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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郎红浣《珠帘银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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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24 21:48: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郎红浣《珠帘银烛》

  第一章
  大冷天深夜三更。
  苏州吴县闾门外,风雪漫天,千家入睡。
  蓦地一声“救命”透过粉墙!
  这是当地姓李大户人家,叫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她从火杂杂的右厢房里窜到厅堂,就只叫了一声,夹背便被一条汉子一朴刀搠倒方砖地上。
  右厢房里跟这行凶的汉子一样打扮还有七个人,一色黑缎子紧身短靠,手中各亮着刀,雁翅般围侍在他们的男主人背后。
  这位男主人药莫三十来岁,个子很大透着雄壮,长得浓眉暴眼,满脸横肉,肉穿一袭素绸面子的白狐裘,倒勒起两只袖口,左手挚搓玩着两颗铁球儿。
  靠屋门口窗下火炉边,他挺在一张紫檀木加皮褥子的大椅上,圆彪彪的睁大一双怪眼,死瞅紧对面大花梨木睡床前。
  床前地板上放两对锡蜡台,燃着四枝明晃晃大蜡烛,照见当中地下一个洗澡盆。盆中热水沸腾泡浸着两三只草履,盆外排一条春凳,凳上放个高大枕头,凳梢坐一个只穿一身小裤褂,浑身打颤,哭得像带雨梨花的俏丽女人,由四个粗壮的老妈子左右夹挟着她。
  旁边又是一个四十岁的怪婆娘,这婆娘叉着一双手,站着讲风凉话,意思是要俏女人自动脱掉裤褂,背靠上枕头,半躺着献出肚皮好让她动手取胎。
  俏女人尽管哭不管听话,终于她被那四个粗壮老妈子给放翻春凳上,撕破小褂,扯断肚兜儿,褪掉长裤子,露出光溜溜的一身细皮嫩肉。
  四只手按住她,四只手两边分开她两条粉腿儿……
  那怪婆娘立刻蹲下去,伸手澡盆中捞出一只草履,排在她白馥馥小腹下,使劲搓揉。
  就在这当儿,那个十六七岁的大丫头藕花逃出去高喊救命,她虽然被搠死厅屋里,但那一声尖叫却叫出左厢房一位老太太。
  老人家大概早听到了声响,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边手高擎着一盏羊角灯,开开门就倚着门,抖嗦嗦不敢高声叫:“老二,你就做做好事吧,你奸污了她还要……哥哥死讯到家还没有十天,你……”
  右厢房那汉子抢到门槛边吼叫:“老太婆,住口,我要不是喜欢她,破费一杯毒药,岂不直接了当,你管不着,再嚷嚷别怪我……”吼声不绝。
  院子难有人大笑接着说:“老太太,您教训的好儿子,当心他还要宰您哩!”
  老太太羊角灯脱手堕地,右厢房八条汉子拥着他们的男主人扑出厅屋。
  那不速之客反而窜上廊头,快得象一只燕子,飞到右厢房窗儿下,左手拍开窗格子,右手发出一枝银镖,一点寒星带着丁丁铃儿响,镖奔屋里怪婆娘咽喉。
  她没喊出声,一个倒栽葱姿势,栽到澡盆里完结。屋里马上一阵大乱,四个老妈子杀猪似的喊叫起来!
  不速之客镖杀婆娘,撤身一个倒跳,反手肩上抽出三尺龙泉,风鸣电闪,猛可里迎住了蜂涌进攻的八条猛汉,使个撤花大盖顶,恍惚千道银蛇,荡开八口朴刀。玉女下珠帘先劈翻了刚才搠死大丫头藕花的恶奴,剑化野战八方藏锋,光摇灯乱,纵纵铮铮一连串响过,地下又躺倒六个人。
  逃出性命一个贼,滚下廊头刚待喊救,划空又飞来一枝镖钻进他张开的大口,一刹时群动皆息,万籁俱寂,鼻子里只嗅到一阵阵血腥。
  躲在角落里那一位男主人,他是短了两条腿,虽说身上穿着白狐裘,仍象冻坏似的尽管打哆嗦!
  厅屋梁上挂着一盏琉璃灯,微弱黄光照见不速之客是个金脸赤眉少年,蓝缎子紧身短裤褂,胸前白色丝缎儿八搭八扣,赤巾包头,腰缠锦帕,脚底下一双踏雪鸡毛鞋。
  男主人跪在斗砖上不敢看,可又不能不不看,看了他相信人不是神灵必然妖怪。
  眼见八个健仆死光了,他还想挣扎求生,磕头苦苦哀鸣:“告禀神仙菩萨,屋里那女人叫春姨,她是先兄一龙的小妾,怀的孕却不是李家的骨血……”
  少年不住声,屹立着出了一会神,忽然望左厢房走去。
  男主人火速爬着向后退,退到厅门边抖嗦嗦摸壁站了起来。
  少年恰好挟着李太太出来,鸣钲般一声“跪下!”
  男主人重新摔倒,老太太惊醒还魂。
  少年把她安顿在厅旁靠背椅上坐定,老鹰攫鸡子,回头再去提来男主人,要他爬伏他母亲跟前。
  老太太吓坏了,不能哭也不能讲话,一对昏花老眼直瞅着地下东一个西一个尸体。
  少年在旁边不耐烦的说:“老太太,快讲春姨娘怀的是不是你们家李一龙遗腹胎儿?”
  老太太哆了半天哆出一个“是”字!
  少年又说:“李二虎外面无恶不作,在家对你是不是也很不孝?”
  老太太垂了头,流下眼泪。
  少年再问:“他奸污了他哥哥的遗妾?还要堕胎斩嗣独占父产?”
  老太太裂开嘴哭了,哭声里少年手起剑落,男主人变成没头人,斗大的脑袋旋转老太太脚底下,老人家立刻又昏过去。
  少年不管她,猛的冲进右厢房。
  春姨由床上滚下来拜倒,她身上已穿好了衣服。
  少年就火炉旁边站住说:“你平安?”
  春姨再拜哭道:“多谢你救了我,可是你杀了人……”
  少年道:“这不关你的事,我问你现在能否起来走动?
  春姨道:“我没受一点伤。”
  少年道:“那很好,我走了以后你还有一场大忙。见官讲实话,我叫燕,过路客人,给你这个凭据……”向腰边镖囊里拿出一朵剪绒的蓝燕子扔在桌上。
  少年又说:“你现在出去招呼老太太,我还要杀掉绑架你的四个坏女人。”
  春姨磕头说:“好汉,你饶了她们吧,她们都是二老爷带来的仆妇,我们家里人全被关在后面楼厢房……”
  少年叫:“我去放他们下来,你出去。”
  春姨只好爬起出去。
  厅屋上春姨娘抱持着昏厥的老太太,正在没做主意。
  还好后面楼厢房里放出了一大群男女老幼,他们一路上哗叫着见神见鬼,拥到厅上一看满地下死散狼籍,就又都吓得短了舌头。
  其间有个管帐房的本家老爷李辉,老头子懂得情形严重还能自觉支持,有点主见。他打颤着指挥老妈使女们急救老太太,一面派人尽速过去隔壁二虎家里通知。一面又得赶快准备报官验尸,他们家上下忙个气急败坏。

  那杀人的金脸赤眉少年,当时他劝走了春姨,立刻向床底上拖出四个助恶的老妈,不管恶婆娘怎样哀求苦告,排头儿一个个砍杀。
  少年去后进破门救人,故意让那些被禁闭的一堆男女看清楚他的面貌,幌一幌宝剑,飞身扶摇登屋,窜上风火高墙正待望下跳。
  蓦听侧面远处弓弦声响,急忙低头闪避,却不见打来暗器。
  他是个极端自尊自满的大孩子,绝不能见敌退缩,趁那低头伏身的姿势,两腿趟劲几个翻腾扑下民房。
  眼前飘荡着一个身材细巧的人影,看样子功夫还很高明,这就越发不甘示弱,决计非追不可。
  他这边紧追,人家那边紧逃,窜高越矮,忽起忽落,眨眼来到郊外一长列琼林银树之中。
  前面逃的回头站在雪堆上,后面追的收住脚慢慢向前挨。
  挨到前近,人家那边讲话啦:“不要怕,告诉我你是人是鬼?”是女孩子声音,浑身上下一片黑却沾满了雪花。
  这边金脸少年一听女儿家讲话不客气,他不屑地冷笑道:“我当然是人,你也许是鬼,为什么蒙面?”
  姑娘说:“你管不着,我不相信人会长得这么丑,黄脸红眉毛。”
  少年笑道:“这你管得着吗?”他又向前挨了两步。
  姑娘赶紧往后退,让雪堆上留着径寸弓鞋浅印儿。
  她说:“我不和你吵嘴,只问你杀了多少人?”
  少年道:“男的带李二虎斗杀了九个,女的连取胎的恶产婆宰了五个,小意思一共十四个,怎么样?”
  姑娘道:“你为什么这样狠,春姨娘死了?李老太太呢?”
  少年笑道:“你好象很关心她们,老太婆平安,小老婆无恙,我杀的是李二虎。”
  姑娘跳着一只小脚说:“我的鞋累人嘛,滑溜溜的不争气,你又多穿了鸡毛鞋……”
  少年道:“你还没输,功夫的确不错,不过这时候收手,是顶好时机……”
  姑娘道:“要不再斗三百合,要不让我去换鞋再来。”
  少年笑道:“你能斗三百合,似乎没有换鞋的必要,人要自知还要知人,是不是?妹妹。”
  他顺口叫她妹妹,两个字由心坎里浮上来,不带一点勉强,叫得相当柔和。
  然而妹妹还是又跳一下脚说:“你要我告诉你名字,不能嘛!除非你先说你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多少岁?跟李二虎有没有私仇,最紧要的还是要讲明白,尊驾为什么这般不堪承教?”
  少年大笑道:“你是讨厌我面孔不好看,那是假面具。”
  “胡说,藏着鬼脸儿我怎么会看见你笑!”
  “这宝贝特别,人皮做得薄得很,紧贴在脸上就跟长成的一样。”
  “人皮做的,多可怕!去掉,我要看庐山真面目。”
  “你可以先去掉蒙面么?”
  姑娘伸左手,一下子扯下面上黑纱。
  少年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女孩子长得简直如画中人,色如桃花破绽,眉目口鼻无不娇艳绝伦,最可爱是那一张嘴和那一对大眼睛,那张嘴不讲话也像在讲话,那一对大眼睛不瞧你也像瞧你。
  少年不觉骇然悚立,形神俱失。
  姑娘挺剑指到他脸上说:“喂,别装傻,快!”
  少年仰天长叹一口气说:“我以为世间美好的女子不多,可是妹妹你-......”
  姑娘截口叫:“多说,你以为除了你的妹妹、妹妹、或许你的......”
  少年赶紧摆手说:“不是,你不要误会,我岁阿茹娜见过很多才貌双全的女子,但全是前辈人,她们眼前都老了……”
  姑娘叫:“不听不听,我要你赶快去掉鬼脸儿!
  少年好象很为难,她迟疑了半晚,到底还是剥下了人皮面具。
  少年这一去掉面具,姑娘就也怔住了!
  少年笑道:“我虽然不是美男子,大约不至于不堪承教,是不是呀?妹妹。”她又叫她一声妹妹。
  姑娘点点头说:“嗯,美男子?也许有人这样恭维你……嗯,鼻子很直,这证明你人还不太坏,嘴小得有趣,牙齿好象比我还要好。口张大让我看……”她向前挨了一步。
  少年不由大笑说:“你真会恭维……”
  姑娘叫:“别高兴,我说,眉毛为什么长得这样长,长得飞入鬓里,这不好看,眼睛简直要不得,眼睛要柔如水,你亮如电,这可怕,这够凶,所以你喜欢杀人。”
  少年笑道:“傻妹妹……”
  姑娘抢着说:“哼!妹妹不是你叫的,还要加一个傻,你不会称姑娘、小姐!”
  少年笑道:“那么你应该怎么称呼我呢?”
  姑娘睁着大眼睛说:“告诉我名字呀,我叫你名字。”
  少年又大笑,笑着说:“你不但聪明,而且会取巧,先讲你的芳名儿啦!”
  姑娘道:“怎么呢?怎么总是让我先来呢?我叫燕,十五岁,家里有母亲,姊姊,够了吗?”
  少年愕然惊叫:“你叫燕?”
  姑娘道:“怎么,我不配叫燕?”
  少年摇头说:“不,我刚好也叫燕……”
  姑娘跳起来叫:“那不行,你不能叫燕,你是猫头鹰!”她开心得笑个摇摇欲倒。
  少年不觉去牵她一只手,感动地说:“妹妹,我姓燕也叫燕,西康人,父母亲早就不在了,我自小跟着哥哥、姊姊住在蒙古,他们也就是教我练武的人,但不是我的亲哥哥、亲姊姊,他们不过跟我父亲有交情。
  “哥哥是个王爷,待我象亲骨肉,可是他管教我极严,我那福晋姊姊,我以为世间没有比她再好的女人,顶美,顶聪明,顶仁爱,顶能干,文好,武好,什么都好,她抚育我教养我而又十分容纵我……
  “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太多了,我会闯祸,常常害她掉眼泪,她一哭,我就象杀头一样难过,偏偏坏脾气改不了,我就是嫉恶如仇,实在不忍看她因为我伤心,所以才逃来中原。”说到这儿,他渐渐的垂下了头。
  姑娘先是怔怔地听,这会儿反而使劲握紧人家的手,俨然象个大姊姊,亲亲切切地说:“是么,我说你的眼睛不好,没关系嘛。相由心改。记着啦!凡事忠厚留有余地,和平养无限天机,人世间坏人多如牛毛,你能够一根根都扳掉么?
  “碰着动气的时候,就要想到你的福晋好姊姊,与其回头忏悔,何如勇退激流,说刚才那李二虎可杀,那个官媒婆可杀,其余的就不可以赶尽杀绝。好啦,过去的我也不埋怨你啦,天快亮了,你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现在我们分手了。”
  少年道:“不,我不能有头无尾,必须看春姨娘是否可保没事。”
  姑娘突的夺回手,扭转身便走。
  少年追在她背后叫:“妹妹,你想,我们行侠的人讲究的是救人救澈,假使说杀人的是我,却让春姨娘顶罪,这成话么?
  “人命关天,抓不住凶手,知县老爷要丢官,他会不会栽在春姨娘身上追凶呢?我走了她怎么办呢?”
  姑娘蓦地扭回头笑道:“你说春姨娘是不是长得很美?”
  少年唉了一声说:“你的想法真糟,我一生就是跟女人无缘。”
  姑娘又生气了,再跳下脚说:“你跟女人无缘关我什么事呀!你还不晓得,知县乌梅堂和李二虎有什么关系,天一亮春姨娘就得捉入官里。
  “然而没有关系嘛,她丈夫也死了,你又为她报了仇,热刺刺排着十四条人命,一挺十四,她就同斩或刮也是值得的呀!你不走,怎么样?你还想杀人?还是要杀官屠城反牢劫狱?要不你就痛快上衙门投案,要不就干脆窃春姨娘而逃……”她又笑了。
  少年笑道:“你讲的我全办不到,春姨娘肚子里有一块肉,事关李氏宗枝嗣续,她死不得。要我自首容易,不过我不能为一个李二虎而牺牲,窃逃春姨娘是办法,可惜我没有办法安置她……”
  “嗯,事情显然不了,你想怎么办?”
  “那要看乌知县如何处理。”
  “你如果是他呢?”
  “据实转详听参,容纵李二虎横行乡里罪有应得。”
  姑娘没吭声,猛可里弯腰抓一把雪,使狠劲捧在少年脸上。
  少年不当心,着了这一下不免吓了一个倒跳,等到他抹去脸上的雪,姑娘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少年反而笑了,笑着自个对自个说:“妮子太可恶,我原来还能轻轻放过你?”边说边翻身径奔虎丘。
  他住在虎丘虎跑寺,是一个尔雅温文的阔绰游客,化名柳春来,文才好,品貌好,人是洒脱中带些刚直,住寺里七八天跟知客相亮便成了诗友。
  悟亮自命诗僧,做诗烟火气很重,恰碰着柳居士奇气磅礴,善作金戈铁马杀伐之声,他是十分倾倒,他也相当敬重他,彼此可谓气味相同。
  这会儿柳春来跃墙回寺,寺里大雄宝殿上刚在做早课。
  他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的就由殿上溜到后面去,跳窗进屋,摸黑换下一身行头,连宝剑带镖囊全都收在一个鹿皮做的袋子里,拿出去施展游龙术,蹑虚攀缘就给藏在大雄宝殿四个字横匾后面,回来上床放倒头梦入黑甜。
  这一睡到第二日日色满窗,悟亮来喊他这才起来,小沙弥打来水,他一边梳洗,一边搭讪着跟悟亮胡聊。
  “怪,你昨晚睡得很早呀,大概又看了一夜书?”
  “那还免得了,你走以后,我把你留下的诗稿全给翻完了。”
  “怎么样?还有可诵的么?”
  “你还要我恭维吗?老实讲,你的诗一半儿佳,一半儿差。”说着大笑。
  悟亮紫涨了脸皮说:“那都是我幼年的作品,本来就不想给你看嘛!”
  春来笑道:“给我看并无关系,我的诗未必每一首都比你高明,你的诗不见得全不如我,这话公允吗?”
  悟亮笑道:“夫子客气了,这不谈,请问今天预备上那儿玩呢?”
  春来道:“逛也逛尽,寒山寺、灵岩山、天平山、玉带桥、狮子顶、沧浪亭,这不全走过了吗?我想歇几天。”
  悟亮笑道:“你爱山,可惜江苏省偏是纯平原,苏鲁交界处虽说略有山陵起伏,可是没有多大意思,你也何必跑到北部去胡闹。歇歇好,今儿街上有新闻,留驾瞧热闹啦!”
  春来笑道:“有什么新闻,万岁爷下江南?知府大小姐搭彩楼招亲?”
  悟亮道:“你胡猜,不是好事情,说是夜来三更天,李一龙大老爷家里出了十五条人命。死的是二虎二老爷和他的八个护院,四个老妈子一个官媒婆,大老爷的人只伤了姨娘的丫头藕花。”
  春来道:“你不讲过,李家李二虎不是好人。半夜三更上他哥哥家干吗?带了八个保镖过去,那是说有一场打斗?一龙家里有会武艺的?”
  悟亮道:“糟,一团糟,李大老爷病死边疆,恶耗传到家里还没有十天,家里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姨娘,其余全是底下人,都不过普通的男女奴才。”
  春来顿下握在手中的茶壶,拉开椅子坐下说:“我不懂,请你把话讲明白。”
  悟亮道:“我也知道的不太清楚,大概那位姨娘长得美丽,但有遗腹孤儿在身,二老爷想奸占胞兄宠妾,又要斩断长房宗枝,他领着一大批恶男女,乘夜过去取胎……”
  春来蓦地拍响台子叫:“该杀,杀得好!”
  悟亮道:“别吵,我出家人也认为该杀,可怕在杀人的是个妖怪,这案眼见不了,街上议论纷纷,说那位姨娘必然另有奸夫,奸夫假冒妖怪。”
  听了这两句话,柳春来吓得目瞪口呆。
  半晌,他咬着牙齿叫:“瞎说,何以说妖怪不会使剑?怎么好说人家春姨娘必然另有奸夫?
  悟亮吃了一惊,蹙紧眉毛问:“怪,你怎么晓得春姨娘?”
  春来赶紧说:“你告诉我的嘛!”
  悟亮道:“我那一回告诉你的?”
  春来叫道:“要命,死抬杠,不是你讲的也总是人讲的嘛,不然我怎么晓得呢?我们还是来研究妖怪会不会使剑杀人呀。”
  悟亮点点头说:“妖怪或吃人咬人或且是扑死人。杀死人,我还没听说过会用家伙,要说妖怪懂得剑法而且还会打镖,你想,这话怎么讲得通?我认为妖怪绝对是假的,是不是奸夫,这又当别论。
  “这人假使是个行侠仗义的话,那是一定还有下文,否则一时不平杀了人远走高飞,留下人家小寡妇去打官司,这还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这案一天不破,春姨娘要坐一天死囚牢,万一屈打成招,捏供出奸情,事关名节,死负沉冤,这位假妖怪混帐侠客罪过就太大了。”
  听了悟亮最后一句话,春来心里自然又很难受,但是他晓得一时无法解释,想了想,忽然笑道:“好,就算凶手是人,他该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乡过客不能明白李家情形,要说碰巧大冷天半夜三更有那么巧事吗?如果是人,这人必定是本地人,近郊一带有出名的练武人家么?”
  悟亮俏皮的笑了笑说:“这话讲得很对,不过,你知道江南人柔心弱骨、尔雅温文,练武的人不多,出名的好武艺的我就没听说,有一家不是本地人,家里可以说也没有男人……”
  春来立刻睁大眼睛听,悟亮偏不往下讲,笼上两边手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仰面看承尘出神。
  春来紧问:“讲呀,没有男人有女人?”
  悟亮慢条条地说:“女人怎么样,女人也会干杀人的勾当?”
  春来道:“你真是井底之蛙,没有见过世面,男人会的女人全会,有的女人比男人还要了得。”
  悟亮闭上眼帘说:“至少我不敢相信。”
  春来又道:“不抬杠好不好,话讲了一半又不讲,你是有意思跟我过不去。”
  悟亮笑道:“不相干,题外文章讲它干嘛!
  春来道:“谈谈没关系嘛,题外文章有时更妙。好师兄,讲吧,讲吧!”他站起了身子。
  悟亮吗:“坐下,别蛮来。”
  春来只好坐下。
  悟亮欠身打个哈欠说:“讲要讲个大半天,你一定要听?”
  春来道:“再闹别扭我就要骂你啦!”
  悟亮笑道:“别骂,听我讲,你呀,你可惜是个书生,要是一位武生呢,也许天缘辐辏凑巧不负此来。”
  春来叫:“啰嗦,我不听这个。”
  悟亮笑笑又说:“李一龙老爷公馆大花园紧邻有个壮丽的大房子,主人姓林,官讳玄鹤,河北人,偏途出身,仕至镇台,他跟李大老爷是好朋友,四十岁逝世任内,遗命夫人卜居姑苏,那房子也就是李大老爷替他们家买的。
  “林老爷忠骸藏在灵岩出,身后仅存一双孤雏两位小姐,大小姐今年十七岁,二小姐十五,姊妹两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身好武艺,据说得自堂上亲传,夫人今年也不过四十来岁,长斋礼佛不问俗事。
  “母女除了每年四月八日浴佛,来敝寺上供外,什么热闹的地方从来不肯涉足,夫人菩萨心肠,两位小姐弱不胜衣,说是好武艺,究竟有谁看见她们练过,谁要是瞎扯到他们是杀人凶手,谁就得准备下十八层地狱。”
  春来笑道:“和尚出口没遮拦骂人么!反正总有个凶手,不是妖怪就是人,人当然要有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移祸他人,算得什么英雄,是不是呀?这不谈,请教两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小姐们的名子怎么好随便请教!”
  “我说你俗嘛,小姐们芳名儿多半很好听啊!”
  和尚脱口笑道:“大小姐叫林莺,二小姐叫林燕,你以有点诗意吗?”
  就这个时候,外面有客来,小沙弥进来回话,悟亮匆匆走了。
  悟亮走了,春来慌不迭打扮出门,出出门已是近午时光,来到李公馆,望厅屋上停尸还未入殓,有李二虎家人督着皮匠为二虎缝头。
  院子里横三竖五排十五具棺木,两庑人头攒动堆满了赶热闹人们。
  春来他注意的是李老太太和春姨娘,可怜不单是她们婆媳不见,连那管帐的本家老爷李辉和许多有头脸的男女仆人全都失了踪。
  春来觉得十分难受,出来找个年老人查问究竟,据说刚才县太爷前来验尸,带走了一批男女回衙过堂。
  春来心急如焚,跋涉径奔县衙门,这儿也还是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春来不顾一切,插进人丛使劲闯上堂阶,伸长脖子看地下黑压压跪满男女老弱,最前面的是春姨娘,顶可恨是李老太太也爬到一边。
  一边还摆着许多刑具,那样子县太爷是要用刑迫供,他披着一身大红,挺在公座上满面威风。
  春来想:李老太太总是个命妇,知县有多大前程敢教她跪爬案前?春嫔娘怀孕在身,法禁用刑,要是让她受了苦,我燕惕怎么对得起天下侠义英雄?”
  想到这胸头发火,立刻回头出来,绕着县衙门兜圈子,眼觑前后没人,火速撩起皮袍子下襟,托地跳进后衙。

  这位知县姓白,官章治国,他跟李二虎颇有交情,李一龙官拜副将,说顶戴比知县七品官阔得多,这个就是白治国,所以跟李二虎颇有交情的理由。
  可是李一龙长逝边疆,古代碰着太平盛世,武官一点都不值钱,人完了什么也都完了,这也便是今天县太爷敢要李老太太跪地的理由。
  命案本来讨厌,何况十五条人命,办得通马虎点挨个申诫,办不通丢定了功名,他也总是不得已,才会想冒险枉法迫供孕妇。刚冷笑着叫:“不用刑法谅你不招。”
  蓦地一声巨响起自头上,紧接着栋折椽崩,平白塌下米一块六七百斤重的大石头,县太爷算伶俐躲得快,但眼前那张大横案却被压成齑粉。
  堂上堂下马上一阵大乱,看热闹的人们大呼冤狱,倒是也有稍有知识的误为陨屋。然而县太爷自己明白,他认得是后衙花圈里顶大的那块假山石,假山石会跑到瓦上去?他晓得情形严重,急忙吩咐带犯收监,一边免不得派公差快役上屋查勘,底下当然毫无结果。
  下午白治国怀着一肚子鬼胎赶去参谒知府大人,面陈始末。
  邹府尊邹凤编偏跟他不对,一连串官腔着他身上抓凶归案。
  白治国知道事体重大,壮起胆子顶撞上司,说是这案府衙门要不设法协助,卑职只好听参,恐怕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几句话顶得邹凤光了火,干脆面斥他平日跟李二虎朋比为奸,问他怎么说衙门官媒婆会让李二虎请到家里助恶取胎?
  这一问问得白治国哑口无言,说不得急忙打躬作揖告退。
  撵走了知县,知府究竟也不安宁,家眷本来就住在衙门后面,没有太太却有两位小姐,大小姐静仪芳龄十七,二小姐静芬十三。两位小姐都是瑶池会上仙侣,这说明不但长得花枝模样,而且冰雪聪明。
  大小姐静仪学富五车,贯通九流,只是身体虚弱时常闹病,冬天可说是她的黄金季候,每年到了这一个季候,她的病就都好了。这几天还不过刚刚好,偏偏地方上闹出命案,以此又搅得邹凤满怀不快活。
  这会儿他进来告诉静仪白知县刚才来见尴尬情形。静仪认为事态严重,责任绝不能都推在县衙门。
  她说白知县绰号乌梅,其糟可知,他与李二虎狼狈为奸,知府有知情不举之嫌,这一点就必须先行打量弥缝掩饰。
  十五条人命轩然大波,果然抓不到凶手,知府当然脱不了关系。
  她又说行凶杀人的决不能诿诸妖怪,今天知县公堂出的岔子事更惊人,六七百斤的大石头,能够搬到屋上去,当时堂上堂下众目昭昭,事先居然没有人发觉,这是何等脚色?何等功夫?
  看起来抓凶归案断不是一般捕役公差所能胜任,那是非要另想办法……
  大小姐的意思是可以计取,不可以力擒。
  说到计,这得伤脑筋,掌灯时光邹大人在书房里围炉独酌,计是想不出,只好借酒攻愁,一杯酒一声长叹,喝得三分醉,带着一身愁,正当愁肠万结,忽然门帘一动,眼前站着一个黄脸赤眉少年。
  灯光下看他形貌虽然非常可怕,却是斯文打扮,身穿枣儿红火狐腿皮袄,外套琴襟马褂醉湖绿绸帕系腰,头上海龙皮帽子。
  进来站了一下,这便拉出一张凳子,隔桌向邹凤对面坐下。
  邹凤心是有点慌,仅仅能矜持个不乱,然而总还是不敢开口讲话。
  少年含笑轻轻说:“我是人不是妖怪,找你说几句话。你是好官,我不会为难你,你最好不要喊人。”
  邹凤赶紧点头答应。
  少年又说:“我叫燕南来,李一龙家里十五条人命,除了那个大丫头,其余都是我伤的,可是我不愿意坐牢入狱,更不高兴说什么抵偿,坐牢我太忙没有空,抵偿李二虎那简直是侮辱……”
  就这个时候,静仪的身边丫头银铃儿恰好送来热腾腾一大碗热茶。邹凤不及喝她退出,这妮子已经飞快的走近桌前,一看座上客人那付漂亮面孔,她吓得打个哆嗦就要扔下手中茶碗!
  但是不晓得怎么搞的,碗竟被客人接了过去,而且他还笑吟吟地说:“姑娘别害怕,我是天生的金脸,麻烦你再来一壶热酒,带个酒杯、筷子。”
  看他这般和气,银铃儿镇定精神多望他一眼,她还免不了浑身颤抖。
  邹凤说:“快去,不许说我会客。”
  银铃儿抖着两条腿去了,去了倒是很快又回来,可是她背后跟着大小姐静仪。
  大小姐身上穿一袭素绸子的丝棉袍,脂粉不施,人淡如菊,进来先给邹凤请安,然后从容向少年施礼。
  少年起立还她一个剪拂。
  邹凤说:“小女静仪。”
  少年就又抱拳作揖说:“小姐请坐。”
  静仪再鞠躬,款步走到邹凤背后一张靠椅上坐下,轻声讲两句什么话。
  银铃儿站在她身边便去把桌上蜡台移到上方,这样窗儿外经过的人隔窗纸就不能张见客人面貌。
  银铃儿排好蜡台,带上两扇门出去了。
  少年点点头含笑道:“小姐十分细心,尤见高明。听说公祖大人机要翰墨,半出小姐手笔?”
  邹凤说:“是,她很喜欢涂鸦。”
  少年笑道:“那好,那一定要请小姐多留坐一会。我是觉得很困难,杀人的是我,但是我不能投案入狱,本来我可以一走了事,顾虑的是受累的人太多。
  “第一李一龙的如夫人不了,第二当然也还因为公祖大人,其余牵累街坊邻舍久羁囹圄,我也实在不忍无辜。这事应该怎么办?可否请小姐指教一二。”
  静仪正容说:“不敢,先生贵姓,贵乡北京?这次驾临姑苏,就为着行侠仗义?”
  少年笑道:“我也还不够说侠义,不过贱性嫉恶如仇,以此到处招灾惹祸,这次南来原为游历,耳闻李二虎怙恶不悛,肆虐乡里,不禁劣性复发,昨天晚上三更天到李公馆探查,刚巧碰着李二虎斩宗灭伦,恶贼不孝不悌罪通于天,我是沉不下一口气……
  “知县白治国,人称乌梅堂,有人说他冒名顶替,也有人说他绰号乌梅,不管怎么说,总归一句话官场败类,今天公堂上不单是胆敢教命妇跪爬,还要加刑孕妇,此人不除万人涂炭,我……”说到这儿,他忽然睁大眼睛,看定大小姐。
  静仪并不害怕,她反而微微一笑。少年眼光火一般刚烈,姑娘笑容却象水一样柔和,柔能克刚。少年不由肃然起敬。
  他赶紧放下眼帘,轻轻说:“我姓燕,久居漠北,数入中原,琴剑飘零,四海为家……”说着他垂下脖子。
  恰好银铃儿给送来了酒,静仪慢慢说:“先生,请。”
  少年抬起头,强笑着说一声谢谢,接过酒壶便为邹凤添个满杯。
  静仪又说:“爹爹您该先敬先生一杯。”
  邹凤会意,举杯一饮而尽。
  少年笑道:“我决无半点狐疑之心,小姐不要误会,还请赐个大杯。”
  静仪没讲话,银铃儿飞快的抢个喝茶的盖碗给他。
  他又笑笑说:“大人恕晚辈无礼!”边说边倒一碗酒喝干,接连喝完三满碗,再说一句谢谢,推开碗不喝了。
  邹凤勉强说:“你不用茶?”
  少年摇摇头:“大人,我要走了,有话吩咐么?”
  回头又对静仪说:“小姐,奈何吝教!”
  静仪轻启樱唇,微呈皓齿,漫声说:“先生莫不是皇室贵族?”
  少年摆手说:“不是。”
  静仪道:“那么……此事只有两条路可行,一则希望先生挺身投案,一则奉劝先生快点离开姑苏。”
  少年道:“承你指教,可惜两条路我都不能走,投案我还是要越狱,那就不免又牵累到狱吏。离开这儿当然简单,但底下许多事总要交代明白。”
  静仪道:“只要先生能暂时屈尊投案,一切尽有办法。”
  少年笑道:“请问办法……?”
  静仪道:“明天上午已初,府衙门向县牢提犯过堂,先生准时前往投案,录取了先生口供,此案就算有了着落,家父即可开释所有羁押人犯,先生别等下狱,当堂略作施展,一走了事。”
  少年笑道:“那不难为了公祖大人?这恐怕不是办法。”
  静仪道:“先生请听我讲,家父望六之年,体力早衰,久已无意仕途,本案横竖知府脱不了干系,先生在县衙门投石示警,独肯上衙门俯首投案,在家父应是无上光荣。公堂上先生当众目睹之下,顿断缠绕翩然飞逝,事非公差快捕所能为力,在家父不为狂法纵囚。疏忽固无可辞,舆论自有公道,籍此小挂误,长笑挂冠,先生以为难为了家父么?”
  邹凤半晌不开口,听到这儿霍地拍响桌子大笑连说:“好!好!”
  少年想了想笑道:“也好,我可以遵办。眼前如此,事后再谈,大概不至让老公祖丢了官。”说着他站了起来。
  静仪道:“先生请坐,静仪尚有片言,敢烦清听。”
  少年拱手说:“愿闻高论。”
  静仪道:“天地有好生之德,杀人究竟不是好事,白知县虽然昏庸,总是国家官吏,先生务必宽容。”
  少年笑道:“为着老公祖,我总竭力忍耐。”
  他又拱拱手离开座位,只见开门处人便失了踪。
  银铃追到门边看,拍手叫:“没人嘛,丢了。”
  邹凤怔怔地说:“仪儿,你说是人还是妖怪?
  静仪笑道:“当然是人,那能是妖怪,那一张脸大概也是画的。这人谈吐不俗,风度闲雅,讲话像旗人口音,我可疑他是个贝子贝勒,要不是来头大,也就不敢说不让您老人家丢官。明天他去投案过堂后,必然会跑一趟南京找抚台为您先容,您相信么?”
  邹凤说:“只要不毁誉败名,丢官没有关系,早一点回家享两年清福还不好!”
  静仪说:“凡是不可逆料,将来的事再看啦,您还是少喝两杯,请师爷进来商量一下明天应办的手续吧。”说着话她告辞走了。
  离开了府衙,柳春来便到附近神庙里去换了一身行头。
  他的衣服太多,多半寄藏在各处庵堂寺观秘密的地方,为的是便利随时掉换。
  换过衣服他回去虎跑寺,知客僧悟亮就坐在他屋里等他:“喂,你不是讲要歇歇吗?怎么一出去又是一整天?”
  春来笑道:“是你赶我去瞧热闹的嘛!”
  悟亮大笑道:“瞧热闹瞧到这时候才回来,那大约是县太爷留你便饭了。”
  春来笑说:“奸官今天险些儿死在公堂上,吓也吓坏了,他还有胆子请客!”说着他纵声大笑。
  悟亮说:“县太爷怎样吓坏了呢?”
  春来说:“奸官刚要用刑孕妇,忽然梁栋崩塌,屋顶打下来一块六百斤重的大石头,把公案压个粉碎,就只差那么一点儿没将奸官打烂。”说着哈哈大笑。
  悟亮点点头说:“该是神佛示冤,天降陨石?”
  春来笑说:“你的见识跟一般人一样,那儿来有什么神佛,那石头只是一大块假山石罢了。”
  悟亮说:“石头六百斤重你知道,不是陨星是假山你又知道……”
  和尚站着也来个哈哈大笑,又笑着说:“你还是关上门喝酒吧,我不打扰你啦!”边说边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春来追在他背后叫:“和尚话讲明白,我那来酒?”
  悟亮道:“有酒还有菜,藏在灯梁拱斗里,对吗?”话讲完了往方丈室去了。
  春来老大吓了一跳,他怀疑和尚恐怕是一位行家,否则便是能知过去未来……
  心里好生委决不定,回到屋里关紧门,灯梁上取下酒和干菜,背着灯光坐下慢慢喝。
  他想悟亮、想知府邹凤,想那位大小姐静仪,当然也想到跟他斗的林燕姑娘,想着想着不觉喝光了一大瓶白干。
  他是有点醉了,胡乱把桌上收拾干净,藏起空瓶剩菜,看不了几页书,也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悟亮没有来看他,他起来喝了一壶茶就动身下山,一径到知府衙门隔壁一家茶店里闲坐。
  耳听到府大人点鼓升堂,这才去神庙里换上昨日穿的衣服,出来惹到府衙门后墙边套上假面具,翻身上屋。
  公堂下观审的人如潮至,却还是萧静无哗。如此也就可以看出邹凤平日为官名气。
  堂上下首爬跪着李家一班奴仆,上面侧排一把椅子安置李老太太,那位管帐房的本家老爷站在一边。
  春姨娘她是盘起腿儿正坐案前地下,府尊大人半爬案上个别问供,县太爷挺在案旁陪审着。
  春姨娘的口供跟在县衙门讲的一样,李老太太、管家老爷李辉和那些奴仆众口一辞,都说杀人的是个金脸赤眉会使剑打镖的猛汉子。
  李老太太说的比较详细,她说二虎是跪在她面前被斩下脑袋的,八名护院斗杀身亡。春姨娘供的更清楚,只有她晓得四个仆妇和官媒婆怎么样死法。
  问到街坊邻舍,他们自然都是糊涂虫,他们就能说李老太太跟着春姨娘好话。
  这时已是近午时光,邹凤恰待堂谕捕头缉捕凶手,蓦地堂前檐牙上鸣钲似的一声大喊:“凶手燕南来到案。”紧接着一片红光蔽日而下。
  眨眼公案前,直挺挺地站着一个身穿束儿红缎面子火狐腿皮袍,金脸赤眉雄伟少年。
  堂下看热闹的顷刻波开浪裂,万头攒动。
  跪在地下的李家奴仆和街坊邻舍骇得跌跌爬爬,李老太太看样子又要吓昏过去,春姨娘却感动个泪下如串。
  知县白治国慌了手脚动弹不得,满堂皂隶伕役噤若寒蝉。
  惟有府尊大人神色不变,他挺一下胸堂准备问话。
  邹知府眼看着面前屹立不动的投案凶手问:“你叫燕南来?那里人?”
  凶手高声说:“我顶怕麻烦,不用你们做官的那一套慢条条的审问,我就叫燕南来,不能告诉你那里人。听我讲,南来远方游客,路过姑苏,听说李二虎无恶不作,存心访查,前夜路过闾门听到喊救声出李家,跃墙察看,就见李贼迫嫂取胎,杀婢逆母,不甘禽兽无行。
  “因即镖伤官媒并骈诛恶妇四名,剑斩李二虎,斗杀八刁奴,杀人十四,所供是实。我跟李家兄弟并没恩仇纠葛,打抱不平,愤极行凶,事与他人无涉。
  “李一龙为国捐躯,如夫人颇有贞德,应加体恤,不得侮辱。昨天我到县衙门投石示警,警告乌梅堂,奸官如再怙恶不悛,莫谓南来宝剑不利……”
  知府大人急忙敲动惊堂木,喝一声住口,当即吩咐堂官替犯人上刑具带到一边。
  站堂的公差抖着一双手,上前给这特别的犯人套上手梏。
  犯人伸手就梏,不抵抗也不吭声,沉默地站在一旁。
  邹知府看过抄录的口供交下教犯人画押,接着又向白知县讲一句场面活,立刻宣布开释李老太太、春姨娘、男女仆人、以及街坊邻舍。
  堂下大呼晴天,凶犯燕南来纵声大笑!
  第一批被送走的是李老太太和春姨娘,第二批开释的是李家奴仆。街坊邻舍还未交保,邹知府便传狱吏领凶犯下牢。
  这时燕南来抖响梏铁炼,暴雷飞雳似的大叫:“且慢!”
  人跟着走进案前,圆睁怪眼,倒整赤眉,历声说:“我燕南来今天到此投案,为的是尊敬公祖大人为官廉明,我懂得人情不懂国法,李二虎等十四人该杀,我就杀他,我没有杀错好人,我良心上就不犯罪,要我抵尝我不屑,要我坠牢我没空。
  “白治国急速改过从善,李一龙卷属别教重上公堂。我的话你们必须记着,否则不管你知县知府或抚台,我一样要摘你们的脑袋。再见啦!”
  说着话,只见他两条臂膊猛的一震,手梏分家坠地,铁炼断苦崩绳,急切里有个手脚麻利的捕头儿,突出一铁尺敲向他右肩骨,敲是敲个正着,但好象敲上石头。
  他扭翻身一伸手,便把这位捕头儿左耳朵撕下来抛掉,大笑道:“你敢打我,给你留个纪念啦。”笑声未绝,人去个无影无踪。
  站堂的要喊喊不出口,许多看热闹的也憋得鸦雀无声。
  邹知府虽说心里不害怕,脸上神色也不免有点慌张,知县白治国自然又吓个动弹不得。
  底下乱了一阵官样文章,邹凤打发县太爷回衙理事,他随即点鼓退常。
  时间不早,府大人来不及用点心,即到大小姐静仪屋里商量详禀抚台文书。
  静仪正怔怔地坐在床沿出神,她手中拿着一张大信笺,龙蛇飞舞,墨汁没干,写的是:“李家停棺十五具即日饬迁。”
  邹凤接过来一看,他就也呆住了。
  邹凤尽管发呆,静仪忽然悄声儿说。“我希望不那样难看……”
  邹凤问:“姑娘,你讲什么?”
  静仪粉颊微红,垂鬓笑道:“我说燕南来嘛,那一张脸不象是画的,世间真有金脸赤眉的人?”

  第二章
  邹凤笑道:“世界之大何奇不有,你没有听见说,南有黑人黑如涂炭,西有白人碧眼黄发。”
  说着他去窗台上坐下,拿起手上信笺反复看,看看又说:“字是学王的学得到家,后面画的这只写意燕子也画得好,两三笔勾勒吗!此人武功登峰造极,文艺豹见一斑,确是一个了不得的少年。”
  静仪道:“您所讲的白的黑的那都是海外异族,他分明是中国人嘛!”
  邹凤笑道:“刚才公堂上情形你都听说了?”
  静仪道:“我在屏后看嘛,看他顿断缠绕飞身上屋走的,那简直是一朵彩云,一只五色的大燕子,叹为观止了。”
  邹凤道:“你还能看见他飞身上屋走,外面看热闹的还都讲是化作清风去呢!”
  说着大笑,接着又说:“假使他真是皇室贵族……唉,可惜我们是汉人……”
  静仪赶紧打岔说:“那是真快,他一走我就进来,这几个字可不就排在您答押房里桌上了。”
  邹凤道:“貌奇技绝,所以很容易被人误认为精灵鬼怪。”
  静仪道:“十五具棺木是不是可以饬迁呢?”
  邹凤道:“自然要遵办,否则又得引起一阵大麻烦。我说,他无非为李家婆媳卖力,春媳娘的确长得很美,会不会……”
  静仪急忙摆手说:“爹,您老人家千万别那么设想,他不会的,您就快一点出去教师爷赶办移棺的笔墨啦,但是决不可提到燕……”
  邹凤站起来大笑道:“放心,姑娘,你父亲还不会那么糊涂。”笑着去了。
  他们父女在屋里谈话,柳春来他就爬在瓦上窃听,府大人离开爱女屋里后,他就不肯多逗留,仍去神庙里换过服装,除下面具,依然还他一个儒雅美貌文生,轻柔缓带安步回去虎跑寺。
  晚上知客僧悟亮陪他屋内吃饭,他一再盘诘人家是否练过武功?
  悟亮坚不肯承认,但他是非要他讲明白怎么晓得灯梁拱斗里藏着酒。
  悟亮被迫无奈,只可说出是监寺法定大和尚告诉他的。
  法定是个哑巴僧,手里做事,口里从没听见过他讲话,人长得清奇古怪,而且是跟任何人无缘。
  春来倒是有点讨厌他,心中料他不至怎么样,这就干脆不理。
  悟亮回去睡觉时寺里刚打二更,春来忽记起寄在大雄宝殿匾后的革囊。他想:酒没有多大关系,宝剑银镖要被贼和尚发觉了,那是很糟糕。
  想着立刻赶去佛殿上探望,眼见前后无人,一耸身攀椽登匾,里头那里还有什么东西,免不了暗里吃惊,飘身下地便要去找监寺法定。
  法定可不就站在殿上,幽灵似的轻声儿问:“你干什么?”
  春来灵机一动,知道他必是一位异人,怠慢不得,当即抱拳拱手笑道:“大和尚,您开口说话了!”
  和尚点点头,还他一笑!
  春来道:“大和尚看见晚辈的行囊吗?”
  和尚摇摇头笑道:“拿居士东西的人并没恶意,别急。居士认得了因和尚?”
  春来大惊说:“晚辈先请教大和尚跟他老人家什么关系?
  法定合掌说:“老僧的师兄。但老僧不是独臂老尼的徒弟。”
  春来急忙作揖说:“了因师伯当年在江西省星子县瓮子口,跟晚辈受业师较量过武艺,那时候晚辈在场。后来两位老人家结为口盟兄弟,约期把晤判袂分飞,不想翌年八月,师伯北上途中竟被独臂门人狙击身死,敝业师遥闻恶耗,指日带晚辈入关为师伯复仇,鞭取甘风池,剑劈张云如,重创吕四娘,晚辈侥幸连珠弹射杀白泰官……”
  法定摆手说:“那算老僧没有认错人。居士姓燕不姓柳,那一年居士才十四岁,一场惨厉决斗,喜王爷虽然大获全胜,可也不免负了重伤,亏了好一旁有居士服侍,再来也总是他的金创药有灵。这些事老僧后来全听到了。居士大概还不知道,周浔、曾仁虎同日死在义勇侯傅纪宝剑下,吕四娘最后一次入宫行刺,恰碰着雍正帝病重垂危,闻警震惊崩驾,妃子安氏美儿独力斗杀吕四娘。
  “江南八大侠死无孑遗,江湖上称雄斗胜结局都不过如此。千手准提胡吹花、侠中完人,晚盖弥坚,所以她一家人才能够安居边疆,顾养天年,她一生杀孽也不得说不重,但是屡次施赈恤灾,济困扶危,全活万家,积善如山,功过差堪相抵。
  “总而言之,为善必昌,为恶必殃,这是天地间定律,蝼蚁贪生,仁者戒杀,路见不平拔刀杀人,凭什么?凭胸中一口不平气吗?暗有主宰,明有王法,事不干己怎么可以随便行凶呢?
  “所谓替天行道,乃是盗贼口吻,行侠不外救人,仗义无非助人,残害徒求快意,劫掠籍以自肥,这决不是侠义行为。
  “老僧感念令师当年一点好处,用敢饶舌,居士幸勿见怪,匾后革囊是此间一位侠女取去留心,访问自有下落。”
  话说到这儿,他又是幽灵似的悄悄地走了。
  春来晓得侠女必是林燕姑娘,但明知她家里尽有母女三人,觉得不便黑夜前往打扰。
  回去屋里就是一夜睡不着觉,天破晓便起来梳洗,太阳还没出来,他已在林家墙外徘徊,但是总鼓不起勇气向前敲门,兜了一个圈子望见后面有个画楼,这楼是孤零丁的矗立着,他的革囊还不是好好的挂在洞开的楼窗上面。
  看着不禁好笑,心里想:妮子真淘气,你是一定要我来拜望你,我的庐山真面目怎么好见人呢?
  想着他又踌躇了一下,决计逾墙行窃。
  大冷天大清早街上没有行人,越墙那还不容易,却不料墙头布满了鸡爪钉,一上去便把靴子扯破了两三个洞。
  他这一着急赶紧飘身下去,一下去立刻又上了当,原来墙边埋伏着落地锦,这东西是一种带钩的丝网,地下设有枢机,脚踏到枢机,网望上扯,整个人像一条鱼一样被网住了。
  春来身上并没有兵器,就说带有刀剑也不行,这种网非常柔软,仓卒中是不太容易割得开,而且那数不清的锐利钢钩,全把你的衣服给钩住,摘是摘之不了,扯是扯之不断。不扯也罢,一扯铃声大作,林燕姑娘立刻赶到。
  她十二分朴素,穿一套短小棉袄裤,头上发帕拢头,脚底下小蛮靴,大青布质料儿,完全北方人打扮,就是没绑上裤管儿,所以不象那些走江湖卖艺的姑娘们那般难看。浑身上下一片黑,衬托出一张吹弹得破的脸庞儿分外明媚皎洁。
  她背后带着两个大丫头,她们却都是缎料子棉衣,长得也顶美,年纪大概十五六。主婢三个人丁字儿站着眼望墙边吊起来的落地锦,三张俊脸儿各带着不同样子的俏皮。
  这当儿网里那一条人鱼,他是羞窘得恨不化个蜻蜓儿飞走,皮袍马褂东破西穿,帽子掉了头发乱若飞蓬,偏偏进来时又忘记了套上假面具,以致金脸赤眉揭穿现出玉貌珠颜。
  他不敢动也不好说话,怔怔地等待燕姑娘过来解救。可恶她就是不过来,远远的看,看着不吭声。
  那两个大丫头却在指手画脚说话,那高一点的长姐儿说:“不是嘛,二姑娘,你不是讲过跟水怪一样的丑么……”
  那个黑一点的黑姐儿说:“当然不是啦,人家好武艺会飞椽走壁,一身兼软硬功夫,公堂上一号枷锁都困不住他,也会落在我们的圈套里?”
  长姐儿说:“千万不要是他,他是猫头鹰,杀人不眨眼,一忽儿便是十四条人命,我们一家共六个人还不够他泡茶。”
  她们只管在那吱喳不了。
  燕姑娘这才跳一下脚说:“要命,别吵嘛,让我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呀!不是他也总是坏蛋,大清早闯人家也还能有好人?”
  长姐儿说:“坏蛋又怎么样?我们不是贼,强盗,难道还能杀人!”
  黑姐儿说:“看样子很象一位秀才相公,你简直侮辱斯文,让我向前问他一声好不好?”
  网里春来一听糟,这丫头一张嘴刻薄,她这一过来又是一顿夹缠,既然倒了霉,率性倒到底。
  他赶紧叫:“燕妹妹,你偷了我的行囊,还要这般苛虐我吗?”
  燕姑娘跟着叫起来:“哟,真是猫头鹰驾到啦!那实在对不起了,喜姊姊你快去请妈和姊姊来啦!”边叫边往墙边跑。
  春来喊:“那位喜姊姊请留步,别忙,别去请太太小姐啦!”
  长姐儿笑道:“没关系嘛,我们一家都想见见你嘛!”她脱兔似的跳走了。
  燕姑娘跟黑姐儿帮忙着替春来身上摘去钢钩,开开网儿放他。
  眼看他那一付狼狈情形,燕姑娘直笑得前仰后合,她叫:“你呀,你怎么搞的呀,穿着这一身漂亮衣服,尤应该走正路叫门呀,为什么越墙?”
  她管讲,黑姐儿管客人皮袍马褂上弹灰。
  春来连说两声谢谢,抢了帽子戴上想溜走,刚一转身,便让她们俩挟住了。
  春来着急的央求说:“妹妹,你还是放我走,这丑样子怎么见得伯母大人,改天……”
  话没讲完,那边回廊上出现了林夫人和莺大姑娘。
  燕姑娘赶紧说:“大方点,别让莺姊姊见笑,要懂得礼貌。不磕头,请安就好。”她不客气,拖着他走。
  春来晓得逃不了,只好轻轻说:“你放手,我自己过去。”他垂着头往这边来,燕姑娘还是不相信,她紧紧的顶在他背后走,走到回廊边,春来跪下一条腿行礼,嘴里说:“燕惕给夫人请安。”
  立起来又说:“晚辈刚才无礼跳墙,实有不得已苦衷,万乞夫人恕罪。”
  话说了一连串,他还是抬不起头。
  林夫人慢慢说:“少爷,别难过,这都怪燕儿不好。听说令亲是蒙古王爷的福晋,她莫非姓邓,神力威侯傅夫人的侄女儿?”
  春来暗里吃惊,不由不仰面看,看这位夫人好似还不过三十许人,光风霁月一脸祥和,很有点像画像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看着忽然心中感到平安。他急忙回说:“是的,夫人她是鄱阳湖邓老前辈,邓蛟叔父的女儿,闺讳畹君。”
  林夫人笑了,笑着说:“少爷,请客厅里面谈,那真不是外人,我们也要襟一份亲,”燕姑娘背后说:“请啦,你还装什么傻!”
  春来点足步上石阶,他莫明其妙的又给夫人请个安。
  夫人说:“你太客气。”
  燕姑娘说:“见过莺姊姊呀!”
  春来飘目看着姊姊,眉弯秋月,眼泛着春波,神凝一树梅花,色夺明珠出墙,却只是佚丽中带些尊严。他红着脸向她深深地作个长揖。
  莺姑娘从容还礼,林夫人笑说“不敢当”。
  燕姑娘叫:“妈,他对我讲燕燕,住在虎跑寺叫柳春来,投案公堂上叫燕南来,刚才又自称燕惕,到底怎么搞的?面孔有两个,名儿有四个,我们该怎么称呼他呢?
  林夫人笑道:“淘气,通家世好,你就叫燕哥哥啦!”
  燕说:“好,燕哥哥。燕哥哥,我告诉你,你的革囊、宝剑,是我去寺里取来的,因为我怕你再杀人,不管白知县乌知县多坏,你总不应该杀他,你答应不杀他,我们都会喜欢你,否则你便是贼、强盗,马上把东西拿走,从此我不跟你讲话。
  “今天我算对不起你,可是我决没想到你竟会白日逾墙。莺姊姊懂得种种机关削器,我们家里前前后后就都布有埋伏,当然那全不是为你而设。我们防备的是隔邻李二虎不是人。话讲清楚,你不见怪我也放心。最后我还是要问你是不是答应不杀乌梅堂?讲,快讲。”
  春来羞得脸上火一般通红,因为林夫人和莺小姐都在微微笑瞅着他。
  他勉强说:“是的,小姐,我不能在这地方再做错事,十四条人命我很追悔……”
  燕跳起来叫:“好话,从善如流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燕哥哥请,请客厅里待茶,要是爱吃点什么的,说!我请方妈妈替你烧。”她使猛劲抢先把哥哥拖进客厅里去。
  春来轻轻说:“你看我这一身破破烂烂的多难看,让我去换一件袍子,一定就来。”
  燕姑娘说:“你是爱打扮,这添麻烦,你的衣服太多,东寄西藏,昨儿一夜工夫我全给你拿来堆在后面,要换你就请吧!”
  说着她又使劲推推哥哥一掌,指点他向厅后走。
  这客厅盖在正屋左边隔墙外,入口是个穹形的角门儿。
  进角门便是回廊,廊底下天井,那儿种有许多花木。
  惕正对着天井,厅后一长列画屏。
  屏边留门,进门是一条整齐通道,走完通道发现两个房间,坐北整南窗明几净,里面排着很多书架,看样子像书斋。
  当门廊下又是一个大院子,古木参天,怪石傍路,当中有一口鱼池。
  书斋里找不到衣服,跑来绕着曲槛巡栏走,转过一处假山,望眼前一座小小画楼儿。楼不太高,绿阴覆瓦,檐雪四叠,顶可爱是几株古柏寒松下添种有三五本烂漫梅花。
  厅下也是一个通厅,案头琴,壁上剑,古色古香。
  上了厅也只有两间好房子,左书房右卧室雅淡宜人。
  想来到此清凉境界不觉豪气顿消,虽然他的许多衣服就搭在卧榻上,他也还是靠在窗儿边怔怔地出神。
  那就不晓得延拧了多少时候,直等到燕姑娘赶到楼下说:“怎么呀?燕哥哥,睡着啦?”
  他才蓦然惊觉,赶紧去换了一件比较朴素一点小毛皮衣和一双黑纹抵地虎换上,匆匆下楼。
  燕姑娘倚着一树梅花眨眼睛,等他走近前,她俏皮地笑道:“是么,穿得素净点你将更漂亮,说女儿家吧,也还是艳妆容易淡妆难,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家子,火狐腿,枣儿红,打扮个花花绿绿,多丑呀!”
  燕来道:“是的,妹妹,到你府上来我可疑另是一个世界,这世界里人是善良的,和平的,花石草木也都是幽雅韵、清闲的,自惭俗物,误入桃源……”
  燕姑娘道:“得啦,俗物也会杀人么?”
  春来道:“妹妹,请你别再提那些事,我心里难受。”
  燕姑娘道:“你是说觉悟了?”
  春来道:“我只好这样承认。”
  姑娘道:“那好,那我就不提了。现在出去,妈面前不要太客气,姊姊一肚子学问,讲话留心点就行。”
  春来道:“没有马褂换,光袍子可以么?”
  姑娘道:“这有什么不以,你不会当是在家里。”说着她拖他出去。
  林夫人眼莺小姐都在客厅上坐,春来上前重新见礼,刚坐下,黑一点的黑姐跑进来回话说方妈妈讲咱们北方人该吃北方面食,给包饺子呢,请稍等一下。
  她说话眼觑着春来,春来急忙站起来称谢。
  林夫人看着霁颜含笑。
  燕姑娘说:“寿姊姊,他爱喝酒,住在虎跑寺酒藏灯梁拱斗里,天天晚上偷喝,你给弄两斤白干来,今天让他喝个痛快。”
  春来红着脸说:“不!”
  黑姐儿已经翻身溜走。
  林夫人笑说:“天气冷,喝点酒没关系。”
  长辈有了话,春来也就不好讲什么了。
  林夫人让春来喝茶,从容问道:“我跟少爷打听一位前辈,姓柳,在家俗名上一字复,下一字西。”
  春来一听柳复西,吓得慌忙起立,拱手说:“柳爷爷世外高人,他老人家是鄱阳湖翡翠港思潜别墅、傅家、邓家、马家、陈家、各位哥哥、姊姊的师父,傅夫人千手准提胡吹花事之如父,所以下一辈的称呼爷爷,前几年晚辈陪侍受师,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阿喜哥哥和福晋邓畹君姊姊,前往混塔木戛迎候他老人家和神力威侯傅家伯父,得亲杖履,常接感仪,不知夫人与柳老前辈有何亲谊?”
  夫人说道:“他老人家现在蒙古?请坐,坐下细谈。”
  春来还是不敢坐,仍然拱手说:“柳爷爷修的是苦行头陀,本来行踪无定,那一年胡吹花伯母约峨媚山青花老尼江西庐山决斗,不幸神力老侯爷的三太太白玉羽老前辈死于老鬼乱剑之下。
  “据说那是劫运,三老太太在数难逃,可是傅小雕伯父自幼儿由她老人家抚育成人,养育之恩,天高地厚。柳爷爷为防傅侯临场哀毁生变,所以事先亲至鄱阳湖接引傅侯西行游历,这也就是晚辈能在混塔木戛得见柳爷爷的缘由,后来他老人家和傅侯联袂又往兴安岭漫游。这些年来停云何处晚辈尚无所闻。”话讲完他才坐下。
  夫人笑道:“他老人家跟傅夫人的令尊胡剑潜老先生是拜盟兄弟,他也就是傅夫人的授业师。”
  春来赶紧又站起来说:“是的。纪珠大哥讲过,柳爷爷是傅伯母的启蒙师父。”
  夫人笑道:“讲起来吹花该是我的姊姊,我是你柳爷爷的嫡亲侄女儿。”
  春来忽然大喜,跟着拜侧地下碰头说:“傅侯夫妇父事傅爷爷,燕惕视傅侯夫妇如父母,尤其是纪珠大哥纪侠二哥和两位嫂嫂,他们待燕惕有间手足,燕惕不肖屡蒙哥嫂训诫,感深骨肉,今天燕惕得见夫人,何异随侍博家伯母左右……”
  说着再拜起立,改口叫一声伯母。
  这半晌工夫,燕姑娘始终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看到这儿,她不禁抢着说:“燕哥哥,你错了,你叫三舅祖柳爷爷,那么爷爷的侄女儿还不是你的姑母,怎么好叫伯母呢?不对嘛!应该叫姑姑,不,姑姑不好听,叫姑妈更亲热。叫!”
  燕惕笑笑,红着脸又叫一声姑妈。
  这当儿,恰好长姐儿喜姊姊,黑姐儿寿姊姊和那一位方妈妈,她们帮忙着给送吃的来,又是酒又是菜又是一大盘热腾腾的水饺子,忙乱着往厅中那一张圆桌子上放。
  长姐儿忙着安筷子杯儿,黑姐儿忙着朱漆盘子里端菜。
  方妈妈却拿起酒壶向烫壶里烫酒,手上做事,嘴里讲话:“少爷,请,先吃完这十五个饺子,再喝酒,饺子冷了不好,随吃随下,我给你预备一百个。”
  燕惕留心看这位方妈妈,四十来岁人,长得美,细条子长身材,精神饱满,腰背毕直,像个练过武的人。
  方妈妈这一露面,林家六口老幼燕惕算全见到了,他看出每一个都是好武功,好到什么程度很难说。
  林夫人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奇特的神采,那神采像是练内功练得到家的瑞征。大小姐莺,怡静若玉山,定如潭水,也分明是个负有绝技之人。
  长姐儿和黑姐儿,眉目之间英气凝溢,显然的胸中有无穷蕴藏。方妈妈了不得,她的仪表仿佛梁山泊一丈青,婀娜矫健,浑身来劲。
  燕惕自幼儿见过世面,不敢说眼光如炬,总还认得英雄,当时从容给方妈妈作了一个长揖,陪笑道:“劳您驾,妈妈。”
  方妈妈笑:“你很斯文。来,过来坐,吃饱了再谈。”她给他搬出凳子。
  燕惕只好过去坐下,谦让着拿起筷子夹饺子吃,当然他是不好意思吃得太慌张。
  方妈妈大刺刺地又说:“男孩子吃东西要快,狼吞虎咽才是封侯相,既然认了亲那就都不要客气。怎么样,学过什么好武艺?学过达摩十八法?懂得八母鱼龙?六合枪、廿四势、万花刃、奇门剑,是不是全会?”
  燕慢一听,就晓得她老人家少林派,倒是赶紧放下筷子要想起立回话。
  可不想老人家存心试验他,猛的一掌按他肩背上,这一掌至少用了三百斤气力,她说:“没有那么多的礼节,你就坐着说吧!”
  燕惕虽然不敢强站起来,却也不肯含糊,一挺腰笑道:“学是还学过,可是都没学好。”
  燕姑娘一旁叫:“算了吧,方妈妈,就是您懂得万花刀、奇门剑,为什么使很劲呀,人家不留心嘛!”
  方妈妈笑道:“人家比你强,你还瞎叫什么。我下饺子去,寿儿来替少爷斟酒。”她笑笑走了。
  黑姐儿笑吟吟地拿起酒壶给杯里倒,燕惕欠身说:“谢谢,姊姊,我还是不喝酒好。”
  林夫人说:“喝,喝两杯再吃饺子”
  燕姑娘道:“这是压惊酒,不可不喝。”
  燕惕红着脸,刚举起杯,外面有人敲门,燕姑娘叫:“来了,来了……”
  她抢着跑出去,厅屋上大家都站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燕姑娘牵着一个高个子和尚走进来。燕惕一看正是虎跑寺监寺僧法定,不由他不怔住了。
  林夫人迎着和尚叫大哥。莺姑娘赶着向前请早安。
  燕姑娘叫:“燕哥哥,见见我们大舅舅。”
  燕惕恍然明白,急忙过去作个长揖。
  和尚笑笑说:“你受惊了?”
  燕惕脸上又涨得一片通红。
  燕姑娘说:“今天他一点不凶,乖得像一只羔羊,您陪他喝两杯好不好,他难为情呢!”
  和尚笑着去桌上坐下,长姐儿给送上一只酒杯,和尚拿酒壶,自己喝酒,喝个小半杯,顿下酒杯子问:“话都讲过了?”
  林夫人点点头笑道:“还没有谈到命案。”
  和尚的两个怪眼睛就又看到燕惕。
  燕惕说:“晚辈准备跑一趟南京,暗谒叶抚台面陈经过详情。”
  和尚道:“我想也只好这样办。邹府尊清廉方正确是一个好官,不应该为你受累,我们担忧的是他,你喝酒啦!”他又举起酒杯。
  燕惕住在虎跑寺里,平日他是很讨厌法定,现在不但不敢讨厌,而且还有点害怕人家,他恭顺地陪这位监寺大和尚喝了半杯酒。
  和尚又说:“我想,你还是再找邹知府一趟,看看他的转详文书怎样措辞,你见抚台才好讲话,让他们文书先出门一两天,你随后动身不迟。
  “府大人那位大小姐你不是已经见过一次面了,她的确很有才干,有话不如跟她商量。我告诉你,这位小姐痼病不瘳,她患的是肺痨病,这种病很可怕,但不是绝对无医,讲起来太简单,梨子就是她唯一的救星,山东省莱阳出产的梨子对她最有益,放量吃,能够拿来当口粮吃三个月,管保勿药有喜。邹知府难免他调,能调山东去那就太好了,你能为他想想办法吗?”和尚讲完话笑笑,他又拿酒杯。
  燕惕心里老大纳闷。他就不晓得和尚怎么会知道他见过邹风父女。
  燕姑娘站在桌旁,笑道:“人不应该自满,要晓得人外有人,你所作所为就都瞒不过我们,当时你要不进去李家救春姨娘,她也死不了,妈,姊姊和我都在屋上观望,你还睡在鼓里呢?
  “我们因为不肯杀人,自然便有许多困难,救春姨娘容易,可是没有地方安顿她,偏偏她肚子里又有小孩,底下事太麻烦,我们没有办法管得了,妈正在思量着,望见你上了墙,我们就都欢喜有人代劳。
  “我讲过了嘛,李二虎、官媒婆该杀,八个护院斗不过你,我们也没话说,那四个老妈子你怎么应该呢?怎么应该下狠心排头儿砍下去呢?人家没有抗拒能力啊!你不单是不够英雄,而且简直毒如蛇蝎,妈和姊姊看着直摇头叹息,我是不服气,所以非要斗斗你嘛!”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是一声冷笑说:“你见邹知府他们家大小姐谈得顶开心是不是?第二天公堂上投案倒很像个好汉,可是嘛……既然顿断枷锁上屋,那就应该走呀,你不走,还要去大小姐屋上爬着,那是干什么呀?”
  燕惕红着脸说:“我是送个字条儿给邹知府,要他饬迁李家十五具停棺。”
  燕姑娘说:“不对嘛,你那字条儿是在知府签押房写的,写好了后面还画个大燕子,就该摆在桌上,对吗?那么是不是可以走了呢?有什么理由再去人家闺女屋上窥伺呢?”
  听了最后这句话,燕惕的脸由红变了紫他垂下头羞得无地自容。
  林夫人笑道:“燕儿不要胡扯,燕哥哥那会儿无非想听看人家父女对他怎么批评。”
  燕惕蓦地抬起头,睁大眼睛说:“是的,姑妈,我确是这么想。”
  看他那傻样子,满厅屋人都笑了。
  燕姑娘笑道:“还好有一点好处,知府离开他女儿屋里后,你倒是立刻也跟着离开,看这一点你似乎还老实,不然的话,犯了杀人再犯了……不单是今天你不能有这么便宜,那时候恐怕就有了飞剑要你脑袋。”她眼睛忽然掠过莺姊姊脸上。
  燕惕口里没敢吭声,脸上神色显然十分不高兴,意思说:你刚在后院子答应我不再提这些事,干嘛又是这一连串挑剔?
  燕姑娘看透他底心,笑笑又说:“别生气,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警告,将来决不再提,我也无非要你明白,能人背后有能人。我也许真的不如你,莺姊姊她可比你强得多。还有一句话,你的剑确是一口无价宝物,这也就是所以你能够轻取李二虎八个保漂的原因,那天晚上你不肯宝物伤我的剑,假如不是瞧我不起,我这儿谢谢你啦!”她礼貌地向燕哥哥鞠躬。
  这一下逗得大家又都笑了。
  方妈妈恰又送饺子进来,她接着说:“我活了半辈子就没有见过那么好利器。燕少爷你别怪老妇大胆放肆,世间宝贝有德者得之,不仁者失之,你要是一味仗着那口剑横行无忌,不但保不住神物,还怕会牵引出杀身之祸。”
  她话讲得一本正经,燕惕赶紧站起来垂手恭听。
  莺姑娘半响一声不吭,这会儿为着宝剑开口啦!
  她轻轻说:“请问,燕哥哥,那宝物当时是怎么得到的?”
  燕惕道:“听说那是神力老王爷的佩剑,后来给了纪珠哥哥的祖母宝珠郡主,郡主死后剑落在傅家三老太白玉羽手中,一传再传到了纪珠哥哥,珠哥哥漫游蒙古,却把这枝剑转赠喜王哥哥……”
  燕姑抢抱着问:“你偷来的?”
  燕惕脸又红了,他嗫嚅着说:“不是偷,我拿走时畹君姊姊知道。”
  燕姑娘笑道:“畹姊姊知道喜哥哥不知道?到底你还是偷!”
  燕惕无可解释,脸更红了。
  莺姑娘笑道:“物无常主,得主为贵,方妈妈刚讲的是好话,我们应该讲究的还是一个德字。燕哥哥,你请坐。”
  林夫人笑道:“燕儿就会挖苦哥哥,拿走时告诉过福晋,那当然不算偷。”
  燕姑娘眯着眼睛说:“怪,是我的耳朵不行么?我好像就听见他说喊君姊姊知道,没听说告诉。”
  方妈妈骂着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坏,偷哥哥的东西又不是偷别人的,我那一张铁胎弓还不是你偷去吗?”
  燕姑娘道:“我……我并没有偷去杀人呀!”
  说着,她耸一下双肩,又向燕哥哥哈腰笑道:“您是生气啦!我是说漏了嘴。”
  对这妮子真没办法,燕哥哥气得咬紧嘴唇皮瞪眼。
  法定和尚笑道:“别理她,你喝酒,听我讲……”
  燕惕只好举起酒杯。
  和尚道:“喝一杯,谢谢方妈妈给你好教训。”
  燕惕赶紧干杯。
  方妈妈拍手笑道:“不得了,怎么好说教训呢?”
  燕姑娘叫:“不行,燕哥哥,我给你的教训不更多,你好意思不谢谢我一杯。”
  方妈妈笑:“你们听,这丫头简直疯了。”
  和尚笑着给燕惕杯中斟酒,他没办法,又喝了。
  燕姑娘说:“妈替你圆场,姊姊刚也讲过话,谁又不爱你学好呢,你想想看该喝不该喝呢?两杯,再喝两杯。”
  和尚又给斟酒,燕哥哥还能不喝?烫熟的白干酒相当猛烈,饿肚子连干了三五杯,他就有点醉意了。
  酒能助胆,又能遮羞,燕惕有了一点酒意干脆放量喝,一边跟法定和尚和林夫人谈,一边接过酒壶自斟自饮。
  醉态既浓,辞若涌泉,他自幼儿由邓畹君福晋亲自课读,造就他倚马才华,七步成章,本来天纵慷爽,益以醉里豪情。
  他这一卖弄胸中邱壑,免不了有些过份嚣张,他的话在莺姑娘听来有的顺耳也有欠通,她有时改容点首,也有时荒尔微晒。
  然而法定和尚跟林夫人显然都对他十分器重,尤其是当他畅谈十八般武艺,解释到北少林插拳,峨嵋派枪法,因为得自世称虎将,绰号霸王的喜王爷真传,所以确有极精辟的见地听得方妈妈、燕姑娘、长姐儿、黑姐儿都出了神。
  他话讲得雄健,吃得也猛烈,一歇儿工夫饮完了一斤多白干,狼吞了一百个饺子。
  方妈妈看他食量这么好,她就是不住口的赞叹,燕姑娘却笑他肠胃有老母猪一般宽。他这会好像跟谁都混得很亲热,不再受窘于燕妹妹,也不再害怕和尚,既已酒足饭饱,净过手面继续品茗聊天,等到法定要动身回寺,他才跟着告辞。
  可是林夫人和方妈妈全不让他走,法定也劝他少憩无妨,大和尚临别牵着他一只手,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邹府尊,他说要等晚上去。
  燕姑娘旁边直摇头道:“不嘛,燕哥哥,你是贼性不改,总喜欢黑夜逾墙,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邹知府决不至害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递个晚生名刺求见呢?为什么一定要借重那金脸赤眉鬼脸儿呢?
  “名刺上当然用不得燕南来,不要燕惕两个字也可以,用柳春来,我很满意你姓柳,妈娘家也姓柳嘛!你的庐山真面目谁能认识你,大好头颅怎么讲不可见人。再说人家大小姐静仪是一位出名儿才女,让她见见你这美貌好男儿,促膝谈心,珠璧交辉,这都是好事嘛,也许底下还有天作之文章……”
  她话讲得刻毒不算数,还要扮鬼脸俏皮,讲到天作之文章,伸个指头儿向天空画个合,画一连串密密连环儿,跟着曳个尾声:“多幸运呀,燕哥哥。”
  她这一做作,自然又招得大家都笑了。
  方妈妈骂:“瞧,这丫头多坏,女儿家要不得这么刻薄啊!”
  燕姑娘笑道:“够了,别再骂了,再骂俚俗话又要出来了!”她笑着跳到燕哥哥背后躲起来。
  林夫人笑道:“我不赞成戴假画具见人,黑夜跳墙更不好,那多少要算行为不正。”
  法定说:“没关系,我相信邹凤绝不至难为你,你越肯明白地越会原谅。”
  燕惕道:“我没有马褂穿拜客怎么行!”
  燕姑娘说:“我知道寺里至少还有四五件。”
  燕惕笑道:“我得回去穿呀。”
  法定说:“那不必,我派人给你送来,刚喝了酒不忙,你还是歇歇,等吃过中饭再去不迟。记着要留心礼貌,对老前辈无礼,那是最不好的习气。”
  燕惕答应两个“是”,和尚拂袖起身走了。
  法定回寺去了,林夫人、方妈妈早晨都有许多家常事,他们也走了。
  客厅里留下五个大孩子,燕惕对莺姑娘莫测高深,他想试探,提议要去看看前后所布的机关削器。
  他说了两次,莺姑娘只是含笑摇头,最后她说:“那些东西不算机关,更不够说削器,原是防贼的小玩意埋伏,我们没有什么企图,家里又没有什么宝藏,那无非对付一个人的戒备,这个人刚才燕妹妹讲过了,现在可以不提。”
  燕姑娘笑道:“我说,男孩子真的就有这么浅薄无知,想想看吧,机关当然是秘密,秘密是不是随你可以看的呢?我再告诉你,这话儿对外还是泄露不得,家里设机关,那是违法的呢!”
  燕惕有了酒好像很容易生气,一丝冷笑浮过通红的脸上,他轻轻说:“我承认浅薄无知,但是浅薄无知的男孩子他或且还不是小人。”
  莺姑娘笑道:“燕哥哥言重了,我是说小玩意不足以辱高明,假使你喜欢的话,我倒是有一些比较还可以见人的记载,改天找出来再向你请教。”
  燕姑娘赶紧说:“快谢谢啦,燕哥哥,她那呕尽心血的著作,简直是天大的秘密,连我都不许看呢!”
  燕惕拱手说:“谢谢姊姊,那一定要拜读,不过我总想先看看!”
  燕姑娘叫:“你们听,这人有多强,说要看就要看,谁又真的不让看哩,化雪天到处泥泞积潦,那些埋伏不在墙边也在屋角,你是愿意糟塌靴子衣服,我可不愿意陪你弄个一身脏呢,小玩意有什么看头,连名堂也都不见得好听,我们是为防虎而设,捕虎网,那就是刚才误捕了猫头鹰那张网,原名落地锦,但在我们家里叫捕虎网。
  “设在姊姊屋檐下的叫落虎沟,那只是廊头石块是活动的,落下去丈余深,石块翻过来斗上笋牙,顶是顶不起,挖也挖不开,你想不想去试一下呢?四围屋角埋着钓虎竿,那是颇好玩的,天然的老麻竹拗下来强扣在地下,竹枝上绑钓钩,触着钩竹便脱了扣,猛可里回力竖起来,钩钓老虎悬空,好玩么?
  “还有下虎井,下虎井设在前后跨院里,平地上弄玄虚,踏虚而下是个铁笼儿,铁笼儿望上升,一边升,一边笼盖往下压,压老虎非跪爬下不行,这也很有趣,李二爷就落笼儿里丢过人。还有的就无非是翻板、陷坑,这些大约不须要我再讲给你听了嘛!”
  燕惕听着乐不可支,他大笑说:“看起来我还是侥幸,早上要是误碰着钓虎竿、下虎井或落虎沟,那就糟透了!”
  莺姑娘笑道:“不会的,你的上当那是燕妹妹促狭,她也只上了捕虎网的总弦等你入彀的嘛。”
  燕姑娘笑笑说:“千万别生气,燕妹妹好心人,你是太过骄傲,应该给你一点小折磨杀杀火气。”
  长姐儿、黑姐儿忽然联袂过来给燕少爷请安,长姐儿说:“你别见怪,早上我们对你讲话无礼,那都是燕姑娘教我们说的嘛。”
  燕惕骂一声可恶,他又大笑了。
  黑姐儿寿姊姊说:“燕少爷,你不记恨我们,我们也还有个要求,要求你指教,能答应吗?”
  燕惕笑道:“姊姊刚听见过了,我是浅薄无知,那就是说不学无术,不过没关系,我虽然无知,还好生平不懂什么叫秘密,姊姊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拿得出来或且是办得到的。”
  燕姑娘叫:“哟,这个人心肠简直比女孩子还要狭,何必呢?何必讲话这么厉害呢?”
  燕惕笑道:“你肯承认女孩子心肠狭,那我就不必跟你一般见识了。”
  长姐儿喜姊姊说:“她承认,我们可不能承认。”
  燕惕大笑道:“对不起,我话又讲错了!‘戒之哉匆匆言,多言必败’,我还是少讲两句好,现在请告诉我要办什么事?”
  寿姊姊笑道:“你那革囊里宝贝真多,巨阙剑不必说,小钢镖头上缀个银铃儿也很好玩呢!还有一两百枝小小的铁箭,我们看着全不懂,不懂您怎样使用的,可否讲给我们听?”她笑着由身上口袋里摸出三枝箭。
  燕惕伸手接了箭,给夹到三个指头指缝里,撑在寿姊姊面前让她看,口里说:“这叫铁翎箭,也可说傅家箭,发明自神力老侯爷傅玉翎,传授了他们家一家人。可是传到傅夫人千手准提手中,她使用得最称出神入化,练顶好的一出手能发三枝,远也不过八十步,她每发五枝,还会左右手同时放射,而且是二百步以内百发百中,那真是千手准提,非我们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我对各种暗器都会,也许还不太含糊,唯独这铁箭就是难练到家。姊姊,请指给我一个目标让我试试看。”
  莺姑娘问:“你能发三枝?”
  燕姑娘说:“当然他是练得顶好的人。”
  燕惕瞅燕姊妹一眼道:会是会,但没有劲,射也不一定包准。”
  长姐儿喜姊姊笑道:“爷,客气了!”边说,边扯手帕结个螺蝴儿,拿去留下绘挂在树枝上。
  “太近了,还不到三十步。”
  “算啦,别吹那么大气啦!”
  燕惕笑着往厅后走,走到靠画屏,突的扭回头,右手跟着向下一抖,看得见三枝箭杆儿衔尾划空而出。
  长姐儿廊下眼看着蝴蝶儿叫好,给摘下来看时,三枝箭一字儿贯穿着蝴蝶一边翅膀。
  莺姑娘看过笑道:“奇怪,俨然连珠飞镖嘛,这指头上工夫实在有点难练。
  寿姊姊说:“我总要练它成功,燕少爷赏我十枝箭好不好?”
  燕惕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呢,爱多少自己拿吧。”
  这时外面虎跑寺小沙弥给送来了马褂,燕姑娘去接进来说:“马褂有了,名片呢?”
  喜姊姊笑道:“爷,你教我练箭,我替你去办。”
  寿姊姊说:“你肯教,什么事我们都给你干。”
  燕惕笑道:“谢谢两位姊姊,练箭算不了什么,我决不藏私。”
  长姐儿笑:“好,一句话。”她一步三跳的笑着去了。
  燕姑娘笑道:“燕哥哥,喜姊姊出名的针神,她的花样多,你等着瞧啦。”
  莺姑娘笑道:“喜姊姊虽然不能说针神,巧一个字还够得上,刚才糟塌的一身袍褂不妨交给她修理,管保你满意。”
  燕惕笑道:“那怎么敢当,我现在也不敢再穿太华丽的衣服,干脆不要啦!”他讲着话眼睛却看在燕妹妹脸上。
  莺姑娘晓得其中又有文章,笑笑:“为什么?燕妹妹不让你穿?”
  燕惕笑道:“不是不让,那应该说是教训。”
  燕姑娘说:“爱穿尽管穿,谁管得着你那么多闲事。不过,你好像很阔,修理好留着送人不行么?”
  莺姑娘笑道:“你们大概又得拾半天杠了,恕我不奉陪啦,方妈妈厨下恐怕一个人忙不开。”她笑着告辞出去了。
  林夫人令儿心里很快乐,她准备给燕惕办接风,因为她老人家长斋,所以办的是素席。
  办素席可真不容易,林夫人相当讲究,厨房就得一阵的忙。
  未时才开席,方妈妈、喜姊姊、寿姊姊她们也来陪坐,她们家几个人不分彼此,无所谓上下。
  林夫人和方妈妈都不喝酒,四位姑娘也都不过举举杯做个意思,燕惕就也不敢放肆,退席后大家随便谈一会话,林夫人便提醒燕惕该是去觅邹知府的时候。
  长姐儿喜姊姊这才给拿来代制的名刺,果然很新奇,大红片子,粘上三个字用叶子金绞的柳春来。
  她笑着说:“照理讲要用拜帖才妥当,不过你燕少爷是一位侠客,侠客有侠客的豪纵风标,不必假斯文,对嘛?”
  燕惕笑道:“对。非亲,非旧,我又不是本地人,眷生、治生全用不着,何苦来牵泥拖水,谢谢姊姊,我这就走啦。”
  说着他给林夫人方妈妈统请个安,向四位姑娘哈哈腰,接过名片拢在袖里扬长走了。

  上衙门见官,不坐轿子不骑马,又不带跟班,那是保险碰壁。可是一来仪表不俗,二来投刺特别,门官居然不敢怠慢,立刻替他进去通报。
  二门上小丫头接过名片往大小姐静仪这边送,邹凤就在屋里跟女儿聊天,老人家看着柳春来三个金字发怔,静仪忽然明白,立刻向爹爹耳边讲了两句话,邹凤慌不选赶出二门教请。
  燕惕远远地便给公祖大人作个长揖,邹凤直站着瞅定人家那一张俊脸出神。
  燕惕抢两步低声儿说:“晚生燕……”
  面貌不熟声音熟,邹大人欢喜得跺一下靴底儿,赶紧去牵住他一只手说:“是你?”牵着手急忙回头走。
  大小姐站在二堂廊上恭迎,燕惕缩回手抱拳道:“大小姐你好!”
  静仪笑颜逐开的敛衽万福说:“你好。”
  邹凤大概惊喜过度,他怎么搞的把客人领到女儿房中。
  大姑娘的香闺当然幽雅,女学士居处尤见风流,可只是琴台上挂着一个药铛,这东西使燕惕心头一阵难受,他显然神色之间有点不安,拱拱手逡巡入座,好半晌也还是一句话讲不出来。
  静仪看透他的心,她感动的教小丫头把药铛拿走。
  小丫头拿走了药铛,静仪亲自给客人倒茶,燕惕急忙起立,毫不犹豫的说:“小姐,你是有点欠安?”
  静仪不大自然的笑道:“我是常闹病,冬天比较好,不过还不能离开药。”
  燕惕道:“患的到底什么病?”
  他问得天真,静仪显然好生难为情,脸上泛起一片通红,轻轻说:“先天缺陷,痼疾难医。”
  燕惕道:“我忠告你不要灰心,就说是肺痨病,也未见得不可救药。”
  静仪好像不相信,她笑笑说:“你学过医?”
  燕惕道:“我愿意为你效力,但这事眼前不忙,今天我来借读公祖大人转详叶抚台的禀稿,因为我想上一趟南京,听说小坡那人不太好讲话,我得有个准备,否则恐怕于公祖大人不利。”

  第三章
  静仪笑道:“我晓得你有这一个决策,禀稿自该奉阅,但是我不能希望你为着家父跟叶抚台闹翻,凡事都要退个步,走到极端必然不好,抚台国家重臣,你便是一位贝子,也不可对他太不客气。
  “家父宁可挂误休官,这话前天我已讲过。现在我要请教你的真名实姓,我觉得你对我们父女似乎诸多顾忌,其实何必呢?”
  燕惕笑道:“今天我以真面目拜谒,这说明我没有存一份戒心,是吗?我姓燕,单名一个惕。柳春来是我住在虎跑寺的化名,燕南来算是到处闯祸的幌子。我既不是贝勒,也不是公子哥儿。
  “虽然认识几个阔人物,但是我决没有借他们的势力干过什么事,我就靠着理直气壮,泰山在前不觉其高,鼎镬在后罔恤其苦。我总是有点傻,然而我爱我的傻劲儿。”
  静仪笑道:“此古勇士之高调也,我认为勇要近于仁,近于暴则不足论矣!告诉我们,告诉我认得什么样阔人物。”她这套儿讲话的神气严然象个大姊姊。
  燕惕就也来个小弟弟俏皮笑,笑着摇头说:“这个我无须告诉你。”
  静仪道:“那么你就也不必看我们的禀稿,你上南京无非为家父斡旋,见叶抚台没有大人情保险打不通,我们不能放心。”
  燕惕笑道:“他敢加害我么?”
  静仪道:“傍勇散物不敢领教。”她分明很不高兴。
  燕惕想了想说:“我提一个人物可以吗?”
  静仪道:“最好不说假话,万一出了岔,我们才懂得该走什么门路。”
  燕惕笑道:“你太过仔细,好,我提义勇侯傅纪宝,他是前一个皇帝的保驾将军,后一个皇帝的疆场重寄,两朝贵显,累叶功勋,家藏铁卷丹书,出入宫闱无忌,他的身价也许比贝子贝勒还要高出一筹。”
  静仪道:“讲清楚什么交情?”
  燕惕笑道:“说交情等于手足兄弟,傅家男女老幼待燕惕想深骨肉,眼前他们一家几十口都住在边疆,只留纪三哥在朝,红极发紫,显赫威灵……”
  静仪点点笑道:“这位侯爷爸爸见过……”
  她回头叫道:“爸爸。”
  邬凤这才笑吟吟的站起来说:“是的,义勇侯确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足可以压倒叶抚台,请坐,我们详细研究。”
  邬大人一边让客人坐,一边踱方步走了出去,一去去个大半天?
  燕惕直瞅着静仪大小姐出神,蓦地笑起来说:“小姐,你很象一个人,可是你更柔弱,更美。”
  静仪低垂下眼皮轻轻说:“你这位小哥儿讲话天真时教人害怕。今天我没称呼你先生,你可直喊我小姐,这又象很懂世故、人情。”
  燕惕笑道:“我不敢保险叫一声姊姊你会不会生气嘛!”
  静仪道:“你的辞令够美,大概对女孩子特别随和?”
  她又眯着眼看着他笑。
  燕惕摆手说:“没有的话,我就跟妇女们无缘,她们爹半都讨厌男孩子,我不愿意找她们奚落。”
  静仪笑道:“奚落两个宇用的典雅,男孩子恐怕还是有他可厌的理由,比方说太过天真啦!
  燕惕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女孩子喜欢装假。”
  静仪道:“你自己去体会,我不想解释。请教,我很象什么样一个人?要是把我比拟到捧心一流人物,那你就是侮辱了我。”
  燕惕急忙说:“那里,那里,我提的这个人,她是我的姊姊,我今天能认识几个字,会两下花拳绣腿,那全是蒙她所赐。”
  静仪笑道:“女儿家乃文乃武,了不得嘛,她大你几岁?”
  燕惕道:“她今年四十许人,我八岁跟她身边长大的,抚孤之恩,生死肉骨!”
  他一说到这位姊姊,心里总是很难受的,这会儿也不能例外,他垂下了一颗头。
  静仪感动地柔声儿问:“说,她是谁?”
  燕惕道:“她姓邓闺名畹君,老伯父邓蛟,人称鄱阳王,老伯母兰繁青乃是傅家伯母的结义姊姊。鄱阳湖傅邓马陈四家人就等于一家,畹姊姊是许多姊妹中出色的人。”
  静仪问:“她夫家?”
  燕惕忽然想起试探小姐才学,又笑起来说:“静姊,你晓得什么叫扎萨克图汗?”
  静仪瞟人家一眼说:“我该不是姊……”
  燕惕急忙说:“我是痴长,你学问比我好,当然可以做姊姊。”
  静仪笑道:“当然,欠通嘛!你刚在考我,怎么就知道我学识怎样呢!说扎萨克图汗我倒还懂得,那是蒙古部落名,汉时匈奴右贤王的国都。这几个汉字分开来讲,扎萨克是一说,图和汗又各有说,扎萨克蒙古语作总管解释,图是地方区划名,汗是人君的称谓。你提的大约是旗扎萨克,不是备兵扎萨克2,备兵扎萨克不过是宫,旗扎萨克以汗为王,旗凡十九,分左右翼,右翼中旗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
  燕惕欢喜得直跳起叫:“静姊,有你的……畹姊她正是喜王的福晋嘛!”
  静仪点点头笑道:“那么,这就又是你所认识的一家阔人物。不错,这位王爷确然很阔,他于前康熙年间内附,眼看也恰在红得发紫,不过,奇怪得很,畹姊姊她是个汉人,她怎么会给他呢?”
  燕惕笑道:“谈到这话就长了。”
  静仪到这儿,邹凤手拿着禀稿进来,静仪不经意的说道:“燕哥,你慢慢看稿,留驾便饭吧!”
  燕惕抢着叫:“静姊,别为我忙……”
  邹凤一听妙,他乐得笑了。
  静父亲的笑得暖暖,做女儿脸红得尴尬。她悄悄起来走了。
  屋里掌上灯,燕惕聚精会神的爬在灯下看禀稿,稿虽很长,但不见得浪费那么大劲,他反复看了大半天,这才掩上卷底,轻轻地说:“老伯父,太好了,是静姊的手笔?”
  邹凤点点头笑道:“她不会比你大吧?”
  燕惕笑道:“可是学识比我好。”
  邹凤忽然难过,叹口气说:“学识好身体太坏,实在使我灰心。”
  燕惕道:“伯父宽怀,我此去南京转道北上,预计一个月内赶回苏州,无论如何总先替静姊弄来一批药,随后另想办法为您老人家调缺,让静姊易地就医,可保没事。”
  邹凤笑道:“你知道她本人深明医理么?”
  燕惕道:“不然,我的药是单方,现在恕不说明。”
  讲着话静芬小姑娘来了,大丫头银铃儿跟在背后说:“燕少爷,我们家二小姐要见您。”
  燕惕椅上站起来,静芬弯弯腰叫:“燕哥哥,好。”
  燕惕急忙拱手说:“芬妹妹,你好。”
  静芬问道:“你怎么晓得我叫芬,不,叫二妹。”
  燕惕不禁笑了,笑着去牵起她一只小手说:“小学士念了多少书?”
  静芬道:“学上有大的没有小的,你懂了嘛!”
  燕惕大笑道:“是的,是的,我认错。”
  小姑娘道:“书我念腻了,您练武,肯教我吗?”
  燕惕笑道:“练武恐怕没有念书容易。”
  小姑娘道:“你没听说‘每逢疑难皆绝妙’……”
  燕惕接下去念:“及能如愿亦平常……”
  邹凤旁边乐得呵呵大笑!
  小姑娘说:“那不管,我要练。”
  燕惕跟看着邹凤说:“伯父,我说,姑娘们肯练武倒也是好事,练武初步是锻练身体,静姊假定自幼儿下过功夫,我相信她不会得病,神力傅侯一家三代娘们没有不练的,所以她们有的寿逾古稀还非常健康。”
  邹凤笑道:“让你这样一说,芬儿越发非练不可,你是自找麻烦。”
  燕惕道:“只要您伯父答应二妹练,我愿意帮忙。”
  小姑娘有心人,她一听立刻抢着叫:“谢谢您,那我得先拜师……”说着就要跪下去了。
  燕惕赶紧搀她起来,轻轻说:“不忙,练武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没空,但是可以给你介绍个好老师。”
  小姑娘说:“你是想送我傅家去学,他们家住得多远呀,我也不能离开爹爹、姊姊嘛。”
  燕惕笑道:“傅家远在新疆你不能去,我想给你介绍的人就住在本地方,而且也是一位姑娘,她今年不过十五岁。”
  小姑娘使狠劲瞅着燕哥哥叫:“谁?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样人家?”
  燕惕笑道:“阙门外林家,人家一家人上下六口全全都是好武艺,全是女人。”
  邹凤猛吃一惊,赶着问:“你是说林玄鹤家里。”
  “是的,伯父。”
  “你们家有亲戚关系?”
  “没有。”
  邹凤道:“那就奇怪了,她们家母女跟外人没有来往,林夫人治家甚有贤声。母女你全见过了?”
  燕惕笑道:“刚才我就是由她们家里来的。”
  邹凤怔住了,邹凤这一发怔,大丫头银铃儿,小姑娘静芬,她们也都呆着不做声。
  燕惕心里想:“怪,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跟林家母女有什么不了解的芥蒂?”
  想着,他笑笑说:“讲起来正所谓不打不相识,那天晚上我在李家闯祸,林夫人和两位小姐也在屋上准备救人,他们因为不愿意伤害李二虎,免不了有许多为难,我这一动手杀人她们什么就都不管了。二小姐叫燕,她恨我太过残忍,同时又可疑我是什么妖怪神灵,不服气逗我追到郊外比武,她的剑术值得佩服,我当然也不好意思欺负女孩子,可不料这一天竟然上虎跑寺把我的宝剑镖囊全偷走,偷走没关系,还要拿去挂在她们家后院子画楼窗槛上,今天一早我才发觉失盗,立刻出门探查,望见了楼上革囊,一时大意跳墙进去,不想燕姑娘真淘气,故意在墙边布下埋伏,一张网象捕鱼似的捉住了我……”
  听到这儿,小姑娘静芬抿抿嘴问:“嗯,她们当你做贼,你不生气?”
  燕惕笑道:“原是跟我开玩笑!”
  小姑娘道:“面不相识,好意思开玩笑?你的度量倒不小!”
  燕惕笑道:“根本不应该跳墙嘛,后来林夫人出来了,我只好认错。”
  小姑娘叫:“怎么错?她女儿行窃还要拿贼物当幌子逗你失检,在理说认赃追贼自可不择手段,你就不会分辨了!”
  燕惕不禁笑起来叫:“妹妹,你还不到十岁吧?俨然老吏断狱,好机灵的口吻。”
  小姑娘又抿抿嘴说:“不是我机灵,恐怕还是你阁下脓包,要不就必是情愿上当,人都说她们家莺姑娘美如天仙化人,是不是呀?”说着猛的扭回头走了。
  燕惕弄得好不难为情,他搭讪着说:“小妹妹好历害呀!”
  邹凤笑笑说:“让她姊姊给宠坏了,人前一点没有礼貌。你讲,林夫人对你的认错说了什么?”
  燕惕道:“她没说什么,就追着打听一个人,这人叫柳复西,他是傅纪宝三哥外祖父的拜盟兄弟,我们小辈都他叫柳爷爷,柳爷爷原是林夫人的亲叔父,这一提起算攀上了世交,她老人家十分欢喜,留我吃了一顿中饭,后来也是她老人家要我来投刺求见的。”
  说到这儿,恰好小丫头来请吃饭。
  邹凤笑道:“没有她的劝告,大概今天我还无缘见得庐山真面目,好!我们喝酒细谈。”
  他领燕惕来到饭厅,静仪已经站在饭桌边等候,她含笑说:“没有什么好东西,我也不会弄,你得原谅。”
  燕惕眼看桌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许多好菜,他满脸惊奇地问:“怎么还要静姊自己动手?”
  邹凤笑道:“大厨房是有的,本地厨子不大会做北方菜,我们父女儿个另备小厨房,烧菜也还是有人,她不过对你表示诚意。”
  燕惕慌不迭给静姊作个长揖,皱着眉头说:“身上还有病,何必呢!”
  静仪笑道:“不客气嘛,凉菜啦,请坐,请坐。”她就邹凤身旁先坐下了。
  燕惕问:“妹妹呢?”
  静仪笑道:“在找竹子削宝剑,说是要约你郊外比武呢!”
  邹凤笑道:“可别理她,小妖怪烦会找麻烦。喝酒,干三杯如何?”老人家含笑举起酒杯。
  燕惕捧杯起立,一饮而尽。
  邹凤道:“喝酒,谈天,最好不拘泥形迹,越随便越有趣,你坐下啦!”
  燕惕笑着拿起酒壶斟酒,到底他是干了三满杯才坐下。”
  静仪笑道:“我觉得你装斯文……”
  邹凤大笑道:“斯文两个字妙,我要浮一太白。”老人家笑着干了一杯酒。
  燕惕红了脸道:“老伯父跟前我不敢太无礼嘛!”
  邹凤笑道:“你倒瞧得起我这四品黄堂,做官还不过粉墨登场,讲起来一文不值。”他摇摇头又喝干一杯酒。
  静仪笑道:“燕哥,请教,礼应该怎该解释。”
  燕惕笑道:“请教不敢当,讲错了你可要指正。据我所知道的无非恭敬,古人说君子恭敬尊节退让以明礼。总而言之,不过自卑、尊人而已,因此也就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文饰,所以又说礼者饰也。”
  静仪点点头笑道:“讲得很好嘛,但是凡事总有个缘起,它是怎么生的呢?”
  燕惕想了想说:“该是从宗教而来,宗教用以事天,事神,常人引以事人,事鬼,起于伦理,迄于政治、法律。”
  邹凤道:“仪儿,怎么样?我讲过他决不是一勇之夫吧!
  静仪笑道:“总算读过书嘛!请教勇!燕哥。”
  燕惕笑道:“在我心目中的勇很简单,大无畏曰勇,然而你说的勇要近於仁,自是名言至论,敢不终身志之。”
  静仪笑笑不作声。
  邹凤笑道:“禹拜嘉言,子路喜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好,惕,喝酒啦!”
  他们老少刚喝了十来杯,静芬小姑娘来啦,她手中仗着一枝竹剑,登在门槛上叫:“来燕哥,来斗三百合。”
  燕惕看小孩子神气十足,不禁乐得喷酒大笑。
  静仪道:“芬,吃饭去,不许胡闹。”
  银铃儿笑着去把她领走了。
  燕惕笑问:“妹妹几岁?”
  静仪道:“过年九岁,说聪明还聪明,可是难缠,你最好别逗她。”
  燕惕忽然正色说:“静姊,你要是愿意让她练武的话,她的年龄刚合适,练必须从小才好。”
  静仪笑道:“听说你要为她介绍老师,能保证林家姊妹肯答应吗?”
  燕惕道:“我想会答应的,林家人非常尊敬伯父,我来时她们母女还一再叮咛不得怠慢呷!”
  静仪笑道:“这事让我考虑,暂时不忙,等你南京回来再谈。”
  燕惕道:“我这一去转道北上要耽搁一个月,光阴可惜,静姊,这样好不好……”
  他陪个笑脸接着又说:“林家母女孤寡无依,虽说宦门之后,究竟总是伯父治下,你可以屈尊去看看她们吗?”
  静仪笑道:“你认为必要吗?”
  燕惕道:“静姊,不是必要,应该说可惜,你是不晓得人家母女多么和易可亲,再说那位莺姊姊也是一肚子好学问,你们俩何妨见见呢!”
  静仪笑道:“你大概是要我去丢人,我有点怕……”说着,她告辞上厨房去了。
  邹凤心里快乐,酒到杯干不觉过量,他老人家醉了睡下。
  燕惕也有了八九分酒意,静姊跟前生怕失仪,他不敢多事逗留,静仪派人传话,教马夫备马送他回去虎跑寺。
  他的体格好,酒多了反而睡不着,到跑虎寺找监僧法定,终在寺后大菜园草房里让他找到。法定看他醉态甚浓,劝他早点休息,他却要求大和尚替他上林公馆把革囊取来,说是准备天明动身赶往南京。
  法定问他为什么这样着急,他说急要转道北上为静仪大小姐采购大批莱阳梨,和尚听着大笑,他说这样梨深秋八月才有,眼前冬天还没过急也没用。
  酒醉的人就有那么缠夹,偏说静仪的病拖延不得,迫法定大和尚另想办法,法定被迫无奈,只好敷衍他给讲了一些润肺的药品,如梨膏、枇杷膏、柿霜等这一类东西。
  燕惕却也晓得这些东西无济於事,他回去屋里想到今天对邹家父女吹的法螺,吹说一个月以内给送药回来,到时候这法螺怎么交代过去呢?
  这动念使他吓个汗流夹背,急极智生,忽然记起傅纪宝,他想:傅家弟兄全懂医理,纪宝三哥尤称高明,他在阿尔泰山追随老神仙海容老人十余年,学究天人,术移造化,具有起死回生之能,也许他身边还藏有什么宝贝灵丹……
  想到这儿,他立刻又到监寺僧房见法定,无论如何要他去要回宝剑革囊。法定看他去意已决,不可挽留,也就答应了。
  他给他去取了革囊回寺,他已写好两封信留别邹凤和林夫人,信交法定转达,另作儿行书压在砚台下向知客僧悟亮告辞,就这样背起一肩行李趁夜下山走了。

