!我且问你,你这小子由打芜湖鲁港,缀我们一道,我们走到哪里,你缀到哪里,你小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安的什么心?你这无礼的举动,实在该剐,现当着太爷。赶快把实话招出来,或者能饶你一死!”
陈元照听了,纵声大笑道:“小子,你倒想审我?太爷还想审你哩!官街官道,随着爷爷走,怎么就是太爷缀着你了?你头上长着犄角了,太爷缀着你,想看稀罕不成?你说我无礼,你们更无礼;太爷住在店房中,你们成群打伙,无故地搜检我。又把我诱出来,我倒要问你,你想怎么样?可是见财起意,嫌太爷搅了你们的买卖?”
杨华喝了一声,正要还言,柳叶青早气得跳脚骂道:“你这小子,准是下五门的贼蛋,我问你。你贼眉鼠目的,老盯着姑奶奶,你安的什么心?”
陈元照冷笑着骂道:“太爷不喜缀好人家的妇女,专好缀女贼。你这娘儿们不用说,准是峨眉派的羽党,专会堵着门,欺负人家孤儿寡妇的。你就是女人,太爷手下也不留情,你过来!”
柳叶青道:“啐,你这个该死的小贼蛋子!⋯⋯”杨华也立刻骂道:“狗贼,不消说了,你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死有余辜的!叫你尝尝太爷的弹子,先打瞎你这一对狗眼再讲!……”
夫妻俩这个还在骂,那个就动手要打:陈元照立刻准备还招。那边铁莲子听出棱缝来,急喝道:“等一等,呔,少年人,你说什么峨眉派?我们并不是峨眉派,喂,你老实说,你是哪一门,你可认识铁莲子么?”
话喊晚了,其实不喊晚,陈元照也不肯听。柳叶青刚把剑一挥;杨华急将弹弓一拉,黑影中,嗖嗖嗖,一连数弹,照陈元照打去。陈元照双夺一错,往前一上步;弹珠破空打到,他急往旁一闪。他才初出世,还没有遇见杨华这样的连珠弹法;头一弹刚刚避开,第二弹、第三弹已接连打来,围着他的身躯乱迸。空有双夺,竟上不进招去;身上就有暗器,也掏不出来了。
柳叶青一见丈夫取胜,纵声笑道:“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原来是一个小草包。华哥,别往上三路打,打他下面,捉个活的来问问吧。”铁莲子也叫道:“别下毒手,最好打掉他的兵刃。”
杨华取得妻子意外的赞许,心中得意,手中的弹弓嗖嗖的打个不住。颇想依着岳父的话,把陈元照的兵刃打掉,但是还不能取准。陈元照这一次对敌,碰上硬钉子,被打得手忙脚乱。黑影中,泥路上,只听他脚下“噗嚓噗嚓”的乱响,只他一个人像“海里迸”似的乱跳。柳叶青笑得花枝乱颤似的,几乎直不起腰来了。
铁莲子柳兆鸿慢慢踱过来,留神看陈元照的身法,忽对柳叶青说道:“青儿,别傻笑了。你看仲英这里取胜,还不绕到那边堵着去?这小子眼看斗不过,必要扯活⋯⋯”
这么一句话,倒给陈元照提了一个醒,杨华的弹法厉害,他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也不肯走,只这么躲闪招架,势必久耗致败。他负气恋战,一时没想开,只顾用尽身法,勉强对付。经铁莲子这么一喝,他陡然醒悟;急急地一闪,往旁一蹿,骂道:“小子有本领,咱们斗斗兵刃?”登时抹转头,往回路走下去;弄得一头汗,满腿泥。
杨华大喝道:“哪里跑,快截住他!”急忙收弓摘鞭。铁莲子道:“怎么样,跑了不是?”忙奔左边堵截过去。柳叶青道:“真跑了,快追!”忙挺剑横蹿,奔右边截过去。陈元照抢到左边,铁莲子亮空拳拦阻道:“小伙子,可以歇歇吧。”陈元照发恨道:“那不见得!”右手银花夺唰的直刺过去,左手夺跟着拦腰横剪;铁莲子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入白刃,硬来夺取陈元照的兵刃。陈元照忙将双夺一抹,转眼间换了三四招;铁莲子几乎直欺到他怀内,拳影嗖嗖劈面。陈元照慌忙后退,大吃一惊,努力运双夺往外一划;铁莲子哈哈大笑。百忙中,一股寒风袭到;柳叶青的剑影已由右侧攻来。陈元照双足一顿,退蹿出一两丈,脚尖一点泥路,抽身急往旁走。柳叶青挥剑跟上,剑夺交斗起来。
陈元照到此方才晓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老少男女三人,不想个个功夫都硬,自己太轻敌了。可是仍不服输,运动双夺,且战且走,仍想打倒个把敌人。柳叶青的剑被他的双夺克住,竟不能取胜;杨华恰恰背弓抡鞭追到。柳叶青刚从双夺交锁处,冒着险招,很快地将剑抽回来。把杨华吓了一跳,拼命地扬鞭来援;“力劈华山”,用一股猛劲,硬砸下去。陈元照微一侧身,让过鞭风,用单夺一捋;杨华脚下一滑,不觉失招。陈元照大喜,猛喝道:“哒!”夺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杨华手中鞭竟被夺咬住甩出去;“吧嗒”一声,落在雨地上。陈元照得理不让人,银花夺趁势一送,直攻咽喉,旁扫肩头。
这一招险极;铁莲子道:“呀!”抖手发出一铁莲子。柳叶青吆的一声惊叫,手中剑“秋风扫落叶”,疾如电掣,斜身猛扫,抵住字夺,努力一颤,磕开夺锋,把杨华救出。陈元照左手夺忙一递,又来剪柳叶青。当此时,铁莲子的暗器似一点寒星,唰的打到。陈元照蓦地觉出,急一侧身,啪的一下,这一粒铁莲子正打着他的左腕。当的一声,一支日字夺竟被打落,和杨华的鞭都掉在泥地里了。杨华和陈元照都挣命地往外一蹿。
柳叶青这时恨怒交迸,如飞追奔而来。陈元照蹿出来时,两眼早盯着坠刃处;忙借势又一蹿,伏身急捡自己的钢夺,却迟了一步。柳叶青赶上去,一脚踏住银花夺;右手剑一晃,咬牙斥道:“看剑!”一缕青光,直上直下,猛砍陈元照的后项。
陈元照这少年好不凶猛,连腰也不直,竟翻腕用右手夺,往外推,使了个十二分力。剑锋砸夺刃,“叮当”一震。火花直迸。柳叶青哎哟一声,缩足往后一退,骂道:“好贼子,好狠!”——柳叶青的膂力不如陈元照强,陈元照的手法不如柳叶青快,——陈元照借这一下,把已失的兵刃拾起来;喘了一口气,觅路急逃。
但是,玉幡杆杨华失招之后,愧愤之余,竟不重拾坠鞭,早在那里把弹弓摘下。恍惚看见他的爱妻与敌交手骤退,只道是受了伤;玉幡杆杨华一声不哼,唰唰唰,展开了连珠弹,恰如骤雨惊雹,照陈元照打来。
陈元照冷不防挨了一弹,慌往旁一跳;哧溜的一下,滑倒在地。黑影中,玉幡杆、柳叶青夫妻双双奔过来,要活捉他。忽然听铁莲子柳兆鸿叫道:“咦,又有人来了!哒,什么人?快给我站住!”一声未了,果然在北面有人答了话,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喝道:“好你们胆大的峨眉走狗,胆敢半夜在这里行凶害人,待我姑娘来拿你们!……陈元照小子,别害怕,你师姑救你来了。”人影一晃,比箭还快,一直扑过来。铁莲子双手一张,忙招呼婿女:“青儿,仲英,你两口子快拿住这个小子,我挡来人。”立刻横身迎上前去。
黑影中,不辨面目;但看这苗条的体态和这柔脆的口音,已认出来人果是个轻装的女子,佩着囊,提着剑,从镇甸冲出来。铁莲子柳兆鸿是个江湖上知名的前辈英雄,不屑与晚辈争雄,更不肯和妇女交手。背后插着雁翎刀,并不拔出来,空张双拳,阻住女子,不许她再上前,厉声喝问她的姓名、来历。女子来势迅猛,叩问不答,将掌中剑一挥,向铁莲子虚晃一招,意在避开这当前拦路的敌人,火速过去援救那危急的同伴。铁莲子看出她的来意,决不肯把她空空放过;女子发出虚招来,他目灼灼盯住了,居然不退不躲。女子骤往右绕,他横身往右一挡;女子改向左抢,他往左一跨步。女子顿时明白,若不刺倒这个敌人,绝不会越过此地,和陈元照会在一处。她怒叱一声:“好贼,竟敢拦路找死!”立即亮手中剑,恶狠狠照铁莲子砍下来。铁莲子一声长笑,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把女子邀住;一连数剑,未能把他逼退。这女子勃然惭愤,黑影中凝眸打量铁莲子,只看出颏下有须。把牙一咬,骂道:“好贼!”运用三才剑,稳狠准三字诀,闪开要害,照铁莲子不致命处,唰唰唰,猛攻过来。
铁莲子暗暗吃了一惊,觉得这个女子,年纪似乎不大,剑术居然可观。自己多年苦练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现在拿出来对付她这支剑,竟有些拮据,应付不下来。固然是夜间扪黑来斗,煞非容易,可是这个女孩子,看来本领决不在自己爱女柳叶青之下。这又是谁家的女徒呢?倒要盘一盘她的根底。心头转念,再问不应,也将拳招倏然一变,施展八卦掌法,暗运点穴术,以守为攻,把这女子缠住。口中连唤道:“青儿,仲英怎么样?得手了没有?快把那个小子活捉住,捆好了。这里是一个女子,很有两下子,问她也不言语。青儿还是你上来,跟她比拼比拼!”
但是这时候,杨、柳夫妇竟没把两次跌倒的陈元照活捉住,反倒险些吃了亏,把人放跑。
陈元照第二次滑倒,正跌在雨水洼里。杨华、柳叶青先后掩到跟前,睹状大喜,一齐动手,要捉活的。不意陈元照自知危迫,顾不到肮脏,就地一滚,翻出二三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弄得浑身水淋淋的,幸喜兵刃未失。大吼一声,抡银花夺,反来迎击杨、柳。恰巧玉幡杆杨华,首先赶到,左手握弹弓,右手空伸着,正要弯腰抓人。陈元照一阵风似的刚刚跳开,猝又扑来拼命;杨华骤难招架,急忙往后一跳。陈元照抡双夺卷过来,柳叶青惊呼急上,提青钢剑,“烘云托月”,忙将陈元照的银花夺架住。陈元照怪叫一声,另一支夺,唰的探出来,咬剪柳叶青的臂腕。柳叶青退步收招,左手捏剑诀一领剑路,右手剑锋“白蛇吐信”一点,二人又斗在一处。
玉幡杆杨华立刻拽弓发弹,重展开连珠弹法,帮助爱妻,夹击这个豪横的少年陈元照。夫妇俩双双斗这双夺,一个是青钢剑近挑,一个是连珠弹远攻。杨华是弹丸如雨,奔陈元照下三路,猛打不休。柳叶青是利剑劈风,专找陈元照的上三路。陈元照一面迎敌,一面避弹,又弄了个手忙脚乱。陈元照初出茅庐,碰上劲敌,此刻已然深知这老少三个男女不大好惹。本来他不敢恋战,一心要逃走。但是黑影中,他听见一声喊,说什么:“别害怕,师姑救你来了!”他晓得援兵已到,来的是他的那位年轻师姑华吟虹。
这华吟虹,乃是师祖弹指神通华雨苍的爱女,年纪并不大,辈分却不小;武功虽然好,气焰未免骄;仗恃着名父之女,身为师姑,曾经小觑了陈元照。陈元照又跟这师姑动过手,少年人逞强好胜,师姑的口气,分明拍老腔,藐视人,其实论岁数,师侄倒比师姑大。陈元照本来要逃跑,听这一喊,援兵既到,那便不必跑;冲着这师姑,更不能跑,跑了要被她耻笑。况且师姑已到,师祖华雨苍也必来了。师祖与师姑,陈元照并不放在心上;却又料到,他的师叔兼保父的多臂石振英,也必随众同到。有师叔保父在场,自己不会吃亏的。如此一盘算,陈元照决计不跑,一霎时又陷于苦战,努力支持,静等师叔石振英赶来救助。
这一来可打算错了。正是远水不救近火,师姑虽到,被铁莲子挡住;还是陈元照一个人,对付杨、柳夫妇。陈元照论兵刃,论暗器,样样都不是人家夫妇俩的对手;而且单只杨华的连珠弹,他便搪不住。所幸柳叶青恋战不已,敌我在夜影中,辗转苦斗,倒害得杨华的连珠弹,不敢贸下毒手,生恐误伤了爱妻柳叶青。固然会打暗器的人,目力都强;杨华的眼神,更具百步穿杨,夜打香火之能。偏偏陈元照也窥透这一层弱点,一面动手,一面跳来跳去避弹,身形尽往柳叶青身旁凑;巧借柳叶青,给自己做拦弹牌。
玉幡杆杨华投鼠忌器,柳叶青倒做了丈夫发弹的障碍物。杨华的连珠弹,尽管嗤嗤的打,究其实,只奔下三路瞄准,只能威胁敌人,给敌人添忙添乱。杨华用隐语叫柳叶青退下来,教她阻住敌人,勿令逃走便够,用不着拿剑真拼。偏生柳叶青打上火来,不肯退下,反而明白地告诉杨华:“你只管狠狠打,不用顾忌我,我会躲,误伤不了我。”杨华也怄上了火,锐声说:“你又夸口,你忘了那一回,叫我误打伤了?你不用剑,行不行?你也把你的暗器掏出来,不好么?”
夫妻俩一面动手,一面怄气。其实,这连珠弹看似无效,收效已经不小。这时候把陈元照打得头昏眼花,精神被牵掣,手脚也忙乱得很。工夫不大,被柳叶青抓住破绽,唰的一剑横削过去,削落了陈元照的包头,吓得他大弯腰,往外一跳。柳叶青这一回听了丈夫的话,不往前追,反往后退;剑交左手,右手把豹皮囊中的铁莲子,掏出数粒。就在这一刹那顷,玉幡杆杨华把弹弓一拉,吧吧吧,一连三下。陈元照登时哎呀一声,大概挨了一弹。慌不迭地一跳一闪,柳叶青娇叱一声:“哒,哪里跑!”掌中铁莲子,从这面打出去;玉幡杆的连珠弹,同时从那面打出去。左右夹攻,陈元照一躲,两躲,脚下一个踉跄。柳叶青唰的蹿过去,劈头一剑。陈元照挣命地急架急躲,哧溜一下,扑噔的大响,陈元照翻身栽倒。
杨华、柳叶青,双双上前,一齐动手,把陈元照按住,插剑解带要捆;陈元照拼死力地一挣。这时候,突然听见林那边一声大喊,声若洪钟。杨、柳夫妇担心着铁莲子,不由扭头寻视。陈元照蓦地一声怪吼,浑身用力,猛然挣出一只手,劈面一拳,准捣在杨华的脸上。杨华急急侧脸,怒骂道:“吓,好东西!快给他一剑!”双手一叉,叉住了脖颈,复将陈元照按在泥泞的道上。柳叶青忙腾出一只手,来拔那插在地上的剑。陈元照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力,拼命一滚一挣,两条腿猛蹴乱踢,那支剑被踢倒。同时他到底被杨华扣住了咽喉,柳叶青火速地解下腰带,夫妻拧胳臂扭腿,到底把陈元照捆上。
陈元照狠哼了一声,竟气闭过去;杨柳夫妻俩重给加上一道缚。两人急急站起来,寻剑,寻鞭,寻弓,慌忙奔向林边去。援应他们的父亲铁莲子柳兆鸿。柳兆鸿此时已和急驰过来的另一条人影,过了话,交上了手。
这后赶来的人影,是多臂石振英,是个快五十岁的人。那先来驰援的女子,是华吟虹,是弹指神通华雨苍的爱女,年才二十来岁。但是他二人却是师兄妹,女子年纪小而辈分高,少年陈元照就是这个多臂石振英的师侄和义子,也便是华吟虹的师侄。师侄比师姑,年纪大两岁,武功差不多。两人谁也不服气谁。他们现在,正由华雨苍为首,为保护那早已逝世的镖师飞刀谈五的寡媳和孤孙,以威力逼走了登门复仇的峨眉七雄。峨眉七雄力不能敌。走又不甘,在鲁港恋恋不舍,潜迹窥伺。旋被华氏父女发觉,立即率众追踪,石家叔侄加入帮忙。现在他们正往各处踏访峨眉羽党的下落,陈元照偏巧误撞上杨、柳,把女侠柳叶青当作峨眉七雄的唯一女杰海棠花韩蓉。
陈元照错缀杨柳,一路紧钉;华吟虹本可提醒他,却偏不言语,反而暗缀着陈元照。华吟虹和石振英、陈元照叔侄,闹着很深的意见,其故就在石振英太好拍老腔,而陈元照太好抢大辈,华吟虹女孩儿家,又太骄。
陈元照以一个人,横挑强敌,向杨、柳夫妻翁婿滋事,华吟虹仍然坐视不顾。一直到狂傲的陈元照被人环攻,看着支持不住,华吟虹方才出头。这就迟了一步,就是故意要这样做,她可忘了同仇敌忾,等到见危驰援,自己又被铁莲子阻住,眼看落到被人各个击破的局面,她还是不悟。她挥剑猛攻,竟不是铁莲子的对手,她这才有点着急。她的杀手锏,乃是华门秘制的五毒神砂,一扬手,便制敌死命;不幸因她滥用,又刚刚被她父亲强行收回一半。留下小半袋,更严定下科条,只准恃以救命,不许借以取胜,除非陷到孤掌难鸣,敌众我寡的局面,但凡一打一,决计不准使用。
华吟虹手仗利剑,连展绝招,被铁莲子赤手空拳,一个没使兵刃的人给缠绕住。她十分动怒,囊中空有五毒砂,又不敢使用。最好是上来两个敌人,都跟自己一人动手,她就有了借口,可以恣意扬砂击敌了。现在却糟,对方不但是一人,而且又是空着两只手;黑影中看不出铁莲子的面貌,仿佛看出颏下有须。华吟虹又急又气,又有点害怕,把剑一指,连展开进攻的招数,剑走洪门,硬往上攻。连抢了三四次,疾如闪电,猛似毒蛇,满料对手不伤必退。哪知铁莲子柳兆鸿这么一闪,那么一欺,到底招架开了,反而伸二指来点华吟虹的穴道。华吟虹没有抢上去,倒被逼得退后一步,不禁吸了一口气,很害怕。
同时又听陈元照那边,一步一步吃紧。华吟虹心想,救不成师侄,倒把自己也陷在里头。这都是自己衔恨他们,误了大局:“父亲若知道,这可怎么好?”……走既丢人,斗又不利,正在为难;突然间,多臂石振英寻踪赶到了。
石振英头大身矮,是有名的侏儒,可是身法很利落。如飞地奔来,远远叫道:“师妹别慌,我来帮你!”
话是好话,还是有点拍老腔。华吟虹心中大怒:“他还是拿我当小孩!”说实在的。五十岁的师兄,二十岁的师妹,在当年倒真抱过师妹,还给师妹买过糖果。但是事隔多年,人家已是大姑娘了。这个老气横秋的师兄,当着人,唤出师妹华小姐的乳名来,小姐焉能不动怒?即如此际,石振英料到师侄陈元照年轻惹祸,奔来相救,却先跑来帮助师妹。本意是讨好,意在化除那次误叫小名的误会,而不料他一开口,又带出傲兀意态。“帮”字不甚好,“慌”字更可恶,华吟虹姑娘又挑眼了。口不说出,心上较劲,容得石振英一到,她蓦地往圈子外一跳。石振英抡刀上前,和铁莲子交手。直等到两人连走数招,她方才冷峭地说:“您别慌,慢慢地打;你的侄儿大概教人家活捉住了。我帮你看看去吧。”扔下这话,扭头就走。石振英干瞪眼,一发愣,被铁莲子连攻了好几招。
铁莲子柳兆鸿徒手和华吟虹交斗,也是很懊悔,很紧张。在华吟虹这方面,深觉敌强己弱,自己一口剑,竟斗不过人家两只空手,很是惭忑。哪里想到,铁莲子捻双拳,斗这一口剑,也是越来越别扭。起初轻敌,及至递上招,华吟虹这个女子的剑术,竟不弱于自己女儿柳叶青。自己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若在白天,还可以应敌;今当雨夜,吃亏不小。走了十数个照面,连逢险招,几乎被人家刺中。正好比哑子吃黄连,心中滋味苦,嘴上不能说;已经动上手,再想抽刀,也嫌丢人。在华吟虹这面看,自己屡发毒招,未能刺伤敌人,也未能把敌人逼退。在铁莲子这面看,可就是屡遇毒招,险些被刺伤,险些被逼退了。这就是彼此的观点不同,甘苦只有自己知道。铁莲子为了顾惜自己一世的英名,未肯中途收拳换刀;现在突然换了对手,华吟虹往外一跳,石振英正奔来接斗,铁莲子就势也往围子外一跳;口中喝问:“来者通名?”暗中悄悄地回手,把背后的雁翎刀,拔取在握。

第五章 女侠双比剑玉面留痕
多臂石振英,和铁莲子柳兆鸿,面面相对。华吟虹抛下就走,反而丢下两句不受用的话,告诉石振英:“您的侄儿教人捉住了。”多臂石振英未动手之前,正要盘问对手。不想他骤听噩耗,张目四顾,稍微一失神,铁莲子一摆雁翎刀,唰唰唰,一连好几下;石振英几乎抵挡不住,好容易才立住脚。也就勃然动怒,一面还招架招,一面厉声就问华吟虹:“你说什么?他在哪里?”
“在林子那边,那不是么?”华吟虹雀跃着丢下这话,如飞地抢向那边去了。石振英干瞪眼,不能离地方,被铁莲子的一口雁翎刀,逼得风旋叶舞;敌我双方,团团乱转,走马灯一般,打得好不凶险。石振英咬牙切齿,抡刀拼命;铁莲子仍然是用缠战法,一面向林子那边,连打招呼,警告婿女。
华吟虹一心一意,要琢磨这拍老腔、傲大辈的石振英、陈元照叔侄。她存了恶作剧的心,把石振英交给一个劲敌;于是她一溜烟地奔到林边一看。晚了,陈元照真个教人捆上了。她心里说:“糟!”娇叱一声,挥剑上来抢救。女侠柳叶青、玉幡杆杨华,刚刚把陈元照摆布完毕;一见敌人援到,双双上前拦挡。
柳叶青已听出华吟虹话声,晓得是一个女子,便向丈夫吆喝:“你给我看着这个小子,我去斗这个。”杨华不肯,柳叶青很冷峭地说:“这来的是个女贼,是你跟这女贼斗,还是我跟这女贼斗?”
杨华闻言止步,摇手道:“你别醋,我静候你的调遣!我用弹弓帮你成不成?”柳叶青笑道:“成成成,不过你得听我的招呼。”杨华答道:“那当然了,女元帅的命令,小将不敢不从。”两口子调皮斗口,抟砂女侠华吟虹隐约听见了一点,竟将利刃一挥,扑奔杨华而来。她是要挽救陈元照。
杨华慌忙迎敌。对妻子说:“这可不是我找女贼,是女贼找我。”柳叶青道:“一定是女贼瞧你怪不错的,要跟你凑合凑合,领教领教。”
抟砂女侠华吟虹听见这话,顿时怒从胆上生,厉声斥道:“好一群万恶的峨眉走狗!死到临头,还说便宜话!你们全给我滚过来!你们把我们那个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要知道利害,赶快献出来,我抟砂女侠或者饶你活命。”口说着,剑往上一冲,玉幡杆杨华几乎抵御不住,一连三剑,俱被华吟虹抢了先招,占了上风。杨华一支豹尾鞭,只办得招架遮拦。尤其是他生擒陈元照,在滥泥中横翻乱滚,虽将陈元照按倒,竟被陈元照捣了一拳;仅仅侧面闪开,一只眼竟溅进泥水,此刻依然不得力,转瞬间又斗了数合;华吟虹招招逼紧,玉幡杆招招后退。女侠柳叶青再也沉不住气,娇叱一声,“呔!”抡青钢剑,从华吟虹背后明袭过来。喊一声,是不肯暗算人的意思,可是利剑劈风,一直地照对手后肩斜砍过来。只要对方听风还招,回身迎架;她便可以掣转剑锋,虚中藏实,“金针入地”,下斩敌人右足,“仙人摘果”,上点敌人臂腕。哪知抟砂女侠华吟虹明知急袭,并不回身,手中剑反而猛往前一攻。也呔的一声断喝,剑锋一端,“丹凤投巢”,照杨华当胸,平刺过去。杨华急忙侧身旁闪,抡鞭砸剑;华吟虹就此回剑一挥,嗖的一蹿,人剑齐进,躲开了柳叶青,仍奔杨华扑来。杨华竟被钉住,退不下来。柳叶青大怒,挥剑斜上,照华吟虹急攻,杨华也往这边凑。三人像走马灯,直走过三五招,方才丁字式,形成杨、柳双战华吟虹的格局。
抟砂女侠心中暗喜,心说:“这可是两打一个,我可是孤掌难鸣,我可要落败!”这意思是只遇敌人人多势众,双战自己,自己为了寡不敌众,为了临危救命,便可以把那五毒神砂施展出来了。她的父亲就是赶到目睹,也不会责备她下辣手了;因为她可以说敌人,“欺我太甚”,人家两打一,我便下毒手,是很有理由的。
于是抟砂女侠恨不得敌人俩打她一个,故意地留出工夫来,教敌人合在一处。
但是杨、柳夫妇却怪,两口子并不想并肩合力而斗;反倒是柳叶青吆喝了一声,努力上前迎敌;玉幡杆应诺了一声,努力靠后避敌。抟砂女侠不明白他们两口儿的招,便和柳叶青,两个女子,两把利剑,在黑影中递上了手。两个女子都采取攻势,抟砂女侠一面剑斗柳叶青,一面小心提防杨华。心想杨华既不上前,必然溜到自己背后,趁机暗算。她却有了主意,只要敌人一夹攻,自己就把五毒神砂撮放出来。
哪知她的神机妙算。料敌未中。玉幡杆杨华退了下去,并不抄上来,反而站得远远地静听娘子柳叶青的号令。华吟虹动着手,瞥了杨华一眼,也未看出所以然来;杨华这时已收起豹尾鞭,插在背后,早已将自己得意的弹弓弹丸握在掌中。娘子只要说一声打,他便展开连珠弹。两口子仍然是要分攻合斗,一个远击,一个近搏。
柳叶青这时候,恰因为对手是个女人,引起她的好奇争胜心。她以为有自己这把剑,再加上丈夫的连珠弹,这女子不管武功有多好,也必要落败。因此她力阻丈夫,暂不开弹;她要独自一人,先斗一斗这个女贼,看看贼的强弱。
相形之下,两边的情势恰好相反,人多的偏要单打独斗,人少的偏在渴盼敌人双双过来。抟砂女侠为要逼迫敌人双战,把一口剑使得风驰电掣,照柳叶青致命处,凶猛地攻过来。柳叶青躲过一次险招。秀眉一挑,骂道:“你这女贼好狠毒!”立刻把青钢剑一领,也展开进手的招数。两个女侠谁也不知道谁,谁也没有细问谁,就这样拼命死斗起来。辗转进退,双方走过二十来个照面,抟砂女侠的剑术很轻灵,柳叶青的法门很迅捷,正是各不相下。若论气力,还是柳叶青久闯江湖,比较的量敌持重,留着后劲,没肯全施展出来。华吟虹初涉江湖,纵然聪明,多少有点沉不住气,开招过猛,未免求胜之心太切。两个女侠的情形如此,那站在围外观战的玉幡杆杨华,却有点“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认为爱妻连逢险招,敌人强而娘子弱;他就再不等阔令了,喝一声:“女贼,看杨二太爷的连珠弹取你……”立刻扭弓靶,扣弹丸,又喝了一声:“打!”唰唰唰,三粒连珠弹,带起一缕寒风,奔抟砂女侠下三路打来。
抟砂女侠华吟虹,穿着铁尖弓鞋,在雨夜泥路上。与敌搏斗,脚下本已吃着亏。而且柳叶青有意伸量华吟虹,刚一交手,还在硬拼,蓦地感觉出敌力不能持久,她便立刻变成游斗缠斗,和华吟虹耗起来。如今杨、柳忽又改为一个近缠,一个远攻,夫妻俩明明是戏弄人。华吟虹心思快,立刻猜透杨、柳狡计,恨得她咬牙切齿道:“好恶贼,你们使这招,就以为我家姑娘定要输给你们么?恶贼,你太小看姑奶奶了!”心中很生闷气,若不是爹爹再三告诫,这时候掏出毒砂,信手一扬,两个敌人再不用狂,全得哀哀怪号了!现在没有什么说的,只可打着看,实在支持不住,再想办法。心中盘算着,剑法一转,向柳叶青虚晃了一招,又补上一招;然后,突然一收式,一个箭步,冒险奔玉幡杆杨华扑来。“夜战八方”式,挥剑冲开了路,然后八仙式一躲一闪,猛然一进,剑向杨华持弹弓的手劈来。杨华急急闪退,柳叶青忙追上来,横剑阻挡。华吟虹却又一闪,唰地往外一跳,似乎要逃;突又折回来,奔那黑林闯去。黑林边正有被擒的陈元照,捆放在那里。
杨、柳夫妻见抟砂女侠东蹿西闪,正疑心她要逃走,不想她竟来夺人。夫妻俩不知不觉,协力阻敌,并肩而进。
抟砂女侠一见大喜,忙将皮手套戴好。一手持剑,一手探囊,握了一把铁蒺藜,五毒砂,正要发放;又想起她父亲的切嘱:如果扬砂,必先警告对手。她便厉声喝道:“呔,敌人休得妄进,我乃抟砂女侠是也,我这满把的五毒神砂只一发,沾着就死,鬼神难搪,我不想要你们的狗命,你们识相的,乖乖把人放出,我便饶你二人不死。”
抟砂女侠一报字号,女侠柳叶青不由一愣,火速地停剑止步,凝眸审谛,这只手把玉幡杆扯住,那只手封剑护住自身;也厉声抗问道:“呔,你是什么人?你说什么五毒砂,你是山阳医隐华风楼的什么人?”
抟砂女侠应声冷笑道:“你也晓得山阳医隐!山阳医隐就是我的父亲,你既知道我们华家的厉害,快快放人。”
玉幡杆杨华起初不理会,此刻一听山阳医隐的名字,不由骇然,却忽地想起旧愤来。他自己在逃婚出走时,因登门拜师,曾经受过山阳医隐华风楼的奚落。他也知道华家有一种独门毒药,五毒神砂,伤人最为酷毒。他却不晓得华风楼这个老头子还有一个女儿;现在狭路相逢,正好拿他女儿出气。柳叶青还在盘诘,玉幡杆杨华忙道:“青妹妹,不要听这女贼胡说,山阳医隐华老头,这个人虽然性情古怪,不通人性,却决不会放任他的女儿出来,寻仇做贼。这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女贼呢,她也配有毒砂?华老头的毒砂,一向不许门人拿出来,随便害人的。青妹妹,你不要上前,还是我来。我拿连珠弹,斗她这五毒砂,你再拿铁莲子帮助,咱们远远地描她,就算她有毒砂也无能为力。”
柳叶青本来心中也很疑惑,拿不定主意。她却知她的父亲和山阳医隐有旧,说起来,抟砂女侠当跟自己论姊妹。因此不肯冒昧;忙拦住杨华向抟砂女侠华吟虹叫道:“你真是华老前辈的女儿么?你若真是华老的令爱,你就应该晓得我:“我姓柳,我父亲是两湖闻名的铁莲子。”又说道:“你如真是华老前辈的令爱,你的大名应该叫华吟虹,你真是华吟虹么?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抟砂女侠华吟虹也是一愣,手握毒砂,停而不发,还问道:“不错,我就是华吟虹,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就是绰号柳叶青的柳研青,柳姐姐么?铁莲子柳兆鸿柳老前辈,可是你的父亲么?”
二女侠悬崖勒马,收剑停斗,正在互相探询;玉幡杆杨华,突然拽开了弹弓,唰的打出一弹。华吟虹骤出不意,险被打中;微闻弦响,她就慌不迭地往旁一跳,仅仅免了受伤。不由勃然大怒。同时,杨华刚要续展开连珠弹,被柳叶青一把揪住,大怒地喊道:“你你怎么悄不声地又动手?这是华伯父的女儿,是我的华姐姐。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你怎么抽风,又显摆你的弹弓?”
柳叶青拦住玉幡杆,狠狠地数落他;同时连忙向华吟虹承认道:“你一定是华姐姐,小妹我就是柳叶青。”抟砂女侠听得分明。却依然愤火上腾,冷笑发话:“你们明面说好话,暗中下辣手,我怎么单遇上你们这样的呢?你可要知道。我华家门的人,不是好欺负的。打弹弓的那个小子,你滚过来,叫你尝一尝姑奶奶的手段!”
老实说,华吟虹就算知道对手是铁莲子的女儿,却是这眼前亏,她决计不肯让的。她向柳叶青这面说好话,同时冲着玉幡杆杨华大发威棱:“小子快过来受死。你再不过来,姑奶奶要拿五毒砂,取你的狗命!”玉幡杆被爱妻柳叶青扯住,也是只往外挣,冷笑道:“这是女贼,不会是山阳医隐的女儿。山阳医隐是个隐士侠客。他的女儿听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一定是冒牌货,青妹妹快不要上她的当。”听见华吟虹含嗔叫阵,更抗声还口道:“你这女贼不要冒字号,你没有五毒砂。你有五毒砂,何不打一个样儿。让我来见识见识?我玉幡杆有一手连珠弹,只怕你真会打五毒砂,也打不到我玉幡杆身上。”玉幡杆杨华这样故意挑战,是因为他深知华家使用毒砂的禁条。并且他想,这个女子如果真是华老之女,我莫如给她一弹,也可以稍泄宿愤。因为在当年,杨华登门拜师,被华风楼峻拒,而且苛酷地斥责他一顿,现在他可以假装不认识,小小报复一下。华老的女儿便算会打五毒砂,自己有这一手连珠弹,五毒砂也不能打上前来。这五毒砂是只能迫近了打,不能远攻的。此际向她挑衅,只要不挨近她,远离着两三丈以外,五毒砂的毒也就施展不出来了。玉幡杆杨华是抱着这样一个报怨的恶作剧态度,故意诬对手为假冒,却把柳叶青气极了。
柳叶青随父久涉江湖,深知山阳医隐华风楼主人华雨苍秘制的五毒砂,其毒剧烈无比,交手时,扬砂击人,面目口鼻,但凡皮破出血,便是致命伤。只有华家独门秘制的五福化毒丹,可以应时解救;别的解药,简直无效。更厉害的是毒行甚速,打时又专好伤人面首,只几个时辰,便足使人目盲耳聋,过一个对时便死。柳叶青深知敌己,又顾念着华、柳两家的交情,既已通名,便不该再动手。何况自己是夫妻两人,又未免有挟众欺人的嫌疑;所以她一再喝阻丈夫,不叫他发弹。但是她的性情也是高傲的,华吟虹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不禁勾起她的愤怒来,心说:“我还怕你不成?”
柳叶青性情虽然骄豪,江湖经验比起抟砂女侠,要高得多。她此刻暗恼着抟砂女侠,因为抟砂女侠恶骂杨华,而杨华是柳姑娘的丈夫,她的丈夫骂别人,她不恼;别人骂她的丈夫,她当然动怒。起初她还怪丈夫的冒失,现在她口气一变,要暗中琢磨这抟砂女侠。她大声地说:“你到底是真姓华,还是假姓华?你若真是华吟虹姐姐,我们一定饶了你。你要是冒充字号,我们可不是好骗的。我可宰不了你,也要活剥你的皮。你快给我说实话!”
这话很够损的,叫对方承认也不好,不承认也不好,而且她在暗中又玩了一个手法,本来她坚阻杨华,不教他动手;现在她虚作遮拦,已然闪开了身子,玉幡杆顿时展开了手脚。
玉幡杆杨华抢上一步,拽开弹弓,口说道:“一定是假的,真的怎么会这样!”手比话还快,连珠弹唰的一声响,照抟砂女侠华吟虹,上上下下,很迅猛地打出来。
玉幡杆一定要给抟砂女侠一个难看。抟砂女侠果然手忙脚乱,用尽身法,躲避这一发而不肯止的连珠弹。囊中的五毒砂,已经没有工夫掏出来;就掏出来,也打不出去。因为弹弓以弦发弹,打得远;五毒砂只是细铁砂子,以手带皮套往外抛,只能方丈以内取胜。她打不着人,人却打着她。
玉幡杆毫不留情地开弓,一阵暴打,弹丸宛如骤雨惊雹,又在夜间,简直无法招架;抟砂女侠竟被逼得后退,不能上前。柳叶青暗中忍笑旁观;一面纵容她丈夫逞能,一面还在说着便宜话:“我说喂,你别打,你别打,还是细问一问!”这是对她丈夫说,又接着喊:“我说喂,你到底可说实话呀!到底你是真的华吟虹姐姐,还是假的华吟虹?”这是冲着抟砂女侠说的话,故意问真假,分明开她玩笑。夫妻俩合作演这一出恶剧。
抟砂女侠华吟虹听了这话,几乎气炸了肺。她也是很聪明的女子,对方的恶把戏,她顿时懂得。对方明明白白地假装糊涂,把自己任意戏耍。她可忘了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态度上失之于骄傲,才引起对方的加倍骄傲;因为自己轻敌,才引得人家侮敌。
却是她的武功到底比陈元照高,见机也比陈元照快。她骂了一句:“好!你们这两个东西!”正要喝破对方的诡计,忽然一转念,莫如跟他们装傻;立刻她也想好了对付方法。杨华的连珠弹仍照她暴打;她这么一躲,那么一躲,忽然一矮身。哎呀的一声锐叫,一手提剑,一手护脸,旋转身便跑。显然是受了弹丸伤,支持不住而逃。
玉幡杆杨华大喜,立刻就追,口中嚷道:“哪里走?”柳叶青瞥见了,赶紧就堵截,也喊道:“别走,你到底是谁呀?你是真的华家姐姐么?”
抟砂女侠不回答,手忙脚乱地败走。玉幡杆杨华一个箭步,首先赶到抟砂女侠背后,——追奔逐北,断不会运用弓箭弹丸的。当然换用兵器,杨华左手把握弹弓,右手抽豹尾鞭,挥鞭照抟砂女侠就打。抟砂女侠这一败,杨华居然真把她当作冒牌的了;他以为真的华氏女,断不会这么容容易易地吃败仗。他这一鞭,狠狠地照抟砂女侠肩颈斜劈下去。已然是弃其所长,用其所短了。他的恶作剧,上了人家诈败计的大当。抟砂女侠唰的伏腰一转,钢鞭落空。抟砂女侠侧转半身,左手虚一领剑路,右手剑当胸照杨华刺来。杨华还鞭急架,突然听抟砂女侠舌绽春雷,喝一声:“吹!”左手早就握着一把铁砂,——这时候柳叶青也刚刚赶到,锐声喝道:“华哥留神!”底下留神五毒砂的话未容喊出唇外,——唰的一声响,玉幡杆杨华,如粉之白,如玉之润的脸上,早挨上铁砂。
敌我双方,相迫太近,近到相距不过五六尺,一个乘胜追击,一个转败为攻。几乎面面相对,再也闪不及。玉幡杆仅仅地一扭头,一侧脸,身子往旁一挣。左半边脸顿时火辣辣,觉着挨上了好几下;铁砂子嵌入肉里,至少也有四五颗。
玉幡杆大惊,拼命往旁一窜。哎哟的一声,叫道:“我受伤了!”
同时抟砂女侠发出切齿恨敌,获胜得意的呼声,骂道:“教你们尝尝我这冒牌的抟砂女侠,冒牌的五毒神砂!”
当时情形一变,玉幡杆杨华护着脸败逃,抟砂女侠华吟虹抡着剑穷追。玉幡杆杨华尽管嚷抟砂女侠是冒牌,可是脸上挨了五毒砂,再不以为是假毒砂,觉得面孔上火辣辣奇痛难忍,想到“一个对时准死”,越发惊慌万状,自悔大意。柳叶青更是红了眼,听她丈夫喝一声“受伤了”,吓得她肝肠欲碎,声如裂帛地叫道:“好女贼,真下毒手!”把掌中剑一抡,如一阵狂风,猛来扑奔抟砂女侠。
玉幡杆杨华正向妻子这边逃,柳叶青急忙迎上去,几乎要哭地叫道:“你你你怎的不小心。伤着哪里了?可是脸上?眼睛怎么样?重不重?疼不疼?麻不麻?好你个狠心的女贼,我柳叶青跟你拼了!”让过了玉幡杆杨华,立刻扑上去,和抟砂女侠动手。抟砂女侠华吟虹很得意,很高兴地舒眉欣笑。两个女侠对上剑,这一战,比刚才大不相同在简直是死斗;柳叶青手中剑嗖嗖的劈风啸响,口中仍在嚷骂;玉幡杆杨华护着脸退下。现在,他忍住疼痛,重开弹弓,要助爱妻打倒这个强敌,转眼间发出数弹;柳叶青急嚷道:“华哥,你你不要动手了,你你快快歇一歇,你中了毒砂,越动手,血越流得快,毒越行得凶。你快定气凝神,拿手巾垫着,把砂子起出来,把创口挤一挤,挤出血来,等着我爹爹给你想法。”忙又大声冲那边高叫:“爹爹,爹爹,华哥叫这个女贼,拿五毒砂打伤脸了。你快来救救他吧。这个女贼会使五毒砂,说是华家门的,你老别恋战,快来救你老的女婿吧。”
柳叶青惊慌万状,又怨杨华自不小心,又恼父亲还不快过来。心中难过,她手中剑可是绝不放松,用尽手法,冲抟砂女侠拼命;一连十数剑,剑剑都是险招。专找对手的致命处。她是怀着一股子急怒,不觉把耗战的斗法收拾起来,恨不得立刻把抟砂女侠剁了。抟砂女侠运用掌中剑,乘胜迎敌,也激起了斗志。听见柳叶青直喊爹爹,暗想不好,莫非铁莲子也来了么?铁莲子与己父乃是老朋友;猜想着,刚才那个空手斗白刃的老人,什九就是铁莲子。现在自己先和铁莲子动了手,又伤了铁莲子的女婿,又正跟铁莲子的女儿比剑拼命;自己的父亲恐怕少时也要赶到,脱不了要责备自己的。但是这一回事,绝不能怨自己,明明是他们恃众欺凌我自己一个人。心想着,又不禁暗笑,此刻傲慢托大的石振英师兄,竟认不得铁莲子,……正在那边,跟铁莲子柳兆鸿打得热闹,倒要看看这位师兄本领如何?恐怕斗不过铁莲子吧?
华吟虹心头乱想,手中剑可也毫不放松,和柳叶青拼命乱砍,招招狠毒;一连数十招,不分胜负。忽然间,黑林那边动静很大,眨眼有数条人影,如飞有奔过来。
这时候,抟砂女侠华吟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正打得难分难解。柳叶青明知对手有五毒砂的暗器,因此她把剑法施展开,极为迅猛。是不教敌人缓手发暗器的意思。殊不知抟砂女侠暗受她父亲的禁制,和敌人一对一个,单打独斗,绝不准使用毒砂。可是柳叶青断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丈夫一受伤,她恨不得活剥了抟砂女侠的皮。那边忽奔来人影很多,料到不是她父亲铁莲子,定是敌人。因为她父亲仅只一个人,这奔来的人影至少也有三四个人;她心中更焦急,手底下更不放松。
那玉幡杆杨华脸上,受了三四粒铁砂子,本来是热辣辣的,可是照样忍得住,还能够动手。却被妻子这样惊惊慌慌地一急叫,他也害怕了;情知自己中了毒砂,有死没活。当年他救助的那个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就是中毒死的;妻子不教他动手,他护着脸,真就不敢动手。他也看出奔来的人影过多,绝不是岳父一个人,心中也有些惊惧。他连连高叫:“师傅!”师傅就是他的岳父,他一向这样称呼。他喊道:“师傅快来,我们遇上劲敌了,我受了女贼的毒蒺藜暗器伤了,青妹妹还跟女贼打着呢,你老快来。”这边玉幡杆护着脸叫喊,那边两个女侠一味苦斗,眼角扫着外围。
奔来的人果然有三四个,将到这边,经过了寻声唤名地讯问,竟一齐发出惊骇的声音,一齐叫道:“你们别打了,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别打了。”一个人叫道:“青儿快罢手,那是你华姐姐。”一个人叫道:“虹儿还不住手,那是你柳姐姐!”
来的人一方正是铁莲子柳兆鸿,一方便是弹指神通风楼主人华雨苍和多臂石振英。
弹指神通华雨苍是一位枯瘦深眸的苍髯老英雄,铁莲子柳兆鸿是一位寿眉长身的白须老英雄,他们有着好几十年的旧交情。铁莲子正挥着雁翎刀,和多臂石振英,在黑林那边,打得很凶猛。幸而过时候,弹指神通华雨苍和芜湖梁公直,追寻抟砂女侠,恰恰赶到。华雨苍二目深明,远远望见多臂石振英,和铁莲子苦战。他便和梁公直,分从两面绕过来,打算助拳。
多臂石振英未能打败铁莲子,心中又纳闷,又着急。他为要急欲搭救陈元照,只凭手中刀,斗不过敌人,他便往外一败,把他的暗器尽量施展出来。石振英外号多臂英雄,就因为他精擅许多种暗器。现在他就把背弩、蝗石、甩箭、钢镖,一样一样全搬出来,照准铁莲子打去,真如洒了满天星一般。自料乘黑夜发暗器,定能制胜。偏偏他遇上铁莲子柳兆鸿;柳老有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当然不怕暗器袭击。石振英一阵暗器雨,反招得铁莲子白须飘飘,挥雁翎刀,唰的一削,当的一磕,把甩箭飞弩都打飞;跟着哈哈大笑道:“好贼,你少要逞能。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铁莲子岂是怕暗器的人?别说是我,连我家的闺女,都不含糊。现在我把我的暗器也还赠给你尝尝吧。”探囊取出铁莲子数粒,刚要觑敌发放。多臂石振英很疑讶地叫了一声:“喂,且住,你是铁莲子柳老前辈么?”
柳兆鸿嘻嘻笑道:“你也听说铁莲子姓柳?”多臂石振英忙道:“你是柳老前辈,你可知道多臂石振英么?”铁莲子柳兆鸿道:“多臂石振英,好熟的名字,莫非你就是石伙计么?”
就在这时候,华雨苍、梁公直,也在外圈应声叫道:“熟人,熟人,都是熟人,不要打了。这位可是铁莲子柳老英雄么?”
铁莲子收刀退步,张目四顾道:“不错是我,你是哪位?”
弹指神通华雨苍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柳老哥,小弟是陕西省山阳县的华雨苍。”梁公直也道:“小弟是芜湖开粮店的梁公直。”于是,武林中三位老英雄。在这荻港黑林道边,不期而遇地相见了。多臂石振英,在江湖上,论辈分,和柳兆鸿乃是平辈;但按门户说,又是弹指神通的师侄。弹指神通华雨苍抢过来,给二人引见。冲石振英道:“振英,这一位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又冲着铁莲子说:“柳老哥,这一位是我们武当派的次门大弟子石振英,你们二位从前没见过么?你们二位为什么在这里动起手来?”
双方互相通名,立刻住手,内中一人忙把火折子弄亮了,彼此对面相识,跟着又道歉,解释误会。柳兆鸿哈哈大笑说:“华老哥,梁老哥,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华、梁二位道:“可不是,很久很久了,这些年你上哪里隐遁去了?”彼此叙话,石振英很着急地说:“三位先别叙阔,快过去看看那边吧。那边是华师妹,和柳老前辈的什么人,正打得热闹着呢。还有我的一个义子师侄,大概也叫柳老前辈的人捉住了。”
华梁二人不觉愕然。华雨苍忙道:“怎么说,虹儿还在那边动着手么?”石振英道:“正是吟虹师妹,这时候大概还打着呢。我也不知道他们为甚抓挠起来。我赶来的时候,师妹正跟柳老前辈动手,我那傻孩子,听师妹告诉我,是教柳老前辈的门人捆起来了。柳老前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雨苍、柳兆鸿一齐说道:“别提了,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弹指神通、铁莲子二位老英雄,如飞地扑奔黑林这边。梁公直、石振英紧随在后,一齐奔寻过去。

第六章 寻仇人复被人寻仇
雨夜中一场混战,打到末后,才知是熟人。弹指神通华雨苍、铁莲子柳兆鸿,慌忙扑奔这边劝架;梁公直、多臂石振英紧随在后。华吟虹、柳叶青两个女侠,还在挥剑对砍。杨华捧着半边脸。在旁张望。陈元照被捆在林边,喘怒不出声。华老柳老大声的呼唤,一个叫:“虹儿别打了,那不是外人,那是你柳姐姐!”一个叫:“青儿别打了,那不是外人,那是你华姐姐!”黑影中一阵乱喊,都是自己人,不许再打。
于是抟砂女侠华吟虹,收剑往开处一跳,急叫道:“是爹爹么,您快来,糟啦,您的徒孙陈元照那个孩子,教人家捆上了。也许这时候给宰啦!”
江东女侠柳叶青,也收剑往开处一跳,急叫道:“是爹爹么?您快来,了不得啦,您女婿教人家拿五毒砂给打伤了,坏啦,您快来吧。”
铁莲子柳兆鸿听这一呼,不禁大惊道:“哎呀!仲英,仲英,你真是受了五毒砂的伤了么?”
那弹指神通华雨苍听这一呼,可也吃了一惊。陈元照被捆挨宰,他不甚理会,倒是他的女儿使用毒砂,使得他十分震怒地叫道:“虹儿,虹儿,你又使五毒砂了么?你怎么把你柳大爷的门婿给伤了!”急急向柳兆鸿道歉道:“柳老哥,您息怒,您别着急,⋯⋯虹儿好丫头,你又胡来了!我问你,你把人打伤哪里了?喂,这位小友,你是什么地方受了毒砂?”
玉幡杆杨华扪着半边腮,在那边呻吟道:“这里,这里。”柳叶青走过来,气哼哼地叫道:“我们仲英是教她⋯⋯”说时手指着华吟虹的影子道:“教她打伤了脸,伤很重,毒很大,一过对时,就不能活。您是哪位,您能给调治么?您是华雨苍华伯父么?”
弹指神通华雨苍很动怒,不准使毒砂,而女儿不听话,这一回可不能轻饶了。然而抟砂女侠华吟虹一点也不怕,反而倒打一耙,反控对方道:“爹爹,您不要尽听他们的谎话,伤很不要紧,您快教他们把您的徒孙放了吧,他现在还是教他们给捆着呢,是他们先行凶,把您徒孙陈元照无缘无故毁了,您可知道。”
两位女侠全向自己的父亲控告“老婆状”,两位做父亲的,态度却不一样。谁是谁非,弹指神通华雨苍是一点也摸不清;铁莲子是有点护犊的,女婿受了五毒砂的打击,实教他动心。弹指神通还不住地问:“怎的,怎的?”铁莲子却很慌张地问杨华:“仲英,你过来,伤在哪里,重不重?”又向弹指神通说道:“老哥,五毒砂,这可了不得,你快给他看看吧。”多臂石振英关心着他的义子,在旁又催促说:“我那个义子陈元照,到底捆在哪里了?劳你们大驾,先把他放了!”
铁莲子柳兆鸿正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凑到女婿玉幡杆杨华面前,从身上取出火折来,急急验看伤痕。又把杨华扯到弹指神通面前,教他快给救疗,口中说:“我们是老朋友,谁是谁非先不问,老哥,你这独门毒药,可毁人不浅,你快给治治吧。你老哥快把解药拿出来吧!”
老实说,铁莲子一听爱婿负伤,方寸大乱,对于华氏父女,很有些不满意了。尤其是眼见华老不忙着给受害人治伤救命,反而瞪着眼申斥女儿,责备女儿为何滥用毒砂,这真是有点轻重倒置,缓不济急。
偏偏抟砂女侠华吟虹,也抱着恶作剧的心,故意和父亲争辩。父亲责备她为何滥用毒砂,她就说:“这位柳伯父的门婿、爱女,两个人打我一个,又是弹弓,又是宝剑,逼人太甚。一个仗剑迫近来刺击我,一个开弓从远处打击我,不问青红皂白,硬要把女儿治死才解恨。女儿绝没有先惹他们,是他们先下毒手,是他们先把您的徒孙毁倒,生生捆上;次后又两人一齐上来,跟女儿动手,女儿没法子,才用铁砂子护身。”她说到这里,偏偏咽住,不往下说实话。
华老越发惶惑,越发愤怒,把女儿叫到面前,厉声指斥她。柳老把女婿领过来,求着华老火速疗毒。华老不立刻接茬儿,还是向女儿追究滥用毒砂的责任。这一来,把柳老和杨华,尤其把柳叶青都怄急了。
那一边,多臂石振英也正在起火。他想:“谁对谁不对,回头再讲,有何不可?就是治伤,也可以缓一步,回店再办;难道就在这雨夜露天地,刮肉疗毒不成?眼前却有自己的一个义子兼师侄的陈元照,被柳氏父女翁婿擒获捆藏起来,彼此既是熟人,第一步应该立刻把人先给放了,才是正事。为什么哓哓的争是非,索解药,验伤痕,闹得这么凶?究竟争论很耗时,疗毒也费事,非比释放被捆的,一伸手就办了;怎么柳氏父女倒丢在脑后,不给提前办呢?”
多臂石振英真急了,上前一步,挡住铁莲子和玉幡杆,吃吃地叫道:“柳老前辈,这位仁兄,我求你一件事。我们的陈元照那个孩子,你们给捆在哪里去了?你们二位指示给我,我自己去释放他去吧。”
杨华正摸着脸,柳老正一手拉着杨华,一手拉着华雨苍的手臂,两个女侠柳叶青和华吟虹,也都站在父亲的身旁,正轻轻地发话,吸吸地抬杠。多臂石振英挤过来,夹在几个人中间,硬来拖拉柳杨翁婿。倒把局外人梁公直闹得忍俊不禁,忙过来解围说道:“柳老哥,和这位仁兄,到底把陈元照捆在哪里了?”
铁莲子柳兆鸿并没看见,玉幡杆杨华正要告诉石振英,柳叶青震开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原来那个小伙子,是您的徒孙,您的义子呀,这可好,他无缘无故,贼眉鼠眼,膘了我们一道,而且还拿我们两口子当贼瞧。我不客气,把他捉住了,捆起来了,正要审问他,你们几位就来了。您先别着急⋯⋯”这句话专冲着石振英说:“我这就领您去,把他先放开。不过有一节,您得考问考问他。到底为的什么,死钉住我们两口子不放?尤其可恨的是,他专盯着我一个女人,我们夫妻睡在店房,他又挖窗眼偷瞧!?”
柳叶青一张利口,把个陈元照形容得卑鄙不堪。多臂石振英听了。干噎气,不敢辩答;在未问过陈元照之前,只得含糊道歉道:“劳您驾,请您先把他放了,我一定要考问他,惩治他,而且一定要严厉地惩治他。究竟您把他捆在什么地方了?请你费心,先告诉我吧。”
玉幡杆杨华就要领石振英,去给陈元照解缚;柳叶青忙道:“你中了毒,你别动弹了,我不会领他们去么?……来,你们跟我来。那不是,就捆在那边,林子旁边,大树底下,坑里头,仰巴脚躺着呢。我们只捆住他的手脚,没有堵他的嘴;你只一叫,他自然会应声……”
但是多臂石振英奔过来时,早已绕着林子,连唤带寻,搜了一遍,却是并没人应声,也没发现被捆的人。
柳叶青气哼哼地说了几句话,拔脚就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喃喃地说道:“解救你们的人要紧,给我们中毒的人治伤,就不慌不忙,这是哪里的事!没告诉你们说,就在树底下,坑里头,好好地仰巴脚躺着呢。又没有伤他一根毫毛,倒这么忙?岂不知你们一喊,他就会答应;一答应,岂不就找着了,干什么非教人领着?……咦,可是的,人哪里去了?”
柳叶青絮絮的口发怨言,多臂石振英很受窘,可是低头随行,再不敢多话了。他深深领略这些女侠客们太好挑眼,少说一句话,少被挑一句话的毛病。当下石振英随柳叶青,双双寻到树下坑边,细搜不见,连叫不答,人不知哪里去了。
柳叶青很惊疑地说:“你们早把人给解救走了吧?”把火折一晃,就火光寻照。“你瞧,这不是捆人的绳子,腰带,全在这里呢。”陈元照却没影了。还有陈元照的一对与字银光夺,被柳叶青斜插在树杈上,忙过去一找,银光夺也没有了。柳叶青皱了眉,对石振英说:“你们的人救走了,连兵刃一块儿拿走了。你看这树,这不是插双夺,刺破的窟窿。”
多臂石振英,借着火折子的光,验出树下坑边,确有人挣扎滚踏的泥迹,那遗在地上的绳子腰带,竟不像是解开的,好像是被擒的人自己弄断的。莫非陈元照自己挣断了绳索,拿去双夺,自行逃走了不成?忙振吭再叫了几声,重又走出去,绕围叫了几声,仍无应声。忙回到坑边,把自己的火折晃亮,就原捆处,复查脚迹,道:“哦,陈元照大概是落荒逃走了。但是,他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稍一推算,想必是华、柳二老双方相认的时候,杨、柳已经停手不与抟砂女侠再打,大家正在说话,陈元照就乘机挣开了绑,悄悄溜走了。年轻的人担不住挫败;想是他深以被擒为愧,故此避去。但是,他逃到何处去了呢?这又是一个麻烦了。石振英仍然围着黑林,寻出多远,喊了半晌。柳叶青却等不及了,说:“你慢慢地喊吧,慢慢地寻吧,我却失陪了。”她噌噌噌,连连跳跃,回到华、柳二老面前。坚请父亲铁莲子,转烦老伯华风楼,立刻给丈夫杨华疗毒治伤。愤愤之态,悻悻之声,毫不掩饰,冲华氏父女施展出来。铁莲子柳兆鸿当然也很着急。毒蒺藜,五毒砂,都是武林中禁用的暗器。剧贼违例私用,或不足深责;若是堂堂武林名家,一派领袖,纵容自己的儿女随便滥用,也未免为江湖所不齿。因此他一面恳求华老给自己女婿治伤,一面也轻描淡写,说出不以为然的话来,暗暗责备抟砂女侠。铁莲子柳兆鸿笑着说:“青儿,你忙什么,嚷什么?你华姐姐用毒砂伤了你女婿,你华伯父还能坐视不管么?当然要给你女婿疗毒治伤的,不过法子稍为歹毒一点罢了。想不到一别多年,华姑娘居然干父之蛊,也会使用五毒砂了?真是将门出虎女,可羡可爱。但不知贤侄女经你手下,用五毒砂,伤了多少江湖人物了?”又接着说:“仲英过来,快见过你华伯父。风楼老哥,这是小弟的门婿。他叫玉幡杆杨华,是游击将军杨大经之子,小女和他成婚不到半年。想不到在此地,和老哥父女相逢,更想不到,他们年轻人又互相冲突起来,而且使用起五毒砂了?仲英你过来,让我瞧瞧,让华伯父瞧瞧,到底你挨了多少粒五毒砂?这多时伤处觉得怎么样了?”
玉幡杆杨华走上前去,施一礼,叫了一声:“华老前辈,前次多承你老人家不屑教诲的教诲,一别经年,我至今感念不忘。今天又有奇缘,得以重逢贤父女,既承令爱投砂见教,现在又劳动老前辈妙手回春,要给我疗毒救命,我在下跟老前辈太有缘了!”
果然铁莲子父女翁婿的怨言讽语,激得风楼老人十分震怒。可是抟砂女侠十分有把握。非常沉住气。黑影中,她父亲凝眸望着杨华,转面呵斥她不遵诫谕;她悄悄掏出火折子,一晃火折子,高举火折子。于是火折子的光,照着皓如冠玉的杨华的脸。脸上左腮历历打破了三块,铁砂子嵌在肉内,还没有摘取出来。伤处微微沁出鲜血,四周皮肤依然是肉色。
而且玉幡杆杨华的举动,也没带出中毒的模样来。若是当真中了毒,此刻伤处要火辣辣地麻痒辣痛,片刻难忍,而且四周皮色必然变为青紫,必然流溢黄水。
这么一验伤,弹指神通风楼老人华雨苍恍然大悟,抬起了头。抟砂女侠锐声叫道:“爹爹你老瞧,女儿犯了什么错啦?您别忘了人家是一面之词。柳姐姐她们两口了打我一个。知道是我,还盘问我,是冒牌不是?报了名,还打我!”抟砂女侠的话像连珠炮,滔滔不绝。华风楼哧的笑了,冲着那铁莲子柳兆鸿,指着抟砂女侠,笑骂道:“你这丫头,真可恶!你没有犯规,怎么你还闷着不言语?你柳伯父一个劲责备我,埋怨我,毒啊毒地闹,好像我家教不严,门规不紧,还有你柳姐姐,也急头暴脸的。还有这位杨壮士,记住当年那个碴,也在这里敲打我。三面被夹攻,真真受不住;丫头,你怎的还不说,这是没毒的铁砂子?”
哦,没有毒的铁砂子,众人顿出于意外。
三个火折子都晃亮,齐照着杨华的皓如冠玉的面孔,腮上三处伤口,仍嵌着小粒铁砂,但是没毒,要不了命。弹指神通华风楼,于黑影中环顾杨、柳夫妻和铁莲子。突然地仰面纵声大笑起来。
杨、柳夫妻非常的惊喜,铁莲子柳兆鸿于惊喜中,感到非常的抱歉。只顾听片面的告状,自己一时疏忽,没有验看明白,便向老朋友大大发作了这么不中听的怨言,可真是驷不及舌,咽不回来了。
弹指神通华风楼流露出揶揄的样子,向铁莲子说:“原来这位杨兄,真是令坦,这可对不住,前年我不晓得,得罪过他。现在还好,没有中毒;虽然没中毒,可是挺好挺好的脸儿,受了三块伤,玉雪留痕,深觉抱歉!青侄女别恼,我会治,保管教他痊愈如初,脸上不会留半点疤痕。虹儿丫头真是手欠打,你真个破了杨世兄的相,我岂不落一辈子的褒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有点恶作剧了。
铁莲子这个跟头,栽得可不算轻。可是他和华雨苍是老朋友,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说道:“华老哥,我是担不起儿女的埋怨,我这小婿既承令爱手下留情,我先谢谢你们爷儿俩。”转面冲着华吟虹,深深作了个揖,好像开玩笑道:“虹侄女,多谢你积德行好。我真佩服你,你把我老头子耍笑个不轻。可是虹侄女,你既然没有五毒砂,你怎么到了不说实话,反而吓我小女小婿呢?虹侄女,你也太够厉害了。青丫头:你看看你虹姐姐,岁数比你估摸还小,心眼儿比你诡多了,你简直是瞎狍子,只知瞎嚷嚷。”不等华吟虹答说,又转拉着华雨苍的手,说道:“老哥,我再给你施个礼吧,既然不是五毒砂,小婿死不了,小女也不会守寡了,我真是感激极了。可是他脸上这三粒铁砂子,就是没毒,嵌在肉里,也不会好受。老哥,我还得烦你妙手回春,现在就给他治一治,成不成,只要不落伤疤,破不了五官,我教他两口子给你们爷儿俩磕一个……”华雨苍忙笑着截住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就动手。老哥,你不用责备我了,他们年轻人做出没道理的事,我来赔罪。可是老大哥,你亲身在场,你怎么也不拦一拦他们?”
这话茬儿来得厉害,柳叶青抢着要替父亲答话,铁莲子早哈哈一笑道:“我拦谁呀!你老哥的徒孙,那个陈什么,一死儿盯小女的梢。您的令爱一见面,唰唰唰,就是好几剑,一个劲儿要宰我。还有这位石大哥,好厉害的刀法,好厉害的暗器,一阵暗器雨,把我铁莲子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你老哥倒埋怨我不拦,好么,我爷们静等着挨宰吧。你们华家门老一代,小一代,三辈的英雄都当我们是贼,说是什么峨眉走狗?我爷们不是峨眉走狗呀。峨眉七雄在西川威震一时,横行霸道,我老柳更不济,也不会大远地跑来,给他们当走狗呀。”说的话像爆豆,华雨苍要回答,铁莲子柳兆鸿不让他再开口,扯住袖子道:“老哥,还是那话,我这小婿脸上还嵌着铁砂子呢。走吧,找个地方,你给开刀,挖了出来,咱哥儿俩再慢慢地嚼。你们老少三辈大概是跟峨眉七雄有过节,是不是?可是我听说近十年来,你在山阳悬壶问世,大卖伤科药,是怎的千里迢迢,又跑到江南来呢?”
华雨苍皱眉微笑,向多臂石振英说:“我们莫如先回店吧。”石振英道:“可是陈元照这孩子跑没了影,到底是他自己挣断了绑绳,还是出了别的岔头,教人悬着心。师叔和师妹,请陪柳老前辈先行一步,我还是找找他去。”芜湖梁公直因见柳、华二老哓哓斗口,自己没有插上话去,觉得没有意思。似乎铁莲子没把他看到眼里似的,他就向石振英说:“石仁兄,我陪你去找陈元照,华老前辈可以陪着朋友,先走一步。”
华雨苍道:“分头办事也好,不过这一来,又劳动梁仁兄人。我先回店,给杨世兄治伤。石贤侄,你就同公直兄去寻人;寻着了陈元照,赶快回店。我已经把峨眉七雄潜藏地点掏着了,想不到陈元照这孩子胡闯瞎访,竟撞到这里来,把小女也牵引到这里来了。”石振英道:“若不是师妹追来,陈元照这孩子更不知要吃多大亏呢。等着我找着了他,我得好好捶他一顿。年轻轻任什么不懂,一味逞能,估摸差一点教这位江东女侠两口子给活宰了。”杨华忙道歉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若知道他是自己人,决不跟他动手了。”柳叶青也笑道:“早知是他,我就让他盯梢,我也不会着恼的呀。”梁公直道:“不知者不怪罪,再不要提这一节了。振英兄,我们找他去吧。”
就在黑林边,几个人分散开了。梁、石二人嘘唇作响,围着镇甸,寻找这初出茅庐,斗败愧走的陈元照。华、柳二老各率儿女,踏着雨后的泥路,径返荻港镇内。他们两方住在两家店内,却是华老住的大来客栈,比较远些;奔大来栈,须先经过柳老住的那安远客店。这时天尚未明,一行人恰走过安远客店,柳兆鸿便邀华雨苍父女进店。华雨苍笑道:“小弟理应进店,拜见老哥;可是我的刀儿剪儿,治伤的药膏,全在那店里呢。老哥,还是请你贤冰玉屈驾,到大来栈坐坐吧。这可是小弟无礼了!”铁莲子柳兆鸿微微笑道:“我们就去登门就诊,我知道老哥是不出诊的。”两个全笑了。
弹指神通华雨苍在前引路,与铁莲子并肩偕行。江东女侠柳叶青,这时候晓得丈夫没中砂毒,心才安定。拉住抟砂女侠华吟虹的胳臂,姊姊妹妹的叫着,很透亲热,收拾起刚才拼命敌对的气儿,欢然说起旧话。抟砂女侠也消了火,两个人你问我,我问你,一团和气,有说有笑。这个说:“姐姐出这远门,是为什么事?”那个问:“黑更半夜,姐姐追的是谁?”柳叶青一向口没遮拦,东一句,西一句乱扯。既然自己有了如意郎君,她就忍不住问抟砂女侠:“姐姐今年二十了吧?可是的,有了姐夫没有?”好像她有丈夫,别人也应该有。抟砂女侠华吟虹红了脸,闭口不答。玉幡杆杨华一个人,在后面走,脸上丝丝辣辣地疼;黑影中听出抟砂女侠不悦,忙挨上前,扯了柳叶青一下,教她说话检点。柳叶青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笑了。抟砂女侠半晌才说:“姐姐还是这么天真,疯疯失失的,跟小时一样。”
可是抟砂女侠华吟虹,这一回出门,真是随着父亲华风楼,去到江南相婿去的。她当然不肯说,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截然不同;虽然有一身功夫,平素谨守闺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次破例远行,偏偏行经鲁港,赶上了峨眉七雄纠众寻仇,到鲁港福元巷,已经谢世的名镖头飞刀谈五家,登门示武,欺凌孀孤。华风楼率女儿华吟虹和掌门弟子段鹏年,行经此地,恰逢其事;为了排难救危,义不容辞,就慷慨拔剑了。
飞刀谈五名叫谈炳元,去世有年,长子也已早死。次子习文弃武,现时是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为人虽然胆大,御侮实在无能。孙儿又都幼小,全身保命,尚在不行。一旦旧仇登门叫詈,要求决斗;谈家门空虚无人,很是危迫的了。幸而谈镖头的长媳倪凤姑,却是庐州名武师倪法章的女儿,年轻时曾练技击。但以谈门家妇,孀居抚孤,早把当年武功丢开了。目下突逢家难,她万分无奈,情知仇人钉住了,弃家逃亡,必走不开。况且出走也不是了局;她便把文弱的小叔,幼稚的子侄,都潜藏起来。当年谈五走镖各地,想到这种行业,是刀尖子生涯,免不了有意无意中,结怨绿林;故此谈五暗将自己住宅,修下地室隧道,以防无耻的仇敌,打不过自己本人,潜来暗算自己的家小。谈五的预备布置,居然在身殁十数年后用着了。然而地室隧道,仅足以片刻之间,暂救危急,终不能渡过大难。仇人蜂拥而至,倪凤姑自觉独力难支大厦;幸有老仆是镖局旧人,她便秘密遣发奴仆,四出求救。
谈家的前后门,已被峨眉七雄暗中监视,一出一入逃不开仇人的眼光。这时候,谈五的秘密地道可就有了大用。谈家本宅的左邻,和后门对巷邻院,都是谈家的房屋,都潜通着地道,连房客都不晓得,四邻和鲁港居民更说不上来了。以此逃出仇人的监视,求救的人得以悄穿地道,绕出隔巷。
求救的人虽已遣出,犹恐缓不济急。仇人既到,断不会久耗时候,容你邀援。幸而峨眉七雄也是西川有名的人物,此来是大举登门挑斗复仇;并不想骤施暗杀,还要说出前仇,以泄积怨。他们将这行刺放火,留为第二步,万一谈家人头很硬,自己经十多年的准备,仍然斗不过谈家遗胄,那时他们就不管江湖耻笑,有什么法,施什么法了。他们以礼索斗,给谈家三天限,他们很有点江湖正气了。可是谈家勾兵求救,依然赶不上。谈门家妇倪凤姑可就没有办法,决计豁出了自己一个人的性命,督同现在家中执役的镖行旧人,和仇人硬拼。她的小叔曾出主意,要去报官,倪凤姑连忙拦住。仇人已下了警告:“倘敢惊动官面,那就不客气,一定暗中放火,烧杀你们全家。”
这时候可就赶巧了,弹指神通华雨苍,率爱女华吟虹,爱徒段鹏年路过芜湖。
弹指神通华雨苍,和飞刀谈五,旧有姻亲,当然不能袖手。立刻先遣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和谈大奶奶倪凤姑见了面。问明原委,立即拔刀;抟砂女侠和倪凤姑,慌忙搭伴坐轿,于白昼回转鲁港福元巷谈家本宅。华雨苍与弟子段鹏年,也来到鲁港,耗到天暗,从福元巷隔巷,穿地道,潜入谈宅。
这一夜,果然展开了决斗。峨眉群雄挡不住段鹏年的梅花神针和抟砂女侠的五毒神砂,被打得水流花落。峨眉群雄共来了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妇,乔健生、乔健才弟兄和巴允泰、康海、快手卢登等七八个人。康海是寻仇的正对头,他的父亲死在飞刀谈五的刀下。巴允泰是寻仇的主动人,他在峨眉七雄中,名列第二;这一回来到鲁港,是他化装为卖野药的郎中,向谈家登门挑衅,投铁弹子,打门匾示威。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是他们邀出来的帮手。虎爪唐林是四川唐大娘的后代,海棠花韩蓉便是唐家门的儿媳。这唐大娘在四川,本以发卖毒蒺藜和苗疆的毒药起家。
狮林三鸟的师尊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就是在那老河口,被峨眉七雄暗算死的。由海棠花韩蓉假装拒奸贞妇,由她丈夫虎爪唐林假装采花贼,夫妇俩做出了强奸拒奸的假把戏,恶圈套,把仗义惩淫的一尘道人诱来。虎爪唐林假装采花遇阻,含愤行凶,踢后窗逃走;一尘挥剑急迫,海棠花韩蓉假装良家妇,拒奸负伤,躺在床上打滚,乘着一尘冷不防,用毒蒺藜,猝施暗算,把一尘打伤。又以缠战的法子,峨眉七雄齐下手,围攻一尘,不容一尘道长逃回店房,救疗伤处。这一来,生生把一个威镇南荒,不可一世的大侠暗算死了。虽经杨华陌路援手,一再施救,到底因峨眉七雄的法子太毒辣,一尘竟因毒发,惨毙于老河口客店中。现在狮林三鸟,已然蜂拥出来,为师复仇,正满处搜寻峨眉七雄的下落。
峨眉七雄和一尘道长结怨,归根究底,还是为了飞刀谈五。差不多二十年前,峨眉七雄和飞刀谈五,因闯镖道,夺路成仇。两次械斗,峨眉落败。末后他们大举把谈五围困起来,眼看谈五寡不敌众,势将血溅荒林;突然之间,一尘道人游侠路过。赶到围阵中,向双方询问情由,判断曲直,强劝他们息争。峨眉七雄全不心服,一尘道人拔剑劝架,以武力弭争,和峨眉打起来。峨眉七雄不是南荒大侠的对手,结果吃了大亏,丢了面子,被江湖人所笑。
峨眉七雄不甘心受这挫辱,大家卧薪尝胆,矢志报怨。于是,狭路相逢,既将一尘道人,用阴谋毒杀了,他们这才赶到鲁港来。再找寻罪魁祸首的飞刀谈五。谈五已死,他们自然而然,“打孽”不休,要找到谈五的子孙后嗣了。
不想谈门长媳竟把名震晋陕的山阳医隐华风楼父女勾来,一场决斗,反被抟砂女侠一口五凤剑,数把五毒砂,打得他们焦头烂额。更有三个人受了不治的重伤,经唐林夫妻急忙设法疗治,不料药不对症,病情愈形危急。
虎爪唐林夫妻原也会打毒药暗器的,并且他们的毒蒺藜,和弹指神通华风楼的五毒砂,追溯渊源,又是同出于川边云贵苗疆的野人,用以射猎猛兽的毒药。这种毒药力量很大,原药方先后落到西川唐大嫂和山阳华风楼手内。唐家就使用原方,配制毒药镖和毒蒺藜等暗器,专卖给江湖人物;另有解药,也都是卖药不卖方,唐大嫂由此发了财。华风楼既懂得医道,却将这苗疆原方,大加增减,掺上了别的药,又针对这新方,自己另配制出新鲜的解药。故此华风楼的解药,能治疗唐家门的毒蒺藜;唐家门的解药,反不能很有效地救治五毒砂。抟砂女侠是个年轻的姑娘,当时被峨眉群雄环攻,她可就大施毒手,一下子,打伤了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三个人。
这三个人败走之后,毒发呕吐,眼看不得了。唐林夫妻急忙下药,药既无效,他们夫妻俩赶紧地施用死中求活的法子,拿灼红的烙铁,给三个人火烙断毒;烧得伤处的肉直冒青烟,嗤嗤的作响,三个人疼死过去。峨眉群雄看得毛骨悚然,唐林夫妻满面是汗,正在掉着眼泪,仍给同伴恶治毒创。不料弹指神通华雨苍,登门找来了。峨眉群雄大骇大扰。又不料华雨苍这次到来,并不是追寻他们,再来决斗;也不是追寻他们,强迫他们滚蛋,离开鲁港。华老手托着五毒砂的解药,讲出大仁大义的话,说是起初不晓得众位和唐大嫂有渊源,现在既然知道,彼此都是道里的人,所以不肯拿毒砂相残害,“我是特来登门赠药”。然而话风中,透露出“强给两家讲和”的意思。
虎爪唐林等明知华老是来示惠,欲以布恩的方法,强给双方弭争。康海与快手卢以为自己的人,既然灼肉疗毒,也可以救命。华风楼虽然不是仇人的正点,实是仇人邀来的帮手,况且这毒伤又是华风楼的女儿打的;但凡有一分生机,断不应该从仇人手中,接受救药。如果接受了华老的赠药,简直无异于跪向仇人,求饶活命。康海再三拦阻,不要华老的药。不过虎爪唐林却已发觉自己的药无效,又觉出这烙铁疗毒,把受伤人一灼一个发昏,实在太残酷,自己几乎不忍下手。更验看创口,似乎没有转机,白教病人受苦,以此他很想汗颜收受华老的药。
康海和虎爪唐林悄悄争执,华风楼把他们的话全都听明,竟含笑接声,先说破他们的药实不对症;更告诉他们:“火烙疗毒,空给病人增加痛苦。你们殊不知道这五毒砂的毒力,早已输入血脉中;就把伤口全剜掉,全烙烂,也阻不住毒气内行。”遂指着受伤最重的乔健生,对唐林说道:“唐兄你看,这位朋友脸上的伤口?成了什么样子?你再摸摸他的脸,是不是连别处好肉都滚烫的?你再摸摸他的脉和胸口,是不是喘气渐微,脉息渐缩?我正经告诉你们诸位,再要耽误,就用我的药,也无济于事了。”这种剧毒,是过了一个对时(一天一夜),准死无疑的。他们又是伤在脸上,不但头面尽肿,连眼睛都侵得看不见了,口鼻也几乎肿塞了。
峨眉群雄还在犹豫,觉得再不接受华老的药,巴、乔三人当真死了,岂不愧对朋友?而且华雨苍来意可恶,明明是来示惠,若把他拒绝出去,当下就怕翻脸,翻了脸,明明要吃大亏的。他们自料,自己的人全合起来,也斗不过华老。单单华老一个人就难缠,况又带了好几人,埋伏在附近;华老的弟子段鹏年随侍在侧。华老的师侄石振英,徒孙陈元照也跟在外面。他们度德量力,势不能敌,却又不甘心。他们这里面顶算康海态度倔强,因为他是报仇人的正点,他的父亲毁在谈五刀下。他心中难过,依着他,至死也不受华老的药。华老却又点破他们:“他们结党来清恩仇,雪耻恨,你们是很义气的。现在你的朋友中,有的受伤垂死,你们还是疑疑虑虑的,你们就坐视这三个人不治而死么?你们只知怄气,也未免太忍心了。你们看看他们受伤的三个人,求死不得,求活不能,疼得只冒汗,你们还打不定主意么?”又正色对唐林说:“你老兄,我是晓得的,你应该识大体。你们这位康朋友,原与谈家结怨很深;依着他的心,宁看着帮他复仇的朋友疼死,他也不栽跟头,接我的药。但是,你们不要把我看成偏向一方的人,我在江湖上也颇有一点微名;不错我是谈家邀来的,然而我的本心,是要给你们了事。你们大概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不肯接我的药。好了,现在一切抛开,我只是不忍这三个人中毒惨死,我先给他三人治好伤,我不给你们劝架,这不可以么?”
此时三个受伤人,越发支持不住,都咬牙忍痛,景象惨苦异常。海棠花韩蓉终是女子,悄悄问丈夫唐林道:“若不然,我们就栽个跟头吧。我们的药大概不行,况且他们盯在这里,也不容我们动手治疗啊。”
弹指神通华雨苍,见他们互相观望,疑虑不决,竟一笑站起来,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取出来十数包药,放在桌上。虎爪唐林不由得拿起一包来看,又不由得回头看一看病榻上挣命的巴允泰。康海到此,也有点失措,说不出拦阻的话来了。
华风楼更走近一步,笑向唐林道:“唐仁兄,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坐视令友灭亡!这个药就给你们,也来不及了。不用刀圭针砭,是挽救不来的了。”说罢,这老人竟打开锦囊。峨眉群雄闪眼偷看,这里面插着小刀、小剪、长针、短镊,是全套的外科治疗的器械,华风楼到此“当仁不让”,竟拿出小刀、小剪、棉花、艾绒,走到病榻前,强给病人割伤敷药。
三个中毒的人,看外面,好像是巴允泰最痛楚,实际是乔健生最危险。弹指神通华雨苍也不脱长衫,直趋病榻,先验视三个人的病状,乔健生肿了半个脑袋。华老摇了摇头,急从锦囊护书中,先取出一柄锐利的月牙钩刀和一把勺形的挖刀。对唐林说:“你们不该拿烙铁灼伤口,反弄得毒气入脉,再耽误,准死没活。这样子,不用刀不行了,这总得敷一点麻沸药。”叫了一声“鹏年!”掌门弟子段鹏年,正侍立一旁,暗中保护老师,闻唤忙将一瓷瓶药浆取来,拿软布沾湿了药,用竹筷夹着,递给华老。华老用钩刀把伤口轻轻一挑,很快地把药敷上。刀挑处,流出黑紫色的血水,药液涂处,冒出血泡。华老随手用竹筷夹着湿药布,把血水血泡抹净。
峨眉群雄鸦雀无声,围着病榻看着。乔健生一句不言语,仰面受治,原来他昏过去了。弹指神通等着麻沸药力行开,换用挖刀,把乔健生脸上的肉,围着创口挖去很大一块;病人还是一声不响。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也很知道割毒的治法,晓得这是麻药奏效。快手卢登一点不懂,免不了和康海啧啧喳喳,悄声议论,似乎有些猜疑。华老听了,不禁一笑,用纯熟的手法,把腐肉割尽,直到流出鲜血,溜着黑水,割成很深一洞,方才住手。笑对唐林说:“你们看,鲜血里面还有黑水,这就是火灼之害。当时你们不用这恶治的法子,只用嘴把毒代为吮出,还不失为救急一法。现在若不开刀,简直药力上不进去,伤处的肉,被你们拿烙铁烙成熟肉了。”
三处伤口全都割毕,华老放下钩刀,段鹏年忙又给打开一个小瓶;华老接来,往伤口一倾,流出一些红药水。伤口登时如开了锅一样,沸沸腾腾,往外冒泡,这一来又流出许多毒水。华风楼另拿湿棉,给拭去了毒水和药沫。这时候,乔健生忽然哼了一声。康海忍不住过来探头看,又忍不住问道:“这是怎样的?”华雨苍看他一眼,唐林推他一把,说道:“喂!”康海不言语了,悄悄退后。
华雨苍笑道:“这位仁兄,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区区弹指神通华风楼,在大河南北,薄负微名,难道我还会暗算人,给人明着治病,反倒偷下毒手不成?”唐林连忙道歉道:“他是不懂,觉得新奇,老前辈既然慷慨,就请慷慨到底吧。”华雨苍往四面看了看。俯腰低头,仍给敷治。段鹏年又递上来一种淡红色药膏;华雨苍用小刀挑药,轻轻敷在伤口上。乔健生忽然恢复了知觉,呼痛欲起,不住哎哟。唐林忙把他按住,向华老拱手道:“老前辈真是妙手回春,手法很神速,药力又真灵,晚生不胜佩服。”然后三处创口,又先后敷了一层药,贴了小小的三张膏药,用布扎上。直起腰来,说道:“行了。”乔健生的伤口,肿胀处虽然未消,可是呼吸、神色显见好转。
然后,华雨苍把巴允泰、乔健才,也都给挨个割治;敷药膏,贴膏药,裹创口,全照样治疗了。便收起刀圭药物,环顾峨眉群雄,对弟子段鹏年吩咐道:“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峨眉群雄一齐侧目而视,华门弟子段鹏年,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口袋,上写“留赠峨眉群雄”。众人尚在猜疑,虎爪唐林已然大悟,弹指翁未来之先,早已打定了赠药劝架的主意了。纸口袋中,果然装的是九包药,足供三个受伤人,分服三天。弹指翁对唐林说:“病人症状如有变化,可到店房给我送信。若是平安度过去,准保七天以内痊愈。届时你们也给我送个信,我好专程来给你们饯行。”
于是弹指翁华风楼暗示了这一句,此外任什么也没说,治完病就走了。峨眉群雄人人心上打了鼓:“华老明明是来宥和;现在,垂危的病人被他救活,我们是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了。谈家门报仇的事可怎么好?华老目下是保护着谈家。我们这仇可怎么报?况且他分明说出:七天之后,病愈饯行的话。这饯行云云,简直就是逐客令!我们已将一尘道人治死,和狮林三鸟结了深仇。然后辛辛苦苦找到谈家,谈家才是仇人正点;现在凭空又插入了华老!华老很是不好惹的,我们结仇报仇,越报越多,我们可怎么对付才好?”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快手卢登和康海几个人通夜议论不决。数日后,巴允泰、乔氏弟兄,全部止疼见轻,能够走动,伤处虽未收口,只静养着了。唐林夫妻和康海、卢登,又聚在病人床前,商议应付华老和处置谈家的妥当办法。现在他们自知是栽了,可算是恩怨纠缠,进退维谷。若冲着华老,从此不再向谈家寻仇呢?华老却恃强市恩来的,况那五毒砂又是他女儿打的。若从此善罢甘休呢?分明上了华老“宥和”的圈套,叫人心眼儿里不舒服。
但是峨眉七雄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久闯江湖,什么把戏都懂。他们在明面上,总得说是受了华老的恩,实在他们把华老恨入骨髓。他们经多见广,大家商议一回,也打定了一个以直报怨的办法。那就是,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分开来,教他冤有头,债有主。
等到七天头上,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伤口全都平复了,各人在脸上留下三两个深疤,还没有生肌长肉,照样贴着膏药。三个人换了长衣服,戴上风帽,雇了三乘小轿,一同到店房,去拜见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风楼。
一进店,全下轿;一进屋,全下跪;冲着华老,每人磕了好几个头。口称恩公,面谢疗毒救命之德;不等华老问,三个人便开口:“此次来鲁港,向谈家寻仇,乃是受朋友所邀。我们三个人。跟谈家素不相识,一向是没怨没仇的。这一次只为替朋友找面子,倒惹火烧身,险些送了自己的性命,若不是老前辈陌路施恩,我们三个人就死在令爱的五毒砂上头了。侥幸遇上你,救了我们三条性命;我们为朋友帮忙,总算是舍命助拳的了,我们已经很对得过朋友。现在我们就退出这复仇的是非圈外,再不管他们的事了。我们今明天,就要离开鲁港,遄返故乡,从此还要退出江湖。但是我们三个人却身受着老前辈的大恩,常言说,大恩不言报。从今以后,老前辈如有差遣,不拘赴汤蹈火,我弟兄万死不辞。至于谈家这场事,我们只好不闻不问,也应该不闻不问。谈家的对头,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已经为朋友卖命;我们只好抽身而退,也不敢再帮,也不敢再拦,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随后巴允泰又单独说道:“好在他们双方‘事有事主’,他们是否就此罢手,抑或看着老前辈在场,暂且闪个面子,日后别作打算,我们全顾不过来了。我们只能做到‘恩怨分明’,两不相助。若叫我们转过头来,强给他们说和,我们实觉汗颜,没法子饶舌;这一节请老前辈格外原谅!”
冷冷地说罢,目视弹指翁。弹指翁黄焦焦的面孔蓦地泛赤,厉声笑道:“好好好!我早就料到,你们必有这样的说辞。恩怨分明,正是大丈夫应做的榜样。我早已说过,我决不会借着赠药疗伤,强来逼和。但是我却晓得跟谈家作对的,有姓康的、姓唐的几个人,大概也是晚生下辈,不大知道我的脾气。我华某的脾气是凡事不管便罢,要管便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就烦你的嘴,转告诉他们:谈家门的事,我华雨苍全个儿过来了。他们果然有胆气,在这里逗留不走么?我倒瞧他不透,哼哼,堵门口欺负孤孀,我也替他们害羞。依我看,你是他们的好朋友,何不开解开解他们?劝他们不必在此地,偷偷摸摸丢人寻隙了;我家住在山阳县城内板井巷,他们很可以打起精神来,径到山阳板井巷去找我!”
巴允泰佯笑道:“说呢!晚生一定去说,可是这话用不着我说。姓康的倘敢辜负老前辈劝架说和的美意,那么他一定想得到。不用你老告诉,他也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他的对头既然邀出能人代为拔闯,他自然该怎么接,就怎么接,你老不邀,他也会到府上登门请教的⋯⋯”
华风楼仍没有拿话堵住这个巴允泰,掌门弟子段鹏年忙发话道:“姓巴的朋友,姓乔的朋友,现在我警告你们一句话,你们是干什么来了⋯⋯”巴允泰刚要说,段鹏年不容他出口,早抢过来道:“你现在话已说明,可以请吧,不必唠叨了。你不用装出两个面孔来捣鬼,家师乃是成名的前辈,不肯跟你们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你却仗着两片利口,说个不了,你们的伎俩,你道别人真不懂么?你好像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似的;我再警告你,你要小心了!我还奉劝你们峨眉七雄,赶快连胳臂带腿,离开这地方!”且说且招手,平伸双掌,照巴允泰脸上一挥。相隔远有六七丈,巴允泰蓦地打了一个冷战,觉有一股锐风,迎面扑到,触及伤口,突又疼痛起来。段鹏年顺势又照乔健生、乔健才脸上,每人挥了一掌,说道:“你们三位请吧,家师不远送你们了。”
掌风袭人,锐利如刀,使得人汗毛发炸,巴允泰、乔氏弟兄不禁吃了一惊。华老的弟子,内功尚且如此强,华老本人可想而知了。虎口上捋须,真是惹不得,巴允泰和二乔慌忙作了个揖,回身就走。华风楼并不送,段鹏年跟出来,直看他们去远,方才回转店房。
华风楼当下大怒,决以武力驱逐峨眉七雄,不准他们在鲁港逗留。当晚派人到峨眉七雄隐伏处,监视他们的行动。峨眉七雄竟很快地见机而作,扫数潜踪他往。却是走得很暧昧,并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可就教人猜不透,他们究竟是铩羽而去,永不再来,还是惹不起华老,片时暂避锋芒;等到耗走了华氏父女,他们还要再来。他们是这样哑不声地悄悄走了,这件寻仇的事,好似了结实在是没了结。而且华风楼本派了好几个人,监视他们;不知他们用何方法,避开了眼线,潜踪逃走,更不知逃向何方。
华风楼并不晓得峨眉七雄,和芜湖船帮密有勾结,他们原是潜乘江船而来,现在又潜乘江船而去。但华老到底是江湖大侠,大骂着,吩咐门徒,放开了搜捕网,分路排拽下去;只用半日工夫,便已探出峨眉七雄的阴谋和秘踪。
他们峨眉派确乎是衔恨已深,寻仇不舍,确乎是不甘心离开鲁港。目下果然是暂躲华老,悄悄藏在江船上;只等到华老离开飞刀谈五的家门,他们便卷土重来。他们留下了踩盘子小伙计,暗地偷窥福元巷谈家的动静,华老的师侄多臂石振英,就由这踩盘子小伙计身上,窥破了峨眉七雄的踪迹和诡计。赶紧报知华老,经一度计议,且不捕捉这个小贼,要从小贼身上,将计就计,把峨眉七雄扫数寻获。这个主意打得很好,可是峨眉七雄也是老江湖了,他们的眼线,被仇人倒反过来盯上了,他们立刻觉察出来。他们藏身的江船,已被对头查出,他们慌忙在黑夜里,乘着满江迷雾,悄悄弃舟登岸。
峨眉七雄中,康海最倔强;虽然斗败,仍不肯罢手,虽被驱逐,仍不肯离开。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也深以华老横来出头,示威逼和为恨。巴允泰受了华老当面奚落,也很着恼。他们改装潜逃,只溯着江流,往西退出一站地,仍然藏在隐蔽地方,窥伺机会。他们切齿地痛恨华老,他们说:“这一回大举报仇,连声名赫赫、武功卓绝的南荒大侠一尘道人,还被我们施暗算毒死;你弹指神通华风楼,又有多大本领?”他们痛骂着,发下了誓愿,谈家门的旧怨,尽可从缓;华风楼这段新仇,必须钉一钉看。他们料定,华风楼救护谈家孀孤,乃是过路应邀的;华老自然还有他自己的正事,他不会在鲁港久耗下去。康海向师叔虎爪唐林夫妻,磕头打躬,恳求顾念亡人,帮忙到底。巴允泰也说:“康贤侄放心,我们算是祸到临头,说不上不算了。明知华老头子不好惹,现在抓破了脸,只可碰着瞧。不过,我和乔家哥们都算受了华老头药救的恩惠,我们三个人,既有誓言在先,只可暗中作劲,不便明面出头了。我们现在赶快再邀帮手。”
海棠花韩蓉道:“对得很,他们邀帮手,我们也邀帮手。拉长线,放远鹞,破出十年八年的工夫,此仇必报。”这海棠花韩蓉是个中年漂亮女人,善使毒蒺藜,手腕很辣。虎爪唐林便是她的丈夫,是一个长身猿臂的男子,体格英挺;在峨眉七雄,顶数他武功强,为人做事尤其果决。他向众人献计道:“我们用假采花,诱敌计,制死了那么英雄的一尘道人;现在我们也该用避实蹈虚的计策,来跟弹指神通华老头,耗个短长。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一面在这鲁港不放松,长远留下人钉着,教他们天天提防我们;同时我们可以转托朋友,到山阳县华老头子的家里,伺机寻隙。两面鼓捣他,教他尝尝峨眉派的厉害,是不容易受人挫辱的。”
快手卢登忙说:“我听朱阿顺讲,华老头子已经连夜派人回家送信,恐怕他家中早有防备。在他家门口,他的势派更大,强龙不斗地头蛇,只怕我们在山阳斗不了他。”巴允泰摇头道:“不然不然。不管他有无防备,也不管他势力大小,我们只两面搅扰他,叫他不知我们准在哪里。⋯⋯我们也许偷放一把无明火,也许丢一封威吓信,给他一个暗箭难防,死啃不休。我看用不了一年半载,便把华老头子气死,明着斗不过,我们只跟他暗中作对。”
巴允泰唐林此计一出,虽然迹近无赖,峨眉七雄竟一齐说好,道:“这法子最为阴毒,我们惹不起他,只好跟他耗,专找他的漏洞。山阳和鲁港相距不下千里,看弹指神通手掌尽大,也捂不过天来。”立刻议定,暗暗布置起来。
却不料他们摆下这种歪缠死磨的毒计,弹指神通华风楼,和谈门孀妇倪凤姑,早已料想到了。他们一面调动华家门下高足弟子,驰回山阳,暗作准备;一面是会集武林能手,在鲁港大举搜捕峨眉七雄。峨眉七雄在鲁港毕竟人生地疏,谈家邀来芜湖梁公直父子,却在当地呼应灵便。又有多臂石振英和师侄陈元照二人从旁相助,一路穷搜之下。凡是鲁港的老邻、旧舍,都替谈家做了耳目。峨眉七雄东藏西躲,渐渐弄得畏首畏尾,潜踪无地,活动不开了。
而且,就在同时,他们所戕害的一尘道长的门徒,狮林三鸟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一行,也正由云南狮林观、豫鄂边境青苔关狮林下院,遽分两路蜂拥北上。依照玉幡杆杨华所说,一尘遇害的地点,先赶到老河口,找向店家,根询一尘临殁的情形,埋骨的所在;并要开棺重殓,举殡,移灵。等到发土开棺,三寸木板的薄材,幸还未朽,起出来,打开一看,遗骨犹在,元首已无!不晓得何时,又被仇人掘棺盗墓,割去了首级!①
尸体已残,狮林三鸟抚棺大恸,由掌门师兄做主,遗骸不全,未便焚化,用锦被裹尸,结草代首,易棺移灵,先运回青苔关浮厝。大家在灵前焚香设誓,痛哭流涕,决计苦搜仇敌;不仅要洒血复仇,还要寻回元首,重行举殡。
狮林三鸟便也展开了搜捕网,到处访拿峨眉七雄。失去的元首,必须要拿活着的人头赔偿!修道人掀起了无边怒火,一访再访,一踏再踏,终于踩着峨眉七雄的脚印,也撞到这鲁港来了。
于是狮林三鸟,找峨眉七雄寻仇。
峨眉七雄找飞刀谈五寻仇,牵连到华风楼。
华风楼也找峨眉七雄,七雄也琢磨华风楼。
那一边玉幡杆杨华,为了赠剑失剑,曳鞭南游,当然正找狮林三鸟。铁莲子柳兆鸿父女,为了爱婿,结伴前来,也是正找狮林三鸟。
——
①宫以仁注:此处内容与后文略异,未作改动,保持原貌。

第七章 奔波儿女情
在店房中,弹指神通华风楼父女为主,铁莲子柳兆鸿父女翁婿为客,叙礼落座,剔亮了灯。华、柳二老彼此看见对方的面貌,一别多年,都增老态,精神尽管壮旺,须发不留情,俱各苍白皓然了。华风楼首先感叹,柳兆鸿捋须说道:“日月催人,前尘如梦,侄女儿和小女都成了大姑娘了,你我怎能不老?”华风楼叹道:“仁兄比我强得多,我却是蒲柳之姿,行将就木,一切都完了!尤其是意趣阑珊,名心豪情都泯,再没有壮年时那么高兴劲了。”
两个老头子发牢骚,旅舍房间很小,客人聚集很多。华、柳二家之外,还有多臂石振英、芜湖梁公直,一共七个人,黑压压挤满了内间房。两个女客,抟砂女侠华吟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被挤并肩坐在一隅。华吟虹打量这已出阁的柳姐姐,抿着嘴直笑;她把柳姐姐骗了个不轻,使得柳叶青焦急叫嚣。现在柳叶青借着灯火。再三端详丈夫玉幡杆杨华的脸,脸上受伤处流着血。华吟虹故意说:“姐姐别生气,饶恕小妹吧。我真不晓得是姐姐、姐夫,我要知道是姐夫,杀了我,我也不敢下这毒手。您瞧姐夫脸上还冒着血渍呢,这是怎么说的,教姐姐看了,多么心疼。好在没有毒,不会往大处烂,至多落两三块小疤瘢,像麻子那么大罢了。这还得嘱咐我爹爹,多少给好生医治,别叫它留下疤,破不了五官,拦不了官运才好。”
华吟虹尽管说便宜话,故意窘着这柳姐姐。殊不知柳姐姐面皮不薄而很厚,侧转脸来,冲华吟虹扑哧一笑,轻轻说道:“我谢谢妹子,我感激你,你姐夫一定也很感激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这不是别的,真是你说的那话,要是有毒的五毒砂,你姐夫一条小命可就玩完了,连累姐姐我也得守寡。多亏了妹子手下留情,你姐夫不过脸上挂了两点彩;麻不麻,疤不疤的,姐姐倒不嫌。反正性命保住了,妹子你就积大德了,姐姐那不得念佛?难为妹子好心肠,冲这一手,将来准得个好妹夫,也许现在早就⋯⋯”俯身探头,她的脸紧挨着华吟虹的脸,恶作剧地看了又看,说道:“哟,可不是,原来妹子没有开脸,没有出阁。但不知定了亲没有?新郎官是谁?可是的,妹子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怎的出这远门?我听说伯父家教很严,平素不许妹子出门,学会了武艺,也不准拿出外面来用。临到今儿,敢情这话靠不住,妹子也跟我似的,往外乱跑呀!但不知你手底下毁了几个?”
二老叙阔,忆旧情深,两个女英雄低言悄语,舌剑齿锋,一味互相讥诮。究竟娇憨癫狂的柳叶青,说话没有遮拦,又欺负华吟虹是没出阁的女孩子,不比自己已成少妇,她的话像爆竹似的放起没完,抟砂女侠华吟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想起了一个阴招,口齿敌不过,就佯痴装呆。反正玉幡杆杨华脸上,还嵌着她打中的三两粒铁砂子,就让柳丫头嘴头子快活一阵吧。我却不给爹爹提醒,让你们爷两个聊神吧,反正有人受疼!心中想着,转嗔为喜,得意之余,微转双眸,瞟了玉幡杆一眼。玉幡杆杨华侧坐在黑灯影里,听着岳父和华老、妻子和华吟虹,这一边哈哈嘻嘻,大声地谈笑,那一边唧唧哝哝地讥嘲,他心中有些不悦。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凑到灯台旁,撕手巾,沾伤口上的血痕。双目凝寒,打量华老,脸上表情很严肃,很冷淡。原来杨华和华老是有过旧碴的,此刻却对了脸。柳叶青赶紧把话匣子打住,说道:“华伯父,华伯父,劳你的驾,给看一看我们仲英脸上的铁砂子,到底要紧不要紧?该怎么取出来呢?”
弹指神通华风楼收住话头,站起来了;把杨华冷傲的神情一看,心中明白。忙拱手道:“这位是柳仁兄的贤令坦,哦,好,朗朗如玉树照人,真乃是玉润冰清,兼有其美。哦,我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世兄尊姓可是姓杨,恕我老耄,多有得罪了。”
末后一句,意含双关。当年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订婚之后,春闺调舌,武场试技,曾经因疑生妒,闯过一回逃婚出走。他在这逃婚期间,曾经遇上南荒大侠一尘道长,当一尘被人暗算,命在垂危时,是杨华陌路援手,救了他一回。虽然到底因无救药而死,一尘却深感杨华,曾经遗书赠剑,为此杨华才与狮林观耿白雁相逢怄气。那耿白雁怀疑遗书是假,两人言语相争,发生了扣剑、赌剑、盗剑、骗剑的纠纷,以至于闹出今日翁婿南来讨剑之事。
却是在杨华未遇一尘道长之前,又曾路过山阳县,拜访弹指神通华风楼,伪称奉师傅铁莲子之命,特来投谒,愿拜门墙,学习点穴法和五毒砂。华风楼这老人却也动了疑心;杨华并没有介绍信,他又把铁莲子是他岳父的话瞒起来,仅只伪称师徒。华风楼暗加窥测,断定杨华必是铁莲子门下被逐的劣徒。因此把杨华折辱了一顿,教训了一回;这还是看在铁莲子的面子上,未肯骤下毒手。华老再也料想不到,杨华并不是柳老门下犯过被逐的门徒,反而是柳老门下负气逃婚的娇客。杨华又年轻气盛,经华老拒见之后,不合于夜半潜探华府,本意是要看一看华老到底是真没在家,还是门房推辞骗我。这一来犯了江湖大忌,若不是华老的掌门弟子持重讲情,杨华恐怕就被华老砸折腿,驱逐出境。虽然没有毁杨华,杨华受辱已然不浅,原已发下愤言,对华老这“不屑教诲的教诲,我杨某迟早必有一报”。不料今朝相会,自己又被华老头子的女儿打伤,他正是一肚皮闷气,要向华老发泄。又不料华老乃是老江湖了,及至灯下照面,看出玉郎含嗔的面容,登时忆及前情。哈哈,这小伙子原来真是柳老哥的门徒,而且又变成门婿!华风楼拱手行礼,皱眉一笑。不待杨华发话,先向铁莲子柳兆鸿表白起来了。
“哎呀,柳大哥!”华风楼走到柳老面前,抱拳当胸说道:“我小弟可真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贤令坦了!”
这话一出,柳老吃了一惊;只道是脸上的伤,还是五毒砂,毒发难治了。很着急地站起来,忙问:“怎么样?不能治,不好治么?”华老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唉,现在您这贤令坦教小女误伤,伤倒不要紧,很好治。不过您这位令坦在前两年,到过敝邑山阳,是我一时大意,得罪过他。老哥,简直提起来是笑话,杨世兄他见了我,他不说是你的门婿,他说是门徒。他大概是年轻害臊,他又没有拿出你的信;他找我好几趟,定要拜我为师,说是奉你之命。我看见他的话好像不大对茬儿,我把他老兄当作你门下的叛徒了。咳咳,我真正的该罚……”转脸向杨华,连连作揖:“世兄,世兄,恕我老悖,我太眼拙,当时我真把你当作柳老哥门下,犯了门规,离师潜逃的劣徒了。我以为你是冒着铁莲子的名堂,前来混蒙,哪里晓得你们爷儿俩竟是翁婿?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得坦腹柳门,托福匪浅,你当日怎么瞒起来,不告诉我呢?现在没什么说的,我只有赎罪的一法。我这糊涂丫头,又三不知伤了你,我父女二罪俱发。得了。恕我个不知者不怪罪吧。我便好好地给你治伤,要治得皮肤光洁如初,不许落半点疤痕,借此以赎我父女无知冒犯的大罪,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迎头堵上去,自己把“不是”解说出来了。却是这么一解说,玉幡杆杨华蓦地闹了个玉面通红,煞难为情。他岳父铁莲子听得直发愣,很诧异地说:
“你们是怎么回事?仲英,你多咱会过华老哥?你们还动过手不成?是怎的还要拜老师?这是哪儿的事呀?”柳叶青也很觉奇怪,诘问杨华:“华伯父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不懂?你什么时候到过山阳?”
总而言之,玉幡杆杨华自己逃婚出走,因而一路上丢人出丑,像这些事,不一而足。他都咽在肚里,没对岳父和爱妻讲过,就是讲,也都影影绰绰。现在却教华风楼三方对面,硬给揭开盖子了。杨华很不好意思,磕磕巴巴地说:“这是很早很早的话了。实在也怨我年轻冒昧,华老前辈教诲我,我是永远不会忘的!”口腔透露不悦,眼珠直转,盯着华老的嘴。
华风楼有些瞧科,为了对铁莲子多年友谊,当然不肯再窘辱他的门婿。他就冲杨华微微一笑,彼此会心,不言而喻,赶快地揭过这一篇去了。华风楼说:“来吧,我先给杨世兄起出铁砂子来罢。幸而我身上还带着疡科的刀圭针砭。”教女儿掌住灯,他自己从衣底掏出护书,拿出一把很小的竹制镊子来;又取出药粉、药膏、药布。请杨华坐下。对着灯光,用很快的手术,把嵌入肉中的铁砂,摘取出来,一共三颗。然后,敷上药膏,贴好小小的膏药,玉幡杆杨华登时觉得脸上不疼了。一抱拳,向华老说道:“谢谢华老前辈!”又转身向抟砂女挟一拱手,也说道:“谢谢!”这一谢不啻是骂人;抟砂女侠脸通红,刚要开口,被华老睨了一眼,不敢言语了。华老哈哈大笑,对柳老说道:“我太对不起老哥,我哪里晓得杨世兄真是贵门下,又兼令坦呢。我唯一赎罪的法子,便是好好地给治伤,杨世兄你放心,不出三日,管保平复如初,管保不疤不麻。叶青侄女,我也给你道个歉吧!”接着哈哈大笑了几声。铁莲子柳兆鸿起初,并没有琢磨到:爱婿和华老曾有过旧嫌隙。并且也没有觉察出:爱女和华吟虹正斗着新嫌怨。他到底是老江湖,只听杨华的尖刻口吻,再看华老的干笑神气,他也就明白过半了。当着众人,不好拦劝女婿,重重咳了一声,向华老说:“老哥,他们年轻人,没有学好能耐,先练会嘴皮子;好在老大哥跟我多年至交,再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们还是说我们的吧……我说,老大哥,我听说你隐居山阳,悬壶济世,已经不出山了;如今这么千里迢迢,远下江南,而且带着掌珠,你究竟有何贵干?”
华风楼也问柳老:“老大哥,你欣得乘龙快婿,不在镇江纳福,却携婿带女,远涉长江,我也问问你,你有何贵干呢?”
两个老英雄互相问讯,不禁一齐捋须大笑了。
华老说道:“我能瞒别人,我还能瞒大哥么?只因你侄女,也老大不小了;新近有人提到:东台有位朋友的令郎,小人儿不错,我要亲去看看。不想路过此地,赶上峨眉七雄,欺凌孤寡,找到飞刀谈五老镖头家,指名复仇行凶。谈五兄不在了。只有长媳倪凤姑,我又与谈家有点瓜葛之亲;倪凤姑求到我,我不能不管,就跟峨眉七雄叮当起来了。我的事就是这样,大哥,你怎么着?”
柳老便说道:“我么,更不能瞒大哥了。只因为你侄女女婿杨华,陌路援手,救了南荒大侠一尘道长,承他临命赠剑传书,把那把寒光剑送给小婿,又被一尘门下三鸟骗夺回去。姑爷丢了面子,老岳父不能不管,我没有法子,只得亲自出头,打算烦个朋友。跟狮林三鸟讲一讲,这把剑应该谁得,就归谁得,同是道理人,不要恃众强夺,也不要逞能行骗啊。”
柳老说着,梁公直插言道:“柳老前辈要找狮林三鸟,可是从镇江走鲁港,岂不绕远了?”
铁莲子柳兆鸿道:“谁说不绕远呢,但是没法子。你想,一尘已死,我怎好径直登门讨剑,好像欺负他们狮林观似的。我打算拜托一个朋友,陪同着去,给他们留一个面子,故此我奔到这里来了。贵省铜陵地方,有一位老英雄骆翔麟,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狮林三鸟的老交情;我打算麻烦他,替我们说说情。”
华老开言说道:“骆翔麟原来住在铜陵,我和他慕名没有见过。”梁公直道:“柳老前辈要找骆翔麟么?听说他现时不在铜陵了。”柳光鸿问道:“不在铜陵。又上哪里去了呢?我在南京,听说他在芜湖;到了芜湖,听他弟子说,他原在芜湖,在一个人的家中闲住,兼给护院。可是新近他铜陵老家,出了麻烦。被他的侄儿催回铜陵去,这话可确么?”
梁公直道:“这话很确,骆老前辈原住在芜湖一个开粮店的弟子家中,那时常跟我们见面。我们请他设场授徒,他也答应了;居然招揽了七八个弟子,教得很高兴。哪知他这新收弟子里面,有一个犯个大案的剧贼;为要偷学骆老先生的壁虎功、蝎子爬墙的技业。更姓改名,化妆变容,涵迹在一般纨绔子弟群中;当时没有被人觉察。但是光棍眼,赛夹剪,劣把头不能充行家,行家也不能装‘劣巴’。①骆老新收的门下,尽是些初学。这个剧贼,有着很精深的武学,他却瀑在群庸中装傻。这瞒得了平常人,如何瞒得住久涉江湖的骆老……”
铁莲子柳兆鸿、弹指神通华风楼,一齐问道:“你说这个剧贼是谁?”
梁公直道:“就是这一点憋人,骆老用尽方法。没有钩稽出这小伙子的姓名来,他当时用的假名是祝绍熊。”
铁莲子是受过这种害的,当年他为女择婿,曾被仇人谈九峰,密遣弟子呼延生,诈入柳门,要乘机暗算柳老父女。呼延生年轻好学,颇得柳老欢心。当时的情形已濒险境。多亏呼延生暗暗爱上了柳叶青,不肯潜下毒手,柳老父女幸免暗算。然而柳老却几乎上了大当,险将他招赘为婿。这件事柳老所受打击很大,此刻谈虎变色,忙问道:“这小子什么长相?多大年纪?可是陕西口音么?”又叮问道:“后来怎么样,老骆上当了没有?”
梁公直道:“幸而发觉得早,没上大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老乡里就被窃了;大概他老人家的一本拳剑谱和些外科秘药,全被盗了,骆老猜想便是这小子干的。这小子年近三十,白净子,细高挑,只看外表,品貌很不俗。说话是蓝青官话,微带湘鄂口音,多有人猜疑他是擎天玉虎贺锦涛。”
①此系白羽原注:劣巴,一作力巴。北方话,意指门外汉。有声无字。梁公直就说起这个剧贼偷艺的事,当时被骆老看出疑窦之后,也不点破他。他明明有很好的武艺,却假装初学,可是一伸手,一立足,处处露露破绽。是真不能假,是假不能真,至少这祝绍熊也有七八年的功夫;他不该自说是初入门径,引起了人们的疑心。骆老教别人,他要偷看;骆老教他,他每每地提出拳学上许多精微疑难的窍要,请骆老给他解说。
有时候他问的拳经疑义,连骆老也答不出来。骆老很是注意他,屡次地摒人和他私谈,问他的出身、出路,他坚不吐实。等到盘诘太甚,他只肯承认他是江宁府属下的一个小县小村的富农之子,自幼好武,未得明师。他远道游学,就为学会了武,可以防身护产。骆老依照他的话,托人到江宁府打听,竟没有这么一家大户,也没有这么一个小村。骆翔麟为此动疑,越要钩稽他的来历。这祝绍熊,当初是芜湖一家粮商介绍来的;骆老托他的门人,从这一点上,溯访祝绍熊的来路。结果,据这原荐主粮商说,虽然当初祝绍熊拜师骆门,是由他推荐,可是他和祝某素不相识。这祝某乃是粮商的同乡,写荐信转荐来的。想到这封荐信,不过是举荐一个学武的子弟,不比营商打保,所以也没有深虑详察,就这么转荐到骆门。这样说来,骆翔麟越发动疑,这个祝绍熊简直是来历不明。别的弟子都在芜湖有家有业,祝某却住在芜湖的江宁会馆中,街面上一个熟人没有。他自己一点正业也没有,就这么孤踪寄旅。说是专为习武,远来做客。而芜湖这地方,又并不是什么好武之乡,与曹州府不同。骆老这次设场授徒,又是临时起意,这个祝绍熊怎会从远道得知,这么凑巧地赶来呢?
骆老既动了疑心,遂和开粮店的弟子,秘密计议。弟子劝他用好言语,谢绝了祝绍熊;骆老却以为不妥当。究竟这个祝绍熊抱着什么企图,来到芜湖的;又抱着什么心意,才投入骆门?这两点总该设法刺探明白才好。骆翔麟笑道:“我自问自己没有什么惊人的艺业,这个祝某若说他是绿林中人物,他何必下这大苦心,来找我掏弄这点玩意儿来呢?我想这祝某必定另有不可告人的打算。也许他要盗取我这骆家门的门户,在什么地方用一用?”
原来骆老此刻的心情,又是骇怪,又沾沾自喜。有人找他偷招,这是他引以为荣的;可是偷招就是盗用牌匾,那就可怕得很了。因此他极想探出祝某的真情来,然后再用好言语,把他善遣走。
自此,骆老每每摒人,叫到祝绍熊和他密谈,用种种的话试探。——这样一逗弄,祝绍熊不是傻子,察觉出来了。
同时,骆老既对祝绍熊存了戒心。等到传授技艺,就不知不觉把拳招诀要藏起来了。再不肯真心实意地教导。只耍嘴皮子,不肯传授真本领;这样一作弄,祝绍熊立刻又觉出来了,心中自然起了变化。
师生二人钩心斗角,祝绍熊暗暗含怒,渐渐生怨,终于深深地衔恨骆老,于是到了最后,在芜湖的江宁会馆,忽然来了两个异样的人,江湖打扮,江北口音,神情很尴尬,向会馆中的执事人,打听祝绍熊这个人。可是说的姓名不对,年貌很符,他们打听是姓贺的,长身量,细高挑,湘鄂口音,活脱是祝绍熊。会馆中的司事因为他们问的姓名不符,就回答说,这里没有这个人。这两个江湖汉子转身走了。就在这一天,祝绍熊突然不辞而别。他住的那间房子,也被人打开窗户,翻得屋中很乱,会馆中登时喧嚷出来。
骆门师徒一听这话,早已留上他的神,立刻派人到会馆去打听!并到屋中窥看。铺盖行李一样不少,只是翻得乱七八糟;那两个江湖汉子也没有再来。可是祝绍熊也从此没了影。因此有人疑心他大概是躲了,找他来的,大半是仇人。他也许遇上对头,暂时离开芜湖了;也许被那两个江湖汉子,杀死在郊外。骆翔麟得了回报,仍不放心,又托人疏通,亲自来到会馆,重新搜查。会馆中所有祝绍熊的衣物,件件细检,却是片纸只字没有,察不出一点疑痕来。祝绍熊就这么忽然而来,忽然不见了。
骆翔麟和门弟子方在啧啧称怪;也有人说,或者我们错疑了他,他也许是个良民富户,是躲避仇人的;现在终被仇人寻着,一手不敌二手,大概惨死了。然而这都是乱猜;没出旬日,骆老的家乡来人了,骆老的侄儿来找叔父,说是骆老的老家里,三日前突然被盗!
骆老大惊。因为他在江南是老拳师了,以他的威望,靠他的人缘,有名的江湖人物不肯偷他,无名的绿林小贼不敢惹他,而现在想不到出了这种事!况且家中还有骆老的女儿,也粗通武术,怎的会丢了东西呢?
骆老忙问侄儿,侄儿说:“衣物全没丢,只丢了骆老半生所挣的五只元宝,和骆老妻女的一小箱首饰。骆家的房地契没丢,而骆老世袭珍藏的拳谱抄本好几部全丢了。
骆老听了,登时大悟,一顿足,一瞪眼,一捋胡子,一咬牙,骂道:“得,我栽了!”骆老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芜湖,奔回铜陵老家,踏访到别处。就在这个乱糟的时候,铁莲子柳兆鸿,携婿带女,千里迢迢寻找骆翔麟来了。
当下,芜湖梁公直,把骆翔麟新近遭逢的事,告诉了柳老。柳老这才明白,在芜湖初访骆门弟子时,怪不得他吞吞吐吐,原来是为尊者讳,以为他老师是鼎鼎大名的老英雄,竟遇盗窃,故此瞒住真相,没肯告诉柳老。梁公直是局外人,可就满不介意,全给抖搂出来了。
梁公直又说:“骆翔麟自己讲,他家中被盗,定是那个祝绍熊干的,祝绍熊一定是个避仇避案的剧贼。祝绍熊屡向骆老请教壁虎游墙功,骆老一味打岔,暂不肯教,所以才招出祝绍熊的怨恨来。那寻到会馆的两个江湖汉子,据骆老推测,许是祝某的仇人,也许是访拿祝某的官府捕快。只可惜骆老仅仅从会馆司事口中,间接听来,那两个汉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未经目睹,也就没法推测。但不管怎么,二人才到,祝某失踪,祝某定是躲避二人,断无可疑。推想起来,姓祝的小子临走不歇心,才跑到骆老家中,狠狠地偷了这样一下子。至于骆老的家乡,本不瞒人,祝某一定是从骆老别个徒弟口中打听出来。”梁公直说罢,弹指神通华风楼也听怔了,因想到自己当年拒收杨华一事,不禁得意。这时候可就冲着杨华一笑道:“收徒可不是小事,一点也大意不得。当初骆老只要小心一点。也不至于受这祝某的害。这个姓祝的究竟是谁呢?”
梁公直道:“祝绍熊三个字,当然是假名。据会馆司事说,那两个江湖汉子,曾经说出姓名来,不过司事随听随忘了,只记得一个姓,说是姓贺。骆老也猜了半天,没有猜出来。”
华风楼和柳兆鸿一齐猜想道:“姓贺,是湘鄂口音,细腰扎背,是个细高挑。梁仁兄,你可知这个家伙素常使用什么兵器?”梁公直道:“用刀。”华、柳二老不禁全笑了,说道:“这可不好猜。”梁公直也不由笑了,忙找补道:“用的是锯齿双刀。”华、柳二老道:“哦,锯齿双刀!这又是何等人物呢?”这时候,玉幡杆杨华、多臂石振英,听梁公直说的这个偷艺人物,两人都似乎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见。长身细腰,白面剑眉,姓贺,使锯齿双刀?
玉幡杆杨华想起当年在红花埠,路遇拜兄萧承泽,搭救宦家小姐李映霞,夜攻菜园子,双斗群贼,运连珠弹丸,飞打喷火筒,其中便有这么一个贼人,使着锯齿双刀。因为这个人风度俊雅,所使兵器又不寻常,玉幡杆至今记得他。当时贼人也曾报出字号来,可惜当时匆忙,到现在早不记得了。
多臂石振英却记得一个少年飞行剧贼,名字正叫擎天玉虎贺锦涛。这个贺玉虎确是使锯齿双刀的,身量的确比常人高,为人很漂亮,却是很歹毒。石振英自己猜疑着。以为事不关己,也就默然缄口。现在他心中结记着他的义子兼师侄的陈元照,他打算求梁公直帮他出去找一找。梁公直正对柳兆鸿大谈骆翔麟,他不好意思邀梁公直出来,便自己悄悄地退出屋外,径去寻找那被擒含愧,挣断绑绳,乘乱逃走的陈元照。
这里,华柳二老各述己事。彼此欢然。只是华老还是忙得很,他为了保护鲁港谈五的遗族,必须继续搜查峨眉七雄的下落。铁莲子为了索讨寒光剑。也要转赴铜陵,寻找说合人骆翔麟。梁公直虽说骆老遭逢腻事,未必在家,按理也当登门一拜。华柳二老盘桓了一日,终于匆匆握别,各奔前程。为了玉幡杆杨华脸上的伤,弹指神通很抱歉,特意留赠了一些药。——铁莲子柳兆鸿便率婿女,策马扬鞭,西趋铜陵访友。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就由荻港,赶紧折回鲁港,重新布置了搜查网,水旱两路寻仇。——武林人物就被这恩怨仇友的感情支配着,东投西奔,着急发愁!

第八章 狮林群鸟大举北上
铜陵这地方,也是江南中部一个要紧码头,在长江南岸,顺流而下,便到江西行省。县境以南有一座铜官山(本当作铜矿),早年产铜。现在铜山已空。老拳师骆翔麟便住在铜官山北麓小村中。铁莲子父女翁婿,策三骑,沿江往西南行,紧赶了一整天,然后到达铜陵县城。天色已晚,只好进城落店;次早跨上征鞍,径访铜官山麓。
出得城郊,往南走了十几里地,山峰在望,山村当前。这北麓村,是小小的一座山村,昔日住户往往掘铜铸器,贩卖到四方,现下大都务农为业。只有骆翔麟这一户,是常常出门在外的人家,并且拥田也稍多;虽非首户,却是本村出名的人物。铁莲子一行进村下马,顿觉这小小山村,负山面江,竹林环植,山岩嵯峨,颇有幽人隐居的气象。铁莲子不禁叹道:“骆老头子倒会找地方,这个地方景致还不恶!”
柳兆鸿直寻到村里,问明门户,上前叩门,杨、柳夫妻在旁管住了马。竹篱疏落,直窥到院内;小小三合房,从正房中走出来一个乡下打扮的青年姑娘。年约十八九岁,细长身材,秀眉朗目,樱桃小嘴,穿着半旧的布衣裙,面含忧郁,徐徐走出来。柳叶青悄声告诉丈夫杨华:“这大概是骆老伯的女儿,听说也是个会家子,怎么这个神气?”篱障内的姑娘望见三个骑客,男女老少显似亲眷,却是全不认识。本要过来开门,她凝眸一望,略露诧容,又转身走进屋里了。铁莲子忙大声叫着骆老的名号,一面自行报名:“翔麟大哥,小弟是柳兆鸿,由镇江专诚拜访来的!”
这样说了。立刻又从正房中,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大约四十来岁;和那年轻姑娘,一同来到竹扉前,隔着门盘问找谁。柳兆鸿重新报了一回名,说明来意,指着婿女,一一介绍了。那中年妇人露出思索的神色,仿佛不晓得这户亲友,疑疑虑虑地还在盘诘;年轻的姑娘却想起来了,向那妇人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柳叶青。中年妇人这才恍然,说道:“吆,原来是铁莲子柳伯伯。这位可是令爱江东女侠柳叶青贤侄女么?恕我眼拙。快请进来吧。”
大姑娘强作笑靥,用左手开了竹扉,侧身往里让客。中年妇人喊出一个村童来,给客人照管这三匹马。玉幡杆杨华,从马鞍上,把带来的土仪礼物取下来。柳叶青跟着父亲,走进院来;她暗暗地留神,竟发觉这年轻的姑娘不但玉面含悲,而且臂上分明像受了刃伤。外面穿着宽袖衣裳,不大看得出来,里面一定用布包缠着呢,举动不便,显见有护疼的样子。柳叶青心上有点明白了。
当下,中年妇女和这少女满面堆欢,让客到堂屋。一度寒暄问话,方知这妇人便是骆老续娶不久的继室(是个老处女),这年轻姑娘便是骆老膝下唯一的爱女。名叫骆青桐,今年才十七岁,她的哥哥骆青华在外保镖为业。
铁莲子柳兆鸿和婿女,跟宅主妇周旋了几句,献上土仪之后,立即动问老友骆翔麟,他现在哪里?骆奶奶回答说:“老当家的一回家就忙,这一次赶上我们这里闹贼,他才回来,就忙着出去踏访。”铁莲子道:“我在芜湖只听说府上闹贼,不知都丢了些什么?”
骆奶奶还没回答,姑娘骆青桐恨恨地接声道:“我们娘儿俩的首饰,和我哥哥一点存项,都教贼子给算计去了。这恶贼太可恨,临走竟敢动手伤人。”一抬右臂道:“右臂上被贼子打了一镖,才算是把我爹爹的一点心血保全住了。爹爹回来,还埋怨我,不该跟贼交手。”说时露出委屈的声调。又打量柳叶青道:“我听说柳姐姐的功夫很好,我太不济了;爹爹时常不在家,想学本领,总没机会,所以吃了亏。”
柳兆鸿道:“原来贼人竟敢动刃伤事主,真太可恨了。不知我们骆大哥访出眉目来没有?”骆奶奶道:“说不上来呢,他回到家来,就整天出门。偏偏他不回家,也没人找;他才一到家,立刻这个人来找他,那个人来找他。我们也不晓得他的朋友怎么得着的信,也不晓得他的朋友怎的那么多。”柳兆鸿听了,微微失笑。骆奶奶好像不理会,仍然唠叨着说:“找他的人也怪,山南的、海北的、在家的、出外的、和尚、老道,我也说不清。就在前儿个,又来了一伙子出家人……”
铁莲子笑道:“我们骆大哥乃是武林前辈,交游广阔;的确是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他的朋友。大嫂说这出家人,是和尚还是老道?”
骆奶奶说:“是老道,是年纪不大的两个老道,还有一个在家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找到我们老当家的,就像孝子报丧似的,一进门就是磕头,跟着鬼鬼祟祟地议论起来,好像要找谁寻仇,求我们老当家的帮忙。”
铁莲子柳兆鸿便问:“大嫂,可知这老道的姓名么?是什么庙的?”
骆奶奶仰着脸想——想不起来。她乃是骆老的继室,新过门不久;骆老生平的事,她是一点摸不着头绪的。铁莲子也看出来了,忙转问骆姑娘:“大姑娘可知道么?”
骆青桐道:“知道,就是云南狮林观的谢黄鹤,耿白雁。”
柳兆鸿道:“哦!狮林三鸟,他们师兄弟已经到这里来了?那个在家人可又是谁?”
骆青桐道:“就是尹鸿图,他们同门三人,还带了好些道友,一齐来了,是前天到铜陵的。一到此地,就来拜访家父。还打听许多事,还拜托许多事,家父义不容辞,就跟他们去了。”
柳老忙问:“贤侄女可知他们打听何事?拜托何事?”
骆青桐道:“柳伯父原来不知道么?他们狮林观的老当家的一尘道长,在老河口,教仇人暗算毒死了。他们狮林三鸟特意出来起灵寻仇;他们的仇家已经访实,据说是什么峨眉七雄和四川的什么秘帮,听说恰巧赶到我们江南省来了。狮林三鸟紧追着后脚印,也赶了过来;可是一入我们江南境,就追不着了,不知峨眉七雄跑到哪里去了。狮林三鸟因为家父是本地人,地理熟,所以登门来请帮忙,好搜拿峨眉七雄。我父亲按说自己也正忙着,实在没工夫帮他们的忙。无奈一尘师伯跟家父是那样的生死患难交情,谢黄鹤大师兄又给家父下了一跪;没法子,由打昨天起,家父就跟他们寻访峨眉七雄去了。把自己家失盗的事,反倒放下,交给别人代访,你说这有什么法子?家父刚走,伯父就光临到舍下来了;不知伯父要找家父,又有什么事情商量呢?”
这骆青桐姑娘说话很是直爽,一口气全讲出来。铁莲子和柳叶青父女,猝出不意,又惊又喜道:“狮林三鸟全上这里来了,我们省得远奔云南了。大姑娘,他们全在铜陵么?”
骆青桐道:“他们昨天还在铜陵县城,今天也许没离开。”
柳兆鸿道:“嚇嚇,这可巧得很。”对婿女说:“省了我们一趟!”又对骆青桐说:“你父亲跟他们在一块儿么?”
骆青桐道:“大概是的。”
柳叶青、玉幡杆杨华这时喜欢得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告辞,重返铜陵县城,去找狮林三鸟。铁莲子不肯失礼,照样和骆青桐母女谈话。不等着重问,慢慢地把自己来意说出:“贤侄女,不瞒你说,我找你父亲来,是为了一点闲事,要跟狮林三鸟打对头。可是我跟一尘虽然认识,跟三鸟却从来慕名,没有见过面。我们不远而来,就是要烦令尊,陪我们到云南狮林观走一趟,和三鸟商量一件事。现在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没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嫂、大姑娘,我们只好暂且告辞,先返回铜陵,面见我们骆大哥,求他从中引见,会一会狮林三鸟。只不晓得骆大哥在县城哪个店房?青桐贤侄女,你能陪我们进城么?我们有马,可以给你骑,贤侄女会骑马么?”
骆青桐脸儿一红道:“我不会骑马,怎么,柳姐姐一定会骑马的了。”柳叶青道:“我也不会骑。不过瞎胡闹,走路图方便罢了,妹妹可以慢慢试着骑。妹妹多费心吧,你给我们领一趟道;若不然,怕我们找不着骆伯父。一错过机会,又麻烦了。”
柳氏父女这样说,骆青桐很有难色,和他的继母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很抱歉地对柳老讲:“我们这里正闹贼,侄女实在离不开身。这么办吧,我把我们本家三哥找来;就教他领伯父、姐姐、姐丈去一趟。”
柳老笑道:“也好,倒给你们添麻烦了。”骆青桐立刻喊来那个村童,叫村童到本村寻找本家三哥,并借一匹牲口来代步。过了不大工夫,有一个乡下壮汉,牵着一头毛驴,跟随村童来了。这便是骆老的同族侄子,名叫骆青山。
铁莲子看这骆青山,重眉毛,大眼睛,是南方人,却有北方人体格,神情带着傻气。一进门便问:“大娘,大妹妹,叫我什么事?”骆青桐把柳氏父女给引见了,代为说明来意,叫他引路进城。骆青山把柳老父女翁婿,打量了一下,忽然摇头说:“我不去,大妹妹你陪了去吧,我给你看家。”骆青桐姑娘说:“这怎么讲?三哥不要拿捏人,我去不是不行,无奈我不会骑牲口……”骆青山把眼一瞪道:“什么,你不会骑牲口?那哪个会骑牲口的?你只是不会骑金头木老鸦罢了,这头小驴你骑着正好。大妹妹不要装傻,趁早你陪了客去;我不去,我是不陪女客的。”这个乡下人犯了死心眼儿,把骆青桐闹得脸通红。柳叶青笑着过来央求道:“这位大哥不肯去,好妹妹,还是你陪我们辛苦一趟吧。你会骑牲口,你还瞒着我们做什么?”
骆青桐冲着骆青山竖眼睛发嗔,骆青山做出傻笑来,歪着头说:“大妹妹不过怕进城碰见‘人’罢了,大姑娘骑驴,有的是,别人看见了,也不会挑眼。”这个“人”字似乎另有涵义。骆青桐姑娘又愧又怒。竟一甩袖子,进了内屋,口中说:“娘,您听听,三哥满嘴喷粪!”骆青山笑道:“我没说犯歹的话,怎叫喷粪!”骆奶奶把脸一沉道:“老三,你妹子正有着腻事,你当着生人,还是满口胡言乱语。你不会,拉倒;你看看,你把你妹子招哭了不是?”
原来骆青桐姑娘赌气进屋,真躺在床上掉泪了。柳叶青自是纳闷,她却不晓得这里面有文章。这是新近发生的事,骆青桐姑娘骑驴进城,遇上了歹人盯梢;仗她手底下有两招,把歹人打伤。当时哄传开了,“漂亮大姑娘打了流氓”。形容得稍涉轻薄,被骆青桐未过门的女婿知道了。女婿正是年轻人,又被同窗学友所取笑,险些闹出退婚解聘的笑柄。骆青桐为了这事,差一点被激迫得寻了短见。这个骆青山是有名的半膘子。不管不顾取笑,果然惹得骆姑娘真生了气,骆奶奶也真发了怒。骆青山这才一缩脖子,连说:“大娘别着急,大妹妹别生气,我去,我去。真是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晦气,抓官差总抓到我身上来。”嘟嘟哝哝,冲着柳氏父女一龇牙说道:“走吧。”
柳氏父女翁婿告辞出来,刚要上马,骆青山牵了驴,也正要上驴,骆青桐姑娘忽然追出来,把骆青山一推,怒说:“不用你去,当是这非你不可呢。柳伯父,还是我领你老和姐姐姐夫去吧。”又对骆奶奶说:“娘看家吧,还是我去,就便把爹爹邀回来。”
这样子怄着气,到底还是骆青桐姑娘当先策驴引路。她此时也没有更衣,只罩上一件衫子,系上一条裙子。却带了一柄青钢短剑,插在小巧的绿沙鱼皮鞘上,另外一只锦囊,内贮暗器;缘因新近闹贼,故此带着武器。这个少女含着嗔怒,引铁莲子和杨、柳夫妇,进铜陵县城,去到一家客店找骆翔麟。
在这里,铁莲子翁婿,果然遇上了狮林三鸟那为首的一人,就是一尘大侠惨毙后,狮林观新推定的掌院黄鹤谢道长,也就是一尘大侠掌门户的大弟子、狮林观第三代的传人。偏偏骆翔麟先走了一步,致使铁莲子柳兆鸿,单单和谢黄鹤见面。见了面,为了那柄青镝寒光剑,登时言语失和,当面争执起来。彼此负气不相下,连一个说和劝解的人也没有,顿时变成僵局。
偏偏谢黄鹤这人,脸热口讷,既不如他三师弟耿白雁的利口善辩,又不如他二师弟尹鸿图的武功超卓;当时他先和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吵了一顿,气得直打战。干着急,抬不过人家嘴多。跟着又和铁莲子说翻了腔,被人家拿话茬儿绕了又绕,挤而又挤,终不免“人头换剑”,拱手献出那把青镝寒光剑,大惹同门之愤。——狮林三鸟竟由此和铁莲子翁婿反颜成仇。
武林中人最重恩怨,最讲究报怨复仇。狮林三鸟为了他们的宗师一尘道长,遇仇惨死,他们特先奔到鄂北豫西的老河口。就在老河口,威逼利诱,追究出一尘的死因,和仇家的踪迹。他们大举地搜缉仇人,正和峨眉七雄找寻飞刀谈五一样。
狮林三鸟乔装出现在老河口,事情已在数月前。那时节,杨、柳正在新婚男欢女爱之时,狮林三鸟却在痛哭流涕。要给亡师复仇,发下重誓。
一尘道长遇难的地方,是在老河口福聚客栈附近,殒命就在店内十六号房。狮林三鸟为了移灵骨、勘死因,一直奔寻到福聚客栈,向店主盘问真相。店主怕事,言多支吾。直等到尹鸿图拔出剑来,拍桌子大闹,他方才吐露实话。偏偏越是怕事的人,专遇上可怕的人,可怕的事。在群鸟未来之先,在一尘既死下葬后,十数天之中,早有几个异样的人物,找到福聚客栈,很诡秘地闹过一大阵了。
福聚客栈的店主东是个五十多岁的胖汉,叫作葛胖子,为人极狡猾难斗,却又胆小最怕事。上天故意跟他捣蛋,所以偏在他店中,发生客人仇杀的凶案。而且是客人中毒受伤之后,仇家仍然不依不饶,蹿房越脊,前来窥伺行刺。结果客人一尘道长毒发身死,尸体青紫,口鼻冒血。店东葛胖子好生害怕,恨不得把垂死的客人,硬逐出店外。幸而玉幡杆杨华恰巧在场,仗他热肠侠骨,援手陌路,替一尘御侮求药,运连珠弹,逐走了刺客;虽然无救于一死,终使一尘得在店房木榻上,安然咽气,杨华又跟店主大费唇舌,担着私埋人命的罪责,把一尘草草殓埋。又怕仇人寻来,毁尸盗首;未敢公然购买棺木,只用木床的薄板,现造了一具薄棺,乘夜悄悄埋在店后竹林边。连坟头也不敢起,铺得平平的,上压一块巨石,做了暗记,绘了茔图。一个轰轰烈烈威镇南荒的一尘大侠,就这样草草终场,——而且仍有后患!
那店家葛胖子,怕打私埋人命的官司,又舍不得钱报官请验,他便讹住了杨华。软语央求,立逼杨华给他立了一个笔据:算是同道的客人,半路病亡,由伙伴出资浮厝,与店家无干。店家拿着这个凭据,这才放心,把杨华放走。杨华就远奔青苔关,狮林下院,给三鸟送遗嘱,传遗言;这才发生了遗嘱笔迹可疑,道侣设谋骗夺寒光剑的纠葛。
当时那福聚客栈的葛胖子,先硬后软,苦求死磨,把私埋人命的全副担子,都丢给杨华。他又获得杨华亲笔按过手模的字据,做得既很机密,又有把握,料想不会再生枝节了。哪晓得人死下葬,刚刚过了十五六天,便来了两个异样人物,前来盘诘一尘道人的下落:“人若在,现在何处?人已死,现埋何方?”口气半官半私,来势汹汹,简直不实说不行。
店东葛胖子紧咬牙关,矢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人,更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无奈来人穷究严诘,不得实底不休;直麻烦了一整天,一整夜,威迫之外,便拿利诱。葛胖子看出这件事,空口不能搪塞了,只得微微透露出一点口风。先说出确有个道人死在店房附近,跟着略略点明,有一个姓杨的,是死去道人的同伴;是这姓杨的把人埋在此地,地点不很详悉,姓杨的可是扑奔青苔关去了。又说这个姓杨的名叫杨砚青,随后又说出是什么长相、哪地方口音。……店主这么绕着圈子说,点到为止,不肯凿实了讲;只教对方揣情会意,极力躲避明说直答。那两个异样的人听了这样的模棱的话,似乎已经很满意。到底是光棍一点就透,两人反倒安慰店主:“话出你口,言入我耳,咱们彼此谁也不要说出来。我们只当没问过你,你也只当我们没来过;咱们揭过这一篇去,最好不过,倘再有人来找你打听我们,你也千万不要说实话,说了对你有害。”又特别叮咛了一句:“这是件仇杀案子,和尚老道,我们全管不着。我们的来意,只是访问你说的那个姓杨的,我们是找他的,我们跟他有点说处。”说罢,向店东拱了拱手,蓦然走了。
这两个人言语气派,举动形色,处处带着神秘的意味。店东担了好几天心,却幸无事,方才把一块石头放落在地。他所怕的是,私埋人命的案子,传腾出来,免不了打置误官司。这两个异样人物,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来的,他并不理论,他也不想刺探。店东一股子私心,已太漠视杨华谆嘱的话,这一来哪知倒给自己找来麻烦!隔过数日,店后林中,突在半夜间,发现了憧憧人影,夹杂狗吠声。事后验看,土翻石移,情形很不妙!隔过数月,狮林观的三鸟,猝然成群地赶来了;找这个,问那个,头一个要找的,自然还是这个胆小的店主!
狮林观一尘道长的门弟子,武功精强,能够独当一面的,是一共七个人。为首的便是赫赫有名的狮林三鸟,大弟子谢秋野,号称黄鹤;三弟子耿秋原,号称白雁;他们俩全是出家人;唯有二弟子尹鸿图,乃是一尘心爱的弟子,反而是个俗家人,为种种关系,不能蓄发修道。若论武功,尹鸿图可以说已获得一尘的衣钵真传。只是狮林观师徒授受,并不是以武功分优劣。乃是以入门先后为次序的;所以黄鹤谢秋野,得以入门最早,成为狮林掌门的大弟子;论起艺业来,实在是二弟子尹鸿图位居第一,三弟子耿白雁居第二,谢黄鹤只能算第三人。
除了三鸟以外,一尘门下,还有四弟子祝山农、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还有一个寄名女弟子杜鹃娘。一尘道人不但拥有这些武功超卓的门人,手下还有许多党羽,在南荒秘密地做着一些活动。仗着一尘本领出群,又且肝胆照人,遂在云南蔚成一部分势力。使江南上人物每提起一尘和狮林观,便人人咋舌,真个是威镇南荒。最近一尘道人正派遣弟子,到广东做一种机密勾当;忽然间,听说他的四弟子祝山农,如何如何行为不检,一尘不禁震怒。一尘道人的心爱弟子,只有三鸟;祝山农以下四个人。在江湖上,被称为狮林四木。现在一尘道长忽听人说:这狮林四木的第一木祝山农,违犯了门规,竟与一个女贼,订了啮臂盟,触犯了爱欲之戒,一尘不由大怒。不管江湖传言是真是假,他必须亲自查看一下。遂丢下一切要事,亲自出发北上,结果,弟子的劣迹还没查实,他本人不幸在老河口,逢仇遇害了。白雁耿秋原首先获得一尘惨死的凶信,根据玉幡杆杨华传来的遗书,立刻发出狮林赤铜符,通知散在西南的各同门,一齐奔赴青苔关聚会。遂将玉幡杆杨华受遗获剑,远道报信,和笔迹可疑,设计扣剑的情事,一一向大师兄报告。大师兄谢秋野听了,毫未入耳。大师兄全部精神,都集注在先师惨死这一点上,他们忙着起灵,寻仇。于是立刻由青苔关出发,狮林观的门弟子和党羽,差不多三停出发了一停。只有长一辈的人,留在云南本观。三鸟四木都参加移灵,却是四弟子祝山农居然没有到场,大家不知他上哪里去了。大家因此对于他越增疑猜;简直把祝山农的犯规的罪名,无形中断定了。狮林三鸟四木,决计一面寻仇,一面还要调查祝山农。因为先师是由于祝山农的缘故,才落到惨死,大众对他当然起了很深的误会。
这一群鸟,大举北上,来到了老河山。

第九章 开坟悲失头颅
这一天,黄昏时候,老河口的福聚客栈店主东葛胖子,正在柜房,端着小茶壶,衔着旱烟袋,心里头正在不痛快,先把一个伙计,借端骂了一顿,随后又挑剔司账的毛病。正在没事找事,忽然外面有人找他。他抬头一看,来的客人是三十多岁的一个男子,生着联翩交锁一字眉,白净脸膛儿,双眸闪闪发光,穿一身青,腰佩短剑,手提马鞭。葛胖子站起来,说:“谁找我?”这个客人很简截地说:“就是在下,葛掌柜,请借一步说话。”葛胖子道:“你贵姓?”客人道:“我姓时,请过来,外边谈话。”
葛胖子本来不想搭理这人,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客人面带杀气,他就乖乖地跟着出来。
这个客人把葛胖子先带到近处一个饭馆,面见另外一个客人,跟着又把他带到郊外。——葛胖子忽然害了怕,要想溜走;两个客人蓦地变了脸,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架起来,拖着就走。葛胖子大恐,要喊叫,忽然噤住了,明晃晃一把匕首,正对着他的肋下。这正是当时秘帮常玩的把戏,刀子刺入软肋,连柄塞进去,直透心房,人只苦笑似的一咧嘴。便即气绝,刀不拔出,杀人不沾一点血。葛胖子此时如同遇见了鬼魅一般,老老实实跟着两个客人,直到郊外。在路上低声许下重重的愿,两个客人默然不答。拖着他只是往前走,往前走⋯⋯终于拖到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一夜,葛胖子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又被人穷诘了一大顿,和打官司过堂讯,也差不多。他只道性命不保,哪知到了三更以后,忽然没事了,被人蒙上头,堵上耳朵。挟在肋下,把他一直送回店房大门口。
葛胖子吓了个半死,幸喜无事。叫开店门,一直跑到柜房,叫了一个伙计给他做伴;店中人问他遇上什么事了,他摇头不答。
这样,过了一天,葛胖子躲在店房,寸步没有出门。店后竹林中,又在黑夜,忽然发现了憧憧人影,也夹杂一两声狗吠声,也勘出土翻石移的迹象来了!挨到第三天夜晚,葛胖子忽然又失了踪。同时还有一个伙计,一个厨司务,也突然失踪;全是在半夜,被人架走。
这入伙计便是刘二,就是给一尘道人抓过药的那个店伙。那个厨司务,便是给一尘送过开水,曾用开水壶,把探店行刺的贼人打走的。
厨司务和伙计刘二,全是在店中睡得好好的,忽然听见有人在耳畔喊叫。醒过来睁眼一看,各看见一个黑衣幕面的人物,站在他们的身边,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刘二胆小害怕。伸脖子要喊,脖颈立刻被人掐住,头顶上觉得重重受了一击,耳轮轰的一响,立刻昏迷不省人事。厨司务胆子较大,一味向这黑衣人说好话,把黑衣幕面人看作夜行人物,自承是店里的厨子,身上没有钱,从不敢得罪人,直央告留面子。那黑衣幕面人并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命,只叫他跟了走,有一点事,有几句话,要他跟去对证一下。厨司务知道这是硬的,绝碰不得,忙穿了衣服,跟着黑衣幕面人走;竟被这人蒙上头面,往肋下一挟,翻墙头跳出店外。约莫奔出数里地,到了一个地方,撤去面幕,被摆布着坐在黑地上,仿佛是野外古庙,没有灯火,黑影憧憧往来,周围似有许多人坐着站着。随即有人哑声发话,警告厨司务,叫厨司务实话实话;若不说实话,小心脑袋。跟着便有一个人发问。厨司务战战兢兢,举其所知,有问必答,答必详尽。影中人似乎认为他答对得不坏,很优待他,但仍不准动弹。
那一边,伙计刘二也被照样撮弄过来,却是礼貌上差多了。因为他胆小,总想逃跑,又想喊救;当下,先挨了当头一击,背上又挨了几拳,随又请他吃了一个麻核桃,把嘴堵住。趁他昏迷时,也被人挟在肋下,越墙夜奔,带到那个地方,放在厨司务身旁。先喷他一脸冷水,容他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盘膝坐在冷地上;双手被缚,麻核桃已然掏出。一个幕面人揪着绑绳,敲打着他,警告他,问他话。问的话和厨司务的词,正是一样,只是问的态度不同。黑影里,恍如过阴曹地府一样,伙计刘二吓得没了魂。当然问他什么,他乖乖地回答什么;就是没问他的话,他也竭诚奉告了。他只一味地哀求饶命,连说:“这里头没有我。”这里头本来没有他,倒不用他辩白;他一定要哓哓地辩白,揪他的人又拿起麻核桃来,借以禁制他的唠叨,他这才吓得噤声不语。
问完了,仍不放,厨子和伙伴照旧坐在冷地上,不许动转。黑影中,又有一人重被审问。伙计刘二一听声音,忽然听出来了,这第三个挨讯问的,原来是他们的东家兼掌柜的葛胖子。葛胖子比起厨子、伙计,身份高得多,却是更加罪孽深重了。厨子没挨打;刘二挨了打,也不算受毒刑,只是催供时,被人连用手掌拍打罢了。店东葛胖子却是倒剪二臂,一条腿被轧杠子,脸上还挨了好些嘴巴。他所以受刑,就因为他再三地支吾,扯谎,蒙骗,偏偏他扯的谎又不圆。他两次被盘诘,一次比一次害怕,越害怕越要扯谎,越扯谎越多添了许多苦楚。
经过两个更次的过堂刑讯,黑影中的黑衣幕面人,终于把三人审完。三人的口供,核对了一下,三占从二,大致不差。葛胖子在饭馆说的话,多半靠不住,现在全对证出来,葛胖子又挨了一顿嘴巴。于是黑影中的人一哄而散,生生把三个人丢在原地方不管了。临行却嘱告了几句话:“只准说遇盗绑票,不准说过堂受刑;不许妄言,不许泄露,小心你们的头!”
三个人全不敢动,也不敢问,更不敢互相通话。直到天色渐明,三个人面面相观,渐渐地往四面看,四面听,渐渐觉得四面无人监视。店东葛胖子叫厨司务给他松绑。刘二自己也褪了绑。一个厨子,一个伙计,搀着肿了半边脸的店东,慢慢溜出来。——果然这挨打受讯之处,是野外的一座古庙。
胖店东一回去,连气带吓就病了,仍把厨子、伙计通通抱怨了一大顿。厨子和伙计没有病,却也直发愣,也不敢告诉人;只他两个人凑到一处,骂店主糊涂,背着人偷偷嘀咕。
厨司务说:“这准是那个死鬼老道手下的人,我说刘二哥,你看见他们的面目了没有?”
刘二摇头道:“别提了,漆黑的天,叫他们整治得厥过去了,任什么也没有看清。”厨司务坚持说:“我看出人影里头,有阔袍高冠的人,一准是道家打扮,所以一准是那个一尘道人的门徒。”
刘二仍然不肯说,他说:“一尘道人是教别人害死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跟咱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苦苦地收拾咱们?”
厨司务道:“人家没有收拾咱们,只不过叫咱们把实话告诉他们,他们好借着咱们的话做线索,去追究仇人。一开头我就明白这一节,所以我一点也没隐瞒,也没说谎,他们对我很客气。实告诉你吧,他们还给我一锭银子呢。临走时放在我手心里,对我说:你说话诚实,给你这点东西压惊。”
刘二听了,很吃醋,更气恨打他的人,喃喃地说:“我也没有扯谎,他们却苦苦地打我;饶打了人,也不给我一点压惊钱。”
厨司务道:“你说的话里面一定有扯不周全的地方,教他们犯了疑心了。我却是认定了他们是死鬼老道的门人,我就不等他们审,原原本本,一字一板,全告诉他们了。咱们东家一准是信口胡乱支吾了,所以他就受了刑;挨打比你还重。他一定说一尘道人死在店外,没死在咱们店内,所以惹起他们的烦恶了。”
刘二和厨子此时全都猜出来了,黑衣幕面人定是惨死的一尘道长的门下,他们这一定是特来起灵了。他们一起灵,发现了尸骨已残,故此又悲又痛又怒。第一次在饭馆客客气气盘问店主,认为店主欺骗了他们。第二次这才连伙计带厨子,一齐架走,三方对证,细追前情。这一来,便确实访得一尘下葬不久,先有两个异样人前来老河口刺探,那一定是仇人了。经过这一番刺探,然后南荒大侠一尘道长的尸体,竟被仇人残毁,盗去了他的首级,割裂了肢体,把三寸床板装成的薄棺也给拆散!
狮林三鸟乘夜起灵,依杨华所画的葬图,对证着店中人的口供,在夜阑人静时,蜂拥到店后竹林边。到场的人,计有掌门大弟子黄鹤谢秋野、二弟子尹鸿图、三弟子白雁耿秋原,以至于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和四个再传弟子。还有三鸟的几位师叔,有如赤面道士一粟道人和一瓢道人、疯道人等等,都是一尘的师弟。至于四弟子祝山农,因行止不检,正被查究,此时行踪不明,自然不能到场。还有女弟子杜鹃娘,正跟随师叔一叶道人等,前往广南,也没有赶来。照这样,狮林观的首要人等,仅仅留下少数人坐守本观,少数人主持各下院,其余凡是一尘嫡传的弟子,几乎扫数全来了。本来这是狮林观一件大故,起灵不用多人,寻仇必须众力。又况群徒乍闻噩耗,莫不愤激悲痛,人人争着要北上赴难缉仇。
狮林群鸟先到青苔关,经过一番协议之后,依遗嘱共推定谢黄鹤为下一代新观主。由他抱着招魂幡,改穿丧服,佩上镇观之宝,便是由杨华手中夺来的那把青镝寒光剑,立刻星夜奔来鄂北,奉安遗骨。到达老河口,由二弟子尹鸿图捧持遗嘱,由白雁捧持遗书,左右护持着掌门师兄,其余同门相随在后。
谢黄鹤看外表,像个四十几岁的人,其实他已经五十二岁,面色淡黄,长身修髯,鬓发已苍。骤逢大故,他椎胸悲痛,几乎要以身殉。二弟子尹鸿图,年约四十余岁,不是出家人,人极精明强干,行事决辣,咬牙切齿,满腔腾起怒焰,一心要给先师复仇。他却沉住了气,精神上丝毫不乱。三弟子白雁耿秋原,见大师兄过于悲痛,在旁极力照护着,时时劝解师兄勉抑悲怀,起灵报仇为要。其余狮林弟子,人人都悲怒交迸,一尘的师弟本来散在南荒各地,分主着庙观。现在大家共推谢黄鹤、耿白雁、尹鸿图三人为丧主。其余的人全换了黑衣,一律短装幕面,各持兵刃和发土移灵的器具。夜到三更,两位师叔一粟道人和一瓢道人,率再传弟子先驰赴福聚店后梭巡。然后尹鸿图、耿白雁,左右翼护着谢黄鹤,亲临葬地。首先找着那块巨石,立即移开了,按图勘定了埋骨的土穴。黄鹤、鸿图、白雁,先行叩拜祭奠。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也依次叩过头。及再传弟子和一粟和一瓢先后祭奠。大家全都默默行礼,忍泪无声,景象惨淡异常。发土以后,由黄鹤跪在那里,口诵经文,耿白雁、尹鸿图手执孔明灯,对照葬图,指挥再传弟子,仔细起土寻棺。约略地点。掘下去三五尺深。未见薄棺,竟发现了碎木片。尹鸿图跪下去,捧土细看,半晌起来,吩咐再掘下去。一直又掘出一堆土,竟没有发掘着完整的棺木。
白雁和尹鸿图都觉得情形不好,忙又换手,亲自持铲发土,由掘深改为掘广。把竹林边掘出五六丈,方才发现了盛殓亡师一尘道长的腐碎残棺,但是棺中的遗尸竟已断烂不可收拾,而且残缺无法辨认。
幸而他们预备到了,忙即展开了两匹白布,举着孔明灯,把掘出的遗骨,放在白布上面。却是照这样掘开五六丈,掘深八九尺,仅仅发现碎骨残骸,破碎布条,腐朽木片,到底没有获得全尸。连掘了两个更次,把东一块西一块残骨对起来,四肢尚且不全,首节遍掘不见。白骨腐肉,混在粪壤中,万恶的仇人竟暗算到尸骨!
他们本来预备着,依出家人的葬法,用火焚化遗体,装入骨瓶,奉安归葬,然后根究仇敌。现在四肢仅仅寻齐,元首渺然不见。又且经过暑势,葬地卑湿,骨肉成泥,残骨不俱,几乎无法成殓,而且又怕寻错了!
这时候月暗星黑,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掌门大弟子谢黄鹤,泪眼模糊,跪在亡师残骨之旁,吞声呜咽,用低沉的声音哀祷,如泣如诉,几乎要放声长号。三弟子耿白雁双眸通红,瞪视着葬穴,又瞥一瞥遗骨,神情惨厉异常。一粟、一瓢悲诵上真,何故不佑,何故加罚我们的师兄?教他罹逢这样的惨祸?我玉清上真莫非不许我们师兄重兴基业,恢复旧时兴盛么?呜呼,或者是上天特命我师兄,捐躯碎骨,为武林杀戒赎罪么?哀怨之言,说得群徒莫不落泪成声……
二弟子尹鸿图不是道家,他此时心头怦怦乱跳,不住口地说:“师父,可怜!师父,可怜!师父,我们一定拿血还血,拿肉还肉。师父,师父,魂兮归来,弟子们全在这里接你老人家来了,你可不要教我们把你接错了!”磕了几个头,祷告又祷告,站起来请问师兄弟,老师身上有什么特具的记号,可资辨识?
狮林群侠忍痛茹悲,一齐思索。先说出形体上的特征,如今血肉成泥,也已难辨了。大师兄谢黄鹤跟着想起师父腰间,系有一块玉虎符,乃是汉玉,大拇指上有铜箭环,虽不常带,必在身边。一粟和一瓢也想了半晌,举出一两点来。狮林群鸟这才忍哭重搜,要在黄土壤中,发现一尘的遗物,借以证实残骨无误。
三弟子白雁耿秋原和一粟道人,提着孔明灯,把杨华所画的葬图,重新展开细看。端详良久,核议一回,拿起道家的方便铲,动手再掘。群鸿图教一个同门,替他举着孔明灯照着,他自己爬伏在地上,细细检视那掘起来的土。别的门人见这样子,也都重新动手,把已经掘出来的泥土,一点不剩,重新过细验看,诚恐目力不济,大家弃铲用手,甚至于碎土块都用手捻碎。但是一尘道人身上的玉虎符,到底没有寻见。又费了很久的工夫,这才在土坑中,又发现了几缕碎布和一枚古钱。尹鸿图记得师父身边,曾有此物。忙用衣襟,擦干净了,就孔明灯细看,确是汉五铢钱,忙又把这钱递给大师兄看。大师兄谢黄鹤泪眼模糊,像傻了一样。教他看,看了半晌,他只是发怔,一言不发。耿白雁很着急,站起来,凑到跟前,细细地辨认了一回;又请师叔一瓢、一粟二位鉴定。二位师叔说:“是。”
既然是一尘的遗物,那么这些残骨当然无可疑了。一个再传弟子又从泥土中,搜出来一根断玉簪,交给三鸟和一瓢、一粟辨认。白雁潸然泪下,说这确是师父头上之物。大家对这断簪,全哭起来了。
大家只顾得伤心,尹鸿图看了看天上星斗,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快把师父的遗骨收殓起来吧。”
既然由遗物鉴定了遗骨,现在就当赶紧盛殓。幸而狮林三鸟预先准备了,在老河口镇外。停着空车一辆,车上载有空棺。谢黄鹤哭着说:“把师父入殓吧。”尹鸿图、耿白雁齐说:“等一等。”两个人扑到遗骨前,命再传弟子提四盏孔明灯照着,由狮林三鸟亲自下手,把残尸设法对整。这样一对,皮肉腑脏断烂脱落,膏血混化为泥,不仅元首丧失,四肢碎骨也不甚全,但到此时,已无法可想。只得大致对整,用白布缠裹起来。尹鸿图命五师弟胡山巢,去到镇外,把灵车唤来。然后卸下棺木,兒尸入殓,狮林群鸟到此一齐诵经举哀。
然后群侠共议:寻首、复仇之事大,应集全力;运灵回观之事小,应交给一两个高足弟子办事。又议定:在元首未有寻回,仇人未曾捕获之时,先师的遗骨不能火化。必须寻回首节,使亡师得以全尸全归,使师门奇耻得以溅血涤尽,然后再举哀火葬。至于仇人的人数、年貌、口音,有一个使用毒蒺藜的女子,有一个长身量的男子,有名叫晋生、晋才的两个人,当杨华传送遗嘱时,耿白雁曾经仔细询问过,当时并经笔录下来;一尘的临殁遗言,也都写下了。先时业经抄寻了许多份,此刻就在亡灵之前,分发给狮林同门诸人。狮林同门一一接受了仇人年貌单,就在灵前发下重誓。
大师兄谢黄鹤过于悲戚,此时神志迷惘,遂由三师兄耿白雁帮助他发命。首派狮林三鸟,秉承两位师叔,奔逐中原,苦搜仇家,限半年内获得仇人主名。如何歼仇渝耻,以慰亡灵,须届时开坛公定。大命既下,由二师兄尹鸿图代众跪领。发过了誓言,抹泪站起来。次命五师弟胡山巢、六师弟顾山桐,火速押灵回去,但不运回云南本观,只运往豫鄂边界青苔关狮林下院,暂行浮厝。胡、戴二弟子跪地领命,也行了誓言,仍要求掌门师兄,准许他二人,运灵事毕,再北上参加寻仇之举。谢黄鹤答应了,二人叩头立起来,立即押运丧车,登上程途。狮林群侠一齐哭送。
等到丧车去远,狮林群鸟,立刻大举寻仇。
根据杨华的语录,对证店中人的口供,作为搜寻仇人的线索。——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峨眉七雄潜害一尘,做得何等机密?却架不住狮林群侠怨毒太深,苦心钩稽,分路踏访,到底访出底细来了。最露破绽的一点,倒不是由于晋生、晋才两个人名(这两个人名其实错了一个字,应该是健生、健才;一尘中毒神昏,当时听讹了)。反而是那个乔装贞妇的女刺客,打在一尘身上的那两颗毒蒺藜。
那两颗毒蒺藜,实是四川唐大嫂秘制的独门暗器。纵然那蒺藜上面并没有标志,却是会打毒蒺黎的,当世武林中,并没有许多人;尤其是女子会使用这种暗器的,少而又少。峨眉七雄巧设采花计,暗算一尘,阴谋行刺时,本来窥准一尘道长只身孤行,以为七个人围攻他一人,先下毒手,再施鏖战,当时定可把一尘活擒生诛,杀人灭迹,人死无对证。他们算计得千停万妥,一点破绽也不留。哪里知道,天不从人愿,半道上出现了一个逃婚出走的玉幡杆杨华,和一尘道长恰巧同店投宿。对一尘是陌路援手,遇见了救星;对峨眉七雄,可就凭空添了一个横身打岔的讨厌鬼。一尘的性命虽没有救下,却是一尘的死况的遗言,统被杨华辗转传递过去了。
而且,残害一尘遗尸的那两个异样人物,也在福聚店露了相,年貌言谈,被狮林群鸟严讯店中人,获得了线索。狮林群鸟,以二弟子尹鸿图、三弟子耿白雁最为英明。两人一路推测,既知仇人是四川口音,又知毒蒺藜乃四川唐大嫂秘制的毒药暗器,那么仇人定是四川一路下来的了。而先师一尘当年确曾游历过川陕,纵然与谁结仇,现时尚不可考;单就这点线索,足可以根寻的了。
狮林群英麋集在鄂北老河口,就近先分四面,搜询了一回,一时渺无消息;又商量一下,决计溯江入川寻仇,找唐大嫂要人。大家都去,只分两路,且行且搜。狮林观在武林既夙岁盛名,又与江湖上知名之士多有渊源;他们沿江打听,分批而行,自信不久必可发现仇人的主名。
刚刚走出不多远,掌门大师兄黄鹤谢秋野忽地作冷作烧,猝然跌倒。这个掌门大师兄伤感过甚,尤其是亡师的首级被盗,据店中人说的话,他自认为是他给耽误的,若依师弟之意,早来起灵,或者不致如此。他悲愤感伤,竟支持不住了,以至于一阵狂热,大发呓语,痛骂仇人,狂哭先师。白雁和尹鸿图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计议了一回,与其客中求医,不如回观养病。只得派一个小弟子,暂时把这掌门的师兄,送回青苔关疗养,他们大家仍然可以往前赶路。
大家安排着,正要护送黄鹤;谢黄鹤忽然清醒些,坚决不肯回观。他说:“入川寻仇,无论如何,我应抢在前边,我不该落后。”尹鸿图、耿白雁再三劝道:“师兄有病,请暂驻青苔关,这也是很好的打算,你可以居中调度。至于入川访仇,恍如水中捞月,乃是没有把握的事,小弟等可以代兄服劳。等到访得仇人主名和准确下落,我们决不敢擅行动手歼仇,我们要留几人钉住仇人,一定还要分出人回来送信,邀集全观同门道友,协力擒凶,还要共同讯罪。”
谢黄鹤呻吟摇头说:“我必须入川!”两位师弟劝了半天,又由一瓢、一粟两位师叔劝说着,不妨暂且留后。病若稍愈,尽可跟踪入川;病若见重,只好用安车护回下院。黄鹤方才应允,瞪着鸿、雁二师弟说:“你两人找着仇人,千万不要下手,务必给我送信。”尹鸿图、耿白雁道:“师兄,你现在是我狮林观全观之长。恩师已逝,我们一定秉从师兄的命诫的,师兄放心养病吧。我们分两路访贼,不拘哪一路,获得消息,一定驰赴青苔关送信,师兄正好坐镇指挥一切。
谢黄鹤点了点头,说:我且在这里歇两天,实在不行,我再回去。”又把背后的寒光剑解下来,向尹、耿二人说:“我们要用这把宝剑,杀死仇人。我没出息,病了,这剑你二位谁先带上?就算是我既受先师遗命,执掌这剑;我再暂时传给你二位,算替我推行报仇人事。”
尹鸿图要接剑,忽想先师遗言,曾说剑不传俗家外门,遂拒不敢受;耿白雁因为自己现有二师兄在场,也不肯越俎承受。二人你谦我让,师叔一粟道人说道:“你二人全不必让,黄鹤师侄,你乃是掌门户之人,这剑还是交你佩带。你有病不过是一时的事,还能永远生病么?你无故地传剑做什么?简直说。他认为黄鹤此举,似有不祥兆,很不高兴地拦住了。谢黄鹤迷迷糊糊地说:“既然如此,这剑我先带着,二师弟,三师弟,你们谁把害师父的仇人寻着,我就把这剑让给你们谁。”
黄鹤的话还是有点不吉。一粟道人十分不悦道:“那不行,黄鹤你病得失神了,这剑数代相传。只给掌门弟子,你不能随便授受。”黄鹤道:“哦,是的,我忘了。但是,我既一日承接门户,我也可以另发遗命,现在我还是说。谁能替师父⋯⋯”一瓢道人也听不下去了,怒道:“咳,黄鹤,你这是怎么的?你现在有病,你不要说了!你怎么……真是的,一尘师兄惨遭不幸,你正该聚精会神,主持大事,怎么颠倒了!”立催黄鹤躺下歇歇,教六弟子顾山桐,代雇安车,要立刻打发黄鹤,随灵车回青苔关。皱眉对众人说:“黄鹤骤遭大故,精神很有些失常;鸿图、白雁二位师侄,你俩要多多偏劳一下。你们千万不要因为他是你师兄,又掌门户,便听他的主意。你还看不出来么?他病糊涂了。等他病好些,神志清明了,我们再尊重他的意见。现在还是我们打算我们的吧。”
尹鸿图、耿白雁不禁叹息道:“大师兄侍师最久,感恩最深,一向又是忠厚善感的人,这几天我们早就觉出他精神不好来。不过恩师既殁,师兄继承法嗣,我们必须处处推重他。师叔的话很对,现在这件事就依着师叔这么办,将来等他好了。我们再秉承他。”于是。大家把七弟子留下,教他护送抱病的掌门师兄。其余的人一粟和尹鸿图等为一拨,一瓢和白雁为一拨,立即分途入川。一方要遍访西川武林名流,打听当年一尘与何人曾结夙怨;一方就专访四川唐大嫂的后裔,指名索要那个打毒蒺藜的女贼。
狮林群鸟翩然溯江入川,沿江历访江湖群豪。刚刚踏到川边,问这个不晓得,问那个不知道。历历问了十几处,陡然抓到了线索。
他们由鄂北老河口西行,一路要走旱路,越陕入川;一路走水路,要穿行巫峡。他们还没有分途,刚刚到武当山,便听到一桩秘闻,说是峨眉七雄最近东下寻仇,要找江西鲁港镖头飞刀谈五的后裔,算一算十五年前的血债。
狮林三鸟听了这消息,莫不耸然心动。头一个尹鸿图,禁不住哦了一声,忙问:“寻什么仇?”说这话的人,是武当山少林寺的师傅,名叫照空;照空回答说:“知不清。”尹鸿图又问:“峨眉七雄可是康某等人么?”回答说:“老七雄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位,这大概是后七雄。”白雁忙问:“后七雄的名字都是谁?”照空师傅举出几个名字,竟也说不全。这和尚微笑道:“这都是武林后起之辈,我们出家人偶然听到,如春风吹耳,实在不曾留意。”
狮林群鸟又打听四川唐大嫂的动静。据说四川唐大嫂早已死掉。现在是她儿媳妇唐三秀当家,因发卖毒药,屡遭地方污吏恶隶的骚扰,又时有绿林豪客恃势强买秘方,不卖就捣乱;唐三秀一怒搬了家,已经离川赴陕了。
这少林寺僧照空和尚,此时还不知道一尘的死耗。一尘的惨死,只有杨华亲闻目睹,外间人什九不晓得。这照空师傅既没问,狮林群鸟要说。又咽住了。觉得大仇未报,颇以为羞。而且师父赫赫一世威名,竟死在无名宵小之手,临殁又被盗去首级,真是奇耻巨痛。外人不问,狮林同门诸人竟不忍说出口外。就这样模模糊糊,和照空谈了一阵,告辞下山了。——这也是他们一时的失策!
他们在武当山麓,重行秘议。头一件事情,是根究毒蒺藜。这仍由二师兄尹鸿图,率众循陆路入陕,重访四川唐三秀,教她交出那个会打毒蒺藜的女人。第二件事情。便是峨眉七雄东来复仇的事。尹鸿图和耿白雁因年龄关系,都不能深知峨眉七雄和飞刀谈五结仇的细情,也不知是否与亡师之死有关。却是亡师一尘的两位师弟,一瓢和一粟,均曾亲闻一尘的往事;而且大师兄谢黄鹤侍师年久,大概也许晓得。经彼此对证,一瓢、一粟都说,一尘生前确曾参与过峨眉派和飞刀谈五的斗争;而且曾经仗剑解围,以武力给他们双方弭争。一瓢、一粟所知仅仅如此,并不知一尘和峨眉派,曾经反颜成仇。然而,仅就所知道的这一点,访仇的事已算有了明朗的线索了。
一粟道人首先提议,劝耿白雁暂停入川,莫如还访江西鲁港。料想飞刀谈五已殁,谈五的子嗣现尚健在,我们寻着他,向他细问。定能获得峨眉派的形踪;我们由此既获得峨眉七雄的下落,跟他们会面,定能讯出仇人的主名。——狮林群鸟到这时候,还不敢断定先师之死,与峨眉派是否有关。他们想,峨眉派久居四川,耳目灵通,必能晓得一尘当年在川陕跟谁结隙的详情。这个主见说出之后,耿白雁还有些疑虑:这好像望风逐影,他怕扑空了,耽误了正事。纵知先师的仇人,是四川口音;怎敢断定操川音的,必是川人?又怎敢断定:凡是川籍绿林,必为峨眉七雄所深悉?
可惜的是先师一尘已死,人死无对证,事后访仇,本无把握,只可这样多方摸索了。议论到归结,三方兼顾,便是多分出一路人来,东赴鲁港,问谈五的后人,刺探峨眉七雄的来意和动态。大家推白雁去访谈家,白雁不肯;他要辗转入川,打听那叫“晋生”“晋才”的两个人名。因为他最先闻得一尘死耗,最先开始稽访;经多方钩稽,他已访明四川有个“赵晋才”,是川东有名的土豪。这几日他又究出赵晋才有个弟兄,叫作“赵晋英”。也许“晋生”与“晋英”是一音之讹。——他认为这一条线索最可采信。土豪大抵行止不轨,而亡师嫉恶如仇,免不了跟他们结隙。
当下决策,尹鸿图去陕西找唐三秀,白雁去川东找赵晋才、赵晋英。师叔一粟撤回来,去上鲁港,找飞刀谈五的后嗣,带访峨眉七雄。于是分途,于是开手,于是乎变成三路寻仇。川陕两路全都徒劳,反惹起大纠葛。那唐三秀也不是泛泛的女流,被人堵着门来,逼献使用毒蒺藜的女人,未免是无妄之灾,莫大之羞!而那赵晋才、赵晋英,还有他们的老兄弟赵晋洪,在川东横绝一时,都与一尘的不幸事件,渺不相涉。一旦突被人找上家门,气汹汹地指名索见,恶狠狠地彻底盘诘,好像审贼一般;而又逼他们对天鸣誓,证明近半年确不曾到过鄂北,也不曾杀害过任何人,更不曾掘坟盗墓,窃取死人头;这也太难为情了,当然受不了,也掀起大误会。究竟残害一尘道长的凶手,既不是什么赵晋才或赵晋英,实在是峨眉派下的小卒乔健才、乔健生。垂死人口中的音讹,以及方音不同的传误,给狮林群鸟招出来偌大的是非,多惹出许多意外的仇恨!
次日天破晓,狮林群鸟就在武当山下分途。一雁一鸿分入川陕;一粟道人携师侄戴山松和再传弟子等径行入皖。
由武当山下江南,迤千里,恰可由山麓坐小帆船,驶到谷城。上岸住一夜,再循汉水,改乘江船,顺流南下,过襄阳,直抵武汉三镇。另行换船,入长江东航。一直可达鲁港。估计行程,至少也须一个多月。一粟道人惦记着掌门师侄谢黄鹤的病,暗想他若病愈,必然追上来;他若病重,必然被送返青苔关。一粟道人就稍稍绕远,仍走故道,奔回老河口。到了地方一打听,方知谢黄鹤昨天刚走。果然奔青苔关去了,猜想着他的病必还没好。一粟道人叹息一声,这才踏上征途,驾江舟驰抵襄阳。他本可以坐船一直地奔武汉,为了沿路还要刺探峨眉七雄的形踪,只可逢码头必停。——在襄阳竟勾留了两天,遍访当地武林人士;到宜城又勾留了两天,也照例地访问江湖同道。等到达武汉三镇,更盘桓了五六天。
一粟道人这样的走法,乃是根据线索,出于不得不然。既然是访仇,就不得不到处稽留。却不料他走的路,恰巧踵继了峨眉七雄的前尘。峨眉七雄由西川东下寻仇,先在鄂北暗算了一尘,次到江南找寻飞刀谈五,正正地也走的是这条水路。自出三峡,也正好循汉水,入长江,过汉口,奔鲁港;只不过时日参差,一粟比峨眉七雄迟了三四个月。然而蛛丝马迹,不无形象可寻;一粟在宜城一无所得,在襄阳就访实了峨眉七雄的消息。襄阳的武林人物,有某某两位拳师,确曾瞥见改装急行的,峨眉派踩盘子的快手卢登,还陪着一个伙伴,在襄阳水路码头上,蓦然露面,忽又一冒不见。
而且这快手卢登,躲躲闪闪,形迹诡秘,似畏人知,似避人见。旁的细情固然打听不出来。就这一点已经够了!他们峨眉派一向活动在川陕,无端地到下江来做什么?
一粟道人乍闻此讯,不由一动。再问时,这两位老拳师不肯多说了。然而这也无须再问,既已探明快手卢登那天是在码头上,打听武汉的船帮,这就暗暗指出一条明路。所以,一粟道人毫不踟蹰地登上江航,直访武汉。

第十章 江边勘仇踪
一粟终于到达了武汉,这武汉三镇却是五方杂处,江湖人物麋集的所在;更有狮林观盟外的道侣,可做居停,可做耳目。一粟道人和戴山松等,在武汉勾留了数日。越打听消息越多;竟探得峨眉七雄在此地,与长江秘密船帮有名的铁锚帮,有了进一步的勾结。
一粟道人深深晓得秘帮人物最重义气,最讲究恩怨。他遂与狮林盟外道侣密商,自己不出面,就拜托道侣向铁锚帮辗转刺探,峨眉七雄现在上哪里去了?他们抱着什么主见,出离巢穴,远涉长江,到武汉盘桓了多久?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是否在武昌,已安下秘密的垛子窑?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一粟在武当山,从照空和尚口中,获知峨眉七雄已非原班人物;老七雄多半凋落,如今是后七雄,后七雄的名单到底却是哪几位?
这却是应有的盘诘。还有,在勾稽时必须审慎措辞的,便是峨眉七雄在武汉,可曾向当地人物,打听过狮林观?可曾打听过飞刀谈五?最要紧的,还是要立刻打听出七雄的人名和现时的下落。
这狮林观盟外道侣,也是武昌府一座有名道观有职事的出家人,道号叫修朴山人。修朴山人也是武林人物,因遭大故,悲愤厌世出家,和一尘道长只慕名,未见过面;跟一瓢道人却有过患难的交情。一粟道人登门找他,因为修朴不比他人,把要紧的事打听完了之后,随把实话暗暗地告诉他:一尘道长已中宵小暗算惨死。修朴闻言大骇,不禁下泪。忙追问死因,施暗算的对头是谁?一粟道人略略说出,对头的主名现时正在寻访,又说出求他帮忙。修朴道人慨然答应了,等到一粟说出仇人大概就是峨眉派,修朴又不觉愕然了。跟着一粟便拜托他设法去见铁锚帮,代访峨眉七雄的下落,修朴可就越发面露难色了。但是他又没有拒绝一粟的勇气,经一粟再三情恳,到底勉强答应了。却不肯出面,只秘密代访。他是出家人,自觉代人寻仇,不甚合理;因此坚嘱一粟,千万不要露出他来,一粟当然答应了。
这修朴道人,竟替一粟访实了峨眉七雄现时的下落。果然是纠聚多人,潜往江南鲁港,找飞刀谈五的后代,算那半只胳臂、两条性命的旧账去了。
此外还访了些别的消息,说是峨眉七雄跟铁锚帮联了手,曾经劫了一只商船,戕害了几条性命;据说一半为图财,一半仍是为报仇。又访出峨眉七雄,虽然没有吐露和狮林观一尘道长有仇的话;却也像狮林群鸟一样,曾经转托铁锚帮,代访过狮林三鸟的动静。又打听过飞刀谈五死后的遗族,究为何人,作何生理?
修朴把这些话,暗暗告诉一粟。至此,一粟所得线索已多。同时,一粟又从武汉武当派名家黄天球那里,于纵谈当代江湖人物时,无意中,套弄出峨眉派乔健生、乔健才两个人名。
这两个人名,修朴道人其实已从铁锚帮一个小角色口中。全访出来了。修朴一时小心,没有说出。仅仅告诉一粟:峨眉后七雄,有姓康、姓巴、姓乔诸人,没有举出每个人的名字来。然而至此已足,一粟道人把这些情报汇总起来,加以考虑;健生、健才的名字,已见于一尘遗嘱,口操川音,又很相符。一粟认为“对手”已获,此时必在鲁港,更无须他求。一粟立刻修书两封,把戴山松和再传弟子全派出去,分两路驰赴青苔关下院送信。教青苔关留守的同道,火速派专人,驰赴川陕,把一鸿一雁全数撤回,越快越好。
一粟道人信上最要紧的话,就是说:“仇人主名已得,确是峨眉七雄,现时麋集江南。峨眉支党中,有乔健生、乔健才两人,恐即逝者所说的晋生、晋才。凡我狮林道友务必丢开他事,放下别路,集全力下江南。”更说到仇人现与铁锚帮合手,“人多势众,断不可侮”。
一粟他把所带来的人,全数遣回送信。他自己火速地登江船,由武汉东下入皖,先到铜陵。
当此之时,狮林观新观主、一尘掌门大弟子黄鹤谢秋野道长,因病淹留,恰与先师遗骨,先后被送回青苔关下院。秋野道长既抵下院,扶病祭奠亡师,暂且把遗骨浮厝起来。他感情激动,恨不得立刻病愈,便好以掌门大弟子,亲身主持复仇大计。他痛愤自己的病,既不甘落后,尤不肯自逸。在青苔关狮林下院,恨病吃药,只休养了几天,便对师弟们说:“我觉得好多了!”立刻要率大家,追踪鸿、雁二鸟西行入川。师弟师侄们一齐劝说:“当家的千万保重!师尊的大仇必须报!可是当家的今日为一观之主,为我党众望所归,忧深责重,千万要保重!”谢黄鹤哪里肯听,反倒悻悻然面泛怒容。狮林观的规律本严,弟子们不敢再劝了。黄鹤遂吩咐下院同门,一方守亡师先灵,一方执行传达消息的事。云南本观远在南荒,地太偏僻;黄鹤传命,暂把下院作为中枢。黄鹤道长立刻背起青镝寒光剑,带好先师遗嘱的抄本,率众出发。
谢黄鹤出发不到十天,一粟所遣戴山松已然星夜驰回。青苔关下院留守的人,把一粟的信,当众拆开一看;立刻照抄了三四份,又遣全观道侣。分头传送出去。头一个先驰报新观主谢黄鹤;其次一方请鸿、雁二鸟遄返江南;一方派拨强援,先跟戴山松入皖。追随一粟,追访峨眉派。其他散往别处访仇的,也都遣急足,把一粟的来信抄本投了去,教他们看事做事。如果访获新的线索,自然继续往下访;如无所获,即速回青苔关下院听命,或顺道径趋江南入皖。
狮林观群侠,施展夜行术,恨不得插翅横飞,一个跟一个,沿长江,纷纷驰往江南。自然是增援的人随戴山松先到,其次便是新观主黄鹤谢秋野道长。秋野道长是在鄂西得着急足信,读信甚快,立刻把他所率带全拨的人都撤回来,只留下两个人。一个人命他入川,给三师弟耿秋原转送这个信;一个人命他入陕,给二师弟尹鸿图也送这个信。狮林道侣原是秘盟中人物,彼此之间,传递消息最为灵通。每个人都负着传秘讯的使命,故此活动起来,最为迅捷;所谓耳目灵,自然脚步快。四面八方,散往寻仇的狮林群鸟,都由一粟这条线索一牵一引,错落地飞集到大江之南。新观主黄鹤谢秋野坐了江船,星夜急赶,费了二十多天工夫,和师叔一粟道长会了面。
但是鄂豫之西和皖江之南,遥隔一二千里,狮林群鸟行踪尽管迅速,也赶不及。黄鹤抱病,当然落后,一粟道人最为先发,等他刚一踏入皖南,峨眉七雄早已离开鲁港了。峨眉七雄在鲁港欺凌孤寡,要杀飞刀谈五的后人,竟仓促碰上了硬对头;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横来出头。七雄被抟砂女侠的五毒砂打得头破血出,被弹指神通夤夜登门,强献殷勤疗伤,以疗伤救命市惠,挟威力强作调人,劝架逼和。峨眉七雄惹又惹不起,拼又拼不过,忍气吞声,潜离鲁港。可是他们万分不甘心,认定弹指神通由陕入皖,临时帮助谈门,决不会永远给谈家做看门狗。他们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先藏起来,就算给老杀才留一个面;我们等着他,他父女反正得走开!”峨眉七雄与铁锚帮勾结起来。铁锚帮是长江一带水路的一霸;峨眉七雄由铁锚帮代做居停主人,获得了栖身匿迹之所。避出了鲁港,藏在极秘密的地方,自有铁锚帮代做耳目。峨眉七雄遥指福元巷谈家门,顿足骂道:“弹指神通华雨苍,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弹指神通果然几乎没了招,明知峨眉七雄一时潜避,实际没走,自己替谈家弭争,反而激成隐患,越发防不胜防。这老人大怒,现在只有一条道,便是暂劝谈家寡孀老弱,迁地避仇。同时弹指神通率大弟子、爱女、师侄多臂石振英、徒孙陈元照和梁公直等,在鲁港附近,穷搜峨眉派的下落,彻底以武力铲除害苗。
就在这时,一方华老仗义救孤,穷搜寇仇;一方峨眉包藏祸心,潜匿无踪;狮林观的一粟道人和新观主谢黄鹤,急匆匆地先后掩到了。
一粟入皖,于峨眉七雄的踪迹,亦续有所获。首先访实峨眉七雄入皖的用意,确是专找鲁港飞刀谈五的后人,要报复隔辈的旧仇;又访实飞刀谈五早已谢世,子孙改业,个个文弱无能。只是一粟道人一向是在西南“传教”,往北只到过豫南,对东南江湖情形,不很熟悉。他虽是一尘道长的师弟,年纪却不甚大,比起师侄谢黄鹤,还小着四五岁。一尘在江南游侠的事迹,他也不甚清楚。因此他所得的消息并不多;他只得寻找铜陵的骆翔麟,请骆老帮忙。骆翔麟此时并没在家,正在芜湖做客。一粟道人既想入鲁港,访问谈门,又欲赴芜湖,面访骆老。一个人下江南,要顾好几面,可就孤踪只影,有些摆布不开了。
一粟先到鲁港,略一打听;这时卖药郎中巴允泰,亲登谈门,掷弹示威的话,已经传遍了鲁港。但是谈家门夜月纠众,江边御敌的详情,当地的人晓得的并不多。谈家在鲁港,凭着乡绅地位,恳求四邻,代为守秘。一粟道人却以一个外乡出家人,很眼生的模样,猝到鲁港,逢人探问;又当闹事之后,鲁港乡邻很有义气,竟没有人肯把详情告诉他,反把他当作寻仇的峨眉派了。在茶寮酒肆,打听不出来,末后他亲登谈门来见;可是谈门要人已经搬了家,家中只剩下二三个奴仆,不觉又碰在钉子上了。总之,一粟在鲁港,只访得峨眉派寻仇不成的消息,别的一无所得。他又赶到芜湖,骆老这时偏偏又由芜湖折回铜陵了。一粟恰好扑空,不由得动了疑心,以为粮店的人不肯说实话,蒙骗了他。他遂一怒,仆仆道路,由芜湖,经鲁港,到铜陵,潜踪密访,昼息夜出,经过十多天的钩稽,峨眉七雄的确实下落虽未访出,他居然把铁锚帮在皖南活跃的情形大致访明。而骆翔麟家中闹贼的事,也被他探听出来,由此证明骆老并不是躲避不见,实在是自己有了烦心事。行踪不准。
一粟继续往下访,可惜只他一个人,顾了这面,顾不了那面。终于这一天,戴山松带着人折回来了;随后,狮林新观主谢黄鹤也到了。一粟道人也把铁锚帮勾结峨眉派的头绪访实了。
一粟道人和谢黄鹤相会,是在铜陵附近一个小码头,地名叫大通镇。狮林同门人数既已到足,立刻大举搜访。一粟道人把自己访得的线索,一一都告诉了黄鹤。谢黄鹤派狮林同门,驰往无为州、黄陂湖、白荡湖、菜子湖,踏访铁锚帮秘密活动的底细。黄鹤本人却随师叔一粟,再往铜陵,入铜官山,登门拜访骆翔麟。
狮林群英终于在铜官山,和老英雄骆翔麟见了面。骆翔麟此时已经获悉一尘道长遇仇惨死,却不知其详,也不知狮林观主已易新人。骆老这时候,正因误收匪徒,家中失盗,匆匆由芜湖奔回故乡,查究这个长身玉立的姓贺的匪徒。猝然间,黄鹤谢秋野和一粟道人,悄然登门,升堂直入,把骆老吓了一跳。
骆翔麟和一粟道人是慕名初见;和谢黄鹤不但是旧识,而且是老同乡。骆老年将六十岁,黄鹤年已四旬有零;武林中最讲究辈分,从前两人曾订为忘年交。骆老跟一尘、黄鹤师徒,前后有二十年的交情,却已十来年没见面了。乍见黄鹤,几乎迭面不能相识。黄鹤竟显得如此憔悴,骆老十分诧异。他想不到黄鹤一个修真练武的人,竟比自己还带老态,更想不到几年未通音信,今日猝然登门来访。
黄鹤称骆老为老叔,给师叔一粟引见了。一粟打量这骆翔麟,气色红润,白发修髯,是个矮胖子。他的女儿骆青桐随侍在侧,他的续娶夫人藏在帘子后偷看;觉得两个出家人闯进院内,一声不言语;直入上房,似乎无礼。
骆翔麟看这一粟道人,四十来岁,衣履整洁。英气十足。彼此拱手,各称幸会。逊座之后,骆老直叩来意;他远不知黄鹤已升狮林观主,殷勤说道:“秋野师傅,今天多暇,又出来云游么?你可接着我的信没有?”谢黄鹤不答,反诘道:“骆老叔,你可听说先师下世的事么?”骆老凄然说道:“前三月,我在芜湖影影绰绰听人讲过,说是死在鄂北,是受了人家的暗算。我很不相信,我托人给你寄去一封信,就是打听此事,是直寄云南的。难道你没见着么?”
谢黄鹤道:“没有接着,你老是什么时候发的?”
骆翔麟屈指一算道:“大约五十多天以前,那信上就是打听你,令师究竟在鄂北遇见什么事?遭谁暗算?你们怎样善后?”
黄鹤道:“老叔,弟子此来便是办理先师的善后。……老叔,先师在南荒游侠,威名赫赫;不意竟因四师弟私行不检,先师亲自出去查究,以致在老河口,遇上仇人⋯⋯”将前情细说了一遍,又道:“现在全观公推弟子为丧主,继掌狮林全观,决意代师复仇⋯⋯”
骆翔麟道:“仇人的主名,可曾访实?”
黄鹤道:“已经访实,就是我这位一粟师叔访出来的,仇人十有八九便是峨眉七雄。”
骆翔麟骇然道:“是峨眉七雄么?他们真敢暗算令师么?”
一粟道人接言道:“骆老前辈,此事已由出家人访而又访,确无可疑。他们峨眉七雄,乃是纠众大举,要报复十五年前的旧怨;不但害了先师兄,还要根诛飞刀谈五的后人。出家人现已访明,峨眉七雄勾结铁锚帮,新近由川边来到贵地,在鲁港福元巷谈家,直接登门示威,……不知怎的,谈家门原是一群孀孤老弱,峨眉七雄竟碰了个硬钉子,在鲁港吃了亏,突然藏起来了。是我再三寻访,没有访出他们现时潜藏的地点,这也是出家人许久未到江南,人生地疏之过。我想骆老前辈在此地乃是土著,跟江南武林多有联络,必能⋯⋯”最后还是说到奉烦代访的话。
骆翔麟听得直发愣,咨嗟不已道:“一尘道长,直的仙逝了,可真想不到!可惜可怜!……你说什么,教我代访么?我虽然是此地土著,我也不常在江南;但是,我总能想法子⋯⋯”说着不由站起来了。黄鹤和一粟听骆老口气,知道他已慨允助访仇敌;叔侄二人一齐行礼道谢。
骆老又细问了一回,忽然说道:“峨眉七雄既在飞刀谈五家,碰了钉子,他们乃是死对头,我想谈家一定晓得七雄的下落,你二位没有去打听么?”
一粟道:“就是这一节,叫人没法着手。鲁港福元巷谈五家,现时成了空宅,出家人已经去过两次,始终没见着谈家的要紧人。他们把家眷全搬走了,本宅剩了一座空房子,只有仆人看家。还有一个姓谢的,叫谢品谦吧,是个武林壮士,我和他谈过一回。他对我似乎很存疑忌,不肯说实话。”骆老道:“谢品谦,哦,我知道这人,大概是芜湖梁公直的门人。他莫非给谈家护院么?”一粟道:“像是看空房的人。骆老前辈如果跟他们熟识,就烦您分心,代为探问一下七雄的踪迹。他人不知,谈家利害所关,定必知道。”
骆老低头沉吟良久道:“谈家既然离开本宅,必是畏祸避仇,必是晓得峨眉七雄尚在鲁港附近。二位既欲根究七雄,所谓同仇敌忾,正应该和谈家合手。”黄鹤道:“弟子也这样想,只是弟子只认识老镖头飞刀谈五;和谈五的后裔,素常没有见过面。骆老叔可以介绍一下吧?”
骆老道:“听说谈家现在只有长媳倪凤姑,略懂武功,谈五爷的次子和孙子,都改业习文了。我又跟谈家交情疏远,不大好介绍。但是,令师一尘和我是多年至交,曾共患难;无论如何,替他寻仇,我是义不容辞的,我们可以大家设法。”低头思索了一回,说道:“一粟师兄既然访知峨眉七雄,现在已和铁锚帮勾结,又推测出他们至今没有离开江南,那就着手搜访,很有范围了。第一,他们必不出江南芜湖、安庆一带;第二,他们必是潜藏在江滨码头上。我却晓得铁锚帮在此间活动的地界,比如我们铜陵附近吧,在獭桥湖、白荡湖,都有他们帮子头的下处,现在我们不妨就按照沿江码头访起来。”又对黄鹤说道:“我还有点小意思,峨眉七雄若真是用暗算,把令师害死,他们必然虑到一报还一报的道理。你们诸位全是道家打扮,可以不可以临时改为俗家,以免打草惊蛇,被七雄窥破?”
谢黄鹤道:“这个……”
一粟道人为人最开通,立刻说道:“这有何不可?回头我就改换俗装。”又对黄鹤道:“你自幼出家,不惯俗家打扮,你可以装一个化缘卖卜的游方道人,出去踏访。我便扮成一个走码头、卖野药的串铃郎中,戴山松他们也可以改一改装。”遂向骆翔麟再三称谢,当日商定,告别回店。次日凌晨,骆翔麟丢下了自己的私事,亲到铜陵城内,与狮林群英相会,即刻帮助狮林群鸟,开始了搜访。黄鹤把已派出去的人,也都依着骆翔麟的主意,改装改道,仔细密访。最要注意的,便是峨眉七雄的四川口音。
一来是“冤家路窄”,二来是此番有了准确的线索,只几天工夫,便在白荡湖畔,抓到了峨眉七雄的潜伏之处。却不是狮林群英访得巧妙,反而是峨眉七雄自己疑心生暗鬼,露出破绽,教私访的人看穿。但在同时,私访的人的形迹,也被七雄窥破。
狮林新观主黄鹤谢秋野,分派同门,每两人为一拨,依照骆翔麟所指点的路线,化装进行排搜。黄鹤本人同着骆翔麟,由铜官山麓,先到铜陵县临江码头。码头上有铁锚帮的密窟,谢黄鹤亲自勘访,一连两天,昼访夜探,居然查出铁锚帮作奸犯科,确系行为不轨;却是窝藏峨眉派的痕迹迄未证实。黄鹤道长正在着急;那另一拨,一粟道人和戴山松,渡江北访白荡湖,居然碰上了硬对头。一粟道人和戴山松全都改了装,戴山松扮作小贩,一粟道人扮作卖野药的郎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假作没关系,却暗暗互相关照着,沿白荡湖滨开始勘访起。只访了一天的工夫,便把骆翔麟所指点的铁锚帮最大的帮子窑寻着了。
铁锚帮这一座密窟,地点很僻,内中局面,比铜陵码头那一座更大。这密窟设在白荡湖西岸渔村之内,是很大的一所宅院,有楼有厦,前后三十多间房。房主人姓姜名海青,年约五旬,是此地人,拥着庆字号四艘江船。在当地堪称富户,在外面也算是绅董;暗中他却是铁锚帮的二舵主,在江南水路上称雄争霸。他却只有暗中主持船帮,并不露面,也不露名;因此外间很有些人,摸不清他的底细。那铜陵码头上的密窟,乃是这姜舵主的大徒弟虞百城主持着,两处实是一事。峨眉七雄第三人虎爪唐林,和铁锚帮大舵主有交情;大舵主名叫顾鉴庭,他的帮子窑设在武汉三镇。峨眉七雄齐下江南寻仇时,曾由虎爪唐林,面见顾鉴庭,请他帮忙。顾鉴庭和峨眉老七雄共过事,当然义不容辞;特意发下船帮密柬,嘱咐沿江同帮,暗中照应峨眉七雄。峨眉七雄被弹指神通华风楼赶逐得走投无路,虎爪唐林这才投密柬,见帮头,把实情告诉了荻港的铁锚帮;由荻港铁锚帮,拨船把他们送到白荡湖。
峨眉七雄由鲁港撤退,靠着顾鉴庭的密柬关照,一直就隐遁在白荡湖姜海青的巢穴内,暂不露面。仍由铁锚帮的帮友,暗中帮忙。替七雄刺探弹指神通的动静,和飞刀谈五后人的下落。眨眼过了六七天,铁锚帮替他们访出谈门后裔携眷潜藏,福元巷已成空宅;却是弹指神通的踪迹,太诡秘不测,一点也没摸着。峨眉七雄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生气,又是担心。谈氏已迁居,足见是怕了他们;华老无确讯,却教他们纳闷担心。他们正要拨出两个自己人,也来化装私访新仇华氏父女;不想这时他们的另一拨旧仇人狮林三鸟追到了。一尘门人代师寻仇,他们固然料得到;却想不到狮林三鸟来得会这么快。
这天过午时分,初夏天长,气候正热;他们在姜海青宅内潜匿无聊,几个人便上楼纳凉。巴允泰和快手卢袒胸闷坐,吃茶闲谈,实在烦恼,两人就斗牙牌。乔健生、乔健才,两人倚窗往外闲眺。虎爪唐林夫妇却在楼下睡昼觉,康海也懊恼睡了。二乔弟兄靠楼窗竹帘,往庄院外面看。直看到白荡湖水面上的往来小船。一阵风吹来,乔健才说道:“好凉快!”怅望良久,抚着脸上的伤,发恨道:“我们憋了这些日子了,到底怎么办,才是个了局?”乔健生不语,半晌道:“我的意思,简直丢下飞刀谈五这一面;我们莫如赶快离开此地,径奔陕西山阳县,打华风楼的家眷算账去。也狠狠地毁他一下,或放火,或行刺,一不做,二不休。”
弟兄两人唠叨,巴允泰正和快手卢登玩牌,听见了乔氏弟兄的话。巴允泰扭头说道:“你不要说孩子气的话,由江南奔陕西,一二千里路,谈何容易?前天我和虎爪唐林,又拜托了姜舵主;姜舵主已经转托他们的帮友,到芜湖、鲁港续访去了。你要晓得,你们哥俩和我,都跟华老头有了交代,在这里我们三人全不便出面。我们三人算是叫华老给抓住了小辫,面子拘住了,我们既不好上前,又不好退后;现在我们只好暂闪一步,一切全听唐林夫妻和康海的调度。这正是我们的义气,不得不然。”
巴允泰和乔氏弟兄,确是受了华老的疗伤救命的挟制,弄得进退失据。快手卢是很了解巴允泰的这份心情的;只要康海和唐林夫妻,不肯罢手,巴允泰势须随着。
乔健生被巴允泰顶了几句话。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怔了一会儿,又说:“华老儿这一招真损,算把我们三人全咬住了。我们又惹不起他;所以我想趁这老头子在这里,只顾给谈家当护院走狗,我们索性偷偷溜去找到他家里,给他一下辣的。他把我们琢磨得很苦,难道说我们还真感激他不成么?”巴允泰道:“谁感激他,恨还恨不过来呢。不过按江湖义气上讲,虽然不情愿,到底我们已然接了他的恩惠,受了他的逼勒。我们当面答应了他,反而去暗算他的家小;若教合字朋友晓得了,不知底细的必定说我们忘恩负义。依我说,这老头子既然使损招,出头市惠卖恩,我们也得假模假样。明装感激,暗加报复,阴招换阴招,才是办法。至于谈家门,现在虽然藏起来,他们却不能丢了房宅田产,永远躲着。康海和唐林他们既主张我们留在此地,暗中钉着谈家,这不过多耗时候。耗不到一月两月,华老必离江南,谈家必回本宅,那时我们再去寻仇,……给他一个死缠没完,料想老头子也没法奈何我们。”
巴允泰说罢,乔氏弟兄说道:“这主意我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们欢蹦乱跳的人,现在都像大姑娘似的,窝在深闺,不敢出头露面,实在憋得难受。”
快手卢冷笑道:“谁说不憋得慌,可是这是没法的事呀。唐林夫妻别看这么主张,他们两口子也腻得直睡觉。康海更是唉声叹气,十分着急。好在我们再耗上二三十天,就可以把华老头耗走了。”谈着,推开牌,打了一个呵欠,也站起来了;信步走到窗边,也往外探头,乘风纳凉。巴允泰说道:“你们三个人都挤到窗口,一点也不顾忌。还是小心点罢,万一教人看见⋯⋯”
乔氏弟兄笑道:“这地方很僻静,华老头子就有本领,也不能搜寻到这里。并且这一面楼窗,外头还有竹帘子挡着;我们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我们。”巴允泰不悦道:“我不跟你们吵,反正你们多加点小心,不要大大咧咧才好。”操起扇子,忽达忽达地扇着,身子往藤椅上一躺,闭上了眼睛。快手卢向乔氏弟兄挤眼,乔氏弟兄也笑了;这时候,巴允泰的谱儿仿佛很大。
乔健才眼望外面,忽然似有所睹,向快手卢登连连招手,教卢登上他那边去。他那边楼窗外有竹帘,卢登那边的窗是洞开的,由外面也能望见楼内;卢登摇摇头,满不介意。忽然间,乔健生也脸色一变,催快手卢和康海赶快过去。卢登倚窗外眺,仍不肯动;康海正在屋中走遛,立即移步挨了过去。
乔健生一指楼下院外,路边树荫下,有一个人正往这楼上打量。乔健才扶着康海的肩膀,也教他注意这个人。
这个人的打扮,是身穿灰布长衫,肩背小木箱,手摇串铃,头戴马连坡大草帽,从那边走到这边,从这边再走到那边,正在围着这楼绕圈。
这个人分明是卖野药的郎中。康海看了,不以为意,眼仍往别处寻找。乔氏弟兄却很吃惊,这个人总在这边转;乔氏弟兄看他好半晌了,却是始终没离开这地方。
康海恰立在二乔中间,隔帘往外望,一直看到湖边船上。同二乔道:“你们看什么?可是这白帆航船?”二乔道:“你瞧瞧这底下,这个卖野药的郎中,他可是转了好久了。你听听他的口调,你看看他的模样!”
康海立刻一提神,收回视线,再往近处看;这个卖野药的,果然形貌与众不同。隔得稍远,纵然看不分明,却是此人赤面青髯,相貌不俗,口音高朗,不像是江湖上的苦人。而且口音也怪,听不出是哪里人,很有些蓝青官话的口腔。
康、乔三人隔帘注视,这个卖野药的依然在楼外路边打转,眼神往高处看,恰好正盯着快手卢登当前远眺的那面窗。
二乔、康海正在猜议这个人,以为这个人跟宅主铁锚帮,也许有点说处。他三人正要再关照快手卢登;不想卢登也惊觉了,急急一缩身,离了楼窗。这时候,那个郎中本来徐行缓溜,翘望楼窗,此刻竟住了脚,假装站在树下纳凉,伸着头颈,极力往楼窗注目。卢登一把将巴允泰拉起来,叫道:“巴二爷,你快来瞧瞧,这个人可很怪道!”
巴允泰骤然张目道:“你说什么?”卢登道:“院外小路上,有一个卖药郎中,在这里打晃……”巴允泰道:“什么!”霍地站起来,揉一揉眼,就奔楼窗。卢登忙将他拦住,径行引到乔、康三人站立的有帘窗前。快手卢登这时候比哪个都小心。
巴允泰顺着卢登的手,隔帘往外看。果然望见路旁树下的那个人,头戴马连坡草帽,遮住了脸;却是抬头望楼,面目全见。巴允泰目光锐利,竟看出破绽。急急告诉二乔、卢登和康海:“这个人太可疑,你们谁去跟他搭讪搭讪去?”
二乔踊跃道:“我去。”康海也说:“我去。”巴允泰道:“不好,健生、健才,你两个跟弹指神通有过交涉,最好别露面。康海是寻仇的正点子,也该藏一藏,我看我们莫如烦房主人,把这人邀来,好好盘诘一下。”
大家说着,生恐那人走掉,慌忙地下楼梯。劈头遇见了虎爪唐林,正要上楼,彼此匆匆一说:“外面有人窥探,不知是窥探我们,还是窥看铁锚帮。”唐林也吃一惊道:“你们别乱,我先看看!匆匆奔上楼头,隔帘看下去,那人仍然没走。虎爪唐林眼力更锐,——他是善打暗器的人,当然须有好眼力。——他竟看出这个卖野药的郎中,那把招子内暗藏兵刃,那顶大草帽,扣着很长的头发,鬓角微露,这个人不是俗家。
峨眉七雄认定这人是个探道的,大家要通知宅主。唐林摇手,不以为然,叫快手卢登道:“你去把这个人邀进来。你千万改换口音,沉住了气。你要随机应变!”快手卢登道:“晓得!”如飞地往外走,唐林又将他唤住,切切嘱告了一番话。于是快手卢出去唤那人,其余诸友暗中准备。
唐林立刻把妻子韩蓉也唤醒。一面关照宅主,一面烦宅中人开后门,出去巡风。
快手卢登换穿上长衫,找到那个卖药的郎中,叫了一声:“先生!”明明知道他是卖野药的,偏问他:“先生可是算命的么?”
那人回顾快手卢登,卢登外穿长衫。脚打绑腿,显见带出江湖人物的模样。卢登细打量那人,年约四旬,赤面青髯,目光灼灼,顾盼惊人。卢登死盯他,他一点也不怯;微微一笑,往四面看了一眼,徐徐回答:“二爷,在下是卖药治病的。”
卢登道:“你不会细批八字么?”那人迟疑说:“算命也行,不知是哪一位算命?”快手卢登道:“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会算卦,好好,你跟我来吧。”那人又往周围看了一眼,说道:“可是这楼里么?”
快手卢登道:“对了,要算卦的人就住在楼下,先生头里请!”竟上前推着卖药郎中的后肘。半领半推,径往楼里让。卢登的举动稍涉孟浪,卖药郎中稍露诧容,却将腰一挺,伸手把卢登一拨道:“爷们,我不是双失目,用不着你搀。”卢登道:“好好,我在前面领道就是了,我是怕你走错了道。这楼房是个大杂院,不止一家,你别乱闯。”
卖药郎中终于昂然进入大院,连穿两层院,被卢登让到楼下大厅。这时候,峨眉七雄早已布置妥当了。
这楼下大厅进身很广大,三间明间,似是穿堂,陈设不多,迎面有一画屏,左右有暗间。卢登把卖药郎中让到侧首茶几旁,在椅子上坐下。先是乔健生走出来,给先生备茶,顺口搭讪几句话,随后康海假装宅主,出来问卜。虎爪唐林与白荡湖铁锚帮舵主姜海青,暗藏在屏风后面,都拿着兵刃暗器,按着机关。
康海假装宅主,向卖药郎中举手道:“先生请坐,给我算一算。”又冲着乔健生说:“喂,给先生倒一杯茶来。”乔健生假装仆人,应了一声,早端过茶来,说:“先生喝茶。”却又说道:“先生,你把你的招子、药箱子放下吧!这府上很得算一回工夫呢。”伸手就摸招子。卖药郎中早将招子一顺,放在自己腿旁,把小箱也靠在身边。乔健生就像侍仆一样,跟快手卢登分立在门口下首,监视着卖药郎中。康海遂即念出一个八字,无非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生,请先生给细推流年。
卖药郎中大概不懂算命,此时也就念念有词,替这一造算起命来。却是一脸的油汗,不住用手巾擦,两眼东张西望,打量康海和乔健生。
康海和乔健生一任卖药郎中,细算流年,他却用冷眼查看这卖药郎中的举动。同时屏风后,暗间竹帘边,也潜伺着两人,也都琢磨这个卖药郎中。卖药郎中掐指念叨了一阵,说道:“不知这一命,问的什么事?”康海道:“君子问祸不问福,请问这个命,今年流年怎么样?是否犯小人?图谋事情,奔哪一方好?”
卖药郎中把草帽一推,说道:“若按这一命⋯⋯”如此如彼,顺着溜口辙,批了一阵。屏风后的巴允泰嫌康海敷衍的话太远,他大步走出来,说道:“先生,你先不要给别人算命,你先给我算一算。我问你,你大远地找到这里来,可真不容易。我问你,你到底是走江湖的金皮采挂四行?你还是释道儒三教?”走到郎中的身边,伸手来揭他的草帽:“你进了屋,还不摘帽子凉爽凉爽,你不嫌热么……”巴允泰手很快,那卖药郎中猝然立起身,往旁一闪,比巴允泰还快。冷笑道:“不劳费心,我自己会摘!”把马连坡大草帽往背后一推,露出头来,果然是蓄发的全真,并非剃发的艺人。
峨眉群雄不禁哗然,康海跳过来,指着这个出家人喝问:“呔,你是个卖野药的,还是个奸细?你受谁的指使,来到这里刺探?赶快说了实话,有你的便宜。”
这个卖药的出家人,微微晒笑,站起身来,说道:“我不错是出家人,出家人卖药,不算犯歹呀。也不是我故意要上你们这里来,乃是你们这一位,把我叫进来的呀!”
快手卢登也抢过来吆喝道:“我瞧你也是道里的人,你不要装糊涂,你的来意早教人看穿了!你究竟是奉谁之命,找什么人来的?趁早说了,有你的好处。你一个出家人,为什么改装俗家打扮?你一个卖野药的,为什么围着这座楼房打转?相好的,招子要睁亮点,你露相了,说真的吧!”
康海、卢登、乔健生,紧紧讯问。巴允泰跑过去,伸手便拿这出家人的市招。这出家人精神很足,身手很快;巴允泰刚一探手,他便一弯腰,又把市招抢到自己手中了。哈哈仰面大笑,说道:“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这样子,要欺负我出家人不成?你要明白,出家人走四方,吃四方,没有两下子,也不敢出来闯江湖,你要问我是哪里来的么?告诉你,南边来的。你要问我要找谁么?我却有个盟友是这个,叫这个⋯⋯”做了两个手势,接着说:“我却想不到犯了你们的忌讳。朋友,你们不放心我,我再说一句犯恶的话吧,你们几位大概是这个,一准是这个!”说时把手指一比,做了个铁锚形。却又单对着巴允泰、康海说:“你们二位口音各别,又不是这个了。听你们的口音,大概是四川来的。四川我也有好几位朋友,内中如同唐大嫂,如同打虎邹山郎,但不知你们二位是跟姓唐的有干连?还是跟姓邹的有干连?我看哥们也许就是鼎鼎有名的峨眉七雄,那老七雄却真是好朋友,我在下跟那老七雄,也有交道⋯⋯”
这个出家人,明明白白,点出西川群雄和峨眉派的名堂。峨眉群雄登时变色,这不用推测,只看蓄发、口音、气派,便已断定来人必与狮林观有关了。而且孤身一人前来刺探,不用推测,必定是很扎手。虎爪唐林和巴允泰同时发话道:“朋友们小心,这是梁子!”快手卢登赶上一步,厉声喝道:“你是哪庙的老道,竟敢跑到这里来滋事,你好大的胆量!你来是容易,你要想走,可有点犯难。相好的,说实话吧!你是哪个庙的?你的师父是谁?你叫什么万字?”
出家人冷笑道:“诸位休要问我,我问你们的话,请你们先答对出来。你们这些人气势汹汹的,要打算怎么样?对不住,我出家人不跟你们凡夫俗子怄气,咱们改日再会!”举步便往外走。
其实,这出家人正是狮林观的一粟道人,一粟道人正是专程来探访峨眉派的下落,好容易才获有线索,他岂肯轻轻易易地退走?他却故意示弱,假装势孤惧众,抄起市招,拿起药箱,夺门要逃。他要借此诈出对方的敌对态度,敌对言词出来。他只知这些人是铁锚帮,也还不敢断定必是峨眉群雄。他深知此地是铁锚帮的巢穴,更知铁锚帮杀人戕仇,伸手便做,一点不怕王法。一粟道人便暗暗将一只铜飞铃扣在掌心;在这楼外边,还有他一个伴侣,他打算通知一声。
可是峨眉群雄到此,情知大敌当前,自己形迹已露,人人又急恐,又惊恐。头一个康海厉声喝道:“哪里走,站住!”抽出匕首,抡上来横拦一粟。一粟眉轩一笑,容得匕首刺到,身躯不退,就用小药箱子一砸,突然飞起一腿来。康海只顾躲药箱,没躲开这一脚,手中匕首腾地被一粟踢飞。疼得他大叫一声:“好老道!你们快动手!”
虎爪唐林大怒。一粟道人仅仅踢出这一脚,可是这样飞快的身法,已被唐林巴允泰看出不好惹,也就料到狮林观的高手到了。唐林赶紧自救,第一必须把一粟扣住才行。但是不能力敌,应当智取。唐林大喝道:“并肩子后退,封门口别上前,我来对付!”他抢行一步,奔屏风后。屏风后藏着铁锚帮的舵主姜海青;唐林催请姜海青发动埋伏:“这是棵硬菜,不能不硬摘!”

