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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羽青《寒剑霜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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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羽青《寒剑霜兰》(署名卧龙生《龙凤赤子心》安徽文艺出版社)(缺字较多,仅供一观)

  第一章
  雪,压断了枯藤老树……
  冰,凝住了流水荒丘……
  这已经是腰鼓频催的岁寒时节了!
  渭水,带着人间诉不尽的哀怨,在坚水之下呜咽……
  抱犊峰,似是历尽辛酸见白头,层层积雪紧压着它,在凛冽寒风里,颤抖、凝停……
  这儿,白茫茫一片雪,荒凉沉寂,越显得寒风号啸,渭水呜咽!只余下偶而传来一两声深山崩雪的巨响。
  夜深天寒!四野朦胧!抱犊峰麓,渭水之滨,纵横数十里,罕见人迹!
  然而,顺着呼嚎的北风里,竟传来“轧轧”的机杼声!
  在这深冬寒夜,而又荒无人迹的水滨山麓,何来机杼声?
  循声搜去,原来在抱犊峰下,一片竹林深处,竟巍然独立着一栋明暗三间的小小茅屋,机杼之声,正是从这茅屋中传出!
  这“轧轧”之声在这天寒地冻、人兽绝迹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可闻,传出去很远……很远……
  斯时,斯景,渭水之滨,朔江而上竟然奔来一条全身雪白,疾逾飘风闪电的人影,如果不是这人影偶而停步张望,就凭他的这一身白雪也似的衣襟,在这银装粉砌的雪夜里奔驰,谁能发现得了他?
  这人影,听到了“轧轧”机杼声,略一停顿,辨别一下方向之后,立即展开武林罕见的绝妙轻功身法,扑奔竹林深处,来到那小小茅屋的门前,向内窥视……
  在那明暗三间的小茅屋中,东头一间茅屋里,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一颗火苗,不住摇曳。
  灯下,摆着一架织布机,织布机的那面,放着一张铺着寝具的藤塌!
  织布机前,坐着一位徐娘半老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荆钗布裙,端壮高贵,神韵之间,微显得有些不可言宣的忧愁,眉目之际,却依然明艳照人,虽是布服粗裳,无掩于她那一副与生俱来的娇容,现在,她正在素手抛梭,忙着织布!
  藤塌上,盘膝坐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幼童,双手掌心向上,平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似是老僧入定!
  藤塌前的小几上,插着一枝点燃的线香,香烟袅绕。
  这孩子,头梳双丫髻,眉目如画,齿口唇红,胖胖的脸蛋,白白的皮肤,长得与那位织布少妇一样,一身干干净净的,煞是惹人疼爱!
  那少妇,虽忙于织布,但犹不时地偷眼注视一下孩子面前的线香,这时,香已堪堪燃尽,她轻吁了一声,道:“广儿!好了,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吧!”
  辞色之间,对那孩子有着说不尽的爱怜横溢……
  这当儿,她竟暂停机杼,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爱儿!
  那幼童依言纵身跳下藤塌……少妇见状,微显愠色,语音亦略显颤抖,道:“嗨!广儿,你刚刚打完坐,就这么蹦蹦跳跳的,看你岔了气怎么办?”
  话完,微微喘息,并轻咳不止。
  孩子三步两步,扑到少妇身边,仰着一张红馥馥的小脸,睁着一双又圆又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少妇,一面用他那白白胖胖的两只小拳头,替那少妇轻轻地捶背道:“妈!您又咳嗽了,早点睡吧!别织布了!”
  少妇娇靥含笑,无限慈爱的看着幼童,玉手轻抚胸前,略平喘息,然后螓首微点,遂转过身来,双脚离开了织布机的踏板……此时幼童已将那白白胖胖的小手,移至少妇脚前轻轻揉摸,并道:“妈!让广儿给您揉揉!”
  一边揉,一边天真地问道:“妈!好些了吧?”
  此时,少妇那原本忧愁的神情中,瞬即掺入了一种惨淡而又欣慰的神色,俯身将幼童紧紧地抱在怀中,把她那张略显苍白的粉颊,紧贴在幼童那如盛开玫瑰一般的脸蛋儿上,嘴角微微抽搐,双眸泛红,两颗大大的泪珠,缓缓从她那大而有神的两只眼睛里,“噗噜……”掉在孩子的脖子上。
  同时,唇角抽搐,像是非常激动!
  她那晶莹的泪眼,更是一滴……一滴……又一滴。
  幼童从少妇的怀抱里,挣扎着扬起小脸,神情惶急地看着少妇,一见她那副凄楚的神态,黑白分明的大眼也随之泪珠滚动,咽声道:“妈!您又哭了,都是广儿不好,惹您伤心!”
  少妇低头看到爱子那一种惶急之情,听到爱子那几句天真纯朴的话,心里一动,暗忖道:“我不能够让孩子幼小的心灵里,老蒙着一层哀怨的阴影,我不能够让孩子生活在悲痛的环境里!”
  于是,她急忙从衣襟上取下一方系着一只“翡翠玉蝶”的罗巾,先给孩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又在自己眼角上,轻轻揉了一揉,拭去盈盈欲坠的珠泪,压抑心头哀怨,强扮笑容,道:“傻孩子!妈几时哭了?妈不过是被灰尘迷了眼睛!”
  幼童竟信以为真地破涕为笑,双手抱着母亲的脖子,道:“妈!快点,让广儿给您吹吹!”
  少妇见爱子如此的活泼天真,心里感到无限安慰,但这并不能抑止她那深藏心底的忧悒之情……为了不使爱儿失望,遂又强展笑容,将一双本来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就着幼童的小嘴,笑道:“好!就让广儿给妈吹吹!”
  孩子果真双手捧着母亲的脸颊,小嘴对准少妇的眼睛,轻轻地吹了几口,这才拍拍小手,道:“好了吧?妈妈!”
  少妇紧抱着幼童,在他那如盛开玫瑰似的嫩颊上,深深地吻着,道:“乖孩子,妈妈好了,广儿真是妈妈的乖孩子!”
  她一面却揉弄着方才用来擦眼的那一方罗巾,眼神睨视着那只“翡翠玉蝶”,这“翡翠玉蝶”跟她想是大有渊缘!不然,她为什么忽然又在黯然伤神哩!
  这时候,孩子看到母亲又在发怔,便道:“妈!你总咳嗽,明天不要织布了吧,织布好辛苦哟!”
  孩子说完这句话,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同时,用眼睛瞄了一瞄摆在墙角的那把劈柴的斧头,在他的小心眼儿里,暗地里作了一个决定,接着又道:“妈!你不要织布了,广儿想法子赚钱养活您!”
  少妇骤闻孩子的话,陡感心情一震,眼眶瞬即一红,遂又急忙把几将夺眶而出的热泪忍住,佯怒道:“胡说,你只要用功一点,比什么都强,以后再不许说这种话。”
  幼童见状,将一张小脸急得通红,紧紧贴伏在少妇的胸前,低声说道:“妈!您别生气,广儿下次再也不敢说了。”
  幼童的几句话一听入少妇耳内,她心里不但不感到欣慰,反而传来阵阵刺痛,一股凄楚悲切之感油然而生。
  只见她双眸之内泪光浮动,如不是她急忙用衣袖将夺眶欲出的泪水拭去,怕不又是珠泪滚滚。
  她一面拭去浮动泪水,一面用玉手轻抚着幼童的头顶,爱怜横溢的说道:“这才是妈的乖孩子……”续道:“天色已不早了,你去睡吧!”
  边说边牵着幼童,步向藤塌,又道:“广儿!过年的时候,妈带你去舅舅的家玩!”
  幼童瞪大着双眼,看着少妇,问道:“妈!您总是说到舅舅家去,舅舅究竟住在哪儿?”
  少妇不加思索的说道:“在……”
  她“在”字出口,未待道出下文,脸色悠变,沉声道:“等过年的时候,妈带你去就是了。”
  说完,已为幼童脱掉衣裳,让幼童先自睡下。孩子心无杂念,倒在床上,不一时,便已睡着。少妇眼望着爱子睡着,遂又走到织布机前坐下,开始织她那尚未织完的布匹。
  夜静更深,她耐着严寒,一梭一梭地赶着织机上的布,一阵阵狂风像忍不住这种寂寞与奇冷,无忌地狂呼咆哮!吹得窗纸“噗啦!噗啦”地响。
  一股狂风,吹进茅屋,吹熄了几上的油灯,吹停了“轧轧”的机杼声。
  紧接着,茅屋中传出一阵娇咳与轻喘……
  此时,窗外偷窥之人也不由被这寒冷的狂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同时,他也被这幕人间的至情至爱,深深地感动,回转身形,依旧施展绝妙轻功身法,疾奔到竹林之外,才站定身形……这人,难辨男女,但见他双眸精光闪烁,隐布泪痕,低垂着头,幽幽地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违命不义;残害这相依为命的母子,则又不忍。唉!我还是急流勇退,远离这场恩怨是非吧!”
  说完,掉转身形,飞渡渭水而去……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虽然是能够“急流勇退”心存仁厚,但那主使他来的人,岂肯就此甘休……
  XXX启明星,带来了又一个黎明!
  天际云层更厚更浓了,彷佛即将要塌下来!
  抱犊峰——更白,也更“胖”了!
  渭水——冰层结得更坚、更厚,冰层下的流水声,微弱得像是在呜咽、低泣。
  雪——弥漫宇宙,白茫茫地估不透多厚、多深!
  雪此时已经停了,然而北风却发狂似地吹,而且是更凛冽了!吹得雪花飞舞,气候反而比下雪的时候更冷!
  风雪交加中,一条矮小娇弱的身影,冒着寒风,踏着皑皑白雪,佝偻着身躯,蹒跚而缓慢地一步、又一步,爬上抱犊峰!
  隐约可以看得出来,这条矮小的身影,背负着一柄斧头,一条扁担和两根绳索。
  在这种大雪封山的严寒天气,鸟兽绝迹,他背着斧头绳索,冒雪登山,为了什么呢?着实令人费解!
  雪迷山径,无路可觅,这矮小身影,对抱犊峰地理形势,并不熟悉,只是佝偻着身体,慢慢地往上爬!
  此时他正爬近一条深逾百丈,宽达数十尺的绝谷边沿,只因为大雪弥漫,视野朦胧,他并不知道行径奇险!
  依然一步一步地,朝向绝谷边沿的树林爬去!
  正当这矮小身影爬上这绝谷悬崖的时候,蓦地里,一阵狂风大作,“咔嚓”一声,碗口粗细的枯枝,带着重逾百斤的凝水积雪,堪堪坠击在这矮小身影之前不到一尺的悬崖边上……
  深山积雪,大声呼唤都足以造成积雪崩塌的巨变,此时在这悬崖边沿虚积达十余尺深的浮雪,怎经得起一击之威?
  霎时间,“轰”的一声惊天巨响,浑如奔雷怒击,山崩地裂,白茫茫的积雪,顿若惊涛骇浪,沿着悬崖,汹涌直下……在这震天巨响中,竟夹杂着一个幼童骇极狂呼的声音,大叫道:“妈妈……”
  那声音,如巫峡猿啼,杜鹃泣血,凄厉悲惨之极!
  然而,却是那么短促,恰似星跃长空,一闪即灭!
  抱犊峰积雪崩塌的这一条绝谷,在当时极负盛名,被称为“佛谷”,原因是在百丈深的谷底,有着一桩可望而不可及的奇景……
  那奇景,乃是一株寿逾千龄的古松,虬枝盘结,形似我佛如来的坐像,佛头佛臂,宛然塑就的一样,是以,被称为“松佛”!
  “佛谷”之由来,亦以此而得名。
  更奇的是,这谷中在这种大雪封山的日子里,竟是温暖如春!
  幼童随着积雪坠下,正好坠在那棵松佛上。
  此时,在这座古松盘结的佛像怀里,昏迷沉睡着一个幼童,一只全身雪白的小松鼠,摇摆着一条银鞭似的长尾,伏在幼童的心窝上,嘴里不住地“吱吱”轻叫。
  幼童昏迷如故,他根本就没有醒转的迹象!
  小松鼠从幼童的心窝又爬到幼童的脸上,伸出一条鲜红温软的小舌头,在幼童的嘴唇、鼻孔、眼睛之处,舐来舐去!
  蓦地里,幼童打了一喷嚏,悠悠醒转,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两颊,坠了下来,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白胖的小脸上,余悸犹存,频频哭喊着:“妈妈!妈妈……”
  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一只雪白的小松鼠,正闪动着一对金黄色、而又满含善意的小眼睛,伏在他身上,怔怔地看着他!
  他在伤心饮泣不已的时候,小松鼠便伸着舌头,轻轻地舐食他面颊上的泪珠,偶而,也舐舐他在揉眼的手臂!
  他这才发觉了,一个翻身,从松佛怀里坐了起来,双手拭净泪痕,打量了一下自己存身的环境……
  抬头,是高不可攀的百丈绝壁!
  低头,是一片芳草如茵的谷底,自己正坐在两尺多高的松树枝上,而这松树枝,竟然浓密柔软,像是坐在母亲怀里!
  他觉得很怪,暗忖道:“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呢?”深思一会见,才恍然而悟。
  他想到自己原是随着悬崖雪崩而掉到这绝谷里来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巨响,到现在还令他心悸!
  他想起自己本是到山上来拾柴火的,只是,他不知道大雪封山的时候,会拾不到柴火,更不知道,会发生这种巨变。
  他想,妈妈现在也许正在找我!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掉下来就会“睡着”的?
  摸摸身上,没有伤痕!
  看看地下,很平而且不太高,可以下去。
  现在,他只是静静地想着怎么回去?
  他原是一个秉性坚强的孩子,虽然他很思念自己的母亲,也很害怕自己出不了这片绝谷!
  除了刚刚苏醒的时候,曾经哭着呼喊“妈妈”外,现在他已经不哭了,他知道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他四处打量,想找一条可以爬上山去的道路,可是,他失望了,这一片绝谷,一眼望过去,竟是四壁光滑如镜,除了半腰之上,有着积雪以外,绝无道路可循。
  他觉得有点饿了,摸摸口袋,还好,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冷馒头依然存在,便拿了一个出来,低下头慢慢地啃着!
  那只雪白的小松鼠,在幼童醒来时已悄悄溜开,现在却又爬到他身上来,捡食他怀里的冷馒头屑,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他觉得很好玩!
  他毕竟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因而他觉得小松鼠好玩的时候,便抛开了一切心思,专心地逗小松鼠玩。
  小松鼠也实在逗人喜欢,全身雪白,火眼金睛,比平常的松鼠略小一点,而且,他很友善,毫不“怕”他!
  幼童逗弄着小松鼠,小松鼠惹人喜爱地在他身上爬上爬下!
  幼童忽生遐思,他想:如果将这只小白松鼠带回家去,妈妈一定也会很喜欢它,因为,妈妈本来就很喜欢照顾这些小动物的。
  同时,妈妈一定也会替这只小松鼠盖一间小房子,就像家里那些小鸡小鸭小猫小鸽子住的小房子一样……
  那是多么舒适、漂亮、安全的小窝巢啊!
  他,沉醉在遐思之中了……
  遐思之中,他觉得应该给这只小松鼠取个名字!
  他记得家里的小花猫叫阿花,小黄狗叫阿黄,那么这只小松鼠该叫阿白!小松鼠这么小,应该叫小白才好,小白是个多么好听的名字!
  他半闭着眼睛,喃喃轻呼道:“小白……”
  蓦地里,一声“吱吱”尖叫,将他从遐思中惊醒过来……
  他循着这一声尖叫,放眼望去,目光到处,心里登时大吃一惊,只见那只小松鼠“小白”,不晓得在什么时候跑到松佛下面去了。正被一条姆指粗细,身长三四尺,背上闪动七条金线的红蛇,紧紧地盘绕住,一颗茶杯大的三角形蛇头,正吞吐着血红的蛇信,圆睁着两颗黄豆大小、精芒闪闪的蛇眼,紧盯着小松鼠,一寸一寸地,扑向小白的咽喉……
  小松鼠露着惶急惊骇和求救的眼神,不时地看幼童一眼,嘴里“吱吱”尖叫不已,两只前爪,拼命抵住蛇头!
  他一面从树上爬下来……一面高声对松鼠说道:“小白!你别害怕,我来帮你!”
  他是在松佛怀里,距地不高,用不着怎么费劲,已经跃下松佛,飞快地走到鼠蛇缠斗之处。
  他略一审视,也不管什么叫做危险,伸手捏住红蛇长尾的末梢,用力一抖,由于事出突然,红蛇竟被抖得笔直,攸地,一点白色弹丸似的东西,凌空飞起……
  接着一线红影,平直飞出,没入石隙之中……
  说险,也是真险!这条红蛇,原是蛇类中最毒的一种,名叫“金线赤练”,毒性更比普通赤练蛇厉害数倍,无论人畜,只要被他咬上一口,万无生理!
  而且这条金线赤练蛇,已是百年之物,渐具灵性,他不应该受制于这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只因他今天所捕获的这一头小松鼠,乃是他最大的克星,久已蓄意捕杀,今天好不容易,趁着小松鼠与幼童逗弄的时候,出其不意,缠住了小松鼠,他竭尽全力,意欲噬杀小松鼠之后,为自己先除大害,再去找幼童的麻烦!
  他万万想不到,幼童竟是悄没声地掩至跟前,而且一出手就捏住他的长尾,一抖之力,又是奇大!
  化子捉蛇,手法如出一辙,那就是捏住蛇尾一抖,抖散了蛇的全身骨节,无论多么厉害的毒蛇,都得任人摆布。
  这幼童无师自通,用了这种花子捉蛇的手法,红蛇虽具灵异,到底还只是一条软体毒物,如何消受得起?
  也因红蛇已具灵异,这才在尾部被捏住一抖的时候,乍感骨节奇痛,便赶忙放下小松鼠,借这一抖之势,长尾一弹,平直飞出,窜入自己巢穴之中……
  它知道,小松鼠如果不是被自己无意卷住,自己绝非其敌,而且,这捏住自己长尾之人,又是行家,现在小松鼠已脱离自己缠绕,再加上这捏住自己尾巴的敌人,自己万难讨好,因此,他在一惊之下,逃回洞穴,缩首不出!
  幼童摔出红蛇之后,便循着刚才那一点白色弹丸似的东西所消失之处,找寻小松鼠“小白”的下落,并不住呼唤道:“小白!小白……”
  小松鼠“小白”,从他被摔落之处的芳草丛中,探出头来,睁着一对金黄色的眼睛,带着一种感激的神色,一闪一闪地看着幼童,他仿佛知道幼童声声呼唤着的“小白”,就是在呼唤它。
  当幼童渐渐走近它的时候,它已施展松鼠所特具的飞行技能,展开一身白毛,飞跃上幼童肩头,嘴里“吱吱”轻叫,像是在答应幼童的呼唤!
  幼童喜笑颜开,伸手抱住小松鼠,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柔软白毛。
  小松鼠也伸着红缎子似的舌头,在幼童手上舐吮!
  一童一鼠,居然心灵交感,沉醉在敦厚情谊之中!竟达浑然忘我之境……
  蓦然,谷中突见阴暗,云蒸雾幕,寒风攸起!
  幼童骤遇这种情景,以为又有什么巨变?惊骇之下,小脸苍白,泪光莹然,茫然无措,失神怔立……
  小松鼠竟像是懂得幼童心意似的,跳到地下,咬着幼童裤脚,欲拉幼童前进,无如幼童正在发怔,茫然不觉……
  小松鼠见拉不动幼童,一个纵跃,在幼童臂上咬了一口,然后,跳下地来,“吱吱”尖叫……
  幼童被咬,看了小松鼠一眼!
  小松鼠正也闪动着金黄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幼童,等到幼童看他,便又“吱吱”一叫,掉头就走!并不时回顾幼童!
  幼童不明所以,依然屹立不动,小松鼠煞是着急,掉过头来,依然一如前状,又咬了幼童一口,回头仍朝着方才同一方向走去!
  幼童聪明绝顶,看到小松鼠这样一连两次示意,心里一动,暗忖道:“难道,是小白叫我跟它走?”他思念至此,脱口向小松鼠问道:“小白,你要我跟你走,是吗?”
  小松鼠苦于不会说话,闻言竟然连连点头!幼童不加思考地跟着小松鼠向前走去……
  这一童一鼠没多久,已经走到一座隐伏在岩石后面的山洞之中。
  就在这片刻之间,谷中竟已阴霾四合,对面不能见物!
  幸而这个山洞尚宽敞干燥,幼童便抱着小松鼠,盘膝而坐,内心深处,免不了充满着惶恐与惊骇!这半天的功夫,在他那仅只七八年的生命历程里,变化得的确是太大了,也太突然了!
  他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想起!他只记得,昨天晚上还在母亲温馨慈爱的照顾之下,现在却已陷身于不测之中!
  他反而不哭了,因为这变化太过突然,以致他那幼小的心灵,承受不起,变得有些麻木!
  只是紧抱着一只蠕蠕欲动的雪白的小松鼠,静静地坐着,时间似乎是过得很慢,一会儿功夫,他像是过了几年!
  谷中越来越暗了。
  只是并不是黑,是一片迷濛的浓白,他感到白比黑更令他窒息,连呼吸都不顺畅!
  这种令人窒息的浓白云雾,并未维护多久,即渐渐消失,谷里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景色,他见状轻呼了一口气,惊悸之感略释之际……
  蓦地里,他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声音,像是狂风呼啸,又像是困兽长嗥,使他那一颗幼小的心,为之颤栗!
  小松鼠“小白”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像一溜轻烟似地,“飕”的一声,不知窜到哪里去了!
  他,为这些突发的变故所惑,不由怔住了,似乎并不知道“小白”已经跑掉了,要不,那就是他懒得管,或是没有心思管!
  他仍然怔怔地坐在那儿,心里想着很多只有孩子们能理解的事,也许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只要醒过来了,张开眼,妈妈就会在他身边,这时候,应该是煮着香喷喷的早饭,正等着他起床吃饭哩!
  他是多么希望妈妈将他从梦里叫醒来啊!他热切地盼望妈妈像过去的许多个早晨一样,在他耳边轻轻叫道:“广儿!起来吧!饭都快凉了!”
  是的,是叫了,他从沉思中被这种声音惊醒过来!
  揉揉眼睛,山涧如故,深谷依旧,依然还在“梦”里!
  细听,那听来异常悦耳的声音还在若断若续地呼唤着!
  循着声音细细地一搜,他竟忘了身处危境,天真地笑了!
  原来是那只小松鼠“小白”,在山涧深处“吱吱”地叫着,仿佛是在叫他快去,叫声很急迫,他暗忖道:“也许小白又遇到红蛇了,我去看看吧!”
  孩子们的纯洁情谊是多么珍贵真挚啊!就这么一点点时间里,他已经与那小松鼠“小白”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感情!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小白”救醒的,这种情谊,没有恩感的成份存在,纯粹是孩子们天真的“赤子之情”。
  他觉得小松鼠“小白”是那么的弱小和孤独,他应该好好地照顾他,让他安全!
  为什么要这样?他想都没有想过!
  他飞快地站了起来,顺手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循着“小白”的叫声,往后面找寻过去!
  这时候……他才发现,在这幽暗的山洞里面约两丈来深的地方,尚有着一座形同门户的小洞口,只有一个大人那么高,两尺多宽!
  他想:“这个洞里还有洞门?”
  小白的叫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他根本就没想到那里面可能有危险,就算他想得到,为了小松鼠“小白”他也会不顾一切的!
  他捏紧了手中的石块,摸索着,一步一步,往小门里面走去,嘴里并还轻轻的喊着:“小白!小白……”
  终于,他穿过“小门”……
  眼前更是幽黯朦胧,看不见一两尺之内的景物!
  “小白”的叫声,依然在近处传来!
  他想:“小白如果不是遇到危险,听见自己喊他,一定会很快地跑过来的,我应该快一点找到他!”
  于是他一面呼唤着“小白”,一面往里走!
  他到底找到“小白”了。在离开他并不太远的地方,用尽目力,才看出小白是被一支形似虎叉的铁叉,夹住了他那短小的身体,出进不得!
  他无暇细想这样的山洞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铁叉?只是在为“小白”着急,只想着怎么才能搬开这个铁叉,让小白恢复自由?
  这时候,小白知道他已经来了,也就不叫了……
  摸索了半天,他发现叉住小白的铁叉,是从洞壁石隙中伸出来的,叉柄很粗,叉隙却很小,小白大概是钻进去以后,前进的话,后肢嫌肥,进不了!后退的话,耳朵碍事,又退不了,以致进退两难!
  他抚摸着小松鼠“小白”,用那种像是对待相交多年的好朋友似的、充满着爱怜的、轻轻而又热情的声音,笑叱道:“这回吃亏了吧!看你下次还淘气不?”
  他半蹲半站地,两手紧握着铁叉,一次!两次!用尽了力量,拼命地往上提!
  铁叉总算活动了,“飕”的一声,铁叉缩进了石壁,小松鼠“小白”,也跳进了他的怀中,可是,几乎是在同时,身后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
  这响声,震得洞壁震荡,沙石飞扬,连地面都在动!
  山洞像是整个都要坍塌似的!
  而且,洞里是更黑了,一点微光都没有了!
  他怔住了,小松鼠也吓得“吱吱”不停地叫,紧紧地钻进他的怀里,一身白毛,全都矗立!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阵哧人的巨响,几乎延续了一年那么久,才算静止下来,虽然沙石仍在“飕飕”地下坠,但他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抱着小松鼠“小白”,打算摸索着出去!
  刚一回过身来,摸到沿口,他愣了,眼前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
  原来刚才进来的那一个像是小门的洞口,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被堵住了,堵得那么严密,连一点光都不透!
  放下小松鼠“小白”,不!不是放下,是他哧呆了,自然松手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害怕,像是跌入了陷阱里受惊的野兔,急得他开始盲目地闯,疯狂似地乱扑没有用!一点希望都没有!
  经过一阵疯狂似地乱扑,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他那种过人的天赋,使得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又摸到刚才进来的洞口前,发现那个洞口,是被一扇冷冰冰的铁门堵住的摸索了很久,偶然触动机钮,铁门上面,在他那小手刚可够得着的地方,露出一个圆洞来。
  可是,那并不能使他脱困!但已经能透进微光了。
  他又绕着这个洞里四周看了一遍,才知道这个山洞很长,洞的中央,还摆了一张摸着很温润的石塌!
  此外,一点脱困的希望都没有!
  他想到洞门被堵,可能是那压住“小白”的铁叉作怪,心想要找到铁叉,再把它拉出来,或许可以出去!
  那也是白费心机,一点用都没有,铁叉的影子都看不见,只在铁叉隐没的石壁上,有一个很深的小洞。
  他绝望了,他并不知道去想以后的事情,以后怎么办?在他的意识中还缺乏这种经验,他毕竟只是孩子!
  现在他又饿了,摸摸怀里,还有冷馒头,拿出一个来,坐在地上慢慢地啃着,想到小松鼠也该饿了,便叫道:“小白!快来,来吃饭!”
  小松鼠并没有离开他,依然在他脚边,听到他在叫“小白”,“飕”的一声,跳进他的怀里!
  他一面剥下小块小块的馒头喂小松鼠,一面道:“小白!都是你,你看现在怎么办……”
  这时!洞门外面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里面是谁?”
  他乍听人声,高兴极了,忙着站起来,不加思索地应道:“老伯伯是我!我是广儿,请你放我出去!”
  外面那人并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后却自言自语道:“五年心血,终于被人捷足先登,老夫何其如此缘份……”
  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个幼童原来是抱犊山下茅屋中的广儿,此时他见洞外的老人不理他,心里一急,哽咽道:“老伯伯,求求你老人家,放广儿出去吧!”原来他误认老人是此洞的主人。
  洞外的老人,又是一声长叹,道:“放你出来?唉!谈何容易……”
  老人似含怒意,大声道:“‘佛谷洞’乃是武林圣地,只许错进,不许错出,你要是练不成‘佛谷子午玄功’,想要出来,那比登天还难!”
  老人说的这些话,广儿不能完全理解,只是,他听得出来,这个洞叫“佛谷洞”,不容易出去!
  没有人来,广儿不会哭,这一听到有人在洞外,却无法放他,他是真正急了,泪“唰”地流了下来,哭着道:“老伯伯!您救救广儿吧!广儿的妈妈在家里怕要着急死了!老伯伯!求求您,求您救救广儿……”
  洞外老人似是不为所动,自言自语道:“这巧遇奇缘的,听声音尚是幼童,既是误入此洞,何妨让他埋骨洞中,研钻‘佛谷子午玄功’绝传,于我何干?”
  老人仿佛走了,再也不闻声息!
  广儿伤心了,伤心得坐下痛哭起来,小松鼠紧贴在他怀里,像是表示歉意似的,舐吮着伤心的广儿!
  其实,洞外的老人,正在天人交战……
  他想救广儿出来,自己住进佛谷洞去,可是,无此功力!
  他想放下不管,让“佛谷子午玄功”失传,又不忍!
  他又怕,怕洞里这小孩子学会了“佛谷子午玄功”之后,将来出了佛谷洞,举世无敌!
  如果这孩子天性谆厚,那还好,可以藉此造就一株武林奇葩,若不?那岂不是要为武林及苍生养一巨祸?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广儿哽咽着走近门边道:“小白!你出去吧!这里面没有吃的,老伯伯又不管我们,别把你饿坏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接着,一只白胖的小手,从洞门的小圆洞里,送出来一只雪白的小松鼠!
  然而,那小松鼠不肯出来,小手一缩,他又跟着跳了进去!
  广儿接着又哽咽着道:“小白!你怎么了!洞里这么黑,留在这里面不害怕?”
  老人都看于眼中,暗忖道:“咦!这是通灵雪鼠,性知善恶,看来这巧遇奇缘的孩子,必是神缘深厚的奇才,老夫不如冒险成全了他!”
  因而向洞里发话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家住哪里?是怎生入得‘佛谷洞’的?告诉老夫,老夫给你想办法!”
  广儿听见这位老伯伯还没走,大喜过望,忙道:“广儿姓洪,叫洪子广,今年八岁……”
  接着,他将家住哪里,失足坠入“佛谷”及失陷洞中的一番经过,详细告知老人,并且请老人放他回去见妈妈,他怕妈妈着急!
  老人听完广儿的话,觉得并无不实之处,暗忖道:“此子以八龄稚童,竟念念不忘慈亲,而且大难不死,看来真是福缘深厚,老夫怎能不予成全?”
  老人也许还想藉广儿之力,可以给他帮助,但道:“洪子广!你可知道,此洞乃是当今武林圣地,为一位前辈武林奇人‘佛谷老人’参修的洞府,多少江湖上的正邪两派好手,都是耳闻其名,久想进去参谒‘佛谷老人’所留在洞壁上的绝世神功遗迹,但不得其门而入,你是何等福份,才得身入‘佛谷洞’,且是触发‘佛谷老人’预置机关,得以终日观摩玄功真迹!孩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还出来则甚?”
  广儿接着很惶急地道:“老伯伯,广儿不出去,妈妈怎么办?”
  老人想了一想,又道:“你母亲之处,老夫代为告知,想她也不致着急,你要想出来,则唯有等你练成‘佛谷子午玄功’之后,方有希望!”
  广儿听说要将什么玄功练成才有希望出洞,便急急说道:“老伯伯,您快教给广儿‘佛谷子午玄功’吧!”
  老人似乎是被广儿这句话所震惊,一声长叹,道:“教给你‘佛谷子午玄功’?孩子!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老夫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唉!我还想学哩!”
  广儿茫然了……老人沉默有倾,又道:“老夫原是找寻此洞而来,并曾作久居之计,故而带得有日食用品,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等老夫先到你家中告知你母亲,请她放心,明天一早,我们两人开始来共练这‘佛谷子午玄功’吧!来,先吃点东西!”
  说着,老人从那小圆洞外,递进来一些干粮和一筒水,及一床毛毯,嘱咐广儿就睡在那张石塌上面……
  广儿看不见老人形貌,仅只从洞中接过干粮等物,小心眼儿里,倒也暗暗感到奇怪,暗忖道:“怪了!这位老伯伯又说没有本事教我,又要一起练,怎么个练法呢?这位老伯伯又是谁呢?”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
  他遂脱口问道:“老伯伯,您是谁?还有……”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下去再问什么好?故而一语之后,竟沉默不语。
  老人却接着答道:“你就叫我老伯伯好了,老夫是谁,等你出来自然知道!”
  略停又喟然说道:“你好好休息,老夫到你家里去了!”
  洞外随之寂然无声,想是老人已经走了!
  广儿也实在疲惫不堪,便草草吃过干粮,喝点水,展开毛毯,抱着小松鼠,在石塌上呼呼熟睡……
  沉沉熟睡中的广儿,也不知道老人是否回来?
  午夜子时刚到,便从沉睡中醒来,周身奇寒!他还怀疑是在梦中!
  然而,事实俱在,这铁门堵塞的山洞,这塌石、这小松鼠“小白”,还有这床老人赐给的毛毯……
  这不会假!不会是梦!
  广儿之醒来,是被石塌上面一种忽发的奇寒给冻醒的,那种寒冷,与气温无关,因为洞中原就不很冷!
  他从石塌上翻身坐起来,还是冷,冷得牙齿打颤!
  下了石塌,奇寒立刻止住,再坐下去,还是冷!
  于是,广儿不敢再坐在石塌上了,踱到洞门口,听了听,外面有着那位老人匀净的呼吸声!
  他起了又想,终于轻轻叫道:“老伯伯!广儿冷!”
  老人虽是在沉甜的睡乡,可是这一声轻唤,依然将他惊醒,可想而知,这位老人是非常警觉的!
  老人听广儿说“冷”,便道:“你冷!洞里面会冷?”
  广儿从老人语意听出了惊疑,嗫嚅道:“不!床上面冷,不在床上不冷!”
  老人越发莫名其妙了,什么床呢?因而道:“床?里面有床?”
  广儿知道是自己没说清楚,便又补充道:“不是,是这个石头床!”
  老人似是恍然大悟,微显惊讶的声音略高道:“哦!是了,那是‘佛谷老人’的‘子午阴阳晶玉塌’,孩子!别人想睡一次都睡不到,你却可以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孩子!你还怕什么冷啊!”
  广儿听老人说得这石塌这么稀奇,暗忖道:“那么冷,我才不要睡哩!”
  可是他没敢说出来,又不敢再问,想起老人曾经说过要去看妈妈的,不知道去了没有,便道:“老伯伯,你看到我的妈妈没有?妈妈恐怕要急坏了?”
  老人忽然一声长叹,只说了一个“你……”字,但寂然无声。
  广儿心想:“这老伯伯大概睡觉了!”便又轻轻叫道:“老伯伯!你睡着了……”
  老人似是才从梦中惊醒,颠三倒四地道:“哦!哦!你妈妈……没有……哦!不……看到了……你妈妈很好!她要我告诉你,好好练功夫!”
  说完,接上一声动人心魄的长叹!
  广儿以为老人想睡,讲话才会这样颠倒,可是,他急于知道妈妈的消息,便鼓着勇气,又问道:“老伯伯,妈妈是不是还在织布?”
  老人语带哽咽,却又力持镇静,道:“织布?嗯!是的,你妈妈是在织布!”
  广儿心想:“妈妈好辛苦,但愿我早点学会这个什么‘佛谷子午玄功’,好回到妈妈身边去,替妈妈分劳!”
  心念及此,便道:“老伯伯,我们甚么时候练‘佛谷子午玄功’?”
  老人似是已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语气变得像以前一样苍老、沉着、肯定,而又充满慈祥地道:“现在已经是子末丑初了,不过,时候还早,不能马上就练,而且,洞中黑暗异常,你又看不见洞壁上的遗迹,这样吧!老夫先教你一套‘虚室生明’的内功,你照着老夫说的法子,坐到石塌上去练,一直练到天亮,我再叫你!”
  接着老人传给广儿一套返虚内视的坐功诀要。
  广儿一听,心想:“这跟妈妈教我的一样嘛!”
  当老人讲完,问他能不能记住,他便道:“广儿记住了,可是,老伯伯,那塌上太冷了!”
  老人微一沉思,接着道:“不要怕冷,你就这样坐着,盘膝、直腰、垂头,什么也不要想,坐久了,就不会冷了,慢慢地也就能看见黑处了!”
  广儿不敢再辩,便依言走回石塌,盘膝坐下!
  不过他把那床毛毯披在身上!
  开头,还是冷,他尽量地不想着冷,渐渐地也就不太冷了!
  可是他试着睁开眼,还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听老人道:“广儿!卯时都过了,你下来吧!坐久了也不好!”
  广儿依言下床,吃了老人递给他的食物,也喂了“小白”一些,小白与广儿,是更亲密的“朋友”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老人不喜欢多说话,只给他三顿饭吃,吃完饭,广儿也就只好跟小白玩。
  晚上,他还是睡到石塌上子时一到就给冷醒了,有了昨晚的经验,广儿也就不再问老人,即盘膝打坐!
  老人虽然看不到广儿,可是好像知道广儿在里面做些什么,从他与广儿偶而所说的一两句话中,可以听得出他对广儿颇为嘉许!
  两天、三天、过去了……
  更长的日子,也过去了……
  广儿自进山洞至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多久!
  平常,他只问妈妈好不好?问妈妈是不是在织布?
  在广儿的记忆里,妈妈永远是在织布……
  而他每一次所得到的答复,永远是:“妈妈还好!妈妈还在织布!”老人说这两句话时,一次比一次简短,一次比一次生硬,广儿以为老人嫌烦,也就不敢多问,只是一心一意地练那个什么“虚室生明”!
  不过,广儿虽然不问,老人却有时自动提及,那意思,无非是安慰广儿,让他安心练功!
  渐渐地,广儿已经能在黑暗中看得到一切东西的轮廓,比如石塌、洞门、小白等等,尤其是小白,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这时候,广儿感到体内有一股气,像个球似的,在来回游动,有时还会“格格”作声!好像要跳出来!
  又过了几天,广儿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得见洞壁的一些所谓“遗迹”!而这些“遗迹”,却是一些经人刻画出来的壁画,画的是许多人像,怕不有好几百个!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也有的在“飞”!却没有一个字!
  有的空着手,也有一些拿着一柄宝剑!
  但,无论是什么样子的人像,都是栩栩如生!
  从此,广儿除了洞外的老人与洞里的小白,也有了更多的朋友了!
  广儿给这些人像都取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老公公”!那是因为这些人像都是有胡子的老头!
  他想,“我可以跟这些老公公玩了!”
  于是,他便常常对着这些人像,模仿他们的姿势,学他们的“怪样子”,自得其乐地度这“囚禁”岁月!
  直到有一天,洞外老人问广儿道:“广儿!你现在可以看见事物了吗?”
  广儿这才想起老伯伯以前说过,要到他看得见洞壁上的遗迹,才能教他练‘佛谷子午玄功’,便道:“老伯伯,早看见了,看见许多老公公的像!”
  老人闻言一惊,自语道:“咦!这么快?”接着便道:“那就好!现在,你要用这些东西,把那些人像都印下来给我,我们才好练‘佛谷子午玄功’!”
  接着老人从小圆洞里递进来一些纸和墨汁,还有一把刷子,并且要广儿先把墨汁刷在人像上,再用纸印上去,然后轻轻地揭下来,交给老人,广儿本来就是很勤快的孩子,便照着老人的话,一张又一张地印下来!
  可是,广儿太矮,有很多人像印不到,不过,印得到的人像还是不少,忙得广儿没有功夫跟老人讲话!
  偶而,老人也告诉广儿,说是等这些人像全印下来后,便可以开始练“佛谷子午玄功”!
  广儿问老人应该怎么练,老人告诉广儿,只要按着人像的次序,依照练“虚室生明”的心法,于每天的子、午两个时辰,静坐在石塌上练功就行了……时间在忙碌中过得要快一些,转眼之间,广儿感到在洞中穿不住棉衣了,他想:“也许是天热起来了?”
  这时候广儿所能印得到的人像,几乎全部印完,那些印不到的,却比已印完的多出四倍,然而广儿没有讲出来!
  这也许是天意!
  那以后,广儿便在老人的指导之下,开始练那能够出洞的“佛谷子午玄功”,依然是从坐功练起!
  从此,他每天有两次最难受的时候,一是子时,坐在那石塌上忍受着奇冷,再就是午时,承受着石塌上难耐的酷热!
  洞外的老人,一再要广儿静心练功,不要怕苦!
  渐渐地,这石塌上的奇冷酷热,已经影响不了广儿,而且,他渐渐感到身体里面已经产生了一种自然的反应!
  每当广儿坐上石塌以后,返虚内视,体内便能生出一种与外物相互生克的内功,因而那石塌上面,每天子时所产生的奇寒,反而变成了一股沁心透骨的清新之气,游走于四肢百骸,舒畅之极。
  午时的酷热,也就变成一股温热的暖流,使广儿周身游走的那一股像个球似的东西,更加活泼有力!
  广儿似乎将石塌上面那种奇寒和酷热,移植到了自己身上,随着广儿的心意,运用自如!
  广儿觉得非常有趣,他可不知道因祸得福,已经藉“子午阴阳晶玉塌”的帮助,练成了平常人三五十年还不能练成的绝世内功。
  “子午阴阳晶玉塌”本身所具的“两仪真气”,已经与广儿的呼吸吐纳相吻合,互为呼应,无形中练就了“佛谷子午玄功”的根基!
  日子消逝得更多,老人已从广儿印出去的人像上,整理分类,分为内功、掌法、轻功、剑术四种。
  但是,老人心生疑窦,认为这些图像残缺不全,于是,就要把这疑惑告知广儿,问他是否尚有遗漏!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广儿竟然在这紧要关头,丧失了声音,变成了一个哑吧,想说,说不出来!
  老人听到广儿在“唔唔”地发急,心知这是“佛谷子午玄功”内功大成的必然现象,便对广儿道:“广儿,你不能说话了,是吗?”
  广儿“唔唔”了两声,老人接着又道:“这不要紧,‘佛谷老人’独门武学,讲究的是‘阴阳交泰,不落言诠’,内功练成,阴阳之气尚未能直叩十二重楼,无从交合,一定要等外功修积有数,才能阴阳交泰,那时候你自然能恢复声音。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地就练到了这种境地……这样吧!你现在照着洞壁上的掌式继续练!”
  从这以后,广儿除了每天子午两个时辰,仍然按时打坐以外,还得遵照老人指示,依着洞壁图样,虔练掌法!
  其间,一些是老人从拓印下来的图像告诉他的,另外一些,则是他自己照着那些拓印不到的图像练的!
  山中无甲子,小松鼠“小白”,伴着广儿,在这个深山绝谷中的“佛谷洞”里,度过了两个寒暑的“囚禁”岁月!除了说不出话来以外,广儿在老人悉心照顾之下,倒也过得非常愉快,并且因为不能说话,练功也就更专心!
  广儿很想看看老人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不能够!
  春去秋来,这已是广儿失陷洞中的第三个严冬了!
  广儿在这“佛谷洞”中,已整整囚禁两年。
  这一天,老人照例给广儿递进很多干粮之后,忽然听到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从谷顶飞驰而下……
  接着,广儿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争辩之声,然后,响起一阵怪异的风声,“呼”的一声,又是“呼”的一声……
  风声此起彼落,经过很久才停止,乍一停止的时候,仿佛还带着一声闷哼和低沉惨叫,接着又传来一阵刺耳慑魄的“嘿嘿”狞笑声……狞笑声中,一个冷峻的口音,似是在自言自语道:“嘿!嘿!‘子午玄功’终于归我所有了……”
  又是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渐去渐远……
  从此,再不见老人照顾广儿了!
  一天,两天,广儿除了按时练功,都在殷切的期望着老人再度出现中度过,足见他对那位从未见面的老人,有着无比的关切……
  他想不透,那位老人为什么会突然离他而去?
  吃的快光了,喝的更成了问题,焦渴中,广儿变了,变得非常烦燥,他是生平第一次领略到喝水的重要。
  他已经是嘴枯唇裂七窍生烟……
  但广儿天赋奇特,知道光是着急没有用,目前最要紧的是找水喝。
  就在老人不再照顾广儿的第三天,他无法练功了,焦渴使得他烦燥不安,满洞里走来走去!
  这个洞还真大,周遭怕不有数十丈方圆。当广儿走到一块三角形的突出岩石之前,隐约地听到潺潺的泉水声……“叮!咚……叮!咚……”
  广儿忽然触发了一个曾经听妈妈讲过的故事……据说从前有一个国王,叫郑庄公,发誓不到黄泉,不肯再见母亲,后来,他的大臣颖考叔当面指责他不孝,他也很懊悔不该起那誓,但因为已经发了誓,觉得很为难,便要颖考叔替他想办法,颖考叔想出一个“掘地及泉”的法子,郑庄公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跪着去会见母亲!
  当时广儿听这个故事,仅只觉得郑庄公不是“好孩子”,现在听到泉水声,再回忆这个故事,恍然大悟,忖道:“地下原是有泉水的,我为什么不挖地取泉呢?”
  广儿就在这个听见“叮!咚”之声的三角形岩石附近,打定主意挖地取水解渴!
  为了要找挖地的工具,广儿看中了岩壁上一条突出的石条,便握着那条石条,用力摇幌……
  现在的广儿,已不同于以前了,他的臂力大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三摇两摇,石条应手而出,令广儿更为惊奇的事,也就跟着发生……
  敢情这石条一拔出来,不但清冽的甘泉,随即源源涌出,而且在这股泉水旁边的洞壁上,现出一个小门来!
  小门外面,透进一片黯淡的天光!
  广儿心中大喜,满心以为终于找到了出洞之路,连忙捧着泉水,狂饮几口,心中这才顿感舒泰,吁了一口气,遂即跳出门外!
  谁知道,门外不过是一个覆瓮形的山洞,离开山顶的深度,少说点也有七八十丈深,而且是上窄下宽,滑不留足!
  广儿那一股兴奋之感,立刻消于乌有之乡,忍不住一声长叹,说了一句:“唉!还是出不去!”
  广儿听见自己的声音,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说话的本能,便试着叫了一声:“小白!”
  小松鼠应声而来,对着广儿“吱吱”欢叫,仿佛为了能再听到广儿的声音而万分高兴!
  广儿高兴得跳起来,大声喊道:“我又能说话了!我又能说话了!”
  细看眼前这个露天的洞谷,地下种了许许多多的山药、黄精,广儿心想,这也许是那个什么“佛谷老人”种的!
  试着拔出一支山药吃了,倒还甘甜可口!
  广儿便把这个新发现的洞,叫做“佛谷后洞”!
  他饥餐山药,渴饮甘泉,每天照着洞壁上所绘的图像,勤练功夫,闲着没事,就和小松鼠在洞中追逐!
  一年,又一年,广儿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这里住多少年?他只感到自己是长高了,以前的衣服,也已无法再穿。
  随着广儿身体的增长,他不只把坐功已经练成,内功扎下了过人的根基,而且也把掌法和剑法练得精熟。
  所差的,仅只是轻功、点穴、和与人对手过招而已!
  广儿自己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不只是一小半借助那位老人之力,一多半靠自己的天赋,已经近乎无师自通地将“佛谷老人”的绝世神功练成七分火候,而且由于“子午阴阳晶玉塌”伐骨洗髓之功,加上山药黄精之力,已扎下了上乘轻功的根底,更练成了一身寒暑不侵的体魄!
  以致在无形中,造就了一株武林奇葩,人间仙骨!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广儿在“佛谷洞”中,寒暑交替,约略告诉了他,已经是五年,六年,或者七年了……
  到底是五年,六年或者七年呢?那很难肯定,广儿自己并不知道!其实,广儿从失陷“佛谷洞”到现在,已经是整整六年了!
  然而岁月的流逝,并未冲淡了他思母之心,相反的,更殷更切,近数月来他常常从睡梦中哭醒。
  同时他更近切希望能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练成了“佛谷子午玄功”便能够出困的这一个希望支持着他,才使得他一心一意地勤练不辍,毫不颓丧,以致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这种互为因果的一切,都抵不上他那过人的天赋,不然也不会在这种盲目摸索的情形之下,练成绝世玄功。
  这虽是天意,抑亦人为,诚所谓可遇而不可求!
  却说又一个风雪交加的黎明,广儿从“子午阴阳晶玉塌”上,练完内功起身,忽然感到很饿!
  这些日子以来,广儿是特别容易饿,好像胃口突然增大了,以致他时时想着要吃点甚么!
  然而“佛谷洞”中,除了山药,便是黄精,吃来吃去,还是离不开这两样,饿了就只有从山药黄精上打主意。
  所以他每感到饥饿时,便到“佛谷后洞”采山药裹腹。
  这天他正在挖取山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他几年来所迫切期待的人声,从头顶传来!
  乍一听到,广儿犹自疑是梦中,仔细凝神再听,那声音虽然若断若续,但很清晰,且是悦耳已极!
  他怔住了,暗忖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样近!”
  他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循着这人声的来源,仔细地搜查……
  在这“佛谷后洞”约九尺高的洞壁上,被他找到了一条四五寸宽的裂缝,约有一丈多深。人声是从缝中传来,此时犹在喁喁细语。
  他凝聚目光向缝里看去,只见对面竟也是一处谷地,正有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尼背影,面对着一位清丽绝俗的少女,在口讲足动,教那女孩子练功。
  正因为那女孩子挥掌连臂,恰与他自己练功的情形大同小异,故而他知道那也是练功,不然他还是真不懂!
  这时候广儿暗忖:“原来别的人也练功夫!不知道她练的是不是‘佛谷子午玄功’?”
  广儿很想出声招呼一下,可是,自己赤身露体,实在不好意思,只得将那已经到了唇边的声音,重又咽下。
  蓦地里,老尼背影一晃,广儿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老尼那女孩子竟已失去踪迹。
  广儿揉了一下眼睛,再一细看,那片山谷却在飘着片片飞雪,顿忆起离开母亲,失陷谷中的情景,不由凄然神伤,暗忖道:“又是雪花飞舞的季节了,不晓得妈妈怎么样了?”
  沉思之际,眼前又是一花,老尼仍然背对着广儿,教那个女孩子练功,不过,就在这瞬息间那女孩子由一身浅绿,而换了一身浅紫,他心里说:“哎!这位小妹妹换衣服换得真快!”
  再一打量自己,身无寸缕,不由面上发热,心跳不已。
  自此以后,广儿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攀到那条缝隙之处,偷看别人练功,而每一次也都能够看到。
  韶光飞逝,那个练功的女孩子,已由掌法进展到剑法了,那是一套奇特的剑法,练功的女孩子,穿浅绿衣裳的时候,用右手执剑,穿淡紫衣裳的时候,却用左手执剑。只是不管是用左手还是右手,除了有左右之分,动作都完全一样。
  他觉得很滑稽,暗忖道:“练功为什么要换手呢?为什么换手一定要换衣服呢?”这个问题使他百思不解。
  少女所练的那套剑法他感到很奇很妙,一时好奇,便用自己练剑的一根枯枝,跟着别人练,女孩子用左手,他也用左手,女孩子用右手,他也跟着用右手,渐渐地,他比那女孩子更精熟,所遗憾的,那就是不管是右手还是左手,都总有一式被老尼挡住,看不真切。他很想叫那老尼让开,可又不敢这样做,因此,他心里感到非常遗憾,自怨自艾,而又自我安慰……
  原来广儿早已将“佛谷子午玄功”中的“子午神功”、“子午掌”及“子午剑”全都练会。
  现在,他每天除了仍然打坐,仍然偷学别人的剑法之外,他还在照着洞壁上另一种飞跃的图像,在练“飞”!
  是以,当他想到自己练了许多那女孩子所可能不会的功夫时,便很自满自足,而不以那学不到的一招为念。
  他本无意偷学他人的武功,无非是想排遣这寂寞无聊的时光,才随着洞外的少女,一招一式地比划。孰料,日后竟因此而发生很多意料不到的事呢?也许这也是天意吧!
  他就这样始终不辍地苦练勤练。
  洞臂上所有的图像除了那一种飞跃之势,他尚未全会之外,其他的几乎无一不会了,他想:“等我练会了这种‘飞’的功夫,大概就可以回家看妈妈了!”
  因此,广儿一心一意地想“飞”!
  没有人教给他怎么“飞”,他就照着图像死练!练了很久,还是“飞”不起来,他是真着急了。
  直到有那么一天,他看到小松鼠“小白”在洞中被他追逐之际,腾身飞跃,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小白会飞,我就跟小白学!”
  有了这个念头,广儿便不停地迫使“小白”飞跃,细细察看“小白”是怎么个“飞”法!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广儿经过不断的努力,终于从“小白”身上,看出了一点“飞”的门径来!
  他发现“小白”飞跃时,胸腹呼吸起伏甚急,每一次深深吸气,便能飞出很远,吐气即刻降落。
  他想:“我要是这样的话,一定也能飞起来。”
  从此,他除了打坐和跟着女孩子练剑之外,便一心一意地在这上面下功夫,连打坐时也念念不忘。
  终于有了效果……
  那是当广儿在某一次打坐的时候,因为呼吸得法,竟然将身内那一股像球一样滚动的真气,运透了玄关,直叩十二重楼之后,犹在运转不息,顿感体内产生了一种自练功以来所从未有过的舒泰。偶一吸气,身形便自然跃起!
  广儿真是太高兴了,高兴得独自欢呼起来!
  他目前还是不能“飞”!直到他渐次领悟了运劲驭气之法以后,才能得心应手,照着图像之势飞跃。
  这已经又是一年多的日子过去了,广儿依然被困在“佛谷”洞中!一天又一天地过这“囚禁”岁月。
  缝隙对面谷里的女孩子,剑也练完了,现在换了一个新花样,弄了一个皮人,而皮人身上点了许多红点,再用小石子一类的东西,瞄准着红点抛掷。
  他见状,心想:“洞里面怎么会没有呢?”但是他不相信洞里面没有,以为又是像泉水和山药黄精一样,被那个什么“佛谷老人”给藏起来了。
  于是,他便在洞壁上到处找寻,希望也能找出一个皮人来,供自己练习之用……
  结果,他找到了,找到一块洞壁,拍起来是空的。
  他认定皮人藏在那里面,便想将这个洞壁撬开,费了半天劲,伸手可及的地方都撬了,一点用也没有!
  好在广儿这时候已经会“飞”,便飞跃起来,往上面想办法。
  果然不错,上面一丈多高处,有一个碗口大的铁环,因为年深月久,已经锈在石头上了,平常绝看不出来,现在若非广儿具有无上轻功,也绝摸不到,这,显然早有安排。
  广儿找到这个铁环,一面抓紧铁环,一面足蹬铜壁,按照飞跃图像中第三个像龙的势子,悬空发力,运劲一拉,只听得“蓬”的一声,闪出一片金光,满壁图像,因之自动坠毁,只剩下这有铁环之处,露出一个九尺来高的人像来。
  广儿惊惶之余,细一打量,发现那一片金光,原是许多黄铜薄片,因一拉之故,自动弹了,削平了满壁图像,力道之大,极为惊人。
  广儿暗叫一声:“好险!要是打在我身上,怎么得了!”
  再一定神细看,铁环之下还有一个薄薄的铁盒,广儿取下铁盒,好奇心驱使着他,打开看个究竟。
  打开铁盒,里面装着一粒龙眼大的药丸,丸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十六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字,道:
  “启此铁盒,已中巨毒,速服丹丸,可保无患。”
  广儿入洞之时,年已八岁,也读了不少书,这些字还能认得,当下面色大变,不假思索地,撕掉包药丸的胶壳,尽快将那枚药丸吞下。
  胶壳破裂之时,又有一纸条掉在广儿手中……
  丹丸入口,清香扑鼻,广儿咂咂嘴,便打开了手里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又写了四十八个字,道:
  “丹名龙虎,力透奇经,功逾三十载,吐纳修真,有缘得此,便入吾门,子午拂穴,大道始成,中毒者伪,存性者真,灵丹服后,再启夹层。”
  这张纸笺上的字句大部分就不大看得懂,不过他从“再启夹层”一语中悟出这铁盒还有夹层,纸条上的意思告诉他可以打开来,所以他便不顾一切的地又把夹层打开。
  夹层里面,装着一本薄薄的、羊皮钉成的小书,另外有着满满一口袋沉甸甸的小圆石子,比普通的小石子重得多,而且是黑油油的,闪着亮光。
  他放下那一袋小圆石子,打开小书,上面记载的,敢情尽是“佛谷子午玄功”的招式!
  第一面,只写了“佛谷子午玄功”六个字。
  依次是内功口诀,掌法口诀,轻功口诀和剑术口诀!
  最后一篇,却是“子午拂穴”的记载。
  广儿如获至宝,暗忖道:“要是练会了‘子午拂穴’,大概就可以出洞了!”
  抬头打量洞壁,铁环之下,显现的人影之上,嵌满了颗颗金星。仿佛比缝隙那面谷中小女孩所用的皮人身上的红点,还要多些了!
  智慧随着年龄增长,这时候的广儿,已经懂得运用思考了!
  他捧着那一册薄薄的羊皮书,先是将以前练过的那些口诀,统统默记下来,然后,他要细细揣摩这个什么“子午拂穴”。
  谁知当广儿捧起书来,看完前面的口诀,刚刚要开始看这最后的一章“子午拂穴”的时候,突然腹中雷鸣,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噗通”一声,一个倒栽葱,晕倒在地下了。
  广儿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
  小松鼠“小白”,便在这时候跑到广儿身边,像几年前一样,舐他,吮他……
  可是,那也无效!
  广儿脸上忽然通红,似被火烧,奇热无比,晕迷中犹自不住地滚动,呼吸更是急促,显然他难受,很痛苦!
  小松鼠“小白”只急得“吱吱”不停地叫!
  慢慢地,广儿面红渐退,呼吸渐平,他坐起来了!
  他何尝知道,他竟昏迷了一整天!
  醒来的广儿,依然捧着那本羊皮书,细细揣摩……
  时间一久,渐渐地摸出了一点门路,看着洞壁上的人像,比照着羊皮书上的记载,广儿认识了人身二十四处重穴,三十六处晕穴,以及这些穴道以外的六个阴穴和六个空穴。
  认准穴道以后,便照着书上记载的“暗器打穴”手法,每天不断地,用地下的石块,打人像上的穴道。
  渐渐地,出手不差分毫!
  于是他又改作凭记忆所及,闭着眼睛去打……
  开头,很不容易取准,后来日子一长,也就百发百中。
  可是,羊皮书上所记载的,闭目打穴还不算练成了“子午拂穴”的功夫,一定要练到隔空点穴和弹指拂穴。
  广儿便又照着书上的法子,开始运劲,隔空点穴。
  这个还是真难,一掌推出去,广儿也还能打出一片掌风来,用指头点,隔着空隙,他可是一点也用不上劲!
  他毫不灰心,一天到晚的,提气运劲,练这“隔空点穴”。
  练了有一个来月,一指过去,居然能将人像上镶嵌的金色星星,得心应手地,点得凹进去一点。
  照书上说法,“隔空点穴”到这地步算是完了,再来就该是练“弹指拂穴”的功夫,藉指甲一弹之力,克敌于无形。
  这要比“隔空点穴”还难练得多了!
  广儿一心想要练成“佛谷子午玄功”,以便出洞回到妈妈身边去,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很可以帮妈妈了。
  因此,他毫不沮丧地,勤练这“弹指拂穴”的功夫。
  偶而,他还是抽空到缝隙那儿去,偷看那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看她是否还在练功夫?练什么?
  还好,那女孩子有时还在,而且,似乎是又在从头练起。
  广儿却是在这些日子里,经过不断的用功,几疑将“弹指拂穴”的功夫,练得有七成火候了。
  只是,广儿感到自从晕倒那次以后,身体里面,仿佛起了很大的变化,只要一运气,整个身体内部,就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见热,另一半儿就凉,一半儿往上,另一半儿就往下,不过却没有不适之感,力气反而觉得更大一些了!
  这时候,广儿忽发奇想,他认为那个女孩既然从头练起,我大概也要从头练起才行,因此便又从掌法练起。
  可是他太熟了,熟得不用想也练得下来,因而暗忖道:“顺着练已经这么熟,我为什么不倒过来练呢?”
  由于他童心未泯,便将“佛谷子午玄功”的外家功力、掌法、轻功、剑术等招式,逆序又练了一遍。
  倒过来练又练熟了,还觉得不过瘾,他又将偷学得来的左右两手招式,加上“佛谷子午玄功”的正反两种招式,温在一起,别开生面地两手互用,练出一套“杂拌”功夫来!
  无形之中,广儿这孩子,创出了一套江湖武林之中,前所未闻的惊人功力,而他自己并不知道!
  这“佛谷子午玄功”,广儿已经练无可练了,自己凑合的顽艺,练久了也练不出味道来,却又不能出洞,他实在烦透了,便终日带着小松鼠“小白”,在洞里奔驰。
  洞虽然很大,到底还只是一个洞,跑多了也就很乏味,广儿不得不想点新的主意来打发时光。
  想来起去,他想只有静坐,静坐能返虚内视,清心寡欲,能给自己许多意想不到的帮助!
  于是,广儿便一整天一整天地,盘膝坐在那张什么“子午阴阳晶玉塌”上,返虚内视,引坎归离。
  一个来月的时光,广儿已因这一个抉择,导致了他内功方面的惊入进步,这时候,已达天人交泰、龙虎会合的武家至高境界。真气倒转,精、气、神三者,已达三花聚顶之境!
  这些,一个普通武林人物,勤练终身,都是无从达到的。
  而广儿自己所能感觉到的,仅只是那种一半儿热,另一半儿凉的内力,业已融合为一,能随自己心意发动。
  这,正是龙虎会合、天人交泰的现象!
  可是,广儿怎么会知道?
  他又哪里晓得,此时的他,已集“佛谷子午玄功”与另一派武林人士谈虎变色的剑术于一身!
  他更不会知道,他所自创的招式,堪称天下无敌!
  除此,“洪子广”已经成为了一个自己不知道身负奇技的武林奇人!而且“奇”得特别!
  时序如流,广儿失陷“佛谷洞”中,已是九度飘雪了,也就是说,广儿无端被“囚”在“佛谷洞”中,已经整整八年!
  八年来,广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从童年进入少年,他的心情始终如一,也唯其因他赤子之纯情如一,才能坚持八年。
  不然的话,他恐怕早就忧愁死了?
  而且,以一个八岁的孩子,若非天赋资质过人,又怎能够在荒山古洞中,苦苦被禁八年?
  现在,广儿那纯洁的心田之中,仿佛多了一件事,这件事,说不出所以然,只是直觉地感到:如果有一天广儿看不到缝隙那面的山谷中的那一位头梳双丫髻、眉目如画、娇靥生春的女孩子,也便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他并不知道!
  这天,广儿静坐之后,照例又到了“佛谷后洞”,攀到洞壁上的缝隙之处,往外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块原先供那位女孩子练功的地方,木折树倒,岩崩土翻,连那用作点穴的皮人,也已裂成片片,仿佛经过了一场巨变。
  广儿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不由竟在心灵深处,产生一种微妙的关怀。
  他见不到那练功的少女,也就更舍不得离开那个向外张望的洞口,他站在那里,犹自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女孩子回来练功,这才叹了一口气,心灰意冷地,回到洞中!
  奇怪!人有心事,看什么都不顺眼,平常对着点穴用的那个人像看着它总觉得是笑眯眯的,现在却是越不顺意,心里一生气,双拳合拢,猛力一扬,朝着那人像头部,平推出去……
  蓦地里,人像下陷,“砰訇”一声巨响,从人像隐伏之处,星飞电射般,飞出一个木匣。
  这木匣掉在地上,自动震开,里面滚出一柄一尺长的宝剑,一对柬帖,和两只小白瓷瓶子来!
  广儿惊讶之余,他实在不晓得这位“佛谷老人”在这个“佛谷洞”里,到底埋伏了多少机关?!
  他心头暗忖道:“这倒好!现在什么遗迹也没有了,只有这把剑,和以前的这本书,还有小圆石子和瓷瓶,除此以外,就只有我这个练会了‘佛谷子午玄功’的人,干脆让我把这东西都收起吧!”
  于是,广儿捡起那只木匣,细细看了一看,还好,并没摔破,便将宝剑、羊皮书、小圆石子和瓷瓶,全收在木匣子里。
  撕开柬帖,上面写着十二句话,道:
  “力能震壁,吾道已成,自兹以往,佛洞不存,剑名寒晶,丹曰太清,审慎收藏,光大吾门,功称子午,造化苍生,终身守秘,诸凡自珍。”
  后面另有一行小字,写着:“老夫洞壁存功,旨在传之有缘,入此洞者,必先触动机钮,始得留此参阅,如无领悟,便尔长埋。若领悟有得,则功成之日,运功使力,如能触动木匣存放机关,便可宣告艺满离山,自后洞施展轻功出洞,若稍事羁延,则此洞崩塌之时,恐难自全也。”
  佛谷洞主广儿看毕,不由得他不相信,便叫来小松鼠“小白”,抱着小白,夹着木匣,走到“佛谷后洞”之中……
  抬头打量一下,洞壁那么高,实在难以上去!暗暗叫苦不迭。
  煞费寻思之后,记得羊皮书上记载轻功的一章,有一招叫“旃檀入云”,那是一种回旋腾跃的身法。
  广儿想:“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便运气蓄劲,将体内那一股游动的内力,提升至天庭华盖之上,霎时便感到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
  然后,按照平常所练的次序,腾身起步,交互踩踢左右洞壁,人如一溜轻烟,回旋直上,快速之极。
  广儿暗忖道:“以前怎么光是在洞门那儿打主意,就不知道用‘飞’功!我真笨,笨得跟驴一样!”
  广儿自责未已,脚底下传来一阵“轰隆”巨响,想是那“佛谷洞”,已在“佛谷老人”的安排下,永远沉埋!
  看来这位“佛谷老人”已是功能前知,对身后之事,早有周密安排,广儿何幸,得遇奇缘?!怎奈他犹不自知?!
  “佛谷洞”崩塌之时,广儿已接近山顶不远,忙着奋力强提一口真气,飞跃出困,回头打量洞底,不由感慨万千。
  确实,八年的时间,是很够令人留恋,耐人寻味的现在的抱犊峰头,依然是积雪皑皑,往事如烟,但又清晰得如在目前,说它遥远,它又是那么近!
  广儿如同做了一场噩梦醒来,痴立在抱犊峰头,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只是怔怔地,以一种茫然的神情,看着皑皑积雪,看着黯淡的天,看着流在山脚下的渭水……
  他想:如果掉下去不是做梦。那么,现在就在做梦!
  梦与现实,他是无从辨别了!
  然而,自己长高了是事实,现在正是赤身露体,没脸见人,而且怀中的木匣、小松鼠,样样都告诉他:“这是事实,不是梦!”
  他——毕竟还是孩子啊!
  蓦然,他从清澈晶莹的冰洼里,看到一个影子……
  这影子,全身光溜溜的,白得像雪一样,头发长长地披散着,手臂和腿上长满了白绒绒的短毛!
  广儿心想:“这不会是人,这不知道是什么怪物?”
  一面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两颊,暗忖道:“我自己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了?”
  嘿!哧人!那个惨白的影子,可不正也伸着两只手在摸着他的两颊!好在他还长着一副很和善可爱的相貌,不然,真哧坏广儿了。
  不对,那影子怎么也抱着小白呢?!
  广儿定下心来,细细一想……
  啊!他知道了,那原是他自己的影子啊!
  广儿痛苦了,痛苦地倒在雪地上大声哭诉道:“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不是怕别的,他是怕母亲不再认识他!不再爱他!
  这是一种无可宣言的痛苦,广儿直哭得精疲力竭,才算收场,这时,他原先急于见到妈妈的心情,反而变得淡薄了,目前使他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恢复固有的容颜!
  然而,在广儿生命历程里,他实在缺乏这种经验,因为他来到这里,还只有八岁,他的生活经验,是多么有限得可怜啊!
  于是,他想起一个人来了,他想到那位在最初给他以帮助的老人,他想:“那位老伯伯要是在这儿,他一定会帮我想办法的!”
  他觉得奇怪,那位老伯伯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呢?
  他急于回到“佛谷”里面去看一看,他原是不知道怕危险的。他暗中下了一个决定:“绝不进任何洞!”
  在他的想法里,不进洞就没有危险。
  他总算攀下了佛谷,又看到了八年前救过他生命的松佛,由于那一次是偶然,他并不知道,所以他理会不了,也就不怎么重视!仅只是以好奇的心情,摸摸松佛怀中自己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他走到“佛谷洞”口,看到洞已全部崩塌,仅只原是洞口的地方,留得有像是用手指划出来的“佛谷”两个大字。
  广儿无意之间,手指运劲,也在“佛谷”两字旁边的岩石上面,写下一个斗大的“广”字。
  他感到很奇怪,忖道:“这岩石为什么这样不结实呢?”
  他在忖念中,瞬目向四周打量过去,蓦地他看见一种使他怵目惊心的东西,他只感觉一股凉气沿脊而上,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叫,身形在惊叫声中,向后退了几步。
  他找不到那位老人了,仅在洞口找到一堆枯骨,枯骨的右手食指骨骼,还停留在地面上,地面上,写着四个字:“南沙鸥杀……”
  似是余力不继,没有写完。
  广儿看了看,不懂,也就算了。不过,他心性仁慈,不忍见枯骨暴露,便挖了一个小洞,将枯骨埋葬起来。
  在枯骨之旁,广儿拾到一个皮囊,精致结实,广儿觉得拿来装那些短剑等东西,也要比木匣好些,便舍弃木匣,将里面的东西,都装在皮囊里面,背在身上,觉得方便得多。然而,他不知道已经将一件到手的奇珍丢了!
  现在,困难来了,因为他全身赤条条的,形容不整,叫他往哪里去呢?他怎么回家呢?他能够长留佛谷吗?
  风雪交加中他惆怅、忧郁,怔怔地迎风而立……
  就在他满怀忧悒之际,猝见两条白影,夹着“噢噢”的嗥声,疾如脱弦快箭般地向他飞来。他此时虽身负武林绝伦的玄功。但缺少对敌经验,所以,在这种间不容发的情势之下,本能地冲着飞来之物,推出一掌……

  第二章
  又是一年冰压雪,依然万里冻云封……
  抱犊峰头,荒林之麓,冰天雪地里,一个赤身露体,长发披肩,精壮英俊,眉目如画的孩子,兀自徘徊……
  这孩子,皮肤奇白,白得赛雪欺霜,但,有些令人发悸,因为这种白,不是娇养出来的嫩白,那只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像是……无可比拟,只能说是白得像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僵尸!
  周身长满一层薄的绒毛,令人怀疑他是野人。
  如果不是他在来回走动的话,真像个“雪人”!
  唯一令人觉得他是人的地方,那只有他那熠熠生光、清明圆亮的大眼睛,眼波流转,充满热情与智慧。
  至于他那英俊秀美的脸型、体态,那是一眼可以看得出来的,虽然赤身露体,长发披肩,遍身绒毛,却依然无损于他那琼苑奇葩、瑶池谪仙的容貌,更无损于他那谆厚过人、灵秀绝世的品格。
  所令人不解的,他为什么不畏严寒,赤身露体,栖身在荒山野岭之上,徘徊于冰天雪地之中呢?
  好在此地除了相距五里之遥,住得有新近搬来的三五个猎狐的猎户之外,纵横数十里,罕见人迹。
  所以,这孩子虽栖身于此,也无虑惊世骇俗。
  这时候,他怀里抱着一只奇小而又雪白的松鼠,距他不远的一堆冰岩之后,放着一只形式奇古的皮囊,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装了一些什么东西,另外,还摆着两只全身雪白,长约两尺的狐狸!
  这孩子走着走着,忽然面呈惊讶之色,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工夫,便抱着小松鼠,躲在那一堆冰岩后面。
  看情形,或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现在脸上的神色,瞬息数变:时而面呈希望之色,时而竟又面露羞态,红晕过颊,不住地抓耳挠腮,显示出有些左右为难……
  正因为白得出奇,因而脸上的红晕,更见夺目!
  可惜!此时此地,无人有此眼福!
  正当这孩子显示出左右为难的时候,山间积雪冰封的小径之上,一前一后,走来了两条黑白模糊的人影!
  渐渐……这两条人影越走越近,已能看出是身着黑色皮袄,头带皮风帽,足蹬专为爬山制成的雪靴,肩挑两个布袋的壮汉,年岁均在四、五十之间,只为满身飘积着薄薄一层雪花,故而黑白模糊……
  两人微显气喘,且行且谈……只听前行的壮汉对后面那人道:“沈老三!咱们得快点儿赶路,你看!天都快黑了,还有五里多山路哩!入夜雪止风起,走起来就更难了!”
  后面那人,似是不胜负荷,喘着答道:“刘大哥!咱挑这东西不轻,实在难得走快,好在你我是专指着下雪天过日子的人,谅还不致有什么差错!”
  且行且谈,这刘大与沈三两人,已行近赤身小孩子潜伏的冰岩之后,刘大正要再与沈三谈话,刚说得一句:“沈老三……”
  蓦听得一个幼童口音,怯生生地喊道:“大……叔……”
  事出意外,两人齐吃一惊,双双止步,你看我,我看你,倒抽了一口凉气,哧得说不出话来。
  本也难怪,在刘大与沈三心目中,除了他们这些“指着下雪天过日子的人”,怎会有人跑到这种积雪严封的深山里来?
  听声音,这人还是个孩子,估计顶多也不过十五六岁!这,绝不可能……两人虽未明言,却是同时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那就是:“怕是遇到山精鬼怪了!”
  两人犹在惊悸犹疑,进退两难之际,那声音又在叫了,只是比起方才来,稍见沉着一些,道:“大叔!请您送给我一条裤子!”
  积雪冰封的深山之中,竟然有人要讨一条裤子!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也实在是太离奇了!
  刘大与沈三两人,惊唬得面容惨白,额际冒汗!
  只是冒的全是冷汗,周身像是筛糠一样!
  还是沈三比刘大胆子大一些,强压惊恐,颤抖着道:“你!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刘大却是低头合掌,喃喃念佛!
  此时从那冰岩之后,掩掩藏藏地,露出来半个长发披肩,精光雪白,遍身绒毛的孩子上体,瞪着一双明澈而又闪耀着精光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人,道:“大叔!您别怕,我不是鬼,是人!”
  两人这才看清果然是人,虽然这人有三分不像人之处,却是毫无恶意,因之虽是惊疑未减,胆子却大了许多。
  沈三大咳一声,壮着胆子,近前一步,问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躲着……”
  那孩子依旧半隐在冰岩之后,答道:“大叔!我是广儿,洪子广,我没有穿裤子,不好意思出去,您行行好,送我一条裤子吧!”
  沈三正要问他裤子到哪里去了!刘大上前低声对沈三耳语道:“沈老三,这绝不会是人,是人的话,早就冻死了!”
  一面,刘大从腰间抽出行走深山、用以防身的单刀,严加戒备,一面示意沈三,要他多加留神!
  那孩子“洪子广”,似是看出神色不对,忙道:“大叔,我真是人,我家就住在山下,求求您,求您送我一条裤子,好让我下山找妈妈去,我送您这个……”
  说着话,广儿探手抓起两只雪白的狐狸,又道:“他们欺负我的小白,我一抓他们,就给抓死了,送给大叔吧!只求您给我一条裤子,好让我下山!”
  这两个人,原都是藉大雪封山的机会,猎取狐皮的猎户,乍见这两只雪白的狐狸,不由更吃一惊,双双暗忖道:“啊!千年雪狐,咱们猎狐一辈子,这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一张狐皮,怕不要抵几百张普通狐皮,只不晓得破了没有?”
  两猎户对望一眼,大利当前,也就顾不得害怕,沈三上前伸手,接过这两只雪狐,反复细看。
  这两只雪狐,死得还真怪,周身软绵绵的,毫无伤痕,却是筋骨尽碎,孔窍溢血,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刘大心想:“这种雪狐,百年难遇,据说性能通灵,跑得极快,这怪孩子怎能一抓就是两只?”
  不过,雪狐的价值太大,重利诱人,两猎户也顾不了疑虑,认系天赐横财,好在所携诸物之中,有的是现成衣裤,沈三便从布袋里,拣出一身青缎密扣紧身夹衣,一双布袜,一双雪靴,外带一顶包巾,递与那孩子,道:“孩子,这是给我兄弟买的,他跟你差不多大,就把这套衣服送给你吧!不过,这两只雪狐……”
  他那意思,是怕这孩子耍赖,衣服到手不认帐。
  这,可以看出来,这猎户还算是忠厚人!不然的话,对这么一个孩子,何必多此顾虑?
  孩子接过衣服,喜出望外,原先,他是只想要一条裤子的。
  猎户沈三的言外之意,这孩子可没听懂,兀自喜孜孜地,比比衣服,又比比裤子,一叠声道:“大叔!谢谢您,大叔!谢谢您,您真好!”
  似此情形,这孩子断然不致耍赖,刘大认为雪狐价值不菲,一套衣服换来,未免太占便宜,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又取出一袋干粮,递给孩子,道:“孩子,这也给你,下山路还很远,你得有吃的。”
  沈三接过话来,忙道:“今天都快黑天了,虽是有雪光照路,总也比白天难走得多,你就跟我们去住一夜再下山吧!”
  这时候,孩子已着好衣裤,正在穿着鞋袜,闻言便道:“谢谢两位大叔,您请赶路吧!我好久没看见妈妈了,急着赶回去,不打扰了,天黑不要紧,我看得见路的!”
  两猎户眼看天色已是不早,山风已起,实在急于回去,见孩子执意要下山,也就不再勉强他,沈三便道:“那你小心一些,不要迷了路!”
  说实在话,两猎户对这孩子的惊悸之心,并未尽除,孩子真要跟他们去的话,他们还是真有些害怕!
  现在,正好藉机会下台,交待了几句话,两猎户便挑起担子,带着两头死雪狐,依旧一前一后,向林右走去!
  这孩子,就是失陷“佛谷洞”八年,刚刚脱困的广儿,只因为赤身露体,使他心怀羞耻,不敢下山,不然,他怕不早已飞奔回家,去看他那一别八年的母亲了。
  现在,他既已得到衣服,怎不欣喜欲狂。
  他三把两把,便穿好了衣裤鞋袜。包头却因上山失陷之前,从未用过,他不知道该怎么扎,只得束在腰里!
  同时,他也将刘大所赠的干粮,装在他那鲸皮囊中,背在身上,抱起小松鼠“小白”,就这么披头散发地,飞奔下山。
  不过,现在的广儿,比起以前来,是要像样得多了!
  他凭着八年前的记忆所及,觅路下山,幸而他轻功已得“佛谷子午云步”真传,超绝尘寰,加之他又曾在黑洞中困守八年,无形中练成常人所无的目力,因而下山倒并非难事。
  经过半夜奔驰,总算让他找到了下山的道路,走了又约有一个更次,便已回到抱犊峰麓、渭水之滨的竹林之外了。
  抱犊峰,依然积雪皑皑,高耸入云……
  渭水,依旧是寒流呜咽……
  竹林,还是当年的老样子,雪压干垂,黑压压的一大片……
  这一切的一切,依旧与广儿八年前上山时的那个黎明,没有两样!
  只是,无情的时光啊!却已悄悄地溜走了八年!
  广儿眼见故居之外的竹林,依然如旧,心里头那一份亲切之感,竟非墨笔所可以形容。只听他放开喉咙,一路大喊道:“妈妈!妈妈!广儿回来了!妈妈!妈妈……”
  那一种急迫欢欣之情,真足以令人为之感动而落泪!
  可是,尽管广儿放开喉咙喊,依然只有寒风与喊声相呼应,却不见他那日思夜梦的妈妈那种慈爱的声音。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
  他犹自宽慰自己,暗忖道:“妈妈一定是睡熟了,没听见我的呼唤!”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情景,却使他眼冒金星,双膝发软,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晕倒在雪地里!
  原来广儿日夜所思念着的家,业已墙倒壁坍,整个屋顶,像个盖子似的,盖在雪地上。雪,都已将它淹没,只剩下一点屋脊,犹自露在那儿。看情形,坍塌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
  这情形令他触目神伤,尤其慈亲的下落,何堪设想?!
  而且,广儿思念慈母,积数年的孺慕深情,如今所看到的,竟是自己所不曾想到的情景!又是何等悲痛?!
  天性纯孝的广儿,一旦骤遇此意外之变,叫他怎生承受得了?怎能不急痛攻心?以致晕倒在雪地上……
  雪,一片一片,飘积在他身上渐渐地,雪都快要把他埋葬了小松鼠“小白”,重施故伎,把他给弄醒过来。
  时间,已经是又一天的清晨了广儿醒来,身上的积雪被体温所融化,周身已经湿透,可是他不管这些,只是感激地看了“小白”一眼,目睹故居惨况,他不禁又痛哭失声了他想:“母亲难道被压死在屋子里了?!”
  思念及此,一个急跃,跳到茅屋顶上,痛哭着,热泪像决堤的水坝,不停地流!流流……
  他不顾一切地,流着泪,一把一把地,用他那两只手,在积雪里挖掘,茅草、梁木,都被他挖起来了……
  同时,他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妈妈”……
  哭声惊天动地,风云为之色变!泪,流尽了,继之以血……
  但,哪里有他的母亲。
  只见雪地上到处地掷着一束束的茅草,一节节的断梁……
  小松鼠“小白”,不知道广儿为了什么,竟哧怔了!
  广儿挖开屋顶,他不敢再乱挖了,他生怕触及妈妈的遗体,他更希望妈妈的遗体不在里面,此时,他的心情矛盾已极。
  广儿这时候的心,真像是一团乱麻,无法形容!
  挖着挖着,他看到了妈妈的织布机,那上面,纱依旧,盖着的布依旧,只是,都已腐朽……
  睹物思亲,更增加他的伤痛之感,几乎又要晕倒……
  他强自支持,继续挖掘。
  藤塌也挖出来了,只是已经腐朽,而且塌上被褥凌乱,犹是平常刚起床那种尚未铺折的形状!
  广儿挖到了一件衣服,那是妈妈的衣服,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些年来,他一合眼就能看到的那件衣服!
  因为当他离家前夕,妈妈穿着的,正是这件衣服啊!
  他从衣服的襟际,找到一块尚未全腐的罗巾,他更伤心欲绝了,因为这块罗巾,颜色依旧,他离家的前夕,这块罗巾,曾经擦拭过他和妈妈的眼泪,而且那上面还依旧系着那一只妈妈所常常把玩的“翡翠玉蝶”。
  一切俱在,可是,广儿却没有找到妈妈!
  他将那只“翡翠玉碟”放进自己怀里,又把其余的两间房子挖开,依然是没找到他的妈妈!
  他很矛盾,又觉得失望,又觉得有希望!
  他想:“妈妈也许是因为我走了,找我回家,遇到什么危险?!”继而一想:“不对,那位老人分明说妈妈在家的!”
  这时候,他想到一点,那就是妈妈可能因为自己久不回家,一个人感到太寂寞,便到舅舅家去了!
  可是,再一想又不对,妈妈到舅舅家去,家里怎么会这样呢?妈妈所心爱的“翡翠玉蝶”,怎么又不带去呢……
  他实在想不透这中间的道理来,但愿妈妈是到舅舅家里去了。然而,舅舅家又在何处?
  他惆怅地望着冻云四合的天,喃喃地,哀声呼唤道:“妈妈啊!您在哪里?妈妈啊!您在哪里……”
  这声音啊,比巫峡猿啼还惨!比杜鹃泣血还悲!任是何等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为之同声一哭!
  无边的悲痛,使广儿陷入神思迷惘之中,只是一个劲儿的,在“妈妈啊……妈妈啊……”的哀哀呼唤着。
  这已经不是本能的驱使,而是潜意识的悲哀,他已经陷入一种半昏迷、半癫狂的状态中了!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怎能承受得了这种至情的悲痛,何况,母子之间的天性,原是最最感人的!
  身当其事的广儿,若非由于“佛谷子午玄功”所赐给他的深厚功力,恐怕早已晕厥致死了。
  若非广儿尚有“母亲到舅舅家去了”的一线希望支持着他,恐怕他也会因悲痛之极,走向轻生的道路!
  基于尚有一线希望,才使广儿还能活着,使广儿痛定之余,还能带着满腔的悲哀,起程去找那茫茫人海中的舅父。
  可怜,他只是因为妈妈姓梅,才知道舅舅也姓梅,除此之外,他对他的舅父,真是一无所知。
  他就在这种情形之下,踽踽凉凉,起程上路。
  悲痛——使得他连相伴八年的“小白”也给忘了!还是当他快要走进竹林的时候,“小白”自己从后跟来的!
  当“小白”跃上他的肩头的时候,他才发觉,不由咽声道:“小白,我把你给忘了!小白,你别怪我,我的妈妈不见了啊!小白,你的妈妈呢?你想妈妈不?”
  这可怜的孩子——广儿,此时是真正的孤寂无苦了,八年来,想见母亲的强烈孺慕之情支持着他,使他能够不在困厄中沮丧,现在呢?希望频于破灭了!
  他的亲人在哪里?谁是他的亲人?除了这与他为侣八年的小松鼠,他的满腔悲怨,向谁倾诉?
  他喃喃地向他的“小白”细诉衷情了……
  小白竟也像懂得广儿的心境,用他那毛绒绒的小身体,不住地在广儿颊上揉擦,抚慰着广儿。
  广儿任由小白伏在肩上,拔步走出竹林……
  他要去找舅舅,寻母亲,天涯海角,何辞跋涉!
  虽然天地是如此广阔,广儿从小随母读书,他也懂得山川地理,仅凭此寻亲一念,即足以摧破任何难关,广儿何惧于山川跋涉?!
  他将要踏遍天崖海角万里寻亲!
  这只不过是万里长途的开始,他怎能想象得到,迢迢万里,隐伏着多少险阻风波?!埋藏着多少艰难困苦?!
  广儿这十五六岁的孩子,小小的年纪,担负着心灵上的重担,怀着满腔悲怨,走上了未可逆料的万里长途的第一步!
  北风——挟着狂飙似的怒吼,卷起满天飞舞的瑞雪。
  雪,藉狂风而肆虐,漫舞长空,扑面生寒。
  他漫无目地、怔怔地走到了竹林的边沿,站足回顾那座已坍塌的茅屋,一股无法抑止的悲痛,再度袭上心头。
  蓦地里,一条疾奔而来的人影,窜入竹林,猛然一个踉跄,仆倒在雪地上,声音中带着无边的痛苦,叫了一声“哎哟!”
  他口角溢血,两眼上翻,在雪地上滚了两滚,双足一挺,寂然不动。分明是晕死过去了。
  广儿那淳厚性情中,天生的一种急人之急的脾气,眼看这一面不识的陌生人,晕倒在雪地上,便不由自主地,上前探视究竟。
  近前一看,这晕死的竟是一位白髯齐胸的老人,脸上因痛苦的摧袭而抽搐痉挛,难看已极,可仍不失其忠厚慈祥之色。
  此时,老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尽在那儿挣命了!
  广儿毕竟年纪太轻,几曾见过这个?!
  此时,他虽有救人之心,却不知从何着手,只落得圆睁着一对大眼睛,怔视着老人,双目一瞬不瞬的,满含着同情之泪。
  还是小松鼠由于习性使然,“飕”的一声,从广儿肩上,跳到老人喉头,一面不停地吸食老人嘴中的污血,一面却不住地往老人嘴里度气,约莫经过盏茶光景,老人竟然微见好转!
  又隔片刻,老人竟已“哎哟”出声!
  广儿起初还不知道小松鼠这是干什么?忽然触及今晨自己从昏迷中醒来的情景,顿忆起小白原是救过自己的,这才释然。
  不过,他不明白,小白何以具此灵性?这件事,直到他遇到了一位空门侠隐之后,才见分晓。
  老人虽然醒转,“哎哟”之声却甚微弱。
  广儿忙蹲下身躯,轻声问道:“老伯伯!你怎么了?”
  老人乍闻人声,双目陡射精光,“唿”的一声,翻身坐起,及至一看蹲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披头散发的孩子之时,真气骤泄,重又倒了下去,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广儿赶忙扶住老人,低声道:“我是广儿,洪子广!”
  老人似感惊奇,瞬目看了广儿一眼,依稀似曾相识,顿时重又眼射精光,颤声问道:“你母亲姓什么……”
  广儿接触到老人那种眼神,心中一动,觉得无比亲切,老人这一提起他的母亲,不由又触动愁怀,哽咽着道:“妈妈姓梅……您问这个干什么?!”
  老人陡地一探右臂,紧紧抓住广儿一只小手,混身颤抖,口中不住的“你……你……你……”你了半天,兀自讲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老人喉头一阵抽搐,“哇”的一声,吐出一块似肝非肝的血肉出来,混身跟着一阵痉挛,脸色渐渐发青,抓住广儿的那一只手,也就无力地松开了!
  老人气若游丝,喘息一会,脸色忽见红润,气息也较为粗壮,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鹅蛋大小的斑斓石胆,递给广儿,断断续续道:“拿着……好好收……起来……别……别让人……看……看见……我……内腑……已碎……回生……无术……你……快……快离……离开此……地……”
  广儿接过石胆,怔住了,瞠目不知所答!
  老人复又叫了一声,道:“我……我是你的……”
  话未说完,“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大口支离破碎的血肉之后,倒地气绝!
  广儿不知所以,猛摇着老人尸体,问道:“老伯伯,您是广儿的谁?老伯伯……”
  无如老人已是神游太虚,无从作答了!
  此时,广儿双手抚着老人的双肩,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的凄伤,目光怔怔的盯视着老人,良久不移。
  豆大的珠泪,一滴,一滴……沿着面颊淌流而下。
  良久、良久,他才被小白吱吱的急叫声,从哀伤中惊醒过来,循声望去,只见小白睁大着双睛,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地向自己望着,神色之间,显露出无比的惊惶之态。
  广儿,用手轻抚着小白,嘴里轻叫一声:“小白……”叫声低哑而哽咽,将他哀伤复杂的心绪,及对小白的爱意,都在这一语之间,表露无遗。
  广儿眼看着那位老人,因伤致内腑,已是回生之术,亲手将老人的尸体择地埋起来,然后,带着老人于临死前赠给他的那枚斑斓石胆,抱着小白,怀着无限依恋和伤痛的心情,拖起沉重的步子,一步一回头地踏上无尽而茫茫的征途。
  由于老人临死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勾起他无限疑问?老人究竟是自己的什么人呢?然而在他的记忆中,除了母亲外,他却再也不认识任何人!
  倏地,他脑际闪过一丝心念,忖道:“这位老人家,莫不是在‘佛谷洞’照顾自己之那位老伯伯!”
  然而,人死无对证,他只有想想而已,究竟对否?连他自己也无法决定。
  广儿独自一人,踽踽凉凉的,信步在风雪之中,不知不觉,他已踏水而行,过了渭水。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漫无目的,信步前行。
  一路上,他既没有银两,更不知道投宿住店,只是饥餐猎户刘大所赠的干粮,渴饮道旁的泉水,天晚了,他就找一处可蔽风雪的破庙或是岩洞树窟之类的地方,抱着小白睡上一觉。
  眼看着干粮也快完了,他也糊里糊涂地到了临潼道上,天色已近黄昏。
  广儿打量天色,知已不早,便对着小白,喃喃道:“小白,又该到睡觉的时候了,我们到那座高山上找地方睡觉去吧!”
  他可不知道,他所指的那座高山,原是顶顶大名的骊山!
  当广儿正要穿过临潼大道,到骊山觅地宿息之时,蓦听大道上一座密林之旁,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
  好奇是孩子们的天性,广儿不由自主的,拔步便向那人声嘈杂之处走去。
  这阵嘈杂声,使他感到奇怪,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走了很多路,也穿过了几处村镇,然而一路上除了积雪没胫外,他很少遇到一个行人,他想要知道在这黄昏时节,谁还会像他一样,在大雪中赶路,他暗忖道:“莫非那些人也是去找他们的妈妈……”
  他那洁白得像一张素绢的小心灵中,竟认定了凡是在大雪天出门的人,都会与他同一命运和同一遭遇。
  一向少与生人接近的他,却有点害羞,因而只是藉着道旁岩石与丛木隐身,偷偷地,接近那人声嘈杂之处!
  近前一看,眼前出现的,竟又是一桩他前所未见的新奇事物!
  只见在这临潼大道之上,摆着廿多辆车辆,百十个雪染泥涂的大汉,嘈嘈杂杂地围立在那些车辆之旁。
  另外一名大汉,捧着一面七彩辉煌,绣着两只丹凤的黄缎大旗,威风凛凛地当道而立。
  在这黄缎大旗之前,约三丈远近处,站着一位银须飘拂,气定神闲的健铄老人,正注目凝神的,与他对面站立着的四个人答话……只昕那老人家朗声大笑道:“祁连四友,到底是冲着老夫来的,还是为双凤镖局而来,如是为了与老夫当年的那一点小小过节,请错开今日,老夫随时候教,如系为了镖货,那就要请四位看在老夫薄面上,高抬贵手,我想穆家姊妹也是外场朋友,不会不领四位的这份盛情……”
  那被称为祁连四友之人,一式的葛布短衫,粉红缎裤,穿得不伦不类,年纪都在五十岁左右,而且都是长得面貌阴恶,神色怪异,齐齐的半闭着眼睛,且含轻蔑冷峻笑意。
  而使广儿感到惊奇的是,那四老人的胸前各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苍鹰,他看这四个人,打心眼里就觉得他们不是个好东西,恨不得他们快点走开,只是不懂老人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客气。
  老人话刚一完,四人中一个鹰眼钩鼻,留着两撇山羊须子的人,嘿嘿一声冷笑,提高嗓门,道:“玉龙三老,的确是名不虚传,说得上面面俱到……”
  这“玉龙三老”四字出口,围立在车辆之旁的百十名大汉,有一半均面露惊容,并听得有人低语道:“我早就看出咱们海老镖师不凡,万也没有想到竟是玉龙三老之一,但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三老之中的哪一位?”
  言外之意,大有觉得此老真人不露像,深恨自己平素走了眼的意思。
  蓄山羊胡子的老者,语声并未停歇,犹自冷冷道:“不错,咱们祁连四友,与穆家姊妹无怨无仇,本来犯不上与她们生事,只是冲着你……”
  那蓄羊胡子的人,顿了一顿,恨声道:“海云峰,你们三个老不死的,当年一枝‘玉龙金令’,逼得我兄弟四人,埋首边荒十二年,含辛茹苦,所为何来?今天你既做了穆家两个贱人的看家之犬,说不得,我等要连你这老狗与穆家的二十四车红货一齐算上,因为会你是私,劫镖是公……”
  这时,那四个人一齐睁开双目,怒视着海云峰老人,其中另一个缺一只左耳的奇丑老人,指着自己左耳,怒嗥道:“海云峰,还老子的耳朵来!”
  又有一个右臂僵直不动的老头,挥舞着左手,厉声道:“海云峰,你们另外那两个老不死呢?叫他们一齐来清老子这一条右臂的旧帐,老子等了十二年了!”
  玉龙三老海云峰,面色沉着,语意慈和,依然微笑道:“祁连四友此来,定是要与老夫了结恩仇,事到如今,当年谁是谁非,我等也无需多费唇舌……”海云峰老人说到这儿,面色一变,神情黯然,语声含悲道:“你们四人既敢重又出山寻仇,一定是对我玉龙门下之事,有个耳闻,老夫的两位兄长,已归道山,你们的心愿今生难达,这样吧!老夫愿以一只肉掌,接你们的七条胳臂,准还你们一个公道,你们也不必群犬急吠,就一齐上手吧!老夫如若接你们不住之时,一切听便,誓不皱眉!”
  那原先答话、蓄山羊胡子之人,应声道:“好!够种,你就替你那两个死鬼哥哥,偿还这笔血债吧!”
  右臂僵直的老头,似为海云峰老人一句“七条胳膊”所激怒,移步飘声,晃眼到了跟前。恨声道:“海云峰,你不必巧言利舌,老子们用不着七条胳臂,凭老子这一只左手,就要斗斗你……”
  左掌在语声中带着呼呼风声,朝海云峰老人当头罩下,口中并且不住地“呱!呱”作声。海云峰老人脸色再变,微现惊诧,一面道:“你这十二年功夫算没白练,居然练成了‘蜍虎功’!”
  一面左掌横移,右掌上托,只听得“砰訇”一声大震,那独臂老头,后退了七步,脚跟带起了一路雪花!
  海云峰老人,也自震退两步,脚底却划了两条深沟!
  论功力,这两人竟是差不多,海云峰老人不过略胜一筹。
  旁观的一些镖师镖伙,当然能看出一些门道,他们知道那独臂老头,用的是轻功提纵之术,故而后退较远,海云峰老人乃是施展千斤坠之类的下盘功夫,故而只退得两步左右。
  隐匿一旁的广儿,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以他在“佛谷洞”里的修为来说,虽然没有对敌的经验,但这两位老人中任何一位都不堪他一击,这种情形他并不自知。
  独臂老头,后退七步之后,业已重又翻身上前,左臂单掌直劈,疾取海云峰老人“华盖”重穴。
  同时嘴里那“呱呱”之声,更见凄厉!
  海云峰老人哪敢怠慢,遂亦发掌飘身,还招卸力,身法端的快捷老练!
  这时候广儿可看出一点门道来了,他曾在那本羊皮册子上,看到这种招式的名称,而且他也照着“佛谷洞”所刻图像,练得熟而又熟,不过,在那本羊皮册子上,这一招叫做“探骊得珠”,出手稍有不同而已。
  广儿心想:“练功夫原来是打架用的!可是这位老伯怎么身体横移,不绕到那坏人后面去给他背心阴穴来一下子呢?”
  孩子心性,直觉地就认定海云峰是“老伯伯”,而祁连四友是“坏人”,他不知道他的这位老伯伯,武功虽称绝世,又怎能与“佛谷子午玄功”争一日之短长?“探骊得珠”这种绝学,海云峰哪能知道?
  他很想也上去打打架玩儿,可是,又不敢,他记住母亲从小就给他以“敬老尊贤”、“长幼有序”的教训,同时更不敢忘记“佛谷老人”所遗留的“终身守秘”的柬谕,虽然他跃跃欲动,终究还是隐身道旁,不敢一试!
  然而,他却是得益不少。
  那是当他在看出了这么一点门道之后,幼小的心灵中,居然也懂得学一反三,他沉醉在“佛谷子午玄功”之中了!
  他将自“佛谷洞”中所学的一切功夫,反复细想,再将自缝隙之中所偷学的两手剑法与掌法,与“佛谷子午玄功”中的剑法与掌法,在心中反复比划,这边来,那边去,一会儿左手招破右手招,一会儿两手齐施,再用“佛谷子午玄功”中的招法破拆,一时之间,在他心里,就像是有三个人在打架!
  他觉得趣味甚浓,因而越发沉缅其中。
  任何人都有过沉醉于某一件事物之中的经验,任何人
  (校注:缺67、68页)
  而且,这“回黄转绿”一招,更是“佛谷子午玄功”中的精奥绝学,无论是用暗器,拳掌或兵刃发出,均是超越敌人,然后自动回头,依照发招之人的心意控制,百不爽一。
  更其奥秘的,是这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奇异劲道!
  两老头虽是武林绝顶高手,也自被这十五六岁的广儿,废去了他们全身的武功,落一个等着老病而死!
  这时候,这两个老头已自发觉,知道自己一身功力全废,如果平心静气,还能像一个普通五十多岁的人一样,勉强支持,若是妄动无名,那就不堪设想!心知今晚遇到了绝世异人,凭自己四人,断非人家对手,何况现在已有两人功力被废,另外两人又已被海云峰所伤。
  是以,奇高红脸老人,压下一腔怒火,缓缓将身站起,走到缺耳奇丑老人跟前,打了一个手势……缺耳老人亦非庸手,自然也已察觉,也就强抑怒火,望了海云峰一眼,又朝广儿对面林中,喘着道:“那位高人,请现身一见,巫祺拜谢您的成全之德!”
  广儿对这“回黄转绿”的功效,知之甚详。原来就因为怕被人家发现,灵机一动才用了这么一招。
  此时人家叫阵,他哪里还敢动弹?!
  广儿想象不到,他这一出手不要紧,却是废掉了当今武林中,闻名丧胆的两大魔头的全身功力。
  而这所谓祁连四友中吃了暗亏的两位,更想象不到自己是折在一个啥事不懂,仅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手里!
  缺耳老头巫祺,望空叫阵,他倒不是想报复,他是想哀求这位心目中的异人,为自己解了穴道。
  因为这种空穴被制的功夫,错非是这四个魔头,早年还曾像听神话似的,有个耳闻,知道当今武林之中,无人能解,如果换上另外一些所谓武林高手的话,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
  无知空林人寂,他心目中的这位异人,竟是吝于现身。
  无可奈何,巫祺只得放过了海云峰,招呼着他们四兄弟,相互搀扶,踏着积雪浮泥,缓缓走去……
  广儿这才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奔到海云峰跟前,蹲下身子,探看海云峰老人的伤势!
  可怜!海云峰老人这时候已是气息奄奄,业已用不着巫祺与那红脸老头的一掌一脚之力了!
  广儿有了上次在竹林中遇到那老人的经验,便不等小松鼠有所动作,早已将他放在海云峰老人口鼻之处,希望小白能将这位老伯伯救活!
  同时,他心头暗感奇怪,忖道:“那么多人分明是和这位老伯伯一路的,怎么不帮这位老伯伯的忙,让他被人家打成这样呢?”
  抬头一看,更奇怪!那些人可不是一个个都是手中仗剑的,摆着一副凶像,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够移动!
  广儿想了半天,才记起“佛谷子午玄功”秘册之上,载得有点穴的一章,心想:“这些人大概都是被点了穴道?!可是佛谷老人留下的书柬,要我终身守秘,我怎么救他们呢?”
  想了很久,暗自决定道:“我用雪团给他们解开几个人的穴道,等他们醒来的时候,我不认账就是了,这大概没关系吧!”
  广儿心念一决,便从地上抓起一些积雪,略一用力,搓成几粒雪团,照定几个像貌魁梧,穿着整齐的人,轻轻打了出去……
  “佛谷子午玄功”,随心意所指,几粒雪团,已自飞向那几位镖师“尻尾穴”处,只听咳唾之声大作,那几个绝学,的确不同凡响,广儿臂不伸,势不动,仅凭神功自然反应之力镖师已自同时醒转!
  敢情是当海云峰老人与巫祺过招之时,旁立之三个老头,眼看巫祺无法取胜,相互一使眼色,下场围殴。
  随同海云峰老人押送镖车的几位副手,眼看贼人不顾江湖道义,动手围攻,虽然心怯祁连四友威名,但也不能临危舍义,因而抛开本身安危不顾,纷纷动手拉兵刃临场,就连镖伙趟子手,也是争先恐后!
  无如祁连四友功力,绝非等闲,他们这边刚刚一动,就听得一声叱,道:“一群酒囊饭袋,也想人前现眼,你们有送死之心,老子却无杀人之意,乖乖地站着看热闹吧!”
  他们连这些话是谁说的,都没有弄清楚,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便已全部被人点了穴道!
  以后发生的一切,他们是“有目如盲”点滴不知。这,可以看得出来,祁连四友的功力,是何等奇特?!
  此时广儿所解救的,却好正是几位副镖师,苏醒过来之后,其中两位功力较高的,便去解救其余众人。
  一多半,却纷纷跑到海云峰老人身旁,探看伤势……海云峰老人藉小松鼠之力,业已苏醒过来……”
  海云峰老人苏醒过来!便自支持坐起,一眼看到蹲在自己身边的广儿;双目陡睁,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怔视着广儿,有倾,才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广儿看到老人醒转,神情令人如此费解,便惶急问道:“老伯伯,您好些了吗?你可要喝水?”
  海云峰老人,从迷惘中回复精神,听广儿如此关心,便又喘息着自语道:“天意如此,人力难为……太晚了……”
  广儿对老人的话,一丝也听不懂,遂又惶急地说道:“老伯伯,您……”
  他一语出口,突见老人神色倏变,目光焕散,气息微弱,他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这是临危之状,心里一急,同时他便急于要知道所以然,便伸出一只小手,握住老人右掌,急问道:“老伯伯!什么事情太晚了?”
  要知道:“佛谷子午玄功”乃是兼儒、释、道三家之长的绝世神功,广儿浸润此道八年,日日以“子午阴阳晶玉塌”为练功之所,服食黄精山药等益气补血珍。六年,这等功力,说得上是内外兼修,岂可以等闲视之。
  故而,他心里一急,真气便自然发动,沿着自己手臂,透过老人掌心,缓缓注入老人体内。
  无奈,老人因伤势过重,虽经广儿于无意中,将本身真力度入其体内,也不过使他多苟延一瞬间而已。
  此时,老人微弱的气息,逐渐转粗,缓缓启睁双目,向身旁的广儿注神着,而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流下两行热泪。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老人英雄一世,落得如此下场,虽然死不瞑目,然而,他抱恨九泉未了的心愿,却冥冥中早有安排,实出人意料之外。
  接着,老人举起颤抖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线织成的三角令旗上盘嵌着一条神采如生,色呈碧绿的玉龙,在玉龙围绕中尚有着一个用白玉雕琢而成的“令”字,精致富丽已极。
  老人将这面精致富丽已极的令旗,递到广儿手里,然后强提真气,语声微弱而颤抖,断断续续地对广儿道:“……按……旗……索……解……谨……记……勿……忘。”
  老人说至忘字时,已是吐音不清,声如蚊鸣,周身显出一阵剧颤后,接着在一声低低的吁气声中,溘然长逝。
  广儿这时还紧抓着老人的左手,嘴里咽声频呼道:“老伯!老伯!老伯……”
  此时,围拢在侧的一众镖师和趟子手们,亦均黯然饮泣。
  有顷,一位姓郁的镖师,上前轻抚着广儿的肩膀,凄然说道:“小友,海老前辈,已然仙逝,在此久耽无益,我看还是将海老前辈的遗体,即早搬上镖车,运回镖局,再去料理他老人家的后事罢。”
  众镖师和趟子手,虽然和广儿是初次晤面,但均对他颇具好感,其中另一镖师对广儿问道:“小友!时下意欲何往……”
  一句话把广儿问得,瞠目结舌,久久不知所答,半晌他才据实以告。
  姓郁的镖师,闻言,对广儿生出无限同情之心,遂温言对广儿说道:“小友如不嫌弃,可随郁某同返镖局,郁某当尽全力协助小友,查寻令堂大人的下落,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广儿认为跟姓郁的同行,总比自己盲目地找寻要好得多,所以,他经过片刻筹思,颔首答应。
  时序催人,广儿来到三原“双凤镖局”,已经是两个多月了。因为他天性淳厚,故镖局上下,对他均具好感。
  由于更换衣着,日常梳洗,加上吃了油盐食物,周身绒毛尽脱,这野人似的广儿,竟出脱得如玉树临风,无输于瑶池会上添香捧冕的金童,只是,依然白得地出奇。
  穆氏双凤,大姐已经二十七八快三十的人了,妹妹也已廿二三,虽还都是小姑居处尚无郎,却视广儿如自己的子侄。
  一方面固然由于广儿长得真美,人见人爱;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双凤对海云峰老人的一番敬慕之恩所促成。
  广儿不太爱讲话,可是嘴很甜,管穆氏双凤叫“姑姑”,明凤是大姑姑;玉凤是小姑姑,镖师们都是他“大叔”。镖局上下,就更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
  他自来到双凤镖局后,因谨遵“佛谷老人”的束命,从不轻易显露自身所学。
  由于广儿天赋过人,及机缘巧合,短短的八年中他的内功修为,已达返璞归真的至高境界。
  故而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广儿是胸怀绝学之士。
  所以穆氏双凤无事之时,也很认真地指点广儿一些拳脚,并且对他爱护备至。
  镖局里的一些镖师,为了奉承总镖头,也争先恐后地。把自己拿手绝招,倾囊传给广儿。
  镖局里请的一位西席先生,原是三原名儒,应穆氏双凤之请,教广儿一些经、史、子、集等……
  广儿,他倒是来者不拒,无论什么他都很虚心地学。
  中间也曾有人找广儿试招,看他的进境如何?而广儿自始至终都用新学来的工夫,与人过手,从不施展“佛谷绝学”,故而每次与人过手,吃亏的总是他。
  穆氏双凤,天人容貌,冰玉心肠,一身功力,尽得乃父匹练惊天穆擎天的真传,非常自负,这才请准乃父,开设“双凤镖局”驾驭须眉,看到自己所赏识的广儿,竟是如此不济。另一方面,她们觉得广儿空长了一副好身材,请想想,她们怎能不气?!
  不过,生气尽管生气,她们对广儿的爱护不减当初。
  她们想:“也许这孩子是要进步慢一点,就慢慢来吧!”
  其实,她们这种想法,也无非是爱之深、责之切,她们又何尝不知道,功夫哪有两个多月练得出来的?
  小松鼠“小白”,初到这种环境,好像处处都觉得不习惯,好在“双凤镖局”后园,多的是参天古树,他便终日栖息其间,除了广儿,别人休想摸他一下!日子久了它也惯了。
  广儿除了每天于百忙中抽空与玩玩以外,也就很少与它打交道,它却是自得其乐,悠哉游哉!
  广儿带来的那个鲸皮口袋,他将它重又拾掇一番,严密收藏,生怕别人动他的,连两位姑姑,也不例外。
  “佛谷子午玄功”秘册,他更是贴身携带,连看都不让别人看到,因他认为那是“佛谷老人”遗命,应该终身守秘。
  “寒晶剑”、“斑斓石胆”与“玉龙金令”,他在平常日子,连拿都不敢拿出来,甚至一天换两三个地方,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由于柬帖或者由于交给他的人亲口嘱咐,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或看见的!
  只有在“佛谷洞”里的一袋小圆石,他不时拿出来玩玩,只是舍不得弄丢一粒。他觉得这些东西,都与他有着极端亲密的关系。
  时间,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过去的这一天,穆明凤一时心血来潮,带着广儿在大厅上练功夫,因为天寒地冻,除了部分镖师镖伙回家过年,尚未返回镖局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出门,以致有许多人在旁边凑趣。
  正好有一位镖师,外壮功夫很好,要教广儿一套关外摔跤之术,业已征得穆明凤同意,开始传授。
  练摔跤先得挨摔,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是以,广儿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被摔倒。
  三摔两摔的,摔得广儿也冒火了,暗运两成“佛谷子午玄功”真力,将那位镖师摔了一个大跟斗,惹得满堂哄笑。
  这笑,是一种高兴而带鼓舞性的欢笑,是为广儿进境之快而欢笑,连那位挨摔的镖师,也不以为忤。
  故而大笑哄堂,乱糟糟闹成一片。连看门的都来凑热闹。
  蓦地一声娇叱,道:“喂!你们这里到底是不是开镖局的?!”
  在这么多衷气充沛的笑闹声中,这一声娇叱,居然字字入耳,众人不由一齐回头,察看究竟。
  骤然满堂静寂无哗,落叶之声可闻。
  原来大厅之上,众人身后,站立着一位袅袅婷婷,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天姿国色,十六七岁的稚龄少女。
  这位少女,笑容如面,杨柳纤腰,眉比青山还翠,眼疑秋水还清,樱桃不足以拟其檀口,嫩玉不足以拟其娇靥,那份儿美,只应天上有,只应画图中有!
  然而,她却俏生生站在众人眼前,穿一身淡绿镶鹅黄软缎衣裳,戴一顶火狐风帽,鼓着腮邦子,正生气哩!
  穆明凤自负很美,只是,那是凡人中间的美,人家这种美,却不是人间能得一见的美,几几疑仙谪尘寰!
  穆明凤与她一比,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毕竟穆明凤走过江湖,经验老到,觉得在这种只应“绿蚁蛇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季节里,这么美绝人寰,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上门找人保镖,定是大有来头,因而越众上前,道:“姑娘有何贵干?”
  小姑娘不生气——美!生气——更美!穆明凤问她,她依旧是腮邦子鼓鼓的,脸一红,娇叱道:“你们是不是开镖局子的哧?”
  这那是生气,简直是撒娇哧!穆明凤几乎憋不住笑了,却是和颜悦色,回答那小姑娘道:“是呀,你要干什么呢?”
  小姑娘杏眼一瞪,仍是娇声道:“当然是找人保镖啰!不找人保镖,来干嘛!”
  穆明凤依旧和和气气道:“保镖?姑娘有什么东西要我们保呢?”
  小姑娘两字出口,全厅镖师镖伙,连总镖头穆明凤在内,无不大吃一惊!原来小姑娘毫不考虑的,接口就道:“保我!”
  穆明凤觉得很奇怪,因而问道:“你一个人!”
  小姑娘斩钉截铁地答道:“有两个人还用找你们保!”
  穆明凤可怔住了,照说,自己开的是镖行,任什么都得保,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一块砖,一片瓦,也不能不接!
  然而,这趟镖是太离奇了。接的是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女孩子,谁知道她是什么来路?不接罢,这不接的话怎生出口?
  当穆明凤犹在迟疑之际,小姑娘又说话了:“给你五十两金子,保我过风陵渡,就不用你们保了,我自己保自己。”
  说着话,她还真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裹,取出两只大金元宝,摆在柜台子上,小嘴一翘,道:“喏!先给金子!你们保不保?”
  本来以穆明凤、穆玉凤驭下之规,只要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人接洽买卖,谁都不能插嘴。
  偏偏广儿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而且也不知道两位姑姑的规定,便插嘴道:“为什么?”
  穆明凤看了广儿一眼,没有作声。
  小姑娘看了广儿一眼,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笑意,但瞬即隐没,仍然嘟着嘴,又瞪了广儿一眼,叱道:“要你管!”
  广儿平常也被姑姑叱责过,可是,他不觉得那是侮辱,小姑娘这一叱他,他顿感不愉快,便赌气道:“谁管你?!哼!”
  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气呼呼地上前一步,像要打广儿似的。
  广儿握紧拳头,心说:“你来我就给你一下!”
  谁知道小姑娘并没动手,只是也用鼻音,重重地道:“哼!”依然又退回去了,对穆明凤道:“你敢不敢保嘛?”
  小姑娘缠上广儿了,冲着广儿道:“就凭你!你敢保?”
  广儿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火,玉面发红,剑眉轩动,道:“我就敢,怎么样?”
  这好,那里是谈买卖,简直就是两个小孩子吵架嘛!
  穆明凤眼看越闹越不像话,顾不了这小姑娘是为了什么事要雇镖师保到风陵渡?也想不起小姑娘说过的“过了风陵渡我自己保自己”的话,忙道:“广儿进去!”又对小姑娘道:“好,我们保你到风陵渡,你什么时候走?”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想,道:“我师……不,我家里大人说:黄河以北,我一天都不能拖,有最厉害的人要找我生事,过了风陵渡往南走,就只我厉……不,就不用怕了,我今天就得走。”
  明凤从她一番话里,听出许多毛病,又不便问她,心想:“就将她保到风陵渡吧!”抬头一看天色,便道:“今天晚了,不能走,明天一早走吧?”
  小姑娘看了看天色,也有一些为难,微一沉吟,娇怯怯道:“那你今天就得保我!”
  穆明凤有些莫明其妙了,心想:“这孩子怕什么呢?”便接着道:“那你就搬行李住到我们这儿来吧。”
  小姑娘满露着惊愕之色,瞪着一对大眼睛,道:“行李!什么叫行李?我没有!”
  穆明凤是越弄越糊涂了,这小姑娘带给她一个解不透的谜!
  于是,她抑压住满心疑惑,牵着小姑娘一只春葱似的玉手,带到后面去了……
  一宵询诘,丝毫不得要领,一鳞半爪之间,这小姑娘透着有几分功力,却又像丝毫不通事故似的。
  第二天一早,穆明凤怀着哭笑不得的心情,亲自出马,保送这谜一样的女孩子到风陵渡去!
  这趟镖,既非红货,又非达官贵人,说不上该怎么保才算合适,因此,穆明凤一人一骑,带着两名得力镖师,既未喊镖,也不亮旗,保着这谜一样的小姑娘,让她坐在两匹马拉的碧油香车上,便要起程……
  临行的时候,穆玉凤携着广儿,率领一些有头有脸的镖师们,在“双凤镖局”门前送姐姐上马……
  小姑娘临上车的时候,一眼看到广儿,微一犹疑甩甩手,缓缓踱到广儿跟前,娇靥含嗔,瞪眼道:“你是个废物!”
  广儿做梦也没想到人家会无缘无故骂他,这一骂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扬着脸,期期艾艾,道:“你……你……你胡说!”
  广儿原本就是出奇的白,这一发急,白脸透红,那就更艳丽、更美,美得叫人不相信他是男孩子。
  这一种窘急之态,更是逗人。
  小姑娘也绷不住了,“噗哧!”一声轻笑,瞪眼看定广儿,道:“你不敢保镖,就是废物!”
  广儿可知道生气了,嗔道:“谁说我不敢,除非你……”
  下面说什么呢,一下子穷了辞,而“你”不下去了,暗生闷气,小姑娘又道:“你敢?!那你为什么不来?”
  广儿没有话说了。本来就是嘛!敢。为什么不走镖?这可叫人说到病根儿上面了,只得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愣在那儿发怔。
  小姑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留下一个轻蔑的冷笑,撇撇嘴,移步跃登碧油香车,还抛给广儿一个白眼!
  广儿八岁以前,生活在慈母的挚爱里,八岁以后,生活在唯我独尊的山洞之中,现在,生活在这许多姑姑、大叔们的爱护之下,他哪里受过人家这种轻侮?挨过这种讥讽?
  他气得快要哭了,玉面发青,嘴角抽搐。
  穆玉凤姑娘,只是二十出头的人,毕竟童心尚未尽泯,心想:“那里跑来这么一个野丫头,尽欺负我们广儿,不行,非叫她服了不可!”因而对广儿道:“你去收拾一下,跟姑姑去保镖!”回头又对穆明凤道:“姐姐你们先走,我和广儿随后即来!”
  穆明凤想了一想,也觉得让广儿跟自己历练历练,并不是坏事,若是姊妹两人都走,家里未免太空,便道:“你还是看家吧!让广儿跟我们一道走好了!”
  穆玉凤想想也对,谩应道:“好吧!”
  这时候,广儿已经抱着他的小松鼠,带着他的鲸皮口袋,札缚利落,走了出来,管马的伙计,也为他牵来一匹小白马。
  广儿走到穆玉凤跟前,红着一张玉面,问道:“小姑姑,走吧!”
  玉凤看广儿一身打扮,虽然并不华丽,却是干净利落,越显得俊秀英挺,只是头上的长发,虽经家中佣人为他梳成齐眉童发,挽了一圈儿小辫子,却是已经有些乱了,便透着无尽怜爱地,摸摸广儿头发道:“你跟大姑姑去吧!歇下来的时候,记着让大姑姑给你理理辫子,乱糟糟的,多不雅像!”
  穆明凤还不怎的,那位谜一样的小姑娘,却已大发娇嗔道:“喂!你们到底走不走?!”
  穆氏双凤,自闯万扬名,走北路镖到现在,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客人,这么呼吆喝六的,跟她计较几句吧!人家还是个小孩子,何况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又哪能计较许多!
  穆明凤想了一想,忍下去了,只道:“趟子手,起镖!广儿跟着我走!”
  顿时,镖局下下,百多口人,齐声喊了一句:“我……武……维……扬……”
  一字一顿,抑扬铿锵,总镖头出马,威武的确不凡!
  穆明凤单手提鞭,骏马人立,一声“走”字出口,碧油香车超乘而前,两名镖师,车前开道,穆明凤与广儿策马紧随,在嘈嘈杂杂的“一路顺风”声中,保着这谜一样的小美人儿,起程上道。
  这支镖并不怎么浩荡,连车夫在内,只有六个人、七匹马;而且连那被保的,谜一样的小美人儿,都算进去了。
  穆明凤接这一支镖,照常情来说,是担着几分风险的。
  原因是:大凡保镖为业的,保的是客商货物,从来没有像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自己上门拿巨额黄金找人保镖的。
  说她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吧!不会一个人单身出门,何况这谜一样的少女,还透着几分江湖气?!
  而且,她明明说过,在风陵渡以北,有最厉害的人要找她生事,词色之间,又是那么吞吞吐吐。
  其实,穆明凤想法正好相反,与其说穆明凤想赚那小姑娘的五十两黄金,还不如说她是想会会小姑娘所说的“最厉害的人”。
  穆氏双凤,仗着一身家传绝学,顶着乃父响彻大北方那块“匹练惊天”的金字招牌,就不信在北几省还有所谓“最厉害的人”。
  虽然这小姑娘说得那么肯定!那么煞有介事!
  但,她深深知道,如果不是这小姑娘诚心跟她开玩笑,就一定不会那么平安地到了风陵渡。
  然而,她并不后悔,她虽觉得此行或有惊险,却依然笃定泰山。
  广儿从小到现在,他还是头一次在这么的阵势之下出门,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抱着他的小松鼠,背着他那平常从不给人看的“寒晶剑”,跨着他的鲸皮口袋,自己觉得威风十足。
  而且,他保镖了,他也是镖师,那小女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笑他的,他毕竟出了气了,该多高兴。
  一路上,他不时地,用一种胜利的笑容,偷窥一下那一辆碧油香车,神色之间好像是在说:“你看我敢不敢保你!”
  风,并没有停……
  雪,还在不时的往下飘……
  道路,更难行了。
  还好在这一行人轻车简从,一路上走得挺快,当天晚上,便已到了故市,天色而且还很早。
  穆明凤走到一家三元客栈门前,便下令停车,打算住宿一宵再走……小姑娘可不愿意了,沉着一张娇靥,万分不耐地从碧油香车上走了下来,抬头看看天色,娇嗔道:“还这么早,你们就不走了?!”
  穆明凤苦笑了一下,道:“姑娘,过了故市,再要走七十多里,才能赶到大荔,错过这里,前面就找不到宿头了,你委屈一点吧!”
  她还是真拿这小姑娘没有办法,这叫做“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
  小姑娘一嘟嘴,很不高兴地,走进三元客栈。
  广儿从一见这小姑娘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之感,同时,更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可让他抓住理了,追到小姑娘身后,说道:“我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哩!原来怕的连店也不敢住。”
  小姑娘一顿莲钩,回头瞪了广儿一眼,没理他。
  穆明凤在两小后面,见广儿竟找姑娘的岔儿,微带怒意叱叫道:“广儿!”
  广儿听大姑姑的语意,是在生气,便也不再作声。
  住定以后,广儿略事梳洗,便握着头发,跑到穆明凤住的明暗两间的房里,见穆明凤坐在明间,便道:“大姑姑,您给我理理辫子!好不好?”
  穆明凤姊妹俩,还是挺喜欢广儿,在镖局子里,她也常常为广儿打理这些,闻言便将广儿拉了过去,揽在自己的怀里,替广儿松开头发,用一柄牙梳,慢慢地替广儿梳理额前刘海。
  正好在这时候,那位小姑娘也从里间走了出来,见状,嘴一撇,做了一个不屑的冷笑,冷冷道:“傻瓜!这也不会!”
  广儿一瞪眼,还以颜色,道:“你管得着?!哼!”
  小姑娘就这么蹩扭,她倒笑了,笑得像是春花怒放,美极了,冲穆明凤一咧嘴,歪着头,道:“我偏要管!”
  娇躯在语声中轻轻一晃,就到了穆明凤面前,伸手将牙梳抢了过去,拉住广儿,道:“我给你梳!”
  广儿一扭腰,脸红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嗫嚅道:“不要!”
  小姑娘一咬牙,如影附形,跟在广儿身旁,道:“我偏要!”说着说着,她竟真的动手了……
  广儿躲,她追,广儿就是躲不开。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一会儿功夫,将广儿一头长发,弄得乱七八糟。
  广儿心想出去,无如头发太乱,不好见人,一赌气,干脆找把椅子,寒着脸,坐在那儿,道:“好吧!随你弄吧!”
  小姑娘还真有点门道,功夫不大,她已替广儿梳好了额前的齐眉刘海,扎好周围一圈儿小辫子。
  她自己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将广儿拉到铜镜前,道:“你看看,傻瓜!”
  广儿本想不看,又忍不住,看了看,果然不错。
  穆明凤坐在一边,看这两个孩子打闹,心想:“真是一双金童玉女,要是……”
  谁知道?她这里还在沉思,那边的小姑娘,等广儿看过一遍之后,竟又三把两把地,将广儿一头头发弄得稀糟。
  广儿躲她,躲得是真快,可是,她更快!
  穆明凤心里一惊,暗忖道:“这小姑娘身法好快!”
  小姑娘已经是用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里面去了。
  广儿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红着一双眼,怔立出神。
  这孩子,他是觉得被人戏弄了,他想不透这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他如此恶作剧?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儿得罪了她。
  穆明凤心疼广儿,便道:“广儿!让姑姑再给你梳!”
  穆明凤替广儿梳理好了以后,又对广儿道:“广儿!人家是客,你以后不要跟她闹了!”
  广儿怀着无限的委屈,说道:“大姑姑,我又没有惹她,是她找我的麻烦。”
  此时,小姑娘却在里屋,“吃吃”地笑个不停,好像做了什么称心如愿之事似的,说不出的得意!
  广儿怀着满腹委屈,从穆明凤房里出来,正要回到自己屋里去的时候,蓦地里,劈面像一阵风似,奔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精壮少年。
  “蓬”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都在无意之中,广儿尚无甚感觉,而少年则有点吃不消,只感眼冒金星。
  少年在急怒之下张口骂道:“混蛋!走路不长眼!”
  广儿刚才已经蹩了一肚子气,哪能受得了这个,可是,他不会骂人,张口结舌,憋了好一会,才道:“你也混蛋!走路不长眼!”
  那少年胸膊一挺,握拳作势,道:“你赔罪,不然我揍你!”
  广儿一时没词儿,只得也道:“你赔罪,不然我也揍你!”
  二人的语声,是越说越高。
  那少年一听,心想:“这好,我说什么,他说什么。”意味着广儿故意气他,心里的气就更大了,怒吼道:“狗小子,少爷非揍你不可!”身形在语声中,迳奔广儿扑了过来。
  穆明凤听见广儿在跟人家吵起来了,连忙赶了出来,那位刁钻古怪的少女,也跟了出来。
  穆明凤一看对方,是一个豹头环眼,年约十八九岁的精壮少年,脸上透着说不出的强傲不群,心知一定不是广儿惹事,但为了息事宁人起见,遂娇喝一声:“小友,请住手……”本来,穆明凤想要让广儿向少年道个歉就算了。
  少年闻声一愣,身形遂顿止下来,向穆明凤怔怔地望着。
  孰料,那位刁钻古怪的少女,却插嘴对广儿说道:“傻瓜!你不敢揍他!”
  广儿一听气就大了,暗忖:“好哇!你又骂我……”遂反唇相讥道:“你才是傻瓜!”
  少女不但不恼,反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又笑嘻嘻地说道:“你本来就是傻瓜嘛!人家骂你你都听不懂……”稍停,纤手一指那个少年,续道:“要是你敢揍他,我就承认我是傻瓜。”
  少女的言语及动作,都是别具深意,因为她对广儿已发生莫大的怀疑,故而才用激将法。
  广儿怒应一声:“好!我要是敢揍他,从现在起,我一看到你,就叫你傻瓜!”语毕遂向少年走了过去。用最近学会的摔跤之术,“砰匍”一声,将那少年摔了一个大跟斗!
  那少年连广儿的人都没有看清楚,便挨了一下重的,这一摔,只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少年翻身站起,拍拍胸,摸摸腿,运了一口气,怒道:“好小子,你敢摔我,不把你揍趴下,我就不叫卓文虎!”
  说着话,进步拧身,龙形一式,又到了广儿身前。
  广儿一摔成功,看他又来了,心说:“你来,我再摔你!”
  谁知道呢?这一次可摔不倒人家了,人家已经有了防备,广儿刚一动,他已闪身让过,呼的一掌,正拍在广儿肩上,将广儿拍了一个踉跄,差点没把广儿给拍躺下。
  广儿皱眉忖道:“这一下怎么不灵了……”
  心念未定,卓文虎再度进招,广儿想也想不成了。
  小姑娘却在一旁叫道:“傻瓜,你就会摔跤,还手呀!”
  广儿可是并没听见,他正在沉思如何还手?
  卓文虎掌化“苍海游龙”,招演“虎尾春冰”,袭“肩井”,取“丹田”,凌厉浑厚之极!
  穆明凤一见卓文虎的招式,心中一动,暗忖道:“是他门下的?!”
  此时,她也不急于遏止这两个孩子打斗了,她想让广儿历练历练,等广儿真不行的时候,她只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就有把握叫卓文虎俯首听命。
  只见广儿挫腰撒腿,掌化穆家“惊天掌”,一式“长虹饮涧”,招演“探囊取物”,连捎带打,业已将来势化开。
  穆明风暗叫了一声“好”!
  卓文虎抱肘旋身,招变“炼石补天”,重又将广儿圈入一片掌风之中!
  广儿游走如龙,在掌风中飘身退出,立即还以颜色,一招“钩深致远”,单臂右引,立掌下劈。
  卓文虎身手亦自不凡,掌演“怒海腾跤”,招化“长蛇搏虎”,又将广儿招术轻轻化解。
  广儿久战无功,与卓文虎翻翻滚滚,打了足有廿余回合,不由打出真火来了。忖道:“此人太可恶了,给他吃点小亏,下次就不敢再欺负别人了!”
  忖念中,遂暗暗将“子午拂穴法”施展出来,右手中指微屈,轻轻向外一弹,一股无形的劲力应指而生,击中少年的“玉井”穴。
  少年见广儿的掌法招式,平淡无奇,心里已抱定必胜之念,认为最多再有十招,就可以将广儿打倒……
  他忖念未已,倏感“玉井”穴传来一阵麻痛,接着四肢运转失灵而愣在当地。
  广儿亦藉机晃身后退,装出莫明其妙的样子,怔怔地向少年望着。
  穆明凤和那位少女见状,均各吃一惊,步至少年身侧。在其周身仔细一看。
  穆明风竟未找出少年受制原因,一双大眼充满了疑惑不解之意,向广儿瞬视过去。
  而那位美丽绝伦的少女,在少年周身瞬视一遍后,娇靥上的神色微微一变,眉梢间涌现一股杀气,螓首缓缓抬起来,双目之内精光陡射,盯视在广儿脸上,右手已暗暗扣上一粒仅有芝麻大小,色呈黑亮的浑圆之物。
  看样子只要广儿一个应付不当,她就会猛下辣手。
  四目相接,广儿的心神为之一震。
  只感少女的两道目光,陡然之间变得威凌摄人,就好像两把利刃似的,欲穿胸而过,不禁暗暗忖道:“这女孩的目光,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精光锐利,令人不敢逼视……”
  广儿,虽然身怀旷世绝学,然而,他这一身高不可测的功力,几乎是无师自通。
  此时,他对于自身在古洞中所练就的武功,究竟达到何种程度?可以说丝毫不悉……
  他只知自己在佛谷洞中,所学会的一切,很厉害,因为他自脱困以后,已经有两三次暗中出手的经验,并且都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次是在临潼道上,用冰屑隔空制住祁连四友的空穴,将海云峰老人,给救了下来。
  一次是在双凤镖局,暗中只用出两成子午神功,就将那位教给他摔跤的镖师,给摔倒了。
  再一次就是眼前这位少年,刚才他暗中只用出一二成真力,中指轻轻一弹,就将少年的穴道击中。
  所以他只对自身在佛谷洞中所学的一切,有了一点经验,然而对判断他人功力深浅的经验,可以说是一点没有。
  故而,当他发现神秘少女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慑人时,心里感到惊异异常,对个中原因思解不透。
  时才,他脸上的茫然和惊奇之色,是装作成怕被人发现了自身的秘密,而现在却由假成真。
  那位神秘少女,对广儿早就发生了无限怀疑,所以当她发现那个少年,是被一种武林中几将绝传而又是内家至高无上的指风闭穴法所伤时。
  心里先是一震,对广儿就发生了更大的怀疑,认为广儿,就是师父口里所说的那个极厉害的对头。
  因此,就在这刹那之间,杀机陡生,将师门中轻易不得动用的绝毒暗器,“透骨打穴珠”,暗中扣上了一粒。
  准备一旦发现自己猜测不错的话,就猛下杀手。
  然而她此时的心情,却矛盾已极……
  一方面,希望自己的猜测不错,乘机将眼前的敌人除去,此后,自己就可以毫无忌惮地横行大江南北。
  另一方面,她又一万个不希望广儿,就是师傅口中,所说的那个极厉害的对头。
  至于她为什么会生出后者的想法,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这一念之起,却引出了日后的一场滔天情海巨波,广儿与她,弄得几乎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她举着精光暴射的双目,一瞬不瞬地向广儿盯视着,并且力贯掌指。
  可是她观察的结果,却使她捉摸不定。
  因为,广儿展露在脸上的茫然及惊奇之色,就在这瞬息间,越来越加重,好像少年的穴道受制,与他根本无关似的。
  这种情景,一时之间使得她委决不下,暗忖道:“莫非他不是,师傅所说的那个厉害的对头,可是……自己是亲身在场,自始至终,并未发现任何诧眼之人……这真使人匪夷所思……”
  她在忖念中,娇靥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疑惑不释之色,一双俏目虽盯视着广儿。
  然而,已无刚才那么威凌慑人。
  穆明凤,此刻却黛眉微蹙,一双澄澈如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不瞬的向少年注视着,心里既惊奇而又耽心,她惊奇的是,凭她的功力及经验,竟察不出少年受制之因,这种情形使得她,不但感到惊奇,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不安之感。
  她心中的是,恐怕少年万一有个好歹,会因此惹出一场大麻烦来,那个时候,她将是百口难辩。
  她因为心绪起伏,只顾在思解少年受制之因,而对广儿及少女的神色,根本就未注意到。
  三个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情,在当地佇立良久,各自都在思解着,自己所无法释然的问题,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少年突然发出一轻声:“哼!”接着四肢一阵动弹,竟自动解开穴道恢复了知觉。
  少年恢复知觉之后,略一运气,使气血很快地在周身运行一周,然后,抬起由愤怒、愧郝交织而成的目光,向在场的三个人,瞪视一眼后。
  一言未发,转身疾掠而去。
  此时穆明凤,如梦乍醒,急忙娇呼一声:“小友!请留步……”
  原来她看出少年挟怒而去,此去定是向其背后的大人搬弄事非,她想将少年唤住,略致歉意,使事情不致闹大。
  然而,少年对她的呼声,却置如无闻,迳自埋首疾驰而去。
  穆明凤见状,黛眉一皱,嘴里发出声轻叹,目光向广儿瞟视一眼后即默无语地转身向客房走进。
  而那个少女,亦如梦乍醒,暗中散去贯注掌指的真力,向广儿深深地一瞥,跟在穆明凤的身后,亦走进客房。
  只有广儿,好像好梦方甜,愣愣怔怔地立在当地,一动不动,盘旋在脑际的疑问,越来越大……
  突然,他发出一声“啊”惊叫,接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她!一定是她……”

  第三章
  阳光普照着皑皑白雪,春天已经来了!
  寒风,依然砭肌刺骨!
  积雪,渐渐在溶化,到处是一汪汪的泥沼水洼!
  黄河两岸平原上,仍然是积着一大片皑皑白雪,只是,已逐渐泥泞了的大道之上,由于车马驰骤,变得更难行走!
  风陵渡口冻冰渐溶,随着奔腾污黄的河水,不时发出一声声碎冰相撞的“砰訇”之声。
  没有渡船,更没有人过渡!这种天气,原不适于摆渡长河,也不会有人在这种天气,作这渡过黄河的打算。
  风起雪溶,却使天气更冷了。
  时间依然还早,只不过是未末申初,懒洋洋的春阳,却似乎认定这雪封冰冻的大地,并不值得留恋,早已悄悄地躲进云层深处。
  风号更急,天气更冷!
  这时却有一行车马,从朝邑大道之上,蹒跚而来?!
  那是一辆双乘碧油香车,和几匹长程骏马。
  一行车马,来到风陵渡头,收缰止步,马,喷着白沫,人,抹着汗珠,碧油香车,已经是泥染得斑剥陆离了!
  显然这一行车马,是赶过长程来的,据估计,路上行程虽不能肯定地说它太远,急赶却是事实!不然的话,何至如斯狼狈?
  车马停步,马上的人,翻身纵下马背,只余一位劲装女郎,依然骑在马上!香车车帘起处,袅袅婷婷,走下来一位美丽绝伦的少女。
  只见她樱唇微启,声似出谷黄莺,婉转道:“到了吗……”声音,是那么清脆、柔嫩、悦耳!
  立刻有一个镖师模样的中年人,上前笑嘻嘻道:“是的。姑娘,这里就是风……”
  这人话还没有说完,那美丽绝伦的少女,已是一声娇叱,道:“走开!没有问你!”
  声音,仍然是那么好听,态度跟语意,却是冷冰冰的哧煞人!隐含着无比的威严和力量,令人无法抗拒。
  她却向一位牵着一匹小白马,离她很远的少年,招招手,微显娇嗔,却柔声巧笑,道:“喂!你过来,我问你!”
  那位中年镖师,红着脸退向一旁,满不是个味道。
  白马少年闻声,向少女看了一眼,接着转脸向那位仍然骑在马上的劲装女郎望去。
  那女郎娇靥含笑,冲着少年将头微点道:“你告诉她,这里就是风陵渡了。”
  少年将头微点,这才慢慢吞吞地向少女走了过去。
  这少年,还只是一个留着齐眉童发的大孩子,他走到少女身边,未语先羞,红晕罩颊,指着冰封的渡口低声道:“大姑姑说,这就是风陵渡口,请你自己过河,我们不再远送了。”
  少女无限深情地睨视着少年,娇靥上的神色微微一变,变得有些黯然神伤,然后轻叹一声,幽幽低语道:“但愿此别非永别,相晤非遥……”
  少年亦是满脸的惜别之情,怔怔地看了少女一眼,亦低语道:“没有船,你急着过河干吗……”
  少女芳心深处本来已充满离情别绪,黯然神伤,现在被少年这种惜别神情感染得,凄悲欲泣,螓首紧紧低垂,望着自己一双纤足,有顷,才将螓首轻抬,看着少年,幽幽地说道:“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知道,反正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过河……”
  语声至此,她那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玉颊上,突然升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而她那一双澄澈如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竟露出一种极为不和谐的杀气,精光四射,向奔腾号啸的黄河湍流凝视着,微一跺足道:“哼!过了河,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少年根本没注意到少女这种突变的神情,脸上露出无限关切之情,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少女一只柔软而白皙的纤纤玉手,摇晃着问道:“你怕什么呢?”
  少女柔荑被少年握住,似是甚感娇羞,微一用力,即未能抽回来,娇美的双颊,因而更见红晕,娇嗔道:“看你……”
  少年想是已经发现自己失态,自言自语道:“男女授受不亲,书上早说过了,我……”
  可是他并没有松开握着少女柔荑的手,他是在为自己无形中的失态,而有些手足无措了……
  少女“噗哧”一笑,她反而不想抽回那被握的柔荑了,怔视着少年那种窘急失措的神色,悄悄道:“你怎么这么酸?谁教给你的?”
  少年从迷惘失措之中,恢复镇静,忙着松开手,又道:“你到底是怕什么呢?”
  少女却是怪,人家握着她的手,她发娇嗔,人家松手了,她反而凑上半步,挽住人家一只胳臂,仍是悄悄道:“告诉你也没用,反正我得过河,你送不送我?”
  这回轮到少年害羞了,玉面通红,看了依偎身畔的少女一眼,少女所特有的如兰气息,熏得他玉面更红了。
  他张口刚想讲话,少女已抢先开口了轻轻道:“你要问问你姑姑肯不肯叫你送,是吗?”
  少年微一点头,看了他姑姑一眼。
  少女轻“哼”一声,娇嗔道:“没出息,什么都要问姑姑!”
  少年已自同时叫了一声,道:“姑姑,她要我送她过去!”
  那位骑在马上的姑姑,想是早已听见,秀眉微蹙,看了碎冰浮聚,奔流汹涌的黄河一眼,应道:“你怎么过得去?”
  少女应声接话,语调略略提高,道:“过得去,我带着他从冰上面过去!”
  不等那位“姑姑”答话,她已一手拉着少年,喝一声“走!”“走”字出口,人已双双飞跃数丈,来到渡头那冰冻得滑不留足的青石踏板之上,前进一步,便是碎冰拥塞的黄河!
  身后随即传出一阵惊呼之声……
  这种惊悸的呼声,一来是为了这少女身法太快,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再则就是为那少年耽了许多心事!
  惊呼声中,那位少女已是牵着少年,飞身浮冰之上!
  冰封长河,形势奇险,污秽浊黄的奔腾激流之中,拥塞着不可腾数的活动冰崖,大的如山如岳,小的也不下万斤,而且还不时分裂,相互撞激,力量大得惊人!
  冰块之上,锋利处如刀如刃,尖削处如针如锥,光滑处滑不留足,脆弱处触之立碎,那种碰击之声,尤其乱人心志!
  除非肋生双翼,断难渡过!
  武林人物,要想仗轻功身法,踏冰横渡,除非是练有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禅门上乘心法,还是真不容易。
  而且“一苇渡江”身法,也无非仗着轻功提纵之术,练得到家,藉一苇飘浮之力,横渡江流。
  这黄河浮冰,却不能与江上飘浮的芦苇相比拟,因为芦苇飘浮之力,至少可栖飞鸟,而且要稳定得多,这河上浮冰,本身便已滑利难登,再加上河水奔腾,更是动得厉害,翻翻滚滚,的确难以借力。
  然而这小小年纪,美若天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竟然一手架着那位少年,毫不费力地,在浮冰之上,轻登巧纵,恍眼之间,已经到了急湍中流!
  这时她正在一块矗立如山、尖削如锥的浮冰之上,一手扶住那位少年,凝神屹立,恰似水晶宫里的龙女,在不晶山上嬉游。
  蓦地里,“砰訇”一声巨响,少女所立冰块,竟已与另一块浮水相撞,霎时冰屑纷飞,方圆数十丈内,俱皆震动。
  站立在风陵渡口、提心吊胆、看着那一双少年男女的几个人,同时一声惊呼,道:“不好!”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那少女娇喝一声“起”,恍眼之间,一双少年男女,已自凌空“飞”起!
  说那是“飞”,还真是一点也不假,但见一片绿云飘动,那少女架着少年,已自凌空而起!
  这段距离,少说点也有一二里路之遥,她却是瞬眼之间飞渡彼岸,并且还带着一位和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这真使人不可思议……
  原来这少女眼看冰块碎裂,竟是双臂一张,肋下露出两幅色作绛绿,坚韧无畴的软缎,迎风一抖,恰似一双巨大的翅膀,带着那位少年,两脚微微一弹,已自毫不费力地飞渡黄河!
  这边岸上远远看着的几个人,无不额冒冷汗,心怀惊奇。
  尤其是那位“姑姑”,更是一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却好,他们是白耽了心事,那一双少年男女,已自安然飞登彼岸,身法之快捷利落,竟是空前。
  一双少年男女,渡过黄河之后,那少女不知向少年说了一些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少年。
  然后,两人又在岸上推让一阵……
  看情形,那少女要再送少年返回北岸,少年的意思,是要少女自管赶路,少女却又不愿意。
  两人都低下了头,显得有些个“黯然伤情,唯别而已矣”的意思。
  眼看着两人又自交换了一番谈话,那少年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话,似是已自获得少女首肯。
  这才看到少女万般无奈似地,迤逦南行。
  少年目送少女走了几步,掉转身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竟似一缕轻烟,凭空升高数丈,然后头下脚上,身形微弓,穿出数丈之远,眼看着已似气尽力竭,身形下坠之际,他却微一抬头,一弹腿,又自上升……
  此时,那业已南行的少女,正好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位少年,目睹这种世所罕见的上乘轻功身法,似也甚为惊奇,竟为之止步不前。
  突然,那少女娇喝一声,道:“喂!你等一等!”
  声音虽不甚高,衷气却极为充沛,连带立北岸、张目结舌的、看着少年出神的几个人,都是字字入耳!
  少年闻声,略略一顿,身形急剧下降,落在一块浮冰上面,转身看着那位少女,水流湍急,转眼流出数丈之遥。
  那位少女已自又是一抖两臂,肋下软缎绿翼迎风飞起,眨眼之间,已到了少年立足的浮冰之上。
  但是她面色凝重地,向少年说了两句话,不等少年回答,又自一抖两臂,飞返南岸,扬长而去!
  少年略微一停,面露不愉之色,立足的浮冰,又已流出很远,他这才微一垫步,两三个起落之间,返回北岸。
  北岸的几个人,这才放下了心,骑在马上的那位“姑姑”,双脚一踢马腹,迎向那少年,同时迫不及待的问道:“广儿,你还好吧!”
  言外之意,流露着无比的关切和爱护!
  原来这一行车马,正是保送那位谜一样的少女,到风陵渡来的穆明凤姑娘,和她手下的两位得力镖师,以及广儿等人。
  时才飞渡黄河的,可不正是那位刁钻古怪,谜一样的小姑娘,只因为自故市三元客栈之中,广儿与卓文虎一场打闹之后、广儿无意之中,施展“子午弹指拂穴”神功,点中了卓文虎的麻痹穴道,小姑娘面露煞气,取出了她随身携带的一种黑亮细珠,原欲出手击伤广儿。
  后来,不到半盏茶时,卓文虎穴道自解,已能如常活动,一气之下,自觉技不如人,以致穆明凤出声招呼,都没有答理,恨恨地看了广儿一眼,辽自离去。
  小姑娘心生疑惑,暗忖道:“这少年穴道被点,断不是他施的手脚,不然,不会不经人解除就自动复元的,这定是另外有人揣鬼!”
  她想到这儿,心里一寒,而感到不安,默认此事定系自己那极厉害的对头所为,但是无所发现,只有暗中多加注意,以防不测。
  她虽然看走了眼,没看出广儿身俱绝顶武功,想法可并不算错,因为点穴一道,当今武林之中,还没听说过有这种瞬息之间,便能自动解穴的手法,如果功力到了能够随心所欲,使人麻痹于瞬间,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穆明凤何等阅历?又是句等功力?她又何尝看出一丝端倪。
  广儿的一场糊涂架,打得固然莫明其妙,散得更是莫明其妙。
  这散的原因,却还只有广儿自己心里清楚。连那被广儿点过穴道的卓文虎,也是不知其所以然。
  卓文虎之走,并非就是怕了广儿,他是在穴道一麻之后,失去活动能力,生怕广儿再施辣手,无如广儿就像若无其事似地,傻怔怔地站在那儿,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神色来。
  卓文虎穴道被制,自动解除,他想到以自己一身所学,初次出道,竟连广儿这样一个傻小子都打不过,这才一气气走的。
  这卓文虎究竟是什么来历?与穆明凤有何渊源,留待以后再说。
  少女突变的眼神,使广儿灵机一动,脑际映闪出一个巧笑的倩影,不由自主的说道:“是她!一定是她……”可是,因时日已久,印象模糊,他不敢肯定眼前的少女,就是他心里所想象之人,所以尽管怀疑,闷在心里,未敢言宣于外。
  却怪!少女自此以后,对广儿竟是非常迁就,虽然她并不见得比广儿大多少,可是处处都以一种姐姐待弟弟的心情来关切广儿,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以后几天的路程中两人感情已是与日巨增,几乎是形影不离。
  她对别的任何人,仍是不肯稍假辞色,依然是刁钻古怪,冷冰冰的,连对穆明凤也不例外。
  无知路程太短,她又急于要过黄河,以致这一双少年男女,不得不在风陵渡口,依依分手。
  这种情绪,委实无法形容,勉强的解释,只能说是那位谜一样的少女,忽然对广儿生了情愫!
  要说是“忽然”,也不见得完全正确,因为这少女初见广儿,便对广儿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来!莫非她对广儿,竟还是“一见生情”不成?
  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是留待以后,用事实作答复吧!
  却说穆明凤自接下这趟怪镖,一直送到风陵渡口,并没有遇到那谜一样的少女口中所说的“最厉害的人”,心里已经有被人愚弄之感,因此,到了风陵渡以后,就没有再理那少女。
  等到那少女施展出无上轻功身法之时,竟是暗暗乍舌,心说:“这女孩子还真是‘真人不露像’!我竟被蒙在鼓里?!”
  广儿回头所露的一手,比那少女又要高出许多,心里更是奇怪,又自忖道:“他这一手跟谁学的?我怎会不知道?”
  由于她与广儿之间,有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情感,加上她那女性天生的母爱,无形中已经将广儿当成了自己的子侄,虽然心生疑惑,并没有马上问他,第一句,却是问广儿是不是“还好”!
  这一句“广儿!你还好吧?!”孕育多少人性的光辉,和至情的关切啊!
  广儿紧走两步,来到穆明风马前,两眼红红的,语意微带哽咽,好像不胜委屈似的,道:“还好!”
  穆明凤接着又问道:“广儿,她临走又回头,跟你说了一些什么?”
  广儿恨声应道:“她说从今天起不准我过黄河!”
  穆明凤紧接着又道:“为什么?”
  广儿没精打彩的,摇摇头道:“谁知道?!”
  穆明凤眼看广儿如有所失,神思恍忽,便道:“好吧!回去吧!”
  于是,一行车马,重又整辔调轮,掉头北返……
  当天晚上,穆明凤等人,已经回头到了朝邑。
  进入朝邑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行车马刚刚走过护城河,穆明凤忽然觉得马前闪过一片淡紫色的影子!
  夜色茫茫,这片淡紫色的影子,似有如无,穆明凤目力甚佳,竟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心疑是自己一时眼花,也就作罢,只是一夹马腹,赶进城门,插呼手下众人落贴投宿。
  一宵无话,第二天清晨起床之时,穆明凤照常调理呼息,锻炼内功,运气之下,却感到腹血逆行,功力全废!
  试一运气自解,却又不知道是那一个穴道受制,以致气血逆行,周身如虫行蚁走一样,无法解开!
  穆明凤大吃一惊,一口气喘不过来,立即晕倒!
  这时正好广儿一早来给大姑姑蒲安,竟发现大姑姑晕倒在地上,即刻吓了个惊骇莫名,大叫道:“大姑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一面从地上扶起穆明凤,不住地为她推拿。
  良久,穆明凤总算是悠悠醒转,广儿急问道:“大姑姑,您是怎么了?”
  穆明凤长叹一声,气息微弱,喘着道:“大姑姑病了,回去再说吧。”
  并命广儿告知手下镖师,立刻启程回转三原。
  一路之上,穆明凤已经不能骑马,好在有现成的碧油香车,她便躺在车上,细细思索原因!
  想了很久,她始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虽然她功力经验俱皆老到,明知道自己一身功力全废,是由于穴道受制,却苦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更不知道是哪一处穴道出了毛病?
  终于,她想到一点头绪,那就是,她一定被人在暗中下了毒手,用了一种当今武林罕见的独门闭穴手法,封闭了她的一处要穴,而这种手法,又是歹毒异常,竟令受害的她,连什么穴道受制都不知道。
  而那下手的人,竟是如此诡秘神速,使得她连什么时候遭的毒手,都是如坠五里雾中!
  她在记忆中细细搜索,始终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跟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以致要这样来对付她?!
  这此杀了她还要令她难过,要叫她做一辈子废人!
  她这叱咤江湖的巾帼英豪,不由伤心得珠泪长流了!
  整日行程,穆明凤都在伤心流泪之中度过!
  广儿由于经验不足,根本不知大姑姑生什么病,问大姑姑,又不肯说,他只得策马紧随着大姑姑座车赶路。
  两位镖师以及车夫,因为总镖头生病,也就不顾道路泥泞,架鞭急赶,第四天的晚上,一行车马才回到三原双凤镖局。
  总镖头保镖回来,照例有一番热烈的欢迎,留在镖局里的镖师镖伙们,应该是高迎远接,纷纷道劳的。
  然而,这次穆明凤护镖回来,却是出奇的冷静!
  那些镖师镖伙们,虽也远出迎接,竟然默默无言,而且脸上都带着一种惶急之色,像是遭遇到了意外之事!
  陪同穆明凤护镖的那两位镖师,心中忖道:“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总镖头病了的?”
  可是,看情形,却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穆明凤强打精神,从碧油香车上,扶着车沿下面的广儿下车的时候,那些人更增其惶急之色!
  穆明凤眼看情形不对,刚要问“为什么”之时,一位管事的镖师,已然迎上一步,越前回话,道:“您回来了就好了,二小姐她……”
  穆明凤一听话里有话,手足情深,慌不迭问道:“她怎么样?快说!”
  那位镖师微一沉吟,道:“二小姐不晓得被谁暗下毒手,废掉了一身功夫,局子里黄师傅、李师傅等两位高手,都同时着了道儿!”
  穆明凤乍闻此言,恍似晴天霹雳。竟然把她给哧怔了,慌慌张张地,扶着广儿,一直闯到镖局后屋。
  这时候,穆玉凤已经听到手下报告,知道姐姐回来了,正扶着一个丫环,在后厅接姐姐哩!
  姊妹见面,一个扶着广儿,一个扶着丫环,姐姐是眼光失神,面目憔悴,妹妹又何尝不是一样!
  明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功力被废的现象。
  因为大凡是练武的人,讲究的就是耳聪目明,身手矫健,以这穆氏双凤的功力,竟然眼神痪散,走路都要人扶着,那还用细说?!
  是以,姊妹见面,穆玉凤只说了一句:“姐姐!你也……”
  底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已经是抱头痛哭!
  广儿与那丫环,好不容易将穆氏双凤扶进内室,让她们分别坐下,穆明凤这才止住伤心,说完自己的经过,又细询家中出事的原因……
  原来穆玉凤与镖局里两位名望较高的镖师,一位绰号拿云捕月的黄鹿樵,一位绰号破浪无丝的李如蛟,同在一夜之间,无缘故的,被人暗中废掉了一身功力,连踪迹都不知道?!
  算时间,恰在穆明凤遭人毒手的头一天晚上。
  姊妹俩人谈话,广儿并没走开,以致他这才知道大姑姑不是生病,是被人废掉了功夫,心中暗忖道:“嗯!一定又是她!”
  继而听小姑姑一说,又自暗忖道:“不会是她,她哪能有分身术?”
  由于广儿资质过人,功力深厚,凝神看了两位姑姑一眼,心中已自了然,知道了两位姑姑毛病何在,又忖道:“这是一个人的手法,断不会是她!”
  他已暗中作了一个决定——而穆明凤姊妹二人,却是无法看出自己究竟是遭了那种手法的暗算,商量之下,便决定镖局暂停营业,派人急赶到石门关老家送信,请出老爷子“匹练惊天”穆擎天来,问老人家拿主意。
  她们心想:“凭父亲一身功夫,总不难为自己姊妹恢复功力,更不难看出是何人门下所为,好谋复仇之策……”
  任何一个有作为、有抱负的人,一旦骤因外力打击,使得他或她一筹莫展、无能为力的时候,如果没有能够给他或她与以支持的力量或者希望,这个人是不容易奋斗下去的!
  穆氏双凤,以女儿之身,创设双凤镖局,驾驭须眉,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就武林人物来说,她们所做的,说得上是正大光明的事业,为许多男人所不及,算得是有作为、有抱负的巾帼英雄。
  她们竟会无缘无故地,遭人毒手废掉了全身功力!
  如果是因为她们不按江湖道义,与人结下梁子,致遭报复,那也还算是自作自受,自个儿认命。
  可是,并非如此!
  穆氏双凤,经过再三反省与思索,终究还是莫明其妙!
  她们真到了一筹莫展、无能为力的时候了。这时唯一能给她们一线希望的是盼望“匹练惊天”穆擎天老侠,能够早一天得到信息,赶到三原。
  自从派遣人急赶回石门关的那一刻开始,她们就在望眼欲穿的等待,等着她们的老父穆擎天老侠南来!
  一天过去了……
  又一天过去了……
  可是,她们心里明明知道,三原到石门关,路途遥远,非一朝一夕所能往返,再加上道路本就难行,天气好,走一个来回也得五天,何况正当积雪消溶、道路泥泞之际,纵令穆擎天来程较快,少说点也得走个五天,才能有回音。
  只是,她们不能不急,因为她们知道,像这样穴道受制,功力尽废,时间绝不能久拖,因为久则气血凝固,复原无望。
  烦恼和焦急,加上不甘心的屈辱,使她们如困坐愁城,两天的日子在她们的感觉上,直似过了两年!甚而两百年……当穆氏双凤望眼欲穿的第二天,黄昏时分,广儿走到双凤房里,探望两位姑姑,无意中问道:“大姑姑,公公要多久才能来?”
  穆明凤虽是满怀愁郁,对广儿依然和颜悦色,轻叹一声,谩应道:“恐怕要等两三天,唉!”
  穆玉凤接着也是一声叹息,凄然自语道:“爹啊!再过两天,您就是来了,女儿也完了……”
  广儿眼看两位姑姑那种愁容满面,神情黯然的神态,心里也为之唏嘘不已,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想了好一会功夫,才逼出一句话来,道:“姑姑,除了公公,还有别人能给您帮忙吗……”
  穆玉凤看了广儿一眼,没有回答。
  穆明凤又是一声长叹,也没有作声。
  广儿看这情形,心知大概是没有,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两位姑姑坐了一会,然后又道:“姑姑,广儿回房念书去,不打扰你们了!”
  穆明凤虽在自顾不暇之中,犹自爱怜横溢地看了广儿一眼,这才素手微扬,示意广儿离去。
  广儿临走出房之际,忽又回头向两位姑姑深深注视一眼,嘴唇一动,欲言又止,掉头走出房门。
  双凤因心绪烦愁,并未注意到广儿这种异样神情,只淡淡地发出一声苦笑!
  当天晚上的午夜,双凤镖局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月黑风狂,云浓雪厚的微弱光线中,这位不速之客,避开了双凤镖局为防备再生意外所布置的一些明桩暗卡,像一缕轻烟,飘进了双凤所居的后园之中!身形之快捷轻灵,世所罕见。
  这位不速之客,三绕两绕,便已转到双凤香闺窗外,窗下仗义尽忠、自动守护双凤的两位镖师,竟连风声都没有发觉,便已被来人点了睡穴,来人双手一伸,先接住两位镖师手里的兵刃,紧跟着又扶住摇摇欲倒的两位镖师!
  说快,的确惊人,较之所谓“电光石火”,犹有过之。
  来人将两位镖师扶至窗下避风之处,然后,托开一线窗缝,猱身缩骨,“飕”的一声,钻入双凤的香闺之中!
  约莫隔了有半盏茶时,窗缝又启,来人重复跳出香闺,顺手在两位镖师肋下,每人给捏了一下,才飘然离去……却说这躺在地下的两位镖师,乍一醒来,发现兵刃离手,双双躺在地下,心里大吃一惊,知道事情不妙,相互看了一眼,其中的一位身量较高、年龄较大的镖师,拾起自己的竹节鞭,道:“计师傅,我哥俩算裁到家啦!万一两位总镖头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言下不胜惊惶,连声音都岔了!
  另外那位师傅从地上拾起一对判官笔,忙沉声说道:“唐师傅,你去招呼总镖头,我得到前面看看去,这情形不太对,前面不会都是死人,怎能毫无声息地,就让敌人进到后园来了?据我看,来的恐怕不只一个敌人!”说完匆匆离去。
  这唐、计二位镖师,高个儿绰号玉面玄坛唐兢矮个儿绰号闪电手计名成,都是叫得出名的高手。
  闪电手计名成跃出后园,玉面玄坛唐兢,已自到了双凤香闺门外,慌慌张张地,捶门高叫,道:“总镖头!总镖头……”
  饶是玉面玄坛唐兢叫破了喉咙,门里都无声息!
  唐兢就更感事情不妙,本待不顾一切,破门一查究竟,无奈拘于礼节,不敢贸然行事,他正在无以为计……住在双凤香闺对面房里的两个丫环,被唐兢大声惊醒,揉着惺松睡眼,开门问道:“半夜三更的,谁在这里穷嚷嚷?”
  唐兢看到丫环,便自匆匆忙忙地,约略说明已有外人侵入,要看看总镖头是否安然无恙……
  丫环听说来了敌人,也自很着急,忙着跑到双凤香闺门前,帮着敲门,然而,依然是声息毫无!
  玉面玄坛唐兢感到事态严重,心知不能再犹豫了,“砰”的一声,一腿踹开双凤闺门,抬腿就要进去看个究竟……
  在唐兢的心目中,这穆氏双凤,八成是不在了,他不敢想到后果,因为除了人已被掳,那就更不堪设想……
  不然的话,纵令穆氏双凤武功丧失,也不致沉睡到这种程度。
  唐兢提心吊胆,一条腿刚刚迈过门槛,两名丫环脸色倏变,双双伸手拉住唐兢,惊呼道:“唐师傅,你……”
  唐兢心头一震,暗忖道:“我怎么这样颠三倒四的了,这房间怎能进去?”
  慌忙中,重又退出那条腿来,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
  两丫环这才接口道:“让我们进去看看再说吧!”
  敢情穆氏双凤驭下极严,她们姊妹的香闺之中,除了广儿,就从没有任何男人进去过。
  是以,唐兢刚一迈腿,丫环竟至惊呼出声……
  唐兢护主心切,此时虽是恪于内外之分,不便进入双凤香闺,一颗心,却兀自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等得这两名丫环出来,慌不迭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两名丫环一个拿着一张白柬,一个却道:“唐师傅,你是怎么了?疑神疑鬼地吵得天翻地覆,两位小姐睡得好好的,屋子里门不开户不动,你看见什么来了,在这里捶门打户,大呼小叫!”
  言外之意,很是不满唐兢。
  另外一个丫环,却扯了这说话的丫环一把,道:“翠姐姐,唐师傅一定是看见什么了,你看,小姐桌子上,还摆着一张柬帖,墨还没干透哩!”
  这个丫环大概是细心一点,她不只发现可疑之处,而且还将这令她生疑的柬帖,带了出来。
  这时,住在前面的许多镖师镖伙,连同那位西席夫子,已经从闪电手计名成口中,得知消息,纷纷赶进后园。
  当下就由那位西席夫子,接过柬帖看了一遍,念道:“我因为经过三原,得知镖局主人被人废去武功,就将你们的穴道解了,武功恢复,不过要熟睡一夜,又点黑甜穴,不能乱动,更不可随便乱说,不听我言,下次再遇上这样的,那我就不再管你们了!”
  这柬帖所书,至为易解,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以来人身手而言,功力之高,已至不可思议之境,何以这柬帖写得这样不通顺?而且将熟睡的熟字,写成了叔父的叔字?字迹且更不成章法!
  这些,在这些人心里结下一团疑团,令他们无从索解!
  好在总镖头无恙,只不过是被来人点了“黑甜穴”,天明自会醒转,姑无论功力是否真已恢复,也能算是万幸了。
  这些人忙乱一阵,看出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便又重新布置了一番,除了守夜之人,各自返回住处安歇。
  翌日清晨,穆氏双凤从酣梦沉甜中醒来,偶一呼吸,竟发现腹结阻逆之感,已经完全消失,惊喜之余,试一运气行功,不但百脉畅通,功力且似更有进展,芳心之中,至为不解。
  直到两婢进来服伺她们姊妹梳洗之际,才一五一十,将昨夜发生的一番事故,告知双凤。
  穆明凤索得那位奇人所留下的柬帖,看过以后,以她平日在江湖上所有见闻,竟无法摸清来人根底!
  当初功力被废,固然使她吃惊,现在无端复原,却更令她疑惑。
  令她惊奇之事,犹不只此一桩。
  当穆明凤梳洗之际,前面住的几位管事的镖师,已纷纷进来请安,从这些人口中,她又听说那与穆玉凤同时被人废去一身功力的两位镖师,拿云捕月黄鹿樵与破浪无丝李如蛟也竟在昨夜同时遇合奇缘!
  双凤镖局,搁着这许多镖师,竟然在一夜之间,让外人在四个人身上做了手脚,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摸着!
  这太叫穆明凤心下难堪,脸上更挂不住了!
  她能说什么呢?来人一番好意,有恩于她!
  穆明凤虽然心中不悦,却因功力已复,姊妹俩对功力遭废一节甚不甘心。她俩为了要使那暗算她们的人,闻风露面,藉机报仇,遂立即发出请帖,遍请西北武林同道,将自己功力废复之事,大肆张扬。
  帖子上并注明双凤无端暗遭毒手,现功力复原,请接到请帖之人,旬日后在“双凤镖局”餐叙,以示庆贺重获功力。
  同时,更将双凤镖局内外粉刷一新,大张声势。
  依穆明凤的想法,那人敢对她们姊妹暗下毒手,断不致任她如此张扬,一定要再施辣手。
  那时候,以自己两姊妹的功力,当可一泄积忿。
  何况老父匹练惊天穆擎天,届时定已南来,再加上所请的武林同道,俱都是与穆家渊源甚深的好友,其中更不乏功力超人之士,相助一臂之力,那该是义不容辞,报仇一事,自然是轻而易举。
  镖局里一些镖师镖伙们,大多数派出致送请帖,不送请帖的人,则另有任务,也就没有人指导广儿锻炼功夫。
  因此,广儿清闲了!
  广儿除了每天仍旧跟西席先生老夫子读书以外,只是勤恳地偷着锻炼他从“佛谷洞”中所学的一些功夫。
  只是,他很奇怪,他不懂这位瘦弱年迈的西席老夫子,这两天何以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
  广儿每一接触到老夫子的眼神,便勾起他心中的一桩隐秘,弄得坐立不安,以致每一点完章句,便飞快离开。
  书很容易读熟,功夫也不能老是翻来覆去地练,每天剩余的时光,他实在无法挨过。
  因而广儿感到无聊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百无聊赖之中,广儿拿了一些碎银,走出了双凤镖局,他想利用这剩余的空闲,逛一逛三原街市。
  本来也难怪,广儿自从来到双凤镖局以后,除了随大姑姑保了那一趟怪镖以后,就从没有出门一步。
  在那个时候,三原已经非常发达,市况繁华,广儿乍入市里,目不暇及,觉得什么都很新鲜有趣。
  逛来逛去,他竟忘记回镖局用饭了……
  逛游固能令人生趣,肚子却不饶人,等到广儿发觉腹中肌饿的时候,业已离开镖局很远,心想腰里带得有银子,就在外面用饭算了,何必再巴巴地跑回去?
  于是他拣了一家清静酒楼,走了进去,招呼掌柜,要了一些面食,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正当他吃得津津有味、自得其乐之际,耳旁突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娇叱,道:“你们这店是怎么开的?来了半天还没有人哩!”
  广儿一听,这声音好像很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遂循声瞬目望去,陡觉眼前一亮,只见上次由镖局保送到风陵渡的那位少女,穿着一套浅紫色衣裳,背着一个长形包袱,正坐在那里瞪眼生气。
  广儿见状不胜欣悦,急忙放下碗筷,起身朝那位少女一笑,意思是想跟她打个招呼,问问她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孰料那少女的反应,却大出他意料之外,视若无睹,一张俏面,兀自冷冰冰的,不瞅不睬!
  广儿虽然天性淳厚,但他究竟尚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见状心理既感伤又生气,暗忖道:“哼!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哩!你这个傻瓜!”
  他长这么大,从没有骂过人“傻瓜”这句话,还是跟那少女学会的,现在他一气之下,就给派上用场,向少女瞪了一眼,重又坐下吃面。
  他碰了这么一个软钉子,心里对那位少女,既气且恨,气恨她薄情寡义,发誓从今以后,绝不理她。
  广儿由于心绪紊乱,无暇旁顾,所以那位少女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晓得?
  当他发觉少女已不在时,心里先是一怔,接着怅然若失,游兴索然,付过饭账,怀着满腹气恼与怅惘交织而成的紊乱心绪,无精打彩地回转镖局……
  广儿回到镖局的时候,一位奉派到咸阳,请“一掌分泾渭”覃太岳老侠赴会的镖师,已然回来。
  此时这位镖师,正在向穆明凤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
  原来这位“一掌分泾渭”覃太岳老侠,竟也在三天之前,被人无缘无故地,废去了一身功力!
  而且正和穆氏双凤所遭遇的一样,也是在连何时、何地、对手都莫明其妙的情形下,骤遭毒手。
  同时传说咸阳附近,住在张店里的一位黑道高手“百步挖心”郎豹,也是在同一天里,受到同一遭遇!
  由于覃老侠和郎豹均系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之一,因此这两件事,已不胫而走,轰传于西北武林之中!
  那位由咸阳回来的镖师,话尚未说完,又是两位被派往近处请人赴会的镖师急赶着回镖局复命,带回来的,竟又都是惊人消息……
  据这两位镖师所说,铜川“金弹银鞭”胡正元,淳化“生死三剑”刘治平两人,也是在三天之前,在同样情形之下,遭了毒手。
  这“金弹银鞭”胡正元,原是一位封刀洗手的老镖头,“生死三剑”刘治平,便是一位年富力强的白道高手,说得上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高手,等闲人物,休想在他们手底下讨了好去!
  至于那位“一掌分泾渭”覃太岳,更是功力过人。
  这三位分住在铜川、淳化、咸阳三地,搭上张店住的“百步挖心”郎豹,四下里远隔数百里之遥,竟在同一天之间,被人施以同样的毒手!虽然还无法断定这四位武林高手所遭的手法是否系一人所为,但可是肯定的则是这必然是一个有计划的行动,居心险恻。
  如果不是一人所为,则参与这一歹毒计划的高手,实在太多。的确足以震惊西北武林!
  因为这些被害人中,连穆氏双凤,加上拿云捕月黄鹿樵、破浪无丝李如蛟,一共已是八人,八人之中,无一弱者!
  放眼当今武林之中,无论黑道魔头、白道怪客,都想不起这等人物来!
  这太令人费解!更令人恐怖了!
  照理这件事不会到此收场,必然还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否则何以接二连三发生?
  穆明凤忖度之余,发现这件事不只是个人恩怨,这里面一定有某一些人,在向整个西北武林挑战。
  她越想越感到这件事太严重了,更预感到后果的可虑。
  她想:“自己所柬约的武林同道,即令能如期聚集,到会者也将聊聊无几。”
  同时更是祸福难测,深怀隐忧!
  广儿本想将酒楼所遇之事,告诉给大姑姑听的,眼见情形如此,他也就讲不出口了。
  不过,他心里仍然在转着一个念头,他认定这是出于一人所为,而这个人,必是要保她过风陵渡的那位少女口中所说的“北方最厉害的人”,心想:“只要遇上了,我就得斗一斗!”
  这倒并非说广儿有了争强好胜之心,只不过是由于一种天生的任侠尚义之感,驱使他如此决定罢了!
  从这一天以后,西北武林之中类似这样的事件,不时传出,估计遇害之人,已经有了二十多位。而这廿余人均是当今武林中知名之士,这种情形就更使穆氏双凤惴惴不安,忧心于怀,盼望老父之来,较前更殷更切。
  然而五天过去了,匹练惊天穆擎天老侠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并没有来到三原。
  可是应约而来的,竟然没有一个。
  显而易见的,西北武林之中,此事已然传遍,一般够得上资格接穆氏双凤请柬的武林人物,都在自顾不暇之中。
  第十一天里,三原双凤镖局来了一位客人。
  此人来自江南吴郡,原是匹练惊天穆擎天老侠同门师弟“沧澜钓客”白万琪的首徒,“银铃剑”方怀。
  银铃剑方怀行色匆忙,风尘满面,进门连梳洗都来不及,便要谒见师伯,竟是迫不及待似的。
  经过穆明凤与他一番谈话,竟闻沧澜钓客白万琪,也在十二天之前,遭遇到了穆明凤等人所遇的同一命运。
  据方怀说,南方遭到这种施暗手的武林人物,并不只是“沧澜钓客”白万琪一人,他是奉师命而来向师伯求救的!
  细谈之下,南北武林中人所遇的情形,如出一辙。
  穆明凤方自疑诧嗟叹之时,那位于十二天前,派返石门关给匹练惊天穆擎天老侠送信的急足,气息败坏地赶了回来。
  这人一进门,面白唇青,没头没脑地,先是一阵乱嚷道:“不好了!不得了!不得了!”
  像这种严寒天气,这人竟跑得满身大汗,灰头土脸的,显然遇到重大变故,又经一阵急赶,已经有些反常了!
  穆明凤心知不好,急于知道原因,但还得先使这人镇静下来,才能细问经过,便着镖伙将这人带到一旁,先给他安静一会。
  等到穆明凤问明原因后,竟然傻了——敢情匹练惊天穆擎天穆老侠,也同样着了道儿!以致延误了许多日子,直到确定自己无法诊治,才命这送信人赶了回来,告知两个女儿。
  姊妹俩心切老父的安危,既闻噩耗,那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打点行装,带着广儿,专程赶回石门关,探望父亲。
  恒山,山西境内的一大名山,为五岳中之北岳,山势秀丽奇峻,兰若丛立,誉为佛家圣地。
  当时在恒山极峰之巅,建得有一座高达十余丈的宝塔,不知建自何朝何代?仅知相传为镇压风水之用,只以峰顶常年积雪,道路陡峭,自是无人登临览胜,年深月久,这古老浮屠,也就残破雕零,不堪收拾了!
  这时候,天寒地冻,道路更是难行,恒山极峰这古老浮屠,自然该是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了!
  然而,忒也作怪,近几日来,江湖中沸沸传扬,谈的尽是这古老浮屠的事,甚至谈浮屠而色变!
  穆明凤、穆玉凤姊妹,心切老父安危,带着广儿赶回石门关,星夜奔驰,行经淳化县城,便听到了这一件令人惊心动魄的怪事。
  敢情在几天之前,有一位道号玄清的空门侠隐,为了找寻某一种药草,配制济世丹丸,因而到了恒山极峰之巅。
  玄清道人身怀绝学,是一术德兼修之士,为当代武林知名的方外之士,素以正直热衷见重于江湖,然而,他说他在那摇摇欲倾的残破古老浮屠之上,亲眼看到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据他说,那残破古老的浮屠巅顶,有人在上面竖立了一块宽广几达一丈的洁白石碑,碑上被人用“金刚指”一类的功夫,画了一个方圆五尺的美人面像,面像之上,交叉画了一个十字疤痕,横断鼻梁而过,画得很妙,功力更深,每一笔划痕迹,都在一寸余深,兼且雄浑而又细腻!
  石碑重逾万斤,竟能运至浮屠顶上,这已经够令人惊奇的了,更奇的是那种以指作笔的深厚功力。
  但这些都不致令人心悸令人心悸,竟至于谈塔色变的是,那石碑上面,用指力所刻划出来的两行字迹:
  “纵毁尽武林蟊贼,难还我本来面目!”
  文字之下,端端正正画着一株剑兰!
  字作魏隶,兰仿仲儒,俱皆深具功力,只是笔划文理之间,看不出这作画刻字之人的年龄性别。
  这件事,出诸玄清道人口中,当然千真万确,是以西北武林高手,凡住在恒山附近的,都纷纷前往查看。
  一些住得较远的,也已闻风起程。
  这些人中,都是一些在黑白两道武林之中,叫得响字号的人物!
  那些曾经一睹究竟的武林高手,差不多都在看过这块石碑之后,无形中被人废去了一身积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
  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不胫而走,何况是这种震惊武林的大事?!是以,不及旬日业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凡是武林人物,无不人人自危。为的是那石碑上面,虽然只有十四个字,却是言简意骇,无异于在昭告武林,这立碑之人,隐含毁容之深恨,纵令毁尽武林人物,犹不足以解恨!
  以致那些有意上恒山一观究竟之人,多半迟迟不敢成行!
  然而此人明目张胆地,向全武林人物挑战,却又隐匿行踪,从不与人照面,专门在暗中施展辣手!
  这太可怕了!叫人防不胜防。
  穆氏双凤得此消息,更加感到事情的严重,沿途疑神疑鬼的,好不容易在离开三原第三天的起更时分,赶到了石门关的老家。
  广儿跟着两位姑姑,到了石门关穆家庄,看到了匹练惊天穆擎天老侠,发现这位穆家公公,年纪已过六十,身长七尺,面色红润,河目海口,须发如银,满面慈祥,和霭可亲。
  心想:“像这样令人敬爱的老人家,竟然也有人忍心对他下毒手,这下手的人也太恶毒过份了!”
  于是广儿那天真纯朴的小心灵之中,对这暗施辣手之人,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忿慨,因而握紧拳头,喃喃自语:“你来!你来!我倒要跟你较量较量!”
  匹练惊天穆老侠,望七之人,素性乐天知命,对自己功力无形被人废掉一事,倒也不大放在心上。
  此时见广儿忿慨情形于辞色,反而丢下与女儿谈论暗遭毒手的经过,将广儿拉到身边,仔细端详一番,笑眯眯道:“好孩子!你几岁了!”
  广儿先说十六,又说十五,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清!
  不过,广儿虽是仅知自己大约的年纪,却从不肯将自己身世告人,他觉得“佛谷老人”遗命既是要他“终身守秘”,就不能泄露一字。
  广儿虽是已在双凤照顾之下,生活了两三个月,他那玄奇身世,却连双凤都不知道,穆老侠更是茫然。
  加上广儿身怀武林绝世玄功,英华内蕴,从外形看来,他除了白得出奇、身体壮实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已练就无上功力。
  是以,当穆老侠看出广儿资质超人,却是连自己的年岁都夹缠不清之际,深觉可惜,不由叹息道:“好材料,可惜质美而未琢!唉!孩子啊!你来得太不巧,要是让公公早几年遇到你的话……唉……”
  言外之意,这位古道热肠的穆老侠,深以自己功力尽失,不能指点广儿,无法造就奇材异质为憾!
  广儿原就灵慧过人,加上近日随双凤镖局里的西席老夫子熟读诗书,更是灵智大进,他哪能听不出穆老侠话中之意?
  因而,他捧着穆老侠一只手,流露出无限感激,道:“公公,您的好意,广儿知道,等您身体好了以后,广儿再跟您学点什么吧!广儿先谢谢您了!”
  穆老侠听广儿说得如此天真诚挚,不由苦笑道:“孩子!公公的身体好不了的,只有……”
  以匹练惊天穆老侠之功力,具有五十多年的精进修为,放眼当今武林之中,内外功力罕有出其右者,这样一个人物,竟被人糊里糊涂地给废掉了一身功力,他自己不能解治,那还会有谁能以为力?
  广儿却斩钉截铁道:“公公,您会复原,您一定会,因为您是好人!”
  穆老侠听罢广儿几句全然稚气的话,老怀甚慰,虽然他明知道自己要想复原,除非出现奇迹,但,他仍然掀须理髯,敞声大笑!
  正当这穆家父女,与广儿等人闲话家常之际,庄丁送进来五张名帖,报称有五位客人远道专程来访……
  穆老侠接过名帖一看,忙命庄丁快请!
  原来这五位客人,俱是穆老侠磕头兄弟,住处遍及黄河以北,十几年都不容易碰一次面,如今竟然齐集一堂,一起来到穆家庄,先不管是为了什么而来,对穆老侠来说,老朋友见面,都是值得高兴的。
  这五位客人,乃是冀北金钩髯侠孟端,他是老大,老二是五台僧侠百了禅师,老三乃是长白山天池散人关绍宗,老五乃是平原儒侠乐道安,老六便是灞桥驴背醉神仙谷万里等五位隐世奇人!
  当年行道江湖之时,六个人对天结义,穆老侠排行第四。
  庄丁出去的时间不多,大厅门外,已响起一阵杂递步履之声……步履声中,一个苍老口音,大声叫道:“穆老掌柜的,落叶警金风,咱们听说你还没死,老远来跟你耍酒喝来了,你可别小气,机会不多了呢?”
  穆老侠成名兵刃,在于掌中一幅“霓虹匹练”,那就是一匹三丈长的布,故而友好戏以“卖布掌柜”呼之。
  这位语含深意,借“一叶知秋”的典故,喊出“落叶警金风”的警句之人,张口索酒,想是驴背醉仙到了?
  果然,穆老侠还没来得及起身,大厅上棉胎门帘一掀,第一个进门的,便是一位醉态可掬的老人!
  这位老人,身量只得四尺左右,秃顶红鼻,眯缝眼,白髯如雪,身着宝蓝软缎夹大褂,腰里挂着一个奇大酒葫芦。
  第二位,是一位年逾七旬,身躯高大,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跟在和尚后面的,是一位芒鞋竹杖,葛巾布服,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的中年人,肩荷一柄药锄。
  其后面,跟着一位身着虞生服饰,腰带上吊着一卷破书,容貌端庄,蓄着五绺银须的老夫子。
  最后面那位,浓髯虬须,神清貌古,身躯伟岸,全身劲装,年纪约在八十以上,其与众不同的是他带着一口奇大无比的腰刀,而且,头巾上吊着一对金钩,钩着他那些特别浓密的须髯。
  好友驾临,穆老侠颤巍巍地起身迎接……
  五人见穆老侠站立着颤巍巍的身形,齐声长叹!
  那位金钩髯的伟岸老者,声若宏钟,嗔目怒吼道:“是哪个混球的,给咱们老四弄得这么狼狈,找出他来,俺孟端要用这口九环刀,搠他十七八个洞……”
  其余四人,也是一个个面露愤恨之色!
  醉态可掬的那位矮老人,醉眼一溜,转到双凤脸上,脑袋一颠一颠的,打着酒呃,道:“姑娘,呃!你谷六叔,接到你们的请帖,呃!本要来的,呃!只是先得来看你爹爹!”
  穆明凤忙敛衽施礼,道:“六叔,侄女儿原先不知道这件事是这么严重,只道是冲着侄女儿来的,所以惊动了您老人家!”
  可好,穆明凤成了自说自语,那位谷六叔竟自睡着了。
  肩荷药锄的那位中年人,却接口道:“姑娘,你六叔这些日子反常了,成天在昏天黑地之中,满肚子的不舒服,你少惹他吧!”
  穆明凤恭恭敬敬答道:“是!关伯伯!”
  此时,老哥儿们已经揖让就坐,老和尚一眼看到广儿,双眼陡射精光,凝神注视有顷,问穆老侠道:“老四,此子何许人?”
  穆老侠看了双凤一眼,道:“是明凤她们带回来的,我不大清楚!”
  穆明凤慌忙起身回话,道:“这孩子叫洪子广,是玉龙三老之中的海云峰老前辈遗命,命侄女儿抚育的……”
  便将广儿来到双凤镖局的经过,扼要陈述。
  同时,又带着广儿,逐一参见这五位公公。
  广儿这才知道,眼前连穆老侠在内六人,号称秦晋冀鲁六君子,全是七十岁以上的前辈奇侠。
  其间老三天池散人关绍宗,驻颜有术,容貌还似中年人,其实也已经是享寿七十五岁的高龄了!
  这五人之所以同时来到石门关穆家庄,无非是为了穆老侠功力丧失一事而来,想要集五人之力,帮他恢复功力。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因为恒山极顶之石碑,而惴惴不安,急于筹谋对策。
  老兄弟略事寒暄,平原儒侠乐道安,便要先看四哥伤势,金钩髯侠孟端,更是性急,立即着凤姑娘带着广儿离开大厅。
  老兄弟五个,软求硬迫,就在大厅之上,脱掉穆老侠的衣裳,验看伤势。
  经过哥儿五个一番验视,找遍穆老侠全身三百六十个穴道,然而集五人之力竟找不出伤势所在的位置!
  这可叫这些见多识广的武林奇人作了难了!
  金钩髯侠孟端,脾气暴燥,颇不耐烦,急着道:“别找了,咱们给老四接接力试试吧!”
  所谓“接力”,便是用内功打通穴道的别称,其余四人闻言,在束手无策的情形之下,只得同意。
  穆老侠虽然心里知道绝不会有效,但以盟兄弟盛情难却,也就只有让他们尽一尽心意了!
  于是,这五位武林奇人,各以一掌之力,分贴穆老侠全身“命门”“气海”“玄机”“期门”“将台”五大要穴,各人均以本身数十年修为的精纯内功,注入穆老侠体内,藉以为穆老侠通筋活脉。
  可是,五人累得精疲力竭,穆老侠周身却像铜浇铁铸的一样,一丝力道都透不进去,五人简直是白费心力!
  经过三四个时辰,还是徒劳无功。
  穆老侠眼看盟兄弟们已累得冷汗直流,脸色泛白,毫无半点功效,再久也是白费,便长叹一声道:“大哥,不中用的,你们别让我受活罪了吧!”
  敢情这种内功疗伤之法,内力贯注到病人身上,便产生一种热力,可以活血通筋,力道如果通不过去,则着掌之处,炙热灼人。
  金钩髯侠与四位盟弟一打眼色,五人一齐收手。
  以他们的功力,何尝不知道穆老侠是复原无望了,这五人在精疲力竭之余,齐声长叹。
  天池散人关绍宗长叹过后,便道:“四弟功力复原,已经无望,我们不如着重于报仇之上,我看还是从长计议报仇之事的好!”
  平原儒侠乐道安,却是另有深意地,道:“复仇固属首要,弭祸更为急务,此一恶獠如不早除,则以若所为,求若所欲,武林无醮类矣!”
  金钩髯侠孟端,气呼呼地,大声道:“药老五不必之乎者也,咱们商量正事吧!”
  驴背醉神仙谷万里,却是不急不徐,慢理斯条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保不到明天,一掌分泾渭覃太岳也遭了暗算,那还没有我驴背醉神仙的份,四哥!你还是先给我酒喝吧!”
  驴背醉神仙谷万里,何等胸襟?!竟然颓丧若此,可见得眼前震惊武林的这件事,是如何严重!
  金钩髯侠孟端,对谷万里这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行径,自是不满,因而狠狠瞪了谷万里一眼!
  继而一想,这几日沿途所闻所见,无一不令人寒心,踏入山西、陕西两地,武林人物无不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心念河北武林人物,照恒山极峰石碑所示,恐亦难例外。俗语说:“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说不定就在那无从预测、防不胜防的地点和时间中,这件事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思忖至此,心中不寒而栗!
  以致金钩髯侠孟端,将那准备叱责驴背醉神仙谷万里的几句已经到了唇边的话,重又咽回去了,只落得一声长叹!
  雪凝春夜,寒意倍深,烛光灰火之中,更增凄凉之感!
  时候,已近三更了!
  穆家大厅之上,围炉向火的六位老人,俱各一杯陈年佳酿在手,借酒浇愁,共商这为西北武林弭祸之大计。
  绿蛇新醅酒,灯烛满堂红,良友深宵坐谈,该是如何令人快慰之事!
  然而,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眼前这六位老人,便是陷入无穷烦恼之中的不如意者,他们那眉梢眼角,哪有一丝欢娱之色……
  蓦地里,一只全身湿透,水迹淋漓的巨形猛犬,在这么多的高手环伺之下,“飕”的一声,冲进了那燃烧得正盛的火炉!
  霎时,满厅漫起一阵烟尘火屑,呛人之至,炉火也跟着熄了。
  六位老人同时一惊,纷纷扑灰避火……
  倏然,厅上灯烛尽灭,沉入一片黑暗之中。众人只感微风“飕”然,那条巨形猛犬,更是狂吠不已,在大厅里来回乱窜。
  暗黝黝中,人叱犬吠,乱成一片。
  前面这一顿乱,在后面的穆氏双凤,与广儿自然也听见了,忙着赶到大厅,查看究竟,发现灯火寂然,先自大惊!
  此时,驴背醉神仙谷万里,已自囊中摸出折子,恍着之后,重又将厅上灯烛点燃,恢复原有光明。
  这才看到那条猛犬,原是穆老侠蓄养的看家之犬,现在已被火烧得遍身伤痕,兀自在地下哼声哀吠。
  突然金钩髯侠孟端,发出一声惊叫!
  原来他那柄九环刀就在这瞬息间,已不翼而飞。
  孟老侠的“九环刀”失踪,固然令人惊诧,可是,更惊诧的事接踵而至。
  原来在正梁当中,一根黄色丝条吊着一块白木牌子,其大逾尺,牌子上面,刻划着一些东西。
  而金钩髯侠孟端的“九环刀”,即正好端端正正地钉在正梁之上,刀穗上面,还系着一片白纸。
  这绝非自己人开玩笑,这几位老侠,纵令心情愉悦,也绝不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来!
  那么,这插刀留束的,必是外人无疑。
  火灭灯熄,功夫不到半盏茶久,这么短的时间里面,来人做了这许多事情,这些武林高手,竟至一无所觉!
  如果说来人要取这六位老人性命,恐怕也不太难。这叫这六位武林侠隐如何不心惊肉跳?!
  更令人惊诧失色,犹不止此,那是当金钩髯侠孟端,作势飘身,打算取下那柄前古神兵“九环刀”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功力全失。
  而在场的关绍宗、百了禅师、乐道安、谷万里四位老侠,也自同时发觉,已然在这一瞬间,“气海”要穴被破!
  这太令人难堪,更令人伤心!
  穆老侠遭人毒手,那还是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被人暗中下手,可以说是无从防备。
  来人竟借用穆宅家犬,先乱人心,再迅雷不及掩耳地,废掉五个武林侠隐的全身功力。
  还在同一瞬间之内,抽刀插刀,留下表记!
  秦晋冀鲁六君子之名,竟被人视同无物!这口气,叫人怎咽得下去?!
  这六位武林奇人,除匹练惊天穆老侠,不大在意之外,其余五位,一个个忿不欲生!
  穆明凤惊慌之中,一面安慰五位伯叔,一面示意妹妹玉凤,取下正梁上面的“九环刀”与那木牌。
  等到取下木牌,一看牌上所刻划痕迹,竟与传言中那方在恒山极峰古塔之上,所发现的石碑一模一样。
  所略有不同的,只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
  “九环刀”穗上所系纸片,写的竟是:
  “六君子不过如此,九环刀破铜烂铁,先期示惩,以为大言不惭者戒。”
  纸片左下方,赫然又是一个疤面美人与一株剑兰的图案,墨迹犹未全干,显系临时书成的。
  据此推测,来人在这大厅左近存身,不能算短,必是听到髯侠孟端几句含愤而发的话,这才动手。
  这简直叫这几位武林奇人,没脸再活下去了。
  六个人齐声长叹之后,不约而同地伸长舌头用劲咬住,打算嚼舌而亡。
  这情形被一个人发现了,心说:“糟了,他们要嚼舌自杀!”
  蓦然,一丝极为微弱的“丝丝”之声飞掠而过。
  接着灯烛又熄,六位老人同时觉得“黑甜穴”一麻,当堂俱皆失去知觉。
  就一瞬间的事快逾电光火石,以致六位老人,并没有如愿自戕。
  同时,穆氏双凤也沉沉睡去!
  秦晋冀鲁六君子,与穆氏双凤等人,就在这大厅椅子上,沉沉熟睡,一觉直到天明,方自络续梦回……
  广儿则是睡眼惺忪地,坐在火炉边上添柴!
  炉火,烧得非常旺盛!
  第一个醒来的是平原儒侠乐道安,广儿眼看他一醒来,慌不迭地跑到乐老侠跟前,迫不及待地,道:“乐公公,昨晚上来了一个人,很很老了,比您还老,他给您们几位公公都解了穴道,而且,他还要我传告您们不要乱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乐公公,您好了吧?要记得那个老头子的话哟!”
  这时候,另外几位也自醒了,俱皆凝神静听。
  听完广儿的话,六位老侠试一运气行功,竟然发觉广儿的所言不虚,就在这一夜之间,一身功力,已是失而复得。
  爱生恶死,人之常情,这六位老侠,一时激愤已过,也就不愿再寻短见。
  只是,他们想不起那解救他们的人是谁?一再向广儿追问,广儿除了说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经过六位老侠一番计议,认定这暗施辣手的魔头,不过是仗着一些诡计,令人防不胜防,暗中害人,功力不见得如何出神入化,集自己六人之力,如果加意防备,不见得就胜不了他?!
  是以,六位老侠决定,一方面,众兄弟聚居一起,邀集天下武林同道,共谋对策,一方面,命双凤姊妹,仍返三原,在镖局中连络各地高手,相机探听消息,尽全力对付这暗施毒手的魔头。
  穆氏双凤,当天就带着广儿,启程上道。
  虽是春正将尽时节,依然风雪交加,酷寒难耐,广儿随着两位姑姑急奔,他却不像两位姑姑那样怕冷。
  双凤在狐皮斗篷中,伏马而驰,犹自觉冷,广儿却是顾盼自如,反而额上冒汗,这无非由于他服食了“佛谷老人”遗留的“龙虎金丹”,又在“子午阴阳晶玉塌”上,练功八年之故。
  这情形看在双凤眼里,也不过认定广儿天生不怕冷。
  三人三骑,行经一处松林之际,突见迎面急驰而来一骑骏马,马上骑客,全身黑色装束,连头都埋在黑斗篷里。
  只不过骑术精绝,似乎也是一位武林人物。
  广儿与那位骑客,两马相交之际,无意中,狂风吹起那骑客的斗篷一角,拂在广儿身上,一缕中人欲醉的幽香,钻进广儿鼻中,他不由暗忖道:“嗯!好香!”
  马急路窄,两人挨肩擦过,香气更浓,更烈……
  广儿闪了一闪,依然纵马疾奔,走出约有十来丈远,忽觉“玄机”要穴一麻,立刻血气逆行,周身难过!
  广儿心中电光似地掠过一个念头,暗忖道:“是他?!果然找上我了!”
  他知道,他也同两位姑姑与几位公公一样,遭了那魔头的毒手,本想策马转身追赶那可疑的黑衣骑士……
  继而一想,一来那人已去得远了,二来有两位姑姑在一起,他要是张扬出来,恐怕惊动了两位姑姑。
  他很懊丧,懊丧刚才没有看到那黑衣人的脸,不知道那黑衣人是个什么样子,以后再遇到的时候,还是不认识。
  他也在怀疑,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黑衣人就是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的魔头。
  由于他身具“佛谷子午玄功”绝学,深知道这种穴道被制的解穴法,便不动声色地,运气解除被制穴道。
  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当他暗运“两仪真气”打通奇经八脉之后,周身疾苦立除,心说:“这很好治嘛!几位公公怎么会那么为难?大概我受到的,不是那个魔头所下的毒手?!”
  他怎能知道他自己所具的功力,已经不是他那六位公公所能望其项背,更不是那魔头所能逆料的了!
  双凤与广儿回到三原,从镖师们口中,得悉那暗施毒手的魔头,近来更加猖獗,江湖上先后遇害的高手,又有十数人之多。
  而且,自从恒山极顶古塔上面,出现石碑以后,凡是遇害的人,都见到那么一个与石碑一样,具体而微的标记。
  这种标记,有的是画在墙上,有的是画在纸上,有的是用一块与在穆家庄所见大小略同的木牌。
  更令人恐怖的,是这种标记,有时竟会画在被害者的脸上!
  广儿听到这些消息,心中非常气愤,暗忖道:“你会害人,我会救人,只要是好人,我就给他解救,咱们比比看,看是谁的本领大些?”
  这时,广儿决定也要做一个标记,向那疤面人示威!
  他想约那个以疤面美人和剑兰做标记的人,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跟他较量一下。
  广儿从穆氏双凤与秦晋冀鲁六君子等八人所受的独门手法,看出这以疤面剑兰为标记的魔头,手法虽然一致,方式却有不同,除了点穴之外,尚有金钩髯侠孟端所遭到的一种“隔空打穴”,所用以打穴之物,竟是一粒仅有芝麻大小、色呈黑亮浑圆小珠,肉眼不易看出,更无法判明此珠为何物制成?据广儿得自“子午玄功秘录”的知识,心知能用此种微细物体隔空打穴之人,功力绝非等闲!
  广儿从事救人,绝不轻率从事,他在着手之前,一定要多方打听,查察这准备施救的对象,是否值得他为之施救?他想:“我占一个理字,纵会因此惹翻了那魔头,即或功力不敌,因此牺牲自己,那也值得,若是所救非人,则将要被人目为挟持傲物了!”
  是以,如“百步挖心”郎豹之流的黑道魔头。在广儿心目之中,压根儿就没有为他们施救的打算。
  此外,广儿按照路程之远近,在心里排定了一个次序,决定先从近处下手,然后再救住远的。
  三天之中,广儿除了照常练武读书之外,每到天交二鼓,便一个人偷偷地溜到咸阳,找寻“一掌分泾渭”覃太岳。
  由于广儿轻功卓绝,虽是自三原至咸阳,有百来里路程,他也能尽三个更次的时间,走上一个来回,而不为人察觉。
  由于广儿顾虑太多,认为事属隐秘,不便公然打听“一掌分泾渭”覃太岳老侠住址,直到第三天晚上,才算摸清了覃太岳老侠家中门户,暗中进入,施展“佛谷子午玄功”轻而易举地救治了这一位享誉咸阳,名驰南北,昔年以一只铁掌,劈开泾渭二水交流之处,因而成名的一代奇侠。
  广儿下一步的打算,目标落在铜川,他要去救治那位“金弹银鞭”胡正元老镖师。
  这天起更时分,广儿正在盘算藉口,早一点向两位姑姑告辞就寝之际,忽地发生一桩令他吃惊之事,来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敢情那位并未被广儿打算施救的“百步挖心”郎豹,竟然痼疾已除,从张店来到三原,到了“双凤镖局”。
  自古以来,有镖局就有绿林,彼此互为因果,镖局中人,与绿林盟主,多少得有些关系,不然,将是步步难行。
  是以,以“百步挖心”郎豹名头,双凤虽然顶着“匹练惊天”穆老侠金字招牌,要想吃这碗西北道上的镖行饭,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尊郎豹这魔头一声“老前辈”!
  那是由于郎老魔党徒遍西北,要想镖路畅通,少惹闲气,便不能不借助他那黑道上的名头。
  因此,郎老魔行经三原,一脚便踏进了双凤镖局。
  这老魔头来了,双凤自是执晚辈礼,立即接待。
  广儿却久闻其名,颇思一见。
  见面便令广儿大吃一惊,只见这一代黑道魔头,阴惨惨一张马验,稀朗朗几根银须,年约七旬左右。八尺来高身材,横眉竖目,声如破锣,两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内功精湛,步履如风,矫健异常,绝看不出半点龙钟老态,而且携着一条儿臂粗细的精钢拐杖,杖头带着一只黑黝黝的钢爪,怕不有七八十斤重!
  广儿心想:“这人长得好凶像!怪不得外号‘百步挖心’?!”
  郎豹对穆氏双凤,倒也客气,谈话之间,才知道他是因为一身功力,被一位自称系武林侠圣“佛谷老人”的传人,予以救治复原,并受此一奇人之命,前往恒山极顶之上,击毁那块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石碑,公然向那以疤面剑兰为标记的魔头挑战,而且携带着一尊铜佛,据称乃是“佛谷老人”令符。
  此外,据郎豹说,还有一个什么“斑斓石胆”,乃系武林至宝,业已复现踪迹,持有此宝之人,丧命在渭水之滨。断定此宝已流入陕西,不少武林高手,已因追踪此宝,纷纷乔妆来陕。
  据说如能得此奇宝,便可获得意想不到之奇遇,谁若是得到此一奇遇,便可练就绝世功力!
  以致武林人物,一方面为了增强本身功力,一方面为了对付那以疤面剑兰为标记的隐身魔头,重利之下,均皆不惜以身涉险,乔装北来。
  还说是在黄河以南,也有这以疤面剑兰为标记的魔头踪迹,所略有不同的,乃是剑兰不在疤面之下,而在疤面之左,十四个字则尽皆相同,以致这疤面剑兰标记,弄得天下武林不安!
  这些都令广儿吃惊,深感不可思议!
  首先,他不知道这自称“佛谷老人”传人者,到底是谁?如以武林规矩而论,他是不是该尊之为师兄甚至师伯师叔?!
  就他所知,在他之前,“佛谷洞”不曾有人进去过,否则那些“秘录”、“短剑”、“帖”等等,不会有他的份!
  再则,照“佛谷老人”留语气,也不像是曾有传人的,照目前武林所传“佛谷老人‘事迹,远隔百余年,纵令”佛谷老人“生前曾有传人,该是传了好几代!若是有这等人物,”佛谷老人“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在”佛谷洞“设下那许多机关?
  那人既能为郎豹解穴治伤,而又能令黑道高手如郎豹老魔者供其养遣,则其功力必有过人之处,既自称为“佛谷老人”传人,当有足资采信之处,否则,也不足令人惊讶!
  这令广儿如坠五里雾中,想不出所以然来!
  其次,就是郎豹所说的“斑斓石胆”。他固然不知道“斑斓石胆”乃是一件载林奇宝,更不知道与这“斑斓石胆”所关的,是一件何种“奇遇”,但他惊讶于武林中传播消息之速,更怀于那位以“斑斓石胆”交付与他的,那位老人垂危之际,所嘱咐的“绝不能让人看见”之语的严重。
  虽然广儿还不敢确定自己那枚石胆就是郎豹所说的“斑斓石胆”,但,他得自渭水之滨的垂死老人,则是事实!
  一个电闪似的念头,掠过广儿心中,暗忖:“如果让人知道了‘斑斓石胆’在我身上,那么,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便将要找我一个人了!”
  他想:“那位老人之死,也许是死于‘斑斓石胆’!”
  他因此而想起了最近所读的春秋上面,有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两句话,他有些心跳了。他并不害怕,他认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便不怕任何人。
  他更认为自己有发扬“佛谷老人”绝学,保持“斑斓石胆”的责任,更有除恶务尽、消除武林公敌的义务。
  这些都是由于双凤镖局那位西席老夫子,从书本里所灌输给他的一些知识,由于他的聪明和智慧,他已能从死的知识,变为活的思想。
  虽然时间并不太长,他却已经不会再将“熟睡”的“熟”,写成“叔父”的“叔”字了!每当他想到这可笑的错误时,他常常会不由自主的脸红!
  他是渐渐长成了。
  郎豹来此一番长谈,时候已过三更,好不容易算告一段落,这老魔却又对广儿发生兴趣,拉着广儿,问长问短地问个没完,临了还要将他那“百步挖心”绝招,传给广儿。
  这老魔头,以“百步挖心”为其绰号,对这“挖心”一道,自是有其独到之处。
  穆氏双凤,自然已是久仰其名,听说老魔要将绝学传技给广儿,深自为广儿庆幸。
  穆明凤生恐广儿不知道老魔这个人的功力便笑道:“广儿,郎老前辈独门功力,距人百步,一把便能将人的心给挖出来,老前辈破例开恩,你还不快谢谢老前辈!”
  谁知道广儿却是圆睁珠眸,怔怔地看着郎豹道:“我不要学这个‘百步挖心’,我挖别人的心干什么?那多么毒辣!”
  以郎豹之为人,几曾如此动过自动将绝技传人的念头,如今却碰了一个钉子,心中自是生气,当下面色一变,更显得阴沉可怖。
  穆明凤生怕惹翻了他,广儿将遭不测,忙叱道:“不识抬举的小孩子,还敢顶撞老前辈,我看你想讨打了!快滚!”
  一面又向郎豹婉言道:“老前辈,这孩子傻里傻气,无福消受你老人家的恩典,容晚辈叱责于他,明日再向老前辈陪罪!”
  然而郎豹那原本阴沉的面色,却于稍一凝视广儿,接触到广儿那天真无邪的眼神之后,心念立即一转,虽无笑意,语气却和缓了许多,道:“不要责打他,孩子的话没错!这孩子很忠厚!”
  这颇出双风意料之外了……
  而广儿自来到双凤镖局,这还是第一次受到姑姑如此疾言厉色责备,是以,心怀不释,告辞回房。
  由于时间太晚,自然也就无法作铜川之行!
  回房之后,因为他听到了“斑斓石胆”的传说,便不由自主的,到自己藏放鲸皮革囊之处,打算拿出来看看,谁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令广儿惊慌失措,敢情鲸皮革囊,已不翼而飞……