  由苏州上南京那还不容易。这天晚上他潜入抚台衙门,设法把大印窃回旅馆。
  管印的是叶抚台的小舅子,他在姊丈幕下当差多年,一向谨慎诚实,却不想这次出了纰漏,他叫文一鸣。
  文师爷天亮发觉丢印留牍,当然一下就吓破了胆,籍在裙带之亲,急忙往公馆禀知姐丈。
  叶小坡睡在被窝里,听完舅爷报告,虽然心慌,倒是还能矜持,第一句话吩咐守秘密,随则密令看管涉嫌人等,一面放牌托疾,一面暗传文武各官花厅聆训。
  整天抚台衙门忙得紧张,燕惕却抱着大印睡在旅馆床上养神。
  四鼓天,叶大人书房里刚刚入睡,忽然被人唤醒,睁开眼看罗帐在钩,床沿上斜坐着一个金脸赤眉妖人,叶小坡不愧一品大员,临危居然神色不变,厉声问是人是妖?
  燕惕笑笑说:“别打官腔,我是来找你谈话。姑苏李二虎等十四条人命,凶手是我,我便叫燕南来。知县堂上惊官,知府衙门投案,经过情形你都知道了,尽可摭据府县详文出奏,自治国污吏必须严参,邹风清官不可为难。我不能为宰几个禽兽论抵,同时我身负异能,也不是你们做官的所能捕获。恐你不信,略示薄技,窃印在此,今从奉还。”话讲完纵声大笑,笑声未绝人影俱失。
  不速之客失踪了,叶大人立刻掀衾起坐,他那一颗大印用一张红面黄里夹绸子包袱包着,放在床沿,抢到手打开一看完璧归来,不由不喜上心头笑颜逐开。
  既然睡不着,率性穿上衣服下地,先把大印收在抽屉里上锁,这才喊人打脸水倒茶。
  苏州十五条人命案件恰好都在案头,洗过手脸戴上眼镜坐下详细审阅。

  燕南来——燕惕回旅店,从容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打点动身北上,途中买了一匹好牲口,一路上快马加鞭,疾驶京都宣武门大街草厂胡同。
  他在回子老朋友叫马铁的家里下榻,第二天午后上铁狮子胡同找三爷纪宝。少侯不在家他不愿意惊动内眷,退出来信步逛逛,无意中走出彰仪门。
  北京城门一共十六座,里九,外七,里外城间隔之间叫圈子,也有人说瓮圈,就在彰仪门瓮圈里他碰着宝三爷。
  三爷这年头三十来岁,人是微微有点发胖,越显得精神饱满,气慨轩昂,穿着一身辱常便服,踏着一位差不多跟他一样打扮的朋友徒步闲逛。
  这位朋友好像比三爷还要年青,英风飒爽,华贵绝伦,他们俩一路说笑着进城,但三爷老是落后一个肩头,看样子分明故意退让。三爷在帝都的身份谁还能压倒他,这位朋友年纪又还没有他大。
  这样一设想,燕惕就晓得今天遇着了什么样人物,当然人都有相貌,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也许更有很多独异地方。
  燕惕当时不敢作声,他跟宝三爷阔别十年,他认得三爷,三爷可不认得他,眨眨眼交臂过去,燕惕上酒楼消磨时间。
  酋时正,重到铁狮子胡同,宝三爷刚在用膳,听报姓燕的由蒙古来,慌不迭一叠声请,少侯一生热衷好客,虽未至吐哺握发,却也亲自迎至二门。
  燕惕抢步给三哥请安,三哥拱手问喜王夫妻近好,弟兄手牵手步进内堂,燕惕拜见三嫂杨颂花,颂花已有三个男孩子,大的八岁,小的二岁,褓母带小哥儿参谒燕大爷,这就不免又有番客气。
  燕惕推说吃过晚饭,纪宝却非要他痛饮几杯,弟兄喝着酒随便聊天,宝三哥殷勤垂询燕兄弟胸中所学,有问必答,燕兄弟显然很不含糊。
  三哥满心快乐,三嫂颂花也不禁肃然起敬,可是娘儿们毕竟心细,她暗念远客来京,决不能一点土仪不备,而且畹君姊姊也何至不寄片语只言?心里可疑,忍不住含笑问:“惕哥这一次进京,畹姊姊晓得么?”
  燕惕红了脸强笑道:“不瞒哥、嫂,这次我又是偷入中原……”
  纪宝大笑道:“老弟,你的劣性还不改?又得难为珠哥哥、侠二哥、纪凤五哥了。”
  燕惕满面羞惭的说:”三哥,这一次我是有点事来求你……”
  “求我,讲讲看什么事。”
  “在混塔木戛,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得了肺痨病……”
  纪宝好像吃了一惊,停杯问:“你是说这个人快死了?”吃惊分明关切。
  燕惕拿住了几分把握,放胆说:“病根还不算太深,可是痨疾无医,讨厌总是事实,三哥除了你……”
  纪宝摆手说:“别来这一套,数千里奔波,你总是急人之急,慢慢讲什么情形。”
  燕惕心里欢喜,冲口便道:“她那病象很奇怪,由春到秋病个奄奄一息,一到冬天就都好了,活泼泼,家常操作全会,但因为她本人懂得医理,所以也就没有断药。”
  纪宝转了一下眼珠,嘿嘿笑道:“药管事吗?懂得医理又怎么样?老弟,你说的大概是女人。”
  燕惕蓦地飞红了一张脸,苦笑说:“是的,三哥,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颂花笑着问:“哟,女孩子跟你好朋友,恭喜啦,惕哥,什么样人家姑娘?订了婚么?”
  燕惕脸更红了,他嗫嚅着道:“不是,我是说跟她父亲好朋友,她是个博学的读书人,多年寄居蒙古。”
  颂花眨着眼睛间:“姑娘叫什么?”
  燕惕道:“她姓邹叫静仪,妹妹八岁叫静芬。”
  颂花笑道:“你就不要讲啦,连姑娘的芳名儿你都晓得嘛!”
  燕惕忸怩地笑,笑着说:“邹先生单名凤,性情豪爽放荡形骸,常把大小姐的诗稿让我看,诗稿上有她的名字……”
  颂花笑道:“我想这位大小姐一定学问很好,长得也必然很美,是不是呀!”
  燕惕举起酒杯喝酒,笑着不做声。
  纪宝笑道:“你今年该是二十岁的人了,早一点成家有个太太管束倒是好事。我告诉你痨疾无医这话并非瞎讲,然而我师父海容老人炉中灵丹确能起死回生,只要人没死就有希望了,我可以送你两颗药丸另给配个汤头引子,按方煎服,药到病除,但是这种病总还是要靠病人本身保养得法,你久随喜哥哥身边,当知阿尔泰山求药不易,假使这位小姐目己不知爱惜,那还不过白糟塌了我两枚灵丹。在理说这事你应该就近求喜哥哥,怎么讲反而远道跑来找我,这其间显有蹊跷,看来你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衷,是不是对我也不能讲呢?”
  燕惕一听糟,赶紧撒谎道:“没有什么秘密,三哥,我是问过喜哥哥,他说他没藏有老神仙的灵药嘛。”
  纪宝笑道:“那就是,反正我答应了尽管放心,暂时不忙,来了我也不让你就走,等过了年再回去不迟。”
  燕惕笑道:“三哥,我只能耽搁十天。”
  纪宝笑道:“为什么这样着急?是不是怕邹小姐等得心焦,没关系嘛,我当年上阿尔泰山学道,你三嫂她就等我十年。”说着哈哈大笑。
  燕惕在三哥跟前一点不敢俏皮,干脆装老实,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请个安,央求着说:“哥嫂多多原谅,我跟邹老丈约定日期,不敢失信。”
  纪宝笑道:“好吧!守信自是美德我不勉强你啦!明后天我没空,大后天在家,我要看看你的武艺,起凤五哥来信说你很了不得,我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他又大笑。
  说武艺,燕惕在宝三哥跟前等于小巫见大巫,他又那里敢放肆出锋头,还不过三哥有问他有答,维持个没出丑丢人也就算好了。
  酒后在三哥书房里又坐了一会这才告退,三哥留他下精府中,少夫人颂花也派人传话,请燕爷一定要搬来住。
  燕惕晓得有这一着,生怕拘束不自由,早预备好了一篇话一再恳辞,宝三爷何等之人,他还能看不出老兄弟满脸尴尬,究竟有所不便,倒是不肯强留,交代过凡事检点不许闯祸,也就让他走了。
  过两天他再来看三哥存心炫露身手,却不想三哥不在家,三嫂子颂花留他便饭,告诉他三哥奉密旨出京,恐怕要耽搁十来天才能回来。

  这天近午时光,路过广聚楼酒家门前,鬼使神差恰碰着那天跟纪宝走在一块儿的那位漂亮汉子下马进去,燕惕忽然心动,想了想壮起虎胆聂家登楼,楼上除了那汉子以外,另一张台面上有三位客人丁字儿静坐着喝酒,看样子全不像等闲人物。
  燕惕一上来,人家三对眼睛立刻向他注意,燕大爷神情依然自若,偏偏去选个跟那汉子接近的座位坐下,酒保过来请示,燕爷吩咐随便来两三件菜,烫十斤梨花春,酒保唯唯走去忙了。
  说缘份就有那么容易,那汉子总是好管闲事,蓦地飘目看住燕爷,燕爷自然也在看他。
  汉子微笑说:“十斤梨花春你准备一个人喝?”
  燕惕笑道:“晚辈解闷诗为命,攻愁酒作兵,遇着不愉快的事就要多食几杯,平常可很少喝。”
  说着他躬身给人家作个长揖,又笑道:“对不起,惊动了您啦。”
  汉子大笑道:“年轻轻的倒是有点酸味,诗为命酒作兵,对的还工整,你考过功名了?”
  燕惕道:“没有,晚辈关外人,不喜读书,此来只为观光游历。”
  汉子又大笑:“不喜读书,喜学剑?看你这雄壮样子,大概学剑还成。过来,过来我们一块坐。”
  燕惕这又抱拳拱手说:“不敢动问,您老贵姓?”
  汉子笑道:“萍水相逢,共谋一醉,不必认真,你请坐。”他顺手儿拖一下旁边一张凳子。
  燕惕又是一揖到地,这才过去坐下。
  刚坐下,汉子的酒菜来了,他叫的也是一壶梨花春和一大碗羊肉。
  燕惕急忙拿起酒,汉子不客气,笑笑道:“这家馆子羊肉不错,你试试看。”边说边喝酒吃肉。
  燕惕陪他干了三五杯,从容问道:“您老人家也很像练过……”
  汉子点头笑道:“我是无所不学,学得怎么样自己就也不晓得。喝,再喝两杯,告诉我遇着什么不愉快的事。”他又举起酒杯。
  彼此再喝干了一杯酒,燕惕按着酒壶叹口气道:“老爷子,你知道世间所谓游侠之流?”
  汉子笑道:“你说的是拔剑而起,挺身而斗?”
  燕惕笑道:“不,我说的是堂堂正正的侠客。”
  汉子道:“何谓堂堂正正?”他又大笑。
  一歇儿工夫汉子接连着大笑三次,搞得燕惕很难受,他想:纪宝三哥爱笑,他也爱笑,你们俩简直难君难臣……
  想着他脸上红红地说:“古人论任侠‘相与信为任,同是非为侠’,太史公游侠传自序说‘救人于厄,振人不瞻……不既信,不倍言……’总而言之不脱仁义,这该是堂堂的游侠了。”
  汉子滑稽的眨眨眼睛说:“你自信是不是这一种循仁取义的游侠呢?”看样子他又要大笑。
  燕惕赶紧说:“晚辈不过略知弓马,偶涉拳脚,何足当侠。”
  汉子这一下却来个嘿嘿好笑,笑着顿下酒杯说:“你颇有一点侠气,我说的气,你懂得吗?”
  燕惕点点头。
  汉子嗯了一声又说:“可是你心眼里有个很大的错误,侠并不很文武,匹夫之勇决扯不可侠。这个你自己慢慢去领会,现在请讲你的话。”
  燕惕举杯呷酒,想了想轻轻说:“晚辈此次路过姑苏……”
  汉子笑道:“逛到江南去?好地方嘛。”他又喝干一杯酒。
  燕惕说:“姑苏闾门外有一家姓李,主人李一龙官拜副将身死边疆,如夫人有孕在身,李弟二虎灭伦奸嫂,谋产堕胎……”
  汉子霍的睁大眼睛摆手说:“你太紧张,沉下气详细讲。”
  燕惕稍作沉吟,便把这回事始末原由全都告诉了人家,末了他说:“那黄脸赤眉的少年当然是个侠客,可是他闹出十四条人命;以之论抵衣冠禽默李二虎未免不值,任其逍遥法外势必贻累邹知府,晚辈觉得此案大难解决,因此郁郁不乐。”
  燕惕话讲得激昂感慨,那汉子神色之间也似乎很感动,当他听完了话以后,他就又乐得纵声大笑。
  燕惕心里不服气,拱拱手问:“前辈觉得这事很好笑吗?”
  “的确很可笑。”
  “怎么说呢?”
  汉子道:“这就在侠一个字讲究了,侠者无所畏惧,避刑逃罪,移祸他人,这算侠吗?此人虽有一身好武艺,大不了一个行险侥幸之徒何足论哉?此案疑点当在邹知府……”
  话说到这儿顿住,两个眼睛火炬似的照在燕惕脸上。
  燕惕急忙镇定,强笑问:“有什么理由呢?“
  汉子笑道:“知府衙门投案,这是一个谜。”
  燕惕道:“也许因为他是个清官。”
  汉子笑道:“投案又逃走,这是一个弊。谜也好,弊也好,一句话容易解决。我认为凶犯和邹知府必有关系,至少是彼此互相尊重,严办邹知府,可望凶犯挺身就法,此犯果然能这样做,还不失为一条好汉,否则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那也还值得说是什么堂堂正正的游侠?你也何至为这种不要脸败类不愉快,喝酒啦,别管它。”他再来个嘿嘿好笑。
  燕惕就只剩了发怔份儿,勉强陪人家又喝了十来杯酒,眼看人家满脸神秘笑吟吟地扔下酒杯儿,站起来叫一声少陪,行云流水飘然下楼走了。
  汉子走了,那边桌上三个人也跟着走了,楼上光留下燕少爷,燕少爷被酒家误认为了不得人物,他没走,楼上就不让别人上来。
  乾隆皇帝是个快活人,亦贤亦侠允武允文,但仁慈博爱爱才如渴却还是他最大的好处,因为生活得轻松,不免有些俏皮淘气,顶欢喜微服出游,蛮高兴多管闲事,所以这就有很多人认识他,广聚楼常来,来时打前站总有两三个保驾人物先到,这批人一进门,店里头上上下下就都明白了,那是不用多吩咐,楼下顷刻戒严。
  今天燕惕算侥幸,他紧追官家背后登楼,掌柜的和伙记们疑惑是后卫人马,糊里糊涂的被他混过,先到的三位亲贵大人,他们在主子跟前却也不敢展威,这就自然便易了燕大爷。
  燕大爷义表不凡,谦恭有礼,官家觉得他很可爱,燕爷讲的故事他听着也很谅解,可是他非常清楚讲故事的便是行凶杀人的人,明里不肯点破他,暗里藏机谆谆讽示,这也无非希望他象个英雄,尽速回去姑苏投案。
  燕爷原是绝顶聪明人,他看出官家顾盼情殷,不由不感动心脾,一时愧悔交并,以此才只剩了发怔份儿。
  官家走了,他还赖着喝光壶中酒,带着一身沉醉回去草厂胡同。第二天没出门,躺在床上直想,最后决定了怎么做,心里反而好过了一些,但望纪宝早一天回家,让他求到药早一天赶回苏州。
  一天两天过去了,他急得象热锅里蚂蚁,还好,恰在他来京第十天这一日,宝三爷由天津派遣急足来信,信给少夫人颂花,教她找他的药囊,取什么样匣子装的两颗灵丹,并附寄的药方和另纸批的医案,妥交燕大弟领去。
  宝三哥信人,燕大弟捧药喜极下拜,这不免又要挨三嫂子一顿取嘲。
  她置酒为大弟饯行,还要寻开心给备办了一大堆娘儿们用的衣料、花边,宫制胭脂贡粉之类相送。燕爷弄得很尴尬,但三嫂不许不收。

  燕惕轻骑离开了帝都,马不停蹄兼程南下,此行决计不去虎跑寺下榻,也不愿往见任何人,准备落店安身,分别作书上邹知府、林夫人告别,然后从容上南京抚台衙门投案。
  凡事就是不能都如人的设想,恰在他到达苏州,伕子替他搬行李抬送悦来客店那一剂那,邹凤凑巧也来这家店里拜客,燕惕跟着伕子进去,邹凤恰侠让客人送了出来,大门口碰个正着,邹知府便衣出门也没坐轿子,一共只带一个跟班,谁也不留心他是公祖大人,可是公祖大人却留心到每一个出入的旅客,这一来燕惕就逃不掉了。
  他这边抱拳喊一声世兄,燕惕只可赶向前请安,邹凤满面春风回头对他的客人低低耳语两句话,那客人立即向燕爷拱拱手回避走了。
  邹凤这才去牵起燕爷一只手,轻轻叫:“惕,我正在盼望你回来,真巧……真巧……”
  燕爷吃了一惊,急忙问:“伯父,出了什么事吗”
  邹凤笑道:“我刚才出来时是不展愁眉,现在是心花怒放,屋里细谈……”他竟然哈哈笑了。
  这当儿店掌柜暗中得到跟班大爷的通知,才弄清楚府尊大人前来拜客,拜会的客人也还是一位候补道员,而刚刚投店的这位少年人又跟府大人这么随便,那就更不知道要阔到什么份儿。
  店掌柜因此赶紧过来请安,府大人吩咐一声赶快给柳公子腾出房间,店里上下立刻忙个不亦乐乎!
  在华灯灿烂,炉火熊熊温暖上房里,邹凤直催燕惕更衣、净脸,坐下喝茶,这才讲出他所以不展愁眉、所以心花怒放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年头朝廷正在准备用兵新疆,先期的筹划最感切要而又最感困难的便是后方粮饷供需和转运问题,因此密旨各地封疆大吏,遴选一批候补道班干员效力襄办此事。
  东南方面的粮饷转运机关,指定上海设转运站,汉口设甘陕后路粮台,襄阳设水陆转运总站,紫荆关设转运分站,潼关设转运分台,粮秣饷银由上海用船舶运到汉口,再由汉口水运襄阳,从襄阳分二路,一路陆运到樊城,经辽关迄西安。
  一路由汉水上运到老河口奔紫荆关,再起汉运至西安。江苏省认派的军需供应,饷银多於粮秣,抚台衙门札委陆观察云衢总押运官。
  陆观察人能干料事缜密周到,明晓得由汉水到老河口这一路伏莽多如牛毛,偏偏上头又不能多给他护运兵勇。而且那些世袭罔替的办运输差事差役们,全是老弱刁狡,不但不足御敌甚至吃里扒外,眼见此去吉少凶多,直愁个心惊胆颤,他跟邹凤同年世好,紧要关头,潜来苏州求助,目的在向老同年商借两位了得捕头做他保镖。
  他和邹凤暗里会晤两次,可是邹知府简直无法答应,不是说借不出人马,只因为那也不过饭桶脓包。
  两度商谈,等於白说,陆观察急得走头无路,想到与其出岔贻误戎机,被判了斩首法场,倒不如吞金自尽,还博个全尸正寝,他是把后事都嘱托了邹凤又怎能不愁眉不展。天不绝人燕大爷忽然南返,当时邹凤一见贤侄投店,又如何不怒放心花。这会儿他将详情曲折一股脑儿告诉了燕爷,央求看他薄面帮陆观察一个大忙。
  燕爷有事在身,推辞容他考虑。
  邹凤觉得老贤侄神情另有所属,问又问不出底细,老头儿也总是有点老悖,他邀他一同回去公馆,他不去他非要他去。
  究竟燕大爷想不想见静仪大小姐呢?数百里奔波求乞灵药,还不是为着心折伊人,逢山咫尺,情思绵绵,到底他骑了大家跟班大爷的牲口,随着公祖大人马后去了。
  在邹凤书房里,静仪大小姐眼看着那两颗妙药灵丹,以及义勇侯傅纪宝批的数百字医案她感动的眼泪滚滚,再一看福慧龙安于公主杨颂花赠送的衣料花边胭脂花粉,她又羞苦得粉颊飞红了。
  邹凤一旁大笑,燕大爷怔怔的不作声儿。
  大丫头银铃儿进来先把药丸药方慎重收起,回头再搬走了一大堆礼物。
  这时候邹凤就又念到陆云衢,他叹气说:“仪儿,你要拜谢燕哥哥,还得帮我忙求他救救陆年伯……”
  姑娘慢慢抬起头看住燕爷,她虽然嘴里没讲话,那一对水汪汪在眼睛里可流露着无限深情,燕爷受不了,他霍地站起来叫:“静姊,本来我不想把话告诉你,现在恐怕不讲不行,我准备明儿重去南京抚台衙门投案,所以无法答应帮陆观察的忙。这一次我逗留京都十日,无意中自找麻烦,在一家酒楼上见到皇上······”
  他接着便将那天广聚楼酒家陪皇帝喝酒论侠一篇长话详细叙述一下。
  邹凤听得目瞪口呆。
  静仪反而眉飞色舞地道:“燕哥,神嘛,不是祸!官家他也是侠义一流人物,可是他比较先皇帝仁慈得多······”
  说到这儿,笑吟吟的眨眨眼睛又说:“元曲曲江池有一句唱得好,‘可不道惺惺自古惜惺惺’。据我看他一定很爱惜你,同时也看透你所讲的完全是‘夫子自道’,要一本侠义精神勉励你前往投案,所谓严办爹爹,那只是给你一个刺激。哥哥,我有个两全两关的办法,你必须采纳。你去帮助陆年伯护这皇粮立功赎罪让爹爹受点小磨折成全爱才美名,底下,我管保你必然扬名天下,爹爹说不定还要升官!怎么样,哥哥。”她也会俏皮的向哥哥抿抿嘴。
  邹凤喜得跺脚叫:“妙呀,女学士,真有你的嘛!”
  静仪又说:“哥哥,你稍等一下,我上小厨房看看,好歹教她们凑出几个菜,派人飞马请陆年伯便酌,你刚到总还没打尖,陆年伯这几天心里够苦······”
  话也没讲完,猛的离开座位,两只小脚儿小得眼锥子一样,一个不留心踢在鼓起的地毯上,不亏燕哥哥眼捷手快,猛舒猿臂拦她胸前,免不了要跌个大马爬,可是就这样也吓个心头小鹿乱跳脸泛红霞,她含情凝目轻轻说一声该杀的,又笑着走了。

  第四章
  她走了,邹凤望着燕爷掀髯微笑道:“惕,你妹妹,她多少年来没有今天这样快乐过,你救她重生了!”
  燕爷莫名其妙的也红了脸,他低头用靴底儿踏平鼓起来的地毯,口里悄悄说:“我虔祝她永远健康!”
  邹凤笑道:“有一桩事讲来好教你欢喜,你离开姑苏那一天下午,她就带芬儿去看林夫人······”
  燕爷高兴叫:“真的?伯父······”
  邹凤笑道:“你不瞧芬儿不在家,她还留在林公馆嘛!惕,了不得,人家莺燕两位姑娘真不愧是天仙化人,她们来回拜,来给我请安,妙在仪儿交上了莺,芬儿粘上了燕,彼此要好得像扭股糖一样,扯不断离不开,她们大前天又来,燕姑娘就把芬儿带走了,听说已经认了师徒了。林夫人大概是个极好的人,爱惜我们两个没有娘的姊妹,简直无微不至,她给了仪儿很多好东西,惭愧我这穷知府就是无以为报······”说着老人家来个呵呵大笑。
  听说了莺燕两姑娘和仪芬双姊妹相好莫逆,燕惕如耳纶音。身心俱畅,他脸上嘻嘻地笑魂灵儿飞舞九霄,他憧憬着莺姊姊和静姊,她们都是一肚子学问,订交如金,攻错若石,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温馨闺情······
  再一想到燕妹妹跟芬妹妹,她们俩绝顶聪明极端淘气,这一搅在一块儿,真不晓得要闹出多少新褂花样······
  他尽管笑,尽管出神,蓦地陆观察云衢回廊上大踏步闯了进来,一进来便向燕爷兜头作个揖,口里叫:“燕公子,承您授手在溺,陆云衢敢不刻骨铭心······”
  燕爷急忙还礼,他吃吃讲不出什么话。
  云衢又说:“刚接到大侄女手札,我欢喜得马也不会骑了,一路上飞跑而来……”他张着嘴喘气眼望着邹府尊。
  邹凤大笑道:“跑跑腿不算难为你,我们父女为你求人,还不是说个舌破唇焦,不容易嘛,年兄。”
  云衢回头又向燕惕拱手。
  燕惕正色抱拳说:“年伯请坐。晚辈因为有一桩要紧的分事不开身,所以没敢轻诺,刚才听说年伯实有万难,晚辈只好效力。”
  他的话讲得不太客气,可是顶简单痛快。
  云衢十二分满意,他这两天愁坏了,也累坏了,眼前事情解决了,反而觉得疲瘁不堪,退两步摔在窗前靠背椅中,摘下小帽,拿手帕擦抹脑门子上流水似的汗珠儿,一叠声连说谢谢。
  静仪恰好笑着来了,她给年伯请安,笑着说:“陆大爷,现在请您放下一千个心,有燕哥哥保护您,水里走得火里去得嘛!”她那一双美目又悄悄回波送眸到燕哥哥。
  燕惕耸一下双肩,叉手说:“静姊,你不怕不舞之鹤贻羞羊公!”
  静仪笑道:“噫,我还不过举不避亲……”
  说着她忽然大不好意思,赶紧又看住云衢说:“陆大爷,您今天要痛饮几杯,他也还没吃……”
  举不避亲,“亲”已有些欠妥,无端再来一个“他”,越说越糟嘛,她羞得满脸通红。
  这当儿陆观察呆望着邹凤沉吟微笑,他好象看透了什么秘密。邹凤暗里也很好笑女儿得意忘形,他们两位老人家个眼睛里都在讲话,还多谢银铃儿赶到请吃饭,静仪这才算解了围,她退到一旁让陆大爷起来出去。
  喝着酒,云衢留心考察燕爷胸中所学,他是一个相当渊博的两榜进士,经史传疏无不栏熟,可是燕爷他除了傅家几位哥哥和喜王爷夫妇外,就是任何人不怕,空肚子灌了几杯酒,打开话匣信口开河。
  他这一卖弄精神,陆云衢佩服个五体投地,静仪坐一旁听他们互相问难,她眼角眉梢浮映着无限愉快,就说她的心腹丫头银铃儿吧,她一张笑脸儿还不是也流露着无比风光。顶快乐的当然还是邹凤,他老人家心眼里把人家燕爷看定了袒腹东床王羲之。
  人逢喜气精神爽,老少三人一边吃喝一边谈,不觉银烛再拨,酒尽一瓮。
  燕惕既然答应了为人保镖,关于起运的情形大略也总要问个清楚,陆观察说,他的最大顾虑是几十只装运饷银的船舶,这些船舶由上海开汉口,再由汉口驶襄阳,粮秣及其他军需物品决计从襄阳起旱陆运走樊城,饷银拟仍由汉水上运老河口奔紫荆关。这样分开两路走,希望混乱贼人觊觎的注意力······
  接着陆大人却又考验到燕爷河流的知识,他问汉水。
  燕爷说,汉水也叫襄河,发源陕西蟠冢山,东流入楚,纳绪水、均水经合减会南河,经樊城纳白河,转折南流,过大洪,内方二山,至潜山县,得转东流,纳涢、滚二水,迄汉口与长江合。
  陆大人一听,不禁笑逐颜开拱拱手说:“公子,想不到嘛,我生长大北方······”
  燕惕乘醉冲口笑:“可是我数入中原。”
  邹凤大笑道:“云衢,你就不要问啦,我保举的人还能含糊!”
  云衢笑道:“邹凤清于老凤声,不是我的贤侄女帮忙,你老凤行么?”说着他也大笑。
  静仪坐在一旁,她的脸又红了,可是她心里有个老大的疙瘩,怕燕哥哥不通水性,她沉吟了一会问:“燕哥哥,你水里用的什么兵器?”
  燕惕笑道:“我还是用我的宝剑,你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静仪道:“我想水战与陆战不同,用的兵器也应该有别。”
  燕惕虽醉人还明白,他霍然笑道:“静姊,你晓得我对于水战十分外行是不是,那末你就不要保我呀!”
  静仪笑道:“为人谋无不忠,你讲实话,我自有办法。”
  云衢惊叫:“小凤,你,还有办法?”
  邹凤笑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吾家张子房也,陆大爷,你简直有眼不识泰山。”他老人家再来个响呵大笑。
  燕锡两边手按住桌沿,人是半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直瞅着静姊叫:“静姊静姊你说你的办法。”
  静仪看他们醉了,她也是很快乐,笑了笑说:“公子,稍安勿噪,听我一言,事关成机儿戏不得,水运果有可疑,不如陆运为安。水行由汉口到襄阳当无危险,襄阳起早统运西安人马集中,心力合一,此万全之策也。这还不简单,这也就是我的办法。”
  陆观察握紧拳头,摇一下桌子说:“好,我赞成统运,先头没有人保镖,我不得已想混过······”
  燕惕摆手说:“不,那太累,我爱坐船。原定的计划也不应该因为我变更。”
  静仪道:“你这都是白说,我要你讲实话嘛!”
  燕惕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你不是讲过有我保镖,水里去得火里走得吗?为什么现在又可疑我不行呢?”
  静仪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不说实话,我们宁可不劳驾。”她装做不高兴样子。
  燕惕看着大笑,笑着说:“你不想想看,畹君姊姊的父亲绰号鄱阳王,畹姊自幼儿精通水性,我是她的徒弟,她也还能不传授我么?”
  静仪道:“可是你跟她学艺於蒙古。”
  燕惕听着越发大笑,燕惕以为静仪不认识蒙古,他笑着叫:“姊姊,你相信蒙古全是戈壁,没有水吗?还是可疑那地方恶寒凛冽,不适宜水里活动呢?其实不尽然啊!”
  静仪抿抿嘴笑道:“我承认知道的有限,讲给我听呀。”
  燕惕笑道:“蒙古的气候,夏天比那儿都热,冬天比那儿都冷,八月见雪,四月回春,这说明它不过夏天较短,决不是没有夏天。要说水道河流那还多得很呢,讲些主要的吧:翰雅河、胪朐河、色楞格河、乌鲁克穆河,这全是顶有名的,说湖泊更是不胜枚举,库苏古泊算淡水湖中最大的一个,它又名菊海,四周山岳环绕,中则岛屿罗列,波光岚影,气象万千,我就跟随畹姊姊来这儿练的水上工夫呢!”
  他激昂地喝干一杯酒,挺一下胸膛又说:“姊姊,我再告诉你,我用的那一柄宝剑叫巨阙,来源出自神力王府,旷代利器,世莫与敌,登山杀得虎儿,入水斩得蛟龙,姊姊跟前不敢夸口,我燕惕仗此三尺霜锋,那就不用说江湖草寇啦!十万健儿严阵中,我也保得陆年伯走这一趟!”说着掷杯大笑。
  静仪看他十分醉,暗里以目示意爹爹,可是邹凤也很醉了,他不理会,静仪只好默地通知银铃儿停住烫酒。
  她笑笑叫:“陆大爷,李学士说‘主人何为言少钱’,我可真的要宣布酒让你喝光啦!现在你还想吃什么请吩咐,要不上书房去品茗聊天,歇会儿我再给你弄点心,好嘛?”
  云衢倒很明白大姑娘心里事,他立刻站起来笑说:“喝酒我赞成有个酒监,否则搅得一个个烂醉如泥,那实在没有多大意思,燕公子,是不是呀!”
  燕惕摇头说:“古人所谓酒监,恐怕是要人喝不是不要人喝,大人,您有没有一点用典不当呢!”
  话说完眼看定静仪再来个哈哈大笑,他笑,邹凤也笑!
  静仪红着脸说:“不管怎么样说,喝烂醉了总不是好事嘛!反正我报告过酒没有了是实话……”
  她回头便喊银铃儿书房里倒茶,大家这就都走出了饭厅。
  在书房里,陆云衢又提到水运陆运问题,燕惕坚持原议,力说水运省事宁人,静仪却也不再反对,这事就算有了决定,云衢主张明日即往上海,问燕惕是否可以也去?
  燕惕笑说除起运后负责保镖,其他一切琐碎概不过问。他是分明不愿意就离开苏州,云衢当然不敢勉强,坐了一会他便说要回去旅店,想不到的静仪竟教燕哥哥照料陆大爷同行,但临行时却又把燕哥哥请到一旁去悄俏密语,说的是她明天正午准备请客,请的是他燕哥哥一来接风二来饯行三则谢谢他求到灵药。
  说她要亲自烧菜,烧坏了先申明那得原谅,又说陪座约林家莺燕姊妹,警告他对姑娘们要懂得客气,别象今天喝那么多酒随便讲话……
  听完她的话,燕哥哥欢喜得直打躬作揖,他总讲了一千个谢谢这才告辞。
  一清早静仪就忙着写信给莺燕姊妹,大小姐是个心地光明面又相当精细的人,她觉得义勇侯傅少夫人福慧龙安干公主杨颂花,赠送的那些衣料花粉很讨厌,守秘密无私有弊,这犯不着,公开讲出来又分明近于卖弄,横竖免不了小麻烦,反正诚字天下去得,她决计报告事实,先说燕哥哥胡吹会医治她的癌疾,想不到他原来是跑去京都找博侯纪宝乞药,以致招引福少夫人绵赐许多礼物。
  借花献佛,谨分半移赠,幸折哂纳。
  讲明白了这一切,却也还得解释一下燕哥哥所以先到她这里的理由,这好办这也只要说实话。最后言归正传提到请客。
  这一封信她用了三张花笺,措辞蝎婉而卑谦,派银铃儿送林公馆。
  林家莺燕惊奇燕哥哥真快就回来,而且居然弄到手妙药灵丹,燕姑娘莫明其妙的沉不住气,莺姑娘就不过心头暗自打鼓;她请示了林夫人,收下了盛熙,回个小启答应仪姊姊恭陪末座。
  银铃儿走了,她又拿起信反复细看,看看微微笑,笑得带些儿的酸滋味,虽然,她还是立刻回头警告燕妹妹,不许她任意对仪姊姊肆谑,也不许对燕哥哥有什么不好的态度,做姊姊的话讲得顶好听,她讲人家好事才露端倪,我们女儿家要自重不可以随便开玩笑。
  燕妹妹的却总好象燕哥哥做错了什么事,她依然愤愤不平。
  姊妹刚在打扮出门,谁晓得燕哥哥霍然驾到,他也带了很多东西孝敬人家母女,那都还是他自己花银子置办的珍奇。
  莺姑娘瞥眼看过了,方寸间就又有一点活动,她庄容正色的慰问燕哥哥风尘辛劳。
  燕哥哥胸怀坦荡,直供这一次晋京经过,末了他笑着抱怨监寺僧法定累死人,都说有办法医治痨疾,却原来只是一味赏阳梨,大冬天那里去寻觅这种佳果,几乎害他在邹知府眼前无法销差······
  他对林夫人表示得非常亲热,一声声姑妈叫得震天价响,林夫人却不绝口赞美静仪大小姐教他立功赎罪的主张。
  这当儿燕姑娘在一旁光听说话,她是闭着口什么也不讲,倒是静芬小姑娘,等燕哥哥暂停了高谈阔论,她过来给人家请安谢谢他为大姊求到灵药。
  燕爷十二分欢喜小妹妹,听讲了林夫人亲自收她做徒儿他就更快活。
  时间不早,林夫人催促姊妹快去赴宴,燕姑娘蓦地撒个娇人不舒服。
  她不去那还得了,燕哥哥吃了一大惊,迫她后面来动驾,燕妹妹还是不做声,燕哥哥猜到了几分尴尬,伸手腰间摸出一枝短剑,长不过尺,那应该称做匕首,软鞘子,金吞口,柄嵌宝石,抽出剑叶亮如一泓秋水,说是送她的体己礼物。
  燕姑娘接剑喜上眉梢,可是她说她不能要,理该给莺姊姊。
  燕爷怀中还有同样的一枝,率性交给她托她转赠。
  这一下才博得燕姊妹笑颜逐开。
  古今中外一般说法,男女论交,假使以刀剑之类相馈赠,那就是暗示斩断情丝,燕哥哥糊涂虫,燕妹妹年纪轻,他们都不懂这一套。
  当时燕姑娘摩擦着两枝匕首,欢天喜地的带回屋里收藏,她再出来莺姑娘已经准备就结姊妹俩合坐了一乘轿子出门。燕惕策马轿后跟班。
  眨眼轿到邹公馆,静仪正等得着急,闻报姐儿跟燕少爷一道来了,厨房里慌不迭叉扎着一双手赶出迎接。
  莺燕二门上下轿,抢着给仪姊姊万福,燕惕一旁拱手唱喏。
  静仪一边还礼一边抱怨:“架子大嘛,等得我好不心焦呀!”
  莺笑道:“不怪我们,我们刚待动身,燕哥哥忽然驾到,他的故事还真多,就是讲个没完没了。”
  静仪笑道:“应该早些去给姑妈请安嘛,恐怕是夜里很醉,起来晚了!”她眼睛瞟着燕哥哥。
  燕惕笑道:“倒不见得怎么样醉,起来也很早……”
  燕接着说:“那为什么不早去?哟,不错,早去又得跳墙,他是再不敢了。”她望着燕哥哥回头又看住仪姊姊笑。
  燕惕道:“早起给陆观察送行,耽搁了好一会工夫,他老人家牢骚太多。”
  惕笑道:“仪姊姊,你就让我们站着说话么?我们还没给伯父磕头呢。”
  静仪笑道:“我是乐昏了,爹爹不在家,大约也快回来了。上我屋里坐,劳驾替我陪一会客,我厨房里还有事……”
  说着话,送大家来到屋门口,看样子她就要翻身走,燕妹妹伸手逮住她笑问:“慢点,我还没听懂,您是讲请我们陪燕哥哥,还是教燕哥哥陪我们呢?”
  仪姊姊脸上微红,她笑道:“别无赖,想想看我们几个人中谁最小,谁就应该懂点礼貌呀!”她挣脱身去了。
  银铃儿跟进来给客人倒茶,莺说:“姊姊,让我看看义勇侯傅纪宝批的医案好不好,人都说这位三爷医术通神,很了不起呢!”
  银铃笑道:“的确高明,我们家大国手就死心塌地的佩服呢。”
  她去床上枕头下找钥匙,开开床柜子,取出一个厚棉纸大信封,里头装两颗蜡丸儿和一叠信笺。
  莺姑娘展信笺聚精会神细读,燕姑娘却拿着蜡丸儿反复玩弄。
  这当儿邹凤恰好走了进来,姊妹赶着请安,莺禀说静芬今天温书,林夫人不敢回来。
  邹凤大笑称谢,坐下来便问:“怎么样?姑娘,你看傅侯的医案如何?”
  姑娘正容回说:“金石良言,读之心折。”
  邹凤点点头笑说:“此君盖代才华兼文武,官家倚贤方服,柱石之臣也。”
  姑娘道:“朝廷此次锐意西征,统帅点到他?”
  邹凤道:“我组,一定是他;陆云衡也是这样看法,傅侯平居放荡形骸,可是治兵极严,所以云衡对于他的粮饷运输责任十分担扰。且喜你们燕哥哥凑巧回来答应帮忙护运,这算救了云衡一条老命。今天仪儿请你来,大概也还有个大题目请教。”
  姑娘道:“仪姊高瞻远瞩,明察秋毫,侄女万万不及······”
  说到这儿,静仪喜孜孜来了。
  静仪厨下交代清楚,她是回屋里来净手更衣,燕惕还算聪明,自动陪邹凤退了出去。
  他们等几俩在饭厅里等了一会,人家姊妹也就来了。
  燕惕让邹凤上座,静仪拉燕妹妹并排儿下首打横,她还没坐下,便双手端起第一杯酒,笑吟吟地说:“我今天要喝三杯酒,第一杯······”眼看住燕惕,插花似的弯弯腰。
  燕惕急忙拿杯而起,听她接下去说:“谢谢燕哥你为我奔波于里外求得灵药······”
  莺燕都抢着举起酒杯,邹凤老头儿也站了起米,燕惕连说不敢当,大家干杯坐下。
  燕姑娘赞说:“那两枚药九,若真会保我仪姊姊千秋百岁,百病不生,燕哥哥,我找你敬三百杯。”
  燕惕笑道:“你有陪仪姊长命百岁,我用不想活那么久呢!”
  邹凤笑道:“人的寿命太长,恐怕那是受罪,我现在就有点活得不耐烦了!
  静仪又提杯起来说:“第二杯酒是燕哥哥的······”
  邹凤道:“别搅得大家都不受用,有几杯好,有多少酒,一回说了,都用了就不好!”
  静仪笑道:“您老人家就坐着的,管我的干嘛呀!”
  邹凤对燕哥哥说:“这杯酒祝你过去一路平安。”
  众人眼看又是举杯同立。
  静仪道:“不啦,你们喝一会吧,我们三人三杯,人家一杯,可不太便宜了他啦!”
  张姑姐叫:“对,燕哥哥要喝三杯。”
  燕惕不敢不听话,微笑着一口气喝完三大杯。
  静仪提第三杯酒,看住莺姐姐说:“这一杯轮到丁家大妹。”
  “我可是真不敢当,有什么事请吩咐我!”
  “我要请教,让燕哥哥保水路是行不行?”
  “不行还不是也要去,已经答应了人家里!”
  “陆上我田植行,明明可以由裴阳及早统运,为什么要拍风雨走水运······”
  接着便将陆观察分运的的行动,及她建议的提示办法,通通告诉了两位妹妹,她希望她们劝燕哥哥不要固执。
  听完仪妹妹的话,莺姐姐反而放下了手中酒杯,摇摇头笑道:“这样说我可不敢领你这酒杯,你哥哥不再你的也还肯听我的?”
  燕惕笑道:“静姐好意我非常感谢,但要晓得陆观察那样痴肥膨肿的人不耐旱跋涉,人家好好的原因也何必因我破坏,再说水寇有本领的很少,陆路了得的山贼却很多,我认为水运比较安全,并非敢跟静姐执拗。”
  莺笑道:“你的话不能说没有理由,不过关系太大,实在疏忽不得,大问题还是你水里行不行?假使没有绝对把握,还是陆运的好。
  燕惕笑道:“要讲绝对把握,我不能吹那么大法螺,反正水里的玩意儿我还不太陌生。
  燕笑问:“会驾船?能伏水?”
  燕汤笑道:“伏水摸鱼,驾船抢风,这都是我自幼儿常玩的把戏嘛。
  莺点点头又看住静仪使眼色笑道:“仪姊,看来还行,只要懂得水性就成,好在有那一枝巨阙剑,水陆两用万夫莫敌啊!”
  静仪道:“你说了我放心。干一杯。”她笑着再举起酒杯。
  静仪病躯不胜酒力,三杯以后她就不能再喝,莺和燕自然也不肯放纵,可只是桌上并不寂寞,邹凤、燕惕他们爷儿俩老少酒对,酒到杯干,边浮白边听三姊妹谈话。
  她们谈的还是关于用兵西北饷粮转运问题,说读书莺姑娘大概较静仪稍欠,但大小姐对外面的事却不如莺妹妹知道得多,这就是说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
  莺姑娘自幼跟她父亲林玄鹤,足迹遍青疆蒙藏陕甘云贵,中原以内更不必提,小孩子时代好奇,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留心,因此成就她胸中的杂学包罗万象。
  她说西北地势险阻艰难,舟车转运都不家易,陆运靠驮马骆驼,驼在夏天必须歇广,要大批伕子那是别谈。航运浅难逆流,事实上也不简单。
  又说四川沃野千里,那当是供给军粮的大来源,东南方西汉口立有粮台,那么保守,顺庆就一定更要采购军粮的机关设备,这一路丰裕的粮秣,应由嘉陵江航运到广元、昭化,经白水关迄阳平关,然后陆运至宝鸡和渭南,再水运抵西安,或旱行走徽县西运秦州。陵嘉江白水江甚难航渡,陆运要越终南山。
  西北方面供粮该重视山西,由汾州运吴堡转绥德,这一路从绥德再前进,要走五百多里的山路,困苦重重,盗贼独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押运官大不易为,统帅运筹帷幄之中最要紧的也还是要网罗明白运输道理的师爷人才。
  听了莺姑娘一长篇话,邹凤骇然停杯,他想一个女孩子能懂这么多事,真是了不得。
  燕惕对西北陕甘一带地理也很熟识,看人家讲得条条是道,他也是满怀惊服。
  这当儿静仪只管忸忸地凝眸若有所思,好半晌她才微笑着说:“燕哥哥,大姊所讲的最好你都要记在心里,去上海不忙,陆大爷那儿决不能一下子就能准备停当,反正你不愿意管琐碎细务,耽搁一两天无关紧要,有这一两天工夫,尽可向大姊多多请益,假使肯将她说的抄录记载下来,我想有极大的好处,你认为怎样呢?”
  燕惕笑道:“莺姊姊胸中邱壑包罗万有,学,一时是学不完的,倘蒙指教,敢不书绅敬佩。明天我去给姑妈请安,恭祈莺姊姊不吝训诲……”
  燕姑娘蓦地笑起来说:“哟,指教、书绅、训诲、倘蒙、恭祈、不吝,那儿搬来的这么多古董呀!教人听着怪难受的。”
  她耸耸肩还要吐一下舌头,呕得大家都笑了。
  静仪不经意的笑说:“但望统帅点了义勇侯傅纪宝,燕哥哥大可以由大姊这儿借些学问去博个万里鹏程。”
  燕惕忽然脸上有点异样,摇摇头说:“静姊别这样讲,做官我大概想也还没想过吧!”
  静仪一句不相干笑话,居然伤透燕哥哥心,他不笑也不再讲什么,闷闷的垂着头喝酒,静仪追悔不及,想尽方法疏解他,他总是不快乐,莺看了暗自好笑,燕简直得意十二分。
  三位姑娘们,燕可说天真无邪,但最淘气的也是她,她认为燕哥哥一定要配给莺姊姊,才称得起珠联璧合,假使让仪姊姊强占了去,美也很美,可是美中不足。
  今天一天,早上愤愤不平,这会十二分得意,那都无非为莺姊姊吃醋。
  莺呢?莺确很满意燕哥哥,不过她为人端庄矜持,虽说徘徊爱河涟漪边缘,却不肯一下便望下面跳,所以她沉得住一口气。
  静仪就不行,她感情相当脆弱,同时燕哥哥对待她也实在太好,这使她感激,女儿家要是动了报恩心,唯一的解数就是以身事之,她显然已经堕入情海旋流,底下是不是能够自拔大是问题。
  至于燕惕,讲起来太可笑,这位爷一生骄傲,偏偏对三位姑娘一昧谦恭,看她们天上神仙,自视凡夫俗子,总而言之他是有点自惭形秽,决不敢稍涉非份相思。唯其自卑,才会当心人轻视,仪姊姊不该教他向莺姊搬借学问,博什么万里鹏程。
  一句话,他拿来分两段路想,前一段分明笑他浅薄,后一段那是看他也不过一个热衷富贵的俗物,他说不出的惭愧、灰心。真是一人向隅,满座无欢,因此这一顿酒也就喝不出什么趣味。
  散了席,邹凤邀燕惕书房里谈心,三姊妹回屋里舆洗更衣。
  莺姊姊笑仪姊姊说错了话,仪姊姊却好象对此并不关心,她关心的还是燕哥哥此去安全,一叠声追问站在桌上问她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莺讲实话,讲水路上工夫她不太懂,燕哥哥个性强,盘问得不高明不能使他心服,所以不愿意多费唇舌。说家里方妈妈水里好身手,俟明儿燕哥哥前往请安时,请他老人家考试一下。
  姊姊屋里有说有笑,连银铃儿和小丫头金钟儿也在凑热闹,那晓得这会儿书房内静悄悄只剩下邹凤一个人和衣睡倒床上,直等到静仪陪莺燕来找老伯父告辞回家,才发觉燕哥哥杳如黄鹤,事至此静姊姊方知不妙,她立刻吓个呆若木鸡。
  莺姑娘笑说无妨,横竖他要去见姑妈辞行,她负责向他解释。
  莺燕坐上轿子走了,大小姐二门上送客回来,忽然一阵心酸,忍不住眼泪莹莹,银铃儿明白她心上事,主张派人去旅店里请回燕少爷,静仪坚持不必。
  掌灯了邹凤睡醒,银铃儿到底还是有一篇话密告老爷。
  邹凤吃了一惊,正要亲自出马找人,门子恰好送进一个辞行禀启。
  同时林公馆也收到这样东西,燕姑娘刚在屋里对莺姊议论仪姊姊讲话太过冒昧,说燕哥哥拂袖而去不愧骨硬男儿,说明天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她还准备送他一筒由方妈妈那儿偷的袖箭。
  她是无限欣悦,喜姊姊自然也很快乐,偏偏寿姊姊煞风景,三脚两步在赶窗儿下叫:“二姊别开心啦,燕哥哥走了,辞行的帖子也送到了呢!
  一两句话叫得燕姑娘怔住了。

  燕惕不辞而别,离开姑苏第二天恰是腊月二十四,家家忙着祭灶祀神。
  静仪大小姐为讨邹凤喜悦,强起操势,可只是笑靥难开,愁眉不展,做女儿的满腔哀怨还是瞒不过爹爹,因此我们公祖大人就也弄得满怀忧郁。
  邹家这样情形,林家原来更糟。
  因为燕惕赠送那两枝价值千金的匕首,莺姑娘误会人家故意表示决绝,气得她心乱如麻花容减色。燕姑娘虽说不懂这一套,莺姊姊当然也不便有所说时,但燕哥哥不来辞行,这已够她愤极流泪。
  她们姊妹俩懊恼伤神,长姐儿和黑姐儿都不免担惊受吓。
  林夫人对于燕惕暗中赠剑这回事,也好象有一点不以为然,方妈妈痛恨燕少爷行为乖谬,她老人家干脆不住口的诅咒。
  然而林家娘儿们究竟跟燕大爷并没有什么劈不开,剪不断的纠葛牵缠,林夫人长斋礼佛清净无为,莺姑娘端庄凝霞,自爱深坚,燕姑娘到底小孩子脾气,长姐儿黑姐儿乃至方妈妈全不过外人,她们家憋了几天闷气就都算了。
  最可怜只有静仪,她方寸等心默许了燕哥哥,像这般讲错一句话,闹成僵局,她又如何不恻动肺肝,悲萦胸臆,一天两天还可以勉强支持,三天五天她就不得不躺下去了。
  邹凤绝不能写信告诉燕惕女儿病相思,偏偏到年底公务又忙,原定大年初一好日子教女儿吞服傅侯纪宝的一颗灵药。
  初一早上,等到他酒醒记起赶来查问,静仪却说五更天供神时就吃下了。
  大小姐煎药向来自己动手,那灵药的汤头饮料前些天早为预备,究竟她是不是真的吃下了呢?可叹这妮子一肚子经济学问,竟然也还是那么痴,五更供神邹大人酒醉,她出来代父拈香,确然将两枚药丸献供神案上,看样子那是想吃,但她跪下去礼拜祷告口里默念有辞,大约意思是甘为情死,不作恨生,燕惕不回,决不尝试此药······
  拜罢起立,悄悄拿一药丸藏在身上,那一附药引汤头倒是真的喝过,这一来不由连银玲儿也让她瞒住了。
  从此她一直卧病围中,莺燕两位姑娘虽则常来问候仪姊姊,可是仪姊既不能把羞答答的话告诉诸妹妹,做妹妹的尽管心里雪亮般明白,女儿家亦不便管到姊姊情浅情深,爱莫能助,还不能相对无言。
  看看过了元宵节,邹凤忽然奉召入京,临行前夕,静仪扶疾抽灯作书上福慧龙安公主傅侯夫人杨颂花,沥述燕惕杀人详情,以及此次投效上海护运军粮用心所在,书长数千言,用惊欲揭,妮妮动人,书交爹爹贴身收存,谆嘱面陈傅纪宇。
  邹凤动身北上第三日,林夫人亲自来接静仪前往林公馆暂住,抚慰殷勤,恩同骨肉,静仪激感涕零,力辞不获,说不得只好迁居。
  凑巧这一天府衙门里收到陆观察云霄给邹凤的一封信。
  陆观察的信由府衙门转送林公馆静仪靠在床慢慢上看。
  看完轻轻说:“陆大爷,‘逢人说项’……”
  陆大爷未必逢人说项,倒是她将信传阅了莺妹妹、燕妹妹,乃至长姐儿和黑姐儿。
  信说六部粮饷定二月初旬起运,眼前总算一切准备竣事,说想不到约燕大爷惠然肯来悉力襄助,这位青年人简直无不知,无不能,最难得的还在无不干,他没来万端杂乱无章,他来了百事迎刃而解。
  说,论人才、器识、性情,独步尘赛,翩翘浊世佳公子也,可喜,可赞。云云。
  陆大爷赞美伊人,静仪怎不欢欣、快慰,但传来的可喜、可贺,话里藏机,又使她无限感伤,究竟哀多喜少,病骨难支,过不了两三天,她是着实的躺倒了。
  莺姑娘病躺得疾,眼看仪姊姊人样支离,恻然动念,经过一番考虑,决计仗义玉成。
  这天虎跑寺监寺僧法定来看林夫人,她乘机把大和尚请到后面楼上有所商量,和尚笑谓凡事有数,莺姑娘编说人定胜天。
  做舅父的却不得外甥女儿一再哀求,他答应跑一趟上海,亲自找燕惕说法,可只是寺庙里联事僧,监寺名份不小,他的事务也顶忙,法定拖到二月十三抽身赶到沪江,可借燕惕己于初七日起运走了。
  年灾月晦,人事天心!

  连船大小七十艘,兵弁不及百余人,其间老弱残丁还超过半数以上,要说真会舞刀弄捧的,恐怕多也不过十来个。
  燕惕对待他们好,管他们也严,不问会不会武艺,只要肯做事就行。
  燕公子不是官,干脆自称镖师,然而他的仪表风度足以服众,押运人员中自有个把芝麻大的小官儿,官无论大小官古子一般,但陆大人早就透露了姓燕的什么样身份。听说蒙架喜王爷的爱徒,跟义勇侯傅纪宝兄弟论交,这些人也还能不贴耳垂头奉承!
  舟行无阻,安抵汉阜。
  到此不免要耽搁若干时间,燕惕天天催促,陆观察忙于应酬,汉口粮台这一晓得陆大人带有保镖,托运的麻烦就多啦,好不容易重行上道,恰已是三月中旬,总算一路平安,十天光景到达襄阳。
  这地方设置东南水陆转运机构,说不得还要多事稽留,得起运时初夏天气。
  陆观察忽然变计,所有粮饷不再分运,舍陆就水,统一河航
  陆行当然较苦,谁不好逸恶劳,这一来又招引了一大批稽帮舟楫,人马喧闹,杭樯塞河而上。
  这当儿燕惕渐渐觉到困难,搭帮的只想占光,可又不听吩咐,不管不好,管则相当的吃力,船行该停不肯停,该走不肯走。燕爷毕竟机警,看了几天便可疑到帮中潜伏奸细,这话他跟陆观察谈过。
  陆大人到是掌得起腰,同行的官阶值算高,事关大局不相统属也要他们就范,下令必须服从燕公子约束,否则驱逐回航不许搭帮。
  陆观祭不下令也好,下了令反而更糟糕,这讲究的当然还是统属问题,事实上人家并不归你管辖,你的命令根本行不通。
  汉口固然托运,究竟也派有押运官,高兴接受劝告。不高兴各自为谋,你会讲托运责任人家也会说押运权衡。
  襄阳不过搭帮,许搭不许搭全没有关系,不许搭还不是照样走路,大家吃皇上家口粮,彼此办一般营务,你走得难到我走不得,驱逐上岸,料你不敢······
  那年头说军差,非要参加个把八旗子弟不可,这很要命,八旗大爷学识大半太差,憨直鲁莽、愚蠢、强横而又自命不凡,顶容易受人利用,大爷们闯了祸,对不起汉官儿也还是不许直接处分,以此养成一班傻瓜气焰万丈,睥睨不可一世。
  陆宗察直属一百多名兵弁,旗丁超过半数,汉口托运又兜揽了一批,襄阳搭帮更不知道下来多少。
  燕锡仪表轩昂,来头大,读吐礼节都很象旗人,大爷们倒是瞧得起他,坏在陆观察一纸令文,好细乘机咬字眼百计陷害,先领陆云衢不配对我们下命令,后说姓燕的晓得他什么东西,喜王爷徒弟么可指他不像蒙古人,跟义勇侯兄弟论交公道也会出来保镖?
  这样那样一挑拨离间,立刻谣逐四起,怨望沸腾,襄阳帮首告离别独立,汉口续响应襄阳帮倡议行动自主,两帮打成一片合力反抗陆云衢。
  燕锡只怕两帮哗变,急向陆大爷献策,说襄阳帮来自转运总台,夜郎自大不受羁勒,害群之马不知弃之。汉口帮托运于我,义不可违,应得严加管制,绝使就范。
  说帮中有人煽动叛乱,显系奸细预谋,不以军法治之,恐无以保万全。
  军法惩治奸细只有三个字:斩立决。
  这三个字难倒了陆大爷,他解释他无权杀人。
  强宾不压主,燕爷只好怏怏而退。
  这天快到太平店地方,燕爷劲装坐在船头,暗作戒备。
  太阳还没有下山便教呜金停航,襄阳帮充耳不闻,汉口帮也不理睬,他们走他们的。
  燕爷照料自己这边大小舟楫转入港湾下碇停当,吩咐放下小舢板,带个年轻力壮舵工飞棹追赶汉口帮,他们只有七只船,一忽儿工夫追上,远远处燕爷亮声喝令掉头。
  走在最前面的那只船,有人爬在舱门口大叫:“姓燕的别神气,快回去陪云衢多喝两杯,老子不听你那一套······”
  他正是押运官,而且恰是一位旗下大爷,但一旁可不就站着一条干枯扁瘪的瘦汉子,斯文人像个老夫子,背负上一双手满脸好笑,看样子我们旗下大爷是在为他传话,这汉子分明奸细。
  燕爷怒发,探手摸出两枝铁翎箭,觑个准赏他一箭。
  箭穿汉子右耳朵,汉子惨呼“反了”······嗤的一声响,在耳朵又插上一箭,汉子摔倒舱面。
  这当儿舢板距离人家大船还有五丈远近,燕爷耸身一跃登舷。
  当时燕爷窜上大船,吓得押运官目瞪口呆。他燕爷霍的抽出背后巨阙剑直指到人家脸上说:“因为你是旗人,陆云衢不能办你,但为着国家军需粮饷,我敢杀你,希望你懂得好歹,赶快跳下小舢板指挥六艘船掉头回航,谁不听话割下谁的耳朵,我可不管什么黄带子、红带子。”
  说着话猛的弯腰拖起倒在舱板上的瘦汉子,夹雨伞似的夹起他走上舵楼。
  下面那个旗下大爷押运官想发作壮不起胆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下了舳舨,但还不肯喊话,舵楼上燕爷又对他射出一枝铁翎箭。
  这枝箭冻凉的紧贴他脖子边过去,好家伙,这一下他才骇得大叫后面船回头驶,急切里远处有人在骂强盗保镖,那位大爷并不敢高声,可是燕爷听得清楚,看得明白,不用箭、用镖,蓦地扬手一镖,银铃儿叮叮响过天空正中大爷左耳根,还好,轻伤,割去一缕皮肉。
  这一银铃镖镇住了七艘粮船上将弁兵丁以及差役牵夫篙手,急忙反棹掉船,顺流儿那还不容易。
  这时候燕爷舵楼上发现有三只船,舱逢边画个同样子的白圆圈,燕爷久走江湖,看着不禁加额暗自称幸。
  他押送七艘既回到港湾投帮靠泊,吩咐把瘦汉子绑起来看管,他立刻去检查自家的大小船只,果然好几艘也画有白圆圈,凡是做了记号的全装满饷银箱。
  燕爷仍然不做声,等到天黑他又下舳舨出发巡逻,回来私找陆观察讲话,云衢听说三帮船全有奸细潜伏,免不了吓个心惊肚颤,他听从燕爷的建议拿名片请汉口帮押运官会商,燕惕从旁向人字解释,说白天一切举动迫不得已。
  告诉舱篷上画白圆圈做的是什么勾当,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卦。说前途太平店或可无事,再过去仙人渡必有一场了不得的惊险。
  说眼前三船船必须归由陆观察节制,统一指挥闯过难关,上海帮自保有余,只恐汉口襄阳两帮无可幸免······
  听完燕爷一篇话,这位旗下大爷押运官好像还不大相信,于是燕爷挑选了几名可靠旗丁教把擒捉回来的瘦汉子带上。
  他原来是个书启师爷,恰是汉水人,叫艾白,我们旗下大爷押运官,就因为他襄河地理熟识,所以聘任他而且相信他。
  他被带上来时很倔强,耳朵上铁翎箭是拔去了,但还是脸浴血,他向陆观察咆哮,说燕爷分明强盗,这回事非向上头打官司。
  他的东家押运官本来就非常生气,他帮忙他向陆大人瞟眼冷笑,意思说等到了西安,看谁倒楣。
  陆大人无话可说,燕爷笑笑过去关紧舱门,扭回头像是换了一个人,虎眼圆睁,电光四射,低喝着说:“‘讲实话,我教你立功赎罪,否则你就别想活啦!”
  艾白跳脚叫:“姓燕的我讲你是强盗。”
  燕爷绕到他背后,给解开了绑,顺势捏住他左手一个指头,一使劲艾白惨号一声,人昏过去。
  艾白这一昏厥过去,旗下大爷押运官愤然站了起来。
  燕爷瞋目喝叫:“坐下,你可别耽搁我的时间。”说着一掌拍在艾白脑后。
  姓艾的死而复醒,他额上滴下一颗颗黄豆般大的汗珠。燕爷又高声说:“我再讲一遍,改过回头,我教你立功赎罪。”
  艾白咬着牙齿,翻了两下白眼,忽然跪下。
  燕爷放手看住他观察说:“大人,请你派人记下他的口供。”
  陆大人倒痛快,干脆自己搬动瓷墨,燕爷开始问案,艾白供说三帮粮船中共有奸细十三人勾通水寇水龙神高猛,约在前面仙人渡举事,放火烧粮,乘风劫取饷银。由他艾白分发那十三名奸细们分头给装银的船只上用白粉屑画个白圈记号,并负责临时放火,接应匪船而进攻。
  耳听着这些供辞,上面坐的两位押运官,他们差不多全吓得面无人色。燕惕笑笑问旗下大人怎么办?
  这位爷叫德宁,赶紧下来打躬作揖说:“燕兄怨我愚昧无知,务必成全这个······”
  燕爷摆手说:“得,现在不是闹虚交的时候,你即然相信了,赶快回去把你帮里奸细绑起关到舱底,然后将银船上留下的记号擦掉,腾出两只空船照样子给画好,这事要你亲自监督办得停当,还要劳驾你乘夜轻舟还往太平店,通知襄阳押运官如法炮制,明天必须等我们两帮船开到集合行动,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必须听受我的约束。好,你就走吧!”德宁拱手称谢匆匆走了。
  燕爷又跟陆观察作了一度密商,派人仍将艾白看管,但不许难为他。燕爷出来便赶去办他的事。
  上海帮饷银特别多,一共装了三十六只船,不用说全都有了白圆圈,就在燕爷刚去追赶汉口帮时让奸细们给画上,然而这儿的奸细却特别少,只有三个,恰都不是旗人,燕爷对付本帮奸细就不客气,全给卸下胳膊,捆个结实堵上嘴扔在舱板下,随即下令腾出三十六只船移装饷银,原装饷银船大半改装浇饱油的干柴准备诱敌,勉强挑选六十名旗丁伏矢应变。
  这一切事办妥已是四更天了,燕爷吩咐大家放倒头睡觉。
  第二日太阳上来好半天了才教开航,傍晚时光船到太平店,燕爷打扮一名大兵带艾白上舵楼闲眺,明晓得这地方必有放哨的贼人,先替艾白备好一封信,信用油纸密封,教艾白如此这般,这里头怎么讲艾白并不知道,他就不过一个个送信人罢了。
  舵楼上站了一回儿,果然有一只小舴艋迎面划来,划到船舷边,那划桨的暗向艾白举暗号。
  艾白俯拦问人家是否卖鱼?一个不留心,袖口里扯掉下手帕,手帕里漏出了油纸小包儿,他藏起纸包把手帕挂在船舷上划开桨自去了。
  这个人正是水龙神高猛,他水里面真功夫自命无敌,燕惕遇到他恐怕很讨厌。
  燕惕当然不认识高猛,他只觉得这条汉子特别雄健,艾白来不及把话讲明白,燕爷已忙着去指挥两帮船下碇工作。
  这会德宁又陪着襄阳帮押运官马容赶来拜会,立等燕爷面致谢劳。
  掌灯时宫舱里就有个称密会议,燕爷郑重指示德宁和马容紧要机宜。
  他说:“三帮船密切联系呵成一气,无论靠泊、行驶、利在错杂不分彼此;旗幡标帜一律废除,藉以扰乱贼人耳目。
  说经验丰富的水陆大盗,陆察牲口蹄迹,水看载重舟痕,凡是伪装的运银船只均要压以适量石头。
  说明天出发,三帮银船分批混合放航,首先扬帆前进,缓行闻过仙人渡。急驶老河口,请德宁、马容、陆云衢分别押运。他燕爷率大批粮船和伪装船随后。
  这些大题目讲过了,其余小节就都不必提了。
  晚上大家都有一番紧急措施,第二日一早起碇放流,大小银船五十二艘,德宁打前头先驱,陆云衢居中,马容断后,船头上放一班老弱兵丁任意胡闹,表示船里没有押连官自然也就没有好东西,即没有白圆圈记号,又不见艾白老头儿,虽说这批船载重有点奇怪,但两舷分明叠着一包包食盐。
  贼人不敢打草惊蛇,眼睁睁让三帮红货平安稳渡。
  大批粮船落后三四个时辰,浩浩荡荡涌入贼人阵地,燕爷坐船舵楼上先由艾白掠出一条白手帕,这也是通贼暗号。
  紧接着后面便有一只船起火燃烧,七八艘粮船立刻散开,燕爷高贼抢救那伪装的三十六只船。河面乱成一片骤然间一声异响悲鸣空际,前后左右突至百十来只快舟舴艋,群扑伪装船。
  燕爷眼见贼人入毅,但想不到来了这么多人马,说不得只好应战,扯掉冠袍带履,露出一身水靠劲装,横剑指挥伪装船四面八方合围贼人快舟,三十六只船同时火发。
  这和伪装船每艘只留两个会水的舵工,事急他们尽有自全办法,这时却竭力撑驶火船围贼,贼舟相率着火,粮船上伏矢向火中攒射,贼人大呼中计,纷纷下水逃生。

  第五章
  忽然异响声又起,燕爷料到贼人即要进攻粮船,想到那些官兵决非敌手,急忙亲驾小舳板,冒烟突火来捉水龙神高猛,认为擒贼擒王自然无事,恰好高猛飞棹冲围而出,两下碰个正着,贼人穿一件布背心,底下白色裤褂子,左臂挽一面避箭膝牌,右手仗一枝铁脊短矛,贼眼圆睁,贼眉倒竖,火杂杂很像一条好汉。
  燕爷认得他是贼首,他也看出他是镖师,两边距离远不及七八丈,燕爷连发两次银铃镖,他的镖百发百中,人家的藤牌使得也不差,镖中藤牌,船唇相接,燕爷飞身径取高贼,手起剑落,铁脊矛两断,贼人翻身跃入河中,燕爷不舍,疾追而下,仗着巨阙剑护身,他是什么都不怕,其实水里功夫贼人要比他高明得多,这一追下去免不了上当。
  古人水里打斗讲究踏水法,再便是潜水功夫,顶难也顶紧的要说到水里睁眼看物。这实在难练,练不好会把眼睛弄瞎。
  燕惕自幼儿陆上称雄,水里究竟懂得有限,比较人家登水龙神的确太差。
  看哪!水龙神下了河一踹水,人便出去三四丈远,贼眼睁得圆滚滚,静看燕爷下水姿势,他看燕爷雪亮清楚,燕爷看他形影模糊,他要是再出去一丈,燕爷就不能瞧到他。
  河里黄澄澄的光烁耀眼,普通人看到三两尺远近就算了不得,燕爷能看三四丈自是难能可贵。
  然而不行,高猛他至少十丈以内的眼力,不过他并不想离开那么远,一心逗引燕爷,他手中只有一柄尖刀,人在水底像一只大哈蟆,燕爷追他几个打转,便不能不浮出水面换气,他上去三次,人家一次也没上来。
  最后一次他刚刚头钻出水,底下高猛像一只虎鳌那么凶,平射进攻,他手上那柄尖刀,去燕爷左脚差不了几寸光景。
  燕爷总是机智,霍的一拳腿,巨阙剑狠扎狠扫,这还不等于瞎斗,可是事有那么巧,一剑正好扫断贼人刀尖,他吓得一身冷汗疾速下沉,高猛却也险些儿手腕分家,一个踢水法,人又踢出去好几丈。
  这一下他去得太快,而且太远,燕爷才晓得历害,同时猛记起上面粮船,这就不敢蛮战,巨阙剑水底一阵劈掠,波开浪裂,鲤鱼打挺跳上贼人快舟,举目看黑压压一大堆大小粮船尽落贼人掌握。
  他的坐船桅杆上高吊着艾帅爷,看着不由气冲两膂,吼一声奋起神威,独棹快舟来救艾白。
  他这一杀人重围,那就不知道有多少贼要送命巨阙剑下,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长空飞起两只白鸽,各衔着缀满银铃儿的蜀锦飘带,带翻五采,铃响如鸣琴,百余猛水贼蓦地同声欢呼千岁。
  燕爷骇个一大跳,眼见远处来了一只船,好奇怪的船,两舷雁翅般伸开十六枝画桨,上搭绿绸子凉蓬,打桨的和拿舵的全是一身虎皮纹的水靠,船后插上蓝缎子牙旗,白色大书斗大一个字郭,船头上屹立着一位美少年,头上赤巾,白综战衣,身后并排几一对高大汉子,穿的是蓝色紧装,蓝绸子包头,一个手中捧一双飞虎插翅护手倒须钩,一个肩上抗的是八十斤重量八宝铜刘。
  不看这个怪兵器,燕惕无法猜出来的是谁,看了这怪兵器,不由不澈心欢喜,笑颜逐开了。
  来的原来正是他同胞一母孪生小兄弟,小兄弟不姓燕姓郭,他承继一代虎将河北小孟起郭龙珠为后,却又是南粤海皇帝阿带义儿。
  他自幼追随阿带身边,学成水陆两路惊人异能,力举百钧,手格猛兽,陆使八宝铜刘,乃是郭阿带洗手后传授于他,他的功夫不弱义父,铜刘之下还没遇过斗得上三合能人。
  水里用两柄护手倒须钩,走遍五湖四海无敌手,南天燕子天下闻名,他的大名儿叫郭燕来。
  燕惕算得了来的是兄弟,燕来可不知道保管镖的是哥哥,他们哥儿俩阔别垂十年,小孩子日夜长大,模样儿随时转变,你说教他们怎么辨认?
  当时燕惕看兄弟神气十足,心身好生快乐,眼见他的十六枝桨快舟靠傍了那高吊艾白的大船,他立即带两个跟班过船步上舵楼,凭栏处轻轻吩咐了两句话,那个跟班便放下肩上八宝铜刘,怀中扯出一面绿色小旗迎风挥动。
  河上顷刻鸦雀无声,天空里两只白鸽也停止了飞舞,双双落在舵楼高头。
  紧接着又听得高声传令:“郭爷有话,请水龙神高爷、登山豹史爷、金毛虎谢爷、赤练蛇彭爷会面。”
  喊了两遍就望见三只小舢般飞驶争向大船,水龙神高猛他却由水里钻出来,施展踏水法赶往相会。水仅齐腰,走如奔马。
  燕爷暗自钦服,看看人家四个贼酋都上了大船,他才继续驾舟前进,蓦地大喊一声:“燕来兄弟,哥哥来也……”冲天鹞子窜上天空,翻跟斗人落舵楼上。
  燕来惊叫:“哥哥……”
  燕惕放下手中宝剑,抢一步抱住兄弟。
  做兄弟的一叠声叫:“哥哥……哥哥……”他欢喜得泪下如雨。
  弟兄俩紧抱个好半晌工夫,燕惕放手推开兄弟,眼眶儿红红的,抖着舌头说:“兄弟你我十年不见面了……”
  燕来大哭下拜,他这一跪下,四个贼酋急忙俯伏爬倒碰头,大爷笑起来叫:“各位,请起,我们是不打不相识……”
  他伸手次第扶起水龙神、登山豹、金毛虎、赤练蛇。
  他们起来并排儿站好报名:高猛、史品三、谢云、彭德庆,报完名又都屈下一条腿,拱手同声唱个无礼喏。
  高猛说:“大爷莫怪,小人等有眼不识秦山,多有冒犯。”
  燕惕还他们一个长揖,大笑道:“那里,高猛兄,你的水里能耐,兄弟甘拜下风。”
  高猛紫涨着一张糙皮脸,眼觑着二爷燕来忸怩地说:“小人只怕还不够做小千岁的小喽啰。”
  燕惕又不禁哈哈大笑,笑着回头去抱起二爷说:“手足喜相逢,该欢喜快乐呀!哭什么呢?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嘴里这样说,事实上他的泪珠儿还不是挂在睫毛上。
  二爷起立牵住大爷一只手,含笑问:“哥哥,您吃官家口粮,还是保了镖?”
  大爷笑道:“算我保了镖……”
  翻身又向水龙神说:“高猛兄,你出动了这么多人马怎么办?我这枝镖实在是丢不得的。”
  高猛剪拂回说:“小人等自愿就缚,听凭大爷发落。”
  燕惕笑道:“靠着我兄弟的面子,要回我的镖就谢谢不尽。现在还是查明一下两边损失了多少人。”
  登山豹史品三文谄谄的打躬说:“小的们伤了二三十个兄弟,官兵没事……”
  金毛虎谢云笨头笨脑的说:“我们就等着高大哥上来吩咐,宰掉艾师,驱逐官兵上岸放火烧粮……”
  赤练蛇彭德庆低低说:“前面老河口还有埋伏,过去的五十二只船,如果装的是饷银,那么……”
  话没讲完,燕大爷忽然大惊失色。
  这时燕来拭干泪痕,满面春风的站在一旁直上直下的打量哥哥,眼见哥哥着急神情,他赶紧回说:“哥哥放心,我就由老河口来,那些埋伏早给解散了……军粮兵饷,关系国家祸福,十万儿郎安危,岂可轻动,所以我才敢卖个老面子出头弹压。”他慢慢沉下脸,眼光移到高猛身上。
  说也奇怪,看他小秀才似的一脉斯文,竟有那么大威力,轻轻两句话,说得水龙神打个哆嗦,垂下斗大头颅。
  史品三急忙抱拳说:“是,千岁,我们错了。”
  燕来却又笑起来说:“那也没有什么,还好事情没弄糟,你们这一次亏蚀了本钱,不相干,我赔一万银子。”
  四条好汉同声唱喏,争说不敢。
  燕来笑道:“我还不够对你们讲什么漂亮话,小意思算我义父恩师无玷玉龙奉赠你们,改天我派人给你们送来。现在我要请教,桅杆上吊的这个老头……”他手指着悬羊似的艾白。
  金毛虎谢云忽然发狠,嚼着牙齿哼哼:“我们要剥他的皮……”
  史品三抢着说:“他是官方粮帮上的米虫汉奸,又做了我们的反叛细作。”
  燕来皱一下眉头说:“这种人真可恶……七爷,请你赶他走路。”
  他的跟班立刻去解下艾白,两个耳括子,打得他爬进舱里去。
  燕来弯腰拾起哥哥的巨阚剑,拿在手中掂一掂,排到高猛跟前,轻轻说:“高爷,请看这枝宝物,假使我不凑巧赶到真不敢保佑各位能否平安!”
  说着大笑,笑着又说:“我跟家兄一别十年,可是常听说他仗此一枝剑,纵横蒙藏青疆独来独往,除暴安良所向无敌,这一次要是由襄阳起旱走樊城,虽有万里埋伏他何惧哉。”说了又大笑。
  高猛道:“大爷水里功夫也十分了得,但比不上你小千岁。”
  燕来笑道:“我也不行,义父老人家总批评我太差嘛!好了各位,请回去吧,一万两银子送到时一定要请赏脸。”边说边把巨阚剑交还给哥哥,拱拱手逐客。
  高猛子翻身走到扶栏边,探身大叫:“弟兄们,谢谢小千岁赏银一万两!”
  河上大小轻舟争道这边大船掉头,百余贼众腾跃欢呼千岁。
  高猛回头率史品三谢云彭德庆下拜告辞。
  燕来送他们走下舵楼,遥望河中四周作揖,回来看哥哥还怔在那儿,他又又赶着叫:“哥哥,快更衣喝酒去嘛!”
  燕惕点点头下来,叹口气说:“兄弟,我不想你有这么大名气!”
  燕来又向前抱住哥哥说:“你不是也很好么?走上了正途。哥哥,听我说,想我义父一辈子闯荡江湖,人称海皇帝世莫与争,他老人家一生奉行八个字,诚信谨惕,博爱仁慈,决不滥杀无辜,所以才有那么大的威望,他把八个字传到我身上,所以我……哥哥、纪珠大哥、侠二哥、起凤五哥、尤其是小红大姊、小晴姊、玲姑姊,他们痛恨你残忍好杀,为你伤心,你现在都改了么?”
  他又想哭,大爷黯然无语。
  二爷燕来抱住哥哥,好像永不肯放手。
  半晌大爷才撇开了嘴,他苦笑着说:“兄弟我怎么不想改过,念到傅家、李家兄嫂他们怎么样希望我上进,最是我的畹君姊姊,她……她……”
  提到畹君,他不能不哭,眼泪滚落二爷白绗箭袖上闪烁着一颗颗珍珠。
  二爷哭道:“哥,不要伤心,我看你不像他们讲的那么凶你一定是改过来了,今天你没有杀人!”
  他哭了又哭,放了手使劲瞧哥哥脸上。
  燕惕摇摇头说:“是的,这次我似乎很好,这都亏……嗯,你不瞧我剑靶上新刻上的五个字……”他像很快乐,抡剑靶让二爷看。
  二爷看上面嵌金的突出一行字:极品富贵花,看了又笑起来叫:“噫!牡丹花,对,这代表畹姊姊,手指头触着她,记到她自然会沉下一口气,妙呀,哥……”
  他忽的伸两手叉住哥哥的蜂腰,猛把他举个过头,轻轻放下,紧紧抓住哥哥一条臂膊,欢喜得张开口笑,笑着说:“真难为你,怎么想到这一个办法嘛?”
  燕惕又有点难过样子,垂下头拿剑尖划着舱板说:“我没有这样聪明,这是一个小姑娘替我想的,不但是巨阙剑,我的衣襟上全有这一行字儿。”
  燕来惊笑:“小姑娘,几岁?”
  燕惕道:“十五岁不满。”
  燕来追着问:“哥,快告诉我,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会不会武艺?怎么样得遇她的?”
  燕惕慢慢说:“要问武艺,哥哥甘拜下风……”
  二爷怔住了!
  大爷猛抬头,翻了一眼珠,扑一掌按到兄弟肩胛上,笑笑说:“兄弟,她家住姑苏阊门外,一位镇台的后人,老先生叫林玄鹤。身死任内,遗下一家六口,夫人、两位小姐,一位妈妈,两个丫头,全是一身好本领,大小姐单名莺……二弟,这位莺小姐真了不得,说模样儿,十分象我们马念碧哥的大嫂子小翠姊姊,出尘绝世,仪态万千,说才能,胸罗万有,学富五车,我要比她松风水月,妹妹偏偏也叫燕,你说奇不奇,活泼天真,智慧如海,她可比仙露明珠。
  “二弟,林夫人她原来是柳复西柳爷爷的亲侄女,傅家妈妈还不等于柳爷爷的女儿,她们两位老人家该论姊姊二弟,你是傅家妈妈的侄子又是她的爱徒,我要你去林家认这门亲。来,我们舱里喝畅谈,我要详细对你讲讲逗留苏州一切经过情形……”他拉着二爷要他走。
  二爷忽然笑了,他说:“哥哥,去年我上新疆给爹、姨妈、姑爹请安,记得姑妈有一句笑话,她说你龙姓难训,必须给你找个好嫂子才有希望管得住,看来老人家确有先见之明,哥,我一定走一趟姑苏……”
  燕惕脸红了,他赶紧说:“你可别胡闹,我够不上,我是替你想。”
  二爷大笑道:“得了,哥,我们还是先做事,分发粮船赶路老河口下碇,教我的快舟护运前往怎么样?”
  大爷点点头立刻派人传令,哥儿两随即走下船舱。
  这一艘船原是陆观察云衢的坐舰,舱里十分宽敞。你别说二爷燕来神气十足,大爷燕惕的派头也不小,他也有许多跟随当差,吩咐一声看酒,眨眼嗟咄筵开,他盥洗更衣出来,容光焕发,谈笑风生,论气概局度都未肯稍让乃弟尺寸毫分,双双玉树,珠碧交辉,讲起来这还都是出身问题。
  二爷幼随郭阿带,郭老前辈水天寄傲,浊世布衣,威武不能屈,天子不能臣,一代霸才气慑王侯。二爷耳濡目染,无形养成拨俗风标。
  大爷生长王府,他的师傅、他的保母、他的毕生最尊敬的畹君福晋姊姊,雍容华贵独步尘寰,大爷亲承抚育,久沛恩晖,自然也就造就得迥异凡流。
  哥儿俩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各有说不出的快乐,坐下去没话,先喝个几杯酒,陪坐是二爷的两个跟班,他们都是海皇帝老阿带的老伙伴,阿带派他们跟随干儿子照料,二爷对他们相当客气。
  他们一位叫李青蛟,七爷;一位叫方标,五爷。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还是两条黑凛凛水陆两路奢遮好汉。
  他们能喝,大爷礼貌上应该表示,敬过几杯酒,这才将苏州一番经历告诉兄弟。
  讲起剑斩李二虎、剪除八健仆,镖杀官媒婆诛恶妇,李青蛟、方标击掌称快,二爷微笑着不做声。
  说至闾门郊外和林燕姑娘斗剑,其间免不了添枝加叶为燕妹妹捧捧场,大家倾耳静听,相顾惊奇。
  话题儿转入惊县堂,谒知府,访纪宝乞灵药,见皇上聆训诲,以及此次保镖的缘由和曲折······
  二爷轻轻的顿下酒杯,笑道:“哥,燕不过一个很有趣武女,莺未见如何。静仪可真是个了不得奇女子,眼光独到,静极慧极,我相信她必然对你好,我敢保证,你走了之后,她一定会上书纪宝三哥为你求容,你的官司绝无妨碍,纪宝三哥唯一一着棋就是要你带罪立功,这恐怕都不能出我意料,哥,我赞成你上边疆一刀一枪博个显亲扬名。”
  大爷笑道:“功名不足动哥哥心,但我愿意为皇上卖力,虽则他对我没有什么。然而音容言笑足使我心服,静姊姊确实高明,可惜她痼疾不治,宝三哥的药究竟灵不灵,我很不能放心,你到苏州替我问好。邹知府事如不了,你也得设法斡旋。”
  话说到这儿他猛的浮个太白,满脸得意的说:“到姑苏,我劝你注意莺妹妹,你和她可以说是一对璧人,兄弟,记着哥哥一句话,她年龄并不是比你大,可是她胸中学问你得当心称她一声姊姊,这算尊重。同时也显得你谦虚,别向她卖弄,别跟她闹别扭,因为她相当骄傲。静姊姊也顶不错,她的病果然能好,也是一位难得的佳人,总而言之两个仙姝,人间少有,就看你的福气啦!”
  大爷直说,二爷直笑,听完话,大笑说:“想不到嘛,哥哥,你原来对女孩子很有研究呢!好,好,我一切懂得……”他举杯一饮而尽。
  看二爷神气分明话里有话,大爷到底懂不懂那就不晓得不过他最后有个决绝表示,说他此去西北,假使义勇侯纪宝有话要他随军效力,他就愿意豁出十年功夫报答国家,十年后回去蒙古,侍奉喜王爷夫妻颐养天年,中原不想重来,自甘老死边疆。吩咐二爷到姑苏见林家、邹家人,只可替他提名请安问好,不许多管闲事,招惹是非。
  说到这些他又好像有点难过的样子,强着笑低头喝酒。
  二爷料得其中必有蹊跷,倒是未便寻根究底,笑笑说:“哥,不谈这个,我说,我送你上西安怎样?”
  大爷道:“不,陪我到老河口,把你的十六个伙伴留下帮忙,你跟七爷、五爷一道姑苏去,别管我的,前面紫荆关就要起旱,水里不行,陆上我怕谁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二爷笑道:“那也好,我祝你凡事如意。”他双手捧杯肃然起立。
  弟兄对饮了三杯,坐下去互相考量胸中才学,大爷明知二爷行,二爷却不明瞭大爷,耳听哥哥畅论名家拳剑派数如数家珍,不由澈心快慰。
  酒到半酣,大爷下令张满帆赶路,弟兄两就是不停饮啖言欢,船到老河口,见过陆云衢又作了一天快叙。
  大爷一再催促二爷动身,二爷这才洒泪告辞,他坚持要把七爷李青蛟让哥哥带走,大爷情难却只好答应。