第十一章 怅望水火牢投鼠忌器
一粟道人略试身手,峨眉群雄纷纷惊窜,知道这是对头找来了,一迭声地喊,快拨动机关。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却不肯随便发动埋伏,从屏风后闪出来,大叫:“你这老道好大胆!喂喂,帮友们快动手,把这老道拿下!”
唐林、海棠花韩蓉、巴允泰,一齐叫道:“姜舵主,喂!还是底朝天!”
姜海青还是嚷:“帮友快来动手!”他暗想:“你们好几个人,难道拿不住一个死老道!”一赌气,自己把芭蕉扇一丢,登上拖着的鞋子,抄起一柄倭瓜锤,抢上来,照一粟便打。
一粟冷笑着,还是说:“你们这是做什么?无故打我这出家人,岂不是欺负人太甚!”说时,姜海青的锤已当头打到,想是不愿出人命,略闪开头顶,奔一粟右肩砸下来。一粟道人纹丝不动,直到锤距肩头不到一尺,才猛然一侧身,举手中市招,往上一削。当的一下,力量极猛,竟把姜海青的铜锤腾空打脱。众人大惊,一粟道人更不容缓。往前一进步,把市招搂头盖顶打下。姜海青急急闪身,哪想到一粟这一招乃是实中虚,把对手的眼神往上一领,连环步更往前一上,突然飞起一腿,正踢在姜海青的肩头。姜海青受不住,仰面就倒,被虎爪唐林赶步上前扶住。
就在这时,暗间潜藏的海棠花韩蓉,立刻抄起折铁钢刀,娇叱一声:“好杂毛,敢来找死!”一个箭步,挑帘蹿出去,斜堵堂屋门,迎住一粟,立刻动手。却在同时,那巴允泰早大吼一声,拔匕首,先一步抢上来。——这楼房大厅十分宽广,韩蓉和巴允泰竟围住一粟道人,恶狠狠动手。双方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峨眉派或狮林观的字号的,竟一味哑打。
一粟道人看出对方变了脸,要拼命,心中也就明白过半。急将市招一甩,甩去市招子的竹筒,露出里面的钢短锏。把俗装长衫一拽,抡动铜锏,和韩蓉巴允泰对打。百忙中,却又一甩手,突突一声响,把铜飞铃向门外抛出去,吱溜溜的锐啸,腾空又下落!这是狮林观关照同门的暗号。
海棠花韩蓉、巴允泰,先后拥上来,和一粟交手;康海和乔氏弟兄也蠢蠢欲动。那边宅主铁锚帮首领姜海青愧忍已极,捏唇怪啸了一声,向大众叫道:“你们快闪开,看我收拾他!”韩蓉、巴允泰早已忘其所以,凭恃人多,正要施身手把一粟打倒。虎爪唐林却知姜海青要发动埋伏,忙大声呼吆着,催韩蓉巴允泰赶快撤下来。韩、巴夹攻一粟,康海在旁帮拳,竟未能理会;只有二乔弟兄,闻声往旁急跳。姜海青厉声挥手道:“你们快往黑地板上站,快往墙根跳,你们堵住了门。我可要下绝情了!”
韩蓉、康海、巴允泰憬然省悟,忙虚掩一招,分别后退。一粟道人厉声道:“你们少要弄鬼!”立刻也往旁一退,倏地往堂屋门口奔去。
这时候,宅主姜海青已奔到屏风后,按住了机关枢纽。峨眉群雄一齐闪退,一粟也觉出古怪来,夺门要走。快手卢登大惊,忙道:“快堵门!”他头一个跳到门口。就在这快手卢登跳过去的同时,一粟道人也恰好跳到。快手卢登急忙抽匕首,照一粟面前一晃,他的意思不是要刺一粟,是借此吓退一粟,好教一粟落网。他却忽略了一粟道人的武功。他的匕首刚刚照敌人面门一比,便被一粟道人侧身探爪,一把捋住了手腕;立刻借力打力,往怀里一带。快手卢登站不住,就往前一栽;却又将左手的匕首一提,照一粟刺去。一粟道人微微退后一步,用铜锏一挡。
就在这时候,两个人都退到堂屋当中。那时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发动了埋伏;巴允泰、唐林、韩蓉、康海、二乔,一齐惊喊,叫卢登速退,但是哪里来得及!楼下大厅的地板,陡然掀起来,同时,屋门口突然从上面翻下来黑乎乎的一块闸板,把门口出路整个堵住。但听机关轧轧声中,一粟道人竟翻在滚板之下,快手卢登也被一粟抓住手腕,狠命一拖,一齐坠到滚板之下了。
这滚板的机关,非常灵活,乃是铁锚帮用以自卫的设备。滚板之下,是深够两丈五、四丈见方的地牢;有放水、放火、放烟的机关。一粟道人和快手卢登一齐坠下翻板;一粟道人逢危不乱,身形往下落,猛一个云里翻,脚着实地,往旁一闪,又摸黑一扑,快手卢登元宝式掉下去,刚刚鲤鱼打挺,往上跳起;被一粟扑上来,一拳打倒,又抡市招铜锏照顶门一下,竟把卢登打晕过去。然后一粟道人往开处一跳,急拢目光,察看四周。
这翻板很快地翻起来,又很快阖上;下面的地牢,顿时黑洞洞昏暗无光。一粟道人自知陷入虎口,幸而抓住一个陪绑的,可也情知结局不妙。他正要拿火折,取亮照看地牢全部的情形;不想这地牢四角上都有很小的铁槛天窗。由这一角天窗放出光亮来,由那一角天窗,便现露出三个人脸。一个是虎爪唐林,一个是海棠花韩蓉,一个便是铁锚帮舵主姜海青。还有二乔、康海、巴允泰,也在另外两角天窗上,微露半面,往下窥看。他们再想不到,用翻板擒拿仇敌探子,反而把自己人也拐进去一个。地牢内有火穴,可以烧死陷牢的仇敌;又有烟穴,可以熏死人,也可以把人熏昏过去;又有水穴,可以放水把人淹死。现在他们就赶忙预备着。
唐林和姜海青并头露面,立在天窗一角上,忙把暗号唇典,向卢登打招呼。卢登已被一粟袭击,打晕过去,再叫不应。姜海青以为快手卢登已死,便要发动机关,用烟把这个仇敌熏死;吩咐手下人,先准备烟一。虎爪唐林说:“使不得,我们必须问一问,这个老道,到底是冲谁来的?”巴允泰也凑过来说:“我见卢登躺在地牢上,看样子,不会是摔死过去,怕是受了老道的暗算,我们得先看明白了。”
姜海青说:“这容易。”把机关一按,又露出一个小小天窗,忙点着一盏孔明灯。居高临下,往地牢照看。看出快手卢登,身形蠕动,似乎没死。可是同时见那一粟道人退到暗隅,忽又跳过来,把快手卢登按住;抬头往上一看,很快地把快手卢登点了软麻穴,不能动弹了。还未容牢顶上的人发话,一粟道人先开了腔,厉声冷笑道:“你们好大胆,真敢私设地牢,囚陷良民!你们又跟我不认识,为什么下这毒手?你们把我诓到这里,到底跟我有什么仇,要把我怎么办呢?”虎爪唐林和姜海青,一齐喝问:“你一个出家人,假装卖药郎中,走上我们这里刺探,你到底是谁打发来的?你也是道里人,你快说了实话,我们还可以把你放了,你不要痴迷不悟,我们这地牢是水火牢,你倘有半句虚言,我们便把你熏死,淹死。”
一粟道人负隅怒叫:“你们这些东西太可恶!我出家人卖药卖卜,并不犯法,你为何暗算我?我一时骤出意外,入了你们的牢笼,可是你敢把我怎么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们不怕遭天报,有本领尽管施展出来瞧!”
身在陷阱,口齿这么硬;二乔沉不住气,脱口骂道:“好杂毛,至死还叫横。我知道你,你一定是鸟!”
一粟道:“是鸟便怎么样?是鸟就不止一个;料你也没这胆量,开笼放鸟!”
康海道:“好好好,不用问了,一准是狮林三鸟,我们快把他打点了,这一下斩草除根,免去后患!”
一粟道人冷笑道:“免去后患,不大容易;可是这里头,还有你们一个同伴陪绑呢,你不嫌投鼠忌器么?”嘴里说着话,猛然一抬手,发出一件暗器,直射到天窗上,咯噔一声,碰上了钢丝网,撞回来了。陷入地牢的人,不利于发暗器,上打天窗上的人。天窗上的人,除了发动水火,也不能用镖箭打地牢的人。
康海很生气,就向居停主人说:“这东西身陷地牢,还敢行凶。舵主,你何不把水火牢发动了?”二乔忙道:“不行,那一来,岂不把快手卢登也毁了。”
康海抓耳摸腮,正要说话;这时候,地牢中的快手卢登忽然发出低嘶,用很微的声音说道:“我受了暗器,教他点了软麻穴了。你们想法子,快把他弄倒了。”他已望见天窗上的人头,他的意思是教他们发暗器,将一粟道人先行打倒,便可以把他救出去了。他却不知这地牢天窗,是为预防陷牢的人,穿窗逃去,内外布上钢丝网,实在没法子发暗器,而且,与其发放暗器,还不如放水、放烟。
巴允泰、唐林、韩蓉、二乔等全很懊丧。想不到快手卢登太屎蛋,竟被仇敌一同拖下去,成了现成的肉质,使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几个人发急,卢登一说话,他们更没了主意。姜海青大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诸位,你们是打算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康海心最狠,咬牙切齿抢着说:“要死的!”唐林道:“不行,姜舵主,我们还是要活的,不要伤了卢登。”
姜海青立刻吩咐手下人,发放浓烟。这种烟燃放起来,可使地牢灌满煤气,可以把人熏死过去。然后进去人,把卢登救出再治活,把一粟捆上再弄醒,便可以讯供了。但是康海立刻说:“如果是煤烟,未免太厉害,弄不好,怕把自己人也熏死;要是柴烟,又怕熏不倒敌人。”因请姜海青还是发放水吧。姜海青道:“也对!”
放水的机关,立刻被铁锚帮的帮友拨动开了,蓦地从地牢四隅小洞中,喷发出很猛烈的水流。一粟一见这情形,如负伤猛虎般一转,跳起来要堵水穴,哪知这地牢中一样的水穴很多,大小有四五处,堵不过来,转眼间水已没了脚面。
一粟大喝道:“你们快把水停住,你再灌水,我可要把你们的伙伴先收拾了。”一拿匕首指着快手卢登,做出威吓的样子,教天窗上的人看。不想他的威吓话,已没人听,也没人看了。水才一放,上面天窗顿时关上,火光顿隐,地牢中立刻觉得漆黑。
于是不到片刻间,地牢的水滋滋地由下往上泛滥,已然深有一尺多,没有淹着一粟,先把快手卢登泡起来了。一粟连声大叫,快手卢登也发出低嘶,可是天窗上的人似乎都走尽,没有一个人搭腔。
一粟又如猛虎一般,把快手卢登的软麻穴解开,持匕首照卢登胸口一比,逼着他呼救止水:“相好的,你快叫你们同伴把水停住;要不然,淹不死我,我先把你宰了。”
快手卢登此时心中也很着急,既觉着委屈,又不由怨恨。自己不幸和对头一块儿陷入水牢;他们在外面,竟不管不顾放起水来,岂不连自己也要淹死?但是一粟向他威吓,他仍然骄蹇不理,却大声地招呼巴允泰和虎爪唐林。叫了半晌,竟无反响。地牢的水越发泛滥,起初滋滋地吼,后来汩汩地流,转眼间已然达到人的膝盖。一粟固然下半截没入水中,快手卢登却全身整个地教水淹没。一粟一想不好,淹死卢登,反于自己更不利,他赶紧地想法,只捆住快手卢登的手,替他解开脚上的绑绳,使得卢登能和自己一同立在水中。
于是水越放越多,约过了一个时辰,这水已然到达七八尺深,将近一丈了。一粟道人和快手卢登虽为仇敌,这时候,都在水中挣命。同时峨眉七雄和铁锚帮都在地牢上面窥伺着,静观结局。
铁锚帮舵主姜海青,一面指使党羽,开放水闸,一面告诉峨眉群雄,这水可以直放到两丈深,灌满地牢。那时候,陷在水牢的人,就不淹死,也要憋死。他打算只放到一丈深,便即停住。只把一粟和卢登淹个半死,失去了抵抗力,便可开闸门,进去人,把一粟捉住,把卢登救出。又问峨眉群雄,快手卢登会水不会?巴允泰唐林说:“他倒是会水,苦不甚高。”
姜海青听了,点了点头,照样开闸放水。峨眉群雄在地牢上面,侧耳听着水嗤嗤的往上喷灌;等到牢中积水渐多,水声便越来越小。唐林唯恐把卢登淹死,不时地问姜海青,水灌到怎样深了。又过了一会儿,姜海青吩咐手下人,到楼后水塔上看一看,回来报说:“水大概灌入一丈多深了。”姜海青忙吩咐打住;于是几个人将地牢天窗打开一个,用孔明灯重往里面照看。这一照看,顿见快手卢登乍沉乍浮,漂在水面上。那一粟道人也泡在水内,正挨着卢登,看样子也像浮起来似的。只是牢内过于黑暗,看不分明。
峨眉七雄都很担心,连连叫着卢登的名字,似乎只听见应声,不能答话。又冲一粟叫道:“朋友,怎么样?你是不是狮林三鸟?你还不说实话么?再不实说,可就活活地把你淹死了。”水中的敌人也还是不回答。峨眉群雄无计可施,拿着孔明灯;从这边照到那边,从那边照到这边,努力地照看,要想察明水中人的生死。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却不管这些,只用灯照看水牢中水的深浅。看了半晌,问手下人:“到底放进去多少水?”手下人说:“水塔已然放出一半水,至少也够一丈多深。”姜海青摇头道:“不对,大概水门水闸有了毛病,据我推测,这牢中的水不过一人多深,七八尺罢了。这一定是哪里漏水了。”转身来把峨眉群雄,领到地牢旁小室。小室有洞,可以平窥水牢,便请他们偷开小洞,不用灯照,从暗地里偷偷查看水中人的动静。姜海青自己却去查勘地牢四周,有无漏水的地方。巡了一周,果然发觉这地牢水闸久备未用,有了漏水的地方。地牢左右原是地窖,现在左地窖已然流进来不少的水,当然是从地牢漏过来的水了。姜海青忙命手下人,用败絮和泥沾水,把漏水处草草堵塞了,一面仍命加紧放水。水只要放到两丈四五尺高,人在水中必被憋闷得晕厥过去,那时再开天窗,派人下去捆拿,便好探囊取物,瓮中捉鳖了。
峨眉群雄在耳室小洞,窥看良久。深恐卢登一同受害。康海、二乔仍在小洞旁盯着。巴允泰和虎爪唐林夫妻一齐上来,向姜海青说话;打算此刻就停止放水,遣人泅进地牢,刺杀了一粟,救出来卢登。姜海青笑道:“二位,这可不是我不惦记那朋友的安危,无奈我这地牢盖得太严密,唯恐陷牢的人毁洞逃跑出来,故此只留下很小的放水小洞,下通水管;并没有留下泅水进牢的隧道,除了天窗,实在没法子放人进去。现在只有一招,就是赶紧灌满了水,把老道泡得半死,然后我们再开天窗下去,拿人救友;除此以外,再无别法。”
虎爪唐林道:“这法子当然最稳当不过,我只怕卢登受不了;仇人没淹死,倒把他先淹死了。”姜海青摇头道:“卢朋友也是个好汉,真格的比人家老道还不如么?”唐林强笑道:“他真不如人家老道,你不见刚才,人家老道刚一失陷,立刻把卢登抓住,一块儿拖下去。”姜海青仍然摇头道:“泅水进去救人,当然爽利,实在是这地牢没有筑下出入口,也就无可奈何了。得了,唐仁兄、巴仁兄,请放心吧,再过一会儿,准可以得手,你就不要小不忍,则乱大谋了。”
巴允泰和姜海青交情疏,没肯深说。今见姜海青坚持己见,也就不便再讲,只向唐林发话道:“这老道定是狮林群孽,我猜他来则必非一人,我们应该到外面搜搜他的党羽去。”
姜海青道:“这倒对,刚才竟忘了这一层。”立刻派了两个帮友,陪同巴允泰,出去蹚看。唐林忙道:“巴大哥去,不大相宜,莫如教二乔去;因为巴大哥在鲁港白天露过面。怕被人看出来。”巴允泰道:“我可以改装,二乔不是我说他,他哥儿俩太愣。”
说着,巴允泰和铁锚帮两个帮友,换了衣装,开后门溜了出去,围着庄院蹚了一圈。觉着周围没有什么异样的人物出没,遂又到湖边码头上巡视。围着湖提,绕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巴允泰正要往远处蹚下去,旋遇见在湖边巡风的一位铁锚帮友,正匆匆走过来。巴允泰迎上去问话,这个帮友说道:“哦,巴爷,我正要回庄报信,你老三位来了,很好,省我一趟。刚才码头上有五十多岁一个老头子,二十多岁一个小伙子,从南岸渡过湖来,贼眉鼠眼的,在这里徘徊很久;偷偷地冲人打听我们铁锚帮,打听我们姜舵主。又打听四川口音的人,又问人瞧见串村镇的卖药郎中没有,情形非常怪。那个年轻的更像道门,一脑袋长头发。”
巴允泰听了,忙问:“这两人现在哪里?你跑来送信,岂不把他们放走了?”这巡风帮友很得意地一指道:“我们还有一个同帮帮手,替我盯着呢,现时两个点子全在茶馆里。”巴允泰立刻托付同来的一个帮友,驰回送信;自己忙跟巡风人,急急扑奔湖边茶馆。
刚到湖边,已见那个同帮帮手,翻着眼珠子,四面张望。巡风人忙叫道:“阿四,你寻什么?”阿四往四周看了一眼,方才忸怩道:“我正寻你,你叫我盯的两个点子,刚才一转眼,竟没影了。偏巧我去小解,两个点子抓着这个空当口,给我一个下不来!”巡风人唾道:“阿四,你真屎蛋!”巴允泰道:“快上码头看看。”
四个人翻来覆去,寻了两圈,竟没再遇见那老少二人。更打听茶馆中人和码头上人;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这两个人已然坐船过江了。
巴允泰直寻到江边,依然没寻见。便嘱咐码头上的铁锚帮友,处处多留神;遇有眼生之人,赶快回庄院送信。嘱完,便回转庄院。见了姜海青,细说此事;姜海青沉吟一回道:“他们如果真是狮林群孽,那么他们忽然丢了一个人,他们一定要百计搜寻。我们这几天,日里夜里,都要小心一点才好。”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妻插言道:“可是落在地牢内这个家伙,到底也没有切实招认,连万儿也没挤出来;我们必须设法逼出他的口供才好。”姜海青道:“这时候大概泡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看看去。”
几个人正打算重开地牢天窗,提灯照看,猛听得耳室发出锐叫。慌忙奔过去看时,只见康海一个人正在耳室小洞口,瞪眼着急,冲地牢大骂。
这时候,地牢又灌进许多水。不知怎么一来,快手卢登浮在水面上,似乎刚恢复知觉。一粟道人泅在卢登身边,连下辣手,逼问口供;快手卢登竟大叫起来。康海正在洞口窥望,似见卢登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任凭一粟在水中摆布。竟不知一粟道人施了一个什么手段,也不知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卢登矢口大叫道:“你宰了我,我也不能栽给你。”随又大叫道:“并肩子,我可教人制住了。你们快弄吧,我情愿拼给他,我不愿当肉票;我情愿跟他一块儿死,也比受他折磨强。哎哟,哎哟,你真可恶,……并肩子,他灌我喝臭水,他点我软麻穴,你们快快放水吧!他要拿我的命,换他的命,我可不能跟他换,你们快下辣手吧!”这一嚷,唐林夫妇、巴、姜诸人,全奔来了,二乔也从楼上奔了下来。
峨眉群雄闻声大怒,立刻把天窗洞口重行开放,备用灯光照着,往水牢内窥看。巴允泰一面向卢登发话,教他努力支持:“不出片刻,我们定有恶辣的法子,收拾敌人。”一面又向一粟威吓:“你不要逞凶,你反正也逃不出我们手心。你只管毁我们的伙伴,可是你既在地牢,这辈子休想再活着出来。你说好的,还有个商量;你别自觉挟着肉票,你就放心大胆,为所欲为了,小子。我们拿三天三夜的工夫熬你,你就是老虎,也有闭眼的时候。你除非把我们的伙伴弄死,可是弄死他,你更活不了,我们更不教你痛快死!你识相的,老老实实投降,供出来历,我们还能饶你的命。”
威吓的话步步逼紧,颇有投鼠不忌器的打算了。可是一粟道人泅在水中依然不答,依然是卢登被惩治的怪声喊叫。
峨眉群雄干着急,束手无策。铁锚帮主姜海青就说:“这没有别的招,还是灌水。”虎爪唐林看了看天窗铁网,向姜海青建议:“可不可以揭去铁网,我们从这四个小窗洞发暗器,收拾这东西?”姜海青道:“你们可以试试看。”
这时候,已然天很黑了,铁锚帮舵主姜海青仍催门徒,狠命放水。偏偏这水闸出了毛病,只放到一丈三四尺深,再也不能多放,水牢左地窖刚刚堵好不漏水了,水牢右地窖又泌泌溢出水来。姜海青大为暴跳,他很想把水放到两丈多深,水面可抵翻板,那时就可以探手擒拿落网之人了。现在竟灌不满水,遂含怒吩咐手下人,一面细堵漏洞,一面加紧放水,把水塔的水全灌下来。他自己见天色已晚,便派人监视着,亲邀峨眉群雄,暂且上楼用饭。
大家匆匆吃完饭。时候已近二更了。于是大家抖擞精神,齐拿袖箭、弩弓,打算掀开铁网,由天窗小洞往水牢中试掷暗器,把一粟打伤,就容易活捉了。
巴允泰、唐林、韩蓉、二乔、康海,都跟随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先到水牢两厢,二番查看灌水的情形。经不住手地灌注,历时已有四个时辰,可是验查水线,刚刚一丈七八,距离牢顶还差六七尺。大家又悄悄开了洞口,往牢内窥望。牢内黑洞洞,任什么看不出来;而且不拘仇人也罢,朋友也罢,除了水流响,全没有一点声息。群雄在外面,低声议论,康海、二乔仍打算请求姜舵主,大开天窗,他们三个人要持兵刃,结伴下去救友捉敌。姜舵主仍不肯冒险,巴允泰、唐林也说使不得。结果仍依原议,命工匠拿钳子、凿子,先把天窗小洞的钢丝网卸下来。
天窗小洞一共四角四个,都设着钢丝网;一霎时,全把网拆下去了。峨眉群雄立刻从小洞探头往下看,当然里面昏黑,仍然看不出什么,只听见流水哗哗的微响罢了。巴允泰、唐林、姜舵主、韩蓉,各个端整了暗器,命二乔、康海等提孔明灯,急急往内一照;依稀照见水面上仍然漂着一人,细看还是快手卢登;那个仇敌一粟道人仍然没有露出水面。
其实,一粟泅水的功夫并不强,他决不能泅入水底,久不出头。他只是把卢登摆布成一具死尸也似,教卢登漂在水面上,他自己就隐藏在卢登身畔。因为天窗太小,水又波动,峨眉七雄仓促之间,竟不曾看清。他们原打算往里打暗器,可是照这样,水面只有帮友,没有仇敌,依然投鼠忌器。
峨眉七雄用孔明灯赶忙地一照,又赶忙地退下来,聚在一处,互相问讯:“那个点子怎么没有漂上来,莫非跑了?”
姜舵主冷笑道:“他往哪里跑?”康海说:“况且我们在这里始终监视着,没有离开人,他断不会飞上翻板。”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仍然一声不响,分四个人立在四个小洞口旁,两个人用孔明灯往里照看,两个人借这灯光,往里发箭。他们也料到仇敌如果未逃未死,必然泅伏水中,把面目口鼻露出在卢登身旁。他们就用很准的手法,唰唰几下,连发出六支箭,支支都打在卢登漂浮的水面周围。
这一来,居然有了动静。快手卢登本如死人般,不再出声;可是这一阵箭雨打过后,仰面漂着的卢登竟浮浮游游地漂动起来,一直漂到地牢的一面墙角,恰到天窗水门之下。峨眉群雄登时看出来,一齐惊叫道:“不好,点子还在水里泅着呢,卢爷大概教他毁死了。我们不要顾忌了,快下毒招,给卢爷报仇吧”
刚这么喧嚷出来,立刻听见水牢中,发出阴森森的冷笑道:“你们的伙伴没死,你们投鼠还得忌器。我不骗你们,我叫他出声,给你们听听!”
这冷峭声就发出在卢登身畔,海棠花韩蓉和巴允泰手疾招快,登时循声发出两箭。猛然间见卢登全身一动,同时听得他发出尖锐的叫声道:“哎呀,好杂毛,你害苦我了。”
这一喊,又证明快手卢登并没有死。峨眉群雄到此忍无可忍,七言八语,主张硬下去捉人。虎爪唐林再向姜海青问计,姜海青皱眉道:“且再放烟试一试!”忙招呼手下人,燃火生烟,开放烟闸。峨眉群雄仍向一粟一面呼叱,一面发箭遥射。正乱得不可开交,突然后院墙外,发出警报。说是有夜行人,袭进来了!
姜海青和峨眉群雄一齐震惊。姜海青不禁狂笑,继以暴怒道:“我在此地,不是一年了,想不到今天,真有人欺到我门口上来!”峨眉群雄互相顾盼,疑心是找自己来的。姜海青正要亲率能手,前往查看;却是他的几个高足,早有六七个人,不待吩咐,各持兵刃,打着火把,向后院去了。姜海青见状甚喜,忙说:“你们不要全奔后院;后院要是进来奸细,留神前院,也必有人窥伺的。”一个门徒应道:“我带几个人去。”姜海青道:“你们可以围着庄院,都看看去!”门徒答应着,一面到各处知会同伴,一面分道前往查勘。
工夫不大,铁锚帮的副舵主刘子英和几个门徒,前呼后拥,押着一个短衣壮士,吆吆喝喝进来。姜海青手持火把,正在当院巡候,刘子英抢上前说道:“大哥,你看,真有人琢磨咱们!这家伙攀后墙往里探头,我刚一喝问他,他就给我一镖。经我一诱,他竟敢跳进来,跟我动手。手底下还真毒,若不是我把他诱到坎儿里,我真要吃他的亏。”说着,把这少年带到。姜海青举火把一照,这少年才二十二三岁,圆脸大眼,十分精干;被两个人倒剪二臂,架了过来,他的兵刃也被人拿下。
姜海青打量这人,素不相识。喝问:“你这小子,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攀墙头,可是要偷盗?”这少年瞠目不答,也无惧色。手下门徒把这人的兵刃呈递上来,姜海青一看;这是一对短兵刃,形状很怪,像是虎头钩,又没有钩,柄有护手,尖有出字锭;姜海青竟不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峨眉群雄的虎爪唐林和巴允泰恰巧走来,看见那少年的模样,立刻心中生疑,又一看兵刃,顿时说道:“不好,这小子是弹指神通华风楼的晚生下辈。不好,不好,这小子一到,华老头一准也来了!”唐林很透惊慌,先告诉姜海青:“这是找我们来的。”又问巴允泰:“我们应该躲躲,我们不要给姜舵主找出麻烦来才好!”巴允泰踌躇未答,姜海青道:“你们躲什么?人已经来了,我们不论怎样,只有顶着干就是了。”立刻请刘子英,把这夜行少年押到大厅;大家坐下来,预备用严刑讯问。
这个夜行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多臂石振英的师侄和义子,少年陈元照。
陈元照被柳叶青、杨华夫妇缚擒后,乘乱挣断了捆绳,含愧逃走,依然要追缉峨眉群雄。竟被他误撞,寻到这白荡湖。在这湖边,他发现铁锚帮许多帮友,气势嚣张,个个都有武功;他料定这帮人必非良民。却不合单人匹马,硬来探庄。当下他勘准了铁锚帮的密窟,竟一个人乘夜潜来窥探。刚攀墙头,便触动铁网铜铃。他应该退下去,偏遇上铁锚帮副舵主刘子英在后院解手,喝问了一声,打他一砖头。他竟一怒发镖,刘子英假装受伤倒地,把他诱下墙来,又爬起来逃跑。陈元照抡缶字银花夺,苦苦一赶,结果被刘子英诱入陷坑,即时遭擒。
陈元照不怨自己年少无智,办事疏忽,反而自恨运气不好,到处碰壁,姜海青、刘子英,把他带到大厅上;厉声诘问姓名和他的来意。陈元照横眉竖目,抗不置答,反而厉声谩骂。自称是办案的,要拿你们这群臭贼:“你们少要作威作福,少时我们的人就寻来,把你们拿住,全当土匪反叛办。”他还妄想威吓人,他竟不知这铁锚帮作奸犯科,杀人不眨眼,往往以私愤活埋人。
姜海青高坐堂皇,在那里审问陈元照;虎爪唐林暗把自己人叫来,叫大家认一认。峨眉派的人都说:这个人确是弹指神通一伙的晚生下辈。康海首先主张,要把陈元照活埋了。海棠花韩蓉因见陈元照身虽被擒,不住拿眼打量她自己,她更生气;要动刀子,先把陈元照的一对大眼挖了。巴允泰和虎爪唐林都不以为然,说是:“这小子绝不是官面,一定是仇人派来搜寻我们的。我们总得设法问出他的姓名来历,他若是弹指神通门下的徒子徒孙,我们应该向他究问弹指神通现在何处?为什么要热心帮助飞刀谈五的后人?”
但是陈元照很横,被擒之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威吓刑讯,都问不出实话。唐林、巴允泰秘密对姜海青说:“这是个小浑蛋,吃软不吃硬,我们可以换个假面孔,用好言语诱供。”姜海青笑问大家道:“你们谁会套供?”巴、唐二人说:“舵主。咱们帮友里一定有能说会道的,可以找两位去试试。”
很快地商定诱供办法,姜海青当着陈元照,吩咐门徒:“这东西无故夜入民宅,实在可恶,多半是小偷;你们快把他押下去,吊起来。他再不说实话,你们候到天亮,就把他活埋了!”两个门徒答应着,立刻把陈元照推推叱叱,押到另一间小屋,把他吊在梁上。
正要吊他一会儿,再派两个生脸的人,去解缚骗供。忽又听见后院铁网铜铃,琅琅作响,后院的人骤又发出警报。大家一愣,连说不好,今天晚上一定要大动干戈,恐怕点子全寻上来了!
峨眉群雄既防备弹指神通,又担心狮林三鸟;所以他们比铁锚帮更是心惊。面上却不露出来,暗暗自相关照:“看情形不对,我们不妨躲一躲,不要给人家铁锚帮找出大麻烦来,显着对不起人。”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却昂然不惧,说道:“谁找上我的门,谁就是冲我来的仇人;我不管那些,软的来,软的去;硬的来,硬的去。帮友们小心戒备着,这一定有道里朋友光顾,我姓姜的在这里接着,决不含糊!”竟叫半数帮友,打起灯笼火把,拿了武器,由大舵主姜海青,二舵主刘子英亲自率领,奔往各处搜寻;三舵主、四舵主也都出来搜查。峨眉群雄暂不同去,仍临视着水牢。
铁锚帮友一直寻到后院铃响处,远远望见墙根横躺着一个人影,旁边正有两三个人影,东张西望地喊叫。姜舵主巡视过去,远远喝问是谁;那两个人站着叫道:“来的可是帮友么?不好了,你们快拿灯亮来,这里躺着一个死人。”
姜海青道:“噢,死的是谁?”说时率众奔了过去,用火把一照。地上躺着的竟非别人,乃是本帮今晚值夜的一个小伙计焦二;肩上微微冒血,人却脸朝地躺着,僵挺不动。姜海青命人把焦二翻转来,仔细验伤。肩头上似乎中了袖箭飞镖,已经拔去;虽然沁沁出血,却不是致命伤。更仔细验看,才查出焦二头顶上曾受一击,所以被打晕了。姜海青心中含怒,一面命手下人,快把焦二救醒,一面吩咐大家快搜。这分明是夜行人的手法,千万留神黑影。大家领命,分头活动起来。
姜海青这所庄院非常大,有五层院落,有许多间堆栈。院外还有临湖的数十间茅舍,乃是白荡湖渔户,都归姜海青掌管。前前后后,搜寻起来,很得一会儿工夫。倒是小伙计焦二,先被救醒;姜海青问他遇见什么人?怎样受的伤?据焦二说:正在巡更,瞥见一个矮胖的夜行人,从后面掐他的脖颈。他挣命脱开,正要呼喊;被那夜行人一袖箭射倒,过来踩住身子,拔去袖箭,拿刀比着脑袋,连问我许多话。先问我:“这里是铁锚帮不是?”又问我:“有峨眉派潜藏没有?”最后问:“可有一个黑面大眼少年,上这里来没有?是不是已被拿住?”焦二当时据实回答,那夜行人又叮问了一遍,便猛然用力照焦二头顶上一砸,立刻就砸晕过去了。
姜海青听了,越发生气。又问焦二:“到底你遇见几个人?”焦二扪着后脑道:“就看见一个人。”姜海青道:“一个人你都对付不了?这个人从哪里进来的?”焦二一指东北角,道:“恍惚是从这里钻进来的。”姜海青急带众人,到东北角验着,东北角墙上铁网已被豁开,铜铃已被割去。姜海青不会上高,便命手下人搬梯子,上墙巡看。这时三舵主陈景、四舵主阮世昌,已然绕圈巡到。立刻跃上墙头,往里外瞭望;恰值夜色暗淡,任什么看不出来。姜海青愤怒不已,连骂:“这是什么人来搅乱?”正要率同大众往外搜,却不料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时已有好几个夜行人,由打西南隅偷袭进来,直入腹地;一面搜找少年陈元照被囚系的平房,一面窥探铁锚帮是否隐匿着峨眉派?
偷袭的夜行人,已然乘乱进了庄院,分立在房脊上,往下窥看。首先发现夜行人的,正是峨眉派。看见房上人影,仰面喝问了一声;房上人影公然回答,却是回答的口音不对,像是华风楼的门下。他们倒噎一口凉气,急急退回来,守往水牢,暗教别人给铁锚帮大舵主姜、二舵主刘送信。
二舵主恰好来到,望见大厅房顶上,二道门房脊后,恍惚都有人影出现;抗声喝道:“房上来的,是哪一路朋友?为什么事,夤夜到我们敝处?你们是谁?你们可晓得我们是谁?”房上一个人应声道:“请了,请了,下面的朋友,大概是铁锚帮帮友吧!对不住,我们是过路的人,无故不敢登门,我们是要找峨眉七雄,跟他们有一点小小的说处。请你们费心,把峨眉派唐林夫妻、巴允泰师徒、乔氏兄弟邀出来,我们谈上几句话;我们寸草不沾,立刻就走,绝不敢多骚扰。”
二舵主刘子英急急寻声抬头查看,月影迷离,看不出究竟是谁。厉声答话道:“阁下原来是过路朋友,却高抬贵腿,走到我们房上来了。朋友既知道我们是铁锚帮,我们铁锚帮小小也有点名声,从来没曾被人欺上门来。你们要找峨眉派,峨眉派不是没家没业的人,他们在四川,也有垛子窑;你们怎的不登门去找,反而找到我们头上来……”
二舵主气势汹汹地反诘,房上的夜行人微微冷笑道:“朋友,你这话也有理。但是道里人不要说假话,我却知道峨眉派老早离开四川,大批南下,访友寻仇,到了江南;一路全仰仗你们铁锚帮护庇照应,兼做居停主人。我们不愿摸空,这才履着脚印,找上门来。你们不须诡辩,我只请教你一句话:峨眉派七个人,落在你们这里,已有数日;我们一直跟踪缀下来的,他们始终不曾离开。帮友你要讲江湖义气,我请你通知他们出来;你若护庇他们,不肯说出口,那自然是你们的义气,不过⋯⋯”说到此声音提高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盼望峨眉派的朋友,不要装聋作哑,不要给主人找麻烦。趁早自己出头,来跟我答话。”
这些话峨眉派已然听见了,不肯回避,正要由唐林出面答话;铁锚帮友却拦住他,说道:“我们舵主一定有答对的办法,你们几位先听听。”
果然,铁锚帮二舵主刘子英十分不悦。铁锚帮其他帮友都闻声寻来,把大厅二道门全围住;七言八语,出声恫吓,房上人傲然不惧,并且很冷峭地说:“人多嘴杂,我只听你们舵主的话。”
刘子英厉声道:“朋友,你们无故夜入人家,指名要人,我先问问你们,凭着什么,这等厉害!”
夜行人冷笑道:“就凭着亲的亲,远的远;光棍眼,赛夹剪;我既然来了,自然有来的道理。”
刘子英骂道:“你……”一声未了,大舵主姜海青已然来到。将双方问答的话听明,立刻接声道:“朋友赏脸光顾,自然你们心上想,是冲着峨眉派来的;区区不才却以为是冲我铁锚帮来的。朋友,咱们交交吧;你贵姓?你们哪道而来?来了几位?”
忽然在大厅房顶上,又出现一个人影,用很深宏的声音说道:“下面可是铁锚帮姜舵主么?对不起,我就是山阳医隐华雨苍,我要找令友峨眉巴允泰和二乔说话。他们三人现在厅内。请你唤他们出来。”
弹指神通这一报名,铁锚帮群众一阵大乱;姜海青、刘子英两位舵主尤其吃惊。

第十二章 群侠环攻铁锚帮
这时房上先后出现三个人影,姜海青忙退后一步,拱手道:“原来是山阳医隐华老先生,我不知你老驾到,有失礼待,我这里道歉了。华老先生,是要找峨眉派,有点说处么?”
华雨苍道:“正是。”
姜舵主眉峰一皱,道:“华老先生,我先请教一句话,峨眉派若是我的朋友,我实不能丢掉江湖道的义气,把他们献给人。峨眉派若不是我的朋友,我决不会无故收留他们久住。不过华老先生乃是武林前辈,别人来要人,我可以不给;你老亲自出来登门要人,我焉敢拒绝!可是华老先生久闯江湖,也当明白外场面子,我要交出人来,我便栽了;我若不交,老先生便不好看了……”说到此,略略沉吟道:“这样办,华老先生请回,就便求你指定一个地点,一个时辰,我明日一定叫峨眉七雄,登门领教。——这一节,老先生想来不会拒绝;这一来,就算老先生给我铁锚帮留脸,也就是给峨眉派留脸了。”
姜海青辞婉而理足,弹指神通仓促不好拒绝。明天再见的话,万一铁锚帮变了卦,或者峨眉派惧敌潜遁了,岂不是上了当?却是武林道以肝胆相许,又不能逆诈。
弹指神通正在踌躇,不想他身旁站立的夜行人突然大声叫道:“喂,峨眉派的巴允泰,我看见你了,你还不出来?”
同时,铁锚帮帮友眼见房上出现三四个人影,几句话便会震住了帮主,觉得帮主出辞太弱。内中便有两三个愣小子,很不服气,从人丛钻出来,溜到大厅附近;一来要登高窥看来的,众人究有几个,二来便要乘机潜施暗算。这两个愣小子,一个是铁锚帮帮友,名叫孙绍武,一个却是太湖水寇邹占川。两人从暗影中,挨到大厅旁,跃登墙头,贴房脊蛇行,掩到弹指神通的背后。立刻看出弹指神通一共不过三人,孙绍武使刀,邹占川使峨眉刺,两人渐渐溜到弹指神通身旁不过两丈远。瞥见弹指神通面向平地低望,好像不曾提防背后。孙、邹两人大喜,悄悄互打手势,突然一蹿,欺上前来,喝一声“下去吧”!抡刀背,挺刺锋,各认准一人,骤下毒手。
哪知房上站的这三个人影,第一个是弹指神通华雨苍,乃是武林前辈,技艺精深;第二个是梁公直,第三个是谢品谦,都是成名的英雄,胆敢深入虎穴,焉能顾前不顾后。就在孙邹两人刚刚迫到身边,梁公直侧耳留神,直容得敌人合身欺入,他这才骤然一闪,只错开一二尺;突然飞起一脚,把孙绍武连人带刀,咕噔一声,踢落到大厅庭前。
那弹指神通华雨苍,手段更厉害。太湖水寇邹占川举峨眉刺,让开要害,照华老后肩刺去;他还不想一举杀人,只打算把华老刺伤活擒。他不相信来人是华老;他这么欺敌太甚,遇上华老这个硬手,竟不躲不闪,也不回头。直等到邹占川的刺离身不足数寸,他才使一个拿法,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微微回身一捉,恰好捉住邹占川的手腕。用力一扣寸关尺,邹占川立刻半边身发麻。又被华老点了一下,竟作一堆软瘫在房上,他的峨眉刺已被华老夺下。
弹指神通华雨苍厉声高笑道:“朋友这怎么讲,迭面说话。怎的暗中使人抄后路?”先将峨眉刺照姜海青抛去道:“朋友,这是你的伙伴的兵刃!”又将邹占川举起,叫道:“这是你的伙伴的贵体!”唰的也抛下平地来。
邹占川本已浑身麻痹,却被华老掠起一抛,顺手拍打了一下,居然血脉活动。趁着被掷之势,邹占川急提一口气,到底气提不匀,也咕噔一声,摔在平地了,被他一滚爬起来。
铁锚帮一阵大哗。弹指神通哈哈大笑:“朋友不要来这个,有话好说。”这越发激怒铁锚帮群豪,由各层院落奔来许多人,拿着兵刃火把。把弹指神通、梁公直、谢品谦打圈包围;怒骂连声,催他们下来动手。有的人更掏出暗器,往上攒击。另有的人跑来扶救孙绍武、邹占川。姜海青和刘子英也大怒,正要发话,可是内外乱成一片,已然听不出话声。
铁锚帮人数虽众,弹指神通一行昂然不惧,既不下来,也不退去,依然高踞房上。铁锚帮的人连发暗器,他三人就抽出兵刃来磕打。铁锚帮的人跳上房来,要逼近来动手,弹指神通竟用他的无毒梅花针,过来一个打一个,没有一个人能够迫近华老和梁、谢二人身畔。梁、谢二人也是用兵刃打暗器,用暗器阻挡来人。当下双方支持了好久,并没把华老逼下来。
铁锚帮的人粗汉居多,猜不透华老的阴谋秘计;只顾包围大厅,堵住出入口,聚斗遥攻。帮头姜海青却觉得华老这番留连不去的态度,实在可疑。他这里刚刚动疑,第五层院落已袭入敌人了。
原来华雨苍在此处登高叫阵,用意乃是诱敌。当他们在这里叫嚣不已之时,那华老的师侄、陈元照的师叔多臂石振英已率领两个壮士,乘乱潜入铁锚帮腹心之地;冷不防攻进空舍,正在解救探庄被擒的陈元照。还有华老的掌珠,抟砂女侠华吟虹,也已暗暗进入庄院,只不跟石振英合手;她和大师兄段鹏年,独当一面,正在潜搜峨眉七雄的踪迹。
多臂石振英率两个壮士,很快地跳到中层院落,很快地搜着空舍。一盏孤灯照耀之下,少年陈元照被吊在空舍房梁上;有两个铁锚帮友,各持兵刃和皮鞭,一面监视,一面逼讯口供。他们的皮鞭刚响了几下,陈元照小小吃了些眼前亏,便被多臂石振英寻来。由打窗隙门缝,认准了出入口;石振英请那两个少年壮士,一人一个对付那两个讯供的帮友。石振英自己窥准了部位,抬手一蝗石,打灭了空舍的灯光;又一声轻哨,两个壮士急袭铁锚帮友。
两个铁锚帮友骤见灯灭,不觉扰动;幸而他俩也是行家,急喊一声:“不好,有人!”等到两个壮士袭来,两个帮友已然拢住目光,背对背互相掩护着,各舞起刀鞭,一面防暗算,一面夺路大声呼喊。两个壮士不容他叫唤,也不容他往外闯,摸黑动手,只几下,便把两个帮友刺伤倒地。多臂石振英趁这时候,早就认准部位,摸黑上前,到了陈元照悬吊处,轻轻叫了一声:“元照,别动,是我来救你来了!”一手提腰,一手带刀割绳,很快地把陈元照救下来。
陈元照已然被捆麻木,那两个壮士立刻过来,一人把陈元照手脚松开,一人把陈元照背起。多臂石振英喝问元照:“你的兵刃呢?”陈元照的日字银花夺,已被铁锚帮夺了去;陈元照很羞惭地说:“教他们给洗去了。”多臂石振英更不再问,喝一声:“走!”当先开路,往外急闯。不料他们刚奔出空舍。峨眉七雄已然扑来,把石振英一行拦住。
峨眉七雄此时明知华风楼追来,而且已和铁锚帮过了话,交了手;更知狮林三鸟也追来了。华风楼不过要驱逐他们,狮林三鸟却要找他们拼命。冤有头,债有主,峨眉派处此局势,理应上前,情难袖手;他们反而退下来,赶紧秘密传语,巴允泰立催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妻,掩护着康海,背走那只机密的药箱。悄悄切切地告诉:“看情形该留则留,不该留就快走。但必须设法把快手卢登好好救出。”巴允泰要和二乔自去出头,向华老交代话。唐林又惊又怒,点头默喻,和妻子韩蓉一扯康海,疾往后边宿舍处走。巴允泰满腔怨毒。一声狂笑,和二乔忙往前厅迎。
他们暗中的打算,是要逃走。华风楼父女来了,该逃;狮林三鸟来了,更该逃。他们惹的祸。他们自然明白。固然这一来,倒给居停主人铁锚帮惹了纠纷;倘若抽身一走,势成嫁祸。他们却想,纠纷可用言语抵挡,而仇恨却须用刀剑。——因此他们立刻打定主意,他们要无毒不丈夫,他们要“见机而作”。因此,他们分开来,分头办事。唐林夫妻飞奔到后面,巴允泰和二乔飞奔向前面。
巴允泰刚往前面奔,恰巧迎着了多臂石振英。巴允泰喝了一声,被石振英抖手打出一暗器。巴允泰往旁一闪,正要再问;二乔忍不住,竟抢上前,抡兵刃就剁。于是石振英和一个少年壮士,各展兵刃,并肩迎斗这峨眉三雄。另外一个壮士,背负陈元照,觅路外闯。
二乔这时怒焰满胸。只想把对头撂倒。巴允泰却还是惦记大厅上的华风楼;华风楼既是冲自己来的,诚恐自己避不上前,落在人眼里,将被铁锚帮看不起。他抡动手中兵刃,恨不得立刻把石振英刺倒。石振英志在救出陈元照,且斗且退,把口中呼哨吹得直响;暗中是通知同伴,救人已然得手。当下他们冲到第四层院,峨眉派也就追到第四层院。那边第二层院楼房下,铁锚帮早和华老动起手来。
华风楼、梁公直、谢品谦,三个人居高临下,挥刃而斗,眼见铁锚帮的人越聚越多,同时听见石振英哨声。梁、华二人互打招呼,立刻施展身法,如风飘落叶,华风楼第一个跳下大厅,把手中剑“夜战八方”一挥,铁锚帮的人纷纷被逼后退,喊了一声,又围上来。梁公直和谢品谦,趁此时机,也飘身跳下来。大呼道:“铁锚帮的朋友,快快闪开,我们找的是峨眉派。你们不要拼命,你们保护的朋友,到现在全不出头,个个是懦夫,你们犯不上卫护他。”
华风楼一行三人陆续扑下来,挥刃往四层院内闯。铁锚帮友有的恨华老登门欺人,各摆兵刃,上前拦截动手;有的人就张目四顾,果然不见峨眉派出头。他们勃然发怒,向头子姜海青大叫:“舵主,他们峨眉派全不出头,这怎么讲?”姜海青很不高兴,但不能不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向二舵主刘子英招呼了一声,然后厉声叫道:“华老前辈,不要欺人太甚,你要找峨眉派,另有准地方;我姜海青的垛子窑,不能让任何人随便出入。华老前辈不肯留情面,我姜海青只好尽其所能,要在名人面前献拙了!”把手一张,立刻有一帮友,将兵刃递过来,是一对铁鞭。那二舵主刘子英,也把兵刃握在掌心,是一把单刀加铁拐。
大舵主抡双鞭,奔华风楼;二舵主刘子英抡单刀铁拐,奔梁公直;另有两个帮友,运钩镰枪,和峨眉刺,双战谢品谦。双方很快地交了手,所有铁锚帮友纷纷传呼,几乎像湖水般涌出来,到各处搜战。弹指神通华风楼傲然不惧,单揉舵主姜海青,向姜海青叫道:“姜舵主,你这样替峨眉派拔闯,太以不值得。峨眉派不够朋友,你看他们全藏起来了,你犯不上!”
姜海青已经变了脸,厉声道:“他们不够朋友,我姓姜的却不能含糊。华老前辈,你找上门来,你就赐教吧!”双鞭一错,穿花式一鞭护身,一鞭进攻,蹿上前“泰山压顶”,照华老打来。华风楼双眉一挑,把身一侧,不往后退,反而往前硬上一步;运手中剑锋,照姜海青右手腕寸关尺便点,姜海青微微一惊,赶忙退步,用左手鞭往外一封。华风楼剑锋只一闪,又奔敌人左手腕脉门点去。姜海青不禁又一退,忙用右手鞭架挡,可是华老的剑又贴鞭抹上来,硬削姜海青的左臂。姜海青膂力甚强,鞭法很精,竟抵挡不住华风楼这口剑;华风楼这口剑像毒蛇吐信般,总在他的要害处划点。姜海青空握着一对鞭,像华老这样以攻为守,整个身子硬上的斗法,倒把姜海青直逼得有招数施不开;只五六个照面,便被挤得连退回三四步。
姜舵主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晓得弹指神通名震江湖,果然不好惹,原来他确有出奇的剑术。姜海青把牙一咬,往后猛退两步,抡动双鞭,拼命地抢攻过来。但是,华风楼并不打算战败姜海青,更不想伤害他。华老本意,只是用纯熟的招数,使姜海青知难而退。当下华老连发数剑,又猛一冲,姜海青输招往后倒退。华老这才向梁公直、谢品谦叫了一声:“搜!”三个人如蛟龙一样,挥动兵刃,很猛烈的一冲,早已冲到第三层院;再一冲,便到第四层院了。
他们只想搭救陈元照,同时想搜寻峨眉派,把峨眉派驱走。
这时候,巴允泰和乔健生、乔健才弟兄恰好上来。
当下弹指神通、梁公直、谢品谦一直往前冲,攻到角门;姜海青、刘子英在后急赶。巴允泰大喝一声,从四层院扑出来。正来到角门,把华老挡住。巴允泰和二乔散开来。当门而站,厉声大叫:“华老前辈,久违了。前几天你劝我们离开鲁港,我们就谨遵台命,离开鲁港。但是我们来到白荡湖,你老人家为什么追到白荡湖?我们住在铁锚帮姜舵主这里,我们是朋友。我们到朋友家盘桓几天,须知没有犯了江湖忌禁,也没有违背了你我的约定;请问你老人家又一直赶到姜舵主这里来,这是怎么个讲究?”
弹指神通立刻止步,命梁、谢二人站在后面,堵御追兵,他自己提剑向巴允泰喝道:“哦,巴朋友,果然是你!巴朋友,你休要瞒我,你三人在此地看朋友,我管不着。可是你峨眉七雄大批地住在这里,不断派人窥探谈家门的动静。又派人刺探我的行止,又把我的徒孙活擒,你当我一点都不知道么?你不要花说柳说,你本来答应我,不管同党唐林、韩蓉如何。你和二乔一定离开江南,回归四川。可是你们所谓峨眉七雄竟说谎话,一个人也没走,你把我当作瞎子!现在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华某断不容许你们峨眉派在江南逗留,我要你们给我立刻返回四川去!如不听话,你们可以上来动手!”
巴允泰心中十分恼恨,虽然惹不起,却也耐不住了。强笑道:“华老前辈,你也不要欺人过甚。这里不是鲁港,乃是白荡湖,铁锚帮安柜的地方。我是很留面子了,你不要连我的朋友也找寻。你不要挤得我喘不出气来。”
弹指神通哼道:“不用说了,你我还是手底下见分晓罢。”立刻挺剑一指,巴允泰挥刀一架,退后两步,喊道:“华老前辈,我可没有法子了!”把左手一举,二乔往两旁分抄,三人齐上,冲华风楼做出围攻的形势。
巴允泰此刻心中别有阴谋,暗想你华风楼尽管本领大,也挡不住人多。况且这里是铁锚帮的下处,铁锚帮是当地地主。他断不容你猖獗。当下,巴允泰和二乔尽力阻斗华风楼;姜海青、刘子英率门徒追梁公直、谢品谦。地主势众,华风楼三人眼看落在包围圈中。却不料弹指神通剑术实在高超,巴允泰和二乔三个人竟挡不住弹指神通的一口剑,反被弹指神通的一口剑,逼得乱转。倒是断后的梁公直、谢品谦,二人竟拦不住铁锚帮师徒。铁锚帮由大舵主姜海青、刘子英,率同二十多个精悍门徒,如潮涌上来。梁公直年岁较大,把功夫搁下已久,谢品谦又太年轻,没有经过大敌;既在敌窠,又当夜间,两人并肩拒敌,渐渐不支了。
当这时,弹指神通华风楼所布置的埋伏,早已赶到。他的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爱徒夺命神针段鹏年,陡然在三层院厢房现身。两个人一声不响,往下一望,顿时望见梁、谢情形危急。二人忙取出暗器来,暗打招呼,双发梅花针。头一手便分冲大舵主姜海青、二舵主刘子英,连发三针。跟着又用甩箭,照铁锚帮那些门徒打去。姜、刘二舵主俱是久经大敌之人,纵然围攻梁、谢,都已提防着暗器。不过梅花针破空之声太小,及至听清。已到身旁;姜海青、刘子英急忙退闪,已然各个挨了一下。二人忙喊道:“小心暗器!”可惜喊晚了,他的门徒已然有三四个负伤,喧叫着撤退下来。
抟砂女侠华吟虹和师兄段鹏年,伏在房脊后。仍是探身连发暗器。姜海青、刘子英退下来,扰出梅花针,抬头寻看,立刻发现施暗算之人,不禁勃然震怒。喝命门徒,快看房顶上,房顶上有奸细。又命门徒:“快把我们的暗器拿出来。”
一声传呼,铁锚帮的弓弩手纷纷出动。铁锚帮动手的人急往后撤,弓弩手急往前攻,华风楼一行眼看要被乱箭攒击。——忽然间,铁锚帮瞭台上,发出警报,钟声连敲。同时后面院内,突发烟火。铁锚帮大众又惊又怒,一齐大骂华风楼;既不该登门寻隙,更不该纵火烧宅。所有的人一面救火,一面大举来攻打华老一行。却不知这火并不是华老师徒所放,放火的竟是狮林观的群鸟。狮林三鸟之一,黄鹤谢秋野,竟率狮林观群侠大举袭来,如狂风骤雨一般,在北面放火,在东西南三面纷纷跳下人来,寻人而斗。
狮林群鸟专为找峨眉派寻仇而来;可是他们愤怒已极,并不像华风楼那样,先向地主客客气气地讲交情。
狮林群鸟为报师仇,是要找峨眉派拼命,同时也要找收留峨眉派的人拼命。他们并不分别谁是峨眉派,谁是铁锚帮。他们已经访实峨眉派的落脚地点,就在铁锚帮的垛子窑内。而且他们更知道一粟道人前来勘访,失期未归。一定是吃了铁锚帮和峨眉派的亏。他们狮林观的人,此刻几乎是来了一半多,著名的三鸟掌门大师兄新观主黄鹤谢秋野、三师兄白雁耿秋原,均已赶来;只有二师兄尹鸿图入川未得赶回。其余的胡山巢、顾山桐、戴山松,以及师叔一航道人、一清道人、一凡道人,也都从云南本观赶到。
华风楼只是要驱逐峨眉派,并不一定要杀人。这狮林群鸟却红了眼,不管是谁,凡是窝藏峨眉派的,包庇峨眉派的,帮助峨眉派的,全都算是跟狮林观有不共戴天之仇。
谢黄鹤率领狮林群鸟,一面纵火,三面扑攻,逢人便砍,遇人便斗;不分男女,不分首从,而且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他们才下手,便碰上铁锚帮二舵主刘子英。刘子英厉声喝问:“道里朋友,你们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动手,到底你们是什么人?冲谁来的?”黄鹤谢秋野不肯回答,抗声反问:“我先问你,你是什么人?”刘子英傲然答道:“朋友你太难了,不打听明白就来?告诉你,我乃是铁锚帮……”
二舵主刘子英自以为铁锚帮的威名远震。任人不敢惹。哪知铁锚帮三个字刚出口,谢黄鹤哼了一声道:“铁锚帮!好!”唰的一剑,照刘子英刺去。刘子英大惊,挥鞭急架;只听嚓的一声,钢鞭被削折。原来谢黄鹤使的正是狮林传观之宝,那柄青镝寒光剑。刘子英骤出不意,不觉慌神,被谢黄鹤紧跟着第二剑又削来。刘子英再躲不开,惨呼一声,仰面栽倒。谢黄鹤赶上一步,顿足腾空,从刘子英身上直跳过去;抡剑前进,恰碰上梁公直。
黑影中混战,敌友不分。谢黄鹤和一航道人挥剑扑上来。恰见梁公直、谢品谦两人和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师徒搏斗。谢黄鹤默不一语,照准正当他侧面的梁公直,就是一剑。梁公直和谢品谦,正是背对背互相掩护;忽听背后剑刃劈风之声,急往外一跳,便躲开了。谢品谦一手抡刀,一手持铁拐,赶紧迎敌。大声诘问:“我们是弹指神通华家门,单找峨眉派,不与别人相干,你是什么人?”
黄鹤道人这时候一连三剑,恰把谢品谦的铁拐,削掉一段,谢品谦惊呼倒退。谢黄鹤却也闻言哦的一声,往后一退,注视对手,喝道:“你不是峨眉派?可是铁锚帮?”谢品谦回答说:“全不是。”又喝问:“你们到底是谁?”谢品谦忙说:“跟我们动手的就是铁锚帮。我叫谢品谦,是芜湖武林,来帮华家门!……”
谢黄鹤更不多问,略略辨清了仇敌和非仇敌,便呼唤道:“一航师叔,这边是什么华家门,那边是铁锚帮!”这两个道人顿时奔姜海青师徒攻来。弄得姜海青莫名其妙,一面率门徒迎斗,一面喝令放箭;一面喝问来人,盘诘来意。狮林群鸟只是展开迅疾的剑术,往后层院攻打;不管是谁,谁挡道,谁拦阻,就冲谁下毒手。
这从正面袭进来的狮林群鸟,由谢黄鹤起,很快地把铁锚帮的弓弩手扫荡了。紧跟着给了姜海青一剑,把姜海青的兵刃砍折。姜海青骤出不意,越发地丧失了抵抗力;诚恐暗袭的人从西面掩来,落得腹背受敌,他就率党羽退到第三层院。谢黄鹤挥寒光宝剑,也就率领同门,追进第三层院。
这时候抟砂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已从房上跳下来。华老一个爱女、一个爱徒,双双奔来援应弹指神通华风楼。华风楼便与一女一徒,赶紧扑入第三层院。走正厅,穿中堂,将次攻入第四层院;猛回头,不见梁公直和谢品谦跟来。华风楼恐怕人力散弱,忙又挺剑翻回来,接应梁、谢两友。
这一来,华老恰与败退的姜海青相遇。姜海青不晓得外面杀进来多少人。骤见后院火起,又骤被寒光剑削断兵刃,自知情形不妙。他顿时想起了诱敌之计,更不肯斗,手指谢黄鹤,连声大喊,警告同伴:“这是宝剑,不可力敌,你们快跟我来!”急率门徒,斜走游廊,火速地退到别院。别院中另有埋伏。究其实,华老并不愿穷追铁锚帮,仍在寻找梁、谢二友。就在纷乱中,梁、谢两人由东角门奔来。狮林观谢黄鹤由西角门追来。谢黄鹤和一航道人,恰巧望见华风楼父女,由中堂跳出;头一个谢黄鹤大呼一声,抢先猛攻过去;施展狮林观独门天罡剑,照华风楼当心一剑。华风楼恰听见姜海青临退时的呼声,早凝眸盯定谢黄鹤手中的那把剑;果然见青光莹莹,不似寻常兵刃。便暗暗留了神,命女儿、徒弟靠后,自己挥手中剑上前迎敌,却不肯硬碰。容得谢黄鹤的剑刺到前胸,立刻吸胸纳气,身子不动。脚步不挪,竟会退回一尺。这一下,使得谢黄鹤心中一动,刚待喝问;华风楼早将掌中剑,照黄鹤右腕上一点。谢黄鹤急忙侧身收招,翻腕子扬剑一挑,往上寻削华老的剑刃;跟势子往前上了一步,满以为华老躲剑救招,势必后退。哪知华风楼是西北成名的英雄,武功实在惊人;并不管对方的宝剑来削,他却凝身不动。将自己的剑猛一收,唰的发出来,截斩黄鹤的右臂。
这是一种以攻救攻的硬拼战法。谢黄鹤到底是经多见广的人,立刻看破敌招,心知遇见了劲敌。收宝剑往后一退,于黑影中凝眸打量来人,同时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可是峨眉派的帮手?”
弹指神通华风楼内功绝顶,二目能够夜中见物,早看出对面的人穿一身夜行衣,却露出带发的鬓角;略一寻思,知是出家人。更猜知出家人找到这里来拼命,定是峨眉派的仇人狮林群鸟了。他也就往后微退一步,收剑抱拳道:“老朽乃是山阳弹指神通华风楼,是专诚来找峨眉七雄问话的。看阁下是出家人,莫非就是云南大侠,替师复仇的狮林群鸟么?”谢黄鹤十分诧异地答道:“哦,不错,贫道我正是狮林观的黄鹤谢秋野,你阁下真是山阳医隐华雨苍老先生么?”
华风楼笑道:“不敢,正是老朽。我也是找峨眉派算账来的,谢道长你自己自然也是找峨眉派报仇的了?”
他们两个人互相审视,互相问答,刚刚把仇友分辨清楚了,却把真正的对头峨眉七雄放松了一步。峨眉七雄乘这机会,彻底晓得了仇家云集。头一个巴允泰,趁着华老与谢黄鹤动手盘诘的时候,忙冲二乔打一暗号,火速地趁乱一溜,三个人同时顿足窜入黑影中。
待到华风楼和谢黄鹤化敌为友,回身索敌,峨眉七雄已然纷纷夺路潜逃。铁锚帮群徒也已由姜海青率领着,走秘密甬道,退至别院。登上高台,开弓发箭;一面抵抗袭来的夜行人物,不教他攻入别院;一面布置援兵,预备死斗。只是这些夜行人物,并不是剿办他们来的,因此也就不曾穷追他们铁锚帮。这些人只纠集群力,穷搜那已经潜逃的巴允泰和乔健生、乔健才和峨眉派的别人。巴允泰异常狠辣,并不管嫁祸给居停主人,未免有负铁锚帮,他反而借着铁锚帮的抵抗,作为自己避仇的挡箭牌。他和二乔一路狂奔,要去招呼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和师侄康海,赶紧地见机而作;甚至甘心叫铁锚帮顶缸,连陷入水牢的快手卢登,也不暇顾及了。
他们的打算尽管阴险,时间上却已摆布不开。巴允泰和二乔正在奔寻唐林夫妇,唐林夫妇与康海已然不见了。寻找呼唤,不觉来到水牢前边,竟劈头遇上狮林观的一航道人和胡山巢、戴山松,以及刚从水牢救出来的一粟道人。
当黄鹤谢秋野,率众从正面攻入;那一航道人,率众从旁边袭入,恰好扑到大厅,恰好碰见铁锚帮一个帮友,奔到水牢送信。被一航从背后掩过去,抡剑一拍,几乎跌倒。铁锚帮友躲过了险招,还想迎敌,却非对手。一航赶上前,一踢倒,持剑加项,喝问:“一粟道人何在?”这帮友不知道一粟的名字,只说有一个老道落在水牢,临掉下去,还抓了一个峨眉派的快手卢登,跟他陪绑。一航道人问明水牢所在,胡山巢顺手一剑,把人杀死。一航拦阻不及,只得和胡山巢急搜水牢;仓促未能立刻发现,胡山巢这才后悔起来。
一航终于找到水牢的天窗,恰有两个铁锚帮友,在那里看守。一航、胡山巢各发一袖箭,把两人打跑;立即奔到天窗前,往下面窥看。下面漆黑,一无所见;一航急扶窗口,喊出狮林观的暗号。一粟道人果在其中,发出回报。胡山巢忙点火折,戴山松忙投飞抓。一粟道人更不客气,浮在水面上,竟挥利剑,把半死的快手卢登刺死;又割下首级,然后援引飞抓绳,攀上天窗。
窗口太小,人不能出,一粟只能伸出一只手,攀着窗柱,窗柱又是铁的。戴山松急寻水牢门,胡山巢忙发暗号,催大师兄谢黄鹤快来相帮。
谢黄鹤寻声找来,这才挺青镝寒光剑。削断窗上铁柱。一粟道人这才水淋淋地钻出来,手提卢登的人头。不禁仰面长叹,又觉惭愧。
狮林群鸟两拨人合成一拨,问了问一粟道人。一粟道人匆匆说了几句话,便抢先引路,火速地搜拿峨眉七雄。峨眉七雄的面目,只有一粟道人一一认准,于是一粟道人做了狮林观的眼线。
这时候,铁锚帮的人正在别院纠众设防,登高窥敌。峨眉派的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保护着师侄康海,正在观望成败。忽听得警报频传,华风楼动手了,还不可怕;狮林群鸟大举寻来,却是不妙得很。不等巴允泰、二乔奔来报讯;他三人立刻互相关照,要暂避锋芒。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各摆兵刃,一个开路,一个断后,把康海夹在当中。康海便身背着那个极贵重的木匣,三人跳窗户跑出来,飞奔围墙西北隅。却不料他们越墙才遁出,劈头遇见了前来访狮林观,索讨寒光剑的铁莲子柳兆鸿和玉幡杆杨华、女侠柳叶青,这翁婿夫妻三人。
这翁婿夫妻三人,首先寻访骆翔麟,得知骆老已被狮林群鸟邀去,到白荡湖,相助狮林群鸟,搜查峨眉派去了。铁莲子就率一婿一女,紧追到白荡湖。来到铁锚帮的锅伙附近,顿时望见火光烛天,有三条人影翻过长墙:沿湖边奔来。
这翁婿父女三人,刚要上前拦阻,打算截住了盘问。突然见湖边树后,另蹿出五六条人影,先一步迎上去。远远听见喝问了一句话,这三条人影一声不答,拼命地冲过去,双方顿时交手。铁莲子翁婿夫妇正不知谁是逃人,谁是伏兵,依着柳叶青,便要赶过去喝问干涉。铁莲子赶忙拦住了,忙往黑隅中一避,暗叫他一女一婿,且观起落。
这三条人影正是峨眉派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和康海。火光中,铁莲子已看出拦路的五个人,有一个幕面老者,提一支有柄兵刃,和一个持剑的人,穿灰色夜行衣;带领着三个穿黑色夜行衣的人物。把唐林等三人阻住。那幕面老者,并不上前索斗,只听他说道:“这就是,这个女的就是!”灰衣人和三个黑衣夜行人顿时怒喝道:“好你峨眉派一群狗贼,你们的报应到了!”顿时捉对儿迎过来,又顿时对斗起来。
但峨眉派唐林诸人已无心恋战,连斗数招,忽然往旁一蹿,夺路要走。夜行人奋力疾截,相离很近,又动起手来。忽听得一声惊喊:“留神毒蒺藜!”喊声才过,海棠花韩蓉一声娇叱,扬手打出一物。幕面老者如飞地奔过去。灰衣人倏往外一跳,回手从背后取下一物,又冲海棠花韩蓉扑来。
当此时,已有一个夜行人,被海棠花韩蓉的毒蒺藜打中。幕面老者急忙把负伤人架住,拖出圈外。大声说:“留神这女贼。留神她的毒蒺藜!”其余夜行人勃然大怒,那灰衣人骂道:“好!你峨眉派,死到临头,还敢行凶!”一手持利剑,一手持毡盾,把海棠花韩蓉拦住。韩蓉连发毒蒺藜,全被毡盾挡开。灰衣人剑法厉害,只几下,猛听韩蓉惨叫一声,往外一蹿。灰衣人一手持剑,一手持盾,不知怎的,又发出一件暗器。韩蓉摇摇欲倒,不禁又惨叫一声,再往外一跳,栽倒在地了。大叫道:“林哥救我,我挂彩了!”
虎爪唐林见爱妻受了伤。把什么都忘了,拼命地扑来。往爱妻前面一挡;才待扶救。灰衣人抡剑劈到。虎爪唐林回身和灰衣人拼斗在一处,且打且喝问灰衣人姓名。
灰衣人厉声道:“峨眉群贼,我就是狮林观耿白雁。恶贼快把脑袋全留下。”耿白雁是为恩师报仇,唐林是为爱妻救命,两个人拼死命苦斗起来。那负伤的海棠花韩蓉,肩中一箭,肋中一剑,咬牙跳起来,连发暗器。三个夜行人猝不及防。被毒蒺藜打伤了一个,立刻分出一个人来,也手提毡盾,上来捕捉韩蓉。韩蓉的毒蒺藜,遇上毡盾,竟尔失效。况又身受重伤,她刚刚挣扎起来,利刃已到,忙咬牙抵抗,顿时被这夜行人一剑刺通了大腿,栽倒在地,血流如注,再不能挣扎了。
那另一个夜行人,恰和康海独斗。只听幕面老者喝道:“钉住了,别叫他跑了。”又听虎爪唐林也招呼道:“海,海,风紧,扯活,不要管我!”康海犹豫不忍独逃;当不得幕面老者把受伤人救出之后,也扑了来。那一个夜行人刺倒韩蓉,也扑了来。康海背负着那个要命的小箱,两眼都红,已看出情势危迫,若不逃走,便全数覆灭。他就怪吼一声,抡手中刀,照夜行人一砍。又抖手发出一暗器,嚷道:“看毒蒺藜!”夜行人连忙一退,举起毡盾,康海趁势抹头便跑,大骂道:“狮林群鸟,爷爷认输了,改日再见!我峨眉派但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算账。”口中骂着,脚下如飞地逃下去了。
这时候,狮林群鸟由耿白雁率领的这一伙,仅记得先师是死在毒蒺藜之下,因此苦苦地钉住了海棠花韩蓉和她的丈夫唐林,仓促间竟忽略了背小匣的康海。当下潜伏在暗中的铁莲子柳兆鸿,和爱女柳叶青、爱婿玉幡杆杨华,在旁观战,虽不曾听得清清楚楚,早已看得明明白白。柳老就心头一动,容得看明白康海逃跑的方向,立刻招呼婿女,抄小道迎堵下去。

第十三章 峨眉一子穷林自到
康海如脱弦箭,如惊弓鸟,没命地扑奔黑影逃走。好容易跑入林丛,喘了一口气,回头一望。铁莲子却在侧面树后,哧的笑了一声。笑得康海毛骨悚然,才待躲避,早被铁莲子,指挥柳叶青、玉幡杆堵住出口,把康海围住了。
康海困兽犹斗,倏地一扬手,连发出三只暗器,铁莲子三人全闪开了。柳叶青顿时愤怒,就要还发暗器;被铁莲子招呼了一声:“等一等!”转面低声问康海:“你可是峨眉派么?”
康海满腔怒焰,破口骂道:“太爷是峨眉派,你是什么东西?我跟你们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你们为什么阻挡我的去路?还要包围我?”
铁莲子非常沉稳,淡淡地说道:“你是峨眉派,等一等,我要看看你的面目。”忽一晃火折,发出火光来,照康海投去。那边玉幡杆杨华果然依稀还认得康海的面貌,连忙叫道:“师傅,不错,有他。是他们七八个人,把狮林观一尘道人暗算了的!”柳叶青道:“既是狮林观的对头,我们犯不上管了。”她还记着夺剑之仇。柳兆鸿寿眉一皱,骤然得计;大笑道:“好好好,你真是峨眉派,你们真是暗算一尘道人的那伙子绿林。好极了,我要找狮林观,却没有见面礼。你姑且受缚,给我们权当一份礼物吧!”
说话时,柳叶青、杨华已然散开了,把住了两面。康海不由得心中一震,忙退后一步,先周围一看,最后打量说话的人。那人怒声喝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铁莲子默不搭腔,向一婿一女说道:“快上,捉活的,拿他换剑!”柳叶青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中甚喜,口中说道:“爹爹真有主意!”立刻仗手中剑扑上前去,玉幡杆杨华立刻摘下弹弓,扣弹丸,准备照康海下三路打。铁莲子将雁翎刀一横,立刻把来路口一堵,看定康海,不准康海逃走,也不准外人来打救,来打搅。
康海又怕又怒,尤其可恨的是,这三个对头素不相识,又全不答腔;乍见面就利剑先上,弹弓窥伺在旁,众寡不敌,这情势太劣。他无可奈何,就把手中兵刃一摆,拼命猛扑上去。柳叶青展开轻盈的身法,精快的剑术,剑诀一指,第一剑奔敌人兵刃硬削;却不真削,刀剑方要相接,顺手一滑,剑锋直走轻灵,斜切藕式往敌人怀内一挑,一点,竟击斩敌人的右臂腕。康海连忙收刀,微撤半步,刀花一转,往外横荡。打算磕飞柳叶青的剑。柳叶青早一收一发,唰的一剑,又奔敌人左臂腕斩来。康海急忙招架,二人动手。柳叶青一味侧身猛进,全是截斩敌人的上盘,是硬砍实凿的斗法。康海此时心慌意乱,已然自觉不祥,纵然拼命冲杀,心气已馁。柳叶青得理不让人,一连数剑,攻势越猛。她心中发急,唯恐误了夺剑之事。她就再不迟疑,一面打,一面向杨华喊了一声:“钉住了!掏出你那心窝子能耐来”玉幡杆笑应道:“我晓得,你别嚷了!”他就开弓伺隙,专等敌人的漏空。柳叶青剑锋一转,改攻要害,唰的改变了连环剑,招招歹毒。
康海一面斗,一面打点逃走的方向。见柳叶青剑招太快,他就暴喊一声:“呔!”刀花一紧,佯攻骤退,顿足一窜,想奔玉幡杆身旁小路逃走。这一来更坏,玉幡杆喝道:“哪里走!”左手持弓,右手曳弦,横身一阻。唰唰唰,发出三粒弹丸,把康海打得东闪西躲,寸步不能上前。柳叶青已乘势从侧面追到。
康海像陷坑中的猛兽一般,二目圆睁似铜铃,深知杨、柳二人并肩作战,一个攻近,一个攻远;自己人单势孤。势难冲过。他立刻打定主意,又假装一扑,二次翻身退回。往来路左方跑,打算绕林而逃。柳叶青喊了一声,立刻斜抄着堵截。玉幡杆也忙开弓远引,用弹丸打断康海的逃路。却是他夫妻此时正当去路,相隔稍远,全晚了一步。那当林而立的铁莲子柳兆鸿哈哈一笑,如飞鸟掠空,耸身而起,恰恰跳到康海对面,把路截住了。康海狂喊挥刀。被铁莲子挥刀一磕,当的一声,康海的刀险被磕飞。康海转身又落荒逃跑,铁莲子赶上一步,喝道:“倒下吧!”唰的一腿,正踢中康海的腰臀,咕噔一声栽倒。
柳叶青嚷道:“快按住他!”玉幡杆急急挂弓、抽鞭健步来捉。却不道康海也非易与者,身才倒地,一个懒驴打滚,翻出数尺,跟着鲤鱼打挺跳起来,把手一扬道:“看毒蒺藜!”黑乎乎一物。奔杨华面门打来。杨华早有戒心,慌不迭地俯腰往旁一蹿,手中豹尾鞭往外疾扫,照着暗器打去。当的一声,打落在地,这并不是毒蒺藜,大概是飞镖甩箭之类。
玉幡杆杨华吃了一惊,眼往地面一看,忙提鞭拦堵,未免心中稍涉疑虑。康海趁此机会,抢奔玉幡杆左侧,如飞地冲逃过来,再一绕,便要穿林夺路而去。柳叶青大怒,忙叫道:“华哥,你怎么又使你那鞭?还不掏弹弓打?”口中吆喝,身躯早似蜻蜓点水,掠空扑到,挥剑上前,重把康海邀住。康海这时已然万分惶急,右手持刀,左手潜藏一支暗器,奋步狂奔;恰巧柳叶青从斜刺里赶到。康海把满腹怨气,全灌在拦路人身上,不容柳叶青迫近,大叫:“挡我者死!看打!”右手刀搂头便劈,左手暗藏的镖,顺势打出去。
这一刀一镖,同时扑奔柳叶青的上盘。黑影中,柳叶青不敢硬碰,身子一侧,急将手中剑挥起一团剑花,打掉暗器,躲开劈头这一刀,忙即拧身进招,探手掏取铁莲子;口中喝道:“好猾贼,你跑不开了!”一剑照康海背后刺去。
康海分明听出背后剑刃劈风之声,他更不回头招架,双足狠命一顿,唰的掠空跃出一丈多远。他好容易得了逃跑的机会,再没有斗志了。一味脚下加力,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入林丛。柳叶青赶步连劈三剑,康海全不招架,连步蹿出三四丈,眼看把柳叶青落在后面。柳叶青急得冲丈夫玉幡杆大嚷:“你还不快挡,还不快发弹弓!”说时,自己早将铁莲子连打出去。
这康海也是久经大敌之人,虽然飞奔,并不走直线,一味左闪右闪地逃躲。柳叶青的铁莲子打出了三个。全都落空。玉幡杆杨华着了忙,大岔步赶上去;早将鞭收起,把弹弓弹丸扣好,喊一声:“青妹留神,我要开弓了!”弹丸如流星赶月,奔康海下三路打去。康海左跳右跳,到底没有跳开,有一粒弹丸,似乎中了胫骨。康海哼了一声,身子一栽,身法未免缓慢了一些,顿时之间,弹丸如雨,齐集康海的背后。柳叶青的铁莲子也已瞄准了,打到了。铁莲子柳兆鸿更如飞赶到,大宽转把去路重给截断。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夫妻俩见康海陷入重围,一齐大喜,雀跃着争先上前,就要捆拿康海。康海拼命夺路,抡刀硬奔铁莲子砍来,出手时先打出一镖。铁莲子柳兆鸿扼住林径,一见敌人撞来,略略将身一闪,伸手接住镖,还打出去。未容康海躲避,手中雁翎刀只一摆一刺,正刺中康海肩胛,顿时鲜血迸流。康海大吼了一声,身躯晃了两晃,拨头往回就逃。杨华、柳叶青夫妻双双迎上来,喝道:“别走!”横身来挡康海。铁莲子急急喊道:“喂,留神咬着你们,嘻,留神困兽死斗!”
果然老江湖的推测不错,峨眉后七雄之一的康海,身负重伤,还能挣扎。在他刚一打晃,杨柳夫妇刚才扑来,他又怪喊一声,霍地蹿起来,抬手连放出暗器,一人一袖箭,分向杨、柳夫妻打来。杨、柳夫妻不能不躲,唰的往两旁一分,脚下自然稍一停顿;康海竟忍痛浴血,奋浑身之力,拼命改途落荒逃走;杨、柳夫妻只顾阻拦林丛,想不到他往回逃,见状大失所望,忙拔步跟踪又往回赶。铁莲子笑骂了一声,也从后跟了下来。
当下康海竟绕圈子乱跑。展眼间此逃彼赶,迤又奔出二里多地。前面黑乎乎一片,又似一带土岗荒林。康海抚创前奔;杨、柳夫妇忙道:“不好,又要钻树林!”夫妻赶紧努力,分两翼包抄下去。无奈负伤的康海复仇之念甚炽,求生之志甚强;挣出一股死力,狠命夺路,眼看先一步就要突入林岗。玉幡杆杨华腿长力健。柳叶青飞纵术精熟,夫妻二人急赶之下,竟和康海只差一两箭地。恨得康海回头大骂:“我跟你们无仇无恨,素不相识。你们竟苦苦地穷追不舍。你你你!你们怎的甘心做狮林观的走狗!”口中毒骂着,脚下并不停,狠命地抢上林岗。骤然翻身止步,居高临下,探手掏出暗器。直等到杨、柳夫妇双双抢岗,他就怪叫一声,猛照杨、柳二人乱打起来。
杨柳夫妇贪功过甚,竟不管不顾地追逼上去。柳叶青自恃轻功,扑到岗下,提气一拔,首先往上硬抢。康海的暗器突然迎头打到,而且是连珠镖,对准柳叶青上盘,连打二支。柳叶青骤不及退,又不能上,慌不迭地往旁一跳。镖已闪过,人竟立不住脚,一下子登着滚石,几乎摔下土岗。所幸玉幡杆杨华跟踪继到,仗他擅打弹弓,目力极锐,立刻看出了凶险,慌忙开弓发弹,一连数下,仅仅把敌人抵住;柳叶青趁势又蹿上去。康海倏地退闪,借树障身,躲开杨华的弹弓,又发连珠镖,单打柳叶青。柳叶青一面躲,一面也发铁莲子还击。玉幡杆杨华尚在岗下,目睹爱妻已然上去,他就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奋不顾身,也抢上土岗,一面大呼,一面开弓发弹,吧吧吧,一连数下,全照康海的上盘打去。康海已登土岗,忙绕树一转,突然拐入林中;却惨叫一声,咕噔一声响。又栽倒在地。也不知是中了弹丸,还是绊着树根。玉幡杆一股急劲,顿忘了入林莫追之戒,紧迫康海,倒抢在爱妻之前,先扑入林中。
杨华已经追入林丛;柳叶青刚刚定了神,急忙大叫:“华哥,瞎,留神!”她也慌不迭地伏腰急蹿,跟踪来到林中。
此时铁莲子柳兆鸿刚则抄后路绕到,见状也叫道:“咳咳咳!”意思是禁止爱女爱婿,不可涉险入林,仓促间来不及拦,杨、柳早已闯进去了。这老儿十分焦急,也就奋不顾身,伏腰提刀,猛地一蹿,蜻蜓三点水,斜角抄入险地。
这高岗荒林,里面漆黑无光。玉幡杆杨华仗着练弹弓,先练目力的功夫,居然稍一凝神,便已认出康海栽倒的地方,是在一棵大树旁,树下人影蠢动,自然是康海。他这次吃稳,先不近扑,忙拽开弹弓。照康海失足处,前后左右,吧吧吧吧,连打出七八粒弹丸。准听见康海哼了一声,然后弯腰扶树,动了几动;然后左手持弓问路,右手提豹尾鞭防身,悄悄抢进前去捉人。
杨华才待挪步,爱妻柳叶青已然赶到,轻嘘一声,低呼道:“喂,稍等等!”她一伏腰,跳离开丈夫,约莫相隔一丈多远,故意弄得树枝叶乱响。然后溜到两丈外,弯腰扶树,几乎是头脸贴着地皮,借此凝眸。穿过了林隙,透视敌人的虚实。左觑右觑,歪看正看,估定大树旁,确有一个倒卧之人,那一定是康海了。却不知他挣命狂逃,好容易入林。因何缘故,到此并不再躲。——她再也测不透,康海已负致命伤,伤处汩汩地流血,人已不能支持了。
玉幡杆杨华依然要上前捉人,柳叶青深知穿林擒敌,危险实多,她又挨过去,抓住丈夫的手,只暗叫他开弓惊盗,不许他轻身欺敌。然后她娇叱一声道:“狗贼,哪里跑?你藏不住,早看见你了!还不快出来受缚!”自己掏出暗器来,和丈夫玉幡杆的弹弓,同时比对好了,就借树障身,分两面试着往前蹚。故意做出拨草寻蛇,虚张声势,希望把康海惊起来跑,再用暗器取他。
就在同时,铁莲子也从背后抄入林中。三方缓进,要捉康海。
据他们翁婿夫妻猜想,必有一番凶杀苦斗,才能捉住康海。康海临危,势必拼命,荒林昏夜,身须涉险。哪知康海这时已失去拼命的能力,只听他强努着劲。肆口喊骂道:“好恶贼,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好恶贼。咱们二十年后再见!”跟着听见一声狂吼,接着一声惨嘶。铁莲子柳兆鸿厉声警告道:“快,快点火折,快来!唔,加小心,小心暗算。……这个点子不好,要寻死!”
说时,铁莲子首先冒险进扑,将手中火折,照大树下抛去。玉幡杆杨华、柳叶青也各持兵刃,护住己身,双双贴树踏险。奔寻过来。三支火折子齐燃,稍一定神,当时照见了林丛中,大树下的一切。峨眉派后七雄的康海,果然血淋淋地仰卧在自己流的血泊之中,右手刀整横在项下,项下的血兀自汩汩地往外冒,身躯仰卧,双目瞪视,露出十分凶残之相。
柳、杨翁婿父女,首先吃惊的是玉幡杆杨华,他不禁毛骨悚然。这自杀的惨相,顿时使他想起了半年前中毒惨死在老河口店中的南荒大侠一尘道长。一尘道人凶死的惨厉景象,刹时间在他眼前如电光一闪,恍惚看见瞪视的一对眼,和咬牙切齿的嘴唇。他不由失声摇头道:“咳,好惨,好惨!”又不由失声道:“咳!苍天有眼,真乃是天道好还!”
玉幡杆杨华呆立在康海尸体之前,竟不知所措。在他身旁的女侠柳叶青,不禁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并且叫道:“呆子,你难道没有见过死人?还不快过去验看验看!也许还有口气呢。”
果然康海还有气呢。康海他自己拔刀自刎。气力已尽,刚刚割破了气嗓管,咽喉不曾全割断,以至于时发惨哮,仍未气绝。口唇微动,似犹在谩骂,手指一伸一抓,身子一阵阵蠕动,无奈空余三寸气,此刻他仅能怒目发狠罢了。玉幡杆徘徊不忍卒视;柳叶青尽只嘲笑她丈夫,她也有些看不下去。独有铁莲子柳兆鸿竟尔漠不动心,招呼一婿一女:“快替我举着火亮,我要搜搜他!”
铁莲子健步上前,侧身立在血泊中的康海的右首,钉住了垂死人的两手;使一个拿法,把康海右手的刀先摘夺出去。然后又拿住康海的左手,把手掌掰开,验明并无暗器。这才说:“朋友,你好好地认输吧。我们没有杀害你的心,只因你暗杀过别人,你这才被逼情急。朋友,好汉子临死也是好汉子,我不能坐视你挣命!”说到这“挣命”二字,雁翎刀倏然一抹,康海登时绝气。玉幡杆不禁叫了一声:“呀,师傅,您……”
铁莲子抬头微吁,面对玉幡杆说:“你难道说我狠么?这个人眼睁睁活不得了,与其任听他挣命哮喘,还不如及早送他咽气,少受许多苦处。”意态淡然,似乎毫不介意。玉幡杆从来没见过铁莲子对待绿林这么辣法,心中仍觉歉然。柳叶青久跟铁莲子游侠,似这等杀贼如刈草。所见不一而足,她是一点也没往心上想。回头冲丈夫玉幡杆叫道:“你走过来靠近一点,你害怕杀人么?你不是说他就是暗算一尘道人的贼党么?死了他,有什么可惜,你看你难过的这样儿!”
玉幡杆杨华重复咳了一声道:“你不懂我的心情,就嘲笑我是懦夫好了。”依然摇着头,俯身凑过来,和柳叶青一左一右,头上脚下的照着这已死的康海。铁莲子微哂了一声,蹲身很快地搜检康海。首先把他的豹皮囊打开,看过顺手掏出一个灵牌来,哦的一声,心下明白;然后把康海身背的木匣也要打开。这木匣用锁锁得很结实,铁莲子不耐烦撬开,信手只一掰,把铜什件掰坏,又加劲一扯。登时把木匣的上盖劈开。立刻从木匣内冲出一股气味。直扑鼻管,似乎很噎人。铁莲子赶快闭住气,用火折一照:“呀,匣里竟是一颗人头!”这人头用木匣什袭珍藏地装着,用干盐石灰防腐药品很当心地封着。
这颗死人头颅一出现,柳叶青在旁瞥见,首先发出惊讶之声:“这是怎么个讲究?是谁的人头?”
铁莲子抬头看她一眼,说道:“你细心猜猜!”
玉幡杆杨华陡然大悟道:“哦,这一定是⋯⋯哦,这一定是⋯⋯哦,师傅,你老看一看,是不是头顶有长头发?”
柳叶青也恍然大悟道:“对,这准是一尘道人。爹爹,你看看,这人头可不是长头发老道模样?”
这时候铁莲子柳兆鸿。不避腥秽,早将死人头颅倒出匣来。就火折之下,三人齐看,这一颗死人头颅,恃有石灰干盐封着,居然还不甚腐烂,依稀辨得出须眉长发——是这么样的一个男子头颅。是生前须眉如戟,这样雄伟的一颗大好头颅!
“是一尘道人,喳,果然是一尘道人!”铁莲子一声不响,细加检视,从颅顶发绺上,掣出一条黄绫缥带,带上明标着三行字,头一行便写着“一尘贼道”杨、柳夫妻不由同声叫了出来。
“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空剩得大好头颅不免落在仇人之手!人生到此,什么大侠,什么英雄。我们还不是一样!”面对这匣中割断的一尘头骨,旁睨那草间自刎的康海尸身,生死恩仇,同归于尽!铁莲子也禁不住动心了,连连摇头叹息道:“惨啊,惨啊!”
天真烂漫的柳叶青感到了生死无常,心中也是十分怅触。玉幡杆杨华和一尘道人生前一度遇合,此刻目对残骸,更是从脊背后直冒凉气。夫妻俩望着一尘的头颅,不禁互挨着肩,互握着手,不胜凄怆之情。“大侠,大侠,这就是大侠!”翁婿夫妻三个人都陷入深思之中。这时候,他们的火折子渐渐要燃尽,渐渐要撕灭。
铁莲子柳兆鸿冲破了沉默,说道:“仲英,青儿,你们不要发愣了。”他就把这一尘道人的头颅还放在木匣里,递给了杨华。又叫柳叶青:“不要再糟蹋火折子了,先把它熄灭罢,过一会儿我们还要使用。”
于是趁着杨柳夫妇收拾人头木匣,熄灭火折的时候,柳老他就摸着黑一转身,亮雁翎刀,俯腰挥腕,咔嚓一声响。把已死的康海的人头也割下;很快地控了控残血,把自己背后小包打开,取出一方油布,把人头包好,先掷给玉幡杆杨华,又叫过柳叶青来。父女二人各用刀剑,就林中掘起一个深坑。把康海的无头死尸,重新搜检一遍,搜出来的东西,铁莲子都拿来,装在自己的豹皮囊内,连那康海父亲的灵牌木主,也都收起来。然后似祝似讽地说道:“朋友,一尘道人死了,你也死了。你们恩仇俱泯吧,这一辈子,这总算没有白活,够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现在把你埋葬了吧。你的头,我可要暂借用用。”
伸手抓起康海尸体的一臂一肢,整个投入土坑,很快地拨土掩埋了。仰天略吁一口气,命柳叶青重燃火折,把浮土用脚踏得半平。又看了看血渍处,一时没法子涤净,只洒了些土,又拔野草,略作掩盖。——这样就把窘急自戕的康海葬入黄土中了。
铁莲子柳兆鸿这才叫道:“仲英。青儿,没事了,我们走吧。我们拿着一尘和这康某的两颗人头,去找狮林三鸟去换剑!”柳叶青大悟大喜,连说:“好主意,爹爹的心路真快,难为你老,把这事简直想绝了。你老瞧,那边火光还亮,我们就赶了过去。把狮林观的老道们邀住,咱们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讲明白。”
铁莲子嗤道:“你不要胡出主意了。我却不要趁热闹,去跟人家讲交易,我们还是应该先找骆翔麟。”
柳叶青不满意她父亲的话,抬手一指林外道:“爹爹说的倒好听,可是时候哪容你转弯抹角,烦人托情呀!你老抬头往外看看!”
这时候林外数里之远,火光通红,照破了夜幕,隐约听见人声呐喊。这显见是白荡湖畔,铁锚帮的下处失了慎;显见是狮林三鸟为向峨眉寻仇,迁怒到居停主人,跟铁锚帮也闹翻了脸。这火起得很骤,分明是故意放的火;而人声喧腾,分明是救火起了斗殴。由此推想。铁锚帮和峨眉派必已惨败,狮林群鸟必已得手。那么狮林群鸟他们一定正在搜杀仇人,他们一定没有离开白荡湖畔。依柳叶青之见。她父铁莲子正该一径寻了狮林三鸟去。他们双方若还打,翁婿父女可以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完,便上前发话。赠人头,讨宝剑,开门见山,一言可决。狮林三鸟若落败,还可以上前助拳。那又可以挟功讨剑了。柳叶青越想越有理,便道:“爹爹请想,我们有着这么好的礼物,我们又站在理字上,我们现在找了去,正是机会,爹爹千万不要犹犹豫豫地耽误了。”
柳叶青是这么打算,玉幡杆也深以为然。铁莲子却连连摇头,向婿女说:“你们不要忙乱,等我想一想,等我先看看。”吩咐杨、柳夫妇。每人分背着一颗人头,他自己提雁翎刀当先开路,往白荡湖那边,斜抄过去。

第十四章 血债血还毒刑讯寇仇
柳叶青所料不差,当此之时,狮林群鸟意外得到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师徒,不期而遇,敌忾同仇的臂助,已然战败了铁锚帮;从铁锚帮的巢穴杀出来,正在穷追峨眉群盗。
峨眉群盗漫不迎敌,一味狂逃,不惜嫁祸到居停主人铁锚帮。铁锚帮的巢穴突然起了火,也不知是谁所放的。
狮林三鸟中的黄鹤谢秋野、白雁耿秋原。和师弟胡山巢、顾山桐、戴山松,师叔一瓢、一航、一清,赖那幕面老者铜陵老武师骆翔麟的指引,直寻到峨眉派的潜藏处,径攻入铁锚帮的垛子窑;分三路并进,把一粟道人从水牢中救出,还杀了快手卢登。他们就里应外合,把峨眉派群雄认准了,钉住了。不死不休地追赶。
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及其群友,为了救护谈门孀孤,也缀定了峨眉七雄,穷追不舍。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妻俩,由幕面老者骆翔麟指点,被白雁耿秋原一行埋伏在外的,紧紧包围住。海棠花韩蓉的毒蒺藜,教狮林群鸟的毡盾给破了。韩蓉身中两剑,竟扑倒在地上。她的丈夫虎爪唐林大吼一声,横刀过来,救妻拼命,顿时也被白雁耿秋原督众围住,狠狠斗在一处。
可惜的是,狮林群鸟仓促寻仇,认不清峨眉七雄每个人的面目,只能倚靠着幕面老武师骆翔麟的指点;骆翔麟也不能尽识峨眉七雄,他仅仅认得虎爪唐林和巴允泰。至于海棠花韩蓉,因为她是女子,又会打毒蒺藜,乃是耿白雁等根据玉幡杆的传话,指名要专找的人,所以刚刚见面,立时被认定。老武师骆翔麟帮助狮林三鸟寻仇,特意带上面幕,他的居心,是不愿意得罪铁锚帮的。骆翔麟见虎爪唐林已在铁锚帮巢穴外,陷入重围;他就一变口音,抽身向耿秋原招呼了一声。耿白雁立时会意,用切口说道:“谢谢你,这里不用你老指点了,就请你费心,给我们大师兄引路。”又命一个师弟,紧随着骆翔麟,骆翔麟奋身跳入铁锚帮后墙,迎头去寻狮林新观主黄鹤谢秋野道人。
黄鹤谢秋野正督众围攻乔健生、乔健才,且动手,且喝问二乔的姓名。二乔不识起倒,一味用他们的四川土语向巴允泰通暗号;巴允泰挥刀断后,连喊:“念短,扯呼!”谢黄鹤本不认识二乔,仅从他们的四川口音上和惊慌的举动上,猜出他不像铁锚帮。却是夜色深沉,仍恐错寻了对头。他们这一出声,一口的四川口音,立刻露出马脚;谢黄鹤一行不等骆翔麟赶到指认,便已钉住二乔了。又从弹指神通华雨苍的动手情形上,认出巴允泰必是峨眉派的要紧人物。黄鹤谢秋野怒喝一声,指挥同门,抛开他人,一心追拿二乔和巴允泰。乔健才陡被谢黄鹤削断兵刃,顿时大骇,拼命夺路逃走。乔健生见势不妙,也立刻拔腿逃跑,却不敢走正路,一抹地逃到西角门,钻入厢房,踢窗遁去。谢黄鹤急命同门追赶,他自己抡掌中青镝寒光剑,扑奔巴允泰;师叔一瓢道人也扑奔巴允泰。
巴允泰很识货,知道这把寒光剑非常厉害,便不肯迎敌谢黄鹤,早已拟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刻越发彷徨四顾:潜生诡谋。他为人最为阴鸷,临走还要嫁祸给仇人,并不跟二乔同逃。他挥动手中兵刃,躲黄鹤,斗一瓢,且打且骂,且战且退,忽东忽西地乱跑。一瓢道人、黄鹤道长,分左右在后紧紧追赶,厉声喝道:“哪里走!”一瓢道人扬手打出一暗器。巴允泰突地一伏身,躲开暗器,就势回手还打出一镖。一瓢道人急急止步,抡剑一磕,打飞了镖。巴允泰大喊道:“吠,还有一镖!”第二镖冲一瓢虚扬,转手甩奔黄鹤打去。黄鹤也忙闪身,抡剑往外一挑;巴允泰借这机会,竟逃向铁锚帮撤退的东跨院去了。巴允泰的阴谋,是要把狮林三鸟诱到铁锚帮的埋伏中。他的主意对了。可也错了。他要巧借铁锚帮做陷坑,殊不知铁锚帮也要巧借他做钓饵。他们正是互相利用,各怀叵测。
那一瓢道人和新观主谢黄鹤切齿寻仇,一味穷追,倚仗着本门超奇的剑术,不怕敌人势强。哪里晓得峨眉派在自己巢穴中,骤然退让,也自有他的打算,铁锚帮并不好惹。
当下巴允泰大呼小叫奔逃到东跨院,谢黄鹤和一瓢道人厉声叱骂着,跟踪追到东跨院。在这东跨院内,铁锚帮由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匆匆调遣,已将大众聚集到,散布开。弓箭手全在高处,挠钩手全在暗隅,又暗暗拉开了绊绳、兜网。巴允泰、一瓢、黄鹤,三条人影刚刚地扑进院来,院中是黑乎乎无光,直等到三个人此逃彼逐,深入重地;突然惶的一声锣声响亮,跟着一阵梆子敲打,便听四面八方暴雷似的一阵大喊。乱箭、蝗石横飞,遍地扯起绊脚绳。
乱箭如雨,凭高临下,照定三条人影攒射过来。巴允泰头一个跑进来,头一个成了众矢之的。巴允泰吃惊急叫。回身要躲,突又兜着绊脚绳。咕咚一声,巴允泰栽倒在地,立刻在背后臀上钉了两箭。高处暗际齐声再喊:“弄倒一个了!”铁锚帮这第一排箭,首先射中的是峨眉七雄的巴允泰,那狮林群鸟,在后跟追来的第二人影、第三人影,反因巴允泰首先中箭,得到警备。
一瓢、黄鹤都持有毡盾,正像斗笠似的挂在背后,这原是防备毒蒺藜的。当下箭飞甚骤。一瓢和黄鹤刚觉出危险,两人立刻背对背立定,交相掩护,举起毡盾来。挡过了头一阵箭雨,两个人各持剑盾,奋身同进。谢黄鹤抢先半步,挥动寒光剑。削断绊脚绳。和师叔一瓢,双双抢到巴允泰身旁。巴允泰身带二箭,已经跌倒,突又跳起来,大声怪叫:“并肩子,是我,是自己人,后追的是仇人。”这时舵主姜海青,手持一盏孔明灯,已奔三个人影照来。稍稍晚了一步,一瓢、黄鹤双双追到。一瓢道人第一剑奔巴允泰后心刺来。巴允泰旋身招架,一股猛劲。刀锋碰剑刃,叮当一声啸响,几乎把一瓢的剑磕飞,巴允泰自己的刀也险些出手。就在同时,疾如惊蛇,黄鹤道人第二剑,又早猱身刺来。
这一刹那间,姜海青发出暗号,箭雨暂停,火光齐照。却是铁锚帮有的人。仍没看出误伤了自己人。
巴允泰负伤拒敌,背后带着一支箭,臀部带着一支箭,仓促间也没工夫来拔,勉强架过一瓢的剑,黄鹤的剑又到。他负痛怪吼,顿时忘记了寒光宝剑,忽地一刀迎去,喀嚓一声。刀刃被寒光剑削断。巴允泰哎呀一声,刀剩了刀柄。黄鹤道人同时也厉声叫道:“师傅在天有灵⋯⋯”剑锋再展,扑哧一下,向巴允泰的右臂飞去。
峨眉七雄的巴允泰,蓦地狂叫一声,往外一跳。却如电光石火般,一瓢道人也赶上一步,猛可又发出第三剑,剑锋直掠巴允泰的头项。巴允泰急忙缩颈藏头,可是黄鹤道人紧赶一步,又早发出第四剑。碧莹莹的寒光剑,嗤的一下,由后背直透前心,巴允泰咕噔栽倒,立时气绝。
火光中,楼上的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看得分明。不觉怒发如雷。张臂大叫道:“放放放箭,射射射死这群杂毛!”手下人立刻鸣锣,锣声三响,梆子连敲,四面八方的箭,立即瞄准了蓄发道装的一瓢和黄鹤,紧一阵,密一阵,风狂雨暴地攒射起来。
谢黄鹤刺死了巴允泰,纵声狂笑,仰面望天,连声大叫:“师傅,师傅!灵佑,灵佑!”一瓢道人猛上一步,俯身挥剑,要割取巴允泰的人头。他们未免得意忘形,忽略了利害。楼上这一排箭纷纷集射,黄鹤惊叫,已自无及;一瓢运毡盾护身,蛇行探手,已经砍下人头,正要用剑尖挑起,突飞来一箭,正钉在一瓢的手臂上。谢黄鹤一手举毡盾,一手挥动了寒光剑,拨打挑扫,掩护着师叔。幸而一瓢道人也会左手剑,人头就在脚下,竟没工夫拾取。举起手臂,用牙齿咬住了箭杆,掉头狠狠一甩,把箭拔出去,鲜血顿时迸流。这时候已无暇裹伤,急急换用左手剑,将受伤的右臂,挽着毡盾,与谢黄鹤背对背,改为偕守势。两人同时张目往四处一望,抡剑盾开路,打算往后退。
又不径行撤退,谢黄鹤悄问师叔:“伤势如何?”一瓢摇头说:“无碍!”黄鹤便奋足一蹴,把巴允泰的人头踢到角门边。两道人互用后肘一靠,暗打招呼,倏地往后一窜,双双奔向角门。口发呼哨,催同门快来协力攻楼,搜拿仇人;同时暂避箭雨。仍要俯拾仇人之头。这时候狮林群鸟已然散漫开,纷往各处,寻搜峨眉七雄。谢黄鹤把狮林观的口号连喊,仓促竟无人来应援。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居高临下,早已望见,也已听明,既懊恼着乱箭误伤巴允泰,尤其恼怒狮林群鸟,公然当众歼仇割首。姜海青大吼一声,急发号令,把铜笛连吹,招呼同帮来助。暗隅中潜伏着的挠钩手,已不待令下,鼓噪着冲出。这些挠钩手,禁不住谢黄鹤的寒光宝剑的锋锐,刚刚冲上来。往四面一包围,便被谢黄鹤倏地展开了三十六路天罡剑,一阵猛削;这些铁锚帮友多被削断了挠钩杆,也有的被削掉手指头。挠钩手们从没遇见过这样犀利的兵刃,顿时狂呼奔退。铁锚帮下江派掌门大弟子虞百城,已闻耗赶到,见状大为愤恨,急率铁锚帮的弩弓手,从角门两侧,曳开强弩,狂射不休。大舵主姜海青又暗暗调齐铁锚帮十多个精于武技的同门弟兄,各拿了鱼叉、钩镰枪。由三舵主陈景率引,从后楼甬路绕过来,把角门扼住,不许黄鹤、一瓢逃退。
这些鱼叉队来得恰是时候,虞百城所率的弩弓手,乱发利箭,似仍挡不住两个道人的剑盾。而且眨眼间,已将短矢射尽,有的弩弓手已然弃去弩弓,抽出腰刀阻斗。可是腰刀是短兵刃,更不足以抵御狮林观镇观之宝的青镝寒光剑,刀锋一碰,立被削折。单只削折了兵刃,还不可怕,谢黄鹤运用一尘道长独擅的三十六路天罡双龙剑,与师叔一瓢道人联成一气。一个施展右手剑,一个施展左手剑,双盾外掩,双剑从盾下突出,东一扫,西一掠;这一柄剑上削敌人兵刃,就手一抹,那一柄剑斜砍下盘。把敌人逼退;两口剑直如一对蛟龙,进退呼应,宛然一体。这些船帮壮士,不过是械斗打群架的能手,不怕死,敢拼命,是他们的长技,他们的刀法、剑术简直不成。人数纵多,不但挡不住狮林二道士,反而像滚汤泼鼠一般,刹那间,伤了好几个,横躺竖卧,血染当门,自己人阻碍了自己人的进退路。
铁锚帮下江派大弟子虞百城怒极,换刀取棍,喝命弩箭手下撤,将一支锁铁齐眉棍挥动,上前索斗。棍沉力猛,果然寒光利剑,投鼠忌器,不肯以随珠弹雀,避实捣虚;倏地换了另一种斗法。同时三舵主陈景,也率鱼叉钩镰枪队扑到,人多势众,全是不怕死的愣汉,一齐堵门猛斗。狮林观二道人起初势猛,转眼间又陷入包围。
铁锚帮的援兵,竟一拨跟一拨地赶到,力量越来越大。铁锚帮的下江帮友,本来麋居在白荡湖、铜陵一带,他们的老巢骤然遇变,他们全在梦乡,本来不晓得。直等到警号连响,又加上多臂石振英,为救初出茅庐的陈元照,不合放了一把火,而狮林群鸟又骤然袭到;铁锚帮无暇救火,顿致火光冲天,烈焰飞腾,四邻惊呼,立刻惊动了白荡湖的帮友,立刻把凶耗传布下去。帮友们立刻从睡梦中爬起来,侧耳察听,登高眺望,立刻互相说:“不好了,老窑走水了!”更听出杀声震耳,惨厉的报警铜笛呜呜狂鸣,于是援兵纷纷出动。凡是铁锚帮的帮友,一个个不顾性命,操起他们的家伙,一伙跟一伙地奔来。当下里一层,外一层,人影乱窜,呼喊震天,转眼激成混战。
狮林观群鸟果然武功厉害,剑术精奇,到底吃亏人数不多,又且人地生疏,眼下就要被包围。却不料陡然引起了弹指神通风楼主人华雨苍父女师徒的义愤。
华风楼并不想跟铁锚帮作对,他这番来意,本是谴责峨眉七雄违约失信,欺凌孤孀,只想把峨眉七雄逐出江南。他又目睹狮林群鸟,为报师仇,突然冲来;这老人脾气古怪,立刻闪身袖手,作壁上观。率一女一徒数友,招呼师侄多臂石振英,把徒孙陈元照先救出院外。他自己又率领一女一徒,重返铁锚帮院内,不再动手,一味登高静观成败。他还想劝架,不意他登高伫望,突挨了两三支冷箭,俱被他打开,不觉心中动怒。又见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和一瓢道人陷入围阵,闯不出院门,他突然发了话,招呼一女一徒:“下去解围!”
弹指神通华风楼,命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在右,命爱徒夺命神针段鹏年在左,师徒父女三人各仗利剑,扑到角门。先不动手,振吭高呼:“铁锚帮姜舵主请听真!你们何必替峨眉派拔闯?峨眉七雄不够江湖道朋友,他们欺凌孤孀,暗算仇人,他们又嫁祸给你们。你们在这里为友拼命,他们一个个全都逃走,你们何苦替人受祸!”又大声说:“狮林观众道友,请速住手!峨眉七雄全都逃走了,你们为何还在这里恋战?”
华风楼为人瘦小枯干,发言却声如洪钟。他这一发话,料想双方应该听清,立即住手。无奈此刻人声鼎沸,双方苦斗正烈,谁也无暇听明他的话,至多听出他大喊罢了。弹指神通徒劳空喊,有些着恼;偏生铁锚帮挟恃人众,自信有胜无败,竟在纷乱中,又有几支冷箭,冲他父女射来。华风楼大怒,决计武力弭争。向一女一徒重招呼一声,立刻三剑齐挥。奋身上前夺门。铁锚帮群友哗然大噪:“你们欺负人到家了,你们有谁算谁!”立刻分兵迎敌。华家门三口剑,竟联成一体,一徒一女左右横扫,华风楼挺剑直冲。铁锚帮拼死力迎堵,仅仅把他们挡在角门边。
这时候,幕面老武师骆翔麟,也瞥见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被铁锚帮里三层、外三层地圈住;他就急忙抽身,回去呼援,引来了狮林观胡山巢一行,拼死力从外围冲进。这样一来,谢黄鹤、一瓢道人在垓心骤见松动。谢黄鹤精神一振,展开了手脚,挥动青镝寒光剑,一路狂扫猛刺,铁锚帮的兵刃又连被削断,引起惊扰。铁锚帮大弟子虞百城见状大怒,急摇鱼叉,上前迎斗。叉剑相交,斗不数合,被黄鹤唰的一剑,削断叉头,顺手又一剑,正中虞百城肩井,登时血流如注。连退数步,翻身栽倒。铁锚帮大哗,帮友纷纷抢救。于是,乘此机会,华风楼三人往里攻,谢黄鹤二人往外冲。居然冲到了铁锚帮集众扼守的角门,倏然合在一处。骆翔麟、胡山巢一行,刚打外层扑入,见状大喜,停剑不砍,突然发了甩手箭。众手连挥,箭发如雨,眨眼间,打出一条路。胡山巢大声发出狮林暗号;谢黄鹤、一瓢寻声扑来。华氏父女师徒,见解围之计已然收功,乘机偕退。当下,他们十几个人,十几口剑,上下翻飞,如风卷残云,联成一气,纷纷夺路,闯出了跨院。
铁锚帮友大吼跟追,狮林观、华家门,十几个人且战且退。谢黄鹤心知华老仗义帮斗,大声说了句:“谢谢!”一手举毡盾,一手挥动寒光剑,大奋神威,只身断后,仗着这口利刃,乱削敌人。抟砂女侠瞥见寒光剑削铁如泥,十分惊奇。一手挥动自己的剑,一手捏着梅花针,跟着父亲华风楼,一面退,一面要回手发针。她父亲不准她滥用五毒砂,她向师兄段鹏年连打招呼,要一同发针拒敌。
铁锚帮群豪恚愤已极,铜笛连响,督众紧追不舍。不防那抟砂女侠取得他父亲的允许,获得师兄的协助,两人立即回身扬手,发出数十根梅花针。针针打到铁锚帮友持兵刃的手上、臂上、肘上,乃至于脸上、肩上,如同蜂螫了似的,痛而且麻。铁锚帮友哗然震动,以为中了毒针,吓得纷纷地乱喊、乱窜、乱逃。
夺路的狮林观群鸟立刻扫数冲出敌阵。黄鹤谢秋野眼见华风楼一口剑攻敌迅疾,给他们打开了出路;又见华老左右,一个抟砂女侠华吟虹,一个夺命神针段鹏年,只将手连连探囊,连连扬起,便把穷追不舍的铁锚帮纷纷吓退,心中大喜,向华氏父女连连挥手,催请他们先行。他自己业已突围而出,留恋仍不肯退,仗青镝寒光剑,横突直冲;忽然抢上前开路,忽然抹转身断后,和铁锚帮群豪反复苦拼。幕面老武师骆翔麟、狮林道友胡山巢,颇不谓然,一齐发出口令,催黄鹤作速抽身,无须和铁锚帮恋战,反中了峨眉七雄嫁祸之计。谢黄鹤竟气急迁怒,向黑影里,人丛中,十荡十决地狠斗,竟把铁锚帮做了峨眉派。
弹指神通华风楼见黄鹤这样愤激,也很觉得诧异,以为迁怒太过。一面指挥一徒一女,速发梅花针,拒敌夺路,一面向黄鹤振吭高呼:“峨眉七雄已全逃走,狮林道友何不快追,在这里死斗做甚?”一瓢道人右臂负伤,也很焦急,扑过来,把黄鹤一扯,连呼:“快撤……”催这新观主偕退。新观主谢黄鹤挥剑彷徨,口喷沫,目瞋视,厉声说:“我一定要手诛那假采花、暗算我恩师的女贼,跟那长身量男贼!我一定要搜着他们!”又喊道:“铁锚帮诸位,你们快把峨眉群狗献出来,两罢甘休!”
谢黄鹤这一番点名索仇,纷乱中,换来了铁锚帮友一阵哗骂,越发地冲突不已。忽然间,有一人抗声大喝:“喂!那女贼已被白雁扯断!师兄还不快追,峨眉还有两贼,已经跑出去了!”
谢黄鹤直气得一面动手,一面寻问道:“什么?是谁说话?”
这时候,斗场乱极,条条人影窜来窜去,正是仇友难分。黄鹤一味瞪眼挥剑猛斫,突然听见了一种螺角发出的锐响。角声忽抗忽坠,正是狮林观的暗号,号召大众,火速齐趋西北方,这当然是西北方有着仇人踪迹。同时听见铁锚帮老巢北墙上,又有一人引吭疾呼:“道友马上出龛,峨眉群贼逃奔西北了!”
原来是狮林观在外围巡风的领袖一航道人,发现了两拨人影逃出来,落荒投西投北而去。这绝不是铁锚帮那些帮友;那些帮友正自纷纷从外面驰入,援救他们的老巢。人影一出一入,显然辨明了谁是峨眉派,谁是铁锚帮。铁锚帮既不会弃巢他去,那么逃去的人影多半就是峨眉七雄。一航道人立刻跟追,同时发出号角。
谢黄鹤连闻警报,这才憬然瞠目,向四面一瞥。当此之时,狮林诸道友一齐应声传呼,纷纷预备撤出铁锚老巢,抢奔西北。铁锚帮群豪顿时也听出来,顿时也互相传呼:“这群杂毛无端挟众登门,杀人行凶,不能教他们活着走!并肩子努力呀,快快上,他们要逃跑,截住他,追他,砍他,射他,拿叉叉他,一个也别留!”
铁锚帮内外帮友除了负伤的,大家各亮兵刃,阻门的阻门,挡道的挡道,鱼叉、花枪、长矛、砍刀、削刀、白蜡杆子,纷纷齐上。更有的上房,有的登墙,个个狂喊,纷纷动手。却有一样,人都涌上来,照样又弄得仇友不分。乱搅在一起,不但弩弓、弹弓、蝗石、飞镖,不容易瞄准击敌,就是长兵器也施展不开。而且这些帮友赶来应援的人数太多,固然有勇气,有义气,不怕死,敢拼命,却吃亏本领不强,一勇之夫居多。这些笨虫莽汉不但不足以杀敌,不足以阻敌,甚至蜂拥蚁聚,碍手碍脚,把本帮有本领会武艺的人也给牵制住,弄得彼此展不开身手。
狮林观群鸟却不然,凡来寻仇的人,几乎全是选手。一个个轻功提纵术超人一等,三十六路天罡剑法,更暗中运用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虽在千军万马营中,也能见缝就钻,单刀直入,进退裕如。何况黄鹤谢秋野手持利刃,乱削敌兵,更足以震撼住对头。铁锚帮友虽陆续聚集一二百名,弄得三层五进的大院落,人出人进,拥挤不堪;毫不足以制敌死命。狮林观群英一声传呼,各持宝剑,挥霍舞动,居然来去自如。他们在临去时,全不肯走直路,踏平地;一声口号,纷纷地跳长墙,跃房顶,真个如一群飞鸟,戛然长鸣,哄然四散;仓促间铁锚帮友连一个也没有把他们堵住。
那弹指神通华风楼、抟砂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本来是局外人,偶见狮林众寡相悬,骤然拔刀相助。一阵梅花针,打开了铁锚帮的包围阵,招呼:“狮林道友出巢!”便立刻偕女率徒,飞身跃登三层院的屏门墙。然后仗剑下望,再催唤黄鹤应该快走。黄鹤当时没有听从,弹指神通这老人怫然不悦,认为黄鹤不识进退,不留余地,向一群笨汉逞能,虽胜不武。他就对女儿华吟虹、弟子段鹏年说了一个字:“走!”又加了一句话:“峨眉七雄已走,狮林观在这里犯糊涂,我们犯不上一块儿搅,孩子们,跟我来!”顺手一指西跨院,西跨院便是峨眉二乔(乔健生、乔健才)踢窗逃走的地方。华风楼再也想不到,谢黄鹤此时精神有些失常。抟砂女侠华吟虹还想观看究竟,却是屏门边墙上,只有她父女师徒三人站着,顿时成了铁锚帮弩弓手瞄准的对象。弩弓手们喊了一声:“开弓!”唰的射了一排箭。但因黑影中,每人的面貌全看不甚清,只能略辨形体;铁锚帮弩弓手仅仅看出华吟虹是纤足女子,以为也许是海棠花韩蓉。段鹏年身材又恰似虎爪唐林;只有弹指神通身形瘦矮,绝不像峨眉七雄的任何一人,而又不是铁锚帮的帮友。帮友们的打扮也是短装。外人不能察,自己人却能认出暗记来。弩弓手们便料定屏门上的两男一女多半是狮林观的人,可又不是道装;为了小心,先发一排箭,照华氏父女贴身掠过,借以向敌示威,跟着专对准华老射来。这一射倒替华氏父女做了促驾,华氏父女略一腾挪,暂避箭雨;华风楼又喊了一声;“快走!”铁锚帮已有人很快地提孔明灯照来,一阵黄光轮照,哗然声中,飞箭唰唰的射到。抟砂女侠挥剑疾闪,父女师徒三人同声呼喊一声,如飞地蹿开,如飞地抢奔西跨院而去。
当华氏父女踏高撤走之时,狮林群鸟也合两人为一队,夺路要走。一人右手持剑,一人左手持剑,十数把利剑,如十数条蛟龙,向人群夹缝中,突击过来。一扫一荡,一荡一扫,黄鹤为首,胡山巢断后,冲开了出路,顿时叫一声,唰的腾空,越墙而走。
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气得连声怪叫:“帮友,帮友!截住他们!快追,快追!一个也不要放走!”立刻与三舵主陈景,各抄兵刃,亲追下去。
众帮友更是愤激万状,里里外外几乎够有二百人,竟任这一群老道恣意伤人,来去自如,真正是莫大羞辱!内中一个会轻功,擅技击的帮友,名叫顺风旗孙龙友的,大声吆喝:“会上房的并肩子,快跟我来!不会上高的,快开门奔西北!”呐喊声中,帮友本领高的立刻有七八个人,由孙龙友引领,顿足飞身,纷纷上了长墙,望影紧追下去。其余的人立刻抄家伙,出大门,出后门,出旁门,纷纷绕道跟追,扑奔了西北。
大舵主姜海青骑上了马,三舵主陈景也骑上了马,二三十个帮友打灯笼,备弓箭,从后追赶;掩护着帮子头,乱哄哄的也奔西北追去。铁锚帮铜陵支窑大龙头虞百城已负重伤,他的妻弟二龙头宋嘉俊和老龙尾傅明珍,一齐暴怒,命帮友挽救大龙头;他二人便率帮友奔出来,搜寻叫嚣。认准了那口寒光剑,存心夺宝。各展重兵刃,专找谢黄鹤。
铁锚帮如蜂如潮,从四面八方奔了来,扑出去;也不管谁是狮林道友,谁是华家门的帮拳客,一概仇视,奋力穷索拼斗。当其时,狮林三鸟谢黄鹤这一拨,经由一航道人引导,已奔西北,穷追那逃去的二三人影。这一拨人数最多,便成了铁锚帮的跟寻对象。前面寥寥数条人影,远远落荒狂奔;当中狮林道友成群结伙,挥剑急逐;再后便是铁锚帮,或骑或步。灯笼火把,在后紧钉。这三拨人累累落落,好像穿成一串,眨眼赶出一大段路;便逐渐地有了脚步不及,逐个落后之人。
狮林群鸟既以鸟名为号,身法实在轻捷,不愧奔走如飞。这样赶下去,因为歧路亡羊,群鸟还没有追上峨眉二乔,却将铁锚帮的人甩落下一大群。大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跨马跟追,仗有骏快的骥足,还未落后;其余步行的人,仅仅有顺风旗孙龙友、下水船房玉柱、河漂子郭大胖,这些强悍帮友,还在奋步紧缀,未甚落后;其余的大帮步行帮友,渐渐支持不住了。照这样急驰竞赛之下,又奔出二三里路,铁锚帮便被赛得七零八落散了帮;等到赶出六七里地,一百多号的帮友,只剩有二十几人,还能嘘嘘带喘地跟追。这其间就有姜海青、陈景的八匹马,和顺风旗孙龙友等六七个人;那河漂子郭大胖几个帮友已然气力不济了;下水船房玉柱更隔着一大段路,但还望得见前面的人影。
另一方面,那弹指神通华风楼父女师徒,会合着梁公直、谢品谦诸友,帮助多臂石振英,救了少年鲁莽的陈元照,却没得甩开追兵。铁锚帮友四十多人紧紧追着他们。他们一共九个人且战且走,扑到湖边,发出暗号,竟由黑影中开来了两艘快艇。华风楼催众人弃岸登舟,急往回开。铁锚帮大呼大叫,也发出警报,命泊在湖边的木帮船,赶快拦截。不意湖上船帮都纷纷上岸,赶救老窑;船上只存留守之人,并无善战之兵。弹指神通高声指挥着,催众开船;铁锚帮大哗,奔驰呼唤,遣将调兵;直到华老一行纷纷跳上了船,他们帮友方才开来快艇,跳上人,急急地驾舟逐拦。当下前两艘快艇冲浪急驶,铁锚帮六七只快船跟踪后赶,终于追到白荡湖心了。
铁锚帮仓促追赶下来的船,没有准备远攻的箭,只能喊嚷着紧赶。弹指神通华风楼回望追舟,不禁大笑。抟砖女侠由舱口回望岸边,意犹恋恋,向父亲说:“咱们就这样走了,他们狮林三鸟到底闯出来没有?我们就这样中途撒手,丢下他们不管么?”
弹指神通华风楼眼望娇女,微微一哂,笑斥道:“你这丫头,你看你喘吁吁的,你自觉你还能打么?你也不管别个人!你看看你段师兄,到底比你强。”遂振吭催促加紧行船。这时,少年陈元照一切英雄气概全没有了,被铁锚帮一番吊打,肢体多伤,血脉发麻;遇救时,又经拼命夺路。此刻几乎累得喘不上气来。谢品谦、梁公直也都多少带伤;梁公直武功尽强,奈年长发胖。早喘作一团。多臂石振英背救师侄陈元照,更将气力用尽;众多疲劳,只可不管别的事了。石振英却起心眼儿佩服这位师叔华风楼,偌大年岁,身经苦战,看外表并不过分透露倦容。虽然口发微喘,脸上依然那么枯黄,毫不带气涌血涨之相。那位骄傲的师妹华吟虹。虽然娇喘吁吁,可是满面振奋之色,也不太带战疲力竭之相。多臂石振英说:“元照,你看看你师姑,你这回不再逞能了吧!”
陈元照满面通红,仍不服气。低声嘟哝道:“我是受了人的暗算,只凭一刀一枪,还不定谁行谁不行呢。”弹指神通听见了这话,越发大笑道:“好徒孙,你是至死也只能输招,不能输口的。你跟你师姑一样的倔强!”抟砂女侠华吟虹冷笑一声,当着她父亲,不敢发脾气,就凝双眸,偷盯着这个不服输的师侄陈元照,脸上带出鄙夷神色。天色昏黑,船上无灯,仅辨体段轮廓,也看不见彼此的神情。
他们遁躲在船中缓气,后面追舟仍然穷追不舍。一面追,一面骂,一面连吹铜笛,发出铁锚帮遇敌示警的暗号;希望江边停泊的舟船,如有本帮,赶快来助战,来阻截敌人。可是江边泊舟很少,暗号连连发出去,仅仅听见一二回响,不见援兵。更一谛听,回声竟告诉他们:船上没有硬手,并且催他们回援老巢,明示老巢有警。他们这种铜笛暗号,只是不多的一些隐语。追舟要想告诉他们,老巢已无须乎帮手,现在我们船上倒急需强援;这些话竟不能借铜笛表示出来。他们就大声叫喊,可是喊破喉咙,港湾里仅仅开来了一两只小船。倒把弹指神通华雨苍、梁公直、多臂石振英惊动了。三位老英雄一齐探头,侧耳察听,听不懂他们的唇典,却能猜出他们的意思。三个老英雄竟教门弟子众少年,一齐下手,协力行船。华风楼说:“我们快些走,闯出这白荡湖;一到大江,再往东行,他们就不敢再追了。”梁公直也道:“我们熬到天明,他们就不敢追了。再追,我们可以向水师营报警。”
于是老少群雄一齐努力,将两艘快艇加紧驶行。果然开到大江,江涛汹涌,顺流下行,快艇越驶越快;天色也慢慢透露黎明,东方已泛红霞,夜幕渐渐被冲破。铁锚帮的船帮不能强追,只好改为暗缀了。
另一方面,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等,把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等越追越远,未到天明,便追没了影。而谢黄鹤一行,穷追峨眉派二乔,却也追散了帮。
还有一拨人,便是白雁耿秋原等,在湖滨狠斗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妇。耿白雁所领的狮林道友,被海棠花韩蓉的毒蒺藜打伤了两个,海棠花韩蓉也被白雁刺伤。白雁正要上前赶一步,割取首级;虎爪唐林为救爱妻,拼命跳上来,挥折铁利刃,亮虎爪飞抓,和白雁打在一处。狮林道友呐喊一声,把唐林截住。海棠花韩蓉已负重伤,竟乘乱挣命,就地一滚,跳起来,把毒蒺藜乱撒乱放;冲退了狮林道友,她就扑奔白荡湖边,向丈夫喊了一声,立即赴水逃命。虎爪唐林在百忙中闻得呼声,也急急投入水中。白雁见状大怒,喝命同门道友,分出几个人,赶紧背起负伤的同伴,火速退走。白雁他自己竟率二三道友。也赴水入湖,去追擒韩蓉夫妇。他们认为韩蓉这个女贼,乃是行使假采花计,毒害先师一尘的正对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逃走。
当下,狮林观、峨眉派、铁锚帮,以及华家门这些人物,恩怨纠缠,各奔前程。还剩下铁莲子柳兆鸿翁婿夫妇,稍稍落后,坐观成败,看清了这四五方面的错综斗争,旋即暗追下去要拿着康海和一尘的两颗人头,去找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换取那把青镝寒光剑。
他们双方见面,已在数日之后,地在百里以外了。
荒山夜月,古刹凄风,狮林观群鸟集聚在白荡湖以东,潜山山麓,一座荒寺中,正用毒刑讯仇。
白雁耿秋原赴水追贼,仅仅割取了海棠花韩蓉的首级,没有捉住虎爪唐林。
黄鹤谢秋野穷追二乔,二乔分途逃命,走沙河,奔潜山。谢黄鹤居然把乔健才活擒住,却逃走了乔健生。潜山山麓地段荒旷,狮林群鸟竟占据了古寺弥勒庵,把乔健才钉在庙壁上,严刑毒打,诘问峨眉派余党的下落,更要从乔健才口中,究出一尘道长已失的头颅。
乔健才也是硬汉,居然鳞伤遍体,熬刑不招;而且抗声谩骂道:“你们这些杂毛老道,竟有这种酷毒的手段,对付江湖好汉,你们不够人物,你可给我一个痛快的。不然我要胡骂你们了!”他却忘了自己寻仇害命,尚不失江湖本色,乃竟盗骨仇尸,也不够英雄气派。唯其如此酷辣,才落得以怨毒招来怨毒!
黄鹤谢秋野悲愤已极,将乔健才活钉在墙上,竟用钩刀割肉搓盐;把乔健才惩治得二目狞视,痛极嘶吼。挨到末后,他挺刑不招,竟自己将自己的舌头咬碎,血流满胸,冲狮林群鸟惨笑不已!谢黄鹤束手无计,仍然问不出亡师头骨现落何人之手。也究不出峨眉派仇家到底有多少人,主名是谁。
谢黄鹤与耿白雁,和狮林诸同门,大半都聚在潜山山麓弥勒庵。派门下弟子,在四面布下卡子,就在佛堂供上一尘道长的神主灵牌,把海棠花韩蓉、巴允泰、快手卢登,三颗首级供在案前,焚香血祭;另外便是生擒的俘虏乔健才,也成了复仇的牺牲品。狮林观他们为首几个人,低声悄议:若不能寻回一尘道长的头骨,实是狮林观全体道众之羞,也是全体道众之恨。可是穷讯俘虏。竟不肯吐实;咬断舌根之后。更无法讯出口供了。一航道人以为黄鹤道长不该任听同门,滥用毒刑取供。可是当黄鹤手擒乔健才之时,也曾慷慨陈词,向乔健才客客气气,打听一尘的头骨,不管你怎样说,乔健才总是一言不发。唯其善诱不成。然后才施刑讯,不料刑讯的结果更糟!
耿白雁向师兄黄鹤建议,这个俘虏的舌头虽断,仍可以逼他笔写口供;他说:“我们应该另想极酷毒,极难熬的惨刑!……”白雁是恨透了仇人的,可是同门道友中,有的就不很赞成,以为出家人慈悲为本,师仇虽重,横施惨刑。究竟有失江湖道义,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狮林群鸟意见不同,便又悄悄低议;用什么方法,才能究出先师头骨,俾获全尸呢?可惜的是狮林新观主谢黄鹤,不能像他亡师一尘那样见事果决。同门诸友向他要主意,请他一言而决,他竟也拿不出决辣的准主见来。他向诸师叔、诸师弟说:“用毒刑取供好么?不用毒刑取供,怎生寻得先师的遗骨来呢?”
谢黄鹤竟是一个好好先生,那最有决断,最有魄力的二师弟尹鸿图,此刻入陕访仇未回。谢黄鹤竟不能独断独行。坐任狮林群鸟议论纷纷,表面是博询众议,骨子里倒成了筑室道谋,莫衷一是。可是论辈分,论渊源,谢黄鹤又实是狮林观唯一的传人。虽然技能不足,识见不够,却是为众望所推;他的脾性好,人缘厚,乃是大家公认的,大家推重的,当下,在这议论庞杂的分际,俘虏乔健才仍被钉在板壁上,没有释放下来,仍然有人用酷刑继续逼供。
时将破晓,地旷声清,忽听得外面林边卡子上,传出来狮林暗号;意思是说:“有生客突然来临!”白雁耿秋原第一个听见,忙向众人摆手示意道:“听一听,外面有动静!”谢黄鹤下令停刑,慌忙出离弥勒庵,寻声找去。
狮林道友胡山巢由林边卡了,奔来报告:“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又来了,他还陪了三个朋友来,说是有要紧事,务须面见狮林观新主。这三个生朋友知道我们先师一尘道长的遗骨的下落,他要对面报告。”这却是个奇特的消息。

第十五章 铁莲子双头换一剑
狮林观道友寻仇大闹白荡湖,搜得峨眉七雄的潜伏地;一切摸底、探信、透机关,全仰仗这位老武师骆翔麟。但骆老武师却不愿得罪铁锚帮,前夕探窑,骆翔麟曾经幕面引路。等到寻到了峨眉群雄,动手歼仇之后,骆老武师就飘然告退。却是现在,刚刚叩谢告别,不到两天,骆老又找来了,而且引来了三个朋友。这三个朋友是谁呢?是怎生访出亡师一尘的遗骨下落呢?
狮林新观主迎出庵外,赶紧询问道:“骆老武师现在何处?他的朋友现时同来了没有?都是什么人?”胡山巢摇头道:“骆老武师现在在林外,他带来的朋友大都不肯进来。他本人也不想说出这三个客人的姓名,他只求观主到前边屏人一会,他希望秘密一谈,除了观主,不要带任何一人。”
这举动很有点诡秘,谢黄鹤道:“这话怎么讲?骆老武师很帮我们的忙,他是我们狮林观的恩人。他既肯幕面匿名,助我等访仇;现在忽又要求我们屏人密语,屏人会见告密朋友,这办法可有点怪道。白雁师弟,你说我是怎样见他?我看莫如把他请到这弥勒庵来,先问一问。”
白雁想了想道:“怕是这告密的人有所顾忌,我以为这件事绝无干害,骆老武师决不会冲我们弄诡,师兄尽管去见他。”
谢黄鹤道:“我也想到,骆老武师不会对我们藏有别样的心眼儿,师弟所见甚是,我这就去见他。可是,他为什么单单只会见我一个人?”一粟道人说:“这倒没有别的意思吧,无非是冲着你乃是我们狮林观的新观主罢了。”一航道人看着谢黄鹤的背后道:“这话很对,观主尽管去见他;为提防意外,观主可以带上武器。”耿白雁道:“这倒可以。”忙将青镝寒光剑替黄鹤插在背后,黄鹤又带好了暗器,立即匆匆找到林外。狮林观群英,要派两个人暗中相随,谢黄鹤挥手拦住道:“骆老武师既然说了,我们便该屏人独会,我们不能失信。”于是谢黄鹤单人独剑,由胡山巢引领,一径穿出林外,狮林观其他道友都在弥勒庵等候结局。
隔了半顿饭之间,胡山巢一个人回来了。耿白雁和一航、一粟道人齐向胡山巢问:“见着骆老武师没有?那三个生客到底是谁?
胡山巢摇头道:“我只见着骆老,那三个生客大概还在别处,没肯露面,我没有看见。”众人道:“现在呢?”胡山巢道:“现在么,是骆老陪着我们黄鹤师兄,往林外且走且谈去远了。”
狮林群英自是纳闷。——骆老这番举动实在可怪。大家全都猜想:那三个生客到底是什么人?是怎样访得一尘的遗骨?既已访得,此番前来,何故怕人晓得?大家猜来猜去,茫然难定,忍不住步出弥勒庵,傍林远眺。
又隔了好久,突然见老武师骆翔麟匆匆穿林奔来。相隔尚远,便大叫道:“雁道兄,雁道兄,你们快来!”又叫道:“航道长,粟道长,你们也快来。”
一航道人、一粟道人、白雁耿秋原忙迎上去,道:“骆老前辈,我们谢谢你。……寻仇之举多亏了你,寻骨之事又多承费心……”
话未说完,骆老武师连连挥手,奔到跟前,彷徨四顾,道:“别提那个了,白雁道兄,你不是晓得令先师临终遗言,托一个玉幡杆杨华传书赠剑的事情么?原来那玉幡杆杨华就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的爱婿,也就是江东女侠柳叶青的丈夫,现在他们全找来了。他们是访得了令先师遗骨的下落,他们是请你们履行令先师的遗言,把寒光剑退还他们,他们情愿把令先师已失的头颅代为寻回。现在你们黄鹤观主正跟他们讲究着呢。你们黄鹤师兄拿不定大主意,请你们也去,大家一同计议……”
骆翔麟一口气说出来,狮子群鸟哄然大惊。
一人说道:“怎么我们先师的遗骨,他们铁莲子父女居然会晓得?他们是怎么晓得的呢?唔,奇怪!奇怪!”
又一人说道:“难道说他们铁莲子父女竟跟峨眉七雄有什么关联?”又一人说道:“还有这个玉幡杆,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上一次,白雁师兄说他传递遗嘱。笔迹可疑;又说我们镇观之宝的那把寒光剑竟落到他手,到底是先师临终感情赠给他的,还是死人口中无招对,被他骗取的?”
又一人说道:“骆老前辈,你是认识这个玉幡杆呢?还是认识铁莲子?”
狮林群鸟人人发言,似群龙无首;老武师骆翔麟观望众人的神色,心中诧异。想当年一尘道长生时,威镇南荒,不可一世;是怎的他一朝惨死,狮林观竟落得这么乱法?现在铁莲子托出自己来,要拿一尘道长的骨头,换取那把寒光剑;究竟他们双方谁有理,谁没理,自己是局外人,当然不晓得,也难裁断。可是刚才铁莲子柳兆鸿跟谢黄鹤初会时,分明看出铁莲子神志坚定,不亢不卑,颇有泰山崩于前面而不乱的气概;那黄鹤道人竟颇有苦块昏迷,语无伦次的模样,连个准主意也说不出来。由这一节推测,恐怕铁莲子拿人头换剑的主张,未必能得到狮林观大众的同意,势必惹出纠纷来。倒叫自己居间为难了。心中寻思着,忙遮断众论,向耿白雁、一航道人说道:“现在你们新观主黄鹤道友急等你们到场,与铁莲子父女翁婿当面情商,你们先不要推测了,还是赶快拨人去接头吧。”
狮林群鸟哄然说:“我们去,我们全去。”铜陵骆翔麟忙道:“全去不相宜,我看你们可以推出三两位来。最好是白雁师兄,还有一粟道长,你们二位一定要去。刚才据他们那边说,当时扣留寒光剑时,有你们二位在场,你们二位这一回当然该去。不过,我劝你们要客气一点。人家铁莲子乃是成名的英雄,人家这回不是拿大道理,硬向你们讨剑;乃是拿人情面子,愿帮你们寻访令师的遗骨,借此效功,向你们请求践约退剑……”
骆老这一席话,狮林同门有的人似乎不以为然,被骆老看出来了;跟着说:“所有你们狮林观是怎么样扣的剑,以及那姓杨的是怎么样得的剑,我都不详细。我不过在今早。刚听见铁莲子翁婿匆匆学说了一遍,是是非非,我全不晓得。刚才黄鹤观主对此事原委,也似乎不甚了然;他烦我来,就是教我把白雁道友请去,双方对一对话。看黄鹤道友的意思,大概是有意践约,把寒光剑退还人家。到底该退不该退,我全不知;现在只请你们快去。不过,千万不要全去,倒显得挟众凌人似的……”
狮林群鸟听罢这些话,立刻说:“就请白雁师兄和一粟师叔同去;因为那个姓杨的传书留剑,就是白雁师兄和一粟师叔答对的。”骆翔麟忙道:“那么,就请二位快去。”
狮林道友中又一人说:“我听说当时一粟师叔把姓杨的耍了一下。现在这姓杨的既是铁莲子的女婿,他们又是翁婿父女同来,我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们所说的,寻获先师遗骨的话,也许是假,我们不要上了他当。这把寒光剑,乃是我们狮林观镇观之宝,当真退还他们,我们未免愧对累代先师⋯⋯”
白雁皱眉道:“你先不要发这议论了,我们快去吧。”
那人道:“不然,我不是发空论,我是怕此事不是好言好语可以办妥。我恐怕免不了要大动干戈,我以为我们应该多去几个人。”
骆翔麟不禁怫然道:“狮林道友,你们不要讨论了,你们还是一面派人去,一面再商量。你们要晓得,现在只有你们新观主和铁莲子父女翁婿三人相对,你们不怕他们说翻了,动起手来,令师兄人单势孤,要吃大亏么?”
狮林群鸟哗然道:“这话很是,一粟师叔,白雁师兄,你们快请罢。”
白雁耿秋原、一粟道人忙将利剑佩好,跟随骆翔麟,火速穿林而往。且行且问骆翔麟:跟铁莲子有什么交情?铁莲子是怎样找来的?他一共带来多少人?他的来意自然是讨剑,他是怎样说法?他从何处寻获先师的头骨?又打听铁莲子的素日为人,和他的本领。骆翔麟便匆匆说了一个大概,未等到说完,已到达地方了。
这地方适当潜山山麓,林木掩映,有一座半圮的坟园,就是铁莲子和谢黄鹤会见之所。这坟园一排排房舍。半多空废,依然还有三两个看坟人居住,此时都在睡乡。铁莲子翁婿父女都聚在坟园前边阳宅内,把看坟人的油灯盗来,点着了一点亮,和黄鹤悄悄相对,低声开谈。骆翔麟引领白雁一粟,跳墙而入。望见屋门,骆翔麟停身止步,低嘱道:“二位请进去谈吧。不过人家铁莲子乃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跟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人家刚才讲话很是客气。他原是一个极讲情面的人,我盼望你们师徒对待他客气一点。”白雁一粟听了,微微一笑,心知骆翔麟必已听了铁莲子那方面的先入之言,所有白雁扣剑盗剑之事,想必早有所闻。两人忙应道:“骆老前辈尽请放心,我们也久慕两湖大侠柳老前辈的威名,我们当然以礼敬待;我们就进去吧。”
三个人蹑足到达门前,轻轻弹指传声,屋里也立刻弹指回答。然后三人先后进入这座旷废的坟园阳宅里。白雁耿秋原请骆翔麟先行,其次请一粟道人进去,然后自己随后进去。抬眼一看,暗淡的灯影里,四壁空空,只有一张破桌,数条板凳。那个传书受剑人玉幡杆杨华正立在门旁,他是一听见动静,首先迎出来的。更往里面看,一个长眉老人、一个男装女子,坐在破桌这一边;看样子,自然是铁莲子父女了。一见人来,也都先后欠身立起。那另一边,便是师兄谢黄鹤,正立在尘封埃积的破桌旁,面对着一只木匣,双手拄案,双肩耸动,泪落如雨。听见人声,抬头望了一望,哑声说:“你们来了。你们看……”
白雁一看木匣,刚要抢过去;老武师骆翔麟站在中间,刚说道:“道友,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不料这时候玉幡杆杨华猝然横身,拱手发话道:“骆老前辈不用引见,我晓得这一位是白雁道长!白雁道长,久违了。犹记得青苔关一晤,深蒙道长宏材指教,想不到今天我小弟又得良缘,再来承教了,哈哈哈哈!”
话倒不甚难听,声色却冷峭异常。更一侧身,向一粟道人说:“还有你这位道长,我晓得你是白雁道长的令师叔,也就是云南大侠一尘道长的令师弟。那一日夺剑赌剑,深蒙你不曾堵家门挟众凌寡,我尤感盛情。我们今天又得相会,这更是天赐良缘了!”
玉幡杆杨华衔恨当日的侮弄,不知不觉说出这有圭角的话来。白雁、一粟打一稽首。冷然回答道:“杨施主,我们出家人恭候大驾,三月之久;也真想不到半年之后,终得相逢。日子虽然迟误,到底是有缘人了。”这话暗讥着杨华赌剑失期了。
杨华傲然一笑道:“二位道长,我杨华今天一会,并不是贪赌宝剑,前来践约。我是感念狮林大侠一尘道长生前之情,不幸他遇仇惨死,大仇未报,又被仇家残毁遗体,割去元首,是我们不忍他老人家一世英名,临终凶死,仍落得至死而尸骨不获保全。又无人代为雪耻复仇,也无人代寻残尸。我杨华区区不佞,明知一尘他老人家一代宗匠,法嗣如林,用不着我等局外人越俎代谋,借交报仇,然而我们却以一时的侥幸,居然从他仇人手中,以力争苦斗,夺回来他老人家的头骨。我们不愿他老人家身死而尸骨剖分,故此不避远路而来,要见一见一尘道长他老人家死后继掌狮林观的法嗣;情愿将他老人家的头骨,敬谨奉还,以免一世大侠残骨不全,英灵留恨……”说到这里,旋身一指谢黄鹤道:“我们已然得晤新观主黄鹤谢道长,并且长谈过。他却说新承道统,凡事不欲自专,故此要请二位道长也到场来。这本来不必,我们转想这样也好。我当日面受令先师遗嘱传书,确是先和你二位见面的;现在这一会,也算圆上场,倒也不错⋯⋯”
杨华还要往下说;白雁、一粟已然变色,各个张目,即欲还言。骆翔麟慌忙说:“杨仁兄暂请缓谈,这二位道友和令岳是初会,且容我引见引见。大家不妨坐下来。再细讲。铁莲子和柳叶青早已立起,此刻也忙凑过来;他父女有心拦阻杨华的讽刺话,又不愿示弱于狮林群鸟。铁莲子柳兆鸿暗把女儿一推,急往前迈一步,到了白雁、一粟面前,满面笑容,高举双手道:“二位道友,狮林三鸟的大名,我铁莲子久仰,久仰的了!”他在这里叙礼,女儿柳叶青就势上前,把女婿玉幡杆杨华轻轻一拉,低说道:“你先等一等说话,容我们见过了礼。”遂即立在她父亲肩下,错落着向狮林二道人行礼。
骆翔麟也忙着介绍;谢黄鹤也猛然惊醒似的,把精神一提,拭泪发话道:“师叔、师弟,先不要与杨施主叙阔,请先和这位柳老前辈行礼道谢。你们不要忘记了,我们亡师的遗骨,就是柳老前辈贤冰玉寻获的。你快快见过了柳老前辈,再来叩拜我们亡师遗骨啊。你们看,你们看⋯⋯”说到末句,手指木匣,又声泪俱下了。
耿白雁被杨华劈头一阵话,刺激得满腔蕴怒,一粟道人也甚动气。但见新观主谢黄鹤对着木匣,泣不成声,二人便不遑他顾,一齐按住愤怒,双双向铁莲子稽首顶礼。真相未明,仍不肯贸然道谢,仅仅讲了些:“久仰泰斗”的话,立刻趋奔谢黄鹤,同声疾问:“先师遗骨现在哪里?”谢黄鹤用手一指木匣,白雁抢奔上前,移灯照看;一粟道人却突然大张了眼,瞥见了谢黄鹤背后的寒光宝剑已然没有了。忙张四目四寻,竟看见女侠柳叶青背后双插着不同的两口剑。
一粟道人不由耸动,失声说:“观主,观主,我们的镇观之宝呢?”但在同时,白雁耿秋原已从木匣中盐颗内,取出了一尘道人的头骨,血肉模糊,头发蓬松,上拴小小一条黄绫带,绫带上分明标写着三行小字:
“万恶贼道一尘之首级,某年某月某日,取于老河口聚兴栈后竹林边,峨眉。”
耿白雁捧首看明了这一切,突然失声惨号,疾跪尘埃。大叫:“恩师,恩师!”骆翔麟很慌张地说:“道友噤声,道友噤声!”
一粟道人顾不得镇观之宝,慌忙也过来抢看;看见了人头绫带,辨出了道家修发,顿时心肝俱裂。更狞目寻看,在这木匣之外,桌上还摆着一座木牌神主,神主也写着三行字,当中一行写着:
诰封云骑尉康府君讳允祥神主
旁边一行小字,标着“生卒年月日”。下款便是:“孝子康海”字样。
一粟道人读完绫带木牌的文字,也不禁失声哀号道:“师兄,师兄,想不到你竟惨死在峨眉派小辈之手,还受这大凌辱!”颓然跪倒在桌前,也痛泪交流了。
铁莲子父女翁婿默然旁立不语,只向骆翔麟指一指窗外。骆翔麟忙向谢黄鹤打手势,两人附在一粟、白雁耳畔说:“此地是坟园,近处还有居民,你们不要出声,不要出声!”
白雁、一粟和谢黄鹤,先后跪在一尘遗骨之前,悲痛顿首不已;三个人对着这遗骨,当然认为毫无可疑。三个人悲泣良久,铁莲子方才悄然过来低劝道:“三位道友,一尘道长既已仙去,已残的遗骨幸得全归;尚望三位垂念人死不可复生,大仇还当寻报,请努力节哀顺变,不必这样了吧。”
不过狮林三道友骤然发现亡师头骨,又是这样盐渍血污,须眉狼藉,自然忍不住万分怆痛。歼仇之举,既未能报复尽情,亡师遗骨偏又被局外人寻获,这局外人偏又有着赠剑的纠葛;他们狮林三道友正是除了悲愤之外,更有说不出的难堪。他们竟遏止不住胸中的哀伤,谢黄鹤本劝一粟、白雁节悲,可是他劝着劝着,自己又哭起来了。三个人吞声呜咽,涕泪交流,渐渐按捺不住,渐渐忘情,要由默默饮泣,放声一恸了。柳叶青、杨华两个人冷然在旁看着,一声也不响;骆翔麟再三地劝阻,铁莲子体贴世情,也在旁婉劝。两人说:“离屋外不到数丈,便是看坟人的臣处;请三位道友暂时停悲,先将令先师的遗骨收拾起来,如何?”他们三个人只是跪在遗骨前,哭而又哭,越哭越响。铁莲子猝然说道:“道友且慢,外面有响动了!”
果然他们的痛哭失声。惊动了坟园的睡乡客,三个看坟人吓醒了两个,只当是深夜鬼哭。内中一个最胆小,倾耳寻听,听了半晌,又听见低低的人语声;他就很害怕地拍醒同伴,同伴大声痰嗽了一下。两个人坐起来,连声咳嗽,随即抗声说:“谁呀?”末后把那个未醒的人也叫起来。三个人恃众仗胆,披衣起床,点亮了灯,便寻家伙,要出去查看。铁莲子柳兆鸿、铜陵骆翔麟忙向狮林三道友说:“三位请留神外面,看坟人恐怕是出来了。”铁莲子一侧脸。刚要对女婿发话;柳叶青早一拉玉幡杆杨华,说道:“咱们俩出去巡看巡看吧!”
夫妻俩闯然跃出阳宅,各亮兵刃,跳上房头。容得三个看坟人提着灯亮,拿着花枪木棒,刚刚踱出屋来;杨华便曳开弹弓,吧的一下,第一弹先把灯打灭;随即在房上喝道:“下面人听真,我们是合字朋友,在这里借地方,会一会帮友。你们识相的,赶快给我回屋睡觉。不要伸头探脑,多管闲事。”果然把这看坟的三个男子吓住了,抬头看了一眼;杨华又发数弹,柳叶青也打出几个铁莲子,打中了他们的手中家伙。他们立刻叫了一声,拨转身,要逃回屋内;却又受惊过甚,内中一人引领往坟园外面跑。
柳叶青不教他们乱跑,飞身下蹿,亮出寒光剑来,要堵截他们,把他们逼回屋去,同时要试一试这把寒光剑的利钝。玉幡杆杨华忽然想到一招,让三个看坟人惊动了附近村民,倒足以窘迫狮林诸人。连忙跟踪跳下房,追上柳叶青,喊了一声:“他们跑开更好!”教她不必堵截。柳叶青会意,哈哈一笑,连连喊追。夫妻俩真个追上三个逃人,一个抡鞭,一个挥剑;抡鞭的打飞了木棒,挥剑的削断了花枪。吓得三个看坟人失声怪叫,踉踉跄跄往前村逃去。杨柳二人这才暗笑着,翻身回转坟园。
这时候,狮林群鸟痛哭亡师,越哭越痛。终于痛定止痛,三个人相率立起来,移过油灯,细细检视一尘的遗骨。验而又验,毫无可疑。一尘生前体格魁梧,头如笆斗,又顶蓄长发,腮满虬髯;现在肉色污烂,固不可识,只这巨颅长发已足辨认。谢黄鹤、耿白雁、一粟道人更记得一尘道人左腮有一块伤斑,口内脱落一只牙,现在口齿已难掰看,可是左腮的斑疤依稀犹可辨认。三人含泪捧头,审谛已毕,又查看那块标着“贼道一尘”的绫带,和题着“康府君讳允祥”及“孝子康海”的木主,这自然是仇家的主名了。
三个道人都哭得涕泪横颐,眼肿鼻塞,围着破桌油灯,悄然低声潜商应付之计。铁莲子柳兆鸿退到一旁,和铜陵老武师骆翔麟也低声叙谈。耿白雁蓦地发现了狮林镇观之宝青镝寒光剑,已不在师兄背后。回头看了看铁莲子,又见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已然出去,便向师兄谢黄鹤暗问:“师兄,你们刚才怎么讲究的?我们寒光剑呢?师兄可是已经退给他们了?”
黄鹤谢秋野悄然说道:“剑么,不错,是的,我退还给他们了。虽然是我们的镇观之宝,但是亡师的遗嘱,我们必须履行。”
一粟道人摇头道:“观主,你就痛痛快快地还给他们了?我们狮林观仅有的四件传世之宝,岂不从此缺少一件?”
黄鹤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亡师遗嘱绝无可疑。师叔和雁师弟当时可以拿我做借口,怀疑扣留,我却不能。况且我不把剑退还他们,可怎生把亡师遗骨讨回?”
白雁愤然道:“他们难道是巧借我们先师的头骨,强来勒换我们的寒光宝剑不成?我们就受他们这样的要挟而求么?”
狮林新观主谢黄鹤默然不答。
一粟道人更是不满意,低声说:“观主,我们累代相传的至宝,传到你这一代,突然失去,将何以对先人?铁莲子他们对你,到底是怎么说的?他们就公然说,拿人头换剑么?”
谢黄鹤依然瞠目不语,半晌才说:“柳老很客气。人家先求我以亡师遗嘱为重,以武林义气为本,恳请退还寒光剑,人家说这寒光剑乃是先师临命亲手持赠的。人家以铁莲子的名声,对我起誓,保证先师赠剑之事非假,问我对赠剑这件事怀疑不怀疑?承认不承认?骆老也帮着说,铁莲子乃是成名的英雄,断不会虚构亡人遗嘱,骗取人家的重宝。骆老还说,就凭‘铁莲子’三字,决非骗宝之徒,就凭‘狮林观’三字,也决非受骗之人。亡师临危遗嘱赠剑之事,他在旁保证是实;铁莲子就借这机会。问我还有哪一点尚存疑窦?我说:我倒毫无可疑,不过此剑实非我一人所私有,乃是狮林全观所公有;我们现时正在大举寻仇,至于收同门,赠利剑,一时虑不及此。但俟复仇已毕,亡师遗蜕奉安,一切得以上慰先师在天之灵,然后定将此剑如嘱奉还应得此剑之人。我没提赌剑之事,他们也没有提起⋯⋯”
一粟白雁一齐问道:“这样措辞很对,他们又怎样说呢?”
黄鹤旁睨了一眼,此时铁莲子柳兆鸿竟借辞巡风,邀同骆翔麟走出阳宅,跑到外面绕圈;似故意留出空来,好教狮林三友协议此事。黄鹤便接着说:“柳老又说,先师惨死,武林同愤;他们翁婿情愿拔刀相助,代为搜捕寇仇。随后他们便托骆老向我表示,铁莲子父女翁婿已访知残害先师的对头,就是峨眉七雄。他们自告奋勇,愿替我们搜拿峨眉七雄。骆老又告诉我,他们已知峨眉七雄把亡师的头骨盗走,他们情愿设法寻回遗骨。骆老说到这里,就向我暗暗示意,铁莲子已访得亡师遗骨的下落,可以伸手拿来,问我愿意不愿意践约还剑?我当时急于访求亡师遗骨,又以为他们这话只是一种拟议,一种打算,我便慨然允诺:‘倘得寻获遗骨,使先师遗蜕得以全归,我断不敢吝惜此剑。’我刚这样说了,那铁莲子就把骆老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骆老回头就对我讲,教我把寒光剑交给他,他愿做个居间人,铁莲子立时可以把先师遗骨寻来献上……”
白雁听到此处,便张目寻找骆翔麟;骆翔麟已陪同铁莲子站在阳宅门外,正喝喝对语,抬头望月。白雁不由动怒,摇头道:“想不到骆老很帮柳老的忙,他们做成圈套,教我们受愚。他们的交情倒比我们近!”
谢黄鹤道:“师弟不要这样说,你不要忘了骆老对我们有恩,你不要替我心疼这把寒光剑了。亡师的遗物,我既无福承受;亡师的遗骨,我又无能寻获,我⋯⋯我简直不配做狮林观的第三代传人了!”说着以衣袖拭泪。
一粟也张目四望道:“他们全出去了,是不是柳家翁婿就此走开了?”白雁一指门外,冷笑道:“他们不会这么丢人吧。”仍对黄鹤说:“师兄不要引咎,到底你怎样给他的剑呢?就是这样叫他们骗过去的么?”
黄鹤叹道:“我听了骆老的话,就回手摘下剑来,往桌上一放;对他们说:只要柳老前辈真能寻得先师遗骨,我必然双手奉上此剑。我又补了一句,武林中不拘何人,只要能把先师遗骨寻得,或给我们报信,使我们自己寻得;再把峨眉七雄杀了,则大仇已报,先师奉安,我们定必如约,把此剑交付那个应得受赠之人。……我刚把这剑放在桌上,骆老便立刻接了过去,铁莲子就立刻满面含笑,向他那女婿杨华点手。那个杨华立刻从背后卸下这只木匣来,这木匣竟真是盛着我们亡师的遗骨。我就这样获得了亡师遗体,这样失去了先师的遗宝了!然而我决不后悔,也决不吝惜;我只是伤心我们狮林观人物济济,终不能保全先师遗体,先师已失的头骨偏由外人手中寻回,这真是我们莫大之羞,莫大之痛了!师叔,师弟,你说我能怎样办呢?”说着,又不禁泪下了。
黄鹤道长便是这样地拿宝剑换了人头。
白雁、一粟全都愤愤不宁,在痛哭之后,如同啖了苦碱,感到心中苦涩难堪。可是事已至此,无法后悔。他们两个人毕竟还是耿白雁识得大体,看出师兄黄鹤为难的意思;又想起当日杨华远道传书,确于狮林有恩。寒光剑虽是至宝,不幸先师客途遭仇家暗算,仓促不得已而赠剑,确是实情;遗嘱笔迹纵然有异,却是事实并无可疑。因劝黄鹤师兄道:“观主既然这样办了,宝剑已失,到底亡师遗骨得以全归,我们当然都无异词。我们现在可以跟这铁莲子翁婿,说几句客气话,就趁早撒开,我们还是赶紧缉拿峨眉派逸走的那几个宵小去吧。”
谢黄鹤拭泪道:“缉仇之事,那当然应该赶紧办。嘻,思前想后,真教我难过;想不到我谢秋野甫承道统,竟失宝器。先师遗骨幸得奉安,可是大仇仍未全报,我简直对不住过去累代的祖师了!先师遗命,叫我查究四师弟的劣行,又教我把广州事件完结了,我如今竟一事无成!尤其是寒光剑一失,我狮林四宝缺而不备,我们狮林观的威势顿挫,宛如折去一翼,令人扪心难安!……”
一粟道人蹶然说道:“观主不要自怨自艾,眼前的事,立刻要打定主意,我们该怎么样对付铁莲子翁婿呢?我们的寒光剑既然捐给他们了,可是,噢噢,他们到底是怎么获得先师的遗骨?从谁手里,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的?我们必须彻底究问他们一下。我不是妄猜,我们一路苦寻穷究,到今天才与仇人峨眉派见了面;铁莲子翁婿不费吹灰之力,居然把先师遗骨凭空弄到。……我们固然不便猜疑他们与仇人通气,可是这件事毕竟暧昧难明;我们无论如何,也该教铁莲子、玉幡杆当场述说述说。我们纵然获得遗骨,也当根寻遗骨谁盗去,谁寻见的根源?……这固然不至于……但是比方说,玉幡杆当年猝遇先观主、受剑传书的时候,就把我们先师的遗首盗走了呢?”
谢黄鹤摇头道:“这恐怕不合乎情理!”
白雁道:“我们当然不应当这样猜,可是一粟师叔的话也很有道理,值得寻味。我们必须问一问他们,到底怎样从仇家手内盗得先师的遗骨,我们也好答对江湖上的朋友,告慰没到场的同门诸友啊。”
一粟道人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必须盘诘明白。我们一见先观主的遗骨,只顾悲恸了;刚才忘了盘诘,现在盘诘也还不迟。”又低声对鹤、雁二人说:“倘或他们翁婿答对得不像话,我们索性跟他们翻脸。翻了脸,那把剑就有办法了……”谢黄鹤忙道:“师叔快不要这样想,我们应当客客气气地对待人家,我们不要教江湖人耻笑。”说着又看白雁,向白雁道:“我们千万不要心疼宝剑,便向铁莲子故意挑剔。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亡师遇仇中毒,临危赠剑,实有迫不得已的深意。他那是为了恳求那个玉幡杆杨华,务必给他老人家传递遗嘱,所以故意割爱,以免生死契阔,不通音讯。再说这把剑就不赠给杨华,亡师一死,也必落于他人之手,我们连亡师的死耗也恐怕不晓得了。这一点我盼望师弟和师叔千万看开些。”
遂由黄鹤谢秋野率领二道人,重向一尘遗骨稽首顶礼。默默祷告了一回,然后由耿白雁出去邀请铁莲子翁婿,重返阳宅开谈。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已将三个看坟人。挣剑吓走,正回转来,要进阳宅。却见铁莲子柳兆鸿、铜陵骆翔麟二老并肩立在坟场,对面悄语,举头望月。柳叶青已获得青镝寒光剑,并且对月削铁,试过了剑的锋锐,心中十分欢悦。以为大事已了,见状就道:“爹爹怎么在这里站着?可是狮林观那几个老道,得到他们老师的脑袋,全走了么?”铁莲子忙喝道:“念缓!”回手一指阳宅。低声道:“人家还在里面呢。”杨华诧异道:“怎么着,他们竟不愿意跟你老共室对谈么?”铁莲子道:“什么话!人家在那里哭头,我和骆老前辈不愿看着他们哭天抹泪的,故此躲出来了。”转对骆翔麟道:“骆仁兄,这时候他们大概秘密商计完了,咱们进去跟他谈谈吧。”
柳叶青道:“进去谈什么?人头咱送给他们了,宝剑他退给咱们了;咱们还见他干啥?我们简直可拜托骆老伯,向他们略为致意;咱们走咱们的,就完了。”
铁莲子道:“你这孩子也不怕骆老伯笑话你,你背后还背着一颗人头,你难道不想交代出来么?骆仁兄,我们索性全进去吧!”
正说着,早瞥见白雁耿秋原,已立在阳宅台阶之前,手打稽首道:“柳老前辈,骆老前辈,敝师兄奉请诸位一谈呢。”
铁莲子柳兆鸿道:“好!”叫着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和骆翔麟一齐举步,重入阳宅。这两位老人家刚才相偕步行时,已经暗暗地交换了意见。
当下,铁莲子翁婿父女,重与狮林观两代道侣相见。谢黄鹤首先发言道:“柳老前辈,刚才贫道已经与同门验过先师遗骨,确是无讹。我们感激之忱,口难尽述。但此事乃是我狮林观非常的一桩奇变,故此我们必须晓得先师逝世后,怎样入土?怎样失去了头骨?盗骨者究是何人?究在何时?更要晓得先师遗骨是怎样被老前辈寻获?从何人手中夺回的?柳老前辈请勿怪我们多问,委因此事关系重大,我们三人必须向狮林观全观道众据实转述。所有盗骨归骨的原委,必须完全洞悉,然后在敝观既获普释群疑,对老前辈又得明感恩施,不致因真相迷离难详,别滋误会。区区下情,尚望垂察!”
谢黄鹤这话说得倒还委婉。柳老微微一笑,才待开言;玉幡杆杨华唇吻阖张,也要抢着说话;一粟道人却猝然先接了声:“柳老英雄,我们先观主惨死,尸骨被残毁,被盗割,我们必须根究盗首残尸的恶徒。我们要问一问柳老前辈,先观主这头骨,到底是从谁人手中得回来的?你阁下又是怎生晓得的?恶徒盗骨,用心险毒,断不会喧腾于众口,必是很诡秘的事。别人都不晓得,我们狮林群鸟大举访寻,仍不能晓,可是柳老前辈你竟晓得了,这其间颇难以常情测断。我们不敢动问,你到底是怎么晓得的?”
一粟问出来的话,有点咄咄逼人;只欠一点,没有明说出柳老与仇家通谋罢了。头一个闻言不悦的,是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张目看了一粟一眼,以为这不像对待江湖上的知名朋友,简直是讯口供。这老人哼了一声,要居间代言……
紧跟着柳叶青也哧的一声笑。
紧接着玉幡杆杨华纵声狂笑,压倒一切地说道:“好说,好说,这倒真是难以常情测断。凭狮林观人才济济,竟寻访不出戕害一尘老道长的对头主名来,反被我玉幡杆杨华无意中抓着,诚然是难以常情测断。然而那是无意中抓着的,绝不是我们与峨眉派通气,他们拿人头当礼物送给我们的。”
柳叶青也忙帮着丈夫说:“我们可不认识峨眉派,我们也没打好稿儿,一定要拿人头换宝剑。峨眉派也不晓得你们欠着我们一把寒光剑;我们只是碰巧了……”
杨华忙道:“不错,这是偶然碰巧劲,叫我们遇上了峨眉群贼。我们感念一尘老观主的侠气英风,既知他老人家的头骨,被某某人割去,偏我们遇上了某某人,当然我们就决不放过某某人……”
一粟道人厉声道:“你怎样遇上某某人?你又怎生知道某某人盗去我们老观主的头骨!你莫非预先晓得了某某人的阴谋毒计……”
杨华抗声道:“我们也许预先晓得,也许预先不晓得。但是,一粟道长,像你这样问法,恕我不回答你了!好像你只会念经,不大会说话!黄鹤观主,我说……”
一粟道人大怒,又和玉幡杆杨华叮叮当当地吵起来了。
黄鹤把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师叔,你先等一等说……”
这时候,铁莲子柳兆鸿拿眼看着骆翔麟,希望他居中调停,一言解纷。不料骆老是个口讷的人,仓促之间,瞠目看着一粟道人,竟流露出很不满意的神气。他竟和黄鹤谢秋野一样,越着急越说不出话,尤其说不出绕弯表示不满的话。白雁耿秋原本来以为师叔一粟措辞过露锋芒,正要设法拦阻;他却有点护短的毛病,见一粟的话被杨华顶回去了,他就应声抢答,把声调放得极其和缓地说:“杨施主,要怎样请教你,你才肯赐答呢?请你明说出来,贫道等自然照办。杨施主,这件事到底是你阁下大展鸿才,替我们戕仇夺骨呢?还是⋯⋯”转面对柳老道:“还是柳老前辈仗义拔刀,夺回先师的遗骨呢?我们是应该承谁的情呢?”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俩双双开口道:“白雁道长,我们爷儿三个是冲着南荒大侠一尘道长的已往威名,替他的遗骨小效微劳。我们决不希望他老人家的法嗣怎样承情,只要略述原委,请他们不把我们一番好心当作恶意,我们就……”
越说声调越高,杨、柳夫妻眼看就跟白雁、一粟叔侄对哄起来,谢黄鹤实在忍受不住,就跑到师叔一粟面前低声说道:“师叔,你不要嚷!”又一推白雁道:“你把师叔劝住。”然后转过脸来,先向杨、柳夫妻稽首,又向柳兆鸿稽首道:“请三位坐下来谈!……”铁莲子这时候态度冷然,注视着狮林三友,监视着杨、柳两口儿,忽地向骆老一笑。见黄鹤施礼,立刻拱手相还,大声说:“仲英,青儿,你们不要多话,我们现有我们双方的朋友在当中呢。我们如有委屈难尽之情,我们可以请朋友居间评理,你们何必口舌相争,岂不教人耻笑村妇泼口?”
遂向骆老一揖到地,道:“骆大哥,请你费心评定一句罢。”又转对黄鹤道:“狮林道友,令先师遗骨虽还,你们当然要问一问是怎样夺回的。你们就不问,我还要剖肝露胆说呢,道友们倒无须焦急。骆大哥,我已将盗骨夺骨之事,对你老兄说过了,如今狮林道友果然有疑,就请你替我们解说解说吧。”
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应声侧顾狮林群鸟,先咳了一声,说道:“是的,盗骨夺骨之事,柳老兄早对我说过了。我可是一碗水往平处端,这实在是柳老兄贤冰玉一番义举,人家可没跟峨眉派勾结。人家获得一尘老观主的遗骨,正是从峨眉派手中夺出来的,而且杀了他们一个人。”
一粟张目道:“骆老前辈请不要评理了,我只请你扼要地把实情讲一讲,到底从谁手中夺来的?杀了他们一个什么样人?”
骆翔麟不悦道:“一粟道长,我是不会讲话的,请你多多原谅。要问从谁手中夺来的,那就是⋯⋯”一指木主灵牌道:“柳老就是从这个姓康的手中,把一尘观主的遗骨夺来的,这姓康的正是你们狮林观的仇人。柳老前辈贤冰玉,是把这姓康的活擒住,把遗骨硬夺来的⋯⋯”
白雁忙问:“这姓康的现在何处?”
骆翔麟眼睫一动道:“你要问姓康的么?”
铁莲子、玉幡杆一齐插言道:“姓康的就在这里呢!”两人不约而同,指一指柳叶青。柳叶青目含笑意,迈步上前:“你们要找姓康的,我可以把他拿来!”
一粟、白雁道:“哦,女施主,你能把他拿来么?那好极了,我们可以审审他,现在坟圈里面么?”
柳叶青咯咯的一笑说道:“正是在坟圈中呢,只怕你们问不出什么来,他也不会好好地回答你们。”
一粟切齿道:“只要拿到,我们可以用毒刑逼问口供。”
柳叶青越发狂笑,玉幡杆也嗤笑不已道:“你们狮林观本领尽管大,却未必能把姓康的轧出口供来……”
夫妻俩还要奚落,铁莲子柳兆鸿忙道:“青儿,不要费话了,快把姓康的瓢儿交出来吧。”
柳叶青这才一笑,回手把背后包袱摘下来,刚要递给一粟。玉幡杆横身一挡,却先抢到手中,双手举着,对谢黄鹤、耿白雁、一粟道人说:“诸位道长一定要追究一尘道长遗骨的来历,请打开看这个包儿,便明白了。”
一粟道人伸手要接包,杨华竟一翻身,递给黄鹤,算是软软地给一粟碰了一个小钉子。黄鹤双手接来,探指一按,便已明白。忙凑到破桌旁,就灯光把包袱打开。这是一块青色布包,打开了之后,另有绿色油布,解开了油布,立刻发现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便是峨眉派康海的首级。
白雁、一粟一齐凑来看,血迹模糊,一点也辨认不出,而且他们本来就不认识姓康的。白雁忙向骆翔麟稽首道:“骆老前辈,请看这颗首级,可是峨眉派的人物么?”
骆翔麟道:“不用看,我知道这首级就是那灵牌上的孝子康海。一尘老观主当年确是与峨眉七雄康允祥结过怨,我想黄鹤道长与尹鸿图君一定知道。这颗首级便是康允祥的儿子康海,康海盗取了一尘老观主的头骨,要拿头骨祭他的亡父。可是他们报复得太甚了,以至于遇上了狭路仗义的柳氏翁婿。柳氏翁婿把康海杀了,把老观主的遗骨夺回来了……”
这样说,自然尽情尽理了,可是耿白雁依旧有疑心。他细认人头之后,向骆老说道:“骆老前辈,这话我们不该问,但不知柳老英雄是在何时何地,把康海杀的呢?我们明明见到,我们到白荡湖铁锚帮,搜寻峨眉群贼时。仿佛瞥见了康海这恶贼,……到底柳老英雄……”
骆翔麟哈哈一笑道:“你问得真对,柳老兄和杨世兄翁婿偏偏就是在我们大闹白荡湖,搜寻峨眉派的时候,在湖滨不远,误打误撞,遇上了夺路逃走的康海。你请看,这不是血迹还新,这其间,真像是有点天意,一尘老观主的大仇,一定要这位杨世兄给代报。这位杨世兄第一次即在老河口,把老观主送终安葬;现在第二次又叫他遇上了老观主的正对头康海。不但替老观主杀了仇人,还夺回老观主的遗骨,这一点恐怕是冥冥之中,大有因缘,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骆翔麟这一席话,只说的是大概,狮林群鸟似乎依然疑信对半。铁莲子柳兆鸿便不等着盘问,仔仔细细地向谢黄鹤说了一回。于是,杨柳翁婿巧夺人头的事,既经详说,已无可疑。而且,拿这颗人头,换那一把寒光剑,已成完局,再不能反悔了。
谢黄鹤新掌狮林全观,虽然吝惜镇观之宝,可是他仍以亡师遗嘱遗骨为重;他对于寒光剑是毫不犹疑地归还杨华了。
白雁耿秋原、一粟道人到底心中不甚舒服,尤其恼恨那铁莲子的冷傲,玉幡杆的冷讥和柳叶青的冷笑。两个人既得康海首级,仍把谢黄鹤邀到一边,低声悄议好半晌。谢黄鹤似乎怫然不悦,抬头瞥了铁莲子一眼,复又对语良久。一粟道人坚请黄鹤过去发话告别,黄鹤仍有疑难之色。末后毅然决然,三个人一同向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柳叶青,稽首称谢,转身又向骆翔麟道劳。谢黄鹤讲过一片场面话之后,唇吻阖张,欲吐复茹。一粟就势接声,抛开了铁莲子,面对玉幡杆杨华道:“杨施主,我们狮林观今日遥尊遗嘱,近践诺言,径将这把寒光剑,奉还于足下了⋯⋯”一转身旁睨柳老,徐徐说道:“这剑既归杨君,却不能转赠他人!”
铁莲子微微一笑,并不答言。玉幡杆也冷然道:“我就谢谢先观主在天之灵,赠剑之惠,我也谢谢你们慨然割爱,践诺全信的义气!剑赠他人与否,那又是杨某个人的私事了。”
一粟道人不接这句话,仍自抗声发话道:“杨施主,我还有一句私话,奉告你阁下!这把青镝寒光剑,乃是一种无价的宝物。天下的宝物,唯有有德者,有大福命者,能够据有之。无此德,无此福,虽得之,必失之。我们先观主累代承袭,一世威名,尚然保全不住此剑,甚至于殒命赍恨而终。那么这无价之宝,护持无方。反而成了无妄之灾。杨施主,我还盼望你善持此剑,善用此剑,永守勿失,不要随便丢掉了,方不辜负先观主惠赠之意,方不为江湖人士所笑!”
说罢,冲柳叶青背后的寒光剑恶狠狠盯了一眼,并向谢黄鹤、耿白雁举手道:“我们告辞吧,我们还有报仇的事没有完结……”耿白雁也就双手捧起一尘道长的头颅木匣,躬身递给师兄,自己回手拿起了康海的首级,对杨柳三人环视道:“所有此恩此德,柳老前辈、杨施主,请容我们徐图补报吧。”
于是一粟、白雁向新观主谢黄鹤齐声催走,拔步便往外闯。铁莲子忙道:“二位请慢行。恕不远送,我们也要走了!”
杨华仍要跟一粟斗口,铁莲子急忙拦住。对骆翔麟说:“骆大哥,我要跟你盘桓,盘桓!”骆翔麟道:“这个⋯⋯”谢黄鹤此时抱定先师遗骨,稍稍落后,心绪如灰,也向骆老开言道:“骆老前辈,贫道要私邀你老人家谈谈!”骆翔麟眼见双方,不欢而散,这边要邀他,那边也要邀他;两边都是朋友。他都不愿偏袒,面上稍露迟疑。铁莲子抢先说道:“骆大哥,我们先到你府上等候。既是谢道长邀你,你先去吧。”一拱手洒然步出阳宅;见狮林群友往东走,从坟圈破口跳出去,他们翁婿便往西走下去。
此时天空已现鱼肚白色,铁莲子刚走到坟圈当中甬道,忽瞥见坟圈外面人影一晃。铁莲子哼了一声。暗呼婿女,小心外面。柳叶青和杨华早看出来了,那是看坟人邀来的一群乡民。把他们全当作土匪,正在潜伏偷窥,并不是狮林观的埋伏。柳叶青笑着告诉她父亲铁莲子,铁莲子说:“我们犯不上替别人挡箭,我们可以躲着走。”翁婿父女立刻扑奔坟圈西墙。越墙而过。斜穿林径,回头一望,见狮林群鸟邀着骆老,走出一段路;柳老悄命婿女停住。这老人急急攀上高树,向来路一望,又往四面一寻,然后跳下来,对婿女说:“他们真走了。我们先回店房。”引婿女就在林中,打开小包袱,取出白昼衣服,把夜行衣全换下,夫妇仍将兵刃提在手边,在前开路,柳杨这才徐徐走出荒郊。