  第四章
  奇珍异宝,大抵总是有人觊觎,而读书人爱金石书画,闺阁佳人爱脂粉钗钿,也都是人之常情。“斑斓石胆”既是武林异宝,则武林人物千方百计,不择手段,以谋据为己有,那是无足惊异。
  广儿于郎豹一席话中,得知“斑斓石胆”已为武林人物所注意之时,想起当初渭水之滨那垂危老人,临死之际,以“斑斓石胆”交付给他,也曾谆切嘱咐“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此事前后印证,不难想像出“斑斓石胆”所具珍异之处,与其本身所系之秘密,自是非同小可!
  却说广儿受大姑姑穆明凤一顿斥责,负屈回房,自然而然地,便去查看他那严密收藏的鲸皮革囊。
  要知广儿年方十五六岁,慈母一别八年,纵迹渺然,虽说心存重见慈亲希望,那也近乎镜花水月!
  穆氏双凤待他因属体贴爱护,毕竟时日尚短,适才无端受责,以致他对穆氏双凤,深感毕竟不是亲人!
  孩子们每遇这等关头,念旧之心更炽,广儿又何能例外?眼前除了思念慈母,便不禁想起佛谷洞中八年岁月。
  小松鼠小白,固是目前唯一能给他安慰的良友,佛谷洞中所有诸物,更是无一不令他生亲切之感!
  可是,鲸皮革囊竟然丢了!
  除开“斑斓石胆”系属武林奇珍,“玉龙金令”乃是无价信符之外,更带走了广儿许多赤子之情。
  他怎能不急?又怎能不难过?
  焦急与难过,使这武林奇才,也像一般孩子们丢失了心爱之物一样,俊目含泪,尽生闷气。
  他想:“也许是镖局里有人给我开玩笑,偷偷地给藏起来了,‘斑斓石胆’还是小事,绝可不能不找!”
  此时,更鼓三敲,已是夜深了广儿略一扎缚利落,关好门窗,施展“佛谷子午玄功”柔身缩骨之法,从天窗中飞身窜出。
  他要搜遍全局,找回他的鲸皮革囊!
  正当他穿出屋面之际,房门上响起“必剥”之声!
  只听穆明凤敲着房门,轻声叫道:“广儿!广儿!”
  耳听无人答应,便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说他两句,竟与我睹上气了!这还了得!”
  接着,穆明凤也就走了!
  广儿心想:“此间虽好,终非久恋之乡,我该走了,我还是得去找妈妈,除了妈妈,谁是我的亲人?”
  思亲一念,竟令他怔坐屋顶,流泪出神……
  更鼓四敲,星河欲曙,广儿从怔神中清醒过来,想起遗失鲸皮革囊之事,便跃下屋面,展开搜查。
  由于广儿“佛谷子午轻功”绝学超人,仅半个更次时间,他已将全局上下,搜了一个仔细。
  可笑百步挖心郎豹,枉自作了一代魔头,竟也于不知不觉之中,遭广儿点了睡穴,任广儿在他房中搜了个巨细不遗。
  然而,鲸皮革囊虽大,竟似海里寻针,毫无踪影!
  广儿失望之余,暗自忖道:“反正我要去找妈妈,不如现在就走,一路上,顺便就找寻我的皮囊口袋,不管怎样,我总得找到它!”
  因而重又回房,扎缚利落,取过纸笔,给穆氏双凤留下一张告别致谢的笺条,写着道:“姑姑!广儿走了,万里寻亲,天涯海角无所畏惧,三个多月来蒙姑姑爱护,心图报答,广儿留。”
  从这一纸留笺看来,西席老夫子教化之功,不可泯没,广儿比起以前来,的确是长进多了!
  当晚,广儿便在天色微明之际,无限怅惘地,带着他的小白,漫无目的,走出了双凤镖局!
  临行倍感依恋,目蕴珠泪,看了双凤住房一眼,轻声喃喃自语道:“姑姑,三个月爱护之恩,广儿永远不忘,找到母亲以后,广儿一定再来看你们!”
  晨风料峭,雪冻云垂,广儿心怀郁结,带着小松鼠小白,施展无上轻功身法,绝尘飞奔。
  双凤镖局屋顶阴暗一隅,却还站着一位清癯高雅、银须飘拂的老人,目送广儿踽踽疾奔的背影,喃喃自语道:“空有降龙伏虎的身手,却无包江含海的胸襟,这孩子若不多经折磨,难成大器,让他走了也好!”
  语毕,老人身形微晃,瞬即不见。
  广儿却是早已跑出了三原县城,踏上通往咸阳的大道,此际晨鸡群唱,炊烟四起,令人倍感胸襟开钥。
  途经一处森林,小白突自广儿肩上跃起,“嗖”的一声,飞入森林深处,瞬即无踪无影!
  广儿猛吃一惊,自语道:“小白,你,也不肯跟我了?我非让你跟我不可!”
  跟着“嗖”的一声,一式“旃檀入云”,纵入林梢枝头,紧蹑小白消失方向,风驰电掣般疾追而去。
  蓦地森林深处,远远传出打斗之声……
  隐约听得一个苍老口音,意含轻蔑,斥道:“何物‘玉龙金令’,岂能吓得倒老夫,看掌!”
  立即“看掌”之声四起,听情形还是数名高手联手围攻!
  广儿“玉龙金令”四字入耳,心头猛吃一惊,立即放下找寻小白的心思,展开身形,朝打斗之处赶去。
  怎奈风紧林稠,一时间喝叱之声复又倏止,以致无法立即找得打斗的所在,心中倍增困惑。
  蓦然想起随镖局里西席老夫子读书之时,曾听老夫子谈述风土民情,说起过关外牧人听地之术。
  那是当群马奔驰,或狼群进袭之际,只要以耳贴地,便能得知远处奔走兽群之方向数目。
  广儿心念武林高手过招,虽无声息可闻,若是功力真有过人之处,则其沉雄力道,当可使地皮震动,我虽然在林梢无从窥探,何不试学关外牧人听地之术,从地皮上找寻踪迹?!
  便急忙飘身落地,伏地细听……
  这法子果然有效,谛听少顷,发现打斗之声起自正南,虽不能判明人数,却也听得出步履震地,力道雄厚。
  广儿一长身形,凝神运气,正待一口气扑奔过去,忽又听得“砰訇”数声过去,接着一声闷哼,有人道:“东西到手了,咱们走!”
  广儿生恐持有“玉龙金令”之人走了,急忙中施展“佛谷子午玄功”中“龙飞九天”一式,凭空窜出。
  “佛谷子午玄功”功力,的确不同凡响,这“龙飞九天”一式,当真是身形似箭,捷逾飘风。
  广儿还是慢了一着!
  广儿循声辨迹,赶至斗场之际,隐约看到三四条灰白身影,向西北方疾逾飞鸟,电射而去,瞬即远在数十丈以外。
  斗场之中,只剩下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眉长过颊,此时口角溢血,混身抽搐,蜷伏在地,看情形业已距死不远。
  广儿眼看走的已经走得太远,追之不及,除了向这垂死之人,打听“玉龙金令”下落之外,别无善策。
  他想着要从“玉龙金令”身上,追寻失物下落。
  因而广儿快步走到垂死汉子身边,打算向这汉子查问“玉龙金令”去向,以便追寻其余失物!
  谁知这汉子竟在琵琶骨上,受了一记狠毒掌伤,连脖子都给打歪到一边去了,除了尚能吐气挣命,已是口不能言!
  在这汉子手中,却是紧紧抓着那支“玉龙金令”,在身畔,并还摆着一个硕大无伦的包裹。
  广儿一则为了生性仁慈,不忍见那汉子惨痛情状,再则为了关心失物下落,心知这汉子乃是唯一的线索。
  遂即蹲下身形,运“佛谷子午玄功”,为那汉子推宫活穴,隔体治疗他那一身重伤。
  这人竟已失去知觉,任由广儿摆弄!
  推宫活穴约有半盏茶久,这人周身一阵剧颤,“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稠污血,似已略见好转。
  广儿心知此人回生无望,迫不及待问道:“喂,我的皮口袋是不是你拿了?”
  这人微睁他那神光痪散的双睛,看了广儿一眼,口唇微动,却无法出声,只是煞费气力地,抬手将“玉龙金令”,交还广儿手中,并指了指身畔那个巨大包裹,“哇”的一声,复又吐了一口浓稠腥臭污血。
  广儿接过“玉龙金令”,三不管地取过来那个巨大包裹,忙着解开一看,不由目瞪口呆只见那包裹之中,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约莫有四五十个大金元宝与大量白银,并还有许多大如龙眼的精圆珍珠,以及许多猫儿眼、祖母绿等罕见宝石,而那鲸皮革囊,却也正在包裹之中。
  广儿虽也惊诧此人财宝多得出奇,更关心的却是他那鲸皮革囊,忙着打开检视,诸物均在,单缺“斑斓石胆”。
  广儿低头微一沉思,想起适才听到走了的那些人,曾经说过“东西到手”之语,眼看此人财宝价值不菲,却是完好如故,是则所谓到手了的东西,必是另有更为珍异宝物,以致令此人因而为之丧生!
  拿眼前所见事实,与百步挖心郎豹之言,试一对照,则那些人所取走之物,百分之九十应是“斑斓石胆”。
  略一思索,越想越对,便又回过头来,问那人道:“喂!我的‘斑斓石胆’哩?”
  怎奈那人无法作声,只是勉为其难地,在地面浮雪之上,划下浅浅的“冰谷四歹”四字,而那“歹”字甚小,似是尚未写完,那人却已一阵剧烈抽搐,口吐大量污血,就此溘然长逝。
  广儿俊目含悲,怔视这死去之人,喃喃道:“又是一个死于‘斑斓石胆’的人……”
  他虽心恨此人不该盗他革囊,却又不忍见此人暴尸荒野,便从鲸皮革囊中,取出他那口一尺多长的“寒晶剑”掘地掩埋了此人尸体,至于此人究系何人?鲸皮革囊是否为此人所盗?他就无暇追究了!
  然而广儿却不曾想到,盗取革囊的另有其人,他更无从知道的,乃是此人之来,与他那失踪的慈母,大有关连,而且与海云峰老人所遗下之“玉龙金令”,更是具有深厚渊源。
  于今,此人糊糊涂涂地死了,带走了许多与广儿关系至巨的秘密,以至令广儿凭添许多意想不到的折磨!
  这岂非天意。
  广儿埋葬了那人尸体之后,怔视着雪地上那已经无法看清的“冰谷四歹”四字,煞费寻思!
  终因广儿天赋过人,略加思索,便想起前在双凤镖局之时,曾听镖师们闲谈之间,提到过“冰谷四残”的名字,据说“冰谷四残”为当代绝世魔头,功力之高,无人可与为敌。
  只是这“冰谷四残”,隐迹“冰谷”之中,绝少行走江湖,除了江湖经验极端丰富的老一辈人物,尚有一二人曾经见过之外,绝少有人曾经再见“冰谷四残”的“庐山真面目”!
  此人既于临死之前,勉力写出“冰谷四歹”四个可能并未写全的字,是则“斑斓石胆”为“冰谷四残”夺去,亦甚有可能,否则,必是另有号称“冰谷四歹”之人,若能找到“冰谷”,此事不难有个水落石出。
  依照广儿本性,对这号称武林异宝的“斑斓石胆”,倒并非必欲据为己有,只以那于临危之际,以“斑斓石胆”交付与他的老人,当时那种惨痛庄重神色,犹在目前,心念既已受人之托,便当忠人之事,无论如何,这“斑斓石胆”万万不能听其流落江湖,掀起另一场武林劫难!
  眼前为了这“斑斓石胆”,便已有渭水之滨的老人,与这四十多岁汉子,牺牲了性命,长此以往,更不知道要造多少杀孽?!
  广儿深深觉得“斑斓石胆”为不祥之物,抱定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决心不顾海角天涯,要将“斑斓石胆”追回,而后或毁或藏,绝不让它再为武林之害!
  心念既定,便起身欲行……
  临行之前,瞬目看了那散置地上的一大包金珠一眼,心念此后水远山遥,正用得着,何况货弃于地,取之并不伤廉,反正丢在这里,也是可惜,便俯身收拾一番,背在身上。
  广儿心中紧记住死的这人,双眉过颊,与众特别不同,暗忖若能遇上此人后人,金珠也可还于原主。
  是以,广儿心安理得地,打算带着巨额金珠上路。
  虽然广儿前在双凤镖局之时,也曾看到类似这等巨额金珠,通常要派两三名高手护送,自己是否能保管这巨额金珠,实在毫无把握,但以眼前情势所迫,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当广儿背着沉重金珠,系好鲸皮革囊,插好“寒晶”短剑,拔步起程之际,那舍他而去的小白,竟又回来。
  广儿对小白惘然一笑,倍见爱怜,道:“小白,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差点把你给忘了呢?”
  广儿一路无事地,到了咸阳。
  咸阳曾为帝都,相传楚霸王项羽烧毁“阿房宫”,一把火烧了几天几夜不熄,其繁华可以想见。
  广儿到达之时,天色尚早,找了一家招商客栈,藏好金珠,带了一些碎银,出门浏览大街景色。
  小孩子心性,所见无不新奇,正自目不暇接之际,忽然有人伸手拍了他一下,并欢声叫道:“广少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广儿回头一看,竟是双凤镖局一位年岁甚高,姓罗的老趟子手,刚刚走镖回来,道经咸阳歇息,也在街上溜达。
  广儿他乡遇故知,心中甚喜,便拉着那位老趟子手道:“咱们到店里说去,我请您喝酒!”
  老趟子手嗜酒如命,听见有酒喝,欢喜之至,便随着广儿,同到那家招商客栈,拈酒买菜,饱灌黄汤。
  问起广儿何以来到咸阳之时,广儿随口说是姑姑要他出来看看世界,老趟子手一杯在手,也就深信不疑。
  老趟子手也跟别的酒徒一样,三杯下肚,话匣子跟着打开,尽说些当年得意之事,口沫四溅。
  广儿心念老趟子手久走江湖,也许知道“冰谷”之事,跟他打听一下,或能打听一些“冰谷四残”消息,便道:“罗老叔,您可知道‘冰谷’在哪里?‘冰谷四残’是此什么人物?另外可有叫做”冰谷四歹“的人?”
  老趟子手醉意迷糊,听广儿问完,犹自大着舌头道:“广少爷,你问什么谷?”
  广儿笑道:“我问‘冰谷’!”
  老趟子手听清“冰谷”二字,“哨”的一声,将酒杯摔个粉碎,变貌变色地,颤声反问道:“广少爷,你打听‘冰谷’干啥?”
  广儿仍是轻松一笑,道:“不干什么,我不过听人说‘冰谷’隐有高人,一时想要知道,故而随口问问,你不知道就算了!”
  喝了酒的人,最不服气人家瞧不起他,老趟子手听广儿说他“不知道”,心中先就不服,趁着几分酒兴,也就抛开心中一切恐惧,忘了许多禁忌,将“冰谷”之事,就其所知的一麟半爪,详详细细地,告知广儿。
  据说“冰谷”约在天山与阿尔泰山之间,终年奇寒彻骨,等闲人休说进入“冰谷”,竟连“冰谷”究竟何在,都无从知道!
  “冰谷”之中,却住了一些武林奇人,早年偶然现身江湖的,便有这“冰谷四残”,传说“冰谷四残”,心狠手辣,功力更是诡异绝伦,凡是犯在他们手中的,照例是掌碎琵琶骨,劈断脖子,令人于极端痛苦中死亡。
  不过,“冰谷四残”若非重大事故,不常在江湖走动,至于“冰谷四歹”,则是从未听说。
  广儿从老趟子手一番谈话中,约略知道了“冰谷”的位置,想起那人死时情景,断定确系“冰谷四残”所为,因而广儿决心一游塞外,找寻“冰谷四残”,索取“斑斓石胆”。
  因而送走这老趟子手,便筹划万里之行!
  翌日绝早,广儿为了避免双凤镖局之人噜嗦,便又换了一家客栈,打算在咸阳逗留一天,购置长行用具。
  当日在咸阳市上,购置了一套行囊,买了一匹长程骏马,配置了全付鞍鞯辔头,并将所有金珠,置于褥套之内,驮在骏马身上,颇有长行气象。
  这些处置,却都是从镖局中耳染目濡而来。
  隔日,广儿这孩子,煞有介事地扬鞭上道,驰骋在自咸阳至长武的古道之上。
  此后,因为广儿已经是单骑游侠的侠士,人前人后,他都用上“洪子广”三个字了!
  洪子广单身匹马,走醴泉、乾邑、监军镇、永寿、邠邑,到了大佛寺,沿途由于马尚能行,只花了三天功夫。
  这一天走到大佛寺的时候,已是暮云四合了。
  只以他江湖阅历太差,道路生疏,算不准打尖宿店的时刻,以致弄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错过了宿头。
  此时人虽不困,马却已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只得上大佛寺求宿,以谋恢复精神,继续赶路。
  大佛寺乃陕西境内有数丛林之一,僧侣众多,寺院宏广,洪子广上门投宿,知客僧当即予以接引。
  只是,偌大一间寺院,肃穆堂皇,而数百僧侣,虽是正常高宣佛号,晚课礼拜之中,却都面现愁容!
  事出非常,已足令人惊讶!
  而那年已望六的知客老僧,更是于慈眉善目之中,透露着无限凄凉之色,与一种莫可奈何神态。
  洪子广随知客老僧,进入客房之前,取下马上行李,将马交与杂役火工,牵去喂养,这才进房落座,自通姓氏。
  当下便问那知客老僧道:“贵寺香火鼎盛,受十方供养,老禅师何故满面愁容?”
  知客老僧面容一惨,合什当胸,垂眉合目,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出门之人,何必多管闲事?!”
  洪子广俊目含威,骤然站起,他觉得这老僧说话,太已不近情理,意欲出言诘责几句!
  知客老僧善目微启,窥见洪子广脸上神色,心头微感一惊,心念此子凌威外露,定非等闲,忙又道:“阿弥陀佛,小施主稍安毋燥,敝寺自有难言之隐,故而不欲告知,以免牵涉无辜,小施主不必多心。”
  随即告辞出去,留给洪子广满腹疑团。
  跟着便有小沙弥进来伺候茶水斋饭,一个个却都像是没开口的葫芦,问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洪子广心中疑窦丛生,暗忖道:“不管如何,今天晚上我要探一探这大佛禅寺。”
  满怀心事,更漏偏长,好不容易捱到二更时分,僧众均已入睡,洪子广实难再等,便扎缚利落,锁户键窗,从天窗中飘身出室。
  跃登正殿屋脊一看,但见全寺数百间房舍,均在沉沉暗影之中,只余正殿佛前长明灯,略放微光。
  正殿东南方约二十余丈远,浮屠高耸,塔上暗影之中,隐约看出有许多僧人,团团守护。
  塔之顶层,竟也闪射着些许微弱灯光。
  洪子广凝神纳气,抱元守一,施展“缥缈移形”上乘轻功身法,恰似电闪长空,瞬即飞度浮屠左侧。
  浮屠周围,围植着十多株三五人合抱不交的参天巨树,洪水广“缥缈移形”化为“旃檀入云”,跃登树巅。
  空有那许多团团守护的僧人,月明雪映之下,竟然没有发现洪子广的身形,仅只觉得风声微动而已!
  此时,洪子广在树巅之上,绕塔游走,已经可以窥见塔顶微现灯光之处,便停身枝柯之中,从窗缝中细察究竟……
  但见塔顶斗室之中,一位须眉全白、年逾古稀的高僧,垂眉闭目,盘膝端坐蒲团之上,鼻孔中冒出两条白气,来回游走。
  高僧四面,站立四位僧人,一个个面容肃穆,悉心戒备。
  洪子广凝神窥视,正自莫名其妙之际,忽见高僧鼻孔中白气尽敛,双眼微睁,注定洪子广存身之处,发话道:“魔长道消,忽现中流砥柱,施主竟是有缘人,请进来小坐一谈如何?”
  说着话,僧袍大袖微抬,洪子广突感一股强大吸力,当胸而至。
  好个洪子广,不慌不忙,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双掌左引右拂,一式“阴阳交泰”轻轻将这股力道化解。
  塔中高僧微“咦”一声,面现惊讶,出声道:“悟缘,悟因,开窗迎客!”
  围立在高僧四周的四位僧人之中,立刻有两人应声打开塔上窗门,躬身肃立,作迎接之状。
  洪子广心中一动,暗念此间竟有如此高人,自知行藏已露,不进去也是不行,便尔一式“长虹越涧”,穿进塔窗之中。
  窗侧两位僧人,陡觉一条黑影,疾射而来,立即四掌一扬,四股劲风,齐向洪子广围袭而至。
  洪子广身形不变,柔身缩骨,暗运“佛谷子午玄功”,硬接袭来掌力,同时吐气开声,微哂道:“这就是贵寺待客之道吗?”
  但听“砰訇”巨响大作,洪子广在这股劲力奇大的掌风之中,不闪不避,掌风巨响过去,他竟安然无恙!
  这两位僧人,一击无功,心知来人功力太高,此时敌友未明,不便逼人过甚,便合什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夤夜闯入本寺藏经古塔,意欲何为?”
  洪子广尚未答言,那位年老高僧已然发话,道:“悟缘、悟因退下,这位小施主非是留柬之人,不得无礼!”接着又运两目慧光,觑定洪子广,道:“小施主分明身具佛门绝传之‘俱舍宗’无上玄功心法,尊师何人?可以告知老衲么?”
  洪子广与这位高僧觑面之后,只觉这高僧满面慈祥,一副无限庄严佛像,心中自然折服,恭施一礼道:“晚辈洪子广,至于师承,因未获高人指教,毫无武功,恕难见告,请老禅师原谅,夤夜冒昧进见之罪,一并请赐宽容!”
  他这话可说漏了,既无武功,何以能凌空飞跃?又何能掌风之下无伤?
  是以老年高僧,掀须呵呵一笑,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侠骨仁心,大智若愚,根骨迥异常人,如果老衲所见不差,当是我佛门俗家子弟,既不能见告师门,老衲也不愿强人所难,不过,既是有缘到此,当能为我佛护法,老衲有一不情之请,未知小施主肯答应否?”
  凝神一志,慨然应道:“晚辈初入寺门,察言观色,便已知悉贵寺必有要故,这才深夜到访,如不以晚辈不学无术,有用得着晚辈之处,万死不敢辞!”
  老年高僧目闪慧光,看了围立身侧四僧一眼,道:“四大弟子退守藏经塔第三层,此间不必留人,本座要与这位小施主详谈!”
  四僧躬身合什,行礼告退。
  老年高僧这才对洪子广道:“小施主请坐!”
  老年高僧微吁一口气,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老衲待罪佛门,八十年来,无与于陈陈因果,不涉于了了恩仇,谁知以行将就木之年,忽来横逆!唉……”
  言下不胜慨叹,且更流露出无限愁苦!
  洪子广当即接口问道:“老禅师法号如何称呼?眼前究竟有何种横逆之事?请赐告知!”
  老年高僧惘然一声长叹,忽又凄然一笑道:“老纳释号玄明,眼前这横逆之事,还真是说来话长,请容老衲略加整理,再为小施主分析告知!”
  玄明老禅师闭目垂首,神明内敛,默坐有顷,缓缓抬起头来,目闪慧光,看了英华内蕴、神娴气定的洪子广一眼,手捻佛珠,口宣佛号,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大佛寺,原是前朝敕建护国丛林,正殿大佛双目瞳仁,据说系用一对鹅卵大小夜明珠嵌就,巨大佛像肚内,当开光之际,纳入许多内府奇珍,只是数百年来,并无人查看。
  且在寺内藏经塔内第三层,有一块黑黝黝、非金非石,长达两尺,宽约尺半,厚约七寸的异质方版,放置已及数百年,一向也无人动过,据历代所传,说是内府秘典。
  谁知半月之前,寺中来了一位年方弱冠的文生公子,与玄明老祥师盘禅问道,毫不客气地,质问玄明老禅师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习武?”
  玄明老禅师身具佛门无相禅功功力,且幸心如止水,早敛无明,闻言不以为忤,更因看出来人别有深意,故而道:“老衲方外之人,与人无忤,与人无争,自幼修持至今,已逾八十年,平日蝼蚁尚且不忍令其丧生,何敢与人争强斗胜?虽曾涉猎佛门吐纳禅功,武术一道,却是外行,佛门子弟不打诳语,施主不要看错了!”
  当下这文生公子,狠狠地看了老禅师一眼,直看得老禅师心惊肉跳,这才面露不悦之色,悻悻离去!
  玄明老禅师目送文生公子离去身形,心生疑窦,当即默运慧觉禅机,已知所以,暗呼一声“好险!”
  个人劫难虽过,却又从禅机之中,察觉这数百年的清静丛林,日内将遭劫难,默察劫象虽现,逢凶还能化吉。
  此事过后三日,玄明老禅师禅房之中,夤夜忽来飞柬,写着:
  “奇珍异宝,有德者始足以居之,大佛寺暴殄天物,十五日后,当前来搜取宝藏,代为保管。”
  字柬之中,却无具名,只是画着一耳、一腿、一目、一舌。
  算计时日,今日已是十五日之期,此人如果要来,现在也正是时候,玄明老禅师这才坐镇藏经楼。
  照玄明老禅师的想法,藏经塔乃是经典所聚之处,中有佛门无相神功秘本,来人所指,或当在此。
  大佛佛身之宝,则另派监寺高僧守护。
  事实上,大佛寺自方丈玄明老禅师以下,僧徒三百余人,个个身怀佛门无上内家功力,殊非一般武林人物所能望其项背。
  只以大佛寺一向不与武林恩怨牵缠,除了老一辈的正派绝顶高手之外,几乎无人得知大佛寺独门功力。
  虽则玄明老禅师面临清静丛林大劫,他犹不肯施展本门无相禅功退敌,仅欲以佛口仁心,善言度化。
  是以洪子广现身,老禅师禅机洞察,立即要求护法。
  那是说,老禅师明知魔长道消,来人绝不能善罢干休,而自己又不想出手招怨,意欲藉洪子广之力降魔。
  洪子广听罢老禅师一番谈话,立即索阅柬帖,并问道:“老禅师佛力无边,可知这留柬之人,与那文生公子,是否即是一人所为?抑或另有缘故?”
  玄明老禅师微微叹息,语含禅机,道:“是他不是他,今我非故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冤孽事迹,小施主纵非在此遇上,也躲不过!”
  洪子广自离开“佛谷”至今,朝夕以“佛谷老人”遗命为念,如非出于万不得已,绝不愿炫露所学。
  此际听玄明老禅师所说的一番话,自己与这些魔道中人,竟是非打交通不可,心中一急,稚气复现,忙道:“晚辈与任何人都没有结过怨,为什么他们会找我生事呢?再说,晚辈又不会武功,他们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玄明老禅师复又皋须微笑道:“小施主深藏若虚,事到如今,何必还要瞒住老衲,须知凌空虚度,非内家功力过人,无法施为,老衲两名弟子双掌四击之下,毫发无伤,更足证身怀绝学,何况老衲一式‘接引禅功’,小施主竟能轻易化解,更非具有过人功力者,不能办到,不过,小施主不说,老衲也能略知一二,尊师定系佛门子弟,授以绝艺,力戒骄炫。只是,小施主单身行走江湖,非我等佛门子弟所比,既怀绝学,何不以之积修善功,要知敬恶即是行善,也毋须顾虑太多,小施主但求为师门守秘,功力不必隐藏,即令尊师得知,谅也不致见责。”
  洪子广未及答言,玄明老禅师复又接着道:“老衲身入佛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虽然从不与武林高手名门交往,但以武功一道,门户井然,本门经典之中,无不详为记述,故而入目能详,然于小施主所身具之无上功力,却是无从知悉,老衲敢于断言,若老衲不能窥知小施主门派,则当今之世,可说绝无能窥知小施主师承之人,是以小施主即令尽展所学,也不致于贻怨师门,由衷之言,尚希小施主参酌一二!”
  玄明老禅师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微不至,洪子广只落得玉面绯红,无法再置一词了!
  他固然折服于老禅师一番谈话之中,因而也就更为来日未知之事着急,忙问老禅师道:“据老禅师说,晚辈与这些魔道命中该有牵缠,究竟是一些什么因果,可否请老禅师明示?”
  玄明老禅师拈珠诵佛,面现慈和,庄颜答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想必还记得太史公论游侠,有道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身’,小施主但本游侠之道而行,守身持正,放宽胸襟,存诚去伪,自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何必徒作杞人之忧,问那些不可知之事?”
  老禅师一番话,语重心长,无不入情入理。
  洪子广慧根宿具,更是能举一反三,因而心服口服。
  此时,三更已过,寺外忽传木鱼之声……老禅师木鱼之声入耳,神情立显严重,对洪子广道:“小施主,警兆已传,来人瞬息便至,小施主请暂匿塔顶,如老衲善劝无功之时,还请小施主尽情施为,为我佛护法。”
  洪子广应声越窗而出,飞登藏经塔顶,由于他曾在“佛谷洞”困处八年,“虚室生明”功力非常人可及,故而早已看到寺外远远飞驰而来四条身影,疾逾星飞丸泻!
  来人甫一入寺,立即分成两拨,两人扑奔正殿,两人扑奔藏经古塔,洪子广心念分身无术,正苦于不知如何区处!
  蓦地里,大佛寺灯火通明,僧众鸣钟击磬,长宣佛号,来人身形微微一顿,立即汇合一起,扑奔藏经古塔。
  洪子广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四个老人,年岁都在六十以上,一瘸一瞎,其余二人,倒是五官四肢齐全。
  这四人,清一色葛巾单袍,科头跣足,却无一人带有兵刃?!
  此时百余僧人,绕着藏经塔密密站立,玄明老禅师,已自现身窗口,出言招呼,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拜佛心虔,夤夜降临,老衲愿为施主祈福!”
  来人中那个瘸腿老头,阴森森一笑,发话道:“老秃驴还真有点门道,只是你这放焰口的阵势,哧不倒老夫!”
  玄明老禅师,涵养的确过人,依然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想是半月前夤夜留柬的高人,只是寒寺荒凉,并无珍宝,倒劳动施主们空跑了!”
  来人中的那个瞎老头却道:“玄明老和尚,不必故弄玄虚,老夫兄弟四人,若非有所为而来,断不致惊扰你们这些赖佛穿衣的废物,趁早收拾起你这哄鬼的排场,打发走这些光头,让老夫兄弟放手行事!”
  玄明老禅师依然合什当胸,面带慈和,道:“施主言重了!老衲怎敢以鬼魅待施主,只是丛林清静无为,忽蒙施主留柬见责,故而率徒恭迎,敬聆明示罢了。”
  瘸腿老头一声怒斥,道:“老秃驴不必花言巧语,识相的趁早躲过一边,也许老夫兄弟念及你等出家人,高抬一手,不然的话,休悔玉石俱焚!”
  玄明老禅师闻言,长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数百年清静丛林,老衲以及三百六十僧众,无不勤修善果,何致于令施主们动此无名之火,想是与老衲取笑的!”
  另一个五官四肢齐全的老头,却是向那一瘸一瞎两个老头道:“老大,老三,这老和尚捣什么鬼?”
  瘸老头应声凑近这老头耳边,大声说道:“你别问,看我动手,你就动手!”
  敢情这老头五官四肢虽全,竟是个聋子!闻言点点头。
  瘸老头说完话,看了玄明老禅师一眼,厉声道:“老秃驴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自量,可怨不得老夫!”
  立即扬掌作势,随即八掌齐扬……
  玄明老禅师见状,合什再拜,朗念道:“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随之钟磬大鸣,佛号响彻山野。
  四老头俱皆面现阴笑,那瘸腿老头并叱道:“叫你那观自在菩萨来救你吧!”
  洪子广冷眼旁观,早已看出来人功力奇高,而且绝非善类,心知玄明老禅师佛号不能退敌,正待不顾一切,出手退敌!
  蓦见那四个老头掌风微扬之处,立即传出数声惨号,围立塔畔的僧人之中,竟有数人丧生。
  耳畔忽又听得玄明老禅师传来“禅坐梵音”,道:“佛门虽大,不度无缘之人,请小施主护法!”
  洪子广巴不得有此一语,立即飘身下塔,跃至那四个老头之前,嗔目直视,出声怒斥道:“清静丛林,岂能容你等横施强暴?快滚回去!”
  瘸腿老头面现一丝惊讶,瞬即复归阴沉,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干预老夫行事?”
  洪子广已得玄明老禅师教诲,正要试试自己功力,听老头自大骄横之言,更是心头火起,口中应道:“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管不得你?”
  一面却已暗运“佛谷子午玄功”,蓄势待敌。
  瘸腿老头怎能忍受这十五六岁少年的喝斥,忿然道:“无知小狗,老夫先收拾你!”
  说话之间,已然飘身出击,一股奇寒无比掌风,疾逾狂飚,扑奔洪子广!
  洪子广寒风袭体,“佛谷子午玄功”竟生自然反应,体内阳刚灼热内劲,已然发动,吐掌反击,呼气开声,道:“不见得少爷收拾不了你?!看掌!”
  “佛谷子午玄功”原系集阴阳两仪功力之大成,阳刚内劲,正是阴毒掌力克星,瘸腿老人焉能得逞?
  但见无影无形的两股掌风,“砰訇”一声巨震,激起一团狂飚,震得积雪飞扬,古树摇动。
  而那瘸腿老头,已是面红气促,步履深陷雪中!
  洪子广却依然岳峙渊停,屹立不移,面含微笑,道:“怎么样?谁收拾谁?”
  聋老头耳虽不聪,目还甚明,见状上前问道:“小鬼是谁门下?速报师承,免得老夫一怒,伤了自己人!”
  洪子广应声反斥道:“你们是谁门下?怎么专门为非作歹?”
  这好,人家自居长辈,诘问师承,换来洪子广一顿反斥?
  聋老头听不见,其他三个老头可都听得清楚得很,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一个个目眦欲裂。
  当下那从未出声之另一老头,飘身上前,闷不吭声地,左掌吐掌一指洪子广右眼,左掌骈指下切,疾取丹田。
  洪子广气这老头闷声偷袭,决心给他吃点苦头,遂即一矮身形,坐腰吸腹,功演“缥缈移形”,掌化“凌波三击”,“拍,拍,拍”一连打了这老头三个耳光。
  洪子广因是仗“佛谷子午玄功”无上绝学,初次与人正式过招,出手不知轻重,以致三记耳光,打得老头满嘴流血。
  这老头想是从未吃过这种苦头,三记耳光打得他怔立一旁,不再动手,怔立少顷之后,才咿咿哑哑地,指手划脚。
  洪子广心念:“还老头莫非是个哑巴吧?”
  心念及此,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看这四个老头形迹,分明都是残废,莫非他们就是冰谷四残?我何不问问他们‘斑斓石胆’的下落!”
  /正待出声诘问,四个老头却已联成一气,转攻这十五六岁少年。
  洪子广一气之下,骂了一声:“不要脸!”立即施展“佛谷子午玄功”无上绝学,动手还招,无奈对敌经验太差,遇上的又是高手,颇感吃力。
  而这四个老头,功力深厚过人之处不说,招式更是诡异绝伦!
  洪子广施展“佛谷子午掌法”,全力以赴,功夫一大,他竟有些力不从心,深感这四个老头联手攻势,过于凌厉!
  当下心疲力竭,步履踉跄,眼看着已是渐居下风,心头兀自惊惧之际,耳畔忽听玄明老禅师“禅座梵音”传声道:“小施主,气纳丹田,抱元守一,以奇制诡,不疾不徐,万勿为邪魔所惑,自乱方寸!”
  洪子广禅音入耳,浑如灌顶醍醐,当即一志凝神,反虚内视,顿时灵腑空明,神完气足,而“佛谷子午玄功”,也即刻随之发挥无穷威力,出掌吐劲,力道远胜当初,遂即扭转危局!
  四老头眼看即将得手,这少年却从摇摇欲倒情形之下,突然一变而为力争上游,内力源源而生,更见从容沉着!
  而且少年所发力掌,越来越见凌厉!
  四老头齐吃一惊,暗忖道:“这小鬼从哪里冒出来的?功力这等深厚?”
  当下不约而同,俱各叫足十成真力,八掌翻飞,施展一套怪异无伦的掌法,恰似八方风雨齐施暴虐,更见威势凌厉惊人!
  洪子广于全神应敌之中,忽然想起从前在“佛谷洞”暗中窥视那形容枯槁的老尼教给那女孩子的掌法之时,那一种形似狂飚折柳的奇异身法,与眼前四老头所施掌法,有许多恰似相克的招式。心念何不以那无意学来的功夫,与这四个老头一较短长?
  遂即借那狂飚折柳掌法,贯以“佛谷子午玄功”真力,运掌如风,身形似柳。四老头掌力虽是威猛凌厉,竟然莫可奈何!
  三五招过去,洪子广折身拳腿,掌效狂飙,身似柔柳,施展老尼所演不知名目之一绝招。
  那瘸腿老人一声惊呼,道:“雪崩山塌,柳折狂飙,这小狗与老虔婆大有渊源,咱们这笔帐暂时记下,等弄清楚了再算,咱们退!”
  同时一打手势,四个老头立即飘身退出,眨眼已至五丈开外。
  洪子广怔立当场,摸不透自己这偷学的功夫,何以具此威力?
  那瘸腿老人已自出声,向玄明老禅师道:“老秃驴,这小狗来历未明,恩怨未清之前,暂时将你们这档事放过一边,不过,等老夫再来之时,你最好识相一点!”
  洪子广“缥缈移形”,跟踪追上,耳畔却又听得玄明禅师“禅座梵音”隔空传声,道:“小施主请止步!让他们去吧!”
  洪子广略一停顿,那四个老头已走得无踪无影。
  此时玄明老禅师已从藏经塔上下来,走到洪子广身边,满面慈和,目闪慧光,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小施主神威护法,清静丛林得免于魔劫之灾,老衲谨以全寺僧徒之名,当面谢过。”
  语毕竟然躬身下拜!
  洪子广几曾受过这种大礼,何况施礼之人,又是一位年高德劭的高僧!慌不迭扶住老禅师,嗫嚅道:“您不要这样嘛!这叫我怎么消受得了?”
  玄明老禅师虽具佛门“无相禅功”,在洪子广两臂扶持之下,竟是拜不下去,只得满含感激道:“小施主功成不居,老衲也就不再作这等世俗之态,老衲有感于小施主急人之急,不顾己身危难,自今日起,拼将坏了本寺数百年遗规,也要参与武林恩怨,积修救人功果,也就算是报答小施主……”
  数百年清静丛林,不涉于尘俗之争,竟因洪子广侠骨热肠所感,公然宣布参与江湖杀劫,这太出人意外!
  其实,玄明老禅师不过假此为名,他是看透了眼前这场武林杀劫,势将无法将他置身事外。
  洪子广毕竟年轻,玄明老禅师一番话,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当下玉面绯红,赧然道:“晚辈不过出出手,其实功力还差得太远,老禅师如此夸奖,反叫晚辈无地自容了!”
  玄明老禅师看了洪子广一眼,微微点头,又道:“此间非谈话之所,小施主请至老衲禅房一叙吧!”
  洪子广随同玄明老禅师,在方丈室中一番谈话,一谈就谈了一个通宵,个中情形,则非局外人所能知道。
  第二天一早,玄明老禅师亲送洪子广驰赴西域,竟送出山门,远达数里之遥,洪子广一再请老禅师回屋,老禅师却是絮絮不休,再三叮咛,最后道:“……小施主谨记老衲之言,神功固足护体,易容更可防身,要知昨晚所遇魔头,功力俱非等闲,若是再行相遇,还宜谨慎一些,至于那‘玄龟玉版’,老衲当竭尽全力,代为密藏,专等小施主合浦珠还,取得‘天钢宝钻’之后,再行启视,老衲言尽于此,小施主诸多珍重!”
  这才目闪慧光,意存依恋,目送洪子广超乘飞驰……
  残雪枝头压,春风送晓寒,晨光曦微中,陕、甘交界的官道之上,自长武方向,驰来四骑骏马!
  马上人深裹在风帽之中,看不清是哪路人物。
  从他们那精绝骑术之中,却可以看出他们俱都是久居塞外,叱咤江湖的武林高手。
  马上人放辔疾驰之际,忽闻其中一人,发声冷笑,其声音之凄厉冷峭,令人疑是孤鬼夜哭。
  四骑同时略一收缰,另一人似是自言自语,道:“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咱们竟吃瘪于黄口孺子,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将来何以见江湖后辈?!”
  另一人接口道:“事已至此,嗟怨何用?好在东西已经得手,咱们回去见过谷主再说吧!”
  又一人长叹一声,道:“谷主命我等行事,虽未指明要取藏经,只是我等既已动手,却闹了一个虎头蛇尾,此事若传至谷主耳中,怕不要责备我等有损威望?!”
  原先接话之人,却又接话道:“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好在我等不过是因有所顾忌,见机而退,并非技不如人,想谷主也能见谅!”
  这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中气之宏,非有数十年的深厚内功,不易办到,足证这些人身怀绝学。
  谈话之间,这四人四骑,复又纵马加鞭,绝尘而去!
  功夫不大,从长武路上,竟又驰来一人一马!
  马上人约在三十来岁年纪,五官端正,面目焦黄,一身卖药游方的郎中打扮,马背上驮着一只药箱。
  这郎中行色匆忙,穿着寒酸,这等寒春晨露之中,他竟光头无帽,顶盘长发,跑得满头出汗。似身有急事似的!
  行至适才四骑略作停顿之处,下骑审视蹄迹,复又跨马疾驰,绝尘紧蹑。
  约莫半盏茶久,来路上复又驰来一骑骏马,马背上驮着一位少年文生,仪容俊雅,服饰华丽,挂剑负书,向甘肃疾驰而去。
  道旁古树林中,一个宏亮口音,长叹一声,朗朗道:“祸伏隐藏,杀孽始肇,人力不可回天,这陈陈相因的恩仇牵扯,未知何时方是了断?唉!”
  林空路寂,这陕甘官道之上,重复归于宁静。
  从此,西城边陲莽莽大漠之中,天山与阿尔泰山之间,可就陷入多事之秋了。
  在古浪关口至武威凉州的驿道上,那风帽蒙头、行程急促的四骑武林豪客,身后仍是远远缀着那卖药郎中。
  不过,这四人似是已有所察觉,沿途故布疑阵。
  至于那卖药郎中,想是江湖经验尚差,竟然数度追入岔路,只以他那坐骑脚程甚快,见机又早,故而尚未脱线。
  路上行程非只一日,这一天,竟然一前一后,从红柳园至马连井子驿道之上,卸尾驰过,过此便是猩猩峡。
  当天晚上,那风帽蒙头的四位武林豪客,投宿在马连井子一家客栈之中,店家接待这四个人,竟是卑躬屈节,满含敬畏。
  三更敲过,客栈屋面之上,来了一位夜行人。
  这夜行人,黑巾蒙面,身手矫捷,疾逾星飞电射,轻赛飞絮沾尘!来到客栈屋面之上略一打量,便扑奔那四人卧室。
  室内四人,犹自丝毫不觉,正在低声谈话!
  夜行人凝神谛听有顷,疾忙飘身退走,看他那匆匆忙忙的神态,似是有所畏惧,惟恐迟则生变果然室内忽变“嘶嘶”之声,缕缕闪亮银光,穿窗打出,漫天交织飞舞,声势煞是惊人!
  接着,室内人厉声斥道:“相好的,请你尝尝‘夺魄飞蝗’的滋味!”
  但夜行人离去甚远,空寂寂毫无反映!
  室内跟着“飕飕”数声,穿窗窜出三条人影,分头略一探视,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沉沉夜幕之中,不远处忽传一声冷笑,声音稚嫩,意存轻蔑。
  室内出来之人,齐朝发声之处,蓄势戒备,一人道:“好朋友何必偷偷摸摸,糜家四老也不是不够朋友的人物,何不现身一见?如系有为而来,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隐身暗处之人,竟自毫无畏怯地,反唇相讥道:“不要脸的老东西,还有脸在人前混充字号?!羞也不羞?告诉你吧!那找你们的人,已经走了十万八千里了!”
  这自称糜家四老之人,闷不吭声,立即逾捷飘风,向那发声之处,疾扑过去。
  谁知那声音竟又在这糜家四老身后响起,道:“本当给你们一点教训,姑念你们不在名单之内,功力又只不过如此,犯不上,少爷失陪了!”
  糜家四老中现身缉敌的三人,闻声怔立,想是气得不轻,已是麻木了!半晌一声长叹,相继飞跃回房!
  留下来的,又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令人在这多事的武林之中,目迷五色,分不清这纠缠不已的恩恩怨怨。
  过马连井子,入猩猩峡,便是北疆准噶尔沙漠,往北为阿尔泰山,往南便是天山,路途遥远,风沙奇多,颇难行走!
  这卖药郎中,紧蹑糜家四老身后,过了猩猩峡,走苦水,经烟墩,到了黄庐岗,前行应是哈密。然而这糜家四老,却舍正路而不由,折向沁城,转入巴里坤湖畔的沙漠深处,而且行程缓慢,故示大方。
  紧蹑其后的这卖药郎中,也像是无所顾虑,亦步亦趋!
  所令人费解的,是这卖药郎中,明明是江湖人物的行径,却不懂得江湖规矩,跟踪人家,哪有这样明目张胆的?!
  他如果是与糜家四老有过节的话,应该是挑明了与他们作个了断,何须万里迢迢地跟踪蹑迹?
  眼前进入沙漠,莽莽黄沙,一望无涯,他依然紧跟在人家身后,这可无法再行隐匿身形了!
  要知西域大漠之中,虽也不乏青山绿水,更多的则是无垠平沙,这巴里坤湖畔一片沙漠,比起南疆塔里木大戈壁来,犹如小巫之见大巫,不及百分之一,然而纵长也有六百余里,横宽也在百里左右。
  此间流沙所聚,陷阱特别多,若是地势不明,道路不熟,则随时有丧生之虞,堪称险境!
  糜家四老,想是别有用心,不然,何必涉此奇险?
  甫入沙漠,糜家四老与卖药郎中,相隔虽有三数里之遥,却是声音可闻,面目清晰,两下里几乎是照了面。
  糜家四老,至此缓辔收缰,缓缓前行,似是等候那卖药郎中。
  卖药郎中眼看糜家四老如此行径,微一犹豫,立即策马上前,行至距糜家四老约三丈之处,大喝道:“你们慢着,大爷问你,你们可是‘冰谷四残’?”
  糜家四老微一止步,一声冷笑,头都没回,其中一人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卖药郎中报往上冲,怒斥道:“若是‘冰谷四残’,大爷有话要问!”
  糜家四老中,另外一人冷笑着答道:“老夫等究竟是谁,你不配问,要想知道的话,可随老夫一同前往,准叫你心满意足!”
  冷笑声中,糜家四老策动跨下骏马,浑如四条游龙,在那无垠大漠之中,弯弯曲曲,绝尘奔驰!
  卖药郎中尚未及回言,没想到那四人竟然出此绝着,只得照样策马紧迫,无如坐骑虽亦可称良驹,到底不是行走沙漠的健马,跑得几步,已是步伐踉跄,四蹄毫无着力之处,越走越慢!
  卖药郎中心有急事,加上又不明其中原因,心恨坐骑在这等紧要关头,偏偏不肯出力,竟然长鞭连挥,痛加鞭笞!
  马匹负痛,慌不择道,便在沙漠之中,踉跄疾奔,卖药郎中忽觉坐骑一软,恰似悬崖失足,陡然一惊。
  敢情马踏流沙,前蹄失陷,卖药郎中不明就理,提缰振臂,猛力一鞭,意中以为纵马一跃,可以出困!
  谁知道马陷流沙,不急还不打紧,急鞭之下,马匹负痛,便要挣扎,这一挣扎,可就越陷越深。
  流沙侵及马腹之际,卖药郎中已然心知不好,百忙里从踏登中抽出腿来,顺手提起褥套药箱,凌空直上。
  看不出这面目焦黄的卖药郎中,竟具如此身手,双手提着重物,还能施展“凌虚蹑步”的上乘轻功!
  怎奈棋差一着,满盘全输,这卖药郎中万不该身形朝前面窜出,以致当他弓身拳腿、飘身落地之际,脚底下一软,竟然又踏在流沙之上,毫无着力之处!当下听得他惊呼一声:“不好!”
  眨眼之间,这卖药郎中,急忙中振臂一抖,人又凌空直上!
  那糜家四老,远远佇立,静看这卖药郎中,在流沙之中折腾!
  他们心中早已知道,这一片流沙,宽广十余里,号称绝地,人畜陷溺其中,断元生还之望!
  糜家四老凝视一会儿,留下一串阴森森的冷笑,重又策马回头,向北疆准噶尔盆地走去!
  卖药郎中陷身流沙之中,经过几番施展“凌虚蹑步”轻功,始终无法落脚,怎不彷徨无以为计,自觉陷入绝望之中。
  要知道等“凌虚蹑步”上乘轻功,最是耗费真力。这卖药郎中功力再高,也经不住如此消耗真力!此时已是筋疲力乏,无法支持,却仍本求生一念,连番沾沙窜起。
  只是,那窜起身法,已然一次比一次沉滞了!
  正当他内力将竭,无以为继,眼看再也无法窜起之时,双脚落地,竟然踏在一片颇能着力之处!
  卖药郎中赶忙重慑心神,调息内力,约莫经过半盏茶光景,忽然发觉脚下竟自缓缓移动,晃似舟行大海一般。
  心中一惊,低头察看,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停身在一只巨大沙龟背上,而这只沙龟,正驮着他缓缓向前移动。
  放眼看去,这种巨大沙龟,竟有百余只之多,排成一线,在沙漠之中,缓缓向前游去,渐远渐见隆起。
  流沙阱里,到处是破碎衣襟,间杂着许多残肢断臂的枯骨,分不清哪些是人骨还是兽骸!
  自己坐骑,此时已只剩下一些马首长鬃,犹在风中飘荡!
  这卖药郎中,不由一声长叹,倏即发现自己尚未出困,略一凝视,他已看出沙龟隆起之处,已出流沙陷阱。
  微一筹思,但见他身形一晃,竟在这一线沙龟背上,飘身飞跃,三五个起落之后,竟已脱困。
  他不知道这种巨龟,乃是洪荒遗种,性极凶残,嗜食活人活兽,幸而驱体笨重迟钝,不易为害人畜。
  当他脚踏龟背疾驰之际,沙龟犹未觉察,等他跃身平地之后,沙龟这才发现有人,当即“呱呱”作声,怒目昂首,缓缓向他爬行过来,而这卖药郎中,正在不知何处不是流沙,迟疑不敢行走,竟被这百余只沙龟团团围住!
  沙龟围绕,他正心生疑惑,不明所以,已有数只沙龟,张开海碗大的血盆大嘴,露出白森森的长牙,气息咻咻地,向他动口。
  而且那一股奇骚的龟溺异味,更是熏得他头昏脑胀,煞是难熬。
  卖药郎中略一犹疑,将身纵起,飞落沙龟背上,无奈沙龟太多,俱皆不舍这到口美食,纷纷围咬!
  形势所逼,卖药郎中一咬牙,“飕”的一声,从背上拔出一口形似匕首的短剑,略一盘旋,剑气森森,立将身畔沙龟逼开,但以沙龟前仆后继,不绝而来,使得他无法住手!
  但他念及沙龟救命之恩,不忍下手杀害,仍只是仗剑气逼退沙龟,以求自保而已!
  直到这些沙龟已不为剑气所动,来势较前更急之时,他这才吐气开声,内力藉剑尖发出,忽见剑光暴长一尺,锋芒所至,沙龟挡之者,无不首断甲裂!
  这些沙龟,闻得同伴血腥气,似甚畏惧,立即纷纷退走,地上却已留下了十多只重达数百斤的死龟。
  卖药郎中俟沙龟退尽,这才长叹一声,插剑还鞘!
  此时暮色西沉,远处响起一阵驼铃之声……
  卖药郎中颓然危坐,心中不住思绪起伏,此时此地,他盼望驼铃声里,能带来几位像他一样的活人,指点他一条明路。
  皇天不负有心人,驼铃声里,带来了一驼两马,和三位精壮结实、高大矫健的西域番人。
  所行路程,恰正经过卖药郎中憩坐之处,远远看到地下十几只巨大沙龟尸体,均皆面露惊疑之色!
  三人行近卖药郎中,翻身下骑,其中一个似是首领模样人物,细细端详沙龟尸体,面呈惊诧,复又回头细细打量了卖药郎中一眼,操着流利汉语,问道:“尊驾从何处而来?这些沙龟可是尊驾所猎?”
  卖药郎中起身答道:“在下从关里来,沙龟乃是无意中杀死的。尊驾如何称呼?可否给在下指示一条明路?以便前往哈密!”
  这人微一沉吟,面色更见惊讶,少顷又道:“在下呼图愣,尊驾上姓大名?”
  卖药郎中稍一犹豫,答道:“在下姓桓名玉高!”
  呼图愣朝身后二人一使眼色,用番话交谈数语,见桓玉高面色毫无异状,回头又问桓玉高道:“尊驾可懂得本地方言?”
  桓玉高黄面透红,摇摇头道:“在下不懂得!”
  呼图愣回头又向身后二人说了两句番话,接着用汉语道:“取上好乳酪待客!”
  身后二人,立即自驼骆背上,取下一只皮囊,一人倒了一碗乳酪,另一人取出一大块干肉,送给桓玉高。
  桓玉高正在饥渴之时,接过乳酪、干肉,心中对这呼图愣至为感激,深觉塞外人情和蔼可亲,便道:“多谢呼兄夯待,在下失陷流沙,已是一日未进饮食了,再生之德,没齿不忘!”
  呼图愣眼珠一转,问道:“桓老兄怎会失陷流沙之中?此行究竟何往?可以告诉在下么?”
  桓玉高微一沉吟,便道:“在下因坐马失途,陷入流沙之中,此行要往冰谷访友,还请呼兄指引?”
  呼图愣脸色蓦然一变,抬手“当”的一声,将满满一碗乳酪,打得粉碎,急道:“万幸!万幸!”
  桓玉高以事出突然,不知道这呼图愣何以喜怒无常?脸色跟着一变,双目含威,一声怒斥道:“呼兄见赐饮食,桓某也不是白吃之人,定当有以为报,何必如此出尔反尔,声势咄咄逼人?!”
  呼图愣面色却转缓和,低声答道:“桓兄既是前往冰谷,想来必是中土武林中人,咱们门派也许不同,渊源却是一家,有话无妨直说,这碗乳酪之中,内下剧毒,幸而你尚未饮,不然恐已早就七窍流血,死于非命了。”
  桓玉高猛吃一惊,连那块干肉也给丢了,急道:“桓某与呼兄无怨无仇,何以要下此毒手?”
  呼图愣哈哈一声长笑,道:“桓兄中原高手,谅是文武兼修,你可记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两句古语?实话告诉你,若非冰谷谷主有谕‘凡是前往冰谷之人,无分敌友,俱皆不得加害’。否则,呼某也不会发这善心,容你活着走出沙漠去!”
  桓玉高“哦”了一声,暗自忖道:“好险!”
  呼愣稍停又道:“桓兄可知,你已是身怀奇宝,顿成巨富了?”
  桓玉高怔了一怔,愕然道:“在下金珠倒是还有一些,却无奇宝,不知呼兄所指为何?”
  呼图愣笑了一笑,指着地下死龟,道:“桓兄请看!这种前古洪荒遗种的沙龟,龟甲之中,均含有鹅蛋大小之明珠一颗,价值连城,沙漠中人,千方百计筹谋,想找一颗都不容易,为的是这种沙龟性极凶猛,嗜食生人,周身甲壳坚逾精钢,刀斧不入,而且伏匿流沙沼泽之间,轻易难得一见,现在桓兄一下子就猎取得十二只之多,这岂非身怀奇宝,顿成巨富么?!”
  桓玉高如听神话,倍觉闻所未闻,当下听呼图楞说完,遂即惘然一笑,凝思少顷之后,便道:“明珠虽是无价,终是身外之物,在下无意得来,若非呼兄告知,并不知已得奇宝,既是呼兄有意,取去便是,在下决不致生心分润!”
  呼图楞闻言,连连摇手,频频道:“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桓兄既是前往冰谷的朋友,我等万不敢有所失礼,否则谷主怪罪下来,沙漠中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桓玉高心中暗忖道:“这冰谷谷主必非常人,否则不致有此势力!”
  当下也未言明,至于那些沙龟所藏明珠,本待不与理会,还是经过呼图楞一再劝说,这才拔下短剑,剖龟取珠。
  呼图楞看到桓玉高那形似匕首的短剑,更是惊讶,道:“怪不得桓兄力能杀龟,原来怀有这等神物利器,若是呼某猜测不错,这剑当是‘鱼肠’之类的宝物!”
  桓玉高微微一笑,并未置答,反而请教取珠之法。
  呼图楞即告以剖龟之法,万不能伤及背甲,因为这等龟甲明珠,只知是藏在甲中,却是谁也不曾取过。
  宝剑锋利,剖龟轻而易举,不到一盏茶时,已然全部剖开,果在龟甲之中,找出十二颗稀世明珠,只是藏珠位置并不一致。而宝珠色泽,也因位置不同而有差异,分具青、赤、黄、白等色。
  明珠出现,光可烛天,呼图楞忙道:“桓兄快将此珠收藏紧密,沙漠中高手太多,宝光外泄,易招烦恼,还是小心一点的为佳!”
  桓玉高要将宝珠的一半,分赠给呼图楞,呼图楞推辞再三,万不肯收,而且满含惊惧道:“桓兄乃是前往冰谷的朋友,这宝珠呼某万不敢收!”
  稍一停顿,接着又道:“不管桓兄与冰谷谷主是敌是友,照呼某所知,这十二颗无价宝珠,脱不掉还是谷主箧中之物!”
  桓玉高微微一笑,未置一辞,仅将珠宝收好。
  当下,桓玉高随着呼图楞等人,连夜赶到哈密。
  临分手之时,桓玉高从他那褥套之中,取出百两黄金赠与呼图楞,并向他打听前往冰谷的路程!
  呼图楞虽是接了黄金,却是变貌变色,频频摇头道:“桓兄赠金之情,呼某拜谢,只是……”
  稍作停顿,面露犹豫,少顷又道:“至于这冰谷路径,不要说呼某并不知道,就是知道的话,也不敢告知,前途更无须多问,问也不会有人敢说!不过,桓兄若是有缘,当会有人接引,咱们再见吧!”
  这呼图楞,竟是头也不回,加鞭急走!
  卖药郎中桓玉高,目送这沙漠结识之人走远,才拔步在哈密城中,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准备明日长行……
  桓玉高流沙涉险,几至丧生,幸遇呼图楞,藉“冰谷”二字之力,二次逃生,且获异宝。在哈密,他以重金购得一骑“乌云透月”追风名驹,继续西行,由于他已得流沙涉险的教训,因而一路小心。
  行程约经半月,已然来到划分南疆北疆的天山。
  天山绵延数千里,冰封雪聚的绝险奇峰,触目皆是,桓玉高进入山区之时,竟又发现那糜家四老行踪!
  桓玉高心想:“误打误闯,也许叫我闯对了!”
  当即在山口找到一家淳朴山民,寄顿了行李马匹,携带了许多不能离身的东西,购置了一些干粮,扎缚利落,抱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追踪糜家四老身影,进入天山。
  令人无从索解的,乃是这桓玉高,何以要万里迢迢地探查“冰谷”?与“冰谷四残”又有什么过节?以致要紧蹑这疑是“冰谷四残”之人?
  却说糜家四老进入山地以后,对山中情形,似是甚为熟悉,而他们那种攀跃悬岩,飞度绝壑的上乘轻功身法,则更是惊人!
  桓玉高暗中窥视四人,紧蹑其后,那糜家四老,却是无论道路如何崎岖险阻,皆是如履平地,毫不费力。
  桓玉高一身轻功,倒也超人,与糜家四老相较,并不逊色!
  山行一日,天色已晚,桓玉高便在与糜家四老相距不远之处,露宿深山,他虽很想看这四人面目,却总无机会!
  翌日黎明时分,桓玉高紧蹑糜家四老,入山更深,眼前峰环壑聚之中,竟是一道绝险天堑!
  此间,云蒸雾绕,视野朦胧。光溜溜一大片山石,其平如镜,其滑如油,而且冰结数寸,更增难行之险,占地宽广无法测出,糜家四老飞越其上,若无其事,快捷非常。
  四人之中,有一人始终需人搀扶!
  远远紧蹑其后的桓玉高,睹状微一点头,稍作犹豫,等四老走远,拔步跃上那一片滑不留足的山石坡地。看他纵跃身形,轻功已达上乘,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滑倒,百忙里拿桩站立,竟是无法立足,“嗖”的一声,滑出十余丈远。
  桓玉高艺高胆大,滑行十余丈后,幸未摔倒,当下心头暗忖道:“滑行比纵跃省力方便,我何不再来一次?”
  因而便见这桓玉高右脚一迈步,左脚轻点石坡冰面,身形朝前微冲,“嗖”的一声,又滑出了十余丈!
  三次之后,石坡地势缓缓下削,竟是无法止步!这一溜,可就不知道溜了多远!身形仍往前冲。
  眼前竟是一片断崖深涧,宽达六十余丈,深不见底!
  眼看着桓玉高一个收势不及,立将坠入深涧之中,却好他临危不乱,微一扭腰,脚尖拧转,“飕!飕”声中,向斜刺里滑出十余丈,恰巧滑至这一片石坡上绝无仅有的一棵松树之前,顺手掣住低垂松枝,才算是止住身形!
  桓玉高暗叫一声:“侥幸!”放眼打量眼前形势,看出立身之处,竟是一片巨大冰塘似的石坡,松树根之上,缚着一根粗逾儿臂的篾缆,通过险涧,直达对面悬崖的一条夹缝之中,四条身影,隐约在夹缝中消逝!
  桓玉高略一调息元神,微咬钢牙,毫不迟疑地,便跃登篾缆之上。
  这篾缆虽也因冰凝雪积,甚为滑溜难行,但比起适才石坡,却较易着力,是以,桓玉高身形起处,矫若游龙,三五个飞落,已跃出四十来丈。
  眼看着快要跃登彼岸,忽觉脚下一软,篾缆竟然中断!
  桓玉高一个身子,顿如星飞丸泄,坠入无底深涧!
  而那原本已从夹缝中消逝的四名老人,却不知又从何处暗中折回,此时身形一长,又在涧边出现,其中一人,手持一口明晃晃的利刃,目注桓玉高下坠身形,“哈!哈!”一声长笑,重又走入夹缝!
  敢情这四名老人,对身后跟踪的桓玉高早已发觉,第一次将他引入流沙,桓玉高竟然侥幸逃生,故而将他再度引至这“飞缆渡涧”的绝险之处,故作不觉,实际上第一次从夹缝中消逝是假,这四人早已自暗中折回,等桓玉高行至篾缆中途,刀断篾缆,暗施毒手!
  各位想必早已猜到,这卖药郎中桓玉高,可不正是洪子广的化身!
  当初洪子广在大佛寺中,与玄明老禅师一夜长谈,他可是从老禅师之处,得到了一本稀世奇书,其中除了详载武林药典,与起死回生的许多治伤秘诀之外,更详载一种化妆易容的绝学。
  洪子广经过老禅师一番指点,将小松鼠小白寄养于大佛寺中,易容上道。
  原意他还想丢下“斑斓石胆”,专程去找寻母亲,还是因玄明老禅师一番话,才使他决心追回“斑斓石胆”。
  玄明老禅师禅定通玄,所说的话自是深具奥义。
  洪子广费尽心机,乔妆巧扮,跟踪疑是“冰谷四残”的四名老人,终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四老人早已了然于怀,若非有所顾忌,早已动手拦截。
  洪子广陷身万丈深涧,在四老人心目中,定是粉身碎骨,万无生理的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洪子广“佛谷子午玄功”绝学,岂是等闲功力,篾缆突断,他已心知不好,顺手一把没挥着断缆,立即施展绝学“龙飞九天”轻功,身形缓缓下坠。
  约莫经过盏茶时分,这才隐约看到谷底。
  洪子广身形微扭,头下脚上,一式“彩凤还巢”,扑向谷底,直到快要接近地面,倏即拳腿昂头,轻飘飘落地一滚,翻身站起。
  抬头打量之下,不由咋舌。
  敢情这深涧距顶,何止千仞,较之“佛谷后洞”釜形深谷,高出不止十倍,而且岩石平滑,无处可以攀登,照眼前形势而论,洪子广虽具绝世玄功,也将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要想脱困,那除非山川变形,涧底上升!
  那是说,要想出此深涧,等于盼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洪子广生具慧根,迭经忧患,秉赋非常人可及,此时心知眼前情势,已是陷入绝望之中,乍一发急,便已憬悟着急不是办法!
  略一沉思,沿着这一条宽广无筹、绝深绝险的深涧涧底草地,缓缓向前踱去,希望能觅路出困。
  好在涧底气候温和,而且也还平整,并无险阻!
  前行约经数里,忽然一阵“吱!吱!”怒鸣之声,间杂着“吁!吁”吹竹之声,远远传来。
  洪子广凝神静听片刻,拔步便向发声之处前行,顺着涧中形势,拐了两个弯,眼前看到的奇景,竟令他为之咋舌!
  只见一头高逾成人、通体晶莹雪白的巨大仙鹤,正在一处山洞之洞口前,双睛闪光,佇立鸣叫,蓄势欲斗。
  在巨鹤前面七八尺处,盘踞着一条拳头大小,长达三丈,通体莹白,额生一只血红独角的怪蛇,亦自发出“吁!吁!”吹竹之声。
  一鹤一蛇,相持对峙,俱各蓄势怒鸣,却是都不敢逾越一步,似是互为克制,各有所惧!
  洪子广目见怪蛇,心中一动,忆及玄明老禅师所赠奇书“搜奇述异百诀”之上,曾有这么一则记载,说是蛇类之中,有一种洪荒遗留下来,栖身冰天雪地之深山大泽之中,性具奇寒,毒称盖世的毒物,号称“雪蝮”。
  眼前这条怪蛇,与“搜奇述异百诀”所描绘的形状,无一不相吻合,心想:“如是雪蝮,那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原来“搜奇述异百诀”之上,也曾载明,雪蝮顶上独角,乃是寒毒戾气所聚,为疗治热毒的稀世灵药。
  那是因为雪蝮所具寒毒,为百毒之冠,故而雪蝮顶上独角,深具以毒攻毒之奇效,用之得法,自是药到病除。
  只是雪蝮奇毒无俦,凶猛万分,取角殊非易事!
  洪子广匿伏一旁,一面筹思如何取得蛇角,一面由于好奇心所使,要看这一鹤一蛇,到底相持多久?如何结果?
  但见雪蝮“吁!吁!”厉啸声中,突然急射如箭,长信吞吐,“呼”的一口毒气喷出,猛扑巨鹤!
  巨鹤双翅一振,飞翔空中,迎头拦住,张开七八寸长的长喙,并施两只铁爪,疾向雪蝮七寸要害抓去!
  雪蝮长身如弓,倏地避过,斜窜五丈,昂头吐信,又是一口毒雾,喷向巨鹤,却不再前扑!
  巨鹤一见雪蝮窜开,竟敛翅飞回洞口,依然双睛闪光,注视雪蝮,却不肯离开洞口。
  如是相持,又经过盏茶时刻,雪蝮再度施威!
  而那白鹤却是只将雪蝮驱离洞口,并不追袭。细察其意,这巨鹤竟是生恐雪蝮窜入山洞之中。
  洪子广眼看巨鹤,竟是自然而然的,越看越生好感,心想:“纵令不取蛇角,我也得助这白鹤一臂之力!”
  心念及此,顺手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抖手以六成真力,向雪蝮掷去!
  以洪子广的功力,这拳头大小的石块,经他用力掷出,重过千钧,力透犀革,威力凌厉劲说之极。
  而那条雪蝮,受此一击,正打独角之上,当下石块粉碎,雪蝮仅只怒鸣几声,毫无异状!依然目灼灼注视巨鹤!
  洪子广心想:“我就不信你这么厉害?”
  随手又拾起几块石块,以连珠手法,飞掷雪蝮。
  雪蝮连受重击,凶性大发,略一弓身,竟舍弃巨鹤,口吐红信,向洪子广存身之处,疾射而来。
  洪子广见数击无功,雪蝮已发现自己,疾行如射地扑奔过来,心中一慌,不由自主地拔出“寒晶”短剑,施展“佛谷子午剑法”,与蝮蛇斗在一起。
  洪子广必念此等毒物,疾射如风,若不施展快捷身法,恐难收拾得它,因是功演“缥缈移形”,剑发“雷门挝鼓”,身形捷逾飘风,剑招迅疾凌厉。
  雪蝮却也刁钻,立马盘成蛇阵,一颗蛇头,左迎右避,不时喷出一口一口的奇毒腥臭的毒雾,毫无所惧!
  这洪荒异种,奇毒雪蝮,竟也识得“以静制动”的道理,以蛇阵来对付洪子广的快速身法与凌厉剑招,正暗含兵法与武术之道!
  洪子广手中的前古神刃“寒晶剑”,虽也偶而斩刺蛇身,怎奈雪蝮鳞甲坚厚,丝毫无伤。
  而洪子广,却反而因身形急转,招式太过快速,以致对于运气护住七窍,以防蛇毒之事,稍充防范,于无意之中,竟然吸进一口毒雾。
  顿时立感内腑翻腾,头昏脑胀,气呃欲呕,不由大吃一惊,百忙中飘身退后,意欲运功逼毒……
  谁想到那洪荒异种毒蛇,竟似深明“敌退我进,制敌先机”的道理,身形标射,疾逾急矢离弦,跟踪追击。
  洪子广暗叫一声:“不好!”

  第五章
  洪子广一声“不好”尚未出口,雪蝮已如长虹绕塔,拦腰将他缠了一个结实!“呼”的一口毒雾,复又喷了他一脸!
  洪子广遭雪蝮缠身,立感如上钢箍,且是奇寒透骨,心中一慌,以致又吸了一口毒雾,当即晕绝倒地不起,雪蝮随洪子广身形倒地之势,长信吞吐,舐向洪子广鼻孔之中,眼看着就要刺破洪子广鼻膜,饱餐洪子广的鲜血……
  蓦然雪蝮似是身受巨创,“呱!呱”怪叫,一颗三角形的独角蛇头,左右急摆,仿佛急需抽身退走,怎奈他那三丈余长的蛇身,紧缠着洪子广倒地的驱体,急切里退不出来。正当此时,忽又临空飞来一片白云,一声清扬激越的鹤鸣声里,雪蝮恍似银鞭激射,将洪子广甩出丈余远去!
  定睛细看,敢情是那巨鹤飞临助阵,长喙咬住雪蝮七寸要害,鼓翅腾空,以致雪蝮借势抖散身驱,将洪子广甩了几个翻滚!
  巨鹤口卸雪蝮,鼓翅腾空,飞了不到十丈,终因雪蝮非常蛇可比,虽是七寸要害受制,还能腾挪挣扎,加上蛇身又重,巨鹤更是难耐,便于腾空上飞之际,长喙一松,“吧”的一声,将雪蝮从数十丈高空摔了下来!
  照说雪蝮经此一摔,应该是去死不远,哪里还能逞凶?事实上却是不然,雪蝮长尾着地,三丈余长蛇身,竟然直立不倒,略一作势,竟向洞口疾标而去!
  巨鹤窥见雪蝮势将侵入洞内,双翅一敛,疾忙落在洞口,刚好拦在雪蝮之前,阻止了雪蝮入侵之势!
  一蛇一鹤,重又陷入僵持对峙的局面之中……
  而那晕绝倒地的洪子广,此际正自面色殷红,五官七窍之中,缕缕不绝地往外冒出丝丝淡白烟雾。
  约莫经过盏茶时分,洪子广微一转侧,竟自翻身坐起,闭目盘膝,反虚内视,自个儿运气行功。
  此事实属令人不解,以雪蝮这等天地间至毒的毒物,所喷毒雾,中毒的人,即令功力再高,也是无法自疗,洪子广虽然身具“佛谷子午玄功”,治伤当有可能,疗毒则是未必,何以他竟苏醒?
  敢情当他中毒倒地之后,神智虽已昏迷,灵知尚未全泯,巨鹤助阵躯蛇,他固然并不知道,雪蝮抽身离去,他却已有感觉,正苦于无法集纳真气、调元运息之时,忽感怀中一股暖流,隔肤缓缓侵入体内,渐与体内之微弱真力融洽。
  功夫不大,这一股来自怀中的暖流,渐自气海入于丹田之上,透“膏、盲”两穴,过奇经,通八脉,直达“灵台”要穴,渐次循徊,周身游走运行百穴,片刻已透十二重楼。
  似此运转一周,雪蝮奇毒竟被迫出体外,他连忙翻身坐起,运气调息,以期功力复原,可是,他心中不却生疑问!他以为那股助其运气行功的暖流,定然是一位内家高手,在为他隔体疗治!
  然而,当他启目四视,只见山涧中依旧是初时情景,空荡荡绝无外人,只有一蛇一鹤,仍然在苦苦缠斗!
  而那股暖流,还在缓缓侵入体内!
  他心中明其故,但以眼前形势危急,使他无暇再去寻思,静心凝神,加紧运功调息。
  约莫又过了盏茶时分,他已复原如旧,而且精神更见振奋!
  只是一股难闻的腥臭之气,隐自他身上发出。
  他虽心生疑惑,却因当前情势,使他无暇寻思。
  一蛇一鹤,已斗至紧张关头,只见鹤羽凋零,雪蝮疲惫,威势大不如前了!
  他见状暗忖道:“杀蛇取角,此其时矣!”当即振腕拔剑,功演“缥缈移形”,欺近纠鹤叫缠之处,遂从怀中摸出一粒得自“佛谷洞”中的黑亮晶莹的小圆石子,觑定雪蝮腹背之间,抖手打了出去!
  他此举别具用意,原来他前在大佛寺时,曾于与玄明老禅师一宵长谈之中,得知这黑亮晶莹圆石,乃是五金精英所余,称为“金余”,武林中内家高手,如果功力修为到家,功能驭剑御气,则若以此等“金余”作为暗器,可以收发随心,而且无坚不摧,当之者无不披靡。
  他自从得知此物功用之后,早已存心一试,只以连日奔波疲乏,又无适当机会,以致未能如愿,此时正是试验“金余”的大好良机,他犹恐此物名过其实,心想这么指甲大的一块小石子,有用也不会太大!
  谁知那正与巨鹤缠斗中的雪蝮,经此一击,竟是猛然抖动身躯,“呱!呱”数声怪叫,突地标出数丈,下半截身躯,已是只剩下一层鳞甲牵连了。
  他见状大惊,暗忖道:“想不到‘金余’竟具如此威力!倒是不可随便乱掷!只是,这‘驭剑御气’之功力,不知要怎生才能练得成功?”
  正在沉思之际,雪蝮负痛,带着快要断掉的下半截身躯,溅起一大片腥臭血肉,半空中一个转身,向洪子广疾扑而至。
  来势之凌厉快捷,无法形容,而且带着野兽负痛的狂怒,凶性大发,更是锐不可当,剧烈空前。
  洪子广陡觉劲风疾扑,百忙中挥剑护体,“寒晶剑”挽起朵朵剑花,周身立时出现一堵剑风凝聚的铜墙铁壁,双目炯炯生光,觑定雪蝮翻腾剧烈的身形,绝不稍瞬!
  他是学乖了,学会了以静制动,方寸不为外物所惑。
  相持之间,但以“寒晶剑”挡住雪蝮这一阵急剧凌厉的攻势,绝不还击,更不随便挪动身形,堪称稳如泰山。
  一面却又自怀中摸出一颗“金余”,扣在左手掌心,心念但得有其他力量,能转移雪蝮注意之时,即便下手打向雪蝮七寸之处!
  却好巨鹤已乘雪蝮扑向洪子广之时,略事喘息,此时业已贾其余勇,振翅飞来,觑准机会,一口咬住雪蝮七寸子,猛的一抖。
  洪子广睹准良机,但以雪蝮七寸子正在巨鹤口中,生恐伤了巨鹤,心念一转,立即叫足十成真力,抖手打向雪蝮独角根部,顿见红光迸现,雪蝮独角已断,如泉血水,自雪蝮独角之处,急射而出,蝮身一阵剧烈颤动,已自巨鹤口中挣扎出来,“叭”的一声,掉在地下,满地乱迸乱摔,直打得涧底砂石飞扬,岩崩草折,约莫经过盏茶光景,威势始见稍刹,接着一阵抽搐颤动,渐渐死去!
  洪子广暗呼一声“好厉害!”这才插剑还鞘,抹掉一头汗水,上前拾起那枝雪蝮独角,找回两颗“金余”。
  回头看那巨鹤,竟已萎顿不起,洪子广心爱巨鹤,想起怀中尚有得自“佛谷洞”中的“太清金丹”,记得玄明老禅师也曾说过,此丹在百余年前,曾列为武林中两种续命奇宝之一。
  洪子广心念既能为人续命,当可为鹤疗伤,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瓷瓶子出来,倒出一粒色呈金黄,异香扑鼻,绿豆大小的“太清金丹”,走到巨鹤身旁,喂在巨鹤口中。
  奇怪!这巨鹤竟是对洪子广一见如故,极为温驯地将那丸“太清金丹”咽了下去,功夫不大,已然振翅立起。
  敢情这“太清金丹”,还真有起死回生之功!
  巨鹤立起以后,眼露感激神色,偎着洪子广,不住轻声嘶鸣,并且唧着洪子广衣襟,直奔山洞。
  原先蛇鹤对峙之时,洪子广已是疑心山洞中必有蹊跷,此时巨鹤示意,他便毫不犹豫的,随着巨鹤步入山洞!
  洪子广走进山洞之中,几经拐弯抹角约行半里之遥,眼前突露天光,方自以为走出了山涧。
  然而当他注目一看,眼前的情景,竟令他瞠目结舌,骇异万分,惊呼一声之后,以手掩目,不忍卒见。
  原来这石洞之中,一条弯弯曲曲的缝隙,布满雪母石片,直达山顶,故而反映天光,照得石洞通明。
  洞壁之下,造近岩壁处,置有一张石塌,塌上跌坐着一位瘦骨嶙峋,满身毛发奇长,色呈灰白的老人,双眼似是被人活生生挖去,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深洞,胸前插着九把铁锈斑剥、三寸来长的小刀。
  而且,这老人的四肢,还被四根闪闪生光练条锁住。
  此时,老人正将身躯倾靠在石壁之上,喉头呼吸艰难,但尚在苦苦撑持,并未因此死去!
  洪子广入洞一声惊呼,这老人已自纵身跃起,还着锁住他四肢的那四根闪闪发光的奇长练条,探着一只瘦如鸟爪的长臂,身悬空中,竟是捷逾电闪般,“飕”的一声,疾扣洪子广右腕关节!
  招式不只迅捷诡异,并且凌厉惊人!
  洪子广虽在惊讶之中,“佛谷子午玄功”绝学确非凡响,老者身势一动,他已为本能所使,飘身闪过。
  这正暗含着“佛谷子午玄功”拆招破敌的绝招,身法之快捷轻灵,堪称恰到好处,然而却也感到手腕一麻,几乎着了这老者的道儿!
  而那老者一击不中,已将腾起空中的身形,微微一扭,竟是毫无借力地,重又飘落坐回原处!
  他那满积污垢、毛发丛生的脸上,虽然无法窥知神色,却也从他那歪头咧嘴的动作之中,看得出他是极端惊愕……接着,这老人以一种极为生硬、微见颤抖的声音,斥道:“你是谁?来打扰老僧则甚?”
  洪子广这才知道眼前老人,竟然是个僧人,不过他想不起这样年老的僧人,何以会遭人锁禁于这人迹不能一至的石洞之中?
  他更无法想通的,是这老僧何以胸插九刃,竟然让利刃生锈,分明非只一朝一夕,何以还能活命?
  但以他认定眼前老僧绝非恶人,而且必是胸怀难言隐痛,误为自己有意打扰,故施突袭。
  他更认定这老僧必非常人,一身内外兼修的武功,必有过人之处,否则不致有此身手,竟能凌空施袭。
  是以便照在双凤镖局所耳濡目染的江湖规矩,以武林后辈之礼,参见这位老僧,并将入洞经过告知。
  老僧静听洪子广说完,沉思有顷,仰天一声长叹,用一种像是地底幽灵号叫的声音,如雷震响地自言自语道:“十年岁月不绕人,老僧心血还没白废!”
  俟从激动中渐趋平静,喘息一阵以后,语意慈和地,对洪子广滔滔不绝地说出他的一番惨恸经过来……
  原来这年老僧人,法号“阿陀禅师”,出身西域青海西藏交界之处“赤布张楚湖”畔之“普济寺”,竟是一位番僧!擅长密宗门下武功,修为已达化境,为“普济寺”当今方丈的师弟。
  只因普济寺中僧众,自掌教方丈“伽灵禅师”及八大长老以下二百余人,无一不是鱼肉一方,贪财好色,欺凌肆虐,阿陀禅师秉性正直,嫉恶如仇,对这种行为,至为不满。
  阖寺僧众,均视阿陀禅师如眼中之钉,必欲去掉他才能快意,无如他功力超人,行为正直,一时无法下手。
  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年四月初八,习俗相沿,为普济寺大拜神之期,沿例要用一名十六岁的少女,投入寺后“神潭”之中,作为“神妇”,据说如此便可为一方祈福,否则便会遭受天谴!
  而每年用来献祭于“神”的少女,照例先是从那些富有之家的女儿身上打主意,说是奉“大神”之命,今年选定某某为妇!
  试想谁不爱惜自己亲生的子女?谁甘心将自己亲生的女儿投入深潭之中?但有可以获免之道,必千万百计以求。
  于是,伽灵方丈便扬言示意那少女的家人,说是若能献出若干妆礼,可以请命“大神”,另选“神妇”!
  富室献出令人满意的金帛之后,便另以贫女献之于“神”。
  如此一来,每年因救女儿一命,为之倾家荡产者,大有人在,青、藏一带乡民,对普济寺是恨之入骨,谈之色变!
  怎奈寺中番僧,个个身怀绝技,是以当地土著均敢怒而不敢言!
  阿陀禅师对此违悖人道的行为,早已忍无可忍,这一年的四月初八即将来临时,他便向伽灵方丈进言,为乡民乞命,请求豁免此一陋规。伽灵方丈积恶成性,寺中僧众更不甘断此财路,自是不允。
  何况阖寺僧众,久想除去阿陀禅师,便借此为由,处阿陀禅师以叛教之罪,请出他们密宗门下的信符,伽灵方丈升座施罚,挖去阿陀神师双目,并施以密宗门下最为恶毒之“九刃戳胸”重刑,至令阿陀禅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九刃戳胸的酷刑系以九把五寸长的铁刀,插入受罚者胸前各大要穴之处,插时极有分寸,既不伤及穴道,不致即刻死亡,更不能抽出铁刀,抽出之后,其痛苦还较不抽之时,还要厉害数倍,而且全身功力尽失,的确歹毒无伦!
  这种插刃的独门手法,无人能解,在密宗门下,也只传于接掌衣钵之人,其他僧众,功力再高,对这种手法也是不得而知!
  以致阿陀禅师,在门规家法之前,接受此等重罚,竟是无从自解,被伽灵方丈打入土牢之中,活活等死,多亏阿陀禅师座下弟子贝叶,舍命救师,冒绝大危险,将阿陀禅师盗出土牢,辗转逃来此一绝涧之中。
  阿陀禅师虽受重刑,护法之心更坚,无时无刻不以清理门户,整顿大好丛林为念,因而求生之念更切。加上他内功修为过人,因而在此绝涧之中,一住十年,赖所蓄巨鹤觅食养命,竟得不死!
  阿陀禅师临离开普济寺之时,曾将寺中作为镇山之宝的两方玉版盗出,这两方玉版,不过五寸大小,正面用梵文刻写着一套业已绝传数百年,而又深奥难解的武功秘诀,经阿陀禅师穷十年心力,终于参研澈悟,将其中奥秘,重又刻写在玉版反面,由经文一变而为实用武学,驾凌于密宗门一般武功之上!
  照阿陀禅师的意思,虽然明知自己年事已高,到了“油枯灯灭”的地步,要想整顿门户,已是力不从心。故而日夕盼望与自己的弟子贝叶,重见一面,将这两方玉版,交与贝叶,授以整顿门户之遗志。
  然而贝叶自从护送阿陀禅师至此,离去之后,不再重来,揣测之下,想是已被伽灵方丈禁锢起来。
  老番僧阿陀禅师说到这里,已感力不从心,颤巍巍自怀中取出两方碧绿玉版,交到洪子广手中,道:“洪少侠,老僧面壁十年,参悟所得,尽在于此,临死之际,得少侠来此,可谓有缘,老僧敬以玉版,重托少侠,求你无论如何,要将此版交与小徒贝叶,并将老僧遗志转告,老僧无以为报,愿在冥冥之中,为少侠祈福。”
  语声至此,已是渐见微弱,不等洪子广答话,这年老番僧,已然玉柱长垂,带着一身重创与满怀未了的心愿,驾返西天了!
  洪子广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对这年老番僧遗蜕,默祷安息,肩负起老番僧临危的一番重托!
  当他想到自己一身纠缠,尚无结果,万里寻亲,尚不知何日得见慈母?“斑斓石胆”尚不知何日得以追回?因而喃喃道:“天啊!一波未了,一波又起,这些事要到哪天才能了断?”
  事实上,这些无从捉摸的事,搁在洪子广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也的确令他作难!
  那巨鹤,冲着坐化的番僧,哀鸣数声,回头又看着洪子广,目中流泪,将头点了几下,一声清唳,走出洞外冲霄飞去。
  洪子广随即跟着出洞,眼看巨鹤于清唳声中,振翅向西飞去。
  他目睹此情,真是百感交集,久久不言不动。
  洪子广怀着极端怅惘的心情,目送巨鹤振翅西飞,心头不由泛起一念遐思,想着自己若想出此绝涧,那除非巨鹤一般肋生双翅!
  因而一声长叹,倍感凄凉,自言自语道:“洪子广啊!你能否生出此涧,还在未定之天,谈什么寻访慈母?追什么‘斑斓石胆’?更如何能不食诺言,替阿陀禅师达成重托……”喃喃至此,不禁俊目含悲,珠泪莹莹了。
  只感前路茫茫,安危未卜,临此关头,他也有些壮志消沉,自悲落寞了!
  一连串的变故,加上阿陀禅师的死,使他觉得这扰扰尘寰之中,几乎没有一片清静土,若非寻亲一念,驱使他力谋脱困的话,他真愿意学那阿陀禅师,终身老死于这绝涧之中。
  在眼前这种种环境所造成的感慨之下,洪子广深深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与孱弱,武林中所酝酿、哄传的许多风风雨雨,他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了,“佛谷洞”所学的一身功力,更无助于他的一切,他陷入绝望的迷惘之中。
  他踽踽凄凉地,独自在绝涧中来回踱步,眼前所见,除了高可插天,岩石峥嵘,山形奇险,无法攀登的涧壁之外,只有野草萋萋,虫蛇出没,乱石嵯峨的涧底,彷佛宽广无畴,永远走不到尽头!
  渐行渐远,走到一处疑是尽头之处,他已心灰意冷了,不等走近前去,便选择了一块较为平坦干净的草地,盘膝坐下,以手支颐,默默沉思起来,饥饿之感,使得他五内如焚。
  偶然想起随身囊中,尚有些许干粮,便取了出来,神思不属地慢慢咀嚼,心情则是万分凄苦,无所为计。
  神思昏昏之中,他竟然神游物外,沉沉熟睡!
  蓦然一阵泉水淙淙之声,将他从梦中惊醒,立即精神一振,暗忖道:“既有流泉,当有水路!”便伏地静听,发觉泉水淙淙之声,竟是来自那适才疑是此涧尽头的所在!
  当即向前走了数十丈远,这才看出这条深达百余丈的绝涧,原是山涧支流,横在绝涧一端的,竟然还有一条更宽、更长、更深的山涧,涧底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潺潺流过,洪子广心念既有流水,当有源头,流水自高而下,源头当在山上,若能找着流水源头,或可找到上山之路!
  一念及此,立即展开身形,循着流水来路,疾奔前去……
  地势越来越高,渐见有出涧希望,此时他心头的欣悦,非是言语或文字所能形容,勉强加以注释,只能说是像一个待决之囚,忽然听到有大赦天下的消息,令人从绝望的边沿,产生无穷希望。
  他怀着异常振奋的心情,加快脚程,疾力向前急奔,好在深涧无人,不虞惊世骇俗,得以尽情施为。
  一阵急奔,约莫经过顿把饭的时间,在他毫无感觉之中,业已走了四五十里途程,眼前来到一堵高峰之下。
  而这潺潺溪流,恰正是发源于峰头长挂的瀑布之中,水势自峰顶下泻,高不知其几百丈,银虹倒挂,蔚为奇观。
  瀑布两旁,杂树丛生,岩石嶙峋,约莫还能攀登。
  在此关头,他微咬钢牙,一跺脚,功演“旃檀入云”,凭空飞升五丈,落脚在一簇荆棘之旁。一连几个轻登巧纵,身形已至半峰!
  只是此间气温特别,越往上走越冷,冰雪聚凝也越见其厚,半峰之上,冻冰如镜,滑不留足,再想上行,已是难为乎继了!
  他适才攀登之时,乃是仗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所驱使,并不觉峰路险陡,滑溜难行,此时前行受阻,回头下望,不由从心头冒上一股凉气!
  敢情此际附身之处,已在百丈开外的半峰之中,往上是滑不留足的冰岩,往下则是深不见底的深涧,但凡能够勉强落脚之处,相距都在十丈开外!
  而且从上往下看,那是更觉其深不可测,栖身于壁立悬岩之上,还好是洪子广,换上另外一些功力稍差之人,就得头昏目眩,怕不要一个倒栽葱,坠入深涧,落个粉身碎骨?!
  即令功力过人的洪子广,此时已深感进退两难了!
  还好他慧根宿具,定力超人,虽陷身于进退维谷之间,却还能临危不乱,竟自屹立悬岩,筹思出路。
  突然一阵狂飚,草偃木折,差一点就将他吹落悬岩,却也因此一阵狂飚,从草丛偃伏之处,发现距离不过十余丈远的丛草之后,竟是匿处悬崖之中的一条羊肠曲径,只因岩石嵯峨,丛草障蔽,起初不曾发觉罢了!
  洪子广略一审度形势,自问过去还不太难,因是功行“缥缈移形”,式演“长虹越涧”,全力强提一口真气,“飕”的一声,自立身之处“蹈虚蹑步”飞渡这十余丈距离。
  说险也是真险,就差那么一掌的距离,就险些坠身涧底!
  眼前情景,恰正合上一句俗话,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见这一条羊肠小径,虽是弯弯曲曲,窄滑难行,却分明是常有人行之迹,照此形势看来,这崇山峻岭,冰天雪地,毕竟还有人烟。
  他回头察看身后,脚跟紧靠着悬岩边沿,低头看看脚尖,两脚脚尖,已将地下踏进三寸余深。
  定下心来细一回味,敢情适才凌空飞渡、脚踏悬岩边沿之时,竟是用力过猛了!
  此时回忆前情,不由暗道一声“侥幸!”想起当初若非用力过猛,则此身怕不又已重坠涧底?!虽说不见得坠落涧底便将身遭不测,但要想再度攀登,只怕勇气要打个折扣,那就难了!
  他轻叹一声,重又气纳丹田,抱元守一,略一打量这条羊肠小径,便朝向自以为是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是申牌时分,他绕行羊肠小径,行约不过四五里路程,竟又走进一片山谷之中……
  羊肠小径,越走越宽,他顺着这条小路,入谷也是渐走渐深,天色更是越来越见阴暗了!
  这一片山谷,越往里走,冰结得越厚,砭肌刺骨的寒风也更见凄厉,四山草木不生,尽是些重重叠叠的寒冰,人行其中,如入水晶宫殿。
  行至更深之处,谷势豁然开朗,一望无际,而在这寒冰地狱似的山谷之中,却是星罗棋布的,建造着许多美仑美奂的房舍!
  只是,这些华丽房舍,却是造得纵横交错,杂乱无章。
  洪子广心中暗忖道:“在这种鸟兽绝迹,酷寒难耐的荒山野谷之中,竟有这么些不伦不类的漂亮房舍,此间必非善地?!”
  但以除了通过这片山谷之外,另无他途可循。
  他立在谷道之中,微一沉吟,便沿着那渐行渐低的道路,降至谷底!
  一路之上,由于居高临下,故能一目了然。
  是以,他早将谷中道路,默记胸中。
  他看清了那许多房舍之中,居中偏北的一栋,造得最高,竟是一栋楼房,楼房右侧,便是一条大道。
  他判定那条大道,便是出谷的道路。
  他为了避免惊动谷中之人,招来无谓烦恼,因而当快要接近谷底之际,便将身形极力隐蔽起来,伏身冰岩之间,探测谷中动静。
  奇怪!偌大山谷,这多房舍,竟是声息全无,人影无踪!他匿伏约有盏茶之久,谷中竟是毫无动静!
  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闯吧!”
  一长身形功演“缥缈移形”,疾逾星飞丸泻,便向心目中预定的那条大道,疾扑而去。
  谁知身形刚一移动,绕是他快逾电光火石,身后竟然跟着袭来一阵强烈劲风,挟着一股奇腥难闻气息!
  劲风袭体,他心中当即一惊,随即一晃身形,闪身避过,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条庞大黑影,疾扑而过!
  定睛一看,竟是一头黄毛白额、身长丈余的斑斓猛虎,已然因为一扑不中,正自扭转庞大身形,踞地怔视着他,喉头兀自“咕!咕”轻响,长尾抽地,“吧!吧!”作声。
  就在他微一惊诧之间,猛虎已再度窜高猛扑!
  他几曾见过这等巨大猛虎,心中自是异常惊惶,然而猛虎来势过急,又不容他多作思考。因是当他本能飘身闪避之际,右掌叫足十成真力,迎着虎头,百忙中拍出一掌。
  在他的意识中认为这一掌拍出,但愿能稍挡猛虎疾扑之势,容得他抽出“寒晶剑”来,杀虎保身。
  却想不到一掌拍出,掌缘距虎头尚有数尺,那猛虎的庞大身躯,竟然凌空坠下,发出“叭”的一声巨响,寂卧不动。
  细一审视,敢情一颗比巴斗还大的虎头,已是脑浆进射,鲜血四溅,被他这一掌打得四分五裂了!
  这太过突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怀疑这不会是事实,竟然举起自己一只右掌,瞠目直视,心中百思不解,暗想道:“这一掌之力,竟能击碎虎头?”
  事实摆在眼前,猛虎的确是尸横当地!
  他看看手掌,又看看那头死虎,不由惊喜交集。
  就在他惊喜参半,不能自己之中,身后竟然又起劲风,而且一股重逾数百斤的劲力,已压向右肩……
  恍惚中,他觉察出这股力道,发自一条毛绒绒的长臂,来不及多想,一抬右手,搭住这条毛臂,控背躬身,朝前面猛地一摔,只听“叭”的一声,身前又摔翻一只四爪乱舞的巨大白额猛虎。
  敢情洪子广天份过人,随机应变,无意之中,他竟施展出从前在双凤镖局所学的“摔跤”之术,摔翻了一头重达千斤的猛虎!
  犹未来得及思考,身后又闻鼻息咻咻,百忙中叫足十成真力,一掌拍向业已摔翻、正在挣扎的猛虎,转身“看……
  不看犹可,一看之下,不由得惊呼出声。原来身心不足三丈之处,赫然并伏五头较水牛还要略大的猛虎。
  这五头猛虎,似是鉴于同伴惨死的威胁,正在伺机进扑。
  他由于适才举手投足之间,连毙两头巨虎,心中对猛虎已无怯意,只是眼前五虎齐临,深感不知该如何应付?
  因而只得默运“佛谷子午玄功”,运足十成真力,蓄势以待,他知道万不能慌,慌乱必膏虎吻。
  心中也想起在大佛寺中,玄明老禅师所教给他的,两句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妙用无穷的武功口诀,那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这两句话,原是太极派中武功精髓,乃是“以静制动,以动止动”的对敌要诀,他当聆受此诀之时,由于他“虚怀若谷”,再三请益,玄明老禅师也就不厌其详的,多方譬解,故而他受益无穷。
  此时与五虎对峙,他可不正用上了这一妙诀。
  却说五虎凶睛瞪视,见法子广静止不动,似是已感不耐,但听虎尾鞭地作响,竟一齐突扑过来!
  他早已于凝神蓄势之时,打好除虎的主意,此时猛虎扑来,他便迎着当中的一虎,中头猛力拍出一掌,随着身形一矮,施展“缥缈移形”的土乘轻功身法,朝前直跃五丈。
  人虎之间,身形一错,业已方位互易,远隔七八丈之遥,等得余下四虎回转身形之时,他又故技重施凝神待敌。
  原先在当中的那头猛虎,自然亦是头颅碎裂了!
  四虎见同伴又死,凶性大发,扭转身形之后,立即又猛扑过来,那一种张牙舞爪的凶像,竟令他为之心悸!
  他心知不能露出怯意,微一示怯,后果堪忧,因而更是咬紧牙关,挥掌迎击。
  这一次,洪子广两掌齐发,体内“佛谷子午玄功”藉“子午阴阳晶玉塌”所练成的“两仪真气”,也自同时发动!
  要知“两仪真气”乃系采阴阳之象而成,洪子广身具“佛谷子午玄功”,内服“佛谷老人”所遗之“龙虎丹”,功力已达“龙虎会合,天人交泰”的至高境界,这“两仪真气”,自是早已形成,蕴藏体内,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此时经过三次全力施为,外家掌力已自引动了内家真气,故而“两仪真气”同时发动,那也是必然现象。
  然而,他同时拍出两掌之时,竟自惊呼一声道:“糟了!”掌风却已自拍出。
  敢情当他同时拍出两掌之时,自觉轻飘飘地显不出一点力道,心中犹自以为前此用力过度,后劲不继,心恐掌下无功,万挡不住猛虎凌厉空前的一扑,正待伸手拔剑之际,竟灭出奇迹!
  原来他以为“后劲不继”的两掌,当他一声“糟了”出口,无意中吐气开声,立时卷起两道狂飚右掌掌风所经之处,寒意森森,冰凝雪结!
  左掌掌力所到之处,则是灼热炙肤,冰溶雪化!
  那四头猛虎经此一击,已是全部滚跌地下,四肢抽搐,看样子已是去死不远!
  他唯恐猛虎不死,不及细想,走上前去,又各补了一掌,四头猛虎,顿时了账,而他自己也是气喘吁吁了!
  这乃是由于他功力虽高,却不明内家真气运用之道所致。此时他满腹疑团,想不透自己掌下何以具此无穷威力?
  思忖不解之余,血逆气促,急待调息,生怕又有猛虎出现,遂选了一处三面背岩,而又极端隐蔽之处,静坐行功。
  只因内力损耗过巨,一时之间,气血不能平复,为了处身不测之境,不知何时再遇强敌?因而急于要想复原,略一寻思,便自怀中取出“太清金丹”,一口气吞下四粒之多!
  灵丹至宝,功效的确惊人,甫一入口,精神立刻为之一爽,功夫不大,已自察觉从前在“佛谷洞”中所感到的,那种一半儿热,另一半儿凉的内力,再次在体内融合成为一体。
  随即感到这股奇特内力,竟已自通玄关,直达十二重楼,呼吸之间,这股力道随著呼吸节奏,跃跃欲动。
  周身倍感舒畅,精、气、神更见充沛,偶一出掌运劲,竟自觉出那股内力,能随血气运行。
  他心中也自有所感触,深知自己功力,已因“太清金丹”之力,大为精进,可是还不知道,自己全身功力,由于适才全力施为,业已脉络贯通,加上“太清金丹”这武林至宝之助,竟已是登峰造极,收发随心了!
  而他那自认为不知如何才能练成的“驭剑御气”功力,业已于无意之间,自行锻练成功!
  他经过一番调息,内服“太清金丹”之后,自觉已经复原,便自走出那片隐蔽之地,打算闯过山谷。
  行经猛虎陈尸之处,心中又生疑问……
  他记得曾经听人说过,“虎啸生风”,若是猛虎一声怒吼,百兽俱皆颤栗,据说猛虎扑噬人兽之前,必是连声怒吼,先行震服所要扑噬之人兽,然后才施威扑噬。而且这些情形,书上也有所记载!
  他却想不通这些猛虎,何以会一味闷不吭声地哑扑?
  暮色沉沉之中,他兀自在这变生莫测的荒山野谷之中,对着一地的死老虎发闷,可就是想不透是什么道理!
  他遂在怔愣沉思,由于内功深厚,耳聪目敏,迥异常人,虽是夜暗沉沉,他微闻有人轻轻击掌之声!
  他当下心头一栗,立即觅地隐藏身形,探首窥视……
  但见那许多房舍之中,从一栋平房之后,窜出几条人影,向他所存身的方向,飞奔疾扑而来。
  看这几人奔驰身法,竟然都是武林高手,他由于连日遭遇离奇,在此敌友未明之前,不愿现身答话,为的是怕惹上烦恼之时,双拳难敌四手,因而匿伏暗处,不敢稍动。
  而那几条人影,越走越近,已然清清楚楚看出,乃是七个一式劲装的彪形大汉,俱各手执皮鞭,腰挂利刃。
  这七人行经猛虎陈尸之处,一眼瞥见地下虎尸,全都变貌变色,惊惶失措,相互一阵低语,转身又向来时原处奔回。
  他俟那七人身形走得较远之后,立即展开“缥缈移形”绝世轻功身法,紧蹑在那七人身后,扑奔房舍而去。
  只是那七人一转过房舍之后,立即无踪无影,他略一沉思,便藉着那些黑沉沉的房舍阴影,作为掩蔽,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路就走,一心以为只要接近适才所见的那栋楼房,便不难找到出谷道路。
  就在这种自以为是的情形之下,绕着那些房舍之间的道路,疾行了约有半个更次,竟又转回到原先所经的老路!
  他这才察觉情形不对,因为照他未入谷底之前所见的情景推测,这一片房舍虽多,也不致于半个更次走不出去?!
  何况原先所见的那栋楼房,目标至为显著,此时身入群集的房舍之中,走了如许时光,竟然毫无所见,甚至于连方向都无法摸清,心知此中必有蹊跷,因而暗加戒备,生恐无意间遇到敌袭。
  天色已然全黑,而这许多房舍之中,竟是灯光寂然,依旧是暗沉沉的一大片,不由他不更觉古怪了!
  他本待跃登屋脊,探查出路,却又害怕因此暴露形迹,以致招来一些无谓的烦恼,只得依旧在这许多房舍之间的道路上,拔足疾奔,那一种彷徨无计的心情,却是谁都想像得到。
  他并不曾急躁,只是倍感惶惑而已,耐着性子,继续在找寻出路,心中却暗自忖道:“我见路就走,一路都给留下记号,总能找到路出去!”
  是以,他一路绕行,一边拔出“寒晶剑”,在路旁墙根之处,留下一个记号,以免再走回头老路。
  却也奇怪,当他绕行一周之后,竟然发现每一处墙根,都有所留下的标记,以致令他无所适从!
  他一气之下,正待不顾一切,飞登屋脊觅路之际,突然看见不远处一间房舍之中,射出全谷唯一的一线灯光。
  这一线灯光,在他的眼中,无异于海中灯塔,指引着海上孤舟。
  他立即打消了不顾一切的念头,平心静气地,觑定那一盏明灯,展开身形,疾奔过去。
  可是,那盏看来并不太远的灯光,却是永远摸不到似的,始终是远远在他前面闪跃,而又无从接近。
  洪子广暗中自语道:“怪了!怎么这么远?”
  身形跟着全力施为,一式“飞虹越涧”,顺着略与房舍屋檐平齐之处,凌空飞越,疾扑飞奔!
  更怪!明明已是接近那线灯光,忽地眼前一花,那线灯光又已移向别处,倏然之间,那线灯光竟然活跃起来……
  一时间,他感到这线灯光,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到处是那一线灯光,神奇莫测,在那里飞来飞去!
  他心想:“我怎么眼睛发花了?”
  遂即闭目凝神,片刻之后,重又睁眼看去,却是明明白白地看到那盏灯光,而又始终无法接近。
  此时的洪子广,经过半夜奔驰,面对那一盏神奇莫测、四处游走的灯光,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当洪子广对那咫尺如隔天涯的一线灯光,感到神奇莫测之后,心知这并非灯光移动,而是房舍之间必有蹊跷,如果不明其中奥妙,再绕上半夜,依然是出不了这八阵图似的山谷。
  因之心头那一种烦躁之情,也就越来越见激烈!
  抬头打量星光,已是三更将尽,洪子广心念若是耗到天明,再想安然离开此谷,只怕更不容易?!
  当下也顾不得思索这蹊跷古怪的山谷之中,何以任他穿来绕去,竟无一人现身查问?一心只想尽快离开此谷。
  略一筹思之下,深觉利用阴沉夜色掩护,脱身当要容易得多,便不顾一切地,一式“旃檀入云”飘身登上屋面,认准灯光所在的方向,扑奔过去!
  心想即或因此暴露身形,招来强敌,纵令打不过,跑的机会还有,那也总比困处此间要强得多!
  思索之间,身形依然疾扑灯光之处,谁想到仅只两三个起落,业已迫近那原先可望而不可即的灯光跟前,这才看出那一盏灯光,原是悬挂在高楼正北屋檐之下的一盏风灯,毫无移动迹像!
  这一栋高楼,孤零零矗立在谷底正中央,高耸数十丈,四外毫无牵连。
  楼的四周,栽植着一片占地数十丈宽广的翠竹,稀稀朗朗,挡不住楼房的形势,因而对这一栋高楼,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竹林之中,不时飘散着一层如烟似雾的白气,隐隐嗅出这如烟似雾的白气之中,散发出难闻奇腥。
  洪子广绕着这片竹林,疾行一周,发现除了这片竹林之外,四面俱是冰冻荒野,毫无道路可循。
  越过荒野,便是那绕楼而建的,一大片迷魂阵似的房屋;原先曾经看到过的,那栋屋侧有路的楼房,至此毫无踪迹!
  洪子广心知要想出谷,此路依然不通!
  于是他打定主意,想要探测一下这一栋孤零零的高楼,跃登楼顶找寻方向,以便觅路出谷。
  因而便又趋步竹林之前,找寻进入高楼的道路忒也作怪!这高楼四周,却是没有一条通道,要想进入高楼,那除非穿越竹林而过,遂即扑奔竹林之中谁知甫一入林,立即奇腥触鼻,中人欲呕,洪子广心知林中蕴布奇毒,急忙飘身退出,绕是他发觉得早,也感头胀欲裂,血气逆行,即刻强提一口真气,远离林竹,跌坐冰冻荒野之中,运气行动,驱除体内毒气。
  还亏他功力深厚,体内“两仪真气”又已因除虎一役,与气血交融,因而不到半盛茶时,便已复原如旧。
  至此,洪子广才想出这一个遍布危机的山谷之中,何以无人守望的缘因来,知道谷中人乃是有所自恃!
  他也想象到,除了谷中猛虎守卫,谷中房舍蹊跷,与这竹林奇毒之外,必然还有更厉害毒辣的布置!
  洪子广不由一声长叹,暗自忖道:“早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不如留在那深涧中好多了!”
  当洪子广跌坐沈思之际,蓦听一声钟声,那清扬激越的铜钟之声,在夜空中远远散开,山鸣谷应,历久不绝。
  紧接着,高楼之中,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眼前情景,又令他大吃一惊!
  敢情那自大佛寺一路踪迹前来,沿途暗算自己“飞缆续度涧”时使自己坠入万丈深涧的四名老人,竟在楼前现身!
  此时,正在灯火通明的大楼正厅门口,与另一老人,背向竹林,控背躬身,凝神肃立,状至恭谨。
  由于这四名老人,身形打扮,洪子广已是入目能详,故而虽是仅见背影,也敢断然认定。
  这一发现,顿将洪子广急欲脱离此谷的心情,立即改变过来,决心要一窥究竟,追查“斑斓石胆”。
  洪子广立即屏息运气,蛇游潜行,逼近那蕴布奇毒的竹林,隔林窥望大楼正厅之内的情景。
  但见大厅之内,宝气氤氲,夺目辉煌,白玉为阶,黄金作柱,雕梁画栋,极尽其富丽豪华之能事。
  大厅中一分为二,间隔处悬挂着一幅宽达十来丈,似珠非珠,似玉非玉,金碧耀目,闪闪生光的软幕。
  幕外站立着八名服饰一式,娟秀娇媚的垂髫小鬟,四名捧巾抱拂,四名手提明珠串成的宫灯,排成一个外八字形。
  珠宝气的软幕之内,隐泛极为柔和之淡红色光芒,余霞外射,却是无从看出内部陈设,只能隐约看出似是甚为空洞。
  正中处,倒还能隐约看出,端坐着一位王者服饰之人,头上所戴的王冕流苏,竟还不时晃动,只是看不清面貌。
  门前躬身肃立的五名老人,连大气都听不见他们吭一下,更不见他们稍微窥视一下内厅。
  厅内之人,想是此谷之主,否则何至有如此威严?!
  看情形,这五名老人,当是奉召来此,有所陈述,但不知是否与“斑斓石胆”有关!他心念及此,遂即凝神一志,静心倾听。
  但以距离过远,竹林又无法通过,以致虽能隐约听出人语之声,却是一句也听不清楚,无从得知内容!
  而这作声之人,似乎全是门外五名老人之中,那一位洪子广所未曾见过的老人,旁立四人,但闻“唯唯”之声。
  蓦然间,厅内发出一声极端冷竣的语声,中气充沛,清晰入耳道:“糜家四兄弟,也不是刚走江湖的新手,怎么连个真假都分不清楚?!这话传了出去,不怕人家笑话咱们?!”
  稍停之后,又道:“你们走吧!别让我看着生气!”
  听这声音,高而不亢,分明内功深厚过人,只是嗓音尖锐甜润,略带三两分童子之声,不像是男人讲话?!
  眨眼之间,厅上软幕之内,红霞渐隐,八名垂髫小鬓,一对转入软幕之中,随即隐没身形。
  钟声又响,高楼两扇乌黑生光的铁铸大门,缓缓关上,只余门外两盏巨大牌灯,照着那五名浑身颤栗的老人。
  五名老人,俟铁门关上之后,这才抬起头来,缓缓回过身躯,洪子广定睛看时,见当中那名老人,身着一袭葛布短衫,下穿一条粉红缎裤,胸前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苍鹰,手持一柄奇大无伦的折扇!
  洪子广心头一栗,暗忖道:“这人我怎么这么眼熟?!”
  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这五名老人转过身形,当中老人对那被称为糜家四兄弟的老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但是这糜家四兄弟,状至惶恐,连连点头。
  洪子广换了一个地方伏好身形,心想:“只要糜家四兄弟走出来,就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制服了他们,便好查问‘斑斓石胆’!”
  倏见居中那服饰怪异的老人,双掌微扬,两盏巨大牌灯,一闪而灭,五名老人也就在这灯光一闪之际,踪迹渺然!
  高楼四面竹林中,那如烟似雾的毒气,在灯光全熄之后,更显得云雾蒸腾,越发阴森可怖了!
  而楼顶屋檐下的那盏风灯,也更显得暗沉沉的,如同荒萤鬼火,望之令人不寒而栗,毛发悚然!
  洪子广儿居“佛谷洞”里,为时八年,几曾有过畏怯之意?此时此地,他竟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
  由于洪子广经过“佛谷洞”中八年苦练功力,耳目非回一般武林高手可比,在这荒凉怪异、鬼气森森的所在,他亦听出身后有夜行人衣袂破空之声,立即扭头一望,见三十余丈开外,一条身影,没入西北方房舍之中。
  洪子广心中一动,暗忖道:“株守此间,毕竟不是办法,若能缀上这个夜行人,也许能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遂即展开身形,以从未敢于一试的绝快身法,“佛谷子午轻功”中“银河星泻”一式,急逾劲矢离弦,晃眼越过那一片冰冻荒野,扑奔西北方阴暗沉沉的房舍之间。
  这份儿快,比起“缥缈移形”身法,犹胜一筹,若与一般武林高手所练的“八步赶蟾”相较,更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然而他还是没能赶上那夜行之人,这并非说那夜行人身法比他还要快捷,而是那房舍之间的奥妙太深!
  不过,洪子广也因这一程急赶,另有发现。
  敢情西北方这一片房舍之中,与适才所见那一栋高楼遥遥相对之处,另有一栋高楼,三层楼窗之中,灯光明亮,而且隐约看见一人,在窗内正襟危坐,历时甚久,丝毫不见移动!
  洪子广略一凝神,当下暗忖道:“这也许就是当初看见右侧有一条大路,形势直通谷外的那栋楼房,少不得还是要冒险查看一下……”
  由于有了适才扑奔前一栋大楼的经验,便不再耗费时光,飞身跃登屋面,迳向这一栋高楼,疾扑而去!
  只得两个起落,身形已飞越二十余丈之遥,来到这栋高楼跟前,注目打量之下,见这栋楼房与适才所见的那栋,其格局形式,竟然完全一致,所略有不同之处,仅只是周围一片平地,铺着占地数十丈的一地有色方砖,分别为青、黄、赤、白、黑五种色泽,间隔排列,每二十五块方砖,自成图案。
  这方砖地上,静悄悄的,毫无异状。
  不过,洪子广有了适才竹林中毒的教训,心知此谷蹊跷特多,不敢再作冒险尝试,心欲舍此而去,又因觅路无着,深感舍此而外,更是茫无头绪,还不如登楼一观究竟,以定行止。
  何况此时四更已过,转眼便要天明,如不及时觅路出谷,后果诚难设想!更加上他好奇之童心未泯,而且一心牵挂“斑斓石胆”的下落,这许许多多因素,逼使他势非登楼不可!
  是以,洪子广心中衡量眼前形势,遂即决意登楼。
  好在他天赋过人,粗中有细,虽忙不乱,决心避开这一片令人看着刺眼的砖地,凌空飞度登楼。
  全赖他功力超人,眼前这二十来丈宽的砖地,难不倒他,一式“旃檀入云”,倏转“银河星泻”,眨眼已至楼下!
  多亏如此,洪子广总是躲过了一步危难,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至于这是一步什么危难呢?
  却说洪子广飞身到高楼下,略一打量,但见下层门窗紧闭,根本无法进入,微一沉思,心中暗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顾忌那么多干什么?上去看看情形再说吧!”
  立即一长身形,凌空直上,眨眼窜高三丈,两腿一拳,轻逾飞絮沾尘,毫无声息地,降身三楼窗口。
  当下瞬目看去,只见楼窗半掩,一位容貌清瘦,年约四旬,峨冠博带的中年文生,侧背半向窗口,坐在一张特制的轮椅之上,秉烛看书,客内四壁图书之中,间杂着陈列一些罗盘工尺之类的工具。
  他佇立窗口,凝神谛视中,倏见这中年文士,将手中书本,微微一抬,洪子广但觉一丝耀目光芒,在眼前略一晃动,接着看到那中年文生,伸手一拉椅侧长绳,窗门立即大开!
  中年文生沉声喝道:“谁?何不请进‘锁龙楼’来坐坐?!”
  洪子广心头一惊,一矮身形便要撤身退走。
  又听得那中年文生,沉声喝道:“‘锁龙楼’步步机关!安然而来,那是侥幸,再想退走,那无异是自寻死路,不必打这种歪算盘了!不信你就回头看看!”
  这声音之中,隐含着无上威严,令人不由不信,洪子广当即如言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这高楼顶层屋檐四周,密密层层的,凌空喷出一层水露,整座高楼,全部笼罩于这一层水露之中!
  适才所经的五色方砖,踪迹毫无,地下裂开一圈宽广数十丈的深坑,不时飘起缕缕五色烟雾,与泉雾相连接!
  而这水雾与五色烟雾所组成的雾幕,却是远隔高楼,约有十丈,似受机括控制,毫不侵及高楼!
  洪子广心中暗忖道:“这些水雾与五色烟雾,不知道又是什么毒物?”
  那中年文生,恰好又道:“万年蚀骨水,只是诚心请尊驾进来一谈,如果尊驾真不愿意交文光甫这个朋友,也不勉强,文光甫甚愿撤阵送客!”
  倏忽之间,又见水雾立止,五色烟雾尽敛,铺地的五色方砖,也于不显形迹之中,自动反回原处,恰似毫无变动的一般!
  继又听得那自称文光甫的中年文生道:“尊驾必然不是本谷之人,否则也不会闯入我这‘锁龙楼’禁地!如果要走,还请稍待片刻,等空中余毒尽敛之后才行……”
  洪子广心中暗忖道:“这人真怪,既然断定我不是本谷的人,为什么又要放我走呢?这中间还有蹊跷,我得跟他谈谈!”
  当即身形微动,越窗而入,朗声道:“晚辈洪子广,参见文先生,不过,晚辈并不怕死,只是如您所说的,愿意跟您交个朋友!”
  文光甫打量来人,眼见来人竟是一位十五六岁少年,形容英俊挺拔,说话不卑不亢,脸上顿现惊讶之色!当即道:“少侠不必客气,文某双腿残废,不能行礼,慢客之罪,还请少侠多多耽待!请坐下谈话吧!”
  洪子广依然以晚辈之礼,与文光甫相见,这才在文光甫对面一张软椅上,欠身坐了下来,睁着一双铮明闪亮的大眼睛,看着文光甫。
  发现这位文光甫,双腿自膝以下,全被人生生削去。
  文光甫一见洪子广,看出这孩子英华内蕴,身具绝世神功,却是毫无一丝武林人物的江湖之息,不由深具喜爱之心,俟洪子广坐定之后,便将手中书本递了过来,微笑着道:“少侠请看看这本札记,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洪子广接过来略一审视,心中了然,随即递还文光甫,道:“文先生发现晚辈踪迹,关键想是都在这札记之上!”
  文光甫哈哈大笑,从扎记上取下一小片铜镜,道:“少侠好灵敏的心思!但不知以少侠风标,何以涉险此谷?能够不以文某为外人,而坦诚相告否?”
  洪子广微一沉思,觉得在此人之前,实无藏头去尾之必要,便将间关万里的种种原因,据实告知!
  文光甫听他叙说之时,神色瞬息数变,最后竟自语道:“恩师在天有灵,本门不致绝传了!”
  洪子广不知文光甫意之所指,眼看天已黎明,急道:“此谷据晚辈看来,殊非善地,现在天将大明,还要请文先生费心,指示晚辈一条出谷的道路,以免晚辈牵扯无谓烦恼!”
  文光甫倏然面容一整,问洪子广道:“少伙可知此间是什么地方?”
  洪子广也就正容答道:“晚辈孤陋寡闻,请文先生指教!”
  文光甫哈哈一声长笑,瞬又语带凄凉,无限悲愤,神情激动地,说道:“此间乃是‘冰谷’,少侠可曾知道!”
  洪子广心头一栗,想起昔日所闻传言,便道:“既是‘冰谷’,那就更要请文先生帮忙了!”
  文光甫却已恢复正常神色,语意和蔼,道:“少侠在我这‘锁龙楼’上,谁也奈何不了你,请在此小住数日,文某还有要事重托!”
  这文光甫,竟是曾经轰动江湖,忽于二十余年之前,无故失踪的一代儒侠,玄机妙手书生周英的唯一传人!玄机妙手书生周英,精研大衍、五行、九宫、八卦之术数,对机关暗器一道,独步江湖,犹其精于“十绝阵”,久负盛名。二十余年之前,忽受此间老谷主重金礼聘,来此修建“冰谷”。老谷主明是优渥有加,极端礼遇,暗中则派了许多武林高手,严加监视,要求玄机妙手书生全力修建此谷,并指定须按“十绝古阵”修建。

  第六章
  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在这种逃不脱,推不掉,而且是一个弄得不巧,生命都将难保的情形之下,委屈求全,按照古“十绝古阵”中之“锁龙古阵”阵式,修建“冰谷锁龙七绝庄”。
  这“冰谷锁龙七绝庄”之修建,内含“九宫”,外含“八卦”,中建一阴一阳两个阵眼。层层陷阱,步步迷离,极尽其生克奇正之妙用,费时七年有余,耗用资财无数,才算大功宣告完成。只余一处极为重要而又非外行看得出蹊跷之处,未与装置,而那“冰谷”老谷主,却因亲身所经之处,无不迷离莫测,一切机关布置,更属认系完善无疵,因而暴露原形,便要暗施辣手,毁了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师徒二人。
  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何等心思?何等见识?这一天忽见晚宴特别丰盛,便已心知有异,等到“冰谷”老谷主忽然破例相陪,面露诡笑。更自心生警惕!
  怎奈人家有意暗算,早就作了慎密安排,酒过三巡,师徒二人便已身中剧毒“百步断肠散”,玄机妙手书生周英,胸罗万有,腹蕴珠玑,剧毒沾唇,立即发觉。无奈此等毒物,毒性至奇至烈,沾唇便已无法解救!
  还亏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师徒二人,内功深厚,一经发觉,立即运功将剧毒逼至双足膝盖关节以下,并各服本门特制解药,暂保无事,只是不能开声吐气,更不能移动身形,否则便将禁制不住,引发毒性,立即肠断腹裂而死。
  玄机妙手书生周英,目视“冰谷”老谷主得意狞笑之状,心头那份懊恼与忿恨之情,简直无法形容!若非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少不得将要展开一场生死相拼的血战!
  恨在心头,但还不能不力持镇静,筹思九死一生之道,好在玄机妙手书生周英,早已心知“冰谷锁龙七绝庄”,无论修建之结果如何,这“冰谷”老谷主,断不致将他师徒二人轻易放过,是以,于修建这“冰谷锁龙七绝庄”之时,便将在势发动之主要关键上,留了总枢纽的一个重要机密,未曾装上,以致这“冰谷锁龙七绝庄”,虽具高度玄机,却无活用之处!
  此时,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为了自保性命,避免“冰谷”老谷主再下毒手,遂即强压心头之火,以指醮酒,在桌上写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周某并不怨恨谷主,只是,老谷主可知鸟尚未尽,兔尚未死否?”
  “冰谷”老谷主,武林枭雄,胸中岂无丘壑?只见神色自若,飘身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伸手一扣“承浆穴”,灵丹入腹,血止毒除,将这业已被他送到鬼门关口的二人重又拉了回来。
  他这才面露狞笑,对玄机妙手书生周英道:“周英,你那来龙去脉,老夫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不要以为你心思诡密,令妻子改名换姓,便可逃得出去,须知老夫行事,一向不留后患,眼前你若是识趣的,趁早替老夫将‘锁龙古阵’藏私之处,和盘托出,也许老夫可以网开一面,饶了你一妻一子,否则?哼!”
  敢情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师徒,将“百步断肠散”剧毒,逼聚在双腿以下之情形,“冰谷”老谷主已是一目了然!
  当他看到周英所写字句之后,立即措手不及地,断了他们师徒二人双腿,并以周英的一妻一子相要挟,迫使周英说出“锁龙古阵”尚未完成之处!
  玄机妙手书生周英,闻音颤抖,敢情他于接受“冰谷”老谷主过钜金珠之时,便已发觉此行不比寻常,因而将自己娇妻既出生不到周岁的爱子,改名换姓,送到一处极为隐秘之处,以防不测!
  至于那巨额金珠,则托付一位道义之交,代为保管!
  这些事办地极端隐密,连亲如师徒的爱徒文光甫,都不得而知,旁人则更不必说,然而,此事竟由“冰谷”老谷主亲口说出,听进玄机妙手书生周英耳中,那还能不惊悸万分?
  以七年多的时间,与“冰谷”老谷主相处,周英自是深悉其为人,并约略知道“冰谷”在武林中的潜势力之雄厚,“冰谷”老谷主既将周英妻儿改名换姓之事,都探查清楚,则是必系有所依据,而非虚声恫吓!
  文光甫一席话,说至此处,洪子广竟追不及待似地问道:“文先生,令师之子是谁?结果如何了?”
  文光甫一声长叹,凄然答道:“恩师极端守秘,事到今天,文某尚不知这未曾谋面的小师弟流落何方?更不知道他现在姓啥名谁了?”
  洪子广义形于色嗔目握拳道:“我要是找得到他,一定将师门功力传给他,助他复仇!”
  文光甫深深注视了洪子广一眼,感激形于言语,道:“洪少侠义薄云天,文某先致谢了,不过……”
  文光甫无限感慨地,稍一沉吟,又道:“唉!但愿能有这么一天!”
  接着又将当日经过,继续叙述……
  却说玄机妙手书生,骨肉关心,当下也就顾不得断腿之伤,只得答应“冰谷”老谷主,完成“锁龙古阵”。
  不过,他并没有将“锁龙七绝庄”阵眼总枢纽的机密拿出来,而是要“冰谷”老谷主将他们师徒,送往属阳那一处阵眼之中,才肯装上机秘,完成这“锁龙七绝庄”里最重要的关键。
  当时并曾以其中关键之处,告知“冰谷”老谷主,经过一番试验,发现所有机关,确实不能活用,“冰谷”老谷主这才答应将周英师徒二人,送往“锁龙七绝庄”属阳的阵眼之中。
  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师徒二人,回到“锁龙七绝庄”属阳的阵眼之中,那也就是现在文光甫与洪子广谈话的这栋楼房,当即似虎归山,如鱼得水,立即发动“万年蚀骨水”与“锁魂五色烟”及许多其他机关,将自己师徒二人与“冰谷”老谷主隔开,同时并对“冰谷”老谷主提出两个条件……
  第一,“锁龙七绝庄”阵眼可以完成,但不得加害于玄机妙手书生周英的弱妻稚子,否则立即毁去全庄。
  第二,师徒二人居住此楼之日,供应不能亏绝,更不能再生谋害之心,否则全庄机关埋伏发动之时,便将一发不可收拾。
  敢情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于建造“冰谷锁龙七绝庄”之初,为防患未然,即已预留地步。
  那是当修建之初,将埋伏机关发动的枢纽,全部装置在属阴的阵眼之内,那也就是洪子广第一次所见的楼房。
  致于埋伏机关发动之后,如何加以控制的这一部分枢纽,却全都安置在这属阳阵眼之中。
  “冰谷”老谷主迫于形势,只得答应,这才留下了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师徒二人的两条残命!
  “冰谷”老谷主,一代枭雄,岂能甘心受人要挟?数日之后,竟然从楼下射进一封书柬,周英拆阅之下,当下面色大变,但未说出其中原因,而只不过是将属阳阵眼的主机,装置妥善,并试给“冰谷”老谷主过目。
  师徒二人,在这绝险的高楼之上,一关就是八年,平日供给,均系从一特制机括之中,送上高楼供师徒二人应用。
  而“冰谷”老谷主,也未再施谋。形势近迫,双方就在这种互为要挟的情形之下,相安无事。
  六年前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去世,只剩下文光甫一人,但“冰谷”老谷主并不知道,依然每日供给不误。
  这期间,虽然也曾有那不怕死的,暗中侵入,全部丧命在这绝险无比、步步危机的楼房之中,无一生还。
  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临终之际,一再嘱咐文光甫,务须觅一妥当可靠,资质特异之少年,传以绝学,以免断艺失传,断了师门一派衣钵。
  文光甫当时也曾一再请问那从未谋面的小师弟的特殊相貌,打算一旦能生离此谷之时,觅寻小师弟,授以本门功力与奇门绝艺,怎奈周英不欲爱子步自己后尘,矢口不肯告知!
  不过,据周英临死之时,曾极端肯定地靠知文光甫,如果自己师徒一旦不死,则他那弱妻稚子,定是安然无恙,意之所指,却不肯说明。
  文光甫无限感慨,极端悲愤地,将一番经过说完,已经挨过了半天时光,当下便直告洪子广,要将一身绝艺相托。
  洪子广同情这师徒二人的遭遇,慨然允诺,只不过不肯承认是周英门下传人,为的是他已略知武林规矩,不肯离师叛派。
  文光甫惘然一笑,也就不再勉强,仅只要求洪子广道:“少侠胸怀磊落,迥异常人,但盼于离谷之后,将文某门下绝传技艺,觅一妥当之人,代为传授,则恩师在天之灵,亦必感激含笑了!”
  文光甫伸手拉动前一处机纽,便见从天花板上,掉下一张轮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位儒巾儒服的老人,并告诉洪子广,这老人乃是他那恩师用奇药护体,永远不朽的遗体。
  洪子广想是同情这老人的离奇身世,竟是俊目含泪,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这位已经逝世的老侠。
  文光甫在老人遗体与洪子广的脸上,轮流细看一遍,面色略显惊诧,但未说出所以然来此时,楼下铃声轻响,果真一具铁制轮轴转动,送上来足够两人食用的竿饭,洪子广便在这一奇特环境之中,享用了周英老侠名下的一份,与文光甫共进午餐。
  从此,洪子广也就在这种奇特环境之中,住了整整一个月。
  由于洪子广天赋过人,虽仅一个月光阴,竟然将文光甫所传绝学,熟记于胸,且能加以运用。
  然后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向文光甫告辞。
  文光甫一再叮咛,“冰谷”之中,高手如云,危机寸伏,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务须尽速离开,并谓自己受师命所限,只能帮“冰谷”运用机括,而不能对他有所助力!
  文光甫并且靠知洪子广,谓从许多迹象之中,看出这“冰谷”谷主,近日颇有问鼎中原武林之意,谷中许多匿迹已久的黑道高手,近日一反常例,不时出入于“冰谷”之中,而且还有许多中原黑道魔头,纷纷前来此谷,似是有某种重大事故,故嘱洪子广速返中原,联合高手待机而动。
  洪子广略一思索之后,允诺“伺机而动”,当晚便打算离开“冰谷”,另作图谋。
  洪子广虽是心挂“斑斓石胆”,但一想到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师徒二人所负之沉冤重恨,自己这点小事,实在不算什么!
  他想到“冰谷”谷主此等居心,就整个武林来说,将是无穷隐祸,若任其坐大之后,如果荼毒武林,则其为祸之烈,恐将远胜于以“疤面剑兰”为标记之魔头更多!
  同时,他更怀疑这“冰谷”谷主,或且与那以“疤面剑兰”为标记的隐身的隐身魔头,具有某种关联。
  两者之间,权衡轻重,洪子广便暂时放下了追寻“斑斓石胆”的心事,恨不得插翅飞返三原,将这一个新的发现,告诉他的两位姑姑——穆氏双凤,通知秦、晋、冀、鲁六君子,预为防范。
  在他心目之中,除了穆氏双凤之外,实在是想不起还有什么人值得告知?还有谁能对此事有所帮助?
  至于他自己,寻母一念,即足以令他煞费心思了!
  由于他与文光甫相处一月,学会了奇门绝艺,是以此番出谷,这些回环曲折的道路,难不倒他,仅是略一打量,便已绕九宫、穿八卦,避开许多毒器埋伏与陷阱,轻而易举地,到达了“冰谷”出谷的谷口。
  洪子广行至谷口,虽仍是冰雪谗岩,一望无际,却是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一片沙漠的边沿。
  眼前只要跨过一道断岩,便是下山道路。
  然而,这道断岩并不好跨过,因为岩宽三十丈,四处无资借力之物,以洪子广功力,虽能“凌虚蹑步”渡过,但以他从未作此尝试,缺乏自信,以致踌躇岩边,显出颇为犹疑之态。
  就在他无以为计、踌躇再三之时,岩边突然涌现出十数条人影,阻住他的去路,其势汹汹。
  其中一名阴阳脸的老人,像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年在六十余岁左右,高视阔步,态度骄横之至。
  原来这鸳鸯脸老人,正是“冰谷”谷主手下得力助手,面部左脸黑,右脸白,故而人称“两面无常”。
  “两面无常”姓崔名仁民,乃是岭南巨盗,十年前因犯奸杀妇女之大忌,为武林侠义道所不容,被迫远走边荒。
  当时恰好遇上“冰谷”谷主网罗武林高手,崔仁民在玉门关外白龙堆里,正遇上了“冰谷”谷主派往南疆邀人的四名信使。
  只因这四名信使,长得容貌一般,服饰一致,而且全都是右臂自肩胛处齐根断掉,令人无法分得谁是谁来!
  崔仁民不禁一时好奇,对这四人多看了两眼,以致这四人忽然暴怒,一声怒叱,身形起处,将这“两面无常”围在核心。
  其中一人,出声冷峭,阴森森地道:“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你放着大路不走,睁着两只贼眼,尽顾看着四位老子干什么?”
  试想两面无常崔仁民,也是中原成名的绿林道,哪能吃得下这口恶气,当下只气得鸳鸯脸黑里透红,白脸泛青,双睛暴射凶光,反唇相斥,厉声凄吼,道:“你不看你崔大爷,会知道崔大爷看你,真他娘的活现世,就凭你们四只兔嵬子,两只胳臂,也敢人前逞凶!”
  恰好这四人,天生奇像,虽是年已望六,却依然面如童子,额下无须,望之犹似少年,崔仁民这一骂,恰好骂到他们最忌讳之处……
  当下里,四人齐声长笑,声如鸱枭夜啼,令人闻之毛发悚立!
  一声长笑之后,其中一人,仍是冷峭无匹,阴森森地道:“骂得好!骂得好!快四十年了,敢当面辱骂老夫四人的,朋友你算是头一个,朋友你必是有两下子,才会如此猖狂,好在长日无聊,老夫倒想结识结识你这位朋友,见识见识朋友你仗以自恃的绝学!”
  回头又向另外三位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喝道:“你们三个闪开一边,愚兄让这位朋友看看是他的两条胳臂强,还是我一条胳臂厉害?”
  “两面无常”崔仁民,岂是省油灯,虽已自这四人笑声之中,听出四人内功深厚,但还不信自己两手对不过他这独臂。
  遂即一声狞笑,厉声应道:“朋友大言不惭,独臂上必有绝学,崔仁民不自量力,倒真要领教领教你的绝艺,请进招吧!”
  这人听崔仁民自报姓名遂即沉声喝道:“你可是岭南道上,人称‘两面无常’的崔朋友?”
  崔仁民一心以为自己的名头,威震边荒,当即昂然答道:“不才便是岭南崔仁民,朋友你是何方神佛?”
  这人听崔仁民意存倨傲,脸上掠过一丝阴笑,阴森森道:“接得住老夫十招,再告知老夫名号,否则,你就到枉死城中,找小鬼判官,查问去吧!接招!”
  话止招发,疾逾飘风,独臂如鞭似笔,五指或砍或戳,眨眼之间,一连攻出五招,招招指向要害,凌厉惊人!
  崔仁民也非弱者,当即施展独门武功,游走如龙,左迎右拒,拆招还招,身手端的不凡,竟与这独臂人不相上下!
  却说这独臂人连环五招凌厉攻势,无法得逞,立即飘身一转,轻轻易易地脱出崔仁民掌风之外,远立在三丈以外。
  但见他气定神闲,独臂当胸,轻叱道:“崔朋友好俊的身法!你再接老夫五掌!”
  话完发掌,独臂遥遥轻拂,立见一股强劲无俦的掌风凌空发出,声势汹涌,重逾万钧,沉雄浑厚之处,沙石为之漫天激舞!
  崔仁民见状,立即气纳丹田,劲贯四梢,双掌全什当胸,平胸推出。
  霎时,两股强劲掌风,半途遇个正着,“砰訇”一声巨震过处,地下沙堆击出一个七八尺宽广半尺来深的大坑,掌力余风,犹自吹得在场五人衣袂飘动!
  独臂人打了一个踉跄,崔仁民也是几乎拿桩不稳。
  独臂人面上,掠过一丝惊讶,即刻又道:“崔朋友好掌法!再接一掌试试?”
  遂即掌演“天王托塔”,倏即化为“五丁劈石”,仅是这么两招极为平凡的招式,在这独臂人施展之下,竟是似有好几种不同方向的力道,同时袭来,而其掌力之雄,远比适才一掌,超出数倍以上!
  崔仁民藏头缩颈,盘掌旋身,瞬即脱出这一片强劲掌风,斜刺里拍出一掌!掌法之快,出手之捷,确是罕见!
  崔仁民这一掌,用上了九成真力,的确是功能碎金裂石。
  却是奇怪,这等雄劲掌力,与独臂人掌力相遇,好似泥牛入海,声息全无,与独臂人掌风,同时消逝!
  崔仁民心知有异,百忙中定睛一看,不由咋舌!
  敢情他这九成真力所发的雄厚掌风,竟是顺着独臂人掌风,扶遥直上,被独臂人掌力所扇起的细沙,紧紧裹住,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朵菌状黄云,盘旋不已,以致崔仁民发出掌力,无从收回,且无法再施内力!
  而那独臂人,却是行所无事,微见他吐气开声,一声轻喝……
  但见掌风暴落,细沙四散,一股反震力道,立即反弹回来,崔仁民当即一个踉跄,踣跌就地!
  可是,崔仁民试一运气,竟是毫发无伤!
  独臂人此时单臂下垂,怔视崔仁民,脸上微露笑意。
  崔仁民心知此人功力太高,内力已致收发随心地步,心知再斗下去,自己虽不致当场立败,但也无法讨好!
  是以,崔仁民站起身来,立即抱掌当胸道:“崔某亡命边疆,幸遇高人,多蒙掌下留情,崔某感激不尽,如有后命,崔某杀刮存留任便,誓不皱眉!”
  独臂人一声轻笑,环顾身后三人一眼,做了一个手势,三人当即同时微一点头,立刻,四个独臂人,同时一翻大襟,露出一片血红襟里,上绣一致的鲜明夺目图案,乃是一只单掌,与一具半截琵琶!
  崔仁民图案入目,心头一惊,机伶伶打了一寒颤,立即躬身道:“崔仁民有目如盲,不知是四位前辈大驾,敬领责罚!”
  谁知那独臂人,却是哈哈一笑,道:“谁能将天下人都认识了?咱们是不知者不怪罪,不过老夫爱惜朋友你一身武功,想要邀你至‘锁龙七绝庄’一叙,不知意下如何?”
  崔仁民正在亡命之中,那还不是一拍即合,当下便自这四个独臂人之处,取得信符书信,问清道路,到了“冰谷”!
  从此,崔仁民便在“冰谷”安身,一住就是十年!
  由于崔仁民功力固然不错,心思尤其诡秘毒辣,故而深得“冰谷”老谷主倚重,臭肉同味,更乐不思蜀。
  而这“冰谷”,由于地处边荒,常年冰积,这些江湖枭雄,聚居于此,也就越发夜郎自大,自居不可一世!
  谁会想到,这武林中人,从不敢轻拔虎须的“冰谷锁龙七绝庄”,一月以前的黑夜,竟发现了夜行人踪影!
  而且,这夜行人竟于不声不响之中,一举击毙了七头训练有素,性已通灵,凶猛无伦的镇庄神虎!
  尤其令“冰谷”中人无法自解的,是这夜行人,自进入“冰谷锁龙七绝庄”之后,虽立即为谷中高手发觉,加以搜查,却不见踪影。
  至今为时一月,此人毫无出庄迹像,查遍全庄埋伏,也都不见此人踪影。
  为此,“冰谷锁龙七绝庄”中,掀起无穷猜忌,竟是风声鹤唳,人人自疑,认定这入庄之人,可能是庄中已有“内奸”。
  此事却为谷中一位极有权力,却是从未露面之人,所极力否认,坚持己见,谓有外敌侵入,而且并未离去!
  是以,“冰谷锁龙七绝庄”中,全庄如临大敌,除了机关暗器陷阱埋伏之外,均派出高手,加以监视!
  两面无常崔仁民,则是奉派监视谷口一带……
  此时,洪子广自庄中疾奔出来,“两面无常”崔仁民早已看到,起初犹自疑是庄中厮养子弟,未加理睬。
  及至看到洪子广盘桓岩边,面露惊疑,便已知是外人,当即隐伏之处,率众现身出来,回以查询。
  但听他一声怒斥道:“娃娃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可有本庄腰牌?赶快取出给老夫过目,以免自己误送了性命!”
  洪子广心头暗忖道:“我已经易容变服了,怎么这老头子还叫我娃娃!”
  他可见不曾揽镜自照,敢情他那化妆易容之后的相貌,已经在深涧中斩除雪蝮之际,溅上了一点蝮血,业已复原如旧!
  却说洪子广闻言,当下厉声反斥道:“你拦住少爷干什么?谁见过什么腰牌!”
  两面无常崔仁民,说啥不肯相信,眼前这十五六岁少年,便是侵入本庄,力毙七头神虎,失踪一月的外敌!
  因而收拾凶焰,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娃娃你是跟谁来的?什么时候进入‘冰谷’,谷中镇守神虎是谁击毙?从实说来,老夫也许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
  洪子广剑眉微扬,玉面含威,抗声答道:“少爷自己来的,到你们这鬼谷,已经一个月了,你们那什么恶虎,正是少爷除掉的,你待怎样!”
  两面无常崔仁民,一声狞笑,轻叱道:“娃娃家不知好歹,满口胡说八道,赶快从实招来,免得替别人顶死!”
  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眼前这少年,便是庄中为之惊扰一月的外敌。
  洪子广却已因他倚老卖老,一连几句娃娃,惹发了火气,心中很想痛骂这阴阳的老头几句,怎奈想不出来,只逼出一句话,道:“你敢不信少爷说的话!揍你这老匹夫!”
  他是说揍就揍,飘身就是一掌。
  两面无常崔仁民,功力原就不弱,又加上在冰谷已隐居十年,日与高手切磋,更是今非昔比,哪能这么容易打到?
  只见他微一飘身,已然闪开三尺,沉声喝道:“娃娃且慢动手,老夫还有话说……”
  洪子广抱元守一,气定神闲,应声道:“老匹夫有话快说,少爷还要赶路!”
  崔仁民眼珠一转,心中暗道:“这娃娃竟是视‘冰谷’如同无人,莫非真有点门道!”
  遂即接口道:“娃娃要想赶路不难,若能接下老夫三掌,立刻放你出谷,并且还要指示你一条明路!”
  这两面无常崔仁民,他是死也不肯相信眼前这十五六岁少年,会接得住他浸淫数十年的沉雄掌力,故而故作大方,将话说了个十成满!
  洪子广即刻反唇质问道:“你说的话算数?”
  崔仁民嘿嘿一声冷笑道:“老夫岂会失信于你这娃娃!”
  洪子广当即厉声喝道:“老匹夫,你发掌吧!”
  崔仁民纵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当着“冰谷”这多人之前,被这十五六岁少年,一口一个“老匹夫”,他就算是个善良人,也会忍受不住,何况他原本就是无恶不作的绿林大盗。
  崔仁民气在心头,杀机立生,一声冷笑中,掌发“冰寒凝魄”,用足十成真力,要将洪子广立毙掌下。
  洪子广“佛谷子午玄功”绝学,业已因斩蝮除虎两役,达成了内外交泰、天地化一的至高境界。
  此时敌掌掌风袭至,他只用了五成力道,一招“伽蓝捧经”,硬接崔仁民暗藏杀机的一掌,竟是依然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崔仁民见一掌击出,洪子广毫发无伤,心头自是吃惊,遂即移宫换步,前招未撤,挥掌反背劈出,又是一招“冰崩雪拆”。
  这一招,来势之疾,防不胜防,本料洪子广将会不支……
  洪子广却是不慌不忙,“缥缈移形”身法一转,竟自轻轻让过,神闲气定,静静站在一旁。
  这等诡异武学,崔仁民几曾见过,惊诧之余,大吼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一掌“冰震天山”,凌空拍出。
  掌发风雷隐作,声势凌厉惊人!
  洪子广见状,心头暗忖道:“不给他来一下硬的,这老匹夫还以为我怕他!”
  因而他怀着几分疑虑之心:暗运“佛谷子午玄功”,“两仪真气”自生反映,一式“托塔开碑”,迎空拍出。
  这一招,可不是“佛谷洞”里的功夫,这乃是他在双凤镖局之时,所练的穆家“惊天掌”法,只不过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内力,借力使劲罢了!这,敢情还是真有些危险但听“砰訇”一声巨响崔仁民一条身形,“登!登!登!”震退两丈有余,若非山岩阻挡,少不得受震倒地!
  洪子广却是气定神闲,依然岳峙渊亭,抱元守一,屹立危岩边沿,恍如玉树临风,更见神武英挺。
  只苦了那岭南绿林巨擘两面无常崔仁民,偌大年纪,落一个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接不住洪子广一掌!
  这时候,这阴阳脸的老强盗,已经是血窜气逆,肺腑翻腾,百脉愤张,耳鸣眼花,全身无一处好受了。
  只以他平日骄横已惯,一心向不服人,此时又是奉命率领一些四流爪牙行事,以致明是无法支持,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咬牙承受。
  正当咬紧牙关、强忍痛楚、勉强拿桩站住、调自运气之际,又见洪子广剑眉轩动,俊目神光逼人,并自怒叱道:“老匹夫,三掌已过,少爷要走了!”
  两面无常崔仁民身后,犹自散立着十多个擎刀仗剑的爪牙,眼见敌势骄横,哪还能不“同仇敌忾”?
  是以,不等崔仁民答话,纷纷喝斥出声!
  而且,一个个舞刀仗剑,呼啸前涌,看情形,这一群亡命之徒,打算来一个一哄而上,倚多为胜!
  两面无常崔仁民,亲身领教过洪子广的绝世神功,心知此子自称独毙七虎,还真不是吹牛,自己手下这十多个人,纵然一哄而上,较多七头巨虎,又待强得了多少?哪还是洪子广的对手?
  当下猛咬钢牙,拼着全力,厉声叱道:“都给我住手!”
  一面又向洪子广注视一眼,惨笑道:“朋友功力超人,崔某自怨学艺不精,心服口服,但不知朋友贵姓大名?师承何人?可否见告?以为再见之地!”
  那意思,这老头子还要找场!
  洪子广可不懂这一套,玉面一红,缓缓道:“我也不是诚心欺你年纪大,是你逼着我动手的,我叫洪子广,没有师父,你该让我走了吧!”
  两面无常崔仁民,喘息连连,又是一声惨笑,道:“好!洪子广,你走吧!顺着这道断岩,往南翻过一处山脊,不出十里,便是下山的阳关大道!”
  洪子广拱手道:“多谢!”
  身形微晃,疾逾飘风,转眼走出数十丈之遥,于忙中略一回顾,那两面无常崔仁民,“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气。
  洪子广停得一停,本待返身施救,念及要事在身,复又疾奔而去。
  自始至终,他就不知道这伤在他手下的老头子,姓啥名谁?心想伤了他也就算了,谁叫他言过其实,不堪一击呢?
  一路上,心中兀自百思不解,喃喃自语道:“练武的人,怎么都喜欢蛮不讲理,巧取豪夺,无故伤人呢?什么疤面剑兰,什么冰谷四残,怎么都这样坏?”
  十来里路,在洪子广急赶之下,还不是转眼功夫!
  却怪,越走越进深山,何来阳关大道?
  洪子广猛然惊觉,只道是着了那阴阳脸老头的道儿,正待转身找寻那人,问过究竟,蓦然一点白影,凌空疾射而来!
  洪子广乍见白影,还道是有人施放暗器,幸而白影临近微微一缓,他才得静心看出,敢情这疾射而来的白影,竟是他那寄放大佛寺中,念念不忘的小松鼠“小白”,正自欢啸连声,跃入怀中。
  洪子广不虞小白会远道而来,也不及细想,忙不迭紧紧拖住,不住亲抚,俊目中竟然欢喜得滚下泪来!
  小松鼠“小白”,在洪子广怀中。尽情亲热之余,咬住洪子广衣襟,将身一摆,朝前飞窜而去。
  洪子广与小白,心意相通,知道他在示意前面有事,便也一跺脚,身形凌空拔起,施展“缥缈移形”上乘轻功身法,紧蹑小白身后,捷逾流星掠空,兼程疾奔而去,眨眼飞越一座山头。
  蓦地里,耳畔传来声声怒斥……
  洪子广循声看去,小白自疾奔发声之处。
  洪子广心头暗忖,小白引自己来此,必有原因,当下也就毫不迟疑,循声疾奔前往,察看究竟。
  越过一片参天合抱、冰凝雪聚的古树森林,但见眼前一座高约四十丈,童山濯濯的冰峰之上,正有两条人影,兀自倏合乍分,窜高纵远,在峰头上舍死忘生地,苦苦拼斗不已。
  以洪子广那超人目力,一眼便已看出,拼斗中的两人,乃是一男一女,女的白纱蒙面,使人无法一见庐山真面目。
  那男的则是背对自己,仅觉背影很熟。
  相距打斗之处,约十余丈远近,并肩站立四名老人,一个个谓须飘拂,当风而立,颇有飘逸出尘之慨!
  令洪子广心中奇怪的,则是这四名老人,右臂衫袖随风摆舞,仿佛是这四名老人,全都断了右手似的。
  此时,小松鼠“小白”,业已跃回洪子广怀中,一面“吱吱”轻叫,一面用他那两只金黄色的小眼睛,注视打斗之处。
  洪子广自离开“佛谷”至今,耳闻身受,知道武林之中,尽多风险,偶一不慎,便将遗害无穷。
  此际敌友未分,是非不明,虽经小白连番示意,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现身观战,更不要说是挺身而出,打这抱不平了。
  略一凝思,便抱着小白,藉林木掩身,蛇行而前,到了孤峰脚下,然后循着一条峰上人无法窥见的羊肠小径,爬行上去。
  前行之际,犹自小心在意,生恐为人发觉。
  好在四十来丈山峰,不算太高,以洪子广过人的轻功,虽然躲躲藏藏,不敢尽情施展,那也还不是转眼便可爬上。
  当他爬上峰头,距打斗之处约有二十来丈远近之处,正掩身石后,暗自思量如何接近斗场,探查所以之际。
  蓦地里,苦苦拼斗的二人,倏地骤然分开,男的以手抚胸,似是已受重伤,无力再战!
  蒙面女郎,一声娇笑过后,对四名独臂老人一摆手,立见五条人影,流星赶月似的,飞驰而去!
  且自听得那蒙面女郎,于急速飞驰之时,犹遥遥娇声喝道:“黑眚剧毒着体,只有十二周天寿命,若不赶快去找‘血梅精英’,天下无药可解,就只有准备后事了……”
  且语且驰,眨眨眼,五条人影,业已渺如黄鹤!
  留在峰头之人,想是也已发觉身中剧毒,正盘膝静坐,运飞逼毒,身形却是摇摇晃晃,竟是无法支持了。
  洪子广天生热肠,急人之急,眼前之人虽是难分敌友,受伤总是事实,何况据那蒙面女郎所云,中的乃是“黑眚剧毒”。
  这“黑眚剧毒”一物,大佛寺玄明老禅师所赠奇书“搜奇述异百诀”之上,记述至为详尽据称“黑眚剧毒”,系将天下至毒之物,如角蝮、飞蜈、三足蟾、蝎子、人面金蛛等五种毒物,聚养于百余丈深之智井之中,喂以苗疆深山所产之七禽果及鹤顶红等至毒药物,任其自生自灭,互为克制,达七七四十九年之久。
  然后,取其劫余之最后一毒,收其毒液,配合九九八十一种各具至毒之草、木、石、血等物,经过七蒸七晒,炼制成泥,还要合在难产而死之死人之棺中,埋葬十二年,这才取出应用。
  用时系按“迷魂香雾”等类药物制炼之法,筛成绝细粉末,藏于指甲缝中,对敌之时,只要内功到家,便能随指风打出。
  此物侵肤透肌,自寻血脉,中毒十二周天,立即归于阳明,聚于心肺,毒发周身疲软漆黑,血凝髓冻而死。
  最为歹毒之处,乃是此物天下只有一物可解。
  就是那少女口中所说的“血梅”,是这“黑眚剧毒”的唯一解药,然而天下只有三株“血梅”。
  这三株“血梅”,一株在长白山头,高达万丈之依回岭上,另外两株,据记载天山绝顶无怀谷中长有一株!
  如能因缘巧遇,取得天山绝顶无怀谷中“血梅”之精英,则眼前身中“黑眚剧毒”之人,尚有一线生机!
  洪子广忆及奇书所载,心情至为沉重,暗忖道:“孤身涉险,中毒深山,若是身受者是我,又待如何?”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眼前这身中剧毒之人,活脱脱竟是洪子广的化身,一样的孤身一人,无亲无故!
  洪子广忖念及此,迫不及待地,施展“缥缈移形”绝世轻功身法,二十来丈距离一闪即至。
  来到这受伤之人身前,定睛看时,只见这人竟是个身背长剑,衣着华丽的绝美少年!
  此时虽在无边苦痛之中,依然不减其玉树琼枝的风华!
  但见他长眉如画,玉面俊秀,发黛低覆,颊带梨窝,若非穿着一身文生衣巾,竟似月殿嫦娥。
  洪子广入目心动,深觉似曾相识,无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么一位朋友,加上救人心切,也就不再深思。
  更由于洪子广私心深处,对这美少年深具好感。眼见这美少年面色灰败,五官扭曲,看情形已是越来越感难以支持,当下毫无犹豫地,施展“佛谷子午玄功”,掌按少年“命门”要穴,助他行功逼毒。
  美少年虽在极端痛苦之中,神智不稍昏乱,洪子广一掌抚上,当即全身一震,扬掌便待击下无如周身疲软,力不从心,一口气竟是缓不过来,只落得轻叹一声,单掌重又缓缓放下,听任摆布。
  洪子广掌抚美少年“命门”要穴,暗连全身真气,要助他打通一百零八处穴道,逼除“黑眚”毒素。
  怎奈洪子广这一股纯阳真力,藉掌心与美少年命门相接,输送过去之际,却是遇上无穷阻力,真不达阳明!
  洪子广心生疑惑,以为这美少年有意运功相抵,不愿借助于人,略为停一停,便低声语道:“你不要运功抵制嘛!我又不是恶意!”
  美少年星眸微睁,有气无力,缓缓道:“黑眚剧毒,自阻脉络,阁下内功再好,对此也是无能为力,你我素昧平生,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则甚?”
  那声音,虽在极端痛苦之中发出,却是至为悦耳!
  语意之间,却是冷寞无情,仿佛以第三者的立场,在说别人的故事,不带一丝情感!
  洪子广心头一颤,暗忖道:“这人怎么搞的?这样不近人情?莫非是痛苦过份,已经自觉绝望了?不管他,救人救到底,先喂他一粒‘太清丹’试试!”
  当即一掌仍然默运玄功,助那美少年通关逼毒,一手却自怀中取出“太清金丹”,对那美少年轻声低语道:“你别急,我给你吃一丸‘太清丹’,也许好一点!”
  美少年星目微扬,意存疑惑,缓缓道:“何须如此殷勤?丹药岂是可以乱服得的!”
  洪子广愣住了,掌心里握着一粒“太清金丹”的那只手,兀自伸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是,他依然不以为忤,认系受伤之人,心里惶乱的一种自然情势,犹自满怀开注地,嚅嚅道:“你放心吧!我这‘太清丹’,吃下有益无害,我跟你素昧平生,无怨无仇,断无存心害你之理!”
  美少年一声冷笑,神情一变,又道:“阁下怕有点过份亲热了,彼此之间,萍水相逢,何须亲热到这种程度,开口闭口,尽是你你我我的!”
  洪子广闻言,玉面飞红,惶急自责道:“是!是!是我……啊!不,是小弟无状,仁兄伤病之身,还请不要为此事气恼,以致影响病体!”
  美少年似是为洪子广这种慌张惶急之状,逗得突然“噗哧”一笑,倏又神情冷寞,淡淡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值得为阁下生气?哼!”
  洪子广这回是真有点着恼了,暗忖道:“这人真正不通情理,人家一腔热心待他,他竟是毫不领情,真是好心一颗,拿来喂狗了!”
  当下站起身来,微生嗔意道:“小弟助人是真,仁兄既觉多余,就此告退,只是‘太清丹’既已送出,万无收回之理,吃不吃在于仁兄,小弟放在这里就是,至于那‘血梅’,天山绝顶无怀谷中便有,仁兄自去找寻吧!”
  说完,便将那颗武林中人所千方百计找不到手的“太清金丹”,放置在美少年怀中衣襟之上,扬长自去!
  洪子广离开那美少年,心里满不是味道,疾奔着离开这一处冰峰,漫无目的,登临另一座高峰之上。
  放眼极目望去,眼前尽是层层冰峦奇峰,身后更是冰崖耸立,高可触天,入目一片晶莹,寒意凛凛!
  立身之处,竟在千万冰峰雪柱之中,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尽是些蜿蜒起伏的冰嶂冰峰,休说阳关大道,连平地究竟何在,也不得而知了。
  高峰卓立,四外一片晶莹,几疑身在水晶宫中,又疑是置身广寒殿上,洪子广置身斯景,忆及苏东坡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禁不住,便有些“起舞弄清影”的遐思了!
  只以怀中小白“吱吱”连声轻叫,将这对景忘情的洪子广,从沉思中唤醒过来,这才想到“明月飞仙”,不过是骚人吟咏中的幻境,自己身世不明,俗事羁绊,眼前只是被困深山罢了!
  想起这些,不由抱紧他那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小松鼠“小白”,发出一声哀怨悠长的叹息,就地坐了下来。
  神游物外,心神不属其中,一人一鼠,在这深山峻岭的冰天雪地之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冰原绮光幻彩,到处一片白,更无法窥知时分!
  还是由于洪子广觉得老守此处,终非长策,自忖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脱离深山,才是个办法!
  是以,当即站起身来,觅路出山。
  蓦地里,眼前百余丈远,一条踉踉跄跄的人影,奔向身后那座高可触天的冰崖,飞驰之中颇显吃力!
  人影入目,洪子广暗忖道:“是了!定是那受伤之人,奔向天山绝顶无怀谷,去觅取那‘血梅,之精英疗毒,看来他对我所说的话,倒还相信得过,只是深山之中,多产恶兽毒虫,他既受伤,怎能安然到达,救人急难,计较不得许多,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去找寻那’血梅精英‘去吧!”
  心念既定,也就不再迟疑,立即展开身形。紧跟那美少年身后,疾奔而去,眨眼便已越过两座山头!
  美少年既受伤,攀山越岭当然很是吃力,此时却已攀上一座悬崖,正在调息精神,打算继续赶路!
  洪子广为恐再讨没趣,只得相隔数十丈远,远远跟随,一路躲躲藏藏的,深恐为人发觉!
  美少年略事调息之后,回头望了来路一眼,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想是洪子广尾随而来,业已被他发觉!
  只是,并未出声,拔步又向一片古树林中走去。
  洪子广容得那美少年进了树林,这才飞身登崖,继续尾随在后,一路之上,察看那美少年脚印,只见登崖以前,虽有印迹,倒还不失轻灵,登崖以后,却是重浊凌乱,不像是个练过武功之人的步履了!
  心知此人业已心浮气散,难为乎继了!
  也不知是为了何故,洪子广对这美少年,竟是关心得很,虽然碰了他许多钉子,总感到救援有责。
  因是略一凝神,拔步也走进了那片古树林中!
  眼前美少年踪迹虽失,好在地上雪中尚有脚印可循,便沿着这些重浊凌乱的脚印,一步一趋,缓缓尾随前进!
  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忽然嗅到一阵极为浓烈的梅香,较之一般寒梅吐放的清香,更要来得刺鼻!
  洪子广打量眼前情势,业已登临极顶,心念自己已自进天山,寄住冰谷锁龙楼,一月以来,未出天山半步。照眼前情景推断,敢莫已于无意之中,登临了天山绝顶,误打误撞,又走到了无怀谷畔不成?
  因而循着这一缕奇香,打算看一看是否系“血梅”吐蕊?
  怎奈山顶罡风凛烈,彻骨生寒,梅香更是时有时无,不打一处来,以致不知奔哪个方向才好!
  洪子广正在举棋不定之际,忽闻人言,道:“既然都跟来了,何必藏头露尾,阁下请过来看看,这深谷之中,一枝独秀,可是‘血梅’?”
  敢情这美少年早已看到了洪子广,此际有所发现,却又无法肯定,故而出声招呼,向洪子广领教!
  洪子广听他这等语气,本待不去,继而一想,自己所为何来?若斤斤计较,岂不有失助人急难的本旨?
  遂即循声前往,约经数百丈远途程,看到那美少年,背林面谷,凭崖危坐,神色之间,虽仍萎顿,却较前好了许多。
  美少年等洪子广走到近前,竟自起身为礼道:“阁下灵丹具有起死回生之力,竟能保住在下心脉,谢谢阁下,但不知阁下见助,有何需求,但凡力所能及,定当照办!”
  洪子广心头泛起一股寒意,接口答道:“小弟助人于危,全凭侠义本色,仁兄不必作如此想法,若因有求于人,趁机示惠,那小弟也就太卑贱了!”
  美少年赧然一笑,神情瞬息数变,淡淡道:“但愿阁下如此!”
  略停了一停,手指谷中,又道:“阁下看那冰崖之中,一枝独秀的血红花朵,可是阁下所知的‘血梅’?应该如何采法?”
  洪子广其实早已看到,在眼前一条狭窄山谷之中,约十丈深处之冰崖缝里,生着一木高约九尺,血红透亮的矮树,树上九枝分布,竟无片叶,开满了茶杯大小,略似梅花的花朵,却是红蕊之上,遍布金色蓓蕾。
  仔细看时,才发现那金色蓓蕾,竟是许多长了翅膀,形似蜘蛛的飞虫,在那些花蕊之中吮吸花粉。
  洪子广略一寻思,心知所以,便道:“此花正是‘血梅’,只是遍布‘蛛蜂’,采撷殊非易事,若是被这种‘蛛蜂’刺中,比起‘黑眚剧毒’来,虽是略见轻微,却是普天之下,找不出解毒之物,终至毒发而死!”
  但凡人在绝望之中,什么都无所谓,一旦面临希望,而又有“镜花水月”之感时,求生之念,将是更为强烈!
  眼前这美少年,恰正遇上这等关头!万幸能找到“血梅”,几乎是伸手便可取到,却又受制于“蛛蜂”,怎能不急?
  何况他也曾听说过,这种“蛛蜂”,乃是人面蜘蛛与异种毒蜂交配所生之物,其性之毒,不下于“黑眚剧毒”!
  而且,这种“蛛蜂”,千万招惹不得,惹上一只,千百只一拥而来,不将惹他的人兽,刺得遍体流血不止,端的较之“黑眚剧毒”,犹有过之,加上毒性特殊,还真是无药可解!
  这美少年是再也沉不住气了,语带哽咽,凄然道:“那!那!那怎么办?”
  洪子广心中也觉惨然,深感无计可施,想了一想,便道:“假如能找到一条‘金翅飞蜈’,便可克制这些‘蛛蜂’,采得‘血梅精英’,不过!这‘金翅飞蜈’”
  美少年听得“金翅飞蜈”四字,忙不迭问道:“怎么?你说‘金翅飞蜈’可以克制‘蛛蜂’?”
  洪子广应声道:“是呀!可是,到哪里去找这举世罕见的”金翅飞蜈‘呢?”
  美少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有!有!就在这里不远,有一所‘万毒宫’,宫主人‘毒尊者古蝉’,便养了这么一条,我们去取来吧!”
  美少年说到这儿,默思存顷,忽然玉面飞红,嘟着嘴道:“我还是活不了,人家‘毒尊者古蝉’,何等厉害人物,我一个人去,怎么取得到‘金翅飞蜈’?至少也得有个把风的呀!”
  洪子广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仁兄若不嫌小弟不才,小弟倒愿助仁兄一臂之力!”
  美少年星目微扬,轻笑一声,薄含嗔意道:“瞧你,烦死了,满口仁兄贤弟的,多见外!”
  洪子广心头深感此人冷热无常,暗忖道:“不是你自己怪罪我自来热吗?怎么又嫌酸了?”
  因而微一犹豫,便道:“这称呼用字,也是太难,还是仁兄给出个主意吧!”
  美少年想了一想,玉面又红,斜睨洪子广一眼,道:“还是你呀我呀的好了!”
  话完,他想起前情,禁不住自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美少年口中所说不远之处的“万毒宫”,就在天山南麓,库车河畔,已是南疆之地,距此怕不有数百余里路程!
  好在两人都是身怀绝学之士,美少年虽是受伤,经洪子广再送他两丸“太清金丹”,也就行所无事,照样绝迹奔驰!反正数百里遥程,两人走来,也就是两三天功夫,便能到达!
  因而一路之上,并不慌忙,算计时日有多,竟是且谈且走,遇到天色晚了,或是客店,或是民家,倒也晓行夜宿。
  这美少年竟一改先前那种冷漠之态,变得温柔已极,对洪子广,关怀得无微不至,吃喝怕他吃少了,睡觉怕他冻着了,处处嘘寒问暖。
  这美少年懂得还是真多,江湖掌故,风土人情,听他娓娓道来,胜似身临其境,且是说得不厌其详!
  只是,每当洪子广问起他的姓名身世,他总是支吾过去,避而不答,而他也不问洪子广,仿佛早已知道,或是无需打听似的。因而洪子广与他,尽是你你我我的,同行数百里长路,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
  这一天,已是出了天山,越过一处小山,便到了库车河畔,照说应该是到了地头,因而洪子广问道:“你说到库车河就到了,那这‘万毒宫’究竟在哪里?”
  美少年变貌变色,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按在洪子广的嘴上,白了洪子广一眼,恨声道:“你怎么这么愣?问这些干什么?跟着我走就是了!”
  两人行经之处,正是绝大一片瓜田,瓜田之中,只有一名年迈瓜农,在那里施肥锄土,此外绝无他人。
  美少年打量四周一眼,轻声埋怨洪子广道:“毒尊者古蝉,行事无一不毒,性情更是乖僻万分,这里方圆百里,都有他的耳目,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叫他知道了,只怕不等我们走进‘万毒宫’,早就让他下了毒手,弄个改道枉死城了!”
  洪子广经过连番遭遇,心里也知道江湖上风险太大,狠毒怪道的魔头,尤其是到处都有,也就不敢反驳,只道:“我不说话就是了,都听你的吧!”
  美少年原本嘟着嘴,薄含嗔意,听洪子广说话,看洪子广神色,竟是诚于中而形于外,毫无半点机心。不由“噗哧”一笑道:“但愿你肯听我的才好哩!只怕是说过就忘了!”
  他悠悠一声长叹,又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谁知将来你又听谁的?”
  言外之意,竟是不尽凄惶,竟至珠泪欲滴!
  洪子广暗感奇怪,自忖道:“怎么说得这么远,我们又不要相处一辈子!”
  但由于他天性淳厚,不忍令人伤心,因而道:“将来也听你的只要我们常在一起!”
  美少年惨然一笑,接着道:“对!只要我们常在一起!只要我们常在一起……”
  走到适才经过的那一片瓜田,年迈瓜农已无踪迹!
  美少年微一咬牙,顿足道:“糟了!糟了!”
  洪子广以有约在先,虽是心中疑问百出,也不敢问,只是瞪大着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美少年看了洪子广一眼,拉住洪子广,又道:“算了,我们回头吧!”
  语毕,疾转身形,复又朝前走去!
  洪子广只得随着他,忙如丧家之犬似的,重又走上适才业已走过的旧路,算算脚程,怕不跑了二十里冤枉路!
  此时,行经一处村镇,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美少年附在洪子广耳边,声如蚊鸣道:“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晚上再去那地方好了!”
  洪子广只感这美少年吹气如兰,心中奇怪,但又不便作声,只得点一点头。
  这村镇虽小,倒有一家兼卖酒饭的客店,店东且是汉人,客人上门,他是欢迎之至。
  两人便在这家无名村店之中,住了下来,由于一路上,两人都是分床歇宿,这晚上当然也不例外。
  这村店之中,招呼茶水饮食的,是一个维吾尔人,而且是个哑吧,只知道打手势,连笑也不会笑。
  美少年似乎是童心犹盛,便与这哑吧逗了一阵,天色已然掌上灯了,哑吧也于此时对他两人作吃饭之状,连连招两人随同哑吧,走进前堂,客人只有他们两位,便在饭桌前坐了下来,打算准备用饭。
  伙食还算不错,只是隐泛腥膻,颇感不惯,因而停了一停!
  洪子广尚未用饭之际,忽然想起要从怀中拿点什么出来,无巧不巧的,摸出一颗得自沙龟腹中的白色巨珠。本待立时收起,怎奈美少年眼尖,光华一闪,早已被他看到,伸手道:“你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洪子广无可奈何,只得递给他!
  美少年接过巨珠,微一端详,竟是面露喜色,斜睨了洪子广一眼,复又嫣然一笑,将巨珠泡在酒中,看了一看道:“你不错吗!身上又是‘太清丹’,又是‘辟毒珠’,你家里好像是很有点家当!光这颗珠,就是价不薄之物?!”
  洪子广本想告诉他,另外还有十一颗,想了一想,也就没有说出来,记得自己这十二颗明珠,分青、黄、赤、白四色,每色两颗,三颗,四颗不等,分别包好,置于怀中,白色的却只有两颗。
  当下微一沉思,摸出那另外一颗白色巨珠,道:“既然是‘辟毒珠’,好在我有两颗,就送你一颗吧!”
  美少年愣得一愣,怔视洪子广道:“你哪来这么多,这‘辟毒珠’得一颗都难,你怎么会有两颗?!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还礼?”
  洪子广心想,这何足为奇,沙龟多得很,不怕造孽的话,全给杀光,要几十颗都有,不过,他没说出来,只道:“这算什么?何必还礼?你不嫌弃就不错了!”
  只是,洪子广却不知道,沙龟腹中,明珠尽有,而且有赤、白、青、黄、黑五种颜色,各具珍异之处,这类“辟毒珠”却是少而又少,黑色粒珠,则更是百不得一,更为罕见。
  美少年笑了一笑,不再推辞,淡淡道:“也好,反正用得着,我就谢谢了!”
  这时候,泡“辟毒珠”的那杯酒,蓝烟上腾,恰似用火煮滚了似的,冒起一杯泡沫,敢情酒中下了剧毒!
  洪子广拿起另一颗辟毒珠,泡在自己酒中,竟是一模一样,不由心中有火,当下便要发作。
  美少年一瞪眼,低声道:“你又忘了,说好了听我的!”
  洪子广只得强自按捺下来,不敢发作。
  美少年以指醮酒,在桌上写道:“此事与店家无关,乃是‘万毒宫’做的手脚!”
  随即又将那“辟毒珠”,在饭菜中一一试过,看出无毒,这才放心食用,酒却任他搁下,一滴不动。
  两人回到房中,美少年找出纸笔,写道:“适才酒中下毒,分明我等行踪,已为‘万毒宫’之人发现,此后饮食,务要格外小心,食前不妨先用‘辟毒珠’试过,珠上各无异状,便可以安心食用,否则便系毒物,万不能用!”
  两人正在笔谈,房门上又起剥啄之声……
  美少年忙即收起纸笔,起身开门,只见那哑吧店伙,手捧一大堆葡萄,放在桌上,立即转身退出!
  葡萄还是真好,又大又圆,只以这等节令,竟会有此佳果,殊属令人费解?
  洪子广不疑水果也能下毒,伸手拿起便咬……
  美少年劈手夺去,恨恨地瞪了一眼,便又取出“辟毒珠”放置在这一堆葡萄之上,逐一试过。
  这一堆葡萄,试了十之七八,粒粒俱无异状,直到最后特别圆大的几粒葡萄,接近“辟毒珠”,竟然化成一滩腥涎!
  美少年变色道:“你看!我所料不差吧!”
  洪子广低声问故,美少年也自附耳道:“这乃是深山恶泽之中,毒虫腥涎所化。”
  洪子广亦自附耳低声道:“这‘万毒宫’下毒的人,是否即是店家所为?我们既是专找‘万毒宫’来的,又何必这样畏首畏尾?”
  美少年又瞪了洪子广一眼,依然附耳低语道:“打草惊蛇,什么也得不到,你听我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静等再晚一点,我们前去行事就是了!”
  洪子广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两人也就吹灭灯光,和衣就寝。
  桌上那堆葡萄,竟是放在那里,谁也没动!
  约莫三更时分,美少年脱下长衫,略一找札,背好长剑,招呼洪子广动身,并还要了一丸“太清金丹”服下。
  洪子广佩好“寒晶短剑”,两人便打窗口飞身出去,沿着库车河畔,南行数里,重又折回头,扑奔正西。
  一会功夫,眼前来到一片黑压压的庄院附近。
  夜风徐来,鼻端忽嗅奇香,美少年扑近洪子广身旁,递过两个布卷,附在洪子广耳边低语道:“快把鼻子塞起来!”
  洪子广不明所以,只得照办不误!
  两人往前走约二十丈,眼前脚下,竟是一片花田。
  藉着星月之光,定睛看时,只见这一片花田,宽广数亩,所种的花草,花似通萼,叶如松针,花色绿如翠玉,枝叶通体金黄、分行分列,层次井然,无涯无际一片,不见一丝杂色。
  尤其花的大小、叶的长短与枝干高下,竟是整齐划一,宛似数以万计的金针,密集于此。
  又似一片广阔的黄金地毯上面,点缀着百万朵翠花,更增其绚丽无俦,风光绮秀,几疑是人间仙苑!
  洪子广仔细看过,记得“搜奇述异百诀”之上,有此记载,心知此物乃是深山毒物,名为“金莲毒菌”,秉性奇毒。
  当下暗忖道:“不愧是‘万毒宫’,竟然植有这等毒物!”
  美少年想是也自识得,拉了洪子广一把,疾展身形,掠过这一片“金莲毒菌”,飞驰疾奔。
  刚过了这一大片“金莲毒菌”花田,眼前乃是一大片果木树林,树林之中,植的全是枇杷。
  仔细一看,却又不是枇杷,那是树似枇杷而矮,高才及人。叶似枇杷而肥,大逾人掌。果似枇杷而丽,色作金黄,大如鹅蛋,金光闪闪。每株约结实百枚,叶树约近数千株。
  美少年看了一看,不明究竟,便望了洪子广一眼。
  洪子广低声道:“这乃是‘七禽果’,奇毒无比!”
  美少年点了点头,伸手一拉洪子广,拔身窜起,头前脚后,身形平直,如箭离弦,在果树顶上,飞越急射。
  洪子广紧跟在美少年身后,施展“缥缈移形”、“凌虚飞渡”上乘轻功身法,疾驰飞越。
  幸而洪子广功力过人,当美少年微感不支之际,忙伸一手,将美少年平平安安地,带过了这片奇毒果林。
  敢情这“金莲毒菌”与“七禽果”,全是喂着毒虫毒兽的饲料,“七禽果”尤其厉害,人只沾着一点枝叶,便得中毒。
  采撷这“七禽果”的人,全身穿上特制衣裤,用“紫竹枝”勾取,若是偶一失慎,便是终生遭遇了美少年是由于见多识广,深知厉害,洪子广则是由于玄明老禅师所赠奇书,关于毒物记载特别详尽,故也知所趋避!
  两人幸而越过这片“七禽果”林,眼前是一溜巨木栏栅,栏栅之后,围绕着一环深沟,沟里满是积水,宽逾数丈。
  洪子广目力特强,看出这一环深沟积水,隐泛蓝光,微飘瘴气,心知这水中定有毒毒,必非善地。
  当下招呼美少年,双双飞越过去。
  刚过水沟,脚踏泥土,“呱哒”一声,一条黑影疾扑而至!
  洪子广本能所便,飘身闪过,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敢情这暗中施袭之物,形似壁虎,粗逾一抱,长有丈余,尾生两条两丈余长的长尾,却又只得四寸粗细。
  这东西,巨头阔口目闪碧光,其大如腕,凸出在前额之上,口中尺许长的红信,吞吐如火。
  通体皮肉,是暗绿色夹杂着一些灰纹,周身满是泥污,烂糟糟的,似是腐朽了的一般,蹲伏之地,距洪子广与那美少年两人,约有一丈来远,此时因是见了生人,正自缓缓站起,他那两条细长奇形尾巴,一条已自抽打在洪子广身前地下,另一条兀自竖立空中,作势下击。
  适才袭向两人之长尾,距两人不及数寸,险些被它抽此。
  此时正自肚皮一鼓,竖立空中的那条长尾,疾逾飞星闪电,抽了过来,竟自又平空暴长一尺左右。
  (校注:缺251-254页)