  燕来带着五爷方标一路讨胜寻幽来到苏州,听从哥哥吩咐,先去虎跑寺访晤知客僧悟亮,悟亮细看他形容跟燕惕毫厘儿不差,因为穿的是一身武生行头,这就越显得英风飒爽,和尚欢喜赞叹,嘴呦称奇,给开了他哥哥住的客房让他下榻。
  这一天二爷没出门,屋里陪悟亮品茗聊天,悟亮老毛病不免请教到诗,二爷对这一门学问似乎比大爷还要高明,我们知客僧就又弄得倾倒备至。
  晚上三更天,悟亮睡觉去了。
  二爷悄悄往后禅院谒见监寺僧法定,至心朝拜,执礼甚恭,法定快乐无比,他们俩一直谈到天破晓,二爷告退走了。法定却赶往通知他的妹妹林夫人,背地大和尚私下有几句要紧的话交代。
  这话可不让莺燕姐儿俩闻知,她们只晓得来了燕哥哥同胞孪生兄弟,长得一个模样儿,绰号叫南天燕子。
  他也还是无玷玉龙和千手准提的得意门生,学得一身软硬功夫,水陆两般惊人本领,这已够她们惊喜欲狂。
  静仪大小姐听到消息也很开心,她也会强勉下床梳洗。
  长姐儿、黑姐儿乃至方妈妈,她们都焦急着等看凤凰。
  一早上一家子无事忙,燕姑娘她当然更没有耐性,半歇儿光景少说点大门口总跑了十来趟。
  林夫人自也是望眼欲穿,究竟老人家她还沉得住气。
  好不容易挨到已末午初,才听见门楼上有人扬声问话,燕姑娘再也按纳不住,两个箭步人便到了院中。
  来的正是二爷郭燕来,斯文打扮,白罗轻纱马褂,梳一条乌光漆亮大发辫,手中执一柄褶扇。他站在走廊上向燕姑娘拱手问:“请教姑娘,府上姓林?”
  燕姑娘嘴里头想叫燕哥哥,可是明知他不是,她怔怔地说:“没错呀,进来啦!”她矜持着回头走两三步,到底还是脱兔似的往后面窜。
  林夫人带一家人迎在跨院里,燕压紧声儿叫:“来啦,真像……像极啦……”
  方妈妈瞻他一眼,姑娘急闭了嘴躲到妈身旁去。
  二爷慢条条踱进二门,望见了前面娘儿们,这才抢步走,抢到切近,跪下一条腿请个安起来轻轻说:“燕来给姑妈请安。”
  扭回头再对方妈妈说:“妈妈,您老人家好。”他也请了一个安。
  林夫人和方妈妈就因为他过于相像燕惕,她们都不免愕然惊奇,来不及讲话,二爷又瞧瞧林夫人两旁姑娘们说:“这位二妹妹,那一位大姊姊?”他看住静仪、莺、长姐儿和黑姐儿发呆。
  林夫人笑着说:“哥儿,不敢当,这位本府邹小姐,大小女莺,义女儿喜儿、寿儿……”老人家指点着介绍。
  二爷向他们统作了一个长揖,特别多打量了静仪两眼,蓦地拱拱手说:“静姊姊,惕哥哥盼咐我替他请安,问问你吃药后人觉得怎么样?”
  二爷态度上尽管谦逊讲,话微嫌大事真,影响礼貌也不很对,大家反而觉得他憨直可爱,静仪却被搞得好生难为情,她飞红着脸轻轻说:“谢谢二爷……”底面什么也不说,剪水双眸却有点异样。
  二爷肚里纳闷,悄悄看到燕妹妹。
  燕姑娘叫:“二哥,你们哥儿俩在那儿会面,惕哥哥他都好?”
  嘴里问尽管问了,但不该眼睛斜睨着仪姊姊。
  林夫人赶紧说:“哥儿,屋里坐,我们也实在不放心惕……仪儿你也来,今天我觉得你很好……”
  老人家领二爷屋里走,莺去搀着仪姊姊后面随。
  这屋子叫内花厅,也可以说是莺燕喜寿四位姊妹读书的地方。
  大家坐下,黑姐儿上前倒茶,长姐儿过去请二爷宽衣,林夫人有了话,二爷就不再客气脱起外面衣服,才晓二爷有多阔,他里面薄纱小褂子上套一件黄豆般大的珍珠缀成的宽袖衫儿,一时珠光宝气,耀眼生辉。
  燕姑娘不禁又望莺姊姊笑,意思说:看哪兄弟比哥哥还讲究,真是难兄难弟……
  莺姑娘跟仪姊姊并排儿联座。她们都是一脸庄容,就是不理燕妹妹。
  二爷呷了一口茶,便将仙人渡水龙神率众劫粮一番惊险,原本告诉了天家,他并没敢稍露一点儿紧张神色,郑重提到的是大爷这一次没有伤人。
  太家听着十分欢喜,顶快心的当然要让静仪,她含笑垂下眼帘儿暗里念佛。
  二爷讲到哥哥此去西北决计投军效力,暂时恐怕不能很快回来,说他不放心的最是仪姊姊的病,说要是还不见好,他二爷可以代劳哥哥上一趟阿尔泰山向海容老人乞药。
  二爷自作聪明,话说的过传天真,静仪坐不住敛容起立告退,仍由莺姑娘扶她走了。
  二爷望着她背影儿摇摇头出神地说:“病并没有好……”
  林夫人道:“惕哥儿给求来的灵丹,她已经吞服了一枚,好象不见得有多大效力。”
  二爷道:“这很奇怪,要说海容老人八卦炉中至宝,确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然而宝三哥决不能以伪品哄骗哥哥,这怎么讲呢?看来我非要跑一次新疆。”
  林夫人微笑不做声。
  方妈妈皱一下眉头说:“二爷,你不要忙,有的话我们应该先跟你讲明白。”她眼睛看着林夫人。
  林夫人顾而言它,她笑着查问到傅家郭家最近情形,娘儿俩谈得正热闹,忽然院子里有人在叫,声音相当粗野。
  二爷立刻站起来说:“侄儿义父的老伴当方五爷……”
  他笑着迎出去,燕姑娘、长姐儿、黑姐儿、方妈妈都跟着走,看阶前一个挑夫挑两竹笼儿礼物,旁边站一位黑凛凛大汉,身穿一件黑绸子长衫,手摇一把两三尺长的雕翎扇,生得十分魁武雄壮。
  燕来刚开口叫:“五爷,请……”
  背后方妈妈蓦地抖嗦嗦抢着问:“五哥,是你么,我剑英……”
  方五爷手中雕翎扇顿时堕地,满面惊容,磕响牙齿大喊一声:“三妹,你……”
  他扑跌着跳上堂阶,方妈妈慌忙拜倒地下,五爷瞋目直视,口里呵呵大笑,说是笑其实是哭,老泪漓漓,浑身打颤,方妈妈爬起来抱住他叫:“我的同胞一母亲哥哥呀……你……你今天让我抓到啦……”她哭得真惨。
  大家都觉得鼻子里一阵酸,燕姑娘滴着泪珠儿过去搀扶方妈妈,手推开方五爷说:“五爷,五爷,你别哭嘛……”
  五爷说:“是的,是的,三妹你别哭。”
  方妈妈哭着叫:“哥,哥哥,见过夫人……”
  林夫人本来就站在屋门口,听见了只好出来,方妈妈放手哥哥,却去帮住夫人,五爷收泪整衣下拜。
  林夫人要跪下还礼,却让方妈妈帮得紧紧的不能动,她说:“夫人,您收容他孤苦无依的妹妹二十年,还不应该受他一拜……”
  五爷拜罢起立又作了一个长揖说:“方标手足飘零,四位哥哥都死了,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她,这都是夫人天高地厚之恩……”他又滚下两颗豆大的眼泪。
  夫人说:“令妹帮忙寒家二十载我非常感激。小儿辈还都是跟她长大的,她现在也有了两个好女儿。”说着便先让长姐儿黑姐儿向前拜见舅舅。
  她们拜过再教莺燕上来磕头,五爷十分欢喜,独对燕姑娘特别有缘,一直牵住她一只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认真地问:“看你这样子小鸟似的,你也有那么好一身能耐,燕大爷把你捧到天上去呢!”说着哈哈大笑。
  燕笑道:“五爷,你别听燕哥哥胡扯,我就赶不上他嘛!可是他太骄傲,我恨他。”她那水也似的眼儿轻快的掠过燕来身上。
  燕来没注意,他忙着帮忙喜姊姊、寿姊姊打发挑伕,搬取礼物,礼物是真多,我们二爷还在对姑妈红着脸直说不成敬意。
  这一天方妈妈是真开心,浑身轻得像不带骨头,她带了长姐儿、黑姐儿下厨赶办接风宴,林夫人自然也还得帮她们娘儿些小忙。
  外面方标粘住燕,燕来只可找莺聊天。
  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莺姑娘请二哥后面花园去玩,她笑着说:“我们家里还有一位魔王,你要不要看看她。”
  燕来笑道:“我晓得你讲的是谁,她叫静芬,仪姊姊的妹妹,姑妈的徒儿。”
  莺笑道:“大哥什么都对你讲过了!说是跟妈妈学武嘛,其实老人家教的可是文,管得还顶严绝不许她荒嬉。”
  燕来道:“那末小妹妹一定是跟姊姊你练的?”
  莺笑道:“训练她的人真多呢!喜姊姊、寿姊姊、燕妹姊嘛,我倒是很少······二哥,我说,你不觉得不应该叫我姊姊?”她笑得妩媚。
  燕来道:“是的,姊姊,这也都是大哥吩咐过我的,教我对你要谦卑,说你是个非常人呢。”
  莺道:“是嘛,我觉得他在瞎捧我!”
  说着她低头前头走,走到花园,远远处看前面静芬跳跃而来,后面跟着大丫头银铃儿。
  小姑娘手中亮着竹子削成的宝剑,包上锡箔满唬人的,转过假山她望见了燕来,哟的一声叫起来:“噫,燕哥哥,你回来了。好,正好嘛,你接招啦!”
  宝剑空中乱舞了一阵,人滚绣球似的滚到二爷跟前,二爷不禁大笑。
  莺叫:“芬,看清楚谁?”
  小姑娘怔住了,俊脸儿渐渐地红,一双黑漆般亮的眸子转着无限惊奇。莺故意不理。
  看她跳了几下眼睫毛,轻轻嘴里说:“嗯,好像还要高一点,也不那么凶……谁?不要笑,告诉我啦!”最后一句话她踩着小脚儿叫。
  莺笑道:“燕哥哥的兄弟,二哥……”
  小姑娘又发了一阵怔,这才急忙忙请个安。
  二爷笑着一把抱起她问:“还没练到剑嘛?妹妹。”
  姑娘点点头不做声,她还是好奇的看定人家眼睛。
  二爷又问:“练了多久?觉得很苦么?”
  小姑娘裂开樱桃小口啦,她说:“我不怕苦,就是很讨厌天天早上总是踏步,拉架子、挫腰、跳板凳,没有多大意思……燕哥哥什么时候能来?他的粮饷运到了西安么?”
  二爷笑道:“快了,不过他暂时还不能来。妹妹,你听我说,练武先得问你有没有耐性你,现在练的都是基本功夫,根儿要不扎结牢底下就没有希望,必须有恒心,方好。”
  小姑娘道:“这我懂得。二哥,你也是一身好武艺?会打镖?会使铁翎箭?”
  二爷笑道:“我全不会。”
  姑娘道:“你骗我。”
  二爷道:“我不骗你。”
  姑娘道:“那你不行嘛,燕哥哥他全会。”她挣扎着溜下地。
  这当儿莺在招手儿叫银铃儿,银铃儿她是倚在假山旁出神,莺唤她两次她才听见,赶上前万福。口称二爷,不晓得什么讲究,她忽然间眉蹙春山,眼泪承睫的十分不自在,见过礼便牵起静芬一只手,懒洋洋的掉头走了。
  燕来呆望着银铃儿背影儿发怔。
  莺一旁轻轻说:“她叫银铃,仪姊姊身边人,仪姊姊的病使她烦恼,她就是终日无欢。”
  燕来霍的扭回头说:“姊姊,我可不可以问问仪姊姊病由……”
  莺道:“积年弱病嘛!”她也显然有点惆怅。
  燕来道:“你晓得大哥哥跟她闹过什么样事?”
  莺蓦地抬起头霎时眼睛微笑说:“我想你不可以问,至少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燕来笑道:“大哥哥给弄来的药谁看见她吞服?”
  莺满脸惊奇的说:“没听见讲谁看见……”
  燕来追紧问:“她会不会没吃?”
  莺楞住了,半晌,慢慢说:“你这话有什么道理?”
  燕来笑道:“这个就要问到她跟哥哥闹什么样别扭了,假使哥哥真对她不好,她可能责气不要他给的东西。也许我在胡猜、瞎扯,但是我好像知道些,女儿家常有一种固执的,近于作孽的痴呆成见。我说,哥哥千里诚心求药,纪宝三哥万不至敷衍讹人,而海容老人的灵丹更无不管事之理,执此三点观察,我不能不可疑仪姊姊自甘……”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莺点点头笑道:“你好仔细,不过,我听人家讲有些病是无药可医的!”
  燕来笑道:“我了解你的话,但我认为要紧的还是心上病,姊姊,我讲一句俗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莺笑道:“我未能了了!”
  燕来道:“心上病,我负责,我有办法请出畹君姊姊主持公道,不愁哥哥不俯首就范。”
  莺粉颊上微泛起一霎红晕,笑笑说:“大哥哥对你说过仪姊姊什么吗?”
  “我看出他的毛病是妄自菲薄。”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天晓得。”
  燕来道:“不然,他表面很骄傲,其实心里头负疚甚深,他的自薄也正是他近来悔过的佳徵,倒是很可喜的。让他边疆去几年,立下一番功业,自然会好过来的。”
  “几年?”
  “几年时间不算太久。”
  莺脸又红了,她垂下脖子说:“你以为仪姊姊的病还能拖……”
  燕来说:“别讲拖,拖不得。”
  莺道:“那你怎么办?”
  燕来笑道:“姊姊,两枚药就算仪姊姊吃了一个总还剩一个,劳你的驾偷来让我瞧瞧,如果确是真品,我们想办法给化在什么汤料里让她喝,你想怎么样?”
  莺很快又抬起头,会心惬意的笑道:“二哥,那很容易,我们可以请银铃姊姊办。”
  燕来道:“必须先给我看,必须瞒住仪姊姊。”
  莺笑道:“我晓得,我还要将你刚讲的话,托银铃姊转告。”
  燕来笑道:“转告她忍耐几年……”
  莺盯二哥一眼悄悄往前走,二哥跟着她走进画楼,他们俩斜倚扶栏闲眺,恰好一双燕子翩翩飞上楼头,燕来忽然笑起来叫:“姊姊,这楼该上块匾叫燕来楼!”
  莺轻轻的咬一下嘴唇说:“好名儿,二爷。”她愉快地嫣然笑了。
  他们俩在楼上逗留很久,谈了很多话,莺渐渐的觉得二哥的确比大哥好,他和易得可爱呢。二哥也觉得莺姊姊比仪姊姊好,她至少比她健康。
  莺和燕来花园里谈得融洽,外面燕跟方五爷搅得更热闹。燕姑娘想到什么问什么,方五爷没遮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人家不愧海皇帝不二家臣,不单是对阿带恭谨备至,话头儿偶而扯到夫人叶新绿,就也必定要来一下萧然起敬。
  他极端爱借来哥儿,死心塌地钦服少年头水陆两路武艺,说他湖海里能耐举世无双,大冷天急满中留个儿昼夜,水底换气沉潜一两个时辰毫不在乎,自幼善用三种兵器,轻红宝剑八宝铜刘和虎头插翅护手倒须钩。
  一生就是不肯借重暗器,跟他义父一个腔调说法,认为暗器伤敌不算光明,固然他不用暗器,但世间任何厉害暗器司也别想近得他身。
  方五爷满口天花乱坠,燕姑娘心头疑信参半,她着急要看什么狠家伙叫八宝铜刘,巴巴地跑进厨房游说方妈妈,说是不是应该让五爷搬来家里住?
  方妈妈当然愿意,于是她们娘儿同往央求林夫人,方妈妈讲了话夫人自要答应,燕立刻便把方五爷赶回虎跑寺搬取行李,行李搬到,她等不及急找八宝铜刘。
  这东西用鹅黄缎子套着,外面看好像一枝大雨伞,抽出是个三尺来高的合掌骈足紫铜童子,足重八十斤,古色斑斓,堪称宝物。
  燕拿在手上颠倒欣赏了半天,霍地窜起来盘头使猛劲耍个撤花大盖顶,虽说还不至脸红心跳,可也不免缩胫吐舌。
  方五爷看着暴声儿喝采,他说:“小姑娘,了不得嘛,抡得动就算有你的哩!”
  姑娘摇头说:“不行,累死人……五爷,快告诉我,二哥哥两条臂膊有多大蛮劲?”
  方标笑道:“你想吧,没有两三千斤真气力,他也敢接受郭爷的衣钵,训练他使这宝贝十分小心,十三岁时他陪他斗十合,十五岁三十合,十七岁一百合,去年他十八岁,说你听不会相信,他们爷儿俩常常从午至酉酣斗个三百合,郭爷使五十斤大铁棍,他使铜刘,大院里翻滚腾掷,郭爷猛如虎豹,来哥儿捷比猿猴,老少那一股精神,谁还能赶得上。”
  燕听着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收起八宝铜刘再找虎头钩,这对钩右手重八十斤,左手轻三斤,也是很奇怪的水陆两用重兵刃。看过钩再看宝剑,剑不如燕惕的巨阙,然而长逾四尺,剑叶特宽。
  五爷笑着说:“姑娘,你二哥哥的剑术,得自郭爷师妹,千手准提胡吹花亲传,我恐怕真可说世莫与敌,他学的是大罗剑法……”
  燕惊叫:“大罗剑……”
  蓦地捧剑向天下拜,拜罢起立,轻轻说:“五爷,大罗神剑绝响人间,我们一家人渴慕已久,深恨无缘一见千手准提,何幸今日得遇二哥……五爷,你老人家千万别做声,等会儿吃过中饭,我非要他练给我们看,他不答应我没收他的全部家伙。”
  说着快乐得手忙脚乱,三不管将二哥的行李,一搭瓜儿都给搬到莺姊姊屋里去,她再出来时恰好是开饭的时候。
  南海郭氏一家男女百余口没有一个不会喝酒,郭阿带号千杯不醉之量,夫人叶新绿亦有酒后之称,偶有宴会,客惊水厄,燕来生长郭家,他那有不会之理,今天没敢任性也总喝了百十来杯,还是没有一点醉意。
  燕姑娘本想等他醉了好讲话,不醉没办法,她只得单刀直入,双手举杯含笑说:“二哥,我喝一杯酒请教几句话,你是不是都肯说?”
  燕来笑道:“二妹客气了,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他没往下说。
  燕抢着引杯就唇一饮而尽,照着杯叫:“二哥,你可别教我白喝。”
  二妹神气十足,二哥倒弄得满腹狐疑他呆笑着看定她,看她一本正经的换了一副庄容正色,慢慢说:“我要请教大罗剑。”
  听说了请教大罗剑大家不禁倾耳静听。
  燕来拱手说:“大罗剑说是武夷山法明大和尚不传之秘,其实傅家老侯爷玉翎雕还是第一位行家。傅老前辈当年在北京永定河边,用大罗剑法战败海容老人,称尊世间第一条好汉,然而小雕姑爹却不会这剑法,他学的是峨嵋山青花剑和善天女神剑,纪珠大哥、纪宝三哥前后学艺阿尔泰山,他们哥儿俩得到祖父真传,宝三哥比较珠大哥更要好,论眼前,天下英雄唯此君。”
  说到这儿他喝一杯酒,再拱拱手说:“姑妈千手准提,幼年得天独厚,师从柳爷爷,父事侧天雕,又做了法明大和尚得意高徒,大和尚看山神剑单传她老人家一人,义父无玷玉龙会而不精,后一辈姊妹中,马念碧哥哥的夫人崔小翠姊姊颇知大概,此外就恐怕再也没有人能说大罗剑了。”他微叹一口气又举起了酒杯。
  燕摇摇头眨着眼说:“二哥,你的事无不可对人言?骗人嘛!”
  燕来笑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燕道:“因为你漏说了一个人,此人不但会而且贵通。”
  燕来笑道:“你是说大哥?大哥好象说过他并不会。”
  燕道:“大哥不会二哥会,他得天也不薄,义父海皇帝,师父人间奇女子!二哥,你不来罢了,来了非要你教我姊姊大罗剑,此剑一百零八手,留一也别想瞒得我过,先练给我们看啦。”
  霍地跳起,不由分说往后面跑,眨眨眼她双手捧着轻红剑来了,大家全都怔住,只有五爷乐得呵呵大笑。
  轻红剑是江西南昌府胡氏傅家之宝,当时郭夫人叶新绿挈胡吹花逃亡带走此剑,为着纪念殉夫死难的大姊轻红,她新绿于剑靶上用赤金嵌上这两个字,郭阿带洗手归隐,夫唱妇随新绿她也就不肯亲近兵器。
  阿带七十双庆那一天,当戚友在场,设香案告天,将八宝铜鸡托付燕家,新绿也把轻红剑给了义子。
  燕来仗此剑纵横大江南北,立身行事他就是不敢对不起义娘,此时眼见剑在燕妹妹手中急忙避席肃立,方五爷、莺姑娘、长姐儿和黑姐儿他们都赶紧站了起来。
  二姑娘跟看定二爷说:“二哥,妈要接你和五爷家里主你的行李全给搬来了,现在请你练剑,练完剑我给你收拾房间,这以后我是不是改口称你一声师父呢?”
  她说得二哥笑了,他伸手接去剑。
  燕姑娘又说:“剑比不上大哥的好,但也是一枝宝物,料想来历必然不小,没敢亵渎嘛,刚才我是拜一拜请出鞘的,你不信可以问五爷。”
  方标笑道:“是的,爷。”
  燕来道:“剑是义母所赐,剑靶上两个字是人名,此人劲节孤标,惊天地泣鬼神,值得尊敬。”
  莺姑娘正容说:“愿识斯人。”
  燕来进训却立,拱拱手说:“傅家姑妈老太爷胡剑潜公,身边有四位侍儿,一即此人,二为义母,三系马念碧哥哥尊堂,四乃畹君姊姊慈亲,胡公举义南昌,事机不密,官兵卒至,大姨盛庄引药尽节胡公座前,义母背负姑妈仗此剑夺围,三姨战死长街,四姨幸得柳爷爷接应脱险,满门忠孝,各有千秋……”(详见瀛海恩仇)
  说着蓦地仰面长啸,声若龙吟,长揖献剑,就廊头上翩翩起舞,渐舞渐急,人落院中,使完六十四手八仙剑,剑化大罗,顷刻身剑合一,风雨欲来,云雾四合,眼见银光照澈,耳听隐隐雷鸣,寒生襟袖,冷透肺腑,啸声三作,剑止人呈,座上人还没有一个能回过一口气,二爷捧剑登阶,弯腰向林夫人、方妈妈唱喏。
  林夫人回礼说:“此剑万人敌,真不等闲。”
  方妈妈摇头说:“今天我算开眼了,你使得不累,我看得可累啦!亏害……厉害……”她还不住的摇头。
  莺道:“我觉得好像不止一百零八手,二哥。”
  燕来笑道:“此剑奥妙无穷,一百零八着,看着演变,所以难练,我练得并不好,以后有机会还得向纪宝三哥请益。”
  燕叫:“二哥,把你都铜人儿再使几手让我们看,好不好?”
  她就不等人家答应,人又往后面跑,片刻工夫肩抗着八宝铜刘来了。
  方妈妈抢着拿去看,看了咋舌叫:“了不得哥儿,这不比关老爷青龙偃月刀还要重!”
  方标笑道:“差不多,少不了两斤。”
  林夫人道:“这兵器恐怕要有两千斤臂力才使得动。”
  燕来道:“拿在侄儿义父手中就像稻草一般轻嘛!”
  方标道:“刚才二姑娘使个撒花大盖顶,倒是蛮有意思的。”
  燕来笑道:“二妹,你真行。”
  燕叫:“不行,不行,大吃劲,你来两手,别多练,酒后伤了力不好。”她夺回铜人见送给二哥。
  燕来倒轮着这笨家伙,又向林夫人方妈妈唱个无礼喏,蓦地躬身翻落廊下,扑地使个大旋风,呼呼风吼,金光烛天,左插花石插花,但见黄云飞舞,前轻纵后倒跃,快比流星,使了十八手罗汉杵收住解数,面不红气不喘,纤尘不惊。
  燕姑娘赶紧下去接下铜刘,一叠声说:“好啦!好啦!劳驾,劳驾。”
  她扯二哥上来入席,自己匆匆送铜刘后面去,再出来时两边手又分拿着人家一对飞虎插翅护手倒须钩。
  燕姑娘远远地叫:“方妈妈,您不瞧,人家这一对钩比您的丧门钩高明些吧!”
  方妈妈翻身看,嘴里骂:“丫头,你再讲丧门钩,我不揍你才怪!”
  燕叫:“您自己说的嘛,凡是您拿得起的都叫丧门,丧门弹、丧门剑、丧门钩······
  方妈妈迎着她抢过去,姑娘慌忙弃钩于地逃走。

  第六章
  方妈妈捡起两柄钩颠倒称量了一下,喝采道:“好家伙,沉甸甸的嘛!哥儿,你也使钩吗?”
  燕来说:“是的,妈妈,侄儿水里用这一个兵器。”
  方妈妈笑笑拉开门户,排一下双钩说:“请问钩诀。”
  燕来剪拂说:“钩有八字诀,相用于戟、钩、拉、销、带、擒、提,拿、提、侄儿知道的有限,求妈妈指示。”
  妈妈忽然心喜,笑道:“哥儿,我要领教,莫嫌我老!”
  院子里有人尖声叫:“得令,看钩。”
  燕姑娘手捧双钩献在廊头。
  方妈妈骂:“妮子鬼灵精,你就晓得我手痒,寿儿去,把你们姊妹的兵刃全给搬来,好久没较量过了,夫人,有兴趣吗?”
  夫人笑道:“我不,你请。”
  方妈妈拿虎头钩交还燕来,她却去接了燕姑娘手中一对镔铁钩走下堂阶,脚踏连环,钩分雁翅,点头叫:“哥儿,来,来斗三十合。”
  燕来怀抱双钩,趋步下场,拜手稽首说:“请前辈赐招。”
  方妈妈也真是不客气,反主为客,左手钩盘头护顶,右手,径取二爷前胸,二爷滑步让招,镇铁钩卷地进扑,疾走下盘,方老太太三进,二爷三退,蓦地钩分人疾,寒光四泻,磕盖遮拦,推剪错冲,他却就是不肯进攻,老太太使尽变化,二爷依然一味架格,堪堪斗到三十合,老人家性发,太呼大家上,长姐儿、黑姐儿、燕姑娘三枝剑三股杀气同时飞入圈中,衣香鬓影顷刻合围,二爷从容挥钩,见招拆招,他还是一点不吃力。
  林夫人瞅了半晌,笑起来叫:“方妈妈,下来啦!你是白使劲,斗一天也还是这个样子嘛!”
  方妈妈应声曳钩却走,三姊妹收剑入怀,举目争看二哥哥,看他并钩屹立,满脸笑容,衣履不乱,神色自若,他就是没有那回事一样。
  方妈妈柱钩嘴息着叫:“夫人,这般耐战的功夫,我真是第一次见到哩!”
  夫人笑道:“可不是嘛,他要是还钩进着,你早也就败了。”
  二爷过去搀扶方妈妈,鞠躬恭敬说:“妈妈,半百高龄,腰脚不衰,看今日双钩势猛力沉,想得到当年何等身价,晚辈五衷钦服。”
  方妈妈摇头说:“得啦!爷,我要是没有两下子,也不敢撩拔你较量,我的钩自命不凡,谁知道碰着你天神下降。”
  方标大笑道:“三妹,你还行,我就未必比得上你,要说来哥儿的钩、铜刘、剑,决不是我们所服敌,出手千斤神力,谁能吃得消,今天还不过陪你玩玩罢了!”
  燕来叫:“五爷,您老人家就会瞎捧我。”
  燕笑道:“二哥的确了得!”
  燕来道:“姊姊,你别······”他脸红了。
  燕轻轻说:“二哥,就不要太过自谦了,莺姐姐讲你好,大概总错不了,喝酒啦!”她捉住二哥入席。
  堂屋上热闹了大半天,静仪没出来,小姑娘静芬和银铃儿也不见,莺倒是十分惦念着她们,退了席,她分发寿姐儿帮忙方妈妈厨下洗涤杯盘,教喜姐儿领燕去书楼上为客人拾夺房间,请妈妈陪二哥,方五爷客厅里品茗聊天。
  她自己盥洗过便来跨院里看仪姊姊,静仪靠在床上玩牙牌,静芬排个小凳子爬床沿边看书,屋子里鸦雀无声。莺笑道:“咦,小妹妹用功呀!”
  静芬不理姊姊。莺就床沿坐下,静仪抬抬眼皮问:“怎么样,二哥醉了?”她的纤手儿还玩她的牌。
  莺笑道:“好象永远不会醉嘛,总喝了一百多杯,还是没有一点意思。”
  静仪笑道:“这样说,连喝酒都比他哥哥强!”
  莺觉得这句话不大顺耳,站起来说:“妈要我来问问你们吃过了没有?”
  静仪笑道:“吃过了,我喝小半碗稀饭,方妈妈留很多东西给芬和银铃嘛,替我回一声啦,谢谢大妈。”
  莺道:“你休息,我看银铃姊在干什么?”
  静仪道:“忙芬的鞋呢,了不得一月穿一双。”她又洗着牌。
  莺往后房走,银铃儿坐在窗儿下叠鞋底子,叉扎一双手起立笑笑问:“姑娘喝酒啦,脸上红红的。”
  莺伸手摸摸粉颊说:“一共喝不了十来杯,以后再也不来了。”
  银铃儿笑道:“在家没关系嘛,二爷也不是外人。”
  莺道:“你忙你的,我一边坐。”她坐下。
  银铃儿道:“二爷比大爷还和气,眼睛也不那么凶,是不是呀?”她也坐下。
  莺放低声说:“银姊,二爷这次来完全是因为……”她向前房呶嘴。
  银铃儿悄悄问:“怎么说?”
  莺笑道:“据说惕哥并没讲过什么话,他只是十二分关心人家的病。二哥批评他大哥妄自菲薄,自惭江湖上一介寒士,够不上……”
  银铃儿微微笑,眼睛亮亮的瞅定莺。
  莺又说:“二哥认为让他边庭去几年,一刀一枪挣扎个前程回来,什么事都好办。二哥他担承请出蒙古喜王爷福晋邓畹君姊姊,和远在新疆的吹花姑妈傅侯夫人玉成好事…”
  银铃儿笑得一脸通红的说:“什么好事,我不懂嘛!”
  莺脸也很红,她说:“姊姊,你跟我玩这一套,二哥教我来告诉你,要你劝我们的病人让她放心,说是糟塌坏了身子,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不爱兜圈子,拐弯儿学幽默,打开天窗讲亮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银铃儿笑道:“怎么姑娘找我发脾气,我没讲错什么呀!我说,二爷刚来一天嘛,什么话都跟你讲了,看来……噫,看来你也恭喜啦,姑娘!”她笑得爬在桌上。
  莺道:“寻我开心嘛,好,还有很多要紧的话,我不跟你讲啦。”她装做要走的神气。
  银铃儿急忙起来拦住她说:“姑娘,我手上全是浆糊,不敢拉你嘛,算我坏,你请坐。”
  莺道:“二哥他说:心病自有心药医,身上病拖不得,他说那灵药吃上一枚到底你看见她吃过?还是邹伯伯看见她吃过?你讲啦!”
  这两句话问得银铃儿不响了,莺姑娘临走几句话是要银玲儿盗药送交燕来察验,银铃儿自是满口子答应,莺走了,她赶紧洗过手便上前房来,先将静芬小姑娘打发出去玩,这才压低笑声儿给大小姐道喜。
  静仪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吉兆,她的脸就红得赛过掉在胭脂缸里,嘴说不爱听,心上直想听,听说燕哥哥妄自菲薄,自惭形秽,她忍不住笑,说到诉傅夫人和喜王爷福晋出头玉成好事,她就喜乱了手中牙牌,趁势儿掩起耳朵把报喜的赶走,报喜的银铃儿话应该讲的话过了,底下不讲的乐得咽住不跟她讲。
  这下半天功夫,静仪病显得好很多,傍晚她去洗澡,银铃儿乘机盗药,床头找钥匙,发现了一枚灵丹,她吓得一大跳,急急再去开箱笼,还不是原信封带医案另包藏着一枚,银铃儿骂一声作孽,恰好莺悄悄地来了。
  银姊姊拿两枚药让她看,她摇摇头说:“二哥果有先见之明,我们就想不到嘛!总是她命中有救,姊姊,这样,一头这一枚别动,我拿走原信封······”她匆匆拿去找燕来。
  燕来却让静芬缠住瞎闹,好不容易教长姐儿和燕哄走小妹妹,他们俩头碰头围在窗前读纪宝三爷批的长篇医案。燕来一边读一边击节叹赏,说宝三哥不愧菩萨心肠。
  最后他们拿那枚药丸劈开蜡衣,不劈开也罢,这一劈开顷刻异香扑鼻,满室流芳。燕来笑起来叫:“药是真的,不过很糟,香味太重,参在什么饮料里都不行,她一定会发觉的。”
  莺想了想说:“别管她,干脆给照原方汤头配一料,熬好将这枚药化入搅落,请妈妈亲自出马要她喝就是,不告诉她什么东西,你看怎么样?”
  燕来笑道:“成,我抓药去,你预备炉子,药铛、水和炭,这些事我会的,我们就在楼上秘密弄好再禀知姑妈。”说着他立刻穿上大褂带汤头药方上街去。
  莺姑娘即到厨房来拾夺应用家伙,暗里通知方妈妈,说五爷睡大觉,二哥也让肚子饱请她老人家晚饭别太早开。
  燕来抓药回来,她一切张罗就绪,他们关起门帮忙做事。
  燕姑娘来过两趟,眼看关了门,她乐得什么似的远远躲开。燕不来打扰,长姐儿、黑姐儿更不敢惊动,方五爷隔壁醉梦方酣。
  这边莺和燕来搞得好不起劲,窗下他和她面对面蹲在楼坪上,当中药炉子,左右前后罐儿、杯儿、水桶儿、炉扇儿堆得一团糟,总算好没把药熬焦。
  药倒碗盖着,莺端着,燕来袖起那枚灵丹,接踵下楼来见林夫人。夫人佛堂里刚坐完晚课,听说如此这般,老人家真是欢喜极了,教揭开碗盖供药佛前,她重跪上蒲团虔心朝礼,礼过佛拿灵丹投进药碗,不待调搅立刻溶解,那股香味儿润着沁人心脾,夫人合掌念了几声药师佛,盖上药碗盖后,双手捧着带燕来和莺径奔东跨院。
  静仪坐在回廊前,打开头发通风,望见夫人急忙起身迎接。
  静仪起迎林夫人,口里叫:“哟,大妈,又给我什么好东西吃啦!二哥,大妹,请坐。”她一只手挽着头发弯腰恭透。
  林夫人笑道:“姑娘,确是好东西,吃下去,佛庇佑你百病不生。莺儿,搀扶姊姊呀。”
  莺笑着向前扶住仪姊姊。
  林夫人揭开药碗盖儿说:“好孩子,做两口喝,一点不准剩。”
  药碗碰到静仪嘴唇边,静仪叫:“咦,真香……”
  银铃儿屋里抢出来接过大小姐手中头发。
  林夫人又说:“你别动,张开嘴就成。”
  药灌进静仪口中,一口、两口,喝个干,不晓得什么时候,燕来却给倒来一杯温茶等在一边,眼看仪姊姊喝过,茶杯递与莺姊姊,他笑笑说:“漱口可以不要吞下。”
  静仪叫:“二哥,当不起嘛!”
  夫人笑道:“别说当不起,药也还是他亲手熬的呢。”
  静仪呆住了。
  莺笑道:“不用漱口,你吃惯药的嘛。”她拿走了茶杯。
  燕来说:“银铃姊,让姊姊歇半个时辰再给用膳。外面风大,今晚天气也不热,还是床上靠靠好。”说着话,右手向林夫人要去药碗,左手搀她老人家回头走。
  莺送茶杯屋里出来,悄悄觑仪姊姊瞟眼睛说:“由你怎样淘气,我们总有办法对付……”边说边追夫人背后,笑声吃吃,响过了角门儿。
  静仪一直站着发怔,银铃儿胡乱替她换个麻姑髻,扶她回去屋里床沿上坐,她却抓紧人家一只手轻轻说:“我仿佛做梦,他们到底干什么?”
  银铃儿又气又好笑说:“你作孽,人可不许你作孽,你讲不讲道理?燕大爷水远山遥千辛万苦为你求到药,你忍心辜负他,没来由把两枚药分藏起来骗我们吃过一枚,为什么?燕大爷得罪了你么?一个犯罪的人,他敢向我们求婚吗?”
  静仪掩死了两边耳朵,人缩到床上去,急声儿叫:“不听呀,我不听嘛!”
  银铃儿跪上床沿,扯下她一只手,接着说:“那天你为他饯行,一篇话说得好呀,人家堂堂男子,文武双全,你好意思要他向莺大姑娘抄袭学问,拿去博取功名,你分明瞧不起他嘛!那能怪人家不高兴,燕大爷总是死心眼儿,巴巴地还派了二爷来看你来救你,他的良心怎么样呀?小姐,你再装死吧,你装死跟谁过不去呀……”银铃儿说得伤心流泪。
  静仪叫:“妹妹……请饶恕我吧……”
  床儿后有人纵声儿笑:“话讲明白了嘛,银铃姊跟二哥大姊,通同一气做好事,为什么瞒着我们呀!”
  银铃儿笑:“姑娘不要诬赖好人,根本我什么也没参加,来盗药的是莺姑娘,去抓药和熬药的是二爷,送药来的是老夫人,府上两辈人……”
  话没说完,方妈妈亲给静仪送晚膳来了,老人家一进来高声笑:“大小姐,给你弄了两盘好菜,你快趁热……”
  银铃儿接过方妈妈手中漆盘儿,静仪赶紧掀开夹被儿下地,嘴里叫:“妈妈,您老人家不怕我折福,又……”
  方妈妈摆手说:“别瞎讲,福星高临头上,从此大吉大利,我说来哥儿好比吉祥王菩萨他来了满堂红,给我们带来了无限快乐。”
  燕说:“那也看人家是否一定要作孽!”
  静仪急忙说:“妈妈别让燕妹讲话,她那狗嘴里……”
  燕叫:“好,你又骂人!这回呢,这回病有人设法为你医,事有人负责为你作成……”
  静仪叫:“妈妈,听哪,她还在胡说八道!”她拉住方妈妈一条铁臂膊,头滚在老人家胸口上,脸红得要涨。
  方妈妈揽紧她,看她眉梢眼角,笑吟吟说:“小姐,万千之喜,果然仙丹灵药咦,一忽儿工夫满面祥光瑞霭,你的病敢是大好啦!”
  燕道:“妈妈,您想想吧,真是药有灵哩?还是二哥的话有灵哩?”
  静仪跺脚儿叫:“妈妈您不揍燕妹妹我不吃饭……”
  方妈妈叫:“燕儿,不许再开玩笑,你也是够坏。”
  燕张开嘴还要叫,方妈妈伸手要打她,她这才逃了。

  一晃个把月,这些日子中,姊妹们陪着二哥哥不是讲武便是论文。
  秋风黄叶,燕来忽动归思,燕竭力怂恿方妈妈出面留驾,结果二爷只好请方五爷代劳,他急的是允许赔偿水龙神高猛的一万银子。
  方标临走前夕,方妈妈暗里有一篇话吩咐,吩咐他为莺姑娘做媒,方五爷满口子答应走了,这事只瞒住燕来和莺。
  这天大清早,燕来在后院子里看莺姊姊练完剑,两个人倚在假山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搭讪说笑。忽然天上飞起个偌大苍雕,扑腾腾盘旋追逐一双燕子,突的一翅梢打翻一只雏燕,恰好落在莺的小脚前。
  这双燕偏就是筑巢燕来楼梁上的老夫妻,姑娘认得清楚,不禁慌然变色。苍雕这在赶那只雄燕,雄燕逃过楼檐牙,苍雕搏翼下击,姑娘愤怒一跃三丈余,手中剑划空劈雕坠地,人跟下来顺手儿拾起看了看就给掷出围墙外去。
  燕来笑道:“猎雕嘛!那来这东西?”
  姑娘弃了剑说:“不管它啦,帮忙我埋了这不幸的燕子。”
  她又去捡视那只雄燕,还好不过负伤,姑娘捧在掌中正看,蓦听得外面嚷嚷声音!
  燕来笑道:“管保是雕主人问罪上门啦,赔他几个钱算了。”
  莺道:“他不该市上放雕嘛,我非要请教……”
  她捧着伤燕往外走,燕来负手跟在她背后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到了大花厅通前堂屋角门边,看阶下站着一个上孝的黑小伙,年纪很轻,十七八岁模样,长得挺雄壮,顶象隔壁李家李二虎,他直嚷,廊前并立着长姐儿和黑姐儿,她们什么也不讲就是不让他上来。
  莺姑娘轻轻说:“噫,李二虎儿子小虎回来了,恐怕有一场麻烦……”
  话声未绝,眼见黑小伙狮子大摇头,踏上第二层庭阶,又开五个指头要抓长姐儿,长姐儿那能吃这个亏,起一掌劈开他粗壮的手腕,好小伙子吼一声使个莽牛头下死劲硬押,长姐儿不能不躲,他却翻身一拳黑虎偷心转扑黑姐儿,黑姐儿翻腕破招,双脚并起,黑小伙斜跃撤身。
  燕来急忙叫:“两位姊姊请退。”
  一个箭步窜出去拦住黑小伙,抱拳拱手问:“老兄有何见教?”
  小虎大叫:“快告诉那一个弄死我的猎雕?”
  燕来笑道:“小事情,不必动气,请坐细谈。”
  李小虎喝问:“你是林家什么人?懂事的还我雕来!
  燕来笑道:“雕是还不出来了,值多少钱我奉赔。”
  小虎叫:“你杀死它?”
  燕来这边一点头,小虎赶上前猛挫腰底下使扫堂腿,燕来料得小虎有这一着,心里就是不想跟他斗,故意显本事希望人家知难而退,他不躲也不跳,使个金钟落地法,整个人成了一尊石象,两只脚立定生根赛过铜烧铁铸,小虎幸好使的连环腿,左腿等於虚发,还算是他并没有尽力,所以吃亏不大,然而已够他吓得短气,急忙撤招倒跳,满眼惊奇打量郭二爷浑身上下。
  二爷笑道:“就是这两下你还不够打人,告诉你,我姓郭,雕是我杀死掼在墙外的,因为它扑伤我们的燕子,你不应该市上放雕,雕入人家猎物这不成话,看在街坊邻舍交谊,我们认赔算客气,你意思还要怎么样呢?”
  燕来讲话时小虎好象非常注意听,脸上颜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出神地说:“燕子?你们的燕子?燕子是人家养的么?”
  他摇摇头又闷声叫:“好,我晓得你是什么人!”
  蓦地一跳七八尺,右手衣底下掣出一柄明幌幌尖刀,左手叉开五指,扑上廊头刀向燕来疾刺,燕来左臂右腿同时并出,上吊腕下勾脚右手突出一拳,当的一声响擢在小伙子胸膛,小伙子就又摔翻廊下。
  燕来追到廊前戟指着厉声叱问:“朋友,你到底来干什么?”
  小伙子咬着牙齿不响,蹦起来又一刀向二爷小腿上刺。
  二爷脚起刀飞,小伙子反而张臂要抱二爷两腿。
  二爷是不肯踹他,骈两指急点他左肩胛,小伙子立刻倒垂下一条臂膊,可是右手一反掌却抓住了二爷衣服。
  二爷身上穿的是纺绸短裤褂,这下子抓裂了下襟,不由大怒脚再起,小伙子再跌上大马爬,二爷人跟着跳下院子,小伙子伏地蜿蜒张口叱牙来迎,看样子他要拚死。
  二爷倒弄得好生为难,一顿脚尖踢得他翻翻滚滚,没想到小伙子暗里摸到失落的尖刀,霍的鲤鱼打挺腾身一刀瞄向二爷心口。
  这一霎那,他是故意装做疲备不堪,猛的刀起人跃,错非南天燕子恐怕谁都要着了道儿了。
  当时二爷急切里翻左腕格开刀,右掌贴在小伙子当胸推出去,这一下用了儿成力,小伙子总飞退两三丈远才躺下,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他再也不能起来了。
  燕来心里很觉得可怜,回头望着长姐儿说:“我就没看见过这般不成材,二虎无恶不作他这样子还能是好东西!”
  长姐儿叫:“瞧,又爬了······”
  燕来翻身看看,小伙子爬坐着,血连灰,身上没有一处干净,一对眼睛仍睁得圆滚滚贼亮吓人。
  李小虎叫道:“姓燕的,我恨不能寝你之皮,你杀了我父亲,我要报仇,要不你再把我干掉也好,李小虎决不能与你并生天地间。”
  燕来道:“朋友,念你还象个孝子,我要向你解释,你完全误会了。你是因为燕子动了疑,燕子筑巢我们后面花园楼上,为着那一双燕子,我们的楼上了一块匾叫燕来楼,这可知我们对燕子多么欢喜。你无故放雕搏死它,怪不得我们生气,你不想想看,姓燕的燕根本跟燕不同音,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本人姓郭不姓燕,怎么说一定说我是你的杀父仇人。”
  李小虎说:“你可以姓郭,还可以姓柳,你的姓名真多,我在南京打听得清楚,你也总是有点本事,惊知县劫知府,上抚台衙门盗印,你无非是唬吓官方不让认真究办,一方面设法投军逃脱罪名,押运粮饷去西安为什么艾溜回来了?这该是天老爷有眼睛,我李小虎要不杀你,对父亲不起,对天老爷也不起······”说到这儿仰面哀号,目眦尽裂,据地旋扑。
  燕来叫:“小虎,这样你会毁掉,镇定啦······”人跟着向前,突的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他脑后穴道。接着请喜姊姊拿他的药囊来,带一大碗黄酒。
  这时外面来了李一龙的老太太和夫人春姨娘,刚才李二虎家人听说小虎打上林公馆,明知人家母女连老妈子和丫头全是一身好武艺,算定小虎必要吃亏,可又不敢过来讨情,因为方妈妈决不许二虎亲属上门,小虎的母亲只好去求老夫人出面圆场。
  燕来顺手向小虎耳杂后拍一下拍开睡穴,急速灌进两口黄酒,小虎呛醒来直瞅着二爷发呆。
  林夫人请李老太太屋里坐,亲自给他倒茶,莺手捧着受伤的燕子进来,向老人家见过礼把春姨娘领走,这儿夫人便将今天所发生的事始末根由告诉老太太,她说不管怎么样,小虎总算有孝心,谁也都应该原谅,不过误会的地方必须跟他解释清楚,否则恐怕底下还要出纰漏······
  夫人走到门口喊方妈妈,吩咐她等李少爷醒了请来哥儿送他来谈谈。
  片刻工夫,方妈妈扶着小虎来了,这蛮人竟还懂得勉强向他老祖母请个安,老太太叫:“给伯母磕头。”
  他望了夫人一眼就要脆下,夫人持住他说:“少爷,不要客气,请坐,我有话对你讲。”
  她搀他坐下,恰好燕来换了一身衣服进来,夫人替他向李老太太介绍,燕来作个长揖笑称太伯母。
  夫人说:“他是河北小孟起郭龙珠的唯一公子,寄居南粤潮州府无玷玉龙郭阿带义儿,郭龙珠是神力威侯傅小雕大夫人,人称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胡吹花的盟弟,傅夫人跟郭阿带师兄妹之亲,所以郭公子就也是傅夫人的侄子,自幼儿住在江西南昌府星子县瓮子口思潜别墅从傅夫人学艺,十三岁以后随义父郭阿带久居广东,他叫郭燕来,号称南天燕子,江湖上闻名义侠,自出山到今天手中还没有杀害过一个人。”
  说到这儿偷眼看李小虎,这蛮人原来早就呆住了。
  工来笑着过去牵起他一只手说:“李兄,你听明白了?”
  小虎呆望着人家问:“我要打听两个人,李燕月、李起啊……”
  燕来笑道:“燕月是我的二姊丈,起凤五哥我叫师兄,也是我姑妈的徒儿,我们真是情同骨肉……”
  小虎忽然扑倒地下放声大哭,满屋人全吓了一跳,燕来忙扶他起来,拍着他肩背说:“李兄,何事伤心?”
  小虎哭道:“李公子两次救我性命,五哥是我盟兄……”
  燕来笑道:“别哭,别哭,自己人嘛!”
  小虎道:“我哭找不到他们,他们躲在阿尔泰山学道不见人,好不容易碰着你这般好功夫,偏偏我又把你得罪了——饶恕我吧,郭爷,你肯不肯帮助我雪恨报仇?那姓燕的好本领我担心斗不过他……救救我吧……郭爷……”
  他又大哭,燕来怔着出神。
  林夫人说:“李少爷,听我讲,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不忙,现在请回去歇歇,一切改天商量。”
  小虎叫:“林家伯母,郭爷他是什么人?劝他助我一臂之力,我小虎愿意割下脑袋答谢他。”他不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夫人。
  夫人沉吟一下说:“他也算我的侄子,我跟傅侯夫人姊妹称呼……”
  小虎一听就又想拜倒哀求,方妈妈抢过来,一探手先把燕来拖开,厉声说:“大清早吵得死去活来,我们不见怪就好,你的事我们管不着,外面问问看你父亲所作所为,我们不便说,要我们帮助你复仇那也别想,回去啦,我送你走。”她伸出一条铁臂膊,硬把小虎夹了出去。
  客厅里李老太太和林夫人谈着,套间里莺姑娘对春姨娘也正谈着燕来二爷,莺知道春姨娘方寸间怎样感激燕惕大爷。放大胆告诉她二爷是大爷的同胞孪生兄弟,春姨娘听着且练且喜,喜的是得见恩人手足至亲,惊的是他必会再来寻事。
  她说小虎为人粗野中带些险栗,但甚有考心,十岁时被他伯父送往由西潞安府长治县萨城镇,从当地有名人刘鸿高学艺。每两年总回家走走给他父母祖母请安。这次他得到他父亲遗耗兼程赶回,到家三日昼夜号泣。发暂复仇,决不甘休。
  说他的师父刘鸿高跟他伯父拜盟兄弟,人称三剑手,刘庄主世上剑仙,怕不怕小虎去耸动他出面对付燕大爷。
  听说刘庄主世上剑仙,莺姑娘不禁笑了,笑着说:“姨娘,剑仙没有这东西,有也决不在世上。刘鸿高还未必怎样了不起,看了徒弟就也可以知道师父,是不是呀?小虎刚陪使了一阵拳脚,我真有点可疑他跟师妹练的呢……”说着她笑得弯下腰。
  春姨娘道:“大小姐,我晓得他在小时候力气就很大嘛,举得动五百多斤大石头哩!”
  莺笑道:“光有几斤牛劲干得了什么事,这个你不懂,一句话他决不是惕哥哥的敌手,更不必说来二哥。若论为父报仇,当然谁也都会原谅,不过我怕他将来总要毁在惕哥哥手里的,现在没事,二哥哥绝不肯伤他,我们不必为他担心,且问他对你怎么样?”
  春姨娘道:“对我还没有什么,可是二太太恨我厉害,小虎非常孝顺,不敢保他会不会听他母亲的话,眼前我是靠着老太太保护,过一天算一天,反正我这一个含羞负愧的人,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死了倒是了债,只可怜我们家大老爷一辈子为国效忠,遣腹块肉我实在找不到托孤地方,我死了我那小龙儿……”
  她哽住了咽喉,簌落落的泪下两行珠泪。
  莺去牵起她一只手,握得紧紧的说:“姨娘,为着小龙弟弟,你必须挣扎求生,再讲你也还未见得有何罪过,你该是大伯父的功臣,你的忍辱正见你的德行。但是二太太恨你,又偏是小虎在家,虽说隔屋分炊,究竟难讲他们母子会生什么心。
  “这样好不好?姨娘,你回去跟老太太商量看看,干脆搬来我们这边暂住一时,怎么样?想大伯父跟我父亲当年订交情同手足,我们原是一家人。
  “大伯母她也念佛和我妈妈做的刚好都是净土工夫,志同道合让她们相处一块儿,多美、多合理,你说!”
  春姨娘道:“那太好了,我希望……”
  莺笑道:“你年青守寡,我晓得有许多瞎忌讳,可是我这边凑巧没有男人,二哥哥他是就要走的嘛!”
  春姨娘站起来说:“谢谢你关心,大小姐,我这就回去,小龙在奶娘手上我总是不能放心。”
  边说边往隔壁走,李老太太却好恰在向林夫人告辞,这当儿燕姑娘也来了,大家围送人家婆媳走出大门口,看那边还有李二虎家人向这边探头探脑,燕是刚听方妈妈讲了片段新闻,姑娘心里痒痒的直想找机会露两手儿。
  她讨差事要搀扶李老太太回去,燕来看出破绽,急忙向林夫人使眼色,夫人笑了笑立刻摇头拒绝姑娘的请求。
  姑娘也看出二哥哥弄鬼,她恨得噘着小嘴巴对二哥哥扮鬼脸,燕来装作不理会,掉回头走进大门,踱过门楼走下庭阶,燕外面赶进来,风一般快往他夹背心擂出一拳。
  她快二哥哥更快些,乘斜里撇身,左手接住她小拳头牵牛过栏,右手拳贴上她肩背,微使一分力,姑娘受不了整个人向前扑,二哥哥左手一使劲却又把她带个倒旋,急忙放手逃上厅屋,忍不住哈哈大笑。
  燕姑娘吃了亏羞得满脸通红,她跳着小脚点手儿叫:“二哥哥你下来,我非斗你二百合不行……”
  燕来大笑道:“二百合?我实在没有那么大驴劲!”
  姑娘叫:“你简直太可恶······”她要追上来捉人。
  燕来急忙打躬作揖说:“妹妹,我是为你好,你犯着不跟那些村夫斗气。”
  姑娘说:“斗气?笑话嘛,人家赶上门舞刀弄棒,也还要陪笑脸儿,你说村夫,村夫就是越扶越醉,不奉送他们两下厉害,等着瞧啦,瞧底下不了的纠缠。”
  燕来笑道:“实话告诉你,我认为跟无知的人计较,那是自取侮辱······”
  “姑娘们记着这句好话。”尊夫人送客回来接着说。
  她老人家背后跟着法定监寺僧,燕来含笑下去请安。
  和尚合掌还礼,笑着说:“老僧晓得你们有一阵麻烦特来探望。”
  燕来笑问:“大和尚怎么知道?”
  法定和尚笑道:“昨儿姓李的到虎跑寺瞎闹,把悟亮师吓坏了,我也是不得已出头打发他走。”
  燕来笑道:“小伙子十分粗野,可是很有孝心。”
  和尚点头说:“李二虎还不应该有这样的孩子······”讲着话,大家缓步登阶。
  方妈妈由后面出来,望见大和尚急忙拜手,笑笑说:“大师父,我今天差一点儿又开了杀戒呢!”她有好洁的癖,这会儿盥洗过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容光焕发,满面神气。
  原来她强送小虎回家,小虎带回的一批打手也不放过方妈妈,因而折腾了一番。
  和尚笑笑不作声,就登屋上坐下。
  燕来问:“妈妈,伤了人吗?”
  方妈妈拍手说:“学你的乖,放倒几个笨家伙,拗断了一根铁尺,显些本事让他们看就走了嘛……”
  回头又看住林夫人说:“夫人,李小虎决也不是好东西,他又带回一大批打手,全是高一头宽一背的贼胚子,看起来人家还未必就这样善罢干休,人家有本领打听出燕哥儿真名真姓,怕不怕也有办法弄清楚来哥儿底细来历。
  “还有燕哥儿和邹府尊的交情,跟我们家的世谊,他是不是终久也会明白,现放着府尊两位小姐住我们家里……”
  听到这儿,莺赶紧摆手说:“妈妈,不要讲。”
  燕冷笑道:“怕什么,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们……”

  外面有人敲门。黑姐儿、长姐儿同时翻身下阶要去开门。
  林夫人说:“别鲁莽,要是李家人,你们就别理他,燕儿不许出去。”
  燕只好站住,不敢出声!
  片刻工夫,长姐儿打前头领着一个模样儿顶漂亮的阔跟班进来,就廊下向厅上哈腰儿唱个喏,高声说:“小的傅安,京都铁狮子胡同义勇侯爷家奴,奉邹府尊邹老大人命前来府上下书,求见林老夫人和邹府小姐。”
  林夫人笑说:“官家,辛苦了,请厅上待茶。”
  傅安抢步登阶,给夫人下跪请安。
  那边燕姑娘飞也似的急奔东边跨院,这儿傅安刚答复夫人两三句问话,燕已把仪姊姊搀着来了。
  走上回廊,静仪便去夫人身旁站住。
  夫人说:“这位是邹大小姐。”
  傅安行过礼,从容怀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双手捧着递上。
  静仪大小姐接过了信,先问侯爷、夫人好,再问她父亲旅居平安,然后向大家徵徵行礼退入屋里看信。

  邹凤奉召进京,讲体面他不过四品官,大不了部里头坐坐冷板凳罢了,可是他望门投止的荐头行来头大,因此占光不小。
  他很聪明,到京先跑铁狮子胡同晋谒义勇侯傅纪宝。
  宝三爷恰好闲暇在家,他是奉旨建纛西征候命待发,官家特给了一个月的假。
  这无非体恤的意思,其定绾虎符,专战伐,扬威关外,这回事在傅侯心目中不算什么。
  邹凤来了倒屐相迎,谈不了几句话,宝三爷看出这位邹府尊是个好官,不由肃然起敬。邹凤袖呈静仪上夫人杨颂花的信,三爷立刻交人给送进去。
  不一会工夫出来一个小书童打坠儿向侯爷轻声儿回话。纪宝点点头,人跟着站起来笑着道:“内子她要见见大人,咱们里面坐。”
  小书童前头带路,纪宝请邹凤前行,宾主步进内花厅揖让入座。
  刚才献上茶,香风起处,环佩微闻,画屏后先走出四名盛装的宫女。
  邹凤急忙整衣肃立。
  福慧龙安公主杨颂花,细步娉婷,姗姗玉临。
  这位出名的女才子,卅几岁了依然美艳绝伦万方仪态,极品风流,她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手中拿着拜褥子。
  邹凤就紧说:“邹凤万不敢当,请以常礼相见……”
  纪宝一旁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他跟存之大哥同年嘛!”
  颂花含笑敛衽,邹凤还她一揖到地。彼此两旁坐下,颂花查问静仪病情,以及燕惕闯祸始末。
  邹凤一奉告,毫不隐瞒。
  纪宝听着好生惊奇,想了想恍然明白。
  随即笑说燕爷龙性难驯,为着他不晓得纪珠大爷、纪侠二爷生多少闲气,一来是当时燕土司托孤情重,二来蒙古喜王爷福晋看他等同骨肉至亲,所以大家都相当爱惜他巴不得地学好上进。
  他就是情性过人,有些事稍嫌冒失孟浪。
  其实还不能说他怎样下流,自幼儿跟随喜王爷学艺倒也肯下苦功,文的方面还都是福晋亲自教授,福晋学问顶好,她的门生决不太差……
  宝三爷的这篇话玄外之音,倒是很像媒人的说法,最后干脆说他希望他能够找个贤明的内助。
  三爷的话邹凤那能听不懂,可是他老人家就是不好凑和,他提起的还是他未来的大女婿官司问题,说是务恳侯爷多多援手。
  纪宝笑说这孩子简直胡闹,居然有胆子上酒楼跟官家分庭抗礼,而且还发了一连串的牢骚。
  纪宝又说官家大概还喜欢他,指示他回去投案为什么不听话?
  颂花笑说不怪他,她接着将静仪来书所写的全告诉了三爷。
  听说了燕爷押运粮饷前往西安,江三爷十分满意,笑起来连说确是很好办法。
  他主张让他留下随军效力,他可以帮助他立功赎罪。
  又说去年燕爷进京向他乞药并没讲实话,胡说八道满口撒谎。
  倒是皇上对他谈过那天酒楼上一番情景,说的那个少年侠客模样儿颇象燕爷,他虽然很可疑,事忙也就忘记了。
  终于他答应明儿一早,陪邹凤上朝见皇上。
  邹凤大喜称谢。
  静仪大小姐上少夫人杨颂花那一纸万言书,缠绵悱恻,委婉凄切。
  偏碰着颂花情性中人,她读着确然十分感动,爱屋及鸟,对邹凤也就不免汕然起敬,挽留他大环楼下榻,视同家人。
  邹凤晓得跟宝三爷拉上交情凡百有利,说不得老着脸皮住下了。
  第二天清早,宝三爷带他上朝。
  外放的四品官说趋廷朝觐这是异数,错非义勇侯谁也没有那个胆子提挈他,然而宝三爷也还是不敢造次,暂把邹凤安顿朝房里,他自己先进去见官家请旨。
  官家今晨登御中和殿,神情十分愉快。
  望见侯爷,立即点手儿教他上前。
  王爷在朝相当随便,请过圣安便走到御案边轻轻的从容回话,一讲好半天,官家频频点首微笑!
  官家最后宣谕,召见邹凤。
  破例特准登墀奏对,邹凤带有节略,不经那些内相手,义勇侯亲自帮忙代陈,这节略也出自静仪大小姐手笔,宝三爷有意向官家点醒眉目,因此官家看得很认真。
  看完了,面觑侯爷慢慢说:“好笔墨,情文并茂,可是她忘记了国法,十四条人命这该不是小事情……”
  说着笑笑又问:“怎么样,那姓燕的少年跟姑娘订婚了么?”
  邹凤俯伏,不敢仰视。
  侯爷代奏道:“没有。”
  官家说:“没有,那是慧眼识英雄?节略里还不是每一个字都在替他圆场!那小孩子人品好像还好,但必须严厉管教,匡他走上正途。
  “侯爷可以留他随军效力,命案暂悬,我要看看拿得出什么功劳来赎罪。邹知府不必回任,即然在南方水土不服,我吩咐他们给他调缺。”
  说着抬抬手,示意教邹凤退下。
  邹凤谢恩走了。
  纪宝室一直留到晌午才回来,一到家便作邹凤道喜,说是帝眷甚佳,可卜前程万里,劝他放心暂住府中静候伦音。
  邹凤明知一切全仗三爷暗里低成,老人家倒是感激得无话可说。
  官场上无非势利,邹凤官量小,偏偏际遇惊人!
  于是同年故旧纷纷赶至拜望,恰遇宝三爷即日长行,许多浅行宴会免不了也请到他,区区黄堂太守,居然成了王公大臣座上资宾,说起来还不是老运亨通。
  宝三爷离家前夕,谆托他照料家务,并告诉他颂花渴想晤面静仪,希望他早日接她入京相见。
  他是巴不得三爷有这一句话,当即唯唯答应。
  那天上校场为纪宝送行来家,颂花立促他作信,给指派了傅安南下接人。他的信写得详细,特别提起少夫人颂花京居无人作伴。

  静仪大小姐将信请林夫人看,林夫人看了自是非常欢喜,不过她老人家执意暂要留下静芬。
  经过几度商量,顾虑到李小虎听见消息跟去路上讨野火,夫人主张教二爷燕来护送,燕来也怕小虎伤愈再来找麻烦,乐得接这个差事躲开。
  事情算有了决定了,莺姑娘陪同仪姐姐前往府衙门拾夺行装。
  大小姐也还有几句话交代文案老夫子,回来林公馆又耽搁了三天,这才带着两个老妈子动身北上。

  到了京都这一天,傅安先行飞马赶回铁狮子胡同报知少夫人。
  大姑娘静仪的长行马车到了府门口,下车改乘一张小巧的肩舆往府里抬。
  少夫人颂花带着一大批使女妈妈们等在二堂仪门上迎接,肩舆停落堂前,先上来四名宫女打开轿帘儿。
  静仪望见颂花,急忙下轿。
  宫女们纷纷扶她向上走,颂花口里叫:“妹妹到啦,这两天我正盼心焦呢,路上觉得辛苦么?”
  她的一对亮眼睛尽管打量着静仪姑娘。
  静仪姑娘却让两位宫女搀住不能屈膝下拜,燕来由廊上抢步上阶,笑着喊一声三嫂,人跟着请安。
  颂花叫:“呀,来兄弟,眨眼阔别了七八年,我老了,你也长大了,长高了。”她简直欢喜的眉飞色舞。
  燕来笑道:“嫂子,我真看不出您老。
  颂花笑:“别喊我嫂子,我还是你的颂姊姊。”
  回头又对静仪姑娘说:“妹妹,来,快屋里坐······我先说,咱门平辈礼相见,你可别客气,客气你自己上当。”
  这句话,话里有话,她讲得非常开心。
  静仪听得好不难为情,她低下头。
  颂花翻身往正厢房走,燕来和静仪跟着后面走。
  在屋里宾主谦让着,平拜见过礼。颂花先问的是静仪病情,回头再查询燕来近况,随即请他们更衣休息。
  她给静仪安顿在卧室套间里住,燕来下榻后面大环楼。
  邹凤出门回来细看爱女病竟然是大好了,而且脸上还分明显得发胖,老人家就是说不出的快乐。
  再见到我们郭二爷那一表气概跟燕大爷完全相同,他肚子里又不免暗暗称奇,京城是他旧游之地,各处名胜都很熟,反正没事儿,乐得天天陪二爷外面逛逛。
  燕来的风度很像当年傅纪珠大爷,不但是人缘好手头阔绰,而且什么样的玩意他都会一手。
  酒量大得惊人,文才倚马可待,下得一手好围棋,精通管弦丝竹。
  有时却也会寻花问柳,俏郎君挥金如土,喜杀了姐儿鸭儿,可只是燕来二爷就都不过逢场作戏。
  他过访的自是名花,如无一技之长决不领教。
  他不久认识了一个琴妓,艳名雀噪,选客弥苛,称得起风尘人物。
  这天偏是邹凤因事外出,嫂子颂花也正和仪姊姊聊得起劲。
  二爷一个人独上酒楼,喝了几杯闷酒,回来顺道儿马过那位琴妓门前,恰好落雨不由他不下马进去。
  喝着香茗,听着琴乐,倒是一件惬意之事。