第十六章 怀剑偕归
一路上,杨柳夫妇欣获宝剑,十分得意。刚离开坟圈时,还怕狮林群鸟暗中遣人跟蹑;他们夫妇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小心照顾着四面。等到出离林径,经柳老攀树瞭望之后,越往前走,人烟越稠密,路上渐有晓行人;杨华和柳叶青不知不觉,忘了戒备。起初两人低声细语,随后又说又笑,越谈越高兴,忘其所以了。柳叶青说:“那个耿白雁果然刁钻,比那个黄鹤口齿利害多了。”杨华道:“谢黄鹤大概是老好子。”柳叶青道:“这三个老道,顶算一粟可恨。”玉幡杆笑道:“可不是,我在青苔关,就是跟他吵起来的;因他辈分大,所以说话最蛮横。”柳叶青露齿笑道:“可是你刚才的话也够损的,把他们挖苦得很厉害。”杨华道:“但是我还是气不曾出,若不是岳父拦我,我定要痛痛快快讥诮他们一顿。”
柳叶青又回头看了一眼,仰面看天,笑着说:“直折腾一夜,到底把剑讨回来了,总算咱们走运,也靠爹爹的主意多。到底挣回面子了。”杨华道:“实在太凑巧,岳父的主意真高,人头换剑,居然把狮林群鸟堵得没话说了。”柳叶青道:“这些老道真可恶,你看他们气焰够多冲!我们饶把他们死鬼观主的脑袋找回来,送给他们,他们照样不承情,不给剑。你看闹到末了,连骆老伯都恼了。可是,若不是爹爹把康海的人头扣住,先不拿出来,他们一准要反咬咱们跟峨眉派通谋哩。他们一挑刺,我们再把康海的人头去给他们,他们可就反悔不来了,堵住嘴了。”
杨华笑道:“虽然没得说,你看一粟和白雁那股劲,恨不得抓个碴儿,跟我吵起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不给他留脸,他老师的人头,偏教咱们寻见。我刚才挖苦他们,还算是两造斗口;依我看,顶厉害的还是骆老那几句劝架的话,比我说的还损。”
这夫妇俩“人头、人头”的乱说,越说嗓门越高;跟在后面的铁莲子柳兆鸿一声不响,且行,且四顾,且沉思。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立刻吆喝道:“青儿、仲英,念缓些!”杨华、柳叶青一齐回头,又往四面一看,两人相视而笑,不再高谈了。等到柳老赶上来。两人齐问道:“你老喊什么?这儿没有什么呀。”柳老说道:“就使路上没有人,你们也不该大说大笑地吵,快跟我回店吧。”玉幡杆杨华低声问道:“岳父,你老人家看,我们把人头交出了,他们把宝剑退还了,狮林群鸟对这件事,到底算完结了没有?”铁莲子笑道:“你想呢?”柳叶青道:“难道他们还要反悔么?”铁莲子摇手道:“不要说了,回头再讲。”
翁婿父女三人全不说话,走出一段路,隐隐听见后面发生了异样的声音,杨、柳夫妻便要回去一看,又要登高寻视。铁莲子皱眉道:“你们怎的这么不懂事?还不快走,留恋什么?”引领二人迈步急行,到一小村,走了进去;从村中牵出三匹马,这是他们临时寄存在农舍的。付了谢钱,三人上马,如飞地奔铜陵而去。
到了铜陵城外码头上,落店进食。不遑停歇,略一商量,立刻下乡,奔骆翔麟家。刚刚进了铜官村。便见骆家竹篱柴扉之前,细柳长杨之下,拴着一匹备了鞍的马。玉幡杆杨华是吃过狮林观的大亏的,心中一动,忙向岳父说:“你老人家请看,骆家门前有马,必有生客。”柳叶青道:“莫非是狮林观群鸟已经来了?”
铁莲子抬眼一看道:“休管他,我们且去叩门。”三人策马来到骆家门口,离鞍叩扉。从堂房中走出来骆青桐姑娘,一看铁莲子忙道:“柳伯父回来了!柳姐姐、杨姐夫,请上屋坐,我父亲刚回来。正要找你们呢。”
让到堂屋,老武师骆翔麟匆匆出来,举手说道:“柳仁兄,你还没走!你来得很好!”把一个名叫钟凌奇的少年壮士唤出来,引见他向柳老翁婿施礼。叙起来乃是骆老的门生。因对柳老说:“我正要打发他给你送信。现在仁兄你来了,我索性仔细告诉你吧。”
大家落座,骆老向柳兆鸿并肩附耳,低声悄言。讲了一席话。柳兆鸿嘻嘻冷笑,拱手道:“骆大哥,我谢谢你的关照。我早想到这一层了,请你放心,我也防备下了。”骆翔麟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末后问:“柳仁兄,你用帮手么?”铁莲子柳兆鸿笑道:“不用。”骆翔麟似乎不放心,默想了一回。又道:“老实讲,他们不但对不住你老兄,也对不住我。我倒想起一个办法来,我要遍邀附近武林,交付他们公断,你看怎样?若不然,我真担心你们翁婿人单势孤,怕吃了大亏。”
柳叶青睁着一对大眼,凝神旁听着,不禁怒声道:“他们还敢不要脸,暗算人不成?”铁莲子柳兆鸿道:“青儿不要乱说,骆仁兄,我再谢谢你,你不用挂虑。这话固然是这么说,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可是还有他们那一句话,有德有能者,才能永有重宝。小弟正要暂借此物,考验考验自己,到底有何德能?看看这把利器,我们爷儿三个承受得住么?”
当下,柳老和骆老并肩共语;杨华、钟凌奇、柳叶青、骆青桐,男女四少年散坐在旁听着。随后骆老吩咐女儿骆青桐,预备便饭,又命弟子钟凌奇沽酒市肉。欢饮快谈了一阵,已近黄昏时分,骆老便留柳老父女翁婿止宿。柳老不肯,坚欲回店。骆老又看了看天色,便催柳老:“如要回店,就请早点走。”柳老却借着酒兴,竟和骆武师纵谈不休,直到月上柳梢,还不想告别。骆老父女待要扫榻款宾,柳老忽又站起来,告辞要走了。
骆翔麟皱眉笑道:“柳仁兄,你偌大年纪了,还是这么大的脾气。留你,你要走;要走,又偏耽误。你一定要从我家里走黑道回店,我这个地主该怎么办呢?……也罢,我送你回去好了。凌奇,你把我的兵刃预备好了,咱们师徒二人,就送他们翁婿父女三人。”铁莲子再三辞谢,不肯教骆老伴送。骆老笑道:“柳仁兄这是什么话?你到我家来,我焉能置身事外,袖手不送?”说着一笑。女儿骆青桐正跟柳叶青说得热闹,闻言连忙站起来说:“爹爹要送柳伯伯,柳姐姐,我也陪了去。”骆老道:“你这野丫头,什么事都有你!”
这骆青桐姑娘也是一身好武功,渴欲策马护行,凑凑热闹。一手拉着柳叶青,低声说:“柳姐姐,我送你回店,你跟我爹爹说说吧。”她自己也向父亲撒娇道:“爹爹,你老瞧人家柳姐姐,跟着柳老伯随便出门,你老偏管束我,不许我动地方。您教给我们练本领,可不容我们出去历练历练,您真憋人!”说得骆、柳二老全都笑起来。铁莲子柳兆鸿捋髯笑道:“桐姑娘。不用着急,我谁也不敢劳动;骆老哥,你也千万不要送行了。你想,我们一共爷儿三个,又有月亮地,一路又是阳关大道,你难道还怕我叫狼衔去不成?”
骆翔麟凝视着柳老,微微笑道:“飞鸟也许惊人!大哥便不怕,我这个和事老不能堵门口,看人再打架。我一定要尽我心,我不敢狭路帮拳,也应该当场讲话。柳老兄,你不要拦我,我一定送行!哪怕你回店之后,我再装聋作哑,我的面子也好看些。”这样一说,柳老方才点头。骆青桐趁此又暗向柳叶青示意,她很盼跟了去。柳叶青自婚后谨守闺训,遇事也不敢太随便了,拿眼瞟着二老,双手却拉着骆青桐,笑道:“妹妹是名父之女,武功一定精妙。我猜妹妹也跟我一样,很想抓个机会,到外头试上一试。可是这个心思么?其实妹妹能时常出门,老伯若是准许的话,咱们姐俩真可以乘月骑马,踏行山村一游,倒是顶有意思的事。”
柳叶青取瑟而歌,讽示骆老。愿邀青桐姑娘伴行。可是骆翔麟心存顾忌,明知二女的意思,到底不肯答应,把骆青桐拦住了。骆青桐怏怏不乐,只可噘着嘴,不敢违拗父亲的话。
这时候家中人已然备好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外借的,并不是武士良驹,只是乡间驾车的驽马;骆武师家中那匹马,倒是一骑好走马。于是宾主推杯而起,老武师骆翔麟不肯再穿夜行衣,只脱去长袍,把平常短衣裤略略结束,取了一对钩刀,佩带了暗器。门弟子钟凌奇也装束好了。杨、柳一行仍穿行装,当下告别,就着月光,齐出骆家柴门,纷纷跨上了马。骆武师命弟子钟凌奇当先开路。挑着一盏红灯,上面仍有骆老“麟记”等行的字样。让柳氏父女翁婿居中,骆老亲自断后,手里也挑着一盏红灯。踏着月影,径由铜官村,奔铜陵而去。
五个人扬鞭并辔,历落攒行。都不肯说话,只一声不响挑灯照着荒林黑道走。铜官村沿路多土阜,多丛林,虽有月光,每被林丛轻雾遮蔽。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居中策马,互相顾盼着,各将暗器藏在手底。柳老和骆老稍稍靠后,也都戒备着。由铜官村到铜陵县码头,不过三十多里路。五个人走了两个更次,都觉得路上应该出点事才对;可是奇怪之至,竟一路平安,安抵铜陵码头的店房。这期间,只在将近码头时,瞥见暗隅中有两条人影。钟凌奇提灯一照,这人影退入小巷不见了。柳叶青叱斥一声,要策马跟寻,被铁莲子连忙喝住。
当下,一行人在店房门前停止,纷纷下马,叫开了店门,骆翔麟还要进店周旋;铁莲子有心拦谢,想了想,便把骆老邀进店去。吩咐店伙把马牵入马棚,又命泡茶。谈了几句话,骆翔麟还是不甚放心,要留在店里做伴,柳兆鸿笑着拱手道:“骆大哥,我总还能保护自己,你请回去吧。如果有事,我再请你去。”骆老又要把钟凌奇留下,柳老仍说不用。骆老注目看着柳老,半晌道:“我的地主之谊是尽了,大哥,你可估量着点。”柳老笑道:“我也不能久耽搁,我明天就走。”
于是骆翔麟皱了皱眉。说道:“那么,我就回家了。”铁莲子道:“老兄请吧,我也不到府上辞行了。”遂在店房续行话别;骆翔麟、钟凌奇师徒二人离店上马,踏着月光往铜官村走去。
铁莲子柳兆鸿站在店前,眼看骆老去远,往四面看了看;忽然纵声大笑,叫着女儿女婿回转房间;吩咐他们夫妻俩:“天不早了,赶快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杨华、柳叶青笑着答应了。
他们三人住的店房,是一明两暗,一共三间北房。杨华和柳叶青两口子住在西暗间,铁莲子柳兆鸿一个人独住东暗间。骆老去后,柳叶青很忙地掩门上闩,从背后解下剑囊,就灯下拔出那把青镝寒光剑,细细赏鉴。果然一片青光,冷如秋水,信手一削铁器,很容易地削断;禁不住连声称赞:“真是好宝贝,怪不得狮林三鸟舍不得放手。”玉幡杆杨华和铁莲子柳兆鸿也都传观把玩,啧啧称赏不已。柳叶青简直爱不忍释,笑向父亲说:“这把剑给我佩带吧。”铁莲子眼望女婿笑道:“这把剑我做不了主,这是你丈夫拒贼救人赚得的。你如果爱,你向你丈夫索讨,我怎好慷他人之慨?”
玉幡杆杨华立刻把剑抓到手中,笑道:“我可舍不得给你,我憋了这大的气,好容易才弄回来,我还没爱够呢。”柳叶青说道:“不行,你总得给我。”两口子竟争起剑来。柳老笑道:“你们俩全不要吵,你们的本领恐怕全压不住它。”说着,把剑要过来,轻轻弹了一下,插剑归鞘,双手拿着说道:“我先替你们两口子保管着吧。等着一路无事,平安到家,再交给你们,你们自己再研究归谁带。你们想,狮林群鸟骤失传世之宝,心中总有点不甘;刚才骆老再三提醒我们,我们不要慢藏诲盗。凭你们两人的能耐,敢说能把这剑保得住不丢么?”柳叶青有点不服气,哓哓说道:“爹爹,您太看不起人!你老把剑给我,你老看看我守得住,守不住?他们鸟儿真要来了,我拿他们剑,斩他们的头!”柳叶青尽管自负,柳老笑着摇头;杨华更不放心道:“青妹,说是说,笑是笑,这可不是闹玩的,我们还是请岳父他老人家替我们守护吧。”
夫妻俩只是得意忘形,调情斗口罢了。这把寒光剑,到底暂归铁莲子持有;跟着便催婿女喝完了茶,赶快收拾归寝。把屋中灯全吹了,三个人分据二室,只脱去长衫,各穿短打,结束利落,把兵刃、暗器,一一放在手边。临上床时,杨华出去了一趟,柳叶青还要绕店寻视。铁莲子拦阻道:“不用了,你们两口子先睡,我老头子给你们值夜,回头我再叫你们接班。”力催杨、柳夫妇和衣登床,这老人家才摸着黑,躺在东暗间,闭目宁神,一手握剑,俨然入睡。
这时候三更早过,淡淡的月光射入屋来,阵阵微风吹得窗纸作响;遥闻野犬吠夜,此外绝无人声。柳叶青和丈夫杨华全不能熟睡,两人相倚相偎,低声喁喁私语。柳叶青实在心爱此剑,央告丈夫道:“华哥,你不用要那剑了,你又不使,好哥哥,你赏给我吧。”杨华笑道:“不行,我不给你。”
两口子似睡不睡,全身短装,枕置兵刃,这样熄灯相偎而眠,忽然听野犬一阵阵狂吠。柳叶青蓦地一惊,把头离枕,手拄着床。侧耳倾听不已。玉幡杆杨华立刻也睁开了眼,低声道:“狗叫得邪性,莫非那话儿不肯甘休,真个寻来了?”
黑影中,夫妻俩全都欠身爬起,抄起了兵刃。预备应变。猝然间听见门扇外有弹指声,一连三下,跟着听出铁莲子悄声嘱道:“青儿,仲英留神!”柳叶青忙低低叫了一声:“爹爹!”已不闻回答,又叫了一声,仍不闻回答。玉幡杆杨华忙说:“莫非那话儿已经到了,岳父迎出去了?”柳叶青道:“大概是的。华哥,别动,等我去看看。”
柳叶青是睡在床里的,正要从杨华身上跳下床去,杨华先一步早下了地。夫妻俩立刻抢奔屋门。这时候听见店外不远处,也有了野犬吠声。两人赶紧戒备,先扑到外间门一摸闩,门闩未拔,立刻折奔东暗间。东暗间床上,已然没了人。一扇窗户已经轻启,铁莲子柳兆鸿已经悄悄地穿窗出去了。玉幡杆杨华诧异道:“唔,岳父走的恁快?”柳叶青扑哧一笑,低声说:“爹爹时常来这一手,你觉着新鲜么?快把你的弹弓预备好了,留在这里看摊。如有人影扑来,只不出声,你就开弓打,现在我先寻出去看。”说时一纵身,嗖的跃上东间窗台,一手按剑,一手把窗扇轻轻一推,果然窗扇缝早已划开了。借这一推之力,柳叶青把窗扇往外一掀;身形飞起,野鸟投林式,唰的跃出窗外,身到院中。身手十分矫捷,宛如轻絮随风,尤其是掀起来的那扇窗,当身子投出时,竟能回手轻轻放下窗框,不便发出大响来,这一招杨华就决计做不到。
杨华亲睹爱妻轻功这么好,真是又欢喜又惭愧。他倒也能够穿窗外跃,却免不了弄出响动来。爱妻本教他留守,他自然不肯,急转身扑奔房门,轻轻拔闩,到底也跟了出去。
玉幡杆杨华蹑足跳出房间,顺手掩了屋门,再寻爱妻柳叶青,已然跃上东边店墙,又跳上东排房顶。杨华连忙跟踪缀上,跳上了西边店墙,再跳上西排房顶。柳叶青正在房脊上向四面张望,扭头看见丈夫,忙向他连打手势。紧跟着一伏腰,如箭脱弦,由这房跳到那房,由那房跳到那墙,再一跳,跳出店外,身落在店后街巷上。杨华不顾一切,背弹弓,跨弹囊,手挥豹尾鞭,也如飞地追踪爱妻,跳到店房后巷。
柳叶青顿足摇手,似乎不悦。杨华不听拦阻,直追过去。柳叶青一指对巷,忙向杨华一再挥手,立刻驰出后巷去了。她的意思,是不教杨华出来;既已出来,夫妻俩就应分途兜寻,不该两口子挤走一条道。玉幡杆杨华爱恋妻子过甚,竟不依她的指挥,到底跟追过来。当下夫妻俩一前一后,往店房迤西,循吠声追去。
玉幡杆杨华跟追的是他妻子柳叶青;柳叶青追寻的却不是她父亲铁莲子,乃是在房顶上远远望见飞驰的两条人影和吠影的野犬。但等到夫妻俩扑出码头,来到田野,朦胧月影里,竟望见七八条人影,分为两拨;前一拨四五条人影,正奔向前途一带荒林;后一拨竟有三条人影,在后追逐。柳叶青大为惊疑,不禁振吭叫了一声;后面三条人影。竟有两个人似乎止步回头,但只略停了一停,依然追了下去。
柳叶青到此不顾一切,拔剑奋步,急扑过去。玉幡杆杨华也不遑顾瞻,插鞭摘弓,先暴喊了一声,也奋力紧赶过去。
在野犬吠影声中,杨、柳夫妻眼见前一拨人没入林中,后一拨人倏然止步,似乎紧守“逢林莫追”之戒,分三面绕勘了一遭。内中一个人影似要强行入林,被另一个人影拦住,第三个人影也站住了。杨、柳夫妻狠命地赶过去,柳叶青老远地就叫遭:“喂,喂,江东,江东!”
“江东”二字便是柳氏父女的暗号,果然喊声才罢,后拨竟有一个人影,应声叫道:“青儿,你怎么也跟来了?不教你们出来,偏不听话,还不快返回去!”这正是铁莲子柳兆鸿的声口。
铁莲子似乎深嫌杨、柳夫妇不听话,立催他们回去;又似怕来不及,竟丢下没入林中之敌不追,与那两条人影,一齐拨头奔回来。
那同伴两条人影非别人,正是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和他的门弟子钟凌奇。
铁莲子柳兆鸿很急遽地往回跑,骆翔麟师徒也跟着往回跑。杨、柳夫妇愣在那里,要等柳老赶到问话。柳老且跑且挥手道:“你们还不快回店?”展眼间,柳、骆二老与钟凌奇连翩奔到,和杨、柳二人会在一起,如飞地齐往店里回走。不一刻到了店房后巷,铁莲子先登高一望,幸无伏敌;于是柳、骆二老指挥着大家,分别跳墙进院。
杨、柳二人便要直入店房,柳老慌忙阻住。先四面一望,侧耳附窗听了听,内无异动;这才悄悄穿窗而入,把三间屋很快地履勘了一下。果在西暗间,发现一支甩箭,钉在窗棂上,连忙伸手拔下,摸了摸插入囊中,这才把大家开门延入。
于是点亮了灯,让骆老师徒坐下,逊谢道:“老大哥,我真谢谢你!你真不放心我们,你真就没回去。”
骆翔麟微微发喘,先就灯光满屋寻视,觉得略无可疑,且喘且笑道:“什么话呢,咱们老弟兄了,明明知道你这里还要有麻烦,我焉能袖手不管?”手指床上包裹,看着杨、柳夫妇,笑道:“你们两口子也追出去了,你们快看看吧,屋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柳叶青一进屋,恰也巡视了一周,忙笑答道:“骆老伯,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这不是也正察看么?大概没有丢什么。”
骆老睁大着眼,看着柳叶青,又看着杨华道:“一点东西也没丢么?”杨华重把包袱摸了摸,两口子一齐回答道:“大概没丢。”骆老又笑问道:“既然没丢东西。再看看多了什么东西没有?”
玉幡杆杨华笑道:“闹贼只有丢东西的,怎么会多出东西来?”骆老摇头道:“不然,不然⋯⋯”柳老扑哧地笑道:“骆老哥,真有你的,你就知道多出东西来了?”信手从囊内掏出那支甩箭。就灯下当众聚观。这不过是武林中寻常用的甩手箭罢了,却是箭尾甩头上系着一缕黄布条,布条上分明写着两行字:
“宝物唯有德者能有之,能守之,
其无德者必失之,且必危而不持。”
柳叶青立刻锐声叫道:“好鸟!这一定是狮林观鸟儿们干的!”骆老笑着点了点头。
钟凌奇问道:“这有什么意思?”
铁莲子哂然说道:“什么意思,无非是摇惑人心,教我爷儿们受之不安罢了。……相好的,你们这一招,可做得小家子气了!”眼望窗外,冷然摇头。
骆老闻言,也不禁摇了摇头,徐徐说道:“实在不高!”
柳叶青、玉幡杆看了看二老的神情,转向钟凌奇道:“钟师兄,刚才退入林中的人,一定是狮林观那群鸟吧?”
骆门弟子钟凌奇含笑不答,只看着师傅骆翔麟。骆翔麟便笑道:“青姑这么聪明的人,还用问么?”
柳叶青怒道:“这可太难了,他们明着输了嘴,还了剑,又暗中算计人,又想盗剑夺剑么?”
铁莲子挥手道:“你这傻丫头,总嘱咐你少说话,你偏爱多话,越多话,越显得你傻。”
柳叶青道:“我怎么傻了?”
铁莲子咳道:“你也想想,狮林观群鸟怎肯像你猜的,做这种不够江湖道义的呆事?人家不过暗中钉住了你们,不肯甘休罢了。人家决不会在此时此地,硬动手夺你们的剑。不过是一点不放松,把你们监视住了;你们走到哪里,他们一定追到哪里。你骆老伯不过怕他们万一不够朋友,在这铜陵地面弄出不光棍的事来。故此钉得他们很紧,他们并没做错事啊。”
杨华忙道:“莫非刚才入林的人,并不是狮林群鸟?”
柳老笑道:“你们太死心眼儿,我简直告诉你们:那是几个幕面的人物,人家不想出面,只想暗钉。被你骆老伯防着了,他们刚来。骆老伯就迎上去,大声地将他们喝破。只说了一声:“我姓骆的在这里呢,朋友们闪面子。”他们就走开了。我也恰巧从店中追出来,紧跟着吆喝了几句;他们就答了腔说:“他们是来暗中保护寒光剑,怕那把剑被别人吃二魔,转盗了去,显得他们不够朋友。他们又说:担保我们一路平安,返回故乡;狮林观决无异图,只教我们自己以后要好好护持此剑。人家没肯露盘,我们追着往回请他们,他们当然不肯回来,刚才就是这么一档事情。”
玉幡杆杨华听罢,皱眉说道:“如此说,我们后患方长!”
钟凌奇插言道:“这恐怕难免!”
柳叶青怒道:“我们是不怕空言威吓的。”
柳、骆二老全都笑了。
终于铁莲子父女翁婿,向骆、钟师徒谢而又谢,骆老旋即告辞,携徒回转铜官村。铁莲子和婿女,一夜晚景无话,次日带着那把青镝寒光剑,傲然地踏上归途。虽然一路上免不了风声鹤唳,小有波折,到底戒备森严,安然离皖,回转到江东。
狮林群鸟似乎并没有暗追来夺剑或盗剑。
铁莲子竟携婿女,先到达南京江宁城。却不拜客访友,悄悄地逛了逛南朝金粉秦淮河,夫子庙。寻到一家刀剑店,按照寒光剑的长短款式,配换了剑柄、剑鞘。又仿照寒光剑的长短款式,另配了三把剑,尺寸、装饰和其剑一样。这便有了同一款式的真伪四把剑了。然后父女翁婿三人才坐江船,回转镇江。
一到镇江,把一柄绿鲨鞘金什件的青镝寒光剑,挂在铁莲子精舍的壁上;把另一柄绿鲨鞘金什件的青镝寒光剑,挂在杨、柳夫妇新婚所住的小楼卧室的对窗壁上。真伪四剑,挂出来两柄,其余两柄也似乎什袭珍藏地收起来,放在箱笼。
杨、柳夫妻欣得奇宝,争回面子,可是精神上到底惴惴不宁,整天地提防对头前来明夺暗盗。可是越不放心,偏没事;越没事,偏越挂心。
这时候柳叶青忽又患了病,吞酸,呕吐,腿肿,渐渐有了孕象。按俗例,新媳妇临盆,断不能生产在母家。杨华拿出了做丈夫的身份,叫新娘子赶紧跟他回转河南省永城县杨宅。柳叶青好比丑媳妇一般,竟怕见公婆,不愿回转夫家;却在大道理上,太说不过去。两口子哓哓地争辩了好几天,杨华急了,向岳父说,又向居停主人鲁师兄夫妇说:经这几人促劝,柳叶青也没法了。终于定规克日坐暖轿。送怀孕新妇还家。
铁莲子因为女儿岁数大些,又是头胎,很不放心。杨华却已在故乡,给鳏居的岳父预备了养静的精舍,是一个小跨院,比鲁宅精舍还格局。铁莲子爱女及婿,早先本有就养婿家之约,到此欣然答应同行;却要自立门户,不愿倚婿奉养,做外老太爷。杨华连忙答应了,这可难坏了依人篱下的落难小姐李映霞。现在在名义上,她算是柳老的义女;柳老要就养婿女,移居河南;自己是跟了去,不跟了去呢?跟了去,柳叶青是她的情敌,今后将永在情敌眉眼下讨生活,其滋味既苦且酸。不跟去,独留镇江鲁宅,和鲁府上漠无瓜葛,自己成了客中客,更无味,且难安。自己依人篱下,宛转由人,又不好意思表示什么;只轻描淡写,向鲁大娘子说了说自己的难处。又向义父铁莲子问了问:自己当何去何从;欲投尼庵,免累他人的话,又不觉来到唇边了。
其实不用李映霞请问,这两天铁莲子正跟大弟子鲁镇雄,从长核计着呢。鲁镇雄知道师妹柳叶青的脾气,自己若收留李映霞,师妹必然起疑,因此力劝师傅铁莲子把李映霞也带走。他说:“师妹已婚,师傅身边无人服侍,有这位李映霞姑娘做你老养女,再好不过。”
铁莲子又悄悄问女婿杨华,杨华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不敢表示意见,只说:“把李小姐留在鲁宅也好,带到舍下,跟义父同居也好,家母决没有说的。只不过怕师妹犯小性。”末后又说:“岳父酌量着安插李小姐就是了,小婿毫无成见。”
铁莲子又秘密和爱女商量,柳叶青说:“我还没有跟婆母见面呢。这番回去庙见,又请了您去,您既是跟着亲女儿住亲戚,又带着个干女儿,您想合适么?他们杨家愿意么?”铁莲子笑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但我绝不是带着干女儿,去到亲女儿婆家住闲吃蹭饭,我只不过找他们杨家借房子,自立门户。我不是住亲戚啊,我就带着个干女儿乃至于带几个徒子、徒孙,他们也管不着我。倒是姑奶奶你,我得先向你定夺好了。”
说得柳叶青先红了脸,重重吁了口气道:“你老别跟我定夺,您想怎么着,您就怎么着,我可不敢拦您。”
铁莲子柳兆鸿已听出女儿不悦,笑了笑说道:“干脆咱爹俩一句话定规吧。我的意思,是要把李映霞带在身边,由我看着她;连你女婿也算上,都算在我眼皮底下了。我就是这个打算,我这打算完全为了你跟你女婿两口子的美满姻缘起见。傻孩子,我不是为了外人!若是你一定不愿意跟不愿见面的人在一块儿,那就把李小姐丢在镇江。不过,我总想男人们的腿长,女人们的心窄,我愿意永远看住了李小姐,直等到给她找了人家以后,我才松手,我这是完全替你设想。”
柳叶青越发地红了脸,她父亲的深谋私虑,她是早已明白的了,她还是不以为然。此刻低头想了一回,决然说道:“我就依着爹爹,您要把李映霞带到身边,携到永城,您觉着这么办好,一定是好。只有一样,您可得写保票,万一他跟她糊弄到一块儿,您可得赔我!”
铁莲子哈哈大笑道:“我赔你,我一定赔你!你也不看看你丈夫对你的情意如何,你也不管李小姐是个很有身份的大家闺秀,你就这么信口胡猜。我告诉你,你到了婆婆家,千万不要随便乱说了,千万要谨守闺训,听婆母的话。你们两口子跟李映霞这段事,总不要教你婆婆晓得才好。”
柳叶青听了,又有点不以为然。
铁莲子双眸看定女儿,很严重地说:“你千万不许犯傻。你要把李小姐这件事,教你婆家晓得了。第一,要看不起你这新娘子吃醋;第二,也要看不起你丈夫年轻没把持;第三,也要看不起李小姐这个落难的知府千金。我告诉你,说破了,跟你三人全有害;你自己可要估量估量。”
柳叶青噘嘴道:“那可没准儿,不论什么事,我就是不会瞒着人,我也不会扯谎。他到了家,若是欺负我,背着我跟李映霞捣鬼,我就许一气,把他们那堆泥全给抖搂出来。只要他不跟她勾搭,我就饶了他和她。”
总而言之,柳叶青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情敌李映霞,依然有着很大的戒心。她唯恐自己一到婆家,婆母立起家规来,把自己管束住;自己丈夫就许由着性儿,凑了李映霞去,私叙旧情。她却忘了她父亲铁莲子是何如人,岂容爱婿跟李映霞重温情梦?柳叶青实在是太过虑了。
并且她也太小觑了李映霞小姐。李映霞惨遭灭门之祸,此刻依人篱下,忏情埋恨,早存死志,一心只想为父母的沉冤,挣扎求活。她只想从铁莲子这里,求得报仇的门径!她早没有余情,来跟玉幡杆苦恋,来和柳叶青争欢了。
当下,铁莲子跟爱女、爱婿二人商定了携带李映霞,同返永城之计。赶着预备了几天,首由玉幡杆杨华先发了一封家信,次由柳门大师兄鲁镇雄代雇江船;打算由镇江码头渡江,循运河北上,直达淮安府。再穿过洪泽湖,西行入皖,溯五河,逆流斜上,便可一径到达豫西永城。便在鲁府上摆了饯别筵,跟着雇好了轿,又备好了几匹马,怀孕的江东女侠柳叶青和孤踪暂寄的李映霞小姐,辞别了鲁府女眷,一同上了轿。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各骑一匹马,柳门徒孙白鹤郑捷,上马送行。柳门大弟子鲁镇雄,和他父亲鲁松乔,也亲送到镇江码头。在江边叮咛了珍重便分别了。铁莲子一行登上江舟,起碇出港,先奔淮安城。
船走了些日子,平安无事。柳叶青向不晕船,这番怀孕便有点不舒服。这一天刚要穿渡洪泽湖,突遇大风,船颠簸得十分厉害,柳叶青竞呕吐不已。铁莲子和玉幡杆恐她伤了胎气,忙吩咐船家,暂不入湖,拢舟泊岸,要投店暂歇一两天,等风息了再走。柳叶青强支着说:“不要紧!”铁莲子不肯依着她,竟命郑捷雇来小轿,由李映霞挽着柳叶青的手,徐徐离船上了轿。
柳叶青和李映霞直入店院,刚刚下轿;突然看见一个客人正要出店,和李映霞走了个对脸,竟面露诧异,站住不走了。李映霞觉得这客人直眼看人,甚为无礼,不由得低下头来;又偷眼一瞥,竟拖着柳叶青,紧走了几步,进入店房。似乎听见那客人在背后,发出唔的一声疑讶。
这一声却惊动了女侠柳叶青,手扶李映霞,抬眼一看:这个客人竟生得长身玉立,比玉幡杆杨华不差什么。白面修眉,细腰阔肩,气度英挺;尤其是双瞳闪闪,似非常人。柳叶青立住脚,扭着头,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个客人竟也调转身子,把柳叶青盯了一眼。可是这人最后的眼光依然落到李映霞身上,瞅而又瞅,由头上盯到脚下;竟站在店院,忘记举步了。柳叶青觉得奇怪,再看李映霞;面露惊惧之容,很慌张地独自跑进屋内。柳叶青越发诧异,竟站在店房门口,看了看这个人,又再看李映霞。

第十七章 狭路惊逢玉虎
这时候,铁莲子柳兆鸿和玉幡杆杨华,全都进来了。只有白鹤郑捷管着行李,正吩咐店伙,搬运一切,算是稍为落后一点。铁莲子柳兆鸿刚刚进店间,早就看到这个客人的可疑情形了,不禁低哼了一声,迈步上前。玉幡杆杨华更为动容,竟很快地赶到客人面前,凝目注视不已;只觉这客人好生面善,却仓促想不起来。这客人也似乎觉出自己的举动,已引起人们的注意来了;他就把头一低,斜睨了杨华一眼,转身徐徐举步,走向店门。
铁莲子立刻侧转身,盯着这人的背影。柳叶青本要进房间,也停住了。玉幡杆杨华更是皱眉瞠目,正在苦想,似乎要举步跟追这人。铁莲子双眸转了一圈,瞥见李映霞,人已进了屋,竟又走出来,侧立房门前,向外偷看,又有点不敢看似的;远望着那客人的去路,面色忽白忽红,十分不宁。她这样子,早被柳叶青看出来,立刻凑过去,向李映霞盘问:“怎么回事?那个客人是谁?”李映霞满面通红,答不出来,眼光远远投射到杨华脸上,又招了招手。恰好杨华若有所悟,也正彷徨转顾,眼神所及,似向李映霞叩问。杨李二人四目对射,杨华突然失声叫道:“噢!”赶紧地翻身往外奔去。
铁莲子柳兆鸿恰在后面,已然把各人的神情全都看清楚;心头一转,猜透了一半。立刻紧跟着玉幡杆,也翻身追出店院。慢慢挨到杨华身旁,低声说:“这个客人可疑么?”杨华忙道:“这个人好奇怪,我瞧他很像是⋯⋯个贼!”铁莲子更不再问,暗一点手,翁婿二人各不关照,火速地追出客店门外,那个人已然拐弯走远了。白鹤郑捷押着行李,刚刚进店。玉幡杆杨华和铁莲子分别搜了一段路,铁莲子看见那客人已投入别巷,进入别家店院,便悄悄退回。暗暗叫住了杨华,才待细问;杨华不肯冒答,低声说:“回店再谈。”
翁婿二人又匆匆地回了店房。
这时候,李映霞呆若木鸡,依然伫立在房间门边,双手交握,从目光中透露出惊惧和悲愤。柳叶青忘了自己的病,上前扶肩,一迭声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可认识那个客人么?那个客人是干什么的?”
李映霞对柳叶青,一向委曲求全,百般将顺;此刻竟忘其所以,十分不耐烦地说:“这个人,这个人,我记不清楚,一准是,一准是个坏东西,歹人!”
说话时,玉幡杆杨华、铁莲子柳兆鸿先后走进来。李映霞忍不住迎头叫道:“华哥,华哥你看,你可看见刚才那个长身量,白面孔,穿着很漂亮、很豪气的那个男子没有?”且说且侧身,直凑到杨华肩旁,几乎要握手攀问似的。玉幡杆杨华也忘其所以地,眼看着李映霞的眼。叫道:“霞妹,我看见了,我正要问你;你可记得那天夜里,那个使双钩刀的⋯⋯”李映霞忙道:“我记得,不错,准是他,我还记得他使的是一双钢刀,刀背上有锯齿,刀尖上有钩。华哥,你你你得给我想法。这个人一定是那夜那个歹人,他他他刚才直瞧我,他一准把我认出来了。这可怎么好?”李映霞十分焦灼地说,脸上又害怕,又着急,几乎要把整个身子偎到杨华怀中似的。把个旁观怀疑的柳叶青,惹得酸溜溜十分动怒。竟猝然地发了话:“你们两个人到底嘀咕什么?刚才那个人,可是李小姐早就认识的人么?李小姐,刚才他直看你,你直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很熟识么……”转脸来,又请问杨华:“我说你,刚才你也直瞪眼;莫非刚才那个细高挑,跟你们俩全有认识?他可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萧什么人?你们怎的只翻眼珠子,不过话呢?”玉幡杆杨华蓦地红了脸,心知爱妻又动了疑妒。李映霞也深深醒悟,忙走到柳叶青身旁,手拉着手地说:“姐姐,姐姐,您不晓得,刚才那个人不是好人,一定是害我全家的那伙贼。我还记得他,他大概还认得我。……华哥,您快给我想法子,别教他走脱了。还有,噢,义父,您老人家快来。老人家,您看见刚才出去的那个长身量、白面孔、很豪气的客人没有?那就是在红花埠劫我的歹人。义父、义父,您瞧我该怎么办?现在可能抓住他喊冤么?”李映霞万分的焦灼,也顾不得柳叶青的醋意了,一迭声地向杨华和柳兆鸿恳求设法;她说那个人确是仇家。铁莲子柳兆鸿已然看明,也已听清;忙回身掩上屋门,把所有的人都叫到客店里间,很快地吩咐道:“郑捷,你不是也看见那个人了?”郑捷答应了一个“哈”字,翻眼看李映霞。柳老忙道:“你赶快暗带兵刃,去到那边那个店房,假装投店,把那个人看住。千万小心,不要教他看破,不要受了他的暗算。”白鹤郑捷道:“晓得!”转身便走,又问了一句:“这家伙是个贼么?”铁莲子道:“是个贼,别教他滑脱了。”郑捷道:“你老望安!”火速地去了。然后柳老又叮问杨华:“你可确切认准了这个人?”杨华答道:“一点不错,乍一见面,我也想不到。可是刚才他直拿眼扫我,又直盯着霞妹⋯⋯”柳叶青哼了一声,坐在床上了。杨华改口道:“这东西又打量我,又打量李小姐;我一看他,他又扭脸。不错,一准是那个贼,我跟他打过两场,再不会认错;不然神气不会那样。”柳老点头,又叮问李映霞:“你也记得清?”李映霞忙答道:“记得,这一点也不错。”铁莲子叫了一声:“好!”站起身来,举步往外走。李映霞神情激动,不解其意,竟横身拦住道:“义父别走,这个贼掳过我,威吓过我。是他把我架走,是华哥拿弹弓把他打跑的。他是我的大仇人,我的的确确认得准他,再不会认错。而且刚才这贼直瞅我!义父我也不便瞒着了,这个贼没安好心,他还是琢磨我,义父……”说到这里,突然跪在铁莲子面前,低叫道:“你老人家一生仗义行侠,现在我狭路逢仇,义父你老人家务必替我捉住他,我情愿跟他拼了。您只擒住这贼。我一辈子感激您,变猫变狗报答您,为奴为婢服侍您。”双手扶着铁莲子的膝头,又膝行而前,到了柳叶青的面前,磕头如捣蒜地说:“义姐,义姐,您也得可怜我,这贼害得我好苦,姐姐有一身好本领,您您您救救我,替我报了这个仇。只要杀了这个贼,姐姐,我就是您的奴才,我侍候您一辈子。您叫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的好姐姐!”她竟悲愤填膺,语无伦次了,说时声泪皆下。柳叶青忙往床旁一挪身道:“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说的?有话好讲,怎的跪着?”又好笑,又透出不悦。铁莲子微微一笑,过去把李映霞扶起。低声道:“好孩子,别着急,我这就给你办,你别拦阻我呀!你看我这就布置,快快坐下,听我分派。”铁莲子当时发令,命柳叶青持青镝寒光剑,佩带暗器,保护李映霞,就在这店房住下。命杨华将弹弓弹丸一一预备好了,假装没事人。留神听柳老的指挥,说动就得动。柳老嘱罢,忙忙退出这房间。假装单帮孤行客,另辟了一个房间。回转来,低问杨华和李映霞:“你们可晓得这贼叫什么名字?”杨、李愣然,李映霞叩额寻思道:“这贼大概姓贺,叫什么玉虎。”杨华道:“不错,我想起来了。他绰号擎天玉虎,名字叫贺什么的,大概是鄂北出名的大盗。”柳老略一寻思,点点头道:“这人多半是叫贺锦涛,他是两湖巨盗庞根荣的女婿,是鄂西新出手的飞贼。”柳叶青道:“哦,这小子就是贺玉虎么?”玉幡杆杨华道:“原来岳父和青妹全知道他的底细。他这人究竟怎么样?”柳叶青笑道:“你瞧,我爹爹人称两湖大侠,两湖的绿林人物怎会不晓得?”柳老笑道:“提起此人⋯⋯”正要往下说,忽看出李映霞依然踌躇不宁,欲催不敢的神气,便道:“我们先办事,后谈闲话。”吩咐杨华夫妇小心防护,便洒然离店,径去找白鹤郑捷。这地方恰在洪泽湖东北岸,地名叫横江圩,原是个小码头。铁莲子一行所住的店房,叫作永和客店。那长身量客人(贺玉虎)改投的店房,叫作泰昌客店。铁莲子找到泰昌客店,白鹤郑捷假装问路寻人,在柜房闲扯;见了铁莲子,使一眼色。铁莲子便道:“你住在这里了,教我好找。你住的哪个房间?郑捷道:“四号。”铁莲子道:“我们先出去吃饭。”把郑捷调出泰昌客店,到无人处,问道:“那个人在店里么?”回答说:“在。”问:“有同伴没有?”答道:“还不晓得,刚才我正要打听。”问:“他可姓贺?名叫贺锦涛?”答道:“店簿上写的是贺直卿,湖北人,经商,年二十七岁。”问:“他住几号?”回答:“住的是十一号,四号房正跟他住对门。”铁莲子道:“好了,你先跟我回永和店。”铁莲子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当下,带白鹤郑捷回店;当着大家,吩咐郑捷留在这永和店,陪伴李映霞。柳老自己要带杨华、柳叶青,移居泰昌店,钉住贼人,就便伺机下手。李映霞一听这话,看了郑捷一眼,面色恐慌不安。白鹤郑捷看了看李映霞,忙说:“师祖,这可不成,我一个人可保护不了李小姐;况且这房间只我们两个人,也太不方便。”柳老这番调动,简直大含私心;把爱女、爱婿调开,有意给郑捷、李映霞撮合。李映霞是个聪明女儿,脸上渐渐堆出红霞;可是她不能说什么,只能说离开养父,有些害怕。柳叶青瞟着李映霞和郑捷,心中十分高兴,忙说:“郑捷,你就留在这里,保护李姑娘吧。大白天价,一个人保护一个人,怕什么?我们一定把贼钉住了,不会教他溜到这里来。霞姑娘,你也放心吧,我们这个郑师侄,比起杨姐夫,本领更棒哩。”说着立逼杨华跟她转奔泰昌店。李映霞自然没法挽留,杨华很不好意思,也不能说什么。白鹤郑捷是个非常机警的少年,察颜观色,早已看透师祖铁莲子的故意安排,心中暗暗不悦。这位李映霞小姐分明跟杨姑夫患难生情,惹得叶青师姑泼酸大闹;现在师祖竟要利用自己,做那偷梁换柱之计。自己年纪轻轻的,好媳妇有的是,凭什么拣杨姑夫的残桃剩李吃?李小姐虽然生得漂亮,她的心明明扑着杨姑夫,自己凭什么拦入情场。做那打岔的小丑?当时也不辩驳,等到杨、柳夫妇刚要挪店,郑捷这才笑着发话道:“不成,不成,我年纪轻,本领稀松。刚才那个贼,只看神气,就知功夫不弱,我绝不是人家的对手。莫说保护李小姐,真要招呼起来,我自己还怕保不住性命呢。我哪能比得起杨姑夫?师祖,你老人家不要强人所难。”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跑。柳叶青拦喝道:“小郑捷,你敢溜缰!”白鹤郑捷笑道:“我说溜就溜,师姑您就瞪眼也不成。我还没出师呢,我的本领只能够跑跑腿,当当碎催,给您送行倒成;我怎能够保镖护眷,替李小姐抗御强贼呢?只除非杨姑夫一手神弹子,有那份能耐,我小子哪里配呢。况且李小姐,再说李小姐……这哪里成啊!”噫的一笑,暗暗地将柳老的深意叫破了。铁莲子不禁失笑,喝道:“郑捷站住,你不敢住在这里,就算作罢,你不要跑。”低头想了想,便命杨华和郑捷,全留在这里。柳老亲率柳叶青,去到泰昌店探贼。柳叶青不肯去。杨华也不肯留。李映霞更是局促难安。柳老对女儿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柳叶青方才欣然首肯;却提出一个条件,她要借这贺玉虎,来试一试新得的寒光剑。问杨华肯不肯把剑给她使?如不肯给剑,她就打退堂鼓,全不管了。杨华忙说:“行,行,青妹只要把这个贼料理了,给霞姑娘报了仇,这把剑就是你的了。”柳叶青张目道:“什么?给李小姐报仇?我可没有这么大本领,我只不过拿这个玉虎的狗头,试一试宝剑。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替人家杀贼复仇呀。”铁莲子笑叱道:“青儿,你还胡说什么?李姑娘是我的干女儿,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你这丫头不许说话刺刺猬猬的。”说罢,铁莲子命柳叶青,佩带寒光剑,跟他一同出店。柳叶青临出屋门,向杨华看了一眼,又扫了李映霞一眼,含着示威的意思。李映霞这时难过极了。实在忍不住,红着脸叫了一声:“义父,你老还是同杨姐夫郑捷少爷去吧。青姐姐,您还是留在这里,保护着我吧。您瞧,我一个人在这里,多么不得劲。”柳叶青笑道:“那有什么?”铁莲子道:“李姑娘望安,我们立刻还要回来的,决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的。”就这样又捣了半天乱,柳老方才和柳叶青一同转赴泰昌店。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两个少年男子和李映霞,留在永和店一明两暗的房间内,当然李映霞神情很是踌躇难安。郑捷目送柳叶青的去影,扭头冲杨华做了一个鬼脸,微微笑道:“二师叔,杨姑夫,您瞧我们师姑这股子劲够多大,老实说,您怕她不怕?”杨华怒目道:“少要胡说!咱们上这东屋来,让霞姑娘一个人在那西间屋歇歇。……霞姑娘,你进去歇一会儿吧。你放心,大白天价,贼人绝不敢任意胡来的。”李映霞低声道:“是的,杨姐夫和郑少爷你们歇着吧。”遂姗姗地走到西暗间去了,信手把门扇微微掩上。铁莲子柳兆鸿带领怀孕的江东女侠柳叶青,径到泰昌店。父女俩商量好了硬碰的办法,教店伙引路,找到十一号房,公然叩门。拜访姓贺的客人。柳叶青佩带着青镝寒光剑,全身短装,外披斗篷,跃跃欲试,一心要寻衅。铁莲子柳兆鸿长袍马褂,空着两手,先找柜房,然后一直来到十一号房,往四面看了看。那带路的店伙就弹门喊道:“十一号贺老爷,门口有人找!”屋里面喃喃地应了一声:“谁找我?”店伙道:“有一位老爷子,一位姑娘。”明明看出柳叶青是年轻媳妇,仍怕称呼错了。于是铁莲子更不客气,把店伙轻轻往旁一挥,公然亲手推开了房门,闯然进屋,江东女侠柳叶青也就跟踪而入。这长身量、白面孔的豪气客人,果然就是擎天玉虎贺锦涛。这贺锦涛刚才果然认出李映霞小姐来了。贺玉虎在红花埠,替土豪计百万戕官报仇,劫掳李映霞小姐;当时惊羡着李映霞深闺绝艳,临难不慌,突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他竟猝施辣手,刺杀了暗算女肉票欲行无礼的伙贼麻雷子,保全了李映霞的贞操。他结伙害了李映霞,他又要独立把李映霞救走。他妄想对李映霞,献出柔情爱意;把她救出仇家的毒手,正正经经,纳李映霞为妻。本为贪财而绑票,忽变为爱色而救人;偏偏遇上了陌路仗义的玉幡杆杨华,不容他反复改计。连弹猛攻玉虎,竟把李小姐救出贼手。贺玉虎仍不肯死心,半路邀劫,仍被飞弹打走;倒助成了杨、李的遇合。他事后情心不死,也曾寻李映霞的下落,只听说被杨华救到淮安府去了。他这才追到淮安府,遍访未得李映霞的踪迹;想不到在淮安府西,洪泽湖东,客店之中,居然无心中碰见了。擎天玉虎十分欢欣,把李映霞看而又看,认明无讹。不想他的硬对头,善打弹弓的玉幡杆杨华,也在那里了。他已然不十分认识杨华了,然而两人一亮相,四目相对,立刻彼此憬然。擎天玉虎又闪目看了看周围,已看出柳叶青是个会武功的女人,却跟李映霞相扶同行。又看出还有一两个人,都是武林行家,似与李映霞同道;他便不敢冒昧,悄悄退到泰昌客店了。现在他正躺在板床上,独自想心思,想办法。他一定要把李映霞弄到己手。他要以武力夺人,他又抵不住玉幡杆杨华的连珠弹。他现在倒有个同伴,但是,他要夺取美艳绝伦的闺秀为妻;要邀请同行帮忙,只怕同行不肯那么傻。他正在左思右想,又瞑目描摹李映霞的和柳叶青两个女子的形容气度,又推想她们的关系。柳叶青明明是个女行家,李映霞怎么会跟她在一块儿?莫非李映霞居然有武林中的亲戚?但是刚才分明看出李映霞是搀扶着柳叶青,柳叶青倒像是阔小姐,李映霞倒像个侍女似的:“哦,我明白了,这李映霞一定是倾家丧亲之后,被那个连珠弹姓杨的救去。投奔了亲戚。这个圆脸苹果腮的女子,多半就是连珠弹杨某的眷属。刚才杨某恶狠狠地盯我,女的也盯我;李映霞见了我,也蓦地脸红起来。她当然怕我,拿我当仇人。但是,我如果把她弄到手里,我一定好好哄她,应许给她复仇;对她起誓,我一定拿她当嫡妻看待,并且我要折节洗手。……还有那个女的,红红的嘴巴,小嘴细牙,长得也不错,就是两只眼有点歹毒,一定是个会家⋯⋯”擎天玉虎正自胡思乱想,突然间有客来访,有人叩门。他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心想:“怎么是一个老头,一个姑娘……”客人竟闯进来了。擎天玉虎贺锦涛一看来人,心中腾地一震:“是这个女子,哦,这个老人原来跟他们一伙,……李映霞呢!”眼光刚往外一瞥,铁莲子早已回手带上屋门,和柳叶青双双当门而站。擎天玉虎陡然觉出情形不对,好像自己掉在网里了。擎天玉虎很快地看出柳叶青身佩利剑,他就很快地跳下床来;顺手便从床头拉过他的兵刃包,并且要立刻擎出他的那对钩刀。贼人胆虚,他显然有些举动局促了。柳叶青立刻摆好了架势。也要抽剑。铁莲子柳兆鸿凝目微笑,举手作势,道:“朋友,不要动,我们有话说!哦,我们有话,要好好地说。请坐,大家请坐。”铁莲子首先坐下了。把柳叶青也曳住,顺手拉她坐在一旁。擎天玉虎贺锦涛晓得遇上江湖大名家了,料到不会猝然动手;便放下兵刃包,双拳一抱道:“朋友,请坐,请坐。”自己也就退到床头,侧身坐了下来。两眼盯定了柳氏父女,一言不发,做出恭听的模样,静等来人开口。可是铁莲子只凝眸打量这贺玉虎,也并不急急于发话。双方僵持住了,约有两杯茶时。贺玉虎心中不宁,唯恐来人外面另有埋伏,或正布置埋伏,忍不住眼光游移,不时扫看着屋门和前后窗。见柳老仍不发话,便开口道:“老先生,你我素昧生平,你可是找我么?”铁莲子捋须笑道:“我和你虽然不甚熟识,但我却认识令岳和令叔。你不是湖北、鄂人么?你的外号叫擎天玉虎,对么?你的令正夫人也是一位巾帼英雄,你是常在鄂北、鄂西闯荡的,对么?”一番话说得贺玉虎毛发悚然。失口说道:“我在下的根底,倒瞒不了你老,你老一定是江湖的老前辈了。在下年轻,出世晚,眼路窄,但不知你老可以把你的万儿,赏知在下么?”铁莲子越发地欣笑起来,把一对眼笑得没缝了。徐徐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早就知道你,我的眼力还不算拙。你问我的万儿么?我是个江湖上提不起来的无名人物,可是我也有个小小的外号⋯⋯”说到这里,探囊取物,拿出来三枚铁莲子,摆在掌心,就这么一团一晃,三个铁球儿在手心一转。说道:“你可想起来了么?”又将柳叶青的斗篷微微一掀,使她墨绿短装显露在贺玉虎眼前,接着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她在江湖上也薄有微名,她是一向好穿墨绿衣服的。贺朋友,你可听说过么?”擎天玉虎贺锦涛不禁变了色,站起来说:“哦,老前辈尊姓可是柳?你老的万儿可是铁莲子?”柳老笑道:“怎么样,我想你一定猜得出来的。”贺玉虎又看了看柳叶青,说道:“这一位一定是令爱江东女侠柳叶青了?”柳叶青道:“哈,你倒也晓得我!”贺玉虎面上露出恐怖之色,一时忘其所以,站住不动。柳老把手一伸道:“请坐下讲话。”贺玉虎很不安地坐下来,头上似乎冒出了汗;忍不住眼珠乱转,又看了看门窗。手扪着胸口,定了定神,说道:“原来是两湖大侠柳老前辈,和江东女侠柳姑娘。……柳老前辈,晚生一向在绿林鬼混,可是从没有在两湖老辈英雄面前失过礼。但不知老前辈突然登门下顾,有何见谕?”铁莲子柳兆鸿笑道:“贺朋友,你是明知故问。”贺玉虎忙道:“老前辈,我绝不敢装傻,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指教晚辈,请只管明言。晚辈年纪轻,也许无意中得罪了人,或者无意中冒犯了老前辈的朋友,也未可定。只要是老前辈说出道来,晚辈一定遵命赔礼。”铁莲子把大拇指一挑道:“光棍到底是光棍,一点就透,你也太客气了。贺朋友,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李建松太守是我柳某的亲戚,他的女儿李映霞小姐是我柳某的义女。我是为了这一点事,特来请教你阁下。你阁下说吧,咱们该怎么办才好?”擎天玉虎贺锦涛本已惶恐不宁,一听这话,皓白的脸顿时变成死灰色。不禁又站了起来,说道:“老前辈,李建松太守是你老的亲戚么?可是我事前全不知道啊!”铁莲子冷笑了一声,辞色渐趋严肃道:“话自然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李太守乃是一个清官,不意得罪了豪绅,竟惨遭灭门之祸。这种恩怨仇杀的事,江湖上自有公论。可是国法虽严,尚且罪不及孥;我那映霞义女儿一个十几岁的深闺弱质,没有碍着谁的事呀!我听说我们鄂北的绿林好汉们,竟甘心做豪绅的走狗,把人家一个没出门的姑娘生生架走,又要施行无礼,还要卖良为娼。——贺朋友。有这种事么?”说时双目阖张,须眉皆动,神威凛然。贺玉虎死灰色的面孔倏又变得通红,张口结舌地答不出来。半晌才说:“这这这,老前辈恐怕是听错了,这里面大有曲折⋯⋯”铁莲子怒道:“什么大有曲折?杀官眷,掳闺秀,这可是假的么?”贺玉虎默然,只勉强点一点头。铁莲子见他认了账,这才放缓了语声,道:“你这还罢了,你还不会扯谎。你也生着眼珠子,你刚才可曾看见映霞姑娘没有?”贺玉虎嗫嚅道:“看见了。”铁莲子冷笑道:“看见很好,她就是原告,她正把报仇申冤的事托靠了我。贺朋友,没说的,这官司你打了吧!”柳叶青也跟了一句道:“这官司你打了吧。”擎天玉虎满脸大汗。双手连搓。铁莲子的声威,他当然晓得,铁莲子在两湖成名,贺玉虎就是湖北人。他深知大侠登门,亲来讨罪,欲决斗必无幸,欲规避亦无从;他的思想似旋风一转,暗想:我真个遭了报应不成?贺玉虎沉吟不语,铁莲子双眸盯住他,也不催促。经过了好久的时候,贺玉虎说道:“老前辈,我不说谎,劫掳闺秀,确有其事;但是动手的不止一个,晚辈不过是其中的一人,却绝不是主谋,也不知详情。并且晚辈因为佩服李小姐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大节,我曾经杀了一个欲行无礼的同党,保住了李小姐的贞操,并且我看透真情之后,我还曾一再努力,要把她背出虎口⋯⋯”柳老说道:“我知道,但这不足以赎罪。你也许在你下辣手之后,忽又激动天良,矜怜到无辜弱女。你也许看见李小姐那么漂亮,存了别的念头;因此想把她害过了,又搭救出来。你的举动,确与他贼不同。可是弄到后来,搭救李小姐的人赶上来了,你并没帮忙,反而阻挠。你可知搭救李小姐的那一位杨某是谁么?他就是我的门婿,也就是她(说时一指柳叶青)的丈夫。贺朋友,一切详情,我全了然。我以为你阁下如果稍有英雄气魄,你就该知罪领罪,做得磊磊落落的,跟我出去一趟。”铁莲子柳兆鸿把贺玉虎当时的私心阴谋,不留余地,全给抖搂出来了。贺玉虎情知口头辩饰,于事无补;柳叶青姑娘坐在一旁,跃跃欲动,满面露出鄙夷神气。贺玉虎由恐惧激成愤怒,抗声说:“知罪领罪,老前辈要叫我怎么样领罪?可是叫我到官府投案?”柳叶青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个……”柳老忙道:“不是那样子做,我们是江湖人物。自然按照江湖道的方法。”贺玉虎切齿拭汗道:“老前辈尽管明说,到底要叫我怎样领罪?”铁莲子柳兆鸿道:“我要教你自己审讯自己,自己给自己定罪,自己给自己执法⋯⋯”贺玉虎看住柳老的嘴,手按胸口,把语声低到几乎听不见地说道:“自己定罪,自己执法⋯⋯”柳老说:“是的,而且就在此地,就在今天,而且要当着原告李映霞的面。”说着一指窗外。铁莲子父女咄咄逼人的声势,把贺玉虎生拍硬挤,挤得双睛闪闪冒火。猝又切齿说道:“老前辈果然是成名的英雄,办事真正干脆,可是未免太不留余地了。您难道就教我在这青天白日,热闹市场中,当众领罪么?可不可以挨到夜晚,换个地方?”铁莲子咧嘴笑道:“这不是我柳某不讲情面,赶尽杀绝。无奈舍亲李太守当日守法爱民,惨遭灭门之祸;道里的朋友并没有一个人,肯于稍留余地,缓和着办的。那一回事做得太辣,这一回事当然要不辣也不成了。换地方,行。我也不愿意在这镇甸里,做这种类乎江湖上清理门户的把戏。我们可以挪到野外,没有人的地方。”贺玉虎唠叨道:“太辣,太辣!可是辣的不是我,还有别人,还有主谋人呢。”铁莲子怫然道:“我们丈夫做事,来个了断,不要推诿。别人的责任,别人自己担,你无须挂虑。柳某一向办事要办透彻,决计不会轻饶了正对头的。你可以放心。”柳叶青便扭身立起,手按寒光剑柄,说道:“行了,我们不要唠叨了,就到野外去吧。”擎天玉虎忙摇手说:“二位且慢,我还有话。老前辈和女英雄,无论如何,总得让我安排一下。就是鹰爪,也不能活捉活拿呀。”柳老说道:“你只管宽心,你如有留给家里人、留给师门或亲友的信,请你尽量写,我们一定尽心给你转送出去。”贺玉虎简直怒发欲狂了,可是力不能敌,逃避无路,忍而又忍,咬牙低声道:“我谢谢您的盛情。但是,现在时候太仓促,我请老前辈给我半天限,我好安置安置自己的私事。我在这里是客游偶住,我还有别的事,要了结一下。”柳叶青道:“那不成,你要是溜了呢,我没有工夫看着你。你趁早跟我们去吧,好在一会儿就了结。你还留恋什么?你就有朋友,不客气说,他也未必敢来帮拳。”贺玉虎道:“柳姑娘,你不要欺人太甚,无论如何,我要到今夜方能遵命。倘你们父女自恃人多技强,那么,我任什么话不说,你们把我刺死好了。我决不抵抗!”铁莲子也怒了,双眼一瞪,忽转笑容道:“好好好,我也不能太赶碌你。我就依着你,今天夜间,至迟别过三更,我们在湖边恭候。我想你不会骗我老头子,说了不算,一溜完事吧。”贺玉虎道:“到时候,我在下准去。我一定,是⋯⋯先领教,后领罪。”铁莲子睁眼道:“什么,你还要先请教么?”柳叶青叱道:“你好大的胆!”贺玉虎嘻嘻冷笑道:“我擎天玉虎也薄负微名,我焉能束手就戮,我当然要比画比画,然后我才死而无怨。”铁莲子喝道:“好。你有这份胆量,就让你先请教,后请罪。你要估摸一下。怎么上算,就怎么办吧,不要吃了亏才好。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从我手心溜出去的人,简直没有。就是让他跑开了,等到再抓回来,他那个苦子吃得更多。你吃柿子,要挑合式的吃,趁早别存着侥幸心。……贺朋友,你别过意,你现在就是我的笼中鸟,网中鱼了。你若有好朋友,我允许你尽量邀他们帮场、帮拳、助威,全都成。”遂挺身站起来,说:“青儿,我们走!贺朋友:我们晚上见。希望你不要失约。”双拳一抱,把贺玉虎从头到尾瞥了一下,立刻和柳叶青推门走出去。贺玉虎浑身浴汗,送出店门口,往街道两头看了看,赶紧折回店房,匆匆地预备起来。他料到铁莲子暗中必已留人监视自己。因此他不敢偷躲;就明目张胆地写了三封信,拿出许多钱来。分三次秘密雇人给他送出去。等到三个送信人全都走了,贺玉虎这才穿上长衣服,暗带兵刃,公然走出店房,目不斜视地走到街上。果然走不多远,便已觉出背后有人。贺玉虎十分焦急,装作漫游,耗了一会儿,绕了一会儿,竟又折回店房。那一边,铁莲子柳兆鸿和女儿柳叶青,匆匆离开泰昌店,刚走到永和店前,便看见白鹤郑捷正在店门口打晃。见了柳老,吐舌一笑,转身回店。柳老骂了一句:“混账!”走进永和店,又看见玉幡杆杨华,正在店院走溜。他和郑捷全不肯留在房间,反把李映霞一个人丢在屋中了。李映霞心中害怕,又不敢强留杨、郑,她一个人独留店房,只得抱着柳叶青的一把剑,听候动静。她唯恐贺玉虎乘虚找寻过来。哪知贺玉虎震于铁莲子的威名,正忙着救命逃罪的事,再顾不到钟情掠美了。铁莲子怒冲冲地回转店房,向杨华、郑捷发话:“你们真不听话,怎的全出来了?现在我已经跟贺玉虎见了面,他已然认了账。霞姑娘,你不要担心吧,你的仇一准报了;今夜三更天,我就给他一个了断,我要逼他自戕。你们可务必听我吩咐。不然的话,一准把他放跑了。”遂叫杨华、柳叶青、白鹤郑捷全过来,很快地每人嘱咐一套话。白鹤郑捷、玉幡杆杨华,立即先后衔命出店,包围贺玉虎布下了卡子。柳叶青是奉命留守,兼护李映霞。自然她很不愿意,因见她父面色很不平善,便不敢明驳,低声答应了,可是不快之感形于颜面。铁莲子并不管她,反而把李映霞叫到面前,低声问她:“那个人果然是擎天玉虎贺锦涛,他倒也晓得我父女的一点微名。我已逼他今夜三更,出离店房,到野外受死。他若识相,必然自戕,否则我就亲自动手。姑娘你的仇是报得一桩了,当日在红花埠劫夺你的人一共有几个?”李映霞先不答话,跪在铁莲子膝前,给磕了好几个头,说道:“义父,你老人家这样作成我,我李映霞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大德。只可惜我全家覆灭,胞兄下落不明⋯⋯”她底下的话想说:胞兄若在,则酬恩有人。柳老倒误会了,含笑把李映霞扶起来,说:“姑娘不要着急,我先替你杀了这个仇人,随后我再给你寻找令胞兄。连你的终身大事,带你父母的遗榜归葬,你全交给我。我一定把你李氏门中存殁生死,一一安置妥帖,叫你们全无遗憾。好姑娘,我这话说到家了,你就望安,听我一桩一桩安排吧。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我要逼这贼子去自戕,我还要你亲眼看着他死。你看这样办,足够痛心快意的吧?”痛快是果然痛快,柳老似乎忘了一个寻常闺秀,是否有胆亲睹人来杀人。幸而李映霞劫后余生,又是素性贞烈的女子,倒的确愿意眼见仇人灭亡在她面前。连忙又跪谢了,站起来说:“到了时候,义父只一叫我,我一定跟了去看。……好贼,想不到也有今天!我李映霞身遭横祸,陌路上竟遇着了义父和义姐,仇人倘得伏诛;我李映霞就马上死了,也不枉了。”言下慨然,泪落如珠;一回头,看见柳叶青坐在一旁,似乎另有一股子劲。忙挨过去哄慰,一时间问她可是累着了?是否还觉得肚疼?一时间问她是否还觉得恶心要吐?又劝柳叶青躺下歇息,千万不要震动了胎气。十分殷勤,十分恳挚,柳叶青到底感动了:脸上渐渐露出愉快之容。李映霞这才放下了心。当下分拨进膳,转瞬天黑。柳老见女儿柳叶青稍进饭食,精神甚佳,果然把晕船呕吐的怀孕现象好转了,心上深以为慰,就教她好好陪伴李映霞。柳老一个人空手出去巡卡。走不多远,到一路隅。瞥见了女婿杨华。忙调到旁边一问,说是贼人贺玉虎只出来一趟,旋即回店,至今并未出来。又问杨华曾看见眼生的江湖人物跟贺玉虎接触?回答说:“没有看出来。大概没有吧。”铁莲子挥手,杨华退回潜伏之处。柳老继续往前蹚,到了泰昌店前,白鹤郑捷从邻近一个小巷钻出来。两方凑到一处,郑捷抢着说:“我这里钉得很严,并没有什么刺眼的事,师祖可另有所见么?”柳老笑道:“好小子,我是巡查你来的。贼人确在店内么?”回答道:“确乎没有离店。”问道:“你就在这一面钉么?”郑捷道:“不,不,看你老把我当成傻子了。我自信绕着圈子暗钉,一点也没漏空,一点也没露形。您看,我还买了一个腿子呢!”手指泰昌店旁一座小果摊,摊旁一老一少,似乎是祖孙。郑捷道:“我就是花钱雇得那个摆摊小孩,替我把门站岗,所以我只提防店后墙和两旁,这正面我不过抽冷子来问一问罢了。”铁莲子微笑道:“你小子居然有一套,你可不要自傲,越小心越好。——你进店摸过没有?”答说:“自从点子出店又回店之后,我一共溜进去两趟;点子此刻并未溜开,我就赶快地退出来了,我怕打草惊蛇。”更问:“有眼生的人进店没有?”答道:“大概没有。”又问:“有离店的没有?”答道:“有是有,全像不相干的旅客。更没有指名寻找点子的人。”铁莲子挥手笑道:“你不要自觉很有把握似的。暗中盯梢,这不是容易事!”郑捷道:“师祖望安,输了眼,误了事,我情甘认罚。”柳老笑了笑,这才亲自进店履勘。郑捷退回潜伏之处,照样巡逻;于是他又加雇了一个闲汉,帮着站岗。柳老直入四号房,又到对面十一号暗窥了一下。擎天玉虎贺锦涛真个像被两湖大侠声威所慑,又似乎奇胆包天。漠无所惧,安然地留在房间以内。他没有溜,这倒奇了!铁莲子叩额想了想,又出去重新盘诘杨、郑二人:可留神贺玉虎已在暗中传递消息,潜邀救援?郑捷力保没有看出来。杨华稍涉吞吐,事后也说:“没有,不会有。”柳老摇了摇头,挥退二人,径到泰昌店柜房,向司账嘀咕了一阵,又借笔砚。写了一张短柬:“请勿忘今日子正,湖边踏月之约,特再肃驾,务祈惠临。名不具。”另在“名不具”之下,签了一个莲花瓣花押,把短柬加封封固,交给一个店伙;嘱他到二更刚过,务必送到十一号房姓贺客人那里,要当面交到。遂掏出一小锭银子,赏给店伙,嘱咐至再;又向司账举手道劳。便走开了。出店见了郑捷、杨华,仍都关照了。此刻点子毫无异动,还要防备他月暗天黑时,骤然逃走。柳老切嘱:“你们要小心了,你们要在邻房上安桩。一有风吹草动,千万不要忘了,一面跟缀,一面给我送信。”郑捷、杨华一一敬谨领命;便是越到天黑,越要加紧梭巡;街头巷尾,墙头屋顶,远处近处,全不要落空。铁莲子柳兆鸿眼看他俩安桩的情形,甚妥,这才徐徐踱回永和店,见了柳叶青和李映霞。二女都抢着问:“那个贼没有离开店么?没有跑掉么?”柳老哂然摇头,柳叶青笑道:“爹爹你不用大大意意的,人要真溜了,你老这跟头可栽得够瓷实了。”柳老说:“少奶奶,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先在这里歇一会儿,你也可以替我巡视一遍。”柳叶青按着肚子笑道:“我可不成。”柳老说:“刚才你怎么行来着?”柳叶青道:“刚才是一股猛劲,我又知道爹爹是要用我们父女的万字,去吓吓贺玉虎;现在我歇过来了,倒没有劲了,好像气短似的。”这自然还是孕象,柳叶青就不承认有娠,力气上也有点来不及了。挨到二更,铁莲子柳兆鸿又出去勘查了两趟;并先一步,早给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各送去全副兵刃暗器和夜行衣装。铁莲子预备三更一过,便即发动擒虎,屠虎之举。当下与二女掩门熄灯,登榻闭目凝神。于是更锣频催,人心似箭,转眼间风萧萧,夜深沉,到了该动的时候了。柳老一跃而起,出店一看。折回来,便命女儿柳叶青仗剑上马。那李映霞姑娘,深闺弱质,不能够步行,也不能骑马。柳兆鸿想出办法来,索性教女儿柳叶青和她共骑一马。不用马鞍,改铺马褥;由柳叶青拢抱着她的腰,这样才算是一马双跨的了。铁莲子也骑了马,在旁陪伴,一同踏月到了荒郊。就在林边下马。铺了马褥子,命李映霞席地坐下,命柳叶青在旁小心戒备着,千万不可擅离。然后铁莲子一松缰,把马豁剌剌放开,重返镇甸。催那擎天玉虎按约领罪。铁莲子去了,李映霞坐在马褥上,眼见柳叶青英姿凛凛,按剑而立,眺望四周,仪态萧闲,一点也不介意。李映霞竟止不住心头小鹿怦怦跳动,一时唯恐贼人不来;她想,贼人不傻,明知不敌,岂肯甘心来送死?一时又唯恐贼人突然袭来了,而杨华、郑捷、柳老全不在面前,只有柳叶青一个人!柳叶青又如此傲慢,万一动起手来,柳叶青至多也就是一人敌。倘来二贼、三贼,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岂不重落恶魔之手?她心上害怕。可是柳氏父女全不拿着当回事;自己干着急,空害怕,没法子求他们审慎。她冷得发噤似的。忍不住双眸只盯着柳叶青。既须仰仗柳叶青为护身符,可是这护身符如生龙活虎,不容你挨上身,也不容你恳求情央。李映霞既窘且怖,幸而临出店时,自己向柳老讨了一把剑;因为讨这把剑,还遭柳叶青冷笑、侮视。现在有此一剑在握,固不足以御贼防身,犹堪以临危全节。她就两手握着两把冷汗,带汗抓着这口剑。而且唯恐贼人仓促而来,来不及拔剑,她就老早老早地将剑拔出鞘外。柳老父女他们都这么大大咧咧,万一有个好歹。我自己就可以自决……心中盘算,见柳叶青正延颈远瞩,她便偷偷握剑,自己试往自己项下一比,似乎剑太长,自刎很不容易。忽然柳叶青回头说道:“呦,霞姑娘,你干什么?你别拿着剑乱耍把,这是开了锋的,小心划破了手指头。”李映霞羞得低了头,也不作声,只不拾这个碴儿,问道:“义父怎么不回来?还有郑少爷和杨姐夫,他们不是监视贼人去了?怎的也不来?可是贼人逃跑到别处去了,义父跟他们追下去了?”柳叶青漠不置答,仍往镇甸看,半晌方说道:“那可没准儿,贼人是有腿的,也许看事不好,撒腿就跑。不过,那一来,他太丢人,在江湖上再不能充好汉了……唔,许是,……好几条人影,许是来了吧!你在这里别动,我迎上去瞧瞧!”双足一错,腰一伏,立刻一条线似的扑向人影那边。李映霞十分惊惧地顺方向一看,果有人影奔来。慌忙站起来,叫道:“青姐姐,你别走!”伸手一抓。没有抓着人,自己坐在地上了。她此刻心中深悔,不该答应莅场目睹仇人受诛,宛如置身战场。现在她没法可想,哀哀叹了一口气,恨不能立刻学会剑术,足以自卫,便不致遭这柳姑娘的蔑视了。

第十八章 决斗示武
这时候,人影奔驰,其来甚速,一到旷野,便分明看出,一共两拨。这一拨大概是铁莲子和杨华、郑捷一马两步。又一拨自然是贺玉虎了。竟不知是何时从何处,招来四个同党,都是夜行人,没有坐骑。却在这两拨以外,另在月影渺茫下,在荒林的那边,影影绰绰的,还有一团人影闪动。原来铁莲子刚迎到镇甸口,便遇上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疾驰而来。报道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很够人物,很有两手,他不止不曾打点偷跑,而且悄没声地邀来了大援。现在他的援兵已到,已经全换好衣装,带好兵刃离店,这就前来践约。说话时,贺玉虎和那四个援兵,已然顺镇甸扑出来了,老远地打呼哨,向铁莲子递话:“老前辈,我在下准时践约,请在郊外‘以武会友’,各遵江湖道正规,勿得潜施暗算!”铁莲子也有几分诧异,只遥遥地答应了一个“好”字,立即飞马重奔荒郊。转瞬之间,双方的人到齐,顿时剑拔弩张,就要动手。李映霞还远叫了一声:“义父!”柳叶青已然抛下李映霞,赶到斗场,在林边只剩下李映霞一人。这时候林中如有埋伏,李映霞便又成了笼中鸟。李映霞很机警,又叫了一声:“义父!您到这边来!”铁莲子顿时一惊,申斥柳叶青不该疏忽。柳叶青定要临敌,不肯护人;铁莲子急催白鹤郑捷,过去保护李映霞。郑捷还在迟延,铁莲子怒喝了一声:“什么事,还避嫌?”郑捷这才提剑奔过去,立在李映霞身旁。
铁莲子便率女婿玉幡杆杨华、女儿柳叶青,一把雁翎刀,一柄豹尾鞭。一柄寒光剑,跟贺玉虎及其同伴共五个人。面面相对。
铁莲子柳兆鸿打量来人,擎天玉虎贺锦涛抱一对钩刀,为首相对。在他身旁,有一个四十五六岁半老英雄,身矮体瘦,使一口泼风刀,肩头斜佩飞锥囊,双目灼灼放光,颇似内功精强。这人是贺玉虎同门的师叔,是个独行盗侠,名叫飞猴陈海扬。另外三个人,却是淮西有名三巨盗的两位,汪宝祥和袁士祯,他们是拜盟弟兄,全跟贺玉虎有着生死患难的交情。(还有一个名叫周士禄,此刻没有到场。)另外一位,便是那七手施耀宗;在红花埠打劫时,也有他出场。
双方各相对手,觌面答话。铁莲子看了看对方五个人,说道:“贺朋友言而有信,不但践约,还邀来了许多朋友。我们还要说两句呢,还是手底下见明白?”
淮西三盗汪宝祥、袁士祯发话道:“这有什么说的?你这位朋友是替别人找场,我们哥们儿也是为朋友帮场,我们谁也不必唠叨,我们是兵刃上领教好了!”好像淮西三巨盗并不晓得铁莲子的声名似的。柳叶青气不过,抗声道:“动手很容易,我父女会的是成名英雄,江湖上无名下辈,我们犯不上斗他。你朋友口气好直梗,请你报个万儿来。”
淮西三盗叫道:“你这位女朋友,口气也很不小,我先请教请教你的字号!”
江东女侠柳叶青冷笑道:“你问我么?我区区倒也有着小小一点名望,我便是江东……”
那个瘦矮使刀的老者,屹立无言,此时猝然说:“我知道,姑娘,你就是江东女侠柳叶青;这一位一定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可对么?”
铁莲子振声道:“不错,朋友你好眼力。听你的口音,看你的兵刃。冲着你跟贺朋友的交情,你阁下想必是汉川飞猴陈海扬陈君了?”
陈海扬还没答话,淮西三盗骇然一震。急急回顾贺玉虎,贺玉虎微微冷笑。原来他刚才只是仓促邀助,没有提名道姓。汪宝祥和袁士祯骤闻铁莲子的声名,不禁暗暗吃惊,意思之间,怨恨玉虎不该隐瞒对头名姓。
瘦矮老人倒漫不经意地说:“柳老兄也还晓得贱名,我在下不胜荣幸!”
铁莲子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汉川飞猴陈,谁不晓得?”
陈海扬笑道:“岂敢,岂敢!两湖铁莲子的大名,更是遐迩皆闻,不期今日,得在此地相逢。刚才我这师侄贺锦涛,飞书告急,言说武林中有位名家,要跟他今夜相会,交代过场,他自知不敌,又不肯退避,故此邀我来讲情。柳老兄,我们全不是江湖上无名之辈,不知你老兄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要找敝师侄说话。我并不清楚其中的情节,也不晓得这道梁子多大多长,我要贸问一声,不知能够摆茶讲不能?”
铁莲子把话声一正道:“事情其实也无所谓大小,既有你老哥出头,本当从命摆茶,无奈此事血淋淋的并不干净,内中关连着舍亲全家的性命,和一个女孩子的贞节。难道老兄出场,没把是非曲直先打听明白么?”
陈海扬道:“我也只刚才匆匆问了几句,听说是仇杀案件。我们江湖上人物,讲究的是借交报仇,全凭刀尖子定曲直。情理也很难死凿。现在我请问一句,柳老兄台可肯赏脸么?可肯摆出一条道来么?”
柳老笑道:“对不起,只能承教,不便承情。”飞猴陈海扬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一定要献丑了!”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眼见这个瘦矮老人,向柳老徐徐叙阔,似乎柳老也很尊重瘦老人似的,忙低低询问爱妻:“这个家伙是怎么一个人物?”柳叶青说:“你听着,先别问!”又道:“这家伙是两湖很有名的飞行独脚大盗。跟我爹爹有过交道的,想不到他会是贺玉虎的师叔。”杨华道:“他是个劲敌么?”柳叶青道:“他的轻功非常高超,他的刀拐也很精熟,实在是个棘手人物。”
当下,陈海扬向柳老说:“既然要见真章,我们老弟兄稍稍靠后,先教他们小哥们儿上场……玉虎是你先上,还是你朋友先上?”淮西三巨盗的汪宝祥说道:“我在下不才。受友情邀,前来献拙,我们弟兄还有别的事,不能久等,我请先开头阵。”
这淮西汪宝祥话刚讲完。立刻回手拔刀。跳到斗场当中。向铁莲子一躬到地道:“柳老英雄,在下慕名已久,今日幸会。我在下姓汪名宝祥,和你老素无恩怨,这不过是受友情托,前来捧场。请你老随便派一位朋友前来赏招。好在话已表明,本无恩怨,以武会友,彼此点到而止,都是为了朋友。”说着话,抱刀侧立,等候对手上招。
飞猴陈海扬闻言怫然,冷笑了几声,向贺玉虎发话道:“你还不谢谢你的好朋友!”贺玉虎瞪视着淮西二盗,厉声说道:“我谢谢二位好朋友捧场。”铁莲子柳兆鸿自然也听出来了,淮西二盗分明是既帮拳,又怯敌。柳老也就笑了一声道:“汪朋友意思,我明白了,我们本来是各不相扰的。还有这一位,意思怎么样?”袁士祯答道:“我们是一盟弟兄,汪大哥的话,就是我肚里要说的话。”
铁莲子道:“很好,既然二位还有别的事,我教他们赶快来领教!”向玉幡杆杨华、柳叶青一扬手,杨华夫妇双双跳过来。柳老说道:“你们听明白了,这两位可是朋友!”杨、柳齐应道:“晓得!”一个使鞭,一个使剑,立刻和汪宝祥、袁士祯捉对儿斗起来。
汪宝祥使的是一口折铁刀,功夫很纯,和玉幡杆杨华相敌;彼此估量了对手,说一声:“请!”汪宝祥虚晃一刀,照杨华砍来,招数稳而不快。玉幡杆杨华侧身一让,扬鞭还招,“搂头盖顶”,喝一声:“打!”照汪宝祥打过去。汪宝祥霍地往旁一闪,就此还刀。两个人一来一往。比斗起来。玉幡杆杨华鞭沉力猛,但招数不甚精熟,全靠身长力大,占了先着。汪宝祥的刀不敢硬碰杨华的豹尾鞭。一味展开迅快的刀法,乘虚捣瑕;眨眼间,打了十来个照面。
那一边袁士祯是个身高力猛的汉子,使一对青铜锏,恰好遇上了剑法轻灵的柳叶青。袁士祯双锏错举,说道:“女英雄请快发招!”柳叶青道:“你只管发招。”侧身拔剑,亮出那碧莹莹,一汪水似的青镝寒光宝剑来。袁士祯道:“有僭了!”跳上一步,双锏一摆,唰的横扫过来。柳叶青往旁略闪。剑诀一领,唰的一剑,往敌人上盘一晃;突然一收,奔袁士祯软肋点去。袁士祯一看,退后一步闪开,抡锏又上,照柳叶青的剑刃砸去。
袁士祯大概不甚识货,不知寒光剑的来历,虽然久闻江东女侠的大名,只知她手疾招快,以剑法迅捷成名,并不知道她现在得着这口宝剑。心想:“女侠的成名,必非幸致,女子的功夫定然是以巧降力;我现在应该跟她力战。”意念一起,身手并不稍缓,右手铜锏砸剑,左手铜锏“叶底偷桃”递出去。柳叶青微微一笑,把剑一撤,未教敌人右手锏砸着;换手一剑,紧贴着袁士祯左手锏进招,唰的疾如电火,猛来截斩敌人的左腕。袁士祯吃了一惊。“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女子招数紧快。”忙往回抽腕,将左手锏一转,往外荡去;右手锏抡起来,照柳叶青持剑的手臂猛打下去。柳叶青不闪不退,并不救招;却将剑诀一指,寒光剑突然冒险进攻,上刺敌人的咽喉。这一招既狠且疾,恍如拼命;袁士祯吓了一跳,火速地往后一窜,退出去一丈多远,这才躲开了寒光剑致命的一刺;不由侧身横锏。凝眸打量柳叶青。这个女子好狠的剑招啊!她胆敢以攻为守,真真了不得!
柳叶青见敌人骤退,娇叱一声道:“别走!”一个箭步赶去,身如飞鸟,剑如灵蛇,一跃丈余,很快地突击上来;袁士祯急急地叉锏招架,往来六七回合,柳叶青施展开连环招,嗖嗖嗖,一连三剑;袁士祯挥锏急挡,铮的一声啸响,激起火花。袁士祯慌忙往外一跳,柳叶青也慌忙往外一跳。袁士祯就月影下一看,左手铜锏被削破很大的一个缺口。柳叶青验看寒光剑,居然纹风未动,果然是切金断玉好宝剑。于是柳叶青很得意地张眸一看敌人,喝道:“朋友,再来!”剑诀一指,奋身挺剑,迅捷如风,又扑上来。袁士祯忙叫道:“女英雄,力猛剑快,我自知不敌。甘拜下风!”柳叶青道:“哪里的话,不要客气。接招!”碧莹莹的寒光剑连肩带臂,又斜削过来。袁士祯只得提锏招架,已领略了寒光剑的锋锐,小心在意应付,且斗且看伙伴汪宝祥。柳叶青也是一面打,一面看丈夫杨华。
玉幡杆杨华和汪宝祥已斗过二十余回合。杨华的鞭法,斗不过汪宝祥的折铁刀;一个败势,往外窜退,打算舍短用长,施展他的连珠弹法。汪宝祥钉得很紧,玉幡杆杨华似乎退不出来。
柳叶青偷眼瞥见,心中着急;不由又娇叱一声,运用青萍剑术,跟袁士祯狠斗起来。一快降十力,一招紧似一招,突然地施展了一招“反臂刺扎”,照袁士祯攻去。袁士祯仓促不及退躲,又横锏一挡;铮的一声响,又激起火花。袁士祯觉得自己的青铜锏又被削坏了一处,赶快地往外撤身,已然来不及。柳叶青趁他心慌意乱,“拨草寻蛇”,紧追敌踪,一剑扫下去。袁士祯回手发锏,喝一声:“打!”也想败中取胜,冒险反攻。不料柳叶青有名的手快,喝声:“呀,呔!”寒光剑已刺向袁士祯的左胯。袁士祯努力往外挣,嗤的一下,大腿被划破一条,湿淋淋地流出血来。柳叶青又复一剑。袁士祯已然连出两三丈以外,说道:“领教,领教!姓袁的认输了,女英雄改日再会!喂,祥大哥,我挂彩了!贺仁兄,对不起,我弟兄不给你做脸!”急忙口打呼哨,很快地退下去了。柳叶青不曾追赶。袁士祯旋即止步。自己给自己裹伤。这时候,汪宝祥力战玉幡杆杨华,眼看抢了上风;那铁莲子柳兆鸿正捏着一把汗;不料爱女已先得胜。汪宝祥听见盟弟的呼声,便不肯恋战,向杨华虚展一招,抽身便退。却才退出三四丈远,回身叫道:“贺仁兄,我弟兄不能给好朋友拔闯,自觉丢人,我们再见吧。这位杨朋友,我们有机会再会,我自信我还没有输招,可是我不能不让步了。柳老前辈,你是明白人,我们告辞了!”
铁莲子柳兆鸿呼了一声道:“汪朋友。我这里很承情。袁朋友,我也谢谢你相让。”在柳老说这场面话时,淮西二盗袁士祯和汪宝祥已然合在一起,如飞地走了。
玉幡杆杨华未能用其所长,气得直喘粗气。柳叶青虽然胜了敌人,可也喘吁吁,自觉不支。铁莲子道:“你们退下来吧,还是我老头子跟飞猴陈五爷比画比画,不过贺朋友你,可不要走掉。”又瞥了七手施耀宗一眼道:“这位朋友,我还没有请教⋯⋯”七手施耀宗身躯动了一动,正要答言;玉幡杆已然认出来了,大声道:“这一位也是红花埠打劫官眷的朋友,我还记得他。”七手施耀宗冷笑道:“不错,我也认得阁下。”铁莲子道:“那很好了,索性我们一块儿领教。”
飞猴陈海扬忙道:“不然,不然,这不能一概而论,还是我在下先跟柳老英雄接招。”且说且迈步,缓缓走到铁莲子面前,侧身抱拳而立。铁莲子抗声发话:“青儿,仲英,你们看住了这两位朋友,我先跟陈五爷过招。”转面道:“陈五爷,我们是试拳脚,还是试兵刃?”飞猴陈海扬略一寻患道:“还是兵刃痛快。”一回手,便掣出背后插的兵刃来。铁莲子柳兆鸿也就拔出那把雁翎刀。
两位年老的英雄抵面相对,各向自己人一挥手。命他们后退,闪开了场子。擎天玉虎贺锦涛,抱着那一对钩刀,和七手施耀宗并肩而立,紧盯着柳老翁婿父女;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妇,就紧盯着贺玉虎跟七手施耀宗。当下,陈海扬和铁莲子同时说了一声:“请!”各往前探一步,利刃一挥,很迅速地开了招。陈海扬的泼风刀,照铁莲子面门虚点了一点,不等对手招架,唰的掣回来,刀锋随身势猛进一步;喝道:“看招!”斜切藕式,照铁莲子肩头劈下。铁莲子柳兆鸿长须飘飘,持刀凝立,双眸闪闪发光,身躯纹风不动;直等到敌人刀锋砍到,距肩头不及半尺,这才唰的一侧身躯,便将刀锋一掉,照陈海扬的刀硬削上去。力猛招快,仿佛挟着一股寒风。
飞猴陈海扬似乎深知铁莲子的刀法,专好硬碰硬;便将泼风刀收回,微退半步,才待抡刀再攻。铁莲子却身躯不动,猿臂一伸,刀花盘空一绕,陡照敌人右肩砍去。恰好陈海扬攻势发动,泼风刀当心刺来;被铁莲子迎个正着,呛啷的一声啸响,刀刃削着刀刃。激起火花。大概是铁莲子的雁翎刀刀尖削着飞刀陈海扬的刀吞口处;飞猴陈海扬霍地往外一蹿,虎口险被震开,几乎把握不住刀柄。
但是陈海扬夙知铁莲子武功造诣的,虽然无形中输了这一招;他的手眼身法步法未乱,料知敌手一招争先,势必趁机追击。他立刻把精神一提,横刀封闭门户。不料铁莲子柳兆鸿并未追来,提着雁翎刀,巍然不动;反而微微一笑道:“陈五爷这一招不算,再来。”
贺玉虎和七手施耀宗在旁看得明白,全都替陈海扬暗捏一把汗。杨华和柳叶青连称可惜,以为再追一刀,就好了。
飞猴陈海扬耳根觉得发烧,一声不言语。见铁莲子不往上攻,他便一按刀背,赶上一步,说道:“柳老英雄果然高明,请看这一招!”霍地一蹿,“力劈华山”,人和刀齐落,照铁莲子顶门猛劈下去。他以为铁莲子绝不敢硬架。铁莲子哼了一声,将力气一运;“横上铁门闩”,待得陈海扬刀到顶门不及一尺,舌绽春雷,喝一声:“呔!”用十成力猛往上磕去。居然又是硬砍硬架,其快如风。
陈海扬吃了一惊,急急地抽刀收起,已然不及。只听得又呛啷的一声啸响,激起更大的火花,手中刀险些脱手而飞。铁莲子的雁翎刀中锋,正迎上他的泼风刀刀尖。陈海扬又觉得虎口一麻,唯恐对手赶招,他就不管不顾地收转刀,又发出刀,唰的照铁莲子右腕斩来,这一招是以攻为守。但在同时,铁莲子雁翎刀一摆,疾如电火,也照陈海扬右腕斩来。却是铁莲子力足手快,竟早一步点到;陈海扬慌忙地掣腕救招,双足一点地,唰的跳到圈外去。
这一回铁莲子一声长笑。依然收刀未追。
飞猴陈海扬直蹿出两丈以外,方才借月光验看自己的刀锋,刀锋上竟被铁莲子的雁翎刀削得卷了刃。
贺玉虎、七手施耀宗一齐出了声:“你老人家还不舍短用长?”
玉幡杆杨华也在旁出了声:“师傅,手下不要留情了,你老看看天色!”
柳叶青也叫道:“爹爹,是朋友,让三招就可以了;不是朋友,更不能老让呀。……你老还要小心人家的暗器呀。”
铁莲子不答,只向爱女、爱婿一挥手。
飞猴陈海扬这时自觉难堪。心知不敌;可是就这样认输,情仍不甘。口中说道:“柳老英雄不愧是江湖上知名人物,刀法实在是又精熟,又坚强,我姓陈的十分心折。但是,我还要向你讨脸,我们再走两招;我还有一两件暗器,一发请教。”
铁莲子柳兆鸿笑道:“请听尊便,不过请你看看时候,我们还是点到为止的好。你一定要干到底,那也说不得,我柳某可要认真献拙了。”
两人全都仰面看了看天色。飞猴陈海扬向贺玉虎说了几句黑话;贺玉虎抖擞精神,拖刀等候斗法的终局,却已晓得前途不利了。七手施耀宗也暗暗备好了他的飞叉。柳叶青见状,悄将杨华捏了一把。玉幡杆杨华点头会意,也将自己的连珠弹预备好了;夫妻俩双双监视着贺、施二寇,恐怕他们跳跑,更怕他们潜施暗算。这时候白鹤郑捷引着李映霞,远远地凑过来了。
飞猴陈海扬把手中泼风刀一挥,说:“柳老看招!”忽地拔身一跃,捷如飞鸟,照铁莲子猛扑过来;展开了他的六合刀法,翻翻滚滚,狠斗铁莲子的雁翎刀。铁莲子依然凝立如山,一任对手倏前倏后,仍自以逸待劳,以力破巧。这一番决斗,陈海扬施展出浑身解数,一口气攻上二十多招;铁莲子不慌不忙,也攻也守,转眼间,连破了陈海扬两三次险招。陈海扬不由激怒,进招愈猛。铁莲子看出对手伎俩渐穷,行将发放飞锥。便将雁翎刀一提,先吆喝一句:“陈朋友,我可要献拙了!”陡然将身法一变,改凝重为迅捷;雁翎刀顿时泛成一团银光,反把飞猴陈海扬逼住。陈海扬连攻数次,全未递进招去;咬牙切齿,又对付了十数个照面,便挥刀一个败势,往圈外跳去。铁莲子追了两步;陈海扬果然将泼风刀交到左手,右手一探囊内,摸出三柄飞锥,腾地一翻身,就要往外打。
这时节,两人一个疾退,一个缓追,相隔已有三丈多远。铁莲子深知敌人将发暗器,却昂然不惧,故意地往前一蹿。陈海扬顿时喝了一声:“看飞锥!”唰的一道白光发出。不知他怎么一来,三柄跟斗飞锥,只借这一举手之劳,居然同时发出,却分为左中右三面,锥与锥相隔不及半尺,平列成川字形,很凶猛地掠向铁莲子胸前。在场两边的人都直了眼盯着,月影朦胧中,只听铮铮的一声响;铁莲子柳兆鸿微微一挫身,雁翎刀一转,三柄飞锥唰的全打飞回去。两边的人竟全没看清飞锥如何地打出,又如何地打回。直等到三柄飞锥全落下来,两柄直插到草地上,一柄斜打到大路边,众人方才看清。贺玉虎直了眼,倒吸一口凉气。七手施耀宗也是使暗器的,不禁失声喝彩。
可是就在这喝彩声摇曳里,飞猴陈海扬早又身躯一扑一翻,往前迫近数尺;左手握刀护住面门,右手紧贴左肋,往外一抖。唰唰的一声轻响。月影里又有三柄跟斗飞锥打出来;分为品字形,三柄飞锥一柄奔面门,两柄奔两肋,同时照铁莲子打到。
这一回距离得更近,出手更快,情势当然更险。陈海扬咬牙喝一声:“着!”叮当的连声三响,耳听铁莲子一声长笑;眼看铁莲子横提雁翎刀,迎着刀锥一蹿。突然地一斜身,刀光一掠而过,三柄飞锥直被反击向天空,弧形似的高高的,远远地抛落在斗场之外。就在这陈海扬探身扬手,连发暗器,铁莲子单臂挥刀,格打暗器的一刹那,两人已然愈迫愈近,抵面不足一丈了。飞猴陈海扬怪吼一声,俯身扭腰,把手往下一挺,立刻又有三柄飞锥,“柳条贯鱼”式,唰的照铁莲子下盘打来。不等飞锥抵及敌身,陈海扬如电光石火一般,早将左手刀换交右手;右手抡刀,随飞锥猱进,撩阴,断股,恶狠狠地猛攻过来。
铁莲子柳兆鸿久经大敌,沉机应变;当敌手第三次飞锥才待出手,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长啸一声,“一鹤冲天”,掠空一跃。手中雁翎刀不等双足落地,早已“泰山压顶”,照陈海扬劈去。陈海扬的第七、第八、第九柄飞锥贴地卷来。全都落空。陈的泼风刀刚刚发出,忽见铁莲子腾身抡刀而起。已有一股锐风扑到自己头顶。陈海扬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进刀斜砍敌股,且先护头保命。无如敌人这一刀飞跃下击,力量过大,既不好招架;相迫过近,又不易躲闪。这时候两个人相距更不及三尺,铁莲子的威势震慑了陈海扬;陈海扬遇此险招,顿然气慑势馁。慌不迭地回刀上架,横身往外一跳。咕噔一声大响,铁莲子似已料到他这一逃,把雁翎刀一扫一封,镇住了陈海扬的泼风刀。身形急进,只一腿,踢中了陈海扬的大胯,陈海扬猝然栽倒。杨、柳夫妻哗然大笑。
贺玉虎、施耀宗骇然惊扰。
陡然听铁莲子喝一声:“汰,好贼!”
飞猴陈海扬人虽倒地,手中刀未失,暗器囊中还有三柄飞锥。他就陡然滚身,“燕青十八翻”,“鲤鱼打挺”,身形跳起来。回头望月,把刀交在左手一扫。伸右手囊中取物;把最后第十、第十一、第十二柄飞锥,三点水形,照铁莲子狠打出去,一柄锥奔上盘,一柄锥奔下盘,末后一柄锥奔中盘,直打敌人心窝。这三锥挨得近,对得准,打得狠而稳,飞猴陈海扬无论如何,要挽回自己的体面。
哪知铁莲子一世威名,煞非易与,一面牵住力绌技穷之敌,一面旁防观阵伺隙之贼。一双眸子炯炯地盯定陈海扬的手和眼。只见陈的手往豹皮囊中又一摸,倏往外一扬,顿时发出了寒光锐风;铁莲子霍地一闪身,挥手往外一荡。
就在这一刹那,三柄飞锥刚刚荡开了一柄;那一边,擎天玉虎贺锦涛气急败坏,七手施耀宗目瞪心惊,两个人不约而同,飞身来救,各将暗器偷偷取出,快快地打出去。
擎天玉虎两次扬手,打出两支镖。
七手施耀宗只一挥手,连打出两支飞叉。
两镖两叉全奔铁莲子要害打去。顿时听见两声锐呼,玉幡杆杨华早已摘弓取弹,展开了连珠弹法,吧吧吧,乱打贺玉虎和施耀宗。柳叶青父女情切,更是先扬手,发出数粒铁莲子,然后青镝寒光剑碧莹莹的光华映月一闪,早已右臂挥起,飞身一掠,直奔飞猴陈海扬,又折奔贺玉虎,大骂着砍去。
双方眼看要激成混战……
这时候淮西三盗的两盗,一战而败,怯敌先走。白鹤郑捷持刀依林,佑护着李映霞姑娘,遥观斗场,跃跃欲动。终于掩护着李映霞,犯险寻声,一步步找了过来。
铁莲子柳兆鸿以一口刀,斗败了飞猴陈海扬的锥刀。又遭陈海扬、贺玉虎、施耀宗三个剧贼的飞锥、飞镖、飞叉的攒击,却一下也没有打着。全被他展开迅疾的身法、刀法,磕、打、闪、接,一一破开。在狂笑声里,横刀逼住了陈海扬,一手捏着接来的一支镖,一口飞叉。向飞猴陈发话道:“陈朋友,承让,承让,你们这师侄可不大漂亮!”飞猴陈海扬十二柄飞锥未能取胜,反挨了柳老一脚,愧愤已极。闪身跳出圈外,顿足认输,向铁莲子递话:“柳老英雄实在高明,我在下⋯⋯”
陈海扬的场面交代话,没有说完。贺玉虎、施耀宗先发过一阵暗器,后又一齐扑上来拼命。铁莲子指挥若定,早有一婿一女抵住了贺、施二人。他自己恍若退身局外,一手横刀,一手捋须,双目瞪着陈海扬,看他怎样下场?
铁莲子道:“陈朋友,怎么样?还有什么招数赐教?”
飞猴陈海扬道:“柳老英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我在下甘拜下风⋯⋯我说喂,玉虎,你⋯⋯”他的意思要教贺玉虎认败。他也以为贺施的骤施暗算,有损他的威名。可是若叫贺玉虎认败,便是投降,投降便是纳命受死。自己堂堂的一个人物,不能援救师侄于危,反而助阵惨败,催逼师侄献头于仇家,也太觉难以为人。飞猴陈海扬喘吁吁心乱如麻,束手无措;有意劝贺玉虎横刀自刎,只是张口结舌,吞吐说不出。贺玉虎此时正与杨柳夫妇,乱骂乱打;分明是耍无赖,智穷力绌,宁肯斗死,也不甘心慷慨认败,授命自戕。
陈海扬正自着急,恐说出见危授命的话来,横遭师侄的峻拒,彼此更形丢丑,且为门户之羞。又要向柳老求情,此刻服输,请再改期决斗;可又分明料到话一说出,势必见拒,反招来柳老的奚落。飞猴陈顿时窘得面红气沮,眼看着贺、施二人和杨、柳苦斗,不能阻挠,不能参加,对面又站着铁莲子柳兆鸿,提刀凝眸,监视自己。一刹时虽然沉默无声,月影下,似乎柳老面透讪笑之意。
飞猴陈彷徨四顾。厉声叫了一声:“玉虎!我们已然落败,你这师叔自恨无能,不能掩护你。你这师叔,也不能恬不知耻,再帮你发赖。你的事。你自己‘了’好了,我去也!铁莲子柳老英雄,我飞猴陈久涉江湖,不意今日败在名家之手,我若不死,再图后报!再见了,再见了!”把手中兵刃往地上一投,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飞猴陈海扬这番结局,大出贺玉虎的意外,却落在铁莲子意料之中。铁莲子立刻抗声说道:“陈朋友请留步,陈朋友请留步!”
飞猴陈海扬微微回头,倏然变色道:“柳老英雄莫非还要赶尽杀绝?”铁莲子也投刀于地,拦住了飞猴陈海扬,说道:“陈朋友,请不要如此。陈朋友的英雄气概,我在下不胜钦佩,你的兵刃请你带走。青山绿林,相见有日。”陈飞猴煞难为情,眼看着铁莲子,苦笑了一声,拾起了兵刃。双方各一拱手:“再见,再见!”声中,二仇诀别。飞猴陈海扬临行时,偷看了贺玉虎一眼,摇一摇头,如飞地退入荒郊右边的丛林中了。
这时节,七手施耀宗、玉虎贺锦涛,被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一个飞弹远攻,一个利剑近取,打得不可开交。两人很费力地支持了一阵,很快地闪身要跑,却又很快地被杨、柳二人钉住。贺玉虎已瞥见师叔陈海扬弃刀欲逃,并已听出师叔飞猴陈向柳老交代的话。贺玉虎方寸大乱,向杨、柳夫妇狠骂一句,向施耀宗低喊一声,立即躲着杨华的连珠弹,专向柳叶青双双扑去。两个人猛搏柳叶青一个人,准备以攻为退。
柳叶青只凭那口寒光宝剑,便可以打败二盗。无奈她自己怀孕,体气已难持久。宝剑纵然能削敌刃,却被敌人看破;贺、施二人全都躲着她的剑,只乘虚疾攻,设法缠绕柳叶青,不肯硬碰硬架。只斗了几个回合,柳叶青便即大怒,喝一声,展开了青萍剑法,认准贺玉虎,连下辣手。把七手施耀宗稍稍放松,一面向丈夫杨华招呼,催他飞弹助阵,先打倒施耀宗。玉幡杆杨华握弹开弓,觑准敌人下三路,上三路,乒乒乓兵,不时急袭。只是贺玉虎、施耀宗全都领略过他的弹法,一面和柳叶青搏斗,一面身形绕转,只围着柳叶青乱窜,教杨华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开弓。贺、施二人跳来跳去,东攻一下,西攻一下;既躲避飞弹,又躲避宝剑,不大工夫,连逢险招,深感吃力。两个人情知不利,潜相关照,且斗且退,似要扑奔树林边。
他们是要穿林而逃。可是这时候。白鹤郑捷保着李映霞,恰已来到斗场之旁。
铁莲子柳兆鸿逼走了飞猴陈,眼看一婿一女激斗贺、施,竟连战二三十回合,未能取胜,不禁愤怒。有心过去动手,又觉自己是成名英雄,不便以众欺寡。正自犹疑,忽听柳叶青一声娇叱道:“好贼!”七手施耀宗被柳叶青一剑削去,闪身急败,回手发出一口飞叉。柳叶青横剑一磕,不料叉来太猛,剑削又急。竟将飞叉劈为两片;断叉一爆之力,几乎伤了柳叶青的脸。柳叶青大怒,厉声叫:“仲英,还不把那贼撂倒下,这个贼交给我。爹爹,快快拦住这贼,不要让他跑了。”柳叶青的意思,是教杨华速用连珠弹,把祸首贺玉虎钉住打倒。杨华错会了意,见二贼攒攻自己的爱妻,岳父偏又保持身份,不肯助战,他便不由心中焦灼。柳叶青一呼,他竟叫应了一声,收弓抡鞭上前,扼住了贺玉虎的退路,两个人立刻又交手。
这一来,玉幡杆杨华又是舍长用短。贺玉虎摆动一对钩刀,奔玉幡杆杨华猛扑。杨华挥豹尾鞭急打;贺玉虎左手刀虚晃,唰的往外一封,右手刀臂空一盖,似照豹尾鞭磕下去;却一收一发,突然照杨华肩头搠来。玉幡杆杨华的豹尾鞭,被贺玉虎左手刀封在怀外,右手刀竟被攻入。玉幡杆杨华赶紧地往后一退。抽出鞭来,照贺玉虎的右手刀狠砸。贺玉虎猝然间往圈外一跳,口发呼哨,箭似的抢奔荒林。他居然做到:“以攻为退”。
铁莲子旁观大怒,厉声喝道:“好贼,还不受死!”唰的一扬手,一粒铁莲子掠空打去。贺玉虎顿觉锐风破空而响,慌忙侧身横闪,双刀往外一抡。铁莲子柳兆鸿腾身飞跃,剪住了贺玉虎的逃路。就在同时,白鹤郑捷也大叫一声:“师叔不要慌!”丢下李映霞,挺剑飞身前来援应。
那一边,七手施耀宗连续发了两口飞叉,全被柳叶青让开,立刻激起柳叶青的愤怒。一鼓作气,挥剑急上,唰唰唰,连环招一连三剑,把个七手施耀宗砍得手忙脚乱。一招闪失,柳叶青的寒光剑,碧莹莹青光闪动,对准施耀宗,一抹地刺到胸前。施耀宗急闪不及,百忙中,挥刀往外一架。呛啷一声响,柳叶青叱道:“教你跑!”跟手又一剑,奔下盘截来。七手施耀宗拼命封刀后蹿,直蹿出二三丈外,侥幸逃出剑下,却是手中的钢刀,竟被寒光剑削去一段;失声惊叫:“不好!”翻身急逃。柳叶青挥剑急追。
铁莲子又一眼瞥见,冷笑道:“哈哈,你也别跑了!”把手一扬,又一粒铁莲子,远远打到施耀宗面门。施耀宗扭脸急躲;不料这铁莲子也是连珠打法,一扬手便是三粒;施耀宗躲开两粒,有一粒打在耳轮上,竟穿耳而过,一阵剧痛,血流及肩。施耀宗伸手一摸,拨头又跑;柳叶青的寒光剑跟踪赶到,唰的砍下来。铁莲子喝道:“留活口!”喊晚了一步,七手施耀宗扑地栽倒。柳叶青这第一剑,首先刺中敌肩,第二剑一抽一送,刚刚下砍,闻呼略停。七手施耀宗忽地滚身跳起来,扬手一叉,照柳叶青打去。相隔太近。来势急骤,柳叶青险些失招,忙施“铁板桥”的功夫。单足着地,将身一仰。仅得躲开,飞叉掠身而过,柳叶青吃了一惊。七手施耀宗趁此一缓,不敢进攻,抽冷转身,忍痛夺路,拼命逃走。——恰从玉幡杆杨华背后蹿过,铁莲子又喊了一声。玉幡杆回身一弹打去,没有打中。施耀宗肩背后血淋淋的,落荒狂奔,玉幡杆杨华大呼追去。柳叶青叫道:“你别追!”已然追下去了。柳叶青忙转身叫道:“爹爹,你瞧他!”铁莲子道:“我瞧着呢,不要紧,我把狗贼拾回来,你在这里盯着这一个正点子。”说时如飞地去了。
这里只剩下贺玉虎,如被困负隅的野兽,杨华刚退去,柳叶青已堵上来;白鹤郑捷更先一步拦路抡剑,邀截过来。贺玉虎双目如灯,一腔急火,自知势危,抡双刀张牙舞爪地乱闯。白鹤郑捷剑诀一指,喝道:“姓贺的,认输吧,你的报应到了!”贺玉虎怪吼道:“放狗屁,太爷临死,也不能教你们好好的受用!”话未毕,郑捷一剑劈到。贺玉虎将钩刀一封一展,猛向郑捷的剑锋上砸去。郑捷慌忙抽剑微退,骂道:“好贼,拼命也不成!”贺玉虎信猿地骂道:“就是拼命!”刀随身进,猛冲郑捷。郑捷急急招架,贺玉虎抹转身,突又往旁逃窜。柳叶青喝道:“不许你走!”跨步一挡,寒光剑青光一掠,照贺玉虎的右手钩刀削去。贺玉虎已认清这把宝剑,急忙往回撤招;柳叶青翻手一剑,青光闪绕,顺势迫上,斜向贺玉虎头颈抹去。
贺玉虎满头大汗,慌忙封刀退后一步;情不自禁,双刀往外钩挂。柳叶青顺手又一翻,剑刃一找刀锋,用力猛切。呛啷一声,贺玉虎的一口刀被削去了一个倒钩。贺玉虎失声一哼;柳叶青跟招赶招,唰的又一剑,奔贺玉虎臂腕上点去。贺玉虎看看这口宝剑,再不敢招架;急急地一闪,厉声怪叫:“呀,哒!”双刀错举,猛然往前急冲。柳叶青骂道:“好小子!”这一招只可欺迫别人,却不能向持有宝剑的江东女侠施展。柳叶青微退半步,左手剑诀一领,右腕用十成力,将碧莹莹的寒光剑,唰的往敌刃上狠狠削来。贺玉虎仍是以进为退,以拼命掩饰奔逃;趁这寒光剑招架之势,突然拨转身,张眸一寻。看见了路边一马,马旁站立一人:正是为歼仇观斗,心惊气悸的李映霞。贺玉虎顿时叫道:“你在这里了!”倏然一蹿,嗖嗖嗖,惊蛇急,奔李映霞扑来。
李映霞蓦地惊叫,白鹤郑捷失声道:“不好!”不顾一切,慌忙截堵过去,柳叶青也慌忙追赶。
不想这贺玉虎起初自知无幸,欲逃无路,忽然见伙伴施耀宗负伤逃走,杨华和铁莲子双双追去;这铁莲子既已暂离,大敌不在,正好是自己逃命的好机会。他立刻假装着要侵犯李映霞,用声东击西以进为退之策,把柳叶青和白鹤郑捷全牵制过来,他就猝然一转,改投荒岗疏林,逃命而去。
李映霞已然吓倒在路边。白鹤郑捷飞奔过来救援,柳叶青气怒道:“爹爹偏教她到场,光图报仇痛快,倒多了一层累赘。你看那姓贺的跑了不是?我也不管,我也不追!”
这怨言才出口,突然听丛林那边呐喊道:“跑不了,我在这里等着呢!”
立刻听到林那边浮起奔呼之声。柳叶青瞥了李映霞一眼,对郑捷说:“你看李小姐吓得这样,还是你在这里看着她,我去追那个玉虎。”
郑捷忙道:“不行,不行!”柳叶青早已如飞地跑下去了。郑捷无可奈何,扶起了李映霞小姐。李映霞扪心含愧说:“郑少爷休管我,我不要紧,我不怕。”口说不怕,浑身哆哆嗦嗦,甚为可怜。白鹤郑捷不忍他去,只得提剑守护。
那一边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翁婿两人同追七手施耀宗,施耀宗拼命地越岗奔林;无如身负重伤,脚步不快,不一时首被铁莲子柳兆鸿追上。立刻展雁翎刀,逼令贼人授首。紧跟着玉幡杆也赶到,忙展开连珠弹,在后夹攻。七手施耀宗到此智绌力穷,还有数口飞叉,咬牙发出来抵敌。被铁莲子闪开,挥刀砍去。施耀宗勉强躲刀,飞弹又到,扑噔一声栽倒;还要滚身强逃,铁莲子说道:“恶贼绝饶不得!”一刀刺去,拔刀血出,施耀宗立即殒命。铁莲子便要枭取贼人的首级,消灭贼人认尸寻仇的踪迹。陡然听林岗那边,柳叶青发出警号呼援。铁莲子道:“不好!仲英快来!”丢下血泊中的施耀宗,慌忙绕岗寻声奔回。
翁婿二人刚刚赶到荒岗,往北一看,望见了白鹤郑捷和李映霞,安然立在路边;二人稍稍放心。望南一看,又一带荒林浓影,正隐隐透出杀声,柳叶青正在那边呼援。铁莲子既惊且怒,说:“青儿被围了!”如飞地赶过去,杨华曳弓急随。
就在这南面疏落落一带荒林后,江东女侠柳叶青,竟被四个幕面人物包围环攻。这四个幕面人物武功精强,展开了空手入白刃的身法,硬来夺取柳叶青掌中的青镝寒光宝剑。柳叶青有孕的身子,竟支持不住,且战且退,情势异常危迫。
铁莲子柳兆鸿老眼无花,只一瞥便已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罪魁祸首擎天玉虎贺锦涛。已然乘机漏网,逃得没了影,自己的女儿陷入了贼人的埋伏。铁莲子振臂喊一声,声如洪钟,伏身一跃,捷如飞鸟,倏然间扑到垓心,越过了柳叶青,向那四个幕面人猛攻。
也就是稍稍落后一点,玉幡杆杨华如飞奔来,人未到,弹弓先发,乒乒乓乓,一阵暴打。
四个幕面人一声不响,霍地分开,两人仍攻柳叶青,一人迎斗铁莲子;另一人手发甩箭,远远阻着玉幡杆杨华。
铁莲子奋刀力战,起初还当这四个幕面人是贺玉虎的同党。只斗了五六回合,陡觉幕面敌人无心跟自己苦战,却很加紧地围攻自己女儿柳叶青。又不是一味跟自己女儿拼命厮杀,其实是故意哑斗,一心来缠绕她,要夺取她手中的寒光剑。
铁莲子顿时省悟,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好,你们狮林群鸟!你们太不够人物,我铁莲子再不客气了!”雁翎刀唰的一挥、施展开绝招,嗖嗖嗖,劈风锐啸;一路猛剁,把那个牵制他的幕面人,砍得招架不住,抽身便退。铁莲子抗声叫道:“孩子,这是狮林观的朋友,你们要小心,仲英!好好地向他们领教。”便不追败退的敌人,一转身,挥刀来援应女儿柳叶青。
柳叶青以一口寒光剑,乍敌四个高手,早已不支。她父亲一到,敌人分兵迎敌,她立刻松开了手脚,提高了勇气。娇叱着,向前后二敌奋剑猛扫,顿时破了敌人空手入白刃的斗法。而且百忙中,挥剑狠削,纵没有削断敌刃,却已逼退了缠绕自己的强敌;于是一招得手,越发转守为攻。铁莲子突又跳过来,父女联合疾斗;又有玉幡杆的连珠弹助攻,眨眼间,被铁莲子又刺伤一人,撤退下来。这四个幕面人先后已有两个败退,其余的还想恋战;忽然那最先败退的人撮口发出暗号,立刻四人合在一起,猛然一攻,倏然疾退。竟一句话不说,纷如鸟散,投入林中,一眨眼间不见了。可是那个擎天玉虎贺锦涛,也早不见了。
柳叶青累得吁吁喘气,铁莲子气得须眉皆张,意思之间,还要穷追。那一边白鹤郑捷连发口号,铁莲子敛怒为笑,冲着林中,连说了几句:“朋友,你们太不够朋友!狮林三鸟。你不要丢失了一尘道长的威名!”林中寂无反响,铁莲子气冲冲地率领婿女,返回路边。略为歇息一回,先到岗后,把施耀宗的尸身埋了,遂扶李映霞上马,返转店房。

第十九章 乡居有客来馈蟹
这时天已破晓。柳叶青一到房间,便酥了似的,往床上一倒,十分支持不住。李映霞小姐惊恐过甚,也坐在一边喘息,脸上气色比柳叶青还苍白。
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等,议论那幕面的人,一定是狮林观群鸟,不甘心失剑,心怀叵测,暗追下来捣乱。竟由他们这一捣乱,才把贺玉虎放走了。杨华道:“这贺玉虎实是死有余辜,可惜我们没有工夫;若有闲暇,真该搜寻他一下,把这东西杀了,也替人间除了一害。”
铁莲子莞尔说道:“我们先赶路,将来再讲,反正这贼我不教他逃出手心去。”
柳叶青忽然一骨碌坐起来,抱怨道:“还说逃不出手心呢,都是你老打错了主意。偏要叫李姑娘到场亲看戕仇,多了一个没本领的累赘,才把仇人放跑了。那时若把李姑娘留在店里,只我们爷儿几个,手脚何等松动,贺贼一定跑不掉。”说着唠叨不已,竟翻来覆去地讲;李映霞窘得脸红起来。她还是说个不了。
杨华明知柳叶青仍有点厌恶李映霞,怕她吃醋,也不便插言,只和郑捷搭讪闲话。郑捷抿嘴微笑。眼睛瞅着这位师姑,也不敢接声。李映霞半晌方说道:“我一点能耐没有,遇上事情,更是累赘。将来到了姐夫府上,我还要求姐姐教给我一点防身技击呢。”柳叶青哼了一声道:“远水不救近火,那是后话;反正今儿个。造化了那个贺玉虎了。”她还是说。
铁莲子柳兆鸿起初只笑,末后耐不住了,长眉一皱道:“青儿,我不晓得你多咱学会了唠叨。你以为你爹爹力保霞姑娘到场观斗,是只为教她目睹戕仇,尽图快意么?丫头,你想出的主意,全是棋胜不顾家。我若是只图利落,把霞姑娘一个人留在店里,我们大伙儿专心去斗玉虎,万一玉虎的同党分出人来,乘虚袭店,把霞姑娘再架走呢?”
柳叶青说:“这个……那也不吃紧,你老不会把郑捷留在店房,保护着她。岂不比一块儿跑到荒郊野外,喝西北风去强得多么?”
铁莲子嗤道:“丫头还要嘴强,倘或袭店的贼人多过赴斗的呢?倘或郑捷不是人家的对手呢?总而言之,你爹爹一切事都要防患未然,你爹爹到底多吃几年饭,比你见识稳点、高点。不要穷吵了,你乖乖给我躺下睡觉。霞姑娘也倒下息歇,我们还要赶路呢。我们吃亏的地方,还是人少。又凭空跳出了四个幕面人,所以没有得手。姑奶奶不要挑我的毛病了。”
柳叶青道:“你老真就不管那个逃走的贺玉虎了么?”
铁莲子道:“我先要把霞姑娘安置在妥当地方,别的话以后再说。还有你,怀着个重身子,我真格的还由着你的性子,满处寻贼去不成?我是送你回婆婆家来的,我不能丢下正事;万一你伤了胎气,仲英不埋怨我,亲家母也要不答应的。”说着笑了。
李映霞也微微一笑,偷眼看了柳叶青一眼;把颜色一正,很感激地说道:“义父的话很对,义父、姐姐和姐夫为了我一个人的事,受这大累,我实在过意不去。好在毁害我的仇人,已被义父杀死一个,我的私仇总算报过了,我已经很感激,很觉侥幸了。现在还是送姐姐回姐夫家要紧,倘或为了我一个人的私事,再劳动姐姐。姐姐又这么不方便,我实在于心不安,也不敢当。”
柳叶青道:“什么不敢当!”
铁莲子道:“丫头,少废话吧,趁早给我睡下。霞姑娘跟我来。我送你回屋。你们没有吃过大辛苦,闹了这半夜,总得再睡一觉,然后再上船。”把众人都催着分别安歇,铁莲子本人转搬到李映霞歇息的外间睡下。铁莲子暗中加了一份小心,在无形中戒备森严,怕的是贼人纠众再寻来。
可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当夜吃了大亏,幸遇幕面人横来打岔,才得逃脱性命。他的师叔飞猴陈海扬又不能替他作劲,他在惊惧恨怒之下,早已如飞地逃开了。
铁莲子柳兆鸿和女侠柳叶青的威名,贺玉虎是耳熟已久的;可是李映霞的芳姿艳容,贺玉虎又是迷恋不舍的。于是挣命逃开了,经过了许多日子,终不甘心。他又潜寻回来,而且勾结来伙伴。他不是为复仇,他还是想算着李映霞,同时又觊觎着柳叶青手中那把青镝寒光剑。
那四个幕面人却另有作风,当时败退,其实没有走远;他们暗中派了一二人,悄悄缀下来。认准了铁莲子柳兆鸿父女投止的所在,就是玉幡杆杨华的家乡,他们便即折回。
于是在杨华的河南永城县的故乡中。不久地便又掀起纠纷。
河南省永城县北郊赵望庄,只有二三百户人家,却多富户,拥有数顷十数顷良田的地主,足有六七家;其余也都是自耕农,最俭素的也有三几十亩地。庄中佃户寥寥无几,多住在邻村李旺庄。
赵望庄和李旺庄倒形成贫富对比的两个村庄。昔年赶上荒年,两村贫富相形,由吃大户几乎激成抢大户。乡间土财主越是豪富,越是守财奴,见死不救,这期间多亏赵望庄三五家有见识的富户,看出邻村终岁劳苦,小遇凶年,便免不了挨饿,实在潜伏着苦乐不匀的隐患。便由几家大户公议,打开仓囤,赶放急赈;又举办粮贷,才把饥民暴动的祸患消灭于无形。
这放赈救灾的大户中间,便有玉幡杆杨华的祖父杨庄主。杨庄主以此在乡间颇得首善之名,可是这一来,又打动了当地土豪的嫉妒。既认定杨府是首善沽名,当然也就是堵着门口,形容他们的吝啬。杨庄主的先辈,又是从外郡迁来的落户宦家,有的人就议论杨家倚官殖产,挟财兼并;纵不是为富不仁,也总是绕圈子榨取了当地平民的产业。当地土豪们拿着欺生的心,暗想法子琢磨财主。谁知杨庄主生来财主脾气,不吃这一套。本是缙绅之家,跟地方官多少有些联络;这些土豪们毕竟斗不过,吃了光棍斗富不斗势的亏。从此又生出枝节,土豪们竟买嘱了毛贼,不断来偷窃杨庄主。
杨庄主大怒,捉住了小偷,狠狠地吊打,然后又送官治罪;这一来怨更深了。于是土豪暗中作祟,有一年,小偷勾结了土寇,乘冬寒潜来赵望庄,踩探富户,要恣行焚掠。杨庄主偏偏为人很机警,竟被他看破。赶紧地布置起来。由首府镖行雇了几个镖客,给自己护院守宅;更挑选了精壮家丁,夜夜值更。这样防备着,到底老虎还有打盹时,结果杨宅被贼偷了一下,临走放了一把火,丢失不少浮财。杨庄主恨极,又跟别家磋商,开始团练乡勇,并将庄院筑成堡垒格式。这样一办,没有土匪敢来滋事了。
杨庄主所聘请的镖客,内中有一两个能手,马上步下都很来得;杨庄主便命自己的儿子,一面读书应试,一面习武健身。后来这位少庄主屡试文场不利,改应武举,居然入彀,做了武官;这就是玉幡杆的父亲杨游击了。
杨游击生有二子,全都好武。次子是杨华。长子杨芳。专研气功,未遇明师,练出了毛病,年方二十四岁,便呕血而亡。遗下孀妻,又无子嗣。玉幡杆杨华从师习武,偏又早早断弦,现在他续娶了柳叶青,竟邀着岳父铁莲子一同回乡了,这就立刻轰动了邻右。
杨华先期已给家中来信,母亲杨老奶奶和寡嫂杨大娘子赶紧安排起来。杨府上闲房很多,深宅广院,又筑着高堡似的长墙,砌石垒砖,气象巍峨,真有赵望庄大户的格局。杨老奶奶特将寡长媳迁到上房,跟自己住连间;把三间西厢房,给新儿媳收拾出来。又晓得亲家铁莲子柳兆鸿,除了嫡女,还有一个干女儿李映霞,便在东跨院收拾了三间精舍。这精舍原是杨游击习静之所,家中人都把这地方叫作东书房。另有家塾和习武场,也在东跨院内。此外还有后院,还有西小花园,全是杨游击和他的祖父积年拓筑的。
这一天,杨华、柳叶青夫妇铁莲子、李映霞、郑捷,坐船入豫,换驮轿,太平车子,来到赵望庄前一站,铁莲子等留在店房稍候。杨华、柳叶青夫妇俩一个骑马,一个坐小轿,先到赵望庄;柳叶青以新妇之礼,拜见了孀姑寡嫂。杨老奶奶、杨大娘子见柳叶青姿容爽美,很是欢喜。使女、仆妇围了一群,便都眉开眼笑地打量新人,向新郎、新人道喜。一面张罗茶水。柳叶青规规矩矩低着头,立在婆母身边;婆母问一句,低声回答一句。寡嫂立在对面,看了看新人,又看了看新郎,笑说道:二叔好福气,娶了这位二弟妇,脸庞儿够多么俊,身子骨长得够多么健。”又道:“二叔一路辛苦。且先息歇,再行庙见大礼。”遂引柳叶青到西厢房去了。这西厢房。本来有着杨华前室的许多嫁妆,柳叶青举目一看,皮箱立柜。摆满了四壁,屋中一尘不染,只稍微有些森冷,原是久未住人的缘故。妯哩两人息歇一回,闲话一回,复又回转上房;新郎官杨华又忙着到杨二老爷敬慈院内请安。
在家中周旋了一阵,杨华禀告母亲:岳父铁莲子柳兆鸿现在前站店中,杨老奶奶忙烦二老爷杨敬慈,和杨华前往恭迎。
铁莲子柳兆鸿携义女李映霞、徒孙白鹤郑捷,押着柳叶青的妆奁,来到赵望庄杨府。会见了亲家母,说了些叨扰的话,旋即来到前院客厅,由杨敬慈做主人,设筵接风。李映霞小姐拜见杨老奶奶之后,另有杨大娘子招待,也在内宅摆设家筵。
当日由杨府大少奶奶,督饬女仆使婢,把新亲铁莲子安置在精舍。因有白鹤郑捷,杨大娘子把李映霞暂先安置在东厢房,拨了一个丫鬟做伴。
歇了一天,杨华和柳叶青又补行了庙见礼,拜过祖先,重向长亲行礼,邻近亲朋纷来祝贺。一直酬酢了好几天,柳叶青便在家中做起新娘子来。
柳叶青娇憨惯了,此日乍返夫家,说不出的憋闷难过。杨太夫人又是官娘子,礼法很大,柳叶青很有些受不来。幸而杨太夫人不久便知次媳已经怀孕,她盼孙心切,这才把家规收拢起来,柳叶青这才不受拘束。可是杨太夫人又拿出胎教来,有种种禁条,限制孕妇,柳叶青暗暗叫苦不迭。
倒是李映霞小姐。一到杨府,顿承杨太夫人青睐;把她礼如上宾似的,时常邀到上房闲坐谈话。李映霞温婉知礼,虽不健谈,却有妙舌;只不多几日,便在杨府内眷间很红起来。
那柳叶青抗爽的性格,疏忽不知家范。纵然婆母矜爱,见到嫂嫂那种侍立承观的样儿,自觉受不来;又不甘落后,只得强作排场,勉为少媳。杨大娘子又往往指挥奴扑,烹调缝纫,照应整个的家,柳叶青却一窍不通。教她支派人,她简直无从置喙;反不如李映霞以客位而谈言微中,邀得婆母欣许。柳叶青不禁暗生闷气,又没法子挽回颓势来。杨华看出她自从归家,郁郁不乐。时加哄慰,仍不能减削她对待李映霞的妒意。倒是杨太夫人,深知这个次媳,乃绿林女侠,处处优容她,况她又在怀孕,从不教她侍候晨夕。可是杨太夫人乃一家之主,若对次媳过度纵容,又恐刺激了守孀的长媳,所以有时候也得盖过大面去。杨大娘子又颇贤惠,爱弟妇如妹,事事抢在前头,替柳叶青掩饰了不少的漏场。饶是这样,柳叶青还是无形中受着委屈;而最大的委屈,便是李映霞在杨太夫人眼前的地位。
然而这样子过了不久,李映霞陡然觉察出来。她自知依人篱下,岂肯越过人家二少奶奶的地位?太夫人纵然抬举自己,也无非怜惜自己是个落难的宦裔,无论如何,她认为必须化除柳叶青的敌意。不久,白鹤郑捷奉命回转镇江去了。李映霞便要求搬到跨院精舍,一来服侍义父,二来学习武技,三来退让出杨府上房;免得自己陪着太夫人坐谈,反令柳叶青以次媳的地位,侍立一旁,给自己斟茶。杨太夫人起初还不肯教李映霞迁出正宅,老太太还希望李小姐给她说书散闷,漫谈消闲,可以腾出工夫来,教长媳多息歇,多料理家务。后来李映霞暗向杨大娘子陈情,杨大娘子这才禀明婆母,说李小姐身负重伤,还要跟义父学习技功,以备日后之用。亲家翁柳老的身边也有些琐事,必须这位义女照料。又说李映霞总算是二婶的义妹,婆母和李小姐对坐,二婶过来服侍,李小姐未免不安。复经李映霞一再婉言,杨老奶奶方才答应了。
从此,李映霞迁到跨院,和一个小丫鬟,住在一处。铁莲子寄居婿家,按照他旧日性格。断不肯伏处精舍,扃户不出。况又新到永城县,他又好游,正可以纵情游览。他却只在黎明时出去踏青,把赵望庄附近地方,都像履勘似的逛了一圈。永城县的武林同道,倒也访问了几家。等到白鹤郑捷回转镇江,铁莲子便不肯远游了。只在女婿拨给他住的跨院精舍中,凝神静坐,有时也看些闲书;有时太觉无聊,便跟杨二太爷杨敬慈攀谈。杨敬慈脾气和铁莲子间隔太远,两人说话格格不入。铁莲子便找附近野老闲谈,一面采风问俗,一面打听地方情形。有时也寻幽访胜,到寺观烧香。可是他无论去多远。当日必须转回,从不在外过夜,倒比在镇江鲁镇雄家拘束了似的。
玉幡杆杨华感觉不安,每要陪伴岳父出游,铁莲子总设辞婉拒。等到李映霞迁入跨院,和柳老对屋而居,铁莲子忽然高兴起来,说要传授李映霞武艺。李映霞自然大喜过望,杨华窃以为不可能;李小姐身子太娇柔,况又裙下纤纤莲钩,人已及笄,怎么能练武呢?柳叶青也嗤笑说:“爹爹大概是闷得慌,也许是拿李姑娘开心,我倒要看看他老人家,传授她什么?”铁莲子居然传授李映霞小姐打拳,可是只耍胳臂,不肯教她固下盘的法子,更免去了踢腿、蹲裆、一切功架。总而言之,只教李映霞活动身子罢了。却将袖箭、甩手箭,这些远攻之器拿出来,按部就班,教李映霞打暗器;便连驽马,也给她预备下。
李映霞没有腕力,打暗器不多远,又没有准头,相隔二丈的靶子,五寸大小的鹄的,她只能用袖箭打中,用甩手箭时,常常甩出靶子之外。李小姐习拳学射之时,杨府上的女眷们免不了聚观,李映霞往往被看得脸红害羞。铁莲子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学本事,不要怕人见笑。”以后便不教人瞧了。可是杨大娘子和柳叶青来看,总不能禁止;小丫头们偷看,也还难免。后来李映霞老着脸皮,苦苦学习。两三月后,渐渐觉得有了准头,可惜腕力依然不济。
现在李映霞会打袖箭了,也会瞄弩弓了。只有甩手箭和飞镖、蝗石之类,她仍然不成。而且她学的这种瞄准法,乃是立定了,对准了,铆着劲头儿发放;若是走着放,或者瞄打活靶子。迎击走动之物,仍然不能取准。李映霞不过学了两三个月。何况她尽管学,铁莲子不能经常教。并且柳叶青也常来打岔,说话似讽似嘲的,总有那么一股子酸味;更兼杨太夫人那里,李映霞有时还须应酬。李映霞毕竟是寄居的客,她又是劫后余生,又是聪明女孩儿,她不能一味忙着自己的私事,还要随时敷衍宅主上下,买得她们的欢心。
但就这样。她的苦心已然深深感动了义父铁莲子柳兆鸿。她差不多白天没甚工夫,清早要服侍柳老洗漱和吃茶用点,随后到正院上房,给杨太夫人问安。有什么刺绣纫工,她还要上赶着要来替做。早点后午饭前,觉得没有什么事了,看着柳老的高兴,她这才请教拳招、射术。然后在大家不甚理会的时候,自己悄悄跑到练武场,学习打拳射暗器。直练到头上汗出,樱口微喘,还不肯稍息。一到过午,她又到正房,陪着杨老奶奶解闷,或给杨大娘子帮忙。杨华不在内宅,她有时便到柳叶青闺房中,替二奶奶收拾屋子,或代做二少奶奶做不了的活计。杨宅中上上下下都照顾到了,这才抽空再去练拳。
她对于练拳,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柳老教给她的拳法,只是“半拉架”,说叫什么“八段锦”,还有“太极拳”。她对于八段锦,很下了功夫,只要没人,她就在屋中也练。只不知何故,这拳法练得她很疲劳,似乎毫无进益。
倒是打暗器的功夫,她苦苦地瞄准头,苦苦地打;不但白天,就到夜间,有月亮的时候,她一个人也去到练武场,站在靶子前,一消磨便是一两个更次。便在漆黑的天,实在没法打了,她还在摸着黑,对着靶子,瞄打飞蝗石子。直等到百天后,渐有准头了,她索性一到夜间,便在自己住的屋子内,挂了画着圆心的布帘,悄悄地在灯下瞄准。她有着这样的苦心,有人时尽管赔笑服劳,做着寄居客人的殷勤态度。只眼前没人,她便樱口咬着朱唇,双眸深凝,志无旁骛地习技。又似乎拿这打暗器,练太极拳的事,作为消愁之具。尽管在人眼前,脸上毫无戚容,却是冷眼人总觉得她楚楚可怜,似乎对人过于婉顺了,对练武过于专精了。
铁莲子头一个叹息道:“霞姑娘,你太教人看着心疼了。好孩子,你不要太这样用心,你只随缘度日好了。你把心放宽一点,只等到你青姐姐分娩了,我一定设法了却你的心愿。”
“了却心愿”这一句话有几等几样的说法,至少在李映霞一方面,既可解为“终身大事”,又可解为“毕生的深仇大恨”。起初铁莲子这样劝慰她时,她忍不住眼圈一红,心口顿觉刺疼。随后她自加检点,柳老再说这样话,她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很轻倩地说:“义父,您老人家不要夸我了,我就是一心羡慕青姐姐的本领。我没有能耐学到她那份本领,我只想也跟你老练练,装您的假女儿。青姐姐不是您一手教出来的么?青姐姐可成了江东女侠,您这干女儿只好做个豫东女侠吧。”这话又似乎自己嘲笑起自己来,然后说:“义父别笑话我,我是解闷儿,⋯⋯不,是闲招笑儿。”
李映霞很想把自己的习拳学射,解释为打秋千、踢毽子一类的深闺雅趣。可是她身负重仇。似这等凝志勤学,谁不知道她有深意呢?只可惜她本质过弱,双翘太小,而她又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这样的强吞干咽地练武技,是只能招得人看着可怜,一时难奏显效。
她的打暗器渐渐很有进步了,她的学拳却被铁莲子一再警告:“你不要过于自苦,似这等疾求速成,怕戕害了身体的发育。”铁莲子诊她的脉息,验她的容色,断定她如此没昼没夜,苦熬苦练,弄不好,要酿成大病。她自然不肯信,铁莲子叫她自己照镜子:“你的脸色发白透青,你的身体见瘦,你是不是觉到气短肋疼?”李映霞微微错愣,手摸双肋道:“我倒是有点气短,不过还没有肋疼。义父,你老说,这是练出毛病来了么?”
铁莲子微喟道:“孩子,我起初教你八段锦,后来不再教你了;改教你练太极拳,我就看出你求艺太亟,心志太猛,料到你必要练出毛病来。我告诉你吧,念书太勤苦,能够累得吐血,这练武也是一样啊。你本是被难宦裔,志切深仇,自憾无力;你恨不得马上学会了武艺,好去报仇。你却是不知凡事不能拔苗助长,蹴等强进。况且你本是深闺弱质,脚底下又太没根,年岁又稍为大了一点,你怎能比你青姐姐呢?她从小便像野小子般,自由自在养活这么大;你却幼秉闺训,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已然拘得太软弱了。好孩子,你要听我劝,你不要求艺太猛。你要先求健身,次求巧技,你不能够再那样傻干了。”
铁莲子说着,见李映霞双眸含泪,爽然若失的样子,便又安慰她说:“我不是说你一定不能练,我是劝你不要太心急。你从此不妨多练暗器,练太极拳,要有一定的时候,不可太久了,不要觉得累了,还拗着劲儿强撑。倒是八段锦的功夫,跟你不相宜,你再不要练了。”
李映霞诺诺地听了这些话,俯视双钩,心中凄然。母亲爱己过甚,很早地给自己缠足,只求弓弯纤小,哪知今日为累过甚?铁莲子的好意,她是接受了,从此专注意袖箭暗器。自以为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镖箭,也可以防身,也可以复仇。殊不知这等暗器如要发放,必须身手矫健,和仇敌对手交战,面面相当,才能乘隙骤退,潜发一镖。若是自己寸步难移,双拳不足以殴敌,刀剑不足以御侮,空空会两手暗器,不能欺敌进身,又怎能暗算人呢?
这是很浅明的道理,李映霞竟料想不到。膂力既没有,下盘又不固,便孜孜专精地学打箭、发镖。有一天在后园,抛箭打鸟,一只小麻雀应手而落,把她喜欢得眼泪直流。到后来居然能在黑夜,瞄打香头,十发九中,自己十分宽慰。却被铁莲子、玉幡杆这些行家看了,陡增感喟,替她身世悯惜;又不愿打消她的高兴,没人向她说破。若武功不精,箭法纵准也无用,柳叶青明明看透,又妒情在心,目笑存之,不但不说破,反而盛赞不已。李映霞不明真相,也就窃窃地沾沾自喜了。这“沾沾自喜”,其实仍是楚楚可怜罢了。
光阴过得很快,眨眼便是三个月⋯⋯在柳氏父女乍来到永城县赵望庄的时候,当地既有乡勇守望相助,晓得连珠弹杨二爷娶来了江东女侠,伉俪二人全是武林名家;这些乡邻们便敦请杨二爷和二少奶奶,一试身手,给本地联庄会观摩增光。他们只管这样奢望,不过杨府上杨太夫人健在,书香门第自矜阀阅,断不容许新少奶奶在村夫面前,演拳试箭。头一个玉幡杆杨华,便替新娘子婉辞了。有的好事的姑娘、媳妇们,当柳叶青庙见伊始,便纷纷来申贺,仔细琢磨新娘子江东女侠的气派。江东女侠也是个人,也是个新嫁娘;在村姑农妇眼中,只看出江东女侠打扮漂亮时髦,满头珠翠,粉面凝脂,敛眉含笑,献茶敬客,一点儿也不像她们心目中的想象的女侠模样。她们看过年画,年画上颇有绿牡丹英雌花碧莲拿猴的画景,那画儿上的英雄是这么苗条俊俏,尤其是莲钩纤小不盈一握。这柳叶青却是体格健实,个儿不高,肩圆而不削,腰粗而不细,拖着长裙,裙下红绣鞋似乎并不像画儿上那么波峭可爱。“呀,杨家二少奶奶,是大脚片!”然而“苹果似的小圆脸蛋,杏子似的小圆眼。倒很甜净;个子很矮,很文雅,怎么着,还是女侠客,太不像呀”!
她们老娘儿们又想起了跑马卖解的女子,脸黑、发黄、臀大、脚小。这江东女侠既与画上的花碧莲悬殊,又跟卖解的女子不类。村姑们哝哝议论。也曾面求新娘子当面一试武艺。新娘子微笑摇头,拿眼看着婆母杨太夫人,低声说:“我不会,真的,我真不会。”
村妇们从杨太夫人那里,明面地求;从柳叶青那里,偷偷地,结果,这杨二少奶奶坚决地谢绝了,不肯练武艺,给她们开眼。而且杨府上的礼法太严,乡邻们不能随便自由地串门子。你只一进门,立刻仆妇、丫鬟们禀报,立刻出来女主人招待;而且并不是新娘子自己,也不是寡妇大少奶奶,动不动就惊动了杨太夫人。杨太夫人很客气地拄拐杖,远接高迎;命儿媳献茶敬烟,老人家亲自陪着,把这些老娘儿们拘束得没法子办。便想邀新娘子出来串串门子,跟大姐姐二姨玩玩,也都不能开口,因为杨府上根本没有这个例。
村妇们无计可施,村夫们更是挨不上前,连向杨二爷请教,都轻易得不着机会。杨二爷虽是赵望庄的人,游艺出外,总不常在家;跟这些乡邻们一来不熟,二来兴趣也隔阂。后来他们这些联庄会的人,听说杨府上新来寄居的亲戚,柳老太爷,乃是两湖大侠,也常出来,在庄前庄后闲逛。联庄会的教头们,内中也有一两个有门道的人,便搭讪着。跟铁莲子柳老攀谈。
柳老素性高抗,不喜作世俗往来,原来是不想搭理这些人们的。但是教头中的一个,是位老镖客,姓徐叫徐立庸,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武艺虽不知高低,江湖经验很深,而且年老健谈,似乎久已仰慕铁莲子的威名;尽管年岁跟柳老差不多,却以晚辈自居,不时向柳老致敬。柳老闲居无聊,就不断向野老采风问俗,也就和这徐老教头闲谈起来,但只闲游遇上,便立谈些时,从不曾邀他到杨宅。
这徐立庸一开头,也曾向柳老讨教技击之学;柳老回避着不说,只扯开来,讲些江湖异闻,秘帮禁忌。徐立庸饱经世故,晓得交浅言深,诸多不便,也就丢下不多问了。铁莲子却每每向他打听永城县以至豫东的江湖名家,和赵望庄一带的人物;更访问赵望庄附近,有什么土豪,有什么草寇,以及寺观古迹等等。徐立庸倒是知无不谈,谈无不尽。渐渐地柳老晓得徐教头是个胸无城府的直筒子,渐渐地拿他当谈伴了;可是谈话总留分寸,过着边际的话,柳老仍是缄默不言。
这徐立庸总还是抱着一腔热望,要看看这名震湘湖的大侠的真才实学。于是他想了一法,每逢乡团练武,便邀柳老观光;盼望柳老一时技痒,露两手给他开眼。不料柳老年高颇有涵养,明明看出民团中的乡下把式颇多可笑,他却含笑而观,脸上从不流露鄙薄之色,更不用说兴发下场了。——如此,柳、徐二老只作泛泛地交游,转眼过了许多天。
忽有一日,正当秋浓,徐立庸教头派一个壮丁,来邀柳老,到他住所小酌。说是新得大蟹,又有名酒,要请柳老持蟹一醉。柳老意正无聊,闻邀欣然前往;徐立庸教头就在乡团公所后院,自己住的小屋内,摆好了坐席,竟备置了四五个人的位子,还有许多菜肴。一见柳老,欢然让坐,大笑着说:“我在下要请老前辈痛快喝几杯。”柳老看了看座次,问道:“还有外人么?”徐立庸沉吟道:“也没有外人,只有我们的伙伴蔡孝先蔡老弟。和他的一位过路同乡,由北京来的。”说时便请柳老入座。
铁莲子柳兆鸿听了,又见如此盛设,心中不悦道:“对不住,我最怕应酬,更怕武林同道架弄我。”徐立庸忙说:“不是武林同道,人家是个正经商人。”遂命壮丁,快去催请蔡教头,和他的同乡:“告诉二位,人家柳老前辈已然到了,怎么他二位反倒落后?”
壮丁去不多时,蔡孝先教头匆匆地来了。一见柳老,深深一辑,转对徐立庸说道:“徐老哥你瞧,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这位贵同乡,本说久慕铁莲子柳老英雄的大名,要教我引见引见。我们刚刚替他预备好了,您猜想怎么样?他又有急事,教他的同伴活捉活拿地催走了。他走了也好,算是他远道来纳贡,给我们预备好大螃蟹;我们就借这个,孝敬孝敬老前辈吧。”说着,呵呵地笑了。
柳老这才听出来,这回请酒食蟹,乃是蔡教头的远道同乡出钱备办的。原本是慕名求见柳老,可是酒备好了,螃蟹蒸得了,他那同乡反而又走了。像这情形,原没什么,但是柳老蓦地心一动,忙说道:“你这贵同乡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打哪里来?他为什么要见我?他怎么晓得我在这里住?”一口气问下来,蔡教头说:“我这位同乡姓方,我跟他不熟,他大约三十来岁吧……”柳老忙截断道:“他也会武吧?”蔡教头道:“这倒说不清⋯⋯”徐立庸道:“看外表,听谈吐,倒是个会家子。”
柳老愕然道:“不对,蔡老兄,到底你跟你这位同乡从前认识不认识?从前有过交情没有?”
蔡孝先还是懵懵懂懂地说道:“从前倒不认识,我们这回是初会;不过提起来,谁都知道谁。不瞒你老说,不怕你老见笑,我蔡孝先在我们乡亲里,倒也薄有虚名。我虽然不认识这姓方的,这姓方的倒居然很晓得我。这一回承他看得起,大远地绕道找了我来,还给我带很了这许多螃蟹……”
蔡孝先还在洋洋得意。夸他那“有朋自远方来”;铁莲子骤然轩眉,厉声道:“不对!”摇了摇头,立刻站起来,面向徐立庸教头道:“这里面大有蹊跷,对不起,你二位先坐着⋯⋯”又指螃蟹说:“这东西不要吃,务必先试一试!”说罢,立刻往外走。
蔡孝先先还是拦阻,徐立庸到底是老江湖,顿时变了色道:“我明白了,哎,我说这螃蟹可吃不得。我说,柳老前辈,你老可要找这姓方的。……蔡老兄,这姓方的走了多大工夫了?”蔡孝先道:“刚走⋯⋯也有一两个时辰了,是他同伴催走的。怎么着,这里面还有毛病么?”
铁莲子一声不响,往外紧走,徐、蔡二人很错了愕地跟出去。铁莲子转脸对徐立庸教头说:“徐兄大概猜出来了,蔡兄大概还不明白;你要晓得,我柳某久闯江湖,颇多恩怨。……徐兄请你费心,快同蔡兄找找这姓方的去;现在我要先回家看看。是的。我要先回舍亲杨宅看看,看看他们那里有动静没有。”说着,奋步急走,一直去了。
徐立庸、蔡孝先两个教头大眼瞪小眼,痴立无措;要追那姓方的同乡,姓方的同乡早走了。徐立庸很张皇地说:“快找银筷子,我们看看这螃蟹,到底有毒没有?”蔡孝先把熟螃蟹取了一只,又嗅又看,摇着头:“我看柳老是虚惊虚乍,这东西不像有毒。那位方爷分明是我的同乡,无缘无故,他要毒死谁?”徐立庸道:“嘻,你太不明白。铁莲子乃是两湖大侠,绿林人物栽在他手心的很多;他是有仇家的,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看不出来,快试试吧。”
二人找了银筷子,忙去试验这蒸熟的螃蟹。
铁莲子柳兆鸿急急回到杨宅,四顾附近无人,稍稍放心。急问门房:“可有人来,可有人找?”看门的长工发愕道:“没有人找,也没有人来啊。”柳老忙问:“可有眼生的人在附近徘徊,打听过我的么?”
看门的想了想,似乎有两个生人,在宅门前徘徊,并且似乎正向邻童打听人。但等到看门长工凑过去问话,这两人便匆匆走了。柳老听了,摇摇头,命长工找着那个邻童;掏出数十文钱,先给了这个小孩子,然后问他话。这村童果然说:“有两个生人,打听过杨二爷;又打听杨二爷府上亲戚叫什么铁弹子,铁莲子的。”
打听至此,铁莲子柳老抚髯一笑,这真是一块石头落地了。这必然是仇人寻到,或者是狮林三鸟寻到。便问村童,那两个人什么穿着长短,是僧道还是俗家?回答说:“是两个很阔的文墨先生,长袍马褂穿着。”问多大年岁?小孩子说不利落:“二三十岁吧,三四十岁吧。”更问哪里的口音?像哪里人?小孩子们越发说不出来了。
铁莲子皱了眉,不再细问了,急走进杨宅,暗暗嘱咐门房长工:“以后如有生人打听,不管打听杨二爷,或柳老太爷,或二少奶奶,或李小姐,千万说刚刚没在家,一会儿就回来。把客留在门房,赶紧报我知道;我若刚不在,赶紧回报杨二爷。”嘱罢,遂入内找到杨华,又找到柳叶青,只淡淡地说,有生人打听我们来了;却嘱他夫妇不必告诉杨太夫人,也不必对李映霞说。
这时乡团两位武师,已经用银匙试了螃蟹,蟹并无毒。蔡孝先越发笑铁莲子多疑。徐立庸比较持重,忙找了柳老来。细说试蟹无毒的话,问柳老意见如何?柳老微笑道:“无毒很好,你们吃了没有?”答说:“没有,不过已用银匙试过无毒。柳老前辈,你觉得这事还有阴谋么?”柳老说道:“也许是我过虑,不过我是在江湖上很有恩怨的,我处事未免太小心。既然没有毒,那很好,二位只管吃了它,只当是我闹笑话罢了。”
铁莲子口内这样说,暗中依然戒备起来,又秘密地出去趟了一趟。然后白昼睡觉,夜晚溜出去等着。
就在吃螃蟹的数日后,赵望庄的村犬忽起夜吠。杨宅跨院附近,陡然出现两三个人影,很轻悄地由邻家房上掠过。——这人影便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和七手施耀宗的族弟八叉施耀先。此外还有一个巡风的绿林朋友,名叫程清。

第二十章 夺宝杀身乘虚袭宅
这夜,正赶上月黑天,天空明星被云遮没,赵望庄内外昏暗无光。八叉施耀先、玉虎贺锦涛在事先,乘夜连到赵望庄蹚了两次;并将杨宅内外出入路线,从邻舍登高俯察,大致勘定。自以为对头是大行家,举动十分谨慎,没敢打草惊蛇。然后在这月暗星稀的时光,乘虚而入,第一次闯入杨府。
杨府上满院漆黑,全宅已入睡乡,只有跨院精舍纸窗上,透露灯光。施耀先为给族兄复仇,贺玉虎为探寻李映霞。悄悄地跃登邻家短垣,蹿上房脊。伏身在房脊后,窥伺良久;然后投下石子,试探虚实。杨府上竟没有家犬,施耀先、贺玉虎绕房顶兜了一圈,竟没听见下面有动静。便放大了胆,从邻舍蹿到杨宅房顶,轻轻地移动,先到有灯光处窥看。
有灯光处正是外老太爷铁莲子柳兆鸿的养静精舍,院中又有练武场,摆着箭靶子和练武器械。贺玉虎、施耀先便认定杨府如有扎手处,必在此外。两个人认准了出入口,便一先一后,从高处蹿到平地;贴壁循墙,一步一试,径到铁莲子精舍前,那个下手程清就留在墙外巡风。
八叉施耀先虽据贺玉虎说,他的族兄施耀宗已经为铁莲子所诛;但因施耀宗尸体已被埋没,他心上半疑半信。他又没跟铁莲子对过盘,此时纵来寻仇,意思之间,还要跟柳老觌面过话,问清楚才肯动手。
贺玉虎却一再切嘱他,铁莲子不是好惹的;只能暗算行刺,决不能觌面动手。又恳切地告诉他:“我敢以性命赌誓,你那令兄确是毁在柳老之手。”又对他说:“柳老新近得了狮林观镇观之宝青镝寒光剑;我贺玉虎顾念令兄施耀宗生前的友谊,情愿帮你复仇,并愿助你盗夺宝剑。我自己只愿把李映霞得到。”玉虎说,李映霞跟自己有割不断的恩情,硬被铁莲子翁婿破坏了。自己只图重圆破镜,情愿以宝剑赠给亡友的令弟。施耀先听了这些话,方跟贺玉虎结伴而来。却仍不相信铁莲子的声威;一望见灯光,便要扑过去,隔窗查看,贺玉虎急急阻住他,叫他小心。两个人蹑手蹑脚,来到窗前,先侧耳倾听,听不出一点声息。八叉施耀先性急,到底用口津湿破了纸窗,往内张望。陡望见精舍内间纱帐低垂,对面墙上挂着一柄绿鲨鞘,铜什件的宝剑,仿佛十分珍重,用铮亮的铜链子系在板壁上。
贺玉虎此刻已转奔厢房,正立在李映霞宿处窗畔,倾耳察听;忽见施耀先,立在精舍前,毫无顾忌,隔窗内窥,屋内居然没有反响。施耀先先向贺玉虎连连点手,贺玉虎就情不自禁,凑了过来,也破窗侧目内看;顿时看见了纱帐,又看见了壁上宝剑。他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忙又闭一眼,睁一眼,重往内窥。屋中桌上虽有灯,苦不甚亮,纱帐前地板上黑幽幽看不清,但已约略看出脚榻上并没有靴鞋,想见帐中没有睡人,却又帐幕下垂,这可就怪了。
贺玉虎心中还在踟蹰,八叉施耀先已然迫不及待,凑过来,一指壁上,低问:“可是宝剑么?”贺玉虎迟疑低答:“很像!”施耀先竟将身躯一长,胆气一正,往四外一瞥,立即提叉奔向精舍门前,轻轻推门。贺玉虎刚要警告,忽然心头一转念,悄然咽住了要说的话,竟提刀在旁,暂替施耀先巡风,施耀先推门不开,很快地抽出匕首,插入门缝,上下轻轻一划,居然划开了栓,回头向贺玉虎低呼道:“入窑!”
贺玉虎心中还惦记着厢房,他已听出厢房似乎有人熟睡,他有点不放心。他并不知李映霞就住在厢房,只有一个丫鬟相伴。他听出了小丫鬟的鼾声,还想辨一辨是男还是女,是一人还是两人。施耀先催得很紧,贺玉虎再度离开了厢房。八叉施耀先已然推开精舍的门,很快地钻进屋内。
贺玉虎不能再拦,依理应该替友巡风。可是他说的尽好,到底他也贪着那把寒光剑,于是他也火速地扑入精舍以内。
八叉施耀先又从精舍明间,袭入卧室。手中匕首很快地一挑,把纱帐挑起,帐内果然没有卧人。施耀先不管不顾,霍地一转身,扑奔对面板壁,伸手就去摘剑。这剑挂得很蹊跷,使你刚刚欠着脚够不着。八又施耀先便微微一长身,往上略蹿,探手抓住了剑,往下一摘。剑系铜链,链挂在壁钉上;剑到手,铜链没有离开钉。施耀先便很快地一抖,仍然抖不下来,却突然丁零零的一阵响。擎天玉虎刚刚探进头来,见状大惊,说:“小心!”八叉施耀先早狠狠用力,往下猛扯,铜链一直拖下来,原来是表面像挂在钉上,实际是穿通着板壁,这边一强揪,那边板壁后响声愈震。贺玉虎急喝:“不好,快退!”头一个跳出来。
八叉施耀先顿时省悟,这也是一种消息机关。他一切齿,决不轻舍。铜链这头系着板壁,那头系着剑鞘,猛扯也扯不断;他就电光石火般,贴壁抽剑。换左手持剑鞘,用右手握剑柄,按崩簧,猛然拔剑出鞘。——不料这剑身竟像铸在剑鞘内一般,狠命地拔,一点也拔不出来。
陡然听得阴森森的一声冷笑,贺玉虎在外疾呼:“风紧,扯活!”精舍前起了一片斗声。八叉施耀先仍不舍剑。拔不出鞘,便拼命猛扯铜链,把铜链哗朗朗一响扯断,连剑带鞘夺取到手。立刻换交左手,右手收匕首,提钢叉。抢出精舍。不料听外面哎呀的一声怪叫,施耀先刚奔到门口,便见一条人影如飞逃走,另一条人影如飞追过去。八叉施耀先心知不好,慌忙回手插剑,将掌中飞叉一抡。往外猛打;跟着一个箭步,紧逐飞叉闯出来。
门外果然还有一个人影,正在门旁埋伏。只侧身微微一让,躲过了飞叉,便立刻当门一堵,把施耀先截住。喝道:“好大胆的东西,把东西丢下,把脑袋也丢下!”刀光一闪,猛攻过来。八叉施耀先大怒,顺手又发出一飞叉;被对面人影扬刃一荡,突然撞回来,险些伤了自己。施耀先慌忙往旁一跳,虽已抢出精舍,却已失去退路,又失去同伴。
施耀先到此只有拼命。那对面人影身法灵快。并不是女侠柳叶青,也不是使弓鞭的玉幡杆,猜想他长髯飘飘,是铁链子柳兆鸿。施耀先厉声喝问:“你可是柳兆鸿?”那人影笑骂道:“偷剑的贼,你不要问!问也是把脑袋留下,不问也得留下;莫若不问,倒省事。
八叉施耀先愤极,仍喝道:“你可是杀害我家兄七手施耀宗的铁莲子么?我家兄施耀宗可是死在你手?”
对面人影不答,刀光犀利,狠狠攻来。八叉施耀先顿觉不能敌,又恐对头呼唤阖宅,致遭围攻;况且贺玉虎、程清已然不见,自己更不宜恋战。心中一慌,便挥钢叉,夺路欲走。对面人影左拦右拦,施耀先竟被截住,闯不出去了。八叉施耀先正在焦灼,忽然对面人影笑道:“偷剑贼,这里打,不大对,还是让你死在外头的好。”刀法忽一松动,留出了空。八叉施耀先这才奋力一冲,抢出一步,顺墙根急走,然后一跃上房。背后人影紧追而上。
这时候,浮云遮月,忽透半轮。八叉施耀先逃出杨宅,背后人影穷追不舍。施耀先已知对手太强,功夫不敌,但已脱出重地,依然不甘心;他还要施展他的飞叉。于是奔到旷野古道,略一停顿,探手掏飞叉,回身等待追者。眨眼间,人影赶到,施耀先凝眸一看;微淡月影中,辨出来人长髯飘飘,一定是那个两湖大侠铁莲子了。先啸了一声贺玉虎,贺玉虎逃得没了影,又啸巡风的程清,程清也已无踪;施耀先不觉痛恨,向铁莲子连声喝问杀兄之仇,铁莲子一声不答。
施耀先回身又看了看,那边有树林,有庄稼地;便骂一句,抖手一叉,照铁莲子打去。铁莲身躯不动,挥刀一扫,铮的一声,把叉磕飞。八叉施耀先连发出飞叉,全被铁莲子的雁翎刀打掉。铁莲子这才冷笑道:“朋友,飞叉打完了没有?把脑袋留下吧!”霍地一蹿上前,雁翎刀一摆,上下挥砍,快到无以复加。施耀先一点抵挡不住。只有闪退的份儿;情势紧张,比在杨宅院中大有不同。施耀先预备要跑,铁莲子冷冷说道:“朋友,趁早认输,快死给我看。我的剑岂是你遹贼能盗的?”不等施耀先翻身逃窜,迅如驰电,倏然跳过来,阻住逃路。
八叉施耀先大惊大诧,手中还有飞叉,切齿骂道:“老儿赶尽杀绝,看叉!”展兵刃猛往上一攻,却是一个虚招,倏然打出了飞叉,却是以攻为退,趁势拨转头,如飞投奔庄稼地。那树林已被铁莲子拦住,故此施耀先另觅逃路。
不料铁莲子身法太快,施耀先刚刚奔出数步,铁莲子便叫道:“那里死,不行,树林子里头是你的葬身处。”身形一动,箭似的赶到,斜抄着一挡,运刀便剁。施耀先无可奈何,急忙招架,一打两打,一退两退,真个被迫逃向林边。
施耀先刚刚逃到林边,铁莲子如猫戏鼠,又追到林边。说道:“天不早了,算了吧。”唰的一刀,照施耀先的后心刺来。施耀先奋力回身一格,当的一震,兵器脱手而飞。吓得他顿地一跳,回手忙拔那刚盗来的剑,仍然是带鞘的剑,绿鲨鞘好像死钉在剑锋上一般。施耀先到死不悟,盗来的宝剑是块顽铁;总认为崩簧紧,大敌当前,心慌。拔不出来。施耀先就挥动这带鞘的剑,格拒铁莲子;并且友去仇来,他心知受骗,一面打,一面没忘了逃窜。他抓得机会一跳,身子刚刚扑入林中,铁莲子就势将刀一送;八叉施耀先怪吼一声,头向下栽倒在林中,顿时血流遍地,手脚蠕动。铁莲子又加一刀,施耀先顿时气绝身死。
铁莲子先把施耀先盗去的剑拿开,火速地割下施耀先的头颅,掘坑埋在一边;然后奔回杨宅,提刀往各处查勘了一遍。柳叶青依然安睡,玉幡杆杨华梭巡未回;干女儿李映霞虽然睡着,不知怎的,她倒灵醒了。披衣坐起来,西厢房点了灯;她一手拿袖箭,一手拿宝剑,很惊惧的,强自支持,藏在西厢房门后边,点破纸窗,喘吁吁往外偷看。
铁莲子柳兆鸿刚到跨院,便发现西厢房灯光,心中不由微笑,知是李映霞已醒,又怜惜又觉她机警得幼稚;忙过来叫了一声:“霞姑,你起来做什么?”李映霞怔柯柯地说:“是义父么?义父,刚才我听见,我听见,⋯⋯许是有人进来吧?我听见喊骂动刀的声音⋯⋯”说话时,李映霞开了门,抖抖地挨了过来。铁莲子笑道:“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又笑道:“真要是进来人,你不要点灯呀,你更不该开门。你看你吓得这样,快进屋吧,关上门,吹灯睡觉去。我还要出去一趟。”
说时,玉幡杆杨华已从内宅跑来,倚仗着他的连珠弹,一路击贼。把贺玉虎追跑了,他然后绕着庄院,登高查勘了一圈,现在刚刚回来。翁婿见面,李映霞刚要回屋,闻声止步,倚门立着,叫一声:“姐夫!”要听听怎么回事。铁莲子笑了笑,拦住玉幡杆,不教他说话,催促李映霞快快归寝。然后把玉幡杆叫到精舍,低声问道:“你把贼追上了没有?”回答说:“没有,这贼跑得很快。”问道:“可是那个贺玉虎么?”玉幡杆道:“大概是他。”
铁莲子暗暗不悦,据他推测,一共来了两三个贼,逃走了一两个贼,犹有后患。而且杀死的那贼,还没有处理。趁天色未明,忙叫着玉幡杆,拿了铁器,一同奔到树林中,把八叉施耀先大卸八块,分别掩埋了。
铁莲子回转精舍,催玉幡杆回去安歇,又嘱咐他,可以不必告诉柳叶青。她正有重身子,如果知道了,必不肯袖手,还是瞒住她的好。至于杨华的寡母和孀嫂,更不能教她们知道,恐怕吓坏她们。玉幡杆连声应诺,自回内宅。铁莲子就灯下,验看那把失而复得的带鞘宝剑。上面微有血迹,赶紧拭净。铁莲子看着这剑,不由笑了。这乃是一个膺鼎,外面装潢虽然跟真的寒光剑一样,鞘里面却是一块生铁片,拔不出来;那铜链更是一个机关,只一拉,隔壁的铜铃便响。铁莲子看铜链已被扯断,忙给接好,系上铜铃,仍挂在墙壁上。就全身拂尘拭露,验看血迹,都收拾好了,便和衣就枕。
未到天明,李映霞姑娘便已起床;悄悄走到柳老精舍门前,用手推门。门没有推开,便又莲步姗姗,溜到柳老窗畔,侧耳听一听;恰有贼人撕破的窗孔,便凑过去,侧目往里窥看。铁莲子陡然惊醒,一跃下地,忙抬头寻看。微听得李映霞在外的声息,便叫道:“谁在外头?可是霞姑娘么?”
李映霞忙应道:“是我,义父。”
柳老冲窗格笑道:“好姑娘,你真成,快进来吧。”忙开了房门,把李映霞唤进来,说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老早地起来,不好生睡觉?”
李映霞往床上瞥了一眼,一面掠鬓,一面赔笑说:“义父昨晚也没睡好。……昨晚上我听见进来人了,好像是外来贼?还是狮林群鸟不甘心,又来盗剑?还是那个红花埠的贼人不死心,又来算计我呢?义父您不要瞒我,我不害怕;我昨夜全个看见了,也听清楚了。只不知我妍青姐姐也起来没有?我听见你老跟贼动手,还把贼追跑。还有杨姐夫,我也听见他喊了一声,也追出去了。”
柳老大笑说道:“姑娘真聪明,我不是瞒你;因为事情过去了,怕你担心,所以不愿教你知道。姑娘真是个有心人,我今后更要好好地把功夫传授给你了。但是一节,你妍青姊身子不方便;昨晚的事,我一点没有知会她,你也不要告诉她。”遂又指教李映霞:“你的功夫还没入门,以后倘再遇上事,千万不要出头。昨晚上你听见闹贼,不该点灯。你若一点功夫不会,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你还会打暗器。像这样伸头探脑一闹,不但不能御侮,反倒招来贼人的毒手暗算。往后听见动静,最好悄悄的,不要发出响动,更不要点亮灯,教贼看出虚实。”把全身远离的法子,仔细向她剖说。李映霞红着脸答应了。
过了几天,赵望庄忽然传说出新闻来,在那丛林中,被野狗扒出半截死人大腿;竟是新死的人,肉还不曾腐烂。村中纷纷议论,发出好些谣言。铁莲子心中明白,冲杨华直笑。杨华说:“这怎么办,只怕惊动了官府!”铁莲子道:“你们这里究竟是村庄,距离县城远;我想老百姓怕官,未必敢多事。地保知道了没有?”答道:“大概还不知道。”
铁莲子低头思索了一回,密嘱杨华,去到乡团探听口气,设法弥缝。耗到夜间,铁莲子一个人也没告诉,偷偷换上夜行衣,蒙上面孔,掩起长髯,悄悄跑到林中。寻了那条大腿,用刀割去残肉,只剩白骨,重新移到别处,深深挖坑,妥慎掩埋。等到第二天,地保闻信往验。片骨无存了。可是谣言依然传播,那徐、蔡两位乡团武师多少有点疑心,但也不肯多口。这事历久没人究问,到底隐秘下去了。铁莲子却起了别一种戒心,自以为此事办得粗疏一点,怕累及婿家。又想谣言既出,那个贺玉虎又已放走;官人既不究,还怕贼党寻仇再来。想起了当年自己与岳阳十兄弟结仇,致令族弟夫妇惨死,他忐忑不宁起来。他既手刃七手施耀宗、八叉施耀先兄弟,又用铁莲子打伤贺玉虎;施氏弟兄还有同门同伙,贺玉虎这家伙也不善,他一天不死,一天也对李映霞不死心。那么今后防患之计,不可不特加谨慎。
铁莲子柳兆鸿为人刚决,既已虑到,立即赶办。发了几封密信,一封给掌门大弟子镇江鲁镇雄,略述此事,教他从徒孙白鹤郑捷、罗善林、柴木栋、严天禄数人中,酌择一两人,遣来永城;明为替师祖效劳,兼修技艺,暗中代为跑腿防盗。其余的密信,便是分致武林朋友,打听已死的七手施耀宗兄弟的根底、门户;尤其要根讯擎天玉虎贺锦涛逃亡的去向,和他近年常在哪里活动,有什么党羽。总而言之,为防贼党续来扰害,柳老一面要设防,一面要追缉贼踪。
未到半月,大弟子鲁镇雄亲率两个门人白鹤郑捷、罗善林来了。师徒见面,只说是贩货路过;当日在杨宅开筵,至晚师徒密谈。鲁镇雄自告奋勇,要替师寻访玉虎。柳老笑说:“你本是镇江绅商,你哪有工夫干这个?还是留下郑捷、罗善林两个孩子吧。”
铁莲子坚辞大弟子,师徒在赵望庄盘桓旬日,大弟子鲁镇雄到底回去了。郑捷和罗善林两个少年,便在杨府做了闲居的清客,暗中实替杨府护院。铁莲子仍自不断托人,打听贺玉虎的下落。
转瞬过了两个多月,赵望庄附近非常安静,狗啃死人大腿的话也没人提起来了。庄内外再没有眼生的人出现,铁莲子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挂虑。可是夜间戒备仍严,昼间也很留意。二少奶奶柳叶青的产期将近,铁莲子原打算等女儿生产之后,再行出游;现在只是各处听信罢了。柳老前后很托了些人,至今还没有打听到贺玉虎踪迹;猜想着他已吃了大亏,远遁他乡了,但是柳老仍不放松。
又过了好些天,淮阴名武师解长枫,派急足送来密信;那个擎天玉虎贺锦涛的师叔,飞猴陈海扬,要邀人替师侄贺玉虎找场,跟铁莲子决斗。陈海扬竟找到解长枫的盟兄,这盟兄无意中闲谈,讲到此事,问解长枫:这两湖大侠铁莲子怎么跑到河南去了?又怎么跟飞猴陈结了怨?他却不知道解长枫跟铁莲子的友谊很深。恰好有别位武林朋友,替柳老寻访玉虎,也找到解长枫。两下里的消息一凑,解长枫便把此事写了书信,赶快地报知铁莲子。
铁莲子披书大怒:“这飞猴陈海扬竟这么不是人物!我刀下留情,饶了他狗命一条;他反而不要面子,不识起倒。……哈哈,做飞贼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不要等他,我先找他去。”
柳老这样说了,要出门,又迟疑,当下又发了几封信。这时候闹贼的事终于瞒不住,已被柳叶青知道了。她向杨华盘诘,杨华不肯告诉她,先加否认,后又劝解:“你正在怀着孕,打听这些事做什么?你又是新妇,你难道真晓得闹贼,还要让你亲自追究去不成?”柳叶青又去询问她父亲铁莲子,铁莲子倒申斥她一顿说:“决计没有这事,就闹贼,我怎能不告诉你?你要守住少奶奶的规矩,不要管闹贼不闹贼。”然而她到底把李映霞邀到一旁,像逼口供似的,一而再,再而三,诱问出真情来;李映霞是宁愿得罪别人,也不肯违拗了这个义姐的意思的。
于是乎柳叶青转向夫婿磨烦,又向父亲抱怨,说:“贼来了,你们全瞒着我;倘或我三不知,疏于防备,教贼害了呢?”柳老说道:“你不要胡说,有这些人在这里,怎能教你受人暗算?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更要注意胎教,你再不要过问这些事吧。”杨华也说:“我们不是瞒你,实在因为你是重身子,知道了这些事,干着急,又不能管,心里头岂不更憋得慌?”柳叶青嘟嘟囔囔,在背后吵了一阵;好在贼人死的死,逃的逃,到底丢开了。
不料过不了几天,铁莲子忽又在夜间,拿住了一个年轻飞贼。当时不肯杀戮,经恩威并用,严加拷问,才知道这贼是在江湖上,听人传说,有一把寒光宝剑,落在赵望庄杨宅,他是特来盗宝窃剑。铁莲子根据这话的来源,飞贼说是听江北绿林同道某某人传说的。铁莲子大为惊讶,推想这话既已传遍江北,一定暗中有人散播流言。那么造谣的人是谁呢?是贺玉虎?还是狮林三鸟?还是旁人?柳老前经烦人密访狮林群鸟的去向,据说群鸟仍在寻找峨眉七雄复仇,已然联翩入川。那么这话一定是贺玉虎之流传播出来的了。
铁莲子对这飞贼很使了一点手腕,又说出自己的名头来,然后将他放走。贼人千恩万谢,自承冒昧,立即鼠窜而去。
贼走关门,铁莲子心中打了鼓,说道:“不成,我还得找这陈海扬、贺玉虎去;像这种闹法,姑爷有担待,亲家岂不害怕?这件事必须赶紧做个了断。”柳老想定主意,立即打点动身寻贼。玉幡杆杨华忙劝说挽留:“你老人家何必忙在一时?等过些日子,也还不迟。”铁莲子连连摇头道:“不然,不然,我不愿招引了许多江湖飞贼,到你们赵望庄来。上回闹事,我就过意不去,怕吓着亲家母;亲家母关碍着亲戚的面子,不肯说一个不字,我心上到底不安。”杨华便说:“青妹产期在即,岳父不拘如何,也等她产后满了月再走。”柳老笑道:“我正是为了这一点,更是心急,恨不得立刻把病除治了。在这里傻等,未免不上算,我还是迎上了去,不要叫贼找我,我还是先找贼。要不然,我也就不成其为贼魔了。”
铁莲子说走就走,他还不放心家里,此行只带徒孙罗善林,做个跑腿踩盘子小伙计。白鹤郑捷手下比较有两招,心路也快,便仍留在杨宅上,替他护院。柳老叮咛了杨、柳夫妇许多话,说:“你们仍要留心别个盗剑的贼!”把李映霞也交派了一番,教她:“自己练习袖箭、飞镖之外,弩弓和弓箭都可以练。虽然臂上无力,开弓不成,弩弓是可以打得的;而且你已经打得不坏了。你在拳脚刀剑上太不行,袖箭、飞镖都使不上,倒是弩弓可以及远。”安排了一阵,跨上征鞍,和徒孙罗善林径访淮南。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铁莲子这一回上当了,正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
他这里刚刚沿路寻访,打听到淮南;那擎天玉虎贺锦涛卷土重来,从夹缝里,又袭到赵望庄杨宅。
这时候,柳叶青跟李映霞,感情渐趋融洽。一者是李映霞会哄,二者是处在杨家,上有婆母,旁有长嫂的环境中,受大家闺范的感格,柳叶青渐渐敛去野性,变成寻常少妇。杨华又能小心避嫌,李映霞更处处检点,柳叶青自然没有醋意了,感情当然好转。
柳老走后,精舍只剩李映霞一人,杨大娘子代向婆母禀告,把李映霞仍迁到上房与杨太夫人同住。这时柳叶青每觉身体不甚愉快,又嫌烦闷;李映霞习箭之暇,偷空到上房陪杨太夫人闲谈,无形中常常减轻柳叶青做儿媳的重负。李映霞更曲意承欢,若杨华不在内宅,便偷来给柳叶青解闷,或帮忙做活儿。两个人居然日久天长,有说有笑了。等到产期迫近,柳叶青的双腿有些浮肿;尤其是气息浊重,很觉憋得难受。李映霞见她这样,竟像婢女似的,天天偷空来服侍她。宅中有事,她又抢在头里,替柳叶青代办。人心总是肉长的,柳叶青胸中自然有数,倒有些怜惜李映霞了。
这一日,柳叶青忽然“觉病”,杨太夫人立刻亲自过来,问长问短;请好收生婆,赶紧预备起来。侍候了两天,在第二夜子正二刻,杨家二少奶奶,江东女侠柳叶青,头胎生了个小女孩。虽然是女娃,杨府上很久很久没有小孩了,杨太夫人盼孙盼红了眼;便是弄瓦不及弄璋,所幸产妇母女安全。既然开花,不难结果。杨府上下仍然很喜欢,道喜、互贺、笑成一片。倒是柳叶青本人,有点不痛快。
杨太夫人亲莅产房,慰问产妇,审视胎儿,笑得老眼阖成一线;以为这孩子面庞很像她娘,眉眼很像她爹,也就是很像她爷爷。立刻往亲友家送红蛋,“洗三”这天,大治家筵,悬灯结彩热闹起来。玉幡杆杨华躲到外书房,也自欣然。
柳叶青是玩刀剑的手,如今乳育婴孩,当然不在行。杨太夫人嘴碎得很,再三叮咛小心;尿布要清洁常换,襁褓要暖,做娘的睡觉要灵醒,不要压了小孩。尤其是母亲的手臂,搂着孩子睡,千万不要按着小孩的胸口。寡嫂对这弟妇,也发出许多妈妈论。柳叶青耐心地听,只有诺诺地答应着。产妇须过十二天,方许下地;杨府过于谨慎,要柳叶青过了满月,才许下床,仍不能出屋。柳叶青被拘得很难过,也无法。这小女孩又好哭,人抱着才好。太夫人虽给雇了乳娘,仍愿柳叶青亲自哺乳。因为讨厌哭,不知不觉把小孩惯得身不能沾床,总得抱着拍着;一放下就醒,醒了就哭。
柳叶青在产房,也和寻常妇女一般,拥被坐在床头,饮食起居,全不准脚落地。凡产妇临褥,下体骨缝齐开,浑身无力。柳叶青身体强健,三天后体气未复,精神已觉清爽;像这样囚居床头,除了坐,就是卧,觉得肢体麻痹难过。她勉强对付到四五天头上,白天不敢下地,怕婆婆、嫂嫂唠叨;一入夜,便悄悄下地,走动起来。果然觉得下体无力,软弱得厉害,脚像踩了棉花。
这一来,婆母杨太夫人立刻发觉。那个乳娘拦阻不住,偷偷报告了。这乳娘原是杨府的使女,嫁给佃户的。杨太夫人听了很不放心,怕产妇受了风;竟到产房,把柳叶青数说一顿:“你再不听话,我要过来陪你睡觉了,我要自己来看着你。”说得柳叶青只笑,矢口不认曾经下地。
杨太夫人倒也喜欢柳叶青的娇憨。直拿她当女儿看。可是夫妇还家以来,她很快地看出柳叶青,好自作聪明,不听人劝。现在,便命奶娘、使女多加小心,决计不许产妇下地。又命寡媳杨大娘子,常来查看,又命李映霞也常过来。对柳叶青说:“我知道你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把你拘在床上,你闷得慌。我常叫她们来,给你解闷。”又说:“你女婿也不必老在书房躲着,我教他白天常来着点。我不放心的就是晚上,小孩胎骨骼太嫩,你要悠着点劲,好孩子你听点话吧。”
李映霞不时过来,忙前忙后,照应义姐。她似乎比谁都喜欢小孩,小孩卧在裸襁中,她偎在一边,爱不忍释地看小孩的小脸蛋。而且赞不绝口地说:“青姐,你看,小侄女的小眼睛怎的这样清澈?她好像认出人来似的,真是小宝宝!”她这样盛赞小孩,人们以为她不脱女孩儿气;她却是颇有深心,无非是哄得这初为人母的柳叶青的欢心罢了。柳叶青爱听这个,她就说这个;柳叶青盼望男孩,对这女孩感觉美中不足,她就做出极端的爱抚来,期使柳叶青忘掉这美中的不足。
女眷们在内宅是这样抚弄女婴,玉幡杆杨华在外书房,和师侄白鹤郑捷闲扯,也不断讲究这个小女孩。郑捷向师叔杨华说笑话:“师叔,师姑今天喜获爱女,可以由你们老两口子,老早老早地把家传武学教给我这个小师妹。再请映霞姑姑,和大婶娘,老早老早地教给她读书写字,针凿活计。将来在十几年后,出现一个小小柳叶青,再有映霞姑姑的蕴藉风流,那时候师叔就变成第二个铁莲子了。”
这些话无非是逗笑,玉幡杆杨华也只笑着听听罢了。却在柳叶青还未过十二天的时候,忽有永城县的一家绅士,派专人持柬帖,来找二老爷杨敬慈赴筵。乃是当地两家地主,为了地亩的事,起了讼争,由本城绅士出头调停息讼;因这块土地恰与杨府的田地为邻,调解人便邀杨二爷出面。这种事已经麻烦许多天了,杨敬慈不愿管,又不能谢绝;这天实在情不可却,他又有点小不舒服,便把杨华叫了去,意思要杨华替他到场。
杨华不过是替叔父出席面,吃讲茶,做个四邻见证罢了。他自然答应下了,于是回宅,禀报母亲,嘱咐了妻子,又关照了白鹤郑捷:换了衣服,带一个家仆,骑马进城。大约须在城中住一夜,第二天便可以回来了。
这是很寻常的事,也是乡间常有的事。杨华袍套靴帽的骑上了马,循大路走到城庙,忽遇见熟人,叫了一声:“杨二爷,进城办事么?”这是个商人,还是杨府的旧伙友;现在领了东,当了掌柜。杨华赶紧下马,在街头对谈。商人一定要邀杨华先到他柜上坐坐,杨华不肯,被这人生扯硬拖,给揪了去。
就在这撕撕掳掳的时候,杨华看见两个行路人迎面走来。蓦地对了脸,其中一人把头扭过去,把帽子往下扯了扯。这举动未免离奇。
杨华心中一动,连忙侧首凝眸,正待细看,不料那商人扯住了杨华的手,一个劲儿地强拖,拖到铺内后柜去了。杨华仅仅的一瞥,看出这两个人气度赳赳,不似常人。
那商人把杨华邀进去,先给杨华道贺生女,又说了许多恭维话。随后谈到生意上,说是近来银根吃紧,本钱单薄,盼望杨二爷加入一股。说完了话,又坚留杨华便饭;好容易杨华才挣脱出来,去到那绅士家吃茶。
可是杨华上马下马,竟发觉自己身后,似乎有人暗缀。稍一留神,那暗缀的人又落后了,躲开了,到底难以断定:是无意踵随,还是有心潜缀。
玉幡杆心上很不宁帖,摇头默想;自从寒光剑夺回来,自从爱妻与岳父同归到家,好似烧香引鬼,把绿林人物招来了两拨,也有仇家,也有觊觎宝剑之贼。这真是太那个了!玉幡杆心中便很懊悔。若是在平时遇见这种事,他未必遽起戒心;现在可不然了,隐患已萌,如妖魔附影随形,他张目四顾,恨了一声;赶紧下马,密嘱侍仆数语,自己一径进入绅士宅。侍仆把马交给绅士家的司阍,立刻反缀下去了。
绅士把杨华迎入客厅,客厅中已聚了许多人。杨华跟他们周旋了一会儿。那侍仆翻回来密报;杨华点点头,命侍仆再出去留神。宅主人见状问故,杨华用别的话掩饰了。当时客厅很热闹,这些绅士们早已将这打官司的两边开解好了;现在不过是杯酒言欢,给双方拉和见面。在座的人都抛却地亩之争的话不提,扯开了讲些歌楼风月,宦场风波,以及某绅的豪赌,某绅的纳妾,某某官的升迁,某某商的赔赚。总而言之,言不及义,义在其中,劝架息讼也算是义举啊;可是吃亏的当然还是那无门无势的人。
长袍马褂,短须苍髯,七言八语,客厅纷吹成一片。把这息讼的事结束完了,然后就开筵;宾主同欢,吃酒吃饭,圆桌面一共摆了四张,猜拳行令,闹起酒来,直到起更未散。其中有人提倡做长夜饮,又有几个赌鬼要凑着耍钱;玉幡杆杨华仍派那侍仆在外面留神,虽未能钉准,却又觉出可疑。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竟到那个与杨华熟识的店铺,打听柜上:“刚才那个骑马的先生,是不是赵望庄的杨大爷?”玉幡杆心中越发不舒服起来,在这酒筵间本来嫌吵,坐立不宁,现在简直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立刻被宅主人和别的绅士纷纷挽留,要他在城中多盘桓几天。杨华峻拒再三,又麻烦了半个时辰,方得脱身。及至出门上马,携仆出城,城门都关上了,只是还没上锁。
玉幡杆叫开城门,驰出城厢,往赵望庄紧走。赵望庄距县城,足有二十四五里的路程。宵行不及昼行稳,来时按辔款段而行,走了一个时辰;回时紧赶,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到将近子夜,方抵家门,可就家中闹出大乱来了!
贼党已然乘虚大举,袭入杨宅!铁莲子柳兆鸿既已亲访淮南,玉幡杆杨华又临时截在赵望庄以外;杨府上只剩了代师门护院的白鹤郑捷一人,柳叶青又当产后不足十二天,这就授贼以隙。贼人伺机要来暗算杨、柳,第一夺剑,第二夺人,贺玉虎始终不能忘情于李映霞小姐;第三便是要戕害产妇柳叶青,用以打击铁莲子和玉幡杆。
他们已知铁莲子南下了,他们已然没有什么顾忌,只顾忌着玉幡杆杨华的连珠弹;他们已然备了抵御连珠弹的器械。如今天赐其便,柳老不在,玉幡杆杨华出去有应酬;他们绕庄院三匝,勘清了路线,听了听动静,于是乎一拥而入,登高上房,扑入杨宅。
他们晓得杨宅有行家,他们在白天未敢来窥探;好在由贺玉虎领头,他前次已访查清楚了,现在不过给同党指点指点。
他们来了六个人,擎天玉虎贺锦涛以下,有着巨贼罗永安,银蝶陈源、费晋荣、穿云箭迟明友、迟明伦。
这其间银蝶陈源武功甚高,正当壮年,此行是志在获得青镝寒光剑。穿云箭迟明友、迟明伦弟兄,跟七手施耀宗、八叉施耀先,乃是中表之亲,为了报仇而来。那个费晋荣,是擎天玉虎的好朋友,为了给朋友找场才出头的,却有点不知利害。其中独有巨贼罗永安,跟铁莲子柳叶青父女,有着十年的旧怨。他乃是岳阳十兄弟的党羽,曾被铁莲子打了一暗器,当时吓跑了。嗣后狭路相逢,又和初闯江湖的柳叶青动手,被柳叶青刺了一剑。他负痛遁去。矢志复仇;曾经屏除他事,专心若练五六年。自觉手中双锏,囊中甩手箭,已然可操必胜之券;正在密访柳叶青的下落,要报复那一剑之仇。可是他还复自念,论膂力,论技功,足可战胜江东女侠,江东女侠毕竟是个女人。他却顾虑到铁莲子的难惹;当日铁莲子以一口刀,纵杀岳阳十兄弟时,他曾经目睹,实在手法快得惊人。如今已隔十多年,到底铁莲子是衰老不堪了,抑或武功并未退板;这必须访问明白,方好下手。他自恃人在中年,要多耗过几载,再一举发动复仇,把柳氏父女全杀了,方吐积年之愤。他一切打算,十分谨慎,不料他就遇上了贺玉虎,给贺玉虎一再怂恿:“现在复仇正是机会,柳叶青生了小孩,铁莲子出了远门,千载难逢的机会,简直是老天保佑大哥报仇解恨!”再三地促劝,罗永安不禁动念。他是抱着不发则已,一发必胜的信念而来的。当下,先由擎天玉虎贺锦涛,指示了进路,银蝶陈源和迟明友、迟明伦三人作一路,从后院袭入;贺玉虎和罗永安作一路,绕从跨院袭入。贺玉虎的好友费晋荣持刀巡风,也上了房,一面注视院里,一面关顾院外。
贺玉虎路途熟,很快地扑到跨院,跨院好像空虚无人。贺玉虎从房顶下望,全院漆黑;试投石问路,也寂然无声。便向罗永安一招手,轻轻跳下平地,如飞扑奔西厢房。西厢房是李映霞的旧住处,贺玉虎竟会探出来了。可是他没料到铁莲子刚走,李映霞便迁到正院上房。他还是小心戒备,各处寻看。罗永安此刻猴似的伏在房脊上,见贺玉虎绕院寻视,本宅宅主没有出来人,便也腾身下蹿,来到平地。
两个人心意不一样,贺玉虎是找李映霞,罗永安是找柳叶青。罗永安刚刚跳了下来,忽听正院有狗吠之声,才一嗥叫,旋即声沉;他便愕然却步,嗖的蹿到暗影中,贺玉虎忍不住回头一瞥,一狠心,奋勇拨开西厢房的门,很快地冲入屋内。把火折一晃,照清四壁;知道扑了空,李小姐不在屋内。他立刻撤身出来,向罗永安一点手。两人双双扑奔精舍。也把精舍门弄开。匆匆钻进去,又匆匆地退出来。这里面也是空空无人。
忽听见正院内有大响动,二人火速地循墙贴壁,走角门,往正院窥探。
这时候,贺罗是由跨院,奔正院,银蝶陈源和迟氏弟兄正勘完正院奔后院;用一个馒头,投下来,止住了狗叫。银蝶陈源一个人如箭也似的,首从房顶现身;似看清跨院空场摆着的刀枪架,便伏身一跃下地,抢到精舍。精舍门已开,银蝶陈源挺刀抢进精舍。他不知同伴已然来过;也把火折一晃,照见四壁。桌上恰有一盏灯,公然点亮了灯;他就张目四顾,各处一搜。突然看见了板壁幔帐挂得稀奇,便撩开幔帐,发现壁上的挂剑。他咦了一声:“寻剑这么容易么?”回身一看,迟明友、迟明伦没有跟来。他就凝眸验看,一探身,把剑扯下来;立刻铜链曳铜铃,哗郎朗一阵响。银蝶陈源不禁吃惊,正要取鞘抽剑,验看是否寒光宝剑;忽然唰的一声,木壁后突然发出一支暗箭。银蝶陈源功夫精熟,立刻一侧身,让过了暗箭,这才知道有埋伏。他就百忙中,把手中刀狠狠一削,切断了剑上的铜链,获得了壁上的挂剑;霍然倒退,闯出精舍。如飞地跳到院隅,如飞地蹿上墙头,恰瞥见房脊那边的二迟。他就低哨一声,通知二迟:“得手了,宅中人灵了!”如飞地翻墙而去。
银蝶陈源得宝变心,抛下了同伴,只身出离杨宅。
迟明友、迟明伦正在房脊上蛇行而进,见状大疑。迟明伦眼尖,突然猜出银蝶陈源的举动,向胞兄说:“不好,银蝶儿得手了,他拿着寒光剑,独自个走了!”迟明友摇头不信道:“哪有那事?”迟明伦要追问,迟明友拦住他,再三示意:“我们是来报仇,寒光剑是一宝,哪有那么容易得?我不信人才到,剑就到手。”两人立起身来,往外窥看究竟;骤见巡风的费晋荣,现身出来,似乎阻拦银蝶陈源。不知怎么一来,听见一声喊,银蝶陈源像一条蛇似的往赵望庄飞蹿;费晋荣竟跳下去,连打哨,也像蛇似的跟了下去,又像追了下去。二迟遥望庄外,怀疑同伴得宝忘义,稍加迟徊;回头又瞥见精舍后,有一条人影,伏身绕内院。内院中传出了人声惊喊,犬声乱吠,贺玉虎、罗永安似正与本宅的人交上手;迟氏弟兄为了复仇,便奋身而下,也奔了内院。
杨宅中,首先听到动静的是产妇柳叶青,首先迎出来的是护院白鹤郑捷。