  第七章
  眼前出现之人,豹头环眼,鹰鼻鹞目,身穿水火道袍,光头赤足,打扮得不伦不类,狞恶惊人。
  现身之前,出手先是一片毒雾,只以洪子广与美少年身怀奇宝“辟毒珠”,以致两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未为所伤,大出意外。
  他戟指怒叱道:“哪来的两只小狗,竟敢杀害本宫神龙,百死不能赎罪,赶快报上名来,让大爷打发尔等!”
  洪子广先见此人奇形怪状,装神弄鬼,已经是很不顺眼,继而听他出言侮辱,不由怒火大发,反斥道:“你放屁……”
  洪子广从来不会骂人,这还是逼急了,逼出这么一句,正感难以为继、说不下去之时,美少年趋前一步,拉了洪子广一把,接话道:“尊驾可是‘毒尊者’门下,瘟瘫使者陂陀?”
  那人厉声怒叱道:“既知大爷大名,赶快束手受缚,免得受罪!”
  美少年不以怒叱辱骂为意,轻盈一笑,又道:“久仰陂兄大名,瘟瘫雾冠绝武林,适才已然领教过了,若说我们兄弟定然输于尊驾,倒还未必……”
  陂陀一声凄厉长笑,意存轻蔑道:“你是看不起你陂大爷?陂大爷不使‘瘟瘫雾’照样也能擒住你们这两只小狗,不信你就试试!”
  声未全落,疾扑欲上。
  美少年双手连摇,轻盈浅笑,道:“何必呢?你还是休息休息吧!”
  说也奇怪,这声势汹汹、自视甚高的瘟瘫使者跛陀,还是真肯听话,闻言之下,立即乖乖地垂手而立!
  不过,他已是脸色苍白,五官抽搐,越发难看了!
  美少年这才回顾洪子广道:“你跟他生甚么气?你看!他不是乖了吗?现成的向导,我们就让他领路进‘万毒宫’去,该有多好?”
  洪子广心知美少年暗中做了手脚,大概是用的‘隔空点穴’之类的上乘功夫,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出手的,当下心头暗忖道:“这人的功力真高,伤人于谈笑之间,也真厉害!”
  因而想到那伤了美少年的蒙面女郎,是则蒙面女郎虽是藉“黑眚剧毒”伤人,功力当然也非凡俗!
  美少年已自换过一副面孔,指着陂陀道:“你怎么不耀武扬威了?告诉你,乖乖地领我们进去,还有你一条活命,否则,哼!七阴手‘磁晶打穴’的厉害,你该有个耳闻,少爷若是不发善心,你大概要受一辈子活罪!”
  洪子广对这“七阴手磁晶打穴”,毫无印象,听在陂陀耳中,却是如迅雷击顶,神色更见恐慌!
  只苦于周身受制,有力无处使,当即应声道:“领你进去不难,不过,你该知道,毒尊者门下,岂能受人挟制?你不怕那如影附形的纠缠么?!”
  这话本也不假,毒尊者古蝉,生性乖僻护短,眦睚必报,报起仇来,不分远近,不论时间,真是如影附形,不达目的不止。
  美少年虽是深明究竟,却以取得“金翅飞蜈”,救命要紧,加上别有怀抱,也就不管这些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那热忱助人的洪子广,却因此一来,惹上了一身烦恼,几乎因此丧命,此是后话,暂不提它。
  美少年一声怒叱道:“要命的,赶快领路,再要仗老毒物唬人,就别怨少爷心狠手辣,给你加上一个‘正反逆脉’之刑!”
  瘟瘫使者跛陀,当堂打了一个冷噤,厉声道:“棘心老怪是你甚么人?”
  美少年面色陡变,看了洪子广一眼,走上去,给了瘟瘫使者跛陀一个大嘴巴,厉声怒叱道:“你领路就是,满嘴胡说什么?”
  洪子广则是浑如百丈金刚,摸不着头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满面疑惑,怔立一旁。
  跛陀挨了这个嘴巴,却是反而更乖了,低声下气道:“好!好!我领路就是!你们跟我来吧!”
  当下扭转身形,步履踉跄地,领着这两少年,沿着白石小径,向里缓缓走去,一面却道:“你们小心了,逢一跨步,遇五莫停身,我将宫中秘密,泄露给你们,但愿你要言而有信!”
  蓦地里,隐闻一声极轻极细的冷笑,一闪而逝!
  这三人正在分神赶路,防范埋伏之际,也没注意!
  百来丈远的白石甬道,虽有那些“逢三、遇五”的顾忌,走起来也用不着多少时间,已至牌楼之前!
  洪子广忽然童心大发,好奇心起,暗运神功,在那青石牌坊之上,挖下一块拳大石块,觑定身后二十多丈远的白石甬道之中,照那“逢三”之处,抖手打了出去,由于动作太快,另外两人均未发现。
  谁知一石下击,白石甬道上那块“逢三”的石板,立即下沉,“波”的一声,爆起一溜碧绿火花,高达三丈有余,倏即化为万点绿星,凌空倒泻,方圆几达十丈,恰似放烟火一般。
  紧跟着,钟声大作,黑沉沉的“万毒宫”,立时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到处冒出一枝一枝的旗花,凌空直立。
  美少年犹在懵懵,陂陀已知就里,惨呼道:“你们害苦我了!”
  返身正待拼竭全力,豁出性命不要,伤了美少年,以为自己卸责余地,蓦地一声枭猇夜啼似的怪笑,从石牌坊中传来。
  一个破锣似的嗓音,道:“陂陀临难通敌,擅泄本宫秘密,罪不容诛。”
  语声甫落,牌坊之内,蓦地射出来一溜黄色浓烟,仿佛与陂陀互为感应似的,拐弯抹角,直奔陂陀而来。
  陂陀闻语,神色倏变,颤声惨叫道:“恳请恩师暂缓施行,弟子有下情待禀。”
  原先发话之人,对陂陀的恳求之语,如同未闻,只报以一声冷哼,“哼!”声出口,陂陀身侧自散发着一层淡白烟雾,与黄色浓烟,纠缠一起,略一磨擦,立即化为一幢碧绿火焰,将陂陀围在中间,霎时周身起火,腥臭熏人,火势却是紧聚一起,绝不蔓延!
  洪子广与美少年,早已抽身闪避,拔剑护身。
  但闻陂陀惨号之声,令人毛骨悚然,不到一盏茶时光,已将瘟瘫使者陂陀,烧成一堆焦炭!
  火焰自行上升,冉冉向牌坊之中飞去。
  美少年惊悸之余,低声向洪子广道:“想不到‘万毒宫’还真有些门道,咱们要小心点!”
  洪子广处处只感新奇,倒也还不知畏惧,闻言不过是点了一点头,心中却在思索那火焰焚身,何以如此奇特?
  心中正自暗忖道:“这可能是邪术,不然的话,这火焰怎么像个活的?”
  他可不知道,适才焚烧陂陀的火焰,不过是藉物性相生相克的本能,互为感应而已,但凡是毒尊者古蝉门下,身上都带有一种磁性硫磺,杂以他种毒粉,缝制在他那水火道袍之内。
  牌坊之内所发的黄烟,则是掺以铁屑的一种特制药烟,专与磁性相感应,相遇立即着火,为毒尊者古蝉控制门下弟子的一种毒辣方法,名为“磁铁神火”,凡被认为有背叛行为的门人,立即遭受此等毒刑。
  至于火焰升空飞回,还是同一道理,那是因为磁铁二物,虽经燃烧,本质不变,照现代科学名词来说,那就是所谓“物质不灭定律”,此时磁铁二物,经过燃烧,时间一久,业已混合成纯粹铁质了。
  而那牌坊之内,却高悬着一块极大磁石,平常反挂,等着眼看受刑之人,烧得差不多了,便有掌刑门人,将它翻转过来,磁力发生作用,便将铁屑连同火焰,一起收回,另作别用。
  这并非神怪,故而费点篇幅,表过不题。
  却说这两人正在惊讶愣思之际,那破锣似的声音,已再度响起,未语先发出一串令人生寒的“嘿!嘿!”冷笑,接着道:“两个娃娃,身上必然藏有辟毒之物,皮相之毒,伤不了你们,故而侥幸到此,只是,老夫与你们素昧平生,来此寻衅,究属何意,速速说出,若是情有可原,老夫可以网开一面……”
  两人互看一眼,正待作答,原先的话声又再次传来!
  “娃娃既然来此,想必对老夫平素脾气,必有耳闻,若不知趣,尔等休想离开本宫一步……”
  美少年心知洪子广受不得这一套,眼前敌暗我明,生气着急,都是白费,万一有什么毒招,虽不一定就怕,也是麻烦!
  当下向洪子广一使眼色,应声答道:“发话的想是古老前辈,晚辈兄弟两人今日擅入仙居并非是有为而来,前辈似乎也不该故弄玄虚,叫晚辈等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那破锣似的嗓音,嘿嘿嘿一声怪笑,道:“有目如盲的东西……”
  两人倏感眼前一花,牌坊正门大开,灯火更盛,照见牌坊里面,原是一间敞厅,紧接着牌坊修建。
  敞厅门口,一张庞大的虎皮交椅之上,坐着一个瘦小枯干,头大如斗,眼眉口鼻,却又特别细小,紧缩在大头正中,两只耳朵,更是又长又大,形貌怪异,服饰奇特的老人。两边站立着与陂陀一般打扮的八名弟子。
  每人手里各持着一根长达丈余的圆椅,筒作三折,形如工尺,筒口镶着一块棱形水晶,凑在左眼上,向外观看。
  厅上宽广无度,画栋雕梁,极为华丽,只是毫无桌椅摆设,厅中竖立着十六根粗逾合抱的庭柱,每根厅柱上各缠着一条怪蟒。
  这十六条怪蟒,赤红如丹,粗逾人腿,长达数丈,若非三角怪头之上,凶睛闪光,红信吞吐,几疑那是假的。
  厅中梁上,倒悬着数十只面盆大的人面蜘蛛,正在吐出银丝,缠来绕去,在那里瞎忙一通。
  四处挂着许多笼子,其中有鹤鸟、三脚蟾蜍、血蝎等大厅正中,则挂着一块匾,上书斗大三个金字:“万毒殿”。
  美少年将这名符其实的“万毒殿”,扫视一阵,独不见“金翅飞蜈”!
  眉头不由一皱,附耳向洪子广道:“我跟老毒物打交道,你留神四周,提防暗算,得便留神退路,万一不行,我们好走,再者,老怪并未将‘金翅飞蜈’置放于此,稍时,还望弟弟伺机而动!”
  美少年的言语极为矛盾,他想要洪子广择机劫取“金翅飞蜈”。但是他又深悉万毒宫寸步皆险,一个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
  所以他又不愿洪子广为他涉险。
  洪子广点头应允。
  运目向四周瞬视过去。见那六丈高的牌坊,乃是青石砌成,正门上方,用一大片大理石,刻着三个擘巢大字:“万毒宫”。
  字上闪烁发光,细看之下,竟是爬满了银白色的毒蛾,所令人不解的,是在字划以外,毒蛾竟无半只?!
  洪子广灵慧过人,心知乃是药物之功。
  就在洪子广瞬目四视,美少年筹思应对之策时,毒尊者古蝉,脸上的神色倏变,两条细短眉,紧紧锁在一起,显出无比痛苦之情。
  洪子广与美少年因神思不属,故对毒尊者古蝉的倏变神色并未注意到。
  毒尊者古蝉见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蹙眉微忖,接着唇角挂上一种令人悚然的狞笑,沉声说道:“尔等的来意,老夫已洞悉无遗,数十年来,老夫从未发过半点善念,今夜老夫要一破往例,让尔等如愿以偿,不过……”
  稍停一停,向身畔一名门徒道:“去把‘金翅儿’拿出来!”
  一会功夫,这门徒已自“万毒殿”后面,取来一只小巧玲珑的金丝笼子,笼里养着一条长约四寸,背生四片金翅,形似蜈蚣,前颚特大的罕见毒虫!乍看之下,除了新奇,实无令人起眼之处!
  毒尊者古蝉,对那门徒又道:“给那两个娃娃。”
  随后又对洪子广和美少年缓缓说道:“金翅飞蜈乃武林至宝,今老夫破例借予尔等,限期一月,届时如不依约送来本宫,哼!那个时候不要怪老夫手辣心狠,任尔等遁身何处,老夫都要誓取尔等性命”
  美少年万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借到了“金翅飞蜈”,虽然毒尊者还有下文,也就不以为意了!
  遂向毒尊者古蝉道:“谢谢前辈,一月之后,晚辈定如约奉还!”
  回头。又向洪子广道:“咱们走吧!”
  两人同时向毒尊者,将手一拱,身形一晃,顺着来时之路,飞驰而去。
  毒尊者望着两人的身影,狰笑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洪子广与美少年,如厉梦幻,自那“万毒宫”主人,毒尊者古蝉手里,得到了“金翅飞蜈”,回到村镇小店之中,天色刚交五鼓,互道一声“晚安”。分别和衣而卧,养息精神。
  洪子广神功绝伦,照理该是神清气爽,加上生性淳朴,更是胸无杂念,是以,头一沾枕,竟入黑甜乡中!
  这一睡下去,真是又香又甜,不知东方之既白,一觉醒来,业已是红日满窗的辰已相交时分了!
  精神舒畅,立好翻身坐起,不禁自责道:“嗨!我是怎么了?这一觉睡得这么久?”
  嘱目对面床上,美少年已无踪影,方自疑心他已起床外出盥洗,正待找他商量起程前往撷取“血梅精英”。
  蓦地眼角余光所至,看到一封书字,留神细一审视,封皮上赫然写着一行清秀字迹,道是:“留陈洪少侠台启”。
  遂即迫不及待地,取在手中,撕开封口一看,不禁瞠目结舌,不知所以,略一怔神,唤来店伙结帐,疾奔而出!
  敢情这封书信,正是美少年所留,书中大意,首先说是相助洪子广一觉酣睡,不合点了他的“黑甜穴”,请他原谅!
  继而说是萍水相逢,倍承帮助,云天高谊,永铭肺腑,此行若能顺利行事,则有生之日,报答有期。
  大意说是毒尊者古蝉,纵恶护短,眦睚必报,为一般江湖人物之所深知,其怪僻阴险性情,空前绝后,然而昨晚所行所为,太过出人意料,只以当时欣喜过度,不计利害,事后细想,其中必有文章,此后行走江湖,定将纠缠不已。
  书中切嘱洪子广,一切多加小心,并以“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之语相劝勉,再三叮咛!
  并谓一月之后,送还“金翅飞蜈”之时,如果自己幸而不死,决以一身独往艰巨,事由自己而起,应该独自了结。
  坦白自承,以前对洪子广犹具戒心,许多话未曾明告,其实自己对毒尊者门中一切,早已深悉,此时业已藉毒尊者门下特有之联络方法,告之毒尊者,将此行一切,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语意殷殷,恳切要求,说是如果洪子广看得起他,愿意以他为友,则对此事万勿过问,以免加深他的内疚。
  一再提到,与毒尊者打交道,十九不得好收场,此事非同儿戏,能避则避,万勿等闲视之!
  言外之意,无非力劝洪子广置身事外,免遭波及!
  最后则是辞意酸楚,含义模糊,似乎是说不尽的儿女情怀,隐示愿作永生挚友之意,却又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书长万言,真情流露于笔尖纸上,洪子广阅读之余,竟自感到良友盛情,可比渊岳,心中不由兴起无限怅惘。
  由于连日相处,洪子广已对这美少年,生出无比好感,加上这一封情真意挚的长缄,竟使洪子广深觉舍此良友,将是一生憾事!因而越发急人之急,总感到既然是朋友,何分彼此,假如朋友之间,还要看水流舟的话,又何贵乎有朋友?
  他迫不及待地,随后绝尘追奔而去洪子广循着来时旧路,一路如醉如痴的,兼程急赶,不觉之中,竟然走岔了道路,岔入一片深山之中!
  等到因为历时过久,心情稍为平静一些之时,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怎奈身入万山丛里,迷失了方向,竟自找不到来时道路,纵令这时候想回到走岔了路的原地,也已是力不从心,徒唤奈何了!
  洪子广情急之下,便循着一条看起来较为平坦的山道,打算就近找到一位山民,问一问前途道路。
  这条山道,弯弯曲曲,绕过一片冰封雪聚的荒丘,远远便看到数百株参天古木,围绕着一角红墙。
  洪子广心想:“这下可好了,前面总算有了人家。”只是眼前距离那一角红墙,犹有十余里远近!
  遂即加紧脚程,急奔而去,因是逆风而行,走得很是费劲,正自埋头疾走,约计尚距有三里之遥,迎风却隐闻喝叱打斗之声……
  洪子广心头蓦然一惊,留神细听,那喝叱打斗之声,可不正是自一角红墙之处传出,心想深山之中,何来打斗?好奇心起,立即施展“缥缈移形”上乘轻功身法,伏身塌腰,微一垫步,身形如劲矢离弦,疾射而去,瞬眼间已到达。
  但见这一角红墙,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颓废道观,门窗剥落,洞见天日,墙壁倾倒,残破不堪。
  观中颓垣破瓦之中,一片雪积冰凝的广场上,六名面貌狞恶,服饰诡异的中年汉子,拿刀舞剑,围殴一位年约七旬、银须飘忽、满脸正气、神情激忿的老人,相隔约有五丈之处,一位满头银发,手扶拐杖的老太太,紧抱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面貌清秀的小孩子,满露忿懑之色。
  老人虽然身手不凡,却是双拳难敌众手,这时候,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只听一名中年汉子,喋喋一声怪笑,厉声道:“郝老鬼,趁早献出孽种,退出是非之场,大爷念及你一大把年纪,绝不难为于你,放你夫妻一条生路!”
  老人却是目眦欲裂,身形如疯如狂,理都不理!
  旁立的银发老太太,大喝道:“老头子,你要是不行了,就来侍候小恩主。等我来打发这群兔蛋,好叫我的凤头拐杖,发发利市!”
  老人一面疾攻,一面恨声答道:“老婆子,我作公孙杵臼,你作程婴,效法那赵氏孤儿的故事,我拼出一条老命,你保护小恩主快走吧!”
  适才发话的中年汉子,似是为首之人,闻言一声狂笑,厉叱道:“老鬼算盘打得倒是不错,只是碰到大爷,活该倒霉,少不得成全你一番心愿,连你那老虔婆一块打发了吧!”
  随又向身旁一个瘦长汉子道:“乔六弟,胡三弟,你们截住那老虔婆,老鬼已经是强弩之末,发不起多大的狠劲了,收拾了他,我们也就过来了。”
  看情形,这六名中年汉子,不顾江湖道义,群打群殴,竟是不顾一切,非置这两老一少三人于死地不可了!
  洪子广天性过人,眼前这种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叫他怎能看得过去,一声清啸,一式“旃檀入云”,倏化“银河倒泻”,“寒晶神剑”出手,带着一道银虹,飞落当场!
  口中一声断喝道:“住手!你们都是强盗,欺侮老弱!”
  六名汉子虽也微吃一惊,等到看清来人只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少年之时,立时心生轻视,那似是为首之人,叱道:“小鬼,刀枪无眼,你跑到这里撞什么尸?大爷先打发你,早去投胎去吧!”
  话声未落,一顺手中劈山刀,“泰山压顶”,照定洪子广,当头劈下,金刃生风,声势倒也惊人!
  洪子广也是气极了,顾不得说话,钢牙紧咬,玉面含威,“寒晶剑”招演“光天化日”,“佛谷子午玄功”自生反映,叫足十成真力,和身疾扑,剑芒暴长,便闻“当”的一声,又是“哎哟”惨叫……
  在场之人,连看都没看清楚,那汉子已是刀折臂裂,身负重伤,只看到洪子广仗剑凝神,静立当场。
  这汉子虽在重创之余,凶焰未熄,忍痛惨号道:“点子棘手,众兄弟不要放过了他!”
  随即左手探囊,取出一支风磨铜制圆筒,退立一旁!
  其余四人,两人仍自缠住老者,两人走向洪子广,另外一人,则是忙不迭地,为那汉子敷药裹伤。
  洪子广这才藉机打量这六名中年汉子,看出他们身穿一式短褐,胸前各绣一只栩栩如生的苍鹰,长相更是各具凶煞狞恶的特质,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物,心生厌恶。
  此时走向洪子广的两人,虽是怯于洪子广神勇惊人,却还总疑心是事出巧合,仗着平素凶横已惯,依旧横眉竖目,紧盯着洪子广,其中一个使九环练子锥的凶徒,嗔目厉叱道:“小狗横来架梁,可曾掏掏海底,打听过行情嘛?”
  他的意思是说,你既打这抱不平,可曾摸清楚我等弟兄的来路,问没问过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说的江湖黑话罢了!
  想是这六名凶徒,身后还有绝大靠山,自恃无恐。
  怎奈洪子广不懂这些,仅只怔视两人,不置一词。
  这人以为洪子广心生怯意,又道:“小狗,‘鹰搏九千尺,天下是吾家’,你若识相,赶快弃剑自缚,随大爷们回去领赏,也许看在你年幼无知,饶尔一命!”
  洪子广根本就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凝神一志,盯视着凶徒们胸前所绣的苍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苦于一时想它不起。
  这人见洪子广默不作声,心念本门切口,武林中人,无畏如虎,这小狗怎么竟然像是不懂?遂怒吼道:“小狗装痴作傻,以为就能太平无事吗?快拿命来!”
  当即一摆九环练子锥,另一人仗三尺青钢剑,双双齐上,使锥的“搂头盖顶”、仗剑的“剑指天南”,疾扑而至。
  洪子广浑如不闻不见,依然凝神屹立。
  这孩子是在想,想这些凶徒身上的苍鹰,总是感到与自己有关,可就是想不出所以然来!
  此时,利刃已近他的身侧,他还是老僧入定怔思不动,旁边那位老太太可真急了,想飞身抢救,又似不放心那孩子,只得大喊道:“小友留神!”
  洪子广立时惊醒,利刃已挟金风而至,还招已是不及,好在他临危不乱,功演“缥缈移形”,轻轻让过!
  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说真是快逾电光火石!他避招之际,剑与身合,重又扑进锥影剑风之中!
  “寒晶剑”剑化万点银芒,招发“惊雷骇电”,“飕飕”声里,只听得极为清脆的“叮当”两声,两凶徒又落了个断锥折剑,一招之下,惨败至不可收拾,只是侥幸没有受伤。
  洪子广更不迟疑,“惊雷骇电”的招式未收,倏化“横渡天河”,身随剑走,舍下身前敌人,已然到了老者身前……
  “横渡天河”绝招,立刻“佛光普照”,那纠缠老人的两名凶徒,连人全没看清楚,又是“叮当”两响,双双丢戈弃刃。就在这短短一瞬之间,洪子广大展神威,竟是力折四名凶徒。
  这才站在老人身侧,睁大一双俊目,叱道:“你们快滚,少爷不杀你们!”
  四名凶徒,恨目瞪视洪子广一眼,倏即四散分立,将洪子广与那两老一少,围在当中,探手囊中,各取出一个铜制圆筒。
  此时连同受创凶徒,及另外一名凶徒,共是六名凶徒,六方环立,六支铜制圆筒,对准当中两老两少。
  那受创凶徒,一声狞笑,凄吼道:“老鬼无须得意,叫你们尝尝‘六阳神火’的味道!”
  六名凶徒圆筒出手,洪子广心知必是歹毒暗器,早已扣好一把得自“佛谷”的“金余”,不容六凶动手,一式“步转莲台”,招发“满天花雨”,抖手以五成内力,觑准六凶的“空穴”,打了出去!
  六凶犹未及逞威,陡感身上要穴左右一麻,立时周身骨软筋酥,疲软跪地,手中圆筒,也自掉在地下。
  洪子广戟指六凶,痛叱道:“照你们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本来都该杀,可是少爷不喜欢杀人,所以打了你们的‘空穴’,这是我的独门手法,不见得有人能给你们帮忙,你们就乖乖地坐在这里吧!”
  回头又向两位老人道:“老伯伯!我送你们走吧!你们要到哪里去?”
  老人已是精力交瘁,颇感不支,闻言仍自振作精神,答道:“多谢小友解围,老朽感恩不尽,所去之地,却是并无备处,恕难奉告,承蒙小友赐助,请护送老朽等出山吧!”
  老太太牵着那小孩子,早已走了过来,接着道:“小友神勇超人,武林罕见,大德不敢言谢,老身代小恩主永铭肺腑,还请以名号见告,以示永志不忘。”
  洪子广玉面一红,嗫嚅道:“这算什么嘛?老伯母太客气了,何必问我名字呢?我又不是施恩望报才来的!”
  老人紧接着道:“小友良贾深藏,豁达大度,更叫老朽敬佩之至……”
  小孩却已挣脱老太太,跑到洪子广面前,笑道:“哥哥,你真好,你的本事真大,你愿意教我吗?”
  洪子广对这小孩,更是心生好感,忙抱起他来,道:“好!我教你一套好玩的功夫吧!不过,要离开这里才教,我怕这六个强盗偷偷学去害人!”
  于是,两老两小,相率走出颓垣,临行之时,老人拾起地下的六个风磨铜制的圆筒,自语道:“这东西不能留下,老夫借去防身吧!”
  六凶苦于穴道受制,兀自气恼在心,却不敢讲!
  洪子广则是在六凶身上,取回十二粒“金余”,又对六凶道:“少爷点了你们的空穴,三十六个时辰以后,你们可以行走,但三年之内,不能妄动火气,更不能用力,否则,伤势再发,你们就要想死都难了,至于你们这一身武功,那就一辈子也别想复元了!”
  受创凶徒瞪视洪子广一眼,颤声道:“小朋友功力过人,我等岷山六友,自怨学艺不精,败而无憾,不过,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小朋友可否将尊姓大名,以及尊师名讳见告,容我等永铭肺腑,以谋再见吗?”
  洪子广想了一想,答道:“我叫洪子广,实在没有师父,没办法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想找我报仇,我也没有家,那就哪里碰到哪里算好了!”
  于是便随着那两老一小,觅路下山!
  一路上洪子广从言谈之中,知道两老乃是夫妻,老者人称“玉雁穿云郝秉常”,老太太人称“凤枝婆婆黄琼玉”,两位老人。从前都是名震武林的侠客,此次乃是为恩主救助孤儿。
  至于那孩子身世,两老极端守秘,并谓实有难言之隐,不能告人,以防贻患小恩主,务请原谅。
  洪子广因老人太过客气,也就不好意思再问。
  反而是那孩子,几次话到嘴边,险些泄露自己身世,却都被两老见机,拿话岔过,洪子广生性磊落,更不以为意。
  路上走了三天,好不容易送到山口,四人借了一家独门独院的农家,又住了五天,养息精神。
  五天之中,洪子广毫不考虑地,便将“佛谷子午玄功”的吐纳口诀,以及“佛谷子午轻功”“缥缈移形”上乘轻功身法,通通传给那孩子,且是不避老人,并要老人督导孩子勤加锻炼!
  孩子也真聪慧,竟是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加上这孩子长得齿白唇红,五官秀俊,更是惹人怜爱。
  以致洪子广对这孩子,更是具有无穷好感!
  不过洪子广偶一想起,竟是连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对这两老一小,如此一见投缘?
  他更不懂自己为甚么毫无顾忌地,力战六凶之时,竟会大反常例,尽施展一些自己平常从不轻易施展的“佛谷绝学”?
  甚至他竟毫不考虑地,将“佛谷”功力,传给了那孩子?
  临到分手的时候,那孩子依依不舍地对洪子广道:“哥哥!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去找你,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跟你在一道,哥哥!你不会不喜欢我吧?”
  洪子广也是万分难舍,忙道:“不会,不会,我一定等你!”
  孩子又道:“哥哥,郝伯伯跟郝伯母不许我把姓名告诉任何人,我很对不起你,这样好了,你叫哥哥,我叫松弟弟好了,不过,我只要你一个人这样叫我,别人谁也不行。”
  人间有多少生离啊!哪一个生离不生悲感?洪子广何能例外?何况他毕竟还是一个大孩子,天真未泯?
  是以,他一个人,踽踽独行,重又奔向天山,去找寻他心目中的另一挚友,要帮助那位挚友,度过难关!
  悲感之中,他也深深安慰,觉得自己除了两位姑姑之外,毕竟多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好朋友,和一个同样不知姓名,但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松弟弟”,加上怀中的小松鼠,虽然还没找到母亲,他毕竟是不孤独的!
  只是,他不曾想到,也无法想到,郝秉常夫妇与他的“松弟弟”,跟他的那扑朔迷离的身世,大有关连……
  洪子广神情郁郁,心怀怅惘,别了郝秉常夫妇,别了他的“松弟弟”,怀抱着小松鼠“小白”,觅路前行!
  一路上他独自一人,踽踽独行,别有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寂寞与空虚之感!
  那是一种像是孩子们刚过完新年,被赶到学堂里去的心情,像是从无比欢欣愉快之中,被迫去面对着戒尺,背书习字一般的感觉。
  虽然他也很愿意如此作,他也的确时刻在关怀着他那不知名的挚友,但,他内心深处,总会不期而然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与空虚,仿佛天地是太辽阔了,不知所从!
  如果有人要质问他是为了什么?他将无从所答。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如果一定要给这种心情加上一点理由,那么,该说是每一个人从童年转变到少年的必然心理了!
  洪子广就是在这种少年们所特有的心情之中,去找他那不知姓名的挚友,他觉得必须亲眼目睹那不知姓名的挚友,取到了“血梅精英”,解除了一身所受的“黑眚剧毒”,才能安下心来!
  从此,他将一改从前所为。他深深悟出从前有许多行为,竟是显得很幼稚和冲动,不像是个江湖侠士的行径。
  他觉得天下不平的事太多,恶人更是如同蔓草,他认定那不是意气用事所可能解决得了的,他必须有个打算。
  眼前他要间关跋涉,去帮他那不知姓名的挚友,取得“血梅精英”,其间,或多或少地,含有广结奥援的想法。
  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他要想找到自己的母亲,他觉得多一个朋友多一分益处!
  是以,在这许多种不同的因素之下,在在都促使他赶回天山绝顶无怀谷,去探视他那不知姓名的挚友。
  为了武林道义,他得知道一个下落!
  为了排遣那一份难耐的寂寞与空虚,他要找到那位美少年!
  为了行侠江湖,他不能放弃这个朋友!
  为了他万里寻亲之孝思与苦衷,他必须结交更多的友人!
  深山飞驰,绝迹超尘,“佛谷子午轻功”绝学,得以发挥尽致,两天功夫,洪子广已翻山越岭,到了无怀谷。
  只是山川依旧,人物全非了!
  无怀谷中,“血梅”落英片片,“蛛蜂”踪迹渺然,分明那位美少年,业已取得“血梅精英”,人去山空了!
  洪子广于寂寞空虚之余,满怀热血,赶来为朋友帮忙,没想到竟然来迟了一步,赶在人家的后面,相见无缘!
  一个人,对影咨嗟,空山长叹,深感无以排遣。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天纵英才的武林奇士,而非那些迎风颂志、对月伤怀的骚人墨客之流,虽然处于落寞凄凉的悲思之中,依然无损于他那凌云豪气,更无害于他那磊落胸怀。
  对景伤情,固然令他倍增惆怅,然而,他在略一筹思之后,遂即放开胸怀,暗自决定,要藉寻亲访友之便,行道江湖。
  他,经过连番变故,已经是比从前成熟多了。
  恒山绝顶古浮屠上,剑兰疤面表记出现之时,那时候,他虽然已经十六七岁了,可是,由于他自八岁开始,一个人生活在“佛谷洞”中,与人世无所接触,依然天真未凿,不知人间如许险恶,犹自抱着童稚之心,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那一件事情的发展,仅只是觉得奇怪和新鲜!
  自从双凤镖局,遗失“斑斓石胆”之后,他开始接触这五花八门的人生,认识了人与人之间的险恶。
  流沙涉险,浮图愣与他一面不识,为了沙龟腹中几粒明珠,竟自打算用毒药将他害死在沙漠绝域之中。
  追踪疑心是“冰谷四残”的四名残废老人,面都没照,竟自又连施毒计,刀断篾缆,几乎让他丧生于绝壑之中!
  阿陀禅师身受之惨,更令他怵目惊心!
  “冰谷锁龙七绝庄”中,他自己被困还是小事,可是,他亲眼看到文光甫,并且亲眼看到那已死的玄极妙手书生周英老侠的遗蜕,听到文光甫对他所说的“冰谷主人”为了自己一己私欲,而害得周英老侠家破人亡,师徒残废的惨事!
  无意之中,他竟然发现有用“黑眚剧毒”伤人、手段毒辣的武林人物!
  更因此而发现了专以毒物逞凶的“万毒山庄”!
  毒尊者古蝉烧死陂陀的惨状,犹在目前,思之心悸。
  而他却是紧接着又亲眼看到江湖人物欺孤凌弱,逼得玉雁穿云郝秉常夫妇无路可走,“松弟弟”几乎遭人毒手的事实!
  他深深感到,江湖恩怨牵缠,片言可以结恨,祸患相乘,尽是些残杀凶狠,快意一时的枭獍!如果他不是由于机会碰得巧?不是每一次都临危遇救!事到如今,恐怕早已碧血染黄沙了。
  此时的洪子广心里唯一迫切希望的,便是想要早一天看到母亲,其次是想再看看他那不知姓名的挚友。
  至于那追寻“斑斓石胆”,替文光甫完成那也算是他自己的心愿。“赶返中原,联络武林高手,伺机而动”等等事故,以及对付毒尊者古蝉等许多牵挂,他想:“只要能见到母亲一面,我可以再度出来,做完这些事情,然后奉养母亲到老!”
  他深深体会到行走江湖、步步凶险的危机了。
  但是,他不能不走!
  固然他急于找到母亲,但也由于深山穷谷之中,实在不能久留。
  于是,他走了。
  洪子广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冷寞,加上一切都不可逆料的颓丧,走出天山。
  他是从天山支脉萨阿尔明乌拉山下来的,过珠勒都斯河,到了焉耆,已经是这一天的晌午时光了!
  洪子广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找了一个当地土人,细一打听,这才暗中决定进关。
  敢情这焉耆城,正是南疆与北疆的中心地带,往北可以走到蒙古,往南能直入塔里木大沙漠。
  眼前他所可行的道路,一条是走和硕、托克逊、吐鲁番、七角井、哈密、从黄芦罔往东南走,过猩猩峡进关。
  这条路,是他来时的旧路。
  另外一条路,则是走尉犁城,沿塔里木大沙漠往南,直到若羌,折而东行,走木兰,金达里克,过白龙堆,入玉门关。
  这条路,据说要难走得多,但却是条没有走过的新路。
  洪子广颇费踌躇,他很难决定怎么走才对,在他心灵之中,那条路全都有找到母亲的消息或是遇到美少年的可能。
  但,分身无术,不可能两条路全都走到,却又不能未卜先知,选择那最有可能的道路去走!
  当在犹自踌躇中,时光不早,他已是饥肠辘辘了……
  好在他身边不缺银两,焉耆更多酒楼,便在近处选了一家门面比较堂皇,标明汉藏筵席的酒楼,打尖用饭!
  洪子广进门上楼,挑了一处干净座头坐下,猛一抬头,待要呼唤堂倌,蓦感两道锐利寒光,在自己面上一掠而过。心头当即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忙即循这两道寒光看去。
  蓦地里,骤感眼前一亮!
  只见自己斜对面,坐着一位标致绝伦、美若天仙的少女,正自睁大着剪水双瞳,一溜一溜地在看着他!
  这少女一身维吾尔族打扮,小花帽,油光水滑松稀稀的两条大辫子,衬出一张粉滴酥搓的鹅蛋脸,两条弯弯的柳叶眉下,嵌着一对黑水晶似的大眼睛,鼻梁儿高高的,像是牙雕玉琢的一般,小嘴儿浑如一粒红宝石,被那不小心的匠人,在上面凿破了一道裂缝儿,微一闪动,裂缝儿竟还镶着两排绝白绝匀的编贝!
  洪子广一眼望去,恰好与那少女的目光碰个正着,少女螓首微低,红晕飞上双颊,雪白娇嫩的双颊之上,凭添无限美丽,绽放两只梨窝,恰像平静无波的湖水,泛起一丝涟漪!
  衬着她头上那小花帽上的珍珠流苏,轻轻幌动,更像风舞湖边杨柳!
  美极了,也真艳丽极了!
  以致洪子广这位不涉情关,心胸纯洁得像是一片白纸的少年,也不由得玉面绯红,心头鹿撞!
  莫名其妙地,他会感到极端难为情,讪讪地低下头来,凭添许多无法言宣的心事,竟然连呼唤堂倌的事也给忘了!
  堂倌已来了。
  洪子广心神不属地,随便叫了些饭菜,匆匆用罢,会过银两,急忙下楼离去,虽然他很想再看那少女一眼,却是再也提不起那份勇气,狠一狠心,低头走出了那家酒楼,信步取道尉犁城而去!
  身后,传来一声银铃似的巧笑之声,一闪即没。
  洪子广也没在意,依旧匆匆疾走!
  当天下午,他竟走了百来里路程,到了库尔勒。
  时已入夜,灯火万家,洪子广行止并无定处,至此便不想再走,找了一家招商客栈,落店投宿。
  这时他感到身体里面,产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酸软麻痹的感觉,懒洋洋的,浑身显不出一点力气。
  他想:“这也许是因为连日来过度的劳累所致!”
  于是,他在客栈中匆匆用了晚膳,洗尽连日风尘,关上房门,又喂了小松鼠,便盘膝坐在床上,吐纳调息。
  奇怪!体内一股元阳真力,运行十二重楼,循环周身百脉,一如往昔般不见异状,而酸软麻痹,劳累乏力之感,却不只丝毫不见减轻,反而更形加重,竟至遍体酸痛,冷汗直流!
  洪子广心头一震,暗忖道:“不好!我生病了!”
  这念头刚一想起,周身真气立泄,一丝奇寒之气,自“尻尾”穴处,沿脊骨直腾上冲,透入“哑门”,迳行“百汇”要穴!
  当堂打了一个寒颤,立感昏眩,“咕咙”一声,翻身栽倒床上。
  小松鼠“小白”吱吱的叫声,与“小白”在他身上所施的一些惶急护主的作为,都没能将他从昏迷中救转。
  但,他还是醒来了。
  他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冷香,从他的鼻孔中沁入心脾,因而渐渐地苏醒过来,听谯楼更鼓,已是三更时分。
  疲惫昏眩之中,他觉察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芳香袭人,在他额际颊旁,轻轻地来回抚摸。
  一缕缕中人欲醉的幽香,更不时吹拂在他脸上。
  很显然的,正有一个人,在这异乡客栈之中孤灯下,照顾他这漂泊天涯、卧病逆脉的孤儿。
  而且,感触所及,他知道这人可能是个女人。
  神思昏昏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回到母亲的怀抱里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握住那人的柔荑,断断续续道:“妈……”
  一声银铃似的娇笑,使迷糊中的洪子广惊醒过来!
  他很想睁开眼来,怎奈眼皮子沉重得像是一座山,眼珠更是刺痛难堪,虽是神智略清,依然无法辨清眼前景物,听得这一声银铃也似的娇笑,不由自感失态,心道认错了人。
  他知道眼前照顾他的人,绝非他的母亲。
  他想:“也许是穆家两位姑姑找来了!”
  本待要叫一声“姑姑”,忽听一声如乳燕试啼、似新莺出谷的娇媚之声,在他耳边响起,道:“你好些了吗?病了多久了?”
  洪子广听这声音,一点都不是穆氏双凤的口气,不由暗忖道:“幸好没叫‘姑姑’,差一点又叫错了!”
  略一沉思,有气无力的答道:“谢谢你,我好些了,你是谁?承蒙照顾,真是不敢当!”
  那人又是一声银铃也似的娇笑,笑着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病在客栈中,我看到了,照顾你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
  那人忽地极为幽怨地轻叹一声,接着又道:“难道……如果病的是我,看到的是你,会因为你我并不相识,你就一走了之,不闻不问吗?!”
  洪子广惘然长叹,应声道:“你说得不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于危难之中,固不必问识与不识,我心领盛情,必将图报就是了!”
  那人又是一声极幽怨的叹息,接着问道:“你将要怎生报答哩?”
  洪子广在枕头上转侧了一下,采取了一个自认为是对的方向,避开那人的目光,虎目流泪,道:“我从没生过病,没想到这一次会病得这样沉重,是否能够好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万一我要是能够蒙天之佑,承你的盛情,转危为安,有生之年,必当赴汤蹈火以酬大德!”
  洪子广无限感伤地,泪出如泉,略一顿止,颤抖着道:“只怕……只怕我万一不幸,就只有来生结草衔环为报了,小松鼠‘小白’,与我相随很有些日子,如果我死了,就托你照顾它!”
  神物通灵,小松鼠“小白”竟然听得懂洪子广话中之意,“吱吱”数声轻轻惨叫,从它那金黄色的小眼睛之中,“扑落!扑落”地滚下泪珠来,紧盯着洪子广,越显得悲切不胜!
  孤灯如豆,室外风鸣,天涯游子,病卧客窗,此情此景,添上这一只通灵神物,更增凄凉落寞之感!
  洪子广与小松鼠相处日深,虽是双目不能视物,从小松鼠“吱吱”惨叫声中,他已知道小松鼠在伤心着急。
  他忍不住了,抬手叫道:“小白,你来!让我摸摸你!”
  小松鼠应声飞跃,跳到洪子广掌心里,叫声更见凄切,金黄色的小眼睛里,泪珠儿更是汩汩长流。
  小松鼠的泪珠,一滴一滴,都流在洪子广掌心里,洪子广自然知道,因而他更忍不住了,流着泪,盲目地抚摸着小松鼠,哽咽道:“小白!你别难过,我死了不打紧,别人也会像我一样疼爱你的!”
  他忽然感到另外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也在他掌中抚摸小白!
  他还听得出一丝极轻微的唏嘘之声!
  那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更是在颤抖着……他想:“这位姑娘真是多愁善感,想必是同情我和小白的遭遇,我若不幸,小白托付给她,她一定会好好照顾的!”
  他更想念母亲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母亲原是最仁慈的,对从前家中养的那些小动物,爱护得无微不至。
  私心深处,他盼望眼前这位姑娘,会像他母亲一样仁慈!
  想起了母亲,他更难过,今生再见,恐怕已经是没有办法了!一时之间,方寸中千头万绪,倍感悲痛凄凉!
  于是,眼泪更像是遗缺了的水闸,流个不停……蓦地里,他感到身上一紧,被两条软绵绵的胳臂,紧紧抱着,那银铃似的声音,同时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道:“你……我……我对不起……你别哭了……流泪太多,你……你的眼睛会瞎……瞎掉的……”
  原先感觉到的,那一缕清冷醉人的幽香,此时是更深也更浓了!
  他虽在悲痛之中,依然感觉得到,他是被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想象中,那位姑娘定是泪流满面,寄与他以深切的同情,因而不避男女之嫌,抱伏在他身上。
  周身酸软的洪子广,更见骨痛欲折,肺腑翻腾!
  他想:“我的病势是太沉重了,幸免恐怕无望!”
  因而,他竭力挣扎着道:“姑娘,你不必为我难过,没怕是没有希望了,只请你好好照顾小白,我死也会记得你的好处!”
  那人急哭出声,紧接着道:“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洪子广绝望之余,忽然变得像是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悠长叹息,缓缓道:“死何足畏?!俗语说:‘死生由命’!命中注定,我大概是到了该毙命的时候了,我死不足惜,何况……”
  洪子广话没说完,那人抢着道:“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洪子广此时已是五内如焚,筋骨收缩,腹中一股纯阳真气,运行已感不便,倍见阻滞,周身更是冷汗如淋,中气不继!
  这情形,任何人都会自知已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
  洪子广强提一口真气,大声道:“是啊!我还年轻!我怎能死?妈妈呀!广儿临死都不能见您一面,广儿虽死,又怎能瞑目……”
  然而,他已经到了“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关头,距离“三而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这时,他全身猛然一震,复又昏迷过去!
  —自始迄今,洪子广就不会想到,以他那一身“佛谷子午玄功”无上内家功力,虽不能说是已经练到寒暑不侵的地步,不敢说是已经练成金刚不坏之身,至不济事,也不会如此一病不起!这,分明是暗中有人对他下了毒手!
  而且,这人所下的毒手,绝非以手法伤人,必是于洪子广不知不觉之中,暗中施用了药物,侵入肺腑筋脉,才会如此。
  所施用之药物,若是普通毒药,以洪子广的功力,也能够立好排除,断不致如此严重。
  那必然是一种世所罕见的毒药,伤人于无形之中,以致将这生龙活虎似的少年,害得即将丧命。
  这,也未免太过毒辣了!
  只是,令人无从捉摸的,乃是谁会与洪子广有这样重大的仇恨?用这种毒辣手段来对付这纯朴的少年?
  莫非毒尊者古蝉,自食诺言,他自己预定的时候还没有到,便等不及了,提前向洪子广下了毒手?!
  且说洪子广再度昏迷之后,大约沉迷了一个更次,复又悠悠醒转,只感鼻中清香沁人,眼皮发凉!
  他试一运气,周身已略见好转,试一睁眼,眼睛竟然睁开来了!
  耳畔复又响起那银铃似的声音,道:“你好了吗?可把我吓死了!”
  洪子广周身无力,目光下注,循声看去,只见一双金红相间的小皮靴,套在两条匀婷美好的腿上,金黄色软缎紧身长裤,裹在一袭红黄相间的长袍之下,富丽华美,全是维吾尔族人的贵族打扮!
  略微抬起头来,目光竟与低垂下视的两道寒光相触,定睛细看,眼前的姑娘,竟是前在焉耆酒楼所遇的那绝美少女!
  当下不由一怔,“咦”了一声,道:“是你?!”
  姑娘粉面一红,娇声道:“嗯,是我,你好些了吧!”
  洪子广煞费气力地,缓缓道:“萍水相逢,蒙姑娘这样照顾,真叫我感激不尽,眼前若不是回光返照,我就该是好得多了!”
  姑娘眼圈儿红红的,显出无限酸楚,闻言竟自抿唇一笑,道:“你是怎么了?十几岁的人,尽说些个酸溜溜的老头子话,好些就是好些,什么回光返照不回光返照的,听了叫人伤心!”
  洪子广兀自吃力地惘然一笑,又道:“姑娘说得是,我是好了一些,大概死不了!”
  姑娘杏眼含泪,娇嗔道:“看你,老是死呀死的!不嫌丧气?!”
  洪子广又自惘然一笑,不再作声,心中却暗忖道:“奇怪!这位姑娘的语声,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尽管搜尽枯肠,就是想不起来!
  那姑娘却是怔怔地看着他,无缘无故的,发出一声闻之令人心生惊诧的长叹!珠眸之中,更显出无限茫然之色!
  紧接着,她又自长袍叉袋中,取出一只翠绿玉瓶,倒出一些粉末,在她那白逾羊脂白玉的掌心里……
  洪子广既惊诧于她的叹息,复眩惑于她的目光,是以,对她这一番动作,丝毫都不曾看到!
  他挣扎着抬起上身,想要坐起来跟她说几句话,怎奈周身酸软乏力,头脑中一阵昏眩,迫得复又倚枕躺下,只是用无神的目光,满含感激之意的看了她一眼!
  姑娘珠眸之中,孕育着莫名的歉意,回望了他一眼,缓缓凑近他跟前,伸着羊脂白玉般的柔荑,在他鼻端轻轻探抹一阵。
  然后,语音中充满爱怜地,柔声道:“你已经好了,好好休息吧!别想那些无谓的心事!”
  姑娘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洪子广只感异香袭人,复又沉沉睡去!
  姑娘凝望着沉睡中的洪子广,珠泪双垂,哀哀轻叹,玉面上更是瞬息万变,充满着令人无从捉摸的感情!
  良久之后,姑娘微咬玉牙,轻轻一跺脚,翻身走了出去!一会功夫,她又回到洪子广房中,手里捧着一张泪痕犹湿的香笺,放在洪子广枕畔,同时从颈项上取下一串绝细金链,系着一块两寸大小的三角形翠玉,一并放在香笺之上。
  回过头来,她抱着小松鼠“小白”,亲了一亲,将小白放进洪子广怀中,低头又在洪子广颔之上,深深地吻了一吻。
  她双眸含泪的,深深注视了洪子广一眼,疾步而去!
  洪子广沉睡之中,一点也不知道!
  翌日晌午时光,洪子广才从沉睡之中醒来,除了周身微感疲软之外,竟是痼疾若失,别无异状。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也并不费劲,只感腹中倍觉饥饿。
  略一环视,姑娘留下的玉佩香笺,赫然入目!
  洪子广心头当即一惊,忙取香笺,只见泪痕斑斑,只闻芳香扑鼻,定睛看时,才看出那是一首词,调寄“浣溪纱”,道是:
  南疆道上遂君行,
  几许深深种宿因,
  无奈衷怀不胜情。
  潇洒英姿长忆念,
  断肠人命薄浮萍,
  留恋多愁叹息声。
  词中之意,虽见凄凉倾慕,却是无从体会究属为何!
  那金链所系的三角玉佩,上镌三个连环相接,形如“品”字圆圈,除了翠玉奇古珍贵,这图式并不起眼。
  洪子广心知伊人留赠,便将它贴胸挂在项上。
  他莫名其妙地害了一场病,又莫名其妙地好了,而且病来如风,病去若矢,快得令人惊奇!
  身病虽了,却给他留下永远无法治愈的心病!
  怅望长天,伊人何处,他怔立出神,深深叹息了!
  洪子广怀着一腔闷惘若失的心情,又踏上了征途!
  几经筹思,对慈母的思念与武林道义在他心中炽烈交战,为了一念孺子思亲之忱,他应该是不顾一切,踏遍天涯,找寻慈母,然而,武林所蕴藏的一切事故,使他深感犹豫了!
  当他大病初愈,受恩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娘之后,心版上固是深深地烙下了她的影子,长怀惆怅!
  更重要的,是她的那几句话……他记得非常清楚,那位姑娘曾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病在客中,我看到了,照顾你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难道……如果病的是我,看到的是你,会因为你我并不相识,你就一走了之,不闻不问吗?!”
  这些个银铃似的声音,不时萦回在他的耳畔、脑际、胸中……
  他深深地受到感动了……他想:“人与人之间,都有着相互关切与照顾的道义存在,难道说我能眼看着‘冰谷’谷主,凭仗着他那些阴谋诡计,预谋问鼎中原,横行武林,我就这样看水流舟,不闻不问了吗!”
  他记起了被困“冰谷锁龙七绝庄”中,在“锁龙楼”上与文光甫的一番谈话,“联络中原武林高手,伺机而动”的诺言,出于自己之口,犹目清新如同昨日事,自己不只在道义上不能坐视,更有责任!
  因而暗忖道:“不行,我不能因为一念之私,自食诺言,找寻母亲虽然要紧,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而且,履行自己的诺言,挽救武林浩劫,岂不更重要!”
  于是,他咬牙跺足,下了决定了……
  他决心照原来的打算,要加程赶返三原,将这件大事,告知穆氏双凤及及秦、晋、冀、鲁六君子。
  于是那仆仆风尘所经历得来的经验,以及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与教训,更加坚定了洪子广赶返三原的信心。
  于是洪子广取道赶返三原双凤镖局!
  他重又以抱病之身,风尘仆仆,走尉犁城,经过英可、铁千里克、阳吉苏,越过一片沙漠,沿罗布诺耳湖,通入白龙堆,天幸一路平静无事,走了七天多,总算是走到了“玉门关”。
  “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那说明在左宗棠栽植关外垂柳之前,塞上风光,错不了都是童山濯濯,一片荒凉!
  洪子广以孤零之身,行经这等荒凉之地,正值大病初愈,九死一生之际,对景伤怀,心情之沉重,是想象得出来的!
  日落崦嵫,旅途孤寂,虽说已入关里,就洪子广来说,却是“处处无家处处家”,走到哪里全是一样。
  眼前既是日色云暮,前路难行,加上数日来奔走于沙漠之中,满身尘垢急待清洗,心念所谋虽急,也毋须忙在一时,便在玉门关里,找到一家客栈住下,梳洗沐浴,清除积垢,以备长行。
  客栈风光,使他对在库尔勒病中情景,倍增怀念!
  伊人倩影如绘,仿佛犹在目前,病中嘘寒问暖之情,更增亲切。
  然而云天远隔,再见无期,这初涉情关的大孩子洪子广,虽然还不大能体会“情”之一字,可是他已经非但是当日自三原双凤镖局出走的洪子广,他那纯洁的心灵中,多了一层纯洁的牵挂!
  迎风对月,他虽然不见得颂志伤怀,却往往会不因不由地想起旅居库尔勒客栈中所遇的人儿!
  他常会这样想……
  她是谁呢?
  她在哪里呢?
  她现在该不会有什么烦恼吧?
  她……
  客旅玉门关,离掌灯时分还早,他独自一人,凭凌雄关,俯瞰沙漠,脑海中所萦回不已的,尽是有关她的一切。
  家家灯火,更鼓初敲,他犹自在瞑思遐想之中。
  蓦地“呼!呼”之声大作,一阵带啸的怪风,在他头顶掠过。
  洪子广惊诧之余,瞑思中断,不由心头暗忖道:“这阵风怎么这么奇怪?”
  无意中抬头打量,更感惊诧不已……
  这“呼!呼”带啸而过的一阵怪风,竟是由数以百计的巨大金鹰,低飞掠空而激起!不由更感奇异!
  洪子广目力洞微烛隐,迥异常人,好奇之心一生,遂即循着这一群巨鹰,极目力远远看去……
  只见这一群巨鹰,正在两三里外盘旋,其中数只,且是不时下击,怒鸣之声,更见凄厉,仿佛正在围捕一只厉害“猎物”!
  洪子广不由心中暗忖道:“这群大鹰好怪?!黑夜也能行猎!”
  同时瞬目向那“猎物”看去,大吃一惊,不由身形疾射,迳向那“猎物”急驰而去,口中并不停地大声喊道:“老伯伯别慌,我来救你……”
  三两个起落之间,洪子广已赶至当场!
  只见一位须发如霜的老人,正手挥长枪,与群鹰搏斗!
  看老人身形踉跄,步履歪斜,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快要无以为继,行将变成巨大金鹰爪下的牺牲品了!
  敢情那数以百计的巨大金鹰,竟像是训练有素似,在轮番施袭,围攻这位须发如霜的老人。
  洪子广救人心切,不问青红皂白,拔下背上的“寒晶剑”,功演“缥缈移形”,招发“慈航普渡”,暗运九成“佛谷子午玄功”真力,剑芒暴长,寒光到处,群鹰受剑气所阻,纷纷闪避。
  霎眼间,情势立变,皓首老人于垂危之中,得以暂解困厄,长枪招势一缓,侥幸喘过一口气来,长叹道:“多谢小友解围,这些扁毛畜牲厉害得紧,为小友本身安危计,还是不要插手,以免无辜受害!”
  洪子广力斗群鹰,老人所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有听清!
  老人一番话罢,略事休息,一紧手中长枪,盘头盖顶,飘身而上,又与群鹰战在一处,并大声叫道:“小友快退,老夫心领盛情就是,不必作无谓牺牲了!”
  听老人语气,这群数以百计的巨大金鹰,想是真个厉害得紧!
  洪子广这回可听清了,朗声笑答道:“老伯伯不必为我耽心,您还是一旁休息吧!”
  笑语之间,手中“寒晶剑”招式不缓,剑芒闪闪,依旧如矫神龙一般,与巨大金鹰群缠斗不已!
  这群巨大金鹰,敢情还是真个厉害,初上来时,虽也曾为“寒晶剑”剑芒逼退,此时却是早已改变方法,由十余只特大金鹰,星飞丸跳一般,凌空疾扑,倏沾即退,与洪子广鏖战!
  群鹰对“寒晶剑”剑芒,想是早已知道厉害,故而从不硬碰硬接,仅只鼓翅盘旋,俟机下袭。
  洪子广短剑护身,剑芒闪烁,不只半点都奈何不了巨鹰,反为巨鹰所乘,招式略缓,巨鹰立即乘虚而入。
  洪子广此时此刻,连想走都难了!
  好个洪子广,老人重复出手之后,得以稍苏喘息,冷眼打量之下,业已打定了除鹰脱困的主意!
  此时,他藉老人长枪上拒群鹰之力,抽个空儿,潜运真气,使劲气达于四梢,倒转十二重楼,直到体内两股寒热不同的力道,自己感到逐渐凝合而成为一股阳和之力时,这才吐气开声,一声朗笑。
  紧接着双手合抱,“翻天献印”一式,右剑左掌,迎空向密密层层的鹰群,剑划掌拍,同时击出。
  要知洪子广掌毙“冰谷七绝锁龙庄”七头镇庄神虎之时,体内“佛谷子午玄功”已达运力化气之至高境界,“两仪真气”无上内力,亦自早已形成,所差的,只不过是运用的经验还欠点火候而已。
  此时面对鹰群,“寒晶剑”剑芒虽然凭空暴长,却是发出无功,鹰群毫无所惧,依旧盘旋疾扑,缠旋不休!
  洪子广出道以来,在他私心之中,只经过了两场狠斗,那是一斗雪蝮,再斗七虎,两次都令他想到便要心跳!
  此次遇上的对手,乃是数以百计的巨大金鹰,这等猛禽,铁扇钢爪,性情暴戾,仗着天赋一双神翼,凌空飞翔,盘旋下扑,灵便自然,不同凡响,等闲人遇上,别说是挨他一爪一喙,就算是让它那门板似的钢翼拂上一下,也不是够受得了的,声势惊人,可以概见。
  洪子广乍遇此等猛禽,心中岂能不惊!
  但以他有了与雪蝮及猛虎拼斗的两次经验,心知临危不乱,可以增加许多无形力量,这才定下心来,熟筹对策。
  古人有言,“经验即是学问”,洪子广毙虎之役,“两仪真气”发动于无形,克敌奏功,心知自己于无形之中,已得窥“佛谷老人”遗留下来的“驭剑御气”上乘武功门径。
  自从那次以后,每遇稍有余暇,他都在探索当日无形引发“两仪真气”的原委,仗着天赋过人,熟思之余,已知本末。
  他知道那是由于外力感应内劲,精、气、神三者合一,才得以收“内劲外宣”之功,仗真力毙虎。
  此时群鹰势盛,洪子广危急之中,心静慧生,这才默运玄功,发动“两仪真气”,出全力于一击!
  “翻天献印”一式击出,力道重逾万钧,群鹰饶是钢羽坚韧,飞翔灵便,又哪里能够消受得起?
  霎眼间,只见两股狂飚,冲空而起,群鹰立时纷乱,断羽折颈,坠地者已是不下数十头,而那一股“寒晶剑”剑芒,更是暴长数尺,寒光闪处,恰似神龙腾云飞舞,又自削毙几头不及闪避的巨鹰!
  群鹰挟众凌空搏击之势,因而立见衰弱,余下鹰群,于凄鸣惨啸声中,纷纷闪避高翔,却依旧在上空数百尺高处,盘旋不去。
  洪子广一击收功,衷心至为欣幸,兀自抬头凝视空际余鹰,心中纳闷,他不知道这群金鹰,何以与人为敌?!
  耳畔却听得那位老人,声音颤抖,有气无力地说道:“小侠神功盖世,挽救老夫于垂危之中,大德不敢言谢,只是,这群恶鸟若不悉数驱除,麻烦可就大了!”
  洪子广循声回顾,只见这位老人,手柱长枪,胸际起伏,额汗长流,银髯乱颤,显然已是难以支持了!
  当即“移形换步”,飘身至老人跟前,正待询问究竟。
  蓦地里,脑后劲风急袭,那盘旋空际的群鹰,复又疾扑而来!
  洪子广不假思索地,反手一式“长蛟摆尾”,“寒晶神剑”剑芒如一道“寒山飞瀑”,自右腰之间,倒甩斜飞而出,暂御鹰群。
  同时身形一矮,左手自地下拾起一块拳大青石,暗运一口真气,捏成绿豆大小碎粒,身形疾转,怒叱道:“孽畜敢尔!”
  左手顺势照定群鹰劈头打出,顿见满天青芒如练,散布约有亩许方圆,将这一群巨鹰,全圈在碎石之中!
  这数十头残余巨鹰,周身刀箭难伤的钢羽,竟挡不住这些绿豆大小的碎石,纷纷惨鸣坠地,几乎无一幸免!
  只其中仅有数的几头,因距离较远,受伤虽重,尚能勉强飞行,得以幸保残生,哀鸣声中,往西北飞去。
  坠地群鹰,则无一不是由于碎石贯穿咽喉而死!
  敢情洪子广藉“佛谷子午拂穴神功”真力,用“满天花雨”手法,将一握碎石,当暗器打了出去!
  由于他内力深厚,目力又因机缘遇合,练成“虚室生明”黑夜神物如同白昼的无上神光,故而群鹰几乎全群尽殁。
  不过,他并不知道这群巨大金鹰,乃是西域异种,又曾得过高人调教,错非是遇上洪子广,换上等闲江湖中一流武林高手,要想以一二人之力,驱除这数以百计的鹰群,还真是难上加难。
  洪子广驱除群鹰,眼看后顾无忧,这才回头道:“老伯伯,你坐下休息休息吧!”
  却见那老人柱枪而立,浑身竟是颤抖不已!
  近前细看,这才看出老人面色惨白,两眼上吊,额汗如桨,出气多而进气少,两手柱枪,已然僵木,枪杆入地竟是三尺多深了!
  百忙之中,洪子广疾忙摸出“太清金丹”,待要喂给老人服下,怎奈老人牙关紧闭,无从喂下!
  洪子广着急之下,不顾一切,运左掌抵住老人“命门”要穴,暗运本身“佛谷子午玄功”真力,助老人运气调息。
  “佛谷子午玄功”乃佛门无上功力,洪子广纯阳之体,施展之下,功力更非等闲,不到半盏茶时,老人已略见好转。
  老人神智略见恢复之后,双手一松,身形顿时无法支持,即将叭地,洪子广左掌紧贴老人“命门”要穴不动,右手疾忙扶住老人,让老人缓缓坐下,更自加添三分内力,帮助老人。
  等老人安坐地下之后,忙着喂服了一粒“太清金丹”!
  又过半盏茶光景,老人这才开声缓缓道:“老夫肺腑移位,肠胃倒转,回生已是无望,蒙小侠救援,只好来生图报了!身无长物,只余‘铁胆’一枚,据说是件宝物,不过老夫把玩三十年,也不见有何珍贵之处,赠与小侠吧……”
  老人一语至此,已经难以为继了!只是勉强举起手来将掌中握着的那枚晶光莹莹的黑铁胆,交给洪子广。
  洪子广接住“铁胆”,垂泪道:“老伯伯,是谁将您打成这等重伤?”
  老人勉强睁开眼睛,怔视洪子广一眼,缓缓道:“鹰!鹰!鹰……”
  声音越来越见微弱,最后长吁了一口余气,双足一挺,瞑目长逝。
  洪子广目蕴珠泪,怔视着已死的老人,低语道:“又是一个胆,又是一位重伤而死的老人!”

  第八章
  武威凉州道上,这些日子以来,出现许多江湖豪客。
  自西域蒙藏一带而来三三两两的武林高手,不约而同地,集中凉州,取道大河驿、靖边驿,走土门,经大靖,前往红木堡。
  提起红木堡,只不过是长城边塞的一处烽火台,在武林中原本无足轻重,只以当时此间地僻人稀,荒凉险阻,遂为武林中黑道朋友所盘据,民不举官不究,渐渐而成为亡命者的捕逃薮。
  岁月侵淫,红木堡在江湖之中,声名大著。
  因而这些武林人物,齐往红木堡,甚是惹人注目!
  暮春天气,边塞寒意犹深,自大靖至红木堡之间的驿道上,许多重裘骏马、策骑狂奔的武林豪客之中,但见有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夹杂在这些人的行列里,低头疾走,显得特别惹人惊讶!
  这两个人,似乎并非一道而来。
  前行者乃是一位身披大红袈裟,肩担九环锡杖,身形高大,相貌狞恶,须眉如雪的老年番僧。
  远隔十余丈远,相随番僧而行的,是一位身披青色土布披风,齐眉戴着一顶马连坡大草帽,无从看出年貌的怪人。
  这两人,夹在三三两两的骑马豪客之中,走得并不比骑士们慢,只是,老年番僧仿佛身怀急事,特别加快步伐紧赶,而后面的那位怪人,则是不疾不徐,行若无事地跟着前进罢了!
  时已近午,不只是老年番僧脚步更快,那三三两两的骑马豪客,也无不快马加鞭,超乘疾驰!
  只剩下青衣怪客,依旧不疾不徐前往。
  这时红木堡已经在望了!
  在这许多武林高手催鞭急赶之下,眨眼之间,也就前后不差许多的,纷纷赶进了红木堡中。
  红木堡里,却正是熙熙攘攘,好戏快要开锣的时候。
  但见这荒凉的古堡之中,残碉破堞之内的一片广场上,四散分立着高矮肥瘦不一,来自三山五岳的武林人物。
  这些人,无一不是满面紧张之色,仿佛大祸即将临头似的。
  唯一面色从容,神情沉着的,只有四人……
  这四个人,均是面如冠玉,颏下无须,年岁却又甚高,长得一模一样,服饰又都是清一色银灰色贡缎披风,葛布长袍。
  更令人诧异的,则是那四名老人,全都是右臂自肩胛处齐根断掉,只剩下了一只左手!
  此时,这四名老人,全都面带冷竣笑意,屹立在古堡荒场中央,一座青石方案之旁,若无其事地,倍见从容沉着!
  容得与红衣番僧一道而来的这些西域蒙藏高手进场,四名老人立即面容一整,一声冷笑,其中一名并朗声道:“塞外各路朋友已然按时到了,足见本庄信符,望重武林,老夫先代庄主谢过远道遵约而来的盛意,至于……”
  此人话尚未完,另一断臂老者插口道:“老二,何须许多废话,将正事交待一下,让这些人死了这条心吧!”
  发话老人点头应道:“大哥说得是!”
  随即自怀中取出一枚鹅蛋大小的“斑斓石胆”,放在身侧的青石案上,环视全场一眼,缓缓道:“老夫兄弟四人,奉庄主之命,带着‘斑斓石胆’,进玉门关到红木堡,为的是此物关系武林至钜,诸位都在不惜舍死忘生,纷纷追踪,意存掠取,故而命老夫兄弟,明告诸位,此物现在已经是我‘冰谷七绝锁龙庄’所有之物,不必徒费心机,如果心存不服,我等甚愿领教一二!”
  众人之中,一位年已古稀、身材伟硕的虬髯老人,压止惊诧出声的一干武林人物,趋前朗声道:“天山四友说话太有点自食其言了,‘斑斓石胆’原是武林至宝,无主之物,自从各路同道听到此胆落在‘冰谷七绝锁龙庄’,打算前往取胆之人,不胜枚举,是你们庄主不愿将贵庄机密泄露于人,这才传‘冰谷琵琶令’,约我等今日在红木堡凭各人功力取胆,怎敢说是此胆为贵庄所有,要我等不必徒费心机?难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三岁幼童,任人玩弄的?”
  发话的断臂老人,一声桀桀狂笑,叱道:“虬髯叟掌恒山门户,人家上门立碑,向天下武林挑战,你枉为一派掌门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瞪眼看着人家肆虐武林同道之间,还有脸在这里挑毛病找过节么?!”
  虬髯老人闻言,气得面色立变,语音颤抖道:“天山四友……”
  断臂老人面色一沉,不等虬髯叟把话说完,厉声怒叱道:“口是心非,无耻之辈,谁不知道你们背地里管老夫四兄弟称为‘冰谷四残’,当面又是什么‘天山四友’了,老夫没有这许多功夫,听你废话!不服气你就动手试试好了!恒山派绝学,老夫还没见识过!”
  虬髯叟李筱儒涵养功深,博学之士,听了这几句话,也自生气,怒叱道:“好个狂妄自大的奴才,竟敢出言无状,老夫就要衡量衡量你,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接招!”
  当即拳发“石破惊天”,步转“登云拜佛”,迎面踏中宫,走洪门,冒险进招!
  断臂老人单掌横截,身随掌转,消来势,走偏锋,轻轻让过,冷笑道:“想死不必忙在一时,老子还有事情交待!”
  虬髯叟李筱儒凄然一声惨啸,怒吼道:“气死老夫!”
  掌下却不稍闲,式化“野渡横舟”,跟踪进袭!
  蓦地一朵红云,凭空飞坠,拦在虬髯叟身前,耳闻一声狞笑,接着,听得一个声如破锣的口音道:“老头子毋须拼命,断臂奴不要卖狂,‘斑斓石胆’由佛爷代为保管,谁要想得这个东西的,先露两手给佛爷开开眼,只要佛爷看得过去,立即拍腿一走,不再过问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两下里定睛看时,才发现来人竟是那肩担九环拐杖的年老番僧!
  断臂老人先是微感惊愕,及至听到番僧说起“……‘斑斓石胆’由佛爷代为保管……”之时,回头打量青石案上,‘斑斓石胆’果真已不翼而飞!
  这事太过突然,不只断臂老人心惊,在场之人无不变色!
  要知在场之人,无一庸手,本领稍差的人物,谁也不会有这胆子前来,眼前十目所视,眼睁睁看着的‘斑斓石胆’,被人一转身之间取走,连影子都没看清,哪还能不令人乍舌?
  虬髯叟李筱儒自然也为番僧一语所惊,木立不语!
  而那断臂老人,却是借了这么一个空隙,摆脱了虬髯叟李筱儒的纠缠,“斑斓石胆”为番僧取走一事,他倒并不放在心上,眼前令他耽心之事,还是这红衣番僧的来龙去脉,他觉察出事情太过突然!
  他匆匆与其余三名断臂老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立即沉声叱道:“本庄传出‘冰谷琵琶令’,遍约中原边塞各地武林同道,决定‘斑斓石胆’得主,却不曾听说过你这秃驴,如今你不请自来,横着一枝紧,如此狂妄嚣张,难道你就不曾打听打听?!”
  红衣番僧仰天一声长笑,宿鸟惊飞,内功分明高得出奇,以致全场武林高手无不心悸神惊,这红衣番僧操着流利汉语道:“佛爷皈依‘赤布张楚湖’畔普济寺,法号伽灵,原是因为你们‘冰谷七绝锁龙庄’,骄狂托大,目中无人,‘冰谷琵琶令’满天撒,我普济寺却不见邀请,是你家佛爷心中生气,这才赶来作不速之客,要让你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么‘斑斓石胆’,佛爷对它毫无兴趣,只要你们这几个断臂奴,认罪伏低,再叫佛爷见识见识你们中原武学,佛爷就拍腿就走,绝不多事,你这断臂奴叫佛爷打听什么?难道你们这帮人下之奴,还能叫佛爷另眼相待?哼!真是岂有此理!”
  红衣番僧伽灵语气沉雄,内力充沛,他不停嘴,谁也插不进话去,仅此一端,可见其功力超人!
  断臂老人好难得等他说完,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了。
  原来这四名断臂老人,自称“冰谷四残”,那是一点不假,这四人原是同胎兄弟,姓常,只以当初同胎而生,事出常规,四人之父认系得天独厚,遂即以此命名,老大常得,老二常天,老三常独,老四常厚。
  这四人,秉赋特奇,七岁能逐奔马,九岁能制狂牛,遂为当时一代武林魔头封迪看上,收归门下练成绝世武功,后因触犯师门忌讳,封迪处四人以断臂之刑,这才落了一个终身残废。
  四人自遭断臂之刑以后,发誓报复,表面上虚心认罪,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打弑师的主意!
  如此过了数年,四人面与心违,终日讨好封迪,封迪反而认为自己太过狠辣,心生内疚,便将一点压箱底的本领,悉数传给了四人,结果终于为四人所弑,四人也就背逆师门,流落江湖,到处生事!
  后来“冰谷谷主”网罗武林高手,开“冰谷”一派,看上这四人功力,礼聘入谷,尊为副谷主。
  武林之中,便称这常得、常天、常独、常厚四兄弟为“冰谷四残”,视同洪水猛兽!
  幸好当时“冰谷”犹在创基之时,恶行无力及于中原,故而这“冰谷四残”也就不常在中原江湖道上露面。
  如此相安无事,一幌便是二十余年!
  近日以来,一方面诚如文光甫对洪子广所言:“冰谷谷主”已有问鼎中原之意,再则由于“斑斓石胆”出现,武林群情激奋,纷纷不顾一切危难,起而攘夺“斑斓石胆”,甚至于连那以“疤面剑兰”为表记的魔头,也都无所顾忌!
  加上这“斑斓石胆”,忽然传出落在“冰谷”之说,事出有因,以致江湖武林同道,不约而同地趋向“冰谷”,颇有不得“斑斓石胆”,誓不甘休的意思,“冰谷七绝锁龙庄”明虽蛰伏,暗中眼线遍及武林,还能不知道?
  试想“冰谷谷主”,数十年处心积虑,为的又是什么?
  眼前既有向鼎中原之意,自是不愿根本重地落人眼目,这才遣派谷中一流好手臂膀副谷主“冰谷四残”出庄,传“冰谷琵琶令”,号召武林有意向鼎“斑斓石胆”的许多人物,集会红木堡,表面上说是凭功力决取舍,骨子究竟作的什么打算,那是明眼人都不易于看得出来的!
  当“冰谷四残”常氏兄弟,奉令出谷行事之时,事先也曾作过一番打算。
  这所谓打算,也无非挟持自恃,折服武林群雄,名正言顺地取得“斑斓石胆”,然后按图索骥,根据“斑斓石胆”去发掘胆中隐秘,稳取武林盟主地位,扩展“冰谷”势力,遂行“冰谷谷主”的野心!
  红木堡集会约期正日这天,“冰谷四残”常氏兄弟登场之初,默察到场人物,心中已然有数。
  “冰谷四残”常氏兄弟,哑吧吃汤团,心里雪亮,知道今日到场群雄,真有不少叫得响字号的人物,已知今日之会,绝非寻常,只要一个应付不当,便将惹下滔天大祸,后果殊难设想。
  当边塞群雄到达之时,便存下了一个先声夺人的想法,一上来先拿言语镇住群雄,第一个惹发了恒山派掌门宗师虬髯叟李筱儒的火气,几乎兵戎相见,当场火拼起来!
  万没想到半路上又杀出了李逵,出来了这样一个番僧!
  只因这红衣番僧从不在中原露面,连“冰谷四残”常氏兄弟这等久处塞外的高手,对他竟也是一无所知!
  及至番僧自报名号,可将常氏兄弟及在场群雄,均皆吓了一跳!
  敢情这红衣番僧伽灵禅师,便是西域青海西藏之间,“赤布张楚湖”畔普济寺中住持长老。
  伽灵禅师一身密宗门下绝传功力,已练至登峰造极境地,内功超人,周身罡气护身,兼擅异术。
  虽然伽灵禅师从来很少露面江湖,但以武林中消息灵通,稍有阅历的人,谁都知道武林中有他一号。伽灵功力惊人之事,更是早已轰传……
  据说这伽灵禅师,昔日采药阿尔泰山绝顶,遇上犀牛群,一击之下,连毙了一十八头凶猛无匹的犀牛。
  试想犀牛何等威猛,一举竟然被伽灵击毙一十八头,在场之人,谁人有此功力?谁人有此胆量?
  这许多武林高手,做梦也没想到那被他们视同天神的伽灵,会在红木堡中,作这不速之客!
  更其令他们大为惊讶的,则是伽灵先发制人,一举手便将“斑斓石胆”取走,反客为主!
  “冰谷四残”常氏兄弟尽管气恼不堪,对这功力诡异的伽灵禅师,却不能不有所顾忌。
  当下四兄弟匆匆交换了一瞥眼色,仍由老二常天答话,道:“伽灵大师不必出口伤人,俗语说得好,‘不知者不见罪’,大师来得突兀,怎能怨我兄弟失礼?!”
  伽灵禅师一声桀桀狂笑,反唇相讥,道:“常老二好会说话,难道佛爷法驾降临,听你一通胡吠,临完了还要落个错字走路嘛?”
  稍微一顿,伽灵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峻的吼声,又道:“佛爷掌教一方,今日第一次听人骂我‘秃驴’,佛爷若不能讨还公道,连我佛如来都不肯答应!”
  伽灵禅师睁大首一双血红喷火的金鱼眼,双眉竖立,怔视着“冰谷四残”,一字一顿,叱道:“断、臂、奴、拿、命、来!”
  这伽灵禅师,步履沉雄,触地有声,高大雄伟的身形,随着一字一顿的怒叱,缓缓前移!
  那情势,那气氛,在在都叫人心悸神惊,迫得一方称霸,作恶多端的“冰谷四残”,步步后退。全场武林高手,俱都为这骇人声势所震慑,一个个凝神摒息,胆颤心惊,默立一旁,静观变化。
  谁都知道,眼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对争夺“斑斓石胆”一事,那是有益无损,要省事得多。
  他们私心之中,也在犯嘀咕,生怕若是这一场架打不起来,再要两下联手的话,则今日之事,必然辣手。
  因是在这些人心目中,百分之百地希望“冰谷四残”不再退让,出手与伽灵拼上一场,以便坐收渔人之利。
  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此时那原本气焰汹汹的“冰谷四残”,却是态度立变,自甘低伏。
  但见老二常天,于被逼后退之际,竟然面露微笑,状至谦恭,向伽灵禅师躬身施礼,并道:“请大师暂息雷霆之怒,不要过于相逼,‘斑斓石胆’如蒙大师看得中意,我等拱手奉送,绝无怨言。”
  伽灵步履微顿,面露喜色,沉声叱道:“断臂奴倒还识相。佛爷暂饶尔等一条性命,辱骂佛爷之罪,却不能轻轻放过,定要给尔等留点记号!”
  俗语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又道是泥人还有个土性儿,“冰谷四残”自出道以来数十年,今日竟然第一次吃瘪了,焉能不气。
  这味道不是过来人也领略不到,然而“冰谷四残”顾全大局,却是不敢发火,因之虽是神情立变,却忍了又忍,硬忍下去。他们怎肯在这种关头。得罪这化外魔头,坏了大事!
  常天强抑心头怒火,面带苦笑,又自躬身一揖道:“大师何必逼人太甚?贵寺与本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何必为此伤了两家和气,落个两败俱伤?!”
  正当常天躬身一揖之际,伽灵禅师忽感胸前“玄机”要穴右边一麻,幸是身怀密宗绝学,并未受伤!
  但在伽灵心目之中,认定必是常天藉一揖之便,暗中施展手脚,不由心中大怒,当即一声暴喝道:“住口!断臂奴竟敢暗算佛爷,这还了得!佛爷若不拆了你们几个兔蛋,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但见红云一闪,伽灵禅师那么庞大的身躯,竟自轻飘飘地腾空而起,头下脚上,凌空疾扑“冰谷四残”。
  身法之快,身形之美,这份儿绝世轻功,的确是武林罕见,在场群雄,没有一个人不是心服口服!
  “冰谷四残”至此忍无可忍,当即一声轻啸,四人四臂,立即往上一封,倏即步转四象,各占方位待敌。
  老大常得并自一声厉啸,叱道:“秃驴欺人太甚,老夫与你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伽灵已自放下九环锡杖,施展独门“五形掌”,掌影如山,身形如电,已自招发“金龙探爪”,当头向常天抓下。
  他是恨极了常天,只为自始至终,出面答话的都是常天,那一种胁肩谄笑、前倨后恭的丑态,更为他所深恶。
  恰好常家四兄弟也非庸手,笑答之时,早存戒备,伽灵凌空施袭,“独臂擎天四象掌法”,已自摆好阵势。
  但见四条银灰色身影,恰似四缕灰色烟柱,绕场一旋,方位已变,四条独臂扬起,与伽灵接个正着。
  只听,“砰訇”一声巨震,立见砂飞石走,声势之盛,力道之强,在场群雄,无不为之矫舌不下!
  伽灵独门掌法,原是采“龙、鹏、洪、松、风”五种形质,参以密宗秘典,精研苦练而成。
  “龙”像其矫首腾空之状,“鹏”像其凌空疾扑之力,“洪水”像其声势,“苍松”像其无畏。
  至于那一个“风”字“,则是取其飘忽回旋,施威可以拔山倒树,平和可以欣荣万物之自然形态,像拟天威。
  这“五形掌”施展开来,用之于守,无殊于岳峙渊亭,用之于攻,无愧于风急云迅,威力之大,可称空前!
  伽灵负固自恃,性情火暴,走上来便用上了这等绝学杀手,正说明他心狠手辣,动手便不留人活路。
  他却不曾想到这“冰谷四残”,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独臂擎天四象掌”更有其独到之处,岂能容他如此轻易得手?以致一招“金龙探爪”,轻轻为“冰谷四残”所化解!
  伽灵一气之下,招式立变,原本腾空疾扑的庞大身形,忽然凭空直立,“飕”的一声,落在“冰谷四残”中央。
  他是运用了“五形掌”中的“松”字诀,故意身入重围,要与“冰谷四残”硬拼内力,走险取胜。
  身陷重围,伽灵立即运用“洪”字诀,双掌一圈一吐,激起两股狂飚,“金龙伸腰”一式,上面袭出。
  “独臂擎天四象掌”原是连手合搏的掌法,“冰谷四残”侵淫此道有年,怎能不得心应手?
  只听常得口发轻啸,四兄弟同时身形一转,撤出一丈,四只左掌,共演“四岳朝圣”,拆招还击。
  伽灵想不到四人掌下功夫不弱,竟能在自己“五形掌”下,走过两招而毫发无伤,当即一声厉叱道:“断臂奴果然不错,再接佛爷一掌试试!”
  掌随声发,招演“金龙戏浪”,双掌忽然化影千百,如“浊浪排空”一般,疾逾狂飚,向四残卷到!
  “冰谷四残”微显惊惶,各施全力,出手“四象化生”,想要藉“借阴导阳”之力,化开来掌。
  他们可不曾知道,这伽灵禅师因自恃过甚,认定天下无敌,故而曾在神前,赌下密宗门中“九刃戮胸”的重誓,发誓只要敌手在他掌下走过三招而无损伤,则前仇新恨,一笔勾销,永不再与这人动手。
  伽灵禅师这最后一击“金龙戏浪”一式,乃集毕生功力之所聚,力道之盛,何止万钧?!
  “冰谷四残”如果不予硬接强化,也许还不致吃亏,这一硬接强化,可就上了一个大当了。
  六掌掌风互接,“冰谷四残”还在心中暗称“奇怪!”只因伽灵这看似凌厉空前的一掌,竟是虚飘飘的毫无力量。
  谁想心念还未转定,猛觉敌掌一沉,立感一股强劲无俦力道,倏合乍分,让开四残掌风,回旋而至。
  四人连“不好”两个字还没想起,伽灵掌力已自长驱直入,疾逾劲矢,射向四人胸前。
  四人顿感一股重逾万钧压力,紧迫当胸,喉头一甜,这股重逾万钧的压力,倏即化为一点侵入!
  立即在这四残前胸“玄机”、“期门”、“章门”、“将台”等不同部位之处的各要穴,分别挨了一下重的。
  这亏这四人也有十成功候,当即强提真气,护住心脉,勉强维持一个身形不动,并未当场出丑!
  伽灵禅师狞视“冰谷四残”一眼,忽发一声邪笑,飘身退后三步,又自一声长笑,缓缓叱道:“佛爷只道你们这些断臂奴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夫,原来只不过是如此而已,不堪一击。”
  接着又是一声长笑,缓缓又道:“断臂奴身负重伤,普天之下,除了能找到中原武林怪杰‘佛谷老人’予以解救,就只有等死了!”
  伽灵目注四人一眼,又是桀桀一阵狂笑,然后取出“斑斓石胆”,拿在手里,环顾全场道:“谁要这块破石头的,不妨下来接佛爷三掌试试,佛爷连问三声,若无人答应,佛爷就要失陪了!”
  这番僧伽灵,说完这番话后,果真手捧“斑斓石胆”,绕场一匝,环视群雄,出声高呼道:“谁敢下场?”
  这声音,一声声像是巨雷轰鸣,震动了每一个人。
  一声!
  两声!
  番僧伽灵,独斗“冰谷四残”,挟其新胜之威,震慑全场,那一份狂妄自得的嚣张之气,不可一世!
  虽然伽灵不一定就知道“斑斓石胆”轰动武林的真正原因,但以眼前群雄为此聚集,则是事实。
  因此他心目之中,认定此胆在武林中必然关系至钜,否则不至令群雄为此而舍死忘生,齐集红木古堡。
  而伽灵此次进入中原,骨子里确实另有隐衷,同时也未尝不是存得有发扬本门武学,问鼎中原之意。
  他这公然向“冰谷四残”启衅,蔑视到场群雄,想要藉此压群雄,在中原武林道上,扬名立万。
  “斑斓石胆”便成为番僧伽灵要挟武林群雄的工具了!
  当他狂妄嚣张地,捧着“斑斓石胆”叫阵,连喊两声,在场群雄,没有一个人敢于答话,更无人挺身而出!
  伽灵两次叫阵之后,面露轻薄冷笑,扫视群雄一眼微微等了一阵工夫,这才冷峻出声,道:“佛爷久闻中原武林高手多如过江之鲫,难道都不曾到来?佛爷三声出口,若还无人下场,佛爷就要……”
  伽灵话没说完,蓦听十余丈开处的一处残破城堞之后,发出一声龙吟凤哕似的悠然长啸。
  有人发声金振玉之声,朗然答话,道:“物各有主,妖僧怎敢觊觎‘斑斓石胆’?!”
  声到人到,一条矫健绝伦、灵活无比的身影,恍似流星掠空,凌虚飞度而来,气定神娴,屹立当地!
  伽灵固是大感骇异,在场群雄,则更是无不目瞪口呆,深为此刻突然而来的人那一身深厚功力所震惊……
  定睛看时,只见这现身之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青布长袍,青布披风,打扮得土头土脑,毫不起眼。
  看他那俊秀面貌,却又是面如冠玉,双睛闪射威光,神情举止之间,显示出一种慑人的英风侠气。
  此人飞落当场,一手抓着一顶马连坡大草帽,一手撩半幅长袍前襟,那份儿暇逸从容,令人望而生畏!
  但见他目注伽灵,出声清脆,语意从容,缓缓道:“你这和尚可是普济寺主持僧人?不在佛前闭门思过,自忏罪孽,远涉中原则甚,难道想要掀风作浪!”
  番僧伽灵先是一愣,继而一声狂笑,放开破锣般的喉咙,厉声怒斥道:“小狗不自量力,意欲何为?莫非想要求佛爷超渡于你不成!”
  这人微微一笑,应声反叱道:“妖僧信口狂吠则甚?是识相的,赶快还我‘斑斓石胆’,趁早滚回‘赤布张楚湖’,否则你就难逃公道!”
  番僧伽灵岂能受得了这个?当时气得七窍生烟,顶门冒火,遂即气纳丹田,蓄势待敌,并且暴喝道:“小狗姓甚名谁?是何门派?你与‘斑斓石胆’有甚牵连?怎敢说这‘斑斓石胆’是你的?”
  这人又是微微一笑,朗声答道:“少爷洪子广,门派师承,不必叫你知道,少爷单剑走天涯,为的就是找寻被窃的‘斑斓石胆’,你怎敢说不是我的?”
  伽灵微一凝神,想了一想,实在想不起武林群雄之中,有“洪子广”这么一号人物,遂即一声断喝道:“洪子广!要取‘斑斓石胆’,全凭真实功力,佛爷耳朵里,还没听说过你这一号,是好汉子的,露两手看看!”
  这少年正是新自天山入关的天涯游子洪子广。
  洪子广应声长笑,朗声叱道:“普济寺一群妖孽,为恶一方,少爷早有耳闻,怙恶不悛,早该遭罚,只是少爷还不想越俎代庖!”
  洪子广星目闪光,瞬眼看了“冰谷四残”一眼,紧接着又道:“少爷早已听说你曾在神前立下‘九刃戮胸’的重誓,与人对敌不出三招,少爷不妨直言相告,今日之事,大可以收拾你那些臭规矩,为了你们普济寺镇山之宝的两方玉版,你那毒誓可以暂作罢论!”
  伽灵骤闻此言,如遭雷轰电击,面目立时变色!银须戟立,惊怒交作,厉声戟指暴喝道:“小狗怎知本寺‘混沌玉版’之事?”
  洪子广微笑应道:“玉版就在少爷身上,怎么不知?”
  伽灵立即一声怒叱道:“拿来还我!”
  洪子广应声叱道:“还你?凭什么还给你?”
  伽灵忽地桀桀一声怪笑,厉吼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佛爷成全了你吧!”
  话到招到,“五形掌”演“金龙探爪”一式,凌虚疾扑!
  洪子广应声喝道:“五形掌旁门左道,唬不了人,少爷让你三招!”
  他是话出身动功演“缥缈移形”,式化“迷踪蹑步”,以绝世轻功,让开了伽灵凌厉掌力!
  但听“砰訇”一声巨响,洪子广原来停身之处,震开一块方圆三尺有余的深坑,霎时飞砂走石!
  亏得洪子广闪避及时,不然的话,在伽灵这含忿一击之下,怕不已是头碎骨折,丧生当地了!
  这洪子广忒也令人惊讶,自库尔勒一场大病,玉门关力搏群鹰之后,相隔时日不多,人却变了不少!
  此际的洪子广,变得冷静沉着,具有无限机心,较之原先那种天真幼稚之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他于让开伽灵番僧头一招“金龙探爪”之后,立即展开“缥缈移形”上乘身法,制敌先机。
  番僧伽灵一击无功,心头更加火爆,身形一转,贴地如流,“五形掌”式演“云龙卧波”,诀采“洪水泛滥”,要以这拳风如浪、掌影如山的凌厉招势,一招九变的独门绝学,叫洪子广看看颜色!
  洪子广一声清啸,式化“旃檀入云”,凌空直上,半空中一个转侧,斜飞十丈,又自脱出掌风。
  番僧伽灵,自执掌普济寺方丈大权以来,为恶作孽之余,终日孳孳不辍,精研独斗武学,等闲一二流密宗门下高手,想要在他这“云龙卧波”一式之下,全身而退的可说绝无其人!
  他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中原武林之中,竟会有洪子广这等身手,能随意所之,不将他的绝世掌力放在眼下。
  因而他微微一愣之余,重又施展杀手,掌化“神龙兴云”一式,和身腾空疾扑,心中并自忖道:“掌包六合,式绝乾坤,看你还往哪里躲?”
  他心中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因为这洪子广太令他生奇特之感了……
  他不知道自己寺中遗失的镇山之宝“混沌玉版”,何以会在洪子广身上?
  他更不知道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何以会对他知道得这么清楚?不只知道他的独门“五形掌”,更且知道他的神前重誓!
  因而在他心目之中,闪电似地掠过一个念头。
  他怕这洪子广是他唯一对头的传人。
  他暗忖道:“不管他是什么门道,留下终是祸根,今日若不毁了他,‘混沌玉版’固然无法取回,来日更是可虑。”
  这些念头,飞快地在他脑中掠过,因而抱定必杀洪子广而后快意的决心,施展出从不轻易使用的杀着!
  但见掌风如起狂飚,身影化身千白,两丈方圆以内,尽是一团血红影子,将洪子广紧紧圈住!
  在场武林群雄,无不为他这凌厉绝伦招式,吓得胆颤心惊,一个个心中打鼓,暗自忖道:“这孩子难逃毒手!”
  为的是在场武林群雄,对这密宗门中绝学,还真是第一次亲见,自忖若是换了自己,万不能挡此一袭!
  洪子广如此年轻,名不见经传,在场武林群雄,全都是见多识广,竟然任谁也不知道他的出身门派。
  在他们的想法中,洪子广若是出身名门大派,自己断然不致丝毫不知,否则又怎能是番僧伽灵的对手?
  他们心存疑惑,人人都在为洪子广耽下无穷心事!
  然而,他们真合上了一句古谚,是在“杞人忧天”了。
  忽见番僧伽灵凌厉绵密的血红掌影之中,陡然冒出一缕青烟,长笑声里,洪子广已安然脱身而出!
  此时在如此腥风血雨的场面之下,在场群雄,竟忘了自身所陷危机,轰然一声,为洪子广喊了一个满堂彩。
  洪子广却是气定神娴,渊亭岳峙屹立不移,反手从肩头上拔出“寒晶神剑”,一声怒叱道:“妖僧‘五形掌’的威力,不过如此,少爷领教过了,你亮兵刃吧!少爷要见识见识你那九环锡杖!”
  在场武林群雄,见他亮出一柄形同匕首的短剑,指名向九环锡杖叫阵,更是深为骇异,议论纷纷。
  番僧伽灵,连施三招杀着,连洪子广半点衣角都没摸到,惊悸之余,顿蒙退志,暗忖道:“中原武学,还真是不可轻视,眼前群雄之中,难保不有一二个功力高于这小狗的,若是一起上来,那就糟了!”
  思忖之余,立即一声狞笑道:“小狗颇有一点鬼门道,只可惜佛爷无暇与你作耍,如果定要见个高低,三个月后,请来‘赤布张楚湖’畔!”
  跟着操起九环锡杖,便要抽身退走!他竟连“混沌玉版”都不要了!
  洪子广不容他退走,应声怒叱道:“妖僧哪里走?!”
  身形一晃,已拦住了伽灵去路,沉声叱道:“妖僧不要你们的‘混沌玉版’,少爷可要我的‘斑斓石胆’,‘赤布张楚湖’少爷自然要去,今日却不容你轻易走了!”
  番僧伽灵桀桀一声狂笑,厉声道:“你要如何?”
  洪子广右手“寒晶神剑”顺式一指,叱道:“少爷要你留下‘斑斓石胆’,才能放你走路!”
  伽灵面皮发紫,应声厉吼道:“无知小狗,你道佛爷收拾不了你么?!”
  立即一顺九环锡杖,搂头盖顶,照定洪子广六阳魁首,一式“杖破九幽”,迎头砸下。
  他这条九环锡杖,精钢打就,外包白银,粗逾人臂,长达九尺,少说点,也有一百来斤!
  武林中向来有句口语,论这兵刃,说是“一寸长,一寸强”,大凡使用长大重兵刃的人,必具神力!
  洪子广却是不管这些,掌中尺来长短,轻飘飘的“寒晶神剑”,竟然剑找杖身,硬打硬接。
  在场武林群雄中有那秉性善良的,竟是闭目不忍卒视……
  他们是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这么短的剑接那么沉重的棍,会能够侥幸接得住!
  他们都在暗骂洪子广蠢材,这等情形之下,不懂得取巧游斗,竟去硬打硬接,岂不是自讨苦吃!
  但他们又想错了。
  这些不忍目睹的人,忽闻一阵彩声,放眼看时,但见洪子广剑芒暴长数尺,触及九环锡杖之时,已然生出千钧弹力,藉势用力,早已飘然闪避,此时正自身剑合一,泛起漫天银芒,与番僧伽灵斗在一处。
  饶是番僧伽灵招式纯熟,力沉势猛,怎奈空自使尽吃奶的气力,对敌人却是无法可施!
  洪子广剑芒如练,游走如龙,侦空攻出一剑,却又是攻伽灵之所必救,番僧伽灵,竟是好几次险些着了致命伤!
  两人搭上手,眨眼便是三十余招。
  要知洪子广一身功力,原已尽得“佛谷老人”真传,“佛谷子午剑法”,已经是独步武林,玄妙莫测。
  加上他聪明绝顶,偷窥了老尼功力,以之融于一炉,又从双凤镖局学了许多不同家数的功夫,之后连番奇遇,旁及玄机妙手书生周英功力,与天山深谷中避难的“阿陀禅师”之异派武功,这许多不同的功力,掺入他所自行悟解的正反两种“佛谷子午玄功”之中,那还能不是天下绝项的至高绝学?以前他是天真幼稚,不懂得运用,可是,现在他变了,已非当初的他了!
  看他现在所施展的招式,即令是“佛谷老人”再生,恐怕也将无从捉摸,叹为观止了!
  他将那许许多多的招式,撷精去芜,正反互用,变成了一个整套,随意施展,无不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以致在场群雄,谁也看不懂他所施展的剑招,有时明明看到他剑出招式平凡,半途却又忽变杀着,有时明明看出剑招怪异,等到够上部位,却又是一些平凡招式,虚虚实实,令人无从捉摸!
  三十多招下来,群雄已是眼光缭乱。
  蓦地众人只感眼前一花,忽听“叮当”一声脆响。
  定睛看时,洪子广已是气定神闲地退立一旁,地上丢下两个半截九环锡杖,及一条断臂。
  红云闪处,伽灵惨吼连声,腾身退走!
  并自听得伽灵一声惨呼道:“洪子广!‘斑斓石胆’还你!断臂之赐,佛爷永生不忘,三个月之后,咱们普济寺再见!”
  跟着一缕五彩莹莹的光芒,隔空袭向洪子广。
  但见洪子广举手接住,忽发一声惊呼……
  伽灵断了一只右臂,肩上挂着半截残肢,血流如注,脸色惨白,伤痛中存着极深的怨毒。他一跃退去八尺,停身暴喝之际,将全身功力运在左臂,在这个短短距离,扬手发出一物,迎头向洪子广砸来。
  这一手事出仓猝,距离又短。虽然伽灵出手之际,说是“斑斓石胆”还给他,但洪子广现在已是久经江湖的人物,哪能信他?
  洪子广提气运臂,“佛谷子午玄功”凝集掌中,单手一扬,劲道透体而出,对准伽灵手中发出之物,迎头击去。
  这一掌劈出,虽力道疾劲无伦,却不是洪子广考量来势,确知本身功力的一击,实在是事出仓猝,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洪子广在去冰谷之前,两度拼力赴敌,致引动在“佛谷”中孕育胎成的“子午真力”,龙虎交汇,神气相凝,已到吐力折钢,劲道如同金石一般。
  伽灵拼其余力,将手中鹅卵大小的一物全力发出,虽然是受伤之后,也不下三四百斤,洪子广劈手一掌,匆忙间也用了七八成功力,但听“碰”的一声闷响,这伽灵手中发出的一物,猛地受折反飞,在金黄色的春日当中,脱空而去,灿烂闪光之中,众人都看清了它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全场数百武林高手,连伽灵、冰谷四残,以及洪子广在内,无不惊诧交加。
  伽灵手中发出之物,竟真是“斑斓石胆”!
  洪子广竟以劈空掌力,将带着数百斤力道的“斑斓石胆”,硬生生地碰击反折,破空飞回。
  不仅如此,这“斑斓石胆”,破空反折之时,堪从伽灵额前掠过,吓得他心头一凛,然后去势如矢,这五彩莹莹的“斑斓石胆”,横飞七丈,直落入“红木堡”闻名的无底潭中。
  这无底潭深不可测,相传为秦时蒙恬戍边,遍掘无水,于是焚饬令山神济渴,山神本处壤坏,无以应命。三令不复,蒙恬怒掷手中神剑。谁道此剑为“地晶”至宝,穿地而后,直达九幽寒泉,顿时地泉上冲,水柱触天,久之乃歇,遂成一深不可测之寒潭。
  潭水凛冽,其寒逾冰,但是永远水波漪涟,向不冻结,蒙恬所部以之饮用濯沐,不虞匮乏。
  边地牧人,亦仰赖寒潭孳息,感蒙恬之德,以羊毛缚管,于“红木堡”前巨岩之上,绘蒙恬肖像,准备依图凿石,以志蒙恬之德。
  蒙恬见羊毛缚管,挥洒甚便,触动灵机,以之作为书写之具,比之刀凿,便利得多。
  于是,中国自此遂有毛笔。
  潭水虽可饮用,就是在三伏溽暑,也必需加温,否则冻齿裂肤,没有人敢即取即饮。
  几千年来,还没有人敢潜入潭中,一探它的源底,甚至,连在潭水中洗濯,也没有人敢于一试。
  这“斑斓石胆”在那水波中一闪,一点五彩莹光霍然而没,只有平静的潭面上溅起点点水花,波圈荡漾,一块武林拼死力争的瑰宝,就在近千道惊惜交并的眼光之中,猝然失没。
  等到波纹渐覆,瑰宝深沦,众人方自幽然一叹,深深吁出心中久郁的一口长气,回头再向场中看去。
  洪子广此时犹自惊疑不已,呆在当地。
  他真是没有料到他这劈空一掌,竟能折返伽灵三四百斤劲道,还将“斑斓石胆”,击去如此之远。
  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跑了一趟新疆,主要的是为了“斑斓石胆”,却没有料到扑了一个空回来,竟又在这红木堡的竞技场中,重睹故物,更是没有想到,却被自己一时不及仔细考量,将它击落无底寒潭。
  洪子广婉惜无已,却也逝水难覆,惊叹交集中,回头望去,那断臂伽灵,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地上剩下一滩殷殷血迹,两截九环锡杖,和一只连着火红僧袖的断手,人去肢留,洪子广心中好生不忍。
  在伽灵留下的残肢断杖不远,四个挂着一只空袖,以凶残著名江湖的枭雄冰谷四残,此时还坐在地上,蹙额咬牙,双眼失神无光,珠汗如雨,个个都是一副疼苦至极的样子,看来使人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洪子广猛然记得番僧伽灵伤了他们之后,曾说:“断臂奴身负重伤,普天之下,除了能找到中原武林怪杰‘佛谷老人’予以解救,只有等死了。”
  他想既然“佛谷老人”能够替他们疗伤,自己尽得“佛谷”玄功之秘,倒可藉此试试自己的功力如何。
  想到这里,便向冰谷四残走去,打算替他们疗伤。
  常得、常天、常独、常厚四个断臂强梁,在武林圈是矫矫高手,在江湖上也是狠名素著。心想这一创伤当世高手、“密宗”传人伽灵的少年,竟是身怀旷世绝学,其既为“斑璃石胆”而来,现在眼见这武林瑰宝失误落潭,目的落空,是不是迁怒于己,想在自己兄弟四人重伤之际,再下狠手,以泄心愤!
  冰谷四残个个身受重伤。“期门”、“将台”、“章门”、“玄机”等不同部位的各处要穴,此时处处如穿利刃,痛动枢府,气血不行,百脉齐阻。别说洪子广这种罕世高手,力胜伽灵的人物,就是通常人,也能够一拳一掌,将他们制在当地,所以个个都带着绝望的眼光,望着一步一步走近的洪子广。
  洪子广看到他们那种惊惧、绝望交织的眼光,心知他们错会了来意。
  他便温和地说:“你们不必害怕,我不是对你们有什么恶意,虽然你们在江湖上有凶狠之名,究竟数十年中未进中原。三原路上你们曾经对一个不知姓名的中年汉子狠下毒手,其中情节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论你们过去为善为恶,能够恍然悔悟便是好人,今天以四对一,犹自在伽灵手下受了重伤,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恃强凌人,以力夺理,终必身受其报,这次亏已经吃得不少,现在身负重伤,若找不到‘佛谷老人’,便要株坐待死,这个教训也就够大的了。我洪子广习得一点推宫疗伤的方法,或者可以代替‘佛谷老人’的行功,如果幸而成功,万望你们洗心革面,力祛凶残,作一个令人敬仰的仁厚长者,不要再逞性胡为,动辄制人死命,作那种使人嫉恨的事了。”
  冰谷四残身受重伤,哑然开口不得,耳朵却还灵敏。洪子广这番话,一字一句均说进他们心里,不过,他们究竟久具恶名,虽然未至天良全泯的地步,但习性如此,哪里会被洪子广几句空言所动,个个都张着疑惑眼睛,望着洪子广。
  虽然他胜得了伽灵,但不信他有“佛谷老人”的功力。
  洪子广呕心尽意地说了这番话,他们毫无反应,心知他们受伤甚重,开口不得,不过从他们那种谲暗的眼光看来,显然并未为他所动。
  但他究竟是天性仁厚,也不管对方想法如何,只求自己尽到心意,就够了。所以就近在常天后面,盘膝坐下,以掌拊背,暗运“佛谷子午玄功”,透入常天体内,在武林群雄注视之下,为他们疗伤。
  洪子广为他疗伤本无把握,当他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当初在“佛谷”中,藉“子午阴阳晶玉榻”练成的“两仪真气”,此时阴冷阳热,相互通泰,一种熙和柔暖之力,源源流入常天体内。
  常天百穴如熨,血脉复通,神消意糜中,精气复生,枢府重振。不过在“佛谷子午玄功”通流受伤诸重穴之初,颇有重关难越、疼楚焚心的滋味,不由全身颤抖,冷汗如雨。
  洪子广自时点运全身功力,为常天疗伤,自己安危,却毫不顾忌。此时环伺的武林豪雄中,有金鹰门人,有冰谷魔众,和各门各派的枭雄恶客。他们可能因与冰谷四残有点牵连,看到他们治伤中那种形容痛楚的样子,误会洪子广意在施展煞手,而乘他不备,即下毒手。
  也可能因与冰谷四残旧有仇隙,伺机取命,也足以使洪子广内力被震,反弹自己枢府,因而重伤。
  可是洪子广神光内视,心意两澄,暴露自己没有防备的身体,于武林群雄中,悉心为冰谷四残疗伤。
  也许是因为他脸上严华湛然的正气。
  也许是天佑仁厚。
  洪子广无备行功之中,竟无一人插手打扰。大家都鸦然无声地环立一圈,看这盖世奇人的回春功力。
  他依次一一行动。冰谷四残一个一个脸色如云,虽然仍旧都未站起来,但自他们神情中看来,常氏四兄弟经洪子广注以真力之后,门穴已通,枢府复振,正在各自行功调息。
  在治伤完毕之后的洪子广,此时却脸色苍白,神情虚弱,嘘息非常重浊,武林众人,目光齐集在他身上,无不肃容起敬。
  常氏兄弟也先后起立,个个垂手站在一边,无言地望着调息行功、内颔自修的洪子广。
  洪子广虽然与四个人以内力疗伤,功力大亏,究竟他曾受八年“子午阴阳晶玉榻”的培育,又吃了“佛谷老人”所遗的“龙虎丹”,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当冰谷四残先后痊愈起立之后,也渐渐脸色重润,精气调和,通十二重楼,回大小周天,上抵天灵,下达涌泉,已自霍然而起。
  洪子广这次祛恨救人,不过是秉其仁厚的天性而为,但他不知道这番举动,有多么深厚巨大的影响。
  他只知道精力恢复以后,心神两快,除了成功觉得快乐而外,似乎真力更为充沛、功力更进一层而已,他哪里知道,除了他德业功行,有许多长益而外,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和报应呢?
  常氏兄弟在他霍然而起之际,便一齐深深一揖,由老大常得代表说道:“常氏兄弟身受大德不敢言报,一俟私事了结,定当重返中原,追随左右,以供驱策。现在就在武林群雄之前,自断空袖,以示自此无冰谷四残之名,藉铭盛德。”
  说罢,各自挥刀断袖,在残肢前扎了一结。
  洪子广也庄严说道:“四位悔过自新之举,使在下衷心欣教,今后去向,都请自便,驱策之语,在下实不敢当,只要慕义行仁,就等于是我洪子广的知己了。”
  经过一年多历练的洪子广,已经不是当初自“佛谷”出来,浑身绒毛、智识未开的野孩子了,他这番话说得既得体而令群豪肃然起敬。
  常氏兄弟恭谨告别而去,武林群豪纷纷星散,红木堡一场血风腥雨就此告终,不几日间,剑断“密宗”传人伽灵手臂、功透冰谷四残之伤,德医其恶的洪子广,声名传遍江湖,茶楼酒肆间,无人不乐道塞上“红木堡”的英雄事迹。
  洪子广踯躅东行,因为他习得易容之术,而且江湖上参与红木堡之会的究竟是少数中的少数,无人知他就是盛传江湖的洪子广,可是一路行来,沿途都有人谈起“红木堡”的事,对他不仅是揣测纷纭,而且将“红木堡”之故事,信口渲染,说得他神奇莫测,妙际天人。
  一个怀着身世之谜,不知母亲下落的人,即论是再大的荣誉,对他也是空洞的。洪子广天性至厚,人家越是赞佩、敬仰,他越是觉得惆怅、彷徨。深有鸟鸣夜啼,不得反哺之痛。
  再加上他心萦冰谷声势日壮,大有引起武林浩劫之虞,“玉龙金令”得而复失,“斑斓石胆”永沦不测寒潭,阿陀禅师与文光甫的托付,以及穆氏双凤之恩,风陵渡口绿衣人之情,种种事情,纷缠纠结。
  在那春风渐暖、杨柳新绿的东行道上,仍然是怔悃莫名,不为市井间对他的流传而感快意。
  他尽日跋涉,经高台、临泽、甘州,渡穆泉河,过山丹、永昌、古浪,穿长城内垣,越一条山,自景泰、老湾,沿不浪河南下,三五日功夫,便可到达西陲门户的兰州。
  洪子广一路上餐风露宿,久被风尘,虽然他武功奇高,也感到行旅之苦。这日在不浪河边,饮马盥洗一番。看见岸边新绿,杨柳成林,觉得久被塞外冰雪风砂的心襟,为之一快。
  略事休息,人马均感一爽,便又重理鞍蹬,再上征途,此时他心里颇为眼前云烟春树,绿水长堤,涤荡了不少胸中郁悒,不禁且歌且行,在那空旷无人的柳林中,唱着他在新疆学来的恋歌。
  忽的一阵骤雨般的蹄声,迎面驰来。一个身材纤细,皮肤白晰,面貌奇丑的少年骑士,一掠而过,仓忙间匆匆向他一瞥。
  洪子广向来心地坦然,看到那奇丑少年匆匆一瞥,也觉得他眼中梭芒毕露,似有几分不善。不过他艺高无伦,并不放在心上,仍旧缓辔徐行,一边留连葳芃才醒的春景,一边仍旧歌唱着塞外民谣。
  他前行不远,还未出得柳林,后面忽的又蹄声急如骤雨,向他赶来,其匆忙并不下于刚才那个面丑少年。
  洪子广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多有急事的?”
  他好奇地回头看去,原来急驰而来的却正是刚才一闪掠过、那个面丑疾驰的少年骑士。
  他想:“这人大概家在左近,乘着春日艳丽,出来溜马。”便迳自回过头去,仍然歌唱徐行。
  陡听一声马嘶,响彻耳际,眼前一骑从后掠来,收缰人立。
  在那浑身汗湿的健马之上,那丑面少年,晶眼生寒,蛛容不善,犀利地望着颐然自得的洪子广。
  洪子广被他望得莫名其妙,本有些不快,见他又拦住去路,大有寻衅之意,心中颇蠢蠢欲动。
  不过他仍旧是按纳住了。
  他侃侃说道:“尊驾可是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这丑面少年闻言浑如不觉,只用两只晶寒利眼,谲变如白云苍狗般地望着这满腹猜疑的洪子广。
  他的眼光,时而凌厉,如冰岩映日,使人不敢瞩目;时而温熙如拂面春风,亲切可人,本是流露切注情怀,忽又重挑旧恨,变生莫测,奇诡无名,好教一个绝世聪明的洪子广,一头玄雾,满腹狐疑。
  他忍不住又问道:“尊驾如无话说,在下就要失陪了。”
  洪子广抖缰一侧,胯下骏马便绕道欲过,不料在超前半步之际,那丑面少年顺手扬鞭,一丝带劲鞭锋,如八尺钢刃,搂腰向洪子广横劈过来。
  这一鞭风劲如削,以洪子广这等绝世功力度之,也自一惊。
  在武林中能捉柔贯力,挥鞭如铁的人,其功力造境,已入内家门墙,在滔滔江湖,已是超凡绝响的人物了。
  洪子广念动如电,略一拧身,钩镫回身,这闪光般的一鞭从他鞍轿上削过,他犹自泰然在座。
  神闲气定,渊停岳峙般地望着这丑面少年。丑面少年那双极不相称的美目中,也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又是一阵互相逼望的静默。
  洪子广好整以暇地说道:“尊驾与在下素昧生平,相逢陌路,横骑相阻之后,既不理会在下的询问,又乘人不备,蓦地挥鞭,若是普通行旅,江湖等闲之辈,岂不错遭毒手,冤枉死在尊驾这一狠鞭之下?”
  那丑面少年翳唇一笑,瓢犀略露,一排编贝般的牙齿立现眼前,令人忘记他白晰畸形的丑脸。
  这丑面少年终于说话了,不过他的声音清脆有如童子,尖嫩中似乎还有几分圆润。说道:“在红木堡一件轰传江湖大事之后,有人单骑东行,声扬千里,嗓润春晖,不由疑他有绝世内功,八成是红木堡中,剑屈伽灵,功翳四恶,以劈空掌力击飞‘斑斓石胆’之人。难道他还受不了我这一鞭?”
  洪子广一听,心中暗道:“这人也刁钻得可以,明白估准我是洪子广,却故意不指我洪子广之名。”转念笑道:“他不是洪子广,又如何?”
  那丑面少年眼中一寒:“能够声彻荒原,在西凉道上纵马独行,如游乡梓的豪客,若受不了这一鞭,不问是不是洪子广,他命该遗尸于此。”
  洪子广颇觉一奇,心中如落了只毛虫般的不快。“尊驾不问是非善恶,恣意取人性命,似乎不堪入理?”
  那丑面少年用他那种圆润清脆的声音,表达他的怒气道:“我就是理。”
  洪子广想来好笑,他也真个笑了笑。
  “尊驾既然自称是理,在下识得理,却从未见过尊驾,不管尊驾是不是理,在下无意与尊驾高攀。适才所击一鞭,在下心领,异日有缘重会,当令记得天地间还有一个如尊驾一般的‘理’。”
  这几句话亦庄亦谐,而且颇有深度。
  此时的洪子广,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
  洪子广回马欲去。那丑面少年,竟铿然一声,拔出剑来,亮着三尺青锋,横在他的前面。
  “如不是我眼拙,尊驾应该就是洪子广了。”
  洪子广展眉问道:“尊驾与洪子广有何瓜葛?”
  那丑面少年急道:“你是不是!”
  他莫测高深地答道:“你认为我是洪子广,我就是洪子广。”
  丑面少年似乎料准了他,未等他话音全落,长剑掠空,式演“落霞孤鹜”,寒锋直逼,光慑春晖。漫天剑影中,气势浑圆,内力匀透,却料不到如此少年,出手竟极老辣。
  洪子广掠身下马,足踩坤斗,腰回乾墟,轻灵闪过这浑美无伦的一式。
  “落霞孤鹜”势老无功,不收反展,瞬息间又化“秋水长天”匝地风动三尺,萧簌撩人,锋寒砭骨。
  洪子广涌身凌空,心中暗道:“这两招好熟!”
  他想起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学过。脑海中略一寻思,答案一索即得,不过他还不敢十分确定。
  在他侧身破锋而入,绕过丑面少年左肩,回身躲过另一式“水尽潭清”,闪避“光凝暮紫”之际,他……
  他拍掌一快,想起这剑式的旧记起来。
  洪子广一时兴起,跃出圈外,顺手抖了一根柳枝,站在丑面少年前面,颇存几分嬉戏的心理说道:“不论你想找洪子广的真正用意如何?以你刚才几手剑法看来,功力修为实是不弱,若说扬名江湖,为武林侧目的人物,就当在你手下就死,说得未免也太张狂了些,不才就以手中弱柳,用左手反式剑法,与尊驾过招,尊驾若胜得不才手中柳枝,也大可藉此扬名天下了。”
  那少年勃然而怒,又嘿嘿一笑。说道:“洪子广,大河南北,武林高手,杀剐存留,都在我一念之间,你颠狂失态,自贻恶果,应该死而无怨。”
  说罢手中长剑一吐,锋如蛇信,倏长八尺。
  这一式本极平常,但丑面少年使来,凌厉逼人。
  他举手投足之际,别有一种纤致婀娜的风度。
  洪子广暗赞一声:“好!”左手柳枝朔锋递出,揉身而进,一式绝妙的“拂襟吹怀”,完美无疵。
  丑面少年在一见之下,大是一怔,不过他只是眼光中微露惊异之色,手中长剑依然循序而展。
  自“长天一色”起式,洪子广应以“平沙无垠”。丑面少年化“霞雾齐飞”,他又应“炯不见人”。剑走“水画潭清”,枝翻“河水萦带”。锋进“光凝暮札”,叶演“群山纠纷”。
  以反应正,据左祛右,洪子广招招恰到好处。
  丑面少年剑式凌厉无伦,瑰丽多彩。
  洪子广柳枝轻灵潇洒,履险如夷。
  这一场争斗,越演越剧。在这一片树林中的西斜疏影中,推出一场旷古绝今的恶战。
  洪子广以枝作剑,在此剑上当然要吃亏些,而且以己之所短,较人之所长,更为不利。
  不过他究竟是“佛谷”门下,奇秉、奇缘,身俱旷世双绝,虽然在这种情形之下,仍然游刃有余。
  这一套剑法,一共九式七招。招中变式,式中化招,连绵不绝,变化无穷。虽然丑面少年尽捡着精妙的部分使,向奇诡的地方变,洪子广仍然亦步亦趋,随招应变,反应至为快捷,一点破绽都没有。
  战了两个时辰,陇云四展,夕照含山,两人仍旧久缠不解,彼此都没有懒怠罢休之意。
  陡的长剑一逼,洪子广分锋欲进。忽地剑走偏锋,他还没有应机随变之际,那三尺青锋平招尺半,不攻不守,漏出丑少年胸腹间一片空隙。
  这一式反乎常理,又似乎隐含莫测之变。
  洪子广一怔之间,发觉单单这一式没有学过。
  当日在“佛谷”山洞中的缝隙里,所看到的老尼所教她弟子的剑式,曾经有一式被老尼身影挡住。
  这一式他自始至终,就从未学过。
  难道就是那挡住了的一式?
  如果揉身滚进,背枝转面,这走险失势,陷于不利。
  如果抱元而退,应机转变,又没有这个道理。
  暮见寒光一闪,一缕青锋已到眼前。洪子广摄神剔柳之际,那长剑蓦长八寸,急锁咽喉,他心胆俱寒之顷,胸上剧痛连心,那剑电闪一般地斜落,在他左肩锁骨之下,轻轻一点。
  这一剑本可以使他失手致命,却落在并非要害的左胸之上。
  这威震西陲、众魔寒胆的洪子广,左胸上被刺了一个三寸深的窟窿。那丑面少年凌厉的眼光,有如茫然而暗淡的暮色,他怔怔地望了一会,转身如飞而去。
  谁能够使一个盖世英豪的“佛谷”传入,身受重创?这人为什么指名唤姓,要致洪子广于死命?
  他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又将剑落在他不致命的地方?
  洪子广在受伤之后,固然是莫名其妙,就是他伤愈之后,继续南行中,仍旧不住地思索着这些问题。
  这是一个难解的谜!
  洪子广为了想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得到一个比较合理的归纳,在他伤愈后的第一旅程,就在百思求解的情形之下,错过了宿头。
  他越走越荒僻,不但是没有宿处,而且凝云四合,山风陡盛的情形下,连一个勉强栖身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春雨说来就来。一阵闪光中,暴雷隆隆,骤雨随即倾盆而下,山径上草木低摇,禽兽婴伏,一片荒凉!
  闪电亮处,滂沱大雨中,山影幢幢,他忽然在流林间发现一角飞檐,半片墙院。
  他心中一喜,急纵迎去,那原来是一座久废的荒祠,颓墙断壁,金松斑驳,蛛网尘封,鸟巢兽穴,似乎很久以来,就没有人迹。
  虽然很久未经人迹,倒是殿角廊前,散乱地摆着几副残骸。闪光中,他发现这些白骨上,都多少带些黑黑颜色。似乎这些在荒山林莽中的异乡人,生前都中了剧毒。
  这时大雨未止,洪子广无暇细看,正待捡起枯枝,烧起火,将自己的衣服弄干。
  忽然,三条黑影蓦地从庙门前一闪而过,行色匆匆,似乎有极其要紧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三条黑影之中,有两个还特别怪异,不仅是前肢落地,而且佝偻着垂膝长臂,一跳一纵,有如猿猴。
  洪子广不由对廊下黑绿残骸,和这三条一闪即没的黑影发生一种惊悚的联想,立即拔身而起,绕过暴雨檐前,估着那三条黑影的去向,奋力追去。
  这时雷声隆隆,莽林间漆黑如墨,洪子广追到荒祠之后,但见闪光中老树枝桠,荒草烟蔓,断垣败石之间,一片阴森鬼气,他尽目搜寻,哪有三条黑影?
  他心中一寒,这三条黑影好快的身法!
  如果他们竟不是人类又一阵闪光过去,他看到在一堵断垣之后,弓身站出一个年约十二三岁,口含一赤红草茎的小孩,他身旁伏着两只毛色雪白,状如猿猴的异兽。不过它们还掩在蔓草间,若不是那小孩长身出现,准以为它们是散布在荒园中的石头。
  那少孩立身之顷,立刻扬手发出一物,向一株巨大枯树之前的坍井中掷去。接着又伏身下去。
  闪电一瞬而没,坍井中旋即冒出火光,同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带着褚红色的烟雾,霍然而起。
  雷声隆隆中,闪电连续不断地照亮着这阴森可怖的荒园。坍井褚烟不断冒起,那两团合抱的枯树根部,有一个面盆大小的空洞中,也袅袅升烟,洪子广心想,这洞中莫非有什么怪物不成……
  只听“哎”的一声猿叫,断垣后的两只白猿,同时惊恐地向枯树那边指着,洪子广顺眼望去,那枯树的空洞中,此时缓缓爬出一头怪物。
  它非蠖非蜴,蛇头蛛身,纹身八足,后面拖着一条黑色的尾巴。绿萤萤的眼睛,欲睁还闭,行动极其缓慢。
  洪子广心中一动,想到玄明老禅师送他那本奇书,“搜奇述异面诀”上,曾经提到过这种样子的毒虫。此物是蠖蝮、蟾蛛、金蛛和蜥蜴杂交而生的蠖蜥,喜居阴泽之处,每于雷雨之夜,出来觅食,它尾部与口中,均能喷出毒气和毒液,一沾致命。是天地百毒之中,一种最毒的毒物。
  蠖蜥之毒,毒在它几乎是无药可解。据说苗疆中有一种“朱芝”,可以解这种毒,另外就是蠖蜥的胆。
  朱芝六十年一生,逢甲子年甲子日子时出生,午时盛长,至亥未萎地而没,且别说朱芝难寻,就是寻到了,也难碰得到那个时候。
  蠖蜥本身至毒,背甲坚逾精钢,浑身刀剑不入,休说没有办法杀死它,而且它行动如风,能腾身噬人,就是有本事能够胜得过它,不怕它的毒气毒液,也不能轻易将它击倒。
  洪子广正在打量间,蠖蜥陡地奋身一扑,急向断垣后的一童二猿扑去,他脱口叫声“糟”……
  蠖蜥未到,它张口一缕毒气,已掩到人猿前面。
  小童和二猿在已触未触之际,奋力跃身而退。
  洪子广有些儿奇怪,为什么这一童二兽均没有被那蠖蜥口吐的毒气所伤害?
  他这念头还来不及解答,那蠖蜥还未着地的时候,突然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火光中褚烟四散。蠖蜥似乎又是一萎,缓缓向褚色烟雾圈外爬去。
  二猿在小童身旁,“吱吱”地直挤掇着他,指着他手中紧捏着的东西,那小童本准备扬手发出,还未等他出手,蠖蜥长尾一摆,一股墨绿的水柱直奔他们三个。
  幸好他们闪得快,连忙向后退跃出,同时又掷出一棵浑圆朱红的弹丸,在蠖蜥前面爆炸。
  火光一闪,褚烟将蠖蜥笼罩着的时候,蠖蜥顿感萎顿,绿眼启闭,浑身无力,好像中了毒一样。
  洪子广对这能爆炸出烟的火器,似乎听人说过。
  他还来不及细想,蠖蜥掠身又到,童猿三个,一退再退,已经情势危急,他们离洪子广立身之处不过丈余远近,蠖蜥越逼越近,洪子广正在估量如何出手之际,忽地一声惊呼。
  那小童的衣服被挂在一根断梁上,他一挣未脱,蠖蜥夹其毒气毒液,如风扑到。洪子广一看事情紧急,顾不得许多,扬手便将寒晶宝剑掷出。
  一缕寒光直奔人立前扑的蠖蜥,疾飚而至,这一剑发自“佛谷”传人之手功力自非等闲,而且“寒晶剑”为武林至宝,吹毫断发,力疾透金,尖锋一触蠖蜥胸下,便刷地刺入。
  蠖蜥带剑狂跳,一跃数丈,毒气毒雾匝天遍飞。
  它越跳越低,似乎是血尽气歇,终于慢慢僵卧不动。
  最后它还在地上抽动了一下,头尾一弓,跳起七八尺高,然后死去,真正是僵了。
  洪子广快慰之至,跟着现身出来,紧接童猿之后,前去看看这蠖蜥的情形。
  小童急急在死蠖蜥的前面蹲下来,用一竹枝撑住蠖蜥的巨嘴,然后取刀绞其喉舌,伸手向它口中拉去。
  他全力想把蠖蜥的喉舌取出来,但是一拉再拉均不成功。两只通灵白猿帮着他拉,也是拉不出来,一猿忽然拍头额叫,伸手拔出寒晶宝剑。这一拉,小童应手自蠖蜥口中,拉出一串连着内脏的喉舌。
  小童自内脏中迅速检出一具碧黄胆囊,方纳入怀中,但是胆囊已破,一提之间,胆汁全漏,只剩空囊。
  他不由大忿,怒视洪子广。
  洪子广距蠖蜥甚远,他虽然自闭穴道,仍然不敢轻易进入蠖蜥口吐毒瘴之内。故以“寒晶剑”脱手遥掷,一举穿胸破胆,蠖蜥立毙,他缓步向前,意欲问问这髫龄幼童的来历,为何冒死取胆。
  见他大忿怒目而视,洪子广看看他手中的破胆,以他的神色忖度,可能是他特地为取胆而来。
  蠖蜥胆除了治蠖蜥毒伤之外,可以说别无用处。
  幼童取胆,怒视洪子广,洪子广平情忖度,都不过是转瞬间事,当洪子广正待好言询问之际,陡取那重伤毕命,已被取出心肺肝胆的蠖蜥,蓦地拧身一摆,一条长约六尺,如碗口粗细的黑黝长尾,向幼童白猿及洪子广,急抖过来。
  这完全是仓猝间的意外,但“佛谷”传人,是何等眼光,洪子广一掠两丈,扬手一掌劈去,同时展臂去抢抱幼童,准备将他放至蠖蜥尾毒所不及之处。
  他这边发势,正是幼童取过白猿手中的一柄寒晶剑,向他扑来之际,他舍身前扑之际,正好与“寒晶剑”的寒锋相遇。
  洪子广一悚之间,翻手闭住了幼童穴道,仍然一手崩出,朝着那未僵的蠛蜥,迎头劈去。
  掌风震处,砂石齐飞,蠛蜥尸体连着它正在喷毒的长尾,被劈起一丈多高,混在飞砂和四溅的毒液中,向两丈外的叶莽间飞落。
  洪子广一念两顾,见蠛蜥已不足为害,回身再看幼童,业已被一只白猿扶起,如飞而去。
  另一只白猿,却执着“寒晶剑”,怒目断后。
  他在仓惶间点了幼童穴道,乃是用的“佛谷”独门手法,武林中无人能解,想到这里,便抽身直追。
  那执剑断后的白猿金睛怒睁,混身白毛根根倒竖,一声低吼!举剑向他刺来。
  洪子广意在救人,但他不能对白猿解释,只好回身避刃。那白猿却一步不肯放松。一扑不着,又蹑踪而进,无招、无式,身形却是快极。
  洪子广心挂幼童不愿恋战,闪身避过白猿的第二次进扑,便纵身向那扶着幼童奔去的白猿紧追。
  丛莽间,枝叶横生,柯桠欲怖,洪子广虽具绝世身手,也感蹑踪不易,所幸那前行白猿究竟身负幼童,行动不便,尚未被它跑脱:另一只白猿,却一路纠缠,洪子广且战且走,在一堵峭壁之上,突失去前行白猿的踪迹。
  洪子广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将那缠战的白猿逼住,一面凝首下视,但见云雾飘佛幽邃无底。蒸氲间,翠叶苍柯,若隐若现,那挟着幼童的白猿,不知已没于何处。
  他心中大急,轻轻向执剑缠战的白猿一推,将它弹出三丈,然后轻身落崖,在那遍而苍苔的青崖间,寻迹而下。
  那执剑白猿虽然被洪子广逼退,一等力道消失,又复随他下崖,拼死缠战,那种舍生护主之忠心,使洪子广不忍回手。
  不过,他现在是处于最不利的地方。他上面是高可触天的峭壁,底下是不见实地的绝壑,手无攀处,滑不留足,既要顾到前面那前行白猿踪迹,又要闪避后面这白猿的攻击。手足张惶,至为惊险。
  在惊险间,下面忽然又窜起一猿,两下夹攻,拼死力斗,他一心数用,频频逼险。
  只要他抖手一掌,使可将两只纠缠拼命的白猿,击落无底深谷,但他不忍心这般下手。
  除了这样,他无法脱离,迟早会失足坠下去!
  洪子广掠身一侧,将两只白猿逼在一边。不管这畜牲听得懂,听不懂,只好用言语试试:“你们既然与那幼童相处,应该多少懂得人性。我追到这里来,并不是要伤害你们的小主人,是因为你们小主人错会了我的意思对我攻击,又正好是在蠖蜥乍死未僵,掠尾喷毒的时候,我才点了他的穴道。我的手法与人不同,武林当中,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够解开,如果逾过两个时辰不解,即令不死,也要半身残废,你们赶快让我过去,要再跟我打,我就不管了。”
  两头白猿彼此吱吱一阵,又骨溜着两只眼睛,向他一愣一愣地望着,似乎它们懂得一点点,不过意思还是很懵懂,还不能完全解除它们的敌意。
  洪子广见这番话多少将他们说动了一点,又用他那种和平诚恳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看,你拿着的不是我的宝剑吗,我的剑都顾不得要,就只是要去替你们小主人解开穴道,我如果是想要害你们的小主人,还不把你手上的剑先夺下来吗?你们快领我去看看,时间一久,就不大好了。”
  那两猿还是警备未懈。
  一个凄凉的妇人声音,从下面传上来:“大白,二白,让这位客人下来吧。”
  洪子广一愕,向下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声音来得这样近,中气靡萎,显然不是远处传音。
  那六白二白闻言下跃,一闪而没,洪子广心意一动,也随之而下。
  待他双脚落定,原来身在一处突岩之下,从上望下,却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有藏身之处。
  突岩如檐,中通一洞。洪子广循洞而入,初可容身,十步以后豁然开朗。高轩敞宇,有如大厅。
  当中一具虎皮石榻之上,端坐着一个三十许的苍白妇人,她蹙额忧容,神情憔悴。不过鼻脏唇樱,眉目间似可看出她当年的秀丽,那幼童伏在她身旁,头枕在她膝上,状似母子。二头白猿分立一旁。
  这苍白妇人向洪子广上下打量一番,启齿道:“山居简陋,无以待客,请客官原谅,客官尊姓大名?”
  洪子广答道:“在下洪子广,因事东返,在一荒祠中巧遇令郎率二猿诱诛蠖蜥。在下见令郎有沾毒之危,故尔出手相助,不期令郎惶急间,以为在下怀有敌意,猝然相搏。在下事出无奈,故以独门点穴手法,点了他的穴道。因恐由此伤了令郎,故而急急赶来。鲁莽之处,务请原谅。”
  那妇人听说他是为救爱子而来,所以发声相召,又见他仪容端方,口吻和蔼,心中一宽,便将身旁僵卧的幼童,安置一侧,请洪子广解穴。
  洪子广只隔空弹指,那幼童便霍然而起。那妇人苍白的脸上愁颜一霁,虽然憔悴仍在,脸上却是又宽解许多,便转脸问道:“洪爷身手高绝,不知与玉龙掌门洪天翔,洪老太爷怎么称呼?”
  洪子广摇头答道:“在下身世,一直不甚清楚。玉龙门却听人说,洪天翔,洪老太爷,却未曾见过。不知道与在下有何亲故。”
  这时那幼童已经醒来,神志恢复,便跃身而起,向洪子广扑来,洪子广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像一堵柔墙般将幼童纵跃在空中的身体挡住,轻轻将他仍然放落在他母亲旁边。
  少妇本是一惊,见他被轻轻送回,面上带层薄怒道:“英桐不得无礼,这位洪爷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可以出手对付人家?”
  英桐不过十二三岁,洪子广功力高不可测,又受母亲斥责,伏在母亲膝上大哭道:“妈,你可知道他用剑戮破了蠖蜥的胆?您的病也被他给耽误了……”
  少妇叹道:“这孩子真是……”
  洪子广料到那蠖蜥的胆,与他们有重大关系,却想不到是为少妇治病用的,心中极其不安,忙道:“大嫂是什么病?”
  那少妇答道:“唉!说来话长。大约在十年前,我母子因事西奔,路经尊驾所说的荒祠,时值雷雨,见大白二白与一怪兽相搏,状甚危,因不忍见二猿被害,故尔出手相助。虽然救了二猿性命,却不料竟误中了蠖蜥巨毒,因中毒轻微,当时尚未察觉,等到觉得不对,为时已晚。十年来双膝以下逐渐枯干,现在已至膝上,血气不通,按理本应早已撒手而去,却不知为何延至今日尚未命绝,想是天佑周氏,使洪爷临急赶来,不致周门遗孤无托了。”
  说罢呜咽不能成声,洪子广惊道:“如果大嫂确是受了蠖蜥之毒,据在下所知,苗疆出产的‘朱芝’可以治蠖。在下误破蠖蜥之胆,致使大嫂沉疴不复,一定要急去苗疆,为大嫂将‘朱芝’寻来。至于托孤之说,大嫂言重了。”
  周氏少妇感激地一笑,问道:“洪爷可知‘朱芝’在何时方可取得?”
  洪子广不假思索应道:“如果在下记得不错,当是甲子年甲子日的午时。”
  少妇点点头,又问:“今年可是属马?”
  洪子广想了想,脸上惶惶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少妇又说:“今年甲午,至甲子尚有二十四载,休说妾身眼前已油尽灯干,居朝望夕,就是一个寻常病人,经十年枯坐,也去日无多,哪等得二十几年?”
  洪子广双手直搓,心中感到十分难过,十分抱歉。周氏又接着说:“洪爷忠厚过人,仁秉天赋,听了这般情形,心中定是不怿。其实洪爷不必如此。早在五年以前,毒融过膝之时,一切均已注定,不可挽回的了。犬子英桐,天性至孝,为使他不过怆楚,故告诉他如果能将蠖蜥捕获,取得其胆,仍然可治。为性至毒,骠捷无伦,何至令无知稚子与天下至毒之物相搏,乃意在……”
  周氏说到此处突然一顿,神色也为之一振,转而变成一种极其慎重的口吻,慢慢说道:“洪爷请原谅一二,小妇人有一事相求,不知洪爷能不能答应。万一事有碍难,不知洪爷能不能保守秘密。”
  洪子广初听她母子在十年前因故西奔,即想到事不寻常,又听她口吻极其慎重。所以立刻指天发誓道:“在下失错,误了大嫂的病况,不论如何,一定要舍生忘死地受命去做。能与不能,非所逆料,如果泄露了大嫂的话,定遭天谴。”
  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如见肝胆。周氏紧握的手一松,在其掌心放着一颗金色小丸,向洪子广问道:“洪爷认得此物么?”
  洪子广在双凤镖局学得的江湖知识极多,自己又在西域来往,见闻更是不可。见了这金色小丸,确不知何物。但他记得英桐在斗引蠖蜥之时,曾一再发出一红色小丸,以此度之,它可能是什么火器之类。
  周氏少妇点头凄然笑道:“洪爷所指果然不错,这就是岭南凌家堡最为令人寒心侧目的‘霹雳弹’。此物虽小,若稍加压力,便轰然起爆,两丈方圆之内无一生物,凌家不轻易用。”
  洪子广颇感奇怪,她从自己的病情,谈到她儿子寻解毒之物,忽然一顿,又另外起头,插进一段拜托他的话,现在又毫不相关的说起凌家堡的“霹雳弹”,真是叫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周氏少妇眼光中略露几分惭色。继道:“小妇人携子避祸荒山,势穷力弱,不能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洪爷循声进来之际,此弹已在手中,若有差错,即将揉掌而碎,同归于尽,使周家遗孤,不为匪徒所执。这番用心,还望洪爷原谅。”
  洪子广口中诺诺相应,心中却透出一丝寒意。周氏少妇又道:“小妇人本是凌家堡三现云龙凌维桢之独女,缔婚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之子……”
  洪子广闻语心中一动,急忙插嘴道:“玄机妙手书生周老前辈,有一哲嗣周桐,大嫂可就是周桐兄夫人?此子可就是周桐兄所出?”
  周氏点头称是,一边惊疑地问道:“洪爷如何与公公相识?”
  洪子广乃把如何闯入冰谷,如何被困“七绝锁龙庄”,巧遇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之徒文光甫,种种经过一一向周氏细说,并告诉她,他已受文光甫转奉周英之托,找觅周桐,以报他惨被削足,陷困八年,以致悒悒致死之仇的大概情形。
  周氏闻言不禁脸现悲怆之容,珠泪夺眶而出。
  顷刻,她才将周桐为寻访父亲下落,独走新疆,她父亲复于风高月黑之夜惨遭仇杀,她带着遗孤英桐,远奔新疆,寻访公公及夫君下落,不期因荒祠救猿,致染毒不良于行。又悉江湖间对她母子搜寻甚急,更不敢出山,以致在绝岩间,一住十年,生养食息,全赖白狼供应。所幸英桐聪慧过人,又事母至孝,总觉周氏门中,有所寄托。
  四五年前,周氏自知不起,便锐意培植英桐武功,以图日后能够父子祖孙团圆,如两代被害,英桐亦能负起复仇之责。此时,她心里则是一忧一喜。
  令她欣喜的是英桐秉性超凡,功力进步极为神速,并且他巧入一隐蔽石洞,从墙间无数手指大小之寸深小洞,获得一种至为奇诡无伦的武功心法,功行日有进境。
  另一桩使她着愁的是,英桐少不懂事,竟一再率着白猿去探荒祠怪兽蠖蜥,累戒不悛。
  原来当初周氏为求功心切,乘英桐问及她的伤势之时,曾说蠖蜥之胆可治,其实周氏并非真知其胆可医身浸之毒,不过是针对他的孝心,想藉此促他加意练功,以期早日功成业就,去寻访他公公和父亲的下落。
  谁知英桐几因此伤命于蠖蜥巨毒之下。
  英桐一直没有插进嘴去,此时见母亲语气稍作结束,便连忙哭着插嘴道:“妈,难道您的病就不能治了吗?”
  周氏叹道:“儿啊,你还是想做一个令人钦敬的汉子呢?还是想做一个庸俗之辈呢?”
  英桐呜咽道:“妈,儿子是要做一个汉子。”
  周氏强笑道:“儿呀,哪有一个汉子,在妈前面哭哭啼啼的?”
  英桐究竟是个孩子,猛然间也忘记了他必要问出的答案,此时却只顾拭去扑簌簌地流下的眼泪,说不出话来。
  周氏淡然向洪子广道:“洪爷既然受过公公遗命,眼前的事也不用我作嫂子的再说,一切就听你安排了。”
  她回头又对英桐说:“儿啊,你不带洪叔叔去看看你那个有许多奇妙指洞的石窟吗?”

  第九章
  洪子广与英桐斜穿峭壁,在奇险绝伦的山岩间飞跃前行。
  英桐是云龙三现之后,轻功自是非凡,又得指印石窟的奇缘功力更是不弱。但与洪子广相较,仍相差颇远。不过他此时对这方面似乎并无所觉,默默前行,心中一直想着一个问题……走到一处插天石屏之下,英桐忽然顿住不走,回头严肃地向洪子广道:“洪大哥,你会不会骗我?”
  洪子广皱了皱眉,说道:“我生平服膺正大,做事光明,不论对谁,从不打诳,就是对付敌人,也不说一个字谎话,怎会骗你?”
  英桐瞪着一双澄明、无猜的眼睛望着洪子广说:“洪大哥,你看我母亲会不会死?”
  洪子广沉吟了一阵,望着当前插天的石屏出了一会神,他原是奇怪英桐为何带他走到这绝路上来,仔细打量石壁上下,一片光点,那有前路可寻?心中方自猜疑,却给这一问,倒把他原来的意思忘记了,缓缓答道:“以令堂形色而论,眼前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英桐又紧逼一句,问道:“你看我母样的病有没有救呢?”
  洪子广实在不忍对这稚龄纯孝的孩子,说些使他悲痛的话,便细细地、不着边际地说:“我对令堂的病况还不十分了解,不敢下断语,不过父母总较儿女辈大上一纪,若非自小夭折,人生道路上总是长辈先走一步,为人子的总免不了有稽首泣血之疼……”他语声至此。
  徒见屏山自右向左旋转,群峰随即而动,四周景物都如走马灯一般,缓缓左旋。
  洪子广心中大奇,正待向英桐询问,蓦地转动加速,刹那间,四周景物如风驰电掣,向左飞驰,同时四周地面向上升起。他在一瞬之间,才意味到并非是群山自动,实在是自己与英桐所立身之处,一片径丈大的石坪,右旋下沉。
  他匆忙间急捉英桐一臂,猛地摄气,便待提身欲起。
  此时英桐却急叫一声:“大哥,不要动!”
  洪子广闻言,念头略刹,转眼间,天光全没,他与英桐两人陷入一处黝黑无光的石洞中。他在佛谷洞中困居八载,因诸般巧合,双目已练成返虚生明、暗中视物的功力。而此时他身陷洞中,却感到目光远不及尺,连石洞中的概略形貌都无法辨出,心里不禁惊愣交加。
  忽闻身侧的英桐泰然说道:“这石洞十分奇怪,每逢朔望,日正当午之时,如果有人立在石坪的槽眼上,便会自感、自动、捋人旋入洞底,一个对时以后,又自动将人送出。小弟在四五年前无意中发觉这个奇洞,便经常来此,每试每验,百无一爽。”
  洪子广茫然四顾道:“这洞中墨黑如漆,如果一旦离开这地方,如何能够再寻到原处,又怎知是刚一个对时?”
  英桐将洪子广两肩微推,洪子广随他手势而转,向地下一边铜钱大小的日影指着,说道:“这日影刚刚在大哥的脚跟后面,日影所映之处,巧是同样大小,高出一分的凸石,明日此时,如果日影移到此处,便用脚踏着,地面复开,底下石基,便自然将我们抬起,仍然回到原处。”
  洪子广至感奇怪,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道理?”
  英桐笑道:“小弟初时只是好玩,下来时便对这日影好奇,因而记得,等到久困不出,记起来时情形,等次日日影移到之时,用脚一踏,便将小弟托起。因此知道这石窟出入的方法。说来也真是有些凑巧。”
  洪子广暗想,天地间各有缘定,真是强求不来的,这机会若与旁人,不论会不会武功,定然不会心存好奇,于猝变之中,仍有赤子般的慕奇好异的心理。若如果没有这种心理,不是自失良机,便会久困不出,经十余日饥渴,纵有第二次上升的机会,也只剩下饿馁一具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由英桐牵着前进。此时因久处暗中,石窟中复有一线阳光漏入,眼前情状,才依稀可辨。
  石窟约有四丈方圆,高逾五丈,处身其中,颇觉轩敞,四面呈九边形,每边中通一洞。
  只见英桐略加辨认,便牵着他步入一石洞中。左旋右折,渐次升高。洪子广暗想可能已转入所见的屏山腹里。想不到这插天石山,竟如一个没有出口的蜂巢一般,不论是天功也好,人为也好,这种工程也真是惊人的了。
  估量已从石窟中升高七八丈,英桐忽然停步,将他引进一个仅可容纳一人的小窟中。说道:“大哥,你摸摸墙壁上有什么东西?”
  洪子广细心琢磨,四面环身的石壁上,有数十个可容一指的小洞。洞与洞间,距离不一,深浅则相同。部位数目,都隐隐含着一种玄机莫测之理。他凝神推敲,精奥若隐若现。
  仿佛若有所得,穷究之又惘然不知所往,茫茫间似无头绪,山穷水尽之际,又柳暗花明,曙光微露。
  洪子广在这黑黑的石窟中,摸索良久,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怅然若有所失,还是不知究竟。
  英桐拉着他道:“大哥,我带你再看看别的地方。”
  洪子广随着英桐,一言不发地在暗中摸索前进。这一路平夷如坦,不再像楼梯般地步步爬高。
  不过他此时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里,一心只想着刚才在石壁间所见,寻思那些指印的奥义精微之处。
  心神游移间,他被引到另一个低矮石窟。它高不过三尺,径大两三倍,尺半高处,中横一块可以旋转的木板,洪子广伏上,伸手可及四围石墙。墙上也是指印累累,暗含机变。
  他伸手向上一抵,顶上也有许多指印小洞。
  探手向上摸索,下面却是复印着许多脚印。
  洪子广暗自称奇,不过他确定了一件事,就是这些指印小洞,一定能与脚印互相配合。
  至于是如何配合,他还不知道。
  英桐又在外面喊道:“走吧,大哥,还有别的呢!”
  出来又走了一程,英桐将他引入另一个石窟。这地方上下方圆都不下一丈。石壁间的指印,各有浅槽相连,石地上脚印错杂,全掌的固然有,所不同的是半截的居多,每只脚印间,也同样浅槽相连。
  洪子广心中一动,就在这石窟之内,依印作势,触手处居然暗合墙壁间的指印。
  循着浅槽移步落指,居然招式毕现,收身去势,着着成章。而且奇诡绝伦,发人之所未发。
  他恍然大悟,至为惊喜。
  忙问英桐道:“这些招式你都会了吗?”
  英桐笑道:“这些我早就学会了。不光是这个石窟里的,连那第二石窟那套我都练熟了。”
  洪子广虽胸怀旷世绝学,以久受历练之身,也要经过一番摸索才知究竟。想不到这孩子居然在他六七岁稚龄,便能体会这是武功招式的暗记,不能不说他是天赋异秉,绝世奇材了。
  兄弟两人在石窟中摸索甚久,英桐问道:“大哥,你困不困?”
  洪子广功力已至导气纳元之境,三两夜不睡,算不得什么。便回说不困。英桐又道:“那边有个地方能够治困。你如果不因,也可以去试试看,那个石窟真是奇怪得很。”
  洪子广心知这洞中奇处还不知有多少,闻言便跟着英桐过去。英桐将他引至一个人形凹槽前面,教他两手从人形凹槽的肩部伸入。他一触到底,即觉十指指缝间,有丝冷意贯入全身。
  这冷意通过奇经百脉,穿巡十二重楼,返大小周天。功通紫府,首透天枢。自涌泉至天灵,无不霍然贯通。
  洪子广在“佛谷”八年,已通任督两脉。他有久睡“子午阴阳晶玉榻”的经验,知道这是旷世奇缘,对他虽然没有什么补益,对英桐来说,当然有无限好处。急忙转身拉着英桐道:“快来!这里面暗藏山川英魄,大地元精。你把手插进去,对你极有好处,快点,别让它空流了。”
  英桐并不立刻照做,却带着几分奇怪问道:“大哥,有这样大的好处,你为什么不自己多享用一下,却叫我来受这种好处呢?”
  洪子广自始即觉得这十二三岁小孩的心思,颇不寻常,这样一问,更使他惊诧了。他回答道:“大哥过去受过这种好处,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但你却是大大有用,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功力卓绝的人,必定要在内力修为上,苦下功夫不可。三十年、四十年循序渐进,也不定能达到我这个程度。如是能够得到这山川英魄、大地元精的哺育,就能有限蹲等,很快就会跟上我了。”
  英桐默默地将手臂伸进那人形凹槽肩部的小洞,带着一种感佩的眼光,望了洪子广一眼。
  洪子广暗想:他在四五年当中,不知来过多少次,以他对这几处石窟熟悉的情形而论,哪有不知这人形凹槽的奇异功效之理?这样看来,这英桐小小年纪,心窍极多,远非普通儿童所及。
  他乘英桐在承受哺润之际,便盘膝坐下,穷究第一个石窟中所印指形小洞的道理。
  久久寻思,仍然百索莫解。又澄空心境,敛神内视,默化天方,元通八窍,渐入凝分之境。
  不知过了好久,他忽然灵机一触,霍然而解。正待招呼英桐,英桐却已站在他面前,说道:“正准备要叫您,大哥,您倒先醒来了,距离出去的时间已经差不多,我们得走啦,要不然,如果错过了今天中午的这个机会,就永远关在这里面,一辈子出不去了。”
  洪子广听了这话很奇怪,暂把刚才想通的问题放在一边,一边站起来,一边问英桐道:“你不是说,每逢朔望,这洞口的坪门,自动升降一次吗,如果今天出不去,等十五天不就能出去吗?”
  英桐摇头答道:“不行,虽然到了朔望正午,如果没人踏住石坪上面的暗钮,它还是下不来的。它不下来,我们就上不去。”
  洪子广奇怪道:“当初你怎么知道这样出去呢?”
  英桐这时已领着他往下走,虽然不是原来的路,七转八折,却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洪子广细味这曲折上升的梯径,与这环形九门的部位,恍然若有所悟,英桐却仍然捡着他刚才的问话答道:“当初我被旋下这里的时候,吓得不得了。我没有哭,也不乱跑,就坐在原来的地方,望着脚前的这一点日影。过了很久,日影也移过几尺,就不见了,那顶上的小洞中还有点天光。渐渐那天光也暗淡下来,星星也出现了,我痴坐不动,又饥,又渴,心里又害怕,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醒来,那日影正照在我眼睛上,忽的一阵旋转,顶上豁然开了一个大口,太阳晒了一身,还没有来得及想,这原来把我托下来的石坪,又把我托了上去。不过这石坪不到初一、十五,不踏着它的暗钮,它是不下来的。”
  洪子广不禁暗暗佩服这十二三岁的小孩,在他六七岁的时候,便有这等过人的胆识、机变。
  这时日影离英桐所踏着的那钱个暗钮,还有几寸远,便就着这个机会,跟他说说环立的九个洞门。
  “你虽然没有说有没有去过其他的八个洞,但是我相信你有四个洞绝对没有进过。”
  英桐仰面问道:“您怎么知道?”
  洪子广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向他说道:“自我们进去过的那个洞右手数起,那第二、第四、第六、第八四个洞,是绝对不能进去的,一进去就没有命了。你在这四年来只进去过那一个洞,没有进过别的洞吗?”
  英桐摇摇头。
  洪子广觉得以他十龄上下年纪,居然能够自束童心,专注一事,不到别的洞里去看看。要不是他天缘巧合,便是周门祖德昭彰,不使绝后。如果换了任何其他的人,也免不了要死在这奇险的绝地了。
  洪子广在“冰谷七绝锁龙庄”,得文光甫转授当世奇人神机妙手书生周英大衍绝学,精通九宫八卦。在当世之中,除了陷身锁龙楼的文光甫以外,无人能出其右。所以这石窟奇穷莫测的洞门通道,一经领略,无不详知。这时他逐一指着其他八门,对这误冲误通的英桐说道:“你所走的是始门,自左手起,依次以下,是离、生、死、元、迷、通、绝、终,八门。暗含大衍绝学中的九宫六位,你若错入离、死、迷、绝四门,便将一去无回,永陷不出。”
  英桐惊道:“这两三年来,我常常想进其他几个门。只是那三个石窟中,仅仅解得两个,所以一直自己克制,不愿在没有弄懂我们第一个进去的石窟中的指印以前,便去探其他的洞。”
  洪子广感叹一番,便又把九宫秘奥、八卦精义,以及自文光甫所转授的周门大衍绝学倾囊相授。英桐聪慧无匹,略加指点,便能举一反三,无不通晓。洪子广只说到一个大概,石坪便已嗡然发动,旋转而上。地顶门大开,艳阳耀眼,在他们眼眩之际,石坪碰然而止。
  洪子广定眼望去,已经回到原来面对插天屏山之地,景物依然,山峦壮丽,不禁大感那石窟造构之奇。
  英桐拉着他的手道:“那第三个石窟中的指印,大哥是已经明白了,我把那第二个石窟中的指印解给你看好不好?”
  洪子广点头答好,英桐便在石坪上,弓身一转,点步如飞,只见他横身在两三尺之处,戟指如箭,一片飞蝗,有妍五尺荆棘,遍生一丈,无一处不是他锋锐的指影。洪子广一再击败武林高手,在江湖上声誉雀起,几说成无人能敌。看了英桐所演这趟不知名的招式,不禁也极为惊异,大感意外。
  英桐收势住手,神采飞扬地问:“大哥,您看我这几手好不好?”
  洪子广连声说好。英桐又问道:“您看比起‘冰谷’那些魔头来,能不能胜得过呢?”
  洪子广倒未料到他有此一问,不由有些踌躇道:“‘冰谷’那些魔头中,与我交手的只有五个。另外四个的功力我也见过。个个都不弱。你招式奇诡,无人能够与你相比。不过武功一道,并不能全赖拳脚兵刃,上乘高手,无不是内力修为有过人之处。你招术独得武林之秘,在江湖庸手中能居霸位,若要与‘冰谷’诸魔为敌,还要在内力上苦下功夫。”
  英桐听来,哑然无语,眼光茫然,脸上神情,有如飞雪天气,阴沉不开,令人疑他是个失意江湖、久浸风尘的失败者。
  洪子广知复仇心切,又忧急他父亲的生死存亡,只盼自己早日成功,能胜得过“冰谷”诸魔头。
  他宽慰着说:“英桐,不要发愁,大哥包你在三年之内,必可功成业就,休说‘冰谷’那些魔头不是你的敌手,到时连大哥恐怕都打不过你。”
  英桐眼光一亮,忙道:“大哥,是不是你答应传授我的武功?”
  洪子广笑道:“我传授你的武功,你学得再好,也不过与我打个平手。现在我下仅要把我所会的,通通传给你,而且要指给你一条旷世难得的路子,也许你将来能够因此而成为武林中第一号人物。”
  “我不望做第一号人物,只希望能够胜得了‘冰谷’那些魔头就够了。大哥,你赶快教给我吧。”
  洪子广首先传给他导气吐纳、行经过脉之法,将“佛谷子午玄功”各种基础功夫,倾囊相授。又把石窟九宫阵中,除了他误撞误通的始门以外,其他生、元、通、终四门的走法,又重提一遍,并且说道:“这‘石窟九宫阵’,一定是多年隐没无闻的一位武林高手所建,除了始门中所设的三窟,暗备初习武功的诀要,和增长内力的地府精魄之外,可能另有宝藏,尚未发掘。你如果能一一探视,细心揣摸,必有更多惊人的收获。就只练二、三窟招式,受哺地府精魄,再透达第一窟的经脉玄机,紫府秘要,三年之内,你也功能卓绝,足可雄视江湖了。”
  英桐听了心中一动,又忙问道:“大哥所说的第一窟里是什么?”
  洪子广脸上呈现着一种感叹的颜色,说道:“这恐怕是冥冥中有早已安排的天意,这始门中原是武功入门之道,当初兴建此窟的武林奇人,却将一种至为颉臭难解内力修为之学,用百十指印,嵌于第一窟石壁之上,休说你揣摸两三年不曾解得,就是我在初见之下,也如一头玄雾,莫名其妙,若不是我新受地府精魄哺育,澄明大内,触动灵机,恐怕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参解得透。但话又说回来,你如果在遇见我之前,参透这绝世修为之学,闯入离、死、迷、绝四门,不仅前功尽弃,而且永无生还之望,岂不是因福致祸?天地间的事,也真是易解又难解了。”
  于是,洪子广又将那第一窟石壁上指洞所暗透的经脉玄机,紫府秘要,一一详为解说。
  这异姓兄弟均是全神贯注,不知不觉,金乌西堕,飞鸟归巢,凉风袭人中,天色正暮。
  蓦地一声悲啸,破空而来。
  兄弟两人闻声回头,但见暮霭氤氲中,大白如飞而至。它泪眼婆娑,神情哀恸,奔到英桐前面,一迳的又跳、又叫,拉着他的衣襟,向着奔来的方向,频频乱指,眼中一片凄惶之色。
  它虽苦于不能用口明言,但那种哀切情状一望而知那边有什么极其惨变的事发生。
  英桐眼睛一呆,口中一声暴叫:“不好!”
  他语音未落,身形如箭般射出。
  洪子广与大白也跟着电驰而去。
  从那括天石屏前面一直到绝岸中的周氏母子避难的岩时,英桐急奔如飞,远比去时为快。
  洪子广使出了七八成功力,方与英桐赶个并肩。
  不过他不愿超过他。
  他已料到了有什么事情发生,正如英桐那哀痛的脸上,直觉地预感到的祸事一样。
  一进岩下的洞口,眼光所及,证实了七八分。
  苍白憔悴、蹙面忧容的岭南名门之女周氏,此时已僵卧石塌之上。山风戚戚,万籁声无。英桐呆立当地,一动也不动,两眼瞪视着他那不再喘息的母亲,怔然木立,浑如失去了知觉。
  洪子广隔空暗触她的期门大穴。那里寂然无波,幌如败革,他知道这十年坚毅的妇人,终于撒手西归,遗下她稚龄的孤儿,永恒的忧恨,带着无尽苍凉,一腔悲疼赉志以没了。
  她一缕贞魂,在这荒凉的丛山,随风飘扬。
  何处是她的归宿!
  她怎能弃舍她心爱的儿子,爽然而去?
  洪子广向洞门望望。她会在那多年蛰伏的门口徘徊,再三依依,舍不得离开吗?
  他回头看看英桐,他仍然是凝立如铸,两眼发直,若有若无地望着他死去的母亲。
  洪子广仔细望他眼神,它散淡无光,太阳穴低陷,大惊失色,急忙跃近,一掌拍在他背心上。
  英桐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血。顿时全身萎地,像抽了立竿的稻草人一般,颓然倒下。
  洪子广将他抱起,放在他母亲旁边,立刻为他推宫过穴,暗运自己真力,替他打通奇经百脉,免得气阻重关,血涌紫府,一时喘息不过,便会咽噎而死,即使不会致命,也会血气相通成为瘫痪。
  他本以为需要长时间的治疗,殊知真力一透,稍经推运,那本已咽噎的英桐,已醒悟过来。
  他翻身坐起,伸手扶住他母亲,又凝视了一会。
  然后,他轻悄地下了石榻,在地上拜了拜,至诚至谨地叩了三个头。转身拔起一把利刀,在洪子广惊疑之间,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他在左手上一挥,一只血淋的食指应声而断。
  他丢去手中利刃,抓住还未落地的断指,双手在头上一供纳入他母亲怀中,满眶泪水,喃喃地祷告着说:“母亲呀,儿子千方百计,想治好您的病,没有想到您的病是这样沉重,更没有想到您去得这样快,儿子虽有天大的孝心,也不能使您回来。现在断下一指头,一方面告诉您作儿子的悲痛,另外也自己勉励,一定要学成盖世武功,达到您到新疆寻找父亲和为外祖父报仇的愿望。
  “大哥告诉孩儿说:在石屏山那边的石洞里,还有许多神奇莫测的武功秘录,大哥又指点了许多内外两途修习的方法,孩儿一定在这三五年之内,清心一志的把武功学好,至少也要像大哥一般,达到你的志愿为止。
  “大哥是我们家的恩人,也是儿子的业师,儿子会照着您的意思,敬仰他,听他的话……”
  洪子广在发觉他母亲气绝的时候,心里正暗自打算要带他东行,一面传授他的武功,一面让他在江湖历练,等到自己身上这些事了断之后,方回来好好互相砥练屏山石窟中的武功,英桐在母亲灵前断指发誓之后,他这话反而不好开口了。
  不过,若把这十余岁的孤儿让他在这山中自生自灭,不顾而去,在良心道义上都讲不过去。
  要勉强他同行,他心是不愿。
  可是,洪子广自己一身重责,哪能长此羁留?
  这一番踌躇,真叫他委决不下。
  英桐又在他母亲灵前拜了三拜,再将母亲收在石榻后面的一具槽形石穴之内,然后弓身石榻之下,将六七百斤重的石榻,用背脊顶起,盖在槽开石穴之上,大白二白在旁想助一臂之力,却被他喝止,只好在旁边看着。
  英桐将母亲葬好,然后站在洞前,望着淡淡空山,凄迷夜月,发出一声悲壮的呼喊:“妈……呀……”
  群山回声激荡,久久不竭。许多哀疼的喊“妈”之声,一声比一声微弱,像一个无娘的孤儿,一边呼喊,一边凌空飞去,转瞬息渺茫,不知所终。
  群山依然苍茫如旧,冷月笼纱,烟迷深壑中,万籁声腾,这绝崖边边的稚子,衣风带雾,伫立终宵。
  洪子广在这石穴中居住了三四日,将自己所知所学,细细指点,英桐唯唯苦学,一点一滴也不放松。
  大白二白竟能事炊,日常生活所需,均由他们供应无缺,虽然不擅人言,倒也一说即会。
  洪子广再三以言语试探英桐,想邀他一同东行,英桐一再坚却,最后他竟很郑重地向洪子广说:“大哥爱护小弟,一定希望小弟作个孝子,现在母亲尸骨未寒,我就自毁诺言,怎能对得起母亲?而且母亲与小弟相依为命,小弟实在不愿立刻离开她老人家,学武实在是在其次,小弟离不开母亲啊!大哥身有急事,请不要为小弟多留,如果耽误了,母亲一定会骂小弟不懂事理。”
  洪子广心中至为感动,依依告别,方纵上悬崖,一再回头,向着去兰州的东行大路奔去。
  此时正是暮春,江南莺飞草长,遍地新绿,兰州地处西北边陲,风土文物固是不同,气候亦是各别,只有在山隈水涯之处,方有青葱绿意,点滴春光。
  洪子广心怀孤儿矢志,自蛰荒山的情景,心中怏怏不乐,看着这淡澹春光,引起无端愁绪。
  进得兰州城中,通街雍塞,人马熙攘,屋宇飞檐,栉次比连,久别中原的洪子广,重临旧地,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在一座酒楼中,要了一壶白干,两斤牛肉,便自独饮独酌,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
  古人说得好:“独酌易醉”,洪子广心中有事,杯品之间,不觉喝得快些,酒保见这一脸腊黄(洪子广化妆)满身风尘之色的塞外来客,他既非商非贩,定然不是等闲人物。惟恐他仗酒发气,估量壶中酒将尽之时,便另提一壶在手,旋空旋注,总使他壶中不空。
  洪子广本非海量,三壶下肚,已经浑身发燥,一气灌了六七壶之后,不觉有几分酊酩。
  此时临座有几个豪客忽然信口提到洪子广,洪子广蓦然回头,一满脸胡茬、头顶皮帽的汉子正说:“洪子广,哼!洪子广来了,他妈的还不是吃瘪?”
  另一个札头巾的却说:“李武,你说话可得小声点,听说洪子广在红木堡一仗之后,已经向东边来了,他要是听到了,小心扭断你的脖子。”
  李武昂头摆尾地说:“你休把洪子广说得神龙活现,真是跟我李武过招,好歹总得接他两手,他若碰到北海飞熊老前辈,说不定还不如我李武呢?”
  那扎头巾的大笑着说:“有种,有种,李武爷先是说风凉话的有种,要遇上事儿,那么一丁点儿种就送给别人?”
  李武拔出一柄刀在桌上拍着,一边大叫喊道:“你们不是说我李武真不敢骂吗,我就骂给你们看看,你们倒看看我李武害怕不害怕,操那,我X洪子广他奶奶呀……哎呀!”
  李武长的双手一捂嘴,疼得大喊大叫,双脚在楼板上跺的咚咚直响,一边还结结巴巴地骂着:“你们哪个没屁眼的,弄了口针害人,操那,针咋能撞到人舌头上,操……吧!”
  一个面孔腊黄黄的高大汉子,披着一身风尘的衣服仍然掩不住他特有的风仪。走到他旁,冲着七八分酒气,寒森森地望着李武。
  李武见他来意不善,不知是何许人也,当下也为之一愕,连舌头上的疼也忘了,眼孜孜地回望着他。
  那扎头巾的汉子倒打趣着说:“李武,你别吓得那个样子,洪子广二十岁不到,长得极俊,这仁兄看样儿大概沾点亲故,料着不是本人,你怎的见鹰子就抱鸡,是死的、是活的都不看个清楚,哪能这般没出息!”
  这番调笑,倒把李武的勇气鼓起来了,仗着自己人多,量那腊黄汉子也不敢对他如何,便翻着眼睛骂道:“兔嵬子,你这般盯着人家,难道老子欠了你娘的房间钱,你识相的赶紧磕个头走开,哪儿凉快,上哪儿去,别在这里触霉头,你李武爷今朝酒喝得高兴,不难为你,嵬子,你给我滚吧!”
  那黄脸汉子本来怒容一脸,看他那宵小口吻,眼中煞气一灭,伸手拿着李武在桌上拍了两拍的利刃。李武以为要砍他急忙伸手去夺,才一出手,自己的虎口忽地放在人家的刀锋上,吓得一缩,踢翻了板凳才跳出来,那人却仍然不动声色,脸孔沉沉地向惊魂初定的李武说:“你刚才说的北海飞熊,是怎么回事?”
  李武正要张口,但听一片“卡吱”,“卡吱”声响,他瞪着黄面大汉,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仅李武脸色大变,连这桌的其他几人,及全楼的食客堂倌,无不张口结舌,眼睛瞪得鹅卵般大。
  这黄面大汉,正将李武的一柄三尺长刀,当作炸蕃薯一般,漫不经心地在口中直咬,刹那间咬到刀柄。他用手在牙缝中剔了两剔,然后拉出一根粗线来。拉到两尺长短便往木桌上一惯,原是一支铁棍。
  李武究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看到这种阵仗,急忙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一口气磕了八七个响头,带着颤抖的声音,如丧考妣的哭丧着,向这腊黄面孔、不知来历的大汉说:“小的有眼无珠,没认清大大爷,功高德厚,饶了小的这张烂嘴巴,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那黄面大汉冷冷说道:“我就是洪子广!”
  他这一说,李武眼睛发直,全楼老少无不霍然离座,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有几分病容高大汉子。
  他一边从脸上拉下一张薄薄人皮,露出薄含酒晕的俊脸,一边淡淡地向李武问道:“北海飞熊是怎么回事?”
  李武吓得嘴巴直发抖,就是说不出话来。
  洪子广又柔声问道:“你不要怕,好好地告诉我北海飞熊是怎么回事?”
  李武的脑袋又在地上碰了好几碰,方才说:“小的回老大太爷,北海飞熊燕老……燕仲,来到兰州金鹰……”
  李武说到这里,眼珠子骨溜溜的一转,话却顿住了,说不下去。
  洪子广又好好问道:“怎样?”
  李武吞了吞口水,咬了咬牙说道:“他多年不出江湖,这回被金鹰门请出来,准备参加金鹰门的堂会,不想昨夜突然来了一个丑面少年,扔下一张黑帖,约定今晚月上时分在龙首山见面,小的情知燕老……燕仲功力非凡……”
  洪子广撮手道:“够了!你起来吧!”
  说罢,但噼啪的一响,一块银子落在他自己的桌子上,人影一晃而后,全楼客人均不知他从哪儿出去的。
  这时已是二十过头,月亮要到戊亥时分,方才姗姗出来。暮春日长夜短,日落较晚,兰州城外,在傍晚时分,已有人马络绎出城,直向龙首山那边奔去。一路上黄尘滚滚,在日薄崦嵫之际,尘腾漠野,暮落千山,一片霞光衬中,煞是壮丽无俦,瑰美绝谷,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龙首山有处白杨半环的亩大坪地,弦月初升之际早已人影幢幢。忽地一声枭枭怒笑,声震群雄:“金鹰门的讯事何在?我燕某人难道要仗你们撑腰不成?”
  话声刚落,数丈白杨梢头,飘下一个衣袂翻飞的葛衣老者,他粗脖圆胪,身材高大壮硕,而略嫌臃肿。一脸斑癜、斜眉竖眼、嘴大如盘、稀齿外露,生成一副残狠阴鸷之像。
  他才落地,早有一个中年的劲装汉向前打拱道:“金鹰门火堂香主马奎回燕前辈,这些弟子都是仰慕老前辈声名,特地来瞻仰老前辈的手法。”
  燕仲宏声喝道:“不行!”
  马奎打一躬道:“弟子们虽然是瞻仰老前辈的手法,但主要的还是准备替老前辈鼓掌,听老前辈的差遣。”
  燕仲脸上有丝得意的笑,声色又缓和许多:“那兔崽子要看了人多,跑掉了怎么办?”
  马奎又道:“不会的,弟子们都坐在地上,一看便知不是来助拳的。”
  北海飞熊沉吟一声,转念道:“那么也好,可不准动,谁要是打扰我的事,我可不客气。”
  马奎连同他后面那干仁家,都齐声说好。
  北海飞熊燕仲又说:“那丑小子,没有什么好看的,倒是听说红木堡闹了一场的洪子广也来了,等下我老人家给你们开开眼界。据说那小子长得顶俊。我老人家倒愿意他是个没带竿子的,倒可真给我老人家乐乐了。”
  马奎那边哄然响起一阵怪笑。
  笑声未落,一条黑影如丸奔箭驶,电射而至。
  他身形方定,北海飞熊用一双饶饶暴眼望着他。
  “小子你怕是个女扮男装的妞儿吧。”
  那奔来之人,轮廓纤细,身材宛宛,真有几分像是女人,他亮剑横前,厉声喝道:“老小子,上来受死吧!”
  北海飞熊瞪着一双眼睛,邪笑着说:“我估地不错,你不说话,我还看不出的,一张口就不论怎的也逃不过了,看你臀儿大,想是个妞儿。但不问你是妞儿,是娘们,我老人家一概喜欢,你脸蛋儿长得特别难看,也许是你故意装的吧?”
  那丑面少年,不再答话,横剑一掠,一式曼妙的“急燕投檐”,直指燕仲玄机要穴。
  燕仲长袖一舞,翩飞撩锋而过,一边调笑着说:“说是嘛,不仔细,就看不出来。你脸那么丑黑,脖子倒嫩致嫩致的,你不递招还好,这一递招,就叫人想你是个水葱般的美人儿,不和水吞下去,煞不住痒啦!”
  丑面少年怒剑一横飚。“秋水长天”、“霞髯齐飞”、“水尽泽清”、“光凝暮紫”,刷刷一连四招,威猛无俦,奇诡绝伦,仓惶间,几使这二十年前即已著名番汉的北地魔头,险些吃亏。
  北海飞熊心中一紧,不敢大意,提心摄神,应招接招,以一双钢袖,翻飞飘舞,乘隙还击。
  五十招过后,燕仲颇感不耐,转神拧身掌袖猛变“剪檐双燕”,丑面少年抖身侧肩,“仙子凌波”,欲闪忽进,燕仲犷笑一声,蹲身便向丑面少年腿胯间抓去。他一惊后掠,心中大概是愤怒已极。
  他拔身后,燕仲也如拊骨之蛆,蹑踪而来,不图眨眼间,丑面少年黑中回身,寒光一闪,怒剑已到。
  飞熊燕仲果是名不虚传,虽然身躯硕大,仍旧捷便如莺,侧肩略闪,长锋堪堪从他肩背刺过。陡然一声:“师弟,手下留情!”
  燕仲反错的一掌,忽地翻手成点,丑面少年腰身一扭,即倒地不起,他旁边站着一个桥缁衣合十的白眉和尚。
  丑面少年递招未透,北海飞熊燕仲乘隙而进,白杨枝头嗖地落下一人,圆肚僧服,袍袖飘飘。丑值燕仲猝施毒手之际,嘶咤手下留情,飘然而进。丑面少年与北海飞熊均是一怔,两人同时收手侧顾。
  这和尚白眉过头,笑面生辉,双手合十,侃然笑道:“一别二十年,燕兄还记得我这不长进的弟弟吗?”
  燕仲停招侧顾之顷,本是左足在前,右足在后。他一怔转身,却以左脚为轴。本来是与丑面少年已可抵掌相接的距离,在这一转身之间,倒又近了尺余。
  不过他似乎在这白眉笑靥和尚现身之后,敌意全懈,戒备顿消,虽与丑面少年取这样近的距离,倒全未放在心上,反而全神注意来人,仔细打量着这剧斗中猝然现身的和尚。感到此人甚是面善。寻思有顷,恍然说道:“难道,你就是昔年以南岭翱罴闻名宇内,与我并肩浪迹江湖的鲁季,鲁老弟?”
  和尚笑道:“南岭翱罴早已名消迹匿,二十年前在青莲三宝,梵唱花香中剃度之时,即付千尘。燕兄眼前这个僧服皮囊,倒确是当年追随左右,倾赖提携的鲁季。燕兄不仅音容未改,比起当年,反而精壮许多,令人好不欣羡!”
  燕仲又道:“鲁老弟既然已经蜕身三界,跳出五行,缁衣受戒,花香礼佛,不知如何称呼?”
  和尚笑容未退,仍然亲切说道:“相随数十年中,燕兄向来以老二称呼鲁季,如不见弃,还是叫鲁季老二如何?”
  他们这一边叙旧。丑面少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里不由大奇。不过白眉笑靥的高年和尚,岁数至少有八九十高龄,却称这健硕无须,一头漆黑的燕仲为兄,难道燕仲已寿近颐期,得到什么养生秘诀,才显得这般年轻不成。
  丑面少年起立收势之际,原与北海飞熊相距极近。他转身与鲁季相向,更是伸手可及。他本欲退后一步,保持戒备,但见他与鲁季侃然应对,似无戒心,便不好自示怯懦,仍然站在当地。
  他心里一奇之顷,不免分神。暮听燕仲桀桀一笑,人影陡幌,情知不妙,待要应敌,胁下陡觉一麻。
  顿时眼前一黑,扑通倒在燕仲脚前。
  北海飞熊乘丑面少年谛听分神之际,欺他不知江湖险诈,倏地出手将丑面少年点倒。霎地收笑,脸色一沉,冷悚如寒夜林枭般地,向那笑容突敛、猝然一惊的鲁季,说道:“和尚,你这番来找我,不光是叙旧的吧!”
  曾经也是一代巨魔,现在皈依佛法,崇礼如来的恨非和尚,见燕仲乘与他叙旧之顷,突然出手将丑面少年点倒,心中不觉对这丑面少年感到愧疚。虽然刚才在燕仲险招之下一声断咤,解了一危,但他受制却实在是乘自己与燕仲叙旧分神谛听而起。此时又见燕仲脸色突变,心知他对刚才一喝,已有八九分不悦。
  恨非和尚仍然十分恳切地说:“恨非皈依佛门二十年中,始终有一事耿耿于怀的就是旧谊未续,动恨参商,与燕兄暌违别路,甚感憾恨!这次乘去天竺之便,在来兰州路上,偶听人言,说西陲武林汇粹,新创金鹰门,近来已敦请江湖上一老一少两个绝顶人物来助门威。一个是廿余岁年纪自称‘佛谷’传人的宋之春,一个是二十二蛰居未出的燕兄。恨非与‘佛谷’老人稍涉渊源,颇想一见,燕兄是弟萦念一纪,情同手足的兄长。骤闻之下,欣喜莫名,所以兼程赶来,希望一晤,却不图在此相遇。”
  燕仲桀桀笑道:“和尚,你想渡化于我?”
  恨非和尚合十道:“岂敢说渡化?‘机缘渡有心,佛化有缘人’。恨非只想以二十岁漫淫,略为燕兄引路而已。”
  北海飞熊好整以暇,一边弯腰,指爪触向丑面少年之脸颊,一边犹自接着这个题说:“和尚,你打算怎的指引于我?”
  恨非老和尚还未答话,看他手尖指处,心中已是一惊,但见他顺手一掀,那丑面少年脸上顿时抹下一张暗垫棉花的薄薄人皮,霎时间显出一张粉黛相宜,秀丽姣好的脸颊来!
  北海飞熊手指犹自未歇,复又伸臂取下她的头巾。一缕青丝如倾委地。这面貌奇丑的少年,竟是一个绮年玉貌的绝色少女!
  北海飞熊在恨非和尚吞声一怔之间,伸腰昂头,仰嗓震天价响一阵枭枭大笑,说道:“和尚,你若真个与我燕仲旧识,应知普天之下,唯有一事,可以令我燕某人,五体投地,拳拳服膺,休说渡化,教我燕某人粉身碎骨,魂消魄散均无不可。和尚,你知也不知?”
  在二十年前,江湖上无人不知北海飞熊见色心喜,他武功奇高,无人敢攫其锋,所以任他畅所欲为。江湖上造了不少的孽,恨非和尚知他此病,所谓耿耿于怀,大半是指他这一点。
  这时见他掀露丑少年的本来面目。她姣好如花的绝色容颜,不由使他淫心顿炽,纵声大笑,心头一热,连忙纵身而前,欲乘他未遑戒备之际,先将这姣好少女,挪在自己身边,然后慢慢再说。
  他去势未落,陡见燕仲宽袖挥处,一股至猛劲道,迎面扑来,一悚之间,连忙运气贯掌。
  他劲道才发,便是猛然大惊。
  二十年前功力,北熊南罴之间,各有修短。分别一纪之后,鲁季潜心佛学,武功并未放下,由于得到“佛谷”老人指点的旷世奇缘,功力自是大为精进。原料措手抢机之间,绝不落北海飞熊的下风。
  谁知劲道一接,掌风因势利导,不仅未能凝力相拒,且觉框府无遮,北海飞熊的内力,如脱鞘之剑,竟顺着他出掌力道,中分突劲而至,这等稀世功力,旷古无传,却在这念气暌别的燕仲身上发出!
  恨非和尚顾不得抢救掀露女儿身份,又被燕仲点倒的伪装丑面少年,刷地拔身而起。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蓦听“崩”的一响,恨非和尚随声一震,弹出八九尺远近,踉跄几步,坐倒在地,状甚狼狈。
  环坪一圈的白杨树下,散坐了近百金鹰门下的爪牙,此时都哄然大笑,肆口讥讽,有叫有骂。
  在一桠高可四丈的弱枝上,有一个全身遍覆阴影的少年,在他俊俏阴沉的脸上,也是一动,他眉头一结,嘴角带笑,亦忧、亦喜、似愉、似怒,那种看来使人不敢揣测的脸色,有如阴影一般的诡谲。
  恨非和尚震在当地,正在回神凝气。
  他既惊且惧,望着转念未定的北海飞熊。
  燕仲脸色如铁,目光似炬,灼灼地照在恨非老和尚的脸上。
  他可以倏地猛吐一掌,致他死地,或而并指一插,破了他气海穴,废去他一个多甲子苦修得来的功力,以他翻脸不认人的脾气,更可以用分筋错骨的手法,制他于欲死不能的地步。
  白杨下的讥讽笑声,渐趋沉寂。
  似乎他们也能从北海飞熊那阴霾莫测的脸上,看出他
  (校注:缺365、366页)
  转辗号啼而死,便在他弓腰欲起之际,闪身挡住去路。
  燕仲淡淡说道:“秃驴,你活了多久了?”
  恨非知道他话中之意,断然无畏,昂声说:“老衲行年九十有二,慕天法命,不过二十春秋,逛生长,知理短。燕檀越如果泯心绝性只管施为。”
  北熊冷冷一声回狞笑。
  “你纵尸于此,难道能使老夫心软束手?”
  恨非道:“老衲孽恨极多,能补多少就算多少,何惜残年一命!”
  “秃驴一定要挡。”
  “要挡。”
  “你是找死!”
  “虽死无憾!”
  蓦见北海飞熊身形陡起,他斜穿七八尺,一掠平飞,竟在这剑拔弩张的关头,舍下这一击即倒的恨非和尚,胁下挟着独自昏过未醒的少女,用那江湖罕见的“凌虚跨步”,斜穿欲去。
  恨非老和尚叱道:“哪里走!”
  话声才起,人影同升,抄近扑向飞身欲去的燕仲。
  燕仲引吭一声暴喝:“不知好歹的东西!”
  随着一声闷响,燕仲袍袖展处,恨非老和尚身形如断线翻飞的纸鹤,在空中急转两个跟斗……
  白杨林中突地射出一点黑影,飞掠如箭。
  燕仲去势陡缓,飘然落地之前,翻了几个跟斗的恨非老和尚,“扑咚”一声摔在地上。
  北熊冷笑一声,向恨非和尚略一盼顾,紧一紧胁下少女,又自再度腾身而起,向白杨林中扑去。
  “且慢!”
  北海飞熊闻声之际,顿觉有股莫大柔力凌空推来,心中暗自一惊,急忙刹势落地,抬眼望去。
  白杨林中,如飞燕穿枝,倏地落下一个少年。他身材修长,衣着潇洒,唯容颜五官,却又显出一半儿憨厚,一半儿丑陋。
  他着地无声,优容有度,轻功火候,令人莫测。
  燕仲未履江湖二十年,新起人物多有未识。不过以他早年在武林中赫赫声名,以及在二十年苦修苦练的火候,自然未把来人放在眼下,看他轻功灵妙绝伦,想他是独占此道,仍旧挟着少女,似无戒备地喝道:“哪来的莽撞小子,挡住老夫去路!”
  这憨厚少年似乎仍旧宿酒未醒,薰薰昧昧地说道:“你可就是那叫什么熊的燕仲?”
  北海飞熊拂然而怒。但想到他轻功卓绝,不愿在他有利的距离,空击一掌。虽然一怒透脸,倒是忍住了。
  憨厚少年霎眼间,即看看北熊胁下挟着一个长发垂地、姣丽绝色的昏迷少女,不由皱眉一怔,连忙又说:“这姑娘倒有几分面善,你一个武林成名人物,怎好这般挟着姑娘?这姑娘是谁?”
  北海飞熊这时反而脸上夷然,似乎并不以他这几句有敌意的话为忤,言笑宴宴地不答反问道:“小子,我看你倒有几分面善,你是何人?”
  他顿了一顿,似乎对吐不吐露自己来历的问题。作了一番慎重考虑,最后还是率然说道:“在下洪子广!近江湖间,略有谬誉。”
  燕仲脸上一动,颇现几分出乎意表的样子。
  “近来武林中盛传洪子广之名,红木堡一役,就其甚嚣尘上,听说他匆促东行,应该早已过了兰州,哪里钻出来你这么一个后生的脓包,打着姓洪的旗号,跑到这里来吓唬老夫,嘿嘿,小子,即算你就是洪子广,也注定该你倒霉了,你说吧,你到底是什么底细,若说得诚恳,燕大太爷少不得周全你一条生命。”
  大凡一个久享盛名的人,总是爱惜羽名,对后起的厉害对手,存几分戒心,洪子广在西去途中的事迹,江湖上有传有轶,但是红木堡一仗,群雄侧目,武林中无人不知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轻易断了“密宗”传人伽灵一臂,所以北海飞熊虽然自视极高,心下仍不免存有几分观望。
  洪子广酒兴未醒,侃然答道:“我洪子广有柄‘寒晶剑’,曾经在红木堡上小试牛刀,大概可以作个证明,就让你姓燕的开开眼界吧!”
  说着,右手一挥,如银月色下,寒锋陡长尺许,洪子广手中执着的一柄晶莹短剑,正是武林中人人乐道的利器“寒晶宝剑”。
  除了犹自在地上僵卧未起的恨非老和尚,场中的北海飞熊,场外的金鹰门下,以及白杨梢头暗隐身形,难测来意的那个黑影,俱是同时一惊,大为骇异,料不到这憨厚的后生,竟真是轰传武林的人物!
  北海飞熊放下胁下少女,徐步而前,神色顿时变得颇为和缓地向洪子广走近,一边说道:“‘寒晶剑’久有耳闻,今日一见,至为快慰,可否慨然一示,让老夫真个开开眼界。”
  洪子广笑道:“姓燕的,我洪子广不愿估你是个小人,看尽管看,你若心怀不轨,想猝然下手……”
  蓦见人影两分,燕仲钢袖指处,洪子广人影已逝,他顿觉形势不妙,猛地拔身向前,仓惶间回头猛一掌。
  “崩”的一声巨响,声彻子夜,砂石腾飞,尘雾中洪子广侃然爽飘,袖手站在被北海飞熊点了穴道的少女身旁。
  这挥袖错身,回头劈掌,不过是瞬息间事,白杨树下的金鹰门人,待尘埃落地,方知燕仲这谲诈无比,出敌不意的一袖一掌煞是惊人。在白杨梢顶的那个黑影,却对洪子广的机智身手大为侧目,心下油然生起一种歹毒念头。
  洪子广隔空作势,在卧地少女身上轻轻一点,解了她的穴道,回头笑对燕仲亮了亮手中“寒晶剑”说:“以后若想对我暗地下手,最好先取得我手中此物,不过,洪某人也不愿以宝物欺你,姓燕的以一双钢袖久事盛名,洪某人就以一副肉掌来陪陪你……慢着,姓燕的,你倒是先说说,为何点了这姑娘的穴道,挟她欲走?”
  地上少女被解穴道以后,正暗自调息,闻言抬眼一望,看看发话的这人,竟是西凉道上,在柳林中以左手弱枝与自己缠斗,后来猝露破绽,几乎伤他一命的洪子广时,不禁脱口说道:“是你呀!”
  洪子广听她口吻颇为亲切,回头一望这掀去丑面的少女,却又不识,茫然答道:“是我?!”
  燕仲这时本有下台之意,但当着数百金鹰门人,不好示弱。便仍自厉声相问,打断洪子广与少女的话头,说着:“红木堡上断伽灵一臂的洪子广,据说是身形五尺,形同乡民的三十许人,你身形年貌均不相似……”
  燕仲话到此处,洪子广拢肩弓时,骨节间“格格”一阵响过,忽地陡矮尺余,容颜骤变,苍老十年。
  场中,场外,树上树下无论是谁,均是见状大惊!
  蓦地,他又伸手一抹,转身一旋,回过头来,又是身长玉立,风流潇洒。
  全场诸人无不飞眉大奇,这有半分憨厚、半分丑陋的洪子广,却是唇若涂丹,目如点漆的翩翩美少年!
  那解穴苏醒的绝色少女,也自“咦”了一声。
  洪子广仍乘着几分残余的酒兴,向燕仲说道:“你倒看哪个是我洪子广,哪个不是我洪子广!”
  一个时辰不到,一个丑面少年化丑为妍。紧接着又表演一套易容缩骨之术,观者称快,连燕仲也真是开了眼界。
  燕仲眼珠转了两转,说道:“弓背缩骨之术不奇,能够错节相叠,矮下尺余而不见佝偻,普天之下只有‘佛谷’玄功方克臻此。老夫实不信你小于有此等功力,你能再缩骨一次,侧转身让老夫看看侧面是否挺直?”
  洪子广一则是夙醉未解,二则在一位绝色少女的面前,也自有一种乐意露两手的兴头。
  他含笑不答,转身侧向燕仲,却是面对着从地上刚刚立起,正从地上捡起一张人皮面具的绝色少女,便自双肩一耸,骨骼“格格”作响,陡地又将他颀长身材,直挺挺地矮下尺余!
  他一边作势缩骨,一边却看到一番奇事,那绝色少女将长发一盘,随手结了一个偏发,扣上头巾,又将人皮面具在脸上一贴,他赫然一惊,那戴上面具、眼光灼灼向他注视之人,竟是西凉道上横剑呼名,不问情由与他拼了一场又伤了他一剑的丑面少年。
  蓦然一惊未已,陡觉一股如锋劲道,自侧背破空来击,迅捷无伦凌厉罕匹,如一经沾衣,必被洞胸而死!
  那重覆丑面的绝色少女一声惊怖尖叫,奋不顾身地跃向他的侧面,凌空猛地拍出一掌!
  洪子广转身错步,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偏身一推。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动。
  “崩”的一声响过,洪子广借力一推之处,一株一丈白杨,哗地一折,齐腰断倒,枝叶尘土击起腾飞一片。
  少女所发一掌也自落空,燕仲以“穿山锥气”偷击不成,也即腾身而起,在少女发掌击起的砂尘之上,枭枭笑道:“小子,倒真看不出你偷了两手‘佛谷绝学’,老夫今日有事失陪,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话声未落,人影穿林而逝。
  白杨下的金鹰门人,一惊而散,四丈梢顶那个蛰伏黑影,两次听燕仲指洪子广习得“佛谷”绝学,此时既惊且忿,眼中嫉毒如锋,阴阴地注视着洪子广,脸上神色诡谲难测,冷冷透着一丝狞笑。
  少女见燕仲一走,愕了一愕,回头一盼,那妩媚深情的眼光在洪子广脸上一转,突然闪过一种触动难言隐痛的神色,踟踌欲语,便又倏地顿足飞身而起。
  洪子广见她踌躇半晌,欲语还休。想起柳林中指名相斗之事,以及她那本来面目好生面善的疑窦,心中正自翻腾,正在蛛丝马迹约略可循之时,她忽地顿足腾身,穿林而没。
  他心中一急,便待追去,忽然眼光一掠,触到僵卧在地,微哼出声的恨非老和尚,便又停了下来。
  如果他拔腿一走,即论这老和尚不被金鹰杀死,看他奄奄一息之状,难说他能活得多久。将他独留在此,心下也大为不忍,所以又打消追踪而去之意,迳向老和尚偃卧之处走去。
  此时白杨林中忽然走出一人,十七八岁年纪,绿裳双髻,容颜与那丑面少年的本来面目一般无二的少女来。
  先是那四丈梢头的阴蛰黑影一愕,继之洪子广也闻声回头,奇诧莫名地看着这姗姗而来的少女!
  她澄明如映月秋水般的双眼,幽幽地望着洪子广,绻绻深情中,这有几分隐伏难解的敌意。
  难道她就是那男装假面、顿足而去的绝色少女?
  她哪能这样快地梳好双髻,换上绿裳?
  如果她不是,她是谁?
  她为什么与那顿足而走的男装假面少女,这般相像?
  她为什么带着幽怨,深情,也和哪少女一般,隐伏着敌意?
  洪子广想到她好生面善,忽地自方才追索男装假面少女的来历时,所触机发的一线灵机!
  他脱口喊道:“你……你……”
  张口一哽,只说了个“你”,便说不下去了。
  那少女眼光一亮。说道:“还记得吗?”
  洪子广忙说:“记得,记得!”
  “我是谁?”
  “你,你是风陵渡……”
  她噗嗤一笑,“我是风陵渡?!”
  “不,”洪子广自己也不由笑了:“风陵渡头一别,念念在怀,这番猝然相遇,才不觉脱口喊了出来。”
  其实,他真是喊不出她的姓名来,也真不知姓什么叫什么。
  “啊!你倒还记得我呀!”
  洪子广此时已不是双凤镖局里的无知稚子,经过这多年来的厉练,见解谈吐,举止风采,自有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改变。
  他略一沉吟,便道:“这许多日子不见,你还好吧?”
  “好倒是好,怎的能比得你呢?”
  洪子广苦笑道:“风陵渡送别之后,我便束装西行,一路艰难凶险,信尝跋涉之苦,这还不算,三番几次险遭不测,总算是生死边上捡回命来,这次能够全身东归,在这时相见,完全是邀天之幸,哪能说得是好?”
  “这么说来,你是不好的吗?”
  “男子汉仗义行仁,豪性任侠,担忧些艰难风险也还算不得什么,其实本来说不上好与不好!”
  “自从你在红木堡一战之后,江湖喧腾,武林哗然,无人不道你的英雄事迹,一番扬眉吐气,可真令你愉快的了。”
  “断了别人臂膀,光彩自己的声名,这哪里是我所希望的啊!人家的赞美敬佩,不过叫我惭愧罢了。”
  她眼光一凝,讥讽地说:“人家的赞美敬佩算不得什么,人家的爱慕,倒使你回肠百结,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的不知所措,这滋味可真是说不上好与不好的了。”
  洪子广一愣,心想:原来她是看了刚才这一幕,却兜了这么远一个大圈子。但转念间,他又想起她们两人面貌相似,年龄相若的疑团,再往前面追忆,他在风陵渡口之时,所突然记起的往事……
  双髻少女又回过头来替他辩护道:“那人除了衣着,竟与我十分相像,连我也奇怪得很,就怪不得你这样发呆了,不过……”
  她说了“不过”,眼光忽然有几分寒意。又接着说:“我叫你不能过黄河的话,你还记得吗?”
  这是无理的难题,洪子广怎能回答她?他望了地上的恨非老和尚一眼,支开话题道:“这位老和尚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命在顷刻,先看他的伤势,然后我们再慢慢谈,好吧!”
  她并不坚持,只是无端地叹了一口气。
  洪子广伸手把住恨非和尚的腕脉,略一按覆,便脸色一变,一手扶起恨非,一手轻轻落在恨非背上,微微一抖,恨非老和尚双足一蹬,挺腰仰脸,“叭”地张口吐出一团带血浓痰!
  他吐出血痰以后,急喘几声,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过了一会,才慢慢透过气来,无力地说道:“你是不是佛谷传人?”
  洪子广倒未料到他会问这句与自己甚相干的话,颇为一怔,那双髻少女也凝神逼视,等他的回答。
  洪子广脸上惊疑之色,恨非老和尚当然看到了,他又说道:“老衲此问,并非别意,只以我身受此伤,非‘佛谷子午玄功’,不能为功。因闻说红木堡上,小檀越以妙夺造化的功力,为冰谷四残治伤,便疑小檀越是‘佛谷’门人,故有此问。”
  洪子广本天性淳厚,不愿掀露自己来历,见这颐期老僧,情辞甚是恳切,又当着这风陵渡旧识的凌人眼前,正在躇踌难应之际,蓦闻林中人发话道:“老和尚,这还用问吗?你眼前这位小爷,倒真是武林旷世奇人,佛谷老人的嫡传弟子呢?”
  洪子广与双髻少女闻言回头,只见白杨阴影之中,走出一个美目细眉、薄唇削鼻的华服少年来。
  双髻少女诧道:“你从哪里来的?”
  洪子广指着一株四丈多高的白杨梢头,笑道:“他从那上面来的。”
  这华服少年眉头略紧,目光只闪过一丝丝惊奇并略带着煞气之色。
  双髻少女紧跟着又向这行为鬼祟的来人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含混答道:“比姑娘略早一点。”
  洪子广就注意到此一少年的鬼祟行动,现在见他一言触中自己的心事,甚感惊奇,忖度之下,他模棱两可地插嘴问道:“尊驾高姓大名,怎敢断言在下是‘佛谷’门下?”
  这华服少年拱手笑道:“敝姓安,草字可望,久仰洪兄英姿眩世,功行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品貌非凡,令人钦慕!至于洪兄是否‘佛谷’传人,一方面是途听红木堡的传闻,一方面是刚才北海飞熊的几句话所证实,洪兄何必掩饰自谦?!”
  双髻少女黛眉微扬,秋波注定洪子广,逼着问道:“你是不是‘佛谷’传人?”
  洪子广沉吟一下才答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
  少女甚感惊奇,大睁双眸毫不放松地又问:“两个月前,你可到过灵璧,宿迁一带?”
  “我才从西域东回,两旬以前尚在红木堡与人斗了一场,哪能分身到数千里以外的淮泗间去?”
  她眉头皱了又皱,望着洪子广道:“这就奇了,江淮间传闻出了一位‘佛谷’传人,行事乖僻,乐与群小为伍,我连忙赶去,遍寻不着,又听说到兰州来了,撞到这里来,却不想碰到你,如此看来这‘佛谷’传人,倒是另有其人了!”
  洪子广在兰州酒楼中,也听说过此人。颇想一见,心中倒很奇怪这双髻少女为什么千里迢迢,到处寻找“佛谷”传人,他还没开口问。自称安可望的华服少年,却连忙插嘴问道:“姑娘要找‘佛谷’传人干什么?”
  他一想,这话本不该由他来问,便又接着道:“姑娘倒是误撞误找,找到真的‘佛谷’传人了。”
  双髻少女白他一眼,又掉头去问洪子广。安可望眼中妒、忿交织,冷眼望着这璧人般的一对。
  她问洪子广道:“不管你是真‘佛谷’传人也好,假‘佛谷’传人也好,反正我们碰到了,我是找上你了。”
  “找上我?为什么?”
  这句话听来可以双关。她强忍的恨意和怒气,几乎在双颊一红之间,顿然一泄,不过她立刻强自肃容,勉作蕴厉地说道:“先不说这个,你替这老和尚治了伤再说。”
  恨非老和尚半天没插嘴讲话,此时洪子广正蹲身而下,准备为他行功的时候,却开口道:“两位檀越暂且移玉一边,老衲和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洪子广侃然地与神色略变的安可望走远一二十步,恨非老和尚细细与双髻少女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并且向安可望既视—眼,安可望故作未见,神色虽是一动,侧仍颇融洽地与洪子广谈谈说说。
  恨非老和尚交待已毕,洪子广又自回来,盘膝在老和尚身后坐下,冥神空灵,聚气丹田,然后将双掌覆上恨非老和尚的灵台、凤眼两大穴,默运真力,缓缓透入他的躯体之内。
  恨非老和尚也自瞑目沉思,心关百脉。
  “佛谷子午玄功”非同凡响。真力暗透之际,恨非老和尚,只觉有一暖一凉两股力流,融经熨脉,上迄天灵,下过涌泉,逾曲池,而贯太冲。舒回无阻,畅达皆通,顿时陡感一快。
  场中斜月西沉,阴浓逾甚。
  安可望悄对双髻少女说:“现在光线越来越暗,洪兄行功之际,最怕有人打扰,我且到林中搜索一遍,看看有无金鹰门下,或者甚么心怀不轨的人,免得被他们趁黑暗算,你我倒是无妨,对洪兄和恨非老和尚便不妙了。”
  说着也不等她答话,便迳自飞身离去。双髻少女心中一奇,暗道此人倒是忠耿,望望恨非和尚,他正在潜心接受治疗之中,她暗自笑了笑,颇有几分嘲他过虑之意。
  这时洪子广已双颊泛红,头上白气氤氲,太阳穴上青筋贲张,呼吸重浊如喘,状甚吃力。
  恨非老和尚,白眉颤颤,眉结深印,颊间泛泛落汗。
  看来已到重要关头,忽听黑暗沉沉的白杨林中,微微发出响声,她一惊,全神贯注,侧耳倾听。
  那边久无声息,不知是不是那飞身巡视林中的安可望?
  她略一回头,蓦然大惊,一个黑影竟以轻功中绝顶功夫“凌空虚渡”,声悉全无地从洪子广身后掩来!
  她奋身一跃,提气蓄气,猝运右手,凌空便待劈出一掌。
  那黑影迳自落地,双手直摇,悄声说:“姑娘,是我!”
  双髻少女一见安可望,便也自沉身落地,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这般鬼祟?”
  安可望分辩道:“我哪里是鬼祟,我是怕惊动他们。”
  她嘴角一撇,鼻中嗯了一声,却未接口。
  “方才在林中走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们倒可放下心了。”他顿了顿,见她不答,又道:“相处多时,还不知姑娘贵姓?”
  她仰望西沉之月,冷冷答道:“姓朱。”
  “芳名如何称呼?”
  朱姑娘柳眉一蹙,似甚不悦说道:“初次见面,哪有这般寻根究底的问法?”
  “朱姑娘休要见怪,小可因有一事颇觉难解,故尔动问。”
  朱姑娘并非初厉江湖,不过她究竟是个女人,而且人情世故上的阅厉究竟还浅,这种极普通的带着诱饵的话,她也未加细辨。一撩她好奇心性,再望他恳切神色,便暂撇戒备,反问他道:“有什么事,颇觉难解?”
  安可望皱了皱眉,眼珠一转,说道:“朱姑娘可有个双生姐妹?”
  双馨少女偏头略一沉思,不答反问:“这话怎讲?”
  “方才顿足而去的一个脸覆丑面的少女,容颜绝色,风致嫣然,与朱姑娘年貌一般无二。深感天地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料定是朱姑娘双生姐妹,故有此问。”
  双馨少女来“啊”一声,脸上却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难道朱姑娘竟不认得她?”
  安可望一边说着,一边却悄向双馨少女背后、洪子广为恨非和尚行功之处移去。脚下极轻,声息全无。
  双髻少女不知道如何答复他这句话,在北海飞熊燕仲撕下那丑面少年的面具头巾之后,忽地现出一个长发姣好面容竟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少女,心中忽然一动,触到了一件久悬未决的疑团。
  但她并没有从这疑团中突围出来。
  她不愿说不认得,也不能说认得,只好反问道:“你问这作什么?”
  这一反问,却没有得到安可望的回答。他似有意与她搭讪亲近,无话不接,这一沉默,好不令人惊讶!
  她心中一凛,蓦地侧顾。
  原地已不见安可望的踪影,再向后一看,安可望已走到洪子广背后七八尺远近。正右手当胸,像是蓄气待劈,大有将行功中的洪于广与被治疗的恨非和尚,一举成歼,致其死命之意。
  这一掌下去,即论他没有一石两鸟的功力,但洪子广与恨非和尚两人正是真气相通,休戚相关。只要一个被袭,两人真力都必同时受震,此时他们两个都是枢府全开,三宫不闭,若真气受震,绝少生存之望。
  这一手谲诡无论,可说是江湖上狠毒手段的绝响!
  一个是一代英才的武林奇绝,一个是悟彻前非的颐期和尚,两人同遭一个奇变猝生、濒临莫测的命运。
  但他们两个都是瞑目敛神,浑如不觉。