  第七章
  这琴妓芳名雪影,人如其名长得洁白如雪,绝顶温柔,琴之外,诗酒棋也太不差,就是年事稍长,比二爷大一岁二十岁,二爷来时刚睡醒,生怕二爷等得不耐烦,本是心上人嘛,来不及更衣理鬓,就这样云髻半偏迎出珠帘前。
  二爷笑着问好,她赶紧请个安起来眨着眼问道:“下雨天怎么一个人跑出门了?”
  “刚由长春楼出来,巧遇着这一阵毛毛雨。”
  “我的爷还是避雨才进来的呀!”
  “三日不见君使人翳吝顿生,怎么好说为雨呢。”
  雪影道:“那么今天总可以多留一会儿吧?”
  二爷笑道:“那得看你忙不忙······”
  雪影抢着吟道:“……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
  二爷不禁大笑。
  名枝香闺大概都很漂亮,究竟也不过两种风光,一是富贵热闹彩,一是座雅清静气氛。雪影的起居处占有四个房间,卧室之外有读书室,操琴室和盥洗室,前后房套间连在一块儿很紧凑也很调和。
  但是她特别,她屋里铺除排设,好处却在四个字简洁朴素,她请二爷进了盥洗室,自己竟去梳桩台上坐下。
  她有两名梳头娘娘,这会都不让她们进来服侍,身旁只留个小丫头呼唤,亲自拿梳子掠头。
  燕来倒负一双手站起背后看,古人说水晶帘下看梳头,所谓水晶帘也许就是镜了,他们两对眼睛都在镜里打闪,讲话。
  二爷赞许她长得美,她那两湾秋水里可是涟漪着无限深情,渐渐的她脸上慢慢泛起一片绯红,拿手中挑头簪轻轻敲着镜子说:“我希望这场雨下到天明。”
  燕来笑道:“幽人爱夜雨,白天下未免惹厌。”
  雪影道:“雨不停你好意思淋回去?”
  燕来笑笑不做声。
  雪影又说,说得那么样低,那么样难为情:“你是不是今夜可以留驾······”睫毛儿跳一跳飞快的垂下眼帘。
  燕来柔和的回她话:“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做。”
  “怕是辱没了你······”她声音压得更低。
  “姑娘,你弄错了,我对你不照一般人看法。”
  “我不懂······”
  燕来笑道:“你要是真不懂呢,我就不会来看你,我们以友论交。”
  雪影道:“你是说腻友?”
  燕来笑道。“腻这一个字你不嫌亵渎!”
  影雪道:“你也还跟一般人一样叫我姑娘。”
  燕来道:“我认为爷,姑娘,全无非形式上名辞,假使你能脱俗叫我兄弟,我当然还你姊姊。”
  雪影嗤的一声笑了,笑着抬起头,忽又微叹一口气说:“我也晓得没有那么大福气,可是心里还存着一点希望······
  眼眶一红,苦笑着带些哀求的神情接下去:“算了,等,留到天暗可以吗?”
  燕来道:“我本来没有事儿,陪你喝两杯,玩一会琴,好不好?”
  雪影水汪汪的明眸里立刻亮着异样的光彩笑吟吟的问:“不是说刚由酒楼出来?”
  燕来笑道:“反正我还能陪你。”
  雪影道:“陪我?讲得好听嘛!陪我要尽兴。”
  燕来笑道:“横竖听你吩咐。”
  雪影抿抿嘴说:“反正、横竖、噫,你好像很骄傲,我就不相信喝得我过。”
  说着话,手里飞快的梳好头,小丫头给她喊打洗脸水去,她霍地站起来,翻身瞰着二爷半晌,轻轻说:“我不晓得好不好告诉你,今天我请假不见客,只盼望你能来,不是给外面留下话,你也不能见到我……明儿是我母难之日,我要痛快醉一场哭一场,爷,相识满京华,知心有几……人……”
  她滴下眼泪,又抢着给一句:“你……你可别讨厌我……”
  燕来急忙说:“雪姊,快乐些,大喜的日子,我刚好赶来给你暖寿嘛!”说着一揖到地了。
  打水的老妈子凑巧看见二爷拜寿,叫起来:“哟,姑娘可不当嘛!”
  燕来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燕来正给雪影作揖拜寿,恰让送洗脸水进来的陈妈碰着,他红了脸搭讪说:“老妈妈跟我来。”说着向书室那边走。
  陈妈妈放下手中一桶水,笑嘻嘻遣他背后连问:“爷有什事嘛……”
  她站到书案前,看二爷坐下去拿一套信封信笺,磨了两下墨扶起笔点着信纸飕飕乱涂,信袋上涂的字比较端正,可是陈妈妈照样看不懂。
  二爷叠好信笺套起来,伸手腰带荷包里挖出五枚小小的金元宝,一并信封排在案头,指点着说:“这几两金子拿往银号里兑换,长春酒楼你认识?拣姑娘平日欢喜的做几个菜,多配些下酒的碟子,另外买十对大红蜡,要一篓好水果。信送铁狮子胡同傅公馆,派个麻利一点的男人骑马去。”
  陈妈妈出神地听完吩咐,感动地说:“我不管这些事。五个金锭子该换多少钱,花不了呀!”
  二爷笑道:“你不管替带我出去交代一声就好。钱化不了就赏你们底下人。”
  他站起来又住盥洗室来,看雪影还倚在桩台边发愣,那一桶水也还没动,二爷说:“雪姊,我请一位客,邹老爷,你也请一位,好不好?”
  雪影慢慢的摇头说:“我没有人可请。”
  二爷道:“前次我来时,不是有个年青的举子,那个人很不错嘛,看你送客的情形好像还不讨厌他……”边说,边给提起漆桶儿脸盆里倒水。
  雪影还是慢慢的说:“我是什么样人,我敢讨厌那一位,您就不要讲啦,那边歇歇去,我这儿事不劳驾。”她送个媚笑。
  二爷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得赶快打扮,长春楼叫的菜,预备有下酒的高碟子,还向一个地方要四盆好菊花,我们是庆寿、赏花、奏乐、喝酒四个大节目,你看怎么样?”
  雪影笑道:“好嘛,你尽管胡闹,我总尽量享受,尽情快乐,请放心走开,别老守着我嘀咕啦,爷。”她再送个媚笑。
  二爷笑着翻身走了,她忽然泪流满面。
  不说雪姑娘这边慢条条的洗脸画眉涂脂敷粉,且说我们郭二爷逼进人家卧室里淘气,怎么翻被翻出了一条崭新的红缎门帘子,拿到书房立刻泼墨挥毫给画个麻姑进酒寿轴儿,上款作雪姊双十芳庆,下款大书南天燕子绘祝。
  小丫头进来看着好玩,他要她一把花针儿三不管给钉在粉壁上,刚钉好陈妈妈带着人送来红蜡,倒是难为她老人家聪明凑配上十对银蜡台,二爷心花怒放,马上张罗排起寿堂。
  他正忙得不可开交,雪影的姑妈来了,她也就是雪姑娘的养母,像是吃惊又像欢喜,她抖索索的拜手说:“二爷,外面义勇侯爷府上管家求见,说是夫人教给雪姑娘送寿礼,这怎当得起……这怎么办……”
  燕来听着不由不好笑,急忙抢步奔出,凑巧雪影换上一身鲜艳衣裙来找他,两个人手儿搭手儿绕着回廊走过隔墙外正屋。
  角门望见厅上。排着十大盆碗的各色菊花,押花来的是傅安,他手里拿着一对拜匣儿。
  燕来叫傅安,傅安过来打跧?儿回说:“邹老爷不在家,邹大小姐接读爷的信。少夫人教给雪姑娘多送六盆花,说要是欢喜的话,改天再派花儿匠来掉换。”
  说着笑嘻嘻又给雪影请安说:“这儿是邹大小姐和我们家少夫人送姑娘的喜仪,吩咐过傅安,务求笑纳。”
  他叠起两个拜匣双手献上。
  雪影急忙还礼,一边抱怨说:“二爷您胡闹嘛,龙安公主的拜匣儿弄到这地方来,不侮辱了她······”
  燕来笑道:“公主也是人,怎么就侮辱了呢?我这位嫂子是个女博士,胸怀坦荡,巾国须眉,说不定她也会逛到这儿来看你相信不相信。
  雪影赶紧拖二爷一把说:“千万别再淘气,爷,现在请示您我们该怎么办呀?”
  燕来不管她,伸手接过傅安高捧的拜匣,笑笑说:“家去替我回一声,蒙夫人,小姐颂赐多珍,却之不恭,姑娘这里全拜领了······
  说到拜领,雪影应声敛衽下拜。慌得傅安火速爬倒地下。
  燕来笑着道:“真多余,起来啦!傅安,见到邹老爷请他来,回去晚了那就不必。告诉门上给我留门,今夜我也许要迟一点。”
  他管他的回头走,雪影留傅安待茶,傅安称谢告辞自去了。
  燕来拿拜匣送进盥洗室派小丫头传话教搬菊花书房里安排。
  花刚排好雪影又来找他,三不管拉他出去盥洗室,指着桌子上打开的两个拜匣儿说:“您瞧哪,这样厚的两份礼我怎么收呀!”
  匣儿里傅少夫人杨颂花的是一双珠钏,邹大小姐静仪是一对玉花。
  燕来看着笑道:“东西都是我三嫂子的,仪姊姊一个穷知府的女儿她就未必拿得出什么了。戴上啦······
  他拈玉花给分插两鬓边,再牵起她水葱儿似的纤手套上珠钏,笑笑说:“你白得了两份礼物,我明天见到他们保险有一场大麻烦,不管了,反正我当你女兄……”
  雪影亮着眼睛儿说:“您想想看应该有我这样下贱的姊姊么?”
  燕来笑:“下贱?笑话嘛,君不见击鼓金山梁红玉!”
  雪影道:“您不通,梁红玉要是不嫁韩世忠……”
  燕来叫:“算啦,我没有空陪你胡诌,寿堂还没弄好呢。”他夺手要走。
  雪影扯住他说:“不,我要问清楚,您到底跟义勇侯什么亲戚?来了,十趟八趟,怎么一句实话不讲,什么意思嘛!”
  燕来笑道:“无须讲吧,我又不想借他们幌子招摇撞骗。”
  “不行,今天不讲明白,我什么都不来。”
  “义勇侯的太夫人我叫姑妈,我跟他表兄弟,够了吗!”
  “傅太夫人,你是说那位人称天下奇女子?她老人家娘家姓胡,你姓郭。”
  “要一定打听那么详细话就长了,等一喝酒时再告诉你好不好?”
  雪影笑了,笑着说:“那一定?那要源源本本从头到尾说?”
  燕来笑道:“当然啦,不说就不说,说就都说。”
  雪影道:“我先谢过。”她拜手作揖。
  燕来大笑,拥着她一同往书房来,刚好是掌灯的时候。
  燕来亲为点上十对大红喜烛儿,窗儿外面有人凑趣儿燃放起一连串鞭炮。
  雪影坚持要给二爷磕头,她的姑妈一旁帮着说理该如此小丫头地下铺好大红缎子拜褥儿,姑娘庄容检衽,盈盈下拜。
  二爷侧立还礼,口称恭喜,姑妈笑呼双喜,姑娘拜罢起来,喜孜孜说:“爷,给姑娘道喜。”
  二爷作揖,姑娘下跪。
  姑妈万福说:“大吉大利大喜。”她扶在小丫头肩上退出。
  燕来悄悄牵起雪影一只手说:“君不见满房喜气闹纷纷……”
  雪影接着说:“但愿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在。”
  讲着话面对兽盆中熊熊炭火,火光倒映着玉貌朱颜,烛影乱嫣红花香落襟袖,燕来忽然技痒,就菊花围中坐下短榻,眼顾雪影笑,手中轻轻的转轴拨弦,慢慢的个弹个过门儿。
  喜得雪姑娘春上眉梢,脚底下风颠蜻蜓立不牢,扑向前挨着他坐个并排儿,不依说:“多么熟练的指法呀,瞒得我好苦,听了我多少次琴啦,您就是什么都不讲嘛!”
  燕来笑道:“你的琴还有什么可讲的,我还不如你咧!”
  雪影惊叫:“还不如我?听口气可想高明……快为我调个昭君怨啦。”
  燕来笑道:“今日不弹此调,我为你作梵音。”
  说着话,指摇弦跃,顷刻间人琴合一,琴声渐纵,人意入禅,恍闻迦陵频伽共命和鸣,疑见微风吹动诸宝行树,雪影不觉神游琴中,蓦听尾声高曳,显如棒喝当头,她惊醒来兀自低眉垂目开口不得。
  燕来将琵琶放在她膝头上,拍拍她肩头笑问:“怎么样,是不是不如你?雪姊。”
  雪影叹口气说:“神乎技矣!爷,静如止水,动若和风,我好像看见花开,看见雨霁,看见明月临空……”
  燕来笑道:“此佛家微妙音也,不是你,也听不懂!”
  雪影道:“我还要听……”
  燕来笑道:“清凉剂一服清心,重则乏味,现在我们来个合奏。”他就不等人家答应,又去琴室搬来一枝银筝。
  雪影看定他摇头说:“你大概什么都会?”
  燕来笑笑道:“你讲的也许是对。”
  雪影说:“真了不起嘛!你会箜篌?”
  燕来道:“箜篌要铁板铜琶配才雄壮。”
  雪影叫:“全有,你等一下。”急跳下地匆匆出去。
  不一会工夫,她带着人把箜篌抬来了。
  这东西像一张弹棉的弓,带木座儿竖着配有多少条弦,弦上带铜环儿下拉,是个很笨的古乐器。
  刚排好,姑妈幽灵似的走进来,拖雪影一边咬耳朵密语,雪影的眼睛直瞧燕来,燕来猛的机灵一动,不做声赶着向屋门外跑,果然正屋上有个客人,这客人恰是那天来时碰着雪影送他角门上的年轻举子。
  燕来大喜迎上去拱手招呼。
  少年笑吟吟说:“咱们二度重逢,郭兄您都好。”
  燕来笑道:“我还没领教贵姓?”
  少年抱拳说:“兄弟明月。”
  燕来笑道:“如此好风标,该是前身明月,好,好,雪影今日过生,我们扰她两杯酒如何。”他扯他回头走。
  燕来把明月拉到读书室,雪影赶着请安。
  明月还揖笑道:“大喜的日子也不告诉一声……”他眼睛直看壁上大写意的麻姑进酒跟着说:“好笔力,南天燕子,谁?”
  雪影笑道:“一切全是郭二爷淘气,南天燕子还不就是他。我过什么生呢,他误打误撞你也总是来得凑巧嘛,请坐啦。”
  明月道:“听说你请了假休息,我本不想进来打扰……”
  燕来忽然鼻子里嗯一声笑起来说:“明月兄,我们来个大合奏庆寿如何。
  明月道:“我浅薄得很,恐怕不行。”
  燕来道:“雪君座上无俗物,你要是不行,她就不会门上留话延见,是不是呀!”他纵声大笑拖个短腿木橙子坐近箜篌调起弦来。
  雪影红了脸说:“这个人顶可恶,我还不是也留有话请你。”
  燕来道:“谬荷垂青且惭且感嘛!”说着又大笑。
  雪影叫:“书呆子,你再笑我走啦!”
  燕来急忸回头央告说:“不敢笑了,明月兄弹琴,你鼓瑟,我恭和箜篌。”
  明月笑道:“可惜我不会箜篌,好吧,我就来琴,雪影爱什么弄什么啦。”他望琴室那边去。
  雪影轻轻说:“二爷,别再俏皮好不好呀,怎么他弹琴我鼓瑟呢?”
  燕来搭非所问的说:“我这张箜篌,总有办法控制你们钢琴瑟调和,怕什么呢?”他把箜篌弹响,明月送着七弦琴和短瑟来了,燕来这就又向雪影眨眼皮送个俏皮笑。
  雪影恨极,她偷偷抢起桌上银筝。
  燕来叫:“明月兄,你来琶,筝琶原也是一对子嘛!”
  明月真肯听话,放下手中琴瑟便去榻上拿起铜琶,顺势儿跟雪影坐个并排儿,这一下燕来确然不敢笑,很快的弹起齐天乐。
  明月的铜琶立刻跟上,音乐这宝贝就是怪,耳听着别人的,自己心也······
  雪影心不由已拨响了银筝。
  北京虽说古帝都,像这些古乐却也不能太容易听到。
  做们三个人奏完齐天乐,燕来喝采叫好。
  他的箜篌又起了凤求凰,一般古乐器弹到紧凑处,蓦听得隔墙外一片喧哗,燕来跳起来一股猛劲儿冲出去。
  片刻工夫他回来经过窗儿下,亮声儿叫:“有不速之客驾到,咱们欢迎。”
  接着门帘儿一动,先进来一条顾长汉子,长眉朗目,隆准朱颜,精神十分饱满,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看看壁上再看看十对大红蜡、笑道:“好呀,你们原来在祝寿,我算赶上啦!”他拱拱手。
  雪影照规矩向前请安。
  觉得人家一表惊人,不禁口称大人,双手万福。
  这当儿明月情形很奇怪,满面惶恐,扔下膝上铜琶,看样子像是就要下跪。
  那汉子眼光好厉害,火炬似的照着他摇头示意,口里说:“你只管坐。筝琶都不错,箜篌简直太妙,我在外面倚墙听了好一会,受不了非要我进来,音乐感人就是没有办法……”边说边取了桌上短瑟,想去书案上坐下,笑笑又说:“大家来个庆升平怎么样?”
  燕来站在门帘下,慢慢说:“我们先来朝天子,齐天乐,再接庆升平。”他笑吟吟地去调上箜篌。
  燕来讲着话,那汉子扭回头便劲瞅他。
  雪影心中不禁大疑,她捧一盖碗茶送到书案前轻轻说:“老爷子,我们可以请教您贵姓吗?”
  汉子笑笑说:“我姓金。少讲话,你的筝先起。”
  雪影不敢违拗,悄悄走过去坐下。
  她这边拨弦三两声,汉子那边瑟很快也和好了,回头问明月:“你怎么样?”
  明月赶紧回说:“准备好。”他半倚半跪抱起铜琶。
  他们弹了过门,箜篌蓦地纵声,龙吟凤哕,戛玉敲金,一霎时烛起祥云花生瑞霞,疑闻御炉香艺恍见汉室衣冠,一曲既终,燕来拊掌轻轻说:“弦声高亢,真朝天子乐也。”
  汉子又回头看他,明月也怔怔地拄着弦拨望他出神。
  燕来笑笑再去调弦,大家和着他弹完齐天乐接转庆升平,俄而一声裂帛,忽然群弦皆息余音袅袅,犹作绕梁,恰好嫔娘进来请示开席。
  那汉子推琴笑说:“琴韵颇不平凡,今日可云快遇,我固未备贺仪,但还想叨扰你们一杯寿酒。告诉我谁叫南天燕子,这名儿好奇怪。”他眼睛盯住壁上寿轴儿。
  燕来抱拳起立含笑说:“晚辈郭燕来,生长南粤,江湖上朋友赐号……”
  汉子叫:“江湖上赐号?你姓郭?”
  燕来从容说:“燕来本姓燕,襁褓中出继郭氏为儿,所以从郭。同胞孪生长兄燕惕,他长得很像燕来。”
  汉子点点头问:“他上那儿去?”
  燕来道:“今年春间他从上海军粮台押运粮饷出发,舟行经过襄阳河遇贼,独立苦斗,抢救国家数百万饷精,全活百余官弁生命,颇着微劳,现在西安。”
  汉子笑道:“好事,为国效忠强于江湖行侠。得,我们喝酒细谈。”
  他第一个起来入席,燕来过去要首打横,明月逡巡不敢就位,雪影看出蹊跷,轻轻说:“明爷有要紧的事,先请吧。”
  明月打躬告辞,雪影送他出去。
  汉子笑道:“他是明都统的孩子,听说文章写得还不错,弓马也行,不过年轻轻的这地方怎么好常来。”
  燕来笑道:“他是来学琴的,非常规矩,并不像一般浮薄公子哥儿,所以雪影十分敬重他。”
  汉子摇头:“当都统没有不闹穷的,明德尤其狼狈,儿子逛过窑子那成话!”
  燕来道:“雪影妓而侠者也,唯红拂知李靖公。”
  汉子大笑道:“足下大概愿为虬髯。”
  燕来道:“虬髯不敢当,但愿竭效棉薄冀,使名花有主。”
  汉子道:“你倒是很有一点侠气,可是恐怕大难,雪影誉满京城,想要她的人太多,明月不过一个穷举人……”
  说到这儿,雪影送客回来换了一身青衣,挑开门帘便要跪下,燕来晓得明月必然告了她什么,她必然有一番做作,抢迎着住她使眼色。
  汉子点手儿叫:“雪影,我是难得来的,你可别辜负了我,喝酒就怕不痛快,我要你随便,你坐下,燕来代劳执壶,连小丫头也可以不留。”
  雪影怔在旁边听吩咐。
  燕来笑道:“君父也还是一家人,恭敬不如从命。”
  他请她就坐,他便去拿起了银酒壶。
  这汉子正是当今乾隆皇帝,是有清一代第二位好元首,很精明而且能干,但不像普通一般君主自视那么尊贵,他有个不能说他坏的嗜好,好微服出游,北京城那一角落全都熟悉,常出来逛难免也有人晓得他是谁,他不怕狙击行刺,因为有一手好武艺,只要你不点破他行藏,他总肯随便跟你混混,遇年轻有才的更欢喜,见年长的礼貌也不差,可是你如要客气,他可能立刻拍拍腿走开。
  明月以世袭关系当过殿前侍卫,他是见过他,燕来和雪影自然都不认识,唯是人家那一表不平凡气概,多少有异俗子凡夫,明月再来个局促不安神情,燕来就看透了破绽,雪影还不过心存可疑,送走明月回来她才完全明白。
  皇帝乍见燕来错认了燕惕大爷,他倒是直忍耐着不说,后来一再详细打量,也觉得好像不对,经过二爷一番解释,他马上点头表示相信。
  人都是缘,官家非常满意二爷,二爷也是万分心折官家。
  听过二爷一篇详叙身世,官家极口赞美傅家两辈人不愧英雄豪杰,底下不由盘诘二爷文才武功,二爷自是对答如流。
  彼此谈到投机,官家慨然说明身份,只不让二爷、雪影过份对他认真,说是皇帝未见得不能没有布衣朋友,既为朋友绝不应再闹那些繁文缛节。
  又说以后他还要常来玩,当他做一个寻常客人就好。
  话说多酒也饮多,官家和雪影都有了七八成醉意,二爷设法劝驾回宫,他自请执鞭护送,一来理该保驾,二来借此机会脱身,他怕的是雪影醉了难缠。
  亏了好他随行,事实上官家很醉,皇城、宫城两关没有他就叫不开门。
  他回去铁狮子胡同已经是四更天气,第二天睡到近午时光才起床,刚刚在盥洗,少夫人杨颂花领着邹大小姐静仪上楼看他,二爷急忙让坐。
  二爷笑道:“话长啦,姊姊听我讲。”
  颂花抿抿嘴说:“那有什么好讲的,雪影人称琴侠,长得又那么美丽,不过你要提防姑苏有人不高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二爷红了脸说:“没有的事,姊姊,你不信请问邹伯伯……”
  他们姊弟笑着,邹凤那边听见也过来了。
  老人家手中抚弄着旱烟袋,亮声儿叫:“怎么样老二,昨宵很快乐吗?”
  二爷问:“伯伯,昨儿整天不在家?”
  邹凤笑道:“存之把我抓去,又是诗又是酒,闹得我头昏脑涨,今天一早才放我回来。
  二爷笑道:“怪不得,我也想您要在家不会不赶去的。伯伯,那天我们俩碰到的那位年轻举子,我见到了,他叫明月,明都统明德公子,新科举人文武兼资,好英俊人物,我一定要为雪影做媒。”
  邹风摇头,道:“你可别淘气,查问过人家娶亲了没有?没娶亲谈不到纳妾,娶过亲还得求太太恩准,恐怕不容易,我劝你还是别管。”
  说着他笑笑坐下。
  燕来摆手说:“伯伯,您老人家错了,雪影那能给人做小妾,明月就是没定婚,问题也还是很多,我非要再望下看,刚说的一定为他做媒,自谦言之过早,但假使一切都好,我总澈底帮忙,只要他们俩同心,任何困难不足阻挠我作合的兴趣······”
  说着笑笑又说:“皇上昨夜也到喜雪轩,他认识明月,可惜我们明孝廉胆子太小,结果他托辞逃走,我们可玩得尽头,皇上醉了我送他回宫。”
  燕来他是随便说随便笑,颂花和邹凤父女都不禁吓一跳
  燕来看他们都不讲话,他就又接下去说:“官家并不托大,他那一肚子学问也实在值得拜服,约我忘形订交,随时陪他外面逛,说今天会派人送来几对鸽子备来传书送取之用。又说这以后他要在什么地方,门口挂上他的马鞭子,教我尽管拿鞭子进去找他,保驾的人自然不会拦阻。”
  讲完话他坐下扶起筷子吃他的早晨点心——一大碗面条。
  颂花吁口气说:“来,你可能引出很大的麻烦,既然如此那是没得讲,然而像妓寮,酒家这种场所决非天子所能······”
  静仪忽然叫:“听,好像云板响?”
  颂花道:“这里那能听见。”
  燕来笑道:“是宫里有人来。”
  他站了起来,大家随他下楼。
  大堂屋上果然来了德内监,他叫德海,是万岁爷身边红人,年纪不大也很淘气,见着燕来,笑笑便说:“有旨,免跪拜。”
  燕来向他作个长揖。
  他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小的黄绫袋子和一个纸叠的方胜说:“袋子是送您的礼物,这是便条儿。”
  燕来接袋子转交颂花,他打开方胜看,看过笑笑收到怀中。
  德海悄声儿说:“是不是今天晚上还要出来?”
  燕来点点头。
  德海又说:“别让喝那么多,须防太后见怪。”说着长笑拱手告辞走了。
  燕来送客回来,颂花要拜读皇帝的便条,皇帝毕竟皇帝,他写的是白话。
  “十颗珠子给雪影,算我补送一份寿礼。酉时正她那儿见面,带去你的宝剑。”寥寥几个字,不署名也没盖图章。
  静仪笑道:“这般的函墨倒很少见。”
  颂花笑道:“你没见过奏摺上御批?老规矩总是‘知道’,‘知道了’啦。”
  燕来笑道:“我觉得这样好,这样简单明了。”
  静仪道:“二哥,为什么要你带宝剑去呢?”
  燕来笑道:“昨夜论文今宵考武,看起来要跟皇帝做朋友,没有两下子还不行,为着惕哥哥前途,没话说,我只好敷衍。”
  静仪垂下头不做声。
  颂花笑笑又问到雪影,她说雪影不妨是李师师,官家可千万别做那宋徽宗,说着大笑起来。
  吃过中饭,宫中又送来了十对鸽子,这小玩意燕来顶内行,他的义父郭阿带家里豢养的少说点千百对,什么样的名种都见过,宫里头出来的东西还能不好,可是我们郭二爷看了也不过说一声还不错。
  到底是御赐哪!颂花就是不肯怠慢,立即吩咐送园里去给专派两个人看管照料。
  未时正燕来由侯府出发,换了布衣服,灰布丝棉袍,青布马褂,青布快靴,身上尽管打扮得朴素,但是他的坐骑墨蛟太不平凡,铁一般雄健,漆一般黑,黑的没有一根杂毛,配上锦鞍金镫银辔红缨分明行空天马,恍惚出海游龙,鞍旁倒挂着那一枝七尺长的轻红宝剑,剑鞘镶满宝石夕阳下闪烁着血也似的红光。
  少夫人颂花和大小姐静仪联袂送二爷二堂仪门边,耳听鸾铃声响,眼见他超乘登程,静仪微微的一怔,轻轻说:“好像带走一身煞气……”
  颂花道:“对,我也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好不好派几名家将跟去保护呢?”
  静仪道:“我想不必,二哥机警过人,身手无敌,人去多了反而招摇。”
  颂花沉吟了一下说:“有办法。传傅安。”
  小丫头应声望外面跑,傅安立刻进来请示。
  颂花说:“你上裕王府走一遭,面见裕贝勒,传我的话,请他便衣密往喜雪轩保驾。务必小心别让别人听见。”
  傅安吓了一跳,他是义勇侯的亲信,主母跟前他有胆子扯两句,他说:“夫人请放心,郭二爷智勇双全万无一失。找贝勒爷不难,傅安这就去。”
  颂花点点头,他请个安走了。
  且说燕来快马眨眼人到喜雪轩了。
  雪影接着他自是无限安慰,她说今天让她请客。
  二爷告诉她皇上等会还要来,她是直皱眉,宁可不要那一袋子恩赐的珍珠,只望他老人家别常来抬举,说是常来她必然有一场大祸灾,可是没办法,即说要来,只好准备,燕来帮忙她拾夺屋子。
  约莫吃顿饭工夫,蓦听外面大街上人喊马嘶闹成一片。
  燕来忽然变色那就是说等于飞一般快,飞出角门,飞过正屋大院,飞到门楼,张目看不见了。
  桌上独当大门口跟人打斗,他背后塞满了打杂的和姨娘们了。
  二爷顾不了一切,插入人丛中弯下腰由胳肢窝下钻出来,来不及抬起头,手起处巧吊住人家一招乌龙探爪,他使五成力,吊进怀里猛的再给送回去。
  那人受不了当场跌了个大马爬。
  二爷站好石阶上,口里轻轻说:“老爷子,交给我啦!”
  讲着话,眼瞧阶前错立着三条汉子,缓带轻裘,形容英伟,瞧样子都不等闲。
  二爷抱拳说:“各位有什么事么?”
  三个人中最后的那一个也拱拱手,脸上可不大好看,他说:“少年人,我要领教,这地方怎么说你们逛得我们逛不得?为什么我们要改天再来?”
  二爷道:“这儿不是普通一班窑子,只有一位姑娘,我们先到一步,各位理该原谅。”
  那人说:“同至门前下马,怎么你们先到?
  二爷笑道:“你不看见了我由里面走出。
  那跌倒的汉子爬起来破口便骂:“小舅子,你由你姊姊闺房里走出···········”
  二爷喝:“汉子,你骂人。”
  汉子叫:“骂你兔崽子,怎么样···········”
  二爷大怒,有边掌运气,突的劈一掌隔山打牛,两边距离至少七八步远近,说怪不怪,掌风劈汉子再跌个大马爬。
  跌倒的人跌个目定口呆,阶前三条汉子就都变了颜色。
  刚才拱手讲话的惊叫:“你是那一家镖行的镖师,叫什么名子,你也知道宛平县玉蝴蝶胡必?”
  燕来笑道:“玉蝴蝶?好香艳的绰号儿!我不知道,我不保镖,更不想告诉你们名姓,我就是要你们退。”
  那人狠咬一下牙齿说:“你二大爷胡定今天非要管教你,下来啦!
  燕来叫:“你们快退,放明白免丢人。别嚷狐二爷,狗大爷也未必行,我的小号南天燕子,蝶儿、蜂儿、蚱蜢儿蝗虫全得当心!
  他从容跳下台阶。
  人家胡定好像也很沉着,退一步挽起袖口抱拳,喝一声请,随即拉开门户。
  燕来睥睨着人家摇头笑:“不,我等你的。”
  胡定踏步运气,双掌交错平推,他便的叫闪电掌,是擒拿手中颇为厉害的解数,迎招进招,逢招化招,最是变幻莫测。
  大概会擒拿手的人力气都很大,指头儿要练到铁锤子般硬,还要懂得一点点穴奥妙才成。
  燕来老内行,眼睛里根本瞧不起人家,他试探一拳冲天炮,光看还不过极普通的笨拳,这就要请教你火侯是否成功。
  燕来这一拳少说一点五百斤。
  胡定接招吊腕,右手掌奋劈敌人左天池穴。
  说错都没错,可只是郭二爷的右腕坚如铁石,吊住带不动推不开还不是等于白吊,右掌却好似劈了山峰直震个半身发麻。
  胡定心知不好,二爷左手起海底捞月,但没想直捞他要害,那就不过夹皮袍子连腰带,给捞住一拉一送,胡老二乖乖的颠出去坐到地下。
  二爷镇定得象一尊佛像,事实上他早看见了跌两跤的莽汉子,和那两个中年人暗问牲口鞍畔亮出兵器。
  胡老二这边出了岔,莽汉子手中的厚背刀赶向前拦头便砍,二爷滑步闪身,左手虚发,右手猛可里撮住人家刀背,左腿一抬,莽汉子好比断线风筝,他也还没有堕地,二爷耸身高跃,顺势儿掉转夺得厚背刀悬空下磕,磕折了一个中年人的七星长剑,人跟着下落,刀闪一片寒光,恍若银潮骤至,迫得另一个中年人后退不迭也只好扔下宝剑投降。
  二爷收刀屹立,衣服不乱,仲情自若,轻轻松松地说:“现在怎么样,你们退吗?”
  胡定站起来抱拳拱手说:“胡定领教了,前门大街寒家开有一间万华镖行,如蒙杠顾,恭迓高轩。”
  二爷道:“你们肯讲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玉蝴蝶字号顶响,我一定去拜访,今天我没空,你们可不要再来了。”
  讲着话把厚背刀掷还莽汉。
  他笑笑又说:“我也很冒昧,希望你们不要记恨,刚刚还都不过开玩笑,你们请上马,再见。”
  他翻身走上台阶,胡定等一窝风走了。
  这会儿街上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但是没有人敢喧哗,官家还拦在大门口,迎着二爷点头说:“裕贝勒来了,他很留心在看你呢。”
  二爷急速回头,眼看人丛里走出一条黑汉子,他背后紧跟着傅安。
  这黑汉子便是裕贝勒,他叫裕荣,宗室中前有神力老王爷,力举百钧手格猛兽,裕荣臂力不在老王爷之下,人称不坏金刚,不单是弓马娴熟,抑且精通名家拳棒,端的是一条没奢遮好汉。
  现掌御林兵马,声威所至,遐迩慑服。
  为人微有点架子,他也实在值得骄傲,生平最敬服义勇侯傅纪宝三爷,他们俩交情至深,穿堂入室内眷不忌,他总喜欢称少夫人颂花一声大姊姊。
  这自然因为颂花的干公主身份,颂花寻常叫他贝勒爷,但有时高兴也会来一两声荣哥,总而言之不当他外人。
  今天他在南苑子驯狮,傅安好不容易把他找到,听说救驾两个字,吓得他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疾驰喜雪轩,恰赶上燕来二爷折服胡定那一霎那。
  傅安竭力劝阻他不让上前,他看二爷那般好身手也总是万分惊诧,这当儿二爷迎他台阶下一揖到地,他倒是急忙还礼,拱袖说:“了不得嘛,老兄,来,咱们拉拉手。”拉上手彼此用了对成力,彼此心里有数,官家已经进去,他们手牵手望里走。
  读书室里,官家高坐短榻上,裕荣放手抢步跪下磕头,磕了一阵头爬起来哈腰说:“万岁爷,您又得了一条铁臂膊,真是万千之喜。”
  他又要再拜下去。
  官家叫:“得,刚才你都看见了?那些全是保镖的?”
  裕荣道:“我看见那姓胡的摔一跤,他是万华镖店的二老板叫胡定,他哥哥胡必绰号玉蝴蝶在京城里很有点名气。”
  官家道:“有名气?你还能不找他较量。”
  裕荣好象有点难为情,嗫嚅着说:“他练的是一身轻巧工夫,我犯不着。”
  官家笑了,笑着问燕来:“怎么样?你这燕子大的非会一下蝴蝶不可?”
  二爷笑道:“有空我想走一趟,江湖上仇怨没什么可怕的,我去向他们道歉。”
  官家大笑道:“大街上你把人家打得一塌糊涂,道歉恐怕人家不能答应。”
  二爷道:“我先尽礼,一定不答应那是没有办法。”
  裕荣道:“你练过轻功?”
  官家接着说:“怎么没练过的呢?他是傅纪宝太夫人的门徒,本领不输宝三你看出了没有?”
  二爷笑道:“宝三哥当代第一人,我绝对赶不上,说轻功那是五六岁时候着手练的,可就是没练好。”
  裕荣直打量着二爷说:“万岁爷好眼力,要是我平日决看不出你这一身能耐。”
  官家笑道:“我也还是误打误撞,昨儿路过听见他奏乐,不由我不进来,他很诚实,话都肯讲,可惜不想做官,我也不愿意太过勉强。”
  裕荣道:“郭兄,那一天上万华镖行务必通知我一声,我陪你去……”
  话说到这儿,正好雪影走了进来,她还是换了一身青衣,一进来就爬倒地下,泥首奏道:“此地下贱,天子至尊……”
  官家立刻摆手说:“我晓得你很不安心,不要多说,我自己明白。今天还是要你随便,以后我可以不来。”
  雪影再拜起立,看她眼泪承睫,官家并不发怒反而笑了。
  雪影处境困难,既不能勉强装作欢乐,又不敢稍露忧郁神情,万般无奈,啼笑皆非,她只好来个随和缄默。
  人都说聪明莫如皇帝,他倒是始终都肯原谅她,要说燕二爷他本人虽则无所畏,但总不会愿意顶冒诱惑皇上荒嬉罪名。
  明知闹出事让那班言官知道了,势必至给义勇侯惹出麻烦,何况少夫人颂花话说在先,吩咐过他务必慎重。
  因此喝酒中间,他不免隐隐来几句讽谏。
  官家他讲得好,他讲他脱下冠袍带履走出皇城,他自视便是一个寻常百姓,难得襟怀坦荡,何妨作戏逢场,一定说他这里来不得,那末福慧龙安公主给雪影送寿礼是否成话?说着大笑,燕来就也不便再多讲什么,一顿洒依然喝得顶痛快,笑语杂作满座生春。
  大概凡是有点作为的人君,莫不想为国家延揽人才,皇上垂青燕来,他就不能放他间散了,酒酣他面谕裕荣跟二爷兄弟订交。
  二爷晓得皇上用意,他还不过不忍推辞,散席时二更天,看二爷练过剑皇上起驾回宫,教他们新订交的兄弟双双护送,马背上屡屡回头看看样子他心里像是无限快乐。
  二爷回去铁狮子胡同颂花和静仪还在等他,听说了这一天情形,静仪沉吟不语,颂花干脆禁止二爷外出。
  可是第二天一清早,裕贝勒就来看望二爷,来而不往非礼,在礼说该回拜,饭后二爷请示颂花姊姊,悄悄带上轻红剑走了。
  裕王府他只坐个一歇儿工夫,他没告诉裕荣他还要去那儿,裕荣也没有提到昨天的事。
  由裕王府出来,他的墨蛟坐骑竟奔前门大街万华镖店,这是城内唯一的大镖店,镖保东西南北,广延水陆两路镖师,声势不亚当年镇远镖行。
  当家玉蝴蝶胡必,自命京都第一条好汉,武艺确实不差,长得也满漂亮,毛病就是心肠太窄,说厉害点带些阴险狠毒。
  郭二爷大门口下马,飘目看好大的规模,门楼巍巍高耸,粉墙八字对开,栲栲般大灯笼高照,毕直的牌匾上悬,旗翻五彩,刀枪林列,人喧马腾,端的有一番蓬勃气象。
  二爷不及细看,步上台阶便去门房里投刺,他今天身上穿的是箭袖马褂,左边手按定腰横七尺箱锋,形容俊伟像个官人。
  门子不敢怠慢,立即为他通报,喝杯茶工夫,耳听得里头一片声叫请,门子前头高捧他的名片引他进去。
  走完一条不太长的箭道,便又是一个广场,对面堂屋走廊上站满了老少镖头,第一个二当家胡定先叫起来:“咦,是他,他就是什么燕子……”
  二爷从容拱手说:“小弟冒昧登门,一则前来道歉,二来拜会令兄。”
  话刚讲完,廊头马上一阵大乱,昨儿三番跌倒受挫的莽汉抢着喝令拿人,有的叫打,有的便都弄出家伙。
  二爷神色不动,笑笑高声说:“各位要是只会吵吵嚷嚷,小弟就此告辞。”
  左厢房有人隔着窗户叫:“尊驾请留步。”接着门帘子一动出来了玉蝴蝶胡大当家。胡必走下台阶,拱手说:“兄弟胡必……”他眼睛里闪着奇异光芒。
  燕来抱拳笑道:“久仰镖头威名,并来解释误会,别无他意。”
  胡必再一拱手说:“仁兄请。”翻身领二爷走进左厢房。
  这里头像是客厅,拾夺得颇为华丽,座上有三位客人,模样儿像都很阔,他们见二爷略不拾身,二爷也就不理会。
  胡必说:“仁兄贵姓郭?由南方来?现住义勇侯爷府上?敝号今儿凑巧光降几位大人兄弟愿为介绍。”
  他伸出指头儿指点接着说:“这位是亲王爷的三殿下,这位和中堂的四公子,这位皇庄上的七王爷。”
  二爷笑笑向他们统作个长揖,昂然坐下。
  那位皇庄七王爷先讲话,他讲:“小孩,你跟义勇侯是什么亲戚?他做官名气还不太坏,你可别坍他的台。”
  皇庄上王爷,燕来晓得这王爷来头不正,胡必最后才介绍到他,这也足证明他的地位不比两个年青人高。
  这家伙不管他什么东西,开口伤人那还得了,二爷心里有气,庄容说:“我不是小孩子,跟傅侯并没有多大关系,也许还不至坍他的台,不必教你操心。”
  七王爷笑道:“好强硬的嘴巴,你昨天在喜雪轩闹的什么事?”
  二爷道:“那很简单,谁也知道喜雪轩雪影姑娘定的接客规矩,我在她那儿请客,这里胡定二爷带人闯席,我不得不挡驾,胡二爷的朋友骂人还要打,我当然不能挨骂挨打。江湖上小误会打斗该是常有的事,那要看两方面是否都肯讲理,讲理容易解释,今天我便是来向胡大爷解释连道歉。”
  说着他恭敬地给胡必剪拂。
  胡必瞧着那位三殿下,摆手说:“请坐,道歉不敢当,小弟要请教仁兄昨天请的什么客呢?”
  二爷道:“一位长辈。”
  胡必道:“兄弟一定要打听这一个人。”
  二爷想官家常在外面玩,昨日虽是戴着眼纱,或且还有人可疑,明讲不得必须圆谎,想着笑说:“前任苏州府知府,现在告休在家的邹凤邹老先生。”
  不圆谎还好,这一圆谎胡必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他的眼睛就又觑到三殿下,这位贝勒爷既黑且胖,手中拿着鼻烟壶,咻咻鼻子说:“放心。我讲过不会的吗,什么地方?那能呢!”
  胡必点点头便对二爷说:“一个退班的知府,多大架子呀?兄弟承认凡事有个先后,但是二舍弟跟邹先生同到门前下马,这先后怎么分呢?不让舍弟进去犹可说,怎么好一下子用靴子踢人,这算讲理么?所以你的解释兄弟听不懂,道歉又似乎太客气,写个条子叫姓邹的来一趟,让兄弟领教他的蹄儿怎么长的,万事皆休。”
  二爷笑道:“这个恐怕我办不到。”
  胡必道:“办不到,兄弟只好留您的驾。听说您叫什么南天燕子专会啄蝴蝶,到底燕子啄得蝴蝶还是蝴蝶扑得燕子大家都欢喜看看?”
  七王爷跟一声:“看看。”
  二爷道:“你是说较量?”
  三殿下接一句:“较量。”
  显然的眼前汹涌着一场险恶风波,我们郭二爷反而没事,大家全站起来了,他还是坐定不动,右边手按着他的一盖碗茶,笑笑说:“既然各位都欢喜看,我总奉陪,但望不要太认真。”
  胡必道:“那是白说,武夫较量非死则伤,你虽是义勇侯的贵宾,好在小号今天座上客人也不寒酸,除了三殿下,四公子和七王爷,外面有的是当地人物,我们可不必立什么生死状,他们就都是证人。请。”
  二爷道:“你这样说?我无所谓。”他霍地起立。
  胡必带他离开客厅向后面走。
  后面另有一个好武场,但也有些树木,四合圈全是房子,南北各有正厢,胡必吩咐一班镖头招呼二爷北厢坐地,他却陪那三位阔人上对面南厢,他们一走,这边镖头们立刻议论纷纷,有的自命爱和平懂事的,竟然力劝郭二爷折剑磕头认输,二爷只是笑笑不理。
  俄而听得锣响,接着便有一位备战打扮的镖头,手中拿着绿旗来请二爷出场。
  二爷从容解下宝剑,脱掉衣服,身上单留一袭淡墨绫的夹褂子,跺一下靴底儿问:“带兵器么?”
  那执旗的镖头点点首。
  二爷这才去抽出轻红剑,宝剑出鞘青光照眼,厅屋上忽然鸦雀无声,大家脸上浮起一片严肃。
  本来谁也都听见了二当家胡定的报告,说南天燕子身手不凡,硬功到家,因此玉蝴蝶决计避免斗拳。
  这时看二爷这枝剑特长特宽颜色特异,大家都是明眼人难免心上吃惊。
  第二次锣声蓦然再起,执绿旗的镖头引二爷来到场中,场中象这般手执小旗的总有七八个,外围帮场的人还真多,每一个腰间或背上全带上家伙,乃至镖鞭。
  二爷私付箭形不对,身入龙潭虎穴还是谨慎第一,留意到场畔黑压压密集的树林,顾虑及难防暗箭,他就又褪下短褂夹进左边手胳肢窝里,准备好瞧前面南屋地基高,那简直有点象阅兵台,回廊上排兵器架,散开十来张大交椅,正坐的是黑胖三殿下,他拿着面红旗,举起旗锣声大作。
  玉蝴蝶胡必由大交椅背后转出抢下八级台阶,穿着黑缎子紧身短幕,科头盘发手仗一对双刀,着模样儿很有几分象蝴蝶。
  郭二爷迎着他献剑,他合上刀打躬,廊上三殿下猛的挥动了红旗子,四围帮场的发声喊。
  胡必刀分雁翅,二爷剑起烛天,刀分上下劈掠,剑起前后遮拦,胡必急攻,二爷坚守,攻如蝶蝴穿花,守若燕子据巢。
  狠斗百十来条臂膊,胡必力怯六呼暂停,他跳出圈子回头打量二爷,二爷,二爷拄剑向他送个笑,他咬紧嘴唇皮翻身回去南屋,廊头上好象有一番紧张。
  胡必倒是没有耽搁多少时间重又出来,两边手换了一对判官笔,这武器多半全是点穴的人欢喜使用,而且必须练过极好轻功才能取敌制胜,我们郭二爷看着却也不能没有戒心。
  三贝勒手中的小红旗一直高举着,这表示停战,等到再挥动他的旗,胡必就阶前耸身,一跃七八尺,悬空里一对判官笔疾扑郭二爷天池穴,可是双臂不带劲,劲还留在底下两条腿上。
  二爷看出破绽,晓得敌人的目标不是招呼他脑背后死穴。他横剑假作架格,身子顺势散向前倾,果不其然的胡必蓦地拳腿下堕,两只脚尖儿一拄地借力,忽的人又腾起来跳落二爷背后,二爷趁着前倾的解数,猛回头剑化反臂倒劈丝,双方使的全是绝招,身法、手法、步法快板速极。
  帮场的众镖头同时骇得一声大喊,二爷的轻红剑扁拍着胡必的左手腕,震落他的一只判官笔,喊声里,胡必淌着一身冷汗,蝴蝶儿过墙飞,飞出圈外、飞进了南屋。
  在理说主人该认输,该是收场的时候。二爷也总是这样想,谁知玉蝴蝶量小心窄,老羞成怒又换一副双枪重临战场,双枪首尾都上枪头装白枪缨。
  二爷就是瞧不起使双兵器的,偏偏胡必使的全是双兵器,象这般两头上枪头的双枪,只好说是花枪,比不倒双刀更比不上判官笔,二爷自然不怕。
  这一次三贝勒站起来乱摇约旗,胡必吼叫着双手舞枪卷进场中,好枪法千百对白蝴蝶儿旋绕二爷前后左右。二爷剑起一树高花飘飘缤纷花雨,磕盖遮拦,挑搠札剌,酣斗三十合,剑作野战八方藏刃,削掉双枪各一枪头。
  胡必火速撤身倒退,双枪划空一招,帮场的和执小绿旗的大小镖头,立刻十八般武艺齐上。
  二爷喝叫:“玉蝴蝶,无赖东西,你就看我的啦!”叫着他施展开大罗剑,一向取守,现在进攻,风挟雷呜,雷随电闪,迫得大小镖头走马灯似的团团转。
  这其间就有许多人折剑丢刀,胡必的双枪只剩了一对光杆,他败走再换双刀出来,那些镖头们已闹得东藏西躲,双刀来不及入阵扬威。
  南屋廊头上有人吹响呼哨,镖头们眨眼四散奔逃,紧接着四围镖弹袖箭如雨骤至,二爷早防到有这一招,他急忙挥起宝剑,左边胳肢窝下扯预备好的那件淡墨绫夹褂子,他跟无玷玉龙郭阿带,学过万箭藏身溃阵妙法,几尺布挡得住万杆雕翎,只不过一件短褂,舞开恍惚出岫飞云,云卷他蹑虚而起,蹑虚踏步这是轻功中登峰造极工夫,比较到横行百步,直上十寻,还要强的多,这工夫二爷却又是得千手准提胡吹花衣钵真传。
  由这边至对过南屋廊头,少说点一百五十步,二爷的身子三度起落,人便站在三贝勒跟前,收起夹短褂,唱个无礼喏,高声说:“三殿下,你愿意看见流血么?千军万马我姓郭的杀得进去突得出来,区区万华镖行困得住我吗?赶快下令停斗,否则莫怪我宝剑伤人。”
  七王爷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数耍挟大臣。”
  二爷笑道:“大臣?你这王爷管保假货,要不咱们见皇上去。”披上夹短褂,伸手扭住他腰带,单臂举鼎把他举个过头。
  这位冒牌七王爷他叫德泰,皇上家一个管田园的庄头,赐官不过四品,排场不比真王爷简单,品德败坏,胆大妄为,胡必弟兄也就是他的鹰狗爪牙。
  万华店镖师落长街闹市受辱,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胡必当然气得要死,立刻派人侦查郭二爷来历。
  据报义勇侯府上亲戚这已经够他寒心,再听说跟二爷一块儿走动的好象官家模样,那还能不吓矮了半截,仇不能不报,责要人负担,他请德泰商量,德泰又转求了三贝勒出马,老三跟德泰原是一丘之貉,他们俩都不相信官家逛窑子。二爷再一圆谎同行的是邹凤,胡必也就壮起狗胆,反正义勇侯不在家,德泰就是任何不怕,他主持格杀勿论,胡必偏要争面子,坚持公开比试,怎么也想不到二爷一枝剑竟是万夫莫当,到底落个全盘皆输。
  二爷不愿伤人,但望从容脱身,明知假货七王爷必是贼魁,擒贼擒王,决计逮住他要他就范,当时单臂将他举个过头,右手挺剑备战,德泰一生就没遇过惊险,骇得他杀猪般饶着。
  二爷笑笑说:“你很会摆布棋局,我们也不必见皇上,带你上裕王府交差。”
  三贝勒惊叱:“裕王府?”
  二爷笑:“对,我跟裕荣好朋友,请他转禀老王爷主持公道。”他拔步走下台阶。
  德泰叫:“郭先生放我下地,我教胡必给您赔礼······”
  这时光胡必是不见了,地中单留着十来个二三等镖头,手中各把长弓硬弩守在外圈,这儿廊头上也有好几位所谓当地人物,他们何曾不想抢救七王爷,但是郭二爷右手宝剑打着不让他们近身,左臂膊高举德泰等同玩稻草人儿,他一直向北屋走去。
  三贝勒看着脸上变色,赶紧扯住和中堂的四公子文麟咬耳朵讲话,讲完话他悄悄溜之大吉。
  文麟抢步追二爷入了北屋,一连串打躬作揖说:“郭先生,请宽恕德老爷,我们一切听您的。”
  二爷大笑道:“不叫王爷叫老爷,阁下未免大不敬。看你样子很良善,我可以跟你谈谈的。”他轻轻放下德泰给纳在大圈椅里,宝剑归鞘,穿好夹短褂再套箭袖马褂,挂起剑藏上小帽子,还不是温文尔雅一个书生。
  文麟拱手说:“郭先生勇力过人,兄弟万分钦服。”
  二爷笑道:“请坐。”他先坐下。笑笑又说:“您大概也还是练过的,说武艺我并不太好,不过玉蝴蝶会那几手似乎只可躲在家里藏拙,您看见了我今天让也让够了,他要是不再寻事,我答应从此丢开,假使一定不服气,那是很难说我会不会再行宽待他。现在你们两位谁高兴跟我去找裕贝勒?咱们这就走。”他们眼睛瞧住德泰。
  德泰满脸焦黄,他那里还能动弹。
  文麟急忙起立作揖说:“郭先生,凡事求您包涵……”
  二爷又大笑,笑着说:“你们既然不去未便勉强,送我几步路啦!”他霍地站起来,一边手牵文麟,一边手捉德泰离开了北屋。
  想当年汉寿亭侯关夫子单刀过江赴会,欺东吴君臣,他的胆气、魄力固不可及,究竟总还是有个打算,第一江中有埋伏,第二带着关平、周仓等可以共先生死的几个随从,第三才子数到劫持鲁子敬。
  当然哪!那是惊天地吓鬼神的大场面,岂可跟郭二爷今天来会玉蝴蝶的情形相提并语,但郭二爷可是的确没有打算,也何会不知危险,他自信的靠胸中所学,唯其不愿意种仇结恨又要保持尊严从容离开贼人巢穴,这就不得不效法前贤利用德泰,右手捉住他老人家一条瘦臂膊,左手牵着文麟三个尖指头,昂首阔步,言笑自若,悠闲地走出大门口。
  咄!怪事,傅安那小伙子就站在系马桩旁边守候,望见二爷平安出来,小伙子满脸堆着俏皮笑,抢着请安说:“小的晓得狐狗何足以当虎豹,虑的是爷的坐骑有失,所以……”
  二爷听着笑笑问:“少夫人知道我来这儿?”
  傅安道:“不,小的在街上望见爷由裕王府出来的嘛!”
  眨眨眼又看住德泰笑:“德老爷,我得告诉您,我们郭二爷是不坏金刚贝勒爷的把弟,您老人家要是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话,干脆教干儿子干孙子上裕王府找人好啦!”说着他便去牵来墨蛟。
  燕来早就放了德泰文麟,可笑他们俩就是走不动,燕来上了牲口拱拱手道一声再见,抖缰绳马去如飞。
  傅安慢条条的再向德泰送个刺眼的笑,他也上马走了。
  人家主仆走了,德泰还伫立着发呆,文麟搀他进去,劝解着说:“算了,德老爷,我觉得姓郭的为人不错。”
  德泰冷笑说:“那还能错,裕贝勒的把弟,义勇侯的表亲嘛!”
  文麟红了脸说:“话不是这样讲,我佩服他能够避免伤人。”
  德泰道:“你懂得什么,这种人要算坏透底,就是不留一点纰漏,教我们无可奈何,今天他要是伤了人,哼我才不一定包怕小荣哩!”
  文麟摇头披嘴笑笑说:“你不怕,三宝爷似乎很怕。”
  德泰道:“难怪他,裕王现掌管宗人府,斗起来他会被圈禁。宗人府管得着老七我么?我老七却有办法走门路逗逗裕王爷儿。”
  文麟道:“你是说钻内廷?我不妨提醒你,太后可是龙安福慧公主的干娘哩!”
  让他这一顶,顶得假货七王爷光了火,他大声说:“怎么?你不服气,要不你就等着瞧吧!”
  文麟笑道:“何必呢,我无非好意……”
  说着话他们走进客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们进来了,有的人高攀不上想溜,德泰叫:“大家随便坐,商量着底下该怎么办?三宝爷真的吓走了吗?”
  胡必道:“走了……老爷子,你也不必再为我操心,没话说,我玉蝴蝶人丢定了,好小子,有本领磕落我一只判官笔,削掉我双枪。成,我这镖店就不要开啦!无毒不丈夫,我姓胡的另有办法翻本……”
  德泰急忙摆手使眼色,文麟心里会意,他看着胡必汗湿透的短靠说:“你换下衣服歇歇去啦,请原谅,我还有事。”他点点头告辞。
  和四公子文麟走了以后,胡必跟德泰难免有个密议场面,参加这一场面的,没有他人只有胡家弟兄和心腹死党,内容自是无法知道。

  且说燕来停骖街旁等候傅安,傅安追上他,他教他领他去拜会明孝廉明月。
  路上先讲好,他要留在明家吃晚饭,着傅安回去禀知少夫人颂花,就是不让泄漏万华镖店打斗一段事。傅安很能干也很刁皮,本来万分心折郭二爷,二爷有话绝对遵办,他引二爷到明公馆门前自去了。
  明公馆太穷,穷得连门子也没有,这倒好,省却许多麻烦,二爷一直望里面闯,房子可不小像个公廨,转过门楼便是一片空地,两三株大槐树两三匹马,一个瘦骨如柴的马夫,环抱着一双膊倚树望天,二爷口里响一声,马夫跳起来一看来头不俗,立刻打跧儿问:“爷是那一个衙门来的?有什么吩咐?”
  二爷笑道:“请你照料一下我的牲口,我姓郭,来自东城铁狮子胡同傅公馆,要会你们家少爷。”
  听说傅公馆,那马夫打个哆嗦,牵进来了墨蛟紧向后面飞跑,片刻工夫,明都统明德领着明月迎出堂屋。
  二爷趋步登阶便要屈膝请安,明都统抢着把住他说:“不敢当,老弟。”
  燕来笑问:“老伯康健。”他退一步作个长揖,然后再向明月拱手说:“孝廉公好些天不见了。”
  明明前天晚上才认识,怎么好说好些天不见,这无非在人家老子眼前故意圆谎,明月送个会心微笑,赶紧牵二爷一只手,干脆不客气,他说:“对不起我还没去拜你嘛!”
  二爷笑道:“我来看你还不是一样的。”
  他们哥儿俩手牵手跟明德背后走进客厅,看样子非常亲匿,老都统不免满怀纳闷,他老人家道地武夫,肚子里挤不出两三点墨水,然而为人豪爽而且健谈,老少谈得津津入港。
  二爷明向人家讨酒喝,老头心中更痛快,固则是盘餐瓮酒在他殊不易,到底难为了马夫跑一趟长生库,对付个两把银子勉强应酬。
  喝起酒考量到弓马枪矛,二爷的话搔着老人家痒处,巴巴地要明月去搬出他的传家之宝来。一张铁胎硬弩,号称大黄龙,其实就不过所谓五石之弓,老头跨口当年勇,拉得几膀儿现在老了用不着,白排着装幌子。
  这东西在二爷算什么玩儿,恭敬不如率直,顺着老人家意思当场兑现,他就不用矫张作致,随便站起身随便控个十来满,老头说不得骇短了舌头,因此盘诘起过去怎么学?
  二爷回说自幼儿练过易筋经童子功。
  童子功?老头惊问,那是说一辈子破不得色戒?
  二爷笑说不一定,作童子时要留心,成年后靠自己慎重。
  话越谈越合式,老头越钦服,二爷乘机请命订交明月,老头自是求之不得,眼看两个少年拉紧手互叫声哥哥,弟弟,老头儿欢喜个心花怒开。
  订了交理该入室拜母,看着二爷那一表模样儿,老太太她乐得像捧到凤凰。
  巧不巧明夫人原来窑子出身,花信年华嫁了明德,那时候明德穷得根本没有成家希望,而且年纪要大过她一倍,夫人总能不顾一切,自拔污泥甘为贫妇,成婚翌年一举得雄,教子匡夫俨然贤妻良母,明家有今天成就皆出夫人所赐,为人品德和知识也就不言可知。
  虽然,她的风度究竟跟普通娘们不大相同,四十岁的人了,言语神情依然媚俏,燕来看着多少有点狐疑,见过礼说了几句门面话。
  夫人便笑着问:“听月儿告诉我,少爷你会一手好古弦,改天我一定要领教。”
  明德来个呵呵大笑,笑着说:“好,好,你也是好久没弄那些劳什子了!”
  夫人说得轻脱,明德笑得蹊跷,燕来心里明白,口里倒是什么都不好讲,他笑着打岔提起明月做官问题,夫人说都想给弄个榜下知县救贫,谁知道百里候也真是谈何容易。
  燕来问到婚姻,夫人要读书种子,不高攀富贵人家,她反问他是否欢喜做媒。
  头一次见面燕来到底不方便什么话都讲,同时也觉得这事还必须征求雪影明月俩同心,当时他就不过唯唯诺诺而退。
  回去东城时间还不太晚,他立刻找颂花查问明夫人底细。
  颂花看他满脸尴尬,晓得他葫芦中卖什么药,她讽劝他别惹麻烦,她说雪影是汉人,明月八旗世家,满汉不通婚,这一关就没有办法打破,一味不懂好歹任意胡为,恐怕不单是毁定了明月前程,明都统也还要跟着犯罪。
  颂姊姊尽管话说有理,来兄弟肚子里自有文章,第二日下午,官家飞鸽传书邀约他正阳楼便酌,颂花无可奈何只好让他们出门应召。
  他出来觅奔喜雪轩,雪姑娘在午睡,他请见她的姑妈,查诘姑娘平日跟明公子交情,老太太不瞒真,她说他们俩十分要好,不因为明公子在旗,姑娘愿嫁他愿娶确是一对好姻缘。
  听了老太太的诉说,二爷又多了几分把握,立刻告辞赶往正阳楼,果然门儿外挂着一枝黑黝黝马鞭,但有一条汉子站在旁边看守。
  二爷下马伸手取鞭,嘴里说一声“我姓郭”,人闯进店,楼下有一桌人围着吃喝,望见二爷手上鞭子就都起立致敬。
  二爷含笑点头缓步登楼,楼上只有官家一人,二爷急忙请安。
  官家笑道:“你来晚了。”
  二爷道:“路过喜雪轩,顺便看看雪影,她在睡午觉。”
  官家大笑道:“她要不在睡午觉你大概还要耽搁半天,我看你很迷恋她是不是?”
  二爷并不难为情,他笑嘻嘻坐下说:“我是想为明孝廉作合。”
  官家摇头说:“那怎么可以,不要讲旗人子弟法不许娶汉女为妻,何况雪影一个娼妓之流。不许胡闹,咱们谈正经事。”
  二爷噘着一张嘴不做声,拿起酒壶斟酒。
  官家谈起关心义勇侯西征兵力薄弱必须增益,易得将事煞费周章,皇帝也会卖弄玄虚,他拐弯儿讲话,故意问二爷心目中有无可保将才?
  燕来明知官家心里想什么,可是他也会俏皮,他说为什么不想外放裕贝勒?
  说裕贝勒不但本人英勇无敌,抑且现掌御林兵马,里面必然蕴藏着不少将才,请他挑选一批精锐前往增援义勇侯,他们俩本来要好莫逆,可保相得益彰。
  官家笑说裕荣负责捍卫帝都,未可轻离职守。
  燕来说朝中尽多老成宿将,佥以帝命为荣,乞赐简拔,责以驱驰。
  官家笑道:“简拔?好话,我就要简拔你,你是不是愿意为国驱驰?”
  二爷急忙站起来说:“燕来一介草民,无足上邀帝眷……”
  官家摆手说:“废话,我不爱听这些废话,咱们闲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坐下随便说。”
  燕来只好坐下。
  官家道:“喝一杯,告诉我你的意思,不要做文意,这不是奏对的场面。”说着他先干杯。
  燕来只好陪喝。
  官家又问:“你对你的非常际遇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燕来道:“不,我只有感激,也感到荣幸。”
  官家道:“那未我要你做点事,怎么又不高兴?”
  燕来道:“甘为陛下效力,不愿得官。”
  官家笑道:“那还是白说,要你做事非得给你官,没有官就没有威信。”
  燕来笑道:“当年岳云在岳王帐下,他没有官照样可以执锐先登,军中号称赢官人。”
  官家笑道:“莫比他,人家是父子关系。这样,我赐你武进士出身,给你副将头衔,让你去助义勇侯一膀之力,怎么样?”
  燕来道:“我不知道陛下为何不安,傅侯武勇盖天下,区区小丑跳梁何劳圣虑。”
  官家笑道:“小丑?坚昆结骨布鲁特人很有了不得的哪!宝三膺命统帅,常自溃阵破围身先士卒,万一误中敌人诡计,那是有失朝廷珍惜重臣之意,我顾念的在此。他帐前没有得力副将,这很糟糕,你的勇力我所目击,你的韬略我考量过,你的哥哥大概也不差,有你弟兄在他身过我就放心了。”
  燕来听着十分倾倒,不过他也还是强忍着激动,笑笑说:“我不能教陛下失望,但是我可以不可以有个请求?”
  官家道:“你只管说。”
  燕来道:“苏州知府悬缺,臣保明孝兼明月……”
  官家忽然大笑道:“快停,称臣啦!”
  燕来红了脸慌忙起立,想得到他还要拜倒下去。
  官家伸手拦住说:“不忙,咱们好像办交易话要先讲清楚,你不独为明月求官,还要为他求婚对不对?官可以给他,赐婚决办不到,我固是皇帝,皇帝也不能太过枉法自私。”
  燕来到底跪下了,他说:“雪影浊世孤标,明月廊庙大器,心心相印,早有婚嫁之约,离之则怨,合则为陛下用,法不外人情,臣但求陛下默许。”
  官家笑道:“你尽管淘气,要让御史先生来一本我怎么办!”
  燕来道:“御史大人要是只会管人家儿女之私,就也未必高明,陛下大可不理,臣此去自当添力立功,为明月赎罪。”
  官家笑道:“你真是好管闲事,起来吧!”
  燕来大喜再拜谢恩。
  官家只是颔首微笑。

  酒楼上官家没逗留多久,燕来回来时颂花静仪正在用晚膳,他虽酒喝多了却也上桌恭陪着。
  谈话中间直想向颂姊姊借些银子使用,但又怕因此招惹她一番教训,想到底还是跟傅安商量,由饭厅里出来悄悄教小书童传傅安上大环楼,告诉他急需五万两银子,拿出那一件珍珠串级的汗衫要他设法。
  傅安也真是有点神通,这珠衫子送到宣武门大街常厚银号押借。
  这家银号当家的,可不是等闭人物,不但是现任皇商托警皇银,而且本身翰林院出身,他叫黄麟,正是义勇侯傅纪宝的姊夫,千手准提胡吹花的唯一女公子纪玉就给了他,他们家银号里伙计那有不识傅安之理。
  他们觉得这事太离奇,掌柜的也不敢出主意,急忙报知东家,黄麟正好来银号有事,听说了他也不免吓个大跳,马上传傅安问话,嗔怪他丢脸。
  傅安笑说郭二爷的吩咐,吩咐必须守秘密,银子暂不兑现,只要换二本摺子,户头立雪月斋主人。
  黄麟晓得燕来在京,可是还没见过面,想起人家义父郭阿带富称敌国,这位少爷要说花几万银子那算什么,人情做到底,何况亲戚,他给立了十万两存银退回珠衫。
  两本银摺拿回去,傅安又不免挨了燕来一顿埋怨,说是那些珠子卖个一百万不怕没人要,为什么一定偏找黄家?
  傅安说得好,他说汗衫是宝贝,宝贝卖不得,押到别地方不保险,让换掉了珠子傅安惹不起麻烦。
  说得郭二爷也笑了,他立即写几个字向黄麟道谢,这还得抬举傅安走一趟,一趟还不了,来家二爷又教他等着作信送银子上明公馆和喜雪轩,两封信都不大好写,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弄妥。
  傅安忙到深夜来家,原因是明月跟雪影各有长篇累牍的回书,而且都提有很多问题,问题非要解释,燕来就怕颂姊姊明儿不让出门,他只好再写信。
  这一夜他直玩弄笔墨,将雪影,明月质难的问题逐个解释,对雪影他说谎他已经订婚姑苏林氏,书里同时指证她跟明月有情,明说偷看过她的诗稿,其间有一首“乞巧夜寄明月”录诗为证:“今年不见双星泪,难道双星泪已干?碧落河边观下界,偶多两地倚栏杆!”结论强调说有情他应该作合,一切困难他独力包办。
  这封还不难,给明月的就不容易,关于满汉不通婚这一节,他不能不说已得皇上默许,也还得他要上边疆去立功预,备万一出纰漏赎罪折过,这无非教明月安心放胆办事,但是对明都统夫妻方面讲话必须得体,怎么好说要人家弄个妓女做儿媳妇呢?反覆辨论,委婉陈辞,我们郭二爷可谓熬费苦心。
  写好信早是五鼓天,他就有那口劲,干脆不睡,天一亮便找傅安,刚交代完话,忽然裕贝勒驾到,说是奉旨来约他上西山围猎。
  君命不俟驾,急忙打扮,他带了八宝铜刘连轻红剑,匆匆上马跟裕荣走了。
  西山狩猎事属大典,燕来以便衣随驾出没丛林草莽之间。因为他的八宝铜刘是一件怪兵器,官家特教放出一条猛虎试验他的勇气。
  要说一只莽大虫,的确在二爷心目中不算什么,可只是官家亲自弯弓盘马跟着搜索,这一来情形就不能简单,虎为二爷而放,万一惊了驾,祸大滔天,这自然怠慢不得。
  其实还不是顶容易,就在官家马前丈余距离,八十斤重量八宝铜刘人起处,莽大虫大脑袋成了烂西瓜,官家看着大笑。
  围场连续三天,射飞逐走郭二爷所得独多,在翠微古刹里他还单臂举过千斤鼎。
  官家蓄意考量他,事实上他也是存心卖弄,归结一句话,他一味奉承巴结博取官家欢喜还都不过为他人作媒。
  果然,归途中他又提起明月,撒个娇要官家给他手谕,官家却不过只好答应,写给他简放明月苏州府知府的朱敕,这东西他轻交了裕贝勒,谆托人家代为办理,顺水人情裕荣乐当然乐得帮忙。郭二爷如意管盘打出如意,心里真是乐极了。

  回来京城这天夜里,傅安悄悄上大环楼密禀他雪影前宵突告失踪。晴天霹雳,燕来始而惊继而大怒,他这人不容易发怒,到了光起火,那是神鬼见着他也得皱眉。
  伫立,燕来请见颂花和静仪,话不瞒真,将全盘为明月将来两口子摆布的棋局告诉她们,说事已垂成,怎能撒手不管,雪影忽然失落,玉蝴蝶胡必有绝大嫌疑。
  他率性把喜雪轩打架,万华镖店比武全说明白,末了请求颂姊姊别拘束行动,也不要为他操心,说是一切他自己懂得料理。
  他讲话时声色俱厉,虽未至握拳透爪,却已憋得怒发冲冠,颂花她原也是有侠骨娘们,听着也不由有气,想了想说:“当然,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们办事也必须有始有终,这样现在夜深了你不许出去,明天一早先找裕荣预备个后援,假使有必要,我可以为你进宫见皇太后,我们并不怕和贝勒跟什么冒牌假货七王爷。”
  燕来说:“颂姊,这是我不愿意敞开来做,祸由皇上起,打起官司势必有损天子尊严,我更不能借重势力撑场面,那不是侠义行为。”
  颂花道:“你是非要找人家打斗挨命?”
  二爷道:“我总尽力避免闹出大乱子就是。”
  静仪道:“二哥,你还不过可疑胡必,究竟事情并没有调查明白,果然是和贝勒,德庄那班头人干的,我想请裕员勒出面向他们要人,可以省却很多麻烦。”
  二爷道:“不然,人家布好阵势对付我,我为什么缩颈不伸头,我必须马上出门去找雪影姑娘的姑妈。两位姊姊请放心,我懂得慎重。”
  讲完话霍地扭翻身便走,回去大环楼换了一身劲装,披上一件大氅,带了轻红剑,就楼上施展飞行术登屋,窜房越瓦眨眼赶到喜雪轩。
  郭二爷燕来随驾冬狩那一天晌午,明公馆和喜雪轩由傅安各给送来他的一封信,悱侧缠绵,情深可掏,明月雪影这一对未来的贤伉俪虽是不在一块儿,可是两地都感动得淌眼泪,明夫人读过信立刻赞成,明都统当然附义。
  那边雪姑娘的姑妈也是万分满意,认为确是侄女儿最好一条出路。
  信里重点要姑娘即日起闭门谢客,尽速另找房子搬家。
  要明孝廉赶快打点行装,准备上苏州府接任黄堂太守。
  说是成婚无妨暂缓,好让他慢慢张罗。
  男女两方都得有他的五万两赠银,那还有什么事弄不通,明夫人决计随儿子上任,她老人家自有一阵大忙。
  雪姑娘那里放掉喜雪轩三个字牌匾,随即兑银子遣散排佣人,琐碎的事还真多,她也不能清闲。
  傍晚时光来了两位游客,姑太太出面挡驾,人家看了在目前的收盘情形,倒是没吵什么,来两声冷笑拂袖走了。
  晚上明月悄悄来看姑娘,他们俩躲在屋里情浅情深谈个不了,谈起燕来二爷就都免不了感叹吁嗟,雪姑娘是买丝欲绣长生供。明月说他一定要好好做官,报答知己苦心栽培。
  谈到三更明月又悄悄走了。雪影睡不着爬在灯儿下凝想,她想作一首首感恩诗,敢打四更刚有了两首人陷入沉思状态,偶伸毫漆墨,蓦见案头站着一条身穿黑缎子短衣服,背负双刀的年轻汉子,姑娘饱历风波究竟有点胆气,手中笔也放下,仰着脸问:“你是谁?黑夜入人家……”
  汉子抿抿嘴说:“大爷玉蝴蝶胡必,不为奸也不为盗,就是要把你带走。”
  姑娘假惊吃惊,打个哆嗦笔尖儿点到纸上,她已成的诗里凑巧有两个字蝴蝶被点着,扔了笔又问:“为什么,有仇么?”
  胡必道:“仇问郭燕来。”
  姑娘猛的站起来说:“我与姓郭的无关,你就会欺负一个女人,我不能跟你走,要不你杀人啦,杀人啦!”她叫得很响。
  胡必笑笑说:“你再喊一声连老太婆也不能活。你肯下嫁郭燕来,大爷不高兴。”
  他身子动一动,姑娘引颈待戮,为着姑太太她不敢叫救,却不料胡贼不拔刀扯出一条黑手帕,手帕扑到姑娘头上,她鼻子里嗅着一股极猛烈的异香,一个踉跄人昏了过去,胡必伸手接个正着抱置床上拿一张棉被卷起她,扛上肩头拍开窗户上屋走了。
  第二天姑太太觉得是时候了姑娘还没起来,心里可疑来到窗儿下喊她,一看窗门洞开灯犹未灭,锦帐在钩人儿不见,老人家骇坏了,费尽气力撞开门,可不人丢了属实。
  姑太太有思想,暂不去通知明公馆,暗托人上东城找傅安,傅安来了也好无办法,但是还晓得吩咐人家不要声张,屋里就这样子排着不许动,说是必须保留痕迹等郭二爷回来察看。
  又说这事也不可让公子知道,他要来告诉他姑娘上亲戚家里寄居,为的是避免恶客烦扰就好。
  燕来虽然料透雪影失踪事与玉蝴蝶胡必有绝对关系,可只是对雪姑娘的娘妈也不能都没有疑心,也许她老人家要留着姑娘当钱树子不愿意遗嫁明月?所以他认为有先侦查的必要。
  来到喜雪轩听街上打过四鼓,飘身下地先到前院转了一周,奇怪除了一对小丫头沉睡得酣,连姑太太也不见。
  隔院走廊上角门并没关,踅过来看,雪姑娘原居处四壁个子、书室、琴室、卧室、盥洗室全下了钥,窗户也上得坚牢。
  他走了贼人大前夜一样的路径,那是门儿上面一块横木头,大概叫做楣,托开楣探身入屋,他发一阵怔,因为证实了这进口来过人,心里立刻谅解了姑太太。
  姑太太和衣躺在雪姑娘床上,还没睡还在掩泣,桌上燃着半明不灭的灯,满屋透着一片凄凉,二爷伸手牵起帐帷,姑太太猛的一骨碌爬起喊:“贼子,又来了……率性宰了我吧……”
  二爷叫:“姑太太,是我郭燕来。”
  姑太太一窝风滚落地下,口里哎呀哭不出什么话。
  二爷搀找她床坐,沉着声音说:“我回来了你放心,上天入地也要找回你侄女儿。现在请你定一下心,详细告诉我经过情形。”
  姑太太哭:“我全不知道呀……桌上还排着她写的字,这里一切没敢动,丢了人丢了一张棉被儿……”
  她还在哭,二爷已经翻身坐到案上,抽灯照着那几行诗稿,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看着墨点点的蝴蝶两个字,点点头道:“很好,她临危时很镇定,但望她还没死······”跳身拉开两扇门又上了屋。
  他飞奔万华镖店,出奇偌大的店,大小镖头全逃走精光,所有排场陈设也搬个干净,看样子店是收盘了。
  二爷火上加油,终于从他们房里搜出两个看家的老头。可惜人家早安排好计划,两张口一般说法,说是大当家和二当家带一批人马,大前天一清早动身出关,镖店来春要移去关外开张,这里不做生意好几天了,旧的人就没留一个,我们是新受雇的下人。
  话当然不实,然而他们可不是撒谎,东家怎么吩咐怎么说,事实上他们的确一无所悉,反而斥责二爷不应深夜来店放野火,说胡当家的不大好惹,他要知道了只怕不依。
  二爷看出他们不是装假,顾恤无知不忍计较。
  离开万华镖店天已发白,穿着一身夜行衣服,街上走究竟不便,万分无奈回去东城。
  少夫人留下说,郭二爷回来即要报知她,姊弟见面不免又有一番缠夹。
  也不过卯时光景,二爷换了长袍马褂正要出门,裕贝勒裕荣匆匆来拜,原是颂花夜来派傅安守在裕王府候他,候他五鼓上朝时面禀他一切,他还是去上他的朝,乘机密奏官家知道了,官家很生气,但是不能管,只教知照燕来妥慎办理。
  裕荣来了一直在大环跟二爷商议,他们都主张不惊官动府。
  主张不惊官动府,个中自有种种理由,因为各有各的顾虑,官家吩咐妥慎办理无非也是这个主张,怎么说呢?
  你想吧,吵到官司,喜雪轩那一等人全得上公堂,追根究底,那些人决不能守秘密,皇上逛窑子打架,那岂不是糟透!
  别看九五至尊,至尊行为不检照样要受御史官官噜嗦,王公大臣责难,传到老百姓耳中就更笑话,官家他害怕。
  裕贝勒担忧的也是官家的名誉。
  燕来疑忌的问题最多,第一他是个行侠义的人,照一般说法,侠义对恩仇两字必须自了,绝不借重他人,当然更不应该惊动官府。
  第二这事闹大了多少与明月父子有关系,堂堂黄堂太守未婚夫人被匪徒劫掳陷身,嚷得大街小巷都知道那多尴尬,那真不保险明夫人会不会变卦推翻了卡定姻缘。
  第三免不了也得替官家设想。
  所以,郭二爷决计暗里独力回天。
  送别了裕贝勒,他立刻打扮出门,去的地方是西郊西皇庄,这是裕荣跟他一条心的忖度,认为玉蝴蝶胡必必定把雪影藏在那儿,那儿有个先皇帝的藏弓楼,是绝对禁止官民人等窥伺的,除了万岁爷亲临那行。
  燕来那管这一套,他准备黑夜探楼。
  路远非要早去,坏在二爷一生光明磊落,他就是不肯化装,依然快马长剑昂然就道,来到西郊天色傍晚,遥望西皇庄鑫立眼前,二爷下马找村落小店打尖,来两斤酒一只白煮鸡,就喝不了两三杯光景,外面进来一个模样儿顶阔绰的跟班,走到桌前拱拱手说:“郭二爷,您真的来了,咱们家老王爷久候多时。”
  二爷顿一下酒杯子说:“你是讲德泰德庄头在等我?”
  跟班不怀好意的笑笑说:“谁也都晓得七王爷。”
  二爷道:“不管什么东西,只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跟班道:“什么事我都能明白,我该说的还不过请教您敢去不敢去?”
  二爷霎地站起来,跟班却先溜出去为他牵马。
  两匹马踏着斜阳古道来到皇庄,看碧瓦黄墙玲珑楼阁,真个比王府犹胜三分。
  二爷至此沉下心着着戒备,离开马鞍便让那跟班给引上门楼,引过无数院子,甬道、回廊、进了内花厅,跟班自去了。
  没有人给二爷倒茶,二爷也没就座,窗儿下偷眼看人来人往,脸上都好象十分紧张,有些佩刀剑的竟是万华镖店镖头们,二爷看着忍不住笑笑。
  又是一会工会,那漂亮的跟班又来了,又引着二爷后面走,又经过了两三个院落,到了一个花园,跟班还要二爷走,二爷反正不怕,经过一片片圃畹畴畦,一处亭台坛榭,眼前是短短的一列红墙。角门下跟班笑嘻嘻说:“王爷在里面楼上等你,请啦!”他扭回头跑得无影无踪。
  二爷步入角门,举目看古木参天,怪石当路,左鱼池而右假山,当中只留一条宽石板铺的走道,望对面一箭之遥危楼独立,人影幢幢。
  燕来眼力极强,千条万条横斜树影里,他看得清楚楼上倚栏并坐的正是德泰和雪影,白发红颜掩映入画,可是老头儿满面阴骘笑容,而姑娘却带着一身憔悴。
  明知德泰一切安排无非诱敌,要是假山里埋伏狙击?他当然不惧,恐怕德泰也不会出此下策。
  不管怎么,雪影人在,二爷心安,他的全付精神注意到眼前情况。
  万华镖店一场博斗,老贼目睹厉害,何至老调重弹,这就要设想到楼上必有玄虚,楼是禁地,如果说逗他上去犯法,老贼自己就不应带许多人上面停留,等他上去他们去捷径退却的话,郭燕来怎能让你打这般如意算盘。
  他准备施展极轻快的身法窜上楼头,猛一下子制服老贼,而且必须镇住许多人不被走漏半个。
  正待作势飞腾,忽又觉得这条石板铺的走道或有蹊跷,那就是暗藏机关,石板可能是活动翻转的,机关当在底下,估计这儿到楼下至多一百二十步左右,脚尖儿点地借力,不待石板翻动,两三跳就过去了那算什么,但郭二爷偏偏不这样做,欲非要试验机关如何。
  他拔出轻红剑,运气上升,他的两条腿就等于轻如鸿毛,踏上石板,款款蜻蜓点水飞,使出他胸中真才实学来。
  点着每一块石板飘飘前进,远处看象是贴地走,谁知道靴底儿不带劲,点到当中一块石板果然翻转,机关是一座十仞刀山,二爷飞得更快,快及楼前,就又点破了一处机关,顷刻烈火上喷,下面是一口滚油火海。
  楼上德泰变色站起来。
  二爷没有闲情留恋这些玩意,猫儿一般快,平空拔地踊身上楼,轻红剑打个急闪,德庄头头上帽子带萧萧白发全部搬家,跟着是一声雷鸣断喝:“全不许动。”
  楼板一连串响,男的女的同时矮了半截。
  二爷伸左臂接住雪姑娘投入怀中,右手轻红剑重奔老贼咽喉,削断三绺银发,剑尖儿划破他脖子上一线鸡皮。
  老贼这时也跪下了。
  二爷说:“叫玉蝴蝶这小子出来见我,若不然你姓德的打点着脑袋。”
  德泰来不及讲什么。
  二爷低头看雪姑娘耳后鬓边和一双手腕密压压被马鞭子抽的血痕,按不住怒从心起,压扁剑拍他一上重的,老贼扑地昏绝。
  雪姑娘吓得哭叫:“二爷……二爷……”
  二爷高声说:“那一个讲出来胡必藏在什么地方,我免他一死。”
  有个跟班,也就是接引二爷上门的。
  那个漂亮跟班,他是由暗径进来看热闹的,他说:“胡大爷跟胡二爷刚出后门走的,去得不能太远。”
  燕来一听便要追。
  雪影叫:“二爷,别,鬼话……”
  话声未绝,楼下角门涌进十来个御林军弁,打前头的正是裕荣裕贝勒,他右手中挺着燕来愤用的狠兵器八宝铜刘。
  燕来剑尖刺到那跟班身上说:“起来,带我们下楼。”
  跟班抖着牙齿爬起,燕来搀雪影随他走下楼梯,转进一条地道,直通隔墙外大花园一座海棠式大敞厅。

  第九章
  在薄棠厅上燕来命令那漂亮的跟班去请裕贝勒来。
  裕荣驾到,雪影跪下请安,她说:“贝勒爷,你明镜。胡必黑夜掳人,将我送与德泰为妾,我求死,备遭毒刑……”
  她没哭,矜持着拢起西边袖口让贝勒爷瞧,那简直是血肉模糊。
  裕荣咬一下牙齿,点点头说:“我全知道,现在送你回去。”立刻扭翻身,对阶下他的四个便衣随从吩咐几句话,姑娘被护送走了。
  裕荣回头看定燕来问:“死了德泰?”
  二爷摇头。
  裕荣叫起来:“好事。”
  他忽然高兴了,笑笑又说:“你还想怎么样?”
  二爷说:“参免德泰……”
  裕员应声说:“好办,我奉有旨意。”
  二爷说:“着德泰身上教玉蝴蝶来见我,我要会会他。”
  裕荣低声说:“最好别闹出大麻烦。”
  说着把手中八宝铜刘交还二爷,教那漂亮的跟班去传德泰。
  德泰由两个人搀扶而来,望着贝勒爷爬倒磕头,口里连说:“德泰知罪。”
  裕荣说:“冒称王爷,擅开藏弓楼,装设机关,劫良为妾,你有几个脑袋,不念你年老糊涂,我今天就宰了你再说,准备交代出境,叫胡必出来见我。”
  德泰又乱磕了一阵头,刚待再恳恩,胡必忽然出现,他原是想逃走,不料整个皇庄被围住,这种恶毒的人总是有一股戾气支持着骨头。
  本来挑选好两柄特别厚背的双刀准备对付轻红剑,这也是他敢来换命的理由。
  人从海棠厅侧面丁香榭瓦上跳下地,扬着一双刀高声大叫:“不必难为老人家,请听胡必一言,雪影一个娼妓,并不是郭燕来的妻妾姊妹,我带她这儿来逛逛,与你们何干……”
  仇人见面出口不逊,郭二爷火发,挺八宝铜刘窜下海棠厅,胡必目睹怪兵刃晓得厉害,可惜追悔已迟,说不得只好火速拉开把式备战,八宝铜刘卷入围中金光闪烁。
  二爷盛怒之下使个山东大擂,招化棒打临霄,泰山压卵,挟雷霆万钧之力,真说力,两千斤,料想胡必如何挡得住。
  双刀交叉急架铜刘,铜刘落双刀铿然并折,胡必两手虎口俱裂,二爷双飞脚起,左脚踹着他右膝骨,右脚正中左肋,玉蝴蝶变作小爬虫爬伏于地,还好裕荣赶到拉住二爷接去八宝铜刘,好歹送他大门看他上马走了。
  二爷打坏了胡必,胸中一口怨气已出,一路策马疾驰,掌灯时来到喜雪轩,雪影也不过刚刚到家。她还能强起接待,经过一番详细盘问,幸好她还没有损伤筋骨,二爷谆嘱她好好休息,答应明儿约明月同来看她。
  雪姑娘倒是没说一句什么感恩的话,眼泪莹莹地颔首而已。
  二爷回去铁狮子胡同,少夫人颂花和邹大小姐静仪还都捏着一把汗,听说了没弄出人命她们俩算放了心。
  二爷却急着先去打点伤药,派傅安驰送喜雪轩交代,这才去盥洗更衣,下楼陪两位姊姊用晚膳,他喝着酒谈到雪影誓死不屈,备受考打,她们也就不禁肃然起敬。
  夜里燕来还是没睡觉,三鼓天悄悄又上一趟喜雪轩,怕的是玉蝴蝶的党羽前往寻仇,还好,裕贝勒所派的四个穿便衣跟人竟然下榻前院,而且有两个恰在值班巡逻。
  骑墙上二爷几乎着了他们一弩箭,一顿哼喝,惊醒了雪姑娘,二爷索性下屋去坐了一会儿。
  姑太太说不完千恩万谢。
  雪姑娘依然眼泪莹莹地默默无言。
  回来大环楼已经天快亮,盥洗更衣稍作休息,便教小书童传话马夫备马,轻裘缓带衣履翩翩来看明月。
  明夫人由厨房里抢出迎接,一见面就叫:“哟,我的爷早呀。”
  二爷含笑请安。
  夫人说:“人都讲候门深似海,笙歌不夜天,怎么早出门您吃过了?”
  二爷摇头笑道:“我是偷跑的,要是颂姊姊起来就走不动了。”
  夫人说:“怎么,我们贤公主管得你很严?好事嘛,少年人不管必糟,我就为放松了明月,所以他才会认识雪影。”
  二爷笑道:“大妈是不满意?”
  夫人道:“没这话,我······”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笑又说:“吃什么?好好说,面条、饺子,还是来两张饼。”
  二爷道:“不麻烦大妈,我什么都吃。”
  夫人道:“什么都吃还是要麻烦我,给你下面条啦!”说着她自去了。
  二爷望明月书房来,孝廉公还好睡,二爷就他床沿上坐下,唤醒他将喜雪轩经过详情前后一说,孝廉公骇煞了,直问怎么办?
  明夫人送面条进屋,眼看儿子满脸惊慌,她也就吓了一跳。
  二爷赶紧起来接去面条让坐。
  夫人坐下床沿,他端着碗望窗前书案上走,边走边动筷子挑面条吃,走到案前就只剩了空碗,放下碗筷扭翻身,袖口里拿手帕抹一下嘴,人就又站在夫人跟前,饱重述一遍雪影蒙难曲折,末了忽然换了一副庄容,哈腰向夫人问:“大妈,这还是那一句话,要问您对雪影是否满意?”
  夫人叹口气说:“哥儿,你是非要迫定我说,我就告诉你也没关系的,我出身还不如雪影,我又怎么敢不满意她?不过我比较好办,我不是汉人。当时我和你明大爷还在北满,他干脆卖弓箭度日,没有人帮忙我们一文钱,我们到底成了家。廿年来,我是恭恭敬敬,兢兢业业替明家草创出今日的天下,咱我问对得起人,对得起自己,窖子里的姑娘又怎样么?”她顿住话脚,垂下眼帘避开二爷对她平视。
  二爷急忙扶着她老人家两边膝盖跪下去说:“大妈,您别难过……”
  夫人手拍到他肩上笑:“起来,哥儿,我不难过,我倒觉得很骄傲。”
  二爷起来,夫人又说:“月儿,雪儿,他们命运比我跟你明大爷强,他们有人力排万难卖尽傻劲儿成就,雪儿要是不好,月儿下会迷恋她,成就他们的人也不会冒险出死力,这个我全相信。她读书明礼,自然更懂得怎样做人,你放心,我是要定了她。”
  二爷不禁大喜,他呆望着明月笑。
  明夫人又说:“哥儿,我们是不是要计划怎么办?雪儿决不能再让她住在喜雪轩。”
  燕来笑道:“那是一定的,不过这两天无妨,裕贝勒留有四名家将保护她。”
  夫人摇头道:“妮子了不得嘛,裕贝勒派人保护?我好象在做梦。”
  二爷道:“不算什么,必要时皇上也会关照她,然而这都不是办法,大妈我想请您老人家领她先去姑苏,怎么样?”
  夫人道:“我们先去,妥当吗?”
  二爷道:“姑苏园门外林镇台的夫人是我姑妈……”
  夫人笑道:“也就是你丈母娘?”
  二爷红了脸说:“这个最好不要提,我也还没有下定……后天一早动身好不好?”
  夫人叫:“后天,我的天啦,那怎么赶得及呀!”
  二爷道:“长行车马我包办行李越简单越好,那儿有的是好绸缎管保您一切复当,常厚银号苏州有两家分号带走折子就行。”
  夫人道:“知道呀!爷,人都讲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嘛可是我总应该准备些土仪……”
  二爷道:“那是全没有关系,大妈,上您屋里去,我还有几句话要紧跟你商量。”不由分说,硬把她搀走。
  娘儿两在屋里又谈了好半天工夫。
  二爷告辞竟奔喜雪轩,回头又跑裕王府,他是真忙,傅安跟着受累,第二天下午雪姑娘和她姑妈,连两个小丫头,仍由裕贝勒的四名家将护送南下,说好在天津客店等候明夫人。
  明夫人是后一天走的,二爷亲自带傅安送行,客店里雪影拜婆婆,看了她那模样儿,夫人澈心肝欢喜,在天津逗留两夜。
  二交爷代完差事,他也很快乐,吩咐四名家将到上海撤回,着傅安随往苏州,他自己当即策马赋归,不久他得了爵将头衔衔命驰赴边疆效力。

  且说姑苏林公馆这些日子中是真热闹,南海布衣无玷玉龙郭阿带,跟河北小孟起郭龙珠联袂随方五爷方标莅临。他们老兄弟来为义儿相媳妇,想不到千手准提胡吹花带了她的爱孙傅震也来了,她老人家受蒙古喜王爷福晋邓畹君所托,间关拨涉为的是燕惕婚姻。
  郭龙珠好象个好酒贪杯的村学究,郭阿带似是归隐林泉的官儿,而胡吹花却是老道姑打扮着。郭阿带寿逾古稀,胡吹花郭龙珠同庚六秩晋二,他们穿的都十分朴素,远不是当年英雄气概,却各有一副善眉慈目,阿带银须白发,龙珠骁颊黄髯,只有胡吹花满鬓堆鸦肌肤圆润,至多看个四十许人。
  顶漂亮、顶聪明,穿着顶讲究又顶淘气是孙少爷傅震,他今年刚满十五岁,凑巧跟燕姑娘同年同月同日生。
  林家上至夫人、下至方妈妈、长姐儿、黑姐儿,他们全万分仰慕千手准提的,一但惠然枉顾,一家欢欣的情形,那就不是言语所形容,吹花虽然皈皈依道,但还是无碍辩才,妙语解颐,隽辞泉涌,林夫人把她当活佛菩萨一般看待。
  郭阿带和郭龙珠,他们俩老兄弟只管外出游览名胜,胡吹花却就守在屋里跟林夫人聊天,她虽然健谈可是绝口不提武艺,对莺姑娘十分爱惜,但也没考量过她什么。
  小少爷傅震本来顽皮,碰着燕姑娘就算找到伴儿啦!整天总躲在后花园子里想办法玩新鲜把戏,牵带着小姑娘静芬读书也不能用功!
  这天晚上小一辈都睡觉去了,吹花、林夫人还在闲话家常,方妈妈悄悄来了,打个招呼坐下眉飞色舞满脸笑容,吹花问:“妈妈来有什么喜讯么?”
  方妈妈道:“是的,喜讯,夫人,我要是讲错了,那就不当作话,您可别见怪。”
  吹花笑道:“哟,客气嘛。”
  方妈妈道:“我说,来哥儿和我们的莺儿是说定了,惕哥儿和邹大小姐事也必然吉利,我提的是震哥儿和燕儿,虽说辈数不对呢,其实那都没有关系······”
  林夫人笑道:“妈妈着急什么吗,都还小呢!”
  吹花道:“急是不是有急的理由呢?”
  方妈妈道:“两位夫人不知道,这两天园子里乱到什么样子,那些机关削器埋伏一搭瓜子破坏了,四五百斤重的假山石能够由东边搬到西边,就只差偌大地皮没有翻转,一对宝贝通力合作,底下还不保险会不会把燕来楼拆下重盖哩!”
  林夫人道:“你要管管燕儿呀!”
  方妈妈道:“他现在有了对头我也管不住了。”
  吹花笑道:“这与你做媒不相干嘛!”
  方妈妈笑道:“两小无猜,天生佳偶,这是我做媒的看得准确,急于成就,定了亲希望他们不会再混一块顽皮淘气,自然不过题外文章。”
  吹花笑笑说:“好法眼嘛,妈妈。”一笑着看住林夫人又说:“这事还是看妹妹你的意思怎么样?我认为辈数不成问题。”
  林夫人笑道:“姊姊要是不以为嫌,我也还能说不愿意。”
  吹花点点头,探手怀里摸出一个红袋子递了过去,里头装着震哥儿的庚帖和一对凤头钗,分明是早就预备好的。
  林夫人看了不由不发怔。
  吹花站起来又说:“请放心,好姻缘,你我无非却了一桩事。你休息吧,我得回去坐一会。”
  说着告辞,边走边对方妈妈笑笑说:“妈妈,你的媒人没做错,但要当心小孩子会找你老人家开小玩笑报复……”讲着话人走出屋门外,撮口作了一声长嘘,飘飘然消逝了。
  方妈妈和林夫人只送到回廊上回来。
  夫人叹息着说:“我们能跟傅家攀亲也真该知足了。”
  方妈妈道:“奇怪,她好象不大理会震哥儿嘛!”
  林夫人道:“不是不理,小事情怕麻烦,震儿那一肚子学问,一身真实软硬功夫,也实在不必再加管教,男孩子难免好动,倒是我们的燕儿,你要讲讲她才对。”
  方妈妈摆手说:“管保你没事,明儿我告诉她下了定,她好意思再跟人家玩。”她翻身便走,忽然又回头问:“夫人,你说傅夫人她是否能前知?”
  夫人道:“修道的人说神通力那是太平凡了,她的确有点道行。
  方妈妈笑道:“你找到好导师了,要好好跟她学呀!”她笑着去了。
  方妈妈她有好清的解,晚饭后虽说洗过澡了,睡前还是要通头发,洗把脸,然后换过内衣上床,今天睡晚了仍是照旧办理,天气冷急想被窝里钻,她的被窝老例是长姊儿给她叠的,没躺下立刻打个滚,拆开被窝儿里头蹲着三个大青蛙,大冬天青蛙倒是难得找,但我们的方太太怕的够瞧,脸上一片焦黄,浑身上下直打抖,撑大喉咙怪叫。
  长姊儿黑姊儿姊儿两就住在后房嘛,她们还能不抢出来救护,一看是青蛙,两位姑娘笑得打跌。
  方妈妈叫:“一定是燕儿捣鬼,抓她来认帐。”
  黑姊儿笑道:“不是她,她很早睡得嘛。”
  方妈妈骂道:“不是她就是你们俩,谁还能晓得我怕这东西。”
  长姊儿笑道:“那恐怕还是凑巧,天快黑园子里又有一座假山搬家,这东西自然假山底下来的,我看见那位小太岁逮在手上好玩呢?”
  姊妹俩一边说,一边忙拿衣服给妈妈穿,捉逮青蛙,掸床,换被罩。
  方妈妈说:“震儿可恶透了,现在做了我们家燕儿姑爷,我就得管住他。”
  黑姊儿长姊儿一听,发一阵怔彼此对看一眼,马上蹦着跳着叫:“好呀,妈妈是您做的媒么?”
  她们拖着妈妈打转。妈妈也乐了,她说:“是我的媒人,你家伙还要这样糟踏我,找他去。”
  长姊儿道:“算了妈妈,这时候犯不着大惊小怪,等明天再罚他不迟。”
  黑姊儿笑:“告诉我们,您怎么想到做媒。”
  方妈妈道:“就因为他们俩凑和着捣乱,给提起亲他们就不好意思粘住了。”
  长姊儿笑道:“怪不得小太岁要作弄您,您讲话大概让他听见了。”
  方妈妈道:“没这话,前一会儿的事嘛,他决不能去睡。”
  黑姊儿道:“您不知道,傅夫人晚上是不睡觉的,她前房打坐,整个后房是他的天下,他常常半夜三更还在屋上玩,穿一个狗熊皮缝的皮套,猫似的到处跳。”
  方妈妈道:“你怎么知道?”
  黑姊儿道:“大前夜我听见声响,拿了您的弹弓上去看,以为是妖怪呢,发了连珠三个弹却被他两边手接去了两个,他的轻功纵跳功夫实在太好了,吓得我和喜姊这两夜都没敢脱衣服睡,怕他一高兴闹到我们屋里来。”
  长姊儿笑道:“他是不敢惊动莺妹妹,别人谁都不放在眼里。”
  黑姊儿道:“燕妹妹是斗不过他,拳,剑全比不上,诱他入埋伏,那相信钓虎竿,下虎阱反被毁了,燕妹妹甘拜下风,我们也不敢逗他。”
  方妈妈笑道:“小伙子是不错,就是太顽皮,刚才傅夫人警告我当心他报复,没想到这么快,天亮了非要他来赔礼不可。”
  黑姊儿道:“妈妈,您睡一会吧!”
  方妈妈道:“街上打过五更了不睡啦!”
  黑姊儿道:“您不睡我们也不睡,我们找燕妹妹道喜去。”说着姊妹俩回去后房穿上外面大棉袄,打开门笑着跳着去了。
  这里方妈妈梳好头开窗看天色隐隐发白,吹灭了灯,带上屋门人走在厅屋上,耳听得外面有人叫门。
  方妈妈翻身走下庭阶要去开门,眼看东跨院迥廊上飘着胡吹花道袍的影子,急忙拜手说着:“夫人,早安。”
  吹花笑道:“妈妈恐怕一夜没睡好,外面敲门的是北方来了客人,家里三位爷们今儿也要回来,你有一阵大忙呢!”说着话她的影子便消逝了。
  方妈妈怔了怔赶去开门,天还不够亮,没看清楚来的是什么人,那人却迎着她老人家打跧儿笑:“方大妈,傅安给您请安。
  方妈妈叫:“哟,你,你送什么人来呀?”
  傅安笑道:“您怎么晓得?大妈。”
  方妈妈道:“你讲你的好了。”
  傅安压低声儿说:“新任苏州府知府明月明大人的老夫人和未婚的多事夫人,还有一位夫人的姑老太太带两个小丫头。”
  方妈妈吃惊问:“多事,这么讲?她们是说要来住我们家里?”
  傅安笑道:“那都是郭二爷的意思,他有一封详细的信呈夫人。”
  方妈妈说:“人呢?人上那儿去呢?”
  傅安道:“晚上二更天到的,明老夫人不让我来惊动府上,一定要下店……”
  方妈妈道:“夫人大概早课也快完了,我带你见去。”她关上门领傅安到佛堂廊下,刚好林夫人跟吹花背后出来了。
  吹花叫:“安儿,你还认得我?”
  傅安由新疆进京时才十岁,现在他十八岁了,八年期间吹花并没有老了多少,就是身上穿着道袍,这使傅安心里不免孤疑,吹花这一开口,他抢近前爬倒老主母脚底下,眼泪鼻涕的乱碰一阵头,嘴里呀了半天到底什么也没说。
  吹花弯腰伸手搀他起来,端详他脸上笑说:“孩子,工夫荒疏啦?书也不念了么?”
  傅安直摇头,泪珠雨点似的落个不停。
  吹花说:“不要哭,今年秋天你可以回去新疆……”
  傅安一听大喜,拿袖子乱抹眼泪。
  吹花接着说:“这孩子跟我身边长大的,也应该说是我的小门徒,纪宝夫妻那能够拿他当下人支使。”
  她的话是对林夫人,方妈妈讲,傅安可是着了慌,急忙分辩说:“没有的,姥姥,他们待我并不错呢!”
  吹花道:“你就不要说,我全知道。见过两位伯母。”
  傅安他前次来过完全是下书跟班,称呼林夫人夫人,现在要他改口叫伯母,觉得十分难为情,他就会请两个安,将燕来的信呈上。
  林夫人可不能不另眼看待,接去信笑笑说:“安哥儿,辛苦啦,屋里坐。”
  傅安脸上热刺刺的跟定姥姥走,他自幼儿叫吹花做姥姥。
  林夫人坐在灯下念完燕来的信,笑起来说:“方妈妈,你赶快拾夺吃的喝的,教喜儿和燕儿去接客人。”
  吹花道:“不必,等一会还是安儿走一趟,我们只要备四乘轿子就行。”
  方妈妈道:“那不对,既然知道了我们应该去个人,我派喜儿啦。”
  她走了吹花笑笑不做声,林夫人怎能不查问燕来在京情形?凡是信中没提到的,傅安全给说个详尽,那些话不简单,没说完方妈妈给下了面条送进。
  吃过面长姊打扮着来了。
  长姊儿来了,傅安赶紧招呼,他们俩见过礼,方妈妈说:“喜儿跟安哥哥去接客人,记着该请安的请安,该问好的问好。”
  长姊儿笑问:“住在那一家客店?”
  傅安道:“恒和栈。”
  长姊儿笑道:“近得很,两步路嘛!倒是轿馆子远一点,安哥哥您只管骑马去啦,我随后到。”
  傅安笑道:“我陪姊姊一道走,刚才原是步行来的。”
  长姊儿笑笑不做声,打开门帘子让安哥哥先出去。
  他们走了,方妈妈收起面碗筷子汤匙也要走,吹花笑说:“妈妈,坐一会不忙,客人管保还都没起来呢!我告诉你安儿的身世,他的母亲是蒙古喜王爷福晋邓畹君的堂妹子,父亲是寨家书启先生,叫傅雨苍。雨苍前十三年死在新疆,临终涕泣托孤於我,安儿五岁跟随我身边,我待他跟我的几个孙子并没有分别,我亲自教他念书,练武,在我的孩子们间他算小在孙子们中他算大,论文武两途他可未见得比准不如。前几年纪宝夫妻出关省亲,我教他们把他带走,原意不过要他上帝都认识认识衣冠礼乐,想不到他们竟敢拿他当跟班,这事我得请教宝三两口子什么道理。”讲着话她好像很生气。
  方妈妈笑道:“年青人多受点磨折我认为是好事,要说义勇侯拿他当跟班我还不敢相信。安哥儿前次来对我讲过很多话,他说侯爷待他有如亲骨肉,他是自己愿意操劳吃苦,夫人您也别过於宠他,宠总不是好字。”
  欧花道:“妈妈看这孩子怎么样?”
  方妈妈道:“去年他来接邹大小姐,住这儿四天,我们很亲热,可就是没听说他跟您夫人练过武,少年人深藏,世读,面且聪明,拘谨,那都是极难得的,看得到底下有他的一番事业呢!”
  欧花笑道:“我说过妈妈法眼高嘛,这孩子的确不坏,在新疆我已经为他留下基业,预备给一万匹牲口,小孩子要是欢迎做官呢?肚子里学问尽可去得,文武两门敢保都走得遭,不过您必须有个好内助,这桩事我还得尽力,明年十九岁让他成了家,我对他身上就用不着再操心了。”
  话听到这儿,方妈妈再笨也何至还不明白,她老人家倒是痛快不过,翻了一阵眼珠,笑笑说:“夫人,您别是相中了我的两个丫头,请吩咐啦,我是求之不得。”
  吹花笑着站起来,又向万福说:“妈妈,那末谢谢你啦,我爱喜姑娘,她那相貌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儿,这对安儿有极大的帮助……”
  边说边又向怀里摸出一个红袋子,里头装的也是一对凤头钗和傅安的庚帖,方妈妈接在手里直发怔,她惊奇的是这位老夫人神通太大。
  吹花却又接着说:“妈妈,你的后福无量,寿姑娘富贵中人,她喜讯也近了,将来匡夫教子一品夫人的身份。快乐吧!妈妈,这也是你一辈子光明正直的果报,天道是不亏行善人的。”说着她坐下,方妈妈可是喜极流涕了。
  方妈妈欢天喜地的捧着红袋子回去厨房里告诉黑姊儿,姑娘在调面,听著话停顿了工作欹欹头笑笑说:“是嘛,我讲过姊姊有人抢嘛!安哥哥也实在不错,倒不因为他跟傅夫人有什么亲切关系,但这事还应该问姊姊一声,她的脾气就是怪,您会不会稍嫌武断呢!”
  方妈妈笑骂:“放屁,我就硬作主意怎么样,前次他来时,她还不是看着照看他,我觉得他们很合得来,你以为……”
  黑姊儿笑道:“我不过以为我们母女要有个商量。这样啦,我们女家方面总要占点便宜的,缓三五天再给送去姊姊的庚帖无妨,留几天工夫让姊姊和安哥哥多亲近,多瞭解,您究竟少负些责任,不更好么!”
  方妈妈笑道:“你这孩子心计太深。好吧,暂时瞒住吧!”她拿走了红袋子。
  到底长姊儿对傅安有没有好感呢?看哪,他们这会儿走在路上,先头是傅安跟长姊儿背后走,走不了十来步扯个并排儿,一对子都不俗,决不像底下人,傅安穿蓝宁绸棉袍子配青缎铜钮扣马褂、小帽,薄底靴儿,长姊儿花羞柳媚,穿小毛皮衣外加斗逢,走出大门口,傅安昂首看天上白云如絮,笑笑说:“想不到南方也很冷,春寒料峭哩!”
  前面长姊儿应声说:“穿得太少么?”
  傅安脚底下紧一步,挨上去齐肩并行,他笑道:“我不冷,姊姊,您……”
  姑娘摇头笑道:“我不怕冷。”
  傅安笑道:“练功夫的人要练到寒暑不侵才算成就,可惜我自小儿白受苦……”他微叹一口气。
  姑娘吃惊扭头看,傅安红了脸又说:“姊姊看我还不是不像练过的人。”
  姑娘浅浅笑,轻轻说:“你真是守口如瓶,世故嘛!”
  傅安脸更红了,他嗫嚅着说:“我是不好意思班门弄斧……”
  姑娘笑:“哟,别客气啦,好好讲跟谁练?练过什么武艺?”她像个大姊姊,慢条条笑,慢条条说,慢条条迈步向前走。
  傅安道:“我两岁没有了母亲,由乳母领到五岁,六岁跟随姥姥身边,开始学点基本能耐,七岁到十岁练拳,练剑也练轻功。”
  姑娘问:“姥姥?你是说外婆,她一定了不起?”
  傅安笑道:“我喊夫人姥姥嘛!”
  姑娘吓一跳站住了。
  傅安又说:“我父亲逝世后,姥姥将我的小名儿加一个字叫纪安,挤上纪字辈。”
  “当你骨肉一般看待?”
  “是的,姊姊,我在她老人家心目中也许比一大群孙少爷都还宝贝。”
  “那末你到京都侯府后干的是什么事呢?”
  傅安脸又红了,他低下了脖子说:“宝三爷唾手功名,游戏人间,他是不事家人生产的。身边也没有所谓纪纲之仆,我要是不帮忙管管家,可能一塌糊涂。姊姊,你说人是不是不可以忘本,我父亲原是神力威侯的从人,后来姥姥提拔到书启先生,我母亲她又服侍过姥姥,追本思源,我怎敢真跟几位爷们论弟兄呢!”他说着又叹一口气。
  长姐儿笑道:“我以为好男儿未可苟安下贱,大丈夫报恩何必奴役!”
  “是的,姊姊,姥姥有了话让我回去新疆。”
  “回新疆是不是还要倚赖他人呢?”
  “那边有姥姥替我安排好的基业,足够生活的几片牧场。”
  姑娘摇摇头人又望前走,口里轻轻说:“为什么不想取功名自拔?”
  傅安逗她背后说:“傅家人都是不求功名,不慕富贵荣华!”
  姑娘笑道:“我说取功名不说求功名,取,拿出本领去取,傅家满门英俊世世封侯,唯其取功名拾芥,所以弃富贵若敝帚,他们可以有那一套腔调,出于别人口徒见狂妄无知,未能取,何言弃,嘘!”她轻蔑地喘气。
  傅安羞得浑身淌汗,他低声说:“姊姊,领教了,我可以入场考试科甲……”
  姑娘回头看他一眼,抿抿嘴说:“科甲?纸上文章未必便是实际学问,你是傅夫人的门徒,武功战略必然了得,跟前边疆多事,这是一条出路。”
  傅安大喜道?“对,姊姊,郭二爷他也要去,我准备跟他一道走。”
  姑娘道:“怪,郭二爷他是鄙视仕途功名的,怎么说他也要去?”
  傅安笑道:“算是明家少夫妻的好抬举,讲起来话长,回去我详细说给姊姊您听。那不是轿馆子?我过去叫人,您请等下。”讲着话他上前面去。
  片刻工夫,他们俩押四顶轿子来到客栈,明夫人和雪影起来了,姑太太还在睡觉,傅安悄悄说明长姐儿的身份,明夫人老世故,雪影更聪明,夫人受喜姑娘半礼,雪影跟喜姊姊平拜厮见,谈不上几句话她们便显得非常亲热,夫人牵着姑娘一双手问长问短,听说了傅夫人住在公馆,她们越发不敢多耽搁,雪影慌不迭唤醒姑太太,胡乱帮忙着梳个头搀她出来上轿,风尘中翻斤斗出身的娘们,她们大概都十分机灵,看了长姐儿都一副仪态,我们姑太太那来稍存半星儿怠慢,两个小丫头指定雪影领一个她自己亲带一个,坚执腾出一把轿子让喜姑娘,长姐儿略作谦逊,她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四把轿定鱼贯着走,傅安骑马先行。
  吹花、林夫人、方妈妈率莺、燕、黑姐儿迎到前屋走廊前,看院子里明夫人轿子里吩咐停下,旗人娘们打扮在林家人眼中很特别,头上梳的特别,脚底下踏的特别,溜下轿蹲下见礼就更特别。
  吹花稽首还礼,笑起来叫:“姊姊,咱们屋里见。”她也来个旗人口吻。
  明夫人抢上阶和她握手,她拉着她翻身便走。
  林夫人迎住姑太太,方妈妈接了雪姑娘,一阵寒喧问好,大家围进屋里,人还都没站好雪影的小丫头已把手中带来的拜褥子铺下,雪姑娘先拜胡吹花,吹花把住她端详,点点头笑说:“瑶池仙品,宜尔室家。”她回头对明夫人送笑,人人又赶紧手摸髻把儿道谢。
  在林夫人屋里,大家热烘烘的乱了一阵,方妈妈,黑姐儿,莺和燕就都退了出来,她们厨房里忙着包素饺子款客,方妈妈调着馅,忽然笑起来说:“你们觉得怎么样?老的少的都真美嘛!”
  燕姑娘满腹狐疑说:“媳妇儿不错,婆婆也还大方,那位姑太太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似的,两个小丫头,扭扭捏捏神情也不对,她们到底是那一路道人物呀?”
  莺姑娘含笑摆手,示意妹妹别多管闲事。
  方妈妈说:“刚才安哥儿讲话言辞闪烁,又是万岁爷,又是什么裕贝勒,好象跟他们家都有交情咧!”
  燕姑娘叫:“喜姊姊呢,她那儿去了啦?”
  黑姐儿赶紧说:“你包你的饺子别又想逃,人家有人家的忙,西跨院得拾夺出来安顿客人,还要为她们归纳行李么。
  方妈妈得意地笑笑说:“安哥儿大概在帮助她······”
  黑姐儿又赶紧向妈妈使眼色,莺姑娘站起来说:“我看看他们去······”
  话声未绝,长姐儿来了,她笑嘻嘻地边走边说:“真累死人,带了那么多东西。”她背后紧瞅着傅安。
  方妈妈说:“安哥儿,听我的话,一切事不劳驾,我们怕你的姥姥见怪。”
  傅安道:“不会的大妈,我说,我们该就去请两位本地娘姨一个圈子一个打杂,西跨院正好有现成的炉灶,让明家人那边起伙,这样彼此方便,不然的话每餐得开两桌饭,您人家要忙不开,她们来帮忙您会不好意思,不让她们帮忙她们于心不安,那都不好。”
  方妈妈笑道:“你呀,不得了,太过细心啦!”
  长姐儿笑笑摇摇头,傅安脸就又红了,恰好傅震玉里金装的缓步走进。
  方妈妈高声说:“好呀,你这小孩子还敢来见我······”
  震儿翻了一下骨碌碌直转的眼珠说:“什么事呀?婆妈。”翻身就又对着傅安哈腰说:“安叔叔,您好吗”?
  傅安惊叫:“震,哟,你也来啦!”他抢着抱住他。
  方妈妈说:“安哥儿,你评评这个道理,我为他说媒,他反而抓三个青蛙放在我被窝里报复。”
  傅安吃惊说:“震,你怎么可以这样胡闹。”
  震儿道:“婆妈说什么我没听见,青蛙是我捉的不错,可是我送了燕姑姑,怎么会到她老人家被窝去似乎不应该问我。”他眼睛斜睇着燕姑娘,姑娘不做声抿抿嘴走了。
  方妈妈笑道:“好啦,现在人家不跟你玩啦,单丝不成线,看你还能玩到那儿去。”
  震儿道:“这于我没有关系,我一个人照样好玩,不过人家会不会再向你开个更讨厌的玩笑,谁恐怕都不能保险,一窝小老鼠也许一窝蚂蚁,先讲明那都不干我的事。”
  方妈妈急声儿叫:“你敢······”
  震儿道:“我当然不敢,但您要当心不让跟我玩的尴尬呀!”
  外面院子里,燕姑娘憋不住,悄悄地骂:“简直岂有此理……”
  震儿说:“婆妈,您听,生气啦,看来你还是要让她跟我玩,何苦呢,何苦自找麻烦呢!”
  大家一听都笑了。
  傅安挟持傅震给方妈妈赔礼,小爷却不过只好敷衍了事,可是他还强嘴为燕姑娘受罚,又说头可能白磕,燕姑姑未必背了……一桶水硬倒燕姑娘头上,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忽然方五爷的声音在院子里叫:“三妹子,快给弄些吃的喝的咧,我们饿煞啦!”
  方妈妈慌不迭探首窗儿外打招呼:“三位爷,回来了,这儿有现成的素饺子,就给下。”
  落在后面走的是郭龙珠,他高声说:“吃的不是问题,喝的要紧,烫两筒酒就好。”
  郭阿带点手说:“喜姑娘,我要两盆洗脸水。”
  长姐儿急忙找水桶舀水,桶儿没装满,傅安三不管抢着提走。长姐儿轻轻的跺了一下小脚,莺姑娘瞧着脸上又浮起一霎微笑。
  黑姐儿拾夺了几碟子菜安排木盘里,就等酒烫热一道送,安哥哥又来了,笑嘻嘻端起盘子又走,黑姐儿跳着眼睛毛说:“去菜不去酒,管保小孟起要大发雷霆,喜姊姊,你快跑一趟。”
  长姐儿伸手攫走热水锅里一对锡打的酒筒儿,方妈妈,黑姐儿,她们娘儿俩不约而同的爬到窗户上看,看安哥哥果然回头在等喜姊姊,他们比肩儿走,走的并不怎么快,走过院子转进角门儿,黑姐儿向妈妈眨眼睛嘘口笑,那边莺姑娘,包好最后一个饺子放到盘子上,她也会站起来嘬口吹了一声口哨。
  黑姐儿笑问:“大妹,你乐什么呀?”
  莺只管笑不做声,她打点给正屋上客人送饺子,黑姐儿帮大妹的忙,方妈妈守定灶上灶下。
  燕姑娘悄悄回来要了一碗饺子爬到桌上吃,边吃边说:“妈妈,您要当心震,他可不一定什么把戏都有!”
  方妈妈说:“我就是不让你跟他对头捣乱,男孩子十五岁不算大,女孩子······”
  话没讲完,震儿噘着嘴进来,燕姑娘立刻想离开,震儿说:“真不好吃,我宁可饿肚子不吃这东西。”
  燕明知再也没有什么好给他吃的,她赶紧再拿起放下的筷子探到碗中。
  震说:“你能吃,我也尝两个。”他坐下她对面。
  方妈妈忍笑盛三十个饺子给他,他倒是吃得顶香顶快,眼看他约莫吃掉二十来个,燕姑娘放宽心溜走,小爷马上跳下橙子追了去,方妈妈不禁纵声大笑,恰好方五爷来添酒,急问什么事好笑,旁边凑巧没有人,方妈妈拖住哥哥,告诉他家里一连串喜讯。
  听说傅夫人胡吹花为长姐儿说媒,五爷心里欢喜万千,他们兄妹咬耳朵讲了半天,五爷喜孜孜地带走了一筒酒。
  燕来楼楼下傅安被郭阿带留住查问京中消息,长姐儿楼上忙着拾夺房间,折叠衣服,五爷拿酒回来,好歹硬要傅安喝个三大碗,拍拍他的肩头说:“老弟,你原来是世间第一奇女子千手准提的徒儿,老夫今天非要领教两手。”
  傅安当然不敢,郭龙珠一力怂恿,郭阿带笑说五爷长辈,长者命不可辞。傅安搞得没办法只得笑笑点头答应了。
  方妈妈她吩咐五爷考验傅安的是战场上杀伐本领,主要在长兵器,可惜五爷此道不大高明,老人家抖擞精神,脱掉长服,扎缚利落,挽辫子,跺靴底儿,忙了半天才去兵器架上挑选一柄镏金斧,窜出楼外空场上,左劈右砍乱舞一阵,直看喉咙大叫:“少年人,上来……”
  傅安很从容地拿了一枝白缨子银枪,缓步下阶,先屈下一条腿请安,笑笑说:“五老爷,您老多包涵。”
  五爷叫:“武艺场中英雄无辈,不要多礼,请进招。”他挫腰瞋目横斧备战。
  凡是傅家或郭家出身的门人,他们学艺时都有一个信条必须遵守,那就是要保持师门令举,不管真决斗假厮杀总还是要争取不败风光。
  傅安今天却也不敢大意,破步入场唱个无礼喏,枪起把火烧天,献出浑身破绽,五爷用斧若用矛,挺斧向傅安前胸搠入,傅安迅速撤退左脚,枪下后手拈动,前手抖枪杆,枪头闪斗大枪花。
  郭阿带站楼门下看,蓦地喝一声好,傅安的枪绞住了五爷斧头。震得五爷两臂麻木,傅安收枪,五爷吼叫,斧扫傅安左肋,傅安左插花拔开斧枪化滚海玉龙,五爷虎跳让枪,劈柴斧当头奋劈,傅安横枪磕爷招变凿蟒归窝,枪奔五爷胸口差不了分寸,忽然撤回枪,翻身便走,五爷扬斧急追。
  郭龙珠拍手笑喊:“追不得。”
  五爷斧落傅安疾闪,倒抡枪杆轻轻拍在五爷背上,老少变臂错过,完结了第七回合,五爷扭回头挥斧抢扑进攻。
  梅林下撞出傅震,尖声吼大叫:“程咬金莫慌,小将罗成在此。”他手中拿的是一条子红缨子金枪,掖着皮袍子前襟踊跌而至,枪急如风舞梨花,人若猛虎刚出柙。
  傅安眼看小爷雄奇英拔,不禁笑逐颜开,喝一声:“来得好!”摇枪接枪,磕枪还枪,搭上手好一场剧斗。钩、拉、销、带、挑、撩、错、冲,彼此学的都是杨家枪法,彼此厮拼三十回合,小爷力怯曳枪飞跑,傅安知他要用回马枪取胜,将计就计虚挺手中枪尽力追之。
  小爷偷眼觑安叔赶到切近,右脚尖点地止步,猛的扭转小腰肢,枪从胁下突出,紧凑里傅安左手狐狸探爪,就腋下接住金枪头望后拉,人跟着冲进去,弃枪伸右手欲擒小爷。
  小爷却像一匹小花猫,拔地一跳两丈高,轻飘飘的上屋溜了,傅安抓了一把空,那边郭阿带又暴雷似的叫个“好”。
  傅安羞得抬不起头颅,五爷奔到他面前,伸个大拇指摆着说:“少年人,了得,老夫甘拜下风。”
  郭龙珠乐不可支,他忍笑着说:“你的斧法普天下找不出第二嘛!”
  五爷笑道:“我就是不会使斧……”猛可里望见长姐儿斜倚着樱栏杆垂眸微笑,老人家又大声叫:“喂,姑娘,你都看见了吧,打着灯笼儿找不到哪!”
  姑娘怔一怔,眨上满脸绯红。
  郭龙珠觉得方标话里有话,怎么全说打着灯笼儿找不到呢?
  郭阿带他看不远处假山边,方妈妈和黑姐儿观战欣悦的神情也很特别,老人家笑笑步下台阶,愉快地问方五爷:“老五,你认输啦?向来不肯下人的么!”
  五爷喜孜孜拜手稽首说:“是的,我的老东人,我可以告诉您不是败在别人手中。”
  郭龙珠叫:“这话怎么讲……”他抬头再望楼上,长姐儿的苗条情影消逝了。
  五爷好像有意压低声音,但是他的声音还很大:“两位爷,您听我说,我们的千手准提老佛祖,她要我的大甥女儿给安哥儿……”
  龙珠没有耐性等人讲完话,拍一下大腿跳起来叫:“安儿……”
  傅安他两只手抱着两枝枪一柄斧,正在倾耳听五爷口里好消息,蓦地吃了吓,扔下三般兵器窜起来逃走,背后是一列梅林,少说点三四十本,他也总是得意,忘记了树后正是一口大鱼池,窜过树梢人望下落。龙珠拍着手叫糟,定睛看安爷忽然张臂拍空,左脚狠踩右脚面,去水不过三五尺,居然他又蹑虚而起,轻得像一缕轻烟坠方妈妈跟前,妈妈伸手逮住他,满园子男的女的同时喊出一个字好。
  方五爷扑跌着叫:“这······这是什么工夫呀?”
  郭阿带大笑道:“这是千手准提的轻功衣钵真传。”
  龙珠忽又跳脚叫:“她······”
  阿带方标齐回头,瞥见楼上飞出一匹大马,香风揖地,衣带飘空,三起三落,飞上前院屋脊不见了。
  她是长姐儿,她快,快得好比飞隼投林。
  郭阿带挥一下长袖说:“好,好,也不错,恰是一对子。算我和龙珠的媒人啦?”
  龙珠笑道:“老五,讲明白怎么样谢媒?”
  方标笑道:“大不了请你喝两罐子······”说着他们回去燕来楼。
  傅安,长姐儿怕取笑不敢来,黑姐怕取笑不敢来,黑姐儿也担心牵扯到她,她也避开。只好由方妈妈亲给他们送饺子。阿带向她贺喜,她是真开心,五爷说两位老爷愿意做媒,她就是更快乐。刚说着笑着,吹花也来了,方妈妈这又不免多耽搁一会儿,外面黑姐儿跟安哥哥商量妥当,请他出门找长春药铺子老掌柜蔡老头,托他老人家代雇两个娘姨,两个厨子,两个跟班。
  顺路上双喜楼定两席酒为明夫人一家子接风。
  傅安悄悄带傅震溜了,他们叔侄街上办完事,又跑去虎跑寺拜望监寺僧法定,却让知客僧悟亮好歹留住打斋。
  家里长姐儿她是一直躲在西跨院去替雪影姑娘做事,不管怎么说,总还是非帮忙不可,不单是麻俐、周到,而且一双粉妆玉琢的手,你就不晓得她有多大狠劲,多笨重的家具,东搬西挪毫不费力,小脚儿小得锥子不如,登高踏矮简直平地,雪影旁观好生羡慕。
  七八个大房间拾夺好了,她就又去张罗厨房,忙到近午时光,蔡老头送来了男女佣人,喜姑娘这才退下陪雪影聊天,看人家尽会奉承,聪明的她料到了几分蹊跷。
  明家婆媳舟车劳累胃口欠佳,三位老爷们上午全喝够了酒,吹花近年来不肯纵饮,而且她跟林夫人都是长斋,所以一顿接风宴那就不过应个景儿。
  傅安领震儿傍晚回家,用过晚膳他被郭阿带约去楼上下棋。
  方标、郭龙珠品茗胡诌。
  外面明夫人与林夫人,他们有要紧事情密商。
  吹花带莺燕和震院子里散步。
  方妈妈母女劈房里还正忙着。
  三更天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没去睡的还剩有四个人,阿带傅安棋局未终,吹花东跨院席地打坐,震儿睡了又起来。他存心还要找方妈妈淘气,披上了狗熊皮套跳窗离屋,目的想去偷盗方妈妈的双钩。
  走在走廊下,听见前房吹花嘬口嘘声,这种嘘声小爷听得非常习惯,那是命令他不要俏皮的暗号,究竟不能一点不怕奶奶,小爷回头又进了屋,但是奶奶在讲话:“屋上来了人逮住一个问他干什么的?赶走就好别害命。”
  小爷一听乐了,伸手壁上脱下宝剑,拔剑出鞘,带了他的奇异小镖囊,悄无声的溜到院子里,隐身一株大槐树后张望,眨眨眼望见檐瓦后晃晃荡荡的有个人影子躬腰起立,小爷那里沉得住气,探手镖囊里夹出一卷梅花针使猛劲向上抛去,口里开玩笑说:“下来啦!小心摔死。”
  那人影子真肯听话,立刻翻斤斗滚落。
  小爷叫:“这样不行,脑袋瓜先走……噫……”
  叫到噫他跳过去巧妙的接住人,按倒地下给拍脱白了一双臂膀,他就窜上了屋,瞥见西跨院那边屋梁上也爬着贼。
  小爷笑:“全来到,盟弟光脑嘛!”他轻松得像一只小鸟,张开翅膀飞,飞登女墙。看下面瓦上另有一个人,小爷飘身下去,三不管一振臂又是一卷梅花针出手,针是他的奇异暗器,长不过三寸细如马鬃,每卷十枝用窄窄的布条儿捆着,发射时大拇指和食指搓断布条顺势挥撒,针尖数多,发无不中,中则穿肉刺骨,确是厉害不过,这当儿小爷针发以为那人必定躺下,却不想人家蓦地倒背反弓腰,人挺得好似一条卧桥,十枝针全射空撤落瓦上。
  那人叫:“震,是我。”鹞子翻身人跟着翻开。
  小爷惊叫:“莺姑姑,错非是你······”
  莺姑娘说:“你太慌张,没看清楚乱来。快去后面报惊,来了六个贼,这儿交给我!”
  小爷听说六个贼,双脚一顿去若急驽离弦。
  且说郭阿带和傅要还在下棋,老人家忽然翘起一个指鼓头,低声说:“看看去,什么人……”
  傅安大约也总是听见了什么,推枰离位,左手抓了一把棋子抢到窗前,刚一推开窗户,迎面飞来一片寒光,安爷急闪,却不晓得背后就站着郭阿带,老人家一伸手接住一柄飞刀,笑笑说:“来人不弱,带兵器下去吧!”
  安爷急忙去行李包中抽出长剑,穿窗跳楼,喝一声:“贼子休走······”声到人到,白玉棋子脱手横飞,正中贼人鼻梁,颠踬扑到,刺斜里卷至双刀截住安爷。
  春云倏散,冷月露倪,傅安剑磕敌人双刀,瞋目大叫:“蝴蝶,原来是你······”怒从心生,剑闪万道银蛇。
  贼人正是京都万华镖府总镖头胡必,胡必在燕来手中不堪一击,今天傅安要杀败他可没有那末简单,并不一定绝对是郭二爷的武艺比傅安高得太多,那应该说南天燕子两臂臂力相避不可及,论打斗,不管怎么讲总是气力第一,八宝铜刘和轻红剑出手的分量,谁也都得甘拜下风。
  傅安轻功到家,硬功就没练好,偏碰着玉蝴蝶也是绝顶轻巧工夫能人,这算棋逢敌手,主客搭上手狠斗七八个回合难分上下。
  胡必他在京城西皇庄挨了郭二爷一顿好打,看来狼狈,事实上二爷就是不肯伤他筋骨,他们也有极好的伤药,经过一两天疗治便告无事。
  假货七王爷德庄头德泰是垮了,万华镖店更没有面子开着丢人,他们一窝儿狐鼠约好出关重整事业,但胡必绝不忘情复仇,郭燕来吃不消,裕贝勒难对付,他的念头自然然转到雪影姑娘身上,向雪影报复岂不等于折辱燕来,何况祸由喜雪轩而起。
  贼人决不善罢甘休,他不免有一番布置,胡家眷属和德泰一家人指日长行出关,胡必胡定约下一批党羽匿伏京畿相机行事。
  当时若不是裕贝勒留下四名家将下榻喜雪轩,也许雪姑娘早就出了岔子,贼人坚持忍耐静等机会来临,没想到的雪姑娘忽然移家南下,而且仍由裕王府四名家将沿途保镖,家将将全认识玉蝴蝶,贼人胆再大也不敢冒险下手。
  在天津白窥伺两日夜,对头冤家郭二爷随又赶至,胡必束手无策,但却被他查出姑娘去的地方是苏州,巧可巧在苏州李小虎跟胡定同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萨城镇刘鸿高的门人,胡定献计先往拜小虎再作打算,胡必只好赞成,贼人乘夜离开天津兼程赶路,他们可比姑娘的长行车马早到三天。
  胡家弟兄帝都有名人,胡定恰又是师们高足,小虎免不了曲意奉承,所谓一丘之貉,他们自然臭味相投,胡贼志在复仇,行动必须守秘,谁知道雪姑娘南来望门投止的居停竟就是隔壁林家。
  过去莺姑娘提议请李老太太带春姨姑娘搬来这边东跨院住,要不隔墙开个门以便早晚通行。
  她的提议无非为保护春姨娘着想,可是小虎的母亲一味反对,嗔怪林家母女存心破坏她和李老太太婆媳之间感情,李老太太根本掌不定主张,林夫人就也不愿多管闲事,不单是白辜负莺姑娘一番好意,甚至因此两家断绝了往来。
  不久小虎又从南京方面,打听出杀父仇人燕惕,确实跟邹知府和林夫人全有亲戚关系,人家说因亲及亲,李小虎是因仇及仇家蓄着怨毒之心,都只为害怕方妈妈了得,一向容忍未曾发作,胡必弟兄一来到,这不正好凑上了帮儿了么。
  李小虎倒不是不知道林家前些天来了一批客人,但决料不到那是天下闻名的千手准提胡吹花,海皇帝无玷玉龙郭阿带,河北小孟起郭龙珠,三位前辈一派斯文全没英雄气概,其中方五爷方标比较年轻,比较雄壮,究竟也还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头,小虎怎肯放在眼里。
  他畏忌一个方妈妈,因为领教过她的厉害,对林夫人母女怎么样了得,就不过信疑参半。
  他也总有个想法:玉蝴蝶人称京都第一条好汉,胡定的一身惊人能耐名满江湖,他们弟兄约的朋友那能蹩脚?六条好手凑上我李小虎,七个猛大虫,哼……哼……他认为造反也会成功,何惧林家一门老弱妇孺。
  李小虎想得不错,胡总标头也有个预算,他算娘儿们就说会两手儿到底有限,人世间除了郭燕来,玉蝴蝶双刀下还能输给第二个人。
  人都说谋而后动,小虎的思想,胡必的预算,大概也就是他们的课,三更打过,所谓七个猛大虫就全上了屋,天晓得一个也都没有跳下地,那个绰号戈八金刚的长个子廖天擎先着了震小爷恶毒暗器。
  西跨院那边去的是矮脚虎贾勇和李小虎,他们碰着莺姑娘,姑娘睡得晚,听见瓦上声音立刻灭了灯,抄家伙由后窗户出去一直赶至西跨院保镖。她忖度着家里全是能人任何地方不怕,可怕只有明夫人婆媳,他们假使有失,那怎么对得起燕来二哥。
  莺姑娘心里看急,脚下用功,窜过凤火高墙,瓦垅间鹭伏侦察,险些误中了十枚撤雨梅花针,错非她谁也未必躲得开。当时姥打发走了傅震,挺手中剑飞扑屋脊上贼人,交手一个回合,剑刺矮脚虎下屋,后面来了李小虎,那就更容易。小虎单刀悬空未落,姑娘小脚尖先点着他肋儿骨,仰翻身滚须球堕地,姑娘跟下去喊人,新雇用的两个跟班两个厨子拿绳子出来帮忙捆住两贼。姑娘就又飞登檐牙守望去了。
  傅震由西跨院回来,冤家路窄迎面又遇着贼,小爷身上穿的狗熊皮套,吓得贼掉过头飞跑,这个贼叫粉面二郎谢守经,小爷怎能容他漏网,老手法也赏他十支撤雨梅花针,这恐怕比芒刺在背要难受,姓谢的乘乖爬倒水沟里就缚。
  小爷越过客厅赶到围里。看四面墙头全把持自家人,李夫人、长姐儿、黑姬儿、燕、方妈妈,方妈妈恰好拽弹弓射倒一个贼。
  震爷大叫:“妙呀,全出马啦!这是围猎啊,燕姑娘,你得利么?”
  燕姑娘不理他,他疾趋前来楼前面,傅安和胡必正斗得火杂杂。
  小爷又喊:“这个行,这个还会两下,安叔叔歇歇啦……”喊声里剑起人跃横截胡必双刀,侠义胸襟耻于以多胜寡,傅安收剑退奔西跨院,他不放心的也是明家娘儿。
  这里震爷跟胡跟狠斗二十合却也分不出高低,方妈妈忽然高兴,高呼:“震儿且退,请看老妇双钩。”她进了围,震爷只好让开。
  方妈妈的双钩,真讲起来也还未必比胡必双刀高明太多,可是她硬工练得好,两臂膊狠劲儿胡镖头吃不消,再来他连斗傅安傅震已经累得够惨,再一碰到扎手货那也还能不闹个忙脚乱。
  方妈妈也奇怪,贼人败在顷刻,她老人家反而不屑恶战,猛的扫开双刀跟着双足一顿人跳上墙头。
  就在这时候,悬空里又飞出了一条黑影,双枪护体鹞子身翻,人随圈中却又接住了胡必急斗,这一下够劲,这一下斗得紧张,双枪上下四闭白枪缨,配胡必手中双刀两绺红绢子红白分明煞是好看,枪狂若风吹柳絮,刀疾如雨打芦花。
  胡必殊死决战,双枪锐不可当。飞来的黑影是黑姐儿寿姑娘。
  寿姑娘志在取贼人显身手,越斗越急,越急越勇,贼人渐渐只有招架之工,渐渐的汗流气喘,心惊党羽没有一个赶来接应,眼觑傅安去而复来,心里更是着急万分。
  安爷扬声大叫:“胡必听着,外面我们抓住四个贼,这里明睡着两个,你带来多少鼠辈,你自己应该明白,现在瞧你的啦。”
  胡必一听胆裂魂飞,双刀稍一怠慢胸前腿上连中六枪,他也实在强得够瞧,倏的躺下去使发一路卷地滚堂刀。
  寿姑娘腾跳让招,他却捉个空蓦地鱼打挺蹦出圈外,双刀拄地腾跃登屋,可惜走错了华容道,这角落伏下长姐儿把守,喜姑娘手上使一对双铁戟,她长得长,长个子多半是好臂力。
  姑娘的铁戟要算狠家伙,上盘头下掠足双戟突出,口里叫:“下去……”
  胡标头震裂了两边虎口翻落檐前,第二次跳墙他更糟,巧不巧闯进了林夫人防地,也是一声:“下去……”
  玉蝴蝶几乎失去了一双翅膀儿,困兽犹斗,死里求生,他避开傅安对面拦截,掉头反奔燕来楼,台阶上屹立着郭阿带,贼人心真狠,双刀向海皇帝盘头奋劈,这还不等于找到阎王爷,根不他就弄不清怎么一下子双刀都到了老人家两边手,更弄不清怎么一下子会摔回去两丈余。
  贼人由地下挣扎起来,看面前站着一位道姑打扮的女人,她笑笑说:“你可以安静一点了,你也听讲过千手准提胡吹花,我便是。”
  贼人忽然浑身打颤,匍匐跪下。
  吹花说:“好好告诉我,叫什么,什么人的门人,什么事跟我们结仇?”
  胡必碰头道:“弟子叫胡必,京都开镖行为生……老菩萨要是肯容弟子说话……”
  吹花道:“你果然玉蝴蝶胡必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全知道,那天喜雪轩大门口生事的汉子,他是当今皇上,郭燕来保驾责任在身,他当然不能让你逞强行凶。雪影姑娘奉上赐婚明都统公子明月,你想对她怎么样呢?你两次算计郭燕来,他并没有赶尽杀绝,假使你一定沉不下气,你就是有办法化身十个八个,我管保也不会是他的敌手,你如干休,他必息怨,否则还不过自取其辱。现在请起吧!”
  胡必再拜起立。
  吹花叫:“安儿。”
  傅安急忙过去请安。
  吹花说:“天快亮了,你得赶快把事情结束。伤了几个人?”
  傅安回道:“这里躺着两个,一个脖子上着弹,一个鼻梁中了我一棋子,他是胡定,他会使飞刀,我恨他,所以……”
  吹花摆手,傅安又说:“西跨院莺小姐活捉了两个,正屋上震用梅花针伤了两个。”
  吹花道:“帮胡镖头的忙,开大门送走他们。胡镖头回去找磁石为受伤的人取出就好。”说着大袖一挥,她望前走,边走边叫:“震儿跟我来。”带小爷走进燕楼来。
  胡必他也总是羞愧难当,趁傅安扭头对由墙上下来的林夫人讲话的当儿,悄无声的窜上屋溜之大吉。
  长姐儿留心到他暗算,挟双铁戟追蹑监视,看他水沟里救起背中十枝梅花针的谢守经越墙而去。
  喜姑娘也还是未敢轻离守望,她怕的是贼人乘隙放火。
  傅安先把胡定和那个脖子上着了方妈妈两颗连珠弹的什么虞美人虞桂州镖师拖出大门外,回头再打发丈八金刚廖擎天,最后这才去西跨释放李小虎、贾勇。
  莺姑娘严辞训斥小虎,小虎咬着牙齿忍受。
  贼人全出门了,恰好天色黎明大家各自回去屋里梳洗。
  林夫人她是非要补做早课,念完三皈依蒲团上礼拜起立,背后转过雪影,姑娘直挺挺跪她老人家面前,夫人弯腰伸手搀扶姑娘,仁慈地说:“姑娘有什么事只管起来讲……”
  雪影泪流满面说:“夫人,郭二爷密禀干求各节,并经家姑一再烦扰清听,当蒙鉴谅,曲赐哀衿,看胡家兄弟远道跟踪寻仇,足见怨毒至深无可解释,雪影死不足惜,独恐明月波及无辜,万望夫人一念慈悲玉成好事,雪影自甘退居侧室,决不反悔……”
  夫人搀她坐到禅榻上放低声说:“姑娘,你听我讲,燕来的理想不错,你底诚心我也晓得,但是你的喜姊姊已经由傅夫人作主说给了傅安,现在只剩下你的寿姊姊,她的脾气很古怪,我们都不敢强作主张,傅夫人说过事必成功无须着急,且等明府尊莅临,让他们俩见了面,随后再由她老菩萨出头作合,自然水到渠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不过你寿姊姊一身能耐,还怕不够保护你们一家安全,你们最好要迎奉方妈妈和方五爷,那才可保万无一失的。
  “我再告诉你,喜、寿都不是方妈妈的亲生女儿,原是我的一对小丫头送给她老人家教养成人,方妈妈人顶好,她的身世可歌可泣,她是方五爷的亲妹子,怎么夫家出姓方呢?这也就是她做成悲哀局面的缘由,卅年前她是一位名武师的女儿,跟方老爷私订嫁娶,同姓婚姻礼教不许,爹娘不能赞成,迫得小夫妻流落江湖,一场生死决斗,方老爷命丧水寇手中,方妈妈为夫报仇,幸累娘家满门罹难,她只身亡命边疆,我收留了她。二十年来彼此相依为命,不因为你,我也还舍不得让她离开我的家。”
  林夫人讲着话微叹口气,慢慢的又接下去说:“事关方妈妈私人称密,告诉你无非希望你们夫妻以后对待她要有相当礼貌,否则她老人家就不会守着你们终老,这个你必须放明白。至于你说自甘退居侧室,此事恐怕办不到,不用讲你是奉旨赐婚,你寿姊姊她也还是深明大义的人,办不到的事不要挂在口齿,须防人家不会原谅反而引起误会。我想闺房中何必一定要什么嫡庶正侧之分呢?到时候你再向堂上翁姑商置着办就好。现在请回去休息啦,你也总是受惊不浅了!”说着笑笑搀姑娘起立。
  雪影拜手说:“夫人,您所讲的我全听得懂,谢谢您,夫人,我走了。”她脸上浮起感激的微笑告辞。
  由佛堂里出来她又上方妈妈屋里问安,她的模样能使方妈妈爱惜,百忙里老人家也还是尽力招呼她一番。
  自这一天起,雪影她对方妈妈礼节十分周到,对长姐儿黑姐儿姊妹一味逢迎,诚恳、随和、又肯服低;琴棋艺臻上乘,诗词书画乃至捏线拈针都不太差,这容易讨人欢喜,就不过三四天光景,喜寿姊儿俩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她们竟然离不开雪姊姊,雪姊姊不来她们也要找去,总而言之简直亲热了不得,这其间倒是冷落了莺姑娘和燕姑娘。
  莺姑娘她偷看过郭二爷上林夫人的密禀,她非常尊重雪姑娘一片苦衷,当然她不会去打岔她们,事实上这几天她也实在不得空,原来胡吹花暗里有几本手抄的什么秘笈真诠私传给她,捧着这些宝贝整天价关在屋里研磨,废寝忘食那里还有闲工夫管别人家闲帐。
  燕姑娘也很奇怪,自从提起婚姻问题,她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特别沉静,不再跟震小爷混一块儿那是必然的,各位姊姊跟前她怕取笑也总是避免纠缠,那末她长日无事到底干什么呢?好在她也有她的办法,她最近巴结上了郭阿带,自知能耐不如傅震,决心下苦工锻练,她又不傻,家里现住着海皇帝,她也还能轻轻放走机缘,小孩子要博取老头欢心大概不难,姑娘冰雪聪明,阿带怎能不上她的当,虽说绝口不提武艺,究竟却不过姑娘一再干求他,密传姑娘空手入白刃异能。
  这玩意不容易学,姑娘拼命努力上进,徒儿肯用功,师父自是乐意,因此他们老少也就闹得一点不清闲。
  郭龙珠、方标,他们的课程是喝酒、睡觉,醉了睡,睡醒再喝,他们也好像很忙,傅震没有人陪他玩,他的新花样是教静芬小姑娘练剑,这倒好,这在他总算一桩正当工作。