第二十一章 当门一箭回天疗妒
产妇柳叶青,正因为产后气血亏,白昼睡得多,夜间便灵醒;而且乳婴夜啼,做母亲的自然睡得不沉。她刚刚地给乳婴吃过奶,忽听村犬夜吠,渐来渐近;忽又听什么地方啪嗒一下,很像投石问路,她不觉欠身拥被坐起。忽又听见家犬一叫便住,屋顶上簌簌坠尘。她霍然耸动,屋中本来点着灯,她赶紧一口吹灭。幸而身上穿着小衣,她悄悄摸黑下地,取腰巾束紧了腰。在地上一走,觉得骨软筋酥,气力单虚。她慌忙扯起被单,撕成两片,兜裆系紧;又抓了一块布,把乱发包好。来不及换鞋,就穿着睡鞋,摸摸索索,潜开箱柜,找出那把珍藏的青镝寒光剑。
她又找,黑影中东抓一把,西抓一把,要找暗器囊,竟没有寻着。她分明听出外面来了强人,她胸中结记着上房的婆母;既恐怕吓着了婆母,又担心落埋怨:“新娘子进家,招来了强盗。”偏偏丈夫杨华又没在家,白鹤郑捷又住在跨院里。歹人不知来了多少,多半是来寻仇;她居然喘吁吁,有些失措。
但她立刻想到一个办法,她应该往上房走,她应该把婴孩交给婆母,然后自己出去仗剑杀贼。
她又怕看走了眼,弄个虚惊虚诈,婆母岂不要看不起自己和自己的父亲?“真是女侠客,无缘无故,半夜闹贼!”
事实上竟用不着她过虑,此时贼人已然降落平地,先后有两个。她又不禁着急,迟了一步,不能携女奔往上房。她隔窗外窥,看清贼踪:“哦,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她亟欲仗剑出外迎敌,又怕贼人分开来,戕害她的小孩,戕害她的婆母。她不禁着急,不知怎么一来,床上的小孩哭起来了。她顿足道:“糟!”忙转身奔床。……突然听见院中有人大喊:“好贼,看箭!”同时破窗打进来一物,乃是白鹤郑捷示警的一粒铁莲子,由上扇窗直打进来,击碎了屋中陈设。
“哦,白鹤郑捷惊动起来了,好了。”
柳叶青急急地又不管小孩,再隔窗外窥。两个贼和郑捷交了手。她暗怨郑捷不该出来迎敌,应该潜伏,施放暗箭。柳叶青再不晓得郑捷未尝不想潜攻,无奈形势已非,有点办不到,郑捷竟被贼人搜寻出来,迫近动手了。
柳叶青一咬牙,就床头抱起小孩,用襁褓一包,连头脸都蒙上。左手挟儿,右手提剑,火速地开了屋门,走穿廊,奔上房。
走的正是时候,也正不是时候。两个贼夹攻郑捷,团团乱转。郑捷要呼警,又不敢呼,挥动兵刃,哑声拼命;他还不知贼人来了究有多少,只知道不算少。柳叶青趁此夹缝,贴游廊伏腰,很快地扑到了正房门口,努力用肩一扛。喀嚓一声,门已离槽。贼人口哨哧哧怪响,黑影中倏又扑来两个贼。贺玉虎、罗永安、迟明友、迟明伦,先后已有四个贼现身。人未到,暗器先发;暗器已发未到,人又挥刃扑来,奔柳叶青背后猛剁。
柳叶青刚撞开门缝,暗器掠风直达上盘,她就一闪身。仅仅躲过。情不由己,失声惊叫:“娘,开门,接孩子!”下边“贼来了”三个字没有喊出,隔门缝探出来两只手,将孩子一把抓抱进去,却咕咚一声,孩子大号,人似跌倒。就在跌倒声中,屋内依然喘吁吁低声疾呼:“青姐姐快进来!”进却来不及了,又一阵锐风扑到,柳叶青惊慌万状。——当年的英风斗志全无,当年的武功剑术仅在——喘不成声,百忙中耳听八方,赶紧地一扭腰,翻手抡剑,往后唰的一扫。
这却是宝剑救命,力大招猛,呛的一声啸响,背后递过来的敌人刀,骤被削折一截。柳叶青就手回身一送,抵面迎敌,这剑青莹莹闪出寒光,直刺敌人胸膛。贼人很了得,招很快,并不慌张;哼一声,霍地退步,把半截刀往下一磕。又噌地一响,断刀又断了一截,命却保住。贼人倒跳出一两丈,已然蹿下正房台阶;连呼:“风紧,青子扎手,快围上!寒光剑在这里,这就是柳叶青!”柳叶青刚刚出了一口气,可是第二贼又到。刚才折断兵器的乃是迟明伦,第二贼乃是迟明友。迟明友有了防备,猱身继上,避实就虚,和柳叶青动手。柳叶青无法退避,也不能退躲,就拒住正房台阶,运用寒光剑,不使贼人往上抢。台阶也有二三尺高,居高临下,十分得势。迟明友猛抢两三次,刀法迅捷,疾如电火;若不是寒光剑,柳叶青已然扼不住。就这样,产后的柳叶青,已觉夜风砭骨,汗毛孔发扎,牙齿错错打战,影响到心神,便觉气馁势绌。
尤其糟的乃是白鹤郑捷,他以二十岁未成学的少年,在那边骤敌贺玉虎、罗永安两个巨盗,好比乳虎斗双狼。本来可以潜伏暗隅,发冷箭护宅,他竟被罗永安挤出来。贺玉虎的武功本已胜过白鹤,罗永安更是有名的辣手、好手;两个人围攻一个,白鹤郑捷连逢险招。
当此时,杨宅鸡鸣犬吠,孩子哭,乱成一团,可是四邻一点也不知道。
罗、贺二人攻打白鹤,迟明友攻打柳叶青。迟明伦失去了刀,退到院中;关心胞兄,拔出匕首来,用以防身,将暗器一件件打出来,远攻柳叶青。却被贺玉虎听到、看见,立刻退下来,把一双钩刀分出一柄,叫道:“接着!”抛给了迟明伦。迟明伦立刻接刀挥刀,上前帮助胞兄,夹斗柳叶青。
柳叶青浑身打寒战,头上冒虚汗,想不到来了这些贼。起初存心还不敢惊动婆母,可是她无心中,早已喊出声来,可是她现在还是哑打,她方寸大乱,乱了章法。寒光剑霍霍生风,竟不能再伤敌人的兵刃,敌人有了戒备,不跟她对刃。迟明伦钩刀一到,两个人攻打她;她奋力应战,剑招足可应付,心气竟颓败到无以复加。她实在害怕,父亲不在家,丈夫也不在家,贼来了许多,自觉立于必败之地。这一定是仇家乘隙而来,一定是看准了虚实,估量了力量,才肯卷土重来。贼人一定有恃无恐,她心生恐怖,影响了奋击无前的气概。她连忙喊:“郑捷,郑捷,快过来,护住这边!”她平素动手,必挑战骂贼,现在是新媳妇,有许多忌讳。然而忍不住,终于又喊:“好贼,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叫乡团全杀死你们!……”
此时贼人已然看出本宅空虚,已然叫明来意:“柳叶青,快献出寒光剑来,饶你性命!狮林观的宝剑,你们不配!”“玉幡杆,铁莲子,拿首级来!”“李映霞快出来,贺玉虎找你来了!李映霞,还不快跟我走!”
贼人叫,柳叶青也忍不住喊:“快拿贼!大嫂子,快敲响器!杨升、杨保柱,还不快出来,快请二爷,快快去叫乡团拿贼!”连声叱咤,宝剑不住手挥动;恨不得郑捷立刻蹿过来,两人合力。较易御敌。白鹤郑捷被两个强贼围住,拼命往外挪;也恨不得扑到正房,与柳叶青背对背互相掩护,扼住上房门,便可耗时待援。
贼人不容他们得手,四个贼把他们圈在两处。柳叶青自知难以持久,提一口气,咬牙把剑路一领,急三招,连连猛攻,唰的一剑,迟明友骤然后退,恶骂了一声,似乎负伤。但只停一停,重掩上来,似乎伤不重,很快地裹好伤再上。借这一缓,柳叶青又狠命一冲,冲退了迟明伦,奋身而下,呼喊郑捷快来。
白鹤郑捷的动作,竟未能跟女侠呼应;贺玉虎、罗永安武功太强。郑捷且斗且留神,见柳叶青得手,便也猛力一冲,奋身扑凑过来。却不知这敌人太辣,故意给他一松。等到他挺剑开路,伏身往外猛挣;罗永安、贺玉虎双双地袭击他的后背,一个跳起来抡刀。一个扬起手来甩箭。郑捷提神防备,才觉出后面锐风,便回手打出一暗器,喝道:“看弹!”掌中剑往外一扫。到底双拳不敌四手,上了贼人的当,贼人远攻近取一齐到。亏他身法快,躲开了一刀,仍没躲开两箭,嗤的一下,一支甩手箭钉在右腿上,正是勉强冲出了重围;终不免负了重伤。罗永安刀风迅猛,狠狠再扑来。白鹤郑捷志在夺路,不敢强架,夹缝里奋力连跃。幸得抢上正房回廊,又中了一石子;慌忙跳过回栏,已到檐下。为防身子撞到窗壁上,将身极力一横,顿时摇摇欲倒。为怕中箭的右腿碰着地,急将身一歪,于是一个收不住,整个地栽倒地上。恰跌在回廊栏杆以内,在房窗根下;到底触着伤处,甩手箭陷入腿胯很深。
二贼唰的追来,情势危迫;柳叶青大惊,猛一声叱:“呔!”女侠雌威陡然发动,奋不顾身,翻转来如飞抢救;寒光剑闪闪吐寒光。唰的一下,贺玉虎的钩刀恰正赶到,往下猛扎;磕的火星乱冒,剑刃磕刀锋,刀被砍伤一大缺口。贺玉虎大骇,柳叶青就手一挑,剑往玉虎咽喉横抹过去。贺玉虎百忙中,一个铁板桥的功夫,让开剑锋,只一扭一蹿,整个身子如箭般横射出去。贺玉虎躲开了急袭,群贼攒至;柳叶青哪有工夫追击,急忙旋身将剑一掠。贼人一齐惊喊:“留神宝剑,留神宝剑!”果然迟明友、迟明伦先后攻到。柳叶青急忙招架,这一剑到得正好,逼得二迟倏然凝身收刀。最厉害的罗永安却又递上来一刀,猛刺女侠后背。柳叶青看出贼人丁字形,要把自己圈住。很快地防到这一步,猛还剑收招,转照罗永安一削;罗永安霍地收刀。柳叶青又急急旋身,冲二迟一扑。偷空要重新跳上台阶,居高临下,可以拒贼,可救郑捷。贼人早分两侧追抢台阶,要截柳叶青的退路;受惊后的贺玉虎大骂着,第一个跳上来。
一抢一救,一退一兜,间不容发。白鹤郑捷幸脱性命,已然坐起,右腿溅血,疼不可忍,箭仍插在肉内,未遑往外拔。柳叶青教四个贼攒攻,十分危殆。白鹤郑捷喊了一声,想站起来助护师姑已不能够;一阵焦急剧痛,靠在明柱后,失声怪叫:“你们快来救,柳师姑吃紧了!”
柳叶青果然心慌意乱,东挡西杀,身似旋风乱转。尽有天大本领,也不能只身抗拒四贼。尽恃寒光剑乱削敌刃,也明明无法退敌,贼人并不跟你碰刀。越缠战,越危败,势将活活累死。白鹤郑捷背倚明柱,一手持剑,厉声急叫道:“快叫乡团!师姑快上来,师叔还不快来!”盼望柳叶青抢上台阶,还希望自己纵难举步,犹可以双双负隅,紧堵正房门硬拼。殊不知这一叫,提醒了贼人,叫来了贼人。
擎天玉虎贺锦涛忽然跳出去,还以为他受了伤,退出斗场;他却是恍惚听见厢房有动静,要往厢房搜寻李映霞。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李映霞。他跳回栏。奔厢房。柳叶青、郑捷刚刚一松心,罗永安猛来一扑,抡刀狠劈柳叶青。迟明伦突然斜身强进,骤砍柳叶青;却又将身子一转,猝然斜扑,刀锋一绕,照白鹤郑捷疾剁。郑捷贴柱急急一避,刀砍着明柱。柳叶青挥剑挡了罗永安一下,赶忙往旁一跨,转剑来救郑捷。迟明友跟踪又到,挺刃连削,夹击柳叶青。一个凑手不及,柳叶青躲开迟明友,没躲开二次挥刀的罗永安;哎呀一声,负伤蹿到郑捷这一边,立刻摇摇欲倒,一只手扶住窗台。于是罗永安大喜;贺玉虎又如飞从厢房奔出来,他踢门入西厢,没有寻着心目中人,见状大叫:“快抢正房!”
罗永安、贺玉虎双双上了台阶。柳叶青大骇,急忙赶一步喊道:“恶贼,看剑!”却是禁不住打一个踉跄,罗永安立刻就势挥刃下剁。贺玉虎也早赶过来,奋力夺门,当的踹了一脚。
突然正房门缝咯噔的一声响,发出一支暗箭来。贺玉虎猝不及防,乘虚正往门口抢;全副精神旁注,已然侧睨柳叶青,提防她的宝剑。探头刚窥门,闻声急一闪:“哎呀!”的怪叫,突然往后一退,肩头上贴着脖颈中了深深的一箭。
“有埋伏!”
这一声喊晚了,咯噔的又一下,罗永安的刀眼看斩到柳叶青的肩项上,相隔不及一尺。柳叶青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挣命提剑往上一掠,叮当一响,反把不得力,寒光宝剑脱手。罗永安反倒怪吼了一声,蓦地一栽,一只暗箭直贯他的左腮,射掉一只牙齿。柳叶青百忙中一挺身,跳起来抢剑。郑捷忙抡剑斜砍罗永安,罗永安腾地跳出回栏,踉跄扑到庭院。
迟明友、迟明伦又已双双乘危攻到,一齐来抢剑。不料咯噔的又一响,正房中女子娇叱:“好贼,看箭!”一个人头探出正房门缝,把手一比,二迟回头急闪。柳叶青居然借此一阻,火速拾起了寒光剑,而且也娇叱一声:“好贼,看剑!”唰的连发数剑,铮地冒火星。迟明伦、迟明友霍然后退。
柳、郑两个负伤的人,骤出意外,忽得暗箭急援,精神一振,连呼:“快发箭!”立刻缓开了手。郑捷伤过重,下身不能动,咬牙提剑靠墙,在左边扼住房门。柳叶青伤较轻,气力不支,提剑靠墙,在右边扼住房门。四个贼,三个负伤,大骂着不依不饶。这两个仍来疾攻,那两个赶紧裹伤;裹完伤,替换着仍来攻门,力不从心,攻势顿缓。
攻势尽缓,柳、郑两人伤痛力疲,也自抵挡不住;于是越斗越危。柳、郑很惊慌,贼人也惊慌,久不得手,诚恐来了救援。有心退走,又不甘心,巡风人并未示警。正在游移,救援终于来到。
从县城跨马如飞地奔回来玉幡杆杨华。
从乡团又传集来二三十名壮丁。两个武师率领,鸣锣呐喊,赶来捉贼。
乡团壮丁围绕杨府上鼓噪,是杨宅健仆杨保柱跳墙出去送信,把他们纠合来,未免一步来迟了。
玉幡杆杨华携仆飞奔回家,潜伏村内的健仆杨升,忙迎上去报警。玉幡杆杨华大惊,气急败坏,翻身下马,甩掉了长袍,却没有兵刃,又没有得意的弹弓。忙与乡团打招呼,借了一把刀,又借了一把弹弓。
玉幡杆杨华与二武师率领乡团,一方面由正面冲入杨宅大门,一方面由跨院抄入内宅。壮丁们有的搬梯上房,在房上大呼。玉幡杆杨华一股急怒,疯鹰般地越墙而入,走壁飞檐,在房上一眼瞥见了群贼聚攻正房;大骂恶贼,人未到,弹弓突发。
内外人声鼎沸,声势大震,呼噪如雷。
群贼不禁扰动,还想刺杀柳叶青,挡不住玉幡杆的神弹,连珠弹如蝗如雹。贺玉虎大吼一声,首先思退:“喂,风紧,扯活!”架住了罗永安,后退夺路。二迟兄弟也都负伤,互相掩护,也忙退窜。正门已然涌来壮丁,不知有多少。二迟忙叫:“往这边出笼!”四个贼分两股,火速地往前院街门扑;却是虚一晃,唰的翻身,改趋后院,如飞翻墙逃走。
玉幡杆杨华以一手连珠弹,又得二武师众多乡勇之助,吓退了贼人。玉幡杆顾不得追贼,跳到正房前一看,师侄浴血,爱妻喘不成声。玉幡杆忙问:“怎么样?还有谁受伤?娘呢?”匆匆一问一答,幸无他故,只受虚惊。玉幡杆顿足发狠,提弓忙去捉贼。柳叶青喘吁吁连声招呼。他已奔出。
却不料这弹弓不是他那弹弓,拉力太小;杨华奋力追贼,猛曳猛弹,竟呱的一声响,被他曳断了弓弦。贼已去远。乡团尚在鸣锣挑灯追寻,二武师连喊:“杨二爷,快进宅看看去吧。”
玉幡杆杨华这才慌慌张张又往家中走。
这一番寻仇在玉幡杆河南故乡,谓之“打孽”。杨府上吃亏的是铁莲子已南下,而玉幡杆没在家。
然而贼人也吃着亏。他们吃亏的是乘虚而入,本操胜算,殊不料银蝶陈源忽然心贪宝剑,得了一个膺鼎,半途弃伴而走。又把个巡风的费晋荣也引得起疑心,跟踪缀去。于是寻仇的贼少了一个能手,更失去巡风的人,以致本宅外面来了强援,他们还不知道。
虽然如此,双方受伤。白鹤郑捷失血太多,柳叶青产后力竭,贼退人后,两个人全都动弹不得。尤其是柳叶青,产后气亏,不比少壮的男子,她一望见丈夫发弹奔来援救,心一松,便呻吟一声,颓然栽倒,再不能起来。直等到杨华抵面相问,她强自支持,回答了几句话,便一阵阵晕眩,越发压不住气,终于昏厥过去了,倒卧在回廊之后。
玉幡杆杨华挥汗如雨,绕宅一巡。二番扑奔正房。正房门已开,面无人色的李映霞提着一把匕首,袖着一筒神箭,摇摇曳曳地出来,已跪到柳叶青面前。抱着她的头叫唤。一见杨华,不禁泪下,忙叫:“杨姐夫快看看青姐姐,她不好了!”
“可是重伤了?”
“不晓得,准许是。好几个贼毁她。”李映霞这样回答。
“不是重伤,是累坏了。”郑捷在回廊后,靠左边倚柱坐着回答。又说道:“师叔,我失血太多,恐怕一只腿不中用了,你教人把我抬进屋罢。”
玉幡杆心神大乱,看一看爱妻,看一看李映霞,又看一看郑捷。一跺脚道:“我这就搭。”先举步进正房,看看老母。老母抱着婴孩,抖作一团,在耳房藏着。他便放了心,忙加安慰;抽身出来,唤仆从,先把郑捷抬到正房堂屋,然后又与李映霞把昏迷不醒的柳叶青抬到正房侧宝床上。天色依然昏暗,点亮了灯,敷药裹伤,赶紧救人。匆匆办完了,才发现寡嫂和一个丫鬟,藏在东厢房箱笼后面,已然软瘫在地上,幸而未被敌人发现。西厢房柳叶青的住处已被贼踢坏门扉,别处的门窗也有毁坏;幸而全宅没有另外伤人,也没丢失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在庭院发现了许多滩血。
乡团直乱到天亮,把贼赶没了影,一个贼也没有追上。
玉幡杆杨华忙到乡团道谢,既无人命,便以绅士的地位,把这场事按压下去。河南地方本来流行着仇杀打孽的风气,乡民们也就恬不为怪;所以落到最后,竟没惊动当地官府。
却把杨府上太夫人、孀居大少奶奶吓病了好几天。
外书房还躺着一个病人,便是白鹤郑捷。大腿上失血虽多,幸未伤箭动骨,况又未甚苦战,人又在壮年;经竭力调治,外皮的伤到底易治,不久好了。
病得尤其危重的,还是产后拒贼的二少奶奶柳叶青。当时虽然救醒,久经苦斗,伤了元气。产后只有十二天,骨缝未合,突击力竭,下体竟淋血不止,一病累月未愈;而且哮喘,肋疼,一虚百虚,人似黄花瘦了。太夫人非常懊心,也没有法;只得雇乳母,代哺女孩,延名医加紧调治。仍因柳叶青抱惭自恨,觉得贼是冲她父女来的,心中害怕婆母嗔怪,精神上尤其不宁。多亏了寡嫂再三慰藉,李映霞巧言劝解,柳叶青方才安心;一意养病了,可是她心上又急躁得很。
杨太夫人贤明,颇识大体,深知这二儿媳的心理,也曾再三劝她。然而一家子最感激不过的,还是寄居篱下的李映霞。
是李映霞冒险下地,隔门缝把小女孩接到正房,交给了杨太夫人。是李映霞隔窗窥敌,拿她那试习武技的袖箭、甩箭,比了又比,瞄了又瞄;在战战兢兢、十分害怕的心情下。冒险发箭,第一下射伤了贺玉虎的肩,第二下射伤了罗永安的腮。把罗永安贯腮折齿,才救了柳叶青失剑跌倒的危难。并且她第一箭射中玉虎,又保护了正房,不致被贼冲入。以后她又发了几箭,也有射中,也有不中;然而射中的全是时候,又很是地方。她乃是骤出不意,于相隔不及数尺的距离下,连伤二贼;她自己冒着死,拼着命,所保全者这样的大。——就这样感动了杨府全家。
便是单剑护院的白鹤郑捷,在养伤榻上,也感激不尽。他说道:“若不是霞姑娘这两箭,我的性命早死在贼人刀下了。我们青师姑也是,人已然栽倒,剑也脱了手;霞姑娘竟敢从门隙探头发箭,一下,两下,把我们全救了。真是有胆量,有气魄。师叔,您还没见她吓得那样,她居然真行!真是胆小的救了胆大的,难为她才几个月,就学会了这一手好箭法。”
别个仆妇也有知道的,都人人称奇。既夸二少奶奶的勇敢,是这样产后挥剑,拒贼护院;又夸李映霞小姐的机智,人这么娇柔,胆这么大:“你看比比画画,只一下,两下,把贼伤了,救了我们二少奶奶,还救了郑少爷。”这些下人们未必全看清刚才闹贼,多半吓得蒙头憋气;可是谈起来,似乎人人全在场似的。——于是大家归美,众口一词,柳叶青心中自然也有了数。
柳叶青当然比他们下人们的传说,更看得清。她是身临其境,很晓得李映霞接救了她的小女孩,又哆哆嗦嗦,乍胆发箭,救了她自己一命。柳叶青生本多情,怎能不感动?李映霞更做得好,绝口不自夸功;反而殷殷勤勤,来给柳叶青侍疾。并且悄声说:“若不是青姐姐犯难出来,我们都要受害;头一个受害的就是我,简直这贼专是为害我来的。”不但不肯居功,反引以自疚。天天在柳叶青病榻前盘旋,斟茶倒水,低心下气地照应。柳叶青口头上不说半句感谢话,心中沸沸腾腾,翻翻复复,又惭愧,又很不好受。
她产后用过了力,大病了这一场,既深受李映霞的昼夜慰侍;并且人的心都是肉长的,人若有个病病痛痛,越发心懦喜感,愿意偎着人。日子一长,终于她拉着李映霞的手,掉下了眼泪。她凄凄凉凉地说:“妹妹,我……”她又恳恳切切地说:“妹妹,你……”竟忍不住呜咽起来;有千言万语,造次没法说出。弄得李映霞也感怆心酸,陪着掉起眼泪来了。
柳叶青病了许多的日子,多亏她一向是劳力不劳心的人,况又是练武的身子,后来终于慢慢好转。她就屏人向李映霞私语:“妹妹,从前我有时候很爱你,你生得模样太好,我越发爱你,就不免暗暗嫉妒你。很有些时候,我一言半语闹小性,伤触着了你,倒蒙你大量,从不计较我。起初我还疑惑你心重心深,总觉那样容让我,乃是假的,是有心机的。现在日子长了,我才明白你,你真拿我当亲骨肉看。我以前错看了你,就免不了有错疑你,错待你的地方。现在我们经过了患难,我才了解妹妹你,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你的心肠比我还热,你并不是耍假招子。那天你隔门缝放箭,我情知你害怕,你居然舍了性命来救应我,我不愿感谢你,我实在是钦服你。你的度量竟这么大,你包涵我,容让我,不止一天了。从今后,我愿意对妹妹起誓,我要拿出真格的来,我要拿你当亲胞妹一样看待。妹妹有什么苦处,就是我的苦处!妹妹有什么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咱们两个人从此合成一个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若有片言半语对你说假话,咱们对着日头说,皇天后土眼看着我呢,我若口不应心,不拿妹妹当心肝骨肉般看待,那就是我姓柳的姑娘没有人味!”
柳叶青很感动地拉着李映霞的手,作了这番剖心吐胆的密谈;再三表示“换心”。以为她这样做,必然也能换出李映霞的剖心话。李映霞脸儿红红的听着,眼睛低望到地下,温温然赔笑说:“姐姐快不要这样说了,说得人心里头怪难过的。我是由打早先,就拿姐姐当亲人看待,况且我又是老爷子的义女,说真的,我老早就把我这个孤鬼交给了义父和姐姐了。义父、姐姐对我有恩,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的。姐姐现在反倒这么说,倒叫我心里头不安。那天晚上,我胡乱放了几箭,不过乍着胆子碰巧劲儿,射伤了两三个贼,其实一点不中用;拒住贼人的还是姐姐,赶跑贼人的还是姐夫。义父好心好意成全我,教我练拳练箭;我笨得出奇,又不专心,一点真本领也没得着;遇上事了,丝毫使不上。赶多早晚,我能跟上姐姐,我就好了。姐姐是女侠,自来做过许多扶危济难的事。我这可算得了什么?”
又解说从此两人同心的话,李映霞把声音放得十分平淡,蔼蔼说道:“我跟姐姐共处,也一年多了,我的为人太滞,太呆气,姐姐还看不出来么?想不到我还有点傻人缘,在镇江时多承义父、鲁伯母恩待;来到这里,又承上房太夫人、大嫂怜恤我,姐姐更随时随事照应我;我一个难女,倒成了贵客。可是我知情知义,嘴上说不出,心里头总打转。从打义父起,姐姐、姐夫,您那爷儿三位,个个都恩待我,教我粉身碎骨难报。您几位不但保全了我,还收留我,还教我本领,将来还要替我复仇;不怕姐姐过意,我早就跟姐姐一个心了。姐姐说的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用姐姐讲,我老老早早就这样想了。姐姐如今肯拿我当亲妹妹看待,这可是我的造化,也是我早就盼望着的。只要姐姐高兴,真不嫌弃⋯⋯”
忽然觉得这样措辞不妥,连忙咽住。笑嘻嘻掩口道:“姐姐,我不会说话,姐姐不要笑我;干脆讲吧。我是一片真心,好早好早就扑到姐姐身上了。姐姐这样爱惜我,我一定处处争气,给您做一个好妹妹,做一个听说听道的好妹妹。姐姐喜欢我怎样。我一定努力去怎样做。”
李映霞说着,忽然觉得柳叶青不言语了;抬头一看,看出柳叶青爽然若失的神气。“坏了,这话倒落得不好,至少是不得体!”柳叶青热赤赤一片真心,被李映霞这一番字斟句酌的过度谦辞,给泼了一盆冷水。柳叶青恨不得用一片“换心话”,换得李映霞过来把住自己,并肩偎脸,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姐姐。然后说:“好姐姐,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你从前犯小性,很伤我的心;现在咱们姊妹好了,话都讲开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我以后有什么心腹话,瞒别人,决不瞒姐姐。”顶要紧的是,柳叶青愿意李映霞明白说出来对于杨华旧恩情的现在态度、现在想法。哪知李映霞的谦逊,似乎含着冷风寒气。她没有把柳叶青看成姊妹,还是把她看成居停主人,居高临下,压着自己头顶。既然暗存着戒心,便脱不了过分买好,撰辞乞怜。柳叶青实在有廉颇负荆之意,可惜李映霞不是蔺相如,当年妒情争婚的芥蒂没有释然。柳叶青从来不好红脸,现在蓦地红了脸,嗒然若丧了。
李映霞是有着玲珑剔透的心的;虽然口齿柔和,不甚健谈;可是察言观色,顿然晓得自己失言了,顿然感觉局促不宁起来。
李映霞连忙一提神,做出十分亲热样,说出亲热话。然而她忧患余生,依人篱下,她尽管要亲亲热热与柳共处;无如形格势禁。她不得不退一步想。柳叶青正当久病,渴望柔情;李映霞却是畏猜畏讥,又自知处在嫌疑之地,昔日既跟杨华有过情缘,眼下又以客乡地位,大邀太夫人宠待,她唯恐招得柳吐青不快。柳叶青虽以一时的感情激动,向自己要好,谁敢保将来呢?柳叶青的口风恨不得立刻叫李映霞剖示衷曲;却是李映霞自己的隐衷,哪能随随便便坦白掬告?
照这样,柳叶青把话拉近,李映霞依然把话宕远。柳叶青也太孩子气;因感李映霞这一箭之恩,她把她多日揣着的一桩心事,恨不得立刻吐露出来。尤其关切的,她要洞见情敌李映霞今日的真心;她没有别法,只有明探明问。以为今日剖心共语,李映霞当不会再有隐饰了。她原晓得丈夫杨华很爱李映霞,更晓得李映霞感激丈夫杨华全贞之德,曾经心许献身;只为了自己横隔在当中,才把两人分拆开了。她本来拿这事当作心病,迄难释然。如今她既跟李映霞化除了敌意,又生了爱心,她可就忍不住要试探,要询问李映霞:“妹妹,你的心到底怎么样,可还愿意跟我同事一夫么?”
她这几天在病榻上,翻来覆去,便是思索这一件事。她的心情又很矛盾,肚子里的话,既然憋不住,几次往外冒话,却又话到舌边,终于忍住咽住。她自己的心跟自己的心打架,最复杂,最支离。她对李可说是爱与妒并,既感激,又害怕。——怕的是当真自己吐露了口风,而杨李全愿意了,真格的一床联三好。而自己又拙笨,实在害怕丈夫偏爱,映霞占上风,而自己被挤入冷宫。
她又受不了感情上的支使,既甚愧对,便想酬恩;欲效英皇,偏多挂虑。若索性丢开此念,岂不是好?可是她为了报答李映霞,为了弥补这份救命的恩情,她又恨不得说出来,办下去,才觉宁帖。自己说出来,再看看丈夫的意思怎样?再看看李映霞的意思怎样?当然,她希望一提此议,杨和李都该五体投地地感激自己才对。自己做了贤惠大妇,使李映霞做小星,使丈夫仍要更加爱恋自己,使杨和李都拿自己当心肝般看待,那是多么美妙呢?
然而,万一丈夫竟拿李映霞当心肝,把自己高高供起,如同观世音救命菩萨,他们两个“得其所哉”!真格的把自己挤出圈外。那自己的一股酸气,如何受得?
好胜的心,“俯仰乾坤不受恩”的傲气。支使得柳叶青心绪纷乱,刻无宁晷。柳叶青这个人是想到就要做到的,肚子里一点闲事也不能搁。可惜她父还没回来,没人替她决策代筹;如今她感恩,恨不得对她父一讲,然后对丈夫讲,再对李映霞讲:“妹妹呀,你不知我多么爱你呢!你姐夫固然爱你,可惜我不是男子,我更是爱你。咱们从前闹过小别拗,那全是事情挤的,若不然,我早就对你说开了,请你下嫁我们仲英,咱们姐妹俩共事一夫。说老实话,我当时是怕你。我知道我是笨虫;我怕有了你,便没了我。现在我跟妹妹共处一年多,才晓得妹妹真是个温柔和婉,能吃亏,能容人的人,不管对谁,都掏真心。妹妹你太好了。怨不得人人都喜爱你,钦服你。我便暗暗地安了一个心,打算亲口求你共效娥皇女英;只苦好磨打眼,没机会提起。你如今一箭救了我一命,又不啻保全了我一家。好了,妹妹,咱们姐妹可算是换过命,换过了心。我想我愿意,仲英自然愿意,婆母、大嫂他们也必愿意。妹妹你一定也愿意……”
许多“愿意”可以换成一个“皆大欢喜”,柳叶青如此设想,话在肚中打转,在舌头上翻跟斗,可是到底也没舍得说出口外。尤其是李映霞之隐衷难测,几次绕着圈摸索试探,李的口风不溢不漏,柳叶青渐感自己口拙了。——其实这不是她口拙。乃是她头脑太幼,惯打如意算盘,惯从自己这一面设想,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第二十二章 替夫为媒
过了几天,得了一个机会,柳叶青和杨华在闺房弄婴,屏人密语。她便对杨华夸李映霞的怯中之勇,弱中之强,以及李在杨府上种种得人欢心的好处。然后她双眸盯着杨华,暗窥他的神色,要舔出来丈夫埋在心底的真情。殊不知她上年吃醋大闹,又经一度含嗔出走,杨华为了避嫌,为了践旧盟,早对李映霞那段情缘,钳心讳避,不敢多赞一词,甚至连李映霞的名字也极力躲避不说。柳叶青扯开了,这么一绕,那么一绕,闲篇讲了一车,玉幡杆杨华仅仅地微然一笑,说了一句:“我真想不到,李姑娘的箭法练得这么好,这么快。才几个月,便能隔窗射贼,足见在岳父这样名师传授之下,学艺易于速成。只可惜我,跟从岳父不为不久,始终没有获得薪传。等着岳父回来,我真该用点苦功了。”回顾左右而言他,话路子竟这么跳脱,距离柳叶青所希冀的词锋很远很差。
柳叶青是个直心肠的人,对李映霞谈心,李映霞把心扉这样扣紧;跟丈夫抒怀,丈夫又滑躲不能合拍,她可就急上来了。索性不绕弯,直叩心源,脱然发话:“喂,我说华哥,我问你一句话。”杨华道:“什么话?”柳叶青道:“我问你,你看霞妹妹自从跟我父,寄居到咱们家来,你瞧她处处小心翼翼,对谁都谦虚,都诚心实意地讨好,教人看着怪可怜的。头一个,婆婆就很喜爱她,还有大嫂,也直夸她脾气随和,待人不亢不卑。她简直处处讨人欢喜,若叫她长远留在咱们家,替咱们当家主馈。我看准比我强。你说是不是?”
玉幡杆杨华脸色变了。说道:“这是什么话?她是外人,她怎能替我们当家?”柳叶青说:“我讲的是真格的,比方说,干脆讲吧,她是外人,比如我们不教她做外人,我们把她变成内人,把她变成自己家里的人,你看她可愿意么?”
杨华明白了,从这几天,柳叶青总不住口讲究李映霞,他已体会爱妻的心情,正在变化。可是他娶柳叶青已逾一年多,他已然情定于一,早已不复妄存奢望。他知道柳叶青话中有话,便仰视屋梁,淡然说道:“我怎能知道她愿意不愿意呢?她在厢房,有时虽到上房,我不常见着她,更少谈话。你们倒常见面。我怎会知道……”
柳叶青笑道:“你不要胡想,我不是敲打你,我问的是真心话。据你看,她这人可肯长久留在咱们家里么?她这人实在柔和到可怜的地步,婆婆、大嫂和我,全都喜欢她;况且我本来料理家务不成,霞妹妹常常替我做不少事;她又怕我不愿意,暗中帮了我。还不让我知道。我很明白她的苦心,她在咱们家,总算是客中客,想买好,又不敢太买好。她心上很不落实。她又太小心,比如说吧,她自然记念着她的家门之仇,她自从来到这里,就绝口不谈,只加紧学武。凭她那身子骨,学武简直是笑话⋯⋯”
杨华目视他处道:“她可是很快地练会了袖箭,而且很快地露了这一手。”
柳叶青笑道:“那是她有心胸,有志气。可是,她练武乃是为了自身报仇的事;光练会暗器,又有什么用?我正因为她露了一手。才想到她的身世可怜。从前我确是因为她跟你有过那档子纠葛,我免不了顾忌着她,也提防着你。现在我回过味来了,越想她越可怜。我就替她盘算到将来,她实在前途茫茫,凄凉可叹。只有一条道最好走,这条道就是永远留在咱们家。她若永远留在咱们家,你看她是否趁了心愿?你看她可肯么?你看这么办,好么?”
柳叶青口敞性子急,简直死钉上来。玉幡杆杨华晓得她的一冲脾气,他毕竟岁数大,常在外面,有阅历,深识人情,他当然不肯脱然剖示自己的心情。虽然柳叶青是他的娘子,同床同梦的人,可是他也不能漫无顾忌,信口谈心。若是信口谈心,一个不钉对,就自寻苦恼了,也给李映霞添上罪孽。
他默想着,也是字斟句酌,拿闲话荡开了这个难题,心中也自不免暗暗盘算。柳叶青恨不得一针见血,杨华一味木木然左躲右闪。两口子一夕密谈,柳叶青终于再被怄急,气得脸通红说道:“你太可恶了,人家这样开诚布公,你尽跟人家打官话,耍滑头。”
两口子暗中叮叮当当。日子一久,到底柳叶青的真心,渐渐获得杨华的信赖。然后杨华凄然长叹道:“你不要再跟我商量了,霞姑娘的身世固然可怜,可是你我夫妇相处甚好,何必横生枝节,自寻苦恼?我说一句不怕你难过的话罢,从来二女一夫,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你何苦自找不痛快?又何苦给我找罪孽?我们现在很好,你千万慎重一些,不要信口乱讲了;若叫母亲知道了,或者反要责备你多事。”
这样说,杨华总算透出了口气,虽不愿由自己促成,至少表示他不反对。
柳叶青笑道:“得!你这一面的意思,行了,你简直是怕我吃醋罢了。你可不晓得我柳叶青也吃醋,也有不吃醋的时候,只看你们的良心就是了。你若不背着我弄诡,我决不肯做妒妇,妨碍你纳宠娶妾。你心里头不用婉婉转转的。我越瞧映霞越不离,我要给自己找个好帮手,我首先问好了你,回头我就问她去。”
于是柳叶青再翻回头,向李映霞细下说辞。再三磨烦,一连多日,把李映霞挤兑得背人痛哭了好多次。最后实在搪不开,竟对着柳叶青流泪说道:“好姐姐,你不要逼我了。我早就自誓,不再嫁人。我只是偷活在人间罢了,我的亲仇未报,我的父母遗棕没葬,我家兄失踪,存亡莫卜。姐姐再跟我谈这些话,就是逼我削发出家。我多承义父见怜,跟他老人家,来到姐夫家里寄住,又多承杨伯母、杨大嫂和姐姐你怜恤我,不拿我当客,我就模模糊糊活下去了。姐姐你一死儿问我这话,不怕姐姐过意,起初我在遇救时,不知姐夫续弦,为了女孩儿自留身份,又加着穷无所归,我倒是说过那样的话。可是现在事境已变,跟那时候大不相同了。我已然有了安身之处,我再那么想,便是我太无耻,况且就是姐姐愿意,还有姐夫呢……”
柳叶青忙道:“你姐夫早就愿意,我这不是问好了他,才再问你么?”
如闻疾雷,不及掩耳;李映霞顿时震动失措,好半晌无言。双靥布满红潮,十分难堪,俯下头,讷讷地说:“姐姐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这几天老挤对我?我不管姐姐。也不管姐夫。我只说我自己。我若再有婚姻的念头。我就不是李家门的女孩子了。你们好好的姻缘,何必横生枝节逼迫我,我算哪一套呢?不瞒姐姐,从那天在淮安府李宅,我就起了誓,我我这一辈子再不嫁人了……”
柳叶青忙道:“我知道,我明白,妹妹是不再嫁别人。因为你姐夫救了你,又跟你共过患难,一路同行好几个月;你本着烈女不嫁二夫的志气,所以不肯再嫁别人。但是,我现在为了成全你的终身,为了安慰我的良心,我自己正正经经,请求妹妹下嫁。妹妹放心,我柳叶青决不敢自居嫡室,把你当妾。你姐夫本来是一支两不绝,你若肯点头,你嫁过来,咱们便是两头大,姐妹相称。”
李映霞窘极,脸都紫了,又由紫变成苍白,恨不得跟柳叶青恶声相抵,然而她如何能够?强忍愤激,微声缓答道:“姐姐,你饶了我吧。咱们不谈这一段,行不行?我绝不是说假话。我这一辈子誓以老处女,苟延余生。姐姐再跟我提这个,就是骂我了,就是逼我削发出家。”
柳叶青脸上很下不来,想了想又说:“恐怕妹妹还是不放心我吧?我愿意同你对天盟誓。妹妹如肯答应了我,我若有丝毫薄待妹妹的意思,或者日后有两样心肠,教我永远不得好死。这是最好的事,你何必固执呢?”
李映霞道:“喑,姐姐,你你你不要疯闹了,我的心都让你揉碎了。我有种种难处,我永远不能嫁人,尤其永远不能这么样跟姐姐同嫁一人⋯⋯”她心绪如麻乱,仓促不能以辞达意。她既要峻拒这个情敌,又要不伤情敌的面子,她的为难简直没法描摹。柳叶青一个劲儿地逼迫,恨不得立刻挤出李映霞肯定的允诺,她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了。
这个依人篱下的小鸟,点点泪痕湿透襟袖。万般无奈,把身子一倒,把头埋在柳叶青的怀中,呜呜咽咽,吞声哭泣起来。她什么也不再多说,只说:“不,不,那不行,决计不行。可怜我父一世为官,清正爱民,我母亲那么慈心,可怜她的女儿,落到今天,可怜我,这不行。死了也不行的啊!”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越哭越痛切。
柳叶青束手无策,不得下台;李映霞的心曲,她一点不了解。……终闹得杨太夫人觉察出来,说道:“霞姑这些日子,有什么心事呀?我看她眼睛通红,眼圈发青,莫非失眠了。背人伤心了?是哪个招惹她了?还是丫鬟仆妇不听支使,暗中跟霞姑顶嘴了?这些下人们最可恶,一定是欺负霞姑柔和,背地里有得罪她的地方。她又留着身份,不肯对咱们诉说。”遂叫过杨大娘子和柳叶青,细细地打听。这妯埋二人都说:“大概没有吧。在咱们家的仆妇,都是旧人,很有规矩的。”杨太夫人又问:“你们没看出来么?由打那回事以后,由打二婶病好以来,霞姑这些天总是这么强颜强笑的,脸上神气很憔悴。她可是有什么病痛,不肯说么?你们年轻人彼此处得很好,可以背地问问她。”
其实柳叶青心里像明镜似的,杨大娘子此时也晓得了,可是造次之间。全不敢对婆婆明言,都拿别话岔开。杨太夫人又点头自语地说道:“霞姑身世实在可怜,想她本来是个知府千金,如今人亡家败,寄居在咱们家,想必是心上总不安顿。我们千万要客客气气待承她,既不要惜外,也不要疏远,应该把她看成亲戚家姐妹似的。那孩子心太细,你们说话也要留神。”又叹息道:“一个聪明女孩儿,举目无亲,四邻不靠,一定想到前途渺茫,就免不了对月伤情,感时落泪。像她这个人,心路还比较算宽。我曾经对你丈夫说……”说这话时,面对着柳叶青道:“霞姑娘也十八九了,她的终身必须我们替她操持。等你父亲回来的时候,可以请他跟你丈夫合计合计,有相当的人家,可以给霞姑相看相看。她乃是宦门闺秀,我们对外可以说她是我们亲戚家的孤女;索性说是我的外甥女。叫华儿随时多多留神。……我记得城里窦家的三少爷,订了婚,没过门,新娘子就夭折了。华儿可以打听打听,窦家又订了没有?如果合适,也倒不错。本来一个女孩子,十四五以前,就该把亲事说定;一到十七八,就算迟了。她的父亲李知府。怎的不给儿女们操虑终身呢?”
老太太不胜咨嗟似的,以为死去的李知府,把女儿的终身耽误了。现在李映霞既于本宅有恩,自然更近一层;杨太夫人认为替映霞择婿,已是义不容辞了。于是她且赞且叹地对两个儿媳讲了一番话,终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柳叶青:“回头你务必对你丈夫说,等你父亲回来。赶紧替她物色。”
杨大娘子和柳叶青四目相对,做了一个心心相照的微笑,诺诺答应着,相率退下来。正要找李映霞,提到这一节;杨太夫人又已传呼使女。把李映霞径行请到上房。柳叶青暗命使女偷听,随即来到长嫂房中坐谈,嘀嘀咕咕,议论了一阵。杨大娘子以长媳的地位,警告弟妇:“二婶千万小心,那件事如果没有问好了霞姑娘,千万不要在婆婆面前透露。你来得晚,不晓得咱们家的门风,由上辈起,就禁止家中人纳妾。祖老太爷亲留遗训:男子年过四十无子,不得借口纳宠;唯媳妇年过四十,从不生育,情愿替夫为媒,方准禀明双亲,纳娶良家女子为姬妾。像二叔这般年岁,依祖训决不能纳妾的,更不要说娶两妻并嫡了。便是一支两不绝,也不行。又告诫做媳妇的,不要贪图贤惠不妒的美名,代丈夫娶妾;既娶之后,又妒宠争夕,多留丑态,更是犯了家法。二婶你若不信,试对婆婆一说,必是请出家谱家训,把你申斥一顿。……还是你前天的打算不错,先问好了霞姑;我们拿成全霞姑的名节,来向老太太陈情,倒许一说一个准。再说这件事情,不能只顾一面,这必得三面弄圆;连他二叔全愿意了,再向婆婆请示,方才看成。”
柳叶青笑说:“你兄弟这面,我想绝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倒是霞妹妹,我跟霞妹妹描说了这几天,她总不吐口话。嫂嫂你说,她是怎么个讲究呢?她从前确是跟您兄弟说过那话,除了您兄弟,决不再嫁别人;不知怎么个茬口,她现在变了。我越求她,她越不答应,她还哭!”
杨大娘子听了,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柳叶青道:“二婶,你是个直心眼儿的人,我劝你留点退步,不要想到就要做到,我看霞姑娘这个人非常高洁,她是耻居人下的人。虽然不幸遭了灭门大祸,可是我看她志气凛凛;对人尽管柔和。那是她处在人眼下,不得不低头。若教我看,她这人很有烈性,况又是宦门之后,知府的千金;我们不要错看了她,激出别的事来。”
柳叶青道:“激出什么事呢!她早先不是很愿意么?”
杨大娘子叹了一声道:“二婶,你必须设身处地,替人想一想。霞姑娘孤立无依,前无所进,后无所退。从前她愿意,也许是迫不得已,现在情形恐怕不同了。你那打算办成了,固然是好;办不成,声扬得满城风雨,你想你教她怎么再在咱家存身呢?”
柳叶青道:“哦,这个,我没有想。”
她们这里妯哩密议,李映霞在杨太夫人面前,也被太夫人委婉地问了许多话。杨太夫人系出大家,年老,多经世故,反复问了好些话,直刺着李映霞伤心隐痛处。忍不住两行珠泪簌簌而下。却是她依然面泛浅笑,矢口不承认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更不承认怀着什么心事。她说,她只是这些天,伤心往事;因前番闹贼,引得她忆起当年灭门之祸。双亲死未葬,兄失踪无消息,以此耿耿于心,情不自禁:“倒教伯母挂念,我我太不对了。”竭力地拭泪,忍泪,泪竟不听感情的控制,夺眶而出,李映霞非常受窘。
杨太夫人便岔开了,谈了些别的安慰话。“葬亲移灵容当设法,寻兄业经杨华托人寻探;还有姑娘的终身,你尽管安心,我自有一番善处。我一定拿姑娘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我已经嘱托亲友,随时替你留心呢。你只管贴贴实实在我家住,千万不要觉着歉情不安。况且你这一回救了我们二媳妇,保全了我们杨家独生的孙女,说起来。你还是我家的恩人呢。”
又谈了一回闲话,李映霞退出上房,劈头遇上杨华。四目对视,心头小鹿一撞;李映霞蓦地涨红粉颊,赶紧俯下头,疾趋回转己室,躺到床上。这时柳叶青已然得到小婢的偷报,把老太太和李小姐晤谈的话,一一学说给二少奶奶听。柳叶青看了大嫂一眼,彼此会意:“老太太果然觉察出来了。”杨大娘子暗中叮问柳叶青:“二婶如果确有此心,永无后悔,我倒有个做法。”遂秘密教给柳叶青一套话。代筹出一个缓招。
柳叶青谨依妙计,借着哺乳弄婴,不时把李映霞请来。柳叶青做出了初为人母,十分溺爱样子,把小孩摆弄给李映霞看,不住夸:“霞妹你瞧,这小女孩子眼睛够多水灵,小脸多胖?多么逗人?你看,她还会笑呢。”她喜欢小孩,也教李映霞跟着她喜欢。哪知她弄婴是假,设辞把丈夫杨华撮弄了来,使得三个人当着面,逗弄小孩。杨华终是男子,满不在意;见了李映霞,叫一声:“霞姑娘!”或“霞妹妹!”逊座让茶。李映霞矜持着,庄容赔笑,还叫一声:“姐夫!”照样保持着平淡。偏偏柳叶青从前每当杨华、映霞三人对面,必从侧面敲打冷言妒语,居心是吃醋;此刻她一变,改从侧面敲打前情旧事,不管怎样,这侧面敲打,取瑟而歌的话,杨、李二人全都怕听。柳叶青反以为得意,心想这才是努力撮合的方法。哪知人家全被她敲打惊了,杨华便设法躲避,李映霞推哑装聋。行之数日,柳叶青依然心劳计拙。
她仍不放弃这法子,百端借故,使杨、李二人会见。丈夫只要在闺房,她就把李映霞强拖硬哄地拉来;表面弄婴,暗地拉绰。她又将二人拘到一处,把小孩交给李:“霞妹妹,替我抱一会儿,我出去走动走动。”借着小解,溜出闺房;将杨、李二人丢在屋内,暗中密遣小婢在窗外偷窥潜听。
她这法还是寡嫂杨大娘子出的主意,杨大娘子只说:多给二叔、李小姐留机会见面,慢慢看意思。她偏偏操之过切,形迹太露。杨华不是呆子,李映霞不是傻子,两人会心对视,俱各面泛难堪的伪笑。杨华实在没有法,只浮泛地说:“二婶太孩子气,霞姑不要笑话!”李映霞默然,抱着杨、柳之女,面对杨华,任什么不说,逗小孩罢了。正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与前年大不相同。她正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唯有灯前月下没人时,很凄惨地自己嘲笑自己:“人比黄花瘦,命比桃花还薄么!”不是这样受挤,就是那样受挤,命宫中的魔蝎,竟是这不可一世的女侠柳叶青,日久天长,如何得了?……她以为柳叶青这个人实在歪缠,难以共处。
玉幡杆杨华也自忍不住,有一夜严词诘责柳叶青:“你不要疯闹了!天地间哪有这样事,逞性子,耍孩儿脾气,不管别人的处境的!”
柳叶青笑道:“好华哥,我绝不是耍孩子脾气,我是一片真心,一片好心,为人为己也为你。”——她照样的这般如此,往下推演着做。
过了些日子,铁莲子柳兆鸿回来了;见了杨华,问知家中出了事,不禁大发脾气道:“想不到我老了,老了,上了一个大当。我就晓得家中准出事,我教飞猴陈海扬耍了一个不亦乐乎。他小子藏起来了,我苦搜没有搜着,我就知道中了狗贼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我一路紧往回赶,不想路上遇上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玉幡杆杨华道:“他们怎么样?不是把失去的镖银寻回来了。还有别的麻烦不成?”
铁莲子道:“你真猜着了,劫镖的大盗不是别人,竟是俞三胜的当年退出师门的师兄。他们早年有过碴口。这一回劫镖。倒是俞三胜胜了,把镖银从大纵湖捞出来了。他的师兄飞豹子袁承烈不死心,又平地出蘑菇,率领党羽,到淮安府作案嫁祸,没有成功。偏生赶上俞三胜的唯一独生子俞瑾这个小孩子,由打金陵探望姐姐回来,和一个同门师兄弟,访镖寻父来了。不知怎的,被豹子访出底细,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这小孩子架走了;还留下吓诈信,教俞三胜拿出二十万银子来,赎取儿子,不然便撕票,教你太极门掌门户的老师傅遭丧子之痛,受绑票之辱。俞三胜这个人平常最深沉,最沉得住气的。这一回可砸锅了。简直没了魂似的,一见面就苦求我帮忙,寻子复仇。我为了这个,心中惦记着你们这里,可又摘不开身,直耽误到现在,才勉强转回来。果然贺玉虎狗贼又到这里闹了。这不成,我也得想个彻底捞鱼的办法,把祸害替你们除治了,我才安心。”
杨华很是诧异,便问:“这飞豹子袁承烈怎的这样凶?他把俞三胜的爱子架走,俞三胜岂不要拼命?现在飞豹子把人藏到哪里去了?”柳老说道:“现在江北武林闹翻了天,俞镖头和他的娘子丁云秀正在大纠群雄,要找豹子拼命。只可惜豹子形踪诡谲异常,他的巢穴是在辽东韩边围。他绑了票之后,究竟是已经挟票出了关,还是仍藏在关里,都教人摸不透。现在他们江北武林正在各处穷搜着呢。多有人猜疑,飞豹子已跟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凌云燕姐弟合在一处,未必能够千里迢迢,出关回辽,大概还许在芒砀山一带窝藏着呢。俞三胜就是坚邀我帮他到芒砀山,去搜山寻票。我推托不开,答应了随后去,跟他们瞎跑了几天,又惦记着家,先回来了。你不要一味问我,我还要细细问你们呢?”
便命杨华陪着,先到上房,见过亲家太太,然后和亲女儿柳叶青、干女儿李映霞见面。
柳叶青也打听俞剑平的事,柳老又说了一遍。即随转问那天御敌的情形,柳叶青盛赞李映霞。柳老看了看李映霞,李映霞仍很谦虚,脸上神气倒有点憔悴。他刚回来,自然不晓得李映霞这些日子天天挨挤作难。
杨华摆家筵,给岳父洗尘。歇了一天。柳叶青心里憋不住事,抓了一个空,找到她父;提起那天独力御盗,势已垂危,多亏李映霞开门一箭,救了自己。又据近日体察,李映霞为人实在太好,她跟杨华从前有过那么一回茬,她又至今待字,更自誓不再嫁人,因说:“女儿打算请她下嫁仲英,我们姐妹两人不分嫡庶,一块儿过日子,爹爹你看好么?”
铁莲子听了这话,微露诧容。细问了一遍,拈须沉吟道:“你是冒热气呢,还是平心静气,仔细打量过的主意呢?”
柳叶青忙道:“我考量了半个多月了,我绝不是耍一冲脾气,我是真想这样办。爹爹你想,仲英对她本来有过那回事,仲英本来跟她恋恋不舍的;她呢,对仲英也是有意。当初我只为他们太拿我不当事,我才从中打破水。现在日久见人心,她也对我不错,他也对我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再要不替他们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倒显得咱们柳家的女孩子,满肚子装的是醋罐子了。现在女儿就打算这样办,她若不救我那一下,我也转不过心来。我把这事掂了百十来过了,只是我一个人打不定准算盘;尽等你老回来,给我拿个大主意呢。”
柳叶青滔滔地讲;柳老摇头冷笑道:“看你这股劲头,还是冒热气。你这如意算盘自己打得挺好,我来问你,第一,你暗含着问过你丈夫了么?他现在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又暗含着试探过霞姑娘了么?她现在还肯跟你当小星么?第三⋯⋯”还没说出口,柳叶青早抢着说:“我全问过了,探过了。您别总拿我当小孩子了,现在我也是⋯⋯”咯咯的笑起来:“我也是做娘的人了,您别永远把人当小娃娃。”
柳兆鸿微笑道:“你呀,便是做了祖母,单看说话这股子劲,恨不得摘了脑袋,从腔子里往外倒话,活八十也是小娃娃。而且你永远说话,只顾自说,不看人家的眼色脸神,还是一个劲儿惯打如意算盘。我问你,他们俩就算全愿意了,这第三,还有你婆母,还有你寡嫂;第四,还有你杨家门的门风家规,到底容许年轻人纳妾不许?这都是事儿,不能任凭你当儿媳的一个人。一阵高兴,要来便来的。”
柳叶青道:“嚇,你看你老,您当是我这当儿,一味傻等您一个人呢。您不知道人家这半个月来,一点没闲着,专为这件事,忙着好多天呢。他们俩准没错儿,管保口头不乐意,骨子里全乐意。大嫂子更好,她便是我的谋士,主谋的人。现在就剩下您,我连婆婆那面,我都想法子探过了。”
她依然是“一厢情愿”,完全乐观。柳老纵然持重,到底不曾目睹身临,竟信了女儿这片面的见识。沉吟道:“若依我看,这事必须慎重,免落后悔。现在我刚回来,你也不必忙在一时,等我仔细想想看。”柳老还想自己设辞,探探杨华和李映霞的口气。他深知自己女儿恃强好胜,不懂为妇之道;单只杨、柳夫妇两口,尚可担待相安。一旦加上一个美妾,又是像李映霞这样知书识字,娇慧绝伦,妇工、妇容、妇德无一不好的知府千金;只怕优劣相形,嫡庶终不能“长治久安”。为了女儿的终身,为了婿与女的将来,这不是感情用事的事,应该好好地彻底想一想,好好地各面看一看。
偏偏柳叶青并不容他想,也不容他看,天天讨债似的催问。铁莲子柳兆鸿也不耐烦起来,板着面孔道:“你们这些儿女事情,我本不愿深管;你已然是出嫁的人了,你不必再问我讨主意。况且我说的话,你又不肯听。你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本来觉得你不该自寻苦恼,你偏不听话。你只不怕霞姑娘将来压倒你,你就替夫做媒,落个贤惠名,可不要事后懊悔。”
柳叶青笑道:“不后悔,我不说么,我想了百十个过儿了。你老不用吓我,我看仲英和她全不会将来对不起我的。”
这是她口头上的倔强话,柳老这样的说辞,已然有点打动她了。果然她把这事暂且搁下来,暗地加细斟酌着看了。
然而这期间,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促使这替夫说媒的事情急转直下。
那遇仇杀家,火起失踪的李步云公子,李映霞的胞兄,忽然又出现了。他没有死,而且,还同着那个御强贼救主眷的挚友门客萧承泽,奔走数百里,历访经年,现在忽然间登门,来访玉幡杆杨华来了。
他们访杨华只是打听李映霞的存亡。他们两个人再也想不到,李映霞居然没死,居然没有沦落到不堪设想的烂泥里,居然还能寄居在杨华之家。
李步云公子既遭惨祸,他以为他这一生已无生趣;只有三件事,必须办了,然后死才瞑目。这三件事就是:葬亲,复仇,寻妹。他以为葬亲虽是大事,报仇究可缓图,其间万分要紧的乃是寻妹。
他一想到“寻妹”二字,便浑身颤抖,泪流不自禁,扼腕,椎胸,切齿,啮指出血似的痛心。
他以为可怜的胞妹乃是一个弱女,既遭惨祸,一定是落在仇人掌握了,一定成了堕渴之花,横受摧残。他本听得仇人有将李映霞卖入娼窑的恐怖的阴谋毒计。他以为自己挣扎出性命来,第一要事固然是报仇;却可以把毕生性命,全副精神,拿出去办;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与己无关,自己只有含辛茹苦,歼仇雪恨。葬亲之事,死者已矣,尽可浮厝在鲁南。唯有这寻妹之事,迫不及待,必须火速去访。如不访出胞妹的确切下落,便什么事也不能先办。如若胞妹已然惨死,已然殉节,那倒是消去胸中一块病。但既没有确耗,无论如何,上天下地,必须苦搜冥索。必须访实了下落,人死见着尸,人活见着面,李步云他方能寸心安帖。
纵然萧承泽再三说:李映霞确为自己所邀义友玉幡杆杨华所救,李步云仍不放心。萧承泽力主先赴皖南巢县献粮庄,找仇人算账。李步云公子坚持不肯,他说:“萧大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很知道刻不容缓;但是,救活人实比慰死者更紧要。我一想到我那映霞妹妹,我就恍惚看见她眼含着泪,正自凄凄惨惨地瞅着我。我一闭眼,就见她立在面前,仿佛呻吟啼哭,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我总觉得她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在魔手,就在淫窟;如果得不到她的确耗,我在睡梦里,都不能安顿。”说时痛泪盈眶,双眸一霎一霎的,神情凄厉异常。
萧承泽被他说得毛发悚然,忙道:“我明白,大兄弟这话很有见地!你一天不见着大妹妹的面,你一天得不着她的确实下落,你就一天天如坐针毡。你这份心情,我悟会过来了;大妹妹乃是闺阁千金之体,你确是不放心。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访河南。我们先寻着义弟杨华,他救不出霞妹妹来,也必知道霞妹妹的生死存亡,着落地点。——然而我以为我们可以打发人去探问,不必亲身去。若据我琢磨着,你还是先把死者的灵柩运回故乡;稍稍安排退步,先筹划一笔款项。我们要有钱。不拘寻妹寻仇,在在都需钱。你不妨先回一趟家;你我二人尽可分开来,把三件事同时赶办。还有你岳父家,你也应该给他一个信;你们这样的亲戚,他也许能够给你分忧……”
李步云戚然摇头道:“什么分忧,恐怕倒是嫁祸⋯⋯我一定要退婚⋯⋯”萧承泽道:“你说什么?”李步云道:“我说是退婚!你想,葬亲、寻妹、复仇,三件大事我全要办。我不过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不能再有室家之好,再享人生之乐了!我要跟楚家解去聘约,仇不报,誓以鳏夫终身。仇人势力强,报仇绝不易,我哪能娶妻生子呢?从此我便要只身独活,专心一志报仇,我决不要妻子为累的了。”
李公子犯了书痴脾气,悍然发了一封信,给他故乡的岳父,内说:“⋯⋯先父以清介当官,执法不阿,贾怨豪族,家遭灭门大祸。冤家势强,钱可通神,王章不足以庇循吏,法纲漏吞舟之鱼。不孝冤恫覆盆,志切撼山,誓以蚁命残生,尝胆卧薪,与寇仇周旋。冤禽力弱。恨海难填;诚恐以卵击石,更遭斩草除根之害,将误令爱终身。请罢聘约,庶图两全;情出自愿,非由势迫⋯⋯”满纸悲愤,斑斑血泪,他派专人把信发了,萧承泽竟拦不住他。然后他便与萧承泽结伴,乔装改扮,倾全力去做那三件大事:葬亲、复仇、寻妹。
至于葬亲、复仇、寻妹,这三件事的措施先后,尽管他打算得缓急有序,却是办起来,波谲云诡,未必尽能如他意料。天下的事难以逆睹。李步云洒血椎胸,但能勉竭其心罢了。
当那一日初遇祸时,李步云公子先到达挚友梅宅避贼。临到夜晚,群贼袭至;梅宅火起,李步云身受火伤,挣出火场,踉跄奔到荒野,竟昏死过去了。他本是一个脆弱书生,年才弱冠,幸而本宅主人梅怡斋不为剧贼所识,也逃得性命;便把李公子救活,一齐避到邻村。李氏的家仇,竟累及梅绅;李步云痛悔欲狂,担心母妹,一场大病几殆。等到好容易病见搓减,已获知母死,妹不见,仆婢星散。他大哭着奔到小村寓庐,门户钉封,室空尘埋,停着四口白茬棺材。李步云放声长号,痛不欲生;疾奔到郯城县衙,擂鼓鸣冤。具状请求故庐启封,易棺盛殓亡母。叩见县令,泣请缉凶严办。
这官司当然不好打,主使人明知是仇家计百万,杀家行凶的乃是鄂北盗贼。抓不住计家一点串匪仇杀的证据,只能按照盗案明火杀人劫财法办。偏偏鲁南盗氛正炽,一件很凶的血案倒成了司空见惯的例案。并且时间不凑巧,李步云扶病投控时,已在案发半月之后;玉幡杆杨华早已携带李映霞离开了郯城,转道淮北投亲去了。两下里先后参商,各不见面。李步云仅仅地将双亲遗骨浮厝起来,打了好几个月的官司,一点头绪也没有,却只救了萧承泽。
缘因那一夜,萧承泽和玉幡杆杨华,奋力协攻群寇,把李映霞负救出来,乘夜逃入红花埠附近一座荒村。遭贼穷追,苦斗力尽;一路上狂喊求救,惊动了地方乡团。乡团布下了埋伏,等到萧承泽挣命跳墙时,乡团鼓噪一声,猝起围攻,把萧承泽擒住了。那时候,天将黎明,群贼见势不利,骤然退避。萧承泽本是受害的人,倒做了替死鬼;民团不识真相,方以为获得逃贼。萧承泽奔命狂喘,有口难辩,又不合抗声挥拳拒捕;被民团疾下毒手,将他打倒,捆上。他久战力疲,身负重伤;一口气缓不转,顿时气厥过去。及至天明,乡团首脑人恨他骂不绝口,便把他装上大车,押解到县城:“小子,你就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也不能半夜拿刀跳墙,强入民宅。你是官面,你可以到官衙里说去。”就这样替贼顶了缸。
解到郯城县衙,县中很有一两人晓得萧承泽的来历,原是御任知府李大人的门客,理合将他开释。只是他冤愤难伸,嗷嗷抗辩,礼貌上有点差池,相貌上又不大像西席;乡团又力指他夜半持刀行凶拒捕,大有贼盗罪嫌,他竟闹了个有口难拆。他尽管说明他的身份,无奈李知府的内眷死走逃亡,连奴仆也没影了,没有人出来反证一下。郯城县知县便把萧承泽下了狱,认为他即使没有杀人大罪,也当有通匪或为非的重嫌。萧承泽到此地步,百口莫辩,骂了问官,结果越强辩,越受刑讯。幸而李步云公子来投状了。李公子是苦主,又是宦裔,事先又曾到郯城县衙,拜见过知县;这一来,方得平反冤狱,把苦主家的门客萧承泽摘落出来。
萧承泽本负重伤,在狱中几乎气死。挣出性命来以后,忍不住大愤大骂,而且大哭不休。向李步云说:“这世界简直暗无天日!大兄弟,你不要打官司了。你不要妄想告状申冤,告状决计申不了冤。”李公子道:“我怎么办呢?”萧承泽道:“大兄弟,我们要想别的法子,替伯父伯母报这不共戴天的大仇!据我看只有一招,博浪沙的大铁锤,砸不死暴君,还不能杀死计百万两个土豪儿子么?大兄弟,我们不要瞎在这里,写状子,等回批,盼望由皖南把计百万两个狗子解到这里,给你定罪出气。大兄弟,你依着我,我们赶紧走吧,我们还是亲自找到献粮庄,⋯⋯他们能够花钱买出强盗来害你,你就不能义结江湖英雄,帮你行刺报仇么?”
李步云公子还在迟疑,萧承泽顿足捶胸地说:“你才是一个书生,豆儿大的秀才,如今你无拳无勇,无财无势,老伯是去世了,‘人在人情在!’况且,你想,老伯在又如何?堂堂一任知府。还斗不过豪绅他那百万贯的家财!他们计家接连告状,又贿买御史诬参,一心要彻底毁害了老伯,他只把老伯的一任知府现缺搬倒。他还觉得不解恨,又花钱买出贼来暗杀。买贼暗杀,就比经官告状有效验。大兄弟,你琢磨琢磨,笔能赶得上刀子么?凭你螳螂似的一个小书呆子,要想痛痛切切,写一张呈子,就能申冤;你你你就刺出心血来,不就是白纸黑字么……”
这话说得很刻毒,李步云不禁毛发森森,如利锥刺心,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打官司的确弄不倒计贼!县官便说过,抓不着切实人证物证,官司不好打胜。你的见解很对,我们也去行刺!怎么挨他一拳,就怎么还他一脚⋯⋯”于是决定了再不缠讼的主意,李步云伴同萧承泽,很快离开了凶杀肇事地点的郯城县。

第二十三章 覆巢燕骨肉重相见
李步云离开郯城,纯是为了寻妹访仇。可是寻妹访仇,只一迈步,便要花钱;花钱便该先筹款。倾家之后,又加以涉讼,他早已囊空如洗了。既然要办大事,用大钱;求帮告助,当然不成,他也不肯。他上哪里弄钱去呢?
李步云只好决计先回原籍,变产筹款。可是,既须回籍,那便该将双亲的灵。廉便带回故土,入土为安的了。好在群贼已散,起灵柩不致生他故;李步云由萧承泽帮助,把李太守夫妇的遗骨安然运抵故乡江苏如皋。这期间萧承泽不但出力,一路上车船店脚,全靠他帮忙。而且他更从近处朋友那里,借了一笔钱,才得助成李公子移棕还乡的大事。——却不料一到故乡,“世态炎凉”,李步云公子遇上了比仇人比群贼更歹毒的本家势利眼!
李建松太守是廉吏,不肯滥用乡亲本家。乡亲故族投奔到他任上,总被他善言给资遣回。乡亲们志在要个官做,他自然不肯给;不但本衙门不敢用,也不肯转荐到别处。他们土头土脑,抱着一腔热望,特来投官亲,求发财。李太守兜头给他们一盆冷水,说出了宦海风波,吏胥贪鄙,以及当长班,当长随的万恶:“你们乡下人容易上圈套,弄成傀儡,替他们生财,给自己闯祸。你们不知道个中利害,当官做吏,可为而实不可为,你们还是回家耕读的好。”其实是官场伤心语,阅历之谈,倒弄得远房亲族,近支戚畹,欢天喜地而来,垂头丧气而去。于是乎把李建松暗地恨上:“你看他做了官,不认得老乡亲了;亲邻世谊,他谁也没拉拔!”
现在可好,清官,清官,铁面孔,冷心肠,仰着脚,死回家;老婆被人惨杀。女儿没了下落!“天道好还”,李知府这就教遭了天报,谁叫他当官太无情,亲亲故故。毫不照顾来着!
李知府既因“不任用私人”大招乡谤;今一旦身死势败,儿子李步云又是年轻书生,同族们不加哀矜,反倒趁了愿。更有的存心险恶,乘危觊产,企图把李公子挤出家乡以外。
李公子要想变卖田产,本家们立刻议论纷纷,左阻右挠,横加破坏。“爹刚死,就卖田,云哥简直是败家子!”孝子要择日开吊,发丧,出殡,这也有人捣乱,“汝亲仇未报,纵及黄泉。其目不瞑;汝宜枕戈复仇,务雪奇冤。汝父母遗。但当浮厝,以示有待也”。理由很正大,其实是存私心,挤兑李公子入皖控仇,自然就离开家乡,对产权也就无暇过问了。李公子再也想不到本家户族是这等毫无心肝。他身返故庐,“苦块昏迷”。几乎陷入环攻。他的痛哭流涕。只换来冷眼,冷讽,得不到半点同情,倒招来许多排愃。李映霞小姐的失踪,他们不问黑白。妄肆讥弹:“李建松必是缺了德,若不然,他的女儿不会⋯⋯”年高望重的老族长也嫉妒李建松当年的官势。居然对着儿子,指斥父亲:“步云,你爹爹做得太绝情了,果然落到这一步。试问他居官数十年,本家户族可有半个人沾过他的光没有?他也不想想,怎么叫木本水源?自从他做了知府,好像把李家一姓的风水,全教他一人拔尽。他从来不肯提拔后进,顾恤本族,他一点骨肉情谊也没有!假使他肯成全自家人,本族子弟有哪一个半个做官为宦的到了现在,岂不是个帮助?常言道,官官相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爹爹不留后手,所以落得孤立无援。他一生受病处,就是心胸太隘呀,太毒呀!光知一味做清官,不肯汲引亲故;又不懂看风使舵,要跟豪门硬碰,结果怎么样?孟子不说么,‘为政不得罪巨室’,你爹爹傲上恤下,妄想替小民造福,殊不知献粮庄计百万乃是出名善人,又是万岁皇爷赏过匾的顺民,你爹爹硬要砸他,岂不是自找倒霉!”跟着把李知府的死因,加以诬蔑的推测,把李步云气得半死。
萧承泽尤其愤怒,说道:“大兄弟,不是我嘴损,你们这些本家,全是些冰冻的四条腿,一点人心也没有;一张口,就是幸灾乐祸!你不要出大殡吧,暂且把伯父伯母浮厝起来,不必变产惹气,索性我们多少弄点现钱,我们赶紧地走!我们不能跟他们这些势利眼认真,有许多大事等着我们办呢!”
李公子割卖祖产,既有人明面上,暗地里打破水;连问几家买主。一致地乘机贬值,要白捡便宜。不但卖地筹款,办不成功,反惹出许多闲气;就是李家的住宅庄院,也不容易收回。李公子未归前,这片大宅向由第四房本家借住,算是留守看房。李公子扶榇而归,他们只肯让出几间正房。话里话外,怂恿李公子进京告御状,断断不该久恋故乡。四房的居心昭然可见!李公子要的是钱,迫不得已,打算变卖旧存器物,他们也像串通了似的,谁也不肯买,买也不给善价。倒是外庄的几家老佃户,听到少东的苦情,把几笔地租如数送来,这倒救了李公子的急。李公子一心结记着寻妹访仇的大事,没有心肠和本家怄气。又经萧承泽的解劝,他就浮厝了亡亲,携带这些现银,含怒拂袖,躲开了他的本家,离开了他的故乡。
他于是开始了访仇寻妹。
不久,在豫中永城县,杨华的故乡,来了一个陌生的人,一再打听杨华的踪迹。那时候,杨华还没有回乡,刚由淮安转到镇江,正自重圆旧好,赶办喜事。杨柳情缘的波折,李映霞的孤踪暂寄,杨府上一点也不知道;来的人自然一点什么也没问出来,便很沮丧地离开赵望庄。
又不久,在镇江府鲁宅。也来了一个陌生人。那时候,柳门大弟子鲁镇雄,正携小徒,远赴洪泽湖宝应县。应邀给十二金钱俞剑平帮忙访镖斗豹,鲁府上没有知底的人。玉幡杆杨华恰又和岳父铁莲子柳兆鸿、爱妻柳叶青结伴南访狮林观;要向狮林三鸟索取那得而复失的青镝寒光剑,人是刚刚走了。那个陌生人恰巧又扑空,只得把间接问来的话带了回去,向李步云、萧承泽学说。
于是韶光瞬度。李步云、萧承泽,到底联翩亲临,在河南省永城县赵望庄,双双出现。
这一天,杨宅男主人玉幡杆杨华、岳父铁莲子柳兆鸿,晚辈朋友白鹤郑捷,正在跨院精舍,吃茶闲谈;谈到了贼人的扰害,如何永远堵绝,当地的乡团如何设防,使它更为有效。此刻郑捷的伤已然大愈了。他很早地就要回镇江。杨华一力坚留,不肯教他负伤初痊,便即上路。至少也要多留他住些天,以酬答他为己护宅的恩义。铁莲子回来之后,更对这个徒孙大为嘉许,一定要永远把他留在这里,给自己做伴。顺便还要将本身绝技传给女婿杨华,兼及郑捷。本来教一人也是教;教两人也是教,有两三个学者,更容易彼此观摩切磋。柳老说出这个主意,郑捷方才打消了去志。郑捷是聪明人;师叔杨华、师姑柳叶青,跟李映霞的纠葛,他是了解的。尽管师祖安心偷梁换柱,要把李映霞许嫁给郑捷,郑捷却不肯做这样事。他早就私发牢骚:“我凭什么拣人家的甩货?”虽然他年轻,只凭他那机警劲儿,绕圈儿把话一描,已将师祖试探保媒的口风封住了。这些日子,铁莲子再也不肯旧话重提了。——现在他们师徒三人,刚刚练拳下场,只是在精舍歇汗品茗,漫无边际地随便闲谈。
正谈处,门房杨升捧名帖来报,外面有两位远客来访,一位姓李,一位姓萧,还带有很多的礼物。铁莲子柳兆鸿诧异道:“这又是谁?你的朋友真不少!”玉幡杆杨华一看名帖,直跳起来,道:“哎呀,原来是他,——他是我的老朋友萧承泽!他来了,好了,我们可以晓得霞姑娘她的胞兄的下落了。嘿嘿,您看,霞姑娘的令兄也来了!”一迭声地说:“快请,快请!”
铁莲子索过名帖一看,这一张写着:“年家眷沐恩愚小弟李步云顿首拜”,那一张写着:“谱眷愚小兄萧承泽顿首拜”。柳老不禁皱眉道:“这一大串称呼?我最讨厌这年家眷几个字,简直不像话!这李步云真是霞姑娘的哥哥么?”
杨华道:“是的,一准是的。你老看。他叫李步云,霞姑娘叫李映霞。他们哥两个,一个云,一个霞,全是打雨字头排行的;除了他,还有谁?况且这沐恩两个字,下得也很怪。当然他已然晓得我曾经救过他的令妹,并且也像晓得了霞姑娘,现时寄居在这里似的。”白鹤郑捷道:“他同萧某人一同来,一定是很知道详情的了。”杨华道:“我们最奇怪的是,李公子他居然没死,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现在忽然出现。尤其奇怪的是,萧承泽大哥,那一天他拒贼落后,就没了踪迹⋯⋯”铁莲子道:“不用讲究了,见面一谈,岂不全明白了?”
仆人在前面走,杨华急整长衫,要到外客厅延见。铁莲子说道:“你索性把客人让到精舍,我们都要听一听。”杨华连说:“好!好!”一直迎接出去。
杨华、李步云素不相识,此刻迎出大门一看,萧承泽还是那么黑,还是一脸疙瘩,粗粗鲁鲁,师爷打扮,穿长袍马褂,和一个少年书生。各把许多礼物,放在门洞春凳上,两人并肩立在门洞中。这书生长身玉立,形容清俊,本来美如好女,和李映霞相差不多,此刻身罹重忧,为了行旅之便,未着丧服,只穿灰布长衫,气色显得异常惨淡,只有两只眸子于郁郁之中微露英光,可见他为人文弱,志趣却韧而刚。
客主抵面。李步云侧顾道:“萧大哥,这位想必是杨公子,杨恩人了?”萧承泽早大叫一声,扑上前道:“杨贤弟,华二弟,我到底找着你了!”大眼一瞪。眼泪滚滚流落下来,把杨华的手抓住。急口地问道:“华二弟,华二弟,我说,你把大妹妹救到哪里去了?那天,你到底把他妹妹,把李小姐,救出来没有?我听说你新近续的弦。……我那天教乡团拿我当贼活捉住了,我记得你把大妹妹背起来跑。到后来,我从县牢挣扎出来,我就紧打听,怎么说你……我派人先扑到这里,又扑到镇江,怎么全说你出门了,上云南去了?到底大妹妹,到底李小姐,就是李映霞小姐,就是他的胞妹,就是这位李步云李公子,我的义弟,他的妹妹,究竟是死是活?救出来没有?没叫贼人架走吧?我记得那天逃开了,你快说,她现在哪里?”
萧承泽大瞪眼,没头没脑,满脸泪痕,一阵乱问。又拖着杨华的手,往李步云这边拉;拖着李步云的手,往杨华这边拉,一迭声说:“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杨华杨二爷,是我的盟弟。这位就是李步云李公子,是我的恩主李大人的令郎。……华二弟,大妹妹她现在一定还在人间,她不会惨死的。你说,她怎么样了?现时可还在你们家么?”
杨华不由要笑,又不肯笑;见李公子拱手当胸,面对自己,欲言不言,也是一脸焦急。他就连忙回应一句道:“李公子,久仰,久仰!萧大哥,你不要慌,我们屋里说话。你们全放心,李小姐已然救出来了,现在就住在这里,没有被贼架走。我找你找不着,我就把李小姐先送到淮安府她令亲贺家。贺家不收,我不得已,才又把她交给内子;由内子的父亲认她做义女,她现在就寄居在舍下,和家母同住上房。她安安全全的,你们放心,她很好,不要着急,等我把她请出来。咱们里边坐!”立即举手,往院里让客。
萧承泽一听李映霞健在,顿时大叫了一声:“我的祖宗。谢天谢地,你果然把她救出来了。怎么样?大兄弟,老伯一世清白,居官廉介,他的后嗣儿女,断不会沦落的。我的祖宗,天爷,我先谢谢你,没把我这大兄弟和我活活急杀。我们满天捕蚂蚱,乱寻乱找,现在可好了,有了准下落了。”萧承泽简直比李步云还着急。现在满脸得色,如释重负,欢喜得直跳,连连摇撼杨华的手,连连说:“华二弟,华二弟,你积德积大了。”竟没容李步云开口说话,一手拉住杨华,一手拖住李步云,笑不成声地唠叨:“好好好,天爷。活祖宗⋯⋯咱们里边谈话。”吩咐司阍杨升代提礼物包,他反而迈步当先,推杨拉李,直往里院走。
曲折行来,到了精舍,萧承泽重替两人介绍。李步云浑身颤抖,到此方才面对杨华,鞠躬叫道:“杨公子,杨恩公,你是我李氏门的最大恩人,保全舍妹清白,就是保全寒家一门清白!”竟撩衣跪倒在地,连连顿首;呜咽陈情,涕泪满面。杨华慌不迭地扶搀,说道:“这可不敢当,请起,请起!”
萧承泽插言道:“华二弟,不成,一定得教他磕头,我也得磕头,你坐正了吧。”强推杨华就座,他也趴倒磕起头来。把杨华闹得手忙脚乱,窘不可言,吃吃地说道:“嘻嘻嘻,这不像话,快不要这样,萧大哥你别跟着闹了!”全拖不起来,只得赶紧跪倒相陪。好容易等到萧、李二人各磕了八九个头,方才一齐站起。李步云、萧承泽一边一个,仍强请杨华落座,然后反宾为主。两人陪坐在旁边。
萧承泽还要絮絮叨叨,细说前情,追询旧事;李步云微微示意,阻住了萧的谈锋,唏嘘说道:“杨大兄,小弟深知大恩不言报,感激应藏在心中!小弟家门不幸,遽遭灭门之祸,舍妹伶仃弱女,身陷魔劫,小弟萎懦不才,力不足庇骨肉。若不是大兄慷慨拔刀,小妹辱甚于死,小弟直不能为人。现在,既蒙救出舍妹;又蒙收容她,不但我李步云毕生感荷,便是先考先妣,魂在黄泉,也必衔感大德。我小弟此番和承泽大哥前来登门奉谒,一来顶礼叩谢,二来便是寻妹,以图骨肉完聚。小弟此刻心绪如焚,恨不得立刻面见舍妹,告诉她我现在没死,正在励志访妹寻仇。可怜先父先母遇仇殒命,一家十数口全付劫灰;只剩我小弟和弱妹茕茕二人。我寸心如割,亟欲见舍妹一面。大兄,可否先把舍妹唤出来,我要看一看我这劫后余生的弱妹⋯⋯”说着忍不住又痛泪潸潸而下。玉幡杆杨华很了解李步云这份心情,忙道:“好,我这就请令妹去。萧大哥你先劝李公子定一定神,这一回本是你们亲兄妹大劫之后,骨肉重逢;莫说你当局者动心伤情,便是我们局外人也自辛酸悲恸。令妹在舍下处得很好,她也是很系念你老兄的存亡,悲伤先人的惨逝。饱经忧愤,身心未免脆弱。停一会儿你们见面时,千万彼此要节悲;若不然,恐怕她猝见亲丁,反致惊倒。”说罢,命仆人献茶。本可以遣仆到内宅传话,把李映霞请出来。他要先垫一个底,便站起来,向李、萧拱拱手,亲自去请。铁莲子柳兆鸿、白鹤郑捷怀着好奇心,同情心,从内间走出来和李、萧攀谈。
杨华这番很仔细,先到己室,见了柳叶青,对她说:“青妹妹,我告诉你一个奇信。霞姑娘的胞兄李步云有了下落,现在他和我那位义兄萧承泽。双双找我来了。”柳叶青正自哺婴,不由惊喜道:“是么?她哥哥居然还在人间,没被贼人杀害么?”杨华道:“是的,他现时就在精舍:正跟岳父说话呢。”
柳叶青十分耸动道:“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儿!霞妹妹看外面随缘度日,骨子里总似乎伤心郁闷。这可好了,他们居然骨肉重逢了。咱们快给她报喜信去。我说,我可以陪着她,去见她哥哥去么?”杨华道:“这个,这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我们总得先禀报母亲一声。咱们这样办,我去到上房,禀告母亲,由母亲正经告诉她。你不妨单过去。暗中先通知她一声。”柳叶青道:“那又何必多费一两道手呢。这本来是好事好信呀。早早教她晓得,岂不痛快?”杨华道:“正因为对她是好信,我却怕她伤心绝望已久,骤闻好信,精神激动过甚,当场便许喜极晕倒。你可以先过去,慢慢地告诉她,不要教她抽冷子猝受激荡。”
柳叶青非常欣喜,连连点头道:“对!我这会子,刚一听见,也是高兴得心上扑腾扑腾地跳。她当然更关心,真格的就许惊喜过度,喜欢死了。”便缓缓地放下婴孩,叫来乳母看着,她自己很快地奔上房去了。
玉幡杆在正房里禀告母亲,柳叶青径到别室,找见李映霞。见她正自倚窗挑绣,神情怅惘,抬着看见柳叶青,立刻脸上堆欢,叫了一声:“姐姐!”放下活计,伸足下床。柳叶青忙走过去,紧偎着她,不教她下地。竟环肩一抱,这一手把李映霞拦腰搂住,那一手便握住了李映霞的手。说道:“妹妹你不要一个人发愁,伤心了,我来给你报个喜信,你那令兄现在有了下落了。”
李映霞愕然道:“是么?可是姐夫给打听来的么?”凝眸望着这江东女侠,暗察她这话的神情,究竟是开玩笑,还是故意慰解自己。
柳叶青毕竟沉不住气,抢着说:“可不是么,正是你姐夫打听出来的。你那令兄不但没死,而且还正张罗报仇寻妹,也就是正自寻找你的下落呢。霞妹妹你可大喜了,骨肉重逢,真是天大的喜事。霞妹妹,你当然着急要见你令兄的了,你说还是教你姐夫把令兄邀来,还是由我陪着你去见他?”
李映霞道:“唔……”剪水双瞳重新注视柳叶青,仍不肯信以为实,笑着说:“那敢情是喜事,姐夫真给找得来,只给他一个信,他还不来么?那还用得着劳动姐姐,陪伴我去?只是,我这些日子心焦麻乱的,接连梦见先母和家兄在一块儿站着瞅我,我疑心他也许不在人间了。姐姐,你不要给我开心了。其实前后也快两年了,家兄倘在人世,无论如何,他也该打听那位萧大哥;再由萧大哥那里打听姐夫,很容易地便可以访明我的下落,他一定要找到这里来的。可是事隔两年。我找他不容易;他找我并不难。可是他至今不来找我,我睡梦里总觉得他凶多吉少,多一半不在人间了。我也老早地死了这股子心了,我原要死心塌地在这里⋯⋯”说着眼圈红润了,强忍着眼泪。冲柳叶青一笑。
柳叶青哧的笑出声来。说道:“好妹妹,你别看你聪明,事情倒也有你那么一猜的;究其实还是你关心太过,不敢往好处想。霞妹妹,这一回你可没猜对。你那令兄不但还在,就是你那萧大哥也陪着他呢。现在他们俩就搭着伴,一齐找寻你来了。我决不骗你,你说你信不信吧?”
李映霞强笑道:“姐姐固然不骗我,我可不大敢信我的命运。像我这样薄命人,哪有这么好的遭遇呢?”
柳叶青且笑,且叹,且点头道:“瞎,到了你还不敢信么?你看事看得太悲了,可是你实在是‘否极泰来’,你不但不命薄,你还真真交了好运。现在你那令兄和你那萧大哥,他们哥俩真格的双双来到赵望庄了,找你来了。接你来了!”说到“接”字,可说是脱口而出,忽然想到不对劲,就戛然而止。一脸笑容地说:“霞妹妹,跟我走,快去见你哥哥去。他现时就在跨院精舍,正同我爹爹说话呢。”
柳叶青过来拽李映霞,李映霞顿时面色由苍白变成死灰色,浑身禁不住乱抖,吃吃地说:“姐姐别闹,是真的么?是真的么?”柳叶青道:“咳,这还有假,人都来了。说了半天话了。好妹妹,你可大喜了,骨肉团圆了。”
这时候,李映霞果然精神震撼异常。如绝处逢生,如临命逢赦,睡寐梦魂惊,反畏消息来。柳叶青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冷如冰,不由己地战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时候,杨太夫人扶婢亲自过来,后跟杨华,一个小丫头雀跃着先跑来,老远老远地叫:“李小姐,李小姐,我们老太太过来了。李小姐,您大喜了,你的哥哥他寻找你来了!”
“哎呀,我的天爷,是真的我哥哥没死么?真的找来了么?他现在哪里?”挣命往外抢,柳叶青忙说:“妹妹不要忙,你先定定神,我娘来了。”
杨太夫人、杨华母子齐到。齐说:“霞姑娘,你大喜!”
李映霞竟站立不住,一顺身坐在茶几旁小凳上,说道:“伯母来了。我家兄他是来了么?谢天谢地,我李家门有后了!”忍不住要放声一恸,可是她忍而又忍,居然忍住。真是费了很大的气力,抑住了喜极而悲的怆恸;面对居停主人,换出了笑靥。说道:“这可是难女的造化,这可真是托庇府上的洪福!”
杨氏母子围住了她,都替她喜欢。李映霞定省移时,方才说:“伯母,我要看看家兄去⋯⋯”杨太夫人道:“何不把李公子请进内宅来?”李映霞忙道:“不用,不用,我出去看他去好了,何必给伯母添麻烦?”杨太夫人笑道:“这是天大喜事,霞姑娘。我也要见见你令兄,我也替你们喜欢。”
杨华道:“我这就去请去,还有萧大哥,也不是外人,他也要给母亲见面请安的。”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杨太夫人看着李映霞的神色,点头叹息道:“我说呢,我从哪里看,都觉得霞姑不是薄命人,断不会落成孤鬼游魂似的。我的老眼不花,真就没看错。李公子远来是客,就把他请到上房来罢。我说二婶,你也把霞姑娘陪到上房来;霞姑娘,咱们全到上房见面好了。”
杨太夫人已经看出李映霞神情悲怆,气促力颓的样子,教柳叶青好好搀陪着她,一同来到正房。李步云、萧承泽,此时正和铁链子柳兆鸿、白鹤郑捷讲话。柳老在杨华刚进内宅时,便从内间出来,代做主人,陪着李公子叙谈,并询问他举家被难的经过,兄妹失散的行踪。李公子草草讲到遇贼,倾家,控仇,缠讼,以至移。,还乡,变产,内讧,⋯⋯两年奔波,寻妹今日才得,复仇不知何年!谈到伤心处,凄然泪落。萧承泽提到官府颙预,误把自己当贼,后来真相已明,仍然不肯认错,倒怄气把良民毒打。李公子又提到本族乘危觊产,阻挠卖田;反抬出大道理来,掩饰他们无耻的阴谋。铁莲子听了,气得发哼,几乎骂出口来。正要细问详情,杨华已然走出来传述母命,请李公子到内宅会见。李步云公子抱歉说道:“小弟仓促而来,衣貌不整;但是我理当到上房,给伯母请安的。”萧承泽忙道:“可不是,我们只顾跟柳老前辈攀谈,忘了给老伯母禀安了。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步云、萧承泽整齐衣冠,由玉幡杆杨华引路,从跨院绕进内宅。升堂入室,李步云抬头一看,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妇人,扶婢立在堂上;料知是杨太夫人,忙趋行一步,纳头叩拜,萧承泽也即跪倒。礼毕,平身,杨华让座。李步云不肯就座,向杨太夫人垂手肃立说道:“老伯母,小侄李步云惨遭家难,骨肉流离;舍妹映霞承府上救护收恤,小侄毕生感戴,无以为报⋯⋯”又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杨太夫人侧身含笑,命杨华跪扶,说道:“李公子快不要这样说,久闻令尊老大人是位贤吏,令妹又是贞烈闺媛,我实是钦佩她,欢喜她。她在舍下正和一家人一样。我知道公子寻访令妹,焦盼已久;我们回头再说话儿,请你们胞兄妹先见过了面吧。”侧视内室道:“快把李小姐请出来。”
李映霞正和柳叶青并坐在内间,李公子在中堂朗朗致谢,映霞已全听见。骨肉关情,失声说道:“吆,真是我哥哥!”才听得一声请,小丫鬟刚把门帘撩起,李映霞遽然站起身,踉跄走出来。柳叶青忙说:“妹妹慢点走!”李映霞再也顾不得礼貌矜持。如风摆弱柳。眼望李步云,一直扑了过去。两手抓住了胞兄的两臂,哀嘶道:“哥哥,哥哥!”痛泪像决了河流似的潸潸而下。李步云尚能支持,然而也已忍不住,双手交抱住妹妹的两臂,失声叫道:“妹妹,苦命的妹妹啊!你和我都成了无母的孤儿了!你和我都背着血海深仇,我们怎么办啊!”四臂相抱,痴立屋心,肩头都一耸一耸,体如筛糠。明知身在别人家,不宜悲哭;到底耐不住呜咽,哽噎,到底失声号啕起来了。杨太夫人、杨华、柳叶青,尤其是萧承泽,眼见这大劫之后,再次重逢的胞兄妹,这样痛断肝肠地悲泣,都觉得酸心砭骨,难过非常;也觉得非常失措。他们兄妹当然要伤心,哪能立刻就拦劝呢?
李映霞渐渐支持不住,泪眼环顾,强自吞声,一口气缓不转,突然软瘫下去。李步云张皇急叫,柳叶青赶忙地抢上一步,把李映霞架到旁边椅子上;替她解领扣,揉胸口,舒心气。并且轻轻捶拍她的后心。李映霞面色惨黄,依然哽咽酸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府的人很有点受窘;劝吧,人家骨肉分崩,双亲惨亡,仅存的这同胞兄妹,于消息断绝后,一旦重逢,设身处地地想,焉能不痛心?若强加阻劝,倒像做主人的厌恶哭声,禁制人家悲哭,似乎不近情。不劝吧,坐视兄妹哀号,袖手旁观,又不甚像样。而且这兄妹二人起初矜持,一经放声,便痛定越发思痛;伤心身世,顿忘了目前环境,简直越哭越高声,好似举哀一般。倒闹得杨府上内外男妇奴仆,莫不骇异,齐奔来窥伺,还当是主人家出了差错呢。
经过了好大工夫。李映霞、李步云把嗓子都哭哑了。萧承泽陪着伤感,看出杨华等代为伤心的意思和束手惶窘的神情,忙抹着泪,过去叫道:“大兄弟,大妹妹,不要伤心了!别哭坏了身体。你们现在总是骨肉重逢,往后还有好多事要办呢,千万珍重保重。”
柳叶青看了婆母一眼,拉了李映霞的手,也再三解劝。渐渐地止住了悲声。这兄妹又增惭容,齐向杨太夫人道歉:“小侄、侄女一时忘情,老伯母多多担待!”
杨太夫人安慰道:“李公子,霞姑娘,你们不要客气!你们的遭遇,连我都听着伤心,你们快不要伤心了。”这话有点逗笑,看着二人涕泪横颐,吩咐使女:“快给李公子、李小姐打面水来。”
又见李映霞收泪之后,面对胞兄,一言不发,双眸凝神,似有深思,眼泪依然断断续续地流。太夫人年高多识人情。便又吩咐:“李公子远道来寻妹,一定很劳累。我们在这里,他们兄妹也拘束,可以把李公子让到东厢房歇息!”又笑道:“你们亲兄妹也该说几句体己话了。”李映霞忙一定神道:“伯母太客气了,侄女倒是要跟家兄谈谈今后门户大事⋯⋯”柳叶青忙道:“好吧,你们找个地方谈吧,我领你们去。”
宾主在正房堂屋谈了一会儿;杨华、柳叶青夫妇俩亲引李氏兄妹到了东厢。杨华另将老友萧承泽邀到精舍,和柳老、郑捷细谈当日之事。
到晚上,摆筵给李氏兄妹贺喜。__
李映霞和李步云公子在东厢聚首,兄妹二人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彼此叙起两年来的遭遇。李映霞问完了胞兄,便说到自己;身为杨华所救,至今寄居在这里,非亲非友,不是了局。问胞兄:“今后打算怎么样?”李公子叹息一声,说出自己要毁家复仇,已将岳家婚事打退了。李映霞戚然道:“哥哥要复仇,这是很应该的。但是你正该把嫂嫂娶过来,先把我李氏宗嗣延续了,以后再设法报仇。你怎么无故退婚呢?莫非樊老伯家见我们父死家败,先有嫌贫悔婚的意思么?”李步云道:“他们倒没有,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李映霞摇头大不谓然。半晌说:“哥哥,报仇是对的。毁家却不可行。你不肯成家,不肯娶嫂嫂,难道你我兄妹两个,全变成无家之人,奔波道路,效法吞灰的豫让,行乞寻仇么?小妹毕竟是女子,怎好流浪风尘;你不成家,你可把我安置到哪里呢?”
李步云道:“噢,这一层,却是要紧。但是,你教我怎么成家?我已然把退婚的信发了……”
李映霞道:“咳,哥哥你做得太过了。你的志气是对的,卧薪尝胆是应该的,但你何必退婚?你难道从此终身不娶么?”
李步云苦笑道:“我若不杀了计家二子,我便再不享人生之乐,我便以鳏夫终身!”
李映霞很动容地道:“哥哥的苦心,我全明白,只是我呢?”
李步云道:“妹妹你么?”不由站起身来。来回走溜,扼腕叹道:“妹妹的终身大事至今未定。煞是难处,真是的。我应该怎样安置你呢?”
李映霞拭眼道:“哥哥,你说吧!如今我家只剩你我两人了,你就是我们一家的主心骨,我有父从父,无父从兄……”
李步云道:“妹妹,我的苦命妹妹!……”忍不住又流下眼泪道:“依我的打算,我们的终身大事,暂且从缓,我们必须先寻仇。”
李映霞惨笑道:“什么终身大事,当然不在我们的虑下。只恨我究竟是个女孩子,终身不必问;安身之处,哥哥你不能不替妹妹打算一下呀。⋯⋯我以为哥哥应该把嫂嫂娶来,找一个隐僻地方。闭户遁居,以避敌眼。我便和新娶的嫂嫂在一块儿过活,也就是苟延残喘,直熬到你把报仇的大事办完,然后……”
李步云公子道:“娶嫂嫂的话,已经不行了,我已然早早把信发了。我可以把你安置在⋯⋯本家,旧戚,⋯⋯咳‘人在人情在’,这回还乡变户。我领略已深!算起来,倒是这杨府上,据萧大哥说,杨仁兄为人慷慨仗义,倒可以托庇他家。我不知你在这里寄居的情形到底怎样,若教我看,就说刚才吧,杨太夫人那番意思,似乎很拿咱们当一回事似的。妹妹既然已经在他们这里住了,莫如接着住下去;等我报过了仇,我再接妹妹出来……”
李映霞不语,面色本来未恢复,此刻骤闻此言,神情又变,泪点又决河似的流了下来。哽咽半晌道:“不错,杨宅上下都是佛心人,但跟我们非亲非故,赖狗求食,未尝不可,人家倒也不在乎;只要我们问心能安,尽管可以赖下去。哥哥,哥哥,我今日盼,明日盼,好容易盼着见了你的面,我的心事已了,李门算是有后了。我一个女孩,无关于报仇大计,父母生我,也算徒然。我莫如趁早寻个自尽,也省得累赘,给哥哥添烦!再不然,削发出家,也可以碍不着旁人。哥哥,你索性找个尼庵,把你妹妹送到尼庵去吧!在那儿我可以念佛吃斋,替父母超度。替自己忏悔今生罪孽!”说着吞声呜咽。几乎哭出声来了!
李步云大惊,连忙过来,抚着妹妹的肩头道:“妹妹,妹妹,快不要伤心!我一切事都要跟你商量,跟你要主意。妹妹,我们的父母已然死了,只剩下你和我了。哥哥我的打算,如有不合适,妹妹快指点我。妹妹不愿在这里住⋯⋯”低声道:“想必是有的地方不方便,那么,妹妹放心,我立刻把妹妹接出来。我可以在故乡或在近处找一处小房,好在我们还有旧仆、老妪。人家兄妹二人支持门户,也有过得很好的,何必非要嫂嫂不可?”眼望窗外,悄声说道;“妹妹,你不知我是怎样的疼你呢!这两年,一想到你,我就如醉如痴,便像刀扎心一般。我的亲人只有你了,若使你有丝毫不如意,我便不成人子,便对不起逝去的先人。⋯⋯我有几句剖心的话,索性告诉妹妹你;既然寄居人家不是了局,我要先把你接出去。先把你的终身大事办妥,然后……”
李映霞越发不悦,怒道:“你以为我事到今日,刚刚骨肉见面,便逼你给我说媒么?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也不要菲薄你的妹妹!你不了解你的妹妹的处境的苦处,你的妹妹处在杨宅有多少不便。这里虽不是火炕,我却如熬如煎……”
李步云变色道:“可是有人憎厌咱们?”
李映霞脸色转红,嗔道:“哥哥怎的这样不明白,我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平白住在素不相识的人家,出来进去的,亲不亲,友不友。……你还要我说什么?人家就是很宽容,很优待,我受得了么?”
李步云道:“哦,原来如此,却也怪不得,这是哥哥粗心。本来男子有交结,妹妹是个珍贵女儿身,乞食寄寓在非亲非友的外人家,实实在在太难,实实是我没有设身处地替妹妹想。我现在全明白了,我就赶紧去外面找房,先把妹妹接出来。”
李映霞看出胞兄惭惶之意,不胜凄然道:“哥哥本是束身自爱,向罕交游的一个少年书生,人情世故,本来不甚明白。小妹虽是女子,这两年遭难,遇救,被人收恤,借寓寄食,自己确是认清了自己的命运,看透了世道人情的隐微。我先跟杨恩兄,暂住在淮安李家;后跟杨恩兄的岳父铁莲子,暂住在镇江鲁家。铁莲子这老人把我认成义女了,你不是见过他了?我跟他老人家又来到这杨宅,做了人家寄居亲戚的客中客,搬来搬去,一连三次,我又是个女孩子,岁数又这么大,我真是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人家越怜惜我,我越觉欠人家的情;人家越优待我,我越觉不配。你想,哥哥,咱们并不是小户人家,妹妹也算是知府小姐;我却逃在这非亲非友的人家,心上是什么滋味。固然主人们很礼待我,奴仆们也很看得起我,我可是处处得小心,怕讨了人家的厌。不笑时要笑,不喜时要喜,有了病要不教人觉出来,明明白白吃不下饭去,也得在人面前强吃强喝。你只稍一发烦,人家上上下下地慰问你,一口一个可怜,一口一个可叹!又要陪你延医,又要给你寻药;再不然,责备丫头老妈,‘许是伺候李小姐,伺候得不周到吧?’人家行好积德,妹妹变猫变狗似的难受!哥哥你明白了么?吃蹭饭最不好过,受人怜最难自处。我不说破,哥哥不明白;我要说,又怕哥哥疑心妹妹不贪业,或者猜疑我人大心大。你本是公子哥,哪里晓得妹妹这两年所受的罪孽!”
李步云十分惭愧,又十分悲怆道:“哦,我全明白了!妹妹的苦处我真没有想象到,既然如此,我们速速酬谢人家,速速迁出去便了。”李映霞道:“哥哥明白我的心就完了!我的拙见,还是哥哥赶紧把嫂嫂娶进门,嫂嫂也是名门之女,我自信姑嫂一定处得来。况且我在人家杨宅还能相安,跟亲嫂嫂共处,一定更能相投。这样,我便可以安身立命,静待哥哥替父母报仇。等到哥哥把大仇一报,那时候小妹又有一番作为;那时候我必要做出对得起双亲在天之灵的一件事来,借此表白我李氏门的清白⋯⋯”侃侃而谈,不觉又流露出大节凛然的意态来了。
李公子口说全明白,其实他并不能立刻透透彻彻听明白妹妹的话,只是说:“那样也很好,我还是先接妹妹;我成家的话,随后再核计。只有酬谢杨宅这一件事,不大好办。常言道,大恩不言报,我们该当怎样谢犒人家,却是颇费踌躇……”
李映霞掉头说道:“那有什么为难?只要你我兄妹不死,往后日子长着哩。我们一步步走着瞧,一步步活着看;若是我们活不长远,那么人死‘一了百了’,用不着什么答报。若是活下去,安知我们没有力量?安知他们不遇见危难?”
这话骨子里很冷峭,弄得李步云瞠目谛视他的胞妹。猜不透妹妹的心情究竟怎样。可是他纵然是书生,也很聪明,见妹妹眼含泪珠,辞涉激楚。猜得似有难言之隐,忙换言安慰妹妹:“妹妹放宽心,我一切打算都依着妹妹办。”

第二十四章 伤心人敛怨忏情
兄妹又谈了一会儿,主人那边派小婢来请。兄妹重返杨府上房,杨府上房早已安排下丰富的家筵。分为两桌,一桌男宾男主人,一桌女宾女主人。本来是庆祝李氏兄妹的骨肉重逢,却在逊座之后,到底是杨太夫人和外老太爷铁莲子柳兆鸿,分据了男女席的两个上座。
在筵间,李映霞力持谦抑,向杨太夫人、杨大娘子、杨二娘子柳叶青,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柳叶青忙前忙后,向李映霞大声地贺喜,小声地诉说心腹话。李映霞玉面生春,颇有羞容,只装听不懂或听不见。柳叶青又向嫂嫂杨大娘子耳语,杨大娘子只是含笑摇头。尴尬情形被杨太夫人看了出来,诘问柳叶青:“二嫂,你们跟霞姑嘀咕什么了?”李映霞把头低下;柳叶青赔笑说:“没有嘀咕什么。”
堂客这边是这样针尖微逗,略含机锋。男客那边,柳老高踞上座,和萧承泽衔杯纵饮,大说大笑;又和李步云公子攀谈,显得十分热闹。旋又落到复仇这件事上,便细问李公子的先人李太守,和献粮庄计百万父子因讼案结怨的详情,以及计百万的两个儿子计松轩、计桐轩,以及地方土豪,如何勾结大盗,戕官复仇,杀家“打孽”。铁莲子柳老听萧、李二人痛切地陈说前情,不觉白眉直竖,怒焰上冲,大骂道:“好一个计百万,好一个土豪!”目视杨华道:“我就不信,你们河南地方的打孽风气,会波及皖南!他们能够打孽,我们就不能打孽了么?我们也该跟他们打打!”
李步云公子不懂“打孽”的讲法,欠身动问:“老伯,什样叫打孽?”
杨华接声道:“打孽就是仇杀,是我们河南地方新兴的一种坏风气。”
柳兆鸿摇头道:“打孽不能算是仇杀。圣人说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仇不能算坏事。只是这打孽就不然了,打孽乃是有财势的人,自己没能力,没胆量复仇,倚仗他那家里头的一点臭钱,雇出人来,替他‘拔闯’罢了。”
李步云又不懂拔闯:“老伯,什么叫拔闯?”
铁莲子柳兆鸿捻须微笑道:“拔闯就是替人仗腰子,发横发威。……喳,君子报仇。斩头沥血不算含糊,唯独自己不成,花钱雇买刺客,未免做得⋯⋯”说到这里,忽然看到李公子脸色顿变,心中明白,立刻改口道:“李公子,我想你负着这大仇恨。你应该设法替父报仇,寻找计百万的两个儿子,算算这一笔血账的了。你打算怎样下手?是不是也要雇人打孽?”
李步云仓促不能回答,迟迟说道:“这个,……小侄乃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复仇的事自知力不胜任。但是大义所在,不敢不勉,我当然要卧薪尝胆,尽其在我。我们义兄萧承泽大哥将要佐肋我。我打算⋯⋯”说着长叹道:“小侄打算第一步先要安插弱妹,第二步再规划复仇。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侄已下决心,务必要尽毕生之力,手刃寇仇;虽需人助,不愿完全假手他人。”
铁莲子大笑道:“好好,有志气,你应该自己设法。雇人打孽,顶没出息;可是你若能学那张子房,凭义气物色江湖侠客,替你拔刀,那倒是你们做公子哥儿该走的一条正路。”
李步云面色微红,紧握指爪道:“是的。”
萧承泽站起来,大声说:“着!老前辈说得真对!”自己斟满一大杯酒,仰脖一饮而尽,看了看杨华、柳老,又看了看李步云公子。
天下的事,不尽依着人的打算。李步云公子惨遭家难,为了死的活的,他必须要葬亡亲,嫁弱妹。手刃怨仇,娶妻延嗣,把四件事斟酌缓急,依次办理。他是中了书毒的人,认为弱妹乃是千金之躯,比死的还要紧,必得好好安插。最初他草草打算了两步,第一步仍将弱妹寄寓杨家,第二步赶紧物色英俊少年,把妹妹的终身大事安排妥了,他才可以入皖寻仇。他把自己娶妻延嗣的事搁在最后,这是他的万不得已。若大仇未报,遽言好逑,黄泉父母必不瞑目。孔子、孟子也将不能饶他。及至跟妹妹一商量,妹妹怫然不悦,一定教哥哥先安家娶嫂嫂。妹妹有了存身之处。哥哥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计划报仇。
李步云一想到嫁妹娶妻,同时并举,便良心上局促不宁。况且他自遭巨变,已将退婚书发出去了。如今改口也不成。从前自己本是贵公子,今日落得家败人亡;即或不便退婚,也恐对方悔约。他自在杨宅,和妹妹见面互诉之后,他就忙着找房子,要把妹妹先搬出去,搬出去的地方呢,妹妹愿意回老家。李步云自己认为怨仇犹在,本族薄情,故乡不是乐土。而杨、柳翁婿也说还乡之计不妥,萧承泽更坚持李氏兄妹当择强邻,以防强仇。
就在这议论不决之时,萧承泽悍然地代作主张,在永城县赵望庄附近,给寻好了一所民宅。这所民宅的光景,和李府在鲁南遇变时的那座小村,那所村舍,颇有相似之处。李公子懍然变色,力说这房子住不得。问妹妹,妹妹也说不好,妹妹乃愿意返回他们的江苏故乡。她说,我们江南人,在这河南地方,不服水土。
最后,还是柳叶青讽示丈夫杨华。由杨华在永城县城内一家世交处。代为物色了一所小楼房。这所小楼房虽小而格局雅致,李步云看了满意,萧承泽看了也满意。李氏兄妹志在“隐居避怨,匿迹复仇”;当然地方越隐僻,越不为人知才越好。
这小楼房是杨华的老世家至好,永城东门里,郭五先生“亲仁里”,一片大宅子中间的一座小院落。郭五先生当年有一位祖姑。未嫁而夫死,受着旧礼教的病毒,矢志守着望门寡。双亲特为她辟地筑了这一角画楼。既似深闺,又似佛堂。这位郭小姐在这一角小楼中,扃居二十余年,日日以书画自娱,著有《霜枫吟草》一书。深院小庭,孤楼青桐,几乎与尘世隔绝。既有这样空院,杨华和李步云说了;柳叶青、李步云又先后和李映霞说了。映霞乍闻甚喜,旋复不悦。李步云叮问她,她又不肯说出不喜悦这小楼的缘故。但终于就这样,李氏兄妹把这亲仁里的寓楼定下了,然后忙着安家和迁居。
在李步云、萧承泽备办家具之时,杨华奉母命,赠柴赠米,拨备陈设。李步云却之不恭,李映霞尽管极力婉谢,又苦无辞。兄妹俩只好感受,忍领了。兄妹俩曾经避着人,低声地争执,到底妹妹拗不过哥哥,尤其是说不过哥哥。哥哥讲,大恩不为小让,欲拒无从,只好将来补报。妹妹讲,受人一物,良心上刺了一针,心头上满满钉上了针痕;哥哥你能愧领,妹妹实在难受。
可是这“难受”的话,到底兄妹同怀,有些地方不能互喻,不能揭穿了解说。李映霞脸上一阵青、一阵黄、一阵红白的难受,话憋满了胸膈,可惜不能形于口舌。最后是一声叹息,李映霞眼含着泪水说道:“我只盼望着嫂嫂赶紧娶过来才好!”正是“满怀心腹事”,面对着骨肉手足,也梗梗不克倾吐。况且“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兄妹之间越发地不能相谅。却在那另一方面,杨华与柳叶青夫妇之间,枕席之上,也正自格格棱棱,磕磕碰碰,背着人起了私讧。柳叶青像发疯狂一般,一刻紧似一刻地逼勒着自己的丈夫,要他这么说,要他那么说;又要他这么做,要他那么做。
当他们二李兄妹之间,每一对谈,便泪洒腮颊之际,也就是他们杨、柳夫妻之间,每一抵面,势必泛起了抬杠拌嘴,夹杂着笑声、嘲声、揶揄声的时候。而且,这期间,每当杨华“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也就是柳叶青骂誓赌咒,自矢决不“悔妒”的时候。
柳叶青尽管指天扪心,恨不得对着夫婿,啮指自明衷情;而玉幡杆杨华依然有点谈虎色变,口念古书“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并且脸扭向别处,眼望着天花板,说:“男儿自有男儿的气节,我们伉俪之情今日方才相亲相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何必自寻苦恼?又何必给别人找寻苦恼?”
这类的话几乎把柳叶青的脑门子气破:“好你个玉幡杆,你就把我们柳家的姑娘看成醋罐子!人家恨不得开膛破腹。要做这一件事。不只为的是你,实在为的是她和你,我和她。她欠着你的情,我欠着她的情,我为的就是要做给你们看看,看看我还是真醋还是假醋?我们饶自这么打破砂锅讲到底,你还阴我!我告诉你,婆婆那面,我已经托大嫂子透过去了,映霞这面,我描了又描。这件事非办不可,你反倒拿乔!仲英,我可是跟你好商量;你再昧着良心,给我钉子碰,我可有我自己的办法了!”
柳叶青这几天,天天吵闹着,自找钉子碰,正如李映霞暗暗闹着针扎心一样。
当亲仁里的小楼看定了之后,李步云、萧承泽忙着安家搬家之时,当杨华母子忙着赠铺陈,送柴米之际,李映霞小姐依然寄居在杨府;柳叶青便天天抱着婴儿,凑过去游说。此时的李映霞感情震荡,心田上甜酸苦辣交浸。她现在居然有家可归,骨肉重聚了;她不再心心倪倪,窥人喜愠了。种种心情纷涌,像开了闸,极力地要捺住,竟遏止不住。她好像苦尽甘来,其实苦未必尽,甘未必来;可是她再也不克自制,恨不得放声痛哭,发泄积郁。可是她的身子依然还在他人篱下。尤其难堪的是,她既搪不住这禁遏过久的,沸沸腾腾的心血的煎熬,又不能釜底抽薪,使心神宁帖。她只想设法静一静,冷一冷头脑。她要屏心静气地、以口问心地、默默地考虑一下自己今后的处场,以及自家对待杨、柳,毕竟是“以直报怨”呀,抑或是“以德报德”?她无论如何,她要赶紧地约束自己的身心。可是柳叶青一点儿空也不给她留,时时刻刻钉住了自己,咬住了自己,时时刻刻向自己耳边,“这个,那个,”“你们俩,”“咱们仨!”使人急不得,恼不得!
人心是肉长的,人生是有情的,而李映霞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前又是知府的千金,又度过了两年多艰苦难堪的篱下生活。她尽管明慧,在感情上她已然担负不下她目下的遇遭的波动了。
好难搪的就是这恩怨爱憎的牵缠!一个情敌,你欠过她家的情,她又欠下了你的救命之恩。从前她嫉妒你,用种种方法讥讽你,折磨你;今日她向你欢情酬恩,求你下嫁,并不忖量她和她从前是怎样针锋相对,侧目旁睨;也不忖量一个知府千金,处在今日兄妹相逢的夹当。方想一矜傲骨,一表气节!固然在当日李映霞穷途末路,曾经一度忍耻自媒,情甘下嫁,为奴为婢在所不惜,可惜这件事早已过去了。柳叶青把好话说了许多,把将来二女共事一夫的好心愿许了又许,把好梦描了又描,却不知无形中把李映霞逼勒得锥心刺骨的怨愤。
李映霞忍了又忍,坚持贞节,决不口吐一个“诺”字,也不发泄她的一毫怒气。只是咬紧牙根,把积愤深怨,转成了淡笑微惭。轻描淡写地道歉,欲吐复茹地谢绝:“姐姐的好意,我早已心领了;可是没法子办,妹妹要永远长斋绣佛的了。并且我和我哥哥大难之后不死重逢,若是父母的深仇没报,不但小妹的终身不屑一谈,就连家兄的婚事也不能置议。姐姐你设身处地地替我们想,我们兄妹今天头一件事该做什么?可不是要报仇么?可不该这样做么?”李映霞把力劝胞兄完婚立家的话瞒住了柳叶青,一字不提。她和柳叶青谈到的不是姐妹的感情,不是将来的婚媾,只是这几年盈盈弱女托庇宇下的大恩。
柳叶青不识起倒,抽暇摸空,屏人私语,死钉不休。一晃过了好多天,只换出来李映霞最后的一句话,那便是:“姐姐您睁亮了眼睛看。只要我家把仇报了,再把我的那位嫂嫂迎娶到我们李家来,那时候才能谈到小妹我的终身!”
这本是一个软钉子,因为李映霞说得很委婉,又过于坦白。柳叶青更认定李映霞和自己的丈夫旧情未断,“今我替夫做媒”,她断不会峻拒的。她的峻拒乃是表示她的处女娇羞,表示她的千金身份。故此李映霞的冷怨之言,柳叶青反倒信以为实;当场自己给自己放了一个台阶,说道:“好吧,妹妹说的也是实情,我也十分明了的了。只要妹妹的大仇报了,或者令兄把令嫂娶来;这两件有一件事办成,你才肯答应我,可是这样的么?”
不等李映霞回答,柳叶青便认为是自己说对了,对方默许了;自己立刻替对方做了直爽地答话道:“这两件事都好办,咱们就这么办。妹妹的大仇,我可以麻烦我爹爹,催他老人家再卖一手,把姓计的那两个狗子的首级取来,交给你们兄妹,把人头祭奠你令尊令堂。我再催仲英和那位萧大哥,赶快设法把您嫂子娶来,然后咱们再办咱们三个人的事。”说着笑了起来,道:“我很替妹妹你快活,咱们把咱们三个人的事一办成,咱们往后尽是顺心的日子了。”李映霞道:“姐姐高兴的日子有的是,我哪能跟姐姐比呢?”
柳叶青乳着她怀中的小女婴,笑道:“妹妹总是说这样的话,咱们姐俩是一样,将来咱们一定是平起平坐,姐妹相称。仲英又顶着一门两不绝,娶两房太太,两头一边大,人家有的是。何况咱们姐俩这么好法,将来咱们快乐的日子多得很呢。”
李映霞道:“可不是,乐事一定是少不了;姐姐和姐夫都是有好命运的,小妹是永远羡慕的!”
柳叶青道:“咳,妹妹别改我,妹妹你也……”
李映霞道:“小妹我也怎么样?我不过是颗苦瓜星,捏得扁,踩得烂,我没改姐姐,姐姐也不要改我吧!”一双星眸低视裙下,粉藕似的手按着胸口,不禁苦笑了几声。她的感情努力不教它随便外露,真是很不容易。遂一闪身,站了起来,说道:“我们谈了好半天了,我看看伯母去。伯母和大嫂都是好心眼儿的人,待我无微不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们的。”
柳叶青不理会这些话,反而笑道:“你怎么又说苦瓜星?你们骨肉重逢,正是重振家风的好苗头,你再不要尽往从前苦时候想了。”
李映霞抬头看了柳叶青一眼道:“是的,从前的苦处我决计不再想了。不过从前酸心的事到底叫人忘不下,只一想便觉又酸又辣。……姐姐走吧,我们看看伯母去吧。”不等柳叶青答话,她一径迈步,躲了出来。却又稍一踌躇,扭头回看柳叶青,说道:“姐姐,走啊,我替你抱着小宝宝!”柳叶青怀中的小宝宝团圆脸像娘,通鼻小口像爹,玉雪可爱,兼有父母那样的伶俐活泼。偎在初为人母的柳叶青的胸前,饱吮乳汁以后,双眸如点漆,头向外倾,正自目灼灼看着李映霞,好像很懂事,能懂话似的。李映霞接抱过来,柳叶青掩上了怀。两个人相偕到了上房。
杨太夫人和杨大娘子全在上房坐着,正商量着代谋李氏兄妹安家的事。杨太夫人以为李公子和李映霞,一个宦家少爷,一个知府千金,全是不经事,恐怕未必能够安家立业,顶立门户。头一样,柴米油盐,开门七件事,只怕他料理不清楚。“顶门户过日子,难着的呢。”况且,他们兄妹二人,男大未婚,女大未嫁,缺少一个主中馈的少妇,简直不成人家。若是一个家庭。上没有当家老人,中没有持家的主妇,在杨太夫人想。那简直是太可怕,太不像样的事。杨太夫人和孀居的长媳说起这件事来,啧啧的皱眉,替人发愁。以为现在最好当然是劝李公子赶快成婚了,其次便只有由咱们杨家,照应他们这两个苦孩子。把咱们家可靠的女仆、使女、老苍头,给他们拨过几个去。至少也要三个,一个是贴身服侍李映霞的侍女,一个是厨娘,一个是男听差,给他们照应门户,上街买菜,夜晚看门。太夫人没有把萧承泽打算在内,以为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家庭,不应该更有壮年门客寄居,那是很不方便的。
杨太夫人和长媳叹息着商量,顶注意的便是男女之大防;和“兄妹不同席,叔嫂不通问”一类的绅宦风教。所以她婆媳借箸代筹,无论如何,也要替李氏兄妹安置上女婢和男仆一样一个。婆媳的见地大致相同,只有一点参差:杨太夫人主张看门听差的必不可少,杨大娘子以为一个书童也很需要。当然,还是婆婆的主意高,书童不如司阍。婆媳议论良久,便捻着手指盘算,教自己家中哪一个仆婢过去效劳呢?谁最相宜呢?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在前边客厅也正和李步云公子议论到安家置仆的事。萧承泽和铁莲子柳兆鸿也都在座。他们是男子,除了用奴仆摆布之外,还考虑到“钱”的问题。李步云公子既经倾家,恐怕没有富裕的财力,安置一切。杨华自告奋勇:“如果用钱一方面有何不便,请李仁兄尽管从实说话。”李步云红着脸说:“有钱,有钱!”萧承泽插话言道:“大兄弟不要客套,你不是要回老家,再想法子变钱去么?现在安家,事事需钱,尽管请仲英二哥帮忙,将来你再还他。”
李步云很惭愧地答应了,随即捡皇历,择日安居,把妹妹接到亲仁里小楼。
杨太夫人在事先将家中拨派的奴仆传到,恺切吩咐了。命他们认了新主人,从此小心在意,善事公子、小姐,并立刻吩咐他们帮着收拾新宅庭院。到了这一天,杨太夫人亲率长媳、次子,陪伴李映霞兄妹来到李氏新寓小楼,更设筵温居。次媳柳叶青因为有小孩,当日不能到场。到场的便是杨华和老母、寡嫂。李步云公子涕零感激地对萧承泽说:“杨恩兄和杨老伯母的大恩大德,教小弟我没齿难报!”
李映霞面色苍白,好像有病似的,向杨大娘子很勉强说了些感激的话。但她眼见杨太夫人那般慈爱的表情,并且一再地表说:“安家不易,短什么使的、用的,只管对我说。我家里还有,尽管拿来使。有话千万对我讲,或对大嫂说,千万不要懒怠张口。”把李映霞真看成嫡亲女儿一样,李映霞终于忍不住跪在杨太夫人膝前,磕了几个头。眼中含泪,口唇合张,挣扎着说:“老伯母你是佛心的人,赛过难女的亲娘。想不到萍水相逢,难女遇见了慈航!”
由此,李氏兄妹算是搬出了杨宅,仍没有脱开杨府上的荫庇。
李映霞和杨府拨来的小婢住在楼上,李步云和萧承泽住在楼下。做饭的老妪因为没有合适人,李映霞又再三辞谢,她坚欲自己做饭,结果算是只收用了一个小婢,一个看门的男仆杨泰。这男仆杨泰是杨游击家的世仆,年老,体健,粗会武功,用来看家护院,再好没有。杨太夫人并且说,杨泰的妻子现在乡下,随后可以把她唤来,教他们夫妇俩服侍李氏兄妹,最方便不过。
老太太的打算可说是无微不至;李步云的感激,可称是刻骨铭心。这其间有两个人的心情最乱最窄,有两个人的心情最忙最乱。心乱的头一个人自然是李映霞小姐。柔肠欲断,瞬息九回;忽然她口角微泛冷笑,忽然她眼角隐含泪痕,无限心腹事,难对手足明言。胞兄李步云固已觉出诧异,也曾委婉究诘,到底未得她揭穿心幕,披露衷情。又有一个人是玉幡杆杨华;这两天心窄,怕见爱妻,惹不起爱妻的强,又搪不住岳父的绕着圈的旁敲侧击,别有深心的“不以为然”。杨华顿觉到左右做人难,心绪乱成一团麻线。他本和萧承泽是童年至友,此时一阵心烦,便找老萧,一块儿说笑,排解心宽。萧承泽的心情,这时候正够匆忙,一方面他打听杨府上是怎样看待李氏兄妹;一方面又极力打听杨华当年如何搭救李映霞,如何携带她远投淮安府,借居李季庵的已往详情。似乎萧承泽暗中受到李步云公子的密嘱,问而又问,不厌求详,这其中必有深意。另一方面,萧承泽又忙着替李公子张罗出门,弄钱和别的事情。
然而心上顶忙的,还是杨府二少奶奶,江东女侠柳叶青。柳叶青这些天没有片刻闲,费唇舌,费脚步;可是空乱了一大阵,于事情毫无补益,她到底没抓住李映霞。她最后又想了一招,她要教丈夫把萧承泽大哥找来,她要当面向萧大哥商量这一件事情。李氏兄妹一定肯听萧大哥的话的,却必须使得萧大哥肯听柳叶青她的话。
这时候萧大哥比柳叶青忙得不相上下。安家之后,连日和李步云兄妹盘算;末后打定了主意,李、萧二人齐向杨华托情,他们要克日返回江苏如皋的故乡。此间新寓,只有弱妹李映霞独留,当然不放心。他们打算携带李映霞,一同暂返故乡;不然的话,便把李映霞一个人留下,那时仍然要请杨华关照,并请铁莲子柳兆鸿特别关照。
玉幡杆杨华听了这话,很觉诧异,反问二人:“你们真是回江苏,还是往别处去?还是往江南献粮庄?”李公子脱口说道:“我们自然先回如皋,亡人以入土为安,先父先母的遗棕虽已送回原籍,至今尚未下茔。”
玉幡杆猜不透他们的意见。他们本想偕回原籍,要大费交涉。斥产变钱,这就用不着女子同去,有萧承泽和李步云相伴就够了。而李映霞坚欲跟随胞兄,跋涉风尘,也回如皋去一趟。这个主意一说出来,杨府内外人等都觉得奇怪。李公子如今刚刚地安了家,刚刚地把弱妹接出来,却突然又要携妹还乡。由打柳叶青、玉幡杆夫妇起,都认为李氏兄妹无端变计,必有难言之隐,必有不得已之故。莫非我们做主人的,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况且,我们杨家对他们萍水相逢,极力佑护,可谓仁至义尽,他们为什么要甩开我们?
杨华面诘李步云;李步云唏嘘说道:“小妹坚欲随我回乡,临葬双亲。小弟我只有这一个弱妹了,她含着眼泪,定要跟我回去一趟,我没法子拦阻。我也知道,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卜葬亡亲,奔波道路,我只不忍违拗她。”转向萧承泽;萧承泽也说:“这是大妹妹的主见,大妹妹心痛父母惨死,定要参预入茔安葬的大事。这是她的孝心,我们大兄弟只可依着她。”
柳叶青面诘李映霞;李映霞立刻泪流满面,说是:“家兄原意教我暂住在这里,仍请姐姐、姐夫照应;家兄和萧大哥他们两个人回家一趟,把我们的大事办了。姐姐请想,男孩女孩总是一样,都应该尽孝。我纵然寸步难移,但既经家难,已不嫌抛头露面了。我好容易才和家兄相会,我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再流落在异乡;寄人篱下。就是要死,我也要兄妹俩死在一块儿。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我们打算和姐姐、姐夫暂别,好在相见有日,将来还有机会补报您的。”
柳叶青微微发愣道:“那么,你回家葬亲之后,还回来不回来呢?”李映霞破涕为笑道:“那全在乎我哥哥了,他要在永城安家落户,当然回来。他若是怀念故土,他也许不回来了。至于我,原是不算数的。有父从父,无父从兄……”
李映霞还没有说完;柳叶青就急了,吃吃地说:“那不成,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咱们姐俩很投缘,仲英和你令兄又很投缘;他们一个是游击之子,一个是知府之子,说起来,真是门当户对。简直地说,杨、李二家可以做成一宅分两院,我不是跟你念道过了?我也叫仲英对令兄说了,怎么你们还想千里迢迢地回老家?我讲的那些话,不是成了白说了?”
李映霞轻轻一笑,闭口不复置答。柳叶青不禁焦急起来,忙问道:“真是怪事,你们刚安家,又回老家,你们兄妹到底是怎么个打算?这究竟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呢,还是你那令兄的主意?还是你兄妹俩核计好了的主意呢?”
李映霞道:“姐姐说得对,我今日不比从前了,从前我一个人身在难中,事事只好自作主张。如今托您的福,家兄寻我来了,我自然凡事都要秉承我哥哥的吩咐。他教我跟他一块儿回家,我当然不敢,其实也不能违拗他的。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李氏门中的家长。家兄既已打定主见,要亲携小妹还乡临葬,小妹当然义不容辞⋯⋯”
柳叶青越发着急道:“这真是岂有此理!不行,我得找仲英,教他对你令兄说,无论如何,妹妹应该跟我!”说罢,立刻告辞。找到了丈夫杨华,催促他直接向李公子发话,或者间接托萧承泽转达,无论如何,也要把李映霞“挽留”下。
柳叶青是如此的恳挚,热烈,替夫求婚。玉幡杆杨华起初或有顾虑,此刻渐渐体认出爱妻的真心来,渐渐地回念起红花埠淮安府的旧情来。一个俏丽明媚的好女子,身在患难中,懷懷全贞。怯生生危迫乞怜的景象,以及身处嫌疑地,自缢示志,吻泪倾诚的情境,蓦然又重现于脑际,闪灼于眼前。于是他抬头疑视面前这个人,面前这个人桃腮杏眼,怀抱婴儿,依然还有憨态。并且从漆黑的眸子中透露出柔情,确是真心实意,要把李映霞给自己“挽留”住;矢效英皇,了此一段恩情。玉幡杆杨华终于也吐露了肺腑之言,徐徐说道:“霞姑娘的事,你不能一劲儿磨我;岳父的意思,母亲的意思,全都得顾到,还要顾到人家的体面。和你我将来的幸福。昔人讲到伉俪之情,顶要紧便是所谓‘闺门静好’。什么叫闺门静好?那便是一个你,一个我,琴瑟唱随,不容加上别一个。夫妻俩心心相印照,若其间突然有了别一个,苦恼就难免滋多。我知道你一片好心热情,替霞姑娘打算得很深切。无奈这不只是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还关系到杨、李两家。现在他们兄妹要回乡,你的意思,恨不得这时候就向他们要一个真章,要他们兄妹明白答应了你,是不是?可是我以为这绝做不到。”
柳叶青很不服气,冷笑道:“怎么叫做不到?她一个落难的小姐,你一个救人的好汉;真是成了你们说的话了,什么钟生附体之缘,什么柳下坐怀之德,她不嫁你嫁谁?”
玉幡杆恚道:“怎么又是我说的话?”
柳叶青笑道:“不是你说的,是我说的。这是我的一句带口之言,原本是你的好朋友李季庵说的话,自然不是咱俩哪一个说的。但不管是谁说的,霞姑娘决不会再嫁别人了。再嫁别人,于她面子上不好看,于你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最好还是你们俩团圆了,我也了却一桩重负。你们也了却一段心愿。你就趁早给我努力揭开了办去吧。”
玉幡杆杨华道:“实在揭不开,教我怎么去努力?”
柳叶青道:“怎么叫揭不开,我请问你?”
杨华笑道:“就那么揭不开。人家乃是所谓宦门之后,别看穷无立锥之地,人家仍要保全家门体面;所以我说揭不开。乃是我们张不开口,我们没法子教一个绅宦家的女儿,给人做妾。”
柳叶青道:“怎么是做妾,我们两头为大呀。这件事你跟李步云,面对面也许张不开口,你何不转托萧大哥?”
杨华道:“转托萧大哥。我也张不开嘴。”
柳叶青气得咬牙一扭说:“那怎么张不开嘴?你不会对他说,是我也乐意,你也乐意,霞姑娘也愿意,是大伙儿三口人全乐意的事么?”
柳叶青振振有词,杨华依然面有难色。本来也难,彼此都是缙绅之家,叙起来,也算辗转有世谊寅谊。如今却向双方的朋友萧承泽去说,要图娶李仁兄的令妹,给自己做妾?简直一开口,便是侮蔑人。若依着柳叶青的主意,说是嫡室妻子已经同意。乃是奉妻子之命,前来求婚。那也不像一句话。若仔细剖白此中情况,在李映霞有不能另嫁他人的苦处。在柳叶青有酬情全节的好意;把个中曲折,破釜沉舟地说明一下,自然不嫌突兀了。究竟由杨华向萧烦说,由萧向李转提,还是立言不甚得体,最大缘故,便是杨华本人的身份。替别人撮合,原是成人之美。若替自己做媒,给自己纳妾。不拘他是谁,任凭他面皮多厚,见了仁兄长、仁兄短的萧承泽,到底摆在桌面上,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偏偏柳叶青见李氏兄妹要走,便越催越紧,不管杨华如何为难;催得杨华无可奈何,只有设法规避了。一躲再躲,柳叶青终于觉到,从杨华口中,倡导出这件事来,教他先向萧承泽提,再转达李步云,恐怕由他那里,先就不成。同时她又看出,由自己亲口向李映霞求说,决不会获得确切的允诺;并且李映霞也不会正正经经,把自己终身大事自做决定,再转告她胞兄李步云。那么柳叶青既不便面对李步云兄妹求婚,最后便毅然决然,代夫为媒,向萧承泽这方面径直开谈了。

第二十五章 女侠登门求永好
江东女侠柳叶青她假传圣旨,在别院精舍,把这位萧大哥请来。然后她抱着孩子,开场头一句,说道:“萧大哥,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对你说,要请你帮忙。”
萧承泽萧大哥虽然仅仅是李府上一个门客之子,但自经劫难,早已成为李公子的心腹了,又早已成为李公子的股肱和灵魂;李公子把自己一切大事,都要跟萧大哥商量。李映霞小姐也当然没两样,把萧大哥当恩兄亲骨肉一般看待;很有些个话,可以不回避的。柳叶青替夫为媒,找到萧大哥,可算是捷径之捷径,早该这样办。
另一方面,杨华和萧承泽原是总角之交,并且当年同门修业,趣味相投,好比师兄弟一样。萧承泽固然是个穷幕客的好打拳的儿子,却大有人缘,邀得知府令郎李步云、游击公子杨华两方面的契量。杨、李二家见了他,都是一口一个大哥,很亲热地称呼着。柳叶青既是杨府二少奶奶,自然也是萧大哥萧大哥地招呼着。却是奇怪,萧承泽被李映霞称为大哥,他能够满不在意地听受,满不在意地随叫随应。唯独这杨家二少奶奶。这江东女侠柳叶青,同样是女子,同样这么亲亲切切地抬举他。他竟惭然惶悚起来;脸红脖颈粗,有点擎受不住,把头低在胸脯上,口头讷讷地说不出整话来。
其实女侠柳叶青颇有丈夫气,豪爽洒脱,待人很自然的。自做了少奶奶,才稍稍矜持;自有了小孩,才稍稍露出妇人相。可是本性难掩。她还是那么坦率、随便。说话快而且直。不知怎的。萧承泽见了她。似为她的容光声色所掩,竟十分拘谨起来。口称弟妇。屁股尖坐在椅子边上,侧身直腰。如见大宾,如属吏谒见上司大员。究其实柳叶青的身世,萧承泽不是不深知;而女侠柳叶青的名声,他又不是没耳闻,他何以怯起场来呢?当他骤闻老兄弟玉幡杆招赘柳门,得为两湖大侠铁莲子的娇客,得为江东女侠柳叶青的夫婿,他是非常惊奇,而且羡慕的。他偕同李步云,初莅赵望庄,登门求见杨华之时,他也曾匆遽之间。向杨华动问,向杨华声贺;并且小小地调笑道:“我真想不到老弟有这大艳福!呵,鼎鼎大名的江东女侠,居然和你成了伉俪,我真替你欢喜!但不知新娘子人物如何?可很漂亮吧?也懂得过家之道么?我很走运,老弟,我要见见这位女侠。这位新弟妹!”不料,办完了正事,经杨华一引见,女侠出来敛衽拜见萧仁兄;萧仁兄猝被这女侠的英姿俏容所慑,不觉地犯了口讷面柔的老毛病。人家一福,他赶紧一揖;人家叫一声萧大哥。他口中嗷嗷的,连个道喜的话也没顾得说利落。
以后见了两三次面,总是当着婆婆杨太夫人;柳叶青统以新娘子之礼,给萧承泽斟茶装烟,徒换得萧承泽的踌躇不宁。现在这新弟妇居然单独把他邀到精舍,只他们两个人面抵面地谈话;柳叶青把婴孩交给侍女,仍依新妇之礼,亲自待客敬茶。把客人让到上首座位,自己侧坐在旁边茶几小凳上,礼貌谦让异常,萧承泽不觉又怯场了。他就想不到柳叶青会找他,跟着柳叶青又对他说出有所求的话来;萧承泽越发愕然,觉得出乎意外了。
柳叶青毕竟是女侠,常年奔走江湖,练达人情;仅只三言两语,立刻看出萧承泽的窘态,不由心中暗笑。大抵男子们见了容貌美艳的女子,拘谨的定必失措,放荡的定必胁肩诌笑,过分的表示殷勤献媚。柳叶青见过这样的人很多,晓得这位盟兄正在受罪;为了打破窘态,赶忙恢复了以往女侠的豪爽,收拾起新娘子的端庄凝重,和萧承泽随便谈笑起来。抛开家常世套,纵论江湖游侠。萧承泽心神略定,柳叶青这才细说己意。低言悄语,说出了替夫为媒的意思;从种种方面看,李映霞理应下嫁玉幡杆。
玉幡杆杨华陌路援手,搭救李映霞,原是萧承泽夜奔荒林,仓促与杨华相遇,仓促邀请他陌路拔刀援手的。所有杨、李遇合的开端,萧承泽自然很明白;便是以后的演变,萧承泽时至今日,也已明白过半了。萧承泽性情直率,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当时自己御贼失脚,误打窃盗官司下狱,把个李映霞丢给义弟杨华,实在太难。杨华不负友托,到底救出李映霞。既已一男一女,患难共处好几个月,那么为了保全彼此的体面,萧承泽认为李映霞应该拜杨华为恩兄,杨华也当收认映霞为义妹。此次重逢,既知杨、李已然结成恩兄义妹了,萧承泽也就一块石头落地了。实逼处此,世俗的猜嫌,只可不顾了。
萧承泽到底是个门客,他也曾屏人私问过李公子,李步云也曾屏人私问过李映霞。李映霞含着眼泪,对胞兄细说前情;对杨华感激不尽,此外别的话一点没有。叮问至再,李映霞力称杨恩兄为人光明磊落,颇有柳下之风。更借别的话,表示出自己患难中的气节:“哥哥放心,我们李家不会丢脸的!”萧承泽和李步云都放了心,以为从今以后对待杨家,只努力报恩就是了。
却不料此时柳叶青突然说出了意料以外的话,好像话外还有话!萧承泽不由毛发悚然,张了张嘴,不敢搭茬儿。
柳叶青说:“我和霞妹很投缘,映霞又经您那杨华兄弟背救过;并且他们两个人藏在荒郊,投奔旅店,当时苦得很!两个人,一个孤男,一个寡女,都很光明磊落。我是信得及您那义弟的,更信得及霞妹的。不但信得及,我为了这一节,越发地爱惜她,敬重她。小妹我的意思,一好变两好,两好变三好,打算委屈霞妹。……霞妹不是还没有人家么?她的终身大事,我们也真该替她筹划筹划。小妹我的意思,霞妹这个人如此清高,如此贞烈,我起心眼儿里看重她。我的意思,我情愿退后,决不争嫡,愿意两头为大,愿意霞妹跟我们永远不离开,永远地一块儿过活。不过这话您仲英兄弟不好开口,您仲英兄弟自然佩服霞妹的为人的;可是他任什么话也不能说,也不愿说。我想只有由我这一方面说,可是我也不好冒冒失失,一直对李公子说,人家乃是贵公子,我怎好硬向人家讨取人家的妹子,给我们做,做……什么呢。这件事,我翻来覆去地想,只有一条道,只有向您讲。我这件事绝不是贸然开口,我是和各方面都探问过了,都讲说好了。您想,霞妹是这么贞烈的人物,她的终身大事,从前既然没有定,现在最好是这样定规了。我已经当面和她本人透过这番意思,现在我要求您费心,绕着弯子,向李公子透透。这件事已经十成十,就等着您给描一描了。您能够马上给我问一问李公子么?”
柳叶青还是老脾气,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再不容人说话,自己滔滔地说了一大堆话。把个萧承泽听直了眼,真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而且也不很明白。
萧承泽瞪大眼珠子,看着柳叶青樱桃似的小口。炒爆豆似的讲了一串,当时竟不知如何置答。却是他心中翻翻腾腾,十分的惶惑。口中呵呵不已:“真是,真的会有这事?这这这!”李映霞明明是知府千金,知府千金岂肯为人做妾?柳叶青不是不知道;她分明是知道,可是她依然要求映霞下嫁她的丈夫杨华,这事情未免不近情。这求下嫁的话不出于他人,而一径出于柳叶青之口,这里面更觉不近情。这种话不对别人,单对自己说,分明要烦自己做媒。做别的媒好做,做这替嫡妻代夫求簉室的媒。未免逸出人情之外。而自己也没法子代人传舌。并且杨华救了李映霞,李映霞寄居在杨家,为日已久,倘有什么尴尬情形,早可以“随缘度日”了。可是事实上李映霞在杨宅,上自太夫人,下至杨氏二妯,分明礼如上宾。偏偏在李氏兄妹骨肉重逢,别杨府,立新宅的今日,猝然由这二少奶奶发出这样的话。……莫非其中真格的还有别的蹊跷么?
萧承泽好像猝受意外袭击,一棒当头,简直害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如何应付是好了。而杨府二少奶奶樱桃似的小口,依然巴拉巴拉,这个,那个,映霞妹妹应该下嫁我们杨华,映霞妹妹不嫁我们杨华,请问她下嫁谁家?
这话奇怪,而且怪那个,……萧承泽愣睁眼,还是说不出话来。柳叶青的杀法竟是这般骁勇,即刻,当下,要杀出萧承泽的“嘛嘛,是哒!”萧大哥一味“呀,呀”!一味“啊!啊”!柳叶青她是不肯罢休的,滔滔地又讲出许多话:“凭天理良心,人情世故,霞妹妹必得跟着我们一块儿过。若不然,我对得起谁呀!”
萧承泽好像很明白,其实不明白,就这么不明不白,唯唯诺诺,威威蕤蕤地答应了弟妹柳叶青:“我回头就跟步云大兄弟去说。——既然是霞妹妹命运不强,既然她不能下嫁别家,那也就说不起冠缨世家了,只可委屈她……”
柳叶青忙道:“不不不,决不会委屈了她,我这是成全他们,也成全我。萧大哥你放心,我将来决不会争嫡,端架子的。这一节,大哥可以向李公子替我力保一句。我若有一点对不起霞妹妹,我若不把她当亲妹妹看待,我若是说了‘两头为大’,把她诓进门,再不算数,就教我姓柳的女孩子天打雷劈,椎捣磨研,一万辈子不得人身。萧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心上是别提多么心痛霞妹妹了;若不然,我也不会想出这一条道来。这一条道,是我想了又想,一连好几个月。上至婆婆,我爹爹,中至我嫂嫂,下至你仲英兄弟,我不晓得跟他们核计了多少个过儿。就是我直截当面跟映霞妹妹透意思,也不知透过了多少过儿了。若有一点地方不妥帖,我也不敢这样办,那岂不是恩将仇报,苦害了我那映霞妹妹了么?现在就只一节为难,映霞妹妹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随便你怎么问,从她口中总不好问出什么来。我若教你仲英兄弟亲自向李公子讲,你仲英兄弟他也张不开嘴来。我自己又不好向李公子讲,千想万想,只好找萧大哥你替我们传话。你想,萧大哥,你这是义不容辞,你不说,再没别人能说。这件好事必得由你这里促成,他人不成。萧大哥你想,可不是这样么?”萧承泽一想,果然是“义不容辞”。这里面显见大有曲折,谁都不好说,只有自己可以执柯。当下点头说道:“弟妹放心,你就交给我吧。”
柳叶青大喜,抱着孩子,千恩万谢。萧大哥回转李家客厅,独自默想了一夜,次日找了一个机会,向李公子委曲婉转地说了一遍。
李公子骤听愣然,如闻惊雷。转想赧然,满面通红,感觉到泰山压顶似的重压,压得他低下头沉默起来。
他想:“可叹我父,一世为官,得罪了豪门,落得家败人亡。我的妹妹不幸落到这一步,……我听她那口气,她不愿再在杨宅借寓,这其间果然有碍难处。现在,杨恩公的娘子亲口替丈夫为媒,啊,杨恩公当年救了霞妹,他们相处数月之久。想必是⋯⋯这个,咳,⋯⋯霞妹乃是知府千金,她可怎能给人做妾?可是她仓皇末路,寡男少女,真真……”
李公子简直不敢深想,抱惭非常,半晌方说:“他们烦承泽大哥你来做媒提亲,他们没说到旁的话么?”
萧承泽道:“他们没说别的。”
李步云凄然泪下,左想右想,这婚事没法子答应,又没法子不答应。他急得头上冒汗:“妹子的终身大事,就是这么草草许给人家做妾么?”他有许多话要深问,他不肯也不敢问。又有许多事想要求,譬如妹妹真个嫁给杨家:“她的身份,我应给她预先争下。但是我怎生开口法?”他说:“这个”,他说:“那个……”他始终没说出一句整话。
萧承泽看出他的为难、受窘。便建议道:“大兄弟我看这事,你也不好专一做主,而且这也不是一下子就定夺的事。你可以背地和大妹妹描描,看她怎么说。”
李步云瞿然道:“对!这是霞妹妹切身之事,应该问问她……”但立刻想到女孩子们断不肯公然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连连摇头道:“霞妹妹她深守闺训,她的终身自然是有父从父,无父从兄。她再三对我说,她的口气是,等到父母深仇得报,她便要长斋绣佛,以丫角终身,她不肯再嫁人的了,便是提一夫一主的人家,还怕她不肯。如今提到给杨家做侧室,只怕她不肯吧……”
萧承泽道:“咳,大兄弟,你太呆气,一个女孩子为了表明她的节操,她自然要说带发修行,其实她的心并不那样。这件事,依我看,⋯⋯霞妹妹为什么要长斋绣佛呢?为什么好磨打眼的不肯出嫁呢?想必是⋯⋯依我看,杨家二奶奶女侠柳叶青对我讲了半天,这么办,实在就是成全大妹妹的心意。你想大妹妹当年遇难,和玉幡杆相处好几个月,大妹妹为了全节守贞,自然不好再嫁别人。况且她又依赖杨家差不多有两年之久,……若据我想,柳叶青这番替夫求婚,真是仁至义尽,柳叶青不说么,一床联三好,你们杨李二家可合不可分。”
李步云羞惭无地地低着头含糊应了一声,道:“大哥说得对。”但叫他去和妹妹商量,依他缙绅派头,他实在当着妹妹张不开嘴。他搔头沉吟,对萧承泽说:“这不是片言可决的事,你先让我想一想。”
于是李步云一连想了三四天,到底打不定主意。——缙绅门第,知府千金,是不能给人家做妾的,而娶妾也是不对的事。
柳叶青那边不放松,请萧大哥探信催回话。萧承泽转面又催李步云:“怎么样,大兄弟,可跟大妹妹提了么?”
李步云道:“没有,还没有呢!”
萧承泽道:“这件事可是事不宜迟呀。”
李步云道:“哦,你先别忙,让我再想一想。”
一气又想了三四天,他还是迟疑不决。爱妹给人做妾,实在使他抬不起头来。可是杨恩公既与妹妹有过那一段患难相共的过节儿,不这么办,又当怎么办?
而且柳叶青又把自己如何感激李映霞,如何爱惜李映霞的心情,托付萧承泽,一再恳切申说。李步云想:命里注定,霞妹的终身只可如此的了。他就浩然长叹一声,又沉吟了好几天,终于把主意打定,慨然允婚。
并且他想而又想,替妹妹设身处地,盘算了好些待遇上的事情。他自己强忍愧耻,一桩一桩地向萧承泽提出,萧承泽又一桩一桩向柳叶青和玉幡杆提出。玉幡杆很难为情,不敢赞一辞,可是他此心怦怦然动。未尝不做着左拥右抱的好梦。他依然保留着他的身份,再三谦拒。他的娘子柳叶青不听那一套,大告奋勇,极力地忙活。女家要索什么,她答应什么,她愿意亲开笔据,说明“两头为大”,她更愿意对天鸣誓,表明决无凌新人、争嫡室的意思。背着婆母,当着丈夫,她真个写了一大篇说盟词非盟词,似字据非字据的东西,交给了萧大哥,转交给李公子。李公子字斟句酌,替胞妹设想,又添了几款。柳叶青满不在意,什么条款都接受,很痛快地按上手模。
李公子略略放心,他照着老规矩,替妹妹终身大事,以嫡长兄做主了,他没有问妹妹一声。他害臊,妹妹当然更害臊;他以为可,妹妹当然也可。现在他只剩了难为情,一见杨华,他就羞愧。想不到做了人家的大舅子,以后紧接着是写婚书,合八字。李映霞的生辰八字,合婚时应该排成,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这样格式。可是李步云公子说不上来,只记得四月十七日,或七月十四日吉时生,现在整二十岁,时辰好像是鸡叫五更初。李公子便更买万年历,自加推算。萧承泽很认真,说这可不能弄错。八字关系他们三口一生,总该仔细核一下。还是确确实实地问问霞妹妹,问准了,再交算卦先生给好生合一合,如有冲犯,还可以破解呢。
李步云一想也对,记得母亲生时曾说,妹妹是船底木命,嫁水命的丈夫最好。现在听说柳叶青是水命,而杨华是土命,水土相生,跟妹妹的木命确不犯克。……然而,是的,八字不能模糊,应该确凿问问,不可弄错了。他于是登楼见妹,妹妹正自倚床刺绣,是柳叶青烦她做的。
李映霞在床头回眸一望,看出哥哥脸上神气是有事。她放下活计,问道:“哥哥,有什么事?你不是要回乡去一趟么,怎的又不忙了?这几天我看你跟萧大哥出来进去,大声商量,小声商量,到底有什么事?”
李步云坐在桌旁椅子上,徐徐说道:“这个,没有什么事。……我说,妹妹。你是四月十七生辰,还是七月十四生辰啊?我记得你正是鸡叫时降生的。可对么?”
李映霞点了点头,道:“是四月十七,不是七月十四。但是,哥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步云没搭茬儿,仍问道:“可是鸡叫时么?”
李映霞道:“是的,但是⋯⋯”李映霞叮问下去道:“哥哥,你问我的生日做什么?”
李步云道:“我是打听打听你的八字,我怕弄错了?”
“怕弄错了?”李映霞憬然变色了,移开活计,把身子一扭,预备伸足下地。李步云公子站起来要走,李小姐忙说:“哥哥,你别走!你好磨打眼,无缘无故,问我的生辰八字做什么?”
李步云道:“这个,是给你合一合八字。”
李小姐道:“给我合八字,——为什么合八字?”
李步云不作声,冲妹妹微微一笑,道:“就是给你合八字呀。”
李映霞小姐倏然两朵红云,从两颊泛上来,遮满了粉面。不禁低头敛容,又徐徐抬头,凝眸看定她的胞兄,脸上渐由羞惭转为严重。半晌,突然叫了一声:“哥哥!”
李步云看定李映霞道:“哦,是给你合八字。”
李映霞张了张嘴,要问,又复默然。李步云又微然一笑。李映霞终于鼓起勇气来,说道:“哥哥,你不应该!”
李步云道:“什么不应该?”
李映霞不禁凄然,羞红的粉靥渐变惨白,呜咽良久,方才说道:“哥哥,你不应该给我合八字,我,我,我这一辈子,不能⋯⋯出嫁了,你要明白!”
李步云含笑的脸,渐变为缄默,他寻味妹妹的说辞,由欲言不言,言之不尽的意态中,寻找那说不出口的真意。他脸上忽地也披上惭云,慢慢地红起来了。他想到这“不能⋯⋯出嫁”的严重意味,不禁打寒噤:“难道说我的妹妹落在寇仇的掌握那时刻,已经丧失了处女贞操?”他不敢这样设想,也不敢追问下去。他不禁讷讷地说:“妹妹的终身。无论如何,应该有个归宿。你不要顾虑,没人看不起咱们的⋯⋯”
李映霞陡转惊然道:“哥哥放心,咱们李家的人虽在患难中,也没有丢人,你的妹妹仍旧是李家门中的处女,哥哥放心。可是妹妹的意思,不是那意思;李家的女孩子应该长守闺门,替亡故的父母祷告,求先灵保佑,大仇得报。李家的女孩子,无论如何,守贞不嫁,借此维持门楣,正如李家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也该丢下富贵荣华,矢志复仇,才是他的正路。妹妹不曾给先人丢脸,正跟哥哥不曾偷活忘仇一般。”
话是说得很明白,李步云涣然如释重负,他立刻转忧为慰道:“那好极了,那好极了。既是这样,妹妹还该合八字。我知道妹妹力矢守贞不字的深心,但是妹妹,我们不要忘了伍员覆楚时,楚王妹芊畀我和钟仪的故事,妹妹仍该出嫁的。不过不能嫁他姓,仍可以嫁给我们的恩人。我们李家,必须女有所归,然后才男有所为……”
突然李映霞失声锐呼道:“哦,怨不得哥哥这些天要走又不走,怨不得又要我的八字,你是要我有所归!哥哥你错了,你的妹妹断断不能有所归,尤其不能归给姓杨的恩人!你的妹妹无论如何,不能……凭一个书香之女,不能给人做妾!哥哥,难为你,怎么这么糊涂!”嘻嘻地冷笑起来,面色惨白无人色,几乎气倒在床边。
李步云愕然,不觉又坠入五里雾中。他是最疼爱他这小妹的,尤其是在患难以后。现在她气成这样,……这怎么办呢?
然而,八字已经有了一撇,话都挑明一半,生米也将成饭,势难中变。李步云转头来,和萧承泽再三密议。妹妹不愿意,自己可是答应过柳叶青了,这真真糟心!柳叶青又不住派人请萧大哥,讨回信,要准信。萧大哥重登杨府,和二少奶奶柳叶青连谈了两回,回转来重催李步云:“你是胞兄,又是当家人,大主意还是你拿;你不要尽顾虑霞妹妹的委屈了,那委屈不了她。你前后想想,不这么办,怎么办?”“
李步云还有点迟疑,萧大哥又说:“这不是就等换八字,过帖了么?你又模糊记得,你就不用问大妹妹了,八字就那么填上,赶快叫算命先生核一核,其实也不用核,赶快办完了,咱们也好赶着去寻仇人。霞妹的事老这么虚劝着,你也心不净。我记得聂政嫁了姐姐,葬了老娘,才肯拿起匕首行刺去,你也正该如此。”说着,把杨华的八字,柳叶青的盟书,全从抽屉拿出来,又取出新置的婚书,催着李步云当机立断,立刻写齐。
李步云提起笔来,长叹一声,⋯⋯突然门扇一响,李映霞凛然出现,直直地走到书案边,把柳叶青的盟书,杨华的八字,全拿起来一看,嘿嘿地一笑,促双眉,凝双眸,注视着二人,半晌,道:“你们要做什么?”
萧、李瞠目相视,李步云忙说:“妹妹来了,倒吓我一跳。妹妹看看,这是杨家二少奶奶亲笔写的⋯⋯她绝不敢跟妹妹争嫡的。”
李映霞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办到这样了,也不告诉你妹妹,好,我拿回去细看看。”转身迈步,走回卧室。
萧承泽望着李映霞的背影,说道:“教她看看也好。”李步云道:“不对!”连忙站起来,追出去:“霞妹,你可别撕呀!”
真是说着了,李映霞把盟书略看了开首几句,拿着剪刀,一直走到父母灵牌之前,点起了佛烛,焚香叩首。这时李步云已然赶到,李映霞并不回头,往上连连拜祷:“双亲在天之灵,请俯鉴女儿苦心。你的女儿劫后余生,自誓守贞不嫁,你的女儿决不做酬恩的礼物,就是白刃相加,此志不改。倘有强逼,唯有一死自明!……”站起来,就把盟书八字往烛火上送,被李步云横臂拦住。李映霞复又抄起剪刀,投身跪地,披发待剪。李步云吓得手忙脚乱,也跪下来,竭力阻挠。李映霞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萧承泽慌慌张张也赶到,和李步云手足无措,含泪相劝。李映霞一语不发,只是哭号……
一连僵持了好几天,剪头发的事,柳叶青也晓得了,她的父亲铁莲子,她的婆母杨太夫人,也影影绰绰晓得了。这件事倒几乎闹明了。
“霞姑刚搬出去,好磨打眼的,怎么剪起头发来了?”
“是呀,好磨打眼的,倒剪起头发来了。”
杨大娘子冲着二娘子柳叶青笑,柳叶青连使手势,她还想瞒着婆婆。
铁莲子把女儿、女婿都叫到精舍,问他们真相。女婿杨华红着脸不言语,柳叶青略为描了描。铁莲子道:“青儿,这件事情,你要再思再想。你不要尽逞孩儿脾气,毁了人,还给自己找不如意。‘一床联三好’是好,可别忘了‘一仇三怨’呀!”
“爹爹你放心,我和仲英全没说的,我这是为着霞妹终身设想。谁教她救过我呢,她救我,我就得成全她。我们三个人拴在一块儿了,离不开了。”
铁莲子哼了一声:“救过你,成全她!”嫁出门的女儿,他也不能强作主张。他只将二女不并立的话,根据老经验说了又说;暗示着李映霞是个似弱实强的女孩子,未必甘居人下。他的私见,只见到这个。
柳叶青不听那一套,暗中仍自努力。终于碰了壁,李步云依据胞妹李映霞“矢志不移”的决心,转告萧大哥,萧大哥咧着嘴,转告了柳叶青,便是婚事已被“拒绝”。
柳叶青大为挠头。但还不死心。她想了想,跟丈夫杨华秘密磋商,重写了许多东西。这一天,瞒了婆母,悄悄出门,一直找到李氏兄妹的新居。她打算一声不言语,升堂入室。在小楼卧室,和李映霞屏人密语。她却一时疏忽,没有准备停当。当她的轿车停到李家小楼前,那车夫不知不觉,上前替主人叩门。恰值李步云心烦意乱,在前庭走溜,听见了动静,亲自出来开门。于是见到了柳叶青,恭恭敬敬叫了声:“杨二嫂!”要往客厅让,又命人快去通知小姐。萧承泽也已出来招待。柳叶青慌忙做着手势说:“李大哥。萧大哥,不要客气,我是要找霞妹妹,我们姐俩要背着人,谈谈心腹话的。”
李公子脸一红,愣住了。他却另有一种想法,他要亲对柳叶青替妹妹辞婚,说明个中困难。萧、李二人竟坚邀柳叶青到客厅,柳叶青暗骂着这一对呆子,拿出她那爽直作风来道:“我先找霞妹谈一谈,回头再跟二位说话儿。”丢下了萧、李,拾级径登小楼。
不想小楼呀的一声,卧房门掩上了,而且加了栓。小丫鬟立在门旁,满面带笑地说:“二少奶奶来了,霞小姐请您到客厅,她回头就下来。”柳叶青愕然道:“她干什么呢?”小丫鬟呵呵地笑说:“霞小姐她⋯⋯换衣服呢。”柳叶青笑道:“去开你的吧,你也替你们小姐扯谎?你真是伺候谁就保谁,你倒忠心!”一面说,一面上前叩门:“霞妹妹,霞妹妹,我来瞧你来了。你开开门!”
门里面没有动静。
“你不想见我么?霞妹妹快开门,我有几句要紧话单对你讲。”里面依旧默然。“霞妹妹快开门,这样的门就拦住我了么?我可要破门而入了?”且说,且咯咯的笑,且嘭嘭地敲。
好半晌,李映霞才隔着门低低地说:“青姐姐来了,请到客厅,我这就下去。”
柳叶青心生一计,忙笑道:“好,好,你快下来,别教我久等啊!”做出了下楼的脚步声,向丫鬟打手势,她却藏在楼旁。却不料李映霞掠巾掩面,倒在床头,决计不肯开门,不肯与柳叶青相见了。柳叶青候而又候,静等开门掩人,等到她心焦,屋中一点响动没有。楼下的萧、李耐不住了,悄声对商,由萧承泽走上来请杨二少奶奶柳叶青到客厅一谈经过。柳叶青强笑道:“好哇,霞妹妹,你真绷得住,真就好意思给我闭门羹!”
屋里仍然悄然无声,萧、李把柳叶青邀让到客厅,于是一迭连声,做了一番长谈。——萧、李把映霞坚志辞婚的意思,切实表说出来。一面道歉,一面敬谢雅爱。
柳叶青听了,仍不以为然;说道:“李大哥,你哪里知道,令妹的心情,我全明白。你们二位瞧我的吧,我总得再和她当面讲一回。”往四面一望,低诉数语,柳叶青悄悄溜出客厅,重登小楼。
那个丫鬟奉了李公子之命,先一步叩门假意报说:杨二少奶奶走了,李映霞仍未打开房门。柳叶青微微一笑,蹑足退下来,张目寻看,溜转来,找到窗口。恰巧窗扇打开,柳叶青一逞身手,嗖的穿窗蹿进屋内。
李映霞正自倚案展卷,低声咏哦;柳叶青蹑足悄声地站在她身旁,她漠然不觉,正在凄凄凉凉地捧读一本词集;以至于进来了人,她还不晓得。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几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念到这里,李映霞不禁感慨,慢声重复一句:“月明人倚楼!”
柳叶青忍不住出声:“妹妹念什么了?”
李映霞吃了一惊,回眸寻看,心中一跳:“哦,姐姐没走,倒吓我一跳,姐姐你请坐!”忙起来斟茶。柳叶青按住她,不教她动,自己拉过椅子来,紧挨李映霞坐下,说道:“妹妹不愿见我么?我可是天天忘不下你,从你一搬来,咱们就好多天没见了,我真是时时刻刻想念你。妹妹不要动,不要张罗,我不喝茶。妹妹,我这回特意来跟你商量一点事,哦。给你看一点东西。”
且说且掏,忽又回头一瞥,忙走过去,把卧室门掩上了,加上栓,这才把掏出的东西递给李映霞,李映霞不肯接,柳叶青笑说:“妹妹,你倒是瞧瞧啊!”亲自展开来,铺在书案上,拉着李映霞,请她务必一看。
李映霞不用看,早就猜到。那是合婚书,和柳叶青亲笔写的誓词。
李映霞摆脱着,掉头不顾。柳叶青满脸恳求,向李映霞说项:“妹妹,我的话都说尽了,妹妹,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这当儿恨不得有把刀。把心腹剖开,叫妹妹瞧瞧。妹妹,咱们俩,不是,是咱们仨,活该受老天爷的摆弄,咱们仨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了。妹妹,各方面我都布置好,千言万语,就剩妹妹你答应一个字。”
李映霞淡淡一笑,脸又泛红,双眸不禁吐火,真有点按不住怒气了。可是她一忍再忍,收回了爆发的感情,慢慢说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哦,姐姐出门,怎么不把小宝宝带来?伯母好么?大嫂好么?义父没有出门么?”
“都好,都好,没有出门。妹妹,我是特为来跟你商量那件大事,累累赘赘带孩子干么?妹妹你别跟我打岔,我是偷空瞒着婆婆来找你的。我托萧大哥说不动,现在我自己求你来了。妹妹,你还不答应我么?你还要怎样?盟词也写了,八字也合了,可是要我对天盟誓么?我现在就盟⋯⋯”说着满处四寻,要找跪垫,这里并没有拜毡。柳叶青哦了一声,拿过两个椅垫子,并放在地上,把李映霞一拉,要一同跪天宣誓。李映霞竭力支拒,她没有柳叶青那大力气,不禁气喘,正色厉声说:“姐姐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能强迫我!这样的做法,就不能受!”
“咳,妹妹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么?这里就只咱们俩,又没有外人,我先跪下,来来来,妹妹跪在这边。哦,不,妹妹跪在垫子上首,我跪在这边。”
柳叶青自己半跪在垫子上,一手扯着李映霞。李映霞被她拖得如风摆叶,用两只手臂竭力来拆解柳叶青的一只手,竟解不脱。柳叶青一欠身,用一只手腕,揽住了李映霞的腰肢;只这么一拢,李映霞身不由己,倒在柳叶青怀内。柳叶青像搂小孩似的紧搂着,而且爱抚着,而且低声说:“妹妹,妹妹,我爱你,我真爱你,你不用躲我。妹妹我们仨永远永远要活在一块儿!”情不自禁,竟低头来吻李映霞的腮。
李映霞整个身子坐在柳叶青怀内,她的双腕也都被拢住,柳叶青从映霞的颈后探唇来吻她的腮,她竭力挣摆,脸罩红霞,心如小鹿,她失声喊了出来。她立刻左侧脸,右侧脸,终被柳叶青口韫住腮,又被一翻,翻得脸对脸。四目相对。柳叶青双眸带出很古怪的神气,李映霞不禁喘息起来,终被柳叶青紧抱,抱起来,而且趋奔床头,而且双双倒下来,并肩叠股地卧着。柳叶青低低地向映霞诉说心腹话,又替杨华诉说钦慕话,爱慕话。
李映霞如饮烈酒,教柳叶青摆布得如醉如痴。她的一颗心怦怦跳动,几乎把持不住。她猛然把牙一咬,把心一沉,叫出了裂帛之声:
“柳姐姐,你们不能这样作践我,你给我站起来!我不能受这个,我我我受尽了无穷气苦,我在患难途中,张皇求救,人没把我当人。今天我好容易骨肉重逢,我情愿……柳姐姐,你趁早死了你那条心。我要努力做人,我不能做玩物,也不能做礼物,也不能做人家忏悔的牺牲物!我这一生,誓不嫁人,皇天后土,实鉴此心。逼我太甚,我还有一死,干干净净地死!柳姐姐,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受得够了,难道你非要我一死才死心?”
陡然拔下头上的发簪,叫道:“我若口不应心,这辈子我若出嫁人,教我碎骨粉身!”啪的投地,摔为两段。斩钉截铁,神色凛然。
柳叶青愣然,大窘之下,惭惶起来;然而她不死心,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再向李映霞厮缠。

第二十六章 花开并蒂莲
当天下晚,柳叶青的小宝宝女儿小华,逾时索母,啼哭起来。惊动了婆母杨太夫人,叫过看妈妈来问,回答是二少奶奶大概上李少爷、李小姐新宅串门去了。临走没留下话儿?什么时候回来?答说是:“没有。”
杨太夫人不悦,命人去请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来到面前,婆母说道:“你这二弟妇也太随便,怎么串门子去,不带孩子,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看天到这早晚了,小华要找她娘,许是饿了!”
大少奶奶早知就里,忙赔笑道:“小宝哭了,我来哄她,她不是饿。她是想娘。”太夫人道:“她娘好磨打眼的,串门子去做什么?
大少奶奶笑了,说道:“娘还不知道,二婶和李小姐拜了干姐妹,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她一定是找李小姐说心腹话去了。”
“说心腹话?什么心腹话?”
大少奶奶这才乘机把她们之间的交涉,略略描说出来。是怎么杨华救了李映霞,李映霞矢不别嫁;是怎么二婶(柳叶青)起初误会,后来谅解;是怎么那晚御贼之后,多亏映霞一箭,救了二婶,救了咱们全家;是怎么二婶才私心期望,要求李小姐下嫁二叔;可是李小姐不知何故,总是推托;是怎么李小姐迁出之后,二婶着了忙,再三托人试探;李公子答应了,李小姐还是推托……原原本本,禀告了婆婆。然后说到今天,二婶一去,就秘密告诉了我,说倘我回来晚了,教我秘密告诉你老。二婶现在是感激李小姐跟我们杨家有恩,她情愿“一床联三好”,各方面都问讯好了,就等李小姐一点头,便回禀婆婆。如此这般,仔细一说。杨太夫人听了,陷入沉思。半晌,说道:“我说呢,怪不得李姑娘像有心思似的,她二婶,他二叔也像有心思似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二婶可真心要替丈夫说二房,她不反悔么?李小姐兄妹到底肯委屈么?还有,柳亲家他也愿意么?”
杨大少奶奶赔笑说:“各方面都没什么了,就只欠李小姐一点头,然后就请示您。”
杨太夫人默然,起初她很不满意柳叶青的专擅,其实她早就看中了李映霞,以为比柳叶青懂事,能治家。她格于家训,不愿子纳妾。又想到李映霞以一知府千金,也不肯屈为篷室。太夫人她老成持重,有意未透。现在可真是“水到渠成”了。思索了一阵,命人去请柳亲家(铁莲子)。
铁莲子不肯反驳,也不肯赞助,只说这是太亲母和小女小婿的家事,兆鸿不敢借筹代谋的,大主意请太亲母斟酌。又抱歉道:“小女太任性,叫太亲母操心!”
杨太夫人又思虑了一阵,把杨华找来,母子屏人密语了一回。看天色已晚,二少奶奶柳叶青一去未回,杨太夫人便毅然说道:“你去教他们套车,把李小姐连二婶一块儿接来。”杨华不觉忸怩起来,杨太夫人笑了笑,又想道:“索性我去接她们,连她大嫂也跟我一块儿去。”
立刻套上车,太夫人抱孙女,偕长媳,带丫鬟,直赴李氏新寓楼。
这时候,柳叶青和李映霞在小楼卧室腻烦,磨蹭,已经磨得舌敝唇焦,筋疲力尽了。李映霞用若干反譬话,轻一下,重一下,像针似的来讽刺柳叶青;柳叶青忑颜接受,她一点不恼,仍一味软语央求。柳叶青那么刚强的人,都掉下眼泪,李映霞咬定牙根,百折不回。从她唇吻中不曾迸出半个“可”字。李映霞涕泪横颐,面色灰白,闭定了眼,任凭柳叶青把好话说尽,她只是充耳不闻。萧承泽、李步云两人,在庭院中来回走溜。叩门不开,问话不答,两个女子都似犯了拧性,一个软磨,一个硬泡,忘息忘食,僵持了这么长久的时候。
杨太夫人终于到了。萧、李二人施礼欢迎,杨太夫人劈头问道:“我们二婶可是在这里么?”
“是的,伯母,嫂夫人现在楼上,和小妹说话呢,这老半天了。”
“哦,她们姐妹很好,我去看看霞姑娘。”由大少奶奶搀扶,丫鬟抱着小宝宝,一齐登楼。“哦,怎么关着房门呢?”
李步云公子呵呵地说。“可不是,小侄叫过两遍了,她们总是说,说话儿呢,一会儿就下楼。”抢行一步,提高了喉咙叫道:“大妹妹!杨伯母、杨大嫂到了!”
杨大少奶奶接声叫道:“二婶,咱娘来了。霞姑娘,我娘瞧你来了。”
“哦,可了不得,我娘和大嫂全来了!”柳叶青在房中叫了一声,如飞跳下床来开门。
李映霞眼红红的,也即下地接待。
杨太夫人第一步,先命杨大娘子,把小孩交给柳叶青喂奶,一面细细端详柳、李二人的神色。两人都似哭过,而柳叶青一脸焦灼,李映霞两眼发直,显见弄僵了,个个不得下台。杨太夫人笑说道:“你们姐俩关上门,说体己话了,可是为了霞姑娘终身么?”
柳叶青强笑不答,望着大嫂;杨大嫂悄声说:“我刚才禀告婆婆了。”柳叶青忙低问:“怎么样?”大嫂道:“这不是婆婆亲自来了。我说霞妹妹……”
李映霞强笑不语,和柳叶青一样。杨太夫人点了点头,抬头望见李步云、萧承泽,也都上了楼,正立在门边。斗室挤满了人。杨太夫人就说道:“李公子你请进来,我正要跟你们谈谈。唔,霞姑娘的终身我也是最挂念的,是应该紧着办的。李公子,霞姑娘,你兄妹若不嫌我年老昏馈,说话冒昧,我正是要替二小儿正正经经来求婚的。这里头委曲宛转,我早就听说了,只不晓得我们二儿媳的意思,我也就不便多管。现在难得你们姐妹这样好,霞姑娘你就委屈一点吧,你只当给我做个亲闺女。你还怕我们给你气受么……”
李映霞哽咽说道:“我谢谢伯母的盛意,人贵自知,我知道我是不祥女子,我主意早已打定,我对不住伯母!我不便答应!”不禁痛哭起来。她仍然拒绝。费了许多话,结果依然僵,僵了很久时候,不欢而散。
杨太夫人回转己家,把二儿媳抱怨了一顿。柳叶青无言可答,只有赔笑。
柳叶青退归己室,又被丈夫抱怨了一顿。她可就憋不住火了,她要发作,其实又没法发作。她一声不言语,带着小宝宝睡觉。次日,铁莲子听知原委,把女儿叫到一边。劝了一阵。柳叶青一声不言语,翻着眼睛,想心思。
一直过了好几天,柳叶青想了三四天的心思,李映霞在那边扃户暗哭了三四天。
有一天,柳叶青忽然精神焕发,翻箱柜,找东西,有说有笑。第二天又沉默了,双眸望着杨华笑。杨华不晓得她又捣什么鬼。
第三天,柳叶青声言头疼,把杨华支到书房,天刚黑,她便睡下了,小孩交给了乳娘,乳娘和她住联室。
到了晚间,夜暗星昏,暮风恬静,柳叶青悄悄起床,早已换好一身夜行衣,背上了青镝寒光剑。重展身手,跳墙出了杨宅,径奔李氏寄庐。照样翻墙而进;蹑足登楼,撬门入室,晃火折,认准了熟睡的李映霞。
李映霞满面愁态,拥衾而卧,姿容如此娟秀,体段如此苗条;便是柳叶青见了。也怦然倾慕,何况丈夫?
柳叶青偷玩李映霞的睡容,不料李映霞忧患余生,睡不安枕,稍有动静,便转侧欲醒。柳叶青慌忙叠起火折,点着了熏香。把熏香放在了李映霞头前,悄悄退了出来,闭门掩窗,藏在一旁。
好半晌,听见李映霞打嚏,暗说行了,急急掩入,敞开门窗,放走了烟气,公然点上灯。李映霞果然人事不省,侧卧床头,面色转为苍白。
柳叶青大悦,走近前,掀起被来。李映霞穿着紧身睡衣和睡鞋,俱是素色丧服,然而越显得雅素。柳叶青弯下腰来,伸手把李映霞的腮摸了一下,她不动;又拉起她的手来,她还是不动。柳叶青探衣摸她的胸口,胸口微微跳动。柳叶青放心大胆,双手伸下去,把李映霞一抱,轻轻叫了一声,又试着亲她的腮。李映霞如死人一样,任人摆布,昏迷不醒。柳叶青立刻解下搭包,又用床上的被单,把李映霞一包,然后用褡包把她紧背在自己的背后。
柳叶青此时也禁不住心跳,她要劫持李映霞,强行求婚。她的非非之想居然做出来,而且做下去了。
她立刻背好了她的俘虏,吹熄了灯,如飞轻步下楼。
她走到庭院,要翻墙跳出去。她发觉她的气力不支。她的功夫搁下了,力不从心了。现在只有一法,开街门径直出去,却忘了院中还有一个大行家——萧承泽。
刚刚走到大门洞,刚刚拔开门闩,突然听侧面低声断喝:“哒,站住!”
柳叶青忘其所以,霍地倒转身,拔剑一挥,喀嚓的一响,旁边黑影哼了一声,往后骤退。柳叶青如飞地逃出去,噌的一下,肩头热辣辣的奇疼,似乎中了暗器。她不顾一切,顺大街一抹地抢奔杨府。
她身上背负了一件重物。
后面人影退下去,又赶上来,依然喝阻:“呔!贼子,把东西放下!”
柳叶青突然省悟,追来的是熟人,是萧大哥。她忙往暗隅退藏,然后出声叫道:“念短,念短。并肩子,过来搭话。”
萧承泽挥门闩,如飞抢到跟前,口中叫道:“哒,你到底什么人?拿的什么?”
柳叶青很懊丧地叫道:“萧大哥,快不要动手,是我!”
“你是谁?吆,你你你可是二弟妹,柳叶青?”
“正是我!”
两人凑在一起,萧承泽头上直冒热汗,说道:“好弟妹,你把我吓杀了!若不是退得快,我差点教你剁了,你那是背的什么?”
柳叶青从肩头拔下一支袖箭来,轻笑道:“我也差点教您射死。”
“哎呀,对不住。我说弟妹,三更半夜,你到底是干什么?”
柳叶青咯的一笑道:“我么,我是来接映霞妹妹到舍下住一天,我跟她讲几句私心话。”
“映霞妹妹?她在哪里?”
“她这不是在我背上呢。”
“唔!大妹妹,你可是,怎么不言语了?噢,噢,噢,弟妹,你这是⋯⋯绑票,强逼亲事,怕使不得吧?”萧承泽迫近了细看,完全猜出来了。
“好,萧大哥,您就不用管了,您就快回去。关门睡觉去吧。你那李大兄弟不知惊醒了没有,你费心替我开解开解。我背着一个大活人,不能多耽误,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见吧。”柳叶青背负着昏迷不醒的李映霞,拔步就走。萧承泽目瞪口呆,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层顾虑,急忙跑回去,闩上门,跳墙出来,紧紧缀在柳叶青后面,暗作掩护。直等到柳叶青来到杨宅,平安进院,萧承泽方才咧着嘴回转李家。他已然证实了一件事情,柳叶青此番举动,是偷着干的,里面没有杨华,杨华不曾出头。
那江东女侠柳叶青累了一身汗,方把李映霞背到己屋,放在自己的床上。她略作喘息,先把自己的伤口扎治好了,立刻动手替李映霞缓去结束,脱却小衣,用被给覆在身上。李映霞皓如白玉的肢体,被柳叶青剥脱得整个裸露。然后柳叶青笑吟吟地到书房去叫杨华。
玉幡杆杨华大惊,连说:“你胡闹,你太胡闹,这可了不得!”
“但是我已经做了。不这样,她永远嫁不到咱们家来。”柳叶青一脸得意的笑容,拖着杨华,教他过去看看。
杨华满脸通红,坚决不去。架不住柳叶青的强,杨华只得跟随柳叶青来到寝室外间,探头看了看,坐在外面。
柳叶青便一个人走进去,把灯剔亮,紧跟着她自己也解衣登榻,和李映霞共枕同床。轻轻地偎抱着,低低地叫道:“霞妹妹,霞妹妹!”
霞妹妹兀自难醒。柳叶青才晓得她是这样弱,禁不住熏香;忙又轻轻叫道:“喂,仲英,你给我斟点凉茶来。”
杨华枯坐不动,心中怦怦乱跳。
柳叶青连叫不应,赌气走下地来,抱怨道:“我特意背来一个睡美人,要交给你,你倒装起鲁男子来了!你太没良心,对不住我!”
杨华咳了一声,道:“你这恶作剧,做得太过火了。恐怕后患不堪设想。”
“呆子,什么后患,没出阁的姑娘就是隔着一层纸,你把这层纸给她揭破了,她再也绷不起来了。她不是不爱你。你也不是不爱她;依我说,你趁早过来。咱们一床联三好,看她还推托不?”
杨华忸怩道:“那可万使不得!”又低声央告道:“你别瞎闹了,这不是闹着玩的!”
柳叶青怒道:“你不肯爱她,我可爱她去了!”说着扑哧一笑,斟了一杯凉茶,撬开牙关,给李映霞灌下去。随后登床,紧紧偎住了映霞,等她苏醒。李映霞昏昏沉沉,眸子渐渐转动,仍然睁不开。肢体被柳叶青拥抱着,使得她陷入离奇的梦境,恍惚又是那天在淮安府,望断途穷,潜出自缢,教杨华解救下来,被拥在怀的情景。她迷离中竟喃喃低叫:“华哥,你去吧!今生无望,我和你期待来生!”陡觉梦中情郎在耳畔安慰自己道:“霞妹妹,我们今生有盼望,我们离不开了!”而且唇腮相就,这样温存着。
李映霞终是处女,不禁娇羞支拒,手腕又被人握住,蓦地着急,睁开了双眸。一个粉面红唇,正对着自己,相距不过咫尺。
哦,这是柳叶青,不知怎的梦魂颠倒,梦中情郎不见了,眼前的情敌突然出现,正和自己并枕相偎抱。李映霞不胜惶惑,犹疑是梦,扶枕待起,被这情敌按住了,而且亲亲热热地叫着自己:“霞妹妹醒转来,霞妹妹醒转来,你瞧你在哪里了?”
李映霞陡然吃惊,骤转清醒,——置身处这不是柳叶青夫妇的寝室么?
她惶然失措,忽又觉得:自己周身赤裸。她不由失声惊叫,用锦被紧裹身体,又用力要推开柳叶青,呵呵地说:“这,这是在哪里?这是怎的?”
柳叶青咯的一巧笑,重缠住李映霞,婉声说:“好妹妹,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我一定求你下嫁,我把你掳来了,你现在就睡在我们夫妇的床上。好妹妹,你是我的人了。咱们是一根红绳牵两个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你再不要推托了,咱们在这床上睡了一个更次了。”遂说,遂像扭股糖似的把李映霞软软缠住。
李映霞浑身酥软,没抓没挠,一筹莫展,完全失去了抵抗。
李映霞嘤嘤地啜泣起来。柳叶青无可奈何,跪在她面前,款语央求,许了好多愿,又痛切自责:“好妹妹”叫了万千。归结到底,还是坚求她下嫁,誓结并蒂莲。柳叶青三番两次叫杨华,杨华不肯进内。
一夜晚景,私语达旦。——玉幡杆杨华在外间屋,就也这么枯坐达旦。私谈者喁喁不倦,他这窃听者也殷殷无倦。
赶到清晨,柳叶青瞒着婆母,把李映霞偷送回寓楼,又再三叮咛了许多话。李映霞只有饮泣,更无别言。可是她紧蹙的双眉渐渐舒展开了,好比执着一个“不解之结”,纵然怅怅如有所失,此刻到底拆开了,又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于是隔过了几天,杨太夫人“旧事重提”。把李映霞接来。李映霞敛眉含羞,低声答应了几句话:“我只能服侍伯母来!”她的终身就这样定局了。
光阴过得很快,转眼两三个月。在李映霞和玉幡杆的婚礼隆重筹办的时候,李步云公子的岳家,突然把他的未婚妻送来了。岳家樊乡绅原跟李府是通家至好,不因李家沦落而悔婚,樊乡绅亲自携女寻来,还带着嫁妆。李公子不能再拒,——于是步云映霞兄妹俩一娶一嫁,同时成婚。
在会新亲的筵间,萧承泽喝得大醉,替李步云提到了报亲仇、杀二计的大事。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义不容辞,都慨然应允。李映霞兄妹感激之余,倒不禁怆然了。自然这件大事也在将来布置,当下,新亲旧亲举杯相劝。尽欢而散。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13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7 09:08 编辑

宫白羽04武林争雄记

第一章 丁武师封剑闭门

这一天,晨曦甫上,微风送爽,雀鸟尚在枝头喧噪。山东省胶东文登县城内,一条大街上,路东有所住宅,哗啦的将大门开了;出来仆役模样的两三个人,把木刻的朱红楹联装在门榜上,又在门楣上悬结彩绸纱灯。这一望而知,本宅是有什么喜事。顶城门进来的菜贩,刚刚挑菜来到门前,就问道:“借光!二哥,这里是绸缎丁家吗?”于是又出来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把菜挑领进去,跟着送鸡鸭鱼肉的也来了。

这家宅主丁朝威,字伯严,在本城经营丝店,专营本省土产大丝绸,行销冀辽,和山东祥字号等有来往。但丁朝威却是一个武术名家,为了学武,几乎把家产丢去一半。现在,他居然成为北五省武林中的巨擘了,可是人也老了。

丁朝威幼习技击,幸遇名师,获得太极拳、奇门十三剑、十二金钱镖的三绝技;大河南北,名重武林。当他研习武术时,他的已经分了家的叔父,骂他是败家子,他毫不介意。只身游遍河北、江南,直到技成名立,方才归来,于是他不做丝店财东,反要给绸缎本行祥字号等保镖护运。他这保镖与镖店不同,可以说是玩票。

当他押着山东特产,行经冀北时,身旁只率领一个弟子袁振武,和一个趟子手、两名伙计。绿林人物折服他的武功,没有人敢动他的镖。可是镖行的一班名镖师们,因为山东地面现放着七八家闯出“万儿”的镖店,他竟敢挟技擅走“黑镖”,这分明是藐视山东省保镖的无能;曾经唆使出人来,向他小开玩笑。但是敌不住他的奇门十三剑、十二金钱镖;被他一战成功,到底打开了冀辽这条镖道。他的师父知道了,把丁朝威数说一顿;又把北方著名镖客,给他引见了。镖客们提出条件:丁大爷要是押运自己的镖货,我们不管;可是你不能外揽生意,破坏我们的行规。这样说好,才得相安无事。

丁朝威想保镖,不过是高兴,随后也就不干了。他又改了,在自己家拆了一片房,设下把式场子,招收徒弟。结果,陆续收了九个弟子;内中一人,姓袁,按师门排号,名为袁振武,后来以“飞豹子”三字的绰号,蜚声于辽东牧野。又有一人,名俞振纲,字建平,后来江南武林中称他为“十二金钱”俞剑平。

丁朝威出身豪富,交游颇广。光阴荏苒,壮士已到暮年。

他的膝前唯一的爱女丁云秀,劝他闭门颐养。到了这一天,丁武师撒请贴,备筵席,宴请山东、直隶的武林至好和同门师友,要择吉日实行“封剑闭门”;同时呢,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把本门心法传授给获得薪传的弟子。

丁武师把这事预备了好几天。凌晨时候,早早起来,步至厅房;门弟子也都衣冠楚楚的,来到丁宅伺候。二弟子袁振武,赤红脸,豹头虎目,英姿豪气,武功早得升堂入室。三弟子俞振纲,白面剑眉,外和内刚,精神内敛。四弟子石振英,早已出离师门,远游在外。五弟子胡振业,年纪虽少,武功也颇出名,太极拳打得很精熟。其余各弟子,也各人有各人的特长;就中以九弟子萧振杰年纪最小,功夫也差。

丁武师穿着肥大的袍子,袖长过指,襟长及踵,乍看很像个老儒。身材短小,朗目疏眉,精神壮旺;谈起话来,声若洪钟。虽然年及六旬,还是齿不豁,顶未秃,乍看也不过象四十五六岁。早晨起来,由内宅款步徐行,来到厅房太师椅上一坐;眼望群弟子一瞬,含笑拈须道:“你二位师祖呢?”群弟子答道:“还没起来呢。”丁朝威道:“不要惊动他,路太远,他老人家一定累了。”因又问:“老六、老七呢?”二弟子袁振武答道:“他们到柜上借纱灯去了。”丁武师眉峰微蹙道:“值得这么铺张!”随又笑了,说道:“我看看你们布置的。”丁武师站起身来,三弟子俞振纲抢行了一步,挑起门帘,丁武师率群徒来到院中。

院中抱柱上、角门上,全都挂上朱底黑字木刻的匾联;厅房门口还挂了彩绸,居然是办喜事的景象。丁武师道:“谁出的主意?怎么还挂起彩绸来?”三弟子俞振纲忙答道:“这是师妹教挂的。今天是师父封剑闭门的好日子,师妹说师父以武功成名,临到收场,一帆风顺,正是可喜可贺的事。”丁武师笑着,微把头点了点,道:“我丁朝威一生好武,临到今日,能够这样收场,我不能不知足。只不知你们将来怎样?振武,你们这些弟子,老大不用说,触犯门规,被我除名,逐出门墙了;现在就数你和振纲年长,你们将来,打算怎样去做,才对得起我老头子十几年来教导之劳?你们可以说一说你们的志向,给我听听。”

二弟子袁振武,眼望三弟子俞振纲,向师父面前凑了凑,控背鞠躬道:“师父,弟子仰承师恩,不敢说‘报答’二字。

弟子今后唯有刻苦精练,为本门放一异彩;使本门武功独霸武林,这才是弟子的私愿。至于做得到做不到,那却不敢说,总之,我们不能不勉力振奋一下,使师父大名永垂来世,这就是做弟子的一点孝心。”

丁朝威点点头,又向三弟子俞振纲问道:“你呢?”俞振纲谦然答道:“师父,弟子武功造诣,没到炉火纯青之候;弟子不敢骛远,打算着师父就是封剑闭门,情愿在师父身旁,多服侍几年。弟子的家境,师父是知道的,弟子我也没有地方去。

只要师父不嫌弃,我情愿留在这里;诚如二师兄所说,但能尽一分孝心,必尽一分孝心。”

于是,丁朝威又问五弟子以下。有的自说亲老要回家,有的自说家贫要做事;各人有各人的志愿,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丁朝威与弟子们闲谈着,又举步往把式场中走去,笑着说:“你们不要尽自围着我转,也照管照管前后各处,看都安排好了没有?把式场子的香案设好没有?今、明天来的宾朋和同门师友,多是武林中成过名、闯过‘万’的人物;你们要好好的款待,别教人家笑话咱们外行侉闹。”袁振武道:“师父不用操心,从昨晚就吩咐好了,把式场地也布置妥了。一共预备了二十桌席,还怕不够用吧?”丁朝威道:“用不了这些,太多了。”带着弟子往把式场走来。

迎面从内宅转出来一个少年女子,浅月色的衣裳,头挽乌云,耳垂珠珰,瓜子脸,不施脂粉,正是丁武师的爱女丁云秀姑娘。一见乃父,往旁一站,先叫了声:“爹爹!”一转身,又向一班师兄弟招呼道:“袁师哥!俞师哥!”袁振武赔笑道:“嚇,师妹今天起得更早了,怎么你还没换衣裳吗?”