  第十章
  朱姑娘大惊失色,立即涌身而前,将全身功力,贯注手上,向悄悄移步的安可望的背后扑去。
  她这一动,气浮出声,掠身带响,安可望闻惊回头,眼中颜色虽然有异,脸上却依然带笑,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顺手指着恨非和尚,对惊怒奔来的朱姑娘,兴致夷然地说:“老和尚色灵神回,看来他的内伤,似乎是完全康复了,洪兄妙手回春,功参造化,真是不愧‘佛谷’门下,当今武林中,能有这等功力的,除了他,恐怕没有第二人了。”
  朱姑娘放住去势,收回欲待劈出的一掌,呼吐蓄气,胸中涌起的这番怒意,立刻变成惊诧,暗想:“这家伙居心莫测,他倒是变得快,还是根本没有这回事?看他脸上神色,好不令人惊疑!”
  当下也自敛怒说道:“你不是正问我认不认识那带面具男装的绝色姑娘吗?怎的又扯到老和尚身上去了?”
  “哪,这个……”他眼珠转了两转,向对面林中指道:“我方才看到林中似乎有人影一闪,为防有人对洪兄猛下毒手,故而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看去倒又没有看见什么,姑娘若不提及,真不好意思说出来。这般疑神疑鬼,倒叫姑娘见笑了。”
  而朱姑娘此时对他已有八九分估量,不过以势度势,还不愿立刻撕下他的假面具,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你倒还是走得远一些吧。”
  她神色口吻,显然存了不信任的敌意。
  安可望倒也并未在意,干咳了两声。
  然后,他倒是对朱姑娘的敌意浑如未觉。仍然一本故好的味道说:“此时弦月将沉,林中越来越暗,我等倒不能离得太远,防人凑个疏忽,偷近暗算!”
  朱姑娘越来越讨厌他的鬼话,心中不怿,率性挑明了说:“这倒不十分可虑,只要你安份点就够了。”
  安可望脸上立现惶恐之状,道:“姑娘言重了。安某人虽然与洪兄萍水相逢,即论不敢高攀交情,对他武功人品,却是极其仰慕,在下天胆也不敢稍存不轨之心?这恐怕是姑娘对洪兄关心太切,才心生疑虑……”
  朱姑娘玉面一红,羞意立现,但立见立逝,又恢复冷冰冰的神态,道:“如此甚好,姓安的,你就站在那儿,不要再往前走了,若再前行一步,休怪我误会你意存不轨!”
  安可望脸上仍然没有甚尴尬不安之色,侃然说道:“安某虽非江湖上成名之辈,总不致乘人于危,卑鄙至此!别说素来极为仰慕洪兄为人,向无恩怨,即论对洪兄有什么不怿,也应明来明去,就说功力不济,也要清清白白见个真章,姑娘不要错会了。”
  安可望脸色不变,退了两步,说道:“姑娘既然坚毅如此,安某人只好遵命了。”
  朱姑娘道:“任你姓安的说得天花乱坠,还是离得远一点好。”
  他果然退了两步,面向林中伫立。
  洪子广此时已行功完毕,双手重叠,放在胸前,仍然瞑目盘膝坐在当地,颐期白眉的恨非老和尚,眼睛睁了一睁,神娴气定,无疑已恢复八九成功力,现在正自聚凝血气,暗渡蓝关,作最后修治功夫。
  安可望斜觑了一眼,回过头来,突然发出一连串干咳。
  朱姑娘两面一看,对安可望这种迹近故作声张的干咳,除了诧异之外,并预感有些不妙。
  她向前走了两步,沉声说道:“姓安的,你穷咳什么?”
  他指着喉咙,“这地方有些不舒服。”
  朱姑娘喝道:“不许你咳!”
  他眼睛向朱姑娘身后一瞟,似乎看到什么,眉毛一挑,忽然失去刚才恭谦之状。说道:“你少爷咳都咳不得,这是哪门规距?”
  “这林子里有你的同伙?”
  他狂态毕露,桀桀一笑,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小妞儿,你且望望后面来了何人?”
  朱姑娘蓄势以待,倏地拔出长剑,怒道:“狗贼,若打算趁机溜过去,却是休想!”
  她一语未毕,陡觉脑后风生,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劲装大汉,手执鬼头刀,眩目一劈,迎头削到。
  她回身错步,伸臂递剑,这中年汉子却未透刀势,即闪身躲开她犀利无伦的反手一剑。
  那自称安可望的华服少年,就在他们过招之顷,飞身掠到洪子广身后,举手全力一劈而下。
  朱姑娘奋身如投标之箭,直向安可望扑去。
  那中年的劲装汉子,横截大喝一声:“妞儿,瞧瞧马爷的刀!”
  恨非和尚未竟全功,闻惊起立,向安可望扑去。
  洪子广神志空灵,浑然间,一阵无名猛栗闪入灵台方寸间,睁眼看,见场中猝变,同时觉得有一股极大力道,自天灵盖上,当顶压到,死亡的恐惧顿时掠过全身,仓猝间,一种本能的反应,凝集全身功力,直冲脑门但听“崩”的一声闷响,洪子广被击得向前一扑,但他并未立即倒下,反而一跃而起,向前走了两步,双眼发直,口角流涎。脸上木无表情,不哼不哈地两膝一软,这才扑倒在地。
  安可望这全力一击,未将洪子广立毙掌下,反感到右手一震,全臂发麻,心中大惊!
  朱姑娘被那姓马的中年大汉横截,不由去势一弱,又和他过了一招。猛见洪子广被“安可望”痛击一掌,心中一绞,双眼发眩,几乎被姓马的汉子,砸了一刀,但她本能地闪过之后,仍然望着仆倒的洪子广发呆。
  姓马的汉子却执刀戒备未上,口中呼道:“宋爷,点子太辣,风紧拉蓬啦!”
  恨非和尚一幌而起,可是已经太迟。他默念一声佛号,宽袍起飞,双袖抡舞,像钢剪般地向“安可望”扑到。
  那被称姓宋的“安可望”微微一笑,凝神对付着飞扑而来的老和尚,口吻却是对那姓马的说:“马堂主,只要姓洪的躺下去,普天之下就只有我‘佛谷’传人宋之春的光彩了。不要怕,让我抖给你看看。”
  恨非和尚敛性养气封刀二十余年,以他近百年纪,此时忽然抡袖而搏,再入争斗场中,重作冯妇,其中固有忿有怒,主要的还是洪子广因他受伤,心中至为歉疚,所以不顾自己血气未匀,便与这谲诈如魍魉的宋之春,拼斗起来。
  恨非和尚以南岭翱罴称雄江湖之际,身手已是不凡,这时却是新伤未愈,经脉将苏,与宋之春接招之后,虽贾余勇,仍然落了下风。
  这边掌袖翻飞,那边却安然无事,金鹰门的火堂堂主马奎,一见朱姑娘出剑,便知自己远非其敌,此时却按刀未敢再动,只眼睁睁地望着一步一步、痴痴向洪子广走近的朱姑娘。
  这姑娘满面凄怆,两眼泫然,珠泪盈盈,极其沉重地在洪子广身边俯身蹲下,用她那纤纤玉手,去摸洪子广的嘴鼻。
  洪子广并没有死,他仍有鼻息,而且呼吸还颇均匀。
  她从地下把他抱起来,缓缓地走了几步。马奎叫道:“宋爷,这妞儿要把那姓洪的小子抱走。”
  一片掌风袖影中,宋之春发话道:“他死未死?”
  “大概没死。”
  “截住她!”
  马奎自知非朱姑娘之敌,一方面欺她手中抱着一人,二方面有“佛谷”传人撑腰,也胆厚气壮,抡刀而起。
  朱姑娘迷迷茫茫地抱着洪子广,见刀光一逼,全凭本能地闪躲过他一刀,这才似乎有几分明白地望着舞刀直搏而来的马奎。然后她眼中冷光一凛,倏地放下尚在昏迷中的洪子广怒目生寒,一踊而上。
  长剑翻飞,冷风峭料中,马奎心知不好,一面拼力急挡,一边叫道:“宋爷,快……”
  落月余辉中,这个初膺金鹰门堂主的马奎,头飞七尺,血溅五步。一个颠颠无头的身躯,跄踉走了几步,然后冲着一柱三四尺高的颈血,直愣愣仆倒下去。在地上还抽痉了几下,方才死去。
  这时自称“佛谷”传人的宋之春,已猛击一掌,将恨非和尚劈得退了几步,一个“鸟禽投枝”,像鹰隼般地扑向地上昏卧的洪子广,他似是意在斩草除根,取了洪子广的性命方才甘心。
  朱姑娘娇叱一声,闪电而进,三尺青锋,如蛇信般地指向凌空直扑的宋之春腰间章门、期门、气海三穴。
  宋之春志在必得,但也不能不顾自己性命。身在空中,翘首复起,朱姑娘凌厉无伦的一剑,堪堪在他胸腹前穿过。
  这一式已老,蓦地又化“平沙无垠”急切下盘。宋之春如惊鸿一翻,又巧避朱姑娘凌空递招未着,以式化式,拦腰横搠的一剑。
  他一边沉声落地,一边心中暗忖:“这妞儿身手的确不凡,与那蒙着丑怪面具的绝色少女,功力不相上下。她们年貌一般,剑式却极其奇怪的相反,而且她用的竟是左手剑,这真是令人惊奇,百思难解!”
  这一瞬过了四五招,又被掌击的恨非老和尚稍作喘息,犹自奋力重来,一边高声喊道:“朱姑娘,此地危机四伏,快带洪施主先走,这巧言令色、谲诈如魔的家伙,就交给老衲吧!”
  说着一抡钢袖,便插入朱姑娘与宋之春的恶斗中。
  这双馨绿裳的朱姑娘,既被恨非挡住了宋之春的攻势,略一怔愣,回身抱起地上的洪子广,几个纵步,穿林而去。
  宋之春一见,瞬即对恨非和尚刷刷劈出三掌。
  恨非受伤未愈,不能力敌,不闪只退,背向朱姑娘抱着洪子广奔去的方向,跃后三丈,仍然挡住宋之春的去路。
  宋之春见状大急,奋身一跃,在林边紧逼老和尚。又自呼呼拍出两掌,击得林木风摇,枝叶簌落。
  恨非老和尚虽然处身极危,犹自拼力缠斗,拖延时间。
  盛怒之下的宋之春,哪是新伤未愈的恨非所抵挡得住?
  一个势穷略闪之顷,宋之春已飞身而过。
  他使出全身功力,像流星赶月般地,向紧拥洪子广亡命逸去的朱姑娘追去。
  月落星沉,旷野暗澹,在这天明前的黑夜中,冷风簌簌,鸟鸣枭枭,远处偶尔有几声可怖的狼嗥。
  在龙首山的西南方的山壑间,三组黑影,免起鹘落,如闪电般地奋力疾奔,在作一种性命相搏的赛跑。
  最前面是抱着洪子广的朱姑娘,她身怀重负,心神仓惶,一路上惊汗涔涔,虽是亡命奔逃,脚下却是越来越慢。
  中间是自称“佛谷”传人,一度自冠假名“安可望”的宋之春,他眼见那浊世奇人,在武功和女人的好感上,都使他自惭失色的洪子广,几乎可以说落在他手中,现在虽然被那朱姑娘挟走,但以势审势,不仅洪子广逃不了他的一掌,就是那娇媚倾城的朱姑娘,也是他伸手可及的猎物。
  他越赶越近,心中不禁暗喜。
  恨非老和尚两度受伤,真力本已亏损。缠斗不成,奋力追赶下来,虽然使到十成功力,却渐拉渐远。
  他胸中血气翻腾,如果一直是这般不顾性命的跑下去,难说他在甚么时候,便会虚脱而死。
  不过,他现在并没有想到这个。
  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追”!
  追上宋之春,不顾一切地与他缠斗,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只要朱姑娘抱着洪子广脱险就够了。
  不过他逐渐对自己失望了。
  宋之春的身影转入一个山谷的时候,他已经被拉下十余丈之多。
  这十余丈的距离,足可让宋之春一连几掌逼开朱姑娘,再在洪子广身上迅下毒手,而不是恨非所能赶得及拯救的了。
  恨非老和尚,一念到此,眼中忽地触到四面山谷的形势,猛的脸色一变,瞠目大惊,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这四面山峦,峰陵相连,纵崖壁立,大略呈一喇叭形,他们正是从阔口的这一端闯入,直向尖底奔去。
  这山谷的形势奇险,恨非奔跃中略一四顾,他便记起在传言中的一个地方,正与这山谷一般无二。
  他不禁脱口喊道:“这,这不是通九曲迷魂洞的喇叭谷吗!”
  这念头一闪,他更是大惊。
  喇叭谷是个闻名江湖的死谷,这死谷并不是以它的奇险而无别路可通著名,而是谷底那个“九曲亡魂洞”,使江湖上正邪各派高手,无不闻名动容。那个洞曾经有许多武林高手一去不归。
  为什么正邪各派高手都对这魔洞发生兴趣?
  据说这洞中时时浮透着一种非麝非兰的暗香,中人欲醉,无论如何正大光明、胸襟旷阔的人,到这洞口,也要神迷意乱;欲念如腾,使人难于自制,而作出失去理智的事儿来。
  江湖上逞性好淫的下五门人物,都认定这洞里一定长了什么异草奇葩,如果用以人药,足可使他们肆性逞快。
  武林中的正人君子,便觉它为害至烈,有心人便欲将它铲除,以绝后患,免得沾了女儿家的清白。
  历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塞鼻执刀而入,又知洞中曲折多歧,一路遍作暗记,以备寻迹出来。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进去以后,又重新出来过。
  数十年前,曾传说“佛谷”老人进去过一次。
  说他是为了铲除洞中生长的一棵“天香妙竺”而去,结果他遍寻不得,却从另外一个支洞中摸出来,竟不是喇叭谷的那个九曲亡魂洞口。但这些话却没有经人证实过。
  好奇,好事,和别有用心的江湖人物,年年都有人冒险进去,但音讯杳然,从来未见他们重现江湖。
  恨非老和尚对这个地方是久有耳闻,当年与北海飞熊并肩为恶的时候,燕仲曾一度有意一探。
  不过他的目的是在“天香妙竺”。
  这事却被当年的鲁季,今年的恨非劝住了。
  老和尚想到此处,深恐朱姑娘不知就里,仓惶间无路可去,便不顾一切地投入九曲迷魂洞中。
  当下心急如焚,拼力使用出毕生功力,奋勇赶去。
  但是谷底脱然而现,插天屏山间,渐进渐狭的喇叭谷,终于到底。
  在锥形谷底的巨丈峭壁之下,赫然露着一洞。
  朱姑娘抱着洪子广奔到此处,已是精疲力竭。别说奋勇反斗,要她再跑一程都不可能了。
  她一见谷底封绝,峭崖插天,不禁失色而哭。
  忽然触到在那绝壁之下,有一黝黑深洞,生机双现,便又贾其余勇,紧抱洪子广再度前奔。
  看看到了洞口,便待闪身而入,忽然听得后面有个声嘶力竭的苍老声音,对她呼喊道:“朱姑娘!不要进去,你将洪施主放下来,尽力与这人皮畜生周旋一下,待我赶来助你!”
  朱姑娘回头一望,在闪电奔来的宋之春身后二十丈远近,恨非老和尚步履跄踉,仍然奋勇赶来,一边向她喊着。
  她心想:“眼前休说我已力竭气尽,看老和尚这般形状,也不足以抵挡普通精壮汉子,哪能与这姓宋的魔头为敌?”
  那宋之春不禁未缓来势,反而加紧赶到,二三十丈距离,瞬息即至,他还在桀桀笑声中,传言道:“妞儿,宋爷也劝你不要进去,这一去,宋爷就落不着了。”
  朱姑娘向恨非喊道:“老和尚,我不行了……”
  恨非竭力喊道:“进去不得,进去了连你也没命?”
  朱姑娘哭道:“老和尚,这也顾不得了,我与广哥哥死在一起!”
  说着,带着桀桀笑声的宋之春瞬息飞到。
  朱姑娘竭尽平生之力,向如鹰掠来的宋之春猛拍一掌。这一掌确是尽力一击,可是用到十二分,劲道一吐,宋之春也暗自一惊,立即沉身闪过,瞬息落地。
  就在这一踟顿间,到手擒来的朱姑娘和洪子广两人,身形一闪,便在曙光渐晓的喇叭谷底,奔入那闻名胆寒的九曲亡魂洞。
  宋之春一怔止步。
  恨非老和尚,惊呼尚未脱口,见了这种情状叹了一口长气,便萎然坐地,神消气泄一头仆倒。
  晨曦渐没,曙光渐渐明亮起来。
  百丈峭壁上有啾啾鸟鸣。
  喇叭谷中黑暗悄然而退,乱石崩现。
  华服色丽、而心怀叵测的宋之春,在洞口踟踌欲入,但他终是没有这个胆量,只在洞口观望而已。
  一代武林奇士,江湖钦仰的人物,便被一个昧然不知的朱姑娘,抱进这从未有人活着从这洞口出来的魔穴。
  在崩现的乱石洞,似乎站着两个人影。
  世事莫测,江湖多变。一件事情的结束,正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始。命运总驾凌人们意志之上。
  自封佛谷传人的宋之春,站在九曲亡魂洞口,谛听着从洞中渐去渐远的脚步声,踟踌不敢擅入。
  这洞中还暗暗飘出一缕奇香,中人欲醉。
  他心头一悚,立刻闭住全身穴道纵身后退。
  这洞中黝黑无光,深不可测。就不说江湖间对这魔洞中种种悚人听闻的传说,单看这阴沉沮郁之状,氤氲飘出的不测奇香,也令这恣事魔头,慑神而惊,望而却步,哪敢挺身进去?
  如果江湖传闻是实,休说已受重击的洪子广绝无生还之理,连那容颜绝世的朱姑娘,也永不复出了。
  以她容颜姿色,虽令他扼腕一叹,但去了一个大敌,却也使他心头一宽,了却一桩心事。
  万一洪子广幸而不死。
  他对自己摇摇头,喃喃道:“不可能,江湖上人言凿凿,无人不信以为真,方才那老不死的秃驴,也自张惶大叫,想来应是不假。”
  宋之春一想到恨非老和尚,猛记起他在后面追来,却为何久无声息,难道他偷偷掩至身后,欲施暗算不成?
  想到此处,不由一惊回头。
  十数丈远处,有一团月白色的身影,无声无嗅地躺在那里,他嘴然微微一笑,暗自说道:“这老秃驴,也恁地浑蠢!”
  忽地在那高崖阴影之处,狰狞可怖的崩石间,发出一声清脆如春莺啼转的荡笑,接着又娇柔说道:“哎呀,你这人啦,一时自说自话的,一时又愁又喜的,看起来叫人怪可怜见,有什心事儿,可跟我说说呀?”
  宋之春闻声望去,那阴影间有两个影子一闪,一个没隐在崩石之后,一个却纵身出来。
  她偏髻彩裳,花信年华,臀大胸耸,皮肤细致洁白。香腮带笑,樱口含春,一双冶荡撩人的眼睛,闪出一种使人绮念丛生、不能遏止的淫情,一边笑颤颤地走来,一边慑人心魄地全身抖动着。
  宋之春方是年少,对色情二字,非惟极其偏好,且出道以来,甚多心得,望着这绮年荡妇,心中自是一动。
  不过,他诈谲天生,心思慎密,在这绝壑之中,天才破晓之际,出现这么一个人物,以势审势,这淫娃自非等闲。
  他望望她现身之处,恻恻笑道:“春光已透,晓色撩人,断崖绝谷之中,邂会佳人,何幸如之,崩石阴影间尚有一位朋友,何不出来一见?”
  那绮年荡妇,脸上一呆,仍旧邪笑道:“哟!你这么漂亮的人,倒生了一双好利的眼睛!”
  她回身向那崩石间招呼道:“桐表弟,人家既然看到你啦,你就出来吧!”
  那崩石间立刻跃出一个剑眉朗目,俊面苍白,神色迷茫的汉子来。
  他锦服华裳,近二十岁年纪,走出崩石间的阴影以后,便卑怯地站在那绮年的荡妇身边,对她状甚依顺。
  荡妇未言先笑,灿然说道:“奴家倪彩,跟着表弟到这里来找样东西,却不想遇着公子。常言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跟着这么年轻轻的表弟出来,怕不被人想差了?所以方才就要表弟藏起来,却不料公子眼快看到了。公子休要见笑。”
  宋子春闻名一惊,也自一笑。愕了一愕,脸上倒仍是笑容未褪。说道:“一见芳颜,私下正在猜想一人,不料果是人称妙化仙姑,风靡温柔乡的欢喜教主法驾,宋之春心旌已久,慕面无途,不期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教主来此找样东西,不知找的何物?”
  妙化仙姑倪彩一听这玉面丰神的佳公子,就是轰传淮泗的“佛谷”传人宋之春,这一惊比宋之春还要多些。
  她原当他是只肥羊,听他那几句话,看他那闪灿谲诈的眼色,便打消了大半原意。一半儿真,一半儿假地说道:“我当是谁呢,这俊的轻功,原来是天下闻名的‘佛谷’传人。宋爷,你这一来,真把我吓了一跳,我倒不是怕宋爷抢我的东西,我要的东西还没找到咧,就怕宋爷弄错了人,可担架不起啦。”
  宋之春谦笑道:“哪里!哪里!教主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倪彩又露齿一笑道:“宋爷,您一想不就想到了吗,您说我还会要什么别的?就是为了那株天香妙竺,才千里迢迢地跑来的呀!宋爷,您呢?”
  两人本是一丘之貉,一见之下,即觉得嗅味相投,既然倪彩说得坦坦白白,宋之春也自不好躲躲藏藏!
  不过宋之春灵机一动,把追洪子广的事情添了一些情节,他说:“在下此来,乃是替师门清惩叛逆,刚才被一女娃抱入洞中之人,你道是谁?他就是名震西陲、不可一世的洪子广!”
  倪彩一惊,有些不信道:“你是说洪子广?”
  宋之春俨然正色道:“我怎能骗你,教主如若不信,可问那边躺下的老和尚,这秃驴现在与洪子广沆瀣一气,以前名叫南海翱罴鲁季。”
  倪彩见他神色,揣摸大致情形,不能不使她有几分相信,不过他所说洪子广是他师门叛徒,甚为不解。问道:“宋爷出道以后,江湖间都说宋爷是‘佛谷’的唯一传来,怎的又钻出一个‘佛谷’传入来?”
  宋之春若有其事地叹道:“唉!教主哪里!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事关家丑,不说也罢。只是这叛徒被我重击受伤之后,被一朱姓女娃携之逃入这个九曲亡魂洞,虽然传闻此洞秘奥莫测,无人能够复出。但除恶未尽,仍有贻患可能,所以踟踌未去,仍想手刃这杀师灭祖的叛逆,才放心!”
  杀师灭祖,是江湖大忌。被认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事,无论正邪各派唯有对这件事的痛恶是一致的。
  欢喜教主柳眉一飞,也做作几分同忿之状,说道:“‘佛谷’门中之事,倪彩本不当插手,不过,这件事非比寻常,倪彩能够效力的地方,一定帮忙,宋爷言下既是有意追捕叛逆,倪彩也要去洞中寻‘天香妙竺’。就为宋爷引一段路如何?”
  宋之春闻言既惊且喜,说道:“教主识得此洞的路径?”
  倪彩笑道:“我也是不识,不过这儿倒有个钻洞的专家。”
  说罢把身旁那锦衣瘦子一推,算是给宋子春介绍了。
  宋之春久已意味此人是欢喜教主的面首,闻说他有闯九曲亡魂洞的本事,不觉也是另眼相看。
  这锦衣瘦子却向宋之春作了拱揖道:“在下周桐,自小修习大衍九宫之学,对奇门八卦,四象五行,以及是算占卜术数,无不精通,这区区山洞,除了隐伏异兽奇人,伺机暗袭而外,仅是曲折奇奥,象数迷人,倒不在周桐眼下。”
  宋之春看他神色,并不似海口河汉之言,心想:“倒看不出这欢喜教主手下,还有个把人物。”
  马上换脸相问道:“周兄既习星算术数,出入此洞自是不难,洞中如果隐伏异兽奇人,我宋某人倒足可应付。打铁趁热,就请周兄向导如何?”
  妙化仙姑笑道:“宋爷,你可不要性急,一急就要出岔了。你在那洞口,可曾闻到点什么味儿吗?”
  “似有一种奇香扑鼻,使人难耐的气味。”
  倪彩“格格”一阵荡笑,又道:“是啦!宋爷。那味道别说宋爷你挡不住,连我闻了都浑身发软。要不想个法子躲过那种香味,恐怕我们都只顾快活,连魂魄都丢掉,迷在里面,那时候连他这一肚子学问也不管用了,哪能还活着出来?”
  宋之春听了她话里头的话,心中便打定主意,将来要试试这欢喜教主的道行,当下却浑如不懂,答道:“既然如此,教主打算怎的进去?”
  “宋爷,你要进去,全包在我身上,包管让你三天之内,闯进洞里,不管是死是活,让你把洪子广找到。”
  “为何要等三天?”
  “说起这事,还说不定要借重宋爷一番。”
  “什么事?”
  周桐接口道:“我们若要进洞,必需配制一种‘镇魄僻邪丹’,这种东西非常难求,以宋爷功力,则甚是轻易。”
  宋之春怪道:“你怎的知道?”
  周桐嚅嚅答道:“这也是自小研习得来。”
  “如此说来,周兄是家学渊源,但不知是哪宗门下?”
  周桐见他一问,更是脸上讪讪,尴尬不答。
  宋之春生性贫薄,得理不饶人,又进一步问道:“方才周兄言及大衍九宫之学,区区忽然想起一人,与周兄同姓,对此道擅精入奥,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周兄既是家学渊源,应当与此人有几分瓜葛,神机妙手书生周英,不知周兄如何称呼?”
  周桐闻言色变,苍白的脸上,惊恐交集,愧怍难宣,眼光一直低到自己脚上,垂头不语。
  倪彩冲然一笑道:“桐表弟和那周英,确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瓜葛,宋爷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不过我们久立此处,让人心生疑窦,这些话不如留在以后,慢慢再谈,我们且先去解决‘镇魄僻邪丹’的问题,怎么样?”
  宋之春虽然生性贫薄,但也不愿故树无谓之敌,当下也淡然一笑,向羞愧无地、惊悚交加的周桐道:“方才无意之言,周兄不必在怀,区区在此请罪了。”
  说着也作了一揖。
  倪彩见僵局已开,连忙一阵说笑,一手一个,拉着两人,向谷口而去。
  他们这一阵喧叙间,伤重竭力、气消而倒的恨非老和尚,却已不知去向。宋之春心思细密,当时也自未觉。
  待到谷口,宋之春猛然记起,那恨非和尚生死未明,仍是后患,便又强拉着倪彩与周桐回来。
  回到九曲亡魂洞口,遍搜喇叭谷底,哪有恨非踪影?宋之春虽然心中大疑,只好随倪周二人恨恨而去。
  他这一疏忽,竟留了恨非和尚一命。
  凡百事物,成毁祸福,在冥冥中似有前定。但细究起来,其中纠盘错杂,机缘巧结,得失之间极难定论。
  恨非老和尚气丧力竭,昏晕于绝谷之中,半死于强敌之侧,以事论事,本绝难有生存之望。
  可是,无巧不巧,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出现了侦看九曲亡魂洞而来的倪彩和周桐二人。
  一个是不懂得奇门九宫,不敢擅入,另一对是功力差池,尤存戒心,两下一拍即合,便筹议探洞之举。
  这一耽搁,更使幽幽醒来的恨非和尚,得到一个乘隙逃走的机会。
  不过,他究意是江湖上历练数十年的高手。
  他知道要逃,一定得悄悄逃过宋之春耳目所及之处。
  如果他一旦发现,以恨非和尚当时的体力和伤势,准保不出不出三里,便能将他手到擒来,仍然难全一命。
  略加考量,恨非便乘晓色朦胧之际,滚入乱石堆中,屏住声息,以观宋之春和倪周三人的动静。
  此时如宋之春想起恨非和尚便可一索即得。
  但他百密一疏,向来细心之人,竟匆匆将老和尚忘却,恨非等他们起身,便尾随而出。待他们在谷口柔疑之际,移身谷中隐蔽之处。望着他们匆匆回头。
  俟这三人折入谷底,搜寻之际,恨非已经到了谷外。
  他走了没有?
  没有,他仍然躲在谷口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宋之春他们三人过去,他尚且看到宋之春悻悻的脸色。
  他不走是提防宋之春发觉他的踪迹吗?
  此时恨非老和尚心里所想的,只是再回到九曲亡魂洞去。
  他要乘强敌已去之际,到洞口去招呼洪朱两人出来。
  宋之春干虑一失,使恨非和尚逃得一命,恨非和尚一念之忠,却使一个旷世奇材的洪子广灵枢失位,陷入空溟浑味之境,引起江湖间许多离奇错杂、恩怨难明的情节。
  这岂是恨非和尚始料所及。
  恨非和尚返回九曲亡魂洞口,如果能够将洪朱二人招呼出来,当然是逢凶化吉,皆大欢喜。
  若他招呼不出来,这也是势穷被逼所至,非他能力所及,与一个忠怀耿耿的恨非和尚,又有何尤。
  不过,事情关键,就发生在恨非和尚,回到喇叭谷底,冲着九曲亡魂洞口的几声高喊。
  当朱姑娘抱着洪子广闪身入洞之际,心记恨非远处呼警之言,目睹洞中黝暗阴沉之象,心中未免十分怔恐。
  不过她心萦洪子广已久,又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赶到兰州来。在龙首山中的白杨梢头,蓦听一个淳厚汉子自称是洪子广,心中便有些不忿,心想洪子广何等英伟,这人风采虽然近似,怎能冒顶他的名字?
  后来当洪子广乘着酒兴,当场表演一套易容缩骨之术,恢复本来面目,竟然就是倾心相许之人!
  当她有意飞身相见之际,不图洪子广竟与貌似自己的一个绝色姑娘,状甚亲密,心中不由大异。
  这以后情形,真是瞬息万变,待洪子广重伤以后,她芳心已碎。一切怨怼,她都宽恕他了,一种莫须有的仇视,也烟消云散了,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跑,她唯一所能想的,就是与他厮守一起!
  她知道这洞口可怕,但她尤其怕失去洪子广!
  她知道自己生命珍贵,但尤其珍贵手中的他!
  她现在一刻也不愿放下他,一刻也不能离开他。
  所以她毅然决然的闯进去。
  她一口气跑进去不知有多远,起初还有点朦胧亮光,到后来就得靠摸墙壁前进了。
  这个洞好深!
  想到这里,她又暗自一喜:“要不是这个深洞,又是这么黑,那姓宋的也许追进来了。”
  她又想到一些严重的问题。
  “这洞里可能有妖魔鬼怪,也可能有毒蛇猛兽,但是没有关系,跟广哥哥在这里没有人打扰!”
  她一边走,一边把他抱紧一点,偎着他,脸挨着脸。
  突然,她脚下碰到一个什么东西,侧面望去,那东西一滚,现出两腔酒杯大的萤萤绿火。
  她一怔,单手抽出火熠子一亮,原来是只无皮无肉,鼻塌齿恣,空着两个眼眶的骷髅!
  这地上的骷髅有三四具之多,四处散乱,多不成形,中间杂陈些锈透了的兵刃,偶尔也有一缕半革残存着。
  她本是心中一悸,但生死本已置之度外,倒也不觉得如何可怕,便放眼看看左右环境。
  她站的地方正是一间大厅般地石窟,五角形的石壁间各有一个洞口,无扉无门,黑黝黝的敞开着。
  她记不得是自那张门进来的,但这无关紧要。
  低头望望洪子广,他像婴儿般的睡着。她看见宋之春在他头上猛击的一掌,他竟然没有死,如非目睹,真是不能使她相信。她还没有想到比较问题。选了一个离骷髅远的地方,她抱着洪子广坐下来。
  将火熠子插在壁里,望着洪子广阴影闪闪的脸,他像是沉醉在一个甜蜜的梦境里。
  她望着他,又吻吻他,一味的贪恋着。
  时间在火熠子增加的灰烬中,一寸寸地溜过,火熠子一分一分地减少。
  洪子广去冰谷之前,在沙漠流沙之中,巧毙洪荒遗种的沙龟,取得稀世珍珠十二颗,其中白色的一种,于去万毒宫途中,被一不知名的美少年认得是“辟毒珠”,曾经救了他俩一命。
  这时却是黄色的卵大宝珠,发挥了它的镇魄冰神的功效,保全了他俩的无疵真性。
  火熠子终于烧到最后一截,猛地一亮,一瞬即熄,石窟中黝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朱姑娘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处境,和他们俩的景况来。
  她立刻将洪子广的腕脉一捏,发觉他百脉均通,血气亦畅,只是令人十分难解的,在他蓝关紫府之中,竟然空冥无物,意蜕在天,神栓全解,像死人一般的宁静,像白痴一般的浑昧。
  她惊惶莫名,这才知道事情严重。
  在洪子广本能的聚气冲项,与宋之春猛吐的力道在脑门上相遇,洪的劲大,宋的力小,但一个已透,一个未透,洪子广就在这分毫之差上,吃了大亏。他的灵枢被震,失去了知觉。
  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个高手身上,大致能依其功力深浅,延长三五日,至三五十日寿命。
  不过洪子广受了佛谷子午晶玉榻之赐极厚,本身功力可以在一个极度耗损之后,不再亏损,反而进通龙虎,神气交凝。在冰谷七绝锁龙庄中毙虎之后,功力大增,便是因缘于此。
  所以,如果使洪子广静卧十二个对时,待他顺应子午,象摄阴阳之后,便可空明自复,万象来缘。也许更为聪颖睿智。
  但惊怖张惶的朱姑娘哪里知道!
  正在她惶恐无计之际,隐隐听见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朱姑娘!那姓宋的魔头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她一惊,想到:“这不是恨非和尚的声音吗?”
  一个人在绝望无援的时候,无论有甚一丝可能,都要竭力抓住。她立刻站起身来,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两步,又猛然一想:“不对,我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这一瞬间,她嗅到一股令人迷离的香味,直冲进她的鼻孔里,迅速透人脑门,占领了她的灵枢。顿时心旗神摇,欲念丛生,神智皆泯,不可自持。
  在洪子广西去冰谷途中,于流沙脱险之际,曾经以“寒晶剑”刺毙洪荒遗种巨龟十二只。自冰谷门人口中得悉这种巨龟甲壳之内,藏有稀世宝珠。他一一剖检,猎得青、红、蓝、白宝珠十二颗。
  其中有一种白色宝珠,于去万毒宫时,被一不知姓名的美少年窥见,得知为“辟毒珠”。
  因之,他逃避了一场食毒惨祸。个性慷慨的洪子广,立刻就送了那美少年一颗。此外青、红、蓝三种宝珠,他还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殊不知,那蓝色宝珠,正是那洪荒遗种的巨龟中,饮冰川,食晶蕊,而生存衍留的一种地魄精英的灵物。
  这种巨龟,聚千年冰精寻魄,汇而成丹,莹莹如透明晶石,唯蓝光冷冷,使人不敢逼视。
  蓝色宝珠因受千年冰精雪魄的孕育,其性至寒,不仅能祛热治伤,而且怀之能冰心镇魄。
  在秦汉间一位甄宝审异的鉴别家刘燠,他在那本“搜奇志异”的巨著中,将这种宝珠名之为“镇魄珠”。
  洪子广身上有这种蓝色“镇魄珠”,达三颗之多。他在晕迷中,被朱姑娘抱入洞中,不但他没有受到那“九曲亡魂洞”中,“天香妙竺”的薰染,连朱姑娘也丝毫不觉有异。
  一待朱姑娘于傍徨无措中,惊闻恨非老和尚在洞口高叫,一惊而起,错乱间向前跑了两步。她胸中一闪,陡觉不能丢了他在此,立即止步回头。就在这霎那间,“天香妙竺”的氤氲邪气,立刻一冲而上,将一个失去“镇魄珠”护身的朱姑娘,薰得神昏颠倒,灵智顿失。
  这时,她只觉得鼻子透过一股奇香,源源涌入灵枢,使她感受一种极为强烈的燥热与空虚。
  这种难耐而祈求满足的滋味,在她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来说,并不生疏,并不是一点也不明白的。
  不过,她自小从师的时候,就得到过这种告诫:这种心猿意马的现象,在内家功力修为上,是一个很大的阻碍。练功的人,遇到这种情形,应该立刻澄心束意,神明内敛,谨守灵枢。
  不然,小则徒劳无功,枉费时日,甚且可能欲纵焚身,走火入魔,即论不死,也要落个半身残废。
  虽然她此时并非行功之际,但冥冥间,也觉不妙。本待坚壁灵枢,严墙紫府,抵御心意浮动之象。
  但这念头仅仅是一瞬,迷茫中,糊糊涂涂地觉得:“千万不能驱动自己的真元。一个不慎,为害更烈!”
  而且……
  当她低头看到洪子广时,这个修伟迭丽的个郎,虽然在昏迷偃卧中,自有一种令人心旌摇荡之处。
  她想到那些羞人的事,一捧双颊,不仅觉得热辣辣,连耳根子上,也火灼难禁,令她好生心怯。
  那她心里,正如一锅冒泡的糖稀饭,又甜,又腻,火烫带粘粑,但是空滋滋地,有一百万个不着实。
  石壁上火熠子的光亮,随同闪耀。
  朱姑娘欲进还止,她浑身自抚,无一不需要洪子广的手掌,无一不需要洪子广的熨贴。
  虽然恨非和尚惶急如焚的悠悠呼叫,和那石窟中散布一地的磷磷白骨,她宛如不闻不见。她觉得……
  “反正他睡着了,就是‘亲密’些,他也看不见!”她一头钻在洪子广怀里,让她紧贴着他。
  有一个什么硬硬的东西,梗在她胸腹之间,她觉得神志渐渐清爽一些,邪香也霍然而失,但是还不愿离开他。
  伸手一摸,原来是洪子广怀中藏了一个小小革囊,她也未暇细看,顺手一扔,就将它掷在石壁之下。
  那藏在皮囊里的三颗蓝色的“镇魄珠”,便远离这一对多难多劫的魔穴鸳鸯,原可使她们保全元真,能使洪子广蜕出浑冥的稀世奇珍,便被她轻轻一掷,放在一边,致使荡江湖,平添不少恨事。绮旎情海,重涌无际波澜。
  本来已经略为清醒的朱姑娘,此时又热潮泉涌,心蕊重开,娇喘频频,红晕上脸。
  一股难耐难全之念,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一阵香风,半缕迷雾,从洪子广十八万个毛孔里钻进去。
  当丁香暗吐,豆蔻初开之际,灵枢被震的洪子广,经过七八个时辰,凭他绝世奇缘得来异秉,自修自补已渐渐半醒复元,神智尚在昏冥之境,但他威苏而起的本能,竟如火如荼,急迫相匝。
  欲焰高涨的朱姑娘虽感意外,但陡感涸泽逢霖,旱昔滋露。颠狂中,只顾快意魂消,哪管得别的!
  当人世间一幅缠绵已极的画面,在这骷髅错杂的石窟中呈现之际,熠火渐熄,光亮陡黯。
  白皑皑的骷髅虽在黑暗中隐去,但绿惨惨的磷火飘然而起,在这数丈方圆的石窟中,幽幽来去。
  恨非老和尚声嘶力竭的呼声,无力地飘进石窟。
  无人能够抵抗命运,无人能够预测自己的命运。
  同时,没有一个人敢断言,自己一念之间,对人对己,有多大的影响力,产生的善恶果报如何!
  如果,恨非和尚不是情急一叫,朱姑娘寸步不离洪子广,决不致有离他而中“天香妙竺”的邪香。
  在一个对时以后,洪子广尽蜕浑冥,灵智自复,以他在冰谷七绝锁龙庄自文光甫学来的大衍绝学,便可轻易走出魔穴。
  则在以后江湖间所产生的种种劫难,大致可凭他的仁慈睿智,一一化解,消融于无形。
  但是,恨非和尚这完全出乎善意的一叫,使两个未识乡关情泽的少女英儿,同升无可奈何之乡,并化难解难分之蝶。神超宇外,魂没千尘,红粉梦中,共渡无明之日,温柔乡里,难渲不了之情。是是非非全凭一快,恩恩怨怨,悉付狂欢。这哪是恨非和尚始料所及!事情还不仅如此,须知“天香妙竺”,为天地间一种至阴至淫之物,不惟能使人立即亢奋,忘其所以,而且能使中毒者,久交不懈,致元阳尽脱,太阴全竭,男女双方,至死方休。
  当恨非和尚在洞外叫得喉音喑哑,不能出声以后,他几度闭住全身百穴,接近洞口,只要走进几步,便即退出。
  他自知伤重未复,真气已动,如果一意孤行,冒险闯入,不但无补,徒然搭上他这一条老命而已。
  伤心悲愤之余,他想起宋之春与倪彩商谈进洞之事,他们进洞,可以依仗那与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似有渊源的周桐引路,至若防止妙竺邪香,可以仗宋之春的绝好轻功,在三天之内取来……
  以他数十年江湖阅历仔细考量,在这往返三天之内的行程,究竟何处有“镇魄辟邪”之物。
  他在洞口呆立良久,日影西斜,乌影渐浓,在归鸟鸣空,晚风在树之际,他方自一拍大腿,猛的有悟。
  一想起这个地方,他恨不得插翅高飞,赶在宋之春和倪彩的前面,抢先一步,免得落入这两个魔头之手。
  当恨非老和尚,带着尚未痊愈的重伤奔出喇叭谷之际,洞里的洪子广与朱姑娘,已至堤防将溃,元阳不保之境。
  洪子广由半醒相应,继而奋勇相迎,都在被动的状态中。
  既而,三昧已动,亢阳凌厉,不愿屈于倒凤颠鸾,乃至就地一滚,凭本能的欲求,更图进境。
  此时,朱姑娘已快极而呼娇喘咻咻,也合拍就力一滚。
  ……
  霎那间,一阵冰清玉洁的物外之灵,自四肢百骸,一百三十六处大穴中,源源流入他俩的紫府灵枢。
  他俩这一滚,使他们超脱一场脱虚阴而死的大难。
  孽火渐熄,欲梗平摧,那浓郁阳人的香味也无影无踪。
  朱姑娘渐渐清醒,由陶陶不知其极的快感中,逐渐恢复她的神志,看清了她自己和她广哥哥的情状。
  她立刻涌起一分儿愤恨,两分惊怕,有八九分羞喜。
  她那广哥哥仍旧在她身上她的手忽然触到一样东西,摸近来一捏,原是洪子广怀中的皮囊,伸手掏出一张火熠子,迎风一闪。
  一朵毫光,顿时照明了这阴惨惨的石窟。
  不过朱姑娘的眼光并没有触到那些散乱的白骨上去。
  她所看到的,却使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她和广哥哥都是片缕无存,肱股交加,他们的衣着刀刃,散乱一地,一幅月白罗裳之上,落红点点。
  羞得她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她急忙将火熠子顺手插在墙上,掩着面,走过去,将那污渍了的罗裳急急拿起来,待要跑到暗处,将它着上。
  突然,一缕浓华郁香,自鼻中冲入脑海,她又觉心旌摇荡,神飞魄散,欲火高炽,不能自己,正是闻听老和尚高声一呼以后,所遇到的情形,一无二致,她在这念头一瞬间,来不及细量,又自香迷心窍,掷下落红点渍的罗裳。百般饥渴地向尤自怔怔未起的洪子广扑去,伏在他身上。
  当她再度紧拥着洪子广的时候,他推开她。
  同时,在她心里,也立刻泛起一阵清凉之意。
  她顿觉脸上一阵难堪的羞愧,立刻站起来。
  她像一个被污辱的淑女般地跑开,但没有几步,又猛地站住了,她又嗅到那股浓郁薰人的香味。
  本能的反应,常常比经过思考的行为,还要准确。
  她闪身一退,那薰人欲醉的邪香便无,立刻终止。
  心中汹涌的欲念也自平息。
  再一向前,又重复如故。
  渐渐,她明白在洪子广卧身之处,一定有什么奇珍异物,这奇珍异物,足使这洞中迷漫的邪香不能侵入。
  她恍然记起,恨非和尚惊惶的原因。
  也触想到,为什么残忍狠毒的宋之春为何没有追来。
  屏住鼻息,自闭周身百穴,一闪身之间,将掷下的罗裳取在手中,迅速穿上,然后,紧带着衣。
  略整云鬓,偷眼朝洪子广望去,他倒地瞑目而睡,状至舒快。
  她不知道他是假睡还是真睡。
  想起刚才那种千般滋味,又不觉脸红起来,也自不愿叫唤那人,便仔细看看附近有无想象的异物。
  她看来看去,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端倪。
  只要离开洪子广身旁一两步远近,便可嗅到那股邪恶异味,一待退回,那异香便突然失去。
  他心中大诧,想来应不是洪子广本身具有这般神效。
  否则,他方才便不致这般她想起他方才那种奋勇直前,舍死忘生的狠劲,不禁双颊泛红,又恨又爱地向那人望了一眼。
  他仍然是赤裸的,无限满足的沉睡着。
  她想:“反正是他的人了,还顾得那么多?”
  便走近了他,捡起他的衣服,一件件替他穿上。
  虽然被他搬来搬去,他一迳是沉睡不醒。
  他受震的灵枢,本可能真元自行修复,但这一番情急之搏,真元不上反下,又受“镇魄珠”灵气一逼焕然回流,再也无力修补灵枢,澄明紫府,失去自修复元的希望,这时他尚在沉睡中,一待醒来,便又是一个生疏世界。
  她觉得他这一睡,睡得有些蹊跷,正在诧怪,手上却顺便将他那小小革囊放进他的怀中。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把它打开来看看?”
  伸手一掏,触手处,是十余颗滑不溜手、温润晶寒各有不同颜色的弹丸儿,她心中一动,便顺手掏出几颗晶莹夺目,色彩鲜艳的径寸宝珠来。
  掏底一数,这类宝珠总共十一颗。有青、红、蓝、白四种,青的明亮夺目,光泽全室。
  它比火熠子光亮,而特别有种宁谧、稳定之感。
  红色宝珠,微微生热,温润可人,光亮虽远不及青色宝珠,但别有一种令人爱不忍释之处。
  童心未泯的朱姑娘,把玩了一阵,想藏一颗红色在自己怀里,待要揣入,又自己对自己灿然笑道:“连我都是他的,自己揣一颗珠子干吗?”
  便要将手中宝珠全部纳入皮囊,转念间,想道:“方才走出两步,即觉有浓香扑鼻,难道是这些宝珠的神效不成?何不带着它试试看,看看哪种宝珠有僻邪香之力。”
  他逐一试验,发觉青、红、蓝、白四种宝珠之中,独有蓝色宝珠,具有镇魄神效,这才恍然大悟。
  留下一颗蓝色宝珠,揣在自己身边,将其他各色宝珠仍旧纳入皮囊,束口锁口,系在洪子广腰间。
  “这干什么?”
  这声音好陌生,好寡情!
  朱姑娘心里一颠,向洪子广看去。
  洪子广一觉醒来,一个完全生疏的世界,展开在他前面。
  他瞪着两只茫然而冷淡的眼睛望着朱姑娘,脸上神色,浑如陌路相逢,竟似与他全不相识一般。
  朱姑娘心悸之后,看到他脸上神色,像将万丈高崖将她推入九幽绝谷,这一份惊怖,几使她胆裂。
  一个人遭逢困境,处身危难,不足忧如果面临奇险,陷于绝境,不足惧。
  忧就忧在无所依持,惧就惧在绝对孤独。
  朱姑娘抱着洪子广钻进连宋之春也不敢闯进来的深洞,这个洞是恨非老和尚声嘶力竭呼叫过她不要进去的。
  但是她不怕。
  她心里有一个洪子广,就什么也不怕了。
  即论是顷刻之间死去,她也能含笑以赴。
  即论是四面涌起各种张牙舞爪的魔鬼,她也能紧抱着洪子广,心里坦然,面无惧色,从容以对。
  但现在,洪子广一声冰冷淡漠的——“这干什么?”
  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
  她的声音不由有些颤抖,但还是极力抑止着,希望这已经把她吞噬、撕碎,而且完全被他隔离的人,仍旧是以前那人。
  她说:“这是你的皮囊!”
  “我的?”
  他翻起眼睛望着她,有一半不信,有一半不解的瞪着眼睛。
  她柔声说道:“你记不得吗?这是你的呀!”
  他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从地上坐起来,又问:“你是谁?”
  这句话像一根钢条,猛击在她心里紧张着的弦上,她噙着泪,心里像面临希望与绝望的裁决。说:“我是朱妍岚。”
  “朱、妍、岚?”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空空洞洞地望着她重复着说:“朱妍岚……岚?”
  她的眼泪已经簌簌地掉下来了。
  “我就是在龙首山与你碰面的那个朱姑娘。那时候,你正跟宋之……他自称安可望的……不,还不是安可望,你正要替恨非老和尚治伤,我就跑来了,接着安可望也出现了。”
  “安可望?”
  “是的,他在你头上劈了一掌!”
  “嗯,还有恨非老和尚也看见的!”
  他摸摸自己的头:“打了我一掌。”
  他企图回想,但他找不到什么似的,含糊着说:“哦!”
  “风陵渡!你记得风陵渡吗?”
  “风陵渡?”
  有一点点光亮在洪子广脑海中闪过,但仅仅就是一闪,它又忽地失去了,捉不到了,仍旧是一片空白。
  “你不记得吗,那时你在双凤镖局。”
  “双凤镖局?”
  “是呀,我要过黄河,怕人拦截我,听说镖局专门替人保镖的,我就去找你们保镖,你们原来不担保,我一激你,激得你就硬硬接下来了,你跟穆家姐姐保我过河,在风陵渡口,我们飞身过了风陵渡的黄河。”
  在朱妍岚把宝珠收进去以后,又打亮了火摺子,这时它已经燃得差不多了,一点点余光,闪动着石窟中阴森的黑影。
  洪子子向那黑影一眨不眨地望着,吃力地往空白模糊的记忆中去找寻往事,但他一无所得。
  他又失望厌烦,一骨碌站起来,嘴里喃喃地说:“黄河,风陵渡……黄河……风陵渡……”
  朱妍岚巴巴地问:“你记起了吧?”
  洪子广回过头来望着她,像作梦一般。
  他眼光渐渐暗淡,脸上的阴影加浓,他的身影隐没了。
  火熠子熄掉了。
  朱姑娘向前一扑,冷风一闪,他没有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涌到喉头上来,要喊也喊不出,心中可是害怕极了哽咽而暗哑地哭道:“广哥哥……”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团团淡鬼火,泛着惨绿色的光芒,在石窟中随风摇动,飘扬不定。
  她忽地发现在一个石洞的暗影,有一对似乎是闪映着光线的眼睛在望着她,似乎是一个人的身影。
  她刚才一扑不着,直觉到他功力未失,脚底下轻悄悄的,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那闪着一对微光的影子。
  她心里恐惧他又跑掉了。
  她现在不管他是痴的、呆的、无情的。
  只要有他就好了。
  那对闪着微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忍住哭,息住呼吸,甚至压制住心跳,向他走过去。
  ……
  离他大概还有三四步距离,她奋身一扑。
  如果朱妍岚不闻恨非和尚呼喊,而染上“天香妙竺”的邪毒奇香,以致与洪子广一度缠绵。
  洪子广不会引动真元,僵凝潜力。
  靠着他奇缘异秉,待他三阳交泰、子午重循之际,龙虎生精,真元引露,意主仍然可复,灵枢重活,心马还槽。他的天纵英明,经过这一度冶炼,也许较先前更为聪明睿智,颖悟透达。
  可是……
  恨非和尚一叫,把一切都改变了。
  洪子广一度缠绵,虽然万幸之中,滚到“镇魄珠”旁边没有脱阳竭精而死,朱妍岚也只略受苦楚,未送掉性命,但洪子广已成了白痴一个。
  自他一闪而躲过朱妍岚的追扑来着,功力似未失去。
  言谈对答,也非完全不解,可见他仍存相当理念。
  但他的记忆是完全失去了。
  他在暗中窥探这个自称朱妍岚的少女,(实际上她已经是妇人了)这是他浑浑噩噩的意识中惟一的人。
  他刚才作了一件非常快意而恐惶的事,他觉得很眷恋她,但是又有些儿害怕,有些儿恐惶。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不知所以地瞪眼望着她。
  她猛地向前一扑,他本能地一闪,像影子一般地掠到她的后面,她看不见他,一直向前跄踉几步。
  她牙齿颤抖地敲着,全身战栗绝低了声音,喊着:“广哥……哥……广……哥哥!”
  他仿佛觉得是喊他,但他又不十分知道她的意思。
  他跟在她后面。
  她双膝发软,向前跑两步,碰着墙壁,陡地一声叫:“广哥呀!”
  几乎是站不直她的腿,但是还是扶着石墙起来,再向前走两步,差点又要摔下去,但是她还是稳住了。
  洪子广想:“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仅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并不是奇怪朱妍岚有绝好的武功,而怕成这个样子,他现在对无论什么都不明,对一切都是疑疑惑惑的。
  可是,朱妍岚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为什么她由绝对的无畏,霎时间,便会像一个毫无武功的平常人一般,吓得双腿发软?
  不仅现在的洪子广不能回答,恐怕连朱妍岚自己也不清楚,没有谁能够了解是什么原因使她步子也走不稳。
  她只是喑哑地、一颠两蹶地呼喊着:“广哥哥!不……哥哥!”
  洪子广随着她在石窟里错综复杂的支道中冲来闯去。
  他们越走越远,前面永远有走不完之支道!
  他恍然如有所悟,向前一跃,伸手在她肩上一拍……
  朱妍岚倒抽一口冷气,回头一望,朦胧中仿佛看见是洪子广,便全身一软,倒在洪子广怀里。
  他将她一把抱住,心想:“这是干什么?”
  他还没有能力回想,现在他脑中只觉得这石窟中错综复杂的通道,应该有一条路可以出去。
  在这些千门万户的洞阵中间,有一串简单而鲜明的数字,在引导着他。
  他一闪过这个念头,便朝他认为对的支道走去。
  七弯八折,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他抱着朱妍岚正站在一堵石崖之下。
  眼前细水潺潺,峰峦重叠,青山翠木间,云雾缭绕,晴朗而暖和的太阳,使那些白色的浮云特别明亮。
  被洪子广抱着的朱妍岚,这时在他怀中欠动了一下。
  洪子广低头看她,她也正睁开眼睛来,一面揉着被阳光刺激的眼睛,一面露着惊喜的神色。
  她问他道:“这是什么地方?”
  洪子广茫然地回答她说:“不知道!”
  “这不是我们进来的山谷,你怎么能够走出来的?”
  “不知道?”
  朱妍岚望望他茫然而失神的脸,又担忧起来,问道:“你记得进洞以前的吗?”
  他将她放下来,很痛苦地回想着。但他还是想不起什么,失望地向她摇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地说:“记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什么。”
  “你姓什么!”
  “不知道。”
  “你姓洪,叫洪子广。”
  “洪子广?”
  他脸上闪过一片开朗的神色,但随即又暗澹了,朱妍岚加重语气,十分肯定告诉他说:“你就是洪子广。”
  “哦……洪子广。”
  “我是谁?”
  “你是谁?”
  “我……唉!我是你的。”
  “我的?”
  她把他拉近一些,从他怀中掏出那小小的革囊来。在洪子广面前摇来幌去地比着,问他道:“这是谁的?”
  “是谁的?”
  “唉!是你的呀!”
  “哦……我的。”
  “你不能丢掉它,知道吗?”
  洪子广点点头。
  “你说‘我不丢掉它’。”
  洪子广重复着说:“我不丢掉它。”
  朱妍岚觉得他有些进步了,脸上也泛起喜色,便又问:“我是谁的?”
  洪子广仍旧重复着:“你是谁的?”
  “我是你的呀,你又忘记了吗?”
  “哦、哦,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又怎样?”
  “你是我的又怎样?”
  朱妍岚心里可真是难受极了,不过她还是很快地收敛了她的忧愁,仍然强颜欢笑地说:“我是你的,你就不能丢掉我呀!”
  他连忙点头,嘴里“哦”“哦”地说:“对,对的,我不能丢掉你。”
  “记住了没有?”
  但他眼中又有疑疑惑惑的神色,朱妍岚问道:“怎样?”
  这回他说了一句比较新鲜、比较聪明的话。
  “我把你带在什么地方?”
  朱妍岚笑起来,她不是笑她幼稚昏瞑的思想,而是为他毫无疵暇的忠实,而感觉快乐,她说:“你看呢?”
  他拍拍那沾着尘土的青衿,觉得没有什么地方能够放下她,想来想去,作了一个抱着她的手势说:“我抱着你。”
  朱妍岚笑着摇头说:“不行,你怎能老抱着我?”
  “为什么不行?”
  “别人看到不好意思?”
  他又不懂了,眉头一皱:“不好意思?”
  “当然不好意思。你老是抱着我成什么体统!”
  “体统?”
  朱妍岚半嗔道:“不要穷问,我慢慢再告诉你。”
  他欲言又止,朱妍岚又说:“你还要说什么?”
  “还要问你。”
  她叹口气道:“好吧,你问。”
  “我既然不能抱着你,怎么带你?”
  “我们走在一起,坐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
  朱妍岚说到这里,不觉羞红了脸,就吞住了。
  洪子广道:“还有呢?”
  “这就够了。”
  “好,我记得了。我们走吧!”
  朱妍岚牵着洪子广的手,向东觅路而去,走了几步,想起这洞中可怖的回忆,不免回头望了一眼。
  她蓦然惊见在洞口旁边,竟有人镌石而书,似乎是用金刚指这类的功力,写了两行大字:“欲入此洞,需先取大佛寺舍利子,以辟‘天香妙竺’邪香,并熟记五行反套九宫阵法,方可入内。佛谷老人字。”
  这时洪子广也回过头来,朱妍岚道:“怪不得这洞里有一股邪香,原来里面长着一株‘天香妙竺’。广哥哥,你带我出来的时候,七转八折,原来你学过大衍九宫!我们再进去把那株‘天香妙竺’拔掉好不好?”
  洪子广默不作答,只向那镌字的石壁望着。这两行字最末的几个,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作理的联想。
  他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佛谷老人,佛谷老人,这名字好熟!”
  朱妍岚推着他道:“你怎么地啦?”
  他指着那石壁道:“这里面有……”
  蓦听一声袅袅大笑,从石壁后发出,忽地闪出一人,纵身在石崖之上,他硕体蓬头,瘢脸阔嘴身着葛衫,大笑道:“好灵的耳根子!你竟隔着石头看见有人,不愧你是‘佛谷’门人。”
  他竟是龙首山上,被洪子广一掌劈退的北海飞熊燕仲!
  他笑声方歇,露着一嘴稀疏牙齿道:“老夫听说姓洪的小子被一绝色少女抱入‘九曲亡魂洞’中,甚感快意,但闻这少女姿色竟与那撕下丑面的姑娘一般无二,心中又颇为不忍。普天之下,唯有老夫知此绝洞出口,本拟逆道相通,救这娃儿出来,却不料又遇上了。”
  洪子广茫然问朱妍岚道:“这人是谁?”
  “他就是北海飞熊燕仲。”
  “燕仲?”
  燕仲见他们问答之状,不由一怔,略一沉思,随即又枭枭笑道:“老夫奇怪洪子广小子竟能重伤不死,原来也成了白痴,这……哈哈……老夫好不痛快!”
  洪子广见人喜亦喜,茫然笑道:“嘻,嘻嘻!痛快!”
  朱妍岚见洪子广这般痴愚,又面对着强敌,心中不由大乱,默想方才在九曲迷魂洞中他见扑一闪,以及引她自五行反套九宫的洞阵中,丝毫不错,曲折转出的情形看来,他的功力并未失去。
  她急拉住洪子广的手说:“广哥哥,这家伙是个坏人!”
  洪子广回头瞪眼问道:“坏人?”
  朱妍岚发急道:“是啊!坏人,他要把我抢去……”
  北海飞熊在这两小口问答之际,蓦地一幌双肩,身形业已切近洪子广,左手五指齐张,向洪子广闪电般地一拍,右手倏出,骈指袭击朱妍岚胸前的期门、章门、璇玑三大要穴。
  燕仲这一手,并未按武林中动手过招,先喝后进的规矩,意在攻敌不备,出其不意。
  他估量洪子广身受重伤,形同白痴,功力必定大减,故而以左手重力打实,料他必一击而中。
  洪子广身旁那绝色少女,功力如何,燕仲则未见过,出之以致命绝招,其实是以虚探虚,见机而变。
  朱妍岚猛地一声娇喝,奋不顾燕仲戟指三要穴,拔剑出手,直抵燕仲胸腹,以抢救洪子广之危。
  洪子广本能地闻声一转,闪过燕仲一拍,见朱妍岚奋不顾身,蹈险而进,心中一怔,迷茫间,觉她甚是危险。
  若是未被宋之春所伤以前之洪子广,燕仲经过龙首山对掌以后,绝不敢这般轻身进击。可是,当燕仲左手落空,右手虚招尚未点实之际,洪子广侧身而过,朱妍岚却冒死而来,心中不由大惊。
  他料定洪子广功力并未失去。
  高手过招,念动手出,快逾一瞬,洪子广一怔,燕仲一惊,朱妍岚剑长三吋,北海飞熊吸胸一侧。
  他身形如被风弱柳,三尺寒锋堪堪从胸前掠过。
  朱妍岚若非是冒死出击,去势绝不致如此之猛,她一剑落空,收势已是不及,燕仲长手在她腰际,顺手一点。
  她陡觉半身一麻,力道顿失,横空跌下。
  燕仲反手一抄,蓦听洪子广暴喝一声:“她是我的!”
  在三四尺间,一掌飞来。燕仲心胆俱裂,矮身一闪,指触朱妍岚松手还未落地的长剑,仓惶抓住。
  但是燕仲躲得再快,以洪子广出手之速,距离之短,北海飞熊绝难逃过他伸掌一劈。
  不过洪子广志不在此,一见燕仲缩手矮身,便将劈掌猛收,弯腰去抱,死敌当前,他却毫无心机!
  燕仲紧握朱妍岚撒手之剑,魂飞魄散,他逃过了洪子广一掌,犹自莫名其妙,一时还未体会出洪子广脑筋受损,而致如此。
  洪子广一边抱起朱妍岚,立身站起,一边喃喃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朱妍岚只是半身发麻,失去力气,耳目还是清楚,见他蒙懂之状,心中慌急万状,连忙说道:“快放下我,快,去对付那鬼老头……”
  燕仲一怔,本是一瞬间事,不待朱妍岚提醒,早已拔剑出手,在她说到“头”字,一朵寒锋已到洪子广璇玑穴上。
  这一手认穴之准,出剑之迅,可说一时无两。
  洪子广与人对敌喂招,全凭深入他根性中的击技本能,见长剑来得近切,惟恐伤了朱妍岚,双手一沉,侧肩欲闪。
  朱妍岚惨叫一声:“呀!”
  燕仲手中长剑已自洪子广左胸透体而入。
  这一剑堪堪从他左肺旁边穿过,巧擦肩胛骨,露出背后七八寸之多,顿时鲜血涌流,直洒到朱妍岚的脸上。
  北海飞熊一剑透出洪子广左胸,心中霎时间涌起一腔豪快,但激畅之中,略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惊恐。
  方自心神一悚,正想从洪子广直立不动的胸口上拔剑出来,但见他怒目挥掌,一股犀利无伦的劲风,扑面而来。
  燕仲明知没有伤到什么要害,以他辛辣的江湖经验,本应立即发觉不对,抽身而走,或者变招再进。
  他乖羔仲怔分神之间,拔剑已是太迟,洪子广胸插长剑,手抱着朱妍岚,一手倏地劈出。
  北海飞熊以轻功巨掌冠绝江湖,此时抵掌后跃,被洪子广怒急一劈,在空中连翻两个跟头,飞出两丈开外。
  他一足踏地,又跄踉几步,只觉胸中血气翻腾,不能自抑,两腿一软,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算是没有趴下去。
  燕仲喘息了一阵,心血略定,惊觉身后并无动静,扭头一看,哪里还有洪子广和他手抱绝色少女的影子?
  燕仲盘膝坐在地上,将血气运行一遍,觉得玉府蓝关之间,略呈偏狭不畅之状,似受洪子广掌伤。
  他心中自然涌起一阵懊恼,后悔一剑之后,竟错过那绝好良机,未能立即补上一掌,以致这武林中的唯一强敌,生生逃走,一个绝世佳人被他抱去,自己还受了颇为不轻的内伤。
  北海飞熊经悉心调息之后,受伤经穴已勉强可通,虽然猛运真力之时,仍感痛楚,但为了追杀洪朱两人,只好强自忍耐,自地上匆匆站起,向原先与洪子广搏击之处走去。
  那地方血迹斑斑,向西南方向,一路滴去。
  燕仲嘴上露出一丝冷冷狞笑,暗道:“洪子广,洪子广,此番若再叫你带伤跑掉,我燕仲就再也无法在江湖安心高枕,放胆欲为了!”
  这血迹沿着山谷一路洒去,虽不甚密,但也约略可辨,燕仲一路寻去,并不费力,脸上笑容时现。
  此时山树风回,归鸟鸣巢,又是日暮时分。
  北海飞熊加紧脚步,向前赶去。
  待他循遗迹进入一处密林时,天光已暗,血迹也顿时终止。
  燕仲还不知朱姑娘的穴道解了未解,洪子广两受重伤,仍然能够反击,潜力令人难测,是以不敢不意。
  他仔细在林中察看,一无头绪。
  荒山静夜,万籁无声,北海飞熊在密林间穿材来去,就不知洪子广与那绝色少女逃往何处。他站在一棵大树下,自林中空隙间打量天色,弦月初升,天昊转斗,已是二更时分。
  心想:“反正这兔崽子跑不远,不如就在这树下将息一会,待到天明,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
  燕仲两膝一盘,便倚着树身跌望。
  正等回明入虚、生孳养息之顷,蓦觉脸上一凉,伸手抹去,它并非鸟粪,而是粘粘地带着点血腥。
  燕仲心中一惊、一怔,心生大喜。
  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个王八羔儿,你这两个免崽原来就在这里!”

  第十一章
  在龙首山一处幽谷密林中,已经有几分倦急的北海飞熊,一声尚未出口的“原来就在这里!”

  陕甘边境一处梵宇名刹,在大雄宝殿熠熠灯光下,一个华服眉目间有几分阴损的青年汉子,此时正跃身在四丈金佛之后,伸手自佛像后脑之中,掏出一具柔檀镶金的木匣。
  他打开一看,藉里佛殿上长明灯光,一块紫绒垫上,端端整整放着三颗晶莹如珠的佛家圣宝——舍利子。
  这时他嘴角一挑,也在腹中说了一句:“原来就在这里!”
  莲座之下,一个烟视媚行、浑身骚骨的倪彩,抬眼一望,眼睛转了两转,看到那华服公子眼光落到她身上,方才说道:“是那玩意儿吗,宋爷?”
  那金佛高可四丈,莲座也不下丈许。宋之春也不答话,双肩一沉,头下脚上,如箭而下,待到地面,翘首一抬,轻轻落在倪彩面前。
  倪彩赞道:“亏是宋爷,这五六丈高处,直上直下。若换了别人,休说上不去,下来也得费番功夫!”
  宋之春傲然笑了笑,打开檀匣向前一递,道:“是不是这玩意?”
  宋之春嘴角眉梢,有几分挑逗之色,说到“玩意”两字,舌头一卷,似乎暗射别物。
  倪彩“吃吃”荡笑道:“怎的不是?正是它啦!”
  “那末,就给你吧!”
  “谢啦!宋爷。”
  宋之春看她风情万种,故作绮念油然而生之态,哪管它在众佛环伺之中的庄严佛殿,欺近一步,伸手揽着她道:“全要吗?”
  “全给吗?”
  周桐本在殿角望风,回头一见这种情状,脸上顿现羞愤,嫉忌之色,瞪着两眼向他们两个望着。
  宋之春抱着娇好的腰道:“呀,我的姐,你要的还不给吗?”
  宋之春将手中小小木匣向她手中一道,倪彩伸手来接,翘起指头,便在她手心上搔了一下。
  倪彩接过木匣,装几分正经道:“宋爷,你得放规矩一点,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不明不暗的,正好是咱们俩的地方!”
  倪彩一阵荡笑,吃吃说道:“看你一表人才,倒是那般猴急。”
  “怪你,我的姐,你还不是心里痒痒的。”
  倪彩半嗔道:“我的爷,你的手……”
  蓦听一声晨钟的棒喝,从殿角响起:“孽障!孽障!”
  宋之春自崛起于淮泗间以后,除了对洪子广假以辞色,从来未把天下人放在眼下。他把下面的手,游到倪彩胸了,尤自没有回过头来,只顾与倪彩调情着,嘴里含含混混地说道:“那秃驴看得起火,终归是忍不住,走出来了。”
  倪彩听那一声椿喝,又见走出一个和尚来,本是一怔,见宋之春这般一说,倒又坦然了,用手指在他脸上一点道:“宋爷,你看到了人家,还这么做,不是安心让人家过不去吗?和尚!宋爷是闹着玩的,你就担代着点吧!”
  那和尚缁衣白眉,神态穆肃,虽然大殿上只是一盏长明灯的暗淡昏辉,但他那一对眼神,尤自炯炯有光。
  老和尚沉声问道:“大佛寺为佛门清修之地,向不与江湖人物往来,施主缘何夤夜人寺,盗取供佛至宝?”
  宋之春在金佛肩头,本窥见他在暗中。老和尚既不挺身喝止,亦不隐身躲避。好叫宋之春为难。
  这和尚若非功力高绝,故为从容,便是自分力弱,不敢出头,只在暗中窥探,伺机出手。
  宋之春对敌以来,无不得心应手,只缘他善察时宜,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是以出道以来声誉雀起。
  是以他转而兴致盎然地与倪彩调情。
  老和尚这一发话,宋之春回头望了一眼,漫然道:“和尚,你信的是佛?”
  老和尚变色道:“这还用问?”
  宋之春背手翘头,眼望高吊殿上的长明灯道:“信佛有何好处?”
  “信佛成佛!”
  “和尚怎的称呼?”
  “老衲释号玄明,主持本寺已三十余年。”
  宋之春又把话锋掉回头。
  “何处可以成佛?”
  老和尚本以为他拿言语,一看他话峰奇突,便知他别有居心,欲待不答,也觉不妥,便道:“西天可以成佛。”
  宋之春向周桐招招手道:“周兄请过来一下。”
  周桐本是心有妒意,见他辞色凌人,心中更是不悦,但与他一日相处,情知此人心狠手辣,倪彩似已向他。情势上。已对他极为不利,不敢公然和他顶撞,便姗姗地走了两步,也漫然问道:“宋兄有何吩咐?”
  宋之春指着玄明老和尚,一本正经地说:“这位老和尚年纪已经不小,当了三十年主持,想必也极辛苦,就麻烦周兄送他一程。”
  周桐茫然问道:“送往何处?”
  “西天可以成佛,你就送他上西天吧!”
  仓猝间,周桐答道:“小弟如何领命?”
  宋之春脸生酷笑,反问道:“周兄真个不知?”
  周桐尚未回答,老和尚白眉一动,眸子中神色一变,但立即转向夷然如故,侃然问道:“孽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可知因果报应之说?”
  周桐原以为宋之春必怒斥玄明,进而动手相搏,谁知宋之春却只是向玄明望了一望,淡然答道:“知道。”
  玄明又道:“以施主夤夜窃宝,亵辱佛殿之事而论,恐已早种恶因。对老衲一命,视同囊中之物,取舍由心。不论施主功力如何,居心已逆天道,若能彻悟因果报应,宜早断恶根,力修善果。”
  宋之春向前走了两步问道:“请问老和尚,在下恶根甚深,但不知如何断法?”
  玄明知他心怀叵测,便蓄气戒备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如能立刻将舍利子送回,默祷虔衷,顶礼告罪,施主便可祛罪弥恶。”
  宋之春见玄明戒备之状,眉头皱了两皱,说道:“我道佛家修为甚难,不想却这般容易!如此说来,我们便把这供佛至宝归还原处便了。”
  说着向倪彩伸手,眼睛一眨。
  倪彩见他伸手,知是要那紫檀镶金的木匣,心中甚是不解,但又不便立刻问他,看他神色,便将木匣还给于他。
  宋之春取到木匣,一手捧至眉高,一手撩襟,弓腰而起。
  神色态度,令人一见都知他是将檀匣归还原处。
  他身形陡拔,一闪掠过玄明头顶,忽翻身一拍。
  一股凌厉无伦的掌风,猝击玄明和尚。
  玄明和尚功力本非等闲,见机立变,宽袍一展,刷地跃开八九尺,回身作式,但沉凝并未出手。
  宋之春翻身一掌,猝发猝收,小腹微吸,翩然落地,那发出掌风,徐徐飘没,他却脸现庄重之色,道:“老师傅不要错怪,这檀匣之内确有三颗舍利子,现在请老师傅一一过目。”
  说罢即将紫檀木匣打开,送到玄明禅师眼前,让他看过,似乎是忽然想起要交代清楚,取信于人。
  玄明禅师究非三岁小孩子,见宋之春一掌不及,陡的又耍出这种手段,心中不齿,却又慑于他的功力,不敢反驳。
  宋之春当下笑了笑,把双袖挽起,再进两步说:“在下如命将供宝归还,东西既由老禅师过目,放还原处之时,也请老师傅看个明白,以后不见,休说我中途掉包。”
  玄明禅师只是沉默不答。
  宋之春料他势单力弱,又道:“老师傅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玄明禅师见他离得太近,不由想退后两步,脚下才动,宋之春唰地一掌迎面劈来,玄明欲避不及,左肘横格,力贯右臂,想来个硬接,宋之春出掌突变,手指一沉已将玄明曲池穴点到。
  宋之春杀机一起,在龙首山上几次都未取得洪子广性命,心中好似蝮闻到肉香,馋急之至,在取舍利子之时已见到殿角有人,不知他来历如何,所以才故示从容,与倪彩调笑。这时一手将他制住,杀心陡炽,顺手一掌切下。
  殿外忽地飞来一人,一声大吼道:“住手!”
  这声音苍劲有余,中气却不甚足。殿中诸人闻声都是一怔。宋之春尚未看清来人,已觉有数道劲风迎面而至。
  他收掌撤身,一闪之中,认得就是喇叭谷中气竭倒地,又忽不见的恨非和尚,心中不由暗恨。
  脸上笑容一闪,单脚在青砖地上一点,他本是横掠躲过恨非的一把飞砂,此时却是直愣愣的一折,扑向冒死扑来的恨非。
  恨非和尚在九曲亡魂洞口百般呼叫洪子广不应之后,自知光凭声音招引他们出来,已不可能。忽然想起宋倪二人说到近处有僻邪镇魂之宝,便也油然想起大佛寺金佛之中舍利子,不顾自己伤创未复,又拼命赶来。
  这时休说恨非和尚正在重伤之后,就是有未受伤之前的功力,也不是宋之春敌手,左手一把飞砂未伤得宋之春分毫,便知不妙,脚下一点,身形斜穿,意欲躲过宋之春的汹汹一扑。
  敢以佛谷传人的名号称雄武林的宋之春,功力自是不弱,见恨非和尚脚底一动,他身在空中,凌空虚按一掌,也自折身跟进。恨非真力不济,脚未点地,宋之春长臂已到肩头。
  蓦地一声“来的好!”原来玄明禅师急见恨非之危,也顾不得自己功力甚弱,力疾扑进。他快,人家的更快。宋之春收腹停身,脚尖暴长,猛觉胯间一阵剧疼,一瞬被人点到曲池穴,摔在地上。
  宋之春哈哈笑道:“我道大佛寺武功盖世,江湖上轻易不敢攫锋,原来是这般脓包,尽都是光拿招牌唬人的货色!”
  倪彩在一旁掇道:“宋爷,这两秃驴赶快交待了吧,咱们还有正事呢!”
  宋之春睨她一眼道:“对啊,咱们的正事正多得很啦!”
  他啦字拉得长些,起音身形未动,余音才落,掌劈如刀,已经欺近刚刚爬起来的玄明身边。
  宋之春这一下,力道本来发足,可虚可实。不想玄明闪身一斜,硕大身躯,横掠一丈三四,变招也是不及,心中大奇。
  他不由现出几分惊诧道:“和尚,你下半身还不弱。”
  玄明稽首道:“老衲苦口婆心,非万不得已不愿与施主为敌。”
  宋之春笑道:“这般说来,和尚是存心让我啰?”
  玄明道:“老衲方外之人,与人无忤,与物无争,拳脚功夫,向来不曾习得,施主休要错会了意思……”
  宋之春闻言,眉头一皱,脸色一转又哈哈大笑道:“秃驴,我宋爷两眼明察秋毫,你几句胡言,岂瞒得过我,刚才点穴自解,闪身快捷,看来你秃驴大有自知之明,想不涉足江湖恩怨,处处藏拙罢了,今日宋爷是要定你的了。”
  玄明不解,沉吟一忽,又道:“施主既已取了舍利子,此物仅能镇魄辟邪,不能为恶,本寺虽视为至宝,但不愿以此招贻后患,施主就带去吧。”
  宋之春谲笑道:“秃驴,除此之外,宋爷还要一物。”
  玄明睁眼道:“施主还要何物?”
  宋之春笑而不答,侧目回顾倪彩。倪彩会意道:“宋爷,何必嚷嚷,你要吗,就伸手取来就是。”
  恨非和尚本在大佛寺挂过单,与玄明禅师原是旧识,乘宋倪对话之际,急对玄明禅师道:“这男女两人,鬼谲险诈,存心淫毒,老禅师赶忙召集贵寺弟子,到大殿来,否则凭你我两人之力,恐难对付。”
  宋之春不答倪彩的话却笑向两个和尚道:“你们还对付什么,宋爷要你们的命,如探囊取物。”
  说罢,一步一步向玄明恨非前面走来,双掌平推,隔着一丈多远,便觉有一股缓缓逼人的力道,迎面扑来。
  这种掌力,乃是劈空掌中的上乘境界。力道徐徐发出,愈来愈强烈,受掌的人如果功力不济,便会当场而死。
  若存心逃避,只要移步一动,对方双掌疾吐,任是修为深厚也免不了五脏碎裂而死。
  恨非一见大惊,心知不妙,跨步遮在玄明禅师前面,仓惶说道:“老禅师速退!”
  一语才罢,便挺着一个颤危危的身体,以他新创未愈之躯,来屏障玄明禅师的生命。
  宋之春狞笑立现,说道:“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你这两个秃驴,也逃不了性命。”
  说罢力道骤增,恨非但觉骨骸欲碎,肝胆寸裂。
  恨非和尚猛觉肩头受力,被人轻轻的一推。但听闷哼一声,宋之春面如白纸,踉跄坐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倪彩一闪到了宋之春旁边。
  恨非回头看去,却见玄明禅师双掌平举,怔惘间,略现惶恐惧怕之色,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大佛寺两百年来,不与江湖人物涉足恩怨之场,今日却被老衲破了戒,这一掌下去,便是无穷后患了。”
  恨非并未细味他言下意,却从他功力上问道:“方丈刚才出手,不是佛门中久已失传的无相禅功嘛。”
  玄明老禅师点头不语。
  恨非闻言雀喜道:“方今武林多难,自‘佛谷’老人物故以后,正派门中已无支撑之人,老禅师俱此等功力,正好力服群魔,为江湖造福,眼下正有一人,横遭逼害,企待救援,老禅师慈悲为怀,想必不会不管。”
  玄明摇头答道:“老衲心余力拙,自顾不暇,哪能管得江湖闲事。”
  恨非闻言不悦道:“方丈缘何刚才拼力一击。”
  这老和尚年龄要比恨非小几岁,在佛门中的资望却是深得许多,听了这句反质的话,心知理屈,却无回答。
  恨非霁色宽解道:“老禅师刚才破戒出手,只缘后学舍身相障,禅师出于仁心义愤,不得不破戒出手,想并未违背当物立戒本意。”
  玄明点点头又道:“个人好歹,并非区区顾念,只是一经与此等人物搭手,便横生冤恨,越解越深,大佛寺便永无宁日了。”
  恨非抓着题目作文章,说道:“势已至此,老禅师想脱出是非场中已是不可能,你既已伤了那号称佛谷传人的宋之春……”
  他回头一看,不仅宋之春已是不见,连倪彩周桐也均是渺无踪迹,不由惊诧十分,半是自语,半向玄明道:“这几个恶魔哪里去了!”
  玄明淡然答道:“那人已被那妇人带走了。”
  恨非急道:“为何不拦住他们,倒叫他们跑了!”
  “送之唯恐不及,还拦住他们作甚?难道把他们供在大佛寺,让他们整天在此捣得鸡犬不宁?”
  “老禅师,这你就说错了,远的不说,他们这一出去,马上就要杀两个人,你这一念向善,却要了两条命。”
  玄明合掌,连声道:“罪过,罪过。”
  恨非忿然作色道:“儆恶即是行善,且不论大乘佛法中是怎的解释,这两条人命,你总是得负责的啦!”
  这一句“儆恶就是行善”,倒勾起玄明老禅师一桩旧事,当年洪子广西去新疆之时,玄明也对他说过这话,这时由人家口中说,不由心里一动,讷讷无辞,不知怎么回答他。
  恨非见说他不动,跺脚叹道:“洪子广、洪子广,你独具……”
  殿内殿外,同时有两人惊道:“洪子广?”
  玄明惊呼不足奇,殿外那声音清脆如莺,发声的估量是一个女子,夤夜之间,荒山古刹哪来的少女?
  两人同时回头外望,目光一瞬,檐头翩然落下一个身材纤细,俊美无比的少年,较为洪子广,又另有一种妩媚之态。
  原来他夜过大佛寺前,见有两三条黑影亡命奔出,因为相隔甚远,追之不及,所以才入内窥探。
  一听洪子广之名,不由他不倾心关注,他自西域万里东行,就为的是打听此人下落,现在一听人言如何不急急追问?
  恨非老和尚,便把如何在兰州城中闻说丑面少年投帖比武,如何在龙首山上重见二十年失散的老友——北熊燕仲,丑面少年如何落败,自己插手,却为燕仲所伤,洪子广现身相救,惊走燕仲,然后宋之春及朱妍岚相继出面,洪子广为他治伤却被宋之春一掌劈下。
  那俊俏少年听到此处,嘤地一声,急道:“他,他怎样?”
  恨非见他神情,知他与洪子广情非泛泛,但事势所逼,不能不说明,便将洪子广受伤未死,被朱姑娘抱入九曲亡魂洞中,以及宋之春与倪彩筹议之事,一一说出。
  那少年跺跺脚道:“唉!”
  恨非只道他是惊叹洪子广闯入九曲亡魂洞,却未想到他这一叹是听说金鹰门的传说而起。
  玄明禅师却插嘴问那少年道:“公子尊姓大名?”
  美少年一怔,嗫嚅间,说道:“在下姓谷名冰,与洪兄是旧友。”
  恨非闻言,见他刚才入殿身手,武功自是不弱,现在正是需人之际,有这么一个好帮手如何不喜,忙道:“现在老衲正与玄明老方丈筹议夺回舍利子,谷公子如与洪檀越是旧友,可愿一同随行。”
  恨非明知谷冰少年心性,一定会去,此话不过是想把玄明笼在里面,殊不知玄明却道:“我们即使能够夺回舍利子也是无益。”
  谷冰与恨非同声问道:“为什么?”
  “那九曲亡魂洞中不仅散发‘天香妙竺’,中人失性,而且这洞中岐道极多,千门万户,错杂勾连。一旦进去永无重见天日之望,除非习传九宫八卦之术,佩上舍利子,方可入内。”
  这话是实,恨非暗恨这玄明和尚畏首畏尾,但也无话驳他,正在犹豫,谷冰一怔一愕,毅然说道:“大衍九宫之术,我家有个师傅倒是极其精通,他在我家周围,按奇门八卦,五行生象,布了一个阵,在下自小出入颇为熟练,区区几个石洞,大概还难不倒,就请老师父领路吧!”
  玄明无奈,只好答应跟去。
  他双掌拍了两声,大殿四周,忽地灯火通明,大佛寺的群众,纷纷自暗影中闪出,恨非暗暗惊道:“玄明和尚外貌恭谨,受辱吞声,想不到不仅是身怀绝艺,还留了后手,倒是不可小觑于他。”
  玄明招呼了他的弟子,把事务交待妥贴,取了一只革囊便与恨非谷冰,连夜西行,加紧追踪宋倪三人。
  谷冰骑的是西域名马,玄明与恨非也是选大佛寺良驹,这一路赶来,却不见宋之春他们踪影,他们三人更加心焦,惟恐这三个魔头占了先去,玄明对这带地形颇熟,领着他们选中小道直奔喇叭谷。
  三个人拼命赶了一个对时还多,才到达九曲亡魂洞外,喇叭谷中阴森一片,寂静无声。谷冰颇为惶急地说:“怎么没有人!”
  他这里一声“怎么没有人!”只有远远回声在喇叭谷中激荡,玄明与恨非都默然无语。

  在九曲亡魂洞的另一端出口以外,一处密林中,朱妍岚跃身一桠柯,四顾黑暗沉沉,也是惶急地说:“怎么没有人?”
  她这突地出声,猛地一阵扑扑之声,在距她不远的枝叶间,急骤掠过,跟着几声使人心里起毛的枭枭叫声。
  仔细听去,原来是一头被她呼声惊起的夜枭。心中方自一定,自己对自己喃喃说道:“啊,原来是只猫头鹰!”
  忽地又是一阵“赫赫”连声怪笑,这声音比枭鸟更难听,更使人心里打颤,猛的一震,心想:“这不是那头狗熊燕仲吗?”
  她回到这桠空枝之上,原先是跟洪子广坐在这里的,回来不见,心中已是大急,又闻北熊之声,心胆俱裂。
  “难道他被他害了?!”
  前一天夜里,她抱着被燕仲一剑刺伤的洪子广到这密林中来,替他拔出了剑,将就包扎,忽闻悉悉之声。
  她以为是燕仲追来,闻声失色。
  她功力本不及他,现在还要照顾受伤的洪子广,那是他的对手,但仔细听去,却又不像。
  蓦地她看到绿光一闪,原来是一条长可四尺的“竹叶青”,正从树干上慢慢爬来,小半节已经到了洪子广身上了。
  顺手抓住洪子广身上拔出的长剑,以从来没有达到过的快捷身法,在那毒蛇的颈上一挥。
  一颗三角形的蛇头,应手而断。
  那小半截蛇身,还在洪子广身上蠕动,比在她自己身上动还要难受,急忙用剑一挑,在枝叶间簌簌一惊。
  它并没有落到地上,但她不再顾那些。
  这时洪子广因为失血太多,已自昏迷过去。她紧抓着他,细听密林中那搜索的动静。
  北熊本以轻功和内力见长。二十年中得到武林一次旷世奇缘,功力更是大进,虽然在密林中穿梭来去,仍是落地无声,不过他起初性子急一点,难免碰断枯枝,发出一些声响,到后来便仔细移身,甚么却听不到了。
  朱妍岚觉得四周黑影中,处处有燕仲惨澹吓人的眼光。
  林间一丝风声、一声落叶,都使她心里一冷。
  她一手紧抱洪子广,一手执剑。
  她知道,如果落在燕仲之手,绝无善了。
  若是北熊真个发现了他们,她就先杀了她的洪哥哥。
  好在月黑风高,深林墨黑,再好的眼力也看不见他们。正在她怔忡之间,忽地枯枝一响,在离她不过两丈远近的树下,似乎黑忽忽地站着一人!
  她倒抽一口冷气,定眼望去,果真极像燕仲。
  他在树下立着不动,默默细听一会。
  她连忙用手扪着洪子广的呼吸。
  燕仲似乎发觉了什么,陡地拔身而起,一幌眼窜上他们前面那棵大树,在枝叶间搜寻着。
  他停住了,接着愤然“咄”的一声,将一根甚么琴瑟的东西扔在地上,朱妍岚想了一想,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她砍斩了头的那条蛇,正好挂在那棵树上,余血淅滴,在燕仲站住的时候,正好滴在他脸上。
  燕仲本以为洪朱二人,躲在树上,血是由洪子广伤口里流出来,心里一喜,便窜来搜索,没想到是条死蛇。
  他一想,这毒气得很,不如另外选一个地方熬夜吧。
  下得树去,一闪两闪,便自不见。
  朱妍岚认他去得远了,心中方自大喜,觉得可以暂保安全,但念头一转,忽然又想到一事。
  如果他想起这条蛇死得蹊跷。
  这北熊一定马上赶来,四处搜寻。
  她想到这点,不由心里发凉,连忙把洪子广抱下树来,也不管东西南北,凑着燕仲远去相反的方向,小心奔去。
  直到天色微明,她才选了一处密叶间的空枝,外间绝对不易窥见,将洪子广安置妥贴,和他相拥而卧。
  她虽然两夜未睡,十分疲乏,但危难临头,仍然是睡不着,想来想去,躺在这里不是办法。
  如果不能确知燕仲已经离开,她是绝不能盲动。
  但燕仲明知洪子广受伤颇重,逃走不远,他对他们两个极欲得之而后甘心的猎物,如何肯轻易放手。
  朱妍岚如果说自己试身去引他,他是一定跟着走的。
  她又想:“这熊比我轻功高出许多,如何能跑得脱?”
  “如果跑不脱,洪哥哥一人在这里,不也是一死吗?”
  她想来想去,陡地在身上一拍:“有了。”
  在地上找了几颗石子捏在手中,仔细侦察附近没有北熊的踪迹,便以极快的手法,猎了两只山禽野兔。
  她暗暗祷告着说:“为了救我洪哥哥,只好让你们受些疼苦了。”
  她取出一把小刀,在一只野兔腿上割了一刀,提着她,一路躲躲闪闪地向九曲亡魂洞走去。
  那野兔被割了一刀,便一路滴血,走不多远,便将他伤口敷上金疮圣药,然后放了,再割另一只的腿子,捉着前行。
  这一路到了九曲洞口,为了取信于北熊,使他确信她和洪子广迫不得已又进了洞,她深入三四丈方才出来。
  待她一脚踏出,却听得身后一阵“赫赫”大笑。
  心里像是贯了一串冷电,机伶伶地一抖,回头看去,在那岩石之上,坐的正是北海飞熊燕仲。
  朱妍岚知道要跑是跑不过他,不如冒一冒险,再向洞里躲去,不过计算距离,进洞也非易事。
  她楚楚说道:“燕老前辈,洪哥哥有什么事得罪你?”
  燕仲哈哈大笑,又恨恨说道:“他得罪我的事可多了,就凭你这一称洪哥哥,我燕仲就认他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势难两立的仇人。”
  朱妍岚盈盈下拜道:“少女朱妍岚这厢就替洪哥哥赔罪了。”
  燕仲嘴角现出一丝邪笑,直勾勾地望着她,吞吞口水,说道:“你真的要替那姓洪的小子赔礼?”
  朱妍岚抬头看到他的眼光,心里一凛,上前两步,又拜下去,燕仲坐在洞口上面,如果再走几步,便在他鞋底下面了,她仍是恭谨地说:“不论洪哥哥错了没错,只要熊老前辈生气的,我都替他赔礼,熊老前辈,你看这总可以了吧!”
  “不行!不行!”
  “那要怎样?”
  “你不能称我老前辈。”
  “称什么呢?”
  “这……我叫燕仲,你就喊我……喊我燕哥哥吧!”
  朱姑娘心里发腻,但一心挂着洪哥哥的安危,嘴上输他一点,又有什么?所以照着样子,低低叫了一声。
  燕仲年逾百岁,至少有七八十年没有这种喊法,这一喊,把他骨头都喊碎了,不由嘿嘿大笑,口涎直流。
  朱姑娘打蛇随棍上,说道:“那末,熊前辈可以放过我们了吧!”
  燕仲忽然骤色道:“不行!”
  “啊!”朱妍岚又忍辱含泪叫了声。
  “燕哥哥!”
  北海骨头一轻,辞色也缓和些了,便道:“不过,这还是不行。”
  “刚才不是照着你说的喊了吗?”
  “那是一个不行,我说了两个,另外还有一个?”
  “那一个是什么?”
  “是你!”
  “我?”
  朱妍岚看着他的邪笑,猛地会过意来,假作低头沉思,一头窜进九曲亡魂洞,跑了六七丈,回头一看,燕仲倒是并未进来,只在洞口问她狂叫,她知燕仲不敢进来,心里虽安,却十分挂念洪子广。
  看看日暮,洞外久无声息,心头不由焦躁起来,可是她还是不敢出去,怕被燕仲逮住。
  弦月已升,自洞口望出去,星空之下,黑夜沉沉声悉毫无,想那燕仲估她不敢出来可能是谋进洞之策去了。
  试探着出去,果然洞外无人。
  一路觅路回到密林,都无燕仲踪影,心中一快,三步赶作两步,纵到洪子广寄身之处,那里只是空枝一棵。
  她脱口叫道:“怎么没有人呢?”
  陡然身后不远,发出一串大笑,朱妍岚蓦地回头,看见疏影横陈中一人正站在她身后丈余远近,吓得她气也喘不过来。
  朱妍岚为了引开北海飞熊燕仲的跟踪,将洪子广寄放在一桠密枝之中,以免血滴在地上,又重向九曲亡魂洞奔去,意在使燕仲误以为他们重返这个迷洞。待她事毕回头,正要出洞之际,却不料那江湖巨猾,赫然守在洞口。
  朱妍岚寻思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跑也跑不过他,只好又重行窜入洞中,以图暂避燕仲的馋吻。
  其实,此时燕仲在一剑伤了洪子广,同时又受他情急一掌的时候,北海飞熊也受伤不轻。
  朱妍岚如果拼刀一斗,以她得自真传,在三十年前即已镇慑武林的“离娄十三式”左手剑,未见得输过燕仲。
  可惜她一心念着洪子广的安危,不愿轻易冒险。甚至称呼这厚颜无耻的老猾一声“燕哥哥!”
  任何人都觉得她愚不可及。
  任何人都会为了这一声“燕哥哥”而看轻她。
  可是,天下事往往得失相因,祸福难料。
  ……
  当朱妍岚闪身又进了九曲亡魂洞之后。燕仲在洞口石岩之上养息一番,便循着她一路滴来的兔血寻去。
  以燕仲老到的江湖经验,找一个受伤的洪子广,岂是难事?他在林中细加搜寻之后,便向一株合围的樟树走去。
  这樟树生在一丛矮林之上,枝叶茂密,不见天光。
  燕仲估量洪子广穿胸一剑虽未致命,受伤却是不轻。料他没有再劈第二掌的能力,投身一纵,便分枝而上。
  这樟树虽是繁密,站在主干上四顾,还没有地方能躲过他的眼睛。可是在这樟树密叶之中,枝纵桠横,密叶重覆,回顾一圈,就没有看到受伤藏身的洪子广。
  他心中正在寻思不解,忽觉得头顶上有一点寒意,他心中一动,抬头望去,一柄尺许的短剑正顶在他的头上,距他天灵大穴不过四五寸高低。洪子广就在他肩膀上方的密枝间坐着,炯炯地看他。
  燕仲暗道:“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睛。这小子眼睛炯炯,不像受了重伤,难道他好得恁快?!”
  洪子广却说:“你不要动,你要动,我就用剑砸你!”
  燕仲听他这一说,想起他心智不全,顿时心里一轻,忙道:“朱姑娘要我来找你,原来你坐在这里。”
  洪子广问道:“哪个朱姑娘?”
  “就是抱你来的那个。”
  “哦,她呀,她叫我坐在这里,不要动。”
  “她叫你去。”
  “她没有叫我去,她只告诉我坐在这里。”
  “她跟我说的。”
  洪子广摇摇头,不信道:“她说你是坏人。”
  燕仲眼睛一转。又说:“我如何是坏人?现在朱姑娘陷在那个洞里出不来,要我来告诉你,还是坏人吗?”
  “哪个洞?”
  “就是你们出来的那个洞。她叫你赶快去救她。”
  洪子广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大对:“不行,她说好要我在这里等她。”
  寒晶剑的尖锋只离燕仲天灵不过五六寸远近,他天胆也不敢冒险抢人,也不敢闪身而退,稍一不慎,就会要命。但是他又不敢与这浑浑噩噩的洪子广纠缠,万一朱妍岚赶到,岂有他活的?于是又道:“好吧,你不去,我去。”
  说罢,便缓缓作出要走的模样。
  洪子广只知照着朱妍岚的话做,剑峰一沉三寸,顿时一股冷劲直抵燕仲脑门,吓得他一个寒颤。只听洪子广道:“你不要走,等我岚妹妹回来再说。”
  燕仲暗想:这小子还真不好对付。口中却说:“你岚妹妹回不来怎么办?”
  “她说一定回来。”
  北海飞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指着洪子广染血的胸脯问道:“你这伤口怎么样?”
  “好得多了。”
  “还痛不痛?”
  “还有点痛。”
  燕仲在怀中取出一蓝一绿两个小瓶,向洪子广扬一扬说:“这儿有两种最好的金疮药,吃一点,擦一点,马上就好。”
  洪子广摆头道:“不要。”
  燕仲一愣,眼睛一转,又说:“你不相信?那我试给你看,你就知道我不是骗你。”
  他伸出手臂在洪子广的剑尖上一带,鲜血喷出,顺腕流滴。另一只手将那蓝色药瓶塞子咬开,瓶口凑着伤口,用手指轻轻一弹,一些棕黑色的药末,倒在伤口上,流血立止。
  用袖子将腕上的血渍拭去,取用另一只绿色药瓶,用手将瓶取开,然后就着瓶口向嘴里倒了一倒。
  这时他用的是左边受伤的一只手,而且长袖覆面,洪子广也看不清他倒进口中有多少药末,塞子打开有没有都未看清。
  燕仲瞑目敛神,似是默催真力,引动药性。
  若是灵智未失之前的洪子广,看他这种做作,便自会觉得他幼稚可笑,一点肌肤之创,哪用得着这般慎乎其事!
  此时燕仲只当他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看待,做作慎重,以求取信于他,却未想到洪子广对无论什么事,全然抱着一种似明似昧的怀疑态度。他既未细想燕仲瞑目敛神究竟缘何,自始至终他就当他是个坏人。
  因为有个极简单的事实,证明这点,燕仲曾经刺了他一剑。
  那尺余寒锋,仍然逼在燕仲头顶上。林中渐渐暗下来,飞鸟归巢,枝叶簌簌。洪子广心想:“只要等岚妹妹回来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办。”
  燕仲忽然睁开眼睛,伸手一抖衣袖,他那被寒晶剑割开的手臂上,居然在这盏茶时分,创口愈合,仅留着一道疤痕。
  北海飞熊笑道:“你看,这药灵不灵?”
  洪子广点点头道:“不错,这药竟是非常灵验!”
  燕仲眼珠一转,装做很恳切的样子说:“方才失手刺你一剑,心中甚是不安。现在这药的灵验,是你见过,就用这药替你医一医,你看可好。”
  “不行。”
  燕仲哈哈一笑:“你的剑逼在我的头上还怕我害你。”
  “我说不行就不行。”
  这计不售,天色既暮,朱妍岚必定会伺机出洞,马上即会赶来。燕仲心里甚为惶急,面上仍然装得若无其事。他把那刚才装作服食的绿色药瓶取出,拔开瓶盖,一边递到洪子广鼻下,一边说:“你若不愿外疗,就喝一点这‘冰晶玉露’吧。”
  洪子广欲待拒绝,但觉得他手臂扬处,一股奇异而浓郁的香味,冲鼻而来,使他如醉如痴,很是好闻。
  这香味与九曲亡魂洞中,那种使人心血汹涌、神经贲张、一股兴奋刺激的味道又是不同。
  它入鼻醺晕,使人欲睡。洪子广心想:“我不能睡,我得看住他,等岚妹妹回来。”
  燕仲见他眼神情甚是困乏,心里一宽。手上空口的绿色小瓶加紧在洪子广鼻下摇了几下,说道:“你可不要睡着了,当心你的寒晶剑!”
  洪子广连忙把寒晶剑提高几寸,口中喃喃说道:“我不睡,我要等岚妹妹回来。”
  燕仲伸手一撩,头顶上的剑锋偏移尺许,他狞态复萌,桀桀而笑。
  洪子广迷迷茫茫地觉得有些不对,拼命睁开眼睛说:“你……”才说了个你字,身躯向前一倾,便从那两三丈高的樟树上,一头栽了下来。中间连闯带跌,寒晶剑也失手落下。
  燕仲拍手笑道:“睡了,睡了!小子,你给我睡个够吧!”
  他飞身落在洪子广身旁,猛蓄真气,一掌待要劈下,心中一动。忽地想到那天香国色的朱姑娘,不由又半途收手。
  他心想道:“这小子学得佛谷玄功,现下已非我燕某所能匹敌,如不及时剪除,将来总是心腹大患,但是那妞儿委实令人心馋,如果将他一掌毙了,那妞儿更难上手,不如以他作为钓饵,不怕那妞儿不从。”
  想到这里,便提起洪子广,反手吊在另一棵树下,略加布置。正待返身去找那失落的寒晶宝剑,猛听衣裙带风,密林中已有人来。
  燕仲仔细听去,似乎来的有两个。再一细辨,好像又只一人。他还未及思量,原先洪子广藏身的樟树上,突地窜出一人,正是那两度在九曲亡魂洞出口相遇的朱姑娘。她身手甚是急切,在枝叶间略一踌躇,便失声张惶道:“怎么没有人?”
  燕仲在暗处枭枭大笑,接口道:“怎么没有人?乖乖!你燕哥哥在这里啊!”
  朱妍岚猛地回头,炯炯注视北海飞熊燕仲。此时她心中一瞬间,由惊恐而绝望,由绝望而达到愤怒的顶点。她一想到她洪哥哥果落在他手里,便绝无生还之理,便是什么都不顾了。
  尤其她想到九曲亡魂洞口,忍辱含忿,叫她一声燕哥哥之事,更是羞怒翻腾,手中暗扣五枚“透骨打穴针”,唰地拔出背上长剑。双肩微沉,从大樟树的大干上慢慢飘落,似乎脚下有张无形魔毯,托着她轻轻放下。
  燕仲一看这等功架,不由也暗暗心惊。心想这女娃年轻绝美,功力倒实是不弱。眼下掌伤尚未痊愈,若真动上手,倒不可不小心在意。
  不过,老谋深算的燕仲,自有他一套不简单之处。
  朱妍岚忍辱含忿地叫燕仲一声,她自己一想到此事便觉羞愤,自认脏了一张口。可是这一声却使燕仲萦绕于怀,深深想念着那娇嫩的声音,而使洪子广于燕仲掌劈之顷,救得一命。
  老谋深算的燕仲,又何尝料得到意外之变。
  朱妍岚从大樟树上蓄势而下,以后略加匀息,沉声问道:“老贼,我的洪哥哥呢?”
  燕仲见她情急之状,此时却桀桀笑道:“姑娘,你问的是洪子广那小子吧。那小子忘情负义,刚才跟一个标致妞儿走了。”
  朱妍岚忽然惨笑道:“燕仲老贼,这上弦月西斜已半,你可知何时月落?”
  燕仲心里一奇,却不敢翘首去望,含糊应道:“大概在亥未时分。”
  朱妍岚双手举剑,仰生祷告道:“皇天后土,各方神祇,小女子朱妍岚终身所托之人,被这罪恶滔天的老贼所杀。小女子今日要代洪哥哥报仇,亲手除去此獠,愿以有生之日,报这血海之仇。亥末月落之顷,便是此獠恶贯满盈之时。皇神仙佛,均所共鉴!”
  她这番祷辞,真是凄怆悲切,星月为之变色,林野为之哀鸣。
  燕仲年过颐期,在江湖上有六七十年经历,刀头舐血,剑底偷生,从未皱过眉头。看这情状,也觉心头一凛!
  他讪讪笑道:“朱姑娘,休要这般悲切。你洪哥哥并没有走。老夫不过是试试你的衷情,说说玩的。”
  朱妍岚的目光落到燕仲的脸上,这一对曾经令他一瞬消魂的眼睛,此时却是犀利森寒,令他不敢逼视。
  她沉声问道:“老贼,你可愿意我看他一眼?”
  燕仲又振作起来,桀桀笑道:“当然有得给你看,我特别准备让你看的。”
  “那你就指给我看一眼吧!”
  燕仲欲待返身指引,又故作迟延,朱妍岚寒声问道:“老贼还准备玩什么花枪?”
  北海飞熊笑道:“花枪倒是没有,可有件事必先交待。”
  “有话快说。”
  “你洪哥哥一旦出现,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一则于你不好,二则……哈!哈!你洪哥哥也受不了。”
  朱妍岚急想看看洪子广被他整得是个什么样子,忙说:“休要多费口舌……”
  这舌字尚未完全吐出,燕仲脚下一松,他踏着的一条青藤,唰地退去,在朱妍岚左面不远,一株被攀折未断的小树,陡的从地上一跳而起,本来被它枝叶委地所遮住的地方,此时却露出一个洒满月色的空隙。
  洪子广平静地躺在地上,胸腹微微起伏,似乎是昏迷过去,胸前一支指拇精细的竹竿上,捆着一柄锋利匕首正指着他的璇玑大穴。这细竿上系一根青藤,有一大截压在一块巨石之下,若是那细藤一断,洪子广便立即穿胸洞腹而死。
  朱妍岚目力虽不及洪子广能返虚生明,但在这淡淡月色之下,也看得纤毫毕现,十分清楚。
  那捆刃竹竿顶端的那根细藤,正是绕过上面一枝高桠,斜落到燕仲左脚之下,这一端被他踩着。
  如果,他像方才松开右脚一般,或将脚移开,青藤的拉力一去,竹竿依着它本身的弹力向前一拍,尖刃随之而下。
  洪子广胸上必定穿进一个窟窿。
  那匕首尖锋,正紧逼在斑玑大穴,是一触致命之处。
  朱妍岚看了半晌,这中间的安排她都看到了,却不知仲安的甚么心意,便回首望望这江湖老猾。
  燕仲如何不识得她眼中之意,诡颜笑道:“朱姑娘,你看清了?”
  朱妍岚狠注不答。
  “朱姑娘眼力甚好,心思极细(校注:缺字449页)你洪哥哥,正在一种及危险的(缺字)”
  “你待将他怎的?”
  燕仲枭枭一笑道:“(缺字)只是朱姑娘愿你洪哥哥!
  朱妍岚心中一寒,问道(缺字)
  “朱姑娘说的便算,你爱怎么(缺字)
  朱妍岚不屑地哼了一声,燕仲(缺字)朱姑娘要你洪哥哥生,你洪哥哥便(缺字)若要你洪哥哥死,你洪哥哥便糊里(缺字),姑娘,这小子虽是秀俊,可是个白(缺字)点转劫投胎吧。”
  “老贼,你有甚么条件?”
  说到条件,燕仲也有些不便直说。但好(缺字)的羞耻心早已泯灭无余,便邪笑道:“算不得什么,凭我燕某人数十年功力经验,让姑娘领略一番人间(缺字)好痛快一下。”
  朱妍岚初听一怔,旋即胀得一脸红,左手一扬,“透骨打穴珠”电掣而出,直奔燕仲章门大穴。
  燕仲两肩略闪,这“透骨打穴珠”忽地走势一缓。燕仲只略一闪本可躲过,但见这线银光中途一顿,情知不妙,连忙(校注:缺字450页)身一侧,踏着青藤的左脚未动,右脚在后面一点。那透骨打穴珠竟顿而复进,堪堪从他脸上掠过,落在丛草之中,燕(缺字)头冷汗,方得直起腰来。
  (缺字)一笑,挤眉弄眼,装作十份轻松,说道:“朱姑娘,(缺字)打得可是真好,不过幸而遇着我燕某(缺字)不大瞪眼么?”
  (缺字)到他脚下还踩着洪子广的致(缺字)连续出击,攻人不备,尤其(缺字)然眼触青藤,若他就势松(缺字)一寒,手中其余几颗也(缺字)
  (缺字)它的机会,她却没有用,偶尔一(缺字)气又恼,几乎急得哭起来。
  (缺字)慢慢好说,你愿吗?还是不愿?我(缺字)是不愿,也尽管直说。”
  (缺字):“不愿!不愿!”
  (缺字)嘴角一撇,又道:“姑娘,这可是你说(缺字)
  (缺字)婆娑,头脑如受千斤重击,她方寸已乱,哪(缺字)意?她宁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她洪哥哥的生(缺字)燕仲并不要她的命,只要她的身体。她怎能与这九(缺字)江湖巨猾,共交……
  (缺字)中见她不答,再厚颜道:“此时正是晚春,天气暖温宜人。就在这荒野无人的地方摆布,实在别有风味,等会月亮也将下去。除了你那痴痴呆呆、现在还正昏迷的洪哥哥之外,没有别人。这于名无沾,于身无损,既落个痛快,又保全你洪哥哥一条痴命,何乐不为?”
  朱妍岚并未把这些阴损带刺的话听进去,她正转着一个念头,想来想去,她觉得只好这样做了。
  她咬一咬牙,说道:“我若舍身于你,你仍然不放洪哥哥,又奈何?”
  燕仲笑道:“这个,姑娘只管放心,我燕某向来言而有信,绝对说一是一,说到做到。”
  朱妍岚摇头道:“空言难信。”
  “依姑娘之见,如何办才好?”
  “你先解下那尖刀,使洪哥哥醒来,让(校注:缺字451页)”
  “然后我们俩就这般,这般……”
  燕仲作了两下不堪入目的手(缺字)临头,只得吞声忍住,算是默认(缺字)
  可是,燕仲突然又说:”若(缺字)那又如何?”
  朱妍岚究竟是出身名门,来(缺字)曾受过这般侮辱,此时柳眉一竖,血(缺字)又强忍下了。
  燕仲又道:“依燕某之见,不如先将洪(缺字)利刃取下,姑娘同时掷下手中长剑及‘透骨(缺字)神解药取出,姑娘将……”燕仲说到此处便(缺字)裙的手势,动作很是亵秽。
  朱妍岚牙关咬得紧紧的,几乎说不出(缺字)洪哥哥生死握在这巨猾手中,她还是吞声道:“好,依你。”
  燕仲两眼直注这清丽绝俗、至娇至美的朱妍岚,心想一块肥肉已经上嘴,不怕她不服贴,便伸手将那紧绷的青藤扯住,略用腕力,那本已用力拔起的竹竿,更是反曲,再加几分,便将折断,即可斩暂解洪子广死亡之危,一面取出一只绿色磁瓶一面扭头道:“朱姑娘,你将长剑放下,‘透骨打穴珠’扔出三丈之外,我燕某立即将那弹刃之竹折断。”
  朱妍岚银牙紧咬,铁手一沉,三尺青锋锵然坠地。然后左臂扬处,两线白光电射而出。一先一后,击在树上。
  北海飞熊燕仲朝那树上望了一望,桀桀笑道:“分出而(校注:缺字452页)两珠。与方才那手‘半推半就’,有异曲同工之妙,(缺字)华那娘们的绝活!”
  朱妍岚一怔,反问道:“唐冰华?!你识得唐冰华?”
  (缺字)言,连忙左手略带,手中青藤猛紧,洪(缺字)应手折断。
  (缺字)“唐冰华,唐雪华,我们还是办正(缺字)你就快点儿吧?”
  (缺字)初在抱犊峰头,曾经有两三次听(缺字)喃自语着这几个字。
  (缺字)窥听,事隔多年,也想不清她师父说(缺字)得都是些自怨自艾之辞。
  (缺字)凌厉,行踪甚是诡秘。十数年中,每日只与(缺字)别说不知她来历,连她姓名也不知道。
  (缺字):“这老贼说我这绝门暗器竟与那唐冰华一(缺字)是唐冰华不成。这倒是个拖延时间的好题(缺字)
  燕仲见她迟迟不肯进一步行动,此时便走近两步,将手中绿色小瓶向她一掷,故作慷慨道:“解药就在这绿瓶之中,姑娘,下面就轮到你的了。”
  朱妍岚伸手接过小瓶,说道:“洪哥哥的危机已去,解药又在我手中……”
  燕仲枭枭一阵大笑:“姑娘真是聪明,不过,我燕仲作事,说出便算,姑娘如果食言,我燕某也只好自认倒霉。”
  她仔细再看洪子广,觉得燕仲可能另外留下手脚,心想这巨猾哪能这般轻言,便道:“我真是个食言又待如何?”
  燕仲诡笑暗道:“洪子广受我‘意迷醪’之薰,我又将‘意迷醪’给你,你纵食言还逃得出我的手掌?姑娘就看着办。”
  朱妍岚沉吟不答,又道:“你既知我这手绝门暗器传自唐冰华,难道不想想我是唐冰华的门人?将来她老人家岂肯饶你?”
  燕仲闻她又提唐冰华,脸上甚是一惊,干笑两声说:“唐冰华?哈,唐冰华当年还不是……”
  他说到此处便哑口而顿,正待藉辞支吾,左侧梢头,无风自动,簌然有声,燕仲一惊抬头!
  在含山弦月的余辉之中,冉冉飘下一个比丘。
  她月白僧袍,光头泡面,轮廓甚美,可惜时光将她的红颜洗去,又正当五官之间,划着两条叉形的巨疤,显得有几分可怖。
  朱妍岚一见来人,立即迎前几步,盈盈下拜道:“师父……”
  那比丘立即扬手一拦,转脸向燕仲道:“唐冰华当年如何?”
  燕仲一见来人,脸上本已色变,此时却扮起笑脸道:“二十余年不见,唐姑娘怎的入了佛门?”
  那比丘冷笑一声,说道:“燕老大还认得我,这就有些奇了。自我脸上受伤,二十余年未走江湖,音容形貌,无一不改,燕老大真是记性好?”
  燕仲干笑道:“哪里,哪里。”
  “你怎的知道我这疤面老尼,就是当年自负风华的唐冰华?”
  燕仲眼珠转了两转。说道:“旧谊深远,令尊与我燕某又是知交,怎能忘记?”
  “这般说来,燕老大是记得我唐冰华的啰?”
  “当然,当然。”
  这老年比丘沉吟有顷又道:“你方才意欲强胁我徒儿非礼,提起我唐冰华当年还不是如何,这句话并未说完,何不当着我说说?”
  这下半句话里面,隐藏着一件二十载沉冤,燕仲是当事人,他如何说得,虽然他力持镇静,但问题还是不能回答。
  他干笑几声,说道:“一入佛门,前情便断,师父于今已身着缁衣,雉发受戒,不是当年的唐冰华了,那还提唐冰华作甚?”
  那比丘阴阴一笑,道:“老尼自号心泥,二十年中有一事耿耿于怀,不能澄心见性,大概就等你燕老大这句话。”
  燕仲听她口气,这意味很严重,她似乎已有几分猜疑在他身上。燕仲在二十年前除了功力有几分怯她父亲,功力却还在她之上,但眼看她徒弟已是不弱,她这二十年进境实不可小视。
  燕仲尚在筹量答话,朱妍岚此时全心都在洪子广身上,乘他们对答之际,跃身一掠,扑到洪子广旁边。
  心泥老尼与燕仲均是未动,两人都顺眼一望,各自保持戒备,燕仲虽知大势已去,脸上却微微一笑。
  心泥疤面一动,转向朱妍岚道:“这小子就是洪子广吗?”
  朱妍岚尚未答话,燕仲却接口说:“这小子正是江湖上盛传的洪子广,你大概也是照着他的寒晶剑来的吧,这剑尚在附近,如果你要……”
  心泥老尼冷笑道:“寒晶剑算得什么?”
  她又向朱妍岚说:“把这小子身上搜一搜,若有一个小小的革囊,替我取出来,然后把他扔到左边那条深涧里去。”
  朱妍岚应了声“是”,却惊得目瞪口呆。
  燕仲不知道那革囊中还有什么比寒晶剑宝贵的东西更是惊悔交集,方才洪子广落在他手里,却未将他身上彻底搜查,倒把这机会轻轻放过。现在势穷力拙,只得另外再打主意了。
  心泥又喝道:“还不快去!”
  朱妍岚连连应是,在洪子广怀里将革囊取出,双手在他身后一抄,抱起他奔向左边丛林而去。
  心泥转头又向燕仲道:“趁我那徒弟尚未回来,你就把下半载话说出来吧。”
  “如我不说呢?”
  “万事由你,这事由你不得。”
  燕仲耸眉道:“黑沼幽灵昔年以‘追魂拊背十八掌’见长,你纵是家学渊源,岂敢恃以要挟?”
  心泥老尼自嘲一笑,然后脸上陡地一青,说道:“问不问在我,你说不说也在我。”
  燕仲估不透她的底细,眼睛一眨,道:“老尼姑,你自诩聪明,作了一辈子错事,远的不说,你支使你那徒儿,可是大错特错了!”
  心泥老尼一怔,淡淡说道:“老尼生平只收两徒,均是自襁褓而至总髻,一手教养。十余年来,亦师亦母,命死不敢苟生,你大可放心。”
  燕仲嘿嘿笑道:“老尼姑,你若再不追赶,你那心属别人的徒弟,便再也找不到了,你难道不知女人变志,百马难回吗?”
  心泥老尼尚未答话,燕仲又道:“你不必嘴硬,我燕某人就领你去对对证如何!”
  他不等心泥措答,便颈先扑入朱妍岚抱着洪子广隐身而去的深林,心泥也紧随燕仲之后。
  此时弦月已没,密林墨黑,他俩都是武林中顶尖高手,虽在黑夜密林之中,藉着枝桠间微透的星光,也约略可辨。
  他们立处本与所指深涧不远,十余丈远近,瞬息即到。但沿涧搜索,高声呼叫,都没有朱妍岚的回答。
  燕仲点燃一片火熠子在地上照了一照,随手向深涧中扔去,那火页飘飘,随风落下一点点亮光,逐渐沉沦在千丈深涧之中。
  那深涧中水声隆隆,如万马奔腾。
  燕仲笑道:“你徒弟跑得太快,我们找不到了。”
  心泥冷冷说道:“北海飞熊擅于跟踪闻名江湖,他们跑得纵快,哪能逃过你的眼睛?倒不是他们跑得快,是你不想追罢了。”
  “我怎的不想追?那洪子广囊中之物,总少不了我燕仲一份。哪有见财不取、半途收手之理?”
  “这般说来,那就请燕老大带路再追。”
  燕仲又打燃火石,点着火熠子,在地上照了两照,向着西南方辨认一番,然后向心泥老尼说:“估量他们是由这边逃走的。”
  心泥冷冷说道:“燕老大,你这点伎俩,只能哄哄三岁小孩!”
  燕仲故作不解道:“依你看,他们从哪方逃去?”
  心泥老尼鼻子里一哼,指着她脚下的千仞涧岸道:“你第一次亮出火熠子,就看出他们藏身在这突岩之下。”
  燕仲心想这尼姑不但功力大进,见识也非等闲。今晚之事夜长梦多,还不知是个什么了局。
  他心中尚在盘算,忽听脚下朱妍岚的声音说:“好吧,洪哥哥,我们一起走吧!”
  接着衣裙带风之声,猎猎作响,探首向下望去,只见朱妍岚抱着洪子广,从他们立足之下一二丈处,向千仞深涧,飞纵而下,燕仲点亮火熠子,捆了一声石头在上面,使力掷下。
  那火熠子的光亮在半途追上了他们,但距离太远,光亮又不足,只迅速现出一团黑影,便又隐没不见。
  漆黑无底的深涧里,水声隆隆,朱妍岚和洪子广无疑葬身在这绝涧之中。
  燕仲侧脸去望心泥老尼,她一脸铁青,怔怔望着这深涧的无底黑暗,眼中充满怨毒之色。
  他心中一动,暗想良机难得,悄悄移后一步,提起丹田之气,运到右手,便待扬起手来,拍在心泥背上。
  无巧不巧,心泥却正在这时回过头来,两眼寒森森的望着燕仲,他不由口气一泄,举手摸摸脸颊。
  他半作宽慰,半是掩蔽道:“令徒已经自裁,纵有不是,也只好算了!”
  “对谁算了?”
  “我是说对令徒。”
  “对你呢?”
  “对我嘛,嘿嘿,那就看你老尼姑的意思。”
  “我对你算了,你未必肯对我算了。我站在这绝涧边缘,心神不定,你却暗蓄真力,想将我一掌自这千丈高崖上劈下去,明知不能善了,当然先下手为强,为何又半途倏然收手?”
  “唐姑娘不要错会意思。”
  燕仲尚待辩解,只见心泥伸手一抓,长袖后退,忽地露出一只漆黑如乌骨鸡爪般的手,向他扑来。
  这一抓出于猝变,燕仲一惊,但他究竟是数十年苦练身手的成名人物,连忙跨身而闪,踏一走七,翻掌横切,这一掌既狠且辣出敌不意,是四十年前燕仲才露过一次的绝招。
  这一招名叫“长云伏鞍”,是取关羽拖刀计的典故。看似走绝,其实变化极多,可虚可实,心泥真是不以为意,乌爪暴长,迳向燕仲背上搭来,疾快无伦,黑爪带毒,燕仲虽老辣,也是大惊。
  北海飞熊以左脚为轴,上身骤矮,藉着这躬腰之势,就地一旋,由“长云伏鞍”,陡变为“大雁回身”。
  左手切出之掌,仍然乘势找实,满以为化招进击,一举两得,想那心泥老尼保不定要吃一掌。
  谁知势老空回,背后风动生惊,心泥老尼已拊他侧背。
  燕仲顿时一惊而起,仓惶间,以他北海飞熊成名招数“立虎登崖”,拔起身躯,意图甩下心泥的连绵攻击。
  谁知心泥如影随身,他在半身中回头一望,心泥那只鬼爪,仍然在他背后一两尺远近。
  燕仲大惊失色,这才想起自己失着。
  黑沼幽灵唐放奎当年雄霸南荒,武林中无不侧目。他其所以能够睥睨江湖,除了一手阴毒暗器而外,就数他自创的那套“追魂拊背十八掌”使人胆寒,丧生在这十八掌之下的,不知凡几。
  唐冰华是唐放奎的独女,燕仲见她十分骄妄,本就料出她这手绝活来,料她虽是家学渊源,也不过当年唐放奎的身手。
  燕仲二十年苦练自分功力已远胜当年,即论唐放奎来,也要输他一筹,在心理上便有轻敌之意。
  猝然过手,即见心泥老尼褪袖露出的黑手情知喂过毒药,心中便是一惊。仓惶间,以对付轻捷快打的招数应变,在先机上便又输了一着。
  到他“立虎登崖”,拔身而起之时,他便知道这叫心泥老尼的唐冰华,已把她父亲的绝门招数,融入她的喂毒的杀手之手。其阴狠难解,又远甚那使江湖胆寒的“追魂拊背十八掌”。
  但燕仲虽处下风,究竟也非等闲之辈,他提心吊胆地应付着心泥的家传绝学,虽然没有摔脱他背后一两尺远近的黑爪,心泥老尼一时也不易得手。三番两次,都被他险中应变,迅速化解。
  心泥老尼闷声不响,连绵出招,一只黑手,总在北海飞熊背间,倏出倏入,如附骨之蛆。
  高手过招,瞬即万变,在这绝崖之上,星光暗淡,两条黑影袍袖翻飞,一追一躲,霎那间各换了三十几招。
  心泥老尼忽地目露凶光,脸上剑疤变赤,冷喝道:“老贼不管是新债旧债,今天是认定你了!”
  这一声喝罢,燕仲陡觉背上劲风入体,刺痛之中,有几分酸麻的味道,不由悚然惊极。
  他心中一动,掠过一个念头:“这一上手失着,让她占了先机,施展那套‘追魂拊背’的手法,本已处于急危之境,现下她又以真气催动手指上的毒性,虽不能搭到我的背上,但却能使我遍体酸麻,迟滞不灵,三五招之内,必遭她毒手。”
  他想到此处,便蜷身一侧,就地一个“泥龙乞雨”,滚出一丈二三,待他躬身起立,回头一望,不由失色。
  那心泥老尼正紧跟着他背后,剑疤泛紫,露齿而笑,那一双乌黑指爪,离他面部不及五寸远!
  燕仲不暇细辨,全身向后一倒!
  他还不敢用普通那种“铁板桥”的功夫。唯恐心泥老尼拊影跟踪,向后一倒之际,用尽平生之力,点在脚下,身形如脱弦之箭,向后射出。同时猛换一口气,运力于臂,向前一击。
  他是算定心泥老尼必定顺势追来,这一下翻身对面,摆脱她拊背之势,虽是险处逢生,倒也因祸得福。
  可是他这一掌竟未劈出!
  那心泥老尼犹自站在原地,并未拊影追来。
  燕仲一怔,低头一看,随即魂飞魄散,他这情急之中,向后一纵,却将自己置身站于千丈绝涧之上。
  他下临无地,无底黑涧之中,只听流水轰隆,如万马奔腾,正是刚才朱妍岚抱着洪子广跃下的地方。
  一声绝望的嘶叫,从他喉咙射出,萦回在这深山的荒野。回声断续,渐渐沉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心泥老尼的脸上,现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第十二章
  九曲亡魂后洞口之前不远,北海飞熊失势堕入千丈绝涧,于垂死绝望之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声。
  可是,在九曲亡魂洞入口的喇叭谷中,此时却传出一声震天价的爆炸,烟腾灰漫,碎石横飞,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两面石崖之上,震落许多宿鸟,随着滚下的山石,堆在狭隘的喇叭谷底,九曲亡魂洞整个塌陷。
  山崩之势隆隆未绝,但其势已缓,灰烟渐散。
  在崩石前的五六丈处,靠近喇叭谷西壁下的巨石后面,此时陆续现出三人,两男一女,均在三十上下。
  其中一个华服佚丽,但是鼻子略现鹰钩,眼光阴鸷,此时面呈得意之色,跃身在一块巨石之上,向着东面石崖之下,放声大笑道:“这般一来,大家都无话说,我宋大爷可算是彼此顾到,不伤和气。秃驴,你要进去,就麻烦一点,钻个洞吧。”
  东面石崖之下,也早已站出三人。两个高年和尚,另一个有二十上下年纪,文士打扮,琼唇瑶鼻,俊秀中有几分妩媚。
  一个和尚喃喃念着佛号,另有一个竖眉瞪眼,厉声喝道:“宋之春!你手段恁毒,洪子广究竟与你有何冤何仇,必定要致他于死?今日之事,有你无我,你亮招吧!”
  说毕,纵身一跃,便落在谷中平坦之处。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宋之春与那俊美少年,也飞临场中,随后就是那犹自念着佛号的和尚,与那西壁下的一男一女。
  宋之春恻恻笑道:“恨非秃驴,你虽然功夫不高,倒是傻得有趣。”
  他又指着玄明禅师道:“这秃驴,拾了个便宜,我宋大爷独自打算去大佛寺把这便宜找回来,你这老昏头倒自己送来了。至于说到这……”他手指向俊秀而妩媚的谷冰指了一指,“你倒是小子吗,还是姑娘?好叫我称呼为难。”
  谷冰此时脸上惨白,寒森森地望着宋之春,眼光如冰如剑,然后又转头向恨非老和尚道:“这姓宋的贼子是我的,另外那一男一女,就请老师父与玄明主持对付吧,无论胜败,务请不要插手。”
  恨非和尚还未答话,宋之春却仰头一笑道:“你这一开口,我知道了,又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娘们来,来,来!你要试试我宋大爷的功夫,我宋大爷就爱的是与你这般标致娘们上手,你是要试试我的上功吗,还是那下功呢?”
  只见谷冰毫不为这种秽言秽形所动,举剑望着九曲亡魂洞崩塌之处,心里默默褥告着说:“洪哥哥啊,自从在三原路上相见,你我初逢,便心中一直系念着你,因格于师门严诫,天下武林中的男人,无一善类。而且如果不扫荡江湖,歼除一武功极高的魔头之后,绝不许谈男女之间的事,故而仍从师命,以隔空打穴的手法,匆忙相错间,废去你的武功,此事违心而发,心中极是懊悔。
  “闻说你道西行,在大佛寺曾与祁连四友过招,连忙赶去,你又先走一步,只得到你留下的小白鼠。我带着它一路西奔,直抵天山,于冰雪峰头,与冰谷少女相识,她以我士子装扮颇有风采,误相钟情,我拒斥之下,不料使她恼羞成怒,引起一场恶战,之后,她以‘黑眚剧毒’将我伤在冰雪之中。
  “当我本已临绝境,不料小白鼠引你赶来,我虽故作矜持,你仍然不愠不怒,以极其珍贵的‘太清丹’相授,陪我踏遍天山,寻访‘血梅’,其实,我早知冰谷镇龙庄本有一株,若与那冰谷少女稍假颜色,说明我本女儿之身,求赐一二精英,本非难事,但不知缘何,却甘冒生命之险,拖延时日,与你尽日奔波,寻得‘血梅’之后,又为除去‘蛛蜂’,再冒奇险,硬闯‘万毒宫’,九死一生,方取得‘金翅飞蜈’,长途比肩,栉风沐雨,宿则同榻,食则同桌。休说艰险与共,就说这许多日相处,好令我倾心相许,千萦万绕,此身已非你莫属。
  “但,洪哥哥,你哪知我的苦楚?
  “我上有师父严命,下惧男女妨闲。又男装相见,我我怎能将这一腔衷情,向你说?
  “客店同榻,彻夜反侧,终想不出一个十全之策。
  “我终于留书而去,莽莽天涯路,何处再与你相逢?”
  这自称谷冰的少年举剑向九曲亡魂洞默默祷告,恨非和尚与玄明禅师,均不知底细。
  但见他那般虔诚凄楚之状,情知这九曲亡魂洞塌陷以后,洪子广与那朱姓姑娘必无生还之望。
  是以她强忍悲愤,向幽冥异路的洪子广默祷。
  在另一面的宋之春、倪彩、周桐三人见状,却各有不同的表情。神色异趣,行为举止便也不一样。
  他们三人赶到喇叭谷之前,心怀叵测的宋之春,即向周桐要了一样惊天动地、造成这场巨爆的东西。
  周桐之妻,本是岭南凌家堡,以火药绝艺名冠当世的凌维桢的独生女。是从周桐身边自带得有江湖胆寒的“霹雳弹”。
  经宋之春一番口舌,加上倪彩这边鼓动,便把这凌家轻易不敢使用的“霹雳弹”,交给宋之春。
  当他们三人马不停蹄赶到喇叭谷,正是玄明禅师三人抄走近路抢先一着、到得九曲亡魂洞口之时。
  这两下相遇,本是严阵以待,眼见即有一番剧斗,不料宋之春心中早有成竹。未待双方发动,便将手中威力极强的“霹雳弹”猛力掷入九曲亡魂洞中,引起一场轰天动地的大爆炸。
  双方见状不妙,立即迅速应变,抢入两侧崖壁之下,偃身伏地,一声轰然巨爆,硝烟弥漫,崩崖飞石,九曲亡魂洞便全部塌陷。
  这双方敌对的六人,无不认定洪子广及那不知来历的朱姑娘,即不死于这次爆炸,但也永远活埋九曲亡魂洞中,不复再出。他们哪里知道洪子广自后洞逃出,又被北海飞熊与心泥老尼逼入千刃绝涧。
  周桐为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之子,别妻子,弃骨肉,万里西奔冒险寻父,本是大好男儿行径。
  谁知他却拜倒欢喜教主倪彩裙下,甘为臣虏,把自己的重责大任收在一边,连宋之春提及玄机妙手书生,他都不敢承认是周英的儿子,可以说已经是极其寡廉鲜耻,罔顾孝义的贼子。
  但宋之春是何等人物,周桐那种畏缩之状,落在他眼里,便知他就是周英的不肖儿,故尔向他敲一颗“霹雳弹”来。
  这喇叭谷底的一声爆炸,烟消尘落,余音虽竭,但一传到江湖上去,谁人都会奇怪这凌家堡的独门绝活,怎会落到宋之春手里去?追来问去,他周桐二字,依附着一代尤物的倪彩,怕不也轰传江湖吗?
  周桐隐姓埋名,还多少有些知耻。
  这一来,不就把他的疮疤公诸于世?
  他这个名门之后,身负重任的男子汉,父亲生死未卜,自己弃家别子,却甘心做着倪彩的面首,叫他以后如何见人?
  是以爆炸以后的周桐,如痴如呆,又羞又忿。
  这一爆,倒使他发现了一点天良。
  虽然他也被倪彩拉到场中,却未对那睫泪盈盈,举剑向崩坍的九曲亡魂洞默祷的美少年,有任何注意。
  倪彩自封喜欢教主,对男女之事,有天生癖好,一二十年来,她是见不得俊俏男人的荡货。
  她一见谷冰那种冰神雪韵,琼玉肌肤,那鼻那嘴,无不是让她越看越爱,越爱越馋,恨不得就在她这痴心妄想之际,轰炸一声,打断了她的欲念。
  这番再走近前来看,两眼仍是直勾勾地望着谷冰。
  她既不在乎九曲亡魂洞里的“天香妙竺”,当然也更不问什么姓洪的生死,甚至连宋之春说谷冰是个女扮男装的,她都没有注意,一心只想怎样下个快手,将这团嫩水水的美肉,一下弄到手。
  宋之春脸上却是变化莫测,他首先是一怔,继而一喜,冷僻地调笑着凄绝悲愤的“谷冰”之后。见她神色,眼微阴鸷冷酷之笑,细察她面貌,似乎曾经见过,略一思寻,便恍然大悟道:“哦,哟,我说这女扮男装的‘谷’姑娘是谁,原来却是龙首山头,与北海飞熊约期决战,却被恨非和尚与洪子广闯来,在北熊燕仲手下救过来的丑面少年。你时而奇丑无比,时而美貌绝伦。本是娇艳女儿,却装成文丑男士,真是叫我宋之春愧有一双利眼,几乎被你蒙过去了。
  “哈,妞儿呀,洪子广纵有千般好处,现在也尸骨不全,普天之下,若说风流倜傥,功艺冠绝的,还数不着他呀,你尽顾着个死鬼作什么,何不回头,向我宋之春多看两眼?”
  这自称谷冰的妩媚少年,正自默默地向她臆想死于非命,在冥中听她祷告的洪子广,数说这自三原道上,以迄龙首山头,几经忧患厮磨的情切,念到伤心处,泪珠扑簌而下,沿腮滚落,玄明禅师半落慈眉,善目微瞑。恨非和尚则是强抑悲愤,带着黯然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她最后默祷道:“洪哥哥,你生时英明正直,死当受眷天恩,沐泽为神,请你帮助我力歼这武林蟊贼,江湖巨猾……”
  这时倪彩正在以惊诧的眼光,望着宋之春,问他怎知这翩翩佳公子,竟是一个女儿身的娇娃?
  宋之春大略将龙首山头所见,约略说过一遍,向前走了两步,忽地身形一闪,已到了“谷冰”身旁。
  宋之春作事,无不刁猾过人,他先以优容缓缓的步子,走上几步,迟滞恨非玄明的反应,霎那间,一扑向前,在这两个老和尚意念未动之先,以“惊龙起蛰”的手法,向“谷冰”背上凤眼穴拂去。
  这种手法,即论是老辣如恨非和尚也未见过,不由抖袖大惊,料定这正在凝神祷告的“谷冰”,必是不免。
  他也身动如电,蹑踪扑向宋之春背后。
  倪彩见状,口中大叫一声:“宋爷留神!”
  她在腰间唰地抖下一根长可一丈七八的彩带,随手一舞,那彩带便矫若游龙,直向恨非和尚搭去。
  这几人发动,都不过是霎那间事。
  蓦听宋之春一声冷喝:“好辣的娘们!”
  他转身偏臂,右手长袖间,正嘶的穿过一柄长剑,“谷冰”两眼含悲,双大靥带怒,转身递着一式“云回秦岭”。
  宋之春转身之顷,恨非和尚以当年南岭翱黑鲁季的成名功架,“太昊三十六掌”里的致命绝招,猛一挫手,猝放在他肩背之间。
  好个刁滑的宋之春!
  他前后受敌,且正处在一个回招未发、势穷力竭之境,他躲得前面的剑,闪不了背后的掌。但他不急,明知“谷冰”的下一招,必将长剑分挑,连绵攻他露出破绽之处,他好整以暇,向后倚身而退。
  这种招数,老实说是出乎恨非和尚意料的事。
  宋之春倚身而退,对他来说是闪进。武林高手过招,向来大都隔空作势,除非对手功力差得悬殊,绝不愿暴身入怀,受敌以可乘之机,他这一倚,肩背距他胸前仅只尺许,恨非和尚一惊之间,左手一抵,插向他腰贤穴,右手横切,斜劈宋之春的肩背,这一招两式,他自入道以来,还没有出过这般拼命杀手。
  这种情况之下,极可能两败俱伤,恨非老和尚横心一掌,死伤已置之度外,只图先放倒宋之春再说。
  谁料宋之春这一倚,显是虚势,恨非和尚只觉面前风飘,宋之春身形飚然而起,眼前一亮,胸口生寒。
  “谷冰”的长剑却分心刺到。
  这就是宋之春刁滑过人之处,他两面受敌,却引前攻后,适时抽身,虽说涉险,功力自是不弱。
  恨非双击成空,已知不妙,蓦见“谷冰”长剑递到,身形急忙后撤,若非“谷冰”变招迅速,也几不及。
  在恨非和尚脑后,还有一根一丈七八的彩带,如骄龙腾空般地向他搭来,此时却轻飘飘地移向左侧。
  倪彩大诧,侧眼一顾,玄明和尚正在推掌作势。
  她心中暗地一嘀咕,自知难与之闻说俱有“无相神功”的老和尚为敌,转头向周桐说道:“桐弟弟,你先对付一下这秃驴,让我帮宋爷收拾了那边,回头再来帮你。喂!你听到没有?”
  周桐茫然问道:“什么?”
  “你耳朵到哪里去了?!”倪彩极其不耐,指着玄明禅师,向这犹自沉浸于悔恨交并的周桐说:“我说叫你去料理那秃驴!”
  周桐“哦”“哦”了两声,但脚下尚自未动。
  倪彩作色道:“周桐,你怎么啦?”
  周桐望了她一望,低头向玄明禅师走去。
  “周桐!”
  周桐回头而望,倪彩怒脸生寒,指着他鼻子说:“你干什么去?”
  周桐指着玄明禅师道:“我去,我去,我去杀他!”
  倪彩冷哼一声,说道:“你去杀他?你低着头向前钻,哈,我看你明明是伸长了脖子让人家去砍,你哪里是去杀他!”
  周桐从腰间撤下一根“百节玄天锏”。抖了一抖,向倪彩一望,倪彩看到他虽然仍是浑昧,但有几分蠢动的眼光,心中倒是一怔。周桐只望了一望,便转过身来,马步作势,向玄明禅师扑去。
  一个念头在倪彩心中一闪,她又唤道:“桐弟弟?”
  这一声娇慵温软,炯异方才!
  周桐虽然是威武作势,但也即刻闻声回头。
  倪彩又慢声道:“你过来!”
  周桐应声回到倪彩跟前,倪彩伸出她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捧着周桐的脸,睨视有顷,问他道:“你怕不怕那秃驴!”
  周桐心里自那“霹雳弹”爆炸,引起九曲亡魂洞坍陷以后,心中一直蠢蠢然,大有气闷难突之慨。
  经她这只奇妙郁香、令人神凝的双手在脸上一扑,那疑疑欲动的东西,又自然服贴,心平气和了。
  他答道:“我不怕。”
  “好好地去对付那秃驴,嗯?”
  “是呀,我的姐。”
  倪彩的手在他脸上拍了两拍,周桐一个旋身,目露凶光。起身一式“胡地匝风”,百节玄天钢锏飚起一股劲风,凌空掠过两丈三四,倾身进扑,直向双掌合十、慈目半搭的玄明禅师扑来。
  倪彩一笑,手中抖一抖“七彩萦魂帕”,这一丈七八长的金丝软带,持在她手中,便如柄极长的缅刀一般。
  她向宋之春与恨非、“谷冰”鏖战之处望去,宋之春不知何时已撤出一柄似镢非镢、似尺非尺的玉制短杆来,在一僧一女的剑光掌影之中,穿梭来去,情势虽不甚得利,但也功力相当,毫无败象。
  眼光只是这么一瞬,忽地又被周桐这边的情形,吸引回去。
  周桐自盛气前扑以后,悄然落地,俯首垂肩,站在玄明禅师前面,他背向着倪彩,看不见他的面貌表情。
  倪彩大急,一持五彩萦魂帕,飞身而进。
  她在半空中遥注玄明目光,顿觉他慈眉之下,昭明穆懿,令人惴惴,有一种什么无形的力量注入她的脑中。
  这种眼光,使他不敢恣肆妄为。
  使她心澄见性,是非立显。
  使她欲壑云开,馋峰雾落,一切意念均是空明。
  倪彩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叱道:“这和尚邪门!”
  周桐听了这话,浑身一抖,倪彩正好也落在他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他脸扯过来一看。
  他竟是一脸悔恨怯懦之色。
  倪彩噼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大声吼道:“蠢东西,跟我一起上!”
  周桐闻言,真个又亮起百节玄天锏,配合倪彩的七彩萦魂帕,交织成为一幅长锦,漫天匝地,向玄明当头罩来。
  玄明双目不眨,冉冉而退。
  倪彩并未见玄明禅师如何向后退去,手上七彩萦魂帕一连三招,都没有够到玄明,心中甚是奇怪。
  她奋进前贴,暗运真力,右手中指暗带七彩萦魂帕上的“天声”、“天香”两招,紧接着就是一式“怒海倾天”。
  倪彩能崛起于江湖,自封喜欢教主,自有一套不简单的绝活,就说她这七彩萦魂帕,又叫金丝三绝绻的奇门兵刃,它的本质,实在非金非丝,是取自南荒一种奇虫——金蛛所吐之丝织成,柔软坚韧,遇火不焚,遇水不浸。
  这金丝三绝绻确具三绝之能,它浑体十锦七彩,瑰丽灿烂,舞动起来,光辉闪闪,耀人眼目,使人分神错乱。
  全绻共有一百三十六个音哨,飞舞之际,手指一带“天声扣”,便发出一靡靡荡人心魄之声,令敌对者不能自持。
  另外还有一种“天香扣”,分别连着这金丝三绝绻上七十二个“迷魂香囊”,只要手指一带,便奇香漫迷,浓郁薰人,不消一顷,敌手便自心荡神移,肉酥骨软,真力全失。
  倪彩一见玄明和尚冉冉而返,便知遇着大敌,哪敢大意,手指一紧,这七彩萦魂帕上三种绝活,一齐豁出。
  霎那间,彩带生辉,冶音动性,在一片妙曼音光之中,奇香氲氤,薰人欲醉,在这天光澹澹的喇叭谷内,涌起一阵天魔奇劫,将一代高僧玄明禅师,困住在色、香、味交织的三绝阵中。
  在另一边,那妩媚的美少年与恨非和尚,双双力战宋之春,独自打个平手,似乎一时之间,还分不出胜负。
  天色渐晓,这绝谷中鏖战的六人,正杀得性起。
  一边是霞彩万端,参杂着迷香冶响。
  一边是剑光掌影,激斗得袍袖翻飞。
  蓦听一声娇喝,在这两边战阵之中,同时起了猝变。
  这一声娇喝,却是两人同时发出,一个是主困玄明禅师的倪彩,另一个是横心毙敌的“谷冰”。
  那叫“谷冰”的美少年,见久战不下,心中也已大略窥透宋之春的身手,便娇叱一声,手中长剑骤紧。由疏露而绵密,由渐缓而疾快,剑锋贯劲,芒长七寸,风飚声动,剑啸嘶嘶。
  “谷冰”使出了一手在江湖上还未轻易见过的“离娄十三式”,把一个自诩渊博的宋之春,弄得惊诧非凡,休说他不知这剑式的宗派路数,在她变招之中,霎那间觉得功力奇大,不仅功力施展不开,而且顿难自保,处处生险。
  恨非和尚对他的残忍狠毒,也至为憎恶。洪子广为救他而受伤,又被宋之春把九曲亡魂洞毁去,自是生还无望。心中为了对洪子广的义愤,更是恨不得要寝宋之春之皮、食宋之春之肉。
  此时他也配合“谷冰”骤雨般地加紧攻击,身步加快,伺机打隙,一方面支援“谷冰”,一方面冒死伤之险,替她制造机会。
  大凡以寡敌众,常常都要把握各个击破的原则。所谓“二人同心,力可断金”。如果遇着两个以上的敌手,要想一手两应,事实上不可能。所以只有用唬住一个,再去制另一个的打法。
  人人都有自保苟全之心,只要一被威吓,敌忾之心陡减,不仅居于被动,而且不能呼应。
  所以两个弱者加起来,还是等于一个弱者。
  现在“谷冰”有必胜之志,恨非有舍身之心,拼命力攻,各以本身绝艺,全力施为,宋之春如何不胆寒心惊。
  他一想:“今天倒是遇上棘手货了,那倪彩本可分去我一个对手,只为那脓包周桐,才又转头去对付玄明那秃驴。
  现在事急,如不急谋对策,三五十招之内,说不定要栽在他们手里。”
  他这转念,身手上可是略为迟缓一点点。
  高手对招,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一丝延误,就足以穿胸洞腹,流血五尺,抱终生难复之恨。
  宋之春斜肩侧闪出恨非和尚的掌风,手中量天玉镢在“谷冰”曲池穴前虚点,旋身转去,恨非戟指又到腰胁。
  大凡以掌指与人拆招,不仅有过人身手,而且轻功内力,都已炉火纯青,这才可以入白刃,隔空制敌。
  宋之春心念动间,以掌作势,斜切恨非老和尚之肩颈。
  他这一切,本是虚招,意在围魏救赵,使恨非在他腰间撤手,闪身而退,不致两败俱伤。
  可是他这想法,却想差了。
  这一方面,是宋之春一直轻视恨非功力,因为他累次为他所折。再说,他没有想到恨非和尚会拼死一击。
  他一切本是虚招,在欲撤未撤之际,发觉恨非不仅下击之势未减,而且悍然不避,任他铁掌劈下。
  看他的意思,他就想拼着这条命,也要将他点倒。
  如果宋之春的腰穴被点中,不等他倒地,另一边的长剑早就电光火石而至,将他拦腰一挥,中分两截。
  宋之春心里明白,背脊上透着一丝冷气。蓦地插手一格,以腕抵肘,拧身一转,“谷冰”的长剑“嘶”的一声,透入他的长襟。宋之春不觉冷汗冒头,这还未了,恨非格出之手一抖,戟指虽然错过,那钢袖却在他胸前划过。
  章门穴微觉一麻。宋之春情知不妙,用尽平生之力分劈两侧,胸中“吞气回龙”、脚下一点,斜冲而上。
  那边倪彩周桐力战玄明禅师,以七彩萦魂帕三绝艺尚缠战不下,也在“谷冰”变招娇喝之际,陡地纷飞粉帕,曼舞骄吟,周桐也自闻声应和,把一场剧战,化为魔舞。
  在方才敌对之际,虽然倪彩七彩萦魂帕上有三种夺人心魄之物,究竟是各拼招式,一来一往。
  虽然恨非和尚闪避,总还是见招拆招。
  倪彩娇叱一变,与周桐撒手而舞,并不进击。
  玄明禅微微一怔,但见倪彩且歌且舞,周桐依偎迎合,时而投怀相拥,唇颊相亲,时而肢股互缠,胸腹相接,备极淫冶。
  玄明师净眼相望,无动于衷。
  他宽袍博袖,山风飘飘,晓岁翠色,映着他出世神丰,灵光湛照,宝相庄严,不愠不喜地屹然而立。
  倪彩侧眼而觑,脸上色变,但她略一惊诧,旋即撮口一声轻哨,陡地急舞而徐,音动沉柔。
  那长帕此时曳地缓动,有如半蛰将醒的蛇虺。
  她彩衣自解,萎然落地,裸露出她娇嫩白皙、如粉搓般的酥肩玉臂,滴溜溜地一转,长裙随之褪落。
  玄明禅师,双眼一眨,连忙合十当胸。
  就在这一霎那间,那倪彩全身上下,只剩下胸前一幅粉红兜肚,玉腿玲珑,蛇腰盈握,如风款摆。
  周桐不知何时,全身如蝉蜕,凑在倪彩半裸身前,欲进还迟,随着委地抖动的彩帕,那一百三十六个“天声哨”发出的靡靡之音,一蠢一蠢的浑身颠动,两颊生绯,双睛带赤,直勾勾地望着欲闪欲躲、半舞半哼的倪彩。
  倪彩曼媚而动,在蚀骨销魂的媚态中,烟迷半眼,偶尔向玄明和尚飘来轻酥酥、温飘飘的一眼。
  玄明虽然似睁眼未闭,此时已合十喃喃,宣萦佛号。
  倪彩一见色喜。
  她左手一抖,委地的七彩萦魂帕忽地纷披而起,绕着她与周桐两人,旋回飞舞,靡音激荡,香醉明灵,五光十彩中,隐约看见她与周桐两人,恣冶而拥,臀荡肱交,状至动心。
  玄明禅师双眼欲闭未闭,他知如果眼睑再次落下,便即定力倾失,魔生心境,虽即闭上眼睛,亦难支持。自此便落入永劫轮回、功业尽弃,孽重不返。
  但就在这自警自悚之间。
  忽地自这万妙罗帏之中,忽地飞出一物。
  它心形粉红,幅长尺许,还有几根带子飘着。
  玄明禅师觉得心中一动,严防自裂,眼光向那七彩萦魂帕妙化无伦的阵中望去,那那倪彩胸前的一幅兜肚,已经褪去,七彩萦魂帕的急剧旋回中,光彩浓澹,帕障影明,约隐约现中,琼枝挺秀,玉洁生津,妙相毕现。
  阵阵奇香,薰人欲醉,透入玄明禅师的脑际。
  妙声曼响,动人心魄,他七情六欲,随之而动。
  玄明自知已遭奇劫,连忙瞑目肃神,天人相战。
  虽然他闭上眼帘,倪彩曼舞就独自未停,那声、那香、那色,依旧源源输入玄明已溃的堤防之中。
  他血脉贲张,唇焦脸苦,豆汗扑簌而下。
  玄明定力已溃,仅凭真力负隅力抗之际,也正是宋之春带着破襟,分劈两掌,奋起欲逃之时。
  “谷冰”一剑未中鹄的,只洞穿宋之春的一幅侧襟,心中一奋,自“离娄十三式”中的“水尽潭清”,陡化“轮回上路”,可是剑及人去,堪堪齐宋之春的鞋底擦过,又未伤得了他。
  “谷冰”见他起身欲逃,心中一喜,也自幌身而起,用上了她师父累累告诫,不许轻易使用的“追魂拊骨身法”。
  宋之春自诩轻功冠绝武林,与人过招,动辄以轻巧取胜,非确知底细,不用内力硬拼,真有一个不善,即论打不过人家,也足可抽身伺机而退。他这两套,从来到处可销没有打过回票。
  但他千错万错,错遇上伪称谷冰的朱妍双。
  朱妍岚与朱妍双虽然互不相识,两人确是同胞的亲生姐妹,分别由心泥抚养长大,分别由心泥授以武林绝学。
  她们除了剑术、轻功、点穴、暗器,都有所长之外,另外还同俱一门稀世绝艺,“拊脊追魂”身法。
  这一套身法,是心泥老尼当日还从俗性,叫做唐冰华的时候,从她父亲黑沼幽灵唐放奎那手“追魂拊骨十八掌”变化而来。这一手当时确是别具巧思,攻人难躲,江湖尊他为南荒一怪,大半由此而起。
  朱妍双见他撤身腾空,心中大喜,左掌遥贴宋之春背脊,暗吸一口真气,脚下略点,身形便自随他而起。
  宋之春,蓦然身躯一沉,背上有股力道将他吸住。虽然前掠之势未坠,但身上有如重负,去力骤减。
  他大惊回头,但见朱妍双伸掌相向,紧跟在背后一两尺远近。
  对这种奇异力道,他虽渊博,但也莫名其妙。
  陡地使过千斤坠落地旋身,这妩媚少年,便自不见,恨非和尚又举掌劈来,方待促身相应,头后风劲,他知那娇媚少年之剑已离他头背不过数寸,仓惶间,急忙回身一剔,横掠八尺。
  他仍感背上吸力未去,一掠之间,微瞥侧后有那美少年一角衣襟,便知他仍身在后伸手可及之处。
  恨非和尚亦步亦趋,又自扑来。
  宋之春胸透一口凉气,他这才真正知道“怕”!
  这一边宋之春命在顷刻,那一边玄明禅师真元完陷,也在呼吸之间,这二下汇去七八丈之远,彼此均难呼应。
  倪彩也知宋之春之危,一来她是救援不便,二则一旦驰围,玄明禅师定力趋监,罡元外吐,只消轻轻一击,便可将她与周桐在这种里外无防的情形之下,双双碎心倒地了。
  周桐是全不知道这厉害。
  不过,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他是绝无援救宋之春之心。而且,周桐此时完全进入催眠状态中,听任倪彩指挥。
  周桐心里此时只有一个“欲”,耳闻目睹,只有个倪彩。
  他根本就看不到宋之春之危,何况根本不会去救他!
  朱妍双一心只在如何血刃宋之春的事上,全力应付宋之春的甩脱伎俩,根本无暇兼顾其他。
  恨非和尚确实看到玄明禅师的生死交关之状,但是他心中有许多难处,不能舍此救彼。
  他见这美少年过于轻率,紧跟在宋之春之后,几次都差一点中他,反手一击,他若弃此不顾,而奔救玄明禅师之危,恐怕玄明禅师尚未救出,这美少年又遭了宋之春的毒手。
  而以当前情形来看,因美少年紧拊其背,宋之春心中大惧,手下也甚迟缓,不难在十余招之内,将他解决。
  将他解决之后,方好优容解救玄明禅师之危,不过,倪彩那种阵仗,恨非也未见过,不知猝然插手,是否与玄明禅师正在动用的真元内力,有否损伤,这救助之法,尚待考量。
  恨非和尚心中念头几转,身手却自未停,为救玄明禅师心切,一阵连绵猛攻,三式“铁凿指”,如骤雨般点向宋之春。
  这相隔七八丈远处,一正一邪两个武林稀世高手,都临绝境,生死就在顷刻,无人预知下一次谁能呼吸。
  在东崖峰之间,新升的太阳,照进这已经改了形状的喇叭巴谷,草木生辉。山鹦鸣树,一场剧战即将终了之顷。
  蓦地一声大喝:“住手!”
  这一声喝叱,真力至刚至猛,其利如锋,其重千钧。
  它切断了倪彩色授神兴的迷魂阵,也砍脱了朱妍双在宋之春背上的吸力,廓清玄明禅师的心城,解脱宋之春的奇险,周桐恍如梦觉,恨非和尚瞪眼如呆,六人都一齐向北而望。
  在距他们十余丈远近,一排站着七八人。当中一个身长八尺年约五十余岁,魁伟傲岸,身穿滚金绣袍,头戴峨冠,装束有如王侯。但他雪白灰睛,冰神利眼,浑身透着一种寒气。
  又一望而知个偏修一门绝艺,武功高不可测之人。
  在他身旁站着一个绣巾蒙面,身材婀娜的少女,她二眼露出在绣巾之上,微微闪着寒光,黄裳金边,衣着甚为瑰丽。
  这锦服峨冠的老者后面,分立着六个身披绣鹰大氅的壮汉,年纪均在四十以上,高矮胖瘦不一。
  其中一个超前走了二步,遥遥向宋之春招呼道:“宋爷,请枉驾过来见见咱们令主。”
  宋之春不好当面去拭额上的冷汗,回头向朱妍双一望,拭拭自己的脸,装作轻松之状,笑道:“你不是叫谷冰吗?这儿是冰谷的正主儿到了,你也过来见见,攀攀交情,拉拉关系吧!”
  说着,抖手冲天,然后躬腰一抑,头前脚后,如飞鸟般地向北滑翔而去,中间一个点落,已到那帮人近前。
  他举手作礼道:“淮泗草莽佛谷老人遗诏弟子宋之春,觅见金鹰令主。”
  那金鹰令主正待与宋之春说话,他身旁那蒙面少女却飞身而起,直奔伪称“谷冰”的朱妍双。
  她喜极而叫道:“双姐姐!我看看像你,果真就是你!”
  宋之春回头去望,心里暗叫一声“糟!”
  他心想道:“这蒙面女娃,八成是金鹰令主之女,她们既这般亲热,我宋之春的关系就显得淡薄多了,若细究起来,洪子广那小子不知还能扯上什么亲故,这一来,我宋之春岂不送到人家砧板上来?”
  但忽听金鹰令主轻喊道:“玲儿,他是何人?”
  那蒙面少女在半途回答道:“爸爸,她就是我说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双姐姐啊!”
  金鹰令主沉声问道:“什么双姐姐?”
  蒙面少女顿足道:“唉,爸爸你怎么忘记了。我在天山席云峰和她打了一场,那时她像现在一样穿着男装,好看极了,我想要她到冰谷锁龙庄来,便用‘黑眚剧毒’伤了她,那回事我不是说过?”
  “她为何不来?”
  “她来了。”
  “来了我如何未见,却又将她放走?”
  “她不是为找‘血梅精英’来的,只在庄外望了望就走了。”
  “你怎知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正在庄外遇着了她。”
  “既然遇着,更不该将她放了。不过现在既然碰头,就将她拿回去吧!”
  蒙面少女惊道:“爸爸,拿回去作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拿回去给你呀!”
  她顿足道:“唉,爸爸,你怎么是这么糊涂,我说过,她也是个女孩!”
  “女的为何不要?”
  他女儿娇嗔道:“唉!你真是说不清,不要多问了。”
  宋之春一听这回对白,心想:“哈,这老小子望似凛然,原来是一个顸颟的老傻子,听说他武功奇高,手底下又有这帮金鹰门人,权倾宇内武林,真很吓人,像他这座肉头,倒真不难取而代之,起码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成它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宋之春这念头一转之际,那峨冠老者眼光正好在他脸上一瞟,锋光入眼,触目生寒,好像能看到他的肺腑一般,宋之春想这老傻子言语愚蠢,却长着一对利眼,倒也未可低估于他。
  这峨冠老者忽地说道:“玲儿,叫她过来跟着我,我回头有话问她。”
  那峨冠老者,乃是名震宇内,独霸西陲,武林中无人不怕他三分的冰谷谷主,寒颜太宰冷长风。那蒙面少女是他独生女儿冷玲。后来六人,正是金鹰门中高手,号称岷山六凶。
  寒颜太宰久蛰天山冰谷,近几年又封关练功,许多年未履中原,此番携女东行,乃是为着一件武林大事。
  这时,他在闯入喇叭谷之后,看见山崩洞塌,谷底六人舍死相拼的情形,内情虽然未悉,但事情已出乎他的意料。正待追问,忽见与宋之春力战的妩媚少年,功力不弱,招数身手,有几分熟识。
  他略一沉思,便即辨出这招式来历。故而叫冷玲将她留住。他有一个久悬未决的问题,要在她身上寻求答案。
  宋之春对他可说是慕名已久,他在江湖上出道以来,对人向来不假辞色,惟独对金鹰门下,总是故示好感,可以说早就对今日见面的机会,铺了进身之阶,其眼光不可谓不远。
  自二十年前玉龙门瓦解以后,江湖上门派崛起,如雨后春笋,都在网罗天下高手以备己用。
  宋之春自忖:以他功力,以及在这几年间成名闯万的声气来说,成为寒颜太宰冷长风的左右手,当无问题。
  是以,他在一见之下,即以在江湖上罕见的轻功,飚然而起,落在冷长风面前,让他估估自己的身价。
  谁知这寒颜太宰,湛神冷面,绣服峨冠,其貌甚是威猛。但言语之中,却是十分颜预、愚蠢。
  见面之初,冷长风脸上澹澹,宋之春本颇不悦,见他这般木讷愚昧,念头一转,心里倒又生起几分得意。
  他听冷长风叫将那妩媚少年留下,于是他也随声附和道:“令主,这妞儿似与洪子广有极深渊源,令主如此来是为的洪子广,倒可在她身上找出些路数来。”
  冷长风侧脸问道:“你怎知我是为洪子广而来?”
  他脸上本是一脸铁灰,利眼明神,声音辞色,却甚含混。
  宋之春不知他此话命意所在。但他既匆匆赶来,问题不在洪子广身上,又在谁身上?宋之春笑了一笑,口吻倒是颇为恭谨地道:“此事在下并不详知,过去承已死之马堂主见告,洪子广与令主门下似有过节,令主想是为此而来。”
  冷长风进一步问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这话里有话,宋之春一惊,但脸上仍旧夷然如故,道:“此外,在下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冷长风寒眼一凛,声音也更犀利,说道:“当真?”
  宋之春虽然心悸,倒是笑道:“你苦苦追杀洪子广却又是为何?”
  宋之春何等聪明,冷长风这句话一说,洪子广身上一定有什么大家觊觎之物,洪子广有柄寒晶剑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宋子春最初的动念,并不在此。当初在龙首山头一闻他也是“佛谷”传人,功力又高不可测,自知不能与洪子广并存,才起毁他之心。但这话却不便出口。
  “此中大有曲折,事关本门家丑,在此殊不便张扬,容后当一一向令主禀报,令主以为如何?”
  冷长风眉头一皱,问道:“佛谷老人究竟传了几徒?”
  “单传一个。”
  “既是一个。”冷长风的声音,又变得颓颓起来。“究竟你是传人,还是洪子广是传人?”
  宋之春叹口气,神色甚是黯然。说道:“此事在此本不愿当众明说,既然令主逼问,在下也只好将数年前的一段恨事,一并相告。
  “十年前,恩师萍飘叟携在下及洪子广,定居抱犊峰头,勤修苦练,恩师则按日垂身‘佛谷’,寻找‘佛谷’老人遗诏,以期光大武林,不使那一代奇人的绝学,沦于永灭。
  “定居不久,恩师即有所获。但‘佛谷’其深千仞,除恩师以外,我俩都不能上下,所以只好枯守峰头,望谷兴与叹。
  “谁知洪子广心怀不轨,以为恩师未肯尽传所学,所以暗中勤练‘壁虎功”,也自伺机偷入’佛谷’。
  “谁知有一日却正值恩师在‘佛谷’洞口,凝神参详佛谷老人所遗功行锻炼图解之际。不料洪子广悄悄自后掩至,一手按在恩师百汇穴上,胁迫恩师交出‘佛谷功行图解’于他。
  “恩师自悔当初觅徒瞎眼,但已噬脐莫及。
  “洪子广自恩师手中打开‘佛谷功行图解’一看,大部均甚完整清晰,唯独内力修为进入意体合一,物我相成之境的这一部分,残缺不全,而且模糊难辨,疑是恩师有意装奸,将那部分藏在别处。”
  宋之春这一席话,说得在场诸人均是目瞪口呆,无不失色。需知“佛谷”绝学,久为武林倾慕,无人不想得到那千载难逢的机缘。宋之春一提其中隐秘,那能不使他们衷心蠢蠢。
  冷长风颠预插嘴道:“那部‘佛谷功行图表’既是不全,当然另有秘籍,洪子广究竟将它找到没有?那‘佛谷玄功秘籍’又如何了?”
  宋之春虽在人前自号“佛谷”传人,但他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绝不愿搅上一个得到“佛谷玄功秘籍”的猜疑。所以,一说到此处,就格外小心,替自己留下地步。
  宋之春连忙答道:“这点在下也不甚清楚……”
  冷长风眼光一寒,但仍是颟顸地插口道:“洪子广既问不出端倪,就扬长而去?”
  宋之春这时脸上作色,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说道:“洪子广这厮,竟一掌将恩师劈在‘佛谷’洞口,带着恩师自‘佛谷’洞中取出的寒晶剑,就此逃出‘佛谷’。”
  “那‘佛谷功行图解’呢?”
  “那个,也被他带走了。”
  “那图解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宽约八寸,长可尺许,装订成册,厚厚一大本。”
  冷长风点头“哦”“哦”了两声,又道:“‘佛谷玄功秘籍’又是什么样子?”
  “这倒并未见到。”
  “‘佛谷功行图解’,你又在何处见到?”
  宋之春几乎语塞,不过他究竟是机伶人物,连忙答道:“这‘佛谷功行图解’,曾经在恩师带上抱犊峰时,看过几页,故而识得。洪子广料必也由此起意。”
  冷长风嘴角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陡地人影一闪,宋之春忽觉腕口一麻,全身脱力。寒颜太岁两指扣着他的腕脉,两眼如鹰般的望着他,沉注良久,宋之春背脊上直冒凉气。
  他心中极其惶恐,脸上倒甚是坦然道:“令主如有疑窦,尽管寻根追问,宋之春无不详告。”
  冷长风摇摇头,停了半晌才说:“宋之春,老夫能凭两手双拳,创下江湖畏服、武林侧目的金鹰门,你以为老夫如何?”
  “令主英明盖世,功力无双。”
  “你看老夫才智比你如何?”
  “令主圣德高明,宋之春如何能及。”
  冷长风脸上笑意一闪,又道:“这般说来,你是冒险哄骗于我?”
  “宋之春句句是实,在令主面前何敢打诳!”
  冷长风侧目而视,宋之春眼光也是对望不眨。他明知这小子有诈,却见他神态不变,心中颇有点作难又道:“你说,你怎知道萍飘叟被洪子广一掌劈死?”
  “在下久不见恩师及洪子广,所以也冒险垂下‘佛谷’,但见恩师受掌伤而死,洪子广却不知去向。”
  “你怎知必是洪子广所为?”
  “‘佛谷’仅有一处勉强可以上下,其余均滑不留足,虽有绝好‘壁虎功’,也难为力。在下终日守在谷上,不见其他人游壁而下,若说不是洪子广,实叫人难以置信。”
  “既然上下‘佛谷’只有一处,何以你仅见洪子广下去,不见洪子广上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想那洪子广见我垂入‘佛谷’,明知东窗事发……不藏身于隐秘之处,待我走后,方才起来!”
  “你有心暗窥洪子广下去,却无意守望洪子广上来?”
  “当时只因过于悲愤,倒把这事忽略了。”
  冷长风想了一想,将他腕脉一松,脸色变了两变,缓下他那付铁灰色的冷脸,变色说道:“如此说来,真是错怪你了。”
  “令主有疑,在下理当为令主解惑。”
  冷长风指着那崩崖塌洞之处,向宋之春道:“这洞是你所炸?”
  宋之春慷慨地说道:“师门孽徒,愧不能亲手血刃,只好这般将他毁了。”
  冷长风本待要告诉他一点别的,忽然又问:“以这毁崖之势观之,普通炸药当在数百斤以上,兰州虽然是大埠,搜求也是不易,你怎地将这洞毁了的?”
  宋之春笑指周桐道:“在下是借重这位岭南凌家堡的快婿,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之子,周桐兄所持‘霹雳弹’所炸。”
  冷长风脸色一动,向周桐问道:“你果真是周英之子?”
  周桐嗫嚅一阵答道:“是!不错!”
  “你何知我是谁吗?”
  “你是冰谷谷主!”
  “嗯!”
  冷长风等周桐说话,周桐等冷长风开口。两下僵持一阵,冷长风大概已经摸到他既是倪彩的面首,沉迷冶乐日久,男子气慨自然消沉,而且旦旦而伐,精神状贼,哪能抬起头来。
  便道:“你父亲为我经营‘七绝锁龙庄’之事,你可知道?”
  周桐点点头,冷长风又道:“他早已过世,你若有暇,可随我去瞻仰你先父遗容。”
  周桐慑于他的威势,又知“七绝锁龙庄”无异虎穴,必是有去无回,心中极其害怕,嗫嚅道:“先父既死,不看也罢。”
  这话出口,全场哄然。有笑、有怒、有揶揄、有不屑。
  玄机妙手书生为冷长风所罗致,经营“七绝锁龙庄”,久去不归之事,在江湖上多少年来,就被人揣测纷纷,大都猜他被寒颜太宰杀了灭口,以免“七绝锁龙庄”的秘密外泄。
  不论这猜想是真是假。为人子的岂可置自家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不问,不仅不问,连看都不敢去看,怎不叫人哄然笑骂。
  寒颜太宰觉得周桐殊不足在意,转而对宋之春,又说了一句话,把全场的注意力又吸引过来。
  周桐脸上一红一白,渐渐变成愤怒之色,众人都未看到。
  冷长风道:“宋之春,洪子广身上带着一件武林至宝,却被你这一炸,而长埋死谷,你可知道?”
  宋之春由茫然而惶然,摇头道:“在下不知。”
  冷长风四周望了一望,说道:“洪子广在三原双凤镖局之时,被人窃去一支锦皮囊,里面即有一本‘佛谷子午玄功’秘籍,及另外几样珍物,这人半途被人击毙。‘抢囊’之人,不识文字,竟而未取,却一直留在他身上。后经老夫仔细盘查,与洪子广最近事迹一相印证,确认不错,现下却被你这一炸,轻轻葬送在烟硝崩石之下。”
  宋之春张惶失措,正待发话。冷玲却自朱妍双那边如飞奔来,向冷长风耳边絮絮说了几句。
  冷长风望了望宋之春,作色摇头。
  冷玲顿足又说,冷长风只是不许,冷玲道:“你不帮忙,那我就自己来。”
  宋之春见状色变,冷长风却向他道:“老夫仅有一女,凡事不得不纵她三分,现在她持意要你一物,不知你可否答应?”
  宋之春惶然道:“令媛不知所要何物?”
  冷玲插嘴道:“你颈上的人头!”
  宋之春脸色如土,答道:“宋之春向未得罪姑娘,而且在江湖上出道以来,对金鹰门下无不尽力周致,对令尊更是崇仰万分,方图于近日在兰州尊教大典中加盟,同心戮力,以赴令尊驱策,姑娘缘何这般说法?”
  这番话虽然面对冷玲而说,其实是讲给冷长风听的。事实上,他的颈上人头,也非冷玲所能轻易取去。宋之春畏惧的只是她爸爸,只要老头子心里朦住了,他女儿就好对付了。
  冷玲笑道:“你何必这么紧张,只借来用用,用过就还你。”
  这话虽然好笑,但她指的是人头,宋之春支唔道:“姑娘要作什么用?”
  “让我和双姐姐,提着你的脑袋,在这个崩塌的九曲亡魂洞口,祭一祭被你炸死的广哥哥!”
  宋之春心头直冒冷气,看来今朝是个煞口,他倒是真未料到这蒙面胡服的姑娘,也会和洪子广有一手,现在他已没有妒忌之念,只是在想如何解开这个结。冷长风忽然插进来对冷玲说:“这宋之春我还有用他之处,你这一借脑袋,他就不能作别的用了,纵然要用个人头祭他,就另外用一个吧。”
  冷玲顿足道:“不行,非要他的不可。”
  冷长风要说可,宋之春这颗脑袋就掉定了,冷长风要不可,宋之春还有保全希望。不过,他向来不是被动等待命运裁决之人,心中念头一转,他立刻抓住一线生机,便向冷长风道:“令主,你如仍旧希望自那崩崖之下,将洪子广找出来?”
  “当然!”
  “在下倒有一策,不知令主以为是否可行?”
  “你倒说说看。”
  “在南荒丛林之中,有一种长鼻巨兽,其名曰象,舜曾以之耕田,南荒之民,驱之农作运物,无不胜任。在下愿专程一往,率象群来此。多则两月,少则一月,这崩崖便可悉数扫除,既以报令主之望,又赎前衍,让姑娘再见你广哥哥一面。此法虽需时日,但确实可行。令主不知以为如何?”
  冷长风想了一想,说道:“好,就这么办。”
  冷玲向冷长风冷冷说道:“爸爸,你是打定主意这么作了。”
  冷长风颇有一点软弱的意味道:“此事我已经决定了。”
  “一定?”
  他摸摸下巴,咬着牙齿道:“一定。”
  “好,爹爹,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谁也别管谁。”她回头向朱妍双一招手:“走,双姐姐!”
  冷长风抢上一步道:“玲儿!”
  冷玲回头说:“你改变主意了。”
  冷长风甚是为难。宋之春问冷玲道:“冷姑娘,你爹爹正在创业之际,武林中为敌者还多,若能得到‘佛谷子午玄功’,当然盖世无敌,你难道不能体念你爹爹这番苦心,一定要这般逞性而为,使你爹爹伤心吗?”
  冷长风听了这几句话,心意更快。冷玲指着宋之春道:“你别空欢喜,你早晚免不了在这里断头!”
  说着,便奔向朱妍双,拉着她,准备欲去。
  冷长风是站在谷口这一头,她们欲去,还需由他身旁过去,虽然他未允她们走,但也毋需拦截她们。
  他此时一反往昔对冷玲姑息之态,断然说道:“玲儿,你听着,我不许你走!”
  冷玲答道:“我非走不可!”
  冷长风眉头一皱,脸有煞气,喝道:“说不许就是不许。”
  冷玲也是强硬,也许她是使性惯了,全然不将这个江湖人物闻之丧胆的魔头放在眼里,大叫道:“我说要走,就是要走!”
  冷长风伸出一掌,顺手向左边一座庞大的巨石,虚按一掌,只听“喀嗤”一声,石如齑粉,冷长风沉声道:“你若要走,我宁可不要你这女儿。”
  冷玲昂头道:“好,我就单单看你这一手。”
  说着,她也不拉朱妍双,迳自一人,向冷长风走来。
  正在这父女剑拔弩张的一顷,突生猝变。
  在一旁被人冷落甚久的周桐,此时双睛泛赤,额冒青筋,颤颤抖抖地自怀中掏出一物,乘着当场诸人均是聚精会神,望着这父女二人,相持不下,立有奇变之际,扬手掷向冷长风!
  它圆圆的,有酒杯大小,漆黑泛光。
  它脱手徐前,缓进无风,临敌丈余远近,便快如奔电,给人措手不及,完全是岭南凌门的绝艺。
  但这向冷长风掷出之物,并非通常暗器,而是比任何暗器厉害千万倍,无人敢胆擅接砸碰的东西。
  它就是刚才把一座石崖崩塌、坍陷了九曲亡魂洞的“霹雳弹”!
  这漆黑浑圆、闪闪生光的“霹雳弹”,破空飞去,直奔那愤然欲绝父女之情的寒颜太宰冷长风。
  周桐距他不过两丈远近,平常人掷石,发手即至,何况周桐究竟是名门之后,其速度几如脱弦之矢。
  他发手之后并未闪避。事实上,霹雳弹瞬息即爆,十丈方圆之内,无一幸免,纵令他有宋之春一般的轻功,也逃不出这粉身碎骨、皮焦肉烂之危,率性站在当地,横心同归于尽。
  倪彩在他身旁,眼角所见,大惊欲呼,可是声哽在喉,喊也喊不出来,这凌空爆炸,闪避无所,哪能逃得一死。
  这“霹雳弹”一经发出,轻触即炸,倪彩喉头,“嘤”了一声,众人侧眼一望,无不失色。
  寒颜太宰冷长风伸手托向飞来之物,轻轻一托。
  在场诸人,均是江湖上顶尖高手,此时神情猝变,一同瞑目,任何人皆知寒颜太宰这伸手一接,万事皆休!
  那“霹雳弹”飞到寒颜太宰冷长风掌心两三尺之处,忽尔凌空被一种无形力量托住,迟滞不前。
  寒颜太宰掌心中真气徐加,那“霹雳弹”缓缓斜移。
  群人瞑目待死,久久不闻轰然巨爆,时空凝冻,心中生疑,不由在魂飞魄散中,悄悄睁睛一看。
  那“霹雳弹”飞去四五丈之遥,速度渐增,这边十余人除冷玲而外,无不欢然色动,惊怖尽解。
  天下事,有可料有不可料。
  寒颜太宰冷长风周遭这一干人,方是解颜一喜,忽地又生惊恐,眼中旋即再现绝望可怖之色。
  那冷俏凄楚的朱妍双,此时身形电闪,持剑扑向横空飞去的“霹雳弹”,举剑作势,奋身一劈。
  无疑她不甘冷长风移弹架祸,束手待毙,率性以必死之心,求与这一干众魔同归于尽。
  众人失色一怔,如兔惊而起,亡命四散,抱头鼠窜。
  连领袖西陲、成为武林一霸的冷长风,也顾不得江湖宗主身份,宽袍一动,身形似电,伸手一摄冷玲纤腰,抱起他爱女,横空走避,这动身、抢人,及再度跃出,其间不过一瞬。
  饶他动作快捷无伦,也不由于掠而去之顷,惊怖交加的向朱妍双扑击之状,存几分侥幸之心的回头一顾。
  他这一看,立即宽心落地,松身将冷玲放下。
  冷玲一俟冷长风松手,立即如脱之兔,着地即奔,含泪扑向神情痴呆,气烦神靡,似呈虚脱的朱妍双。
  玄明禅师不知何时,已抢在朱妍双之前,伸手虚空将“霹雳弹”托住,朱妍双死志受阻,悲痛焚心,凄怆欲绝,那股奋身拼命的一股血气,左冲右突不得发散,终于涌入气海穴。
  这气海穴乃是人身关窍,“督”“任”二脉必经之枢,一受阻,全身脱力,百经皆靡,三日不治,必恹恹而死。
  冷玲奔到朱妍双身旁,她正好倾身一倒,冷玲立即将她横腰一抱,将这男装丽人,轻轻拥在胸前。
  冷长风轻喝道:“玲儿!你过来!”
  冷玲却似未听到一般,低头细察朱妍双神色。回头却对玄明禅师,虚空托弹一势一望,说道:“老和尚,你能托住多久?”
  玄明展眉道:“老衲别无所长,独对凝气运物颇有心得,此弹托得太久,固是不成,三五个时辰,料无问题。”
  此时恨非和尚也扑身而到,冷玲道:“请老和尚领头带路,先将双姐姐安置好了再说。”
  玄明及恨非均点头称是。
  玄明虚空托着一枚未爆的“霹雳弹”,当先开路,冷玲抱着朱妍双紧随身旁,恨非虫袖而行,警戒殿后。
  自冷长风以下,当场十余个武林高手,均是噤若寒蝉,作声不得,大都站得远远的,空望着这四人走过。
  宋之春手中拈着一棵自大佛寺窃来的舍利子,向寒颜太宰望了望,欲言又止,手中却是搓揉不停。
  寒颜太宰耳目何等犀利,目光如电,在宋之春脸上一划,宋之春见他眼中威凌之色,又把舍利子揣入怀中。
  他原是等待冷长风的一声,“将那秃驴手中虚空托着的‘霹雳弹’毁了。”
  但冷长风只是颇有几分怒意地望了他一眼。
  散立在喇叭谷两侧的岷山六凶,倪彩、周桐诸人,均是离得远远的,与这缓缓走过的四人,保持十丈以上的距离。
  突然,玄明禅师停步不前,众人又是一惊变色。
  玄明禅师将众人打量一番,眼光落在周桐身上,道:“周施主,孽海无边,你可愿随老衲同登彼岸?”
  周桐木然,嗫嚅欲答,倪彩距他也有一丈余远近,此时却缓缓向他走去,一边说道:“桐弟弟,你过来!”
  周桐闻声一望,倪彩脸上柔情蜜意,眼中却有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之色,他不由自主地向玄明那边退去。
  倪彩停步不前,脸泛冶笑,曼声唤道:“你来呀!”
  周桐竟也终止退步,痴立相望。
  玄明禅师的声音,如暮鼓晨钟,低低自他脑后传来:“周施主,你眼前的曼妙佳人,无非是粉红骷髅!”
  周桐回头欲去,倪彩又道:“桐弟弟,你跟那和尚去干什么?你也去穿袈裟,吃粗席硬,在木罄铜钵中去讨生活么?”
  周桐一脸茫然,冷长风寒颜如故,宋之春咬牙疾视,岷山六凶一干人,均是铸立当地做声不得。
  玄明禅师又道:“良机难再,周施主,随我们走吧!”
  倪彩翘首烟视,媚态丛生,遥遥伸着一双纤手,用那种颤抖、使人不能峻拒的声音,向周桐说:“你难道就这样走了吗,不,你不会的。你是我的好弟弟,你向来听我的话,来,桐弟弟,到我这里来!”
  周桐仍是犹疑未决,一脸疑惑之色。
  场中诸人,只有倪彩离他最近,但倪彩如果动身一扑,他必闪身疾退,遁入玄明禅师那边的势力范围。
  岷山六凶离得更远,冷长风及宋之春又在岷山六凶之后,他们虽然无不想生擒周桐,但距离过远,力所不逮。
  恨非和尚忿然作色对玄明道:“大和尚,这小子色迷心窍,死在眼前都不知道,他还眼勾勾地望着这笑脸罗刹,我们走吧!”
  玄明答道:“他本性并非如此,只是被那淫娃药物所迷。”
  恨非极不同意,又道:“佛家慈悲为怀,要救,就救那可救的。这小子已经不可救药,你还对他顾爱作甚?”
  玄明单掌问讯道:“只要有一线可拯之机,即轮我佛慈悲之手,慈航虽小,无不载之人,师傅你看可对?”
  恨非语塞,又转眼去望那徘徊岐路的周桐。
  倪彩向他招手道:“来,我的心肝,你走了怎么成?我有千般不好,总也念着往日情份,不要听那秃驴的话,来听我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使人困倦。她一边悄悄向他移近,一边说着,周桐欲退不能,两足如有千钧之重。
  倪彩继续道:“你不要怕,你跟着我,无论什么事,总有我替你顶着,天下男人千千万,我只要你,这你还不知道吗?你为着我,我为着你,山盟海誓,你全忘了吗,你怎能把我舍下一个人走?”
  周桐脸上由茫然,而渐现自怨自艾之色。
  恨非跺脚道:“你这蠢驴才,你不跟我们走,难道那姓冷的会放过你吗,你向他扔一颗‘霹雳弹’还在大和尚手上托着呢!”
  周桐脸上恍然,回头向玄明禅师望去。
  就在这一瞬,倪彩柳腰一闪,眨眼即到周桐面前,他因风生惊,悚然欲避,但是郁香袭人,一双柔若无骨纤手,已经将他双颊捧住。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向他逼视,他又忘其所以。
  他的思想又完全被倪彩的神色所占领了。
  岷山六凶一声冷哼,宋之春嘴角微带狞笑,玄明禅师不由叹了口气,恨非和尚还待陡地一阵难以察觉的微风拂面,寒颜太宰不知何时已掩到玄明禅师身后,以“凌空虚渡”的身法,悄悄切近,就在大家凝神注意周桐傍徨不知所从之际,伸手隔空一吸,“霹雳弹”又向回飞。
  玄明禅师蓦然惊觉,立刻转身伸手相招。
  冷长风身在空中,十成真力,有四五成要用在脚下,虽然他是伺机出手,但并未将“霹雳弹”夺回。
  这黑泽浑圆、众人胆寒的东西,又回到玄明虚托的手掌上空,去势渐缓,快要落入玄明真气软垫之上。
  冷长风那能甘心,双脚落地,猛一吸丹田之气,耸肩吐掌,有一股阴柔之力,直抵玄明禅师的掌上真气。
  玄明禅师虽是自幼修习“无相神功”,有一个半甲子修为,哪能以横稳之气,敌直抵之力?
  一见不妙,立即闪身而避,掌上仍旧虚托着“霹雳弹”。
  冷长风岂是仁厚长者?他得理不让人,连绵发掌,将审慎虚托着“霹雳弹”的玄明禅师,逼得东窜而逃,险些几番失手,将“霹雳弹”震落。他猝间也未细味,冷长风自己也捏了一把汗。
  如果玄明禅师是个老江湖,手上托着这一触两伤的致命之物,如非冷长风志在一死,则他不敢如此张狂。
  他若泰然不躲,冷长风决不敢连绵出掌。
  但冷长风有心一击,玄明禅师巍颤的虚托着“霹雳弹”,哪能逃得过这武林巨魁的连番抢攻。
  玄明禅师算不计及此,怯怯生生,拼着一条老命,护着“霹雳弹”,不使它爆炸,以免伤人。
  他这一奔,岷山六凶在冷长风示意之下,一一拥将恨非和尚,及抱着朱妍双的冷玲围住。
  冷玲至为机敏,轻轻在恨非耳旁说了两句,将朱妍双放在地上,霍然站起,向岷山六凶喝道:“你们意欲何为?”
  岷山六凶均是一同作礼道:“姑娘宽谅一二,令主交代,请姑娘留步。”
  冷玲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令主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将我留下,你们当是我说瞎话,我难道没有耳朵?”
  “令主虽未明言,但以手作势,还是如口说一般。”
  “他怎么作的手势?我不清楚,你们倒明白?”
  岷山六凶仍然恭谨答道:“姑娘如果不信,可迳问令主。”
  冷玲杏眼圆睁喝道:“我问?!”
  岷山六凶当中那个领头应对的分牛双钩吴法,虽然能说善道,但这时也有些语塞,不过场中情形,此时也有大变。
  恨非老和尚在冷玲轻嘱之后,立即以本身真力,催动朱妍双的气海大穴,略经疏导,朱妍双制痼立解。
  此时她正盘膝坐地,暗自舒息。
  冷长风将玄明禅师逼得趋避无路,忽地自喇叭谷口方窜来四人。一式的灰襟盘髻,断袖飘飘。
  冷长风一见,嘴角略现喜色,遥呼道:“来的可是‘冰谷四卫’。”
  四个断袖灰襟老者之中,为首的一人说道:“常得回令主的话,四卫兄弟,有事需密报令主!”
  冷长风大袖一摆,冷然道:“有话等会再说,先将这秃驴好好给我困住,回头我再来料理他,记住!不可使他切近我十丈之内。”
  冷长风说完即欲转身而去,常得急道:“令主,常氏兄弟千里迢迢,到处追寻令主,只因有一件特别重要之事,必须对令主明言。”
  这冰谷四残,常氏四兄弟所要说的话,冷长风已有耳闻,他们在红木堡之事,冷长风也介介在怀。
  但此时冷长风不是和他算功过的时候,也不是让常氏兄弟表白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现在急于要利用他们四兄弟,将这危险人物困住,若是将他们四兄弟牺牲,他也毫不吝惜。
  他早已考虑到,要如何答复“冰谷四残”的请求。
  一声断喝,自这威慑武林的魔头口中发出:“住嘴!有天大事,等下再说。”
  寒颜太宰说毕,风飚而去。
  冰谷四残,彼此低语,他们一边遥望那边对峙之状,一边与这凛然虚托“霹雳弹”的玄明禅师细问起来。
  冷长风回身转去,却不奔岷山六凶将他女儿、朱妍双,及恨非老和尚围困之处,而迳抵倪彩半拥着周桐,与宋之春对话的地方,宋之春正要从倪彩手中,将周桐夺过来,倪彩不许。
  宋之春此举,出自对周桐的醋意还少,主要的是,他意在先将周桐抓到手,向冷长风邀功。
  冷长风一到,宋之春笑向寒颜太宰说:“这小子偷袭令主,罪无可宥,倪教主倒是情注专一,不肯让她这块禁脔出来受死!”
  冷长风眼光一凛,问道:“倪教主可是放也不放?”
  倪彩知道多辩无益,刷地从腰间抽出一根金色镶钻的尺长锦带,它宽若四指,三边带毓,极其美观耀眼。
  她情急说道:“令主可识得此物?”
  冷长风一幌,脸上微微有点色变。强笑道:“老夫倒未料到西陲蛰伏二十余年,初入中原,却又见到这‘七星金带’。妙化虔婆,现在还没有死?”
  倪彩答道:“恩师她老人家正在青春,诸般托福,比起二十年前又有一些进境,三年前倪彩回东海报命的时候,她老人家还特别交待倪彩,如果遇着令主,一定要再三致意,请令主到七星岛去盘桓些时日。”
  冷长风放声笑了一阵,那笑声冲腾激荡,崩崖间的碎石纷纷落下,众人的耳鼓有如雷鸣,功力差的,都悚然掩耳。
  他笑毕敛容,然后答道:“她七星岛的‘刀巴’、‘三酉’两阵,真叫我冷长风回味无穷,不请我也得去的,若再见你那师父,就说我冷长风在三年之内,必去叨扰一番,他若有兴,也可到我七绝锁龙庄来坐坐。”
  “谨遵台命!”
  倪彩这句话尚未全毕,突觉颈后风生,她侧头矮身,就在一转,却见宋之春笑嘻嘻地骈指袭至。
  倪彩大急,但她已将周桐脱手。
  一种直觉的惊惧袭上心头,侧脸望去,但见冷长风遥望周桐伸掌一吸,周桐欲避无力,张惶失色。
  寒颜太宰吸掌猛吐,倪彩不由双手蒙眼,惨号一声。
  “喀嗤”一声,似在巨石之中,压碎了一只椰子。倪彩定眼望去,那痴情不渝、百依百顺的周桐,颈上顶着一片扁扁的血肉之饼,整个头颅,就像压扁的柿饼一般,双睛突出,白色的脑髓流溢胸肩,五官还约略可辨。
  他僵直如木,在冷长风一吸一呼的掌动消去以后,缓缓向后倒去,有如一块靠立不稳的门板。
  倪彩纵前一看,这惨状使她惊噎失色,半响才抚尸大恸。
  宋之春微微一笑,眉头却是紧结,步到倪彩身旁,拍拍她的香肩,低声存问,温言宽解,有如一个知心朋友。
  冷长风略一侧顾,膝前衣襟微飘,身形又动。
  岷山六凶两傍一闪,正等迎候寒颜太宰过来,但又见他双睛一暴,脸上现出一种从未有的颜色。
  众人就着他目光所向望去,也同是一愕。
  冰谷四残,竟自与玄明禅师并肩奔来,玄明手中仍旧虚托着那使人胆寒的“霹雳弹”。
  常氏四兄弟,迳奔岷山六凶,玄明单掌遥遥向冷长风一推,挡住了寒颜太宰的退路。
  冷长风顾不得冰谷四残,立即单掌当胸,浅浅一掠,立觉玄明掌力如潮,汹涌澎湃,不可遏止,立即加到五六成真力,向前一推。
  玄明困势一退,但冷长风近境甚浅,立感阻力增大,玄明掌劲中源源透出新力,不仅是像弹簧般的吸收了他的气劲,而大有汹汹逼来之势,冷长风心中大惊,暗自估量这武林鲜道的和尚。
  在他刚刚意味到玄明武功之时,一种奇变,使他愤怨填鹰,目眦皆裂,他竟未想到有这种事在他眼前出现。
  寒颜太宰冷长风触眼所见,在旁人看来,本是一件极其平常之事,他却认为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冰谷四残常氏兄弟,未将玄明禅师困住,随着他身后赶来,他本以为他们是因玄明功力过高围困不住。
  可是当玄明与他对掌之际,这常氏四兄弟转而他顾,一伙儿冲进岷山六凶的重围,断袖飘飘,掌指纷飞,各人不暇细问,便将那本有同门之谊的岷山六凶,打得人仰马翻。
  要知冷长风自创金鹰门以来,虽一度未曾躬亲问事,可是驭下极严,何况这当着令主之面,竟敢倒戈相向,对同门兄弟,打得像仇人一般凶狠,就是再不成形的宗派,也无这种事。
  冰谷四残功力本在岷山六凶之上,猝然倒戈,又出乎他们意料,一经上手,便逼得他们连连后退。
  宋之春见状,立即准备跃身抢进。
  朱妍双也从地上一跃而起,打算与冷玲恨非和尚同时加入混战,蓦听玄明禅师与冷长风同时一声大喝:“退!”
  霎那间两边各自跃回四五丈!
  朱妍双、冷玲与恨非和尚本是莫名其妙,但是冰谷四残闻听玄明禅师一声喝“退”!情急间各自一作手势,便知玄明禅师定有打算,所以才立即向后跃退,静看场中玄明禅师的施为。
  岷山六凶自是惟冷长风之命令是从,宋之春虽未入门,但已有投效之意,是以均是立刻后退。
  瞬刻间,场中只剩下抚尸大恸的倪彩,另一边是玄明禅师与冷长风蓄势对峙。
  寒颜太宰向玄明禅师恻恻笑道:“秃驴,你三言两语,就将我门下几人,说得倒戈相向,公然就在我冷长风面前反脸,你这本事倒是不小!”
  玄明禅师手上仍然虚空托着一颗未曾爆炸的“霹雳弹”,他展眉望了望倪彩,回头向冷长风答道:“常氏兄弟与老衲并无渊源,那埋头崩崖的洪施主,对他们倒是恩重。红木堡之事,想令主必有耳闻,常氏兄弟甘犯门规,不过是想对洪施主情谊颇重之人,略尽心意,老衲倒并未挑唆。”
  “甘犯门规?!”
  冷长风重复念了念玄明禅师说过的这句话,脸上一寒,不喜而笑,声震山谷,枝木簌落,悚人心魄。
  他又道:“我冷某人如有幸进衙门剖罪,倒要请你老秃驴拟个状子,你可知这四个人,与我冷某人有何关系?”
  “据闻是令主昔日门下。”
  冷长风又是枭枭一笑道:“老秃驴,就凭你这厉嘴,也不输执三十年刀笔的绍兴师爷,这‘昔日’二字用得极好,好极!”
  玄明禅师道:“此事令主未知就里,其中原委,自当由常氏兄弟奉告。不过,今日之事,老衲既已插手,就当妥善到底,请看一个薄面,就放这几人过去。天下本无不可了之事,令主何苦自结孽网!”
  冷长风寒颜生笑,状极不称。阴悚不测之中,自有一种酷毒令人难怿之貌。此时他向周遭略一打量,便道:“老秃驴,现下你我双方手下,相去均远,你手上又虚空托着‘霹雳弹’,我似乎非就此收手不可!”
  玄明蔼然道:“令主明见。”
  冷长风喝退岷山六凶与宋之春之意,原打算给冰谷四残猝然打个毒手,不料玄明禅师也同声一喊,良机瞬逝,这才想到玄明禅师与常氏兄弟一同扑来,原是事先策划好的行动。
  此时玄明禅师,掌心上凌空一二尺高处,那黑泽浑圆的“霹雳弹”,随着玄明深沉的呼吸,微升微沉,但极稳靠。暗估玄明的真力,如果以“沉呼缓运”的心法,将它移送七八丈远当无问题。
  这谷狭人稠,投鼠忌器,两方都不愿将它闯破。冷长风虽然自问高出玄明甚多,但也不敢贸然抢进。
  虽然如此,冷长风倒是淡淡说道:“玄明秃驴,你自问功力比我如何?”
  冷长风淡淡笑道:“你自知功力不如,却又硬要插手,岂非不智!”
  “老衲不过在内功修习上略窥门径,怎能与令主相比?”
  冷长风本已点出玄明手托“霹雳弹”相阻之事,又说玄明功力不济,不足以插手来管,岂非前后矛盾?
  玄明略现莞尔之状,答道:“此事本是老衲苦求,令主如心有不怿,一时昧于老衲之言,老衲誓不能不横心一死。令主请后退些。”
  冷长风磔磔干笑两声:“秃驴,你难道要去碰碰这‘霹雳弹’?”
  冷长风这话一出,众人均是一惊。常氏四兄弟久仰大佛寺的莫测功力,听玄明说他有办法挡住冷长风,却未料到他是用这种蠢办法。此事缘由朱妍双而起,她更不能架祸于人,自已却置身事外。
  但听玄明禅师佩然笑道:“老衲并未以同死相威,仅盼令主稍约法驾,以免同归于尽。令主一见身后崖崩之势,当知此弹威力着实惊人。”
  他又回头对恨非和尚道:“此间事非朝夕可能了断,就请领着几位施主先行。”
  恨非和尚还未回答,朱妍双却如飞奔来,跃到玄明禅师身边,脸上凄怆未褪,却带着惨笑道:“老师傅,阻挡这般魔头的事,就让给我吧!”
  冷长风恻恻无声一笑,玄明蔼然道:“朱姑娘自信能像我一般,将这‘霹雳弹’虚空托住?”
  休看这小巧功夫,若非真元凝练,“督”、“任”两通,能够达到以意驭气,隔空运物的地步,怎能将它虚空托住?
  武林中能有这等玄功,真还没有几人,朱妍双如何能够?
  正在朱妍双一时语塞,玄明禅师待她回答之际,冷长风一幌,身形平地拔起,斜升二丈有余,正待横身越过。
  他估定玄明禅师纵有同死之心,但也不会不顾他拼死抢救的朱姑娘,而触爆炸,故尔乘机掠过。
  玄明禅师轻易被宋之春在大佛寺摔了一跤,虽然击了他一掌,宋之春甚是不服,与倪彩周桐的三绝阵相关,那原是佛门心法,在其所长,宋之春仍是不知道玄明禅师究竟有多深浅。
  待他与冷长风轻轻对了两掌,虽然冷长风未尽全力,见他神事气娴之状,这才知他并非等闲之辈。
  冷长风与他两次过招,知玄明禅师内力已是武林中一流的绝顶高手,但仍未将他放在眼下。
  他这一掠超前,猛见身影一幌,玄明禅师一手牵着朱妍双,飘身而起,面对面地冉冉而退。
  寒颜太宰去势正旺,丹田一提真气,又向前斜拔两丈。
  玄明禅师却未升高,仍然是贴地后掠,一手紧牵朱妍双,一手虚空托着众人胆寒的“霹雳弹”。
  冷长风心头一紧,暗道:“这秃驴‘无相玄功’,可真有几分火候!”
  玄明禅师已退到离恨非和尚、冷玲、常氏兄弟不远,冷长风心中一转,立刻沉身一顿,去势立刹。
  他轻轻自半空落下,仍在玄明禅师面前丈许。
  常氏兄弟,彼此略一张望,常得首先脱众而出,却被非和尚一手拦住,常得遥向冷长风道:“今日之事,令主(校注:缺字505页)苦苦相逼,常氏四兄弟在红木堡中,受洪子广再生(缺字)经向令主告辞脱藉……”
  冷长风喝道:“住口!”
  他这一声断喝,面对诸人心头均是一颤。
  寒颜太宰眼光落到他女儿身上,却带着几分央求的吻道:“玲儿,你过来!”
  冷玲答道:“我过去可以,你先答应我两件事。”
  冷长风脸上僵了一僵,这众叛亲离的滋味,可说是有以来,第一次尝到。但他仍然强抑恼怒道:“你来!难道爹还有不答应你的吗?”
  冷玲又道:“这两件都极容易,爹爹举手之劳,即可到。”
  冷长风猜她八成是替朱姑娘,两个和尚,以及常氏四弟求情。故道:“你若是替这帮家伙求情,可是妄想!”
  冷玲却道:“这只是一件,另外还有一件。”
  “还有什么?”
  “我要宋之春颈上人头!”
  宋之春虽隔得甚远,但这话如何听不到,急忙跃身站冷长风身旁,颇慷慨地答道:“姑娘要宋某人一命,宋某人什么吝惜,不过此事一传到江湖上去,令尊正在网罗天下才之际,岂不让天下英豪误认令尊是个心胸狭小?姑娘如稍延时日,宋之春无不应命。”
  冷玲冷笑道:“对付你这种人,只能现买现卖。”
  宋之春又进一步道:“姑娘难道不替令尊着想?”
  冷玲喝道:“你管不着!”
  这话大大伤了冷长风的心。
  (校注:缺507、508页)