  第十章
  吹花、方妈妈、明夫人和林夫人,她们四个人要命的就是有那么多话谈之不了,傅安孤零丁的天天上虎跑寺访法定,悟亮谈禅。
  林家各人有各人的享乐或求知的章法,隔壁李家却又弄出一场大祸,李小虎串通胡必弟兄劫走了春姨娘。
  小虎的父亲李二虎,生前作恶多端,家设秘密地室,藏垢纳污,暗无天日。地室在花园里假山底下,占地数亩,一个弯形的敞厅,四合围全是房屋,居然井厕厨灶俱备,巧妙的借着假山玲珑孔窍透气通风。胡必等来了就被招待在这里。一场打斗大败亏输,检点伤痕痛定思痛,其间胡必李小虎却都不过受些浮伤,中梅花针的两个贼,拿磁石取出针也算无事,虞美人创颈,玉蟾蜍伤鼻,他们比较严重,幸亏还没性命之犹,小人临事,胜则居功,败必诿过,他们不免彼此互相埋怨。
  胡必责难小虎太过糊涂,林家现住着千手准提胡吹花竟然不知。
  小虎却说不亏胡吹花在场大发慈悲,大家根本都不是人家娘们小孩敌手。
  小虎存心挑拔,胡必越听越愤恨,终于他们就又协商到复仇计划,小虎说:“我们共同的目标是燕惕郭燕来弟兄,我们应专向他们弟兄身上想法报复,不应多方结怨,杀父仇人燕惕他是春姨娘心目中救命恩人,我们劫质姨娘母子,不怕燕惕撒手不管,擒燕惕燕来必住营救,雪恨复仇在此一举。”
  当然他们也得考虑到燕来的一身工夫不易对付,但是小虎和胡定同声说他们的师父三剑手刘鸿高决吃得开。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先由胡定给抱走春姨娘的襁褓中小龙哥儿,再经过小虎一阵撒谎,春姨娘为着爱子存亡,说不得乖乖的跟随群贼走路。
  春姨娘丢了三天方妈妈才知道,她知道了显然不得了。这事林夫人老早提防,她没吵起来就被请到屋里去力戒声张,说是贼人诡计多端,而且已走三日,我们要救人必须要长途追赶,莺燕喜寿姑娘们诸有不便,胡吹花郭阿带事不干已决不劳心,傅震还是未及丁的小孩,大不了能办事的只有一个傅安,可是他也不过能跟胡必斗个平手。
  贼人此去沿途必有埋伏,我们人去少了非要上当,救人不澈底贻笑江湖,要澈底必然牵扯无穷后患,春姨娘与我们点水无干,李小虎一定要作践李家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必须忍耐莫管是非,千万要替好事的下一辈少年人安危着想。
  林夫人是真会劝,劝得方妈妈憋不住一肚子气哑口无言,然而她还想借重胡吹花,认为千手准提肯出头帮个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半夜里悄悄来到东跨院,没开口吹花便晓得她来意,递一个蒲团要她坐,对她敷说孽和数,说是孽由自作,数不可逃。说是小虎、胡必劫走春姨娘意在挑逗燕惕燕来弟兄,他们是自作孽,燕惕燕来当然要管,贼人终于数不可逃。
  又说春姨娘该有一场灾难,这一场灾难会成就她一世美名,苦志存孤,矢死不逾,以此值得燕惕弟兄为她出一番死力,这都是注定的事,无须别人为之担忧。
  吹花的话方妈妈很多听不懂,只是想千手准提不能帮忙救人。
  方妈妈好像晓得胡吹花不愿违天行事,但什么叫做天?她老人家肚子里却又找不出答案来,快快地由东跨院出来,正屋屋檐下,巧不巧顶头儿碰着莺姑娘,姑娘悄悄声儿叫:“妈妈,我就等着您嘛!”
  方妈妈吃惊问:“大妹,你有什么事找我?”
  姑娘道:“刚才傅夫人对您所讲的我全听到了,她的说是数,我要告诉您的是理,李家人算计李家人,与我们姓林的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也还不是江湖上愤打不平的侠义英雄,妈一把年纪了闭门奉佛,我们四姊妹未出闺门的姑娘,您老人家愿意我们娘儿因为春姨娘去跟下流东西贼坯子赌斗性命吗?您以为我们值得这样做吗?这事赶快别嚷,嚷开了那得当心震和安哥哥,他们男孩子自然没有我们女儿家许多考虑,只要一个不服气,叔侄可能私往追贼,那可不敢说会掀起多大风波。李小虎安排好香饵就是要我们上钩,我们最好的办法只有见怪不怪,千万别让震安和哥哥知道······”
  刚说着,走廊下有人接着笑:“还说千万别声张呢,又不是不晓得每天傅震总是到处乱跑!”她是黑姐儿,她跳了跳跳上台阶。
  方妈妈说:“黑丫头,这时候了你也还没去睡。”
  黑姐儿笑道:“谁能不为您老人家操心呀!我们就提防着您瞎闹闯祸嘛,燕妹妹可不是也来了。”
  燕姑娘猫似的窜上廊头,她叫:“妈妈,我说李家人一本混帐管它不得,人丢了三天他们就不来通知我们,人家大概是家丑不可外场,我们还管它干什么呀!恶婆娘二太太比他丈夫李二虎还要坏,老太太根本糊涂蛋,莺姊老早劝过春嫔娘要搬来我们家住,不听话嘛,活该呀!”
  方妈妈骂:“小鬼,净叫,我没说要你们姊妹管,我要管我不会请你们五爷帮忙。”
  燕叫:“哟,五爷,他老人家现是海皇帝的忠实家臣,海皇帝不许动他就不能动,他那能比得您,您就会欺负妈。”
  方妈妈火大啦,她高声喝问:“丫头,话讲好,我怎么样欺负夫人?”
  燕笑:“不受约束就是欺负。”她笑着跳走。
  长姐儿由后面溜出来轻轻叫:“妈妈,震小爷偷走您的双钩上燕来楼去啦……”
  方妈妈吼一声翻身便走,闯上燕来楼,眼看双钩并排儿倒挂窗格子上,可是窗下郭阿带和傅安正在枰上秉烛下棋,她莫明其妙的竟然逡巡不敢过去。
  阿带忽然抬手说:“三妹,请坐,我有几句话必须讲。”他随手切断了枰上傅安苦心经管的一条黑大龙,一声长笑人跟着站起来,正觑着方妈妈脸上说:“我们虽然不怕事,却也不必出头寻事,李家事我们管不着,你做长辈的一高兴,小孩子就一定更淘气,刚刚震儿拿着短剑上李家去要割掉那个二太太的丑耳鼻舌,是我把他逮回来的,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情,但是追贼救人你也要上当,人家路上有能人接应,你去只有吃亏,坐下听我讲。”
  方妈妈只好诺诺坐下。
  郭阿带有一长篇话教训方妈妈,讲得相当不客气,大意说行侠的人必须把持三个字智、仁、勇。
  智莫自私,自私则伤亡,仁惟爱物,爱物近乎勇,然而勇的本身是最靠不住的末一个字了,那要看你的本领不够当家会不会贻患别人,假使你的估计不正确,不单是不智,抑且害仁。
  说方妈妈的能耐还不足独往独来,冒险追贼不知彼己,此为不智,出了事势必至激动林家人去为她赴汤踏火,此为不仁,勇出负气便是自私,其结局就不过负已累人。
  他问她是不是忘记了当年为夫报仇,不察虚实,恃勇忘机,以致牵扯娘家骨肉伤亡殆尽,老来犹不知悔,事不干已还要强自出头,假使再为林家母女招引出不堪设想的灾难,请教这罪过怎样承当得起……
  不管海皇帝的理论是否高明,但是方妈妈已听得毛发悚然,她不住的拜手说:“郭老爷我全明白了,我决不能再为东人一家闯祸。”
  郭阿带笑道:“林家母女把你看作至亲,你的荣辱祸福等同于他们的荣辱祸福,简单讲你是他们的,他们也就是你的,所以凡事你都应该为他们着想。我和吹花当然还不至斗不过那些毛贼,可是我们也还得顾虑贻祸他人。江湖上怨毒常会横生枝节,波及无辜,不徒可畏抑且可悲。人世间善恶自有天理、人情、国法制裁,李家此事容易解决。
  “官府依法拘禁李二太太限交李小虎,李妇助夫为恶,不孝不敬,此次劫携春姨娘母子,她暗中参加阴谋,李小虎还不过举意挟人为饵,她是存心谋财,拘禁她不算冤枉。
  “李小虎果是孝子,闻母在囚自会来归投案,相信春姨娘母子可望生还,小虎罪不至死,否则他就是法无可道,情无可恕,总而言之,地方官自有权衡处理,我们大可不必操。”说着他笑笑坐下。
  方妈妈满腹惊奇,她怔怔地问:“郭老爷,李家事您慌得很多嘛!”
  郭同带笑道:“是的,自从大前夜出事起,每晚我和吹花总上他们家里去走一两趟。”
  方妈妈问:“春嫔娘,小龙被劫走你们知道?”
  郭阿带点头道:“知道。”
  方妈妈蓦的沉下脸不高兴同:“那末你们为什么不救人?”
  郭阿带笑道:“救人容易。后患无穷,贼人决不甘休,林家将无宁日。”
  方妈妈咬装牙齿说:“你们简直是见死不救……”
  郭阿带大笑道:“死不了人,你就别管啦!”
  方妈妈越听越混,气不过翻身下楼,走在花径上后而傅安拿她的双钩追来,方妈妈口里连说岂有此理。
  傅安低笑:“大妈放心,无玷玉龙一诺千金,言出他口重若泰山,他说死不了人呀!
  方妈妈道:“这怎么说?”
  傅安笑道:“贼人们地窑里会议,他和姥姥就在旁听着,非留春姨娘母子。钓不得燕惕大哥,燕来二哥上钩呀!”
  听了这句话,方妈妈恍惚有点觉悟了。
  究竟方妈妈是不是真正觉悟了还很难说,她慌惑地问:“你是说这回事海皇帝跟千手准提的意思要留着给燕惕燕来办?”
  傅安笑道:“第一着看明月明太守的,如果李小虎不来投案连母亲也不要了,那是死有余辜,那就要让惕哥哥,来哥哥前往山西潞安府营救春姨娘母子,潞安府长治县三剑手刘鸿高,乃是李小虎和玉蟾蜍胡定的师父,他也是一个顶坏的人,他可能有一场浩劫。”
  方妈妈道:“刘鸿高?人都说他剑仙嘛!”
  傅安笑道:“没有那个事,他不足惧,可惧在胡必玉蝴蝶的尊师。大妈,你也听说过了因和尚?大和尚有两个病弟叫龙僧、虎僧,玉蝴蝶他便是龙僧的弟子。”
  方妈妈叫:“不得了,龙僧······”
  傅安道:“所以,所以姥姥不让我们去追玉蝴蝶救人。她想的是龙僧恰在南方行脚,他会负气袒护徒儿,恐怕我们全不是对手。”
  方妈妈又叫:“那末惕,来······”
  傅安笑道:“没关系,姥姥讲过了,来哥哥敌得住龙虎,惕哥哥斗得过刘鸿高······大妈,您不想,来哥哥是郭爷、姥姥心头上第一个宠徒,他们两位老人家能让他吃亏么?到时候,我算,他们自然另有安排,不过,姥姥总是不愿我们后一辈的结怨种仇,能避免尽量避免,假手明太守搬出国法制服李小虎,然后由他老人家出头说情调停,希望和平息事,永绝祸根。”
  方妈妈笑道:“永绝祸根那是妄想,李小虎跟你惕哥哥仇不共戴天嘛!好了,我也懒得多问了,你林妈妈讲的是人情道理,千手准提点的是因果报应,海皇帝陛下俨然严辞教训,他们三位本领都比我大,胆子比我小,自愧学艺不精,够不上独来独往,我又怎敢为别人招灾惹祸呢?春姨娘活该倒霉,我剑英爱莫能助,不管了,你也睡觉去吧!”她长吁一口气伸手接去傅安手中双钩。
  傅安小心地笑:“大妈,您生气啦?”
  方妈妈笑道:“生他们三位气,我也还没有资格。”她望前走,走不了两步又回头说:“你得留心约束震儿再去李家胡闹……”
  傅安不禁笑出声来说:“可不,您也怕生事。”
  方妈妈笑道:“割李二太太眼耳鼻舌我不赞成,人家手无缚鸡力不能抵抗嘛,我愿意找对手拚……”
  她拿双钩使个鹤亮翅,呼的一声风吼,人跳走了,脚踏进屋里。雪影姑娘正在跟长姐儿黑姐儿喁喁私语,他们看妈妈愉快回来,好像都放心了。
  雪影赶着请晚安。
  妈妈笑:“姑娘,你体力不太好,不要长熬夜,四更天了还不休息。”
  雪影笑道:“下半天我就没有看见妈妈嘛……连带来问寿姊姊借几件衣服做样子咧!”
  方妈妈道:“她是个矮东瓜,你错了,你该做喜姊姊的包管合式。”
  雪影笑道:“不嘛,我爱寿姊姊的滚边好看,领窝儿也绞得好……”边说边向床上拿了一叠衣服,扭花枝似的扭着笑着扬长而去。
  西跨院这些天乱着赶润雪姑娘嫁妆,林夫人和莺大小姐随时总过来忙点小忙,长姐儿喜姑娘做了剪裁上导师,黑姐儿寿姑娘也算个肯卖力的助手,奇怪不单是雪影本人特别躲懒,明夫人跟那位姑太太也都好象很疲倦没有多大劲儿,原来他们白天尽管工作松懈,晚上下半夜情形迥不相同,在喜寿双姊妹离开衣枰家去睡觉以后,他们婆媳儿三个人却会抖擞精神奋起加班,但加班的可全是寿姑娘的嫁衣裳。
  这天大清早寿姑娘正在前院子里打扫,门外儿有人敲门,开开门看,来人是长身材形貌佚丽的少年人,小帽子绒顶儿额缀东珠,乌发朱颜配着悬胆似的鼻子,阔朵丰额长眉过目,嘴不太大却带着半边笑涡儿,模样儿分明像煞明太太,然而黑姐儿依旧要来一声:“您找谁呀!”
  少年拱拱手牵动雪花价白的衬衣两袖,脸上浮起绯红的微笑,泄露出一排编贝碎牙儿,他也还没有叫出什么话。
  姑娘觉得眼一亮,有股甜味儿跳上心头,心里想:咦,您真有明月一般漂亮……耳听人家说:“惊动了大姊姊,兄弟明月。”
  姑娘假惊说:“哟,公祖大人驾到。”
  她还他万福,少年脸更红了一点,赶紧打岔说:“您是寿姐姐?”他又拱手。
  姑娘没理会,轻轻说:“请客厅里坐……”她翻身走,走得非常大方,可只是忘记手中竹帚,这竹帚一直被带进客厅,才又被扔出屋门口。
  黑姑娘笑靥里就也会高涨一片红潮,她让他坐,她看他身上穿的琴襟马褂,大朵牡丹花天宝蓝绸面子灰鼠皮袍。
  他说:“兄弟来给姑妈磕头,给各位姊姊请安,请替我回一声。”
  姑娘笑笑说:“神力威侯傅夫人也住在这儿,连有燕来二哥的两位伯父……”
  他刚坐下又急忙站起来,急忙说:“那末我先请见纪安哥哥。”
  姑娘点点头说:“请坐,请坐。”
  她给他倒过茶急望后而来,郭阿带在鱼池边散步,远远睇姑娘笑得蹊跷,挥手叫:“寿姑娘,有什么好事么?”
  姑娘老远清个安说:“郭老爷,明府将来了,满头脸书卷气,也颇有一点威仪······”
  郭阿带忽然大笑道:“吉兆儿,姑娘,好······好······”他负上手向外走,姑娘弄不清怎么说吉兆儿,她怔怔地觑老人家背影出神,半晌才又记起找安哥哥。
  傅安刚练完剑回来燕来楼,听说明月到了他十分欢喜,抢着问:“姊姊,你头一个见到他?”
  黑姐儿道:“我恰好在前院扫地嘛······”
  傅安追紧又问:“怎么样?人长得还不俗气吧!”
  姑娘放笑道:“真像他母亲,到是没有多少头巾气。”
  安哥哥也来个大笑,也来个“好······好······”他也向外跑。
  这一下姑娘方寸间似乎猜到了些什么,然而她不能相信:“没有的事······那能······”喃喃地自语回头走。
  走进厨房里,方妈妈忙得正够劲,老人家瞥姑娘一眼说:“丫头,你心里有什么事呀?”姑娘莫明其妙的羞得抬不起头。
  黑姐儿越闹别扭,方妈妈肚子里越生疑,老人家一直迫紧问,问得姐儿着急了,她跳一下脚说:“没有什么呀,明知府来了嘛!”
  方妈妈道:“来了,人在外面?”
  黑姐儿道:“可不坐在客厅里。”
  方妈妈笑道:“你想什么?”
  黑姐儿也强笑道:“我想他会那么像明夫人。”
  万妈妈眨眼睛笑:“那一定是长得顶美,我瞧瞧去。”她叉扎着两只手离开厨房。
  黑姐儿站在灶儿前,耳鼓里还一连串响着“吉兆儿……好……”她就是猜不出来好在什么地方?与她能有什么关系?厨房里留不住,她要去换衣服,换上她认为最称身合体的那一件葱儿白薄棉袄儿。
  长姐儿在梳辫子,看着纳闷,看妹妹莞尔笑起来说:“雪姊姊的月亮来了噫……”她立在穿衣镜面前,笑得不寻常地妩媚。
  长姐儿呆望她镜中倩影,轻轻说:“你是说明月来了?你接待了他?”
  黑姐儿道:“是嘛,没想来得怎么早,我开的门,只好招呼,奇怪怎么会认得我叫我寿姊姊!”
  长姐儿忽然轻松了许多,辫子扔到背后去,喜孜孜的:问:“告诉我,妹妹,人长很怎么样?”
  黑姐儿噘着嘴风点头说:“不错,满漂亮的,不像普通秀才一般酸溜溜地,很大方,很活泼也很雄壮。”她还留恋着穿衣镜没走开。
  长姐儿笑着过来,手按到妹妹肩上说:“他是世家门第子弟,当过乾清门侍卫,虽然没学多少武艺,可是弓马娴熟。
  “弓马那是旗人看家本领,难得他却会念书,年青青的居然中了一名举人,文武全才在皇室贵族里不能太多,十八九岁知府,及壮还怕他不封疆,他要不是漂亮,来二哥也会跟他拜把子结为弟兄,也会煞费苦心为他做媒做保,来二哥你总相信得过,所以……”她顿住了话脚,笑吟吟的赶去盥手,手也没擦干,撑个两边兰花手,挑开门帘儿,跳出门儿外,却又伸进头亲说:“妹妹,你忘记了梳头,慢慢的打扮啦……”高底儿响过屋檐下消逝了。
  黑姐儿又似乎听懂了一些什么,她想:他来了她干么这样欢喜?干么对我背诵他的履历呢?来哥哥为雪姊姊操心,怎么讲我总相信得过?想着,悄悄叫出声:“噫,不对吗,莫不是大家的意思要把我嫁他?那么又该怎么样安排雪姊姊呢?总不会教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吧?”她困惑地坐到床沿上呆住了。
  长姐儿的消息由那里听到哩?原来莺姑娘跟她商量过这回事。来二哥敬保家喜姊姊没话说,她就是可疑妹妹能否甘心作妾?莺姑娘认为事儿急不得,必须让寿姊姊和明月见了面自作决定。因此她们谁也都不敢作声,干脆连方妈妈都被藏在鼓里。
  明白的人有胡吹花、郭阿带、林夫人、傅安,他们全很乐观,料得到雪影决不敢自居正室,只要不分偏正,寿姑娘必然肯从。今天再看了明月那一种高贵气概,美貌风流,大家就更有了把握。
  这会几大客厅里顶热闹,明月拿出跟燕来拜盟弟兄的身份,称呼郭阿带干爹,胡吹花和林夫人就都是姑母,磕完一连串头,站起来再请见莺姊姊,燕妹妹,随后又说要拜见方妈妈啦!
  胡吹花好像很喜欢他,教傅安领他去各处走走。
  方妈妈还不是就站在画屏后窥张,听见了急忙疾走回家,她由后面绕道走路远,傅安带明月却先到,屋里只有黑姐儿在,当然她不能不招待,也不过刚说句:“请坐,我请妈妈去……”
  方妈妈紧接着掀开门帘子进来了,明月从容推金山倒玉柱跪下请安,看着堂堂朝廷四品官拜倒跟前,老人家再不势利眼可也不禁喜不自胜。
  明公子回头就又给黑姊姊作个长揖,轻轻说:“还有……位姊姊……”
  方妈妈笑喊:“喜儿。”
  长姐儿跟莺姑娘从后房出来,明月就又作了揖。
  方妈妈让坐,黑姐儿赶着给客人倒茶,是有意是无意谁也都不敢讲,她仓卒可使了她自己专用的茶杯。
  方妈妈好洁,做女儿也是一样,她的茶杯整块翡翠玉雕琢的,绿得沁人心脾,有名儿的叫快绿杯,可从来没让任何人用过。
  今天确实很特别。因为杯太美,明月捧在手中摩娑爱不忍释,这当儿长姐儿悄悄瞟了莺姑娘一眼,莺姑娘眼不抬的浅浅点头,耳听方妈妈查问到来哥哥,她鞠躬告辞先走了。
  明月稍坐片刻,他又被傅安带上燕来楼拜望郭龙珠、方五爷,最后他才来见明夫人。
  做娘的这一晓得儿子真的简放了苏州府知府,她那一阵狂喜就是无法形容。
  明月弥缕详述一切皆由燕来帮忙,取文凭、请婚假、蹭衣服,送跟班,还给他求得裕荣贝勒一封信,往南京面谒叶抚台打通关节……这位年纪轻轻的新贵,说到感动肺腑,不觉潸然泪下。
  明夫人抱住儿子说:“宝宝,你听我讲,你来哥哥不是人,他是菩萨,菩萨要保我们家澈底安全,他还要为你娶一房媳妇,当时在京他就跟我商量好,却不让我告诉你知道。我此次来他另有密禀给你林家伯母,我找林伯母谈过两次,雪影还跪求过一次,她老人家倒是满口赞成……”
  明月不能再望下听,他吃了惊跳起来怪叫:“妈,您说的什么话呀!”
  明夫人笑:“看你这傻瓜吓成什么样子,你来哥哥保的是方妈妈的两位闺女呀!你喜姊姊已给了你安哥哥,我们说的是你寿姊姊嘛!”
  明月似乎安心了一点,但也还是着急得不得了说:“为什么要我娶两房媳妇,我宁可不要做官!”
  夫人手拍床沿叫:“胡说,你晓得我们婆媳前些天晚上担了多大惊险,你来哥哥算无遗策,计出万全……”
  雪影忽然床后转了出来,她悄声儿说:“爷,千万别跟我们闹别扭,我们是费尽心机,你就什么都不要管,我们不会害你的。”
  话刚说完,隔壁姑太太故意高声招呼莺姑娘和长姐儿,雪影慌不迭赶过去厮见。
  长姐儿以巧妙的辞令提醒雪姊姊,说寿妹妹可望就范,催促她从速进行。
  雪影当然喜之不尽,於是三个人关在屋子里又有一番计划,决定了着手步骤,莺、喜先走了,她们回去找胡吹花和林夫人,报告寿姑娘与明月见面情形,请两位老人家即向方妈妈说媒,她们愿意帮忙雪影行事。
  长姐儿要了燕来那一封信,姐儿俩紧紧又望南屋来,窗儿下私窥黑妹妹,她倒真像个新娘子,闷恹恹独坐床沿上发怔。
  喜姊姊咬着莺妹妹耳朵悄悄说:“怪,她简直着了魔,这难道就是缘份?”
  莺抿抿嘴抢两步进了屋,笑起来说:“笑话嘛这时候了还不慌头,我给你来啦!”她过去拖住寿姊姊一只臂膊。
  黑姐儿好生尴尬地说:“今天起来太早了,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呢!”
  莺笑道:“你是说好像,那没关系嘛,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拖她妆台前坐下,顺手儿给打开了发辫,拿起牙梳子刚梳了两三下,长姐儿也进来,她拿手中信扔在妆台上,笑吟吟说:“寿,你瞧,来二哥的花样真多呢!”
  寿姑娘抢起信封扯信笺看,看得快脸上红得也快,看完了心里那也还能说不明白,可是她仍要强嘴说:“姊姊,可惜你被人抢走了……”
  长姐儿笑:“别扯我,你恭喜啦!”
  黑姐儿叫:“胡说,我不听你的……”
  长姐儿笑:“不听我的请听她的……”
  雪影应声由后房钻出来,扑到妆台前插花似的拜倒地下,说:“妹妹,可怜我吧,今天你要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
  黑姐儿想躲开,发辫儿却让莺姑娘揪得紧紧,下面雪影又抱住了她两腿,她憋得直跺脚说:“起来,起来啦……我答应替你们小夫妻护院,保镖还不好……”
  雪影道:“妹妹,请听我讲,我不让你受委曲,我也不能要花枪,我们就是不分偏正大小……”
  黑姐儿叫:“丑不丑呀,姊姊你……你也还没有嫁嘛,怎么讲得出这许多废话呀!”
  雪影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姊妹什么都能讲……答应啦,我哀求你……”她抱紧她腿儿碰头。
  黑姐儿真急了,挣扎着叫:“大姊放招啦,我晓得你在帮来二哥的忙……”
  长姐儿笑笑说:“不管帮谁的忙,你讲你的呀!”
  黑姐儿叫:“你们不会找妈妈……”
  方妈妈堆着满脸笑,隔着门帘探首进来说:“我答应了不算数,看你的,人你见过了,讲起来呢并不辱没你,人家又不是来说你做小,大媒傅夫人,够面子呀,姑娘!”
  雪影乐得膝行着去拖妈妈进屋,语无伦次的说:“妈妈,我也就是您的女儿,我决不敢欺负寿妹妹……”
  方妈妈大笑说:“欺负?未免客气了,你当心还不够她一个指头儿……”边说边弯腰抱起她换上了一付庄容诚恳地又说:“看了你满腔诚意我一切放心,你的婆婆人也顶不错,好啦,那就等着她来下定啦!”
  老人家这边放下了雪姑娘,那边莺姑娘和长姐儿立刻给黑姐儿拜手万福道喜。
  女儿家免不了害羞,黑姐儿倒是很难得,像是生气,事实上那能生气,她得理不理的说着:“你们合伙儿算计我,事情成功了你们当然得意。”
  莺姑娘笑起来说:“你承认成功了我们这就交了差,不打扰啦!”她快乐地牵长姐儿一道走了,雪影却被方妈妈留下细谈。
  这会儿胡吹花正在西跨院跟明夫人母子商议,明月解嘲说他要先到任然后成婚,吹花斥他胡闹,说既然请了婚假不办还不行。
  她主张不要铺张,但一切必须遵礼,赶在三天内,雪姑娘,寿姑娘同日于归,她讲的话谁敢不听,立刻一家子忙个鸡飞狗跳,好在寿妹妹的嫁衣裳雪姊姊暗里早给预备好,单看这一点方妈妈就够明白了雪影为人。
  当日雪影也搬过来和寿姑娘一块住,她们两位新娘子的事,有莺燕长姐儿张罗。
  傅安忙着出街跑腿,他奉姥姥的话上常厚银号两个分号借钱,赠嫁万金桩奁,带送百筵喜席,她就是有那个怪脾气,凡是她老人家做的大媒非要倒贴。消息由傅安口里传出去,两家银号的掌柜倡首逢迎,大家这一知道公祖大人入赘吉席,两位新夫人同时义勇傅侯太夫人的干女儿,说是不铺张,到底闹个满城风雨,吹花吩咐烛炮谨领,多珍完壁。
  吉期这一日那就说不清来了多少贺喜客人,傅安爱热闹恃宠张扬,结果也只有一个人忙得喘不过气。
  三朝新娘归宁林夫人,方妈妈置酒会亲,吹花即席告辞,自笑缘俗没了,还须进京为燕锡向邹凤求婚。大家免不了一番话挽留,吹花笑说聚无不散,且看明年秋风起时图把晤。
  夜里她在林夫人屋里话别林夫人问她何不连带为傅安办完喜事再走?她说进日细察长姐儿辞色之间,似有不甘人下之意。傅安最好等明十九岁才可成亲,早则恐防不吉利,再来必须为他洗净奴才气味,要不然便是她做媒人的欺骗了长姐儿。又说人各有志,长姐儿雄心未可厚非,为着要使她逐心如愿,决计今年秋闱让傅安下场,能策励他挣个玉堂归娶,到也是少年夫妻一场佳话。
  林夫人笑说文场也许不简单,考武靠得住有办法。
  吹花说傅家人论武艺探囊取物,但三代父子孙从没玩过科举,我云不屑,人笑偏途,纪珠弟兄可以吾行吾素,傅安出身微贱未可苛然。
  太平盛世文官吃香,武场不如文场,在傅安考文当然难於考武,然而年轻人应该尝试艰难,他非要痛下苦工,果然能够一举连捷,也安慰他对长姐儿一往情深。
  眼前离秋闱还有几个月光阴,尽够他努力上进······忽然压低声去伏在林夫人耳边说着:“妹妹,你知道吗?安儿相貌不算太好,可是喜姑娘是个活脱脱的一品夫人,晚年夫荣子贵,福在夫人一人,不因如此,我何必做媒!”说着大笑,拂袖走了。
  胡吹花率傅安、傅震即日动身北上。她到京城郭燕来己经长征西行,他只有五十名伙伴,那都是裕荣裕贝勒由绿营中给选拔的一可当百的骁骑,裕荣称许为一枚劲旅,官家也是这个看法,燕来本人根本无所谓,人少反而干净利落,反正他决不畏怯。
  郭二爷他刚离开帝都一旬,胡吹花翩然莅止铁狮子胡同,少夫人杨颂花欢喜不必说,邹大小姐静仪自然也是不胜敬慕。
  她为燕惕亲向邹凤求婚,邹凤快乐唯命是听,事情办得轻松,下了定就无话可说。
  这时候四月天,离秋闱还有三个多月傅安报了宛平籍应考,虽则他不是秀才,可是尽有办法花钱捐监,拿义勇候府上财势力向外托情,自然一切迎刃而解,但下科场可要他搬出真实本领争雄,这在他傅安并不简单。
  吹花盼明颂花严厉督促他用功,说不得他只好挤命,三更灯五更鸡,道不尽头悬梁锥刺股殷殷苦,本是绝顶聪明人,三个月时间不算短,经史文章全有很好的根基,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法,讲起来还不过温习,事实上却未见得真有多大困难。

  第十一章
  燕惕大爷自从投军效力,先做了押运粮饷义务保镖,后被宝三爷留在帐里调遣,他的头衔是义勇先锋,大使命是披坚执锐破阵先行,功劳累积不少,官位运是挂名。
  眼前大军正在进攻金积堡,突然吴堡到镇靖堡之间顶要紧的粮道被山贼切断不通,这一线是五百里长的小山路,盗贼多如牛毛,粮饷过辄遭劫掠,兵来坚壁匿伏不出,兵去势复獗猖。
  宝三爷认为心腹隐忧,早已决心清剿,却只是营中分不出重兵,再来还必须一员智勇兼全良将才能胜任,因此因循无力兼顾。
  这次居然据报粮道被断,粮饷运输关系三军命脉,这事岂同小可,不由他不赫震怒,偏偏金积堡进兵正紧,大元帅岂能为一些毛贼回师,夜里他召燕惕秘密商议。
  燕大爷自愿独当艰巨,傅候拟给他一千精兵,他却只要百骑壮士,说是金积堡面临决战大军岂可轻动。
  他讲得相当有理由,宝三爷也总是没有办法,只得让他带一百骁骑去了。
  陕西省境的山,秦岭、大巴算两大山脉,终南太白太华这都是顶有名的,余如白於山、梁山、横山、陇山、桥山、蟠冢山……还有土山土名儿,真个是说也不清。
  劫粮的贼,丛集绥德,绥德是个州,地疾民穷,山峦险阻,本来驻有兵,但是兵被贼赶走了。
  於是每一个冈阜,每一处盆地的崖岸全是贼的巢穴,说清剿恐怕谈何容易。
  过去也许不过一些毛贼,现在不然,现在新入伙了一批人马,李小虎勾引来的四五十骑骁健。
  李小虎那小伙子表面看似近鲁莽,其实骨子里相当阴险,劫质春姨娘母子企图引诱燕惕燕来上钩,这是他独出心裁的决策。
  胡必、胡定只要杀得燕来报仇雪恨他们自然什么都肯作,其余矮脚虎贾勇,丈八金刚廖擎天,粉面三郎谢守经,虞美人虞桂洲就都不过应声虫依人成事。
  春姨娘的命根儿小龙由胡家弟兄先给抱走,为着爱子生死关系,迫得做母亲的只好帖耳噤声群贼偕亡。
  群贼分途赶路,李小虎故意让虞美人伴送春姨娘,要他们佯称两口子,贼人的绰号根本可恶,他也还能是好东西,离开苏州府奔波一日,天黑下店春姨娘就被剥成了一头小白羊。
  可怜的春姨娘不单是吓得花容失色,也总是想留下生机挽救小龙,本割肉喂虎的精神,一路上咬牙龈忍辱,一次又一次的满足了贼的兽欲。
  不久她来到山西潞安府长冶县隆城镇刘家庄,胡必胡定李小虎等前三天先到,小虎拿出带来的价值万金珠宝行贿师尊,玉蟾蜍胡定他也有一笔丰富的礼仪。
  刘庄主三剑手鸿高险诈好货,同时生平就会护短徒儿。
  他原是一个坐地分赃的独脚大盗,庄里头招亡纳叛自称化外老遗民,物以类聚,恰好上月来了降龙罗汉龙僧,他正是玉蝴蝶胡必的师父,因缘辐辏俨然龙虎风云,刘鸿高置酒高会当筵听取胡定、李小虎一片谎言。
  座上贵宾龙僧他是江南八大剑侠的小师弟,八大剑侠中的周浔和曹仁虎当年死在传纪宝剑下,他要算跟宝三爷有緣。
  再一听说燕大爷从军西征做了总粮官,立刻献计大伙儿赶往绥德,纠集大小山贼,合力破坏长途陆运军粮,说是粮断军心必乱,乱必叛,叛则全军崩溃,不但运粮官身家不保,傅纪宝也难免砍头灭族。
  大和尚的话讲得容易,大家思想做去好象也并不艰难。
  这儿还要提到三剑手刘鸿高,他原来乃是峨嵋派青花门下剑客,峨嵋山虚灵洞府青花老尼,二十年前庐山决斗千手准提胡吹花,惨败身亡门人星散,刘鸿高临阵潜逃匿居故乡,师门血海深仇岂有不报复之理。
  龙僧所言正合孤意,於是决计西行。
  李小虎的意思把春姨娘母子留在隆城镇,这事虞美人心理不赞成,暗中游说刘庄主,说燕惕是春姨娘的大恩人,女人衬衣,留之预防不测。
  刘鸿高深知传家门徒个个了得,燕惕弟兄武艺想来也不差,春姨娘感恩向乱,留她在家必然引狼入室。
  老贼虽则这样想,口里可不肯这样说,他说劫质春姨娘原为饵敌,饵应该带着走。
  他把小龙交给虞美人看管,这一来春姨娘就不得不追随群贼同往绥德。
  吴堡到绥德迄镇靖堡,这五百里以内的山贼都很贫乏,而且全不过一些乌合不逞之徒,做贼第一要靠一刀一枪真实本领,第二就说轻财重客。
  李小虎勾来的人马本领好,有钱,这就还有什么搞不通的。
  秦晋毗连,群贼由晋西走陕北,越吴堡径奔绥德,绥德城濒大理河。这古老的城市颇有一些古迹,如扶苏台,呜咽泉那是谁都知道,群贼大批人马约莫五十余众,佯称游客散居城中,暗由李小虎、胡定携带金帛潜往说服山贼。
  这五百里范围内山贼说多不多一千众人,小虎胡定一一拜山过访,那些较不聊生的小丑幺么懂得什么叫祸福,一经游说惟利是从。
  於是降龙罗汉龙僧,三剑手刘鸿高为首,率众入山实行落草称王,接连地作了几次剪径生意。
  玉蝴蝶、玉蟾蜍、丈八金刚、粉面二郎、虞美人、矮脚虎次第显身手立功,骗得千余山贼心悦神服。
  他们进一步反客为主,扯起杏黄旗买马招兵,西北老百姓多半穷得要命,番人、回族性尤刚强,前后就不过十来天工夫,千余山贼激增到三倍。
  这庞大的数目,说给养难免发生困难,截劫军粮显然是最好出路,不干也得干,数千贼人全部着了降龙罗汉道儿。
  胡必、胡定、李小虎、廖擎天、谢守经、虞桂洲、贾虎这都成了头领,他们各带一批人马分驻各险要山头,其间谢守义的贼寨设在獾儿窝,而虞桂洲的巢穴恰在鹰愁涧,两边相隔不远,冷暖情形迥不相似!
  虞桂洲穴居中有女人,有小孩子,嘻嘻哈哈俨然小家庭,春姨娘人长得那么漂亮,为着小龙生命安全,她不得不服从奉承虞美人,烤肉烧饭洗衣服事事周到。
  看得粉面二郎直流口涎,自问模样儿未必不如桂洲,为什么人家偏有那么大艳福?
  由羡生妒生恨,这种人根本别问他道义良心,他要想染指禁脔,桂洲当然吃味,守经斥他强梁霸占,桂洲说那是李小虎的意思,刘鸿高的命令。
  当他们俩吵得起劲时候,春姨娘可也有两下子花枪,效法古贤人貂蝉,把粉面二郎权看做温候吕布,侦空儿眉逗目挑,来一个不胜哀怨。
  这一来疯狂了谢守经,他发誓非要干掉情敌,好歹吐一口胸中不平气。
  他的办法是夜袭鹰愁涧,虞桂洲决料不到二郎色胆包天,结果他着了暗算死于非命,这夜二郎摆布春姨娘睡个遂心觉。
  第二天李小虎据报,挟玉蟾蜍胡定问罪兴师,春姨娘在小虎面前再来个挑拔离间,说粉面二郎怎样不仁不义。
  小虎大怒,坚持要为虞美人报复,胡定帮助他们杀二郎,因此春姨娘就又属了玉蟾蜍。
  胡必得到消息惊慌失色,立即找兄弟说明桂洲、守义中了环计,当众将春姨娘抽一顿皮鞭子捆送大王爷刘鸿高。
  鸿高以之转赠降龙罗汉龙僧,贼和尚那能不好色,对这人生坎坷命运的不幸女人倒真是爱护无微不至。
  和尚武艺高强,辈数高地位也高,他是总头领兼护法禅师,大小群贼没有人敢得罪他。
  春姨娘从此暂得苟安,她的肉体任人宰割,但能保得小龙无事一切甘心。
  龙僧、刘鸿高,年纪都不过四十零岁,却会摆出老前辈臭架子,高高在上任何事不管。
  事实上负责运筹的只有胡必一个人,他确然很有才干,经过一再努力,数千乌合之众,居然练成颇有组织的集团。
  五百里以外放出哨马刺探军情,沿途也还设有驿站联络,所以数度截劫由归化采购经吴堡起旱的军粮都能得手。
  可只是数度的运粮官里头全没有仇人踪迹。
  李小虎急得要死,龙僧、刘鸿高也不免有点懊丧。
  这次突然接得探马飞传急报,报说大营派副先锋燕惕率一百铁骑前来搜山救粮,群贼立即抖擞精神安排包围。
  却说燕爷百骑远来,昼夜兼程衔枚疾走,闯过镇靖堡奋勇搜索前进,奇怪,不但见不到贼,而且山间穴居的那些土人也都找不到一个。
  这时奉燕来命带郭家十六名家将跟随大爷的那位李青蛟七爷,力谏大爷慎重不可轻敌,说是贼人似有阴谋,深人须防受困。
  燕爷笑说军令在身只有进不知有退,小丑毛贼纵身有阴谋亦复何惧。
  当日他在山林里埋锅造饭,休息了一个傍晚,随即秣马整装准备出动。
  眼看月上东山,下令将百骑编成五组,每组二十骑,分道扬镳,各自为战,战危鸣钲为号。
  他自己领李青蛟和十六名家将循环接应。
  他说山贼寇诡计无非埋伏,但能力战贼终崩溃,鼠辈胜则嚣张,败必鸟散,不足与我百战健儿抗衡也······
  他的话讲得慷慨激昂,再来也总是平日待遇士卒有恩,令下百骑踊跃受命。
  于是他审度地势,指点远处东山,说那里山势较高,重峦迭嶂,当是贼寨所在,吩咐五组领队四面进攻,占得山头再行窥察贼人虚实。
  但此去必须经过前面一片丛林,那儿可能遇伏,速战突围,不得后顾。
  说着眼看一百勇士扳鞍上马,他和李青蛟并骑先行,十六名家将左右紧跟,渐渐的地形低降,四围黑压压乱石崩崖。
  面临险恶,风雨欲来,燕爷拿手中浑铁点钢枪向后一一招,一百铁骑四百个马蹄泼剌刺地散开径扑丛林,霍地连天炮响,四方八面伏贼争出,地裂山摇喊声雷动,崖岸上灯球竹炬灿若火树银花。
  燕爷忖度贼势不弱,一切布署大有章法,心里不禁暗自惊奇。
  这时五组铁骑各冒矢石纵马冲突,坝刻进入混战局面,显然的这一百壮士已经突破了贼人弓弩围攻的藩篱。
  燕爷大喜,挥枪急出驰援,第一个恰先碰着李小虎,小虎使的是板门刀,倒也骑一匹大白马,大呼姓燕的留下脑袋,燕爷不认识他,他的刀来得够猛,燕爷可没将他放心在上。
  抢起马腾,就在两匹马过门儿中,倒抡枪杆一下便把他打下鞍桥,李青蛟挺铁画戟正要刺他,刺斜里飞出两柄双刀,刀急若卷雪飞云,人健如兔起鹘落,杀退铁蛟救了小虎,那边又赶到一个和尚,一个留着掩口髭须的中年汉子。
  那使双刀的是胡必,和尚当然龙僧,中年汉子也就是三剑手刘鸿高,他们全是徒步出阵。
  燕惕恐怕吃亏,火速执枪下马,百忙里扯退李青蛟交代如此这般,他这才掣出腰间巨阙剑向前迎敌。
  胡必救走小虎去而复来,龙僧,刘鸿高已在跟燕爷答话。
  他们倒像很斯文,龙僧合掌报名。
  燕爷拱手问讯,说八年前随蒙古喜王爷入关为了因大法师复仇,斗杀张云如、白泰宫,甘凤池,师徒几遭不测,了因乃是大和尚师兄,问他今日为何以得报怨?
  龙僧笑说了因背盟亲敌死有余辜,此来正是要为张、白、甘索命。
  刘鸿高他提起姑苏李二虎,说李小虎是他的爱徒。
  胡必说跟燕来郭二爷有怨,怨要向他燕爷身上清偿。
  燕爷一听,好,全是个人私嫌,瞟目觑面前三个扎手货,四周人马汹涌如潮,势孤未可恋战。
  而且必须立刻突围接应一百健儿,想了想横定心决计先取和尚。
  和尚摇动手中十三节虎尾钢鞭禁止刘鸿高、胡必上前,他的鞭约莫有鸭蛋粗细,自信鞭下无敌。
  论燕爷真实本领也许赶不上贼僧,可是他有死战勇气,靠着径寸决心和二尺宝剑,今天他不但能吓倒降龙罗汉,同时也还要战败三剑手,玉蝴蝶。
  剑起龙吟,人作虎吼,曲踊翻跃猛扑和尚,三个回合以内他的剑不敢劈磕虎尾鞭,七个回合以后迫得他不能不一试神物,鞭来怪蟒缠腰,剑化拔云撩月,咔噔一声响钢鞭削断两段,僧家大惊托地跳出圈外。
  刘鸿高挺青花剑,胡必舞动双刀,剌斜里突出截劫燕爷。
  燕爷料得龙僧必然掉换家伙重临,此时利在速战脱身,剑光烛天照地,人剑合一转战八方,左展翅剌伤玉蝴蝶右膀,伏地追风剑扫刘鸿高双脚,三剑手腾空拳腿,青花剑盘头盖顶力劈华山。
  燕爷就要他使出这一手,猛可里横剑迎招,两剑相触青花剑剩个半截。胡必忍痛急救刘贼,燕爷蓦地回翔窜登坐骑黑天虬鞍上,右拔枪左挥剑聚马踹围,虎入羊群,拨汤沃雪,远枪挑近剑砍刘贼如麻,马助人威人如天降。
  巨阙剑劈翻矮脚虎,点钢枪轻取丈八金刚,黑天虬过处波开浪裂,直冲西北角飞驶急驰去。
  前驶半里遥救得二十铁骑,闯至虎头峰下又救出两组人马四十健儿。
  燕爷不愧出身小霸王蒙古喜王爷门墙,马上不减当年令师之勇,枪尖所指专向贼多地方冲杀,声撼山岳势崩雷电,只杀得贼尸遍地血流成河,杀透重围径奔东山下列阵,一百骑士掉头张翼接斗追兵。
  这时李青蛟七爷却遵令悄悄带了十六名家将,绕道黑暗处潜行登山。
  地方正是鹰愁涧,虞美人虞桂洲死后,这里贼人的守将改派了玉蟾蜍胡定。
  胡定的武艺不差,可是兵力不足,他的哥哥胡必会设计,但把燕爷的一百铁骑估价太低以为倾巢出击,重重埋伏,管保一举成功。
  这儿山头上却只留有三十名守卫。
  地方叫鹰愁涧,意思说老鹰飞过去看了都要发愁,这也可想其险恶。
  事实上那险恶的冈阜就都是高原倏降盆地的崖岸,说环境两方面濒崖绝缘,一方面是拔地四五百尺高的凌空削壁,单单一方面算有一条通行的羊肠小径,这所在容易守,两面绝缘崖下是百丈深涧,当然不可飞越,削壁也许羊能走,人恐怕没办法问津。
  那末该提防的就只有那条小径,径窄且陡,有三十个人居高临下扼守,可不是也尽够了,何况守将玉蟾蜍原是好脚色!
  然而蜀道的阴平岭为什么魏兵可以偷渡?
  这说明险隘去处容易守也会容易被忽略,总而言之贼人对鹰愁涧的防卫并不怎样重视。
  当然燕爷百骑触伏被围时,胡贼率众登高遥望,等到燕爷退到山下列阵,贼忽大笑认为背涧陈兵何异鱼游釜底,随便分派廿名小贼把住羊肠小径,他自己领十个人仍留冈头准备滚木飞石助威。
  出奇的是燕爷一百铁骑竟像当年难撼的岳家军,各自为战寂然无哗,五十人马上张弓,五十人马下伏弩,贼前集射,贼却则停,不但未见得被迫落涧,而且一点不慌。
  龙僧,刘鸿高、胡必全追到了,可是燕爷坐骑上鞍畔一张强弓特别可怕,发无不中,中必贯腹洞胸,吓得他们也不敢上前。
  两边约莫遥隔两百步,剑拔弩张睥睨相持。
  这会儿群贼却又发觉了燕爷背涧拒敌独到的好处,眼见隔着那么阔的涧面,鹰愁涧崖岸上滚木飞石全打不到他,反占便宜了无庸后顾。
  贼我双方或紧或松距离放箭,可借说弓箭技能贼人简直太差。
  龙僧、刘鸿高、胡必等全憋得抓耳挠腮计无所出,怎料得青蛟李七爷暗里带十六名家将趁这时候蜿蜒削壁间进袭玉蟾蜍,他们的工作可谓奇险。
  但冒险正是郭家将的拿手好戏,半个时辰以内李七爷第一个平安稳渡,他发现了那一条羊肠小径,一边派人下缝通知燕爷,一边率十五位家将急击守径毛贼。
  这些家将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能手,李七爷背负十六斤重量的大朴刀更不等闲,想区区二十名小喽啰如何能敌,二盏茶工夫全部歼灭肃清。
  胡定闻警急率仅余的十个伴当赶至堵截,急切里他怎能胜得了李七爷,在家将们一阵猛烈围攻之后,十个贼伴当一个个成擒,光剩了胡贼殊死战。
  他晓得插翅也难逃性命,只好苦拚,他也真有两下子,一枝剑使得八面威风,然而山下又上来了五十名骑士,到底还是不免俯首就缚。
  燕爷先撤退一半实力,随即每十名递减,他手中那一张硬弓,掩护到最后十名骑士登山他兀自屹立不动,因为小径陡狭难行,牵着马去更费事,必须保护牲口无损,否则骑士就等於走失了灵魂。
  所以他独留断后,志在确保人畜安全,黑夜鏖兵弓箭真有那末大威力,他的神射就能够挡住蜂屯蚁聚的追贼。
  燕惕退到出上时,先上来的五十名骑士已经自动的展开防卫工作,二十名控制削壁高头,三十名扼守小径间两边悬崖隘口,后至的人有的忙於巡逻搜索,有的便去照料马匹。
  这四围险峻的穿出,当中且喜有一块小小盆地,刚好夏初,说水草还够百余只牲口暂时救急,各处崖穴壁洞内屯储着一部分被劫的粮秣军粮,也还饲养颇多牛羊狗彘。
  燕爷视察环境十分满意,吩咐崖头升起两面大旗,一是傅纪宝的红地皂雕大纛,一是他自己的白色蓝燕子眉徽,然后派十六名家将传令大众,说是贼人多至数千,遍据群峰立寨,胜则蜂涌出动,败必星散潜伏,我们地理不明,无望一鼓夷半,欲竟全功,需假时日,贼不难破,利在缓图……
  他的话无非让大家安心,其实最不能安心的却是他本人,料得到五百里之内到处有贼寨,他却只有一百骑士,此攻彼应,随地都有被包抄的可能,突围溃阵不能次次侥幸损失,这必须慎重。
  人少夺的寨垒开法留守,我去贼复来可不是徒劳?这应该考虑。
  龙僧、刘鸿高、胡必身手都不弱,假使他们换使笨重的兵器临敌,巨阙剑是不是能够取胜?这值得疑忌。
  面临着这一个重大问题,他又怎么样能安心。
  然而这一夜他过得平安,贼人熟知鹰愁涧急难收复,就也不来进攻。
  胡必的最后决策,显然的想长期坐困敌人,虎头峰畔挑选一百精锐扎管,他和龙僧,刘鸿高留管备战,其余人马着各寨头领各自领回守寨。
  天亮时燕爷望见贼人种种布署,计在断绝山上出路,不禁暗自吃惊,憋不过率二十骑下山冲杀,贼人鼓噪列队来迎。
  不出所料龙僧换使了一枝粗如儿臂的铁禅杖,胡必手中是一对炼子锤,刘鸿高却还是用剑。
  但是第一个出马的偏是他,一照面蓦然掷出三枝短剑,
  剑长不及尺,衔尾连珠捷如飞隼投林,这就是他的三剑手绰号所由来,江湖上也还有人讹传他会飞剑取人首级,果然名下无虚哪!
  燕爷马上措手不及,躲得两剑,一剑险杀人,擦着脖子过去,急忙勒马便退。
  胡必飞骑突出,舞动炼子锤,恍惚两缕彩虹挂下两颗流星,燕爷愤怒回马接斗,胡必左手锤扫开燕爷点钢枪,右锤蛇似的飞绕黑天虬前蹄,燕爷火速垂枪护马,胡必左锤盘空重临下。
  这种软兵器当中只有一条炼子,两端系锤,伸缩信手长短自如,逢硬甩头,最是难缠不过。
  燕爷晓得厉害,挂上枪掣剑出鞘应战,满想借重利器割断敌人锤炼,不料那炼子特别,并不那么容易割断。
  胡贼使锤若弄丸,收发如神,变化莫测,苦斗十来个回合,燕爷不但占不到半点上风,一个不留心,他坐骑屁股上却着了一锤,还好黑天虬不愧宝马,胡贼使得也没有多大劲,双骑错过,燕爷顿缰绳疾驰归阵。
  燕爷显然吃了败仗,青蛟李七爷望见慌不迭率三十骑下山接应,奇怪贼人并没来追赶,他们就只会散立寨门口鼓噪辱骂,燕爷羞愧难当,几番要发狠回头决一死战,还都亏李七爷叩马强谏收兵。
  大爷一声骄傲,想到三剑手飞剑难防,玉蝴蝶炼子锤难缠,降龙罗汉还未出马,他那儿臂粗的铁禅杖必然更难斗。
  强敌当路退守穷山,剿贼反被贼困,何面见天下英雄,想到无可奈何,他就也不免唉声叹气。
  七爷力劝忍耐,说是无论如何请坚守二十日,如果无可作为再议突围回营求救。
  言者谆谆,燕爷只好听话。
  憋着一口气,勉强挨过七八天,就在这一天,鹰愁涧上翱翔着二只白鸽儿。

  二爷率领绿营五十名骁将和十个跟随,凑巧走了汾州,越军渡汾水直奔吴堡转绥德。
  过了晋界,二爷心里念念不忘大哥,总希冀大哥恰在这一线当运粮官能够碰头见面,一路上快马加鞭,经过地方非要登高瞭望。
  这天赶到绥德,举目间就让他望见了鹰愁涧高竖的两面大旗,又勇侯宝三爷的皂雕大纛他认识,那一面绣蓝燕子的白帜想了半天才恍然明白。
  当时且惊且喜,认为悬崖削壁上屯兵事有蹊跷,可能是被贼围困,急速催马紧走,再走了一程山路,便发现了虎头峰下贼寨,贼也有旗,旗上大书潞安三剑手,雁荡降龙僧,另外还有一张粉红色风流标致的,五个字河北玉蝴蝶。
  看了郭二爷心头了了,一边下令人马披甲备战,一边他还是那个老规矩,吩咐跟随放起一封缚好响铃儿号带的白鸽。
  眼见将爷们结束停当,调派五十骑左右张翼,自带十跟随将中军前驱突击贼寨。
  再说贼鹰愁涧上面,李青蛟七爷蓦见天空白鸽儿曳号带鞠翔,老人家那一阵狂喜无异花子拾金。
  燕大爷在仙人渡也见过老兄弟这一个玩意,他乐得引手加额,眨眼工夫遥望远处尘土蔽天。
  二爷一马当先腾跃而至,贼寨中飞出玉蝴蝶双无练子锤遮拦迎战,二爷就是懒得向他答话,伸右手轻红剑虚绞贼人左锤,两腿攒劲挟马前冲,霍地探左手攫住右锤练子,猛的怎么一拖,蝴蝶儿乖乖的翻劲斗滚下鞍桥,轻红剑倏扬倏落,贼人弃了锤抹头就走。
  旁边转过三剑手,还是那一套一下子连发三口飞剑,可惜他今天碰着南天燕子,管保占不了半点便宜,二爷镫里藏身躲过第一剑,翻个身轻红剑磕第二剑横飞,左手起却又罩住了第三剑,坐下马犹健进,鞍上似没事人儿,老贼就猜不到敌人有多大本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拨回马落慌飞逃。
  一声虎吼,三十步远近步行杀到降龙僧,铁禅杖卷地遮天盘旋进扑,二爷越快勒马斜跃,插剑入鞘换取了鞍畔八宝铜刘,兜转马头刚好接着一禅杖泰山压顶,火星冒处恍惚地裂山崩,人马两边各自倒退了两三步。
  降龙罗汉臂力惊人,郭二爷担心马力不胜,霍地马背上使个大旋风盘扑下地,倒抡八宝铜刘横扫进招,和尚斜挂铁禅杖急架交还,一双狠家伙,四条铁臂膊,搭上手好一场惨厉决斗。
  和尚自命健者,二爷岂肯下人,你越逞强,我越不放松,立刻杀得沙石纷飞风云变色,酣战三十回合兀自难分胜负。
  贼寨里一百小喽啰,已被五十名骁骑踹得四散奔逃,看眼前情形和尚也晓得大势已去,但偏有一股驴劲想独力回天看看又斗了二十回合,和尚渐渐的不似刚才那样凶猛。
  二爷料得他败在俄顷,南天燕子胸襟有河海般的度量,侧念僧家学艺不易,突的窜出圈子,点点头打个问讯,高声说:“和尚知机速退,我不忍毁你一世英名……”
  和尚拖曳禅杖直追到二爷跟前喘着气说:“少年人你确是一条好汉,能让我换个兵器取胜么?”
  二爷笑道:“取胜?那太客气了,看你的了。”
  和尚说:“我使惯的鞭,你是不是可以不用铜人接战?”
  二爷道:“我答应你的请求。”
  和尚弃杖奔贼寨。
  贼秃他有两个用意,第一斗了五十回合,筋疲力尽必须休息,第二想用鞭点穴侥幸成功,他有两条鞭唤雌雄鞭,遭燕大爷巨阙创削断的是雄鞭,现在拿来的是雌鞭。
  这当儿绿营的五十名骁将赶跑了贼,团个圆圈儿观战,鹰愁涧上面燕大爷也被李青蛟和那十六名家将禁住不让下山,将弁们方面因为二爷有话在先,李青蛟等当然深知二爷脾气,绝要遇着斗将时候,就是不许别人上前帮忙。
  相尚摇鞭径取二爷,二爷喝令且慢,和尚居然无礼,鞭起如群蜂闹衙,着着点向要害,二爷一再闪躲,为着尊重诺言,他也还是放下八宝铜刘干脆徒手进搏。
  无玷玉龙郭阿带的义儿,千手淮提胡吹花的高足,他自幼儿学得空手入白刃真实本领,刀枪如林且不怕,何惧和尚竹节虎尾钢鞭,运口气气走四肢,骞池见个准,右手技住一颗急琴争抓,左手突出飞一学霸王敬酒,拳中贼秃下颏,拧个丈余远,口喷鲜红獠牙双坠。
  偏偏摔倒的这方恰躺着他的铁禅杖,伸手攫来,翻身便起,杖扫二爷中盘,二爷原是想上前搀扶他,那晓得贼秃来得飞快,骇杀人燕剪略波翻过杖面躲开了这一狠招毒蟒缠腰,和尚一击不中,二爷去若飘风,铁禅杖十分笨重,他就也不肯一味冒险,拾得八宝铜刘在手,和尚穷追迫近咫尺,一连串磕、架、遮、拦、劈、剪、错、冲,这一场大战,谁看了都得淌汗。
  和尚横了心拚命,二爷也怪他太过歹毒,铁禅杖急比下滩怒瀑,八宝铜刘猛如压卵泰山两边狂斗了百十来条臂膊,铜刘霍地砍翻了禅杖,回环变招风扫落叶,和尚颓然委地削足归西。
  看的人噤若寒蝉,南天燕子摇摇头凄然却立。
  燕来气慑万夫,名震江湖,虽然,自从艺成出山以来,死在他八宝铜刘之下的,今天降龙罗汉要算第一个人,首次破戒,那是难怪他心里难受。
  就在这一霎那间,山上燕惕大爷,李青蛟七爷和那十六名家将,十八个人十八匹快马,飞云电掣腾跃前来。
  来二爷急忙掷下兵器遮拜马头。
  燕大爷火速滚下鞍桥,一把抱住兄弟,激动地说:“二弟神勇,哥哥心服……”
  他也跪下了一条腿,弟兄偎倚相挽起立。
  七爷率家将门参谒小主人,随后却又是二爷以执礼给七爷请安。
  底下二爷不免查问到被贼围困始末,大爷红了脸直说惭愧。
  二爷笑道:“玉蝴蝶胡必跟我有仇,龙僧听说是胡贼业师,哥哥可以说因我受累,还好我来得不迟。”
  燕爷道:“不,贼人有个叫李小虎,他是李二虎的孩子,使飞剑三剑手刘鸿高的徒儿,这一班人马当然是他勾来对付我的。”
  二爷叫:“哥,小虎呢?你杀了他?”
  燕爷道:“没有,还活着,他大概是那一处山头的头领。这一线粮饷运输时常遇劫,我是奉命来救粮剿贼的,都以为不过零星股匪,没想到居然是有组织的集团,贼共有四千余众,行军布阵颇具章法,我只带了一百骑士,如果不是李七爷出死力助我一臂之力,根本退上山也都没有办法,更别想守到今天和你见面。”
  二爷笑道:“我不相信,哥,你何至不能突围回去。”
  燕惕道:“我或许可以侥幸,但无望确保一百同胞安全,这是一。第二,我来剿贼反被贼赶走,有何颜面回见纪宝哥哥……”说着他又低垂了头。
  燕来道:“跟我同来的五十骑全是京都绿营中选拔的骁将,眼前我们就是任何不怕,贼不可不除,否则终成此路军粮运输心腹大患。明天我率五十骑搜山遍毁贼寨,擒缚酋魁,招抚无知从逆,还须要驻防兵力,然后才好整旅回师。”
  燕惕道:“这该是我的责任,明天你休息,我领原班人马办事。”
  燕来懂得哥哥好强,笑笑道:“那也好,现在我就贼寨扎营,你先请回山,此行山来一些好酒,马上给你送来。”
  燕惕道:“我等你一道走。”
  他舍不得离开兄弟,哥儿俩只是牵上手一同走进贼寨,寨里一切完好空无一人,前后看了一遍。
  燕来不禁大笑,连说便宜。
  放倒了贼酋的三面大旗,修理一番栅栏鹿角,留下五个跟随服侍将爷,派三个营外放哨,燕来就只带两个人拿了他的行李包囊陪哥哥上山。
  鹰愁涧这一晚喜象万千,杀牛宰马大享士卒,山上山下一路上灯火通明乱纷纷人来人往载歌载舞,俨如闹市喧闹。
  直到夜深人静,燕爷弟兄还在崖头纵饮赏月,他们的话就有那么多谈个没完,知道大爷补了副先锋屡立奇功,二爷自是快乐,听说二爷在京都频膺帝眷,大爷也不禁怒放心花,可只是他们俩却都不晓得春姨娘母子身陷贼穴。
  燕来二爷驮马上带来的美酒决不能太多,可是贼人们原藏有不少土酿,过去李青蛟七爷怕因酒失机,严禁军中纵饮,还要燕惕以身作则滴酒不沾。
  夜来分明情形特别,那是说开禁哪,不单是一百骑士和十八名家将酩酊大醉,七爷他老人家还不是也喝个大糊涂。
  酒会误事,这句话大概错不了,四更天光景,大家全都睡下,山穴中逃走了胡贼胡定,他偷穿一名家将的衣服,装做醉态十足蹒跚下山,走非经那一条羊肠小径不可,但那时根本没有守卫盘查,贼人地理烂熟,离开鹰愁涧便算过了鬼门关。
  崖头上面燕惕燕来还在对饮,就因为他们没有去睡,大家才会有恃无恐,他们俩弟兄也总是艺高人胆大不免大意了。
  说起来人原是生有处死有地,胡定不该死在这地方。
  这也许天意,他遭擒多少天,燕大爷只审问过他一次,他是咬定牙齿任何不说,燕大爷不愿意打死老虎用刑迫供,对待十名在囚的小喽啰尤其宽大,他不懂利用俘虏盘诘敌情显然错误。
  郭二爷来了他又忘记告诉他也真是活该,等到天色黎明有人发觉丢了贼头领前来报告,燕爷他还是满不在乎,二爷听说这贼头领名叫胡定,忽然跳着脚大呼可惜。
  他道出胡贼是个罪魁,当时喜雪轩启衅惹祸的正是他。
  至此燕大爷心里就也有点追悔,事过去了还说什么。
  这天上午他们弟兄休息,下午议好派李七爷领五十骑士大绥德城驻防,任务是随时救护过境军粮。
  下午山上山下百十多名兵弁拔寨俱起,燕惕率众沿途贼,燕来带跟随和十六名家将随后接应。
  贼确然满地都是,但还不过番氓,土人一些乌合余孽,摧枯拉朽一战而降,他们都不知道三剑手刘鸿高、玉蝴蝶胡必及李小虎等躲到那儿去,他们就能说落草为贼因贫所逼。
  燕大爷和二爷一再商量,倡议收编精壮带回大营效力,免得留在地方上死灰复然。
  二爷认为这确是拔毒除根的最好办法,就地经过了一番严格考验,陆续选拔出一千余人,编成十大队,队凡一百人,由郭二爷的五十名将中公举十个统带,于是整旅回师。
  自吴堡绥德迄镇靖堡,五百里山中贼人巢穴痛予破坏,此后若干年这条路上军运能够畅行无阻,那就都是燕大爷的功劳,他回去真除了正先锋,燕来自请顶补哥哥义勇副先锋遗缺。
  郭二爷此来是副师的身份,但是他决不肯爬上高枝压倒大哥,好在官家上谕并没说太清楚教郭燕来干什么,义勇侯宝三爷也只好马虎。
  有了他们弟兄俩协力同心先行当敌,自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久边患悉平。

  且说三剑手刘鸿高被燕来吓碎肝胆,玉蝶蝴胡必更明白燕二爷的威力,他们窃喜得保头颅,仍望降龙罗汉或可侥幸万一,龙僧一死,他们只恨爷娘少给生下两条腿连夜溜了。
  山西境内的太行山,位列东部边缘,长治县城恰在山麓。
  太行山的强盗历代有名,清初犹稍猖獗,刘鸿高、胡必、胡定、李小虎等,他们由绥德逃得性命回来,就都不容想到走这条路。
  当然啦!他们劫粮屠官敞开造反,犯的是杀头抄家的罪,那也还能放胆安心匿居城市?
  原是路上商量好的,进了城这天晚上刘贼便着手搬家,根本他就是个坐地分赃的独脚大盗,跟山中大小股匪全有深厚交情,入山照样有他的地位,有他的爪牙,自然一切都不成问题。
  胡必人地生疏,他不过寄生虫,然而京都万华镖店总镖头玉蝴蝶的大名,仍可慑服狐鼠,所以他也不至寂寞。
  胡定、小虎更没有关系,他们靠着师父撑腰,又都做了独当一面的新头领。
  在这儿简单说太行山,南起河南沁阳县,北亘晋东冀西,山势若断若续,蜿蜒千里,贼居山中俨然世外桃源,假使他们要肯不出去杀人放火,打舍劫家,也还可以耕种畜牧,自给自足。
  眼前刘鸿高选择了后者,说是避火食晦,其实别有因缘。
  这次春姨娘被带回头却又成了他的玩物,当时将她转赠龙僧,那是他笼络勇将的诈术。这番自然再不能让人,李小虎只有孝敬诚心,胡必生平不近女色,胡定那敢跟师父争风。
  刘贼的姨太太本来有七八个,现在春姨娘宠擅专房,前说过了但求保得小龙无事,她无妨人尽可夫,小龙托庇平安,她也就忍辱渡日。
  半年以后,刘鸿高带她迁居了一个地方,地方绝秘密,在一重重山峡之后,经过一个浅山洼,洼前是一条很阔的溪,急瀑怒涛一泻千重山,溪中已滩垒石为堡,堡高三丈余,上置强弩火炮,下驻守堡勇士五十人,中为藏娇金屋,刘贼拥粉白黛缘居之。
  堡后是一片奇大如镜一般的平滑峻壁,连苔藓都不生,更别说蔓草藤葛,总而言之一句话人迹不到。
  堡前上下通行靠一座吊桥,吊桥起落用辘轳滑车,绞起吊桥神仙不能飞渡,刘贼据此巢窟寄傲风月,自拟安如泰山。
  堡是胡必的计量,钱挖自李小虎腰缠,做工的不用说都是小喽啰。
  费时六个月,花银数万两,建筑坚固,戒备缜密,那都是没有话可说的,可是如果被敌人临迫山洼沿溪,断其粮食供应怎么样呢?
  这得有个解释,重重山峡重重有贼,鸟道难通,复径难办,吃紧处有三道险要山关,第一关玉蟾蜍胡定守隘,第二关李小虎驻防,第三关大将玉蝴蝶当关,要想闯过这三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嶙峋岫骨,曲径盘肠,人马裹足,不利行军,贼人居高凭险,滚木飞石势不可当,人去多了必然吃瘪,去少了莫望收功。
  再说,纵使三关失守,堡上刘贼也还留个救急办法,他备有板坚固用粗藤紫缚的木筏,这东西可以载他和他的心腹党羽由惊瀑中溜走。
  时间拖的越长,贼人的设备就越周到,一年以后,玉蝴蝶胡必又为三剑手刘鸿高经管了两三个窟穴,其实还都赶不上溪中碉堡,那就不必多事描述。