丁云秀笑而不答。俞振纲道:“师妹到把式场去了没有?

那里香案都摆好了。”丁云秀道:“我早去看了。这香案大概是你摆的,是不是?俞师哥,你漏场了;你把香炉蜡扦都摆上了,可是怎么还没把师父那把剑挂上呢?你忘了,这不是封剑闭门吗?”俞振纲道:“我倒是没忘,想着了;不过剑在内宅呢,师父、师妹又都没起来。”丁武师道:“走,咱们都看看去。”众人一齐来到把式场。

这把式场乃丁武师特地搭造的,是很大的一所罩棚;这样的建筑,就是雨天也可以聚徒传技,不致阻雨停练。这时候,果然在把式场坐北朝南的方位,摆妥供桌,供好祖师牌位;香花供品,罗列满案。丁朝威素日所用的那把纯钢剑,已由丁云秀姑娘从内宅取来,系上彩绸,悬在案前。由香案两旁起,雁翅般排起数行桌椅,以备来宾宴集观礼。罩棚很大,虽然排列供桌和宾席,仍空着很大一块空场。丁武师说,封剑之后,还要当场考验弟子的武学。

丁武师来到场中,兴致勃勃,又指点着安排了一回。丁云秀姑娘忙前忙后,众弟子也都相帮着操劳安排。不久门上进来通报:本城陆华堂师傅,跟海阳县拳师周达,相偕来到了;丁朝威忙率群徒迎接进来。随后,丁武师的师弟太极拳李兆庆,率四个门徒,也赶来道贺。于是,远近的贺客陆续到场,见面之后,互道契阔。这里来到的人,有五龙山设场授徒的铁掌钮禄、直隶的阴阳脸辛德寿、青州的半趟长拳震辽东翟云鹏、泰安的五行拳韩志武。还有丁武师的两位师叔左世恭、左世俭,这老弟兄二人,隐居冀南,也不传徒,也不传子;这次居然肯为本门长门的师侄,远奔文登县来,实是丁朝威想不到的事。

这二老由前天赶到,就下榻在丁宅;还有别位远道赶来的朋友,丁武师不肯教他们住店,特腾出三间客厅来款留。

此外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客人,大抵为武林中人物,也有镖行中的达官。在丁朝威少时,虽曾因保黑镖,与镖客闹过意见,可是后来早恢复了交谊。这日来的,有曹州府镖客崔起凤、济南老镖师铁胆谷万钟、三才剑徐勇、铁铃镖乐公韬,和乐公韬的盟兄赵梦龙;东昌府吕氏双杰吕铭、吕铸,也全来道贺。共计来宾八九十位,还有些人没有下贴,闻讯赶来的,丁朝威对他们好生抱歉。

太极拳李兆庆,陪着师叔左氏双侠谈了一会,转向丁朝威说道:“师兄,巳时已过,该入席了。”丁朝威道:“人还有没来的呢。”李兆庆道:“那可以留出两桌来,现在可让大家先吃杯喜酒。师兄可以先不拈香;等到午正,那就不管还有来的没有你们师徒径行大礼,也没有包涵了。”丁朝威又稍候了片刻,便请来宾入席。丁朝威亲自执壶,安座敬酒;晚辈的就由袁振武、俞振纲把盏;人客未齐,却已坐了十四五桌。

丁朝威设场授徒,与众大有不同。别人铺场子,不过是倚此为生;丁朝威却是家资富有,自己拿出钱来赔垫。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都里外照应。内中苦了九弟子萧振杰,年岁既小,入门最后,并且来自乡间,礼节未谙;随着师兄们接待来宾,时时的提心吊胆,看着二师兄袁振武的神色。袁振武的一双虎目,有时射出强光,萧振杰便吓得低了头。

转瞬午时,暗数来宾,已请未到的计有十四位;可是不速而来的倒有二十多人,二十桌酒席,险些不够用的。丁云秀姑娘笑说:“俞师兄,你瞧,若依着你的主意,一准坐不开了;你打算的道儿总是往后退一步。可是,若依着袁师兄,预备三十桌,可又多了。”俞振纲微微一笑,说道:“这宴席的事无多无少,就是少两桌,挤一挤也坐下了。”丁云秀道:“所以这才是你的见识啊,你和二师哥再不会一样。”说着,二师兄袁振武忙忙地走来,就插言道:“这有什么难办?少两桌,到饭馆现叫,多了更不要紧,不会退回去嘛?你瞧这会子很忙,老五哪里去了?老三快来张罗张罗吧。”俞振纲应了一声,连忙过去。丁云秀笑道:“还是二师兄有主意,多了会退,少了会再叫,我就没想到。”一扭头进去了。

袁振武不做理会,仍是寻前觅后的找五师弟胡振业。寻着了,就厉声斥责了几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前头的酒喝完了,快去拿去。李师叔尝着咱们的酒好,快再灌两壶去。”又道:“师妹别走,你领着老五灌酒去。”胡振业忙即起身入内,一面问道:“就要两壶吗?”袁振武道:“喝,你真死心眼,我说两壶,你就拿两壶?”丁云秀已经进去了,听着他们的话,转身道:“二师哥,你到底说明白了,究竟是两壶还是几壶?”

袁振武收去怒容,笑道:“嗐,这是我的口头语;我说两壶,就是几壶的意思,师妹看着办吧。大概十几壶也不够,他们都说咱们丁家收藏的陈年家酿,外面有钱没处买去。”丁云秀道:“本来嘛,收藏了好几十年,从我祖父那时埋存的,总舍不得喝;他们倒尝出口味来了。走,咱们拿去。”

胡振业跟着丁云秀,到内宅灌酒;袁振武又一阵风似的到了厨房。九弟子萧振杰刚刚到了厨房门口。袁振武一眼看见,问道:“老九,你上这里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在西房照应客人嘛?”萧振杰嗫嚅道:“三师兄刚才告诉我,教我来催菜。翟云鹏师傅他要尝咱们这里的五香焖雏鸡。”袁振武哼了一声道:“他自己不会来催!你不知道这西房客人,全是清真教友嘛?

你要好好地伺候着,不要教他们不干不净的。快去吧!老三他干什么去了?”萧振杰道:“他本要来,师父把他叫住了。”袁振武道:“师父叫他做什么?”萧振杰道:“我不知道。”袁振武笑了,把萧振杰一拍道:“你这孩子,就知道吃!我眼瞧你偷吃席上的山楂糕了。”萧振杰脸一红,同时觉得肩头上热辣辣的疼痛;原来袁振武这一手拍得重了点。袁振武进了厨房,对厨子吩咐了几句话;匆匆出来,转到前边去。只见三师弟俞振纲、六师弟马振伦,正在师父身边服侍着呢;一见袁振武,俞振纲忙将酒壶递过去,马振伦也忙退下来。

华筵初开,丁武师到各筵上周旋,长辈、平辈由丁朝威亲自把盏,晚辈的就由弟子代劳。袁、俞二人年齿较长,自然周旋中礼。在这二十桌宴席上,倒坐着老老少少,百十多位宾客;武林中人占了多半,本地绅士豪商也都来祝贺。头几桌是远客和上宾,首席正是老镖师铁胆谷万钟。其次便是丁朝威的两位师叔左世恭、左世俭。这一席的来宾各个都须眉皓然。那铁胆谷万钟年齿尤高,论武功又是终南北支形意派的老前辈;更有一手绝技,善打鸳鸯铁胆(就是人们常团弄的保定特产铁球)。他这对铁胆打出去,十丈内可取敌人性命;谷万钟将这一对铁胆镇日的团搓,搓得铮光如银。这时候他高据首席,却将铁胆揣起来,手绰酒杯,欣然欢饮。他有很好的酒量,一面饮,一面向左氏双侠谈谈当年在江湖上闯万儿的旧事,说起来,都是四十年前的老话了。

丁朝威在末座相陪,等到酒过一巡,丁朝威站起来,手提着酒壶,要到各桌再敬第二巡酒。谷万钟却将手中的筷子一指,说道:“喂,伯严!”丁朝威站住了,谷万钟笑吟吟的说:“我说伯严,你太客气了。”大声对四座来宾道:“诸位老哥,我说咱们跟丁大爷全是知己的朋友,和武林中多年的同道;今天是丁大爷大喜的日子,依我说,咱们把这些俗套子免了。……伯严,你不要把盏,咱们点到为止,敬过一回酒了,咱们大伙谁喝谁斟。”大众一齐说:“这话对极了,今天是丁大哥封剑的好日子。要说敬酒,我们应该借花献佛,先敬你三杯才是。”

丁朝威赔笑道:“这可不敢当!”陆华堂师傅道:“这么办,有事弟子服其劳;丁大哥现有这些徒弟,这敬酒的差事,你就派了他们吧。丁大哥,你不要忙前忙后的,你老老实实入座,咱们弟兄好久没在一块喝酒了。再说谷老前辈又是海量,你应该陪着他喝个一坛半坛的。”谷万钟将筷子一转,望空画了一个圆圈,哈哈大笑的说道:“你看,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不是?来吧,你就陪着老哥哥喝几盅吧。我说袁老弟、俞老弟,你替你师父把盏。”袁振武、俞振纲肃然含笑应诺。那铁铃镖乐公韬,恰挨着丁朝威的座次,就凑着趣,果然把丁武师按在椅子上,道:“谷老前辈这么说了,主人就说恭敬不如从命吧。”

丁朝威谦然笑道:“这可是太失礼了。今天是弟子封剑的日子,承诸位先辈英雄不弃,远来捧场;我丁朝威无以为谢,这一杯水酒总是要敬的。各位师傅,总要赏脸宽量。”顿了一顿又说:“我弟子今日邀请诸位师傅来,也是因为我弟子由封剑之日起,从此就不再论武。可是我教的这几个徒弟都年轻无知;说到本领,更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个个都是糠货;往后仰仗诸位先辈指教照应的地方很多。所以借这杯水酒,把诸位请来,教他们和诸位先辈见见面,日后好求老师们的照拂。不过这么凉的天,劳动众位,我心上太过意不去。还有舍下这里是个僻地方,诸位路稍远的,我都没敢惊动。可是诸位不嫌弃我,竟有的大远道赶来,这更叫在下不安了。”

来宾答道:“客气,客气!我们不知信便罢,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来道贺的。至于令徒个个都是英才,我们也正想见见。”

丁朝威还要说谦谢的话,谷万钟道:“得了,你这几个徒弟都很漂亮。老伙计,你不要客气了,咱们先喝两杯,划两拳吧。”

把手一伸,道:“来来来!四喜呀!五魁呀!”谷万钟人老兴致却不老;这一划起拳来,丁武师也不好再敬酒了。于是在座的武师们,也五啊六啊,捉对划起拳来;宾主之间,喝得十分痛快。

丁武师没忘了心中的正事。容得稍酣,自己站起来,挨到师叔左世恭、左世俭面前,又敬了一杯酒,这才说道:“五师叔、六师叔,今天弟子封剑闭门,二位老人家赏脸驾临,这是弟子的大幸;少时还请二位师叔给弟子拈香赐训。”

左世恭、左世俭老弟兄二人含着笑,接了丁武师的敬酒。

左世恭把酒放下,说道:“贤契,你不用客气。我们弟兄在本门中,虽比你长着一辈,但是论到武功造诣,真没你锻炼的精纯。能够昌大这‘山左太极派’的门户,全仗你们师徒了。你也算在江湖上闯了半世,到今日安然封剑闭门,又有这几个顶起门户的弟子克承衣钵;丁家三绝艺,足可执武林中的牛耳,连我们弟兄的面上都有光荣。这股香是你一个人赚得的,我弟兄却不便代庖。”说到这里,触动一桩心事;微顿了一顿,长吁一声,侧脸看了看左世俭,转向丁朝威说道:“我弟兄将来的结果,只怕还不易落到你这样的一个收场哩。我们弟兄早年间锋芒太露,遇事不知抑敛,以致欠下了不少冤孽债。俗语说:‘父债子还’,可是我们哥两个直到今日全是孑然一身,虽有几个不肖的子侄,也当不了大用,再说这一种债,又不是子弟们所能代偿的。我们弟兄自身的事,自身了。粤东的多臂禅师,三两年内必来找我;你想,我们两人的收场,自己还没有一点把握。这祖师面前的头股香,我们又怎能替人交心愿呢?”

丁朝威听了,不禁动了同门中同仇敌忾的义气;一时间,竟把自己今日盛会的意思忘了,慷慨说道:“师叔,您不必把这事索绕在心里。多臂和尚不守沙门戒律,当年师叔只不过略施儆戒,他还要二次寻仇吗?他如果敢来,届时师叔赏弟子一个信,弟子替师叔打发他吧。”

丁武师方说到这里,旁边跟左氏双侠联席的铁胆谷万钟,掀髯长笑道:“丁大爷,算了吧!你忘了你今天办什么事了。

我没见过已然封剑闭门,还要替人出头抱不平的,你们这太极门真够惹的了。这些事干脆让我们弟兄露回虚脸,也显显咱们山左武林的义气。左老哥,哪天多臂和尚来了,你赏给我一个信。”左世恭、左世俭立刻向谷老师父抱拳拱手,道:“多谢谷老师的盛谊。左某不才,不能为我们山左武林争光,也就很觉愧对同道的了;哪敢再劳动师友们?”复侧脸向丁朝威道:“时候不早了,你快拈香去吧。”

丁朝威这才依次来到宾席上各武师的座次,谦让了一番,然后退到香案前面。由仆从们把红烛燃起,又点起一炉檀香。

那二弟子袁振武也把一束料香的纸箍划去,递了过来。丁武师举起这束香,向烛火上燃着;双手捧香向上一举,插到炉中。

香案前的红毡早已铺好了;丁武师虔诚叩拜,又叫门下众弟子挨次行礼。

礼毕,丁朝威转身站在香案前,向阖席来宾深深一拜,道:“弟子丁朝威,猥以菲材末技,得列太极门下。我山左太极派,比我丁朝威门户长、辈分高的,还有三两位;不过早已封剑闭门,一心归隐,不愿再传弟子了。我丁朝威秉承先师遗命,不得教山左太极门嗣绩中断;我在下负这重责,因此愚不自量,收了几个弟子。又蒙本门的尊长宽容奖借,这几个徒弟也还肯于用功,如今他们已经略窥本门武功的门径。不过要说到顶立门户,还差得很远,若按他们所学,还得虔心锻炼几年,方能小成。只是我丁朝威今年虚年五十九岁,只为内功火候不纯,以致近来很觉体力日衰,精神日减,尘寰中怕不容我久恋。所幸者朝威叨列武林,数十年来踏遍江湖,多结朋友,罕树仇敌,无恩无怨,幸免大过。人贵知止,及早回头,朝威此日封剑闭门,以后就绝口不谈武事了。朝威这点末学微技,也已倾囊传与了这几位顽徒。今日请诸位武林前辈到来,一者当众封剑闭门,二者为得是教他们把所练的武功,当筵一试,敬请老前辈们指教。如以为他们堪承衣钵,可以附骥武林,弟子就把本门的薪传交付他们。他们将来能否昌大门楣,还请老前辈们推情诱掖,朝威感激不尽。我在下从此退出武林,聊保残躯,这全拜众位老前辈之赐了。”

丁朝威致辞甫毕,老镖师铁胆谷万钟首先站起来,向阖座的宾客说道:“我们山东六府的会家子,以人家太极丁伯严的武功造诣最深;丁家三绝艺,说得起压倒武林,给咱们山东道上争光露脸,这不是我当面奉承吧。今日丁老师封剑闭门,像他四十年来驰誉武林,今日收场落个完整,实在难得。我们大家幸叨盛会,我说我们应该公贺一杯!”众宾客齐声欢呼道:“该贺,该贺!”

于是列筵群雄各举杯盏,四座生春,欣然一饮而尽。丁老武师自然陪饮答礼,由徒弟们斟过一杯来。丁武师举杯在手,道:“诸公过称,愧不敢当,但是盛情不能不领!”当下也是一饮而尽。

谷万钟又说道:“丁老师今日封剑传宗,叫他及门弟子接掌太极门,使山左太极门发扬光大,这尤其是可贺的事。丁老师并叫他的弟子当筵试艺,这更妙了。我们都晓得:丁家三绝艺名震江湖,太极拳独得秘要,为各家拳术所不及。奇门十三剑尤属剑术中难得的绝技;十二金钱镖擅打三十六道大穴,会此种绝艺的,大河南北更可以说绝无第二个人。我想丁老师既以衣钵传授他的门下弟子,这丁家三绝艺,他门下弟子定已获得薪传。我们得趁今日,看一看丁门众位小英雄各试身手,藉此开开眼界,也是件难逢罕遇的事。这也值得公贺一杯吧!”

谷万钟话才说完,在座的众武师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欢赞声中,众武师共举酒杯,仰脖一饮而尽;酒入欢肠,分外的快意。莱州府散手名家张毅侯插言说道:“贺酒应该连敬三杯;我说众位师傅们,咱们应该再来一杯呀!”众人凑趣道:“好好好,咱们来个连中三元。”正要再举这第三杯,老镖师谷万钟忙将酒杯一按,道:“且慢!”众人停得一停,齐看谷万钟。

谷万钟精神焕发,伸二指当筵前悬空画了一个半圈,朗然说道:“我们这第三杯贺酒,可是不能现在喝。依我说,我们要等得了丁老师那几位高足,把本门的绝艺,当筵试练出来,给咱们大家开过了眼;我们就把这第三杯贺酒,敬献给丁老师的掌门大弟子。你们说对不对?”说着回顾这位散手名家张毅侯。张毅侯欢然跳起来,拍掌道:“对对对!我说袁老弟,你就好好的大卖一手吧。丁门三绝艺:一拳、二剑、三钱镖;袁老弟,不用说,你是样样精通的了。”

群武师的眼光一齐注视到侍筵捧壶的丁门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袁振武面皮一红,忙将酒壶顺手递给三师弟俞振纲,垂手向前,逊辞答道:“弟子年少无知,虽承恩师教训,我的功夫差得很远。只不过先前的大师哥误犯门规,被逐门墙之外,弟子拳、剑、镖是矮子队里出长子;其实弟子是拳、剑、镖一无所长。”

这样说着,丁武师微微一笑,屏后的丁云秀姑娘也微微一笑。座客们齐声说道:“丁老师,你瞧你这徒弟,够多精神!

够多有礼貌!说出话来,不亢不卑;真是的,你这二弟子足可以给你支撑门户了。”“大竿子”于隆道:“只可惜丁老师的大弟子姜振齐,他的武功已然很可以了,是怎的误犯门规,被你老斥逐了?”于武师把眼光注视着丁武师,等他回答。

丁朝威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暗淡之色,想起了这个开山门的大弟子;讲体格,论资质,说聪明,样样都比二弟子、三弟子强。他却恃长而凌暴师弟,挟技而侮慢乡党;更有一件要不得的毛病:言大而浮夸,飘忽而无信。曾有一次,对待邻妇竟说出昏诞的话来;虽然是言者无心,具见他轻狂在骨。丁武师为此发怒,又因为别的几件小事上,看透了姜振齐的为人,遂毅然决然,毫不姑息,把个相随长久、得艺较深的弟子赶逐了,当时险些把姜振齐废掉。如今时过境迁,却给丁武师留上很深的戒心,深知择徒不可不慎,否则必为门户之玷。当下微吁了一声,道:“还提他做甚?左不过小浑蛋罢了。”

在场的来宾齐声赞扬丁家三绝艺,又转而赞扬袁振武。袁振武面色赧赧的虽在谦辞,可是少年得意的神气,未免流露出来。丁武师微微含笑,说道:“小孩子们,功夫差得远哩;众位师傅们不要过奖了,没的叫他们张狂。”立刻向七个弟子说道:“你们今日当着诸位前辈,和本门师祖、师叔,把各人的功夫好好练一回,请老前辈指教,也可以长长见识。”

九个门徒,在场的七个人,是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七弟子谢振宗、八弟子冯振国、小弟子萧振杰。此时由二弟子袁振武率领着,一齐领诺,肃立筵前。

二弟子袁振武晓得今天是师父授衣钵,自己接掌“太极门”的日子,这哪得不努力一显身手?“嗻”的先应了一声,唰的将长衫一甩,回头看了俞振纲一眼。俞振纲慌忙过来,给师兄接衣服;小师弟萧振杰慌忙递过那把剑来。袁振武微微一摇头,把手一挥;萧振杰退回原处,俞振纲捧着师兄的长衫马褂,也归了班序。只见袁振武虎目豹头,口角微向下掩,而呈着英武亢爽之气,果然英雄出少年。在场的武师,齐声欢赞;尤其是他这一出位、一甩衣,真个是矫若游龙。

这长衫一脱,但见他穿一身短装,二蓝绸子短衫,黄铜纽扣,青绉绸的中衣;百忙中,已经打好了黑、白两色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换上山东造千层底搬尖鱼鳞沙鞋。又见他将黑松松的长发辫往颈项上一盘,登时身躯微转,向众人深深一揖;手指自己的短装,向众人道:“请恕弟子放肆,弟子只好脱了长衣服。”倏回身,立在师父面前;双手一拱,道:“师父,弟子愚昧无能,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只怕贻笑大方!”当袁振武筵前甩衣,将要开练时,老武师丁朝威眼光正看着小弟子萧振杰,打算叫末一个弟子当先练起;八弟子、七弟子,依次下场;初学先练,高足继登,也显着一个比一个强;不想袁振武已经下场了。丁朝威哂然一笑:“好一个子路!”目含着笑意,说道:“振武,你就练吧。”又望着当前的众弟子道:“你们务要各展所学,好好的练一趟;老前辈们定然指教你们,哪能笑话你们呢?”

筵设在练武场中,罩棚之下,本已预留下一大片空地。袁振武精神满腹,笑脸堆欢,走到练武场中,回头顾视道:“师父,我先练什么?是剑是拳?”

众宾的眼光都随着袁振武的身子转,转注到空场上。那丁武师的师弟太极李兆庆,忽回头看到屏门后。屏门后露出半个粉面、一只玉手。这只手正捏着绿云盘顶的发辫,是个妙龄少女。李兆庆高声大笑,道:“等一等,等一等练。”且说且走到丁朝威面前,道:“大哥,你的徒弟全到场了么?”

丁朝威愕然道:“我只有这九个徒弟,大徒弟教我斥逐了,四弟子石振英为着家贫,已经弃武习商。就是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八弟子冯振国,也是我现把他们找来的。我面前就是袁振武、俞振纲和谢振宗、萧振杰,常在我家里。”

众武师听这师兄弟二人说话,有的回了头来看,铁铃镖乐公韬道:“哦哦哦,丁大爷,你还有一位女弟子哩。你怎么不教她出场,练一套给我们瞧?”这话一出口,屏门后噗嗤的一声笑,那粉面玉手蓦地不见了。左世恭、左世俭齐声说道:“可不是,我还有这么一个女徒孙哩。喂,云秀,云秀,你过来练练,别跑啊!”

丁朝威方才想起他的女儿丁云秀来,赔着笑道:“丫头子家,她任什么也不会,师弟,你怎么琢磨起你侄女儿来了。”

李兆庆只是笑,连声叫道:“云秀侄女儿,云秀侄女儿!”

左氏双侠这一对白发老头儿更是凑趣,竟飞似的追到屏门后,把云秀姑娘寻来,定要逼她先练。丁云秀满面娇羞,眼望着父亲,模样儿很窘。场中的袁振武此时已经走入场心;双手往下一垂,眼观鼻,口问心,凝神敛气,脚下不“丁”不“八”,抱元守一,刚刚展开了太极三式。忽见师妹入场,哎呀一声,慌忙收式,往旁一让,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师妹了。师父!”叫这一声,来到丁朝威面前道:“师妹比我们谁都强,请师妹先练吧。”丁云秀一双盈盈秀目把袁振武盯了一眼,将身子一扭,对父亲说道:“爹爹!”又摇了摇头:“我不练。”

扭头又要跑,师祖左世恭、左世俭,师叔李兆庆,三个老头儿把丁云秀姑娘的去路挡住,笑道:“姑娘,你不练可不成;你有本领把我们三个老头打跑了,我们让你回去。”

丁云秀姑娘从耳根下烘起两朵红云,锐利的眼光把左氏二老一瞅,又向师叔李兆庆一望,情不自禁的一双玉手摆出了一个“如封似闭”的架式。忽复省悟,双腕垂下来,低头道:“师祖,我真是不会;师叔,你老怎么作弄起侄女儿来了!”

众武师一齐喝着彩,怂恿云秀姑娘起拳;丁家父女再三逊辞,只是推托不开。谷万钟老英雄看丁云秀神情踧躇,急忙从中解围,含笑说道:“左老兄,算了吧。依我说袁老弟已经下场了,就叫他先练。他练完了,再请我这侄女儿一展身手,列位你看好不好?人家女孩子家,叫她劈头一个先练,怪不好意思的。你说是不是,李贤弟?”说时,眼望着正堵门的李兆庆,李兆庆一笑作罢。

左氏双侠这须眉皓然的一对老头儿,笑嘻嘻的一边一个,守住云秀姑娘,说道,“姑娘听着了没有?咱就这样办。老头子求你这半天了,你回头可一准练,不许溜!”

丁云秀姑娘已于摆筵时,趁空换好一身新衣。瓜子形的清水脸,不擦脂粉,自来皓白,只于樱唇上略点红脂,耳坠珠瑙,腕戴金钏,窄窄袖口,露出春葱,微与寻常闺秀不同的,是满手的指甲剪得短短的。穿淡黄绸衫,系深月色短裙;缦立在筵前,双蛾微蹙,两靥泛红;似欲规避,又躲不开,只管笑着谦辞。袁振武说道:“还是师妹练吧。”丁云秀似笑不笑的说道:“二师哥,你也作弄我!”说时双眸一转,觅路欲退。

三师兄俞振纲正提着二师兄的长袍长褂,侧立在对面,群弟子散立在隅角,微微含笑;小师弟萧振杰凑上来叫道:“师姐,你这边来吧。”丁云秀姗姗的走过去,对俞振纲道:“三师兄,你倒做了跟班啦!二师兄很得练一会子哪,这衣裳还不给他挂上?”俞振纲依言,把袁振武的长袍马褂搭在兵器架上,丁门中六个门徒、一个爱女,一齐侍立旁观二师兄袁振武的演拳。

第二章 群弟子筵前试艺

丁朝威重新吩咐道:​“振武,你就先练一趟拳吧。​”袁振武领诺道:​“是!”再向筵前一揖到地,想好了几句客气话,赔笑说道:​“弟子袁振武蒙恩师不弃,收归门下,名列第二个门徒。弟子虽然名列第二,可是大师兄早不在门内了;现在恩师门下,就属弟子居长。可惜弟子年空痴长,于本门武术毫无心得,练出来恐怕给师门丢丑。既奉师命,不敢不前;弟子练的有对不对的地方,还求诸位老前辈指点。弟子放肆了!”又复一躬,登时亮开太极拳的起式,往下一杀,露出一手:​“揽雀尾”​。拳式既起,但见他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逐段走开。果然名师门下,不同凡品!演到第十一式“如封似闭”​、第十二式“抱虎归山”最难练的这两招,腕、胯、肘、膝、肩,处处见功夫,招招很严密。才一开招,还看不出什么特色;直到这拳势走开,身手起落,吞吐撒放,英华内敛,精气神自内贯达四梢。掌风发出后,力厚劲猛,进退疾徐,无不如意。在座诸武师停杯不饮,注目谛观;看到精彩处,多半离了座位。

袁振武直练到第三十四式、第三十五式“退步跨虎”和“转脚摆莲”​,这两手更见精熟。众宾不禁喝彩道:​“好!”当下一套太极拳从头到尾,练到“弯弓射虎”末一招;袁振武一个收式,仍还到“无极含一炁”原式上。气不涌,神不浮。徐徐走到宾筵之前,向上深深一揖,口称:​“弟子献丑,前辈指教!”意度安闲,如行所无事。

兖州府铁铃镖乐公韬、五龙山老拳师铁掌钮禄,一把拉住了袁振武,将大拇指一竖,笑嚷道:​“高!”回头对丁朝威说道:​“老哥哥,你瞧,多难练的功夫,难为你怎么教来!名师手下无弱徒,凭袁老弟这几手,足能给你支撑门户了。​”乐公韬却又回脸来,向袁振武说道:​“老弟,你就好好地下功夫,将来成名露脸稳拿没跑。二十年后,山左太极拳名家,一准是你的了,保管成就在俺们以上。​”钮禄又特对大竿子于隆说道:​“臭于,你说是不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咱爷们算是顶到这里啦,往后只有多长抬头纹了,尽瞧着这班娃娃们称雄逐霸了。​”大竿子于隆嘻嘻的直笑,说道:​“钮老五,你又倚老卖老了。袁老弟的功夫实在不坏,一招一式都很到家。​”

座上客人盛夸袁振武的拳技,老武师丁朝威拈须微笑,一时无言。小弟兄们胡振业和萧振杰,在场隅低声悄话。丁云秀姑娘独立在一边,忽有所思,走过来,到三师兄俞振纲面前,眼望着五师兄胡振业,说道:​“你们讲究什么?一拳、二剑、三镖,二师兄眨眼这就练完,回头就该轮着三师兄、五师兄你了;你们还不换衣裳,拿兵刃去么?​”胡振业道:​“哦!可不是!三师兄你还不打裹腿,换鞋去?​”俞振纲应了一声,轻轻说道:​“师妹,你不练么?​”丁云秀道:​“我练?这有我的什么事?我告诉你,三师哥,回头你聚精会神地好好练吧!还有五师哥,你们也争点气,别那么懈懈怠怠的……”往场中瞥了一眼,不再往下说了;改口道:​“我一准不练;三师哥,你可是告诉你了。​”俞振纲迟疑道:​“但是师妹……”丁云秀嗔道:​“我不练么!……你们瞧。袁二师兄这就要练剑了,你们也瞧着点。​”众弟子一齐住口,忙看着袁振武。

袁振武得了全场的好评,精神越旺;笑嘻嘻地复向座客一揖,道:​“弟子末学晚进,粗拳笨脚,老师父们过于抬爱了。弟子对于恩师所授技业,不敢不努力精修;只是限于天资,实在百不得一。现在弟子再把太极剑练几手,一发地求老前辈指教。​”说罢一回头,萧振杰两眼直勾勾地正听师妹丁云秀和三师兄、五师兄说话,却忘了送上剑去。袁振武点手叫了一声,萧振杰慌忙紧行数步,把袁振武常用的那把青钢剑,双手连鞘递了过去。袁振武看了他一眼,伸手拔剑,低声说:​“你心里惦记着什么?​”萧振杰脸一红,慌忙接过剑鞘,退了下来。

袁振武亮剑在手,重走到场子当中;站好方位,剑交左手,右手往剑柄上一搭,向阖座宾客一举手,说了声:​“弟子献丑!”倏然右手骈伸食指、中指,将拇指、无名指、小指一扣,紧贴掌心,掐了个剑诀,向前进三步。左手倒提剑柄,右手剑诀往前一圈,立刻把剑换交右手,剑尖外吐,往前面一指;左手却掐剑诀,一领剑锋,立刻展开了奇门十三剑的招数。剑走轻灵,​“金针度线”​,剑锋递出去,如龙飞蛇舞,如电掣风驰。

这趟剑本是太极门顶门户的功夫,袁振武精心苦练,深得奥秘,比他的太极拳格外出色。剑势走开去,夭矫如龙游,奔腾似浪翻,封闭吞吐,进退起落,无不如法;​“点、崩、截、挑、刺、扎”​,六字诀一一精到。袁振武躯干魁梧,却是身法轻快,剑术纯熟,身剑合一;一招一式走起来,如狸,如猿,如轻絮一团;速小绵软巧,色色惊人。在座武师,济南徐勇以三才剑出名,东昌府吕氏双杰吕铭、吕铸,也深通剑技。一见袁振武这套太极奇门十三剑,果然招数变化神奇不测,确比三才剑高妙。徐勇不禁首先喝彩,吕氏双杰也指指点点,讲究起来。

展眼间,袁振武把六十四手太极剑,练到第九手“大鹏展翅”​、第十二式“丹凤朝阳”​、第十四式“寒鸡拜佛”​、第二十四式“恨鸦来迟”​。这几手最为难练,袁振武却能操纵自如,身法手法于迅疾中见稳练,于沉雄中见轻捷;果然是“得过名师授,下过苦功夫”​。曹州镖客崔起凤、泰安五行拳韩志武、青州翟云鹏、五龙山铁掌钮禄,异口同音,赞不绝口。就是师祖左氏双侠左世恭、左世俭,这两位老头儿也绰着白须,含笑夸奖。那一边小弟兄们,五师弟胡振业、六师弟马振伦、七师弟谢振宗、八师弟冯振国、九师弟萧振杰,也在啧啧哝哝,称说哪一招巧,那一招妙。三师弟俞振纲一双眼也瞧着二师兄的剑光身影,上下乱转。忽然丁云秀姑娘说道:​“三师哥,看呆了么?你瞧二师兄比你怎么样?​”俞振纲恍然若悟地说:​“还是二师兄,若只论剑,实在比我们都强。​”丁云秀微微一抿嘴,笑道:​“一个人不要自暴自弃!你留点神吧,你看他末几路。​”

当下,袁振武如骇电惊涛似的,剑势越走越快。练武场中泛起一团剑影,倏高倏低,倏左倏右;六十四太极奇门十三剑,一招也不落,从头到尾演完。袁振武骤然收式,把剑仍交左手,归返原式;赶紧地一正身,向宾筵施礼道:​“前辈指教!”又一点手,小师弟萧振杰慌忙上前,接剑归鞘,退回一旁。登时罩棚之下,宾筵之前,噼噼啪啪起了一阵掌声。

一拳、二剑、三钱镖,丁门三绝技,袁振武练了两种,博得满堂的彩声;现在该练第三种绝技了。袁振武走了过来,走了过去,稍稍地活动筋脉;转到丁武师面前道:​“师父,这里地方窄,人又多;现在就打镖呢,还是等一等?​”丁朝威未及还言,众宾客齐声怂恿道:​“袁老弟,你就打吧,我们给你腾地方。你有十来丈地方,足够用的了吧?​”

来宾纷纷起动,亮出一片广场。小师弟萧振杰,先意承志,把袁振武常用的镖挡子搬了过来。这个镖挡子与寻常箭靶子大致无异;一块寸半厚的木板,高有五尺,略如人身,宽才一尺五寸。上画三个红光子,也就是三寸的直径,茶碗口那么大;板子上打得一点一痕的,尽是些钱镖袖箭的眼子。萧振杰督促着众人,把这镖挡子立在广场南头。

老武师丁朝威眉峰一蹙道:​“怎么搬这个来,那打穴图呢?​”袁振武忙过来说道:​“师父,我就用这个吧。​”丁朝威拿眼看了看袁振武,不禁说道:​“你打这个么?​”袁振武赔笑说道:​“弟子不打这个圆光子,我可以另画圆点。​”丁朝威道:​“你不用打穴图么?​”袁振武低眉无言,忽然抬头笑了笑,悄声道:​“大庭广众中,弟子怕……回头你瞧瞧,我先打这个。​”说时,扭头看了看四面。丁武师唇吻微动,不再说什么了。

袁振武急忙到罩棚北厅廊下,从众兵器架上,摘下那个皮囊;从囊中掏出十二枚康熙官厂铸造,加大的青铜钱;这钱磨得铮亮。又取了一块土粉子,急急地走到镖挡子前面。手捏白粉子,由木板左上角起,一连斜画了铜钱大小,半寸直径的三个小粉圈。每个粉圈中点上一点,三圈相隔五寸。从第四个粉圈起,又由右往左下,斜画下来;也是三个粉圈,也相隔五寸。反复转折,四层共画了十二个粉圈。画完,把土粉子扔在地上;袁振武轩眉一看,退了几步,又相了相,这才把十二枚金钱镖扣在掌心。旋身走回来,向阖席的宾客又施一礼道:​“诸位老师们,弟子这一手功夫还欠精练,只不过会打个准头罢了,老师们多多指点我!”袁振武每试一番身手,必交代一场话,颇有惯家子登场试艺的派头,有的武师就禁不住微笑。当下,袁振武又复一揖,霍地翻身,一双虎目只一睁,吐露英光。乘着这一转身,又一长身的功夫,暗将掌中十二枚钱镖,分交在两手,左掌心握着九枚铜钱,右掌心只留着三枚。

这金钱镖是武林中最方便的防身暗器;名为金钱,实在就是十二个青铜大钱;正如金刀银枪,也并非真是金银打造的,不过是叫着好听的字眼。这铜钱随身随手,袖口襟底,都可以放置。不过钱小力飘,练得不精熟,腕力、指力没有真传授、真功夫,便打出来不能及远,不能伤敌,有时反误事。袁振武从师有年,于丁门三绝艺,殚精研习,以剑术为最高,拳法也胜过同门诸友。唯有钱镖,打得也有准头;只是打三十六处穴道,总觉没有十分把握,不能得心应手。今日当筵试艺,他在师门同辈居长,于师门三绝技怎能不勉?又想到师父此日封剑闭门,传授衣钵,自己更得要在人前夸耀,一念及此,立刻把精神抖擞起来。魁梧的身躯,昂然立在镖挡子前面,中间相隔三丈以外;一双虎目又往前一看。立刻把身躯侧转,斜身错步,​“狮子摇头”​,一抬手,​“唰”的发出一支镖去;立刻当的一声响。第一支金钱镖正打在镖挡之上。钱唇嵌入木板内,恰打中第一个白粉小圈上,贺客们一齐说一声:​“好!”袁振武“犀牛望月”式,早又发出第二支镖。跟着,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镖挡子一阵响,几枚青钱飞似的脱手出来,一一镖打在木板粉圈之上。

这最难得的是十二支金钱个个都中的,没有一支打空,也没有一支打出粉圈以外的。一群武师哗然叫好,有的就奔过,到镖挡子上验看。这一验看,更见功夫;难为十二枚青钱个个深入木板,不偏不倚,小粉圈正嵌着钱唇。真是又快又准,又有手劲;在场武师个个都交口称扬。

袁振武连试三绝艺,幸未辱命,不觉地欣然大悦。尤其是末一手打镖,自己事先未尝不悬着心。深恐一招失手,贻笑方家,现在竟通场腾欢,众口称颂。袁振武立刻上前周旋道:​“弟子实在练得不好,太欠功夫了。老前辈们不要过奖,给弟子指正指正手法吧。​”铁掌钮禄拍袁振武的肩膀,满面笑容的夸奖道:​“老夫今天开眼了。袁老弟,你真有两下!还客气什么?​”泰安五行拳名家韩志武,又殷殷地问他打金钱镖的功劲,又问他练了多少年。

袁振武很高兴地露出了天真的欣笑;就把金钱镖的打法,滔滔讲说起来。腕力、指力、目力,这处处都有讲究。手该怎么扬?指该怎么捻?钱该怎么发?怎样才有准头?怎样才有力量?陪着韩志武、钮禄几位前辈,袁振武一字一板地说。一面说,一面谦逊道:​“弟子实在不行,弟子的同学现有六位,他们都比我强;顶数我年岁大,天资笨。若说起打金钱镖,你老还没有看见我师父打哩;他老人家的打法,真是神妙……”武师崔起凤、吕氏双杰都凑过来听,听得很入神。大竿子于隆和阴阳脸辛德寿、镖师赵梦龙,就到镖挡子前面,用手试起那嵌入板面的钱镖,试一试嵌入的力量。辛德寿连起下三个钱镖,眼望赵梦龙道:​“唔?……哦!”微微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赵梦龙笑道:​“好!十二支镖,镖无虚发,这就很难得了。​”辛德寿笑道:​“是的,很难为他。​”这些武师们依然七言八语,赞不绝口。

然而场隅那边,一帮小弟兄们,胡振业、马振伦、谢振宗、冯振国,以及萧振杰等,却啧啧哝哝,互相耳语。丁云秀姑娘忍不住走了过来,到镖挡子前望了一望,忙扭身退了回去;向那三弟子俞振纲、九弟子萧振杰一点手。俞振纲、萧振杰挨过来就问怎么样,丁云秀姑娘低声说了几句话,俞振纲笑着点了点头。萧振杰就忙忙地也跑到镖挡子那里,看了又看的,回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咕咚咕咚,又跑回场隅,对丁云秀说道:​“师姐,真是的……”俞振纲、胡振业一齐拦阻他道:​“老九,你又张扬了。你瞧二师哥正瞪你呢,回头你又鼠避猫了。​”萧振杰是乡下孩子,年纪最小,立刻一吐舌头,躲在俞振纲身后了。但是袁振武这时眼光虽罩到这边来,却并没有看见萧振杰;眼角传神,刚刚瞥见丁云秀姑娘,和三师弟俞振纲正在说话。袁振武不由凑过来,说道:​“师妹,你瞧我打得怎样?​”丁云秀笑道:​“好极了,你瞧你十二支金钱全打得正准,比你往常打得更好。​”袁振武道:​“师妹别笑话我了,我哪里行?​”

丁朝威老武师本立在罩棚北面,陪着德高望重的几位来宾观场;此时就微微把头一摇,对谷万钟说道:​“小孩子家,功夫实在荒疏得很,没的教老前辈见笑,晚生惭愧无地了。​”谷万钟未及开言,青州翟云鹏含笑过来,说道:​“丁大爷,你这可是假客气,咱们武林不来酸的。其实袁老弟这一手也就难得了,武林中能及得上他的,还有几个?​”

丁朝威不以为然,对师叔左世俭、师弟李兆庆说道:​“师叔,你老人家以为他打得怎样?李贤弟,叫你说!”左氏双侠拉着谷万钟、翟云鹏走了过去,李兆庆也随着丁武师,来到镖挡子面前。李兆庆把没有起下的九枚铜钱,逐一验看了一遍,笑道:​“可不是,深浅不大一样。​”丁朝威道:​“这不完了?就能打准。那可怎能打穴道?​”左氏双侠点了点头,承认道:​“比起他的剑来,可就差多了,但是这也就难得。​”谷老英雄捻着一对铁胆,站在镖挡面前,左看一眼,右望一眼;一面揉眼道:​“不行了,眼花了,看不真切了……”顿了一顿,向丁朝威说道:​“丁门三绝艺,你这大弟子总算八九不离十,你别不知足了,他哪能比你?依我说,这就很够瞧的了。​”

丁朝威含笑道:​“老前辈过于抬爱了;我在下今日封剑闭门,以后我就很放心了。不过,若说到打镖……”一扭头,看见三弟子俞振纲正在那里,和胡振业、萧振杰说话,也不知说的什么;俞振纲只是摇手往后退,好像正在谦让。丁朝威叫道:​“振纲,你过来!”

俞振纲“嗻”的答应一声,立即走了过来,到师父面前一站道:​“师父叫我?​”丁朝威道:​“你看你师兄打的这镖如何?​”俞振纲脱口说道:​“师兄打得很好,很准。​”丁朝威眼光一张道:​“什么?​”俞振纲微微一震,忙道:​“师兄还是剑法好。​”丁朝威方才放下脸来,点点头道:​“这还像你们师兄弟相知最切的话。​”师徒一问一答之间,左世恭手捻着颏下的灰髯,也微微地把头点了点。俞振纲自知失言,不由垂下头来。

袁振武正和丁云秀说话,忽一抬头看见了,忙走过来,要对师父说话,铁胆谷万钟却已说道:​“丁大爷,你们掌门大弟子的功夫,我们全瞻仰过了;可否再请这位俞师弟一显身手?​”

丁朝威不由脸露笑容,答道:​“他倒……”袁振武恰已走到近前,不等师父说完,就抢着插言道:​“叫我俞师弟练吧。我虽是叨占了师兄的名分,论到功夫上,俞师弟可比我高得多。​”俞振纲轻声笑道:​“师兄别这么抬举我,看叫外人笑话了。​”铁胆谷万钟道:​“你们亲师兄弟,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来吧,俞老弟,练一套,给我们开开眼。​”俞振纲赔笑道:​“弟子更不行了。​”口说着,眼望师父的神情。丁朝威道:​“振纲,这该着是你练了,不用啰唆,过来练吧。你们的功夫自然拿不出手去,好在师伯、师叔们一定指教你们。不要怯场,只管拿出本领来,好好地练;不许敷衍了事,我可不答应你们的。​”

俞振纲诺诺应命,转身脱袍,到场心一站;面皮赧赧的,颇有惭容。却是站在那里,踌躇起来。向师妹丁云秀望了一眼,露出叩问的意思;丁云秀皱眉摇头,她一定不肯下场。俞振纲又一侧脸,看见袁二师兄一双虎目,正注视自己。俞振纲不觉有点慌张,也学着袁师兄的样子,一拳、二剑、三钱镖,要从头练起。转身对众,正要施礼;忽听师祖左世俭叫道:​“俞振纲!”俞振纲急答道:​“是!”回身垂手,道:​“师祖喊我么?​”左世俭道:​“我听说你的金钱镖打得还不坏,这里现成的镖挡子,你就先打一回镖,我们瞧瞧,回头你再练拳、剑。​”俞振纲应了一声,抬眼看着师父,见师父是个默许的意思,却又张眼望了望镖挡子,向师父面前紧行数步,侧身问道:​“师父,我可以把上面的钱起下来么?​”丁朝威道:​“哪还用问?​”

俞振纲过去,把镖挡子上的九枚铜钱,都起下来。阴阳脸辛德寿道:​“这里还有三个哩,俞老弟接着!”开玩笑似的,抖手打出来;三个金钱散漫空中,当头罩下。俞振纲不暇思忖,倏地一侧身,又一探身,右手一抄,把三枚金钱都抄入手内。登时听耳畔喊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是师兄袁振武。俞振纲方才省悟,自己有点忘情了;可是,断没有使钱落地的道理。

俞振纲把十二枚金钱扣在掌心;那边场隅,丁云秀姑娘向五师弟胡振业说了一句话:​“老五,你知道三师哥的打穴图么?​”胡振业道:​“知道。​”萧振杰一阵机灵,跑过来问道:​“三师兄,你要打穴图不要?我给你搬去呀?把这个镖挡子换下来吧。​”别人不曾留意,俞振纲心中是明白的,暗向二师兄看了一眼,心中一动,道:​“这可使不得!”遂一摆手,低声道:​“我就用这个吧。​”萧振杰道:​“你瞧师父不是说……”俞振纲摆手,道:​“快躲开吧!老九你糊涂!”萧振杰笑道:​“你才糊涂呢。​”咕咚咕咚又跑开去了,对丁云秀姑娘道:​“他不用。​”丁云秀冷笑道:​“活该!”

第三章 俞剑平三掷钱镖
俞振纲亲自过去,把这三环套月的镖挡子,稳了一稳。拾起那块土粉子来,照师兄那样,重画了十二个小粉圈。一面走,一面寻思,到了筵前,主意已定;于是向众宾一揖到地。见众人都看着他,不由讪讪的陪笑道:“诸位师长,弟子俞振纲献丑……”又作了一个揖,退下来,一转身,这才把精神一振;十二金钱登时分握到两手内,左、右手的拇指各按住六枚。身心一整,身形一亮,亮出了太极拳“揽雀尾”的架式。左脚往前一抬,健步急进,走进镖档,十二步站住。在场的武师们差不多都会打暗器,只不过暗器各有不同罢了。象袁振武,手打金钱镖,打出三丈六远,已很难得了。现在,俞振纲竟相隔十二步收住,这距离已有六丈了。俞振纲的钱镖还没有出手,只这一番功架,便耸动了在场的群雄;个个说:“这小伙子比他师哥还强?”
只见俞振纲脚下一停,右脚趋前,向左一抢步;侧身斜转,“叶底偷桃”,左掌横于胸前,右手连用阳把,将拇指捻动钱镖;拧指力,攒腕力,往外作劲。铮的一声微啸,一枚铜钱脱手飞出去。就原式不动,铮,铮,连发三镖,当,当,当,镖挡粉圈中,钱唇横嵌,连中三下。发镖自有先后,中的却在同时。阖座突然的喝起来了一片采声道:“好!”
余音未歇,俞振纲身形陡转,左脚尖趋左向后一划地。“鹞子翻身”,左掌随身势一翻,唰,唰,唰,又是三镖。这三镖却下打镖挡最末的三个粉圈;打的是坚锋,钱唇直立,嵌入木板中。指力、腕力暗暗加重,镖挡被震得札札有声。阖座群雄不觉的又喝采一声!
俞振纲倏又换式“跨虎登山”,右手甩腕发镖;这一次却一发双钱。跟着往右一个收势,反手捻镖,左手下穿右腕底,唰地又连打出两镖。这时候,左右掌心尚还各扣着一枚钱镖。却从右往左一换,换成太极拳“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两式,把双掌的镖一攒力,唰的齐打出去。镖挡上当当的连响了最后的两响,俞振纲早已收招还式,又回为太极拳“揽雀尾”的原样。撤步回身,到筵前一躬到地,道。“弟子献丑,师长指教”!铁铃镖乐公韬“啪”的将桌子一拍,直着嗓子大喊道:“好----镖!”跟着把大拇指一挑,却将筵上的酒杯带翻了,洒了一襟的酒,跳起来了。别个武师也都赞不绝口。
俞振纲试镖已罢,退到师父面前,叫了一声:“师父!”丁朝威把俞振纲看了又看的说道:“你!你怎么也用这三环套月的镖挡子?”俞振纲忙道:“我,我还没听师父的分派……”丁朝威双目一张,道:“甚么,我没告诉你们么?教你们各展所长;要好好的练,不要敷衍了事。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
丁朝威在这里责备俞振纲,座上的来宾也有人说了话,道:“久仰丁门三绝艺,十二只金钱镖打三十六穴,威名震山东,盖河北。可是他这两位高徒各展身手,果然与众不同;只是打穴的招术至今没露,不知我们可有福分,看一看十二金钱镖飞打人身三十六穴道的绝技没有?”又一个武师笑道:“人心不知足!我想我们丁大爷的绝技,也许还没有传给他的二高足哩。丁大爷,我们烦求你老人家亲自下场,把你那一手绝活,当众演一遍,咱可不许藏招。”说着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说这调皮话的乃是丁朝威的同乡野鸡毛毛敬轩;那先说话的是姚振中老武师,两个人简直有点起哄。
丁朝威听了这反嘲的话,不禁轩眉一笑,正要答言;不想他的老师叔左世恭已经先答了腔,笑着说道:“姚老哥、毛老哥,说这话可该罚你。我们伯严可不是那藏私的人,他的玩艺儿从来不肯自秘;只要来学的天资够,谁愿学就教谁,不过今天大庭广众之下,在场的高朋贵宾,各个都是练家子,我这袁、俞两个小徒孙,在人前试艺,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他们自然要把他能够拿得出手的技业,应众试练出来。稍微含糊一点的功夫,他们当然不敢轻于一试,免的在高人前献丑。我说是这话不是,伯严?”
丁朝威笑道:“师叔的话,真是我心里要说的话。这金钱镖打穴,我不是没教过他们,只是练这种暗器,当然难得多。他们还没有练熟,倒不是我藏私不教,也不是他们会了,不肯当众试练。”紧走两步,到毛敬轩面前,笑道:“毛老哥,只有你挑眼吹毛,你没瞧见我这里正数说三徒弟么?他倒是练过打穴镖,老哥少安勿躁,我这就叫他献丑。”
毛敬轩笑道:“也饶不了你。”丁朝威道:“那个自然,我也得练一回,请毛老哥指教。”丁朝威立刻吩咐俞振纲,快将打穴图取来。
俞振纲连声诺诺,即待往取,早过来五师弟胡振业、八师弟冯振国和小师弟萧振杰,自告奋勇,跑回去搬打穴图。萧振杰小孩子淘气,向俞振纲扮了个鬼脸,道:“三师哥,怎么样,挨说了吧?小弟的话说对了吧!”俞振纲嗤的笑了一声。不大工夫,胡振业、冯振国两个同门,从后面各扛出来两副奇形怪状的镖挡子来,萧振杰窜前跑后跟着过来。
众武师多有看见过打穴图,可也有从来没见过的。这打穴镖挡子舁出来,众人都把谈锋顿住,眼光全看这两副镖挡子。胡、冯二人把这打穴图立好;是两副活叶的木牌,高矮恰如人身;画着人形,分为两扇。一扇画正面,一扇画背形,用油漆绘得和人的肉色一样,五官四肢都全;只于在上、中、下三盘,反、正两面,都点出三十六个穴道来,是小小的一个黑色点,并没有文字注脚。有的贵客沉不住气,竟离席走到广场南头去看;这一看,不由点头称赞起来。
自来点穴的功夫是用手指,打穴的功夫是借重于器械。虽用器械,可是这门功夫不仅难在打的方位准,尤其难在打的力量均;使的劲大了、劲小了,就是点着穴道,也难收功。打穴用的器械,不外是点穴镢、判官笔,也有的用外门武器打穴的,那自然又难进一层了;到底都在掌握内,总可收得心应手之效。若用暗器出手,飞打穴道,在武林中可说是罕见难得。
丁门三绝艺,尤其这十二金钱镖名噪一时,其故就在这一点上了。有没见过丁朝威飞镖打穴的,未免疑心他盛名之下,过甚其辞;所以一听毛敬轩、姚震中等怂恿丁朝威下场亲试,个个都眉开眼笑,愿意看一看丁武师的手法。现在听丁武师说:钱镖打穴的功夫,他的三弟子俞振纲居然也会,众人越发的欢噪起来;一叠声催促道:“俞老弟,快打一套,我们瞧瞧。”
此时胡振业、冯振国已将两扇打穴图立好,那三环套月的镖挡子当然用不着了。萧振杰走过去,把它扛开;对三师兄说:“三哥好好的打,给咱们丁门露露脸。”俞振纲笑道:“老九,你的嘴讨人嫌,你自己大概不理会。”萧振杰把小眼一瞪,道:“三哥,你不知道好歹人,我告诉你。……”俞振纲回头看了看,道:“是呢,是呢,走你的吧。”
俞振纲接过十二只金钱镖来,又稳了稳打穴图,方要转身,跟着走过来好几位武师。有终南北派形意门的邵云章师父,他身获形意门神拳李的真传,兼擅大拿法、卸骨法,在南派武林中是很有名的。有直隶省的阴阳脸子辛德寿;他素以点穴术,被称为北派武林名手。还有那位诙谐老野鸡毛毛敬轩,他是懂得打穴的,虽然不精,却并不外行。这工夫,三个人都来观摩丁家的这副打穴图,验看上面的穴道。少年武师中也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地堂拳江啸源,一个是摩云神爪司徒瞻。俞振纲忙站住了,一侧身道:“各位师傅们多指教。”
邵云章含笑不答,直凑到打穴图对面,拿手指按着,竟数起穴道来:
正面图形,上盘头面上,眉中心“神庭穴”,眉央“阳白穴”,身旁“听会穴”,上唇“承浆穴”,喉门“天突穴”,眉梢后“卢里穴”;这是六处大穴。
中盘胸腹部,咽喉下“璇玑穴”、“华盖穴”,肋骨旁乳下二寸五分“天池穴”,肋骨上“大乙穴”,脐下一寸五分“气海穴”,脐下二寸五分“关元穴”;也是六大穴。
下盘六穴,唯有“会阴穴”是死穴,尚有膝骨上的“血海穴”,胯上的“伏兔穴”,腿胫上的“三阴穴”,胯后的“风市穴”,膝下三寸“三里穴”。
那一边“摩云神爪”司徒瞻,却也和“地堂拳”江啸源,站在打穴图背面前;两个人一个念诵,一个指点,也数说起来:
背面图形,上盘是六处重穴、死穴、哑穴。头一穴是“百会穴”,下面是“脑卢穴”,穴旁一寸,穴下五分是“五枕穴”,再下五分是“风府穴”,再下五分是“哑门穴”,两耳后是“窍阴穴”;这是上盘背面的六处大穴。
背面中盘,腋后脊旁一寸“天宗穴”、“灵台穴”,肋后“魂门穴”,脊背第七节“玄枢穴”,此穴下一寸五分为“阳关穴”,及后肩下、臂后一寸的“乘风穴”;这也是六大穴。
下盘背面,脊尾“会阴穴”,胯上“环跳穴”,胯下“阴市穴”,膝后“承筋穴”,腿胫的外环“飞阳穴”,此穴下一寸为“悬中穴”;也是六穴。
这正背面三十六穴,和少林、武当、玄门各派,不尽相同。这就因为点穴与打穴的手法不同,钱镖打穴更有差异,所以穴道的方位自然有同有异了。创这钱镖打穴的人,自然非同纸上谈兵,一一必须本诸实地的证验,才得运用一举手之劳,致敌人于或死或伤。邵云章只看完正面打穴图,便向辛德寿欣然一笑,说道:“好!莫怪邱老四夸说人家这三十六穴全是重穴,我在先还不敢深信;今天这一看,果然人言不虚。”辛德寿回顾道:“俞老弟,你果真打得很准,那可真是难得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俞振纲答道:“弟子今年二十四岁。”野鸡毛道:“怎么,你才二十四?我不信,我不信。”又道:“这更难得了!实在难得。”说着闭目摇头,以为太不容易了;把辛德寿拉了一把,道:“咱们快过来,叫人家孩子练吧。你不见他们直瞪咱们,嫌咱们打搅了?”三个老头子嘻嘻哈哈的走了开去。
俞振纲容得他们走开,立刻移动身形,由打穴图起,走出十二步,约六十尺,将身一站。反转身来,向阖座一拜;便又侧身,眼望着师父。师父丁朝威道:“你就打吧,照往日那么打,不许随便。”俞振纲应声双臂一分,亮式为“牵缘回环手”,左臂一晃招,左掌作“擒拿手”的第一式“金丝缠腕”;铮的一声,第一只钱镖脱手打出去,直打在第一副穴道图正面的上盘“神庭穴”上。这一镖打得不差累黍,阖座来宾鸦雀无声,齐将眼光注定了俞振纲。
俞振纲口唇微敛,双目炯炯、倏向右“搂膝拗步”,脚下暗踩“七星步”;“仙人换影”,运擒拿手“倒挂金莲”,斜卧身躯,一足着地,一足微踐。右手只一抖,铮的一声响,金钱镖发出第二只;当的一震,钱镖嵌在打穴图上,正打中了中盘“华盖穴”。身手迅捷、几乎眼力追不上他那手法。
观众的眼光刚刚由俞振纲的手,追到打穴图那边;俞振纲这边早又换了一种身法。左脚上步,倒踩“七星步”,反走四步。没容停脚,一斜身,“海底捞月”、“金波戏鲤”,铮的又一声,镖打穴眼,趋奔下盘“伏兔穴”。
三镖连发,更缩身形,突往起一长身,“鹤冲天”,俞振纲凌空拔起一丈六、七。————这一手劲,观众谁也没想到。只见他轻飘飘斜身往下飘落,竟到打穴图前,伸手轻轻将打中的三只镖起下来。野鸡毛毛敬轩首先怪叫道:“好小子,真有两下子么!”众武师同声夸好。
但俞振纲才发三镖,突然住手,众宾客正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不想俞振纲刚刚拔镖到手,他师父丁朝威就吩咐弟子冯振国、萧振杰道:“振国、振杰,你给你三师兄抱挡子。”二人应了一声,雄赳赳跑过来,到打穴图前,立刻转到图板后面。板扇后面原有预选好的抓手,两个少年人就象打挡牌、打执事似的,每人扛起一扇打穴图来。冯振国扛的是打穴正图,萧振杰扛的是打穴背图。两个少年一个站在东,一个站在西,一声不响,立在那里,却在众目睽睽下,忍不住要发笑。这一笑,两扇打穴图一动一动的乱晃起来。
众武师有的就不解,有的暗暗点头。只听丁朝威朗然发话道:“众位老前辈,刚才小徒末学后进,连试三镖,过承诸位称奖。不过这打穴的功夫,若照刚才这样打,恕我说话放肆,这还不算功夫。怎么讲哩?使用钱镖,击敌制胜,全凭手法熟,腕力强;认穴须准,连劲要匀,这道理诸位老师们全都明白。但有一节,要打在敌人的穴道上。要他软麻就软麻,要他死伤就死伤;像刚才那样打法,可就不见得准行了。敌人是活的,他不会立准了,站稳了,把穴道摆在你眼前,静等着挨打。”说得众宾都笑了,野鸡毛道:“那是自然喽!”
丁朝威道:“所以,连用钱镖打敌人的穴道,除了打得手准,连得劲匀之外,还要跟得眼神快,发得镖路疾。才能够在这与敌交手,奔胜搏斗之际,趁机运用,窥隙进击,攻敌人的不备。若总是这么把打穴图立在地上打,就练熟了,还是没用。……”大家听到这里,不由欢呼叫好道:“对极了!丁大爷,快请你那高足,打一个活的试试。”
丁朝威把眼看了看俞振纲,又转向众宾道:“刚才毛老兄笑我藏私,现在可知我不是藏私了吧。不过小孩子们练得不准,那却难说。现在我叫小徒献丑了。振纲,你快照往日打一套,给老师们看看,一发请他们指教。只是你不要慌,不要怯场。”遂又向冯、萧二徒,举手一挥。
此言一出,俞振纲刚刚答了一声是;只见冯振国、萧振杰两个师弟,登时扛起打穴图来,一个由东向西,一个由西向东,登时游走起来。起初是徐行,随后是疾走,再后是大洒步跑,最后越跑越快,一来一往,一往一来,竟穿梭似的飞跑过来。虽然跑着,却是斜扛着打穴图的木板!板面总冲着北面。两个少年扛着这一人多高的大木牌子,好不逗笑,众武师哄然叫起好来。
就在哗笑声中,三弟子俞振纲早将十二只金钱,分握在两掌中。依然站在十二步开外,侧身作势,目注双牌:左手一扬一落;右手一扬一落;只听得铮铮当当,铮铮当当,竟照那飞动的打穴图镖打起来。一阵响,响罢十二声,丁朝威喝声道:“住。”冯振国、萧振杰将打穴图扛了过来,请师父验看准头;丁朝威命早到筵前传观。十二枚钱镖一个一个都打在穴道上,而且分为上、下、中三盘,每一盘两镖,一点也不差,一点也不走;钱唇吃入木板中,一样的深浅。罩棚之下,宾筵之中,登时采声如雷。
“好,实在是好。难得,实在是难得。”众武师正在盛赞中,那野鸡毛毛敬轩喝得红颈胀脸,突然走到丁朝威面前,道:“丁大哥,我要考考你这徒弟,行不行?”丁朝威微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来,道:“毛大哥要考考小徒,正是指教小徒,就是抬爱我师徒。毛大哥,你说怎么考法吧?”
野鸡毛眼看众人,众人立刻住了欢赞之声,要看看这位野鸡毛,怎样考验人家丁门弟子。野鸡毛道:“我想给令高徒作镖挡子,好么?叫他发镖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手法上轻着点。我能够接的接,不能接的就躲,躲不过去就挨。只要别把我野鸡毛废在这里就行,你说这个考法怎么样?”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笑。有的说道:“这个考法却新鲜。”又有的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丁朝威却脸色一变,嘴唇一动,正要答他一声好,忽然想道:“且慢……”忙说:“这可使不得!大哥赏脸来捧场,虽说他小孩子手法不济,大哥你又擅长躲镖,只是我师徒断不敢如此放肆。”野鸡毛道:“那没有什么,就打着我,我也无怨。”把身子一拍,道:“俞老弟,你来,我这一身贱骨肉,还能挨两下子。你就往这里招呼吧。咱们相隔六丈,我跑你追,你打我接,你若打着我,小伙子,你就成名了。”
丁朝威诧然,说不清野鸡毛是酒醉卖狂,还是故意捣乱。但今天是自己封剑传宗之日,野鸡毛是邀来的高朋贵客;真个教徒弟跟他打,打着了他,弄个不欢而散;打不着他,丁门三绝艺威名何在?丁朝威看定了毛敬轩,胸中炽起了少年的火气,正在默筹应付的话,不想他的师叔左氏双侠又接过话来了。左世恭哈哈笑道:“毛师傅今天要以身作‘的’,足见你老哥抬爱了。只是你这么一来,我这小徒孙怎敢那么胆大妄为?别说是我这小徒孙,就是伯严吧,他也不敢当着众位,拿你老兄当活镖挡子啊。”
形意拳专家、点穴名手邵云章老师傅,也觉着毛敬轩这番举动离奇,走了过来,笑向野鸡毛说道:“毛大哥,你是酒入欢肠,未免的太高兴了。你的本意,是器重人家丁门三绝艺;可是老哥你就忘了丁大哥今天设筵的原意了。”
众武师想过味来,也多有不以为然的;可是恐怕过分劝阻,太扫了野鸡毛的高兴。只有镖师崔起凤,和野鸡毛素称莫逆,过来拍着野鸡毛的肩膀,低声点醒道:“毛老弟,你一喝酒,就要闹毛。你可明白:跟一个小孩子较量,胜之不武;败了,可就栽得更着实了!老弟你要想想,别惹得宾主不欢哪!”
野鸡毛省悟过来,但是不认错,强笑了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些过节儿,我不过想跟俞老弟凑凑趣。既然这么说,好了,咱们这么办吧。”一晃一晃的站起来,道:“俞老弟,我给你扛镖挡子,我念你打。我念哪一个穴道,你就打哪一个穴道;这么来可行了?我知道我们丁大哥,怕他的令高足一下子打死我,会出了人命,可是呀,你不会叫你的徒弟,别往死穴上打呀!”说罢,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在场诸宾也立刻笑起来,连说:“这么办,好极了。”把刚才紧张的空气又和缓下来。
但是丁朝威仍有点为难。想这野鸡毛,倘若故意作弄人,把穴道图念得飞快,只怕俞振纲没有这么快的手法,要当场出丑吧?不过事情挤在这里,若不依着这位毛爷办,丁门三绝艺多少当众栽个小跟斗。
俞振纲素常最谦退的。此时看出师傅迟疑不决的神色来,遂来到跟前,说道:“毛师傅这么抬爱弟子们,弟子们怎好辜负毛老师的盛意。弟子不敢准说打得上来,惟有勉力练一回看,也许不致出丑。倘或失手打走了,那也保不定,却是弟子心粗之过,并不是师傅督教不严。……毛师傅,你老多指教,念慢着点。”抬头向丁朝威一看,轻轻说道:“师傅放心,弟子可以试试。”
丁朝威目注俞振纲道:“你……”俞振纲道:“师傅望安。”丁朝威这才欣然点头道:“你就练一下看,毛老师的盛意是不能推辞的。你是晚辈末学,打走了手,不过是大家一笑,老师傅们还要指点你的。”说着哈哈一笑。野鸡毛也哈哈笑道:“你们师徒倒很好的一派做作!得啦!俞老弟。你就赶快练,我可要念啦!”丁朝威连说:“好好!就请毛师傅带小徒下场子吧,我先谢谢你费心。”
野鸡毛毛敬轩晃晃荡荡走下场子,姚振中瞪了他一眼,以为野鸡毛未免多事,野鸡毛还是不理会。于是俞振纲跟了过来;两个小师弟冯振国、萧振杰忙将打穴图预备了,站在那边,静等招呼。阖座的武师谈锋顿敛,都眼含笑意,望着这不识起倒的野鸡毛,场子里鸦雀无声。野鸡毛嘴里啧啧哝哝,先来到打穴图前面,把两副打穴图穴道看了又看,却将丁门所定与别派不同的穴名,默记了几个。返身来,对俞振纲道:“俞老弟,我全错了不算,你打错了也不算,咱们对付着来。”说着向冯、萧二位一挥手道:“小伙子,你们跑起来,我就要念了。”
冯振国、萧振杰两个人各扛着一扇打穴图,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又穿梭似的游走起来。到底师兄弟有关照,谁也没嘱咐他,他两人不约而同,竟都走得慢多了。俞振纲立身于十二步,六十尺以外,凝神调气,视听并用,唰地一亮拳式,双拳扣住十二枚钱镖,却另外有二十四枚青铜钱暗藏在衣袋内。
那野鸡毛毛敬轩双手一抱,丁字步立在俞振纲身旁,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阴阳脸辛德寿道:“老毛,你犯了什么病了?”野鸡毛回头道:“我犯了什么病?我什么病也没犯,我只瞧着这两个小伙子,扛这两块木板,溜跳着很有意思,正象娶媳妇打执事的,又象跑旱船的,只是太稳当一点。”丁朝威微笑不悦,突然厉声喝道:“萧振杰、冯振国,跑快点!俞振纲好好的卖,就是试练也要认真,不准儿戏!”
冯振国、萧振杰立刻飞跑起来。突然间,似破锣一般,野鸡毛叫了一声:“听会”、“天地”。旁人方一怔,倏见俞振纲拳势一变,用“截手法”,里封外展,唰的一抖手;连两镖,吧吧,全打在冯振国那扇打穴正面图上,一在头部,一在身上。
野鸡毛忽又急念道:“会阴”、“魂门”。俞振纲就“懒龙出洞”,用左手甩腕一镖,正中“会阴穴”。可是那“魂门穴”却在背面图上,萧振杰才由西跑到东,尚没翻回来。俞振纲用了一手小巧的功夫,自左往右一旋身,藉回身旋转之力,“蜻蜓戏水”;头胸朝地,脊背朝天,横窜出七、八尺。身躯往地上一落,左臂向外穿,穿掌回身;一抄手,背图上吧的一声响,镖又打上。这一镖打得迅妙,全场宾客哄然叫绝,毛敬轩也不禁大喝道:“好!”跟着他又“神庭”、“悬中”,连念了两个穴;一个是正面第一穴,一个是背面第末穴。俞振纲用“云龙三现”、“怪蟒翻身”,二指柑镖,连打二穴,铮铮当当,一一都中。
野鸡毛双手拍张,把脖颈伸得很长,连声叫了七、八个穴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没有一个穴道是挨着的。可是俞振纲应声发镖,眼快手疾,一镖一个姿式,一镖一个打法;身手矫捷,意思安闲,登时把阖座武师喜得欢声雷动、十二个镖镖打完,大家竟不管打得准不准,只就野鸡毛这种念法,俞振纲这种打法,大家已经是不胜称羡了。立刻跑过来两、三位少年武师,把俞振纲拉住,握手拍肩的给他道贺。野鸡毛还是不放过,见冯、萧二徒,把打穴图一扛,照例的来请他师傅丁朝威验看成绩,野鸡毛就吆喝拦住道:“小伙子,你别给你师傅看,你得先给我这正考官看。我看你师兄打得到底对不对,准不准呀?”
众武师又一齐围上来,看这两扇打穴图。丁朝威最为关心,逐一看去;十二枚钱镖个个打得很准,用力也很匀,这才放了心,露出得色来,但是野鸡毛忽又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把脑袋一晃道:“可是的,我刚念了十二个穴名,到底哪个是先念的,哪个后念的呀?俞老弟,你没打错先后的次序么?”
丁朝威噗嗤一笑,众人也哄然大笑起来。左世俭拈须笑道:“毛老兄真有趣,你自己念的,难道都忘了不成?”野鸡毛道:“你看,我真就忘了呢,怎么好?”丁朝威皱眉道:“忘了不要紧,叫他再练。”辛德寿、姚振中都嫌毛敬轩太捣乱了。两个人硬把他拉开,道:“人家丁大爷今天是封剑闭门,毛大爷耍骨头,也不看看黄历,挑个时辰么?”
俞振纲把身上带的二十四文青钱,掬出十二枚来,向野鸡毛说道:“弟子不过是饶幸。若不然,毛师傅你老把三十六个穴道随便写在单子上,你老照单子念,弟子应声打,这就好考究中的次序了。”又回头向师父说道:“师父看,这么办,可行么?”
丁朝威哼了一声。吕氏双杰走过来,把俞振纲一拍道:“俞老弟,你打的实在好,十二只金钱镖,镖镖打中,我们叹为观止了。你就不要听老毛瞎胡闹,他是耍酒疯。丁大哥,你也不要怪他,他素常就是那样。俞老弟,索性请你把太极拳、太极剑练一套,给我们开开眼好了。”铁胆谷万钟、五行拳韩志武、铁铃镖乐公韬,一齐怂恿练拳试剑。丁朝威方才回嗔作喜道:“小徒的本领不过如此,实在拿不出,象毛大爷这么指教,我师徒都很感谢他。诸位既是这么说,那就不必再叫他练镖了吧?”姚振中道:“不用打了,再打还不是百发百中;快请令高徒练拳、剑吧。”
丁朝威又看了毛敬轩一眼,扭头来对俞振纲说道:“听见了没有?把你的剑拿来。”俞振纲正要取剑,二师兄袁振武把自己的剑递过来,道:“老三,我要看看你的剑法,一定比我还强。”俞振纲怔了一怔,方才说:“我哪能比师兄呢!”袁振武道:“哼,你还客气!这正是人前显耀的时候,快好好卖一下吧。”俞振纲蓦地红了脸,不再言语,默默的接了剑;袁振武徐徐的走了开去。
冯振国、萧振杰这时已将打穴图撤去,却也把俞振纲常用的那把剑捧了过来。俞振纲只得将剑换了,仍用自己的剑,把袁振武的剑陪笑送回。左手倒提剑,来到场上,即将右手往左手上一搭,躬身施礼,道:“弟子现在要在老师们面前献丑。弟子剑术上的功夫太浅太差,练的不好,求老师们指教。”又望了望师傅,这才随手亮式。他左手提剑,右手掐剑诀,指尖抬到眉际,步眼移动,前进三步。倏然一矮身,双臂往胸前一拢,剑换右手,右手握剑柄,双臂唰地往外一分,左手早掐好剑诀。又连退三步,然后行招开式。施展开奇门十三剑,崩、点、截、挑、刺、扎,剑走轻灵,连走十数招。在坐的宾客擅用剑的,象三才剑徐勇、吕氏双杰等,都注目观看。只见俞振纲进退疾徐,吞吐封闭,处处颇见功夫。只是剑式走开来,四梢不能与剑合为一体,觉得连用上还欠自如,泰安韩志武对崔起凤道:“你看,他这趟剑可不如他师兄了。”崔起凤点了点头。
不一刻,十三剑练完,众宾喝彩。俞振纲插剑归鞘,递给了小师弟,随向众武师说:“弟子的拳、剑功夫太差了,请老师们正误。”谷万钟嘻嘻的说:“哪里的话!满好满好。我们贪得无厌,再请你走一趟拳可好?”俞振纲道:“是。”复又走到场上,立起太极拳的门户;从“揽雀尾”起,一招一式练起来,崩、提、挤、按、采、挒、肘、靠、进、退、顾、盼、定,十三字拳诀,越走越快。只练得一半,在场武师大觉情绪又复一振。俞振纲这一套太极拳虽具是丁朝威所授,却与师兄袁振武练出来的不同,两个人可说是各有心得。俞振纲深得以巧降力之妙,功夫以沉着稳练见长;那袁振武却是大气磅礴,运用起招术来,有走挟风雷,坐拥山岳之势,功夫以雄奇迅猛取胜。
俞振纲将这一套太极拳走完;左世恭、左世俭两位师祖俱都喜得笑吟吟,不住点头。师叔李兆庆更对自己的门徒低低议论、夸奖,仍向丁朝威说道:“难得,难得!大哥,你就凭这两个徒弟,便足以称雄山左了。我这两位师侄一定给我们太极门争光露脸。”丁朝威谦笑道:“外人还没有夸奖,怎么师弟你倒戏台里喝起采来了!”一语末了,野鸡毛毛敬轩,突然喊了一声,道:“好么,我在戏台底下喝采来了。真真的好么!丁大哥,你这几个徒弟真不含糊。我问问你,你怎么教来的?你一共七个徒弟,个个都这么棒么,老哥?”姚振中笑道:“醉鬼,你就睁大眼,等着开窍吧,你不要打岔!”
在场的武师三五成群,依然不住的议论、称扬。按大家的意思,是袁、俞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大抵袁振武的太极十三剑,功夫最为精熟;俞振纲的十二金钱镖,技艺最为神妙。说到太极拳,则就两个人各有心得,取径不同,造诣自异了,可是将来皆足以自立。众人又猜议袁振武,怎的镖法比他师弟相差这么远;也有人议论俞振纲,怎的剑法如此的差池,两个人不是一同学艺的么?局外人自然不晓得,丁朝威的师弟李兆庆却明白。袁振武素日就不喜欢暗器;俞振纲呢,本是带艺投师,早先就学过几种暗器。李兆庆当场对铁掌钮禄说道:“钮师傅你老不知道,我这三师侄他素常是用太极棍的,剑法上本来稍差。今天师门试艺,指定要练拳、剑、镖三种,他只好舍长用短了。”韩志武也询问左氏弟兄:“你老这个二徒孙,大概不会打穴吧?”左世恭点头道:“是的,袁振武一心要学的就是十三剑。他的马上步下的功夫都可以,盘马射箭,逐步射飞,样样都来得;他本来不是江南人。”
众人在啧啧称赞,丁门七弟子还有五个未得试艺。丁武师遂向三弟子俞剑平说道:“你们几个师弟也该换个下场子,把自已所学都练一下,叫老师傅们一发指教。”五弟子胡振业站在场隅,正和丁云秀姑娘,及几个同门说话;萧振杰催他赶快上场,胡振业只是退缩道:“方才两位师兄各展绝艺,我哪里比得上袁、俞二位师兄。珠玉当前,象我这砖头瓦块还不藏在一旁呆呆,免的叫外人耻笑,倒给师父丢脸。”丁云秀抿嘴一笑道:“五师弟又犯酸了,我看你有本事脱得开!”刚说到这里,俞振纲已然穿好长衣,走过来道:“五弟、六弟,你们怎么还不预备?师父叫你练呢。”一声未了,丁朝威已经又催促了,大声的叫:“振业、振伦!”胡振业“嘹”的应了一声,忙同六师弟马振伦上前。
丁朝威一看胡振业,长衫未脱,意中不悦,道:“该你练了。……”胡振业道:“弟子实在不行。”丁朝威道:“那有什么?不但你,连振杰也得练。不过时候不早了,这么吧,你们两个人不如一同下场子,全练对手好了。你们两个人先练拳;好好的练,别怕丢人,不许敷衍。”胡振业、马振伦不敢违拗,立刻甩衣下场。丁朝威忽又说道:“你们俩不大合手。这么办,振业,你跟振国对手练一起拳;回头再叫振伦和振宗练一套剑。”众宾一听大喜,连忙让出更宽绰的场子来。
五弟子胡振业果然和七弟子冯振国做了对手,两个人相率下场。胡振业尚老练一点,那冯振国才十八、九岁,尤其腼腆,满脸通红的走过来,连头也抬不起来;也不向人说客气话,就要动手开招。胡振业忙拦住他,同向席前作了一个揖,这才开门立式,展开了太极拳,对面过起招来。两人功夫虽浅,可是搂、打、腾、封、踢、弹、扫、挂,运用拳诀,都很认真用力。胡振业不过二十二、三的年岁,居然发出拳来,轻捷沉稳,和袁、俞两高足比,居然具体而微,座上的武师们看了,点头称许。
一霎时,两人把太极拳三十六式走完;冯振国输了四招。大庭广众下,脸上越发挂不住。丁云秀姑娘躲在场隅,看着冯振国和胡振业练完了拳,不由微微一笑。冯振国讪讪的退下来,到丁云秀面前,道:“师姐,本来顶数我不济,师父硬要叫我下场子,当着外人,让我现眼,不现又不行。惹得师姐也笑话我!”
丁云秀道:“你疑心生暗鬼,你怎么就知道我笑话你?我还替你侥幸哩。你这是跟五师兄对扫,要是二师哥给你领招,象你那手‘高探马’,二师兄一定气你不记心,非狠狠的摔你一下不可。你振业师兄哪肯毁你?”又笑道:“你们二位,瞎猫斗死耗子。老五那手‘玉女投梭’,招儿也用老了;你要是跟着用‘白鹤亮翅’,他那条右臂岂不就卖给你了?你却有了漏,也不知道捡;我看你简直有点怯场,对不对?”
这话正说着冯振国毛病上。冯振国红着脸,嗫嚅道:“谁说不是?当着这些人,心上总发毛,手底下也发慌。”又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高探马’和‘七星’两招,总练不对劲。就只这两招,我也不知挨了二师兄多少回打,越挨打,越弄不转。”丁云秀笑道:“笨!”
胡振业练完了,便催马振伦和谢振宗下场子。马振伦道:“不对,还是五师哥和八弟对手试剑。你们把拳、剑、镖都练完了,才该着我们哩。”胡振业道:“不是,不是。……”才说得“不是”,丁朝威已然叫着马振伦、谢振宗的名字,催两人试剑。丁朝威的意思,好象就要这么跳过去;拳、剑、镖三绝技,只叫他们这四个小弟子,捉对儿分试一种。
马振伦、谢振宗勉从师命,开始对手试剑。谢振宗的太极剑功夫太差,腕力也弱;勉强和马振伦,走完这一趟剑,已是气嘶面红。二师兄恶狠狠看了谢振宗一眼,来到老师面前,道:“师父,你瞧,还叫九师弟下场子么?要不然,倒是叫师妹练一趟。……师妹的武功,倒很看得过。”
丁朝威并不言语,只把手一挥,叫袁振武退下去。老镖师铁胆谷万钟道:“丁大爷的令爱,我们久仰她颇得丁门真传,正好请她试一试身手。”大家又重理前说,不邀而同,齐催丁云秀下场。丁朝威笑吟吟说道:“一个女孩子家,有甚么本领?就叫她练练,也没有甚么。……”随向场隅一点手,叫道:“云秀、振杰!”

第四章 丁云秀踏沙行拳
丁云秀姑娘情知再脱不过去,只得俯首走到父亲面前;小弟子萧振杰也跟着过来。这些来宾含笑旁观,要看看丁武师的爱女,于本门武功有何心得,比别个门徒成就如何。铁胆谷万钟笑对左氏昆仲说:“我就爱看女孩子们练拳,有意思极了。”有几位年轻的武师,更睁大了眼,来看云秀姑娘。当下,丁朝威想了想:这一个爱女,一个幼徒,两人功夫相差太多,本来不好做对手;但是别的徒弟都练过了,现在就只剩下他俩。略一沉吟,遂命云秀和振杰,用太极剑和太极棍对招。叫云秀用剑,振杰用棍;两个人一面行招,一面试镖;要他们动着手,互用镖来相打。众宾听了,越发欣然,互相告语的说:“这更有意思,这倒要欣赏欣赏。”
但这师姊弟二人,并不是真用钱镖来对打;他们另有试练的器械。萧振杰领了师父的吩咐,立刻把太极剑、太极棍抱来;随手另提着两个镖囊。囊内盛的是核桃大小许多小纱囊,内装白粉子和铁砂子。丁门群弟子寻常对手试镖喂招,就用这小小的粉砂囊,代替金钱镖。打在穴道上,只留下一团白痕,藉此可验技艺的准头,也不致误伤了人。因金钱镖又名“罗汉钱”,所以这粉砂囊也有一个名色,叫做“罗汉珠”。萧振杰把剑递给师姐丁云秀,将一袋罗汉珠也递了过去;振杰自己就手把盛罗汉珠的镖囊挂在肩上,然后把太极棍横在手内。
丁云秀微微一抬头,在场百十多位来宾,二百多眼睛,都灼灼的望着自己;不由忙将头低下来,睫毛下垂,两颊绯红,心上也不觉的有点发慌;却又被师祖、师叔逼勒定了,不练不成。低头垂项,立在父亲身旁,轻声道:“爹爹,我不练……”丁朝威道:“不相干,那大丫头还怯场?都是叔叔大爷,怕甚么?”丁云秀无法,只得说道:“我和九弟只对一套剑棍,就算了吧,省得白耗工夫,你老还得拈香传宗哩。你老看,天不早了。”
丁朝威明白女儿的意思,勉励她道:“你只管随便练。老前辈们都要看看你,也不要太敷衍了。”又道:“振杰功夫太差,你兜着他一点。”说着,又命振杰、云秀,各换上一件练武的青衫,这是专为打“罗汉珠”穿的。
丁云秀赧服的捧剑下场;萧振杰把个小腰板挺得直直的,单手提棍,跟着也来到场中。他倒满脸的不含糊。师兄冯振国嗤的笑了,溜过来说道:“师姐,好好的打罗汉珠,不要跟他客气。我们今天又可以看花鸡蛋了。”谢振宗也呕振杰道:“九师弟今天可以在人前炫耀了。人家会撒手棍,打出手。打急了,撒腿就跑;回手就把烟火棍丢出手,师姐可留神。”别位师兄,胡振业和俞振纲低声说话,马振伦在旁听着。独有二师兄袁振武,一手扶着屏风,默默的看着场子;一双虎目翻上翻下,面现沉着之色。他那微向下掩的唇吻,此时紧闭成弧形,越发的显得往下掩了。
云秀姑娘没有更换全副的武装,此刻就只穿了那件青衫子,脚下仍穿着弓鞋,裙子却已解下来了,露出洒花的深月色敞脚裤,腰间只系着一条紫巾。那罗汉珠粉砂镖囊就斜挂在右肩头、左肋下,宝剑倒提在左手。本想向这些老前辈说几句客气话,到底弱颜,没有说得出来;只偷眼看了看左氏二师祖和李氏师叔,又看了看老英雄谷万钟。老英雄们一齐说道:“姑娘不要害羞,只管把你爹爹掏心窝子的能耐都使出来,给俺们看看吧。”丁云秀趁此机会,客气了一句话道:“侄儿实在不行,教老伯见笑了。”于是向萧振杰一点手,催他过来开招。
九弟子萧振杰年纪顶小,外乡人憨头憨脑的,却极活泼,一点也不怯场。素常他只怕二师哥;圆溜溜的一双眸子,此时向人丛中转了一圈。随手将太极棍一提,走了过来,方向师姐说话;忽听冯、谢二师兄讥笑他。他就一探脖颈,道:“你们不用讲究我,我今天一准挨揍,那是没什么说的。可是有一节,今天师姐用的是剑,你反正不能真宰我,我一点也不怕。今天是老师的好日子,师姐憋着点劲,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回头我请客。”丁云秀目含嗔,道:“咄!”萧振杰是不怕云秀的,将棍一撅,道:“师姐说,咱们怎么打?别看我岁数顶小,功夫顶糟,我决不含糊。不过,你老那粉砂镖,可要手下留情,别往我脸上打呀!看迷了眼睛,不是玩的,我师父也不答应你的。”丁云秀也不答理他,只将剑交在右手,意待发招。
萧振杰还是要说话,说道:“师姐,他们要看我的哈哈笑。你老人家千万别听他们的;这可当着外人哩,真格的,你老别叫我当众丢丑。”云秀姑娘双眉微颦,轻轻斥道:“老老实实快练吧,哪来的这些废话!你再淘气,……”一拍罗汉珠囊。道:“我一定先打你的鼻子、眼睛。”
萧振杰吐舌道:“别价师姐,好意思的么!师姐别生气,我好好的练,你也别打我。”说到这里,左手提棍,右手往握棍的左手背上一搭,说道:“师姐请!”立刻把太极棍一抡,一个盘旋,将棍往身后一背,用走势,斜身侧步,往右盘走。丁云秀姑娘左手提剑,也用斜身侧步,往右盘旋过来。两人却是背道而驰,按行拳的规矩,一个由右而左,一个由左而右,来回盘旋了两趟。展眼间,萧振杰复又绕到起手的地方;倏然回身,向丁云秀叫道:“师姐赐招!”
丁云秀也倏然回身;旋身变势,立刻将青钢太极剑,换到右手。身随剑走,唰的一纵步,来到萧振杰面前。剑锋突往外一展,亮了一招“金蜂戏蕊”;嗖的一剑,照萧振杰“华盖穴”刺来。萧振杰忙挥太极棍,往外一拦。丁云秀的剑变招极快,立刻化为“玉带缠腰”,拦腰横砍。萧振杰左脚尖往外一滑,“怪蟒翻身”,甩棍梢,悠地带起一股寒风;翻身一棍,照丁云秀的太极剑砸来。棍势迅猛,云秀骤往回一撤招;萧振杰的太极棍吧的一声,砸在地上,登时带起一团浮尘。丁云秀轻轻一跃,把小师弟这一棍闪开。微微一笑,回身献剑,唰地一变招,“乘龙引凤”,直奔萧振杰左胯点去。萧振杰一招扑空,慌忙一带,将太极棍翻转来;用“青龙摆尾”,棍尾往外一拨。
云秀姑娘倏复收剑,用“金针度线”,一展剑锋,猛照萧振杰右腋刺来。这一招太险太骤;萧振杰还想用“怪蟒翻身”的招数,借回身旋转之力,展棍梢,自下往上翻,可将这一剑磕开。哪知招疾剑猛,身才半转,丁云秀娇叱一声:“哒,看招!”剑尖已刺到腋下,萧振杰再躲来不及了。把式场中,轰然如雷鸣,起了一片采声。丁云秀姑娘容得剑尖一沾敌衣,赶紧的往回一撤。乘危进招易,骤攻停招难,丁云秀居然悬崖勒马似的,硬将这一招收回。全场武师看了个明明白白,个个说:“好得很,真不容易!”
萧振杰吓了一跳!一个“猛虎出洞”,往后一撤身,直蹿出一丈多远,圆睑顿时一红。但是他也有些诡聪明;就在这往外一纵身时,急欲找场,早将太极棍交到左手;障身探囊,暗把罗汉珠扣入掌心两个。丁云秀姑娘笑道:“振杰别跑!”一矮身,脚下一点,轻登巧纵,随后追赶过来。萧振杰背着身子,回头一看;故意一吐舌,急顿足,往前又蹿出两三丈。只听后面丁云秀喝道:“追!”萧振杰暗喜,立刻微微一偏身;估量着够上远近,猛然一个斜翻身,微扬手,猛喝一声:“打”!一个白影向丁云秀姑娘上盘“卢里穴”打来。满以为出其不意,败中取胜,这一下可以捞回本来。
一霎时,眼看罗汉珠扑到云秀脸上;丁云秀纵身急追,似不介意,却俟到暗器迫近,只微微一侧身,用剑往外一拨,早把一个罗汉珠打落地上。萧振杰却又一抖手,第二个罗汉珠照云秀中盘“天池穴”打来。丁云秀忽地一仰身,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全身后仰,单足立地,这第二粉团贴胸而过。———铁胆谷万钟大喊了一声:“好俊功夫,好铁板桥!”
但是,萧振杰连发两镖未中,急急的左手压棍,右手再探囊取镖,把这粉砂袋罗汉珠,一把取了三个。正要撒个赖,满把的扬出去;却未防丁云秀姑娘用这铁板桥的功夫,挺身只一收,就势又一蹿,早已猛扑过来。娇叱一声道:“看剑!”嗖的一下,“泰山压顶”,急砍过一剑来。萧振杰暗道:“不好!”霍地倒退,挥棍一搪。殊不知丁云秀这一剑是虚。左手中早藏着三个粉砂子;便趁萧振杰手足失措之际,一抬手也飞起一团白粉。吧的一响,萧振杰眉心“神庭穴”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嗳呀”的一声,粉屑簌簌,几乎迷了眼。萧振杰掩面又逃,背后吧的又挨了两下。武师们哄然大笑,连丁门几个弟子也笑得前仰后合,齐说:“萧老九管保要给打成花鸡蛋了!”
萧振杰抱着太极棍,很难为情。这时候丁云秀挺剑急追,将次赶到。萧振杰一想,要赢师姐,非用虚实莫测的法子不可。索性不嫌丢人,倒提太极棍,嗖嗖的连连纵跃,连连退逃,仗身形轻快,眨眼间蹿出四、五丈。围观的武师们齐往两旁闪躲,把场子让出来。丁云秀追了几步,低声招呼道:“振杰,你要是总跑,就收场吧,不用练了。”萧振杰不答,猛然一旋身,厉声道:“怎么不练?着镖!”蓦然一扬手,三个粉点照丁云秀中路洒打过来。这显见是中盘面积大,好歹可以打着。丁云秀一偏身让过,正没好气,要数说他不打穴道。哪知萧振杰这三镖是假,突又一抬手,一团粉影奔云秀上盘“承浆穴”打来;丁云秀又一闪身躲开。正要还镖,不想萧振杰满把粉砂袋,一个劲连打起来,没上没下,忽上忽下,十几个粉团围着丁云秀乱舞。丁云秀顾上不能顾下,闹了个手忙脚乱。萧振杰还嫌不趁心,竟打着倒赶过来。两人相隔越近,躲闪越难,一霎时丁云秀姑娘在下盘膝盖上、中盘腰间,留下了两三处粉迹。
丁云秀不禁脸一红。看萧振杰得理不让人,也不知他打出了多少罗汉珠,满武场全是粉迹了。云秀姑娘不由娇颜生嗔,随手往皮囊中一探,也摸出三个罗汉珠。却暂不往外发,一伏腰,往前一纵,竟冲开罗汉珠,赶到萧振杰面前。身到剑到,剑走轻灵;突然一撒招,“鱼跃龙门”,照萧振杰左臂便削。萧振杰方自欣然,不防剑到,微微一吃惊,将一把罗汉珠足有四、五个,信手劈面打来。喝道:“师姐看镖!”腾出这只手,往右一上步,双手推棍,“斜栽杨柳”往外一封。丁云秀急侧脸,鬓边又挨了一粉团。象这么乱打,实在撒赖得气人。
丁云秀红颜愈绯,恨了一声,没容得剑棍碰在一起,赶忙左手掐剑诀,一领剑锋;一个连环绕步,剑随身转,立刻变招为“霸王卸甲”、“金鸡抖翎”;一招分两式,对萧振杰毫不留情的攻来。萧振杰手忙脚乱,“横架金梁”,把头一招架住;第二招“金鸡抖翎”,再也搪不开了。嗤地一声响,青衫肩背上早划了一道口子,吓得他“嗳呀”一声,立刻往前一纵身,蹿出七、八尺。脚方沾地,不防丁云秀的剑追踪又到。这一剑更为迅猛,萧振杰不禁吓得出了声。紧跟着只听“啪”地一响,丁云秀突将剑锋一扁,作作实实,斜拍在萧振杰后肩背上。“吓,好疼!”这一下,分明打得极重。
萧振杰拼命的又一蹿,纵出一丈多远;虽然挨了打,却将罗汉珠又抓了几个。猛然一回头,抖手照丁云秀“关元穴”打来。这是下部的穴道,丁云秀姑娘粉面倏然飞红,恚怒起来。一拧身,右腿抬起,“金鸡独立”式,却将手中剑往下一扫;擦的一声,把这罗汉珠打出两丈多远。一声娇叱:“好振杰,可恶的东西!”剑换左手,右手一扬,“着打!”连发出三个罗汉珠。头一珠奔萧振杰的下盘“环跳穴”,这一镖先招呼,后镖打;萧振杰一拧身,往右一滑步。丁云秀是故意叫他躲;容得萧振杰闪在右边,丁云秀倏地续发双镖,噗!噗!两个罗汉珠全都打中。一个正打中“天突穴”,在腋后脊骨旁;一个打中在头上后脑“风府穴”。
这虽是试艺的粉砂袋,内有铁砂子,分量也不轻,况又距离得很近,这两下最属“风府穴”打得重,萧振杰头一晕,险些摔倒。慌忙的把太极棍一拄地,伸出一只手来,捂着后脑海,咧嘴吸气,道:“师姐,你干甚么真揍人家?我认输吧!……”一句话未了,丁云秀姑娘喝道:“看镖!”嗖嗖嗖,一连气又是三镖,直奔上盘打来。萧振杰一点也没有提防,“嗳哟”一声,“啪达”的一晌,太极棍坠地。这个小师弟萧振杰一只手捂着不够使的,竟两只手捂起脸来;三个粉砂袋都打在脸上,果然又迷了眼。在场武师哄堂大笑,喝采道:“好镖法,好手法!”
丁云秀姑娘一笑收剑,用左手倒提着,笑着低头跑到场隅那边,插剑归鞘,就要弹尘拂土,换穿长衣服。她那师祖左氏双侠,和师叔李兆庆含笑拦阻,道:“云姑娘先别忙,你们打了一阵,我们倒要验看你们的手法和准头呀!”丁云秀闻言,慢腾腾走了过来。萧振杰迷得眼泪交流,也揉着眼走过来;眼圈上依然带着粉迹泪痕,真象个小花脸似的了。几个师兄无不指他窃笑。
丁朝威道:“师叔、师弟,不用验看了。振杰这孩子一点也不用功,一味瞎胡闹,实在该打!你看他只是信手乱打乱扔,管保没有一处打对穴道的。”原来这师姊弟下场试艺,丁朝威老武师负手观看,只看了几招,便生了气,骂这萧振杰胡闹、欠。当着人,还不好生练。太极棍运用得不熟,镖打得不准,这还没有甚么;他却功夫既生疏,又不按规矩练。若不是当着众宾,丁武师定要揍他。但云秀姑娘却正正经经的试技,众武师一齐称奖。铁胆谷万钟,和左世恭、左世俭、李兆庆等,细细的验看两个人的青衫;果然萧振杰身上的粉点,处处都被丁云秀打中穴道。丁云秀身上粉迹虽多,却是一处轻,一处重,仅仅有一处打着了穴道,而且也偏了。铁掌钮禄称扬道:“将门出虎女!丁大哥的令媛手法实在准;罗汉珠虽然不是金钱镖,打到这个地步,可算是升堂入室了。这位小师弟,他的手法其实也罢了,才多大年纪呀,不过认穴稍差,他可是够诡透的。不过火候不到,将来好好用功,也一定有成就。小伙子,你有这么一位好师父,你再肯用心用力,将来不愁不成名。”泰安韩志武、野鸡毛毛敬轩,和吕氏弟兄,都盛称丁云秀的剑法。
野鸡毛又出主意,对众人说:“我们还没有瞻仰丁小姐的拳法哩。云秀姑娘给我们走一趟太极拳,行不行呢?”太极李兆庆笑对铁胆谷万钟说道:“我这师侄女,拳、剑、镖都练得不错。谷老师傅你只知道她的剑法好、镖法准,你还不晓得,她还有一手绝技没露呢。……”谷万钟把脸一俯道:“噢,还有一种绝技,是甚么绝技呢?”李兆庆正要说,丁朝威恰巧听见,笑着走过来,道:“别人不作弄你侄女,贤弟你怎么也作弄起她来了?她小孩子家,有甚么绝技!”李兆庆笑着正要还言;谷万钟、钮禄齐说道:“丁大爷,你就教我们开开眼吧。李贤弟,到底你这师侄女有甚么绝技?”李兆庆道:“我这师侄女,她的轻功提纵术实有过人的地方。尤其是她的‘轻身太极拳’,打出来更叫人爱看。”
铁胆谷万钟听了,欢然发话道:“原来云姑娘还有这一手奇技,我们更得要瞻仰瞻仰了。云姑娘,你可肯一试身手,叫我们得饱眼福么?”
丁云秀脸一红,立刻向铁胆谷万钟说道:“老伯,别听我师叔的话,我哪会甚么轻身太极拳?我不过小时候,刚练功夫时节,因为站桩不稳,下盘不固,所以我父亲教我练一练,也不过是练着玩,练过几天就不练了。没的叫师叔看见了,就硬说我会,其实我哪里会呢?”但是这些武师不容丁云秀谦辞,大家一齐怂恿,定要她练一套看看。丁云秀还是再三推辞;丁朝威见推辞不过,遂笑道:“云儿,既然你师伯们这么说着,你不练一场,也不能替你李师叔圆谎。你就练一回吧,反正是练不好,大家一笑。”
丁云秀无计可施,忽一眼瞥见萧振杰,想起他刚才试艺时的撒赖可恨来,遂说道:“爹爹叫我练,就练吧。不过还得找个对手才好,叫谁跟我对手呢?”丁武师眼光一寻,看见了三弟子俞振纲,便喊道:“振纲!”俞振纲应了一声,忙走过来。丁云秀忽然脸一扭道:“爹爹,还是叫振杰跟我对手吧。”萧振杰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连忙说道:“不行,不行,练这个我更不行了。师姐你还没打痛快么?”丁朝威瞪了振杰一眼,道:“又不是真打真斗,有甚么行不行?快跟你师姐下场子。”萧振杰扭头冲俞振纲一吐舌头,轻轻说道:“三师哥你替我行不行?”俞振纲肃立在师父面前,还是听候吩咐。
丁朝威道:“不叫你了;你去叫振国、振伦,把沙簸箩搭来。”俞振纲应声叫着冯振国,一同跑到后面。一霎时从小厦子里,搭出一个大簸箩来,往场子当中一放。冯振国直起腰来,向丁云秀说道:“师姊还用打穴图么?”丁云秀一挥手,道:“不用。”冯振国道:“师姐可是叫振杰接招么!”丁云秀道:“只好叫他跟我练。”冯振国看了萧振杰一眼,道:“九师弟看你不出,你倒敢陪师姐练这套功夫,难得的很!”
萧振杰道:“师哥别捧我了,师父硬叫我来,我不来行吗?你瞧吧,回头我的脑袋准肿了。”冯振国笑道:“你别冤枉师姐,师姐历来手底下不狠。要是你跟二师哥接招哇,小伙子,可够你受的。”
正说着,丁云秀走到簸箩前,叱道:“振杰、振国,你们唠叨吧,怎么还不把沙子掏出一半来,等甚么?”冯振国、萧振杰慌忙俯下身去,蹲在那里,用两枝木杓,往外掏那簸箩里的沙子。一面掏着,两个人还是低声斗口、嘻笑。忽一眼瞥见二师兄袁振武从那边走来,振国忙扯了萧振杰一把,两人立刻不敢言语了。袁振武道:“当着这些客人,嘻嘻哈哈的,是甚么样子!”萧振杰低着头,不敢答言,只忙着拿木杓舀沙子。
萧振杰一抬头,又一扭头,袁振武忽然走开了。萧振杰拿着那枝木杓,便仰着脸儿,翻着眼珠,对丁云秀道:“师姐,簸箩里沙子不多啦,三师哥可就是这样练的。师姐你叫我全掏出来么?”冯振国道:“吓,那多么悬哪?”丁云秀眉一蹙道:“我要这么练,碍你甚么事!用不着你替古人担忧,叫你再掏出一半来,你就掏出一半来。”
萧振杰见丁云秀隐含怒意,不敢再絮叨了,赶忙把簸箩里的沙子掏出一半来,满装在一个布袋里。丁云秀道:“不用再掏了,就这样吧。”萧振杰依言,把布袋和木杓往旁一撂,回身来向云秀道:“师姐还用什么不?”丁云秀道:“不用甚么了。这次叫你接招,用不着你嘀咕,只有你的便宜,没有你的当上。我在这簸箩上,只接招不还招;只许你打我,我决不打你。这么练,你总合算的?”萧振杰笑逐颜开道:“敢情那么着好。……”
丁云秀道:“可有一样,我们三招见输赢。却不是只练三招,是我输三招才算完呢。只要搭手,你能够把我从簸箩上打下来,你就算赢了我一次。你连赢三次,就不用再练了,算你战胜了,听明白了没有?”
萧振杰大喜,这算是最合算的事,自己先栽不了跟头。笑嘻嘻的点头道:“谨遵师姐之命。你请练吧,我就跟你接招。”丁云秀道:“你别尽往占便宜上想。我若是走完了这趟太极拳,你还不能把我打下来,可算你输!咱们有话说在头里,我不爱看你吃了亏,乱嘟哝。你发招用不上,可赶紧往回收;我就是不还招,我可得拆你的招,你撤慢了招,上了当,挨了摔,别怪我呀!我反正脚不能沾地。”萧振杰暗想:“你真不还招,我不论怎样不济,也得把你打下来。”心里觉着便宜,不觉的形于辞色。丁云秀微笑,又向冯振国、马振伦说:“劳驾,你们把那个镖挡子也给我立好了,我要来打几镖。”
一切预备舒齐。丁云秀站在簸箩边,向在座的群雄道:“老前辈多指教。这轻身太极拳,我真练不好。”谷万钟、乐公韬道:“练吧,云姑娘别客气了。”丁云秀向众人一福,又一回身,这才轻轻一提气,轻轻的蹿上了簸箩边。把身形一亮,展开了太极拳的起式,脚下斜八字形,仅仅的踩着簸箩边沿。又往前上步,两臂做了个“揽雀尾”式,步移目转,身法走开;绕着簸箩边,慢慢的走过了一圈。由徐而疾,绕行三匝,身法沉稳,如履平地一样。众武师啧啧喝采。
这沙簸箩的分量很轻,寻常人登在上面,就不易站住。力量拿不匀,只一侧身,或者步眼稍重,就会将簸箩登翻;何况还要在簸箩边上行拳?但是丁云秀居然在沙簸箩上,回环奔驰,步法这么稳,手法这么快,身法这么轻;拳随身转,已将太极拳一招一式打开。萧振杰这小孩子却也早早蓄势以待;按向来过招的手法,容师姐绕行三匝,方才交手。窥定了丁云秀的拳招,走到“抱虎归山”这一手上,萧振杰乘虚而入,一纵身,到了丁云秀身旁。
丁云秀身登簸箩边,把这“抱虎归山”的招往外一展,半转身势,一脚踏实,一脚提空,随即收招换式。萧振杰扑过来,立刻用“高探马”,往上一跃,照丁云秀上盘打来。这要是招架,却非容易,簸箩也并没有招架回环的余地。但是丁云秀纵身一跃,凌空蹿起来,轻飘飘,落在簸箩边的对面。萧振杰使足了劲,捣出这一拳,却扑了个空;赶紧收招,拿桩立稳。丁云秀微微一笑,轻说道:“来!”
萧振杰往四面看了一眼,老实说,他已输了一招。这时丁云秀跃过去,唰地连赶了三步,眼盯着萧振杰,依然把掌式展开。轻巧迅捷,眨眼间连走数招;百忙中一抬手,只听镖挡子上吧吧吧,连响了三下。众镖师暴喊如雷的喝了一声采。萧振杰忙又蓄足了势力,再发第二掌;第二掌是“弯弓射虎”,来势猛狠,而且很快。丁云秀腕底生风,把萧振杰的手臂一拨,突然似蜻蜓点水,柳腰一闪,似要掉下来;却只一挺,双足一跃,似风摆荷叶般,轻轻落到簸箩另一边上;同时又听见镖挡子吧,吧,吧三下。萧振杰连忙的一抹身,追赶过来,不想丁云秀脚尖一找簸箩边,借劲一点,早又反蹿回来,拳招依然接着往下演;刷然一抬手,喝一声打!三只钱镖直从萧振杰头顶上打过去,利落的全钉在镖挡上。
萧振杰吃了一惊,不自觉的往旁一闪。看了看,健步如飞,立刻又赶回来,邀截到丁云秀前面;用“玉女投梭”,劈胸一拳。丁云秀不慌不忙,“怪蟒翻身”,左脚上步,脚点簸箩边;又一拧身,玉躯半转,右脚往回撤,脚尖急找左踵后的簸箩边缘。玉腕轻挥,展“七星手”,往下一按萧振杰的手背。萧振杰应招一撤,唰地往后怀外一撒掌,就势反照丁云秀腰腹击来。丁云秀急用小巧之技,“金丝缠腕”,一捋萧振杰的手腕,“顺手牵羊”,往旁一带;急忙的脚先一踩簸箩边,嗖的跃到对面簸箩边上。身形似金蜂戏蕊般乱晃,却只一拿桩,“金鸡独立”,猛然将身躯站稳。一足独立,屹立如山,身子一点不动了。可是右手“手挥琵琶”式,倏然捻出三镖;跟着又一翻身,又打出三镖。小师弟萧振杰却被这一牵之势,带得往前直栽;侧闪而又侧闪,拿桩而又拿桩,到底没拿稳;扑登登地一个嘴啃地,栽在簸箩旁边。拚命的往外挣,才把脸躲开,没磕在簸箩上。观众哗然鼓掌,乱叫起好来。
丁云秀灿然一笑,一个女子在人前如此显耀,当然欢欣。她就趁势收篷,嗖的跳下平地来,向阖座武师,深深一拜道:“弟子献丑了!”眼角一瞥,看见萧振杰还赖在地上;忙过来要搀扶他,道:“师弟,别生气,我收不住招了。”萧振杰不等搀扶,一骨碌爬起来,啾着嘴道:“回回收不住招,回回给我苦子吃。不是讲的你不发招么?冷不防给人家这么一下子,那功夫倒不如我跟你动真的呢。”同门师兄们嘻嘻的嘲笑他,道:“算了吧,老九,你还吹大话;你干甚么不把真的拿出来?”萧振杰做了个鬼脸,道:“拿出真的来,我更吃亏。我要真打着师姐,师姐一发狠,哼,保不定就把我扔在沙簸箩里头。还象上月那次,叫我吃了一嘴沙子,把眼也迷了。”唠唠叨叨向三师兄俞振纲、五师兄胡振业诉冤。俞振纲笑着安慰他道:“你年纪小,输了也不算出丑。”在场这些武师个个对丁朝威夸奖云秀,难为她小小年纪,骨格又象单细似的,功夫却这么纯熟。难为她一面走沙簸箩行拳,一面招架萧振杰,一面还打出十二镖,镖镖都打中。将门出虎女,真是一点不假。那个不得人心的野鸡毛毛敬轩却说:“丁大爷偏心眼,教出来的徒弟,只教他给自己女儿喂招挨打,当镖挡子使用。”说得太极李兆庆直笑,丁朝威却没有听见。
但是丁武师到底也发了话,对谷万钟说道:“云儿太好争强,这是不对的。”正色的向丁云秀说:“你怎么不顾振杰的功夫深浅?刚才你那一手太重了。其实你轻轻拨他一下,岂不也拆开他那一招了么?摔他做甚么?对待小师弟哪许这样子!”说得丁云秀红头涨脸,轻声道:“劲儿拿不准,我一着急,怕输招,手就重了。”低着头,看了萧振杰一眼,萧振杰这才心平气和些。
群弟子试艺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丁朝威向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一点手,两个人一齐走过来请命。丁武师道:“振武、振纲,你们预备着;等我换了衣服,就拈香行礼。”袁振武应了一声,精神一振,转身来,率领俞振纲重整香案。那萧振杰躲在一边,仍对师哥胡振业、谢振宗、马振伦等,诉说师姐的不是:“哪有当着人摔同门师弟的?连师父都派她不对了。”丁云秀凑过来,穿上长衣,只是赔说他,哄他;谁想越哄他,他倒越有了理,唠叨起来更没完。
忽然二师兄大踏步走了来,道:“还唠叨什么?快把香案收拾干净,师父这就拈香了。”萧振杰和冯振业等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答言;低着头,相率奔了香案。拂尘的拂尘,剪烛的剪烛,一齐忙起来;事少人多,反倒有插不上手的。俞振纲把剑谱一册、剑一口、钱镖十二枚,都摆在案头;袁振武抢着接了过来,重新布置了一回。俞振纲退到一边,自去取来几个跪垫,一一列在案前。
于是各弟子齐在案前伺候着,俱各穿齐长衫马褂。丁云秀姑娘却趁人不见,溜回内宅去了。

第五章 太极门越次传宗
丁武师向阖座来宾,一一周旋,又向师叔左氏弟兄施礼告僭,然后重拈起一束香来。群弟子左右侍立,丁朝威插香下拜,向祖师神位肃然叩头;叩罢起立,复又跪倒,向逝世的恩师顶礼。礼毕退立一旁,令这一班及门弟子,挨次向祖师前,和师祖前叩拜。直等到末一个弟子萧振杰叩拜完了,众弟子雁翅般分立左右。
丁武师站在香案前,微微偏向右首下位,身躯半侧,复向阖座众宾深深一揖。谦然发话道:“弟子滥竽武林,四十年来,深承先师教训、前辈曲护,得至今日。今日是不才闭门封剑之时,又承武林先进不弃,远道光临;武夫至此,幸感何如!不才叨列太极门下,仰承恩师错爱,叫我接掌山左一派。”又向师叔左氏弟兄一拱手,道:“又承我左师叔隔省嘘植,使我得以太极门拳、剑、镖三末技,开门授徒,这都是在下叨窃过分之处。在下自问年老,从前年就打定主意,封剑闭门;但因几个小徒武功还差,所以又延迟了两年。现在不才自顾精力日颓,衰龄谈武,实不应该。今日当着诸位师傅,在下我先行封剑。由封剑之日起,不再拔剑,不再谈武,也不再收徒了。使我全始全终,这都是祖师的大恩,我当顶礼叩谢!”
遂由弟子左右环侍,丁朝威回身肃立,将案上的纯钢利剑双手捧起来,一按崩簧,呛的拔出半尺来长。对祖师圣像高举过顶,口中低祝:“弟子今日封剑,誓不再用;全始全终,祖师保佑。”祝毕默立了顷刻,即插剑归鞘,展剑囊包起,放在案前;然后躬身下拜,三叩首,一揖起来。———封剑的大礼,遂在庄严的仪节中完成。众武师啧啧赞叹:“武林中得这结果,真是难得;四十年一点挫折没有,煞非容易。”
丁朝威设誓封剑已罢,又向来宾致谢。这封剑闭门的仪式,所以广邀武林宾朋到场,这就是隐拒江湖同道,从今不要再以武学相鹏。人家已对祖师封剑设誓了,再有请求拔剑助拳的事,当然不好开口了。而丁武师又不止为封剑闭门,他还要传宗授剑,还要求武林有朋友承认他的掌门高足,照应他的门下弟子。
丁武师转身来,退到供桌右首下方,对众抱拳,朗然发言:“多谢师傅们赏光,弟子丁朝威今日封剑闭门,诸位就是见证。弟子邀请直、鲁群雄光临蓬筚,一来封剑,二来传宗。敝派太极门,我左师叔贤昆仲向在冀南,以太极拳剑,持掌第三门门户,老人家向不授徒。我师弟李兆庆,以太极拳剑,昌大长门次支门户。我丁朝威仰承恩师遗嘱,令我以太极拳、太极剑和十二金钱镖,在山左一带,延续一门宗派。可惜在下无才无能,年轻不正干,空自持掌太极派长门第一支的宗派,竟一事无成,没有克绐师门绝学。收了这几个顽徒,竟没有一个把拳、剑、镖三末技一手兼擅的;会了这个,就不会那个,没有一个全才。按武林传宗的成例,向来是衣钵授受,纯依弟子入门先后,这就叫‘传长不传贤’……”说到这里,武林群雄竟有几个人睁着诧异的眼,猜想丁武师下文要说甚么话。
丁朝威果然接续说道:“只是在下的大劣徒姜振齐,触犯门规,已被在下逐出门墙;衣钵授受,再没有他的份了。若是序齿传宗,那自该二弟子袁振武来继掌我长门第一支的门户……可是我丁朝威仰蒙先师授艺十余年,曾受师门谆谆至嘱,选徒授技,继承宗派,第一要人才可靠,足以昌大门户;第二要拳、剑、镖三末技,色色兼精,尤其侧重的是十二金钱镖。因为太极拳、太极剑,还有三门的师叔,次支的师弟接着往下传;唯有这十二只金钱镖,先师切嘱,要教本派负起担子来,必须把这一种技艺流传下来,发扬开去。就到这一点,可就实令在下痛心。我那大弟子姜振齐天才膂力,在在都是可造之资,偏偏他人品有瑕。自此以后,我在下选徒授技,越加审慎,头一样要人品,第二样才要人才……”
说着,喟然叹息了一声。众武师听丁朝威这番话,个个摸不着头脑,丁门弟子更是惶惑。那二弟子袁振武双目大张,已然听呆了。
丁朝威陡然把话收转,折到本题,道:“现在不才封剑之后,就要传剑授谱,派定掌门弟子了。大弟子已被开除,‘传长’已属不能,在下就只好‘传贤’了。传贤的准则,自然是慎选人品,奉行先师的遗嘱,要从群弟子中,选取那拳、剑、镖三末技全有所擅的人才,尤其是侧重镖法。”
二弟子袁振武听到这里,一双虎目倏然一转……
只听丁朝威道:“我这几个门徒,论功夫,就属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还看得过;五弟子胡振业也还罢了,其余六弟子、七弟子以下,就差多了。论人品,他们都还知道尊师敬业;只是二弟子性情刚点,三弟子韧点,五弟子精干,六弟子朴质,七弟子、八弟子、九弟子是小孩子。我如今就参照着他们的功夫、人品、才气,我认为将来要昌大我太极派长门的拳、剑、镖三末技,是以……是以三弟子俞振纲,比较的合适些……”此言一出,群雄互相顾视。丁朝威这样做,似要越次拔取三弟子为掌门弟子。那么,把个二弟子袁振武可放在什么地方呢?
丁朝威也似看出了众武师的疑讶,忙又大声说道:“是的,我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两年。我曾把二弟子、三弟子仔细考校过。二弟子的剑法好,三弟子的镖法好,他们两人的拳法都好,正所谓八两半斤,势均力敌,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又考查二人的性格,二弟子英锐,三弟子坚韧,性情也是各有所偏。但若论到持掌门户,昌大宗派这一点上,那可就以三弟子较为相宜了。怎么说呢?太极派本得‘柔’字诀,三弟子的性情恰近于韧柔,二弟子却偏于刚烈。况且先师遗训,既然叫我昌大本门三末技,却偏重在金钱镖上;现在我这七个弟子,只有三弟子的金钱镖打得最好,若以他为掌门弟子,恰符先师之望。因此我左思右想,左右为难。我情知二弟子相从日久,素无过犯,无奈我今日,有长立长,无长传贤,从各处比较,只有三弟子接掌太极门,较为相宜。并且还有一点很要紧,掌门弟子的重责,是在领导师弟。若说到指教师弟,细心耐烦,三弟子又比二弟子强些。我这二弟子为人刚强,替我办事,是把好手;可是叫他传授技艺,指拨师弟,我看他总似乎没有耐心烦似的。为了日后的领导群弟、调停同门起见,我看俞振纲好得多……”
滔滔说了这些话,丁朝威最后毅然把装在剑囊里的那口太极剑,又双手捧起来;叫道:“三弟子俞振纲过来,听我授训赠剑!”
二弟子袁振武如晴天霹雳一样。听了这意外惊人的师训,竟几乎晕倒。但他是个硬汉,把胸中沸腾的感情,按了又按,费了很大力气,竟把“难堪”按住。任众宾客的眼光一对一对的向他扫射,他默默无声,挺然侍立着,并不低头,也不开口。
然而师叔李兆庆却发话了。这样越次选拔掌门弟子,在武林中真是少有。众武师不知内情的,都以为怪事;却是互相耳语窃议,一时还没有发言的。只有那个野鸡毛毛敬轩刚叫了一声,被他的同乡韩志武阻住,叫他先看看听听,不要多嘴惹嫌。
李兆庆是太极本门中的人,听师兄这番措施,以为大悖武林成例,先看了看袁振武;袁振武虽然力遏心情,扬扬如平时,到底赤红的脸泛成灰白色了。又看看俞振纲,白素素的一张脸,已是刺促不宁,泛成了赤红色了,可是俞振纲受宠若惊,一时也愣住了!他师父叫他过去,他竟茫然失措,不知所为。李兆庆就忍不住了,又转而看师叔左氏双侠;左氏双侠却只点头,还没说话。李兆庆对自己的弟子低声商量了几句话,奋然走过来,大声叫道:“丁大哥慢着!”
丁朝威回眸一看,笑道:“二弟,有甚么话见教?”李兆庆道:“大哥,你先别授剑,我有几句话,要请教!”丁朝威看了看李兆庆的神色,徐徐说:“二弟可是对我这越次传宗的事有甚么意思么?”也放低了声音道:“贤弟,你可以问问左师叔去,我这是不得已。”李兆庆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用问,我只请教大哥,我这二师侄袁振武,可是素日为人品行不端么?”丁朝威:“笑话,他要品行不端,我早把他逐出门墙了;我那大劣徒就是榜样!……”还要解说,那野鸡毛毛敬轩,到底也挤过来,质问道:“丁大爷,你这么废长立幼,越次选拔三弟子为掌门户、承衣钵的高徒,到底是怎么个讲究?我本是外人,不应该多嘴,可是我打听打听,行不行?”
丁朝威想不到这些人替袁振武抱同情;女儿丁云秀曾悄劝自己,这样子办要小心,不可当众废长立幼,恐怕有人说闲话。丁武师只是不听,他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外人犯不上干预。”况且他这番废长立幼,多一半为几个年幼技弱的小徒弟将来打算,觉得选一个性情和蔼的人为群徒之长,可以拢住人心,可以昌大本门技业。袁振武不是不知自爱,不是不肯用功,只是他性情刚傲,缺欠人和;而他的金钱镖又确乎打得不好,所以丁朝威一再筹思,两年考核,到底看中了俞振纲。他当众宣布此事,正也有一番深心,为得是好教大众承认,把俞振纲立为掌门弟子后,将来可以有人照应;省得二弟子退有后言。虽知袁振武必然难堪,他还想另行设法安慰他一番,却不料袁振武不肯再受他的安慰了!
李兆庆、毛敬轩一齐质问丁朝威。丁朝威力说二弟子并无过犯————“我只为谨守师训,要发扬钱镖打穴的技艺,所以才立俞振纲。刚才俞振纲的镖打得好,诸位都看见过了。”仍然又提起二人的性格:俞振纲的性格学本门的技艺,可称资性相近,袁振武却似乎格格不投。可是丁武师尽管这样解说,在场武师有一少半不以此举为然,但也有一少半武师认为俞振纲的谦和韧柔,有当大弟子的气度;另有一半不置可否,只想看看此事如何了断。
丁武师志决意坚,定要立俞振纲为掌门弟子,见众人不满,陪笑说道:“诸位先辈,诸位同仁,我在下设场授徒,已非一年了。教导这几个弟子,倾囊倒箧,绝无半点偏私爱憎。不过他们的性情各有所偏,因此就对本门武功各有所好,各修各路,各尽所长,他们的成就自然各个不同了。现在选择掌门弟子,为的是继承先师遗志。先师既命我以昌大本门三末技为务,又叫我格外侧重十二金钱镖法;我苦心筹思多日,无可奈何,这才为了将来打算,越次拔取了振纲。艺能所限,我有什么法子呢!”
但丁朝威尽管有理由,这件事在武林中究是破例的,并且掌门弟子只是一个宗派的宗法所系的主体,并不一定要技艺绝伦,压倒同门的。各派中掌门大师兄武功不如师弟的,一向很多很多。在座武师总以为丁武师的话乃是饰词,也许骨子里另有难题。他们既然不知道,也就不便多嘴了;却还是低声啧啧的窃议,脸上带出了种种不同的神气。
僵了半晌,太极李兆庆到底忍不住了,就又朗然发话道:“伯严大哥!”丁朝威道:“福同贤弟。”李兆庆凑过来,说道:“大哥,你这么办,实在好象差点。振武的镖法稍逊,这是无可讳言。但是学问无止境,现在他所差的,将来难保他不迈进轶伦。若是他没有甚么大过犯,何妨激励他一番,叫他潜心苦修,再将镖法锻炼几年。延缓传授衣钵,这也是一个变通的法子,唾?”又低声道:“到底老二哪点差事呢?”
丁朝威笑了笑,答道:“师弟,你误会了。我对振武没有不满,我的心就只在恪遵师训,决非意气用事。三弟子镖法精纯,我料他再有两三年,便要青出于蓝。我这二弟子袁振武却不然,他生性豪迈,不喜细琢细雕,不喜练金钱的。最近这几年,我哪一天不催他好好的练镖?无奈性之所远,我到底不能硬勉强他……”说到此,他把袁、俞二弟子叫到面前,正色说道:“振武、振纲,你们跟我不止一年了。你们说,我这师父待承你们,有没有偏心眼?我传徒授技,是不是把你们几个人一视同仁?我的拳、剑、镖三末技是不是全搬弄给你们学?振武,尤其是你,你想想看,我这几年是不是逼着你练镖?我说本门中拳、剑、镖三技并重,顶要紧的还是镖法,这句话是不是我天天叨念?现在到了选择掌门弟子的时候,我万不得已,才越次拔取了振纲。振纲,这不是我偏爱你,这是你自己镖法挣出来的。振武,我更不是不满意你……虽然这么说,我也知道叫你难过。但是,你师祖的遗命如此;我今日封剑闭门,为光大门户计,我只可如此做。振武,你也用不着难过,我已经另想了办法,我自然另有安排你的道理。”
只见俞振纲垂头望地,只偷睨了二师兄一眼,一句话也没敢说。二弟子袁振武,此时面色已经如常,晃晃悠悠,竟陪着笑脸,走了两、三步,来到香案前面,突然大声回答道:“是是!师父的安排很是!弟子实在不及三师弟。论技艺,论品性,我全不如!老师这番安排,诚然是‘选贤与能’的意思。弟子我袁振武从师有年,久承训诲,老师的苦心,弟子我很明白。这只怨弟子自己没有耐心,没把镖法学好。现在老师为发扬本门镖法起见,选取我三师弟为掌门高足,这是弟子求之不得的事。弟子情愿退让!”说罢,他一揖到地。侧身来,向三师弟俞振纲突然改口,叫了一声:“大师兄!”忽地他又一翻身,走到太极李兆庆面前,颤声说道:“师叔,你老不要替弟子费心了!常言说得好,知徒莫如师、弟子的不肖,师叔知不清,我老师却看得最真。老师这样办很好,只要借这一番废立,本门武术将来日益发扬,那就是弟子的大幸!”顿了一顿,他又满脸陪笑对丁武师说:“师父,你老不要为难,弟子的心事,你老是知道的;弟子是专为习武健身,并非争雄逞胜。弟子远道从师,忝列门墙,就是一个心,来学能耐;决不是为承继宗派来的。这次俞师弟继掌本门,最好不过;弟子从此以后,倒可以虚心受教,专心独善了。再用不着陪伴各位师弟,喂招传技了。现在各位老前辈们全候着师父授剑传宗。就请老师赶快完成大礼吧,别叫诸位老前辈们久等了。”说罢,俯首而退立到群弟子的身后。
这时候全场中百十对眼睛,一齐注视着袁振武。袁振武侃侃而谈,不动一点声色;俞振纲却慌忙拉住了袁振武,道:“二师兄,你不要折杀小弟了。小弟是……决不敢当!”袁振武笑了一声,把俞振纲的手甩开;俞振纲忙又向师父说道:“师父,弟子我实在不敢越过二师兄,我哪能比二师兄呢?……请师父务必收回成命。”袁振武倒很镇定;俞振纲却惶恐失措,万分不安起来。
丁朝威武师也不禁动容,双眸注定袁振武,点了点头。却又侧脸来,对俞振纲说道:“振纲,你不许违拗我!”
丁武师这回举动,在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实在弄得不很漂亮。但他却是一生阔大爷的脾气,不认错,不服输的。当下,只向师叔左氏双侠使了个眼色。
左氏双侠道:“且慢!”众人一齐看这一对老人。要听听丁武师的这两位前辈的说话。左氏双侠由上首席次,转到香案前,向众人抱拳道:“诸位师傅们!伯严这一回封剑传宗,单单择定了俞振纲徒孙,情实差点;可是他也有他的难处。在事先他曾经向我弟兄请示过,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有何爱憎之见。他所以这样,一来他是为奉行我们先师兄的遗命,二来是为了他这些小徒弟将来的技业打算。刚才他自己也对众说过,其实是肺腑之言,决非饰词。袁振武这孩子很自爱,伯严也常夸奖过他。这一回废长立幼,伯严心上也很为难。他这番越次择取了俞振纲,在伯严扪心自问,固是一秉大公,良非得已;可是伯严他总觉对袁振武这孩子,有点歉然。况且振武从师多年,有功无过,一旦越过他去,伯严实在难过了好些天。所以才对我弟兄商量,求我弟兄给他想个变通的方法,可是我也想不出法子来。这怎么办呢?后来还是伯严自己想出一个主意,教我弟兄把振武承继过来。我弟兄也想到自己空修武术多年,一个可心的徒弟也没有;现在我就把振武收揽过去。教俞振纲这孩子,仍旧跟伯严,承继山左太极门。振武呢,跟了我弟兄去,就教他承继我这冀南太极门一派。如此,他二人各得其所,也就没甚么为难了吧。不过这一来,我这一对老头子却不费一点力气,凭白拣了这么一个掌门户的大徒孙,我老头子倒拣了便宜柴禾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好!”野鸡毛毛敬轩首先喊了一声道:“这还罢了。若不然,可真叫人家孩子窝心呀!”
丁朝威微微一笑,道:“在下这片苦心,左师叔说得明明白白。振武,你听见了没有?你就转在你师祖门下吧。可是,这只是名分上的事;振武,你不要难过,你就是承继师祖门下去,你还是照常在我这里练功夫,我还是照常指点你,我叫振纲他们仍然称你为师兄。只不过我把这传剑授谱、继掌门户的事,传授给你俞师弟罢了。也无非是叫他多担一分责成,替我管教你这几个师弟而已。这么办,总算对得过你了。”
袁振武一声不响,听到此,抢行一步,跪了下去道:“我谢谢师父。弟子不肖,师父还是这么成全我,弟子实在感激,至死不忘!”拜罢,又退回去,立在群弟子背后。丁朝威看了他一眼,道:“振武,还有你左师祖,从今后两位老人家,可就是你的嫡亲祖师了,你还不过去行礼?”
袁振武诺诺连声,道:“是,是!”这才又走到左氏双侠面前,道:“师祖,我谢谢你老,给弟子留……”话没说完,头面一俯,双眸一转,赶紧的跪拜下去。拜罢起身,堆下笑容来,又退回群弟子背后。
在场群雄看见这个样子,各个转念。丁朝威的师弟太极李兆庆点了点头,也不再说甚么。众宾有的就欢声敷衍道:“这么办很好。丁大爷,你就赶快行礼吧。”
丁朝威笑了笑,先向师叔左氏双侠谦逊了一声,转身伸手,把那柄青钢太极剑捧起,随手将剑囊褪落下来。又回身向外,叫道:“振纲,过来。”俞振纲很蹦蹭的应了一声,走到师父面前,垂手一站。丁武师眼光向全场一瞬,肃然捧剑当胸,说道:“振纲,我今日授剑传宗,选定了你。你要敬谨拜受我这把剑!”
俞振纲心中一惶乱,应了一声:“是。”偷眼一看,迟迟说道:“师父!弟子不敢……”丁朝威道:“甚么?”左氏双侠道:“振纲,你就不要谦辞了。你要遵从师命!”左世恭把手掌一伸,俞振纲前趋半步,跪在丁朝威面前。
丁朝威捧着剑,将面色一整道:“振纲!我今日广邀武林同道,封剑闭门,同时授剑传宗,把这柄剑传授给你。你接了这柄剑,你就是掌太极门山左一派门户的人了。从今以后,昌大本门三绝技,保持已往的名声,发扬以后的声望,全系在你一人身上。这把剑该授到你身上,并不是你随随便便可以推辞掉的,可也不是轻轻易易就接得过来的。我今日把这柄剑传授给你,振纲,你可知道我为甚么传到你身上?你知道你该怎样使用这剑?从今以后,你担着甚么责成?”
丁朝威发出这一问来,在场众宾一齐看俞振纲。俞振纲跪在恩师膝前,心神稍定,却还是扑通扑通的心跳;骤承师问,颤声答道:“弟子愚笨,辜负师恩,弟子实不知自己有何寸长,得邀意外的期许!不过弟子既承恩师赐剑,弟子今后惟有尽心竭力,精研本门绝技,恪遵门规,昌大门户。将来仗剑跋涉江湖,能不辱没老师这把赐剑,这便是弟子的一片痴望。只怕弟子有心无力,未必能做到。”
铁掌钮禄喝了一声采,道:“答得好!”对野鸡毛道:“老毛,你别看他年轻,说话哆哆索索的。这几句话不傲不狂,答的实在好。”野鸡毛从鼻孔哼了一声道:“谁不会说话呢。这有甚么!”
丁朝威听了俞振纲的答辞,点头说道:“你说的话大致不差,你果能如此存心,倒也罢了。不过我所以授剑给你的一番微意,你难道体贴不出来么?”俞振纲嗫嚅道:“弟子实在糊涂。……”丁朝威笑了笑,道:“看你样子好象聪明,你竟这么粗心么?振纲,你听我告诉你。我自承师训,在江湖上浪迹将四十年,幸没玷辱了恩师的赐剑。今日我授剑给你,自然我也望你不要玷污了我这把剑。我从今日起,封剑闭门,就不再谈武,也不再授徒了。可是,我本身上说不定还有未了之事。将来万一有人找到门上来,也许是朋友相烦,也许是仇敌来扰;那时节你是掌门弟子,可就该由你替我出头,这是一点。并且我又收了你这几个徒弟,在你以下还有五个小师弟;我既然封了剑,闭了门,这以后指教他们、约束他们、照应他们,可又是你这掌门弟子分内的事。本门中全副的担子,全丢在你一人身上了;担得动也得是你,担不动也得是你。你可明白了么?”俞振纲俯首答道:“弟子明白了。”丁朝威突然反诘道:“你明白了什么?”
俞振纲本在跪听师父解说他被选为掌门弟子的缘由,不想老师只说了些掌门弟子应尽的本分,便突然反问过来。登时面红过耳,又不知所答了。
丁朝威道:“振纲,你听着。你接剑之后,你的责任是很重的。你刚才说得好,你须要昌大门户,发扬本门拳、剑、镖三绝技;但是你将由什么法子来做到呢?这第一要着,便是由你本身做起,要精研三技,以尽所长,谨守门规,以善其道。另一方面,便是开门授徒,把本门技艺广传出去。可是开门授徒乃是后话,眼前的事呢,……”用手一指道:“便是你这五个小师弟,全要你好好的操心,把拳、剑、镖三绝技,认真教给他们,一点也不许藏招匿技,一点也不许偷懒懈怠。无论如何,你要造就他们。你明白了么?”
俞振纲这才有点明白了,老师的言中微意,原来是在这一点上。
丁朝威又道:“你接掌门户之后,第一不许妄自尊大。管束他们自然要严,督促他们自然要勤;但是你不要忘了师兄弟还是师兄弟,你不许颐指气使,任意凌辱他们。你看待他们,要如亲兄弟一样,要耐烦,要柔和,不可动不动就骂他们笨。他们有的是初学不得门径,当然教着费力。试招喂招,不可用力逞强,打重了他们,误伤了他们,那都是你的不对。我深盼你宁宽勿严,宁严勿苛。将来你持掌门规,清理门户,你又不可一味护庇瞻徇。同门中如有挟技为非做歹的,你该罚则罚,该惩则惩;总以剪除害马,力保门风为要,不要滥充好人。振纲,我言尽于此,你要努力自爱!我把这口剑传给你了,我可也把五个小徒弟托付给你了。你要尊师、敬业、守法、爱群。对待师弟们,要倾心授技,不得藏私,不得偏待;你好自为之,勿负我望。来,接剑!”
俞振纲恭聆师训,赶紧叩头起来;往师父面前,抢行半步。丁朝威俯身授剑,俞振纲双手捧接过来,便要放在香案上;丁朝威忙道:“振纲,先不要释剑。来,你站在香案这边,受师弟们的参拜。”
俞振纲局促起来,但是礼不可缺,依言退到香案前下首。却不料师父先不呼唤群徒,竟缓步走到拜垫前面,侧身朗然说道:“振纲,你今日接掌本门,受我丁朝威托付,昌大门户,一肩重责全在你身。但盼你一心向上,不负我丁朝威的一番期待!”说到这里,深深一揖。俞振纲慌得捧剑答礼,手忙脚乱起来。
丁武师满面春风道:“振纲,我拜的不是你,拜的是我山左太极长门这一枝接掌门户的传人。你受我这一拜,我愿你来日能替我丁某发扬光大本门的艺业。”说罢回身,向两旁侍立的弟子说道:“现在我立振纲为掌门弟子,以后便由他替师父持掌本门门规;凡属本门的弟子,全应受他的约束,你们理应上前拜见。不过,我这次越次他,我也情知是破例的事。你们如有非议的,要趁未行大礼之前,赶快说出来;此时他的身分尚在存废之间,尽有议论余地。若是一行大礼,名分已定,他就是掌门户的人了。你们个个都要遵从他,受他的训戒管束;有敢蔑视他的,那就是叛规悖师。你们可有甚么说的么?”
群弟子相顾错愕,只偷看二师兄袁振武。袁振武本立在首位,却退处五师弟胡振业的背后,悄然无话。丁门弟子胡振业以下,一时愣住,既不持异议,也忘了行礼,更没人出言。丁朝威又说了一句:“这正是该讨论的事,我正要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有话,尽管说出来。要是你们认为师父这番举措不为无理,那你们就上前来,拜见你俞师兄。”
群弟子到此才微微蠕动起来;但由胡振业起,竟迟疑不敢举步,只等着二师兄袁振武的举动。袁振武忽然微吁了一声,从胡振业背后闪出来,笑声答道:“是啊,快拜见大师兄去,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大师兄了。”笑涌满脸,拔步上前,向丁武师说道:“我山左太极门幸得传人,乃是我本门中天大的幸事。凡属同门弟子,谁不欢庆;哪有当着老师的面,倒非议的?老师快别这么说,我们都愿意。弟子自己比师弟们痴长了几岁,就由我引头行礼吧。”
袁振武龙骧虎行,趋行至拜垫前,将长袍一挎,口称:“师兄!小弟袁振武,给师兄叩喜。”说的快,拜的更快。左氏双侠、丁朝威刚要说话,袁振武已经拜了下去。俞振纲十分惶恐,赶忙把剑放在香案上,回身拦阻,已经不及。急忙一栽身,也还拜下去;袁振武早已拜罢,站立起来。俞振纲颤声道:“二哥,你别这样,叫小弟无地自容了!”袁振武哈哈一笑道:“礼当如此,这是师父的意思。师兄若不受小弟一拜,小弟更无地自容了,那我可真是门外汉了!”立刻拜罢,立刻回身,立刻退到原立处。左氏双侠摇了摇头,便看丁朝威;丁朝威板着脸,不说话。左世俭向袁振武点手,道:“振武,你过来。”低声说道:“振武,这个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你还是振纲的师兄,振纲还是你的师弟,你师父不过教他接掌门户罢了。”袁振武笑道:“师祖快别这样说。俞师兄持掌门户,当然是大师兄;名分如此,不能乱来的。你老还不知道弟子的性情,我师父是很清楚的。弟子只是一心学武,对这名次先后,一点芥蒂也没有。况且俞师兄样样比我强,弟子心又粗,又没耐性,又不会教导师弟们;现在老师授剑传宗,名分已定,弟子不是,那糊涂人,弟子决不敢再叨窃大师兄的名分了。”
袁振武只是二十几岁的人,这番话光明正大,倒说得左世俭一时没话了。点了点头,拍着袁振武的肩膀道:“振武,你很好!我老头子很爱惜你。你是有志气的。要不然,你就跟了我去吧。我们老哥俩还有点糟把戏,索性都传给你;将来你就替我持掌门户。”袁振武怔了一怔,答道:“那是师祖的抬爱。”并未说出愿否来,就又退回原处。
丁朝威任由两位师叔安慰袁振武,他仍叫着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七弟子谢振宗、八弟子冯振国、九弟子萧振杰,挨次拜见掌门师兄;胡振业等欣然行过礼,俞振纲一一答拜。群弟子拜毕退下,低声的七言八语,悄悄议论起来。这里面顶喜欢的是萧振杰和谢振宗。六弟子马振伦却叹了口气,悄对胡振业道:“这真想不到!五师哥,你想这工夫,袁二师兄不知怎么难过呢。”胡振业摇头,道:“少说话。”
俞振纲也要退下来,却被师父叫住。丁武师在香案旁,复将案上一具金漆拜匣似的东西,取过来打开。这是丁门三绝技之二的奇门十三剑的剑谱,和太极拳的图说,剑谱末页还附着剑术传宗的题名录。丁武师展开剑谱,抬笔题名,在自已名下,添写上俞振纲的姓名、年岁、籍贯,和某年拜师、某年继承门户,这末一项就填得今天的日子。然后丁武师投笔捧谱,对俞振纲说道:“振纲!这本剑谱,乃是我前两年亲手抄摹的。当年我出师时,也承恩师手赐一册,我依此谱,传授了你们,现在我封剑闭门了,我就把这一册传给你。你可照这本剑谱,自己用心参悟;你的剑术本来差些,你要好好用心,太极剑的诀要都在这谱中了。你自己弄熟之后,再挨次传给本门同学们。凡我门中的弟子,先练拳,次练镖、剑,不锻炼到火候,不得以剑术示人,免贻门户之羞。”又拿过“太极拳图说”来,道:“这一本拳谱,是你师妹替我抄写的。你可以照抄一份,交给你这几个师弟。但是不得允准,千万不准他们转授别人。”
丁朝威说罢,将两本谱仍放入匣内;另将自己常用的十二个金钱镖拈起来,也放在剑谱匣内,对俞振纲道:“这十二个金钱镖,虽是平常的康熙大钱,却曾用它打败了江南贼一撮毛,和鲁南巨寇七爪狼。我由此在武林中,赢得虚名,立定脚步。现在我也送给你,做个念想;今日我算是倾囊相授了,但愿你将来也倾囊授给你这几个师弟,替师父尽一番心,给本门争一口气。此后本门的名声,全在你一人身上。做师父的不再多嘱了,你要勉力自爱!”
俞振纲叩头拜受,接过来仍放在香案桌上。丁朝威命振纲亲手拈香,插在香炉中;重新行礼,叩谢祖师、业师,拜见本门长辈、武林先辈。丁武师封剑闭门、俞振纲受剑掌门的大礼,到此完成。丁朝威率这新授的掌门弟子,重与到场众宾周旋致谢。跟着撤下香案,重开华筵,和大家欢叙。

第六章 飞豹子飘然远引
随后筵罢,群雄一一告辞,握别时,丁武师向大众重重托付一回,请大家照应这个掌门弟子俞振纲。到场武师都是友好,自都欣然领诺;那捣蛋鬼野鸡毛毛敬轩也挑大拇指,说:“丁大哥,你还不放心?你这掌门弟子满不含糊,我们自然互相关照,说实了,我还要求你们爷们照应呢。”
众宾有从远道来的,当日假馆于丁宅,盘桓了一、两天也就陆续回去。到第三天,宾朋散尽;丁宅内外除了主人师徒,只剩下师叔左氏双侠,和师弟太极李兆庆师徒数人,没有外人了。李兆庆到底闷不住,背地埋怨丁朝威:“大哥,你这事办的不漂亮!”丁朝威笑道:“怎么不漂亮?你说我废长立幼不对么?但是我没有法子呀!”李兆庆摇头闭目,道:“废长立幼本来不对。左师叔告诉我了,你是为了你几个小徒弟,不得不然,这还有的说。但是你不该当众宣布呀!你不会不请外人,暗含着只叫本门的人到场,不就完了么?何必当着这些人,废长立幼,岂不叫你那二弟子太过不去了么?人有脸,树有皮;大哥,你想一想,况且年轻人谁不争先要强?”丁朝威微吁一声,道:“唉!二弟,你不知道,我正为废长立幼,才挤得没法子,广邀武林到场观礼。若不是越次选拔俞振纲,若是顺条顺理的办,我邀这些人做甚么?”李兆庆愕然不解,左世恭道:“福同,伯严的意思就是怕将来有争长的事情,这才迫不得已,广邀大众。他不只为邀武林同道观礼,他是无形中邀他们做见证。你明白了?”左世俭叹道:“究竟不很妥当,振武太难堪了。我只怕他和俞振纲,从此不争长,难免将来结怨!”
丁朝威默然不语,半晌才说:“事难两全!”转对李兆庆道:“福同师弟,你只知这样一来,太叫振武难堪,你可不知道振武这孩子太叫他几个师弟难堪了。他的规矩比我还大,贤弟你是没看见;他一下场子,师弟们都得把应用的器械给他预备好了。练的时候,手法又重;一个不钉对,他把眼一瞪,那几个师弟竟会吓得一哆嗦。练完了,他往那里一坐,这几个师弟就象小跑似的,给他打热毛巾,斟茶,弄这个,弄那个。我的四徒弟就是跟他合不来,呕气走的。若论他这个人,很知要强,也很自爱;就是脾气不好,太刚太傲,眼中没有别人。说话更嘴冷,随便一句话,就把人的心扎一下。”
李兆庆微微一笑,师兄丁朝威批评袁振武的性情,倒有半停跟丁朝威当年的脾气相类。丁朝威就是生性傲冷,只是看待同学不甚严刻罢了;别的毛病简直跟今日的袁振武难分上下。丁朝威当年也是没有耐性;李兆庆记得自己那时候以小师弟的地位,跟大师兄学艺时,丁朝威往往不肯耐着性子指点,总嫌自己笨。现在,展眼四十年,易地而处了,他这徒弟袁振武指教同门,也是不耐烦,他倒看不下去了。可见两个人的脾气禀性,如果真是一样,反倒不易投合。丁朝威
的性格偏于刚直而冷傲,他却看中俞振纲的韧柔而肠热,这真是相反相成,刚柔相济了。
丁朝威既不受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李兆庆也就不再言语了;半晌,才笑着说:“大哥,你还记得咱们那时候不?”
但左世俭却说:“伯严现在就是这样办了;不过,还得安排将来。你以后怎样发付袁振武呢?”
在封剑传宗的当晚,左氏双侠看出袁振武的处境难堪;为了安慰他,曾特地把振武找来,屏人很劝慰了一阵;打算临别时,就把袁振武带走。双侠既然答应收他为掌门户的徒孙,就要认真把他收归门下;一对老头子说是趁着还能动弹,要好好的指拨他,成全他。袁振武沉了一沉,称谢道:“师祖的意思,是怕弟子在师门不好看。师祖,你老看错了,弟子实实在在决没有争长争名的心思。弟子跟我老师多年,我们爷两个脾气非常投合,跟亲父子一样。他老人家这回废长立幼,实在一秉大公。若依着我老师的私心,倒恨不得把衣钵传给我;无奈弟子镖法不行,我老师又得遵行先师祖的遗训,没法子,才选中了我俞师弟。究其实我老师心上最偏疼我,我不是体贴不出来。……弟子的技业还欠钻研,弟子打算仍在我丁老师门下学习几年;只要老人家不撵我,我决不走。别看弟子不得当掌门弟子,弟子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还想让师父好好的教给我钱镖打穴法呢。……这么办吧,弟子还是先伺候我丁老师两、三年。等到三年以后,师祖如不嫌弃我,那时我再往冀南找你老人家去,那时节我再求二位师祖栽培我。”
说话时,态度自然,毫没有惭恨怨妒之意流露;左世恭、左世俭这对老头子,。倒叫他这一番话感动了,拍着袁振武的肩膀道:“好!振武,你这孩子真明白,真有容让,难得的很,我最喜欢象你这样的。你今年二十几了?”袁振武道:“弟子二十七了,实在没出息。”左世恭眼看着老弟左世俭道:“不忮不求,这孩子真是难为他。我一定要收下他。振武,三年之后,你只管投奔我去。”袁振武道:“师祖过奖,弟子一定要去的。”
大礼已成,华筵已罢,丁宅上下还是很忙。袁振武照平常一样,忙前忙后,提起精神来,给师父照应一切。但由授剑之日起,名分已定,自然不便再教师弟们练武了;就有同门找他,他也笑着推辞,道:“找大师兄去吧,我还要找大师兄呢。”这句话倒象扪之生稜似的,可是他也不得不这么说。同门群弟大半跟俞振纲不错,自然这是俞振纲好脾气,有耐性所致;他又口懦,不好说人。但马振伦却与袁振武交情深厚,最谈得上来。马振伦避着人,私问袁振武将来的打算;并且说:“老师这一回办的实在不大妥……”袁振武连忙摆手,道:“你不要瞎说!振伦,我盼望你揭过这一章去,你别跟我谈这一段,好不好。”马振伦看着袁振武的神色,忍不住又叩问他的心思,和将来的打算;袁振武通通拿别的话岔过去。一晃五天,左氏双侠走了,李兆庆师徒也告辞回去了。
袁振武和往日一样,照常替师父料理家事;只不过有的地方,只帮忙,不再作主了。遇事请教俞振纲,称俞振纲为师兄,俞振纲再三谦拒,又禀知师父。丁朝威道:“振武,你还是师兄,你不要这样称呼他。”但袁振武说道:“师父,这是甚么话?弟子不能由我这里错了辙,乱了行辈。”丁朝威年虽老,禀性依然倔强;闻言怫然,遂吩咐俞振纲:“你二师兄既然总这么说,你何必谦让,由他叫去吧。”
袁振武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有三样不同;第一是改了称呼,第二是不再教同学,第三是他往日常上街闲逛,现在有事没事,总在自己屋里坐着看书。丁朝威也时到他屋里看他。他忙站起来侍立;丁朝威翻动袁振武所看的书,只是一部《三国志》罢了。振武平日不好看闲书的,现在却是上场子练功夫,下场子就到屋里一坐,看书,练字,写大楷。这是他先前没有做过的事。一群师弟们遵师切嘱,称俞振纲为俞师兄,袁振武为袁师兄,礼貌照前。可是下场子教功夫,倒是胡振业的事了。袁振武依礼不再教,俞振纲据情不好教;丁朝威明明看出来,背地里把俞振纲数说一顿,教他以后当仁不让,不许再谦退了。
光阴有时过得迅速,有时过得迟慢。自经授剑之后,袁振武觉得光阴过得太慢,好象挨过一整年似的,实际才两个月有零。到第四个月头上,袁振武忽然接到家信,掉着眼泪,告见师父。一进上房,便磕了一个头道:“师父,弟子的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这是弟子的家信,催我赶紧回去。”丁朝威道:“哦!你母亲病了?是甚么病?”袁振武满面凄惶道:“信上没有提明,不过家母原有肝气病的病根,一定是又犯了。家中又没人,叫人很不放心。……”丁朝威望了望袁振武手中的信,袁振武忙双手呈上去。这封信上写着:“字寄山东文登县东关丁府袁二爷振武平安家报”,下款便是袁振武的故乡“直隶乐亭南乡袁家庄”。丁朝威只看了看这信的封皮,就把信原封交还了振武,沉思一回,道:“你母亲既然病了,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你可是要回去,看望看望么?”
袁振武侧立在师父面前,自己将信笺由信封筒内掣出来;是两页花笺,写得满满的字。信手翻动着,对师父丁朝威微喟一声,道:“弟子此刻心乱如麻。家母是上了年岁的人,她老素有气喘的病。弟子打算跟你老告几天假。……”
丁朝威“哦”了一声。袁振武忙道:“弟子也知道自投师门,技艺未成,实在不应该半途而废。但是家母上了年岁,又是老病,弟子的内人又打五年前死去了,家里实在没人服侍。这封信催得着急,叫弟子马上就动身。老师,你老瞧,这不是说着:‘病重思子,见字速回,迟之一日,恐贻终身之悔。’……你老瞧这话!”双手又把信举过来。
丁朝威摆了道:“不用看了。我们武林中人,最讲究孝、义二字。你老娘既然抱病思子,自然你应该赶紧回去才是。但盼吉人天相,你母亲早早告痊,你再敞开功夫学艺,也易得安心,作老师的焉能强留你?不过是,这信你多咱接到的?我听说你是行二,你大哥呢?他现在家么?”
袁振武道:“信是咱们文登县本城威远镖局给捎来的。我的大哥倒不常出门,不过他也有时候到保定铺子里看看,这信里没提到他,也许他上保定去了。你老看,这信上不是说,家中一个男子也没有,连请医生抓药都为难么?我大哥多半许没在家。”
丁武师沉吟道:“那么,……就是令兄在家,你母亲若是真格的病了,她自然也盼望你回去,你打算哪天走呢?”
袁振武皱眉道:“师父府上这两天也没甚么事。若不做甚么的话,弟子打算今天就走,我可以到烟台搭海船。”丁武师笑道:“今天就走?那太疾促了。你我师徒也相处多年了,你这次回家……”改换话头道:“我想你母亲既是老病,也不见得迟误两天就怎么样。我还要给你饯行呢!你看明后天走,可行么?”
丁朝威非常和气,坐在椅子上,伸手一指茶几旁的坐凳,命袁振武坐下,和他蔼然叙话。袁振武肃立不动,嗫嚅道:“老师给弟子饯行,弟子万不敢当。况且家母病愈,弟子稍为在家耽搁个月期程,还要立刻翻回来呢。弟子既然忝列师门,总盼望恩师始终成全我,等到我学艺粗成,才肯拜别师门哩。老师既然这么说,弟子就多耽误一天,明天一早走。弟子打算现时就打听船去。”丁武师默然寻思了片刻,道:“你明天一定走,我也不勉强拦你。本来我立的门规,弟子艺业未成,绝不愿他轻离师门。你这回却是例外。你关怀母病,归心似箭,做师父的决不能强把你留下,耽误了你的孝心。就是这样,今天晚上,我和你这几个师弟,给你送行。你我师徒也可以借一杯水酒,畅谈一回,你不要推辞了。”又说了几句闲话,把手一挥,令袁振武下去预备行装。
丁门中群弟子立刻全晓得这件事了——袁师兄接得家信,要旋里省视母亲去了,头一个就是得承师传的俞振纲,先来到袁振武的房下;口称师兄,黯然动问。他口齿素讷,很想开解几句话来,只是说不出口。袁振武看了振纲一眼;特别的客气,却将方才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别师门,探母病;母病痊,就回来。别的话却没有,跟着胡振业、谢振宗、萧振杰等,也都来见袁师兄,慰问叙别,商量着也要给袁师兄备筵相送。袁振武笑道:“诸位师弟们,咱们不过是小别;家母病好了,我还回来呢。刚才师父说,也要给我饯行,没有折杀我吧?我在师门中,鬼混了这些年,于师门三绝技毫无心得;我又不是出师,只不过暂时告假,你们送的甚么行?不过我比小弟痴长了几岁,又早投师门几年,在俞师兄没接薪传前,师父命我给诸位领招;我呢,笨手笨脚,常不能善尽先导之责,我就很觉对不住大家了。大家还要给我饯行,这不是骂我么?”只匆匆的打点行囊,看觅船只;对师门饯别,坚辞不肯当受。
六弟子马振伦,和袁振武交深莫逆,听说袁振武突然告归,心中诧异,趁振武到各处辞行,抓了个机会,忙来陪他一同上街。暗中动问道:“二师兄,你这回可真是老伯母有病了么?”袁振武豹头一低昂,虎目一翻,微微笑道:“六弟,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拿老娘有病说着玩的么?”马振伦紧握着袁振武的手,叹道:“二哥,你我弟兄彼此换心,你不要瞒我。你心上不痛快,我们是晓得的。我问你,你这一去,还回来么?”袁振武不答。马振伦又问了一句;袁振武低着头方要张嘴,却又笑了,大声道:“六师弟,我怎么不回来?我的金钱镖法直到现在,还没有练成。既入师门,必得绝艺,我怎能半途而废,一去不回呢?”
马振伦非常叹息,徐徐说道:“二哥,你的心我最明白,二哥,咱们学的是能耐,争的是志气。若叫我说,你竟可投到左师祖门下去。左师祖老哥俩既然那么爱惜你,我看你要是投了去,一定能得他老哥俩的重看,好歹把功夫学到手里。哪里不能学能耐?哪种功夫不能争名露脸呢?二哥,你千万不要因为这小小的波折,就灰了心。老实说,师父这一回事办的并不很对,我们作徒弟的敢说甚么?那天李师叔和毛敬轩都不服气。说句不中听的话吧,二哥你性子太直,脾气太刚,你又爱憎是非太明,不象俞师兄有个韧劲。你那样教导我们,你是一份好心。可惜有好心,没好话,招得这几个同学都闹着受不了,有的说师父好伺侯,师哥不好伺侯。二哥,你就吃了这个亏了。只有我知道二哥的,二哥你是刀子嘴豆
腐心,别看话厉害,心上满没甚么!”
袁振武默然,跟着咳了一声,道:“我知道萧师弟嫌恶我。”马振伦道:“他是小孩子,他的话有什么干系?”袁振武恍然道:“这一定是俞……我明白了,我袁振武就只知道凭良心一直做下去,我不会讨人的欢喜,我也不会哄师父;我不如俞,我很明白。”不觉的脸上变了颜色。但是马振伦却说:“二哥,俞师兄人前人后,总是那样,他也没有什么。我告诉你二哥,你存在心里,可别说出来;这里头第一个不痛快你的,实在是我们那位师妹云秀姑娘,和胡……”
袁振武矍然说道:“是她不满意我呀?”这却是袁振武不曾想到的事。他自五年前丧妻之后,家中老娘屡催他续娶,他大哥袁启文也曾来信劝他。他抱定了初娶由父母,再婚由自家的主张,竟把母兄给他几乎聘定了的一头亲事,硬打退了。他要于武林中,物色一个女同好。而这个小师妹,虽比自己小着六、七岁,他想自己久当掌门师兄之责,等到艺成出师之后,便可以敬烦大媒。……哪晓得遇着这废立之事!俞振纲一个后起晚进,带艺投师,入门既浅,技艺平常,想不到他竟越过了自己。他更想不到这个小师妹,平日载笑载言,同场习艺,师兄妹间似无芥蒂,怎么她会对自己大为不满呢?
袁振武忍不住了,陡然转睑,抓住了马振伦的手,道:“这是真的么?你怎么知道她不痛快我?”马振伦道:“唉!过去的事不必提起了。”
袁振武道:“不然,不然!我知道师父素常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前月这回事,真出我意外,我正不知道从哪里受病。这么说,竟是我得罪了云秀的结果么?我可是怎么得罪她的?她是老师的女儿,又比我们小,又是女的。我,我,我怎么会惹恼了她?”马振伦道:“二哥不要误会了。云师妹倒没有说出不满意你的话,她却是每逢看见你和俞师兄争胜,或者你跟我们练对手的功夫,你偶然失手,打重了我们,云师妹就不很痛快。她常说,袁师兄挟长恃艺,总想压人一头;这是她常说的话……”
袁振武爽然大悟了,半晌道:“好!我明白了。不错,你瞧云姑娘跟你俞师兄怎么样?她又说俞师兄如何呢?”马振伦道:“她说俞师兄有耐性,心细胆大,将来一定有成就。”
袁振武道:“噢,这不是跟老师说的话一样了么!她一定说我没成就了?”
马振伦道:“她倒没有那么说。她说二哥你有个狠劲,将来也有成就,就怕将来要多碰钉子;她说你性情暴!”袁振武猛然笑起来道:“好一个女孩子!她是说我有个狠劲么?她说我性情暴,没有人缘,将来要多碰钉子,可是这样话么?”马振伦道:“大概师父跟她都是这样说。”
袁振武竟忘了走路,沉思道:“她也算是我的知己了。她说我有狠劲;哼,我就不会那么娘娘们们的,细嚼烂咽的,所以我就练不好金钱镖打穴道。但是,走着瞧吧。我和姓俞的天生就不一样;他会柔,我会刚;他会和气,我会硬气。我是男子汉,我不是女人!”
说到此,袁振武陡然咽住,觉得说话太多了,忙又换出笑脸来,对马振伦道:“练武这种事,也不过是健身而已。我呢,到底也不过是奉了先父之命,叫我学会一套武功,在家乡住,省得受那帮土混混的气。你还不知道,我们乐亭那地方软的欺、硬的怕。我父亲万贯家财,常受本县绅士们的欺负。我先父就叫我大哥习文,考秀才,中举,求官,借此支
撑门户。又叫我习武,练功夫,应试武场,也无非是顶门户、守家业的意思。可是我既入门径,我又不打算跑马射箭了,我偏爱我们拳家技击;我觉得做了武官,也没甚意思,还不如做个武林名拳师,倒也可以镇慑乡党肖小。我们邻县的名武师童敬林,家有两顷地,徒弟盈门,谁也不敢欺负他;他的功夫我是很羡慕的。只是那时他已经闭门不授徒了,承他推荐,把我引到咱们丁老师门下。我已经学会这一套太极拳,又学会一手太极剑,够用的了。实告你说吧,我这次回家看望家母的病;母亲病好我也不回来了。我从此要洗手不再练武,我要在家务农了。有这点功夫,足可以支撑门户;再练得更好,又去作甚么?我不想开门授徒,我也不想保镖为业,我从此不干了。”
马振伦道:“倒是我说错了,二哥千万别灰心,还是更求深造。依我讲,还是投左师祖去的好,他也是直隶人,和二哥同乡。”袁振武微笑摇头。马振伦不觉凄然,喟叹道:“这么说,你我弟兄相见无日了!”言下颇有恋别之意。袁振武收拾起一切的话,转而安慰他,道:“六弟,那日后的事也不一定。没腿的山碰不到一处,两腿的人说不定何时何地,再会凑到一处;你不要惜别呀!你家的住脚,我是知道的,你我弟兄今日暂别,咱们还可以常常通信。青山绿水,我们相见有期!”
到了傍晚,丁府上果然摆上酒筵,给袁振武送别。袁振武不再推辞,开怀畅饮。群师弟问他:何时归来?他答得很好,只要老母病愈,把家事稍为料理料理,即便回来。他笑说:“我在家里是呆不住的。我在这里,上有老师,下有同门师弟,多么乐!到乡下一蹲,出门看见庄稼,回家看见土炕,多么闷?”说得话气很自然。又对师父说:“这里没有外人,老师,何不把师妹也邀出来,一同坐坐?”丁朝威笑道:“她女孩子家,哪有她的座位?”袁振武向师父一屈膝,道:“弟子这就走了,老师赏弟子这回脸吧;她也是你老的徒弟啊!”丁朝威笑了笑,无所容心的把女儿云秀叫来。丁云秀不肯出来,但被催请不过,就来到内厅筵前,在她父肩下坐了。
袁振武眼望师父,又看到俞振纲,然后看到丁云秀姑娘。又对一群师弟胡振业、马振伦、谢振宗、萧振杰看了一眼,他就欢然斟酒,敬献在师父面前,道:“弟子借花献佛!”丁朝威接来一饮而尽。众人又依次向袁振武敬酒;袁振武欣然不拒,依次还斟。然后酒过数巡,又斟起一杯酒,向群师弟说道:“小弟几年滥竽师门,奉师命替师父传艺,给诸位领招;在小弟自己,尽心竭力,从不敢藏奸偷滑。只是小弟性情粗鲁,未免有望成太切、喂招太猛的地方。这是小弟的大错,想起来就很自悔;纵然安心为好,也许无意中,有面子上叫诸位下不去的时候。这实是小弟的胡涂,还求诸位老弟原谅我个居心不坏罢。”他竟将这杯酒送到俞振纲面前,道:“俞师兄赏脸饮这一杯,就算我向大家谢过!”然后又斟一杯,仍推到俞振纲面前,站起来说:“小弟这番回去,省侍母疾,所有师门一切服劳之事,有掌门师兄在,倒也用不着小弟越俎操心。小弟此去虽暂,可是本身功夫决不敢放下。我这人天生粗坯笨料,性子又不好,不象俞师兄这么有耐性,时常若得师父替我着急。我以后知过必改,一定努力振作一下;就拿这趟小别,作为我袁振武悔罪知非的起日。俞师兄,你就看我的将来吧!”
俞振纲脸色一变,站起来方要答话;丁武师微微一笑,早
把话接过,道:“好!但愿你将来出人头地,不但振纲,就连我做师父的,也在这里睁着眼盼望着你呢!振纲,把你师兄这杯酒喝了,我也陪一杯。”!袁振武叫道:“好!我谢谢师父,谢谢俞师兄。”
袁振武又斟上一杯,意欲还敬丁云秀;顾及男女之嫌,遂推杯交给萧振杰。道:“九弟,你替我敬师姊一杯。我袁振武自入师门,上承师父、师母的错爱,下承师妹没拿我当外人,相处这些年来,真象一家人一样。现在暂别,请师妹赏饮这一杯。我今后一定把自己的坏脾气极力改掉,我得要自勉,就到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也决忘不了师门相待之恩!”丁云秀忙道:“师哥,这可不敢当。我父女始终没拿师哥当外人,师哥也看得出来。我敢说我父亲待承二哥,跟我亡故的大哥一样。只盼二哥回去之后,老伯母早占勿药;二师哥还是赶紧回来,咱们在一块好好的研究镖法和打穴法。你想,你在这里,忙前忙后,我父亲省去多少心?我父亲一天也离不开你,你还不明白么?”袁振武笑道:“我明白。”丁朝威道:“你能明白,很好!这就全在你了。”
袁振武酒泛上脸来,满脸通红,不禁说出几句话;跟着连饮数杯,忽然呕吐起来。众弟子齐说:“袁师兄醉了。”把他扶到屋内,众人终席而散。
丁云秀进了内宅,找到内书房父亲面前。丁武师正饮茶看书,抬头看了看女儿,道:“你还没睡?”丁云秀立在案旁,手扶桌边道:“爹爹,你看袁师兄他这次回家,还回来么?”丁武师道:“怎么,你以为他不回来了?”丁云秀道:“只怕是吧。”
丁武师眉峰微蹙,道:“我倒看不出!我辛辛苦苦教了他将近十年,固然也受过他们的赞敬;他们总该明白,我姓丁的不是指着授徒过活。我传给他们的是真实本领;我哪点对不住他,他会不等出师,藉词告退?”丁云秀默然的笑了。丁武师就好象真看不懂袁振武的悻悻之态,半晌又说道:“你莫非说我待他有不好的地方?”云秀姑娘低头道:“不是这话,还是爹爹传宗的那一回事;女儿可不该说,那好象太跟袁师兄过不去了,又当着那么些人。爹爹你看,连李师叔不是都说了话了?何况袁师兄素来心高气傲,近几年他早以掌门师兄自居,爹爹却把他按下头去。……”丁朝威怫然道:“我为甚么越次传宗,我还不是为发扬门户么?振纲比振武强,我自然传给振纲。振武要争气,怎么不好好的练能耐,练镖法?怎么,你也嫌我传得不公嘛?”
丁云秀粉面通红,知道父亲又发了那不认错的倔强脾气了,忙打岔道:“爹爹,你老怎么又这么样想了!谁说你老不公平?只是说你老越次传宗,该给袁师兄留点情面。女儿不是早就说过么,你老等他们俩全出师的时候,只对自己的人一说,在自己家里行个传宗礼,就可以了;你老却大请客,当着大庭广众,废长立幼。袁师兄又是刚强的人,他怎会下得来?胡师弟私自告诉我好几次了,从那回事以后,直到现在,袁师兄看表面上驯如绵羊,可是他心上非常难过。胡师弟说他夜夜都没有睡着过,总翻来覆去的折腾。爹爹只是看他面子上好象满不在乎似的;若叫女儿看,他未尝不是暗中较上劲了。他这一走,女儿早就想到,只怕……”
丁朝威把书本一放,冷笑道:“他较劲?好!我盼望他较劲;他能要强,岂不是更好?你们总以为我废长立幼,当众辱了他;你可不知道我为什么当众传宗?我正为有这废长一节,我才当众宣布。我若暗地把衣钵传给俞振纲,哼哼,只
怕将来我死之后,就有同门争长的戏唱哩!一个年轻人不想要强,肚子只装着一罐子醋,我老头子就看不上。我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种坏脾气,我总算没瞎眼。他刚才那种话,我就听不惯!我倒要等着他!”老头子越想越怒,就拿自己女儿当了袁振武似的,闹了起来;其实袁振武何尝吐露出着迹的话来!就是别筵上那几句话,也不过引咎自勉罢了。丁云秀粉面愈发通红,也似含嗔的说道:“你看,你老人家倒和我吵起来了。我只怕袁师兄这一去,不再回来,还是小事;我只怕他后来和俞振纲作对啊!”
丁朝威霁颜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我不懂甚么叫作对!我既以俞振纲为掌门弟子,若有个风来雨来,他竟一点挡不住,我也就要不着这掌门弟子了。你不用过虑,袁振武这孩子,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刚傲有余,沉着不足,我看他只怕压不过俞振纲去!”但是丁武师的片面推断错了,袁振武这个人不仅骁雄,他还有个坚忍沉着的狠劲!
饯别筵上,袁振武扶醉归寝。掌门弟子俞振纲在终席之后,师父、师妹回归内宅,一群弟子也都散去,他就怀着不安,退入私室。袁师兄的话风,已经微露棱角,自己怎么连一句表白心情的话都造次说不出来呢?袁师兄的脾性是这样,师父的脾气又是那样;当着师父的面,要想对袁师兄表说两句,也真是左右为难。
反复思量,俞振纲辗转不能成寐;悄悄的起来,邀着胡振业,要到袁师兄房中,做一度剖心惜别之谈。但是袁振武已经沉醉大睡,呼唤未醒;与他同舍的马振伦,也已解衣而卧了。俞振纲退了出来,心想着明天早晨,可以亲送袁师兄登程,有话那时再说;想了想,遂解衣归寝。直到次日天晓,鸡鸣三唱,俞振纲起来,率同门师弟胡振业、谢振宗、萧振杰等,来到袁振武房门。与袁振武同舍的马振伦刚刚起来,穿着短衫往外走;一见俞振纲,迎着叫道:“俞师兄,你瞧!袁师兄也不知道甚么时候,竟悄没声的走了!”俞振纲、胡振业一齐诧异道:“昨天说得好好的,师父还叫我们大家送袁师兄上船呢,他真自己个走了么?”几个同门随着马振伦,一齐进了屋。只见袁振武的房内四角空旷,床上只留下一条薄被、一床褥子;他昨日打点好的网篮被套等物,已经先时送出去了。这时屋中是人去楼空,任甚么也没有了。
俞振纲不由一呆。胡振业道:“这不能吧!他昨天喝得大醉,怎么会老早的就走了?”忙到门房询问,门房道:“袁二爷由打四更,就自己开门出去了。临走叫醒我,教我关门。我问他:袁二爷这就走么?他说:不,我先去看车。”胡振业道:“这么说,袁师兄恐怕还没有走。”马振伦摇头道:“不然,我猜他什九走了。”
萧振杰道:“这得禀师父一声去。”胡振业一把将他扭住,道:“你先别忙。俞师兄,师父本来吩咐你我三个人亲送袁师兄登程,现在他若没走倒罢了,他要是真走了,咱们是不是进去回一声?”俞振纲略一沉吟道:“好在袁师兄昨夜就说过了,今天走得早,就不再惊动师父了。袁师兄也许真是看车去了,我们先找找他。”
于是俞振纲、胡振业和马振伦三个人,急忙穿上长衣,去到车骡店打听;但是车骡店竟没见袁振武来。又到城里镖局询问,镖局也说袁振武并没有来请搭伴同行。文登县城地方不大,三个人找了一圈,没得袁振武的影子。胡振业道:“也
许袁师兄这工夫回了南大街了,我们回去看看呢?”三个人又折回丁朝威的宅内。
此时天色大亮,丁朝威早已起来了。按照平常的规矩,就该督促徒弟下场子、练功夫了。从封剑之后,这督促之责,便交归俞振纲。丁武师一起来,记起女儿昨夜之言,漱洗已毕,便问了下来:“袁振武起来了没有?”萧振杰冒冒失失的答道:“袁师兄天没亮,就悄没声的走了;现在各位师兄都出去找他去了。”丁武师奇怪道:“他悄没声的走了?他甚么时候走的?叫你俞师兄来。”萧振杰见师父面色似不平善,慌张的答道:“俞师兄、胡师兄、马师兄都出去找袁师兄去了。袁师兄是起四更走的,我们都还没起来呢,我们都不知他走了。”
丁武师勃然大怒道:“好,他公然不辞而别!他还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就敢这么狂傲忘恩。我老头子有甚么亏待他的地方,惹得他寒心?去,快去到码头上,把他追回来;我倒要问问他!若容他这么离开文登县,我丁朝威没脸见人了。”
萧振杰吓得连声答应,只是站住了发怔。丁武师把桌子一拍,喝道:“怎么还怔在这里!你这小废物,快把你俞师兄找来。”
丁朝威大发雷霆,丁云秀姑娘忙走过来,劝道:“爹爹别生气,袁师兄昨天不就说了么,他要赶船,怕动身要早;走的紧,就不惊动你老了。他昨天不就给你老磕头辞行了么?你老别听振杰这孩子胡说,他有好事,也说不出好话来。振杰,你快去把俞师兄找来吧。”
萧振杰如逃难似的退下来。刚刚的晃悠着,要出去找俞振纲;恰巧俞、胡、马三人已经一同回来。萧振杰一五一十告诉了俞振纲,道:“师父又发脾气了,嫌袁师兄私走,要找你要人哩。你快把话编好了,再上去吧。”
俞振纲道:“袁师兄走了,师父怎么找我?”萧振杰道:“你不信,师父刚才就直找你。……”胡振业:“得啦,又是你这个砸锅匠,把师父招翻了。”正说着,丁云秀不放心,已然走了出来。忙对俞、胡关照了几句话;又嘱咐了几句话;叫俞振纲自己上去,把胡振业、马振伦全留在外面。
俞振纲见了师父;丁武师铁青着面色道:“振纲,你上哪里去了?你可知道袁振武不辞而行了么?”俞振纲道:“弟子知道!袁师兄这可不对了,他简直象叛师忘恩;所以弟子才一晓得,就擅作主张,跟师弟们赶下他去了。弟子追上他,要当面请问他,师父哪点错待了你,你这么拔腿就走!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弟子就不能好好放他离开文登县!”
丁武师的怒火稍息,倒背手,说道:“对!好孩子,是这么着。你刚才没有打听着他的去路方向么?”俞振纲道:“刚才在城里找了个到,他竟没在城里,也没人见着他。”丁武师想了一想,道:“他一定奔码头去了。”
俞振纲:“弟子也这么想,弟子这就奔码头找去。”转身就要走。丁武师道:“且住!你一个人去,差点。……”俞振纲道:“弟子还是叫胡师弟、马师弟,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丁武师道:“好,就是这样,越快越好。你对他说,师父有话,要当面对你讲。他只要胆敢说出一个不字来……”俞振纲道:“那,弟子哥三个就不能叫他容容易易的走了。”丁武师脸上的怒容越发消释了,并且露出笑容,道:“对!可是,你们也不要太鲁莽,你们还得拿他当师兄看待。”俞振纲道:“那是自然,只许他无礼,咱们可不能错了辙。师父的心,弟子很知道,你老只管望安。”
丁武师十分快慰,一摆手,叫俞振纲退下;临行又催了一句,道:“你们立刻就去。”俞振纲道:“是的,弟子不吃午饭了,我们在外面买点甚么吃。”说着,大岔步走了出来,丁武师倒背手进了书房。丁云秀姑娘在旁听着,借了个机会,跟着出来。
俞振纲来到外面,抹了抹头上的汗,群师弟纷纷动问:“师父交派了什么了?俞振纲摇手道:“振业,振伦,快穿上长衫,咱们赶紧到码头上走一趟。”三个人忙忙的穿上长衫。丁云秀追出来,叫住俞振纲,道:“俞师兄,你真要追赶袁师兄去么?”俞振纲皱眉道:“师父正在气头上,怎么办呢?”云秀姑娘道:“我告诉你,你当真把袁师兄追回来,老爷子一定要先责罚他一顿,再把他逐出门墙。那岂不更反恩成仇了么?俞师兄,你要明白,袁师兄为甚么灰心?岂不是因为爹爹传宗赠剑,把他越过去了?你务必要从中转圜一下子。现在顶要紧的是,先把老爷子哄得不生气,也就罢事的了。”俞振纲沉吟道:“师妹说得是,我这一去,见机而作。”
云秀姑娘摇头,道:“不然,不然!我告诉你,你赶上他,最好开诚布公的,先安慰安慰他,然后催他赶紧回家。”说着,又把自己手抄的一本剑谱找出来,交给俞振纲;低言悄语,说了几句。叫他万一赶上袁师兄时,可以假传师命,把这本剑谱赠给袁师兄;反正他是不回来的了,倒也不必再说别的。俞振纲点头默喻,立刻率两个师弟,奔往码头。
俞振纲想:这一次见了袁师兄的面,好好的剖心露胆劝劝他,第一,恢复了师门感情;第二,化解了同门怨恨。却是打算得尽不错,哪里知道,奔到码头上,寻遍各船,何曾有个袁振武的影子?袁振武飘然远引,正不知他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也不知他究竟是回家探母,还是别走异途?总之,他从四更一走,自此文登县就不再见他的面了。就是在山东地界,起初还有人偶而见过他一两面,以后就销声匿迹,中原武林中,再不闻袁振武这个名字了。丁朝威老武师当然忿怒,经爱女开解,爱徒哄劝,日久天长,也就把这件事忘怀了。
文登县城南大街“绸缎丁家”、自从广宴众宾,封剑闭门之后,丁朝威这老人果然不再谈武。但是丁门中,照样的由掌门弟子俞振纲代师授徒,把拳、剑、镖三绝技,日日精练。却是在起初在袁振武未走时,丁武师督促俞振纲还不甚严;自有这一变,丁武师口头上任甚么不说,却逼迫俞振纲和胡振业的课艺越严,就是女儿丁云秀,也天天催着她下场子了。
还有袁振武的故乡———直隶乐亭县城,本来没有镖局,却有信局。丁朝威托了朋友,打听过两回。打听的结果,袁振武之兄袁启文先曾出仕,现时在家。袁振武早婚丧妻,已生一个女儿;家资富有,是当地首户。袁振武却是回家了,却是稍住便又出门。———这样看来,丁朝威这老人表面刚傲,骨子里并不是没有心计的人,他似乎无形中也有了戒备,也有顾虑。
日移月转,一晃半年。忽一日山东济南府盛字镖局,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少年,求见总镖头铁胆谷万钟,和镖师三才剑徐勇。虽只半年,这铁胆谷万钟谷老英雄,已因年衰告休了;三才剑徐勇也已押出去,不在镖局。这少年又打听其余的镖客,恰有滁州名武师楚宝珩,接任盛字号总镖头;一看名帖是袁振武三个字,想起来是文登县太极剑名家丁朝威二弟子,立即接见。袁振武以晚辈礼,拜见了楚宝珩。楚宝
珩让座献茶,看袁振武满面风尘之色,动问来意,说是路过此地。问他近来做什么?说是给一家大户护院,刻下护着宅主的少爷、少奶奶,进京赴试。此来不过是过路,来看望看望谷老师傅,此外别无事情。手上还提着几包点心,都是济南的土产,是在街上现买的。
坐定闲谈,楚宝珩问候袁振武的师父,近来精神可好。袁振武起立恭答,道:“家师托福平安。”慢慢谈到师门中事,楚镖师盛夸丁门三绝技,又夸袁振武得遇名师,跟着说:“我在下和令师只是慕名,没见过面;得便我还想到文登县,看看令师去。”袁振武信口应对,渐渐露出不宁贴的神情来。忽然,袁振武反问道:“楚老师傅,我向你老请教一件闲事。这武林中传授掌门弟子,向例是论能耐好歹呢,还是论入门先后?”楚宝珩不知原委,据情答道:“这掌门弟子,照规矩一向就是大师兄;谁先进门,谁就是大师兄,不论年岁大小的,我们敝派就是如此。”袁振武道:“这大弟子的功夫要不如二弟子呢?”楚镖师道:“功夫就是稍差,他也是要替师父持掌门户的。五个手指头,哪有一般齐的?掌门弟子是个名分,不论功夫。就说我们敝派吧,我们一共师兄弟十一个人,顶数九师弟功夫硬,顶数老大、老四糟。可是掌门户、持家法的,还是我们大师哥。我们大师哥不但武功稍差,而且岁数也小。论岁数就是我们老三最大,跟我们老师只差四岁。”袁振武道:“哦,原来如此。”楚宝珩道:“一向如此的。怎么,袁老弟,你忽然问起这个来?”
原来袁振武把这传宗之事,很打听过几个人,认识的人知道他们这件事的,自然不肯实说,只权词安慰他。他就成了心病似的,但凡遇见武林中人,定要盘问盘问传宗掌门的事。
袁振武停了一停,又问道:“听说家师聘女儿了,你老人家接着请帖没有?”楚定珩诧异道:“接着了,怎么你不知道么?”袁振武脸色一变,道:“弟子到南边去了些日子,没有得着家师的知会,半路上我才听人说。也不知聘给哪一家?也不知道是哪天办喜事?所以我要跟你老打听打听;我好预备点礼物,亲去一趟。”楚宝珩道:“那就是了。我说郝先生,丁老师父是哪天聘闺女来着?他给咱们的那帖呢?”账桌上的司账郝先生站了起来,从一堆单据中,找出那份请帖:
“谨詹于某年某日某时,为小女云秀于归之期,洁治樽觞,恭候台光!席设山东文登县南大街本宅。
丁朝威载拜”
袁振武看着这帖,郝先生道:“这里还有一张帖哩。”看时:
“谨詹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为长侄振纲授室之期。洁治樽觞,恭候台光?席设山东文登县剪子巷。
俞松城载拜”
袁振武虎目一瞬,陡然醒悟过来,道:“噢,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了!”一语出口,掩饰不迭。楚宝珩疑疑惑惑的问道:“你说甚么?怎么样了?”袁振武满脸通红,楞呵呵的说道:“我听说,我们老师是招赘,这新郎原来是我们同门师兄弟啊!”
楚宝珩道:“我也听人说了,入赘的新郎是丁老师父的一个最得意的弟子。”