  第十三章
  在玄明禅师身后恨非和尚诸人,则在同声惊呼之中,立即偃地而卧,脸上均是惊惶失色。
  但是,众人一惊之后,冷长风一掌并未将玄明禅师虚空托住的“霹雳弹”震爆,但这也并非一场虚惊!
  冷长风在飞身扑来之际,正是玄明禅师回望之顷。他见状不妙,连忙去拉朱妍双,谁知左手抓空,冷长风掌劲已到,这盛怒一击劲道奇大。玄明禅师又措手不及,只得仓惶应变。
  他右掌真力向上一推,两足蹬地而起,又惟恐冷长风变招奇速,非他所能抗御,托力急加,“霹雳弹”前倾斜升。
  冷长风掌击之后,自己也同是一惊,一见“霹雳弹”凌空向他后面飞去,他究竟也是怕,情知“霹雳弹”触地之后,是他首当其冲,顾不得变招再袭,鹫转后掠,身法快捷无俦。
  玄明禅师见他煞势转身之快,也不禁暗暗惊叹。方自沉身落地,又瞥见冷长风像只大鹰般地,在“霹雳弹”前飞之处一绕,右掌一搅,那令当场诸人心惊胆裂的“霹雳弹”,又虚空落在他手中。
  他并未像玄明禅师稳稳托着,飘然落地。
  蓦然间挫身一转,手中虚空托着的“霹雳弹”又缓缓向玄明禅师飞去,去势由慢而快。
  玄明禅师落地之后,本是立即去拦朱妍双,朱妍双已与宋之春交上手,两人掌来剑去,一个舍死忘生,一个却知眼前即有巨爆之危,连连闪避,意图远扬。玄明一看事危,只好拼力一试。
  他暗运“无相神功”,轻轻跃起,胸吐丹田之气,将横飞猛扑的“霹雳弹”来势垫住。
  然后,左掌一分,右手随身挺进,在这凌空之际,将推送“霹雳弹”,的一股强劲无伦的力道化解。
  他本想立即将这“霹雳弹”,依样葫芦再将它虚空托住,他哪知冷长风能为?寒颜太宰岂是易与之辈。
  冷长风一见他力托弹的功架,知他不凡,心想:“这时不下煞手,还待何时?”
  猛使出十成真力,向玄明和尚连绵拍出三掌。
  这三掌在武林中还没有人能硬生生地将它接住。冷长风拍出之后,立即拔身而起,极尽平生之力向后跃去。
  玄明禅师登空化劲,本是不得已之事,他心中为顾念执迷不退的朱妍双,只好出此下策。
  一见冷长风脸色一变,他三掌要拍来之际,他已情知不妙,连忙将左手虚托的“霹雳弹”,齐发来掌力尺余高处推去。
  掌劲一道,大都破空有声,咄咄带风,劲道从空气中穿过,便同时形成一种对流作用。在劲道四周,同时有相反的力流,向发劲之处灌去,掌力愈大,则此种反向之力量亦愈大。
  玄明禅师将“霹雳弹”推去之时,原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提高尺许推出,也只是怕被掌力所震。
  谁知阴错阳差,这奇巧无比的手法,竟救了八九条性命。
  冷长风这一煞手,他是急怒放心,连自己酷爱的女儿都不顾了,拍了三掌即走,料定了后面是一场轰天动地的爆炸。
  无论玄明禅师接不接得起这三掌,“霹雳弹”是绝无不炸之理。
  这一点,他倒真是料到了,但也有他并未料到之处。
  玄明禅师竟甘愿身受三掌,全力将“霹雳弹”顺着与寒颜太宰冷长风掌劲相反的力道推出。
  他真是作梦也未想到,那“霹雳弹”竟然随他飞掠而过的去向,有鬼使神差一般,拊背跟踪而至。
  玄明禅师智睿高明,此时也是目瞪口呆。
  岷山六凶惊得哑口无语。
  宋之春方自连连数掌,将朱妍双逼退,瞥眼一见,惊呼道:“令主注意!”
  如果冷长风早些回头,还可以运起真元,将“霹雳弹”虚空托住。可惜他去势太快,“霹雳弹”虽会借力行空,究竟飞去过远,力道消失,就在他回头之顷,那“霹雳弹”已失劲落下。
  好个冷长风,就地一翻,一式“两龙收尾”,单掌兜底一推,真力缓透,便使瞬息落地的“霹雳弹”又托起斜飞。
  这一仰飞之后,冷长风便不再扑进相托,事实上它已将撞崖壁,冷长风即有大罗真仙般的身法,也挽救无及。
  他双手疾点,霎眼间将身旁岷山六凶点到三四人,一齐抓来覆在他身上,就地迅速偃卧,暗暗咬牙骂了一声:“玄明你这秃驴!”
  他这一声咒骂还没有完毕,但听撼山震海般的一声巨响,耳聋目眩,霎那间,天昏地黑,似乎全世界一齐毁灭。
  冷长风最后斜斜托地一推,那“霹雳弹”无巧不巧,被推进一条被震裂的崖缝,这崖缝却正是第一颗爆炸的“霹雳弹”所震裂,却又作了第二爆炸的加力之处,似乎冥冥间有什么主宰在作这决定。
  爆炸愈是在密封的地方,爆炸的威力愈大,这第二颗“霹雳弹”爆炸,竟把喇叭谷的一堵危崖,全部崩塌。
  一声巨响以后,喇叭谷轰隆不绝,一列长远十里、高耸百仞的石壁,自谷底开始,依次崩倒。
  巨石奔腾,危崖倾泻,灰飞石溅之中,玄明禅师率众急向喇叭谷退去,后面崩崖相继,似乎要赶上他们一般。
  一次旷古无俦的爆炸,结束了这场恩怨纠缠的争斗。
  但恩怨还是恩怨,只要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恩怨。
  只要明天还有阳光,明天必定还有情仇。
  在玄明禅师率众仓惶退去之际,在他们后面,远远地有一对怨毒的眼睛,在跟着他们背影。
  这人俏俊而阴鸷,虽然在他眼中有极狠的恨,但嘴角上却挂着一点笑,冷冰冰、凉飕飕的。
  轰然崩塌的喇叭谷石壁,仍然隆隆不绝。
  烟灰冲霄,奔石怒拼,一列十里危崖,久经风雨侵融之后,想不到经过这小小一枚“霹雳弹”爆炸,全部崩坍。大地震撼,附近居民奔走相告,一脸仓惶,好像面临世界末日。
  自此以后,喇叭谷因为名不称实,便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这次爆炸崩崖的事,却在江湖上流传着,五年之后,又因这故事的流传,引起更大的风波。

  黄河浩荡,漠风横吹,这深秋时分的西凉道上,烟尘连地起,尘石滚地,木石横飞。
  好一片寂寞艰难的长途远道!
  北风连日狂吹,木叶尽落,只有虬枝秃桠,张牙舞爪般地向南伸颈。官道上尽日不见行人。
  一片赭尘当中,秋日垂垂而下,北风号嗥,有如辕歌。
  呼呼风声中,有一人单骑,在这无边暮色中,蹀蹀独行,蹄声清脆而轻快,一听而知是马好人矫。
  这一人单骑,在无边暮色、一片风尘中,格外显得落寞而悲凉,但这迢辽的漠野,熄灭的秋日,以给这浪迹西陲的游子,赋予一种壮阔的胸襟,豪放的情怀。但他心中只是一团恨火!
  他既不对这荒凉豪迈的景色,兴展壮怀,也不为之皱眉示苦。
  他只是勒马疾行,双眉铁结,突出的前额上,有三条天生的皱褶,双眼深陷,状如三十许人。
  其实,他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只因为多年的忧患,两代的仇恨,厌在他心上,使他过早成熟。
  狂风中飞砂横飞,又时当日暮,四野迷蒙,这一脸忧恨的少年一夹马腹,坐骑便腾身加速,四蹄如飞。
  这三百里径道,除了朱家店,便无宿处,他初入江湖,路途不熟,一见久无村落,便不觉有些心焦起来。
  一阵飞驰,夜霭四拥,霎那间一片昏黑。
  这西凉道上竟连一点灯火都没有,他缰绳一松,但眉结更深,情知如果这般奔驰下去,胯下良驹却是吃不消。
  正当他焦虑间,忽闻一阵哄然大笑,猛一提缰,侧耳听去,那笑声竟在他左侧方不远发出。
  他仔细打量,原来他已踅入一处寨集。不过墙已颓落,闸门早废,寨中房屋大半破落,因夜暗尘浓,故而未觉。
  他左方一处房屋,高椽带廊,栓木马槽,俨然是家客店,但灯笼早灭,铁角不鸣,却不知何故。
  他在廊下看了一看,迳自下马,将座骑牵进屋旁厩中,解下鞍旁行囊,再回到店前敲门。
  店里本是笑语喧哗,门上驳啄一响,霎那间人声俱寂。
  跟着店门半开,一个醉眼醺醺的汉子,瞅着他道:“客官尊姓?”
  行客住店,那有劈头问人姓名之理,他眼睛一凛,但又颇为宽悯地朝他一望,冷冷道:“周英桐。”
  这醉眼汉子眯起眼睛想了一想,还没想出个明堂,后面又现出一人,阔脸削鼻,眼光甚是敏锐,朝他打量一番道:“周爷请进。”
  周英桐排闼而入,门闩撞在那醉眼汉子胸上,他幌了一幌,睁得大眼,拳头一抡,便扑将上来。
  周英桐身形一动,脸色一变,但仍旧立在原地,生生让他打了两拳,并且顺势向后退了两步,以示武功平常。
  这两拳出手甚快,打地也重,周英桐故意摸摸被打之处,眼里却是一片冷冷冰寒之色,看看眼前两人。
  那醉眼汉子喝道:“你他妈的不长眼睛的东西!杜二爷头上也好撒野!”
  说罢,似乎仍有未甘,还要再扑上来。
  那阔脸汉子却一把将他拉住,向周英桐陪笑道:“周爷不要见怪,我这杜二弟喝了两杯,性子也莽撞些,有眼不识泰山,周爷不要见怪才好!”
  周英桐强笑道:“哪里,哪里,尊驾如何称呼?”
  阔脸汉子左手在大腿上拍了三下,抱拳相揖拇指内扣,道:“在下彭泽高,江湖上有个小小字号,人称铁口铜心的就是在下,这位是花豹子杜二皮。咱们兄弟俩同在玉龙门,招宾堂下面管事,这回派到西凉路上,专门来伺候爷们,听使唤的。”
  周英桐见他行礼的架势,又听了这几句话,脸上一怔,随即又故作张惶道:“啊,彭爷,你可别弄错了,我周英桐乃是个贩马的行商,可别把我错当作贵门的兄弟,那可不敢当。”
  彭泽高笑道:“凭周爷受我二弟两拳,一望而知是江湖上拔尖高手,玉龙门才唱中兴,今后定有仰仗之处,周爷不必过谦,请里面坐。”
  周英桐心里咕哝,望了望旁边这憨憨的杜二皮,再正脸向里面看去,那边一堆熊熊炕火旁边,有酒有肉,围坐着四人。三老一少,两个老头都是鬓发皓白,一个老妇也是银发满头,映着水光却是闪闪生辉,那少年唇红齿白,不过十八九岁。
  他走近去,向众人行了礼。
  彭泽高指着一个银髯老者道:“这位老前辈周爷如果不识,谅也听说过,城外三闲之一,闲云老丈黄老前辈,就是他老人家。”
  周英桐蛰居荒山十数年,功成业就方才出道,哪知道甚么闲云老丈?不过他还是恭谨作礼道:“幸会,幸会。”
  彭泽高又将二老一少一一介绍,原来那光颔老者乃是玉雁穿云郝秉常,银发老妪是凤枝婆婆黄琼玉,俊美少年名叫洪松年,细看那俊秀少年的面貌却令他一怔,使他想起五年前遇到的一人。
  那时候他为救治母亲之伤,不惜甘冒奇险,带着两头白猿,到一处破落荒祠,去引逗奇毒凶猛的“蠖蜥”,结果突然钻出一人,掷剑将“蠖蜥”刺毙,连那可治母伤的“蠖蜥”胆也被他刺穿。
  他一怒相搏,因而结识,却是他祖父玄机妙手书生的遗命弟子。后来他带他去屏山石窟之中,参详石窟玄功,跟着他母亲终为不治而死,洪子广又倾其所学,传授于他,才依依告别。
  他心中暗道:“洪叔叔并未说他有个兄弟,这俊美少年与他极其貌似,又同样姓洪,一定是与洪叔叔有相当密切关系。洪叔叔当年极少听他身世,我们不妨套一套他,看他是否认识洪叔叔。”
  周英桐方自要问。彭泽高却在这时候又补充说道:“这位乃是敝门中的二少主。与敝门少主洪子广,乃嫡亲兄弟,不过他一向流迁。武林中知道的还很少。”
  周英桐惊喜交集,没想到洪叔叔竟成了江湖上一门宗主,拉着他的手即欲攀交,但眼睛一转,又到口吞住,顿了一顿,放下他的手道:“二少主见着洪爷时,请代我周英桐向候。”
  洪松年虽是武林巨阀之后,因为幼遭惨变,一直在长辈卵翼之下,向未与江湖人物应对过,此时却木讷不知如何开口。
  玉雁穿云郝秉常,铁口铜心彭泽高,异口同声道:“周爷认得咱们令主?”
  周英桐倒先未表明,却反问道:“洪爷洪子广,不是少主吗?怎的又说他是令主?”
  彭泽高带笑道:“周爷想必很久未曾与闻江湖间的消息,连这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不知道,周爷难道不知先令主早在十几年前过世吗?”
  周英桐哦哦两声。彭泽高又道:“先令主当年曾与东海一妖,银发天魔闵翠鸳有些小小过节,谁知银发天魔心狠手辣,竟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率众掩进龙驹寨玉龙总舵,将总舵执事杀得一个不留,仅仅跑脱令主夫人梅绿萼,少主洪子广,二少主洪松年,及郝黄两位老前辈,其他无一生存,连总舵房屋也被烧毁,片瓦不存,这番少主出来重振玉龙门,以玉龙金令行檄天下,旧属望风来归,大概在明年新正,将在龙驹寨,行晋位大典。玉龙门下虽然口头称少主,其实在私底下都是尊他令主。”
  周英桐听彭泽高说这一段旧事,他真是闻所未闻,虽然听得很是神往,不过他是天生精明仔细,总觉这彭泽高巧言令色,觉得他有几分诡诈,侧眼去看闲云老丈,他却是独饮独酌,似乎无甚兴趣。
  郝秉常却问道:“周爷在何处认得少主?”
  周英桐迳自坐到火堆旁边,取酒而饮,慢慢说道:“五年前曾与贵门少主相识,并且蒙他救我一命,待我极其深厚,至今念念在怀。
  彭泽高忙道:“周爷何不去龙驹寨一晤?”
  周英桐猛饮了一大口酒,叹了一声道:“在下有事西行,是否回来,尚难一定。”
  郝秉常知他心中有事便不再问,彭泽高见他神色有异,想直接问他,他必不明说,便绕着圈子道:“少主在龙首山一战之后,三度遭逢奇险,差一点未能生还。在南方埋头五年,功力又大为精进,此番重持玉龙金令,号召旧日门人与武林高手,周爷与少主有旧,何不一晤之后再行西去。少主念在旧交,或者能为周爷臂助一二。”
  周英桐淡淡说道:“此事非他人所能代劳,也不能请人帮忙,贵门令主已知我西行用意,不情之处,他自能谅解。”
  郝秉常忽然问道:“周爷在五年前与少主相遇时,少主年貌可还记得?”
  周英桐望着一旁盘坐的洪松年,答道:“他当日神丰竟与二令主极其相似,温厚儒雅之中,另有一种英伟睿智、光彩照人之处。”
  郝秉常与黄琼玉互相对望一眼,眼中便有些怀疑的色彩,他又看看彭泽高,彭泽高却笑对周英桐道:“郝老前辈于五年前,在沙漠之中被岷山六凶围攻,险遭莫测,后来一病面郎中出手相救,六凶方铩羽而去,那病面郎中自称洪子广,当时看年近四十,蓬头垢面,与玉树临风般的令主,极不相称,故尔于东行之际,首先打听少主年貌,在下告以少主年若三十许,郝老前辈据少主年貌推算,应不能如此之老。若以那年已不惑的病面郎中度之,更是令人纳罕,方才闲云老丈说:少主神武天秉,诸事不凡,人皆由幼至老,少主独由老而少,故一年比一年年轻。周爷方要进来之前,我等正因老丈一言解颐,哄然纵笑。”
  周英桐暗想洪子广当年西去冰谷,处处防人暗算,假容伪装,当是可能,现在既已正名露脸,与天下英豪相对,为何仍要假装三十许人,难道怕年幼不服众,故意装得年老一些?
  他心中虽在沉思,却不愿在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随便拾了一个题目,转头问郝秉常道:“岷山六凶被少主杀了几个?”
  郝秉常叹道:“天道昭昭,累试不爽,岷山六凶积恶如山,少主当日本应将他们废了,可是少主天生仁厚,点了他们的穴道,告诫一番示警。谁知六凶顽恶不改,终于死在喇叭谷周桐之手。”
  周英桐眼睛一亮,许多年来,只有他母亲提过这个名字。不由惊道:“周桐?!”
  彭泽高插嘴道:“周爷可认得周桐?”
  周英桐摇摇头。彭泽高笑道:“那周桐与周爷台甫,仅有一字之差,可确是相去不可以道理计,对贵宗直是一个大大的羞辱。”
  彭泽高号称铁嘴,颇得语中“准”、“稳”、“狠”三昧,他这番话原是想捧一捧周英桐,可是一说出口,想到侮他同宗,以瑕掩瑜,反而伤人,大为后悔,其实他还不知自己撞了大祸。
  周英桐自知眼中必有怒色,故竟低头,声调中画涤不愉之辞色,装作无心,又随口问道:“这话怎讲?”
  彭泽高听他很有兴致,连忙接口道:“第一,那周桐的武功便不如周爷甚远。”
  周英桐仍旧拨火道:“你怎知我武功如何?”
  彭泽高将桌上一盏油灯提到门口,指着地下一双两寸深的脚印,回头向着众人笑了笑,说道:“方才周爷脸上一怒,但瞬即自抑气来。就在这一怒一平之间,周爷猛地矮下两寸,在下低头即看到这双脚印。”
  众人眼光都集中在周英桐脸上,杜二皮脸上一直是愕愕的,这才像是恍然大悟,对周英桐发出一种钦羡之色。
  闲云老丈抬眼也望了望他。
  周英桐又慢条斯理地道:“第二呢?”
  彭泽高一拍大腿,嚣然笑道:“那周桐也有一点,是周爷万万不及的。”
  “什么?”
  “他那卑鄙无耻、甘心供一个江湖淫荡女人的役使,已是令人冷齿,他竟敢在武林群豪之前,与那女人作那密室重衾之中所作的事,衣裳尽褪,肉白相见,股肱垂交,周爷怎能比得?”
  彭泽高不厌其烦,把当时喇叭谷爆炸之前的那段故事,一一详说,狠狠将周桐诋毁一番。
  忽听嘭的一声,周英桐手中火钳入地六七寸,抬头一翘,猛地望着彭泽高,那寒睛利眼,直直地射在他脸上。
  彭泽高觉得有一道冰流,便着他的脊骨流下。
  周英桐旋即脸色一缓,摇摇头,似觉极其困乏。道:“长途跋涉,令人困倦,在下酒已够了,方才几乎打盹,差点扑到火堆里去。各位,在下先告辞了。”
  说着便向众人拱一拱手,退到墙脚,就在连地铺着的麦穗上,枕着行囊,蜷曲而卧。
  众人对周英桐的行止均是奇怪,唯杜二皮浑然不觉,他待众人睡去,饮尽了四五只酒杯中的余酒,也自倒头而睡,这一夜他觉得甚是香甜,一直到人喝马嘶,来客已去,方才略醒。
  他撤开厚毯,陡觉冷气袭人,原来大门未关,火堆已熄,是以奇寒入骨,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他连忙将厚毯拥住,侧望彭泽高,犹自蒙头而睡。
  往日,总是彭泽高唤他起来,今日倒轮他起个早,他躬身起立,不由得意扬扬,照着彭泽高臀部踢了一脚。
  彭泽高动了一动,仍然未醒,杜二皮暗道:“今儿彭铁嘴好大的睡劲!”
  心里想着,又给他一腿,这回用力过猛,一下把彭泽高翻了边。彭泽高翻身过来,手脚一伸,仍是不动。杜二皮一见有异,连忙伏身看去,原来彭泽高已气绝。在他脑壳上有四个指印,是致命之处,三深一浅,似乎下手的人缺了右手食指。指深中血髓汩汩流出,看来他死去不久。
  在门板上写了几个血字:“传语江湖,不得再言周桐之事!”
  西凉道上,三百里荒途中,发生了一件颇为离奇的凶死事件以后,不过三天光景,兰州城外的鹰扬堡外,来了五匹快马,尘头起处,狼烟突突,鹰扬堡上的讯钟,当当而响,声传数里。
  这声音一长一短,颇为庄严。
  时已薄暮,鹰扬堡的吊桥本已高高挂起。此时闻声徐落,堡门呀然而开,显出两排深邃入庭的火炬。
  夜霭昏濛当中,堡外笔直的驰道上,白杨簌簌不见尽头,那五骑快马虽然还不能看见,那骤雨般的蹄声,却隐隐可闻。
  火炬的闪光当中,走出两个大汉,领着两列火炬,穿过吊桥,然后站在桥头,扶刀而立。
  左边一个倒眉钩鼻的汉子,对那边右额上带疤的汉子望了望,指着驰道的尽头,对他说:“李五哥,你猜是谁?”
  疤额李五嘴角一斜笑道:“不要猜,桂老八,要不是燕堂主,我就把红桃那烂蹄子输给你,你敢不敢跟我赌一赌?”
  兰皋地鼠桂行山,是出名的狼狗鼻子,据说十里路外,能闻到土妓的狐狸骚。不过他这回倒是叉旁边说:“五哥,这,我可不敢跟你赌。”
  “怎么。”疤额李五压低的声音,诡笑道:“这骚熊的味儿,你闻不出来,还是你怕把小翠花输掉了?”
  桂八陪笑道:“五哥,你别说笑,红桃姑娘那里我可担当不起。”
  李五敛笑一哼,他老早就想把小翠花弄到手尝尝,只是碍着江湖上的行规,不好硬插一脚,这回又给桂八轻轻推开,心中虽是不快,可也不好怎么往明里通,只好哼哼算了。
  桂行山与疤额李五都是鹰扬堡的十二罗汉之一。李五的刀法很硬扎,桂行山机灵有余,手脚上却是松些,不免常要看李五他们几个硬里子的脸色,此时见李五不乐,只好将就着他的脸色,却把话往远处带。
  “五哥,燕堂主当年不是一掌留情,恐怕得罪了唐放奎,而更被他的女儿乘机劈下百仞绝涧的吗?”
  李五心中仍然在恨桂八太机灵,他在午未时分,在掌讯司那里,早就知道北海飞熊燕仲要来,故意激桂八打赌,他却不上这个当,心中好是不快,听他把题目扯到别处,仍是讪笑道:“是呀!”
  李五故作惊异地问:“人说燕堂主凌空拍出两掌,藉着那股反击之力,扑向悬崖,一把抓住崖边的藤葛,才逃得性命……”
  李五插嘴道:“你相信?”
  桂八望身后持火把的堡丁。他们距离有七八步远,也正在就近闲扯,估量听不到他们说话,便道:“这凌空发掌,反冲回升的功夫,倒真是出神入化,燕堂主若有这般了得,当初在龙首山也不会见了洪子广就跑。若说他是吹的,但是我们后来去九曲亡魂后洞外的绝涧中,搜寻洪子广的尸身的时候,崖壁间果然有攀沿的痕路,却又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真叫人想不透了。”
  李五笑笑,却未答话。
  驰道上的蹄声已清晰可闻,夜色虽浓,人马的影子也还隐约可见。不消半盏茶功夫,他们便要进堡了。
  桂八又道:“当日要不是燕堂主赶回来,宋堂主恐怕也上南荒去借象去了。一跟唐放奎打交道,人家一听燕堂主这一边的,宋堂主说不定就把命丢在黑沼幽灵唐放奎手里。燕堂主是命长,宋堂主也是运气。”
  李五是个没性根的家伙,本不想答理他,一提这码事,他比桂八可是清楚得多,便忍不住又道:“你知道个屁!唐放奎那天根本没来!”
  桂八惊奇地“噢”了一声,等李五再说下去。
  他想李五要争着别的事,就会把对小翠花的念头暂时放在一边。李五想小翠花,总是他一个大威胁。
  李五又道:“这些事呀,桂八,你虽然也算是鹰扬堡的十二罗汉,有好些事你还蒙鼓里呢。别的我不问你,你看看崔堂主和燕堂主两个,谁在令主跟前吃得开?谁最能得令主的宠信?”
  若论功力,自是北海飞熊燕仲,比两面无常崔仁化高出一筹,论地位,燕仲身为内三堂之一的青龙堂堂主,似乎也比执掌兰州堂外堂的崔仁化要显赫些。可是在骨子里可不一样。
  兰州鹰扬堡,名义上是金鹰门的外堂,实际上是金鹰门的根据地。金鹰门自从施行白虎堂堂主宋之春的“螟蛉计”以后,这中间有许许多多使外人看来扑朔迷离的安排和运用。鹰扬堡的份量自然不很寻常。
  驻鹰扬堡的兰州堂主,在五年以前是冰谷的前锋,现在却是龙驹寨即将上演一场好戏的奥援。
  李五对这中间的种种虽然不甚了解,但大体上也意味得出来,不过他不愿表示自己什么都懂。便道:“这就很难说了,燕堂主嘛,有燕堂主的道行,崔堂主有崔堂主的功德,恐怕令主也分不出来。”
  李五嗤了一声,不屑地道:“所以,桂八,你看样儿精灵,其实你是个金银锡箔,外头澄澄,里面空空。这个呀,呵呵……”
  桂八连忙接口道:“当然,当然,这些五哥是最清楚了。”
  李五眉毛一飞,道:“桂八,当年令主在喇叭谷受了震伤,是哪个驾车送他老人家回冰谷去的,你知道吗?”
  “怎的不知?就是不知,想也想得到的啦,要除了你五哥、还有谁能派得上这趟差使?”
  李五在桂八肩上拍了一掌,豪笑道:“桂八,算不亏你在这千里西凉,有个字号。当年你五哥我,驾车送令主西去的时候,令主亲口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时候他指着我对崔堂主说:‘李五不是外人,我说说没有关系。那燕仲功力虽是不弱,在我面前却是藏头露尾,不说实话,这家伙以后可得防着他些。’
  “当时崔堂主莫明其妙,反问令主道:‘令主这般说来,难道燕仲怀了什么异心不成?’
  “令主又说:‘怀什么异心,谅他不敢,不过我不喜欢自以目擂、夸张不实的人,燕仲就有此病。’
  “崔仁化当时叹道:‘令主,仁化力薄能鲜,燕仲纵有虚张夸大之处,恐怕以门下这点功力而论,实不易看得出来。’
  “令主虽受重伤,当时却笑道:‘仁化,你不必叹气,我所指的事,休说你看不出来,即论功力如传说中的洪子广,也是不知底细。’
  “崔仁化当时确有几分莫名其妙,但又不敢意味令主是故作惊人之言。便又问令主道:‘难道燕仲功力竟高过洪子广不成?’
  “令主笑道:‘燕仲说黑沼幽灵唐放奎携其独女唐冰华来九曲亡魂后洞,与他相见,大战一场,你可相信?’
  “崔仁化想了一想,仍是不解道:‘虽说可疑,到底也看不出真凭实据的破绽来。’
  “令主说:‘仁化,这就难怪你了。你怎知唐冰华在三十年前,为了一场情爱纠纷,以致父女决绝的事?’
  “崔仁化怪道:‘纵是父女处得不好,何致终身不相往来?’
  “令主又道:‘这事源远流长,很难细说。但唐放奎绝没有来。除了这一点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力证。’“崔堂主问道:‘难道他到处还留记号不成?’
  “令主道:‘黑治幽灵唐放奎,昔年行走江湖,不论以往未来,必在所经之处,利用日月光华,隐约现出一个幢幢瘦影,形像可怖,令人不寒而栗。我遍搜那绝涧崖头,却未见着他这记号。’”
  李五说到此处,停了一停。这时由燕仲为首的五骑快马,已奔到眼前。李五住口之际,便一掠而过。
  李五、桂八,及一干持着火炬的堡丁一齐作礼。
  李五亮嗓高呼道:“燕堂主到!”
  这声高呼方落,燕仲及随行四骑已到鹰扬堂前,堂口另有两个执事在阶前恭迎,堡丁罗列。燕仲下马之际,堂上辉煌灯火中,抢步走出一人,方脸半黑半白,正是名号“两面无常”的崔仁化。
  燕仲硕大身形,如风飘落叶般地从马上落到阶前,一把拉住抢步下阶的崔仁化,急忙问道:“洪松年到了也未?”
  崔仁化也来不及寒暄,忙说:“算来今日应该抵达兰州,现在不仅他们四人没有消息,连歇马墟也再无下文,彭泽高杜二皮两个家伙也不知怎样了?”
  燕仲左右一望,说道:“好,好,咱们里面再谈。”
  随燕仲来的四人乃是名噪黑道的祁山四友,自冰谷四卫常氏兄弟倒戈,金鹰门暗布“螟蛉计”以后,他们明里是玉龙四杰,实际上是金鹰四卫。此时纷纷与崔仁化互相一揖。
  崔仁化与祁山四友互揖之际,突闻燕仲喝道:“你是何人?!”
  崔仁化扭头望去,北海飞熊燕仲,正指着阶前一个冷眼凌凌的汉子,满生敌意地朝他戟指而问。
  两面无常心里甚是不乐,暗道:“想那燕仲也不过因缘时会,得居高位,究竟还爬不到我头上去,为何这般汹汹地喝问我手下?”
  那汉子倒是恭身回答道:“回燕堂主,下属姓唐名巩泉,在鹰扬堂下受牌持事。”
  燕仲眼光仍是森森带有几分冷意,又问:“人称鹰扬堂下十二罗汉,有你一份?”
  唐巩泉侃然对道:“托燕堂主的抬爱,这不过是江湖上的谬誉。”
  “你到鹰扬堂管事,有多久了?”
  唐巩泉脸上一动,答道:“十三年有多了。”
  燕仲点了点头,望着他,没有再问下去。
  两面无常崔仁化肃客入室,燕仲领先上阶,没有再提唐巩泉的事。崔仁化却回头慰勉地向唐巩泉摆了摆手。
  主客六人,由持纱灯的小童领路,穿鹰扬堂,绕廊越廓,愈走愈里。这一片连云宅第,气势不亚王侯府邸,飞角流檐,层栋相接。燕仲边走边沉思,即未着意浏览,也未开口说话。
  待他们进入一锦帏密室,主客落坐之后。小童已由壁间推出一四脚附轮的长方小桌,桌上酒肴罗列,热气腾腾。
  燕仲及祁连四友本是连夜登程,自陕南的龙驹寨赶到兰州,迢迢千里,沿途换了六七次马,人却一迳未曾休息,虽然他们五人都是铜筋铁骨,功力了得,究竟人身肉构,哪能不疲不乏?
  不过有好酒、好菜,他们精神又是一振。
  燕仲一把抓过酒瓮,口对口地倒了下去。一只十斤缸,经他仰口一倒,不消顷刻功夫竟是瓮底朝天。
  燕仲抹了抹嘴,崔仁化向旁立小童示意添酒。燕仲又伸出大手,在盘中提了一只油酥鹿腿,据案大嚼起来。
  祁连四友也是豪饮豪吞,盏茶功夫,把一桌足供二十人食用的好菜,被他们风卷一般地吃了大半。
  燕仲摸摸肚子,大概已吃够八九成,便向小童挥手嘘去。
  崔仁化道:“这孩子既聋且哑,令主在此驻跸足时也是由他服侍,燕堂主不必在意,有什么话也传不出去的。”
  燕仲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噎,上下四顾一番。
  这密室不过两丈见方,四壁张帏,锦墩绣榻,甚是富丽,顶上隔着雕凤盘龙的天花板,下铺波斯地毯。出入之处,均是特制厚重樟木门扉,软垫沿边,密不透风,真个是一间“密室”!
  燕仲浓眉深锁,眼光落到面前酒杯之下,缓缓道:“崔堂主,请先把歇马岗的消息给我看一看。”
  崔仁化顺手在座旁一只多斗橱内抽出一屉,仔细捡了一叠狭长纸笺,递到北海飞熊燕仲手中。
  燕仲接过那叠狭长纸笺,迅速翻检。
  前面十几张,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简略报告,想是彭泽高与杜二皮于无所事之中,聊以塞责的情报。
  这些狭长纸,均是一式的道林白纸,宽约四寸,长可尺许,齐中暗透折缝,张张都曾小心折卷过,铺开之后,两端微微翘起,一望而知是曾在一个小筒中携藏的。落款处有一“歇”字。
  这“歇”字自然就是歇马墟哨站的代号。
  燕仲翻到最后两页,笺头上均带三个红“十”,他眼色一变,念道:“入暮,四骑入墟,轻装无货,以玉龙门暗号相探,果为该门中巨憨,玉雁穿云郝秉常,凤枝婆婆黄琼玉,及玉龙遗孽洪松年。另一人甚颓预憨厚,闻为城外三闲之一,闲云老丈黄飞鸿。此四人闻讯东行,对近年江湖变故所知甚少。属等热切接待,就所面命者一一相告,彼等均甚深信。”
  下署年月日,与鹰扬堡发出的鸽讯,燕仲在陕南龙驹所见到的一般无二,燕仲脸上略显失望之色。
  后面一张写的是:“酉未,一三十许劲汉闯入,功力极高……”
  燕仲看到此处,神色一变,随即又把眼光落在纸上,继续再向下看去,脸上显出十分急切。
  “……此人自称周英桐,辞色举止,均甚谲诡,据闻为西行办事,但又不知中原江湖闲事,极其可疑。”
  再往下看,就只有年月日和发讯代号,其他什么也没了,燕仲伸手一拍,“吧甸”一声。
  他愤然道:“这班兔崽子,就不肯多写几个字。”
  崔仁化与祁连四友均未说话,燕仲再往后翻,“歇”讯到此为止,底下就剩桌子的台面了。
  燕仲瞪眼问道:“这怎么回事?”
  崔仁化见他俨然一付上司派头,心下早就不服,不过念他既衔命而来,也不好过于冷落,便道:“我也不甚清楚。”
  燕仲又问:“歇马岗的信鸽一共有几对?”
  “他们有金眼鸽十八只。传信是足够了的?”
  “既然如此,怎的没有下文?”
  崔仁化摇摇头,没有作答,燕仲又道:“鸽子死光了,难道人也给毙了?”
  “昨天已经派人去查,还没信回,今晚不到,明早一定该有消息,燕堂主你看这中间可有蹊跷?”
  燕仲一哼,道:“岂只是有蹊跷,倒恐怕是洪子广那小子又出面了!”
  这话一出,旁听五人一齐色变,祁连四友之一的马面吊客陆潜幽,翻起他的死鱼眼睛,望着歇马岗的“鸽讯”,慢吞吞地道:“这,这保不住就是洪子广!”
  燕仲又拿起那最后一张,写着关于周英桐的简单报告详细看了两遍,边看边研究,脸上一片狐疑之色。
  崔仁化道:“燕堂主此番自陕南赶来,令主有何交待?”
  燕仲并未即刻作答,口中喃喃念着:“洪子广,洪子广……”
  祁连四友中的老大,釜底游魂汪靖水接口道:“这五年之中,洪子广的踪迹约隐约现,似死似生,令主对门下诸人搜求不力,很是恼怒。去年特别自巢湖请了袖里乾坤诸葛机来,请他就了朱雀堂主之职,不到一年就……”
  汪靖水口中大有夸张诸葛机之意,但是明捧诸葛机,燕仲听来,就是暗贬他燕某人,脸上已有不悦之色。
  忽地在墙角间响起一串“叮铃”之声。
  汪靖水一住口,燕仲也凝神而望。
  崔仁化向旁边侍立的哑童作作手势,哑童便掀帏而去,他又回头对这五个来客,解释道:“可能有西凉道上的消息。刚才铃声,是报告有紧急探报,要立刻请示,马上就会带进来。”
  燕仲忽然离座而起,崔仁化与祁连四友均望着他。
  在座五人都看见他席前少了一支银箸,所以都有些莫明其妙,不知他拿了一根银箸干什么用。
  燕仲离座以后,背手向哑童出入之处走两步。
  霍地一转手,室中烛影一摇,燕仲目注天花板上,扬手飞出一物,银光一闪,那物穿板而上。
  只听上面“嗯”的一声,微微有些响动。
  众人一齐变色,便作势欲起。
  燕仲嘴角微微一笑,道:“用不着。”崔仁化及祁连四友都有些诧色,燕仲作色道:“我燕某手下,难道还会超生一个鼠辈?为了要问问口供,只挑断他的锁骨,派人把他弄下来就是了,用不着我们动手。”
  众人还未接口,壁帏一动,哑童领先而入,后面李五桂八架着一人进来,他头垂目,身上却无血迹。
  李五将他放下,一边道:“杜二皮受了内伤,由房子刚领回来的。”
  崔仁化问:“房子刚呢?”
  “房子刚在堡外喊了一声,被人在暗里做了一手……”
  忽地一声断喝,燕仲冲顶而上。
  天花板哗哗一阵响,木屑纷飞,裂开一个大洞,燕仲身形穿洞而没,汪靖水、陆潜幽也纵跃而上。
  崔仁化本欲起身,祁连四友之中还有悬岩血影褚飞鹏,绝谷遗尸章莫如也观望而止。
  他们料想凭燕仲他们三人足够对付了,便按纳不动。
  崔仁化伸手拉过杜二皮的腕脉一探,搜了半晌,脸上疑云纠纷,渐渐由惑而惊,一脸寒悚之色。
  他不由失神松手,杜二皮的手便垂垂落下。
  褚飞鹏站得切近,见状也伸手去探杜二皮的腕脉。
  章莫如有气无力地问道:“怎……的……”
  此时褚鹏瞪眼一惊,脱口道:“这不是银发天魔郝志边的‘断魂煞手’么?”
  这话一出,室内众人,无不变色,只有哑童见着诸人那种惊惶惧怕之色,眼中微露疑惑而已。
  崔仁化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叫了一声:“糟!”
  喊声未落,人已穿过燕仲往天花板上冲开的大洞,飞身而去,褚飞鹏和章莫如又是一怔。
  接着褚飞鹏又跃进那冲开的洞中,不过他并未逸身远去,旋即飞身而下,手上却提着一人。
  这一人一经一下,李五桂八却是大吃一惊,同声道:“唐巩泉是怎么的了?”
  悬岩血影褚飞鹏听他们一喊,再低头一看,可不正是燕仲入堡时在阶前喝问的那人?不由眉头一皱,向李五望了一望,问他道:“这唐巩泉是个什么来历?”
  李五答道:“他本是金陵五虎之一,十几年前,凭一手‘追魂钉’,在江南黑道上博得一个‘追魂太岁’的万儿,在玉龙令主失踪,玉龙门总舵被挑的那年,才投奔本门,在鹰扬堂下执事。”
  褚飞鹏一听,眼睛一愕,回头望章莫如,章莫如是个哑巴,耳朵倒是灵光,两手比了两比,褚飞鹏又道:“是谁的引荐?”
  李五想了一想,事隔十几年,这事甚小,当然是十分模糊了,哪能想得起来,便摇摇头道:“这倒要查查‘海底’才知道,崔堂主恐怕也不晓得,那时还在兰州管事的还是马堂主,他在龙首山五年前一仗早就归天了。”
  章莫如还是他在和褚飞鹏作手语,褚飞鹏手中铁拐一顿,似乎是想起一件旧事来,转头向唐巩泉道:“呔,姓汤的,咱们十五年不见,倒是把你忘了,你硬梆梆的一个汉子,怎么改名换姓,认姓唐的作祖宗?”
  唐巩泉右肩锁骨上,穿透一根银箸,鲜血汩汩而下,他脸孔发白,但咬牙一挺不言不动。
  褚飞鹏喝道:“好个三原铁汉,把你汤贡全三字丢掉,认了唐家祖宗,竟在我金鹰门下卧了十三年底!”
  他说罢嘿嘿一阵长笑,又道:“人家不认得你,我这章二弟可还记得着你,十五年前你还欠他一点人情,你可记得?”
  这被叫了十三年的唐巩泉,十五年前本是三原一没没无闻的书吏,那时祁连四友在铜川被玉龙三老打得四散,章莫如受伤落单,汤贡全路见不忍,将他带回家中,悉心调治,渐有起色。
  谁知章莫如窥见这书吏也身怀武功,却不露形色,疑他有意藏拙,而别怀鬼胎,想要把他送给玉龙门邀功。
  正好这时,玉龙门在三原的暗桩,踩出章莫如的踪迹,领着玉龙门的几个高手,将汤贡全的小宅围住。
  章莫如一见事情不好,连忙抽腿开溜,逃得一命,却暗暗含恨汤贡全,久思报复,但这时汤贡全已为玉龙门所误会,疑他是金鹰门派在三原的暗桩,他又铁胆钢肠,不肯委屈求全,几乎闹僵。
  后来玉龙门刑堂在三原仔细考查,知道汤贡全为人,便折节赔罪,汤贡全本是血性汉子,一则感激玉龙门的知遇,二则对书吏生涯也久已厌腻,便掷笔而行,投身在玉龙门下。
  这一次事件,玉龙门多了一把好手,汤贡全三字上面,也多了一万儿,在江湖上人称三原铁汉。
  不过,他在江湖上露面既迟,随即又被派到江南,所以他虽然在北方成名露面,却是除了一二玉龙门的机要人物而外,北地武林中,倒是极少有人能认得出他、知道他的来历?
  是以,他在玉龙总舵被挑了以后,感怀知遇,冒金陵五虎中失踪的唐巩泉之名,到兰州鹰扬堂来卧底,徐图报复,十三年来,倒是无人将他发觉,鹰扬堂的对外秘密,倒也保障了他的安全。
  想不到首先在燕仲一见之下,他眼光中微闪即逝的仇恨之色,落在这江湖老猾的眼中,便几乎被他看出。
  这铁铮铮的汉子,不仅不心悸胆怯,而且伺机偷进鹰扬堂视为极端重地的密室之上已非一日,这次想暗中探听这金鹰门下几个巨魁的密议,不料事机不密,反被燕仲飞箸伤了锁骨,顿时动弹不得。
  在他偷进密室之时,此时另有一个黑影,也悄悄跟踪而入,不仅他未察觉,连下面几个高手也不知情。
  等李五桂八挟着杜二皮进来之际,李五说到房子刚在堡外被人暗做了一手,这黑影忽地一惊而去。
  这一走,却因他粗心大意,发出微微响声。
  燕仲闻响,一冲而起,他果然发现除了一个被他伤“项骨的汉子以外,另外还有一个黑影。
  这黑影身材纤细,一闪而没,他既未看清是什么人,也不知他的来路,可是以后汤贡全却为这黑影多吃了许多苦。
  汤贡全被悬岩血影褚飞鹏提下密室之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哼不吭,尽让褚飞鹏笑骂。
  且说燕仲听得天花板上另有一个声音,立刻破壁追去,翻上屋顶,一条黑影正八九丈外如飞而去。
  燕仲轻功何等了得,双肩一幌,身形电起,三五个起落,已出去十余丈,把汪靖水、陆潜幽二人丢下一长截。
  正待奋起直追,那黑影忽地在前面了望楼左边一闪,忽地又在右边转出来,对面一怔,双方于瞬息间猝然发掌。
  这种猝遇猝发之掌,在江湖上的惯例,向来是一发即收,急闪伺变,一方面保全自己的实力,其次也在看看这一掌之后,彼此功力相差的程度如何,这正为兵法上打遭遇战的要领一般。
  谁知燕仲收掌横飞,抢登屋脊上的磁鳌之际,那与他对掌的黑影却随势而进,伸指沾襟,燕仲大惊失色。
  第一,这在武林中还没有见过这般亡命的打法。彼此面目未分,来历不晓,各人功力深浅,均是不知,哪能这般不顾性命?何况这种随势投机,纵是技高一着,也易遭翻身反击之危。
  其次,对方竟敢以虚打实,就不能变招之势,来捕捉对方可攻可避的机会,就不论他快捷身法,他有这胆量,也叫人一惊。
  燕仲在九曲亡魂洞口,吃过心泥老尼那“追魂拊骨”的亏,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了一次失势被追的当,再也不愿把侧背让给人家,转念之间,杀机陡起,使出了一式绝招。
  他单足一挑,是一式八分劲道的“流云腿”起式。这“流云腿”在武林中颇有几分使人胆寒的威力。
  这种招式对付远扑失势的对手,可说是致命克星,它一足踢出,一足蹬空,前踢未老,后蹶又至。眨眼间又化式横身斜挂,掌足见机而进,不论是左闪右避,均逃不出它威力范围。
  这一式如果还不得逞,一瞬即“金鲤逆溜”,一翻身又刺身而进,骈腿双飞,正好点在对方尻尾穴上。
  “流云腿”一共才三招四势,除奇诡莫测之外,浑然一气,是这“流云腿”的厉害处。
  如果轻功内力不到火候,这“流云腿”也容易为敌所乘,弄巧反拙,只要一旦使得出来,对手无不胆裂披靡。
  但燕仲自诩为武林有数高手之一,手脚上的功夫,哪是那般捉襟见肘?他这看似有八分劲的“流云腿”起式,却暗藏着一招诡异绝伦,使人无从推测的变化,但也不亏他这般料敌先机。
  那黑影一见燕仲脚动,忽地弓腰如虾,凌空一拍掌,陡地一股阴寒劲道透体而来,燕仲若是一口气施出“流云腿”,便会在这变势之际,被对手这怪异无俦、狠毒绝伦的掌法所破。
  这时燕仲早已收腿后并,俯身浮空,去势略高于那黑影,这阴寒的劲道,便从他腹下无声飘过。
  燕仲暗暗惊道:“这小子不弱!”
  他凌空化势,“雾燕投梁”,骈指剧点那黑影的肩井穴,丹田暗吸,一式“春风余韵”,悄悄一掌横腰切下。
  本来骈指剧点之招,是武林中轻易少用的黑手,以这种黑手作掩护,巧切“春风余韵”。立意既有欠光明正大,居心实至为险恶狠毒。但是世事如棋,既料不到,着着都是意外。
  燕仲一手切下,忽觉那黑影腰身一滑,错过三丈,这还不足令他惊讶。
  对手在这一滑之间,蓦然翻身与他相对!
  此时两人都横身空际,一侧一顺,一上一下,伸手可及对方胸腹。
  如果燕仲下手,对手当然也不留情。换过来说,如果对方出掌,燕仲也绝不犹豫。但就在这凌空相错的瞬间,彼此放弃好机,默默蓄势闪过,分别落在屋上,炯炯相注。
  两人各自额上微微沁出几滴冷汗。
  在旁人看来,他们两人不过是如翻花蝴蝶般地在空中两次错身,除了猝然相遇时的一掌,彼此都是虚空挥挥点点,有如做戏一般,谁知他们两人,都是在生死交关之际,侥幸保全一命。
  空中相错不过是瞬间的事,这一瞬间要抢先机,占优势,在他们各自蓄势不袭对方的空隙,是冒了一大险。
  这个险只有他们自己方才明白。
  燕仲心中固甚惊疑,暗暗寻思在当今武林豪雄之中,能以险式相慑,使他忍慎收住那一绝招之人的根源来路。
  当面这人,长发蓬头,粗矮跣足,大襟大袖,貌相甚为丑陋,但双眼寒晶,荧荧有光。
  他倒没有细想这人是不是他追的那个黑影,却猛地想起一个人。
  这时一声呼哨,燕仲身旁掠过两条黑影,直向那长发粗短,两眼生寒的来客扑去。
  领先出手的是汪靖水:他口中带哨,出手如飞,跟他扑进的是陆潜幽,随着汪靖水的哨声,腾声相扑。
  这汪陆二人在祁连四友中(江湖上白道中人,还称他是祁连四鬼)功力最高,但他们的缺憾也最大。陆潜幽双眼失明,与人过招,全凭以风辨敌,还得靠汪靖水的哨声呼应。
  汪靖水却是两耳成聋,若有人乘后偷袭,虽有奔马声势,他也全然不觉,非有人为他殿后不可。
  老二悬岩血影褚飞鹏是个跛子,老三绝谷遗尸章莫如是个哑巴。遇敌相拼,也是相为表里,从不失单。
  祁连四友这番虽只两人出阵,但他们功力原本不弱,又是多年联手,声气相通,合作得天衣无缝,气势非凡。
  那长发矮汉接手之下,三两招以后,忽地长发怒戟,口中嗥嗥如狼号,身形飞舞,长袖翩翩。
  悚凛长嗥中,奇寒砭骨,连一旁观战的燕仲也是大为心惊。
  他本已猜疑这长发粗矮、双眼生寒的汉子与极地一个魔头的形貌颇为相似,见这般身手,更是大惊。
  这时汪陆二人,为他啸声所扰,汪靖水的呼啸失灵,在长发矮汉的一式“移星换斗”,将递入汪靖水肋下的一掌收回,脚下一转,左袖一抖,阵寒中长袖如钢铲般地向汪靖水再度袭到。
  他口中带啸,突出奇招,使汪靖水陷入险境,汪靖水不由失色分神,口中本为他啸声所扰之呼哨之声,便即中断。
  陆潜幽本已觉得汪靖水呼哨纷乱低沉,心中惶惶,手下不由稍缓,汪靖水呼哨之声一顿,顿时失措。
  这长发矮汉,陡地连番施出三招。
  他以“飞鸟投影”之势,直逼汪靖水,汪靖水慑于他掌风中的寒威,不由挪身一式“尊前拂袖”,以进为退。
  这“尊前拂袖”也暗藏有“移星换斗”收指抖袖的险式,不过,汪靖水仓惶应变,只豁出下半截势子。
  高手过招,念动瞬息,汪靖水蓦见这长发矮汉来势忽滞,心中念头一动,将以进为退之势,化成“移星换斗”的反势,长袖陡褪,两指疾出,脱颖戟指这长发矮汉肘上的曲池穴。
  如果汪靖水不贪功,以劣守劣,或可等待转机。
  但他这念头一转,却把那长发矮汉的实力低估了。
  蓦见对面身形滴滴溜溜地一转,分明左进,其实是向右闪身而过。左掌猛推汪靖水的侧背,右手铜袖徐飞,无声之衡地飘飘向陆潜幽小腹间的气血穴点去,这一招险中走奇,招式诡异。
  陆潜幽本是耳听失灵,不能与汪靖水合力抢进。致汪靖水失势受制,不仅落了下风,而且不能彼此呼应。
  看看汪陆二人,瞬即两受重伤。
  燕仲本早有插手相问之心,一见事急,忙喝一声:“住手!”
  燕仲这一喝,按理也是噬脐莫及。
  任谁也难凭一声空喝,就将快逾闪电的绝招毒手止住,自这长发矮汉手下,保得汪陆两人不受重伤之危。
  可是,就在燕仲错愕间,交手三人陡地立时收手,在那长发矮汉面前多了一人,向他抱拳而立。
  他高巾疲骨,脸上半黑半白,竟是惊见杜二皮受一种独门点穴手法,而如飞赶来的两面无常崔仁化。
  燕仲心不由暗暗一惊道:“这姓崔的功力并不怎的,轻功却是上乘!”
  同时还另外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转。
  “他真与久蛰极地那魔头,也有渊源不成?若非如此,那长发矮汉怎肯在这瞬息即逝的良机收手?”
  他虽疑心几闪,答案却即可分晓,但听崔仁化道:“尊驾可是极地晶寒地阙郝老前辈?”
  那矮汉仰头哈哈一笑,冷气逼人,长发纷披,眼睛向左右四人一转,然后落到崔仁化身上。
  他不答反问,向崔仁化道:“你在金鹰门中,是何职位?”
  江湖人物往来,为敌为友,常在一言两语之间,这长发矮汉功力虽是不弱,但与这金鹰门中四个高手一并估评,也只在伯仲之间,以金鹰方今气焰之盛,功业之隆,何人敢这般骄妄自大。
  不过,崔仁化作事一向稳重,燕仲极有心计,而汪陆两人,究竟不是金鹰门中独当一面之材,只是凡事应命,惟燕仲与崔仁化的马首是瞻,是以当时四人,均忍隐不怒,让崔仁化答话。
  “在下受命鹰扬堂管事,尊驾有何见教?”
  这长发矮汉又向他打量一番,道:“见你脸上半白半黑,大概就是号称两面无常的崔仁化了。”他点点头,冷冷一笑,又道:“看你手下两人的功架,不输你崔仁化在兰州坐镇鹰扬堂,冷老头子,他在吗?”
  这种桀骜骄横,全然不把当面几人放在眼里的口吻,这金鹰门下的几把高手,都觉得这长发矮汉是有所恃。
  汪靖水是个聋子,见其神情,也多少会出他话中之意,一见陆潜幽愤忿形之于色,便嘬口一哨,便要扑去。

  第十四章
  燕仲向汪靖水举手一招,道:“且慢。”
  他宽步走到崔仁化并肩之处,也大刺刺地朝这长发矮汉上下打量一番,眼中虽无寒芒,倒也气势凌人。
  燕仲号为北熊,身材自是高硕,低眼望这长发侏儒,不必带任何颜色,便自令人有种“小视”之感。
  这长发矮汉,如若向他平视,只见得着燕仲腰带,燕仲既冲冲向他走近,不由不抬起头来望他。这般一来,令他大有高山仰视之慨。
  矮子先天有种嫉恶长人的毛病,燕仲一向前走进,他脸上便又冷气青青,眼中寒锋锋凛凛起来。
  燕仲大侃侃地向他问道:“银发天魔郝老头子,是你什么人?”
  这长发侏儒寒脸而笑,指着燕仲向崔仁化道:“这头狗熊,也是你鹰扬堂下帮衬?”
  他将燕仲指为狗熊,并不知这个外号叫北海飞熊的燕仲,被人暗骂狗熊的事,却无意中挑着燕仲的疼处。
  这话无论措辞口吻,都极令人难堪。
  崔仁化忙道:“不,不,这位燕堂主,乃是……”
  燕仲哈哈插口道:“怪不得人称北鄙侏儒,都是些寡闻陋见之辈,土老鼠!说得太远你还没生出来,你可知道,四十年前在秣陵一掌击碎金箍和尚的钢头,把一座偌大石仲翁,劈去半截,粉石四溅,打散擎严寺二十几个秃驴的事吗?”
  这桩四十年前的旧事,确实是燕仲成名露脸、威震江湖的一件大事,但细问根由,却是他逞凶为恶的罪案。
  长发侏儒寒笑一僵,淡淡月光照着他森森神色,虽然他长不满三尺,却另有一种使人不可“小视”的味道。
  他蓬头微飘,沉声说道:“燕仲!你出言不逊,讥诮我蓬头冰虎也还罢了,不该辱我师门。今日之事,无论已了未了,你必亲到晶寒地阙谢罪。限期一载,如果不来,休怪晶寒门下作事毒辣,不留余地。”
  燕仲话一出口,便有些失悔。大凡人有所短,最忌旁人挑他疼处。郝老边于北极冰野,经营晶寒地阙,极少与中原武林争胜,其最大原因,乃悬晶寒门下,有一招惹无穷仇杀之短处。
  这短处就是晶寒门下,无一人超过三尺五寸以上。
  所谓物以类聚,银发天魔当初物色门人之时,有意无意之间,专挑“三寸丁”型的人物。既然个个均短,又自为藩篱,不与中原人物往来,便自雄自豪,认身材过四尺以上者,便是蠢像。
  人世间事,亦往往有令人极其难解之处。
  晶寒门下既已认侏儒为美,但一离极地,看中原俊美人物,均是颀长潇洒,心中便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忿恨。
  晶寒门下虽各俱绝高武学,于增高身长之法,却是寝寐求之,而不可得,因而私底下恨尽天下“长人”。
  无论普通高度的“长人”,神色如何和蔼,但眼光中仅有些好奇意味,就无异给他锥心砭骨的讥诮。但天下人不可以扫除尽诛。
  只要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也不能就报以血刃。
  是以银发天魔勒令门下,非有万不得已之事,不入江湖,但若有当面讥诮他们天生短矮,也绝不容情。
  燕仲在江湖上溷迹数十年,对北极冰原中的这些畸人怪物的脾胃何尝不知?只是激忿间忘其所以,致掀了他们的疼处。
  不过说出去的话,收也收不回来,心知无意间树立了一个大敌,但面子上还不能就此低头,便道:“好说,好说,人道寒晶门下,无事不履江湖,你蓬头冰虎杜子桂,就为着请我燕大太爷而来的吗?”
  崔仁化不等杜子桂答话,便紧接着说:“杜爷既然是晶寒门下的高弟,敝主与郝老爷子是多年旧交,杜爷何不移玉到下面一叙?”
  蓬头冰虎杜子桂左右一望,寒笑道:“油镬汤釜,杜某人也没有眨过眼,今日就看看你鹰扬堂的阵仗,让我杜某人开开眼界?”
  他左手一摆,又喝了声:“请!”
  崔仁化也不再说,一揖回头,领先奔进。
  燕仲及汪陆二人默然相随,这蓬头水虎杜子桂侃然跟进。短短粗粗的身形,在飞檐屋脊间,如钢丸疾矢,紧尾着前面几个“长人”,兔起鹘落,如飞而去,身手矫捷,不疾不徐。
  在方才几人过招搭话之处不远。一角飞檐之下的暗处,此时忽地又闪出一个身材纤细的影子。
  她虽然身在暗处,但那剪水双瞳,荧然有光,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神丰光彩,有如天人!
  她左手执剑,欲前又止,脸现犹豫之色。
  她丰腴而成熟的脸靥之上,时而焦虑,时而急切,进退两难,踟躇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她眼光触到方才五人逸去之处,神色忽地一决,毅然怀剑而前。顺着她刚才奔出来的路线,小心前去。
  在一角高檐之下,找到那处貌似鸽笼的出入口,她曾经尾随一个汉子,偷入金鹰堂密室,那汉子功艺平常,不仅未曾发觉他身后另外有人,反而呼吸粗重,被燕仲发觉,隔着天花板用银箸将他锁骨射断。
  这伪装鸽笼的出入口,本是金鹰堂密室的通气口,当初设计之时,本有重重铁网相拦,蛇鼠难入。
  但早已经人破坏,畅通无阻。她一路进入,便暗暗会意到那被燕仲银箸所伤的汉子,是这金鹰堂久怀贰心的门属。
  她蹑足又来,密室之上,自天花板雕孔中望去,室中只有崔仁化、杜子桂及燕仲三人。
  那祁连四友却不知去向。
  她见状一惊,不由四顾打量,暗道:“难道这四个鹰犬,暗布在我后面不成?!”
  方才燕仲冲顶而上之处,此时仍然敞着一盆口大的破洞,密室灯光,自那用以通气的雕花小孔中射到天花板顶上的光线,本已亮沏分明。再加上这一个大洞,天花板顶上便即纤细毕现。
  在这不容伸头的天花板上面,触目所见,尽是纵横交错的梁木,柱口粗大容抱,无一不可暗藏埋伏。
  她无心谛听密室中三人对话,极其机伶地移动自己身形,还未细搜这密室之顶,便已探出祁连四友所在。
  原来自另一通风洞口,隐约传出褚飞鹏厉声拷问的声音,这才使她舒颜一笑,放心下来。
  以燕仲、崔仁化和祁连四友这般人的江湖经验。如何这般疏忽,在这密室之上既两番有人偷进,为何还不加戒备?
  这也怪他们一时大意,被洪松年东来失踪,杜二皮负伤,房子刚暗遭杀手!以及密室潜敌,唐巩泉现身,和晶寒门下蓬头冰虎杜子桂搏战之事,把他们扰昏了头,以至未加细察。
  而他们认定杜子桂即潜入密室之人,既已挑明,致戒心稍去。
  这身份不明的纤细黑影,再度回到燕仲、崔仁化、杜子桂三人商谈密室之上,下面已谈到正题只见杜子桂从容道:“如此说来,崔堂主究竟是玉龙门下,抑是金鹰门下?”
  崔仁化向燕仲望了一望,未即作答。
  杜子桂又道:“杜某此话问得颇为脱格。不过,晶寒门向来极少干预江湖间事,我杜某人此来,仅是为传闻中的‘寒晶剑’而来,此剑与敝门称号,极其相近,理宜为敝门所有,故不惮千里,奉命求剑。”
  燕仲淡淡答道:“此剑并不在敝门手中。”
  杜子桂脸生寒色,崔仁化忙道:“杜爷既然奉命远来,崔某人力能所及,无不应命,先请杜爷,为我鹰扬门下解开穴道如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案前阴影中横卧的杜二皮。杜子桂闻言,低头看了一看,脸上傲然得色。
  晶寒门的点穴手法,在江湖上首称一绝,非由他自己下手,崔仁化与燕仲自然束手无策。
  他离座略一四顾,便从地上将杜二皮抄起,闪入壁帏之后。但后帏幕空起,频频动作,绒帏随之震动不绝。
  燕仲嘴角略带不屑之笑,虽有嘲他故弄玄虚的意味,但也多少有几分表露力拙的羞忿。
  崔仁化以指醮茶,往桌上写道:“杀之贻患,不如结交。”
  燕仲见字一怔,未置可否,崔仁化连忙将桌上水字拭去。壁帏一动,杜子桂已功罢掀帏而出。
  崔仁化道:“方才杜爷所询之事……”
  杜子桂见桌上湿渍,及两人脸上颜色,心知有变,便笑道:“此事有关贵门机密,杜某人不听也罢。”
  燕仲眼光莫测,淡淡说道:“你所知不少,传语江湖,与本门大大不利。”
  杜子桂笑脸一僵,寒光陡涨。道:“我杜某人岂怕你灭口?”
  崔仁化还未插口,燕仲左手一抖,长袖陡地退至肘节以上。在他腕胫间缚着一铅色小筒。长颈细嘴,自掌心中横过,直到指尖,紧贴在半寸长的中指指甲之下,非经细看,不漏痕迹。
  燕仲两眼凝注杜子桂,说道:“以你见闻,当知这是何物?”
  杜子桂一见之下,本欲不了了之,细想之下,不由色变,所见暗器形状论,非丸非箭,难道……当下不由脱口道:“如我杜某人眼光不错,此物乃是冰谷主人,穷四十九年搜求,方得两具之‘黑眚剧毒’喷筒。”
  崔仁化闻言眼中微露钦敬之色,燕仲却插口道:“此物一经沾身,如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寻不到血梅精英,便即血溃而死,浑身无伤,肤色不变。”
  杜子桂寒笑道:“姓燕的,你若有意灭口,尽管施为。”
  燕仲仍然不露意图地道:“我若有意灭口,只将中指微弹,你便中气萎靡,五内绞痛,纵有飞天本领,也只好束手待毙。此物连域外三闲,尚且因此立致其骨朽肉灰,何况你这区区一晶寒门下?”
  杜子桂敛笑而起,怒喝道:“姓燕的,有胆尽管施为,杜爷岂是任你揶揄的人?”
  崔仁化不知燕仲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金鹰门正在有所图之际,当然不愿横生波折。但暗估燕仲眼中那种不善之色,或者在他心中另有一种打算,与他那“杀之贻患,不如交结”的用意相反。
  他暗道:“难道他真认为:‘留之贻患,杀之灭口’?”
  此时壁帏又动,经杜子桂解开穴道的杜二皮,似已复原,正在起立。燕仲仍然不疾不徐地道:“你不必自恃有银发天魔作你后台,无论这鹰扬堡外有无你的奥援,我均可于致你死命之后,略为布置,便可任意嫁祸于人,使你晶寒门中,与不相干之人火拼,你在九泉之下也只好书空咄咄,做声不得。”
  杜子桂咬牙切齿,望着燕仲兜腰而指的“黑眚剧毒”喷筒,无辞以对,心中之恼怒,不可名状。
  此时杜二皮正好掀帏而出,指着杜子桂道:“燕堂主,休要放了这杂种,他把我整得好惨。”
  燕仲望了他一望,又对杜子桂道:“你伤了我们一个,又下狠手毙了另外一个,就不论你知得多少,金鹰门就念着这两桩,如何放得下脸来?”
  杜子桂对这自称玉龙门下的杜二皮下手,原是与他虚与蛇委,套他口中实情之际,杜二皮得意忘形,在他肩上一拍,道:“真亏你这地桩子也姓杜,你若多长高几分……”
  杜二皮说到此处,忽觉胁下一麻,立即倒地。
  他哪知这一言闯祸,正骂了“地桩子”的疼处。
  杜子桂对这浑头同宗下了手,并未远去,等房子刚赶来,救他回堡,便一路尾随,想探探这言语闪烁的家伙,究竟是何来路,等他们近了鹰扬堡,疑心更起,便先身而入并未另外伤人。
  他随即喝道:“姓燕的,你不必多找藉口,这小子果然是我下手;另外有账,一概算到我杜爷头上,杜爷也不在乎。”
  燕仲闻言一怔,连崔仁化也看得出来,那毙房子刚的,必另外有人,两人彼此对望。
  崔仁化立刻离座而起,此时褚飞鹏拄着铁拐进来,迎着崔仁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
  崔仁化闻言色变,又凑着燕仲耳朵轻轻说了几句。
  燕仲闻言眉头铁结,只吐了一声:“好……”
  他转脸对杜子桂道:“适才这一番话,并非有意相胁,只是久闻极地英雄,乘机拜识一番晶寒门下的胆色。”
  说罢恭而敬之地向杜子桂作了一揖。
  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不仅使杜子桂大为一怔,连梁上隔着一层天花板偷听的那纤细黑影,也莫明其妙。
  燕仲在案上斟出一大半杯酒,顺手抽出一柄七寸匕首,在腕口上轻轻一划,鲜血泉涌,沿臂滴入杯中。
  血入酒盅,微呈浑浊,渐多渐浓,酒沿上涨。
  看看已到盅沿,燕仲在涌血的创口上一抹,流血立止。他双手捧这一大杯血酒,送到杜子桂面前道:“燕仲愿将金鹰门至为机密之事相告,杜爷可愿饮此一杯?”
  这自捧血酒,在江湖上的通例是“掬心推诚”之意,被请的人是有极大的面子,极大的光彩。
  杜子桂如果不被刚才这一激、一逗,弄得他忡怔失智,这杯酒可能他会细加考量,然后拒绝。
  但他伸手取过,仰脖而尽。
  燕仲见状微微一笑。
  他能把他笼络入彀,并不是偶然的。
  第一,他对晶寒门人,知之甚稔,看透他们的心肝脾胃,他对自己的身价,当前的形势,无不了解。
  第二,他自入金鹰门,旋即被冷长风拔置高位以来,对权诈、谋略两方面,可说日有进境。
  所以他要达到“拿稳”杜子桂的企图,只需略施小计,便得心应手,轻轻将这个很有力量的人物,置于自己的筹码袋中,不仅不为口头开罪的无妄之敌,而且只要稍事周旋,便可乐为他用。
  燕仲心中虽然甚为快慰,眼望这仰脖鲸饮的侏儒,那种自诩豪放之状,不由肚中暗笑道:“这土豆!自此以后,你在我手中跳了。”
  崔仁化号称两面无常,虽是“以事论事”,但他心机也实机伶,他见燕仲脸上一瞬即逝的讥讪之笑,心中一方面极其佩服他的高明手段,但同时也暗暗感到这人功力机心使他感到气窒。
  站在一旁的褚飞鹏、杜二皮,则是面有怔色。
  在天花板顶上的那人,则同时兴起许多念头。
  她暗骂那长发蓬头矮子的愚蠢,恨那燕仲的诡谲,同时她觉得江湖上争一日短长,并非全凭艺高绝学。
  她觉得金鹰门不惟个个功力非凡,机心尤其可怕。
  她觉得势穷力蹇,软弱孤单;凭她与另外一人之力,真不足与这帮豪强的魔头为敌。
  ……“哐啷!”
  一只景窑的酒盅触地四碎,碎屑如粉,低栀不扬,平平地铺在一起,极少飞溅,这等内力手法确是惊人。
  杜子桂指着那碎碗之处道:“杜子桂将来如有背信忘义之时,有如此碗!”
  燕仲上前两步,双双捉肘道:“杜老弟言重了!”顿一顿又道:“有关本门机要,说来话长,现下有一事,先请杜老弟看一看!”
  燕仲说罢,左手一抬,壁帏掀处,现出一张大大打开的门户,这门外面,是间过堂,过堂那边,也另有一张相同的门户。门中铁链重梁,刀锯悉备,隐约可以看出这间屋子相当凶险。
  杜子桂心想:“燕仲割腕奉盅,以血酒相交,分明是推心置腹的表现,现在又引我进这杀气腾腾的屋子,难道他居心不善,在这血酒之中,暗置迷药,然后引我到那屋子之中,好好摆布不成?”
  他暗运真力,丹田之气,霍然而聚,随意而使,似乎并未被什么药物侵害,他神智自觉清明,也并无昏迷之感。
  燕仲见状,在旁边微微一笑,说了声:“请!”
  杜子桂自觉无异,便侃然与燕仲并肩而行,向那暗藏几分使人惊疑的密室走去,崔褚二人在后相随。
  穿越过堂,走进那门中,杜子桂微微一怔。
  这室中刀锯鼎镬,无一不备。熊熊炉火之中,照着四五个壮汉正围着一个手脚悬空吊起的中年人。
  这人被四根钢索紧紧绷住,上衣已褫,露出胸前斑斑血渍,左胸锁骷已折,尤其插着半截银箸。
  杜子桂见状,知是金鹰门拷问口供的刑室,但不知这被吊的人是谁,又为何引他来看,不觉困惑地望了燕仲一眼。
  燕仲正用观察的眼光看他,见他回望,不好露出自己怀疑探测的心意,连忙改颜笑道:“此人在我鹰扬堂下卧底十三年,今宵偷入密室方被察觉。不知杜爷可曾识得?”
  杜子桂摇头答道:“素未谋面。”
  燕仲闻言辨色,大概估他所说不假,心中转念一想:“他既说不识,想是他于汤贡全偷入密室之际,刚好碰上,便也乘机溜进密室的天花板上。”
  (燕仲这般猜想固是不错,但正主儿却弄错了)
  他便回头对那悬空吊起的汉子道:“汤贡全,闻说你是一条铁汉,不怕鞭劈刀裂之苦,褚二爷要我给你尝尝分筋错骨的味道。”
  汤贡全瞠目咬牙,怒而不答。
  燕仲笑道:“我这分筋错骨的手法,向不轻易使用,褚二爷既有此说,真是十分看得起你的了,你说如何?”
  汤贡全仍是怒目缄口,一语不发。
  燕仲脸上狞笑一闪,伸手一抓,取着一根在炉火上烧得通红耀眼的钢条,在他眼前一幌道:“我燕堂主对人极有分寸,你能熬过这根红透了的钢条,便有资格尝我燕堂主分筋错骨的手法。”
  他将这根火红钢条顺手插进汤贡全右肩的锁骨,随口说道:“既然你左边的断了,右边留着反而不好。”
  只听“嗤”的一声,火红钢条插进他右肩时,火光微闪,青烟上升,一根五寸长的钢条穿进一半,他如电触般地一抖。
  这透红钢条在汤贡全背上漏出一长截,赤红仍未减色。另一面创口也“嗤嗤”冒烟,同时发焦臭。
  汤贡全脸上汗珠如豆,但他咬牙露齿而笑。
  燕仲一见,笑意立敛,利眼一扫,又展颜笑道:“不亏,不亏,不亏你赢得‘三原铁汉’的万儿。”
  说着,伸手将那通红的钢条抽出,汤贡全浑身一颤。他又在火炉中取了另一根,向汤贡全眼上送去。
  汤贡全双目不瞬。
  半截透红的钢条伸到他眼前寸许,眼中白雾烟迷,眼白出血,燕仲顿手不前,与汤贡全炯炯逼视。
  他淡淡笑道:“只要这一关过了,就马上兑现。”
  说罢右手一沉,在汤贡全胸上方方正正划了一圈。
  青烟起处,火光微闪,焦臭冲鼻,一瞬间在汤贡全血肉斑斑的胸腹之间,多了一个正方形的露空烙印。
  烙沟两侧焦肉翻卷,燕仲理出一角人皮,顺手一撕,“吱”的一声,汤贡全胸腹间表皮尽脱,露出鲜血急涌的肌肉。他脸上色如死灰,白齿尽碎,唇间眼角,均是汩汩流血。
  但他仍自瞪眼而视,不哼不吭。
  燕仲阴阴一笑将手中一张尺许带血人皮扔在一旁,朝身后一个袒腹巨人问道:“盐呢?”
  那袒腹巨人正用两只蒲扇大的巴掌,各抓了一大把盐在手中,好像是早知燕仲有此一问。
  燕仲点点头道:“好,给他尝点咸的!”
  那袒腹巨人上前两步,抓着盐巴的双手在汤贡全剥了皮的胸脯上顺势一抹,汤贡全浑身有如触电。巨人尤恐未周,将大巴掌仔细在他沥血的胸脯口横横竖竖,将盐抹匀,然后才缩手后退,将两只血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汤贡全一直抖个不停,四根绷住手足的铁链也哗啦作响。
  但他仍是咬牙不语,碎齿随嘴中溢血流出,落地有声。
  室中除燕仲及蓬头冰虎杜子桂二人,无不动容。
  汤贡全抖了半晌,眼睑低垂,双睛泛白,激动的颤抖渐渐减弱,牙关松弛,似乎已呈虚脱之象。
  燕仲喝道:“汤贡全!”
  汤贡全眼睛又是一睁,燕仲道:“在老夫下手之前,你仍有机会求个痛快。”
  汤贡全眼睑一落,状如不闻。
  燕仲倏地伸手一击,覆在他剥了皮的玄玑穴上,暴喝道:“说不说?”
  汤贡全以翘首相报。燕仲大怒,将那放在他玄玑穴的手掌收回,在他全身三十六个大穴紧点一遍。
  汤贡全陡地全身痉挛,喉中嗥嗥长号,豹眼圆睁,目眦皆裂,须发一一怒张,有如刺猬。
  盏茶时分过去,汤贡全惨嚎之声转弱,燕仲伸手贴在他无皮的胸脯上,汤贡全萎然而顿,目瞑垂头。
  燕仲一抬手,一盆冰凉冷水,自汤贡全头上兜头泼下,余沥洗胸。冷水冲起胸前的浓血汩汩流下。
  汤贡全浑身一个寒颤,缓缓抬起头来,他下半身全已染成一片红色,地上还有一滩血水,正眼望着燕仲。
  燕仲脸上阴阴带笑,不言不动。
  汤贡全道:“你要知道与我卧底共有几人么?”
  燕仲笑道:“就等你开口。”
  汤贡全指着崔仁化道:“他就是我的同伙。”
  燕仲顺着他手指一望,见是崔仁化。崔仁化正是一脸恼怒之色,霍地上前,便欲在汤贡全身上做一手。
  燕仲闲着的手一伸,颇含几分诡异之色道:“崔堂主不必动怒,这厮临死咬人,难道你还与他当真?”
  汤贡全却有气无力地又补一句:“崔堂主想杀我灭口。”
  燕仲若真若假地豪笑道:“你为何不说与老夫是同伙?”
  虽然燕仲这般说法,崔仁化也知他必将这番对白,当着号称金鹰四卫的祁连四友,说与金鹰令主冷长风听。
  古往今来,弄权枭雄之下,必有争宠互诋的走狗。崔仁化久居冷长风亲信之位,自知为雄心勃勃的燕仲所忌。只要有机可乘,绝不肯轻轻将他放过,打击崔仁化一分,便是增加他燕仲一分。
  而枭雄弄权,无不多疑。虽然此事一望而知是诈,传到冷长风耳里,便是阴疑之端,自此永无宁日。
  是以虽然燕仲插口解疑,崔仁化却明他是别有用心。
  果然,汤贡全道:“凭你也配!”
  燕仲回头望崔仁化笑道:“这厮灵牙利齿,心机不在你我之下,玉龙门昔日也真有几个人才,可惜不为我金鹰门之用。”
  崔仁化阴阳脸上,黑的泛紫,白的发红,心中虽是气恼,却不便暴发出来,给人以可疑之色。
  他便也强笑道:“也实在是兄弟疏忽之处。”
  燕仲一边与崔仁化客套,贴在汤贡全剥了皮的胸上的手掌,倏地落下,汤贡全又陡地惨嚎痉挛如故。
  这分筋错骨,顾名思义,乃是一种极为残酷的毒手。
  江湖上冤冤相报,往往积仇如山,一死尚不能令复仇者逞快,所以才由一个极其狠毒之人,发明这酷毒无伦的手法。利用人体本身血气运行,裂筋错骨,有如自里而外的零剐。
  燕仲心知汤贡全有三原铁汉之名,且能在鹰扬堂下卧底十三年忍隐不发,这等坚毅功夫,自是非凡。
  所以他先煎之以肌肤之疼,然后猝砺之以分筋错骨的手法,里外交煎,任是铜浇铁铸,也要低头。
  不到半盏茶功夫,汤贡全又已不济,燕仲出手掌在他胸前一贴。一盆冰凉冷水又在他头上浇下。
  这回汤贡全久久未抬起头来,那袒腹巨人又待再浇冷水下去,燕仲却挥手阻止,带笑回望道:“这回他是下定决心要说实话了。”
  燕仲一言未毕,汤贡全已一抖抬头。
  他眼中血丝遍布,威怒凌人,向燕仲寒声道:“燕仲,你以为还能活得几日?”
  燕仲淡淡笑道:“无论长短,老夫死期总是你看不到的。”
  汤贡全一笑,露出他七八颗尚未全碎的门牙,又道:“老匹夫,你们订九月九日重阳,在嵩山罗汉坡前,与武林宗派,江湖豪雄聚会之时,便是你恶贯满盈之日。”
  燕仲闻言,虽是脸上淡淡一笑,但他想他既是临终激忿之语,当不致毫无因由,便也笑问道:“你算地怎生这般准法?”
  汤贡全又道:“你身为青龙堂主,却在暗中另划鸿沟,暗树党羽,想在金鹰门兼并玉龙门之后,取冷长风而代之……”
  燕仲倒未如何作为,崔仁化却猛喝道:“住口!”
  汤贡全知时不我待,又紧接道:“这本已够你受用的了,还有唐冰华……”
  燕仲倏地变色收手,就在这一瞬间,汤贡全牙关一紧,眼睛一翻,燕仲一见不好,急忙闪身后退。
  但见赤线一缕,自汤贡全口中喷出,疾射如矢,直奔燕仲胸璇玑大穴,其势骤猛,力可断金。
  燕仲见机猝闪,正站在他后面的袒腹巨人,却不知就里,待他飞掠之后,露出他挺挺如良贾的大腹。
  汤贡全口中喷出的“血箭”,中间挟着半截的断舌,拼以全身即将涣散的真元,一齐付与这临死一喷。
  这断舌竟在那巨人袒开的大肚皮上,没腹而入。
  袒腹巨人眼大如铃,此时双目一睁,暴喊一声:“啊哟!”
  他双足顿地,脚下砖石粉碎,偏身一侧,却正好倒在那熊熊炉火之上。他一沾即跳,带着半身烙印火星急痛发狂,朝蓬头冰虎扑去。他硕大无伦,身高丈许,重量总在五百斤以上,来势甚是惊人。
  杜子桂身长不过三尺,巨人临头扑下,在他有如泰山压顶。
  好个蓬头冰虎,嘴角微微一笑,虚伸一掌,向巨人扑来之势,遥遥一推,这五百斤巨人,竟应手而飞。
  这室中才不过两丈大小,巨人被推腾空而起,便一头撞在石墙之上,把一堵厚达径尺的石墙,竟撞穿一个大洞。
  壁粉纷落,碎石四飞,这巨人犹自未死,翻身从地上爬起,弓肩一撞,又撞下一大块墙石。
  他巍巅巅向前走来,目光凶狠无神,状甚可怖。
  豆汗自他脸上滚滚而下,袒开的一只大肚皮中间,有一个碗大窟窿,血流如注,肠肝脾胃,一齐滑出。
  在场诸人都将目光移在这袒腹流肠的巨人身上,他向前歪斜而行,双手空撩,似是有目如盲,神智已失。
  燕仲方在转念间,这巨人忽地一手着撩一根梁柱间的铁链,两臂一紧,似是激疼攻心。
  他这运力使气,流肠急涌,有许多已拖萎在地,他疼急长号,手拉铁链更紧,梁柱“嚓嚓”作响,灰尘纷落。
  崔仁化抬头望去,那顶上径尺横梁,已随他的收紧之势,缓缓横移。
  燕仲向褚飞鹏一使眼色,这断腿执拐的汉子,单足一点,欺近这巨人面前,手起拐出,插进巨人右章门穴上。
  崔仁化见褚飞鹏一动,便知他心意,喝“止”之声未出,那巨人双臂一松,铁链哗然而幌。
  他摇了一摇,踉跄两步,方疼叫一声:“呀!”
  口中随之喷出一注鲜血,如山崩般地一头截在地上。
  崔仁化阴阳脸上现出十分不快。燕仲却毫不在意,转脸走到汤贡全面前,伸手托起他垂下的头颅,望了一望。
  汤贡全残血沾唇,两眼暴突,早已气绝。
  燕仲将手一挥,顿时把汤贡全的头击得粉碎,脸上余怒未熄,回头向杜子桂看了一眼,换了付脸色问道:“杜兄在尾随这厮进入密室之前,有否见他与什么人交谈!?
  杜子桂一闻此言,脸上顿现不快。说道:“燕兄此话怎讲?”
  燕仲忙道:“兄弟意思是这厮既在鹰扬堂下卧底十余年,极可能有一二同伙,杜兄可否将进入密室前的情形相告?”
  杜子桂森森地望了燕仲半响,方道:“燕兄怎能断定我杜某人偷进密室?”
  燕仲与汪陆二人,声响而追,正主儿没追着,遇上杜子桂,便一直认他就是偷入密室之人。
  杜子桂这一反问,倒把燕仲问得一愣一愣的。
  燕仲心想:“难道另外有个人闯进来不成?”
  他这念头一转,室中诸人均是数十年经验的老江湖,如何想不到这个意思?大家脸上均是惊怔形之于色。
  燕仲简略地作了一个分配的手势,向杜子桂微一抱拳,便随着众人飞身夺门而去,连室中两具尸体也不顾了。
  杜子桂虽不十分明白,但也若略可见大概,随着燕仲的去向,紧随而出,待他翻上檐头,警钟大鸣,灯火四起。在飒飒秋风中,这星疏月黑之夜,数不清的火炬灯光,将鹰扬堡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杜子桂一惊紧随燕仲身后,心中不由暗暗赞道:“这鹰扬堡端的训练有素,非同凡响!”
  燕仲倏地大袖一展,身形凭空拔起,杜子桂哪肯示弱,也自摇肩而上,一先一后,双双落在警钟楼的尖脊之上。
  燕仲四顾有顷,很是惧怕地道:“这厮跑掉了。”
  杜子桂诧声问道:“谁?”
  燕仲摇头答道:“很难断定这厮是谁,但以眼前所知迹象判断,十九是那在西凉道上,自称周英桐,挑我歇马墟暗桩的那人。”
  杜子桂对个中情节仍是不解,他有个好盘根究底的毛病。大凡荒居僻处的不知轻重的土豹子都有这个特征,便问:“以燕兄度之,这自称周英桐的又是何人?”
  燕仲是心有鬼胎,便不经意地脱口说道:“可能是洪子广!”
  燕仲与杜子桂站在鹰扬堡的讯钟楼顶,展目四顾,堡内辉煌灯火而外,四野沉寂,那有来人踪影?
  北海飞熊心中暗估这尾随汤贡全偷入密室之人,即是西凉道上以“金钢指”戮透彭泽高脑袋的周英桐。
  而且,他断定这自称周英桐的汉子,便是五年前堕身绝涧,后来又在江湖上约隐约现的洪子广。
  燕仲料想的当然有燕仲的道理。
  他只是看到黑影一闪,他若认清那黑影身材纤细,便不这般猜疑了。
  但那身材纤细,那一去如烟的身影,究竟是谁?
  鹰扬堡搜得天翻地覆,堡门大开,侦骑四出。但就在鹰扬堡外不远的一处突岩高枝之上,这纤细身影,竟临风玉立,与一个颀长潇洒,很有几分书卷气的文士并肩相偎,状甚亲密。
  他们俩都怔怔望着鹰扬堡中的紊乱情景,默无一语。
  良久良久,这纤细影儿,方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文生男士侧脸关心一瞥,婉转说道:“我们走吧。”
  她左手本挽在他腰间,这时右手也伸进他胁下,将头偎在他胸前,紧紧将他拥着,颇带几分惶惑地说:“要是我方才脱身不得,被他们所捉,你怎么办?”
  文生男士立刻应道:“我当然要把你去救出来。”
  “要是我被他们杀了呢?”
  “我就把他们……”
  他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气短地又道:“即论把他们个个杀光,怎能把你换得回来?以后这类冒险蹈危之事,还让我去吧!”
  她抬头而望,泪眼晶莹,问道:“若你万一不幸,我又如何是好?”
  “呵,这……”他将自己的手臂紧了一紧,又道:“江湖间仇杀,料想不过是肆意逞快之事,我既无意与人争一日雄长,自然不致蹈锋覆刃。纵是穷途受逾,难道以你我功艺,还不能防身自保么?只是以后,你万万不可单身蹈险了!”
  她本是无意间与燕仲相值于途,暮夜苍茫,燕仲又心中有事,与祁连四友快马掠过,竟未将他们认出。
  以往燕仲曾经对她一再威逼,她恨之入骨,偶然相见,便决心跟辍下来,好伺机下手。文生男士对燕仲却是漠无印象,他所患怔悃之症,近两三年来,虽极少再发,旧事却是忘得一干二净。
  她见他不识燕仲,心中一动,仓猝间决定,不让他介入这次夜探鹰扬堡之举,再三强求,他方始答应。
  倒未想到,她的目的虽未达到,却使她益发认清一个事实,江湖间至为凶险谲诡,所争殊为不值,神仙美眷,似水流年,何若把大好韶光,付之于残锋血刃、惊涛骇浪的江湖风险之中?
  她本来正仔细考虑,应否将密室中偷听得来的那番对白,一一相告。既然他说“无意与人争一日雄长”,心中又切切以自己模糊身世为念。一旦将这般内情相告,他必寻根究底。
  那,这倜傥人儿,转瞬间便变成豪气干云、不恤柔情的铮铮铁汉,那能再是这同衾同行、起止与共的他?
  想到此处,便决心将密室中得来的消息,暂时隐瞒,并且尽其可能,使他不再接触从前生活。
  他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将他拥着。此时正是早秋时分,更残漏尽,夜寒徒骨,便又道:“我们走吧!”
  这时她忽然伸手一撑,紧紧抓住他的肩头道:“你要知道,若有一日你舍我而去,我是决不能独活的了。”
  他将她双颊捧在手中,深深叹道:“生而同衾,死而同穴,无论如何我是不离开你的。”
  一朵笑脸自她内心升到脸上。她道:“方才在鹰扬堡中,闻说堡外有人被杀,以为是你下手,便猝然生惊。转念一想,你绝不会平白无故信手杀人,但这一惊,已被下面之人惊觉,立刻拔身而起,险些儿遭几个绝世高手环攻。”
  “以后这类蹈凶历险之事,若坚意要去,千万不可再叫我株守等你,你知我站在这突岩高枝之上,何等心焦?”
  这纤细婀娜的人儿,忽地又凄然道:“我近来时有恶梦,恍忽间总觉这西行之事一了,你便即悄然离我而去,令我抱恨天涯,凄楚终生。”
  他侃然笑问道:“你想我能这般作么?”
  她凄然中透着一丝苦笑,答道:“固然明知你不会如此,但心中总不释怀。”
  他又将她拥在怀里,宽慰道:“你是心悬寄养江南的方儿,故而萦萦成梦,一待西行之事略舒眉目,你我便在那水云深处,隐居不出,读书教子,养花种竹,暇时垂钓烟波,纵情山水,以贻天年,不再在锋镝间讨生活了。”
  她又叹道:“那方儿也恁地可怜,四五岁年纪,便被狠心的爹娘抛下。唉,我一边要顾着你,又一边忍不住要时时想着他的食饱穿暖,病疼疾苦,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水南坞去探看一番。”
  他顿了顿,皱眉又道:“近来我常反省自问,今日这番蹈险与往日之我有关联,则此番千里迢迢之事,尚可说得过去,若不幸而有害,又何必这般苦苦追寻,那水南坞老学究说得好:‘前事可忘,人生大幸’。他虽告我或可由以往踪迹,渐渐悟出失去的记忆,但再三劝我,不必如此,实有真理。”
  当初这番千里西行之举,虽是他心中极盼之事,倒是她在口头上苦劝强求,方才促行。论她心中所想,实不愿破坏五年来的幸福安谧,但他心中郁郁不乐,对他亦是难堪之事。
  女人行为向凭直觉,她似明知西行之事将有不幸,但为解脱他心中一件久困未解的枷锁,也只好逆意而行。
  自鹰扬堡一番出入之后,他对前途不幸的预料,更为明确,但听他话中之意,颇有为她而终止探明身世之意,这般说来,虽她不负他,但他不乐,却因她而永沦戚悃。她岂能如此?
  好好想了一想,她又毅然道:“西行之事,定要贯彻到底,虽有万难,也在所不计,你身为丈夫,怎能无宗无祖,不知身世?”
  他仍柔疑未决,说道:“好吧,我们慢慢……”
  他倏然住口,转头回望。
  她也同时偏头,在淡淡星光之下,距他们十余丈远处,正有一人立身在透空高崖之处,向他们这面望着,似是听出这边的人声话语,但不知藏身何处。她回头望他,他的眼睛却在两株树上转来转去。
  这两株树距他们不过四五丈远近,枝大叶密,极好藏身。他们虽然说话声音极轻,但距离既近,若非乍到,当然也可以听到几成。她见他脸上,甚有愁色,知他不愿杀人,但又不知人家听了多少。
  他们这边话声一停,那两株树也纹风不动。对崖那人却一闪投入暗处,想是自阴影中偷偷接近。
  他轻吁一声,携着她的手,轻轻一紧,双双深吸一口气,真力透体,身形离枝,缓缓向后滑落。
  他俩如双燕张翅,自那突崖高枝之上,无声无息地滑翔而下,六七丈高空,如风飘叶落,悄悄着地。
  但见他们衣褶微翩,身形又起,如惊鸿悚鳞,在淡淡星光之下的暗影,一闪而逝,再无踪迹。
  此时在那使潇洒文生倏然住口的两株树上,几乎是同时落下两人。
  一个“吧哒”一声摔在地上,胸口璇玑穴上,深坎了一颗“透骨打穴珠”,气若游丝,受伤甚重。
  另一个身材窈窕,寒眼霜颜,清丽绝俗,但神色之间,颇有几分令人不敢逼视的森森之色。
  她向那气息奄奄的汉子望了一眼,冷冷一笑,转头又去望那一男一女飘然失踪的去路。
  她脸上露出妒嫉痛苦交织之色。
  略一踟躇,双足一顿,身形纵起,向那一男一女的去路,如飞而去。那窈窕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没。
  在这窈窕少女追纵而去之际,突岩上又现出一人,不过他来迟一步,窜到岩上,那少女业已去远。
  这人身手极佳,他持拐单足,轻功虽是不凡,但终是踟跛残缺,不良于行,看看黑影闪没之处,只好望然而止。
  他回身走近那身着“打穴透骨珠”的汉子,一探脉,眉头一皱,右手在他章门穴上一拍。
  这一手“分筋截脉”,旨在暂时封闭对方血气,虽能苟延一时生命,却再也无法施救。
  分明此人生性残忍,草菅人命。
  他将这汉子一手挟在胁下,手中铁拐在岩上一点,身形绕岩而下,落在平地,向鹰扬堡如飞奔去。
  待他穿进堡门,不消盏茶功夫,警钟楼上又“当”、“当”而鸣,在这破晓时分,传声更远。
  四野侦骑,陆续归来。
  天光欲曙,晓寒浸人,在鹰扬堡密室之中,鹰扬保中的六个绝顶高手和北极佳宾杜子桂,正围着那被“打穴透骨珠”打伤的汉子,抱肘围坐,默无一语。杜二皮手中持着一碗温汤,站在一边。
  那汉子已被燕仲用绝高手法,解开他被褚飞鹏在章门穴上拍的“分筋截脉”,并且暗透真力,强扶他冥冥欲灭的一点灵光,此时他正悠悠醒来,向左右茫然一顾,状极衰弱。
  燕仲眼光落到杜二皮身上,略作暗示。
  杜二皮走上前去,伸手将他扶住,又将手中温汤搁在那受伤汉子嘴边。他本极其虚弱,任由杜二皮将那碗温汤,一气灌尽。
  连声咽咽,余沥沾襟,那汉子连呛了几声。
  他经燕仲在他气府上一催,再加这一碗半温的“返魂汤”,虽觉五内如虚,真元不复,但神志已是十分清明。
  燕仲忽然走上前来,躬身站在那汉子卧着的锦榻之旁,状甚关切,执住他的手,切切脉,说道:“你现在是否觉得好些?”
  那汉子不过是鹰扬堡警钟楼的管事,就在鹰扬堡来说,也不过三四等角色,论地位,还在十二罗汉之下。
  燕堂主乃是金鹰门中的主梁大栋,比他们堡主还高一筹,一见他这般殷切,那汉子起身乏力,忙在枕上磕头道:“不敢劳燕堂主动问,胡申贵此时已好得多了。只是觉得气海穴上微微受逼,血气不通,浑身无力。”
  燕仲脸上一宽,似乎忧色顿解,说道:“这便不妨,待会我再用本身真力,替你通一通关,非仅使你痊愈复元,而且对你功力大有帮助。”
  胡申贵见燕仲说得甚是恳切,眼中不由有几分感激惶愧之色,杜二皮此时也插嘴进来说道:“方才燕堂主已经为你勉力通关,累得他一头大汗。”
  胡申贵受伤虽重,神智并未全失,燕仲在他身上暗运真力,帮他疗伤之事,如何不知?
  杜二皮一提,他又在枕上叩头道:“感激燕堂主再生之德!”
  燕仲脸上现得十分仁厚谦悯,忙道:“你我同门,有何可谢。你且静静躺着,我问你几句。”
  胡申贵眼中惊惶一闪,但旋即恢复感激之色道:“燕堂主所询,无不掬告。”
  燕仲点点头,问道:“方才在堤外突岩之上,你见着几人?”
  胡申贵想了一想,似是在回忆方才情景。等了一下方道:“一共见着三人,两女一男,年龄似乎都不甚大。”
  “嗯”燕仲眼光落在一无所有的空间,停了一停,又望望褚飞鹏,褚飞鹏告诉他只听到人声,估计是两个,但他扑去之际,只看到一个逸去的影子。便估着是胡申贵与那人说话。
  但察言观色,胡申贵所说不致是假。
  燕仲望褚飞鹏的意思是:“怎么回事?”褚飞鹏当时唯恐打草惊蛇,绕从暗处前来,那突岩上到底有几人,他本没有弄清。燕仲望他一眼,他也无言可答,只怔怔相对。
  燕仲又向胡申贵说:“他们在那说些什么?”
  胡申贵皱皱眉头,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他们说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
  “记得起一两句吗?”
  “想不起来……”
  胡申贵突然又觉这话不能取信于人。便又道:“听那话中之意,依稀似是说以后再也不可蹈险。那一双男女情感甚是亲密,情话绵绵。”
  燕仲眼中一寒,但又转颜问道:“另外一个少女又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未说,只在暗中窥探。初时我尚未发觉,待那双男女一去,方才现身,我正被她暗器打中。”
  燕仲又问:“他们三人并非一道?”
  “那一双男女来得甚早,女的并曾一度他去,近两个时辰方才回来。另外一个少女,却不知何时到达。”
  “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胡申贵一惊,旋即自为掩饰,摇头道:“向未见过。”
  “是不是洪子广与那姓朱的姑娘?”
  “大概不是。”
  “你怎知不是?”
  这句话就把胡申贵问住了,他确实不知那一男一女是洪子广与朱妍岚,如果他能确定,他早就现身相见,告诉他一件至为紧要关系极大的消息。但他不敢贸然相认,惟恐误了大事。
  他这差迟,竟使玉龙金鹰两门的形势消长,大大地作了一个转折,他自己的生死祸福,也操之这一念之间。
  虽胡申贵未能现身相认,但心中确有几分直觉,猜那个倜傥文生,就是一度失踪,仍然盛传江湖的洪子广。
  燕仲这一反问,他心虚一惊,将这本好敷衍的问题,一下顿住开口不得,越是惊惶,越是心虚。越虚,越慌。
  崔仁化阴阳脸上一紫一青,这一晚上本已出了一个叛徒,现在衡情度势,这胡申贵又是一个。
  他走上前去,冷冷说道:“你不在讯钟楼当值,却跑到那荒岩上去干什么?”
  “我……”胡申贵口中“我”了一声,半响方又接着说:“属下乃是闻听堡中发出搜敌之警……”
  崔仁化冷喝一声:“住嘴!”
  燕仲笑道:“胡申贵,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若躲躲闪闪,难道不知本门的戒律吗?你尽实在的说吧。”
  胡申贵脸色如纸,说:“小的所说句句属实。”
  崔仁化脸上狞笑一闪,问道:“你看那三人之中,哪一个曾偷入本堡?”
  胡申贵答道:“定是与那潇洒文生同来同去的少女。”
  崔仁化眼中寒芒陡涨。又道:“如此说来,那少女还未偷入本堡,你便已闻听搜敌警钟,出堡寻敌,方在那荒岩之上,与他们相遇?”
  胡申贵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二皮插口喝道:“胡申贵,我看你好好说罢,你方才喝……”
  杜二皮本想说出:“喝了‘返魂汤’,只得四个时辰好活,不图个死前痛快,还顾念什么?”
  但他看见燕仲眼光一凛,忙把下面的话吞进去了。
  燕仲好言相慰道:“申贵,我知你被人要挟利用,以致误入歧途,背叛本门,但你是个汉子,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本堂特别出面保你,只要你肯说实话,一切问题,全包在本堂主身上,不仅不罚你,我还是替你通关活脉,使你痊愈,调你到我青龙堂主下管事。”
  胡申贵闻言,心中颇为一动,他暗想:“我现在把柄已落在他们手中,休说行迹昭彰,这班魔头只要一生疑窦,哪能讨得好死?这燕堂主久闻甚得人心,驭下颇宽,他这么一说,倒实在是一线生机,不如就说实话吧。”
  所谓蝼蚁尚且贪生,胡申贵怎不惜死?何况金鹰门中的残刑酷罚,他见得极多,哪令他不怕?
  但他想当初激于义愤,与汤贡全指天誓日,舐血为盟,参加这个秘密组织的情景,不由又令他犹豫起来。
  燕仲见他脸色时阴时晴,知他心中已动,便信口告诉他道:“你是否要见汤贡全?”
  这“汤贡全”三字一说,胡申贵的意志全溃,他想汤贡全既已落在他们手中,那还不全盘托出?想到机密已泄,叛志已明。不由抱头一笑,口中喃喃不清,但依稀听得出:“他……说了些……什么?”
  燕仲本不知这胡申贵与汤贡全有何关连,只是想藉此诈他一诈,谁知竟说到他心坎上。
  胡申贵脸色一变,抱头号啕,燕仲又惊又喜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不必问他说什么,你说你的。”
  “我……我……”他率性把眼泪一抹,全盘坦出。“那东西不在我身上,已经交给……”
  燕仲闻言一怔,不知那是什么紧要的东西,心中虽惊,脸上却不动声色,仍然淡淡说道:“交给谁?”
  交给谁他实在不知道,他只是奉命依着暗号,在那荒岩之下找着那人,把东西交待以后,就遇着那一男一女。
  燕仲见他久久不答,以为他又变志,正考虑用什么方法,再把他下文套出来。他知道光凭威胁是作不到的,他既敢暗为叛逆,便已存必死之心,那嚼舌自杀的汤贡全便是个例子。
  杜二皮却等得不耐烦,今宵密室之中,除了金鹰门中的拔尖高手,就是极地贵客,十二罗汉之中,仅有他一人在此,他不知他来此是要问他歇马墟之事,猛以为被众高手赏识,便有些得意忘形。
  这时他蓦地插嘴道:“你还不快说,那汤贡全已经……”
  燕仲猛一抬头,怒目而视。寒光陡现,杜二皮心上一凛,临时把话吞住。胡申贵究竟不是傻子,问道:“汤贡全说了什么?”
  杜二皮正一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错在哪里,见胡申贵一反问,不由有些结结巴巴:“他……没有说……”
  燕仲喝道:“滚出去!”
  胡申贵想起燕仲一再打断杜二皮的话,其中必有用意,回忆起第一次以目示意时,那时杜二皮说:“……你已经喝……”
  他返回去一想,便即大惊失色,那有几分辛辣味儿的,不止是金鹰门专为对付临死之人,拷留口供用的“返魂汤”?
  胡申贵脸上一笑,心中暗道:“最后我还能活两三个时辰,却巴巴地盼望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放我一条生路!”
  念头一转,便指着崔仁化道:“那东西不是交给了崔堂主吗?”
  燕仲闻言,望着崔仁化一笑,崔仁化早已血气填膺,一掌倏出,“巴甸”一响,击在胡申贵的头上。
  胡申贵“吭”了半声,脑袋一偏,血髓四溅,一只圆颅,顿时变成一块血肉模糊的柿饼。
  崔仁化一挥手,还未出室的杜二皮便走过来掀起溅着血髓的垫单,三把两抱卷起胡申贵的尸体,挟了出去。
  崔仁化余怒未息,但想起方才燕仲脸上那一笑,不由又十分懊悔,这种事故若一一传到冷长风耳中,对他实是不利。
  不料燕仲却道:“这厮已知他喝下‘返魂汤’,任是油熬火炙,也套不出他口中真话,崔堂主不必气恼。”
  蓬头冰虎杜子桂冷眼旁观,心中暗道:“向知中原江湖,极其险恶,倒未料到有这般谲诡,这燕崔二人既为一门硕彦,却彼此你虞我诈。这燕仲嘴上甚是冠冕堂皇,但他唇角沟阴,眼梢带凛,分明别有怀抱,看来好叫人心寒。”
  崔仁化此时也眼中冽冽,也自暗作主意。
  燕仲冷眼看他,心中转了几转,说道:“今宵连番出事,头绪纷繁,崔堂主有何高见?”
  崔仁化脸上仍有不愉之色,答道:“燕堂主既是受令主持,一切悉凭卓裁。”
  燕仲也不客气,就着主位坐下,立刻将杜二皮招来,问他在四日之前,歇马墟事件经过详情。
  杜二皮便将闲云老丈、穿云玉雁凤枝婆婆,及洪松年四人如何投宿,彭泽高如何玉龙门暗语相探。他四人表露身份之后,彭泽高便告以洪子广失踪五年,此番重归龙驹寨玉龙总舵,重振玉龙门,以“玉龙金令”传邀江湖,他与杜二皮便是来这西凉道上,迎接玉龙旧部。
  彭泽高本是灵牙俐齿,而郝秉常三人廿余年亡命,一朝得悉玉龙门中兴,心中甚是快慰。
  但就在这笑语喧哗之中,忽地闯入一人,与杜二皮略一过手即显出武功不凡,自称周英桐,有事西行。
  燕仲听到这里,忽然问道。杜二皮愣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他似乎并未说出为什么。”
  “除此之外,他说了些什么?”
  杜二皮又摇摇头道:“这家伙很有些阴阳怪气,问的多,说的少,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提起马囊,迳自倒下去睡了。”
  燕仲眼睛一亮,道:“一句什么话?”
  杜二皮头脑本不甚灵光,哪里说得上来,眼睛一眨一眨,望着燕仲凛凛的眼光,心里不由有些害怕说错了话。
  燕仲自觉脸上的颜色太凌厉一些,便又缓下脸来,叫杜二皮坐下,用那宽松低沉的声音问他道:“不要急,好生想一想,到底是句什么话?”
  “什么话,委实想不起来,好像……”
  杜二皮说到这里,哑童忽地掀帏而入,递给崔仁化几张狭长纸笺,燕仲一望而知是鸽讯。
  崔仁化摊开一望之下,脸上现出惊怒之色。
  燕仲见状,不由舍下杜二皮,转面问他道:“什么事?”
  崔二化将手中几张“鸽讯”一并交与燕仲。
  燕仲约略看了一遍。一共三张措辞都很仿佛,但不是一处发出,发讯的暗卡,都相去甚远。大意是说一自称周英桐的汉子,单骑西行,目的不明,偶然提到与他名字相近的周桐,便率尔杀人,功力奇高。
  对他致人死命的说法,却是:“他右手闪电一伸,被袭者额上现出四个指洞,血髓汩汩,顿时死去,无人敢攫其锋,只好任他自去。”
  但在最远的一张上却另有几个血红大字,燕仲不由念了出来:“传语玉龙门,不得肆言周桐之事。”
  燕仲一这念,杜二皮忽地一拍膝盖,叫道:“对了,正是这个!”
  燕仲怒目而视,问道:“什么这个?”
  杜二皮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不大对,又忙说:“不,不是,小的说是那周英桐也写了这几个字。”
  “写在哪里?”
  “歇马墟的门板上,我……没有带来?”
  燕仲皱眉道:“写在门板上?”
  “是的,意思差不多,但那字儿可不大一样,那也是用血写的,所以小的记得甚是清楚。”
  崔仁化不由插口问道:“血!谁的血?”
  杜二皮愕眼答道:“彭泽高的血。”
  崔仁化一震,紧问道:“彭泽高呢?”
  “他……”
  杜二皮也为他脸色一惊,想起彭泽高传闻是崔仁化的亲骨肉,这样看来倒是确有其事了。
  “他究竟怎样了?”
  崔仁化站起来逼问着杜二皮,杜二皮生怕自己担着关系,急得直用四个指头,往自己脑袋猛插。
  “他就……就这般……这般……死了。”
  崔仁化怒眼充血,他生平不娶,二十年前携回一个襁褓认作义子,视于己出,即是今日风闻被杀的彭泽高。
  他怒吼道:“谁下的手?”
  “我……我不知道。那晚上我喝得多一点,彭泽高还没有发鸽讯,我就睡了,一觉醒来,门半开着,冷风直往里灌,外面有一匹马嘶叫而奔,客人却不知去向,彭泽高却……却……”
  燕仲也用手比了一比,道:“他头上也有四个洞?”
  “是……是的……”
  杜二皮把食指屈起,又在自己头上比了一比。
  燕仲见了颇现诧怪之色,问道:“是哪四个指头,没有食指吗?”
  “噢,对了,我用四个指头在他脑袋上的四个洞里试了一试,试来试去只有拇指洞,却没食指洞。”
  “嗯!”燕仲点了点头,似乎是半对自己说道:“周英桐这厮,可能是缺了右手食指。”
  杜二皮一拍大腿,大为惊喜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彭泽高替这厮盅酒的时候,我记得他手上缺了一点什么,燕堂主一提,我就记起来了。”
  燕仲又问:“那晚彭泽高是不是也说起周桐?那在喇叭谷死了的小子?”
  燕仲这一提,杜二皮全想起来,他惊奇之至,说道:“燕堂主怎的知道?你真像亲眼见到的一般!”
  燕仲连连点头道:“好了,你去吧!没有你的事了。”
  杜二皮没有作礼而退,他心中对燕仲的神明,深为佩服,他那种驭下宽容有度的态度,尤其使他心折。
  崔仁化看在眼里,一言不发。
  燕仲笑问崔仁化道:“兄弟原料那厮是洪子广,这般看来,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说不定昨夜堡外那三人之中,才是真洪子广。”
  崔仁化就此问道:“燕兄原为洪松年而来,现下又多出两事,看来昨宵如果真是洪子广出现,则这帮人比洪松年似更为重要。”
  崔仁化此说是有他的用意在。
  鹰扬堂一夕之间发生两件叛门之事,就崔仁化而言,深不愿燕仲先他而去报告冷长风。
  何况,这两件叛门之事,均有一句指他是同伙之事。
  这句话只要燕仲轻描淡写一提,冷长风心中必定暗暗挂上一笔,万一另外还有巧合之事,他崔仁化便是百口莫辩,无论如何,自此以后,时时刻刻得提防冷长风在他身上做手脚,后患无穷。
  现下洪松年一帮,是东行入陕,向冷长风驻跸龙驹寨而去,如果燕仲原订计划不变,则将比燕仲先一步见到冷长风。
  如果燕仲把目标移到尚未分明的洪子广身上,他行踪不明,当然需要耗费时日,崔仁化便可俟燕仲搜求昨夕三人踪迹时,一边以鸽报,催冷长风亲自赶来,一边假追踪洪松年之便,半途去迎候冷长风。
  这样,当可免除燕仲搬弄口舌的机会。
  燕仲则另有燕仲的想法:汤贡全在临死前,曾经暗透一件使他至为震惊之事,他说他燕仲在金鹰门中,收买人心,另结组织,意图在重九大会上,取冷长风而代之,实在骇人听闻。
  这种话如由他自己向冷长风坦然说出,这寒颜太宰大可一笑置之,若由崔仁化转舌,则他也是贻患无穷。
  两人都对寒颜太宰冷长风的个性,知之甚稔,彼此各怀鬼胎,惟恐招致这魔头的疑心。
  崔仁化一提出眼前敌踪轻重之事,燕仲心中便生警觉,嘴上笑意微闪即逝,腹里却是嘲那崔仁化道:“凭你这阴阳两面,也想摆个圈套让我钻进去,你这两把刷子,还早得很,真把我燕某人看走眼了。”
  心中虽是这么想,脸上却是坦然问道:“依崔老弟之见,难道放下洪松年这帮人不问?”
  崔仁化想了一想,又道:“洪松年这帮人在歇马店出现之后,即无下文,踪迹难寻,若昨宵这三人之中竟有洪子广在,纵然他去,必也不远,只要严布眼线,不难寻出蛛丝马迹,论情论理,燕兄何必舍近图远?”
  燕仲眼珠转了几转,探他意思道:“崔老弟意思不如在此株守,以待消息?”
  “燕兄自有卓见,在下认为无论对付洪子广,或是洪松年那一帮中的闲云老丈,当非燕兄出马不可。”
  燕仲浓眉一挑,忙道:“崔老弟说的甚是有理,那周英桐功力虽是不弱,料他不过在周桐伯仲之间,崔老弟定可对付,这厮既折了鹰扬堂下几处暗桩,又伤了崔老弟螟蛉之子,理当由崔老弟手刃此人。”
  这一说,岂不是把崔仁化引到西凉道上,见冷长风的日子便越去越远,崔仁化一怔,忙道:“燕兄错会了在下的意思,那周英桐虽是必除之敌,与在下又有私仇,但眼前两事已迫在眉睫,在下绝不可以私害公,舍急图缓,愚见还是襄助燕兄,先将当前两桩紧要之事料理再说。”
  崔仁化心中正提防燕仲使他西去还有说辞,不料燕仲却反问道:“崔老弟高见,可见,这么一说,兄弟就在此盘缠几日,以待消息,不过,若是久住羁时,一无消息,岂不误了时机?”
  燕仲究竟是棋高一着,崔仁化经他这预预一问,图穷匕见,真正的目的虽未说出来,用意依稀可辨。
  他道:“此间实非燕兄不可,衡情度理,洪松年这一帮人之中,有一个高深莫测的闲云老丈,又有两个江湖经验极其老到之人,若发现什么蹊跷之处,见机生惊,潜越兰州也有可能……”
  燕仲也同时插口道:“对,崔老弟所见极是,洪子广极可能是知道玉龙传檄,心生惊疑,也取道东去,奔赶龙驹寨。”
  “是以依在下愚见,不如由在下亲率一二门人,即刻东行,相机行事,若果然生惊,则请燕兄接应。”
  崔仁化素知燕仲甚是机灵多疑,当不致轻易授人以柄,不料说这话能得他同意,是以炯炯相注,看他如何回答。
  谁知燕仲却连连点头道:“极是,极是。”
  崔仁化心中一乐,又道:“燕兄与金鹰四卫兄弟连日奔波,昨宵又彻夜未眠,正好藉此休息一日,以作来日对付金龙余孽的准备。”
  燕仲漫笑道:“崔老弟以为兄弟于养息吐纳之道,有几分成就!”
  崔仁化见目的已达,心上石头已经放了下来,知他这一问是颇有自负之意,便也顺着他的意思笑应道:“燕兄功力高不可测,在下难窥堂奥。千里奔驰,三五日不睡,于燕兄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燕仲呵呵笑道:“过奖,过奖,三五日不睡,倒委实算不得什么,不过,这倒又令我想起一事,崔老弟在此紧要关头,离开鹰扬堡,令主错怪起来如何是好?”

  第十五章
  崔仁化闻言一怔,心想:“这老猾倒是机灵!”
  随即又改颜强笑道:“令主既命燕兄远来主持此事,鹰扬堡有燕兄坐镇,胜过小弟多多,令主怎会错怪燕兄?”
  燕仲谲诡一笑,说道:“令主不定错怪小兄,倒是可能错怪崔老弟。”
  崔仁化隐约已知燕仲企图慢慢将他引到一圈套上去,但他向得冷长风宠信,燕仲又是受命有所为而来,必不能耽搁,先见冷长风的机会,仍属他崔仁化为多,故而侃然笑道:“此事燕兄倒不必在怀,本门向例,外堂堂主可以在不违金鹰戒律之下,独断专行,因故离职旬余半月,谅也无妨。”
  “如此说来,崔老弟是可以暂时离堡几日的了?”
  崔仁化愕然而惊,却不知他话中之意,应道:“自然,自然。”
  燕仲点了点头,忽然他又换了一个题目,问道:“昨夜在本堡内外,现身的那男女三人,目前行踪去向,崔老弟有几成把握可以获得确讯?”
  此时早点已由哑童搬进密室,崔仁化一面请众客就食,一面颇为自负地想了一想,说道:“在日影偏西之前,定有报告。”
  燕仲赞道:“久闻鹰扬堂下阵容如钢似铁,崔老弟运筹帏幄,妙算如神,好不令人景仰,钦佩!”
  崔仁化虽然仍存戒心,黑白脸上却推上谦笑,忙道:“燕兄过奖。”
  燕仲眉头一皱,话题又是一变:“这般看来,洪松年那帮人欲慰潜越兰州,令鹰扬堡浑然不觉,那是万难做到的了。”
  崔仁化傲笑道:“燕兄所说极是。”
  “这般说来,崔老弟东行,岂不扑空?”
  崔仁化立生戒意,连忙抽腿,又道:“藉此也可探探洪子广行踪。”
  “洪子广近来在江湖上约隐约现,自仲夏间开始,陆续自江南移向西北,若果然是他,他目的何在?”
  这句话倒把崔仁化问住了。冷长风自龙驹寨发出的金鹰密令里面,本已推断“如果这人确是洪子广,则他必然西行,如目的不在龙驹寨,即是指向冰谷。”但他当着杜子桂这个外人怎好说得?
  燕仲却毫不在意,又道:“当然极其可能是龙驹寨,崔堂主以为如何?”
  崔仁化一想:“这不对,龙驹寨在陕南,兰州在甘肃,洪子广既自江南来,岂肯道经毫无目的的兰州?”
  他道:“燕兄,这厮眼光大概落在冰谷吧。”
  燕仲似是恍然大悟,道:“对,对,如果昨夜三人中有他,那……”
  他说到此处,故意顿而不言,崔仁化猛然会意,心中暗恨这北海飞熊狡诈,但已挽救不及。
  燕仲接下去又说:“崔老弟,这厮既是眼光放在冰谷,老弟东行岂不又是背道而驰,怎生寻得着洪子广?”
  崔仁化自己的话绊住了自己的脚,此时只好采取守势,说道:“这般说来,小弟只好在此株守,西行搜索之事,只好偏劳燕兄了,燕兄如有差遣,无不应命。”
  燕仲笑道:“兄弟此来,乃是受令主指令,主要的目的是对付洪松年这一帮中的闲云老丈,其次,也在截捕漏网五年的洪子广,这两人都非崔老弟所能应付,即令他已然东去,其责也在兄弟。”
  燕仲只不过仗着腕上缚着的那具“黑眚剧毒”喷筒,功力虽高崔仁化一筹,也并不悬殊,他这话中之意,把崔仁化贬得一文不值,哪令他不愠怒生烟,但事实俱在,只好强自忍挹。
  他勉强一笑,道:“除了闲云老丈与洪子广两人,燕兄只管差遣。”
  燕仲随口应道:“周英桐如何?”
  崔仁化想到他杀子之恨,鼻中不由哼了一声,答道:“那厮据闻功力不凡,想也不过有十几年‘金钢指’的火候,大概还不致让他逃出手掌。”
  燕仲故作慎重之色,再进一步道:“那洪子广在五年前,也是少年得志,以弱冠年纪,横扫西北武林,除了令主未曾过招之外,一无敌手。”
  洪子广的身手,崔燕二人都曾尝受过,这是实话,不过燕仲当时丢人不大,崔仁化却当众吃了大亏,这事彼此都很清楚。
  崔仁化不由脸上作色道:“这回若不把周英桐到手擒来,便将他立毙掌下?”
  燕仲大喜,补了一句:“当真?”
  “当……”
  崔仁化说了一半才知自上圈套,他这一答应追周英桐岂不给燕仲一个先见冷长风的机会?暗叫一声不好,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好干脆说个清楚。
  “当真!”
  燕仲很费了一番功夫,将这心腹之患暂时圈住,他还没有将他抓牢,为防他变志,便又补了一句:“事不宜迟,我们就立刻西行如何?”
  崔仁化一想:“既然他也要同去,就不怕他在冷长风前面抢先。”
  当下便说了声:“好。”
  燕仲笑意一闪,将鹰扬门的文书录事叫来,当着崔仁化的面,要他简录了一份致冷长风的报告。
  褚飞鹏留守鹰扬堂,杜子桂本为寒晶剑而来,金鹰门只是打着玉龙的旗号别有所图,不仅寒晶剑不知下落,连洪子广究竟何去何往,是生是死,他们都不知道,也只好跟他们去探个究竟。
  当下这金鹰门的五把好手,连同极地远客杜子桂六人,稍作部署,便束装上道,溯不浪河西行。
  在这六人六骑出了兰州城之际,龙首山头,白杨环绕的亩大空地当中,手挽手地走来两人。
  一个颀长英挺,倜傥中颇有几分书卷气。
  另一个偏髻斜钗,绿裳玉佩,娇小丰腴,有十二分妩媚。
  这一对神仙美眷,不在琼宫玉苑中吟诗斗酒、不在深闺绣阁中调笙燃犀,却来到这深山旷野中踯躅。
  好教人费解,好教人疑猜!
  那文生勇士,走到空场当中,忽地忡怔木立。
  娇小少妇却站在他旁边一语不发,也是一动也不动,只殷殷地望着他,似是等待他说话一般。
  他向前走了两步,左右望望,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脸上仍是一片茫然之色。
  这时正是秋日当头,飒飒西风中,木叶簌落,这地方对他似熟还生,恍惚曾经来过。
  那娇小少妇走上两步,扳住他的肩头,悄声说:“好好地想想看,那天晚上明月如画,春树扶苏,白杨树下坐的尽是金鹰喽罗,你与……”
  她说到此处,忽地顿口不言,文生男士诧问道:“我与谁?”
  她脸忽地闪过一点妒嫉之色,樱嘴一翘,说道:“我怎知道是谁?”
  他仍是茫然难索,并未细味她脸上的神情辞色,只是怔惘地带着无所掩饰的坦率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呀,她粉黛相宜,秀丽姣好,容貌极其与我相似,但……但比我漂亮得多,你对她痴痴地望着。”
  如果当时不是她看到这番情景,她会不会毅然现身相见,何敢把她师父的训诫丢在脑后?
  那以后的种种情节,又是怎样演变?
  她叹了口气向他望去,他神情甚为痛苦,双手捶头,别说想不起从前的旧事,连一点影子也没有。
  她又将当年在此一场极为离奇的变故,详为细说,并且将人物位置,身手动作,一一指点。
  他似乎约略可辨,但努力追寻,又是空白一片。
  苦索良久,他不竟慨然说道:“算了吧,那老学究所说,也只是姑妄一试的办法,现在看来,这办法也是不灵,前情是不可再复了。”
  那娇小少妇心中虽然与他同具失望的痛苦,但面上仍然十分坚毅,相信这重临故地之法,可以治愈他“失忆”之症。
  她又婉转劝道:“不要灰心,你一定可以想得起来的。”
  他又依言在场中踯躅起来,时而站住,时而走动,她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等那突然来临的灵光。
  他这时实在已对自己失望,面上装作一副苦苦寻思之色,心中实是十分懊恼,只缘不忍辜负她这番心意,才在她强劝之下,勉力挹止自己的愤懑,在这空场上践踏已经失去的足迹。
  五年旧事如流水烟云,历历在目,但记忆只到此地为止。再往前想,便是空白一片,无论她如何提示,都毫无印象。
  他本想再说作罢的话,但回头望她坚毅殷切的眼光,又不禁低下头,感觉十分愧怼。
  他只好再往迷雾的过去走,他知道她炙炙关切的眼光正望着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问道:“你刚才说起那绝色少女走后,便又怎的?”
  她怫然道:“你便要飞身追去。”
  “我没有追上?”
  他脸上一副苦思不解之色,这话虽令她又恨又气,但也不好故意鄙薄他、讥讽他,便道:“你没有追。”
  “是呀,一个女人,何致与我有仇?”
  “仇?”
  她妩媚地笑起来,又道:“你怕是有些儿爱她吧?”
  “绝不,举世之中,只爱你一人。”
  这话一说,在距他们六七丈远处的高枝之上,一个窈窕黑影心头一颤,细枝微闪,但被落叶风声掩过。
  她又接着说下去,告诉他如何坐下来为一白眉和尚推宫过穴,一个自称安可望的家伙与她两人为他护法。
  他问道:“那安可望可是与我旧识?”
  “你似乎并不认识他?”
  他哦了一声,又问:“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佛谷传人洪子广?!”
  这话一出,在他们左侧一株高大白杨的树桠中间,也有个粗壮的黑影一动,场中两人似是未觉,却被另一株树上,那个听说他只爱她一人而暗中心颤的窈窕黑影看到,她眼光一凛,手中便扣了一颗暗器。
  那场中的一对璧人,仍自娓娓而谈当年旧事。她让他坐在地上,自己立在他身后,细说从前。
  当她说到安可望几番伺机接近,大有乘他在打坐调息,恢复真力之际,偷下毒手,但被她严辞拒斥。
  她说:“谁知这安可望果存毒害之心,见自己心意已露,便咳嗽召他同伙,自后暗扑,乘我不能两顾之顷,一瞬闪到你的后面,这时那白眉和尚还未完全复元,抢救不及,他便举掌拍下……”
  说到此处,不知是一种自何处而来的灵感,她也举掌自他头上拍下,虽未暗运冥力,倒也颇快捷。
  这一掌的轻重,有如长者赞爱后辈,伸手在他头轻拍一般,可是无巧不巧,正碰着一件节外生枝之事。
  那低桠上的粗壮黑影,此时竟无心谛听他们的娓谈,自听得那绮年少妇说:“……你是佛谷传人……”之后,便在怀中悄悄摸索,此时他倏地一伸胳臂,一只灰鸽扑扑飞空而起。
  在他一伸胳臂之顷,一颗晶莹如珠的暗器,自他后面高枝之上的窈窕黑影扬手向他发出。
  灰鸽扑扑腾空,他也“吭”的一声倒地。
  场中两人均是一惊,绮年少妇惊悚间手中略带劲道,那俊美文生却猛觉脑上生风,也急运真力。
  这本是惊惶错愕间的误会,以他身俱举世无匹的奇缘异秉,休说这轻轻一掌,纵是力可开碑的巨灵之掌,也未见得能将他立毙掌下,但世间事竟是离奇错杂,巧合惊人,令人兴叹。
  这略带劲道的一掌,竟也拍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事故来。
  他头上一震,霍地站了起来,那绮年少妇,眼光只顾那扑扑而起的灰鸽,双足震踹,身形箭起。
  她绿裳映日,如一块飞空而过的碧玉,直扑白杨林中那扑扑而去的灰鸽,她情知这灰鸽定有蹊跷。
  但林中枝柯密布,那灰鸽又是千中选一的金眼铁翅,掠上枝头,便凌空而去,她有绝好轻功,也是不及。
  她已知显露行迹,火急回头,扑返场中一看,刚才与她娓娓而谈的那俊美文生却不知去向。
  她惊愕间,不由焦急呼道:“广哥哥!广哥哥!”
  空山寂寂,木叶簌落中,微闻远山回声,她的广哥哥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绝尘而邈!
  这时,惊、惶、气、急,霎那间齐集心中,使这绮年少妇的娇美容颜,顿时变色,不知所措。
  她陡然觉得天地昏暝,骄阳暗澹。
  连那白杨枝桠间受伤摔下来的一个粗壮汉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也浑如不见,只惶急高呼:“广哥哥……广哥哥……”
  那绮年少妇,如果你还不太健忘的话,她正是在九曲亡魂后洞不远的绝涧之下,被心泥老尼和燕仲所逼,抱着洪子广一同跃下千丈绝涧,投身奔腾涧水之中,一同隐没的朱妍岚。
  可是,朱妍岚功力并非绝高,又手抱洪子广,而洪子广呢,他不仅身上负伤,且又被燕仲“意迷醪”所薰,失去神智,如果他们从那千丈高岩上,落入融雪奔腾的绝涧之中,哪能还有命在?
  当日心泥老尼与燕仲明明听朱妍岚出口说道:“好吧,广哥哥,我们走吧!”
  燕仲和心泥老尼也明明看见一团黑影,在掷下的火熠子照耀之下,投入那无边黑暗的绝涧。
  可是他们毕竟未死。
  不仅他们确实未死,而且金鹰门中的枢机之士,也隐约知道这个功力高不可测的死敌,仍然健在。
  不过,他们主要的是害怕,另外有两三成是猜想。
  他们一想:“燕仲既能落水而逃得一死,洪子广又何尝不能?何况我们竭尽人力,在那绝涧下流穷搜数日之久,始终没有搜着洪子广与那朱姑娘的尸首,难道他们被鱼鳖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这是不大有力的反证,因为他们害怕洪子广生还,便越想,越觉得这反证是牢不可破。
  事实上洪子广如果被朱妍岚抱着跳下去,他们俩倒真可能一去不返,同殉永恨之壑,共抱无尽之戚。
  他们跳了下去吗?没有!
  代替他们下去的,不过是扎着洪子广的一袭青衫的石头罢了。
  朱妍岚却仍然好生生地抱着洪子广,暗隐在突崖之下,谛听心泥老泥与燕仲龃龉不息,而至动手相拼。
  至燕仲失足落涧,心泥老尼顿足恨恨而去。朱妍岚方才将洪子广抱上崖头。她略事休息之后,便将燕仲所交给她那瓶解药打开,准备替洪子广解除他晕迷之症,谁知,这竟不是解药。
  这瓶中所装,不仅不是解药,而且就是洪子广上当而致昏迷的“意迷醪”。燕仲以解药相授,原是一个未完成的圈套。
  朱妍岚一打开瓶盖,倒了一些在自己手掌心里,看看是什么东西,忽觉一阵奇香冲鼻,她立即发觉不对,但懊悔已是不及,蓦然间,天旋地转,眼中发黑,神昏意迷,四肢无力,不过心中倒是清明。
  这东西正是燕仲仗它凌辱妇女的宝贝。闻到“意迷醪”香味的人,无伤无损,六个时辰后不解自痊。
  但在这六个时辰之内自被他摧残得死去活来。是以燕仲引为至宝,轻易不肯授人。这番以为朱妍岚好欺,才将它当作解药给她,可是他却未料到这圈套未将人家套住,自己却已失足落涧。
  朱妍岚被迷之后,心中又惊又急,但也无可奈何。她既盼望有人能来为他们解救,又生怕跑来一个坏人。
  在朝露晶莹、春日初升的时候,果然走来一个长衫老者。
  他葛服无巾,芒鞋布袜,相貌甚为清癯,晨风吹起他颔下三绺长须,衣袂飘飘,风范极其高雅。
  这隐士般的老者对他们俩熟视一番之后,立即用一种浅绿如玉粉般的药末将他们救醒。朱妍岚拜谢相救之恩,并叩问他的名号,他却笑而不答,也不细问他们的来历,缘何昏迷在此。
  朱妍岚道:“老丈有道高士,故是不屑与俗士往还,不过我们身荷重恩,虽不敢说有所图报,载恩怀德,总得认个名讳。”
  那老丈仍是笑了笑,转而回望洪子广,见他痴痴不言,甚是诧怪,按按他的脉,想了又想,方道:“姑娘,你这位同行天秉异质,可惜不知缘何头脑受了震伤,这症是千古疑难之症,可惜,可惜!”
  朱妍岚惊道:“老丈是说他得了绝症么?”
  “绝症倒是未必,能把他医得好的,恐是举世难求一人。姑娘若是与我早些相见,便可指引一条明路,现在却是迟了。”
  那隐士慨然一叹,言下甚是惋惜。
  朱妍岚甚是不解,又道:“他受伤迄今,也不过几十个时辰,何致这般贲事?”
  老者正色道:“姑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可记得在他受伤之后,与他有什么不好之事?他精路停滞,血海凝固,天枢不纽,灵台垢蒙,若非是你促使如此,这奇材异秉,何致沉沦痴迷之渊?”
  这一番话把朱妍岚说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
  但这无名隐士怎知那九曲亡魂洞中的一幕缠绵之事,也并非朱妍岚有意致此,实是她无心之过。
  不过,这番辞色均厉的话,对朱妍岚有甚大的影响。
  她自此便认为自己有负于洪子广,洪子广以后吃的一切苦头,她都认为是她一手造成。
  以致后来她为洪子广吃尽千辛万苦,洪子广几次对她绝情断义,她终是不悔、不怨、仍然念着他的好处,也是种因于此。
  且说这无名隐士在一番责备之后,又心回意转,带着他们两个下山,稍加化装之后,便雇了一辆骡车东行上道,取道天水、宝鸡,沿渭水直抵西安,然后折道而南,穿秦岭,顺汉水过长江,到洞庭南岸方才落脚。
  他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山隈水涯、风光漪旎的鱼米之乡,由一个姓佟的老学究替洪子广诊治。
  这地方民情淳朴,出产富足,名叫水南坞。佟老学究教授了几名学童,养了一畦花圃,生活倒是写意。
  佟老学究与这老隐士似是多年知交,漫唤他作酒葫芦,有时话题规矩些便称他周八爷,两人甚是相得。
  周八爷在佟家住不多时,便飘然自去,佟老学究日常为洪子广切脉处方,一如乡下郎中一般。
  佟老学究与周八爷都未露过武功,朱妍岚不好以自己功力相炫,但唯恐洪子广把功夫搁下,仍不断催他在夜深荒僻之处,悄悄苦练。洪子广不仅功力大增,而且神志渐渐日有进境。
  在洪子广已经略可辨思之际,朱妍岚已是大腹便便,竟在山光水秀的水南坞,产下一子,取名洪方。
  洪子广暇时从佟老学究读经论史,颇有心得,过了三年,非唯洪子广神志已如常人,而且慎思明辩,已近通人。
  但他一迳悒郁不乐,时常令人觉得他有心事。
  朱妍岚百般探询之下,方才知道他所引为苦恼的是,他记忆只是一处黯黑幽香,令人销魂的山洞开始,再往前想,便全是朦胧一片,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终是不能再进一步。
  朱妍岚以此请询于佟老学究,老学究道:“周八爷来时,已对老朽言及,洪贤弟此病,已错投入药石,求老朽克尽人事,老朽于歧黄之道,薄有造诣,初时亦殊无信心,今日能使洪贤弟复整灵枢,重掌智珠,已出老朽意料,若再求进境,就非老朽绵力所能及的了。”
  朱妍岚闻言甚是悒悒,佟老学究又道:“姑娘与洪贤弟情笃逾恒,自是伊忧亦忧,伊喜亦喜,不过天下事未可求全,于今悠乐温饱,何苦再问从前之事?”
  宋妍岚道:“托老先生之福,温饱固是无虞,但悠乐二字……”
  她说到此处,便不知如何措辞才好,佟老学究叹道:“姑娘心意,老朽尽知,不过绵力已尽于此,虽另有一途,尚可寄望于万一,但后果难测,殊不便明言。”
  朱妍岚急道:“老先生务必指引,虽蹈汤赴火,也在所不辞。”
  佟老学究便将一不载医典之法相告,如洪子广重返失去记忆之处,或可触景生情,恢复记忆。
  但此举未必有效,而且方儿年幼,跋涉不便,佟老先生力劝朱妍岚不必如此,她唯唯而退。
  她所顾虑的问题,乃是重走江湖,势必又陷惊波险涛之中,与武林雄豪,争胜于冰锋血刃之间。
  她想:“丢下这水南坞中的悠游岁月,值得么?”
  这是她进退踟躇,久久难决此事。
  在水南坞住了五年,洪子广自神志恢复之后,日益郁悒,方儿却如春笋般长大,小小年纪,已能自顾衣食。
  朱妍岚便决心将方儿托付佟老学究,与洪子广束装北上,重去洪子广当年受宋之春一掌之地。
  这一路行来,虽然朱妍岚百般小心,但总不免落在江湖人物眼里,幸好她甚是机伶,一有异象,立刻设法脱身,绝不与江湖人物打交道,虽然避过金鹰门下的耳目,但也全然不知江湖盛传玉龙门重整之事。
  自她窥见燕仲,跟踪偷入鹰扬堡之后,已隐约知道洪子广与金鹰玉龙两门,均有极大关系。
  她心中实是忧虑重重,生恐江湖谲诡莫测的凶险,夺去了她的广哥哥,他们便不再有水南坞的悠游岁月。
  在龙首山头,她猝闻警,将拍在洪子广头顶的手劲,不由略重了些,但也不过是常人的普通掌力。
  可是洪子广在敛意栓神、内返灵枢、穷搜往迹之际,突觉脑后生风,一种自然的本能引动了他的真力。
  他有八载“子午寒晶玄玉榻”孕育的“佛谷玄功”,龙虎交汇,阴阳互贯,而生“两仪真气”,这一股真力何等磅礴惊人。这种由本能引导的真力,完全非他意识控制之内,竟凌厉地直冲上来。
  这一股真力直冲灵枢之后,他霍然立起,这时朱妍岚在白杨梢头一闪而逝,他向前冲了两步,一跤摔在地上。
  这与五年前的春天,在那伪称安可望的宋之春一掌偷袭之下,所发生的情形,一般无二。
  朱妍岚绝未想到她这轻轻一掌,会将他击昏在地。
  远处树荫中那暗发一颗“打穴透骨珠”,击伤放出信鸽的粗壮汉子,便即飘然而出的窈窕身影,也是猛地一震。
  她玉面冰神,霜肌雪肤,容颜与朱妍岚一般无二,只是神情间略现几分冷峻、刚健之色。
  她一震止步,又倏地前跃,一手将洪子广自地上抄起,飞身入林,但见她紫裳一闪,旋即不见。
  朱妍岚追扑飞去的信鸽不着,便立即返回空场,想拉洪子广急离这暗伏危机的凶险之地。
  待她回到场中,日影悄悄,衰草凄凄,他竟在这霎那间踪迹不见,百般呼唤不应。
  五年来,他们同衾同食,朝夕不离,这番骤变,几令她惊惶失恃,柔肠寸断,不知如何是好。
  她脑中雷鸣,全身脱力,忽觉得这骄骄当空的秋阳,也自黯然失色,天地昏暝,有如末日。
  她觉心头一凛,向前踉跄几步,险些扑倒在地。
  朱妍岚资质乃是琼晶玉蕊、罕世难得的武林奇才,虽然心灵上受到重击,但神志功力,只是在片刻间受困。
  待她悚然猛醒,立定当地,胸中暗暗调息一番,便已强持镇静,恢复了她细密聪敏的智慧。
  她向周遭略一打量,眼光掠到场边一个挺直僵卧的粗壮汉子身上,陡地她想这便是放出信鸽之人朱妍岚双肩微幌,闪身跃到那汉子身侧,眼光触处,那汉子胸前右章门死穴上,深嵌一颗骨珠。
  仔细辨认,她不觉大惊失色。
  这豆大浑圆的骨珠,其形状式样,力道手法,竟与她所学的“打穴透骨珠”一般无二。
  她不由暗暗惊道:“难道师父她老人家也跟踪到了这里?!”
  朱妍岚只认得这是心泥老尼所传的独门打穴的暗器。她只知道她是心泥老尼的单传弟子。
  她哪里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与她面容酷肖、年龄相若、关系至为亲密的一个少女,也会这一手。
  她一惊之下,速速后退,逡巡顾盼,但是秋山簌簌,风鸣在树,哪有她师父那疤容厉色的影子?
  那壮汉口角微渗血珠,豹眼无神,僵卧不动,已是气绝。
  她起初认定这以“透骨打穴珠”,暗中出手,致这壮汉死命之人,必是她那阴阴莫测的师父。
  但是,在五年前的千丈绝涧之上,她背叛师命,将洪子广抱入密林,意图远遁,后来为他们发觉,又伪为跃入绝涧,隐匿江南五载,此事对心泥老尼,乃是极端痛恨难忍之事。
  如跟踪他们到龙首山,在暗中伤了这壮汉的果然是她。以她暴戾生性,何致暗隐不发。
  纵是她目的在洪子广身上,又何致将她轻轻放过?
  她越想越不对,勇气又重新提起,纵上树梢,沿着这亩大空场,仔细查看那另外一人的来踪去迹。
  经她仔细勘察,丝毫不露,毕竟在一株四丈高的尖梢之上,发现一支新断枝梗的痕印。
  她方待再觅第二个可疑之处,忽听蹄声马嘶,林中突然拥入六骑,气势汹汹,似是闻讯而来。
  为首一人,蓬头瘢脸,精犷硕壮之中,充满一份妖邪味道,此人她一见生恨,乃是燕仲。
  随后五骑,她虽然不曾识得,但昨宵已在鹰扬堡密室之中偷偷窥见,无疑是燕仲一伙。
  朱妍岚心中有事,更不愿与这伙人纠缠,立即拧身而退,自密枝间穿林而去,意在追寻洪子广。
  她若隐身不动,倒可无事。
  但是,她是心中惊惶过甚,而且燕仲六人,乃是路过龙首山下,见飞鸽传报,闻警而来,心中早有警觉。
  他们方自翻身下马,围住那放鸽壮汉仔细审视之际,忽听林中有衣襟带风之声,立刻纷纷拔身而起。
  六个金鹰高手,如群雁横空,同时向发声之处扑去。
  朱妍岚距他们不过七八丈之遥,这时正是晴秋白日,骄阳普照之下,木叶半疏,哪能逃得出他们眼睛。
  朱妍岚忽听一阵袅袅笑声,荡空震耳,回头望去,那江湖巨猾领着五个鬼怪般的汉子竟如飞尾随而来。
  她大惊失色,却听燕仲笑道:“好呀,我的心肝,五年不见,你益发标致了!”
  朱妍岚自知非他们六人之敌,无心答话,扭头狂奔,尽向那密枝林莽间,舍死忘生的急窜。
  燕仲仍然在后面喋喋笑道:“我的心肝,当心那些枝枝节节划破你脸蛋儿。”
  一边说着,一边却力贯双脚,硕大身形,如急风骤雨,向惊弦孤雁、着箭小麂的朱妍岚扑去。
  朱妍岚不择径,顾不得断枝棘刺,没命奔逃。
  五年之前,她手抱洪子广,在宋之春穷追之下,也是自龙首山开始,不过,那时有恨非和尚在后相护。
  这次为燕仲六人蹑踪紧逼,只是她孤身一人。
  那功力大进,神志恢复的洪子广,却在乘她追扑信鸽之际,悄然而去,剩她孤身一人,独挡强敌。
  她全不知洪子广在她轻击一掌之后有何变化,只觉洪子广功力在五年前已震慑武林,何致被人掳走?
  当她认定那发“透骨打穴珠”,绝非她师父所为以后,便暗暗有些疑心,洪子广可能认得这发珠之人。
  而且,她不知从何而得到的灵感,她直觉那人极可能是个姿容甚好,颇为洪子广倾慕的少女。
  以她发出“透骨打穴珠”一事而论,这种暗器大半是属女性所有,赳赳男士大都喜用重型暗器。
  其次,她在暗中袭现那放出信鸽的汉子,显然不是站在金鹰门一边,而是有意卫护洪子广。
  还有……
  总之,自许多蛛丝马迹看来,朱妍岚的推想,都是言之成理。
  但朱妍岚并未细想,仅是直觉而已,凭女人直觉的本能,认为洪子广走得蹊跷,定是另有一个绝色女人牵连在内。
  她一路惊惶奔逃,不由泪流满面,心中十分悲楚。
  龙首山自这片白杨树林之后,便是灌木林莽,朱妍岚是拼命而逃,不顾荆棘,追的人可没有她那般舍死忘生。
  朱妍岚的轻功本不甚弱,这般一来,就将燕仲这一干人渐渐越拖越远,几个转折,已不见人影。
  燕仲皱眉四顾,大袖一挥,硕大身躯如昂鹰上腾,两三个垫步,便纵上一堵矗立高崖。
  杜子桂、崔仁化,以及祁连四友中的三人,也先后跃登这堵翘立荒山的高崖之上,与燕仲并肩而立。
  金鹰门自西陲发迹,这龙首山乃是他们常来之地,形势自是非常熟悉,登高一望,四境皆在眼底。
  燕仲略一四顾,转头对杜子桂道:“杜兄,那妞儿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杜子桂是何等眼光,一见他面有得色,情知他成竹在胸,但这莽莽荒山,林木遍地,真不知他有何办法。
  他笑了笑,故意说道:“依小弟之见,不如放把火将这荒山烧个干净,那妞儿自会在烟腾火突之中,乖乖出来。”
  燕仲袅袅大笑,说道:“不行,这妞儿细致白嫩,若避烟薰火烧,岂不将她糟蹋了,杜兄,你可得另外想个法儿。”
  杜子桂知燕仲这话,是故张旗鼓之词,一边细细打量周遭,一边仍自接着他的话锋说道:“这鸟(妞)儿既看不见影子,想是进巢去了,我们就……”
  燕仲大笑一声:“追呀!”
  龙首山西安东昂,状如神龙翘首,因而得名。
  那白杨林空的旷地,在“龙颈”之南,燕仲、杜子桂等人蹑踪紧追朱妍岚,是自“龙颈”东奔。
  一路越去越高,朱妍岚舍命狂奔,燕仲这几人却未施出全力,一则是榛莽荆棘,使他们追扑不便,若一登树木梢头高处,又恐怕她藉机隐没,以致迟滞,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这原因就是龙首山三面峭壁,一向斜坡,除非朱妍岚有插翅飞天的本领,否则她已是瓮中之鳖。
  在“龙”头与“龙”额之间,有一堵十余丈的高岩,这高岩峻立如削,正当龙首山高巅,人称龙冠岩。
  燕仲追到此处,便见朱妍岚在前面一闪,踪迹不见,他便拔身而起,与其他五人站在这一望无际的高岩之上,展目四顾,但见秋山寂寂,衰草凄凄,群山叠嶂,历历注目,却不知朱妍岚何去。
  燕仲心中已有盘算,便与杜子桂佩调一番。
  杜子桂察言辨色,再以当前地势度之,心中已甚了然。
  当朱妍岚,大敌穷追,仓惶间不识途径,夺路而逃,她越奔越高,绕过龙冠岩一看,前面已是绝地!
  那她唯一的机变,便是匿身岩下,俟燕仲这几魔头赶过头去,便好回头再跑,这是她仓惶间的急智。
  谁知燕仲对这附近地形甚为熟悉,一俟她在前面隐没便拔上高岩,居高临下,前面又是绝岩,使她脱身不得。
  这一着料得准不准?
  燕仲与杜子桂双双从高岩上翩翩下落,待到半途,便又翻身附岩,回头果然见着一人。
  但这人却不是娇美如玉苑琼花的朱妍岚。
  他缎衣俊面,鬓插绒花,神丰甚是英挺。
  燕仲一怔,暗道:“这是什么路数,明明是个娇嫩嫩的妞儿,一眨眼,就变了个俊俏后生,难道这妞儿会变?
  这英年豪侠,横剑当胸,站在这十余丈高岩中凹之处,不惊不惧,他前面却是悬空六七丈,无处落脚。
  燕仲自身在空中,念头虽是电闪般的一转,但去势未煞,仍然向那横剑当胸的年轻人扑去。
  那俊面武士仍是气凝神娴,精光逼视。
  燕仲蓦地翻身一转,翩飞附岩,落在他左边。
  杜子桂在当中转身之顷,也已看出蹊跷,蓬发一偏,双肩略耸,身形平掠,落在那俊面武士的右边。
  在这绝岩之上,飞下两人,能凌空转势,如飞鸟折途,这等绝高轻功,足可惊世骇俗。
  但那俊面武士横剑不动,脸上不惊不愠,这两个有绝世轻功的武林高手落在他的两旁,他只当没有那回事一般。
  这瞬间,崔仁化和祁连四友中的三个,也纷纷从岩上飘落,但这内陷之石壁中间,再无落脚之处。
  他们只好先后从他们面前掠过,落在六七丈以下的平地。
  这阵仗煞是惊人,他蓦然与这许多武林高手相遇,脸上却仍是神色不变,剑气凝风,凛凛而立。
  燕仲仍未开口,心中啜咕:“不知小子倒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杜子桂也炯炯注目,眼中颇有诧色。
  他以为这横剑凝立的年轻人,便是轰传江湖的洪子广。
  但闻燕仲猝然问道:“你这小子,大概就是周英桐吧?”
  这年轻武士沉凝答道:“周英桐是什么人?”
  燕仲向来自诩有知人之明,凡百事物,一经他眼,总有七八成准头。但未想到他蛮有把握之事,却看走了眼。
  不过他不信他说的是真,嘴角微狞,又道:“你既然不是周英桐,当然不是周桐那轻骨头的儿子。”
  这年轻武士身胸略略转向燕仲,反问道:“谁是周桐?”
  他脸上并无惊怒,只眼中微有诧色。燕仲一眼掠过他握剑之手,剑把上五指分明,一无缺断,可以确断并非周英桐。
  燕仲笑道:“那周英桐长得与你颇为相像,许是你母亲在野陌荒山之间生的异父兄弟,故尔你不晓得。”
  杜子桂脸上一笑,心道:“这熊嘴上也蛮贫薄!”
  燕仲认差了人,何曾知道周英桐是啥模样?他这么一说,不惟掩饰了他的错漏,而且血口喷人,故意激起对方的怒火,反客为主,实是得计,不能不说他机诈狡黠,确有独到之处。
  这年轻武士浑凝沉着,燕仲不知他底细,不敢轻侮,乃是缘他累次遇着棘手少年,才这般谨慎。
  谁知那年轻武士仍是不愠不怒,慢然不理。
  燕仲大诧,眼珠一转,又道:“小子,你有父亲吗?”
  这年轻武士仍是不睬,杜子桂仍是不知燕仲如何下台,但也颇觉燕仲小题大作,代他答道:“他当然有。”
  燕仲又笑道:“他要是没有,我当他是我昔年在江湖上撒下的多情种子!”
  这种侮辱之词,已经十分过分。但持剑横胸,俨然身俱绝艺的少年豪侠,却是如风过耳。
  燕仲早已不耐,大袖翱翱,愠怒道:“这脓包,你祖宗十八代缺德,有你这么个活现世的报应。”
  一言未毕,微风暗涌,燕仲大袖所向,一股令人窒息的真气,缓缓向那持剑横胸的年轻武士逼到。
  他忽地单手翻掌相抵,举剑喃喃说道:“祖父英灵在上,孙儿忍而又忍,仍然遭人威逼!”
  燕仲轻推一掌,本是以拿试刀,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笑,不由鄙薄他是个初出道的雏儿。
  他掌中力道猛吐,狂飚猝起,奔雷般地直向这年轻武士卷去。
  但见银光一抖,他手中长剑疾点燕仲,喝道:“你道我卓文虎是好吃的果子?”
  他们相隔丈许,剑锋指处,一股剑气分风分至。燕仲大惊,双足蹴地,蹲身斜穿,霎眼间拍出三掌。
  卓文虎收剑,一式“为恨春光且落帘”,长剑横前,颠颠落下,燕仲惊诧间拍出三掌,均被他横前的剑气挡住。
  这峭壁间的凹处,只有一呈新月形的岩阶,可容立足,卓文虎当中而立,背后又有一处广可行人的岩穴,形势比较裕余,燕仲及杜子桂分处两侧,足处宽可两三尺,翻腾殊为不便。
  燕仲不输是黑道上多年成名高手,挪身出岩,凌空拍出三掌,又复如蝶恋花丛,翩然回附。
  卓文虎心有戒意,凝聚剑气,挡他三掌,并不还击。
  杜子桂仍然袖手不动,待看燕仲如何发落这能驭剑气,功力颇令人惊骇,自称卓文虎的俊面青年。
  燕仲三掌无功,以他在江湖上的声威地位,竟受阻于这无须后生,他必是须发倒竖,怒气横生。
  不,燕仲非但不怒,而且好整以暇,侃然笑道:“小子,你既自称卓文虎,又练得一身‘天罡剑气’,想与那卓二哥,卓宝山有些关系吧?”
  卓文虎闻言诧然相注,反问道:“你怎知我祖父名讳?”
  燕仲心中暗笑,走上两步,不答又问:“老夫多年不见卓二哥,他还好吧?”
  卓文虎乃名家后嗣,幼承庭训,对礼法一事,素是拘谨,昔年在三原南下的路上,因年轻气盛,又受一个奇美骄慢的女孩所逼的洪子广过招,也是事非所愿,方才与他上手。
  现下一闻当前这人不惟与他祖父有旧,而且言辞口吻之间,与他那业已过世祖父交情甚深。
  当下他不由立刻惶然收剑道:“先祖父已于年前过世,老前辈尊讳如何称呼,与先祖父在何处相识?”
  燕仲在卓文虎喃喃说及“祖父英灵在上……”之时便应知道他祖父业已谢世,但此时却又惊诧地向前走了一步,左手一指道:“你说我那卓二哥已经故世了么?”
  卓文虎乃是性情中人,他祖系情谊极厚,这时便凄然悲疼,形之于色,略为恭谨地答道:“先祖父于三年前走火入魔,又暮年多病,终在去秋撒手西归了,老前辈久疏问好,未致讣文,甚感抱歉。”
  卓文虎说到此处,崖下蓦地窜上来两人。
  燕仲偏头一望,却是崔仁化及陆潜幽,那章莫如及汪靖水二人,却好整以暇地站在崖下。
  燕仲问道:“如何?”
  陆潜幽是个瞎子,翻着两只死鱼眼睛,站在崔仁化后面,正以耳代目细听当前几人的呼吸。
  崔仁化道:“除了岩西荆棚丛中有一两丝碎襟之外,别无踪影。”
  燕仲点点头,嘴角狞笑一闪,便转身向卓文虎走去。崔仁化与陆潜幽在后相随,但也颇惊疑。
  那卓文虎忽地脸上疼苦交并,长剑呛啷落地。
  他萎然于色,却强自忍抑道:“老前辈……”
  燕仲大袖一挥,将卓文虎煽出六五尺,撞在石壁之上,顿时碰得他眼冒金星,但听燕仲喝道:“谁是你妈的老前辈!”
  卓文虎惊怒交加,这才悟出燕仲和他虚与委蛇之际,业已在他身上做了手脚,噬脐莫及。
  他这时仅感全身疲软,在方才燕仲手尖遥指之处,有一丝丝半凉半麻的滋味,源源流入全身经脉。
  卓文虎在岩下有人窜上之际,已暗自运气相逼,但真气不济,一涌云散,毫无屏阻之法。
  这时燕仲领着崔陆二人,大刺刺地走到他的跟前,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向他方才当岩拒守的岩穴里望去。
  那岩穴甚是深邃,黑黝黝的暗不透光。燕仲几人虽然内功非凡,能暗中见物,还是不敢轻进。
  燕仲站在洞口,不说进不进去的话,也不问卓文虎有无一个绿衣少妇躲入这洞中,却笑问道:“那妞既然躲了进去,如果你与她一道躲在里面,我们即论搜寻到此,也未见得轻易将你找到,小子你怎生这般蠢法?”
  卓文虎脸上忽地一收苦痛之色,正气凛然地道:“孤男寡女,岂可共处暗室?”
  燕仲仰天大笑,向崔仁化道:“是了,那妞儿就在里面。”
  他这句话本有等待崔仁化自告奋勇的意思,但不知崔仁化是别有所思,还是故意不逞这好汉。
  他预然点头道:“不错,一定在这洞中,那妞儿一绕过岩西,前面便是绝路,唯一去处,便是窜入这洞里。”
  杜子桂冷眼旁观,嘴角微带笑意。
  卓文虎听燕仲与那阴阳脸汉子说话,又知上当,虽然他身受燕仲毒手,却不知厉害,大声吼道:“江湖小丑,休要……张……狂……”
  燕仲掉眼来看他,微含狞笑,并未发作,但卓文虎大吼引动真气,猛觉气窒,吼声渐衰,终至住口。
  北海飞熊笑道:“小子,你若这般穷吼,恐怕你‘翘’得快些。”
  卓文虎咬牙问道:“你是何人?”
  燕仲谲脸寒笑,说道:“老夫燕仲,人称北海飞熊,金鹰门青龙堂主,这位乃是鹰扬堂主两面无常崔仁化,他后面站的是金鹰四卫之一,马面吊客陆潜幽,你身后站的是寒晶门下蓬头冰虎杜子桂。”
  他顿了一顿,向岩下望望,又道:“那下面还有两位,一个是釜底游魂汪靖水,另一个是绝谷遗尸章莫如,个个都是你毕生难见的罕世高人。”
  卓文虎道:“好!若是你卓爷不死,终有一日要报答你们。”
  燕仲仰天枭枭大笑,声腾野谷,音震荒山,簌簌秋风中,那裂帛般的笑声,涤魂荡魄。
  他抹脸收笑,低头向卓文虎道:“你知你为何这般颓然坐地,直不起腰来?”
  卓文虎不答,燕仲又问:“你知你为何,掷剑如痴,任我轻轻弹你一袖?”
  卓文虎瞪眼呆口,燕仲哼笑一声道:“小子,你中了名骇当世、鬼怨神愁的‘黑眚剧毒’了!”
  卓文虎委实不知“黑眚剧毒”是什么东西,喃喃道:“‘黑眚剧毒’?!”
  燕仲悠然抱手道:“不错,这玩意出手无形,着体不觉,侵肤透肌,自寻血脉,中毒十二周天,立即归于阴明,聚于心肺,毒发周身疲软,血凝髓冻而死,除了老夫怀中一瓶血梅精英,举世再无救药。”
  卓文虎本是铜川卓家寨关中一剑卓宝山的独孙。卓宝山有两个儿子,伯文仲武,各务一端。伯文学文,迂绌颟顸频干,仲武学武,却是骠桀不驯,被卓宝山逐出家门,两子均不成器。
  卓宝山早岁在江湖成名以后,中年息影,读书课子,到了晚年,见两子都不成材,便把眼光落在孙儿身上。
  虽然卓文虎自小文武兼修,卓宝山却严禁他与江湖人物往来,一面将自己一身武功精髓,悉心教导,一面却又谆谆以好勇逞快相诫,不许他与人结仇,卓文虎倒也憨厚恭谨,唯命是从。
  在洪子广当年随穆明风南下,护送朱妍岚过黄河之时,他们在客店相撞,竟而动手相搏。
  卓文虎糊里糊涂吃了一次亏。
  他回去以后,详细对卓宝山一说,卓宝山沉吟良久,叫卓文虎立下不可轻试的重誓,便把一件几乎绝传、厉害无比的武功,传授与他,这就是燕仲一试大惊,脱口说出的“天罡剑气”。
  卓文虎火候虽不到家,燕仲自估身份,也不愿冒险取胜,便于言谈欢笑间,以腕下“黑眚剧毒”喷筒,故作无意地向卓文虎一指,这“黑眚剧毒”无声无形,毫无江湖经验的卓文虎怎不上当?
  卓文虎以无江湖经验而致杀身之祸,若本乎当初卓宝山谆谆告诫之意,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卓文虎在五年前已闻洪子广扬名西陲,市井乡里,无不津津乐道洪子广的英雄事迹。
  他在五年中功力大有进境,祖父一死,约束一懈,崇慕英雄豪杰之情,无时或已,寝食难忘。
  经过一年的忍抑,终于单剑单骑,远走西北。
  这时他已二十三四,血气正盛,见西北民情风物,大异中原,漠风旷野,悬嶂层岩,令他好不豪快!
  这日路经龙首山下,见这山形如苍龙翘首,角触天霄,不禁砰然心动,立刻寻径登山。
  待他奔到龙角岩下,踊身而上,到得这峭壁凹洞之际,正踟踌如何绕出悬岩,再寻高攀之路。
  他忽地听见一阵仓惶奔走之声,回头一看,竟遇着一个衣衫破蔽、断襟飘飘的绝色少女!
  她神色惊惶,似是为强敌所逼,一见着他眼中惊疑不定,呆立当地,卓文虎一见之下,觉得她甚是眼熟。
  他还来不及询问,顶上隔着四五丈突出悬岩之处,已传来人声,这绝色少女惊惶一望,脸上更是失色。
  卓文虎大概估个几成,连忙以手示意,叫她躲入身旁那深不见底的岩穴之中,便拔剑横胸严阵以待。
  他固然是见义勇为,另外也有乃父端方迂绌之风。
  要不然,他何致挺身暴敌,像燕仲说的那般愚蠢?
  “卓文虎仗义而为,生死何憾。”燕仲笑阴阴地说了一番吃人肉不吐骨头的话,卓文虎心中虽怒,但知势穷力蹇,与他斗口无益。
  他倒是和和平平地说道:“事已至此,我卓爷也无话可说,你等既已泄忿,还在此逡巡作甚?难道取了一命还不够吗?”
  燕仲眉头一皱,眼珠转了两转,说道:“你愿将那妞儿的命换回你的命吗?”
  卓文虎轩眉道:“燕老贼,你以为卓家寨的人,是残人全己的汉子吗?”
  燕仲又道:“那末,你是愿替她一死了?”
  卓文虎冷笑一声:“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燕仲眼注别处,漫然问道:“你认得她吗?”
  “认得。”
  “在何处相识?”
  卓文虎喝道:“要杀,便杀,卓爷不耐烦你这盘根究底的问法。”
  燕仲仍然不动声色,却赞许地点了点头,似是对自己说的一般:“卓家寨的人物,确有几分硬朗。”他又转头向卓文虎道:“这朱姑娘芳名怎生称呼?”
  “朱姑娘?!”
  卓文虎实在不知道她姓朱,当年在三原路上一见,若非她绝世姿容,以及与洪子广那种颇为离奇暧昧的口吻,甚令他久萦于怀,不然事隔五年,早已将她忘却,燕仲这一说,不由面有诧色。
  燕仲故为侃调地道:“你既认得她,连她名字尚不知道,恐怕你是自作多情吧,小子,你这死,死得可有些冤哪!”
  卓文虎怒道:“卓爷说话,岂能是假,五年前,卓爷因事南行,在途中与她及洪子广相逢。”
  他把大名鼎鼎的洪子广抬出来,金字招牌,人不信也得信,不过这事却不好说穿,故而住口沉吟。
  一提到洪子广,不惟燕仲两耳一耸,连旁边几人无不动容,不过燕仲是何等人物,漫不经意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这五年中尚未再见过。”
  凭卓文虎不甚慷慨的说出下半截话,他所说当然不假。
  燕仲原指望从他口中套出一些有关洪朱二人的蛛丝马迹,他这一说,就完全露出他是个好垫闲背的楞子。
  他不由好气又好笑,冷冷道:“你这豆儿,也真得要闷在炭灰里,爆爆你的‘壳’气。好吧,暂且把你当挡箭牌,仗着你去找那妞儿罢!”
  说着,燕仲便将卓文虎的后领提起来,像提个纸人一般,举在前面,便待跨步窜进岩穴中去。
  忽地在深深的黯处,传出一声娇叱:“且慢!”
  燕仲笑向杜子桂道:“那妞儿沉不住气了。”
  那娇叱的声音,在暗穴中又道:“燕老贼,你提了将死之人进来,纵是姑娘投鼠忌器,不想伤他,岂容得你切近姑娘身边?”
  燕仲并不直接答复躲在深穴中的朱妍岚,却又问杜子桂:“这么一来,老夫是进不去的了。”
  杜子桂道:“燕兄客气。”
  燕仲枭枭大笑起来,崔仁化在一旁接口说:“纵是我们进不去,这洞穴别无出路,无粮无水,只要等候些时日让她渴得喉焦脑裂,还怕那妞儿不乖乖出来?”
  燕仲道:“不妥,不妥。”
  崔仁化不知燕仲心中何意,诧问道:“为何不妥?”
  燕仲笑意狞狞,故意说道:“我等尚有要事,岂能在此徒耗时日?”
  明明可从那躲在洞穴中的朱姑娘身上,可以找出洪子广的去向,哪有什么比捉她更重要之事?
  崔仁化大惑不解,燕仲则是另有盘算,陆潜幽死鱼眼睛一翻,用他那冷如冰风的声音说道:“那妞儿的事容易解决,先把这窝囊毙了再说。”
  朱妍岚在深穴中恨声道:“燕老贼,你不是要姑娘出来吗?”
  燕仲笑道:“正有此意。”
  洞中停了许久,有盏茶时辰,没有接口,似是朱妍岚千般盘算,苦无善策,穴外几人都彼此张望。
  蓦然间朱妍岚在洞中又道:“姑娘有一条件,你可答应?”
  陆潜幽瞎眼一翻,吼道:“烂蹄子,你别想卖乖取巧,你若乖乖出来,好歹给你落个痛快,你若板桥,哼,哼……”
  朱妍岚在洞中冷冷答道:“你把姑娘怎的?”
  崔仁化又想起一计,喋喋笑道:“在这洞穴之前,堆些干柴野草,逆风点起一把大火,那烟焰直向洞中灌去,不消一个时辰,你便乖乖出来了。”
  洞中默然,燕仲又道:“宋姑娘有什么条件,尽管明说。”
  默然良久,朱妍岚方才答道:“那卓文虎与姑娘毫无关系,你若把他身受‘黑眚剧毒’解除,姑娘自然走出来会你。”
  燕仲寒笑道:“朱姑娘与这姓卓的既无关系,何必替他操心?”
  朱妍岚盛气说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于心何忍?”
  燕仲傻笑道:“如果我燕仲有这步田地,你便不如此关顾了。”
  朱妍岚怒声道:“你乃阴狠谲诈,积恶如山的蟊贼,一死尚不能洗你一身血腥,零皮碎剐油煎火炙,姑娘也不皱眉。”
  燕仲哈哈大笑。
  “我燕仲哪能坏地那般模样,只是老些、丑些,不如你广哥哥及这卓文虎生地俏俊,令你关心便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若放走了这小白脸,你仍不出来,又将如何?”
  朱妍岚答道:“你仍可用烟火将我薰出来。”
  燕仲望杜子桂一笑,又道:“我不放这小白脸,我还是可以用烟火将你薰出来。我岂不是以有换无,得不偿失吗?”
  洞中又一度寂然,等了一会,朱妍岚方道:“好吧,你看着办吧!”
  燕仲想了一想,点头笑道:“好,好,就依着朱姑娘意思。”
  他蹲身下去,自怀中取出一只绿玉小瓶,开塞倒出半瓣鲜红血梅,伸手喂在卓文虎口中。
  卓文虎知是解药,连忙一阵细嚼,和着口漩,吞入腹中,随即运气通关,舒经活穴。
  不消半盏茶时光,他灰脸潮红,眼中红光复现,一望而知他已解除“黑眚剧毒”,恢复功力。
  陆潜幽忙保持戒备,崔仁化也都望着卓文虎的举动,燕仲却好整以暇,对洞中深处,颇雍容有度地道:“现下已按朱姑娘之命,将这卓文虎治好。”
  朱妍岚仍在深穴中不可目见之处道:“让他走了以后,我便出来。”
  崔仁化已是十分不耐,阴阳脸上怒气横溢,几欲作势,燕仲看在眼里,连忙悄悄示意阻止。
  他却转头向卓文虎道:“小子,你请吧!”
  卓文虎从地上霍地起立,一闪进入岩穴之中,站在半暗半明之处,面向燕仲等人,慷慨道:“姓卓的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燕老贼,你来吧。”
  崔陆二人怒意更甚,燕仲哈哈大笑道:“朱姑娘,这姓卓的自己不走,又待如何?”
  洞中寂然,崔仁化转头向陆潜幽道:“烦陆兄去取些干柴野草来。”
  燕仲闻言脸上作色,用极其细微,仅仅崔陆杜三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向崔仁化冷冷说道:“这朱姑娘一经现身,洪子广必在左近不远,难道崔兄是要举烟火招洪子广来么……”
  燕仲这几句话本是情急之词,却把他心里畏惧洪子广的话,完全抖出来了,但话一出口,便知不妥。
  他又接口轻声道:“现在稍费周章将这妞儿弄在手中,洪子广便会自投罗网,毋需费多少手脚。若招洪子广闯来,他见势不佳,便又扭头远逸,这番打草惊蛇,自此天涯海角,何处再寻他?”
  崔陆二人心中颇不信燕仲所说,杜子桂只是冷眼旁观他们当答话,洞中又闻朱姑娘的口音冷冷说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你走吧。”
  卓文虎嗫嚅道:“这……这……姑娘……”
  朱姑娘声音中甚是烦他,又说:“没有你的事,你听到没有?”
  卓文虎无奈,慨然道:“好,好,姑娘自家保重。”
  但他仍未挪步,朱姑娘又催他道:“走吧!”
  卓文虎转头欲去,却又回身道:“姑娘有什么话要在下转告的吗?”
  洞中忽传来朱妍岚鼻子一醒,似是触及她悲疼之处,她吸了两口气,勉强用那平常的声音说道:“若见我广哥……哥,洪子广……”
  “怎的?”
  “便……便告诉他今日之事。”
  卓文虎道:“好,谨遵姑娘之命。”
  他转身大步而出,燕仲闪身一旁,任他自去。
  卓文虎走到岩前,昂头一啸,声穿野谷,激荡萦回,久久不竭,他人随声起,跃入空中。
  崔仁化以目示意,燕仲目注卓文虎,却是未觉,待卓文虎在空中一式“大雁回身”回身附壁,在峭壁间一个“分云入岭”脚下一垫,便自不见,崔仁化恨声跌足,方将燕仲警觉。
  燕仲望了望崔仁化,却未在意,他此时全心想将朱妍岚掳在手中,所谓“明察秋毫之末,而目不见车薪”,是说常人因心中有所注骛,虽然有看得见禾上毫芒的目力,却看不见一车柴火。
  此时不惟崔陆二人,觉得他放了卓文虎很是不值,连杜子桂冷眼旁观,也认为他干虑一失。
  他却漫然一笑,向洞中道:“朱姑娘,那卓文虎已经走了。”
  蓬头冰虎杜子桂其所以随燕仲西行,一半是为了燕仲那杯“血酒”,一半儿却是为了好奇。
  他闻警随燕仲等人急追开始,尚不知道追的这人是个何等模样,但以刚才这番对话,诸人脸上神色,以及这朱姑娘能与那传闻中的武林奇葩匹配之事来看这行将出现之人,令他好奇之心炽如燎火。
  洞穴中一阵沉寂过去,不说崔陆等人候得火冒三丈,连燕仲及杜子桂,也觉有些蹊跷。
  朱妍岚跑掉了吗?
  没有,那是绝不可能的,任她功力再高,比洪子广还高上十倍,她也不能洞穿岩山,飞身脱逃。
  “她是毁信食言,不出来了吗!”
  ……崔仁化冷笑一声,对燕仲道:“燕兄,我看还是传请陆兄搬些干柴野草来。”
  燕仲讪讪未答,杜子桂也望着他,看他如何表示。
  忽地深洞中传出一声:“用不着。”
  绝岩边的四人,忽觉眼前一花,一个天香国色、貌美如花的妞儿,俏生生地站在他们前面。
  她不仅站在他们前面,而且站得极近。
  她衣裳破蔽,洞襟裸臂,露出她霜雪般的肌肤,身材窈窕,更带几分楚楚堪怜的娇小。
  那偏髻已有几分零乱,粉压敷霜,冰睛带怒,但那绝世容颜,并不为她的不愉之色,而略有减损。
  正像她破襟蓬发,不能影响她的窈窕身材一般。
  但略为美中不足的是,她鼻孔中塞了两团碎襟。
  她与他们相隔如此近切,这当前四人竟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似是被她美色所炫,失去神志一般。
  他们端的这般色馋?
  不。
  这有罕世武功的四人,正屏住了呼息,暗闭穴道,在清除一种自鼻中侵入灵枢血府的奇香异味。
  在五年以前,九曲亡魂后洞的密林之中,燕仲曾经用这种香味将持剑逼胸的洪子广,轻轻推开,几乎反被他一掌劈死。
  随后他又将产生这香味的一只玉瓶,当作解药,交与朱妍岚,企图使她于拔塞倒药之际,便失去知觉。
  谁知百密一疏,却给凑巧闯来的心泥老尼搅散,不惟这圈套未将朱研岚套住,而且连瓶带人,一并被她掳走。
  这就是燕仲昔年横行江湖,仗它欺凌妇女,作下千百桩暮夜入帏,掳人处子的“意迷醪”!
  朱妍岚真以为它是致使洪子广昏迷的解药,在燕仲失足落下绝洞,心泥老尼悻悻而走之后,用它去治洪子广。
  那时她也上了一次当。
  不过有惊无险,只遇到一个云游西陲的周八爷。
  她与洪子广竟因为遇着他,而在江湖水云乡里,潜居五年,把洪子广怔惘之症,治好大半。
  由此,朱妍岚便知这碧玉小瓶中的药末,有催人昏迷,致使血气不周,功力全失的效用。
  她在岩穴中被困之时,惶急无计,左思右想,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能够使她安全脱险之策。
  她欲拔剑自刎,又觉死不瞑目。
  无论如何,她还想见她广哥哥一面!
  可是,若她逞勇冲出,一个燕仲已够她张罗,何况还另外有几个爪牙,在帮着他围攻!
  在燕仲道出卓文虎身中“黑眚剧毒”之后,她逞勇一冲的决心,更是被吹得烟消云散了。
  不知是什么灵机触动,她伸手一摸,便取出久藏怀中,一直并未打算使用的那瓶“意迷醪”!
  她撕下两团碎襟塞在鼻中,撒了半瓶“意迷醪”在身上,便自飞身而出,与那四个魔头,站得贴近。