  且说义勇侯纪宝大军西征,所向势如破竹,年余叛逆敉平,正待奏凯回师,忽得密旨着暂驻节迪化办理要务。
  他这一稽停下去又得牵延一些日子,燕惕、燕来却倒好,他们保举了二品官,而且温诏特准半年婚假,这全是胡吹花在京给他们打通的关节,也还亏给荣裕贝勒出力帮忙。
  他们别过纪宝三哥,各带了四名伴当,一行十四人竟走潞安。
  因为奉令严查三剑手,玉蝴蝶踪迹,决计上长治县稍作逗留,十个人县城里分开落店,一住三四天就是查不出贼人确实消息。
  这天下午哥儿俩正在荫铁镇铁器集场上徘徊,蓦地有个肮肮脏脏的小伙子,穿着一身破烂褴褛衣服,脸上途满煤灰,迎面拦住他们打量。
  小伙子模样儿很难看,但一对大眼睛灼灼有神,来二爷心动,笑笑问:“你认识我们是吗?”
  小伙子掀一下眼睛毛说:“我不认识也许有人认识,你们姓燕?”
  二爷吓了一跳,轻轻说:“不,我姓郭。”
  小伙子也很轻声,他说:“姓燕也可以姓郭,那全对,给你这个啦!”递过去一个纸团儿。
  二爷打开看,纸上写:“原条批复不泄露我行藏,不管制我行动,还要带我同去,你们所要办的事,夜里客店里拜访,奉告你们想要知道的秘密。”二爷拢住字条发怔。
  大爷问:“谁给你的纸团?他是什么样人?”
  小伙子披披嘴说:“那你就都不要问,能批则批,不批拉倒,人家等着我回话,别耽搁时间啦!”
  二爷道:“你稍等······”
  他走到一家菜铺里借用了笔,草复四个字:“敬诺、候晤。”
  纸团儿还了小伙子,眼看他挤进人丛里,顷刻踪迹不见。
  由市集上回来客店,已经是傍晚的时候,这家店是个古老的楼房,楼上住客,楼下排桌子卖酒。
  大爷二爷肚子里都在胡猜,情绪未免不宁,酩酒本来出名,弟兄随便向酒保打个招呼,就一张白木桌子上坐下,顾隔座一位少年人,大不了十五六岁,初夏天气,身上浅蓝色的夹大挂,珠钮子马甲,腰度垂着两绺雪白的腰帕,不戴帽子梳个油松松大发辫,一张俊脸儿,长条小个子,鼻如悬胆,唇拟涂朱,长眉斜飞入鬓,眼射奇异光芒,一个人要了那么多的菜据筵独酌,傲岸自若。
  郭二爷望了他半天,笑笑低声说:“这孩子怪,纨裤气昧,强盗神情……”
  大爷急忙摆手说:“别,我觉得他很象……”
  话声未绝,少年霍地翻了一个大白眼,像是他自己跟自己说:“讲话干么这样不客气,又是孩子,又是纨裤,又是强盗……”
  跟着右胳膊一抬,这边二爷酒杯子里随入一只苍蝇,这点点大的苍蝇身上贯穿一枝针,针似花鬓,长不及寸,二爷一看大惊失色。
  江湖上以针做暗器的人决不会太多,千手准提胡吹花会这玩意燕惕燕来知道,可是据说这东西忒过歹毒,她老人家一生就没用几次,当然更不至传授后靠儿曹。
  再说她的针叫梅花针,出手必须五枝并射,论长度规定一寸,现在看少年的人针特别短而且还能单发,两位爷不能不动心。
  他们哥儿俩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少年人蓦然又是一振臂,平白地又落下苍蝇,这一下多光是桌上就有七八个,燕惕、燕来同时离开坐位。
  少年人又在讲话,他讲:“那来那么多的幺么,诛之简直不可胜诛……”
  边讲边伸筷子凭空夹捕苍蝇,一夹一个绝不含糊。
  扔下筷子又说:“谁也不要不放心,请再看我的……”
  拿起面前空洒碗,碗到手便碎成三瓣,掌中单留下一瓣,怎么样一握推开掌撤下满桌子粉屑,扑着手又说:“这不稀奇,还有好的,我会飞剑,会掌心雷,会腾云驾雾……”
  霍地站起来了,迎着两位爷走两步,笑吟吟说:“我的两位好叔父,看我还够跟您们去办事么!”跟着连请了两个安。
  燕大爷一把抓住他叫:“快讲,你是谁?”
  少年人笑:“侄儿,震。”
  来二爷叫:“哟!震,珠大哥,喜姐姐的……”
  他们扭在一块儿行了抱见礼。
  大爷笑:“你这小孩子,真会淘气……”
  二爷问:“告诉我,从那儿来?姑妈晓得吗?
  小爷笑:“话长啦,这得细谈。”
  二笑说:“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小爷道:“这儿很好,您不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吩咐过了么,七八个桌子我全包啦就等您回来关门,上面是空楼!”伸过指头儿指一下楼板。
  让大爷二爷随便坐,喊酒保重给换过筷子酒碗,掌上灯放怀痛饮。
  傅震的话滔滔不绝,燕惕、燕来弟兄只会呆着出神,听说了春姨娘母子被掳,燕大爷他便恨得牙痒痒地按捺不住。
  傅震神气地说:“燕叔叔,您不要难受,我傅震也是气不过,这事怪奶奶和我们的海皇帝郭爷爷,他们就是要把事情留下来等您料理,这又有什么办法,追贼还用不着两位老人家出马,我,安叔叔,喜姑姑和寿姑姑,谁还怕斗不过玉蝴蝶,寿姑姑是真了得,双枪之下,蝴蝶儿体无完肤。”
  来二爷喜道:“她是单斗?”
  震道:“谁还能请人帮忙呢!”
  来二爷笑:“好,有她保护明太守大概可保无事。”
  震道:“那是管保,娶个寿姑姑赔嫁了方爷爷和方姥姥嘛,方姥姥手中一对双钩够劲儿哪!”
  二爷道:“我还不晓得傅安也有一身能耐。”
  震笑道:“你再见到安叔叔千万要客气,奶奶嗔怪三爷三婶子不应该把他当仆人使唤,三婶子老实挨了一顿好骂,还要罚他督遵安叔叔下闱用功,还好安叔叔努力争得一名进士,奶奶方才能了。”
  二爷笑道:“说良心话,你三婶子并没当他仆人。”
  震道:“您不要讲,您就顶会支使安叔叔,不过也亏您抬举他跑一趟姑苏,奶奶才会给他说了喜姑姑,才会让他去考取科名。”说着哈哈大笑。
  听说了傅安考取进士,燕惕、燕来都觉得很特别。
  来二爷笑笑问:“怎么?姑妈生平不屑科名的吗!”
  震笑道:“奶奶的见解常会因人而异,老人家晚来颇具神通力,看来像是事事都能前知,其实还不尽然,就说安叔叔吧,老早替他安排好了牧场,牲畜,准备让他回去新疆做个一辈子牧人,那晓得这次入关为他择配,偏会相定了喜姑姑,喜姑姑却偏是富贵中人,心热眼热,以此奶奶不能不推翻了原定全盘计划。据说喜姑姑好福命,将来安叔叔反要夫因妻贵哩!”他又大笑。
  在理说不应笑得那么没有礼貌,但是两位叔叔大不了他几岁,再则究竟都还年轻,所以尽管随便。
  燕大爷细看他那放纵的态度,活脱像纪珠大爷,忽然唤口气说:“大哥和两位大嫂,近来该不再为我操心了吧?”
  震笑道:“爸爸妈妈听到您自从游历一趟苏州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不那么样狠,不那么样喜欢残杀,他们确然很快活,可是也还有个批评,批评您向女孩子低头!”
  他又笑,笑得燕大爷满脸通红。
  来二爷打岔说:“你到底由那儿来?姑妈是不是回新疆了?
  震道:“可不,什么话就都是奶奶告诉大家的呀!我们送安叔叔苏州入赘,少住一个月随即伴新婚夫妇出关扫墓,奶奶朝山找海容老人去啦,我趁机会溜走。本来想上金积堡找两位去,怕只怕三爷会管制我行动,说不得只好一个人先来,算定了两位随后必到,春姨娘落在群贼掌中,两位好意思不管嘛!”
  燕惕道:“我们在绥德跟三剑手刘鸿高、胡必、李小虎打过两三阵狠仗,可惜我们不知道春姨娘母子被掳,倒是很像故意放走了他们。”
  震笑道:“小虎劫持春姨娘为饵,为的是要钩两位上钩,偏又会不让您两位知道,话似乎有点讲不通,那么我要请教,两位跑这一趟荫城镇却是为什么呢?”
  燕惕道:“我们奉命擒拿贼酋刘鸿高归案。”
  小爷大笑道:“纵虎逐虎,两位简直在开玩笑。”
  燕来笑道:“你不要不相信,我们讲的是实话,此来大不了顾路办差。你先来几天,大约总是打听得贼人消息?”
  震道:“我不止先来几天,给您的字条儿说过了有消息奉告,但两位必须实践诺言。”他再来个俏皮笑。
  燕惕伸手握住他一双胳膊,认真地说:“震,刚看了你那一手工夫,恐怕还是我跟你去办事,那敢说不要你帮忙。”
  震笑道:“说暗器我是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梅花针我就使得比奶奶还要好。小玩意不谈,论真实拳剑本领,燕姑姑她是我手下败将,够瞧么?不过飞剑,腾云驾雾可没有练成功,这个要请原谅。”
  燕惕问道:“告诉我,燕姑姑斗不过你,莺姑姑呢?”
  小爷赶紧摆手说:“这位二婶子了不得,我就弄不清她有多大能耐,喜姑姑也可怕,她那长个子可以说力大如牛。”说得大爷二爷都笑了。

  第十二章
  酒喝到三更初,傅震的话方才转入正文,原来他来这出名铁器集场的荫城镇已经四十日说是寻亲不遇,投止一家铁铺子里做一名伙计,饭吃自己的,工作不计资,不由人都会爱惜他,他的生活就会过的平淡无奇。
  他说东城山麓有个破落不堪的地藏寺,寺里仅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头陀,靠着为城内施主檀越管理停棺,逢年遇节讨几个赏钱苦度日子。
  老人家本城人,自幼儿舍身出家,不单是地方通,抑且偌大的太行山,少说点行脚百十来次。
  震爷有办法一下子就把他找到,老头儿大概都喜欢少年后生,碰了几次头,亲热得不得了,震索性把身份来历全告诉他,然后再奉送两个金元宝养老。
  老头陀这就好似什么事都肯帮忙,得到了一纸山路路引草图,震爷两度深入山中探贼,玉蝴蝶胡必,玉蟾蜍胡定和李小虎的巢穴暗里全拜访过。
  可是小爷没敢露手儿,怕的是打草惊蛇,单丝不成线,孤掌难鸣,一个人根本无可作为,所以他只好忍耐。
  明晓得燕大爷郭二爷必来嘛,忙不在一朝,现在两位果然都来了,但是他仍要说人手还不够。
  他说三剑手刘鸿高那一个溪中碉堡必是藏匿春姨娘母子的所在,可是他小爷那地方没走到,因为老头陀只能说有那个堡,堡在盘陀谷后面断肠溪,草图上却画不出什么。
  单说盘陀谷谷口五里路是玉蝴蝶胡必守隘,前十里李小虎当关,再出十五里玉蟾蜍胡定立寨,统算三十里长程,光有一条路可走,处处奇险,步步有埋伏,来去均须犯险冲伏而过,贼比这店里苍蝇更多,真怕诛之不可胜诛。
  “我们为救春姨娘母子而来,顾得斗贼却顾不得救人,这怎么办?”
  燕惕急不可耐他主张先往碉堡救人,救的人回头斗贼。
  有三个人够行事,两人首尾斗贼,一人当中救人。
  震笑说谁救人谁斗贼得先讲好,免得临时推诿。
  燕大爷怔一怔说:“救人比斗贼讨厌,何况救的是女人。谁能愿意背负女人突围,我不难为你,你当先,你来叔叔断后,怎么样?”
  震点头道:“那好,我不反对。”
  燕来笑道:“不派你救人,大概你不会再说人手不够了吧?”
  震俏皮的眨着眼睛说:“老实讲我就怕这一着,除了妈妈,奶奶,我可以驮她们,然而她们决不至要我驮,春姨娘我怎么能吗!我想过,我辈数小,年纪小,两位必定会强迫我,谁知道燕叔叔这么慷慨呢!”
  大爷、二爷不禁都笑了。
  大爷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是没有办法。为着春姨娘母子,我也说不清受了多少罪,救人救澈,干脆罪受到底啦。”
  霸道:“话既然说好我们就是越快越妙,这会儿不过四鼓天,我们上地藏寺去向老头陀再作一度商量,明天拾夺应用家伙,天黑入山。”说着他就先站了起来,领头儿走了。

  地藏寺破烂得四周围墙全是缺口,没有了山门,更无所留廊庑阁院,只有菩萨大殿可以躲避风雨,那里停着十来具棺木,却又夹着一付活人床铺。
  地藏王菩萨面前有个经过无数次修理的神案,身兼几婴职,供佛、烧饭、诵经、招待客人、供应檀越们孝子贤孙,逢年遇节,偶而记起死人来拜望棺木时,摆几碗祭礼,这一张唯一完整家具,擦抹得顶干净,这会儿老头陀恰在据案赞诵地藏经。
  震领燕惕、燕来悄悄进来,围在他背后,等他念完经这才敢惊动,老头陀看了大爷二爷仪表气概,不由执补甚恭,但是他希望调兵剿山,说是贼多,人去少了反危险。
  郭二爷告诉他目的在救人,明白进攻恐怕贼衔恨杀害俘虏。
  老头陀没得讲,去拿一袋石灰,十来块砖头,指点着说:“教人非得乘夜,出路难行,去时务请留心省察,逢难行处撒些石灰,白的颜色,多少还好辨认,以作归途指迷。救得人突围,须防伏贼携黑袭击,这些砖头泡浸香油多日,点着水泼不灭,遇伏燃抛,贼情毕露,彼明我暗,可以暗器聚发退敌。”
  听了这些话,大爷、二爷全怔住了。
  老头陀点头又说:“火箭必须携带,射焚贼寨,乱其追心,此善策也,灰包无妨多带,战急抢上风挥扫胜于一切利器。”
  一顿,笑笑又说:“震爷眼有紫棱,夜能见物,可以当先领路,郭爷指臂特长,必然天生神力,断后殿军非公莫属,燕爷教人贵重,戒勿恋斗,切记紧随震爷冲杀,可卜脱验平安也。”
  他讲的跟三位爷原定计划一样,燕爷瞅着他纳闷。
  郭爷鞠躬说:“多蒙指教,仰见高明,小辈等原闻大和尚……”
  老头陀急忙拜手稽首说:“爷,您请不要问,贫道早岁苦修,行脚之外一无所能,自惭老朽筋骨就衰,末能为爷们少效棉薄,细相各位气色甚佳,想必另有能人相助……”
  话说到这儿,左边殿墙缺口处,有人轻轻的喊一声:“震……”是女人的声音,大家同时吓一跳,同时奔过去看,看墙外停着三匹马,马上人全披着黑色风衣,黑帕包头。
  震抢着问:“谁……”
  鞍桥上站起一个人,突的窜进缺口。
  大爷说:“咦,好象燕妹妹……”
  那人伸手扯下头上黑帕,笑着剪拂说:“燕哥哥,您好。”
  燕爷大喜,搓着手跳脚叫:“真的是你,好,好,还有……”
  又进来了一个,她是莺,最后一位是林夫人,她们母女脸上都擦着易容药剂,不开口管保不认识。
  燕爷、东爷赶着参拜林夫人,震却溜出去给她们牵马后面菜园子里寄藏,老头陀为夫人倒茶。
  夫人合掌当胸说:“晚辈敬向大和尚打听一位高人,四十年前人称龙吟尊者。”
  头陀瞠目惊问:“夫人与他有何关系?”
  夫人笑道:“晚辈再请教一位长者,老人家姓柳,俗名上一个字复,下一个字西。”
  老头陀一听,脸上忽然变色。
  老头陀直蹴定林夫人发怔,大半天工夫,他好象受委曲似的摇摇头叹息着说:“贫道隐居荫城镇四十年,深潜严谷惟畏人知,请城镇虽是贫道家乡,家乡人却只能晓得贫道自幼儿出家,修的是行脚苦行,江湖上早就忘记了贫道,故交亲友泰半凋零。今天见到你,唉,这是天意,不错,柳复西是贫道末一个师弟,侧天雕郭明,法明大和尚,乃至千手准提胡吹花的父亲,胡剑潜胡老先生跟贫道都有交情,贫道便叫龙吟尊者……”
  讲着话不断的摇头,不断的叹息,看得出他心里万分难受。
  林夫人急忙叠衣下拜,慌得莺、燕、震、燕惕、燕来全爬倒地下。
  震碰了一个头叫:“尊者爷爷,您真会欺负后辈人,早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老头陀笑了,苦笑着说:“各位请起,现在天快亮了,夫人和两位姑娘得找个地方休息,离这儿半里路有个相识人家,白发夫妻,儿孙绕膝,各位但肯讲实话,必蒙殷勤招待,马匹暂留寺内无妨,贫道这就领路各位过去。”
  说着又正色对震爷点头:“小爷,请记着,龙吟尊者前四十年身死新疆塔尔巴哈台,眼前站在这儿的只是一个贫病老朽苦头陀,切勿饶舌为贫道牵引是非。”
  震说:“我记着,可是我不懂,我祖爷爷大概年纪比您还要大,他也出了家,然而人都知道他是玉翎雕,他老人家自己也不能忌讳嘛!”
  老头陀笑道:“贫道不跟令曾祖比,他拳剑无敌,号称天下第一条好汉,但不是江湖出身,行医济世,云游边土人拜万家生佛,贫道杀孽多,今日埋名思过,还不过藉以避仇罢了!”
  又是一声长叹,顾口吹灭了桌上瓦油灯,拱拱手步下庭阶,大家默默无言跟着他走,半里路费不了多大工夫,星光下眨眨眼望见一家竹篱茅舍。
  老头陀请大家止步,他独自向前叫门,篱门开处抢出来几条大狗,紧跟着一声哼喝,狗立刻垂下尾巴掉头。
  喝狗的人是一位身材颀长的老人,银髯飘拂,腰背挺直,短打扮,手中倒拄着一柄带响盘儿的猎叉。
  老头陀迎住他说有女客过路,乞假府上少憩风尘。
  老人蓦然大笑,连说:“难得,难得,请,请……”
  他扯老头陀先走入篱门,林夫人领大家跟进来,踱过一畦菜圃,对面斜立着一角草堂,上面亮着灯火,堂前摆一架组机,机前站一位白发老婆和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闺女,天气这么早,她们已在准备工作。
  林夫人一看就料到这是什么样人家,不由肃然起敬。
  老人放下猎叉,翻身拱手,夫人恰好走上堂阶,老头陀幽灵似的闭着眼睛说:“你们应该认个亲,她是柳复西的侄女儿。”
  老人家大惊失色,赶紧说:“老夫万春,当年与令叔有一面之交,晓得他有一位侄小姐乳名婉儿下嫁河北林玄鹤,当是夫人姐妹?……”
  夫人忽的屈膝拜倒地下。
  林夫人再拜流涕:“侄女便是婉儿……”
  万老头口里呵了两声泪垂声下,他打颤着说:“玄鹤幼从老夫学艺,艺成放荡不羁,几经劝诫,改过入仕,方期扶摇万里,谁想得到他居然先我而去……”
  老人家滴着眼泪,伸手虚搀夫人起立。
  夫人起来便拜老婆婆,口称师母,老婆婆却也是泪流满面的还礼厮见。
  莺、燕上前给祖师爷祖师太磕头,燕惕、燕来、震跟着请安。
  眼看定这一群英俊儿女,耳听着林夫人一一告说,万老夫妻又不禁悲喜交集,渐渐的笑逐颜开。
  万老武师有两个出门的儿子,家里是两房儿媳妇,三个孙儿一个孙女,十三四岁的孙小姐她居长,她叫小宝,显然是万老夫妻的掌上明珠。
  家人尽出,少长咸集,经过一连串的请安,问好,林夫人和莺燕便被小宝姑姑让进后面洗脸更衣。
  等到再请出来她们时,草堂上已排开了接风家宴,杀鸡为黍,蔬符登盘,虽无海味山珍却有亲情热爱,恰正好红日在墙,满庭瑞露,男女老幼相率登席。
  老头陀龙吟尊者坐了第一位,万春领孙女儿小宝打横敬陪,除了万老太太和两位少奶奶三位孙儿用过了早膳不上桌外,林夫人坐了第二位,燕惕等随便入座,大家吃喝着静听林夫人细说此来缘由。
  原来姑苏城明月明太守上任不久,李二虎的太太、李小虎的母亲便遭拘押限交小虎到案,可是小虎终无消息。
  一年后胡吹花送傅安南下入赘,说出接得纪宝三爷家报,谈及李小虎、刘鸿高、龙僧胡必等沦为盗贼,造反劫粮,龙僧临阵身死,刘胡李漏网在逃,燕惕兄弟平贼有功,可望实授二品前程云云。
  这消息由方妈妈传到李家老太太耳鼓,老太婆免不了痛不欲生,认为小虎倡乱谋逆罪无可逭,小龙被掳吉少凶多,眼见李氏覆宗绝嗣断续灭门……
  老太太一再哀求林夫人设法寻见小龙,夫人自不能没有恻忍之心,念到李一龙在日跟丈夫林玄鹤一番交谊,这就越发觉得义无可辞,事与吹花密商,吹花详为解释,她说刘胡李必然伏匿太行山,因为太行山贼尽是刘鸿高党羽。
  又说燕惕、燕来婚假归来,可能私往潞安府访贼,访知贼匿太行,因为太行山贼颇有能手,虎僧当亦在山,弟兄两人势单力孤,须防难敌。
  千手准提一篇话,劝动了林夫人母女,夫人怎能不担忧爱婿,莺姑娘安得不关怀夫郎,她们决计赶来救援。
  吹花又有所指示,说风闻龙吟尊者作古非实,此老仍在人间,可卜遁隐故乡避仇……
  林夫人话说到这儿,老头陀霍地睁大了一双怪眼,厉声叫:“这妮子可恶,她又怎么知道我老而不死呀!”
  吹花在他老人家声口里竟然还是妮子,老的少的不禁都笑了。
  老头陀说:“她支你们母女来冒险,她能放心么?我算定她暗里另有安排。”
  大家一听就又怔住了。
  林夫人想了想笑道:“吹花姐和郭阿带太哥,师兄妹神前立誓,洗手不动兵刃,他们不能……”
  老头陀泄露了行藏,酒后放纵,俨然长辈自居,而且还好像火气很大,就不等人家讲完话,翻一下怪眼,顿着酒杯子又说:“他们说晚年洗手不干,为什么偏会教别人干?他们要不是妄自尊大,也必是愚昧无知,佛说若自作若教他作,还不是同等的罪恶?这事当时她胡吹花肯管,薄惩玉蝴蝶,救回李小龙,在她不费吹灰之力,底下省却多少麻烦!说得好听不敢为你林家人惹祸招火,却为何又会撩拨你母女远来冒险?
  “当然啦,三剑手刘鸿高何足论,龙虎二僧也总是在数难逃,可是吗!你要晓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此一番小争斗,将会引出无穷后患,贵州梵净山妖人萧贤、萧圣,他们弟兄跟龙虎罗汉八拜之交,苗岭听水天魔,他是虎罗汉俗家骨肉,青海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七尊者,他们是刘鸿高师门叔伯,这些人全惹不得。
  “他们会纠合三山五岳魍魉魍魅起与你们为敌,到时候贫道倒要看看胡吹花的晚年修养怎么样?是不是真把得定洗手不动兵刃?
  “这一趟你们不至白来,贼必可除,人终有救,但是你贤侄女回去赶办莺姑娘婚事后,即须急速移家新疆依傍胡吹花,她那儿能人多,大不了天塌下来让玉翎雕和海容老人去顶。现在给你盘陀谷的地图,拿去啦。”
  他由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黄纸递与林夫人。
  震小爷立刻不高兴,噘着嘴向他老人家瞪眼。
  老头陀笑了,笑着说:“小孩子不要生气,前些天要给了你,说不定会发生多大的不幸,盘陀谷绝非寻常,你一个人去怎么行,照眼前人手说偷渡陀谷行事也不过刚好凑付,燕随莺姐姐和来哥哥抢吊桥夺堡救人,你跟定你祖姨吊桥上两头守护。
  “这守桥的责任天般大,桥要是守不住,救人的全别想回来。惕哥哥独当谷口据贼增援,他也真该想想看是否必能胜任?还有斗贼的人呢?三十里路内的三个贼寨下来的人马谁去截击呢?假使再有六个人,分头潜入三寨放火,乘机袭取贼酋,贼瓦解矣,不足斗也。”
  他大笑举起酒杯。
  震抿抿嘴说:“您老人家赞成我们三个人去的吗,怎么现在人多了一倍又好似不够了?”
  老头陀笑道:“事有计划万全,有希图侥幸,三个人去是图侥幸,六个人去也不保万全,必须再有六个人才好。你们得手回道,别见贫道,再不许找你万爷爷,疾赴地方官衙门报案,我们风烛残年受不了风雨,这个你们得原谅······你们大可放心,贫道早知千手难提另有安排瞧瞧去,篱门外可不是徘徊着人马。”
  讲话的没事人儿,他微笑着喝他的酒。
  听话的燕惕、燕来、震全抢起来往外跑,片刻工夫他们带进一批男女,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凑巧嘛,恰恰好六个人。
  来的是三对夫妻,马念碧和二夫人柳宝绿,李五郎起凤和章玲姑,新婚伉俪傅安和长姐儿方喜。
  傅震为他们介绍,见罢林夫人,再拜老头陀和万春两口子,老头陀睥睨着马念碧问:“胡吹花自己不来,纪珠、纪侠也不来,这是什么道理?”
  念碧一生拘谨,眼看老前辈怪样子难缠,干脆不分辩,来一个唯唯诺诺。
  柳宝绿做女儿时活泼轻松,百灵鸟似的会叫,眼前四十零岁的人了,老毛病还是不能全改,再来总觉得老家伙太过傲慢。
  她觉得喉咙里痒痒地不讲好难受,她讲:“我们都是傅夫人的徒儿,我们来了跟珠大哥侠二哥来了一样,一样可以听您老人家吩咐,我们的师父千手准提老菩萨,一生聪明正直,决没有什么偏见,存私。
  “这次呢?这次大不了小丑跳梁,说起来俗气,割鸡焉用牛刀,何况师父有了话,一切靠您老人家作主,我们就不过来帮帮场,我们也还有个申明,珠大哥侠二哥他们恰好不在家,让海容老人,柳爷爷复西叫去守炉炼丹,他们是没得空,并不是故意躲避,您老人家得多多原谅。”
  几句话说得老头陀反而笑了,笑着说:“你学得了你师父一张贫嘴,怎么说一切靠我做主,用不着她牛刀活该要借我铅刀是么?”
  宝绿道:“师父说的只是请您作主,并没敢惊动老前辈宝刀,借刀似乎言重了!”
  老头陀道:“我就是不管怎么样?”
  宝绿笑道:“我们也都是您的孙女儿,您不管不怕难为情,我提一位已经作古的老英雄横江白练章老前辈……”
  老头陀蓦地睁大怪眼站了起来。
  宝绿翘个指头儿斜指着章玲姑笑笑又说:“我这个玲姑姐姐,她便是章爷的唯一孙女儿您管不管呀!”
  玲姑娘忙跪下,老头陀这一下变了一个人,不再自大也不闹客气。
  他抢着搀起玲姑,呵了半天说:“我……我是你爷爷的拜弟……他……”
  老人家显然哭了。
  宝绿轻轻说:“出家也还是人,斩情灭性,断义绝亲,在人道上是否说得道呢?师父他还不是佛门弟子,奉养章爷爷亲如尊长,事生尽孝,执礼送终,单说这一点也该跟您老人家套上一份交情,您好意思不管我们。”
  林夫人赶紧说:“马夫人,祖师爷是跟你讲笑话,我们已得到了很多指示了。”
  老头陀说:“贫道深知感激,报恩报德理该向前,今天晚上贫道领各位入山。”
  林夫人福了一福笑道:“那不敢,我们万分感谢!”
  宝绿拜手稽首说:“祖师爷,宽恕弟子愚昧无知,弟子是不晓得您已有交代,不过弟子所讲的都是实话,师父生平对人对事确非自私自利,弟子此来也还奉有慈命,说是事了要请祖师爷前往新疆卓锡,她算定一年后,青海噶达素齐老峰七尊者会来找您麻烦。”
  玲姑说:“叔爷爷您必须答应师父这个请求,去新疆彼此有个照应。”
  老头陀点头说:“这再谈,现在各位请休息,贫道下午再来。”说着他颤巍巍地走了。
  老头陀走了,大家围紧来研究他老人家所绘的两纸山征陆图,然后各自休息。
  莺、燕和长姐儿,她们跟林夫人学过打坐功夫,坐一会抵得过睡一晚。
  柳宝绿、章玲姑,她们在主人两位少奶奶屋里假寐,爷们就不过草堂上随便靠靠便算。
  这儿老武师万春忙着为他们置办应用家伙,下午未时正一切准备停当,老头陀就又来到了。
  潜入盘陀谷断肠溪碉堡救人照原定的计划,派马念碧、柳宝绿夫妻进袭玉蝴蝶,李起凤章玲姑突击玉蟾蜍,傅纪安长姐儿进攻李小虎,只等燕惕盘陀谷谷口放起流星,三处关隘同时动手行事,缚贼回来别忘白云涧取马下山。老头陀就没提到他自己要干什么。

  傍晚时光,第一批走的林夫人母女和傅震,随后燕惕、熏来两弟兄,天黑了,马念碧、柳宝绿动身,傅纪安、长姐儿续出,最未走的是李起凤和章玲姑,这都是计算路程远近安排次序的。
  这儿去胡定的第一关也还有十来里路,救人的总共要赶五六十里长程,练好轻功的人就是会跑腿,几十里路无所谓艰难,不骑马的理由是怕招惹贼人伏路小幺么注意,徒步宵行那是简单得多。
  夜行人脚底下的能耐,普通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叫陆地飞腾,再高明点有草上飞的名称会苇上飞的大概就都会披瓦过江,插苇渡河。
  一行男女中谁也都练过这些工夫,说火铁略欠一分的是李起凤和章玲姑,李起凤马背上长枪大戟号称猛将,玲姑自幼儿练的是水里功能,他们在轻功方面也许稍差,然而他们走的路要比林夫人等近一大半。
  且说林夫人率莺,燕、震进出时缓缓迈步,到夜色来临时,她们却需变成了四条大蝙蝠悄无声的足不点地去若旋翼,闯过了多少险要决不让人发觉。
  她们快,后面燕惕、燕来追得更快,初更天到了盘陀谷,谷口有七八个喽啰来回巡逻。
  震小爷这地方他还没来过,当即拦住大众,单约燕来二爷上前规探。他们叔侄俩蜿蜒乱草间,施展点穴绝技,见一个收拾一个,那实在太容易了,七八个小喽啰弹指间全睡倒在地下。
  於是留下了燕惕大爷把关,严拒玉蝴蝶胡必隘口上人马进谷。
  燕爷隐身丛莽里,他要靠着镖囊中一百枝铁翎箭,和手上巨阙剑独力当关。
  进了盘陀谷一路仍然有埋伏,但大半都在半睡眠状态间做梦,根本不当它一回事。震当先,燕来断后鱼贯着轻抖断肠溪。
  溪滩上有一堆船下来,遥望溪中危楼立灯火通明,溪瀑奔泻声与击析鸣锣声交织成一连串楼房音响。
  来二爷爬到滩石旁跟莺姑娘、燕姑娘作几句话商量,脱掉外面衣服,里面是油绸子紧身水套,八宝铜刘交莺姑娘看管,单带轻红剑蛇行下溪,试一下水流湍急,沿溪塑上游爬个百十来丈这才扎入水中。
  燕来他是海皇帝的干殿下,水里本领举世无双,急湍旋涡,那能难倒他,说一句笑话,真个是何足挂齿。
  下了溪顺水性游近楼旁,抬头看匾上大书磬石堡,不禁好笑,立刻拧身窜上石栏,基层石栏少说离水一丈四五尺,鱼出水也还会拨刺作响,他就是不带一点儿声音。
  绕着石堡看一圈,看清楚整个堡圆形的轮廓,经过绞悬都过大吊桥的铁滑车,他翻心打量了一下。
  这时打过了四更,打更的歇去了,守夜不睡的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就在吊桥旁一个小屋里赌钱。
  二爷不管他竟自登楼,走完盘旋的石梯阶,眼前是个圆圆的大厅,外围走廊上安排箭垛,内围全是房间,怎能知道春姨娘住在那儿呢?
  然而二爷有办法,因为那边窗边下有一个贼头目守在凳子上依戈打盹,二爷过去点他哑穴,轻红剑点着他粗脖子,咬耳朵问他刘庄主何在?
  贼人不会讲不会动却会把眼瞅着一处窗户,不尽够了吗?二爷再走到了他睡穴让他安静的躺下。
  那处窗户并没关,只不过密密地掩着窗帘子,太简单了,二爷翻身进去,床上罗帐低垂,床下排一双男人靴子一双女人绣花鞋。
  这很要命,使二爷逡巡不敢向前,想了想故意去拉开房门,开门声果然惊醒了梦中三剑手。
  他这边刚一伸首帐门外,那边二爷突的一个倒跳,轻红剑扁压着的是刘贼脑袋,他乖乖的昏绝扑倒地下。床上又探出一个女人头。
  二爷说:“要是春横娘,赶快穿衣服带小龙眼我走,我,郭春来。”
  还好,春姨娘没脱个赤裸裸一丝不挂,拖着一身短衫裤滚下地便拜。
  二爷说:“不讲话,快。”
  春姨娘醒起来往后房间,二爷插上剑,去拍脱臼了刘贼两只臂膀,用一张被条儿包住捆个结实。
  春姨娘抱着小龙来了,她还没穿衣服。
  二爷接过小龙说:“你赶快······”
  春姨娘跪下说:“我不出去了,爷,您放火吧!”
  二爷一听,糟,急极计生,他把小龙放下说:“你不走我没办法,我只有两只手。”拖起刘贼抗上肩头。
  春姨娘没做声,抢起小龙颠出房门,颠下楼梯阶,说也奇怪,竟然如走无人之境。
  来到滑车边小屋子门前,二爷拦住春姨娘,放下肩上俘虏,冲进去两手并发。
  两个贼等於泥塑的偶像,糊里糊涂抓到桌上睡着。
  二爷回头出来教春姨娘母子蹲在铁滑车后面,他开始绞放吊桥,这笨重的东西哗啦啦一连串吼叫,叫得贼群争出,贼追咫尺,二爷还是没事人儿,桥下一半离那边滩头不过丈余,料想不至摔碎,手起剑落砍断了铁缆吊绳,剑光闪闪搠倒了十来个贼。
  傅震像一只黑猫,第一个飞过吊桥,手中撤雨梅花针,急如风雨,顷刻压退群贼,群贼大乱。
  莺姑娘,燕姑娘随后赶到,燕急抱小龙,莺扯春姨娘驮上肩背,三爷夹起刘鸿高翻身下桥,这当儿谁也都没有工夫讲话。
  燕来缚刘鸿高,教走春姨娘母子,他可以说并没有杀害一个贼。
  傅震犹不像二爷那么宽大,人家都走了他还不走,把定吊桥尽管发射闹梅花针,守堡的五十名喽啰差不多全着了他的暗算。
  最后他还要焚堡断桥,都还可林夫人在桥下竭力喝阻,他这才勉强手下留情。
  溪滩上下寨的贼众已被莺、燕和燕来冲得四零五落,傅震、林夫人随后赶到,两枝剑盖地遮天又给扫荡个豕突狼奔。
  这一路顶轻松,顷刻杀到盘陀谷,燕惕接着大喜,他劝大家稍歇,一边便去放起流星火炮,翻身来看春姨娘。
  想不到这位一生坎坷命运的女人,由莺姑娘背上溜下地,一声不响忽然往断崖处紧跑,距离不过七八步,她又不缠足,莺姑娘在夺李袖箭,燕姑娘小龙抱着手中,林夫人、燕来和黑提防后面追贼,谁也都没有注意。
  只听得燕惕一声狂喊,大家同时扭回头不见了春姨娘踪迹,厮崖下幽石支离,可叹她平日掉做一堆肉酱。
  大家围上看,各有各的表情,燕姑娘淌着眼泪睁不开眼,莺姑娘睑上一片铁青,林夫人急得念佛,震小爷缩着脖子发怔,来二爷气不过举起捆作一团的刘鸿高掼下崖坑。
  正在这当儿谷口喊声大起,大爷挺巨阙剑抢先出去,二爷急速摆动八宝铜刘紧跟,莺接过小龙给绑在怀内,林夫人保护她拔步突圈。
  燕和震原是走在最后,突出盘陀谷反而闯过燕大爷身前,对面山坡上亮着灯球火把,打头来个手使方便铲的胖和尚,不用说他正是伏虎罗汉虎僧,背后随着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两位尊者。
  燕姑娘三不管舞剑向前夺路,来二爷大叫燕妹妹当心……叫声未绝,虎僧脱手抛出五颗菩提珠。
  这东西是一种迎风发火的毒弹,姑娘躲不过左腿着了一珠,扑地打了个滚灭了火,可是腿中毒跳不起来。
  震小爷快得像一闪电光,宝剑护身使个大旋风解数,猛一下子攫去,姑娘刺斜里窜进树林了。
  燕大爷的巨阙剑恰好赶到截住虎和尚,春姨娘身死,燕姑娘受伤,憋得燕爷怒火冲霄,剑下若砍瓜切菜,急切里和尚就摸不清他使的什么剑法,却也不免被迫得连连倒退。
  二爷的八宝铜刘卷进战区,大爷剑奔两位尊者,这两个道士使的也是剑解且高明,二爷跟和尚斗个平手,大爷显然十分吃力。
  林夫人保莺姑娘杀到坡前,姑娘打出一排连珠袖箭,射倒七八个贼人,挟两团旋风吹走了。
  奇怪,和尚和两个道士并不分身追赶,他们丁字儿踏步,聚精会神鼎足包围大爷,二爷他们志在为降龙罗汉龙僧报仇雪恨,眼看着八宝铜刘、巨阙剑,那也还能认不得对头冤家。
  燕大爷多谢铜宝剑厉害铁翎箭难防,却也亏未二不时混斗予以协助,因此他侥幸支持未败,然而贼人越聚越多,情形恐怕不了。
  虎僧和两位道士他们都住在玉蝴蝶胡必寨中,胡必的寨离盘谷陀不过五里。
  燕惕刚放的信号,流星火炮,胡必误为贼首刘鸿高报警。他算:敌人闯三关、偷渡盘陀谷居然畅行无阻,可知人数不会太多,断肠溪滩畔屯有一支精兵,磐石堡吊桥夜间老例不放,溪湍绝险决难飞越,何况三箭手飞剑莫敌,堡上还有五十名弓箭手,意料敌人断无得逞可能……
  胡贼自命神算,他倒是一点不惊慌,不过也还晓得来的必是燕惕、郭燕来两兄弟,立即启请师叔虎僧和两位尊者赶来盘陀谷堵截,一面传警李小虎、胡定两关注意。
  他就是做梦想不到,和尚跟道士刚领队出发,他胡大头领的关隘,蓦地连报两三处失火,一霎那间两三处起火然烧,地点还都是紧要去处,屯粮台,兵械库,伏弩的棚棚,情形显然不妙。
  胡贼挺双刀亲自搜捕奸细,火光中过来了马念碧。念碧有心人,近二十几年下苦功夫不断的锻炼,练得工夫登峰造极,千手准提胡吹花会的他全精通。
  这会儿他徒手向前轻取贼人,两个翻腾,三五下躲闪,双手紧扣住敌人双手腕脉门,指头儿微使几分劲,贼人先觉得浑身麻木无知,紧接着人事不省昏扑地下,念碧猛的抖动两边猿臂,运用劈掌风劈倒七八个小喽啰头目。
  这些人没挨着拳脚却都摔个筋崩骨折,这一来谁也都镇住了。
  他高声吩咐大家拿兵器往火场抛,然后退到山洼里列坐,其间自然总有聪明的准备溜,可是不行,谁溜谁倒楣,他向你一抖手,你非要躺下,贼不多一两百众,就这样被他一个人压服得鸦雀无声。
  这场合中没有看见他的二夫人柳宝绿,她那儿去呢?
  原来当他们夫妻隐身屯粮台后面发动纵火时,宝绿瞥见乱草间震小爷肩上驮着燕姑娘,施展草上飞轻功疾走如风,不见便罢,见了那能不管,她火速纵下山头追赶保护。
  眨眼莺姑娘和林夫人也跟着来了,他们赶个首尾相连,结果宝绿追上震接去燕姑娘,震回头来保莺姑娘。
  林夫人不放心燕惕、燕来,翻身走原路重奔盘陀谷,她到马念碧也到,燕惕已经负伤,他是咬紧牙根越杀越勇。
  然而人家和尚、道士分明占尽上风,念碧、林夫人一露脸,燕来不由大喜,陡的跳出圈外,倒曳八宝铜刘落荒而走。
  和尚那肯轻饶仇人,挺手中方便铲拨步力逐,二爷存心把两个道士交给林夫人和念碧,故意引和尚另斗杀之为燕姑娘出气,和尚那知厉害,逐进盘陀谷,无疑的魂游墟墓,来二爷使发五百手大阿罗汉杵,虎和尚想逃掉性命势比登天还难。
  外面谷口林夫人、念碧分战两位尊者,夫人展开善天女神剑,缤纷花雨,着着到家,念碧看了也只有暗暗敬服。
  他使大罗剑,兜圈子找道士开心,他们斗得顶斯文,一时未分胜负,远远处又杀到傅安和长姐儿。
  傅安、长姐儿,他们两口子奉令擒拿李小虎活口,他们的差事可以说最轻松,李小虎不堪一击,将不行兵就也没动。傅安放火箭焚烧他的关寨,长姐儿趁贼众纷乱里挺双铁戟扫穴擒王,手到探囊取物。
  夫妻缚小虎下山,顶头儿碰着龙吟尊者,老人家身上还是那一件道袍,走起路筒直快若旋风,傅安、长姐儿迎着他都不禁为之屈膝。
  老头陀摆手说:“好,你们办事很简单,贼人能手大概都在盘陀谷,贤夫妇还得多辛苦一趟速去接应……”
  他伸手要了横在傅安肩上的俘虏。
  长姐儿那能放心莺燕姐妹和林夫人,傅安关怀着傅震,得了吩咐立刻拨回头疾驰盘陀谷去。
  老头陀抗李小虎归途又寻起李起凤、章玲姑,他们袭取玉蜍蟾胡定已经得手,胡定被李起凤斗杀关头,多少处贼寨仍在大火燃烧,老头陀见他们说燕惕兄弟可能有一场血战,他们也就不等分发自请赶往救助。
  老头陀回到白云洞,这里有他老人家白天约好燕惕、燕来随带来的八个伴当和一些官人,这批人马原是留待天亮办理善后,眼前还用他们不着。
  可是这会莺姑娘、柳宝绿、震和受伤的燕姑娘全在,燕姑娘出了毛病,震就是走不开,柳宝绿为姑娘腿上扎紧布条,给吞服了一颗夺命护心至宝丹,根本没事。
  老头陀来了把过脉连说没关系,原来他老人家晓得罗汉菩提珠狠毒,老早预备好急救良药,有药可保无虞。
  但他也还没有动手医伤,先教震小爷接去莺姑娘怀里小龙,催促姑娘跟马夫人急赴盘陀谷增援母亲。
  他们到达时,林夫人、马念碧还在酣战两道士,马爷游刃从容,夫人略形疲缓,然而傅安、长姐儿、李起凤、章玲姑,却都不过守着一旁压阵,英雄本色决不能一涌而上以多胜少。
  莺姑娘步进圈中,恭向道士献剑,剑翻人进接下了她母亲。
  夫人退一边看女使的竟是大罗剑,炉火纯青穷极变幻,不由且惊且喜自惭人老珠黄,她不晓得女儿得到千手准提剑法抄本秘传,一年来艰苦研习,晨夕无间,说成就岂是偶然。
  柳宝绿眼见两道者败在瞬息,她独自踅进谷里来看郭二爷撕拼虎和尚,和尚铲法散乱,二爷精神倍长,胜负分明,大可释虑。
  而且燕惕大爷他还在场,看了她堆着满脸笑掉头踱出谷口,亮声叫:“噶达素齐两位尊者请听一言,盘石堡已破,三关贼首就缚,三剑手命丧断崖,虎罗汉难逃一死,两位恋斗无益,何不见机速退!”
  跟念碧苦拚的叫青莲尊者,他也很明白马爷手下着着留情,耳听宝绿所说,目觑远处火光独天,心知大势崩颓,正待甘拜下风,蓦地燕大爷倒拖着虎罗汉两半段尸骸扔入圈中,念碧、莺姑娘立即收刃撤身,两道士惊惶失措,同时拆断手中宝剑,逡巡俯首投降。
  两道士不愧知机,柳宝绿不忍赶尽杀绝。
  她叉手还人家一个剪拂说:“李小虎串通胡家弟兄,诱惑刘鸿高及龙虎二僧,擅掠寡妇孤儿,绝灭天理。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号称圣地,七尊者陆地行仙,何苦与禽兽一般见识!今日愿留一份人情,他日仙山好再相见。两位这就请吧!”
  她这边讲完话,那边在场的男女同时引手加额。
  青莲尊者稽首说:“贫道深愧无能,拜赐有日,不敢动向,各位都是千年准提的门人?”
  宝绿霍地沉下脸,冷笑说:“你讲得很对,我们全是老菩萨的弟子,我们办事向来仁至义尽,假使你有什么指教的话,只管请上新疆找我们,我们决不能含糊招待。”
  边说边去请林夫人领大家回头走路。
  郭二爷落在最末,他倒持着八宝铜刘,神情很不愉快,经过两个道士跟前,点点头说:“我叫郭燕来,偷渡磐石堡,掼杀刘鸿高,绥德山中龙僧削足,刚才盘陀谷里虎僧断腰,他们就都是死在我姓郭的手中,我还不是故意向两位卖弄,我意思说冤有头,债有主,请两位不要错怪别人。我师父傅老师太,她隐居阿尔泰山不问杀伐刀兵,那儿还有很多极峰高手,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和玉翎雕,奉劝两位凡事三思而行,世上任何高明人上新疆寻事,恐怕也占不到便宜。”
  说着他面上浮起一霎那悲天悯人的微笑,再来一下点点头这才拔步追赶大家。
  大家同登玉胡蝶残破的关头观望余烬,余烬未消,玉蝴蝶踪亦不见。
  燕大爷口快,他就只说一句:“胡必是重犯,逃掉了很不好……”
  马夫人柳宝绿一听又不高兴。
  她说:“我们数千里间关跋涉,为的是援救春姨娘母子,可不是替官家做差役来拘捕什么犯人,贼人斗杀了活该,逃掉了我们不管。”
  燕爷沉住气不敢分辩。
  念碧急忙打岔说:“是我一时大意,他大概滚地滚开了活脉溜走,然而没关系,像他那一身能耐,还未必是我们震哥儿的敌手,谁见着谁都有办法缚他。”
  李超风笑道:“玉蟾蜍胡定殊死战,活捉我怕麻烦,干脆劈他两半个了事。”
  林夫人问:“李小虎呢,他怎么样?”
  傅安笑道:“小虎顶容易,手到擒来,他让龙吟尊者老韵辈抗去了。”
  燕来道:“那很好,留一个活口也尽够啦,天亮了,我们赶快……”
  宝绿道:“我们的马匹行李全在白云涧,你们哥儿俩的八个跟班和一些衙门里办公的也等在那儿,这都是龙吟尊者的安排。我们到白云涧取马分袂西返,留燕惕、燕来带李贼跟办公的进城打官司。姑妈,您?”她问林夫人。
  夫人道:“我想一道走……”
  莺姑娘道:“我们不应该给万祖师爷惹祸招灾,趁快离开越好。”
  章玲姑道:“我要请大家帮忙,无论如何必须劝驾龙吟爷同上新疆。”
  宝绿道:“那是一定的,他不去我们回家拿什么交差?快,走啦、走啦……”
  她跳下关头打头儿率众疾奔白云涧。
  大家赶到白云涧天已大亮,娘儿们一个个归心似箭,众口同声好不容易说服了龙吟尊者,忙不迭夺尊登程。
  林夫人怀抱小龙,莺姑娘照料燕妹妹上马,傅安、长姐儿两口子跟随南下省视方妈妈。
  西行的龙吟尊者,马念碧、柳宝绿、李起凤、章玲姑,他们带了震哥儿。
  一行恰好十二个人,平分劳燕,各自扬镳。
  走不动的就只剩了燕惕、燕来连八个伴当,临歧送别心中依依。

  单说燕大爷把活捉的李小虎交官定谳,他还要想尽方法派人下崖收埋春姨娘散碎骨殖,因此他们弟兄不能多耽搁了几天。
  离开山要直奔京都,为的是必须去应召廷见,引见的人是裕贝勒,自然一切不感困难。
  官家老毛病,廷见第三天傍晚时光,又教裕荣来约燕来二爷上馆子喝酒杯,他们君臣俩也总是有缘,久别重逢谈得顶惬洽。
  官家告诉二爷,说邹凤放了济南府知府,一年来官箴甚好,治水防火尤见用心,传闻许多德政均出自他的大女儿胸中才学,令兄得配斯人,也真是几生修到……说着大笑。
  又说明月那书呆子也很不坏,旗人说吏才凤毛麟角,他肯好好干就算难能,不过李小虎的母亲疾死狱中,这是很大的错误,还好李小虎造反属实,言官家才无可胡乱诌挑剔……
  末了问到二爷婚期?
  二爷说即日准备南下入赘。
  官家笑说林家应该送女就婚,何不假借义勇侯府第办事?
  二爷说林氏无男丁,祚薄门衰,母女相以为命,遣女远嫁情何以堪!
  说大哥也同样顾虑,邹知府为官就靠大小姐从旁匡助,他们父女更是时刻不能分离,大哥他也只得前往济南府招亲。
  官家听说笑不可仰,取嘲二爷兄弟反男为女,像出嫁不像取妻,问以后是否决计长住岳家?
  二爷乘机恳恳乞求,说他无法流连宦海,说继父郭龙珠残年风烛,义父郭阿带八秩高龄两老遁隐边陲,最近林家也还得避执西迁,养老承欢实在不容他恋栈功名富贵……
  官家当然不依,二爷一味哀求,急了他问难官家,说当日陈情在先,曾蒙面允君无虚言岂可失信……
  二爷外面跟官家闹着别扭,燕大爷在家闷的发昏,他也想独上酒楼买醉,跳上坐骑刚走出铁狮子胡同,顶头儿忽然碰着万春。
  老英雄满脸风尘,遍身浴汗,手牵一匹长行快马,马也好似泼水一般,他正向行人同讯,神情显然有点紧张。
  燕爷心疑噶达素齐两个道士找到他老人家麻烦,不禁大惊失色,慌忙滚下鞍桥过去请安。
  老英雄大喜拉住大爷一只手问好,说是有一些小事特意赶来通知,要借一步谈几句话。
  燕爷只望他老英雄一门老少没出什么纰漏就好,问过了放下心,他请老英雄傅公馆接待,可是人家不愿意,于是老少同上酒楼。喝着酒万春老武师有一篇话追述……

  原来就在燕锡、燕来弟兄离开长治县那一天。晚上,有人到老英雄府上请他医伤。
  当武师的人大概都会伤科,但医伤并不是老英雄正牌行业,经常讨生活似乎还要藉着打猎,其实打猎也无非是老人家对人应世的幌子,因为家在太行山麓,地方太偏僻,而且迫近山贼巢穴不过几十里,不是猎户谁能来这所在结卢卜宅,到底他是不是跟山贼有勾通呢?
  说勾通自是罪过,交情也就无可讳言,然而一向只有山贼巴结万武师一家人,万武师一家人从不卖山贼混帐。
  老英雄本人一身好武艺不说,他的老伴易老太太,江湖上绰号山海夜叉,力大无穷善使一枝铁画浆,等闲两三百人近她不得。
  大儿媳魏梅夫号蟠天金龙,临阵用一条丈余长的鹿筋神鞭,二儿媳初秋英,人称散花女,会打子午问心针,使一对软索锤,妯娌双雄全都不好撩拨,好在老太太和两位少奶奶向来不出门,更没有入山寻事的兴趣。
  说到孙小姐小宝姑娘那就有点吓人,她有时一个人也敢往山上去,马盘弯弓射飞逐走,兴之所至目空一切,谁得罪她谁吃亏,不管小喽啰或是大王爷,谁也知道她背后倒插的五股飞叉厉害,发无不中,中则颇讨厌,叉带倒鬓钩,进去钩容易退出艰难,所以谁也都得怕她。
  前一年三剑手刘鸿高、虎罗汉、玉蝴蝶等前来落草以后情形显然不同,他们这般人很骄傲,万春祖孙也不肯去惊动他们,彼此维持互不侵犯而已。
  这次燕惕兄弟领人剿山救人,虽则在万家逗留一日,究竟怕给老前辈,招引麻烦,大家行动全很谨慎,倒是没漏出风声。
  后来官人们入山办理善后,这僻静的地方顿时人来人往,很热闹了好几日,万老武师一家男女就是闭闲不问是非。
  燕惕燕来当然也没有敢去打扰,他们兄弟走了老武师根本就不晓得。
  那夜更深,篱外忽然有人叫门,老武师满以为来的必是燕爷或二爷,开门看不对,是前面几里路净慈寺的香火道人。
  老道说一位施主山行跌坏了腿,请他发善心。

  第十三章
  净慈寺也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庙宇,仅仅还有个这位香火杂毛,他的生存靠黑夜挖坟盗尸,老武师那能瞧得起他,可是总不是不认识,何况人家来请医病,当即检点药囊跟他同往。
  这受伤的正是大头领玉蝴蝶胡必,他那天被马念碧捏闭了脉路睡倒山头,不久念碧走了,一百多个小贼各自乱窜逃生。
  不知道怎么踩了他左臂膊,这倒好踩活了他半身,他原是内行人,懂得着了人家什么道儿,立刻就地滚,人还没有大清醒,这么滚那么滚,滚堕下崖头,穴是滚开了,但摔脱臼了左腿骨,忍着痛楚爬匿丛莽里躲过一场大火。
  直等到天黑,才得遇一个贼头目路过,救了他,驮他下山潜伏静慈寺养伤。
  净慈寺虽然地僻人稀,但在燕惕、燕来没有离开长治县之前,无论如何漏网的玉蝴蝶他总不敢露脸,请大夫治伤大概也必是恐怕泄透春光。
  所以一直忍耐到大爷二爷弟兄走了,才敢教杂毛老道就近来劳动万老武师。
  玉蝴蝶没见过老武师,老武师倒是认识他,他当然不会报出真名实姓,老武师乐得装糊涂。
  骨骼脱臼不算重伤本来好治,却因为牵延日子太久,这不免稍有麻烦,行医对病不对人,老武师也只好为贼尽心。
  一连三天,天天晚上老道来引老武师去换药。
  这天老道来得特别早,太阳还没有下山,万春恰在院子里散步,眼看他摇头摆脑恨声不绝,灵机一动让他石凳上坐,给他倒茶给他一袋旱烟。
  老道抽着旱烟,下死劲直瞅老武师来回踱方步,终于憋不住他问:“万老爷,那人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呀?”
  万春笑道:“急什么呢?病又不在你身上。”
  老道说:“您多发心给点好药,贫道恩有重报。”
  万春漫不在乎的问:“他是你的亲戚?朋友?”
  老道顿一下早烟袋叫:“亲戚朋友,气煞人,您知道他是谁?他是死不净的山贼,胡必胡大王爷……”
  万春佯惊赶紧摆手说:“不讲,不讲,我不爱听,反正不管是谁?住你的吃你的打搅你的,他总给你钱,你别多嘴就好。”
  老道叫:“好?谁敢向他要钱,一天不挨他七八次臭骂,两三下皮鞭子算你走运,我是真想去报官,可是他的人太多,抓得一个怕抓不到两个,我的脑袋瓜……”他伸手摸着脖子。
  万春道:“你胡说,怎么我天天去就没碰见一个?”
  老道说:“那也能让您碰到,告诉您,不单是小喽啰,大头领也还有的是,他们比姓胡的更可恨,动不动亮家伙吓虎我,我的一条命保得今天也不保明天,你说我怎能不着急?刚才又来了七八个聚在一块搞鬼,又是商量着报仇,又是要赶往泰山入伙,又是要向济南府邹知府算帐,好像说邹知府的大小姐,跟这一次带人来剿山副将大人有什么关系……
  “他们老粗讲话声音很大,我佛堂上多走两趟,就这样,那姓毕的绰号天王塔大贼头,狠狠的赏我一顿窝心脚,还一定要杀我,您晓得我惯会装聋作哑,不亏这,不亏姓胡的说我是聋子,今天……”
  万春话听够了,立刻沉下脸截住他话脚,厉声说:“这些话你就不要对我讲,官也好贼也好全与我老头子无关,我这里是安静的家庭,你可别给我惹祸。到时候再来带我去看病,现在你走啦!”
  夺下旱烟袋,扯他出去关上了门。
  万老武师少时历尽风波,晚年洗手林下,一家老幼安享太平,再本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干的是保镖行业,实在不敢结怨江湖,不敢为朋友贻害儿孙。
  得到老道的消息,他觉得什么也都不是办法,干着急了两三天,才决计跑来京都找燕爷弟兄通知。
  燕惕听完了万春一长篇叙述,怎么能够不着急,他是恨不得一下子插翅飞往济南城。
  万春极劝不忙,说是玉蝴蝶腿伤并未太好,上牲口走长途也还要人照应,谅他此去泰山非得稍事调养不能为恶。
  最后老人解释说,此番除了赶来报信再也无能为力,说第一长治县那些芝麻大的武官根本没有治贼本事,报官总归告密人吃亏,第二自然要提到他一家老弱妇孺实在不堪牵累。
  燕惕只有感激长者好心,那敢有所奢望,却因为老英雄不愿上义勇侯府接受招待,离开酒楼只好送他客寓安身。
  那知道老人家就只住了一宵,第二天一清早不辞而去。
  燕爷他也是当日下午出京的,但没把实情向燕来二爷和傅侯夫人杨颂花,顾虑来二爷即须南下就婚不能分身,杨颂花胆子小受不了惊吓。
  他兼程疾驰济南府,可惜迟到了两天,济南府衙门已经闹出天大祸事,飞贼夜入府衙盗印,邹知府跳墙避难,使女受迫说出印交大小姐看管,大小姐挺身见贼,贼图劫人,差役捕快涌至救援,贼逃大小姐倒卧血泊中,可是她没死印也没有被盗。
  大小姐可以说遍体鳞伤,那是贼向她要印时给她的一连串零碎剁割,最后一刀砍断她一条臂膊,两日夜她还是昏迷不醒。
  府城好大夫全请过了,谁也只会摇头叹息,还好,燕爷总算临危赶到。
  他带来蒙古喜王爷王府珍藏的金创药,还藏有海容老人炉中夺命护心至宝灵丹,灵丹保住了她生命,他强沉下一口气细心为她治伤。
  静仪大小姐胸襟也真是有点特别,当她清醒明白耳听着燕爷床畔轻唤仪姐姐那一霎那,她那一边幸未受伤的眼眶里不见一点泪珠,倒是燕爷哽咽着泪如雨下。
  静仪先向燕哥哥问好,再给他道劳,留心到屋里没有别人,她低声解说:“哥哥,你该为我欢喜不要悲伤,论相法我是薄命人,不自折也要克夫,当年你由义勇侯那儿求到的妙药我就是没想吞服,后来二哥和莺妹妹设法使我吃一颗,果然宿疾若失,但是药能治我的病决不能改我的命,当然我愿意自折,不愿意……现在我很快乐,残废能拔除我的劣命根,只不过太难为你了……”
  燕爷急忙说:“姐姐别说这样话,燕惕还不是毫无心肝,你如不幸,我不独生。”
  静仪说:“不,我有几桩事,必须请求你答应,不答应我懂得怎么决绝自了,第一,别为我去斗贼复仇。须知贼虽狠毒,但反而成全了我,无所谓仇。你答应?”
  燕爷咬着牙齿点头。
  静仪笑笑又说:“第二,你得纳银铃姐为妾,我不能跟你多讲,总而言我不中用了,身边非要有个体己人。你答应?”
  燕爷看看她半臂,滴下眼泪又一点头。
  静仪想想又说:“第三,从今天起我劝你不要再动刀枪,你答应?”
  燕爷睁大眼睛苦笑说:“我武官嘛,要上战场。”
  静仪道:“战场例外,不算。”
  燕爷只好又点一下头。
  静仪大小姐九死一生一丝系命,讲了几句话费尽气力,想燕惕那儿敢顶撞违拗,她讲的第一点不许他去斗贼复仇,他根本就不能答应。
  第二点要他纳银铃儿为妾,这个倒是不愿意也得赞成,明知残废的人需要有亲人照料。
  第三点劝他不动刀枪,那怎么办得到?
  好在她是说劝,劝这一个字总还不是硬性,燕爷认为不妨争,所以他点明说他是武官,要上战场,那能不动刀枪。
  争这第三点还不是他就可以推翻第一点不许斗贼复仇,他肚子里打的如意算盘是请旨痛剿鲁境群寇。
  本来性儿躁吗,埃不了三两天他暗里便去跟丈人邹凤商量,百忙里还跑抚台衙门疏通请求保他带兵扫荡泰山贼。
  燕副将官不算大可是来头不小,谁都晓得他上应帝眷无量前程,抚台接见时十分客气,满口子应充出奏保举。
  邹知府详文送出了,抚台确然也拜了摺,然而一天天过去了,此事章像是泥牛入海,音息俱无。
  怎么说呢?原来抚台拜的是密摺,密摺要等官家亲批,官家那儿去呢?

  官家私下江南,郭二爷燕来出京第三天他也就走了。除了太后明白他不过玩去,王公大臣大半都在疑神疑鬼,自然还有连晓得也不晓得皇上不在宫的官儿们。
  他走得顶轻松,没点保驾将军也没带跟随,夏天出门简单,他又有一身好武艺,升平盛世,江南人物风流,不要说他不怕,太后还不是也很放心。
  他一下子跑到苏州,原是特来参观来二爷婚礼的嘛,讲起来总还是他们君臣的缘法,然而他并没有就上林公馆来找二爷,也不去惊动地方官,悄无声息的竟赴虎跑寺寄寓。
  知客僧悟亮目光如炬,见面可疑非常人物,判定他至少一二品顶戴,监寺僧法定更厉害他会相人术,一见不由骇个一跳,当天下午他便往林公馆报告知来二爷。
  二爷简直不肯相信,立刻赶到寺里来看,官家偏偏不在,二爷赖定了老等。
  天黑了山门外走进一条微带几分醉意的颀长汉子。
  佛殿上二爷蓦地大失色,抢步殿阶下请个安,压低声儿抱怨着说:“怎么啦?老爷子您……”
  官家大笑说:“你三老爷来扰你一杯喜酒呀!”
  他牵住二爷一只手昂然步入客案。
  二爷顺手给掩上门,再跪下一条腿焦急地问:“就是一个人?连什么也没带?”
  官家笑道:“没有带什么的必要嘛!”
  二爷道:“那么可否请移驾林家驻跸?”
  官家道:“何谓跸?你不会说下榻。我还是三老爷,你要名就好,林家当然要去,今晚不忙,明后天,我这儿不想多逗留,看你办过喜事,我就走。”
  二爷道:“燕来可以当随从?
  官家摆手笑:“不要,你不是说你的小姨子燕姑娘也有一身能耐么,我要她权作我的跟班。”说着又大笑。
  二爷觉得别扭,笑笑说:“前科进士傅纪安在此,林家还住着一位老英雄方标……”
  官家笑:“不,我就要燕,怎么样?”
  二爷怔住了。
  怎么想要人家闺女当跟班,这大概也只有皇帝会想。
  来二爷听着又着急又是好笑。
  官家瞧出他脸上尴尬,笑笑又说:“江南山娇水媚宜於骚人墨客,我难得来么,我要冒充一次风雅,当然我应该有一个风姿绰约的琴剑诗襄的书童帮场,是不是呀?燕还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我还得看看她改扮男装行不行,不行不要。”他俏皮地抿抿嘴。
  燕来道:“她今年十六岁,而且小脚么!”
  官家道:“十六岁不小可也不大,练武的女孩子何怕小脚,穿上小蛮靴塞些棉花团那还不好办,妮子要是识趣的,她自己一定愿意,你俗,你不懂,你就别管了!”说着又来个哈哈大笑。
  燕来心里想:好,我不管,让你去跟林家人说,她要能答应那算怪……边想,边问,“您用过膳?还要什么好教和尚准备?”
  官家道:“不,我已酒足饭饱,你回去吧!叫知客僧来下两盘棋,我也就睡了。”
  燕来道:“悟亮是诗僧,会不会棋不知道。”
  官家笑道:“他的诗不如他的棋,我就只来半天全领教过了,请他来。”
  燕来不敢多讲,只好开门出去请悟亮。
  悟亮装出十足派头鞠躬如也来了。
  燕来趁空儿找监寺僧法定,告诉他来的真是万岁爷,拜托他暗里护驾。
  法定应许寺里他可以负责,外面管不到。
  燕来笑说皇上花样新奇,他竟然要燕妹妹改扮书童跟随保镖,这事怎么办得到。
  法定笑说人家是皇帝,办不到也得遵办,末了他说:“官家满脸正气,还不像无道昏庸,风云际会原有定数,燕儿也许有她的一番造遇。要说她已有婆家恐防物议,我认为那倒无须顾虑,傅家人多与皇上家有缘,胡吹花襟怀豁达,她不至见怪,回去对你姑妈讲一声,不要太过固执就好。”
  燕来听着很欢喜,他很明白林夫人能相信舅老爷的话,林夫人要是肯从权,燕姑娘方面谅无问题。
  他向法定告辞便又来客寮看官家下棋,官家的棋恰好陷於危局,他就怕旁观多嘴,一迭声把二爷撵走回家。
  林公馆这些天热闹得不得了,郭阿带和夫人叶新绿、郭龙珠和他的女儿小晴,女婿傅二爷纪侠,傅大爷纪珠,夫人郭小红,李公子燕月,夫人郭小绿,这都是燕来的至亲。
  他们大伙儿由新疆赶来主持婚礼,男女两方男的女的混在一块情景却也顶新鲜。
  更加了明知府一家寄寓西跨院,偌大的第宅忽然闹起房子饥荒,为着表示敬意,林夫人带方妈妈、莺和燕、邹家大丫头银铃儿和小姑娘静芬迁居了东跨院,腾出整座正屋让给客人。
  郭龙珠、方标、燕来他们爷儿仍住燕来楼。
  二爷吉期定了十三,今天已是初九,莺姑娘早就未便过来。
  燕姑娘依然活跃,她并不避忌纪珠、小红、纪侠、小晴,他们做公公婆婆叔爷婶子的,自然对这将来的长媳妇也总是十二分爱惜。
  有一桩事最使燕姑娘不痛快的是称呼,她显然要比莺姐姐乃至喜姐姐,寿姐姐,小静芬都晚一辈,人家喊纪珠纪侠大哥二哥,小红小晴大嫂二嫂,她要喊大爷二爷大妈二妈。
  这会儿大家全在院子里乘凉,寿姐姐跟雪影姐姐也在后座,她们左一声大嫂,右一声二嫂故意逗燕妹妹开心。
  燕妹妹干脆闭上嘴不响。
  突的燕来回来了,什么也没说便请林夫人屋里讲话,原来得到法定报告消息的只有燕来和林夫人,其余还都蒙在鼓里。
  但燕来神情分明有点紧张,大家看着难免神疑,片刻工夫燕来又出来请郭阿带,林夫人本是教他请纪珠,他捣鬼自作主张请了阿带。
  阿带既来了,夫人只好将错就错,听完了她的话,阿带笑起来说:“这事我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过,今天吹花妹要在这儿我晓得她是会答应的,她好象跟做皇帝的十分有缘,康熙帝晚年皇子阋墙,她抬举李夫人燕黛进京保驾。纪侠、纪珠、念碧、燕月他们四兄弟又都被派做了雍正帝的侍卫抵挡江南八侠。
  “她自己十来岁时原是当年四阿哥的好朋友,庐山斗青花老尼剪除峨眉派党羽,与安岭决战黑努儿担尽天般大惊险,她算为人家卖尽死力。现在人家下一代皇帝,而且确是一位好皇帝,又来借她的孙子媳妇做一次保镖,这想她必然很愿意……”
  边说边笑,笑着又说:“要说乔扮改装,这事在傅家郭家娘儿们不足为奇,吹花,我的老伴新绿,李夫人燕黛,邹夫人繁青,以至小红小绿姐妹等,谁也都玩过这一个把戏。只要本身懂得自爱,可也不必自限於凡脂俗粉。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傅震将来要做他三叔父纪宝的替身,傅家人大概总要留一个立朝,让燕姑娘出一番风头,闯一番场面,是不是也算好事呢?
  “当然我不说教姑娘去逢迎巴结人家,譬如小雕,要不是因为吹花跟雍正帝混得熟随便可以讲话,当时他就不能那末容易办到退休。再说纪宝,究竟他的夫人杨颂花也帮过他不少忙。她是龙安福慧干公主呀,你又怎么料得到我们燕姑娘不如她的三婶子呢!”
  说着他又大笑。
  阿带,这一位寿逾古稀的老翁,他以为这回事燕来夹在当中必有困难,他的话分明是给干儿子有力的支持。
  他在讲,燕来又去请进大姐小红、二姐小绿、姐姐小晴,他们做姐姐的更没有不帮忙之理,商量的结果,林夫人请小红出主意,小红她是燕姑娘的婆婆嘛。
  可是小红笑说姑娘未过门应该听命於母亲,她还管不着。
  不过最后她到底来一句:“我们家的姑娘还怕见不得人!”
  她不反对,林夫人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於是小绿笑笑说:“我们不忙吧,且等皇帝来了再议,也许她说着玩呢?也许看不满意燕妹妹呢?反正我们的决策是能辞则辞,不能辞从权,是不是呀?”
  她讲得比小红更要肯定,更有力量,这事就算有了结论。
  事情有了结论,燕来好象很放心。
  他半开玩笑似的告诉大家,说官家是个顶轻松的皇帝,越随便对付他越快乐,第一讨厌人家跪拜,第二欢喜人家畅所欲言,只要你讲得有理由,顶撞他也都没有关系。
  他自称三老爷,喊他一声三老爷决错不了,什么万岁爷,皇上等等全用不着,吃的喝的也不十分讲究,唯一酒要好就行……
  刚说着明知府明月由衙门回来啦,他很勤政爱民,每天下衙总是这时候,燕来等不及让他换下公服,迎上前咬耳朵通知消息。
  这一下不得了,吓得他抖衣而颤,立刻便要赶往虎跑寺站班护驾,燕来亟劝惊慌不得,说是这样反而要扑一鼻子灰,且等明天清早随他一道去管保无事。
  来哥哥的话明月那能不听,然而他也还是终夜躞蹀不宁。
  眼前林公馆不比从前,经过办理一连串喜事,男女庸仆人口激增,西跨院那边虽说另有出入门径,究竟通正屋的角门儿并没有堵截,明家人尽可来往。
  东跨院这边却又多了隔壁李老太太和小龙,他们白发祖母黄口幼孙,自从林夫人由太行山回家被接过来居住,为的是便於照应,李老太太有她的用人,小龙也有两个奶妈。
  这许多人决不能让他们晓得秘密,尤其是明知府的那批跟班管事爷们,所以大家口头都很谨慎。
  但明府尊的神情太过紧张,人都有眼睛,谁也瞧得出来事有跷蹊,燕来觉得不妥,干脆要明月打发那些所谓跟班的回去衙门。
  第二天绝早,那是说刚有四更天,燕来领明月徒步走往虎跑寺,山门当然还没开,叫门那儿敢,弟兄只好把着门瞎聊天,直等到晨钟敲响,门开开第一个出来的是监司法定,大和尚合掌笑报平安。
  眨眨眼知客僧悟亮也来啦,他向明月见过礼,一把便抓住燕来,压紧声儿叫:“郭二爷,小僧算定你要早来,快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燕来笑道:“你会算嘛,何必问。”
  悟亮神气地说:“小僧算还不只一二品前程,恐怕是一位王爷?”
  燕来笑道:“高明,高明,你猜对啦。”
  惜亮道:“那末公祖大人穿便衣来见,是不是不大好?”
  明月不做声。
  燕来道:“什么叫微行查访?难道连这个也不明白?穿公服来那还行么!你还是装傻好,要是走漏了风声,那得准备着……秃脑袋搬家。”
  他眼见法定走远了放低声说。
  悟亮缩一下脖子说:“寺里游人混杂,知客僧干系天大,可否帮个忙,请他老人家另迁良地……”
  燕来道:“放心,顶多今天再住一天。”
  他笑了笑步进山门,客堂里大概坐半个时辰光景,悟亮又溜来报告,说是屋里似有声音了。
  燕来率明月急忙往客寮走,窗儿下听官家确已起床,燕来轻轻叫三老爷。
  屋里的答复是:“你这孩子这么早跑来干么?”
  门跟着打开,二爷先进去请个安,回说明知府求见。
  官家也不过嗯一声,明月哈腰入室拜倒地下,燕来就又把门给掩上了。
  官家似乎十分愉快,笑笑说:“起来让我瞧瞧有没有一点做官的威仪。”
  明月再拜起立。
  官家说:“人都讲你干得不错,这算你对得起我,我私自南下游历,不许张扬,现在你就走,我的事就都不要你管,你大概总是一夜没有好睡,天气还早回去歇歇就上衙门去啦!”
  他抬抬手又对燕来说:“教打水来茶。”
  明月只好再跪下碰了一阵头退了出去。
  明月走了,燕来亲自服侍官家梳洗进食,慢慢的回说寺里人杂诸多不便,敦请移驾林公馆下榻。
  官家点点头答应了,可是他很奇怪就是没再提到燕姑娘。
  来二爷以为贵人多忘事,或且昨儿讲的原是笑话,心里倒是暗自欢喜。
  卯时光景恭陪官家下山,这里去林公馆路并不远,林夫人家里早有准备,底下人和小孩子全遣开。
  上头人都聚在院子里,没出来侍候的却也有几个人,郭阿带和夫人叶新绿,郭龙珠方标和方妈妈,李家的老太太,明家的那位姑太太,这些人都不露脸。
  来二爷抢进大门喊一声:“三老爷驾到。”
  大家肃然整衣跪下。
  官家走到走廊上看男的女的爬满院子,摇摇头说:“这是干什么的,燕来简直胡闹。”拱拱手又说:“请起,请起……”
  大家究竟谁也没敢动,偷见他大气走上了厅堂。
  林夫人这才率众起立,尽管起立还是没有人敢走开。
  官家上面说:“请见林夫人。”
  夫人步上庭阶便又拜倒。
  官家说:“我是来玩的,希望夫人不要太认真。这些都是什么人!燕来给我一一介绍。”
  他坐下,林夫人再拜而退。
  燕来先请明家婆媳登堂,官家望着雪影笑笑点头。
  随后是纪珠小红,纪侠小晴,燕月小绿。
  纪珠纪侠燕月他们当年当过雍正帝的御书房侍卫,官家对他们客气欠身还礼。
  见到莺姑娘,官家多打量了一会,回头看住燕来说:“果然人间仙品,你们俩确是一对璧人。”
  燕来红着脸傻笑。
  末一个上来的是燕姑娘,姑娘态度从容,皇帝使劲看她。她并不害怕皇帝,拜罢便要下阶。
  皇帝点手说:“不,站住,你不懂规矩,我没教你退嘛!”
  姑娘眨眼睛,笑涡儿跳跳,要讲话可是没讲,神情顶天真。
  官家乐了,快乐说:“你并不像十六岁的大姑娘。怎么样,咱们认个爷儿好不好?”
  姑娘还是不作声,但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采。
  官家说:“我晓得你很愿意……”
  姑娘赶紧摇摇头。
  官家不禁好笑,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开口?”
  姑娘慢慢垂下眼帘,瞅着一对并立的脚尖儿说:“燕儿不会讲话,燕儿不懂规矩。”
  官家笑道:“说你一句不懂规矩你生气了,是不是?没有关系,我就欢喜不懂规矩的人听着,我就不过三老爷,算你的长辈,不要当我是皇帝,三老爷要认干儿子,不收干女儿你答应?”
  姑娘忽然插花似的拜倒地下。
  官家乐不可支,回头睨着燕来说:“如何?所以我说你俗,你不懂嘛……”
  他大笑离座,伸手搀起燕姑娘。
  官家搀扶燕姑娘起来,牵她一只手慈爱地说:“我看你腰背挺直骨格矫健,必然是个争强好胜的好孩子,你可以改扮男装跟我外出游历难得的机缘,不世的造遇,但还得问你有没有拔俗的思想,超人的魄力?”
  姑娘笑笑点点头。
  官家再回头瞟燕来一眼,又说:“我需要有个聪明能干的身边跟人,有时我也会做错事,你务必设法劝阻。这是说荦荦大者,小的方面,大热天顶讨厌身上更换的衣服,一路上南来虽然是到处赶制,到处扔掉,却还没有一天能穿得干净,这你得为我照料。”
  姑娘笑道:“人都讲天子衣着不完的么!”
  官家道:“你听谁讲的?至少我不至这样糊涂,新制的内衣也应该洗一下穿呀,不然多脏。”
  姑娘一听便晓得人家好洁,笑说:“肯洗那好办,还有什么样难的琐碎没有?早吩咐一声也好。”
  官家笑道:“难的?我没有什么难的,当我常人,别当我皇帝,记着这一句话够了,现在你去请太太们各自休息,我这儿随便跟燕来、纪珠、纪伙、燕月聊聊天。”
  他放了手重又坐下。
  “她们是否都要跪下告辞?”
  “我不许你这样做!”
  姑娘笑道:“预备有几个茶,五十年陈酿玉梨春,您要喝?”
  官家笑道:“不忙吧……”
  姑娘又说:“家里住着一位异人,他是来二哥的义父,拳棒盖世,棋酒无敌,学究天人技穷水陆,江湖上人称……”
  她不敢往下说。
  官家轻轻说:“你是说海皇帝郭阿带?”
  姑娘道:“八十老翁,您要不要他来见?”
  官家站起来笑道:“你分明要我去见他……”
  姑娘立刻说:“燕儿给您领路啦!”
  她从容把人家领上燕来楼。
  纪珠纪伙燕月傅安燕来全跟着走,院子里娘儿们马上散开,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小绿说:“妮子太可爱,她是存心为我们解围嘛!”
  小红道:“乖是真乖,我想她跟去保驾或能胜任。”
  小晴笑道:“她这一随驾出巡,多少会替受苦蒙冤的人做些好事。”
  长姐儿低声说:“我就怕皇上要倒楣,他的脾性儿强得很,而且淘气……”
  黑姐儿道:“你别瞎操心,她懂得大体。”
  林夫人笑道:“看她自己的造化啦,是祸是福谁又能想得到呢!”
  不要说外面太太们各有各的说法,且说官家来到燕来楼,郭阿带,郭龙珠、方标赶在楼门外迎接。
  老远处,燕姑娘亮声儿叫:“三老爷有话,请三位老人家以常礼相见。”
  官家这边拱手儿,三老那边作个长揖。
  经过了燕姑娘一番介绍,官家看定郭阿带说道:“老先生八十高龄仍然矍铄,可喜可贺也。”
  阿带回说:“草民惭愧下愚,啖饭而已。”
  燕姑娘一旁悄悄说:“为什么不说饮酒,你饮酒比啖饭多嘛!”
  一句话说得官家和阿带都笑了。
  官家道:“听燕来讲过老先生酒量无敌,不知道一次能喝多少?”
  阿带笑道:“没计较过,大概二三十斤还能勉强。”
  官家笑道:“那真是海量。”
  燕姑娘又说:“少讲呢,不断的喝,千杯不醉嘛!”
  燕姑娘一味挑逗官家喝酒,意在有一些事让他去安静做,免得许多人随他团团转磨折。
  再来也还是要考验他一下酒后品德,酒可比照妖鉴,酒醉会使人尽相穷形,假使他品德不太好,她准备临时设法装病,推干净什么跟班保镖的差使。
  会酒的人受不了一再撩拨,结果官家吩咐来酒,阿带、龙珠恭陪他登楼,方标、纪珠等就只都留在楼下伺候,姑娘却神气地打发来二哥去厨房里照料监督。
  她像个保镖,保定了官家来到楼上。
  楼上排好的现成棋枰,官家一看痒痒的便去枰上一坐,笑笑说:“郭老先生,怎么样?咱们先来这个······”
  他伸手棋子盒里。
  阿带当然从命,姑娘和龙珠一旁观奕,奕当然也是赌博,赌也会使人拖出狐狸尾巴,阿带幼从名家学谱,夫人叶新绿技犹精纯,数十年夫妻晨夕研磨,出入三昧,料想官家如何能敌。
  可是他临局的态度非常从容,下子顶快,举手不回,虽然认真,绝不缠夹。
  阿带生平率直,凡是关於所谓较量,他从不肯作伪逊人,究竟今天的对手太过特别,他老人家也就特别留些余地,这却使官家反而费尽神思。
  一局未终,酒送来了,他一边手拿大杯子喝酒,一边沉着枰攻守,燕姑娘一直忙在一旁斟酒布菜。
  第二局棋开始,官家已进十来杯酒,他的神情显然更见镇静,这当儿恰好燕来上楼来了,燕悄悄对二爷使个眼色,向官家请个假离开。
  她到楼下就来个假传圣旨把纪珠等遣散,然后赶去东跨院找林夫人回话。
  大家刚都在那边吧,小绿、小红、小晴全会打趣人的,一照面便争嚷着干殿下,底下不免有一连串笑谑。
  燕红着脸表示满意,细将这半歇儿工夫考察官家经过情形,连吹带捧描述一番央大家听着替她放心。
  姑娘当场求喜姐姐、寿姐姐,雪影姐姐,着手帮她打点行装,别的好办,靴子麻烦。
  偏偏小绿内行人,她指教长姐儿先给弄粗布做个圆头棉套子,套子套软底鞋儿,外面加绷带,这样再穿上鞋子,可以不要堵塞,保管方便利落。
  法子的确高明,但小晴笑说:“盛夏天气,光是脚带、裹布,鞋儿已经够受罪,像这般叠床架屋棉套子再勒鞋子,那简直火炉子里煨竽头,那怎么受得了,一路上喧阅闹市,落店时抹身洗脚,也真是天大的可怕问题。”
  於是小绿卖弄老经验,节述她当年乔扮男孩子长征新疆一段故事,说也是大热天,也有一位爷们,蓝立孝蓝大爷陪伴她,走的是西北荒僻山路,还要经过一片大沙漠,而且中途又害了一场大病,究竟还不是也混过去了,
  她的结论是:女儿家出门必须胆大心细,但求省事不可畏事,要事事留神,处处当心,受得累吃得苦没有什么搅不通的,她讲得津津有味。
  小晴偷去燕姑娘耳边说了二句什么话,姑娘强忍着好笑拨头又走了。
  小晴咬耳朵教燕姑娘问难小绿当年为什么易钗而奔跑去新疆?
  这故事姑娘早就听燕来讲过,当然不便问,拨头溜出东跨院,一路上不由想,想那时小绿她也不过十八九岁的一位大姑娘,一心迷恋李燕月,竟能割爱逃情玉成赵楚莲,自己怀着满怀哀怨远走边陲寻父,舍辛茹苦,倍尝险阻艰难,她那舍我从人的伟大精神,岂是寻常的女孩子所可及······
  蓝立孝事不干己千里追踪保护,扶危振厄义薄云天,楚莲的父亲赵振钢,却也肯教女儿退居偏庶,以正室让还小绿……前辈英雄胸襟坦荡,实在值得令人尊敬。
  想着她来到燕来楼,这时候官家似乎酒已经有点过量,棋是不能下了,他豪爽地还在浮杯。
  姑娘上前接过燕来手中酒壶,浅笑着向阿带说:“师父,您老人家逢着劲敌了……”
  她不得已称阿带一声师父,因为自从跟傅震定婚后,她只好改口称郭爷爷,然而今天场面不对,官家就不过三老爷嘛!
  所以,官家睁大了眼问:“咦!你原来就是无玷玉龙的门生,那还得了!我贺你一杯。”
  他把面前一杯酒又喝个干。
  阿带陪一满杯说:“我生平不会暗器,燕来也不会,她是什么暗器都会使。”说着大笑起来。
  官家笑道:“那是青出於蓝……”
  姑娘红了脸说:“不是嘛,师父也不是不会,他认为暗器不光明,抱定死心眼不肯教人,我是想只要用得正当,那又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呀?因此我自己偷偷练,也不能说什么都会使,我会的是弹弓、袖箭,最近又学会了铁翎箭。”
  阿带笑道:“铁翎箭傅家人的看家法宝,你做了人家媳妇儿那也还能不学。”他又大笑。
  姑娘脸更红了,但立刻捉住机会说:“老爷子,不再喝啦,您不瞧师父大醉了嘛,再喝下去管保没有意思,早晨天气凉快,水色山光一片明媚,寒山寺、灵隐寺、天平寺、宝带桥、狮子林,沧浪亭,还有,还有许多好地方,多好多好玩,您不想出去溜跶……”
  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轻快嘹亮。
  官家被勾动了游兴,笑笑说:“谁陪我去?”
  姑娘笑道:“当然是师父恭陪了您啦,看吧,看他矍铄精神配上您神武英姿,定使湖山壮色,草木向荣……”
  官家忍不住大笑说:“妮子会讲话,你无非不让我醉倒,兜圈子扯了一大堆,好,我也真够了,老先生怎么样,去逛吗?”
  阿带没开口,姑娘抢着说:“不忙,不忙,洗个脸,喝碗茶不迟。”
  她赶紧将酒壶交燕来拿走,便忙着去拧脸布,端茶。
  官家眼见她忙得神气,悄声儿对阿带笑:“你说,我选定的干儿子不恶吧!男孩子决没有这般柔婉可人,以后混熟了,她一定会更体贴,更细心照料我起居饮食,更放纵,更大胆,规正我错误过失,你相信?”
  他笑,笑得十分得意。
  阿带笑道:“是的,陛下,她显然绝顶聪明,武艺文才都还好,她要是男孩子怕不堕入陛下网罗。”
  他来个哈哈大笑。
  燕姑娘也真是有那末细心,好歹劝官家喝过两盖碗苦茶,窥察他不像十分醉,这才暗里向阿带使眼色示意。
  阿带笑着领走了官家。
  一家人却又有一阵大乱,原来明月衙门里派人送信通知,说叶抚台明后天将带一批官儿们由南京前来贺喜,恐怕官家在此诸多不便,请林夫人跟大家谈谈看,如何准备。
  消息的确有点讨厌,既不能撵走官家又无法挡驾叶抚。
  燕来急得直骂叶小坡混帐。
  小红笑道:“你大不了副将前程,人家势利眼是瞧在你和裕贝勒拜盟上情份嘛!”
  小晴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把官家藏起来,怎么藏?二姐想!”
  小绿道:“你要是想把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许动弹,我可以告诉你这办不到,无论藏在什么地方都得留许多人陪伴他,家里根本没有宽敞的容纳地方。我主张男女家分开办事,官家既是燕的干老子,当然要算林家的贵宾,官儿们自都是郭副将的客人,大家觉得这样办很妥当嘛?”
  长姐儿笑道:“隔壁李家现在是个空房子,可否让我去跟李老太太商量呢?”
  小红笑道:“隔壁自是近便,但李老太太似乎有点糊涂,你只可淡淡的问一声,假使她想不开记着什么仇恨,我们宁可另作打算。”
  长姐儿笑着去了。
  林夫人笑道:“老太太人还不错,她也晓得二虎从虎父子太过不堪,倒没有记恨燕来弟兄的心理,不过见着你们妯娌不免惭愧是实。”
  小晴道:“她太可怜,祖母孙儿以后应该由燕惕接去抚养才对。”
  林夫人笑道:“她不会去的,讲过了一辈子要跟定了我,他们家还有很多钱,尽够她养老抚孤。”
  明月的母亲明太太笑道:“小虎劫粮造反,在理说罪该抄家,有钱恐怕靠不住。”
  小绿一生肝胆过人,这两句话她有点听不惯,摇摇头说:“抄家,灭门像这种暴政非改革掉不算文化昌明,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牵扯株连;李小虎为父报仇不计利害,他的造反事实上又另当别论,假使说他该抄家,那末李一龙尽忠守土马革裹尸,朝廷又应该怎样褒恤呢?忠臣逆子出於一家,打算盘也有个乘除加减嘛!”
  小晴道:“这事地方官须要主持公道,李小虎罪有应得,他母亲瘐死狱中,我总觉得做知府的手段已经太硬。”
  她们姐妹俩说一和,说得明太太夹耳根满脸通红。
  林夫人赶紧解围说:“你们老姐妹是不晓得,李二虎平日为恶,半出闺门助长,前一次强迫春姨娘堕胎就是小虎母亲的阴谋,后一次小虎劫走春姨娘母子又是她的毒计,像这种的女人可以说百死不足蔽辜,瘐死狱中亦何足惜,拘捕她限交小虎也原是吹花姐和阿带老人的授意,他们师兄妹亲自听见她教唆小虎嘛……”
  话说到这儿长姐儿拿着开李家大门的钥匙来了,回说李老太太满口答应。
  于是大家又都忙着上隔壁看房子。
  这条街上矗立着三大座房子,李一龙李副将的府第居中,林公馆靠右,李二虎宅左,眼前龙虎两家成了真空状况,长姐儿向李老太太借用的当然是李一龙的府第。
  经过一番日夜赶工洗扫粉饰,到了十二这一天早上,阿带新绿老夫妻和纪珠小红,纪侠小晴,燕月小绿,小孟起郭龙珠这些男家的亲眷他们就往那边迁居。
  事先由燕姑娘委婉禀知官家,官家也认为分开来是办法,姑娘撒个娇留驾官家为莺姐姐撑面子,说是来哥哥那边有抚台将军满城文武贵宾,那也抵得过燕儿这边有您三老爷……
  官家听着大笑,心里却也晓得姑娘无非为他避免泄露行藏,于是他仍住燕来楼。
  姑娘守定他左右,陪他下棋,猜谜、玩牙牌、掷骰子、排七巧图,服侍他喝酒,用膳,有时也练暗器、舞剑、打拳请他指教,说指教还不过替他解闷儿,论武艺他可比姑娘差得太多,晚上伴他院子里乘凉,姑娘老是坐着小凳子,拿个大浦扇为他赶蚊子,一边顺着他的口气瞎聊天。
  她的胸怀学识,尤其是经史传疏博闻强记的能力,常常使官家没口子赞叹敬服。
  她像一只依人的小鸟,柔训的羔羊,不由他官家不当她亲女儿一般爱惜。
  他说他在宫中像是一匹关笼子里的野兽,没有人敢亲近他,骨肉离群,戚属远避,没有自由,没有温暖,只有尊严,而国政又是那么样繁剧,不管什么事都是他的责任,大臣们就会做应声虫明哲保身,他活该夙兴夜寐,整天价操心,得不到片该安宁。
  这一次偷自出游,算让他体会到民间家庭的美好,伦常的天性人情……说着这些话,这位快活的皇帝却也不禁吁嗟叹息。
  姑娘看他不开心,她又卖乖来个福礼再拜,载歌载舞,说是天子圣明,兆民咸康,能吃苦习勤才是好皇帝,安乐荒嬉譬诸小孩子玩火,历史上无道昏君留给后世的是什么批评?
  她劝着便又打岔说:“明天就是来哥哥莺姐姐的好日子,老爷子,您预备给他们两口子什么赏赐呢?”
  官家笑道:“真的,我还没想到这回事,身边什么也没带,等回京再说啦!”
  姑娘道:“不嘛,您不会做两首诗,题一阕词给他们多好,这管保比什么都还体面呢!”
  官家道:“今天恐怕呕不出好东西,心里好像有点不痛快……”
  姑娘抢着说:“刚刚没有事嘛,您何妨试试看,咱们上书房去。”
  她引官家离开燕来楼望莺姑娘的小书房来。
  这正是十二日下午,火伞高张,然日炎炎,姑娘存心不让官家出门,所以存心缠紧他。
  莺姑娘书房里可以说琳瑯满目,那张画案上恰好堆着一长列画具。
  官家一看笑起来说:“我给他们来一大幅彩画儿怎么样?”
  姑娘叫:“哦,太好了!”
  她立刻帮忙着拿水,洗画笔,弄画碟,铺画笺,眼觑官家匀黄染黛会者不忙,画了无数朵牡丹花并栖一对白头翁。
  画添补一两笔就算完工,燕姑娘牵着画笺出神地喝采。
  官家倒勒袖口,手中横着笔杆问:“燕儿,告诉我该题上什么字,四个字或五个字都可以。”
  姑娘应说:“现成的白头富贵吗?”
  官家笑笑题上了,旁加一行燕来将军吉席,下款落在高头正中,却只有两个字,印上他腰间荷包里一颗小图章。
  那两个字姑娘不认识,图章也弄不清,来不及多问,两只手捧着画,急往隔壁跑,大家正闹着拾夺洞房、喜厅,每一个人刚忙得喘不过气来,但看了这幅画却都不禁肃然起敬。
  这幅画马上由明月派人召来裱背匠,漏夜加工裱好高悬正厅,两房搭配叶小坡抚台送的喜联,小坡算走运,真讲起来他恐怕还够不上。
  翌晨吉日,林夫人这边就只备有家宴,原是商量好的不事铺张,这也还是因为官家寄寓家里的关系,好在本是外籍迁居既无亲属,亦无戚友交谊,林玄鹤死后夫人平日对外不通庆吊,因此街坊邻居就也不以为疑。
  男家隔壁尽管热闹十分,女家这边却是一片安详和静。
  大清早五更天,新郎郭燕来打扮着由纪珠等陪伴过来,偕同新娘林莺参拜官家,拜天地,拜林家祖宗牌,点缀个入赘的风光,随即排开家宴,算林夫人做丈母娘的款待东床快婿,香焚宝鼎,酒满金樽,灯烛交辉,花枝入样。
  官家看着大乐,他认为安排得非常别致,而且近情合理,他也参加了人家的家宴,有说有笑俨然骨肉家人。
  天色黎明中新郎辞回去,新娘却直等到薄暮时光才行鼓吹登舆。
  男家那边情形不必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才子佳人信有之。
  这天晚上院子里乘凉,燕姑娘约了明家少夫人雪影为官家操琴解闷,雪影汉装小脚避忌官眷们,她没去隔壁应酬。
  夜凉似水,皓月当空,官家亲自吹箫,雪影琵琶,燕姑娘曼声度曲,这一夜他们玩得顶高兴。
  第二天一早官家却又带了方标方五爷出门讨胜,留下话说三天后就要动身前往杭州欣赏西湖,回头再折返江苏,上镇江访金、焦、北固诸山,然后入南京凭吊明故宫、孝陵,朝鸡鸣、清凉二山,游玄武、莫愁两湖,也还要去秦淮河畔,桃叶渡头,领略金粉六朝遗馨,预计秋风起时打点回京。
  他既然这样决定,谁也不能违拗,於是一家娘们合手日夜赶制燕姑娘行装。
  来二爷默念让燕姑娘一人去实有不妥,譬如说光是行李包囊等等,她就没有办法料理。这也原是小事体,大的关节却不在她懂江湖规例,官家虽好脾气,究竟有时也会无理取闹。
  想来想去他终是不敢放心,背地私找义父郭阿带相商,阿带与官家一见如故,他们已有深厚的交情,他主张密派方标尾随照应,可保水陆无虞。
  林夫人方妈妈也同意这个办法,莺姑娘忧虑的正为燕妹妹没练过水上功夫,有了方五爷暗中保护,此去谅可平安。