第七章 鹰爪王北游铩羽
流光易逝,草绿春城。忽一日,文登县南大街、“绸缎丁”家又复悬灯结彩;出来仆役模样的两、三个人,把木刻的朱红楹联,照样装在门榜上,里里外外比前更忙。———那已是到了丁云秀姑娘于归吉期的前一天了。
老秀才俞松坡从故乡远来,·给孤侄主婚。在文登县城剪子巷,暂租下小小一院,做为新房;可是一切花费,全出自丁家。“俞振纲是这么孤寒,最亲最近的长亲,就是这位远房五堂伯了。
他这是入赘,恩师丁朝威膝下无儿,只此爱女;东床选婿,老早的看中了这第三门徒。自从封剑闭门,传宗授剑之后,这第三门徒便做了丁门掌门户的大弟子。二弟子既因母病,出离师门而去,现在一切事都由这第三弟子代师主持了。
三弟子俞振纲颇知自爱,感恩知遇,敬业尊师,对同门师弟倾心授技,颇代师劳。上得师父爱重,下得同门欢心,只。半年工夫,他的人材越发秀出了,他的武功更孜孜日进,他的老师督促他仍然很严。他的太极剑本来练得不甚精纯,他常常用他自己最得意的太极棍;丁武师却天天教他习练太极剑,直等到获得剑术诀要为止。至于更求精进,那就专靠学者的自修了;到这一步,丁武师才稍稍放宽,不亲眼督促了。
这师生的脾气,一个外刚内热,一个外柔内韧,似乎性情相反,而实际上竟很相投。弟子的武功日臻大成,老师心上越发欣悦,自以为老眼无花,承授得人。就时常把弟子叫到书房,随便谈心;往往清谈彻夜,师生宛如良朋,简直可说这是一种前缘。
忽一日,丁武师的良友曹州府安利镖局老镖头崔起凤,被邀来到文登县。欢宴之后,这位崔老镖头就把俞振纲叫到客厅,屏人告诉他几句话。俞振纲脸红红的感激无地,口中说道:“弟子幼丧生父,身世飘零,多承弟子的始业师乖爱,把我从学徒的地位上,提拔出来,一力成全我六年。后来看弟子菲材可教,我郭老师父就又恳恳的写了一封信,把弟子转荐到了丁门。在这里数年,·又蒙丁老师过于错爱,把我这带艺投师的后进,超拔为掌门弟子。弟子今日莫说学有寸进,深感师恩;就是弟子当年得免沟壑,也都是生受郭、丁二位老师的大恩。弟子感恩知遇,视师如父,并不知将来如何才能报答!不想恩师又这么看重我,不嫌我出身寒微,竟要把他老人家膝前惟一的爱女,下嫁给我这个孤独贫贱的小子,我实觉对不住恩师,怕耽误了师妹的终身!”
俞振纲素不善言,对这提媒的大宾感激零涕的说了这些话,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感激,还是推辞;但是他口头说得尽管欠明白,他脸上的神气,却带出感切入骨的真情来。大媒捻须答道:“俞老弟,你不要心里不安了。你师父没儿子,你应了这头婚事,你从此便是你师父的爱徒,又是你师父的爱婿,你将来正好拿这半子之分,继子之亲,来好好报答你老师。日后养老送终,全都靠你了,你还愁没机会报答恩师么?”哈哈的一阵大笑,跟着道:“老弟,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你要是愿意,来,跟我见你师父去;磕上三个头,改了称呼,亲亲热热的叫一声岳父,不就完了么?”又一阵大笑,登时拉着羞涩惊喜的俞振纲,到内室拜见岳父、岳母。
同门众师弟闻此喜信,个个来给老师、师兄、师姐道喜。老武师丁朝威这天却真是喜动颜色,俞振纲更是说不出的欣幸。丁云秀姑娘在事先,早已知道父亲的意思,这天叫小师弟们一哄,禁不得娇羞满面,俯首不能仰视,索性躲在内室,不敢下场子了。丁武师把这事预备得很快,一提亲,便纳采;才过礼,便备妆奁。只两个月的工夫,俞振纲便和丁云秀涓吉成婚了。
表面上是亲迎,实在是招赘。丁武师不愿叫自己的爱婿落个赘婿的名称,所以地点,虽在文登县办事,仍请俞振纲的族伯来主婚。一切花费,丁武师变着花样,替爱婿措办。
到吉期这一天,悬灯结彩,鼓乐喧天,高搭喜棚,盛开吉筵。山东、河南、直隶、江苏各地的武林同道,和绸缎丁家的亲旧友好、同业同乡,纷纷前来道贺;车水马龙,装满了文登县半个县城。丁武师精神欢旺,捻须含笑,款待众宾。到账房一看,竟收了一千二百多份贺礼;那喜幛、喜联,添妆首饰,一盒一轴,不可胜计,都是先期送来的。内中却有一份飞来的礼物,直到发轿时才送到。不过是一轴喜幛,账房登簿时,首先诧异起来;这送的礼怎么会姓“段”,名叫“段贤”?再看幛词:做成金字,乃是“如兄如弟,共效于飞”八个大字。这“如兄如弟”四字出于《诗经》,上句是“燕尔新婚”,但是这么引用,和“共效于飞”的这个“共”字合起来,未免视之刺目,折之生棱。
账房觉得离奇,忙盘问那送礼的人。送礼的竟没等开脚力,丢下礼走了。账房急叫来门房根究来人。门房说:这个送礼的不是生人,就是本街上那个负苦的老柯;他说这顶幛子是今天早上,一个外乡人出了一吊二百钱,临时雇他来送的。送礼的人嘱他放下就走,不要谢帖,也不许要脚力。这分明是故意恶谑了!账房先生盘算了一回,晓得此事若被家主知道,必然发怒,大喜事也许生出枝节来。忙将幛子的金字藏起,又嘱咐了门房,把这事揭了过去。丁武师忙着聘女儿、款来宾,一点也不理会,依然欢天喜地的,但是男家俞振纲那边却惊动起来。
丁家这边于千数份贺礼中,收到这份怪幛子;俞家那边,只收了几十份贺礼,竟而也有这么一块红幛子。下款是“愚弟段贤敬贺”,题辞更是恶谑。被新郎的伯父俞松坡看见,不禁骇异,盘问起来,道:“振纲,这是谁送的?是你的同学么?”俞振纲过来一看,登时变色。俞松坡不由含怒,道:“这必定是你的同学,跟你作闹;这太过了,太不象话了!”以为俞振纲跟同学顽皮惯了,才抬出这样恶谑来;俞振纲竟无法分辩,被俞松坡抱怨了几句,自然也将幛子藏起来了。入洞房后,新郎俞振纲,和新娘子丁云秀,鸳枕私语,话引话,说道这骂人不带脏字的幛子;俞振纲疑心是谢振宗、萧振杰干的。丁云秀姑娘笑着问幛词,略一寻思,便猜出这个送幛子的人来。但是一场喜事,到底不因这两幅幛子的恶作剧,便打破了人家的高兴。新人夫妇依然两情欢爱,丁武师依然大慰老怀。
成婚对月之后,新郎辞退了新租的新房,仰承老岳父的雅意,小夫妇搬回丁府。丁武师特辟了三间精室,给这娇婿爱女居住。三间房陈设着精致富丽的嫁妆,另外一个陪嫁丫环,服侍着姑爷、姑奶奶。自此不久,俞振纲竟在丁府作了少主人。丁朝威把家产分成三份,一份给了女婿、女儿;一份分给同族,堵住了远房侄儿的闲言;另一份说是自己留的养老田,实在也要留给女儿的;————这更是俞振纲不曾梦想到的事。但是,当俞振纲在师门中欣得艳妻、享尽艳福的时候,那飘然远引,怒出师门的袁振武,竟为别求绝技,跋涉风尘,受尽了坎坷!
袁振武自离师门,先回到故乡乐亭县,探看老母,一叙天伦之乐。在家里勾留了些天,怏怏无聊,还是想出门。母亲和哥哥劝他息游家居,择配续弦;袁振武摇头不肯,把他的小女儿仍然交与祖母抚视着,乳母护养着。袁振武决然束装上道,多备资斧,先游冀南,又折入山东省境,在山东徜徉经月,一事无成;愧然住在店内,盘算了一番,想要更进一步远游访艺。屈指算来,本省武强周家,他已竞登门拜访过,没见着本人,不得要领而退。顺路又到大名府去了一趟,也是徒劳奔走。从大名府折到曹州府,可惜曹州府佟家坝的佟老英雄,据他门上人说,已经北上进京了,机会不巧,也未得遇上。
于是怅怅盘游。这一日来到鲁垣,往访盛字号镖局。未得会着铁胆谷万钟,由新来的滁州名镖师楚宝珩接见。匿情闲话,潜访师门动静,竟在镖店柜房上,看见了师弟俞振纲和师妹丁云秀的完婚喜柬!不由得精神一振,失声大呼!楚镖头摸不着头脑,疑疑思思的看着袁振武的脸,说道:“令师招赘,听得新郎是令师门下一个最得意的弟子。你不去贺喜去么?”
乍闻喜讯,刺耳椎心,袁振武仓卒不能置答。半晌,心神稍定,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道:“是的,是的,弟子这就要去。”不由得呆坐在那里,默默发愣。
但是袁振武神思不属,也不过片刻之间,旋即提起精神,口头上和楚镖师讲些闲话,心中暗打算盘。忽说道:“弟子这是路过来拜访铁胆谷老师傅的,来得不巧,没有遇上。楚师傅,我再向你老打听一件事。现在武林中打穴。点穴的功夫,顶数哪家有名?会打暗器,和会接暗器的,顶数谁呢?”
楚宝珩道:“讲到打穴,头一位自然是令师,他能用金钱镖打人穴道,这门功夫太难太好了。其次曹州佟家、武强周家,这都是有名的;可是点穴一功……”袁振武道:“这几位,弟子都听说过,是北方的名手,不知道南方还有谁?”楚宝珩道:“南方么,听说鄱阳湖有一位出家人,叫做五峰山僧,也擅点穴,又擅按摩接骨之术。四川也有一位能人,好象是姓解呀,也不知是姓谢?此人也擅点穴。至于会打穴的,除了令师而外,成名的人历历可数,不过三五个人罢了。江西南昌有一位老英雄,叫做甚么金刚圣手范海阳的,善用点穴镢,曾经单人匹马,惊散了一伙江洋大盗,听说此人现时还在。”
袁振武忙问:“这位范老师傅现时在哪里?”楚宝珩道:“大概还在南昌设帐授徒哩。不过他这人选徒弟很苛,专挑品貌清秀的,又讨厌北方人。有的远道慕名,登门献贽,只要不入他的眼,他就峻拒不收;合了他的脾胃,他又多方罗致门下。这位范爷总算是最负盛名的了。还有,湖北汉阳城内,也有一位名声不大响,功夫实在高的打穴名家,此人姓郝名清,乃是一个大财主。(说起来,这郝清就是后来的汉阳打穴名家郝颖光的叔父。)
楚宝珩接着又道:“河南乌龙集的银笛晁翼,是用判官笔打穴的。山西龙门薛筠,是用点穴镢的,就中以龙门薛筠的年纪最轻,威名也大;但是薛家向例只传子,不传徒的。那银笛晁翼字良弼,也是才四十六、七岁的人;为人知书能文,兼通内外家的拳技。有一个心爱的徒儿,叫做姜羽冲,这小伙子就很够料。晁翼不但打穴的功夫好,也善接暗器。”
袁振武问道:“是么?这位晁师傅现在河南吗?”楚宝珩道:“此人还在他的老家乌龙集住着。听说此人曾经出仕,做过两任守备,后来就退休了。我们这里的汪开平汪师傅,跟他师徒有个认识。据说这位晁老夫子最初是以判官笔打穴成名的;成名以后,他倒不用判官笔了。他这人喜欢吹弄笛子,他打造一管银笛,天天摆弄着;他能用这笛子,点打人的穴道。他这人外表满不象个武人,倒象个黑墨嘴、耍笔杆的,他的爱徒姜羽冲,也是个清秀文雅的少年人。乍一见面,师父文绉绉的,象个绍兴师爷,徒弟象个小书僮儿,外行再看不出他们有本事。这爷俩常常骑驴游山逛景。旱路上的大盗狗眼张飞,冒冒失失的拾买卖,被晁氏师徒遇见,上前好言拦阻。狗眼张飞糊里糊涂,把他看成平常人,一不搭碴,动起手来。狗眼张飞一连发出七支飞叉,都被晁氏师徒接了去。姜羽冲这小伙子手疾眼快,比他师父也不含糊,竟接了三支叉。狗眼张飞这才看出不好来,撒腿要跑,没有跑开,竟被人家点成残废。至今狗眼张飞还拄着拐,跑到江北跳槽,靠吃赌局为生了。这便是晁爷成全他的!”
楚宝珩说得高兴,屈着手指头,几乎把当代有名的英雄说尽。随后讲到善打暗器的名手,这比会打穴点穴的人又多了;一口气竟举出二十多个人来,暗器的种类也是无奇不有。内中能打又能接的,也有这么七、八位。八臂哪吒叶天来,如今已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他就善打连环镖,又善接镖。早年能够在夜间听风接镖,近年老了,二目昏花,只能白天接镖了,可是手法照样很利落。“不过听人说,这个人去年已经谢世了。”
袁振武听了,细追问善接暗器的名家,现存的都还有谁?言者无心,问者有意;楚宝珩想了想,也举出几个人来。如子母神棱武焕扬,如阴五雷冯静、阳五雷冯泰,如鹰爪王奎,如驴脸葛春茂,如纸捻儿郑三多,都是善发善接的好手,都是现时健在的人。袁振武记忆力特别强,聚精会神的听着;这些人也有他听说过的,也有他不知道的;他却把这些人物的能耐、年岁、籍贯、住处、收徒不收徒,一一打听来,都谨记在肚内。
又谈了一回闲话,袁振武道:“楚老师这一席畅谈,开我茅塞不少。弟子涉世浅,哪里知道这些名人前辈,真个的芥子不知江湖大了。弟子现在告辞,改日再来候教。谷老师、徐老师面前,就烦你老代达吧。”起身抱拳,行礼告退。楚宝珩拦住道:“吃了饭再走吧,忙甚么?我还有事烦你哩。”袁振武忙问何事。楚宝珩道:“我这里要给你令师备点人情。你师父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这回出聘,这理当亲身往贺,无奈顶着这份生意,不能分身。我们这里备了一副屏,和一些匹头,我现在打算托你捎了去,对你令师,替我说客气一点。……”
袁振武道:“这个,你老人家最好还是⋯⋯因为弟子现在店中还有雇主等着我哩,这样办吧,我先出去办事;你老要是没人送,等我回来也好。不过,路程远,只怕弟子半月里翻不回来。”说着匆匆的往外去,口中还是盘问一两个善打穴、善接暗器的名手的住址;因为他对这一两个人还没有打听明白。
袁振武且问且说,直走到镖店大门,楚宝珩直送到大门以外。袁振武深深施礼,抽身告辞;楚宝珩眼看他下了前阶,走入大街,低着头一步一步,转弯抹角走开去了。楚宝珩这才回身归内,含笑说道:“这个小伙子真爱打听,把那一对豹子眼都听直了,真是阅历浅。任甚么不晓得,听甚么都觉着新鲜。”说过了,也就自干己事,丢在脑后了。
袁振武一路上寻思:“跟子母神梭武焕扬素有认识,无奈赶上人家不在家,白扑了一空,只遇见他的儿子武胜文。那鹰爪王的下落,总算打听出来了,却不知准对不对。那郝清是可以的。但又距此太远。现在投奔哪里去好呢?”又想到那两份喜帖:“师妹丁云秀果然下嫁了俞振纲了。果然传言不虚,一定是招赘;不然,怎么俞振纲的伯父俞松坡,反倒上文登县来办喜事?……”深思默揣,忘其所以,猛听对面吆喝了一声;急抬头,忙闪身,才晓得自己行路忘情,险些把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碰倒,不禁自己脸红起来。那妇人一手提竹篮,一手拿着半捆大葱,竟泼刺得很;顺手抡葱,照袁振武打了一下,破口大骂起来。袁振武把一对豹子眼一瞪,碗大拳头一举,忽的微喟一声,急急的抽身跑开了。隐隐听见背后闲人们的哄笑,和那个妇人的恶声秽语,袁振武夹耳根烧起来。但是他仍然一言不发,只顾象被鬼赶似的紧走,于是走出了这条街。
回转店房,往床上一躺,店房中当然只他一个人,也没有雇主,也没有旅伴。直到万家灯火齐照,方才迷迷忽忽的走出来,寻到一家饭馆,买酒独斟,喝了一斤半女贞。醉眼强睁,重返店房;命店伙泡茶浓饮,对着灯愣了一晌。把俞振纲入赘的日子掐算了一回,随即倒头睡下。次日起早,离济东行。半月后,没精打采的出了山东境界。
袁振武踽踽独行,心怀余恨。古道驴背上,茅店灯影里,怅念前尘,惟有一叹。一者,师门废立之事,予以难堪;再者,云秀下嫁,振纲入赘,说不出口的留下一种遗憾。马振伦私告自己的话,丁云秀对己不满的话,一想起来,就疑恨参半,“真的么?”
翻来覆去的寻思:“在丁门这些年……年未弱冠,初入师门,那个小师妹才十二、三岁,一派天真,娇如小鸟,同堂习艺,载笑载言;至今记得她登小蛮靴,披鹅黄短衫,打起拳来,玉腕轻挥,纤腰俏转,每每的叫着自己:‘二师哥!二师哥!’这一招发的姿式对不对,那一招打得力量匀不匀,互相切磋,毫无避忌;似乎倍有亲情,视己如兄。等到她的胞兄夭逝,身在师门也已日久,越发相待如家人父子了。并且师母在病中,也曾滴着眼泪说道:‘振武,你师父老运不好,把个独生大儿子糟塌了,往后我们只指望你了!’自己也感激零涕,替师门服劳,代操家事,毫不外道。就是师父也说过:‘师徒如父子’的话,叫我给师妹领招,把她当胞妹看承。……既而光阴荏苒,云秀及笄,她还是照常下场子;只不过在内宅独练的时候较多,逢到练对手时,才换上萧振杰,给她接招罢了。……起初自己‘使君有妇’,未存他想;等到身赋悼亡,不由的潜动了求婚之念。又虑到年岁稍差,恐有不合,一时犹豫未言。到了这时,可就俞振纲带艺投师来了;渐渐的情形有变:⋯⋯而现在,旧梦成空,‘罗敷有夫’!自己那番打算,幸而没有冒昧烦冰啊!……从今以后,自己将如孤鸿断雁,飘泊江湖,另寻际遇了!还有甚么说头呢!”
思索着,袁振武摇了摇头。因又想起了俞振纲,看外表平平常常,他倒会买住了师父的欢心。又想起石振英,和自己吵过架;还有胡振业、萧振杰;只有马振伦,是个直肠人,和我不错。……又想起了师父丁朝威,可怜自己一番热忱,临到末了,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封剑传宗那天的情景,火似的兜上心来。“我袁振武至死要争这口气,到底谁行谁不行!”啪的一鞭子,胯下骑的驴被打得一迸,箭似的飞奔起来。后面的驴夫慌忙跟着飞跑。
袁振武忿然的踏上“访艺”的程途。楚镖头所说的南北武林名手,他定要挨个儿访到;不过这自然要由近而远。师祖左氏双侠情意拳拳,颇有垂青的意思,本要投了他去。转念一想:“算了吧!除了太极门,就没有别的路了不成?”脱然的离开冀鲁,决计走河南,访江南。
一路上栉风沐雨,饱受旅途颠顿。袁振武出身富家,人甚能干,在路上少不得与车船店脚捣乱。但他已然自觉性情刚鲠,居然处处检点,痛加克制着。一路平安无事,这日到达豫南;历访武林,专心求艺。
在豫南空劳跋涉,竟无所遇;盘算着,要投乌龙集,拜访打穴名家银笛晁翼,和他弟子姜羽冲,学学判官笔打穴的招术。又想要南下汉阳,投奔鹰爪王王奎;王奎鹰爪力在江汉一带,称得起威名远震,他又会接暗器,正是袁振武要访的人。正在计拟不定,忽从豫南一家镖局中,扫听到鹰爪王的下落,说是鹰爪王现时正在豫北彰德府,是知府老爷邀他去当教头去了。
袁振武听了皱了眉头;大远的扑到豫南,这么说,又得翻回去,越发的徒劳奔走了。但是,豫南这边并没甚么出色的拳家;乌龙集的银笛晁翼,据说新近家中出了岔事,被仇家寻上门来。豫南武林中盛传他身受重伤,已经闭门养伤谢客了。袁振武听了,又是一愣,道:“那么说,这位银笛晁师傅的武功也不怎样啊?”
镖局那人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不过这里面还有别情。银笛的武功当世无比的,你只听他受了伤,你可不知他把仇人毁得怎么样了。十几个仇人夜袭他家,被他师徒二人料理了七、八个;他那徒弟姜羽冲一手就打倒了三、四个。”袁振武道:“噢,原来是这样,仇人是谁?”镖局道:“晁家避讳不肯说,只以寻常贼情报官;人们猜想着,这仇家脱不了还是狗眼张飞支使出来的。”又劝袁振武道:“现在乌龙集闹得风声很紧,地面本来就不大太平。你老兄去了,恐怕不大妥当;还许被他们疑心是卧底来的呢。”
袁振武很懊丧,银笛这里只好留为后图。默想一回,终于打定主意,略歇征尘,重复折回豫北。
到彰德府城,先觅店投宿,第二日便忙着打听那个鹰爪王的行迹。好似走了背运一样,又不凑巧,鹰爪王竟在当地因了某种罪嫌,被官家抓去了。袁振武不由大恚,出门访技,一连数处,竟连半处也没有爽爽快快访出眉目;回想前情,越发的怨恨了。当下把鹰爪王犯案原由,仔细打听了一回。据说这鹰爪王果然武功出众,膂力刚强,被湖南一家巨族,聘请来护送远嫁的小姐,由湘入豫。因妆奁豪华,诚恐路远不稳,所以特聘名武师护送。鹰爪王贪财好利,欣然应聘;带着他四个得意的弟子,又借用了湖南镖局几个趟子手伙计,亲手护行下来。听说半路上真就遇上成帮的强盗,被鹰爪王王奎施展鹰爪力的功夫,镇住了盗魁。盗群中的二当家的武功很精,尤善打暗器,和三当家的、五当家的一齐动手攻围鹰爪王。鹰爪王以少御众,一点也没有伤。群盗用镖箭等暗器,远远攒打他,也被他将暗器接了去。大当家的一见这种情形,遂一笑借道放行。
鹰爪王从此声威远震。得意之余,可就未免骄狂。雇主聘请他,礼貌本优,他还要挑剔。半路住店,因争待遇,他的大弟子将人家一个亲信的管家,打得险些呕血。本家随行的二老爷很不满意,向鹰爪王说了几句话,教他约束弟子。鹰爪王又性情护短,竟与二老爷闹翻了。这位二老爷一见鹰爪王瞪着眼,直着脖颈大嚷,闹得很不得下台;知道镖客们武夫气质,翻了脸就许别生枝节。虽说护行的还有家丁兵卒,究竟可虑。便换了一副笑脸,倒赔小心,把鹰爪王安慰了一回,才将这场过节揭过去了。二老爷既是巨室,又是捐过功名的职员,怎肯认栽?无形中衔恨下了。等到到了彰德,办完喜事,会过新亲;把这镖客无礼的话,告诉了男亲家彰德府知府。知府就将鹰爪王师徒抓了来,打了二十板子;把鹰爪王和肇事的徒弟,一齐送入监狱;先押他几天,折一折他的野性。心想押些日子,圆过面子,便可以开释了。
哪知武夫们宁死不辱,鹰爪王师徒在狱中闹得翻江搅海,把二老爷和知府丑骂得不堪。他的二徒弟、三徒弟、五徒弟闻警先期逃走,却潜伏在狱外,一心要给师父报仇出气。粗鲁汉子,湖涂主意,一下子把事弄大了。鹰爪王的徒弟一面通贿赂、递消息,一面盘算怎样帮助师父越狱,一面又要骚扰仇人。一着错掷,满盘全输,外面的三个徒弟也有两个被捕了,只逃走一个。师徒四人竟饱尝缪维之苦,而且罪名也弄得吉凶难测了。
幸而有湖南镖局派来的那一个趟子手、两个伙计,还算是有心计、有担当的人。出事时,他们没有回去,忙忙的先藏起来,略避风色,跟着找到彰德府武林中的朋友,和当地镖局同业,拿着江湖道的义气,请求他们帮忙。
彰德府的名武师田鸿畴,和泰记镖店的总镖头尤敬符吓了一跳,相顾说道:“想不到王五爷成名的人物了,竟不晓得民不斗官,力不斗势,我们又有甚么法子呢?”当不得鹰爪王的徒弟愣头羊屈励才,和趟子手方大福再三的央求,田鸿畴和尤敬符勉强答应下,先给托人打听案情。按理说,应该先从受祸处入手;田鸿畴便托当地绅士,求见二老爷,劝他看开一步。又道是:“我们仕宦人家犯不上跟这些武夫结怨,有坏处,没好处的。就是把鹰爪王毁了,他们还有同门同派;固然我们不怕他们,可也不值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位二老爷也觉得把事做得过火,心上未免有点疑虑;但是这一案可惜已经弄到能发不能收的地步了。
那位知府正在气头上,对人说:“这些亡命之徒胆敢阴谋破狱,幸亏我查觉得早。若当真被这个鹰爪王锯断锁镣,破狱逃出来,他又有好几个徒弟,怕不要弄炸了狱,连死囚也许被他放出来呢。他们太已的目无法纪,情同叛逆了;不重办他们,怎么能行?”话风中,又捎带着打听狱外是否还有鹰爪王的同党。这一来,那个说话的绅士也不肯多管了;反而有枝添叶,故甚其辞,对田鸿畴、尤敬符学说了一遍,劝二人不要蹚浑水,把祸害搅到自己身上。田、尤二人越发的头皮发麻,立刻把鹰爪王的徒弟屈励才,和那趟子手方大福找来,一五、一十,照样学说了一遍,抱怨他们:“既然托我们说人情,就不该瞒着我们胡鼓捣,敢情你们爷几个竞往狱中传递犯禁的物件了,你们倒说得稀松?现在知府大爷很动怒,口口声声说是叛逆,还要查拿党羽。这可不是闹玩的,我劝你们哥们赶紧奔回去想法子吧。这几天外面风声很不好,你们又是外乡口音,一个弄不好,都打在网里,更坏了!”连连的摇头叹气,把事情说得很凶险。鹰爪E的徒弟愣头羊屈励才又惊又怒,就在泰记镇店大骂起赃官劣绅来:“娘卖皮的,赖我们造反,我们就造反!我爷们倒要斗斗这赃官!”把武夫的粗鲁脾气发作起来,不住的拍大腿,顿足乱跳。趟子手方大福愣呵呵的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镖头尤敬符和田鸿畴却吓了一跳。
田鸿畴就抓住了屈励才的手,按他坐下;尤敬符就掩住了他的嘴,变颜变色的说:“这是胡嚷的么,爷!这镖店紧挨着大街,要叫做公的听见,你们俩一个也跑不掉,连我们也吃不消啊!”异口同声,催屈励才和方大福赶快离开彰德府。仍恐二人在此逗留,生出别的枝节来;尤敬符急急的到柜房上,支出三十两银子,分做两份,拿来塞在屈、方两人手内。田鸿畴也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说:“这几两银子给你们哥几个买路菜吧,千万千万别在这里闹事;那么一来,反倒给你师父添罪了!”
愣头羊冷笑着告辞。真个的不出二镖师之所料,出离镖店,他就跟趟子手方大福商计,求方大福火速翻回去,给他师母、师叔送信。方大福很热肠,满口答应。
屈励才自己竟藏伏在彰德府关厢外小店内,想了三整夜的主意。起初要探狱救师,又要找二老爷行刺;随后想出一个“插刀留柬”的法子,他要夜探府衙。可惜他仅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连封明白的信札都写不出来;若要漂漂亮亮、厉厉害害的写一封柬帖,把知府郁锦棠威吓一顿,叫他把鹰爪王开释出来,可惜他又办不到。这愣头羊真有个猛劲儿,买了两张信纸、一个信封,想好了辞句,拿了几百钱,就奔大街,要找摆卦摊的先生,求他代笔。
出离店房,一找便得。却不意屈励才三天三夜,憋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才对算卦先生一说,便把算卦的吓得摇头摆手,峻拒不遑,道:“爷台,你老这是做甚么,跟谁开玩笑啊?这可不是作耍的!”任凭愣头羊出多少钱,怎么说法,算卦先生一定不肯代笔,而且瞪大眼睛,倒把屈励才看成半疯,再不然就是陷害谁。愣头羊又问别的卦摊,也是依然推辞。
愣头羊怒极,气哼哼的走开。猛抬头一看,街上有一个茶馆,灵思一动,走进去吃茶,就便问茶柜上借笔砚。研好了墨,他就在茶桌上,满把握着那枝破笔,一笔一划,象耍小杠子似的,自个哼哼唧唧的写起来。这才晓得笔太重,信纸也买少了;核桃大的字写了好几个,墨淡了,竟润了一大块。赌气扯碎,重买了一叠信纸,如意细写。费了一顿饭工夫,扯了好几张纸,居然写成了七八五十六个大字。文云:
“字谕赃官郁金棠,不该陷害忠义良;我今与你三天限,快快释放鹰爪王。三天若不将他放,钢刀之下命染黄。赃官问我名和姓,江湖人称愣头羊。”
屈励才镂心刻肝,想出这么八句诗,写成看了看,非常痛快。只有一节,把知府郁锦棠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了;“忠义良”三个字大约也很费解;“钢刀之下命染黄”更希奇了,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明白:“黄”字下还有一个“泉”字,被他趁韵删掉了。
屈励才拿着这枝秃笔,当杠子耍时,茶桌旁也有一两个茶客看见了,觉得很蹊跷,就试着盘问他:“我说二哥,你这是写什么?”屈励才把眼睛一翻,道:“少管闲事!”直等到写完,装入信封,便会了茶钱,交还笔砚,傲然的走出去了。
用过晚饭,在小店闭目养神。挨到三更时分,是夜行人活动的时候了,愣头羊屈励才穿上长衫,拿着一个小包袱皮,内穿短衣装,不带钢刀,只携匕首。问路石子没有,却预备了几块碎砖头。轻轻出来,倒带房门;出离店房,脱下长衫,施展夜行术,嗖嗖的奔向城门。不意身临切近,城门早已关上了;屈励才矍然骂道:“娘卖皮的,忘了这个了!”
屈励才绕到城墙僻静处,思量着要爬城而过。这个愣头羊,人虽然愣,功夫并不含糊;只是壁虎游墙功,他不曾深究过,现在他要干一手了。寻到一处,城墙稍颓,灌木丛生;愣头羊四顾无人,把匕首插在裹腿上,书柬揣在怀内,长衫包在小包袱内,系在胸前;单找城墙砖缝,用手指扣住,脚先登牢,就这么脸面朝外,一步一步往上倒步。也亏了他,居然累了一头汗,眼看要爬上去了。却在他翻身换把,要往城垛上跨大腿时,一脚悬空,一手搬垛,一个劲儿没拿匀,手把虽没捞空,那一只脚竟滑下来。暗道:“不好!”急急的手爪用力,双手搬垛口,使劲往上一翻。身悬力重,把这半圮的垛口上的砖搬了下来;哗啦的一声,连人带砖全坠落下来了。
愣头羊身往下坠,情知城墙的建筑是往上倾斜的,必要抢破了脸。就在下坠时,愣头羊脚往内踹,头往外探,贴着墙滑坠下去了,“咕登!”一声落地。多亏他预备着挨摔的架式,没很摔实,拂土立起,拍拍手,顿顿脚,只把手蹭伤了一些,头脸幸没抢破,腰腿也没墩坏。愣头羊骂了一句:“倒楣!”愣呵呵望着城墙,束手无计。沉了一会,还不死心,试着又爬了一回;照样功败垂成,又掉落下来。早知道城门已关,就该暗带钉鞋,便容易爬城了。
愣头羊绕着城又转了一圈,哪里都一样,都不好爬,顿顿脚走回去了。翻墙入店,幸未遇上人;倒在铺上,翻来复去睡不熟。
次日天明,便去买钉子,要穿在鞋帮上,以备爬墙之用。买来回店,鼓捣了一阵,把铁钉一个个穿入鞋帮之内。弄完了,忽然捶头顶,自骂了一声浑蛋:“你何必定要一死儿爬城,你就不会白天先搬进城去么?”真是当局者迷,愣头羊不能不自骂浑蛋了。
愣头羊屈励才立刻算还了店账,迁入彰德府城内一家店房中。挨到三更,心想这一去,如果马到成功,定可以把知府吓酥,就可以救出师父来了;也算给田鸿畴、尤敬符一个难堪。又想:“事情如不顺利,我可以不回店,一迳翻城墙,逃回故乡去;面见师母、师叔,再想办法。那么,这双钉鞋仍还有用。”遂照样穿了钉鞋。候至夜阑人静,悄悄的溜出店房,雄趔趔的奔到府衙附近。先绕衙一转,觑定出入路口,飞身上房。
愣头羊只是一个乡下小伙子罢了,夜行功夫并非行家,也没有踩道,就撞来了。在店房设想:“一入府衙,立可寻着知府的卧室,轻撬门楣,掠身入室,把帐子挑开。认清了知府,把匕首刺入案头,将书柬穿在匕首上;然后把桌子重重一拍,喊道:“赃官!无故屈辱英雄,小心你的项上狗头!”把他惊醒,自己就飞身出去;知府醒来,势必吓得抖衣而颤。一定连夜找师爷,想善后之策,把我的师父开释出来。我们师徒欣然还乡,我师父从此一定要看重我了。”
愣头羊想得这么好,不意一入府衙,竟茫然失措。站在房上,往下一看,想不到府衙前前后后,竟有这么许多房间。各房间多半熄了灯,当中一层层的仪门、大堂、二堂、花厅、签押房、内宅、穿廊,左右一处处的四合房,数也数不清;这和愣头羊理想中的府衙太不同了。他想府衙不过是一所三进的四合房罢了,左跨院是监狱,右跨院是库房,三班六房都在前院,夫人小姐都在后院,当中院子便是大堂。再不料府衙房舍虽然破旧,格局竟如此之大。
愣头羊既然奔来,有进无退,飘身下落,躲避着巡更官役,乱摸起来。没灯光处,先不寻着,单找有灯光处。他却小看了府衙的关防。绕到一处花厅,猜想不是大堂,定是二堂,堂前挂着气死风灯,四周闯然无人。愣头羊伸头探脑,往花厅内一窥;屏风之后,似通着过道。愣头羊从黑影中钻出来,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头象拨浪鼓似的,刚刚走了几步,陡听一人喝道:“什么人?”
愣头羊急急的一看,平地无人,更楼上有灯光闪耀,黑影中一排厢房的门扇却猛然一开阖。蓦然间,有两三处地方听得厉声叫喊,愣头羊抽身欲逃。这一来,越发使府衙中人看出破绽来。从东一处、西一处的回廊墙隅,转出十几个人来,有的往里跑,有的往外跑。乱嘈嘈中,有两个人提着花枪,虎似的奔来。
愣头羊屈励才尚欲留恋,把身形藏在黑影中,不往来路跑,仍往里面钻。登时府衙内外喧哗成一片,里面砰的一声,似关上大门了。灯光纷乱,竟有人高喊道:“有贼了,外花厅进来贼了!不好,贼奔延晖堂去了!”又有一人大声招呼道:“快传大班来,快快护狱!”当下,又由班房窜出两个彪悍的大汉来,抡铁尺追赶愣头羊。愣头羊一伏腰,将匕首拔出来。早有更夫一枪戳到,被愣头羊一闪,伸手便来夺枪,竟被他一用力,把更夫抡倒,将枪夺过来。更夫爬起来,大嚷便跑。那俩个快手立刻迎上前,齐声呐喊:“伙计快告诉鲁头,护内宅要紧!”
声喊之际,听见一片关门加栓之声。愣头羊挺匕首,傲然顾盼;见又有府衙捕快赶到,遂耸身一窜,抢奔西面墙根;要找一面倚靠,以免腹背受敌。腾身一蹿,脚落实地,方一个转身;那两名捕快中,一个黑大汉很凶猛的扑来,喊骂道:“瞎了眼的贼,也不看看这是哪,竟敢来送死!这是府衙!”
这黑大汉特为叫出府衙二字来,威吓愣头羊。话到人到,铁尺也到,照着屈励才,搂头盖顶,就是一铁尺。愣头羊还骂道:“爷爷正要宰你们赃官恶吏!”往左一上步,“蓬”,那铁尺打在墙上,崩得碎砖飞溅。愣头羊“夜叉探海”式,斜探身,一匕首,竟嗤的一下,把黑脸快班的右胯扎伤一大块。黑快班“哎哟”一声,往左拧身,急急的一闪,不知怎么的脚下一绊,扑通,象倒了一面墙,摔倒在台阶之上。
愣头羊哈哈一笑,道:“叫你尝尝三太爷的厉害!”那第二快手大叫道:“贼人拒捕伤人了!快来人,快来人!”只顾救护同伴,竟不敢抢奔愣头羊。愣头羊心想:“府衙的快手原来这么脓包!”不由胆气越豪,转身仍往里闯。
忽然,从回廊下,又窜出一名逻卒模样的人,抡一把单刀,拦腰便剁。愣头羊见来人又是一个力笨汉,用匕首一拨,刷地一个“扫堂腿”;噗通的一声,又把个逻卒扫躺在地上。吓得逻卒鬼叫似的连滚带爬,拚命逃走。愣头羊此时颇有虎入羊群,目无余子的气概,得意之余,竟任那倒地的逻卒一路翻滚,逃奔后堂去了。
愣头羊飞似的夺路再往里闯,竟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连跃数丈,前面有一道角门阻路。正要奔过去,忽然见角门一开,钻出两个人来,两个人都手拿着腰刀。愣头羊大喝道:“闪开!”凶神似的扑过去,不防那两人惊叫一声,翻身退入角门以内。忽隆的一声,把角门闩上,在后面顶上甚么东西,一叠儿声的叫:“卢头、李头,快来!贼在左角门呢。”
愣头羊用肩头一扛,角门并不严紧,险些被他撞开;角门内越发惊叫起来。但是,在这纷乱之际,全衙早已惊动。从前面涌来许多人,借廊柱隐身,看不清人数;唰的一响,斜奔角门射来一排箭。愣头羊耸身急闪,幸而地势迂回,处处掩错,不能支支瞄准。但虽这样,愣头羊便已支持不住了。唰的又一排箭,愣头羊挨着一下,急忙一蹿,藏在一片墙后面;伸手拔下箭来,血流不止。愣头羊这才觉得情形不妙,慌忙抄夹道,奔逃过去。后面人声呼噪,挑着灯笼,利落追来。
愣头羊出离夹道,蹿上墙头,往下一望,情势愈非;一层层院子,都已灯明人晃。更一张望,院中人登时瞥见了他,乱喝道:“贼在房上哩!”立刻从两层院子,上上下下射出来几枝箭;却未取准,都掠身而过。愣头羊大骂道:“赃官郁锦棠!……”正要往上报字号,猛一回头,吓了一大跳;府衙中竟有能人。在他立身处的东面、北面,不知什么时候,竟上来两个人,登房越脊,如飞扑了过来。两人手中,全拿着明晃晃的刀,身法敏捷,至少也是个行家。跟着又听见一阵阵梆子响,和逻卒奔驰呐喊的声音。
愣头羊道:“不好!”张眼急夺逃路,就在这一顾盼之间,蓦地见又有十几个人上了房。唰的一声,那先上房的人追到切近处,一抬手,竟打出两枝暗器。愣头羊闪身急躲,耳畔又听得弓弦响,乱箭如飞蝗,从墙下往上射来。愣头羊慌忙涌身一跳,落到夹道内;又一拧身,蹿出墙外,墙外便是府箭道。愣头羊前瞻后顾,顺箭道飞跑,那两个人竟施展轻功提纵术,飘身翻墙落地,一步不放松,跟缀下来。
愣头羊这才晓得自己轻敌太甚了,拚命的奔去,耳边还听见府衙内喧成一片。奔出箭道以外,才吁了一口气,忽又见一小队兵卒,打着灯,搜缉过来,刀矛如林,人数至少也有三、五十个。愣头羊越慌,顿足一跃,跳上民房。
群卒急喊,愣头羊连连奔窜,穿入小巷以内。回头一看,幸已抛开了队卒;那两上行家却一步不放松,跟踵追赶下来。愣头羊不敢回店,只得乱藏乱绕。也不知奔跑出多么远,才渐渐听得屁股后头没有脚步声了;把愣头羊累得气喘如牛,藏在辟巷内,良久良久,喘息才定。愣头羊至此始知自己的一条妙计,原来是一番拙想。当夜幸逃出逻卒之眼,竟耗到天明,另投入别一家店房中。
这一夜府衙闹贼,上下人等俱都惊扰。次日知府传谕查拿匪类;茶寮酒肆、旅店妓馆,有许多做公的来盘查。愣头羊越发存身不住,第三天便弃掉行李,逃回故乡,给师叔、师母送信去了。最侥幸的是:知府只知昨夜衙中曾闹飞贼。那时恰有个飞贼名叫“云来雾”的,在豫北闹得正凶,府中人都猜疑愣头羊必是“云来雾”,还没有人联想到鹰爪王身上,这是鹰爪王最便宜处。

第八章 飞豹子访艺探监
鹰爪王照旧在彰德府囚禁起来,案情仍然苦不得解。袁振武老远的奔走,访艺投师,偏偏就遇上这等事。袁振武思前想后,不禁恼恨自己运气太不济了;在店中唉声叹气,走来走去。忽然灵机一动,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交情,我何不到狱中探望探望他去呢?”
打定了主意,他买了几包礼物,带着银两,竭诚敬意,投奔监牢。袁振武虽然精明,这一手可露怯了;这几包礼物全被狱卒打开,搜检了一个到。凡是食物都用银针刺过,连点心都给掰开。袁振武恳请探狱,也被拒绝了。
那牢头说:“王五爷是个人物,我们不能错待了他。无奈他是炸狱犯,案情太重,上头很紧,要不看尊驾是个外场朋友,恐怕就是送这点东西,也于你不便。依我说,袁爷你算了罢,只把这十两银子送给他,倒真当用。这几天王五爷正苦着没有使费哩。”那点心都搓成碎末,也不好拿进去了。
袁振武打定主意,百折不回;牢头的话,他倒听懂了,顺口答音的说:“这王五爷和我也不认识,他是我们镖局子一个姓郭的同事的师叔,他们托我来看望看望,我不好不来。不过大远的来了,总得有个交代,见不见倒没什么。”遂将鹰爪王的案情,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一遍,把自己的姓名也说了。道是:“姓袁,名叫袁振武,在山东济南府镖局做事,专程来看王五爷。”重托牢头,务必把这话带进去,然后告辞回店。
次日,备了数十两的贿赂,重去探监。走出店房不远,忽想不对,竟往街上闲溜了一转,径复回店。直隔了三、四天,方才穿上长衫,重到牢狱来。把牢头陈头调出,在小酒馆谈了一回闲话,定要跟陈头交朋友。将三十两银子送给他;另外二十两,烦陈头替鹰爪王铺垫一下。陈头满面笑容收下了,不待细说,就应允明天设法,叫鹰爪王跟袁振武会面,而且还可以多谈一会。牢头说:“明天的机会太巧了,上头昨天刚查过监,明天一准没事。”
到了这天,袁振武居然顺顺利利的见了这大名鼎鼎的鹰爪王;王武师却早已囚磨得蓬头垢面,越显着凶相了。
鹰爪王今年五十一岁,虽是南方人,高身材,圆眼睛,黑面孔,颇带北方人的相貌;满腮短髯,目光如炬,两只手爪瘦而且长,青筋暴露,胸膛很宽,此外没甚异样。拖着刑具,直着眼说道:“是哪位姓袁的瞧我?”牢头说:“就是这位。”鹰爪王细看袁振武,二十六、七岁,豹头虎目,气度英锐,一看便知是会家子。随说道:“你这位老哥,是从济南来的么?”袁振武高高拱手道:“是的,弟子……在下是由打山东济南府盛记镖局来的,在下名叫袁振武。因为受了你的老朋友郭师傅的托付,特意来看望你老。”鹰爪王一愣,上眼下眼打量袁振武,道:“哪一位郭师傅?”袁振武道:“就是你老的老朋友郭爷。……”一回头,见牢头稍为闪开,特意的给他们留出说话空儿来;袁振武急忙将自己来意说出,却只说是:“我在下久慕王老师的英名,闻知惨遭不白之冤,稍尽寸心,特来看望。因恐牢卒猜疑,所以在下假托出姓郭的名字来。”忙忙的说道:“老师的案情,在下已经粗粗的访明;只可惜在下在此处人地生疏,恐怕没有力量设法帮忙。可是要照应你老,或者给你老跑跑腿、送送信,弟子还可以略尽绵薄。”
袁振武这番举动,在鹰爪王看着,却是突如其来,未免有点惶惑。鹰爪王性子虽粗,年纪不小,不是一点世故不通的人;呆着脸,把袁振武端详而又端详,沉吟半响,先致谢意,随后说出一番话来,是:“总怪自己不好,情屈命不屈,我倒认命了。”说罢,又看袁振武的脸色。袁振武一片至诚,慕名访贤,但初见不便吐露真情,先说道:“弟子自幼好武,访求名师,老师鹰爪力的功夫盛传江湖,弟子在北方久已钦慕。不远千里,投奔此处,不想老师遭着这番逆事。老师如果有甚么事,要找外面人办,只管吩咐下来,弟子当效微劳。”
这一次探监,袁振武轻描淡写,略表慕名访贤之意,别的话没肯深谈。鹰爪王更是心存顾忌,只信口说了些感谢的话;并没托袁振武打听甚么事,代访甚么人,也没有深询袁振武的身世和来意。袁振武旋即告辞出来。
隔了几天,袁振武又去探监,所有鹰爪王师徒的监饭,竟由袁振武出资供给。等到下一次探监,鹰爪王这才诚心实意的道谢。半个月以后,袁振武方才重明己意,说到访艺求师的话。鹰爪王唯唯诺诺敷衍着,说出:“不敢当,不敢当!”顺口谈及武功,鹰爪王重新把袁振武的身世、技业、门户、师承,扯东拉西问了一番。袁振武略陈身世,自承学过太极拳,别的话仍没详说。临别时,鹰爪王托付袁振武,请他到自己原住的客店内,找一找姓屈的和姓方的;后来,又托袁振武替他找彰德府某某两个人。袁振武尽心尽力的都替他办了。但是姓屈的、姓方的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袁振武却已打听出屈、方二人曾在外面设法;设法无效,才先后失踪的,把这话也悄悄告诉了鹰爪王。鹰爪王听了,皱眉无语。
一晃过了一个多月的工夫。鹰爪王大鱼大肉吃惯了,在监中苦得不得了;自从袁振武给他立了饭折子,中间虽经牢头剥一层皮,到底食能下咽了。使得鹰爪王师徒最感激不尽的。
但是,任凭袁振武这么苦心积虑的照顾这师徒,鹰爪王的官司却依然没有指望,出狱更是遥遥无期。袁振武借着探监的时候,用话来试探鹰爪王的本意,和下一步的打算。在头几次见面时,鹰爪王口口声声说是:“虽然陷身囹圄,自己绝不敢生怨忿之心,判甚么罪,领甚么罪而已。”等到现在,相处日久,鹰爪王又知道了自己真个一时半时不易出狱了,就未免显露出愁烦之态、怨忿之言。耳风中他又听得罪名深重,将来判罪之后,一收到后监,恐怕再不能象前监这么舒服了。
鹰爪王想到自己年齿已大,生还恐怕无望,对于来日之事不能不加紧盘算一下。等到这次,袁振武重来探监,鹰爪王正色说道:“袁老弟,我倒绝没想到我在患难中,竟遇上你这么一位热肠的朋友,来照顾我们爷们,实在难得!不过我这官司不大好摘落,罪名一定不轻。你的来意我也知道了。……”袁振武插言道:“弟子实在羡慕老师鹰爪力和接暗器的绝技。”鹰爪王摇摇头,浩然长叹一声,道:“还提绝技哩,我若不会这劳什子绝技,怎会钻到牢狱来!……无奈你这番盛情,这时我可太对不过你了。只要我王奎这口气不咽,咱们总能后会有期。可是据我想,你无须乎在这里空耗光阴了。你年轻轻的,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总往衙门口溜,一点益处也没有。况且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这场官司就是个好榜样,你何必自找不心净?你听我的话,趁早离开此地。假使我不死,挣扎出来,隔过一、二年以后,我们再图相会!”鹰爪王说罢凄然,从浓眉虬髯中带出一种惨淡的神情,颇有些英雄末路之悲了。
袁振武听了这话,也为之惨然;但是他绝不失望,向鹰爪王慨然说道:“老师傅,据弟子看,这场官司既是负屈含冤,怎好就这么认命领罪?还是竭力的斡办一下子;万一能够摘落出去,也未可知。老师有用什么财力、人力的地方,请尽管言语;弟子只要力所能及,决不叫老师傅失望。所差者,弟子在此处乃是作客,一点门径也没有,有力气没处施展。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过意,只要有可用力的地方,尽管说出来;不瞒老师,弟子还薄有一点家私,动个千二八百两的,还来得及。”
袁振武的意思说到至已尽已。但是鹰爪王微把头摇了摇,沉吟半晌,从眼角往旁瞥了一眼。见那狱卒在离开四、五步远近,来回蹈逖;鹰爪王抽冷子低声道:“我不是,……我有些话想跟你细谈,但是他们监视的太严,有许多不便。你能……夜间来么?你可估量着,不可勉强。若是没有把握,千万不要涉险;既把你个人害了,我也被累。”说到此,把一双迷离的眼一张,炯炯放光,紧盯着袁振武;轻轻又递上一句,道:“晚上,你明白?”
袁振武憬然一震,但见鹰爪王不错眼珠的看住自己,忙将面色一整,一口应承下来,绝无难色,道:“老师放心,我明白了。”随即放大语声道:“你老不必客气,买个一、二两银子的东西,算不了甚么。你老没有事,我走了;咱们过两天见。”鹰爪王道:“过两天见,我谢谢你。”复低声悄嘱:“十七号监,单号,三更后。要来,务必带飞抓、钢锉和破锁的家伙,若不便,就罢。”袁振武做出不理会的样子,却暗暗点头,转身举步,道:“好,一定来看你。……众位爷们,你多受累。我要走了,咱们过两天见。”这一句话,却是面对牢卒说的。狱中人因为袁振武话硬钱硬,格外对他闪面子,站得远远的,故意给他留出跟犯人说话的空来。鹰爪王和袁振武暗递约言,他们竟似不曾觉察,装着笑脸说道:“袁二爷,会完朋友了?忙甚么,这边喝茶。”竟陪着袁振武,出离大狱。袁振武仍照往日,托付了几句话,从袖中递出二两银子。狱卒一声不响的接了,送到门外,抱拳作别。
默默的回转店房,袁振武不禁搔着头,犹疑起来。罪犯越狱,加重本刑;外人助恶,罪刑尤重,这简直与叛逆同科。想一想自己的本领,学会了轻功提纵术,却从不曾夜入民宅,试用过一回。又想:“自离丁门,流浪半载,虽也结纳几个江湖豪客,自己却不敢作奸犯科。象这样轻蹈法纲,夜探牢狱,却不是作耍的事呀!鹰爪王的话,含而不露,可是他分明要越狱,已无可疑。他先说的话,是劝我速离此地,免受连累。后说的话,分明要我私进监牢,相助一臂了。若不然,他三更半夜,邀我带飞抓做甚么?”
袁振武唉了一声,倒在床上,不饮不食,肚里揣摹此事的利害。想到自己为呕一口气,才别寻门路,访师学艺;现在竟为求师,要偷进监牢,甘冒国法,这个可值么?“我袁家世代务农,只为了争执田界,受不了吏绅土豪的欺凌,我先父才于恚病中,坚嘱叫我弟兄一个习文,一个习武。文得中举为绅,武能挟技御侮,在故乡图个再不受欺负便罢。现在我们已经争过这口气来了,哥哥是廪膳生员,我又会这么一点武功。东乡苏秀才每遇征发,已不敢硬向我袁家来派大份,捏肉头了。本街蔡大个子仗着半套长拳,无事生非;自经教我摔了他一溜滚,再也不敢拿刀唬人了。我弟兄求文习武,志在守护产业,如今已经办到。我又何必深求?我又何必呕气?……还是算了吧!”这样退一步想,顿时索然兴尽。可是又一转念:“鹰爪王现在患难之中;学成武艺,就该仗义急难,义无反顾,那才是大丈夫。”
袁振武睁开了眼,从床上坐起来。暗道:“我真要丢开手,我这不成了懦夫了么?我不过是二十七岁的年轻人,鹰爪王人家乃是成名的英雄。他现在陷入纵维之中,空有豪气,难脱牢笼。他把我看成患难之交,有忘年之好。我学艺不学艺,还在其次,我下了这一两个月的苦心,来结纳他,到了这紧要关头,我难道竟缩头一溜,甩手不管么?鹰爪王他把我看成甚么东西了?岂不以为我满口的交情,稍担沉重,立刻脱缰?岂不骂我是个畏尾的小人!况且我刚才如要不肯,就该当面明言推辞;我却一时激于义气,人家怎么说,我竟怎么应。末了给人家一个不见面,人家岂不要唾我!大丈夫想在江湖上创荡事业,心心视视,成何人物!莫说是探监,他就叫我劫狱,不答应便罢,既已面允,就应赴汤蹈火,誓死不回!”
想罢,袁振武奋然的一拍床,道:“干!我姓袁的是人,应了不能不算!……我倒要夜探府牢,看看鹰爪王做何举动,我只小心一些就是。”复又从头盘算了一回,暗道:“我应该改装,多加小心,也可以试试我的本领。我不要带凶器,不可伤官人。料想凭我现在这点能耐,还不至于叫他们掩捕住。是的,我一定如此,不可犹豫!”
袁振武赋性刚决,把这事翻来覆去的筹虑了两过,反正两面,利害两端,都斟酌过了,便不再多想,多想徒乱人意。遂从床上一蹶劣跳下来,吩咐店家,沽酒市肉,大吃大喝。醉饱之后,拿定主意要践约,便将践约的入手办法,前前后后再盘算一过。怎么去,怎么出,带甚么,不带甚么?一一相妥,就脱然的丢开。披上长衫,到彰德府街市上,又买了几样东西,又尽情游逛了一番。直到夕阳下山,万家灯火初上时,才暗溜到府牢前后,转了一周;这就叫踩道。
踩道已罢,回转店房,用过晚饭,袁振武早早的歇了。睡到二更后,坐了起来,听了听,阖店之人多半入睡。遂将油灯挑得半明,挪到近窗的茶几上,不叫窗户上现出屋中人影来。又看了看窗纸,遂将曰天买来的几样东西取出。一双千层底的软布鞋、一叠火纸、一包松香末、四寸多长的一根竹筒、一个干的猪尿泡、一块白粉子、一只铁抓,二丈长一根绒绳、一只布袋,另外一把钢锉、一把剪刀、一把小刀、几根铁钉、一把匕首;袁振武自己本有匕首,这一把是给鹰爪王预备的。
袁振武把这些物件摆在桌上,眼看着想了想,自觉应有尽有,一物不缺了,便动手做起来。将猪尿泡浸在脸盆里,先里外洗了一回,刮净擦干,比照自己脸面的轮廓,用剪刀剪好。然后往脸上一蒙,比量剪裁得熨贴了,便轻轻揭下来晾着。晾得稍干,便将口、眼、鼻孔剪挖出来,做成一个面具。又将火纸铺在桌上,用酒先喷一次,将松香末撒上一层,折叠一次;再喷一次,再撒一层松香,一共叠起四层纸,弄好放在桌上阴干着。然后吁了口气,歇一歇,又看了看窗,复又鼓捣起来。用小刀把布鞋底全划破,使它一缕一缕,毛毛毵,也洒上一层松香末,将鞋底破绽处粘合起来。又将铁抓系上绒绳,做成一具飞抓。收拾略毕,把火纸摺子取来,就灯火试燃着了,吹熄火苗,再试着一晃,居然能够晃着,这才装入竹筒内。其他应用之物都收入布袋内;袋口系上绳,以便携带。直收拾了一个更次,将这些刺眼的东西都包藏在小包袱内;然后解衣熄灯就寝。
次日清晨,袁振武盥漱已罢,心神浮动,在店中竟坐不住;便又披上衣衫,出去逛了半天。复到府衙府监前后,蹚了个第二遍。直到天晚掌灯,方才施施然回店用膳。记得鹰爪王嘱他三更再去,不能过早;袁振武只得在店中转磨,抓耳搔腮,坐立不宁。耗到街上梆锣敲了三下,袁振武先已结束停当,便霍地窜下床来。换上软底鞋,复将鞋底喷了一口酒,撒了一些松香;腰间带着现做的百宝囊,绷腿上插上两把匕首,却将那猪尿泡挖成的假面具提在手内。熄灯开门,蹑足轻走,向屋外一探头。全店早入睡乡,但闻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不时起于各房间罢了。
在白昼,袁振武早将出入之路看好。于是张眼四顾,蹑步急行;出东厢房,试了试脚下,非常得力,鞋底既无声,又不滑。然后一伏腰,蹿上房头,翻短墙,下小巷,直奔府牢而去。夜深人静,正可放胆而行;袁振武枉自学艺多年,这夜行功夫还是初试,心头小鹿不由怦怦跳动。直走出两、三箭地,伏在暗隅,倚墙而立,调了调呼吸,摄了摄心神,这才把胆气一壮,雄赳赳的走向西箭道,寻监狱大墙。狱墙高够两丈,袁振武自料自己的轻功提纵术,还可以一提劲,跃攀上去。不过墙头上密排着铁壁,凭自己的本领,要想超乘而过,实在不敢轻试。袁振武忙戴上假面具,把飞抓取出来;抖开绒绳,相看好了,扬手只一抛,将飞抓扔上去。却不能得心应手,吧嚓一声,没抓牢,竟滑落下来。
夜静声清,袁振武吓了一跳;忙纵身窜到墙隅,倾耳细听,墙内幸无动静。袁振武重复扑奔狱墙,连抖飞抓;这一下恰巧抓住了铁壁,用力一揪,扯绳而上。到了墙头,但见这铁壁三叉倒须钩,森如排牙,既不能跨腿而过,也不能攀手而登。外行疏忽,忘了带一床棉被。袁振武就象耍猴似的,扯着抓绳,在上面尽打“提溜”,没个入手处;心一慌,便又掉下来。他的夜行经验,和那愣头羊比,除了心细,强得有限。
袁振武抓耳搔腮,盘算主意。把飞抓抖下来,心想:“这上面有铁蒺藜、铁篦子,不好上。我莫如不走这里,换个地方进去。”围着府狱大墙,火速的又转了半圈,分明都是一样的铁壁高墙。袁振武仰着头发怔,无可奈何,只得铤而走险,硬往上蹿了。听了听,墙内巡更的似有两拨人,一拨刚绕过去,一拨还没绕回来,隐隐的听见梆锣在偏东面响。袁振武重抖精神,仍带上面具,把飞抓一抖,连抛了两次,抓住了铁篦子,双手扯上去。纵身倒绳而上,到得墙头,左手捋牢了抓头下的绒绳,腾出右手,把末一段绒绳捞上来,往脚上一套,估量够了长短,把脚登在绳套内。随即用迅捷的手法,把末段抓绳,往一根铁篦子上紧紧一拴,做成了一个悬套。左脚登在绒绳套内一试,有力、够劲!登好了,然后一长身,把整个身子都悬踩在绒绳上;腾出双手来,抓住了铁篦子。然后手抓铁篦,往身后一看,夜深无一人;又往狱墙内一探,狱内更夫鸣锣而来。
袁振武急急的一缩身,将身藏下墙头。直等到更夫走远,吁了一口气,便换右脚踩绳;伸左手握铁篦子,用右手抓着另一铁篦,使劲一晃。他要拔下一个铁篦子来,以便爬进监牢。
这铁篦子嵌在墙头内,很牢固。袁振武用力往上拔,又往里外晃。悬身用力,很是险难,又不敢拔猛了,恐怕灰泥掉落得太多,叫人听出动静。慢慢的牵就着,费了很大的事,居然把一个铁篦子晃离了槽。跟着用力一提,碎土簌簌的落了一阵;其实远处听不出来,袁振武却大吃一惊,忙往墙内看看,又往墙外看看。隔过一会,没有甚么动静,这才将铁篦子整根的拔出来。这铁篦子露在外面,不过尺许,却是砌在墙内的,足有二尺多长。就这样跋前顾后,累了一头大汗,方才得手。略缓一口气。看这空隙,足可爬过去了,便不再拔。将这根铁篦子挂在旁边铁篦子尖上,自己轻身提气,翻上墙头。这空隙过过二尺宽,袁振武伏在那里,重往墙头内端祥。这里正是狱中的大门里,二道栅门外,在狱门上有一只破灯笼吐出淡黄的光来。高墙峻宇,四面影得昏暗异常,阴森森另有一种怖人景象。又听了听,不知哪里,好象有一种啧啧喳喳的声音,随风一掠而过;再倾听时,又听不见了。
袁振武虽然胆大,到了这时,也不由悚然毛戴。却已窥定无人,不敢俄延;正了正胆气,解飞抓,抽绒绳,倏然的轻轻翻身而过;越过了墙头,悬身于墙头之内了。却嗤的一下,把裤脚扯破一块;同时簌簌地又响了一阵,自然是把墙头碎土又拂下来一片了。拔下来的铁篦子,仍旧虚按在原处,免被人看出。飞抓团在掌心,不敢涌身下跳,就依然轻轻的倒着绒绳,溜下墙来。于是袁振武午夜蹈险,已竟身入监牢。
袁振武他的脚刚一着实地,立刻连右手,一抖飞抓,把铁抓抖落下来。不待它触地有声,忙伸左掌接着;张皇四顾,掏土粉子,在墙上画了个记号。立刻嗖的一个箭步,扑奔狱内;倏又将身形一隐,藏在暗影中,蹲身稍停,耳目并用,急急的又一寻。
近狱门一排屋内,猛听见有人说话:“喂,我说卢头……”不待听清,早把个袁振武吓得惊悸亡魂。急垫步,撑身蹿上近身处一间屋顶,快快的伏在屋脊之后,凝神屏息,倾耳潜听。矮屋内有一个哑喉咙,睡里朦憧的嚷道:“谁呀,谁呀?……蔡头是你么?”又一个人应声发话,只听得一句,道:“你又炸庙!……”底下的话喔喔哝哝,更是含糊不清,但听语气,似是抱怨同伴,无故惊扰。那哑喉咙辩道:“怎么大惊小怪!你睡得死狗似的,你娘的甚么都听不见。喂,外头是卢头么?……我分明听见哗啦的一声。”那另一人说道:“你耳朵尖,你耳朵长、你出去看看,无缘无故的闹,叫上边知道了,又该给大伙找晦气了。”屋中人哓哓的争辩,话音忽高忽低。袁振武极力倾听、也不能听清。但是已猜出屋中人已经被惊动了;越发的伏在房上,不敢动弹,两只眼窥定下面,暗暗预备着逃路。哪知屋中人乱了一阵,一个也没有出来,只空间了几声便罢了。
袁振武稍稍放心,刚要纵身移动;忽然对面屋门一晌,出来一个瘦长人影,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拿着一物,猜想象是皮鞭。这人口中也是嘟嘟哝哝的,来到院内,往四面一看,重重咳嗽了一声。矮屋的哑喉咙忽又隔窗诘问道:“是卢头么?”那瘦长身人影丧声丧气答道:“做甚么?我的班,怎么不是我?你要替替我么?”屋中哑喉咙还骂道:“剥皮卢,爷们好好的问你一声,你犯甚么病?积点德,少剥皮吧,也教你老婆少靠二百五十六个人。”剥皮卢扭头对窗骂道:“陈癞狗,你娘还在家么?”
这剥皮卢提灯拖鞭,竟奔栅门。到了门前,把灯笼插在栅上,摸摸索索,从身上掏出一物,大概是一串钥匙。跟着对栅门鼓捣了一会,哗啷一响,栅门大锁已开。剥皮卢提灯迈步、推门进去了。袁振武到了此时,就一咬牙,乍着胆子,从房上一跃,翻过一道墙,进入第二道栅门以内。
栅栏门里面,是很长的一道甬路,和一排排的监房,全是一色的黑色牢门。每一个门上,有一个不足一尺的长方洞,从那方洞中透出来暗淡的微光,可是甬路中并没有灯亮。只仗着七、八个黑门中透出来的光亮,辩出那剥皮卢的身形,提着灯笼,拖着皮鞭,轻轻走着;每到一牢门口,便伸头探脑往里偷看。这一排排的监房,全建在东面;袁振武却是立身于西面房顶,倒正可以看到对面监牢里的情形。轻身提气,从西面的房后坡绕过来,可是仍不敢欺近了,只在两三丈外远远的瞭望。
只见剥皮卢巴着那不足一尺的长方洞,挨门偷着;忽然哗啷一响,剥皮卢开锁推门,进入一间牢房。猛听得一声断喝道:“哇,该死的囚徒,深更半夜里,竟敢不守监规!你敢炸刺,我叫你炸刺!”跟着听吧吧几声鞭子,里面的犯人失声惨号了一声,却又吞声忍住。半晌,只听得囚犯低诉道:“我不敢,我没有……”袁振武听了,不由毛发森然,心头跳个不停。想着又不得不看看这犯人是否熟人;遂悄悄从后坡挪到前坡,仍然伏身,往这面监房里看。昏惨惨的灯光微透,那黑色的木板门已竟陡开,里面迎门一铺炕。灯影里恍惚看见在炕上,躺着五、六个犯人,囚首垢面,乱发蓬蓬,如死人一般,挤卧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个剥皮卢嘴里依然不干不净的骂着,那被打的犯人辗转哀告。剥皮卢冷笑道:“小子,你只要有骨头,你就跟爷们耗耗。你这东西进监牢不抛杵(给钱),反倒比谁都不含糊。你要打算在这里闯出天下来,哼哼,我倒没把你看透!”一边说着,一边跨出监门,一边把那扇牢门一关,仍将铁锁锁上。
又往里溜,走到第五个牢门前站住了;从那里板门上的小方孔,又往里看了看,喝叱道:“怎么挺尸还不好好挺,是哪一号说话了?”监房中竟没人答声;剥皮卢勃然大怒,骂道:“好小子们,你们敢装聋。好,我就不问好坏,一律看待!”气哼哼又把牢门挑开,走进监房,劈劈啪啪,登时皮鞭乱抡起来,登时起了一阵同声的低号。连打数十下,已竟有一个犯人,在囚床上忍受不住,哀号着道:“卢老爷,我可没言语一声。你老趁早问那姓宋的,全是他要闹茅(大解),才叫喊值班的头儿们方便他。只顾他这么一闹,我们跟着受这种冤枉。多冤哪!”
剥皮卢嘿嘿冷笑一声,道:“冤?我看一点不冤!既到这里来,就没有好百姓。”挪了两步,到一个犯人跟前,低头看了看,冷然说道:“哦,敢情是你这小子;莫怪呢,别人也不敢这么半夜收封后炸毛的。你在外头横吃横拿,跑到狱里吃牢食不解恨,撑的你又要闹茅了!”话没落声,手中的鞭子啪啪的一连几下,打的犯人哎呀哎呀鬼叫,往旁一阵乱扭乱闪。铺小人多,车动铃铛响,鞭子落一下,满铺犯人的脚镣项链,便哗啷啷一阵乱响。这一阵暴打,只疼得那犯人爷娘乱叫,剥皮卢方才住了手。
剥皮卢又提着那只破灯笼,走出这段甬道,转向后面另一院落去了。袁振武目睹心惊,不由动怒。又一看这牢狱,不知有多少监房,十七号也不晓得在何处。听剥皮卢脚步声已经走远,便轻身提气,从房上一窜,落到甬路上。把心神一凝,闪目再看;黑影昏昏中,不知从何处何人,不断的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来,夹杂着镣铐擦动之声,比在房上,越听得清晰了。
袁振武禁不得头皮发炸,身上起鸡皮疙瘩;忙急趋到本栅门前。门左右两排矮房,左三间,右两间,门窗与别的监房不同。一垫步,轻窜到左首房窗下,就纸窗破洞往里偷窥。两明一暗的房子,明间迎门设着一张公事桌,案头疏疏的摆着铢笔、钤记、印泥盒,不多几样物事;还有几十根红头的、黑头的白油木签,都是六寸多长,又叠着一堆簿册公文之类。后山墙一只木架子上,有着大小不同的许多方格子,每一木格标着天地元黄……的号码。却是下面木格子也杂置着衣服什物,凌乱异常;这都是从犯人身上没收的东西,更窥看暗间,却有四具床,睡着三个人。袁振武已经看明,这大概是狱吏狱卒的办事所在了。
袁振武又抽身,到对面两间房前。这两间房连在一起,靠东山墙有四副板铺;西山墙也有一副木架子,上面堆置着多件囚衣。在近门处墙上挂着脚镣、手铐、项链、皮鞭子、大小竹板子等物,墙根下两个木墩子;自然这不是囚所。遂一转身,扑奔监房。到头一号,往那黑板门的方洞上一凑,未等注目,便有热腾腾一股骚臭之气,扑入鼻观,令人欲呕。袁振武倒噎一口气,闭口捏鼻,重向内看。东墙上挂着一盏瓦灯,光焰闪烁不定,黑烟突出;墙根下放着一只尿桶,迎门一铺大木炕,头向外,脚登墙的,排睡着七个犯人。自然看不见面貌,只看见乱蓬蓬、一团团、鸟巢似的七颗罪犯的头颅。再看入去,是七身罪衣横陈炕上,紧紧挨挤着,侧身而卧,个个不能动展。身上没有被子,却在脖项上横加一根大木杠,长满炕床,距犯人脖项只悬起一寸来高。罪人的脖锁链就由木杠上穿绕过来;任凭罪人怎样难过,要想转侧,却是不能。
袁振武不由惊慌起来。“象这样,我又怎能搭救鹰爪王呢?”七个犯人穿在一处,一个动,六个全动,这却怎么好?犯人项上那根大木杠,也不容易抽下来。袁振武一咬牙,火速的退步,火速的转身,于是一滑步,又奔另一监房。“十七号,十七号!”十七号监究竟在哪里?黑影中,监房前,似挂着木牌,却又不敢取火摺照看。袁振武挨到监房门口,用手一摸,确是六、七寸长,四、五寸宽的木牌,牌子上有签子。这签子一定是犯人的名姓号头;但是信手一摘,竟没摘下木牌来,却将木签摘下两根来。
袁振武大喜,忙凑到监房的方洞前,就微光一看,红头白油的木签,上写地字第一号;反过面来再看,罪人的姓名、年岁、籍贯、案由,一一写的明白。袁振武忙把木签子挂回原处,不再看别的了。心中略一爽快,便往后急走,逢门便窥。这一排八间监房,每间的犯人,全是五名以上,到十几个人不等,并没有单间单人。一直走到尽头处,袁振武又为难起来,不晓得往哪边走,往哪边去。而且更有一层失计,鹰爪王只告诉他十七号,却没说哪个字的十七号。
袁振武抽身走出甬路,藏在墙后,往前前后后一看。左也是监房,右也是监房,大海捞针,监房究有多少呢?鹰爪王究在何处呢?象这样在平地搜寻,未免太蹈险;若被狱卒看见,或者惊动犯人,反倒误事。袁振武一转想,便又腾身,上了南面的屋顶;拢目光,往南瞥去。南面黑沉沉一条长弄,那格局比这边地势大,监房多。风过处,隐隐传来叫嚣叱骂之声;黑影中浮光闪动,似有一只灯笼奔这边来。袁振武不敢动,伏身屋顶,略等片刻。果然那剥皮卢查监转回来了,幸而他不再折向这边短弄,反直向前边走去。前面一片监房乍闻人呻链响之声,却跟着剥皮卢的脚步声、叱骂声,倏然止住。狱吏之威,果然是胜过百万军了。
剥皮卢闹了一阵,瘦长的身躯,挑着破灯笼,晃悠晃悠的,直奔栅门前的矮屋。袁振武想:必是他查看完了。遂容得剥皮卢进入公事房之后,没有动静了,登时伏身急走,转到往南拐的这条甬路上去。这一带的监房不过七、八个号头,往后走还有一道黑门。
袁振武眼望黑门,不敢硬闯。遂又一蹿下地,走甬路,到门前,溜墙根,一纵身上了墙。在墙上往门内一看,这门内果然又是些监房,里外并没有人。然后一放心,由墙又翻到房上。房檐倾斜,颇难立足;袁振武却仗着把鞋底收拾过,居然纵跃如飞,迫入这一道门内。探头往下一看,这里的防守陡见紧严,丁字形甬路上,竟有两名狱丁,来往梭巡。袁振武明白了,这里一定是死囚重罪,待决的犯人。赶紧缩身退回,潜打主意。要怎样躲开狱卒的眼目,过去挨间探看一下才好。可是两个狱卒竟象是通夜值守,耗了好一晌,仍在丁字形甬路上梭巡。袁振武头上冒起汗来。
这里是险地,似应留为后图,先探别处。丁字形的甬路西面,还有几间监房,可以在房上绕过去。袁振武无计可施,便打定主意,先从西面溜过去;西面寥寥六、七间房。袁振武在房上,下看无人,便腾身下去。身法轻灵,颇得太极丁的薪传,落下地来,只微微有一点声息,外行人是听不出来的;便挪步前寻。落身处恰好是一号监房,房门也照样有尺许方的小洞。
他急急的往方洞一探头,连看三处,这里情形与前不同,这里房间囚床上睡的犯人也少;每一间房不过两、三人,五、六人象是优待的监房,又象是重犯的特号。一眨眼连看数处,罪犯蓬头直躺,不见面目,不能辨认出是谁来。袁振武仍用故智,摘监房门口的木牌子,查看号数。刚刚的摘了几号,突然听一个喑哑喉咙喝道:“好大的胆子,真敢往这里凑啊!”
袁振武吃了一惊,急回头四顾,四顾无人。却在邻监,又听那个哑喉咙低着声音呼叱道:“这老鼠,好大胆子,真敢往身上爬!十七号的老鼠真厉害!”
袁振武恍然大悟,这是鹰爪王。这监房却正为巡视的牢卒目光所及;袁振武不敢到前门,急急的寻声摸到监房后窗前。这后窗高及头顶以上,窗上也没有木框子,是用核桃粗的铁柱子排成,只隔着四、五寸的档子,上下全牢牢嵌在坚固的横木里。袁振武侧耳又听了听四面,并没有别的声息,遂微一耸身,单臂跨住窗台。监房中昏黄的灯光映在没糊纸的铁窗上,若是贸然的往窗上一凑,一点藏闪没有,须要防备监里的犯人,如要不是鹰爪王,岂不是自找麻烦?遂偏着身子,右手按着窗上砖台,慢慢的侧着脸往里看。只见这间监房,只睡着两个犯人。内中一个犯人忽的坐起来,嗯了一声,双眼钉着门;忽又一转脸,往后窗寻看。虽然灯昏,袁振武却已看出,乱发纷披的头颅,深而且巨的眸子,灼灼放光,果然是鹰爪王。
目光一对,鹰爪王阴森森的一笑,低哼道:“小伙子,好大的胆子!真来了?”
袁振武惊喜交集,因监房有同囚的罪犯,不敢答言,只轻轻应了一声。鹰爪王在囚床上略略一动,锁镣微响,又微微一笑,面露喜容。袁振武一指那同囚犯人,鹰爪王把乱发蓬蓬的头颅摇了摇,用急促的声口道:“不要紧,都是难友。……喂,你可是有约会的朋友么?只管言语。”袁振武只得贾勇报道:“老师,是我。”把面具摘除,将脸往后窗一凑;急匆匆道:“钢锉带来了。是破前门,是破后窗?”
不想他们话声虽低,那同囚的犯人竟已惊醒,也忽的坐了起来。被鹰爪王双目一瞪,伸手爪把那人一按,道:“相好的,老实睡吧,别乱动。……”那犯人想是受了痛,哎呀一声躺下,低低的嘟囔道:“有活路,大家走,可别忘了难友啊!”鹰爪王喝叱道:“少说话,你知道这是谁?这是管狱的朋友。”忙向窗前,对袁振武低低说道:“你真可以。我一句戏言,你竟当了真。你可晓得你的罪名么?”袁振武听不入他的话,只努力要破窗,又把钢锉投入屋中,催鹰爪王破锁。
鹰爪王再忍不住,脸色一变,猛又失笑,霍的站起来;看了看同囚犯人,低吓了一声,然后拖链扑到窗前,急急的对袁振武道:“你别乱弄,这使不得。你附身过来,告诉你,我只是一句戏言,试探你的,你真来了。你要晓得,我还有几个徒弟一同落难,我要是走了,岂不苦害了他们?你快快的回去。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已经有了办法。”袁振武听这话一愣,忽又一想,鹰爪王也许是试探自己;急急说道:“老师,弟子死而无怨,只可惜弟子不懂破狱的法子,你快说出来,我照办。这可刻不容缓,别耽误了好机会。”鹰爪王不答,只催袁振武赶快回去。袁振武只是不走,鹰爪王不由急了,忙从身上摸出一物和一张字纸条,隔窗递给袁振武,两个人隔窗共语,口耳相对。鹰爪王这才低言嘱告袁振武,教他照字条上写的地名人名,给自己的妻子和胞弟送信。
袁振武力掬真诚,坚要试着破窗盗狱,把鹰爪王放出来。催促鹰爪王,快将锉断铁链的法子施展出来,道:“师父就走不动,我可以背出你去。”言下十分躁急,鹰爪王却镇定下来;他决计不去,反倒满面诚恳,催袁振武赶快出狱。王奎探窗握着袁振武的手,说道:“少年,你这一片血心,我已经领情。只是我门下三个徒弟,都为搭救我,落在这个狱中了;我自己走了,怎对得住他们,也给他们找来罪受。……”袁振武连连摇动王奎的手,道:“老师,你出来,不会再救他们么?快快,天不早了。你老英雄做事,怎么倒犹疑起来?你老难道不相信我?”
鹰爪王咳了一声,不由微愠道:“你好糊涂!我不走,自有不走的道理。你如果把我当作师父,你就该晓得我真心爱惜你,你就该遵从我的嘱咐,赶快给我送信去!”
袁振武很失望,道:“老师不过是叫我送信,何必让我夜里来,冒这大险?老师一定不放心我!”鹰爪王嗤的笑了,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少年,你不要难过,你此行并不虚。你来的很好;你这一来,第一总算你看得起我;第二你给我送来的这点东西很当用;第三你只把我的内人和舍弟找到,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们,他们自然有法子救我。你此来,究竟于我有很大恩。少年,你不要嘀咕,你的盛情,我已经知道。你若是愿做我的徒弟,你连半天也不要耽误,你就火速前往湖北汉阳系马口,找王泉王六爷,把我这副镂花合金四个钮扣,跟这信交给他,再叫他引你见我内人去,我的内人对你必定有一番安排。不过你要赶快去,赶紧走,我限你十一天,赶到汉阳。你明天一早,务必就动身。你要是误了,那就是你误了我的性命了。”
袁振武嗫嚅道:“难道你老人家一定不……”鹰爪王咳道:“你瞧我也在武林中薄负微名,我岂肯以清白之身,落个越狱犯的名声?少年,你错会我的意了,越狱图逃,我绝无此念。你再看我身上这份刑具,岂是吹灰之力,就可锉断的?你太冒失了。”
鹰爪王如此一说,袁振武不由十分失意。鹰爪王登时明白,忙安慰他道:“少年,我知道你志在求学,我鹰爪王本无奇才异能;可是你既然下这大苦心,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迟早必有一报。你只管快去,见了我内人,我内人一定设法报答你。……”袁振武忙道:“我谨遵台命。不过我把信送到之后,是否也要讨来回信?老师限我十一天到达,我只要寻着师母和师叔,我准于二十三天内返回来,好教你老放心。……”
此言未及说完,鹰爪王哎呀一声道:“不不不,你别回来!你在那里等着!”附耳低言,忙又嘱了几句话。袁振武错愕道:“那么,弟子何日再见师颜呢?”鹰爪王略一沉吟道:“半年之后。”袁振武道:“在何处呢?”鹰爪王道:“好麻烦,那怎能定准?”说着,再催袁振武快走。
袁振武心慌意乱。似尚恋恋,鹰爪王一愣神,道:“不好,你听,又要有人来了,你快快走吧……呀,不行了,来到了!你别慌,你快上房,躲着前边。”鹰爪王立即一倒身,躺在囚床上,口中催道:“快上房!”袁振武急忙一耸身,蹿上监房屋后坡。

第九章 狱中人飞书求救
果然不差,前面又过来一人,也是打着一只破灯笼,提着一根皮鞭子,打着呵欠,偶偶然走上甬路来。这人的身量没有剥皮卢高大,却是那凶相、那凌虐犯人的伎俩,和剥皮卢正不知谁劣谁优。但听他身到之处,立刻浮起叱骂,鞭挞,和犯人的呻吟之声来。
容得查监的过去,袁振武飘身下来。恐怕鹰爪王还有甚么话说,特意溜回后窗,仍要往上攀着。不想刚到后窗,便听见这十七号监房内,铁链乱响,夹杂着嘶喘,信怒之声。袁振武骇然,急急双手攀窗,探头往内一看。吓!好一个鹰爪王王奎,竟如猛虎似的扑在同监那个犯人身上。双手双足虽带镣铐,他竟拖着链子,横身压住那犯人;双手如鹰爪,紧紧扣住犯人的咽喉,正在用力发威。那犯人身不能动,双腿乱缩,似欲断气。
这犯人也是个剧贼,他听见鹰爪王和外面的人攀窗私谈,料想定有情弊,不由的生了觊觎的贪心,又起了惧祸的戒心。想着试向鹰爪王发出冷话,威逼他吐露实言。鹰爪王对他说:“伏窗的是这里的牢头。”这犯人哪里肯信?对鹰爪王说:“难友,趁早说实话,光棍别骗光棍。甚么牢头,放着门口不进来,巴窗眼做啥?要是有甚么活路,相好的,咱们可是一块往外挣。有祸同受,有福同享,别一个人独吃啊!”鹰爪王喝道:“呆着你的吧!”那囚犯坐起来,道;“你们别瞒我!越狱不是闹着玩的,我可不能留下给人顶缸。”鹰爪王大怒,骂道:“你少嚼嘴,骨头痒,找挨揍吗?”犯人冷笑道:“你不肯说么,我都听明白了;查监的这就过来,咱们讲讲。有好事,趁早说出来,你要蒙我,那可不成,我喊谢头啦!……”
一言惹恼了鹰爪王,一伸鹰爪,和身压过去,直掐得这囚犯两眼翻白,眼看要绝气,这才轻轻松把。容这囚犯缓过气来,鹰爪王狞。信的骂道:“我看你喊!太爷不过一条性命,多饶上你一块臭肉,也不过是一个死!”犯人呻吟道:“王爷,你,你,你这可不对,我说喊,我可哼了一声没有?咱们都是难友,你有活路,我也喜欢。你能够携带我一步,我忘不了你的好处;你不能携带我,我也犯不上坏你们的事啊!”鹰爪王道:“你这东西还敢胡喷!甚么活路,活路在哪里?这外头的乃是别号的牢头,他和我认识,要看看我,这也算不上犯监规。就犯监规,也没犯在你小子手上。小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躺着,不许你多嘴,不许你乱动。”犯人喏喏连声,摸着咽喉,真个不敢言语了。———鹰爪王的手劲竟这么大!
袁振武在外面轻轻一弹窗,鹰爪王忽然失笑,扭身回头,对袁振武说道:“你怎么还不走?快去吧。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只快着办去,我们后会有期……”袁振武还要开口,鹰爪王不高兴起来,道:“你们这些少年人,你当是在你们家里呢!现在是甚么时候,你还打算出去不?”袁振武喏喏连声,说道:“弟子去了!”忽又想起一事,忙打听鹰爪王的妻子和胞弟的年貌;问完,说声:“再见!”便一松手,轻轻落地;闪身…转,窥定房顶,嗖的蹿上去。
大狱戒备森严,他又是乍试夜行,居然来去自如,没被人瞥见;比起愣头羊,不啻胜强几倍了。固然是他为人精干,却也是太极丁门下功夫,被他什得六、七,毕竟与众不同。当下翻出狱墙,回转店房;第二天便即登程,奔湖北省走下去。
约走了十一天路途,被他用了九天半的工夫,便来到汉阳系马口。连歇也没歇,立刻照着鹰爪王所开的地名,一打听擒龙手王泉,居然很不难访。这擒龙手王泉也是当地有名的武师,袁振武即登门求见。想不到的竟扑了个空,应门的人说:“王六爷早不在这里了。”
袁振武这人很精明,那应门的人也象似个会家子,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袁振武忙拦住这人,先请教他的姓名,那人含含糊糊说是也姓王。袁振武立刻将鹰爪王所给的信物拿出来给少年看,又忙自承是鹰爪王新收的徒弟:“现在他老人家,不幸打了官司,困在彰德府狱。我这是不远千里,奔来送信求救。师叔不在这里,务必求你费心,引领我面见师母。”又道:“事情紧急,罪名不测,现在已经刻不容缓,我今天务必见着师叔和师母才好。要赶紧想法子,搭救他老人家。我给他老人家带来口信来了。”
说罢,袁振武两眼盯定少年,又问少年,和鹰爪王是怎么称呼?
那少年乍闻此言,脸神居然很镇定,一点也不带惊讶的相;直到听见“带来口信”这句话,才见他眉峰一蹙,眼睛里也露出惶惑的神情来了。忙答道:“在下也姓王,是擒龙手王六爷的徒弟,你我也算同门。你老兄且在这里等候,我进去言语一声。”袁振武忙给他喝破,道:“王师兄,这可不是我着急,事情太紧,一言难尽。我奉命而来,只怕把事情误了。王师叔如果在家,求你立刻领我见他;有许多话,不能……”眼望四面,道:“不能在这里细讲。最好请你借一步地方,咱们屋里谈。我把话对你说了,你再转达给师叔、师母知道也可以。”
少年有点慌张,想了想,转身走入门内,回头道:“你先等一等,你把那合金镂花的钮扣给我。……可是的,你老兄有他老人家的亲笔信没有?”袁振武道:“老师陷身府狱,不便写信,是我设法子夜入……虽没有亲笔信,可是这里有他老人家亲笔写的字条。”将字条、钮扣都交给了少年。少年立刻认出来,慌忙拿进去了,袁振武站在门口等着。不一刻,出来一个金钢似的大汉,把袁振武看了又看,随即拱手道:“你这位贵姓?你甚么时候拜在鹰爪王门下的?”袁振武忙说:“弟子袁振武,我认老师时,老师已经陷入狱中,这里面很有情由。”大汉道:“哦!”又一拱手道:“请!里面说话。”
进了院子,是小四合房。主人把袁振武让到西厢,命人献茶。外面忽然一阵木头鞋底声音,走进来一位五十多岁黄脸婆子,和二十多岁的一个姑娘。老婆子身量很高大,却很瘦,眉短眼圆,一看便令人生奇异之感;嗓子象破锣似的,衣履很华丽。那个年轻的姑娘梳抓髻,穿青宽边月白褂,曲眉大眼,脸圆唇红,不村不俏,不瘦不胖,脸上似带着怒容;看年纪象二十二、三岁,至多二十四、五。入门之后,只由那老女人说了一句话道:“客人,你辛苦了。”便在下首,一齐坐下来听话。不再置一词。四只眼睛尽管打量袁振武,倒把他看得局促起来。
大汉开始盘问袁振武。袁振武在探监时,已向鹰爪王打听过擒龙手王泉叔嫂二人的年貌,觉得这大汉和这老女人的相貌,都不很对。心上不禁有点为难,站起来拱手说道:“在下衔命远道而来,这事情关切着王老师的安危。他老人家嘱咐我面见了师母、师叔,再倾吐一切。恕我无礼,我请问你老贵姓?和王老师是怎么称呼?”那大汉只称姓鲁,和鹰爪王是朋友;说是:“现在鹰爪王的妻子,和他的二弟王六爷都不在此,有话尽管告诉我们,也是一样。”
袁振武怔了,欲待不讲,似乎不对;如要说出来,见不着正主,岂不是冒失一点?自己也徒劳此行,脸上不由带出难色。想了想,却将鹰爪王得罪巨室,被诬下狱的情由,先草草说了出来;自己夜探监牢的话,一时不晓得该说不该说。不意他这一犹豫,被那少年女子看破,向那老女人低低的说出几句话。那老女人点点头,突然发出尖涩的声音,很快的说道:“小伙子,你不要疑疑思思的。你不要害怕,有话尽管讲。我告诉你,鹰爪王是我的妹夫,我姓鲁,我就是鲁大娘。”指那大汉道:“这一位是我的兄弟,他叫鲁桓。我们正为了鹰爪王的官司,大远的奔到这里来。你要面见擒龙手么,他早走了……”
那大汉鲁桓似嫌老女人的话太着实,尚想拦阻她;老女人怪笑一声,道:“老九,你不用嘀嘀咕咕,你要看谁跟谁。这个小伙子的来意,你还看不明白?人家是一片至诚。……小伙子,我们谢谢你。你有话,只管放开喉咙对我们讲。鹰爪王的老婆不是外人,那是我三妹妹,她如今没工夫见你。小伙子,你可以都告诉我。鹰爪王现在怎么样?受了官刑没有?他的腿脚没伤么?可能动弹得动?鹰爪王大远的打发你来,必有交代,他都对你讲了些什么?”
老女人冲开话篓子,滔滔的诘问起来,一丝一毫的掩饰也没有,袁振武倒愣住了。直等到重问他一句,方才站起来,重新拜见,坚要行晚辈叩见先进之礼。老女人摆手,道:“你远来不容易,不要弄这些酸文了,咱们讲要紧的话。你且把你肚里的话都倒出来吧,然后我们自然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你。”
袁振武侧过脸来,对鲁老婆婆说起自己跟鹰爪王遇合的缘由,和自己冒险探监,要搭救他出狱,他不肯出来的话,一点不漏都说了。鲁老婆婆和鲁桓都奇怪起来,齐问道:“他是说不愿越狱么?”袁振武道:“是的,老师说怕徒弟逃不出来,连累他们吃苦;他自己也不愿担越狱犯的罪名,怕一辈子洗不掉。”
鲁老婆婆、鲁桓,和那少年女子面面相观,互相咨嗟。过了一会,由鲁桓站起来向袁振武道谢;便吩咐备餐,款留袁振武用饭。鲁老婆婆跟那少年女子起身入内,进了上房。由鲁桓陪着袁振武在西厢谈话,细细的盘问鹰爪王在狱中的情形。
也就是只停得一停,上房中出来那个姓王的少年男子,对鲁桓道:“九爷,大姑和三姑请你老说话。”鲁桓向袁振武告罪,叫少年坐下相陪,退厢房,也到上房去了。跟着饭来了,请袁振武吃饭;跟着上房中听见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又象争执甚么。
饭后,鲁桓重复出来,向袁振武举手,道:“袁老弟远来辛苦,太简慢了。为家姊丈这件事,多承费心,我们都感激不尽。咱们到里边谈谈吧。”立刻引领袁振武,同到上房。鲁桓亲手挑帘,谦让着,袁振武侧身进入堂屋。
只见这三间正房,两明一暗;屋内空空荡荡,没有甚么陈设,仅只寥寥几件木器。迎面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却不伦不类的供着达摩像,又放着一只古铜炉,一对景泰蓝的花瓶,和几本经折。东间是暗间,垂着蓝布帘,西间壁上挂着刀、剑、弹弓、沙袋、镖囊、虎头钩、短戟,十多样的兵刃。墙上也还有一两幅字画,陈设简朴,屋内纤尘不染,饶有武士门风。
一个三十八、九岁到四十一、二岁的妇人,正倚着茶几站着。身材细长,发光可鉴,只双眉微微上挑,一双俏眼也顾盼犀利,看出不似寻常妇女。鲁桓引见道:“这就是三家姐。”正是鹰爪王之妻,南方武林中闻名的鲁三姑,原来她并没有出外。
袁振武抬头一看,忙抢步下拜,道:“弟子袁振武,给师母叩头。”鲁三姑侧身敛衽,拦阻道:“请起,请起!不敢当,不敢当!袁少爷请坐。我说,你甚么时候认的师父?”逊让落座之后,袁振武便要从头细说缘由。鲁三姑截住,道:“详情刚才我已经听说了。我只问问你哪天拜的师父?哪天探狱,你师父当场对你都讲了些甚么?他怎么说,你怎么答,你一字也别漏,细细学说给我听。他大远的打发你来,没告诉你教我们给他怎样想法么?”
袁振武道:“老师没说,只催我快来送信。他说,只要把他老人家现时在狱中的情形,对师叔和师母说了,师叔、师母自然会想办法。当时只催我赶快起身,限我十一天赶到;弟子紧赶了几天,是九天半赶到的。”鲁三姑道:“噢,那就是了。他还有什么话没有?”眼望鲁桓道:“你姐夫就是这个脾气,你得替他猜闷。”鲁桓道:“这倒不尽然,狱里本来不易说话。”鲁三姑道:“好在袁少爷刚才说,已经将一把小钢锉,给他带进狱里去了,这就好多了。”袁振武陡然醒悟过来,哦了一声,忙道:“不错,他老人家催的我很紧,限我立刻离开彰德。他老人家说,常入公门没好处,叫我少来。临别又再三叮咛我,叫我送信之后,千万别再返回彰德,我现在这才明白过来,他老人家是怕连累上我……”
鲁三姑扶茶几立起来,却又坐下,道:“是不是,他一定是这个打算!袁少爷,你这番义气,我们实在感激不尽。道隆(鹰爪王的号)他一生脾气暴,很吃亏。他又吃吃喝喝,享受惯了;一入狱,哪里受得来?苦倒不怕,只是他一生嘴馋,没酒没肉,一天也受不了。你一个年轻人,又在局外,竟冒着险,担着墨落,肯这么照拂他,我们心上有数,决不能忘了你。刚才我已经听我们九兄弟念道了,你的意思是为求学绝艺。这可真难为你,下这么大的苦心!我们决不能辜负了你!他出了狱,一定对得起你;不但他,我们也得想法子,成全你的志愿。不过,不瞒你说,我们现在正忙着搭救他,好歹把他弄出狱来,连他那三个笨徒弟,既是吃连累了,我们也得一包总想法儿,把他们都鼓捣出来。你呢,我也想透了。不过,现在……”
说到这里,陷入深思之境,尽翻着皂白分明的一对俏眼,仰望屋梁,筹划安置袁振武的办法:他可靠呢,不可靠呢?留下他呢?不留他呢?现在留呢,日后再说呢?……可惜愣头羊屈励才奔回求救,现在已经打发他出去请人去了;他若在此,也可以对一对。鲁三姑为此踌躇,那鲁桓却怕三姐姐为了一时感激之情,造次轻诺,又怕她说出别的话来,就立刻插言道:“三姊,咱们总得过了这一场……”
袁振武实在机警,听话听音,已知他们必有搭救鹰爪王的秘计阴谋。立刻自告奋勇,站起来说:“师母、师叔,你老容禀。弟子年轻,没能耐,却有一片血心。王老师十分看重我;我固然是新拜门墙的后进,可是报答师恩,无分早晚,都该效劳。师母、师叔哪一天上彰德府去?弟子我情愿追随。别的不行,跑跑腿,探探监,总还不致误事。那些狱吏狱卒,都跟我不错,被我买嘱好了。那狱中的情形,经我一番夜探,出入路线,我都很熟。……”
鲁桓、鲁三姑都笑了。鲁桓闭眼摇头道:“袁少爷,你好大胆量!你这意思,难道说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劫牢夺狱,做这砍头不带疤的事么?我们武林中,也有得是亲朋故旧,有窗户、有门子的。我们大家凑在这里,也不过盘算一条好道;打算人上托人,钱上花钱,把我们人保救出来。真个的,单刀一摆,越墙而过,把犯人背出来么?背出来又往哪里放?那是闹玩的事么?”说着,鲁桓两眼盯住鲁三姑,接着道:“袁少爷,我们三姐丈不是嘱咐你送信之后,叫你回家等候吗?他说一句,自然算一句。老弟,我们现在忙着救人。……是的,我们扒裤子当袄,正在筹办钱……我们忙得很,满处都得奔走,想法子,找保,托人情,实在没工夫顾别的。你的热肠,我们决不能忘,可是眼下实在没有工夫。你就先请回家,半年之后,我们一定找到你家;把我们鲁家门中,和他王家门中的那点玩艺,一点不剩,都传给你。就是我们不去,我们三姐丈出来之后,他也一定要亲身找你去的。……”他又转脸道:“我说三姐,这话对不对?”又对袁振武道:“你大远的辛苦来到,我们已经预备了一点路费,是二百两银子……”
袁振武一听,话越说越远了。奔波千里,来求绝艺,怎么再回坐等,谁知道人家准来不来?眼珠一转,把利害筹算了一下,立刻说道:“师叔误会了!弟子求学,早晚都可以,那一点也没什么。现在顶顶要紧的是救王老师;弟子既然预闻,焉能落后?”坚求要跟着他们奔走效劳。他本意是希望自己有所归着,最好住在鹰爪王家内,只是苦于不好开口。正在踌躇,不想鲁老婆婆掀帘子,闯然出来。对鲁桓、鲁三姑发话道:“你们打算的倒好,可没给人家孩子想想!千里迢迢的,人家奔来给你们送信;怎么大远奔来,再大远折回去么?好徒弟最难得,就凭他这份苦心,我就喜爱他。况且他又这么热心肠,萍水相逢,就给三妹夫帮这大忙,又冒着好大的险。固然人家一步来迟,咱们早得着信了,人家可不知道啊!人家可是连夜赶来的呀!你们还瞒个甚么劲!凭人家这份好心眼,咱们也该实话实说,难道还怕闪了舌头?人家是为甚么来的,你们总得对得住人家才行。”又哼了一声道:“这样好徒弟,还推托!”
鲁老婆子的话,并剪哀梨,痛快无匹,把两方的意思都道破了。袁振武睁着感激的眼,向鲁老婆子一瞥。老婆子笑扶桌子,往前一探道:“我说是不是,小伙子,说对了你的心思了吧!喹?”
那边鲁三姑沉吟起来,半晌,换了一种腔调,对袁振武说道:“我们大姐姐说话最干脆。可是,袁少爷,你不用多疑,我们决忘不了你。这里的事,你也多少总知道了,索性我也不必瞒你。这次你师父陷身在彰德府,遭这种冤枉官司;就是一个平常老百姓,无缘无故受了这种气,也不能硬咽下去。小孩子看,挨过来,拍肩拉手的说道:“我先给你拾掇一个倒着的地方,千里迢迢的奔了来,一定很累,是不是?你先躺躺歇歇,不用管他们;你就冲着我,我老婆子一定对得起你。回头鹰爪王出来,我教他传给你掏心窝子的本事;他不掏,我就不答应他。小伙子,人要是有热心肠,处处占便宜;别学他们嘀嘀咕咕,一点也不象江湖人物。我这三妹妹、九兄弟最胆小怕事。丢死个人!”鲁桓等都笑了,道:“大姐姐又发脾气了!”鲁老婆子道:“不是我发脾气,你们,哼,对不起人了!”
老婆子还叫着少年女子,引领着袁振武到了小南屋。进了小南屋,回头看了看,方才说道:“他们姐俩嘀咕到一块了;你在那里,他们闷闷绌绌的,更商量不出所以然来。你躲开他们,我回头追问他们去。你的意思,是愿跟了我们去!老实话,这不行。救一个人好办,救四、五人,可就热闹了;你一个好人家儿女,犯不上跟我们蹚浑水。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们,你想对不对?”袁振武道:“老人家待小侄如此热诚,你老看着办吧。弟子的一番苦心,你老已然知道了。你老既是王老师的内姊,你老如不嫌弃,我愿意拜在你老膝下,做个义子。”
老婆子看了那少女一眼,薄唇一抿,嗤然笑了,说道:“我可不好认干儿子,我的干儿子足够三十六罡了;我的干女儿也足够八抬轿抬不完。小伙子,这个姑娘就是我们最小的干女儿,跟我学本领的;她叫高红锦,她的父亲是……”那少女道:“干妈,少说吧。”老婆子道:“那怕什么?瞒外人,还瞒自己人做啥?”
袁振武果然伏在地上,就磕头,认义母;被老婆子只一伸手就架住,袁振武竟跪不下去了。惹得那红锦姑娘立在一旁,掩口而笑。
当日,袁振武留宿在擒龙手王泉家,实在也就是鹰爪王王奎的家。饮食起居,由鲁老婆子招呼着高红锦,帮忙照应,款待一如家人父子样。
到次日早晨,袁振武心想,鲁三姑和鲁桓必未见自己。既经隔夜,安插自己的办法一定商量停当,该抵面说出来了;不意鲁桓从这天便没再见面。看这王家,似乎并没有仆妇、丫鬟;宅中本有两三个壮年男子,此时也都不见。所有端茶送饭,只由那少年女子叫高红锦的亲手送来。却是宅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到下晚,连鲁老婆子、鲁三姑这姐俩也不见了,竟把袁振武一个生客,孤零零丢在小南屋,没人看顾。
袁振武惟恐给人不好的印象,毕恭毕敬,坚坐在小南屋。乍到人家,又不好到院中随便走动,也不肯伸头探脑,向外窥看;只可侧耳倾听室外的动静罢了。有时候外面脚步声杂沓,有时候人声忽起。男女老少语音各别,旋又寂静下去。由早晨到晌午,只不过两、三个时辰,把袁振武扃得六神浮躁,抓耳搔腮;站起来,在屋内走来走去。偶尔听院中有人走来,就试着咳嗽一声;渴盼惊动一个人进来,理他一理,也好趁便问,到底把自己怎处。却是外面的人又隔得远,惊动不过来。
到午饭时,鲁家三姊妹还不见出头,袁振武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是机警人,不由又起了疑虑;莫非他们已经走下去了,把自己抛在这里?胡思乱想,忍不住伏门缝,破窗孔,往外偷瞧。忽然听莲步细碎,似由正院,正往这边走。袁振武巴窗缝注目一看,正是那高红锦姑娘提着小食盒,往南屋这边走来。
袁振武慌忙归坐。刚刚坐下,那女子一阵风似的已来到门前,也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挑帘入室。两只大眼把袁振武看了看,侧着头又看到纸窗。这却是袁振武的错,若把窗纸戳破一个大洞,也就罢了。他却不,他竟是用指爪蘸唾津,只点破了小小的一个月牙孔。高红锦不顾起身迎立的袁振武,只凝眸看这窗纸上的月牙小孔。看罢,双眸一转,脸冲袁振武微微一笑。袁振武自己怎能不明白,不由羞得脸起红晕,十分磨不开。

第十章 鲁姊妹夜会群侠
那高红锦姑娘放下食盒,打量袁振武道:“袁大爷,憋闷急了吧?可以到院中溜溜,这里没有外人。”袁振武不能答,含糊应了一声。高红锦便给他拭桌子,摆杯筷;从食盒端出四碟、两碗、一壶酒。
袁振武不知怎的,素来豪爽健谈,此时竟噤住了;勉强说道:“谢谢姑娘受累,我自己来吧。”便抢着来端菜,菜早端完了;便又抢着盛饭,可是饭桶还没有端来。高红锦姑娘道:“我给你端饭去,他们很忙。”说罢,翩若惊鸿,扭身出去。袁振武要想问话,已经来不及了;怔怔的站在屋里,看着桌上的菜,竟不归座就食。
转瞬间,高红锦二次把饭桶提来,右手还端着一碗汤。到了门口,没法子掀帘,便扭着身子,要肘起门帘来。袁振武忙走过去,代为挑帘。不想高红锦一扭身旋脸时,两个人几乎碰了个对脸。高红锦道:“呦!……费心!”袁振武倒碍了路,高红锦右手汤碰溅出来。袁振武赶快撤身。高红锦抿嘴一笑,把汤放在桌上,便蹲身来盛饭。袁振武侧立桌旁,意颇歉然。高红锦道:“袁大爷请用饭,看菜凉了。”袁振武说道:“给姑娘添麻烦了!”高红锦笑道:“这有甚么?又不是我做的,我不过端一端,还弄撒了。”
果然这几样菜多半是现成的,皮蛋,豆豉、火腿、咸鱼等,配了四碟,现烹调的只有两样。高红锦抽手巾,拭去手上的残汤,看袁振武似不好意思当着自己归座用膳,便一扭身,又翩若惊鸿的挑帘出去了。袁振武亟想问话,先咳了一声,道:“啊……”高红锦早姗姗的步出小南屋,抹墙角走开了。
袁振武赧赧的归座,拿起竹筷,把火腿咬了一口,又斟了一杯酒,却只是烧酒。自己暗嫌自己,竟会无端腼腆起来;在这个女子面前,自己怎的这么局促不宁呢?
沉思忘食,忽然间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影,浮现在面前:瓜子脸、粉腮、细腰、削肩、柔媚而又英挺,尤其是那两道秀眉,宜嗔宜喜,还有那小小的红唇。……那是谁?那便是太极丁的爱女,自己的师妹,今日的俞振纲之妻———那便是丁云秀姑娘。
这面影似电光石火般,在眼前一闪不见,袁振武凝眸再一看,眼前只是杯酒盘餐……微微一喟,回想前情,不由得引杯连啜了数口。于是,停杯再想:这个高红锦姑娘比丁云秀高半头,是细高挑,也是削肩细腰,轻盈隽爽,只不如丁云秀那么蕴藉,那么雅淡,那么……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风格。好似丁云秀把“女”“侠”二字调和得那么匀称。这高红锦姑娘,虽看不准她会不会武功,却仿佛英气多些,柔美之气少些,那一位如果是闺门弱质与女侠的化身,这一位却似小家碧玉与英雌的合体了,这一点截然不一样!袁振武胡思乱想,现在又胡思乱想到别一端上去了。跟着联想起那一天,丁师父封剑闭门的那一天,袁振武勃然,一双虎目闪闪发光,把酒一口气又连吞下数杯。情不自禁,失声的哼了一声,道:“好!咱往后看!”
猛然听外面嗤的一声;袁振武一动,急侧目一看那纸窗月牙孔,露出黑若点漆的一只眸子。那白纸窗也映出黑影,是细长的一条人影。于是窗外一眸和屋中双眸一对。窗外那一只眸子似含着笑意,骤然收回去了。隐隐听得娇笑,道:“往后看甚么呀?自己一个人说鬼话哩!”跟着木底弓鞋“格登格登”的一阵响,分明莲步细碎,又走开去了。袁振武才觉得自己深思忘情,这必是高红锦姑娘来收杯盘来了。而自己只顾呆想,只顾喝酒,竟忘了吃饭。
袁振武抄起筷子来,匆匆的把饭吃完。屋中有毛巾,取来抹了抹嘴,往桌旁一坐。忽然想起一策:“我何必坐在这里,等着这位姑娘撤食具?我莫如自己把杯盘拾起,送回厨房。……借这机会,就可以出院子寻看寻看了……而且又显着客气。”武林中最忌讳生客借寓,伸头探脑,胡乱刺探;所以袁振武宁在屋内憋得出汗着急,也不愿轻离一步。现在有了借口,忙忙的把杯盘、饭桶收拾起,端起来就往外走。
刚刚走到中庭,那高红锦姑娘已从堂屋历阶而下,翩然走来。迎面相遇。叫道:“吆,你吃完饭了?撂着吧,怎么着自己个拾起来了。”袁振武陪笑道:“在下又不是外人;姑娘,你告诉我厨房在哪里,就得了。”说着话,眼睛往四面寻找;院内空旷,鸦雀无声。好象除了袁振武,就剩高红锦一人了。鲁家三姐弟和那几个年轻小伙子,俱已见不着面,也听不见说话。高红锦伸手来接食具,袁振武极力谦辞。因高红锦梗在前面,走不过去,只好把饭桶递给高红锦。袁振武自提着提盒,向东耳房指问道:“这里可是厨房?”高红锦点点头,于是二人相率把食具送到厨房内。袁振武还想帮忙归着起来,高红锦皱眉微笑,道:“丢在那里就行了,有人管,用不着你……”袁振武抱歉道:“又教姑娘受累了。”红锦道:“我也做不着,我才不会弄这些事哩。”
把食盒等都堆在案子上,高红锦首先走出厨房,袁振武急忙也跟出来,高红锦一直奔上房走,袁振武不知不觉,也往上房去。高红锦上了台阶,袁振武走近甬路。那高红锦一手掀帘,忽然回眸一看,见袁振武似要跟过来,笑了笑,说道:“请往南屋坐。”
袁振武不由得讪讪的也笑着站住了。可是他再不能放过,忙叫了一声:“姑娘,请留步。”高红锦手一松,帘子吧达的一响,落了下来;柳腰一扭,侧过脸来道:“我也忘了打脸水了,我给你沏茶去。”袁振武搓手低头,缓缓的说道:“不是,我不渴。姑娘,我请问你一点事。”高红锦道:“甚么事?”
振武四面看了看,低声道:“师母和鲁老姑太她二位,还有师叔,可在屋么?……”
未等说完,高红锦噢的一声道:“你是打听他们?他们三位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你是不放心,怕他们走了啊?那焉能够。鲁姑太临走的时候,留下话了,教我款待你,别把你饿着。她老人家就是这么热心肠,喜欢年轻人。你只好好的等着吧,她老人家自然有交派。”又放低声音道:“你是想学能耐,是不是?你真走运,遇见老姑太了;你要是只遇见三姑太,哼,哼!”袁振武道:“三姑太是谁?哦,可是师母么?”高红锦道:“不是她是谁?她这个人,别看能耐大,可就有一样,最不好管闲事。”说罢一扭身,挑帘登阶,到上房去了,把袁振武一个人抛在庭心。
袁振武徐徐的走回小南屋,心中纳闷。这个高姑娘,真摸不清是怎么个路数。说姑娘不姑娘,说小姐不小姐;又象会功夫的人,又象不会,却是身量儿真高,森森玉立,比起振武自己,竟不差上下。真个的跟师妹丁云秀比,大不相同了。而鹰爪王这一家子,人物也觉着个个特别。
过了一会儿,高红锦端着一壶茶进来,道:“喝茶吧,你在这里闷得慌,是不是?你可以到外面溜溜。他们老姐儿三个大概到天黑时,才能回来。”袁振武起身道谢,忽然想:“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倒把我噤住了,我何必怯场?”就朗然发话道:“姑娘请坐,我向你请教请教。我是鹰爪王王师父新收的徒弟,他老人家的为人、武功,和从前的行事,我一点也不晓得。姑娘和他们这里既是亲戚,……”高红锦登时把话剪住,道:“哼,我更说不上来。我和鹰爪王王大叔、王大婶,一点也不熟识,我和鲁老姑太,我们是通家至好,我是受她老人家邀来帮忙的。”
袁振武道:“姑娘也是来帮忙的么?这么说,姑娘的功夫一定很好了。”高红锦道:“唉,我说甚么来着?我可任甚么也不会,谁说我会功夫啊,你听谁说的?”振武道:“姑娘不是来帮忙的么?”高红锦道:“不错呀,噢,你是这么猜了。我倒是给他们来帮忙的,我是给他们洗衣裳、煮饭,帮这种忙来的。”说到这里,掩着嘴,噗嗤的笑了。一扭身子,推门出去,临行道:“我不会说话,你别听我的。”竟又飘然走去了,任甚么话也没有套问出来。袁振武暂在鲁宅住下。
这一天直耗到天黑,鲁氏姐妹一个也没有回来。这一顿晚饭,这位高红锦姑娘可就弄不出来了;直到快掌灯,她还没有做熟。袁振武忍不住了,出了小南屋,在院中走来走去。忽见高红锦满头大汗,从厨房奔出来,一见袁振武,就嚷道:“你饿不饿?”袁振武道:“还不饿呢。”高红锦道:“嗜!糟透了!灶堂里火不旺,添点柴禾吧,不留神,忽的一下,蹿出一股烟来,差点燎了眉毛。煮饭吧,也煮不熟;炒菜我又不会。你会不会?你给我看看去。”原来她一个人看火,又看锅,又煮饭,又炒菜,忙不过来了;不但累得脸上粉汗淫淫,连小汗衫也湿透了。喘吁吁的,屋里又热,天又黑,越着急,越没办法。
高红锦说着话,跑到上房,拿出一把扇子,一面拭汗,一面跑到院子里,站在阴凉底下,扇扇子纳凉。口中不住抱怨道:“吃饭容易,做饭敢情真麻烦;谁会干这个呀?”她那里发急,袁振武却心中窃喜,忙说道:“姑娘别着急,待我来。”自幸有机会,可以攀谈打听事了。忙走进厨房一看,幸亏来得巧,再晚一会,怕要失火了。满地都是碎柴禾;她又把灶堂塞得柴禾过多,一阵阵犯风,便往外倒烟冒火。袁振武忙用扫帚,先把地上柴禾扫净了。再看菜砧、盘碗、瓢杓堆得很满。煮的饭把水放少了,锅底已经焦糊,可是上面的米依然很生。乱七八糟,饶这样,倒把高姑娘累得直唠叨。
袁振武也是位富家公子哥,他也不十分懂得烹调;看了看,深感没处下手。对高红锦道:“姑娘不用着急,我看还是上街,买点现成的吃吧。”
高红锦道:“也好,这工夫饿得我肚子直叫。做饭不行,吃饭我可一顿也不许错过。给你钱!”从上房拿出一些碎银子,就往袁振武手里递。袁振武道:“不用不用,我这里有。”急急的走出院外,到街上找一饭馆,随便叫了两份菜饭。可是这一来,要想帮忙做饭,趁便打听闲事的机会又丢失了。
从饭铺出来,已是万家灯火齐上时。引领送饭的小伙计,来到王家门首,街门已经紧闭。上前叩门,门扇忽隆的分开,高红锦姑娘当门侧立,道:“怎么样,找着饭馆没有?”袁振武笑答道:“找着了。”吩咐伙计,把菜饭先端到上房;给红锦姑娘叫的是四菜一汤。
这高红锦姑娘容得菜饭摆好,坐下来就吃,用筷子指着袁振武道:“谢谢你,我真饿了。你怎么还不吃去?”竟一点也不客气,非常的豪爽。袁振武叫小伙计,把自己的那一份,送到小南屋,草草吃完。容得伙计把食具撤去,高红锦闩上街门,给袁振武送来一壶茶;她就老早的进了堂屋,关上屋门,把灯熄了,悄然睡去了。袁振武还想跟她搭讪几句话,竟不能得闲。
袁振武只得枯坐在小南屋,对灯喝茶,皱眉寻思;鹰爪王家上上下下,连本家和亲戚,怎的一个不剩,全出门了?只留下一个高红锦姑娘看家,据说也是外客,他们自己人都做甚么去了?难道都走下去了?自己本为争强负气,才别寻名师,看这鲁家姊妹举动诡异,言辞惝恍,看来定有甚么不轨的打算。事到临头,自己究竟该当怎么办才对?思思量量,好半晌,方才和衣睡倒。
迷离恍惚,似睡不睡,听更楼似已打过三更。忽然间,庭院中吧哒的响了一下。袁振武耸然惊异,霍地坐了起来,揉揉眼,侧耳细听。似乎屋后墙上,唰唰啦啦的又一阵响动,象是灰土剥落。袁振武忙披上短衫,登鞋下去。外面嗖的一声,分明听出,由院外跳进一个人来。袁振武大诧,急趋至屋门口,伸手便要拔闩,忽一想:“且慢!”忙走近窗前,就窗纸破洞,往外一看。这小南屋前面,恰有半堵墙,挡住视线,看不着庭心的动静。赶紧一转身,挪到临院那面窗台畔,把窗纸弄破,合一眼,睁一眼,仔细往外窥。倏见一条人影,疾如箭矢,由西墙根一掠而过,径奔正房。正房仍被墙障着,望不见堂屋门,只瞥见半窗灯光。原来正房的灯光已灭复明了。
袁振武恍然,更扯大窗孔,张目一寻。哦,偏北左有一条人影,晃来晃去,在庭心打旋。东墙上也有一人,正向外瞭望。跟着眼光不及处,又听见一声吹唇低啸;墙头人影飘身下来,两条人影一纵步,齐奔正房。旋听见吧哒一响,似挑帘放帘。
三间正房只能看见半间,袁振武极力窥窗,仍然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中疑闷,而且着急,想了想,忙往门口一凑,这才轻轻拔栓,徐徐曳门,只开了半尺许的门缝,侧目重窥,倾身再听。半晌,院中没动静了,却听见正房之中,唧唧喳喳,有人密语。忽然,唰地一声,正房中一个妇人声口,喝道:“么七么?”正房东檐上忽然噗嗤的一笑,又听屋中一个壮汉道:“是蔡七。”檐头一个童子音答道“:“三姑,是我。”妇人道:“是你怎么不进来?淘什么气?”童子音轻笑道:“没淘气,我来个‘夜叉探海’,看看你们听得出来不?”妇人怒道:“快给我下来吧。”
袁振武忙一侧身,推门出来,往前一垫步,蹿到前面那堵墙后;借墙障身,向外探头。仅仅瞥见一个矮小的人影,正在悬身檐抱柱,玩那“单扯旗”的花招。正房门帘一响,个长身妇人掀帘出来;短衣佩剑,正是师母鲁三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那矮小的入影一个虎跳,翻下平地,一长身,高才四尺,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小孩。鲁三姑一手挑帘,忽然向这边一笑,却一拍那小孩,道:“淘气的孩子,偷看甚么!”跟着一回身竹帘吧哒的一响,一同进去了。袁振武愕然,忙一缩头,退回身来。
沉了一会,袁振武更耐不住,复又贴墙探身。遥望堂前,灯光通明,隔帘映出碎影;晃来晃去,尽是屋中人影,乍高忽低,尽是谈笑之声。袁振武为这灯影人声所吸引,忍不住轻轻挪步,往庭心走,一双眸子直注到堂屋内了。却才转出墙角,忽听背后簌簌的一响,一条细瘦的人影突从黑隅中如飞的蹿出,挟着一股子锐风,猛袭到身旁。
袁振武吃了一惊,方要回身,骤然间软绵绵一双手掌从肩后伸来,往自己左肩头一按,力量很大。袁振武倏往下一矮身,待要施展拿法,拆破敌手,不想来人嗤的一笑,嗖的一蹿,退出两丈以外。袁振武方才看出来人的身形轮廓,细腰削肩,包头软履,正是高红锦姑娘。她向袁振武含嗔低喝,道:“喂喂喂,放着觉不睡,你要干什么?”说话时,又似微含笑意。袁振武忙凑前一步,道:“原来是姑娘,我要……屋子里很热,我要到院里溜溜!”高红锦道:“咄!不老实,说瞎话!还不快进去,你好大的胆子!”
袁振武满面怀惭,往小南屋去;回头一看,高红锦已跟了过来。忙将油灯挑明,又将衣钮扣上,这才说道:“姑娘还没睡,请坐。”高红锦姑娘不答这话,站在屋心,似笑不笑,似嗔非真的说道:“你年轻轻的真愣,胆子真不小!你是要到堂屋,渐听窗根去,是不是?”袁振武忙道:“不不不!我决不敢辨么胡来……”高红锦道:“你还瞒我?告诉你,你是不知道,这屋里什么人都有。保不定有那手黑的,冒冒失失,就许给你一下子;你又未必防备,他们又不认识你。”
袁振武辩道:“得啦,姑娘,你真把我看成一点世故不通了,我焉能偷听窗根?我不过⋯⋯因为鲁师叔和师母整天没见着,我的事又不知怎么样,住在这里,心上很不安。刚才听见师母回来了,打算上去问一问;我哪能一声不响,偷听私语去呢。”高红锦道:“得了,不用说了,你就不会明天问?你想他们在屋里聚议,院外哪能不安放哨的?幸亏是派我放哨,换了别人,哼哼……”把手一扬,道:“你看,你就得挨上这一镖。”袁振武诺诺连声道:“姑娘说的是!我太莽撞了。不过,师叔、师母把我搁在这里,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怎么着才好。姑娘,你费心给我问一声去。若要去彰德,千万求她们把我带了去,我也可以稍尽微劳。”高红锦摇头道:“不必问,她决不会教你上彰德去的。……你擎好吧,再不要伸头探脑的了。赶明天,不用你说,鲁老姑太也一定先找你,一准有个交派。你只好好睡觉得了。”竟不容袁振武再说话,举步往外就走,又回头一摆手道:“我还得巡逻去哩,老老实实睡吧。”
袁振武没想到高红锦竟这么英明,急急追出去,低声道:“姑娘,姑娘!我别看是新来的,究竟也是王老师的徒弟。姑娘我求你答应我,我又睡不着,我帮着姑娘巡逻吧。姑娘替我想想,我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扃在屋里,实在闷得慌。”高红锦回眸一笑,停了停道:“也罢!”一点手道:“你跟我来。”
高红锦把袁振武引到庭隅,指了一个隐僻地方,教他蹲下。又给他三只镖,但又嘱告道:“千万不可乱打,这只是防备万一罢了。你只听我的招呼,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然后高红锦自己也寻了一个地方,把身形隐藏起来
袁振武藏身的地方,恰好可以隔帘窥见堂屋;这番安置自是高红锦无形中帮忙,袁振武心中很感激她。隔帘遥望,堂屋中的陈设已经改动;那张方桌搭在屋心,围着方桌、挤挤挨挨,坐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盏明灯,又数只蜡烛,分放在案头几上,闪闪吐出明光。桌子杂陈着酒杯食物,在座这几个人正在一面喝酒,一面喝喝密议,鹰爪王之妻鲁三姑擎着一把剑,比比划划,和那个小孩子说话
过了一会,忽然屋顶簌簌的又一响,嗖的一下,从外面连蹿进来三条人影:两个男子、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原来就是鲁老姑太,年纪高大,身手却非常矫健,也穿着一身夜行衣。一到庭心,便尖着嗓子嚷道:“三妹妹、蔡七子、老五来了没有?”屋中人哄然起坐,道:“老姑太来了。”鹰爪王之妻鲁三姑应声道:“大姐姐回来了。蔡七子来了,这不是,”一个少年首先起身迎出来道:“姑太叫我,我还不赶紧来么!”座中人一个个全迎了出来,鲁老姑太倒象贵客一样了。
这老太婆子向众人寒暄着,就让同来的那两个男子先进屋。她自己落后,也绕着院子一巡。忽然到袁振武藏伏之处,厉声道:“咦,你怎么不睡?谁叫你在这里的?这么放肆,你好大胆子!”当下就要翻脸。高红锦急急蹿过来道:“干娘别着急,是我叫他帮我巡哨来着。”鲁老姑太才转怒为喜,道:“那就是了。好,小伙子,你多受累了。”又道:“你们两个人别都伏在院里。你们两个人应该分开,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屋顶上。”高红锦道:“我上房。袁大爷,你还蹲在你那个原地方。干娘,人都邀齐了吧?”鲁老姑太道:“差不多了。”然后匆匆的走进堂屋。
高红锦对袁振武吐舌说道:“怎么样,我没有冤你吧?差一点你就落了包涵!”袁振武道:“谢谢你,大姐,小弟不懂事!”不知不觉的改了称呼了,高红锦并没介意。
鲁老婆婆一回来,屋中声音立刻放大,再不象刚才那样低言悄语了。袁振武在外面听了个真真切切,却是多一半说得是隐语。大致猜来,这些人都是邀来救鹰爪王的,如何救法,却未闻提出。他们只商量怎么登程,怎么样改装,怎么样进彰德府,以及还得再邀甚么人。旋即议罢,这些客人有的翻墙出去,有的留宿不走。
鲁老婆子出来,到院中一站道:“红啊,红啊!”高红锦蹿下房脊,来到面前,一同进入屋内。隔了片刻,高红锦独自出来,很忙的对袁振武说:“老姑太说,没事了,叫你回小南屋睡觉去。”袁振武愕然半晌,道:“高姐姐,我可不可以见见他老人家?”高红锦嗤的一笑道:“见她做啥?我猜你就憋不住。老姑太说,教我替她谢谢你打更。叫你先问小南屋,她老人家回头就去见你。你先别睡,好好回房等着去吧。告诉你,若不是我帮话,你得到明天才能见着老姑太呢,又憋你半夜。我知道你年轻人性子急,是我替你催的。”袁振武连声称谢,自回小南屋等候去了。
堂屋中的人声依然嘈杂。隔了好久好久,竹帘声动,脚步声起,夹杂着笑语告别声。忽一个清脆的嗓音道:“就是这样,伯母请回,咱们在汤阴见吧。”一个中年男子的腔口道:“今天二十八,我们准在初七接头好了。”跟着听见嗖嗖的蹿房越脊之声,似已走了一拨人,却还有一拨人。旋又听鲁老婆子尖着嗓子,似在庭院对某一人说道:“你别回去了,住在这里吧。你一个孤行客,住店不行。”一个低而宏的喉咙道:“不要紧,我有地方住;你老不用费事了。”又听见开门启栓之声,鲁老婆子、鲁三姑称谢送客之声。旋又听见关门上栓,掀帘回房之声。一刹那顷,各种嘈杂的声音归於沉寂,却已听见鸡叫声了。
袁振武心中着急,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隔门招呼道:“袁大爷,老姑太来了!”袁振武矍然站起,这是高红锦,忙应了一声,奔到门首。那高红锦姑娘已推门进来,拿着沉甸甸的一个手巾包,含笑入内。见屋中昏暗,微微一皱眉,道:“怎么这么黑?”伸手把油灯挑亮,袁振武往门外探头,道:“大姐,老姑太真来了么?”一言未了,鲁老婆婆已然急步走来。

第十一章 高红锦留情陌路
这鲁老婆婆已非复白天的神气了。偌大年纪,穿一身夜行衣装,瘦削的面庞含着凛然之色。袁振武抢步上前,才要行礼,鲁老婆婆不耐烦的把手一挥,向椅子上一指,道:“请坐!”她自己就坐在靠桌旁的床上,匆匆说道:“袁少爷,我现在很忙,顾不得细说。”回顾高红锦道:“把包拿来。”信手打开,是两封银子、一封信。
鲁老婆婆道:“这是一封信……你的事,我们已经替你盘算好了,你志在求学,愿意投拜在你师父门下,有你这种资质,又有这分苦心,你实在是个好徒弟,我们求之不得,无奈现在不是时候。我已经跟你师母商计好了,我们不愿叫你在这里傻等;况且你住在这里,也不相宜。我又忙,一切说情不便对你细讲。这里有一封信,你现在就可以动身,把这封信投了去。”
袁振武一看这信,下款是“汉阳王缄”,上款是“鄂豫交界蓝滩刘四爷冢祺台收”。鲁老婆婆指着道:“这刘家祺也是你师父的师弟;我把你荐到他那里,你可以在他那里借地学艺,也不妨拜他为师……”袁振武忙道:“义母,弟子不愿……”
鲁老婆婆摇手道:“你别打岔,你听我讲。这刘家祺不仅是你师叔,我还救过他的性命。我托咐他的话,他不敢驳,一定好好的照办。我把你荐到他那里,他一定错待不了你,他一定倾心传给你武艺。你要明白,这不过是暂时,至多半年罢了。半年之后,你师父或者我一定找你去,验看你在他那里的学绩。不管你学得如何,到那时你师父一定把你领走,找一个地方,便由他自己亲手传给你本门心法。你在刘师叔那里,不过借这半年闲空,叫他把本门初步筑基的功夫传给你,省得叫你傻等着,空耗时候罢了。你这刘师叔,他在蓝滩设场子,授徒为业,你在那里住,也可以安心。”
她把两封银子也送到袁振武手内,道:“这给你做路费。”又道:“现在已经鸡叫,等天亮,你就赶紧走。”
说罢,她站起身来。袁振武还想说话,但是老姑太的言谈、神色,十分匆遽,又似不容袁振武有置喙余地。袁振武性本刚直,不觉心中不悦。
但是这鲁老婆婆就好象看透他的心一样,虽然站起来,似乎要走,忽又一转身,凑到袁振武面前;伸一双枯腕,往他肩上一搭,满脸上堆下欢容来,蔼然说道:“小伙子,我实在爱惜你⋯⋯”又低声道:“你是个明白的孩子,不用我多说⋯⋯我的意思,你总可意会吧?你又是个富家子弟,安善良民,我决不肯叫你往恶道上走。你这刘师叔虽也是一个武夫,他却是在蓝滩住家,平素专以设场授徒为业,循规蹈矩,非常可靠;你在那里住上半年,好极了。你要知道,你这人又机灵,又热心眼,我们决不能把你丢在脖子后头。咱们不用说废话,也不用说客气话,你只好好的上进,咱们总有再见的机会……你听明白了没有?”
袁振武回过味来,便要叩头称谢,又要求见师母。鲁老婆婆却又道:“小伙子,你放心,我们一定对得起你,你师母和我是一个意思。你对你师父有恩,我们不会忘了你。咱们各凭天良,你不负人,谁能负你?你师母很忙,她已经走下去了;你不必见她。现在天快亮了,你赶快歇一歇,好赶早走路。”
袁振武又要叩问师父鹰爪王何时能出狱,何时才能够会面。鲁老婆子笑道:“小伙子,你很精明。你想他什么时候能出来,甚至时候能见你呢?我们这不是正想法子救他么?救出他来,他自然⋯⋯要先歇一歇⋯⋯是的,要先歇一歇。歇好了,我一定叫他第一个先去找你。……好了,好了,是时候了,就是这样吧。千言万语,总归一句,你放心。我们走了……总对得住你!”说至此,指一指天,又指一指心,更不多说。鲁老婆婆便一松手,骤回身,带高红锦出离小南屋,便要回转上房。
袁振武已经听明白,可是又不能完全明白。急急的跟踪叫了一声:“老姑太,义母!”鲁老婆婆一回身,瘦眉微皱,忽又笑了,说道:“你还是疑疑思思的,这也难怪。红姑娘,我很忙,你有工夫,跟他细讲讲好了。”鲁老婆婆洒然回到上房去了。
高红锦姑娘应命留后,重回小南屋,往上首椅上一坐,对袁振武道:“师弟过来!”她忽然改了称呼了,含笑说:“你有甚么疑难,快对我说,我都告诉你。”鲁老婆子的这番安排,虽然把个强项的袁振武安慰得十分感激。拒绝他同行,荐他到别处,他本来已潜蕴不悦;但是鲁老姑太的匆忙堵住了他的嘴,鲁老姑太的诚恳终于又感动了他的心。
袁振武略为思索,陪笑说道:“我么,倒没有甚么疑难了。老姑太这番替我打算,我已经明白了。我焉能不识好歹,稍背她老人家的一番盛意。不过我抱愧的是,师父身在难中,别人都要尽力营救,我竟不得稍效微劳,反倒退身事外,袖手旁观,心上总觉着过不去。”
高红锦秀眉微颦,微微一笑,忽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算了吧,有甚么过不去?你一走,不就过去了。”又正色道:“小伙子,你有这份良心,莫怪老姑太这么照顾你,你算赶巧了。小师弟,你只管奔蓝滩去吧,你师父的事,你不伸手也是一样。你就伸手……”把自己的手一伸道:“恐怕也跟我的手一样,弄不出甚么漂亮的活计来吧。”
袁振武脸一红,方要辩解,红锦姑娘忙抢着说:“你又不爱听了,是不是?老实告诉你吧,老姑太因为你是好人家的儿女,不愿意叫你跟着蹚烂泥,往险道上走。这是不肯累害你,你别犹豫了。你就依着她的话做去,她自然越发的欢喜,这比甚么都强。这门里的徒弟不止一个,能邀得老姑太这么刮目的,也就只你一个人罢了。你别自己弄砸了,没的招起她不耐烦来,倒坏!我叮咛你几句话,你在这儿,当着师门中的人,你这么至诚热心;离开这些人们,你也能时时以师门为念,那时要求得本门绝艺,又有何难?我没有甚么帮你,这几句话就算我这个师姐姐送给小师弟的一份虚礼吧。”她格的笑了一声,站立起来,向外就走。
袁振武平素以师门高弟自处,这位红锦姑娘却惯拿他当小孩子看待。其实高红练不过二十三、四。袁振武已然二十七岁了,她却一口一个小师弟、小伙计的叫着,又是甚么好人家的儿女啦,她倒把阿姐的身份端得十足。袁振武负气出走,脱离丁门,自己反倒晚了一辈下去;回想起当年旧情,也不禁感慨系之了。但这高红锦姑娘忽嗔忽笑,倜傥不羁的神态,又好象有一种魅力;倒把个袁振武摆布得心旌摇摇不定,忸忸怩,另有一种滋味似的。一见她要走,忙站起来,抱拳道:“师姐,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呢。”
高红锦一手挑帘,回头说道:“你还有甚么话?……你的话太多了,我忙得很,回头再讲吧。快快的收拾收拾,不要磨烦。你看这就天亮了,你别忘记,你还得赶早动身走呢。”说罢,竹帘吧哒的一声落下来,苗条的影子翩然走去。
袁振武忙忙的跟踪送出来,抱拳躬身,说道:“师姐,您好走。”但见高红锦姑娘脚才出户,嗖的一个箭步,飞似的蜻蜓三点水,早已跃上了正房台阶。侧身掀帘,一回头,有意无意瞥了袁振武一眼。黑影中,但见她似把头微微一摇,手儿一挥,跟着竹帘又吧哒的一响,已经走入堂屋去了。
袁振武重返小南屋,想了一想,只得先投奔蓝滩去。看这情形,鲁家三姐弟搭救鹰爪王,也还是没有甚么新奇妙策,也还是定而不可移,仍采武林中的惯技罢了。那么,他们拒绝自己,也正是爱护自己;自己虽是武林中人,却不是干这种事的人。盘算停当,忙将随身的小包裹收拾利落,两封银子、一封信,也顺手打在小包袱之内,就倚枕略歇了歇。
听外面一阵阵鸡声报晓,纸窗上曙色渐透。又过了一会,院中木底鞋格登格登的响,猜是红锦姑娘脱去夜行衣装,又换上家常妇女的衣履了。忙坐起来,把小衫衣钮扣齐;揉了揉眼,便来开屋门。果然莲步细碎,红锦姑娘已到门前,轻轻一弹窗,叫道:“袁师弟,该走了,我可要下逐客令了。”说话时,门开帘启,红锦姑娘满面春风,走了进来。上眼下眼,打量袁振武道:“你还不如我哩,你脸上带出熬夜的气色来了。”那是自然的,袁振武奔波千里,又加上一夜失眠,脸上神色当然显得劳瘁。
看这红锦姑娘,红绣袄、紫绢巾、足穿弓鞋,腰系长裙,险上薄敷脂粉,猩红一点点在小小的口唇上,丰容盛髻,姿态艳美;不但与昨夜神情不同、就与前昨两天的打扮气度,也迥乎有异。只看这外表,恰似一个过新年、要出门的闺秀姑娘,可说是一身盛服,浓装艳抹了。
袁振武心中不解,猜测着好象她是要离开王宅了。不禁迎问道:“姑娘,……哦,师姐,您要出门么?”高红锦点了点头。袁振武迟疑道:“师姐不说是看家么?”高红锦道:“你听谁说的,我也要走啊。你怎么样,收拾利落了吧?我这里静等着你呢。”袁振武看了看自己的小包袱,笑道:“早收拾好了。”再一穿长衫,把小包袱一提,便可登程。高红锦道:“那么你就走吧,我送你走。”袁振武忙道:“谢谢师姐。”
袁振武伸手从屋墙挂钩上,摘下长衫,披在身上;向红锦姑娘作了一揖,跟着说道:“师姐费心,领我到上房去一趟。”高红锦道:“做甚么?”袁振武道:“我还没有辞行哩。”高红锦格的笑了一声道:“你这人好懵懂,你跟谁辞行啊,她们都走了!”袁振武愕然道:“怎么都走了,这么早都走了么?”高红锦笑出声来,说道:“看你很精神,很象个行家,刚才的动静,不信你会一点没有听出来。”袁振武呆了一呆,说道:“师叔、师母,我知道早都走了,老姑太是甚么时候走的?”
高红锦笑而不答,只催他快走。袁振武反倒坐下来,在木榻上仰着脸,问道:“师母、师叔、老姑太都走了,邀来的朋友也都走了……可是的,那么一来,小弟再一走,这院里不就剩师姐一个人了么?”高红锦道:“你这人没耳朵,我也要走的啊!”袁振武道:“唔,师姐再走了,这宅子交给谁呢?”高红锦掩口笑道:“交给谁,交给房东!你别操心了!反正这个家……”说到这里,换转话头道:“反正这个家有人管。”
袁振武恍然了,顿了一顿道:“师姐请坐,我跟你打听打听,现时这宅子里,是不是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此外还有别位看家的没有呢?”高红锦秋波微漾,做出顽皮的样子,道:“傻子,你想呢?”袁振武脸一红,道:“我知道一定没有别人了。但是,师姐不要瞒我吧,你得告诉我,是不是师父一家从此要弃家远飏?”高红锦笑着点点头,道:“有那么一点。”
袁振武不禁爽然如有所失。抬头看这红锦姑娘,倚着桌子,曼立在自己面前,两眼正瞅着自己。袁振武想了想,嗫嚅道:“师姐,你老人家可到哪里去呢?”高红锦笑道:“我么,我的去处不能告诉你。”
袁振武俯下头来。停了片刻,复又抬头,目注着高红锦;欲言又止,似有孺恋之意。高红锦等了他一会,见他一时没话了,便把身子一直,手指轻轻的一弹桌子,说道:“师弟,你真该动身了。你走后,我立刻归着归着,也走。你总得走在我头里才行,我还得等候车哩。”又看了看窗,道:“请吧,天可真不早了,咱们后会有期。我给你开街门去。”
袁振武再不便俄延了。本想再问问,却又没的可问;可问的话本来还多,无奈红锦姑娘不肯往深处讲,自己也就不便刨根问。于是毅然站起来,复向红锦姑娘深深一揖,道:“师姐,我走了!师姐待我这番厚意,小弟也不说谢了。此番小弟得入师门,师姐的转圜之功、提携之德,小弟心上是有数的……”高红锦嗤的笑了,截住他道:“有数便怎么样?”袁振武想不到自己一往豪迈之气,摆在这么一个姑娘面前,反倒弄得左一阵红脸,右一阵红脸,竟从来没见过这么闯奢的姑娘。
袁振武忸怩了一阵,也嗤的一笑,说道:“小弟也不能怎么样,不过是山高水长,永志不忘罢了。小弟真想不到和师姐萍水相逢,竟这么一见如故……”贾勇说出这一句来,忽又自嫌冒昧,人家终竟是个姑娘,不由得又赧赧然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改口道:“师姐,咱们改日再见吧!”
高红锦毫不理会,也接声道:“对!袁师兄,山高水长,咱们改日再见!”掀帘子先走出来;又一回身,脚登门限,含笑招手,道:“来吧!别愣怔了;是时候,该走了啊!老这么恋恋不舍的,人家都走了,只剩下这些空屋子。你就舍不得走,也见不着你老师,学不上鹰爪力呀。我说对不对?傻兄弟,走吧。”越说越亲近了。
袁振武这才踵随在后,提行囊,来到院中。这时候空庭寂寂,旷落无声,仅只有他们两人的轻举足音。各房门俱已倒锁,竹帘却依然虚悬,庭心也扫得很干净,丝毫没有搬家的景象。除了悄静一点,满不象人去楼空的样子。高红锦提着长裙,姗姗的来到前庭,便奔街门。袁振武紧缀上来,低低的又叫了一声:“师姐!”高红锦道:“怎么样?”
袁振武到底忍不住心中的疑闷,凑近来,又悄声问道:“师姐,我可不该问,师姐,你这种打扮,跟昨天截然不同,我猜师姐一定也要奔彰德。你穿这身衣裳,你可是怎么个走法呢?”高红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道:“我么?……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知道你现在肚里憋着一个大疙疸。这幸亏是我罢了,若是换了我们黄师姐,象这么审贼似的,粘粘缠缠的,怕不早挑了你的眼!小伙子,你闷一会吧。我甚么话都露给你听了,就这一点背着你,也不算对不起你。你多包涵吧!”又格的笑了一声,一直走到门洞;玉腕轻舒,钏镯铮然,把开栓唿隆的拔开。却只将门扇拉开一扇,便一侧身,道:“师弟,请吧。”
袁振武撩长衫,提小行囊,徐步走出街门。高红锦陪到阶前,一脚站在门限内,一脚跨在门限外,身倚门框,做出送行的样子。袁振武下了台阶,回身施礼,告别道:“师姐,我走了!我……”还要再说几句感情的话,忽然见高红锦面色一沉,眉峰一蹙,把手一挥,低声道:“噤声!”探头向外面瞥了一眼;立刻一缩身,退入门洞内。唿隆的一声响,将门扇重掩。隔着门,听她轻轻说道:“师弟快走吧,我不远送了。你留神,别叫街上人看出来;南头估摸有人看你哩。”跟着弓鞋细碎,似已走入内宅去了。
袁振武忙也顺着街,往前后一看。晨光曦微,晓路无人,只街南头似有一个走道的人。袁振武不敢枯立在鹰爪王的家门口,急急的离开,放缓脚步,往巷外走下去。将出一巷口,忍不住回头一看:晨街悄静,仍然无人,南头那个走道的并没过来。
袁振武不禁止步,重往鹰爪王家门口送了一瞥,那高红锦居然将双扉重启,红衫微露,从门缝现出半面来,正睁着一双盈盈秀目,向自己这边看。一见振武回头,她便将手中紫巾一扬,面含微笑,缩了回去。跟着唿隆一声。双门重掩了。好象听见她催迫道:“快走吧!”袁振武站在巷口好久好久,方才举步。
走出一段路,陡从后面辂转转的驰来一辆太平车。车帘未掩,车中坐着一个女子。袁振武侧立回头一看,正是那红锦姑娘;红衣艳装,盘腿坐在车上。车后打着一个红包袱,恰似一个回娘家的新嫁娘。跨车沿的是个长袍马褂的壮士,赶车的车把式也分明是个改装的壮士。三个人向袁振武微微一笑,登时急驰过去了。
袁振武一双虎目直直的看着车走过去,愣了一会,又向四面看了看,把小包袱一提,连夜踏上旅途。走出去不过十几站路,忽然听见各关津要隘,纷纷哄传,河南彰德府越狱逃了十四名大盗和教匪,而且刀伤狱吏,纵火烧了库房,府县官俱已受了处分;河南大吏发五百里加紧驿报,行文各地,画影图形,严拿逃犯。道路谣传,越狱的主犯叫王甚么;帮助越狱的,内中有三个女飞贼:一老妪、一少女、一个中年妇人……
袁振武吃了一惊。一路上越发小心在意,也不敢随便打听,也不敢沿路耽搁,急急的奔豫陕交界走去。在半路上,住在店里,袁振武也未尝不往回处想过。只是他这人一生择定一条路,不走到头,决不肯住的;惧祸之心,竟不敌访艺之热。终于晓行夜宿,又走了几天,来到蓝滩地方。

第十二章 少年客假馆蓝滩
到蓝滩,一打听刘四师傅刘家祺,在当地果然很有名头,是个设把式场、开门授徒的名武师。袁振武留下心眼,先投店,后投书。歇了一晚,次早把那封书信拿着,逢人打听,寻到刘家祺设场子的所在。立在门前,略一端详;竹篱柴扉,院落宽展,真象是个练武人家。把式场子就在庭心,地铺细沙,架插兵刃;倚门而望,便可看见几个少年,正在院里抡刀舞棒,又笑又说。还未容袁振武敲门,便被一个粗壮少年瞥见;吆喝了一声,奔来问讯:“喂,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找谁?”袁振武客客气气作了揖,自说是从汉阳王五爷那里来的,有一封信送给刘四师父。
那少年顿现愕然之态,把眼上下打量袁振武,半晌问道:“你贵姓?这里可是姓刘,不过,……你等一等,我给你问一声去。”抽身而回,把袁振武扔在门口;一直跑到人丛里,向那三五个少年同伴,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少年一齐注视袁振武;只听一个人说道:“大师兄,你过去问问吧。”
立刻有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细高挑汉子,从院中走过来,站在门口,把袁振武重问了几句话;也照样把袁振武打量了一回,也抽身入院,一直进了上房。其余少年陆续凑过来,盘问袁振武从哪里来,有甚么事?袁振武毕恭毕敬的回答着。那个大师兄忽又出来,把这几个少年都唤进上房。
又隔了一会,大师兄二番来到门前,向袁振武说道:“我们老师确是姓刘,不过他老人家并不行四,也没到过汉阳,我们老师也没有姓王的师兄。你莫非找错了人吧?你可以把那封信拿出来,我拿进去看看。要是不对,我再退还给你。”袁振武道:“哦,是的是的。”手摸着衣底那封信,不由有点犹疑,低声对那少年道:“写信的姓王,手底下很有功夫;会鹰爪力,是在下的老师。他打发我来,投奔这边的刘四师傅,叫小弟在这边住个一年半年。请老兄费心,领我见见四师父去……”袁振武胸怀着路上所闻杀官越狱那件事情的戒心,不觉吞吞吐吐,言不尽意的表说了这么几句话。那大师兄猜疑的眼光越发显露,突然把脸一沉,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分明是北方人,你怎么会从汉阳来的?你说的话全不合辙,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里跟姓王的一点也不认识,你不要弄错了啊!”
那海捕鹰爪王的告条,已散布在各处,蓝滩这里已然晓得了。袁振武察颜观色,更不多言,忙向这位大师兄连连拱手,道:“老兄,不要动疑,在下是专心投书访艺来的,此外决无他意。王老师老远的把我荐到这里来,只要这里姓刘,那就没错。我就依着你老,请你把这信拿进去,请四师傅一看,自然明白了。”又加了一句道:“这决没错。”
大师兄很不耐烦,道:“刚才不对你说么,这里倒是姓刘,可是从来没有姓王的亲戚朋友。并且这里也不会武功,也并不教徒弟;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在这里借地方,打拳消遣罢。……“
袁振武晓得空言不足解疑,就把那封信掏出来,看了看封口,道:“老兄费心,把这封信拿进去;万一不对,千万赏还我。”壮年人笑道:“信不对,谁留下它做甚么?你信里还有银子、庄票么?”还要往下说,袁振武已将信递到他手。他只一看封皮,顿时注意,先验看笔迹,道:“咦,这不是姓王的写的呀?”一句话说漏了。袁振武意含不悦,假装不懂道:“是王老师家里人鲁老姑太烦人写的。你老兄就不必琢磨了,你只费心把信拿上去,给四师傅一看,四师傅自然明白。”
壮年人不答,瞪了袁振武一眼;接过信来,转身就往里走。却刮的一把,竟将信皮撕开,把信笺抽出来,且走且看。直到上房门口,回头又瞥了袁振武一眼,直入内去了。
袁振武偏听了鲁老姑太的话,就没想到刘四师傅家里人还有这么一手,睁着眼不肯相认。若依鲁老姑太说,信一到,刘四师傅还要远接高迎;哪知人家竟如此冷淡,而又如此猜疑,仿佛要拒门不纳了。袁振武呆呆的往院内望着,心中懊恼,奔波数百里,莫非鲁老姑太诓骗自己不成?……
隔了好久工夫,突听院内正房竹帘呱哒一响,一个少年掀帘,从中走出一个不到五十岁的黄须男子来。穿着一身蓝绸裤褂,挽着又肥又长的袖子,形容瘦削,恍似病夫。来到门口,把袁振武钉了一眼,道:“兄台贵姓?找哪一位?”
此人一出,几个少年都随着侍立在他背后,这人分明是个长辈。只可惜袁振武匆遽接信,未遑打听刘家祺的面貌。当下冒叫一声道:“四师叔,弟子袁振武,是王老师打发来的。有一封信,刚才由这位师兄拿进去了。”前迈半步,欲行大礼。黄须男子连忙架住,道:“原来是袁兄,不敢当,不敢当,请到里面谈。”很客气的把袁振武让入上房。
袁振武侧身逊让着,请教道:“王老师派弟子投书拜师,你老既是四师傅,和王老师正是一样。并且王老师打发我来,本叫我投到师叔门下附学的……”黄须男子微然一笑道:“袁兄别要误会,我不是刘家祺。刘家祺乃是舍下的教师,是我跟前几个小孩子喜欢习武,所以把四师傅请到舍下。不过现在四师傅已经出门了。”
袁振武闻言愕然,情不自觉的站住了,失口道:“你老贵姓?”黄须男子笑道:“我也姓刘。但是四师傅和我是宾主之分,又是至好朋友。他不在家,他的朋友我也接待得着。咱们屋里谈吧。你带来的那封信,我斗胆拆看了;内中意思,我不很明白,还要请教袁兄的。”
宾主齐入正房,正房中的陈设亦雅亦俗,不贫不富,是中等旧家。案头既有图书,壁上也挂着刀剑,却有着很讲究的木器,桌椅皆是上好紫檀花梨木的。黄须男子让袁振武上座,自己在下座奉陪。那几个练武的少年却没全跟进来;只有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短装少年跟到屋内,给斟了两杯酒,退到一旁,侍立伺候。袁振武未肯上座,也退到茶几旁;偷眼看那八仙桌上,笔砚杂陈,鲁老姑太给的那封信就拆开了,散放在桌上。
黄须男子坐在下首,把信纸拿起来,重读了一过。抬头一看,见振武也跟着两个少年站着,坚不就坐;便含笑伸手,做了手势,道:“袁兄,请坐下说话。这封信大概你先看过了,我还要请教请教你呢。。这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你是王老师的高足,但不知是甚么时候拜入王门的?这位王老师的外号叫甚么?你可晓得么?”
袁振武肃然足恭的答道:“这封信是封好交给弟子的,弟子未敢擅拆,只知大意,不晓得内中辞句的。弟子是新近才投入王门,距今不过两个月。信是王师母和鲁老姑太叫人写的。王老师的外号鹰爪王。”遂将来意略说了几句。
袁振武为人机警,猜想这个黄须男子必非泛泛的人物,大概未必是刘家祺的学东;多分是刘家祺的本人,或是他的家里人;不过存着顾忌,不肯直认罢了。但是自己却不可疑虑,略一低头,打定主见;莫如有一句,说一句,直直爽爽,把与鹰爪王的遇合,和鲁家三姊弟的关情处,从实说了出来,也叫他们看一看我的眼力、胆力。盘算着,要开诚具告,却又顾虑到侍立的两个少年;疑难之状被黄须男子看出来,便挥手命两人退出去。袁振武这才侧坐在一旁,说到慕名访艺、探监投师的话;把鹰爪王结怨被陷的缘由,鲁家三姐弟邀友议救的情形,和他们安插自己的原意,略略说了。只有自己夜探监牢,鲁家姐弟阴谋劫狱的事,仍旧留下一份小心,未肯贸然说出口来。
那黄须男子拈着黄须,看着那信,一言不发,倾耳听着;忽而微微摇头,忽然噢的一声,笑着站起来,说道:“袁兄,你看看这封信吧。这封信的意思,好象打发你来寄宿附学,可又要我收你为徒。你既是鹰爪王的徒弟,怎么又是鲁老姑太给你写信?你师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是的,鲁家三姐弟你都见过他们了,现在他们几个都走了没有?你一定知道的了?”
袁振武站起来,双手接信,刚要回答;忽然听那黄须汉子语露破绽,他已无心中,自承为四师傅刘家祺了,袁振武把信放在茶几上,拱手一立,道:“你老是四师傅!弟子听出来了。你老一定不嫌弃我,你老请上;⋯⋯”恭恭敬敬,口称老师,叩下头去。磕了四个头,起身肃立在黄须男子的身旁。
黄须男子起初愕然,又一想,明白过来,哈哈笑道:“好!听话听音,你真聪明!我也不瞒你了,你坐下吧。咱们俩慢慢的谈话。到底你师父现在怎样了呢?我在十来天头里,刚刚的听人说,你师父在彰德遭上官司了。说的人不知道详情,我这里很僻,得信又太晚;才一听说,吓了我一跳,就想奔去看看。哪知道过了几天,又哄传起来,说是彰德府出了大案子;现在官面上正在通缉要犯,我越发迷惑了。跟着就是你来找,所以我们不由得不多心,这倒对不过你了。”袁振武忙道:“自己师徒这可说不到;本来这事也该小心,万一大意了,就许吃上罢误。”黄须汉子道:“着啊!所以我嘱咐他们,只要有生人来找我的,就别说实话;不想你来了。看这信上的话,好象你师傅这回事,你也帮过忙。”袁振武谦逊道:“弟子有何德能?不过给王老师跑跑腿,送送信罢了。”说着,低头看那几上的信。
黄须汉子道:“你太客气了。唔,这封信的辞句你既然没见,那么你现在可以先看看,回头我再细问你。这封信也不知道是哪位马二爷写的,说得糊里糊涂,简直看不懂。半文不武的,好象抄‘尺牍句解’,掉着掉着文,又忽然冒出大白话来,怪透了!好在信上本叫你详细告诉我,你只管对着信,向我细说。”
袁振武重拿起信来,从头到尾细看,上写道:
家祺四弟大人武安:自别之后,日月如梭。恭维道履清吉,合宅平安,武如私颂。敬启者,叨在知已,套言不叙。缘因愚兄命运多舛,逆事缠身;该下书人袁其姓,振武其名,直隶乐亭人也;其为人也,天性好武,欲投本门,求学绝技。愚兄本想不收,只因感其盛情相助,谊不可却,业经当面允收为徒。无奈愚兄身在难中,有心收徒,无计传道;望洋兴叹,无可如何。素仰
贤弟德高学富,望重武林,胜兄百倍;为此修书一封,推荐前来。务乞本同门之义,曲予成全,将其留下,则愚兄感同身受,图报靡涯矣。所有愚兄之事,书不尽意,可问来人,当以详告。但盼吉人天相,不久脱身,即当趋诣
崇阶,面陈一是。现下大姨姊、贱内、九舅、舍弟、天来、福基,与五弟、么七、红锦侄女、九如外甥,一切人等俱已仗义前来,搭救于我。不日定有佳音,勿念可也。尚望
贤弟诸事小心,勿来看我,勿见生人。如有打听于我,尽可告以素不相识,为妥。别无可叙,修此寸犊,敬颂福安
愚兄王奎顿首
再者:此信乃大姨姐敬烦马二爷代笔。大姨姐谆嘱贤弟,袁姓少年立志可嘉,务求另眼看待。倏愚兄出头之日,多则一年半载,定然前往蓝滩,将其领走。万一愚兄不克分身,大姨姐亦必代我一行,决不久劳分神也。至恳看兄薄面,暂收为徒,将本门初步武功传授于他。愚兄及大姨姐、贱内,同声承情不尽矣。
这封信意思倒很恳切,只是措词支离,颇难捉摸;袁振武看完了,也忍不住要笑。刘家祺眼望着袁振武,问道:“你看明白了么?”袁振武笑道:“弟子看明白了。”刘家祺笑道:“看明白了,可真不易。那么我问问你吧。你师父大远的把你打发了来,自然是因为他身子不自由,怕把你的学业荒疏了。不过我们师兄弟数人,就数长门的功夫硬;说到传艺,只怕我教不了你,倒把你耽误了……”袁振武忙道:“师叔客气了,弟子虽然一心好武,不过我实是初入门墙,本门技艺一点还没学过呢。”
刘家祺道:“哦,你从前没有学过么?”袁振武想了一想道:“是的,弟子简直可以说是门外汉。”刘家祺道:“是么?”又拿起信来看了看,抬起头来道:“不错,你是新近投入师兄门下的。只是信上说,你在师兄眼前很出过力,我的大师兄很感激你。这必有情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近年来我和大师兄音信少通,他的近况我一点也不详细。究竟他怎么打的官司,怎么出来的?现时他究竟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新从那边来,你一定可以知道底细了。现在系马口,你王老师家里还有人么?”
袁振武愕然说道:“这个……”刘家祺却又看了看信,接着说道:“你遇见过鲁老姑太,他们鲁氏三姐弟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信上说他们都上彰德去了;前五天,或者是前六天吧,我听说你师父……”低声道:“越狱出来了,这话可真么?”袁振武忙也低声答道:“是真的,我师父大概是越狱走了,老师家里人也离开系马口了。”
到了这时,袁振武料无可虑,便将在鹰爪王家所闻所见,以及在路上所听的越狱传言,仔细对刘家祺说了。刘家祺叹道:“你师父是我的师兄,按理我不该讲究他;他实在是太不修小节了、方才惹出这些事来。我几次劝他,不要使酒任气,不要滥收徒弟,我们武夫不要跟绅宦阔人交往;他只不听,果然叫人陷害了这一下子。多亏有好朋友好亲戚搭救,算是逃出虎口了。可是这一来,就成了黑人,再不能在江湖道上出头露脸了。我看他最末一步,挤来挤去,免不了要挤入绿林!”说罢喟然。
跟着又细问袁振武,到底在鹰爪王跟前,效过甚么力?袁振武不肯夸功,也不肯泄秘;尽管刘四师傅再三盘问,他只说不过给鹰爪王跑跑腿、送送信、探监赠银罢了。谈了一会,听刘家祺的口气神情,觉得此人性情狷介,似是武林中的隐士,对作奸犯科的行径,深露不满;袁振武就把自己深夜探监的话咽回去了。
复又盘问袁振武的志趣、学业,刘家祺殷殷动问:“我看你体魄、骨格、精神、目力,一定是经过武功的锻炼。你不要客气,究竟你学过甚么?练过几年?你投入我们师兄的门下,你想学哪种功夫呢?”
袁振武忽然存了一分戒心,觉得自己若把那负气出师门,别求惊人技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反招疑忌,也显着丢人。眼珠一转,急口的说道:“弟子实在可以说没有学过功夫。弟子倒是从小好武,无奈没有遇着明师。弟子的私心,愿学打穴的功夫;还想练会一两种暗器,要练得能接能发,能取人穴道才好;这是弟子一点痴想。我听说王老师善打九只纯钢透甲锥,非常厉害;暗器的分两既沉,手法又准。只要发出去,敌手不死必伤。可是听说他老人家从成名到今日,只用过一次。他老人家又会鹰爪力,善接各种暗器;不管铁蒺藜、三棱瓦面镖、甩手箭、飞刀、袖箭等,常人不能用手接的,他老人家都能用鹰爪力的手劲硬接。这两门功夫,弟子都爱;所以才千山万里,投访到王老师的门下。”
刘家祺听了,寻思一回,道:“你喜好打穴?这可难学,学会用暗器打人穴道,这更不容易。至于学接暗器,也有难有易,现在武林中没有几家会的……”想了想,又问道:“我看你英华内敛,你一定练过内家拳吧?”
袁振武吃了一惊,忙说:“弟子可不会内家的功夫,弟子只练过八卦掌,也没练好。”刘家祺道:“唔,你会八卦掌么?那就莫怪了,八卦掌本来跟内家太极掌相近。”
袁振武顺着说道:“是的,弟子小时候,也胡乱跟人练过几天太极拳……”刘家祺道:“你师父是谁?”袁振武又一愣,顿了顿,陪笑道:“弟子哪有师父?不过是跟家里护院的瞎练,只学会了半趟八卦掌和几手太极。”刘家祺道:“那就是了。”沉吟了片刻,笑道:“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你是想学鹰爪力、接打暗器和打穴法。”袁振武答道:“弟子的私愿正是如此,只怕菲材愚陋,不堪教诲。还求老师推情鉴诚,把弟子收列门墙;弟子定要尊师敬业,不负老师的期望。”说着站起来,请行拜师大礼。
刘家祺也立刻站起来,把袁振武扶肩接下,往身旁一坐,蔼然说道:“老弟,快不要这样。你既是在大师兄跟前效过劳的弟子,我决不能外待你。并且我看你的身形、骨骼,实是可造之材;漫说你还学过功夫,你就没学过,`也足够个好徒弟的资质了。不过你想学的这几种功夫,除了点穴、打穴不是本门武功外,其余鹰爪力和破解暗器,可说是本门武术的精华。你若是打头学起,可就非一日之功……可是的,你今年二十几了?”袁振武道:“弟子二十七了。”刘家祺道:“哦,二十七,正是始发愤之年。老弟,我说句不怕拦你高兴的话吧,要练鹰爪力,恐怕非童子功不可;你大概早已成过家了吧?”袁振武道:“这个,弟子现在还没有妻室哩。”这句话可就答得太模棱了。但刘家祺并没十分理会,只点了点头,又复沉吟起来。半晌,抬起头,说道:“老弟,你千里迢迢的寻师访艺,足见你志气坚定;你的体格又强,又学过几天;除了鹰爪力,你要学别的功夫,一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你大远的投奔来,又有大师兄、鲁姑太的推荐,我无论如何也应当拿你当本门入门弟子看待。只是本门门规最重长门,就是次门的师叔,有时还要服掌诫师侄的约束哩。这么办,你尽可在我门下,考求本门的技艺;名分上我可断不敢和你正师徒之分。”
袁振武还要恳求,刘家祺道:“你看我还能跟你假客气么?你若因我年辈稍长,你就管我叫一声四师叔。你愿意练甚么功夫,只要本门有的,我能教的,你只说出来,我决不能自秘,一定倾裹倒箧传授给你。你在名分上,还是鹰爪王的弟子,我不过代师兄传艺罢了。况且信上说,你师父不出半年,就来接你;这么样,倒是两全其美。”说到这里,仁至义尽,再想拜师,已不能够了。袁振武这才起立,行了叩拜师叔之礼。
这个刘家祺果然是武林中的隐士一流,性情似乎偏于冷僻。叫着袁振武的名字,慨然述怀道:“振武老侄,不瞒你说,我可不能比你师父啊!我们师兄弟好几个,顶数你师父鹰爪王技艺精湛,声震江湖。想当年你师父练鹰爪力,可真不容易,年轻时受的那苦,简直一言难尽。本门中的功夫,他一个人可以说拔了尖;要不然,他怎会是长门大师兄呢?按名次说,他实是行二。你师祖却嫌过去的刁师伯本领不济,竟越次传宗,把你师父超拔为掌门弟子;因此才把你刁师伯恼得一跺脚,永离武林,再不谈武。你刁师伯总怨恨你师祖授受不公,他可忘了他自己,脾气既坏,功夫又松;我们几个做师弟的,人人都比他强。他还永远端着个大师兄的架子,张口就骂我们,举手就打我们,比老师的规矩还大。我们几个人一多半闹着要辞师告退,说受不了刁爷的气了;我也是当时说抱怨话的一个。所以你师傅的本领实在是本门中的杰出人材,他当年待同门也很义气,就是太好滥交。至于我呢,和你师傅的脾气恰好相反,他健谈好交,我却连几句寒暄话都不会说。现在年纪大了,自然好多了,会应酬了;可是遇上隔行的朋友,或心中厌烦的人,我还是跟他说不上来。
“我的功夫比你师父百不及一,我又举动冷涩,语言无味,我简直没有人缘。这些年几位师兄弟,人人都比我混的好。三师兄更阔,听说做了副将了。六师弟在三师兄手下,也混得不错,大概不是游击,就是守备。只有我,给人看家护院吧,在房东跟前伺候不下来;干镖局吧,又不会哄总镖头;做官,我更头痛。我干甚么好呢?只剩下练把式,当街卖药;和设场子,教徒弟,混饭吃了。卖艺卖业是咱们武林中落了魄的人干的,比讨饭强不了许多;就好比穷秀才卖文、测字、摆卦摊一样,倒八辈子楣,才干那个,我还拉不下脸来。因此,我在年轻时,瞎混了好些年,一点起色没有;我就一赌气,放下刀枪,抄起锄头来了。我这一身功夫,练来一点也没用,饥不能充食,寒不能当衣。我这才明白过来,练武只可说是一种癖好,决不是一种艺业,比画画儿、写字、吟诗,还不如。我在老家种了几年地,再有江湖上朋友邀我出山,我全谢绝了。”
说至此,他忽然低声说:“老侄,你一心学武,下这大苦心,究竟图甚么呢?实不相瞒,‘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是骗人的话,朝廷上才不要咱们这群拳师哩。象三师兄能做到副将的有几个?可是朝廷不访贤,线上朋友却真下苦心,访求能人。你知道现在正在陕西闹哄的一窝蜂么?他们不知怎么,会访知我的根底?竟重金礼聘,请我出马去当二寨主。那份聘礼价值不赀,是宝刀一口、良马一匹、人参一盒、锦缎两匹、黄金一百两、银子五百两,一骨脑派人送来。真个是断草分金,金块拦腰剪断,夹着一束草……”
袁振武怔怔的听着,不禁插言道:“你老去了没有?”刘家祺哈哈笑道:“你想,官还不敢做,我怎敢做贼?不过我也不愿得罪他们。礼物全不收,怕他们恼,我就只收下那两匹缎子。我亲自上山,面见一窝蜂大寨主金蜂李、三寨主游蜂赵,费了好些话,才得辞聘下山。我可就不敢在老家住了,一来怕他们再来麻烦,二来又怕地面上找寻是非;我就携带妻子,搬到蓝滩这个僻地方来。于今也六年了,百般无聊,才又设场子,教几个徒弟,好歹混碗饭吃。我有一个盟弟,前年给我拾掇了一个小买卖,劝我弃武经商。我推辞不掉,就胡乱领东,开起饭馆来了。这一来,把式场子非收不可;可是他们磨着我教,我推不出去;我这才把场子交给我的大徒弟迟云树,他就算代师传艺。”
停了一停,他又道:“这两年我实在是误人子弟,我简直不常回家,更不用说下场子了。你看我今天正在家,你可知道今天乃是破例,我一连好几天没上饭馆了。缘因是……我正要预备着出门。你师父这档事,这里大概也知道了,声气实在不大好……现在一切说开了,你就先住在我家里。我得先出去一趟,回来咱两人再仔细考求功夫。现在我先把我这大弟子迟云树叫来,给你们两人引见引见。我不在家时,你可以跟他们在一处,先把本门筑根基的功夫练练。等我把事办完,我再教你。”
刘家祺和袁振武谈了好久,跟着把大弟子迟云树叫来,别的徒弟也招呼进来,挨个儿指名和袁振武相见。
刘家祺现有三十几个门徒,倒有一半是记名徒弟;真正升堂入室的弟子,天天来下场练武的,不过八、九名。大弟子迟云树就是应门接信的那人,年已二十九岁,身量比袁振武高点。腆胸挺肚,很露出有潜力的样子,专练本门铁扫帚功。但因他是掌门弟子,凡是师门技艺他都通晓一点。
二弟子名叫蔡云桐,年纪倒比迟云树大,已有三十二、三了;学的是刘四师傅最得意的功夫———十二路锁骨枪,每天只上午来学艺。这人功夫倒很好,却是时候不长,也替老师传艺。三弟子刘云栋、四弟子刘云梁,是刘四师父的儿子,学本门三十六路大拿法和锁骨枪法。五弟子赵云松,学暗器听风术。六弟子黄云楼,也学暗器。七弟子、八弟子现时不在此处。九弟子窦云椿,学劈挂掌。十弟子、十一弟子,是当地两个富室子弟,也不常来的。
当下刘门群徒都和袁振武见过了。袁振武抱拳拜揖,请照应,求指教;客客气气,说了一套话,把当日在丁门当大师兄的气概早收起来了。
刘家祺吩咐大弟子迟云树和自己两个儿子道:“你们把西房单间给这位袁师兄腾出来。”看待袁振武一如宾友,礼貌上很是周至,鲁姑太的话果然不假。袁振武由迟云树引领,到了西耳房。
原来这几间西厢房,全是弟子们寄宿的房间,每一间房差不多安放着四、五个铺;独有一个单间,只放着两个铺,都空闲着。刘家祺特为款待袁振武,命他独据一室,自占一铺。那另外一铺却仍空着,是专为阴天下雨,不住宿的弟子阻雨,临时休歇用的。袁振武把行囊安置在室内,和刘门弟子周旋了一阵。又到外面,买了些礼物,补献给四师父。又求见四师母。这四师母却是个文弱的妇人,跟前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好象这母女都不懂武术似的。
吃过晚饭,刘家祺把大弟子迟云树和两个儿子唤到上房,嘱咐了许多话。掌灯以后,又命人把袁振武重请到客室,叙谈了一阵。对振武说:“我就要出门了。不管我在家不在家,你尽管安心住着。我方才已经嘱咐他们了,有甚么事,可以对云树、云栋说,也可以跟他们练练手法。”说罢,站起来道:“就是这样。你远来辛苦,想必困了,早点歇歇吧。”袁振武一听未免失望,忙站起来说:“四师叔,你老还要出远门么?……”
四师傅看出振武有点为难,忙解说道:“你放心,我打算后天走,大约有十几天的耽搁。我可不是躲你,正因为你来了,给我带来这些消息,我必得出去一趟。你是明白人,你师父已经出来了,我总得见见他去。你只管住在我家,安心等我回来。我这里粗茶淡饭,一天三顿,你不要嫌恶,也不要客气。使的用的短了,可以找我两个小儿要。”仍恐袁振武新来不安心,又将迟云树叫来,当面重嘱了一回。到了后天清晨,刘家祺果然微行走了。
自此,袁振武暂留在刘家祺家中,每日三餐果然不菲,礼貌上也款待得很好。只不过刘门中这些弟子对待他,总觉有些客气似的,称呼上也尊他为长门师兄。袁振武窃觉不安,极力和迟云树、刘云栋、刘云梁兄弟搭讪,亲近。袁振武住在小单间,一灯独对,想起月来所遇,不胜感喟。刘家祺说起师门废长的旧话,更给他不少刺激。于是他把当年做大师兄的气度完全收起来,对着刘门群徒极力的虚心谦让;请迟云树把他看成师弟,不要客气。他居然能屈能伸,丁朝威竟把人看错了。
袁振武初到的这几天,刘门群弟子已有好几天停练技功,已经露出门里有事的样子来。但过了几天,复又开练。这一天清晨,忽听得窗外把式场中,人语声喧,步履杂沓,正似有人开招练拳。赶忙坐起来,侧耳倾听,只听一人说道:“你那是怎么练,你瞧你的腿!多么笨!”正是掌门师兄迟云树的声口。袁振武急忙披衣,略事梳洗,寻到场子来。
一进场去,果见东一堆、西一堆;刘门弟子十多个人,俱皆盘辫子,穿短打,各练各的功夫。也有练拳的,也有练枪的,也有举石踢桩的;也有一个人站架子的,也有两个人打对手的。在把式场的西南角上,立着一副长架子,下垂长绳,绳拴许多沙囊;刘门六弟子黄云楼正站在当中,自己挥拳推打那些沙囊。把沙囊打开,荡回来,再打开;他一个人居然能打动七、八个沙囊。练武的站立在当中,就是不叫沙囊碰着身体。
袁振武看了一晌,暗暗点了点头。复往北面一看,掌门大师兄迟云树穿着件灰短衫,大襟的钮扣全敞开,把小辫子盘在头顶,正在那里指手划脚,指点着两个较小的师弟,上手拆招。只有两个人拄着锁骨枪,在旁且听且看。袁振武忙走上前,给大师兄迟云树行礼。
迟云树回头看了看,向袁振武点了点头,陪笑说道:“袁师兄起得早!”便住了手,吩咐两个师弟道:“你们自己练吧?”很客气的把辫子放下来,把衣钮也扣上,对袁振武说道:“袁师兄不要见笑,我这里给他们看招呢。师兄洗过脸没有?我叫他们打脸水去。”袁振武忙说:“洗过了。”
两上站在那里,说起寒暄话,那两个练对手的也住手了,生辣辣的似乎不能合拢。袁振武忙说:“师兄不要见外,请练吧。小弟很想看看,也好领教。”那两个人笑道:“我们都是闹着玩的,不过借这个,磨练磨练身子,袁师兄不要笑话我们。”
袁振武满想看看这一门的功夫,可是人家似乎因他是师伯的弟子,功夫必定好,不愿当着他练,似有点藏拙的意思,个个只对袁振武闲谈。袁振武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忙借辞躲开这里,心想:“我是才来,等着熟悉了,再下场子,请这位大师兄指点。”遂说道:“师兄们请练吧,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抽身离开这里,信步往场心走来。靠东西的一带短墙下,是四师父的第九弟子窦云椿,正在那里练着操手的功夫。面前放一个高仅一尺五六的木墩,上蒙一层猪皮,下衬数十层双抄毛头纸,面积一尺二寸见方。九弟子窦云椿站在木桩前,用短马桩的架子,两臂探出去,抡双掌照着木桩猪皮上面,一下一下的拍去;劈劈啦啦,一连双手四掌。拍打完了,身形不动,又一连反着手掌,在木墩猪皮上连拍了四掌。反复循环,连拍了三十二次,直身站起,来回在墙下遛了四、五趟;随在那木墩旁一个矮木架上瓦盆内洗了洗手。袁振武溜近前,一看盆内并不是水,是药物煎的汤。