  第十六章
  朱妍岚自深藏的岩穴之中,飞身而出,她那绝世容颜,被那荆棘撕得罗裳片片,而隐约现露的霜雪肌肤,使当前的几个混世魔头,无不色授魂与,目炫神摇,差点儿忘了姓甚名谁?
  当他们心旗飞荡之际,暗闻自朱妍岚身上发出阵阵幽香,浓郁无比,使他们心醒之外,又觉昏迷。
  燕仲虽是对这久思染指的朱妍岚迷意最深,倒是他警觉得最早,当他灵枢暗晦之际,悚忽而惊。
  对这“意迷醪”的香味,他应该是知之最稔。
  他立即闭住全身穴道,屏息呼吸之际,崔陆杜三人,也见状知机,各人立即依样葫芦。
  朱妍岚本不知道这冒险一冲,后果如何,及见他们那如醉如痴又转为惊骇之状,心知好计已售。
  她不觉心中一宽,呛啷一声拔出长剑。
  但见银光映日,金虹炫眼,那长剑如毒蛇寻洞,首先直趋燕仲颔下“璇玑”死穴,势如闪电。
  燕仲猛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终日打雁,倒叫雁啄了眼睛,死在自己制的“意迷醪”上!
  他这一惊吸气之间,“意迷醪”的香毒,便又逆经而上,直抵灵枢,脚下一个不稳,顿时一头栽了下去。
  但是,朱妍岚的剑尖呢?
  它仍然停在空中,燕仲喉头离它不及三寸之处,向后倒去之际,它本来仍然可以就势前刺。
  在燕仲还未萎身落地之前,就可以令他血溅五步。
  但这犀利青锋,竟然猛地煞住。
  朱妍岚天性中一意仁厚之心,在她脑中一闪,使她猛收攻势,不忍对这无力反抗的江湖巨猾下手。
  就这一念之间,燕仲脱力而倒去,如断线风筝一般,从六七丈高的绝壁中间,失足坠落。
  魁恶就缚,锋刃可及,而不能当机立断,踟踌不决,坐失良机,无人不知其为“妇人之仁”。
  朱妍岚终是个女人!
  燕仲一头从六七丈高的绝壁中间栽下去,若是他神志清明,功力未失,当也不致于他有何损伤。
  但他是中了“意迷醪”的香毒,昏迷不醒。
  自六七丈高处摔下去,燕仲纵有钢筋铁骨,不死也得重伤。
  且说朱妍岚见燕仲从绝壁间神志昏迷地摔下去,怒气已泄,环顾左右三人,还不知如何理他们才好。
  但她目光触处,岩下又如飞窜上一人。
  这人便是与汪靖水一起留在岩下戒备的章莫如,她曾在鹰扬堡密室之上暗中窥见过的。
  她自与洪子广和相燕好,在江南生下方儿以来,不仅大改以往行径,而且杀生见血之事,甚是恻然不忍。
  她燕仲尚且不忍下手,对这左右三个仅谋一面、不知底蕴的三个金鹰门下,就更没有绝情取命之心。
  岩下既有他们同伙驰援,朱妍岚心中又惦念那率尔而去的洪子广,哪愿与他们纠缠、拼斗?
  急摸几颗“透骨打穴珠”在手,收剑一式“柳莺离梢”,傍岩而上,循着卓文虎的去路,向龙角崖的岭峰窜去。
  绝谷遗尸章莫如跃上这处新月形的凹岩,蓦见崔陆杜三人情状,口中“呀”“呀”哑叫。
  他僵尸般的惨白脸上,狞怒蓬生,略一驻足,便尾随朱妍岚的去路,如飞赶去,在突岩间略一盘旋即登峰顶。
  待他在龙冠岩刚一露头,三点寒星,耀眼趋胸,直逼他胸前凤尾、左右章门三大要穴。
  绝谷遗尸章莫如,在江湖上乃是以装死诱敌成名。
  他“吭呀”一声,倾势一滚,便直挺挺地躺在岩峰绝顶之上,胸腹不动,手指松散,令人一望而知他闭气不活。
  但朱妍岚并非残仁贱义的江湖强梁,休说她这一手乃是为阻绝追敌而发。纵是她有心除恶而一击得手,何致有这份闲情逸致,回头来看他这副恻恻阴死的尊容,躺在地上挺尸之状?
  朱妍岚一瞥之间,见追敌已止,哪问他是死是伤,便即扭头飞跃,在岩岭间几个纵落,飘然远去。
  她一路奔行,逢山越山,逢岭越岭,怆惶无主,情急如焚,头脑纷乱已极,脚下却是拼力加劲。
  蓦然间,又听见后面呼唤之声。
  “朱姑娘……朱姑娘……”
  这声音虽甚遥远,但传到她耳中竟如晴天霹雳,以为又是燕仲那一伙中的什么人物,蹑踪追来。
  朱妍岚银牙一咬,脚下加到十二分劲道,如星驰电闪,在莽莽荒山中,急急地夺路奔逃。
  以她当年离开抱犊峰的功力而论,在武林中已是卓卓不群的人物,虽经验火候尚差,于剑术、打穴、轻功三方面,与武林高手相较,也差所伯仲,所以在渡河以后,曾在江湖间轰传一时。
  洞庭湖畔幽居五年,与洪子广日夕厮磨,互相切磋印证,功力又是大进,已经不是昔日以飘忽无踪,以制敌不意取胜的朱研岚了。
  但她自与洪子广相处以后,却不知何故,极不愿蹈锋履刃,与人在竞技场中争一日长短。
  若非如此,专擅赖死取胜的章莫如,岂能将她吓走?
  此时闻声奔逃,几已成了惊弓之鸟,连后面追喊之人是谁,都未暇回头细察,说来亦未免令人难解。
  整日奔窜,除了在龙冠岩的石穴之中,惊恐交加地被围了个把时辰而外,朱妍岚滴水未进。
  她一路奔行,也不知跑了多远,待金乌西坠,余辉遍野,漠漠荒山中,归鸦惊路,朱妍岚已感精疲力竭,唇焦舌枯,脚下不由渐渐弛缓,她回望来路,暮霭已起,追踪者已不见人影。
  威逼既怯,心中一宽,不由踉跄两步。
  山嶂翳然,零雁长啼,她颓然坐在一块山石之上,惘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心中随着这愈为凛冽的入暮秋寒,涌起一阵难以言宣的失恋又失恃的悲怆,不由抱肩啜泣。
  她心中暗暗喊道:“广哥哥啊!你怎好令我一人独处荒山旷野,面对着这渐渐入夜的悬岩老树,叫我怎生是好?”
  这时余辉尽散,远嶂渐隐,幢幢近山间,白雾翳迷,在那森森不可测的低谷之间,烟游而起。
  万里晴空之上,皓月如轮,疏星点点,山野间洒着一片荒凉的清辉,凛冽凌人,使她倍增凄楚。
  朱妍岚不禁仰天而呼:“广哥哥啊!你在哪里?”
  这声音甚是亢昂,在这静夜深谷一呼,群山回应前后左右,又无数个凄厉的声音在喊:“广哥哥啊……你在哪里……”
  朱妍岚惊得一跳,脸上失色,她明知那是山谷间的回声,但在她听来竟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怖。
  她益发感到她的孤独畸零,凄惶无告!
  她四顾那嵯峨悬石,虬枝老树,无一不像金鹰门下那般鬼蜮,似是正阴阴恻笑,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这时她心中的悲怆惶急,冲涌心窍,致使她灵台雾掩枢府云封,神志悠忽,已使她失去常态。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那残枝老树,怪石魔藤,似乎也一步一步,向她逼近过来,忽地后面传来一声:“朱姑娘!”
  她心血一涌,气海全空,霎时间天昏地暗,四肢冰冷,琼花断梗,玉魄冰消,她这娇俏身材,便颓然萎地。
  她罗裳堪堪沾地,后面窜来一个黑影,倏地伸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才未颓然倒地。
  这黑影将她抱住之后,鼻中吸了两吸,朱妍岚洒了满身“意迷醪”浓香,尚未散尽,便冲鼻而入。
  他情知有异,但已不及,双臂一松,朱妍岚便从他手腕中间滑落,跌在这秋山间荒烟蔓草间。
  这黑影身形摇了两摇,向前跨了一步,在那神志将失之际,他犹低头侧望了倒地的朱妍岚一眼。
  然后,他左腿一屈,跪在朱妍岚的胯骨旁边,上身随着向左斜的重心倒去,翻身倒在朱妍岚旁边。
  秋寒愈凛,夜色愈深……
  荒烟蔓草间躺着的他们,暂时将一切忧愁烦恼,困苦艰难,一概付与飒飒秋风澹澹寒月。
  虫鸣松籁,露冷霜浓。
  这平静的秋夜,将要育着一桩凄切的奇变!
  在朱妍岚失神凄呼一声:“广哥哥啊,你在哪里?”
  距她所立之处不过七八里远近,在一处岩阴松影之下,此时有一个人霍地而起,惊惶四顾。
  他道:“谁在叫我?!”
  在他旁边正坐着一个紫裳娥眉,她琼鼻瑶唇俏丽无比,但那绝世姿容,微微有几分令人迷惑的冷峻。
  她见他霍然而起,本是一惊,顿了一顿又浅浅笑道:“谁叫你来着?你是做梦吧了。”
  他闻声一惊回头,见是个紫裳佳人,脸上显出极端迷惑之色,连忙抱拳作礼,口中嗫嚅道:“姑娘姑娘贵姓?缘何夤夜……此处是什么所在?在下……在下如何……”
  她凤眼低迷,反问他道:“如何什么?”
  紫裳少女一问反而把他问住了,他心中一片迷茫,周遭秋山夜景,旷野月色,以及眼前这紫裳云鬓、倩仪无双的绝世佳人,对他而言,无不是似熟还生,一片难以分明的混沌。
  他期期艾艾,连声道:“我,我,我……”
  紫裳少女笑道:“你是谁?”
  “我?”
  “嗯,我问你是谁?”
  他脱口说道:“在下洪子广。”
  紫裳少女眉梢一挑,脸上略有喜色,又问道:“我是谁?”
  “你?”
  “你认得吗?”
  洪子广仔细望她,她玑鼻瑶唇,冰肌玉骨,其清丽绝俗,有如秋夜蝉娟,使人不敢逼视。
  他暗忖道:“此姝极其熟识……却不知在何处……”
  想到这里,猛地在回忆中涌起她许多影子。
  抱犊峰头,他在佛谷洞中窥见的那挽髻学艺少女,是她?
  风陵渡口,与他缠绵分手的,是她?
  三原路上,向他回眸一笑的,是她?
  天山绝顶,女扮男装身中“黑眚剧毒”的美少年,是她!
  西凉道上伪戴丑恶面具,拦路比剑,然后又在龙首山白杨林中,与燕仲对敌,才现出本来面目的,是她!
  不过……他忽地又惊奇起来,心中暗忖道:“后来她在燕仲遁走之后,又绝踞而去,未及盏茶时分,又自翩然归来,却换了一身绿裳……”
  他想到这里,又摇摇头,自己对自己说:“不对!虽然面貌一般,但神采气质,前后判若两人,非唯她们身着不同而已,任是她能于瞬间将紫裳换成绿衣,但那神情韵味,如何能在顷刻变成另外一人,不对,不对。”
  他想到不对之处,不由自口中说了出来。
  紫衣少女甚是关切他脸上神情,他说出“不对”二字,不由她脸色一动,愕了一愕,反问他道:“什么不对?”
  洪子广眉头紧皱,坦然相告道:“在下对姑娘甚是熟识,但记忆中,甚是模糊错杂,不知哪个是姑娘,哪个是不而且……”
  她紧问道:“而且什么?”
  洪子广嗫嚅道:“这……”
  “你尽管说……”
  “姑娘那时娇憨有余,而风华似是稍逊今日。”
  洪子广眼中是看到她有种成熟雍容之美,故有此说,但女人向来眷恋十六七岁时的天真烂漫,虽然洪子广无论神色措辞,均是赞美之意,但她听来,却是引为十分憾恨之事。
  她有三分悻恨,有四五分期望,但仍装出一二分漫不经意,低头自理长襟,随即接口说道:“我老了吗?”
  “啊不!姑娘貌际天人,使人不知有老!”
  她嗯了一声,又婉然而笑,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洪子广一触她眼光,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迷乱,那眼光如白云苍狗,变在不觉,又如闪电奔雷,慑人心魄。
  但见她朱唇微翳,又蹙然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我姓什么?”
  洪子广答道:“姑娘在龙首山头,自称姓朱,尚且记得。”
  她信手折了枝枯梗,在地上写了“妍双”二字,抬头向他深情一瞥,指指那地上的二字。
  洪子广会意道:“噢!姑娘芳名是‘妍双’,端雅清丽,名如其人!”
  朱妍双展齿一笑,又道:“你记忆中那许多我,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一半儿是我,你将怎的,一半儿不是我,你又怎的?”
  朱妍双原盼他像贾宝玉心萦黛玉那般说的:“任凭溺水三千,吾只一瓢饮耳”,但是他没有这般回答。他说:“姑娘清标凤范,仙嫡风仪,无人能匹。”
  朱妍双心中甚喜,但仍觉这些话,没有说到她的痛处,她要他说出她心中那单单独属于她自己的话。
  她问道:“你认为我如何?”
  洪子广翘首指月,道:“姑娘清辉遍照,悬仪万方,令人沐泽披光,自惭形秽。”
  女人希望人家捧她,如果捧得太高,高到没有空气的地方,别说她感到悬悬不安,而且隐约也感到窒息。
  她转头过去,脸上有几分不乐。
  洪子广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话,见她脸色不佳,心中甚是懊恼,不由二手搓襟,想起另一个使他解颜的话题。
  他蓦地一惊,触手处竟是葛丝缎袍,低头看去,他浑身装束,竟如一个华服公子,哪里是他千里东归的装束。
  这一惊,他又触起这周遭景物,澹澹月色之下,枯枝老树,衰草凄凄,分明已是秋凉时候。
  他不由脱口喊道:“怎的,这又成了秋天!”
  朱妍双也闻声回头,见他脸上惊诧之色,又细味他话中之意,对他这时心中情状,已约略揣到几分。
  她还不知怎样才好,只惴惴地看着他,倒把刚才这份不乐抛在一边,又从头考量着一个问题。
  洪子广把四顾的目光收回来,望着她道:“今年是什么年?”
  朱妍双自知难以骗他,即论骗得了他,也是无益。
  她答道:“岁序庚午,今年是马年!”
  洪子广身躯微仰,大惊道:“这……这……”
  “怎么?”
  “我是丙寅仲春自西域东归,难道这一眨眼功夫,便过了五年不成,那……那这五年,是怎么回事?”
  他首先是发觉自己的衣着华丽,不类行走江湖的装束,转而又惊奇周遭已是秋凉时候,更是讶异,他哪里知道,自龙首山而后,他已在江湖结婚生子,一幌过去了五个寒暑!
  洪子广随朱妍岚旧地重临,企图回到曾经使他失去记忆的龙首山白杨林中,慢慢追溯他忘怀的过去。
  当时洪子广正值徘徊追记之途,踟踌旧事之谷,痴迷惘惑,不知所由,霎那间猛觉脑上生风,他乃是武林中绝世高手,虽然闪避不及,也便猝然返虚聚力,功聚脑顶,真气透颈而上,这事无巧不巧;似乎冥冥间确有主宰,竟在洪子广这一聚力冲顶之间,将他冥灭的记忆翻了个边。
  在这一翻腾反侧之间,洪子广虽俱绝世功力,但也神虚灵昧,万象皆昏,霍然冲起,便又倒地。
  朱妍岚闻警而起,想将那讯鸽捕捉,但她终晚了一步,就在这个空隙,窥伺已久的朱妍双,出手以“透骨打穴珠”伤了那放鸽的汉子,夹起洪子广便如飞而去,这些情形洪子广一概不知。
  朱妍双将洪子广挟走,也是信步穷奔,待她精疲力竭将洪子广放下,他犹自昏昏未醒。
  她低头看看这人,五六年来,朝夕萦怀,现下依依在抱,却是沉沉睡去,他哪里知道她这几千日相思之苦。
  虽然她私心早许,在江湖上历练多年而后,愈觉此人冲谦坦荡,倜傥无俦,远非武林中那干自诩豪雄的人物可匹。
  但他哪里知她这份心意?
  历尽千辛万苦,方在一个极为巧合的机会中,与他相逢,但他使君有妇,殷殷在抱的却是另外一人。
  她虽然肝肠欲断,银牙几碎,仍然依依不舍地自鹰扬堡外,暗中尾随而来,几番顿足欲去,总是难下决断。
  却未料到龙首山中的白杨林中,天假奇缘,将他轻易夺在怀中,偿了她多年夙愿。
  但,这使她刻骨相思的人儿,早已心有所属,虽然身体在她怀里,还是算不得属她所有。
  在鹰扬堡外的阴暗之处,她清清楚楚听说他们已有一个年已五岁的方儿,大错已成,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这个近五年来已变得冰心铁胆的朱妍双,不觉悲从中来,鲛珠扑簌,成了个泪人儿一般。
  她哭了又想,想想又哭。
  日影西斜,荒山落暮,未多时夜雾萦回于低谷,秋风簌落于清辉,玉蟾横天,疏星互汉,又是深夜了。
  这时洪子广正躺在她旁边,当星移斗转、子午相应之际,在他灵枢紫府蕴藏的“佛谷子午玄功”,应时而动,搜穴寻经,四贯气通,真元蠹动,神志复苏,冥冥中照来一线灵光。
  他隐约听见一声极其熟悉凄厉、惊恐交织的声音,在喊他道:“广哥哥啊!你在哪里!”
  洪子广一惊而起,四顾茫然,却见身旁坐着一个紫衣双髻的绝世红颜,那一声凄呼当不致是由她所发。
  而洪子广自此唯一与朱妍岚在江南五年生活发生关连的,也只有这惊心动魄的一声凄呼了。
  洪子广失去从前的记忆,半由宋之春的一掌,半由朱妍岚与他在九曲亡魂洞中的一次缠绵。
  但洪子广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又将两次在龙首山之间的一段生活,与朱妍岚在江湖五年的前情,却也丢得一干二净的原因,除了当时极其巧合的猝生警讯之外,却也关系着朱妍岚。
  朱妍岚对洪子广,可说是全心全力,真如水南坞佟老学究所说:“伊忧亦忧,伊喜亦喜。”
  这等恩情,这等贴爱,为何苍天不恤,让她中途失伴,再遭围困,几陷燕仲他们几个魔头的馋吻。
  为何让洪子广把这样一个温婉贤淑、体贴姣好的人儿,忘得一干二净?
  而且追根究底,洪子广其所以如此,似乎是她亲手促成,为何对这样一个命中畸零的女人,这般狠绝?
  洪子广冥冥中感应到那一声凄呼,他究竟能听得到多少,也许永远无人知道,但他将时常听见那凄呼的回声。在一个甚多不经意的时候,悄悄自他心灵中响起,召唤他那失去的五年。
  此时此地的洪子广,只是刚刚发觉他的生命当中,有漫长的五年,不知怎么竟遗失了。
  他问朱妍双道:“姑娘可知在下这五年中,究竟在何处消度?”
  这问话在朱妍双听来,真是好比刀剜一般,他虽并非故意,但她能告诉他与那娇美人儿在江南双宿双飞,过了五年神仙眷属般的日子,并且还生了一个麟儿,让她自己再抱相思之疼?
  她摇头答道:“不知道。”
  “那,姑娘,在下自何处而来?”
  朱妍双向东北方指了一指,答道:“龙首山。”
  “在下怎生来的?”
  朱妍双虽私心属意洪子广,但究竟还只是一厢情愿之事,她怎好说出是她抱来此地?
  一阵红晕涌上了她的脸颊,她又羞又气,转脸不答。
  洪子广莫明其妙,他觉得她旷采殊华,生性高洁,甚是不好讲话,但仔细一想,她其所以如此,当有道理。
  他又道:“在下情急冒渎之处,还望姑娘宽宥一二。”
  说毕便作了一揖。朱妍双觉得不应该过分对他冷峻,便又回头婉然一笑,指着她身旁的草地道:“你有话不妨坐下来说。”
  洪子广依言坐下,又问道:“在下自龙首山来时,可发生了什么事?”
  朱妍双张口欲说,但心中闪过一念头,便已把原来的意思略加修饰,内容便面目全非。
  她道:“我到达龙首山那白杨林中之时,你正盘坐场中,身后立着一人,举手向你头顶百汇穴拍去,我仓惶出手,救援不及,你几遭毒手,但此际林中忽生警讯,那下手之人,仓惶遁去,我便携你来此,自午至夜,你一直昏昏未醒,足足在这里躺了六个时辰,好叫人心焦!”
  这些事情虽然只过去六个时辰,但完全被封闭在灵枢中的一处不启敝之处,他全然不知。
  朱妍双见他茫然如有所失,知他确是不能记忆,便又道:“那人一掌拍得并不甚重,你却昏睡六个时辰,现在你觉得好些么,头脑有没有感觉疼痛?”
  洪子广此时确是全然无恙,忙道:“不痛,不痛,一点也不觉有异,那击我一掌之人,是什么人,你有否见过、认识?”
  她与朱妍岚在名字上只有一字之差,渊源极深,且有双重的密切关系,但她以前真是从未见过。
  第一次在龙首山,朱妍岚看见了朱妍双,而朱妍双却未见着朱妍岚,第二次她们俩却换了过来,朱妍岚却未见着朱妍双,而朱妍双实在是初次见到朱妍岚,真是阴错阳差神奇巧合。
  她摇摇头,也未漫说:“那人从未见过!”
  洪子广再向详细处问,她均推说不知,他见她脸上甚是冷淡,很觉无趣,又觉孤男寡女,旷野深夜,极是不便。
  他起身作了一礼道:“谢谢姑娘救命之恩,日后衔环结草,必当图报。”
  妍双一怔,他又委婉说道:“在下粗鲁不文,诸多冒渎,姑娘若有不愉,在下深为介意,如欢愉有价,在下愿罄其所有,为姑娘博得一灿。”
  朱妍双哪里是恨他、气他?乃是她故作违心之言,深觉对自己不值,又因洪子广去意甚决,是以不欢。
  洪子广这般郑重地站起来作礼,说了这一番话,对他仍是花饼一般,但这又不好自呈热切,只淡淡道:“不必客气!”
  洪子广哪里知她的冰颜之下,乃是一团熊熊情爱之火,见她辞色愈来愈冷,他愈觉没趣。
  他退了半步,微弓上身,慨然道:“洪子广身受重恩,不敢言报,此时姑娘既心有不怿,在下深感失措,只好就此告辞了。”
  朱妍双心里一冷,不过她乃是个生性逞强好胜之人,虽然双眸不由自主地切切望着他,但仍然强饰脸上极度失望之色。
  洪子广见她并无挽留之意,便微颔而退。
  去了几步,究竟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唐突不妥,脚下一顿,不由转头回望,意欲再说几句。
  但他眼光掠处,朱妍双使性转头不睬,在这一转之间,洪子广隐隐看到她两眼泪光莹莹。
  他心中一软,仍又走回,说道:“姑娘独处荒山,时又深夜,在下怎能独离?如蒙姑娘准允,在下就在那边树下打坐一宵。”
  朱妍双冷冷答道:“听凭尊便。”
  洪子广实在揣不到她心中之意,去既不妥,留又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讪讪说道:“姑娘如有支使,尽管呼唤。”
  她猝然转过脸来,噙泪叱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洪子广惶然答道:“不敢,不敢。”
  朱妍双猛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洪子广心中一想:“她既然这般对我,想来对我甚是厌恶,我洪子广坦荡丈夫,凡事尽心竭虑而已,何苦自讨没趣?”
  想到此处,便转身欲去,犹念她零仃,又再说一句:“姑娘珍重!”
  朱妍双翘首不答,洪子广只好失望而去。
  走不多远,心中惦惦,脚下便踟踌起来。月色荒凉,秋山寂寂,感怀身世,不由对着凄迷夜景深深一叹。
  他自忖离朱妍双所坐之处不远,她若有什么动静,必可耳闻,但他在自佇立良久,却毫无声息。
  他暗忖道:“难道她睡了。”
  又不由半叹半嘲地对自己说道:
  “唉!为谁风露立中宵?”
  此时虽是中秋,但北地早寒,入夜霜华甚重。
  他伸手一摸,自己身上缎袍尽湿。
  忽想起朱妍双身上的单薄紫裳,忖道:“我在佛谷中睡了八年‘晶寒子午玄玉榻’,冬寒夏热,均无所感,她乃是个纤弱女子,在这霜寒更重的深夜,上无荫庇衾被,下席冻地衰草,叫她如何消受这漫漫秋夕?”
  想到此处,便脱下身着缎袍,返身寻去。
  待他走回与朱妍双谈话之处,但见月色澹澹,衰草凄凄,那紫霜云鬓、冰肌玉骨的人儿却已不见。
  洪子广急忙转头四顾,夜色荒凉,哪有朱妍双的人影。
  他不由惊呼道:“朱姑娘!朱姑娘!”
  空山远远呼应,还声袅袅而来,洪子广心中涌起无限怀思、惆怅之情,在这秋山夜月之下,倍见凄凉。
  他艾艾叹道:“情缘难绾,衷愫无凭。她本天生绝色,神姿仙骨,哪将我洪子广这愚拙仓俗夫,放在眼下?罢了,罢了,我本身负重仇,又系身武林正邪交织之网,行不由己,哪能再顾这些儿女私情。”
  想到此处,双足一顿,身形便冉冉而起。
  他飞身月下,本欲引吭长啸,但在秋声万簌之中,忽然隐隐听得有哀哀啜泣之声,随风传来。
  洪子广纵目望去。
  就见他左侧五六丈远处,一方耸立的悬岩之上,有人以手覆面,背月而立。
  无须他仔细辨认,那紫裳双髻,便说明那就是他忽惊失之交臂,惆怅萦怀,难于自己的朱妍双。
  他右手微分,去势骤折。身形如蓦见作伴的飞燕,长襟一翻,便向那两三丈高的悬岩纵去。
  待他登上悬岩,轻轻落在朱妍双的身后,她似是浑然未觉,仍然覆面啜泣,声音甚为哀切。
  洪子广将手中长襟轻轻按在她身上,待那缎袍着肩之际,朱妍双猛地一惊,倏然回头。
  她眼中无惊无怒,却是泪光闪闪。她清丽脸颊映着凄迷月色,倍觉她绝世容颜,有种难以言宣的崇美高洁。
  洪子广不知自何处来的勇气,仍然张起他的缎袍,将泪珠满脸的朱妍双围住,低低说道:“秋寒甚重,不要招凉。”
  洪子广张袍覆肩,本与她站得极近,朱妍双转身相向,几贴着他的胸前。他再将缎袍移到她背后,朱妍双整个娇小身躯,便全在洪子广的臂围之中了,她不由有些激动,嗫嚅道:“你呢?”
  洪子广将张起的缎袍,轻轻将她裹住,一面说道:“我不冷,倒是方才返来见你踪迹已渺,又不知自此何时能够重见,倒觉这八月秋山,恍如极地冰窖。”
  朱妍双慧心何等剔透,这几句蕴藉无限情意之词,落在她心上,便宛如天琴破籁,角羽争鸣,又似长堤骤溃,洪水漫滥。那冷艳矜持,霎那间冰消瓦解。
  她双臂一伸,便将他抱住。
  洪子广虽是不知自己已使君有妇,但他早畅情苑之游,久昧忘忧之髓。于恩爱二字,在潜意识中已是十分娴习。
  朱妍双递尔投怀,洪子广虽略感腼腆,但亦不能故示冷漠,也自张臂相拥,在这清秋月下,同温情梦。
  蝉娟羞掩,沉沉西去,眨眼间,疏星悄然而退,东方渐白,林鸟噪枝,金鸟跃上,又是一天新日!
  洪子广轻轻拍着朱妍双的肩道:“妍双,天亮了。”
  朱妍双身覆洪子广的缎袍,像小猫一般地蜷伏在他怀中,多年的刻骨相思,一朝得偿,她哪能舐味得够?
  她听着洪子广的呼唤,只是微微嗯了一声,在他怀中动了一动,却仍然闭着双眸,不愿起来。
  洪子广又道:“真是天亮了,你看,太阳都出来了。”
  朱妍双睁眼一看,果然骄阳耀眼,但洪子广双眸逼视之际,陡觉自己在一个男人怀中,在她这豆蔻年华,仍然是一件极其难乎为情之事。
  不由羞红着脸,娇爱地把脸埋在他胸中。
  洪子广不忍催他太急,只好紧拥不语。
  朱妍双把脸颊蒙在他胸前道:“起来上哪里去?”
  半晌,未闻回音。
  朱妍双不由得一愣,由洪子广怀中抬起头来。
  只见那洪子广一脸茫然地,两眼望着天。
  朱妍双又张口再问:“上哪里去?”
  洪子广此时乃是想着五年前春天所发生的事,但百事纷纭,真不知从何措手,便随口道:“你说呢?”
  茫茫天涯路,那里又是朱妍双的家?她既有了洪子广,她要去的就是洪子广的怀抱,琼宫玉苑,都不在她眼下。
  但他们一走还未多远,就遇着一件奇事。
  ……
  这一句无所坚持,任凭朱妍双选择的话,粗粗看来,洪子广是不应该这般说,若细研起来,洪子广也有他的道理。
  以他在月夜秋山,美人怀抱之中悠然醒来的心理状态来说,任谁发觉自己忽然凭空失了五年,也会恍恍惚惚,大惊失措,壮烈心怀,干云豪气,极其容易为最切近自己身边的温情所夺。
  他明明感觉心中有一种意志催动自己,要他急急东行,返回双凤镖局,联络中原豪杰,以对付冰谷。
  另外,他也要藉此寻得他的母亲,了解自己的身世。
  至于三原路上的仇杀,石胆铁胆,玉龙金令,以及他迷迷糊糊失去五年,也都是他急要解决的谜团。
  他不此之图,而信口说出一句。
  “你说呢?”
  他这一句一经出口,心中便隐隐有些懊悔,此时他只是恼恨自己没有责任感,这话的后果,他是不知道的。
  朱妍双又有朱妍双的想法。
  不论东向西行,都极可能使洪子广重行介入江湖纷争,与那酷肖自己的女郎重见,这是她极不愿意的事。
  所谓“既得之,又患失之”,患得患失的心理,人人都有,朱妍双花五六年心血,一朝得偿所愿,如何肯轻轻放过?如何肯让这情意殷殷的个郎,重拾他已经失去的“旧梦”?
  她抬头问道:“你依我么?”
  洪子广一听,不由有些犹豫,朱妍双又道:“你既然问我,又不愿依我,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便将洪子广一推,转过脸去。
  洪子广忙扳着她的肩头笑道:“我还未说,你怎知我不依你?”
  朱妍双倏地回头相向,脸上笼着一层冷雾,眼光紧紧逼视洪子广,问出一句惊人的话来。
  她字字清晰,冷冷说道:“你为何依我?”
  洪子广为她眼光所逼,又觉得她情绪变化莫测,不由有些惊惶,口中嚅嚅,不知如何应对。
  朱妍双又逼问一句道:“究竟为何?”
  男女相悦,两情缱绻,突地冷冷问出这句话,洪子广心失所依,如沉深渊,连忙答道:“难道姑娘认我是个薄情如纸、心如木石的人么?”
  朱妍双眼睑一垂,又自那令人迷惑的冷雾中,扑簌簌地掉下几颗泪珠儿来,洪子广忙将她一拥。朱妍双在他怀中断续道:“我……我……”
  洪子广将脸儿贴在她的秀发上,道:“怎样?”
  朱妍双本要说:“我怎会这般说你?”
  可是,霎那间,一个念头闪入她的心中,她忽地说道:“我已经被你欺侮了。”
  洪子广倒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松,低头望着朱妍双道:
  “我……我……我……”
  “你不信?”
  洪子广跌足道:“洪子广,洪子广,你怎的恁地下流?”
  朱妍双自己也有些觉得惊惶失措,但话已出口,率性以假作真,她两眼泪光莹莹,双手捉住洪子广道:“难道你是不愿么?”
  洪子广惶然有愧色,嗫嚅道:“姑娘,我对不起你!”
  朱妍双双手如有千钧,缓缓自洪子广肩头落下,迟迟转身,蹦蹦向后走去,一言不发。
  洪子广愣了一愣,猛地一个窜步,赶在朱妍双前面,拉着她的双手,愧咎交加,诚惶诚恳地说:“洪子广百死不足以赎姑娘的清白,但事已至此,洪子广无论如何,也要讨姑娘一句话。”
  朱妍双脸上煞白,将洪子广双手一摔,转身又去。
  洪子广脸上一红一青,飞身又截在朱研双前面,朱妍双一看他又在眼前出现,双眸一低,垂睫下视。
  洪子广一咬牙,两膝点地,说道:“洪子广既然作出这种事来,无论好歹,总求姑娘说一句话,如何措辞,自在姑娘,姑娘何必……”
  朱妍双厉声叱道:“不听!不听!”
  洪子广脸如死灰,缓缓起立,长叹一声,翘首云天,此是天光已曙,山鸟争鸣,他笑了一笑。
  朱妍双原本自恨下作,说出那种不惜以自己清白污人的话来,后来又听得洪子广连以“姑娘”相称,更是悔愧交集,怕他追问“那事”发生的始末,所以才脸上煞白,大有绝裾而去之意。
  此时一看洪子广神情举止,知他深信不疑,非但并无追问之意,而且内咎甚深,郁结难解,她这自误误人,不由也惊惶起来。
  洪子广忽然正色道:“姑娘,再见了。”
  忽然呛啷一声,朱妍双背上长剑被洪子广拔在手里,只见他仰脖横峰,向自己颈上猝然抹去。
  朱妍双骈指疾点,洪子广此时志在一死,竟全无防备之意,但觉肘下曲池穴一麻,右臂如废,长剑锵然落地。
  洪子广道:“在下卑贱如此,姑娘何必劳神?”
  朱妍双皱了皱眉,反问道:“你为何想死?”
  “与其苟颜而生,莫若自戕而死,虽不足以补姑娘清白之玷,但总比愧作终身,蒙污苟活好得多。”
  朱妍双脸上变幻莫测,转过脸去道:“你可知我并不怨你?”
  洪子广并未细味她话中之言,顿时一惊,诧道:“姑娘既然并不怨在下,缘何这般相待?”
  朱妍双仍然未转过脸来,背着他道:“我只是有些恨你。”
  洪子广道:“是了,是了,清白之玷,名节之误,岂是一个怨字能说得了的,不过姑娘既然有恨……”
  朱妍双插嘴道:“你知我恨的什么?”
  洪子广苦笑道:“那怎的不知。”
  朱妍双顿了一顿,又道:“你是不知道的。”
  洪子广惊诧莫名,问道:“难道还有比姑娘已说之事,更为严重。”
  “这倒并不尽然,如果连在一起说,便严重了。”
  “务必请姑娘说个明白,洪子广要生得磊落,死得清楚,宁愿人负我,不愿我负人。”
  朱妍双跌足道:“我就是恨你一连声的‘姑娘,姑娘’。”
  她又猛地转过身来,问道:“我这身子给了你,人也是你的了,你却对我‘姑娘’前,‘姑娘’后的,叫我怎生不恨?”
  这话若给常人听了,任谁也觉得这姑娘喜怒无常,很不好惹,不过洪子广听在心里,却恍然悟出自己有错,忙道:“姑妍双”朱妍双卟哧一笑,洪子广吁了一口气又道:“妍双!你叫我急得好苦!”
  朱妍双走过来,将脸儿熨在他胸上,娇笑道:“你若不这般急法,我怎知你是真心的呢?”
  洪子广指天誓日道:“洪子广若对朱妍双生有二心,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朱妍双闻言,心中喜咎交加,默然无语。洪子广低头望着怀中的绝世丽人,情愫绵绵,不禁又问道:“难道你还不相信么?”
  朱妍双硬起心肠道:“我知道你是个表里如一好汉子,但是世道沧桑,人情难锁,到时候身不由己,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场春梦。”
  洪子广双手相绞,戚然说道:“妍双啊,我怎样才能使你相信?”
  朱妍双故作存疑且信的样子道:“好吧,你将来别有所恋,请不忘今日之言。现在西凉道上,金鹰门高手遍布,你可愿随我南行?”
  洪子广责任心极重,听了此说不觉犹豫起来,顿时呆顿不语,不知如何作答,朱妍双苦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必作难。你还是走你的吧。”
  洪子广将她一拥,忙道:“我虽然有事东行,也不急在这一朝一夕,既然金鹰门下在西凉道上,遍织罗网,当然还是不与他们相遇为上。”
  朱妍双这才解颜相依,拉着洪子广向南奔去。
  在昨宵一声凄怆悲怛的呼号之处,正是洪子广与朱妍双一场情战之地的正南方向,相去不及十里。
  以洪子广与朱妍双的绝世轻功,何消盏茶功夫,即已随着冥冥中的奇妙安排,不偏不地碰过正着。
  此时旭日穿林,晨鸟鸣枝,山岚秋籁之中,在一方荒林中的草地之上,正并卧着两个少年男女。
  一个云鬓偏髻、绿裳霜肤的少女,萎然而卧,金色阳光照着她深锁黛眉,失色绾颜,一副绝世容华,显得有十二分的憔悴。身上罗衣不整,零襟片片,极易使人联想她曾受暴力摧残,因而眉梢带恨,春脸含悲。
  她身旁那少年,俊面丰神,仪容都美,玉额头巾,已斜在一边,青矜绉绻,半偃而睡,一只手还搭在那绿裳少女的肩上。
  虽然阳光已经穿过秋林,晒在他们身上,但他们依旧沉睡未醒,似是独享桃源,不知有魏晋。
  林间籁籁秋叶飘零中,忽地闪过一紫一蓝两个身影,其去如逝,其疾如矢,除了有一二林鸟惊飞,在这寂寂荒山中,固然无人能觉,即论有山野樵夫相值,也不过是拭眼惊鸿,疑是非真吧了。
  这一紫一蓝的两个影子,在那一绿一青,两个少年男女旷野并卧之处不远略一停佇,顿时现出惊愕交加的样子。
  黛绿年华的紫裳少女,由惊而愕,由愕而惊,转头一望她身旁的人儿,他却是口呆目瞪,口中轻喊了声:“啊!”
  他一扯她的衣袖,强作厉色道:“你怎么啦?”
  “我……我认得她!”
  她蹙眉道:“你认得她怎的?”
  他双手相交,哝嚅半晌,半是自语,半对她说:“是啊,她与我又怎的?她不过,不过与我在五年前相识吧了,那时候她来三原双凤镖局请镖,我与明凤大姑送她到风陵渡,然后在冻水浮冰间,联袂渡河,依依分手,固然……”
  “固然怎样?”
  他回头一望,看到她眼中嫉忌神光,便坦然笑道:“那时我不过十六七岁,朦昧无知,与她日夕相处,衣鬓相磨,自觉有几分‘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她顿足说了一声:“好,你去与她重续前情吧。”
  话声未落,便作势欲起,身形尚未离地,玉腕却被他握着,她回头望他,他却是坦笑夷然,反问道:“你说,我洪子广是个见色心喜的轻浮浪子么?”
  她明知他话中之意,却又再逼一句:“你难道以为我朱妍双是专宠椒房,不容异己的恶妇?”
  洪子广仍然笑道:“任你有芸娘胸怀,在下也无沈三白的雅量。”
  朱妍双目注那躺着的两人,男的蠕动了一下,似乎朦胧欲醒,她脸上一笑,回头却寒着脸儿说:“你方才为何那般失魂落魄般的?”
  洪子广眼光也望到那绿衣女郎的身上,脸色一僵,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觉心血上涌,肝肠如绞。
  他以口问心:“难道我与她短暂相处,竟这般刻骨铭心不成?”
  这一世英豪的洪子广,睿智天纵,难道就不会涉想他在那失去记忆的五年中,或者可能与这覆天席野,与一少年男子并卧的女郎有极深的关系?但他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洪子广啊,洪子广,你怎的可以对这萍水相逢的少女,生起这种不近情理的嫉念,你天性中岂是这般下流?”
  洪子广喃喃而说,朱妍双却是别过脸去,用背对着他,自承愧作,她心中也暗暗喊道:“朱妍双,朱妍双,你好狠的心啊!”
  洪子广一拉她的手,黯然说道:“我们走吧!”
  他这轻轻一拉,却未将她拉走,洪子广又道:“走吧!”
  朱妍双仍是呆然木立,行立不走,洪子广诧道:“怎么的了?”
  她淡淡回答道:“等一下。”
  朱妍双究竟是自觉内咎,而想把洪子广交还那个与他相处五年,在江南水云深处的水南坞生下一个儿子的少女?还是想让洪子广看看那男子醒来起身以后的情景,以为日后相逢的伏笔?
  (在朱妍双想象中这绿裳少女,能与那青矜少年席野并卧,其情感关系,自非泛泛。)
  这一善一恶的两个念头,究竟是哪一个得到优势,而促使她如此决定,朱妍双自己也很难断说。
  不过她是坚持不走,使一个自感尴尬的洪子广,既觉心血如沸,肝肠寸断的嫉念如火如荼,又感自己情感浮泛,不受意志约束,明明自己已有负于朱妍双,却又另生嫉念,而自罪自责。
  洪子广见她坚持如此,虽是怔惘,却又触起一件事来。
  他暗自想道:“她如何坚持不走,难道是藉此试试我的定力如何?”
  他望望她的神色,又不自觉地摇摇头道:“不对,不对,她分明有什么相当严重之事在她心里,如果只是为了那,她不会这般凝神而思,眼光淡淡。”
  洪子广反复思量:“她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他心中念头一闪一闪,有如昏夜孤星,欲明还暗,似失犹存。渐渐,他从百般头绪中,找出一头他认为是对的线索来。
  洪子广恍然暗道:“是的,是了……”
  洪子广忽然抓住她的肩头道:“妍双,那少女姿容身材,无一不与你相似,我几番想起这事,均无暇动问,她可是你的姐妹?”
  朱妍双一愣回头,眼中显然有惊诧之色,问道:“是么?”
  “难道你没有看出来?”
  朱妍双摇头不语,洪子又问道:“你没有姐妹么?”
  “不知道。”
  “你父母亲未对你提及?”
  “我没有看见过我父亲和母亲。”
  “抚养你成人的是谁?”
  “我师父,她自号心泥,是个比丘。”
  “心泥师太也未曾对你说过?”
  朱妍双目光仍停在那并卧的少年男女身上,此时那少年忽地抬头睁眼,一惊收回在少女肩头上的手。
  洪子广余光所及,自也见到那俊面少年醒来之状,他连忙停嘴住问,目光灼灼地望着草地上的两人。
  那俊面少年便是在龙冠岩头,险些遭燕仲诡计所害的卓文虎,在他被朱妍岚斥退以后,心中怏怏而去。
  他虽然遭了朱妍岚的白眼,但心知她身陷重围,脱身无望,不愿连累于他,才这般斩钉截铁地叫他走。
  虽然他明知如此,却无颜久留,出手相救,又自知力所不及,所以去得不远,便又踟踌起来。
  正在他决计回奔,不顾一切地要插上一手的时候。
  蓦见绿影一闪,在秋山黄叶当中,分明看见朱妍岚的身影一闪而过,便欣然向她高呼。
  “朱姑娘……朱姑娘……”
  可是,朱妍岚哪里知道是他?
  她侥幸逃脱燕仲的魔掌,又看到一个形状可怖的怪汉追踪,虽然在龙观岩的巅峰上面回身发出三颗“透骨打穴珠”,但不知他受伤也未,一听后面又有人高呼,更是惊怖张惶。
  以朱妍岚今日功力而论,何致这般胆小。
  但她竟慌不择径,急急如惊弓之鸟,夺路而逃。
  在她气结力尽之际,凄呼了一声:“广哥哥啊,你在哪里!”
  便虚脱而仆,这时正好卓文虎赶来,伸手将她扶住,谁知朱妍岚身上“意迷醪”的香毒,尚未退尽,卓文虎发觉冲鼻一股异味,情知不对,但已不及,便也膝软,一跤跌倒。
  “意迷醪”的香毒,有六个时辰的效力,当洪子广与朱妍双赶来之际,卓文虎又悠悠而醒。
  他发现与朱妍岚并卧一处,连忙霍地起立,脸上显然有惊惶困惑之色,洪子广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对朱妍双道:“这般看来,那厮对朱姑娘并无非礼之举。”
  朱妍双闻声回头,洪子广又蹙眉问道:“为何那朱姑娘身上碎襟片片?为何他们两人并卧于此,若说他们被敌人点了穴道……”
  朱妍双冷笑摇头,洪子广又道:“这也难于令人置信。可是,可是……难道他们相邀赏月,竟在这荒山昏昏睡去?”
  朱妍双冷然不答,此时卓文虎在朱妍岚身上略作检视之后,脸上顿显决断之色,便以单掌抵住朱妍岚背上命门穴,盘膝坐定,凝神定气,缓缓通关,真力到朱妍岚紫府蓝关之间,便蹇然而止。
  卓文虎顿时脸现张惶之色,洪子广在远处见了,便要出去相助,但觉手腕被紧紧扣住。回头一看,却是妍双,她正作色相向,示意不许。
  这时卓文虎脸上作色,蓦地内劲一吐,朱妍岚全身一颤,螓首一仰,张口喷出一团拳大血块。
  她幽幽凄呼道:“广哥哥啊……”
  洪子广心头一颤,顿足而起。
  他这顿足而前的举动,完全是一种本能被刺激的反应,其势极快,力道极大,朱妍双本扣住他的手腕,这时不仅没有将他扣住反而连她一起,将他飞身带入林外的草地当中。
  卓文虎眼前一亮,见来人,便一惊而起,朱妍岚这时在地上一举头,也霍地站起来,惊愕地望了望洪子广身旁那个握着他手腕的少女,眼泪如断串珍珠,簌簌地落了下来。
  洪子广向朱妍岚伸手道:“你……”
  朱妍岚转了转头,身子巍然欲侧,向前冲了两步,便向洪子广扑去,胸中悲恒欢欣,纷披揉杂,难以尽说。
  只是暗哑地道:“广……哥……哥……”
  朱妍岚闭上眼睛,张臂向洪子广抱去。
  她似乎觉得洪子广上前了几步,但他身材体型均非她所熟悉之人,而且,他双臂垂垂,并未反拥。
  朱妍岚一惊松手,睁眼看去。
  她抱的竟是索着洪子广右手的那个绝色少女。
  洪子广一脸惶惑怔惘之色,站在后面望着她。
  朱妍岚羞愤填膺,但她还是幽幽问道:“广哥哥啊……难道……难道你不认得我么?”
  洪子广惶然道:“认得。”
  朱妍岚悒悒欲绝,又说:“我是谁?”
  洪子广嗫嚅道:“你是,是朱姑娘。”
  “我叫什么呢?”
  朱妍双本是站在朱妍岚与洪子广的中间,而向着凄惶欲绝的朱妍岚,这时却冷冷转过脸去,不知她是故意示以不屑之色,还是为朱妍岚悲怛的脸色所动,不忍面对面地细看。
  洪子广嚅嚅不答,朱妍岚眼中忽现惊异之色,她素知洪子广乃是极重情意的丈夫,他怎会这种颓顽?
  她不由向朱妍双望去,她紫衣双髻,绝世容华,不过霜颜冰晴,略有几分冷峭,冷艳如玉苑琼枝,风华如秋山齐月,紫裳飘逸,罗袖风飞,真是令人爱慕无由,高不可仰。
  朱妍岚心中暗暗惊道:“若说广哥哥见贤思齐,我是不信,但他这般仙嫡天姿,绝代风华,我怎生比得……”
  她想到这里,忽然惊呼了一声:“你怎的与我这般相像,难道,难道……”
  朱妍双冷冷问道:“难道怎的?”
  朱妍岚转而顾洪子广道:“我与这位姑娘之间,你分得出来么?”
  洪子广尴尬笑道:“这个自然分得清楚。”
  朱妍岚嗒然若丧,默默有顷,又问:“你是把我忘记了么?”
  洪子广大有怅然之感,答道:“世事沧桑,前情若梦,三原路上之事,已成过去,‘好是华年在,无如铸错何’,姑娘不提也罢。”
  朱妍岚一惊,紧问道:“洪子广,你到过江南没有!”
  这话出口,站在当中的朱妍双也是一震,立刻回头向洪子广望去,洪子广闻言一怔,寻思有顷,朦然答道:“在下生长中原,一度流浪西北,江南却未去过。”
  朱妍岚听得目呆口瞪,说不出话来,朱妍双却向她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罢?”
  朱妍岚凄然一笑,答道:“姑娘尊姓大名?”
  “姓朱,字妍双。”
  朱妍岚眉头一跳,惊问道:“朱可是朱赤之朱,妍是女并之姘?”
  “不错,那双乃双双对对之双。”
  朱妍岚强笑道:“姑娘姓字闺名,与我仅有一字之异,我下面那字乃是山风之岚,虽然几有同名之雅,姑娘风仪,如高风齐月,令人仰羡!”
  朱妍双冷笑一声。
  朱妍岚说这番话的用意,乃是想取好于朱妍双,为她后面的话铺路,虽是令色取悦之辞,却也有感于此。但在朱妍双听来,这高风齐月四字,似乎是有意点她孤媚邀宠、夺人所好的讥诮之辞。
  她虽是一声冷笑,心中却勃然生怒。
  古人所谓“一言丧邦,一言兴邦。”大凡言语措辞,稍一不慎,即已树敌。朱妍岚这句衷心赞美的话,可以说是十分得体。不过,言者有殷勤之心,听者有揭隐之疼,就不是常情可以概说的了。
  朱妍双冷笑一声之后,说道:“你有什么央求于我?”
  朱妍岚望望洪子广,这五六年来同衾共枕的人,别来才不过一日,竟漠然相望,视同陌路,虽然她明知有故,但好不叫人心痛欲绝。此时细味朱妍双话中之话,她哪肯率尔相示。
  场中四人各怀心事,卓文虎一开始即未说话,他对这三人关系,均不甚了了,想说两句,也不知如何措辞。
  朱妍双眼光掠到他身上,又对朱妍岚冷冷说道:“你既然无所求于我,那我就要告退了,适才打扰你们二位的清兴,请你看在同名之雅,不要见怪才好。”
  朱妍岚生性柔和,此时不禁勃然作色道:“你怎可这般胡说?”
  朱妍双故作惊诧道:“我怎么胡说。”
  朱妍岚手指卓文虎道:“我与此人毫无关系……”
  朱妍双退后两步,站在洪子广身旁,半偎着他,说道:“我们不关心你们有什么关系。”
  朱妍岚血涌气结,接不上话来,卓文虎掩进来说道:“姑娘休要误会,在下与这位朱姑娘……”
  朱妍双截住他的话尾道:“不认识?”
  卓文虎期期艾艾道:“认……认识。”
  朱妍双冷笑道:“那不得啦!”
  卓文虎连连摇头,忙道:“这认识是不同的。”
  “怎的不同?”
  卓文虎被她神情辞色所炫,又自知不会说话,愈感到自己所说之言事关人家清白,更是张惶讷讷。
  他连忙解释道:“那只在五年之前,我们……”
  朱妍双见又是好机,重施故伎,截住他的话尾道:“啊,五年交情,也很是不浅了。”
  卓文虎怒道:“你是什么居心,这般诬蔑人家。”
  朱妍双眼神一寒,抖手发出三线银光,直取卓文虎胸前左右章门、凤眼三大要穴,出手快极。
  朱妍双虽是受激而为,但变生莫测,也相当阴狠。
  卓文虎见那出手就是绝招,大惊一闪。
  但听“碰”的一声,自朱妍岚手中也发出三线银光,一齐将朱妍双的暗器击飞,草丛中珠光闪闪,都是一个疤面老尼,自号心泥师太所授的独门暗器,一双一岚,互相警望。
  朱妍岚还未开口,朱妍双抢先说道:“你若不是手快,这厮便非死即伤。”
  朱妍岚忍气吞声,本要与她攀谈师门之事,这时也只好接口说:“此人所言并非虚假,纵有得罪之处,就宽他一个冒失吧!”
  一丝冷笑在朱妍双脸上一闪,尖刻地道:“你们有五年交情,他疼自是你痛,你岂能见死不救?”
  朱妍岚气得花颜失色,脸上惨白。卓文虎喝道:“你怎好血口喷人,污人清白?”
  朱妍双笑顾洪子广道:“你看这两人,覆天席地,荒山并卧,人家并未说他们如何,他们倒说我血口喷人,污了他们清白!”
  洪子广皱眉不语,朱妍岚凄然说道:“你可相信我是个人尽可夫的淫荡女子?”
  洪子广苦笑摇头。朱妍双眼珠一愣,朱妍岚又道:“广哥哥啊,我是清清白白的……”
  朱妍双插口道:“谁管你清白不清白?”
  朱妍岚颤颤地指着洪子广道:“你管,是不是?”
  洪子广惶然摇头,但为朱妍岚殷望切切、凄恻悠悠的眼光所动,便一摇即止,正待分说。
  朱妍双这时猛地将他一拉道:“我们走!”
  朱妍岚一跃而前,捉住洪子广的衣袖哀哀问道:“你干不念,万不念,你难道不念水南坞的方儿么?”
  洪子广一怔!
  “方儿!”
  朱妍双心里一横,寒着脸儿道:“你怎么回事?”
  这句话既可以说是:“叫你走,你怎的不走?”又可以解释成:“噢!你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或者:“你难道真相信她这般胡扯吗?”语意三关,但洪子广一听就全懂了。
  他心中一时把不定主意,但朱妍双的利眼凝神,使他不能抗拒,左右望了一望,预预说道:“好,好,就走!”
  朱妍岚双手覆面,暗哑而泣。
  卓文虎一跃而前,向洪子广喝道:“姓洪的,你有心肝吗?”
  洪子广要回头问他,朱妍双却拉着他的衣袖道:“不要理他。”
  洪子广无奈,只好掉头而去。
  走不过数步,眼前寒光一闪,卓文虎横剑当前,挡住去路,眼中怒芒炫目,似有拼个死活的意思。
  洪子广大惑不解,问道:“在下与尊驾素未谋面,缘何逼人如此?”
  卓文虎怒目圆睁,叱道:“我说你没有心肝,你怎么说?”
  洪子广面有涵忍之色,答道:“在下读书不多,却最重义理,于人情血性两面,自问上可昭天,下可对地,无愧于心。”
  他辞色甚是恳切,卓文虎心中一动,不由有些气馁,向朱妍岚一指,又道:“你就这般把她遗弃了么?”
  洪子广望了望朱妍岚,向卓文虎道:“这话从何说起?”
  究竟洪子广与朱妍岚之间的情份多深多浅,卓文虎也莫明其所以,他一方面激于义愤,二来朱妍双似乎一口咬定他与朱妍岚之间有何苟且之事,所以才动怒斥问,想要弄个清白。
  洪子广这一反问,他如何能答,扭头对朱妍岚道:“乘着他还没有走,朱姑娘就跟他说个清白吧!”
  朱妍岚已是凄怆欲绝,哪能说得上来。
  朱妍双冷笑了两声。

  第十七章
  卓文虎怒目而视,朱妍双理也不理,拉着洪子广道:“走是不走!”
  洪子广点头说:“走!”
  他眼睛却停在朱妍岚身上,希望她有话说出来,卓文虎剑使“长虹贯日”,但未用老,停在朱妍双鼻子前面。
  朱妍双柳眉一挑,喝问道:“你要怎的?”
  卓文虎道:“话未说完,不准他走。”
  朱妍双哪容得这般嘘使,但她自觉理屈气馁,有愧于人,不愿作到绝处,便冷峭地道:“把剑放下来!”
  这句话虽说得很轻,但辞色凌厉,卓文虎哪里肯服,既然已经出了头,便要硬挺到底。
  朱妍双不由按纳不住。
  “放不放?”
  “不放!”
  洪子广站在旁边眉头皱了两皱,朱妍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看时机已至,脸上笑意一闪,便拔出剑来。
  卓文虎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他看朱妍双是个年轻女人,能有多大能为,哪能想得到她当年初下抱犊峰之时,便以一手心泥师太所传的“透骨打穴”的手法,使河北英雄丧胆。
  卓文虎侃侃而笑道:“你若能赢得我手中剑,我卓爷便不管这闲事,否则……”
  朱妍双怒道:“否则便怎样?”
  “否则,哼!哼!你想横刀夺爱,把洪子广自这位朱姑娘身边带走,可不会那么简单。”
  朱妍双脸上一青,长剑一挽,直取卓文虎。
  洪子广喊了声:“住手!”
  朱妍双哪里肯听,卓文虎剑走偏锋,左膝斜屈,自朱妍双腕下递来一剑,朱妍双旋身一闪,又扑了上去。
  洪子广见她盛怒,不好过份强拦,心想让他们打个七八分,再动手将他们让开不迟,便站在原地不动。
  朱妍岚此时却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洪子广。洪子广虽极愿知道卓文虎所指的“遗弃”两字的原委,但不愿背着朱妍双,听她说这一番话,他虽明知她的眼光盯着他,却不敢回望。
  朱妍岚初见洪子广切切望着朱卓二人相拼之状,却不回头看她,心上本是大愤,细察他脸上神色,他明明有为难之状,心里更是难过,他明明知她殷殷凝神,却这般做作不理。
  卓文虎这时已使出卓宝山当年威震江湖的“河汉星云十九招”。这十九式自“秦川历历”开始,到“气吞河朔”为止,均是金刀大马的架式,使运开来威风凛凛,气势吓人。
  朱妍双长剑纷飞,轻灵俊绝。
  洪子广与朱妍岚望到她的剑式,都是一怔。
  朱妍双自“长天一色”起式,抢步飞虹倏变“霞雾齐飞”,在卓文虎抽剑护肩之际,寒光一闪,“水尽潭清”,人剑均不知去向。卓文虎暗叫一声“不好!”颈后生风,长剑又到。
  洪子广对这套剑式,是最熟悉不过,他虽然叫不出名字来,却右手抚肩,还隐隐记得那里有一个创口。
  当年在不浪河边,歌唱东行之际,曾经被她以这种剑式相炫,自己逞一时意气,率尔折柳以同式左手剑,与她缠战半日。竟然半途失招,在张惶间身受一创,往事历历,却不知此种剑式名称。
  朱妍岚对这种剑式却极为清楚,当日心泥师太以这“离娄十三式”相授之时,曾谆谆告诫。
  她说:“这种剑式原本只有十三式,经我多年钻研,中间另外穿插两式,奇诡绝伦,无人能敌。第五和第九两手轻易不能使用,遇着劲敌和识得此种剑式之人,这两手乃是致其死命的招式。”
  朱妍岚仔细看去,她演到第四手“水尽潭清”,本要踏洪门斜马步,倾身右闪,穴剑左挑,用到第六手“路绕崇峋”。
  可是,她脸上杀机陡现。
  她“水尽潭清”之势未及用老,颤剑一炫,已到卓文虎肩上,他大惊沉身,低头欲取下路……朱妍岚惊呼一声:“不好!”
  右手一扬,三颗“透骨打穴珠”连珠发出。
  朱妍双在卓文虎沉身低头之际,手中长剑本已进入“轮回上路”的绝式,心中一动,不由有点不忍。
  一听朱妍岚的“不好”之声,忿恨之心又起。
  这忿恨之心是从何而来?若细究起来,却是微妙得很。
  原来朱妍双心中虽是有意使朱妍岚蒙上不白之玷,但若朱妍岚真个对卓文虎关切,她又有如朱妍岚移情别恋,替洪子广妒愤起来。个中情愫,非当事人难于体味,朱妍双何以如此,就非常情可以解释的了。
  她心头一忿,寒锋陡涨,卓文虎但觉肩头间一寒。
  “当”、“当”、“当”!
  这三声响得甚是紧密,常人听来,浑如一响。
  第一声将朱妍双长剑震得一颤,第二声将她虎口震裂,那剑犹自向卓文虎肩头劈落,毫不犹疑。
  第三声一响,朱妍双松手剑落,剑锋在卓文虎胸前划过一条创口,“锵然”落地。卓文虎一跃退后丈许。
  他额上沁汗,面上有既惊且愧之色。
  朱妍双转头向朱妍岚冷冷一笑,拾起地上长剑。望望地上滚落的三颗“透骨打穴珠”,回头向洪子广道:“我有一事央求于你,你可愿意去作么?”
  洪子广看着她眼中冰寒怨毒之色,望望凄惶凄恒的朱妍岚,心中柔疑有顷,眼光一惊,忽然想到:“难道她是要我去杀朱妍岚么?”
  朱妍双两眼冰寒,其利如锋,似是已窥知他的心意。
  她曼然一笑,说道:“我纵是有意,也不会强你所难,何致于叫你去对付那俏生生的妞儿,你哪能下得了手?”
  洪子广也是极其聪明之人,指着卓文虎向朱妍双道:“你要我去杀他?”
  洪子广的神情辞已经说明:“要我杀人,实难从命。”
  朱妍双脸上一动,又曼笑道:“我又不是黄巢投胎,你怎的一开口就说我要杀人?”
  要他去对付卓文虎是不会错的,洪子广又道:“砍他一条胳臂?”
  朱妍双咯咯一笑,卓文虎听他们这般对答,简直把他当砧上之肉一般,不由大忿,喝道:“你们把我卓爷当成什么人?”
  朱妍双且不理他,向洪子广道:“我没有那般狠毒,重重掴他两下便够了。”
  洪子广犹疑未答,朱妍双又问:“难么?”
  洪子广实在是为她目光所困,答道:“不难。”
  “不愿么?”
  洪子广不好说不愿,但又不好推却,朱妍双见他脸有难色,脸上苦笑一闪,眼中泪光可见。
  她顿足说道:“人家这般侮辱于我,你充耳不闻,我开口求你,你还不愿,还有什么好说,你且看着办吧!”
  说着,便飘身掠剑,一式“牛斗龙光”,如鹰隼般地向一旁佇立、插不上口的朱妍岚扑去。
  洪子广心知她不悦,倒未想到她有这一手,叫了声:“啊!”
  朱妍岚猝然而惊,恍如梦觉。蓦地一斜双肩,长裾一摆,如弱柳摇风,闪过朱妍双这疾狠一剑。
  她尚未开口发问,朱妍双三尺青锋电疾又到。
  这一剑寒光闪闪,似乎在剑柄之上,霎那间,生出许多剑身来,霍霍映眼,有嗡嗡钟磬之声。
  “牛斗龙光”是第八式,依当年心泥师太的嘱咐,应该跳用“下临无地”,接“离娄十三式”中的第十式。
  可是她竟在顷刻间,第二次用上不轻易使用的“绝招”。
  朱妍双真的这般狠毒?
  并不,她对卓文虎用第五式煞手招,乃是看到他剑势雄厚,不易取胜,又恐久缠不下,贻朱妍岚与洪子广攀谈之机会,她一想到他们两人一经对话以后之局,就只求快胜了。
  虽然她动念之间,又觉不忍,但总予洪子广相当深刻的印象,这印象在他们之间发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且导致洪子广发现一件与他极关重要之事,不仅是眼前这场恶斗的关键而已。
  再说她第二次用上这“离娄十三式”中的第二个绝招。却因为有两个原因,认为朱妍岚与她师门有极深的渊源。
  第一,朱妍岚有心泥师太授与她的绝门暗器“透骨打穴珠”,她的手法,准头,与她一般无二。
  第二,她竟能在风飘电掣的瞬间,认出心泥师太独创的绝招,于顷刻发出暗器相救,那她对这一式当然极为熟悉。
  朱妍双当时念头一转。
  “难道她是师父另外收的一个徒弟不成?难怪当年在抱犊峰上师父只有半日与我相处。”
  她要测验这个推想是否确实,就是使用第二个绝招,看看她如何应付,便知道了,这是她的本心。
  归根究底,朱妍双只是面冷心慈,既绝顶聪明,有些地方又十分愚昧之人,但所言所行,叫人就不这么想了。
  朱妍双鸣剑出手,朱妍岚脸色一变。
  在这一顷间,只听洪子广一声轻喝:“住手!”
  这时朱妍双剑锋正在朱妍岚的鬓耳旁边,嗡然而鸣,她下盘已起,身形如矢箭飘空,但无去势。朱妍岚一式“平沙无垠”招数已老,变势莫及,本来双方都是一个收势的架式。
  但这第九招名唤“钟鸣鼎食”,乃是心泥师太穷竭心志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创出来的招数,岂同凡响。
  若非如此,洪子广怎会脱口呼喝,朱妍岚怎会惶然色变?
  朱妍双双腿齐钩,横空的身躯向左一坐,右手剑倒把护臂,扭肩一转,那三尺锋刃,便要在朱妍岚的脸上,拉下一条寸深的口子,如果有意取她性命,真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朱妍岚用的是左手剑,招数异曲同工,并一顺一倒,相生相克,彼此本无修短,若论实力,则她已是生了儿子的妇人,但又有洪子广在江南五年的不断哺育,可以说是有亏有益。
  总而言之,朱妍岚不致于就此落败。
  不过世间事,往往难以理论。
  当朱妍岚拔剑应招之时,不知为何,对那凶凶挺剑而来的朱妍双,存着难以理喻的亲切之感。
  在她意识当中,不过姐妹喂招一般。
  等到朱妍双第九招一现,剑嗡嗡嗡,她才如梦方觉,心碎张惶,不知如何应敌,眼看就有致命毁容之危。
  那时她真是吓得呆住了,睁眼相向不知躲闪。
  朱妍双似乎也收势不及。
  寒风刺脸,锋劲入骨蓦地伸来一手,将朱妍双执剑之手,一把握住。
  它五指如钢,已透怒气,朱妍双抬头一望,却看见洪子广一双炯炯的眼睛,她心里一寒。
  想道:“难道他想起了与她的关系?”
  洪子广瞪着她的眼睛,怒意惭挹,温声说道:“你怎可如此?”
  朱妍双色厉内荏,说道:“怎样?”
  “你与她既无远冤,又无近仇。”
  洪子广说到此处,本要接着说道:“只因出手拦你杀人,你便迁怒于她,上手未及三招,便下煞手……”
  但他不愿使朱妍双当众难堪,便又说道:“……何苦如此?”
  朱妍双本非有意伤人,听他这么一说,反说道:“我本想杀她。”
  洪子广诧道:“你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有?”
  洪子广察言观色,只好付之一笑。
  朱妍双又道:“你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
  朱妍双转过脸去,说道:“好要你心痛。”
  洪子广叹了口气,转脸去望朱妍岚,她双手捧脸,袖袂覆面,却不知道她真个伤了也未?
  洪子广心想:“我铸错已成,不可再错。”
  忍着性儿,走向朱妍双身边,温温说道:“我们走吧。”
  朱妍双摇摇头。
  “不。”
  “这又为了什么?”
  朱妍双指着卓文虎向洪子广:“你哪里有心向我?掴他两手之事尚不肯作,我如何敢与你同行,将终身托付于你?”
  洪子广一咬牙,心想道:“我是宁可负她,还是负理?”
  卓文虎向前走了几步,对洪子广豪笑了两声:“洪子广,你还认得我么?”
  “有几分面熟。”
  “你记得三原路上的朱姑娘,竟忘了在客店中交手的我么?”
  洪子广“哦”了一声,连连点点。卓文虎又道:“六年之前,你摔我跤,甚是轻易,现在掴我两掌,也不太难,你上来吧。倒看你还有多少斤两!”
  说人卑污下贱,俗称轻骨头,卓文虎用“斤两”二字,多少有双关之意,洪子广闻言默然不答。
  卓文虎又仰天豪笑了两声,说道:“红木堡的侠骨,龙首山的豪情,看来都是江湖上的误传,眼前这洪子广不是一个昧心负义的猥琐小人么!”
  朱妍双将洪子广一推:“你怎么啦?”
  洪子广却直望着朱妍岚,顾左右而言他向卓文虎道:“烦卓兄问问朱姑娘,是否伤着她了?”
  朱妍双脸上一青,低着头向后退了两步,洪子广转身去看,她抬起头来,向他狠狠望了两眼。
  “你好,你好……”
  话未说完,便转身而去。
  洪子广举步欲追,但一幌回身,停在朱妍岚面前:“在下有负于妍岚姑娘,故多方曲全,有亏于姑娘之处,当另图补报,姑娘若有未尽之言,请在三原双凤镖局留字,在下半月之内,必去该地。姑娘如果有所指责,当负荆请罪。”
  朱妍岚啜泣点头,洪子广又急促问道:“姑娘究竟伤了也未?”
  卓文虎拍着洪子广的肩膀道:“你已移情别恋,还假惺惺作甚。”
  洪子广不知此人何以咬着他与朱妍岚之间,有男女情爱,但细想朱妍岚的情状,此中也多有可疑之处。
  洪子广心想:“如若细细问他,朱妍双必已去远,追之不及。”
  心中惆怅,犹疑难舍,望望然举步欲去。但心念朱妍双,自觉不能负她,便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卓文虎忽然抢在前面。
  洪子广一想:“不要与他夹缠。”
  斜身一闪,便自卓文虎身旁穿过,一边抱拳道:“卓兄有便也请去三原双凤镖局一晤。”
  说罢身形已起,卓文虎叫道:“慢着,我还有一句话。”
  洪子广只得回转身来,落在卓文虎面前,说道:“妍双姑娘去得已远,卓兄有话务请简阂。”
  卓文虎脸上一怒,又变得甚是郑重,说道:“只有一句话,你且附耳过来。”
  卓文虎上身向前一凑,以手作势。洪子广心想:“难道有什么话,不便让那朱妍岚姑娘听去不成?”
  念头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忽地一声脆响击在脸上,一阵火辣疼入心脾,洪子广一惊跃开。
  卓文虎却扬掌叱道:“洪子广,我替天下知情知义的人,掴你一掌。”
  洪子广抚脸茫然,望卓文虎半晌,无语作答。
  他忽地想起追朱妍双之事,向卓文虎拱拱手,带一丝苦笑,转身投林,在枝叶间一闪而没。
  所谓“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洪子广在江南读书五年,潜心养气,为典籍所薰陶以后,不复是当年骠飚千里,威镇西陲,好干是非,没有深度的轻骑游侠了。
  他这种转变,休说动手掴他一掌的卓文虎吃了一惊,连洪子广自己,也暗暗觉得有异。
  一路循着朱妍双逸去的方向,尽力追赶,一边自己忖度自己,他发觉在那秋山月夜,一觉醒来之后,在他的世界当中,已有许多使他张惶失措的变化,他自己心性上的改变,尤其令他讶异。
  他暗想道:“若是在五年之前,那卓文虎掴我一掌,我便不会这般涵忍。是什么原因,使我这般心怀坦荡,不怒不惊?难道在那五年当中,我有什么改变不成?
  “若追妍双,必得好好问她。她既与我有肌肤之亲,当多少知道我这五年中行踪,只要有些蛛丝马迹,不难找到那五年生活的全貌,只是措辞用字,避免触到那尴尬之处便了。”
  洪子广当时若不是顾虑到不好直问,予朱妍双以自己清白架陷的机会,这些错综复杂的变故,便不会发生。
  但现在他要找朱妍双去问,不仅铸错已成,连朱妍双已鸿飞冥冥,一时之间,是找不到的了。
  洪子广一心念着这个谜团,脚下奋力奔驰,横山越岭,穿林过涧,不知不觉,已追了两个时辰。
  以他绝世轻功,这两个时辰怕不奔了百十里。但丛山叠嶂,秋叶萧萧,触目尽是凄凉落木,哪有朱妍双的影子。
  他猛地觉得,自己是追错路了。
  站在一角岩巅之上,纵目四顾,万山偃服,晴日西偏,非仅没有朱妍双的影子,连个樵夫猎户都没有。
  共子广顿足叹道:“她虽是娇情拗理,近乎冷酷,总是女人心性,但让她怀恨独去,依恃失所?哎,哎,我是辜负她了!我岂不真是成了忘情昧义之人么?”
  他不由触起卓文虎那般凌厉相待,朱妍岚那般凄怆欲绝的神情,以及她那句使人如坠五里雾中的话:“你千不念,万不念,难道不念水南坞的方儿么?”
  他反复念道:“水南坞,水南坞,这名字好熟!我在这失去的五年当中,难道与朱妍岚也有一段情缘!而且还生一个名叫方儿的儿子不成!”
  这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纷绕纠缠,真所谓“剪不断,理还乱!”站在千仞岩巅,望着浮云白日,不知何去何从。
  猛然间,他忽地触发一件事,这件事蛛丝马迹,脉络分明,对他这种十分困惑之事,依稀可辨。
  当他在不浪河边与朱妍双交手,以一式之差被她所创,竟然就是她给卓文虎那一式“轮回上路”。
  五年之前他独不知此式,为何五年之后了如指掌?
  而朱妍双在他一觉醒来之际,那种矫情之态,与朱妍岚与他一见之下,这种切切之状,是极为显明的对照。
  洪子广恍然有所觉悟,疑难虽未全解,但心情已轻松得多,此时当务之急,便是束行上道,尽早赶回三原。
  当他下得这峭立山崖,行经一荒偏石谷之际,赫然发现在龙首山有过一面之缘的燕仲,手牵着一个修伟老者,踽踽而来。
  洪子广与他们相遇,连忙闪身躲在石后。
  燕仲与那老者走到洪子广藏身巨石之前,略一回顾,便自停住,笑呵呵地向那修伟老者说道:“此处天高地僻,好一个幽静所在。”
  修伟老者脸上疑云阵阵,口中应道:“燕兄所说不错,不错。”
  洪子广窥那修伟老者面貌,甚是熟识,却不知何处见过,他记心极好,怎么想,也想不起他是谁来。
  燕仲脸上仍带诡笑,望了修伟老者一眼,又移目别顾,说道:“我重覆江湖,不觉又有六年,这六年之中,四处打听关中一剑下落,却不料在这莽莽荒山之中相遇。”
  他回头一望,笑意已去,又道:“这许多年来,朱老弟混得如何?”
  修伟老者澹然笑道:“与闲云野鹤为伍,久已不问江湖间事了。”
  “暇时作何消遣?”
  “采药种花而已。”
  燕仲呵呵一笑,说道:“往日雄风,就让它这般消沉棂下?”
  “好说,好说。”
  燕仲忽地目生异光,盯住修伟老者道:“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朱老弟恐怕是有所待吧。”
  朱姓老者笑道:“我已望六之年,还想逞什么英豪?”
  燕仲忽又点头称是,说道:“故此朱老弟连姓名都改了。”
  朱姓老者一惊,但旋即强为掩饰,又淡笑道:“乡屋野处,仍道江湖上姓名,未免惊世骇俗,故此自封了一个外号,倒说不得是改名换姓!”
  “周八先生,这周八二字又出自何典。”
  朱姓老者笑得响些,说道:“草莽之人谈什么经典,当年信口自称仇人,乡人以讹传讹,愚弟又不愿多费唇舌,久而久之,便号焉不名。”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朱兄真是风月自甘,林泉独享,成了武林逸士,江湖散人了。”
  “岂敢,岂敢。”
  岩隙忽地窜出一只蜥蜴,燕仲遥遥一指,那蜥蜴便应手滚落,身上无伤无血僵在当地。
  朱姓老者一怔,燕仲当作没有这回事一般,又道:“我燕仲也好与逸士高人攀个朋友,这话在你们方家叫做……叫做……噢,是了,叫做附庸风雅!”
  那姓朱的修伟老者脸上惊愕一闪,又淡笑道:“燕兄豪迈,不减当年。”
  燕仲忽然正色道:“朱老弟不要错会在骂你,在下实在还有这么一个朋友,此人对天下图与别有心得,号称与圣,不知朱兄可认得他?”
  朱姓老者大惊,燕仲又道:“以老弟形色看来,你是认得他罗?”
  “认得,有一面之雅。”
  燕仲一笑,阴阴望了他半晌,又问:“你与他交情如何?”
  “仅是慕名而已。”
  “舆圣吕子超在江湖上息影十年,苟全性命于彭泽晓岚港,与渔夫渔妇为伍,老弟能寻得到他,可是不易!”
  事已至此,朱姓老者不自觉地摸了摸剑柄。
  燕仲袅袅一笑,又道:“朱老弟,我们可是朋友?”
  朱姓老者勃然作色道:“昔日朱某有眼无珠,结交匪类……”
  “好,好够了,我燕仲这番好心,你反正是不领情的了,朱尧民啦,朱尧民,你是刚愎有余,聪明不足。”
  朱尧民畅笑道:“朱尧民昔年一剑在身,南七北六,处处有朱某的雪鸿泥爪,偶尔也肆意逞快,邀时之倖,投机取巧,却实是所短。”
  燕仲颇含几分怜恤意味的一笑:“朱老弟,我别开那几个同行,却真是为着你的啊!”
  “燕仲,你就尽好听的说吧。”
  燕仲又是一笑:“他们若知道你身怀‘九宫洞’的秘图,任你‘离娄十三式’有风雨不透之能,怎搪得住他们拼力一掌?”
  这时已是图穷匕见,朱尧民退后半步,傲然道:“燕仲素性心狠毒辣,若吃得住朱某,岂不早已下手?看来,哼,哼,你燕仲也有顾忌之处。”
  燕仲恻恻一笑,手指那僵死石隅的蜥蜴道:“三丈之内,弹指间可取你性命,那蜥蜴便是好证。”
  朱尧民脸上坦笑全失,惊疑错愕中,有几分甚为显然的张惶惧怖,望了望那翻着肚皮的蜥蜴,说不出话来。
  燕仲笑道:“如何?这是你亲眼目见,并非我燕仲故作玄虚吧,燕仲素崇道义,决不愿加诸于朋友身上,你我相交二十年,昔日燕仲远走南荒承老弟不弃,一语订交,二十年来,真是念念在兹。”
  朱尧民拔剑而对,怒目相向,喝道:“姓燕的,假的已经够了,你拿真的出来吧。”
  一丝狞笑在燕仲脸上一闪,他伸出右手一抖,长袖褪至肘海,在那小臂之下,有一墨缘肠管,细头如针,通至指尖,肠管上有四个金字,写道:“黑眚剧毒”,燕仲扬了扬手,笑道:“方才那蜥蜴之死,你该有个分寸罢!”
  躲在石后的洪子广看得甚是真切,这东西他虽没有见过,昔年在天山绝巅,到曾亲见化装男士的朱妍双,吃过他的苦头。后来他们冒了大险,去求解救,别人受毒,哪再有那般侥幸?
  洪子广不由为那修伟老者担忧起来,转头望去,朱尧民脸上颜色变了几变,怆然叹道:“燕仲,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知你燕仲毒辣么?这‘九宫洞’的秘图,乃是武林中稀世之珍,人人都想占为己有,你肯与我共享其利?只不过是所知不多,要留一个活口吧?”
  燕仲阴阴一笑,想了一想,知道朱尧民并非几句甜言蜜语可以笼住的人,便点点头答道:“老弟说得极是。”
  朱尧民又道:“‘九宫洞’中,你一旦行出自如,便容不得我了。”
  燕仲又点点头。
  洪子广自觉有一股血气上冲,又觉那朱姓老者甚是萎缩,大丈夫死则死尔,何必自贬,作这种口吻?
  但他转念一想:“或者他另有死不得的苦衷,也未可知?”
  朱尧民怒目圆睁,忽然暴喝道:“与其鸟尽弓藏,被你利用之后受辱而死,莫如就在你‘黑眚剧毒’之下,求个痛快!”
  燕仲不怒不笑,扬手弹指,一边说道:“这可是你自愿的!”
  朱尧民欲闪不及,应手而颤,长剑“啷呛”落地,嘴唇惨白,额汗淋漓,眼中神光逐渐萎靡。
  洪子广大惊欲起,但已不及,暗自筹量救他之策。
  朱尧民中气已衰,仍咬牙道:“罢了,罢了,二十年前,悔不听唐冰华之言。”
  燕仲浓眉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之色,又强作沾沾自喜之状,向朱尧民走了两步,轻声道:“朱尧民,唐冰华对你不是情爱甚深么?”
  这件二十年前的旧痛,在朱尧民将死的意识里,重新涌起不可克制的愤怒与悲怆,他切齿道:“燕仲,今日之辱,来生必报。”
  燕仲呓呓笑道:“你既然如此说来,二十年前那桩公案,我就一并告诉你吧,不过,朱尧民,你先告诉我那事儿吧。”
  朱尧民虽身受剧毒,五内如绞,但听到二十年前那事眼中仍是一震,似是死亡之事,也都忘了。
  燕仲又道:“你要听么?”
  朱尧民连连点头。
  燕仲宛如长者般地,执着朱尧民之手道:“老弟,那你先说那进入‘九宫洞’之法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便伸手深入朱尧民怀中,略一摸索,便取出一封纸套,油髹漆封,甚是严密。
  燕仲边拆边说:“你说吧。”
  朱尧民咬牙切齿,望着燕仲。
  那千辛万苦,百计求得解答的秘图,如今便轻易落入那厮手中,非但他多年夙愿,顿成泡影。
  而且,他……
  朱尧民谋进“九宫洞”,可谓穷思竭虑,其最终目的,乃是与武林中人人所企想之事一般。
  在近百年中,江湖上传说一件奇事,说在皋兰以西,玉门以东,有一个九宫洞,内藏武林绝传秘籍。
  如果得到那秘籍中一二真传,便可领袖武林,成为江湖宗主,可以与“佛谷”绝学相颉颃。
  但那九宫洞究竟在何处,却无人晓得。
  另外还一说:“在一个什么铁石之类的巨胆之中,也藏着一部武功绝学。这胆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何人所持有?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倒是在五六年以前,在红木堡中出现过一件大事。”
  那就是洪子广将“斑斓石胆”误击一掌,堕入千仞深潭之中,江湖豪雄,无不同声惋惜。
  不过,又有人说,这“斑斓石胆”并不是真正藏着那部武功绝学的胆,而是持有真胆之人,取其光彩夺目,故示机密,把江湖上的觑觎眼光,轻轻易易移到这徒有其表的石胆上去。
  而那真正有“内容”的胆,是个什么样儿,谁也不知道。
  朱尧民在无意间得着这个机缘,百计求证,果然得到这两者的若干秘奥,他多年心愿可以由此了断,如何不喜?
  谁知却撞在心怀叵测的燕仲手上!
  此时他自度难有生望,本想横心一死,但燕仲一句有意无意之言,却勾起他二十年来,一直悬悬不解的谜团。
  朱尧民仰天一叹,道:“我已是就木之身,多听何益?怎肯将深藏绝世武功之钥,付之予你这狼心狗肺、十恶不赦的魔头?”
  燕仲笑道:“可是那唐冰华之事,乃是一代奇案,你含恨二十年,至今仍不敢涉足江湖,难道不愿听听这事的真相么?”
  朱尧民脸上一动,但又被他胸中是非之念所掩,侃然说道:“我今天只要有一念苟且,他日在江湖上便有无穷血劫沉冤。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听你信口雌黄?”
  “当日之事,我乃是亲眼目见。”
  朱尧民望了燕仲一眼,他辞情澹澹,正把全副心思放在他手中那张“九宫秘图”之上。
  他似乎是表示:“您愿听也罢,不愿听也罢。难道我手执此图,任那‘九宫洞’有千难万险,还怕进不去么!”
  朱尧民一想:“地图已在他手中,纵是不告诉他进洞之法,这武林奇学,也终不免为他所得,唉!”
  燕仲忽然抬头问道:“这图是从何处得来?”
  朱尧民心中更是懊恼:“他若不说那事,我死得不瞑目啊!”
  燕仲以手抚图,自顾自地一笑。道:“你若不说,我倒愿意猜他一猜,可是你得着那铁胆了?”
  朱尧民瞪眼相向,燕仲看在眼里,又是一笑:“这事甚是易猜,斑斓石胆自被洪子广那小子震入千仞深潭以后,江湖上无人不把目光放在那传闻中的铁胆之上。不过,呵,呵!老弟呀!你燕大哥可知道那铁胆在何人身上?”
  说着眉毛一动,伸手在朱尧民腰间胁下拍了几拍,又自他怀中取出一柄古色苍苍的短剑来。
  朱尧民沉眼咬牙,有愧有恨。
  燕仲望他脸色,就他身怀此物的来历,想了一想,便纵声大笑道:“你像貌堂堂,言行端方,原来也是个作不清不白勾当的角色,你不否认你是偷来的吧?”
  朱尧民低眉不语。
  燕仲又道:“在六年之前,金鹰门下有人曾见那铁胆,藏在洪子广那小子皮囊之中,当时因别有所图,竟将这武林瑰宝轻轻放过。如非我燕仲对江湖秘闻,雅有薄誉,别人怎会知道在那浑然轰动的铁胆之中,藏有‘九宫洞秘图’?再说,若不是我燕仲有几分聪明,怎能自秘图铁胆身上,能推断这寒晶宝剑,也可能是你自姓洪的那小子身上偷来?”
  说罢一阵大笑。
  朱尧民怒眼道:“你敢诬我是偷窃得来?”
  “这事极易明白,若说洪子广那憨小子将铁胆送你,倒有几分可能,若说他将这‘寒晶剑’相赠,就……”
  燕仲说到这里,又是呵呵一笑,摇摇头又说:“那就是你自己骗自己的话了。”
  朱尧民怒道:“这是我拾来之物!”
  燕仲一怔,眼中忽现悔色。
  当日燕仲在“九曲亡魂洞”后的密林之中,将洪子广手中寒晶剑震落之后,竟未即时将它拾起。
  他将这武林神物抽出鞘来一看,剑身晶莹有光,森森可鉴,以手遥抚,寒芒砭骨。不必问它犀利如何,便知非假。
  燕仲面有得色,兴奋之情溢于眉宇,将它一拍入鞘,望了望朱尧民,嘴角仍带几分讥诮之色,又道:“那铁胆又怎么说呢?”
  洪子广与朱妍岚被自称周八的老者救起,送往江南之时,朱妍岚无以为报,确曾将洪子广身边一只藏有明珠秘典的革囊,一并相送,当时这自称周八的朱尧民也确曾坚执不受。
  后来朱妍岚谢意甚坚,情不可却,便随手取了那枚浑然蠹物的铁胆。真不料这顾义却酬之念,竟在一个极其巧合的机缘之中,触动了他贪求奇功的念头,也带给他今日濒临死亡的大祸。
  这些事已无对燕仲细说的必要,只是对那寒晶宝剑,他却有些愧作。他拾得此剑之后,确从未问过朱洪二人,有否失落此物。细细追究,他当时曾经累想开口,只是话到嘴边又留住了。
  朱尧民当初为何不问?
  他若问了,必将这寒晶剑,还与洪子广,他便不会以那浑然蠹物的铁胆,当做试验寒晶剑锋利与否的试验品。
  他便不会在铁胆应手而割之后,发现那“九宫洞秘图”。
  他便不会燃起贪求武林奇学,重入江湖之念。
  他便不会落得今日这番下场。
  ……
  燕仲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我燕仲作尽天下恶事,倒是有肩有胆,敢作敢认,你们这般武林君子,作了我燕仲尚不屑为之事,经人点破,还矢口否认,巧言令色,故作被污之怒,可笑啊,可笑!”
  朱尧民自觉不能动气,只要丹田微引,便觉五内如绞。听他笑骂,也只好由他,低头不答。
  在石后听得一清二白的洪子广,原本已有些瞧他不起,此时却误会朱尧民真是对他偷盗之人,不由暗暗叹息。
  这时燕仲眉头一皱,忽地转过身来,走向一方丈许见方,甚为光洁的岩壁之前,以手中短剑信手疾书。
  他一边以剑作笔,挥写如飞,一边说道:“我燕仲好学如好色,向来喜窃人之长,并能立刻融会贯通,酌加创见,往往成为惊世骇俗的美谈,你刚才这一手巧言令色,不肯承过的功夫,倒真有可取之处,我写几个字下来,看我老哥哥学地如何?”
  燕仲说罢,那石璧之上的字也一挥而就。
  他转过身来,以剑指字,笑向朱尧民望去,正待说话,霎那间一阵阴霾,染遍了他的瘢脸横眉。
  在朱尧民受毒卧地这处,此时只有碎石杂错,这重伤垂危、不能举手投足的朱尧民,不翼而飞。
  燕仲不仅是讶异惊奇,而且悚然生警。
  他自忖在江湖的高手中,能够在这一两丈远近之处,将一个有硕大身躯、身长八尺的朱尧民自他后面带走,使他浑然不知,毫无警觉,还不知道有谁的功力,能够达到这个地步。
  他眼珠转了几转,脸色变了又变,便强作笑容道:“何方高手,怎不出来一见?”
  四面山石兀兀,悄无回答。
  燕仲眼光一斜,向前走了两步,一边说道:“燕某人在江湖上也薄有微名,为何吝赐一面。”
  一边说着,一边四平八稳地向前走。
  蓦地身形骤起,霎眼间已到他左边那堵两丈三四的岩石之上,双脚还未全落,忽然又左趾一蹴,抖袖又飞。
  这时在那岩石之后,正一踞一卧,躲着两个人。
  躲着的正是身受“黑眚剧毒”的朱尧民。
  踞身戟指而点的是个束发敞襟深睛苍苍的骤悍汉子,他形容枯槁,嘴角尚有稚气,额上深纹重缕,俨然三十许人。
  这时他弓身而起,骈指遥点燕仲,手指所向,丝丝有风,燕仲竟落身不得,强提一口真气,震神斜穿,落在西南方的另一处岩石之上。这骠悍汉子也自窜了上来,与燕仲相对。
  这时他们相隔三丈有余,燕仲身怀利器,有力无处使,而且他方才在第一次落地之时,便觉有丝丝破空之声。幸而他知机得早,未被那骠悍汉子的指力所乘,此时更不敢轻进。
  燕仲抱拳笑道:“尊驾莫非是化装的洪子广不成?”
  那骠悍汉子浓眉一举,自语道:“怪啦,人人都问我是不是洪子广!”
  燕仲听他这话,眉头一结,诧问道:“你贵姓大名?”
  那骠悍汉子眼珠一抡,说道:“我好先告诉你,你若知道我的名字,不许更往下问,尤其不许说我的父亲如何,如何!”
  燕仲肚里暗笑:“这厮容貌应已过了三十,说话却如黄口稚子一般。”
  便随口答道:“你父亲叫什么?”
  这话倒把那骠悍汉子问住了,他想了想,答道:“玄机圣手书生周英之子。”
  燕仲墨眉高举,阿着嘴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我知道了,你爸爸就是周桐,这人我早未见过,却听人说过多次,他在江湖上大大有名。”
  燕仲一边说着,却有一丝看得见的笑意在他嘴边浮起。这笑,燕仲是忍住了的。看在周英桐眼里,却像电光火石,猛地打在他心坎上一般。燕仲偷偷窥他神色,心中已自打了一个主意:“小子,你既然看见了我腕下的‘黑眚剧毒’,自不敢轻易与我接近。不过,我燕仲岂肯将你随便超生?”
  想到这里,便纵声道:“想那周桐在五六年前,乃是白面无须,容貌甚是俊美,估他年纪不过三十多些。尊驾深睛陷目,额有深纹,非唯面貌不同,年龄也不下三十岁,难道你是想顶周桐那金字招牌吗?”
  两三天之前,他还在鹰扬堡一再看到传报周英桐挑了西凉道上几处卡子的鸽讯,怎不知他最忌讳提他父亲之事?
  这便是燕仲高明之处。
  果然,周英桐渐渐脸上发青,他原本显得十分惨白的皮肤,此时有如尸色,眼中森森凌人。
  燕仲却当作没有看到一般,又道:“看你侃侃荡荡,颇有几分汉子气概,什么招牌不好顶,倒去顶周桐那个没骨头的名号?”
  周英桐大喝道:“住嘴!”
  燕仲故作惊讶道:“小子,你怎的恁大火气?”
  “你叫什么?”
  燕仲眉头一皱说道:“老夫燕仲,乃是金……金龙门的青龙堂主。”
  周英桐冷冷一笑。
  “老贼!你怕是金鹰门下吧!”
  燕仲脸上有些无光,讪讪说道:“不错,老夫昔年在金鹰门下,现在已归附金龙门。”
  周英桐冷冷的眼光,朝他一盯:“车马井子有个独眼王朝贵,你可知道?”
  “怎的?”
  “他说金鹰门暗布‘螟蛉计’,以复兴金龙为名,假令江湖,开重九大会,诱引洪子广自投罗网。”
  这话乃是当时一桩极大阴谋,经周英桐口中一挑,燕仲立刻转头回顾,看看左近有无旁人偷听。
  当他眼光掠到右面,燕仲脸上霎的色变。
  在这一瞬间,周英桐的寒脸也透上一层温熙之色。
  他们两个目光所注之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神情俊逸,气度恢宏,玉面朱唇口,略有几分忧色的士子,虽然背着嘀嘀秋阳,面貌却依稀可辨。
  他不就是在龙首山头,轻轻送了燕仲一掌的洪子广。
  虽然事隔六年,对于这个克星,他倒是日日萦怀,念念在兹,这副浊世丰标,更令他铭记难忘。
  周英桐抱拳遥拱道:“叔叔你好!”
  洪子广道:“你果然是周英桐么?”
  周英桐脸上有饮恨之色,答道:“正是英桐。”
  “昔日过从,你不过十三四岁,事隔六年,人事沧桑,贤契的面貌竟是变得多了,几乎叫人不敢相认。”
  周英桐苦笑道:“洞中岁月,度日如年,侄儿为求急进,又刻意求功,是以形容枯槁,不知不觉,过了青春岁月。”
  洪子广惊惜地“啊”了一声。
  燕仲自洪子广出现,心中一惊开始,对这当前情势,又需有新的打算,所以眼珠直转,正在安排一个上计。
  猛然听得周英桐说了“洞中岁月”的话,他眉毛一挑,肚里暗暗嘀咕,他回想一件可能巧合之事:“难道周英桐这厮,竟然先一步进得‘九宫洞’去。若非如此,他这小小年纪,怎能练出‘金钢指’法?”
  洪子广又向周英桐问道:“金龙门、金鹰门与我有何关连?”
  周英桐道:“此话甚长,个中细节我亦不甚了了,只是功成西去之时在车马井子遇上一个独眼汉子,从他身上拷问得几句实情,等下便当一一详告。五年违教,叔叔近况如何?此番西行,可是来看我?”
  洪子广心中涌起许多错杂之事,口中只说:“还好,还好。”
  燕仲笑向洪子广道:“小子!你与这厮竟是亲戚,我倒想起你这么标致,原来也是一个屁精,你认得我么?”
  洪子广望了燕仲一眼,他自记得这人。但周英桐不待他答话,便插嘴向洪子广说道:“这老贼腕下藏有甚为厉害的毒器,叔叔要小心他些?”
  洪子广点了点头,对燕仲道:“你取出血梅精英和那秘图宝剑,将那朱老丈救了吧。”
  “你既是个屁精,可愿与老夫耍子?”
  周英桐叫道:“叔叔,千万不要上当,他在三丈之内,可以取人性命,他这些话乃是引你上火的!”
  洪子广道:“理会得。”
  燕仲又道:“你想跑么?”
  洪子广一笑,纵身而起。
  燕仲见他冉冉起身,有如四月纸鹞,乘风而起,斜斜向他左边飞来,眨眼间已到他“黑管剧毒”喷筒的有效距离。
  燕仲心头一喜,但霎那间,他忽然想到:“他本有绝世功力,现下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比当年在龙首山头一掌,又是一番新面目。若非他有所自恃,何致明知我腕下藏有‘黑管剧毒’,怎会这般大胆,投身以飨?”
  在他这一转念间,洪子广忽地身形已渺。
  燕仲一惊转头,却不见人影。
  他忽听朗朗一笑,循声望去,洪子广却与周英桐并肩而立,向他侃然微笑,若有等他表示之色。
  燕仲心里打鼓,脸上却笑向洪子广道:“看你驭气凌空的功夫,倒有七八成火候,那移形换影的手法却不甚高明,你想逃得过我的手下么?”
  洪子广察言观色,又向周英桐道:“让他留下血梅精英和那夺来之物,便放他自去如何?”
  周英桐断然说道:“我必要使他见血。”
  燕仲笑道:“兔崽子,你好大的口气。”
  周英桐怒目向他一注,却回头对洪子广道:“你看他在那石壁之上写的什么?”
  洪子广方才适是站在燕仲举剑书壁的石岩之后,并不知他写的什么,此时依周英桐手指望去,却见燕仲写的是:“朱尧民盗我秘籍,罪无可谴,授首示惩。”
  旁边划了一个斗大的洪字。
  洪子广一笑:“这也不过是窃名嫁祸的屑小伎俩。”
  燕仲也是一笑:“你休小看了它,江湖人物刀头舐血,剑底偷生,真正求仁取义的少,为夺不世武功的多。”
  洪子广正色道:“就烦你将它抹了去吧。”
  燕仲“呵呵”而笑,道:“这倒是容易,老朽也有点小事,不知你老弟能否代劳一番,所谓礼尚往来,老弟方巾儒服,是个读书明礼之人,想不会见拒吧。”
  洪子广有些不愿与他搬弄嘴舌,周英桐也看得出燕仲虽有恃,到底怯于洪子广的盛名,只有拖延时间。
  当下周英桐转头对洪子广道:“叔叔,他乃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之人。”
  洪子广乃提襟而起,自周英桐的旁边,冉冉沉身,落到岩下,向那写了两行字的岩壁走去。
  他这一手颇出乎周英桐意料之外。
  燕仲立身之处,距洪子广行经之地不及两丈,他若猝然以“黑眚剧毒”出手,洪子广目注写字的岩壁,如何能幸免!周英桐见状大惊,连忙蓄势以待。燕仲若露敌意,便即冒险相救。
  燕仲向他一望,见他蓄势之态,脸上浮笑。
  他背着双手,也纵身落岩,跟在洪子广后面。
  周英桐一见,忙叫:“叔叔小心。”
  他也一跃而下,跟在燕仲后面。
  燕仲却缓缓回头,带笑向周英桐道:“他功力高过你十倍,岂有不知我在他后面之理?”
  燕仲说到此处却蓦然抬头,洪子广正举手向那书字的岩壁间拂去,也半途停手,周英桐喝道:“何方朋友,请出来一见!”
  燕仲向周英桐望了一眼,却自笑道:“小子,你惊的什么,我有几个朋友,本在那边山下等我,见我耽搁得久,想是来探望于我了。”
  洪周燕三人站的恰巧是一条直线,每人相隔丈许,在这四五丈见方的石坪当中,四周都是岩齿兀天,巨石罗列,如果一方另有奥援,情势相当不利。燕仲这一说,周英桐立即发势。
  他右手微抬,燕仲却已飘然起身,非唯没有还手,仍然双手背负,却向洪子广身旁落下。
  周英桐指力所及,碎石飞溅,燕仲立足之处,竟然显出一个指大小洞,旁边石地崩飞,有如拳大,却不知那小洞深浅。
  燕仲望着地上小洞,神色微变,心中暗惊道:“这厮功力竟有这等地步!”
  洪子广说道:“英桐不可造次。”
  这时他们方才三人目光所汇的巨石之上,忽地现出一人,燕仲看见了他,不由“哦”的一声!
  洪子广与周英桐也现惊讶之色。
  这人非神非怪,而且他们都曾见过。
  站在那巨岩之上的,乃是身材修伟,广额隆丰,依稀可以看出他少年时的俊美飘逸,现下已有望六年纪的朱尧民!
  他侃然笑道:“燕仲,你想不到吧!”
  朱尧民转过目光,又望着洪子广说:“水南坞一别,倏忽六年,贤契更见英挺了,何以不见妍岚?贤契这番西来,难道未带她同行?”
  这几句话,把洪子广问得一愣。
  他还没有回答,朱尧民身边又窜上一个人来。
  她云鬓紫裳,冰肌玉骨,秋水不足以喻其神,芙蓉不足以娇其面,把一个未识绮罗香的周英桐看得呆了。
  洪子广轻喟了一声:“哦,是你!”
  燕仲不觉骨头一轻,本要调戏两句,但猛然觉得场面不对,眼光暗斜洪子广,便也说道:“老夫只当是谁,原来是朱姑娘!”
  朱妍双望也不望他,却向洪子广恨恨道:“是我又怎样?”
  在燕仲口称朱姑娘之际,朱尧民也倏然一怔,回眼去望这位天姿国色、冷艳无伦的朱妍双。
  他望了一望不由问道:“姑娘也姓朱?”
  朱妍双目注洪子广,答道:“不错。”
  朱尧民本欲再问,望了场中一眼,周英桐如呆如痴,洪子广一脸怔惘,燕仲却眼珠四转,知道不是长叙的时候。
  他正待提醒洪子广,忽见燕仲双肩一幌,身形已起,洪子广霎那间转身一望,正巧碰着燕仲在空中回望的眼光。
  燕仲蓦觉他一闪已到面前,疾手一指,洪子广瞬失踪迹,在他自己脑后,却嘶嘶有声。
  好个北海飞熊,弓身低头,双袖拂向左后,藉着这长袖一摆之力,身躯电转,折向右边。
  这时他身在空中,已回头望见周英桐切近他身后不及八尺,破空碎石的“金钢指”力,虽被他侥幸躲过,但周英桐此时却深睛电照,额纹阴阴,在他那有些寡白的脸上,齿床兀然。燕仲不由有些悚然。
  燕仲见过多少阵仗,哪会怕周英桐那副恨恨之色?
  此时他已瞥见周英桐在一击不中之后,双手箕张,亮出九个没有指甲的秃指,向他电疾扑到。
  燕仲心中一震,悚然大惊,暗道:“难道他舍死一拼,故不惧我袖中‘黑眚剧毒’?”
  他心中还另有一个极大阴影:“洪子广在哪里?”
  这时他已惊惶情急,顾不得许多,抖袖就是一指。
  “黑眚剧毒”无声无影,他这一弹指间也不知那绝毒之物放出也未,但觉肘下曲池穴一麻,全身被一个什么极大的力量提起,将他陡然升七八尺,但听“嘶嘶”之声大作从他脚下擦过。
  当他隐约还觉得脚底生凉之际,自己已落在他以剑书字的石岩之下,身旁站着洪子广。
  他正提着他的衣领!
  燕仲心中一骇,忽觉脚下有些不对,低头看去,两只鞋底全无,鞋面翳张,空挂在脚胫之上。
  他这低头一看,不由觉得有一些冰凉的感觉,从尾椎骨起,一直凉到他的头顶上暗暗叫了声:“好险!”
  这时周英桐眼中很有几分悻悻之色,向洪子广望着。
  洪子广却对周英桐道:“如非不得已,与人出手过招,总要存几分仁厚,贤契斟酌些。”
  周英桐听了这话,半晌不语。
  洪子广见他脸上疾恨之色未去,也仍旧望着他。
  燕仲猛地一转身,左肘一抬,向洪子广胁下一撞去,右手掌指出袖,食指轻弹,虚点洪子广。
  这两手全是煞着,距离极近,发得极快,常人道危险猝至,勃起于不意之间,谓之祸生肘腋。
  洪子广正是站在他左边,右手仍然提着燕仲衣领,胁下全虚,挺得住那一肘,躲不开那一弹指。
  朱妍双张口一叫:“呀!”
  朱尧民与周英桐也同时大惊。
  但见燕仲膝盖一屈,洪子广提他衣领之手不变,眨眼间洪子广身形飘起,有如杆上扬旗。
  燕仲头上一沉,受压屈膝之顷,已知两手均已走空,定眼看去,洪子广的右手仍然搭在他肩上,身形平移,心虽是大惊,却估好机并未全失,右掌猛吐,左指疾点,又是绝招!
  右掌半翻,斜斜向上,足足用了十二成功力,左手更快,举指间几已到了洪子广左边期门穴下。
  纵是“黑眚剧毒”不灵,洪子广也难逃过他这千钧一指,即论不点在穴道之上,也足可破腔而入。
  这时燕仲还有一个退步想法:“纵然洪子广闪身得快,他也非丢手不可。他身在空中,朱尧民周英桐和那朱妍双均在震惊之际,正是我脱身的好机会。”
  他如意算盘却打得太好了。
  燕仲不觉头上着力,不由自主向左一倾,右脚连忙踏出,但已不及,只觉地面迎面向他扑上,他这一个纵横南北数十年,手底下栽筋断骨,取了不少性命的魔头,竟然砸了个狗吃屎!
  燕仲一抹脸站起来,手上却满是灰石,他黯然低头,咬着牙帮骨,望着前面一对向他走来的脚。
  燕仲抬头一望,却是朱尧民,他默默自怀中掏出寒晶剑及“九宫洞”秘图,仍旧默默送过去。
  但送到一半,却又倏地停住。
  他转身面对洪子广道:“这原是洪爷之物。”
  说着,便加了一只左手,双手捧上。
  洪子广也不推辞,将寒晶剑接来,插在腰间,又取过“九宫洞”秘图,接在手中,望了燕仲一眼。
  燕仲眼中本有一丝诡谲之色,经洪子广眼光一触,立刻放下眼帘,垂手低头,似是又过了一招一般。
  洪子广微微一笑,摊开手中“九宫洞秘图”,略一过目,他眉头一轩,脸上有解疑之色。
  他仰头凝视有顷,朱尧民正待说话,忽然洪子广双手一搓,将“九宫洞”秘图搓成一团。
  朱尧民微微有些色变,但见他手掌一吐,那秘图这时也变成石头一般坚硬的细小纸团,向那石壁间飞去。
  “碰”的一声,竟坎入石壁中三四寸深!
  朱尧民显然有些不乐,洪子广看在心里,却未说话,转头对呆在一旁的北海飞熊燕仲说道:“你腕下那具‘黑眚剧毒’,请借用一下。”
  燕仲脸上有惶惑之色。
  洪子广道:“此物实在阴损,天下有我洪子广这般侥幸的人不多,还是我替你在这儿当众毁了它吧!”
  燕仲眼光掠到另外三人身上,他们眼中均有食肉寝皮之色,他情知不妙,便硬着脖梗对洪子广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说吧。”
  “我将这‘黑眚剧毒’交出以后,是不是再要废去我的武功。”
  洪子广尚未开口,朱尧民和周英桐同道:“当然!”
  燕仲身上一颠。
  武林中人,日夕磨练,不避寒暑,潜心束性者穷年累月,方有几成粗浅功夫。若要得到燕仲这般功力,一方面是自己有相当天赋,再加上难得的机缘,然后受那千般煎熬,百般磨练,吞齿嚼舌,经过各种九死一生的阵仗,方有今日。
  这一说要废去他的武功,比说要他当场自刎还难受。
  洪子广看他瘢脸渐渐发青,浓眉紧攒,心想:“何必逼虎反噬!我虽然并不怕他,但朱尧民与周英桐站得实是太近,他们不知凶险,哪晓得我并非力可通神?”
  想到这里,便向燕仲问道:“你能改恶从善么?”
  燕仲倒真未想到他有此一问,他答是答否,都是一般,难道他答了一个“是”,就真成了正人君子不成?
  不过,他看到洪子广的眼光,不由有些心虚。
  他眼光红光湛然,凛凛有正气。燕仲自觉在它威势之下,他自己胸臆间的谲想诡计,无所遁形。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燕仲咬牙说了一声:“好!”
  洪子广点点头,燕仲扯起长袖,伸出左手将“黑眚剧毒”喷筒两只钢箍,自右腕下解开,将键拧紧,自怀中掏出一只碧玉小瓶,一并交与洪子广,洪子广将玉瓶揣起,却将喷筒持在手中。
  他说了声:“得罪了,请便吧。”
  燕仲望那洪子广,脸上并无跋扈嚣张,讥诮玩弄之色,而且本色之中,诚恳可掬,燕仲不由有些感动。
  他向洪子广躬身一礼,洪子广连忙回礼。
  燕仲又向朱尧民、周英桐、朱妍双作了个罗圈揖。
  三人都岸然不理。
  他回头向洪子广:“在下谢了。”
  说毕,便躬身欲起,猛听朱周两人同声一喝:“慢着。”
  燕仲怔了一怔,回头望着洪子广,洪子广向朱周二人道:“二位有何高见?”
  朱尧民向周英桐一摆手,道:“小哥对老朽有相救之恩,就请先说吧。”
  洪子广望着周英桐,他顿了一顿,欲说欲止,朱妍双却从后面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不问我有何高见?”
  洪子广望着脸上已有十分不悦的朱妍双,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乱,心中震了一震,说道:“朱姑娘,有何高见。”
  朱妍双听他称她朱姑娘,心里一沉,方只这会功夫,不料他又变了,本待转身欲去,又是不舍。
  她颤抖地指着燕仲道:“你马上替我打他两耳光!”
  洪子广心想:“一眨眼,她怎的气得这般模样?”

  第十八章
  朱妍双顿足喊道:“打是不打?”
  燕仲却在后面说道:“昔日在龙首山头,确曾有冒犯姑娘之处,姑娘赏下两掌自是应该,不过洪爷不好下手……”
  朱妍双喝道:“你插什么嘴!”
  “老朽说洪爷不好下手……”
  “难道要我动手打你不成?”
  燕仲道:“不敢,不敢,就让老朽自责两掌吧。”
  说着,便伸出两手,左右开弓,向自己脸上重重掴了两掌。洪子广看在眼里,终是不忍。
  须知像燕仲这样一个武林枭雄,当众自掴,不论如何,都是一件甚为丢脸之事,洪子广很觉得过意不去。
  他眼望朱妍双,目光中有:“行了吧”的意思,倒是朱妍双脸非惟未见缓和,更进一步说:“你是决心不打的啰?”
  洪子广本想说得婉转一些,但不知为何,心中忽感某种不可抑止的力量一冲,便脱口说道:“不打。”
  朱妍双似是未料到他有此一说,悔恨、懊恼,霎那间涌上脸,呆呆地瞪视着洪子广,说不出话来。
  洪子广自觉过火,便讪讪向朱妍双走近,伸手抚着她的肩头,满是自怨自艾的样儿说:“妍双……”
  朱妍双肩头一扔,把洪子广的右手闪脱,一句话不说,扭头便走,步子虽然很快,倒并未纵身而起。
  洪子广张手喊道:“妍双……妍双!”
  朱妍双犹是不理,洪子广向前走了两步又喊:“妍双,你听我说,听我说。”
  朱妍双肩头一颤,头一低,洪子广身形一闪,就在这动念形随之间,朱妍双已拔身而起。
  洪子广不知什么心意在胸臆间一横,走势陡减,待他自感不妥,朱妍双在石笋间一两个起落,已自不见。
  洪子广有事要细问周英桐,而且,朱尧民突然与他说起妍岚姑娘与水南坞之事,似与他有莫大关系,那水南坞三字,在朱妍岚口中也曾说过,这其中实情似乎呼之欲出,但得问个明白。
  是以他顿足踟踌,望望然而止。
  朱尧民见那边之事已了,便对周英桐道:“小哥儿,你有话便先说吧。”
  周英桐本望着怔怔而立的洪子广,眼中颇有几分不快与嫉妒之色,听朱尧民一说,立刻转眼望着燕仲。
  这一转之间,脸上皱纹立变,恨意分明,眼望燕仲一瞬一瞬,口气中却是对朱尧民说:“你先说吧。”
  朱尧民此时甚是情急,见周英桐让他先问,也无暇细想周英桐的意思何在,便向燕仲问道:“二十年前一桩旧事,你可愿意重提?”
  燕仲答道:“你这话问得甚好。”
  “这话怎讲?”
  燕仲一笑:“我燕某横行江湖数十年,向未在人前以掌自掴,俯首听命,有如今日,你道我是冲着谁来?”
  朱尧民望了洪子广一眼:“大概是服了我这位忘年之交的功艺德操。”
  “你说得甚对。”燕仲又是一笑,脸上又多少恢复了几分桀骜之色:“所以我道你问得甚好?”
  朱尧民知他心意,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二十年前这事,在朱尧民胸臆间刻骨镂心无时或忘,这事迹怪诞,超乎情理,埋首荒山二十年不得其解,今日经你一点,似乎可以一昭旧恨,但不知道这事燕兄愿说吗,还是不愿。”
  燕仲翘首望天,沉思有顷,并未即刻回答,脸上神色有如海上落日,瞬息万变,越来越是阴黯。
  他眼光游移,无意触到洪子广的炯炯目力,不觉一震,连忙转头他顾,脸上尴尬一笑,说道:“这桩事说来有些是非……又牵连着另外一人。”
  朱尧民眼光一紧。
  “谁?”
  燕仲叹了口气:“非是我不愿说,但事隔多年,难于求证,说出来也徒然引起一些事端,于事何益?”
  朱尧民听了这话脸上情急之状,不仅没有稍减,而且有如火上加油,胸如火羹,面色如荼。
  他探手入怀,匆忙间掏出一只掌心大小的描金锦盒,他双手有些颤抖,猛地撒开,在那鹅黄绒衬之上,有一颗其红如火,大小如豆的浑圆珍珠,几乎在他这一撒之下,滚出盒外。
  朱尧民双手捧着它,在燕仲前面一举,急急说道:“你可认得此物?”
  燕仲看了半晌,摇头示否,朱尧民又道:“此物名叫‘朱瑚’!”
  洪子广熟读“搜奇迷异百诀”,观形察色,知道此物名叫“朱瑚”,周英桐却是不知,对朱尧民的用意尤其莫明其妙。
  燕仲笑道:“此物乃当世奇珍之一,将它含在舌下,能使人熟睡百日。”
  朱尧民张口想要补充几句,但转念间,又觉多余,便道:“你若说出二十年前那桩疑案,朱某人便以此物相酬。”
  燕仲眼注那红艳夺目的“朱瑚”,口中谦谢道:“口齿之劳,何敢克当?”
  朱尧民咬牙把那描金锦盒向燕仲一送:“朱某人别无长物,就请你笑纳吧!”
  燕仲想要抬眼望一望洪子广,但只望到洪子广的双足,便将目光收回,落在“朱瑚”之上。
  他伸手接过,口中讪讪说道:“燕仲拜谢了。”
  朱尧民炯炯看他收进怀中,目注燕仲脸上,说道:“请你说吧!”
  燕仲这时才正眼望了洪子广和周英桐,慢慢说:“洪爷与这位小哥儿在旁,此话便当从头说起。”
  朱尧民看洪子广,周英桐却道:“简略些。”
  燕仲一笑,便说出那二十年前的一番旧事来。
  “二十四年之前,燕某与盟弟鲁季颇不得意江湖,连袂南行,想在合浦珠市,做点正当生意,谁知合浦珠市均由豪商把持,燕仲与鲁季高价所购,半是膺品,半是贱货,无一值钱。”
  “燕某一气之下,与鲁季横扫珠市,夺棹浮海,本欲直驶象牙国,以我兄弟一手功艺,不难作出一番事业来。
  “谁知事与愿违,航海七日,忽逢狂风大作,箭雨斜飞,在冥天怒海间,樯倾舵折,罗盘并已失去,任凭岩浪浊涛,将我们这一叶孤舟,在漫天险波中,冲击颠簸,自生自灭。
  “我与鲁季盟弟,正在张惶绝望之际,忽觉巨舟一倾,旋即又起,在这一顷刻之间,我们都已发觉舟底格拉作响,虽然在隆隆海浪声中,我们也听出那惊心动魄的碎裂之声。
  “我惊惶四顾,大海漆黑,浪影幢幢,狂风暴雨中,隐若看见一陡岩石,直向孤舟撞来。
  “我与鲁季不待呼应,同时拔身而起。
  “但听轰然一声巨响,自凌空三四丈望去,那千石海船,竟在这轰然巨响间,四分五裂,碎落惊涛骇浪之中。
  “鲁季盟弟与我,转脸之间,与一堵青苔满布、刀贝磷磷的岩壁,碰个正着,几乎又撞落海中。
  “我们齐推双掌……”
  “好了!”
  燕仲住口向以手作势的周英桐望去,他又说道:“你这般砌词赘述,绕关弯儿细说从头,何时方了?”
  洪子广也道:“大家都非有闲之身,还是简略些的好。”
  燕仲向洪子广点点头,又说:“我与鲁季百死一生,缘上峭岩,越过顶去,下面乃是一片密黑荒林,枝柯虬结,丛草横生。
  “不仅那荒林中无有人烟,而且遍地沼泽,湿雾蒸氤,除了一种怪鸟悲鸣,一个活动的影子也未见到。
  “我与鲁季饥渴交加,疲敝不堪,但越走越远,密林墨黑,湿地无边,似乎这已是世界尽头。”
  周英桐顿足道:“你尽罗嗦的什么?”
  燕仲向他笑道:“小哥儿,要紧的地方就到了。”
  他抬头望那秋阳,此时已日中,他萦回当年之事,唇边嘴角,略带几分感叹之笑。
  “我们盟兄弟两人已是五日不饮不食,饥火如焚,苦渴尤为难耐,顾不得凶险,便就那沼泽中的积水,伸颈牛饮。
  “正在我们略畅喉枯之际,发觉水中嘶嘶有声,抬头望去,在那濛濛沼气之中,有千百鳄鱼,纷纷张嘴而来,我与鲁季回头欲走,转头一看,后面也有无数,利齿如锯的鳄阵。”
  周英桐又插嘴道:“你与鲁季那厮便奋力与鳄阵相斗,杀出一条血路,又是一场死里逃生,后来又怎样了?”
  燕仲向他一笑:“小哥儿,聪明人料事,往往存疑,你是太武断些了。”
  朱尧民道:“说下去。”
  “那时燕仲与鲁季以背靠背,双手连连发掌,那些露齿嘶号的畜生,纷纷碎脑翻身。
  “但鳄鱼愈来愈多,前仆后继,我与鲁季渐渐力竭……”
  一丝苦笑闪过朱尧民脸上,他接口说道:“黑沼幽灵唐放奎此时便闻声出现,将你们救出。”
  燕仲摇头道:“相救之人,并非他本人,乃是那小头巨人那霸。他巨足如船,踏在鳄鱼身上吱吱作响,脚底所经之处,巨鳄身陷泥中,蠕蠕挣扎,有一二凶鳄,竟咬住他的后踵,施施而来。”
  说到这里,洪子广脸上不禁也有诧色。
  朱尧民看在眼里,点头附和道:“燕兄所说不差,那霸身长两丈,头大如拳,双足不下七八尺,有如一座尖坟,倒真是实情。”
  燕仲接下去说:“他将我们一手一个提起,一言不发,转身便去。
  “我与鲁季此时心力一懈,误饮黑沼毒水,此时也在腹内发作,顿觉五内如绞,在那巨人双臂之下,拳脚乱挥,那巨人尖叫几声,便将我们夹在他的胁下,此时顿觉胸腔间,有如千钩铁钳,非仅动弹不得,而是气噎难吐。
  “不消盏茶功夫,便自晕死过去。”
  周英桐忽然纵声一笑。
  “人道燕仲算是个武林高手,却也被人搬弄于肘腋之下,将你视同小儿一般,倒也令人难信。”
  燕仲望了他一望,又继续说:“朦胧间醒来,似觉口内甚苦,腹中疼痛已去,胸腔上却似乎仍有不适,眼未睁开,却听一个女子口音道:‘那一个太老,这一个太丑’。
  “那时鲁季盟弟已近知天命之年,头发皓白,满脸皱折,我燕仲自四十岁时得一奇缘,仍然鬓须漆黑,状如三十许人,但瘢脸浓眉,掀鼻狮口。是以估那说话之人所指即我兄弟两个。
  “但她用意不明,当前情势还不清楚,自己暗运功力,便警觉血气受阻,丹田有如铁铸!
  “惊惶间,又听一个冷峭苍老的口音道:‘既然如此,就把他们拖出去吧。”
  “那老者辞意,虽然并未有若何凶险字眼,但语气口吻,俨若我等皆残羹剩肉,留之无用,理当喂狗一般。”
  周英桐冷哼一声:“我若有狗,便不许他吃你的肉。”
  朱尧民颇为赞允地望了他一眼,洪子广却有责难之色,燕仲却不看他,倒向着朱洪两人脸色觑了一觑。
  他又继续说道:“当时听得我心里一冷,我燕仲生平经历无数奇险,生死之事,向不关心,但不知如何,这时却冷颤连连,情不自己。
  “这时那冷峭苍老的口音又道:‘怎么?你又有些不舍么?’
  “那女人口音答道:‘爹啊,我已经二十八了呀!’
  “那苍老冷峭的声音并未立即回答,待了一回,才说:‘要,还是不要?’
  “‘不知道。’
  “‘好。’
  “那苍老冷峭的声音忽的昂亮一些,似是对另外一个人说:‘把他们扔到鹰窝里去。’
  “‘不行。’
  “‘为什么?’
  “‘我并没说不要啊,爹爹’。
  “‘我也没有要他们死。’
  “‘把他们扔在鹰巢里,那还不死?’
  “‘鹰自天来,当知天意,他既然不知道要与不要,我又不愿替你择婿,何不让天来决定?’
  “话到此地,事情已是洞若观火,燕仲对女色一道向有偏好,但听了这几句对白,非唯不敢稍涉绮念,暗涌遐思,连睁开眼睛,打量这二十八岁年纪,仍是独处小姑的勇气也没有。”
  周英桐听得冷冷一笑:“那女人身处蛮荒,想与那些山魑泽魅的形容好不许多,还是不看的好。”
  燕仲与朱尧民同时白了他一眼。燕仲又说:“那芳华老去的女子犹疑有顷,便道:‘好吧!不过,在上面加一层铁栅’。”
  这一次倒是朱尧民插口了,他悻悻说道:“那女人倒是对你有情了。”
  燕仲一笑,脸上颇有几分自得之状,又接着说:“他们父女俩约期一年,一年之内,若无人闯进这黑沼之中,或闯进黑沼之人,年貌均不及鲁季与我。我们之中,便有一人可获生存,与那芳华虚度的女子结婚。父女两个,三言两语,便已定夺。
  “我燕仲荡遍五湖四海,尚未听见过这等荒唐之事,在他们父女两个决定之后,便即睁眼一望。”
  周英桐笑道:“那女人可把你吓了一跳?”
  燕仲又白了周英桐一眼,叹口气道:“在那一睁眼之间,我燕仲心中惊、奇、诧、怪,固无庸述,那花信年华,犹自待住蛮荒的少女,更令我讶异万分。”
  周英桐道:“她蛇发如丝,盆口如血,走来向你脸上摸了一把?”
  燕仲怒眼一横,向周英桐道:“你怎生知道?”
  周英桐冷冷答道:“想当然耳。”
  燕仲哼了一声,且不理他,又向洪朱两人说:“这时鲁季老弟正半倚在一具桐棺之旁,绿光映脸,神色甚是萎靡,显然也被点了穴道。
  “不过他早已醒来正殷殷看望于我。
  “在他之身旁,站着一个枯腿长人,那人左腿裤脚,齐臂剪去,只一根腿骨,支撑到地,无皮无肉,令人心悸。
  “他自胯以上,紫锦团花,衣着甚是华丽,左袖之下,却只有一排指骨,白节森森,清晰可数。
  “我再向上望,更是一惊,他的左脸无异,自鼻梁中分,一张左脸,也是无皮无肉,牙腮毕露,一眼中空。
  “他见我望他,牙齿一呲,不知他是笑是怒。”
  洪子广也忍不住道:“想此人必是唐放奎了。”
  燕仲摇头道:“不是,此人无名无号,唐放奎呼之为半片儿,唐放奎本人倒是个清癯冷峭、像貌并不怪异的老者。”
  洪子广与周英桐心中一捉摸,大致也可以想象得到的号称黑沼幽灵之女的模样儿来。
  燕仲顿了一顿,话题又起。
  “在我看到那黑袍青巾的唐放奎同一时分,眼中一亮,便见到他身旁纤小冷艳的绝世美人。
  “她全身玄色,在领袖之间那霜雪肌肤,映着惨澹绿色,更见其晶莹触目,使人心摇。
  “我还未及细看,后领又复为那小头巨人提起,拖曳而去,出得门来,便是一道回廊,廊前俯临三丈,全是横七竖八的鳄鱼,蒿草丛生,虬柯纠结,潦水萦回,并无近处之路。
  “那小头巨人那霸,提着我与鲁季,转过廊角,并不住下,却拾级而登,向屋顶走去。
  “我四肢虽不能动弹,眼光倒是锐敏,当我看出这座高楼,原是由一株硕大树干,掏凿而成,心中颇为惊讶之际,同时也看到卟卟扑翅的丈大秃鹰,正三五飞集,守在楼头。
  “那屋顶并不平整,左右檐角还有枝干,百十头大鹰,轮着碗大的眼睛,直向我们瞅着。
  “那霸将我与鲁季扔在一个六尺见方的洞穴之中,落下铁栅,指了一指那群秃鹰,便自离去。
  “我与鲁季奇渴难忍,虽然百般嘶叫哀求,楼下亦相应不理,左思右想,只有一法。
  “这法乃是我自那霸一指的手势中,领悟得来。
  “我将手臂伸出铁栅之外,引诱搔翅弄羽的秃鹰,鲁季连忙喝止,但我志在求生,顾不得许多,鲁季见我坚意如此,只好惕惕相望。
  “伸臂良久,那些秃鹰却丝毫不理,我苦渴如焚,又累经激斗,不觉有些困倦,才一瞑目,忽觉肩头如裂,疼彻心脾,惊眼望去,原来有只秃鹰正在我肩头上撕下一块肉来振翅飞去。
  “可鲁季手快,一把握住那秃鹰的长颈,硬往里拉,当它额部已过了铁栅,身躯却仍留在栅外,铁翅扑扑,力道甚大,我与鲁季本已力乏,又被点了气海穴,能力便如常人一般。
  “两人同力将它头颈擒住,我一口咬断它颈间血脉,便就它溢血创口,狂吸牛饮,喝了个够。”
  洪子广皱眉道:“这些生活细节,不说也罢。”
  燕仲抹了抹嘴,似乎是以手拭去唇间血渍一般。笑了一笑,望望欲将西下的秋日,便将话题把得紧些。
  “那鹰巢上的生活苦不堪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过了不知几久,一日那霸来说:‘你们又可多活一年。’
  “我与鲁季细细推算月圆次数,整整历有一纪,虽然没有获得解锢缔婚之喜,但也没有被弃鳄地之危。
  “究竟唐放奎唐冰华父女为何必需在闯进黑沼之人中间择婚?何以不被中意者必需处死?何以在这许多年来,唐冰华任令芳华空过,竟把眼光落在老丑如鲁季燕仲这等人身上来?这都是我们日夜思寻,百牵难解的谜团。
  “年复一年,燕仲与鲁季在鹰巢之中,已经是第四度听说有再等一年的机会,这时,便出了一事。”
  燕仲指着朱尧民笑了一笑:“这位朱老弟也被送进鹰巢中来。他那时神丰俊美,正在壮年,燕仲一见,自惭形秽。可是,他也被送进鹰巢之中,好令人难解。”
  朱尧民义形于色,说道:“我有家有室,正因妻子卧病,到南荒找寻钗头草,岂肯受胁入赘,老死南荒,置妻女于不顾?”
  燕仲一笑:“朱老弟当时若答应了这事,我与鲁季哪能还有命在?”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三人利害一致,燕仲心生一计,由朱老弟出头,当时朱老弟大义凛然,不愿出此下策。”
  朱尧民脸有悔色,燕仲觑他一眼,接着说:“终于在我与鲁季苦劝之下,勉强相从,与唐冰华拉上关系,靠了朱老弟这副俊面丰神,与我燕仲一番说词,引动了唐冰华的心,在一个暴雨之夜,我们四人一起逃出了这鹰鳄遍布的黑沼。”
  朱尧民这时把头一抬,眼中有久困待苏之色,燕仲斜了他一眼,说道:“现在我要说那苍梧之夜了。”
  这时日薄崦嵫,高山寂寂,小小石坪中的声音虽不甚大,但在入夜时分,传扬仍远。
  燕仲四顾一匝,眉头略皱,又接着道:“我们逃到苍梧,唐冰华已约略看出朱老弟的本意,他只不过是志在藉她之力,逃离黑沼罢了。
  “燕仲当时,为她真情所动,便安排了一个‘造成事实’的陷阱,本想使朱老弟一享齐人之福。”
  “原来那时在苍梧客店,我一杯醉倒的事,便是你作的手脚!”
  燕仲一笑。
  “在下倒真是一番好心。”
  朱尧民怒喝道:“我家破人亡,都是由你‘好心’而起。”
  燕仲欲笑未笑,说道:“这事当时也曾得到唐冰华的认可。”
  朱尧民顿足道:“这个贱人!”
  燕仲望了他一望,又说:“我在他们酒中放下几分催情之药,待朱老弟一倒,便权将逆旅充作洞房,于他沉迷昏醉之间,强作月下老人,将他俩关在一房,我与鲁季会心一笑,便也回房安息,等待好音。
  “谁知,待到中夜以后,朦胧间发觉身旁有异。睁眼望去,睡在我身旁的那位鲁季老弟却已不见了。”
  朱尧民听得脸上变色,洪子广却插嘴问道:“那鲁季不就是当年在龙首山头,与你攀交的恨非和尚?”
  燕仲点头道:“可不正就是他!那唐冰华后来也削发为尼,自号心泥师太,刚才那恨恨而去的朱姓女娃,八成也是她的徒弟。”
  洪子广“啊”了一声。
  朱尧民急道:“后来呢?”
  燕仲捡起话题,又说下去:“我一惊而起,掠到朱老弟的窗下……”
  朱尧民变色道:“怎的?”
  “那时房中黝黑,凭屋宿微光,尚可约略分辨……”
  朱尧民顿足催问道:“到底怎样了?”
  燕仲说:“我细细看去,朱老弟已不在床上,唐冰华正浑然润关,我那鲁季盟弟却越俎代苞,挥茅直入……”
  朱尧民血脉贲张,嘴唇翳动,却说不出话来。
  “燕仲虽素好女色,于朋友义气,却最是尊重,此时也不禁怒从心起,觉得鲁季作得不够朋友。
  “当时便待出声喝止,但忽见唐冰华似乎朦胧欲醒,撑手相拒,鲁季身手本是不凡,不知缘何,当是忽地拔出朱老弟床头之剑,在唐冰华脸上一闪,霎时间她流血满脸,厉声高呼。
  “鲁季掷剑下床,抓起衣服便夺门而出。
  “我见唐冰华一脸鲜血,余沥浸眼,已不能见物,本待进房,察看她的伤势,但唯恐她张冠李戴,将我错认,只好悄悄回房,筹思善后之策,但在此时,房门一撞而破,唐冰华执剑而来。
  “她脸上残血未尽,站在我床前,一言不发,看了我足足有盏茶功夫,方收剑转头而去。
  “我心下一想,朱老弟失踪得颇为蹊跷,再去那房中一看,店中人声鼎沸,只余一床血渍,连唐冰华也自不见。”
  燕仲说到此处,转眼去望朱尧民,朱尧民呼吸急促,牙龈紧咬,眼中怒火可以燃薪。他自牙缝中吐了几个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燕仲问道:“那时你究竟身在何处?”
  朱尧民横眉一望,本不愿回答于他,但见洪子广也有待听原委之色,便勉强按纳胸中愤恨道:“我听得一声厉呼,一惊而醒,却感浑身乏力,血脉一时难畅,神志也是半昏半醒,眼中朦胧,不辨景物,正在奇诧何以昏昏如此,忽然听到一个颇似唐冰华的声音恨恨说道:‘好啊,朱尧民,朱尧民!’
  “我由奇而惊,强运真气,已大略可通。便霍然坐起,却一头撞在一片低楼之下,细细打量,原来身在床下。”
  周英桐听得哧的一笑,洪子广侧目一惊,心想:“这乃是极其令人伤痛之事,他怎能发笑?”
  朱尧民又接着说:“我从床下爬出,唐冰华已是不见,低头回顾,自己却是全身赤裸,我急忙着衣而出……”
  燕仲皱眉道:“啊!这般说来,唐冰华是疑你先奸后伤了。”
  朱尧民跌足道:“当时我实在莫明其妙,后来在江湖上听人说起,黑沼幽灵唐放奎扬言踏遍天涯海角要找朱尧民算一算拐带他女儿,又在她脸上镂疤破脸之仇,我听此言,真是莫知所以。”
  燕仲接口道:“你便不敢再在江湖露面,连家也不回?”
  朱尧民凄然道:“待我赶回家中,已是一片焦土,几团腐尸!”
  燕仲脸上满是同情之色,说道:“那不是唐放奎,必是唐冰华所为。”
  朱尧民怒气横生。
  “也许是鲁季那老贼下的绝手。”
  燕仲摇头道:“他,他大概不致这样吧。”
  周英桐插上两步,站在燕朱之间,与燕仲对面。
  燕仲笑道:“小哥儿,轮到你问了。”
  周英桐道:“我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没有什么可问。”
  “没有什么话说么?”
  “有。”
  “天色已经不早,你便说吧。”
  周英桐肩背一弓,冷冷道:“我在车马井子得到金鹰门的种种实情而后,便对先祖之灵发了一个誓,凡属金鹰门下,必定要断他一腿。”
  燕仲轩眉一笑,但又正色道:“令祖与燕某人昔年倒有一面之雅,与金鹰门的过节,却是老朽未入金鹰门以前多年之事。”
  “老贼罪大恶极,小爷岂听你饰词强辩!”
  燕仲道:“我有何罪?”
  燕仲的恶迹,真可说是罄竹难书,不过周英桐是一点也不清楚,他想要责问他的事,他又不愿说出口。
  他想了一想,便道:“你不该在昔年苍梧之夜,于朱尧民唐冰华杯中下药。”
  燕仲眉头一耸道:“今日想来,确是不该,不过那时我确是一番好意。”
  周英桐想了一想又道:“你不该以‘黑眚剧毒’对付朱尧民。”
  燕仲望了一望朱尧民,又回头对周英桐道:“我在未用它之前,已明言相告,并以蜥蜴示警。”
  “你不该起意强胁人家所有之物。”
  燕仲指着洪子广道:“图剑本是洪爷所有,现下业已物归故主。”
  “你不该……”
  燕仲不由呵呵笑道:“小哥儿,你究竟为的什么,不妨直说。”
  周英桐怒气填膺,破口道:“你不该诋谄我父亲。”
  燕仲本见洪子广脸上已有不很赞同之色,此时又见他脸上微变,眼光后掠,静心一听,脸色一宽。
  “令尊当日之事,无人不知。”
  周英桐侧肩而前,伸指疾点燕仲当胸三大要穴。
  周英桐亮手出招,乃是极普通的“鹰爪手”破门格式,“乳燕投帘”,不过,他右手食指已断,亮出招来,显得有些差几分劲道而已。燕仲望着来势,也不答话,带笑偏身,左肘疾出。
  这左肘用的乃是少林正宗拳派,七十二式罗汉拳中的“李广张弓”,可进可退,甚是沉稳。
  燕仲在半斜后脚之际,忽然平身一抑,已经放出去的左肘,猛地复拢,翻身一滚,脸上大有惊奇之色。
  两人出手换招,不过是瞬息间事。朱尧民站在燕仲背后,没有看出燕仲为何猛地抽身撤手。
  洪子广却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道:“他这一手‘乳燕投帘’,斜肩偷出‘叶底翻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两种极普通的招式,联合使用,乍看起来甚是平易,其实险诡绝伦,当世武学之中,还真算得是创见!”
  燕仲与周英桐乍分乍合,这时又斗在一起。
  燕仲乃是用的“罗汉拳”,雄浑坚严,且攻且守。不过拿招换式,不走险峭,紧紧扣住“稳”字诀。
  周英桐一开始便以破招出手之后,便连番抢势,用招不老,下盘浮动,颇像一个学得三五手拳脚的纨绔把势。
  可是奇就奇在这里。
  周英桐这些残招破势,居然把燕仲气魄雄浑的“罗汉拳”逼得手忙脚乱,跳身挪步之际,更看得出他欲进还止,脚下尽是“擦地步”,这在江湖上的玩刀弄撑的把势中,无足多奇。
  可是,他是燕仲,是在二十年前,即有赫赫恶名的武林巨猾,这就叫朱尧民看得神奇莫测了。
  洪子广在注意场中两人过手,放在周英桐上的多,看燕仲的时候少,他总觉得周英桐这种打法,不是正道。
  他心里隐觉得燕仲的功力凝练,招势雄浑,一定可以胜得过周英桐,而周英桐飘灵有余,稳健不足,可能猝然失手落败。
  是以他摄势戒备,严密注意场中,防周英桐万一有个差池,便可在燕仲手下抢机相救。
  谁知周英桐越打越滥,燕仲却是越斗越紧张。
  燕仲几次想要变招,改用其他拳式,但不管什么,他偶尔变了一招半式,又回到罗汉拳上来。
  他存心想稳扎稳打,却累次为周英桐的残招破式所愚弄。脸上本有羞怒之色,不过他还是勉强忍耐。
  周英桐得理不让人,左萦右绕,就是不放松,虽是些不完整的招式,但连绵攻来,也颇吓人。
  他并不急功近利,在燕仲沉着地应付之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地打。燕仲暗暗想道:“难道他是别有狠毒的打算不成?”
  燕仲眼光一紧,忽然看到他那些破招之中,他最喜用“大雁回身”差不多每隔三四招之后,就要用它一次。
  他出左脚跨在一侧,居右膝,猛撞燕仲气海穴,右手半勾,掌肘并用,反扣燕仲的脊中穴道。
  这时燕仲前后受敌,不能不撒手抽身。
  这一手虽是用得奇诡,但一再使用,燕仲便已看出周英桐腰胁部份破绽极大,几乎全在他指掌之下。
  盏茶功夫,燕周两人互相换了几十回合。
  在周英桐用“柳浪斗鹭”,欲掩欲吐之际,猝然分掌而出,杂用“夜鸟投林”,猛扫章门,凤眼大穴。
  燕仲偏身掠进,心中暗道:“小子,用你的‘大雁回身’吧!”
  果然,周英桐那“夜鸟投林”倏地变式,他左脚一跨,上身平沉,燕仲自感腹下背后,均有劲风。
  这次,他可不撒身收手了。
  左手出势未挹,左手斜地,下身却飘然而起,反串了一擅“鹰爪手”中间的“调龙摄虎”。
  周英桐两击落空,又自陷于一个极为不利。
  眨眼间,他便有重伤致命之危。
  洪子广一声清啸,身形电闪,左臂一伸,隔住燕仲落掌之势,右臂轻舒,把周英桐带起。
  ……
  洪子广出手相阻,右手带到周英桐的手臂之时,正是周英桐翻身空卧,钩腿挺近燕仲丹田穴之际。
  燕仲落掌之处,转瞬成穴,周英桐倒反手戳在他腕脉,只有一两分光景,燕仲便有断腕之危。
  但洪子广阻止了周英桐的煞手。
  燕仲在出手中一个转身,翻落七八尺远,立定之后,双手抱拳,向洪子广拱了拱手,说道:“谢了。”
  周英桐气呼呼地指着燕仲对洪子广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洪子广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贤契……”
  “住口!”
  周英桐把脸一横,似是什么人也不认,他道:“自今以后,你洪子广是你洪子广,我周英桐是我周英桐,两不相涉,你若打扰我,我照样对你不客气。”
  洪子广倒真未料到为了这一点小事翻脸,待要解说,忽然在东边高岩之上现几人,呼啸而落。
  当先落地的是脸上半白半黑的崔仁化,一头蓬发,身高不及三尺的杜子桂紧跟着他后面,另外还有三人,也先后落地,一律葛布短衫,粉红短裤,五十左右年纪,正是缺了一个褚飞鹏的祁连三友。
  崔仁化一见洪子广,脸上又惊又讶,对燕仲道:“我久候燕兄不至,甚是惊异,原来这厮在此。”
  蓬头冰虎杜子桂问道:“他是何人?”
  崔仁化眼光停在洪子广身上,瞬也不瞬,答道:“他就是洪子广!”
  杜子桂眼中一亮,回头又望了一望崔仁化的戒备之色,心想:“他八成是吃过洪子广的苦头。”
  周英桐这时朝燕仲走近两步,对他说:“这些都是你的帮手么?”
  燕仲还未答话,崔仁化却问燕仲道:“这厮是谁?”
  燕仲这时心中已有盘算,便道:“他就是在西凉道上,拔了我金鹰门下六七处暗桩的周英桐,乃是玄机妙手书生周英之孙,一身轻骨周桐之子。”
  燕仲话声未落,周英桐猱身已进。
  这回出手,燕仲不再用雄浑沉稳的“罗汉拳”,交手之间,一沾即闪,用的乃是河南商家的“醉八仙”。
  “醉八仙”的功架,非常特别,内功底子要好,加几分“追风捕影”的步法,动起手来,颠颠倒倒,明似脚下不稳,其实身形四变,左看右看,回头看,招招都使对方迷惑。
  燕仲在初次与周英桐交手的时候,顾忌他的“金刚指”力,所以用沉稳的“罗汉拳”来应付周英桐,防他凝力发指,但一交手之后,便被他用诡异莫测的手法,逼成下风。
  燕仲有此前鉴,便拿出他的看家本领来。脚下纷踏六爻,硕大身躯,如竹影婆娑,直在周英桐周围闪幌。
  周英桐在接手的顷刻,颇是一怔,脚下很迟滞。
  燕仲宝头一动,本要捕捉好机,猝然下手,但就在这一柔疑之间,周英桐翩卷而起,跟着他转起来。
  转瞬间,在燕仲宽袍大袖间处处依着周英桐的身手,他九只“金刚指”猝随猝现,如银星万点。
  在场诸人,无不惊讶!
  章莫如一声喝叫,陆潜幽左手一举,三指相结,向燕仲一点,跟着汪靖水也拍掌一击。
  正在洪子广与朱尧民莫知所以,杜子桂瞪眼惊奇之际,这三个残缺不置的金鹰狠手,一拥向上。
  他们三人分三面插入燕仲与周英桐的圈子中。
  场中形势猝变,燕仲与周英桐两要两分,中间却又多了一人,他蓝衫微展,衣履整饰,却是洪子广。
  汪章陆三人脸上均有异色。
  洪子广道:“双方交手,各凭功力,最好不要以多取胜。”
  汪靖水是个聋子,哑巴章莫如会听不会说,左右三指一并,右手朝洪子广一指,又回头向左手三指一点,以手语告诉他。
  陆潜幽虽两眼失明,耳朵却是灵敏,便待答话,周英桐倒抢着说:“与你何干?”
  洪子广心想:“他怎么这般不知好歹?”
  嘴里却说:“我想斗斗他们,你看如何?”
  周英桐冷冷答道:“用不着,天下武林,并非处处是你的天下。”
  这话中有刺,洪子广笑笑,只好退后。
  汪靖水呼啸一声,三人又是一拥而上,将周英桐围住。
  周英桐轻喝一声:“好!”
  他左闪右扑,一手拿汪靖水之肩,左脚一转,脚飞起,如石挺一般直撞陆潜幽的胸膛,汪靖水沉肩之际,也正好章莫如横掌相切之时,周英桐横身他的掌下,正是危急。
  蓦然间,周英桐的手已伸到章莫如的胁下,陆潜幽凹胸退步,汪靖水沉肩自保,都是措手不及。
  章莫如猛一招手,口中“呀”了一声。
  燕仲同时扑进,汪陆也翻身反扑,章莫如跄踉退了两步,捧着胸膛,吐了一口鲜血。
  到底章莫如是怎样受伤,只有洪子广看得最清楚,场外崔仁化、杜子桂、朱尧民连燕仲在内,都是眨眼间模糊看着周英桐于横身章莫如的一掌之下的顷刻,翻肘一挺,便使他受了伤。
  他们都很奇怪为何章莫如不切掌变招,无不怪他身手太钝,不像是在江湖上风传的那般硬扎。
  可是,场中的情形,也出乎他们意料。
  燕仲奔进,代替了章莫如以后,以陆汪二人为辅,联手抢攻也没有占到周英桐半点便宜。
  周英桐仍是奇招迭出,声东击西,使他们三人自顾自保,没有配合时机,乘隙下手的机会。
  燕仲抢进扑攻本换了“风雷八式”,可是夹着汪陆二人,发挥不了威力,三四招以后,又改用“醉八仙”。
  他这种打法,对自己当然有利,可是汪陆二人却感到施展不开,周英桐处处避重就轻,拿他们当挡箭牌。
  崔仁化在章莫如呛血后退之时,便只好先顾看他的伤势,在怀中一面掏出“北晶散”让他服用,平一平章莫如的内伤,一面以掌抵住他的命门穴,复舒真气,通关透脉,场中情形自无法兼顾。
  燕仲与汪陆两人联手环攻周英桐,久战无功,而且感到反受周英桐的威胁,不惟他们极其惊诧,连洪于广也是甚为奇怪,心想周英桐在石屏山下的那奇异石穴之下,真是成就非凡。
  他原有戒备之心,打算在周英桐危险之时,便立即加以援手,此时也自松懈下来,全力注意周英桐的奇招诡式。
  霎那间,场中形势,又是一变!
  燕仲闪入陆潜幽的背后,周英桐闪开汪靖水一掌,抵足直捣陆潜幽的凤眼穴,陆潜幽横身一闪,燕仲自他后面突出,揉臂一伸,指尖已离周英桐大腿不及三寸,周英桐势穷力老,眼见有断腿之危。
  朱尧民本背岩而立,场中几人翻腾纵跃,倏来倏去,离他时远时近,此时燕仲出手之势,离他不过六七尺之遥。
  蓦听朱尧民大喝一声:“燕老贼看剑!”
  燕仲闪入陆潜幽身后,原本就算计了这一手,这时闻喝一惊,头后风生,手下去势又老,周英桐的左腿不知他用什么方式忽然退后尺余,心中一寒,急切间就地一个“泥龙乞水”。
  他只觉得脸上寒光一闪,朱尧民的三尺青锋,堪堪从他面前闪过,脚一点地身形又起,周英桐的指尖又逼到他的腰间。
  他身在半空之中,眼光在奔来抢救的崔仁化身上一闪,又看到洪子广在他去势之前不远。
  燕仲就在这一顷刻间,咬牙喊了声:“哇!”
  这一声喊,场中手脚均停,崔汪陆三人凝神相看,见燕仲直挺挺地摔在洪子广脚前,却又不敢上去。
  周英桐却理也不理燕仲的事,又不把崔仁化等人放在心上,却转头盛气地对着朱尧民说:“谁叫你插手?”
  朱尧民心想:“这厮为何这般不知好歹?”
  但他转念一想,当燕仲转面以剑书石之际,还是他把他自燕仲背后偷偷带开,总算对他有恩。
  便改容道:“方才见小友甚是危急,所以率尔相助。”
  周英桐板着脸道:“凭你这两手功夫,怎能救得了我,那……”
  他手指燕仲忽地住口,又同时对洪子广张嘴欲喊。
  洪子广在燕仲摔倒在他脚前之时,本是皱了皱眉,脸上本有几分怀疑之色,听周英桐与朱尧民这番对话,念头又转到周英桐那不近人情的心性上去,他一边耽身下探燕仲的伤势……
  洪子广功艺高绝,心思慎密,但他总是个君子。
  要作一个君子,就免不了为小人所欺。
  他一边望着周英桐,一边弯腰下去,心中盘旋着将来如何对周英桐的偏激执着、刚愎逞性的性格上去加以疏导的问题。
  就在一顷刻之间,出了一件他意料不及的事。
  燕仲倒地半偃,左手上臂压在下面,露出半截手腕,手心向上,五指半拳,有大半露出衣袖之外。
  此时那绻曲的食指一弹,洪子广眼光正注视着周英桐,念头也转在他的畸形心性之上。
  忽然心中有什么事儿一涌,眼光一凛,立刻看到燕仲那半藏在衣袖之下,弹得挺直的左手食指。
  心血一凝,脊椎百骨之中,隐隐透过一阵寒气。
  洪子广暗运“佛谷子午玄功”,护住心魄,抬眼望那燕仲,他却还霍地起立,向他阴阴一笑。
  周英桐沉步走将过来眼望燕仲,却边走边对洪子广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你中了这厮毒计了!”
  燕仲袅袅笑道:“小子,燕仲不是夸奖于你,老夫浪荡江湖数十年,论心思机敏,察人于微,你可是得天独厚!”
  周英桐仍然一步一步走近,眼光不瞬,木然答道:“怎见得?”
  燕仲笑脸已僵,但仍然强笑道:“你方才不是欲发声警告于他么?”
  “正是。”
  “所以老夫说你小子是可造之材。”
  这时周英桐已走到燕仲面前七八尺处,两面相对,神光凝聚,各摄真气,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洪子广站在燕仲一侧,伸手可抵其肩,但燕仲管他是个木人一般,毫无顾忌戒备之意。
  洪子广道:“周朋友请后退两步。”
  周英桐眼光一震,但未离开燕仲脸上,他心中一连有好几件惊讶之事,在他心中掠过:
  “洪子广气音微弱,中气已衰,难道受毒这般严重?”
  “洪子广为何令我后退几步?”
  “洪子广为何称我周朋友?”
  但他与洪子广翻脸在先,当然不好细问,就依言退了几步,朱尧民及崔陆等人,隔得更远,无不讶异。
  洪子广对燕仲道:“你有两副‘黑眚剧毒’么?”
  燕仲听了他这一问纵起浓眉,呵呵大笑:“我道你要问我什么紧要之事,原是问的这个,哎,这也怪不得你,你原是一个自问聪明之人。”
  他说着便把左袖一抖,扬出手来。在他左腕之下,也居然绑着一根铅色小管,形式大小,与交与洪子广那副“黑眚剧毒”,一般无二,只是遍体灰暗,并无“黑眚剧毒”四字。
  洪子广道:“然则这副方是真货了。”
  燕仲笑道:“正是。”
  洪子广默默无语。燕仲笑问道:“我对那岩旁蜥蜴,和这位朱老弟用的均是右手,既然左手是真货,你因此甚觉奇怪么?”
  洪子广澹澹一笑:“我现在已知你阳挥右手,实弹左指。”
  燕仲纵声大笑:“谜底揭开,一文不值,此所谓偷天换日是也。若非如此,我怎能将你轻易掌到手中?”
  洪子广道:“说是不错,但你怎知我藏按在附近,才这般预为安排?”
  燕仲本非知道洪子广在附近,但他确知另外一人在西面一处石后窥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以假做真,以真做假,乃是他生性如此,不过是昔年在江湖上掀波作浪的故伎。
  他在鹰扬堡中,当着崔仁化等人,亮出“黑眚剧毒”与蓬头冰虎杜子桂所看的,也是那右腕下的假货。
  燕仲言语行事,无不早为虚伪安排,以便日后信手搪塞,这是他过人之处,此时他想到自己得意的地方,不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了又笑,斜睨了洪子广半晌,方才答道:“以你洪子广蛊世聪明,难道还想不到我知你在此么?”
  洪子广受他揶揄,也不作色,依然答道:“不知。”
  燕仲带笑点头:“究竟你还是输我几十年,老夫吃盐也比你多吃几斤呵,你难道不知你那朱姑娘伏在那西岩之上?”
  洪子广嗯了一声,燕仲又道:“她身形隐得极好,可是夕阳投影,将她身影儿全映在那东壁之上,岂能逃得过老夫眼下?”
  洪子广诧道:“你怎知我也在此。”
  燕仲邪笑道:“你与那朱姑娘‘九曲亡魂洞’开始,五年以来,形影不离,有了她,岂能少得了你?”
  洪子广听了一怔,心意一弛,那彻骨重寒,自又向前涌进一程,他赶忙严摄神志,强提“佛谷子午玄功”,又勉力将心魄摄住。咬牙镇了一镇,吁了一口气,又问燕仲道:“你说的哪个朱姑娘?”
  这句话反而把燕仲问住了,他初时一愣,眼光中渐有嫉恨之色,狠狠地望着洪子广。
  他呲牙笑道:“有个是冷些的,有个是温柔些的,名字虽不晓得,虽她们面貌均是一般,老夫倒是分得出来,这两个有几丝毛发,你也应该数得出,倒漩着脸问起老夫来,老夫岂是你床第总管?”
  洪子广暗喊了声“惭愧”,心中自道:“我真个与她们两个均有不清白之处?”
  燕仲倒顾他道:“你问完了?”
  洪子广不答,燕仲向周英桐抱拳道:“还有一事与他有关,请稍俟些许。”
  周英桐望着洪子广,洪子广抬起头来,疑问地望着燕仲。
  燕仲望了望朱尧民,又回头对洪子广道:“那朱姑娘身怀‘血梅精英’,既救了这朱老头儿,为何却不在你身边留下些许?”
  燕仲这话乃是有试探洪子广是否能以自解之意,但他不能直问,若是直问,洪子广便可藉词闪烁,难得真相。
  洪子广果然被他这一句话挑起旧事。
  在朱尧民与朱妍双在那石后出现之时,他立即想到昔年在天山绝顶朱妍双与一胡服蒙面的女子相斗中毒之事。
  后来他们历经患难,于千艰万险之后取得毒尊者古蝉所有的金翅飞蜈,朱妍双便悄然失踪,自己独往天山,红木堡一战之后,却又在不浪河边,她又以丑面少年的姿态相见,神康气娴,安然无恙,自然她已取得“血梅精英”,她的身边当有余存。
  燕仲见他久久不答,喋喋笑道:“洪子广呀,洪子广!你摸遍女人的身,摸不透女人的心呵!”
  洪子广抬头一望。燕仲又道:“那冷休休的朱姑娘乃是个有心计之人,她明知你对头具有‘黑眚剧毒’,却秘而自珍,不分些与你,乃是为你日后身中此毒之时,为你安排一个脱脱的机会,好让你受恩报德呵!”
  洪子广皱眉道:“你怎知道天山采撷‘血梅精英’之事?”
  燕仲怅然望天,叹道:“唉,提起了又是女人,你洪子广得天独厚,在女人身上休说没有燕仲这般辛苦,连人家黄花闺女委身相将,你却弃如敝履!”
  洪子广想不起有什么人知道此事。燕仲又道:“天山绝岭与那冷朱姑娘相斗之人你可记得?”
  “记得!”
  “在焉耆酒楼,有一个胡服锦裳的绝色少女,她与你同道东行,又在库尔勒救了你重疴病重,又以她祖传‘星玉’相赠,乘你熟睡之时,留笺而去之事,可是记得?”
  洪子广想了一想摸摸自己胸前,果然还有一块两寸大小的星形翠玉,前事依稀,倒还清晰。
  他点了点头,燕仲笑笑又道:“她乃是一位名震环宇、武林霸王的掌上明珠。”
  洪子广一怔:“谁?”
  燕仲不答所问,只顾自道其详:“她在朱姑娘重回天山,采撷‘血梅精英’之际,发觉她也是女儿身,便倾心交结,成为姊妹,后来在焉耆一见了你,明知你是朱姑娘所有,但经不住一缕情丝便绾在你的身上。”
  洪子广无意听他这些琐碎之言,便抬头问道:“她与你所言详情有何关系?”
  燕仲将手虚按,阻止他再问,慢条斯理地道:“此话渊源甚长,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周英桐道:“你休要拖延,这有什么好藏头缩尾的,定是那女人向你说了个中情节,故尔你知之甚详。”
  燕仲点头应道:“不错,不错,但是这中间还有一折,你不可不知。这妞儿情不自禁,也随即东来,却在喇叭谷中与她父亲唱了一曲父女反目。”
  他又把当日在“九曲亡魂洞”口那番情节,绘声绘影,说了个详详尽尽,然后又说起她知冷长风受了震伤,顾念返女之情,翩然西归,但她在冷长风前面,提出了一个条件:“若是他日与洪子广在兵刃间相见,只能活捉,不能死拿,如我降不了洪子广,方将他交与你。”
  燕仲说起这个条件,笑了一笑又道:“敝上为曲全父女之情,也就答应了她。由此看来,你洪子广满可不必畏惧,生死仍在你自己主意,纵然坚志不屈而死,在女人份上也是值得的呀!”
  洪子广面容恬淡,既无鄙夷之色,又无希求之望。
  燕仲本与他站得极近,此时转脸相向,又道:“死是不让你死,逃也是不让你逃了,你那心上人虽然身怀‘血梅精英’,预想有今日之事,可是她算错了。”
  洪子广瞪眼相望,他已了解他话中之意。
  燕仲干笑两声:“你是绝顶聪明之人……”
  说着倏出两指,电点洪子广腹下命门大穴。
  燕仲功力极高,这两指劲遒足可洞石穿碑,洪子广乃是血肉之躯,纵有绝世功力,但此时已保住心魄不散,尚且不足,如何能运气护穴?在他一点之下,他多年修为,岂不毁之一旦?
  洪子广即论能解毒重生,将来也是个武功全失的常人。
  他咬牙瞑目,等待那番解除武功的剧痛。
  蓦地“嘶嘶”两声穿过。
  紧跟着又有暗器破空之声。
  洪子广睁眼一看,周英桐骈指遥指燕仲,燕仲去式不变,身步飘起,手指仍然点向着洪子广。
  眼看只有三四寸距离,洪子广功力尽失,只是常人一般,哪能闪过燕仲电疾一击。
  但眨眼间,燕仲又猛地撤手。
  五颗洪子广极熟的“透骨打穴珠”,堪堪自燕仲腕脉与曲池穴之间的腕臂以下,一闪而过。
  燕仲一闪两丈,指着周英桐高呼道:“缠住那小子!”
  崔仁化脸上不服之色一闪,此时汪陆两人疾扑周英桐,情势已不可缓,崔仁化略一蹭蹲,也自挥掌向周英桐击去。
  燕仲一喝之后,便即电纵而起,向右侧高崖掠去。
  但那左侧岩头,紫光一闪,却是一气而去,终又不舍回头,刚刚遇上洪子广有破功之危的朱妍双,此时朱妍双业已凌空,但见她左手一扬,燕仲猛地低头翻身。
  他们就在这一瞬间错身而过。
  朱妍双扬手发珠,却是虚招。
  燕仲大愤,沉身一个千斤堕,朱妍双已纵落洪子广身边,忽觉掌风虎虎,一惊而闪。
  这一掌却是崔仁化为陆汪两人助拳,击向周英桐的一掌,没有打着周英桐,却惊开了朱妍双。
  朱尧民忽地拔出腰间长剑,一式“匝天动地”,直逼汪陆两人,朱妍双也是横剑在手,奔近洪子广身边。
  洪子广仍是卓然木立。
  已经落地的燕仲,本待立即抢近,眉头一皱,对蓬头冰虎杜子桂猛一招手,指着洪子广道:“他身上有寒晶神剑,乃是贵上所要之物。”
  这一句话把杜子桂轻轻牵进这场混战之中。
  但杜子桂身材虽矮,心计也是不弱,指着朱妍双道:“燕仲盛情可感,但杜某向不愿与女人动手,燕兄人情作到底,烦你把那紫衣妞儿引开如何?”
  这时汪陆两人已与朱尧民交上手,急切间还难分上下,但崔仁化却不是周英桐的对手,情势已岌岌可危,燕仲与崔仁化之间,早有芥蒂,哪管他好歹,眼睛一闪,便向朱妍双扑去。
  周英桐回头对朱妍双喊道:“注意那老贼的‘黑昏剧毒’!”
  朱妍双缄口不答,燕仲闪身之间,由她缄口不答两颊微鼓之状,心念一动,脸上变色,想道:“难道她口含‘血梅精英’不成?”
  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脚未落地,凌空就是一掌发出,劲道尖啸而过,身形随之而进。
  这一掌在燕仲昔日闯荡江湖的时候,也有个很吓人的名号,叫做“雷厉风行”,气势甚盛。
  在出入无备、对付功力不及之人,这一掌却有极其锐不可挡的威力,尤其是抢机下手,更是好看。
  朱妍双的功力在六年前的龙首山头,虽然并未全力相拼,但燕仲估她必然远不及他,是以才这般猛力抢进。
  谁知他力道才出,猛觉有异,眼前一闪,周英桐已插身相阻,但觉掌劲分披,一股尖锐力道,破风而至。
  燕仲猛一咬牙,暗聚真气,护住胸前要穴,左手一招,食指突袖而出,向周英桐迎面弹去。
  周英桐叫声:“快走!”
  一声未毕,人影已是不见。
  燕仲见周英桐这般身手,暗透一口凉气,心想:“这厮越打越好,到底他有多大功力。”
  转念间又觉身后生风,转头看去周英桐指尖已切近他颈间不及一尺,燕仲心中一惊,翻身扭腰,左手食指一伸。
  但周英桐就逞着个快字,宁愿放过一手,却不愿同归于尽,本来变招可及的手又猛地一沉,在燕仲肩上猛地一拍,身形却如“掠柳黄骊”,一闪而过,轻灵巧俏地躲过燕仲食指一点。
  但燕仲这一指也未落空,他食指所发的“黑眚剧毒”在周英桐一闪而过之后,却落在回身转扑的陆潜幽背上。
  陆潜幽立即伸腰一挺,鱼白无光的双眼猛睁,在他要倒未倒之际,长虹一闪,朱尧民手上三尺青锋,已在他脖子上掠过,但见他瞪着一只看不见光的鱼白眼睛,离开他放了五十多年的颈子,在地上滚了几滚。
  陆潜幽一生不见阳光,这次他是永不瞑目了。
  人头一滚,陆潜幽空着颈子的身躯,也自冒起三尺高的几线鲜血,仆地栽倒,金鹰门下同是一怔。
  崔仁化向燕仲冷哼一声,燕仲却舍了周英桐向朱尧民扑去,兔死狐悲的汪靖水也同时发难。
  朱尧民血剑在手,见着来势也是大惊。
  不过燕仲在扑去之间,忽地翻飞抖袖,左手食指向背后疾出,他原意料着周英桐必蹑踪而来,便可迎面遇个正着。
  谁知周英桐却与久作壁上观的杜子桂接上了手。
  燕仲这一翻身,却是空料了一着。
  但他余光所及,却见了一件至为稀奇之事。
  朱妍双竟凑着这个人死血溅、兵刃闪闪的当儿,与洪子广双手相拥,垫足凑嘴,向洪子广吻去。
  这在江湖上打了数十年滚的老猾,见着这个样子,不由啼笑皆非,霎时间怔得说不出话来。
  那本待挥掌而劈的崔仁化,也举手不下。
  差不多就过了眨了三四次眼睛的时间,燕仲方猛地醒悟过来,知道朱妍双这凑嘴一吻却是为何。
  但在这时间,洪朱之间,却连续发生了几个动作。
  洪子广扭脸道:“不行!”
  朱妍双嘴中唔唔有声,举手捂着洪子广的脸,仍然凑嘴过去,洪子广欲扭不能,但觉双唇被她舌尖挠开,温馨地觉得有一股热流缓缓透入他的嘴中,其快无比,其馨难言。
  ……
  这真是奇妙而剧变的一顷。
  但就在这一瞬间,燕仲举手掌落,一股凌厉掌风破空而至,洪子广顾不得自己身受“黑昏剧毒”,猛地一推。
  朱妍双真未防他有这一手,身躯一侧,却给燕仲掌风的边稍缘击,她本无备,虽然并未首当燕仲掌风中劲,但也一连几个跄踉,歪歪斜斜,退了七八步方才站稳,仰脖吐出一口鲜血。
  洪子广虽身受“黑管剧毒”,却始终挺之未倒,此时却萎然谢地,被燕仲一掌震出丈许。
  崔仁化一见势转,志在抢功,双掌平推,用足十二成真力,向与汪靖水对手已经取得十成上风的朱尧民推去。
  朱尧民左肩一幌,但被崔仁化掌风旋了一个转,跟着又遭汪靖水斜劈一掌,打得他金星直冒。

  第十九章
  周英桐抬眼望去,却是莫明其妙!
  秋日方暮,余辉在天,晴天将黯未黯,一碧如洗。
  在那蓝中带绿,绿里蔚紫的夜空之中,忽然绽开一朵绚烂十彩的火花,星芒四射,壮丽已极。
  那四射的星芒一闪而灭,只有当中的一颗绿色火球,迎风摇曳,缓缓下落,光艳照人,有如绿月。
  绿色火球下落之时,同时滴下绿油油的明火,一滴一滴,有如香腮珠泪,落中入空中便即熄灭不见。
  燕崔汪章四人,都同声数道:“一滴,两滴,三滴……”
  当他们数到“七滴”,燕仲对崔仁化他们三个说:“令主既然急召,兄弟就先走一步,此间事烦崔兄主断一下,汪章二位请崔兄主令吩咐。”
  崔仁化忙喊了声:“慢着!”
  燕仲本待要走,但给他这一喊,便又站住,寒脸道:“这是金鹰门中十万火急的召令,见讯不到,或者见讯迟延,都是有罪,崔兄有话,慢慢再说。”
  崔仁化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怎可听你之说,违抗召命!”
  他回头倒返顾汪章二人道:“我们快走!”
  他们这两人对话,若要细说,真是罄竹难书,不过要略言来,也约莫可以分几方面来说:
  第一,燕仲及崔仁化均在惊诧错愕之后,了解朱妍双竟然当众拥吻洪子广的用意何在。
  崔燕两人十分清楚洪子广在朱妍双哺嘴相接之后,她那口中之物,对洪子广身上“黑眚剧毒”,有极其神奇的效果,洪子广身具绝世奇功,朱妍双口中之物一经哺入,便瞬即生效。
  他们良机已失,那“金鹰焰火”的召令,对他们而言,无异是下台之阶,脱身的机会。
  第二,燕仲极不愿崔仁化有先见冷长风的机会。
  当然,崔仁化在听到燕仲的交待以后,也立即意会到燕仲的意思,他怎肯让燕仲将这烂斗笠戴在他头上?
  第三,周英桐招式奇诡,功力愈打愈深,几不可测,现在他们这边已都吃了亏,他必有一番货真价实的表现。
  稀松几手,燕崔等人都穷于应付,如全抖出来,必讨不了好的。
  总之,眼前情势已变,脱身为上。
  燕仲狠狠地盯了崔仁化几眼,手一挥,喝了声:“走吧!”
  汪靖水与陆潜幽究竟有二三十年患难之情,指着他断了颈梗的身躯,向拔身欲起的燕仲道:“他怎么办?”
  燕仲横眉一声冷喝:“等下再来收拾!”
  说毕双足一顿,身形电疾而起,崔仁化汪靖水也腾身跟去,章莫如伤势虽未痊愈,但经崔仁化推拿,已好了八九分。
  提起真气,回头望了望陆潜幽的尸身,紧随飞身而去。
  蓬头冰虎杜子佳,见燕仲并未招呼于他,脸上有几分不乐,而且他既已插手,不惟目的未达,又糊里糊涂与周英桐过了几招。这时不知是交待几句就走,还是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
  周英桐指着他道:“矮子,你不是金鹰门的人吧?”
  一听人家呼他矮子,杜子佳怒火上涌。
  但他一连几日,已看出中原武林个个功力高深,并非他能肆意逞快之地,便强下几分,怒眼答道:“是又怎的,不是又怎的。”
  周英桐冷冷道:“你走吧!”
  杜子佳狠狠一笑,答道:“你这两手,我还没有看够,再换两招吧。”
  说着,便走到周英桐面前丈许,等他上来。
  周英桐本站在朱妍双旁边,这时望了望她,她脸已经渐渐好转,不过仍然紧闭双眸,作克尽全功的调习。
  周英桐道:“你并非真想与我动手,还是走你的吧。”
  杜子桂抿了抿嘴,终于答道:“好,饶你这次,以后可得小心,不可道人之短,需知你自己也有不愿人说及的事。”
  杜子桂话声未落,矮矮的身躯,一弹而起,周英桐眉毛一扬,双肩一耸,也自起身追去。
  他身中空中,一边喝道:“慢着!”
  杜子桂回头蹙眉,身形一沉,便落在一堵丈许的石岩之上,周英桐身形一侧,也自落脚。
  杜子桂怒眼相向,周英桐问:“我说了你什么短处?”
  杜子桂心想:“这厮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晓得?”
  他不答反问:“你倒是想与我动手不成?”
  周英桐一笑,但发觉杜子桂目光一斜,跟着回头望去,却见石谷中人影一闪,洪子广也自不见。
  杜子桂笑道:“那姓洪的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那人影虽然去得甚快,周英桐也仿佛看见是一个窈窕身影,云鬓俏脸,紧抱洪子广飞纵而去。
  周英桐在杜子桂发话之时,已拔身飞起,听他之言,心中一动,却抑而不追,在朱妍双旁边落下。
  朱妍双显然也曾闻声睁眼,目光所及,虽未细看,却已约略看到一些,不由脸上一青,便却奋力而起。
  周英桐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朱妍双倏地转身,怒脸生寒,挥手一袖向周英桐抖来,极其凌厉。
  她一边喝道:“住手!”
  周英桐一闪掠开,满是懊恼之色,问道:“你这是为何!”
  朱妍双理也不理他,紫裳一闪,又要起身。
  周英桐身形至快,摇肩又绕在她前面道:“你不追也罢。”
  朱妍双退了半步,猛地拔出肩头长剑。周英桐忙道:“你不要与我动手,我乃是一片好心。”
  “什么好心?”
  “那洪子广已被人抱去,还追他作什么?”
  朱妍双喝道:“让开!”
  周英桐懊恼更甚,但仍不愿放手,又道:“我看姑娘伤势未复,不宜过劳……”
  “住口!”
  周英桐真是一肚子好气,他想:“虽是我容貌平常,但也是堂堂汉子。一片好心对你,你却不认好歹,专要巴结那洪子广!”
  朱妍双又道:“洪子广是你长辈,你怎可对我无礼!”
  这话出自朱研双之口,钻进周英桐之耳,足足有盏茶功夫,周英桐方自会过意来,霎时间,他心中怨懑嫉恨,均无落处,既不能放在洪子广身上,又不愿对付自己,怅怅良久。
  待他神回,眼前的朱妍双已经鸿飞杳杳。
  杜子桂冷眼旁观,不由放声大笑,周英桐扭头看去,他身形已失,笑声却在远山间回荡。
  周英桐咬了咬牙,一脚踢飞陆潜幽的染血头颅,走近朱尧民身边,看了看他的伤势并无大碍,沉吟有顷。
  忽地他顿足一哼,飞身而起,朝朱妍双逝去的方向飞去。
  究竟洪子广被何人带走,他的伤势如何,朱妍双有否将他追着,周英桐跟踪而去以后的情形如何,暂且不表。
  且说燕仲等人,各尽功力,向那绿焰火球落下之处奔去。
  燕仲有飞熊之誉,轻功自是不弱,把崔仁化这三人越丢越远,崔仁化功力虽不及燕仲,比起汪章二人又好得许多。所以拉下汪靖水章莫如的距离,比燕仲还远,倒是汪章两人并肩一起。
  崔仁化心中不愿燕仲抢先,脚下加到十二成力道,还与燕仲相隔十余丈,转过一处山角,那绿色火球已垂垂着地,火光一闪,便已熄灭,青烟袅袅,旷地无人,燕仲也已不见。
  崔仁化一怔:“这是什么道理?”
  除非是刚才在这儿发生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分个胜负,要不然绝不致一个人也是不见。
  现在崔仁化心中立刻升起两个问题:
  “燕仲看到了什么?”
  “燕仲到哪里去了?”
  他双肩一耸,身形电疾而起,拔起两丈多高,落在一棵枝叶尽秃的白杨树之上,一眨眼功夫,他看前面有人影一闪,瞬即不见,两下距离,怕不有二十余丈,看不甚分明。
  崔仁化心中一动:“那厮定是燕仲!”
  念头才动,身形又起,赶到那人影闪动之处还有四五丈光景,忽地从一丛灌木中,又闪出一个。
  崔仁化心中大奇,连忙摄气一躲,但衣袂猎猎一响,那自暗地里窜出之人,似已发觉。
  她身材窈窕,云鬓长裙,容貌虽看不清楚,却分明是个女子,崔仁化捉摸半晌,心中若有所悟。
  但他又想:“想是燕仲奔来此处,不见发出召命之人,却看见她鬼鬼祟祟地一闪,便自寻来,却被她躲过了。”
  想到此处,便越发屏息隐身,看她如何。
  那女子久窥不见动静,此时星光淡淡,四野微明,虽有极好眼力,也看不甚分明,犹疑有顷,便转身而去。
  崔仁化是个老江湖,追踪盯梢,最是在行,见那女子转身而去,却不往隐身之处走出,而从暗陬向前。
  他顺着丛生灌木的空隙,连钻带闪,生恐折枝拂叶弄出响声,悄悄向那女子隐没的方向跟去。
  估计已经走过那女子隐没之处三四丈远近,崔仁化正待探头而出,提防那女子将他撤下。
  他刚一露头,就看见眼前七八尺远近,那女子蹲在一株山楂后面,向她自己行径之地窥探。
  崔仁化心中暗道:“这女子看来也极老到,无怪燕仲那厮也都被她骗过。”
  那女子见久候并无人至,便返身折入丛树之中,幸而崔仁化早有提防,蜷身伏入丛木之中,那女子白罗衣裳,就在他面前四五尺远近走过,竟丝毫未将他发觉,只顾前瞻后看,虫虫而去。
  崔仁化哪肯将她放过,越发小心提防,一步一趋,跟在后面。
  那女子走了一程,大概已经确认后面并无跟踪之人,便放开身手,在山壑间飞驰而去。
  这时正是月尾,银河横亘,繁星在天,却无月光。
  那女子纵身飞驰,虽是天光甚黯,但十余丈之内,仍可辨人影,是以崔仁化倒反而不好跟得太紧。
  翻过几座山去,下面已是平地,依山畔水之处有一座黑幢幢的房舍,灯火明亮,构筑不恶,有如富室。
  那女子寄墙而入,便已不见。
  崔仁化无暇细细打量,一边窜入,一边暗道:“看她身手,似乎不在冷长风的女儿冷玲之下。但她丰腴浑圆,一身荡骨,显然不是待闰的冷玲。”
  “那么。”崔仁化又想:“那放‘召命焰火’之人,绝不可能是她,金鹰信物,绝不可能轻易授人。”
  他投身暗处,打量这房屋的形势,眼前三椽栉毗,一明两暗,窗上人影摇曳,有如内眷卧室。
  崔仁化揉身走进几步,忽然有笑声传出。
  他一闪到了窗下,听见一个带淮泗口音的女声道:“好吧,好吧,你去!”
  另一个说吴侬轻语的女音也荡笑答道:“侬想望望,望望心里也服贴。”
  崔仁化心中一动,暗道:“这西北荒凉之地,哪来这许多南国淫娃?”
  他有心戮窗偷窥,但又自觉下流,崔仁化虽是出身绿林,在中原存身不得,投奔冰谷十余年,恶迹虽有,对于女色却还持重,此时心中略一盘算,便忍挹了戮破窗纸,以除偷窥之念。
  但听房中有悉悉衣裙之声,接着茶钟落盘,水声沥沥。那操吴侬轻语的女子又荡声说道:“侬盼凑个好机会。”
  淮泗女子似乎捏了她一下,茶盘磁郎一响,她又道:“要死哉。”
  淮泗女子道:“你休想,教主自己都吃不到。”
  崔仁化眉毛一轩,几乎“啊”了出来,心中暗想:“她们所说这教主,不会就是喜欢教主,妙化仙估倪彩!”
  他这边心中一悟,房中已衣裙悉悉,一个人已经走进暗间去,崔仁化纵身上房,自里间的天井中垂下,躲躲闪闪偷进了里间,房中黝黑如墓,杂物错置蛛网纵张,想是久被弃置了。
  崔仁化忽然在一角发现有光,探眼望去,里面锦衾罗帐,妆台明澈,暗暗传来一阵香味,有如巨室闺阁。
  在那薄如蝉翼的罗帐之中,一个男人拥衾而卧,鼾息甚弱,一动也不可动,似乎被点了穴道。
  崔仁化距他虽不甚远,但他侧偃而卧,只看到半个侧面,霎时间分辨不出他是谁来。
  不过,他细细看去,不由一惊。
  他可不就是洪子广!
  一个背影佼俏的女人坐在他的床沿,正以手抚看他的脸,脸上有爱怜迷惑之色,他略一打量,又是一惊。
  崔仁化大惑不解:“怎么冷玲也跑到这里来了,她为何与倪彩这一帮结成一气,她为何放出‘召命焰火’将我们引开……”
  崔仁化心中一边咕啜,一边再侧眼望去。
  在那妆台之旁,半依锦墩而坐的可不就是盛传江湖,下五门人物津津乐道的妙化仙姑倪彩!
  站在她旁边还有一个手托茶盘的侍女,风姿甚美,虽不及倪彩淫媚入骨的样儿,但也令人一见知她不是正经之人。
  崔仁化眼睛略一顾盼,便即收回。
  此时房中既无动静,又无谈话之声,崔仁化好生不解,侧耳听了半晌,倪彩方叹了一声道:“作一世女人,总是仰承人家颜色,觑觑谨慎,含辛茹苦地过一生,想要的不敢要,不愿要的得勉强受了,你是个武林奇女子,难道也因循世俗,甘愿为礼教的奴隶么?”
  冷冷沉吟半晌,才说:“这总……总有些不妥。”
  “又怎么不妥?”
  “礼教习俗,虽也有不是处,但这般设计诱他,总觉十分汗颜,将来他万一诘问,我何地自容?”
  倪彩又道:“你不是说他憨厚么?”
  “这也是他令人,令人……”
  倪彩笑道:“令人生爱之处?”
  冷玲不在意倪彩取笑,眼看洪子广沉睡之状,遐思飘渺,想起在焉耆到库尔勒途中的风光。
  想起库尔勒客栈中的旖旎情景……倪彩笑道:“他在新疆时对你那般亲切,情缘早定,这回遇会,他喜欢都来不及,何至诘问于你?”
  冷玲本是一个自尊自重的人,与倪彩的天生淫荡,在本质上自是不同,而且这类床第间事,叫她如何解说?
  倪彩见她不答,笑了一笑,在怀中掏出一只橘色小瓶,取过侍女手中托着的茶杯,掀开盖来,倒了一些粉红的药末在杯中,放在桌上。把另外一杯盖了盖子的茶杯也放在一起。
  她指着茶杯笑道:“有盖是你的,没有盖是他的,记住了。五六年心愿,就在此一宵努力,希望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转过身来,推着那一脸红霞,犹自望着洪子广痴痴不瞬的侍女,向外走去。
  崔仁化心想:“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人道倪彩淫荡,与宋之春打得火热,对冷玲来说,她倒是个有心人。”
  他方这么动态,忽听倪彩在外间说:“不许进去!”
  倪彩措辞虽甚疾厉,但揣摸她的意思,似乎不是对外人而说,那答话之人,口齿含糊,听不清是谁。
  崔仁化耳力甚为锐敏,自觉那口音极熟,他似是央求进来一看,倪彩坚持不许,那人也讪讪算了。
  崔仁化听得生疑,这里间的情形也无甚好听,便又转到外间檐下,他才隐住身形,便听得一阵大笑:“你当我不知道么?”
  倪彩答道:“你知道什么?”
  “春梅全告诉我了。”
  那淮泗口音的女子急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逼着我问,才说的。”
  倪彩不笑不怒道:“你知道又怎样?”
  “我知道了么,哈哈。”
  崔仁化这才把这人的口音认出来,原来他想是喝了不少的酒,舌头显得有些不灵光,所以听了好几句才知道他是宋之春。
  一想到他是宋之春,崔仁化又是大诧!
  “他怎么也赶来了?”
  这时宋之春又说:“敝令主已经知道你把他的掌珠带了出来,特地派我来把她追回去,我早知道你以她资敌,若报告给冷长风……”
  倪彩反而笑道:“那我可是大大有功。”
  “你怎么有功。”
  “那洪子广乃是我设法将他诓到手中,又把他交到冷玲的温柔阵里,将来洪子广成了金鹰女婿,我岂不是大大有功?”
  宋之春略现尴尬之色,随口说道:“你休以为冷长风是容易相信之人,他疑心一起,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他可对你有些在意。”
  倪彩脸上一僵,强笑道:“他可是看上我?”
  “他看上了你。”
  倪彩笑道:“这般说来,你是有些吃醋罗!”
  宋之春道:“你休要高兴,冷长风并非看上你裤带之下,乃是看上你脖梗之上。”
  倪彩脸上一寒,但仍然笑道:“你不要危言耸听。”
  宋之春哼了一声,眉头一颦:“听不听在你,你想想看,喇叭谷之事虽然事隔五六年。他把你那块禁脔——周桐一掌击毙之后,你眼中那炯炯含恨的眼光,他倒是记得甚是清楚,他怎不对你怀几分疑心。”
  倪彩装作漫不经心,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但她掀起茶盖之时,盖杯叮当作响,茶水溢了些出来。
  宋之春看在眼里,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倪彩道:“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没有说什么?”
  倪彩身子一沉坐在椅子上,挥手叫春梅、夏桃出去,宋之春拉过一张椅,坐在她旁边。
  倪彩怨艾地问他一些:“我的爷,你怎好吓唬人家。”
  “我实在没有唬你。”
  倪彩一笑,道:“我早知你想要吃冷玲那块肉,用尽心机,终成泡影,这时有机可乘,只碍着我,便使出这种心机来。”
  宋之春被她说得一僵,笑了笑:“我的乖,你若是吃冷玲醋,才把她送给洪子广,那你可是真错做了,做得好,你一无是处,做得不好,冷长风往细再一想,你不是拿他女儿来报仇么,那你还担当得起?”
  倪彩一声冷笑:“我怕什么,大不了我仍然回到我的地方去。”
  “冷长风要杀你,天地虽大,哪有你的地方?”
  倪彩转脸问道:“那老贼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宋之春冷眼一望,便又笑道:“其实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有一天对我问起:‘倪教主投靠本门,除了因你之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倪彩霍地站起,宋之春笑道:“我怎会这般说?你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性子倒越不沉着了。”
  “我老了么?”
  “人都要老的。”
  倪彩回头对镜,镜中花容月貌,仍极妖娆,但灯光镜影,虽照不出她眼角鱼纹来,却映出她失神的颜色。
  她喃喃道:“我年已四十,是不能长绾住你了。”
  宋之春无声一笑,却伸手将她拉在怀中,摸着她脸道:“你年纪虽大,却也有人所不及之处。我就是对冷长风说:‘宋之春敢以颈上头颅,担保倪教主别无他心’”。
  倪彩想要冷笑一下,但她忍住了,随便接口道:“冷长风这心思,倒真可怕呀!”
  宋之春将下巴在她脸上磨擦:“这也怪不得他,想他手底下尽是一帮人物;日日都提防人家取而代之,总不细看人家行径?”
  “冷长风对你如何?”
  “他对我不恶,言听计从,放手让我干去,是很够意思了。”
  倪彩也反手去抚宋之春之脸,一边说道:“你比燕仲哪个得势些?”
  宋之春哼了一声:“燕仲怎比得我?”
  “他为何比不得你?冷长风令他带着‘黑眚剧毒’西来,你如果比他份量重,他怎不给你带?”
  宋之春笑道:“这中间的节骨眼你怎知道?”
  “什么节骨眼?”
  “那不说也罢。”
  “不说就不说,你比崔仁化如何?”
  窗外的崔仁化听得耳朵一竖,宋之春哈哈笑起来:“你怎拿我与他比?”
  “他是冷长风十余年的心腹。”
  “心腹有什么用?他的两手,怎能与我相比?”
  “可是他是多年亲信。”
  “谁是亲,谁能信?今日利害相结,是亲,明日利害弄不到一起,便成了仇了。今日你若看得出我的利与害,便可以相信,若看不出,那便不能信了,冷长风身为一门之主,能把谁当亲信?”
  倪彩嗅嗅他的嘴:“你今日到底喝了多少,这般胡说八道。”
  宋之春正色道:“你以为我胡说八道,最近冷长风接到燕仲一个密报,说起鹰扬堡发生两件叛案,都咬着崔仁化。在鹰飞堡留守的褚飞鹏也当面向冷长风证实了这事,这一来,燕仲就越来越成冷长风的亲信了,哈哈!”
  这几句话把在窗外偷听的崔仁化吓出一身冷汗,他倒没有想到燕仲对付他还留下这一绝招。
  当年他投奔冷长风,原是中原存身不得,现在冷长风一起疑,他又到哪里去?耳中一阵嗡鸣,险些自檐头跌落。
  但那房中倪彩的声音又起:“你也别高兴,早晚冷长风也会把眼光落到你身上。”
  宋之春“赫赫”而笑。倪彩又道:“你说不会么?”
  “不会。”
  “这样说来,冷长风哪天伸手插进你的胸膛里,掏出你的心来瞧,你还只当是他还拍你的肩膀呢?”
  “你看我宋之春有这般好伺候?”
  倪彩沉吟有顿,突然说:“你打算对冷长风先下手?”
  “不必。”
  “哦!这倒看不出你的玄机妙计来。”
  宋之春醉眼朦胧,笑向倪彩道:“我的玄机妙计,还得请娘子支持。”
  倪彩一怔。
  “你说冷长风已经‘看上了’我的头。难道你推着我上去,冒一下险,替你把他推下来?”
  宋之春醉态可掬,又道:“我怎会这般对你?你我总是一边的啊!”
  “你说吧,你打算把我怎生使唤?”
  “我怎能使唤于你?我是在求你,我的姐。”
  “求什么?”
  宋之春要笑不笑,把倪彩一搂,凑唇她耳朵道:“你可不许吃醋!”
  倪彩将他一推,却没有将他紧抱的双手挣脱,不过,她脸上的怒气一眼可见,宋之春只当不觉,涎笑道:“怎么?一提吃醋,你醋劲便来了。”
  倪彩冷冷道:“当初我可是真心对你?”
  “不错。”
  “我是只望能依靠你。”
  “我的乖,我要站不住,你还靠什么?”
  倪彩久久不答,最后叹了气道:“我早知你会有今日。”
  宋之春将她一搂:“你以为我求你为的什么?”
  倪彩冷哼一声:“这还要问?我早就看出来,你想将冷玲弄到手,生米煮成了熟饭,利用冷玲的关系,靠到冷长风的脚下,有了冷长风这泰山,这天下还不是你的?”
  宋之春苦着脸说:“我若娶了冷玲又为的什么?”
  倪彩拿眼睛往他一瞪:“我的爷,你不是要说为着我吧?”
  宋之春一拍大腿,嚷道:“可不就是为着你!”
  倪彩一扭身,从宋之春膝盖上下来,走了两步,转身说:“我说宋哥儿,你可把我倪彩看得太幼稚了。”
  宋之春指天划日说:“我要不是为着你,我讨不了好死!”
  倪彩虽是江湖邪门中的翘楚,但她总是个女人,女人就总是为着一件她绝不愿相信的事动心。
  宋子春看她脸上有活动之色,忙走上去,揽着她的腰,极尽温存婉转的能事,半依半慰地说:“我的姐,如果宋之春有一日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天诛地灭,永生永世,变不得人身!”
  “你有了她,又把我往哪里放。”
  “这,哈,这还不简单,别说我宋之春还能高来高去,就是个只能缚鸡的张生,我还会爬墙啦!”
  倪彩淡淡一笑:“一个女人到了容颜渐老,你知道她最怕的是什么?”
  宋子春明知她指的什么,但他故意说:“怕死。”
  倪彩又是一笑:“女人到了四十岁,对不忠实的男人是又怕又恨的啊!”
  宋之春脸生寒雾,醉眼竖明:“你是不愿的罗?”
  “不愿。”
  “我这般央告于你,你毫不动心?”
  “不动心!”
  “我宋之春以后可顾不得你倪彩了。”
  “你只管自便。”
  “你不怕宋之春,难道不怕冷长风么?”
  倪彩一阵冷哼:“冷长风有何可怕,他不过是疑心四布,终会被他的疑心累死。那个人可怜!可怕的,哼哼……”
  “我宋之春可怕?”
  倪彩回头望他,他俊面丰神,风流潇洒,唇如涂丹,目如点漆,虽然嘴鼻之间,显得有些凉薄,但确是一个美男子。
  她心想:“他音容面貌这般可爱,那心肠肝肺却全如豺狼虎豹一般!”
  宋之春不知她心中转的什么念头,又带笑走近,一边说道:“你好好想想,此事对你我都是有利,你不过慷他人之慨,于你毫无损伤,又何乐不为?”
  倪彩不答,宋之春又道:“事不宜迟,此时恐怕洪子广那小子已经抢了先去了,你赶快去安排一下,这类事你是游刃有余,快去吧!”
  “你为何不自己去?”
  “我不便在那妞儿身上做手脚啊!”
  “你怕?”
  “霸王硬上弓的事儿,是不管以后的,怎能对她!”
  倪彩正面对着他,一字一字道:“宋之春,你别妄想。”
  宋之春一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转过身去取茶,喝了一口,把茶盖在杯沿上敲得叮当地响,倪彩原以为宋之春会翻脸对付她,却没有想到他这样。
  倪彩走过去,按着他肩膀道:“我的爷,你不是要把我捉到冷长风那里去吧?”
  倪彩这一下是走错了,她若与宋之春严阵以待,保持戒备,宋之春虽能胜她,但也不会在这时对她下手。
  她见宋之春面色平和,忘了他是天性诡谲之人,仍是故示淡泊,让倪彩来迁就他,以便下手。
  果然,宋之春头也不回,伸指在倪彩腰间一点,她顿感浑身一麻,立即仆倒下去,宋之春回头对她笑道:“宋爷作事,怎能处处仰赖于人?”
  倪彩躺在地上咬咬牙道:“宋之春,你总有一天得着报应!”
  宋之春用手比了一个手势,答道:“你说报应么?我哪天带根棒槌来,让你知道报应是什么东西!好了,玩笑归玩笑,我可要办正经事去了。”
  说罢,便转身向里间走去。
  倪彩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估计宋之春在甬道中走了一半,忽然里面一声大响:“哐当!”
  又听见冷玲“嗯”了一声,似乎咽下去一口什么,然后喝道:“谁!”
  宋之春一窜,又闯门而入。
  但见冷玲罗襦半解,金簪已却,飞红着脸儿,一手拍在洪子广身上,一手端着一碗茶水,此时正转过头来。
  她大概正在以口哺茶之际,被什么声音惊着了,一大口茶没有哺进,倒是一惊之下,自己吞进去了。
  她一口吞进的茶,并非普通的茶,乃是倪彩放了粉红药末的那一杯。
  那拍在洪子广身上之手,却无巧不巧,正好拍开了她在那石谷之中,乘众人不注意之际,将他点着的穴道。
  冷玲此时转过头来,看见了夺门而进的宋之春,一手扯着衣襟,将自己前胸掩住,另只手上的茶碗,却向宋之春飞去。
  宋之春一低头,“哗啦”一响,茶杯粉碎,连那寸厚木门,也被砸得脱了门钮,摔在地上。
  他张口一惊,一部分余沥也自射进他的口中,宋之春呛了一口,连忙双手抱拳道:“宋之春只道有惊,特来察看,冒闯了姑娘,请宽宥一二!”
  冷玲怒喝道:“快滚!”
  宋之春欲待再说,但他眼睛甚亮,洪子广已经从身后坐起,他一想:大事不好,连忙扭头而出。
  走至门口见门扉已经倒下,心中正转着念头,便将门扶起来,将它上好,拖延时间。
  冷玲又喊了一声:“用不着你管,快滚!”
  宋之春无奈,把门扉一靠,怏怏转身而去。
  冷玲忽觉后面有异,回头一看,洪子广竟然坐了起来。
  洪子广瞪大了眼睛,怔了一怔,欲待下床低头一看却是寸缕无存,忽然猛地省悟,将衾被一拉,齐颈蒙上。
  冷玲不知自己无意间拍开了他的穴道,只道他运功自解,人言洪子广功艺几可通神,所以不去细究他。
  她蹙额问道:“你醒了么?”
  洪子广一脸错愕、羞红,半蒙着脸道:“此处是何处,姑娘如何称呼,我为何落到此地,为何,为何这般,这般……”
  他一边“为何”“这般”,眼睛却四下张望,无疑是在打量着衣衫放在何处,但下面的话,他却说不出来。
  冷玲面有羞愧之色,问道:“你认得我么?”
  洪子广定眼望去,她真是好面熟,慢慢从回忆中细索,那从焉耆到库尔勒的路上,他不是时前时后,一再与他擦肩而过么?
  她不是在库尔勒的客栈之中,曾经照顾他一场濒临死亡的重病么。若不是她为他悉心调治,他早就埋骨异域了么?
  在那石谷之中,燕仲不也向朱尧民提过她么?
  那么洪子广想到这里,愈是脸热,愈是情急。
  他忽地想起自己虽是拥衾而卧,却是全身赤裸、寸缕无存,又与一个绝色少女独处于帷灯绛帐之中冷玲走下床来,将震开的门扉上好,将它关严,洪子广已大略摸到她的心意,不禁又羞又怒。
  但洪子广究竟天性仁厚,不愿过分鄙薄她,平平和和地道:“姑娘,此时夜深人静,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为不便,有事明早聆教,姑娘也该歇息了!”
  冷玲久处西域,本有胡人浪漫之风,哪受过中原衣冠门弟的闺阁约束,再加之倪彩别具心襟诱导,使她对洪子广的意念和欲望,激扬到不可挹止的沸点,羞涩的念头早已抛开。
  她既下定决心这样做,箭已高弦,脸也拉下了,怎能将洪子广这几句善言,不愠不火地听进而就此作罢了?
  冷玲喝了那一大口茶之后,渐渐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胸膛中间直向下堕,她勉强将它挹住,向洪子广答道:“在库尔勒的客栈之中,你为何不说,孤男寡女,不宜深夜共处?那时我侍汤奉药,对你如何?”
  洪子广愧然道:“姑娘对在下恩重,在下永铭五内,另当图报。”
  冷玲走到床前:“我不指望你感恩图报,我可以坐下么?”
  洪子广想要起身,又立即发觉身上并未着衣,赦然道:“姑姑娘自便。”
  冷玲坐在他旁边,眼睛一闭,那热气已经快要逼近小腹了,她道:“你面上甚是冷漠,哪有感恩之色。”
  洪子广不敢与她对望,低下眼睛道:“只因姑娘出身名门,今宵之事,本可上昭天日,但万一传扬开去,人言可畏,日后你我均不便见人。”
  “你知我是何人之女?”
  “据传是冰谷谷主的掌珠,不知确否?”
  冷玲眼睛又是一闭,又道:“方才闯进之人,你可认得。”
  “此人在五六年前,曾有一面之识,似乎记得他自称安可望,在我凝神内敛之际,暗袭一掌的,可能是他!”
  冷玲“哦”了一声:“他既与你有仇,此事更不得了。”
  “为何?”
  “他见你我这般相处,定然向我父亲加油加醋,你虽辩白,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姑娘……”
  冷玲此时自觉那热气在小腹中一烘,触散丹田中那股酸麻滋味,不由全身百脉,有如电触。
  她脸泛红潮,自觉羞惭,便转过脸去。
  洪子广凛然道:“姑娘,虽然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只要居心正当,循乎绳准,蜚短流长之言,又有什么可畏!”
  冷玲猛一转身,她本已半解的罗襦,又从肩上落下来,袒褐相逼,洪子广闪避不得,只好瞑目。
  冷玲哀怨道:“我日后如何?”
  洪子广早已属意那温婉而娇美的妍岚,对妍双虽是自觉有负于她,但她那嗤嗤逼人的姿态,也颇使他难为情乎。他既已介入那怕人的纠纷之中,无异于使君有妇,怎能再陷情障?
  洪子广沉吟有顷,答道:“洪子广当竭尽绵薄,以报西域再生之德,其他非敢妄想。”
  “你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叫你做一事,你可愿意。”
  洪子广虽然瞑目不见,但那触鼻而来的幽幽体香,那声气拂面的声气,就是他耳朵失聪,他也知冷玲与他凑得甚近。
  洪子广咬牙不答,冷玲曼声道:“愿……不愿?”
  洪子广从牙缝里吐了三个字:“什么事?”
  冷玲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洪子广觉得有一股薰人欲醉的气味,从他面上拂过。
  她嗲声道:“你,我要你起来……”
  洪子广一睁眼,肉帛映眼,他又立刻将眼睛闭上,道:“姑娘请将衣服递给在下,并请姑娘回避一下。”
  “不……”
  洪子广闭着眼睛道:“姑娘如不回避,此事碍难。”
  “我不……不是叫你穿衣起来。”
  “那……”
  洪子广心中慌、惶、惊、乱,不知如何分说才好,咬着牙,带着一两分怒气,冷冷说道:“姑娘叫在下如何?”
  “要……要你侧起身来,把灯吹熄了!”
  那声音柔媚入骨,洪子广心想:“当年在新疆相见之时,她豆蔻年华,虽说有一身胡女风致,但也清丽可人,几年不见,却变得这般下作!”
  他哪知冷玲也是个天性高傲的女子?此时不过是被倪彩的药物所害,而变得这样放荡罢了。
  古人教子,谆谆以慎于择友为训,真是不可不慎啊!
  “你到底愿还是不愿?”
  洪子广不答,一只温润的手已经抚到他脸上,他头一偏,那手又跟着他一偏,仍然熨着他的脸。
  那手心中透过一股热气,洪子广反觉难耐,急道:“姑娘自重!”
  冷玲还未答话,洪子广只觉脸上一温,两片炙热而有些颤抖的双唇,已经印上他的嘴。
  洪子广一滚,翻身将脸埋在绣枕之中。
  他听见她悠悠叹息了一声。
  过了良久,一根手指在他头上划过,洪子广心头一颤,一丝醉麻滋味直透脊髓,令他几难忍受。
  洪子广顾不得许多,伏在枕中喝道:“住手!”
  冷玲的手指仍自未停,这时却掇起他颈上挂着的那根金链,这金链锁着一块星玉,乃是当年她执赠之物。
  她不理他喝叱,抚弄着那链子,颤声道:“链子啊,链子,我情愿将身外荣华,换取你一宿温馨!”
  洪子广猛一翻身,瞪眼相向。
  冷玲此时已罗襦半褪,袒裼裸呈,脸上绯红,眼儿斜乜,有如醺酒的杨玉环,洪子广本待说几句斩钉截铁的话,不由又猛地吞住,愣了一愣,才立刻将眼睛紧闭,一头倒在枕上。
  冷玲在他胸上掇着那块星玉,胸上触到她炙热的手,洪子广又是一颤,他急忙将薄衾往上一拉。
  冷玲拿着那块星玉,本是半撑在洪子广胸上,这一拉衾被,却将她着力的手带开,冷玲就势倒在他身上。
  洪子广身上受力,隔着衾儿将她推抹起来,冷玲却抓着衾头,揉身而上,他脸上已是燥得通红。
  冷玲道:“你知道我想你六年么?”
  洪子广急道:“姑娘自重!”
  “我从这房门出去,无人再说我是姑娘了。”
  “任是姑娘舌翻莲花,洪子广心如铁石。”
  冷玲一惊道:“你为何如此恹弃?六年前你那切切眼神,还道不是出自你这星目神光般的点漆双瞳么?”
  洪子广紧拥锦衾道:“洪子广一身重仇,满肚义愤之外,尚有无尽牵绕的情孽,姑娘盛意,实在所托非人。”
  冷玲道:“我自知你有心上人,但我熬得相思,也忍嫉恨。”
  洪子广道:“姑娘锦瑟风华,何必苦系西风?”
  “事已至此,非君莫属。”
  洪子广断然道:“苟合之事万万不可。”
  冷玲蹙眉一凛,说道:“你果真弃我有如敝履?”
  洪子广冷冷道:“姑娘不必错会……”
  冷玲与他面面相对,此时热火攻心,左肘略闪,便待疾点他腰下麻穴,蓦听一声清脆声音,自天花板上传出——“‘泥神’!”
  泥神穴乃是人身十三处麻穴之一,轻轻一点,便自全身酸麻,动弹不得,任人摆布。
  洪子广闻声一怔,发觉腰间有异,便就榻一滚,反手扣住冷玲的腕脉,睁眼向冷玲一望,本是一脸怒色,但又叹了口气!
  他道:“姑娘大德,容后图报。”
  说罢在冷玲耳下轻轻一点,将她放倒,裹着锦衾一跃而下,他左顾右盼,不知自己衣物放在那里。
  那天花板上的清脆声音又道:“床下!”
  洪子广向上一望,脸上一红,在床下取出自己的衣物,匆匆着好,将锦衾覆在冷玲身上,破门而去。
  冷玲耳下被点的穴道也是麻穴之一,洪子广用的手法极轻,半个时辰之内,便可自解。
  他想她在解开穴道之后,必定大为愧悔自己所为。
  他一边奔行一边暗忖道:“一个女孩儿家,向一个男人袒衣自荐,对方严拒而去,这种羞愤,任谁也消受不了”
  他猛地一惊,立即站住,隐隐觉得不妙。
  他喃喃自语道:“她若羞愤自戕,伯仁非我所杀,伯仁却因我而死,冷玲对我恩义至深,我岂可弃之不问?”
  忽地后面有个清脆的声音道:“你若再去,岂不又堕入红粉陷阱之中?”
  洪子广一惊回头,却见淡淡星光之下,有一窈窕人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道了声:“惭愧!”
  洪子广回头所见,不是别人,正是紫裳双髻,冷艳天生的朱妍双,他俩正面对面地站在这秋夜的旷野间。
  朱妍双道:“你作得甚好,不亏是个硬骨君子。”
  洪子广知她已在天花板上尽悉详情,一解方才情景,不由脸上赧然,难以为情,讪讪说不出话来。
  朱妍双又道:“还呆在这里作甚?”
  洪子广期期说道:“那冷……冷姑娘。”
  朱妍双道:“那冷姑娘又如何?”
  “她万一寻死,我怎生过意得去?”
  “那你便如何是好?”
  “是啊,我如何是好?”
  朱妍双卟哧一笑:“我看你若不遂她心愿,她终不免一死,你是救死,还是救名?”
  洪子广向不愿以疾言厉色对人,这时听她这句话,不由从心里有些鄙薄她,向她狠狠道:“人家生死大事,你怎可出之戏言?”
  朱妍双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但每每见他薄怒,纵即眼中闪过一丝愠气,也立刻心折,自悔失言。
  这时她脸上一僵,说道:“你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真是作难,不过就是在这星光之下,真个站它一宵,岂不也等于不去?”
  洪子广望她久久不瞬,却不说话。
  朱妍双知他心意,于是说道:“你想要我去?”
  洪子广点了点头。
  且说冷玲在洪子广着衣破门而去之后,出了什么事儿!
  这时在这密室的隔壁,还蹲着一个凑巧跟来,无意中听了半天隔壁戏的两面无常崔仁化。
  崔仁化本想袖手旁观,看一看宋之春在洪子广前面的身手,因为他知道宋之春放手下去,冷玲必定把洪子广的穴道拍开,给宋之春一个颜色,谁知碎杯一响,宋之春即已知难而退。他本想马上离开,却又接着听了一段好戏,直至洪子广着衣破门而去,他想这该是曲终人散了吧。
  崔仁化虽然自觉有些嫉妒洪子广,但不能不心折心服,称他是个铮铮汉子,又自觉有些不如他。
  他侧眼去望冷玲,知她被点穴道不重,便揉起身来,便转从这置放杂物的房中,悄悄退出。
  正在崔仁化转念动身之间,密室之中,“克格”一响,一个人走进房中,正在转门上闩。
  崔仁化定眼一望,不由大诧!
  那人蓝衫丝履,背影潇逸,俨然就是破门而去的洪子广。
  那门虽已脱扭,却是连枢崩落,轻轻用力一拍,长钉复入木衬,门扉又复完好如故。
  他将门儿扣好,加上横闩,又拉过一张茶几将它顶上,做得甚是细密,崔仁化由诧而疑。
  他简直有几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崔仁化心想:“这厮绝不是洪子广。”
  那人转过身来,微微带笑,崔仁化由疑而惊,他额隆鼻准,玉面丰神,果然就是洪子广!
  崔仁化本认定洪子广是个守身如玉的君子,见他又走而复返,居然紧扣门扉,带笑走向冷玲。
  崔仁化阴阴一笑,暗道:“江湖上几乎将他说成圣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此时他虽意味到这洪子广的居心,但还不敢确信,躲在暗室之中,倒看他是否果如这所料?
  去而复返的洪子广,走到榻前,伸手掀去冷玲身上的薄衾,她透剔浮凸的躯体,立时毕现。
  冷玲虽然被点了穴道,知觉却未失去,倪彩那杯放了红色粉末的茶水,正在她腹中发作,已到十分难熬的地步,一见洪子广去而复返,脸上虽略现讶异,但旋即眼炽如火,直勾勾地望着来人。
  崔仁化心想:“他们两厢情愿,听燕仲及宋之春口吻,似乎冷长风对冷玲属意洪子广之事,并不反对,我何必管它!如若图功插手,必恼冷玲之怒,而且我也非洪子广之敌,不如当作不见吧!”
  他悄悄抽身而去,翻身上屋,便待纵身而去。
  忽地在竹影回廊之中,人声杂沓,灯影穿梭,有三五个人,自院外掌灯走来,其中有男有女,调笑之声不绝。
  崔仁化阴阳脸上一扭,暗骂了声:“尽是一帮狗男女!”
  他点足又起,但猛按胸中提摄的真气,轻轻隐身而下,眼睛炯炯注视着已经转出竹林的几个人。
  在前面提灯的正是那操淮泗口音的夏桃,崔仁化在一进这粉红别墅时便已见过。她后面紧跟着一个断臂袈裟的番僧,狞眉酷脸,神色却是极其淫邪的半搂着挑挞嘻笑的春梅。
  崔仁化细看那和尚,恍然记起他就是声震西陲,在红木堡中,被洪子广飞剑断了一肢的伽灵。
  伽灵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番僧,身材高佻,颧骨耸起,面色阴阴沉沉,身形健稳,脚下却甚是轻捷,想他功力亦非泛泛。崔仁化却未见过,想他既跟在伽灵身后,亦步亦趋,无疑是他门徒。
  崔仁化暗道:“倪彩崛起江南,扬名淮泗,到关中来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倒未想到她这样快又与密宗门中搭上了线。”
  伽灵一行走进倪彩室中,崔仁化在檐头望去,只见夏桃将灯笼挂好,指着床上的倪彩说:“教主不知被谁点了穴道,你看!四肢僵硬,眼睛无神,把我与春梅妹子吓了一跳!”
  伽灵馋狠狠地望去,倪彩僵僵地躺着,胴体虽甚丰腴,脸上却木然无色,伽灵渐觉有些失望。
  他转头对身后那高瘦的年轻番僧道:“贝叶,你可看得出倪教主是伤在何处?”
  这名唤贝叶的番僧,一闪上前,伸出瘦骨隐现的大手在倪彩胸前,连抓带拍,最后,将她翻过身来,在尻尾穴上一点,倪彩轻哦了一声,手脚一抖,翻身下榻,站了起来。
  伽灵斜眼睨她,这时她神回韵荡,百媚横生,完全不是方才那副死僵僵的样儿,伽灵不由大为改容,海海而笑。说道:“倪教主,你着了谁的道儿了?”
  倪彩脸上深有恨色,不答他的问话,含糊说道:“大和尚,有劳你了。”
  伽灵恶眉一挑,傲然道:“倪教主,既是本座在此作客,倪教主有事,客人焉得不管,你且说个名儿来,倒底是谁犯着你了。”
  倪彩将伽灵禅师引来,本有两个目的。
  第一,她看冷长风的金鹰门声势太大,洪子广迟早会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中原武林,无人能与他抗衡。把伽灵牵进这个圈子,想藉他的力量,搅浑这趟水,她好收渔人之利。
  其次,她想将伽灵拢在她裙带之上,让他报效密宗武功不传之秘,所以将他引来之后,又故示冷落。
  此时她见伽灵神色,心中已有盘算,便媚眼一飞,朝伽灵禅师一笑,一边向里面走,一边道:“你且过来!”
  伽灵色授神兴,双足便走,贝叶也亦步亦趋,随着他的身后,伽灵看见贝叶跟来,横脸怒道:“你来作甚?”
  倪彩笑道:“大和尚,他来有他的用处呀!”
  伽灵颇为尴尬,说道:“这怎么可以。”
  倪彩道:“你不是要找那点我穴道之人么?”
  伽灵这才省悟,脸上一红,强辞道:“佛爷自家下手,岂用得着徒弟帮忙?”但他又回头对贝叶说:“好,好,你也来见识,见识。”
  倪彩便领着伽灵贝叶,向里间而去,春梅夏桃也悄悄跟在后面,去看热闹,她们料到这一场好戏可看。
  崔仁化哪能放弃这场好戏,在檐头一个“乳燕绕帘”身形倒回越脊,又从老路,闪入那复室之中。
  在伽灵贝叶应春梅之请,来替倪彩解穴之时,在那锦帏密室之中,已经波谲云诡,演出了一场情节离奇的好戏。
  当冷玲神弛力尽,狂欢醒来之后,腹中药力已去,穴道自解,便偎在那人胸前唏嘘哭泣起来。
  他却畅心写意,一手轻轻拥着她,自浸于方才的欢快之中。
  冷玲恨他狂暴,又恨他竟缄口不言,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便捶着他的胸脯,哭道:“你害得我好苦!你知道?你害得我好苦。”
  他仍然缄口不答,冷玲不愿抬头望他,凑着他嘴说:“你怎不说话?”
  他道:“有什么好说。”
  他说话时酒气冲口而出,声音略有些沙哑,冷玲心想:“他去而复返,原是几杯热酒把他醉得如此。”
  她想到这里,便甚后悔倪彩那杯药茶,若是哺进他口中,便不会这般费事了,想到这里,便又说道:“你在哪里喝的酒?”
  他道:“在琵琶谷喝的。”
  “琵琶谷?!”
  冷玲一想,琵琶谷相隔一百多里,纵是绝顶轻功,也断无在盏茶时分便即去即来,喝了一肚子酒回头的道理。
  她本十分奇怪,他又说道:“今日捉了一头肥羊,了却一桩心事,心上一痛快,便多喝了几盅,否则真还没有这个胆量。”
  这口吻语气,连声音腔调,都不像洪子广,冷玲抬头一望,那容颜面貌却是一般无二。
  冷玲心中一寒,细细打量,他眸子中已有惊觉之色,冷玲披衣起来挑明了床头灯火,撩帐再看,他忽然转面向壁。
  她心中惊疑叠叠,但强挹震恐,又自坐到他身后,当作没有事一般,缓舒两指渐渐移近他腰眼穴。
  他似乎猛地醒悟她暗布手脚,蓦地起身,冷玲两指猝然点下,他腰板一挺,崩的一声,摔在床上。
  冷玲移过灯来,细细照他。他瞪眼缄缄,不哼不动,面貌有几分僵白,但眉鼻唇颊,无一不是洪子广。
  她细看他眼神,疑谲惊诈,姣黠难辨,却与洪子广那习见的坦荡堂皇、艰难独任的神情大不相同。
  越看、越不对,她伸手在他腮旁一拍,解开他的经脉,拔出床头的长剑,勒在他颈脖之上。
  她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下巴动了一动,似乎牙关骨还有些痛麻,脸上微微带笑,却不急着回答冷玲的问话。
  冷玲剑尖一沉,点在他璇玑穴上,他浑身一颤,嘴唇煞白,眼睛中方有几分惊恐的味道。
  他这才说道:“我与你虽是一夜夫妇,究竟馨泽尤存,衾怀尚暖,你怎好拉下脸来,就要制我于死?”
  这口音越发不像洪子广,虽然冷玲觉得这口音甚为熟悉,却无暇思想,剑尖略高,颤抖说道:“你若再不说出你是什么人,天王老子想救你,也来不及了。”
  他望着冷玲嫉愤懊丧、悲痛惶急之状倒是微微笑了一笑,说道:“你且在我耳根之下,略一搓揉,便知端详。”
  冷玲哪愿伸手碰他?牙齿一咬,眼中煞气如虹,力贯钢锋,剑身嗡嗡作响,那人脸上色变。
  他虽甚是惊恐,但就是缄口不说。
  这一招,倒叫冷玲不知如何是好。
  这反乎常情、不受胁迫的事,虽然也曾听人说过,今日自己遇上,不由也暗暗输他一份声气。
  她若一剑下去,这人被点了穴道,自然是应手而死,她若不下手杀他实在咽不下胸中这口气。
  冷玲意志甚坚,自小见杀人如鸡,但她总下不了这一手,这人与她有肤泽之亲,有缠绵之爱。
  她心中念头一转:“我要杀他,何必急在今朝?”
  剑尖在他耳根下一挑,寒锋着肤,鲜血汩汩而出,长剑起处,挑起一张薄薄人皮面具。
  冷玲定睛望去,那人皮具之下,赫然竟是一副宋之春的阴阴笑脸,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自己真个落在他的馋吻之下。
  宋之春昔日对冷玲极尽谄媚骗之能事,冷玲从未假他半分颜色,宋之春恼羞成怒,说道:“嘿,嘿,姑娘!有朝一日,你定要在我宋之春怀中,婉转娇啼,不依不舍,叫我心肝的啊!”
  这一句卑污可耻的话,现在竟然成了事实,冷玲想到伤心之处,不由柔肠寸断,悲愤难禁!
  宋之春柔声道:“妹子,我有一句话,不知你愿听嘛,还是不愿?”
  冷玲怒眼看他却是不答。
  宋之春又问:“你知洪子广已有妻儿之事嘛?”
  “你怎知道?”
  宋之春头颈扭了一扭,他自双肩以下,全身有如禁锢,在腰贤之间,隐隐铁结作疼!他喘息出声,不惶作答。
  冷玲极想知道究竟,把剑尖移到宋之春喉结穴下,伸出右手,拍开他的腰贤穴,竖眉道:“快说。”
  宋之春深呼了一口气,就是不急,只顾旁说道:“你当我会跑么?”
  “谅你也逃不了我的剑下。”
  宋之春一笑,道:“你杀也罢,剥也罢,我是跟定你了,怎会跑?”
  冷玲听了这几句话,手中长剑也松了,劲势,只道:“快说,你说那洪子广怎样?”
  宋之春自一桩十五六年前阴谋,说起一个金鹰门中拒命逃之的叛徒周蛰九,这人潜伏洞庭湖畔十余年,以设塾课读为生,月前被人无意中撞见,金鹰门中便派了几名高手,将他捉住。
  宋之春说到这里,忽地哈哈大笑。
  他闪开冷玲的剑尖,坐将起来,安然说:“你说那周蛰九如何?”
  冷玲所切望知道之事乃是洪子广的妻儿,此时她的心情虽然被他这番说词,揉得平和一些,但还是不愿就着他的口气回答他。
  宋之春一拍桌子,吧的一响。说道:“谁知那课读营生的塾师,并不真是金鹰门中拒命逃之的周蛰九,他原本就是一个屡考不第的秀才!”
  冷玲把手中长剑一横,说道:“废话!”
  宋之春摇手道:“这并非废话,那塾师见我金鹰门下的高手来势汹汹,竟拥紧着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厉声喝道:‘你们若要将他带走,我就赔上这条老命,等洪子广回来,他自会去找你们算帐。’”
  冷玲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宋之春笑道:“那个年方五岁的小孩竟就是洪子广寄养在这垫师家里的亲生儿子,洪子广却与他的女人,双双北来,不知去向。”
  冷玲“哦”了一声,把剑扔在地上,转头坐在桌前。
  宋之春走过去伸手搭在她肩上,冷玲却将他的手摔开。
  他犹自笑笑地说:“那孩子方庭隆准,英气勃勃,年纪虽小,言行举止蛮有洪子广的风范,倒一点不假,确确实实是他亲生儿子。”
  冷冷扭头道:“你见着他了?”
  宋之春喋喋一笑:“我岂只是见着他的儿子!我连他的老娘,他的兄弟也见着了。”
  冷玲倒真是一惊,但想到洪子广绝情而去的事,不由又把为他焦急的心抛却,冷冷一哼。
  宋之春暗窥她脸色,故意说道:“你若要得到洪子广,甚是容易,只要你说要,我便拍下胸脯,包准将他弄得服服贴贴,交与你。”
  冷玲抬眼望他,眼中寒神毕现,宋之春心中倒是一颤,暗想自己这话说得甚慷慨,为何她却嫉恨如此?
  冷玲望他良久,宋之春不由把眼光低了下去。
  她一指床上的人皮具道:“你且把它戴起来,让我细看一下。”
  宋之春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勉强笑了一笑,一边将那酷似洪子广的人皮具戴在脸上,一边说道:“这东西乃是精工制造,非仅灯下难辨真伪,就是在日光之下,也无人能够识破,我身材与洪子广是相似乎,言行举止也极力模仿,只是声调较为锐厉!现在也正着人配药改调。”
  冷玲道:“这是为的什么?”
  宋之春百计张罗胸中有两个目的,他在冷长风前面是一番说词,但他还有一番心计,却未对冷长风说及。
  这个目的便是想藉这套行头,将冷玲弄到手中。
  现在目的已达,另一个打算,还一时不便说它。
  他想到得意处,便又喋喋而笑,含糊说道:“此事为金鹰门中至为秘密之事,姑娘日后便知。”
  冷玲心想自己是金鹰令主之女,竟有许多事不得而知,想是她父亲知她属意洪子广之故,这时便淡淡一笑,转且将这疑问拦住,神秘莫测地望着已经戴好洪子广面具的宋之春。
  这时的宋之春不唯面貌酷似洪子广,连神情也与真的洪子广一般无二,挺胸负手,豪气干云。
  冷玲道:“你且走两步给我看看。”
  宋之春走了两步,举止中节,想他必久经模仿。
  冷玲又道:“你且转过身去。”
  宋之春转过身去,冷玲拾起地上长剑又道:“你可会‘移形缩地’、‘换影长空’。”
  宋之春虽是背朝着她,但他笑声中,夸诞可掬,他道:“这种上乘轻功,江湖上能者不多,倒是难不倒我。”
  冷玲喝了一声:“进!”
  宋之春双肩不幌,足踵不提,眨眼间已到房门口,这种“移形缩地”的功夫,能到他这地步,确是不凡。
  冷玲又喝了一声:“退!”
  这时宋之春应当照“移形缩地”的身手,不转身,不动踵,退还到冷玲的前面。
  但他忽地一闪,退在门后。
  (校注:缺字758页)黠。”
  (缺字)一闪,门上轻轻一响,呀然启处,移影微播,房中又多了一个洪子广。
  他神色甚是张惶,眼见冷玲横剑在手,脸上那焦急之状更是炽热,嗫嚅有顿,方才说道:“洪子广方才不情之处,姑娘务必看得宽些。”
  冷玲问道:“你是洪子广么?”
  他大惑不解,但还是应道:“在下正是洪子广。”
  “是真的么。”
  “是真的洪子广。”
  冷玲点了点头,说道:“见你脸上神情,口中语气,谅是不假。”
  说真,眼光一斜,向洪子广肩后望去。
  洪子广一惊转身,在他身后不远,有一个衣着容貌无一不酷似之人,闪身门后,向他望着。
  洪子广满头玄雾,心想:“这人几乎是我的化身,天下面容相似之人,也偶尔有之,为何他竟与我这般酷似,连衣着神情也极相同?”
  这化装洪子广的宋之春,对他略加打量,脸上惊惶之色,渐渐逸去,堆上笑脸,向洪子广走近两步。
  洪子广道:“尊驾贵姓?”
  宋之春笑道:“在下姓洪名子广,在江湖上小有微名。你与我面貌竟一般无二方,才似乎也是自称洪子广,不知台甫是那几个字?”
  洪子广一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于他。
  他生性虽然憨厚,但久历江湖,又极机敏,细察他眼神,虽看不出所以然来,但隐约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洪子广又在这一瞬间,同时意味到两件事:“他既然与我这般酷似,难道是我的孪生兄弟?”
  “我在朱妍双怀中一觉醒来之后,幌如重生隔世,许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竟在瞒然不知。似乎在我之外,另有一个洪子广也未可知,这么一说,那究竟我是真洪子广,还是他是?”
  此时宋之春又道:“我这三字,乃是洪荒的洪,孩子的子,广博的广。”
  洪子广道:“在下也正是这三字。”
  宋之春尖声大笑道:“这般说来,真可说得是无巧不巧,幸会,幸会!”
  他一边说着,便一边伸臂向前,似乎有把臂欢叙之意,洪子广不知他城府深浅,但又未便相拒,只好举臂相迎。
  宋之春的双手本当拍拍洪子广的手臂,但他笑脸前来,脚下忽然一滑,身躯一倾,手指便移在洪子广肘下。
  肘下砥骨与膛骨之间,正是任脉通行之处,名叫曲池,乃是卅六处大穴之一,轻触即感疼麻,如若重点下去,可立刻使人枢经麻痹,神志全失,六个时辰不解,口吐血沫而死。
  宋之春,也是武林有数高手,即是闭上眼睛,也可拿得准穴道,指尖微微运劲,猛地在曲池穴上一扣。
  但食指触处,猛觉那穴眼忽失,点到的地方坚硬如铁!宋之春一惊,心中暗道:“纵是我穴道拿得不准,这一拿捏,扣着他的砥骨,以我功力也足可将他砥骨捏碎,他何至当作没有事一般?”
  洪子广脸上淡淡,既非特别对他表示欢迎,也未有怀疑忖度之色,只是双肘任他握着,并未反抗。
  宋之春委实猜不透他的心意,不过,他倒料几分,洪子广是无论如何也知道他有意点他曲池穴之事!
  他心中一宽:“想是这厮以为我们萍水相逢,戏测对方功力,此事在武林朋友相见之时,彼此开诚倾慕,也是常有的事。”
  但他装作滑步仆去,乘他不备间取他穴道,洪子广几乎是有预感一般,立即运气相护,这等机敏,这等功力,宋之春也大为惊讶。
  这几番心理上的忖测,作者说来虽甚赘,但只不过瞬息间事,宋之春此时却哈哈大笑,道:“咱们既然同容同貌,又复同名同姓,叫我如何称呼?”
  洪子广这时虽是有些朦懂,但也有些不甚喜欢他,只是强笑道:“尊驾随意。”
  “我们叙齿如何?”
  “谨遵台命。”
  宋之春问道:“贵庚几何?”
  “己巳年生。”
  宋之春又哈哈大笑,说道:“我也是属蛇,不知你是哪月?”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望冷玲,有意无意之间,把拉着洪子广双肘的手往下一落,扣住他的腕脉。
  但他一惊之间,双手却握了个空。
  洪子广不知用什么身法,忽地离他略远,似乎无形中在他们中间生出三四尺距离一般。
  宋之春心中一寒,暗暗惊道:“五六年不见他,他的功力
  (校注:缺761、762页)