  第十四章
  官家定十七日离开姑苏,方五爷方标十六下午便先打了头站,他带去燕姑娘全部行李,翌晨姑娘拾夺长行,她牲口上就只背着为官家预备的被卷儿,但里头密藏有她的宝剑和各式暗器。
  天色黎明中,趁晓风残月,恭请官家上马登程,一家男女大门口送走了爷儿俩笠影鞭丝。
  这儿到杭州府并没困难,每至一个地方,姑娘找方五爷给留下记号的旅店投宿。
  五爷却总住在左右邻家,他老人家房间里要替姑娘安排好很多家具,如水桶、澡盆、薰笼等等,水桶澡盆用途不必说,薰笼藉以烤干洗过的脚带、裹布、袜子,因为这些东西决不能晾在外面见人。
  这情形很可笑,姑娘明是官家的跟班,五爷暗作姑娘的保姆,天气热,他们清早赶路近午落店。
  下半天凉振起时重行首途,初更天再行歇脚,姑娘必须服侍官家进食休息后,才有工夫上五爷那边去办理她自己的琐碎。
  所以她常要忙个半夜三更,白天不敢轻离官家,夜里又有她的操作,这就不免闹成睡眠不足,马背上精神恍惚,官家看着可疑,官家对她事事留心。
  这天日中野店打尖,官家跳下马拿手中马鞭指着地下用炭画的圈儿问:“这是一种记号,为什么昨儿歇午见到这东西,今天又是这玩意,还有晚上店门外的星星香火,这怎么说,是不是郭阿带跟来了?”
  姑娘遮瞒不住,只好回明,官家没讲什么算了,秘密既已揭穿,歇午时间姑娘乐得去打个盹,保驾的责任交托方五爷,五爷对官家还是佯作不认识,他就不过默默地照料着他。
  一路太平无事,不日来到杭州,杭州别名武林,五代吴越王钱镠落这儿建国,她的名字叫西府,宋高宗南渡被改名临安府,以此有人称她是南中国的首都。
  城跨运河频钱塘江右岸,西城迫近西湖,官家此来的目的在游湖,自是要捡近湖的地方寄寓。
  这地方所谓旗下营,留驻着绿营的八旗子弟,这些人拿着国家俸禄,长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免不了作威作福。
  比方说街坊上做买卖,虽不至公开抢掠,多少总有点强去强来,燕姑娘刚到一天,就好生看不惯那一种睥睨傲岸自大的神情,旗下营切近没有什么旅店,姑娘住在西天大街入湖顶便利,但很容易闯撞人家自认的圈地禁区。
  由那儿兜圈子不太简单,差错了一些儿便要出岔,看不得,笑不得,大声说话不得,你必须垂首疾趋而过,否则有你的一阵麻烦。
  假使他们在玩什么把戏,踢铁球,摔跤赌气力,驰马试剑卖弄精神,你更要特别留心,不留心冲犯了他管保挨揍。
  姑娘和官家头一次偏偏走了禁地,而且人家正在踢球,官家对他们好像很注意,姑娘也觉得那劳什子好玩。
  爷儿俩不禁站住观看,猛听得一声断喝,跟一句滚开……
  姑娘立刻脸上变了颜色,官家笑笑领走了她。
  燕姑娘那里受得了人家随便呵叱,官家眼瞅她懊恼十分,放低声说:“我们来逛湖不来打架,他们也不知我们是谁,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姑娘依然愤愤不平,捺定性儿低垂着脖子轻轻说:“您老人家是不是在袒护他们?那样子还不像一群野兽,略无忌惮咆哮凌人,蛮横骄恣睥睨市肆,这就是绿营八旗子弟的好军纪,您老人家该警惕着元末······”
  官家摆手说:“得,别发劳骚,我晓得的比你清楚,每一地方的旗丁都顶可恨,咆哮、睥睨,恐怕不算什么,你要不讨厌打断了远来游兴,请尽管施展手脚,不过闹出了事我们非得马上动身他去······”
  爷儿俩边走边说,方五爷远远地蹲在湖滨树下直向姑娘摇手儿。
  姑娘强沉下一口气,点点头说:“是的,老爷子,要出门得先学眼不见为净,我不能使您不快活。”
  官家笑道:“你倒是很容易放松,我可未必便肯了,我只要你暂时忍耐,到时候那一天我们玩腻了离开杭州,那一天找他们算帐,我要发狠痛惩他们,同时还得将那些管事的将军都统们严厉参革,我不许他们无法无天,我要他们向安份的老百性低首。我这一趟出京总不能白来玩,小事儿可以不问,实在瞧不顺眼的自然要管。”
  官家讲着话象是动了火,姑娘赶紧闭上嘴不敢做声。
  方五爷那边已经给租好一隻画舫,让他们爷儿立刻解缆游湖。
  正是傍晚好天气,红霞流采,白练掠波,千条万条柳穗,一片两片荷香,山凝几分翠色,水聚百顷银光。
  姑娘她还是小孩子脾气,看着旖旎风景,缤纷美景,却早是心悦神怡依然有说有笑。
  西子天下闻,真面目无须细表,但真会欣赏湖山,寻幽讨胜的人,逛西湖决不是一日两日所能尽意。
  官家忽作奇想,他要住在画舫上卜昼卜夜玩个两三天。
  夏天睡眠问题不难解决,饮啖两个字稍有麻稍,好在这只画舫相当宽敞清洁,有登子桌子却也有锅儿灶儿。
  主人是一对祖孙,白发红颜两柄篙前后撑拄,俨然画中人平添不少风趣,看样子都不俗。
  祖父六十开外,孙女儿长得美,厚发堆云,圆姿替月,最可爱的是腰细如锥,一双白足肤圆六寸,可是他们祖孙就是一句话不讲,祖父脸上微带些愤懑忧郁,孙女儿眉梢眼角结集着无限哀怨。
  燕姑娘偏在心花盛开,她失察了她情绪有困难,频频向着她撩拨,她总还是待理不理。
  方五爷那里弄得一叶小舟拍浆而来,姑娘告诉他官家的意思,他便去跟老船夫商量。
  老船夫先是直摇头,后来看着一大锭十两雪花银份上他才勉强答应,但说明要让他的孙女儿回家,不能留在舫上过夜。
  他不讲话也好,一讲话引起了燕姑娘注意,因为他说的竟是很纯粹的北方话。
  五爷驾舟沽酒买菜去了,姑娘缠住了人家孙女儿攀谈。
  燕姑娘这女人儿打扮了男孩子,你总想得到她有多么标致。
  画舫上的船娘儿那有不知养识痛的道理,受不了一再挑逗,终于她暂解了愁怀,说是姓曹芳名儿叫小青,生长杭州,祖父曹云龙原北方人,避仇迁居来浙,母亲原是船娘,父亲招赘外婆家,外婆逝世,父亲母亲继承这只画舫谋生,前四年闹瘟疫父母双双死掉,她就跟着老祖父苦度时光……
  她叹口气反问姑娘那里人?问官家是不是一员大官?
  耳听她曼喜细语,娓娓喁喁,姑娘不由对她有了好感。
  她谎说官家不是官,可是顶有钱,问她有没有需要,要多少她可以做主给她多少。
  小青忽然眼眶几一红,低垂了脖子说:“小青活不了几天了,钱有什么用……”
  姑娘大惊,她忘记了假装的身份,贸然去牵住她一边手,死缠夹紧迫她话讲明白。
  小青也好像吃了惊,她睁大眼睛直打量着姑娘,她称她公子,她说:“公子,你怎么长得这样骄,你的手比小青嫩,你的脸皮简直吹得破……”
  姑娘笑了,她偏又笑得那么妩媚,她偏要小青坐下舱板上,她偎依着她,小青心身都快要溶化了,她差不多整个人靠到她怀抱里。
  姑娘悄声见问:“快告诉我,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说活不了几天?”
  小青道:“对你讲你会替我难过,我还是不要讲。”
  姑娘说:“不,天大的事我也有办法帮你忙,我非要你说。”
  她更紧握她的手。
  小青执不过不能不说,她压低声说:“祖父他当年在故乡张家口镖行押镖,武艺不太好,脾气却很坏,酒醉抱不平砍伤了间行伙伴,以为闹出了命案,带着我父亲老远路方来南逃成家。老人家会喝酒会赌钱又会打拳,旗下营里巴结上不少朋友,我父亲母亲病重快死那几天,他向营里借过五十两银子,原是跟一个相好将爷借的,不晓得怎么搅的变成了一位标统的体己钱,四年来息上翻息,算一算一百多两纹银,我们还不起,标统老爷要我做他小老婆抵债……”
  站娘说:“标统是旗人?他不能娶汉女,没关系,我给你两百两了事。”
  小青摇头说:“你真是好心田,可惜,可惜标统老爷要人不要钱,我祖父还不起,我婆家种田人可还得起,但是……”
  姑娘蓦地光了火,挺一下脊叫:“怎么,他敢强娶有夫之妇……”
  小青道:“无所谓娶,他们是惯会糟踏贫人家女儿。”
  姑娘道:“你祖父何不告他一状。”
  小青苦笑道:“到那里告去?
  姑娘叫:“将军衙门。”她叫得高声。
  小青赶紧说:“你别叫,将军跟营里将爷们全有亲戚,告不会准,还要将我们发下县里打几百板子,像这种事情太多了,你怎能知道我们小百姓受旗人多少罪。”
  最后这一句她讲得声音也不很低。
  姑娘斜睇着偷在舱门边偷听始们谈话的官家扮个鬼脸。
  刚好方五爷去沽酒买茶的小船返回来了。
  燕姑娘又伸出左边手搭住人家肩背儿,俏皮的轻声说:“你会烧茶?人都讲这地方船上娘儿们都有一手儿。”
  小青笑道:“不见得每一个都会吧……”
  姑娘笑道:“至少你总不能不会,没讲错么?今夜干脆你就不要回去,吃完饭我们俩船头上坐月聊天,怎么样?”
  小青脸上热刺刺地媚笑说:“给你烧好茶再陪你玩一会可以,这儿离家不过三四里路,船上没有地方睡呀!”
  姑娘道:“没关系跟我一道睡,我们就船首开铺,盖一张薄被儿可以尽够了。”
  小青笑得像风颤出水小白莲花,吃吃地说:“你呀,你真不得了,点点大的年纪嘛,你想到什么啦!”
  她的一对眼睛好比天上明星,闪动着一眨一眨撩人的光芒。
  姑娘笑嘻嘻说:“你放心,我最老实,睡得保管规矩。”
  小青笑道:“我那能相信……”
  她羞得垂下脖子拿指甲尖儿刻划着舱板。
  方老爷的小舢板靠了船舷,姑娘赶紧放了小青去接缆接菜。
  小青却又推她一把笑:“不要慌,掉下湖里怕不是好玩的,别碰上篮子,小心弄脏了衣服……”
  她说得热情,笑得也有点特别,分明跟上半天冷落的神情大不相同。
  五爷看着向姑娘盯眼,姑娘忽然大笑绝倒。
  老船夫曹云龙大约跟酒有深交,一看被小青爬倒舷边提上来的一坛子竹叶青,立刻咂着嘴赶到后面帮忙。
  官家舱门边喊五爷上去讲两句什么话,五爷回头便教云浙打开酒坛子泥头,舀壶酒要了两三件果子,拖他去船首喝两杯。
  这里小青开始淘米洗菜,她的小厨房顶别致,地方原是把舵的所在,顺着船尾巴半圆周形势,架设个小阁楼,又像是伪装的木柜子,平面柜板上可以坐两三人聊天,做活,行船时站在高头撑篙,蹲着拿舵,又算是船的驾驶台,要遇着下雨呢,也有个竹蓬儿张开遮蔽。
  柜上平板和正面立板全可活动,去了这两块板,别致的小厨房显在眼前,当中排三个红泥做的炭炉子,各留距离列成一行。
  这边角落紧凑的安置茶橱,橱头兼做小桌子,搁一副贴切的刀砧,那边放小巧的碗柜和一两个桶儿盆儿。
  一切整理得适当而合拍,不留一些儿多余隙地,却偏是雅洁绝伦。
  看小青洗好菜米下了锅,眨眨眼生旺了三炉子火,她重又爬倒舷边净手,翻身再去拾夺下酒的碟菜。
  那都是买现成腌或酱的野味,碟子弄好一并杯儿匙筷统装进一个漆盘中,燕姑娘慌不迭抢着端进舱里。
  小青盯着她背影儿笑唤:“好公子,劳驾您多做一桩事,柜子抽屉里有火石纸煤,请给燃枝蜡,舱幔下几个宫灯儿最好也给点着,那好,那不怕风。”
  姑娘伸头窗洞外说:“你就别管,我全替你办到……”
  头缩回去立刻又探出来叫:“喂,蜡在那儿呀?找不到嘛!”
  小青笑:“你真没用,反正不在抽屉里也在架上嘛,找呀,爷。”
  姑娘到底没找到蜡,小青倒烫热一壶酒来了。
  舱里点上蜡,亮光下官家看小青长得很美,他笑笑说:“谁教把酒烫热,夏天我欢喜喝冷酒……”
  “不,老爷子,黄酒要温热的好,冷的会喝出毛病。”
  “菜有两三个尽够了,不要太多。”
  “就买几个菜嘛,有鸡有鱼,有河虾和一些青菜,想怎么吃告诉我一声啦!”
  “我不懂,你不要问,横竖我什么都吃,顶要紧的还是快点儿。”
  小青点点头笑着走了。
  燕姑娘站到桌旁给官家斟酒,趁空儿将小青所受的委曲讲了一遍。
  官家笑说他都听见了,反问姑娘要怎么办?
  姑娘心热口快,不假思索便说那标统该杀头,听他管辖的兵调防······
  官家笑说杀头太过他犯的是未遂罪。
  姑娘说无所谓未遂,假使小青没遇着咱们爷儿,她可不是白白送一条命。
  官家说你怎么知道她包会死?
  姑娘急了直说官家袒护旗人,她的意思是非砍下那标统脑袋心有未甘。
  官家说法求公允,皇帝也不能乱杀人,教她先把事查明白。
  姑娘还要抬杠,外面小青慢声儿在叫公子,姑娘这才扔下酒壶望外面跑,看小青叠好了一盘子虾,那些虾儿被用剪刀绞去了头、尾和脚,光留下一节身,一只一只叠成一层层宝塔般。
  她指点着笑说:“我请您吃生虾,怎么样?”
  姑娘叫:“咦,活生生的这怎么能吃。”
  小青道:“别傻,偿一个保管不错,这里给预备有一碟姜醋,一碟子辣椒酱油,还有芝麻酱,随便你蘸什么吃都好,请试试看。”
  姑娘道:“你不瞧,还在颤动呢!”
  小青道:“是要活新鲜的,死了就吃不得嘛。”
  她伸两个指头拈一只蹦蹦跳,蘸一点芝麻酱往口里送,再拈一只强要姑娘吃,姑娘当然不肯吃。
  她直叫:“不骗你,来一个,来一个啦……”
  姑娘却不过,皱紧眉头张开嘴,不吃也罢,吃了立刻睁大眼睛笑:“妙呀,又香又鲜又嫩,有一点点腥味……”
  小青道:“可不是,这东西不但广东福建人吃,天津人也吃嘛,拿去啦。”
  姑娘连三个料碟全给端走。
  官家看着先头也觉得别扭,经过姑娘当面表演,他才敢放胆吃,吃一个叫一声好,姑娘不禁大乐。
  他又赶来报告小青,小青在弄鱼,那尾鱼叫草鱼,养在鱼池里,专门拿草饲大的,所以叫草鱼。
  草鱼要隔年的好,那就是越大越嫩,小青将鱼切掉头尾单取当中一大段,开个两大片排盘子上放进蒸笼中略蒸,另外一个炉子薄铁锅里烧滚油,调半碗作料,酱油、辣椒和少许糖醋,用些粉搅个黏,蒸笼里取出蒸得浅浅透的鱼,换个盘子搁一边,这碗作料往锅里倒,喳喳喳油直叫,拿起锅,油泼到鱼上面,油还在起泡儿跳,小青不顾一切火速给送进舱里。
  这作法叫醋溜鱼,官家尝了拍桌子喝采。
  小青得意地出来再弄鸡,两只鸡胸脯上拔去毛被活割下两大块肉,薄切成片,鸡还没死,还在舱板上颤扑,锅里炒鸡片又告成功。
  小青弄的菜很普通并不算什么,但手头花样多作法比较讲究,乍看有点唬人。
  其实鱼肉烹疏等烧老了全不好吃。
  要说可以生吃的水族还不少,广东人欢喜生鱼,很多人都不敢尝,假使你胃口不太坏,不妨试试看便晓得美妙不可言传。
  介壳类中不单是虾,如螃蟹、牡蛎全可吃生,吃虾生必须河虾那是一定的,也还得看是否绝对新鲜,虾头务必剪掉,不然恐有泥味。
  醋溜鱼自是任何淡水鱼都好做,唯不如草鱼佳,比方说同样养在池里的鲢鱼就赶不上。
  炒鸡片人都会,小青的好处却在专取鸡胸一块肉,而且是活生生涮涮下来的,所以特别香脆可口。
  鱼头烧豆腐,鸡肫肝蒸芙蓉蛋,来一个狮子头,炒一盘猪油油青菜,这给官家佐膳,菜还不是顶简单,可是他吃得非常满意。
  那两只用不掉的残鸡,细切烧鸡送给船首方五爷、曹云龙享受,他们俩也乐个啊嘴咋舌叫好。
  官家舱里退出来的剩余,燕姑娘陪小青用饭,她们一对子假凤虚凰俨然举案齐眉。
  二更天,湖面儿清月朗群影俱息,这画舫上也就吹灭了灯,前面方五爷和曹云龙快谈投机,后面燕姑娘跟小青喁喁细语。
  小青说今年她才满十五岁,自幼儿由母亲教会她画舫上混饭工夫,却也从祖父处学得认认几个大字,人称她湖滨解语花,论姿色压倒同行姐妹。
  父母死后祖父做主将她许给人家,小冤家小名儿叫许阿化,他眼前也只有十六岁,下定礼收他一百两纹银,被祖父送进赌场里一夜输光,现在就留下这一对劳什子……说到这儿她摇一下藕也似的左边手腕,叮叮响两声并戴的银镯儿。
  叹口气又说去年她十四岁,那标统德明请客游湖见到她,当日寻开心要收她做义女,以后他常来这话未见重提,谁知道他没安好心屡次想沾污她身体,还亏她临机应变巧躲牢笼,到今日索性强图娶她为妾,什么叫吉期近在后天。
  这事许家已经听到,许阿化哭哭啼啼要上衙门打官司,他的父母胆子小不让他惹祸。
  她祖父也不敢以卵敌石,火烧眉毛束手无策,看起来她只好自尽捐生……说许阿化点点大就跟她要好,她死了他恐怕也不能保全……
  小青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嘤嘤啜泣。
  燕姑娘不禁气涌如山,她紧拥着她强压低声音说:“小青,你放心,我一定能救你,我的义父他是一位王爷……”
  就只听了这一句,小青翻身拜倒,啼不得笑不得一连串碰头。
  姑娘擒住她说:“小青,你镇静点听我讲,不要说一个芝麻大的标统,就是将军都统,我义父也可以砍他们的头,你的事好办,不过不拿着那标统的真实实据,也许他还会狡辩是非,应该怎样下手我得详细想一想,好在日子还有三天,这三天你和你祖父全不要回去,我自然有办法对付恶人。”
  燕姑娘一篇话给小青莫大安慰。
  方五爷一方面由曹云龙口里也探问出许多曲折,官家舱里全都留心听到,他很生气,胸中自有安排。
  夜深了曹云龙烂醉如泥,后面燕姑娘睡倒舱板上,小青跪坐着守在一旁打盹。
  官家悄悄出去唤五爷,五爷他是没敢睡,闻唤急忙趋前伺候。官家吩咐他,明天早上暗去置办许巡按许奇的一张名片,送往将军衙门如此这般······
  五爷唯唯领命,官家这才回到舱里休息。
  天亮了官家睡得沉酣,燕姑娘直等着向他讲话,急熬了却也无可奈何,方五爷晓得姑娘脾气,怕她鲁莽冲撞,不得不将官家吩咐的对她说,姑娘听了安心,她立刻又去告诉小青,小青当然更快乐。
  这一天燕姑娘打叠起全副精神尽力巴结官家,爷儿俩登岸逛了很多地方,回来船上约莫傍晚时光,官家教解缆放流湖中。
  也不过片刻工夫,方五爷驾一叶扁舟载便服微行的将军松涛找来了。
  这位将军年纪不多五十来岁,脑满肠肥便便大腹,看样子就知道他怎样颛顶不堪。
  可是他倒还是蛮有点架子,小舟旁上画舫,不见许巡出来迎接,无名火发大不高兴,一声冷笑拂袖便教回舵。
  官家站在舱门下,亮声儿喝:“松涛,你认识我!”
  松涛抬头看,一看他认为眼花,二看可疑做梦,三看他魂灵儿跳脱泥丸宫,人家说吓极了会闹个屁滚尿流,他的确蓦然小便不禁,站起来蹲下去全弄得不对劲儿。
  官家翻身进去了。
  方五爷也总是恨他,三不管扔掉画浆,向前一把抓他过船。
  他到画舫上就一直跪着爬行,爬近舱门边磕头如搞蒜。
  官家内面喊:“进来。”
  他滚堕舱里。
  曹云龙骇得脸上一片焦黄,小青乐得吃吃笑。
  耳听官家在问:“松涛,你的将军混得很好嘛。”
  松涛碰头有声说:“奴才托万岁爷天恩……”
  官家说:“营里事你管不管?”
  松涛再碰头:“奴才那敢不管。”
  官家说:“标统德明强娶有夫之妇为妾,你知道?”
  松涛开始害疟疾,抖索索满口牙齿提对儿厮挤,呦呦地叫:“没……没有这回事……”
  官家拍桌子:“嗯。”
  将军崩角额前碰坟起一块肉。
  官家说:“我问你知道不知道,你说没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怎么样?德明他要强娶老船夫曹云龙孙女,她还是一个小女孩,而且已经有了婆家,标统就可以这样无法无天吗!曹云龙祖孙现在跟我当差,德明订明天要人家姑娘,我再问你,这事该怎么办?”
  砰的一声巨响,他的手又拍到桌上。
  这一下松涛可真是要了命,他五体投地趴倒了。
  官家说:“明天我要由曹家坐上新娘子的小轿,让德明把我抬走,到时候看他怎么讲,你还是换便服带二十名刀斧手准时赶往照料,走漏了风声你就得打点着杀头。我这一趟是私出京,不准泄露,懂得吗?”
  松涛赶紧又碰头,官家抬手赶他回去。
  将军松涛倒行退到舱外,燕姑娘从官家椅背后转出来送行。
  眼见她是御前侍从嘛,松涛怎么敢不奉承,船舷边他不断哈腰陪笑,恭谨地连说不敢当,虚拦姑姑留步,却又会巧妙委婉措辞打听她跟官家渊源?
  姑娘一本正经扳着脸孔说:“一路上咱们爷儿俩称呼……”
  松涛一听慌不迭打揖请个安。
  姑娘摆手说:“我不在旗,叫林燕,我也不是跟你客气,我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讲,皇上私访江南,着我身上保驾,我的干系太大,一切自要慎重,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秘密,泄漏了惟你是问,这是一。
  “咱们离开杭州以后,关於曹云龙祖孙和许阿化一家人的安全你得负责,假使你调走了,要把这责任交代给接代你的人,这是二。
  “明天你要早些上德明家贺喜,你是一位将军,标统纳妾你去应酬,这似乎有点屈尊,但你还得装作个样子,教你早些去,就是要你禁管德明,你必须当心,如果让他看出破绽跑掉了,那恐怕你有一场大不了,这是三。
  “德明没向曹家姑娘下聘,也没经过什么媒妁之言,咱们抓不住证据,防备他狡展是非,所以咱们才要这样做。当然啦,要是光为解救曹姑娘,吩咐你一声怎么办也尽够了,可是你们曹里军纪败坏得一塌糊涂,是不是应该严厉整顿一下呢?
  “皇上决计亲自当场捉奸,迫使德明无所逃罪,意在杀一诫百,昭示普天下,朝廷并不容纵旗人横行无忌。你明白了嘛!”
  姑娘语贯连珠,松涛一叠声答应了百来个“是”,姑娘拱手,松涛打躬告辞,他仍由方五爷驾小舟给送走了。
  姑娘笑吟吟急到船后来找小青,小青爬倒给她碰头,她们躲在一块儿又有一番话晓缠。
  方五爷送客带菜回来,湖面却早是苍茫四合,天将入夜,小青又得赶着弄菜,姑娘自动又去燃灯。
  她们正忙,岸上来了两个人,他们都是营里旗下大爷,画舫插篙湖中,他们望见舫上灯烛交辉人影憧憧,原是奉德明密令前来哨探的。
  那大个子立即抖擞威风,高声喝叫:“老曹,糊涂蛋,明儿便是姑娘的好日子,你还守在湖上干嘛?过来,大爷有事告诉你。”
  曹云龙没理他。
  他再叫,叫的声音更大:“船上那一路的客人?请回去啦,逛了两天一夜还不过瘾嘛!”
  这当儿燕姑娘那边听出这在叫的,恰是那天看踢球喝骂她滚开的人,蓦地心头火起,溜进舱里去官家被卷儿模她的弹弓。
  官家爬在烛光下,玩牙牌,明知她要干什么可没拦阻。
  好燕姑娘拿着弹弓弹囊出来,大个子岸上咆哮着破口大骂,骂曹云龙该死,姑娘昨夜没回家留在船上陪客,打点着大爷砍下驴头……骂客人混帐王八蛋,老赖着人家船上安什么心啊······底下又是千妈的万妈的一连串狂吠。
  官家舱里喝一声:“燕儿,打他下水······”
  姑娘手中弦响,大个子倒裁葱栽下岸头。
  官家走出来说:“留意,别让那一个走脱招出麻烦。”
  官家说时那一个长条子正在蹦跳惊呼,根本他就不知道大个子怎么会平白跌入湖中,水虽浅他自己却不肯去救援,他撑着喉咙直嚷,好在营里将爷们闹事,老规矩没有人敢管,越嚷人们越躲开。
  可是姑娘怕他嚷,嗤的一声第二个弹丸离弦横飞,长条子依样画葫芦倒栽下湖里。
  官家站在姑娘背后轻轻说:“女将军不愧神射,两个人好像都是面上着弹?”
  姑娘得意地说:“我打他们的两张贫嘴。”
  官家不禁大笑,笑着唤方五爷小舟过去抓人,他带姑娘回去舱里。
  眨眼五爷把大个子长条子摁粽子似的绑了回来,果然他们都掉了牙齿,满口流血,而且伤了舌头,光会哼哼再也嚷不起来了。
  官家仍教给堵上嘴扔在船头,吩咐五爷帮忙移船僻静地方停泊。
  曹云龙原在镖行里混过饭,刚看了燕姑娘那般身手,直欢喜得抓耳摸腮,没口子说:“了不得,小小的年纪难为他怎么练出来,要是让他保镖去,怕不是一位出色惊人的大镖头。”
  五爷老人家听见人家赞美燕,难怪他澈心肝快乐,不经意的脱口说:“哼,保镖?”压低声又说:“你晓得她眼前现保着红货,那红货不叫王爷叫皇帝呀,老兄。”
  他暮地拍一下大腿伸出一个大姆指。
  曹云龙吓得猛打哆嗦。
  五爷又说:“老兄,你总不至泄露风声,话既然告诉你,我索性叫你明白,燕,她是女孩子扮的,可不必担心跟你孙女儿纠缠,等会儿让她随你孙女儿回去洗个澡,这两天她连靴子都没有脱过,一双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小脚儿,我最怕她会煨熟了!”
  他呵呵大笑。
  曹云龙听出了神,瞠目结舌满脸惊疑。
  五爷又说:“她已有婆家,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老菩萨便是她的祖婆婆,南海海皇帝无玷玉龙郭阿带是她的师父,你祖孙算走运,和她拉交情,天大的福气管保享受无穷。”他老人家又笑。
  曹云龙也笑了,笑着说:“我去通知小青,要她好好巴结……”
  插下船篙,搓着一双手悄悄到船后,燕姑娘恰在舱里陪官家喝酒聊天。
  老头儿拉住孙女耳朵细说。
  小青乐得打跃,喘吁吁说:“我……我早看出她不像男孩子,男孩子那能长得那么美吗!嘴小得撩人,眼媚得唬人,皮肤白得爱杀人,身材匀称得可怜人,哎呀,哎呀,我被她欺骗了呀!”
  曹云龙赶紧说:“别发疯,快弄完菜带她回去洗澡,别恼了她,要当她亲娘一般侍。”他走了。
  小青飞快烧菜往舱里送,沉着气什么不讲,忍耐着等官家用过了膳,跟昨夜一样,姑娘又出来陪她吃饭,吃过饭洗涤盘碗停当,她们就又扭在一块儿。
  小青紧紧扑倒姑娘,媚声媚气的说:“公子,我决计不去许家做媳妇儿,我要嫁你……”
  她伸手姑娘前胸摸索。
  姑娘怕痒得缩成一团,出其不意,小青忽然翻身抱住她一条腿扯下一只鞋子。
  小青存心算计燕姑娘用尽吃奶力气扯鞋,姑娘当然不肯使猛劲蹋她哪,所以靴子终被扯去一只,这鞋子抱在小青怀中打滚,她乐得眼泪笑掉下来。
  姑娘骂:“你这小鬼坏嘛,拆穿了我的纸老虎,我马上走不管你的事啦……”
  她欠身坐起索性儿把那一只连包裹的零碎全给拨下,两臂膊往后撑住,两条腿伸个笔直,仰面朝天,樱唇边轻松地吁口凉气。
  小青悄悄滚近她身旁,两只手蓦地握住她套着红绫子软靴点点大的小脚,一阵深怜极爱的意识涌上心头,她居然裂嘴龇牙擒着一只小脚轻轻的咬她一下,跟着再来个一连串吻,嗅,摩擦、抚弄。
  姑娘动也不动说:“多脏呀!小鬼,臭吗?”
  小青叠声说:“不,不,香,果子香,像葡萄香,梨子香,喷香的……”
  “那是说酸了啊?”
  “不,没有那个话,不过汗湿透了哪。”
  “我两天没有洗澡了,怎么办?”
  “我带你回去,服侍你痛快洗一洗……”
  姑娘蹦起来捉住她说:“成,咱们这就走。”
  小青赖她怀里说:“你得先去禀知万岁爷。”
  “妖怪,你怎么知道……”
  “方老爷告诉了我爷爷……”
  她的手又探到姑娘胸前,低声说:“绑着什么东西硬绷绷的?”
  姑娘道:“胸围子嘛!”
  小青说:“何必绑这样结实,难为你怎受得了,快去,快去说一声,我们摇小舢板回去吧!”
  她帮忙她重新又给软鞋上装好棉套子穿好靴。
  姑娘到舱里见官家,官家笑着赶她走,说她走了他也好洗澡,姑娘一再叮咛一定要用热水,出来又郑重吩咐方五爷许多话,回头便请曹云龙烧水侍候,一切交代过,这才暗带上防身兵器和一个小包袱溜下舢板跟小青走了。
  曹家的小房子很不错,幽雅清洁,这小天地里关起门找不出第三个人。
  燕姑娘迫不及待,褪脱了浑身披挂,可怜她真像羽化登仙,一个澡总洗足了半个时辰,换衣服乘一会凉,天快亮了赶回船。
  晨曦初上,官家打发曹云龙、小青归去,教将画舫交方五爷管理。
  人家祖孙去了,他带燕姑娘也上了岸。
  方五爷移船僻处插篙,那两个俘虏,大个子和长条子被扔舱底里收藏,他老人家宽怀喝酒,喝醉了放倒头酣睡。
  官家这天整个上午在灵隐寺盘桓,正午时光才离开西湖上西大街酒楼用膳,暗遣姑娘往德明家里探消息。
  姑娘去了好一会工夫,回来报告,说德公馆就在这条街上,却只是并没有怎样准备,既不燃灯结彩,亦无贺客临门。
  据他们家看门的说,不错标统今天晚上纳妾,但事情太平凡,年年常见,算不了什么喜庆,天黑了派个两人抬的小轿子把新姨娘抬进后门就是,大不了营里来几位老爷,吃喝一顿应个景儿罢了。
  姑娘多查,看门的肯讲,他讲标统纳妾还不过兴之所至,玩腻了送人,否则出卖,再不然处死……
  人家讲话满不在乎,姑娘听话肺气炸了。
  燕姑娘访案访到恶人家里,这恐怕也只有她敢作,误打误撞嘛,凑巧老门子赶狗出来,她给人家作捐,由赞美房子高大到祝福老伯伯健康。
  人样标致,礼貌谦恭,年纪小口齿伶俐,不容老门子不上当。
  老头儿总是不满意主人所作所为,也必是德明待他无恩,所以他就有那些露骨的话。
  姑娘在人家门楼上扰茶,打扰了半天才回来酒楼回报,她心头火起,语气未免加重。
  官家被说得十分震怒。
  姑娘说:“他们准备用两人抬的小轿抬入进后门,这轿子您三老爷怎么能坐,不那样办啦!干脆让恶贼抢走小青,着曹云龙、许阿化追往告状,我们冲到前门进去办案,真赃实据人证周全,好教恶贼死而无怨……”
  官家晓得姑娘非死德明不可,想了想也觉得德明实在死有余辜,当即点头答应。
  姑娘立即告辞下楼,她赶去曹家通知。一去又是好一会工夫,再回来已是傍晚天气,官家尽管喝酒,她扒在楼窗上看街,忽然看见将军松涛一身便衣,在一家药铺子柜台上混。
  姑娘来不及禀过官家,一个猛劲儿溜下楼梯,奔到药铺子拉松涛一把,轻轻说:“我们找地方谈谈……”拉松涛僻巷里。
  眼看前后无人,老将军放胆请个安说:“贝勒爷,我弄得很糟糕,德明那里没有举动,他本人还在营里打牌,我怎么好去应酬?怕只怕反而惊了他。”
  姑娘说:“对,你还是先别去,刚在铺子里干什么?”
  松涛道:“我担心碰着营里人,他们全认识我,没办法只好躲那儿胡诌。”
  姑娘说:“这也对,率性再上那儿赖着等天黑,你不会佯作商量买些参茸之类的好东西,大批生意药铺子向来有陪待议价的客厅吗!磨到时候去德家不迟。有人给你通消息吗?”
  “有,我派有两个人混在营里看紧德明,德家前后也埋伏了人马。”
  “全靠得住吗?”
  “决没差错。”
  “那就好,官家现在酒楼上,我得回去侍候,咱们等会儿见。”
  松涛猛打个哆嗦。
  姑娘笑笑掉头走了。
  酒楼上官家并没有放量进酒,他慢慢喝,喝到掌灯时,耳听得楼下人语马喧,十来匹骏马,泼剌剌乱哄哄经过,打前头马背上一条颀长汉子他便是德明。
  雪亮的马灯照耀着他大说大笑,那神气简直比官家尊严多啦。
  姑娘问过酒保,她恨得咬着嘴唇请教官家,说标统官有多大,有没有燕来二哥的副将大呢?
  官家摇头说差得多,标统不过一个营官,部属只有四百人,副将带兵可至两千四百名。
  姑娘听着肚子里就更有气,忍耐到初更天,曹云龙带许阿化过楼下吹了两声口哨,这是他们跟姑娘约好的暗号,姑娘又稍停一下,替官家管还了酒帐,爷儿俩相率离开酒楼,径扑德公馆。将军松涛也是刚刚到,德标统正弄得万千尴尬,官家大踏步闯入大门。
  松涛厅屋上举手一招,蓦地客人中窜出两个大汉擒下德明。
  燕姑娘掩护曹云龙许阿化跟官家进来,当然没有人敢拦阻,上面擒下了德标统,外面前后门立刻被将军的亲勇包围。
  松涛亲自搬椅子请官家坐北面南入座,他本人第一个直挺挺跪倒阶前,那些办事的原不过受命协助许钦差办案,眼见将军屈膝参谒,才可疑到来的至少是一位王爷,不约而同各自匍匐罗拜,一霎时鸦雀无声。
  官家抬手教大家起来侍候,吩咐传看门的问话,老门子抬头望见燕姑娘站在官家身旁,没得推诿只好直供。
  他供出近数年来主人娶过九位姨太太,到现在一位不留,三位送了朋友,三位交媒发卖,三位死得不明。
  叱退老门子,另行分讯两个老年佣妇,她们说得比较清楚,说被迫死的姨奶奶,一个上吊,一个服毒,一个被老爷当场踢死。
  德明杀人显成铁铸事实,底下再听取曹云龙和许阿化的控告,他们告标统抢掳良家妇女为妾。
  小青人现在德家嘛!那有什么疑问。
  官家气得脸色铁青,就也不必提审德明,面谕曹云龙领回小青吩咐阿化早日迎娶,回头便命松涛押解犯人随驾前往绿营。
  官家马上打头走,燕姑娘落后一个马头护跸,眨眼来到营门,奇怪那儿竟有许多人亮着灯笼火炬跪接。
  究竟谁走漏了风声?这恐怕与包围德家的外围亲勇们不能没有关系,他们跟营里有交情,冒死设法通了消息。
  这一着确然救了很多人,老不归营的大爷们,今夜破题儿到齐,照现在说所谓内务哪,都还弄得不太糟。
  营里也设有挂着虎头牌的公堂,官家绕营看过一遍便去那儿坐地,打开花名册翻了几页扔下,想了想示意燕姑娘为他草诏。
  姑娘就站在案头信手来个告谕,规定绿营兵弁犯法,爰律罪加一等,按月朔望将军都统两衙门悬牌放告,全日处理旗丁案件。
  告谕提到绿营近区不得视为禁地,营之内禁止窥探,营以外准予通行······
  姑娘的翰墨,官家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似乎很满意,用过图章交给了松涛,沉下脸教把德明推出营门外砍下首级示众。
  恰在这时候方五爷解送来在画舫上的俘虏,大个子和长条子营门外交差,经过燕姑娘一番说明,将军认为他们犯了大不敬罪,可是官家免其一死,着并刚才押轿子上曹家抢人的十来个助恶各打五百板子,革去粮饷留营养马。
  德标统德明掉了脑袋瓜,大个子等也都打烂了两腿,方五爷回去旅店拾夺行李马匹重来领旨。
  营里刚好打过五更,官家拒绝将军松涛率众送行,他就是连照路的马灯也不要,立即动身离营。
  燕姑娘委婉陈情,请五老爷保官家起程先赶一段路,她一定要跑一趟曹家向小青告别。
  官家不但不加拦阻,反教带几个金锭子去赏赐曹云龙。
  姑娘这一到曹家会晤小青,她们免不了又有一番好缠夹。
  燕姑娘在曹家也没敢多耽搁,天亮时她飞马追上官家,一行人离别了杭州径奔镇江府。

  镇江府算是南京的屏障,叫京口又叫丹徒,地处长江。运河交会区点,是个相当繁盛富庶的城市。
  住下了客店,燕姑娘遣急足赉送苏州第一封家报。
  这时候苏州林公馆正忙着移家新疆,郭阿带、郭龙珠流水行云胸怀,他们老兄弟没有坐性,住久了觉得厌烦。傅安榜后由裕贝勒爷为他夤缘分发迪化兵备道,他即须携眷前往履新。
  纪珠、纪侠、燕月、小红、小晴、小绿,他们三对夫妻更是急着要回去,燕来和莺姑娘两口子,念念不忘胡吹花……
  既是大家都要走,林夫人决计跟大伙儿同行,搬家不比出门溜龀,尽有许多麻烦手续,笨重的家俱自要放弃,但细软的箱箧就不简单要,李家老太太和春姨娘留下的小龙不能携带一同走,徒恐怕还要出纰漏。
  李小虎虽然被捕下狱,但玉蝴蝶胡必漏网在逃,谁敢保险他不会重来寻事呢?
  李老太太惊弓之鸟,她非要倚靠林夫人保全李家一线血脉,林夫人也总是义不容辞。
  多了她们家一个老太婆,一个刚在学步的小宝宝,情形越发有困难,李老太太不大懂事,她老人家的行李更多,面且还有好几个跟人,林夫人不便拦阻,只好陪着张罗。
  这里无妨重提一下林夫人所以要移边疆的理由,前次夫人率众潜赴太行山接应燕惕燕来弟兄,扫穴犁庭救回小龙儿,这算露了脸,落贼人方面种下了怨毒,虎罗汉虎僧,三剑手刘鸿高固已就诛,可是怕惹了噶达素齐老峰梵宫两位尊者,这是祸胎。
  七尊者的威力,不是夫人孤掌所能抵挡,当日龙吟尊者讲过几句话,他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此一番争斗,将会引出无穷后患……
  贵州梵净山妖人萧贤、萧圣,他们弟兄跟龙虎罗汉八拜之交,苗岭听水天魔,也是虎罗汉俗家骨肉,青海七尊者是三剑手师门师伯,他们会纠合三山五岳魑魅魍魉起来报复……
  力劝夫人办完莺姑娘婚事急速移家新疆,倚傍胡吹花避仇……
  龙吟尊者他说得好,他说胡吹花那儿能人多,足够防御敌人,大不了天塌下来让玉翎雕和海容老人去顶。
  这话自是说之有道理,再来胡吹花本人根本对林夫人也有一篇预言在先。
  现在莺姑娘已赋于归,燕来逃官巴不得早日高飞远走,恰又是郭阿带等急待西回,夫人原有戒心,更受不了大家一再怂恿,因此决计从众偕行。
  她这天大喜,燕姑娘的平安家报忽到,大家人争抢着读信,夫人立刻百忙里抽空,亲给爱女回书。
  教她到了京都即须辞驾,顺便跑一趟济南府看看燕惕、静仪新夫妻,然后尽速赶往新疆团聚。
  信交来人带回,三日后这儿一群人就动身首途了。

  第十五章
  官家带燕姑娘游幸镇江。
  江苏省有三个重要的城市,在当时镇江恐怕要算第一,因为地当大运河和长江的地点,水运特别发达,所以商业十分繁荣,惟是官家这次来镇江府的目的,却在于访金、焦、北固诸山。
  这些山要近代眼光来看,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宋朝抗战金人时期可真真是出尽了风头,这里无妨略述,金山在县城西北,本来叫浮玉山,金山得名由于姓裴的头陀朝山得金而来。
  山下西南方有泉号中冷泉,那就是所谓天下第一泉,盘涡深险,泉清宜茶。
  中冷也称中零,现在这一个名泉,早埋在沙堆里去,事实上确等于零,这值得一提。
  焦山在县东九里大江中,与金山对峙,相距十里许,它得名于隐士焦先。
  北固,梁武帝说过两句话:此岭不足资固守,然于京口实为壮观……因此它又改名了北顾。
  不足资固守自是内行论调,偏偏有个龙王庙,当年韩世忠还不是伏兵庙里头击退了金兀术?
  这原都是闲谈,且说北固山龙王庙这几天来个散脚老道施医、卖药,却又挂个大言牌以武会友,虽则还没有搭起什么拳打南山虎豹,脚踢北海蛟龙的英雄台,单看神气已是很够瞧的了。
  这老道生得环眼黄髯,身材高大,羽服黄冠,礼貌上显得粗中有细,身边随侍着四个头戴银箍子的头陀,一个个浑身虬筋栗肉,形状威猛。
  那样子分明蛮人,他们上半身就没穿衣服,下面一色黑裤子芒鞋,手中各捧着一种奇怪兵刃,一对带满刺儿的铁锤,一枝狼牙棒,一柄好似郭燕来使的八宝铜刘的铁童子,另一件简直叫不出名儿的家伙,像是一张琵琶,整个浑铁打造的,平面铁板上倒生着几个钉。
  燕姑娘固是不懂,但料到必是专会破气功的武器,她看看身上有点发毛。
  官家好奇,再来也总是瞧不顺眼,一个高兴闯出赶热闹的人群,直迫老道坐的大交椅一旁搭讪请教。
  他的仪表使老道坐不住椅,倒是满客气的站起来回话,单手当胸打个稽首说:“贫道贵州梵净山练气士萧贤,下山施行药道,顺便访友……”
  燕姑虎一听萧贤两个字,猛记起龙吟尊者曾说梵净山妖人萧圣萧贤,他们家兄弟跟龙虎罗汉八拜之交,她骇得一大跳,慌忙接近官家脊后防到万一。
  官家说:“道者施药,访友,也要这么样排场吗?”
  老道笑道:“贫道那敢排场。”
  官家道:“你带打手还弄兵器。”
  老道说:“兵器随身之物,打手,尊驾说错了,他们都是贫道的门徒,带他们来观光胜地,还不过增长见闻。尊驾该是一位军官,腰间也佩有宝剑,贫道立言在先,发愿以武会友,如蒙不弃,恭侯高明。”他又打个稽首。
  官家笑道:“我还不想和你较量,我要问问你卖的什么药?”
  老道白眼说:“药施不死病,道度有缘人,贫道与尊驾当是有缘?”
  官家忽然大笑。
  天下没有畏事的皇帝,乾隆大帝胆识尤其过人,他看透老道决不是好东西非要撩拔。
  燕姑娘吓得暗里一叠声叫糟,她两次向他使眼色劝阻。
  他就是不理她,仍然大笑着说:“老道,咱们有缘慢讲,买药先谈,咱要买你的蒙汗药、堕胎药、房中药……”
  老道蓦地脸上变了颜色,环眼儿睁得像灯笼儿,恶狠狠地瞪着官家,管他怎样气焰凶,官家照样不在乎,挪一下屁股竟向人家的一张大交椅上坐下。
  凡是武场中老例只排当家武师的椅子,有几个武师排几张,绝不设客人的坐位,客人要是坐了当家的椅子,那是表示存心挑战、拆台,这规矩普通人都懂。
  那些围紧着热闹的晓得马上有一番火拚,立刻纷纷散开。
  风雨欲来老道反而镇定,微微冷笑,跟着又是一个稽首说:“尊驾疯言,贫道不敢见怪,既蒙盛意捧场,便请赐教。”
  人往后退,丁字儿立足准备。
  官家耍无赖,他还是笑笑说:“我讲过了不想较量,你卖药呀!”
  老道说:“贫道不是无名少姓的游方郎中,不卖作孽丹膏丸散,何事冒犯,苦苦刁难?尊驾不想较量,贫道未能从命,请起来啦!”
  老道倾身作势向前冲,展右臂骈两个指头点向官家天池穴,他使的叫擒拿手,但是虚招,事实上官家早作提防,晓得接招要上当,猛可里一震腿转到大交椅背后,铿然一声掣出腰间宝剑备战。
  老道口念无量寿佛,急速飞退迫近官家身旁四个徒弟,他的手飞快伸上肩头拔剑,剑叫七星紫霞宝剑,剑特长有毒,老道还会仗剑作怪兴妖,这儿没得说只好说天意。
  剑脱鞘未平,燕姑娘眼尖怎么瞧会瞧出有异,心里一阵紧跳,她不顾一切,突的发射两枝铁翎箭,箭分攒萧老道一对环眼,敌我两边距离不过七八步,姑娘指头又使了狠劲儿,箭入没镞,官家刚刚好扑到,手起剑落剑劈老道如泥委地,鸟唳似的尖声卒起,出诸似死的口中。
  老道的四个蛮人徒弟四般兵器围上了官家,燕姑娘是真快,燕子衔泥攫取了老道死鬼的紫霞剑,翩翩飞舞翼护着官家,爷儿俩背贴背接斗拒敌,官家武艺固然有限,燕姑娘的剑法岂是等闲,奇怪急切里也还是胜不得四个蛮子。
  这当儿庙里乱个天翻地覆,北固山就在县北一里路,三面临水一面通陆,免不了有人溜去报官。
  官未来之前萧贤萧圣弟兄,他们俩练得一身惊人能耐,心目中还未必看得起千手准提胡吹花,想想看也该知道是不是燕姑娘所能敌?
  今天不亏姑娘急智下手为强,真怕有一场大不了。
  萧贤到江苏干什么?为着寻找燕来,他受噶达素齐七尊者中的青莲尊者诱惑,特来为龙虎罗汉复仇。
  原定找不着燕来便要刺杀明知府夫妻雪恨,若不是鬼使神差教他停留镇江作恶三天,明家人难逃浩劫,不单是明月、雪影要被害,方妈妈和黑姐儿也是必无生理。
  龙王庙当家方丈是个番僧,道貌岸然,紫金法相,谁又能知道他是个采花大盗化身呢?是岁入中原,江湖上绰号氤氲和尚,那就说不清楚作践了多少娘们。
  后来因为杀人灭口,逃往青海藏身,展转结识了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七尊者,流毒边疆多年,念念不忘江南佳丽。
  前岁潜来镇江府结坛讲经,自称东方净琉璃世界,消灭延寿药师佛投凡,临场表演,对众施医,他也原有一套,结果经过一段好事的胡吹瞎捧,介绍治好了县太老爷老太太痞疾,于是要抬举主持龙王庙。
  这秃贼有一种作孽的法宝,那应该就是所谓鸡鸣五鼓返魂香,可是他制炼得独到高明,能使遭害的妇女梦入奇境疑神疑鬼,他也还有办法不留一点人为破绽,所以恶行终未败露。
  不留破绽,这话似乎近于胡说,却原来他混帐处不叫采花叫采补,什么叫采补这里不便明说,简单讲,吸收对方精液,自己涓滴不泄,可不是不留破绽。
  他的对象大半是少女,受糟塌的不单是破坏了贞操,甚至也许还要送命。
  像这种恶毒凶僧,假使永远让他活下去,那是我佛无灵,萧贤,从青莲尊者口中听说秃贼,若不是企图趁机会要盗人家迷香,他也不会潜至镇江拜访他,谁使孤貉聚于一丘送死?你能说不是天意。
  巧莫于巧,这天秃贼刚好被知府大人传去看病未回,他要在庙,官家和燕姑娘的安危还很难说,四个蛮子头陀,究竟不敌姑娘使发大罗剑法,拚到最后,到底死了三个重伤一个,地保先赶到想拘捕官家父女。
  官家大剌剌的仍坐下大交椅,他说他是奉旨南巡许巡按,反而着地保知府、知县全给叫来。
  地保可疑许巡按文官那能打斗,然而官家威风吓倒了他,他爬下磕三个响头滚出庙门,暗地里却还留下人侦伺。
  官家危坐不动,盼时燕姑娘搜庙,姑娘剑劈方丈室门锁,不搜不打紧,一搜搜出一俱破腹蒸熟的婴儿尸骸,两只用油纸包得严密的紫河车,紫河车是胎衣,姑娘不认识,拿给官家看也摸不清,可是看热闹的人有人懂。
  这一嚷出什么东西,当家大和尚立刻成了广众仇人,大家晓得仇人在知府衙门,纷纷跪请巡按大人火速赶往擒拿。
  官家派燕姑娘快去,姑娘那敢怠慢,问明路径,陆地飞行疾奔府衙,别人自然跟不上,消息也就没泄漏。
  府堂下两位老夫子送贼和尚出来上轿,姑娘冲进去迎个正着,和尚一只腿刚跨过轿杠,姑娘卖个乖,外甥打灯笼照旧,两边手两枝铁翎箭脱指如流星,并中贼秃双目,耳听得一声惨叫,姑娘拨头便跑,她留下官司给追在后面来的老百姓料理,一口气又赶回龙王庙护驾。
  知县来得嫌迟,官家等得暴躁,一顿狠靴尖踹他团团转,喝问他地方出了多少盗胎命案来?
  知县不相信,巡按会随便动脚踢人,脱下头上笠子顶撞,硬要盘结官家底细,官家倒弄得很尴尬。
  知县江丽为人相当精细,第一,丹阳县所属明明没有命案,心中有数无所畏惧,第二,不错,朝报点放许侍郎许奇巡按江南,但骨子里办的是葡萄牙人商务,昨据探此人仍在浙东鄞县,绝不能今日便来镇江······
  他看出官家派头不小,惟认为大不了大衙门里戈什哈,旗牌一类人物,这种护卫,奴才狗仗人势专会作威作福,他要是可以打得知县,这朝廷七品命官还干什么?
  他越想越气,理直气壮一味顶撞,非要问清楚官家来历。
  官家火上加油,免不了又踹他两脚重的。
  燕姑娘一旁竭力劝解,知县挨打那肯罢休,看看弄得不能下台,偏偏知府扶疾赶到,当然他也晓得许奇羁迟宁波。这位自称巡按大人显然有异,以为几条人命案情还小,假冒钦差事体更糟,他带来了左协武弁人马包围龙王庙,眼见大局不了,燕姑娘委婉请知府、知县陪官家进去方丈室,掩上门。
  姑娘向府县讲了实话,知府吓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
  知县依然强顶未肯听信,这当儿官家对他似乎反有好感,转笑说:“你很能干,看这个嘛!”
  他探手腰带荷包里摸出汉玉图章,所谓昆吾刀刻,纽蟠九条螭龙,而且满文刻着官家名字。
  江丽至此脸上才变了颜色,双手捧图章高顶头上,直挺挺跪倒官家跟前,知府就也爬下了。
  官家去云床上坐下说:“我还是许巡按,不许泄机,好好讲地方上出了多少人命案?”
  江丽说:“微臣到差一年多,尚无发生任何命案。”
  官家说:“那就怪了,搜出来的紫河车和婴骸又是怎么一回事?”
  燕姑娘站在旁边说:“番僧当是大盗出身,他不会在本县作案的。”
  官家点头说:“那老道也决不是好人,详细查验他所卖的药,四个头陀全是苗子,留下的一名活口,务必设法追取口供,许奇来时教他具奏,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们不得张扬。”
  说着,站起来伸手知县头上收回图章,翻身亲自重搜番僧箱箧,在许多药瓶子中挑选了两三瓶什么药末,拿着往怀里一塞,大踏步便走。
  知府知县连爬带滚送他庙门口。
  方五爷方标已经得到消息,肩背包袱等在外面,君臣三个人从壁挤到山下,跳上一艘船,解缆放流飘然走了。
  他们走了却不知道龙王庙殿上,萧贤尸首眼眶里两枝铁翎箭被人取去了一枝,这枝箭不久落入萧圣手中。
  绿林英雄,江湖上好汉,会使铁翎箭只有傅家子弟门徒,这就说明无须再去查访仇人,仇人显出傅家。
  萧圣那能不为乃兄复仇,后来他拿这枝箭传书海内外,遍请方外能人起与千手准提胡吹花挑战。
  那又是一次集体的大决斗,迫得胡吹花、郭阿带不能不重开杀戒,无玷玉龙兵解生天,郭燕来、林莺夫妻墨经临阵,傅纪宝重使钢钹取敌。

  且说官家带燕姑娘,方标,一溜又溜到南京,这龙蟠虎踞之地,名胜古迹大家耳熟能详,那年头她还不十分破落,秦淮河至少不是臭沟,莫愁湖也不是一缸烂泥浆,一篙涟漪,风月无边。
  可是许多地方,燕姑娘好像都不怎么样留恋,惟独赞美俏丽的玄武湖和雄伟无比的古城墙,爷儿俩谒明孝陵,朝志公塔,赁驴子跑城,划舟玄武湖欣赏千万朵藕花,玩了两三天却也腻了。
  于是改弦别张,白天逛莫愁品茗,良宵上秦淮买醉,画舫上灯红酒绿群莺乱飞迷住了九五至尊。
  燕姑娘对那些虚情假意窑姐儿,靡縻下里巴之音显觉得昧同嚼蜡,不但乏味而且讨厌,她就弄不清为什么官家偏偏欢喜这下流的玩意?
  其实下流的玩意,就是放纵两个字值钱,六宫粉黛孰不佳丽,然而试问她们敢不敢在万岁爷跟前随便打情骂俏?敢不敢谱郑卫之音,弹秽亵之辞。
  清朝皇家家教特严,做皇帝的活该孤独,他一味抖擞威严,人家那能不颤栗恭敬,他是猫儿,人家是老鼠,这还有什么娱乐自由。
  现在官家化身个肯花钱的游客,年纪不太大,人样又非俗,那一位窑姐儿不想猛灌他几碗米汤,一个个自然都是九节尾巴的骚狐狸,媚声媚气,浪语疯言,甚至捂一拳拧一把百般撩拔。
  这情形燕姑娘她又怎么能看得顺眼,每一次晚上逛到漏尽更深,她便要熬风景,沉下脸噘着嘴强便劝走官家。
  官家也总是颇知自爱,所以他能听话,老规矩哈哈一笑,交代下明晚再来,矜持着扶醉踉跄回寓。
  人都说姐儿爱俏,燕姑娘长得那么标致,难道人家不转她的念头?
  这该有个说明,官家怕她露出假货破碇,不许人家跟她拉扯胡调,他偏会装出干老子吃干儿子的醋,处处关防严密,再来姑娘本身根本是个木头人,冷面孔一本正经拒人千里。
  姐儿们对她就只好咬紧牙根倒咽下一口馋涎,她不堪承教也还了罢,气不过还要碍脚向她干老子进攻。
  官家太肯挥霍,爱财的人心计在必取。
  鸨儿们有个巧安排,怎么样安排不可知,单特乌衣巷里一朵奇葩,花名紫凤芳令十八,骨媚神柔艳疑桃李,能歌善舞果然倾国倾城。
  平日高抬身价,轻易不出香巢,今夜彩兴忽停河畔,宝炬烛天,牵帷一笑,却说是找错了船,羞答答一声打搅,掉头回去如一瞥惊鸿。
  官家画舫上不自禁心喜目眙诧为奇遇,经过一番查问,围在他身旁的浪姐儿,酸溜溜笑说那是一只彩凤,还不能看作天鹅,那恐怕癞蛤蟆决无希望,缠头锦缎百匹,侍宴黄金十镒,除非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她才肯接……
  话说的越俏皮官家越想一亲芳泽,他刚在想,岸上来个老苍头,爬着船舷磕头,递进一张粉红色桃叶形的小小名片,上面簪花小楷,正书三个字花紫凤。
  花紫凤派苍头来给官家投刺,请官家有空上她们家玩。
  窑子里姑娘懂得用苍头下帖请安,这派头显然不俗,何况那名片儿新鲜别致得撩人,官家十分欢喜,问姑娘好,问夜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苍头说刚才出来为牛神武将军大公子送行,留写浣花注,这会儿也还没有登席,恐怕回去不能太早,明儿白天不见客,晚上粮道马大人有酒会。
  官家笑笑,不管她怎样忙不开,明晚掌灯时他要去看她,说着从手荷包里取一小锭金子打发赏钱。
  苍头碰头谢赏走了。
  官家他还把弄着小小名片儿出神,姐儿们中有个叫水仙的会讲话,她告诉官家,说紫凤在官场中怎么样红得发紫,不是四品官以上不在她眼儿,据讲牛公子在她身上花过整千整万银子,她对他也还未见得怎样留情,劝官家不要上当,转她的念头保管倒楣。
  水仙劝的话也许是好意,别的姐儿只会刻薄俏皮,官家一概不理,他也仍是乐个三更天回寓休息。
  第二日带燕姑娘玩清凉山,回来已是炊烟四起,一直便访乌衣巢。
  燕姑娘昨宵瞥见紫凤也觉得人家长得美,存念要看看官家如何放荡形骸,所以她装做不吭声。
  爷儿俩来到花家叫门,刚刚上灯嘛,紫凤当然在家,可是侍儿们回说姑娘没起来,在理说阔粉头没起来,至少对生客必会设辞挡驾。
  然而她们没有这样做,而且竟把生客引到姑娘卧室,说卧室紫凤却不在床上睡,室里金碧辉煌非常绮丽,排场够富贵但嫌有些儿俗。
  燕姑娘瞧着微微好笑,官家拿出十颗大珠抛在茶盘里,吩咐鸨儿请姑娘即出相见莫待打扮,鸨儿拜谢收茶盘进去。
  一忽儿工夫凤飞出来啦,比作飞不对,她是扶在一个小丫头肩上,娇慵无力,莲步阑珊虽则是云髻半偏,罗衣不整,却不像玉容寂寞,带雨梨花,上面穿一袭水银罗的衫儿,有藕三个纽儿没扣,下面也没系裙子,长长的青丝裤掩到绣鞋儿,在腿边还要拖个猩红手帕,满面春风,浑身娇艳,眼睇眉腻,娇声儿叫:“哟,老爷子您来啦!凤儿给您老磕头。”
  就不过夺回扶在小丫头肩上一只手,并腿儿蹲一下卖个俏劲儿,风颤蜻蜓立不牢,颠两步扑近官家身边,伸出纤纤十个指头交给了他。
  那妖治的风情,吓得姑娘急忙扭回头几乎作呕。
  人的观感就有那么奥妙,萦凤的骚样子燕姑娘看不惯固无足奇,官家当时在京都去过喜雪轩,喜雪轩的几个房间还不比这儿幽雅得多,雪影那皎洁的温柔大方的局度还不强过这里主人,何以官家并不着迷?
  而今天对紫凤的神情分明非常尴尬,他嗅到她身上一股香,香得使他脑海里糊里糊涂,她的媚眼儿像水也像火,水在烧他水在浸他,他矜持着跟她攀谈,结果还是吃不消。
  他说:“凤,不要出门了,给你一千两银子,陪我玩一宵。”
  官家说明要紫凤陪他玩一宵,紫凤好像千难万难,她讲马大人处酒会约好在先,去一定要去不去得罪人,去了托病就回来,还是不能敞开玩,走漏了风声仍有麻烦。
  她装点着愿意为官家受委曲,但真怪他不该在心上人面前提到什么钱……这时间有一连串别扭缠夹。
  燕姑娘旁边不能看干脆也不能听,她悄悄溜到隔壁套间,似乎了不得,原来也排着书房有意无意中书架上翻出了一本诗稿,一打开触目惊心先发现夹一页绢画儿,一张牙床深垂罗帐,床前并头儿睡一双靴儿,一双绣鞋儿,灯光下蹲坐着一只花猫儿,它出神地斜睇着帐畔摇晃不定的帐钩······
  画是真好,姑娘也许看不懂,看不懂为什么有惊心?
  而且她分明脸上泛起了一片绯红,且慌不迭将诗本儿归还架上,扭转身凑巧嘛,紫凤蹶从来了。
  她不是刚才站在官家身傍的依人小鸟,像一匹疯狂的馋狼,猛一下扑上姑娘肩头,倒咽一口水轻轻说:“我不相信你是个木头人,那一天有机会,起个早独个儿来找我好不好我们俩才像一对儿······”
  她拱嘴碰到姑娘的香脖儿。
  姑娘那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吓得捧开人家摸到自己粉靥上一只手,一溜烟逃回这边。
  官家瞧她神情有异,笑笑问:“怎么样,紫凤找你讲了什么?”
  姑娘翻个白眼说:“人家是有约会的,您何苦呢!”
  官家笑道:“没有这话,快回去拿金子兑换两千两银票送来。”
  姑娘道:“您只剩下几颗珍珠,金子是我的,我不愿意往这种地方花!”
  她又噘嘴了。
  官家笑:“什么你的我的,你这坏孩子快去。”
  姑娘也晓得官家虽然爱惜她肯听她的话,可是他认了真上了劲,怎么拗还是拗不过,她拨头走了。
  一路上边走边想:紫凤这骚狐狸会吃人,眼见官家今夜要堕落,他们要是真搅起来,说不得她只好躲开,这怎么办?
  越想越着急,蓦地急极智生,赶到客寓先找方五爷,吩咐老人家如此这般,方标并不担忧官家,关心的是姑娘。
  他说:“这些烂女人爱的是钱,你干老子有钱,你只管想尽办法阻挠,须防她们在你身上算计。”
  姑娘红了脸说:“胡说,对我有什么好算计的?”
  五爷笑道:“他们能知道你是女孩子嘛?你又长得这么美,打扮得这么漂亮,窑子里流行一句话,姐儿爱俏嘛!比方说她们合力算计灌醉你酒,褪下你的靴子……怎么样?”
  姑娘脸更红了笑说:“有什么,好教她们兜头浇盆冷水!”
  五爷摇头说:“你,你不能想得这样简单,你的秘密千万泄漏不得,你不让干老子堕落,她们正把你恨得牙庠痒,你的行藏这一拆穿了,想想看她们会道作你们爷儿俩什么样谣言?”
  方老头一连串儿个“你”讲得使劲,姑娘那也还能不明白,不听也罢,一听立刻眼瞪眉竖脸上换了一片铁青,她怔住了。
  燕姑娘征个大半天霍的一拍桌子说:“不,五老爷,我不保他了,我要回家,劳驾您送他一程啦!”
  五爷摇头说:“那不行,闯江湖讲究的是做事有始有终,第一次出门保镖便弄个半途而废,你还算什么侠义门徒?凡事靠自己本领别怕人歹毒,江湖上不光说打斗,诡计险谋满途荆棘,拿本领杀出重围呀!”
  姑娘道:“这讲的是什么本领?我不懂嘛!”
  五爷道:“本领从磨练出来,总归还不过四个字:胆大心细,心细比胆大要紧,举一个例说,吃东西要留神,酒喝不得,譬如酒里下了蒙汗药,初出茅芦的人没有经验不喝为妙。”
  姑娘道:“一路上酒我闻也没闻过嘛!”
  五爷笑道:“那很好,我不妨告诉你,下毒的酒大概免不了发浑,发旋,然而也有高明的你可瞧不见这些毛病。还有一种特别打造的酒壶,普通叫鸳鸯壶,壶里隔堵分开装两色酒,壶嘴却只有一个,壶底安排机关,斟酒时随意拨弄,满桌人喝酒只让你一个人中毒。毒下在酒里发作快些,不是说别的食物不能下,汤里、茶里都要注意到。”
  姑娘道:“我就是连茶也少喝,我怕撒尿讨厌嘛!”
  虽然在五爷面前什么话都好说,她脸上还是微微一红。
  五爷笑道:“听我说,有人给你布茶别吃,人家筷子伸在盘里或碗里什么地方,你跟着人家什么地方,这样保险不会上当。筷子里算计下毒更可怕,她们另有一种药,这你不必问,总而言之可怕,你管你自己,你干老子今夜一定要怎么样那也只好由他,反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等他回来了只要撒个娇,无论如何得劝他赶快离开南京。现在你拿金子去兑银票吧,你所吩咐的我自然照办。”
  姑娘没话说,金子沉甸甸的多麻烦,想了想干脆检点一些值钱的珠宝怀着上街,夜里嘛,换珠宝恐怕不容易,强拉了客寓大掌柜陪她走。
  饶她聪明也还是费了大力气,弄到银票赶回花家,人家刚刚叫来了一桌子高排海席,屋里点起大红蜡,乱七八糟的管弦鼓板响澈云霄,紫凤不是说过不能敲开玩吗?
  这时她可在曼声儿高唱,官家高坐堂皇亲自援桴点鼓。
  燕姑娘一进屋,紫凤急向她飞个媚眼,歌喉乍歇她便颠到她跟前。
  官家猛敲一下鼓笑唤:“紫凤……”
  紫凤款摆柳腰儿回眸笑:“怪嘛!您是真会吃醋?”
  官家笑道:“我这干儿子是个玻琉人儿,碰不得。”
  紫凤道:“碰不得偏要碰。”
  她整个人投向姑娘怀里,姑娘捉住她两手叉腰把她举过头,紫凤吓得尖叫,官家赶紧过去接下。
  恰在这当儿门外涌进一大群莺莺燕燕,官家怔住了,紫凤也吓了一大跳。
  燕姑娘笑起来说:“这叫做百鸟朝凤凰,就都是我叫的局。老爷子,您不是说要玩通宵么,玩就玩个热闹,我没弄错吧!”
  官家大笑道:“好,好,孩子,算你会捣鬼……”
  官家大说大笑着抬手招呼一群莺燕登席,说招呼事实上他是指挥,窑姐儿侑酒登席,这话不大妥当,没有这个规矩嘛,她们来了就不过围在客人背后坐一会,讲一两句体己话唱一两支曲,大不了豁一两拳,敬一两酒巡。
  总而言之讲究在一个侑字,侑该作侍解,侍食於所尊不主於饮酒,根本没有资格登席,然而官家下命令,再来燕姑娘吩咐方五爷跟她们说好在先,她们所以不客气。
  这里头可气坏了紫凤,一则瞧不起她们,认为和她们混一块儿简直丢身份,二则怪她们破坏了原约的巧安排,原约公举她出头钓官家上钩,然后给她们百分之几的余润,现在就来打岔,怪她们太过混帐。
  紫凤她是错怪,她不知道燕姑娘教方五爷许给她们多少钱,人家肚子里都有个算盘,估计了合分利的润抵不过拆台的报酬,她们自然乐得反叛。
  乐得,这有个解释,行紫凤身价独高,这使她们嫉妒,紫凤平日睥睨自大,这使她们愤恨,乐得可不是就由此而来。
  这会儿紫凤对她们神情尽管冷落,她们干脆还她一个不在乎,叫条,转局这是客人的面子,心安理得不卖帐又能怎样?
  她们一群中有的会酒,有的会豁拳,有的能歌,有的善舞,各尽所长,纷起劝觥,一霎时掸袖回变,剑摇钗堕,莺嗔燕叱,粉泛脂流。
  官家左顾右盼,酒到杯干,那有不醉之理,醉里频向紫凤胡调,这就不免丑态百出。
  紫凤乘机作色教姐妹们退却,她们谁也不理她,拆台拆到底,她们越闹越凶。
  官家醉得颠倒迷离,天亮了拆台的不能不散,他明有赖着不走的意思。
  紧急关头,燕姑娘佯去搀扶他,背着人抖出袖里早预备好的字条儿让他看,寥寥一行字儿:“请记着母后慈训,别堕落。”
  亏他十分醉还辨识得这几个字,他本是一个孝子,燕姑娘对症下药,果然这一剂醒酒汤特别神效,眼见他打个机灵立刻挺起了胸膛。
  姑娘从容把字条吞在袖里,轻轻说:“咱们回去嘛!”
  官家叹息着点一下头说:“给她们钱。”
  姑娘拿一张银票扔在桌上,支支头看着满脸不高兴的紫凤说:“打搅你啦!别生气,你讲的嘛,我们才是一对儿,等会儿我自会独个儿来看你……”
  紫凤正在转念头设法留驾,听了这两句话气得嚼碎一口石榴牙。
  官家那边却又睁大了眼睛瞅她。
  姑娘笑笑又说:“爷,您也讲过嘛,逢场作戏决不拖泥带水,我也有个说法,留有余之乐,乐无穷。咱们走……”
  她搀官家走到门儿口,偏又扭翻身,偏要当紫凤面前,又拿一张一千两银票递给姐儿们领班头儿手中,眨着眼睛说:“拿去大家分,谢谢大家帮忙。”
  恶意的再向紫凤送给妩媚的笑,这才走了。
  他们爷儿俩走了,紫凤跟那些拆台的姐妹们有一番大缠夹,紫凤够泼辣,姐妹们嘴硬心里害怕。
  照窑子里行情,姐儿们转局就不过转一转,搅通宵未免缺德,花紫凤不是省油灯,交游阔火苗大必然报复,这不能不怕,怕就得想办法对付,这且不说。
  先说官家回到客寓放到头酣睡,燕姑娘可有一阵忙,她忙着洗澡更衣,忙过了才又来官家屋里打坐。
  一坐不觉挨过两个时辰,却已是近午时光,官家床上酒醒要茶,看她低眉垂目盘坐不动,以为她入了定。
  入定这有个讲究,可是惊吓不得,他不敢吵她,悄悄下地往屋外去,等他上茅房回来,那晓得姑娘却为他安排好茶水。
  他打趣说:“丫头起来了,我刚要教茶房赶去邻近寺庙借引盘度你出定呢!”
  姑娘抿抿嘴说:“您是讲禅定?我的打坐还不过练工夫养神调气。”
  官家笑道:“你倒是不忘练。”
  姑娘道:“当然啦,不忘练也就是不忘本,人怎么好忘本呢!”
  官家笑道:“别又来借题发挥,你不瞧我玩得并不含糊,昨夜那般情况,我也还是撇得开说走就走。”
  姑娘叉手拜手轻轻说:“差不多了,陛下,我认为您已经站到极可怕的陷井边缘,该是勒马悬崖的时候了,走嘛?”
  官家笑道:“不忙,你凭良心说紫凤是很美?”
  边说边洗过脸嗽口喝茶,坐下窗前让姑娘给他梳头。
  姑娘手上慢慢理着牙梳子,嘴里慢慢说:“美要美得清华高贵,美而俗那简直何足挂齿,我说,雪影姐姐您是见过的,拿她跟紫凤比请您批评。”
  官家笑道:“雪影的确清华高贵,但紫凤自有紫凤的好处。”
  姑娘紧问:“什么好处?”
  官家笑道:“雪影譬如梅花,紫凤譬如桃花。”
  姑娘气不过随口说:“下流话……”说着她又觉得太放肆,急忙笑笑转说:“真的嘛,我还没听说桃花能比梅花更好嘛!”
  官家道:“就妓论妓,这恐怕不是你弄得明白。”
  姑娘道:“君上至尊岂可狎妓!”
  官家笑道:“眼前我是金三老爷。”
  姑娘叹口气说:“话说回头,这还不是忘本!燕儿负责保驾知不敢不言,假使让您玩妓玩出害病,此身百死不足赎罪,您可怜我啦……”
  官家笑骂:“你这妮子怪,怎么晓得玩妓会害病,不许胡说。”
  姑娘飞红了脸道:“方标五老爷说的嘛,他是不管闲帐,罪在燕儿一人,昨夜费尽心机侥幸得保无事,无论如何再不能让您上乌衣巷。老爷子,您想想看,六宫粉黛尽是瑶池仙品,您何苦着迷野草间花,紫凤心如蛇蝎,她爱的是我假货燕儿,不是您三老爷,这难道可与言情……”
  给他打好了辫子,顺手儿把牙梳子摔在桌上,神情非常不高兴。
  官家笑道:“你又弄错了,当妓女那能一个个都像雪影,她们心眼里只有财和漂亮,所以下贱,所以可玩可狎,好处也就在这里,看透这一点,自然见怪不怪。紫凤爱你何足奇,我不妨告诉你,就说雪影吧!她也不过稍高一等,表明上情嫁明月,骨子里痴恋燕来,燕来不比明月更漂亮嘛!”说着呵呵大笑。
  官家所说的燕姑娘何会不相信,一年来她和雪影还不是亲姐妹一般融洽,雪姐姐口头再谨慎,也难免在燕妹妹跟前露过一两句心底里话嘛。
  然而这会儿她偏不服气,偏说:“没有那回事,燕来二哥认识雪姐姐时还没跟大姐定婚,雪姐姐如果爱他尽可嫁他呀!”
  官家笑道:“当时燕来虽是没有定婚,但已经见过令姐,情有独钟,心无二用,雪影活该碰壁,又不是呀?”他笑得刻薄。
  燕姑娘使劲眨眼睛说:“我不听您的,雪姐姐分明跟明月要好在先……”
  官家接着说:“对,惟是她受燕来於后,这可见骨子里姑娘全靠不住,雪影还未能免俗,你又何怪呼紫凤!算了吧,孩子,我决不糊涂,你放心好了。”
  “讲了半天大概您还是要去找紫凤?”
  “那有什么问题,我心里雪亮般的明白。”
  姑娘急了说:“镇江附近在咫尺,我们在那儿闹过什么事,您不怕满城文武都在注意着您,假使让他们窑子里寻到,您好意思?总督,方面大员官不小嘛,他要扳起脸孔卖个傻劲说您一顿,您能不乖乖的忍受,万一再来一个讨好皇太后拜摺密奏,您大不了回宫挨骂,我一条小生命管保送定了……”姑娘说得满脸通红。
  官家摆手说:“别噜嗦,今天,明天,咱们后天走,现在吃饭去。”
  他站起来拿褂跟上,姑娘只好恭陪。
  爷儿俩走出客寓,方五爷守在大门口等姑娘讲话,拉她墙角告诉她,说刚才得到消息,窑姐儿水仙家里被马粮道的公子马一鸣和叶抚台的侄少爷如玉派入捣毁,打伤了好些姐妹,而且还说要找姓金的客人麻烦……”
  话也没听完,姑娘轻轻叫:“好,五爷,不闹一点事他也不肯走……”叫着她飞快追上官家进了酒楼。
  官家就例要喝酒姑娘叫了面条,吃过了她爬在窗上看街,望见一群人由她住的客寓里出来,其中夹着掌柜,后面跟着几匹马,马背上有两位很神气很像公子哥儿。
  姑娘料到人家找来啦,她也还是不作声。
  一会儿工夫,耳里听楼下一阵大乱,接着扶梯霎得直响,打前头上来的就是那一对公子哥儿,寻的人不多,六个人,四个打手,两个蔑片。
  一对公子就当中那一张圆桌上入座,那位生得一张驴儿验的,拍一下桌子说:“问他那儿来,干什么的?”
  两个蔑片同时往官家这边迈步,同时摇动手中摺扇子。
  彪形不对嘛,官家一看就有气,人家还没走近他先发作,顿下酒杯子向驴儿脸瞪眼,究竟是皇帝威风。
  当蔑片的眼光够亮,他们俩略作哈腰,陪笑说:“您听见了,我们马公子要请问您那儿来……”
  官家挥手说:“站开,不管你们什么马儿驴儿,问不着。”
  两句话说得驴儿脸火上添油,他去拍响桌子,喝一声:“揍他!”
  官家突的跳起,两个蔑片往后退,四个打手左右张翼上前包围,燕姑娘蓦地突进围中。
  搂止仅是一个厅并不大,眼见得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人家那四位打手呢,虽未必头如笆斗腰大十围,但还都是彪形大汉,有道两鼠斗虎穴中力大者胜,燕姑娘那苗条的个子能劈几斤力?
  一个对一个就怕不成,且别说以一敌四,那边角落里有三个客人没走,人家暗地为姑娘着急,官家也不过相信她的铁翎箭了得。
  绝不料近年来她发育完全,下死劲紧无玷玉龙阿带请益,阿带气功盖世,密传她练气秘决真诠,她有决心,再来自幼儿根基打得好,苦练的结果成就了一身异能,运起气臂如铁石,力大无穷。
  这当儿她还抱着两条臂膊遮住官家,四个打手那能把她数在眼里,瞧不起就无须一齐上过来一个张牙舞爪想一把抓下她。她胸前如何容人撞得,手起吊住人家粗壮腕子,微使劲,怎一扭,说怪不怪,这打手自然而然的躬背回头献个金鸡倒掠翅。
  他的三个伙伴,差不多同时同声怪叫,等不得他们对鹞,姑娘猛向金鸡屁股上尽力一踹,金鸡飞出去巧巧的带跌一个双双滚下楼梯。
  剩下的两个怎能不破口毒骂,骂更吃亏,姑娘突一劈掌劈歪了这一个脖子爬倒哼哼,骈两指点那一个会骂兔崽子的胸口立刻昏绝,身耸脚飞,爬倒的昏绝的就也都到了楼下,直截了当,四个打手全给打发了,看她时还不是面不红气不涌没事人儿。
  角里浮起一声:“好……”
  跟一声:“打得实在干净利落!”
  接一声:“值得骄傲。”
  官家得意地笑了,姑娘也笑。
  她笑着往当中圆桌子走去,一伸手抡了桌上两枝马鞭子,分开拿夹头脸雨点似的一顿狠抽,狠抽马粮道公子,叶抚台侄少爷和两位蔑片,皮破血流衣若败絮。他们好象都没用他们的两条腿走路,怎么翻、怎么摔,怎么失了踪,可是楼梯上决不止四个人下楼的声响,那大概他们下去又撞翻了几个上来的奴才。
  姑娘赶在楼梯口叉手讲话,她讲:“挨打的听着,咱们北京来,干的是专打不讲理的禽兽,马儿别再吵,再吵当心你老子纳下马脑袋……”
  官家叫:“燕儿,你讲什么话……”
  什么话?就是这两三句压服了楼下鬼哭神号般的叫嚣,然而那角落里静坐着喝酒的三位客人,听了这些话可都离开了座位想溜。
  姑娘扭翻身迎住他们,含笑拱手儿说:“三位,请留步。兄弟前些天在莫愁湖喝茶,听说金陵三杰大名,看三位壮士风标,英雄气度,兄弟斗胆动问……”她再作揖。
  人家三个人中,顶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他急忙还礼,礼貌地说:“承问,草民王俊,拜弟郑幼侠、赵又秋。”
  幼侠、又秋齐向姑娘抱拳。
  姑娘瞟着他们笑问:“兄弟向两位恭提两位老前辈,仙槎浆、冲霄鹤……”
  幼侠、又秋蓦地相顾失色。
  王俊却也在怔住一旁。
  金陵三少年中赵又秋大概最小,怎么小总不能比燕更小,可是他稚气十足,眨一下眼皮说:“南北冲霄鹤有三,你问的是那一位?”
  姑娘笑道:“仙槎浆有几位呢?能与老英雄并提的当然是长白铁宝公,老前辈有一位女门人姓兰,上一字繁下一字青……”
  又秋惊叫:“你,你是邓家姑妈的……?”
  姑娘道:“不,我姓傅,贱字震……”姑娘冒用傅震的名。
  又秋又叫:“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是千手准提姑姑膝下兄弟,我七八岁时在山东老家见过纪珠大哥……”
  他向前冲一步要想跟姑娘拉手。
  姑娘悄悄望后撤身,红着脸哈腰说:“他是家父,我要比三位小一辈。”她再作揖。
  又秋瞅她发怔。
  幼侠拱手还礼说道:“不敢当,傅兄,我们也大不了你儿岁······”压低声又说:“你保了圣驾,从镇江来?”他说得仅能听见。
  然而官家过来了,抬抬手含笑说:“我姓金,金三老爷,你们就不必多问,总归一句话,相逢不易,陪我喝两杯如何?”
  他握住了幼侠一只手。
  王俊半响没作声,忽然屈膝给官家请个安,从容回说:“这儿不可久留,恐有不便,可否请移驾草民舍间······”
  燕姑娘一旁急忙抢着说:“好,王大爷,我们必须赶快离开,也许马儿驴儿还会来找麻烦。”
  王俊笑道:“是的,马一鸣是个第一号糊涂蛋,敢作敢为不可不防。”
  官家笑道:“他敢造反吗?”
  王俊打躬说:“造反虽然不至,事情闹大了未免讨厌。”官家没有说话点头答应。
  王俊先去柜台上吩咐了一篇话,打头领路走出酒楼。
  街上情形很乱,等着瞧热闹的简直人山人海,三杰的威名镇住了喧哗,他们拥护官家往府西街走。

  这里略述仙槎浆郑公侠,冲霄鹤赵秋人当年跟胡吹花,兰繁青老姐妹一段因缘,当年胡吹花的父亲胡剑潜,约同柳复西、邓蛟举义南昌府反清复明,事泄被围。胡剑潜举家仰药自杀,叶新绿窃负吹花逃难百花洲杨吉庭家中,兰繁青突围跳城受困,邓蛟接应来迟,一对未婚夫妻呼喊救命,郑公侠恰好赶到。
  老人家原是邓蛟的师父,救了徒儿两口子,他又潜入书院街胡公馆盗户,更番冒险,盗出胡剑潜并吹花母亲柳舒眉尸骸暂寄一家大户人家空房子里,他再进胡公馆,相定一口枯井收埋了五十二口死人。
  第二天老人家上西山万寿宫把师弟赵秋人找来为繁青医伤,这时候的赵秋人佯作哑巴,隐身万寿宫做个香火道人,他收了繁青做徒弟,带邓蛟混入城用一挑竹笼子掩藏胡公伉俪忠骸,挑上西山侧坟合葬。
  郑、赵两位老前辈闯过刀山火海的难关,保全了胡公暨夫人得免戮尸溅骨,这对胡吹花是什么样的施恩,吹花艺成下山快意恩仇,独对两位老人家无所报答,并不是她辜恩,实在是两老不望报。这些热闹的繁文,详见拙作瀛海恩仇录,提及便好,勿庸赘述。

  且说府西街王家,世世行商,宗风不堕,到了王祖父菊吟手中,他就是一个百万富翁,生意尽管做,并不怎样认真,一切交托多年老伙计经营。
  他也能读诗书,却又无意功名,天生一副流水行云性格,声色犬马殆无不好,就不过不肯沉迷罢了。
  家里园林佳胜,楼阁回环,不敢说金钗十二,可真是婢妾满前,偏偏王俊却是早孤独子,自幼儿捧凤凰似的捧大,八岁了仍然弱不禁风,仙槎浆郑公侠生前最后一次来到金陵,硬把他带回山东登州府学艺,郑老英雄和冲霄鹤赵秋人铁宝,他们两老跟菊吟的长兄王统原是知交,菊吟对两位长兄奉若神明,公侠领走王俊,那时候菊吟是不敢不答应,事实上王俊到登州第二年,公侠铁宝相继作古。
  俊哥儿他是追随了两老的后人郑小侠赵小秋学成了一身能耐,因此他跟幼侠,又秋结拜了弟兄,说结拜还不等於亲骨肉,又秋父母死得早,六年前小侠夫妻也先后去世,菊吟教王俊把两位兄弟接来金陵由他老人家亲自课读。
  以此幼侠、又秋又算是菊老的门徒,那年头又秋才不过十五岁,幼侠十七岁,王俊十九,弟兄读书视为余事,他们不新的练武,说本领又秋似乎小些,他是铁宝的孙儿,练到家的却是仙槎郑公侠的那枝四十斤重量铁浆,使发时端的风雨不漏。
  王俊使一柄金背大朴刀,幼侠使剑,三弟兄三般兵器,打遍江南无敌手,折服过不少英雄豪杰,他们的金陵三杰美名并不是容易得来,一来工夫出众,二来人品端方,虽则好打不平,敌对的可都是强梁恶霸,然而总还不免生事招非。
  王菊老可真是受累不浅,好在他老人家办过皇商,这说明官场上吃得开,大不了破费几个钱消灾弭祸。
  近年来弟兄年纪稍大,王俊已是有小孩子的爸爸,幼侠去春授室,只有又秋仍是没笼头野马,王菊老最爱他,容纵他一点是有的,究竟单丝不成线,两位哥哥都在讲究修养,他好意思太过麻胡。
  所以今天酒楼上还沉得住气,看了燕姑娘对付四个打手儿,干净的几手儿,痛抽马一鸣、时如玉和两个蔑片那一顿马鞭子,他是澈心底的快乐。
  正待上前去招呼攀交,却让姑娘站在楼梯口两句话扫了兴,他们三弟兄都听见了宫家在镇江府门斗杀老道番僧那回事,传闻失实,人家传的是官家带了四十名护卫四位保驾大将军,可没说只有君臣两人,以故三兄弟先头猜不出,等到燕姑娘说穿由北京来,又说是当心马脑袋,弟兄这才恍然觉悟,谁又能愿意巴结皇帝找麻烦呢?
  却不想姑娘竟然那么样谦恭,皇帝又是那么样和易,王後第一个动了心,顾虑马一鸣叶如玉死里求生,回去哄骗马粮道叶抚台妄指官家盗贼之流,怕姑娘君臣受了眼前亏,说不得只好引他们来家暂避。

  王菊吟老人听了王俊密禀,慌不迭赶出堂前接驾。
  官家走在院子里,老远处拱手高声说:“王老先生请起,金某路贵地,特来拜访。”
  他看看两庑爬满了人,话也只能这样措辞。
  其实那些男女婢仆那里能想得到来了皇帝,就不过因为眼见老主人俯伏跪迎,不由他们不屈膝匍匐,燕姑娘抢步过去扶起菊老,顺势儿给他老人家请安,放低声回说不必多礼,恭敬不如从命,菊老人略腰前导,一直把官家引进花园款待,王俊立刻传话门上戒严,没有头脸的男女仆人也不许随便园里走动。
  王家这一个花园,虽然赶不上京都铁狮子胡同义勇侯府上的,却仿佛有点象当年南昌府书院街千手淮提胡吹花娘家的初白园,也可说是无善不臻,无美不备的好去处,官家被供奉在一座无比富丽的画楼上。
  有钱的人家什么好办,眨眨眼嗟咄筵开,珍馐罗列,喝不了几杯酒,菊老尽出家妓歌舞佑觞。这些家妓经过一番严格的遴选,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而且多至十二人,一个个皓白清明秀色可餐。
  但官家今天神情特别,对她们好象并不怎样殷勤顾盼,他矜持个恰到好处的尊严,他从容喝酒,菊老人点着屁股侧坐恭陪,谈的很投机,谈到民情吏活,官家殷殷垂询,菊老佩佩敷陈,他肯问他肯说,满城文武就都在这小小局一篇话里面注定了命运。