第十三章 游子试叩听风术
袁振武在蓝滩住了几天,刘四师傅已经出外,一时不能请艺,便想看看刘门弟子所练的功夫。清晨早起,走到场子来,看见刘门弟子各练各艺;见了袁振武,都很客气的住了手,向他寒暄。袁振武又走到练武场东边,九弟子窦云椿正在那里拍打猪皮木墩。打完了,便遛;遛完了,又向瓦盆内洗手。袁振武凑近前一看,盆内贮的并不是水,是药物煎的汤。振武心下恍然:这大概是练铁沙掌,功力和药力兼用的。遂远远的站住脚看。
九弟子窦云椿洗完手,旋向贴墙处一根木柱前面站住。顺眼看去,在这木柱高有二尺八寸的地方,钉着一块木板,长一尺六,宽一尺二,也和木墩一样,上面钉着猪皮。袁振武有些不大懂,凑到近前,向九弟子窦云椿说道:“窦师兄,你这是练铁沙掌的功夫吧?”窦云椿回身一看,便即停练,招呼了声:“袁师兄,刚起来?”跟着笑道:“我哪有练铁沙掌的天分?本门这种功夫轻易不妄传人。我不过是练劈挂掌的功夫,因为掌力太弱,师父怕我先天内力不足,把掌法练好,限于手劲,不能运用,才叫我练铁沙掌、铁臂的初步功夫。我入门又晚,年纪也大了,至多不过把掌力、臂力练得强点,就很好了,别的可说不到。”
袁振武方才明白,再一琢磨,可不是么;就他方才所练的情形而论,实在掌上没有多大功夫。他这铁沙掌的功夫,要是练得有点根基,象他刚才连拍数十下,那木墩上猪皮下的毛头纸总得拍破几十张。他却空拍了一阵。只破了几张纸,足见功夫不够。但他拍完了,手掌不红不涨,血脉已和,究竟也算得到初步功力了。
袁振武看了一会,窦云椿倒不躲避他,但是他的功夫实在没有看头,遂向窦云椿说道:“师兄,你请练吧,打搅了。”
踯躅而行,又走向别处。只见南面一片空地上,还有两个人在那里演对手的功夫。这两人正是刘四师父的两个儿子,刘云栋和刘云梁。哥俩个正操演三十六路大拿法,两人操手的功夫居然很够火候,两方真拆真打,屡见险招。袁振武不觉的站住了;。深知这种拆手的功夫,全凭腕力、掌力。刘门中的三十六路擒拿法,可说是武林中最易练、最不易使的招术。看了三、二十招,觉得他这掌法的解数,似跟别派练法不同;招术里面生克拆解,非常活泼,能够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两下里浮沉吞吐,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挨、帮、挤、靠,搂、打、腾、封,踢、弹、扫、挂,种种上手的功夫颇能各尽其妙。袁振武不禁看得十分入神。
刘氏弟兄练完了这趟擒拿法,互有胜负。两人全弄得一身浮土,收住式子,掸尘遛腿;一看袁振武在一旁站着,刘云栋忙打招呼道:“袁师兄,让你见笑了。我们手底下太没有功夫,不过是瞎抓乱打。”袁振武欢然答道:“二位师兄这种拆解的功夫,我虽然是门外汉,可是很听人讲究过,最难施展,最难使用。二位师兄练到这种地步,已经获得个中三昧了,难得的很。二位师兄果然不愧是名师之子,自有薪传,四师父的盛名实在不是幸致的了。”
这四师兄刘云梁粗肩大眼,胸无城府,很显得坦易近人。笑对袁振武说道:“袁师兄,咱们里外是一家人,不要过奖。小弟的玩艺差多了,家父整天骂我不够料,我学的不过是粗枝大叶。若讲到本门中独有的功夫,固然全仗着功夫火候,可是很有的地方还得靠本人的天资悟性。我们哥俩又笨又懒,别看跟家父是亲父子、学起能耐来,有好几种我就摸不着边;我们还不如五师弟赵云松哩。”袁振武道:“四师兄太客气了,但不知五师兄学的是哪一种功夫?”刘云梁把腰一直,用手一指东北角,道:“吓!他学的可难极了!是本门中最精巧的功夫,就是‘暗器听风术’。他就在那边练。……”
“暗器听风术”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名称;袁振武倾慕已久,亟思学到,连忙向二刘请问。三师兄刘云栋却拦住云梁,对袁振武说:“袁师兄,你别听老二瞎吹!……老二,人家袁师兄乃是王师伯门下的得意弟子,长门高足;咱们本派这点玩艺,袁师兄难道不晓得,你还胡说个甚么?”袁振武拱手道:“三师兄,小弟入门日子太浅,我实是本门中的门外汉。三哥、四哥,千万不要见外。不怕二位笑话我,我连甚么叫‘暗器听风术’都不懂得。四哥,你费心告诉我,叫我也开开窍。”
刘云梁也想过味来,笑说道:“袁师兄,咱们是一家人,你可别装假,你真没学过暗器听风术么?”转向刘云栋道:“哥哥,父亲有话,袁师兄愿意学甚么,就叫迟师兄教他甚么。袁师兄想看看暗器听风术的练法,咱就领他去,怕什么?……袁师兄,这暗器听风术,没有好耳音,好眼力,决学不上来。我们这些同学里面,只有老五赵云松够格,家父就单传了他。现在他正练着呢。走,咱们一块看看去。”
刘云梁引领袁振武,从把式场东北角一道小门穿过去;走尽小小甬路,到了后面,另是一方较小的场子。北方有一房厦,五间通连,深有三丈,广达六丈;板墙茅顶,搭成一罩棚;也和丁朝威老武师家中的练武房差不多,只不如丁家讲究罢了。棚内毫无装饰,屋顶上开着几扇天窗,仅透阳光,也不如丁家豁亮。遍地密铺细沙,贴墙陈列着兵器架。棚下偏东面,画出一丈五尺见方的一块地段,在四角各竖起一根木柱,高有一丈;上架两根交叉的横木,就在交叉处挂下来四根绒绳。绳端距地三尺六寸,各系着一个磨光的铁球,大如鸡蛋,恰对天窗,映着日光,闪闪的吐出耀眼银光。更看偏西面,可着罩棚两丈见方,由棚顶悬着一座“田”字形木架子,上用铁环吊着,下面垂下来九根绒绳;绳端系着一个个的带铁针的黑铁球,也距地三尺六寸,恰当人胸。九个铁球悬空悠荡,一个奇装短服的少年,正在垓心乱窜乱迸;身上披着白色马甲,手上也戴着白惨惨的手套;身子不停的转,手也不停的向那铁刺球挥打。
袁振武注目看时,那些铁刺球打开又荡回,闪过又激转,满场子飞球乱舞。那少年就在夹缝里,闪展腾挪,游走推打,身手迅如猿猴,叫人看得神迷目眩。到底铁球太多,不时触及人身;那少年有时躲不开,就转过背来死挨。袁振武在丁门有年,于各门武功颇谙一二;走进跨院,看见这情形,已经猜知原委。
那个奇装少年的耳力、目力真个敏锐,虽然他心无二用,身手瞬息不停,却未容袁振武走近,便知外面进来生人了。突然施展了一手“双推掌”,唰地把贴身的刺球推打开,唰地一伏身,从斜刺里纵步退了出来。袁振武这才看清刘门中这位五弟子赵云松生得五短身材,齿白唇红,相貌不俗;尤其是他那一双杏核似的眼睛,莹然皂白分明,清澈如水,闪烁如星。再看穿戴,原来身披一件双层哈奇布的马甲,头戴一顶护耳掩项的牛皮头盔;从耳根垂下来两根皮带,扣上钮子,恰好护住下颏,只留出鼻、眼来;手上戴的也是牛皮手套。
他很精神的迎过来,把皮帽盔和手套摘去,向袁振武拱手道:“袁师兄见笑!”说话时,口音不是当地人,操得是直隶大名府的方言。帽子一摘,顶上涔涔的出汁,面含笑容,跟着也向二刘打了一声招呼。看了看袁振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似乎脸上有点忸怩。
刘云梁拍肩说道:“老五,你练你的,袁师兄知道你的功夫最拔尖,想看看你的能耐。来,快练一套,给袁师兄看看……”赵云松脸又一红,陪笑说道:“师哥又改我,我哪里练得好!”袁振武上前恳请,二刘从旁怂恿,这赵云松局局促促,只不肯练;好象年轻面嫩,当着生人,说甚么他也不肯下场子。刘云梁笑向赵云松道:“赵小姐总是偷偷摸摸的练本领,你越求他练,他越拿捏人。”更故意窘他道:“师父可是有话,叫你陪着袁师兄一块练,看你怎么藏招!”赵云松无话可答,半晌,嘻嘻的笑道:“三师兄,别胡说了。”他这人虽是二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子,又是个练武的壮士,总有点女人气似的,一说话,就要脸红。
袁振武不便强,搭讪着只看这“暗器听风术”的练武场子。那田字形的悬空木架子,垂下来九根绳,挂着九个铁刺球,通体乌黑,有茶杯大小。每个球上面,全有三个锋利的刃子,长约一寸五。每个铁球相隔五尺,错综列成外八内一的九宫形。铁球的大小、轻重、高低、远近,全是一样。此时没推打,自然不再摆动,静静的垂下来,跟地面相距三尺六寸。在铁球架子的对面,是那四个银色钢球,此时也静止不动,斜映日光,仍然光辉耀目。
袁振武看罢,手指这九个黑铁球、四个亮银球,问道:“赵师兄,你练的可是本门中的‘暗器听风术’么?”赵云松道:“是的。”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默然;跟着把马甲也脱下来,露出一身青色短装,蜂腰熊背,体格很英挺可爱。
袁振武又问道:“这里铁球可是练身法、手法的么?”赵云松陪笑点了点头,道:“是的。”又一指那银色球,接着问道:“那亮银球也是练暗器听风术的么?”赵云松看了看袁振武,答道:“也是的。”袁振武忙道:“赵师兄,我真是本门中的门外汉,我实在不懂,这亮银球有甚么用处?也是练腕力的么?”赵云松摇头道:“不是的,是练目力的。”袁振武道:“噢,怎么个练法呢?”赵云松不觉又看了看袁振武道:“袁师兄,不要见笑,这还能瞒得过你老么?我的身法、手法、目力、耳音,全很糟。”说着脚步趑趄,要想走开。
刘云梁忙拦住道:“赵小姐,好大的架子!人家袁师兄好心好意的问你,你怎么连个明白话都不肯说,真是贵人语话迟!……我告诉你吧,袁师兄,这九个铁球是练身法的,那四个银球是练目力的。你不见这银球整对着天窗么?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就叫赵小姐睁开凤目,瞪这个放光的银球,就好象鳖子瞪蛋似的。”说着把那件马甲抢来,就硬往赵云松身上披,开玩笑的嚷:“五小姐给我乖乖的练!练好了也没人给你红顶子;练砸,也没人喊倒好;别装千金了,露一手吧。”
赵云松满面通红,登时瞪了刘云梁一眼,一退步,展手一封,不觉提高了嗓子,道:“四哥,你又想跟我动手,我可不客气了!”袁振武看他两人要恼,连忙相劝道:“四师兄、五师兄,千万别动手,那可不好意思的。……”刘云栋笑道:“袁师兄别理他,他们俩一见面就斗口,斗急了就动手。也没见这位五师兄,袁师兄求你这半晌了,你就到底不上去练?算了吧,老二,走!”
二刘陪着袁振武走出来,剩了赵云松,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追着叫了一声,道:“袁师兄,对不起!我练了好半晌,累了。我明天再献丑吧。”袁振武正要和赵云松敷衍,刘云梁道:“袁师兄别理他。他自觉不错似的,其实他那点玩艺,谁不知道?袁师兄人家新入门墙,不很懂得,要跟你讨教讨教,你又端架子,明天练了。袁师兄,这‘暗器听风术’要练好很难,初学乍练,很没有甚么。你要想知道,你瞧我给你比划一下子。”说着又把袁振武拉回来。袁振武极想晓得这“暗器听风术”的练法,闻言欣然向二刘拱手道:“二位师兄请你费心告诉我,也好开我茅塞。”
二刘引袁振武重到罩棚底下,刘云梁指着那银球、铁球才待讲话;五师兄赵云松方才相信袁振武真是不懂,陪在一旁,遂将这手武功的入门练法,解说出来。
这“暗器听风术”便是练习接取暗器的一种根本方法。练成之后,不拘甚么暗器,不拘黑夜白天,敌人只要发出来,都可以招架躲闪。就是被十个八个敌人用暗器攒攻,也可以伤不着。练这种功夫的技巧,全凭目力、耳音、身法、步法;身法、目力尤为要紧。所以这门武功的初步练法,就是先练目力。练的人站在四个银球当中,把球推起来,且打且闪,身手可以任意展动,脚却不许移动分毫。四个银球各重半斤,倒不很重。悠荡起来,借着天窗的日光,照得银光闪烁,耀眼难睁。练的人偏要努目凝神,观定银球;看得准,闪得开,架得住,不叫银球撞着头项胸背才行。练法的诀要,着重在“闪躲圆滑”四字。初练时站在四个银球当中,要推得慢,把银球一个一个推动。第一,不许绒绳绞在一起;第二,不许银球碰在一处。初练目力,是在白天瞪视这耀眼的银光;继续练下去,便须兼在夜间。这就全靠手疾眼亮,同时还要借重耳音。
打银球时,同时也要练打那铁刺球。九个铁刺球全是空的,约重十二两。初开练,只推打四个铁刺球,在一百天后续加两个。续练一百天,再加两个。三百六十天,要把九个空心铁球一齐推动。自然初练也,要推得慢,越练越要推得快才可;与银球的推打闪躲的练法,大同小异。人站在空心铁刺球当中,用力推打,也可以窜跃躲闪,也可以发招挡架,但以球不触身为第一要义。
一年期间,把九个铁球推动得很快,闪避得很灵,然后再将铁砂子装入空铁球内。每三十天,加重一两铁沙子,每球加到二十四两为度。球上既有三个铁尖,伤人甚重,练时须穿哈奇布的马甲,和牛皮做的头盔。就是这样,铁球碰一下也很沉重,所以练来颇非容易。三年之后,练到功夫纯熟,铁球加重;九个球推打悠荡起来,往返越快,闲避越难,功夫便越练得巧捷快妙。直等到功夫确有十二分把握了,然后脱去马甲和护脑的头盔,改用轻功提纵术,穿行在铁球激荡的垓心。展开行功八式,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金鹏现爪;任凭九个铁球飞舞,练的人毫发不伤,游行自在,然后这暗器听风术方算小成。
以后再实地练习,由同门师兄们,用各种的暗器来试打试接。可以伸手接取的是铁胆、蝗石、铁莲子、菩提子;可以探指抄取的是飞镖、袖箭、弩箭、甩手箭;不可以接取,尚可以闪架的是弹丸、金钱镖、铁蒺藜、飞刀、飞叉、梅花针……等等暗器,不下四十余种。先由三两个人,从四面用镖打他;再由十来个人,从四面攒攻他。必须练到手发的、机发的、力大的、力小的,各种暗器全能躲架得开,这才算功成过半。然后由白天再改到夜间。一到夜间能接架暗器,那可就全恃耳音听风辨物了。然后这暗器听风术的一门绝艺,算是完全练成。
赵云松源源本本对袁振武说了,又说自己现在刚刚练到初步第二段功夫上,还差得很远哩。袁振武听罢跃然,不由问道:“譬如现在,我要用金钱镖,在白天镖打赵师兄你的穴道,你可以能接吧?”赵云松方要明言,刘云梁插嘴道:“美死他,他也配呀!别说是金钱镖他不敢接,怕打伤他的忘八爪子;就是飞镖;他也不过才会躲,还不敢接呢。”
刘云梁故意当着袁振武呕赵云松,果然赵云松又红了脸,道:“四师哥,你就会挖苦我。若说金钱镖,我还不敢贸然用手去接,但是我还可以躲。你只给我一件兵刃,我也敢拨打。可是太近了不成;三丈以外,只怕你打不着我。飞镖又算什么?上回你连打我三镖,不是叫我抄着两只么?第二只我接不着,是你胡打。”刘云梁哈哈大笑,道:“袁师兄,你看赵老五扭扭捏捏的,象个大闺女似的,他专会说大话,专蒙生人……喂,你又敢接飞镖了。来,来,来!我打你三镖,你接接试试。”
袁振武大喜,立刻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钱,选了一般大的几个康熙大钱,赶紧递给刘云梁。转面对赵云松说:“师兄赏脸吧,你接一回,叫小弟也开开眼。”一力怂恿着,刘云栋也在一旁帮说。
刘氏弟兄有点故意炫才似的,定要逼赵云松练一手,也好叫这寄寓附学的长门弟子看看我们刘门的功夫。赵云松却面有难色,道:‘迟师兄有话,不许同学私相较量。三哥、四哥难道忘了?”二刘道:“别听他那么说,他是怕较量出意见来。你放心,当着袁师兄的面,我们一定手下留情。决不会打伤你,让你下不了台。”
赵云松越发不悦,二刘是师兄,又是老师的儿子,却是这亲哥俩竟一般浑。怎么当着外人,伸量起自己人来了?老师不在家,这哥俩就要生事故。赵云松暗中作恼,刘氏弟兄各拈着三枚铜钱,竟要用钱镖法来打自己。打着自己,自己栽跟头;打不着自己,二刘面子上也不好看。赵云松不由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一对难兄难弟,还是师哥呢,可惜老师的大米饭都装在草包肚子里去了!”二刘笑道:“你别损人,趁早练来吧!”
少年人究竟各个都好争胜的,赵云松忍耐不住,忿忿说道:“你们二位一定要打,就打吧,我有甚么法子呢!”撅着嘴,走到空场子一边上站住。袁振武看出赵云松不乐意的神色,自己究是外人,不好说甚么。却是渴望一观接避钱镖的手法、身法,其心很切;当下自己闪在一边,不敢再多嘴,静看二刘的举动。
刘云栋、刘云梁走过来,两个人都嘻嘻的直笑。刘云梁忽又说道:“噻噻噻!赵老五,你别站在那一边呀?敢情那么好,你站在一头,我们站在一头,你倒容易躲;快过来吧,我们俩要前后夹攻你:你站在当中,我们哥俩从两头拿金钱镖打你,你能躲得开,才算能耐呢。别看我们不会打金钱镖……”说着把三枚铜钱一捻道:“我们俩给你一阵乱打,照上、中、下三路齐来,管保叫你手忙脚乱。快过来呀!”赵云松恨道:“咳!……”气哼哼走到场心,说道:“打!让你们打,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还不行么?”
不想二刘才一拈铜钱,那角门边突然探进一颗头来,厉声喝道:“老三、老四,你们俩又作耗了?师父没在家不是?”忽噜的闯进来三个人,头一个就是刘门大师兄迟云树,后面随着两个师弟。
原来,二刘引着袁振武进入跨院,已经很有一阵工夫了。迟云树是掌门师兄,素来心细;忙跟过来,察看他们,果然二刘和赵云松捣上乱了。迟云树进了场门,板着个面孔,向刘云梁发话道:“又是你引头打搅!人家好好练功夫,你不练拉倒,怎么你倒引着头妨碍别人?”二刘呵呵的笑了,说道:“你看,你看!谁打搅来?袁师兄要看看老五的暗器听风术,我们好心好意的给他打下手,试招。……”
迟云树一面往里走,一面摇手,道:“得,得,得!我全看见了!老五正正经经的练功夫,你横插一杠子,又是要打镖了,又是要发箭了,你还算没打搅,怎么才算打搅?三个字批语,老师没在家,袁师兄才来,你这是‘人来疯’!老五,别搭理他,你练你的。老三、老四,跟我出来,你们的‘锁骨枪’连一套还没对完,就乱串起来了,给我走出来吧。”刘云栋只是张着大嘴笑,不言语。刘云梁歪着头说道:“咦,咦,咦!怎么没完?你看见我没练完么?”
到底拗不过掌门大师兄,二刘是被迟云树架弄出来。迟云树却向袁振武一抱拳,陪笑说道:“我们这两位师弟就是这个样,他自己逃学,还搅和别人。袁师兄请到前边坐罢,已经沏上茶,小七子也买来早点了,你请随便用点。”
袁振武十分扫兴。人家师兄管师弟,自己不能多嘴,只轻描淡写的说道:“师兄,小弟不吃早点。赵师兄练的这门‘暗器听风术’,小弟最为羡爱。小弟愚昧无知,老远的投奔四师父来,就是专来学习‘暗器听风术’和‘鹰爪力’这两门绝技。还求大师兄不要见外,费心指教我。”袁振武这番话可谓谦卑已极,恳切至深了。不想迟云树答的话比他还谦卑,只是说:“忝列师门,功夫疏浅,哪敢在袁师兄面前献丑?不但这几个师弟,就是我在下还要请袁师兄指教呢。”翻来复去,讲了许多门面话。
这迟云树习武有年,人又精明,他只一看袁振武的外表,便晓得他必非碌碌。又素知长门王师伯武功最硬,本门相形之下,最好是藏拙为妙。袁振武越说不会,他越疑心是伪谦,把个袁振武恭敬得如上宾一样。袁振武要下场子,他自然不能拦;可是他却很想让袁振武自己先练一套,看一看他的功夫深浅。偏偏袁振武也不是傻子,把自己从太极门学来的功夫,一古脑全装起来,专心一致,要从刘门学绝招,自然不肯炫才了。不肯炫才的结果,反被人疑为藏奸,这却出乎意外。刘家祺又出门去了,这么几天的功夫,袁振武和迟云树竟弄得互相猜疑起来。
当下袁振武请问本门中练鹰爪力的人,迟云树答的话很可笑,说是:“鹰爪力这门功夫,必得象袁师兄这样的天资才能练呢,本门中个个都是庸材。你我弟兄全是同门一脉,谁也不能瞒谁。不怕袁师兄笑话,我们师兄弟十来个,一个会练的也没有。”
袁振武从迟云树口中一点真的也问不出来;倒是刘云栋、刘云梁兄弟,傻傻和和,还坦白些。不过也是头几天如此,过了几天,立刻说话也有顾忌了。却是背地里被迟云树数说了一顿,说是:“老师没在家,袁师兄是远来的客,师父告诉咱们;人家不过是在咱们这里暂时借地方附学,住不长的,咱们犯不上现眼。人家功夫一定比你我都强,以后袁师兄再找你们掏换绝招,你们要留一分小心。说的对不对的,让人家笑话咱们,岂不是给师父丢人了?”别个同学也受迟云树的嘱咐,从此袁振武在刘四师父门下,越发显得隔阂了。
刘家祺出了十来天门,袁振武就算在刘家闲住了十几天,一点能耐也没学。也曾再三央求迟云树,迟云树满以谦词婉拒:“袁师兄不要骂我了,这里场子随你练,我还要求你教我呢。”反正就是这一套,倒把袁振武激得冒火。左思右想,明明看出这位大师兄迟云树,对待自己露出“敬而远之”态度,自己再往前亲近,只有惹人厌烦罢了。一怄气,连着两天没进把式场子。终日扃在小单间,展转筹划,还是早早另投别的门路好?还是在这里株候半年,等着鹰爪王来了,再定行止?……
他又想四师父刘家祺的意思,待自己还不坏,倒莫如等候刘家祺归来,索性把这番情形,明说出来。四师父如肯传艺,他的门徒如能化除畛域,不再歧视,自己就在此地耐心附学,静候鹰爪王王老师。若要不然,“哼哼,我索性把一切挑明了,请四师父把王老师和鲁姑太的住脚告诉我,我走我的!我与其在这里遭人白眼,还不如仍在山东丁门,低头服气呢!”
袁振武怅然的又想起废立的恨事,心血顿然沸腾起来;愁肠辘辘,展转不能成寐。最后打定主意,忍耐还是忍耐。可是他天生成的倔强性格,尽管自己劝自己,要学个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古人,却到底露出锋芒来。
把式场子还是一连数日未去,袁振武把自己扃在屋内;吃饭的时候,听他们的招呼。吃完了饭,到院里遛遛,也和他们谈笑,只见他们练武的要预备上场子,他就藉词躲开;把长衫一穿,一还出门,到蓝滩街上,信步闲游。但是自己学会功夫,决不敢搁生疏了。或早或晚,没人看见的时候,就自己练一回。却又每一练,便勾起心头之恨,这忿恨又不知不觉迁怒到迟云树身上。一时懊恼起来,恨不得下场子,和这位刘门大师兄较量较量,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也出出胸中恶气。可是这一来,自己怎好在刘门存身?也不能等候鹰爪王了。
袁振武虽是负气,他究竟是精明人,人家既对他做出“敬而远之”的神气来,他就做出“望望然而去之”的模样来。和迟云树“取瑟而歌”,针锋相对,藉此聊泄积忿。
迟云树是掌门师兄,轻易见不着他自己练功夫,只指点着同门师弟,给他们领招、喂招,无形中也就是自己练。袁振武暗暗的瞥着他,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领,到底他这满口谦词,是藏奸,还是藏拙。但是连憋数日,没有憋着,袁振武已改了主意。迟云树率师弟下场子,袁振武故意装没事人,一步闯进去;却不容迟云树开口,自己立刻止步,抽身,道歉,说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师兄在这里练功夫。”扭头就走出来,十足做给迟云树看。
这两个人手底下功夫没有斗上,可是心里已经较上劲了。只玩了两回把戏,迟云树便看出来。他也有点吃不住劲了,准知道师父回来,袁振武免不了要告诉抱怨,自己犯不上得罪人;于是他又想和振武拉拢。这一来情形才较为和缓一点,不过两个人终于存下芥蒂。
这天晚饭后,袁振武在屋里闷坐一会,老早的睡下。一觉醒来,出去小解,忽闻得后面笑语之声,跨院隔着墙透出光亮来。袁振武心中一动,暗想:“从来武林中有偷招窃艺之事,他们这几天还是背着我。我满盼日久熟悉了,或者好点;无奈迟师兄还对我那么较劲,我看我永远不会和他投缘了。哼,他们这时就许是背着我,私练本门绝艺,我莫如偷着去看看。”想罢,自以为这倒是一法。
看了看院内悄无他人。他急急折回屋中,结束停当,悄悄从屋中溜出来。往墙上房上一看,又一听,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不可冒昧,我要做出大方的样子来。不可登高爬墙,叫他们看破了,还拿我当贼呢。”他盘算着:“他们如果碰见我,我就说:睡不着了,要把从前学的六合拳自己练一练。唉,这就对了,他们总藏躲我,我简直引头先献丑,他们就放心了。可不是,他们藏奸,我就装傻。从明天起,我不必跟他们较劲了;我应该上赶着他们,跟他们一块练本领。我却故意的练不好,他们就不至于多心我了。”
袁振武想到这点,登时又后悔自己这些天做错了。“针锋相对”的办法实在不是好办法,打定主意,明天一定改变态度。当下便轻轻的往跨院寻去;转过角门,就在五师兄赵云松练暗器听风术的那罩棚内,聚着刘门四、五位弟子。东南角、西北角各点着一架铁灯,场子大,灯光暗,仅仅辨出人的面庞来。
袁振武避在门边,展眼一寻,大师兄迟云树竟没在场。二师兄蔡云桐却在那里,手提着一把单刀,指指点点,领着刘门四个弟子,忙忙碌碌,来往穿梭,正在那里搬砖。细辨面目,才看出场中有三弟子刘云栋、四弟子刘云梁、六弟子黄云楼、九弟子窦云椿。每人搬着一摞砖,全散开来,摆在地上。二师兄蔡云桐用刀指点着放砖的方位,把百十块砖,摆成九宫八卦式。
袁振武远远的望着,有点不大明白。仔细偷看,这些砖都是横立在地上,排成方形,纵横各九块,相隔二尺五寸。刘门这些弟子一面摆砖,一面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的就跳在摆的砖上面,踩着砖棱走;蔡云桐仍在那里,拿着那把刀,比比划划,分派甚么。
袁振武暗想:“这大概是练提纵术的吧?”还记得师父丁朝威说过:踏沙,登竿、走梅花桩,都是练轻身功夫的法子,倒看不出刘门弟子还有会这种功夫的。正在思猜,忽听一个徒弟叫道:“喂,是谁在那里?大师兄么?”
袁振武想撤身,已来不及。索性迎上去,突的向蔡云桐拱手,道:“师兄们练功夫了,恕小弟冒昧,小弟是来……晚上睡不着,闲遛遛的。”一直走入场子里来。

第十四章 群徒乱踏青竹桩
蔡云桐正在引着四、五个师弟,和他一同登砖。闻声迈步跳下来,扭头一看,道:“哦,袁师兄还没睡么?”别的同学也都住了手,把砖丢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盯着蔡云桐,听他的吩咐,看样子就要停练。袁振武忙向蔡云桐说道:“原来是二师兄!二师兄一定是在这里练本门绝技了,请恕我无心打搅。你请练吧,我还是回去。”放了这几句话,转身就走。却被刘氏弟兄走过来,拦住道:“袁师兄别走!这有甚么,袁师兄也是想趁着夜里清静,要自己用用功吧?”蔡云桐陪笑过来,说道:“袁师兄别走,你老不是外人,我们哪里是在这里练功夫?我们简直是瞎闹。”
袁振武不觉止步。这几天冷眼看来,觉得这蔡云桐和迟云树好象也并不投合似的;心头一动,忙向蔡云桐极力答讪。又向众人举手,敷衍了几句话;竟站住不动,闲闲的问道:“这些砖究竟做甚么用的?是练本门哪种绝技?”蔡云桐把刀插在地上,说道:“瞎!袁师兄,我们还练甚么绝技!回头我们练起来,不由你不笑。我们不过是借着这个,练练下盘功夫罢了。”袁振武想了想,道:“这可是梅花桩初步的功夫么?”蔡云桐笑道:“不是梅花桩。这是按青竹九九桩的练法,拿砖来代替的。师父因为我们内中有几个人轻功提纵术太差,不盘总不稳,所以改用青砖代替竹桩练练。不怕袁师兄笑话,我们连这个也走不好,走起来还整个的往下掉呢。”
说话时,袁振武已凑到砖前,一只脚轻轻踩着横立的一块砖,笑道:“二师兄,不要谦词了。你可是要在砖上行拳么?青竹桩和梅花桩练法一样么?”
蔡云桐道:“青竹桩与梅花桩大同小异,难易却不同。梅花桩比较易练,在平地插上柏木桩,着脚的地方是平的。青竹桩初练是用砖代,再练便上平顶桩;平顶桩练成之后,须把竹桩的顶削尖了,练得在上面游走自在,如履平地,还能行举应做,才算到家。咱们本门中传了好几代,会的不多;顶到现在,只有两个半人算会。鹰爪王王老师父是会的。鲁老姑太也成,能够跟王老师打个平手。至于我们刘师父,据他老人家自己说,只可说学会一半;走竹尖还不行,只能把桩顶削成半斜坡罢了。师父教我们轻功提纵术,嫌我下盘不固,才给我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拿砖代替竹桩,叫我在砖上行拳试招。我练了这些日子,弄不好还是踏翻了砖。不过比从前进步多了;身法、腰眼、脚力,都觉着稳得多。”
蔡云桐又笑指众人,道:“这几位师弟看出红来,就逼着我教给他们;我自己还不成,怎能教人呢?而且迟师兄知道了,还不答应。可巧我们迟师兄今天下晚回家了,他们又怂恿我教;我不教,他们就说我藏奸,我说我不是藏奸,是怕丢人。他们挤兑我夜里练,顶数我们四师弟、六师弟闹得厉害。我实在没法子,只可陪他们来一下。他们不过看着新鲜罢了。”
他又手指这摆好的砖,说道:“袁师兄你看,这是九九八十一个步眼,一块砖就顶一根竹桩。这些砖我可不敢直立起来,我只能这么横立着练。再有几年功夫,才敢上去行拳。好在砖浮摆在地上,就是登空了,也不致摔重。可是看着没甚么,乍一上去,步眼明明和寻常迈步一样,却总走不准;弄不好,就整个栽下来了。我实在不行!”
三师弟刘云栋、四师弟刘云梁接声道:“你不行,我们更不行。二师兄就不用客气了,好容易今天抓着这个空,你不管怎么说,也得陪我们练一回。”二师兄无奈,笑着说:“你们一定叫我当着袁师兄丢丑,咱们就来一回热闹的。袁师兄回头你看煮元宵吧!”说着,六弟子黄云楼又问袁振武,道:“袁师兄,你对这门功夫怎么样?”
袁振武想要说不会练,恐怕他们疑心自己藏奸;要说会练,自己却是真不懂。他心眼来得最快,登时答道:“不怕师兄见笑,我也练过几十天,总挨摔。诸位师兄好在都不是外人,来来来,咱们一块挨摔。”扎手舞脚,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来;只要二师兄蔡云桐一上去,他便要跟随着。
袁振武虽没练过青竹桩,却练过轻身太极拳。自想还是胡乱跟他们试一下的好,与其藏拙,莫如献丑;献丑倒可以清释他们的猜忌。当下蔡云桐向袁振武微一拱手,道:“师兄看笑话吧。”走过来,倏然一并足,两肩微晃,身形腾起,往下落,正落在西北第一块砖上。八十一块青砖代替九九青竹桩,一切的走法身法,都接着青竹桩的规矩来。这西北面第一块砖,便是主桩乾卦。
蔡云桐脚尖点着砖脊,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形微塌,一换步,沿着第一桩往左奔正北,走坎宫,踏艮位,向正东震门。到了东南异方,折回来,走中宫,踏乾方,转右方兑位,复由正西折奔西南。这是反正八门,相生相,袁振武不懂九九青竹桩,但卦象生射顺逆之理,却是太极门的要义,丁朝威教授太极拳时,早已指拨过。蔡云桐这样的走法,袁振武是明白的,不觉点了点头。
只见蔡云桐未曾行拳,先行走场;将这八十一块砖走完,边才把身手施展开。身法轻灵,步眼沉稳,一口气在青砖上盘旋了两周;八十一块砖,一块也没有倒,果然走得不错,劲儿拿得很匀。然后仍回到主桩上,身形微停,向三师弟、四师弟、六师弟、九师弟点手,道:“你们上罢。”刘云栋、刘云梁、黄云楼、窦云椿四个人立刻哄然答道:“上啊!”
四个人各趋一面;刘云栋从东面上,刘云梁从南面上,黄云楼从西面上,窦云椿人北面上。二师兄蔡云桐又向袁振武一拱手,道:“袁师兄怎么样,也来凑凑趣么?”袁振武把腰带紧了紧,应声道:“好!”一拧身,嗖的一蹿,直蹿到八十一块横砖的垓心;身形连晃,“哎呀”的一声,两只脚把砖登倒了两块。慌忙扶起来,又慢慢的登在上面。他这么在当中一站,把人家的线路都挡上。刘云梁忍不住笑道:“袁师兄,你别站在那里,你挡道了。你你你往这边来。”惹得众人也都哗然失笑,却不知袁振武是故意装呆。
二师兄蔡云桐连忙拦阻,道:“你们别闹唤,行不行?袁师兄,请你从南面离宫上步,顺着坤卦奔西面,从兑卦走就对了。”袁振武诺诺连声道:“原来这砖真不好走。”索性跳下平地,走到离卦,慢慢的踏上去,眼望着蔡云桐等人,看他们的举动。刘门四个弟子,遂由二弟子率领,在青砖上游走起来。三弟子刘云栋由东面上起步,脚下倒还稳健,步眼也很准,走得也快。六师弟黄云楼,和刘云栋的身手不差上下,不过走得稍慢;但他塌身下式,腰板挺直眼光平视,身法姿式都很得法。两只手伸出来,一掌应敌,一掌护身,架子也能拉得开。再看九师弟窦云椿,可就差得多,也不过仅能在砖上走罢了。惟有刘云梁,才上桩,还撑着架子;只走出六、七步,便顾不得了。渐渐的直起腰来,两只胳膊不知不觉的扎煞出来,脚下越走越晃,如临深渊,如履薄水。未等人家攻他,刚刚的把九九八十一块砖走了半匝,就扑登的踩翻了一块砖,掉下来了。忙说道:“这不算!”重把砖立好,重新再走。把个袁振武看得强咬嘴唇,极尽忍笑。
全场各人各展身法步眼,各穿行两遭。二师兄招呼道:“开招了!”陡见刘去栋欺身进步,连跨过三个步眼,右脚一找当中第七桩,左脚跟着一上;虚点中左第六桩,用劈挂掌的“耘手”,双掌横分,喝道:“看招!”照二师兄打来。二师兄蔡云桐恰由右圈回左方,刘去栋的一招刚到;蔡云桐右脚往前一蹿,一步跨两桩,左脚一点砖脊,右脚轻提,‘斜身打虎掌’,反击刘去栋的右肩臂。刘云栋一招递空,忙伸右脚,往左一抢步,将将的避开蔡云桐这一掌;却身形连晃,退出两块砖,才得拿桩站稳。
九师弟窦云椿从北面欺过来,往前一赶步,“顺水推舟”,照蔡云桐的后腰击来;口中喊道:“攻其无备,二师兄接招!”蔡云桐微微一笑,故意的容窦云椿的拳扑到切近,这才倏地一斜身,往旁轻轻一跨步;身形往下塌,右掌往上扬,只轻轻一挂窦云椿的手腕子。窦云椿急一闪,这掌倒闪开了;却不合还想败中取胜,手腕一翻,要用“顺手牵羊”,把二师兄拖下来。一把没捞着,被蔡云桐“顺水推舟”,猛一送,窦云椿身躯一栽,连抢出两三步,扑通的倒在地上了,脚下的砖被登翻了三两步。左膝盖无巧不巧,恰跪在砖角上;痛得他呲牙裂嘴,跳了起来。那二师兄蔡云桐也身形微微的一打晃,立刻轻轻一纵,跃到西南角;脚尖一点,把身子立稳。
四师弟刘云梁刚刚由西北盘过来,走向当中;一见二师兄奔自己这边走来,急忙振臂迎敌。先往边桩上一闪,照蔡云桐侧面打出一拳来。蔡云桐扭身招架,还未等发出招术,刘云梁发拳过猛,脚下一慌,身往前一冲,也登滑桩了;“扑噌!”脚踏实地,两块砖一齐登翻,身子往蔡云桐这边栽去。蔡云桐叫道:“你看你!”一语未了,刘云梁边抢数步,双手箕张,劈面扑过去。蔡云桐急闪不及,竟被刘云梁撒赖推下去。全场哄然大笑道:“二师兄可输了!”
蔡云桐毕竟不弱,身虽落地,脚下砖一块也没倒。当时又好气,又好笑,申叱刘云梁道:“你怎么掉下来,还推我?”刘云梁笑得打跌,道:“在桩上我可怎么打得着你呀,这就叫拖人下浑水。”蔡云桐生气道:“那还练甚么劲?算了,算了,别现眼了。”刘云梁忙说道:“二师哥,不练可不成。你有本领,你敢在桩上行拳,让我在平地上跟你过招么?”蔡云桐道:“都是你的了!我躲在地上,叫你打好不好?”
几个师弟最数刘云梁调皮,他又是老师的儿子,蔡云桐没法对付他,一跺脚,说道:“你闹吧,反正我不练了。当着袁师兄,也不怕人笑话!”把盘在顶上的辫子一放,就要走出去。刘云栋忙把刘云梁推开,道:“老二,你又引头捣乱!你不愿意练,你出去。二师兄,我们还是练吧。……快把砖立好了,二师兄别跟疯子怄气。”群徒将蹦倒了的砖都扶立起来,仍横摆在原步位上。向二师兄再三说好话,请他继续开招。
蔡云桐经师弟们强鹏着,只得重新开练。连袁振武一共六个人,四方四隅,各据一面,方位很有富裕。遂由袁振武和蔡云桐分占一面;三师弟、四师弟、六师弟、九师弟这四个人也各占一方。刘云栋预先约定了输赢的标准,对众人说:“这回咱们先讲好了;只许在砖上交手,掉下砖来,就立刻停练。先着挨了打,不算输;掉下砖来,就得认输。我说对不对,二师兄?”蔡云桐道:“单这样还不行,回头六师弟又该净躲不打了。咱们讲定了,被人追赶,只要赶过八十一桩,也得算输。”六师弟黄云楼笑应道:“是啦,我一定迎着跟你打。”
几个师兄弟还是一面练,一面耍笑。袁振武看了,心中起了一阵无名的感触。想起自己当师兄时,师弟谁敢这么胡吵瞎闹?可是就因自己管束师弟太严,才落了不好。复又想道:“这二师兄引头练青竹桩,可是去不了三招两式,也掉下来了;看起来,真还不如丁云秀的轻身太极拳。她踏着沙簸箩行招,九师弟萧振杰就在平地上进攻。丁云秀一个年少女子,居然能招架,还都取胜,比蔡云桐强胜多多了。思索着,见众人已经游走起来,自己也便提一口气,蹑足登砖,试走了数步。两眼仍盯住众人,看他们的走法和打法。
这时,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兄、九师弟俱已踏破开招。二师兄蔡云桐这一回换了打法,竟不再递招;精神一整,脚下加快,蹑足疾行;巧点轻登,进退蹿跃,眼也不往脚下看,走得轻快异常。袁振武暗暗点头:“这位二师兄毕竟可以的。”
刘云栋和黄云楼立在一方一隅,刘云梁和窦云椿立在一方一隅;这四个人也约会好了,各不对打,竟分两路,展开拳招,脚下一齐加快,分头来追击二师兄。二师兄蔡云桐越走越快,踏遍八十一块砖。四个师弟齐上,左堵右闪,前扑后进,竟不能把蔡云桐截住。蔡云桐瘦削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
刘云栋和黄云楼下盘较稳,步法也轻,有时还能追得上二师兄。不过拳招才欺身发出,蔡云桐便抽身提足,潜过去了;连截数次,招都没递上。那刘云梁和窦云椿脚下都不行。走得很慢,越发的赶不上二师兄。但是他们两人闹得最凶,嚷得最欢;见袁振武脚在砖上,却似置身局外,忙招呼道:“袁师兄,别客气,快追他呀!二师兄真了不得,我们四个人都堵不住他。来吧,袁师兄,咱们不来个三英追吕布,也得来个五马破槽。袁师兄,喂喂,快堵,快堵:到你那边了。”
说话时,恰巧二师兄从面前驰过,眼光四射,面含笑容。袁振武不由得跃跃欲动,也要把自己从太极丁得来的轻身太极拳施展一下,可是又心中犹疑。展眼间,蔡云桐已然跳过去了。却仍回头吆喝了一声:“袁师兄,你很在行,咱们不要客气,只管玩一玩呀!”
袁振武笑答道:“不行啊,脚底下太没根,走着还不行呢!再动手,更忙不过来了。”眼看二师兄蔡云桐巧登轻窜,又迎面驰来。袁振武便往前一拦,伸出一只拳头;忽然身子一闪,失声道:“哦呀!”边晃数步,从砖上掉下来;踉踉跄跄,栽到蔡云桐面前,搓着手说道:“我不行!”刘云梁、窦云椿同声嘻笑起来,道:“袁师兄,你真不会呀?”
二师兄蔡云桐登桩立定,正在对面,双眸闪闪,灯影下看得清清楚楚。袁振武虽然连抢出数步,但是脚下没登倒砖,两臂也没有扎煞出来;左手掩胸,右掌半伸,如封似闭,分明脚步很轻灵,身手很活便,是个会家子。蔡云桐哈哈一笑,很客气的说道:“袁师兄从前练过吧?别客气,请上来,只管练。……”
一言未了,背后陡喝道:“不客气!”六师弟黄云楼忽然很快的从后掩来,道:“请下去吧!”相隔只两道砖,一窜扑到,展“双推掌”,照二师兄后背猛推过来。出其不意,蔡云桐急闪不迭,右脚往外一上步,左脚一提,身躯倒转;伸猿臂让过拳锋,把黄云楼的右腕买住,只一带,“扑登”黄云楼踩翻两块砖,淌倒一块砖。他却“顺手牵羊”,一翻腕子,把蔡云桐的手抓住;就势一带,也把蔡云桐拖下桩来。四个师弟同声哗笑道:“老六赢了,哈哈!二师兄今天可栽了!”窦云椿道:“这可难得,二师兄到底掉下来了。”
蔡云桐面皮一红,笑道:“你们撒赖吧,你那是怎么打人!你已经脚踏实地了,你还推我一把,那能算你赢么?我要不跟你们练,你们象怎么回事似的,翻来复去的磨烦人。我跟你们练,你们又不讲理。讲的是掉下来就算输;你输了,你还把我拖一把,也不怕叫袁师兄笑掉大牙!”
黄云楼拍手打掌的笑道:“不管怎么说,反正二师兄掉下来了。”刘云栋道:“可是,人家二师兄就算叫你拖下来了,人家可没有蹦倒砖,轻轻就跳下来了,你看你呢?”又对袁振武道:“袁师兄,你给评个理,二师兄算输不算?”当下嘻嘻哈哈笑道,他们还要催二师兄练,二师兄连连摇手,道:“你们还没有丢够人么?”
到底几个人又走上砖桩,重新练起。黄云楼也很调皮,怂恿刘云梁跟袁振武对练。袁振武有心推辞,忽想那一来,未免又生隔阂;好容易得与他们同练了,正该做出亲近的态度来才对,便陪刘云梁,走上青竹桩的西北角。刘云梁赢不过二师兄,却自信胜得过袁振武这个门外汉,暗想大师兄谆嘱留神,不可当着袁师兄献丑;但是这个袁师兄分明任甚么不会,就同他打打,又有何妨?便在青砖上,一面游走,一面对袁振武说:“袁师兄,你打我躲,你追我跑。”他就觉着他的功夫够多强似的,立刻先走起来,同时催袁振武动手。袁振武暗笑着,只得也走起来。那一边刘门弟子也凑成两对,练起对手来。刘云栋勉强与二师兄对手,却只许二师兄挨打,不许二师兄还手。黄云楼与窦云椿做对手,两人随便推打。
展转练了一遭,二师兄蔡云桐到底把刘云栋诓下砖来。黄云楼一招失手,反被窦云椿赢了。袁振武和刘云梁打对手,却很艰难,既不便逞才,也不好装傻。他的轻身太极拳不如丁云秀,走青竹桩当然不行,走这横立的青砖,却绰绰有余。与刘云梁交手,若动真的,只一举手,便可把他打下去。现在只可敷衍着,不施展太极拳,改用六合拳,与刘云梁对面游走起来。
刘云梁轻轻一蹿,迎面扑来。左手掩胸,右手进攻,喝道:“袁师兄,接招啊!”“黑虎掏心”,坐坐实实的打来。掌风一到,袁振武往旁一错步,右脚往左一抢,脚尖轻点左边的青桩;左腿一提,唰地往右一悠,反转到刘云梁的背后。刘云梁一拳捣空,自己整个后身全卖给人家;忙得两脚一错,左腿提起,右脚点砖,也往后一拧身,转过脸来。微微一打晃,双臂下自觉的张开来,借势一悠,稳身作势。
再看袁振武,已然一步一晃似的,窜出三、四步以外。刘云梁连忙追赶,恰追到尽头。袁振武后退有敌,前进无路;往左一看,恰有蔡云桐绕来;往右一看,黄云楼恰在五步以外,刚刚登上桩去。这只得往右闪避;袁振武左脚一抬,右脚一点砖,身形半转,蟹行横窜,嗖的蹿出两块砖去。黄云楼看了个明明白白,大声喝采道:“袁师兄,不含糊啊!”刘云梁已经连抢数步,追了过来,喝了声:“着!”右拳一点,左拳从下往外一穿,“肘底看拳”,照袁振武打来。
袁振武方待闪退,黄云楼故意的往前一蹿,把路挡住,失声道:“哎呀,袁兄,看人!”刘云梁的拳风已经打到,整个身子也已扑来。袁振武骤见招术危迫,不由把精神一提,虎目一张,单足点砖,“金鸡独立”式。容得刘云梁的“肘底看拳”这一招,堪堪打到自己身上,突然用左手的掌缘,往刘云梁脉门上一搭,用“外剪腕”,轻合指掌,把刘云梁的腕子刁住,往怀中一带。借劲打劲,借力使力,自己的身子往前一窜,占了刘云梁的地位;刘云梁栽到袁振武的地位上,“咕咚!”掉了下来。耳旁边顿起两声喝采:“好手法!”
袁振武猛然憬悟,脚下一错,“咕登”也掉下砖来。身躯前栽,直冲出四、五步,登翻两块砖,蹦倒三块砖,方才站住。刘云梁好容易没有栽倒,登翻了一块砖,却抢出三、四步去,直冲到黄云楼的身上,方才立住。袁振武忙道:“真糟,刘师兄慢着点,差点抢着我的脸!”俯身扶砖,连声道歉,极力的说自己不济,却被黄云楼看得分明。
刘云梁人虽傻和,并非一窍不通的人。只被这一拖,觉得袁振武掌力很猛,手劲既稳且准,就大声嚷道:“袁师兄,你真有两下子;错非是我,换个别人,真得教你白扔下来。二师哥,你过来瞧瞧吧,袁师兄很会哩!”黄云楼微微一笑,道:“四师兄,别自己贴金了,你到底还是教人家白扔下来的。”袁振武道:“哪里,是刘师兄把我拨下来的,他自己扑空了。”黄云楼道:“我可得信哪!”
刘云梁把砖扶起来,有点不服气,说道:“袁师兄,咱们再来来,你一定是个会家子。小黄,你过来,跟袁师兄斗斗!”袁振武还在掩饰,二师兄已然登砖驰来,说道:“天不早了,可以歇了吧。袁师兄,你很有两下子,你瞒得过老四,你瞒不过我呀!”说着笑起来,道:“袁师兄不要见外,有这么好的功夫,很可以指点指点我们,咱们大家考究。”
第二天,大师兄迟云树回来。这些师弟们都瞒着他,怕说出来,受他的唠叨。但刘家弟兄素来多话,只瞒了半天,刘云梁便走了嘴,说:“这位袁师兄很有两下子,六合拳打得不含糊,居然还会走青竹桩。”迟云树一听愕然道:“你怎么知道他会青竹桩?是听他自己说的,还是看见他练了?”蔡云桐一指刘云梁的嘴,刘云梁嗤的笑了。迟云树道:“老二你又捣鬼!这不用说,昨天我没在家,你们一准是在人家眼前献丑了吧!我本来说过,人家是王师伯门下的弟子,功夫一定很硬,人又不常在咱们这里,所以我才嘱咐你们,少给师门丢丑。你们只不听,倒象我一个人藏奸似的。老师临出门时,特别嘱咐我,叫我们好好款待他。他要练甚么功夫,随他的便,不要管他;有甚么事,等师父回来再说。难为你们连老师的意思都不明白!”
其实迟云树自己,倒把刘四师傅的意思没弄明白;刘四师傅嘱咐的话,是叫他“客气”一点,不是叫他“外道”点。
蔡云桐连忙解说道:“我们没有跟他掺和。昨天夜里,是他们哥四个磨着我练青竹桩;都二更天了,想不到教袁师兄看见了。”迟云树眼珠一翻道:“教他看见了?他一定加入一块练了吧?”众人道:“可不是!”迟云树就问:“是他抢着加入的,还是你们邀他的?”二刘道:“谁邀他来?他要练,还能把人家赶出场子外不成?”蔡云桐忙道:“别抬杠,别抬杠!其实我们也没邀他,他也没有抢着往里挤,不过是练着练着,马马虎虎的就一同登上砖,玩起来了。”
迟云树问了一回,也不再说甚么?只一味向蔡云桐问道:“到底这位袁师兄的功夫,比你我如何?”蔡云桐素知迟云树好胜,故意呕他道:“大概比你我都强吧,反正我不如他。”迟云树脸色一变,道:“哦,你们昨天栽给他了,是不是?……他比你我还强么?他比你强,我更不如人家了!”
刘云梁把头一昂,说道:“真奇怪,怎么大师哥你总把这位袁师兄抬得这么高?若据我瞧,别看他是大师伯门下的弟子,他的功夫究竟稀松平常,跟我一样。刚才就是我跟他练青竹桩来着,热锅下元宵,我们俩一齐骨碌下来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拿手的本领。”蔡云桐微然一笑,道:“可不是,真打起来,你把你那‘三十六路大擒拿’的绝招掏出来,他还是你手下的败将呢!”刘云梁一拍胸膛道:“那可说不定!”黄云楼、窦云椿全笑了。
刘云栋忍不住说道:“二师兄,你不要挖苦人。老二听不懂,我可听得懂。这位袁师兄的功夫虽没露全,可是我敢说他不是门外汉,手底下准得有几下子。”迟云树道:“明白人在这里呢!还是老三有眼力,你们简直全是睁眼瞎子,给本门丢了丑,还得意哩。”
刘云梁不高兴起来,站起来说道:“我就不懂,袁师兄即便功夫真强,那又有甚么?莫说我没输给他,我就是真输给他了,也不要紧呀?他又不是外人。况且人家大远投到咱们这里来,人家不是为学武艺么?咱们总背着人家,算怎么一回事呢?你不给人家领招,又叫我们躲着他,老爷子难道专给他单开一个场子,亲自教他一人不成?我知道大师哥的意思,你是看不出人家的功夫深浅来,怕教不了人家,栽了跟头。其实这有甚么?回头老爷子来了,我替说开了,把你这块心病除治了去,你就不埋怨我们了。真是的,凭空来了这么一位袁师兄,我们都跟着犯了私了。本门就只这点玩艺,这个不该当着他练了,那个不该当着他练了;有那么着,简直叫老爷子把他端出去就结了,大家都心净。”
蔡云桐在旁又恶作剧的加了一句话,道:“把他端出去最好,第一个大师兄先痛快。”
迟云树一听这话,气了个脸白,不由嘿嘿冷笑,道:“我可不是痛快吗,我就怕丢丑!我本来教不了人家;不但姓袁的,你们哪一位我也教不了。师父硬派给我,我不给诸位领招,师父又不答应我,我这是受累不讨好。”他抬头眼望刘云栋道:“老三,你是明白人。老师临出门说得明明白白:姓袁的是客情,住不常,叫我对他客气点。又说人家是会家子,再三嘱咐我,千万别拿人家当门外汉,别端大师兄的架子。你们听听,这话怎么讲?……我倒是听老师父的话,还是听谁的话?好在过几天,老师就回来了,我趁早向老师告饶吧。连这位袁师兄,和你们几位,从此以后,我敬谢不敏。……”
刘云栋忙道:“大师兄别理他,他素来嘴讨厌!”刚要解劝,谁想刘云梁也炸了;把眼一瞪,道:“好么,你又要使坏,告老婆状?你还象前几年我小的时候,你出损主意,叫我挨打?你就凭着老爷子爱听你的话,你又要毁我?”刘云梁、迟云树这两人,竟丁丁当当,高一声,低一声,拌起嘴来了。蔡云桐、刘云栋连忙劝阻,又压伏刘云梁给大师兄顺气。刘云梁天不怕,地不怕,刘四师父又不在家,他就造起反来,连他哥哥刘云栋都制服不住了。
黄云楼、窦云椿要把他架出去,他拧着身子不走,仍对迟云树说:“你不用花说巧说,大师兄!你是掌门户的老大,你还是这么怯敌怯场,怕丢丑,藏奸!”迟云树道:“哪个狗种藏奸?”刘云梁道:“你不是藏奸,就是藏拙。姓袁的一个鼻子两个眼,你干甚么这么怯人家?你有能耐,敢跟人家碰碰去么?”
他的话专往病上碰,越发将迟云树堵急了。已经气白了的脸倏又变红,忍了又忍,忽翻出一阵怪笑,道:“好,好,好!我怯人家,我怕人家,我本来就是怕人家么!我没本领,藏奸,怕出丑,我就是不敢当着人家练功夫。……哼哼!我凭甚么不敢当着人家练功夫?也不过是怕给你们刘家门丢丑罢了!老四,有你的,我这就找姓袁的比量比量去。我叫他打败,这才于咱们刘家拳有光呢,这才趁了你刘二爷的愿,是不是?”口说着,猛然立起来。众人又扯又拦,迟云树一个劲的往外挣,道:“不行,不行!我若不栽给姓袁的手下,由打刘二爷起,他就不饶我。我怕人家么!我非得教姓袁的踢两脚,打两拳不可!走,你们大伙一块来,一块看我的哈哈笑来!”
三言五语,把场是非闹大了。刘云梁自知冷嘴僵起了热火,再想收,也收不回了。刘云梁是刘四师傅的二儿子,在师门名列第四;可是年纪不大,今天才十九岁。素日常因练功夫,练得不好,挨他父亲的骂。迟云树既是大师兄,引着头和师兄弟们切磋功夫,倒颇有掌门师兄的气派,待人也不苛碎,却有点量窄护短。有时候刘云梁胡搅蛮缠,和别人淘气。刘云栋说他不服(他两人只差三岁),大师兄当然不能袖手,必须调停劝诫。刘云梁身为老师的次子,迟云树恐落怨言,遇见他和别人怄气,总是压服刘云梁的特别多。刘云梁心中就很不忿。认为大师兄不向着他。前几年,象这样的纠纷是时常闹的。
刘四师傅颇明大义,教子甚严,不喜欢这个呆头呆脑的二儿子。又为约束门规,总得给掌门弟子留脸,迟云树说的话是要照办的。刘云梁越发不服气,不说自己歪缠,反说父亲偏心眼,疼徒弟,不疼儿子。前两年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近来年岁渐长,不甚胡搅了;可是秉性难移,仍免不了一阵一阵的偶尔犯浑。今天他父亲已经出门,无心中引出吵子来。他想:这一回父亲回来。自己又免不了挨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迟云树挑大姆指道:“老大,你真敢和姓袁的比量比量,我给你磕三个头!只怕你说着好听!……我去叫他去!”
几个同门乱七八糟的拦劝,刘云栋哄师兄,斥胞弟,横着身子直嚷。看这几个师兄弟,只有黄云楼、窦云椿真是劝解;二师兄蔡云桐暗中发坏,不似劝架,倒象挑拨。刘云栋真急了,把眼睛瞪得滚圆,申斥云梁道:“老二。父亲不在家你造反吧!回头我叫爹爹当着你媳妇打你!还不给我出去!”催喝黄、窦二人:“快把傻东西推出去吧。”
黄、窦二人一边一个把刘云梁拖住,往外推搡。刘云栋复向蔡云桐嚷道:“我的二师兄,蔡二爷,你别看笑话了,还不快把大师兄拦住。”迟云树奔到屋门口,被刘云栋拉进屋来。黄、窦二人把刘云梁推到院中,刘云梁竟在院中嚷道:“袁师兄,袁师兄!我们大师哥要跟你比量比量呢。”
他们在院子里闹得很凶。袁振武何等精明,乍听隔壁隅喝大声,便已留上神;料到大师兄回来,他们必定诉说昨夜之事。急忙侧耳倾听,竟听出迟云树要跟自己比武的话,不由一愣。知道是昨夜的文章,今天要闹大了。
可是,过去所说不会武的话,此时绝不能改口。袁振武深悔昨夜的事不善藏拙,过于猛浪。现在真要承认自己是太极门的二弟子,显见前言迹近欺瞒了。刘云梁隔着墙,一个劲的招呼;袁振武装聋作哑既不可,出头答腔又使不得。一时不知所措。正要抓起长衫,溜到外面,躲开这场是非;无奈这个刘云梁师弟已经站在院口,连声喝喊着自己的名字。袁振武溜到屋门口,才一探头要走,早被刘云梁瞥见;急忙缩身,已经来不及了。
刘云梁晓得袁振武是故意的规避。这时迟云树已被别的师弟劝住,若再教袁振武走开,眼看着一台好戏要散。明知父亲回来,必要受责,索性给他们搅和搅和。姓袁的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手底下有两下子,挤到不得已的时候,他必要露一手;好歹给老迟一点亏吃,教他往后别再那么阴损。倘或袁振武打不过老迟,那么更可以奚落老迟了;定要挖苦他眼拙胆小,见了一个门外汉,都吓酥了。刘云梁左思右想,以为得计;猛向前一纵身,跃开七、八尺去,奔向袁振武住的屋中。推门扇,掀门帘,直寻到卧室床头。口中嚷道:“袁师兄,你装睡可不成,我们迟师兄要跟你比比呢!”

第十五章 飞豹子比武生嫌
袁振武提着长衫,刚刚的退回来,坐在床上;再想掩饰,如何能够?刘云梁哈哈大笑道:“袁师兄,我们拌嘴被你偷听见了。你当我看不见么?你刚才扒门缝了。来吧,你有本事趁早露露,别装傻。我们大师兄说你有很好的功夫,早想跟你较量,你还藏个甚么劲呢?再不练,你就是小看人,难道我们堂堂大师兄就不配叫你揍一顿不成?”袁振武被刘云梁从床上扯起来,只得说道:“我哪会甚么本领?四师兄,你不要闹,回头看大师兄怪罪下来。”极力的推辞,不肯比较。
刘云梁连推带搡,往外架弄袁振武,大声说:“对不住,请你不论如何,也得招呼一下子。你想不下场子,拿空话搪塞,那算是白费。走吧,走吧,大师兄在场子等着你呢。……”袁振武且闪且说道:“刘师兄,刘师兄,我焉敢小看人?我决不是装着玩。迟师兄可错看我了,我实在没有一点能为。刘师兄别闹,看叫人笑话。”
刘云梁不听那一套,拖着振武一只胳臂,往外硬架。将出屋门,忽又低声道:“袁师兄,你干脆别再瞒着了。我为你已受了好大的埋怨,你索性把你掏心窝子的本领抖露抖露,一下子把老迟的嘴堵住,也给我们大家伙儿出出这口气。袁师兄你不晓得,他那狗屎脾气可恶极了,偏偏老头子专爱听他的话。我给你作个揖,你好歹跟他对付两下子。”
袁振武忙道:“刘师兄,这可不象话。自己弟兄,谁还能伸量谁不成?”刘云梁只是笑,不肯松手,放开了喉咙招呼道:“迟师兄,人家袁师兄可没叫你较量短了。人家可是真出来了,你别含糊哇!出来吧,人家等着你啦!”
迟云树顿如火上浇油,猛然分开众人,抢步出屋。屋中的两位师弟竟拦不住,二师弟蔡云桐又不真拦;迟云树一甩袖子,来到院中。一看袁振武,果然立在院中。迟云树勃然大怒,袁振武竟敢出来索战,这分明是藐视人。就不再客气,向袁振武招呼道:“袁师兄,来来来,咱们到场子里走两招,咱们互相印证印证。我早知道你功夫很高,咱们都不是外人,咱们谁也不许藏奸,好好的过几招。”袁振武忙说:“迟师兄别误会,我哪会甚么功夫?迟师兄,别听刘师兄的话,他是要叫我挨打。”底下的还没容袁振武说出,这位掌门大弟子迟云树冷笑一声,暗骂道:“好酸,好狂!”竟掉头一点手,只厉声说了一个“来”字,昂然往把式场走去。闹得袁振武木在那里,进退不知所以。
刘云栋已从屋中赶出来,声色俱厉的向刘云梁喝叱道:“你也太胡闹了,哪有这么浑搅的!你还不给我躲到一边去!袁师兄别理他,他是人来疯。”刘云梁一翻眼珠,向刘云栋道:“哥哥,你今天好歹让我一回,我跟老迟的事你别管;我豁着挨老头子的打就是了。”双手推着袁振武,赶进把式场子。
袁振武欲施展手法,把刘云梁推开;无奈刘云梁乃是刘四师傅的儿子,大师兄得罪不得,小师弟也得罪不得。况且不下毒手,摆脱不开他;若施绝招,又不能给自己圆谎。只得踉踉跄跄,顺着刘云梁的劲,往把式场里栽进去。连绊了数步,方才站住,不住的说:“刘师兄别推,别推,看绊着,摔倒了!”
方到场中,迟云树早已插手立在场心。袁振武忙向迟云树拱手,道:“迟师兄,这位刘师兄真好顽皮,总得当着师兄面前,把我作弄一下,给大家一笑。请师兄多担待吧,我真是不行。”迟云树呵呵的笑道:“袁师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小弟有一句讲一句。袁师兄乃是长门王师伯门下的高足,对本门武功定有心得。就是没有老四撺掇,我小弟也早想领教的。今天也没甚么事,咱们就一块儿考究考究。”
袁振武把手连摇,陪着笑脸说道:“迟师兄,这可真是笑话了:……”跟着又说了许多推辞的话。迟云树微微冷笑,漠然不顾道:“师兄不肯跟我过招,自然是我小弟功夫太糟,不值一比的了。但是,你看看,我若不陪你走两招,我这位四师弟饶我不饶?咱们心照不宜,我今天若不败在袁师兄的手内,也有人不肯甘心哩。”说罢大笑,又拱了拱手,道:“袁师兄,咱们全是明白人,甚么话也不用全挑亮了。你多少总得露两手。袁师兄要是当着他们能练,当着我不肯露半招,那岂不是太显着我迟云树不成人样了!”
迟云树的话一句跟一句,袁振武徬徨四顾。他自己当过大师兄,知道大师兄的心情。迟云树的话既然这样,他心里的滋味自然可想而知。皱着眉,向四周看了看,正要设辞解说,刘云梁早把话接过来,道:“大师兄,别这么冤枉人,你说到底谁不甘心?你不用酸,你要有本事……”一指袁振武道:“跟人家招呼招呼啊!你酸溜溜的,想吓唬人家,不敢跟你动手,那不成。袁师兄,练把式过招,打不死人。谁也别跟谁装傻;干脆,今天你们练练。大师兄,我反正是不守规矩的。净擎着师父来了,告老婆状,挨揍,可也不能把脑袋揪下去,我豁出去了。喂,人家袁师兄上场子了,就请你发招吧,不用叫板眼了。”
迟云树怒目嗔视,半晌哼了一声,还向袁振武说道:“袁师兄,您听见了?我这班师弟们全愿意你露身手,就请师兄你赐招吧。”说完,走到把式场心,复一点手,道:“袁师兄,咱们就在这里吧。”
袁振武情知不动手,是不行的了。可是预想比武以后的结局,胜固不可,败也使不得,真是把人难煞。迟云树一步紧一步的催逼着开招,人家已经挽好袖子,站好脚步。其余的刘门弟子此时也不再拦劝;看面色,反而跃跃然,似正渴望着自己与迟云树比量一下,方才豁然。刘云梁在旁敲边鼓,更催得十分紧;二师兄蔡云桐冷嘻嘻,热哈哈的,也在一旁吹气怂恿。只有刘云栋比较的持重,可是被黄云楼劝住;两个人不知附耳低言,说了些甚么话?刘云栋也不再拦阻了,只很谦和的说:“袁师兄不要客气,咱们都不要客气。我们都是同门,大师兄说了这半晌,你就下场子玩一玩,没甚么。迟师兄也不会乱来的,袁师兄只管放心。”蔡云桐插言道:“着哇!练武不练对手,怎么能长进?袁师兄只管练,别胆怯。我们大师兄一定要让着你的,上啊!”
袁振武欲避无从,正在潜怒;一闻此言,双眉一挑,少年的烈性不由复燃:“我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他们倒不依不饶,我难道真怕你们不成?”徐徐的走下场子来,唉了一声道:“好吧!诸位强拉鸭子上架,我只好给大师兄垫垫拳头吧。我挨了摔,诸位别笑话。”
口说道,他往场心一站,心如旋风一转,暗想:“我若完全装傻,一定瞒不了行家;我若完全逞能,一定在此地无法存身……咳,自出丁门,我倒一步步做起小媳妇来了!”又想起俞振纲、丁云秀,蓦地将一双豹子眼瞪大,一对长眉蹙紧,脸上显然摆出一个怒言。
迟云树看了个清清楚楚,暗暗发恨道:“这小子,他倒瞪起眼来,我叫你一百二十个不服气!”立刻展开了门户,双拳抱拢,说了声:“袁师兄请发招!”把身形一矮,往右一斜身。袁振武这里张目一看,也只得把身形一矮,拔步奔趋左侧。两下里走行门,迈过步,全是绕走编锋。
袁振武绕过半周,堪堪与迟云树碰上;倏的一翻身,依然反走边锋。迟云树见袁振武竟不递招,一定是先要看清了自己的路数,才肯发招。立刻一拧身,叫道:“袁师兄怎么不发招?”袁振武佯笑道:“还是师兄先请!”
迟云树不再客气,往前一纵身,身随势进,扑到袁振武的右侧。相距不过半步,左掌往外一撤,喝声:“接招!”左掌虚点,只在袁振武的耳轮边一晃;右掌撤招,展开劈挂掌“单推手”,掌锋倏照袁振武右耳轮扇来。袁振武不封不架,往下一塌身,左脚往外一滑,整个的身子蹿出去三、四步去。拿桩站稳,口中喊道:“师兄勒着点,我接不住啊!”立刻仍转到左半边。迟云树一掌击空,一声不响,二次翻身,揉身进步。袁振武拿铁了主意,不抢招,不求胜,可也不愿意一上场就败在迟云树手下。
迟云树展开了劈挂掌,袁振武展开了六合拳,两人展转走了六、七招。袁振武佯运六合拳应敌,他却神明内敛…气凝丹田,手、身、法、步、腕、胯、肘、膝、肩,一切的运用,都潜循太极拳的拳诀;身形绵软巧,外形不露,把门户封了个十分严实。左闪右避,窜高纵低,倏前倏后,忽进忽退。双掌不发招,不破招,只封闭闪错,步眼丝毫不乱。于是两人又走了七、八招。
迟云树以自己的身份和武功造诣,来测度袁振武;连发几招空招,顿将火兴煽起,遂把本门心法全施展出来。两下里骤分复合,展转相斗。迟云树猛如狮子似的追赶袁振武;袁振武就象鼠避猫似的退缩闪绕。眼看招发出去,见硬就回,一味奔避。
刘云梁嘻嘻的笑着看热闹。黄云楼、窦云椿也上眼下眼,追随两个人转。只有二师兄蔡云桐、三师兄刘云栋连吸冷气,暗推同门道:“都是你们起哄,你瞧,到底应了大师兄的话了,人家姓袁的不是力笨汉。”刘云梁仍不认账,黄云楼也不肯信。
袁振武展开多年在丁门所得的技功,轻身盘走,闪躲圆滑,竟暗中连拆了迟云树的五次险招。这一来越把迟云树激怒,深知袁振武确有实学,暗卖一手,诚心从不施展中施展出功夫来。他不道袁振武竟存退让,反以为含着藐视戏弄之心,暗想:“我要不给他一手厉害,我在本门怎生立足?”迟云树一转念,就要再展绝招,务求必胜,好歹把袁振武撂在场子上,方能挣回面子来。心存此意,立刻步眼发松,反不似一上场时那么紧追急赶了,在场子里连转了两周。
那刘云梁起初只怀恨迟云树挟长逞能,歧视同门,只是此时也已看出这个袁振武果然不是平庸的身手,大师兄连下毒招,勇猛进攻,人家竟很不费力的闪开;看这情形,正不知鹿死谁手。又看到袁振武始终没有还招,究竟他居心是戏敌,还是让招,却很难说;刘云梁不禁有点懊悔。其余刘门弟子,起初虽然挑拨着大师兄来动手,如今一看出袁振武功夫太强,也觉着不是劲了。各个的生了敌忾之心,暗替迟云树担心,恐怕他真个栽给人家,也是大家丢脸。
这时袁振武正由东西游走过来,转向偏西。那迟云树相隔着不过三、四步,突然往前一纵步,猛扑到袁振武的背后,故意的喊了声:“袁师兄接招!”立刻探右掌,猛向袁振武背后一击。袁振武往左一抢步,斜转半身,打算反从迟云树的左侧窜出去。不料迟云树这一手竞是诳招,右掌往回一撤,左掌猛从右劈下穿出,用“燕翻盖手”,横出袁振武的左腰肋。
这一招迅捷非常,用的是重手法,掌风锐而硬,猛而重,唰地已到肋下。袁振武再想闪躲,已来不及;而且形迫势危,不得不拆招急救。袁振武双眸一张,急用“野马分鬃”,左掌往外一拨迟云树的左臂,身形往右一探;闪过这一招重手,本意仍不还手。哪知迟云树左臂往下微沉,倏然变招,“金丝缠腕”,反压着袁振武的左臂,往下一挂,右掌猛翻:出一手“劈山掌”。吐气开声,大喝道:“嘿!”迅如骇电,直向袁振武的胸前“华盖穴”劈来。指尖沾衣,掌心往外一登。袁振武蓦的一惊,这个迟云树竟要用内力来伤自己。慌不迭的凹腹吸胸,胸口缩得离开迟云树的指尖寸许;忙翻右掌,一挂迟云树的腕子,“手挥琵琶”,左脚上步,“退步跨虎”,借撤招展臂之势,暗把掌力唰地往外一送;迟云树踉踉跄跄向前扑去。袁振武乘势往外一窜,也往前连栽,又一挺身,方才立起来,道:“嗳呀!……迟师兄,我输了!”身躯连退,好容易才站稳。迟云树也跟着撑住了身躯,面红耳赤,抱拳说道:“领教领教!袁大哥有这么好的身手,怎么还装外行?足见谦德,佩服佩服!”扭转头来,冷笑着又向刘云梁发话道:“刘二爷,怎么样?我输了,你这该心平气和,趁了愿了吧?”
袁振武虽然矫作失着,故形一蹶,被迟云树的话一敲,不由脸色一变,张口欲答;可是又恐越描越黑,只索让人家一步,低头哑口无言。刘云梁却仍然一句话不让,嘻嘻的笑着说道:“迟师兄。你这种话趁早少说。动手过招,输赢胜败是你的事,我凭甚么趁心如愿?咱们没有深仇大怨,好歹总是亲师兄弟。你要是栽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得啦师哥,别拿屎盆子往脑袋上扣,凭师哥你还会栽了?你分明赢了人家一招,你倒说栽了,栽了怎么不躺下?”刘云梁说了这些话,连声笑着,跑出了把式场子。
迟云树脸上寒得笼起一层秋霜。袁振武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弄得很僵。刘云栋过来向袁振武说道:“袁师兄,你真不含糊,你还客气甚么?你比我们强多了。天不早了,该歇着了,我们明天再练吧。”扭头又向迟云树说道:“迟师兄,还是你的功夫纯,行拳过招,能发能收。象我,招术发出来,有时就收不住。迟师兄,明天我们也得跟这位袁师兄拆两手。好在全是自己人,输赢没有甚么相干。”蔡云桐也搭讪了几句闲话,却酸溜溜的暗讥袁振武藏奸,潜笑迟云树无能。随即散了场子。
袁振武回到屋中,说不出来的觉着不是味。从这夜起,决计不再到场子里去;自己明知不论怎么掩饰,跟迟云树已生误会,空费解释,也不见得他能相谅,反不如等刘师傅回来再说了。又过了四、五天,天色刚亮,袁振武乍醒未起,尚在惺忪。忽觉有人晃着枕头,凑到耳边招呼:“袁师兄!袁师兄!”袁振武睁眼看时,正是四师弟刘云梁。袁振武急忙翻身坐起,问道:“四师兄,这么早起来,有甚么事?”刘云梁道:“我父亲回来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们大师哥很不痛快我,我想他一定要在我父亲面前告我,我父亲又最听信他的话。袁师兄,你得帮我一点小忙,别叫他抢了原告。”袁振武一时矍然道:“我怎么帮你?迟师兄分明连我也怪罪了。”忙改口道:“四师兄,你打算叫我怎么样呢?”刘云梁笑了笑道:“你只说你们两人自愿过招,别说是我怂恿的。再不然,你就说是他欺生,总想摔你,就没有我的事了。”
袁振武暗道:“好么,看你傻,你倒不傻,你想拿我当傻子吗?”一面与他敷衍,一面忙着穿齐衣服,自己思索:“迟云树总是人家的掌门大弟子;我一个寄寓客居,新来乍到的人,怎好跟人家较量短长?我别净听这傻小子的聪明招,我应该话里话外,捧着迟师兄才对。不过迟云树不肯教招的话,我必须绕弯子描出来……”打定了主意,赶紧梳洗完了,遂由刘云梁引领,来到刘四师傅的住房门前,挑帘进内。
刘四师傅正在迎面桌旁坐着吃茶。刘云栋、蔡云桐等人均没在屋,掌门大弟子迟云树恰恰正在一旁侍坐。一见袁振武,迟云树脸色一变,站了起来。袁振武蓦的心中微动,看这神气,果然应了刘云梁的话,终归被人走了先步:“唉!我怎么到处犯小人?”定住了心神,上前施礼道:“师叔,你老昨夜才回来的么?你老可辛苦了。”刘家祺含笑站起来,点了点头,把手一伸道:“请坐!”
袁振武细看刘四师傅,满面风尘之色,想见半月来很受奔波之苦。不知他这一去半月,可曾寻见鹰爪王?鹰爪王现时潜踪之所,料想刘四师傅当能知晓。思索间,方要动问情由。那四师弟刘云梁和师兄迟云树抵面相对,他竟自起毛骨,蓦的红头涨脸,冒冒失失的说道:“爹爹,咱们当面对质,我反正一句谎话没有;你老别听他的话,这回我可没有引头闹!是他们俩自己要鳔劲!”迟云树在一旁既不接声,袁振武对于这没头没尾的话更不好答碴。刘四师傅把面色一沉道:“甚么,你说的甚么?是谁要鳔劲?”听这口气,好象还不晓得袁、迟比武的细情。
刘云梁站在当屋,看了看迟云树,又看了看袁振武,迟疑起来。把那只粗手,搔着头皮,说道:“我说的是他跟他……”两手分指着迟、袁二人道:“他们俩鳔劲来着,跟我不相干,这里头没有我的事。”
刘四师傅诧异的看着迟、袁二人,重复问道:“什么?”迟、袁二人都臊得面皮一红。
袁振武急忙打岔道:“四师叔,你老……”底下的话竟不知怎样说才好。既然刘家祺实尚不知比武之事,没的叫刘云梁先抖落出来,反倒不好。但又恐迟云树已先告诉,显得自已新来无礼。同时更怕刘云梁这个傻小子,和迟云树当面互控,惹得刘四师傅当着自己叱责自己门徒,给自己难堪。自己在这里,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一时也跟着窘在那里了。
迟云树眼看着刘云梁,眼角扫着袁振武,隐隐透出诡谲和笑容来;似乎要看着刘云梁这个傻小子不打自招,自己出丑。刘云梁果然惶惑起来;只见他父亲刘四师傅面含怒容,厉声喝叱道:“云梁,你说的到底是甚么话?怎么说着又不说了?你又犯浑了吧,庵?”刘云梁斜瞪了迟云树一眼,脸上露出可怜相来。他父一叠声的催问,他越发的慌了,喀喀巴巴的说道:“你,你老不知道啊?”刘四师傅斥道:“你这东西,半吞半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云梁回过味来,忙道:“没有事,没有事!你老出门,我们都好好的,没有吵架,也没有拌嘴。”说罢,翻身要走,刘家祺一声断喝,道:“站住,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跟谁鳔劲?准是你这东西犯浑蛋,又无事生非了!”
刘云梁满面通红,又斜睨了迟云树一眼。他父亲越催问他,他越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哪里是啊,是……是,是袁师兄和迟师兄,他们俩比试来着。”嗫嗫嚅嚅,又说了些有声无词的话,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
刘四师傅察颜辨色,把三个人看了一眼,又复申叱道:“不叫你说话,你偏唠叨;叫你说话,你又喔喔哝哝。滚开这里吧!”糊里糊涂,自找来一顿骂;刘云梁睁着怨悔的眼,把迟云树恶狠狠瞪了一下,扭头往外就走。袁振武干在那里,弄得很难为情。
沉了一沉,四师傅刘家祺忽然换出笑脸,让袁振武坐下,迟云树告退出来。刘四师傅凑过来,坐在袁振武身旁,又亲自给振武斟上一杯茶。袁振武急忙站起来,连声逊谢,刘四师傅和颜悦色说道:“请坐下!坐下说话,不要客气。”
坐定,屋内无人,袁振武开言道:“师叔一路辛苦,不知可见着王老师没有?”刘家祺望了望纸窗,把头微微一点,低声道:“咱们晚上细说……”轻轻吁了一口气,道:“这半个多月,简直把我跑坏了。振武,你看,从你到我这里,来了这些日子,我就没得在家安闲过。事情赶碌得我吃不得吃,睡不得睡,把你丢在家里,一切也没得跟你细谈。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决不能怪我。要是疏远一点的人,还疑心我这是诚心躲着人呢。好了,现在我总可以在家里稍歇几天的。振武,我今天白天还有点事,索性今晚定更后,你上这屋来,咱们仔细谈谈。还有你师傅的事,你一定很惦记着,今晚上我都告诉你。可是我有两句话,先对你说明:你千万不要听你云梁师弟的话,这小子傻头怪脑,生事惹祸,向来总是他引头。这些师兄弟们,就属他不是东西,你可不要听他胡闹。”
袁振武看了看刘四师傅的面色,似乎话中没有甚么特别的含意,连忙站起来,答道:“四师兄性情直爽,一派天真,他和小侄非常投缘。师叔不用挂虑,这些师兄都很好,没有拿我当外人的。”刘四师傅笑了笑,摇头道:“你看他直爽,你不知他多么浑蛋呢。我嘱咐你,你少答理他。我那大小子还罢了,比他明白得多。这半个多月,我没在家,你想必也天天下场子吧?”
袁振武应了一声,道:“是的!……也不常下场子。师叔走得急,还没有分派我学甚么,大师兄又很客气……”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心想:“我先别说甚么,我倒要先听听四师傅怎么说。”
哪知刘四师傅把话扯开了,只讲些平常的闲话;出门的事不谈,传艺的话也不谈。敷衍了一回空话,刘四师傅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咱们晚上见。”手拍着袁振武的肩膀,又重复了一句道:“今天晚上见。”站起来,就摘壁间挂钩上的长袍,披上了,又皱眉对袁振武说:“我还得进城去一趟。”袁振武一看,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只得告退回房。
这刘四师傅远行初归,并没有急急的要和袁振武谈话。袁振武似乎和刘云梁进来得莽撞了。袁振武坐在小屋中,心中疑惑,更不知刘四师傅对自己安的是什么心,是否他已听了掌门弟子的先入之言?反复思量,疑云莫展。忽然门扇一响,刘云梁又跑进来,当着袁振武,把迟云树臭骂了一顿。说他刁钻奸滑,最可恶不过。袁振武拦不住他,只好听着,也不敢赞一词。
四师傅刘家祺在早饭前出去,直到晚间才回来。袁振武闷在屋中,已经听见。但刘四师傅并没叫自己,自己也不好冒冒失失的请见,只在自己小屋内转悠着听候呼唤。
那刘云梁却抽冷子又来了两趟,口中嘟嘟囔囔,还是骂大师兄。袁振武向他盘问刘四师傅的意思,连他也摸不清。可是他却断言:“老迟这东西,一定告了老婆状了。”又对袁振武说:“货到街头上,反正今晚就见了真章啦!我总想着老迟决不能善罢甘休。我们老爷子专爱听他的话,就许等到晚上,把师兄弟都聚齐了,当着大伙,给我来个好看。袁师兄,你可不要看热闹。别看你也是在股在份,我却知道老爷子对你总有个面子,不好意思说甚么的。你千万给我求情,别把我晾起来。袁师兄,你别瞧不起我,我真不怕打。我就怕老爷子当着我媳妇的面,罚我下跪,那多么难看哪!”
袁振武笑了笑,道:“你没有甚么大错,师叔也不会责备你的。就算你怂恿着我和迟师兄过招了,那也不能算是非。难道老师不在家,师兄弟一块儿较量较量拳招,也算犯规么!”刘云梁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看你象个聪明人,原来你也这么糊涂!我们较量拳招,输赢不相干,你能跟我们比么?”袁振武吸了一口凉气,停一停说道:“我怎么不能比呢?”刘云梁道:“你别装傻了。”
袁振武只得改了话头,安慰刘云梁道:“你放心,师叔不会责罚你的;当真责备你,我就是共犯。你叫我讲情,谁给我讲情呢?我也要挨说的呀!”刘云梁怫然道:“好、好、好!闹了半天,你也会耍奸,跟老迟是一道号的,完啦,完啦!……”
正在不愿意,发牢骚,忽闻门外似有脚步声音。袁振武深恐被别个同门看见,又生是非,连忙用闲话岔开,不叫刘云梁再往下说。刘云梁越发的不高兴,说道:“你看看吓的这样!我们说两句话,还犯私不成?”袁振武道:“四师兄别误会,我怕迟师兄听见了,好象咱们背地议论人似的,见了面,怪不合适的。”
刘云梁生气道:“吓,吓,吓!你刚来几天,就这么怕他,他还了得么!我不跟你谈了,别连累了你。我也不烦你讲情了;你放心吧,老头子反正宰不了我!”一赌气要走,袁振武急忙拦住,只得权词安慰他,他究竟是四师傅的儿子。不想两个人正在一拉一扯,外面竟有人叫道:“云梁,云梁,老爷子正找你哩!你又跟袁师兄闹什么了?”却是三师兄刘云栋的声口。
袁振武忙往屋内让;刘云栋并不进屋,隔着窗,把他兄弟叫走。听声音,且走且说,似正埋怨云梁。跟着听见刘四师傅招呼二师兄蔡云桐,又招呼窦云椿,又招呼黄云楼,末后又听见叫大弟子迟云树;这话声一一传入袁振武耳畔。袁振武默然侧耳,可是任什么听不真。
隔了很久工夫,袁振武独对孤灯,怙缀起来:“莫非一场比拳,真个引起是非来了?”心中打鼓,只盼望刘四师傅招唤自己,抵面一谈,也可以吐露已志,表白一二。不料直耗到二更过,别的弟子一个换一个的进去出来,总不见招呼自己。袁振武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院中遇见刘云栋、刘云梁,忙暗地打听二人。刘云梁说:“不知道,他老没叫我。”刘云栋说:“家父路上累了,现在躺着呢。你问刚才么,不过是问问我们几个人的功夫。”
袁振武嗒然若丧,站起来,便要径直开口求见。刘云栋道:“师兄稍为候候,家父过一会,就要见你谈谈的。”说着,大弟子迟云树在外弹窗,叫道:“袁师兄,睡了么?师父有请!”
袁振武忙应了一声,随着来到内院,要奔上房;迟云树一笑,说道:“师父在客屋呢。”袁振武脸一红、转身趋奔客屋。

第十六章 夜猫眼突造蓝滩
客屋中只有刘四师傅一人,其他弟子全都不在,迟云树也撤身退出。袁振武心中安然了许多,就是刘四师傅对自己有甚么责难,没同着别的人,也可以给自己保全脸面了。上前给师叔行了礼,刘四师傅欠了欠身,让袁振武坐下。三师兄刘云栋旋即进来,倒了两碗茶,也坐在一旁。
刘四师傅蔼然说了几句闲话,袁振武急于要知道鹰爪王的行踪,遂眼望刘家祺,说道:“师叔这些日子来奔波劳顿,想王老师的事,师叔一定很替他老尽力了。只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刘四师傅眉峰一皱,说道:“他现在还好!……”向刘云栋挥手,道:“你到后面歇息去吧,这里没事了。”刘云栋忙站起来,向袁振武说声:“师兄,你坐着。”随即走出屋去。
刘四师傅略一沉吟,辞色吞吐的说道:“你不用牵挂,他已经出来了。”
袁振武欣然问道:“师叔,王老师是用钱贿买出来的,还是越狱出来的呢?”刘四师傅迟迟顿顿的答道:“他么?……可就差了。我已经把话说在前头,我决不怪你瞒着我。你应当知道,我这个师叔是多半生在江湖上浪迹,还稍为明白一点世情,最能谅人,能容人的;我最深恶痛绝的是对人苛责。所以一知道你的情形,很想跟你一谈肺腑,也好计划计划你的前途。你们哥几个试拳,那手‘如封似闭’,借力打力,完全是内家拳的手法,你一定练过内家功夫。你到现在还不肯明言,难道你看我这个师叔不足与言么?”
说到这里。含笑看着袁振武。袁振武被这番话挤得面色一变,不知不觉的把话声提高,连忙答辩道:“师叔,你老不要误会!弟子我实因为自己武功粗浅,不敢拿那一知半解的庄家把式,班门弄斧,妄向一班师兄弟们讨教;因为弟子是来学武的,不是逞能的……”
袁振武方说到这句,忽觉言重了,才待改口;刘四师傅把手一指,做出拦阻架式,也高声说道:“振武,你听我说。其实你身上有功夫没有?是哪一门的功夫?你说不说,本没有甚么干系。不过有一节,我这里虽不是你久居之地,你总该明白,我跟你王老师乃是一派亲传。你既然带艺投师,要在我门户中掏换点本领去;我若不知道你学过的功夫和功夫的深浅,请问我怎么教你?你也是门里人,教初学和教带艺投师的,当然教法不一样。我若教得深了,万一你是初学,连初步根基还没立住,那一来我可就落了包涵;不知道,一定说我故意拿功夫挤你。若是教的太浅了,你的功夫却深;那一来又容易叫你师父疑心我是藏奸。所以我未从开教之前,我一定要问明白了你,就是这个原故。好在我绝没拿你当外人看待;我就是不传你一招,无非对不过鲁老姑太,对我王师兄面前,我倒不怕他责难。前几天,我也当面向我们王师兄说过;就是我这回问你,也是他的意思。他叫我问明白你,才好量材施教,替他先教教你。不久他来了,他自己恐怕也要先问明,然后才开教呢。”
袁振武听了,方悔自己措词失当,现在只可承认会武术练过功夫,但若说自己是山东太极丁的掌门弟子,这话也很难启齿。倘若他尽情追问我为甚么改投门户,我可说甚么?袁振武眼光一转,打定了主意,做出言下大悟、开诚布公的样子,向刘四师傅道:“不瞒师叔,弟子自幼便好武功,只恨机缘不巧,未得名师,空负好武之名,没学会一点真实本领。后来立志访求名师,藉求深造,这才在彰德府遇见王老师。弟子从前拜过的老师,弟子不是瞒着,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弟子哪敢便菲薄从前开蒙的老师呢!”刘家祺道:“话不是这么讲,这话你得看是对谁说。”袁振武忙抢道:“那是自然。师叔既然问,我还能总瞒着么?弟子初入武门的这位师父,是我们同村李大户家中特请的武教师,兼带护院的。这位老师姓张,名叫张鸿泰,是直隶沧州人。据说他当初很在江湖道上闯过,可是张老师的武功并没有甚么出奇的地方。他当初在江湖上创业争名的事,只是他自己说的,谁也没见过。弟子跟这位张老师练了二、三年的光景,一无成就,这才决意另访名师。随后又在密云县地方,遇见一位以双刀成名的武师项华堂项老师。此人在当地很负盛名,据说他的六合拳最为擅长;门下的徒弟也不多,只有六、七个人,可都是当地富户子弟。这项老师能够双手使刀,双手打镖,人们全夸项老师很有功夫。不过跟他习武的,全是有钱的子弟,要是家境稍为含糊的,筒直不易进他的门户。弟子投到他的门下,每年的束脩就是五十两。弟子在他那里耽误了一年多,才觉出项老师武艺好,似乎有点嫌贫爱富,并且武断乡曲。”
说到这里,他把刘四师傅看了一眼,跟着道:“他又似乎很重乡谊,拿弟子总当外人。这话弟子可不该说,弟子空在那里呆了一年多,只学会了半趟六合拳。后来家母有病,弟子就辞师回家来。弟子空抱着习武的心,始终没有得着机会,遇见良师,因此始终没练出甚么功夫来。师叔说弟子会内家拳,连迟师兄也这么问过我;弟子实在不会内家拳,弟子只会这种六合拳罢了,此外任甚么都不懂。这就是弟子习武以来师承经过;弟子在师叔面前怎能瞒着呢,不过太没有说头罢了。”
刘家祺听了,微把头点了点,向袁振武说道:“原来如此,你是只练过六合拳么?”沉吟一回,又道:“你的志气很好;你的意思,必得遇上名师,学好了惊人的本领,能加人一等,到那时才肯拿出来。这足见你心胸很高,外面上又能谦退,这样实在是很难得的。不过名师可遇不可求,象我也真够不上名师,我恐怕也未必教得了你。看起来你跟大师兄这番遇合,实非偶然。若不是我师兄在彰德府贪上官司,你也遇不上他;你遇不上他,也就不能够进入我们门户了。现在好了,良缘巧遇,得逢名师;你只安心在我这里稍待几时,你师父就来找你,他一定能叫你得偿夙志。尽你个人的天才,来探究本门的绝技,敢说不出数年,定有成就。我呢,既然受了鲁老姑太和你师父的嘱咐,我就不能不略尽寸心,给你指点指点门径。不过这决不能算师徒,只和同学一样,彼此观摩罢了。咱们明后天就在一块,先试练试练看。可有一节,我这点武学,在本门中最为不济。我有个练走了,说错了,振武,你可别笑话我。说真的,象你这种带艺投师的,交情若是远点,我还真不敢教。跟你还有甚么说的呢,从哪一方面看,我也不敢那么顾忌。象云树他们,虽说练了这么些年,可是一点心得也没有;自修还不行,哪能教人?这幸亏你是本门的人,要放在外人面前,不止于他栽了跟头,连我全受了;振武,你说是不是?”
袁振武脸一红,忙说道:“师叔千万别信迟师兄的话。这话我可不应当说,迟师兄他们实把我形容的过火了。我这种本事,哪能跟师兄比?……”
袁振武还想解说,刘四师傅微笑道:“算了吧,过去的事不必提了;索性明天你就跟着下场子吧。”袁振武答了声:“是。”刘家祺打了个呵欠,又道:“就是这样吧。天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咱们闲着再说话吧。”
袁振武站起行礼,退出屋来,回转已室要歇,心中却翻来复去的犯想,琢磨刘四师傅话中的意味。但是鹰爪王不久就到蓝滩来,自己总可以正经从师了;刘四师傅的话就是带刺,也不用管他了。“我这回跟鹰爪王精练技能,进窥堂奥;十年以后,再走着瞧!”这么想着,欣然就枕,不一时睡熟。
第二日天刚亮,赶紧梳洗完,来到场子里;本门弟子已经早到了。袁振武见了迟云树,赶紧很客气的打了招呼。迟云树蔼然酬答,好似把上次的芥蒂全忘了。又沉了片刻,刘四师傅走进了把式场子。袁振武向前请问早安,刘四师傅颔首答应着,绕着场子转了一周,吩咐群徒开练。复又走过来,单向袁振武说道:“振武,你把你学的功夫练练,我也看一看。”袁振武不由迟疑道:“弟子练过几天六合拳,弟子不必在师叔面前献丑了吧?”刘四师傅“哦”了一声,随即微微一笑道:“好吧,不练就不练,可是你打算跟我先学些甚么呢?”
这却把袁振武问住,想了想,方才答道:“弟子久仰师叔这门的大拿法跟别派的手法不同,师叔可以教弟子儿手么?”原来他这话还是听刘云栋、刘云梁说的。并且告诉他,若练大拿法,拳脚功夫必先有了根基,才能开练。刘四师傅尚没答言,刘云梁站在一旁,就立刻插话道:“袁师兄,当真要练大拿法,你的拳脚还没有……”这底下的话没说出来,刘四师傅登时把眼一瞪,叱道:“练你的去,没有你胡搅和的!”
刘云梁被申叱得一咧嘴,赶紧走开,找刘云栋对拳去了。刘四师傅这才把面色一转,又缓和下来,向袁振武道:“你想学三十六路擒拿么?这也很好,我也琢磨着你学着合适。这种功夫倒没有甚么难练,只要手把有劲就成。这里面有十八字的要诀,必须把这要诀心领神会了;并且最要紧的是对手拆招,应招试力。这十八字诀是:浮、沉、吞、吐、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还有十八格,也是很要紧的,搂、打、腾、崩、速、小、绵、软、巧、踢、弹、扫、挂、闪、跃、锁、耘、拿,这全是上手的功夫。我给你亮两个式子看看。不过这种功夫不能单摆浮搁一个人练;一亮式子,就得两个人对手对拆,才容易学,容易记。”
刘四师傅讲到这里,向空场子一指,道:“振武,你来,咱俩先拆两招。你不是练过六合拳么?你就拿六合拳的式子来打,我就运用擒拿法,见招拆招,破给你看。”说着,信手亮了一个封招闭门的架子,静等袁振武发招。
袁振武非常高兴,忙往前一进步;忽然想起一事,忙又缩步,说道:“师叔,我焉能那么放肆?并且我拳招上也太不行,哪能在您面前递手?”刘四师傅把脸放下来,把手也放下来,正色说道:“振武,你,你怎么这么外行?”说到“外行”二字,声音特别加重,跟着道:“你要学擒拿法,你不动手,我可怎么教你呢?我教你比划比划,为的是试这擒拿法拆招的诀要。你会甚么,你就使换甚么。你就是一招不懂,你还不会瞎打么?”
袁振武一想,这话可也是的;擒拿法不擒不拿,可怎么教,怎么学呢?遂不再俄延,立即往前进步,说道:“师叔,弟子失礼了!”右臂往前一探,“劈面掌”倏的发出来。
袁振武这招是平常的手法,不过掌势很疾,猝然击到。刘四师傅倒也没敢轻视袁振武,立即运用虚实莫测的手法,左掌突然往下一沉,用“里剪腕”,噗的把袁振武的腕子刁住;右掌却用“单推手”,从左臂下往外一穿,正奔袁振武的左肋。袁振武若不舍招,整个的身子便会被刘四师傅制住。急往右一上步,右掌猛然反往刘四师傅左腕子上一搭,唰的买实了;一斜身,右肘猛撞刘四师傅的乳盘。刘四师傅蓦地一惊,想不到袁振武竟有这种身手;倏然右臂翻回,用了招“牵缘手”,右掌掌缘往袁振武的右臂“三里穴”一戳;势猛力重,不过一划,竟自把袁振武一条右臂荡开。左臂“顺手牵羊”,往后一带,左腿往下猛然一拦,袁振武立刻顺势栽了出去。刘四师傅仍然故卖一手,霍地转身,右掌往外一探,用“仙人指路”,伸拇指、食指、中指,轻轻把袁振武背后的衣服捏住。喝道:“站住吧!不算不算,咱们重练重练。”
袁振武挺身站住,心中却也吃了一惊。这一回装傻,竟上当了,刘四师傅掌法竟这么紧,忙向刘四师傅说道:“师叔掌法迅猛,实在叫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弟子若能常得师叔指教,弟子再不存一毫奢望了。”
刘四师傅这时面色非常郑重,向袁振武看了看,微把头点了点,随说道:“你只要肯用功,决错不了。你这时应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吧,这擒拿法必须对手习练,才容易有进步。你还真有两手;居然一上手,能够跟我拆下三招来。这正见你当年没白练;据我看,你很有心得了。”
袁振武谦然答道:“弟子这么笨手笨脚,师叔亦看不出来么?我的本事全摆在这里了,往后只求师叔多多教导。”
但是藏拙不易,欲盖弥彰,刘四师傅早看出袁振武在武术上用过功夫。赶到一发招,袁振武竟忘其所以,只顾了封招破式,却忘了话应前言。刘四师傅不但看出他发招亮式,受过真传,并且在两下里一搭上手时,暗中竟试出袁振武的膂力颇强。当下也不说破,只虚与周旋,心里十分不快。
两个人接着仍往下试招,又连拆了二十几手。刘四师傅依然捺着火性,把擒拿法的诀要,指示了几处,那刘云栋、刘云梁、迟云树,全躲在一旁,一面自己练功夫,一面很注意的偷看袁振武递手的情形,也都觉出袁振武决非初学。这一来,师兄弟们跟袁振武无形中又多了一层猜忌;连愣头愣脑的刘云梁也觉着袁振武有些诡秘,闹得貌合神离,一点亲密的意思全没有了。
刘四师傅本说这次回来,先不走了,哪知只在家待了三、四天,又照旧出门。忽出忽入,仿佛很匆忙,下场子教功夫的时候越发少了。袁振武倒很知足,认为刘四师傅实有一身惊人艺业,自己不论学点甚么,全能争胜武林。
一晃便是半月的光景。这天刘四师傅没下场子;到了定更后,又打发人来招呼袁振武。袁振武正在场子里,自己贴着墙根,练习擒拿法;听见师叔呼叫,忙跟着来到客屋。刘四师傅正在灯下看书。见袁振武进来,遂指着侧首椅子,叫袁振武坐下,说道:“振武,我告诉你一件喜欢事,你王老师眼下就要到蓝滩来了。”袁振武一听,喜上眉梢,忙问师叔:“你老可是接着王老师的信了么?”刘家祺点点头道:“不错,我这是才得着信。”袁振武道:“是托人带来的么?”刘四师傅道:“我还不知是哪位同门到了,我连送信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呢。”
正在讲论着,突然外面檐头唰的一响。刘四师傅蓦地吃惊,噗的把案头灯吹灭。一纵步,到了屋门口。隔门外望,从檐头轻飘飘落下一个黑影,坠地无声,浑如鬼魅。袁振武一个箭步,也跟到门首,从刘四师傅的背后,往外张望。那团。黑影已挺然站起,是个夜行人,身形非常矮小,象个小孩。刘四师傅厉声喝问:“甚么人?快报万儿,我可要动手了!”来人忽然一声轻笑,尖锐的嗓音叫道:“刘老师,请你高抬贵手,我这把子瘦骨头,可是当不住。”刘四师傅听了,呵呵一笑,道:“计五弟,你怎么还是这股子劲?我要给你一暗青子,管你又得叫唤三天。请进来吧!”外面这人依然带着嘻笑的口吻说道:“你不把亮子挑起来,我有点不放心。”刘四师傅冷笑道:“刘四爷犯不上暗算你,给我走进来吧。”一边说着,忙摸着火种,把灯点亮。袁振武忙问:“师叔,这是哪位老师?”刘家祺道:“是我的一个同门。”
灯光复明,帘子一起,来人闯然走进来。袁振武凝眸一看,不由一愣。这人好怪的相貌,瘦小身材,高不过四尺三、四;瘦削面庞,两只圆圆的黑眼睛,尖鼻子,尖下颏,居然象猴子似的;穿一身青色短装,身上斜背着一个黄包袱。进得屋来,两只黑眼珠被灯光一照,骨碌碌的来回乱转,好象夜行过久,有点羞明。只见他揉着眼,向刘四师傅龇牙道:“刘老师,你别怪我心眼子脏,实在好心眼的人太少,我怕你暗算我。”且说且转,忽一眼瞥见了袁振武,顿时眼望着刘四师傅,问道:“刘老师,这里有外人,你怎么一声也不哼,你成心装糊涂吗?”
刘四师傅道:“这怨你管前不顾后,刚进门就信口开河,你怎么就知道我这里没有外人?往后你要少这么张狂吧!一个人生了一张嘴,也可以仔细一点用。”刘四师傅说到这里,向袁振武一点手道:“振武,这是鲁老姑太的娘家胞弟,名叫计林风,排行在五,在江湖上人称夜猫眼计五。”
袁振武立刻上前行礼,夜猫眼计五把手一摆,道:“免!”瞪眼看着刘四师傅,道:“你们两人黑更半夜,在这屋里嘀嘀咕咕,有什么奸情盗案,从实招来!”袁振武一听不象人话;只是他既是鲁老姑太的胞弟,更不敢怠慢,便肃立在一边,取过茶杯,要给他倒茶。刘四师傅皱眉一笑道:“不要胡说!”面向袁振武道:“你别看他是个长辈,嘴里不说人话,你别答理他。”
这个夜猫眼计五就一屁股坐在床上,一仰身躺在枕上,向刘四师傅点手,叫道:“老四,滚过来,陪我躺躺。”刘四师傅呸的啐了一口,道:“狗嘴吐不出象牙!”袁振武听他两人斗口,一旁侍立,不便多言。那计五向刘四师傅道:“老四,别跟我没规没矩的。说真的,字帖你看见了,虎头万儿已往鄂北访那金刀陆四去了;大约从鄂北回来,只要不出别的事,就往你这里来。我这是前站,你别糊涂着心,计五爷不是专为给你送信来的,你猜是为谁来的?”刘四师傅笑说道:“我知道你肚子里全装的甚么?我没有那么大本事猜。”夜猫眼计五道:“我说出来,你可别骇怕。我奉本派掌门领袖的勒令,到蓝滩来,秘查一个不守门规、重财轻艺,不顾义气的不肖门人。叫我调查实了,就地清理门户,把那东西料理了。”
刘四师傅不禁愕然,向计五问道:“这犯规的是谁呢?怎么我就不知道蓝滩一带还有本门的人,这可是怪事。你告诉我,是哪门里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门下,我也可以帮着你查查。”计五道:“不用劳你刘四爷的大驾,我已经查完了。”刘四师傅越发诧然,问道:“这人究竟是谁?计五爷你别闷人,你说到底是哪一门的门人?犯的究竟是甚么条款?”计五噗哧一笑道:“这个人姓刘,还是辈分不低。”刘四师傅道:“唔,姓刘?”猛然悟会过来,抡手掌,拍的一下,照计五打去,骂道:“好东西,你当面骂我,你倒得说说我怎么重财轻艺,怎么不顾义气?说不出理来,我掐死你!”说着就要动手。计五忽的从床上窜起来,躲到床里头说道:“你学成惊人功夫,收徒弟赚钱,是不是重财轻艺?我跟你有同门之谊,千里迢迢,奔来送信,你知道我计五爷好喝两杯,你连一杯水酒全舍不得给我喝,你是不是不顾义气?刘老四,你拍着良心想一想,你岂但犯门规,你简直该天打雷劈!”说着把眼一瞪,道:“你认罪吧!”刘四师傅被他一片话呕得恼不得,笑不得,指着计五说道:“计五,你是越闹越得意,你把我床上的毯子都踩脏了。我也不跟你分辩,我就是不款待你;你要想喝酒,刘四爷这里没开酒馆。”
两个人哓哓斗口,嘲戏了一阵,这才重新坐下叙话。刘四师傅刚要向计五询问要事,因见袁振武侍立在门隅,就又住口,想把振武先支使出去,道:“振武,你受点累,把云栋、云梁叫来……”转脸对计五道:“便宜便宜你,我还有半瓶子烧酒,赏你喝了吧……振武,你顺便告诉他们,做点酒菜。”
振武应诺了一声,才待转身,夜猫眼计五忽然拦住,道:“别走,回来,我问问你!”对刘家祺说道:“小刘!……”刘四师傅道:“胡说!”计五哈哈一笑道:“小刘,我骂你重财轻艺,你还不服气。你把本门技艺随便发卖,腆着脸误人子弟,你简直是死财迷。不用说,这一个又是你新收的徒弟。喂,小伙子,你是刘四的第几个徒弟?我说,刘四,到如今你到底一共收了多少徒弟了,够一百零个了吧?……小伙子,你一年给你师父多少钱?”
袁振武已经把门扇推开,被计五一呼,忙又回身。但是计五、刘四两个人不住的调舌,自己是晚辈,又是新进,实在不便插言。见计五不住的问,就垂手恭答道:“弟子袁振武。入门不久。四师傅是我的师叔,弟子是鹰爪王老师新收的弟子,入门还不到半年。”
计五正又仰卧在床上,一听这话,忽的坐了起来,道:“哦,你就是袁振武么?”说罢,上眼下眼,把袁振武打量了一遍;回头来,就看刘家祺。刘家祺道:“你们早先认识么?”夜猫眼计五把头连摇,道:“我怎会认识他,我可知道他。告诉你吧,你当我闲来没事,大远的跑来陪你说笑话的么?我就是专为他来的。我是鹰爪王王老大的前站……小伙子,你不是在彰德府遇见了鹰爪王,他把你打发到汉阳,由我们大姐姐鲁老姑太写信荐你来的么?”
袁振武心中欢喜,忙应道:“正是。师叔,你老人家一定见着我义母鲁老姑太的了。”计五未及答言,刘四师傅不觉一愣,道:“什么,义母?你是鲁老姑太的义子么?多咱认的?”袁振武道:“就是在汉阳认的。义母临打发我来时,承她老人家不弃,把我认为义子。”刘家祺道:“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夜猫眼计五站起来,走到袁振武面前,拉手拍肩,把他看了又看,道:“好!小伙子,你这身子骨就不含糊。刘四,我们大姐专好认干儿子,这不算希奇,就跟你专好收徒弟一样。人家认义子,可不图甚么;你这家伙收徒弟,可是找人家要钱。刘四,我这趟来,便是奉你师哥之命,又受了我们大姐姐的托付,专来问询他的。看他到了没有,找着你没有。并叫我审审你,待承人家孩子好不好,把你那些玩艺教给人家没有?刘四,咱们俩谈谈来吧。”
他信手把枕头一拍,催刘四师傅也陪他躺下,却又向袁振武摆手,道:“小伙子,我听说你很有热心肠,这很好,千万别跟刘四学。刘四这小子又奸又滑,顶不是东西哩。”把个刘四师傅罗咤得真有点怒了,便要向他发作。计五却诡,看见刘四放下脸来,立刻又作揖道:“四哥,四哥,我说笑话,你别恼⋯⋯小伙子,我真犯了馋虫了,你快把两个小刘傻子叫出来,给我预备酒。刘四,刘四哥,我可不净喝酒,我真还没吃饭呢。你再给我预备点吃的,回头我吃饱喝足,再把你们大师哥鹰爪王这一回惹的事情都告诉你。”
刘四师傅本是淡泊严肃的人,禁不得计五嘻皮笑脸一阵胡闹,也没有法子了,扭头向袁振武道:“振武,你快招呼云栋、云梁,叫他们给你计师叔预备酒饭宵夜。”
袁振武答了声:“是。”转身出了客屋,来到西跨院,把云栋、云梁招呼起来,告诉他们哥俩:“有位计师叔到了,四师傅叫师兄快给预备酒饭。”刘云栋、刘云梁一听,互相顾吩道:“夜猫子又到了,你瞧吧,他的事可多了。”
刘云栋一面向厨房走,一面对刘云梁道:“老二,快着点,别找着挨骂,赶紧把嘴头子给他抹抹。一个打点不好,连父亲全跟着遭殃了。”刘云梁答应着往外走,口中抱怨道:“好久没来,这不知又冒甚么热气,半夜三更的来了。母亲也早睡了,还得起来伺候他。”刘云栋道:“好在吃食东西全在厨房呢。招呼母亲起来,有甚么用。别看他闹的凶,三杯入肚,立刻就不炸了。走,咱们上厨房搜寻去。这可是半夜下饭馆,有甚么,算甚么就是了。”扭头向袁振武道:“袁师兄,你先去告诉一声,就提给他烫酒啦。”袁振武道:“师兄,不用回话,我也在这里帮帮忙,酒有现成的么?”刘云栋道:“有。”
袁振武随着刘氏弟兄来到厨房。幸而刘四师傅也好喝酒,平常总要存个三瓶、四瓶的;云栋、云梁在厨房里一路搜寻,居然七拼八凑,凑了四个冷菜,和一盘子米糕,一壶陈绍。
在收拾的工夫,袁振武乘间问起这位计师叔的来历。刘云栋说道:“袁师兄,你别小瞧他。咱们这门里,就属鲁老姑太武功高。旁人不过获得本门三两种绝技,已足夸耀武林;惟有鲁老姑太独得本门全部心法,凡是本门绝技,没有她拿不起的。这位计师叔是鲁老姑太的娘家亲弟弟,一身本领由老姑太亲手教成。别的本领还不怎样,唯有轻功提纵术,独擅胜场;纵横南北,没遇过敌手。就是性好诙谐,嘴里总是那么不干不净的。本门中长一辈、晚一辈的全要惧怕他三分。”刘云梁插言道:“甚么惧怕他三分,简直讨厌他七分罢了。”刘云栋笑道:“那也不假。尤其是江湖道上,水旱两路找横链的,只要听见夜猫眼计五的名字,全有点脑袋疼;他专爱管别人的闲帐,天生是捣蛋鬼,只有王师伯还管的住他。袁师兄,我们有这么位师叔,将来踏入江湖,总可以少吃好些亏。就有一节,真难伺候。”
袁振武听了,不禁有些怀疑。向刘云栋道:“师兄,计师叔既跟鲁老姑太是亲姊弟,怎么相貌很差,年岁也很悬殊呢?”刘云栋道:“他是鲁老姑太继母的老生子,怎会不差着呢!”说话时,一切全收拾齐整;这刘氏弟兄和袁振武三个人分端着酒肴,往客屋送去。刘云梁道:“袁师兄,你看计师叔有多大年岁?”袁振武道:“我看着他至多有三十五、六岁。”刘云梁噗嗤一笑道:“人家四十二啦!身量矮小,举动诙谐,怎么不显着年岁小呢!”
师兄弟三人一同进屋。二刘先把酒菜杯箸放在桌上,齐向前给计师叔行礼。计五坐在床边,看着两人下拜,连谦让也不谦让。刘云栋道:“师叔,你老好!你老这一晃,六年多,没到我们这里来了。”计五只说了声:“好小子,全长这么高了。练什么功夫呢?”
刘云栋、刘云梁拜罢站起来,由刘云栋陪着笑脸,答道:“小侄太废物,空练了这么些年,没有一点成就。本门中还属我们大师兄迟云树,已经练的有了根基,师叔多指教我们吧。”
夜猫眼计五从鼻孔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在我面前,还弄这些花活!你当我不知道呢,是亲三分向,你老子有高招不教你们教谁?反正这门里,总得出两个拔尖子的,大约徒弟总没有儿子亲吧?”
刘四师傅听着,把计五的腕子抓住,道:“计五,你诬蔑良善,该当何罪?我刘家祺历来就不懂甚么叫藏奸。我这门里的徒弟,就没有出过半句怨言的;我偏向自己儿子,怎么你知道这么清楚?你又不是我的徒弟媳妇,红口白牙,别随便乱喷吧。”扭头来招呼道:“云栋,你们别听他胡嚼,赶紧给他灌酒虫吧。再耗着,他更要胡数落了!”
计五哈哈一阵大笑;刘云栋、刘云梁赶忙把桌椅调好,把酒菜全摆上,斟上两杯酒,请计五入座。刘四师傅饶这么被他罗嗦着,还得陪着他。
这计五果然贪杯好饮,连尽了五大杯,方有酣容,抬头看了看二刘,又瞥了袁振武一眼,见袁振武在外间伺候,忽然向刘四师傅低声问道:“刘老四,我跟你说点正经事,这个姓袁的实在怎么样?老姑太叫我背地问问你,看他够料,就传给他本门的武功;若是没有恒心毅力,就别两耽误。他已经二十六、七,奔三十岁的人了,筋骨已老,练本门中的武功,有许多不相宜的地方。老姑太的意思,他在我们人身上尽过心,出过力,不能辜负了他;给他几百银子,打发他另投别的门户,也是一个办法。刘老四你别昧着良心说话,咱们可不能屈枉人家,到底他行不行呢?”
刘家祺面容一动,借故先把振武遣出去,这才低声答道:“你总先藏着脏心烂肺!这小伙子我也十分爱惜他,很想把我们这点武功全教给他,无奈人家别有用心,从来到我这里,就没说过一句真心实话。明明看他从前练过武,他偏偏告诉我一窍不通。我们师徒全是傻瓜,我和我顶门户的大徒弟迟云树,全险些栽在他手里。冲着他这么世故,真叫我摇头。我就是真想教他两手,你想我怎么下手开教?练咱们这门功夫,不是拳脚上筑好根基,哪能探讨?我是一片热诚,屡次拿话引逗,盼望他把从前的师承告诉我,我好斟酌他的情形教他。哪知小伙子竟这么老辣,一点口风探不出来;我只想等着王师兄来了,我交代给他,没有我的事了。王师兄教他不教,我决不置一词;反正我是教不了他。这个人太精明,太世故了。”遂将前情,细说了一遍。
夜猫眼计五听了,并不答话,只翻着两只黑眼珠,看着刘家祺。刘家祺被他看的倒疑惑起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遂用筷子,往计五脸上一划道:“嘿,看什么?快灌吧,这半瓶子全是你的;喝完了,可别撒酒疯。”
计五只把头微点了点,冷笑着说道:“你说的话,我看未必靠的住吧。相好的,尽凭你一面之辞不算数,我得对一对。”刘四师傅方要辩别,计五道:“少说废话。”随向站在门旁伺侯的刘云梁一点手,道:“小子,把那个姓袁的叫来。”
刘云梁依言把袁振武找来,计五向袁振武点手道:“小伙子,过来,咱爷儿两个谈谈。”袁振武忙来到计五身旁,恭恭敬敬的说道:“计师叔,你老有什么事吩咐?”
夜猫眼计五道:“你是在彰德拜的王老师吧?”袁振武道:“是的。”计五道:“你离开系马口时,我差一天没赶上你。我听老姑太说,你很是条汉子,跟我们这种人还对脾气。小伙子的热心肠竟能把老姑太感动了,实在不容易。可是你当日往蓝滩来时,老姑太是怎么跟你说的?”袁振武道:“小侄那时本愿追随义母师母的左右,前往彰德,营救王老师,以表我做徒弟的一点微忱。只是当时二位老人家,全不容我跟去,只催我往蓝滩来。小侄来到这里,深蒙四师叔收留款待。义母本想叫我跟四师叔练练本门的功夫,只是小侄来的日子太浅,四师叔他太忙。从前几天起,承四师叔教了我几手擒拿法,弟子是这么不长进,还不能十分领悟……”
夜猫眼计五道:“哦!你是愿意练,你来的日子不多,你这位刘四叔事情忙,没有工夫教你,是不是?”袁振武道:“这个……不过四师叔的事情实在太忙,新近才出门回来。小侄很盼望师叔们指教指教。”
夜猫眼计五斜着眼睛,瞟着刘家祺,冷冷的说道:“刘老四,你一共教了人家孩子几手功夫,你简直有点蒙差事吧!咱们谁也别说外行话;他说实话不说实话,是他自己不诚实,咱们应当各尽其心。你这么对待人家孩子,你怎么对得起老姑太?”
刘家祺听出计五的话风,又要跟他捣乱,忙道:“我倒想多教他几手,你问问他来了多少天?我出去多少天?我多教,他能多学么?计五爷要挑眼,得挑出道理来。我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
两个人哓哓不休,突听得院中铮的响的一声,好似一枚青钱落地。刘四、计五霍地推盃站起来,齐往外走。计五回头道:“小伙子,好了,用不着低三下四,央求别人了。你师傅来了,还不快迎接出去?”袁振武应了一声,也跟踪一蹿,来到门首。

第十七章 鹰爪王荐贤自代
乍从屋里出来,院中情形看不甚清;对面房脊上,窜下来一条人影,轻如飞絮,落在院中。刘四、计五全蹿出屋外,迎接过去。袁振武拢住眼神,凝眸一看;肩阔腰圆,身长颅巨,巍然站立在院隅,正是那戕官越狱的鹰爪王王奎。刘四师傅向前招呼道:“师哥,你来的真快!”说着单腿请安。夜猫眼计五也迎上来,说道:“大哥,你的脚程比我还快!我紧跑慢跑,差点走在你后头。”鹰爪王向刘四、计五略打了一个招呼,只说了几句话。
袁振武也紧走几步,近前施礼道:“师父,恭喜你老平安出来了。弟子想念你老,一日未尝去怀。不知师父是哪天出来的,见着师母没有?”鹰爪王一语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刘四师傅忙往上房相让。鹰爪王抬头看了看,竞迈步登阶,往客厅走来,众人跟随在后。
客厅中明灯辉煌,鹰爪王进入屋中,闪目环视众人;众人一一上前见礼。袁振武借灯亮一看,只见鹰爪王面目憔悴,颧高眉耸,绕颊的浓髯剃了个干干净净,越显得面黑颏青,气象丑怪。只有目光如炬,威棱慑人,与在狱中不大相同了。随即坐在迎面椅子上,刘云栋、刘云梁给师伯叩头,献上茶来。
袁振武重新拜见,道:“师傅,弟子奉命到系马口,本意传信之后,赶回彰德,为师傅的事,稍尽绵薄。只是师母和鲁老姑太再三催促,坚命弟子到四师叔府上附学。长者之命,弟子当日又不敢固辞,这是弟子最觉愧对的地方。今幸师傅不弃,远道眷顾,不知老师今后的行踪要往哪里去。弟子虽然愚懦,一到师门,誓随几杖;就是赴汤蹈火,也不敢落后。老师把弟子带了去吧;天涯地角,不拘往哪里,老师只要肯去,弟子就敢跟着。”
说到这里,刘四师傅两眼看着他的嘴。夜猫眼计五“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把大指一挑,道:“好徒弟,真够味!大哥,你算摸着了,这孩子比愣头羊强的太多了。你听他这意思,又聪明,又大胆。刘四,你瞎眼了!”
说得鹰爪王欣然大悦,便要绰髯一笑,可是一扪下颏,只剩光嘴巴了,就摸着下颏,含笑向袁振武道:“振武,你我相逢日浅,可是情深谊重,绝非一般武林中的师徒可比。你的热肠侠骨,叫我不能把你忘下。我是不轻然诺的,当日我既然答应了你,我断不会把你扔在一边不管,我一定成全你的志向。你来到这里,大概你四师叔这门的武功全见过了,你自己觉着哪种相宜呢?”
袁振武侧睨了刘四师傅一眼,又抬头向鹰爪王脸上一望,只见他双眸炯炯,正注视自己;袁振武赶紧低头答道:“弟子来到蓝滩,深蒙刘师叔推情优遇,只可惜来日过浅,刘师叔正在事忙,尚未得多承教益。师傅这一来好了,这总可以使弟子长侍左右,得偿夙愿;弟子稍有寸进,决不忘师父成全之德。”
鹰爪王听了,抬头看了看袁振武,又看了看刘四师傅,道:“你一点什么的也没有学么?”
刘四师傅脸一红,夜猫眼计五含着微笑,冲他点了点头。刘四师傅立刻涌起怒颜,瞪眼看着夜猫眼计五。夜猫眼计五把嘴动了动,向刘四师傅呲牙一笑,竟没开口。刘四师傅急声厉色的向计五道:“你不用跟我做这样面孔,我没有对不起谁,我没有情屈理短的事。”
夜猫眼计五笑道:“刘老四,你是贼人胆虚。你对的起人对不起人,与我什么相干!别跟我瞪眼啊!”
鹰爪王向计五道:“老五你总是这一套,不管当着谁,说来就来。四弟,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闹的凶。”又道:“我半夜奔波,非常劳累,四弟,可将杯中酒,拿来给我润润喉咙。”说着不容刘四师傅回答,转向袁振武道:“振武,你先下去歇息去。我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不是一言能尽的,回头我再叫你。”袁振武忙答道:“老师在此,弟子应该伺侯。”鹰爪王摇头道:“不用,你先下去!我还有别的事,和二位师叔商量。”袁振武只得答了声;“是。”转身退出客厅,回到自己屋中,坐在灯下等候。这里离客屋只隔一道角门,夜阑人静,云栋、云梁出来进去的伺候,门开处客屋说话的声音直透出来,可是语音模糊,只听见夜猫眼计五尖着嗓子嚷,跟刘四师傅一阵阵的争辩,鹰爪王的声音倒细不可辨。
袁振武直坐到四更后,听不见前面说话的声音了,心中又疑虑起来;生怕刘四师傅还有后言,鹰爪王万一丢下自己走了,自己岂不是空费心血了?因想:“看刚才的情形,这位计师叔分明有袒护我的意思,只是我这一不在屋中,刘师叔就许在师傅前给我说坏话;先入为主,王老师果信谗言,我的前途越发暗淡了。”
袁振武正在怙掇不安,刘云栋进来招呼道:“袁师兄,王师伯叫你了。”袁振武忙随着来到客屋,见刘四师傅已不在屋,只鹰爪王跟计五正在说话,桌上肴骸狼藉。袁振武招呼了声师傅,又招呼了声师叔,向桌上取过酒壶,想给师傅、师叔敬酒。鹰爪王摆手道:“不喝了,你坐下,我有话问你。”计五乜斜着醉眼,向鹰爪王说道:“你们爷儿两个谈着,我实在乏了。”一边说着,一歪身躺在床上,竟自睡去。
袁振武在一旁凳子上坐下,刘云栋给师伯倒了一盏茶,打着呵欠,退了出去。只留下鹰爪王和袁振武师徒相对,半晌无言。袁振武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老出来多少日子?这一向在哪里安了身?”
鹰爪王唉了一声道:“我闯荡了二、三十年,想不到竟弄了这么一场事,竟混成黑人了。我自己无能,又累赘了妻孥亲友。从你离彰德府算起,差不多前后二十七、八天,才得出来。从入狱算起,足够两个月,淹,至少也有五十多天。我这些日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脱不过在朋友处搅扰罢了。”
袁振武问道“师傅,我那几位师兄也全平安离开彰德了吧?”鹰爪王点点头道:“那当然,若不为他们,还不致那么费手脚哩。”袁振武道:“师母和义母鲁老姑太全回去了么?”鹰爪王笑道:“老姑太么?到你计师叔家去了,你师母现在跟我一样,到处打游飞哩。振武,你要知道,只为被我一人牵累,连她们全不得安生。在最近一年半载内,她们的行踪,你就不必问了。可是,你来到你刘四师叔这里,怎么不把你结识我的实情,和你原有的本领告诉你四师叔?我方才很怪他不该外待你,听说他并没有把本派技艺的门径告诉你;我说了他几句,他才把你到这里的情形告诉我……”
袁振武脸一红,抢着问道:“师傅,刘师叔说我什么了?”鹰爪王道:“振武,你不用多疑,你四师叔是作长辈的,焉能暗地褒贬你。只错在你没把你的师承实况告诉他,反叫他从旁知道了你的武功深浅,你叫他怎不灰心?振武,你太世故了!”袁振武忙辩道:“弟子初到这里,未容细说我的情形,师叔就出门了。”鹰爪王道:“那么他回来以后呢?”袁振武道:“师叔回来,我……咳,这里面一言难尽。”往窗外一看,低声道:“你老要知道,弟子本来是外人!这里还有四师傅的几位徒弟,他们……”说着又不言语了。
鹰爪王微笑道:“过去的事不必说了,你只说你此后志向吧。”袁振武道:“弟子志求绝艺,唯有求师父成全弟子,把师父的绝技酌传一二,弟子没世亦感师恩。”鹰爪王摆手道:“振武,往后少说这种浮泛的客气话。你我不是平常的师徒遇合,你志求绝技,我更愿意把我身上这点玩艺传给你。不过我现在有难言之窘,这豫、皖、湘、鄂一带,不容我有立足之地了。你是好人家子弟,跟在我身旁,我觉着对不住你,而且也彼此俱有不便。你把你的出身以及武功造诣,切切确确的告诉我,也好叫我盘算盘算。你原学的是哪一门的拳术?你师父是哪一位呢?”
袁振武随答道:“弟子不敢瞒哄师父,弟子学的是太极拳,不过也就是初窥门径。至于教我的师父,在武林中没有什么名头。并且当初教我练武时,说在头里,不准我往外宣扬师承,弟子是为这个不便深谈。”鹰爪王唔了一声,低头一想,随向袁振武说道:“你练的既是太极门,太极拳在南、北派武林中,是仅有的宗派,哪会师承不明?你是直隶乐亭人,你许是在大名府左氏双侠的门下吧?”袁振武吃了一惊,登时红了脸,忙道:“不是不是,弟子不知道有这么两位老前辈。”鹰爪王道:“你是跟那河南太极陈门下练的呢,还是跟那山东绸缎丁门下练的呢?你或者不明白,这太极门目下本没有多少宗派,讲究起来,屈指可数。振武你这么不肯明言,恐怕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你只管对我实说一切。你要知道,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危难中,承你帮过我的大忙,你我明为师徒之分,实是患难之交。你就算是在太极门,有了犯规叛师的大过,做下杀仇避祸的大案;振武,你看看我的脸,我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担待你的地方么?”说时,四目对视,满脸现出诚恳之色。
袁振武是个果断的少年,听了这些刻骨铭心的话,不胜感动。略为一寻思,毅然站起来,走到鹰爪王面前,慨然说道:“师父你老这么剖心露胆,真叫弟子感愧无地。请恕弟子不得已之情,弟子实是山东文登县绸缎丁的弟子。弟子也没犯规,也没有犯法;只为师门授受不依伦次,立幼废长,无罪被贬,弟子才忍了一口气,退出师门。游遍江湖,别求绝艺。无非是心之所好,立意求精,自己给自己争气罢了。弟子实实没有仇人,弟子不提是绸缎丁的弟子,也不过怕武林同道笑话罢了。”
鹰爪王问起袁振武师门废立的详情,袁振武遂把当年师门越次传宗,自己居长被贬的事,说了一遍。鹰爪王听了,不禁点头叹息道:“你原来是以拳、剑、镖三绝艺驰名江湖的绸缎丁的高足,是因居长被废,中途退学的。……若按咱们武林中的规矩来说,既有这等事,我就不便再收你。不过你我的情形不同,莫说你还是发奋争名,你就是再不济的,我也要成全你到底。按你的情形,你一定是愿学鹰爪力打穴,和接暗器的绝技。但是,鹰爪力乃是童子功,得用后天功力,培养先天真元之气,才能练这手功夫,你大概已经成了家了吧?”
袁振武脸一红,道:“弟子现在没有妻室。”鹰爪王微微一笑道:“再说也非一年半载,所能练得出来的。依我想,你只可在打穴和接暗器上深求了。这两种功夫,只要你肯下苦功夫,更兼你已得太极门的初步功夫,练起来必然事半功倍。我想把你转荐到山东曹州府佟家坝佟焕伦那里去,他门中的打穴法是另有过人之处的。……”忽又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佟焕伦和你的旧业师绸缎丁乃是同乡,恐怕他关碍着情面,不肯收留你。……”说到这里,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有了,我简直把你荐到直隶省武强周家吧:一来他是你的同乡;二来跟我交情还厚。你看如何?”
袁振武心中不悦,只得说道:“你老说的这周家,可是天罡手周远帆么?”鹰爪王道:“正是,这天罡手周远帆以善打三十六大穴,跟善接暗器成名。江湖上以为三十六穴正合天罡之数,所以送他这个绰号。你跟他学得打穴、接暗器的绝技,足可以纵横江湖了。过个三两年,我的风声稍息,咱们再行聚首,我定把本门三十六路擒拿法的独得之秘,和暗器听风术、青竹桩,悉数传给你。你有这一身武功,足可以争名吐气了。”
袁振武听了,未免气沮,向鹰爪王说道“弟子过去因为志求绝学,遍访名师,到处遭人白眼,空在江湖奔走了数省,饱受风霜跋涉之苦,毫无所获,已经十分灰心。这次得承老师收入门墙,自分可以稍偿宿愿,不料事与愿违,依然不能追随老师左右。我想师父不用再费事转荐弟子到别处了。弟子缘悭命薄,也许与武术无缘,弟子想就此先归故乡。何时老师有暇指教,弟子再来投托吧。”
鹰爪王不由微微一笑道:“振武,你怎么这么不经挫折?你要知道,我此番冒着多大风险,潜到蓝滩来;全为你当日对我难中援手一片真诚;我决不是再把你置之不顾。我深知你抱着一番热望,投拜到我门下,我不替你想一个两全之道,于心何安?我既想将你转荐到天罡手周远帆名下,必是有几分把握;若叫你再失望,我就不嫌自愧么?少年,你不要心存疑虑,我决意不会叫你瞎撞去。我暂时不能亲教你,其中实有难处;你要明白,我现在是个黑人啊!有我这点薄面,量他不会不收录你。你只要刻苦用功,把他那门的功夫锻炼出来,一样能在武林中成名露脸。我只要有了安身之处,等得外面风声稍为平静,我定然寻了你来;把我这点薄技,倾囊相赠,全传给你。告诉你吧,我门下那几个徒弟,就没有一个能够接我的衣钵,掌得起门派的。我跟老姑太论过你的骨格、胆气、识见,处处全高人一等。将来我愿意你能够承继我的门宗,也不枉我在江湖道上奔驰这些年了。”
袁振武愣了一会,慨然说道:“并非弟子灰心习武,也不是弟子刚愎任性;实因弟子自出丁门,遭际侘祭,枉费了许久时光,空耗了多少钱财,一无所获。最后才遇上师父您老,又承义母过分的厚爱,弟子虽没得着本门的绝学,总算叫弟子衷心有所寄托。只要师父不嫌弃,肯提拔弟子,弟子定当唯命是从。”
鹰爪王温言抚慰道:“我现在是亟须远赴边荒,有一桩重大的事,必须我亲自了当,无法延缓。我只能为你稍留数日,我想把我门中的三十六路擒拿法的诀要先传给你。你嗣后再自下功夫,揣摹锻炼;时日虽暂,好在你于太极正宗造诣已深,学来自易。你只要把诀要领悟了,至于拆招变式,全是活的。门径已得,熟能生巧,你只要自己多下上些功夫,定可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了。”
袁振武见鹰爪王待承自己的情形,算是一派血诚,愿把一身绝技倾囊相授,只为身处难境,不能如愿而已。心中感激,随向鹰爪王道:“师父这么厚待,弟子没齿难忘。弟子唯有努力进修,好不负师父跟义母的期望!……”刚说到这里,刘四师傅掀帘而入,袁振武把底下的话顿住,忙侧身迎着刘四师傅让座。
鹰爪王向刘家祺道:“四弟,我们爷俩还得在这里骚扰你几日,少则五天,多则七天。可是我得求你一件事,这两间客屋必须归我独占,你不再往这里让朋友。这么办未免有些不讲理,四弟你多包涵。没别的,临走多给你些房租费吧。”说罢彼此一笑。
刘四师傅听鹰爪王暂先不走,倒很高兴。时已五更,鹰爪王把夜猫眼计五叫醒。计五睡眼模糊从床上爬起来,愣呵呵站在床前,道:“怎么样,天多早晚了,该走了吧?”鹰爪王道:“你看你,是没有多大酒量,偏爱贪杯!老五快醒醒,拿冷手巾擦擦脸。五更交过了,还不赶紧走,等甚么?郎家窝的事,你别给耽误了。”
夜猫眼计五揉了揉眼说道:“我决不会误了事。你放心,我这就动身,太阳出来以前,我要赶到通山驿哩。”说着把床上放着的那只小黄包袱抄到手里,往背后一背,两手捏着两个包袱角,往胸前斜着一系,仰天打个呵欠,又将一对圆眼瞪一瞪,向鹰爪王道:“我头前走了,你多时动身?”鹰爪王道:“我今天不走,少则五天,多则七天,我准到郎家窝。”计五道:“怎么你又变了卦了,有甚么事?”
鹰爪王一指袁振武道:“我传给他两手功夫。”计五向袁振武道:“小伙子,你真有两下子,三言两语,居然把你师父粘住了。莫怪老姑太直夸你,你真有抓鹰的好本事!小伙子,咱们再见吧!”袁振武方说:“师叔喝杯茶再走吧!”计五已经跨出门口,不答袁振武的话,却抱着头招呼道:“刘老四,咱们再会啦。”刘四师傅跟袁振武紧随后跟,赶出来相送时,夜猫眼计五已如一缕轻烟,只在北房檐头一晃,一瞥即逝。
袁振武暗暗咋舌,这位计师叔的轻功提纵术真有不同凡俗的巧妙;自己空在太极门练了这些年,跟人家比起来,真有霄壤之别了。只听刘四师傅转身说道:“瞧这份骠劲,临走还露一手,给谁看哪!振武,进屋吧。”说着走进客屋,袁振武也随了进来。刘四师傅向鹰爪王道:“师兄,计老五大概白了胡子,也改不了诙谐的毛病吧?”
鹰爪王也微微笑着说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老姑太多么严厉,对这个胞弟也奈何他不得呢!”刘四师傅又陪着鹰爪王,说了会子江湖近来的事情,东方已然破晓。刘四师傅忙站起来道:“师哥一夜未眠,请歇息一会吧。”袁振武也站起来告辞。鹰爪王道:“我倒不困,四弟,我还有事要跟你谈谈。”又道:“你嘱咐他们一声,我的形迹要严密一点。”刘四师傅道:“我就告诉他们停练五天。”鹰爪王道:“也可以。”回顾袁振武道:“振武,你歇歇去吧,你要把精神歇足了,晚间咱们再见。”袁振武答应着,退出客屋。到了午饭后,袁振武正在假寐养神,刘云梁忽推门进来,拿着一本书,递给振武道:“袁师兄,你真走运,王师傅怎么这样喜欢你?连我们老爷子,都为你受埋怨了。这是王师伯给你的一本书,叫你快看;本门三十六路擒拿图解诀要,全在这本书上了。王师伯叫我告诉你,先把三十六路的名称、式子、诀要记熟了,今天晚上就用,可没有全看的工夫。”袁振武如获异宝,大喜道谢,就倚枕看起来,这是个抄本,图解详明,看起来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赶到了晚间,鹰爪王把袁振武找来,屏人说道:“我现在先把三十六路擒拿教给你,俟我事情完了后,再聚到一处,尽我所学所能,全数传给你,足可偿你期望之心了。”袁振武唯唯称谢。鹰爪王随命振武,把厅房中的陈设略事移动,地势稍觉开展些;向袁振武道:“你先把你所学的太极门拳术练一练,给我看看。”
袁振武不似先前那么心存顾忌,答了声:“是。”看了看客屋中地势,东西较长,南北较狭。随即来到东边,面向西立起太极拳起式“无极含一炁”。门户一开,立刻矮身换步,按太极拳正宗,一式一式演出来。手、眼、身、法、步、腕、胯、肘、膝、肩,一处有一处的功夫,一招得一招的要诀;手眼相合,身心相摄。崩、提、挤、按、踩、趵、肘、靠、进、退、顾、盼、定十三字拳诀,字字见火候。
演到三十五式“转脚摆莲”,一杀腰,回身换式,变招为“弯弓射虎”,一收式,立刻仍还到发招处地方。气不浮躁,面不红涨,神色自如,向鹰爪王抱拳道:“弟子的拳招荒疏日久,难免错误,师父多多指教吧。”
鹰爪王摸着下颏,连连点头道:“难得难得!果然名家所授,毕竟不同。”随又正色说道:“振武,你不要跟我客气。象你这样太极拳,虽还说不上火候纯青,已算开堂入室了。并且你得自名师传授,脚跟立的先好,再学别派功夫,驾轻就熟,事半功倍。咳!可惜我志与愿违,我若没有事牵缠,我绝不愿让你转入旁门。振武,你有这点根基,耐得劳,受得苦,什么绝技不能练?好自为之,有志竟成!来,咱们别尽自耽误。这里不是我久居之地,你我先演几式换手的功夫。你的太极拳一定也经拆过招吧?”袁振武答道:“当场倒也跟师兄弟们一处练过,不过没上过真阵仗,还没有跟外人上过招。”
鹰爪王道:“临敌的经验固须有,可是底子扎的实在,更是重要。你把你的拳术拆着打,我顺着你的势子来破,这么讲着教总还容易。”袁振武大喜道:“我就遵命,不过师傅务必搂着点,弟子怕接不住。”鹰爪王道:“不要紧,难道我还真跟你动手吗?来吧,你随便发招吧。”
袁振武不敢延宕,立即欺身进步,说声:“弟子无礼了!”展开太极拳的身手,往前一递招,就是“进步栽锤”。鹰爪王容得拳已欺进来,轻舒铁臂,身形连动也没动,只顺着袁振武的掌锋,用“叶底偷桃”,一翻腕子,竟把袁振武的手腕刁住。袁振武这才觉出鹰爪王的指如铁钻;忙把左掌往外一撇,从右臂下穿,用“云手”,来击鹰爪王的“华盛穴”。鹰爪王左掌一松,右掌往起一翻,一点袁振武的左脉门。袁振武知道不好,来势甚猛,急将左掌往下一沉,用力一拧身,“白鹤亮翅”,右掌挥出来,斜打鹰爪王的丹田。
师徒二人连换数如,本为学艺,并非比武,所以发招还招格外加慢。鹰爪王微笑着,展开擒拿法,应付袁振武的太极拳,心中很高兴,袁振武更是欢欣鼓舞。但是会家遇会家,不知不觉,就把招术加快了。袁振武一掌打到,鹰爪王忙往下一沉右掌,顺势往腕子上一切,又往外一拦。袁振武身形被拦,急往左一斜;鹰爪王铁掌轻舒,突出右臂,照“环跳穴”一搭,一按,振武突觉右臂发麻,不敢勉强发招,忙一撤身。鹰爪王道:“振武,你这条胳膊卖给人家了!”袁振武道:“弟子拆不了这招,师父指教吧。
鹰爪王道:“第一式用的是‘叶底偷桃’,是三十六路擒拿的‘擒’字诀。第二手我用的是‘拿’字诀。第三手本是用的‘沉’字诀。你那手‘白鹤亮翅’颇为有力,掌锋上也真见出功夫;所以我不得不受用‘贴身掌’来拆你的招,用‘盘’、‘压’两字诀,把你的右臂买住了。这三十六路擒拿法,分上手十八字,是: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扯、括、挑、打、盘、驳、压。又分为十字,是‘双拉牵虎式,暗藏金龙形。’又有卧十字,是:猛、获、滚、镰、城、耘、卧、担、捞、褪。这是三十六路擒拿的诀要,你要牢牢记住。我逐式给你拆着讲解,你把擒拿法的招式记个大概,再把十八字诀细细揣摹研求,只要多下些功夫,不用人当面指教,也自能心领神会。”
说到这里,又叫袁振武发招。鹰爪王不惮烦劳,且练且讲,边拆边说。直拆到五更将近,鹰爪王这才吩咐袁振武去歇息。袁振武谢过了师父,回转自己卧室。
但是袁振武虽则回到屋中,哪肯就睡;自己又把师傅教的,比照拳谱,从头到尾全重演了一遍。遇有解不开的地方,自己反复的思索,想不出来,便暗暗记下,预备明晚再问。那鹰爪王白昼藏在刘四的内室睡觉,一过二更,便到客屋给袁振武教招。刘四师傅也闭门谢客,整天陪着,只到教招时,刘四却不来旁观。原来他率领栋、梁二子,和迟、蔡二徒,专给鹰爪王打更司警哩。一连两夜过去,袁振武学有根基,人又用心,居然把这三十六路擒拿法的诀要记在心头。鹰爪王扪颏大悦,连声夸奖。暗对刘四说:“四弟,你失眼了!”
到第三天,袁振武起来,想到客厅给师父请安,哪知客屋门忽然倒锁;袁振武心里一惊,深怕师父走了,赶紧到把式场子去看,场中只有刘四师傅和云栋、云梁,正跟迟云树、蔡云桐,悄悄的练拳说话。袁振武来到刘四师傅面前,给师叔行了礼,随问道:“师叔,我王老师……”刘四师傅赶紧一摇头,不叫袁振武往下再说。凑到了近前,低声说道:“你师父昨夜四更后,有事走了。这时你哪能见的着?”袁振武登时失色道:“走了么?”刘四师傅向弟子们一盼,不觉笑道:“你放心,他今天晚间一准回来;你安心等着吧。”
袁振武这才放心,回转屋中。自己白天也没出屋子,躺在床上,歇息了半日。到夕阳衔山,鹰爪王果从外面回来;面上红润润的,显见在外吃了酒饭来的。
袁振武到客屋,见过师父。鹰爪王道:“我从昨夜到现在,又奔驰了将近百里,尚不觉得劳乏。不过酒用得过多了,头目有些昏沉。你先歇着去吧,到了三更天,我再叫你。”袁振武应了一声,忙到街上,买了许多水果,切剥好,献给鹰爪王解酒。鹰爪王笑了笑,吃了一些,一挥手道:“你先去吧。”袁振武答应着退了下来。
到掌灯时,鹰爪王又把袁振武叫到客厅,继续传给他三十六路擒拿。袁振武苦心孤诣,夜教昼习,竟自用了三日四夜的功夫,把三十六路擒拿法学得十之六、七。这固然因他武功有根基,可也是他把全副精力用在这上面,才能突飞猛进,得这样的成就。鹰爪王也十分痛快,自己得这么个好徒弟,实是毕生之幸。直到第五日晚,袁振武把这三十六路擒拿法已经学全了;不过实际运用,还得有一二年的纯功夫,才能应付裕如。
鹰爪王当夜遂向袁振武说道:“擒拿法你已得着其中奥义,只是你要想临敌制胜,还要多下些纯功夫,不要妄予轻试。我们门中虽有这种绝技,却不是临敌常用的。除非遇上大敌当前,敌强我弱,不易制胜,才肯用这三十六路擒拿法,保全我派的名望。这路功夫专能懈力,敌手不论怎么强,也不易容他攻进。耗的功夫久,敌手精力一弛,乘机进取,足可以败中取胜。这种功夫不用则已,用时必须当场制胜。你想着若是火候稍差,功夫未到,妄自施展它,只怕空贻门户之羞。你要牢牢记着我这几句话,不要叫我在本派中,落了同门中的责难才好。”
袁振武立刻正色答道:“师父放心,你老这么推诚教诲我,破格的成全我,我岂能辜负你老一番厚意?你老也记着弟子的话,弟子我纵不能给师门争光,也不能给师门现眼!”
鹰爪王道:“好,话到这里为止,不用多说了;你这么存心,哪能不成名露脸?咱们该走了,你去收拾你的衣物,天一亮咱们师徒一同起身。”袁振武道:“弟子的东西好收拾,没有什么麻烦。师傅几时走,都行。”鹰爪王点头道:“好!你把你刘四师叔请来,我有话跟他说。”袁振武答应着,刚要出离客厅,刘四师傅已然推门进来了。
鹰爪王道:“师弟,我们师徒在这里搅扰已久,该着走了。咱们再见面时,大概总得在一二年以后。”刘四师傅凄然说道:“师兄,我深盼师兄往后行止多多检点。象这回事几乎身败名裂,细盘算起来,对手实在不值。我很盼望师兄锋芒稍敛,免得叫我们再担心吧。”鹰爪王摇头一笑道:“人情鬼蜮,不知道要险诈到哪时才算完。荆棘江湖,使我无立足之地了!”又一拍胸口道:“山河易改,禀性难移;四弟,我的命并不比谁格外值钱!”话到愤慨处,鹰爪王又不禁须眉愤张,目瞪齿错了。过了好一会,刘四师傅复又婉言劝解了一番。两人跟着谈到将来昌大门户,择徒授艺的话,天色已近五更。
师徒二人预备起身。袁振武站在客厅门首,抓了一个空,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向刘四师傅道:“师叔,弟子在这里承蒙师叔的厚待,整搅扰了您这些日子,弟子感激万分。王老师已定今日带弟子起身,弟子这就给师叔辞行吧。”一边说着,一边磕下头去。刘四师傅急忙拦阻道:“不要多礼,我这很慢待你了!”袁振武叩罢头起来道:“师叔怎么还跟小侄这么客气,越发叫小侄不安了。”刘四师傅道:“往后你要有事,路过蓝滩时,务必住我这来。按你这份心胸志气,将来定能成名;你两个师弟,还仗你提携呢。”袁振武连说:“弟子不敢当。”
鹰爪王笑吟吟,看了看刘四师傅跟袁振武,说道:“你们爷两个这么客气!天不早了,快收拾吧。”袁振武答了声,回转卧室,把随身衣物收拾好了。看了看窗上,已现曙光,遂提着行囊,来到客厅。
这时刘四师傅也正从后面出来,提一个小黄布包;包袱不大,分两很沉重,跟袁振武一同走进客厅。
鹰爪王遂站起来说道:“天不早了,我们真该走了。”刘四师傅把小包袱往桌上一放,说道:“师兄,我本意想留师兄多盘桓些日子。无奈师兄去意已决,我不便强留。这里是几件衣服,跟二百两银子;这是小弟一点心意,请师兄赏收吧。”鹰爪王笑道“师弟,你太周到了。衣服我用不着,银子倒要叨扰你几两。”坐下来就在床上,打开包袱,将一件件衣服抖露在床上。这是一套新的长袍马褂,一套旧的粗布短衣;分别穿起来,便可改为绅士模样或小工的打扮。这并不是寻常的赠衣赠钱,乃是刘四师傅夫妻俩连夜给师兄特备的避难衣服。
鹰爪王看了,欣然会意,连说:“好,好,这衣服我也得收下。”却将那四封银子,只取了一封,计五十两,命袁振武包了。站起来拍一拍身上道:“我们走了!四弟,我也很愿跟你多聚几天,无奈我现时在哪里待着也不安心。四弟,我们相见有日再叙吧。”刘四师傅道:“师兄怎么还跟我客气?穷家富路,客途上用钱的地方是多的。说句笑话,前些年师兄就向我要,我也拿不出来。自从干上这个小买卖,小弟身边还有些富裕。师兄!师兄不全拿着,叫小弟太难过了。”鹰爪王道:“好,师弟你一番热心肠,我别辜负了你。”说到这里,向袁振武道:“振武,把这银子全包在一块吧。”
袁振武立刻收拾好了,复向鹰爪王道:“师傅,你略等片刻,我得向各位师兄们辞辞行,这么走,太失礼了。”刘四师傅道:“振武,我替你说一声就是了。”鹰爪王道:“四弟,不要拦阻他,叫他跟师兄们叙别,礼不可失。”刘四师傅道:“既然如此,索性我把他们叫来吧。”立刻命云栋、云梁,把大师兄迟云树、二师兄蔡云桐等叫到客厅,先行叙别,跟着给王师伯送行。鹰爪王遂偕袁振武起身,刘四师傅师徒父子相继送出来。却不走大门,直送到后门外,出了小巷口,才彼此作别。
鹰爪王带着袁振武,于晨光曦微中,离开蓝滩,踏上征途,还赴直隶省武强县,投奔天罡手周武师的门下……
流光易逝,忽忽十年。辽东道上忽有一壮年行客,豹头环眼,体格矫健;孤身一人,踽踽独行。用一条核桃粗的紫藤棒,挑着小小一个行里卷,由龙岗岭北麓经过,往柳河口寒边围走。这个行客不远千里,出关渡辽,一路打听快马韩的牧场,特来投效。

第十八章 快马韩争雄牧野
快马韩是塞外的豪家,名叫韩天池;祖籍北直,自幼好勇使气。二十几岁时,曾因械斗杀人,被流到宁古塔。不久,被他逃出配所,展转亡命,寄迹在边荒草莽之区。旋逢大赦,得脱重罪,他便做起贩马生涯。他少遇名师,获得北派拳技真传,擅长惯跤,能骑劣马。以一杆八母大枪,一骑花斑马,名闻辽东,争雄牧野。
仗他为人胆大心细,长于规划,又知人善用,颇得到几个好帮手。只二十一、二年光景,便名成业就。计拥有大小牧场两处,谓之东场、西场;又有一座山林,附开着数座木炭窖;田地不多,只有一方半。由打前年起,又收买了一方熟垦地,三方荒地;招辑关内流亡难民,开垦农田,事业越来越大。遂在龙岗岭北,起盖下一大片庄堡,堡墙有碉楼箭道,俨然一座小城。这堡围子起初无名,后来人家叫开了,称它为“寒边围子”。乃是把他的姓叫俗了,望文生义,捏成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快马韩黑面长髯,头大身短,外表气象粗豪;他却智勇兼备,好客轻财。上则结交官府,下则结纳江湖豪士,在塞外蔚成一种势力。韩家牧场放出去的马群,走遍关东三省,从没有失过事。手下用了许多人,给他帮忙;有一个结义的盟弟,名叫魏天佑,专替他照料牧场,人称为二当家的。
快马韩现年五十八岁,结发之妻早已死去,只给他留下一女。现在他房下却有一妾,是在当地娶的;生得白白的,矮矮的,并不十分漂亮,但会骑马。他的女儿名叫韩瑛,乳名昭第,已经二十一岁了,现尚待字闺中。
这姑娘处在辽东荒寒之地,竟出落得俊目修眉,容光照人,一把长头发,漆黑柔亮。快马韩偌大家业,只此一女,把她爱如掌上之珍。从小就请了家馆教师,教她认字;又将自己的一身本领,悉数传授给她。昭第姑娘遂深娴骑术,又擅长弓矢,从七、八岁时,就敢扬鞭控辔,驰骋于山原绿野。赶到十几岁上,骑术愈精,往往鞍不施,驰骤于重山叠岭间。牧场中的马师偶然陪着昭第姑娘,小试身手,有时就被她窘住。快马韩手下的健儿,把瑛姑娘看如公主娘娘一般。
东牧场设在孤山子下,广漠无垠的原野,茂草丛莽,一望无际。地旷风高,一阵阵风过处,卷得那乱草摇青,直似碧海翻波。西牧场设在河口,水草丰肥。两座牧场占地各十余里,筑短栅墙,环绕牧场一周,作为屏藩,四周各辟巨门。沿木栅墙每隔里许,有一间木板小屋,四面挖着方才盈尺的小洞,在木屋里,依然能查看四周。这木屋专为马师们夜间巡守马群而备的,遇到严寒风雨之夜,可以作栖息之所。木栅外更挖起一道十余尺宽的壕沟,一半为防群兽,和盗马贼的骚扰,一半是防雨季的雨水,跟秋冬的野烧。在塞外草原地带,这种野烧最为厉害;野火燎原,有时能够延烧数十百里,在辽东一带是常见的。
快马韩经营牧场多年,尚无疏漏。在进牧场不远,一片旷场,用细砂子铺的颇为平整。这片旷场上,埋着不少的拴马桩,正是训练烈马的所在。在这牧场的中央,有一座两丈高的平台,用碎石叠起的;台面一丈见方,登上平台,全场一览无遗。上面也有一座木板小屋,其构造也跟下面防守栅墙的板屋一样,可以居高临下,瞭望四面。这种设备,就是专为防备盗马贼。
辽东一带,在当年拉大帮的掠马贩,和接财神的绿林豪客,几乎遍地多有。虽全做的是没本钱买卖,却讲究硬摘硬拿,以勇力服人,鼠窃狗偷之辈决不容在关东立足的。单有一种马驳子,专吃牧场,一下手,就许掠个二、三十匹走。可是也有小帮的盗马贼,三个五个成群,十个八个便算一帮。他们练就了一身小巧之技,选马的眼力极高,能在昏夜微光下,大批的马群中,挑选神骏的好马;在严密防守下,把马盗出牧场。牧场里常常吃这种哑巴亏。快马韩这两座牧场,仰仗着场主的威名大,交游广,倒不怕大帮的马贼、结伙的胡匪;但防范这些窃马小贼,从来不肯稍为疏忽。这就是丢得起马,丢不起脸面。
这日秋阳当午,山风吹面,快马韩手下二当家的魏天佑来东牧场中,看着相马师跟掌竿的师傅们,督率马夫,调驯烈马。数十名马夫个个剽悍精强,持鞭在旁等候。马师们选马分群,把那分好的马交给掌竿的。哪一拨马归哪一竿子管,分拨定后,再交马夫去“压”“遛”。那已上笼头的马,野性已去了一半。由马夫先“压”后“遛”,骑上它沿着场中的木栅墙,如风驰电掣的奔驰数趟,看看马的脚力。这种马虽上笼头,烈性仍有,不时盘旋蹴踏,掀腾人立,想把背上的马夫掀下去。只是马夫全是深有经验的能手,贴在马背上,如同粘上了一样。直到把马累得力尽筋疲,马夫反振起精神来,不容它稍缓。鞭策驱驰,直到这马驯服,不再犯性,这才缓缓的去遛它。
那未上笼头的生马,由马夫用套马竿子捋住了,挥动长鞭,吧啦啦!吧啦啦!或前或后,忽左忽右,直往马身上暴打。长鞭抡得山响,似雨点般往下抽打。那如同猛兽般的怒马,哪肯受这么鞭挞,铁蹄翻腾,蹄登口啮,如风似狂的乱捶。马夫们都将套马竿牢牢握住,长鞭不住手的叱打,毫不容情。马夫调弄一匹烈马,也累得热汗蒸腾。直到这匹马见了鞭子,只有忍受,不敢抗,不再惊;这才套上笼头,绾上缰绳,另换马夫去压马。有时遇上没法羁勒的烈马,马夫调制不下,便由相马师们接过去;用他那特种的手法,长鞭一动,专打马身上几处极护疼的地方。这一来就把马制服住了,只一见鞭影,立刻全身战栗。马鞭子的巨响只到它腿前,便不敢再咆哮了。不过马师这种手段不肯轻用;倘遇良驹,经过这番挫折,恐它雄威尽敛,不能再临大敌。
当时牧场上调马的数十条长鞭,响震数里。数十个健儿各压着鞍辔不施的烈马,奔驰于短栅墙内。所有的马师们都聚在木栅内平场里,把这批才贩到的新马极力驯调;再调个三五日,就能够上缰绳,跑大圈了。
二当家魏天佑负手观望,场门上的伙计忽进来通报,盛京将军派了差官前来采办军马。魏天佑忙把这位差官迎接进来,引他到围子里,面见快马韩。快马韩衔着大锅旱烟袋出来,立刻吩咐设筵款待。赶到一接头,据这差官说:“这是官马,不论沟计算,要有一头算一头。挑选能够立刻入营编队的,一共要选二百五十匹,一色黑马,杂色不要。本场不够,可以兼往别场采办,但立须派人护送到盛京。将军见喜,定有另外的赏犒。”
快马韩把这位采卖军马的差官好酒好肉,先买住了,又叫了两个土娼陪着。跟着先把差官买马的回佣银子二百五十两递过去,另送程仪五十两,合成三百之数。差官毫不客气,很爽快的笑纳了。立刻挑着大拇指,向同座称赞快马韩;果然是开眼识面子的外场朋友。这水买卖就算成交。
原来牧场里原有这种规矩:除了马贩子,凡是来买马的,经手人倒得一份丰厚的回佣。可是别的牧场没有这么大方;必得把马交上,领下马价来,钱赚到手,才肯花这笔钱;早花了,诚恐一个卖不上,这笔钱就要落在空地上。快马韩眼力高,看的准,拿的稳,重人轻财,舍得抛杵(花钱),敢办人家不敢办的。即如盛京将军这号生意,一向本在吉林范家马场采办。快马韩以为我近彼远,我界内的生意反倒越出省外,未免丢人。居然被他亲赴盛京,不惜大倾资财,极意联络;终从将军的亲信人手下,把这号买卖承办过来。范家马场干生气,没法夺回。近六年多来,差不多关东三省的官马,都到他的牧场采买。他有这大的手眼,这才造成了偌大声势,人也落了,钱也落了。
当下,快马韩一面叫二当家的款待买马的差官,一面亲自到牧场马圈,站在高台上,监视掌竿的挑选马匹。就在这时,马师宗仁路站在快马韩身旁,突然“咦”了一声,用手一指场外,道:“场主,你老看,这人好快的身手!看情形,不是奔碗口街,就是往咱们这里来的。”快马韩顺着宗马师手指处一看,在半里地外,有一骑白马奔来;马背上驮着一个人。那马撒开了四蹄,超尘疾驰,迅如脱弦之箭;马上人挺腰踏蹬,纹丝不动。快马韩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身手。”
说话时,这骑马越走越近,穿着荒林茂草,时隐时现,眨眼间已来到近前。快马韩不禁失声道:“吓!原来是他!糟了,马群一定出岔子了!”马师宗仁路也是瞠目惊呼道:“陆老七怎么半途回来,大约是路上有事了!”彼此惊诧之间,疤脸子陆七已直入马场,翻身下马,喘吁吁满头是汗,衣服上尽是黄尘。
宗仁路迎上来问道:“陆老七,你怎么回来的恁快,可是路上出了错么?”疤脸子陆七喘息方定,忙答道:“可不是出了事了!咱们的马群,头两天按站赶着走,没出一点事。就在第三天太阳刚落,赶到了烟筒山附近;因为大批马群不能进镇店,我们择在店后水草方便的地方,安上围子,把马圈好。不料就在当夜,被人盗走了十七匹马!”马场中的人听见这种警报,都围上来问讯。
这疤脸子陆七正是奉了场主之命,陪同三当家的吴泰来,押着九十八匹好马,往吉林送去,不想中途失了这些。宗仁路急将陆七引到快马韩面前。
快马韩举着一根大锅旱烟袋,走来走去,瞪着眼看定陆七,道:“马丢了这些,又是在野地现打的圈,难道你们就没派人守夜么?”陆七答道:“我们焉敢那么大意!我们除了三当家的和赵伙计,是通夜宿在店里;其余这些人全分上下班,守着马群,连吃饭都是换班去的。一到天黑,就由齐、邱二位武师,各带四个伙计,分为两班,绕着马圈来往梭巡。圈内是马师和掌竿的,分班看马上料,里里外外防备很严。直到下半夜,傍天亮的时候,马师查点马匹,方才晓得失盗了,到底也不知道偷马贼甚么时候下的手。”
快马韩道:“你们连失盗的时候全断不出,贼人怎么偷的,一定更不知道了!”陆七满面羞惭说道:“猜是猜出来了,大概是在下半夜。”
快马韩含嗔不语,半晌道:“猎狗放出来没有?”陆七道:“放出来了。最奇怪的是猎狗前半夜还号叫,下半夜就没听见咬。”快马韩道:“不用说,你们喝酒了?”陆七低头道:“值班的时候没有喝。”快马韩哼了一声道:“吃饭的时候一定准喝了。……旷野地方,夜里又冷,你们会不喝酒?我也得信哪!”想了又想,复问道:“这一夜,马没有炸群么?”陆七叹然道:“不错,约莫在四更天的时候,圈中的马炸了一回群,可是没有出圈。”
快马韩听了,忍不住怒焰炽腾,面对众人大笑道:“我说怎么样,马丢了十七匹,怎会一点动静没有?那马炸群分明是贼人下手露了形,难道你们都睡死了不成!你们就没有把值夜的人挨个儿都盘问盘问么?尤其是吴老三,整天价吹牛,肚子里有妙计千条似的,怎么马行半途,既是店里住不开,他反倒离开马群,跑到店里睡了?”
陆七的疤脸一块块通红,接着答道:“失马之后,我们立刻就报知三当家的,三当家把值夜的人,挨个都盘问了一次。据说他们全没有睡觉;那天夜里就是风太大,委实没有听出别的动静来。只在三更左右,我们听见狼嗥了;跟着又有人看见对山山根,有火光一闪一闪的。值夜的齐师傅曾经叫我们预备火枪,多加留神。跟着又没有动静了,就是这么胡里胡涂的把马失的。现在吴三当家的后悔的了不得,连邱、齐两位武师也都觉得对不住你老,他们现在都极力想法子哩。”快马韩笑道:“想法子,让他们想去吧。不是才丢了十七匹马么?没有全丢,还算不错。那匹艾叶青也丢了吧?”陆七道:“也丢了,丢的全是好马。”
快马韩又嚷起来道:“这匹艾叶青乃是我许给朋友的,原来也丢了!吴老三只会说大话,一向是那样的人物。随行的齐、邱二位武师,乃是久走江湖的,怎么事前竟没有一点觉察,事后又没有一点办法?我这牧场开了这些年,就没有丢过马,这还是头一回!告诉你们,十七匹马是小事,这个跟头我栽得起么?”
陆七忙道:“场主息怒!这回失事,齐师父倒没看出甚么来。邱师父是个中老手,在前两日白天,已经动了疑;看出一个走道的小矮子,说恐怕是风子帮踩盘子的伙计。这小子打由半路上缀下来,邱师傅曾经拿话点他,又提出你老的字号来,这小子就躲了。没想到他真个的在我们头上动起手来。现在三当家的跟齐、邱二位师傅,正在根究失马的踪迹。我临来时,他三位已经查出:偷马的贼大概是往西北走下了。因为沿途留有马粪蹄迹,不难踩访的。大概这些东西们决不是久闯关东的老江湖;若是在关东有个万儿的,他怎么也得摸摸咱们是怎么个主儿。”快马韩道:“别吹了!凭咱们这个主儿,才一丢十七匹马哩。现在马群呢?吴老三打发你来,就是专给我添腻来的么?还有别的话没有?”陆七忙道:“现在马群已经赶过一站,落在黄土坑;那里有大店,暂且住下来。三当家的意思,是一面请齐、邱二位根究偷马贼的老巢;一面叫我回来,请你老的示下,可不可以暂补出十七匹马,把这号买卖先交了,回头再认真抓贼抓马。”快马韩素日为人脾气最暴,但是闹过去便完。手下人做错了,一向由他自己揽了过去。当下大发雷霆,闹了一阵,忙叫着陆七,回到私宅。那二当家的魏天佑急着赶来,督促马师,精选良骥,替快马韩把采办马匹的差官打发走了。跟着出离牧场,到韩家围子,面见快马韩。
快马韩在本宅大客厅,聚集手下头目,共筹应付失马之策,面向众人说道:“马是在烟筒山丢失的。我想烟筒山附近,北方乃是马贼霍一溜的巢穴,南边又是肉头麻子时常出没的线路。这两处跟我们牧场都有来往,只是肉头麻子已死,由他的老表金贵贤代领着。这金贵贤却是新上跳板的,只闻过名,没有见过面。刚才陆七说,吴老三和齐、邱二位武师,已经预备拿我的名片,求见霍一溜和金贵贤去了。吴老三云天雾罩的,我恐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打算就照他们的话,先拨出十七匹马,把丢失的数补上,由我亲自押送,一面根究盗马的贼踪。”
二当家魏天佑忙道:“仅仅十七马,得失何必介意。当家的若是不放心,可以由我亲押了去;一面多带几位武师,到那里看事做事,务必把马找回就完了,用不着你老亲自劳动。”快马韩摇头道:“我们的马丢了,找得回,找不回,还是小事一端;我们的面子,却必须找回。老二,你不知道,这回事我很起疑。我觉得这不是寻常的偷马,这件事说文就文,说武就武,弄不好,就许象那年闹起大吵子来,打群架也说不定。他们不是勘得偷马贼的踪迹,似奔西北去了么?你可知道西北方是谁在那里?”
二当家魏天佑憬然道:“西北方半山沟,有兴记牧场在那里。”快马韩扪须笑了,看着陆七道:“大概吴老三也把这事看小了。我只怕这偷马贼把马一转手,弄到别家牧场。但是,不拘他们弄到哪里,我也得把原赃掏回来;掏不回原赃,我快马韩还在关东闯个甚么劲?”又道:“咱们现在先吃饭,老二。你就连夜挑选二十四匹好马,我这一回要多带打手去。这场里的事,请老二和司帐马先生、书启赵先生,多多费心。”当下把从行的武师马师派定,也邀到客厅,告诉此事。
快马韩又口顾伙计,道:“你们把姑娘找来,我们要多带几两银子,说不定我们还要借重官府的力量哩。烟筒山东甸里有防营驻着,是一位守备、带着马步五百多人在那里。”
伙计应命转入内宅,少时出来道:“姑娘从一早带着陈伙计,出去打猎玩去了。姨奶奶问老当家有甚么吩咐?”快马韩眉尖一皱,旋又堆欢道:“这个丫头,简直是个野小子!出去打猎,有时连火枪也不带,万一遇见猛兽,怕不吃大亏!下回告诉陈伙计他们,如再陪着姑娘出去,千万带火器,不要一味倚仗弓箭。你告诉姨奶奶,把我的好酒拿出几瓶来。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阵,赶明天一上路,咱们就滴酒不准入口了。告诉厨师,把咱们腌的鹿脯子肉,也给收拾出来;再宰一口猪、一只羊。”魏天佑面向众人道:“别看今天是丢了马,我们倒要吃犒劳了。”大家哄然一笑。
酒筵摆好,无非是肥肉好酒和野味。魏天佑忙命伙计,把围子内的小铺掌柜、牧场炭窖掌杖的同人,凡在近处的,也都请来。快马韩不敬酒,由二当家魏天佑代做主人。快马韩趁这闲空回转内宅,安排出门的事。
就在这时,从牧场外,风驰电掣,飞奔来一骑白马,一骑黑马。白马上的人,头戴紫风兜,男子装,系皮带,窄衣紧裕,脚蹬控云“鹿唐玛”,背弓带箭,跨刀顺枪;人骑在马鞍上,伏腰微前,稳若泰山,迅若飘风,倏然策马,奔入围墙。直达到宅门前,戛然而止。把马上横放的一只土豹子丢下地来,然后翻身下马。后边那匹黑马,是个短衣黑脸汉子骑着,驮一些新猎来的野味,也如飞追到,跳下马来,把白马牵过。来的人正是快马韩的爱女昭第姑娘和陈伙计,到柳林一带,游猎归来。
昭第姑娘直奔出二、三十里地,才打得一头土豹子、两只野免、一头獾。一进家门,就嚷道:“可惜!可惜,忘了带火枪,把一群野鸡空空放过了。”宅中别的长工将两匹马牵走,打来的野味也送到厨下。只有那只土豹子,约如狗大,勇猛异常,却是最狡猾、最难猎取的东西。
昭第姑娘笑吟吟的命陈伙计扛进宅来,向迎出来的女做活的问道:“老爷子呢?”女仆说:“在姨太太房里呢。方才老爷子找你呢,你老快去吧。老爷子就要出门,说是咱们牧场里把马丢了。”昭第姑娘愕然道:“马丢了?可是遇上狼群了么?”连忙抢进堂屋,自到内间,大声叫道:“姨妈,老爷子在屋么?”
快马韩正在房里套间,命侍婆开柜取银,应声叫道:“是瑛儿么?你又打猎去了?这几天柳河口直闹狼群,你怎的这么大胆!”昭第姑娘笑嘻嘻的挑帘进来,说道:“爹爹,我给你老打来下酒物了。可把我累了个不轻!两个野猫儿诈极了,我也没带鹰,也没带狼头棒,直追了六、七里地,才把它射着;这东西好快腿呢!最可恶的是,它专钻马走不过的地方。这个还不新鲜,你老瞧,我还打着一只新鲜物呢!”
快马韩心中实在不快,但一见爱女,立刻欣然道:“捉这种野味,全靠鹰扑狗掏;你连火枪也不带,硬拿马腿跟兔子比赛,你也不怕把马糟踏了?”昭第立在桌旁说道:“爹爹,我这匹马好极了,跑不坏。你老瞧,我还打着这么一只土豹子哩!”
侍妾见昭第已将风帽摘去,一身男装,遍体黄尘,发际有许多汗,就笑着说:“姑娘,你这一回出去的更远了吧?”忙代喊女仆,给小姐打脸水。昭第姑娘一边更衣净面,一边问道:“爹爹,我听说我们的牧场丢了马了,是真的么?他们还说你老就要出门,可是的,丢了几匹马,你老出去做什么?”快马韩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就知道吃喝玩闹,打打猎,放放荒。告诉你吧,丢了马是小事,有人要跟你爹暗中作对哩!”
昭第姑娘虽是个关内女子,已濡染塞外强悍之风;听了这番话,蛾眉一耸,杏眼圆睁,嗔道:“真有人敢大胆惹我们么?咱们父子在关东城,乃是一刀一枪闯出来的天下;谁要跟咱们下不去,咱们就叫他看一看。爹爹你老打算往哪里去?我陪了你老去吧!”快马韩失笑道:“你陪我做什么去,可惜你又不是小子。”昭第粉面一红,道:“小子怎么样?闺女怎么样?难道我就不如男子了?”快马韩道:“好丫头!是你爹爹的女儿,谁说你不如男子来?不过有的地方,你就不能替你爹爹。比如上衙门见官,和官场拉拢,你能行么?”昭第忙道:“爹爹,您要知道,我并不怯官呀!”快马韩道:“你是不怯官,无奈官场中并不与女子进门,你又有什么法?”遂命昭第姑娘坐下,缓缓吩咐道:“我现在就要出门;这里家务事,里里外外,我就是要全交给你。我正想把你找来,嘱咐嘱咐你。我明早就走,你遇事可以内与姨妈商量,外与魏二叔商量。咱们父女,一个守内,一个出外。丫头,我不拿你当闺女,我从来就拿你当儿子看待啊!”当下将烟筒山失马之事,和自己的打算,详详细细告诉了昭第姑娘,然后又嘱咐她小心照应家事。
昭第姑娘听了,摇了摇头,道:“原来是在外道丢的,我当是咱们牧场丢了马呢。爹爹,这也许是新上跳板的黑道上的小卒剪去的,我们要是跟他们斗气,可就有些犯不上了。”
快马韩摆手,道:“真要是折在黑道上,或是落在风子帮的老合们手里,咱们非要找回场面来,那算是我们爷们小题大作。不过这些年来,凡是遇上江湖上的朋友,跟吃风子行的老么们,我没有不开面的;要面子给面子,讲用钱就帮钱,没有照应不到的地方。这时竟会出这种事,不论他是哪路人物?显见着有点诚心跟我们爷们过不去。所以我这一趟,必须彻底根究一下。”
昭第姑娘恨声说道:“这是明欺负咱们了,咱们非根究个水落石出不可。爹爹,您就入手办吧。家里的事您就交给我,女儿纵然无能,也决不能给爹爹输脸。”
说话时,二当家魏天佑进来报说:筵散客去,马已选妥。快马韩请他坐下,因说道:“二爷,您看我们瑛姑这份心胸,真胜过男儿;我虽没有儿子,有这个女儿,也跟儿子差不多了。”魏天佑道:“场主说的一点不差,昭第姑娘心灵性巧,有胆有识,又有你亲传的这一身本领;漫说女流中,就是男儿队里也很少见哩。”说着笑了。昭第脸上一红,道:“别人不捧我,就是爹爹和二叔捧我。我有什么本领呢?刚才我要跟爹爹去,爹爹还是不叫我去。”魏天佑道:“当家的要自己去,连我还不去呢。我和姑娘,咱们爷俩一内一外,专管留守,也是一样。”快马韩道:“二弟刚才只顾照应客人,大概也没吃饱,你就在这里吃吧。你侄女给咱们打来下酒物了。”昭第姑娘站起来,说道:“你老这就吃?我叫他们收拾去。”
当晚,快马韩和魏天佑、昭第姑娘设家筵共饮,一面商量出门的事。所有内宅、牧场、炭窖、山林,都已分别将负责人叫来,谆嘱一番。所有从行人也都备好行囊、火枪、兵刃。每人还有一套貂皮帽子,和不挂布面的老羊皮袄,以防半途上天气骤变时御寒之用。
这时,劲风吹面、秋草朝阳。快马韩骑上他那匹花斑马,率领二十四骑,分成两行,如飞而去。疤脸子陆七也夹在群中,应赔的十七匹马,就在这二十四骑以内。魏天佑和昭第姑娘直送出数里,方才回来。
快马韩去后,昭第姑娘不回内宅,竟到牧场柜房,和二当家魏天佑,以及司帐、别位马师们攀谈。她一心想打听这次马群失事的来路,到底是象哪路人干的。魏天佑莫说真不知道马贼的踪迹,就让他猜测出来,也不敢率尔向昭第姑娘说。因为瑛姑纵惯了,平日任性而为;场主不在家,她要听了自己的话,依仗自己工骑善射,单人独骑的出去找场。倘或出了什么差错,魏天佑却真担不起这份沉重。所以任凭昭第姑娘怎样询问,他只是不着边际,随便搭讪。
正在说话的当儿,外面守场门的伙计进来报道:“启察二当家的,外面有一个姓袁的,说是从关里来,求见场主。”
魏天佑道:“什么?求见场主?你不会告诉他,场主没在家;问他有什么事,可以留下话,请他改日再来么?”守门伙计答道:“我已经这么说了,只是这人说跟咱们场主慕名已久,深知场主仗义疏财,收穷恤难。他从关里奔来,好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论如何,也求场主相见。他又提出一个熟人来,他说跟咱们牧场里的赵成桂赵师傅是乡亲。他这次是千里迢迢,为投奔赵师傅来的。要烦赵师傅给他引见,求场主把他留下。听他的话,说得很恳切。我们做不了主,场主又早有话,我们也不肯过于拒绝他。现在他在栅房等着呢;二当家的,你看,该怎么办?”马师杜兴邦插言道:“这个人多大年纪?听口音是哪里人?”守门人答道:“大约三十多岁,很透着精神,倒是乐亭口音。”司帐马先生道:“这个人许是投效告帮的吧?”
魏天佑一听,不禁沉吟。这个姓袁的自说是投奔赵成桂师傅来的,赵师傅偏又没在家,刚刚押着那二百五十匹马跟着差官,上盛京去了。有他在这里,当下一认,也就完了;现在却是没招没对的事,不得不加小心。眼望着昭第姑娘,一时拿不定主意。
昭第姑娘却沉不住气,向马师们说道:“众位师傅们,这要在平时,按着老当家的场规来说,我们用不着犯掂算;脱不过收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搁在那里,全闲不下。只是牧场刚出了这场事,场主头脚走,这人跟着就来投效,未免太凑巧了!说不定就许是贼人的爪牙,到咱们这里卧底来的;这倒不能不见他,不能不收他了。我们索性盘问他,谅他弄甚么诡,也逃不出咱们眼皮底下去。别管盘问得出,盘问不出,先把他留下,好在他是自投来的,我们没找他去。二叔,你看怎么样?”
这一番话说得面面周到,众人无不暗服。魏天佑连连点头夸好,却又说道:“这个人真是来的太巧了,姑娘这番打算决不是多虑,咱就这么先诈他一下子。”说到这里,他又向屋中共坐的马师杜兴邦等说道:“杜老弟,你赶紧出去找人;千万别露声色,至少调二十人:要十名刀手、五名硬弩、五名套索,全都伏在柜房左右。你在柜房门口守着,听我的招呼。只要我咳嗽一声,十名刀手一直入柜房,把来人看起来;那五张硬弩、五挂套索,把柜房一围,提防着来人,倘有真功夫,叫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可就栽了。”又吩咐守门伙计道:“这姓袁的就是单身一人来的么?”伙计道:“没有同伴,他只提着一个小行囊、一根木棒。”魏天佑道:“行囊里准有暗器,牧场外没有人暗等着他么?”伙计道:“这倒没有留神。”魏天佑忙道:“你要登高瞭一瞭。”
魏天佑这番布置,自是谨慎。杜兴邦是个性情刚急的汉子,刀搁在脖子上,不带皱一皱眉头的。听魏天佑这么小心,不禁冷笑道:“二当家,你怎么把来人看的这么重,把自己看的这么轻?别说来人未必就是奸细,就算他是,他难道就不先摸摸脑袋长结实了没有?韩场主在关东三省,是一天半天的人物么?真要应了二当家的话,我看他是活腻了!”
昭第姑娘忙说道:“杜师傅说的倒也是实情,只是场主没在家,咱们小心无过错。要没有新出的这场事,咱们也就不多心了。杜师傅,你就照着二当家说的预备去吧。”杜兴邦见昭第姑娘这么讲,遂不便再说什么,只从鼻孔哼了一声,答道:“好吧,小心没错。这件事交给我,不用管了。”立刻转身出了柜房,暗中去调集场内的弟兄。
这里二当家魏天佑心中不悦,向昭第姑娘道:“你看兴邦这种二愣子的性情,没个改了。他碰的钉子也不少,就是教训不过来他。”马师冯连甲笑道:“杜师傅净碰钉子不行,得叫他多坐几回蜡,倒许可以回回味。”众人哗然大笑,二当家魏天佑看了他一眼道:“你胡说甚么?也不怕失了身份!”冯连甲猛地省悟,这里还当着女少东呢,不由臊得红头涨脸,很难为情。司帐马先生忙打岔道:“杜师傅这种二膘子脾气,场主也是恨他,不过杜师傅的心肠热,场主爱他直爽,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事;所以虽是事情办砸了,也担待他。”
魏天佑点点头,令众人退去,只留司帐马先生和昭第姑娘,向守门伙计说道:“把这姓袁的领进来吧。”伙计转身出去。
工夫不大,把来人领了进来,指着魏天佑,向来人道:“这是我们魏当家的,场主没在家,有甚么事朝他老说,也是一样。”
这来人挺胸健步,趋走如龙,来到柜房一站,双眸环视,先向魏天佑看了看,又向昭第姑娘瞥了一眼;立刻转身,面对魏天佑抱拳拱手,道:“魏当家的,在下姓袁,名承烈,原籍直隶乐亭。只因来到辽东,访友不遇,谋生无路,流落在江湖,没有安身之地。久仰这里寒边围韩场主慷慨好义,威名远震,在下冒昧的投奔前来,恳求场主曲予收录。在下是一个武夫,没有什么能为;只有一把笨力气,愿供场主的驱策。”说罢,深深一揖到地,神情爽朗,吐属不亢不卑。
二当家、昭第姑娘一语不发,一面听着话,一面细细的打量来人。只见这人年约三旬以上,豹头环眼,身材魁梧;满面风尘,掩不住英挺之气。浑身旧衣,毫不带寒酸之相。