  第二十章
  洪子广原对冷玲存有几分好感,在那拥衾相对之际,却已失去一半,这话一说,边另一半也没有了。
  不过,他仍然感激她在库勒尔侍奉汤药之恩。只好说:“在下乃是恐姑娘一时气愤,万一有不虞不举,洪某便觉非常抱憾,故尔急急返回探看。”
  冷玲一笑:“你就为探看么?”
  “是。”
  冷玲又是一笑:“你记得我对你有恩么?”
  “再生大德,怎能忘记!”
  “你怎生报答于我?”
  洪子广沉吟难答,冷玲又道:“你在库勒尔的客栈之中,奄奄一息,若非我为你调治疗养,你自问能否活得到今日?”
  洪子广只好回答道:“恐怕早已埋骨异域。”
  “这般说来,你这五年多日子,全是我给你的罗。”
  洪子广料到她下面还埋着一个什么难题,但此事不容否认,他也不是一个不认人家恩惠之人。
  玲见他沉默,但仍不满意,逼问一句道:“是也不是?”
  “姑娘说得甚是有理。”
  冷玲展齿一笑,又道:“既然我与你有大恩大德,我问你要一样东西,你当不会不给,你说,你肯给吗?还是不肯?”
  “不知姑娘所需何物?”
  “你先说肯吗,还是不肯?”
  冷玲说话时,神色淡淡,心机深邃难测。
  洪子广心想:“她方才以男女之事相逼,但此时当着一个似乎与她颇有暧昧之人,她怎好说得。”
  他便慎重说道:“只要洪某所有,不逾理义,姑娘所需,无不奉送。”
  冷玲以剑指他之头,矜矜笑道:“我要你颈上人头!”
  这个问题,实是无理,但却把他难住了。
  洪子广断无将自己颈上头颅,报答人家恩惠之理。
  但这几句话绕着弯儿,将他笼住,摆脱不开,他明知这是无理的要求,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冷玲又道:“你给是不是给?”
  洪子广道:“洪某受姑娘之惠,永铭肺腑,有生之日,便是图报之年,姑娘若志在取洪子广一命,岂不有违当初之意嘛?”
  冷玲带笑道:“你知我当初是什么意思?”
  洪子广不答,冷玲逼他道:“你怎不说?”
  “在下不知。”
  冷玲笑意转瞬即逝,漫然说道:“我当初乃是希望得到你啊!”
  这种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委实有些令人刺耳,洪子广生性端厚,对这种话,真大有接不上口之感。
  愣了一愣,他方才说:“姑娘言重了。”
  冷玲森森一笑,道:“言重也罢,言轻也罢,你是决计不想报恩的了?”
  洪子广知道这般纠缠下去,是永远不能脱身的了,转头四顾,密室重帏四布,仅有冷玲横挡去路的一扇门。
  冷玲问道:“你既然是一念脱身,无意报恩,那你便走吧。”
  说着,将手中长剑倒转,以剑柄伸向洪子广,双手挟着剑尖,抵在自己胸前,又向洪子广道:“你只要举手之劳,便可走出这密室之外。”
  洪子广惊道:“姑娘这是何意?”
  冷玲道:“如你不能与我永结同心,我们之间,便只有一人可以走出此室,话已说尽,你自己估量着办吧。”
  洪子广仔细窥测她眼中神色,沉痛嫉恨很是深重,却不敢估她是危言耸听,还是裹胁他就范之言。
  他只好指着那与他酷似的宋之春道:“此君与我神色年貌一般无二,对姑娘亦是钟意,姑娘何必舍此就彼,故意强人所难呢!”
  崔仁化躲在隔壁,看到这里,心中忽然念头一动:“我在金鹰门中的地位,已危如累卵,如不能建立奇功,终恐不免被冷长风疑心所杀,不如一掌将这暗门击破,放洪子广一条路走,他必感恩于我,此后纵有不测之变,也好有个投靠啊,再说……”
  崔仁化想到这里,不由自顾自地一笑,又想道:“洪子广既感恩于我,对我必不防范,乘他疏忽之际,猝然下手,大可轻易将他拿到手中,这一来,金鹰门中若仍有用得着我崔仁化之处,这岂不是将功赎罪,解释冷长风怀疑的最好本钱么?”
  他想到这里,自信甚为得计,便举起双掌,向那久经封闭的暗门,拼力一击,竟想来个惊人之举。
  在崔仁化双掌要吐未吐之际,忽听人声张喝,身影几闪,这密室之中,突然奔进五六个人来。
  两面无常崔仁化立即噎气消声,再向室中打量。
  此时奔入室中的几人,都纷纷自冷玲左右溜进,冷玲也不回头,竟当没有这回事。
  洪子广却是惊讶四顾,倪彩贝叶春梅夏桃四人,他虽是不识,那断臂的伽灵禅师,他倒是记忆甚深。
  冷玲正值他们互相惊望之际,却把胸前的长剑又自收起,轻轻喟叹一声,将它掷在地上。
  那剑锵然作响,倒把伽灵本要吐出的话噎回去了,同时倪彩也对他以手作势,要他不要出声。
  冷玲当这密室之中,只有她和洪子广两人一般,向他张臂,做要他拥抱之状,漫然说道:“要你死,你不肯,我死,你又不愿,你就亲我一亲,当作报答了在库勒尔救你一命之恩罢。”
  男女相拥相亲,本是闺房密室之内,关起门来做的事,洪子广怎能当众与她做出这般下作的事来?
  洪子广嗫嚅道:“姑……姑娘……”
  冷玲两眼已经闭上,双手仍然向洪子广张着,说道:“来吧!”
  “此……此……事……”
  冷玲睁眼道:“你不愿么?”
  洪子广咬了咬牙,说道:“洪子广不能作……作……此事!”
  冷玲突然一闪,将房门让出,向洪子广道:“那末你走吧!”
  她说这话之时,神情至为颓丧,洪子广心生怜恤,但他实在莫可如何,又向冷玲抱拳拱了一拱。
  冷玲并不理他,洪子广侧望伽灵一眼,心想不是与他搭话的时候,也不是与他说话的地方,便大步向房外走去。
  跨出两步,右脚还未落地,他蓦引身后退!
  但见伽灵伸出一掌,又猛地收回,这一吐一收之间,那吐出的真气,去放逆收,在洪子广立身之地,凭空互撞,响出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震得屋梁支支作响,室中诸人无不变色。
  这一掌击来,力道何只千钧,若非洪子广引身后退,他岂不被伽灵这出其不意的一掌“千钧闸”,将他击成南货店里的柿饼一般!
  洪子广尚未答话,伽灵眉头一挑,却指他向倪彩道:“点你穴道的,可是这厮?”
  倪彩倒是回答得极妙。
  她指洪子广和戴着洪子广面具的宋之春道:“在他们之中,必有一人是点我穴道的人。”
  伽灵顺着倪彩的手指望望洪宋两人,脸上也深有困惑之状,这两人一般无二,在他进来之时,即已见到,但为冷玲的问话,暂把那疑团稳住,现在经倪彩提醒,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伽灵问宋之春道:“你也是洪子广吗?”
  宋之春好整以暇,指着洪子广道:“你认为他是真的洪子广吗?”
  伽灵又向洪子广问道:“你是真的洪子广么?”
  洪子广说:“在下便是洪某。”
  伽灵又道:“五年前在红木堡中,断我一臂的就是你么?”
  洪子广道:“当年大师相让,洪子广失手铸错。”
  伽灵哈哈大笑:“你断了我一臂,便腾声江湖,无人不知有你洪某人,你既由我成名,也当由我替你收拾。”
  洪子广道:“声名何足惜,大师还当看得开些,何苦执着。”
  伽灵怒道:“此时此地岂容得你口舌逞快。”
  说罢右臂一挥,一式“五形掌”中的“云龙卧波”,轻飘地拍出,状如柳叶如风,闲云掩日,有形而无力。
  这一掌拍来,大非五年前红木堡中的手法。
  那时伽灵禅师击出的掌力,风飚雷动,声势虎虎。僧袖展处,砂石齐飞,完全是一副刚猛雄浑的道儿。
  但事隔五年,伽灵出手的招式仍旧,但内容大变。
  若是普通江湖人物,便当伽灵禅师那种稳稳拍出之掌,当作吓唬人的把势,便会笑他装腔作势了。
  可是,洪子广却不如此。
  他见伽灵伸手缓缓推出,脸上微微一变,青衫飘展,身形一纵而失,身手之快,连眼光也自不及。
  密室虽是特建,但也不过三四丈见方,除了家具之外,还散立着七个对手,洪子广身挡伽灵一掌,几乎可说毫无退避的余地,除了运力硬接之外,若要闪避,即可能予人袭击的机会。
  洪子广毕竟闪开了这一掌。
  不仅闪开这一掌,连洪子广闪到什么地方去了,用的什么身法,七人之中倒有大半没有看出来。
  但见伽灵双膝一微屈,在他矮身沉肩之际,举头仰望,左手抚膝,单掌上托,一式“峻岭椎天”,向上击去。
  众人举头望去,不由大奇!
  洪子广竟平贴在天花板上,有如背上附着吸盘,稳稳当当贴身在那天花板的下面,正朝伽灵望着。
  这时伽灵掌力已发,真气催动,洪子广垂肩而下。
  伽灵禅师潜修五年,无日不忘红木堡断臂之耻,这番离开直布楚张湖畔,间关千里,所为何来?
  当年他在红木堡落败之后,曾经说道:“……断臂之赐,佛爷永生不忘,三个月之后,咱们在直布楚张湖畔的普济寺再见!”
  那时他认为红木堡之败,乃是轻敌所致。
  如果有三个月时间疗养伤势,功架上略加准备,对付一个年轻后生的洪子广,想来当无问题。
  可是,事隔三月,洪子广并没有前来应约,非但如此,江湖间传言,洪子广已死于“九曲亡魂洞”里。
  跟着又有传言:“洪子广并没有死,他从‘九曲亡魂洞’的后洞走了!”
  伽灵益发苦练,潜心一志,竟给他悟出密宗中一种上乘功夫,较之他“五形掌”尤为厉害的“般约大力掌”。
  这种掌法在外形上与“五形掌”并无不同,只是功力刚柔互异,虽然他只是参悟得只有两三成,但一经上手,功力太非昔比,伽灵便就这二三成法门勤修苦学,居然裴然有成。
  直到最近又闻说洪子广出现皋兰一带,便带着他得力弟子贝叶,束装东来,打算在洪子广身上找回那断臂之仇。
  他是有备而来,一掌未达目的,第二掌已暗伏煞手。
  明递一式“峻岭椎天”,暗藏一招“云龙卧波”。
  对他新修的“般约大力掌”化入五形掌中使用,虽然招式不切,力道稍逊,但威力极其吓人。
  当洪子广垂肩而下,脚掌仍旧贴在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倒吊之势,伏着一势的“云龙卧波”,便山崩海溃地向洪子广倒吊的背上拍去,这一掌发出,仍可跟着再发两掌,使洪子广没有避躲的余地。
  伽灵掌力发出,本可收发由心。
  他就在这准备吸力再吐,等候洪子广闪避之际,伽灵忽地看到洪子广似乎有意以背颈搪他一掌。
  伽灵一见大喜,急切间也未细想,真气一催,掌劲轰然发出。
  “克隆”一声巨爆,天花板上开了一个桌面大的“天窗”。
  但见洪子广在天花板下一幌,一个跟斗落地。
  他噎着气退了两步,但神色不变。
  伽灵在这一瞬间已知失着同时,在开洞的天花板上,又落下一个人来!
  这人粗壮骠悍,额有深纹,正是周英桐。
  周英桐为何躲在天花板上,读者若想起在石谷之中,周英桐舍下受伤的朱尧民跟踪朱妍双而去之事,便可用朱妍双的行踪去向,极为合理地可以推断周英桐何以会在这密室中的天花板上。
  这时室中情形,各人神色,均有大变。
  洪子广强提一口真气,熨住已受震伤的内脏,嘴中咸涩,含着一口血却未吐出,这是他机智过人之处。
  这时如果伽灵奋身而前,再向洪子广连杀数掌,以后情形如何,便颇难逆料,以后种种发生之事,也必大大不同。
  但伽灵并未急急下手。
  这个功力高绝的魔头,在一掌击中洪子广之后,看到他翻身落下,仅仅马步不稳地斜了两步。
  他非仅大惑不解,几乎有些把他吓着了。
  不过,他到底是功力非凡,在内功修为上有极深造诣之人。
  他立刻想到洪子广,以“游影拊壁”的轻功,背贴天花板之际,不仅为在闪避他的一掌。
  而且,他也为他悬空倒吊,以轻损搪他一掌的伏笔!
  以伽灵这种掌力而论,若非发掌硬拼,只有躲闪一途,如想闭住穴道,硬挺挺地搪他一掌,非死便即重伤。
  伽灵暗想:“他为何自甘吃我一掌?”
  洪子广虽是倒悬高吊,以逆经倒背受他一掌,受伤也实在非轻,好在室内光线甚淡,他略为变色面容,并未被伽灵察觉。
  那皱脸骤悍的周英桐,自天花板上落下来,站在当中,将房中诸人一一打量,诸人也炯炯望着他。
  这样一来,倒反而减少了众人对洪子广的注意。
  伽灵见这人甚是傲桀放诞,喝道:“小狗,你是什么来路?”
  周英桐把眼光移到伽灵身上,眼中森森有光,却不答话。
  这眼光很是凌厉,直逼伽灵,向他断臂空袖一扫,嘴角眉梢,大有几分鄙夷轻视之色。
  伽灵在佛门中是一寺主持,在武林中是一脉崇位,数十年来,除吃了洪子广一剑的亏,还没有人用这种眼光向他望过。
  他怒从心起,踏上一步,脚底磁砖而响,脚印所及,全都成了粉末,但他鞋面却未沉下。
  这种内力并不足奇,但能贯力粉碎足踏之物,脚印却不沉人,在场的许多人中,真是大为骇异。
  伽灵又喝道:“小狗,快报上名来,佛爷收拾了你,还有别事。”
  周英桐冷冷道:“秃驴,你要问我的名字么?”
  伽灵哪耐烦与他胡扯,一边喝道:“佛爷好歹替你超生,管你姓张,姓李!”
  说着,扬手一掌,身随式走。
  他使的这一招“金龙探爪”,完全不是当年在红木堡中那种架式。推手向前,非但并不疾快,而且颤颤抖抖,脚下也是一顿。一顿,有如初演此式的入门学武之人,姿势拿捏不准一般。
  周英桐冷笑道:“秃驴,你就是这一点功架么?”
  伸手一抵,轻描淡写。
  伽灵怒火更甚,心想:“这厮放诞之甚,尚未过见,我必叫你死得惨酷!”
  宋之春倪彩诸人无不惊讶这骠悍汉子的作为,洪子广缄口已久,此时张口一喷,一口鲜血洒地。
  在洪子广吐出胸中郁血,伽灵猛地省悟洪子广方才实已受了相当重的内伤,他竟未能察觉,放弃补上一掌的绝好机会,正在他眼光一闪,心中一动之际,周英桐平伸一掌之力已可触到。
  伽灵虽是胸中动念,但去势却加到九成九。
  才与周英桐掌力一接,胸中真气猛地一吐,和盘托出!
  周英桐无声一笑,将胸前之掌蓦地一吸一带,顺水推舟,推向立在他右边的宋之春。
  这三四丈见方的密室之中,拥塞着十来个武林高手,各怀心机,情势复杂,自然瞬息万变。
  在洪子广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之时,机诈百出的宋之春自然也是与伽灵一般,大感懊恼。
  他望着洪子广脸上渐渐充沛的神光,便知良机已失,此时猛觉面前风劲,眼光一斜,大惊而起。
  周英桐竟吸住伽灵盛怒之下的一掌“金龙探爪”,轻轻松松,顺手向他推来,出势之快,无与伦比。
  宋之春拔身而起,但那掌力并未躲脱,自膝盖以下,竟被掌风扫着,骨骼如裂,痛彻心脾。
  但宋之春也不是泛泛之辈。
  他虽然两脚受伤不轻,翻身落空,冲出一串哈哈大笑:“这小子功力不凡,‘变势引力’,乃是内家上乘功力,这一手险些儿把我洪子广吓着了。”
  周英桐一边与伽灵过招,一边向宋之春冷冷道:“你若再自称洪子广,我便把你的皮剥下来!”
  宋之春一怔,他这么机灵善辩之人,竟也一时答不上话来。
  伽灵乘周英桐与宋之春说话之际,眨眼一连推出三招两式,自喉结穴以下,全部都在他掌影之中。
  周英桐一声断喝,左手一翻,掠身而进。
  他竟像梭鱼剪水一般,在伽灵翻飞的掌影间破风而进。
  伽灵一沉,周英桐反切一掌,一边冷狠说道:“秃驴,既然你那手臂甚是有用,周爷今日便要借重你了,你可不要后悔谩藏诲盗!”
  伽灵虽是粗犷不文,但也略识之无,周英桐分明有意瞧洪子广的意思一般,将他右臂折下来,说他自夸臂膀能系武林声名,折得下来便称好手,是谩藏诲盗之言,他如何不知道?
  顿时怒从心起,左臂出袖虚摆,侧身错进,像一只单掌使得弥天盖地,将周英桐卷个风雨不透。
  周英桐一迳好整以暇,在伽灵禅师的五形掌中,穿梭出入,似乎是游刃有余,不把伽灵的盛怒放在心上。
  周英桐这种打法,在旁人看来,虽然觉得他说要折下伽灵一臂的话相当夸诞,但是他招式诡谲,身手轻灵,这等功力也自非凡。
  众人本有轻视之心,这时倒却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洪子广却是神色凝重,眼中有担忧之色。
  以他的眼光来看,周英桐还招虽多,却是费力而不能取对方的要害,伽灵出手,平推稳出,支张宏远,周英桐着着不敢硬拼,只仗着身手轻灵,蹈险躲闪,这中间的出入甚大。
  这种打法,若长久支持,必然浪费真力,终致失败。
  虽然他对周英桐对他非常鲁莽,一再给他颜色,但终念他母亲的重托,文光甫授他大衍九宫的恩泽,油然有种关切之情。
  所以极其自然地站在周英桐这边,见他不利,十分忧虑。
  伽灵久战不下,又见他踏险取势,一方面是盛怒火炽,另一方面也估他甚低,掌式一变,更加缓慢下来。
  他这掌式一慢,周英桐便更加吃力起来,他不但不能以慢应慢,而且越转越快,难分身影。
  此时两人对手的情形,极为奇特。
  灯影摇曳中,但觉细风索索,伽灵推掌跨步,一招一式,作得至为沉稳清晰,即论是未沾武功的人,也能看得一清二白,好似市井中教把式的汉子,以身示范,指点学生武功一般。
  周英桐此时却已不见,只能偶尔在灯影中,约略看到他翻展停留的衣襟,在伽灵左右回转。
  伽灵越打越慢,力道愈见充沛。
  这时周英桐的衣影也见不到了。
  围观的众人无不惊诧,正在这惊骇欲断之顷,伽灵蓦地浮身而起,左脚砥地,右脚前飞。
  宋之春喝了一声:“好!”
  春梅夏桃武功虽也不弱,倒还不知宋之春叫的甚么,转头望了他一眼,就在这眨眼功夫,周英桐的身形已现。
  伽灵以“潜龙入海”化入“恶蟒翻江”,右手一挥,踢出的脚在周英桐现出的身影一抖,不待他顿势,又先机出招,左脚横空,朝周英桐右侧蹴去,这两招都是五形掌的外式。
  周英桐若躲得过他的左脚,必躲不过他的右脚。
  不过,这招的毒辣处还不在这里,他再脚凌空,下盘已经浮起,对手左右均不能闪避,退后又是极险,以伽灵窥知周英桐的心性,必定先招腾身,以鹰隼寻兔之势,截他背脊。
  这中间还暗暗含着一手绝招。
  五形掌以掌指当作家数,怎会突然跑出两招用脚的外式来?这就是当年密宗远祖心机巧妙之处!
  江湖上经验老到之人,大都在这种诡变的招势之后,虽然能看到对手的破绽空隙,也不轻进。
  但周英桐实在是嫩了一点。
  他窜身而起,躲开伽灵一招两式的“恶蟒翻江”,身形箭扑,骈指直取伽灵领后的神枢要穴。
  洪子广叫了一声:“不好!”
  周英桐已浮身七八尺,右手已及伽灵衣领。
  伽灵原式不变,脚已落地,略略向前一倾,回身摆手,倏地将周英桐腕脉扣住,猛向怀中一带。
  他虽只是单手,尚有一肘两膝可用。
  而且周英桐腕脉被他捏住,纵是有天大本领,也施展不开,只能任凭伽灵摆布,生杀由他。
  霎即间身影一动,场中情势又变。
  伽灵撑手出肘,即将直掠周英桐胁下,左膝已屈,取的是周英桐气穴丹田,这两招只要一招碰上,周英桐有六成必死,生存指望虽有四成,但也是非残即废,武功尽失的重伤。
  可是周英桐忽然一凹,伽灵膝肘都已不及,他右手四指并拢,直插如刀,取伽灵四大灵的右臂,正在这紧要关头,伽灵还未脱势,周英桐也未完招,两人之中却横生一臂,着力千钧,硬生生地将他们分开。
  伽灵一沿即闪,退出七八尺,怒眼望洪子广道:“你们两人一齐上吧!”
  洪子广笑道:“我若志在与大师相搏,方才岂肯受大师一掌。”
  伽灵大诧:“那又为的什么?”
  洪子广谦然道:“只不过是略报当年红木堡中旧仇而已!”
  伽灵呵呵而笑:“你是以为挨我一掌,便了断当年断臂之仇么?”
  周英桐这时不责洪子广插手,却冷冷帮他说道:“秃驴,你该知足了,方才若不是他帮了你的忙,你这只好手也给我截下来了,你不服么?”
  伽灵目光先向周英桐一扫,却不接他的腔,又向洪子广呵呵笑道:“我说姓洪的,你想得蛮好啦!”
  洪子广正色道:“大师既是佛门中人,理当香花神佛,静修三清,于竞技场中争一日长短,本是不该,又自犯贪嗔,逞性嗜杀,这些行为,不仅违背了佛家慈悲的宗旨,而且也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所容得了你的,断臂的事,你应该好生忏悔,自问过孽才对,现在居心嗔心执着,旧恶不改,难道忘记那番疼惩么!”
  伽灵听得脸上一红一白,又勉强装笑道:“这般说来,你方才受我一掌,便是不该罗?”
  洪子广道:“你应知那是予你下台之阶。”
  伽灵仰天大笑:“这厮好大口气,你以为在红木堡凑巧取胜,便以为我密宗传人,威震青藏的伽灵,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洪子广想了一想,说道:“好吧,你既然志在一战,我也必定陪你,不知你有何打算,你若胜了洪某自然让你断臂而去,败了又如何?”
  伽灵恣牙一笑:“我若胜了你,你由我处断,我若败了,也听你处断。”
  洪子广不答,伽灵嗨嗨大笑:“你怕了么?”
  “不怕。”
  “既然不怕为何不敢接下来。”
  洪子广道:“我倒是在想,如何处断于你。”
  伽灵笑脸一僵,血气上冲,狠狠道:“你打算如何?”
  洪子广轩眉道:“不知你说话算不算话?”
  伽灵冷冷一哼,答道:“青藏数千里地界,我伽灵一言九鼎,焉能说话不算。”
  洪子广一笑,说道:“我若胜了你,不图别的,自此以后密宗门下不得与江湖人物寻仇道恩,潜心束性,修你佛门的功德。”
  这事算得是非常轻易,但伽灵面有难色,洪子广道:“你不能答应么?”
  伽灵叹道:“要砍我的头容易,要我硬潜心功课,香衣神佛之事,实在是难之又难,可换别的条件么?”
  洪子广摇头道:“别无条件。”他说定之后,又激伽灵一句:“你怕输?”
  伽灵狠狠一顿脚,“巴甸”一声,将磁砖地踩进一个二尺深坑,他青筋直冒,厉声喊道:“依你!”
  洪子广向左右众人说道:“诸位作证。”
  伽灵指着他徒弟也说:“连我徒弟贝叶也在内。”
  这时周英桐本要说话,忽然洪子广一怔,指着贝叶道:“他是贝叶?”
  伽灵有些不解,诧道:“他正是贝叶。”
  “他是你师侄?”
  “原是师侄,现在是我的徒弟!”
  “他原来的师父可是被你九刃插胸,拘在天山一堵千刃绝壁之下的深穴之中,那个憔悴老僧?”
  伽灵喝道:“你怎知道。”
  洪子广便把那段奇缘说了个大概,伽灵怒道:“他乃是我密宗叛徒,所以受此重罚。”
  洪子广沉吟不答。
  现在他心中有一个问题,这贝叶既是那老僧的徒弟,当然应该将那刻有密宗不传之秘的两块玉版交给他,可是他相貌阴沉,眼光凶隐而无恻忍之心,分明像个恶人。若将这一套密宗心法给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贝叶城府极深,洪子广既然突地提起他必有原故,见他欲言又止,面色沉吟的样子看来,他师父必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话转交予他,这时洪子广或有愧意,何不诈他一诈?
  便走上一步,说道:“我师父当年有东西传给我,早几年我替师父收尸,却遍寻不获,想是被你取了出来。”
  洪子广自觉不值得与他一般见识,便微笑道:“你师父托我将一样东西转交予你。”
  贝叶忙道:“是否带在身边?”
  事已至此,洪子广不能隐藏不给,便将身边那两块玉版取出,拿在手中,不过他心中极不愿给他。
  贝叶瞧见他脸上神色,微微一笑,这笑只是在他心中笑,脸上纵或现出,也是极难窥察的一闪。
  洪子广正待要找个题目难他,贝叶却两膝一屈,“扑”的一声跪在地上,向拿着玉版的洪子广拜了三拜。
  这种举动把旁人看得一怔,但他却朗声说道:“弟子贝叶,拜谢阿陀先师所授遗物。”
  这话一说,怒气冲冲的伽灵立时改颜。
  宋之春倪彩淡淡一笑。
  冷玲与周英桐却各有所持地不动声色。
  春梅夏桃且不说它,洪子广却是陷入势在必给的地步。
  他将密宗秘录的玉版双手捧起,举过头顶,侃侃说道:“贝叶,你可知道这两方玉版是什么东西。”
  贝叶跪在地上答道:“是密宗门中无上心法。”
  洪子广又道:“这上所录,全是密宗门中不传之秘,我虽受阿陀禅师之托,只因并非密宗门下倒是一迳未曾偷窥,你得到它之后,除了惮精竭虑,以求贯通之来光大密宗武学之外,还应该作些什么?”
  “恪守门规,慎择传人。”
  既已到这个地步,洪子广只有把东西给他,但他还是不放心,将放下的玉版又举起说:“玉版授人,必发重誓。”
  贝叶咬了咬牙,仰天发誓道:“弟子贝叶,在习得密宗心法之后,若犯奸淫嗜杀,滥传门徒,必遭五雷殛顶,不得全尸。”
  洪子广勉强吞下一声惋叹,喝道:“贝叶接版。”
  说着两手一推,两块重叠的玉版,即已落到贝叶手中,他从地上爬起来,谢也不谢,默然走到伽灵身后。
  伽灵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浮笑,对洪子广道:“你没有什么咒念了吧。”
  洪子广往当中一站,宛如玉树临风,说道:“大师若败,已从言明,洪某若败,便任大师随意处断,不求宽宥,言尽于此,你请上吧。”
  伽灵大笑而前,口中连说:“好,好,好,我要来讨债了。”
  伽灵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前来,隔着八九步,向洪子广随随意意地推出一掌,只当洪子广是纸人一般。
  洪子广神色凝重,双手当胸,吐掌向外。
  伽灵本带着几分笑脸,见洪子广的样子,眉头一锁,改推为切,斜身侧进,劈向洪子广的左肩。
  伽灵用的是“般约大力掌”起式,“雷霆不作”,看来轻描淡写,并不着力,其实真气吐而不显,内力磅礴,若换上别人,若不识这等功架,最轻亦当场五腑震荡,必受重伤。
  若知道厉害,早已错身而过。
  可是洪子广拟以“闭门推出窗前月”,乃是“佛谷”绝学中至为慎重的架式。这一招,只守不攻,以近搏远,以逸待劳,是较量内力中最隐扎的路子,身为密宗掌门的伽灵如何不识?
  所以他心中一凛,不由移眉变招,抢用“引马还槽”,图一个以实打虚,以快击慢,可说是相当狠辣。
  由内力对掌的慢架式,倏地一变,伽灵已经抢进。
  掌切如刀,快逾闪电!
  但见人影一错,洪子广在伽灵进招之顷,已经收掌后仰,伽灵切掌落空,“引马还槽”之式,在招数中,他虽然取了“奇”、“诡”、“快”,三字,但在“当”字上,还拿得不甚准。
  伽灵自知蹈险,脚下僧袍一展,横身一蹴,便从洪子广左边掠过,又唯恐洪子广乘虚下手,左掌反切一式“回头望月”,但他这一手却落了一个空,惹得周英桐微微一笑。
  原来洪子广两脚并未离地,全身后仰,真力欲压在脚踵上,伽灵“引马还槽”势老无攻,他滴滴溜溜向右一旋,与伽灵刚好保持五六尺空间,以右踵为轴,斜斜打了半个转。
  这种功架在江湖高手之中,也并非罕见之事,但用得这般轻巧,利落,在场诸人还真是初见。
  伽灵以三招换了洪子广两式,不仅无功,并且虚送一招,脸上本是一红,但眼光一斜,忽然看到周英桐讪笑之状,不由心火上冲。人都有护短之病,尤其见不得冷讪,伽灵如何受得了这。
  周英桐望着他血脉贲张之状,冷笑道:“老秃驴,你三招落空,气唬唬地望着我干么?”
  伽灵恼羞成怒,本已无处发泄,竟舍下洪子广,向周英桐大步走去,气势汹汹,大有一口将他吞下之慨。
  照伽灵心中估计,洪子广内力修为,确非虚拟,但看周英桐那避重就轻的两手看来,估他并不怎的。
  他自信吃得下他,姑尔敢于沉步向前,估到一个周英桐躲不脱的地步,猝然下手,先毙了他,养养煞气。
  洪子广乃是揖让君子,绝不肯背后暗袭,除此之外,这屋中全是洪周的敌对,所以他放心走去,全力对付。
  周英桐两眼,望着伽灵的两眼。
  他两脚八字站开,膝盖笔直。
  最使伽灵怒不可竭的是,他居然双手插胁,面带冷笑,抱在胸前,把伽灵如山奔岳走的架势,当成儿戏一般。
  洪子广心中暗想:“你也太大意,太放肆了!”
  不由脱口,叫了一声:“且慢!”
  这一声且慢,伽灵是不得不回头,既然洪子广又要插手,他陷入两面作战,当然很是不利。
  转过脸来,厉声道:“你急吼什么,来!一起上!”
  伽灵虽然粗鲁,这句话倒是颇有心计,洪子广怎会愿意以二对一?洪子广还未答话,周英桐却向他怒道:“你要作什么?”
  洪子广心想:“十几年荒山穴居的生活,竟把他心性养得这般偏激,真不知他对今日武林,是祸,是福?”
  这时周英桐又说:“你方才架开我的场子,已是第三次邈我,若非念在先人对你的交情份上,周爷早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要过分自恃,需知人上有人,天上有天,周爷并非十分注重恩承之人!”
  洪子广听了周英桐的话,本不在意,但最后一句,可把他说得心里一寒,好像吞下一颗冰球一般。
  伽灵听得也是一怔,宋之春却在一旁微微发笑。
  洪子广顾念周英桐母亲和他师伯文光甫托付之重,和颜悦色地道:“此事洪某与这位大师结梁子在先,周朋友在后。”
  周英桐横霸不讲理,咄咄逼人地说:“什么先,什么后?周爷搭上手的事,你最好少插手。”
  洪子广有话说不出,他乃是怕周英桐在伽灵盛怒之下,说不定他用上什么奇招重手,将他击倒。
  他估量伽灵这回东来,想报断臂之仇,必定是有所恃而来,他自己尚不知能否搪得下来,周英桐怎行?
  但周英桐有些骄狂过甚,又傲,又不讲理,若逼紧来说,他必定更怒,更火,洪子广只好说:“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周英桐冷笑一声:“这一遭也不行,这秃驴我是要定他了。”
  伽灵大怒,气得半天说话不清楚,指着周英桐道:“你,你,你这小狗……”
  周英桐转脸道:“我怎样?”
  “你说什么?”
  他冷冷一哼,反问道:“我说什么?”
  “你说要定我了。”
  周英桐仰天笑了三声,寒脸对伽灵道:“我要你干什么,你直不能作篱桩,横不能锯马桶,我要你,哼哼,实在太累赘,太累赘!”
  伽灵离着丈许,一掌向周英桐推来,跟着踏身跃进,他吐力进招,其快无比,还一边喝道:“小狗,佛爷不将你砸成肉泥,佛爷便枉生人世。”
  周英桐向左一闪,一边向洪子广警告道:“这仗不打完,你若再插手,休怪周爷反脸无情。”
  洪子广只好心中暗叹一声,暂不插手。
  不过,他乃是一个生性憨厚之人,不问当不当作,只问该不该作,所以仍然蓄气戒备,以防周英桐不测。
  在周英桐一闪之时,伽灵早已料到他不敢接锋对掌,必定左右闪出,所以踏身窜进之时,早已蓄招在手。
  周英桐移肩向左,伽灵横身空际,左臂断袖袖飘飘,身形一拐,左掌在周英桐闪去之处,一掌切下。
  猎户打鸟,火枪不瞄鸟身,不瞄鸟头,当然更不瞄鸟尾,只凑个准儿,凭自己经验,比在飞鸟的先头放枪。
  伽灵在周英桐向左横移闪身之前狠掌劈卜,就是拿捏了这个准头,算定周英桐必定难逃这一掌之危。
  谁知天下事有可料,有不可料,周英桐肩向左闪,仅仅向左踏出一大步,俟伽灵掌力过去,左脚一点,身形回到原地,仍旧好端端地站着不动,伽灵却没头没脑地在他左肩之外,空劈一掌。
  伽灵为密宗一派之主,当非等闲,一式落空,不待式老,便已凌空换招,脚踏实地之顷,已经转身耸肩,单肘外翘,伸拳回握,这在“盘约大力掌”中,名叫“倚马草檄”。
  这一招“倚马草檄”,是密宗门中最怪诞的招式之一,如何怪诞,且不说它,这时周英桐一边应招,边向洪子广道:“你让他送一空招,我也叫他‘原文照抄’,照样给我一手,虽不利落,但也输不到哪里去。”
  这话说来,洪子广直是摇头,心想:“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他这样处处以虚名为念,只图与我比个高下,恐怕将来终为这念头所误。”
  他这一边想着,场中人影乍分乍合,顷刻间已换了几招。只是人影穿梭,灯摇影动,众人衣襦微微飘起。
  洪子广细看伽灵身手,知他急在求胜,性急抢快,正好对上周英桐所长,一长一短难分上下,心下倒是宽了一宽。
  在这一宽心之间,两眼余光,不由在众人身上一扫。
  这一扫之下,忽觉有异。
  他忽然发觉那接着一只阿陀禅师转交密宗玉版的贝叶,这时已不在房中,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
  他心中一动,暗道:“他莫非是去请帮手不成?”
  洪子广累经大阵仗,倒未将贝叶乘隙溜走,可能去请帮手的事,放在心上,不过他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在他一生中,大凡有重要关系的事,总在事情将发未发之顷,有一种预感,他总觉得贝叶走得不很寻常。
  这事究竟如何?
  究竟贝叶为何溜走?
  他若不溜走,与溜走以后又发生什么不同的影响?
  休说洪子广这时不能意度,就是若干年以后再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天机邈妙,虽于索解。
  伽灵与周英桐快来快往,各逞轻灵,斗了七八十回合,仍不分轩轾,宋之春频频以目向倪彩示意,倪彩不觉,他本与她站得极近,悄悄凑近她身边,用肘轻轻触了她一下。
  倪彩看得入神,经宋之春一触,立即警觉,宋之春这时却把目光放在洪子广身上神色不动,背着洪子广那边,用左手在腰间作解带之状,然后以指点向洪子广,手势作得极其诡秘。
  倪彩看得甚清楚,而且这意思一望即明,毋须推敲,但倪彩却转头狠狠望着他,并未回答。
  倪彩转脸一动,正在洪子广眼睛余光所及之处,冷眼看他们神色,知道必是对他有所图谋。
  洪子广原本对这酷似自己,而心怀叵测的人,颇为憎恹,这时更在心里又将他少估了几分。
  他再进一步地想,不由猛地省悟:“这人难道是金鹰门,专为……”
  念头刚这么一转,当中情势猝变。
  伽灵久战无功,竟在周英桐一式“斩将赛旗”之后,刷地跃进,抢他主位。挂着一只空袖的左肩,在周英桐肩腋之间一抬,右手齐胸而过,五指骈拢为刀,向周英桐胸中插进。
  这种架式乃是拼命相搏,以伤换死的打法。
  周英桐一只右臂还架在伽灵肩上,抽手不及,右手被挡在外面,纵然能够反击,却免不了破胸一死。
  洪子广不由喊了一声:“啊!”
  这“啊”倒只吐了一半。伽灵伸手向周英桐胸前一插,若真个插进,周英桐岂不心肺俱穿!
  但他不慌不忙,微一仰身,左手倏地扣住伽灵右手,向自己胁下一带,伽灵势老还回,不由也侧转了身。
  这时,这个一介宗师的藏青霸主,才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用斩将赛旗的近搏招式,只看到一步,他只以为左肩将周英桐的右臂顶起,双方的手臂都不发生作用,所以他虽缺了一肢胳臂,并无不备,他就没有想到这一击不中,又将如何。
  伽灵实在太轻敌。
  等到他发觉唯一的一只右手被周英桐牵进他的肘胁之下,这个气焰万丈,曾经不可一世的武林怪杰,霎那间,便即冷了半截。
  蓦然一声大吼:“周英桐住手!”
  但在这一声大吼的同时,周英桐也自狂笑道:“秃驴,这只胳臂姓周了。”
  说着,右手骈指如刀,几乎是与伽灵方才那一式伸手平胸而过的“织女穿梭”一般无二,倏地插进伽灵肩肘之间的大臂上。周英桐的指力隔空可洞金石,伽灵是血肉之躯,如何搪受得了。
  但听惨嚎骤起,伽灵脖子一仰,腰拔一挺,两眼似要暴出来一般。惊心动魄的叫了一声:“哎呀!”
  周英桐与伽灵各退了两步。
  伽灵僧袍右幅全已染红,鲜血尤自涔涔而下,一只右臂连带袍袖,只剩下四五寸长的一截短肢。
  他灰脸煞白,还未想起要去止血,只是巍巍颤颤望着周英桐,一瞬也不瞬,话也说不出。
  周英桐却脸上带着几分冷笑,左手尤自执着伽灵连着袍袖的断臂,似乎是颇为兴味地鉴赏着它。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的武林名位岂仅在这区区一只染血的断肢之上?”
  说着,左手一扬,这只伽灵禅师的断手,便向戴着洪子广面具的宋之春奔去,其快如电。
  宋之春虽然方自与倪彩计算洪子广,又猛地一惊伽灵断臂,但他究竟是武林中有数高手,岂能一掷而中。
  身形微幌之下,那只断肢便即往他旁边呼呼掠过,“吧”的一声,击在石墙之上,竟连同那深红的绒帏,一起坎入石墙之中,宋之春虽未俟上,却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忖道:“这厮的内力也竟有这般深厚!”
  那断臂在他面前一掠而过,淅滴未尽的鲜血,有一两点余滴,溅在他身上,他却并不知道。
  这一两点溅在肩头的暗暗紫斑,衬着他仿效洪子广而穿的深蓝缎袍,若不细看却不容易看出。
  谁知这一两点紫色暗斑,与日后一桩奇诡之事,竟大有关系,这就不是宋之春周英桐始料所及了。
  且说周英桐说了那句极其放诞,而颇有几分残忍的话以后,又将那断臂掷出,伽灵气得腹内如绞,脚下一浮,又退了两步。
  洪子广走到他后面,疾出一掌,抵住伽灵命门大穴,右手疾点他右肩穴脉,止住他的血。
  伽灵骤觉胸中一苏,回头看去,却是洪子广。
  他脸色又变,怒喝道:“佛爷自会料理,走开!”
  洪子广并不理会他,只催动自己真气,进入伽灵内腑灵枢。因他知道伽灵在断臂之后,又加怒气不息,极可能血气交崩,任是内力修养再好,也是回生乏术,所以不顾他斥喝。
  伽灵见洪子广仍不放手,仍然怒道:“你欺侮佛爷无手么?”
  洪子广答了两个字:“不敢。”
  周英桐纵声大笑而去,一边出门,一边还听得他在说:“洪子广不想作丈夫,倒想作菩萨……”
  他话声瞬息低沉,渐渐已不能听见,想他已去得甚远,宋之春脸上一宽,只顾向倪彩频作手势,让她使出她的看家本领,乘人不备,把洪子广拿下。
  此时伽灵长叹一声:“好,由你!”
  这时他只好把丹田真气一泄,洪子广的真力乘虚而入,缓缓在他紫府灵枢间熨曳而过。
  伽灵本未受到内伤,只因洪子广见他喉结暗紫,斩臂曾流血未停,他仍自悲伤盛怒,已呈血气两崩的现象。所以才以本身真力,助他固本还原。这事本非严重,洪子广作来非常容易。
  宋之春在龙首山头,有一掌未竟全功之失,五六年来,一直在后悔当时没有再补下一掌,把洪子广了结。
  现在洪子广又动真力来安抚伽灵的血气,与当年龙首山头的情形如出一辙,不由见猎心喜,大有攘臂冯妇的意思。
  他见倪彩默然不应,便脸上堆下笑来,负着双手,向暗输真力、神凝志一、目不旁骛的洪子广走去。
  倪彩为何不肯替宋之春下手?
  难道她不知道这阴鸷险恶,唯利是图的宋之春对她反胃?
  不过倪彩此时,确有倪彩的打算,当她进得门来,看见冷玲挡住洪子广的情形,又窥见另外还有一个酷似洪子广的人,正向她露齿而笑,面有得意之色,便已估到其中生了许多变化。
  宋之春有一张人皮面具的事,她早已知道,他点了她的穴道进来的目的更是不喻而明。
  他既面有得色,倪彩便料他业已得手。
  倪彩心中正在盘算,应该用一个什么方法,来对付这个面孔漂亮,而心如蛇蝎的宋之春。
  宋之春见她眼中的悻悻之色,情知难以劝动她去对付洪子广,而且眼前情势,俨然就是龙首山的翻版,还少了一个替他卫护的朱妍岚,良机难再,不可放过,便提气一步步走近。
  冷玲一直站在旁边,如痴如呆!
  她对洪子广与伽灵之战,毫无表情,看周英桐与伽灵相拼,更是漠然无动于衷,仍是痴痴望着。
  伽灵斩臂时一声惨嚎,倒将她惊得一跳,但随即又恢复她那神思恍惚的样子,对那飞肢血雨熟视无睹。
  当宋之春摄气向洪子广走去,她倒是定睛注意起来。
  她从一个朦胧的意识中,看到宋之春眼中凶险的神色。她已意味到宋之春是要作什么。

  第二十一章
  宋之春又像在五六年前的龙首山头一般,抬起右手,在洪子广头上,轻轻放下,真力凝聚,力可开碑。
  左手骈指,缓缓移近洪子广背上枢中穴。
  他其所以轻移缓进,是惟恐洪子广被他指掌尖风所觉,起身闪避,其用心不可说不周到。
  他又龙首山未尽全功之失,又以左手点他枢中穴为辅,双管齐下,不愁洪子广不立时毙命。
  待宋之春掌心已临洪子广头顶尺许之际,也正是他左手指尖移近洪子广中枢穴八九寸之时。
  宋之春心花一开,旧念已爆闪,胸中真气已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蓦见白光一闪。
  宋之春双手之中,忽地伸进一柄长剑,那三尺青锋,从他肋下递出,从宋之春双手中间,直指洪子广的背心。
  宋之春明明只道这一剑也是意在致洪子广之命。但他心头一凛,遍体生寒,抬手疾闪而去。
  当他抬手疾闪之间,那自右肋下所递来的长剑居然恰如所料,横柄一捣,既取宋之春,又刺洪子广。
  宋之春虽然见机得早,侥幸闪开,却也冒出一身冷汗。
  眨眼间,洪子广已离开伽灵的后面,不知用的什么身法,此时却怡然负手,背门而立,向宋之春望着。
  宋之春却望着那自肋下递出长剑之人。
  这人却是不敢对她发怒的冷玲。
  他侥幸逃得一死,以后得随时提防她的暗招。
  但宋之春却不敢算计她。
  因为她是冷玲,金鹰令主冷长风的独生女,冷玲!
  宋之春苦笑道:“姑娘何苦乃尔!”
  冷玲一剑两取均是落空,但原势未变左跨步,左手左指,右手剑紧依左手之后,剑手反曲,剑身与她右臂,正成一个反三角。
  这是冷长风一手最狠辣的招式,名叫“挑云布雨。”
  以一取二,在剑式当中有许多奇诡的手法,能像冷长风这种反手剑,绝为别人有料不到的,还真可谓绝无仅有。
  冷玲神色凝重,似乎是在研究这一招何以失手。
  是洪宋两人跑得太快,还是她用的不到火侯?
  但她眼光低垂,神情于呆滞之中,略显凄怆。
  又似乎根本不在得手与不得手的问题上。
  直到宋之春说了那句话,方把这一式“挑云布雨”,缓缓收回来,眼光慢慢抬起,向洪子广望去。
  她对宋之春这话毫无反应,只是颇有些悲怆悔恨的意味,望着正从宋之春身上转过眼光来的洪子广。
  洪子广一触到她的眼光,便又回到宋之春身上去。
  他向宋之春道:“你冒充洪某之名,却是何意?”
  宋之春一震,推笑道:“你怎么突然说起此话?”
  洪子广道:“你姓洪吗?”
  “我不姓洪,你倒说我姓甚么?”
  江湖上纵有许多下五门的败类,但剑口刀锋之前,仍能挺着脖子说一句“站不更名,坐不改姓。”
  洪子广冷笑一声,说道:“你顶人姓名,毋须乎我来鄙薄你,不过你既顶了洪某之名,洪某当要在你身上问个清白。”
  宋之春见洪子广满面霜寒之状,心里一沉,暗喊一声:“糟!”
  不过宋之春这人在紧要关头,常常能喜怒不形于色,这时他非但不惊,反而堆笑回答道:“你倒说说看我姓什么?”
  洪子广锐眼看他,寒声道:“五六年前,你在龙首山头自称安可望,现在你虽然换了衣着,复戴我洪某面具,但你那声音,我还恍惚记得。”
  宋之春心中更是发凉,仍然摇头笑道:“我不姓安。”
  洪子广切齿道:“我不问你姓不姓安,你掩近洪某身后,两番暗算于我,今日你且与我说个明白,究竟与我有什么过节?”
  宋之春含糊笑道:“没有什么过节。”
  “为什么将衣饰容貌,化装得与我一般,还假冒我的名字?”
  宋之春只笑不答,洪子广向前走了一步,喝声:“说!”
  倪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想:“这不是整宋之春的好机会么!”
  但她乃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言行举止,总给自己留个退步,所以故意替宋之春壮胆道:“洪子广,你休息在这里撒野。”她回头又对宋之春道:“宋爷,怕他作甚,咱们并肩子上啊!”
  她估着洪子广不会把她怎的,便从腰间解下“七彩萦魂帕”向前一抖,作势欲向洪子广扑去。
  宋之春一笑。
  这一笑,可大有文章。
  自他有意搭上冷玲以来,他与倪彩之间在行迹上虽是若即若离,但两人心下却各自有数。
  宋之春点她穴道,来对冷玲下手,这一点表面上的关系也已破裂,这一点,宋之春估得十分清楚。
  在宋之春促使倪彩乘洪子广不备,对他下手,倪彩却悻悻相望。这时,居然又自动上前,所以他才自顾自地一笑。
  他这一笑,明明是说:“啊呀!你倒把我宋之春当作年糕火腿了。”
  但他笑意一闪,脸上生怒,向洪子广跨了半步,叱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倪彩心想:“你装的什么狠?”
  右手一抖,这条一丈七八的金线彩带便向洪子广卷去,一边使出这手“惊龙起势”,一边向宋之春望去。
  宋之春见倪彩已经动手,腰背一弓,也待窜进。
  忽地他转身扬掌,向这密室之中的唯一暗门击去。
  他还一边喝叱道:“什么人躲在这里偷窥!”
  宋之春在这个关头,他怎有心顾到隔室偷窥的人?
  他不过是想藉倪彩与洪子广交手之际,替自己找一个下台之阶罢了,所以一边喝叱,一边身形箭出。
  本来在那暗门之后,一直在作壁上观的两面无常崔仁化,却遭了鱼池之殃,他绝未料到这个突然之变。
  暗门“巴郎”四裂,宋之春电射而出。
  倪彩的“七彩萦魂帕”虽是极有盛名,但洪子广一则无心与她缠战,二则他功力已高得出神入化,哪是倪彩这一招存心虚幌之式,能够将他缠得住的?但见他肩头微幌,人已不见。
  宋之春虽是有心逃走,算计甚准,不过他并没有料到洪子广的轻功已到“移形摸影”的上乘境界。
  他这里随着破门的掌力,如风掠出,洪子广拊影即到。
  宋之春察风知变;复室之中甚为黑暗,但眼前恍惚真有一个巍颠颠的人影,不知是人,是鬼!
  急切间,他也顾不得许多。
  心中暗想:“管他是什么东西,先请他挡住洪子广再说。”
  伸手一把抓住那人肩膀,转身反手一推。
  也不管洪子广怎的对付,返身便又电疾而起。
  洪子广岂容这面貌酷似自己,而怀叵测,不知他顶着自己之名作了多少坏事的人跑掉?
  虽然见他身法快捷,但也料他跑不远。
  一闪避过倪彩的“七彩萦魂帕”,跟踪拊背而至。
  当他刚刚窜入复室,便见一个颀长人影,向他迎面扑到,其势锐不可挡,他倒真是一惊。
  他身在空中,缩肩一斜,人已从那厮腋下脱出,反手一勾,将他腕脉扣住,脚尖在地下一点。
  洪子广在这瞬息功夫,竟自随着那人扑来之势,又退回密室之中,他低头看去,不由又是一怔。
  他抓的哪里是戴着他面具的人?
  此人脸上半白半黑,颧骨高耸,细长如杆,乃是在当年自冰谷脱身出来,被他率众堵住的两面无常崔仁化!
  洪子广叹了一口气顿足道:“倒让那厮跑掉了。”
  手中一松,崔仁化两膝一屈,便自截倒。
  洪子广抬头四顾,倪彩已将手中“七彩萦魂帕”收起,似乎已无敌意,伽灵默然站起来,正向门外悄然而去,冷玲手中拿着未入鞘的剑,向那被宋之春一掌震裂的暗门望着。
  春梅夏桃两人依壁而立,灯光黯然,伽灵的遗肢尤坎在壁中。地上血迹斑斑,一场纷争业已过去,心中暗道:“这一耽搁,那冒充自己之人,当早已逸去,追之不及,此时已没有什么可以再事停留的道理。”
  他本待要走,伽灵忽地去而复返,向他望了一眼,脸上颇有难色,迟疑有顷,又回头向冷玲道:“姑娘手中长剑,可否借用一下?”
  冷玲缓缓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伽灵又道:“洒家虽然失去双臂,但是牙齿还可一用,姑娘能俯允,尽管将剑掷来,洒家自会接着。”
  冷玲随手将剑扔给他,伽灵侧肩返顾,一口将剑横中咬住,便转身走到坎入那只断臂之地。
  他侧向而立,眼光斜视墙壁坎着断肢之处,用口中咬着的剑尖,去掘那坎入墙中的断臂。
  因他以口咬剑,势不能不侧着身体,又因剑身颇长,眼光剑虽然尽量侧视,倒极不容易看准。所以墙上掘那断肢,很不容易,有时用力不当,掘在墙砖之上,有时却将断臂掘得皮开肉绽。
  室中四个女人虽然看见过无数流血死人的事,但对伽灵掘他自己的断臂这件事,却转脸他顾。
  洪子广走上前去,举起手掌,在坎入断臂的砖墙上划了一圈,石屑粉落,顿时现出一圈裂纹。伽灵让开,他又撕下一块壁衣,搂在手中,放在断臂下面,手肘在墙上轻轻一击。
  “吧卡”一声,断臂脱墙而落,掉在洪子广手捧的一片壁衣里面,洪子广跪下一膝,将它仔细包好。
  伽灵一直含着剑,在旁边炯炯看他。
  洪子广将那扎好的断肢在伽灵前面一举,也不问他,还自结了一个背带,替他挂在肩上。
  伽灵吐剑无声一笑。
  洪子广接着那吐出的剑,微微恭身道:“后会有期,大师好走。”
  伽灵笑道:“洪子广,你功力非凡,为何怕我。”
  洪子广道:“洪某畏天,不畏人。”
  伽灵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也有怒有恨么?”
  “有。”
  “有便如何?”
  “克己恕人。”
  伽灵又笑:“洒家作不到这个地步。”
  说着,放开大步,背着他的断臂转身而去。
  洪子广听着他沉重的步子在远处消失以后,将手中长剑掉过头来,手执剑尖,以柄授予冷玲。
  冷玲不接。
  洪子广道:“在下这就要告辞了。”
  冷玲既不答话,也不接剑。
  洪子广望望冷玲脸上凄怆怔惘的颜色,本是大惑不解,眼光忽然停在她蓬松的头发,脱了一只耳环的耳朵上。
  他不由大惊失色,心想:“难道方才那戴我面具之人,将她欺侮了不成?”
  但这话实在不好问得,心中正是汹涌如沸,倪彩却走来取去洪子广手中递出之剑,向他道:“你走吧。”
  洪子广转身而去。
  他走了两步,又自回头,伸手抚头,低头取下一条击着一块星形紫玉的项链,向倪彩道:“烦你将此物一并给她。”
  倪彩伸手来接,却被冷玲一把摄在手中。
  洪子广与倪彩同时一怔。
  冷玲将星形紫玉在手中一捏,玉碎成粉,紫色斋末自手指间纷纷落下,她一边运力捏它,一边纵耳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冷玲狂笑不止,全身颤抖,倪彩疾伸两指,点住她气海命门六大要穴,冷玲应手止笑,颓然倒下。
  倪彩一把将冷玲挽住,挥手令洪子广走。
  洪子广走了两步,还未出门,又被倪彩叫住。
  他回头一看,倪彩却指着地上的崔仁化道:“这人快要死了,烦你替我带出去吧。”
  洪子广趋前一看,崔仁化神幽气冥,虽然未死,却也受伤极重,似是在全无防备之下,受人重击一掌。
  他默默将他挟在肋下,向倪彩道:“在下这就走了。”
  倪彩笑道:“我们有意留你,只是你未必肯留。”
  洪子广张口本想问她一事,但见她眉梢带春,眼霞媚态,便不想与她多说,挟着崔仁化便走。
  倪彩却道:“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洪子广想了一想,说:“没有。”
  “有什么要问的么?”
  洪子广见她颜色转为正派,便道:“那假称我洪子广之人,不知姑娘可否识得?”
  倪彩皱眉道:“你要找他么。”
  洪子广应了声:“是!”
  倪彩无声一笑,道:“你不找他,他还会要找你。他乃是金鹰门中白虎堂主宋之春,自称佛谷传人,与你誓不两立。”
  “为何与我誓不两立。”
  “他说你乃是与他同门学艺,后来你杀夺去佛谷武功秘籍,所以他千方百计,企图杀你。”
  洪子广点了点头,倪彩问道:“这自然不真。若你得佛谷真传,他怎能自封佛谷传人?你有没有想到他为何与你誓不两立?”
  洪子广摇头说:“不知?”
  倪彩知他意犹未尽,又道:“还有什么要问?”
  洪子广柔疑措辞,嗫嚅难说。
  倪彩道:“有话便说,以后便再无机会相告了。”
  洪子广指着点了穴道,但仍然睁着眼睛的冷玲道:“宋之春怎知她刺我一剑之时,也必同时对他下手?”
  倪彩踌躇不答,向冷玲望着,冷玲眼神茫然,恍如没有听到一般,倪彩知她虽是怔惘,又被点了穴道,但听力还在。
  洪子广道:“此事是否不便相告。”
  倪彩心想:“他若毒恨宋之春,岂不替我省事。”
  于是她答道:“不便。”
  倪彩这句“不便”,在洪子广听来,便有“其中必有暧昧”感觉。倪彩当着能够耳听的冷玲,也自不便深说。
  不过她还是补上一句道:“自此以后,你洪子广恐怕要背上宋之春替你加的恶名了。”
  洪子广不答,只向冷玲望了一望,挟着受伤的崔仁化,转身自去。倪彩望着他一闪而失的背影,暗自一笑。
  但洪子广在门外轻喝一声:“谁!”
  一个清脆的女子口音,卟哧一笑道:“我呀!”
  洪子广“哦”了一声,又道:“你不是不来么?”
  她又道:“我只是不为她来,难道不为你来?”
  “为我来?我又不会被人吃了去。”
  “那些蠢汉我倒是不担心,就怕那些母大虫啊!”
  ……那轻声软语的声音,渐去渐远,倪彩回头一望冷玲,她面孔煞白,没有一丝血色,眼中嫉火可炙,倪彩心中暗道:“冷玲姑,我若是你,我便千方百计将他,和那女人一齐杀了。不过,天下男人,除了我那周桐以外,几个不是三心二意的?”
  一边想着,一边暗输真力,替冷玲疏经导脉,解脱她心府灵枢间的淤积。为自己在冷长风前面留一个退步。
  且说洪子广挟着崔仁化。偕同一个窈窕倩影,奔出这粉红别墅以后,便在丛山间的偏僻处,将崔仁化放了下来。
  洪子广道:“你我且把他料理一下,再走吧。”
  那窈窕人儿,去鬓紫裳,非常俏丽,正是与洪子广言归于好的朱妍双。她望了一望地上伏卧的崔仁化,向洪子广蹙眉道:“你虽菩萨心肠,恐怕已中了人家的计。”
  洪子广正弯腰去揉崔仁化的腕脉,闻言抬头问道:“中什么计?”
  朱妍双道:“此人躲在门后偷窥,只知是像你这般模样的人击他一掌,你若将他治好,他岂不含恨反噬一口。”
  洪子广笑笑,说道:“这倒没有什么可虑。”
  朱妍双道:“为什么?”
  “他纵是要反噬一口,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朱妍双端详崔仁化道:“这人外貌阴狠,额有反骨,看他样子也是为恶不少的巨猾,不杀他便已够了,何必救他?”
  洪子广不听她劝说,只道:“我现在不救,便等于杀他,人皆有一丝善念,天下哪里真有十恶不赦的人。你且为我看着一点,防备什么人在我行功时,暗中偷袭。”
  洪子广秉性仁厚,对于这个曾经在“冰谷”之外狠狠拼了一仗的敌人,仍然不念旧恶,甘竭本身真力,为他疗伤,在恕道上说,可说是仁至义尽了,但这件事做了以后,究竟是福是祸?
  这既不是他所期许的,也不是他所能够料到的。
  在洪子广力透掌心,缓舒温进,逐一润熨崔仁化百穴重关之际,朱妍双拔剑在手,举目四顾。
  这时已近寅卯之交,晨曦寥落,天光渐白,一个冷悚而短促的秋日又将开始,连日征战,不觉使她有些疲乏。
  朦胧中忽觉在一丛树木之后,有人影一闪。
  朱妍双悚然一惊,睡意全无,定眼向那边仔细看去,却见秋叶簌落,树影婆娑,那里有什么人影。
  心中暗道:“那若真是人影,这厮身法好快!”
  回头一望洪子广,他两眼含神,灵光内敛,头上却是白雾蒸氲,好像腹中烘鼎炙镬一般。
  她心中又想:“他这时正在紧要关头,不可无故惊动他,来人若存反念,纵是武林有数高手,难道怕了他不成。”
  想着便自拔剑而立,炯炯望着那丛树之处。
  她久注之后,竟毫无动静,不觉有些眼疲。
  当她才一抬手,打算揉眼之间,忽然那边人影又是一闪。
  朱妍双心中暗恨道:“你休想引我离开洪哥哥!”
  一边左手一扬,一棵“透骨打穴珠”无声发出。
  这“透骨打穴珠”发得甚是平淡无奇,去势极慢,轻飘飘的看来有如市井小孩的掷石一般。
  武林中擅用暗器的人,如果有上乘内功,多半会一种故示平易,而蕴含力道需到半途以后,方才发挥的打法。
  这种打法虽然各家名称不同,但是在江湖上对敌之际,只要有一二武林老手,便可以估出这种手法的道门,不致上当。
  但朱妍双发出的这一颗“透骨打穴珠”过了一半之后,仍然去势不如,平平淡淡落向树丛之中。
  那树丛中“嘿嘿”一声冷笑,一个人阴阴道:“这算哪门子暗器!”
  说罢,伸出一只枯瘦焦黑的手来,向那飞来的“透骨打穴珠”抓出,眼力极准,可见他身平不凡。
  朱妍双回头一看,洪子广额上的白雾越集越多,不愿惊动他,话也不说,头也不回跟着又是三颗“透骨打穴珠”射出。
  那嘿嘿冷笑之人,对那第一颗奔射而来的“透骨打穴珠”抓住,谁知那本已势渴的打穴珠,忽地劲力骤增百倍。
  他猛觉不妙,连忙收手,却已不及。
  只听“嗯哼”一声闷哼,右手指已经打断。
  在这一瞬间功夫,朱妍双随后打出的三颗又电疾奔到。
  “透骨打穴珠”本呈鱼白色,白天夜晚,都易辨别,唯独在天光将明未明之际,最难分辨。
  这人一闻风声,顿觉不妙,本来已打断他一根指头的愤怒,在脑中一冲,这时倒反而抑止下来,缄声飘出。
  朱妍双发出的这三颗“透骨打穴珠”,虽是连准头也没有看,倒是极有心计的一手绝着。
  这也是当年心泥老尼苦苦研究的成果。
  常人手发暗器,能够一手发出三五颗的,就算颇不简单,但是武林高手中,大都轻功卓越。三五枚暗器大不了也只能封住上中下三路,岂能伤得了人?所以发暗器这件事,就产生许多学问。
  朱妍双这一手名叫“带顶冲天”,又叫“鸡飞狗跳。”
  三颗“透骨打穴珠”连珠发出。先取欲打之人的前面,这人一辨风声,正是在他闪避的方向,必然猛使千斤坠,落地向后一跳。但他才一落地,便又觉踵骨生风,又连忙提气高起。
  这头两颗“透骨打穴珠”是虚声虚势。
  果然这人既吃了断指的亏,再不敢硬接。随着朱妍双前两颗“透骨打穴珠”一跳一窜,真像鸡飞狗跳一般。
  这鸡飞狗跳的名儿,便是由此而来。
  且说那人冲天高起,朱妍双便已看清这人是个身着短衫,年在五十左右的一个枯瘦老者。
  这枯瘦老者,踊身纵起,脚才离地,蓦觉面前风劲,一颗“透骨打穴珠”只离他眉心不过三四寸光景。
  他全身透冷,心胆皆寒,暗叫一声:“不好!”
  他身在空中,又是止在起势,哪能闪避得,使力低头,只觉脑门上一阵火辣,真力顿泄。
  上升的势子还是余力未尽,带着那颗坎入头顶百汇穴的“透骨打穴珠”又冲起六七尺高,然后摔落。
  这枯瘦老者正的一声摔在地上。
  果真成了“戴顶冲天。”
  但他不过只是“冲”了六七尺高,便又摔了下来。
  朱妍双心细如发,见已得手,并不前扑,仍然站在洪子广身旁,机警四顾,看看有没有其他敌纵。
  在这晨曦将尽,山野朦胧之际,只见周遭风动草偃,在雾气蒸蒙中,似乎不知有多少埋伏。
  朱妍双暗暗叫了声“糟”!
  她心想道:“那女人叫洪哥哥携着这受伤的黑白脸恶汉出来,原是知道这周围有许多人等他,她倒是摆脱得干净!”
  想到这里,不觉把手中长剑一紧,又捏了几颗“透骨打穴珠”在手中,严阵以待,只要有人出头,绝不留情。
  周围雾气渐浓,山影丛树,都逐渐隐退,雾脚一步,一步,向他们逼紧过来,方才那枯瘦老者倒地之虚已经隐没。
  朱妍双不知不觉之间,向洪子广身边退了一步。
  她突然觉得身后生变,掠剑回头,崔仁化正弯着腰站起来,神光充沛,右手却在洪子广前面拂过。
  他一见朱妍双猛地转头,便立刻扶在自己额上,似乎是伤痛并未痊愈,仍然有些感觉晕眩一般。
  朱妍双炯炯看他,崔仁化却作抚额状。
  她心中大恙,想道:“人家抢拼真力替你疗伤救命,你一得气力,就想偷袭施恩于你的人,若不是我警觉得早,你便已经得手了。”
  她低头一看洪子广,他头上白气低降,脸上渐透红色,想他已经恢复真元,正在返复十二重楼之中。
  她向崔仁化喝道:“你已经捡回一条命,还不走,等什么?”
  崔仁化眼珠一闪,望着洪子广回答道:“在下还得向恩公致谢。”
  朱妍双冷哼一声:“不用谢了,你不恩将仇报,就算够了。”
  崔仁化诚惶诚恐地说:“在在下怎敢。”
  “怎敢?哼,我若非转身得快,你骈指疾伸,岂不已经插进他的‘喉结穴’中去了么?”
  崔仁化嗫嚅道:“姑娘错会了意思。在下乃是见洪子广面端有一苍蝇,恐扰他缄神定力,所以才以手拂去。”
  朱妍双喝道:“不要多嘴,滚吧?”
  崔仁化还要分辩,朱妍双怒道:“就凭你这张黑白鬼脸就知你心肝肠胃,还有什么可说?”崔仁化唯唯而退。
  朱妍双眼光如剑,一直望着他后雾中隐去。
  她回头再看洪子广,他已神丰爽飒,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脸上因为刚刚用功完毕之故,红泛泛的,朱妍双看来倍觉心折,直坦坦地望着他那镇静的眼光。
  她全忘了周遭的险恶。
  在她心里觉得,只要洪子广一经苏醒,天下至脸至恶的事,都不足忧虑。她相信她洪哥哥必定保护她。
  一阵心神摇曳的迷惘中,忽然一声凄厉的呼号,划过她沉迷的神思。猛地将她自无边的情爱中清醒过来。
  只觉一只坚强有力的臂膀将她一挽,身躯便凌空而起。
  她睁眼一看,洪子广一手挽着她,正从雾中穿过,向那声凄厉的呼号发出之处,飞身纵落。
  朱妍双伴偎着洪子广,在落地之后,左右一望。
  她忽地掩口惊叫了声:“呀!”
  洪子广此时也望到那使朱妍双惊叫的景象。
  在离他们六七步之处,正侧一个人挂着一株老朽的虬杖之下,双腿用牛筋绑紧,离地有一丈多高。
  倒吊一个人并不稀奇。
  奇的就是那人双腿绑在丈高的树上,而头肩却已着地,两手伸开,双眼暴突,大嘴狂张之中,露出馋牙。
  这人难道有一丈多长的腰?
  没有。
  难道他被人砍断分成两截?
  不是。
  他是被人用什么极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将他自腰腹之间,扯成两段,皮肉纷披,肠胃还仍然连在中间,在这一丈多高的距离中间,大肠从树干上的腹腔中间牵下来,委委曳曳拖下,连在地上的胸腔下面。
  中间还离离拉拉地附着肝、脾、肾胆,这种惨象,使人不忍目睹。
  朱妍双连看也不敢再看,只伏在洪子广胸前。
  洪子广生性仁厚,那见过这硬生生将一个活人扯成两截的惨状?腹中一阵反逆,几乎呕吐起来。
  不过,这人死得极惨……
  也死得极有蹊跷!
  以他双腿绑在那粗干之上的情形看来,这人生前必被点住了穴道,否则他大可将腿上所缚牛筋解开。
  纵不能解开,也能在方才惨死之前,与那将他扯成两截之人,拼力搏击,以图最后挣扎。
  那末,为何将一个点了穴道的人,绑在树上?
  是什么人绑的……
  洪子广聪明绝顶,依着这个疑问,一步,一步向前推想,又仔细察看这周遭环境,这绑着死人的巨干,枯枝秃秃,非唯没有树叶,连左近的桠枝,也全都砍去,视界甚远。
  洪子广心中一动,暗忖道:“照这大树被砍伐的情形看来,必定是有人要将这被杀之人,带到这四野空旷的地方,叫他辨认一个远处行近的对手。”
  他想到这里,心中一震,不由脱口说了出来:“难道是冲我而来?”
  朱妍双见着这人惨死之状,本偎在洪子广怀中,听见他自言自语,不由抬起头来问道:“谁冲着你来?”
  洪子广蹙额道:“现在还不知道,估着这眼前的情形,这冲着我下这煞手之人,应当还不认得我,他既不认得我……”
  朱妍双抬头诧道:“你怎知这是冲着你来?”
  她说话之时,并未转过身来,说过以后,不由也硬起心肠,向那死尸望去。
  洪子广指着倒吊半截人身的枯枝老干道:“这人绑在树上,活生生地被扯成两截,他这被扯惨死的方向看来,正好我们在他眼力所及之处,岂不是冲着我么?”
  朱妍双仍然难以置信,又问道:“这被扯成半截的人,你认得么?”
  洪子广本想凑近去看,一则那人死得太惨,其次朱妍双又紧偎在他怀中,这时听她一问,便决心过去看个明白。
  他向前两步,捡起一枝砍断的树干,将那仍有一条肠子,自树上倒吊的腹腔牵引之下,与他上半截胸腔相连的半截尸首,翻了一个个,在他眼前赫然显出一张突睛海口,极其惨怖的脸。
  这张脸他本不认识,只是死者生前在人丛中识得他。这时再加上一脸扭曲的惨怖,洪子广仔细辨认,仍然怀疑自己曾经见过。
  朱妍双见他怀疑之状,问道:“你认不得么?”
  洪子广答道:“当年两次在武林群豪聚会的地方露脸,一次虽是伪装病面郎中,在龙首山头却乘着酒兴,露出本来面目。许多江湖人物,尤其是金鹰门下,认得我的不少。我却不认得他们。”
  朱妍双沉思有顷,自己摇头道:“这就奇了,如果他是金鹰门中之人,怎会冲着你而遭惨死?除了他们,还有谁要与你作对?”
  洪子广点头道:“你这话问得正好,金鹰门中如要找我,何需绑着他们门下弟子,用这种手段来辨认于我?”
  朱妍双对洪子广方才的推断,便又动摇起来,说道:“这样看来,你难道有不认得你的仇家么?”
  洪子广摇头沉吟不语,朱妍双又说:“不认识你而冲着你杀了你对头手下之人,似乎有悖常理,恐怕是你推断有错吧。”
  洪子广仍在凝神思索当中,没有立刻回答。
  这时雾气越来越浓,对面一丈之内,即论有朱妍双这般眼光,也不能分辨人家脸上的眼鼻。
  大雾迷蒙,晨光微透,浑浑的一片灰暗,将他们两个,和这两截牵肠挂肚的断尸,紧紧裹住。
  朱妍双瞻前顾后,目怵心惊,紧紧挽住洪子广的胳臂。
  洪子广顾她笑道:“你有些怕么?”
  朱妍双故意充着胆子道:“不怕。”
  洪子广忽然抬起头来,向雾中望去,他只望了一眼,便又低头看在朱妍双脸上,仍然笑道:“这人死地实在太惨,你不看也罢。”
  朱妍双这时也瞪眼直望洪子广方才目注的雾中,随口说道:“我怎会怕一具死尸?”
  洪子广又笑道:“那末,你怕什么?”
  朱妍双脸上疑惧未解,又说:“我总觉这人死得太奇,这雾起得太蹊跷,这可能是一个苦心安排,等我们正好闯来的陷阱。”
  洪子广反驳道:“你方才不是怀疑那被扯成两截之人,是冲着我而被杀的吗?”
  朱妍双向雾中注视的目光,陡地一凛,不答洪子广这话,却以手向目注之处指去,说道:“你看到了吗?”
  洪子广说:“早看到了。”
  “谁?”
  “是我方才为他运功救伤之人,金鹰门中大头目之一,姓崔名仁化,人称两面无常的便是他。”
  他们俩说话因为发觉有人走近,所以,越来越低,虽未用到传音入密的程度,但在一两丈开外,便也不能闻声。
  朱妍双道:“他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
  洪子广忽然触起一件事情,一边向雾望去,一边回答朱妍双道:“他大概也和我们一般,迷失在这大雾之中。”
  朱妍双又忽地惊道:“他将腰间匕首插入鞘中,难道他杀了人么。”
  洪子广眼中凛然,说道:“我正要叫他来问。”
  “问什么?”
  “先问他认不认得此人。”
  洪子广说到这里,便闻声喊道:“崔堂主,请过来一见。”
  朦胧雾中那个顾长人影,这时陡地一震,循声望来。
  洪子广又道:“洪某在你左边两三丈远近!”
  崔仁化急急过来,走到一丈许远近,方才将洪朱二人看清,一边堆笑,一边向洪子广道:“洪爷有何吩咐。”
  洪子广向那被扯成两截的尸体一指,问道:“崔堂主可认得此人?”
  崔仁化一见那一上一下两截尸体,不由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怔怔半晌,方才走近去细看。
  洪子广道:“他可是崔堂主麾下?”
  崔仁化一怔,似是未料到洪子广有此一问,又旋即答道:“此人在我鹰扬堂下职司传讯,却不知为何在此惨死。”
  洪子广点了点头,崔仁化眼光却又回到地上那半截尸首上去,洪子广眼光何等锐利,便道:“此人怀中露出一角黄绢,似是包着什么紧要之物,是不是贵门中重要通讯?可否取来一看?”
  崔仁化连忙点头道:“当然,当然,理当请洪爷过目。”
  说着,崔仁化便伏下身去,自那半截尸首中将那黄绢小包取出,双手奉与洪子广,状甚恭顺。
  绢上已染血迹,洪子广小心接到手中,他抬了抬份量,看了看形状,似乎中间包了一本薄薄书籍。
  他一边将黄绢包皮打开,一边漫不经意地问道:“你将贵门中重要文件交付予我这外人,将来如何交待?”
  崔仁化又是一怔,洪子广的眼光也正望到他脸上,他嗫嚅道:“此物我向未见过,想是他私有之物。”
  洪子广打开那黄绢包皮的手已经停住,眼中炯炯有光,直棱棱地望他,崔仁化心中忐忑。
  洪子广猝然问道:“那你方才杀了同门之人,又如何向贵门解说?”
  崔仁化闻言一震,退了半步,艾艾说道:“洪,洪爷瞧着了?”
  朱妍双心中也是大惑,不知洪子广看到崔仁化杀了谁来,她实在没有想到洪子广的眼力有那样高。
  她好奇问道:“你瞧见什么?”
  洪子广到底瞧见了什么?
  实在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只是自崔仁化执刀走来,一脸怔怔惶惑之色,又仓皇以刀入鞘,料想他必是杀了他不应该杀的人。
  他杀了谁?
  这附近有谁能被他无声无息,毫无反抗地让他一匕首插下?
  除了朱妍双用“载顶冲天”的手法,将那个在暗处偷窥的短衫老者击中百汇大穴而外,还有谁来?
  洪子广推测那人可能是金鹰门下,一方面是因为崔仁化身受他竭力疗伤之恩,若被他本门中人窥见,必对崔仁化起疑,因之,他有杀他的理由,此外,他一脸惊惶之色,岂非极好的证据?
  所以洪子广才毅然就此诈他一诈,不想他一问之下,便已默认。
  洪子广点点头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处身金鹰门中,大概已经犯了什么尚未昭揭的过恶,此番又被我隔体疗伤,若留下那个活口回去,你将来面对冷长风,岂不是百口莫辩么?”
  洪子广这几句话,把崔仁化这种只顾自己生存,却随意取人性命的事,说得如见肺腑。
  崔仁化惶急道:“在下乃是一心为着洪爷着想。”
  洪子广剑眉一轩,却把手中的黄绢小包按住不解,说道:“怎的为着我洪某?”
  崔仁化抬头向上下左右一望,漫天大雾,现在已越来越浓,雾气蒸氲,丈许以外,已难见人影。
  他缓缓说道:“洪爷可觉得这雾颇不寻常?”
  洪子广不屑一笑,利眼望他道:“你说你杀的那人,便是放雾的人么。”
  崔仁化抬眼与洪子广的眼光一接触,便觉得他眼中威棱犀利,好像自己的心臆肺腑,全在他如刀的眼光之下。
  他有心说谎,但实在心虚不敢,如果不说诓骗之言,又如何自圆其说?吞吞吐吐,一时接不上口来。
  他嗫嚅半响,方道:“在下不敢说一定是放雾之人,不过,那厮出现得甚是蹊跷,他乃是敝门中朱雀堂的执事。”
  洪子广眼中一亮,又把手中打开的黄绢小包,像原样包好,一边跟着崔仁化的话尾问道:“是朱雀堂的执事又怎样?”
  崔仁化答道:“朱雀堂主乃是一个当世奇人,复姓诸葛,单名一个机字,人称袖里乾坤,除内力轻功,已臻化境而外,对医筮卜算,地理星相之学,犹有神奇莫测的能力,据传是诸葛亮之后。”
  洪子广将那黄绢小包包好之后,反复端详,又蹲下身去,在地上半截尸首前面比来比去。
  朱妍双不由大奇,崔仁化也住口不说!
  洪子广却仍蹲在地上,似是漫不经意地道:“说下去。”
  崔仁化眼睛怔怔地望着洪子广拿着那黄绢小包,在尸首上比来比去,又见他站起来,向树上半截尸首张望,大有看出端倪,正在详细研究之意,崔仁化一时竟忘了回答他的话。
  他心里倒在想着:“他在研究什么?他看出了什么?”
  洪子广这时已经转身过来,眉头紧锁,抬眼看到崔仁化,似乎还想起刚才的问题没有答覆。
  他把黄绢小包的手,往后面一背,问道:“你怎么不说?”
  崔仁化一时惶然,猛然又想起刚才说起诸葛机的事,忙道:“啊,洪爷方才一番研究,在下倒把话题忘了。”
  洪子广诧道:“忘了?”
  “没有,没有,在下记起方才洪爷是向那被杀的人,与这漫天大雾的关系,在下说这厮乃是诸葛机的手下。”
  洪子广插口道:“你毋须细说,诸葛机的才智我也已经听到了。”
  崔仁化连忙称是,又插着说:“以在下忖度,如果这大雾确是人为,除了诸葛机,大概还没有别人能做出这种连天大雾来。”
  洪子广“嗯”了一声,向四周望望道:“这雾八成是人为的。”
  朱妍双这时也掀掀鼻子道:“我说吧,这香气当中有一种怪味。”
  洪子广连忙止住朱妍双道:“不要猛吸!”
  “怎么?”
  “这雾既是人为,味性甚怪,可能有毒,你试试运气贯丹田气海,然后再回九府灵枢,看看有无异像?”
  朱妍双立即默运丹田之气,直输气海。但觉通畅无阻,又提升直上九府灵枢,仍无异象。
  她抬头向洪子广道:“似乎并未有毒。”
  洪子广眼光却落在崔仁化的脸上。崔仁化这时也正在默运气功,详搜内府,在朱妍双说话之时,他脸上已渐渐变色。洪子广问道:“如何!”
  崔仁化白脸上血色全无,黑脸上灰暗有如尸色。
  他心中甚为恐惧激动,向洪子广道:“我,我,我,中毒了!”
  洪子广皱眉道:“这就奇了。”
  朱妍双也说:“为何你我均未中毒?”
  洪子广听她之言,猛地省悟。说道:“是了,你记得我们上万毒宫,向古蝉要‘金翅飞蜈’之事么?”
  朱妍双闻言一笑,说:“啊,怪不得,你我身上均有解毒珠。这雾中纵有毒气,岂能把你我怎的。这厮便让他去受了。”
  洪子广这时已在怀中用手掏取,朱妍双诧道:“你要作什么?”
  洪子广将他那随身不离的革囊取出,一边说:“我岂能见死不救?”
  朱妍双苦笑了一下,说道:“又是一个‘我岂能见死不救!’你早晚要死在这一句‘我岂能见死不救’的话上面!”
  洪子广自皮囊中找出一颗,浑圆洁白的珍珠来控在手中。又将皮囊揣好,一边向朱妍双道:“你不必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朱妍双转过脸来,对崔二化道:“你方才在他用真力将你内伤治愈以后,作了什么?”
  朱妍双辞色甚厉,凛凛地望着崔仁化,崔仁化嗫嚅道:“我作了什么?”
  朱妍双冷笑一声,说道:“你有没有骈伸两指,在他为你隔体疗伤之后,正行功调息之际,对他喉经穴疾点而去?”
  崔仁化期期说不出口:“没……没……”
  朱妍双刷地拔出长剑,喝道:“没有!”
  洪子广笑道:“你不必威胁于他,我知道他有意对我下手。”
  朱妍双按剑一惊,望着洪子广只说了一个字:“哦!”
  洪子广将手中那浑圆皎白的解毒珠,递与那额上已有豆汗的两面无常崔仁化,一面仍笑道问:“这有什么可惊?他既是金鹰门下之人,岂有不时时存着对金鹰大敌下手的心理?只要有机可乘,哪肯放过!”
  崔仁化见那解毒珠递到,也不管洪子广说的什么,只管伸手去接,朱妍双却一把将洪子广的手按住。
  她向崔仁化喝道:“是不是!”
  崔仁化张了张口,终于说:“是……是的。”
  朱妍双转头一望洪子广,洪子广犹自微笑,她叹了一口气,把手一松,退了一步,说道:“给他吧。”
  洪子广将手中解毒珠给崔仁化,正色对他说:“我再救你,是有求于你。”
  崔仁化接过解毒珠,放在胸前,双手护着,不知所以地望着洪子广道:“洪爷,天生仁厚,功高盖世,无求于我。”
  洪子广一笑,说道:“你毋须给我戴高帽子,我实在有求于你。”
  崔仁化识惶恐地说:“洪爷有事,赴汤蹈火,无不唯命是从。”
  洪子广道:“我洪某作事,好独任艰危,不愿与人共凶险患难。所求不是别事,只求你动手杀人之际,念一念上天好生之德。”
  洪子广未后这两句话,辞色平和,神情热挚,像崔仁化这种多年老猾,几已失去人性的恶徒,也为之立感惶愧。
  洪子广见他犹不肯当面承认,又说:“方才你动手杀那同门之人,虽然旨在自求生存,可也念着那人与你同样有生存的权利么。江湖上弱肉强食,视人命如草芥,若想到人家也有父母妻儿,想到人家也望保有他的视听食息,便不肯任性逞快,随意杀人性命;我对你别无他求,但望你善体天心,乐生戒杀便好了。”
  朱妍双按剑问道:“你肯听么?”
  崔仁化双手护在胸前,扪住那颗解毒珠,连连点头道:“肯听,肯听。”
  洪子广道:“听不听,在你以后作为,话已说尽,你走吧。”
  崔仁化躬腰道谢,转头要走,朱妍双喝道:“慢着!”
  崔仁化只得站住,洪子广诧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朱妍双冷笑一声:“我有什么话好跟他说?只是那解毒珠呢?”
  崔仁化一听向他要胸扪着的解毒珠,此时他胸臆间已渐觉舒畅,方庆重生,若将这解毒珠还给洪子广,他岂不又落得一个雾毒淬身,终是不免一死?所以眼珠直转,连忙说道:“解毒珠,我,我,我本当立刻奉还,不过,不过……”
  朱妍双道:“不过怎样?”
  崔仁化向周遭的大雾一望,不直接回答她的话,却转向洪子广,带着十分诚恳的脸色说道:“在下对此间地形甚是熟悉,向前走去一段,大约可以奔出这毒雾迷漫之地,不如由在下领着二位走出去之后,便将这颗解毒珠璧还,一则略一点报恩之意,二则也免在下再受吸入毒雾之危。”
  朱妍双冷笑道:“你说得倒好,难道以我俩功力,还闯不出毒区去?”
  崔仁化忙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毒雾散布甚广,漫天迷濛,不辨方向,有在下向导,委实可以少走一段冤枉路。”
  洪子广插近来说:“毋须如此,这点小雾,尚迷不住我。”
  崔仁化一听,这不是非将这解毒珠交还他不可么,心想反正洪子广心软,求一求他,大概还有转机。
  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两面无常崔仁化,这时也顾不得自己身份,连忙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向洪子广哀声央求道:“务必恳求洪爷让在下怀着解毒珠,走出这毒雾迷漫之地。”
  洪子广双手虚空向崔仁化一托,便将他自地上扶起,崔仁化一怔,他倒是和颜悦色,向崔仁化道:“崔堂主不必如此,我既已将这解毒珠相送,岂有收回之理。”
  崔仁化倒是未想到洪子广竟轻易将这稀世珍宝,随手送人,听他淡淡口气,倒叫崔仁化连谢字都不好说得。
  朱妍双却插口道:“你真送给了他么?”
  洪子广倒是诧道:“怎么不真,我身边并不缺它,多带也是累赘,人有急需,我所富裕,为什么不送给他?”
  朱妍双指着崔仁化向洪子广道:“你真个信他革心洗面,改过向善?”
  洪子广温厚地望着崔仁化道:“我相信你,愿你一看到这颗明珠,便想起我今日之言;珠取其贞坚,盼你兢兢业业,守善勿渝。”
  崔仁化唯唯称是。
  朱妍双喝道:“你值得相信么?”
  崔仁化心中有些恼她,但碍着洪子广,不能对她发作,便强作恭顺道:“在下矢志以赴,一定不负厚望。”
  朱妍双又问:“你方才杀你同门手下,果然是为着我们吗?”
  洪子广插嘴道:“这又何必返根究底!”
  朱妍双不理他阻难,又逼问一句:“是不是?”
  崔仁化苦笑道:“姑娘明见。”
  朱妍双终是女孩家心性,见他言辞闪烁,不由怒道:“把解毒珠还来!”
  崔仁化虽然腹毒已解,这时额上又冒起汗,惶恐道:“在下说姑娘明见,乃是承认方才那番讨好之言,实不出姑娘所见,原是起竟灭口;往后绝不致如此。”
  朱妍双冷笑一声,叱道:“量你这点狡狯,也蒙骗不了我的眼睛,你若说谎,应该仔细考量,说得天依无缝,人家看不出破绽才行。方才之事,虽是临机应变,实在漏洞太多,你可知我与这位洪爷均不是好骗的人?”
  崔仁化低头答道:“姑娘说得极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洪子广道:“好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带着那解毒珠去吧,好自为之。”
  崔仁化道谢而去。
  洪子广望着他在雾中消失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朱妍双有些不解,问他道:“你叹什么?”
  洪子广转头一望,不忍深责她,只说:“所谓规过私室,嘉善公堂,要使人向善,不必将他剖析到底,方才你最后通他两句,已使他萌生反感了。”
  朱妍双不快道:“这么一个金鹰爪牙,杀人不眨眼,你尚且一再相救,徒然贻恶武林,我说了两句重话,你倒不悦起来。”
  洪子广不愿就此争辨,只简略地道:“他若自今向善,岂不很好么?”
  朱妍双冷笑一声:“向善!他到最后尚不肯说一句实话。”
  洪子广想了一想,说道:“他在得到解毒珠以后,大半是由衷之言。”
  “由衷之言!他为什么不肯把自树上扯断的尸首,真正来历告诉我们,他不是有诓骗吗?”
  洪子广剑眉一轩,问道:“你当这人不是他金鹰门中的手下么?”
  朱妍双望着他,颇带几分不信的神色,说道:“难道你真相信这人是他金鹰门下?”
  “相信。”
  朱妍双一怔,又道:“你想想,他若是金鹰门下,那在此布下毒雾之人,便不是金鹰门中的人;如果布毒雾之人是金鹰门下所为,他便不是。哪有本门中人,以本门活人惨死为饵的?”
  洪子广奇道:“以他为饵?此处并没有什么埋伏机关,这漫天毒雾在我方才为崔仁化疗伤之处,同样汹涌浓密,布毒之人以他为饵,其用意何在?”
  朱妍双不言语,走到洪子广旁边,伸手在他肩上捏了几捏,似是他身上落了什么,但她并未捏下来。
  她对洪子广道:“你且把长衫脱了下来看一看。”
  洪子广不知长衫上沾了什么,依言将长衫脱下,翻转来一看,瞧了又瞧,这才恍然大悟。
  他将那长衫交到朱妍双手中,叫她拈着两肩,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退了一丈多远,以朱妍双的眼力,也只能看见洪子广一个模糊轮廓,他这才止步。
  朱妍双问道:“如何?”
  洪子广默默向她走去,走到她前面,方向她说道:“我从前只觉江湖上这些鬼蜮伎俩,只要细心辨察,严为防范,以自己这点薄薄才具,自信应付得来。”
  朱妍双道:“这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洪子广在水南坞苦读五年,胸中本极渊博,又熟记玄明禅师所赠“鬼奇百诀”对天下奇闻珍识,所知极多,但沾在那长衫背上的东西,他却不知道,他走上前去,在那衣背上闻了一闻,又摇了摇头。
  朱妍双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洪子广苦笑道:“这东西略带香味,而闪闪发出微光,在雾中看来,几乎是越远、越亮,它本身却无重量,落在我身上,我竟然丝毫未曾发觉,这东西委实太怪,我读书不多,不知是什么东西?”
  朱妍双道:“难道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你身上的么?”
  洪子广望望那悬尸半截的虬松,嘴角微微一笑,答道:“我现在知道了。”
  “是你在以树枝将那尸体翻身之时,自那树上落下来的?”
  洪子广点头道:“不错,正是这时候,所以我说江湖险谲,大出我意料。”
  朱妍双“哦”了一声,但显然她还没有完全懂得洪子广的意思,洪子广见状会意,便问她道:“如果有一个武功不及我的人,想以毒雾将我困住,你说如何?”
  朱妍双笑了一笑,说道:“此事甚难。”
  “果如你所说,此事甚难。人力纵然神奇,究竟有限,这布下毒雾的诸葛机,纵能在一里、两里,甚至五里,十里之内放出大雾,即算我并未携带解毒珠,又岂能奈我何?”
  朱妍双点头道:“不错,越是雾大,越是毒轻,只要我们严守九府灵枢,自闭丹田气海,奔出个十里、八里,当无问题。”
  洪子广道:“是了,他若想将你我困住,不论生拿活擒必得设想一法,让我们奔不出这大雾区域以外。”
  朱妍双想了一想,说道:“我们走到哪,他便将这雾放到哪。”
  洪子广赞道:“你想的不错,可是彼此都为大雾所隔,他怎知我向那方而去?若他走得太近,功力又不如我,岂不吃亏?”
  朱妍双边笑,边点头,她举着手中那件肩背发着微光的长衫,向洪子广一歪头,不屑地道:“他就暗地里将这衣上所沾的东西,撒在你身上。”
  洪子广又道:“可是他既不敢太近,总能把这带着萤光的东西撒在我身上,而且,如果被我发觉,岂不弄巧反拙?”
  朱妍双笑道:“但仍然被你发觉了。”
  洪子广也笑道:“这就叫天算不如人算,这袖里乾坤呕心泣血,想出来这惨无人道的办法,将这无辜之人,活生生扯成两段,让他一声惨嚎,将我招来,安排到他预置这萤光粉末的下面……”
  朱妍双插口问道:“你若晚来一步,这心机岂不白费。”
  “你以为那萤光粉末,是在这人断成两截之时,便已从这虬松上面纷纷落下,如果我晚来一步,便沾不到么?”
  朱妍双闻言仔细向那虬松看去,口中说道:“难道还另外安排了什么机关,等你到了之后,碰得什么机钮,那萤光粉末才纷纷落下不成?”
  洪子广道:“正是。”
  朱妍双在那左近看了又看,诧道:“为何我却看不出来。”
  “休说你看不出来,连我也是事后方才知道,这诸葛机的心计,委实阴诈,令人寒心,他将这机钮安在血淋淋的那半截死尸身上,因为我既闻声赶快,必定要将死尸的面容翻开一看。”
  朱妍双奇道:“难道是在那黄绢小包之上?”
  洪子广笑道:“自然不是,他是利用那整个半截人身翻动之势,牵动他胸腔下的肠子,这肠子一直连到吊在树上的腹肚里面,底下一翻,上面自然连着一动,暗藏在虬松枝叶间的萤光粉末,便纷纷落下,沾我一身了。”
  朱妍双恍然大悟,顿之一顿,又问道:“那萤光粉末落下之时,你一点也不觉得?”

  第二十二章
  洪子广答道:“若在平时,我必然知道,可是那时见这人死状之惨,事情之奇,心中又惦念着到底这人是谁,全神一志在那死尸上面,自然虽有轻微感觉,也便忽略过去,这些……我想……”
  他说到这里,不由脸生愠色。朱妍双知他心中之意,替他说道:“恐怕也是在那姓诸葛的计算之中。”
  洪子广点头道:“不错,他其所以令这人如此死法,早已精密盘算,这人狡狯绝伦,心性尤其冷酷贫薄,恐怕终是一个武林大害。”
  朱妍双与洪子广站在这不辨方向,凶险难测的迷天毒雾之中,本显得有孤单无援的感觉,洪子广虽然没有说这诸葛机如何厉害,但这人阴毒狡狯的行径,事实俱在,令人心生寒慄。
  她在洪子广这番评论之后,放眼四顾,周遭重重灰雾,目力已不及一丈,这雾既属人为,自然一时难散。
  朱妍双回头对洪子广道:“那诸葛机可能就在左近不远。”
  洪子广微微一笑,就在这一顷间,雾中突然爆出一串裂帛大笑,笑声虽是一人所发,却是自四面八方传来。
  这笑声如枭鸟号林豺狼哭路,凄楚怆凉中有无限凶残意味,侧耳听来,令人不寒而慄。
  朱妍双单剑一身,闯过无数凶险之地,此时也不禁向洪子广紧靠一步,猛地摄住他的手臂,将她自己围着。
  洪子广一手围着朱妍双的腰,侃然笑道:“人称袖里乾坤有神奇莫测之能,除了这一片大雾之外,还有什么?”
  在重重灰雾中笑声渐歇,既不见人影,也没有回答。
  洪子广又道:“既有口能笑,为何不能说话?”
  雾中仍然一片沉寂,那发笑之人,就是不开口,也不再笑。
  朱妍双与洪子广面面相视,朱妍双眼中一片惊疑,洪子广却仍然是一付泰然无事的神色。
  朱妍双用极轻微的声音问道:“你看见他么?”
  洪子广嘴唇微动,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回答道:“没有,还看不见他。”
  朱妍双又问:“那厮打算怎样?”
  洪子广四面一望,说道:“想他不过是打算将你我困住,眼前还看不出他的下手来,不要怕。难道这一片小小灰雾,便将你我困住了么?”
  朱妍双心中有些忐忑,说道:“咱们走罢。”
  “不能,现在还不能走。”
  朱妍双忧愁地说:“你辨不出方向吗?”
  “辨得出。”
  “那一面是东?”
  洪子广以手指着他们左边,说道:“这面。”
  “你怎知这面是东?”
  洪子广转脸望她道:“难道你不信么?”
  “不是不信,只是奇怪你怎能那般肯定。”
  洪子广心里在这霎那间,突然又闪过朱妍岚那温厚婉转的影子,他顿了一顿,方才指着那倒吊半截尸体的虬松回答朱妍双道:“我是自那树上分辨出来。”
  朱妍双不知洪子广为何一怔,又问道:“我怎的看不出来?”
  “那树干略呈半圆形,稍为平称的一面向北,圆凸的一面向南,南北都已知道,东西两方便不喻而明。”
  朱妍双一看,果然如洪子广所说一般,那树干略呈半圆形,但她不知树干向南一面,因为久受阳光,所以显得丰盈之理,望了一望,心中仍是疑惑,方待再问,但她却未问出口来。
  就在朱妍双要问未问之际,那裂帛般的笑声,又桀桀而起。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一起,那迷蒙大雾,似乎显得更灰暗一些。
  朱妍双吓得一跳,但这回她却强自镇定,站在洪子广身旁,拔出剑来,向前后左右一望。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究竟从哪一方发出,她真是分辨不出。
  朱妍双心下又惊又怒,横剑叱道:“有种的走出来!”
  那笑声尤其喋喋不停,但声音渐小,根本没有打算要回答朱妍双的话,她更激怒,又叱道:“有种的走出来!”
  笑声渐竭,终于寂然,四周仍是沉沉大雾。
  “出不出来!”
  雾中寂然,仍是不答。
  洪子广倒是轻描淡写地道:“不必理他,我们走吧。”
  朱妍双怒道:“不行,我非将那厮骂出来不可。”
  洪子广笑道:“你就是骂到他祖宗十八代,他不出来,你又奈他何?”
  朱妍双就向雾叱道:“那发笑的听着,你不出来,我就开口骂了。”
  侧耳听去,雾中只有几片无风自落的枯叶,从枝头簌簌飘下,非但没有人声,连虫鸣风动的声音也听不到。
  洪子广道:“如何?他不仅不出来,连话都不愿说一句。”
  朱妍双无奈,只好说:“好吧,咱们走!”
  她将剑入鞘,与洪子广携手向东而行。
  刚一举步,那雾中倒有声音开口了。
  那声音甚是尖细苍凉,入耳十分难听,好像出自一个性情乖偏,年在五十以上的老妪之口:“老夫已预为断言,你们若不举步,决不开口,现在你们既已举步,老夫便可与你们谈一谈了。”
  朱妍双闻声甚是诧异,向洪子广道:“这声音像个老太婆,他却自称老夫。”
  洪子广皱眉道:“大概不致是个老太婆。”
  “那他为何尖着嗓子说话?”
  洪子广还未回答,雾中那声音又说:“老夫是男是女,你们等下便知。”
  朱妍双叱道:“你为何不敢出来?”
  那声音答道:“老夫算定,在你们一开始举步向前走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现身出来,与你们见面。”
  朱妍双心中一疑,为什么要十二个时辰?她道:“你以为我们能困在这雾中十二个时辰么?”
  那尖细苍老的声音答道:“你们不仅可能要困十来个时辰,而且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束手待缚,听候老夫发落。”
  洪子广笑道:“恐未必有这般容易。”
  那声音又转向洪子广道:“你以为仗着你这一点‘察象知方’的本领,便可穿出老夫这‘玄天雾阵’之外?那你可是休想。”
  洪子广仍然不愠不火,又道:“既然你无意与我洪某对面,只图用这雕虫小技,便想把我洪某困住,你就不妨看看,究竟我洪某出不出得去?”
  那声音答道:“好,老夫有话,暂且不说,你们请吧。”
  洪子广也不再答话,携着朱妍双的手,迳向他所想象的东方走去。
  这时雾气既未加浓,亦未减退,仍然只能在一两丈之内,约略可辨地上衰草凄凄,碎石嶙峋,均蒙着一层灰雾。
  洪子广运起轻功,又匀出一二成功力,以补朱妍双的不足,将速度展到七八成,放身奔去。
  这一路上却全是衰草碎石,此时本是仲秋,塞上又极少树木,虽然洪子广极其盼望看到第二株树,以较正他们奔去的方向,但一迳找不着。他心中虽颇失望,倒也不以为意。
  待他奔了盏茶功夫,以他脚程计算,应该已奔出那悬着半截死尸的大树,至少也有二三十里地。
  但他还是没有看见一棵树。
  洪子广心生疑虑,脚下便缓慢起来。
  朱妍双扭头看他,他剑眉微锁,脸上有沉思之色,她道:“这雾有些蹊跷么?”
  她与他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仍在洪子广手里,虽然步子慢了下来,脚步倒一直未停,还是在往前走。
  洪子广答道:“这雾倒不蹊跷,只是……”
  他说到此处,陡然脚下一停眼光一凛,向前望去。
  朱妍双也随着他的眼光所向的地方望去,走了几步,看了一看又再走几步,神色一变,不觉“咦”了一声。
  在他们面前赫然矗立一棵虬松。
  这虬松的形状,竟与他们方才所见,一般无二。
  不仅形状一般,而且在左边斜伸的一枝巨干之上,也赫然倒吊着半截仅有下半身的尸体。
  腹中断处,肝肠虫地……
  在地上也有半截尸体,血迹殷斑。树上拖曳而下的那根肠子,连着脾胆胃脏,散布在断腹前面的血泊中。
  朱妍双倒抽了一口冷气,掩口一声:“哟……”
  洪子广将她的手紧握了一握,宽慰她道:“别怕,这死人就是方才我们见的那一具。”
  朱妍双听洪子广这样一说,怔了一怔,望了他半晌,方才会出他的意思来,她带着几分惊惶道:“真的吗?”
  洪子广点头答道:“真的。”
  朱妍双眼中惊惶之色,更是紧迫,说道:“这样说来,我们真是被困住了。”
  洪子广正在沉思索解,只用眼光望了她一望,并未回答!
  朱妍双又道:“既然我们方才指着东方走,走不出这雾阵,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末,我们向南走如何!”
  洪子广道:“向南方走也不行。”
  “为什么。”
  洪子广用指着树干丰隆的那边,远远地划了一个圈子,说道:“向南方走,走来走去,又会走到原地方来。”
  “西方呢?”
  “也不行。”
  “东方?”
  洪子广摊摊手,说:“通通一样,无论你朝哪边走,终归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来,我们闯到一个迷阵里来了。”
  “你怎么知道?”
  洪子广回顾周围沉沉的灰雾,惨暗暗的一片。他道:“我方才去了一半,已觉得路上散布的碎石甚为奇怪,快要走到原地方的时候,便有预感,现在一想,果然不错。”
  “什么不错?”
  朱妍双两眼直望洪子广,希望从他眼中看出这片大雾究竟有多少凶险。但他眼神庄谨,看不出所以然来。
  洪子广一边蹲下去,一边答道:“这布阵之人,有绝顶聪明,对九宫大衍之学,有极深造诣。这阵中数变有九,而九变无穷,易坤置乾,潜运五象,通透两象,已经达到一种神妙不可测的地步,令人惊叹!”
  洪子广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拾了一截枯枝。指在地上,似乎有意着手书画一般,但犹疑没有下笔。
  朱妍双道:“你懂么?”
  洪子广摇摇头,朱妍双着急道:“那怎么办?”
  洪子广笑道:“你不必紧张,我且算算看,你不要打扰我。”
  朱妍双也蹲下去,望着他拿着树枝的手。
  洪子广凝神望着地上,沉思良久,手中执着的一段树枝便在地上移动起来,树枝移动极快,霎那间在三四尺见方的地面上,划下二十几根长短不一的线条,朱妍双不得不退后一些。
  洪子广又在二十几根线上面注了许多数字,边写边想,初时甚快,渐渐想的时候便要多些,有时沉默半晌方才下笔,到了最后,又涂涂抹抹,重新写过,似乎疑难时起,不能确定。
  朱妍双对大衍九宫之学一窍不通,眼望他脸上疑难,一笔莫展,空自为他着急,待他沉思良久之后,写出他想到的字,方才替他解颜一喜,但不多一会,洪子广再度陷入沉思又为他焦虑起来。
  洪子广数字写好,口中喃喃念着,用树枝在每一根线上念过一遍。有时将树枝点这点那,脸上犹疑之色,更是凝重。
  朱妍双全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只有一旁默不作声。
  洪子广念念有顷,又在地上划起来。划好看一看,又擦掉,然后又修正原先划的那二十几根线条。
  有时在原来的线上增添一两根,有时又抹去一两根。
  这时他额上渐渐出汗,朱妍双自怀中取出绢帕,在他额上轻轻拭抹,但洪子广浑如不觉。
  朱妍双自他右边绕过去,打算去拭他左边鬓角,洪子广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将手中树枝一摔。
  朱妍双问道:“解出来了吗?”
  洪子广两眼炯炯地望在地上,木然不答。
  他能解答出来吗?
  解答出来以后,他是不是能走出这奇诡绝伦的雾阵之外?
  洪子广一直不答,朱妍双又问:“怎样?”
  洪子广还是没有听见,朱妍双知他全神一志在那二十几根线条上,但她求知心切,便用手推他道:“到底怎样?”
  伸手才够到洪子广的手臂,他忽地一闪,拧身跨步,侧肩节出一式“卧龙吐爪”,猝袭朱妍双。
  这一手,虽是堂堂正正,但应变之快,出手之奇,在朱妍双的阅历当中,可以说还是初见。
  她哪里想到洪子广会猝然出手对她袭击。
  她哪里想得到洪子广此时正在沉思之中,全神一志地灌注在那二十几根纵横错杂的线条之上。
  洪子广骈指伸两指,已经切近朱妍双肩井穴。
  朱妍双竟也浑如不觉她一则是全无防备,洪子广出手太快。其次,朱妍双实在是惊得呆了。
  明明洪子广这凝力如剑的双指已在她肩井穴上,她几乎还不信有这种事,她也不知这两指的危险。
  她怔怔地望着,连躲也不知道躲。
  就在这一瞬间,就在朱妍双全身惊恐转到她九宫灵台的顷间。
  洪子广的如剑双指,忽地凝住不动。
  他的指尖离朱妍双的肩井穴间不容发。
  如果洪子广的双指向前再送一寸,朱妍双便即断脉抽搐,在半个时辰之内,全身痉挛而死。
  一线曙明,在洪子广觉得臂上生警的当儿,闪进他沉思混沌的脑海。
  洪子广的手指并没有插进她肩井穴去。
  他终于在这神明复返的当儿,认清了他下手的是朱妍双。
  一声惊惶歉咎的口音,在朱妍双耳边说道:“啊,妍双!几乎将你伤着了。”
  朱妍双在洪子广手指几近肩井穴之际,方才猝生惊恐,知道这一手“卧龙吐爪”可能要了她的命。虽然洪子广在千钧一发的当儿收住了手。
  虽然他说了一句惶恐抱歉的话。
  但这时朱妍双倒是怔怔说不出话来,双眸直凌凌地望着一脸惶愧的他,她还没有想到这是他本能的反应。
  洪子广又道:“双妹妹,你不是生我的气吧。”
  朱妍双这方掩面而泣,说道:“你怎能对我这样,你怎能对我这样。”
  洪子广好言宽慰她,一边说明自己是无意出手,一边又细加温存。哄了好一阵,方将朱妍双的不安平熨下来。
  朱妍双偎在洪子广怀中,说道:“我方才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
  洪子广诧道:“你问了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解出来了?”
  洪子广连忙将眼光落回地上那二十几根线条上去,脸上又渐起阴霾,忧色可见,他缓缓答道:“还没有呢?”
  “你刚才不是将树枝一挥,猛地起立吗?”
  洪子广脸色有悔色道:“我算来算去,总是差一点,仔细检查。原来我把最重要的一部份弄错了,一着错,后来算的全不对了。”
  朱妍双道:“还要从头开始吗?”
  “要。”
  洪子广将围着朱妍双的双手松开,又蹲回到那二十几根线条前面去。略一检点,便将其中七八根线擦去。
  朱妍双心里像潮水般地一涌,本要说道:“洪哥哥,反正江湖上尽是凶险我们就不要闯出去了,你就抱着我在这雾中枯守一辈子吧。”
  但这话她还是没有说,只在一旁,默默地望着他从头算起,耐心等他求出这雾阵奇幻莫测的变故来。
  洪子广手涂手抹,边写边念,渐渐在额上又涌起汗珠来。
  这时已是九月初,边地秋寒冷风砭骨,在常人来说,早已披蓑着袄,抵挡这凛冽的霜晨。
  但蹲在地上苦思索解的洪子广,却是满头大汗。
  朱妍双轻轻为他揩拭,他额汗却越出越多。
  渐渐那额汗变小,头上却白气氤氲。
  那些汗珠竟全都蒸成水气,混入笼头大雾之中。他头上白濛濛的一片,竟分不出,哪是雾,哪是汗气。
  朱妍双一脸且怜惜,痴痴地望着他。
  但她对他惮精竭虑的努力,毫无插手的余地。
  洪子广头上白雾越来越多,几乎连他面目也分不清楚,朱妍双心中焦急,但也不敢惊动他。
  这时忽然四周雾似乎有声音传来,朱妍双耸然一惊,缔耳听去,果然脚步杂沓。
  四周人数显然不少,武功也大有高下,有的脚步轻而快,有的重而缓。一听便知内力修为极其悬殊。
  朱妍双心中一奇,暗道:“金鹰门中既然有层出不穷的鬼蜮陷阱,却又弄上这些学得几乎猫脚爪的酒囊饭袋作什么?”
  她暗扣几颗“透骨打穴珠”在手,悄悄拔出长剑,向雾中严密注意,防他们一哄而前,来个群斗。
  不过,在朱妍双心中倒委实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在她身旁不仅有一个武功高不可测的洪子广在,就以她以一手“离娄十三式”剑招,一袋“透骨打穴珠”横行河北的时候,也真正碰过几场硬仗,这许多年来,还真没有在人前服过输。
  何况,就那雾中众人的脚步声听来,只有少数几个人动力还勉强过得去,其他则只是祭剑的料子。
  她横剑四顾,雾中脚步声音十分纷杂,就是不显人影。
  他们来来去去,就是不走近她的视力范围之内。
  朱妍双唯恐惊动洪子广,又不愿露面,她只好暂代目,探测四面八方那些杂沓的脚步声。
  她谛听一久,便发觉四面人声,不仅是走来走去,而且似乎是纷纷搬动什么笨重的东西。
  心中一动,她暗忖道:“难道他们是准备在我们四周筑起一道墙来?”
  但朱妍双继而一想,又觉这种推想更为荒诞,纵然他们能极迅速地筑起十丈高墙,休说困不住洪子广,以她的轻功火候而言,十丈高的墙壁,也难不住能会“壁虎功”的她啊!
  她越想越觉极中大有蹊跷,但那杂沓的人声正越来越高,似乎真是在架墙一般。
  雾中迷茫一片,一无所见,有些声音已高过她的头顶,动作甚为敏捷,好像坐在房中听盖瓦一般。
  忽然一个念头闪入她的心中,她想:“何不用‘透骨打穴珠’试一试?”
  手发暗器,虽然不能眼见,闻声发珠,也和眼见一般。
  手随念动,抬头一望,一颗“透骨打穴珠”电奔而去。
  但听一声惨叫:“啊呀!”
  一个人在她顶上扑地一跌,便滚了下去。
  但被打中的人并没有如她预期一般,滚到她脚前。
  那人一路滚下,发出一阵声音来。
  “丁隆东,丁隆东……”
  接着“巴旬”一声,跌在两丈以外。那“丁隆东”的东西,分明是手脚碰到钢丝的声音。那声音一路滚去,分明是从一个犀顶形的斜坡滚下。
  朱妍双心中恍然大悟,暗道:“难道在我们头上张起一层钢丝网,想把我们罩住?”
  就在这一霎那间,洪子广扔掉手中树枝,废然而起,脸上尽是懊丧之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朱妍双委婉说道:“你仍旧没有解出来么?”
  洪子广此时忽然耸然谛听,殿目四顾,却没有回答。
  朱妍双又道:“解不出来也就罢了,现在四周已有他们许多手下,随便抓一个出来带路,还怕走不出去么?”
  洪子广怅然道:“算是算出来了,恐怕晚了一步。”
  朱妍双微微一怔,说道:“既然算出来,还愁什么早晚?”
  洪子广苦笑道:“这人机智过人,诡谲难测,我总是比他晚一步,现在如果我推断不错,眼前大雾便要散了。”
  朱妍双诧道:“既然大雾将散,你又将这迷离雾阵的变数解答出来,他们屏障已失,面面相对之下,正好和他们拼上一拼,你为什么苦笑?”
  洪子广道:“你有所不知,他玩的这些遗尸、毒雾、萤光、迷阵等等,全都是使我陷入苦思焦虑,以便给他时间布置更毒辣的诡计,现在图穷匕见,他真已厉害的手段,马上便要出来了。”
  朱妍双急问道:“你怎么知道?”
  洪子广又作苦笑,指着地上的那些杂综线条道:“我对大衍九宫之学,虽然未达参天知命的地步,但确实得到玄机妙手书生的真传,怎么会花这样久的时间,还算不出这种略加变动的奇门阵式?是我所学有错,还是对手学养太高?”
  “究竟是怎样呢?”
  洪子广道:“这袖里乾坤诸葛机并未有过人的学养,我学的也丝毫不错?”
  “那,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洪子广道:“他在这奇门雾阵之内,在各种键数与变数之间,故置毫无作用的疑数,使我颠三倒四,求不出他真正的原因来。”
  朱妍双若有所思道:“那……”
  她才说了一个“那”字,雾中突然又爆出一串裂帛的大笑,袅袅震耳,刺人心脾,听来很不好受。
  朱妍双喝道:“你笑什么,你到底是不是姓诸葛的老贼?”
  雾中裂帛笑声渐渐戛止,朱妍双又喝道:“倒底是不是?”
  雾中飘来一声甚为苍老的口音,他道:“老夫正是诸葛机,人称袖里乾坤,在金鹰门下,位列朱雀堂堂主的便是我,姑娘,你有何话说?”
  朱妍双叱道:“老贼,你打算怎的?”
  诸葛机带着他那裂帛般的笑声道:“老夫并无别事,只因敝会主赏识人才,老夫特地网开一面,想成全你们两个一条生路……”
  朱妍双大怒,手中长剑一闪,便要扑去,左腕却被洪子广一把抓住,回头看他,他却以目示意,令她不可造次。
  洪子广将朱妍双抓住,一边却不惊不怒地说:“你打算怎么成全我们一条生路?”
  诸葛机在雾中道:“此事甚易,你们两个各自将胸上锁骨,踵后脚筋双双挑断,向前膝行十四五步,待老夫看个真切,确实无伪,老夫秉上天好生之德,让你苟全残生,双双褥席坐食,在床第间度过一生。”
  洪子广道:“此事甚难。”
  诸葛机桀桀大笑,道:“有一桩容易的,你恐怕也是不愿。”
  洪子广道:“你且说来。”
  诸葛机在牙缝里吐了一个字:“死!”
  洪子广冷笑道:“只要死得其所,有何足惜,不过你姓诸葛的想取我一命,倒也并未容易之事。”
  雾中又爆出一阵裂帛大笑,诸葛机道:“洪子广,你以为我是唬你的么?”
  洪子广从容答道:“你虽有意唬我,需知洪某也并非易唬之人。”
  诸葛机道:“你知我在你周围作了什么手脚?”
  洪子广道:“这也无甚出奇,你费了极大的心思,引我在这荒野之地,沉浸于你故布的疑难之中,让你在雾中悄悄布起一道钢网。这钢网虽是许多块拼凑而成,网径也极纤细,个心思却倒也非常绵密。”
  诸葛机在雾中笑道:“洪子广啊,休说你有斩金截铁的寒晶宝剑,就以你的功力而论,以普通长剑,也可破网而出,你为何不冲出来。”
  洪子广虽然目力可及围在他周围的钢网,但他实在看不出那钢网之上,还安排了别的什么东西。
  既然诸葛机费了这样大的手脚,将他一步一步引到这最后的一着煞手上来,这钢网决非轻易好闯的东西。
  诸葛机又在雾中嘲笑道:“洪子广,你空有盖世英名,连这小小一座钢网也将你困住了么,为什么这样畏首畏尾?不敢冲出来?”
  朱妍双知他心中正在盘算,不愿轻易答覆,她一看他正处在这样一个尴尬地步,不由也替他难过起来。
  她念头一动,立刻将话叉开道:“诸葛机,你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既然找上场子,为什么不敢与人对面?”
  诸葛机笑道:“你们往前冲来,自然见得着老夫。”
  洪子广眼睛一亮,忽然以传音入密的声音对朱妍双说了几句话。
  洪子广的聪明才智,在千万人中,也难有几人可与他匹敌,眼前的情况虽然迷离难测。但在他逐一破解袖里乾坤诸葛机的种种阴谋以后,根据这人的施为张致,便立刻作了两个判断。
  “诸葛机用分尸、萤光、毒雾,和那故布疑数的迷阵,凡此种种,其目的不外是使我困在这个丛山中的旷野,一时间估不出他的真正意图,全心一志,去推算他的疑阵。诸葛机既有迷雾作为掩护,我又无暇细察,他便乘了这个机会在四周以匝天盖地的钢网,将我罩住。”
  这两个推断,固然无懈可击,可是,还有一个使他不能解释的问题,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诸葛机以断尸惨嚎来招引洪子广,使他自投罗网,可见他对洪子广的仁心义愤,摸得十分清楚。
  他又故意在迷阵之中,处处杂用疑数,由此看来,他对洪子广关于大衍九宫的学养,也透澈了解。
  难道诸葛机还不知道以洪子广的功力和他同样享誉武林的寒晶剑,会冲不出这一层薄薄钢网?
  所以,洪子广对朱妍双说:“他这苦心经营的大网,如果不是宝刀宝剑均难砍断的虬藤蛟筋之类,便在这大网四周埋了极厉害的炸药。”
  朱妍双想了一想,颇有些怀疑道:“如果真是蛟筋虬藤可以挡住宝刀宝剑,他哪里去找这样多的蛟筋虬藤?若说埋了炸药,难道不怕伤了他们自己人?”
  洪子广皱眉道:“现在这个问题还找不出答案,你听四周这些人声,均是武功甚差的金鹰爪牙,他们对人命向不珍惜,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几条人命又算得什么?我们不要大意,看那厮如何开口。”
  朱妍双心中忽然一动,回头问道:“莫非这是空城计?”
  洪子广剑眉又结,摇头答道:“应该不致于是空城计,他辛辛苦苦弄了那么大的玄虚,怎肯作这种荒唐的事?他一定在这钢网之上,有极厉害的安排,我们如果这样不顾一切地撞去,可能就中了他的计了。”
  朱妍双又问道:“难道我们在这里就等一辈子吗?”
  洪子广虽然一问一答与她在讲话,眼光却逡巡不止,耳朵犹其极严密地注意雾中眼力不及的地方所发生的声响。
  这时他向四周一摊手,对朱妍双道:“你看!诸葛机的手段就要显出来了。”
  这话果然不错,迷天大雾迅速褪去,周遭人物脱颖而出,真像洪子广在先前预言的一般:“如果我所料不差,这迷天大雾必定马上要退了。”
  不过,任是洪子广有绝顶聪明,有天纵睿智,但在诸葛机穷年累月,苦心计算之下,总是差他一着。
  难道洪子广的心智不如诸葛机?
  不。
  以洪子广在每一件阴谋显现之后,能极快地推算出来的本领上看,他的心智确实要比诸葛机高明一筹。
  不过,设谜容易,猜谜难,而且诸葛机以连续不断的毒计,更翻使出,使他在心智上没有喘息的余地。
  这样一来,洪子广便处于不利的地位了。
  件件阴谋,均是在洪子广推算出来之时,而解脱诸葛机的全部毒计的最好时机,却过去。
  洪子广在迷天大雾消褪以后,周遭人物脱颖而出的时候,便扼腕一叹,对朱妍双很丧气地说道:“双妹妹,悔不该不听你方才之言!”
  朱妍双倒反而不解道:“为什么?”
  洪子广指着钢网之外,上百的金鹰爪牙促拥着的一个儒衫方巾,相貌精怪的一个五十老者道:“这诸葛机方才果然是用的空城计。”
  “你怎么知道?”
  洪子广向四周那四五丈方圆,罩得甚为严密,形如蒙古包般的钢网一指,回头对脸上大惑不解的朱妍双道:“就以你目力所及,你能断定这绝非虬藤蛟筋么?”
  朱妍双点头道:“这个甚为容易,这钢网上每一根经纬,都很纤细,而且绵长不绝,我虽并未见过虬藤蛟筋,想它不是这个样子。
  洪子广道:“即论那网上经纬都是虬藤蛟筋,但这整个大网是由许多网儿连接而成,难道我们不能割断连接处的钢丝而出?就说连接处的钢丝,也是虬藤蛟筋,这网眼足可容拳,他们能接结,我们难道不能解结?”
  朱妍双道:“是啊,我原先便料到并非是不能冲破的!”
  洪子广苦笑道:“我以为他们埋了极厉害的炸药,也是错误。”
  这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向诸葛机那边一指。
  诸葛机在雾中显出之时,目光一直炯炯向他们望着。但他口说手挥,仍在不停地指挥他的手下,人是目光未动。
  这时一见洪子广与朱妍双用他听不到的声音说话,而且以手指网,又向他指一指,他知洪朱两人正在谈他。
  他放声笑了几声,说道:“你们两个可是说这钢丝大网,不堪一击么?”
  洪子广眼光密切注意诸葛机脸上神色,但不答理他,朱妍双却道:“怎能会是错?我看你倒算对了。”
  洪子广简单回答道:“没有。”
  朱妍双手指金鹰门下那群爪牙的左边,对洪子广道:“你没有看见那边十几口木箱么?”
  “看到了。”
  “那些木箱似是用钢丝相连,又总结一起,一直向这边钢网上引过来,与钢网紧紧相接,那木箱里不是炸药吗?”
  “不是。”
  朱妍双诧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若不是炸药,又是什么?”
  洪子广回头叹口气道:“那些木箱若全是炸药,我们向后面窜出去,那些炸药哄然爆炸,首当其冲的是那一边的人?”
  朱妍双一想:“对呀,若是那些炸药爆炸,我与洪哥哥纵然非死即伤,那诸葛机和他那般手下,又岂能幸免?”
  想到这里,便沉吟不语。
  那边诸葛机又大笑起来,说道:“你们看见这十多只木箱非常奇怪么?这木箱中藏着‘天雷烈火’,洪子广读书甚多,不知道认得不认得?”
  朱妍双笑道:“这厮口气倒是惊人。”
  洪子广脸上黯然,却不说话,朱妍双惊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朱妍双惊疑参半,不敢相信,又问道:“他非仙非道,怎能够把‘天雷烈火’放在木箱之中?你被他诓得够了,倒这般信他胡说八道。”
  洪子广苦笑道:“在雾褪人显的时候,我便对你说过‘悔不听你方才的预言。’这句话便是指那些木箱而说。”
  朱妍双莫知所以,疑惑道:“这怎么说?”
  洪子广只好细细为她解释:“这笼头钢网既非虬藤蛟筋,牢不可破之物,诸葛机身前又无屏障,当也不是用炸药埋在四周,在大雾未散之时,诸葛机确实用的是反‘空城计’,让我们疑神疑鬼,不敢冲出去?”
  朱妍双忍不住插嘴道:“那又为的什么?”
  “那时这十余口木箱上的钢丝还未连好。”
  朱妍双急道:“到底这些木箱当中,藏的是什么东西?”
  洪子广道:“他说的是‘天雷烈火’,其实只是一些硫水锌铜而已。不过,你切莫小看了这些东西,它果然像雷火一般。”
  朱妍双还不敢确信,又问道:“你怎么确定知那木箱里面是硫水锌铜?”
  洪子广指着木箱外面黄袍色的腐蚀痕迹,以及金鹰爪牙中有二十几人手上的烧痕,一一指点给朱妍双看。
  他原本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只是从玄明禅师所授的一本“鬼奇百诀”,和这些腐蚀痕迹上面,触想起诸葛机的毒计。
  原来在一些失传的典籍当中,曾经有人记录一些极其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关于诸葛机所说的“天雷烈火”,在玄明禅师的“鬼奇百诀”中,也有这样一段还未被人确知的奇事:
  “当春夏之交,阴霾四合,沛然而雨,雷声隆隆,闪雷眩目,其力可以开山裂岩,毙人裂兽,无物可御。此种天地间至为奇伟之力量可役为我用乎,曰可……以细铜丝系缩较为硕大之油布风筝,将之升入雷雨阴天。钢丝下端紧一锌棒,锌棒插入盛满硫水之瓦缸中。此种奇伟之力量,即得之矣。”
  洪子广在看见那些铜丝与钢网相连,细察木箱与人手那些炙融的痕迹,便暗暗心惊,憬然有所悟了。
  “鬼奇百诀”中记录着许多至毒至烈致人于死的东西,像“黑眚剧毒”之类,都有解救之法。
  但这“天雷烈火”,却真是“无物可御”!
  洪子广将“鬼奇百决”上面有关“天雷烈火”这一段背给朱妍双听,脸上一片紧张焦虑之色。
  他对那十几只木箱中所储存的“天雷烈火”,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抵挡它,而可以突围出去。
  朱妍双这时忽然问道:“那些木箱盛着硫水,难道不会从缝隙中流出来么?”
  洪子广觉得她这问题,问得有些不是时候。但他心中虽是焦虑,却不愿对她太过冷淡,便答道:“那木箱中必定都套着瓦缸,除了在搬动时溢出一些而外,不会从底下流出,要不然‘天雷烈火’便不生效用了。”
  朱妍双听了“哦”的一声,似乎有所领会,洪子广全心在想着如何突破那附有“天雷烈火”的钢网上,倒未细想。
  她想了一想,又问他道:“那木箱中不会是铁缸么?”
  洪子广答道:“不会。”
  “为什么?”
  他有些不很耐烦,但仍然答道:“硫水腐蚀溶力极大,连铁缸也要溶穿。”
  朱妍双又点点头。
  这时,站在钢网之外三四丈远近,拥众围观的诸葛机又笑起来,他漫指着洪朱二人对他的部下说:“你们看看这两个男女,他们大祸临头,还依旧情话绵绵,若不是视死如归,便是不知死活!”
  那些金鹰爪牙听他这番讥嘲,便跟着哄然大笑起来。
  其中有个披黄坎肩的头目,肆口叫道:“姓洪的小子,你为什么不冲过来!”
  另外几十个人也随声附和,叫道:“冲呀,冲呀,姓洪的,你冲过来呀!”
  洪子广木然不应,诸葛机对洪子广又笑道:“老夫话已说尽,不愿再多费口舌,不过,念你资质逾人,英材难得,老夫生平所学,渊博无比,但迄今尚无传人,你若愿拜在老夫门下,老夫倒可为你在令主跟前一肩承担,放你一条好路,你看如何?”
  洪子广喝道:“洪某乃是名门弟子,怎么能与你这江湖老猾为伍!”
  诸葛机闻言眼光一凛,但仍然笑道:“这般说来,你是甘愿自断锁骨踵筋的罗!”
  洪子广还未答话,朱妍双抢着喝道:“老匹夫,你不要自鸣得意,我早晚教你死在剑下!”
  诸葛机桀桀笑道:“老夫对女人向无胃口,若遇着本门燕宋两位堂主在此,倒可看在你这付花容月貌面上,特别优容,可是,你今日遇着老夫,休说你看不见老夫的死,就冲着你这句话,准叫你讨不了好去。”
  朱妍双也不理他,回头拔出剑来,挑起那虬松下面的半截尸首,向当面钢网上一送。
  腥风过处,那连肩带臂,断肠挂肚的半截尸首,带着殷斑血迹,便向钢网上电奔而去。
  洪子广一怔,诸葛机狞笑一闪就在这霎那间,蓝火一冒,青烟陡起,“喧喧”的烧炙响声中,涌来一股极其难闻的焦肉臭味。
  那半截尸首,在钢丝上触着“天雷烈火”,便自焚烧来。
  洪朱两人连忙扪鼻后退,诸葛机却爆出一串桀桀大笑。
  那半截尸首青烟突突,蓝焰闪闪,却似有什么力量将它吸住一般,一迳附在钢丝上焚烧,并不掉下来。
  诸葛机笑声方歇,又狞笑道:“如何?这‘天雷烈火’,可真是不比寻常!”
  在钢丝上附着的半截尸首立刻焦枯,蓝烟潮熄,青烟也慢慢少了下来。风动灰扬,转瞬间,连尸骨的灰也吹散了。
  这种情形的凄惨酷毒,可说是旷古无传。
  金鹰门下的爪牙们又喊又唱:“洪子广,洪子广,空有一身本事比天高,于今钻进一个网,动也不敢动,捞也不敢捞,空瞪着两只大眼往外瞧!往外瞧,往外瞧,你找救命菩萨又找错了庙,老子的心肠冰冷不管讨饶,不管讨饶!”
  上百的金鹰爪牙们齐声合唱,辞意讥嘲,极尽讽刺之能事,若换了另外一个人,必定忧怒交加,沉不下气来。
  但洪子广站稳不动,眼中神色这时倒反而平和下来。
  朱妍双望了他一望,轻声问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洪子广笑道:“知道。但是比你知道晚一点。”
  朱妍双面有喜色,故意问道:“你怎么晓得我知道。”
  洪子广答道:“我仔细回想你问我那句木箱中的瓦缸的话,便晓得你已比我先知道了。”
  洪子广聪明绝顶,这件事却被朱妍双抢先了一着,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洪子广经过这番教训,以后更谨慎了。
  且说朱妍双在洪子广说完了这话之后,嫣然一笑,将剑收鞘,转了一个身,忽地双手齐扬。
  左手四五十道霞光,电奔诸葛机和他的手下家人,右手十二点银星,分别射向众人右边的十二口木箱。
  诸葛机究竟不是百密而无一疏的智者,即论他的毒计能够作到天衣无缝的地步,但也不能逆天逆命。
  诸葛机在朱妍双对洪子广嫣然而笑的当儿,本是极为惊疑,以他设想,这种超乎情理之常的笑,必有特殊原因。
  果不然!在他念头刚刚要转到一个什么可疑的地方,钢丝中像箭而一般射出无数霞光,向他电奔而至。
  诸葛机哪得不惊,哪得不怒?
  当他猛提一口气拔起三丈多高,那数十道霞光在上百的金鹰爪牙中,打得哀号一片的时候。
  他同时也看别另外十二点银星,所给他更大打击。
  那打击实在是他没有料到的。
  但这件事一发生,他便觉得他为什么连这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实在不信自己这样愚蠢,只是连连咬牙,心中愧恨道:“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究竟他是什么地方大意了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诸葛机用断尸、毒雾、萤光、迷阵四套连环计,将洪朱两人笼在钢丝之中,可说费尽心机,得来不易,他最后手段,乃是那十二口木箱中的“天雷烈火”!
  有了这种“天火”任凭洪子广的功高盖世,也冲不出这一薄弱的钢丝,永困笼牢之中。
  只待三五日过去,洪子广饥渴交加,力萎神疲,真气渐散之后,便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样样顾到,就没有想到那木箱中藏的硫水瓦缸,连到一层薄薄木板在内,均是极易碎裂之物。
  它如何挨得起朱妍双这一手穿筋碎骨的“透骨打穴珠”。
  但听一阵“咔嚓”的声音响过,十二口木箱全被聚在十二点银光上的内力震裂,瓦片木屑横飞中,硫水四溅。
  诸葛机一百多手下,非但没有人能够抢救,连躲闪那其飞溅的硫水也来不及,纷纷抱头奔跑,一面狂呼惨嚎。
  诸葛机纵身躲过朱妍双以漫天花雨手法打出的“透骨打穴珠”,又猛提一口真气闪开飞溅的硫水,眼睁睁地看着烧头融脸的百余手下,四散奔跑,又惊又愧,又气又恨,飘身落下。
  这时在那钢网之中,朱妍双一剑砍断虬松上那下半截断尸,横中一挑,再度掷到钢网之上。
  这半截断尸却一碰即落,掉在地上,显然钢网上已经没有“天雷烈火”和普通钢网一般。
  洪子广一皱眉头,朱妍双道:“他人已经死了,我将他这毫无用处的臭皮囊借用一下试试到底安全不安全,又有什么罪过,你何必皱眉给我看?”
  洪子广脸上苦笑一闪,说道:“走吧!”
  话声未落,身形已起,右手拔出寒晶剑,当头一亮,一片桌面大的钢网应手而落,开了一个大大的天窗。
  洪子广执剑当先穿出,朱妍双也像穿廉燕子一般,在洪子广脚踵之后,飞出那匝天盖地的钢丝之外!
  洪朱两人还未落地,但见诸葛机右手向地上一掷,轻轻的一声脆响,一颗胡桃大的黑丸在地上碎裂。
  朱妍双叫了一声:“小心!”
  洪子广却去势未减,在空中抖开他那件沾有萤光的长衫,嘶的一声,扯下背心当中的那一块。
  就在朱洪两人一喊一动之间,那黑丸爆裂之处,冒起一股白气,霎那间迷漫开来,将诸葛机和他的徒弟淹没。
  洪子广眉头一轩,将那沾自萤光的背心脱手送去。那一方大可尺许的断襟,便像蝴蝶一般,向白雾中飞去。
  当朱妍双又惊又疑之际,洪子广猛地一吐掌劲,那幅断襟,便化作千百碎片,没入雾中。
  这一抖一震,再加上掌劲一吐,本是顷刻间的事。
  朱妍双随着洪子广飞身落地,紧问他道:“这是干什么!”
  洪子广道:“等下你便知道。”
  朱妍双方要再问,雾中桀桀怪笑的声音又起。
  但听诸葛机在八九丈以外,说道:“姓洪的小子听着,九月九日重阳,老夫与你在陕南龙驹寨相见,到时候再摆点道给你走走……”
  洪子广喝道:“龙驹寨小爷必到,今日之事,尚未了断,你不要想溜!”
  洪子广话声未毕,左手一牵,托着朱妍双飞身又起,向诸葛机发话处扑去。
  诸葛机在雾中又笑道:“老夫今日有事失陪,重阳之会,料你必到……”
  这说话的时间,诸葛机似乎又去了十余丈。
  朱妍双诧道:“这厮的身法好快!”
  洪子广皱眉道:“以他那畏首畏尾的情形而论,他的功力绝对不到这个地步,想他一定是利用传声器具,在远处发出。”
  朱妍双恍然悄声道:“哦!这老猾狯不会以进为退,倒窜到我们左近来!”
  洪子广放眼四顾道:“颇有可能。”
  他这“能”字还未说完,身形一扭,猛地向左一旋,一边招呼她道:“跟我来!”
  洪子广旋身一转,乃是看到他左边有一个疾奔而去的人影,背上隐隐透出萤光,虽然在雾中相隔六七丈,但看得甚是清楚。这一点萤光,就是他将自己那件长衫上碎裂震出的一片。
  洪子广心中,有他的打算,如何来得及与朱妍双细说,只好一边招呼朱妍双,一边飞身扑去。
  但朱妍双这时也有所见,一听洪子广招呼,也一边说道:“慢着,那边有一个!”
  她也不等洪子广回答,迳自向她看到的一个人影扑去。
  且说洪子广身在空中,回头一看朱妍双没有跟来,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在空中略一迟疑。
  但他急于想捉住眼前这个猎物,心想这雾虽大,只要相去不远,彼此稍微高声招呼,便可循声相见。
  飞身扑去之势,虽然稍一顿托,真气一提,又再飚起。
  那黑影去势虽快,但背上萤光却隐隐在目,任他施出吃奶的力气,怎么能逃出洪子广的截拿?
  两三个纵落,洪子广已贴身在那疾奔的黑影后面。
  他左手掌心微微一吸,右手抚肩,那人猛地矮身,一式“金蝉脱壳”,想从洪子广腕下滑出。
  但他拧腰转身之后,那本已被他摔脱的洪子广赫然站在他面前。他心中一寒,扭身又跑,还没有举步,洪子广仍然站在他要跑的方向,冷冷向他望着,一股冷气从脊骨中直透到他的脑门。
  他站住不敢动了。
  不仅是站住,连膝盖也突然脱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洪子广向他方才飞身而来的方向呼道:“双妹妹!我在这里!”
  大雾汹涌,在那迷茫浩荡的白气中,传来朱妍双的声音:“我就来!广哥哥!”
  朱妍双话中之意似乎还要等下,洪子广怕她走散,又呼道:“你马上就来吧,认得我的方向吗?”
  她在雾中答道:“认得!我这里捉住一个,但不是那诸葛机!”
  “我也捉住了一个,把你那个放了吧。”
  洪子广说毕回头,和颜悦色地向面前那个着黄坎肩的金鹰爪牙望了一望,伸手拉他起来。说:“你是诸葛机手下什么人?”
  那着黄号衣的汉子哭丧着脸,答道:“小……小……的,乃是朱雀堂下的什役,洪,洪……”
  洪子广笑道:“你不必撒谎,我问你几句话,你从实告诉我,你又不是诸葛机,难道我还和你计较么?”
  那着黄号衣的汉子听了这番话,偷眼望望洪子广脸上平和宽恕的神色,胆子也大了些。
  他惊魂稍定,答道:“小的实实在在是朱雀堂下的十二班头之一,姓古名尚藻,粗粗学得一点轻身功夫,江湖朋友送小的一个小小字号,人称草上青萤,在金鹰门下只是听从使唤,从没有蓄意为恶。”
  洪子广点点头道:“不问你有否为恶,只要你自此向善,从今便是好人,那诸葛机对你们如何?刻薄,不刻薄?”
  古尚藻含糊应道:“还好,还好。”
  洪子广察言观色,知他言不由衷,又问道:“那边一线虬松之下,被分尸惨死之人,犯什么罪?”
  古尚藻闻言一凛,嗫嚅道:“那人,那……人,叫韩汉……”
  “韩汉怎样?”
  “韩汉……他……他,本是鹰扬堂的传讯班头……他……”
  洪子广霭然说道:“与我有关么?”
  “……有!”
  洪子广蹙着眉头想了一想。问他道:“你不愿说么?”
  古尚藻惶然答道:“小,小的愿意说,愿意说,那韩汉乃是找洪爷的。”
  洪子广惊道:“找我?”
  “他将化装洪爷的宋之春,误认是洪爷,对他说起一桩江湖上最忌讳的秘密,但只说了几句,发觉宋堂主脸上表情不对,急忙收口,但已不及,宋之春便将他当场交与诸葛堂主发落。”
  一个金鹰门下的心腹喽罗,能够被鹰扬堂任为传讯班头,怎能对金鹰死敌的洪子广说起他们门派中最大的秘密?
  洪子广心中一动,又问道:“这韩汉究竟是什么人?”
  “他乃是二十年年,玉龙门还未解体时,潜入金鹰门卧底的人,玉龙门在近年间声势又起,风传洪爷你重现江湖,玉龙门下散布江湖的旧麾,又号召复兴,只苦于不知道洪爷的下落。”
  洪子广插口道:“这韩汉便应命而来,寻找于我?”
  古尚藻答道:“他是金鹰门中三大外堂之一的鹰扬堂属下,不仅是二十年以上的忠信,而且身膺传讯重任,被看成参与机密的心腹,来去自极方便,而且他在五年前的龙首山头,与洪爷见过一面。”
  洪子广“嗯”了一声,又问:“玉龙门为何要找我?”
  古尚藻听了这句话,眼睛睁得像铜铃一般。
  洪子广道:“我对此事实在莫名其妙,你若知道,不妨直说。”
  “洪……洪爷,你难道……难道不知道你……你是玉龙先生洪天翔……洪老太爷的儿子?”
  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倒把洪子广问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迷离莫测的身世,多年萦念在怀,而一直找不到解答的问题,突然在这陌生人的嘴里说出来。
  照他惊疑的口气来说,似乎他是洪天翔的儿子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以外,普天下的人,早就知道了。
  洪子广回想这十余年来的沧桑,一一印证,与这古尚藻的说法,若合符节,处处都能印证。
  那末,玉龙门是怎样解体的?是金鹰门下的手吗!
  他的父亲,洪天翔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死了,怎样死的。
  他的母亲呢?谁掳去了他的母亲?
  那在三原路上遗失的玉龙金令,是玉龙门的信物吗……许许多多的疑团,霎那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一个天顶聪明的洪子广,搅得头昏脑胀,只觉得一阵嗡嗡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着。远处有一个极其清丽娇叟的声音,在雾中呼唤着:“广哥哥!广哥哥……广哥哥你在哪里……”
  但洪子广恍如不闻,仍然是怔怔地呆在当地。
  那声音又在雾中远处传来“……广哥哥……广哥哥……”
  洪子广头脑中嗡鸣渐止,神思复返,眼光渐定,就在他正手指古尚藻,打算一件件向他问的当儿。
  他同时也听到由娇曼而转为凄厉的呼号:“广哥哥……广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洪子广悚然一惊,立刻回身应道:“双妹妹!我在这里!双妹妹……双妹妹……”
  他一边答应,脚下不由朝那呼声传来的方向,一飘寻丈,正准备招呼那渐喊渐远的朱妍双。
  但就在这一顷,雾中“嘶”的一声尖啸,跟着又是一声“卟哧!”
  洪子广猛地回头,那古尚藻“吭”的一声,胸前冒出一支带血的箭头,向洪子广责备似地望了一眼。
  他暗叫一声:“不好!”
  但他终是晚了一步,古尚藻眼睛一瞪之后,神光立散,一头栽倒,像劈断的木柴一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古尚藻临死之前向洪子广望的那一眼,逼得他心生内疚,觉得自己问了他这番背叛金鹰门的话,却没有尽保护之责。
  那箭头是自古尚藻背后穿出,发箭的人,当然在古尚藻的身后,那不是诸葛机,也必是诸葛机的指使。
  洪子广衣衫微飘,身形电闪,霎眼越过古尚藻的尸体,箭一般地,向他身后的雾中如飞扑去。
  他这时脑中动了真怒,蓄力在掌,准备猝然一击。
  但他一跃五丈,氲氤白雾被他身形括得翻腾汹涌放眼细看,非但不见有发箭的人,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他是凭古尚藻背上所沾萤光,而将他捕获,那发箭的人,也自然可以在远处对着古尚藻的萤光背影发箭。
  那箭长簇重,想是被远距的强弩所发。
  那末这厮站得一定不近。
  他既然站得不近,这迷雾极浓,逃脱也甚方便。
  他虽然心里想到这一层,但还是不死心。
  脚下一滑,又向前飘了五丈。
  那边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发箭的人早已躲开!
  洪子广顿脚道:“好,暂时将这边放下,先把双妹妹找回来再说。”
  他腾身回扑,一边在空中纵声喊道:“双妹妹!双妹妹!”
  茫茫大雾中,闻无回答,他心中一急,又高声喊道:“双妹妹!双妹妹!你在哪里!
  朱妍双仍无回答,洪子广一想:“不妙!难道她中了诸葛机的圈套么?”
  这念头一起,脚下力道用到十分,朝他恍惚记得方才朱妍双声音传来的方向,如飞赶去。
  白雾蒸氲,洪子广像燕子一般地穿空而过。
  他衣衫猎猎作响,因为全部真气贯注在脚上,便不能纵声高喊,待他飞越七八十丈光景,正待落地开声之际。
  他不由喊了一声:“啊!”
  在他眼前景物鲜丽清明,头上秋日,艳阳四照,浮云绻绻,木石昭昭,眼前的旷野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怔了半晌,再回头望去,雾阵已渐渐散去,景物脱颖而出,除秋树、悬岩之外,也是一人不见。
  洪子广切齿说了一声:“好狡狯的诸葛机老贼!”

  第二十三章
  洪子广在大雾雾全消,悬岩杂树的山野间,遍寻朱妍双不获,心中既然对她十分担忧,又反复细想古尚藻临死之前的那几句话,他没有完全撒开他的身世,与武林中这番浩劫的隐秘。
  他只暗暗觉得:在陕南的龙驹寨,正有一桩江湖剧变在等着他,他记得诸葛机一再提起九月九日的话。
  仔细盘算日期,他在重阳赶到龙驹寨的时间已不很充裕,如早继续在这层山间瞎跑,恐怕就要错过重九之会。
  而且,他还得在赴重九大会之前赶往三原双凤镖局,与业经约定的朱妍岚、和卓文虎在那里相会。
  想到这里,洪子广放然在一堵石壁之前驻足,挽袖伸指,默运“佛谷子午玄功”在青石上书写起来。
  那堵石壁光鉴照人,在洪子广手指触处,石屑纷纷落地,霎那间,洪子广龙飞凤舞地写出几行大字。
  洪子广写道:
  “双妹:雾中分手,瞬失所在,遍寻不获,怅然东返,见字速来,一切无碍,期在重九,诣龙驹寨。”
  下署“广字”。
  这几行字,粗粗读来,似乎有些韵味,其实并非洪子广故意求工、苦心雕琢之句,乃是他信手所书。
  谁知他有意无意之间,押上韵的几句话,倒把以后的情节,大大地扭了一个弯,使得这桩本来已可渐趋平淡,归于和平真璞的故事,又复波澜重起,谲变丛生,不能了结。
  且不说造物弄人,但讲洪子广写罢,在衣袖拂去指头的石屑,念了念石壁上的字,便即飞身东行。
  洪子广此时身具的“佛谷子午玄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念动身驰,比大宛名马的脚程,也胜过许多。
  但他究竟是人身肉做,在一连几日未得休息,腹中颗粒未进的情形之下,自然有些饥疲。
  饥饿疲乏犹在其次,最难忍受的便是渴。
  他一路行来,尽是童山濯濯,有些地方还有几株虬松老树,大部分巅坡谷壑,均是寸草不生。
  但见山岩触天,碎石遍地,而且暮秋久旱,连地苦渴,不但没有看见溪河,连一滴山泉也找不到。
  一口气奔出百十里,在一处高坡之上,隐隐看见在两堵插天石屏当中,现出一角碧青的翠谷。
  这一角翠绿色的山谷,使他渴火一清一惊喜之余,不由也觉得在这童山石岭间,竟有一片绿地,深感怪异。
  他究竟是艺高胆大。
  他自忖道:“我洪子广跑南闯北,遇过无数凶险,难道今日在枯山旱壑间,看见这一角翠谷,倒反而有些惊疑么?”
  念头一转,一声长啸,衣衫猎猎声中,如唳鹤升空,他的硕长人影,迳自向那两堵峙立的石屏飞去。
  三五个纵落,便已到得那两堵石屏山下,有待循路而入,蓦听一声枭叫,自那石屏的巅峰处传来。
  洪子广剑眉一轩,心想:“这是什么道门?”
  那石岭上有人亮嗓喝道:“金鹰上九天,展翅八千里!”
  洪子广心想:“这两句是对我喝的么?”
  他本想不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求水问路而来,这谷若是真有主见,也不好恃力强进。
  他方待问话,那上面忽然喝了一声:“呔,下面来的是那方鼠辈!”
  洪子广心想:“以我方才来的身法,在江湖上也并不多见,怎好呼我鼠辈?听他声音,中气并不充沛,在内力上也不过只两成粗浅功夫,想必他那个懒流放诞的斥哨,我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当下提了三四成真气,脱口喊了声:“我是洪子广!”
  这声言一出,四面回声应和,山谷争鸣,秋叶簌落。
  只听那石岭上三四个人齐声“啊”了一声,脚步杂沓,极其惚促地电奔而去,渐远渐小。
  洪子广暗笑道:“我估得倒也不远。”
  石屏山上虽然人影一个未见,但他推算那帮人十九又是金鹰门下。
  这翠色可人的山谷,必定又是金鹰门霸占下来的分舵。
  他眼中神光一凛,暗道:“今天就是遇上龙潭虎穴,我也要闯它一闯。”
  就在这一顷间,两堵石屏上,一连升起十六道红色火箭,带着一条蓝色的火焰尾巴,笔直腾空。
  火箭升起之后,才听见起爆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嗤嗤”划空的声音,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如虹飞去!
  火箭未灭,嘶响未歇,谷中七八口巨钟,同时“当当”大鸣,声震山谷,远远听来,真如千军万马一般。
  洪子广笑道:“不想我洪子广三字,有这等声势。”
  说罢又自一叹,脚下轻飘,向两堵插天的石屏中间滑进。
  这谷口仅可容一人一骑,石壁峭立,中间甬道颇为曲折,此时正当中午,阳光直射石道,纤毫毕现。
  他一路漫步走去,留心察看,上下两头,全无动静。
  他估一估两壁高度,绝非一纵可及,而甬道颇长,万一生警,也不容易即刻退出,形势很是险恶。
  暗运真气贯在掌上,并将全身百穴封闭,提防金鹰门下在突然之间,施出什么毒计,对他奇袭。
  但一路行来,竟一点变异都没有。
  不仅没有生警,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听到。
  他走完狭隘的山谷入口,迎面立着一座牌楼,横额书着:“瑟琶谷。”
  牌楼里面,绿草如茵,繁花生树,一条笔直的甬道,通向一座朱门碧瓦,飞檐栉毗的王侯巨室。
  洪子广暗暗叹了一声,自语道:“好一处盛景,却给这帮残贼之人蟠住了。”
  这谷中景色,不仅与谷外相去悬殊,而且气候也极不同。
  洪子广一路走来,但觉春风拂面,花香触鼻,与谷外那种萧杀的秋景秋风,完全是两个世界。
  走到那铜兽金环的朱漆大门前面,洪子广举手推去,那坚实沉重的双扉应手分开,呀然作响。
  大门里面一地阳光,三五落叶,空庭寂然,连一只狗也没有,过厅上兵器罗列,也是闻无一人。
  再往里看,光线较为暗淡的大厅上,锦屏朝外,前面端放一席,桌上杯箸井然,壶盘杂置,似是等人就食。
  洪子广冷冷一笑,走上过厅。
  他向四周略一打量,眼光又落到那一席酒食上去,但这一看之下,心中不由一动,暗暗有几分诧怪。
  那席上珍肴毕具,精馔丰陈,但只有双箸一杯,席后单单一只锦衣高椅,似乎是他专为洪子广一人而设。
  这还不算,桌旁另有一块尺许见方的立牌,高可齐肩,上面墨迹未干,写着四个大字:“请君入席。”
  这四个字是套用“请君入瓮”而来,或是摆下一个口袋,等你钻进来,好作个活的意思的。
  那上面的‘席’字,令人一见,而知道设席的人不怀好意,这席一定是吃不得,动不得的。洪子广一笑,暗道:“请我入席,实在太客气,我东行急迫,没有时间逗留,那桌上酒食应该谢领,倒不知有毒无毒。”
  他站在过厅上,隔着丈许的穿堂,伸手向桌上一方烤得油香四溢的鹿脯一招,那块至少有三斤半重的烧烤鹿脯,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他的手里。并且随风带来阵使人垂涎的香味。
  洪子广意犹未足,又将那一大壶酒吸到手中。
  他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自怀中取出解毒珠,在鹿脯酒壶上一一试过,似乎都没有异状。
  这解毒珠,他是累试不爽的,但它还有一种毒不能解,在他累次受“黑眚剧毒”之害的时候,这解毒珠竟全然不生效用。
  他唯恐顾虑不周,又向朱妍双曾经以口相哺,但他并未咽下,即已解除“黑眚剧毒”的血梅精英,又再取将出来,唧在舌下,他这才敢于一手执着鹿脯,一手执着酒壶,当厅大吃大喝。
  他将酒壶用左手食指挑着,空出右手,向那摆着精馔珍肴的筵席的桌子一收一移,那桌子随着他的右手向左推开。
  厅上并无动静。
  他剑眉一轩,犹自不信,顺手一掌又向锦屏推去。
  那锦绣立屏应手向后一倒,木架碎裂,“咔嚓”一阵响声过去,仍然是没有别的反应。
  他暗暗叫了一声:“怪!”
  他又举手向大厅中间的砖地上,虚空逐步按去,这掌中力道虽极轻微,也不比一个人轻。
  但全厅几乎按遍,还是不见有什么机关埋伏。
  洪子广自语道:“难道金鹰门是诚心诚意地请我一次客么!”
  那手力此时已按到仍然没有碰的椅子前面,他心中忽发奇想,顺势在椅子的坐垫上一按。
  一种不祥的预感,霎那间在他脑子闪过。
  在这一瞬间,他同时看出那倒下的锦屏之后,并无门户,大厅、穿堂、过厅虽分三截,但混然一气,除了厅口只有一左一右两个极其严密的小门,这厅盖得出乎常情,令人生惊。
  他念头一动,身形立刻飞起,向厅外倒纵而去。
  这按椅,动念,起身不过同是顷刻事。
  但厅中猝变陡生,只听“嚓”“嚓”“嚓”三声连响,在大厅、穿堂、过厅的厅口,一连落下三块尺厚的钢闸来。
  过厅厅口钢闸尚未落地,里面两声轰然巨声,连续发出,想是里面两块钢闸已经落到地上。
  接着,第三声:“轰!”
  过厅的钢闸也已落下,灰尘四起,地动屋摇,想那尺厚钢闸,宽广均在两丈以上,重量何止万钧!
  以他轻功之高,虽然能够以一肩之差,堪堪掠出厅外,但也不由对这设计极奇极险的机关,吓得一凛。
  他若放胆闯上珍馔罗列的大厅之上,纵然见机即退,也无论如何逃不出这三重钢闸之外。
  忽地眉轩一轩,他抽出寒晶宝剑,向那尺厚的钢闸上扎去,心中一想暗自不服,自己对自己说道:“我洪子广虽然侥幸跑得出来,若真被关在里面,难道我还跑不出来么,且让诸葛机看看我的寒晶剑有多大用处!”
  一剑扎下,但听“嗤”的一声,那寒晶宝剑,只戮进一个寸深长缝。
  洪子广一惊之下,仔细看去,钢闸上的剑痕当中,露出晶晶有光,颜色在似白似黑之间的物体。
  他又连戮几处,处处都有这种东西夹在中间。
  “鬼奇百诀”上一段关于一种能够抵抗宝刀宝剑的“石晶”的记载,霎那间在他记忆中闪过。
  洪子广不由叹了一声:“诸葛机,诸葛机,你真是费尽心机来对付我了!”
  他既然已经食饱饭足,毋需在此留连,带着些微余悸,正待转头而去,突然他眉头一皱,飞身闪入左边一株大树的繁枝之上。
  这时在他方才立身之处不远的厅口,右边那尊虎虎有生气的石狮,缓缓前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穴来。
  洪子广密切注意之下,那石狮移开之后,便不再动,地穴中悄悄无声,既无人声,也无异状。
  洪子广暗道:“以我掠身上树的身法来说,断不致使地穴中的人发现。如果那里面有人要出来,为什么又不出了呢?”
  他念头一动,隔着三四丈距离,虚空一掌向地穴中按去。这力道一触地穴中的甬道之上,那移开的石狮刷地猛退。
  “嘶蓬”一声,又将那地穴盖住。
  洪子广恍然一惊:“啊,原来这也是一个陷阱,要是我真个走了下去,就不会有逃出那三重钢闸那般侥幸了!”
  他这一惊之间,那厅口右边蓦然发出一声“轰轰!”
  接着硝烟四起,碎石横飞,这一次力量极大的爆炸,把一尊千多斤的石狮子炸得如粉斋一般。
  灰烟渐灭中,厅口右侧原来那尊石狮安置的地方,这时显出一个七八尺见方的深坑,坑壁黝黑,还有几根断木在燃烧着。
  洪子广暗道:“我若不是隔空以掌力试探,岂不和那碎成粉末的石狮子一样!”
  他想到此处,不由心中愤极,大有找着诸葛机,与他见见真章之意,但转念一想,东行的事,切不可缓。
  犹豫有顷,便举剑在那钢闸上写了两行字:“美酒佳肴,至为可口,地炮欢迎,尤为感激,因事东行,不克面谢,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写罢插剑入鞘,便待从原路出谷。
  蓦然一声喋喋大笑,从那谷口左侧的插天石屏上传来!
  “洪子广,你两番侥幸未死,就想生出瑟琶谷吗?”
  洪子广举头望去,在那千仞石壁之上,除了一线半分,是瑟琶谷出入的甬道而外,两边绝顶上站了不下三百人!
  虽然上下相去极远,但以洪子广的目力,还不难自那三百余人中找出那个耸肩鸠面,目光幽幽的袖里乾坤诸葛机来。
  洪子广虽然在一瞥之下,认出诸葛机,也同时看到甬道上那两面绝壁之顶,正垒积无数危岩巨石。
  如果他要自甬道中闯出瑟琶谷,不要说用炸药将那些危岩巨石炸崩,就凭那三百余人的力量,也可以将那些岩石推下来。
  他在这仅容一人一骑,长约里许的甬道中,毫无躲避的余地,怎能搪得住那些崩岩石雨?
  洪子广轩眉一笑道:“诸葛机!任你在这瑟琶谷中,设有天罗地网,也留不住我洪子广,现在我便要往你立身之处,越过这千仞石壁!”
  诸葛机又是一阵喋喋大笑,道:“小子!你道我诸葛机能容你闯过去么?”
  袖里乾坤诸葛机在那千仞石壁上面,双手向左右一举,大袖挥处,口中同时轻轻喝了一声:“嘿!”
  石壁上三百余劲装疾服,身着黄嵌肩的金鹰爪牙,在这一声嘿喝之下,一齐自身后亮出一具强弩来。
  诸葛机这时又道:“我知道你有绝世轻功,这区区千仞绝壁,固然难不倒你,但你若真个上来,便让你尝尝这三百具连弩的滋味!”
  洪子广看了那三百具连发强弩,不由也剑眉微蹙,心中正筹思如何出谷之策,忽然一声凄凉鸦鸣,横空哀叫了一声:“呀!”
  这一声鸣鸦,并未引发洪子广心中苍凉之感,倒是触想起秋日甚短,这一声归鸦啼暮,分明是说秋日将暮!
  他脸上微微一笑,盘膝坐在地上。
  诸葛机在那千仞高处,看见洪子广竟在这险象丛生,强敌环伺的情形之下,盘膝而坐,大侃侃地作起调息功夫,不由心中大忿。
  不过,他并未形之于辞色,反而笑吟地向洪子广道:“你一个人在那低处不免寂寞,老夫找两个人陪一陪你!”
  这两句话一说,接着吼了一声:“去!”
  洪子广听得上面呼呼风声中,分明有两个什么东西,自那千仞绝壁的高处,虚空跌落下来。
  他心中一惊,暗道:“这老贼难道是将点火的炸药扔了下来!”
  来不及去细看头上掷下的东西,首先便向左右一望,打量一下可供掩蔽躲闪,不被炸伤的地方。
  略约一瞥之下,他便选定一个较安全的地方。
  虽是自上而下,凌空堕落,但这千仞高度,已得经过好几顷刻时间。
  洪子广心中一动,转头搜寻可以掩蔽的地方,再抬头上望,那掷下来的两具黑忽忽的东西,仍然还在半空当中。
  那衣衫猎猎,眼目分明,确实是两个人!
  不唯是两个人,而且白发苍苍,老态毕现是两个甚为年迈的老者!
  那两个老者,一男一女,极像他见过的两个人!
  洪子广记忆力极强,虽然他在龙首山头苏醒之后,有五年多时光,不能记忆,但对那五年以前的事,却是极其清楚。
  他一瞥之下,本是一怔,仔细辨认,更是大惊,这两个白发老人,不正是在他西行途中,携着那对他有难以言喻的亲切之感的松弟弟,在翰海之中,被六个金鹰高手围攻的人么?
  这一惊一怔之间,这自千仞高巅,被诸葛机推落的两个老人,似乎神志已失,全无反应地直落下来。
  洪子广喊了一声:“不好!”
  奋身窜起五六丈高处,正迎着这两沉沉堕落的老人。
  他一手抓着一个,也就势一斜,向一侧穿出一两丈远,稍稍缓和了他们两个高空扑落之势。
  然后,旋身一转,轻轻落地,这两个老人却膝软垂地,低头不语,只是衣领被洪子广提着,尚未倒下而已。
  洪子广将左手轻轻一提,叫了一声:“郝老伯!”
  这白发老人被他一提,面孔便已显出,但见他睁眼无神,面孔微微泛青,鼻息全无,老早已经死了!
  他将右手老妇人也扶起来一看,也同是一样。
  石屏山上又传出喋喋大笑,诸葛机在上面笑道:“小子,你那郝老伯和他那老姘头,这两个老浑蛋,不识好歹,早在几日前,被老夫略施小计,给他送终了,你还穷嚷什么?”
  洪子广血气上冲,但转念一想,与他怒骂无益,这老猾其所以如此,不外在激起他的愤怒,使他逞性登壁。
  他站在他那郝老伯,和那凌大婶的尸体之前,默默致哀,低头追思,对诸葛机的讥嘲,且不理他。
  诸葛机喋喋不休,当洪子广正将郝秉常和凌英凤的尸体端放在大厅右角那个被炸陷的地穴之中,草草掩埋之际,他忽然说出一句使洪子广听得一悚一怔的话来。
  “你埋了这两个老鬼,为何不问另外两人?”
  洪子广心里一震,举头问道:“我那松弟弟呢?”
  他这话一脱口,又立刻觉得不对当,当年在翰海相逢之时,并不知“松弟弟”是何许人,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那,这诸葛机又怎知道谁是他“松弟弟”?
  诸葛机却不但知道,而且说到他“松弟弟”的时候,连那“松”字也略去了,他在那千仞绝壁上笑道:“你问你那弟弟么,他这时正在一辆东行的马车上,作他的糊涂大梦,你这一生纵有机会见得着他,他可不再认你这个同胞哥哥?”
  洪子广一连跟着几震,心中想道:“同胞……
  “他怎么这样武断地说,我与那萍水相逢的‘松弟弟’是同胞?这说话是真有其事,还是故意诓我的?
  “他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似乎用不着诓我,而他措辞直率,似乎是真的。
  “那,我那同胞弟弟作的是什么糊涂大梦?
  “他为什么会认我作同胞哥哥?
  “他究竟怎样了……”
  诸葛机在山顶上又大声枭笑起来说道:“姓洪的小子,你有话尽管问,要死也死个明白,你闷着一肚子胡疑,死到阎王那里,阎王也不收留你。”
  洪子广望了望他,眼中炯炯生怒。
  诸葛机又道:“还有一个人与他们同来你不知道么!”
  这句话又把洪子广问得一震,他心中想道:“这老鬼所指的难道是我母亲不成?”
  想到这里,不由冲口问道:“谁?”
  “这人说来,与你家也颇有渊源,他便是域外三闲之一,功参造人,妙际天人,武林中称他‘闲云野叟’而不名!”
  闲云野叟在武林中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据说功力已到超凡入圣的地步,若有他和他们在一起,那郝秉常与凌英凤怎么会遭他们毒手,他“松弟弟”怎么会被他们劫持而去?
  洪子广冷笑道:“洪某不听你这番胡说。”
  诸葛机故意蹙眉道:“你既然不信,老夫也无可如何,假若郝老头和凌婆子能起来告诉你,他必定会说老夫所言不假……
  “不过,嘿嘿,闲云野叟实是老夫,老夫也就是闲云野叟。”
  洪子广叱道:“老鬼,是你假扮闲云野叟诱他们入彀?”
  诸葛机拍手道:“对,对,对!你小子真不愧是个聪明人,闲云野叟早在多年前已经羽化,老夫有事西域,凑巧与郝老头他们三个在天山绝顶相遇,郝老头硬派老夫这个名字,并且以玉龙门的绝续,你们洪家香火后嗣相托,老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怎能不顺水推舟,将错就错?郝老头在临死之前,尚对老夫极其恭敬呢?”
  洪子广咬牙道:“洪某誓必为郝凌两位前辈,报这个仇。”
  诸葛机笑道:“老夫若能予你报仇的机会,便不会千方百计,设下这个陷阱等你来了。那黄绢小包中的机密,岂能轻易授人?”
  洪子广一惊,诸葛机最后一句话,猛然又挑出了一件使他极其困惑的事:“这绢包小册中,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念头一动之间,右手自然掏出那黄绢包着的一本书簿,信手解开外面的黄绢包皮,那中间一本紫绒盘龙的封面上,镶着四个金字:“玉龙遗命。”
  掀开扉页,里面第一面就写着:“余自创业江湖,本乎仁义,循平天道,汇武任侠,以光大武林为己任,于兹二十寒暑矣。
  “武林高士,江湖豪雄,猥以菲材,群相推重,每诸片言,立解不世之仇,掬诚析理,常戢血江之斗,中原平衅,海内无争,方期潜心武学,以进性德堂奥,不意祸起西陲,变生肘腋。”
  这一阅到“腋”字,为止,翻过来看,后面却被浓墨涂去。
  在页根之间,有三张残根,显然这个地方,有三页被人撕去,洪子广的眼光迫不急待地移到第四页上。
  那里写着:“余妻郝氏,携长子洪子广……”
  洪子广一惊,犹自有些不信是指的自己,继续往下看,那里赫然写道:“应即速赴抱犊峰下,将昔日余与郝氏筹议晚年遁世之处,略加修缮,安居避乱。并严课广儿入门功夫,俟其年长,应逐日赴抱犊峰上樵薪,以待‘佛谷’中不世机缘……”
  洪子广看到此处,在书上用力一拍,这一下虽未动用真力,倒也几乎将“玉龙遗命”拍散。
  诸葛机在石屏上的千仞高处笑道:“小子,你看得有劲吧,老夫致人于死之前,向喜亲见这人悲愤激怒之状,你若不被激得七窍生烟,老夫决不致令你就死。”
  洪子广怒觑一眼,且不理他,连翻几页,找到落款之处,一眼望去,他喊了声:“哦!”
  那上面写的并非是奇怪、悚人听闻之事,乃是缘因这持笔之人既是他的父亲,那么这落款下面,便写着他的名号。
  他推想的不错,那上面果然明明白写着:“玉龙门令主洪天翔于甲寅年之立春前一日绝笔!”
  一股悲怆的味道,自他心里涌上来,只觉鼻头一酸,热泪涔涔!
  诸葛机又在石壁上叫道:“小子!你这一惊一哭,老夫倒颇有些诧异,难道你在雾散之后,并未将这本册子打开看看,没有看那后面的附笔?”
  洪子广那带泪的眼睛,立即又掠到这落款处的旁边,那几行小字,那小字写得颇潦草,但一辨即明。
  “诸葛机附言:此书由潜伏本门二十余年之叛徒携来西凉道上,巧与化装洪子广之宋堂主相值,此贼不辨真假,率偶相授。宋堂主以之交付本座,本座力主转贻洪某,唯其个中重要情节,宜于瑟琶谷当面相告。”
  这几行字,不问也知道是引诱洪子广进瑟琶谷的手段。
  洪子广咬了咬牙,再从前面看起,那中间除了说及他的弟弟洪松年,由他舅舅郝秉常抚养,俟其年长之后,便即携往天山,寻找闲云野叟学艺之外,其他便是指令玉龙门下潜伏自保之道。
  以这本端楷的手抄本厚度来看,原文必定极长,但其中重要情节,果如诸葛机附笔所言,不是整页撤去,便用浓墨涂抹。
  洪子广虽然胸中悲愤如沸,但泪眼所及,他又看出在这附言之后底面之前,似乎另外增订了一部份:
  这一份也只剩一些残根,只字不见。
  在他推想之下,可能是珍藏这册抄本的人,就他自己在这二十年来所见的机要,列在后面,以便将来不能面告他的时候,将这册手抄本送到他手里,便像当面缕述一样。
  可是这一部分也被扯去了。
  洪子广将这册紫绒烫金,为他父亲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手抄本,默然合上,端放在一块大石上面。
  他将自己衣冠略为整饰,对着那册紫皮金字的书拜了三拜。
  诸葛机在那石壁之上,冲天响起一串枭枭大笑。
  洪子广拜毕,转身抬头望去,诸葛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这时天光渐暮,夜色入谷,高岭谷底,相去如此之处,常人早已不见人影,但洪子广仍可辨认诸葛机面目。
  他喉头不觉有些紧结暗哑,泪眼难干,惨声说道:“诸葛机,这些都是你的主谋么?”
  诸葛机在石壁上答道:“小子,你若上得这千仞绝壁,老夫自会告诉你!”
  洪子广怔了一怔,转身又向葬眷郝秉常的地穴,拜了一拜。噙着泪珠,他在地上喃喃祷告道:“大舅英灵不远,甥儿当乘这眼前暮色,直上绝壁,追捕那罪魁诸葛机,但这老猾诡诈绝伦,恐怕一时不易得手,甥儿又需赶赴陕南,手刃亲仇,可能要俟之他日,甥儿就此告别了。”
  洪子广拜毕起身,诸葛机又在上面大叫道:“洪小子!你有些怯吗?”
  洪子广惨笑一声,喝道:“诸葛老贼,洪爷来取你的狗命!”
  诸葛机袅袅笑道:“老夫在这里等你,来吧!”
  洪子广将衣衫略一收扎,向前一窜,脚下在地上一垫,身形如箭矢腾空,稍微向石壁顷斜,一纵便是七丈光景。
  诸葛机在绝壁上看到他这种身手,心中也不禁十分骇然生惊,但想到他的毒计得酬,又不由露齿而笑。
  洪子广连日征战,没有得到喘息。
  他正处于千仞绝壁中,强敌居高临下的极端劣势。
  既要全心一志地在这绝壁间窜上去,又要提防头顶上那三百具强弩所发的箭雨,以及诸葛机尚未显露的功力。
  不过……
  当洪子广一附石壁之时,他又发现一个困难。
  在这整个千仞石壁之间,似乎都在淌着一层腥气触鼻,极其腻滑,不容他手足攀缘的油汁。
  洪子广心中冷冷一笑:“就凭这一石壁的油汁,也想难住我洪某!”
  这一笑的功夫,脚下奋力一点,身形又飙然窜起,在这千仞石壁之间,如一缕轻烟般冉冉上升。
  瑟琶谷中的四周石山,因为高峻入云,难见阳光,所以显得十分卑湿,峻壁浸润,老苔层结,本来已是滑不留足。
  在这样险峻生苔之处,再倒上油汁,更是无处着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这般笔立的峭壁,已经极其光滑,为什么还要倒满油汁,岂非多此一举!
  如果洪子广功力不够,那石壁上的湿苔,已足够对付他。
  如果洪子广本有“走壁游墙”的功夫,那苔既难不了他,再倒上油汁,又何尝能够将他难住?
  在这千仞绝壁间倒满油汁,少说也要浪费上千桶的油,金鹰门虽多的是不义之财,但用这种蠢办法,恐怕也非情理之常。
  而且,以诸葛机的狡狯,也不致出此下策。
  洪子广一边腾身上升,一边心中暗想:“石壁上倒了这许多油,究竟为的是什么?”
  他一连暗自问了几句,仍旧不能得到解答,不过,他认定这油汁一定有它的道理,一定并不简单。
  这时,在那插天石壁顶上,被重重危岩遮掩的暗淡夜色之中,又传出诸葛机一阵喋喋笑声。
  他一串笑声,如裂帛般地在夜空划过,然后说道:“小子,现在可是疑惑这千仞峭壁,长满湿苔,为何还要倒下这许多油汁,难道真个是金鹰门中有钱无处使?”
  洪子广自然不愿理他,诸葛机又道:“老夫若不在你窜登石壁之前,故意激怒你的真火,引动你的蠢性,你便能调息均匀,在气登神定的状态下,来抢登绝壁,这样一来,你有十成功力,便中发挥十二成,不过嘿嘿。”
  他说了这里,却自顾自地笑起来,又道:“这倒还在其次,若不是将你搅得昏头胀脑,你一触绝壁,发觉淌油之后,便可能领会老夫用意!”
  洪子广厉声喝道:“老鬼,你以为洪某不知你的毒计?”
  诸葛机一怔,说道:“你已知道了么?”
  洪子广森森笑了两声,身形仍旧在峭壁上倚岩开窜,说道:“洪爷早知你的诡计,纵然是洪壁油火,又岂能奈我何?”
  诸葛机听得一怔,他在冷长风前面拍着胸脯,将捉洪子广的事一口承当下来,连燕仲宋之春都被搁在一边,侧目而视,他除了一着“天雷烈焰”之外,这瑟琶谷中百般毒计中的绝着,便是这千仞“油壁”!
  这座满淌油汁的石壁,一等洪子广附壁升空,便从上下两头一齐点燃,洪子广纵有盖世轻功,也不能飞离“火壁”。
  这一绝招,诸葛机名之为“赤壁屠龙”。
  那上面的三百具强弩,实在是虚张声势,故意露出来给他看,引诱洪子广冒险抢登的“虚招”。
  而真正要致洪子广死命,便是满壁尽“赤”的“油火”。
  洪子广淡淡说出诸葛机的诡计,他明知如此,竟毫无反顾地冲了上来,诸葛机一想:“这厮是有所恃的吗?”
  所以他不由心中一惊。
  但比他更惊的是洪子广,口中虽说得很是淡泊,心中却大为惊惶,如果真个烧起一把火来,他向哪里逃?
  现在他已升到半腰以上,若要退下去,也要费盏茶功夫,不仅情势上无补于事。而且,他岂能重返谷中,坐以待毙?
  想到此处,脚下劲力加到十成,雷闪而上。
  诸葛机这时虽然估量洪子广知道淌油石壁,目的在用火攻的事,还是不顾一切地窜登上来,可能他有防火之法。
  但此时事势急迫,不容稍缓,便当空喝了一声:“火!”
  这火字一经出口,崖上忽地亮出数十火把,一齐在崖头一点,火焰蓬起,然后顺着崖边扔了下来。
  这数十火把堕下之际,再三碰到石壁中间,稍微突出的部分,这一触之下,油汁也是蓬然起火。
  洪子广再向下面看去,他更是失色大惊。
  在石壁脚跟,这时也不知从哪里突出来一列火柱,一齐向油渍的石壁的点着,早已烈焰腾升,青烟突冒。
  谷中山风萦回,更加助长火势。
  霎那间,一堵千仞石壁,便已一片通红!
  洪子广在烟熏火突中,不由叹道:“想不到我洪子广,今日死在这一片火壁之下!”
  他既不能腾云驾雾,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没有巨鹏大鹰来接他。
  也没有神仙去搭救。
  洪子广纵然不死在火中,也要自这石壁半腰跌落下去,粉身碎骨而死。
  自诸葛机立足的千仞高处一望,烟腾火突中,那血红的焰舌,渐渐将急窜登岩的身形淹没。
  好一片灿烂动人的千仞绝壁!
  好一条有死无生的毒辣绝计!
  偌大琵琶谷被这一堵炎炎火红的赤壁,照得明亮如昼。
  在九月的夜色中,显得壮丽无比!
  诸葛机犹自不放洪子广百死一生,从火壁下冲上来。
  他又命那三百手下,冒着升起丈高的焰火,自石壁上连番将储备好的油汁,自岩头倒下去。
  油泼火中,形成一条蓬然炽盛的火练。油汁溅处,火柱腾升,在这千仞石壁间,造成旷古未有的奇景。
  当储油倒尽,火势仍盛的时候。
  诸葛机自那炙热的空气中,探首下望,脸上有无限得意之色。
  谷中上下,数百金鹰门下的爪牙,为了取好诸葛机此时也由几个丧心病狂的头目,领头欢呼起来!
  “啊……啊……啊……”
  正在这欢声雷动,诸葛机得意忘形之际。
  蓦然火焰两分,窜上一个人来。
  他蓝衫玉面,神丰爽飒,正是自崖下飞身而来的洪子广。
  崖上群丑一见大惊,怔得哑哑无言,一时间,连逃跑的事也忘记了,呆呆地望着洪子广自火焰中窜上崖头。
  诸葛机究竟是个金鹰堂主,暴喝了一声:“放箭!”
  一边说着,一边猛提真气,猝然出掌,向洪子广拍去。
  洪子广这时正站在崖头的火焰中,后临千仞深谷,前面身当强敌。
  诸葛机那帮手下,久闻洪子广威名,一见他从火中窜了上来,便当他是天神一般,听喝声“放箭”,不仅没有把强弩拿出来对付洪子广,倒反而在这声暴喝之下,一惊而醒,撒腿就跑。
  这时洪子广双脚一使“千斤坠”,钉在崖边,身躯却如张风的柳条一般,在崖外飘了一飘。
  诸葛机猛力一掌,在洪子广胸前呼啸而过。
  袖里乾坤这狠用了十成真气的掌力,顺着向后斜倒的胸腹,斜斜向上飚去,把崖下冒起来的火焰,扑得一闪。
  洪子广却又向前一挺,仍然站在崖头。
  诸葛机心中一骇,脸上色变。
  洪子广淡淡说道:“诸葛机,你为何不跑?”
  这一句话,说来极其平易,但他眼中寒芒砭骨,盛怒凌人,诸葛机在相形见拙的情势之下,听了这一句话,宛如是说:“诸葛机,你既然不跑,洪某便要在你身上开杀戒了。”
  诸葛机一怔,却又阴阴一笑。
  洪子广又道:“洪某站在这绝壁悬崖的边上,任你以全力使出三式,三招一过,洪某便要以你性命,报偿谷中两人之死。”
  诸葛机的眼珠像老鼠般地转了几转,说道:“你既然上得崖头,与老夫对面。少不得要给两手真实货色给你看看。不过,老夫倒有一句话,要先问问你。”
  洪子广冷冷点头道:“你说。”
  “你姓洪的在今日武林中,也可说得一时之选,但究竟是人身肉做,怎能在这烈火之中,肤发不伤?”
  这话把洪子广问得也是一怔,想了一想,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皮囊,打开锁口,找了一阵。
  他取出红黄蓝白黑五颗硕大的珍珠出来,在手中拈了一拈,说道:“大概是这五种珍珠之中,有一种功能辟火的神物。”
  诸葛机眼睛睁得极大,贪婪可见,问道:“这……这……这是从那里得来?”
  洪子广答道:“洪某昔年有事西域,不小心陷入流沙之中,曾遇见数百硕大无朋的洪荒遗龟,这些珍珠便是杀龟所得。”
  诸葛机眼睛一翻,又棱棱地望在那些珍珠上面。
  他叹了一口气。
  洪子广道:“你死日已到,不必再存夺人财物的奢望。”说罢,反手将五颗宝珠收进囊中,再纳入怀里。
  诸葛机忽的喋喋大笑起来。
  崖头火光仍盛,一闪一闪地照着他阴阴惨怖的脸。
  洪子广心中一诧,暗运功力,防住全身百穴,防诸葛机以笑来蒙蔽他的戒备之心,然后于不意之间,猝然下手。
  但诸葛机一直没有动手。
  待他笑声渐竭,千仞高崖上只闻火焰突突之声。
  这时他忽然暴喝道:“洪子广,今日老夫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双手握拳,全身运劲,脸上颜色微微发青,沉着步子,一脚踏下一个石坑地,向洪子广走来。
  洪子广看他眼睛血红,筋脉贲张的样子,料他是站在不能不拼命的情势上,准备舍死忘生地击自己三掌。
  洪子广既然告诉他必取他性命,又让他三招,虽然他自恃功力高绝,但细细想来,实在并非明智之举。
  诸葛机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到底他准备施出什么绝招的危机,也一寸一寸地逼近他的面前。
  他血涌丹田,气通百脉,全身一百三十六个穴道,一一封死,紧护灵枢,密守蓝关,看诸葛机怎么出手。
  他两眼炯炯地望着诸葛机的面目。
  蓦然间,诸葛机脚底下响起一声:“咔嚓!”
  这江湖老猾的脚下忽然裂开一个深洞,这号称袖里乾坤的金鹰朱雀堂主,正向那裂开的黑洞中陷下去。
  他脸上陡地换上一付得意的笑。
  洪子广猛地省悟,暗喊一声:“这厮想跑!”
  身随念动,一闪上前,伸手向诸葛机头上抓去。
  诸葛机已经陷入地穴一半,见洪子广纵身扬手,脸上一凛,低头哈腰,向下一窜,堪堪躲过。
  那陷下去的石板,竟像儿童玩具的跷板,一头低陷,一头便升起来,这时翘起来的这头,向现出来的地穴上一搭。
  又听一声:“咚!”
  诸葛机已隐没不见,地穴也封闭起来。
  就在这尺寸之差,洪子广轻轻错过了捉住诸葛机的机会。
  这时,石壁上的火焰渐渐减弱,琵琶谷又慢慢沦入无边的夜色中,秋风悚栗,猎猎吹衣。
  在这千仞的绝壁高巅,此时已闻无一人。
  遍地散弃着连发的强弩和箭筒,好像是经过一场剧战的地方,只是没有血迹和尸骨罢了。
  洪子广展目四顾,心中暗道:“这绝崖上必定有许多通道,要不然,这两三百人,怎能在霎那间,跑得一个也看不见?”
  他用脚蹬一蹬,诸葛机陷下去的那个地方,那石板发出“空”“空”的声音,但并没有将它蹴开。
  他要想将这地穴蹈穿,并不太难,但他转念一想:“我必需赶紧东行,没有时间在这里停留,反正他们心计已露,我不找他们,他们自然会找我,我还是走吧。”
  他走过这石屏山的绝顶,正待翻身而下,忽然发现在一堵岩石的阴影后面,有一个黑影蠕蠕一动。
  洪子广纵身一掠,本待探手拿他,但见这人将脑袋伸进一个斗大的石洞里面,大半截身躯却仍然露在外面,大概这石洞既小又浅,除了勉强容得下他双肩以外,自腰以下,却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
  他明知塞不进去,两只腿仍然拼命地在地上蹬。
  似乎是恨不得,用脑袋将这石洞钻得大一些,好使他整个身躯,都全部塞进去。但是岩石太硬,徒劳无功。
  洪子广伸手在他臀部拍了一拍,笑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人本来翘起屁股,两只腿拼命地蹬。
  听洪子广开口说话,自己身上被人一拍,他忽地两腿一挺,下身扑地,却像筛子一样的颤抖起来。
  洪子广觉得既好笑,又可怜,温和地说:“你且起来,我有话问你。”
  那人不答,从石洞里拔出头来,转过身,便要对洪子广磕头。
  洪子广拉着他道:“你不要跟我下这样大的礼。”
  他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尽白;两眼直翻,他倒未想到他自己竟这样使人害怕,所以又问他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你怕什么?”
  这汉子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在口中嗫嚅着:“我……我……我……”
  “你怕我?”
  “我……我不……不怕你!”
  “你不怕我,为什么直抖?”
  “我怕,怕……”
  洪子广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问他这些,也没有必要,便道:“你是金鹰门的么?”
  “是……是。”
  “在诸葛机手下?”
  “……是。”
  “你知不知道我父亲?”
  这汉子眼睛一瞪,腊黄的脸上直起痉挛,连说道:“小……小的,不知道,不知道。”
  “我母亲呢?”
  “不知道,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
  洪子广将他的腕脉一放,叹道:“你不是怕我,乃是怕诸葛机!好,你不说也算了。”
  说罢,转身向崖边走去,那人忽然在后面喊道:“洪爷!”
  洪子广转身诧道:“什么事?”
  那人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上前来悄声说道:“洪爷如果能将小的带出甘肃地界,小的告诉洪爷一件事。”
  洪子广道:“是关于我父母的么?”
  “令尊,令堂,小的实在不知道。”
  “什么事?”
  那汉子企求地道:“洪爷……”
  洪子广蹙眉说:“你说吧,两三日之内,我把你带出甘肃地界。”
  洪子广左手将这汉子的胳臂一提,转身顺崖而下,待落到山脚,这汉子才轻轻吁了一口气。他便把郝凌两人带着洪松年,在西域撞见诸葛机,阴错阳差,当他是遁世已久的闲云野叟,便连袂东来的话说出来。
  他们到了琵琶谷,诸葛机与琵琶谷谷主石山鹞子廖飞鸿,连手将郝凌两人施以毒手,又将洪松年拿住,正巧碰上北海飞熊燕仲,得了一颗“朱珠”,由诸葛机将它配了一剂药,灌给洪松年吃了,连夜由燕廖两人,押送陕南龙驹寨。
  洪子广听到这里,诧问道:“你们总舵不是在天山冰谷么?”
  那汉子叹道:“洪爷,这中间还有许多节骨眼哪,据说原本在那黄绢包裹之中,写得极其详细,但被他们扯掉了。”
  洪子广哪有时间细问,忙道:“我那松年弟弟被他们送走几天了?”
  这汉子想了一想:“前后算起来,有十四五个时辰了。”
  洪子广心中一盘算,廖燕两人带着人走,脚程一定不可能太快,十四五个时辰,还可能在他们到达龙驹寨以前,赶上他们。
  正在他心里盘算的时候,忽然觉得头上劲风陡至,他一笃张间,一块桌面大的岩石,刷地落下。
  只听“崩隆”一声巨响,那汉子立身之处,成了一个大坑,那落下来的桌大岩石埋入一半,石壁上溅了几滴血迹。
  那汉子分明已被这巨大岩石砸成肉泥。
  洪子广大恙抬头,却见他方才揉身而下的绝岭上,诸葛机瘦长嶙峋的身影,又像幽灵一样地出现。
  他在上面喋喋笑道:“小子,这次又算你运气好,咱们龙驹寨见面。”
  洪子广叱道:“下次见面,必定不饶你。”
  诸葛机纵声大笑:“洪子广你武功盖世,功力再高,但你总还是个人吧!”
  这话说了半截,他便带笑隐身而去。

  秋风砭骨,弦月在天,渭水旁边的咸阳城,这时正是灯火阑珊的时候,石板街上洒着一片淡淡清辉。
  一个神丰俊朗,但面目黎黑的少年,骑着一匹浑身汗湿的高头大马,正打从咸阳城里的冷清大街上走过。
  马蹄清脆地在石板街上“嘚”,“嘚”地响着。
  这黎黑少年左顾右盼,正想在左近找一个宿处。
  但这时已是子时过后,弦月萎萎西沉,家家都是紧闭着门户。
  忽然一阵蹄声,像骤雨般地自他后面响起。
  黎黑少年一怔,回头望去,却见一骑快马向他奔来,在他略一错愕之间,这骑快马又从他身旁一闪掠过。
  这人背着月光,面目本来在阴影之中,从他身边奔过的时候,故意屈身耸肩,装作急奔之势,但从他那做作的样子看来,令人怀疑他有意遮自己的面目。他奔驰极快,在常人来说,无需他这样遮掩,也看不出他是谁来。
  这黎黑少年望着那驰去的背影,淡淡一笑。
  大街极长,那骑快马并未奔到尽头,便即在中途勒住,他坐下的怒马一声“希律”嘶叫,前蹄一举,便站住了。
  黎黑少年心中念头一动:“这厮想回头来找我么?”
  但那骑停下来的快马,却没有回头,而是右转走到一家客栈前面,叩开大门,引马走了进去。
  这黎黑少年双腿一闪,纵马前驰,也在那客店前面下马。
  那客店门前挂着一块黑底金字招牌,上面写了四个章草大字:“来福客栈。”
  这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很是气派,那“福”字骤看之下,竟像“龙”字一般,若非通人,便会错当是“来龙客栈。”
  这招牌似乎是新修近作,大得出奇,而且,招牌上写字目的在求顾客容易辨认,章草写招牌的,倒是少见。
  黎黑少年淡淡一笑,口中轻轻说了声:“怪!”
  来福客栈在那骑快马投店以后,大门并未合上,灯光外泄,在门口落下一块长长的灯影。
  一个笑脸迎人的小二,正站在灯影中,向走到门前,略微打量的黎黑少年,哈一哈腰。
  他带笑道:“客宿可是要住店?”
  黎黑少年向门里一打量,一个马伕正牵着一匹肥骠汗湿的马,向马厩走去,那骑马的人却已经不见。
  他随口回答店小二道:“还有房子吗?”
  “还有,还有,有间上房正空着咧!”
  “方才不是有一位客人投宿吗?”
  店小二眼睛一棱,又忙答道:“是,是的,除了那客宿以外,还有一间空着的。”
  黎黑少年下了马,将绳递缰给小二,又自鞍上解下他的行囊,店小二在一旁站着,在他身后打量着他。
  黎黑少年忽然回头道:“小二,你为何不问我。”
  小二看他凛凛眼光,仓猝间没有摸出他的意思,忙答道:“问……问什么?”
  黎黑少年笑道:“客人投宿,小二照例要问:‘客官尊姓大名,在哪方得意?’这些话你都没有问,这是为什么?”
  小二“哦”“哦”了两声,答道:“小的见客宿远道而来,一定非常劳累,所以……”
  黎黑少年插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远道而来?”
  小二指他的马道:“客官的坐骑浑身汗湿,黄尘沾腹,小的这么猜想。”
  黎黑少年一笑,说道:“我姓洪。”
  小二退了半步,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
  这时那马正好走来,接过小二手中的缰绳,一边也用打量的眼光望着这自称姓洪的少年。
  他眼光落到马侠脸上,马侠避过脸去,牵着马走开,小二仍旧站在那边,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又说:“我的名字上子下广。”
  小二又退了半步。
  这时,从里面正走出一个店主模样的人来,四十多岁,灰发长袍,神光矍烁,抱拳向洪子广拱了拱手,说道:“洪爷请里面坐,在下俞恒均,小店非常简陋,招待不周,洪爷宽宥一二。”
  洪子广略微回礼道:“好说,好说。”
  一边却向里面走去,愈恒均和小二跟着后面,进了客堂,里面却空无一人,店主请他坐下,小二去张罗茶水。
  洪子广细看店主神色,单刀直入地问道:“店家,洪某初来贵地,似乎有些使宝号不安,不知何故?”
  店主俞恒均一怔,嗫嚅答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洪子广想了一想,又冷眼去瞧店主,俞恒均神色闪烁,似乎心头忐忑不宁,他又猝然问道:“我洪子广三字,店家可曾听人说过。”
  “没”他看到洪子广眼光,心头不由一寒,又轻轻说道:“听,听见人说过。说过洪爷大名。”
  “见过我?”
  “没,没……没……见过。”
  “没有见过?”
  洪子广神色不动,但眼光如秋水剪刀,既寒且利。
  店主惶然答道:“小店,小店……在……两日前……”
  他说到此处,忽然从里间传出一声咳嗽,他下面的话,便在那一咳之后,立即停住,张惶欲顾,但又唯恐洪子广起疑。
  这时正好小二托着一壶茶过来,店主连忙起身,为洪子广斟茶,藉此把他脸上不安之色,含糊略过。
  这面目黎黑的洪子广也不再问,望着店主为他倒茶,那茶略呈褚色,店主倒了两杯,送了一杯到他手上。
  洪子广接了茶,抬眼去望店主,这店主一触洪子广眼光,连忙端起另一杯茶来,送到嘴边,仰脖而尽。
  洪子广笑道:“店家倒喜欢热茶!”
  那茶是滚水才冲,在手中已十分烫手,店主仓皇倒入口中,这滋味自然极不好受,店主恣牙眨眼,却说:“不烫,不烫,还好,还好。”
  洪子广道:“常言说得好:‘客人不饮,主不尝’,这茶在下尚未沾唇,店主为什么自己倒先畅饮起来?”
  “这……这个……这个……嘘……”
  洪子广又笑道:“店家怕洪某疑心这茶中有毒,所以先饮示范?”
  “正……真正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洪子广将手中的茶细看了看,端起来在鼻前嗅了嗅,说道:“这茶倒是极名贵的茶,大概特别制作,有股不寻常的香味。”
  店主道:“这是进贡的武夷红茶,小店……”
  洪子广冷冷一笑:“你以这种珍品待客,岂不要大亏血本。”他将茶杯往桌上一搁,起身说道:“洪某向不在睡前喝茶。”
  说罢向小二一招手道:“带我进房。”
  小二连连称是,在前引路。俞恒均却在后面失神相望。
  小二将他领进上房,洪子广在后面将门一开,伸手一抓小二的后领,利眼望着他向惊惶失色的小二问道:“你们怎知道我是洪子广?”
  小二虽是惊惶,但也非常刁滑,立刻答道:“方才洪爷不是自道姓名么?”
  洪子广冷冷一笑:“小二,我没有自道姓名之前,你当我是谁?”
  “不……不知道。”
  “不知道?”
  洪子广一边说着,一边伸指向胁下点去,但一触到小二皮肤,又忽然想起在两日前因细问金鹰门下,两番都被人暗中下手,将答复他问话的人杀死,不由心中不忍,又立刻抽手。
  他自顾自说道:“我虽然面颜略改,但是身材举止,却仍然没有变,怪不得你们早知我踪迹,这又何必问你?”
  小二在一旁立着,形若木鸡,洪子广又道:“你在金鹰门下好久了?”
  小二答道:“三……”他说了一个“三”字,又立刻改口道:“没有。”
  洪子广冷冷望了他一眼,又道:“两日前来过的那人,哪里去了?”
  小二一惊,眼珠转了两转,反问道:“谁?”
  洪子广笑道:“我以为你比那客店主好问一些,却未想到你更刁滑。那人既然容貌像我,必然是你们白虎堂主宋之春。”
  小二想了一想,咬牙答道:“小的不认得宋堂主。”
  洪子广不理他答话,却说:“他往龙驹寨去了?”
  “不是。”
  这句话是冲冲而出,但小二立刻知道不妥,又改口道:“小的不……不知道。”
  洪子广低头想了一想,喃喃说道:“难道……难道上三原?”
  他猛一抬头,正好望见小二惊诧非常的眼光,洪子广脸色一变,向前跨了半步,抓住小二喝道:“他上了三原!”
  若宋之春去了三原,对他乃是极其重要的事,因为他曾在石谷中,对朱妍双约好这几日与她在三原相见,如果宋之春化装成他这模样,到三原与她相会,后果如何,真使他难于想象。
  心中一急,手中劲道自然加重。
  只听“喀嚓”一声,小二痛叫一声:“哎呀……”
  洪子广连忙松手,小二腕骨已碎,痛得他满头是汗。说道:“是……是,是,宋堂主,是去了三原。”
  洪子广闻言剑眉一锁,牙关咬紧,转身欲去。
  但他忽然看见小二脸上疼苦之状,又伸手将小二的碎腕捏住默运真力,缓缓一输。
  小二疼苦立解,脸现出一脸感激之状。
  这时房门呀然而开,走直一个手抱酒瓮的汉子来。
  洪子广心中甚乱,一手仍然扣住小二,巍然喝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哈腰带笑道:“小的胡三,店主说洪爷远道投宿,必定很渴,特地命小的来替洪爷斟酒,这瓮乃是咸阳名产……”
  洪子广冷冷说道:“你跟了我两日,难道我不认得你么!”
  胡三一震,退了半步,手里抱的酒瓮几乎跌在地上。
  洪子广又道:“那瓮中到底盛的是什么?”
  胡三惶答道:“酒?”
  “什么酒?”
  “葡萄酒。”
  洪子广一笑,道:“咸阳不产葡萄,你这谎也编得太滥了,为什么不说别的!”
  胡三嗫嚅道:“这,这……这酒……”
  “为什么?”
  “是琥珀色的。”
  洪子广点头道:“有理,你若说是别的酒,便不对了。”
  他将小二的手一松,回头对他道:“好了么?”
  小二爬在地上给洪子广磕了一个响头,洪子广连忙拉他起来,说道:“你不必这样,只要不恨我用重手就好了。”
  小二带着一眶眼泪道:“谢洪爷恩德!”
  洪子广道:“罢了,你乘这夜暗时分,自己去管自己的去吧。”
  他这话中之意,乃示意小二赶快走,小二本不愚蠢,他在方才泄露了他们不该说的话,哪能不知道这事的关系。
  小二连连称谢,转头疾奔而去。
  胡三见小二已走,也要转身,洪子广喝道:“胡三!我还有话问你。”
  胡三抱着酒瓮站在门口,脸上惨白,洪子广道:“你若照实说来,我不为难你。”
  这汉子虽甚精悍,这时却面无人色,洪子广又道:“你是带着这酒跟我走的吗?”
  “不是。”
  桌上灯光一摇,本来坐在床沿上的洪子广,霎那间已立在胡三面前,伸手自胡三怀中一掏,便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来。
  洪子广一边打开瓶塞,一边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面一定是俗名叫做‘百日痴’的‘朱玥’研粉以后配上钗头草之类的药制成。”
  胡三眼中惊惶奇诧,兼而有之。
  洪子广笑道:“你不必奇怪,我对药性颇有心得,而且亲见这‘朱玥’落到燕仲手里,在琵琶谷又听见诸葛机隐约提到用药对付我弟弟的事,前后关连,略加判断,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胡三苦着脸道:“洪爷不必再问,问也是无益。那小二在这里说了两句话,必活不到天亮。”
  洪子广叹道:“好吧,我知道问你,你也不肯说,你料我必不致于杀你,却恐惧金鹰门治你一个叛门的罪名,这药我收了,你走吧。”
  胡三掉转头,在门外一闪而没。
  洪子广将那白玉小瓶仍然塞好,纳入怀中,口中喃喃道:“我得赶到三原去一趟。”

  第二十四章
  洪子广连夜北上,过马连河,穿积柴堡,秋霜满天,银月泻地,荒凉山野中,有无边岭寂。
  当年他与明凤大姑,护送那时尚是娇憨无邪的朱妍岚,也曾给在这路上,扑扑于途,无思无虑。
  霎眼间六年过去,他身经重险,历遍万难!年齿已长,声名武功,都有不可一世的长进。
  但……洪子广叹了一口气,自忖道:“如果能再回到从前那种无虑无思的日子,这一身绝世武功,赫赫声名,要我抛弃,又有什么可惜?”
  这时他已到了三原城外,正在他触景生情,暗自兴叹的时候,蓦然城楼上人影一闪,便即不见。
  城上暗无灯火,雉墙间镶着一层淡淡月色。那黑影虽然一闪即没,但他眼力犀利,已经看出那人似乎是原意越城而出,但猛一触见他如飞奔临城下,便又缩头复返。
  洪子广心中起疑,长襟猎猎,身形已腾空而起。
  横空掠过三丈多宽内护城河,跟踪上了城墙。
  他自问身法快极,眼力极佳。
  但他纵目望去,在这皓皓秋月之下,三原城中,一片拥簇着的沉沉屋脊,偃然低伏冷风悚栗,哪有人影?
  洪子广不由暗暗惊叹了一声:“咦!”
  他实在不能相信那在城上一闪而没的黑影,能在这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连看也看不到。
  他心想:“如果这人认识我,又见我即走,可能是对我不利,而又功力不及我的人,既然如此,他必然跑得不远。”
  他向左近略一打量,檐楼相接,房屋栉比,处处都是暗陬,若要逐一搜寻,必定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的事。
  但他心中对朱妍岚的安危悬悬不安,虽然觉得这黑影极其蹊跷,但也无暇穷索,只得暂时将这事放下。
  不过,这时的洪子广,已经不是当年留柬出走的毛头小子。
  他长身越城而过,凌空飞出五丈,在那欲落未落之间,蓦地转身侧飞,一闪窜入一处高楼的黑檐之下。
  胸中暗提一口气,将侧背吸住檐下的木板,同时扭头,向刚才他飞身离开城墙的附近望去。
  月色荒凉,沉沉秋夜。
  除了簌簌风声之外,只有城外秋虫的叫声。
  既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只是一片死寂。
  洪子广想道:“这厮还是与我比隐忍功夫,还是乘这机会溜走?”
  他在檐下足足等了有顿饭功夫,还是毫无踪影。
  在他心中对朱妍岚的系念,这时又十分激动起来。
  他转念一想:“不问他对我怀着一肚什么坏水,我现在无暇管他。”
  念头一转,背上吸力顿祛,两足微点,身形如翻檐子,自这楼檐之下,转身而下,向双凤镖局飞驰而去。
  在屋脊间三两个纵落,人已在二十丈开外。
  这时他心中忽然一动:“如果那厮真个是躲着我,这时他应该翻城出去了。”
  他身在空中,回头一看,果然方才他飞身越城之处,这时竟真有个黑影,如鹰飞兔逸,窜上城墙,飞将西沉的弦月,将他照得非常分明。
  这人身材修长,长衫方巾,以装束而论,似乎不仅是江湖屑小。
  不过,这人大概有八九成认识洪子广。
  他在洪子广凌空回顾的这一顷间,正好也在城楼上,佇足回望,似乎意在看看洪子广是不是已经离他而去。
  洪子广猛一沉气,去势立煞,返身抖袖,竟在空中绕身回飞,滑过两丈光景,落在屋脊上面。
  二十几丈以外,那窜上城楼,佇立回望的长衫黑影,这时双肩一沉,身形骤起,又立刻隐没不见!
  洪子广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即论这厮并非有意逗我,但相去太远,又是房屋密集,楼阁如林的城市,追他极不容易。”
  既然不想拼力去把这蹊跷的黑影,弄个清楚,当然再无留连必要。
  双袖一揽,身形又起。
  这回他连头也不回的,迳向双凤镖局电奔而去。
  他连敲门也不愿敲,到双凤镖局门前,停也不停,肩头微微一耸,去势陡涨,越过大门又蹿过前院。
  他在大厅的屋脊上,垫了一垫脚,风驰电掣地飞进后院,到了昔年他明凤姑姑的卧房窗下。
  伸手在窗上扣了两声:“崩崩。”
  房中竟寂无回声。
  洪子广一怔。他不相信这位主持镖行的姑姑,睡得这样沉,连这样大的扣窗声也听不到。
  他未遑细想,又伸手在窗上重敲了两下。
  倾耳细听,还是没有声音!
  这时他由怔而惊,立刻涌起许多推测:“难道这六年之间,这风镖局已经关门歇业?”
  “两位姑姑都已出嫁适人?”
  “被金鹰门,或者是别的仇家下了毒手?”
  “她们得到重九大会的信识,双双赶到龙驹寨去了?”
  “是方才在城上那黑影将她们杀死在房中?”
  “……”
  这一煞那间,他又惊又慌,连带也想到朱妍岚的不测。
  一耸肩,滑退三五步,举手向窗棂虚空一推。
  “咔嚓!”
  窗链应手而断,随即落下,洪子广不愿响声太大,半吸半托,将那脱链的窗棂,送到地上。
  窗户洞开,西斜的月光随即射进,在那黑黝黝的房中,忽然现出一个丑脸拔发,眼有泪痕的女人。
  洪子广吓得一跳。
  那女人不言不动,不笑也不怒,丑脸煞白,泪目无神,空瞪着两眼,痴痴呆呆地望着洪子广。
  洪子广心想:“她是疯子,还是鬼?”
  那女人忽然说道:“你回来干什么?”
  洪子广心想:“六年之前,这双凤镖局上上下下百多人中,我无不熟悉,倒没有见过她,她是谁呢?”
  那女人又说:“我不恨你,你自己走吧?”
  洪子广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抱拳道:“在下洪子广……”
  那女人凄然一笑,洪子广悠然住口,她说:“一转脸,你倒变得温文起来。不过,我话已出口,决不收回,你不必自觉内愧,还是我愿意的。”
  洪子广吸了一口气,说道:“大嫂,你认错人了?”
  那女人失色一惊,退后两步,张口说不出话来。
  她嗫嚅半响,方清楚地说道:“是……是的……是的……是我认错人了。”
  洪子广心想:“她倒还是有些明白。”
  便又说道:“请问,穆家姑姑呢?”
  “嚓”的一声,房中暗处火石相激,火媒一着,点燃了灯,火光亮处,现出了点灯的穆明凤。
  洪子广又惊又喜,又看见了坐在床前的穆玉凤。
  他纵身一跃,自那丑面披发的女人旁边,飞进房中,向穆氏双凤深深作了一礼,十分欣喜地道:“大姑,二姑,广儿回来了。”
  穆明凤猛一转头,脸上郁怒,冷冷地说:“你回来作什么?”
  洪子广一怔,回头去望他二姑,穆玉凤更是一脸怒色。
  他心想:“这究竟怎么的哪?”
  穆玉凤指着洪子广叱道:“你有什么脸回来?还不快滚!”
  洪子广被这一骂,退了半步。
  穆氏双凤当中,明凤比较温和,玉凤一向峻厉,不过六年前他在三原的时候,对他也从无这种辞色。
  洪子广自小一向受人爱护,近年以来,即论是仇雠大敌,对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伤他自尊的话。
  穆玉凤这一喝叱,使他心中不由一激,把一肚子要说的话,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愣愣地望着她们。
  他心中虽乱,倒还是想到:“六年前我不告而别,又一迳不通音讯,对事奉长辈之道,确实没有尽晚辈的礼节。今宵她们也许有极其不快的事,我夤夜闯来,又将窗棂击碎,自然更招她们不快。喝叱两句也是该当如此。”
  不过他心里还念着朱妍岚,便又嗫嚅道:“那,朱姑娘……”
  几乎在洪子广开口的同时,穆玉凤又怒道:“你还有什么可说,还不快滚!”
  洪子广的话被她打断,但“朱姑娘”三字倒是说了出来。穆明凤的眼光朝他后面一望,冷冷道:“朱姑娘的事,不提也罢,自今以后,你不要再进我双凤镖局的门,言尽于此,给我赶快滚!”
  连穆明凤也对他这样,还有什么话可说?
  洪子广躬身后退,一边心想:“既然如此,多言无益,等到重九大会以后,她们的气也该消了,到那时再来向她们请罪不迟,听她们口气,似乎朱姑娘已经到了三原,目前并没有什么差错。她们既一时不愿我找她,何不等两天再说?”
  这时,穆玉凤神色凝重地走到他面前,指着他说:“你好好想一想,看你这时的神色,似乎有些觉悟,我与你大姑世许在重九赶到龙驹寨去一趟,你想通了,再跟我们说罢。”
  洪子广唯唯而退,走到窗前,那披发丑面的女人,忽然向他走近半步,嘴唇一动,神色非常激动。
  他扭头一看,不由又是一怔,心想:“穆家姑姑为什么放着一个疯子在这里?”
  他心中正乱,也未及细想,转身越窗而去。
  出了双凤镖局,三原城中一片漆黑,弦月早沉,繁星满天,冷街冷巷,栉比的房屋都在沉沉的夜色中。
  他喃喃说道:“我一向以为三原是我的故乡,千里赶来,却也是个陌生所在!”
  顿足叹了一口气,便向南奔去。
  他边走边想,越想越不是味。
  但也越发觉得穆家两位姑姑对他这个样子,非常奇怪。
  他心里有许多问题:
  第一大姑二姑过去对他好得不得了,看待他比自己的亲子侄还亲,何致于因为这一件小事,就对他这样严厉?
  第二,他六年没有回来,夤夜闯入,穆家两位姑姑都没有惊奇之色,她们等在房中,就好像等他回来一般。
  第三,二姑叫他好好想一想,这不告而别,六年不通音讯两件事,极其单纯,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地说?
  这里面的问题还多,他越想越觉蹊跷,不知不觉上了城楼,正待飞身而下,这一顷间,他忽然触想到:“我赶来三原,本是与妍岚妹妹有约,现在糊里糊涂去跑一趟,到底她来了没有,现在情形如何都不知道,未免有负于她,即论不能见面,也要问个清楚再走。”
  想到这里,便站在城楼上踟蹰起来。
  去,还是不去。
  去,又得挨一顿骂。
  不去,似乎有亏信守。
  暗淡的星光照着森森的女墙,城外一片荒野,城里屋脊簇拥,好像墓地里散布的坟包一般。
  他正在有些感叹的当儿,一线亮光在他脑海中一闪,瞧见了一个极其使人难过的想象。
  他自那淡淡星光下雉堞的女墙,忽然想到他在来的时候,在城下看见的那个长衫黑影。
  那人年貌虽看不甚清,但身材衣着却与他极其相似。
  他功力不弱,但躲躲闪闪,唯恐与他碰面。
  他一拍大腿,猛地省悟:“这厮难道不是宋之春么?”
  宋之春有一付酷肖他的人皮面具,他是知道的。
  他接着又顿足道:“难道宋之春假我之名,在双凤镖局作了污我声名的事?”
  洪子广想到这里,心中像火炙一般,龙吟鹤吟般地一声长啸,双臂一分,身形早起,返身又向双凤镖局电奔而去。
  他离双凤镖局的牌楼大门,还有七八丈远近,忽然看见一个黑影越墙而入,洪子广心才一动。
  他暗想道:“这难道又是宋之春?”
  胸中真气提到十二成,立刻跟踪而入。
  那黑影似乎是识途老马,进宅之后,直奔穆氏双凤的住处,到了洪子广方才立身的窗下,那人毫不犹豫,迳自穿窗而入,在房中灯火外泄的光线中一闪,洪子广模糊看出是个长衫少年。
  那人在一瞬间现出的侧面,他虽然没有看得很清楚,却是既不像宋之春,又不像他人。
  他眉头一皱,心中不由转念道:“难道宋之春又第三种姿态出现?”
  这时他正隐身在窗前的假山上,窗户洞开,房中景物,大半一目了然,他倒想看看这长衫黑影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进窗以后,在那披发女人的前面落定,口中咦了一声:“大姑和二姑呢?”
  洪子广听这称呼,不由一怔,想穆擎天膝下,仅仅只有明凤玉凤两个女儿,既无兄弟,又没有同姓族侄,这一下怎么又跑出一个叫大姑二姑的呢?难道是他离开三原以后,她们又认了一个义侄?
  如果不是,那么这人是宋之春化装的吗?
  他身上穿着,与洪子广大致相同,只是身材略矮,这时正是背向窗外,面貌却看不大清楚。
  洪子广心中一胡疑,那长发丑面的少年却正答道:“听说有个尼姑来找她们,刚刚出去会面去了。”
  她口齿清丽动听,声音中有无限哀怨,洪子广心中又是一动,他不仅这长发丑面的少女丝毫没有神经不正常的模样,而且口音十分熟悉。
  那长衫少年又道:“什么尼姑?”
  “不知道。”
  那披发少女目光空洞,这时哀怨一笑,说道:“方才你前一步追出去,那人跟着又回来了。”
  长衫少女一震,问道:“他呢?”
  披发少女走到桌前,将灯蕊一挑,房中顿时一亮,洪子广的脑海中也在这个时候,突地一动:“这两人的声音好熟!”
  这时披发少女又道:“他又走了。”
  “他回来干什么,又对大姑二姑无礼么?”
  披发少女摇摇头,痴痴望着灯,半晌答道:“他去而返,似乎在神情上全换了一个人,突然又显得温文、亲厚,言行举止,又是昔日那般风采,好像整个地又把他原来那个人换回来一般,真叫人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洪子广全心在推想这房中两人,为何声音极熟的事儿上,但耳朵仍然在倾听他们的谈话。
  这时被那披发少女的说辞引得一奇,心想:“她说的谁?不会说的是我吧!”
  长衫少年这时忽然侧转头望着披发少女的背影说:“他说什么?”
  洪子广看到他的侧脸,不由暗暗喊了声:“啊,原来是他!”
  这长衫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六年前在三原路上曾与他交过一次手,六年后又慕名西行,与他在西凉石谷之中,相值的卓文虎。
  洪子广心中越想越奇:“他与这披发丑面的少女谈的是谁?这少女容貌似乎从未见过,声音却极熟悉,好像那……”
  这时披发少女转向卓文虎答道:“他回来一掌将这窗棂震破,见我在这里,仍然装做不认得我,只问大姑二姑在哪里,后来给大姑二姑骂走了。”
  卓文虎眼光一僵,说了声:“奇怪!”
  在窗外偷听的洪子广却是一震,心想:“这不明明说的是我吗?可是,我连夜自咸阳赶来,这是六年第一次回三原,他们说我去而后返,岂不是明明有人在今晚上冒名化装而来?那人必然就是在我进城的时候,与我错身而过的人。”
  “那长衫黑影有九成九,是宋之春!”
  “……”
  这一霎那间,在洪子广心中又涌起许多问题。
  宋之春既然化装冒名而来,一定对穆氏双凤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
  难道他想对天香国色、花信年华的穆氏双凤有什么邪恶的行为?
  为什么化装洪子广的宋之春,在他们认为,必需认识这丑面少女?
  ……
  洪子广正在疑云中左冲右突的时候,忽然神光一震,在那一灯如豆的房中,这对忽然现出一幕使他难堪的情景。
  卓文虎不知说了些什么,一等说完,跨上两步,走那披发丑面的少女后面,猛一伸手,从她脸上扯下一张薄薄人皮面具,那干皱灰黄的面具之后,竟是一张粉黛相宜,容光艳艳的脸!
  他不由暗暗“啊”了一声,心中惊道:“这不就是妍岚妹妹吗!”
  掀去丑面的朱妍岚蓦地一惊,刷地一闪,退到桌旁,脸上带着十分怒色,但她并未发作,冷冷向卓文虎道:“我一向敬重你,想不到你竟这般轻薄!”
  卓文虎本是一脸热切,经朱妍岚这一说,立刻低眉,羞悔愧作霎那间涌上脸来,口中却嗫嚅道:“我……我……我原是想,想说……”
  朱妍岚森森问道:“说什么?”
  “那洪子广……”
  “那洪子广是你朋友么?”
  “是。”
  朱妍岚道:“你既然自认是洪子广的朋友,怎么可以掀我脸上面具?”
  卓文虎退了半步,毅然抬头说道:“洪子广一变,丧心病狂,已经不是原来的洪子广,这人将来必然为祸江湖,蒙羞武林,我已经不认他是朋友了。”
  朱妍岚冷冷看他喧说,说道:“你要记住,你把当朋友的时候,我是他的人。”
  卓文虎直望着她,侃然说道:“我只当洪子广已经死去。”
  “他纵然已死,我是洪某人的遗孀。”
  “古礼兄终弟及,今俗也不耻再醮,我举动虽有些轻薄,倒也并非逾理犯义,朱姑娘,你……”
  朱妍岚退到床边,昂头道:“你不必说了,有话明天再讲。”
  卓文虎脸上一红一白,脸上变了几变,终于说道:“朱姑娘,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便走。”
  “不必!”
  卓文虎刷地拔出腰间长剑,反执剑柄,剑尖扣胸,他向朱妍岚望着,朱妍岚神色不由为之一动。
  他对她说:“只有五六句话,便可说完,朱姑娘肯听么?”
  朱妍岚本是个心性柔弱的人,但仍然冷冷说道:“你这是威肋我么?”
  卓文虎道:“我志在表明心迹,决非以死相胁,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朱妍岚道:“你不必这样,我若不听,纵然割出心来,也是没有用。”
  卓文虎脸上越发愧赧,尴尬说道:“这话郁悒六年,如果不说,终于遗憾。”
  朱妍岚想了一想,终于说:“什么话?”
  “六年前,在三原路上的客店中,与姑娘不期而遇,姑娘倩影,念念在怀,梦寐难忘,这一片刻骨相想,姑娘是不知道的。”
  卓文虎说得到为恳切坦白,情辞真挚。
  但朱妍岚冷冷他顾,默不接腔。
  卓文虎又说:“龙首山见面之后,知道朱姑娘终身有托,悲伤绝望之余,也不禁为姑娘庆幸快慰,自悒好求之想,作一个忠实朋友。”
  朱妍岚听到这里,忽地转头望着他道:“当初我在龙首山头截上这面具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姑娘当时认为洪子广旧记尽失,所以才随那酷似姑娘的少女离去,但若有日触起前情,洪子广便会重归旧好,虽然姑娘戴上丑陋面具,他也绝不令有嫌弃的意思,那时姑娘便说了这句话:
  “‘如果他不是毫无委曲的来就我,今生今世,决不让别的人将我脸上这付极其丑陋的面具取下来。’”
  “这话我对你说过?”
  “说过。”
  朱妍岚咬了咬牙,说道:“你身为名门之后,举止非礼,又明知是我忌讳,故意冒犯,欺人太甚,还是什么朋友?”
  卓文虎惶然答道:“姑娘,这……”
  “你不必再说,立刻就走!”
  卓文虎已无置啄的余地,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忽然屋上传来喝叱的声音,跟着檐前落下三个人来,先后窜入房中。
  当先一个是身着月白僧袍,外貌瘦小的疤面老尼。
  她后面紧跟着执剑进来的穆氏双凤,但她们一近房中,便站在朱妍岚左右,对着那老尼保持戒备,又似乎不敢率先动手。
  朱妍岚一见老尼,便上前两步,双膝点点,俯身拜下去。
  老尼大侃侃地受了朱妍岚的重礼,朱妍岚起身道:“小徒违教六年,罪无可谊,愿意听师父制裁。”
  疤面老尼冷冷道:“你倒还认得我是师父!”
  朱妍岚道:“小徒知罪。”
  疤面老尼指着穆氏双凤道:“告诉她们我是谁。”
  朱妍岚便向穆氏双凤道:“这位是我的师父,法号心泥。”
  心泥不等穆氏双凤开口,便向她们说道:“现在你们不会刁难我吧。”
  穆氏双凤彼此对望,接不上口来。
  心泥老尼又道:“我要把这孽徒带回去,好好地剥她一层皮,你们可有话说?”
  穆氏双凤大概已经和她交过几手,知道她的厉害,而且这是人家师徒间的“门里事”,父母都不能管,外人有什么话好说。
  穆氏双凤还没有开口,卓文虎却从旁边一跃,插在两方中间,横剑对心泥老尼一站,一边喝了一声:“有!”
  心泥老尼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卓文虎忍气报了姓名,心泥老尼又问:“你凭什么说话?”
  “我是朱姑娘的朋友。”
  “朋友!”心泥一哼,又道:“少男少女不是夫妇,便有奸情,说什么朋友?”
  卓文虎怒道:“胡说!”
  心泥听他一骂,倒反而笑起来,说道:“你若为她说话,关系极大,说不定有生命危险,你怕不怕?”
  “卓爷乃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朱妍岚忽然在后面插嘴道:“这事与你无关,你多什么嘴。”
  卓文虎回头一怔,心泥冷冷一笑道:“看来果然并不寻常,从前见你舍死忘生护着洪子广,今儿又对这小白脸关心起来,你小小年纪,面首倒是不少。”
  朱妍岚被这几句话说得一震,好像心上挨了一剑,卓文虎脸怒意更甚,但眼光中也有几分得色。
  心泥老尼又对卓文虎道:“小子,你有话快说。”
  卓文虎回头对这疤面比划道:“你打算怎样惩罚于她。”
  心泥老尼阴阴一笑,说道:“我作了一只钢枷,将她脚、手、头一齐扣住,先抽她的筋,然后剥她的皮,再把她放在盐水里泡上三天。”
  卓文虎骇然瞪眼,看这老尼姑慢斯条理地说来,似乎她说的一丝不假,确实打算这样整朱妍岚。
  心泥笑道:“你心痛么?”
  卓文虎怒道:“你难道毫无师徒之情?”
  “没有。”
  卓文虎咬了咬牙,将手中长剑一亮,叱道:“卓爷不许你这般做法。”
  心泥老尼仰头纵声而笑,声音凄厉如枭,朱妍岚忽然一闪掠到心泥边,躬身向她作礼道:“罪徒在这里听师父发落。”
  心泥低头睁眼,脸上怒色可掬,问她道:“你是为着这标致小子?”
  “不是。”
  心泥想了一想,说道:“这小子我便放了他,那洪子广呢?”
  窗外忽然应了一声:“洪某在这里!”
  跟着人影穿窗,灯光微闪,窜进一个人来。
  心泥老尼向朱妍岚问起洪子广,洪子广果然穿窗而至,房中众人却是一怔,倒是心泥老尼笑道:“我知道你一定离此不远。”
  洪子广答道:“不错,大师有何见教?”
  心泥老尼突然一手扣住朱妍岚的腕脉,笑对洪子广道:“我这徒儿你喜欢么?”
  洪子广的眼光移到朱妍岚脸上,凄然说道:“岚妹啊……”
  朱妍岚玉靥生寒,仰头他顾,却不理洪子广。
  心泥老尼嘿嘿而笑,对洪子广道:“你们相识六年,两情绻缱,现在一别才只半月,她便这般对你,想是变了心了,就算了吧。”
  一边说着,又有意无意地朝俊秀的卓文虎一望。
  洪子广虽是豪气凌云、赤心铁胆,但听了心泥老尼这几句有骨头的话,也不由肝肠骤绞,神思一震。
  他轩眉说道:“令徒违教几年,并没有犯多大的过恶,大师还是放了她。”
  心泥冷冷说道:“她已变心,你还为她说情?”
  洪子广望了一望朱妍岚,她仍旧是向别处看,神色冰冷,没有一点理他的意思,他心中又是一绞。
  努力平了平胸中苦疼,他毅然说道:“不论令徒如何对我,在下一定要讨这个金面。”
  心泥道:“你道我领不领情?”
  “万望大师慈悲。”
  “慈悲?”
  心泥嘿的一笑,又道:“我对人慈悲,谁对我慈悲?不如说个条件,你若答应,便将她给你。”
  “只要洪子广能力所及,不伤天害理,大师有所支使,洪子广无不从命,大师尽管说吧,看洪某做不做得到。”
  心泥冷冷向朱妍岚一望,口中说道:“此事极其容易,也决不伤天害理。”
  洪子广还未追问心泥老尼到底是怎么条件,朱妍岚突然转过身来,向洪子广极其悱恻地一望。
  他油然相应,灵犀相通,神驰物外……
  朦胧中,他觉得天地间,她是他唯一至亲至密的人。
  但蓦然间朱妍岚的眼光转为彻骨冰寒,缠绵情情,霎眼成空,她向他怒道:“你我恩断义绝,想藉此取好于我,可是枉费心机。”
  洪子广在她眼光变冷之后,本是张惶惊诧,听她这两句斩钉削铁的话,更是一震,向后退了半步。
  心泥老尼冷冷斜觑朱妍岚一眼,笑向洪子广道:“你不必恐惶,这孽徒我自小将她带大,她的心性,我比你清楚,她乃是恐怕我这条件提出来,对你极为不利,所以才用这种话来搪住你,使你不便插手,这样看来,她还是有情啊!”
  洪子广扭过头来,不再逼望朱妍岚的眼睛,既恕且悒地说:“令徒对在下如何,我并不在意。令徒触犯门规,实由我而起,大师能饶则饶,不能饶她,我愿代她受罚。”
  心泥冷笑道:“抽筋剥皮之苦,你吃得了么?”
  洪子广脸上一僵,答道:“这太过分了。”
  “既然如此,还是听我的条件吧。”
  “你说吧。”
  心泥右手本紧扣朱妍岚的腕脉,这时将她一带,拉到她自己面前,指着她的绝世容颜,对洪子广道:“人生一世,有妻如此,还有什么可求?我的条件是你俩在我面前,双双拜过天地,虽然不必明媒正娶,行那婚嫁大礼,但也要规规矩矩像个样儿,结成秦晋之好,相偕白头,不知你依不依。”
  洪子广心中大奇,不禁问道:“就是这个么?”
  心泥老尼眼珠转了一转,嘿嘿一笑,说道:“老衲年已五十有多,去日苦短,深恐暮年寂寞,你俩如果结离,却得随我卜居黄山,免得我老年无靠。”
  洪子广仍有些不信,但口中却是应道:“此事也并不太难……”
  朱妍岗插口道:“你知道我愿意……”
  心泥手中一紧,朱妍岚立刻脸上一青,下面的话便吞住了。心泥又换上一付恬淡神色,又对他说:“人到暮年,血气日衰,不免怕死。虽武林中大率都知道养生调息之法,不论如何精湛,究竟还没有长生不老的事,但‘佛谷子午玄功’神通造化,妙际天人,据传有延年永寿之说。”
  洪子广摇头说:“此事非我所知。”
  心泥脸上一寒,冷冷道:“长话短说,你能将‘佛谷子午玄功’转告,老衲便能让你得遂心愿。功成之日,便是你们自由之时。”
  这时已是图穷匕见,心泥老尼的企图已经非常显明。
  洪子广还未措答,蓦听心泥老尼一声断喝,跟着身形一闪,卓文虎一支长剑,堪堪从她肋下擦过。
  这一剑将心泥逼开,朱妍岚的手腕落下,洪子广身随念头,立刻插身在心泥老尼和朱妍岚的中间。
  心泥老尼岂是弱者?一闪脱开卓文虎悄悄自身后偷袭的一剑,掉头转扑,挥手抚肩,像电光火石般地反击卓文虎。
  卓文虎见状脸上一凉,沉身收剑,以进为退,向左前方猛跨,斜肩反削,一式“困龙祈天”,横取心泥下盘。
  心泥老尼在俗时为黑沼幽灵唐放奎的独女,对“追魂附背”的身法,得到天下独步之妙,卓文虎斜肩过去,正好露出半个背脊,心泥改抓为吸,一掌虚印卓文虎肩背,真气一收。
  卓文虎立觉半边背脊一沉,转运不灵,“困龙祈天”还未完全发出,便中途变招,想要摔脱肩背上的吸力。
  他就地欲滚的时候,洪子广已知旧文虎不妙,他却意只想保护朱妍岚,这时已经想到卓文虎处境极危。卓文虎冒险偷袭,原是为救朱妍岚而发,他现在危急,洪子广虽然心中有所不释,岂能不救?
  但两下相去几近一丈,如果虚空以真力拍出,心泥老尼固然不能不放手,卓文虎也势必受伤。
  他这一犹豫之后,纵身前扑,但已晚了一步。
  心泥老尼在这一瞬间功夫,横身闪入卓文虎背后,伸手贴在他命门穴上,卓文虎立刻真气不继,全身力软,像一个纸人一般,被心泥老尼吸在掌上,动弹不得,脸上煞白如纸。
  心泥老尼脸上寒森森的,双睛发赤,盯在卓文虎脑后。
  洪子广离他们不过四五步光景,但卓文虎已落入心泥老尼的掌握,若他硬行抢救,心泥掌力外吐,卓文虎便要心胆俱裂,肺腑全糜,纵然将他抢救出来,也不过是一具尸首而已。
  心泥老尼望着踌躇不前的洪子广道:“你想救他么?”
  洪子广简洁答道:“想。”
  心泥眉头略解,“哦”了一声,说道:“是了,你是侠义中人,虽然这人是你情敌,但为了‘侠义’二字,便也要挺身相救,是么?”
  洪子广依然说道:“你不必为我找道理,救是要救的。”
  心泥嘿的一笑道:“那你便救救看?”
  洪子广剑眉一轩,向左右一望,然后说道:“洪某向来没有与你过手,不敢断言必可取胜,但这话必需说在前面,你若有心加害这位卓朋友,洪某势在必争,义无反顾,这两丈方圆的卧室之内,必有一场生命拼图,你我之中,只有一人能活着出门。”
  心泥嘿嘿一笑,说道:“我本有心见见你姓洪的小子,近年来在江湖上博得一个没有敌手的美名,到底有多少斤两。”
  洪子广答道:“你可就此试一试,是真是假。”
  心泥脸色一沉,又道:“你方才一说,我又改变了主意。”
  洪子广一怔,立刻会过意来,瞪眼问道:“你可是打算带着这位卓朋友走么?”
  “不错。”
  洪子广暗觉一虚,但仍然不愿表示气馁,又说:“你将他带到那里,洪某便跟到那里,天下虽大,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洪某也要使你永无安宁之日。”
  “如此便好,老衲现下就回黄山,看你来不来!”
  洪子广只觉一哑,接不上口来。
  心泥老尼又是嘿笑连声,说道:“老衲黄山待不过几日,便要南行,你若不紧紧跟来,而中途转去龙驹寨,便来不及了。”
  她这几句话,干脆把话挑穿,洪子广更是有话难说。
  洪子广岂能放着龙驹寨的事不管!
  心泥老尼冷眼看洪子广作难之色,哼声说道:“如何?”
  洪子广不答,心泥老尼又道:“你若作难,仍然可以身自代,老衲并且放你到龙驹寨,把你玉龙门未了的事,作一了断,你看如何?”
  洪子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事在两难,毫无折衷的办法可行,把一个天资聪明的洪子广困在歧途,不知何去何从才好。
  正在他怔惘之际,身旁人影一闪,朱妍岚已经站在心泥老尼前面,伸出双手,向这铁心冷面的比丘说:“师父,我求你放了他吧!”
  心泥老尼一怔之间,猝然伸出左手,将朱妍岚的右手腕脉扣住,嘿嘿大笑,浑身僧袍动荡如抖。
  这一来,把洪子广和一旁站着的穆氏双凤,看得均头皮一紧。
  心泥老尼枭枭笑罢,将卓文虎的手一挺,把他推出丈余,回过头来,对一脸灰暗的洪子广道:“这样一来,你可是死了心了,一则你的道义责任,已经御下。二则这小女人宁可舍身救他,不肯好好生生地跟你,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即论你有一身‘佛谷’绝学,恐怕也不免抱恨以终了。”
  洪子广脸上僵了许久,答不上话来。
  朱妍岚一脸惨白,泪眼迷濛,凄楚欲绝。
  心泥老尼将朱妍岚一牵,向窗前走去,走出半步,又立刻回头。
  她向洪子广道:“你这时心碎之痛,我也能体会一二,任你聪明绝顶,也想不出一个解脱之法来,不过……”
  心泥老尼说到此处,嘿嘿一笑,又道:“你若在十日之内能想得透彻,可到黄山罗底谷来,老衲仍愿将这美貌孽徒,换你‘佛谷’真传。”
  说罢身影微矮,便要穿窗而去。
  洪子广猛然喝道:“慢着!”
  心泥老尼立刻转头,冷冷问道:“老衲说话,斩钉削铁,没有圆转余地,你还是想阻难老衲去路,嘿嘿!老衲一时性起,便叫这里玉石俱焚!”
  这话说罢,森森地向穆氏双凤,卓文虎,以及这卧室四壁看了一圈,好像真个看到这里烟火腾升一般。
  洪子广空咳了一咳,说道:“方才你说起‘心痛’之事,我们知道一件‘心痛’的事,愿意推诚掬告,不知你愿不愿听?”
  心泥老尼一震,眼中一闪一闪,越闪越惊。
  洪子广又道:“这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一纪沉冤,到现在还未昭雪。死者无辜,生者抱恨,你惹愿听,请将朱姑娘的手放下。”
  心泥老尼脸上显然一动,但尤不肯相信,胡疑问道:“难道是关于我的事?”
  洪子广抓住她的弱点,心中便沉稳起来,漫然答道:“洪某以此求情,自然是你的事。”
  心泥老尼沉默有顷,忽然厉声答道:“你怎么知道?”
  “洪某在西凉石谷之中,曾见一位武林前辈,遭金鹰门青龙堂主燕仲偷袭得手,燕仲以为他绝无生还之望,所以与他说出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不过,后半段言辞闪烁,恐怕仍有隐讳之处。”
  “那人是谁?”
  “那人姓朱上尧下民,是这位朱姑娘的亲生父亲。”
  心泥老尼与朱妍岚同时互相一望。
  心泥老尼愣了一愣,牵着朱妍岚的手,走到洪子广面前,将朱妍岚的手交给他,郑重说道:“你将她安置一下,我们到别处说去。”
  洪子广柔疑不想伸手,心泥老尼叱道:“你还怕什么?”
  他欲答未答,朱妍岚向心泥老尼泣道:“师父难道不要我么?”
  心泥阴阴笑道:“我要的是你一身筋皮,但现在把你交给他了,师徒情份到此为止,自此以后,你我便如路人一般。”
  朱妍岚跪下哭道:“师父对徒儿恩深德厚,虽然是要剜心削骨,也无不应命,请你还是收留徒儿,让徒儿有个自新的机会吧。”
  心泥勃然怒道:“你听不听我说!”
  朱妍岚哪敢再驳,惶然答道:“徒儿听命,徒儿听命。”
  心泥老尼吁了口气,将她猛地一推,向洪子广道:“交给你了。”
  朱妍岚被这一推,顿时立足不住,倒向洪子广。洪子广抽手来扶,朱妍岚却已站稳,洪子广双手仍然扶住她的两臂。
  这肌肤一接之顷,朱妍岚一颠,但随即一扭,将他的手摔脱。
  心泥老尼寒声向朱妍岚嘿嘿一笑,说道:“你当着我的面也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
  朱妍岚低头不语,便不再动。
  洪子广这时脸色如纸,咬了咬牙,猛地一扣朱妍岚左腕,牵着她转向在一旁冷立许久的卓文虎走去。
  他这出乎常情的行为,突兀惊人的举动,不仅把卓文虎看得一怔,穆氏双凤如随五里雾中,连心泥老尼也是胡疑不解。
  朱妍岚却是张惶失措,一脸煞白。
  洪子广浑身发抖,眼中一片怒火,朱妍岚觉得他手指冰寒,有如冻骨,像钢箍一样地扣着她的腕脉。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向卓文虎走去。
  卓文虎起初还不知道洪子广是什么意思,细望他心气浮动,神情激荡已到极点的样子,便自惊省大半。
  这时洪子广已拉着朱妍岚到了他面前,也像心泥老尼一般地将朱妍岚一推,推向卓文虎。
  口中喃喃说道:“她心已属你,你好好待她吧!”
  卓文虎已大略知道他心中的激愤,倒确实没有想到他有这一手,顿时惊慌不知所措,怔在当地。
  这一霎那间,洪子广已转身对心泥老尼道:“这事已经了结,请移驾一谈。”
  心泥老尼冷冷哼了一哼,转身一动,烛影微摇,人已穿窗而出。
  洪子广也待要走,穆明凤忽然喝道:“慢着!”
  洪子广转过头来,一脸痛苦至深之色,向穆玉凤道:“二姑,有话以后再说,侄儿现在实在什么也不想听了。”
  穆玉凤怒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穆玉凤一拉她妹妹,插口对洪子广道:“你走吧,九月九日,我们在龙驹寨见面。”
  洪子广作了一揖,答声道:“谢谢大姑!”
  说罢转身而去。
  洪子广出了双凤镖局,脚下略一提劲,还未奔出三原城墙,便渐渐赶上向前飞跃的心泥老尼。
  心泥老尼已经微有所觉,身形了不起陡地又快了两分。
  洪子广在茫然中发现距离似乎又远了起来,剑眉一轩,脚下劲道加到七成,身形又如流星般地赶了去。
  出得三原,城外荒郊僻野,又是夜阑,更好施展。
  心泥见洪子广跟得很紧,便越加发劲,洪子广也渐渐知她是有意试探。她越奔得快,他也越赶得上劲。
  这一前一后,两个武林绝世高手,风驰电掣般地向南疾行,只觉脚下一滑,人影一闪,便掠去六七丈远近。
  奔出三原城二十余里,心泥老尼已将毕生功力用到十分,胸中微觉有些气结,猛一回头。
  洪子广却正在她身后。
  心泥老尼吁气停步,洪子广也戛然而止。
  她仰首望天,颇为怆凉地道:“天下武林中,以南荒唐家的轻功,能称独步,现在一看,这句话倒未必尽然,恐怕还是唐门自诩之辞。”
  洪子广聪明绝顶,当能够领会她话中的意思,连忙说道:“洪某功力实在已用到十二成。”
  心泥老尼冷冷回答,带怒道:“纵无如此,倒也不能就说轻功不如你‘佛谷’门下,这不过是长途较力,在轻功中是一门笨功夫。”
  “大师说得有理。”
  心泥突然扭头向洪子广一觑,说道:“不管有理无理,那桩事等一下再说,先考考你小巧功夫。”
  三句话说罢,不管洪子广答覆如何,蓦然探手倾身,像一条分水逆流的金鳞大鲤,一头向洪子广撞来。
  这种招式实在是不见经传,诡异已巧极。
  洪子广看得一怔,连他这样精博的武林魁斗,也不知这一招是什么名称,是什么路数,如何化解。
  他本想后倾倒跃开去,但转念一想,人家既然有意考量,避不过招,似乎不大好,便拧腰一侧,躲过来势。
  这时洪子广双足还在原地,拧腰侧身,是使的“弱柳招风”的招式,意在以逸待劳,看心泥老尼的变化。
  谁知心泥老尼一头撞来,并中途变式,面前微风一拂,人影已自洪子广肩侧之间穿出去,没有出手。
  洪子广一怔,紧跟着心头一凛,煞地回头,心泥老尼这时却凌空躬身,抚掌相向,对他百汇穴拍来。
  这一变招快极,洪子广猛使“铁板桥”功夫,仰身一侧。
  心泥老尼出掌落去,余势未弱,竟然从他左肩越过。
  通常使“铁板桥”功夫的,大都紧接“马卒翻身”,或者是左翻右滚,用“泥龙困地”脱险。
  但洪子广两者都没有用。
  他脚腰猛一使力,后仰的身躯,倒向一侧。
  在那欲起未起之际,蓦地转身相向,心泥老尼一式“单翅朝天”,骈指伸来,已到洪子广面前。
  如果洪子广方在用“马卒翻身”,或者是“泥龙困地”,那他便落入心泥老尼掌指之下,纵然能够脱开,也要逼得他背向而逃。
  如果他弹腰而起之际,不半途转向,那更是危险。
  这骈指疾点的一招,或轻或重要搭上他的颈背。
  心泥老尼也是武中翘楚,一指之微,也可以穿碑碎石,让她搭上一手,洪子广最少也要受点伤。
  但他究竟并不寻常,弹腰转身,两式一用,待心泥老尼骈指点来,转头一错,又轻轻俏俏地闪过。
  这三招过去,洪子广虽然转了两转,双脚都换了位置,但仍旧踩着原来的脚印,并未离开。
  心泥老尼脸色一寒,冷冷说了一声:“好!不亏你是‘佛谷’门下。”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袖,左手一抖,从左手袖筒里掏出一只黑柄尘拂,隔着七八尺,向洪子广虚空一点。
  洪子广一怔,心想:“这尘拂里面有暗器?”
  心中念动,身形已起,向左上方一飘。
  可是在要起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件极其奇怪的事。
  那尘拂向他一指,心泥老尼仍然站在原地,那尘拂却如电光火石般地向他奔来,好像脱手一掷。
  这种将自己手中兵刃,脱手向敌人飞去,江湖上把这一招叫“荆轲击秦”。
  当年燕太子丹,以燕苏地图,和秦仇首级,付与荆珂,让他渡易水,上秦庭,目的就在那图穷匕见之际,一手拉着秦始皇,一手取出地图下面藏着的那把小剑,刺入秦王胸腔。
  可是秦王命不该绝,荆轲一把抓住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袖子,那时的衣服都是不很紧牢的丝织品,秦王一惊急忙一闪,便将衣袖扯断,他离席而起,便躲脱了荆轲苦心积虑的一击。
  荆轲一击不中,便紧跟在秦王后面而追,秦政驭下极严,臣属非有诏命,不敢上殿,秦王被追,腰间长剑既拔不出来又没有援手,情势非常危险,却给一个聪明的大臣提醒了一句,把长剑挪到背后,自肩上拔出,反手一剑削去。
  荆轲顿时猛叫一声,一只左臂便被砍断。
  他断臂倒地,秦王喘息已定,便召武士上殿。
  这时荆轲已经山穷水尽,便尽自己余力,将手中匕首,猛地向秦王政掷去,冀图最后一击。
  但这一掷也落了空,匕首插入秦王后面的庭柱上,秦王却是突然无恙,荆轲便在乱刀之下饮恨而死。
  这便是江湖上人人忌用的“荆轲刺秦”。
  武林中两方拼斗,偶尔也是将手中兵器射去,企图孤注一掷的打法,但极难一见,只要一使出来,便不寻常。
  洪子广一惊,暗想:“难道她要拼命?如果要拼命。这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当他脱身而起,心中犹自在估量她下一招必是奇诡杀手。
  可是,他想错了。
  那尺半长的黑色尘拂柄,仍旧在心泥手中。
  只不过是那拂头连着拂尾向他射来罢指了。
  拂柄与拂头之间,有一带相连,非金非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当这一拂射空,只听一声:“巴!”
  这带子竟自动收缩,将拂头带回柄上。
  洪子广不由“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心泥抖手一扬,那拂头又向凌空丈多高,尚自冉冉腾升,去势未熬的洪子广射去,一边冷冷说道:“你休小看了它,厉害的还在后面。”
  洪子广心想:“纵然这尘拂能伸能缩,又其奈我何。”
  一边想着,横身一转,绕过拂头,便想错身而过。
  洪子广空中变式,拿捏得又准,有如“绕耳游鳞”一般,紧畔着飞来的拂头错身过去,姿态美妙已极,可就在那要过未过的时候,那拂须蓦地大张,有如孔雀开屏。
  心泥老尼一声冷笑!喝了声:“着!”
  这一手本出其不意,那像刺猬一般怒须箭张的尘拂,在心泥一喝之下,竟转向朝洪子广侧击过来。
  洪子广喊了一声:“好!”
  猛使一个千斤坠,沉身下落,又自躲过。
  心泥老尼赞道:“闪得好!”
  右手一吸,尘拂回飞,未到拂柄,真力一催又刷地吐出。
  这一吸一吐之间,洪子广已经飘飘而下,正待安然着地,那拂尘带着一缕劲风,又向他落地的地方射来。
  这时他真气已尽,势非着地不可。
  心泥老尼阴笑一声,力道又加了两成。
  他剑眉一轩,落势稍缓,那尘拂去势正盛,便在他空中一顿之间,从他脚下撩过。
  他低头点脚,正好一脚蹴在拂头上。
  心泥老尼发现洪子广空中缓下落势,真气逆收,猛地向回头一带,纵然砸不到洪子广,也要给他一顿“回头草”。
  谁知洪子广在那一蹴之间身形陟起,闪电般地自心泥老尼头上掠过,她这回头一带,又落了个空。
  心泥老尼脸上又羞又怒,还没有估准洪子广落在她后面什么地方,轻身一式“横扫千军”,掠地而来。
  洪子广身法轻快,尘拂未到,身形又转,老早向一旁拧身窜去。
  心泥老尼那风驰电掣地掠来的尘拂,便要堪堪从他面前飞过。
  可是,心泥老尼岂是平凡好对付的人?拿捏准头,待那拂尘到了他面前,又猛地一抖。
  这拂头非但没有乘势转过,竟猛一转折,朝他面门打来。
  洪子广一怔,仰腰一侧,骈伸两指,在那自他胸前电奔而过的拂头上一敲,虽未落地,又藉力飞起。
  心泥老尼脸上顿有惊色,但恨恨一咬牙,喝道:“今日倒要好好让你见个真章。”
  说着手中一紧,那流星锤一般的拂尘,便半轮似地转起来,霎那间,把一个一连没有还手,专以闪、拧、转、掠、沉五字诀,拿稳穿、升、落、绕、贯的五个原则,应付心泥。
  心泥虽然将一柄奥秘莫测的拂尘舞得风雨不透,但洪子广东闪西闪,尽在空中使力,奈他不何。
  她越舞越快,洪子广也越穿越急。
  在千万柄拂尘中,但他蓝衫飘飘,疾来疾去,有时竟连人影也分不清楚,只见一片拂尘的灰雾,笼罩一团蓝色的影子,东闪西闪,休说人影分不清,连他是从哪方到哪方都看不出来。
  心泥老尼心里又惶又急,但仍冷冷地说:“看你一口气能飞腾得多久。”
  一边说着,那拂尘又舞得快了些。
  心泥一迳站着不动,在飞舞得风雨不透的朦朦拂尘灰影中,起初倒是轮廓分明,到后来也只见着一个模糊影子。
  她心知洪子广若是真个与她动手过招,她可能手足无措,但他故示忍让,迄不还手,心泥老尼本是有些羞恼。
  但她付出全付心力,仍然久战不下,便更加愤怒起来。
  这时,她心里还在想:“你既然存心如此,只守不攻,我便好好摆布你一番,纵然你功力甚高,处于这种凌空不得落地的劣势,谅也维持不久。”
  盏茶功夫过去,洪子广精力未衰。
  顿饭过去,他似乎愈战愈勇。
  心泥老尼心里一凉,手劲一缓,拂头“巴”的一声,缩到柄上。
  洪子广翻然一落地,神闲气定,面不改色。
  他那种似乎还没用上什么劲的样子,使心泥本来已经渐渐战弱的好胜心,又复勃然而起。
  她冷冷道:“你的轻功确是不弱。”
  洪子广拱手道:“承大师夸奖。”
  心泥老尼又道:“你在这门功夫上面,可有什么独创专修么?”
  “在下学浅识短,哪能谈到独创专修。”
  洪子广那两句话说得真是非常诚恳,可是听在心泥老尼耳里,便有如对她讽刺,掀她面皮一般。
  顿时她寒怒陡生,向洪子广叱道:“小子休要逞口,我有两手不轻易用它收拾人的招式,今天倒要请你开开眼界,你倒看看当年南荒一凤有多大手段。”
  洪子广道:“大师既然挚意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伺候。”
  心泥老尼本待出手,忽然脸上一动,向他道:“你敢在六尺距离之内,以背向我么?”
  洪子广一笑。
  心泥怒道:“你笑什么?”
  “大师是想露一手‘追魂拊背十三招’吗?”
  心泥一怔,寒着脸道:“你怕么?”
  她估他必需不肯示弱,谁知洪子广笑了一笑,却说:“怕!”
  心泥老尼两眼瞪视着他,眼中炯炯,心想:“这厮既已经料定了我这一手绝活,今日恐怕不易取胜。”
  一边想着,一边却冷笑说:“料你也不得不怕。”
  洪子广雍容说道:“怕,虽是怕,但也愿领教一下,大师手下留情些便好。”
  说着,便转过身去,以背后对着心泥老尼。
  心泥大诧,心想:“看他从容不迫说来,分明不是被我这番话所激。这厮装得这般磊落,到底是怀着什么鬼胎?”
  一边想着,一边纵身前掠,伸出左手在洪子广背上一吸、暗运“粘‘字诀,将一股真力缓缓拍上。
  她一边寒声说道:“小子,你小心看了。”
  洪子广立时应道:“洪某候教。”
  心泥左手豁出。右手偷藏,待到五六尺距离,左肩向后一搬,左手猛收,右手刷地伸出虚空一抓。
  这一式乃是“追魂拊背十三招”中的起式。用真力将对手一拈,猛向回拉,虚出右手,正好扣着提回来的对手右肩。
  在名称上虽然叫做“张罗待兔”,但是这一抓,也可切可点,如果对手以自己真力反推,便立即左力右贯,顺着真力内吸之势,猛地自右掌击出,在这样短的距离,对手又是背向,绝无幸免之理。
  这第二招叫做“秃鹰搏虎”,是取的秃鹰下掠,拊虎之背,待伸爪抓它,摄于它反噬之势,便扇动钢翅猛的一击。
  这一击猛威无比,虽是群兽之王的老虎,也要断筋折肋,五脏碎裂而死,其实势当然非常吓人。
  心泥老尼的功力,超过秃鹰何只十倍?
  纵然她一抓不着,洪子广岂能逃出她这紧跟着的第二招!
  谁知,事情发生得极其突然。
  洪子广在心泥老尼一招一吸之下,竟像拿稻草人一般。轻飘飘地到手带来,毫无抵抗之力。

  第二十五章
  心泥老尼一见大喜过望,右手已经落下,分寸拿捏得非常准确,食指向他肩井穴上一点。
  洪子广顺力退后三四步,心泥老尼的右手无需伸直,便可拿到他的穴道,不过他身材甚高,心泥老尼如要使自己站在绝对优势,不免脚下微浮,完全出乎本能地平升两尺多高,跟着右手疾落。
  在这顷间,洪子广突然矮下三尺,这昂藏八尺之躯,忽然变成一个五尺侏儒,比凭空升起的心泥老尼,矮了半截。
  心泥老尼伸手一点,却差了五六寸距离!
  她心中一怔,右手紧落。
  但洪子广更快,矮身以后,身躯仍然顺着退后的原势,向后一滑,心泥老尼这一招又是落空。
  心泥老尼喝声:“好狡猾的东西!”
  右脚侧出,一记“铁牛踹山”,向他腰背之间踹去。
  洪子广在她咒骂之中,似乎已料定她必有这一记,滑退三步之后,风一般地车转身来,竟向右方窜出。
  心泥老尼一脚踹空,就着拧下降之式,左手一搭。
  他脚下突然迟滞了一下,心泥老尼暗喜道:“量你跑不出我手掌心去。”
  紧接着又是一式“柳暗花明”递出。
  洪子广侧身一拧,又被他闪过。
  心泥老尼这时已是惊怒交集,阴叱一声,胸中猛一着气,吸住他的前心,连番使出五招。
  洪子广好像背上长着眼睛一般,腾、飞、闪、掠、招拍都在心泥老尼五式杀手之下,安然脱出。
  心泥老尼好像捕风捉影一般,在洪子广背后抓、拍、点、拿、招招都是空着,连洪子广衣袖也未碰着。
  心泥老尼这时转念一想:“慢着,我这种打法,他逸我劳,很不合算,时间一久,真力稍一不济,便被他凑着机会摔脱掉了。”
  这时她左手一收,身形飘起,只将一只左手虚空吸住。不地不张地拈住他背后,任他腾跃。
  心泥老尼这边威胁一减,他突然纵身而起。
  她心想:“那可没有那般容易。”
  工手微一使力,粘在洪子广背上,随他升空。
  洪子广升起三丈光景,忽然向右一转。
  心泥老尼紧跟着抵手相应,便自己仍照正对着他背后。
  谁知洪子广在她旋身右推之际,猛地左扭,变式之快,身法之奇,可说是心泥老尼生平没有见过。
  心泥老尼一惊之下变式已经不及。
  洪子广转身过来,与她面面相对,隔着不过五六尺距离。
  他既未发招,也没有后退,带着一种宽厚的脸色,望着心泥老尼,缓缓自三丈高处,降了下来。
  心泥老尼落地站定,一脸怒色道:“我道你有两手真功夫,也不过凭着一肚子狡计而已。”
  洪子广笑而不驳,顿了一顿,说道:“大师承让了。”
  心泥怒道:“老衲若非大意,岂容你轻易脱了出来?”
  洪子广轩眉道:“这个不算,大师不妨再试试。”
  说着,他居然又转过身去。
  心泥老尼倒是一愕,随即羞怒立涌,悻悻想道:“你让我下手,我还赢不了你,我还图个什么?”
  念头一动,脚下一定“千斤坠”,双手齐出,真力缓运。
  待那力道已经够到洪子广的脊背,以全付真气,贯在两臂,身躯微向后头,以平生之力,向面前一带。
  洪子广身躯微微一颤,但旋即定住不动。
  心尼老尼一惊,力道用到十二成。
  洪子广依旧是山蟠岳峙,分毫未动。
  这时心泥老尼不怒反笑,双腮一鼓,两手回拉之力,蓦地一断,洪子广略略向前一倾,双肩微耸。
  心泥老尼脸生青光,眼现煞气,断喝一声:“去!”
  她两臂千钧力道,在这一声“去”字之下,倾力一吐,拍向毫无防备,且没有预见的洪子广。
  只见心泥老尼面前狂飚陡起,碎石横飞丈许远近一株老树的横柯,应声而折,洪子广却不知去向。
  心泥老尼一怔。
  “这小子又不是面粉做的,这一掌之下,难道一片骸骨都没有留下?”
  她连忙向四周一看,她不禁惊讶得眼口齐张。
  洪子广竟背着双手,站在她背后一丈多远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心泥老尼本是个极其好胜的人,自被绝情毁容以后,心性更趋于极端。这时她由惊变怒,由怒变狂。
  她一步一步向洪子广走去,脚下离地七八寸高。
  她一脚踏下,便是一个深坑。
  好像她踏着两只看不见的高跷,从深坑上走来。
  洪子广不言不动,渊亭岳峙地看着心泥老尼。
  心泥老尼走到他前面五六尺远,口中一喊:“嘿!”
  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在她双手一招之间,猝然向洪子广扑到,其势阴阴逼人,锐不可当。
  洪子广双肩一斜。向右闪出两丈许。
  只听他方才立脚之处“咔嚓”一声。
  一株径大如盆的树,应声而折,树干折断之后,枝叶哗然,跟着又是“隆”一声倒地。
  灰尘骤起,枝叶飞舞。
  心泥老尼看也不看,又是一步一个深坑地向洪子广走去,她走到五六步远,又是“嘿”的一声,双掌齐推。
  这一掌,她却折了两株碗口大的小树,洪子广又闪到一边。
  顿饭功夫过去,四周狼藉一片,断枝满地,枯叶沾肩。
  心泥老尼余兴未褪,但力道已大为减低。
  洪子广退到一株合抱的大树旁边,恭声说道:“大师今日已经疲劳,以后日长月久,再请赐教不迟。”
  心泥老尼听了他这番话茫然地望了他一会。
  蓦地里,她忽然仰头枭枭大笑起来。
  洪子广看得眉头一皱,就在他分心之顷,心泥老尼忽然身躯一挺,双足乍出,又是双掌一推。
  蓦见一股夹着落叶的劲风,向洪子广扑到。
  他向后一侧,人影自不见。
  大树一阵猛摇,树上“咔嚓”一声,一枝碗口大小,长达七八尺的断柯,带着枝叶,哗啦啦地从上面落下来。
  心泥老尼闻声一怔,脸色一变,猛地闪退。
  她掠出丈许,又半途一折,斜飞八九尺方才落地。
  洪子广竟好端端地站在她向后闪退,忽然转折之处。
  心泥老尼冷冷对他道:“你这一手‘蟠龙绕地’,很不坏。”
  洪子广在心泥双掌猛击之际,用“铁板桥”的功夫,向后猛倒,然后以足跟为轴,身躯在地面两三寸之上,滴溜溜地一转,跟着绕到心泥老尼身后,心泥老尼见树上断柯落下,向后退去,方才发觉他在背后。
  洪子广不乘人之危在她背后下手,所以心泥老尼颇有几分钦敬的意思,但她生性冷僻,话到嘴边,仍是毫无德意。
  洪子广道:“大师过奖。”
  心泥向那落下的大树一望,又对洪子广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功力不凡,老衲已经领教了。”
  洪子广又待谦逊两句,心泥忽然转头对那枝叶茂密的树上喝道:“小贼!你还不下来么?”
  方才心泥老尼对洪子广猛击双掌,那合围大树,猛被震撼,虽然未断,却是连摇了两摇,落下一枝断柯来。
  那断柯连枝带叶,显然并非枯干。
  既然不是枯干,又高在两丈之上,当然也决非被掌力击中。
  一支未被掌中的枝干,怎能会折断落下来?
  这事看在旁人眼里,自然也糊涂略过。
  可是,心泥老尼眼锐如刀,怎不警觉。
  那分明是有人隐身在树上,树摇入幌之际,不由自主的脚下一沉,使出千斤坠的功力,想将自己定住。
  谁知树粗干细,经他猛一用力,便哗然折落下来。
  他虽匆忙攀上别枝,又赖枝叶茂密,没有被人看见,可是这一点微兆,却被饶有江湖经验的心泥老尼看在眼里。
  这时形迹败露,已经没有再隐藏的必要。
  枝叶寂落中的大树上的高枝间刷地落下一个人来。
  他一脸斑色,身材硕大,浓收蓬发,三角棱眼中闪出阴阴诡笑,正是数日之前对洪子广暗下煞手的燕仲。
  洪子广道:“我估着是你,果然不错。”
  燕仲阴笑道:“小子,你胆子可放大一些,燕爷今日不为难你。”
  洪子广剑眉一轩,沉脸说道:“你想拿这句话来稳住我,恐怕你算盘是打错了,洪某虽然仁厚宽容,但也有个限度,今日便是与你总清旧帐的时候。”
  燕仲桀桀一阵大笑,浓眉一轩,说道:“你道燕仲爷是好吃果子么?”
  洪子广冷哼一声,掉头左望,又向燕仲道:“就算你今天请来了天王老子,洪某也不轻易放过你,左边树上那两位朋友,你索兴招呼他们下来吧。”
  燕仲闻言大吃一惊,心泥老尼也是一怔。
  燕仲本来是只身而来,那里来的帮手?
  这时左边那树上一声断咳,簌簌两声,连袂飞出两人。心泥老尼见着来人,猛地一窜,脸上颜色大变。
  当先落下的是她二十年来,铭心刻骨,怨恨耿耿的朱尧民,跟着他后面的正是已经削发为僧,法号恨非的鲁季。
  燕仲突然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二十年前的旧案,好翻翻边了。”
  心泥老尼脸上森森,对洪子广道:“你要说的话,也不必说了,有事无事,你随便吧。”
  洪子广望望朱尧民和恨非和尚,又指着燕仲对心泥老尼道:“这老猾右腕之下,暗藏‘黑眚剧毒’”
  心泥老尼不等他说完,立刻叱道:“你当老衲是初出道的雏儿么?”
  燕仲枭枭一笑,拌手脱袖,伸出两只灰色的手腕,向众人一亮,又对洪子广一比,阴阴笑道:“你说老夫腕下带着什么来着?”
  洪子广眼光一瞬,又向心泥老尼道:“这老魔猾魔狡绝伦,他必是把那具‘黑眚剧毒’藏在别处,大师如果不信,可问这位朱前辈。”
  心泥老尼望也不望朱尧民,只对洪子广喝道:“走!”
  洪子广颇感蹰躇,燕仲笑道:“眼下就是重九之期,龙驹寨的大会上,你自会见着老夫,毋须在此找个藉口,流连不去。”
  那二十年前的旧案,对心泥老尼来说,自是一桩极其丢脸,令人恼怒终生的事。现在几个正主儿都到了,事情便可马上了断。其中那些使她愤恨刻骨的事,当然不愿第三者在旁边听去。
  洪子广一想:“燕仲说在重九会期相见,倒是可能不假,只是心泥老尼气动心浮,恨非与朱前辈恐怕都不敌燕仲狡计,我若离开,倒是可虑。”
  他这一边想着,转身大步而去。
  当洪子广的身影在丛树间消失,燕仲向心泥老尼走前两步,说道:“老师太,你在五六年前将我逼下断涧之中,老夫并不怪你。”
  心泥这时眼光正炯炯望着朱尧民,没有答理燕仲的话。
  朱尧民望着这朱颜已改,华发尽落的唐冰华,也是一脸恨恨之色。
  心泥老尼寒声道:“朱尧民,你还认得我么?”
  朱尧民恨恨道:“毁家杀妻之恨,怎能忘记?”
  心泥老尼纵声森森一笑,夜风骤冷,落木簌簌,那凄厉的笑声绕谷萦渊,历久不竭,众人均是一震。
  恨非和尚合十问讯道:“善哉,善哉,大比丘,还记得当年的鲁季么?”
  心泥老尼眼光一掠,落到恨非脸上,胡疑一阵之后,眼光又变凄厉之色,点了点头,恨恨笑道:“你来得正好。”
  恨非和尚道:“老衲不来,此事无法了解,朱檀樾乃是蒙冤之人,个中情节,还是我那在俗时的燕兄,最为清楚。”
  燕仲阴笑道:“贼和尚,你说甚好,此事只有我燕某明白,当年污你之人便是这削发的鲁季,脸上剑疤,可得问朱老弟。”
  心泥老尼眼光在恨非与燕仲脸上逡巡两次,又回到朱尧民身上,这时他似乎是旧痛重升,悲肠百结。
  心泥老尼指着他道:“你为何不说?”
  朱尧民牙齿格格作响,指着燕仲对昔年名叫唐冰华的心泥老尼道:“一切是非过节,都是这个老贼引起,你不细察,却将我一家毁去,杀死我妻儿仆妇,你作得好狠!”
  心泥老尼竖眉怒道:“胡说,你毁我到这步田地,还在江湖上放出谣言,不仅有家不能回,连见人都不敢,我倒是真有意杀你全家,可惜晚了一步,现在你居然血口喷人,怨我下手,今日不是逞口斗舌的时候……”
  她一边说着,一边气往上冲,越说越气,这时刷地抖出拂尘向朱尧民一指,便待纵身过来,和他拼个死活。
  恨非忽然侧身一闪,插在他们中间,摇手道:“老衲有句话,大比丘可愿听么?”
  心泥翻眼一哼说道:“你是替你自己剖白,还是替他剖白?”
  这时燕仲不由狞狞一笑,冷眼看恨非和尚如何答覆。
  恨非凝重答道:“当年唐姑娘玉骨冰心,聪慧绝顶。只缘一时气结,不能细察,难道过了二十年,还没有看出中间破绽么?”
  这句话问得极有份量,燕仲浓眉一皱,欲要开口接白,却又忍住。
  朱尧民却只是冷冷望着心泥,看她如何答覆。
  心泥老尼一怔,退了半步,说道:“你且说说看。”
  “二十年前苍梧之夜,对在场四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事,大比丘自然记得更清,老衲有一事相问,大比丘不妨想想再答。”
  “要说就说,罗嗦什么!”
  “大比丘试想一下,如果朱施主当时有意对你非礼,是不是用得着在酒中放下蒙汗药?”
  燕仲阴阴而笑,心泥老尼闻言一怔。
  恨非又道:“既然下药另有其人,使大比丘蒙污的事,便不是朱施主所为,你还记得未醉之前,朱施主已经醺然倒地吗?”
  心泥不答,倒是燕仲阴阴笑道:“你说得不差。”
  恨非望了望燕仲,又向心泥老尼说道:“朱施主既然已经醉倒,怎能作抽剑毁容之事?这人必是过去对你有求不遂,怀恨在心,才下此绝手。”
  燕仲又代心泥答道:“有理。”
  恨非这回便不再睬他,又说:“这人心计极毒,唯恐将来事泄,引火上身,唯一的办法,便是嫁祸于人,又去朱府将对证灭口,可惜朱施主当时不在,这人杀了他全家之后,点上一把火,又在江湖上造起令尊重返中原的谣言,意在使朱施主不能露面。”
  燕仲又插嘴道:“若不是你作的,无人能说得这样详细。”
  恨非怒眼望他道:“你能说得比我更清楚。”
  燕仲转脸对心泥道:“当年在黑沼之中,你最不屑一顾的不就是这剃了苍苍擎发头的和尚么?你可想想谁对你有切齿之恨?”
  心泥老尼的目光又转到恨非和尚身上。
  恨非惨然笑道:“老衲昔日在江湖上声名狼籍,对女色二字,自问倒无过恶,大比丘如果细味昔年言行,便知此话不假。”
  燕仲枭枭笑道:“秃驴,往年你在江湖上行走,不是使的‘金头虎钺’?你那兵器寸步不离,为何却在她房中?”
  恨非和尚白眉一轩,问道:“在房中什么地方?”
  燕仲一怔,期期说道:“如我记得不差,似是在床上里侧?”
  “你怎么看到的?”
  “啊!这个么?那日在石谷之中,老夫曾向朱老弟说过你如果要知详情,问他便知道了,老夫倒不便说得?”
  恨非又紧逼一步:“有人卧在床上,你自窗中窥探,怎么会看到里侧的一柄兵刃?老衲如果寸步不离,怎能将兵刃遣下?”
  燕仲一时无从措辞,支唔说:“这……这……这个么,嘿嘿,就得问你自己了。”
  恨非老和尚转向心泥老尼道:“话说到此地,事情已经大致明白。毋须老衲多废口舌,朱家堡的事,大比丘可以说了么?”
  心泥老尼这时眼光盯在燕仲身上,口中却在回答恨非道:“我去朱家堡,只见一片火海,熊熊火光之下照着一对自亲戚家回来的孤儿,我便将她们带到抱犊峰下,苦心教育。一名妍双,一名妍岚,是取两番劫难,念念不忘,取边惊‘念念双难’的近音,于今都已成人。”
  朱尧民此时亲子之情,骤然涌起,便要向前细问,燕仲忽然扭头向左边望去,一疑说道:“是谁?”
  众人一惊,也一整向燕仲惊问之处望去。
  那边一样的夜色沉沉,万簌俱寂。
  燕仲却在大家分神之顷,突然举手将一个什么东西纳入口中,用嘴含着,然后又阴阴一笑。
  心泥老尼转脸回头,森森露齿说道:“六年前放了你一条狗命,现在想来,留你活到今日倒是对了。”
  燕仲抿嘴摇摇头。
  心泥道:“你有什么话说?”
  燕仲想要开口,可是嘴里衔了东西,不能出声,又笑笑摇头。
  心泥眼光冷彻心脾,又道:“两桩罪案都是你下的手?”
  燕仲又摇摇头。心泥怒道:“你若不承认,便好说个道理来听听。”
  燕仲肩膀一耸,转脸挥头而去。
  他窜出不到十步,立刻回头,正好遇着勃然大怒,飞身近来的心泥老尼,两下相距不过七尺。
  跟着又是人影两闪,恨在和尚与朱尧民自两侧抄来,将北海飞熊围在中间,大有使他插翅难飞之势。
  心泥老尼冷冷说道:“你要想跑,先留下你的头来!”
  燕仲嘴唇微动,心泥老尼哪管他分辨,探手迎面抓来。
  那六七尺距离探手即到,但心泥半路上忽然右手一抖,全身一颤。居然把猛觉一招的“金龟探爪”缓了来。
  在这个顷刻间,恨非和尚和朱尧民也同时发招。
  一个用“三装拜佛”,远奔突击。
  一个用“匝地烟尘”,袭他下盘。
  朱尧民本站得最近,发招极快,燕仲斜肩一闪,撞向恨非和尚那一招远奔突击的“三装拜佛”,似乎是存心硬拼。
  恨非和尚那敢怠慢,立刻又加了两成真力,迎头扑去。
  这时的恨非和尚,已经不是六年前在燕仲手下连番吃亏的败将,这几年在大佛寺与立明禅师朝夕切磋,内力已有无上进境。
  他这乘势一掌,又竭尽所能的加了两成真力,纵然燕仲搪得了这一手,也少不了要内腑受伤。
  恨非和尚自己在与对方硬拼之下,本是一种牺牲自己的打法,他估着只要燕仲内腑受伤,在心泥老尼与朱尧民全力之下,燕仲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多远,所以才用这两败俱伤的打法。
  谁知燕仲错力一接,却不是迎着他的力锋。
  他将力道稍稍用得偏左,劈开一道空隙,跟着随身窜进,不顾朱尧民侧击的危险,斜身掠过。
  这时以轻、快、狠、绝出名的心泥老尼,居然住手不动。
  朱尧民一招落空,摄踪跟进,猛劈一掌,“搏浪横椎”,口中喝道:“燕老贼,今日便是你恶贯满盈之日!”
  燕仲在侧身掠过恨非和尚之顷,“破浪乘风”的势子已老,胸侧露出绝大破绽,对恨非正是好机。
  他收势一扬,横腰一掌切去。
  这时他不由念起二十年前,与燕仲连袂江湖的手足之情。心中一侧,两眼微翳,深觉有些不忍。
  在他略翳未翳之顷,朦胧间似乎看到燕仲向他鼓腮一吹,心中大奇,同时也感全身一凛,冰寒透体。
  他的手劈燕仲腰间,竟缓缓落下,其软如棉。
  恨非和尚虽然力软没有伤到燕仲,但是朱尧民自后面遥避的一掌“搏浪横推”,却正撞在燕仲背上。
  朱尧民在四人之中,功力最弱,发掌的距离又超出一丈,力道自然不足,但燕仲也被击得一连几个踉跄,窜了六七步方才站稳。
  这时心泥老尼忽然软膝坐下,恨非老和尚也摇摇欲倒。
  朱尧民仓惶间不知所措,瞪着他们两人说道:“你们怎么了?”
  心泥老尼中气微弱地道:“我们中了那老猾的毒计了,注意……”
  燕仲在朱尧民错愣间,业已提气回身,略一舒平胸中积血。便在心泥老尼默示朱尧民的顷刻,飞身扑到。
  朱尧民怒吼一声:“燕老贼,今日让你见见我朱某的真章。”
  说着拔剑纵身而起,身在空中,一连发出三手“回龙十八闪”中的三招绝活,但见满天剑雨,向燕仲罩来。
  燕仲枭枭一叫,抡起两只大袖,竟用那布帛肉骨之躯,没头没脑地,直冲朱尧民的漫天剑雨而来。
  燕仲一进朱尧民的剑网,他立刻觉得压力极重,招式不能发全。发招收势,似乎处处都变成了被动。
  燕仲也不说话,只闷着一个劲儿,以两只飞舞的钢袖与朱尧民狠拼恶斗,走步递招,都是取的近身路子。
  朱尧民的功力本不如他,起先十多招,是逞一时之勇,出手过式,都极凶狠,还勉强拉个平手。
  时间一久,燕仲的压力更甚,朱尧民不免有些恐惶。
  燕仲面上不仅没有得色,倒反而惊诧嫉愤兼而有之。
  心泥老尼坐在地上声音微弱的在说着什么。
  朱尧民一心应敌,却没有听见她的话。
  忽然,心泥老尼陡地拼力喊了一声:“注意他嘴中的‘黑眚剧毒’!”
  朱尧民分神一震,燕仲刷地侧身扑进,反手扣肩。
  他身形一矮,进腿取隙,燕仲却用“东挑西摧”的快招,右手一抓,把朱尧民的腕脉一带。
  但见他左手在朱尧民肩井穴上一点,他半身痪麻,便即扑地坐下。
  燕仲停身退了半步,伸手在口中取出一三寸长、分把粗细的带血钢管,然后伸脖一吐。
  “巴!”
  一口血痰落地,他又深深吁了一口气。
  心泥老尼悔恨交集,凄然咬牙。
  燕仲在胸中一运力,自觉已十分舒畅,然后对心泥道:“老虔婆,你恨他恨了二十年,这番他倒是得着报应了!”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朱尧民恨恨道:“后悔那一掌少用了半分力道。”
  燕仲敛笑向朱尧民一觑,阴阴说道:“老夫冒险求功,几乎吃了你一个亏,好在受伤不重,还不致露出太大的破绽,这老虔婆如果不是那一声猛喝,和你再战五十个回合,老夫便非吃败不可了,可是她这叫,不仅帮了我的大忙,也把你命叫掉了。”
  心泥老尼闻声喝道:“胡说!”
  燕仲故作会意对朱尧民道:“哦,哦!老夫胡说,有道是‘一日有情,终生是爱’,老虔婆年少时爱你,于今也还是爱你,方才她那竭力一叫,不顾自己受毒更深,原是叫你提防老夫的‘黑眚剧毒’,我倒是说错了。”
  朱尧民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嘲弄。”
  燕仲道:“你的命还另有用处,要多过几天;他们两个多活无益,马上便在这荒野间处决,不过,我倒是有句话要问你,你身上可有还装得是‘血梅精英’?难道那日在石谷之中,你那还没认亲的女儿朱妍双,给了你一大把?”
  朱尧民一惊道:“我的女儿!”
  燕仲笑道:“我有心跟你认个老丈,你怕要吓死了,朱妍双即是这老虔婆的大徒弟,朱妍双不是你女儿是谁?”
  朱尧民半身酸麻,另一边却还能勉强动弹,这时伸出一只左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布囊来。
  他低头喃喃念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燕仲鼻子里一哼,讥讪道:“万一有日能给你活下去,老夫看你还是回家抱孩子吧,你这做像,哪像是在江湖上和人拼斤两的汉子?”
  这丧心病狂的老猾,人性泯灭,他那里懂得一个父亲的亲子之情,那几句话他自觉说得甚好,其实不是人话。
  朱尧民睬也不睬他,只顾凝神空际,在回想他之妻和爱女的样儿。
  心泥老尼这时哑声叱道:“老贼,你乘早下手吧!”
  燕仲转头来望了她一望,说道:“当日在苍梧没有杀你,一则是从南荒逃出,线索未断,恐怕你父亲来问罪;二则我在中原还没有落脚之处,若要在江湖闯荡,不愿有你父亲这样的敌人。但是现在,嘿嘿,老虔婆……”
  心泥叱道:“慢着,苍梧之事是你作的么?”
  燕仲仰天纵声大笑,又低头道:“你倒现在还当我燕仲是个好人么,恨非那秃驴说得一点不差,你身上两个烙印均是我燕某大笔,你……”
  心泥老尼眼睛一闭,又突地睁眼道:“老贼,你且记住。我那在南荒的父亲,决不饶你。”
  燕仲又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忧,你父亲为练一种奇功,两腿已废,他是行将就木了,纵然有心找我,也是没有用。”
  心泥老尼黯然闭上眼睛,牙关一张,便将嚼舌。
  这时忽然一条黑影横立,在他电闪之际,一边朗声喊道:“且慢!”
  众人闻声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洪子广!
  恨非、心泥、朱尧民三人不由一喜,燕仲浓眉一结,勉强撑起笑脸,又仰天干号两声,对洪子广道:“小子,你来得正好!”
  洪子广向地上坐着的三人一望,对燕仲道:“今日既然碰得极巧,你我就在这里了结罢。”
  燕仲干笑两声,心中甚是虚弱,支唔说道:“你为何去而复返!大概你根本没有离开好远。”
  洪子广道:“我早知如此,便不该真走,我是回来问你两件事,我那松弟究竟怎样了?宋之春在那里?”
  燕仲忽然咳嗽了两声,一边答道:“龙驹寨重九大会上,这两人你都会见得着,何必多问?”
  洪子广道:“好,燕仲,今日我要折断你的双臂,提到重九会上,当着天下武林,让大家的公道来制裁你,上招吧。”
  燕仲心头一凛,但脸上坦然,忽然他又咳嗽起来,连声暴咳,似乎喉咙里飞进一个虫子进去。
  他伸手抿嘴,朱尧民突然叫道:“注意他嘴里的东西!”
  洪子广笑道:“我知道,他变了花样,倒未想到他使用这种二寸吹管来装‘黑眚剧毒’,不过,这东西吓不了我。”
  燕仲脸上一僵,浓眉底下的眼珠连闪几闪,又朝朱尧民望了一望,眉梢一动,对洪子广道:“老夫近来忽然得了气喘的毛病,经常服药,你们当这润脾圣药‘海犀筋’,是‘黑眚剧毒’吹管,以人好笑。”
  说着自口中那将那黝灰小管取出,向洪子广一扬,又向朱尧民面前一送,当是给他们过目一般。
  洪子广虽然离他丈许,看他扬手欲指,料他是以虚当实,攻人不备念动身随,立刻拔起身来,向一旁闪出两丈。
  燕仲枭枭一笑,这笑便真是庆幸之笑。
  他在这一笑之间,将那手执三寸黑管的手,不收反进,用最后两指将它捏在手中,大中食三指,倏地扣住朱尧民腕脉。
  洪子广一怔,燕仲笑道:“这人你虽不甚清楚,现在已经证明,他确是朱妍双、朱妍岚的生父,又是你双料的泰山。”
  说罢手中微一用力,朱尧民额汗泛泛而下。
  洪子广一惊,喝道:“燕仲,你手下轻些。”
  燕仲仰天枭枭大笑,道:“女婿有半子之份,看你这般情急,也不亏你是个正派名门之后。”
  洪子广双眼含威,沉声说道:“老贼,你如果将朱老前辈放下,今日便饶了你。”
  燕仲仍然强笑道:“老夫与这朱老弟前番见面未能好好叙旧,便又分手,见面难得,岂能就此作别?老夫必得请他喝一杯。”
  洪子广怒道:“你放不放?”
  燕仲向后退了半步,插在朱尧民后面,空手一翻,贴在朱尧民背上,向洪子广露齿狞狞而笑,说道:“你怎的对长辈这般无礼?”
  洪子广与燕仲相隔二丈多,纵然他身手快极,但朱尧民在燕仲掌握之下,只要他一出手,便是玉石俱焚。
  休说洪子广知道朱尧民是朱妍双和朱妍岚的父亲,即论是个陌路人,也不能就此使人在燕仲手下一掌了结。
  洪子广左右为难,怔怔郁怒,不能回答。
  燕仲笑道:“老夫一则急因叙旧,二则有他在,暂且不计你出言无状,你若没有话说,老夫便要先走一步。”
  说着,将贴在朱尧民背上的手,轻轻一拍,又道:“咱们走吧!”
  这句才一出口,燕仲忽然暴叫而起。
  他一窜八九尺高,又猛地一折,蓬发直竖中,向后面猛击一掌,正好打在手握念珠,从后偷袭的恨非身上。
  恨非本已受毒,也和心泥老尼一般,努力聚起全身功力,护住心窍,不使它内侵,还有解救之望。
  这时他见洪子广左右为难,燕仲势将挟持朱尧民而去,非但洪子广不能救出朱尧民,而且他与心泥老尼均无解救之望。
  因恨非和尚知道朱尧民和燕仲身上均有解药,只要一个留下来,便无问题,如果朱尧民被燕仲带走,洪子广也无能为力。
  所以,也不顾一切,取下颈上念珠,在燕仲转身欲去之际,将剩余真力运在腕上,尽力向燕仲背上一击。
  这一手发得既近且快,完全出乎燕仲预料。
  燕仲骤觉背后生风,一惊而起,但背上已被恨非和尚的念珠扫中,肌肤如割,疼入心脾。
  他在半空中暴叫一声,拧身反掌劈去。
  恨非和尚受毒本深,真力一运,胸中寒悚又侵进几分,他那有余力去对付燕仲?躲也躲不了,硬挺挺挨了一掌。
  洪子广本与燕仲对面,看见燕仲撤出朱尧民暴喝而起,根本没有看燕仲与朱尧民挡着的恨非和尚。
  在燕仲窜起之后,拧身反击,才看到是恨非下的手。
  这时,他也不管力道远近,一闪前掠,一边发出一掌,向燕仲猛推过去,不管能不能救出恨非和尚,故且试试,只见闷吭一声:“嗯哼。”
  恨非和尚脸色立刻变成金色,两腮一鼓,似乎自肺里涌出一口血水,没有吐出来,坐倒地上,两眼直翻。
  燕仲闻声一动,却在洪子广远远击来的掌力之下,飘飘去远,三两个纵落,便在林间消失不见。
  洪子广本待要追,但看到恨非和尚的样子,自不能不管,急忙蹲下身来,伸手一抚恨非命门大穴。
  他右手一揉,便几乎失声惊呼起来。
  恨非和尚蓝关不守,百穴已散,分明已经到了圆寂的时候,纵然有大罗真仙,也是毫无用处。
  恨非两腮鼓鼓,仍然不能开口。
  他脸上极其痛苦地笑了一笑伸手在沙地上巍巍巅巅写了八个大字。
  “妍双有难,速去驹寨。”
  “寨”字最后一笔写完,对洪子广一瞪眼,仰脖强口,向一旁吐出一线血柱,哗然落地,足有两三升。
  他含糊地说了半句:“宋之春……”
  洪子广真力极远,但也徒劳无功。
  恨非脸色渐宽,颓然低头,嘴角上尚有余血,腕脉已闭,心血早停,这个颐期自新,遁入空门的鲁季,便已撒手而去。
  这时天色大明,秋日将起,算算日子,已经是九月初八了,重九会期只得一天功夫。但是恨非叫他速去驹寨,去救朱妍双,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朱妍双又跑到驹寨去作什么?
  他把石壁上留下两行四言带韵的事忘记了。
  他本是要说:“在龙驹寨相见。”
  可是朱妍双却把“会龙驹寨”当作:
  “你要找我洪子广,到驹寨相见。”
  朱妍双在雾中失散之后,取道向北,往会宁、隆德,过了六盘山,在庆阳渡马连河,一路打听驹寨。
  可是巧也是巧得很,陕南有个龙驹寨,陕北也有个小镇叫做驹寨,是洛水旁边,有名的马市。
  她一路上逢人便问,便落在金鹰门下的眼里,这时宋之春正谨谨慎慎伺候冷玲东行,听见这个消息,便心生一计,他摸透了冷玲对洪子广的嫉恨心理,便把朱妍双的行踪告诉了她。
  冷玲心中一动,便也蹑踪而去这件事无巧不巧,却落在恨非和尚的眼里。
  可是恨非这时正被朱尧民找着,朱尧民虽然知道燕仲在石谷中那番话绝不可信,但是无风不起浪,当年是燕仲同伙的恨非和尚,能够与他同流合污,臭名四播,什么事作不出来?
  当时朱尧民找着了恨非和尚,气势汹汹,一定要与他弄个清白。
  恨非和尚百口莫辩,只得随他立刻东行,追赶在关中附近出现的心泥老尼,打算三人对六面说过清白。
  恨非和尚原计这番口舌,也不是容易了结的事。
  一则心泥老尼与朱尧民,都是错中铸错,积恨已深,二十年隔阂,旧事已成铁案,那能轻易使她取信?
  谁知事情转趋直下,真相大白,燕仲一口承担,事情虽然了结得十分顺利,但恨非自己一条老命,也葬送在这里。
  洪子广望着盘坐圆寂的恨非和尚,想他年高齿耆,落得这样下场,心中一阵伤悲,不由落下几颗泪珠来。
  他抬眼向那边望去。
  朱尧民正从颈上解那个锦囊,将朱妍双送的“血梅精英”倒在手中,服心泥老尼吞下,以解救她的毒伤。
  洪子广不由慨叹一声,暗暗道:“二十冤仇怨恨,现在虽然已经了结,一个柔发星斑,一个断发为尼,青春已去,旧梦难寻,造物真是作弄人啊!”
  他低头看恨非和尚,又默默祷告道:“我本要收拾好你的遗体再走,但时不我与,事情急在眉睫,不能不连赶两头,这边的事便托付那边两位前辈了。”
  祷告已毕,他不愿惊动朱尧民和心泥老尼,在树上削去一块树皮,简单写了两句拜托敛葬恨非和尚的话,又相约他们在重九之日,到龙驹寨与他们的爱女爱徒相见,这才飞身离去。
  在洪子广心中,真是千头万绪。
  这边的事未了,那边的事又索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东奔西赶,却不知道将来究竟如何。
  九月初的北方,已经悚然有些寒意了。
  树上的残叶几乎已经落尽,只剩下枯枝秃秃,嵯峨地指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树干上一线霜白。
  太阳从山腰升上来,照进这一地残枝,三五断木,和两个二十年冤仇,一日冰解的冤家对头。
  在三四丈开外,躺着白眉金脸,早已冰冷气绝的恨非和尚。
  洪子广在十余里外,像电闪雷奔般地,赶赴另一场不可测事变,燕仲却在另一条路上仓皇遁走。
  人生,这就是人生!
  洪子广自在一路上脚不停歇地直奔驹寨,脑海中也腾升旋迥的想着自己的身世问题,父母的下落问题,金鹰门的狡计问题,以及许许多多的细微末节,翻前转后,胡思乱想。
  突然间,他拍腿一停,自己对自己说了句:“不对!”
  他沉身立脚的地方正是陕北官道上有名的回龙岭,岭下大路如矢,到了岭脚,便盘旋上山,越过岭腰,再蜿蜒南去,回龙岭山势甚峻,一弯三折,都是险坡,洪子广正站在陡弯的高处。
  虽然他立足悬崖,下临百仞,但他功力极佳,站在崖边,秋风轻扬,就恍如临风玉树一般。
  这时,他自顾自地喃喃说道:“昨宵深夜我从三原出来,据说宋之春已经去过三原,只是前后脚之差,没有碰上他,但恨非老和尚遗言之意,分明也说到宋之春是去驹寨,在同一时间,宋之春不能去两个地方,那么哪一处才是真宋之春?
  “如果还有一个假宋之春,这个宋之春又是谁?”
  岭下有两骑快马,自北而南,直奔回龙岭而来。
  洪子广站在崖上,对这两骑快马,却毫不关心,心里只在盘旋这个问题,想求得一个解答。
  在他以为,如果去驹寨的不是真宋之春,以朱妍双的武功机智,足可应付得了普通脚色,不至于太有问题。
  那么他可以立即回头不耽误龙驹寨的重九大会。
  他想归想,但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推论。
  无意中抬头向前面望去,他不由一怔。
  那两骑渐来渐近,勒僵疾行的是一男一女。
  女的身影儿好像朱妍双。
  男的倒好像他自己。
  他不由惊呼一声:“难道果真是宋之春那厮么?”
  这念头一闪,他不由又悔恨交并,如果那真是宋之春和朱妍双,两人竟能并辔而驰,这显然有几分不妙。
  那两骑已到山下,洪子广在暗中尚能“反虚生明”,丝毫不漏,在这皓皓秋日之下,岂分不出已到山下的两骑?
  他早已认清他的估量不错。
  女的确实是朱妍双。
  男的确实是一个神情面目,无一不与他酷肖的少年。
  朱妍双不在驹寨等他,跟这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并辔南下,十之八九,认定这人便是他。
  洪子广心中一震,暗道:“看他们并辔洽谈的样子,这事九成九已经不妙!”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只觉随之而来的一阵疼痛,头壳中嗡然生鸣,像被人重击一拳。
  他脚下一滑,身沉踏空,便待要还面闯去。
  但落下高崖一半,突然又改变原来主意。
  他自己对自己说道:“我难道是要立刻下手杀他么?”
  ……
  他在半空里拧腰附壁,窜进附壁中的灌木丛中。
  一边又对自己说道:“如果双妹失身于他,女人素重从一而终,我若将他杀了,双妹一误再误,时少孀居,又如何是好?”
  眼前那两骑跑得极快,这时已经到了崖下,蹄声嘚嘚中,已经约略可以听见朱妍双的口音。
  这时,她正转头对她身旁伪装洪子广的人说:“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么,走了这样久,为什么一直默默不说?”
  那人脸上僵了一僵,嘎哑说道:“自然要说。”
  洪子广听到那人嘎哑的口音,心中又是一绞,暗道:“我与她相处甚久,腔调自然十分熟识,这嘎哑声音,明明证明不是我,她在辞色之间还是这般亲慝!”
  朱妍双这时又道:“什么地方说?”
  那人抬头望了一望,脸上似乎非常矛盾,指着回龙岭道:“到岭上便详细告诉你。”
  朱妍双皱眉道:“你的声音哑得这样厉害,可要紧么?”
  “不要紧。”
  “究竟怎样才哑了的?”
  “吃药。”
  朱妍双一怔:“谁害你的?”
  那人望了望朱妍双,极其神秘地一笑,说道:“自己吃的。”
  “你把声音变得这样暗哑,这是为的什么?”
  他又是一笑:“为的使人辩不出我原来的声音。”
  朱妍双柳眉又结,忽然停下马来,炯炯望着这个身材面貌,无一不是洪子广的人,脸上似有阵阵疑云。
  那人也驰马回望,脸色既不惊色,也不退缩,只道:“你望什么?”
  “我发现你身上忽然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
  “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那人嘴抿了一抿,说着:“我知道。”
  “你且说说看?”
  他指着回龙岭的高岭说:“一并在岭上告诉你吧。”
  “岭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
  朱妍双下颏微微一招,说道:“那为什么一定要到岭上说?”
  那人眼光转了一转,霎那间便措到答辞:“登高可以见远,议事应该从长,我有一件颇为重要的事,要与你仔细商量,在可以见远的高处,从见筹到,岂不很好?”
  朱妍双眼利如刀,冷冷一笑道:“你从前坦坦荡荡,说话从不如此支吾。”
  洪子广正存身在他们上面的峭壁中间,那人的脸色还约略可以看到他的额面,对朱妍双,却只看到凤钗并插的双髻。
  他那里能想像得到朱妍双这几句口吻甚为平淡的脸色,竟是十分冷峭,大有怀疑这人身份的意味?
  不仅如此,他还在暗暗自苦道:“啊!原来他们是老相知,就怪不得这般不拘形迹了,这样看来,她与我相处六年是假,岚妹妹倒可能是真的了。”
  这时那人正僵僵一笑,回答朱妍双道:“我生平不说谎,支吾两句,也可原谅。”
  朱妍双听了这话,转头提僵便走。那人双腿一夹,尾随朱妍双马后,顺着向上斜开的官道,向一边折去。
  山道在这里正成一个之字形,洪子广存身的灌木丛,正在一横一折之间的峭壁上,上下均是驰行官道。
  那两个骑马的走到转弯处,又仍旧折回,向洪子广顶上奔来。
  朱妍双这时忽然又道:“那冷玲用计诓我,用得真是十分阴毒,如果你不赶来,我便落进她的圈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那人嗯嗯两声。朱妍岚问:“你怎么赶得这样巧?”
  这时朱妍双已经疑心这人有几分不是真洪子广,又有几分疑心他是冷玲一计不筹,耍出来的连环计。
  这人既然能救朱妍双于失身之危,又是她的话当然能够取信于朱妍双。这样再伺机下手,就方便得多。
  那人倒漫然答道:“这无所谓巧不巧,我在宝鸡尾随一个形迹怪诞的白眉和尚,不料他正在偷窥金鹰门中的巨魅宋之春与冷玲谈话,宋之春将你来驹寨的消息告诉冷玲,叫冷玲将你拿到手中,便可泄忿……”
  朱妍双的马慢慢停了下来,说道:“你不知道驹寨在什么地方?”
  那人也颇机警,反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如果知驹寨,何必尾随着她来?”
  那人纵声笑道:“我实在不知道驹寨在什么地方,这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起。”
  朱妍双的马戛然而止,那人也停了下来。
  她道:“你是看上了冷玲罢?”
  洪子广听了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五内俱裂,心中隐隐作痛,一股极难说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暗暗叫苦道:“这还有什么可说,朱妍双到驹寨来,是错认我石壁留言,在她心中一定认为我知道驹寨在什么地方,现在这人既说不知道,而她竟不据此而疑,可见她并没有将他当作是我,唉唉!她还对他嫉妒……”
  洪子广下面这番难受,比在三原双凤镖局,牵着朱妍岚的手交给卓文虎的滋味,又进一层。
  那时朱妍双表现的对他只是怨艾冷淡,对卓文虎也并无什么特殊好感,他逞意施为,事后也极后悔。
  但现在他的想法可不同了。
  他现在认定朱妍双是琵琶别抱移情那人了。
  洪子广在官道下面的峭壁中间,神思恍惚,朱妍双这时倒向那个与她并辔两人更靠近了两步。
  她神情莫测地逼问道:“是不是?”
  那人叹道:“不想你醋劲竟这样大。”
  朱妍双展齿而笑,却冷意森然:“你受不了这醋味吗?”
  洪子广本待悄然而退,但听了这句话,似乎觉得心上的创口又是一裂,心中不由有些不甘。
  他想道:“我这样窝窝囊囊而走,将来与她见面,到底提不提今天的事?如果要说,便在今日说穿,免得日后尴尬。”
  想到这里,腰杆一直,身形如箭拔起,直冲上崖。
  这时,朱妍双正引向前,对那人道:“我看你有话还是趁现在说吧……”
  她眼光一震,看见崖下,又拔起一个洪子广来。
  脸色一呆,惊奇立现。
  洪子广忍痛笑道:“朱姑娘,你没有想到吧。”
  朱妍双退了几步,手指一松,手指中间扑扑地滑下十余颗“透骨打穴珠”,跌到地上,散乱一片。
  洪子广如果不是气涌灵根,必定不会这样粗心。
  但他这时眼光瞬也不瞬的,望那面貌与他极其酷似的那人,朱妍双手指间为什么会掉下许多“透骨打穴珠”来,她悄悄捏着这种犀利无伦的暗器在手上,到底又为的是什么?是准备对付那个?
  这些极易明白的事,洪子广都没有细想。
  那人笑道:“洪子广,你不认得我么?”
  这句话一说,朱洪均是脸有异色,那人声音嘶哑,这时却突然改换口音,跟一个平常人一般。
  洪子广道:“近来江湖间有许多不屑宵小,常常假洪某之名。乔装巧粉,期与洪某一般无二,此风断不可长……”
  他说到此处,随即伸手在耳根下一搓,抖手一掀,立刻显出一张深纹骤悍,梨惊不羁的脸来。
  洪子广惊奇道:“怪这口音甚熟,原来是你!”
  这人便是偏激自恃,与洪子广断续恩家的周英桐。
  他冷冷笑道:“是我便如何?”
  洪子广想起他假名假貌,与朱妍双接近的事,不由怒火上升,但转念一想,妒火飞醋的事,于理不当,便又勉强挫纳。
  他淡淡说道:“你知道这种事,是正人君子所不当作的么?”
  周英桐冷笑道:“正人君子能值几何?!”
  洪子广只觉怒火冲头,又强自忍耐说:“好吧,此事可一而不可再,需知江湖闯荡武林扬名,都靠自己实在功夫,纵然借得人家名貌,也是从自贻羞自己,望你好好细想,现在我有事在身,无暇与你周章,但你不可得寸进尺自以为是。”
  周英桐仰天一阵大笑,笑声激厉,震人耳膜。
  洪子广不愿理他,扭头去望朱妍双。
  朱妍双在洪子广想象应该多少有些愧作之色。
  但是她倒是怒容满脸,向洪子广叱道:“你是真洪子广还是假洪子广?”
  洪子广皱眉道:“我是真也罢,假也罢,总之那周英桐不是真的。”
  朱妍双盛怒道:“我问的不是他,问的是你。”
  洪子广心中一笑道:“我对周英桐而且能忍,对她难道忍不下去。”
  这一转念之后,淡淡笑道:“我是真洪子广!”
  “真洪子广!你是真的洪子广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洪子广心里一跳,暗道:“她方才与他虽然说不得亲密,至少也能说是非常熟稳。现在猛然一变脸,就马上叫我杀他,女人真是难测呀!”
  周英桐此时倒是接腔道:“姑娘,你不要性急,今天他想放过我,我还不想放过他呢,周某早就想试试这个号称无敌高手的深浅,这不仅关系声望名气问题,周某为的是在姑娘眼前,与他争个胜负高低。”
  朱妍双用冰寒的声音指着周英桐对洪子广道:“你若有一点男子气概,在五招之内,将他舌头割出来给我,你若不愿作,便远远走开。”
  洪子广张口结舌,摸不清朱妍双是什么用心。
  周英桐笑道:“这事有些强人所难,但姑娘尽可不必这样紧张,这一仗打是要打的,我与他还有几句话交待,说完便动手,免得有个失手,使周某有话无处说,将来终身遗憾,不如说完再打。”
  洪子广扭头问道:“你有什么可说?”
  周英桐将手中那人皮具一提,说道:“戴上这个东西,并非周某有心抵赖,乃是自宋之春那里顺手牵来,好奇一试,便率性冒名顶替一下。”
  “还有什么?”
  周英桐将那人皮面具,朝地上一摔,又踏了两脚。
  他抬头说道:“你姓洪的其所以在女人面前吃香,也不过赖仗这张天赋的脸子,周某倒有心让这位姑娘看看,你除了这张脸之外,有没有比我强的地方。”
  洪子广心中乱极,心想:“他祖父的单传徒弟,对我有恩,而且将大衍九宫之学倾囊相授,总是一艺之师,他纵然无礼,也还得念着他母亲托付的份上。”
  周英桐逼上一步道:“如何?你要是害怕,便夹起你的尾巴走路。”
  洪子广一直冷眼怒视,心中却紊乱已极,朱妍双怒道:“你若不愿下手,赖在这里干什么?”
  洪子广望了望她,终于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周英桐嘿嘿大笑。
  走过朱妍双身旁,似乎觉得她脸色有异。
  他驻足看去,她意凄怆悲愤,泪眼莹莹!
  洪子广心想:“她现在移情别恋,与周英桐沆瀣一气,又为何这样凄楚悲愤,双眼含泪似乎有极大委屈一般。”
  心中虽是疑云阵阵,脚下不由缓了下来。
  这时蓦见朱妍双“呛踉”一声,拔出剑来,洪子广一怔之间,只见白光一闪,她那长剑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洪子广失色大惊,连忙纵身发指急用“遥指洒帘”的招数,虚空运力,点住朱妍双曲池穴。
  她右手一麻,长剑“锵”然落地。
  不待洪子广切近,又猝运双指,猛地向自己胸膛插去。
  洪子广身手何等快捷,探手一抓,捉住她的腕脉。
  她右手被捉,空手左手一动,也被洪子广拿捏在手。
  朱妍双道:“你要作什么?”
  洪子广怒道:“你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管不着。”
  洪子广坚问道:“你得给我说个明白。”
  “不说,不说。”
  洪子广颇感无奈,周英桐笑道:“不如我说给你听吧。”
  朱妍双把洪子广双手猛地一摔,他一时不妨,竟被她摔脱,待他再去捉她,她已向周英桐走去。
  洪子广看她脚下沉稳,周英桐脸色略变,心中已经猜到几分,这一顷间,朱妍双双手猝发,周英桐冲天而起。
  但见满天银雨,向周英桐罩去。
  周英桐在空中连翻几翻,虽然脱出她以漫天花雨打出的“透骨打穴珠”,但也忙了他一个灰头土脸。
  待他势穷落地,朱妍双早已扑近。
  周英桐眼瞪如铃,气海骤涨,仓猝运力。
  但朱妍双纤掌一翻,一股阴柔真力,缓缓透来。
  这一手用在漫天花雨的“透骨打穴珠”之后,使对手在势穷落地之际,真力虽聚,应敌不遑,可说是新创的施招。

  第二十六章
  朱妍双这一手以骝打强,以奇取正的手法,在她想象中,周英桐必然应手而倒,纵然不死,也落个重伤。
  但只觉面前微风一闪,力道稍斜,悄悄从周英桐右边掠过,周英桐也同时身体微歪,吐掌劈向她的左边。
  她一怔转身,洪子广脸色凝重,右手虚空前推,左掌微吸,他竟以“佛谷子午玄功”,分力错劲,将她与周英桐这硬拼一掌,勉力错开,但脸色透红,似乎将周英桐猝然发出的这一掌,引在他自己身上。
  朱妍双恨恨地道:“你这干什么?”
  洪子广咬了咬牙,勉强说道:“我知道了,让我来吧!”
  朱妍双倒反口问道:“你知道什么?”
  洪子广苦笑道:“我不好,是我错会你有意于他……”
  周英桐突然纵笑道:“洪子广英勇盖世,磊落无双,在情字关头,原来也是一个荒琐小人,来,来,闲话少说,且看看周某手段如何?”
  朱妍双用手向周英桐一指:“你先把他料整好了,再让我说吧?”
  洪子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好吧!”
  说着,缓缓转向周英桐。
  周英桐也不多话,隔着一丈二三,虚空向洪子广一点,一缕劲风呼啸而至,锋快犀利,锐不可当。
  洪子广蓦地闪退四五尺,抄手将朱妍双一揽,双双腾空而起,到得三丈高处,挽手一伸。
  朱妍双飘飘脱出,落到四五丈开外。
  待她落地回头,洪子广正与周英桐满地游走,在三丈大小的空地上,如鱼戏水,倏进倏退,身手妙极。
  场中两人腾挪窜闪,各具佳妙,出手换招,清晰至明,连普通未练过武功的常人,也分辨得出来。
  地上落叶,无风自起,灰尘微卷。
  周英桐每一伸指,便有一丝尖啸破空而过,凄厉悚人。
  洪子广推掌伸拳,却是无声无息,半吐即收,好像并未真正吐出真力与周英桐相拼一般。
  两人游来游去,翩逸翻飞,斗了顿饭功夫,仍旧毫无变化,这一霎那间朱妍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时周英桐手指的啸声,悄悄收敛,一声也没有了。
  朱妍双心想:“大概这厮见洪哥哥不用真力相对,恐怕自己消耗太多,所以也没执另辙,先与洪哥哥打个僵持之局。”
  她这念头方才闪过,又蓦地一怔。
  周英桐这时正以“长支冲天”,应洪子广“三回峻岭”,本是一个彼此脱手,待落实变招之际。
  周英桐倏地推手侧飞,本升两腿,以“燕剪撩云”的奇招,突袭洪子广的下盘,这一招相当出奇。
  洪子广微微一摆,揉身脱局。
  谁知周英桐这“燕剪撩云”一招,乃是虚式,他翻身逆进,竟取空中余势,以“画龙点睛”返击洪子广双眼。
  洪子广蓦听尖啸陡起,身形骤矮,缩肩下沉。
  这一招已是奇中之奇,但洪子广,毫无问题可以躲过。
  但周英桐这一招还是没有打实。
  尖啸戛止,身形乘着余势,已在洪子广之上。
  这时洪子广在下点手,在周英桐两次用虚,力道半竭,横身露出破绽的时候,必然可以一举将他毁去。
  但洪子广终于怒色一懈,稳身退步,并未出手。
  他们两个在这个当口,相处不过七尺。
  洪子广一方面估量周英桐力道已尽,再则,他心里一直盘旋着在什么情形之下,让他一手的事。
  哪里知道周英桐根本就是一板一眼地交手,一看时机已至,正是两招虚招以后必然出现的头期。
  他蓦地断喝一声:“着!”
  双手在胸前一翻,朱红的掌心向洪子广一映。
  洪子广见周英桐脸上色变,喝着翻掌变招还没有出手,他便已经知道到了势穷力尽的地步。
  他胸中真气一提,严关守穴,右手飘飘抖出。
  洪子广这手,如果给燕仲、宋之春这一帮人看到,必定魂飞天外,立刻收式猛退,不愿按他的力锋。
  谁知周英桐却用这四五成余势的力道,不管他自己的生死危,仍然猛地吐出,与洪子广一拼。
  洪子广守关事实,出掌虽然绵绵似乎是用的“佛谷”真传绝学,其实是招彻头彻尾的虚势。
  他为什么甘冒这个受伤的大险?没有人知道?
  若是周英桐仅仅逞一时意气与他决斗,他念在周家先祖份上,对他宽容一掌,还有几分道理可说。
  但周英桐屡次对朱妍双示爱,而且化装成他的模样,与她接近,可说已经超过了容忍的极限,可是他不仅不对他下煞手,还甘愿让他一掌。
  这事委实出乎人情之常。
  不过,这还不算奇。
  洪子广运气护穴,让周英桐一招,凑着来势,微微引身后掠,意在减轻几分受击的掌力,这本是下意识的举动。
  在他引身后掠之际,微觉面前风扬,掌力却未达到。
  周英桐适时后撤,他也空抛一掌。
  洪子广一怔,大感意外。
  周英桐嘿嘿笑道:“姓洪的,你这一套周某人是不吃的!”
  朱妍双也同时怨声说道:“你究竟有没有诚意?要是真不想打,便收手算了。”
  洪子广嗒然不答。
  周英桐又道:“这回不算,咱们重新来过,不见真章不散。”
  说着游身而进,如电光火石一般,向洪子广疾点三指。
  但听“嘶、嘶、嘶”三声,突地向洪子广射来。
  周英桐扬手蜕力,是分的中左右三路,无论洪子广左闪右避,均不能脱离他这三指真力所指的范围之外。
  如果洪子广前扑后倒,破绽颇大也均非上策。
  目下一条路,便是腾空上升,一口气提起之后,大可翻飞倒转,在最适当的时机,采取最适当的反击。
  但洪子广竟都没有这样做。
  他闻风不动,探手一吐,三线黄光倏地吐出。
  他自出“佛谷”以来,除了两次对付怪兽之外,一向极少使用“金镖”,这回他却以它,与周英桐的“金刚指力”对抗。以实击虚,运物破力,用法是奇怪已极,成了武林中的创例。
  他这三线黄光出手,嘶声即止。
  三颗“镖”在洪子广五六尺距离,“蓬然”一声,一齐落地,在他前面排成一个中间尖出的三角形。
  周英桐叫道:“这一手很不错,只是中间那颗暗器的力道大了半分,以致落地不齐,姓洪的,你大概是临危心慌吧。”
  洪子广三颗“金镖”发出的力量,分毫不差,何以唯独中间那颗多出几尺?他真是好生难解。
  可是,他仓促间没有想到,这原是周英桐的心计。
  周英桐的“金刚指力”,在中间那一指上,原本就少了半分力道,两下一匝,他中间那颗“金镖”自然远几尺。
  事情固小,对洪子广而言,也不是一光彩的事。
  这时朱妍双却对洪子广喊道:“你若是存心和他敷衍,便收手算了。”
  周英桐悍笑道:“岂容得他收手?”
  说着游身复进,霎眼间在洪子广周遭绕来绕去,一口气绕了八圈,身法之快,人影难分。
  洪子广在他绕身游走的时候,忽然脚下悬空,笔笔直直地升起两尺多高,像只风鸽子般地直转。
  虽然他转身不停,脚下并非离开原来升空之处。
  他只是与周英桐面面相对。
  周英桐游绕到什么地方,他便面向着什么地方。
  周英桐绕得越快,他转得越快。
  一个足踏五行,身游八卦,如风扬莺转,尽在洪子广周遭七八尺之间,穿梭来去,微见衣影。
  一个却是神凝气聚,起步悬空,两眼瞬也不瞬的望着周英桐萦绕不息的身手,待机而动。
  在两下越绕越快之后,周英桐的身影衣袄,已经全部不见,只有一片丈许的淡淡灰雾,将洪子广罩住。
  而洪子广此时,也面目难分,蓝衫失色。
  他在那片淡淡灰雾中间,看来像一根、似在若有若无之间、色呈浅蓝、且有几分透明的雾柱。
  朱妍双的武功,在当世武林中,也是并非泛泛的高手,但她这时却也看不清双方身手路数。
  这蓝色雾柱,与那灰色雾影,尤竟那个占着优势?
  朱妍双越看越惊,越惊越担心。
  她立刻想道:“万一他失手,便如何是好?”
  她想起洪子广出道以来,举世无敌,无论多高的对手,他都是轻描淡写,将对手折了下台。
  所以她又自觉自慰地想:“不会,除非他完全没有戒心,或者对手是用武功以外的诡术,他绝不致被那厮伤在他手下。”
  不过,人心脆弱,爱之愈深,担忧愈甚。
  她总觉洪子广说不定在这双方都成一遍雾影之后,神奇莫测,冥冥似乎有个不祥的感觉,却在她心中根植难移,逐渐扩大。
  她蓦地触想一事:“洪哥哥一向对那厮百般容忍,纵有不释,也累次被他形诸辞色的仁心厚爱所悒,以他心性而论,很可能自甘受伤,将此事了结。那厮怪诞荒谬,率性逞快,何事不可为?洪哥哥不要真落在他手下。”
  她这念头一转,心中便如火般地炙热起来。
  朱妍双越想越真,方才那种对洪子广的信心,便抛得无影无踪,似乎看到那灰影一散,洪子广便已血溅倒地。
  这时在她眼前的那一团雾影中,灰影越来越淡,中间那浅蓝雾柱却越来越胀,颜色也渐渐稀薄。
  朱妍双心想:“这时虽然分不清他们的身手,但是自颜色上还可以分得出敌我来,时间一久,洪哥哥的蓝色混入那灰影之后,便不容易辨别了。”
  她想到这里,心中一横,“呛”的一声,拔出剑来。也不管周英桐究竟在那团灰影中的什么地方,猛聚真气,力贯剑尖,使出一式“长虹贯日”,分影刺去。
  这一剑乃是蓄势而发,身快力猛,锐不可当。
  但见寒光一闪,倏地刺入灰影当中。
  天下事之奇诡难测,往往令人浩叹不已。
  时常一件处心积虑的事,在惮精论智以赴以后,其结果每每大出当初的意念,甚且与预期相极远。
  事后罔顾,虽然德迹斑斑,其由有自,但究属为什么会形成这种结局,冥冥之中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就不是当事人所了解的问题了。
  朱妍双一剑刺去,在她心中有两个打算。
  第一,最好一剑把周英桐刺死,或者是刺伤。
  这样既替她洪哥哥免除一场力余心绌的争斗,同时也等于替她自己洗刷了方才的误会。
  第二,他们双方身手至快,虽然周英桐能够仓皇闪避,已然立露破绽,洪子广出乎预期的情形之下,纵然有心饶他,但也会收手不及。在他心智能力以外,重手击在周英桐的破绽上,了结这事。
  可是她一剑刺去,雾影陡散,身形两分……
  虽然这只是电走火石般的一剑,但在雾影陡散之际,场中两人却在心理和身形两者,都有出人意料的变化。
  周英桐的身影虽然化成淡淡的灰雾,但这片灰雾所罩之处,一丈二三的方圆之外,全是他的身体。
  换句话说,无论朱妍双对哪一寸空间发招,她剑尖所及之处,便是周英桐转得飞快的身体。
  周英桐本在憩战中,但觉风劲光寒,蓦惊骤闪,仓猝间无暇细看执剑刺来的是什么人,便反掌劈去。
  他全神贯注在洪子广身上,突遭偷袭,怒气立涌,哪管三七二十一,倏地用出十成十的力道。
  朱妍双冒险投身,这一剑发得本是猛烈。
  她蓦觉雾影一空,情知不妙。
  不仅她收势不及,而且骤感面前风雷暗涌,劲气逼人。她正是执剑飞空,投身在一股极其威猛的掌力之中。
  这时她暗暗喊了声:“啊!”
  女人到一个毫无反顾回避的危险当中,每每尖叫一声,将眼睛闭上,一切弃诸脑后任它发展。
  朱妍双虽是武林高手,也差没有尖叫出声。
  但她眼睛却已经闭上,随着她自己力道用到十二成的“长虹贯日”的余势,向那九死难有一生的掌风扑去。
  只听得闷闷的一声:“蓬!”
  好像一个两百斤的木榔头,猛击在一张晒干的牛皮上。
  跟着,她觉得手中长剑刺进一个人的身体。
  她一惊睁眼,定睛望去。
  这时她倒是尖起嗓子,凄呼了一声:“啊!”
  原来她手中长剑猛力刺进的人,不但不是她嫉恶大仇的周英桐,而是她心身俱属的洪子广。
  他已背向着她,她手中长剑自他左肩下面刺进去,估量着剩余的部分,刺进去至少有一尺多长。
  洪子广屹立未倒,朱妍双却吓得手足俱软。
  她不仅拔不出剑来,连自己站都站不住。
  洪子广背上插着她的剑,与周英桐相面对而立。
  这时他缓缓转身过来,脸色微青低声对朱妍双道:“你且把我背上的剑拔下来。”
  朱妍双呆呆相望,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洪子广微笑道:“你不要怕,我在西凉道上的不浪河边,不也是被你刺过一剑么,那一剑两面皆透,也许正是一个地方。”
  朱妍双眼泪也不抹,伸出双手,握住剑柄。
  她两手颤抖,有力使不出,只得将身体往后仰。
  洪子广忽然轻喊一声:“投!”
  她闻声一惊,只觉剑刃一松,身体向后倒去。
  退了三四步,她方才站稳脚步。
  洪子广右手,早已倒了一些药末,自左肩上搭的创口,那汩汩流血的地方,便立即止住,然后又将胸前锁骨之下的“出口”也止住了血。
  周英桐愣在他对面一丈四五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他脸色发黄,双目黯然,那付骠悍的样子,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已经没有了,看来陌生而懦弱。
  洪子广一边在自己身上敷药,一边向他说道:“周朋友,你如果需要洪某来帮忙,洪某愿尽绵薄,为周朋友推宫过穴,不知周朋友信得过不?”
  朱妍双噙泪道:“洪哥哥,你没有什么吧?”
  洪子广侃笑道:“我还好,剑伤算不得什么,倒是他那一掌不轻。”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地上一指。
  朱妍双顺手看去,洪子广脚前有三个两寸来深的脚印,周英桐前面的脚印却有五个,而且跟深尖浅,似乎退得十分狼狈,受洪子广反震的力量不轻。
  在双方脚印的中间,横卧一条两头略尖,长可四尺的一条椎形浅沟,其深不过尺许,两旁都没有积土,这沟看在朱妍双眼里,惊骇立现,像她这样一个武林高手,还真不谛相信这沟是他们掌力所踏。
  洪子广对朱妍双道:“普天之下,除了我洪某之外,能接得住这位周朋友一掌的虽不敢断言一个没有,纵有,也不多。”
  朱妍双向周英桐望去。
  周英桐这时慵卷略斛,脸上虽然没有完全恢复那种骠悍之色,但比较方才那种面如金纸的样子,已经好得多了。
  洪子广霭然相望,周英桐开口道:“洪子广,你是个汉子,也是个君子,周某人虽然不称你是英雄,是豪杰,不过,我佩服你。”
  洪子广谦逊道:“周朋友过奖。”
  周英桐脸上怫然,理也不理洪子广的话,转身如飞而去。
  他一边纵身飞跃,一边还自说道:“山不转路转,咱们后会有期。”
  两三个起落便在回龙岭的山岩间隐没不见。
  洪子广暗然良久,转头对朱妍双道:“咱们走吧。”
  朱妍双关切地向他望着,说道:“你内伤外创,都很不轻,休息一下再说吧。”
  洪子广眉头略蹙又笑道:“没有关系,你受了点伤,难道不能去吗?”
  朱妍双知道他是强打精神,他飞身搪住周英桐的掌力,在形势上吃了大亏,虽然并没有受重伤,但外加一剑,真力骤泄,对他的元气必定有很大的损害,一般武林高手,早就坐地不起,不能支持了。
  他虽然还看不出怎样,但朱妍双估量他亏损甚大。
  她又央求道:“你为着我,多休息一下,行么?”
  洪子广脸上虽然仍是和颜悦色,但口气却是决断地道:“今日已是重九,陕南龙驹寨有一场极大的纠纷,正等着我,现在赶去,已经迟了,恐怕要到夜深才到,怎么能在这里坐等?”
  他那脸上焦急之色,暗然若揭,朱妍双不能强求,只好默点曲从。
  洪子广与朱妍双赶到座落龙驹寨南部的玉龙庄外,这时正是眉月西斜,繁星灿烂的重九夜阑。
  洪子广短襟厚靠,腊脸蓬头,并且将一身挺立的风骨,暗自缩捻。乍眼望去,极像一个不知世面的山野鄙夫。
  朱妍双荆钗布裙,在洪子广的指点之下,将易容丹涂在脸上。双髻拢一个大绺,风华虽减,神韵仍存,站在洪子广化装以后显得十分思葱琐的身影之旁,令人觉得她是个出身武林世家,误谱鸳鸯的妇人。
  他们站在玉龙庄外的白杨林边,向夜色沉沉中的高墙严堞望去,但见灯火微明,龙旅高槛,雉堞之间,却没有一个人影。
  朱妍双一脸诧色,悄声道:“这情形看来可疑!”
  洪子广摇头道:“没有什么可疑,今日正是盛会,武林豪杰,江湖枭雄,大半亲自到了,庄墙上的警备自然已经没有必要。”
  朱妍双挽着洪子广的手臂道:“我们这就进去吗?”
  洪子广转头问道:“你记得你叫什么?”
  朱妍双轻轻一捏他的胳臂,笑道:“记得,我叫洪珍珠,你叫洪天保。咱们兄妹俩来瞻仰玉龙大礼的,难道这么一点事,我便忘了么?”
  朱妍双最后一个“么”字还未说完,洪子广突然以手示意,向明星璨月下的玉龙高墙上指去。
  那里正有一个黑影横去越过护庄河,向雉堞井然的庄墙上飞去,身手轻灵,去势快捷,一幌而没。
  朱妍双道:“这人身手不弱呀!”
  洪子广点头道:“今日能到玉龙庄来的,自然都非泛泛之辈。”
  朱妍双问道:“这人为什么要像你我一样,在这深夜间越墙而过。”
  洪子广摇头道:“这不可知道,江湖人什么样的人都有,在这庄里的人更是形形色色,集种类之大成,我们无暇一一细顾。”
  朱妍双道:“我们就跟在他后面进去如何?”
  洪子广反手将她纤腰挽着,轻说了一声:“起!”
  俪影翩翩,双双乘风而起,无声无息地向玉龙庄墙飘去。
  看来之势甚缓,霎那间一幌而入,身手如电光火石一般。
  他们两个在庄墙上,略一打量,便看见前面十余丈远近,有一个黑影倏地窜入一座高墙的阴影中。
  待他们穿房越脊各飞赶去,那人影却已不见。
  这时偌大庄院之中,都悄悄的一片,三五灯火,明明灭灭,十分冷清,独有一座厅灯火辉煌。
  那灯光经屋檐下透上来,通明亮辙,但一点声音却没有。
  相互一望,朱妍双道:“那边似乎有什么‘极其隆重的集会。”
  洪子广胸有诧色,应了一声:“嗯!”
  “那不会是有什么陷阱罢。”
  洪子广道:“陷阱一定是有的,但大不可能是这一片灯火。”
  “你在想什么?”
  洪子广沉吟一会,忽然说道:“我百般劝你不要随我同来,你执意不肯,现在眼见这里的阴森情形,一定有算得极其精密的诡计在等着我,此去祸福难料,生死莫测,你既然执意跟来,就在暗中观望如何?”
  朱妍双毅然说道:“不行,除非你移情别恋,否则我寸步不离。”
  洪子广张声一叹道:“好吧,由你。”
  说着,伸手一索她的皓腕,连袂翩翩,向那灯火辉煌,但一片阴冷无声的高檐大厅飞去。
  那大厅座北朝南,雕梁飞影,画栋蟠龙,全一色地髹着灿烂夺目的金漆,在灯火中显得极其耀眼。
  厅上执役罗列,气象森严,厅上伸入庭中,两边敞口之外,搭起座台,坐着武林中各门各派的高手。
  门派中的掌门宗主,则在厅上宾位落座。每一个掌门宗主之后,各有一个得意高弟,或者衣钵传人,在座后侍立。
  江湖上慕名参与盛会的各路豪雄,则在阶下两旁鹄立。
  这时但见人头压压,灯火闪闪,却没有半点声音。
  洪子广与朱妍双悄悄飞登庭前一颗未凋的柏树,举头向厅上望去,这一望之下,洪子广不由一震。
  在那正中主位之上,坐着的正是他的松年弟弟,他旁边的主宾座位上,坐着不世仇人冷长风。
  这还在其次。
  在这主位之后,坐着一个琊鬓慈霭,手携一个八九岁儿童的妇人,正是他睽违十七年的母亲。
  天性中一股孺慕之情,以多年来的身世苍凉,霎那间涌上心来,不知不觉,浑身一颤。
  朱妍双微有所觉,立刻转头看他,细声关切问道:“怎样?”
  洪子广以传音入密的声音答道:“在正中主位坐着的是我的嫡亲的弟弟,他后面坐着的是我母亲。”
  朱妍双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你母亲手掌着的是谁?”
  洪子广细望那神丰俊朗,头角峥嵘的八九岁小童,油然对他有种亲密深切之感,但实在想不起他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正要摇头作答的时候,朱妍双又哦了一声,洪子广诧道:“你知道是谁?”
  朱妍双樱口一张,本待要说,却急忙掩口吞住,她那种惊惶和赧怍的样子,洪子广看得莫明其妙。
  洪子广心想:“她为什么知道而不肯说?”
  这时他心中索念最切的乃是他的母亲,虽然有些怀疑,但无暇细想,便又转过头去,向厅上张望。
  朱妍双惶然说道:“洪哥哥,你厌弃我么?”
  “没有。”
  “你不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
  朱妍双叹了一声,又说:“如果你有一天打算不理我,一定先要和我说。”
  洪子广将她拉在怀中,手臂轻轻一紧,算是代表了他心里对她的回答,朱妍双幸福地吁了一口气。
  她是以为洪子广已经领会到他母亲手里牵着的那个稚龄小孩,乃是他寄养在湖南水南坞的方儿。
  其实,洪子广根本浑然未觉。
  他这时全心一意地在推想他松年弟弟为什么与这不世大仇冷长风坐在一起,而他母亲竟也在场。
  他心中既十分欢喜能看到睽违膝下十多年的母亲,又十分担忧她与阴膂魁首的仇人相去不远。
  以眼前情势来看,极可能他的母亲与弟弟,都落在冷长风手中,正受制于他,利用她们来实行一个极大阴谋。
  正在洪子广忧恐百结,神思恍惚之际。
  蓦然在这寂静空庭,传来一串钟鸣:“当……当……当……”
  淡淡月色之下,人头骚动,阶下那些惊惶等待的脸,这时一齐向钟鸣的方向转头望去,微微涌起一些寂寂私语。
  钟声敲满十二下,戛然而止。
  人声骤停,庭中的月色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这时那些转向钟楼的人头,又复转向灯火辉煌的大厅上望去,动作一致,好像暗中有人指挥一般。
  在灯火闪闪的大厅上,执役班头,忽然走出行列,他的革靴在大厅的磁砖地上,走得“砸砸”有声。
  他一步一步走到厅口,垂手肃立。
  这时一片月色,无数人头的广场中,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得见。他在厅口却亮嗓高呼道:“亥去子来,地支复始,玉龙十八堂堂主执符上厅!”
  阶下人丛当中,人头幌动闵闵差差走出十八个身材高矮不一,胖瘦各异,但却是年逾耳顺的老者来。
  这十余个老者走到阶前,一齐向厅上躬身作礼。
  那执役班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纸折,在面前摊开,高声喝名,他喝一个,阶上便有一个老者应声上厅。
  一步一步走进厅中,双手捧着一块长约尺许,阔可五寸的铜板,躬身走到厅中一张长案前面,郑重将铜版放下,然后站在一边,端容肃立。接着第二个应声上厅的老者,也如此泡制将铜版放在案上。
  执役班头喝完,十八个老者已经全部走进厅中。
  当中长案上,依次挂列十八块铜版。
  这十八块铜版,看了长短均是一样。在略呈暗绿色的版面上,同样刻了许多花纹,当中双龙萦镌,绕了四个大字:
  “玉龙信符。”
  但每块版面的两旁边纹,却都不相同。
  执役班头,走到长案前,两手一摆,只听一阵“叮啷”大响,十八块铜版并在一起,他又将上下挂列整齐。
  然后,他退了一步,躬身说道:“恭请审验。”
  洪松年坐在那里茫然望着,听那执役班头一开口,便转头向坐在他左边的寒颜太宰冷长风一望。
  冷长风还未开口,葛衣精瘦的诸葛机忽然飘到长案前面,低头逐一抢视那些铜版的接缝。
  那些接缝处边纹,居然块块相合,好像是事先将花纹镌好,然后分成十八块铜版一样。
  他看得不错,才从怀中掏出两块同样的铜版,在两头一靠,这两版却只一边镌有花纹,并在一起之后,正好与头尾两版相合,无论大小形状,长短,均证明这二十块铜版吻合无误。
  诸葛机脸上笑意一闪,急忙伸手将二十块铜版一一翻转过来,动作极其快当,虽然他是有名的狡猾,但这时也略现张惶。
  待他完全翻转,又逐一并好之后。
  他脸上惊喜渐露,越来越现。
  冷长风嘴唇微动,用只有诸葛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怎么样?”
  诸葛机也同时答道:“不错,这果然是域外三闲为玉龙门镌刻的‘三元综经’,想不到当年洪天翔为了眼见玉龙门有土崩瓦解之危,将这‘三元综经’分成十八块,作为玉龙信符,今日却仍旧落在我们手中。”
  冷长风听了最后一句,不由脸上微微变色。
  这“三元综经”乃是他二十年心血,百计以求的武林至宝,现在这个满诡多谋的手下,竟无意说出“我们”两字,显然他也想分一杯羹,心中不由一怒,但眼睛情势,还不宜如此,便又立时收敛。
  这两人一番辞色,虽然看在一般武林绝顶高手眼里,但他们中间没有人知道诸葛机说的什么,甚至有些人还不知道他向谁而说。
  不过,厅上厅下,没有人知道。
  在庭中一颗柏树上的洪子广一见冷长风嘴唇微动,并暗运“佛谷子午玄功”,将自己耳力一伸。
  冷长风那句“怎么样”,虽然只听了半截,倒是诸葛机这番喜孜孜的话,却完全收到他耳里。
  洪子广正在筹量,是否现在应该出手,先把这些玉龙至宝夺过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
  “我母亲尚在他们锋刃所及的地方,我切不可性急贲事,使母亲受了惊骇,反正今宵要有个了结,且看他们到底如何摆仗。”
  在他这一思虑之间,诸葛机已经回到原位。
  “三元综经”仍然放在长案之上,似乎他并未带走。
  坐在厅中主位的洪松年,这时却正朗声开口说话:“二十年前玉龙门受武林推崇明礼尚义,执平问争,昭光宇内几近百载,不料先父受群小包围,叛逆横祸,终至只身脱走西域……”
  洪松年说到这里,不仅洪子广大感意外,十八位玉龙旧属分堂堂主惊诧万分,这两旁武林中人,无不感觉意外。
  一阵不平的细语声,在众人中蜂然而起。
  洪松年突地站起来,将桌上一块惊木一拍。
  “梆!”
  窃窃私语的声音,骤然中止,洪松年脸上颇有怒色,又道:“先父在西域漂泊数年,贪病交迫,后来应冰谷谷主冷老前辈坚邀小住。但愁病已深,药物罔效,终于齐恨以没。病故冰谷锁龙庄,先父在临去之前,已将家小善作安排,以免为叛逆门下所害。”
  江湖上对玉龙门解体的事虽然语焉不详,但都知道是反一个新兴的秘密门派所颠覆,终至人亡事息。
  洪松年这样一说,把众人说得又惊又疑,真难置信。
  众人嗡然之声又起,洪松年又拍惊木压下私语,接着说道:“松年原随舅父郝秉常匿居渭南,后来又受本门叛逆迫害,远走西域,寻访家父,家兄洪子广随侍母八年,住抱犊峰下,待松年流落西域遍访父踪之时,家兄却随南沙欧受景……”
  洪子广一怔,心想:“我什么时候随南沙鸥受景来着?他说的几乎没有一句实话,但南沙鸥这名字倒是……啊,在佛谷前面的沙地上见过?”
  这时又听得洪松年往下说:“……家兄见利忘义,将他学师杀了,取得‘佛谷秘籍’,练成武功,便肆虐江湖,为恶武林……”
  嗡然之声,至此大作,似乎一半以上的来客,都不屑洪松年这番话,他连拍几下惊木,终于把声音压下去。
  又道:“松年在冰谷锁龙庄找到家父,但遗蜕早寒,墓木已拱,逆兄洪子广这时却置亲情于度外,不唯不居丧守墓,且在锁龙庄大肆咆哮,杀伤冷老前辈门下多人,又在东行途中,多行不义,无恶不作……”
  这时在大厅之下,忽然传出一声冷笑:“嘿嘿!”
  洪松年的眼皮霎了一霎,又像背书般地说下去:“……且在途中认识一个淫荡女子,双双情奔湖南水南坞,寄居一个敝门叛逆家中,五载有余。并生下一子,取名方儿。”他说到此处,便举手向他母亲怀中那稚龄儿童一指。
  洪子广脑海中嗡的一声,这才知道那就是他亲生儿子。
  “逆兄在今年初夏,忽尔北来秦陇,既弃亲子于不顾,又复不问母亲生存死活,纵情山水之外,便以肆杀无辜取乐。
  “近几年间,江湖上又兴起一个旷代无传的门派,共崇冷老前辈为执令之主名之为金鹰门,前以继玉龙余声,后以开永世太平,崇明正大,泽被四野,冷老前辈不以独善为善,坚欲复兴玉龙旧景。”
  这时人丛中哄起一阵且惊且喜的声音。
  洪松年这时精神似乎有些不继,顿了一顿,旁边有人送上一杯酒来,他一仰又尽,便立刻神情爽朗了些,又继续说道:“玉龙门既遭大变,先父已过世多年,叛逆大半也由冷老前辈代行诛戮,旧属尽老,而家兄忤父逆天,不堪委以大责,冷老前辈虽然归德松年,但松年德薄能浅,难当重任。
  “松年于苦思熟虑之后,毅然秉承遗命,传遍江湖,并柬邀各门宗主,齐会于此,宣告一件大事……”
  厅上厅下本来有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他话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大家都倾耳细听下文。
  “松年今天手秉玉龙诏令,宣告武林,并勒令玉龙旧属,自前而后,玉龙旧属业悉而金鹰门接管!”
  这句话一出,满庭哄然。
  这些声音中有恨恨不平的咒骂声,有咄咄称怪的惊讶声,同时,也有震天价响的欢呼声。
  朱妍双在洪子广耳旁悄声说道:“金鹰门本是黑道魔群,想取得玉龙基业,凌辱江湖,却安排这么一套诡计,那洪松年真是你的弟弟啊?”
  “十九不假。”
  “他为什么认贼作父?”
  洪子广黯然道:“他大概吃了他们什么忘身灭性的迷药。”
  “金鹰门真是毒辣呀!”
  洪子广恨恨道:“他们的毒计,你还不知道。那厅中长案上所收下的玉龙铜符,原是域外三闲所撰的‘三元综经’,那才真是他们所要的东西!”
  朱妍双一惊,不由轻呼了一声:“呀!”
  这时忽然钟声大鸣,华堂上人影幌动,厅下众人懦懦而动,喝喊之声,嚷声传出,霎那间,在厅前厅上,整整齐齐列成两群。
  洪松年离座走到左边一群前面,执役班头将长案上的玉龙铜符送到他们手中,又自怀中取出一面镌着玉龙的金锦小旗,放在上面。
  洪子广睹物一怔:“那不是六七年在三原失落的‘玉龙金令’吗?”
  这时寒颜太宰冷长风,也走到右边这一群前面。
  洪松年捧着手上的东西,对冷长风鞠躬为礼,说道:“景天法令,移柄金鹰毋疑毋懦,永保天心!”
  说罢,便端容侃步,走到中间,将手中的“玉龙铜符”,和“玉龙金令”向冷长风前面一送。
  冷长风走到洪松年前面,也行了一礼,说道:“昭德隆谊,皇命殷殷,敢掬精猝,永维德罄。”
  说着,便伸出手来,去接洪松年手中的东西。
  厅上厅下观礼的武林高手,江湖豪隐,都是面面相向,作声不得,有的举头四望,脸上有一种期待之情。
  这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个个都知道可能在这一瞬间,有一个武功盖世,神丰照人的英年豪杰,将要出现。
  果然。
  正在冷长风伸手去接,观众屏息相待的时候。
  忽然传出一声若远若近的冷笑:“嘿嘿!”
  这一声冷笑过去,灯影一摇,在高轩尽栋中间,忽然落下一个玉面丰神,蓝袍长衫的英年豪侠。
  不知那个眼快的喊了一声:“洪子广!”
  这俊美少年游目一望,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在下便是洪子广。”
  冷长风与洪松年都是一怔,堂上洪老夫人巍巍地喊了一声:“儿啊!”
  她牵着的那个稚童,也叫道:“爸爸!”
  这自称洪子广的少年,向洪老太太拱了拱手,转头便对冷长风冷冷一笑,忽然眼中精光毕露,说道:“冷长风,你这一套花样耍得不错,连这一套辞儿也编得蛮像那回事,你当我洪子广死了么?”
  冷长风退了半步,转身向洪老夫人道:“嫂夫人,这果然是令郎么?”
  洪老夫人泪珠扑簌而下,向这蓝衫少年道:“儿呀,你过来!”
  他竖眉道:“等一下,我且把这老贼料理一下再说。”
  冷长风听了这句,看了他那拔扈的神色,疑云陡起,说道:“洪子广为人端方诚笃,仁孝双全,似乎不是你这枭枭逆子的模样,小贼,你十九是冒充的洪子广吧!”
  蓝衫少年嘿嘿冷笑一声,说道:“你方才令洪松年污弑师不孝,恶贯天下,现在又说我洪某端方诚笃,仁孝双全,岂不太矛盾吗?”
  冷长风又向洪老夫人一瞪眼,说道:“为何?”
  洪老夫人泪眼婆娑地又喊道:“儿啊,你难道不听我的么?”
  蓝衫少年却不理她,向冷长风怒吼一声:“老狗,无论你耍什么把戏,今天少爷一定不饶你!”
  说罢便待涌身前扑,与冷长风交手。
  厅下忽然传出一声:“且慢!”
  众人转头望去,阶前人影一幌,安步当车地走上一个人来。
  他也是玉面丰神,碧蓝长衫,长得与前一个蓝衫少年一模一样,除了眼光略现阴沉以外,几乎毫无二致。
  先一个蓝衫少年眼光本有骠悍之色,这时也不由一怔。
  那眼光阴沉的蓝衫少年喋喋一笑,说道:“近来江湖上许多宵小,化装洪某,在各处行骂,没有想到今天在玉龙大会上,也有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
  先一个蓝衫少年,一语不发,犀利地打量着他。
  眼光阴沉的蓝衫少年向洪松年笑道:“你方才骂了为兄的几句,事实如此,骂过也便算了,今日将玉龙权柄,移交给冷世伯,这事作得甚好,为兄志在四海,对名利两字,向不珍惜,此会仍由你主持,你便放胆作罢。”
  说着,又向冷长风作了一礼:“冷世伯,你好!”
  眼色骠悍的蓝衫少年,这时森森说道:“你真是洪子广么?”
  “不假。”
  “我在倪彩的粉红别墅放过你一命,你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冒着我的名儿,真打算不想活了。”
  这眼色阴沉的蓝衫少年,不由一怔,退了半步。
  眼色骠悍的蓝衫少年嘿嘿一笑,说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谁吗?你为什么不装得像一些,走上厅来,便扑到洪老太太膝下,泪声俱下的喊一声:‘妈!’”
  那眼色阴沉的蓝衫少年,脸上一尴尬,强笑道:“这个么,我自然要去的。”
  说着,便向洪老太太走去,眼色骠悍的蓝衫少年怒喝一声:“宋之春,你给我站住。”
  眼色阴沉,化装成洪子广的宋之春一惊回头,骠悍少年冷森地道:“你在倪彩的粉红别墅中,肩上溅了两滴伽灵断臂的血,现在斑斑在眼,你瞒得过别人,却躲不过我的双眼。”
  他怔怔向他望着,渐渐凝困稍苏,跟着恍然而悟。
  他指着他道:“你,你……”
  骠悍少年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之春点点头道:“不错,的确不错,我不仅知道你,而且知道你祖宗十八代。你姓周叫做英桐,你父亲曾经是倪彩的禁裔,他在她的温柔乡里,把你生死未卜的祖父,和你零伶孤苦的母子两人,全都忘了,后来却死在倪彩的裙带之下,宋爷昔日与倪彩也有装枕恩情,如果拉上关系,你应该称我一声‘襟父’!”
  说罢喋喋大笑,声震屋瓦。
  这被宋之春称作周英桐的骠悍少年,伸手在耳后略一搓揉,抖手一掀,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跟着他解襟脱出罩衫,立刻显出一个骠悍不羁,场中众人已略有耳闻的武林奇材——周英桐。
  他恢复本来面目之后,脸上铁灰,眼利如刀,炯炯望着宋之春,向他一步一步走去,脚下无声,步伐慢极。
  他走了一半,跟宋之春只有六七尺远近,仍旧没有停步,洪松年在一旁故不吭声,也不插手。
  宋之春脸上微微色变,冷长风悄悄向左边一递眼色。
  他左边坐的正是万毒尊者古蝉。
  周英桐这时间又向前走了两三步,如果他后边的左脚挪前落下,伸手便可捏着宋之春鼻子。
  宋之春眼光一凛,向后欲动。
  谁知见周英桐暗喝一声中,九指一亮,劲风已到宋之春脸上。气势之阴狠快捷,使人胆落。
  宋之春轻功冠绝一时,对躲闪功夫自是超人一筹,在周英桐亮指扑脸的时候侧身侧脸,向一旁掠出。
  他闪得虽快,周英桐出手也未落空。
  宋之春腮上一热,面上一凉,那张洪子广面貌的人皮面具,已被揭去,耳前到下两条血沟,鲜血泛泛而下。
  宋之春本来面目一露,厅下哄然一声。
  在他且惊怒之际,周英桐如鹰搏,纵身横空扑下。
  宋之春返身侧进,拿捏来势,又忽闪身掠开。这一手欲守先攻,用得极好,周英桐见势猛挫的时候,他已转身闪开,如果他不用这一着,倒实在是颇难脱开周英桐这全力一击。
  周英桐一边奋力进扑,一边说道:“在你没有受死之前,周爷要揭穿你的底儿。你师父南沙鸥与东岭燕本是同门兄弟,东岭燕在佛谷之外,骗得洪子广在佛谷中为他拓印佛谷玄功壁画,却被你师父将他杀死佛谷洞前,你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弑师,将那拓本占为己有,并且把你师弟引到身前,也准备毒手灭口,想不到你师弟见状生惊,伺机逃脱,在你拓上的武功全部领会以后,便以为天下无敌。但仍然有两件事,不能释释于怀,第一是你那知道真像的师弟,第二便是,得到真传、且功力强过你十倍的洪子广,第一件事你总算是了结心愿,在皋兰城外将你师弟一掌劈落五佛岭下;第二件事便打算今天扬眉吐气。可是,宋之春,周爷要告诉你,你算盘打错了,你师弟虽死,他却在死前把这桩丑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第二件事你也永远没有机会,周爷要你在我说完这番话之后的五招以内,头中九洞而死,让你知道,天下高明,并非洪子广一人!”
  周英桐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与宋之春过招。
  他一方面是有意将这桩令人发指的恶迹,公诸大家,同时也有意藉这说话分神的时候,找出宋之春的破绽来。
  可是,他对自己太自信了。
  他没有想到,他这时正是身陷虎穴,在他前后左右,都是金鹰门下,或者是金鹰门的死党。
  话一说完,身法骤快,灯影微摇中,宋之春只觉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横目怒眼,想拿他食肉剥皮的周英桐。
  霎那间两只褚褐色的手,箕张九指,向他面门一扑而下,待他横身一闪,那九个指头紧紧跟在他脑后。
  这时冷长风旁边的万毒尊者古蝉在冷长风手势一起之下,打开一只纹金小盒,他对盒子喊了一声:“起!”
  一只三四寸长,浑身金色的双翅蜈蚣,倏地腾空,正向待着宋之春下一着绝招的周英桐扑去。
  冷长风两次向古蝉递眼色,厅上武林众宗主之间,有看到的,也有未看到的,在厅下那些人之中,却茫无所觉。
  他只见那个形状怪异的万毒尊者怀中,金光一闪,随即在他头顶上,发现一声沉稳而清晰的警告:“小心那金翅蜈蚣!”
  簌的一声,一条人影横空掠进厅,接着又飞过一人。
  大家定眼望去,周英桐与宋之春已经倏地分开,那金光闪闪的飞虫,嘤地一声落在地上。
  在冷长风与洪松年面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高不到五尺,腊黄面皮,眉宇之间,暗蕴英气的壮汉,另一个则是荆钗布裙,村仆中有一股非凡神韵的妇人。
  冷长风寒着脸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洪。”
  冷长风一惊,细细打量,古蝉此时却离座走来,猝然说道:“洪子广,你怎的变了这个模样?”
  这句话正在众人惊疑不释忖度这两个武功高绝的人是个什么来路的时候说出,厅上厅下都是大大一愕,不知道古蝉为什么这样说。
  被古蝉称为洪子广的壮汉,也是一怔。
  古蝉喋喋怪笑,指着地上业已僵死的飞蜈蚣道:“普天之下,除了我万毒宫中有数高手而外,只有洪子广与朱妍双两人知道这是‘金翅蜈蚣’。你能脱口将它喊出名来,自然老夫能够也能冒叫一声,看你是真是假,你愕的什么?”
  冷长风道:“你既是洪子广,为什么装成这个样子?”
  洪子广化装而来,原计是算定冷长风一定为他安排了极其狠毒的圈套,另外,他母亲在金鹰门手中,他以真面目出现,必定有许多不便。所以才与朱妍双两人捏造一套来历打算蒙混一下。
  在“三元综经”由洪松年手中要交付给冷长风的时候,朱妍双已经沉不住气,便想立刻现身打破冷长风的阴谋,但洪子广为了顾虑他母亲的处境,如果挺身而出,势必暴露身份,当时便把朱妍双拉住,希望能有机会救出他母亲,再转那秘籍的念头。
  谁知洪子广掩去本来面目,躲在树上,那波谲云诡的大厅上,却连续出了两个洪子广。
  在宋之春与周英桐先后恢复本来面目,彼此生死相拼的时候,洪子广便暗暗替周英桐捏一把汗。
  他想如果不及早上厅,周英桐可能遭他们的毒手。
  而他因助周英桐出手,用真姓假名,外貌又截然不同,身材粗壮矮小,料想他们一定认他不出来。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洪子广横空过庭,与朱妍双双双落在厅上,便被万毒尊者古蝉,自他一句喊喝“金翅蜈蚣”疑心他是真洪子广之下,冒叫一声。他一时应付不及,便被他们认定了身份。
  洪子广微微一笑,深吸一口长气,两肩一纵,双拳紧握,一阵极其清脆的“卡拉,卡拉”声音,在他骨节间响起。
  他骨节贯气作响,大厅上下的武林群豪,无不惊诧于色。
  他这五尺高的身材,突然增长尺许。
  然后伸手在脸上一抹,腊黄面去,眉清目朗,英姿爽飒,与宋之春周英桐化装的外貌虽然相同,但神情又是一格。
  大厅上下,又是哄然一声。
  这中间有一半的喝彩欢呼的声音。
  洪子广对众人的喝彩欢呼毫无所觉,连冷长风与周宋等人也都看也不看,拉着朱妍双,就向洪老夫人走去。
  他一边急走前行一边唤道:“妈啊……”
  只喊了一声妈,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暗不成声。
  他向洪老夫人急步走去,也无人拦阻,洪老夫人却暗喝一声:“广儿,站住!”
  洪子广闻言立正,自泪眼中朦胧望去,洪老夫人一脸煞白,眼中忧愤交并,错乱地望着洪子广。
  他心中有如刀割,眼光一凛,他又看到洪老夫人左耳上覆着一个喇叭形的圆筒,筒底一管委地,一直向左边十几步远处的诸葛机手中伸去。这时他已知道,诸葛机正用这传话筒在对他母亲说话。
  但究竟说了什么,他无法听到。
  他暗哑说道:“妈,您好吗?”
  洪老夫人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说道:“我很好,有话等下再说,你先把那骠悍傲桀的汉子拿来见我。”
  “他……”
  “你……作不到么?”
  “孩儿……”
  “你不愿作……作么?”
  洪子广知道事情至为危急,但此时他分寸已乱,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周英桐在后面说道:“洪子广,咱早就想见识见识你佛谷绝学,一向没有机会,你老娘既然有命,要过来试试吧。”
  这话说得十分恪诞,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在回龙岭下还恶斗一场,周英桐为什么说这种话?
  他回头望去,周英桐一脸怒色,咄咄地面向着他,却又用耳语般的“传音入密”的功夫,悄声传来两个字:“快上!”
  洪子广心中虽乱,但也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是,藉此混乱。对方眼目,然后看准机会对金鹰门下施以奇袭。
  当下他一言不发,回头向他母亲一望,转身便与周英桐恶斗起来。
  三几招过去,洪周两人身形越转越快,混成一片比起回龙岭下人影如注渭分明的情形,又是不同。
  周英桐乘机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对他说道:“就我眼力所及,已经看到现下情势,对你极为不利。全堂在他们掌握之中,他们不仅挟持令堂为质,而且可能将你儿子和你兄弟甚至于以你的性命威胁令堂,使你母亲不能不违反本意,令你作你不应当作的事。”
  洪子广像风一般转过周英桐身边,问道:“除了一具传声筒管之外,还看不出有别的东西逼住家母,他们既然能使令弟痴迷听命,何以又不用这种方法加之于家母?”
  “恐怕与功力有关!”
  洪子广猛地省悟,这时他方想起“搜奇百诀”上,对“朱钥”调“消神散”能使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变成白痴,但如功力甚深能在最后一瞬间发觉,还能保全一线灵真,不过智识全散而已。
  周英桐见洪子广脸上有恍然领悟之色,又道:“他们其所以使令堂令弟不死,恐怕是知道一切人为力量,均不能使你就范,便用这于伦理亲情,使你屈服。”
  洪子广与他迅速过招,倏分倏合。身形如闪电来去,脑海中也是模糊一片,分不清思路。
  洪老夫人这时闻声向洪子广喊道:“如你不能在五招之内,把这厮拿下,便不是我儿!”
  周英桐急道:“事情已迫在眉睫,在第三招上你使‘落马跷’走侧锋,我以‘李代桃僵’攻你下盘,将侧背露出,你用三成力道击在我肩胁之间,向诸葛机方向击去然后以最快身法,背起令堂,向堂侧跃出。”
  他这几句话一说完,第二招业已使完。
  洪子广五衷已乱,急不暇择,见周英桐果然在他“李代桃僵”之后露出背侧,便轻轻一掌击去。
  周英桐大叫一声:“啊!”
  身形如线抛出,正好向诸葛机撞去。
  诸葛机老奸巨猾,对这一套早有戒心,一见周英桐号喊飞来,连忙涌身侧跃,落在洪松年旁边。
  这时洪子广果然如言飞到他母亲前面,说了声:“请母亲暂时出厅!”
  说着立刻拉着洪老夫人的左手,转过身去,打算将他母亲背在背上,但他一转身之间,只觉背上海中穴一悚。
  洪子广霍地转身,洪老太太怒道:“广儿,你怎可这般冒失?”
  洪子广既惊且悲道:“母亲啊,时机瞬息即逝,你……”
  洪老太太怒色渐褪,凄然一叹,用他人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广儿,你那里知道,你一进大厅,便注定不能好好出去了。”
  洪子广轩眉慨然道:“母亲啊!我一身功力不是金鹰门几个爪牙能钳制得了的。”
  洪老太太指着两侧坐观的武林宗主,又说:“你可愿他们因你而全数死绝?”
  “不愿!”
  洪老夫人又叹了口气,指着桌上一杯酒,说道:“儿啊,江湖恩怨,冤冤相报,能了便了,这杯酒你喝下吧。”
  洪子广察言观色,只道这杯酒决非好喝的酒,但母令难违,不喝便是忤逆,不由脸上变色。
  洪老夫人凄然道:“你喝了这杯酒,领着你弟弟,带着你儿子,随我到江南寻个鱼木便宜的地方,植机株梁,养一池鱼,韬光养晦,读书课子,作一个普通人,江湖的事,放下便罢,为娘已坚意如此,你若听话,便是好儿子。”
  洪子广惊惶失措,急忙说道:“毁门之恨,可了便了,杀父之仇,岂能不管?”
  “你父亲并非他们所杀,原是自戕而死。”
  洪子广虽然不信,但不敢辩驳,又道:“金鹰门本是一群狼虎,若他们一朝专权,天下苍生必然都是他们的俎上肉,江湖上还有宁日?”
  洪老夫人喝道:“孽障!我的话还道有错!”
  洪子广见母亲动怒,立刻双膝点地,惶然下跪。
  洪老夫人掉头他顾,说道:“那酒你是喝与不喝?”
  洪子广向那酒杯望去,它金属龟纹,十分贵重古仆。
  他心中想到:“我十多年心愿,父仇家恨,江湖妖气,都望在今日了结,现在却不能不葬送在这小小一杯毒酒之中。”
  想到这里,懊丧地站起来,这时却见那金质小杯,被一只白皙如玉的纤手捧了起来,向他递到。
  洪子广的眼光,何等锐利!那一双纤手将酒杯捧在手中,虽然掌袖相护,但他却看到一件奇事。
  她的左手小指,在右手掩护之下,挑进杯底。他听见一声极微的“咔嚓”声,夹在她的笑语里。
  捧杯盈盈而来的这个少女,笑道:“广哥哥,你母亲赏你酒喝,你还等什么?”
  洪子广正全神偷望她的左手小指,那一声“咔嚓”过后,似乎杯底已经被她指力贯穿,酒汁顺着小指流入袖里。
  洪子广知她用意,忧疑既解,抬眼望去……
  她却是冷玲!
  这实在叫洪子广惊喜交集、大出意料之外,一边伸手接着那只空酒杯,一边躬身感激地说了声:“谢谢玲姑娘!”
  冷玲立刻用声细如发的耳语说道:“我恨你,恨不得将你剁成肉泥,夹在馒肉里喂狗;但爱你,却又爱得没有道理,自己也管不了自己,你究竟对我如何?”
  “和从前一般。”
  “难道你老娘都不顾了吗?”
  “如果姑娘以家母生命相胁,洪某没有话说。”
  冷玲脸色霎那间变了几变,轻喟一声,说道:“好吧,算了。”
  洪子广眼望酒杯,作势要饮,冷玲又道:“求你一事,你答应了吧。”
  “什么事?”
  “等一下必有一场混战,你替我把宋之春的手脚砍断,就算报了我的恩了,你看使得吗?”
  “姑娘,这样也未免残忍了些。”
  冷玲作色道:“这点小事,你还推三阻四,你知道你母亲的命在谁手中吗?”
  洪子广正仰脖装作一饮而尽的样子,却连声说:“好,好,依你。”
  冷玲又道:“这酒喝下去,真气渐散,在顿饭功夫以后方才发作,现在你去把令堂耳傍那具传声筒弄断。”
  说罢便转身而去。
  洪子广口中一阵咯咯之声,将酒杯脱手轻放在桌上。
  冷长风和他的手下脸上一片得意之色。
  洪子广一步一步向他母亲走去。
  洪老夫人,眼光低垂,神情颓丧已极。
  朱妍双这时忽然走上来,取出一只绿玉小瓶,对洪子广道:“那酒恐怕有毒,‘血梅精英’能解毒中之毒,你先喝下一点,免得中了人家的暗算。”
  洪子广闻声转头,本要说不必,但转念一想,这样说来,岂不令人起疑?所以顿了一顿,说道:“也好!”
  洪子广返身去接,洪老夫人忽地问道:“这是方儿之母么?”
  这一问,洪子广倒想起朱妍双从来没有提及过水南坞的方儿,他向她怀疑地望着,一时不能回答。
  朱妍双带笑上前走了两步,向洪老夫人盈盈下拜。
  这时厅外忽地又飞进来一人,她与朱妍双一模一样,不过头梳圆髻,身穿绿裳,眉岸间略现温厚一些。
  她奔到洪老夫人膝前,跪了下去,颤声道:“不孝媳妇跟婆婆磕头。”
  洪老夫人右手一直拉着方儿,她低头看他,他这时忽然眼露异光,向他母亲露出一种非凡的孺慕之情。
  洪老夫人推推他道:“去把你母亲和姨娘扶起来。”
  方儿扶起他母亲,朱妍双却霍地起立。
  她脸上煞白,那一声姨娘在她心里冷得像冰一般。
  这时厅下却陆陆续续走上一些人来,当先的是穆氏双凤和卓文虎,后面跟着心泥老尼、朱尧民一干人。
  洪老夫人,对朱妍双道:“那‘血梅精英’,能给我看看么?”
  朱妍双一怔,将手中玉瓶中的红色粉末,倒了些在手心里,伸手递给洪子广,便将那玉瓶捧在手里,双手递上。
  洪子广接过红色粉末,随手倒在口里。
  洪老夫人凄凄迷迷地望着洪子广吞下“血梅精英”,巍巅巅地拿着朱妍双递的碧玉小瓶,口里嗫嚅道:“这也是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这时周英桐伸手一指,嘘嘘一啸,洪老夫人耳下传声筒的细管应手而断,穆氏双凤等人也走到厅中。
  金鹰门众人倏地后撤。
  玉龙门的十八堂堂主,一时间不知所措,呆在当地。
  洪松年这时却形同木偶,不言不动。
  最奇的是三十余位武林宗主和他们的衣钵传人,也都一直毫无动静,连眼光都不曾一眨。
  洪子广和双朱,都全神专注在洪老夫人的丧懊面容之上,并没有注意到后面众人进厅,和金鹰门后撤。
  甚至江湖经验老到的心泥老尼,也只当是金鹰门见他们上厅,以为是洪子广的奥援,因而撤走。
  这时厅上敞口间,在金鹰众前脚踏出之际,哗然落下一层钢网。
  洪子广忽地转过身来,众人都相顾一怔,厅下哗然。
  这时心泥老尼正提身凌空,意图破网而去。
  朱妍双大叫一声:“师父,去不得!”
  心泥老尼闻声立止,但几乎收势不及,在离那层网只有五六寸距离之处,忽然觉得背上有一股力道将她向后一吸。
  她一惊沉身,心中又十分奇怪背上的力道,不由转身望去。
  朱妍双向她奔来道:“师父,那上面堆有‘天雷烈火’,闯不得的!”
  心泥老尼却不理她,对洪子广道:“方才遥输真力,将我吸住的是你么?”
  洪子广点头道:“晚辈恐怕大师不明白这钢网上的厉害,所以冒昧出手。”
  “那果然是什么‘天雷烈火’?”
  “晚辈和双妹曾在西应凉见识过他们这一手……”
  洪子广话未说完,诸葛机在厅下,大笑道:“洪子广,前次你侥幸逃了一死,这回便没有那么便宜了。”
  心泥老尼身形一闪,掠到左边武林宗主面前,随手抓起端坐霭容的青城剑派掌门华雨亭。
  洪子广看心泥老尼伸手抓去,本是一惊,但华雨亭却是像假人一般,任由心泥老尼随手提起,更是大惊。
  心泥老尼右手一挥,便把华雨亭掷了出去。
  洪子广大喊一声:“不可!”
  身形如电光般地一闪,横空将华雨亭接住。
  厅下的观众和玉龙旧属,大都为金鹰门的威势所摄,不敢作声。
  金鹰门的几个头头,这时却纵声大笑。
  洪子广落地细看,手中接住的华雨亭却是个假人!
  心泥老尼冷笑道:“你徒拥天下无敌之名,连真人假人都分不清!你曾见过什么人能在个把时辰之内,坐着连眼珠都不动的么?”
  那假人作得真是维妙维肖、栩栩如生,若不是用手去碰它,即论摆在眼前,也实在不易认出来。
  洪子广向两旁三十余个坐立各半的人望去,果然个个分纹不动,连眼珠都不转,好像发呆一般。
  他在心泥老尼动手抓的时候,原以为这些人中了金鹰门的圈套,吃了什么“迷魂散”之类的毒药。
  他倒真没有注意全是假人。
  不过,天下武林都曾应邀观礼,这些人又到那里去了。
  心泥老尼不管洪子广发的是什么呆,一把夺过他手中华雨亭的假身,信手向厅口钢网上掷去。
  假身一触钢网,立刻吸住不动,蓬然一阵烟火,绿光闪闪中,那具假身,在霎时间化为灰尽,寸襟不留。
  心泥老尼脸上微微色变。
  冷长风又是一阵喋喋大笑。诸葛机却尖声说道:“姓洪的小子,上次老夫百密一疏,让你用暗器破了我的‘天雷宝箱’,这次看你又有什么办法?”
  洪子广闻言,剑眉一动,探手入怀,这时周英桐倒提着一张木桌,撒手一掷,向钢网上砸去。
  那木桌贯注周英桐全身力道,去势猛极,风声呼呼。
  但与那钢网一碰,嗡然作响,随即反击过来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那钢网绷得极紧,却是弹力甚强,碰得愈猛,反弹的力道愈大。
  洪子广道:“让我试试。”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朱妍双与朱妍岚同时双手连发,百十颗“透骨打穴珠”,像雨点一般向钢网上砸去。
  以双朱认穴之准,发珠之多,预料总有几十根钢丝被击断。
  谁知那些“透骨打穴珠”竟都像长了眼睛一般,颗颗均从那酒柱大小的网眼中穿出,远远落在庭中。
  有三四十颗竟打中聚在庭中的群众。
  霎那间惨呼连声。金鹰魁首又是一阵大笑。
  洪子广右手一扬,一丝金光簌地发出。
  他发出的乃是稀世难觅的暗器“金余”。
  这颗“金余”,却没有穿过钢眼,也没有将钢丝砸断。
  只见“崩”的一声,那“金余”竟附在钢网之上。
  诸葛机尖声笑道:“任你洪子广有通天本领,今日也休想出得老夫的天罗地网。上面下面均是尺厚钢板砌成,中夹小棉,你的‘寒晶剑’也毫无用处,老夫说话句句不假,你如不信,可以试一试。”
  洪子广以脚跺地,果然锵锵作响。
  他拔出“寒晶剑”来,挥手向上掷去。
  只见白光一闪,“通”的一声,“寒晶剑”深入三寸,插在天花板上。
  洪子广飞身上去,左掌吸住天花板,右手拔剑再刺,一连戳了几剑,剑剑都只深入三四寸深浅。
  他废然落地,不禁忧形于色,向他母亲望去。
  耳后却传来燕仲的声音:“他们这母子、师徒、亲家、冤家、朋友、情敌,得好生阔叙一番,那般亲情,旧怨、恩爱、怨艾,都得料理一番,令主何不让他们尽情交待?在这时与他们讲斤两,恐怕不是时候?”
  冷长风答道:“也好,我那玲儿呢?”
  宋之春道:“她方才还在这里,我似乎看见她从厅左飞身出来。”
  诸葛机这时忽然说道:“他们未曾碰头的时候,都急呼呼地想着见面,现在聚在一起,倒都没有话可说了,我看,这时该给他们道道儿了。”
  冷长风又预说道:“这话有理,多等无益,诸葛堂主,你就跟他们说吧。”
  诸葛机清了清嗓子,正待扬声说道。
  蓦地里响起一声呐喊,庭前四面飞来数十条黑影。纷纷落在厅前这金鹰魅首的周围,个个功力高绝,身手非凡。
  冷长风大惊失色道:“这帮混虫怎么跑出来了!”
  站在冷长风对面的少林寺方丈和含大师,他慈眉一轩;大声说道:“冷长风,武林十七大门派,与你有什么仇?”
  诸葛机、燕仲、宋之春、古蝉在内都相顾失色,冷长风这时面临天下武林十余门派的掌门宗主,自己心黑理亏,听了诸葛机的话,将古蝉练制的“速魂散气酒”给他们喝下,企图一网打尽。
  他这独霸天下武林的野心,有两个难关,不易通过,第一便是如何消除武林宗主间的反对。
  其次便是如何将洪子广制于死地。
  这两个难关几乎都已过去。
  却没有想到正在大功垂成的时候,这帮人却从地窖里面钻出来,而且个个神情爽朗,好像没有喝下毒酒一样。
  寒颜太宰惊忙之间,干咳两声,说道:“大师被玉龙门请来,这事还得问玉龙门。”
  和含大师目光中盛蕴怒色,喝道:“把崔仁化提出来!”
  青城剑派掌门华雨亭、武当长老无休道人两人转身一招手,两面无常崔仁化在人挟持之下送到冷长风面前。
  和含大师沉声说道:“这厮是你们金鹰们的鹰扬堂主,你令他负责看守石窑,防人抢救,这还假得了么?如果你还不承认,且看那边!”
  冷长风一付煞白的脸,这时立刻转青,回头看去,却见名著江湖,曾被他依为左右手的冰谷四残——常氏兄弟,正四人合力,将厅下石阶左边那尊大理石狮子,猛力扳向右边。
  寒颜太宰断喝一声:“好大胆的叛徒!”
  双手一推,虚空拍去一掌。
  但见狂飚陡起,尘雾胜翻。
  那石狮子“崩”的一声,齐根断裂,常氏四兄弟,乘势倒地,冷长风那股威猛无伦的掌风,从他们身上掠过。
  却把翻滚一边的石狮子击得粉碎,发出一声大响。
  “轰隆!”
  “轰隆!”
  寒颜太宰这一掌乃是全力施为,不唯左近观众看得目瞪口呆,乍舌大惊,连少林方丈和含和尚,也觉骇然。
  可是,冷长风这时也愤满张惶。
  那石狮子的座下石垫,掀起之后,百十根钢线,一齐断了大半,座下却是一个地穴,未断钢丝仍然连在洞中。
  那尊业已粉碎的石狮,令人一见便知是机关消息的总枢所在,总枢一毁,冷长风的诡计又败露一半。
  少林方丈、武当长老、青城掌门,这十余位当今武林中享有赫赫盛名的一派宗主,竟能一齐在地窖中脱围而出,对他本已极为不利,这石狮子一塌,寒颜太宰冷长风更是张惶失措。
  但是,这还算不了什么。
  还有一件使他更为丧懊的事,又猝然而来。
  那石狮子粉碎以后,在大厅中的地下,传一阵响声:“咔那喀,咔那喀……”
  冷长风脸色骤变之间,那大厅前面落下的钢网,这时又重新升起,速度且慢,但无人能够止得住它。
  厅上洪子广这一些人,喜形于色。
  厅下金鹰门的魅首徒众,人人色如死灰。
  洪子广反身背起他的母亲,朱妍岚托着方儿,便待奔出大厅,这时冷长风却撤下众人,一踊进厅。
  洪子广分手击出一掌,周英桐同时大叫道:“我来对付他,你们快走!”
  说着,也是九指箕张,向冷长风扑去。
  在这一瞬间,双手同时闪电般地抢进扑出。
  冷长风右手虚挡一掌,飘身切迎这时尚自呆立的洪松年,将他一把拉在手中,立刻又抽回左手,向左上锦屏击去。
  洪子广背着母亲,本在最后,这时在厅口犹豫了一瞬,眼中闪过一种手足至情,又猝然叫道:“周朋友快撤!”
  说着,同时穿身窜下人丛当中,把洪老夫人安置在朱妍岚旁边。
  待回头望去,周英桐如飞窜出,大厅摇摇幌幌飞尘漫起。
  洪子广大叫一声:“躺下!”
  一边喊着,一边将自己身体覆在他母亲身上。
  只听一声震天大响:“轰隆嗵!”
  霎那间烟硝一片,火焰腾出,一片橘红的光影中,冷长风紧拉着痴痴呆呆的洪松年,一瞬不见。
  断木横冰,碎砖四溅。
  一座唐皇华丽的大厅,骤变瓦砾一片。
  爆炸已经过去,地面恢复平静,飞尘还未落定。
  凄迷月色之下,迷蒙一片。
  在庭中黑压压的一群观众,和玉龙金鹰两门的属下。本已抱头鼠窜,这时又走回来。
  大家都默默望着冷长风这场“自作自受”的劫难。
  和含大师念了一声佛号:“善哉善哉!可惜他的女儿……”
  洪子广这时,忽然一震。
  他隐若听见呼喝拼斗之声,几目回望,金鹰门三个次等魅首,宋之春、燕仲、诸葛机却已不见。
  他向少林方丈和含大师拱了拱手,道:“此间事暂请大师安顿一下,那边还有一件事未了。”
  两句话说罢,也不等和含大师回答,便踊身一闪,向右边压墙上空窜去,滚滚星光之下,一闪而没。
  和含大师赞叹说道:“这等轻功,当世无人能匹。”
  周英桐冷笑一声,也自肩头一幌,倏地逸去。
  他的身影在星中一闪而没,和含大师又是一怔。
  且说洪子广与周英桐先后离了玉龙庄瞬息功夫,即在庄外旷野处密林中,闻声止步。
  洪子广首先看见的是额汗泛泛,苦苦拼斗的冷玲。
  与冷玲缠斗不休的不是别人,正是金鹰门中两大巨魁——北海飞熊燕仲和号名佛谷传人的宋之春。
  他们两个乘乱先逃,冷玲在制住崔仁化以后救了和含大师、无休道人和华雨亭这一干人以后,却刚刚撞见。
  她来不及呼洪子广,便独自迎了下来。
  玉龙庄一声震天巨爆,把燕宋两人惊得一跳,同时止步,冷玲却适逢其会地从后面赶。
  她杏眼含威、冰睛带怒,见着宋之春一步步向他走近。
  这时宋之春已知道了她的意思,回头笑对燕仲道:“燕兄,咱们辛苦一场,仍旧落得两手空空,这妞儿正好送了上来,燕兄如果有意,你我共享如何?”
  燕仲笑道:“好哇。”
  冷玲一心只想取宋之春的命,心想洪子广既已答应,便会寻来,只要缠住宋之春,不愁旧仇不报。
  但她委实没有想到燕仲也会在这个时候对她反脸。
  怒叱一声,拔出剑来,一式“分花拂柳”,一点一扎,分取宋之春和燕仲,剑势犀利,快如惊电。
  燕宋两人岂是弱者,若论单打独斗,冷玲也要输两成力道,何况以二对一,一上手她便处于劣势。
  不过她旧恨新发,二来又横心一死,气势至极,所以燕宋两人一时还不易得手,只能打消耗战。
  盏茶时分过去,冷玲破绽百出,已经走了几招险招。
  若非宋燕两人真个对她心存不轨,她早已非死即伤。
  正在冷玲本身飞剑、委身远击宋之春之际,燕仲嘿的一笑,闪电般地切近她的身边,拦腰一抄。
  他蓦听一声断喝:“住手!”
  燕仲心中一悚,回头看去,突见眼前电光一闪,急忙现身,一柄两尺不到的短剑,刷地刺进锁骨下面,剑身齐根没入,只露了一只剑柄。
  燕仲退了两步,看清了来人,心里又是一个冷颤。
  那如鹰隼落雀般地直扑向下的人,正是他们金鹰门的大克星洪子广,他不由又一闪退去丈许。
  这时他耳旁却飘起一声极轻微的声音:“燕兄,待我替你把肩上的剑拔下来。”
  他一惊回头,却是来自极地的蓬头冰虎杜子桂。
  燕仲苦笑道:“杜兄要杀我么?”
  “不?”
  燕仲松了一口气,又道:“寒晶剑是稀世之珍,你既奉命而来,志在必得,而且因势利导,得来出乎意料的容易。”
  杜子桂拔出剑来,露齿笑道:“下面有话,为何不说?”
  燕仲无声干笑了一笑,道:“念在相交一场,带我走吧。”
  杜子桂望了望场中三人,旋风般地卷起燕仲,如飞而去,这时月落乌啼,浓霜满天,他的影子一闪便已不见。
  自此以后,寒晶剑落在极地晶寒地阙之中。而燕仲隐姓投荒,窃得一个武林高士毕生辛勤的成果,埋苦练,在十余年后重出江湖,成为洪子广劲敌,洪子广几次差点死在他的诡计之下。
  这时洪子广为报当时对冷玲一诺,虽然看到燕仲有人接济,也无暇分身,全神对付宋之春作困兽之斗。
  如果洪子广与宋之春单打独斗,早就将宋之春解决了。
  若志在取宋之春一命,他也能在十招之内,将宋之春一掌击扁。
  但宋之春打得极其刁钻,他全神对付冷玲,却不管洪子广如何下手出招,时常以死拼伤地滥打。
  逼得洪子广处处顾着冷玲,宋之春又故意尽检冷玲的侧背下手,使洪子广碍手碍脚,施展不开。
  正在洪子广下定决心,要快结快了之际,周英桐忽然说:“冷姑娘,令尊已经作古了!”
  冷玲闻言一呆,宋之春奋身扑身,正待反扣冷玲执剑的右手,这时洪子广旋身横空,一见事急,便反手切去。
  宋之春忽然在他掌力未到之先,惨嚎一声,踉跄几步,方才站住,他的两腿两臂,都齐中穿了一个指大小洞。
  洪子广回头望去,周英桐这时却一手扶着冷玲,一手指着宋之春道:“周某第一次破例,只用我缺了一指的左手伤人,下次你有机会遇我,我必定用九指头侍候你。”
  冷玲手臂一摔,将周英桐的手摔脱,眼睛血红,走到宋之春前面,挥剑在他上下划了一个圈圈。
  宋之春两臂两腿齐根离身,一个断了四肢的肉身,鲜血直冒,“扑”的一声,跺在地上,又倒头摔平,滚了半滚。
  只见一地鲜血,四根断肢,宋之春瞪着大眼,咬紧牙关,仍然未死。
  周英桐带笑望着冷玲,洪子广却转过头去。
  宋之春嘴一张,碎齿和血流出,惨痛地道:“我纵有千个不是,你我总是有段恩情……”
  冷玲失神喃喃说道:“恩情,恩情……”
  周英桐见她站得不稳,又伸手去扶,冷玲又将他一摔,抱着宋之春无手无足的身体大笑起来。
  周英桐道:“姑娘要去收拾你父亲的骸骨么?”
  冷玲竭力大笑:“骸骨,骸骨……”
  一边笑,一边抱着半死的宋之春如飞奔去。
  周英桐回头对洪子广道:“这个女人你是放手了,我若要她,不犯你的忌讳吧。”
  洪子广默然,脸有愧色。
  周英桐念着:“苍天不与周郎便,二朱尽属洪子广。”
  念罢大笑而去。
  洪子广怔了一怔,叹了一口气,返身飞进玉龙庄中。
  玉龙庄里面,这时正一片熙攘,卓文虎在瓦砾中指挥众人,收拾死尸,医疗伤患,两廊各派人等,正纷纷聚议。
  洪子广无心理会这些琐事,但心颇感卓文虎正直干练,是个驭人之才,这一个念头,又多少影响了他日后只身蹈南闯北,周游四海,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豪举来。真是大出他安身立命的初衷。
  他一直走进花厅,这时洪老夫人正揽着方儿,与武林中十七位门派的宗主,商谈玉龙门的善后。
  洪子广一经奔进,向宾位匆匆作了一礼,便扑倒在洪老夫人面前,磕了几个头,方抬起脸来问道:“妈,您好吗?”
  洪老夫泪珠滚滚,哽咽道:“儿啊……”
  洪子广忽地触见桌上一只碗盘中,盛着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他方才见过宋之春的惨状,仍然觉得心里一腻。
  洪老夫人拭泪道:“你不要惊慌,这是心泥师太的。”
  “心泥师太!”
  “她临去之前,挥剑将朱前辈的长襟割下一块,又以口含剑,将双手断下,交给朱前辈,然后当着众人说:‘那二十年前的旧案,你我都有些不是,现在大错已成,你我均早生白发,往者已矣,就此了断!’
  “她说罢也不待朱前辈回答,便独自飘然而去。”
  洪子广转头回望,不但心泥老尼已经不见,连朱尧民和他两个女儿,都没有在花厅里面。
  不禁略感有异,心生疑惑。
  洪老夫人又道:“朱前辈心中虽甚恨她,也不由心中恻然,连忙跟着追去,这时双儿忽然回头对我行了大礼,蹙然说道:‘广哥哥心有所属,晚辈不愿夺人所好,现在恩师和家父均已远去,无论亲情,师恩,都未曾报答,晚辈就此告别,广哥哥回来的时候,请伯母代说几句,要好好爱护岚妹。’
  “我有心挽留她,但亲情师恩,总是大义,所以任她去了。”
  洪子广道:“为何岚妹妹也走了?”
  洪老夫人这时忽然脸色一沉,发怒道:“你要问她,我还正想问你!”
  “问我?”
  “你在三原双凤镖局怎生对待她的?”
  “我……”
  “你说说看。”
  洪子广跺脚道:“嗨,我该死,我弄错了。”
  “错有什么用,她也走了。”
  洪子广道:“她什么走?她连方儿也不要了么?”
  “她要不要方儿,就得看你了。”
  “看我?”
  “你还等什么?庄门外有一匹好马,你若有心要她,赶紧骑马去追,他们出庄还不久,顿饭功夫必可追到。”
  “既然去得不远,马便不必骑了。”
  洪老夫人道:“叫你骑马,你便骑马。”
  洪子广应了声:“是!”
  看了看他的方儿,转头飞奔而去。
  到了庄门口,果然在庄前有个庄丁正牵着一匹备好的快马在等着他,待他飞身上鞍,便伸手向南一指。
  洪子广一紧马腹,四蹄翻飞,征尘陟起,箭一般地向南疾驰而去,这时天色微明,秋霜一地,四野还在朦胧中。
  洪子广奔了盏茶功夫,果然看见前面有一丝烟尘,在晓色中的地平线上,如流星般地划过。
  洪子广心想:“她走我追,都是骑马,纵然我的马好,一时间如何赶得上她们,还不如展开轻功,一口气撵上去。”
  一边想着,身形已纵离鞍而起。
  那马还在向前飞奔,洪子广却早已在晨雾中穿梭般的超前掠过,霎时间将那头空马拉下十余丈。
  洪子广究竟身手不凡,半盏茶功夫,便将前面四骑中最后一个追上,他跑在朱妍岚旁边,小心说道:“岚妹妹,你就原谅我吧?”
  朱妍岚侧眼看他,忽然问道:“原谅你什么?”
  “那场误会,原是因爱你而起啊。”
  朱妍岚别过头去,略现羞态,说道:“还说这个,你根本不让人家分说。”
  “以后一定要好好听你的。”
  “听我的?你连你母亲的话都不听,还听我的?”
  洪子广大感冤枉地道:“我做人纵有不妥,在孝道上还不致不听母亲的话!”
  “你听你母亲的话?你的马呢?”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打在洪子广心坎上。
  他脚下一缓,朱妍岚的坐骑如飞超前而去。
  他一想:“这似乎是个圈套……”
  朱妍岚在十余丈外回头,说道:“你不要追了,回头去伺候母亲,如果你福气大,不仅我会回来,我还把另外一个人拉来……好好照顾方儿。”
  朱妍岚说出“方儿”两字,人和马已经变成一个黑点。
  洪子广叹了一口气,疑疑惑惑的。望着黎明中越去越小的朱妍岚,心中惆怅。不由吟道:“平明晓色送红妆,楼外烟云空断肠,十载征衣尽酒香,意难忘,劫后心情百事荒。”
  背后忽闻马蹄踯躅,洪子广转头望去,却是卓文虎牵着他方才在路上遗下的坐骑,缓缓走来。
  卓文虎向他道:“洪兄回庄吧。”
  洪子广奇道:“是母亲令你来接我的么?”
  “不错。”
  “她还说了什么?”
  “她没有说什么?不过,只要你追,不管你是骑马,是展开轻身功夫,朱姑娘他日必定回来。”
  “你怎么知道。”
  “朱姑娘临去时说:‘你若骑马,是个好儿子,你若步行,是个好丈夫。’所以料她必定返来。”
  洪子广怅然上马与卓文虎并辔而归。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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