第十九章 寒边围雨夜失马
快马韩天池场主才走,生客忽来,又在马群失事之后,牧场中自不免生疑。那个投效的壮士袁承烈说完慕名投托的来意,又复一揖。二当家魏天佑忙站起来答礼,顺手一指椅子,道:“老兄不要客气,请坐,请坐!”姓袁的壮士躬身说道:“魏当家的,是前辈长者,在下后生晚进,不敢借座。”
魏天佑哈哈一笑道:“老兄别这么称呼,我一个粗人,在韩场主这里,也不过是混饭吃。老兄既然在江湖上跑腿,咱们全是一样;快请坐下,咱们好讲话。”来人这才落座。魏天佑道:“老兄,看你这份仪表,大概是武林一脉,没领教老兄属于哪个宗派呢?”
袁承烈道:“我在下哪敢提武功二字?不过在少年时,倒也操练过身子,学的也只是庄家把式;这些年奔走谋食,连当初学的也全忘了。论到练功,我真可说是门外汉。不过若是承这边场主不弃,肯把我收留下,我在下手头没有本领,腔子里却有一股热血,卖给知己。这是我交友事上,敢说得出口的。”昭第姑娘听了,微微一笑。魏天佑也含笑点了点头,道:“袁老兄太客气了!我们江湖道上的人,彼此以诚相见,若是处处存着谦虚,那就不是我们江湖本色了。韩场主也是关里人,究汉子出身,这些年在关外闯出小小一点事业,也不过是刚能糊口。只是他老人家一生好交,乡里乡亲投奔来的,但有一技之长,或者有人举荐,他总竭诚款待,量材任用,再不然就帮盘川。因此,在江湖上,落了个好客的虚名,究其实这边规模小得很。这虚名也真误事,常常把有本领的英雄诓来,不想今天承你老兄枉顾了。你老兄来的不巧,韩场主有些不舒服,看病去了,这里就由小弟暂代。我们敝场主现有两处牧场,一座山林,和几处炭窑,倒是处处用人帮忙,不过都是负苦受累的事罢了。老兄大远的光顾到我们这里,但不知从前干过什么事情?现在打算怎么帮韩场主的忙呢?”
袁承烈看着魏天佑的脸说道:“我从前么,……倒是干过几天镖行,现下还没有正业,只算是一个流民。我因久闻韩场主任侠尚义,最能提拔江湖上的难友,我方才腆颜投来。若讲到帮忙效力的话,我在下情实一无所长,既不会相马养牲,也不会耕田造炭;只有一份力气,三份胆量。若有什么护院巡更、守桩防匪、看围子、看马群,一刀一枪,卖命出力的差使,我袁承烈不敢夸口,情愿报效场主。”
魏天佑听了,不由一动;那边昭第姑娘也哼了一声。“原来这人专为当更夫,做护院来的!可是这种差使也最容易当奸细卧底。”魏天佑面一整,暗向昭第姑娘摆手,两眼盯着袁承烈,微微摆头道:“你老兄就是这种来意么?你真是想给我们打更坐夜么?”
袁承烈不解其故,率然说道:“当家的,我们江湖上的人最忌夸口;我在下既是竭诚前来投效,我若一昧说自己废物,你老也笑我太谦。我若过份自告奋勇,又迹近自炫。你老这里如果用得着看夜护宅的人,在下不才,实愿效力。而且我也是半生潦倒的人,一不求名,二不求位;只有糊口之处,存身之所,于愿已足。你老若能费心,领我见一见场主,更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的意思就是这么一点,和你老说,也是一样。”举一举手道:“还请魏当家的,代为美言一二。”
魏天佑听了,又沉吟不语:“这个人说话倒很世故。”昭第姑娘在旁忍不住问道:“袁客人,你不是投奔赵庭桂赵师傅来的么?”袁承烈一侧脸答道:“这位姑娘……我在下确是投奔赵师傅来的。”说到这里,似有所悟;忙站起来,对魏天佑道:“我袁承烈在营口就听人说,快马韩场主乃是塞外的孟尝君,千里好客,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我在下因此一步一打听,跋涉山川,慕名投来。至于赵师傅,我们乃是同乡。贵场主不在家,诸位要是不便做主,请把赵师傅邀出来,我们当面对认。我本是直隶省乐亭县袁家庄的人,家里也有房有地,有田有产;只为呕了一口闲气,方才跑出来。赵师傅跟我是邻村,只隔着十八里地;我的根底他总知道。”
袁承烈说了这些话,魏天佑和昭第姑娘互相顾盼,并不答碴;只由魏天佑欠身道:“袁兄请坐下说话。”半晌,那个司帐马先生忽然插嘴道:“我听袁大哥的口音,好象久闯关东的吧?”袁承烈旁睨了一眼道:“也有几年了。”马先生道:“这关外的事情,你老兄一定很熟识了?”袁承烈道:“这倒不见得,象这么荒远的地方,我还是初次来。”魏天佑接声道:“哦,你老兄是初次来?早先你常在哪里呢?”
袁承烈低头一想,抬头答道:“我早先在营口、沟帮子、盛京、孤家子等处混过,最近才由千金寨转到贵处。”魏天佑道:“您是老关东了。可是的,你老兄久闻关外,象这马达子的事情,想必深知。最近听说烟筒山附近,又闹偷马贼了;我想你老兄必然晓得,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这也是跟牧场有益的事情呀。”
这个投效的袁承烈闻言愕然,道:“这等事情,我怎会晓得?”魏天佑面视马先生,冷然笑道:“你老兄太谦虚了!你老兄久在关外混,我不信会不晓得马达子的事。你老兄尽请放心,如果实有所闻,只管说出来。我们彼此全是江湖道上的人,决不能把朋友当点子看待,也不能卖了谁。况且老兄这么坦然而来,更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场主虽然不在家,我们也能竭尽地主之道,教老兄面子上过得去。请问老兄,现下是在哪一竿子上的?你们当家的是哪一位?我们韩场主固然好交,可是近年来人也老了,交朋友难免有疏忽之处。好朋友如肯见爱,只管指明;我敢说我们场主有礼有面,不能教好朋友白忙活了。”
昭第姑娘插言道:“袁客人,我们魏当家说的全是实话;你有什么意思,尽请明说,我们总给朋友留面子的。”马先生也嘻嘻地陪笑道:“对了,话讲当面最好!”说罢,三个人,六只眼睛齐视袁承烈。
袁承烈不禁一怔,怫然说道:“魏当家的,你讲的究竟是什么话,倒教我好生不懂!照你这番话讲来,你们是把我姓袁的看成绿林了吧?哈哈哈哈,我袁承烈现在虽然落魄江湖,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若想干绿林,也用不着千里跋涉,跑到你们这里来了。关里关外,绿林道邀我的,就不止一处,不止一家。我袁承烈若肯干那无本营生,何处不能开山立柜?实不相瞒,我在下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富室出身。不过自幼好武,误交匪人,在故乡惹出一口闲气,跟着打起一场官司,把一份家业全断送了,乡里乡亲全笑骂我是个败家子。我为此才呕上一口气,只身出关,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回去好见我们乡里父老。我这一双手并没有半点血腥,我这半生也不曾做过犯法的事情。好在贵场的赵师傅可以替我作证,你把他唤出来,一问便明。我却不知我袁承烈身上,由哪一点露出不地道来,落得诸位多疑!这真是想不到的怪事;莫非因我贸然远来,招起疑忌么?但是我袁承烈望门投止,决非冒时,我实在打听了数月,访闻快马韩韩场主实是招贤好友,来者不拒;我在下这才抱着‘愿给好汉牵马坠镫’的心,大远地跑来投效。一来托庇英雄门下,找个安身立命之处;二来还想攀龙附骥,创业图名。谁想江湖的传言竟这么不足为据,我大远地奔来,连个佛前真面也没见着,便听了这么一套话。这总是我来的冒失了!恕我打搅了,诸位请坐,在下告辞!”言至此,奋然立起身来,同魏天佑抱拳,又一转身环揖,拔步就往外走。
魏天佑看了昭第姑娘一眼,刚要出言拦阻;忽然门开处,闯进来看牧场的武师冯连甲和马师杜兴邦。两人当门一站,大声说道:“袁朋友别走,我们当家的还要请你吃酒哩!”袁承烈侧身止步,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的来意已明,贵场的意思我也晓得了;天色不早,我还要赶路。”冯连甲道:“朋友,你忙什么?我们场主旧有例规,江湖上的好朋友来了,不问知与不知,识与不识,进门必有欢宴,临行必有盘川。你先别忙,你的贵同乡赵师傅这就出来。”
袁承烈挟着一肚皮闷气,本要甩袖子一走;听到设宴赠金的话,晒然一笑,意含不屑。但一听到“赵师傅这就出来”,便立刻止步,脸上堆出冷笑来,道:“好极了,赵师傅出来,跟我对证对证最好。”说着重又坐下,专看他们的举动。
杜兴邦仍立在门旁,冯连甲紧走两步,到二当家魏天佑面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魏天佑点点头,一指内间屋,冯连甲迈步进去。魏天佑站起来道:“袁兄,你倒多疑了。我们因你是老关东了,不过是带口之言,向你打听打听,你怎么误会起来了?不要走,不要走,你请稍候一候。”只留马先生陪着来客,魏天佑竟转身进入内间,昭第姑娘也忙跟进内间,齐向冯连甲问道:“检查的怎么样?”
冯连甲低声报道:“检查姓袁的行囊,只有一把防身的匕首、十几粒小铁球,象大拇指头那么大,也有几件衣服。倒带着很多的银子,足有一百五、六十两。另外一个小锦囊,内有两本书,好象拳谱。还有一对赤金箭环,份量很重。一只扁圆的漆黑‘酒鳖子’,份量更重,似钢非钢,似铜非铜。我看象是银子打造的,外面敷着漆。此外没有扎眼的东西了。”
昭第姑娘道:“这个人身上带着这些值钱的东西,究竟是个干什么的呢?”魏天佑摇手止住低声续问道:“包内有没有信件和地图、人名单子等物?”冯连甲道:“这倒没有。”魏天佑道:“你们可全仔细检查过了?”冯连甲道:“没有一点遗漏。”魏天佑目视昭第姑娘,想了想,又道:“你们把他的行囊,照原样给他打好了。”冯连甲道:“已经打好了,绳子扣、东西堆叠的样子,一切照旧。”魏天佑道:“好。”
冯连甲道:“杜兴邦杜师傅叫我告诉你老,这人实是投效来的,劝你老不要多疑了。”魏天佑笑道:“我自有道理。”遂低嘱数语,冯连甲含笑点头,转身出去。杜兴邦还在门口等着,两人一齐退出,仍藏在柜房两边,听候动静。
魏天佑问昭第姑娘道:“姑娘你看,我刚才硬拍他那一下,怎么样?”昭第姑娘道:“拍的好象太猛了。二叔,这个人依我看来,还是把他留住。这个人一举一动,非常强傲,决不象素常投帮的人。”魏天佑道:“况且求帮的人决不会带那些值钱的东西。此人言谈举动处处,确是可异,等我再诈他一下子。”
当下一同出来,魏天佑换了一副亲亲热热的面孔,向袁承烈说道:“袁兄,你刚才实是多疑。我们韩场主待承投奔他来的朋友,诚如老兄所说,是来者不拒的。他老人家却有个老病根,新近又犯了。在这么荒野的地方,没有好医生,他老人家自己带着个伙计,出去看病去了。缘因有一位朋友晓得医道,就住在八道江;韩场主他老人家连看朋友,带瞧病配药,已经出门三、四天了。有他本人在场,照应远道的朋友,自然周到。他既然不在场内,我们是他手下人,未免礼貌上差点,你老兄不要怪罪。刚才我们不过是闲谈,你老兄千万不要心存芥蒂,更不要往别处想。你老兄放心,既然你远道光临,自然是瞧得起我们韩场主,拿他当个人物;又承你老兄不弃,想给他帮忙,这更是我们引为深幸的事了。凭老兄高才,我们场主回来,一定要借重的;我们在一块凑凑,这更好了。我们场主现时不在,我就替他做东。我说冯伙计,教他们快备饭,要多热点好酒,咱们都喝喝。”外面答应了一声。
袁承烈尚在推辞,却也将话语放和缓了些,说道:“既然场主不在,在下不便给你老添麻烦。这么办吧,我在你老面前暂时告假,趁着天色尚早,我先出去找店。多咱韩场主回来,还求你老替我美言几句;只要场主赏我一个信,我一定再来投谒。”
袁承烈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很失望;他以为传言误人不浅,快马韩手下这些人太难了。他只想告辞出来,仍折回盛京,魏天佑极力挽留,竟留不住。
韩昭第姑娘发话道:“袁客人,我们可不是强留你,这里近处并没有店;你要住店,还得走出三十里地才行哩。你不要客气了,就在这里吃饭;吃完饭住下吧,场子里有的是地方。况且,你跟我们赵师傅不是乡亲么?你大远地投奔他来,你也得见见他,叙叙乡谊才是啊。怎么忙着要走呢?”魏天佑道:“着啊,你老兄更不用走了。我说冯伙计,你们快把赵师傅找来,告诉他说:有位姓袁的乡亲,看望他来了。”外面又答应了一声。
魏天佑复又面对袁承烈道:“赵师傅这就来,你请坐着吧,不要忙着走,走干啥?我也是咱们关里人,多年没有回家了,我还要跟你打听打听咱们家乡里的情形哩。”
袁承烈明白了他们的用意,笑道:“如此说,我一定不走了。你老就教我走,我也不能走,我总得见过了赵师傅。”
说话时,距开饭尚早,却故意提前半个时辰。武师冯连甲装做小伙计的口气,进来说道:“回禀当家的,给袁客人预备的酒饭,已经摆好了。”魏天佑说道:“开在哪里了?”答道:“开在客屋了。”魏天佑立刻拱手相让道:“袁老兄,你先用饭。”袁承烈道:“不必,不必,我还不饿。请你先把赵师傅唤出来,我们认对了,你老再赏饭,我吃着也舒服。”魏天佑哈哈一笑道:“袁老兄,赵师傅已经在客屋候着你呢。”
袁承烈站起身来,也笑道:“好!我就先领您一顿饭,我也试试我的眼力。魏当家的,实不相瞒,我和赵师傅,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贸然一认,我就许认不得他。我记得小辫顶上有一块秃疤,是个特别记号。就怕他也认不得我了,我比他小着七、八岁哩。但是我们究竟是乡亲;他家,我家,见了面,总能说得上来。魏当家的先请,我不认得道。”又回顾马先生、昭第姑娘,虚让一声,道:“还有哪位?请!”
他昂然拔步,走出柜房。不防他走得急些,外面又忘记知会,杜兴邦领着十余个刀弓手,分立在柜房两厢,竟来不及调动,被他全都看见。登时他把海口一撇,浓眉一皱,一对虎目傲然四顾,从鼻孔哼了一声。魏天佑急忙跟出来,举手相让,引路当先。那昭第姑娘素来不赴客宴,这一次父亲不在家,她要根究来人的底细,居然也跟出来了。
客人紧跟在魏天佑前后,昭第姑娘紧跟在客人背后,三人齐赴客屋。冯连甲忙赶上一步,暗暗地卫护着场主的爱女,紧盯着来客的双手。昭第姑娘大大意意,毫不理会,睁俊眼,只仔细打量这虎臂熊腰的健夫,于是同进了客屋。这里说是客屋,实是很宽敞的饭厅,摆着十几张方桌,下首是五桌,已经坐满了人,见生人进来,一齐站起,哗然让座。一个个都是短打扮,穿蓝袄、蓝袴、扎青搭包。
袁承烈走入饭厅,魏天佑和昭第姑娘齐往上让座。袁承烈道:“且慢,待我先见过了敝同乡。赵师傅在哪里?”闪目一寻,这些个人竟没有一个象他老乡赵庭桂的。冷笑一声,回顾魏天佑道:“当家的,这可是笑话,我们敝同乡并不在这里,教我怎么相认啊?”魏天佑故作诧异道:“怎么不在这里?我说赵师傅,你们同乡袁爷找你来了。”第三桌下首座位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应声出位道:“我在这里呢,哪一位同乡找我?”
袁承烈急一回头,定睛一看,纵声大笑道:“这一位也姓赵么?恕我眼拙,却是不认得。当家的,我和这一位素昧生平。我的同乡赵庭桂赵师傅倒也是个四十岁的胖子,可比这位高半头。……我说你老兄怎么称呼?也姓赵么?也是乐亭人么?”
那人站起来道:“您贵姓?我叫赵广全,我是乐陵人。”袁承烈拱手道:“老兄是乐陵人?我一听口音,就知不是敝同乡。”转面说道:“魏当家的,在下别看眼拙,还不会看错人。我和这位是初会。”魏天佑哈哈大笑道:“你们二位不认识?不是同乡么?”他拍着袁承烈的肩头说:“原来你是乐亭人,跟这位不认识。……你们传话的怎么传错了,乐陵乐亭,只差一个字,赵庭桂呢?”这矮胖人答道:“当家的找他么?我叫他去,他估摸在炭窑呢。”
魏天佑摆手道:“吃完饭,再叫他吧。这位袁大哥请入座,咱们先吃饭。”袁承烈笑了笑,脸上摆出了不在意的神气,坐下来,向四面让了让,抄起筷子就吃。敬他酒就喝,他非常直爽。魏天佑在旁陪着,翻来复去问话;昭第姑娘不吃饭,坐在旁座上看着,偶而也插问一、两句。魏天佑心想,“这个人很透亮,与众不同,只是来历太突兀。”暗中打好主意,决计暂不放他走。
几十人在饭厅吃饭,说说笑笑,素常很热闹;此时却鸦雀无声,恍入斋堂。冯连甲、杜兴邦凑着向袁承烈说话,套问事情。袁承烈有问必答,不亢不卑。少时饭罢,重到柜旁,献上茶来;魏天佑坚留袁承烈下榻。袁承烈道:“韩场主既没在家,在下是生人,新来乍到,不好打扰,不便给诸位添麻烦,我告辞了吧。等场主回场,我再来一趟。”
魏天佑摇头道:“袁仁兄错会意了。场主不在家,我们一样可以款留远客。你看……”说时一指外面,外面一色长天,作昏黄色,朔风正紧。魏天佑接着说:“天色实在不早了,你老兄就出去了,也没有歇脚的地方;这里小地方,没有店。敝场有的是客房,你老兄不嫌屈尊,就多住些天吧;敝场主不几天就要回来的。并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关里人,直隶的,山东的都有,很想知道家乡里的事,要跟袁兄谈谈。”冯连甲道:“可不是,我也是咱们关里人,他乡遇故知,咱们得交交。”
袁承烈这个投效壮士,自觉牧场中人款客之意不甚诚恳,坚欲告退。他越要走,魏天佑这些人留得越紧。袁承烈踌躇半晌,微然一笑道:“既然当家的不让我立刻走,我就打扰一两天,也没有什么。在下久慕韩场主的威名,实在很想一见。还有敝同乡赵庭桂赵师傅,我们是老邻舍,我很想跟他谈谈。说着站起来道:“请当家的费心吧。我该宿在哪里,烦哪位领了我去。你老事情忙,我不打扰了。”
魏天佑也站起来道:“好!袁兄远来辛苦,我们可以早些安置安置。喂,你们把客房开了,把袁爷的行李搬了去。被褥不够,把我的被拿一床去。”当下,冯连甲衔命把袁承烈引到新客房,收拾卧处,给沏了一壶茶,坐下来,说了一阵外场话。跟着杜兴邦也寻来,凑合着打听袁承烈的身世。旋又进来几位马师,有唐山的,有滦州的,和袁承烈也叙起乡谊。彼此全是冀北的人,渐渐谈得亲切,由塞外风光、牧野情事,又转到故乡风土上。有一位马师拿来一大包落花生,和些枣子之类零食,几个人且吃且谈,居然一见如故。那冯连甲在牧场也是头目,闲谈了足有一个时辰,便把照应来客之事,转托一位名叫周诚的伙计;他自己抽身出来,径奔柜房。
柜房中韩昭第姑娘还没有走,正与魏天佑说话。冯连甲走进来说道:“我已经套问这个人了。说起关外的马贼,他是真不懂,没有问出什么来。他的住处,我给他安置在新客房,一出一入,就在我们眼前。哪怕他来历不明,也摸不了什么去。他刚才要看看咱们的牧场马圈,我托辞把他谢绝了。我告诉他:‘今天太晚,明天领您看看我们这小场子。’看这人的言谈举动,倒很光明磊落,似乎没有什么鬼祟之处,也许是我们走了眼,自己起疑。”
昭第姑娘沉思道:“就是他来的时候太不巧了。”魏天佑道:“也就是太凑巧了。……是真投效呢,还是奸细呢?大姑娘,据你看呢?”
这句话未落声,那马师杜兴邦闯进来,粗声暴气地向魏天佑道:“二当家的,你这卦没有算准,人家真是投效来的。我跟他谈了好半天,一点可疑也没有。我们把人家搜检了一顿,要教人家知道了,太笑咱们沉不住气呢。我历来最怕这种瞎疑心病。大概没有我的事了吧,我管的那两圈该着放青了,我可走啦。人家不是奸细,咱们倒真当奸细了;再有这种事,二当家的,你另请高明!”说罢一翻身,走出柜房。魏天佑闹了个面红耳赤,气得脑筋绷起,两眼瞪着那杜兴邦的后影。
昭第姑娘忙劝道:“二叔,你别理他,他象疯狗似的,得理不容人。咱们往后不论有什么事,全不找他,别跟他瞎呕气。这种人就是这种脾气;你们又全是老弟兄了,谁还不能多担待谁么?”
魏天佑“咳”的叹息了一声,坐在桌旁,点点头说道:“我还敢当担待二字么?看这情形,若不是当着姑娘面前,我就许被他唾沫啐到脸上。我要象他们几位,抱着不哭的孩子,什么事不多管,不多说,倒乐得大家心静。姑娘你不知道:场主就常说我小心过火,可是我焉敢大意呢!”昭第姑娘道:“别看我父亲那么说,到底我父亲最信服你老呀。”她竭力安慰了一番,才把这件事岔开,彼此又评论一回,看这投效人的神情态度,倒真不象绿林道的人物,不过总是多提防一、二为是。
晚饭后,魏天佑亲自骑着牲口,围着牧场围墙外圈,转了一周。将场外细细察看了一番。然后令守卫弟兄紧闭棚门,全上了锁。又绕着棚墙内圈,巡视了一番,嘱咐各更楼上守夜的弟兄,千万要比平日多卖些力气。场主不在家,更要齐心努力,不教出一点差错,才对得起场主厚待之谊。守卫牧场的弟兄全都慨然答应,决不敢偷懒,忽视守卫的重责,请二当家尽管放心。魏天佑查讫全场,又赶到各马圈上,把守马圈的弟兄也全叫到一处,嘱咐了一番。又遍告场中人,务必要多留神这远来不速之客。场中这班弟兄全是跟随快马韩多年,共过患难的;对于二当家魏天佑,也都听他指挥;这时一一答应,各自整顿精神,各尽其职。由各圈上掌竿的师傅们督率着,分头去巡查守卫。
赶到黄昏后,天气忽然变了,浓云密布,星斗无光,西南风嗖嗖的,刮得草木“唰啦啦”阵阵作响。这里离着老林虽还有几里地,但是一无遮拦的草地,风起后远远听得无边的林木,发出巨声,如同怒涛澎湃,万马奔腾。
昭第姑娘策马回宅,到了自己屋中。歇了不大工夫,猛听外面天气转变,赶紧出来查看。只见天阴如墨,星斗无光,伸手不见掌。再一查风向,便知准有雨来。推测天气的阴晴风雨,凡是久居边塞的牧人,或者浮家泛宅的舟子,全有这种本领。昭第姑娘慌忙转回屋中,抄起一身雨衣,点起一盏孔明灯,唤起家中人,抢着收拾庭院,遮当仓库。忽然想起牧场,狂风骤雨的时候,那马骤闻惊雷,最易炸群;父亲不在家,自己应该操心。忙请姨奶奶看家,要亲赴牧场,指挥一切。姨奶奶极力拦他:“有魏二爷,何必姑娘去?”昭第道:“姨妈,你不用管。……今天来了个生人,我怕出错!”竟率领伙计,提火枪,跨马赶奔牧场。牧场此时,早由魏天佑率众纷纷出来,防雨防变。
快马韩的牧场距家不远,却须通过旷野,昭第姑娘策马奔来,时候并不算晚,却很黑;天上电火一条条闪光,霹雷一个跟一个,风吼草动,声势惊人。场中人万想不到昭第姑娘这么勇敢,一个弱女竟敢在这么山雨欲来之时,天昏地暗之际,摸着黑,来敲牧场的门。守门的伙计听出声音来,忙讨钥匙开棚,把昭第姑娘放入。人们不禁佩服道:“姑娘好大胆!漆黑的天,你也不怕狼?”
风越刮越大,昭第姑娘哪里听得见伙计的话,一直扑奔马圈。魏天佑恰率一班掌竿的师傅出来,在望台前相遇。昭第姑娘下马相见,把魏天佑吓了一跳,道:“怎么了?家里有事么?”昭第摇头笑道:“家里没事,是我不放心牧场。”魏天佑不禁动容道:“好姑娘,你真行,果然父是英雄儿好汉,可是你二叔不是白吃饭的呀。”昭第忙笑道:“二叔,你可没挑眼,牧场交给您,我父亲都放心,我还不放心么?我是惦记着这小子:……”翘着手指一指那新客房。魏天佑道:“不碍事,有人监视着呢。咱们先忙着防雨吧。”昭第姑娘道:“这天气变得太快,大概这场雨下起来,就小不了吧?”魏天佑道:“今晚这场雨下起来,决小不了,并且还快。你嗅着这股子雨水气了么?姑娘,你回柜房吧,我们到圈上,招呼伙计们收拾。”说罢,一班人匆匆向后面走去。
昭第姑娘提着灯,反奔了前面,亲自到柜房看了看。伙计们早把雨帘放下来,把绳子结好,提防风大时,雨帘被风掀走。这里并有四、五个得力弟兄,守护柜房。昭第姑娘重奔棚门一带查看,用灯照看壕沟,并无壅塞之处,这才放心。又嘱咐值班守夜的伙计,严防雨至马惊;把雨具兵器预备在手下,省得雨来了,临时慌张,抓什么不是什么。正在吩咐的当儿,一阵风过处,卷起地上的浮沙,触物有声。跟着雨点落下来,啪啪的打到草木沙地上,顿成繁响。天上电光如蛇,一道道青光映得人脸青白。昭第姑娘赶紧把雨衣披好,往回紧走,任凭脚下怎么快,经不得雨来很疾,猛然一个霹雳,大雨倾盆而至。虽有雨衣雨帽遮体,可是雨势太猛太大,跑到柜房,身上全湿了;尤其是脚下,出来慌促,没穿雨鞋,刹那间雨水深没胫骨。
昭第姑娘跑进屋中,把手中孔明灯往桌上一放,取毛巾抹去脸上的雨水,把雨帽摘下来,顺着衣帽往下流水。伙计过来,赶紧把雨帽接了过来。柜房中只有司帐马先生,跟四个兄弟。马先生站起来,向昭第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大雨还到外边去?快请回去歇歇吧。风势雨势再大,有我们大家在这里了,姑娘请放心吧。”这时外面风声“砰腾”,屋中说话全听不清楚,得提高嗓音,才能辨得出来。
昭第姑娘因已夜深,自己在这里很是不便,遂告辞出来,命伙计挑灯打伞,来到她父亲快马韩住的那间屋内,这间屋正和二当家魏天佑连间。过了一会,魏天佑浑身雨点,打伞进来道:“马真险些炸了群!看雨势,一时不能放晴,我只惦记着山洪。西牧场地势高,场子小,倒没有妨碍,就是这里吃紧。”又道:“姑娘不在家里,跑到这里来,怎么办?若不然,我送你回家吧。家里防雨的设备很好。”
昭第道:“不不,二叔只管忙你的去。你老人家不用管我,我不是给您添烦来的,是给你老帮忙来的。”魏天佑见昭第一定不走,也知此时天黑,冒雨难归,便不再催,却又说:“姑娘,你就在你父亲这屋里歇着吧。我教陈老头在外间给你值夜。”
昭第摇头娇笑道:“二叔只管马吧,不用管人了。我困了,就在这床上一倒,不碍的。”魏天佑道:“那么你歇着吧,我打算带几个人,到西牧场看看。”……说着起身出来。
外面风狂雨骤,骇目惊心。昭第姑娘生长辽东,恶天气倒是常见。只是象今夜这样声势的风雨,究竟少有。生恐勾起山水,那一来,只怕牧场就要付与狂流。昭第坐在板床上,惴惴不敢入睡。直耗到约摸三更左右,雨势才稍煞,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去。
又过了一会,淅淅沥沥的下起细雨来。昭第姑娘仍旧披上雨衣,带上雨帽,换蹬油鞋,提着灯到外面巡看。一出屋,突觉凉风拂面,细雨如丝。场地上的积水未消,低洼处约有尺许深。全场挂起许多盏风雨灯,可也被风刮雨打,灭了好些盏。趁着雨势稍戢,场中弟兄纷纷披着雨衣,分头持灯奔向马圈查看,有那遮不严,漏进水去的地方,大家忙着收拾,遮挡好了,怕是再下起来。马师们也全出来。督率着伙计们,分头的查看全场。直到把各处全查看完了,细雨霏霏依然没住,可是场中积水逐渐消下去了,平沙场地上冲出许多小沟来,直似小河。这种暴雨别看来的疾,积的水多,可是雨水退的也快。
场中马师们仰看天空,鼻嗅雨气,觉得雨势收转,不致再有大雨,人人把心放下。本来近山的地方,就怕山洪降下来,那就立刻酿成巨灾。昭第姑娘在马圈上遇见了二当家魏天佑,心中非常欣幸;向魏天佑道:“二叔,你看这场暴雨,真把我吓着了。不到雨季,又没有堤防,真要是勾起山洪来,岂不把人毁死?我长了这么大,真还没经过这么暴的雨。”
魏天佑道:“莫说姑娘你骇怕,我也十分担心。象这么暴的雨,要再下几个时辰,就险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了,虽然还没有跟着放晴,总不至于再出什么差错了。姑娘,你也歇息去吧,这里不用你牵挂了。”
昭第姑娘答应着,回转父室,掩上屋门,把身上沾了雨的衣履,能脱换的,全脱下来。造次之间,本没有替换的衣袜,她就把父亲存在这里的小衣服包儿打开,挑了一件小衫穿上。把自己的长袍、小衫、袜子、湿透了的雨衣,全晾在椅背上。昭第姑娘是在关外生长起来的,没有缠过脚,此时就光着一双白足,拖着父亲的鞋,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姑娘好洁,一点也不将就;末后把外面的裤儿也脱下来,晾在床头上,然后就穿着红粉衫裤和父亲的白小衫,赤脚上床,扯过被单,往身上一搭,就枕安歇了。屋中的灯并不熄灭,墙上挂的兵刃也摘下来,压在枕下。
方才朦朦胧胧睡去,蓦地被一种巨响惊醒。昭第姑娘翻身坐起,迷迷糊糊叩额一想,刚才那声音好似雷音,又似胡哨。再侧身倾听,又没有动静了。自己正在迟疑不决的当儿,突听得住房两边,连响了两声胡哨,跟着东南北三面全接了声。吱……吱……吱……尖锐的声音。在夜间听得格外刺耳。这分明是牧场中的伙计们发的信号。这种撮唇音哨,场中弟兄人人皆会,用以示警。
昭第姑娘耳熟能详,此刻一听到这种连发的警号,不禁大惊,料到场中定有事故发生,急忙跳下床来,把床头椅背上晾着的衣服摸一摸,半干微潮,匆遽间只索性不管了,抓过来,就往身上穿。赶紧结束好,浑身短小打扮,蹬鹿皮“鹿唐玛”,左手把枕下那一柄七宝穿云剑抽出,开门奔到隔室一看,魏二叔不在,堂屋值夜的陈老头也出去了,堂屋内大开着。昭第姑娘心中明白,必定出了事,忙仗剑跑出屋外,立在牧场心。
快马韩的住宅是在场中单间木石圈起一道小院落,为是居中可瞭见一切。昭第姑娘一到院中,耳中听得西北一带,一片哗噪声音,比屋中听得真切,并夹杂着一片马蹄奔腾之声。昭第姑娘不敢迟延,急践雨路,扑奔西北。黑影中后面蹄声忽起,昭第姑娘赶紧往旁一停身,跟着一道昏黄的光焰扫过来,往昭第姑娘身上一幌,灯光顿敛:随听蹄声错杂中,有人喝问:“喂,道旁站的可是昭第姑娘么?”昭第姑娘一听,大概是掌竿的刘义,忙答道:“刘师傅么,是我,场中出了什么事?”
掌竿的刘义忙说:“别提了,马圈中走了七匹好马,连场主亲自选的那三匹好骏马也在数。冯连甲冯师傅正在验看,派我们查看从那儿挑的道。我们业已验明贼人是从西面偏北进来的,出水可是从正南挑了一段棚栏。验看他们做活的情形,大概全是个中老手,手底下很利落,跟明摘明拿差不多。姑娘,细情还得问冯师傅,我得赶紧报告二当家的去。”
昭第姑娘诧异道:“真又丢马了?二当家呢,可是上西牧场了么?”刘义道:“可不是,还是冒雨走的呢。”这时候雨还是时停时下,却小多了。昭第姑娘一挥手道:“你去吧!催魏二叔赶快回来。”掌竿的刘义答应着,脚踵一磕马腹,如飞奔去。昭第姑娘暗暗气恼;这几年父亲把万儿闯出来,一向风平浪静,万不料一出差错,接二连三。莫非暗中有人作弄,不教我父女再在关东三省立足么!咳,事出偶然就罢了,真要是有人算计我父女,我们宁可把这事业全抛了,也得较量较量。
昭第姑娘心中盘算着,遥望西北,一片火光。忙寻了过去,眨眼间到了马圈前;一班马师们,打着二十多只灯笼,正在马圈四周,察看地上的蹄迹,七言八语的议论。昭第姑娘来到近前,马师傅冯连甲也随着火把,往圈外走去,昭第姑娘急忙招呼着:“冯师傅,您请回来,我有事跟您商量。”冯连甲听出昭第姑娘的声音,转身来,立刻脸夹耳根红起,不禁叹了一声道:“姑娘你来了。完了,我冯连甲算栽到家了。我有什么脸面见你父亲!”昭第姑娘忙用话劝慰道:“冯师傅不要介意,也许是雨天,马炸了群。等到天亮,咱们派人出去找找。”冯连甲一挥手道:“姑娘,现在不是那个事,马圈内外盗迹显然,决不是炸群。我们不捞着失去的马,我们拿什么脸去见场主啊!”
杜兴邦拍着头发狠道:“也对不起二当家的呀!人家临上西牧场的时候,就把这里的事托付给咱们俩。不到两个更次,就出了这错!”两人引咎自责,十分着急。韩昭第姑娘忙安慰二人道:“咱们先验验马圈,二位先不用着急,这回出了错,也是我的责成哩,我不是替我爹爹正驻场么。”
大家匆匆地借灯火内外查看;偏是不作美的风雨,不时将灯火吹灭。大家踏行雨路,验视失马的踪迹。几位有经验的马师不住的吆喝:“你们大家小心,不要踏乱了脚印,赶明天天亮,更不好查看了。”一人道:“这就天亮了,还是等一会验。”杜兴邦发急道:“不成,这时赶紧勘查,回头再来一阵暴雨,任什么形迹都冲没有了。”马师赵金禄道:“这话很对,我们得赶紧查看,大家脚下多留神吧。”长竿挑灯,紧贴着地皮照看,里里外外又搜了一遍。
忽听一片蹄声,双骑破暗驰来,正是掌竿马师刘义,把二当家魏天佑寻来了。
魏天佑浑身是汗,下了马,便叫:“冯师傅呢?”冯连甲满面通红,走了上来,正要报告,魏天佑摇手道:“不必说了。不是丢了七匹马吗?快领我到失马的马圈看看去。”大家重奔马圈。这失马的圈栅已被贼人拔下两处;偷得了马,又给活按上。牧场西北围墙的木棚,有一处也被拔下两根木柱,一处拔下三根。盗马的人实是高手,地上蹄迹错乱,看不出趋向来,栅墙外面,贼人未留一点痕迹。
魏天佑勘罢,仰面浩叹道:“真是有人跟我做对!”昭第姑娘忙道:“二叔别这么说。这是跟我们父女做对!这明明和烟筒山是一档子事,有您什么事?”魏天佑看了昭第一眼道:“咳!你爹爹没在家,把整个场子交给了我,这才几天,就出错了!而且上半夜我们还都出来防雨,大忙了一阵,下半夜竟被贼人乘虚而入,这简直给我一个大难堪!……”说完,就从破栅口走出来,往外面踏看。
此时实已到黎明时分,只是阴雨天,夜幕犹浓。遥望西北,黑忽忽一片旷野,夹着林莽,任什么看不见,四外连点火号也没有。待侧耳倾听,也听不出什么,只有阵阵野风呼呼啸响,和细微的雨声罢了,猜想盗马贼早已远飏无踪。昭第姑娘凝眸望了一会,道:“怎么样,二叔?”魏天佑不答,面对东南,愣了半晌,一跺脚道:“走!我猜贼人必是奔这面走的。”说时一指前面,道:“这场雨固然害得我们失盗,可是靠这场雨,路上准能留出蹄迹来;我们赶快追,也许追得着……我们分两路搜寻,赶上他们,把马夺回来。若是夺不回来,我魏天佑就没脸在这场子里混了!”
昭第姑娘忙道:“这个,丢了马总得找。不过二叔何必这样挂火?这盗马贼也许是近处吃‘风子钱’的,二叔可知道他们谁跟咱们闹过气的?”
魏天佑道:“姑娘,事势紧急,你先不要问了,你只紧守底营。我这就追下去。明天能够回来,咱们还可再聚。要是回不来,好姑娘,你告诉你父亲,就提我魏天佑要把这条命报答知己了。”说完这几句话,向伙计们一点手,要过一盏孔明灯,拔步径奔柜房。急急安排一切,便传齐一班马师和掌竿的,抱拳发话道:“众位师傅,我如今要连夜出去寻马。唔,是的,紧一步是一步的便宜。诸位有愿意跟我走的,就请预备家伙,一齐上马,咱们分两路往下淌。我看贼人得手后,不是奔西北,就是奔东南。西北是李家店、营城子、下九台有一拨吃‘风子钱’的,新在那里安窑立柜。不过还没有听谁在近处拾过买卖。可是咱们这回事很象,他们从西北角入栅,正和他们的老窑方向相对。刚才刘义刘师傅也这么猜测,怕是下九台来人掏的。可是我又看挑开的道,往东南去还有蹄迹,那就是奔老林、霜头寨、黑石岩、宁古塔的去路。这条线上也有两处老窑,一处是赤石岭,一处是商家堡,这两处也有马贼,也是最有嫌疑。我们必须分往这两条路上,溜一下子看看。我们先奔东南,再转西北;哪位跟我走。请随我来。”魏天佑这么交派完了,就要收拾兵刃,往场外走。
昭第姑娘喊道:“二叔,你就要走,也得留人看家,还有白天来的那个小子,怎么样呢?”
魏天佑矍然道:“可是的,这也是块病!这小子不知醒了没有?冯师傅,你过去假装没事人,去看一看他,探探他的口气,验验他的鞋底,有泥水没有。此时他若是醒着,……”司帐马先生道:“那一定有毛病。”魏天佑道:“不然,这大雷雨,他若是真是投效的人,就该惊醒,他若是奸细,他一定蒙头装睡。冯师傅,你务必偷偷看看他的鞋。”
冯连甲依言,奔往北客屋。魏天佑却不闲着,忙着分派留守的人和寻马的人。他还是不放心牧场,派的留守人多,出寻人少。大家就说:“二当家的出去寻马,要多带人才好。不管怎样,您当天总得赶紧回来;或者有了眉目,先打发一个回来送信。”魏天佑哼了一声,忽然那从外面进来的冯连甲大声嚷着道:“二当家不好,那小子没影了!”
众人一齐吃惊。魏天佑拿眼盯着冯连甲,冯连甲盯着杜兴邦。杜兴邦蓦地红了脸,跳起来骂道:“这小子敢情真是奸细,可把杜大爷冤苦了!”翻身就往外跑。
昭第姑娘这些人也都忍不住了,更无暇细问,打起灯笼,齐往北客屋寻视。
那投效的壮士袁承烈,不但人已失踪,连小包袱也已不见了。屋地上泥迹脚印,历历分明。此人必曾冒雨出去过,然后回来,带包逃走了。魏天佑骂道:“我说怎样?这东西一定是盗马贼派来卧底的奸细。杜师傅白天还说我多疑,究竟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咱们找他去吧!”杜兴邦抓耳搔腮,愧忿难当,立刻自告奋勇,要随魏天佑出发;他抽出一把刀,比比划划,恨不得见了奸细给他一下。
魏天佑把场中事重托了司帐马先生和昭第姑娘。他自己刻不容缓,率领十几位马师,出离牧场。牧场中混进奸细,以致失马,固然很可耻;可是反面一想,寻人认贼,又似添了一层把握。魏天佑打定了主意,要遍访各马贼的老巢,指名问人讨赃。当下放开马,带着猎狗,如飞地寻下去了;沿路的蹄迹和马粪做了追踪的线索。

第二十章 韩昭第凌晨缉盗
过了一会儿,雨未放晴,天已大亮。昭第姑娘知道魏天佑此次非常震怒。场主把全场的事业、财产,一手交给他照管,不想竟在他手中闹出事来。偏巧又是在烟筒山三当家吴泰来失事之后,这不啻凑对儿给场主添烦;因此魏天佑越琢磨越心窄,自觉无面目再见场主。听他的口气,此去不访着贼踪,再不肯回来。昭第姑娘容他走后,和司帐议论此事;司帐说:“魏二爷要拜山寻赃,恐怕弄出差错来。”昭第听了,不禁着急,魏天佑不止于是父亲的患难至交,并且是条得力的膀臂,决不能教他有了失闪,这可怎好?
昭第姑娘一只脚踏着凳子,手拄帐桌,默想了一回:“魏二叔率众出去,踏迹寻马,自是无妨;若真如司帐所说,他要拜山讨赃,那可就不好了。魏二叔和近处马贼素少拉拢,人又性急口直,弄不好,倒许给父亲惹出事来。”
昭第一拍桌子,站起身说:“这个,我得追他去!……我们想个什么法子……。”
话没说完,吓得司帐马先生连忙劝阻道:“姑娘,姑娘,这可使不得!怨我多嘴,我不过这么猜想;魏二爷是老关东了,也不会激出错来。您是场主的千金,您可不要出去。您要出去,咱们这里成了空诚计了,一个主事人也没有了。贼再来捣乱,那可怎么得了?姑娘,您趁早别去,千万千万去不得!”连说了好几句去不得。
昭第姑娘微笑道:“我想去,也得敢去呀?”
又谈了一会,昭第姑娘打个呵欠,说道:“闹了一夜,好困!雨住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这场子里,马先生多偏劳,日里夜里应着点。陈伙计给我备马,我要回家去了。”且说且起身,出离柜房,趁雨住天明,复到马圈上,重勘一过。已拔的棚木,早经重按牢固。
有几位马师正在那里讲究;见昭第姑娘走近,一齐招呼。昭第姑娘笑说:“我们真是贼走关门了。”便凑到失盗的马圈旁,加细复验。当下看出贼人下手,非常巧捷;并有驯马的高手在内,所以那样的生马,竟老老实实容他牵走。
这丢去的七匹马中有三骑是快马韩亲自选出来的骏马。据说这三匹马全是难得的良骥,虽不是千里驹,全有六、七百里的脚力;要是驯出来,全能价值千金。这三匹个个不在场主那匹银鬓雪尾马之下。不过凡是良马,天生的力猛性烈,不容易受羁勒,比较平常的马调着费事,还得有真经验,有真本领的马师,亲下功夫,排、压、控、纵,须懂得马的脾性,才能着手。若是驯调不得法,反容易把这种良马糟踏了。快马韩在这拨马群里,得了这三匹良驹,非常高兴,每天亲自调练。在十分忙时,只教老马师刘义帮着自己,概不准别人妄动。
这三匹良马,内中单有一匹火烟驹,浑身毛皮如同赤炭,夹杂着一片片的黑毛,正象烟火燃烧似的。这一匹尤其性烈力大,不受羁勒;在马群里没挑出来时,已伤了两、三个伙计。每回都由快马韩亲自动手,才能给它挂上笼头。直下了七、八天的工夫,还是不时的犯性;并且爱咬群;在大圈里,也是单立糟口,不跟别的马挨近。不料这三匹烈马竟被盗马贼一举盗走,这等身手怎不惊人?
昭第姑娘验看大圈里所失的四匹,还不怎样惊异;贼人只是用极好的刍豆,诱得牲口贪食,便把它一匹一匹牵引出圈。只那三匹烈马,决不是刍豆能诱得住的;可是小圈里的蹄迹并没有凌乱挣跳的形迹,猎狗也没有闹,这就可怪了!只不明白贼人用什么法子,犹能仓卒间驾驭得了这种烈马?并且三匹马便被盗马人的威力镇住,凭这种马,就是不咆哮,也得嘶鸣一两声,在马圈邻近的守夜伙计也可以听见,怎会一点声息没有?或者是马走蹄声虽有,却被雨声遮过,这是天与其便,由不得人了。
昭第姑娘验看完马圈,复到牧场外围看了一遭,看罢又是惊异,又是愤怒。嘱咐一班掌竿师傅,多加小心照管马圈,自己折奔马圈后的排房。
牧场里伙计们住宿的房子,跟场主住宅的夸房瓦舍截然不同,这只是板筑的窝铺罢了。全用木板搭盖,方丈小屋,高一丈二,每间只容两个至四个人住宿。通体是木料,只有顶上盖木板,外加一层茅草、为是搪雨雪渗漏。每一排八间,却占十五间的地址,第一间跟第二间隔开一间木屋的地方,为是防备火灾发生。假如第四间木屋着火,第三间、第五间不致被延烧。这些木屋拆卸时极易,再移挪到别处,依然能用。这因为畜牧的事业本是游牧性质,水草一断,这个地方便不能再住,立刻得迁移到水草丰肥的地方去。天时地利,变化无常,本是水草丰足之区,经过数年,或许水源干涸,土脉起硝,或野烧太广,也不得不迁。如到极边远的地方,连木屋全不用,一律用帐篷,全为迁移便利罢了。可是象快马韩所设的牧场,地在龙岗山麓,襟山带水,实是大好牧场,不会有变化的,不过不能不提防。
这木屋每五排,四十间是一部,在第五排排房后是一座庞大的饭厅。饭厅倒是按土著民房建筑,是圆形苇把泥坯墙。光圆茅草的顶子,里面轩敞异常,足容百余人吃饭。后圈也是照样搭着木板排房。另有客屋,其实也是板屋,无非稍为高大罢了。
昭第姑娘径奔前面排房第二排查看;这里的弟兄已全数出动散布开,每排只留一人看守。昭第姑娘查问白天那个自称姓袁的奸细,现已逃跑,昨夜他有什么口风没有?
那留守第二排房的弟兄忙将周诚找来,周诚本奉命暗中监视袁承烈,不幸昨夜风起防雨时,他也抢出来帮忙;一时大意,竟令袁某逃走。此刻站在昭第面前很觉抱愧。昭第姑娘抱怨他几句话,跟着就问他昨夜监视盘诘的情形。
据周诚说:此人口风很紧,一点什么也套问不出来。我们故意的拿江湖道上的话引他。听他口气,不过一知半解,好象实非此道中人。至于他是不是故意装做那样,就不得而知了。
“当时我们又跟他谈起走关东,练武功,打把式卖艺,到处吃香,受好朋友另眼看待;别管会的多会的少,总要手底下明白两下子,才能在关东三省吃得开。这个姓袁的听这个话时十分叹息,据他说:关东三省是好汉出头、英雄用武的地方,可也全靠老江湖,眼睛亮,有人缘才行。若没有真才实学,眼里又不认得人,好汉子一样吃亏上当,跌倒爬不起来。手底下有根,满不如心眼里有数;江湖饭还得让江湖人吃,言下颇有吃尽亏、上过当的意思。”
昭第姑娘听了,眉头紧皱,向看守排房弟兄和周诚等一挥手道:“好吧,你们小心守护。如若那姓袁的万一装没事人,溜回来,你们就把他看住了,别教他走了。他如敢支吾,你们就赶紧鸣警,召集留守的老师们,把他先拾缀了,等我来场发落;现在我要回家了。”弟兄们连声答应着。
昭第姑娘又亲自把排房里查看了一遍,认定这新来投效的人,是盗马贼的内应。自己赶紧上马,折奔本宅,向姨奶奶屋里打了个晃,忙返自己屋中。匆匆换了一双鹿皮包尖靴,背铁胎弓,跨弹囊,佩双股剑,提一根花枪,收拾出来,对姨奶奶说:“牧场闹贼,我要代父守场。”
快马韩的侍妾固是长亲,却非嫡室,素日怕着小姐的。她看出昭第姑娘面容紧张,全副武装,要问不敢,装不知又不能,刚叫了声:“姑娘,你昨儿晚上……”
昭第姑娘回眸一笑道:“姨妈,我不会偷跑:就是昨晚下雨,才闹的贼。二当家追贼去了,我得替他守场子。”边说边走,已经上马了;陈伙计策马跟随在后。
昭第姑娘重返牧场,进了柜房,对司帐马先生说:“我要带几个人,出去勘道。”
马先生说:“这个……”昭第把眼一瞪道:“丢了马,不找行么?”又放缓声音道:“马先生,你多偏劳,好好看着咱们的牧场。二当家往东南去了,我只打算往西北验验蹄迹;不到午饭,我准回来。”马先生搔着头皮道:“姑娘午饭在哪里吃呢?”昭第道:“我叫他们带着干粮水壶,不过是个预备,我也许午饭前赶回来呢。”
马先生和一班马师都劝不住,只得嘱咐道:“姑娘多加小心,多带几个人去,能够不再出事故才好。”
昭第笑道:“我也是关外土生土长,这种生活过惯了,有什么可怕?何况又不是临敌上阵。并且我这匹玉雪驹,只有场主的银鬃雪尾驹追得上,可也就是短趟子;要是跑长趟,哪匹马也比不了。万一路上遇警,我纵马一跑,立刻化险为夷了。我这回只要勘出形迹,一定先翻回来,和诸位从长计议,断不教老师傅们悬念。诸位只把场子看好,不再在白天出错,就很好了。”
司帐马先生和留守的马师们,被昭第姑娘这一番话,说得稍稍放心。昭第姑娘更不迟延,忙选了三位武师、一位马师,伴她出寻。选人时她用了一番心思,单选那气豪胆大的莽壮少年,免得他们畏慑不前。遂将玉雪驹牵来,接过缰绳,左脚微点镫眼,腾身翻上鞍去。那根花枪就顺在腿下。又一抖缰绳,这匹骏马一声长嘶,四蹄放开,冲出场去。随行武师也忙上马,跟了出来,却忘了携带猎狗。
出离牧场,略勘近处,有许多蹄迹,越过一片草原,折向东南。众人都说:“这是魏二当家率众慑贼的遗迹。”
昭第姑娘志在寻人,尤要于追马,便说:“我们先勘东南。”
众武师听了,一齐加鞭策马,往东南荒径上走去。两边半人高的荒草,被野风振撼,沙沙作响,夹着老林发出来的涛声,倍增荒凉之感。举目一看,天高地旷,把人越显得格外渺小。在这一望无垠的野地上,只有这几骑骏马奔驰;昭第姑娘虽说胆大,但也觉得气虚。走了一程,遇到有积水的地方,恐怕陷入泥泽,就得觅着较矮的草径绕过去。草中的爬虫狐兔之类,猛被铁蹄惊起,吱吱发着怪声逃窜。人们听了,未免有些心悸;走久了,也就不理会了。遇到有岔路的地方,就驻马审视地上是否有蹄迹。
昭第姑娘一气儿淌出四十余里,面前忽逢歧路。有三股岔道,都没有蹄痕,更没有一点马粪遗溲。魏天佑带着不少人,总该沿路留有蹄迹,怎的会一个追不上,连蹄迹也没有了?莫非他们是踏荒走的?
韩昭第心中怀疑,下马细勘。勘完,揣度情形,择一条道,又走出十数里,估计着已到黑石岩不远,离宁安只有一短站。蓦地想起魏天佑临离牧场,曾说这一带有绿林的垛子窑,自己太疏忽,怎的当时竟没留神;离牧场时也没有向留守的马师们细问。在平日闲暇时,郊原控辔,虽见过两处小村落,但是绝不象绿林人出没之区。迟疑了半晌,问随行武师,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只知近处有绿林,不知巢穴确在何处。昭第姑娘想了想,决计蹚到宁安城;实在追不上,只好翻回牧场,再作计较。
昭第姑娘拿定了主意,立刻重往前蹚。这一带已近老林,无边林木涛声更大了,风过处,猛如牛吼。昭第姑娘试汗扬鞭,骏马如飞地又往东奔出十几里的光景,前面又有一条道,分成两股岔路,不知道该奔哪里去。遂勒住了牲口,往南北望了望,什么也看不出来。
昭第姑娘遂从马上下来,走上一道高坡,凭高眺望。北面那股岔道,荒草甚深;南面那股岔道,不远便有一片积潦,哪还看得出有人迹蹄迹。昭第本着先难后易的道理,立刻直趋南道。从草地里,越过这段积潦去,走出十几丈外,地上见了没有积水的地皮。遂低头仔细查看,发见地上确有蹄迹。往前又查看了十几步,不禁大为失望,敢情只是一匹马的蹄迹。忖度着魏天佑决不会一个人瞠下来;还有随行的那班人,断不会不紧跟着魏天佑的后踪缀下来。这一定不是牧场的人了,当然也不是单行的贼踪。昭第姑娘十分怅惘的折回来,复向北道寻去。
不意这一带地势凹凸不平,往北去的路口,又有荒草掩遮。直走出一里地,面前忽现泥泽,水面更大、积水更深,地下不能往前再走。照第姑娘遂上了马,招呼随行武师,教牲口蹚着泥水往前探。直蹚了半里地,才见着平燥之地。昭第姑娘下得马来,抽枪拨草,逐步往地上寻看。忽发见几个蹄印,再搜下去,立刻惊喜十分。只见地上蹄迹散乱,留有马粪,分明象是马群经过的情形;并且雨后泥湿,尤易辨认。
昭第姑娘寻得了马群趋向,心里略微安慰。可是又想到这条路十分生疏,自己从前并没走过,也不知这条道究竟通到哪里。虽查出蹄迹,准是不是,还不敢定。万一是别的马拨子,那可糟了!昭第姑娘这一转念,愈觉前路茫茫。她带来的壮士却很欢喜,不住说:“这里还有蹄印!那里还有蹄印!”以为很有把握了。
昭第姑娘默然不语,拄枪四望,暗打注意。无意中,忽一眼瞥见通左十数丈外,荆棘上挂着白素素的一团东西,远望辨不出是什么,可是格外刺目。昭第姑娘遂提枪拨草,一步步蹚到近前,往荆棘上一看:原来是一块长大的布巾,正象自己牧场中人所用的。这种布手巾二尺长、一尺宽,两头全有蓝色横条子;这是快马韩在宽城子布机房定织来的,凡是牧场里的兄弟,每人全发给一条;工忙用他拭汗,不用时往脖颈上系,用作本场人的标记;虽在昏夜,也可以一望而知是否自己人。
昭第姑娘手持这条布巾,不禁精神一振。心想:这定是场中弟兄由此经过时,遗落下的。这一来,足可以证明魏二叔确是从这里蹚下去的;这倒免得教我大海捞针、望风扑影了。赶紧告诉三个武师、一个马师;大家齐喜,遂飞身上马,一抖缰绳,很踊跃地蹚了下去。
这条道盘旋曲折,忽左忽右;昭第姑娘走着,微微动疑。天然的草径,绝不会这么曲折,看着颇象用人工开出来的,幸而走了一程还没有什么岔路。约摸又走出有五、六里地,仍不见魏天佑等人的踪迹。那个马师说道:“怎么蹄印马粪又没有了呢?”一个武师答道:“你得下马细看。”
大家正在议论,昭第姑娘猛抬头,望见前面林丛,忽有两三只飞鹰,盘空打旋,忽上忽下。趁着这荒天旷野,振振风鸣,另展开一种图画;昭第一心勘迹,也无心领略。一个武师在后面望见,出声嚷道:“姑娘你看,那边林子后头,一定有什么……”
一言甫了,忽听林后“扑”的一声,惊破长空,紧跟着又篷篷连响两下。顿有一只鹰双翅一旋,一翻一复落下来。其余两只鹰突然疾如骇电,穿云直上,飞开了。一个马师叫道:“咦!莫非是蒙古猎户么?我们可是白蹚了。”
一个武师道:“绕过去一看,便知道了。”
哪知:他们五匹马刚刚放开铁蹄,远远地便听见林边道旁,草丛之中,“吱”的响起一声胡哨。昭第姑娘这时恰在第二骑,不由诧然一惊;急一勒马缰,把牲口放慢了。头一骑那个武师也就勒住了坐骥,一齐张望。突见五、六十丈外荆丛棘中,嗖嗖窜出两个短衣壮汉,当途而立,高声喝道:“来人少往前闯!是朋友,早报万儿,免得误事。”
昭第姑娘一听,附近真有绿林道的垛子窑。昭第姑娘懂得规矩,忙翻身下马,侧身站住,刚要举手发言;那第一骑武师早已抱拳高声答道:“在下是快马韩牧场差派来的,有紧急事,要在贵窑的线上借道。当家的请念江湖义气,借道放行;改日快马韩定然亲身拜山道谢。”随行的众人全都下了马,站在路边。
那两个绿林道彼此私语了一阵,才由内中一人答道:“原来是韩当家的牧场来的,我们久候了。但不知这个女子是谁?也是你们场里的么?”武师答道:“那是我们姑娘。”
二贼相顾,私语道:“谁的姑娘?”一贼又大声道:“你们诸位大约是找人来的吧?先下来的那些位,全在敝窑歇马;你要见他们,请上马吧。喂,这条线上,你们走过没有?”
昭第姑娘此时不便抗言,知道一近他们垛子窑,定有埋伏;不如说实话,免得上当?连忙抢答道:“二位辛苦了。在下头一次到这线上,请分神指示路径吧。”
那人答道:“我们奉命守土,不便擅离。从这儿到我们垛子窑,还有五里地,共有三道卡子,从这里往北,走出八里多地,见着树林,早早打招呼。那里自有人指点道路,躲避埋伏。过了那片树林,奔西南走,又是三里多地的苇塘泥潭。把泥潭走尽了,就可以望见堡墙了,那里设有两道卡子。再走一段路,只要看见堡墙前的马棚,你只管把牲口交给他们,自有人领你进堡。听明白了没有?别乱走,别处的埋伏很多,告诉你也没用。请吧!”两对贼眼不住地打量昭第姑娘。在他们心中,有许多奇怪猜想。昭第姑娘已跟匪人答了话,不论前途怎样,也只得闯一下子看。说了声:“有劳指教!”腾身跃上马鞍,一抖缰绳,冲了过去。随行的武师自恃场主与这边绿林有交情,竟不阻拦,反而紧跟上来;连魏天佑的情形也没打听,打听也怕二贼不说。那两个贼登时往旁一闪,让开了路。昭第姑娘马走如飞,率众闯出不远,隐隐听得那两贼一阵狂笑的声音;昭第姑娘看时,已竟隐入草莽中,又看不见了。
昭第姑娘一边走着,一边盘算,就算魏天佑确已率众奔到这里,但是这里匪巢是什么情形,自己懵然不知;硬往前进,实在危险得很,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直闯。这时马走的不敢太快了,慢慢地往前蹚。不大的工夫,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丛林;昭第姑娘知道第二道卡子到了。离着很远,把牲口一勒,按规矩一打招呼;果然有人暗中出来答话,盘诘一过,指点了道路。
昭第姑娘过了第二道卡子,顺着草塘泥潭往西南走。这一带形势非常荒凉险恶。右边是苇塘泥潭,左边林深菁密。所幸雨早住了,并且这一带土地是沙粒地,雨后水都泻入泥潭,路上倒十分好走,尘土不扬。昭第姑娘和四个武师提起全副精神来,提防着暗处。又走过一大段泥潭,目光所及,西南远远浮起三两点星星之光,测度着尚在半里地处。她虽说胆气豪壮,究竟在这时,既不知人家底细,未免有些惊耸。眼前这条道是荒林夹峙的一股窄径,有的地方枝叶低垂,人在马上就得伏下腰去,不然枝叶会扫在头面上。叶上面雨水未干,只一碰便唰唰地落下来,洒人一脸一身。
五个人穿行林间,猛然间从左边树林里发出“嘿”的一声,跟着发出一件暗器,“啪”的打在马前五、六尺外的一株老树枝上;枝叶随响,纷纷落下。昭第姑娘正策马当先,一勒玉雪驹,左脚退出蹬眼,往后一斜身,把铁胎弓摘下来,右手探囊扣弹丸,预备迎敌。
韩昭第方要喝问,只听左边树林里有人发话道:“魏当家的连所带的人,都陷身在商家堡,凶多吉少;姑娘明去不得,最好请回;如要救人,也必得乘夜暗入,骑马不行的。我先走一步,姑娘还是请回吧。”跟着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昭第姑娘忙惊问:“说话的是哪位?你先别走!”哪知林中寂然,声息顿渺。
昭第姑娘急忙下马,往林中搜寻,暗中示警之人已然去远。此骑彼步,丛林荆棘,牵着马难以穷追。昭第心中不禁着急。怎的魏天佑跟所带的人全陷入贼巢?这一定是根寻着盗马贼的巢穴,一时失计,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只这暗中示警的,却是何人?为敌为友,善意恶意,都不可知,也许是故意吓唬人。魏天佑落在贼巢,是真是假,也很难猜,怎的他们一群人,就会被人一网打尽?
昭第姑娘满腹狐疑,一时拿不住主意。随行武师说:“既已到此,不能后退。”昭第终于咬牙说道:“不论如何,我们也要见个水落石出!”遂与四个武师低声商议,为小心慎重计,一齐下马步探。只是到了敌境,这几匹马却须藏好。大家说着话,取出水壶和干粮,略进饮食。
这时候天色已然不早,日光渐落;大家歇了一会,起身牵马前行。在这辽东深山大林的地方,最容易迷路。乍走进去,还可以记住方向,工夫一久,入林渐深,稍不小心,就要迷忽。昭第姑娘五个人且探且用器械在树杆上留标记。挨到夜晚,就可以辨星认方向了。众人走了片刻,渐近盗巢,昭第姑娘想要把这几匹马隐藏起来,却须藏在林深树密的地方,才免得被人盗去。大家在树林中钻了一阵,拣了一片枝干较密的地方,把这匹玉雪驹和四个武师的马,都拴在树干上。然后大家把弓剑全备好,穿着树林,往正南蹚下去。曲折而行,不到三箭地,林尽见山,便已望见山麓下那商家堡的土围子了。
昭第姑娘和四个武师停住了脚步,借林木障身,侧目细细地打量着前边土堡的形势。这时候已到黄昏时分了。
这座商家堡建在山麓,地势并不算太大,也就是方圆一里地大小;围子尚不过丈余,四角上也起着更楼。围子上黑沉沉,看不出什么来。五人所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堡墙北门;那里出现两三只灯笼,被野风吹着,不住的摇摆。在暗淡的灯影下,隐约有人来回走动。距堡门数丈,东西各有一间房子,是否就是那放哨贼党说的拜山接马的所在;离着过远,看不真切。
昭第姑娘打量盗窟形势,想往里闯,还不致费事。急忙退回林中,命那个马师看马,自己决计亲率三个武师,进探土围。当下绕林穿行一片片的蓬蒿荒草,从侧面扑奔土堡的东墙,避开堡门上巡守的匪徒,伏身猱进。
昭第姑娘最擅长骑术,对于轻功提纵术会而不精;但是登土围墙,却还不难。今晚她是初试身手,和三个武师,轻登巧纵,展眼间来到土堡切近。这时已看清:这土堡只有南门上站着四名匪徒,全是短衫裤,光着头顶,不打包头,辫子盘在脖颈上;每人提一口双手带的大砍刀,来回在堡子附近走溜。堡门前东西两排草棚,果是歇牲口的地方,马棚黑洞洞的,并没有马。昭第姑娘向三个武师暗打招呼,轻身提气,拨草伏行,来到壕沟前。腰上一叠劲,借着腾身猱进之势,扑向围墙。用“八步赶蟾”的身法,脚点土墙根,唰地腾身上了土围子;三个武师也跟踪而上。昭第已登堡墙,恐怕上面有潜伏的贼党,赶紧向围场箭垛旁一伏身,往左右查看。见两旁并没有瞭高的人,自己这才放心,一长身直起腰来。
只见这围子内,附近没有房屋,有住宅也全在数丈以外。揣这情形,里面房屋不在少数;当中走道纵横,颇形宽敝。西南方一片火光,人声鼎沸。昭第和三个武师听这种声音,心头腾腾跳个不住。忙稳了稳心神,往四面看了看,径奔那盛张灯火的地方扑过去。沿着东墙走了一半,前面的灯火之光反被房子挡着,看不见了。昭第姑娘轻轻现身,凝目往下面看。下面院子内也是黑暗无光,从这所房往西去,房屋相衔,接连不断的有好几十间;不过这些房子,散散落落,都不成格局;有的四、五间一段,有的四面全是一排十几间。当中有数十丈的大院落。很象堆谷场院,又象练武用的武术场子。
昭第姑娘与三个武师分做两起,往土堡深处探视,越过两三箭地,立刻眼前陡现光明。灯火挂在木栅上,木栅前面又是一片极空旷的地方;远远望见对面的堡门。在这空地旁,又有一道木栅栏墙,圈起一大片房子。这里的房舍盖造得较够格局,数排长房,很是高大。从栅隅房角隐透灯光。更历历听见人声喧嘤,可是听不清一个字。昭第观看良久,相度形势,恐怕正是全堡的主房,必须冒险一窥才好。
昭第姑娘向伴行武师一点手,先后溜下平地;那分路踏勘的两个武师就势也跳下土墙。四人遂又合在一起,伏身急行,窜到东面;借着房屋隐身,仔细往栅院内看时,不禁蓦然心惊。
栅栏内,正房前,灯光之下,赫然入目的是一个敞穿长袍的匪首,身旁站立着四、五名头目,两边散散落落聚着匪徒。倒有二十多只灯笼火把,或手持,或插壁,照耀着全庭。离开匪首数步,地上倒着几个人,内中有一人身边似有一大片血迹,不知是死是伤。又一拨匪人,各持着明晃晃的大砍刀,监视着地上被捆倒的六、七个人。这被捆之人衣服穿着,越看越象是自己牧场的人。
空庭当中,有五个匪徒,牵着五匹枣红马;每匹马全用绊绳拴牢马身。绳子的那一头,紧拴在地上被捆的一人身上;两手、两足和脖子,各拴一套。这分明是匪首要用惨无人道的酷刑“五马分尸”法害人。地上这人手足脖子既被巨绳缚住,那边五匹马各拽一绳,只要牵马的一松嚼环,一挥马鞭,五匹马五处一挣,这个人就得被马分裂。即不然,也被绳套勒项,气绝而毙。这本是塞外牧场相传的一种酷刑,没听谁实行过。
昭第姑娘乍见之下,十分惊骇。尤可诧异的是,所用这五匹枣红马驹,很象自家牧场选出自用的马匹。这样看来,魏天佑等一定陷身这里了。只是将被这五马分尸的人,和地上别个被擒的人,究竟全是谁?自己隐身处,只看见背影,竟看不出面貌。
昭第姑娘心中着急,便忘了危险;一手提弓,竟顺着栅墙,藏在黑影内,鼓勇往前面绕去。正面全是很轩敞的空地,栅门已经紧闭。昭第藏在木栅后,从栅缝往里窥看。三个武师也照样做;内中也有持重的,要把昭第拖出险地;昭第甩手示意,誓不后退。却幸火把的光只照及空庭三、两丈以内,昭第伏暗窥明,居然看见那地上被擒之人,正是牧场中的马师、伙计;一个个捆绑在地上,不能动转。再看那将被裂尸惨刑的,正是魏天佑。。
昭第姑娘这一看明,倍觉惊疑,想到魏天佑一身武功,并非泛泛,做事精干,素为爹爹重视;这次竟会被人一网打尽,足见匪党厉害。自己人单势孤,要想伸手救人,未必能行。只是目睹生死呼吸,哪有见危不救之理?她这里焦急惊恐,进退两难,急出一身汗来;她手下那三个武师全是鲁莽少年,此时竟也不度德,不量力,一齐跃跃欲动。
就在这工夫,火把光中,群贼往前挪动,似得动手行刑;那匪首冷笑发话道:“牲口拴好了,赶紧动手。这几位好朋友大远地寻上门来,足见看得起我们。我们要好好待承人家。他们不是找马来的么?咱们就教他跟着马回去。”
匪首这一发话,立刻就有手下头目们豁刺往前一冲,全扑奔过来。
昭第姑娘,这时刚把匪首的面貌认准。只见这个匪首年约四十来岁,肥头大脸,下颌透青,一脸酒糟疙疸,从眉宇间流露出塞外一种犷野之气。这班匪党往前一冲,看这情形就要动手收拾人。
地上被缚的魏天佑好象才醒转过似的,忽的破口大骂起来。昭第姑娘按剑细听,只听魏天佑高声骂道:“我魏天佑在关东道上总算是条汉子,什么样的英雄人物全都见过,就没见过姓姚的你这份朋友。好汉子讲究一枪一刀,脑袋掉了,怨它长得不结实。你这么对付魏太爷,我就是栽在你手里,决不心服,使暗算的是什么人物?姓魏的不过是牧场小伙计,可是,明去明来,我哪点不够朋友,请你点出来。我要有违背江湖道的地方,你就是把我寸剐凌迟,我死而无怨。你这么摆治人,我就是死在你手,也不心服;只算我瞎眼上当,日后总有找你算账的。”
魏天佑一阵狂骂,那匪首勃然震怒,立刻奔过来,俯着身子冷笑道:“魏朋友,到了这时,你还道什么字号。你还想唬我么?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得给我们拜弟报仇。你伤了他,让他一辈子落残废,我只好对不住你。我商家堡在这条线上,这些年没有招扰过好朋友。你们自寻苦恼,找到我们头上,这是你们不睁眼。我要不给你们个厉害,也教别的好朋友们看着商家堡是容易沾的主儿了。姓魏的,就着你没死前,把话听明白了。你是英雄,教你死的也英雄;你是贩马的,教马送你的终!我还教你放心,快马韩他不是你们的头儿么?他在关东道上也有个万儿,跟我也认识,我这是替他清理门户。我发送完了你们哥儿们,我自然就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上门口欺负人,这是怎么讲。我姓姚的专斗的是人物,从这时起,算是定下约会;我倒要看看这名震辽东的快马韩,是怎么样的英雄,我要领教领教他?话已说明,这总教你死得明白了。你就闭眼吧,相好的!”
匪首说到这里,转身挥手。那五个拴马的壮汉,各把鞭子一举,眼看魏天佑被五马分尸,惨死在商家堡。

第二十一章 飞豹子孤掌解纷
昭第姑娘再不能俄延,一咬牙,开了扣弹,将要冒险救人。就在这刹那间,突听得侧面木栅,有人用沉着的声音发话:“你们别动,先看我的!”
昭第姑娘回头惊顾时,一条黑影于身旁数丈外,斜掠而过;跟着身形一起一落,已到了魏天佑的头前。这人手里只拿一把短短的匕首,用轻灵迅捷的手法,“嗤”的把捆魏天佑的五根绳子,全都割断。在场群贼哗然惊叫:五个牵马的壮汉离得最近,就往前猛扑过去。
那救魏天佑的人忽然哈哈一笑,把手里的匕首反往地上一扔,抱拳环揖,高声说道:“朋友们,暂请手下留情!可否容我说几句话?我在下明知油锅,硬往里跳,我没有打算逃走!商家堡是哪位当家?我要会一会高人,请当家的答话。”
匪首姚方清立刻向前叱问:“什么人大胆,擅闯我商家堡?你藐视我姚方清,相好的,你是谁打发来的?报上万儿来!”
当此时,魏天佑乘间挺身跃起,在火把光焰闪烁中,急看来人:年约三旬以上,豹头环眼,巍然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再不料此人竟是牧场中头天来投效的那个姓袁的汉子!事非寻常,不但此间寨主惊诧,便是魏天佑和昭第姑娘也都觉得离奇。
这个袁承烈把魏天佑的衣袖一拉,教他跟自己并肩站立;复又面对姚方清,抱拳拱手道:“尊驾就是这商家堡当家的,很好!我袁某本是局外人,跟快马韩一不沾亲,二无友谊;不过是路经贵窑,见当家的你竟因一时的气忿,要用这武林中不齿的非刑,来对付江湖道上的朋友,岂不招英雄耻笑?今日姓袁的不避刃锯斧剑,要出头领教领教,请姚当家的明示结梁子的情由。你要是不敢斗快马韩,想杀人灭口,在你垛子窑里,那当然由着当家的你施为了。你要够的上关东道上的朋友,你应该大仁大义,放了他牧场的人,教快马韩出头。常言说得好,打狗看主。”
袁承烈用手指被擒的人道:“这些人全是快马韩牧场中的伙计,他们做事有不对的地方,姚当家的应当看着快马韩的面子。你若是硬把牧场伙计杀了,剐了,固然出气了;可是凭你的身份,跟伙计一般见识,岂不是小题大做?好汉做事,要能摆在桌面上讲。我在下既然多事,我再告诉一句话:快马韩现时没在家中。你把他手下人都杀了,只算是乘虚而入,人家总有回来的那一天,人家要是邀集附近出头人物,登门陪罪,拿场面话来问你,你怎么回答人家?……一枪一刃,您得跟快马韩比划,跟这班人生气,怕不值吧?”
商家堡这位姚方清寨主,自从成势以后,十几年中,就没遇见人敢这么指名排擅他。今夜这青年竟敢如此目空一切,哪得不惹得他怒气填胸?赶前一步,戟指指着袁承烈的鼻子,纵声大笑道:“好辞!好辞!你不要管我做的对不对,我先问问你,你凭什么,敢跟我说这话?我把快马韩的手下人扣下了,要处置他们,不是我不通人情。你知他们赶上门来,是怎样欺负人么?他们说是丢了马,抽冷子闯到我线上来,三言两语,跟我们的周老弟动了手。他们难道不知周老疙瘟是我的盟弟么?这姓魏的硬给砍伤,还削掉了四个手指头,把我们人害成残废。我若不把姓魏的处置了,我手下人要笑我欺软怕硬。袁朋友,承你出头了事,你且报个万儿来,我和快马韩是怎么个称呼?我听听你的,再讲我的。”
袁承烈插腰一站道:“当家的,要问我的来历么?在下姓袁,名承烈,和快马韩是慕名的朋友。我因访友,路过贵处;既知你们两家不和,不量斗胆,想给二家息争,决不敢偏向哪方,这一点请放心。”
姚方清把双手一张,大声道:“好!天下事本是天下人管的。袁朋友,你是光棍,你匹马单枪,硬敢给我们了事,我先谢谢!你说快马韩不在家,这话可真?”
袁承烈道:“快马韩若要在家,我也不到这边来了,他们也不到这边来了。”姚方清把眼睛瞪得很大,登时将主意打好,突然说:“快马韩和我是邻居,彼此对兵不斗,逢年遇节,也常来往。这回他手下的人太已无礼,他们丢了马,竟寻我的晦气,我不能受这个。你阁下既然出头了事,我别看不知你的来历,只看你这股劲儿,我也得和你交交。来呀,把人全给我放了。”
手下匪党怔了一怔,交头接耳私语。姚方清不耐烦,又大喝一声:“听见没有,把人全放了!”手下人这才把地上被捆的人,一齐松绑。
袁承烈举手道:“我谢谢当家的!”姚方清忽然一笑,挥手道:“慢着!袁朋友,我把这几个人放了,固然冲着我老兄,我还冲着‘快马韩没在家’这一句话哩,你要明白!”
袁承烈颜色一变道:“我知道,我再替快马韩谢谢!”姚方清猛然将身一横,双眼徬徨四顾道:“我现在把人放走,以后就专等快马韩回来再讲么?”
袁承烈将身子一退,抱拳道:“我听你老的吩咐!只要赏脸,教我怎么样都行。”姚方清冷森森的又笑了一声道:“对不住,我们商家堡这小地方,有这么一条规矩;不能教人家拿一口空唾沫,给了结正事。你阁下空手而来,我们这些人眼看着你阁下就这么走了,我们未免短礼!”
袁承烈道:“哦!我在下确是空手而来,浑身只有刀剑口,两掌并无百炼钢。当家的不嫌我末学后进,要面加指教,我当然不敢退缩。……”
姚方清大喝道:“你们别看热闹了,过来陪袁朋友玩玩!”商家堡群贼嗷应一声,各亮兵刃,往上一围。内中一个年青汉子,名叫裕海的,手底下又黑又快,挺七星尖子,(较匕首长,比单刀短,)刷地刺来。袁承烈猛翻身,往右一晃,铁臂陡分,“砰”的一掌,打在裕海的胸口“华盖穴”上。手爪箕张,又一探,刁住敌腕,只一拿,裕海立刻呻吟倒退。他的七星尖子不知怎的,竟到了袁承烈掌中了,手法非常的快。
贼人过来的不只一个,四周五、六个贼,蜂拥齐上,把明晃晃的家伙,上上下下递过来。袁承烈已曾防到,缩身抢步,要踏虚而进,先放倒一两个示威。二当家魏天佑血脉已活,大吼一声,与被擒才释的同伴,纷纷动手。……
突然听弓弦响处,啪啪啪,从栅外黑影中,飞来弹雨。扑扑扑,火把的火焰骤被打灭数只。两边的人不明敌己,霍然窜开,一齐扭头,往栅墙缝影里寻视。持火把的贼也骚动起来。寨主姚方清急急抢过一把刀,厉声喝道:“什么人在暗处捣鬼?”
栅外一个清脆的喉咙叫道:“姚大叔,是我来了!”魏天佑大惊,这是昭第姑娘。“这可糟!”魏天佑惊惶无地,场主没在家,自己失马丢人,累得场主爱女来临险地,简直把他急坏。抬眼看时,昭第姑娘凭栅一跃,率三个武师,直走向空庭。
寨主姚方清也是精神一耸,火把余光中,急看来人:竟是二十许多的一个姑娘,身量颀长,面容仿佛很美;穿着似旗妆、非旗妆的急装紧裤,手弓背剑,珊珊走了过来。
姚方清忙道:“这位姑娘你是哪位?”韩昭第回手挂弓,双手一垂,柳腰微俯,行了一个“蹲安”,含笑叫道:“姚大叔,不认得我了?你的好朋友快马韩,那就是我父亲;我就是他跟前没出息的姑娘。记得前五、六年,我还见过你老呢。那时您不是同着一位姓周的周大叔,到我们马场参观去了么?你老临走,还赏了我一副碧玉镯子,我父亲教我给你道谢。另外我父亲还送给你一匹狼掏臀的马。……我的名儿就叫昭第。”
姚方清把身子一挫,道:“哦!您是韩大姑娘!……五、六年没见面,你真成了大姑娘了。你从哪儿来?你父亲呢?”
昭第笑道:“我父亲真出门了,我是刚从牧场来的。你老还不知道么,我父亲从来不敢得罪人;这回不知怎的,牧场接连出事。昨晚下雨,又丢了几匹马。丢马是小事,无奈我父亲没在家,场子里的人吃不住劲,可就乱碰头,瞎胡找,错扰到大叔您这根线上来了。我一听就很着急,才连忙追来。真是的,伙计们不知咱爷们的交情;你老别生气,我给您陪罪。”又深深一安,群贼愕然。
昭第姑娘明面出头,姚方清窘住了,把脸扭到别处,口中说道:“姑娘你真不含糊,将门出虎女。……”顿了一顿,转脸来,一指昭第背后的弓,把语声加重道:“姑娘的弓箭真高,刚才……”
昭第忙道:“让您见笑!我只是闲着没事,常打鸟玩。刚才大家要动手,我怕谁误伤了谁,都不好,才胡乱将火把打灭。侄女可不敢在大叔面前逞能,我是劝架啊!”又陪笑前挪了一步道:“大叔,我跟您讨脸,把他们放回去。他们得罪您,我父女陪罪。我父亲过几天就回来,他一定登门负荆。”
姚方清道:“这一位朋友又是何人?我却没听说过,也没有见过。”昭第姑娘道:“这位袁壮士么,人家是新朋友,大远的慕名拜访家父来的。听见这事,也替我们着急,人家也是赶来劝架的。大叔,你放我们走吧。话说回来,您不赏句话,侄女可不敢偷溜走,你真格的不看我父亲的老面子么?”
武林道中,男女界限很严,长辈尤不能跟晚辈较量。姚方清无计可施,抱拳笑道:“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冲着你父亲,我决不敢胡来,刚才我是故意试试这位袁朋友的胆气,我商家堡不论吃多大亏,伤多少人,天胆也不能扣留快马韩牧场子的人哪。”信手一挥道:“姑娘,这几位既然都是贵场的人,你就把他们带回去吧。”
昭第道:“那敢情好,我再谢谢!……大叔您可别跟侄女开玩笑,您教我领走,我就真领走了。来吧,伙计,咱们改日再来道歉。大叔,不怕您见笑,我们还得找马去;我们丢了七匹马呢,太丢人了。”姚方清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先别走;大远来了,我这里有一杯水酒,略表地主之谊,要请大家赏脸。诸位放心,在我线上,如有人动诸位一根汗毛,那算我姚方清纪律不周。”吩咐手下人:把扣留之物也都检还。又向魏天佑举手道:“得罪,得罪!”
魏天佑道:“见笑,见笑!今天承寨主大仁大义,我魏某永远记在心……”袁承烈忙推他一把,方不言语了。
袁承烈就说:“天已不早,赐酒改日叨扰。既承当家的仗义释嫌,我们就含愧告退了。”
牧场众人都觉得这样下台,似乎太易;大家凑在一起,羞惭无地,齐向姚方清告辞。这个新来壮士袁承烈,不明白塞外豪客相处之情,心中更不无惴惴。
看那姚方清,真如没事人一般,向手下的党羽挥手道:“排班送客出堡!”堡中的党羽互相传呼,各持兵刃,列队相送。姚方清手下受伤的人都不甘心,只碍着首领,全怒目相视。这一齐队,大约商家堡的党徒全出来了,由栅墙起,直排出堡门;两行灯笼火把,照着一排雪亮的刀枪,光芒闪烁。魏天佑等走在当中,真觉得冷气森森,韩昭第脸上也微露惊容。只那袁承烈,昂然举步,目不傍瞬,好似眼中没有这些人似的。
姚方清督率着手下党羽,往外相送,那几个头目就紧随在背后。姚方清也只注定这姓袁的穿着打扮;此人决不是久走关东的江湖道,居然穿行枪林,傍若无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人物呢?姚方清是一寨之主,不由把袁承烈多看了一眼。心想:“快马韩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人准是把好手。”当下直送到堡门前,这就该告别了。袁承烈和魏天佑,一先一后,夹持着昭第姑娘,回身抱拳。姚方清直到这时,猝然发话道:“袁朋友这回翩然光临,我深以为幸。可是的,韩场主哪天能到敝处来呢?这件事,请袁朋友保证一句。”
昭第姑娘道:“姚大叔,家父只要回场,准先到这边来陪礼。”
姚方清笑道:“那可等不了,谁知他多咱回来?诸位是明白人,这件事不算了结;如果这样模模糊糊完了,我怎么对得住手下受伤的那几个弟兄,我若不给他们顺过这口气,往后我怎么再用他们?”
魏天佑脸都气紫了,就抢着说:“那容易,五天以后,敝场一定有人来陪罪!”
姚方清不搭这碴,转而看袁承烈。昭第忙道:“大叔,咱们一言为定,五天后准到您跟前来陪罪。”
姚方清笑了笑道:“咱爷们是自己人,姑娘,我不能跟您说什么。老实说,我愿意听这位袁朋友一句话。”
这简直要的是这么一股子劲。袁承烈也不由红了脸,道:“堡主把我太看重了。我说是快马韩的生朋友,堡主大概不相信……”
姚方清笑道:“你这么出力给我们两家了事,不是韩老哥的亲信,不会这么卖命。”袁承烈一听这话,咄咄逼人,也激出火来,抗声道:“堡主既然这么看,我也无须多辩,这件事就算我的事吧。刚才韩场主的令爱已经说了,我再重说一句:五天以后,我们准有人来,给您顺气。”
姚方清大指一挑道:“痛快!我谢谢您阁下赏脸。我说弟兄们,都听见了吧?不是我姚某怕事,这里头碍着朋友面子;这样办,你们觉得怎样?”紧跟在姚方清背后那几个副头目,闻言相顾低议。内有一人姓周,用布缠着手,便是与魏天佑动武,被砍落手指的人,此时忙说:“大哥看着办,咱们弟兄不是不开面的人。我的伤不算回事,四个手指头值什么;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拉。五天后,咱就五天后;不过我得请魏朋友也到场。”
魏天佑冷冷地说道:“我一定给周爷陪礼来。”
袁承烈忙道:“就是这样子吧,我们一言为定。天实不早,这里有韩姑娘,是女眷;堡主没有不开面的,我们可以早走一步吧?”
姚方清抱拳道:“请!”
袁承烈又道:“堡主,我们还有一个无礼的恳求,堡主可否派一位弟兄,给我们引路?”
姚方清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出口,如白染皂。咱们已然说定,前途一准平稳无阻,尽请放心。……我还有一句话,不说不明白。大姑娘和这位袁壮士,你们以后如要光临敝处,还请你在线上挂号,别这么自己进来。你们几位悄没声的闯进来,固然显得武艺高强;您可知道我们卡子上的弟兄,有多少犯了疎阶之罪?我若不罚他们,以后倘有急警,卡子岂不成了虚设?我若罚他们,诸位面子上过得去么?”这句话说得最辣;姚方清手下人听了,方才心平气和。
袁承烈和韩昭第微微一笑,口头上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心急鲁莽了!”这样说法,就算很让面子了。
姚方清顺过这口气来,把腰板一挺,说道:“恕不远送!天实不早,诸位上马吧。”跟随魏天佑出来的一位马师道:“我们的马,姚堡主还没有发还呢?”姚方清故意矍然道:“忘了,忘了!来呀,你们怎么不把人家的马牵过来呢?”
魏天佑明知姚方清恶作剧,却也无法。姚方清只送出堡门便回,另由副头目率党羽,持灯笼火把,伴送着出了头道卡子。马师向这伙绿林豪客作别;众人牵了马,走出数箭地,这才站住;回望盗窟,犹透火光。昭第姑娘见魏天佑垂头丧气,懊恼异常,也顾不得安慰;命手下武师,先入林中,找着看马的马师,把藏着的五匹马牵出来。然后向袁承烈再三道谢:“若不是你露这一手武学,只怕我们不能好好出来。”
这个投效壮士却把昭第姑娘钦佩不止,以为有胆有智,巾帼丈夫,对昭第说道:“我还得谢谢姑娘哩。要不是你飞弹打灭灯火,我也要吃眼前亏呢。”
昭第姑娘转问魏天佑:“您是怎么和姚方清闹翻了?咱们的马是落在这里么?”
魏天佑咳了一声,道:“我们一路寻马,被猎狗误引入他们的卡子。他们那个姓周的太不讲理,三说两说,就我一枪。我不能不还手,就把他的手掌劈了。姚方清一出头,就施诡计,把我们诱入陷坑。饶没访着马,伙计们反倒全受了伤。姑娘,我这回栽到底了!你爹爹把留守的事交给我,我竟给你爹爹丢这大脸,我没法子再干了!”又问道:“姑娘,你怎么也出来了?这太险了,你是闺秀千金,万一出点岔,我拿什么脸面见你爹爹!”双手交握,样子很难过。
武师们齐劝道:“二当家不要难过,麻烦遇上了,也没法子。咱们是好汉搪不住人多,一刀一枪到底没输给他们。他们施的是埋伏计,不是咱们盯不住。咱们人受伤,他们受伤的更多;算起来还是他们吃亏,我们虽败犹荣。”昭第姑娘问:“都是哪几位受伤?”这一回合打得很凶,周老疙瘩固然吃了大亏,牧场里边几乎个个挂彩。所幸伤都不重!只是先中箭,后被擒,缺药救治,失血稍多;此时都撕衣襟,缚住伤口。魏天佑伤的较重,他并不介意,只是心上难过。
昭第姑娘和大家都和袁承烈道劳。这个投效的人来历不明,起初人们还猜疑他,想不到当晚便深得他的用。他是第一个发见盗马事件的。大家慰劳他,他只向大家客气,胸中另有秘计,要待机施展。
昭第姑娘总是惦记着失马,忍不住又问众人:“你们跟姚方清打了一阵,到底得着盗马贼的线索没有?”
一个武师道:“没有访出来,所以二当家的才格外着急;跟姚方清手下的周老疙瘩乍见面就说僵了,跟着动起刀来。”
昭第道:“哦,那是怎么的呢?”
魏天佑负惭不愿详说,别个武师刚要述说原委,另一个拦阻说:“反正今夜没法子访查了,咱们先离开这里。现在乍离匪巢,耳目切近,我们回场细谈吧。”
大家都以为然,魏天佑更怕牧场再出岔错;当下各整雕鞍,立即遄返。查点马数,竟比人数少了两匹。那报效壮士袁承烈没有骑马;魏天佑一行中,和贼动武,伤了两匹马,还短一个人。魏天佑便挑选健马两匹,教体矮身轻的四个人共跨两马。给袁承烈匀出一匹来,立刻大家扳鞍认镫,向牧场出发。他们仍恐中途被袭,虽有灯笼,竟摸着黑走。他们的骑术个个很精,居然黑夜扬鞭,疾行毫无闪失。报效的壮士袁承烈,似乎骑术稍差,夹在马群中,有人开路,也可以控纵自如。一路上但闻野风怒吼,荒草哀鸣;马师们仰看天星,辨路前进。走了好久,居然一路平安。他们望见牧场中心挑出来的天灯了。
魏天佑长吁了一口气,招呼大众,把马放慢。到牧场栅门前,下马叩门。早有了望的人看见来骑,向柜房讨来大锁的钥匙;略作问答,把大家放入。司帐马先生披衣起来,说道:“二当家和大姑娘一路回来了,你们在哪里遇上的?寻马的结果怎样?”忽抬头看见袁承烈,被大家客客气气地让进柜房,马先生不由一愣。
昭第姑娘用手巾拭汗,说道:“马先生,你先别问,快给我们弄点茶水来。我们全没吃饭哩,赶快叫他们做饭。”所有出门的马师、武师,全让进柜房;柜房已经人满。昭第姑娘又忙命手下人,找刀伤药、膏药、棉布和人参汤、定痛药,给负伤的人调治。忙了一大阵,各武师、马师饭后都回宿舍歇息,柜房只留下昭第姑娘、二当家魏天佑和这位投效便立功的袁承烈。昭第姑娘很优礼地说:“马先生,您不知道,人家这位袁大哥,新来乍到,当晚就露了一手。这一回多亏人家,才把魏二叔救了。”底下的话没肯再说,怕魏天佑脸上挂不住。
魏天佑自以对快马韩交深责重,虽然栽了跟头,口头尽表嫌意,实际仍须勉为其难,负责往下干。歇了歇,便把访马结怨,和姚方清、周老疙瘩动手遭擒的事,勉强说出来,跟着商量五天后应付姚方清之策。
原来魏天佑在牧场里,一发现有盗马贼光顾,登时愤火中烧。想到快马韩拿自己当亲弟兄看待,这次烟筒山出事,快马韩亲往查究,把全场留守的事,全托付了自己;竟在受人重托之后,不及三日,出了这事,自己有何面目再见场主?所以在盛怒这下,先放出猎狗,绕场勘查了一回。认定西北和东南两路可疑,这两处都有蹄迹马粪,未被雨水冲没。遂将马师、武师点派好了,分两路勘寻下去。
魏天佑晓得西北和东南很有几家绿林,在那里安窑立柜;不过他们多半都跟快马韩有过来往,猜想他们关照情面,不会唆人出头盗马。却有两处绿林,不敢保准,东南一处是黑石岩的风子帮(马贼),西北一处是赤石岭的红胡子。但这两处的匪党首领历来不在这附近百十里内上线开爬,并且他们不大跟江湖上的朋友通气,和快马韩的交情也比较疏淡一些;因此牧场中对于这两处的细底也不大清楚。不过塞外吃风子帮的马贼,历来还没有到寒边围这一带做过买卖;如此推测,又似乎只有黑石岩、赤石岭,这两家难脱嫌疑。魏天佑遂决意分一拨人奔赤石岭,自己便往黑石岩这路上趟下来。
一路拈行,紧赶出十几里路,细雨如丝,野风阵阵,广漠的原野,越走越没有一点踪迹。猎狗在路上乱嗅,因当大雨,也嗅不出什么征兆,反而仰天狂吠起来。
魏天佑暗暗着急,徬徨无计。随行的武师有花刀吴鹏远、飞行圣手刘雍,这两人全是关东道闯荡多年的江湖道。魏天佑向两个招呼道:“吴师傅、刘师傅,你看这种情形,恐怕咱们哥们要栽跟头了。按场里勘查的情形,从出事到发觉,工夫可没有隔多久,我想这伙风子帮的老合定不是俗手,我们场主的威名,他们一定有个耳闻。他们竟敢捋虎须,往太岁头动土,他们做的活又那么干净利落,得赃之后,他们‘出水’,必有安排。我想着他们要往东南下去,奔营城子、九下台,虽是岔道多,可全是明线,未必走的脱。我断定他们既全是个中老手,定然走岐路,避眼线,往霜头寨、商家堡这一带绕下去的。这条线既有两处垛子窑,最易逃窜潜踪。只是咱们紧赶了这一程,路上一点踪影不见,难道咱们推断错了不成?”
马师飞行圣手刘雍答道:“二当家,你先别急躁。你老推测的跟我心意一样,我也觉得我们的马怕落到这趟线上。不过这伙老合颇觉扎手;马要是他盗的,他既得了手,决不肯扎窝子不动。偏偏今夜这场雨给他留下老大便宜,道上一点脚踪蹄印没留下,猎狗的鼻子也靠不住了。我们还得提防他们离开了帮,穿老林,从草地里走下去;那一来,我们就是追到宁安城,也未必能踩着他们的脚印。他们要是踏草地走,我们在大路上奔驰,我们马拨子的响音,在这黑夜旷野地里,离着几里地,就能被人听到。那一来不啻给人家送信,他们知道已经有人跟踪缀下来,他们必然闻声闪避,我们岂不暗中吃亏?依我说,我们不要成群结伙的从大道上追,我们还是一匹一匹散开了,从青纱帐里往下趟。我们有三四盏亮子,沿途可以留心查看草地上的马粪,也许能够究出点迹象来。我可是胡出主意,二当家睢着怎样?”又道:“众位若有什么高见,也请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办。”
魏天佑忙答道:“刘师傅说哪里话来?我是当事者迷,只顾了气忿,这种地方全没想到,就依刘师傅的主张办吧。”立刻把这队人分散,成为两队,每隔开几十丈,便放一骑马;果然这样穿行纱帐,尽管马走如飞,竟没有多大声息。
约又走出二、三里地,掌竿的于二虎用孔明灯忽照见路旁草地,遗有一堆马粪。于二虎忙招呼大家察看;他自己也顾不得脏净,竟自下马,把马粪拾起来,破开验看。他知道遗粪不久,准是马群过去工夫不大。魏天佑一见大喜,如逢暗室明灯,忙招呼右边那一路的马师弟兄,全归到左路,沿着这片草地追下来。
将次追到黑石岩,在路上又发现了一堆马粪,魏天佑等越发断定贼人是奔这条道下来的了。大家精神一振,各抖丝缰,往前急蹚下来。时已黎明,雨住云浓,天色依然昏沉,十数匹马并成一路。赶到距离商家堡岔路不远,最前头的是掌竿的于二虎,忽然把牲口一勒,向后面的武师们打招呼,说是前面有了动静,请大家把牲口勒住了。后面听见招呼,全把牲口勒住了;一齐侧耳,果然听见远远的草地里一片蹄声。
飞行圣手刘雍跟掌竿的于二虎,向二当家魏天佑说了一声,忙翻身下马,蹑足轻步,从青纱帐里趋奔前面,伏身在暗偶窃伺。刹那间,从东北的丛莽后,窜出一拨马群,大约有十来骑,从大道横驰,奔商家堡那趟道跑下去了。这时雨虽已住,阴云未开,马奔飞速,一掠而过,辨不出马的颜色、人的形状。
魏天佑跟踪赶到,望着驰过的马群,不由目瞪口呆,半晌说道:“唔?”……他固然断不定是否失去的那七匹马,但是这马群出现的地方跟时候,很惹猜疑。魏天佑还在发愣,那于二虎催大家赶紧上马追赶。于是在这稍纵即逝的紧急的夹当,魏天佑等不由得各自飞身上马,横穿上路,往商家堡这条道紧追下来。只是稍一耽搁,那拨马已经走的没有踪影了。
武师刘雍、吴鹏远一齐叫喊道:“快追吧!现时好容易得着踪迹,千万别二愣。”大家匆忙急促间,不暇深思,豁刺的奔过来;全抱着一股勇气,想追上盗马贼,把马夺回来,而结果反酿成极大的误会!
众马师展开熟练的骑术,扬鞭控纵,飞似地疾追。并将带来的猎狗唆唤,也箭似地扑上前去。追出二、三里之遥,傍林纵目,已望见马影,从人欢呼,说道:“加快,加快!”
猛然间,将近林边,听见一声断喝,众人才一愣,陡然破空嗖嗖地连响起两支响箭,从林丛和林丛对面丛莽中,奔窜出两拨人,各三、四名,往当路一横。一个首领似的人厉声喝道:“呀!来人少往前进!是哪条道的朋友,赶紧报万儿!要敢乱闯,我们可拿暗青子,拾你们了。”

第二十二章 魏天佑断指结仇
魏天佑嗷然一惊,驻马凝眸一望,忙招呼马师们,把牲口一齐勒住;自己上前答话,先礼后兵,免得教人家挑眼。众武师马师也都是行家,见对面有人拦路,立刻勒缰退后,纷纷跳下马来,往路旁一站。
由二当家一人上前,勒住马缰,手掌一按马鞍前的铁过梁,立刻从马头上腾身飞纵下去。脚尖点地,挺腰站住,抱拳拱手道:“朋友,在下是龙岗山寒边围快马韩牧场来的。在下姓魏,适才奉场主之命,缀下一拨吃风子帮的朋友,一路跟追,瞧见他们落在遗窑这条线上了。这里既有安桩的朋友,我们不能不打招呼。请问老兄,贵窑大当家的,可是商家堡姚方清姚寨主么?姚寨主和敝场主都是朋友,请老兄赏面子,让让道吧。”
那守卡子的匪徒们一听,互相低语,把魏天佑连看几眼;仍由那个头目大声答道:“喂,朋友,你是快马韩牧场来的,亲眼见有吃风子帮的朋友落在我们这里了?可有一节,我们眼拙,竟没看见,再说我们也不认识你阁下呀!没别的,我们先给你回复一声,你多等一会吧。”
魏天佑听这话口风既硬且紧,暗含不悦,正色答道:“对不住!在下姓魏名天佑,在快马韩牧场里做点小事,难怪列位不认得我;可是提起来,你们姚寨主不会不晓得。我们是缀下风子帮来的,稍一耽误,可就追不上了。列位,光棍一点就透,话不用多说。我们深知贵窑不在附近线上做买卖,可是别被外道上的老合扰了咱们两家的交情。光棍借路不截财,我们不过借道用用,决不骚扰贵窑。朋友请赏面,暂且撒开卡子。你们当家的跟敝场有交情,决不会教你们落埋怨。就是姚寨主有什么说的,我姓魏访马回来,一定面见姚寨主,有一番交代!”
守卡的贼人嫌这话不好听,一齐厉声说道:“魏朋友歇着吧!听你口气,跟我们头儿好象很有交情,可是我们没听说过。我们奉命守卡,没有头儿的话,莫说是人,就连一只狗也不敢私放过去。你们倚仗人多,一定要往里挤,那就请便吧。”
魏天佑想不到这伙强徒公然不留情面,而且末句话近乎当面骂人了。卡子这一阻拦,前面马群定已隐藏;一旦翻脸,证据毫无,反容易被人问住。况又当着自己部下这些人,脸上太下不去,立刻激起愤火,不顾厉害,一声断喝道:“朋友,你们太不顾面子了!你再不借道放行,我姓魏的奉命出来,没法子回去交差。只可……”贼人道:“只可怎样?”
魏天佑抗声道:“只可追我们的马!”说到这里,回身向一班马师弟兄喝道:“上马追!”立刻众武师、马师、手下弟兄,潜提兵刃,各抖嚼环,豁剌剌冲了上去;一个个马走如龙,蹄翻如飞。魏天佑横刀跨马,一骑当先,向手下人喝道:“加快,加快!他们如敢动咱们,咱们就用暗青子打他们!”
商家堡弟兄见这边人多势众,公然夺路,便打了一声胡哨,闪开了路,不加阻挡,可是嗖嗖地连射了三支响箭。魏天佑只想飞马追上那马拨子,把商家堡群贼,只可置之度外。可是那商家堡也不是好惹的,头道卡子发出响箭,那商家堡各处伏桩全接着警报,立刻全往下传声报警。任凭魏天佑一行人马走得怎么快,也没有人家响箭疾。一路飞奔,魏天佑心存戒惧,诚恐贼人途暗算,哪知连闯过第二道、第三道卡子,反倒一点阻挡没;不过先前追的那马群,已走得无形无踪。
魏天佑十分懊恼,只这一耽搁,饶与贼人生隙,失马反追没了影。既已入卡,还得前赶,一面和同行的马师们商议;这失去的马是否落在商家堡,却很难说。只想着商家堡不论怎么难惹,好在快马韩在这一带没跟人结过怨;纵稍有失礼的地方,也不会不闪一点面子。索性登门拜山,当面揭破,尽拿客气话挤兑他。如果马在他处,把马交出来,和平了解,两不失面子。魏天佑和武师、马师低声商量一回,认为这样打算不错;遂不再迟疑,竟往商家堡的垛子窑扑来。
前行泥潭当路,忽从丛草后,远远地冲过来两骑快马。马上两名壮汉,各持利刃,展眼间驰到近处;相离五、六丈远近,“吁”的一声,把牲口勒住,高声嚷道:“喂,朋友们可是快马韩当家的手下人么?找马的随我来,我们堡主恭候多时了。”说罢,不等答话,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魏天佑一看来人说话的神情,知道商家堡已有准备。来人说完话,回马就走,分明不愿再等自己的答话。却见东南一带,林木掩映,高高立起一杆红旗,四下里嗖嗖的响箭胡哨连鸣。魏天佑等情知已深入商家堡的腹地,说不上也不算了,向众马师招呼道:“堡主既然看得起他们,倒不能不领盛情,咱们上吧。”大家也知道闯入商家堡的围地,再退出去也是栽,便各抖缰绳,紧追着前面两匹牲口,奔红旗驰来。
越走越近,不一时绕过林莽,现出一片土围子,一座宽大的栅门大开,两行排列着十名刀光闪烁的匪党,当中站着两、三人,远处看不甚真切。又往前行,离着这有两箭地,前头领路的两个壮汉各自挥鞭,如飞扑向围子前去报信。
魏天佑容二人走远,向马师吴鹏远道:“吴师傅,商家堡的瓢把子姚方清虽没会过面,可是听说此人很有些难惹。我们虽是缀着点儿来的,他要是不认帐,还要费些口舌。我们的人只拿面子跟他讲交情,不到不得已时,千万不要莽撞了!”
武师吴鹏远笑道:“魏当家不用嘱咐,我们按着外场的规矩走;看他怎么来,咱就怎么接。”刘雍道:“人家是主,我们是客,我们总该以礼当先。”
魏天佑答道:“好。”用脚踵磕马腹,一直窜向前去。距离堡门不远,魏天佑头一个翻身下马,牵着牲口,高举一手,往前紧走。高家堡的人仍在堡门两旁直立,并不上前迎接。魏天佑纳着气来到近前,把缰绳往马上铁过梁上一搭,往前走近了几步,抱拳拱手道:“哪位是姚当家的?我在下魏天佑是韩家牧场来的,特来拜望。”说罢一躬身。
只见堡门前当中一人,越众走出来。这人年约三旬,正当少壮,赤红脸,鹰鼻巨口,目闪黄光,有一种难惹的气象。披长衫,系搭包,手团一对铁球。两人抵面,此人把铁球往怀中一揣,拱手道:“少会少会,台驾姓魏么?你跟快马韩当家的怎么论?彼此初会,我得先领教领教!”魏天佑道:“在下跟韩场主是朋友,不过在场里帮忙。我此来是因为……”那黄眼珠壮汉“哦”了一声,把这话截住道:“你们是朋友。……快马韩名震辽东,江湖道谁不敬仰。魏老哥今日到我们这里来,真是赏光!魏老哥往里请,有什么事,咱们里边谈。”这时后面的一班马师、伙计全赶到,纷纷下马,全听魏天佑答话。
魏天佑往里一让,论理既到这里,不论是什么阵式也进去。只是魏天佑等不是这种来意,遂含笑答道:“当家的,这倒不敢从命,我们因事路过,衣帽不整,不敢拜山骚扰。只为昨夜有吃风子帮的老合,在敝场吃下一水买卖来,我们跟踪追赶,眼看落到商家堡这趟线上。我们万分不得已,才惊动到当家的这儿。请当家的帮个忙,这伙老合既走这趟线,贵窑伏桩守土的弟兄是多的,决逃不出当家的眼皮底下,请当家的念在江湖道的义气二字,指示一二。改日定教敝场主登门拜谢。”
那壮汉把铁球又掏出来,“豁朗豁朗”的团着,呵呵笑道:“怎么?我就不信竟有风子帮的老合,敢动韩当家的一根汗毛,他是不要命了!可是又亲眼看见到了我这条线上,我们更不能脱干系了。魏朋友,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这水买卖别是我手下无知的弟兄们剪的吧。我手下的人太多,难免他们要找个外快。要是外路的老合,魏老哥,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凡是我商家堡安桩下卡子的地方,他未必有这种鸡毛胆子敢闯吧?可是话也难说,连快马韩老人家的马也动了,我商家堡又不是铜墙铁壁,焉能挡得住人家不走这趟线?魏老哥,先请里边歇歇脚;我敬不起别的,一杯清茶总管的起了。”
魏天佑忙答道:“当家的不要多疑,我们来得虽则冒昧,但是当家的在这趟线上,从没剪过买卖,人所共知,我们决不能无敌诬蔑朋友。这次敝场失事,已经算把万儿折了;无论如何也得把面子找回。我们到贵窑来,也只是请教朋友帮忙代访。既然姚当家的不知道是哪条道的老合剪的,我们还要往前追赶那拨马群,免得教他逃出手去。姚当家的这番盛情,我们不敢当,请容事后再领,我们告辞了。”
那壮汉脸上不耐烦,把头一扬,冷然说道:“我不姓姚!……”魏天佑道:“唔,这怪我眼拙,把你老兄认错了,没请教你老兄贵姓?”
那壮汉面色越冷道:“我是无名小卒,倒无须乎叩名问姓。魏老兄,我请问你;你们诸位的来意,究竟是为什么?咱们全是江湖道上的朋友,谁也不能跟谁说假话。魏老哥你们是懂得拜山的规矩的,请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上,跟你们贵场的这些位好朋友,全是陈兵布阵来的。凭我周老疙疸这么远接高迎,也就很够朋友吧?”
魏天佑被他这几句话说得脸一红,本来按着登门拜山的规矩,讲究寸铁不带。自己这次率众深入商家堡,个个带着全份的兵刃;若论拜山,实在是输理,只得答道:“您老姓周?周当家的,我们有言在先,此来衣帽不整,实是访马路过,不是专诚拜山。既是当家的非教我们到贵窑骚扰,我们违命不入,似乎不识抬举;我们遵命入窑,实在又非本意。周当家的,请你暂释疑猜,替我们想想。我们固然是拿刀动杖,但我们本为追缉风子帮出来的,我们能空着手么?”
周老疙疸微微一笑道:“魏老兄这话很漂亮!但是,不论怎么讲,好汉登门,我们得尽地主之道;您就是瞧不起我姓周的,也不会过门不入,硬教我丢脸吧。”侧身拱手道:“往里请吧!”
魏天佑倏地变了色,一咬牙,厉声道:“我就遵命!”回身向花刀吴鹏远等招呼道:“弟兄们既来到这里,要不进堡,也教这里周当家的看着咱们太不识抬举了。来,咱们随周当家的进堡。”魏天佑这一招呼,明是告诉大家赶紧戒备,死活也得往里闯了。商家堡的四寨主周老疙疸把大姆指一挑道:“这才够朋友,魏老哥往里请吧。”
魏天佑明知进堡如赴鸿门宴;已经到了油锅边上,哪能不往下跳。跟着也答了声:“请!”立刻带一班弟兄们,齐往里走。前面早有四对枪手当先引路,周老疙疸陪着走进堡门。魏天佑一看围子里,只有外边这几十名匪徒,堡内空空洞洞,并没有什么巡守的人,房舍也有限,只二十来间。此处竟不是商家堡的总盗窟,只是一道要紧的卡子,由周老疙疸守着罢了。
魏天佑才随着周老疙疸走进围子不远,后面吱吱的两声胡哨响过,堡门外亮队的匪党分为两队,一小队仍在堡门前留守,一大队立即随进堡门;“砰”的一声,把堡门紧闭。匪党各持兵刃,竟自双抄手镶在魏天佑等两旁;同时从堡门起,一声声胡哨连鸣,里外四下接声;只听得沿着的土围子四周,阵阵步履杂沓,却不见人踪。魏天佑等早知周老疙疸不怀好意;一见这般举措,随即暗向吴鹏远、刘雍示意戒备。
魏天佑一行人的马匹,都由马师牵随在后,周寨主向身旁随行的一名弟兄喝道:“你们越来越不成规矩了,难道还教好朋友自己把牲口送到槽头上么?”喝叱声中,奔过来几名弟兄,把马师们的牲口全接过去。却是匪党们接牲口的神色颇令人难堪,全是一声不哼,把缰绳夺过去,牵头就走。魏天佑冷然一笑道:“周当家的,何必这么费事!这几匹牲口已进了贵堡,哪还怕它跑了?请当家的吩咐一声,不用多费手脚,我们跟着还用哩。”
周寨主道:“高朋贵客,我招待不起;几匹牲口来到我商家堡,我要连顿草料都不管,也显得我做主人的太穷了。”说罢哈哈一笑,把手中的铁球豁朗豁朗,团个不住。
魏天佑暗骂好个姓周的,拿我们当畜类,立即还口道:“我倒没想周当家的还会服侍牲口!”
周寨主一声不响,引客人来到土围子中心;忽的一回身,向魏天佑道:“魏老哥,我跟你商量点事;请你们众位把所带的兵器先交出来。这商家堡不是我一人的,我还有几位弟兄,性情太坏;你们哥几个带着刀枪暗器往里走,他们一定误认是抄我们来的。并且我周某的晚生下辈又多,我这家大人又不会管孩子,他们一点礼节不懂。一见你们哥几个带着家伙,说不定就许先摸了你们。请老哥们别教我为难,把家伙先下了吧!”
魏天佑见周寨主咄咄欺人,实在有些捺纳不住火。内中那位掌竿的于二虎,历来浑愣,早想答碴,只碍着有好几位武师在头里,自己不便多插嘴。此时再忍不下去,未容魏天佑话说出口,他立刻从身后答了话道:“周当家的,不但武艺高强,恃众唬人;并且还能口头讨诮,利口伤人,足见是个人物!不过象这么倚着家门口发威,恐不是关东道上好汉子所为吧。你这商家堡就是摆着刀山剑树,我们已然进来,就算够朋友。你要想教我们把家伙下了,你应该早说。已然来到你家炕头上,你这叫关上门打老虎,纵然我们全折在你手里,你也不算人物。当家的,你不嫌输口么?”周老疙疸一声怒叱道:“哒,你是什么人?敢出这种狂言?”
那花刀吴鹏远厉声道:“于老二不要多言!”回头来向周四寨主道:“当家的,咱们全是江湖道上的朋友,说话用不着绕脖子。你既是想教我们把家伙全下了,一定连人也不想放走吧?可是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干什么的,彼此全明白。只凭你这点阵式,就想教我们哥们丢盔卸甲,舍脸求活,你大概看错人了。当家的,说痛快的,你划出道来,我们准含糊不了,你就招呼吧!”
周老疙疸双臂一扎,怒吼道:“你们找上门来,寻我们的晦气;教你们交兵刃,还是看在快马韩的面子上。你们预备了,我姓周的这就摆道!”话没落声,把长袍一甩,待抄兵刃;突然身旁窜出一名贼党,手使一柄二刃双锋夺,恶虎扑食似的,窜奔魏天佑。
魏天佑早预备好了,正要迎敌;那花刀吴鹏远一声断喝,挥刀上前。来贼姓肖名龙,生得身量高大,形如黑塔,力大刀沉,扑过来,挟着一股劲风。吴鹏远纵身一闪,没容这黑大汉再扑过来,一个揉身进步,青光闪烁的折铁刀,“五带围腰”,照着这姓肖的拦腰就斩。这姓肖的是堡主姚方清手下最得力的头目,为人凶狠暴戾。凡是“上线开爬”,大半全由肖龙带人去做。只要遇上买卖,吃的狠,剪草除根,一个活口不留,只为他不在老窑近处开爬,他这商家堡又是隐僻的地方,所以能够没被官家抄捕。这次遇到韩家牧场失事,找到他门上来,依着他,一照面就把来人全拾了。那四当家周老疙疸却是个谋士角色;姚方清临时派他来,把守卡子,查问韩家牧场的来意;不想三说两说,到底动起手来。
肖龙亮二刃双峰夺,向马师骤攻过来。花刀吴鹏远却非弱者,略避锋锐,将折铁刀掣到手,施展开万胜刀法,跟肖龙拼到一处。周寨主厉声向手下的党徒喝道:“好朋友全想露·手,给咱们开眼,你们还不上去奉陪?”这一发话,商家堡手下有功夫的人立刻齐往上围,把韩家牧场的马师伙计,团团围住。
魏天佑见已翻了脸,任说什么也挽回不得了;便把青铜厚背刀一抡,扑奔周四。周四早把发辫盘在顶心,甩衣紧带,抄取一杆长锋漆杆皂缨枪,指挥党羽。魏天佑似水蛇般,从夹缝里抡刀砍到。周四便将枪一颤,未容敌人近身,先照着魏天佑右臂就扎。魏天佑见敌人枪风甚劲,随即往回一坐腕,往外一封敌人的枪,急往旁撤身,亮开动手的地势。
周四两眼瞪着魏天佑,冷笑道:“我要领教领教!”立即上步,一抖漆杆枪,倏地抡枪盘打,照魏天佑的下盘扫来。魏天佑咬牙切齿,往起一纵身,让过枪锋,揉身进步,刀点周四的华盖穴。周四立刻往起一提枪把,朝天一柱香式,往外一拦,把刀磕开。
魏天佑施展开六合刀,崩、扎、窝、挑、删、砍、劈、剁,一招一式,沉稳轻健。两人对走了十几招;这四寨主周老疙疸的花枪倒也有功夫,不过遇上劲敌,渐渐门户有些封不住了。兵刃中“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虽是这么说,也得在人运用。使用长兵刃,固然占着便宜,却须封住门户,不能教对手欺进来。只要门户一封不住,定立于必败之地。
魏天佑欺身进步,一招紧似一招,一式紧似一式。周四已觉出敌人厉害,自己枪法一散,稍一失神,定要伤在刀下,不如用败中取胜的绝招胜他。正赶上魏天佑的刀劈到,周四单手抖枪,用枪杆把魏天佑的刀荡开。跟着用退步拖枪,往下一败,口中连喊:“哥们快接应,这家伙真扎手!”口中嚷着,嗖嗖地竟纵出丈余远。
魏天佑拽刀就追,堪堪追近,那周四陡从右往前一带枪攒,枪头的血挡唰地已到了手中;微一斜身,枪尖从左肩下疾如飞蛇,往后穿出。魏天佑正追的是一条直线,枪锋奔胸膛扎来。魏天佑认得这招枪的厉害,只要往左右闪避,或是用刀往外封枪,准得受伤。这招是连环三式,刻不容缓。你往右闪,刀往右封;他的枪疾如电转,倏然往回一吞,枪抽回来,复从左胸下穿出来,正扎你往右闪的势子,往左闪也是一样。
魏天佑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意的往右一斜身,刀往外一封,脚下步眼早变了式子,拧着身子,反往前一滑,周四果然的一吞一吐,枪头又递出来。魏天佑旋身挥臂,“乌龙探爪”,一个转身,身形贴着枪杆一转,反往周四的面前一欺,手中刀顺枪杆往外一滑,“噗哧!”周四“嗥”的一声惨叫,松手丢枪,身躯往后一窜;陡见鲜血迸溅,四个手指头随枪坠地,周四登时黄了脸。群贼哗然大噪,奔来一人,把周四搀入屋内。魏天佑往回一撤身,把刀一收,说道:“哎呀,对不住,我失手了!”
当此时,堡主姚方清已赶到,藏在窑内,没有出头。今一见拜弟负伤,成了残废;登时一跺脚,叫道:“好!”随又大嚷道:“老四毁了,我们跟他拼吧!”提刀就要往上扑。
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附耳说了两句话;姚方清怒叫道:“对!……姓魏的,敢堵门口,伤我拜弟,我姚方清要教你们这群小辈逃出一个,我不姓姚了!”立刻传令,教大众往里边栅门前撤退,栅门里“邦邦邦”一阵木柝暴响。这时魏天佑所带的马师弟兄,一场混战,也伤了三、四名。忽的群贼往下一退,这边刚要跟追时,从左右唰唰连射来四、五支弩箭。商家堡的群贼一齐退到二道栅门边,又一声胡哨,群贼竟自纷纷窜向栅门。就在这刹那间,围墙四面梆子连珠般暴响。魏天佑情知不好,刚招呼大家往外撤退,左右身后,“啪啪”的弓弦响处,嗖嗖的弩箭,向众人立身处射来。魏天佑顿觉情势危急,见群贼才退进栅门;想到贼人一退净,迎头再一发箭,四面受敌,自己人难逃活命,忙大声招呼:“弟兄们别等死,索性往里撞,还可活的了!”一边招呼着,头一个先扑向内栅门。
里面正要闭门,被魏天佑跟马师们抢进来,刀闪处,闪门的人竟自撒腿就跑。急望栅门内,人影乱窜,似一个个正由首领引导,向里逃去。魏天佑估摸那人许是姚方清,就大喊:“姓姚的,你枉是商家堡的瓢把子!相好的,你跑到哪里,爷们也得掏出你来。”头一个纵身就往里闯。马师、伙计们明知越往里走,更入了匪巢的腹地;只是弩弓从后三面逼来,只有往内栅门里闯。大约贼党因为有他本堡的人,不敢乱放箭,马师遂拼命的全闯进内栅门。
这内栅门当中,是一趟平坦的土道,约有一丈五、六宽,两边全有房子。再追出去十几丈,才是一片宽敞的院落。商家堡的群贼奔到房檐下,全回身站住;突从两旁冲出来十二名弓箭手。魏天佑跟吴鹏远脚底下快,一顿足窜到院心。伙计们稍稍落后,可也全闯进院心来了。这时梆子连响,利箭唰唰的射来,魏天佑一面用刀拨打,与吴鹏远不约而同,往后一退。从外面闯进来的马师也被后面箭手迫得往前挤。两下里凑到一处,正在栅门内的中间。为头贼人忽一阵狂笑道:“姓魏的,你已入姚某的掌握之中,死在目前,还不自知?下去吧,相好的!”
花刀吴鹏远猛然醒悟,说声:“不好,这块地方有毛病!我们赶紧退。”这个“退”字没说出口,突然听得一声暴响,有四、五丈的地方,“悠”的往下一沉。魏天佑等猝不及防,还想往外跳;搪不住飞箭如雨,顾得了脚下,顾不得了四周,轰然一声,翻板翻落!
这块翻板长有十丈,在当中有横轴,有专人管着拨闩。只要踏到这十丈长的翻板上,前后全能往下翻。姚方清在这商家堡,预备下这咽喉要路的埋伏,并不是预备任意捉人。他们只想到据守商家堡为盗窟。终不能保永久不败;一旦被官家抄捕,有这设备,阻挡追兵,好脱身逃走,没想到今夜先用来拒敌。翻板往下一翻,魏天佑等全落到陷坑里;依然逃走了两人。一个是飞行圣手刘雍,一个是杜兴邦。刘雍出身绿林,颇擅纵跃;在翻板往下一塌时,纵身窜上旁边的檐头。杜兴邦因为腹背受敌,抡刀拨打栅门外的利箭;翻板一塌,身离栅门很近,便不顾命的往外一窜。外面的箭手见发动翻板的信号一起,登时停箭不发;杜兴邦乘机逃走,直扑土围子下。
刘雍跃登房顶,逃出陷阱,杜兴邦夺路逃出虎口。
商家堡三当家郭占海在外面督促箭手,登时瞥见杜兴邦,喝一声:“拿下!”众箭手见翻板收功,只顾喝采;郭占海连喊数声,众箭手方才放箭。杜兴邦竟跑出围子;却不防商家堡二当家蔡占江在外埋伏,只一箭,把杜兴邦射倒;杜兴邦白挣了半晌命。
那飞行圣手刘雍身法轻捷,居然从房顶跳落后墙;从更道闯上围子,翻到外面,逃了出去。
大寨主土太岁姚方清哈哈大笑,认为把仇敌一网打净。因这翻板是从外边一头翻起的,栅门这边的翻板往下沉,里边的翻板往上起,正挡住姚方清这边的视线。当即喝令匪党,往上起绳网,把魏天佑等挨个上了绑。在牧场中人一入卡子时,他们早就暗记了人数;现在逐个点数,才知漏网两名。姚方清大怒道:“这可糟!他们在外面留下巡风的了吧!”说时,二当家蔡占江把杜兴邦押来。周四呻吟道:“还短一个。”
姚方清到此势成骑虎,不再顾忌什么后患,立刻喝令手下弟兄,把这被擒的人,全押回总窑,在内栅门外旷场上,处置他们。又命同党往外搜缉逃人。
快马韩手下这班弟兄久走关外,视死如归;身虽被擒,决不输口。竟一递一声的讥诮姚方清,不够汉子,用翻板赢人,可惜失了身分。这么肆口谩骂,姚方清越不得下台,竟一怒要五马分尸,把魏天佑处死。到危机一发的时候,袁承烈翩然驰至,跟着昭第姑娘也赶来相救。短刀示武,片言解纷,才得将危局暂掀过去,改为订期相见。这在姚方清,关照着快马韩的声势,已是很留情面了。
魏天佑述罢前情,昭第姑娘忿然说道:“二叔,姚方清这么不留余地,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跟他拚一下子。我看这事,五天限期,转眼就到,我们也不用等我爹爹回来,我们调集全场的弟兄,跟他械斗,先把他的窝给他挑了。既动他,索性就闹个大的!”
魏天佑似乎意气很消沉,半晌说道:“姑娘不要性急,咱们从长讲议。”随又向袁承烈问起闻警逐贼、仗义相救的情形。
袁承烈方待述说经过,突听得前面一阵砸门声,疾如风火。魏天佑眉峰一皱,赶紧派弟兄们,隔门盘问,先查看来人。
弟兄们赶奔栅门,不一时回来,向魏天佑报道:“二当家的,来的是咱们自己人。不知怎么得着信,由冯连甲冯师傅,督率着西场和房窑里几十名弟兄,接应二当家来了。”
魏天佑等忙迎出去,来的人果然是冯连甲,带着西牧场的武师季玉川、李占鳌,率领几十名武勇力壮的弟兄,赶来问讯。他们都听说魏天佑因寻马,和商家堡肇事了。魏天佑问他们,怎么知道的信息?
冯连甲说:他正代守西牧场,是刘雍刘师傅从商家堡逃出来;因知东牧场的人大半派出寻马,刘雍这才折奔西牧场勾兵。又在半路遇上牧场派出来往西北追贼的弟兄,遂借骑了他们的牲口,疾奔西牧场。冯连甲得着这信,知道事情紧急;场中弟兄有知道商家堡底细的,断定他们非遭毒手不可。冯连甲立刻鸣锣聚众,仓卒间,先招集了这几十人赶下来。本要立刻扑奔商家堡,行至半途,遇上东牧场放哨的人,才知魏天佑已经安然出险。冯连甲道:“幸亏我们没有鲁莽,这一定是姓姚的讲面子,不愿跟咱们结隙了。”
冯连甲这样说着,那刘雍跑得满头大汗,忽一眼瞥见昭第姑娘,跟那白天投效、事后失踪的姓袁的,并坐在屋隅,不禁“咦”了一声,向魏天佑道:“怎么这位也在这里了?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天佑忙低声道:“人家是好朋友。我们若不亏人家,还想回来?这时早没命了!”刘雍和冯连甲不知袁承烈单刀解围的事,都很诧异。杜兴邦立刻跑在人群中,把大指一挑,叫道:“刘二哥,你早跑了,你哪知道?这位袁老哥真够朋友,真给我姓杜的做脸;若不是人家,我们个个玩完大吉!哼,你们都说⋯⋯哪知人家是真投效。人家才入场,就亮了这一手;匹马单刀的叫字号,把姓姚的小子问短了!”
魏天佑皱眉道:“你嘴上清楚点!冯师傅,回头我告诉你。”冯连甲满腹狐疑,只得先和武师季玉川、李占鳌,向昭第姑娘打了招呼,又向余人道惊,把带来的人都安插了。魏天佑重把陷身商家堡,已经瞑目等死,竟蒙这新投效来的袁朋友奋身相救的话说了。万没想到这人竟是不露形迹的英雄,不止于胆子正,手底下还有真功夫。跟着又说:“我们虽然是暂时得了活命,事情并不算完;不但马没访着,又和姚方清约定,五天内咱们场主亲到商家堡领教。这种约会,也是这位袁朋友替咱们做脸,一口应承的。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圆这个场。”韩昭第道:“那个自然。”
众人七言八语,还在絮絮盘问;冯连甲站起来说:“天气不早了。姑娘和二当家都很受累,该歇歇了。有什么事,明天见罢。”大家这才出了柜房。
昭第姑娘仍然留场,次日早晨,派人回宅送了个信,密嘱司帐马先生:“二当家此番栽了跟头,很是难过;请你告诉大家,说话千万留神。”嘱罢,转到魏天佑那里。魏天佑果然脸色异常难看,似有病容;那一种强打精神的样子,尤令人不忍看。昭第道:“二叔怎样了?”
魏天佑摇了摇头,道:“不怎么样,我们先商量正事。”昭第暗暗叹息,和魏天佑坐下来,计议了一阵。遂在饭厅,摆了几桌席,无非肥肉好酒;即烦马先生和冯连甲做陪,普请出力受惊之人。另在场主快马韩的屋内,单摆一宴,专给袁承烈道劳;并向他打听前夜失马、昨日寻马的情形。这袁承烈既已挺身而出,失马当时必有觉察。或者他已缀着盗马贼迹,也未可知。
傍午,魏天佑和司帐马先生亲到客屋,去请袁承烈。哪知才一进门,便见屋内热闹异常。许多位马师、武师,围着袁承烈,以酒代茶,又吃又喝,大说大笑。这一群大汉俱是热肠、把袁承烈佩服得不得了。魏天佑笑道:“我一步来迟,你们先偏我了。”
杜兴邦嚷道:“二当家来了,喝一盅吧。我们正跟袁爷打听他前夜冒雨追贼的事呢。”魏天佑道:“好,真有你们的。袁老弟,那边摆上酒了,请到那边谈谈;我和大姑娘都候你入座呢。”
袁承烈道:“这可不敢当!”魏天佑道:“走吧。”过来拉手腕就走。袁承烈道:“还有别位没有?”魏天佑道:“摆了好几桌呢。咱们大家先乐一乐,跟着还得办正事,走吧,走吧!”马先生向杜兴邦摆了摆手,另把众人引入饭厅。
来到场主私室,早摆好圆桌,昭第姑娘已然在那里恭候。屋内只有昭第姑娘和书启赵先生、武师刘雍、吴鹏远。大家逊座,推袁承烈首席。袁承烈忙道:“当家的,别客气,我袁某虽是新到,可是专承投效来的,我就是你老的部下,这座位我决不敢僭。”
吴鹏远“喝”了一声,首先落座道:“圆桌子四面为上,咱们谁也别跟谁客气,袁老兄从直坐下吧。”魏天佑道:“请随便坐,咱们好细谈。”几个人到底把袁承烈推到上首;魏天佑就了主位,昭第坐在末位,赵、吴、刘恰是陪客。敬酒之后,魏天佑向昭第姑娘微一点头,昭第姑娘会意,站起来,跟魏天佑站在一处。魏天佑向袁承烈深深一揖,昭第姑娘也恭敬致礼。袁承烈忙不迭地站起来,往傍撤身,还礼道:“二当家,姑娘,不要这么客气,我不过略效微劳,值不得介意。二当家和姑娘要总这么着,倒教我袁某无地自容了。”
魏天佑道:“袁老兄,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这不过是略示感激之心。此次本场失事,全由我疏忽所致。马既没有找回,反倒跟商家堡结了这个梁子;不止我栽跟头,还给牧场留下祸患。我可不是当着袁老兄说人物话,遮羞脸;我倒愿意一刀一枪,死在姚方清手里,省得活着遭擒,当场现眼。哪知道教人家一翻板,全给诓在陷坑里;足见我遇事不善应付,害得好些位弟兄,也跟我一块挨捆,场主的威名全被我一人断送了!顶糟的是我只顾硬闯人家的巢穴;反忘了在外面预留一个巡风的人,以致于全伙失陷,连个回场报警的都没有。人家吴鹏远吴师傅舍命卫护我,也跟着掉下翻板去。还亏着刘雍刘师傅,从虎口挣出来,奔往西手场求援。可是远水不救近火,我们当场眼看栽给人家。想不到袁老兄匹马单刀,从天而降,才免了我们那场耻辱。这一来教姓姚的看看:我们牧场还有人物;好比快马韩的牌匾教我弄砸,袁老兄竟给只手托起来了。不但救了我们的性命,更保全了快马韩的脸面。我魏天佑但有人心,至死也忘不了袁老兄这份大恩。只怪我们肉眼不识英雄,一切怠慢之处,还望袁老兄多多原谅!”
昭第姑娘也说道:“袁大哥,你这次舍身急难,救了我们;更保住我父女的微名,我父女受惠实深。这种情形若是出在我们老东老伙,已是感恩不尽,何况袁大哥又是才到这里。袁大哥!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父亲没在家,我先替他老谢谢您!”说着又施一礼,满脸堆下笑容来,要亲给袁承烈把蛊,慌得袁承烈耳根一热,忙伸左手按住酒杯口,连说:“不敢当!”右手往外一挡,却不防豁剌的碰翻邻座酒杯,洒了一桌面;他虽老练,也臊得面红过耳了。
昭第姑娘毫不在意,笑嘻嘻地接着说道:“袁大哥别客气!我还向你打听,您到底怎会竟知道我们魏二叔误走商家堡呢?我们丢的马是否就在商家堡?或是教别路风子帮给拾去了?袁大哥,请你务必费心,告诉我们,我们好想法子找找呀。”
袁承烈谦让着,请魏天佑和昭第姑娘落座,自己遂把昨夜的事略说了一遍。
袁承烈自从跋涉山关,远慕着快马韩好客的名声,前来投效;原期一快瞻韩,开诚自荐,借此立足创业,深怀热望而来。偏逢牧群肇事,魏天佑动疑;虽将他安置在客舍,却暗中防备着他。袁承烈不是不懂骨窍的人,冷嗤一声,潜有去志。客舍紧挨着排房,那些牧场中的武师、马师们。这个过来盘问一阵,那个过来搭讪一回;自己明说投效,他们仍问来意,自己已陈身世,他们仍问来由。这些人内中也有受魏天佑密嘱的,也有不知底细,闲来打听的;问得袁承烈很不耐烦,应酬一阵,便称疲倦要睡。不想外面又豁剌的进来数人,讲起他们的场规来。从他们话中,得知牧场范围很大,规约很严。前面圈各有掌竿马师掌管,他人不能随便走动。
有一个愣头愣脑的汉子,自称同乡,对袁承烈说:“你是新入场的,我可不知派你归到哪里帮忙;这里的场规,我是告诉你一声,这里一到起更,凡是不值夜的伙计,全得回排房睡觉,不准谈笑赌博。熄灯后,排房栅门不论闭门没闭,无事不准私出栅门一步。夜间随意出去,不止犯规,也很蹈险。守圈的猎狗二十几条,入夜便全放出来,你既在关东道上走,总知道这种狗的厉害,含糊一点的小伙子,有两条狗就许给活拆了。最好没有事早睡。有用人的时候,响哨齐队,那是大家的事。只要不生事,不打架,不赌博,决碰不了钉子,吃不了亏。”袁承烈听了,微微一笑,信口把这位头目对付走了。
这时也就是正当酉末戌初,各处不值班的弟兄全回排房,这里立刻火炽起来;人语沸腾,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聚在一处,笑语欢欣。袁承烈默处客舍,心中暗想,快马韩能得这么大的威名,能成这么大的事业,决非幸致,一定有过人之处。就看牧场这班人,山南海北的全有,一个个粗暴狂野,快马韩居然能驾驭得住,一个个甘心为他效命,他一定有足以服众的手段。自己来到这里投效,快马韩恰没在家,他手下人自然要加细盘查;塞外本多亡命之徒,他们这等慢待,也是情理之常。如此想,又把闷气消释了好些。
袁承烈又一转想,自己奔波数百里,前来投效,也不必过争礼貌,轻于去就;不妨等快马韩回来,再看形色。但自己本想在此立足,若是没点惊人的本领,不做两件震动群伦的事情,就这么碌碌的混饭吃,哪能树立事业?这就要看机缘了;若没有机缘,空有雄心,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徒唤奈何!
袁承烈思前念后,把以前失意的事全兜上心头;越思索往事,心里越烦。转瞬天黑,管守排房的头目提着盏孔明灯,到各号房察看。袁承烈辗转不能成寐;直到二更过后,外面狂风骤起,人声嘈杂。袁承烈不觉欠身起来,向门外窥视。听邻舍的人说:“不好,要下雨!”一齐穿鞋奔出去。外面管排房的头目果然提着灯带着人,纷纷出来防雨。跟着风声愈紧,草木振动,全牧场的人声、狗吠、马嘶,汇成繁响。又听一人大声吆喝,命各头目从每排房里,抽派弟兄,盖草帘,挡马棚,紧拴烈马,唆回猎狗,检查围棚里泻水沟的水道。出入奔呼,忙碌异常。
袁承烈是生客,坚坐不出,只侧耳倾听。转眼间,一阵阵的东南风刮得非常猛,跟着大雨倾盆而下。雨声繁密,再夹着阵阵的风鸣,任什么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排房竟被风雨震撼得有些颤动,门窗虽都有雨帘子,哪里遮得住疾风暴雨?工夫一大,屋顶未漏,风却卷着雨水,从门窗洒进屋来。板铺位置靠里,幸不被水淋,屋中人究竟不能安睡了。袁承烈只得坐起来,借着电闪之光,见门内地上已然水汪汪的,雨点子有时随风往脸上飞;恐怕被褥包裹被雨淋湿了,遂把包裹放在墙角,把被褥也推到墙根,避开迎门这一带。自己盘膝坐在板铺上,觉得气候立刻被这场雨变了,冷嗖嗖的,遍体生凉。隔墙排房里的人也闹起来,虽听不真切,但是隐约听去,想也因为雨水进屋才嚷。
过了好久,雨势略刹;跟着门外灯光闪烁,哗啦哗啦的,有人蹚着地上的积水走过来,向隔壁排房,大声发话道:“喂,歇班的师傅们,起来看着排房的水道吧;屋里进点雨水,算不了什么。你们想想出去加班的哥儿们,顶着那么大雨,连气全喘不出来,人家还一样干哩!你们这么嚷,教头儿说两句,图什么呢?”
袁承烈听这人吩咐完了,灯火移照,又来到客舍门口。旋听这人在门外跟随行的人说:“哦,这里是新来投效的那位,不晓得醒了没有?”板门骤启,昏黄的灯光一闪。
袁承烈忙将身一倒,闭眼装睡;微启一目,欲看他们的举措。在昏黑中乍见灯火,眼光一花,反看不清来人。凝眸偷认半晌,才知这是个生人,并不是魏天佑。这人晃着手中的孔明灯,把屋中遍照了一下,问了一声:“哥们,怎么样?铺上还可以睡么?要是全湿了,换了地位。”袁承烈佯做乍醒,含糊含道:“不要紧,铺上还可以睡。”
这人跟着出去。又沉了一刻,排门夹道的栅门传出一阵落锁的声音,和踏水的脚步声,似有好多人,立在各排房的箭道里,疏通泻水的明沟。客舍的板门没有关严,外面的灯光射进来。
袁承烈俯视屋地,犹留水痕。只是狂风稍戢,雨水不再刮进来了。遂下了板铺,从门缝往外张望;只见许多人穿着雨衣雨帽,和高筒油靴,在那里忙,雨仍一阵大、一阵小的下着,这班人浑身全都披着雨水珠,被闪烁的灯光照着,发出一种异光。一个头目手拿一支荆条木杖,指点着几个壮汉,用长杆铁锹,正在豁通原来的泻水沟。果然经过一番通掘,深有半尺的积水,转瞬间畅泻下去。不一时这里修治完了,由那头目率领着一班壮汉,走向别的排房箭道去了。
袁承烈站了一会,才把板门关紧,和衣重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冻醒,跟着又觉得一阵内急,似乎感受夜寒,亟须赴厕。记得白天看见墙角挂着一分雨衣、雨帽,黑暗中摸到手内。把雨衣、雨帽穿好,开门看了看,外面黑沉沉,雨声淅沥。好在厕所就在栅内近处,只要不出栅门,不算犯场规;遂悄悄出来,走向栅门。虽有雨衣,脚下并无雨鞋,借着天上闪电之光,看准了地上水迹少的地方,连窜带纵,到了厕所前,脚上幸喜没湿透。
由厕所出来,方往门外迈步,袁承烈突然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栅门侧面,陡现一条黑影,伏腰来到栅门附近,骤然止步。一摸栅锁,竟用弹指传声的江湖手法,回身连弹三下;“嗖”的一个箭步,又退回去了。
袁承烈急缩身凝眸,见栅后西北一带,竟蹲着三条黑影。那人奔过去,登时全站起来,窃窃私作数语,陡然的散开。袁承烈听得末后两句话道:“这是排房,风子圈还得往后走。”跟着黑影一晃,果然齐奔马圈而去。

第二十三章 风子帮借交修怨
袁承烈目睹此状,骇然心惊。这几人举止飘忽,定非善类,也决非牧场中人。自己既遇见了,就该察个水落石出。按说目睹歹人窃入,便应报告场中主事人。可是自己新来投效,万一认错了人,深恐轻举妄动,徒惹笑柄。想到这里,忙往马圈那边一望,漆黑无光,但听雨声滴嗒,此外不闻一点别的声息。
袁承烈心想:“不对!这几个人一定有毛病。”忍不住心头跃然,欲往一观究竟,猛又想到:“自己赤手空拳,任什么没带。”遂一转身,施展轻身功夫,脚尖轻点,腾身跃起,嗖嗖的连纵数步,已到了客舍门首。进得屋来,黑影中,抓着自己的包裹,把护身的短刀摸到手中,转身往外走。身上穿的雨衣是油布的,非常生硬;只一转动,立刻发出“刷刷”的声音。袁承烈心想:穿这种衣帽,哪能暗缀歹人?有多笨的夜行人,也给惊走了。遂不顾雨淋,回身把雨衣雨帽全都甩掉,另取一块油绸,顶在头上;又把一双鞋掖在腰间,包裹藏在别处;又取了一盏孔明灯,以便照看。然后急急出来,轻轻掩门;准知道来人奔了马圈,便蛇行鹿伏,曲折先奔向东栅门。
栅门前悬着羊角灯,门旁木栅有人驻守。袁承烈想:“刚才人影如是匪徒,必不敢从这里走过。未获歹人确迹,自己也不愿现形。”他忙伏身木栅边,别寻出路。果然履行不到数步,发现左边木栅,被拔下两根栅木。袁承烈闪目回顾,暗道:“是了!”这一定是那几人刚才走过,留下来的道;便微然一笑,伏身也从这两根栅木空缝钻了过去;仍然弯着腰,向马圈那边摸去。
这时雨仍未住,场中的一切景物,全隐在黑沉沉的雨夜中。袁承烈拢目光看了看,侧耳听了听;但闻风雨声,不见刚才的人影。袁承烈道:“唔?……”东张西望,往来搜寻半晌;突听西南一带,隐约似有踏水之声。袁承烈忙从黑影中,循声蹚了过去;一面走,一面设法匿形;深恐场中人瞥见,难免动疑,又怕歹人听见,必要逃跑。讵知他慢慢地一路勘寻,刚近马圈,忽闻“扑登”一声响,有人说出一句黑话;紧跟着蹄声杂踏,似有人低喝了一声:“吁!”
袁承烈骤然收脚,顿然明白;雨夜中确真出了意外事,牧场中确真有了盗马贼!心似旋风一转,打定擒贼炫技之心。一下腰,施展开轻身提纵术,在浮沙积水的地上,身形如飞鸟低掠,扑向马圈侧面。远远辨出西圈有黑影晃动,忙追过去一看,人影渺然不见。回头再看柜房一带,依然黑洞洞无光。
袁承烈一点不放松,此处扑空,脚下加紧,急急又赶到东马圈前,逐一验看。马圈上全挂着雨帘,却有数处马棚,所悬雨帘全被摘去,丢在地上。袁承烈心中一动,不顾一切,急纵身闯进圈去。张眼一望,见有三个马槽,全没有牲口;守马圈的猎狗也没有放出来。这一定是被盗,殆无可疑!哀承烈抽身出来,便打开孔明灯板,微露隙光,到别处往来照看;在另一马圈,居然又发现三个单槽,槽已空,马不见了。
袁承烈飞步出来,绕围墙,寻找贼踪,贼已得手,逃走无踪;所有遗痕,尚未被雨冲尽。袁承烈把贼踪勘准,冷笑数声,急急扑回马圈;一俯身,把绷腿上的匕首拔下来,选取一匹马,割断缰绳,牵了出来。却没有鞍辔,好在马上功夫,自问还有把握。火速带马出圈,左手扯截缰绳,一按马背,腾身窜上去。
这匹马刚进大圈,还没压出来,烈性犹存,倔强特甚。骑者才挨上它的肖背,便猛然一扬头,撩起前蹄。袁承烈忙一合裆,使出九成力,幸没被掀下来。右掌还握匕首,未及插入绷腿,缓不过手来;赶紧往口中一衔,腾出右手,一捋马鬃,左手紧缰,这匹马“希律律”一声长嘶,陡打一个盘旋,要将骑它的人甩落;袁承烈裆下加劲,双腿一扣,再用拳家所谓内力;这烈马方才伏贴,不再咆哮。用两脚踵,往马的后腿腋一磕,又一抖疆;这匹马四蹄放开,奔了出去。袁承烈不敢大意,右手把马鬃,不敢撒开,怕马再犯性,把自己扔下去。
袁承烈驱马直趋东边墙,到了墙根,把马拴住。循墙根提灯搜寻,把围墙木桩逐一摇晃;费了好久工夫,发现数根栅木,借雨后土软,也被拔下来,又浮按上。袁承烈大悦,顺手拔下栅木,带马出栅;仍复虚按上,以防别贼。
于是,袁承烈纵目外望,这里果然荒僻,从黑影中辨出紧贴围墙,掘着一丈多宽的壕沟;过沟就是黑压压的深草,高及人身。围墙内东西南北转角处,高筑更楼,派专人防守瞭望,备有芦哨、响箭、望远筒。每一角楼,尚有一两杆打铁砂的大抬枪,用以御侮。各要口复有值更守夜之人,内外戒备。可是饶布置得这么严密,设备得这么周到;偏偏出了盗马贼,他们竟没有一点觉察,袁承烈不由暗笑。却不知刚才一阵防雨,众人大忙了半天;及至重入睡乡,未免睡得死些。牧场地面又大,马圈又多,加之因风雨交作,人们难免疏失一些,也就获得疏失的结果了!
袁承烈出得围墙,忙将脚跟一磕马腹,一提马缰,乘着往前疾冲之势,窜过濠沟。他此时已打定缉贼立功的决心;到了场外,凝目张望,黑忽忽任什么看不见,只远远听见斜向东北一带,荒草丛中,似有许多马蹄声,在那一带奔驰,袁承烈遂也踏着荒草,瞄着声音,追赶下来。
这事很凑巧,越追越听得马蹄声近,居然没有追错。这自然是他发觉盗贼很早,又跟踪急蹑,才得奏效。遥望前途,袁承烈叫一声“侥幸!”忙将马放慢。他心想:“马贼人少,我便上前夺回,返场献功。倘若人多,我就直跟到他们的老巢,认准地方,再回来报信。”
袁承烈继续追了一程,居然从黑暗中,望见马群的浓影。更察见前面盗马贼所走的道路,全是荒僻的草地密青,决不往正路上走。这么忽东忽西,倏南倏北的绕走,工夫一大,竟自迷了方向。虽是道路荒凉,满途荆棘,又是在昏黑的雨地里,不致被前面的盗马贼发觉,可是袁承烈也不敢过于贴近了。约摸又追出四、五里地,这簇人马窜出草地,竟大转弯,改往东南大路奔驰下去。袁承烈仍然穿着一段的丛莽密青,往下紧缀。此时他全身被雨淋透;远远见那些贼人,仍不敢径走正路,只是横穿大道,又往落荒走去,分明是要不留逃走的准方向。
袁承烈约摸又追出十余里,前面贼人竟把牲口放缓了。他心想:“贼人这一缓辔徐行,于己十分不利。他们紧走时,蹄声杂沓,我离的稍远些,还不致被他们觉察。他们如今慢走,我这么跟缀,非被他们听出来不可。”相度两旁道路的形势,赶紧下马,牵到一片林木深密处,匆匆拴马在一株小树上;自已赶紧穿林而出,步行跟缀,这一来倒觉得便利了。仗着身势轻灵,虽则耽搁了这一会,好在马贼在前面走得慢,不似方才的疾驰,一会儿又被追上。借着林木丛草隐身,反能紧步贼人后尘了。
袁承烈侧目细看:盗马贼一共四人,个个全是短打扮,不加鞍缰,骑着四匹马、牵着两匹马,显示出矫健异常。内中两匹烈马竟踉驯马一样,夹在马群中,伏伏贴贴被驱着走;袁承烈看着十分惊异。果然这吃风子帮的人另有一种降服牲口的本领,竟不知他们用何方术,驾驶烈马,能够任意听他的驱策。他们一边冒雨驱马走着,一面在马上任意谈笑,似没事人一般,一点也不顾忌后面有人追赶。
内中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骑在马背上,象个活猴子似的,扭着头,向他旁边并骑而行的同党说道:“喂,刘老么,你这回还能不服我马殃神的手段么?没有点出手的能为,焉敢在老虎嘴上拔毛?这一下教姓韩的也尝尝咱的厉害,教他栽了跟头,连影子全摸不着。”
那一个同党答道:“侯二爷,你真成!冲着你一入窑,在圈里那几下子,凡是在关东立脚的风子帮,就得全拿你当祖师!我看小子们不追来,是他们的便宜;只要一追了来,咱们往商家堡领他,先教他们撞个大钉子。姚方清那家伙素来难缠,周老疙痘更气粗,没枣的树全要打三竿子;咱闪绕着商家堡的线上走,只要快马韩派人来追,让他们两家里先干一场,咱们坐山观虎斗。这回快马韩可要栽到家,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禁不住这些好朋友照应他吧!然后咱们去见这个主儿交差,准得落个满堂好。”
先前发话那个瘦猴,名叫马殃神的笑答道:“这么照应快马韩,准有他的乐;早晚还不把老东西照应的归了位?”又一个匪徒答腔道:“侯二爷,你别当是笑话,快马韩好容易立起万儿来,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如今连着栽跟头,还有什么脸活着?气也把他气死了。”
第四个匪徒说道:“我可不是架起炮来往里打,替姓韩的说话;咱们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朋友卖命,没有办法;其实姓韩的跟我们没冤没仇。这回就是把姓韩的扳倒了,究竟是暗算人家,也不算怎么人物。这个主儿既跟姓韩的过不去,即便自己不是敌手,邀了助拳的,也该明着斗斗人家;明斗不过,改使暗算,就够泄气的了。他竟连头也不敢露,只用借刀杀人的手段,教雕头儿给他顶缸,未免给闯关东的老朋友丢人现眼。我不知道咱们瓢把子跟他有多大交情,依着我着,这种事犯不上管。我说侯二爷,你说是不是?”马殃神哼了一声,道:“别胡说了,雕头儿也是情不可却,被逼无法;谁教雕头儿欠人家的情呢?”这四个盗马贼,一个是马殃神侯二,其次便是姓刘、姓彭和姓萧的三人,他们全是坐山雕刁四福的部下。
四个马贼驱着六匹马,且谈且走:袁承烈从步下赶,只顾注意偷听,稍一疏神,竟自把道旁的一丛茂草、带得“唰拉”的响了一声;急忙一闪,脚下又滑了一下。后面这姓肖的匪徒,听得了些声息,猛一回头,出声道:“咦!”
袁承烈早一拧身,斜窜出丈余远,急往一丛乱草后一蹲,隐住身形。这匪徒一出声,其余匪党全一领牲口,豁剌的散开。
那为首的马殃神侯二喝问:“萧老五,你又炸什么,活见鬼了!”姓萧的答道:“我恍忽看见,好象有个人往草棵子一幌;咱们得搜一下子,别真有对头缀了下来。”说着一抖缰绳,连牲口带人,楞往草地里瞠。
马殃神侯二忙喝道:“萧老五,别犯瞟劲,留神人家的暗青子!”尽管马殃神这么招呼,萧老五竟把这一片半人深的荒草全蹚过来,任什么也没有发见。他自己觉着怪不得劲,嘴里骂骂咧咧,把牲口圈回来。却不知袁承烈身法何等轻捷,未等人到,早伏身旁窜,闪到另一边去了。
那个叫刘老么的笑骂道:“萧老五又炸尸!你是背得命案太多了,冤魂缠腿;你可千万别走单了,提防着四眼井那个女冤家,早晚把你活捉活拿了!”
萧老五也骂道:“刘老么少说现成话,我若没有看出岔眼来,我抽这个疯干什么?你小子朦头浑脑,你懂什么。萧老五使唤剩下的招儿,全够你学一辈子的。萧老子除了怕饿就是阎王老子犯在我手里,我也要剁他三刀,一个死婊子,算得了什么?”刘老么笑道:“萧老五你不用吹,你这工夫头皮子准得发炸。你东张西望,你准是害怕,你别扯谎!”
萧老五摸了摸脑门子,仍要还言,被那马殃神拦住道:“别管他是人是鬼,离商家堡已近,道上留点神吧。教姚方清手下的人撞上,顶多闹个没意思,若教牧场的人缀上了,那可是真栽。哥们,马前点吧。”群贼道:“侯头说的对,咱们别骑着马瞎闯了,还是牵着走吧。只要出了姚头的卡子,咱们再上马。”于是纷纷下来,四个马贼牵了六匹马,轻轻地落荒往岔道上走。
袁承烈这一路奔驰,弃马步蹑,早累得通身汗下。这时雨虽住了,身上的衣服被雨淋汗蒸,也全湿透了;身上十分难受,欲罢不能。却幸贼人越走越慢,也改为步行,袁承烈心中大喜。只是贼人已动了疑心,时时提防被人追赶;袁承烈便多了许多顾虑,不敢迫近,只远远跟着。匪党们一味往岔道上走,好象取路前进,有所趋避似的。
袁承烈蹑迹跟追,又走了一段路。突听见前面飞箭破空之声,匪党马群倏的往四下一分。袁承烈只道他们真撞上商家堡什么姓姚的卡子了;不料那盗马贼为头的马殃神竟昂然显身,厉声叫道“:这是哪位这么胡闹?故意卖两下,教我姓侯的见识么?”
倏从草地里,嗖嗖连窜出四、五个彪形大汉,各提利刃,才露面,往两下一分,散开了群。内中一个发话道:“来的可是侯二爷么?头儿不放心,教我们给你们打接应来。刚才听见马蹄声,我们猜着是你们几位,不过昏天鹞儿盯不清,侯二爷别摆在心上。这回彩头旺,一共六匹,我们哥几个喝你老的喜酒吧!”
马殃神一行四人这才聚在一处;侯二爷一边缓缓往前走,一面带玩笑的笑道:“好小子,原来是你。你小子心眼真不错,打算喝喜酒,先请你二爷吃暗青子。小子你等着二太爷的,早晚准教你尝尝。”彼此笑骂着,两拨合做一拨,复往前走。
前面忽现一片浓影。马殃神对同伴说:“你们慢慢走,我先进去了。”同伴道:“你别忙,咱们一块走,这不有六匹马了么?”立刻有六个人,抢着上马,一直奔黑影跑去。还剩下三个人没马,就骂道:“好东西,抢着报头功去了。”三个人只得在步下走。
越走越近,袁承烈已辨出前面浓影,似是小小一座土堡,心想:“这一定是贼巢。”见前面三贼还在慢慢走,便要上前急袭,把三贼捉住讯问:但又怕三个人要嚷,距贼巢过近,似乎不妥。心中稍一游移,三个贼已经向土堡发出暗号,土堡也有人答应。袁承烈不敢再动,忙伏身蹲下,眼看三贼进入土堡去了。
袁承烈心中作难,这里已是贼巢无疑,理应入探;但自己地理不熟,连这地名和方向都不知,进窥似乎太蹈险地。又想暗处必有巡风的贼人,贸然硬闯,被人喝阻,未免给武林道丢脸。搔头寻思一回,忽然得计;退身草丛中,把附近地势看好,随将孔明灯板打开,把灯火捻亮,立刻冲着土堡,举灯连晃两下。黄光如电火似的扫射,登时惊动土堡藏伏的人;“吱”的一声胡哨,奔出两个贼来,搜寻火亮的来由,袁承烈早把灯板关好,抽身退到别处去了。
两个贼打圈寻找,口出诧怪之声,只疑心是同道所为,喊出好几句黑话来,见没人答对,又寻不出踪迹;两个贼骂骂咧咧的回去了;仍藏在暗处,盯着这一面,不敢大意。袁承烈远远窥见,暗想:贼人的戒备,到底比牧场强,觉得此时已然不早,先远远地绕土堡周围,踏勘了一遍,潜记住附近的形势;打算等天亮,探明此处地名,和盗窟首领,即返牧场,教他们前来讨马。但又转念:“贼人存着嫁祸于人的心,我还是赶紧回去送信为是;免得牧场中人和什么商家堡的姓姚的惹出枝节来。”袁承烈打定主意,回身趋向原路,留神寻找那个藏马的小树林。预备找着马,便可骑马回场。哪知他究竟地理不熟,追贼时又很心急,乱钻一阵,那匹马竟找不着了。
袁承烈颇有点内愧,心想:“我一个夜行人,当真忘了地方,迷了方向,可未免丢人!”
此时天已破晓,雨已稍停,袁承烈非常发怒,正在四下张望;突听得迎头上一阵蹄声杂踏,不时的烁起灯光;同时又在背后岔道边,也隐隐听见蹄声。袁承烈心中诧异道:“这都是马贼不成?”因不知两者的来头,遂赶紧缩身,走到草木深处。
迎头来的马是往东走,袁承烈忙侧身让道,从丛莽中往外察看:这一拨马群匹数不少,却并不坦然地顺着大道走,反而不时出没于两旁荒地。袁承烈越发心疑,欲观究竟。刹时间,两下里越凑越近,相隔不到数丈。袁承烈借物障身,侧目偷窥。这来的马群走得很慢,时进时停,孔明灯也乍明乍暗;看那样子,似一面走,一面察勘地上的踪迹。再看岔道上的那一拨马群,就在这时,如风卷残云般,远远地穿斜路,落荒走了。
袁承烈料这两拨马群心有蹊跷;这徐行的马群大概是牧场中寻马的人,这疾行的马群却不知是另一拨马贼,还是过路的马群。但看人马数倒有七、八个。断定决非快马韩丢的那一伙。又想:快马韩的牧场马圈很多,也许东圈失马,已被发觉;这一拨马是另一拨风子帮偷的?现在既被自己遇上,理应根究,不可空放过。但有一样,自己是追蹑这疾行马群,寻究贼踪对呢?还是跟追这徐行的马群,向牧场中人报警对呢,一手不能遮两处,万一自己推断错了,岂不是顾此失彼,招人笑话?
此时天已大亮,袁承烈略一沉吟,顿足道:“还是追这徐行的马群,比较要紧。”从潜藏处现出身形,斜抄着追过去,眨眼缀上,看这徐行马群,果然是牧场中人,当头那人正是魏天佑。袁承烈正要上前招呼,突见迎面丛莽中,“吱”的一声响,窜出来几名彪形大汉,把路挡住。魏天佑一行人纷纷下马,上前答话,跟着似闻哓哓抗辩之声。
袁承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说:“必要出事!”忙伏身绕道,往前凑了凑;要看它们遇到卡子,怎么应付。不料他们三说两说,忽然喊了一声,魏天佑率众猛冲上去,把守卡子的大汉竟不阻挡,往旁一撤,公然把马拨子放过去。袁承烈猜疑道:“这分明是绿林道设的卡子,他们竟闯过去了;必是投字号,讲交情,卡子上答应借道了。”
可是事实又不象;马群才过,丛莽中便闻连声狂笑;并且有人发着笑声道:“小子们不用叫横,来的高兴,管保碰钉子回去,教他们快马韩知道知道咱爷们的厉害,往后得拿正眼看咱们来。”
袁承烈一听,蓦地心惊,恍然大悟,暗道:“不妙,这里多半就是什么商家堡?……这样看起来,魏当家势必要中狡贼的嫁祸诡计!我既然知道了,我、我……该怎么样呢?”
袁承烈越遇难事,越有准主意;虎目一转,当机立断。忙把腰带一紧,绕过卡子,斜跟着魏天佑后影,也一步一步,潜闯入商家堡的腹地。此时天已不早,绕过苇塘,忽逢栅院。袁承烈也和魏天佑一样,把这里当作商家堡贼人的老巢了;却不知狡兔三窟,这里只是他们的别巢。袁承烈稍稍落后,魏天佑等业已进栅。袁承烈独留外面,绕了半圈,竟不得近前。贼人把魏天佑诱入自己的重地,把外面卡子撤回去一多半,改守栅院外围,不住梭巡,此时又当白天,袁承烈武功尽好,却不会隐身法;只可伏在暗处,远远瞭望,替魏天佑做了巡风人。探巡半晌,只望见贼人出入频繁,不见魏天佑出来,也没有见他到底怎么进去的。
经过好久工夫,日影高悬,殆已过半,袁承烈饿得肚皮叫,有些耐不及了;距贼巢很远,更听不见动静。忽见一大拨人,刀枪如林,跨马从远处奔来,直入栅院,也不晓得都是谁跟谁。袁承烈道:“不好!”他已是有阅历的人,自知孤掌难呜,不肯白昼冒险,正打算办法。
隔过一会,忽听栅院马蹄声乱,忙探头外窥;栅中拥出一批人马,穿丛莽走了。这许多人马中,有十多匹枣红马,不是人骑马,却是马驮人。袁承烈瞥见大惊,这正是牧场的一行人。他们被贼诱擒,捆在马上,往老巢押解;手脚倒剪,驮在马背上,一声不哼,料想魏天佑也必在内。
袁承烈十分懊恼,现在救人又比找马吃紧了。从草丛一跃而起,摸了摸绷腿上的匕首,连忙遥缀下去。当下见群贼把魏天佑等押进商家堡的老巢;袁承烈悄悄退出,急找民家,打算觅食果腹,挨到天黑,再独探匪窟。……恰巧遇上昭第姑娘,于是各显身手,各吐辩才,入商家堡,见姚方清,单刀解缚,飞弹打灯,把魏天佑等从危发千钧中救出来。却又话挤话,定了个五天后再见面的约会;这才从商家堡退出来,返回了寒边围东牧场。
袁承烈不矜不傲,把自己寻马救人之事,一一述完。魏天佑、昭第姑娘,和陪座的武师,俱各惊服。魏天佑站起来,亲给袁承烈斟上一杯热酒,面向众人说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师傅不但陆地飞腾术令人望尘莫及;就是武功,也很精熟。但不知你老兄嘱哪一宗派呢?”
袁承烈道:“二当家不要这样说,我在下倒是自幼好练,也许会个三招两式;但从闯荡江湖以来,实只靠着两膀子笨力气,跟一条不值钱的命罢了。你若夸我有胆,我可以说不含糊;要讲到武功,我哪有什么宗派师承呢?”
飞行圣手刘雍道:“袁爷还是客气,你的脚下竟这样神速;拿两条腿的人,追四条腿的马,若没有真实本领,焉能办的了?”
袁承烈笑道:“那倒不是。我发见盗迹,起始追赶时,也是偷骑了牧场一匹马;追上之后,才改为步行。”
众人道:“哦,那么,咱们只丢了六匹马?”
袁承烈道:“正是,牧场丢了七匹,贼人实只偷了六匹。不过说出来是笑话,我偷骑的那匹马,被我临时藏在小树林中,跟手找不着了。”
众人说说笑笑,又归到寻马御敌的办法。魏天佑向袁承烈请教,袁承烈道:、姚方清这一档事,我们固然必须预筹应付之策;追缉盗马贼,更是刻不容缓。他们的下落,侥幸已被我缀着,只是地名不大清楚,大约在商家堡西边一带。我看那地方,是他们临时落脚地点,我们必须快去。若隔时间稍久,还怕他们迁场。他们动手偷马时,一共四个人,为头的叫做马殃神。据马殃神说:他们这次偷马,不为图赃,实为出气;乃是他们的瓢把子受人所托,故意来跟韩场主捣乱。究竟真相如何,该怎么下手,在下新来乍到,不明内情,这还得二当家和诸位师傅主张。”
魏天佑骇异道:“是马殃神么?他是受谁的指使呢?”袁承烈道:“他们说的全是黑话,在下没有听出来。”
昭第姑娘翟然道:“这个马殃神名字好怪,可知道他姓什么?”袁承烈道:“大概姓侯行二。”
昭第姑娘道:“我说,魏二叔,你可知道这人的来历么?”
魏天佑侧首沉思道:“知道一点。吉黑牧场确有过这么一个人物,从前他是在小白山;后来闹了一件事,他们头儿要惩治他,他不辞而别,盗马逃走了。他们的头儿曾经关照过我们,如遇此人,万勿收留。现在可就不知道他投到谁哪里去了?”
刘雍道:“既有这个人中,好办多了,我现在就去查问查问。咱们的马师什么样人都有,或者能知道他的根底。”立刻推杯站起,径到饭厅去问。稍过一会回来,向魏天佑、昭第说道:“这马殃神果然姓侯,叫侯二旺,赵金禄赵师傅知道他。从前他也是牧场伙计;却会几手功夫,人瘦力大,善调劣马。只是脾气很坏,因争嫖暗娼,把暗娼杀死,把牧场同伴砍伤。他见出了人命,就弃凶刀逃走;不知怎的,加入了风子帮,做起马贼来。总是六、七个人做一伙,不搭大帮,聚散出没无常。恐怕要找他,不很容易,他本就没准窝。”
昭第姑娘为难道:“这不成了大海捞针了么?”袁承烈忙道:“常时我还听见他们四人互相问答,有姓刘的,姓萧的;姓萧的大概叫萧老五。听他们的口风,他们上边的确还有总瓢把子。这次盗马,仅看人数,他们至少来了十几个人,这马殃神一定加入吃风子钱的大帮了。”
魏天佑、韩昭第一齐问道:“他们有瓢把子,可知叫什么名字么?”
袁承烈道:“这个?可惜我……没有听清。”贼人当时确曾说过什么“雕头儿”,袁振武也影影绰绰听见了;却错疑这“鸟头儿”一词(鸟字丁了切)是句脏话。当着昭第姑娘,他迟迟不能出口,索性咽回去,只推说:“他们一定有瓢把子,可惜我没听明白!”那知贼人说得这“刁头儿”,正是他们的瓢把子,姓刁,外号叫坐山雕。魏天佑以为袁振武既没听清,不便追问,就把这线索白丢下了。
当时筵罢,众人向袁承烈深加慰谢;魏天佑立刻传集武师马师,就马殃神的去向,细加推敲了一回。命书启赵先生,修书一封,派遣急足,给快马韩火速送信;言说场中出事,催他速回,以顾根本。又写信分送附近出头人物,转烦他们,向商家堡姚方清递话;能和解就和解,不然,索性械斗。
这些事先安排好了,随即商定:先派人根寻马殃神的下落,次集众应付商家堡的械斗。这两事全很吃紧,却以寻贼之事稍纵即逝,刻不容缓,魏天佑决计亲往。坚嘱韩昭第留守,把快马韩宅中的火器,分出大半来,放在牧场,以抗外侮的再来;所有巡更、放哨,自不必说,加倍加紧。然后,魏天佑亲率武师刘雍、冯连甲、季玉川、洪大寿、马师杜兴邦、张金朋等,共二十一人,由袁承烈做向导;立刻预备干粮水壶、兵刃弓箭,上马出发,直赴袁承烈当夜所到之处。当夜袁承烈走了大半夜,现在白天,可就用不了这大时候,按照沿路所留的标记,只两个时辰,便已找到马殃神投宿的土堡。袁承烈藏马的小树林也已寻着,只是拴马处只剩断缰,那匹马想已饿极,挣缰逃走。
众人暂不管它,忙扑进土堡一看,竟是民家。找到堡中首户,客客气气,细加询问;果然前昨两天,堡中来了一拨老客,约有十几个人,在此地借宿。原知他们是马达子,但他们明说过路借道,堡中住户只得竭诚款待。这情形在常年荒原乍辟,本来常有清乡的官兵来了,民家须好好支应;过路的马贼来,也得好好款待。有时官兵与土匪会走个前后脚,贼刚去,兵便来;兵才去,贼又到。民家遇此,更得妥为应付;否则马贼要给庄院扰乱,轻者放一把火,将柴垛烧了,难免延烧住房。官兵给民家过不去,又会加以通匪的罪名,捉去轧杠子。
魏天佑拿出快马韩的名望,向土堡民家,盘询盗马贼踪。关外民户对待过路马贼,也有不成文法律;贼人的姓名、去向,他们向来不敢打听,更不敢对人说,就说也不可靠。贼人借住民宅,临去全是大队先发,末留断后之人。走时也必采迂回路线,眼看他往东,实则他们投奔西方。若认定他们是奔西,半路上他们也许忽然折回,又改奔东面。
魏天佑明知是白问,也不能不试着打听一下;仗他设词诱探,居然将马贼的人数、马数,和人的像貌,打听出来,算来此行实在不虚。跟着告辞出堡,与马师们商量;仍勘蹄迹,往前根寻。可是贼人所留的蹄迹,也不尽可靠。他们每人的脚底下,会装蹄铁,用人脚故意假造出倒行的蹄痕;也会把马蹄包上,隐没了蹄印。但任凭贼人用何方法,魏天佑一行久干牧场,还带着有经验的马师,若非遇雨,又逢意外,终能寻勘出贼人的行踪。
魏天佑等二十一个人散开来,各穷智力,四面堪查。偏偏这盗马贼十分狡。他们当夜忽东忽西,一路乱走,在堡稍歇,未及天亮,便急逃走。把他自带的马群,和盗来的马,分成三队,按三个方向,分开走去了。魏天佑直寻到歧路口,发见蹄迹纵横,顿觉计穷;袁振武也抱愧起来,虎目乱转,潜思别策。杜兴邦说:“我们当时穷追就好了,偏偏商家堡给打了扰;如今缓了一天,事情越发难了。”
二十一个人打算分三处,按蹄迹分勘。魏天佑权衡轻重,瞪眼说:“我们别忘了商家堡的事,现在只剩四天了!袁承烈愤然道:“二当家无须着急!寻马的事,我看可以交给我;你老拨几位师傅跟着我,我们试着往下蹚。你老自己可以速返牧场坐镇,专筹划商家堡践约之事。现在我们牧场并非泛泛失盗,实是有仇人暗中作对;你老回去最好,须提防再生别的枝节!”
本来魏天佑所处在此,听了袁承烈这话,眼望众人,进退两难。杜兴邦是一勇之夫,虽为马师,偏好打架,当下就说:“我陪袁师傅去,我管保寻着马殃神,我要逗逗这小子!”季玉川笑道:“寻找马殃神,斗智不斗力;你想逗人家,你可是找不着他,有劲没处使!依我说,我们暂且别管这六匹马,我们还是合集众力,专心应付姚方清。……”张金朋道:“刚才袁师傅说得很对,这不是寻常失马,乃是仇人寻隙;现在不根究,五天后更没影了。我们总得两面并进,双管齐下。”
魏天佑叹了一声,道:“我只好做没脸的事吧!我可不是临阵退缩。”向袁承烈举手道:“寻马的事,袁大哥,你多分神!可有一节,无论采访的情形如何,两天之内,务请你返回,咱们还得对付姚方清呢。”袁承烈道:“那是一定,我和他有约会,焉能不到!”
立刻把二十一人,分给袁承烈十四个人,内中三个马师,六个武师,五个有力的伙计。魏天佑又谆嘱道:“诸位前往,总以寻着贼巢,访明对头为要,千万不可动武。不是我经不得险,胆小怕事,我们总该小心,不再生枝节为妙。商家堡一招,就怨我胆粗惹事。”把带来的干粮,都给袁承烈十五人留下;魏天佑灰心丧气,带余众返场;却不一直走,仍存着万一之想,绕走别途,要顺道寻勘马贼的踪影。
袁承烈容魏天保去远,自以新人做了领袖,先向十四人客气了一阵,刘雍、季玉川这十四人心佩他武功出众,甘受指挥,都无异言。这就是袁承烈年来饱经挫折,学出来的乖;再不象当年那么豪气凌人了。遂虚心商计,把十五人分为三拨,分路访下去;仍以两天为限,无论成果如何,必须返回。
袁承烈这一拨,是飞行圣手刘雍、洪大寿、李泽龙、杜兴邦五个人。杜兴邦地理较熟,就由他当先引路。塞外荒凉,纵目四望,往往十数里,不见人影。只在草原起伏处,初垦荒田边,不断发现土堡、庄院。僻区荒庄没有店房;可是任何民家,都可以叩门求食,打尖借宿;就是投住十天八天,也不要钱,和蒙古包的风气一样。袁承烈、杜兴邦就依着这塞外的风尚,每遇庄堡,便登门求饮、歇脚;顺便用两种措词,打听马殃神的去向。或说:这马殃神是他们的伙伴,路遇放荒的野火,中途失散,现在是专意寻找他们。或者径说:自己是快马韩牧场中的人,因场中有几个伙计,起了不良之意,拐马潜逃,故尔奉派沿路追求。饶这么急追巧探,寻访出一百多里地,连投五六处庄堡,竟一点线索也没问出来。人家异口同声说:“这两天就没看见马群。”这话是真是假,也自难言;袁承烈一行渐觉得一步来迟,无计可施了。
又走了一程,天色渐晚,亟须投宿。袁承烈在马上昂首远眺,沉思不语;杜兴邦指着地上深浅的蹄印,还要往前再赶一站,以观究竟。刘雍仰面看天道:“不能尽往前赶了,越走越远,错过宿处,明天可就赶不回去了。”杜兴邦不以为然,两人对拌起嘴来。洪大寿等齐说:“你们二位别乱,咱们听听袁大哥的。袁大哥,你是我们的头儿,你说咱们是退回一站寻宿好?还是再赶出一站好?”袁承烈憬然若悟的说道:“诸位大哥别这么捧我,那可是骂我了。若依小弟愚见,寻马自然是急事,可是商家堡的事更要紧。若教我看,……”眼望杜兴邦道:“咱们就此退回一站,好不好呢?不过小弟地理不熟,杜大哥,前站离这里近不近呢?”杜兴邦忙道:“回去就回去,你别看我这么说,我是跟老刘抬着玩。前站离这里倒不很近,足有二十多里地,赶到准得很晚了;干脆我们就往回走。”
大家都知照此访法,决访不出什么来,全愿意就此折回。杜兴邦满心敬服袁承烈,头一个拨转马头,往回路走;仍不循旧道,略绕小弯,改走来时没有走过的路。走了不远,便逢岔道,隔着一片树林。李泽龙道:“这么走,对么?”杜兴邦道:“没错,这么走抄近;你闭着眼,随杜二爷走吧,决不会寻不着宿头的。这里也有好几个蹄印,我们凑巧了,还许摸着马殃神的后影哩。……”
天色说黑就黑,众人纵马疾行;忽然间,刮来一阵风,听见林后一片铃声。洪大寿道:“怪呀!这半晌我们就没遇见半个人影,这儿可有了铃声了?”李泽龙道:“像是拉骆驼的。”飞行圣手刘雍道:“不对!”但是旷野闻铃,究竟蹊跷;袁承烈道:“咱们追过去看看吧。”
一言未了,铃声哗啷啷大响着过来,众人急勒马寻看;从树林中飞驶出一匹紫色健骡,和一辆“草上飞”大轮轻车,两头猎狗。这健骡项挂一串银色铃铛,这架车的牲口是一头青骡,骡项也挂着一串银铃。车上一个蒙古打扮的少女,穿蓝坎肩,枣红旗袍,头蒙红巾,自己勒缰驱车;车上堆着许多野畜,狐也有,兔也有,鹿狍也有;还有火枪、弓箭、钩叉,顺放在车箱。那一匹紫骡,由那个男子骑着;男子肩背标枪,手提马棒;挺腰揽辔,气象强健。牧场群雄方在错愕,听那男子喝了一声:“喂!”一车一骑从林后出来,疾如电驶,斜奔北方走下去;两头猎狗窜前逐后,跟着飞跑。
这男女与牧场五个壮士隔着路,斜打了一个照面。那女子似乎不甚理会,只微转秋波,斜投了一瞥。那男子却张眸直待纵骡过去,还回头打量这哥儿五个。这哥儿五个也相顾疑讶了,觉得当此时,在此地,不会有此种人出现。刘雍、杜兴邦等初疑这男女必是蒙古猎人,或者是满洲射手;那知隔路迫视,才瞧出这女子唇红齿白,眉目清扬,身段儿竟也苗条,脚下穿着“唐唐玛”(一种短腰皮靴),也非常窄小,似是纤足女娘,故意改扮了旗装。那男子远看着腰板笔直,气度英挺;这一对面,才发见他苍颜皓首,长须飘飘,是个很上年纪的老头儿;更不带塞外粗犷之气,眉目面型分明是南方人。
这一老一少,男女二人,竟引起牧场群雄的注意来。袁承烈目光犀利,虽只一面,已觉出那老汉不是寻常猎人;两道苍眉,一双巨目,顾盼之间,猛如少年。那女子尤为奇特,“草上飞”巨输疾转,跑得飞快,颠得车中的活狐狸,活兔儿吱吱的叫。可是那女子盘一腿,垂一足,跨辕驱骡,不用鞭策,只用纤纤玉手,提着两根缰绳,控纵自如,很有一种悠然自得之态,真是很好的驾御术。车尽管轱辘辘的猛颠,她把纤腰直挺,纹封不动,稳如泰山。杜兴邦失声叫道:“好俊的手法呀!”骡在前,车在后;那女子似乎听见了,(其实只听见喊,没听清喊什么,)又回眸送了一瞥。把头一昂,喊了一声:“驾,窝!”那老头也回头一看,回手一马棒,巨骡狂奔起来。那“草上飞”同时加快,连那两头猎狗,一阵风似的走过去了。
飞行圣手刘雍、李泽龙、洪大寿这几人齐说:“怪道,怪道!”一个个把眼光直投了过去。他们此行只为寻马,不相干的事应该少管。并且他们不是没看透,这男女二人一车一骑,携火枪,俘狐兔,分明是莽原游猎,饱载而归。但他们竟为这老叟少女的诡异形色所动,一个个着了魔,心头跃然,都要追下去。再看袁承烈,驻马垂鞭,也似直了眼。刘雍叫了一声:“袁大哥!”袁承烈忙回头道:“刘大哥,你有什么话?”刘雍道:“刚才这个老头儿和这个蒙装的汉家姑娘,好象是爷儿俩,瞧着很透邪行。咱们是不是缀缀他们?”洪大寿道:“可不是,这两人真有点不伦不类,碰巧了,就许跟盗马贼有关。”
袁承烈道:“追好么?”李泽龙道:“追!要追还是快追,你瞧人家绕过这林子去了。”袁承烈道:“只恐怕错过宿头?”杜兴邦忙道:“追吧!寻宿的事你全交给我,那边有的是人家;半夜砸门也不碍,只要咱们一报字号,再掏出咱们这条手巾来。……”李泽龙掏出牧场特制的手巾,对袁承烈道:“咱们场主快马韩的威名,在这寒边围方圆百十里内外,叫得很响,人人都关照着面子。场里的人只要有这条号巾,到哪里寻宿,都不用费话。”他只顾替牧场吹大话,可忘了新近碰的这两个钉子;刘雍是在商家堡吃过亏的,忙拦道:“你别让袁大哥见笑了!咳呀,人家的车可没影了。”洪大寿道:“快追吧!”拍拍的一阵马鞭子,五个壮士如飞似的赶下去。(老实说,他们多一半是为瞧女娘,看希罕事;只有袁承烈和刘雍,却知老叟少女不是泛常之辈,因存窥察之心。)
路边浅草因经践踏,长才尺许;人迹不到处的荒草有时高过人肩,遮蔽视线。五个人放马直追,绕过丛林,那健骡和“草上飞”大轮车不见了;不知他们是钻入林中,还是绕投别处。杜兴邦嚷道:“赶紧追就好了。”刘雍道:“我不信我们的马,会赶不上人家的骡子;咱们往林子里搜搜。”杜兴邦道:“刘爷,你外行了。人家那两匹骡子真不含糊,比咱们的马还许快。”
几个人在林边探望,此时暮色渐合,林中似有曲折的狭径。有的人主张进林去搜,杜兴邦道:“别闹了,道很窄,他们那辆大轱轳车进得去么?”袁承烈道:“我们只绕林边看看吧,进去怕涉险;倘是歹人,又要受暗算。”众人果然牵马步行,绕看林边。塞外木客们入森林采樵,惯在要口潜留标记;或者折枝,或者刻木,或者把几条枝绑住一起,用来指示前途的险阻,林中的虫蛇;留给后来人看,以资趋避。袁承烈、刘雍等都知道这一点,寻了一回;这林子很不算小,一时走不到头,也没寻出暗记。袁承烈手指天色,道:“杜大哥,找不着,算了吧。前边如有人家,我们还是先投宿,一面跟人家打听打听。这男女奇装异服,一定可以问出来。”众人恍然道:“对!打听马达子,住户们都不肯说;打听猎户,他们用不着避讳。”
杜兴邦道:“我也找腻了。寻马还寻不着,干啥又寻大姑娘?你们跟我来,快投人家歇歇吧。饿倒不饿,我是真渴。”五个人又扳鞍踏蹬,再寻土堡人家。走出一段路,忽见一带草原,冒起炊烟,独不见堡院。众人驱马追近一看,有一带高岗,环抱如半环;环内果有两排草舍,大约每排五间七间;四周也挖着防火壕,立着防兽木栅,栅内也有柴堆,炭堆。这地方很隐僻,四面土冈满生荒草,远望看不出中有人家。大家吐了一口气,道:“这里有人家,咱们过去寻宿吧。”杜兴邦驻马登镫望了望,说道:“这里不行!”袁承烈道:“怎么的呢?”杜兴邦笑道:“袁大哥,你到底在关外呆得不久。你瞧那草房,不是才两排么?这一定不是垦田的农家,这是一座小小炭窑;那几间草房定是他们的锅伙,地方必定很窄很脏,又没有马棚,我们投宿去,人有处睡,马可没处放;拴在露天地,弄不好,半夜就教狼给咬炸了群。”刘雍道:“准是炭窑么?那窑呢?”杜兴邦道:“你瞧冈后黑忽忽的,那准是窑。”众人还想过去看,杜兴邦道:“别走冤道了,我说这里住不得,一定住不得。你们顺着我的手看,这边那儿棵树后头,不到五里地,就有座大庄堡,足有百十户;我记得堡主姓黄。咱们一到那里,好铺好床,有吃有喝,还有好高粱酒,比这里强得多了。而且咱们回牧场,又是顺路。”
众人听他这样说,也很有理,就道:“好吧,咱们就再赶五里地。”……却不道天色渐黑,四野荒旷,杜兴邦记错了地方;直走出十六七里地,才寻着一座较大的庄堡;堡主也不姓黄,堡门也已上了锁。杜兴邦叫了半晌门,才得问明放入。
这堡主知道他们是快马韩手下的人,居然很款待。堡主出来客气几句,便命他的侄儿陪着客人;特备酒饭,请他们吃。又沏了一大壶酽茶,拿来一大包旱烟叶,并给他们特腾出一排长炕。杜兴邦等饭罢道谢,向堡主的侄儿设法套问话。问及马群的事,答说是头几天在堡前过了一拨马,有四十多匹,这话不很对碴。问及一个老叟携少女驱车打猎的话,这位少当家的连说了好几句:“不知道!”声色似乎不大可靠。又闲扯些别的话,少当家打呵欠告辞,请客人安歇。袁承烈、刘雍、李泽龙、洪大寿、杜兴邦五个人低谈了一回,只好脱去衣服,上炕就睡。关外人睡惯了热炕,夏天也不能睡凉炕,冬天也得脱光了,才能睡熟。这五个人,杜李洪等都是这样睡法,只有飞行圣手刘雍,和袁承烈是和衣而卧,只脱去长衫罢了。
刘雍这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烦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而且该睡必睡。看那袁承烈,却并不然;坐在炕边,捧茶碗低头深思;刘雍连催他就枕,方才脱鞋上炕。把油灯拨得小小的,侧身闭目,呼吸细微;过了好久,很像睡熟了,其实没有睡着。跟着杜兴邦把马殃神骂了几句,把打猎女子胡批了一阵,翻了一个身,渐渐打起鼾声来;和李、洪二人一递一声,越睡呼声越响。刘雍翻了两个身,也就迷迷忽忽,渐入睡乡了;并且含糊催道:“袁大哥睡吧,有事明天再讲。”
刘雍沉睡良久;此地庄堡较小,只有值更之人,没有打更的梆锣,也不知经过了多大时候,猛然间,似头顶刮来一股凉风。刘雍登时看见那商家堡的姚方清,用板刀削自己的脑皮,那周四又拿花枪扎自己。刘雍一个抵挡不住,要跑又觉伸不开腿,急得呻吟了一声,把眼睁开。定睛一看,长炕一排五个人脑袋,除了自己,只剩下杜兴邦、李泽龙,洪大寿三个人;那袁承烈只留空铺,不知哪里去了。
刘雍把眼揉了揉,才看出油灯微光之下,已问的屋门此时半掩,留下尺许宽的空缝,便从门缝刮进夜风来,正吹自己头顶,自己的睡处最靠门口。刘雍心里仍然迷忽,想道:“袁爷许是出去解溲了;等他回来,得教他闩上屋门。”关外是大陆气候,晌午极热,早晚很凉;就到夏天,也须预备皮褥棉袄。这工夫夜已很深,刘雍冻得缩了缩脖项,裹被重寻前梦,不一时又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了很久的工夫,忽听见一阵犬吠,飞行圣手刘雍蓦然惊醒。欠身望窗,微现曙色,屋中灯犹未灭。同伴杜兴邦直挺挺睡在本宅借给的被内,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似刚醒转,还在恋枕未起。袁承烈穿一身短衣,正坐在炕沿边,似要穿鞋下地,又似脱鞋上炕。杜兴邦喃喃的说:“天还早呢,袁爷再睡一会吧。本家没起,咱们老早的起来闹腾,显着不大合式。……”袁承烈道:“是的,是的,我要解溲。……”忙把身子背过去。
杜兴邦说完话,又闭上眼了。飞行圣手刘雍蓦地心一动,忙拥被坐起,揉眼打量袁承烈,叫了一声:“袁大哥没睡么?”袁承烈忙又把身子扭过去,含糊应了一声;把一物往枕边一塞,跟着脱鞋上炕,重欲入睡。但是刘雍早已看明白了,袁承烈并不是久睡乍醒,也不是要下地解溲。他分明穿得衣履齐整。衣钮腰带也都好好系着。他一定刚从外面回来,却不是解溲。解溲没有穿戴得这么齐全的;况且他双目炯炯,额上又有汗。刘雍看了看屋门,屋门已关;又看了看袁承烈的卧处,被褥虚摆,不似有人睡过。,再看看袁承烈的神情,把脸躲着自己,匆匆的脱袜子,解腰带,扯被。可是他乍睡时,分明是和衣而卧,现在怎么又要脱光了?
刘雍猛然一笑道:“袁大哥,您先别睡,我跟您打听打听。……”说着掀被起来,下地,穿鞋。袁承烈道:“刘大哥,怎么就要起来么?天还早呢。”伸手一扇,把残灯扇灭。刘雍早趁探身觅鞋之际,把地上袁承烈的鞋摸了一把,很湿,有泥。笑说道:“袁大哥!”凑到袁承烈枕畔,低声说道:“大哥别瞒我,由打二更天起,你就出去了,直到这时候才回来,你上哪儿去了,喹?你可以告诉我么?”
袁承烈本来要脱衣就枕,闻言住手,冲刘雍笑了笑,道:“我刚才出去解溲了。”刘雍道:“你是真人不露相,你上厕所,还带兵刃?咱们是一家人,他们胡涂,小弟可是门里人;这么办,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你只告诉我一个人行不行?你瞧,你的鞋都湿透了,您至少在外面奔波了半夜。”指一指枕底,又指一指地;把笑脸对着袁承烈。
袁承烈愕然一愣,不由得瞧着刘雍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枕头。刘雍索性上了炕,挨着袁承烈,打叠精神,询问他只身夜出,奔驰竟夕,究竟为什么?再三说:“我不是刺探你,也不是信不及你;我是打听打听你,出去这一趟,有何发见?请恕我鲁莽,我看你的神情,好像不甚得意;莫非徒劳奔走了?还是碰上劲敌了?和商家堡、马殃神,有干系没有?”
袁承烈笑道:“你老兄可是多疑,咱们五个人访了一白天,还没访着;怎么我只身夜出,就会访着马殃神么?太笑话了!”刘雍陪笑道:“那么说,你可是搜寻那个短衫老叟,和那个蒙装汉女去了吧?”袁承烈仍然摇头道:“哪里的话!我实在出去解溲了。他们这里的狗直咬,我没法子,才带着匕首,出去了一趟;解完溲,我就回来了。”刘雍也摇头道:“大哥,你还骗我!你要知道,从半夜里您一不见,我就没睡;直等到这时候,你才回来,两个更次了。当时我不好意思跟缀你,怕误了你的事。说实在的,你要是访敌,有我跟着,虽当不了大用,也可以给你巡风。”正面问不出,他又从侧面挤;但是袁承烈兀自不肯认,刘雍只得罢了。他哪里晓得:袁承烈真个追那老叟少女去了。却不是他多事往寻,乃是老叟找了他来。当他们绕林搜巡,已被人家窥见。当他们行过高冈,驻马遥望,杜兴邦把草舍误认做炭窑,哪知这正是老叟父女的隐居之所。当他们七言八语的猜议,人家父女也动了疑心,把他们当做没安好心的马贼。当他们驱马寻宿,投入庄堡,老叟父女可就遥加跟蹑,认准了他们的下落。
二更以后,五人就枕,忽闻一声犬吠,旋即寂然,跟着听见弹窗低喝之声;袁承烈忍不住携刃潜出,欲勘真相。才出户外,陡见群犬争食地下的馒头;一个人影向他点手,回身飞奔堡外。袁承烈挺刃急追,不料奔波竟夕,不但未捉着人影,反被人影诱出多远,更遭种种侮弄。不但未探着人家底细,反被人家猜出他们的来历,知是快马韩牧场的人,为丢了马,出来寻贼。但是袁承烈的胆气武功,却颇为老叟所惊讶。这老叟实是南方大侠,自以不得已之故,携女避怨,来到这边荒之区,更名隐居,已有多年。这父女自与袁承烈有这一番的冲突,后来竟种下一桩意外姻缘。

第二十四章 商家堡对仗应敌
袁承烈一味支唔,刘雍自以新交,未便深问;跟着杜兴邦、洪大寿等先后醒转,天光照窗,大家悉起。宅中少当家的出来款待,打脸水,冲茶,备早餐。餐后,马师们拿出一锭银子,赏了宅中佣仆,又向堡主道谢;把马牵出来,告辞出堡。一路曲折行走,仍不断的寻问;结果一无所得,大家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牧场。
这时的牧场顿易旧观,内外呼应,戒备森严;瞭望台上架着火枪抬杆,围栅外派出放哨的人,几乎十步一岗,百步一卡。袁承烈五骑离着牧场还有一里多地,便遇上一道岗。两个牧场壮士持武器迎上来,问道:“袁大爷,杜师傅辛苦!访得怎么样?”跟着说:“二当家和各拨出访的人已陆续返场,外面只剩一拨未归,可惜都没得着确耗。”袁承烈忙问:“韩场主回来没有?”值岗的未及答,洪大寿插言道:“早呢,他老人家上烟筒山去了,最早也得五六天,才能转回来。”
大家越过守岗,直往前走,又遇上两道卡子,方近牧场。未到场门,早由牧场瞭高的伙计,看清来人,报到场内;立刻由魏天佑率众迎出来。袁承烈到此方才钦佩:人家快马韩的牧场果然很有布置;前夕之事只是积渐疏忽,出于意外罢了。
袁承烈翻身下马,伙计们忙接过牲口。魏天佑上前握手道劳,越过柜房,把五人径让进议事房。这是座大厅,座上已经坐满了人。一见袁承烈进门,纷纷起来,打招呼让坐。环视在座的人,有好几位不认识;却是快马韩附近的知交,闻变前来慰问、帮忙、献计的。
魏天佑忙把袁承烈给来客介绍了,彼此互道钦仰。逊坐之后,略说出访的情形;昭第姑娘便道:“袁师傅,你来得正好;访不着马殃神的下落,姑且丢下吧。现在商家堡的事很急,他们刚才又来了一封催驾的信;好像他们准知道场主没在家,怕我们失约不到。”刘雍道:“场主有信回来没有?”魏天佑皱眉道:“倒有急足送来回信,教咱们相机应付;他说他届时恐怕赶不回来,想是那边的事缠手。这里我们正在计议着,后天无论如何,也得请大家帮忙,践约赴会。商家堡就是摆上刀山剑树,我们也得去比划一下子。不然,对手决不说场主没回牧场,一定说是快马韩不敢践约。”
昭第姑娘拍掌道:“姚方清这小子真把姓韩的父女料短了!袁大哥,请你不要客气,该怎么预备,有高招务必请你提调一下。”又向大家说:“诸位叔叔大爷,没别的,请多捧我们父女这一场吧。”这位姑娘性情特急,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来;就请大家分派践约的人数,和践约的步骤。魏天佑遂忙拦住昭第姑娘的话锋道:“姑娘,袁师傅他们几位刚回来,大概都还没有吃饭呢;商家堡践约的事还有明天一整天的工夫,咱们尽可从长计议。”随招呼伙计们斟茶,打净面水,备饭。袁承烈见满座是生人,忙说:“我们到饭厅吃饭去,别在这里打扰了。”遂与杜兴邦等一同出去。饭罢,擦擦嘴,连忙走回来。
大家环坐在议事房中,商量赴会的办法,众人因袁承烈是立过功的,都推他定计。袁承烈一力谦让,谢不敢当。最后仍由魏天佑,把已商定之计,对袁承烈说了。
这回与商家堡定约,本由袁承烈代快马韩答应的;故此赴会名帖共备三份,一是快马韩,帖到人不到,二是魏天佑,三是袁承烈。商家堡姚方清部下的实力,牧场中人很有知道的;据说他们全数不及百人,有四位贼头,姚方清为首,周老疙疸居末。不过自己这边现下大邀帮手,姚方清那边也难免邀助;经派人前去密访,还未得回报。魏天佑与昭第姑娘细细核计一下,把牧场师傅、炭窑伙计、垦田佃户,全数凑起来,有的留守,有的赴会,计可赴会的仅能凑足六十人,势力未免不敌。魏天佑、昭第姑娘事先早已料到,已从寒边围西四十里外柳树堡老何家,借妥三十名壮汉、两位武师,说定明天准来,帮同赴会。现在老何家的少当家何元振,正在座参议,当即答道:“明天我回去,一定早早把他们带来。”但东西两边牧场经过这番抽调,留守马师也稍感不足;遂又由魏天佑向开源牧场场主,借好二十人,驻场代看马群。外援既已请定,再点本场赴会的人。魏天佑、袁承烈两个首领以下,又点起季玉川、洪大寿、李泽龙、刘雍、黄震,李占鳌六位武师;还在邻堡借来护院武师二名,连老何家那两位武师,恰凑足十位武师。又牧场内掌竿的马师,也不乏力健善斗之人,从中也拔选出四位,是于二虎、张四楞、胡六、丁德山。践约之人派妥,再支配留守之人。以昭第姑娘为首,派冯连甲、周诚为副;用火枪、抬杆、弓箭,为御侮的武器。万一贼人明面订约会斗,暗地潜来偷马,那就不客气,开火枪轰他们。械斗向来以刀枪当先,不许妄动火器;但若敌人暗袭庄围,那么,就用火枪打他们,到哪里也说得下去。跟着,又将留守牧场,巡风值岗之人派妥。
众人通盘计议之后,觉得大致已无遗漏,当下便要定局。昭第姑娘站起来说:不愿留守,要替父亲,前往商家堡践约。经魏天佑等再三劝阻,她赖怏怏的坐下来,有点不高兴。那边袁承烈看了看众人,似要说话;魏天佑忙道:“袁大哥还有什么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参议。”袁承烈这才推椅子,站起来道:“刚才的打算十分周密,赴会的,留守的,巡哨的全有了;只是从这里到商家堡,似乎还缺少几位传递消息的人。我们的人深入敌人重地,最忌前方和后方,两边的信息隔绝。我想这也该派几位弟兄,用连环报马的法子,专司联络情报。不知众位老师以为怎样?”
魏天佑、昭第姑娘一齐点头道:“这一着很要紧;还是袁师傅虑事周详,我们全忽略了。”遂又派定西牧场的师傅崔振基,带八名弟兄,专司报马。魏天佑复又问道:“袁师傅还有什么高见?”
袁承烈道:“还有一点意思,不过说出来不大好听。临敌之机似应未虑胜,先虑败。我们这次践约拜山,按比武的常规,胜负一见,便该罢手。就按械斗讲,打败了,逃回本村,也不致全军覆没。我们这一回却是深入敌寨,名为拜山,实是决斗。敌人又是一伙剧盗,须防他们蛮不讲理。比如我们胜了,他们是否甘休?我们败了,他们是否放我们出来?这一点,我们必须虑量一下。”
大家听了,耸然道:“这可要紧,我们不能不虑。”魏天佑道:“袁师傅,依你之见,我们该当怎样?”袁承烈道:“据我愚见,似应另外埋伏下一支接应之兵;万一不胜,可以接应自己的人后退。幸而我们打败敌人,须防他恼羞成怒,不肯认输,到那时难免别施奸谋;我们有这支援兵,便可突阵上前,把失陷的人接救出来。”
在座武师哄然喝采道:“好,袁师傅真有大将之材!”
但现有人数安排已定,哪一处人少了都不行,又从何处抽调这一支援兵呢?众人齐望着魏天佑,面现难色;昭第姑娘问道:“二叔,我们明天还得另邀人吧?”魏天佑沉吟良久,忽然道:“有了,请打接应的兵,我已想好法子,全交给我吧。咱们先商量别的,众位还有什么妙策没有?”
座上又有一人,因“深入敌寨”这一语,也想出一策,对众说道:“这一次说拜山不是拜山,说械斗不是械斗,我们深入人家腹地,实在涉险。我们能不能跟他们说,另换个会面的地方?”昭第姑娘道:“怎么不能?他们不是刚来了信,我们就答他一封;快马韩别看没回来,照样有人践约。不过我们不能堵人门口无理,也不能容人守着家门口发横;要械斗,干脆在别处”魏天佑忙拦道:“别这么说,我们仍得说是拜山陪礼。干脆我们预先指定一个地方,要介在牧场和商家堡之间。”遂,书启赵先生写好一封回信。指定一片疏林旷野,准于午前,方相会。
昭第始,良密问魏天佑:接应兵究竟怎样调派?魏天佑不愿当众说出;容得议罢,大众退息,方将袁承烈和几个要紧人物,请到己室,低声说:“赴约的人已近百名,可将善用火枪的抽出二十名;再向邻近猎户,邀二十名助手,借数十支火器,凑足四十人,做为接应,埋伏近处。倘遇意外,自己人往两旁一败,立刻开火枪轰击敌人。”这一招极毒,但只做为万一之策;非待敌手逼人太甚,暂勿轻施。
当夜议华,一宵无话;次日天明,赶忙调派。催借兵的,探敌情的,送信件的,纷纷出动。不到辰牌,外援均到;便提前开饭,盛设酒馔,请这些拨刀助战之人。酒筵甫罢,整兵要走;那赴商家堡投书之人,气急败坏奔回来。急问原委,方知他们距贼寨尚远,便被捉住;盘搜再三,才派人伴送到第三道卡子。匪徒把信代投进去,好半晌,那姚方清拿着信跑出来,又跳又骂,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竟当面撕碎了信。也不写回书,只喝命送信人:“快滚回去,告诉你们场主;你们的人堵门口无礼,怎的不上山来陪话?倒教太爷跑到露天地,跟你们见面,你们懂人事么?我这里是虎口,咬着你们没有?”一味叫骂,把送信人硬往外赶。那个周老疙疸还追出来说:“你们识相的,赶紧到这边来;不敢来,我们可要找上门,掏你们去了!”
魏天佑听罢大怒,立与袁承烈,率十名武师、四名马师、七十个壮汉,刀矛并举,整队牵马出发。那接应兵二十人已于天破晓时,由两位武师分领,秘带火枪,悄走后门,先到达猎户家;与二十个猎户乔装打猎,早早到埋伏地方去了。昭第姑娘带冯连甲、周诚留守牧场,把魏天佑一行送出场门外,恳切嘱道:“二叔保重,不要中了他们的激将计。”魏天佑道:“姑娘放心!这一回我再挣不回面子来,我只有死了痛快。”让牧场群雄一齐上了马,他这才搬鞍踏蹬,说了声:“姑娘请回!”把马豁剌剌放开。直等到赴会之人去远,昭第姑娘双蛾微蹙,慢慢走开牧场;一颗芳心又有一番打算。
这八十六个人一色短装,鞍马鲜明,刀光矛影森然如林,踏行荒野,声势分外惊人。由李泽龙、杜兴邦当先开路,魏天佑与袁承烈督队在后;已商定办法,这番不必绕走径取直路。届时或直入贼巢,或当门索战,且待到了地方,再相机应付。于是走了一程,将到傍午时候,前面有一片丛林阻路。绕过丛林,便是商家堡头道卡子;那里本设着暗桩,如今竟改成明桩。十名匪徒遥闻蹄声,立刻现身,一字儿排开,把路挡住。杜兴邦勒马扬鞭,大叫一声道:“吠!前面朋友听真,快马韩拜山来了!”跟着向魏天佑打一手势道:“前面有人,十个数!”魏天佑在队后厉声喝道:“不管几个,闯!”回手一鞭,越队先发,豁啦啦窜到前面;袁承烈也急忙策马紧跟过来。到步子上,魏天佑瞥了一眼,略一拱手,刷的下马,说道:“辛苦!”又跃上马去,身法极快。后面马师照样各逞身手,才下马抱拳,便嗖地超乘而上。
那守卡头目一见这举动,左手提鬼头刀,右手向刀锁上一搭,说道:“快马韩拜山来的么?好,朋友们往里请!”这拨武师策马如飞的走过去了。那头目目逐征尘,对同伴说:“那是什么拜山?他们弓上弦,刀出鞘,分明是械斗来了,待我来报个信。”从喽兵手内,讨过弓矢,嗖嗖的连发五支响箭;这是说:来人够百,并非少数。又射出一种奇响的响箭,通报老窑,说是:来骑都带兵刃,并非徒手。
后面卡子登时得了警号,第二道卡子照传响箭,通知了第三道卡子;第三道卡子也忙关照总窑。在这时候,商家堡的群寇大半聚在第三道卡子上,(就是魏天佑刀削周四手指,姚方清发动翻板,擒拿众人之处。)那姚方清闻警,急急的爬上瞭台;台上立着高竿,他又急急盘上高竿,凝神一望。牧场这一拨马队单排驰行,远望足像一百数十号。姚方清摇摇头盘下来,忙与本寨头目,和邀来的各帮匪首,打点迎敌。
那边,魏天佑、袁承烈已率大众,闯近二道卡子。林边登时过来十六个贼人,骑着马,上前迎接。为首贼目抱拳大声说:“哪一位是快马韩韩场主?”武师李泽龙也抱拳大声道:“朋友请了,这里有帖。”翻身下马,把三份名帖,一份礼单递过去。贼人下马,接帖一看;帖写:“韩天池、魏天佑、袁承烈,率同人载拜候教。”单开:“谨具良马六匹,鞍辔俱全,奉申……”这贼人哈哈一笑道:“诸位太客气了,咱们这一回分明是‘刀矛候教’,何必备礼具帖?”魏天佑道:“不然,我们只是‘专诚候教’,究竟是‘以武会友’,还是‘杯酒解纷’,悉听尊裁。请你把这帖拿上去,我们在这里候寨主的吩咐。”
贼目陡说一个好字,把众人逐个盯了一眼,飞身上马,持帖奔向三卡。余贼十五骑就当先领路,请牧场群雄上马:“既然来了,快请入寨!”魏天佑等一声不哼,策马扬鞭,跟着他们前走;越走越近,不一时望见三卡栅院。果不出牧场所料,栅前贼人已列出大队,姚方清预备的人比他们还多,足有一百六七十人。魏、袁相顾示意,走到相隔数箭地,魏天佑潜择形胜之处,喝一声:“住!”八十六名牧场壮士一齐下马。伴送贼党道:“只管前请!”魏天佑道:“我们应该望门设谒。”
魏天佑、袁承烈立刻把七十名壮士,全留在空场;请本场武师李占鳌,外邀武师戴崇侠、褚永年,三个人在此督队,相机而动。复请本场武师洪大寿、李玉川、黄震、刘雍,和外邀的顾宪文、施景仁、计共七人,随同魏袁,齐摘兵刃,按拜山的来派,徒手前进。魏袁穿上长袍马褂,正着脸色,向伴行贼人拱手,大声道:“请过去言语一声,就说快马韩派人拜山来了;已到门前,不敢擅入。……”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两边相隔甚近,已能听出话声。这十五个盗马贼监视着众人,不肯离开。那先去的贼目又捧帖奔出来,喝问道:“诸位朋友,我们瓢把子说了,不敢当诸位的大礼;只请问一句,快马韩韩场主可是本人亲到的么?”
魏天佑登时怒起,对袁承烈冷笑道:“姚寨主好像明知故问,瞧不起我们。”转脸笑道:“韩家牧场不是快马韩一人的事,我们能替他来,有事就能替他担;请上复姚寨主,无须乎凿真!”说时,记恨前耻,声色俱厉。袁承烈忙道:“朋友费心,请转达贵寨主;我们是话宗前言,韩场主有事不能前来,又恐失约,才托牧场二当家魏天佑,和在下袁承烈,专诚登门陪罪。贵寨主如认为草茅后进,不屑对手,那么失约之罪,牧场不负;改期之事,还请再议;不过,那总得容韩场主回来。这话请你婉达,就由贵寨主看着办吧!”魏天佑和洪大寿等一齐应声道:“对!你们愿意改期,你们看着办!”
这贼目也是个利口,登时说:“哦,闹了半天,韩场主有事不能来么?可教我们足足恭候了五天。敝寨上下三百多人,满承望一瞻快韩,如登龙门;哪知道一场空欢喜,贵场换来换去,还是您这几位。固然诸位也都是人物,无奈我们早领教过了;明珠虽是宝,见惯也不惊。……”魏天佑越怒,厉喝道:“这话怎讲?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我只知你是贵寨的一位头目。刚才那张帖,就有我的具名;我来拜的是贵寨姓姚的,不是拜阁下。请你不必罗嗦,趁早把我这话原封传过去!”
双方的话越说越毒,偏这传话的贼目不肯就走,拿出惫赖神气,一句跟一句,和客人对项。同时,栅前群盗忽然移动,有一二十位领袖模样的贼,现身出来;这里面就有大寨主姚方清,二寨主蔡占江,三寨主郭占海,四寨主周老疙疸周占源。袁承烈忙将魏天佑拦住道:“当家的何必跟他们费话;你看,那边姚寨主不是迎出来了么!”
魏天佑登时面现鄙夷之色,向传话贼目睨视一眼,即刻把两胁一拍,道:“我魏天佑和今天这几位伙计,寸铁不带,前来拜山。我倒不知姚寨主的山规,会这么七嘴八舌。----—伙计,咱们走,找他们主事的人去。”把贼目丢在一边,抢行数步,冲姚方清走去。姚方清与三位寨主,越众而出,也恰同这边迎来;并且抢先嚷道:“快马韩在哪里?韩场主在哪里?怎么韩场主没到么?”
牧场群雄叫了一声:“姚当家!”忽然背后如风卷梨花,豁剌剌奔来双骑白马。马未到,人先接声;遥听娇脆的口音答道:“姚大叔,快马韩本人没到,他的女儿亲来陪罪来了!
魏、袁大惊,回头,齐看果然是韩昭第姑娘,那并马而来,是一个中年儒生,姓何,名延松;轻衣缓带,举止英迈,是少年何元振的叔父,当地的豪绅,有势力,有钱财。因与快马韩交厚,特赶来排难解纷;却不知这场事内有宵小、暗中“拢对”!
后记
牧场英雄与商家堡盗群,既率党羽,当场会见;虽各有知交,居中排解,顾仇家作祟,从中播弄,盗焰愈炽,终成僵局。盗贼助手有张开山者,为塞外剧贼,深以技击自负,单人比拳,乃猝为马师所败。以此激怒,掀起械斗。忽快马韩偕友驰至,喝破宵小嫁祸阴谋,姚周二盗憬悟,事暂得解。既而争参场、夺金场,袁承烈屡试身手,连败劲敌,快马韩大加刮目。其爱女昭第姑娘与少年何元振,年貌相当,快马韩将选为婿。而昭第意忽不愿,独于袁承烈,情有所钟。辽东侠隐(即蒙妆少女之父)又与袁承烈邂逅示武,终结忘年之交;以绝技授袁,亦阴欲以女嫁袁焉;漠野边荒,惹起情澜。
中华民国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初版
※※
《争雄记卷四》此日出书,就报刊原稿,遍加增削;内容变换,面目一新,既人物亦有出入也。中添辽东侠隐父女,既所谓蒙妆汉女是也;此女后与袁承烈自有一番姻缘。少年何元振,本与昭第姑娘为青梅竹马交(昭第较长二岁),讵女大三变,竟弃儿时旧侣,倾心于袁。而红锦女侠,既嫁丧夫,亦逃罪出关,以贼店女盗,与袁重逢。“三女为粲”,遂生波折。牧野雄风,最壮观感:盗马贼之生涯,亦恢诡动人。初稿未遑细绘,今稍增益,犹嫌未足。读者有熟悉当年边荒情事者,深愿指匡,俾期近真。
羽自初夏患病,绵历半年,今始痊复。笔墨生涯,不免废顿;劳读者纷询,谨此歉谢!后当加勉,月呈一卷。
三十年十一月廿日白羽记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12 小时前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7-7 22:42 , Processed in 0.376152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