  第十六章
  这当儿,燕姑娘让郑幼侠,赵又秋邀宴楼下姑娘尽量摆脱女儿家娇羞态度,竭力仿效燕惕、燕来两弟兄风标,言笑融融,揖让中节,她自居于再晚辈的身份,尊菊老王爷爷,称呼王俊、幼侠的两位夫人为大婶子、二婶子。
  这一来上下娘儿们就都无须回避,瞧着她那标致的模样儿,谁不爱煞,多少芳龄稍长的大丫头在心头小鹿乱跳。
  园里说不尽旖旎风光,王俊大爷独当外面他可是真忙,门楼上各衙门全来过人,厚礼卑辞探查官家来历,大爷闪烁其辞,挡回去一句话未便奉告。
  总督许大人,抚台叶大人憋得浑身淌汗,说不得只好换上便衣躬亲打听,王大爷以礼招呼,他也是说不得只好明说。
  叶抚台问实了果然是皇上,吓得满口牙儿捉对儿厮打,总督却还硬得起头皮,他央请大爷替他疏通入见,大爷推说他不便冒渎奏对,要不只可转求干殿下传贝子先容。
  燕姑娘虽然不高兴出来见客,到底不好意思过份难为朝廷一品大员,她上楼通报,官家蓦地沉下龙颜,点一下头就算答应,王菊老急速恳辞避席。
  总督、抚台,差不多是爬上楼梯,跪行着叩头朝见,等他们请到皇太后懿安。官家肃立答礼略作抬手说:“起来。”也还得再磕头,起来了也还不敢抬头仰视。
  官家伸个指头指菊老刚坐的位子说:“柱芳,你坐。”
  赐坐也要谢恩,总督大人再跪下磕头。
  皇上像是十分震怒,目光如炬烛照着叶抚台,总督虽赐危坐旁侍,却也不能不为站着的同寅寒心。
  好半晌官家才慢慢的说:“小坡,我刚才酒楼有幸遇到你的好侄儿,他叫什么?”
  叶大人腿一软顺势儿爬倒磕头说:“他是如玉。”
  官家忽然笑了,笑着说:“如玉?为什么不叫如虎,如狼,他有功名?”
  小坡再叩头说:“他侥幸过一名秀才。”
  官家道:“侥幸,大概也只能说是侥幸,看样子就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气味,你有几个儿子?”
  做大官的都有一套聪明,这一句问话,小坡认为是如玉的一线生机,赶紧叩响头,这一种响头做崩角,不相信等叶大人起来你看,管保额上有个讲究,不皮破血流也要肿起一块疱。
  他哀哀地说:“臣不孝,妻无出……”
  官家笑:“妻无出该娶妾呀!我听说你的夫人大有贤声,视侄如子溺爱至深,我想,假使没有如玉,她是不是要贤到答应你纳妾呢?”
  这一问糟透,官家分明有杀如玉的意思,小坡吓坏了,一边尽管叩头,一边偷觑坐上总督求救,许大人觉得什么话都不好讲,同时看出站在官家背后的傅贝子有怜悯颜色,他转向他使眼乞援。
  我们的假货燕姑娘,她也实在心里很替小坡难过,而且又记起李二虎家十五条命案,这位叶抚台多少总还周全过燕惕哥哥,她动了心,便去官家耳朵边为如玉请命,说不知不罪,普通的寻事斗殴理无死法……
  官家点头抬手说:“小坡,起来听我说。”
  叶大人再拜起立,可怜,看他左额角还不是肿个疙瘩。
  官家说:“念你为官还行,我给你一次异数,如玉教他明年考一名举人赎罪,考得上罢休,考不上我要重办。现在你坐下。”
  他伸手指下面凳子,叶大人谢恩就坐。
  官家先把马一鸣父子骂个体无完肤,后对司道府县各有公道的褒贬,明明刚才都是王菊吟供给他的材料,却偏说由他亲自察访所得,差喜簸多於贬,这说明江苏的吏治还不太含糊,虽然,许、叶两位大人可已听得汗流浃背,体若簸糠。
  最后的面谕是马粮道参官永不叙用,马一鸣边远充军,花紫凤扇惑大家子弟作恶,着即驱逐出境。
  交代完了这些话,他又说:“我奉皇太后懿旨秘密出巡,任何人不准泄漏,镇江府的案件,抚台衙门还要认真澈查,那卖药的老道和龙王庙住持番僧,显然左道惑众,说不定会有倡乱隐情,总督留意有无派兵增防必要。许巡按到来时,你们会同他具奏。我今晚不走明晨必走,你们就不必多管,回去啦,燕儿送送两位大人。”
  总督、抚台急忙起来谢恩禀辞,燕姑娘送他们下楼,叶抚台感激贝子爷救了如玉,他给姑娘再三请安道谢,总督对她也有一番隆重的奉承,他们坚恳姑娘留步。
  姑娘到底送他们到大门楼,那里就不晓得有多少官儿们站着恭候,谁也都得为我们假货贝子爷屈膝磕头。
  笑人话“你不怕折寿”,燕姑娘不过十六岁大的女孩子嘛,受得了满城文武百官全休参拜?
  奇怪,她就有那么大福气,那么好的局度,二三品以上哈腰还礼,府县以下点头应付,然后拱手过额,满面春风团团转,妩柔的,温和的绕同一声各位大人、老爷好,把一大堆冠袍带履送出了大门。
  她却也不禁汗流遍体,吁口气回头走,想到这些傀儡尴尬情形,难免心里好笑。
  三杰一直陪着她,又秋问:“你好像很得意?”
  姑娘可疑人家讥刺她量小,急忙说:“我想皇上真特别,昨宵在乌衣巷花紫凤家玩得顶流连,刚才却舍得下命令抚台驱逐她出境。”她拿手帕掩口壹卢。
  幼侠笑道:“所以人说伴君如伴虎,一下子不高兴就会把你吃掉。”
  王俊道:“这位皇帝亦贤亦侠,他是有极好魄力的人,自然拿得起放得下,紫凤那狐媚子很会使人着迷,驱逐她出境是一桩好事。”
  又秋笑道:“她那儿你还不是常去的,大概你也就是有极好的魄力。”
  王俊道:“我常去你看见我着迷吗?”
  又秋道:“所以呀!”
  姑娘笑道:“大爷,您花场里顶熟?”
  幼侠笑道:“不但熟,出名儿的护花使者呢!”
  姑娘道:“那好,那总认张水仙……”
  大爷拍手大笑道:“我晓得你惦念着她,没事,我早晨去过了,我要是没去呢,也许他们有一场大祸,马一鸣派往捣毁的打手算好还肯留给我几分面子。”
  姑娘道:“大清早您大爷就上那种地方吗?
  又秋笑道:“多问当然凑巧嘛!”
  大爷道:“别理他,听我说,昨夜,傅兄弟,你好算打破了紫凤的迷魂阵救走皇上,你们走了,紫凤跟那一群你所召来的天兵天将吵得脸红脖子粗,那么多的人为什么找水仙、风仙、霞仙三姐妹报复?这就怪水仙一张嘴讲话太过刻毒,可是她当场不饶人,事后却也晓得不是紫凤对手,她经过数度商量,派人请我出头调解,我是稍嫌去迟了一步,水仙已吃一点小亏,还好没有多大关系……”
  又秋道:“你该通知我和二哥陪你一道去。”
  大爷道:“我不预备跟那些下流东西打斗,那你们去干嘛?”
  姑娘笑问:“后来三位大伙儿上酒楼是不是想找我们呢?”
  大爷道:“确有这个念头,不过并没有告诉老二老三,我很惊奇那来的那么阔绰的客人脱手数千金,而且还说拿极品珍珠打缠头……”说到这儿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笑道:“我料得你们三个是去拘捕我的,以为我是江洋大盗。”她大笑。
  大爷笑道:“不瞒你,我实在不能无疑,再来也怪你给水仙惹了事躲开不管。”
  姑娘道:“想不到紫凤竟有那么大神通嘛!谢谢您,大爷,可否劳动府上那位官家替我送几两银子去给水仙赔赏损失呢?”
  大爷笑道:“我的事,请吩咐一下给多少?我效劳。”
  姑娘伸三个指头说:“三千两怎么样?
  大爷大笑道:“你是要将她们三姐妹卖身?好,好,我总遵办。”
  王俊大爷办事向来直截痛快,答应了就做,他立刻亲上帐房去取银票,派人责送水仙书寓交差。
  这里燕姑娘便到楼上向官家回话,官家又在和王菊老畅谈,看起来他们宾主非常投机。
  没有事姑娘乐得退下楼享福,她今天就没有好好的吃过什么东西,一来心里轻松,二来幼侠、又秋殷勤劝勉,她破例儿喝了几杯酒,酒入欢肠,辞如泉涌,尽量为婆家人捧酒一场。
  她称胡吹花奶奶,说奶奶怎么样感恩郑家赵家两老前辈前情,耳听人家夸赞祖父,幼侠、又秋自然十分得意。
  底下免不了谈论天下英雄,姑娘心目中除了婆婆千手准提和师父无玷玉龙郭阿带,晚辈中就只钦服南天燕子郭燕来,她把燕来吹得力能拔山气可盖世。
  王俊、幼侠还沉得住气没说什么,又秋可就恨不得马上一见郭二爷。
  姑娘乘机下说辞,她说来二爷现在新疆暂难见面,要不先走一趟京师会会纪宝家三爷,她说家叔武勇倾天下,拳剑海内外第一流,能使两扇飞钹,三百步取人首级有如探囊取物,医术通神,生死人肉白骨,人称在世华陀。
  三叔母杨颂花,福慧龙安全公主,幼号神童,曾充宫廷博士,文章辞藻敛手元白,夫妻当代异人岂可错过······
  一篇话说得又秋心痒难熬,恰巧官家楼上传见三杰,姑娘赶紧扔下酒杯奉陪三杰登楼,参拜罢两旁侍立。
  官家喜形於色,看看王俊笑笑说:“刚跟你爷爷谈过,让你三兄弟跟我进京愿意吗?”
  大爷屈膝奏道:“祖父年老,草民不敢奉诏。”
  官家点首又问幼侠,二爷打个茬儿说:“大哥走不动,幼侠也不想去。”
  官家出奇的好讲话他一点不难受,扭回头再问又秋。
  三爷霎眼睛望望燕姑娘,不管皇帝有多大,随随便便说:“我,很想见见义勇侯纪宝,跟您去玩几天可以,但是我不会做官,玩几天就回来。”
  他就有这么稚气,干脆您您我我,王菊老一旁急坏了,一直使眼色教他下跪,他就是当作没看见。
  官家笑笑说:“你是不是要去找傅侯较量呢,我得先警告你,他的武功不太容易对付呀!”
  三爷道:“我倒不是找他比武,不过他如果瞧不起人,我也许并不怕他。”
  官家大笑道:“你强得够劲儿,就跟我走吗?”
  三爷道:“三爷爷答应您了,我自可说走就走。”
  他叫菊老人三爷爷。
  燕姑娘忽然明白,猛想起了一道走路上诸多不便,急忙插口说:“不,三爷,我有一桩要事拜托,请您先跑一趟镇江,探查看北固山龙王庙案件办理怎么样,许巡按到过那儿没有,捕获的活口苗子头陀供出什么。我总想那卖药的老道来历不对,假使是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七尊者中的一个,或者是贵州梵净山妖人萧贤萧圣兄弟,恐怕事情很糟,他们必来找我复仇,我必须早作准备,所以关系很大,可以劳驾吗?”
  三爷道:“当然可以,我明天就去。”
  姑娘笑笑拱手称谢。
  又秋三爷虽则答应了燕姑娘的请求,但是他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问明白什么道理会可疑到噶达素齐老峰七尊者和梵净山妖人萧贤萧圣两弟兄?
  姑娘话从燕贤苏州府剪除恶仲李二虎结仇说起,说到李小虎、胡必串通三剑手绥德落草截劫军粮,燕惕被困穷山,郭燕来斗杀降龙和尚,紧接着便说至大伙儿会战太行山,犁庭扫穴营救春姨娘母子,缚刘鸿高,擒李小虎,斩伏虎僧,义释青莲、白莲两尊者……
  她说得天花乱堕,大家都听出了神,只有她干老子皇帝肚子里暗自好笑,因为她一直顶冒了傅震,却硬把傅震变做了她。
  最后她说据老前辈龙吟尊者,老武师万春和她的奶奶胡吹花预言,将来傅家人跟那些泼道妖人有一番极可怕的屠杀斗争,他们将会煽动全世界魑魅魍魉群群寻仇……
  这次失手在她铁翎箭之下的卖药老道和龙王庙主持番僧,不幸果是七尊者或萧氏弟兄,那就恐怕大祸迫在眉睫……说到这儿时她神情似乎有点紧张。
  又秋抢着说:“不要怕,怕什么,贼有人助恶我们还愁没人帮忙,那一天会战,通知一声,海角天涯我总赶到助你一臂之力。”
  幼侠笑道:“除一个贼少一个贼那还不好,我倒希望你所杀的正是什么尊者,妖人。当初你们太行山就不应放走青莲、白莲,除恶务尽何所谓义释,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嘛!”
  郑二爷讲话完全书呆子神气,又秋三爷两手叉腰却又像就要找人拼命的怪样子,官家看着不禁大笑。
  这时候只有王俊大爷没说什么,但脸上可也有一种明显的急公好义的表情。
  官家笑着问:“王俊,你想不想到时参加决斗呢?不要行礼随便讲。”
  大爷很快的眼皮掠过他祖父于思的白须子,罄折回说:“草民不敢预定。”
  官家笑道:“好,好,我知道你是个孝子……”
  忽然叹口气,怔一怔回头看住燕姑娘问:“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姑娘说:“皇太后宫中一定很不安心陛下久留外面。”
  官家摆手说:“王俊,你派人客寓里告诉方标立刻收拾行李动身北上。”
  王菊老慌忙起立,长揖到地奏道:“可否留驾休息一天,后日回驭。”
  官家说:“不,我无须休息,天一亮官儿们会吵得我不安宁,看看什么时候了?”
  姑娘道:“约莫是丑末寅初吧!”
  官家道:“刚好。王老先生,拿纸来,我要留几个字给你纪念。”
  王俊赶紧扯幼侠一同告辞下楼,教二爷飞马客寓传话,大爷他去捧了文房四宝回来。
  官家即席挥毫,就纸上大书四个字“孝友传家”,菊老拉孙儿下跪谢恩。
  三爷又秋他不管这些热闹,好歹把燕姑娘拖到一旁话别,他们约好京都东城铁狮子胡同汉勇侯傅府会面,虽则是把晤匪遥,三爷仍不免依依难舍。

  天色黎明中,官家一行人上马登程,奇怪,总督、抚台和几位大员居然消息灵通,他们还都来得及赶到送行。
  王俊孝敬官家三匹好马,又给燕姑娘马包里放了十锭黄金,率幼侠又秋远送一程路快快拜别。
  他们三弟兄走了,官家马背上感叹万千,说在家好子弟出仕必然贤良,假使天下大乱,逐鹿帝位者作,此辈又皆马武、姚期、冯异之流,有司岂可不识……
  燕姑娘念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山林隐逸,草奔英雄,人各有志,他们就是不好功名,慕富贵,皇帝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她俏皮地回眸一笑。
  官家道:“数年后三杰终为我用,你相信,王菊吟一旦作古,我就不能再让他们间散,得王俊并得幼侠又秋,一举网之劳耳!”他也得意地据鞍大笑。
  姑娘抿抿嘴道:“恐怕不一定吧,郭燕来又如何?
  官家道:“燕来,我还不是因为他的义父年老不忍逼迫,郭阿带、郭龙珠去世后,照理说他应该来归,否则便是无义匹夫,我看他有如家人骨肉,他怎么样!你想想傅纪宝,他是好功名慕富贵的人嘛?先皇帝爱惜他,他立朝尽瘁,就不过感恩图报。”
  姑娘点头说:“是的,来二哥绥蒙异数,他与众不同,他要对您效忠,这也都是人情。”
  官家笑道:“你呢?我也待你不薄吧!”
  姑娘搔首叹息道:“我有什么用呢!生为女儿身,您是白待我好……”
  她很难受。
  官家打趣说:“你就应教傅震报答我?”
  姑娘立刻满脸飞红,别扭地说:“问他呀,我管不着。”她摇鞭催马前行。
  官家追紧她说:“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讲的是实话,纪宝辛劳半生快到休息的时候了,我就是等震儿来代他的叔父承袭义勇侯或是神力威侯,你这贝子头衔自然也可以转赠给他,这是未来的已定决策,现在不必言之过早,两年后你和震同是十八岁,我为你们两口子主婚……”
  姑娘叫:“不听呀,不听呀……”她掩上耳朵纵马疾驰。
  官家笑喊:“你这孩子太放肆,站住啦!”
  姑娘只好勒住马,他们爷儿就又走了并排儿。
  官家笑:“不谈震儿谈谈紫凤好不好?
  姑娘噘着嘴说:“谈紫凤我也不听,您还是别忘记了三杰。”
  官家笑道:“三杰囊中之物决无可疑。”
  姑娘嘴里嗯一声说:“王俊那一张脸仿佛包孝肃公重生,黑凛凛铁一般生硬的汉子,他要不出山,拉恐怕也拉不动。”
  官家道:“不然,他那黑脸膛一片正气,正气出于忠孝居心,他将来是一位了不得的重臣。”
  姑娘道:“他早中的举人,如果说肯做官的话,怎么又不进京会试?”
  “那都是他祖父年老牵累了他。”
  “奇怪,您就看得这样清楚?”
  “当然啦,知臣莫若君呀!”
  姑娘乐了笑道:“一宵的聚首嘛,您好厉害,那么我要预贺您得臣啦!”她蹬上立身,面觑着官家引手加额。
  官家笑道:“孩子,你多久不剃发啦?分明女儿相,再不人家也会可疑你是戏子,打尖时快料理去。”姑娘听着后脸儿又红了。
  燕姑娘撒娇,好像受无限委曲的说:“我再也不剃大了,离开家一路上做青皮小伙子,丑也丑死了!”
  官家笑道:“不剃头发刺刺的更难看,我劝你还是料理一下好。”
  姑娘道:“不,我希望能够一天长一寸,到京好还我真面目。”
  官家大笑道:“‘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你大概也有那么傻。”
  “现在我愿意慢慢走,让它长出一寸多我就有办法梳上。”
  “你要是因为仪容不整引出麻烦我不管。”
  “此去一天天赶近帝都我就是任何不怕,堂堂贝子爷,干阿哥,谁敢欺负我,我不狠狠抽他几鞭子才怪。”
  马鞭子劈空吧的一声响,她的坐骑又飞出去追上前面方标方五爷。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不几天工夫,君臣们三人行到了天津,方五爷当即交了行李拨马回头,他老人家才真是不好功名慕富贵的硬汉子,镖保到长揖告辞,皇帝空恋恋概叹着目送走他。

  第二天燕姑娘快马跟随官家闯进京城,顶头儿便碰着裕荣裕勒出城接驾。
  这位贝勒爷忠心耿耿,自皇上秘密出京起,他一直寝食不宁,近半个月来那一天他不跑城外几遍,这天不负苦心人,今天让他接住紫微星。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官家镫上肃立头一句先问皇太后安,然后他们叔侄马走并排儿细谈体己,这当儿裕荣不断的回头瞅着燕姑娘微笑,料得到人家谈的是她,她燕姑娘羞个红潮张满笑靥。
  听说皇太后驾幸圆明园懿宁宫避暑,官家游子思亲火速骤马赶路,圆明园怎么样繁华富丽无须细表。
  单说皇太后钮祜禄氏官家系她所出,她当日相雍正帝母仪天下,允称恭俭温良,官家少封宝亲王独蒙钟爱,母慈子孝朝野共知。
  官家要到了母后身边他就还是一个小孩子,这会儿他不是走是飞,长着翅膀儿似的飞进懿宁宫,皇太后座上倒被他吓了一大跳,他跪下就只磕了一个头便被揽在怀中,把着他看他满脸红尘。
  她微叹一口气说:“好,好,你倒还记得回来……路上很辛苦吗,跑了多少地方?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
  官家仰着脸注视到母后健康,觉得她精神愉快,他心里得意欢喜,做眉使眼晃脑袋说:“出门人是真困难……”笑嘻嘻又说:“儿这一次亏了好,在姑苏收了干儿子,她是个好保镖又是个好跟随……”
  太后骂:“淘气吗,你怎么好外面乱来呢!起来讲我听。”
  官家起来又伏在母亲耳朵边压紧声儿来两句秘密。
  太后笑了,笑着说:“那还马马虎虎,让我看看怎么样的一个小伙子。”
  这时满屋子跪在地下的人都跟着官家爬起了,裕贝勒便去门儿外传唤燕姑娘,姑娘恰被一大群宫女包围得够惨,本来进了园她已经拿不住主张,那些宫人偏偏全是色痨地狱饿鬼,糊里糊涂的居然动起手脚,姑娘窘得一身汗可又不敢发作。
  裕贝勒把燕姑娘救出重围,保着她走路,这里到太后那边望也望得见,偏就有那末多曲折回廊走之不了。
  裕贝勒走在前头轻轻说:“你知道皇上是个孝子,见太后要特别小心,不讨他老祖宗欢喜,你这贝子还靠不住,皇上在母后跟前就是做不得主。”
  姑娘明知裕荣和燕来是拜盟兄弟,那要算自己人,自己人不客气,她说:“我不稀罕,我也不应该冒占那爵儿,保驾保到他平安还有我的什么事,要不请您替我回一声让我不进去嘛……”她忽然站住。
  裕荣回头笑说:“干嘛火气这么大,传你呢!不进去怎么行,只要留神礼貌,管保老祖宗也会爱惜你,好好的随我来。”
  他快走,姑娘只好迈腿紧跟,她到屋门口,她就放轻了脚步,裕荣再回头笑,他晓得她大体错不了,平心静气的,屏息静气的,顶在裕贝勒背后一头钻进珠帘儿流苏,她便跪下龙须草地席上俯伏碰头,那是说距离皇太后的宝座还很远。
  太后睁目平视一叠声叫:“过来……过来……”
  她无须宫监们再作招呼,膝肘着地爬行向前,偷觑隔太后脚底下一只顶好看的珠履还有五六步她就停下来。
  可是太后仍叫:“不,再上来。”
  姑娘再爬,头顶到脚踏的小踏床了。
  太后欢笑着说:“抬起头看我。”
  姑娘慢慢的仰起脸儿,尽管心里有点慌,明亮的眼睛儿还不肯规矩,闪烁着直瞧太后圣容,她觉得她不但仁慈而且还很俏丽,不由她不愿意跟她多亲热。
  太后也不过看她一两眼,立刻低嚷着:“咦,了不得咧!这一对明眸还不象我的大宝石耳坠儿……好,不要跪啦!坐下,咱们谈谈。”她脚踏一下踏床。
  姑娘眼见过赐坐要谢恩的嘛,她急忙又磕三个头,扭腰肢侧身儿坐下小踏床边缘。
  太后先要了她的一只手,笑笑说:“手也长得好,棉花团似的。几岁?在家小名儿叫什么?”
  姑娘低声说:“十六岁,叫燕儿。”
  太后笑:“燕,好鸟儿,我看你还不像十六岁,你这小燕儿的小个子也会保驾,累坏了嘛!”
  姑娘道:“不累。”
  太后问:“在家也念书,也会写文章?”
  姑娘不好意思,官家一旁笑道:“好笔墨,还写得一手好字儿。”
  太后说:“你说好大概总是高明,点点大年纪,文武全才这教我怎么能相信……”她不觉把姑娘揽在膝前。
  姑娘跟官家马背上疾驰,刚才又让宫人们包围受了窘,这会儿再别扭了半天,热煞人浑身冒汗,她怕要渎太后,悄悄说:“燕儿身上脏,臭……”她微微的挣扎想离开她怀抱。
  但太后揽她更紧点笑说:“你并不脏你身上有一种兰花儿的香味,这是难得的大贵相,有的人也有香,香像玫瑰花花带甜味儿,那就差了!香要清,这也可见人的品格,你的品格很高,所以可爱,万岁爷的眼光亮呀!”太后瞅着官家笑。
  官家不禁乐不可支。
  太后又说:“我要留她住两天,你且不要说破,好玩的你回去休息啦!裕荣随驾。”
  官家笑笑叩辞,带着裕贝勒自去了。
  皇太后晚年安居纳福,年老有童心她顶欢喜热闹,不让官家说破燕姑娘是女孩子,却偏要留住宫书,这可不是淘气,她身边不单是有许多宫女阿监,也还有不少女宫以及陪待的福晋格格们,她们都觉得老人家简直老悖,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怎么好留住宫中呢?然而却也有人暗里转着不太干净的念头。
  太后终于告诉大家,说这小伙子正是宫中常讲的好听故事,天下奇女子神力威侯夫人,义勇侯傅老三的母亲,千手准提胡吹花的长孙儿,他叫傅震,小名燕儿,皇上收他做干儿,指定他保驾南巡,赏了他一名贝子……
  说着笑,笑得非常开心,接着又说:“你们说,傅家世代通侯,他是长孙原有他的承袭爵位,这都无足为奇,奇的是年轻轻具备一身文武能耐,人偏又长得牡丹芽似的,难怪皇上钟爱他,我也疼他嘛!看样子还不过一个小孩子,我留他玩两天错不了的,你们不许胡闹,马虎了他我可不答应。现在让他去盥洗更衣,晚上大家听他的一路上保驾经过情形,想得到那一定很好听……是不是很好听,你讲。”她摇一下姑娘肩膀儿放松了手。
  姑娘笑着不懂应该怎么讲,忸怩的笑,笑的十分柔媚。
  那一位恭亲王的女儿,她在太后跟前顶有头脸,她说:“老祖宗,他分明像个女孩子!”
  太后笑道:“胡说,要是女孩子岂不更妙,我就更疼她。去,去洗个澡凉快。”
  她又推姑娘一掌,笑笑点手儿教两个老宫女把人领去。
  娘姑是万般无奈谢过恩被人带走,太后就也下了她的宝座,分发大家散了,说是她要休息。
  恭送她老人家进了卧室,大家赶紧退出外面,偌大的一座懿宁宫,顷刻静悄悄鸦雀无声了。
  太后,她就靠在凉榻上等听笑话,果然两名老宫女气急败坏的赶来报告,报告说传贝子是个女儿身,太后故问她们怎么知道?
  可笑她们却紫涨了脸讲不出话,太后怒骂她们不要脸,严厉责令不许走漏风声,干脆派定她们俩跟随姑娘。
  问到拿什么衣服给姑娘更换。她们回说姑娘带有马包,刚刚多总管恰巧给送进来。
  太后点点头吩咐好好服侍,答应将来教她们陪嫁姑娘。
  这句话在她们真是无比的福音,多少白头宫女埋恨宫闱,她们年纪还都不过二十八九岁,如果放出去照样还有好的日子过,她们原是太后身边人,爱惜她们不忍她们毁了一生,所以才有这一个恩典,这就难怪她们要感激涕零。
  太后挥手叫她们退,她们出来还能不把姑娘当做亲主子看待,说是太后告诉了她们秘密,燕姑娘反而心里轻松了许多,乐得让她们上前帮忙料理身上零碎,缠足、束脚,然后梳头换衣服吃点心,快也要忙大半天工夫。这当儿两位宫女可是招呼了姑娘不少过节儿,姑娘没口子称谢不迭,她再出来时宫里已经传掌灯了。
  晚上皇太后亲点燕姑娘侍膳,这是红差事,经常有皇后躬自当值,这几天皇后有病没来,改派了恭亲王的福晋领班侍膳,并不是陪吃,大家就不过围立案旁,太监用漆盒儿送来每一碗菜,要经过许多人传递,最后传到领班手中进上案头,这是老规矩。
  今天太后虽则没有明说教燕姑娘干什么,可是要她站在贴进身边,谁敢不认窍讨老祖宗欢喜呢?福晋端菜便传了姑娘,姑娘不像她们那样拘谨,双手接菜排在太后面前,不但是手脚俐落,嘴里也还要轻轻告诉上来了什么好菜,她大概怕老人家老眼昏花瞧不清楚。
  在别人弄巧成拙也许反而要得罪,然而太后看她满脸承意就更欢喜,干脆叫她拿筷子夹菜布菜,一顿晚膳太后用得特别舒服,用完了还不肯离位,教姑娘就站在案畔吃掉她的剩余体己菜。
  菜是真多老例一百碗,另处还有皇上、皇后的孝敬,事实上太后她总还是爱吃自己的小厨房的体己菜,皇上皇后孝敬的也不过挑挑拔拔应个景儿,其余的简直向不下箸,一百碗菜等于虚设可怜,作践东西,浪费金钱,这话在皇帝家是讲不通的,皇帝家是瞎猫儿抱定死耗子,一句话规矩第一。
  好不容易结束了吃的问题,底下又得忙一会梳洗衣更,最后大家拥护老祖宗院子里乘凉,燕姑娘坐个着小登子紧傍老祖宗脚旁,她奉命开始报告保驾南巡经过。
  那些话有的该增两句凑热闹,有的该减一段为皇上遮瞒,总而言姑娘就能够诌个恰到好处,大家听得有趣,免不了有人盘问姑娘武艺,姑娘一味谦虚,太后笑说不忙,说过一天教她露两手儿让大家开开眼界。
  看看时候不早,老祖宗竟自带姑娘回去睡觉,背后尽有言论,有的艳羡,有的嫉妒,有的怨叹,娘儿们有的那一套,这不必提。
  且说姑娘睡在太后隔房复室,尽管两宫女下死劲巴结,姑娘仍是一夜没睡好觉,天刚亮不久,仿佛听到太后咳嗽声音,她便赶至问安,太后牵开床帏,手拍床沿教她坐下,查问她夜来好,姑娘那能说不好呢!
  可是太后笑笑说:“初次进宫你未必住得顺适,宫中可比天字一号大监狱,这里只有苦闷没有快乐,只有装做没有自然,我皇太后也不能例处。留你宫中住,正不知背后有多少人腹诽非议,我偏不理睬我就是要找她们开心,现在你回去打扮我叫人给你预备鹿车,载送你各地方走走,让那些穷婆子烂丫头去发疯,管保有一场笑话,快去啦,我也就起来了。”
  姑娘不好多说笑着告辞,辰时光景,她坐上一对牡鹿拖挽的双轮车驰骋园中,经过每一处院苑,总必遇着拦车截劫,姑娘必定要费一番手脚闯关,她身上带的荷包儿、扇匣儿、手帕儿等全部被掉换了新货,她们是一边抢东西,一边赠东西,一边为她满头鬓簪花,统不过一歇儿工夫,车堆满了花,人装满了花,你就分不了出是不是花。
  燕姑娘被困重围,千百宫娥齐拍手,今朝看熬俏郎君,姑娘弄得十分尴尬,说不得只好纵鹿驰突,这就不免撞跌了两个,拖翻了一双,一霎时嘻笑怒骂鬓乱钗摇,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光原来皇帝恰好带着一批亲贵大臣又来了,他们陪待着皇太后远远地站着看,因为闹得太厉害,姑娘究竟有点心怯,驱车兜圈子,分花拂柳夺路飞跑。
  猛可里一眼瞥见官家,她也总是得意,一高兴花堆里宁身窜上碧空,看风起处带起满天缤纷花雨,散花天女鹞子翻身,滴溜溜巧巧的人落在官家跟前,请个美妙的早安。
  官家瞅她满头簪满了花,一身素绸子的大裕金是露湿,笑笑说:“你真会玩,狂到什么样子了。”
  姑娘说:“老祖宗要燕儿这么玩的嘛!”
  官家说:“你还敢强,瞧瞧谁?”他伸手指住跟裕贝勒并排站的一个官儿。
  这人生的六尺以上身材,三十五六岁模样年纪,龙马精神海鹤风姿,虽则是留着掩口髭鬓,却分明像煞心上人傅震,姑娘一看便晓得他是义勇候傅纪宝,急忙跪倒磕头口称三爷。
  纪宝微笑着说:“你这孩子够劲儿,学过什么本领胆敢保驾!”
  姑娘起来时一脸绯红,垂着眼帘说:“皇上的意思是,燕儿那里敢……”
  皇太后不愿意姑娘受委曲,笑着叫:“老三,干嘛唬她,现在你还管不着哩!”
  纪宝回道:“老佛爷怕不要宠坏了她。”
  候他跟太后也像母子一般亲热,讲话并不十分拘谨。
  太后笑道:“宠坏了也还是我的干孙女儿,不见得没人要……燕儿过来。”姑娘俊脸红了,惊鸿似的飞躲到太后的背后。
  这一下官家、贝裕勒、侯傅都笑了,那些福晋、女宫、娘儿们却弄个糊里糊涂,恭亲王的格格抢着问:“老祖宗,我讲过她是女孩子嘛!”
  太后笑道:“女孩子怎样,这样女孩子就强男儿……燕儿,咱们改装去,回头跟她们这班自命美人儿比一比,比比看谁行谁不行。”说着笑着老祖宗把姑娘带进去了。
  这里官家将南游情形公开告诉大家,说姑娘武艺怎样到家,文学怎么优美,品格怎样凝重,为人又是怎样机智聪明,说到北固山龙王庙怎样巧使铁翎箭射杀老道,知府衙门怎样袭击番僧,官家他显得无限佩服,终于又慨叹着说她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可不是极好的廊庙器材……
  官家在讲话,傅侯纪宝神情有点异样,官家看出蹊跷,便问:“奇怪,你似乎不痛快?”
  纪宝强笑道:“她不应该用铁翎箭取敌,这暗器只有臣傅家子弟门人会使,那卖药老道正是贵州梵净山妖人萧贤,底下必然有一场大祸,因为铁翎箭足够证实杀萧贤的人是傅家人。”
  官家问:“萧贤死了还可怕吗?”
  纪宝道:“是的,他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叫萧圣,他们弟兄不但剑术通神十八般武艺登峰造极,而且善能以妖术死人。”官家听着也不禁骇了一跳。

  义勇侯傅纪宝黄发垂髫受业于柳复西,十岁姊事马念碧夫人翟小翠,夫人独得福建武夷山法明大和尚衣钵真传,学究天人胸罗万有,纪宝从学九宫太乙遁甲及奇门术数,那年头他是个了不起的神童,因为太过聪明炫露,相格夭薄,崔小翠批断他活不了十六岁,必须舍身空门藉求欀解,以此十三岁出家访道,投止海容老人门下做一个守炉童子。老人久隐阿尔泰山,新疆人称为世外地行山,他的一肚子学问,自不是俗子凡夫所得管窥蠡测,纪宝入山那几年恰好法明和尚也在那儿卓锡,他的祖父玉道人玉翎雕却原是海容老人的老搭挡,于是宝三爷并得三老为师。
  十年深造,磨出了一身超尘绝俗能耐,终因俗缘末了,应有二十载将相福命,被遣下山,富贵迫人,受知雍正帝,赐婚太和殿,贵为驸马,位跻通侯,荣华显赫压倒同列,说做官得意也可谓登峰造极了。立朝外表不拘小节,骨子里强干精明,雍正大帝龙驭宾天,他也算一位托孤重臣,所以对乾隆皇上甚有忠心。
  皇上此次贸尔南游,他凑巧建纛迪化出师未返,事未先及谏阻,归来只好固作馈定,事实上暗地里也不是另有安排,密派有五十名心腹侦骑,四出哨探皇上消息,沿途设专站快驿传书,随时随地听取报告。
  前三天一日夜间连接镇江府方面三次急牒,第一次是北固山龙王庙打斗经过详情,三爷且惊且喜,惊的是妖人萧贤无比恶毒,居然不战伏诛,喜的是行险侥幸,天子果然有福。第二次据报在押的苗子头陀越狱潜逃无踪,那决不是任何人所能明敌,当夜他决计亲自出马疾驰南下护驾,正侍天亮首途。又接第三次牒报,报皇上流连南京花丛,那保驾的林姓少年痛殴了叶抚台的侄少爷和马粮道的公子,皇上被金陵三杰请往王家驻跸。
  牒报说明圣驾已经惊动了宫府,金陵三杰是当地出色人物,三爷心觉稍安,却也还未打消南下决计,不料南京来的驿递特速,天刚亮得一连串喜讯,皇上业已动身北还,而且一路上兼程赶站,预计一二天可抵京门,至此三爷这才罢了。
  起先据报保驾的是方姓一老叟,林姓一少年,三爷晓得方姓老叟当是方标,林姓少年可就是猜不出什么人,但能使并发铁翎箭袭敌取胜,不由不狐疑或是傅震化身,怎么想也没想到燕姑娘呀!昨夜裕贝勒过访大环楼告说一切,三爷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有气。
  今天见了姑娘那一副标致模样儿却也不免十分欢喜她,趁她被皇太后带去改装的机会,他对官家道出萧贤萧圣怎么样可怕,官家虽然骇了一大跳,反而笑说姑娘急智过人,她的保驾功劳实不等闲。
  话传进太后耳朵里,待姑娘不免要加几分爱惜,就因为太后欢喜燕姑娘,姑娘反而弄得甚不自由。她改装第二日恰是七月十五,多少年来老规矩,每逢朔望,义勇侯夫人、福慧龙安公主杨颂花必要入宫朝觐太后问安,太后对这位干女儿始终宠爱,一清早便关照燕姑娘准备接待,这告诉姑娘,说她的干女儿怎样了不起,不单是仪态万分超洋拔俗,而且一肚皮学问压倒过当朝翰苑名流,再一叮咛教姑娘务必留心应对,莫让前人笑后人。
  从太后一篇话里,听出老人家疼干孙女儿底一颗心并不弱于干女儿,燕姑娘自是万分感激,然而她是个极端好强自尊的女孩子,自在胸中所学未肯甘拜下风,当她静聆太后训话那一霎那,她想:“傅家人除了祖姑干手准提,那没话说,那值得佩服,其次跟傅家有关系的戚属女眷中,大概就只有同胞手足莺姐姐能胜她,还有马念碧夫人崔小翠也许很高明,此外她怕谁来······”想着她自己顶安慰。
  可不料杨颂花今儿来得特别快,辰初时光姑娘由太后寝室退出,外面便报龙安公主驾到,急忙随众抡步屋门口恭迎,远远看人家公主下舆的姿势,答谢宫人们敬礼的神情,走在回廊上的风度,都说是快四十岁的人,怎么还是这样标致?怎么竟像是二十许美人儿?
  姑娘心动忘记了自己已经改装,糊里糊涂的拦在珠帘下屈下一条腿打跧,口称燕儿给三婶子请安,这一下呕得前后左右人都笑了。
  颂花也不禁好笑,不过她笑得比众文雅,一边敛衽还一边问:“姑娘,你好。”
  回头却去接住那些福晋、格格、女官们答话,该请安的请安,该问好的问好,统应付的非常美妙而周到,姑娘看着发怔,她不晓得三婶子是奉特旨准予汉装入宫的,她觉得她简直鹤立鸡群,好看得不可描绘。
  她出了神,颂花翻身牵起她一只手,轻轻说:“咱们谒老祖宗去……”浅浅地笑着再向福晋招呼,谦逊着步进太后寝宫。
  太后刚梳好头,让干女儿行过礼,一边手一个把住她们俩,笑起来说:“噫,咱们这还不是三代人站在一块儿,比一比啦!比一比那一代比那一代强!”
  太后她老人家虽不见得十分衰老,但怎么好跟晚辈再晚辈比呢?然而太后也是女人,女人就有这一口劲,越尊贵就越骄傲嘛!
  颂花笑道:“我们怎敢跟老祖宗比嘛,萤火之光比得上皓月之明……”
  太后道:“得,你这书呆子不要不服气,我年轻时就不见不如你美,我做女儿时也未必不如她艳……”笑的抽回手,猛的一个指头儿狠点到燕姑娘额角上。
  这是什么心理表现?天晓得······
  姑娘没计较,她噘了嘴说:“燕儿这小脚穿上长袍儿,多难看嘛!”
  太后点头:“嗯,谁教你生在汉人家,活受罪缠成这一对劳么子呢?我要是诏告天下禁止缠足,你是不是能赞成呢?”说着她忽然大笑。
  太后笑得蹊跷,燕姑娘瞧着纳闷,颂花摇摇头说:“想当年先皇帝有心造福妇女,朝议立制禁止缠足,无奈那班老顽固汉臣一味反对,他们的理由是风俗民情,生活习惯不可强迫更改,否则恐将重演重大祸变,重演两个字他们说得很大胆,简直公开讽刺前朝,那是指剃头禁令,然而这个字眼竟是下得有力,先帝不但没计较,而且打消了肯定成见,这值得惊奇,这也只能说是大汉妇女注定的命运!我们想吧,缠足分明残废身体,剃发不剃发却与健康问题无关,两者岂可相提并论,剃发尚可坚决执行,缠足何以不可废止······?”
  福慧龙安公主说到这儿,不禁喟然长叹。
  大后笑道:“别说老顽固讽刺前朝,你还不是明在诽谤先帝,先帝刚毅卓绝,为什么独对此节含糊,推情究理他也实在是不忍重起冤狱,你们知道剃发一事死了多少人?废除缠足管保更不容易得到娘儿们谅解,她们全是倚赖男人求生存的寄生虫,如果没有脚下三寸金莲就要觉得无足以取怜固宠,她们会宁死不敢勉从,乃至於情愿自戕轻生,其为祸将比剃发更惨。再说,女人倚赖男人显成无可讳言的事实,没有一双小脚不可以争怜宠,这观念我们错了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儿不错,无耻的男人向来把女人看做玩物,小脚恰偏是玩物所必须具备欣赏的法宝,那三寸金莲的混帐风流故事,见诸诗词歌咏简直太多,卑鄙龌龊不可属目,然而娘儿们却会据此互相标榜体面,而男人们就也必以拥三寸金莲妻妾作为家室光荣,因之小脚俨然高贵的幌子,天足反为微贱象征,谁又肯自甘微贱呢?谁又有愿意弄个微贱妻子呢?于是乎痼疾相沿,终于不可救药!我要请教,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倚赖男人?女人同样的也有天赋的四肢,脑子,她们为什么不可以出来自食其力?为什么偏要说她们无才便是德,这个德是桎梏,是死囚牢,假使不能打破她们就永无自由?娘儿们心须自己觉悟,自己自救自拔,男人绝不会帮她们的忙,因为她们在他们心眼里只是一种欣赏的玩物……”
  太后咕咕咕咕的讲完这一大堆话,她却也不免感慨万千,颂花知道干娘学识不差,而且心地相当明白,她听着不感觉奇怪,燕姑娘她可真是料不到这一位安荣富贵的老妇人思想竟是这般高超,她的一对明亮的眼睛,不由闪烁着无限钦服。
  太后看她稚气十足,笑笑又说:“你的祖姑是个非常人,她不缠足,我也还听说你的婆婆也不是三寸金莲,这是很难得的,要救后代汉人妇女,也只有希望所谓望族,所谓大户人家娘儿们肯出头劝告,苦口婆心,潜移默化,或可成功,靠朝廷一纸诏书严加迫逼,那确然会引出重大祸变,你紧记着我这一句话好了。现在你们娘儿俩去谈谈体己啦,我不打扰。”说着她摆手逐客。
  燕姑娘领颂花到隔壁复室,先把两名老宫女打发出去,然后掩上门娘儿俩并排儿坐下床沿,免不了彼此暗里互相评头品足,姑娘看三婶子华贵像一树高花,颂花瞧侄儿媳妇艳比出墙红杏,彼此相对倾倒,彼此握着手开始聊天,颂花口才顶好,姑娘还不是也不太差,她们谈明月、雪影、黑姐儿婚姻始末情形,谈李小虎怙恶不悛,谈太行山营教春姨娘母子,谈郭燕来和林莺姑娘隆重婚仪,话题儿渐渐牵扯到燕惕、邹静仪伉俪,颂花告诉姑娘,说他们重复,说要不是燕惕凑巧及早赶至济南府,说不一定静仪已作古人,虽然,结果也还是丢一边臂膀,毁了一只眼睛……谈到这儿颂花显得很伤心。
  她沉痛地说:“静仪姐自是够惨,可是惕哥哥更可怜,好好的一位十全十美夫人,眼见弄得遍体鳞伤毕生残废,你说教他何以为情,他是那样一条烈性汉子,怎么能不愤怒着亟想雪耻歼仇。却怪静仪有她的一篇大道理,反而咬定贼人成全了她,她说她相该夭折,不死可能妨夫,人废相改,运转劫回,事实可喜,何得记恨……不管她的道理是不是道理,但燕惕不能不仰体病人委曲听从,经过他数日夜亲侍汤药,尽心调治,静仪侥幸死里得庆更生。这时候燕惕背地潜往谒见抚台,请求出奏保他扫荡鲁境群寇,抚台倒是很肯帮忙,只是等到人家拜摺进京,皇上却已出巡南下,一般军机大臣认为山东积年不靖,必须大举清剿,恐怕不是一个副将所能胜任,裕贝勒不管京畿外务,而宝二爷恰又不在朝中,终于此摺留中不报,这一来自然是急坏了燕惕,急又有什么用呢?除非王命,静仪决不允他私自入山斗贼,到底他也沉下一口气忍耐,耐守到静仪创痕完全平复,邹知府就又忙着为爱婚择吉完婚,算来也不过刚刚满月。
  “前些天邹知府来信说惕哥哥待你病废的仪姐姐简直无所不工,起居饮食事事关心,捧护持携俨若保姆,读信使我相信缺陷原是美满,那知道仪姐姐偏会作孽,自揣不堪为人妇,非要迫纳银铃为妾,惕哥哥固是答应在先,他推说燕尔新婚不应便谈此事,因此两口子闹了几次小别扭,闹得银铃儿不得下台,只好躲开不与姑爷小姐见面,屋里琐碎没人料理,到底还归惕哥哥倒楣,现在好了,皇上回来立即批准鲁抚保摺,惕哥哥加授参将衔,着具克日出师特许便宜征调邻省兵马为用。你宝三爷仍怕他有所困难,为向裕贞勒商借五十骑十员偏裨将校前往相助,这批人咋几晚上已经出发。据你三爷说山东盗贼并不容易清除,他也真是不敢保险得哥哥能否胜任。”
  颂花几句话说得燕姑娘心乱如麻,她是恨不得插翅飞出北京城,倒不是想什么帮忙惕哥哥行军,是急着要赶往安慰断臂伤目的仪姐姐,她苦苦央告颂花代向太后恳恩,允许她立即动身前往济南府。
  颂花料得到太后必不能答应,但却不过姑娘讲得可怜,无奈硬起头皮代请,结果果然碰壁,太后的意思非要留干孙女儿度过重阳节才肯放她出宫。
  三婶子无能为力,姑娘找机会亲求干老子皇上说情,皇上干脆拒绝,说是天气热不宜远行,再来也怕她胡闹,跟燕惕跑去泰山斗贼。
  皇上这一关再打不通,这事自然只好作罢。

  燕惕大爷奉到九重丹诏,欢喜无量,疾趋督辕参见总督请训,总督卞大人为官省事第一他的好处就是会粉饰太平,顾忌惹不起地方积年剧盗,又怕揭穿底细脱不掉责任问题,然而朝廷旨意煌煌,燕参将来头不小,却也还是无可奈何,不得已给勉强凑付了一千兵马。
  这数目若论以剿办草寇,那应该不算含糊,苦在全是老弱衰残,滥竽充数,不但没见过阵杖,而且也还没有受过训练,这种士卒就说有蚂蚁一般多,也不过驱之就死,燕爷将兵贵精不贵众。
  这天一清早下场唱名校阅,憋得他带上一肚皮闷气回家,静仪看他不高兴,自是个中有甚困难,问他他不讲,她就也弄得惊慌无措。
  本来嘛,谁家做太太的能愿意老爷出兵打仗呢?虽则静仪并不是没有知识的女人,徒以燕大爷秉性太过刚强,何况非常明白他此去存心报复私仇,必然不免暴躁从事,你说教她怎能不发愁?君命无辞,回天乏术,除了规劝丈夫加意慎重忍耐以外,她也只有认定了命运。
  天不绝人,京都突然赶至一支生力军,五十名骁骑,十员牌将,还带来了义勇候傅纪宝颁赐手札,燕爷捧礼雀跃,抚髀狂笑,当即置酒高会佳宾。
  这一批将弁原是跟随二爷南天燕子郭燕来,驰援绥德拔围破贼旧伙伴,燕爷深知他们智勇双全一可当百,五十名骁骑等于千五雄师,十员牌将本属干城之选,得此熊虎臂助,他又如何不开心!
  宴筵初开,长揖谢客,先说总督拨给一千乌合人马,朽木泥沙,眼见无可作为……一声叹息,起立劝觞,酒过三巡,就又兴奋地拱手儿接下去说:“燕惕面临绝望,诚恐败名辱身,幸接诸君虎驾,使人感动心脾……”
  他喝干一满觞酒,笑笑又说:“既蒙相助,贼亡有日,看来那些一千乌合之豕,正好籍以设策诱故,燕惕管见如此,还请高明多多指教。”他客气的将他的腹稿计划告诉了大家。
  大家都见过燕爷战场上英雄了得,一杆枪一枝宝剑,马上取敌如风偃草,恍若西楚项王重降人间,他们怎敢怠慢,再来看他谈吐谦卑,态度诚挚,他们就更是心折。
  一阵奉承,几番痛饮,不觉银烛三拔,夜漏深沉,燕惕把五十名骁骑,十员偏将藏在家中,对外守秘不准家人声张。
  这位爷生长在蒙古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客图汗多罗郡中,过惯繁华生活养成阔绰习气,他夹袋里也着实有几个钱,有钱人大概都会讲究到住的问题。
  婚前就在丈人隔院买了第宅,经过一番加意修缮,居然门容五马,楼阁连云,大花园里安顿个五六十人那是一点儿不妨事。
  第二天他重上校场阅兵,干脆由那一千羸卒里取两百名稍有人样的立为中军,选个形貌酷似他的末弁面授机宜,着其建他的三军司令旗顶替主将,以八百糟粕余众备作前驱。
  花费了两三天工夫算是队伍编点完竣,然后慢条条的筹措粮秣马匹军械服装。
  这时间济南府大街小巷都在敞开宣布,都知道了燕参将奉旨剿办山贼。
  一直拖到八月初旬,才见大兵出发,八百行尸走肉前军,浩浩荡荡逶迤长征,一上狼狈的情形简直不成样子,杀奔寨出侧环山每数里路立营,营凡八,每营百人,营寨的章法却也未见高明。
  燕参将随后将中军就道,这枝人马稍具模形,他们直趋泰安县屯扎。
  现在得说泰山贼,泰山贼不多,两三千猛左右。
  山东盗匪虽然多加牛毛,但不都在泰山,泰山东走有沂山,驹山,琅琊台山;南走有梁父山、尼山、蒙山、峄山。
  山皆有贼,俗称绿林响马,素为行旅大患。
  燕参将心里仇人是玉蝴蝶胡必,不错,胡必落草泰山,但戕害静仪的凶手恰不是他。那时他在太行山漏网,避匿净慈寺,延请老武师万春治伤,伤未大愈,忽有所悟因为万春突然离家外出,这使胡大头领不能无疑。
  万老武师跑到北京找燕大爷通知恶消息,姓胡的他立刻动身潜伏山东,可是他的一条伤腿並未医好,跨牲口走长途尽有困难,他上泰山时静仪已经蒙祸,这岂不是与他无干?
  然而不然,太行山在逃的贼头领不单是只有一个玉蝴蝶,他匿居净慈寺常有党羽去探病商议向燕大爷夫人邹知府大小姐清算血债,这原是他胡必的坏主张,他路上走得慢,尽有走得快的人足供支使,那就是绰号天王塔狠贼头毕福。
  毕福那天因为净慈寺香火道人听见了他们的秘密会议,恐怕走潮风声,弄出佩刀杀人灭口,都还亏胡必说情求饶,那香火道人也总是毕生没做过好事,胡必走时他到底还是死在毕福手中,手刃了香火道人,天王塔昼夜兼程赶站,赶上泰山投止金翅大鹏吕超门墙,一连串胡诌拔挑得吕超火发,当即亲自率爪牙下山,数日后济南府府衙便出了事。
  戕杀大小姐静仪的乃是吕超亲施毒手,静仪不死实有天幸,假使她遭遇的要是毕福那就万无生理。
  吕超泄愤回去泰山,玉蝴蝶胡必也还没有赶到。

  那些进驻泰安城那些两百名中军兵马,那里头并没有燕参将,将旗下冒牌顶替横枪跃马进城的,乃是年纪相若形貌酷似燕爷爷的末弁胡得标。
  燕爷爷本人前三天乘夜先率五十名骁骑十员偏将前来布置陷井,来得秘密,外间就也没走漏风声。
  那年头泰安县刚刚晋升府治,知府方正倒是个很好脚色,他训练有一千民兵,军需取自地方,使命保卫府城,跟泰山贼维持个两不侵犯。
  燕爷见方知府商议的结果,连宵暗派民兵北城外挖掘壕沟,沟分雁翅,高可及肩,上搭几分薄板,撒以浮土掩蔽。
  这几天府城常有贼人奸细出入,他们是白天混进城来放哨,天黑却要溜走回山,因为方知府认真查禁,查夜尤其谨严。迫使他们无法藏身,所以燕爷晚上安排的勾当,他们无从获知。
  济南府传遍了剿匪消息,贼人早有所闻,晓得了总督仅给燕爷一千羸卒,他们大概都很放心,等到八百先锋傍山下寨,两百中军踯躅临城,那一片萎靡振耳谷,山贼看着就只好笑。
  再说玉蝴蝶胡必逃上泰山,居然又做了金翅寨的得力大头领,金翅寨亦号丈人寨,寨在丈人峰下,背岩面溪,深沟高垒,天然险峻,配以人工设施,确然是个极容易保守的顶坚固巢穴。
  当八百名官军抵达山侧那一霎那,吕超极想率众下山冲杀,胡必力谏不可,认为燕爷出征新疆战功彪炳,勇冠三军世之虎将,岂肯带这种狼狈人马上阵打仗?事有蹊跷,莫非有诈呢?他说驱羊斗虎,这假使不是姓燕的诱敌之计,早晚还不过俎上的鱼肉,且看虚实,无须着急。
  玉蝴蝶这狗男女也真是有胆量,即日亲自改扮入城打听,别人晚上城里留不住,他靠着一身飞檐走壁的能耐,黑夜显得更活跃,潜入府衙侦伺方知府宴客。
  灯光隐约,看假货胡得标装点排场,大剌剌地独据中筵,睥睨着痛骂卞总督不顾交谊,说他燕惕帝眷方殷,奉的是特旨论音,总督好意思给他一群不中用的乌合之众,说是已经派遣急足进京函说话贝勒裕荣,义勇侯傅纪宝联名代为出奏,恳请调用三千靖边凯旋旧旅,方可进兵与积年山贼一决雌雄······
  说话的并一定知道贼来偷听,听话的也想不到人家在谈里用谋,胡必听着害怕,他早领教过燕爷部属颇不等闲,胡得标却不过遵照燕爷面授机宜,像这样活一天总要说个十来次。
  但因此听到的不是一个玉蝴蝶,他们回山报告竟是众口一辞,金翅大雕力主先下手为强,趁官军未至倾巢袭取泰安城,杀燕惕饱掠子女玉帛,南联蒙山、峄山、尼山英雄,东结沂山、朐山、琅琊台山豪杰,举义反清,谁能说谁没有做皇帝的福份呢······
  吕超的话说得雄壮,大小头领腾跃欢呼,胡必虽则仍有狐疑,到底拿不出理由反对,说不得他只得附和随从。
  地方越是不靖,官府越要粉饰太平,越是中落人家,越要张喜寿大礼,中干必须外强。总而言之一句话这都是面子问题。
  泰安府尽管酝酿着战争,尽管剿匪队伍怎样不齐,今年照样要官民同乐庆佳节中秋,好些庙堂寺观都设有鲨山灯塔供奉兔儿爷。
  但是今年比往年显有不同,表面上虽还是明白告示解宵禁,骨子里可不能不装做样子戒严,十五夜早早四城门关闭,北城外边还出来了五百民兵扎营,然而分明不过是虚张声势,可怜的泰山贼,他们肚子里对此好象非常了解,并不为虚张声势而不敢来。
  二更天,皓月临空,碧天如洗,城内最热闹的时间,方知府正在衙门里欢宴燕参将,山贼第一把交椅大王爷金翅大鹏吕超,亲率天王塔毕福和大小十二员头领,点起两千五百名马步喽啰,卷旗息鼓疾驰下山,一路上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夺得燕参将剿匪军八百先锋队的八个连寨,乘胜长驱,直扑北城。
  札营的民兵号称五百,实际上却还不足百人,贼至仓卒,不战争逃过河,护城河吊桥好好下着,两扇大城门也没有关牢,这一切疏忽情形,大概无非为着民兵出入,大王爷金翅大鹏吕超所以对此竟未稍加心。
  凡事也必有天数,如果玉蝴蝶胡必不留着看家,他要跟着来他当会觉悟,贼人今夜或不至死得那么惨,燕参将一番筹算也许费心机。
  吕超一勇之夫,志在洗劫屠城饱掠子女玉帛,利令智昏他就是什么不管,一马当先只管挥众追杀民兵一拥入城,城内恰於这时光好几处鲨山灯塔着火,人声鼎沸火光冲天,这是贼人的信号,一班细作弄的手脚,吕超拥鞍狂喜,以为马到成功。
  可叹他进了城便可比入了瓮,官兵预备好的沙囊,土包连无数牛车载运的石块,立刻给堵塞了去路,两边民房瓦上至少埋伏有五百张长弓硬弩,箭急如雨点骤落,一下子便射杀了好几百贼众。
  吕超至此才知上当,拨转马头喊叫夺门冲杀,急切里喊又喊不清名堂,城外贼搞不通城里情况,他们非要进来,城里贼他们当然更急着要出去。
  这倒妙,不见一个官兵,他们自己两方面一阵剧烈的互相践踏,那就不晓得又作成了多少冤鬼。
  吕超跟毕福总算夺出了城门,跑不了两步,眼前瞥见闪过一员大将,黑盔黑甲恍似张恒侯临凡,月光下一声猛喝:“贼子休逃,燕惕在此……”
  贼人措手不及,燕爷枪起金翅大鹏滚下吊桥,翻身回马巧接住天王塔,斗不上两个回合燕爷性发,枪交右手,腾左手掣腰间巨阙剑,剑劈毕福头落河,绕河纵马,往返驰突,远者枪挑,近者剑搠。
  眨眨眼手刃了百十来人,心中愤火顿消,耳畔忽闻低唤:“惕,记着我的话,别那么狠啊……”是爱妻临别时幽怨声音。
  燕惕蓦地勒住了马。
  燕惕志切私仇,恨不得痛把贼人赶尽杀绝,拔剑追奔忽闻爱妻呼唤,且莫说济南府距离泰安城多少远,就算隔院邻居,兵慌马乱他也决不能闻见什么。
  然而这时间济南府燕公馆后花园里,夫人邹静仪确在焚香祷天,参拜过天地,手扶大丫头银铃儿肩上,缅怀夫婿,搔首望月,仿佛望见月亮中现出燕爷那一副狠样子,触目神伤,满怀哀怨,牙儿缝流出一连串低呼。
  燕爷那边就是会听得清楚,这也许是灵感交流,只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当时他勒马溪旁,怔怔看漏网的贼人蜂涌过河,急切里却也忘记了前面事先挖掘的雁翅夹道壕沟,那两边壕沟里藏一班沉着备战的儿郎。
  那城外札营的五百民兵,刚才为什么只见一百人露脸?原来人家确然不折不扣的出屯了五百人,贼至留一百诱敌,四百还不是跳跃下壕沟,贼来匿伏,贼退伏发,四百张强弩各配有五十枝雕翎箭,一顿夹射又打发八九百毛贼,走得脱的多不过一百余众,他们好不容易闯过老虎口,一心想逃上泰山。
  可怜拦路一声梆子响,前后左右围上来八百老弱先锋,别看人家不行,人家照样会打落水狗,这还不打紧,那晓得里头还有京都拨来的五十名骁骑,十员偏将军,这就别讲漂亮话什么叫接斗,干脆排头被屠个精光。
  重重埋伏,步步截杀,燕参将算无遗策,一个更次之内,二千五百贼人死得不留一个,城内外数里路,尸如草积,血肉载途,好不惨厉骇人。
  城楼上画角长鸣奏凯收兵,城下方知府统率僚属迎劳燕参将,进了城免不了排宴庆功,可只是尽管人家会奉承巴结,燕参将竟是忐忑不能终席,他也觉得这一仗打得太过狠毒,再来贼众中就是不见玉蝴蝶,这又使他愤恨。

  第十七章
  玉蝴蝶决无可恕,算定他必然留守老巢。
  好在十员偏将五十骁骑受计在先,他们堵击溃贼得手,刻不停缓即奔泰山绝顶丈人峰。
  讲起来据险立寨,似乎好为亦不好为,守则容易,退实大难,譬如井蛙,出路堪虞。
  丈人峰地濒险隘马不能行,十员偏将每两员率十骑士,攀藤牵葛四伏守贼,岩下故作疑兵,林际遍插旌旗,空营悬羊击鼓,远远处缚马曳柴,装点个十足包抄声势,却不见一兵一卒进攻。
  一夜惊扰,留守老巢金翅寨的胡大头领和八十个小喽啰不用说是吓坏了,严阵备战,澈夜疲劳,天亮了官兵仍无动静。
  胡必居高窥下察出来敌无多,一切纯属伪做,然而举八十疲弱余众,夺围势必无幸,老守只有坐毙,金翅大鹏一去不回,今夜敌方当有大军继至,祸迫眉睫,计唯弃众独逃。
  他也总是够机惊也够忍心,计决不动声色,暗中自作打量,挨到太阳下山,不见官兵增援开到,喜上心头,急忙准备。
  黄昏里,丈人峰上苍茫万顷云雾四合。
  玉蝴蝶胡大头领选定这时间造作一篇鬼话哄骗八十个小喽啰,他说少数官兵前来围山,这乃是斧底抽薪之计,意图扰乱吕头领分心回师,吕头领察出破绽,他仍在悉力攻城。
  泰安城内两百名剿匪军不堪一击,守城民兵了不得几百人,寡难御众,弱不敌强,泰安城早晚必下,吕头领一定成功。
  末了婉劝大家勉力保卫金翅寨,说是明日管保迎接好音。
  他会胡诌,诌得蛮有劲儿,大家原都晓得金翅大鹏勇悍绝论,带去的又是金寨精锐人马,剿匪军分明废物,守城民兵多也不过一千,对,怎么说吕头领也没有失败的道理嘛……大家欢喜各自忙着各的份内事去了。
  於是胡必放脸送回楼上卧房,关上门先打迭细软金珠,随即检点兵器,他的兵器多不及全带,只带一对双刀,一副软索锤,几只三棱纯钢镖,结束停当,跳窗而出。
  走的是后寨山沟,扳越无数处险隘,然后倒滚蛇行下坡,下来的那一霎那,高空飞过一只鹌鹑,这鸟儿落贼人头上打两个回旋蓦然不见,可是我们胡大头领并没有注意到那是个克星。
  泰山高度计四十余里,丈人位峰在顶巅,要是别人恐怕行大不易,玉蝴蝶毕竟身手不凡的,没花费多大功夫,居然溜过东天门走上东溪。
  约莫三更初天气,月凉似水,人浸月明中,他感慨着越程赶路。
  东溪左去流水一湾,土人称浴马沼,下山的至此可以乘骑,胡头领没有坐骑,他爬到沼旁休息,喝了几口水,顺下心头喘气,盘算着怎样抢一匹牲口也好。
  天从人愿,忽闻马嘶,猛抬头望见前面树林里出来了几个人,玉蝴蝶聪明透顶立即图逃,再回头才发觉前后左右全有安排,同样的马上两位军官横枪备战,马下十名弓箭手满控弦,统共五六十人样,团团转四面包围。
  贼有贼的魄力,眼见走不脱,反而横定心表示从容,亮声儿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弓箭手俏皮的答道:“我们不干什么,我们是猎狐。”
  胡必叫:“燕参将何在?”
  燕爷应声拔剑下马步进围中。
  他身上单留一袭紧身裤褂,脚底下薄底儿诀靴,科头盘发,又是一番英雄气慨。
  贼人点头说:“蓝燕子,久违了,绝路相逢无甚好说,虽然眼前我只有一个人……”
  他拍一下胸膛,没讲出一句话:“可是我并下害怕。”
  燕爷恨恨的说:“你很像一条好汉,你会欺负女人。”
  贼人说:“上济南府伤害燕夫人的但不是我玉蝴蝶。”他的口气硬中带软。
  燕爷说:“我知道主谋的是你,你听着,吕超全军覆没,两千五百另十三人,我就不留给一个活的,我已经手刃了天王塔和金翅大鹏。”
  贼人叫:“你是说为了一个女人复仇……”
  燕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强硬说:“现在轮到了玉蝴蝶。”
  贼人说:“玉蝴蝶他不是可怜虫,他不至向你低首求怜,请吩咐你的伙伴放箭啦!”
  他将背上包囊,腰间兵器全解下来放在一边,环抱上一双臂膀,微微冷笑。
  玉蝴蝶胡必为人板端阴狠险诈,别看他嘴里讲得漂亮,其实每一句话费尽心机,燕惕好男儿光明坦荡,倒真点可怜贼人势单力孤。
  他咬一下牙齿说:“不,今天事我自决之,不想假手他人。”
  胡必笑道:“令弟南天燕子郭燕来堪称劲敌,你却未必便胜得我,何苦呢?我就是胜了你,到底还是要死于围攻之下,天下英雄不可多得,眼见两败俱伤,何苦呢!”
  燕爷说:“你太啰嗦,果然胜得我,我请求我的朋友放你逃生,现在你准备啦!”
  胡必说:“决斗要公道,你使的是斫铁如泥宝剑······”
  燕爷更不答话,立即将宝剑交给一员编将,扭回头便去坐骑鞍旁抽取锁骨连环虎尾竹节钢鞭。
  怎料得胡必没安好心,他掌中暗藏一只三棱镖,就在燕爷回头那一霎那,振臂发镖镖奔燕爷左太阳穴,双方距离不太远,贼人镖打得不差,这里要说鬼物报恩,燕爷钢鞭仓卒没抽出,马霍地腾跃打旋,燕爷人跟着一闪,贼人镖巧巧的落空了,一个淡淡哀愁的影子隐没了。
  燕爷瞥见鬼影不由心痛,一声怒吼拔鞭取贼,贼疾抢地下双刀,彼此再没有什么可说,刀鞭互触,火星四射,急格、急架、急劈,急搠,这是一场眉毛相结,性命相扑的狠决斗,生死须臾,吉凶咫尺。
  胡头领存万一希望,燕参将抱必胜之心,他的钢鞭得自蒙古多罗郡王阿喜真传,阿喜受业海容老人练的就是鞭。
  十几年前喜王私入中原订交江南八大侠第一人了因和尚,后又为和尚报仇单鞭斗杀张云如、甘凤池于天台山。
  铁臂神鞭闻名四海,论鞭法旷代无俦。
  名家决没有蹩脚徒弟,燕爷使鞭不亚令师,却怪狠斗十来合未能取胜胡必,忽然暴躁,冒险招弃鞭徒手进扑敌人,胡贼绝没有想到这一着,双臂被捉双刀脱手,急使解法图逃,燕爷那肯怠慢。
  大家都知道摔跤,这一种武术是蒙古人的特长。
  燕爷生长蒙古,幼从喜王勤习,精通个中三味,再来也总是胡贼气功没练到家,一经拿搏,优劣立分,眨眨眼被摔倒在地,狮子戏锈球,猫戏鼠,一连摔、掀、抛,照摔跤的习惯,燕爷并没有施展拳脚。
  就这样活生生硬把敌人摔个筋断骨折胃崩裂一眼不起,虽然,燕爷他自己可也是使尽了气力。
  士员们将五十骁骑深喜燕爷得手,一窝风围上来同声称贺,燕爷反而不胜懊丧,他喘息着说:“此贼在舍弟眼中视同土鸡瓦狗,我还不过以摔跤侥幸胜了他,刚才要不是一位烈妇英灵惊马救了我,这回躺倒在这儿的恐怕是我燕惕不是玉蝴蝶。”
  他苦笑着过去沼边盥手洗脸,一边告诉大家关于春姨娘一段故事,说到沉痛处跳起来亲自拔剑割下胡贼首级,撮土为香就地设供,同伴当要来一角觞洒,捧觞肃立含泪西望,奠告跳崖死于盘陀谷春姨娘在天之灵,随即率众重上丈人峰径奔金翅寨,以贼人首级叩关招降。
  金翅寨八十个留守的小喽啰,他们夜里发觉胡大头领失踪已经惊慌失措,现在再一看清楚了血淋淋的首级,骇也骇人,那里还敢抵抗,没有商量的余地,争先恐后,大家蜂涌出寨投降。
  这是十七日一清早的事,至此燕参将才算大功告成。
  他进了城先往巡视各处营垒堠堞,细察那些天然险隘,人工设施,却也不能不赞叹山贼不乏人才,想到这一次若不出奇制胜,诱敌倾巢离山一鼓剪屠,且别论要牵延多少时日縻费多少钱粮,损失多少人马,根本就不敢保这坚固的关寨是否攻得破……想着,他又不禁很得意。
  人都会奉承巴结,小喽啰当然也懂得这门槛,一方面大吹大擂忙着率舞朝拜,一方面火速张罗筵席,寨里有的是美酿佳肴,十员偏将军,五十名晓骑,那一个不喝两杯,这一提起酒,免不了一场轰饮,燕爷嗜酒如命他又怎能不醉,醉中还记得派他的跟随伴当驰书泰安府城报捷。
  下午知府方大人特命知县李寿臣带一批人前来宣慰,李大老爷原能干,十五夜北城下一战,他是堵路杀贼的指挥官很有一点功劳,燕爷十分敬重他,扶醉会同他查仓库,贼人赃藏极丰富,眼见不是半日时间所能毕事,李知县这日就也留在山中彻夜工作,好在带来会办事的人手多,十员偏将,五十晓骑都还肯从旁协助,乱到第二天下午总算理出了头绪。
  凡事顺利,燕爷满怀快乐,念到夫人邹静仪秉腻慈善,忽然感动,决意超脱八十名小喽啰,每名赏一百两银盘川,打发他们各自还乡团聚骨肉,改过自新。
  那年头真叫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斗米三交,年丰里祉,家有一百吊大铜钱便够好好过日,一百纹银管保舒服半辈子,大家欢喜叩谢而去。
  于是傅谕调山下的八百名先锋队上山搬场,这批人遇贼尽管会保全实力不战而逃,搬运物质却有一套软硬本领,硬则乘火打劫,软便混水摸鱼,偏偏燕爷知道他们这两下子路数,特请五十名晓骑押运,他的手令就是那么严酷,简单六个字:不听约束者斩,这一来他们又有一式花枪,来个垂头丧气载道怨声,讲得好他们先锋营队伍,不应该当伕子使唤,更厉害点还要说他们都是总督卞大人老年部下,不作兴随便接受虐待。
  他们干脆抗命,带兵的就怕碰着这一和宝贝,常教你无可奈何。但是燕将军不怕,正要狠到家,得到报告,立掣佩剑差遣两员偏将,将谣言惑众两哨长斩于远处,哨长统带两百人,不算大小号的人物,而且那两人的确是卞大人旧属,斩了他们俩顷刻太平,然而他们不死于剿匪而死于军令,这可使燕参将很不痛快。
  挨到中时光景,整个金翅寨前后搬个真空,吩咐一声放火,回头捐让李知县先行登舆下山,他是等到火发燃烧不可收拾,这才带同十员偏将动身进城。
  燕参将逗留丈人峰下,等着金翅寨火光大起,各紧要去处关险都已经烂漫燃烧才肯离开,这却不免耽搁了好些时候,虽说快马,赶到泰安府恰早是灯火万家,文武官儿们明灯执炬鹄候路旁。
  燕爷急快滚鞍下马,方知府率众领先趋前,拱手儿正色说:“将军一战平贼,除恶务尽。为地方永除积年肘胁祸患,合受众等一拜。”他装模做样即要撩衣下跪。
  这时光四周运运处你说围着多少老百姓看热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个是人山人海,他们才是真承情,真感恩燕参将的人们。
  眼见知府大人一番做作,他们就是等不及,蓦地天崩地裂般的一声欢呼,各自爬倒地下了。
  火光里看燕参将满脸窘得通红,一边赶紧伸手拦住方知府,一边口里吃吃的叫:“各位请起,别……”
  别怎么?他心里慌,也就不晓得怎么讲才是对。
  方知府倒痛快,他帮忙向前后摆手说:“燕将军不肯当礼,大家说过就好。”
  翻身牵住燕爷一只手,放低声音又说:“京都来了一位贵宾,可否便请相见?”
  燕爷惶恐举目四顾,可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和万马奔腾似的鼓声,恰在这一歇儿工夫同时暴发,惊吵得他越发抓不住主张。
  那边却过来一个少年郎,生得面如冠玉身疑宝树,一过来先抱拳后拉手,笑笑说:“你很谦恭,像个儒将,我叫赵又秋,义勇侯傅纪宝要我来见你,我带来他一封信,咱们等会儿再细谈,现在你是必须要向父老们讲两句客套话,他们有的差不多是八九十岁高龄,我想应该,我陪你过去。”
  这位少年好生特别,说话神情还象个大孩子,燕爷不由喜欢,紧紧握住人家的手说:“是的,是的,兄弟。”
  人家天真他更率直,脱口便唤兄弟,这真叫做一见如故。
  他们俩联臂去找父老们问候,这些老年人每一个手中都。握着一大把香,他们简直把燕参将看成生佛、活菩萨,膜拜涕零告诉多少年来山贼种种为害,念过几本书的老头儿甚至批评到后任无数地方官,说官府罪不只是姑息养奸,有甚於以寇自重。
  燕爷听着十分感慨,他答应委托方知府办理全城义赈,这一来又传个欢声雷动。
  燕爷执意坚请父老妇孺先回家休息,随后招呼文武官儿们一同进城。
  赵又秋第一个跳上牲口,毫不难为情跟燕爷打头儿走个并排,他悄悄说:“办赈别托人,咱们还是自己干,文武官儿没有不爱钱,你得当心他们那一手儿。”
  燕爷笑道,“别那么讲,方正、李寿臣不愧好官,他们确实爱民。”
  又秋说:“嗯!你相信?我说,办赈不是闹着玩的,沽名钓誉的,办要办得彻底漂亮,钱不够我跑一趟金陵,请大哥捐一百万银子。”
  燕爷不禁大笑,笑着说:“一百万两银子?好庞大的口气,你不觉得讲得太容易吗?”
  又秋叫起来:“你好意思,大哥应天府首富,三千万又怎样?你别小看人哪!”
  燕爷笑道:“不管怎么说,我终不能随便求人,自己要是拿不出办法,我就也不敢信口说白,贼人老巢窝藏很多,那是尽够应付,我还不过多担些干系罢了,这事暂时可以不谈了,现在我要请问你怎么认识纪三宝哥?”
  又秋道:“本来不认识,我进京原是赴傅震之约,谁知道他让皇帝留宫中见不到面,傅侯说他不久会到济南府探望嫂夫人,劝我先来助你剿匪一臂之力。
  “傅候为人襟怀阔大,一身真实学识值得后学尊崇,他吩咐了我只可尊命,我来到刚好拜读的捷报,明晓得今天必然奏凯回师,我就不想上泰山赶热闹了。”
  说着笑了,笑得有点滑稽。
  燕爷笑道:“这一次我完全出于侥幸,眼前借重的机会还多,老弟如果如果还瞧得起我燕惕的话,你就不要走,傅震反正要来,不过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他好奇的问。
  又秋道:“你大概是全不晓得,我简单的告诉你,傅震他保驾皇上南下游巡,一路上说不清闯荡过多少乱子,最后在南京痛殴了叶抚台的宝贝侄儿和马粮道的孽子,我和大哥王俊二哥郑幼侠凑巧在场,因此认识,皇上驾幸大哥家中过夜,我算跟傅震有一宵聚首之缘,他的人才,武艺及举动谈吐,使我万倾倒,临别承约乃叔府邸把晤……”
  燕爷等不及又问:“他闹过什么了不得的事?”
  又秋笑道:“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过杭州宰了绿营一个无恶不作的标统,在镇江府北固山龙王庙斗杀妖道萧贤。”
  燕爷惊叫:“萧贤?你是说贵州梵净山妖道萧贤?”
  又秋道:“岂敢,正是他,怎么样!”
  燕爷怔住了,半晌又叫了起来:“我绝不敢相信,宝三哥的信你带身上?”
  又秋追:“不,我留在客栈里。”
  燕爷叫:“我们先上客栈。”
  他怀着一肚子疑团碰马紧走。
  他想:震儿怎么能是萧贤的敌手?皇上也不可能留男孩子宫中居住?他还不是刚回新疆为何又来中原?边想边赶到客寓。
  又秋由包囊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封面有写密启两个字,灯光下燕爷拆封扯信笺急读,又秋回避床畔更衣,燕爷忽然望他背影儿捧腹大笑,笑得又秋莫名其妙,扭身待抢信看,燕爷迅速把信掖在靴筒里。
  然后伸手捉住他一双臂膀,笑得打跌说:“老弟,可喜皇上对你们金陵三杰眷念甚殷,你们将来就是国家柱石重臣……”
  又秋说:“你不要这么欢喜,我们三兄弟可未必便是皇帝笼中之物,大哥不能干,二哥不肯干,我们话对皇帝讲过了,你是白高兴嘛!”
  燕爷仍然笑不可遏,紧紧的捉住人家说:“你是个大傻瓜……”
  又秋说道:“不忙,咱们得赶去知府衙门赴宴,等会儿我陪你回来长谈……”
  他促他离开客栈,跳上马背同奔知府衙门,还好,他们文官儿坐轿子走得慢,这会儿不过刚到,燕爷总算来得不晚。
  筵席早准备好了,客到齐便让登席。
  喝酒中间,燕惕存心多灌又秋两杯,不想这位少年不但会而且肯喝,结果他们俩就都有了七八分醉意,燕惕倒真是抛舍了官民为他预备的漂亮行辕,诚心诚意陪又秋回来客栈,栈里难免有一些投宿的行旅,可是燕参将的身份无形中会使他们回避,这很好这就很清静。
  洗过操换了一身轻便衣,院子里品茗乘凉,虽然是八月中旬天气,又秋酒后还是没口子嚷热。
  燕惕挺在一张大靠背椅上,忽然又望着他忍俊不禁,又秋不服气叫起来,“燕大人,我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好笑呀?”
  燕惕道:“笑你是个大傻瓜!”
  又秋叫:“你不讲清楚我不依……”
  燕惕道:“不依,你真有点女儿相,不然也不会上人家的当。坐下来,听我讲。”
  听说上人家的当,又秋愕然坐着。
  燕惕喝口茶悄悄说:“你,遇上的不是傅震,是傅震的未婚夫人,她也就是舍弟燕来的小姨子,姓林芳名叫燕……”
  又秋蹦了起来,一跳七八尺,大呼见鬼,叫着急往屋里跑,他看见燕爷换衣将傅侯来信扔在床上的,抢到信,人呆在床前,信末有燕姑娘寄语,寄语又秋三叔多多帮惕哥哥的忙,日后有空请到新疆玩……
  燕惕随后也走了进来,他牵住又秋一只手说:“老弟,别难爱,燕妹妹女孩子不能跟你交朋友,但是燕惕要做你的兄弟,咱们拜把子,你愿意?
  又秋摔手走开说:“我恨她!”
  燕惕笑道:“光是恨,那好办,我可以替她解释,瞒人是不得已的……”
  又秋道:“她不该跟我要好。”
  燕惕道:“那大概是你有什么大好处,是不是呀?这女孩子眼光特别高,独会跟你要好确是可恨,那该不是恨她,恨天公恶作剧!”他拊掌哈哈大笑。
  又秋羞个满脸通红,跳着大叫:“你,你可别侮辱了她……”
  燕惕过:“傻瓜,你何不想想,令祖对千手准提老菩萨有恩,凡是老菩萨的至亲骨肉自然都会对你有好感,燕妹妹她是老菩萨未来的长孙媳妇,同时她又顶冒了傅震的名儿,跟你要好何足为奇,这一点我希望你放明白。
  “我还得再说,我这大侄子震儿,他今年也不过十六岁,是张绪、陆玑一流人物,简单讲威凤祥麟,当代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他跟燕妹妹可以说天作之合。
  “他长得比燕妹妹要高好些,人顶雄壮,自幼儿随侍千手准提老菩萨身边,武艺文才无须我多做介绍,总而言之颇不等闲,他要见到你也会跟你好,前代交情不必说,你的倜傥风流模样儿谁也会为你醉心。”
  又秋脸又红得顶好看,强嘴嗫嚅的说:“傅震果然能像你讲的那么好,我也替她欢喜的了……”
  燕惕笑道:“那请你放宽一千个心,至少不在你以下。”
  又秋不作声,抛下手中信笺,人便要望门外去,不提防燕惕一伸手把他拦个正着,笑笑说:“老弟别生气,宝三哥信你虽是看过,有的地方我还得跟你细谈,我们睡下聊天。”
  他腾出一只手把门掩上。
  又秋这少年他实在是万分爱慕假傅震,这一知道了她是女子化装,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可告人的微妙,他蓦地兜上心头,那是无法讲得清楚什么滋味,苦的、酸的还是辣的?难怪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变态。
  燕惕在情海里翻过跟斗,晓得人家一肚子尴尬,所以他讲的话明似嘲谑暗施针砭,故意高捧博震,无非劝人家不要乱动脑筋。
  又秋还不是真糊涂,他听得懂,脸上红得要开花,怔了好半响,才说道:“我真是大傻瓜,一点都看不出她是女孩子……”
  燕惕笑道:“这也就是爱的作祟,爱者不明容易受骗,她那腼腆的模样儿决不能太像男孩子,我总想未必瞒得过你大哥。”
  又秋道:“大哥是没口子葫芦,他从来不肯揭开人家秘密,大嫂子和二哥倒谈过,可是我就不相信。”
  燕惕惕道:“那就是了,你还不过爱她才艺,我很了解,现在我们谈我们的别管她,明天我找方知府商量办理赈济,后天带你回济南府见见你的嫂子,她也是一个非常人,可叹人毁在泰山贼金翅大鹏吕超手中,断了一条臂膀,跛了腿,瞎了一只眼睛,讲起来我好恨!”猛的一拳头擂在桌上。
  又秋道:“算了,哥,大仇已报你对得起嫂子了,我这一趟跟你上济南,也许凑巧还能见到燕妹一面。。”
  他讲得天真无邪,燕惕不禁又笑了说道:“只怕没有那么凑巧的事,要见她,必须跑一趟新疆,她来济南不会耽搁多少时日,来也还是要过重阳节,我们有我们的事要办,势不能赖着老等,帮哥哥的忙,合力扫荡山东境内盗贼,哥哥功成身退,即日乞休陪你西行游历,那还不好?
  “再说,天下英雄豪杰若是不认识千手准提老菩萨,那简直辜负此生,这是一,何况你总不至不想见傅震,是不是呀?
  “我再告诉你,凡是跟老菩萨有关系的,如邓家马家陈家杨家李家郭家,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几家人眼前结伴聚居边陲,跟傅震平辈待字闺中的好女孩子多如恒河沙数,燕妹可未必叫得响拔类超群,你去,哥哥负责为你做媒,包君满意,决不胡吹,怎么样?”
  又秋紫涨着脸皮说:“你瞎讲,我没有那么多瞎念头。”
  燕惕浆道:“这话此时跟你讲不通,无怪其然,到头来不怕你没有求我的一天。”
  又秋不开口,鼻子里哼了声一儿,环抱着两只手眼望着承尘,看样子大有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意思。
  燕惕倒是未便再讲什么露骨刻薄的话,笑笑打岔说:“邓家繁青姑妈她老人家是令祖大人的得意门人,她的爱女畹君是我的恩姐,我们弟兄俩的交情远胜过别人,你不帮我忙剿匪那是不讲道理,对不对?“
  又秋不经意的说:“燕妹妹寄语要我帮你的忙,我好意思不答应……”
  燕惕大笑道:“真亏你讲得出口,听得我怪难受的。”
  他扑过去抓他,他跳起来溜了。
  念兹在兹,又秋念念不忘燕妹妹,经过燕惕一再取笑,他是一下子不好意思,一下子又重新挂在口头,弄得燕惕没办法,只好由他去颠倒远离。
  这一夜又秋就没睡好觉,天亮了反而沉酣入睡,燕惕细看他完全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倒是更加几分爱惜他。
  早起下床时发现他边带的兵器,一支好剑,一只铁画浆,那画浆连浆带叶浑铁打造,全长径九尺六寸,净重四十斤,浆叶宽度逾尺,形同槲叶,叶缘两边分刃,叶尖快似黎头,是个唬人的狠家伙。
  剑是古剑,特长特阔分量也不轻。
  又秋这个少年人个子并不大,用的偏是重兵器,无疑的必然本领过人臂力大佳,燕惕越想越快乐,这一快乐连梳洗也忘了,溜下楼吩咐掌柜的留心听候赵又秋公子的呼唤,立教备马赶往会见知府方正,由他出书面凭证指拔掳获部分匪资交托方大人代加赈济。
  方正明细人,叫燕爷到济南必须先去拜望抚台,备个节略请求代为出奏,一方面还得私函京都义勇侯向几位办军机的大臣们打个招呼,否则须防总督卞玉书从中媒孽,说燕爷不该宰了人家的两个哨长,像是故意跟人家过不去,丢人家的面子,说别瞧不起人家糊涂,人家可是和中堂的心腹,他要倾害人那是真有办法。
  燕爷爷着好笑,嘴中尽管称谢赐教,心里满不在乎的。
  他要求方正借他五百名民兵带往各地去讨贼,说是卞总督给的一千羸卒决计全部退还,免得后来又出了纰漏。
  方正觉得退还不妥,但看了燕爷满脸刚烈神情,也就不肯多讲什么了。
  燕爷在知府衙门逗留约半个时辰,出来便访十员偏将五十名骁骑,请他们率五百民兵翌晨东发沂山,他回去济南公干随后即到。
  跟他们商讨一番剿匪方略,算一切都有了交代,这就又赶回客栈。
  又秋还在好睡,唤醒他起来梳洗进食,随即检点行李动身就道。
  已经是未末申初天气,两日夜快马加鞭,天亮驰到济南府恰好开城。
  夫人邹静仪向来早起,由大丫头银铃儿陪待着后院子菊圃里坐着,她也还没得到通报,燕爷竟自带客闯了进来。
  银铃儿急扶静仪起立,又秋就不等哥哥开口,抢着说:“大嫂,你就坐着吧······”他扑翻虎躯磕头。
  燕爷急忙说:“他叫赵又秋我的拜盟兄弟,你做嫂子的可以受他半礼。
  静仪那里肯,到底还是挣扎着平跪相拜见。
  又秋细看大嫂脸上虽然毁了一只眼睛,可是并不觉得很丑,却另有一种仁爱慈祥的神韵使人欢喜。
  他侧然摇摇头说:“且喜大嫂大仇已报,惕哥哥一网打尽泰山贼两千五百另十三人……
  燕爷赶紧使眼色,又秋偏偏收不住话脚,末一句:“不留一个活的。”还是夺口而出。
  静仪心里一阵剧痛,客人在面前强制支持着皱一下眉,低低的说:“太惨了……”她低垂了头。
  又秋懂得话讲太快了,急忙解释说:“嫂嫂,山贼倾巢进犯中伏覆没,都不能怪惕哥哥狠毒,他本人还不过斗杀了三个悍酋,吕超、毕福和玉蝴蝶胡必,他们都是杀害你的凶手,自然无可宽恕。”
  静仪没有答话,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又秋又道:“卞总督拨给惕哥哥的人马太过不堪,京都下来的骁骑为数嫌少,惕哥哥势不能不出奇制胜,却也怪又秋来晚了一步,现在又秋愿意带五十骁骑打先锋,此去东南两路毛贼不足虑,又秋主张剿抚并施,强者服之,弱者化之,再不赶尽杀绝。”
  静仪蓦地抬起头,她那一只眼睛里荡着秋水似的波光,轻轻说:“静谢您,爷,剿抚并施,王者之师,人何至甘心为贼,为贼容非得已……”
  又秋说:“又秋奉傅侯宠命前来效力,傅侯贤伉俩也顾虑到惕哥哥刚猛有失,临行备承谆托,又秋不才敢不勉尽棉薄。”
  静仪拜手喜道:“顷闻谠论伏觇高明,敢问与傅侯交谊?”
  燕惕大笑道:“宝三哥,那里认识他,他是受燕妹妹支使跑来卖傻劲的咧!”
  静仪愕然不知所谓,又秋虽被说得红云绕颊,却还要搭讪着问:“嫂嫂,你最近接到燕妹妹的来信?……”
  静仪惊奇的摇摇头,凝视着燕惕要求他话讲明白。
  燕爷笑道:“说来话长,等会儿告诉你不忙,我们俩日夜赶路,人累坏了,要洗澡要吃东西,你歇歇,回见!”他顿把又秋拉走。
  静仪到底还是跟了进来,家里用人不少,但大体要靠银铃儿主持,姑爷的事向来由她料理,残废的小姐却寸步离不开她,她必须先把静仪送回屋里,然后抽身上厨房张罗。
  一会儿以后,燕惕、又秋洗完澡请到客厅,那儿就已经排好了酒,静仪扶着小丫头肩上又至招呼,又秋闹别扭非要嫂嫂入座喝两杯,静仪纳罕人家十足孩子气倒是未便坚辞,她本来会喝,病愈就不禁饮,对酒相人,渐渐觉得人家确是一个品学兼优,心地光明的佳子弟,她也不由喜欢他,燕惕从旁又在亟口吹嘘说项,因此嫂叔搅得很亲热。
  这当儿又秋的话题儿就太多了,胸无宿物,想到什么便问什么,所问的大概跟燕姑娘总有关系,静仪难免好笑他,却也不能不为他一片天真所感动。
  她告诉他关于林家的许多故事,说燕妹妹还不过聪明淘气,其实她们家连老妈子丫头全不愧说是巾帼须眉。
  于是谈到豪爽直侠的方妈妈,谈到博学多才艺的长姐儿,谈到恭俭温良的黑姐儿,谈到无所不能的莺妹妹……末了她笑笑说燕妹妹固不平凡,然而与乃姐相提并论显然不及,莺妹妹可比瑶台仙品,燕妹妹大不了人间俊物……
  这些话又秋听得出了神,脸上表情依然不大相信,燕惕笑他并底蛙没见过世面,他干跪赶哥哥去见抚台,说是别等喝醉了误事。
  奇怪惕哥哥偏肯听兄弟劝告,居然放下酒杯儿穿上冠袍带履走了。
  静仪看着真是满意。
  燕惕在家逗留三天,这三天中要赶办的很多函札禀帖等等全出静仪手笔,又秋就没见过那么好的翰墨,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总督卞玉书对燕参将恨个咬牙切齿,抚台李瓘也就不敢公开支持,好在静仪会设法,明里为夫婿修书上裕贝勒裕荣,附陈剿匪经过节略,恳祈代为出奏,暗中给傅侯夫人福慧龙安公主杨颂花私信,另函托转宫中燕姑娘,央求人家娘儿俩得便向皇太后、皇上说情。
  卞总督不日果然有秘密文启送达和相,那时候的和中堂的确立朝气焰滔天,有所陈条说一不说二,接到卞玉书报告立刻进谗,说燕惕跋扈骄慢无礼不足出任重寄。
  想不到这一次竟然扑了一鼻子灰,皇上说剿匪无所谓重寄,但燕惕的却是可用之材,说入家为官还不过对他做皇帝的报恩,并不是贫图功各富贵。
  说猛将持才脱不了桀亢嚣张,只要心存君国那就都不成问题。
  说别瞧不起人家参将,皇太后老宗这几天恰在讲他的好话,裕王父子,义勇侯爷夫妻就都是他的靠山,这会儿谁想扳倒他谁只有倒楣,无论触犯了总督,就说得罪了你和中堂,恐怕也只可马马虎虎,一定要认真,到底占不了便宜。
  乾隆大帝虽不糊涂,嬖宠和相却属事实,他们君臣向来不客气随便戏谑,最后他干脆警告他,说凡是跟傅侯家有关系的人都不要去招麻烦,说所谓侠义人们,讲究的是恩仇,绝不计较利害,杀身报恩,毁家复仇,这是侠义们门中的家常便饭。
  天下奇女子胡吹花的子弟门徒,那一个不是剑客之流,招惹了那些男女,你就得准备着脑袋儿搬家,我做皇帝的也不能替你保险,真的闯出大岔子,事后你还得不到朝野好评,因为傅家人世代忠良,你近来的名气却似乎有点不妙……皇帝寻开心似的讲完话哈哈大笑。
  和中堂可听得冷汗直淋,老奸巨滑本领在屈能伸,不能排除异已就得委屈奉承,他给卞玉书去一纸申斥文书,责难他不懂朝廷爱才至意,卞大人弄得摸不清路数,一次碰壁百次别扭,到头来博个挂误挂冠。
  奇却奇在不久燕惕反而做了山东总督,这是后话交代过不题。
  却说燕参将有贤内助,事事为之安排妥当,他放心偕赵爷又秋同往沂山。
  人的名树的影,就靠在泰安府打了一次狠辣胜仗,远近山是贼闻风丧胆。
  又秋做先锋权倾主将,他的武艺显然比燕惕更佳,四十斤铁画桨所向无敌,突围溃阵万夫披靡,本领高强人又带着几分孩子气,不由那十员偏将五十骁骑都喜欢他,合力同心乐于为用。
  每到一处先竖招降旗号,静侯三天方始进攻,立法顶简单,抵抗者杀戮必惨,来归者既予保全,降无不收,攻无不破,沂山贼群一鼓而平,进取朐山,琅琊台山,然向南袭梁父山、尼山、蒙山。虽然一路势如破竹,却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时光如驶,转瞬重阳,燕姑娘得到皇太后旨意,准予赋归,择定十五吉日动身离京,归行前夕,在皇太后跟前面求皇上,坚请内召苏州府知府明月,济南府知府邹凤。
  说是恐怕妖道萧贤党羽旁生枝节,两家细弱不堪寻仇。
  当场虽蒙官家首允,姑娘仍不放心,暗里对三婶子杨颂花另有一篇话谆谆重托。
  望日清晨拜辞出宫,官家给她一匹铁花青驴儿,所谓千里足,善于登山踏雪,端的神骏无比,鞭丝鬓影即此款段长行。
  在理说她是个女孩子,一位干公主的身份,她出门不备銮舆仪仗,顶少也该有扈从前驱,何至单骑就道,连一个跟人都没有。
  行李也只带些被卷儿?原来这都是姑娘的主意,她认为人众招摇反而生事,倒不如只身单个俐落轻松。
  官家赞成她的见解,皇太后晓得她本领足可当家,除了严嘱她途逢机警小心也就罢了。
  她改扮做大北方闺女模样,黑帕笼头浑身大青布裤褂,立镫径寸莲钩,据鞍一握杨柳,风神入画,本色女娇娃,实在是真美,真漂亮,讨厌的却还是那鞍后的被卷儿,说大不大但够沉瞒不了明眼人,然而她居然一路平安来到济南府。

  这是燕惕正在蒙山区域跟蜂屯蚁聚四方集合的群贼大决战,虽则捷报频传,可怡是面临艰巨,症结就在后方卞总督不予帮忙,招降的贼无法安顿。
  整编要钱粮,钱粮后方不肯供给,遗散贼本无家可归,何况督辕明令不许以邻封为壑。
  前方将领碰着这种牵刁掣难,自然只有迫使敌人顽强抵抗。
  这情形燕夫人静仪看得非常明白,她又何尝不担心,忽然燕妹妹翩然莅止,她给求来裕贝勒裕荣致卞玉书手札,说手札奉的还是上谕,着玉书妥善辨理剿匪后事,勿得玩忽失当。
  这是什么样的喜讯,静仪接着又如何不快乐。
  此宝贵的手札由知府邹凤赍呈总督,干脆禀告他宫中来了公主贵宾。
  卞大人骇个惊魂千里立刻知会抚台李瓘,即日下午卞夫人李夫人联袂赶来给干公主请安,燕姑娘乐得排架子,冷讽热嘲着实把卞总督奚落了一顿。
  她就有那么聪明,还要说谎和中堂也在见怪不好好协助燕参将。
  最后她简直是向人家下命令,命令两位夫人回去转达督抚两大人,火速筹措粮饷乃至慰劳物品,解送蒙山免误戎机。
  干公主一张口够泼辣,两位夫人听着直打哆嗦。
  大臣们大概都有惧内的美德,她们回去就加重一番吓唬,卞玉书、李瓘说不得凛遵赶办。
  燕姑娘忙了大半天口舌,直到入夜才得空跟静仪快谈体己。
  眼见仪姐姐一身残废,燕妹妹免不了痛泪横来,静仪还是搬出那一篇大道理,说是贼人作成了她,从此相改消灾,可卜凡百吉利。
  姑娘将信将疑,怎么说她也还是忍不住悲伤。
  姐妹聚首,悲喜交集,她们的话就有那么多谈之不了。
  仪姐姐说起赵又秋,十足孩子气,燕妹妹笑得肚子痛,她说他太麻烦,不愿在这儿再见到他,准备即日告辞离山东。
  静仪虽是舍不得,却也想凉秋九月胡天已在下雪,顾虑到路上难行,勉强留驾数天,说不得只好挥泪送她上道。
  其实这已是十月中旬天气,此去新疆由你怎么快也要三四十日路程好走,可不是刚好赶上隆冬。
  然而燕姑娘深信她的牲口脚力是靠得住,踏雪长征不成问题,预计腊月底回家过年,算日子绰有余裕,因此她决计过山西绕道跑一趟太行山,顺便探望万春老武师一家子。
  万家作客三朝,备蒙殷勤接待,姑娘得闲捏辞游说老武师挈家同往边陲卜宅。
  老武师答应俟两个儿子回家商议。
  姑娘自不能老等,她要先走,老武师不敢挽留,都讲好了第二日一早首途,下午万春登山猎取兽禽晚来佐膳。
  忽然空手赶回,而且神色显有不对,什么也没讲,力促姑娘即刻动身,姑娘不是糊涂虫料得事有蹊跷,不查问个明那里肯走。
  万春无奈说出一批漏网山贼潜返老巢,据一个相好小喽啰通知他们似乎蓄意要向他老人家挑衅。
  祸迫眉头,恐防波及所以不惜逐客。
  这一说,姑娘越发不能走,万春也只得由她了。
  万家草房子不足坚守拒贼,入夜万春指挥家人尽出外围埋伏,事情就有那么紧凑。
  三更天贼人果然明火蜂勇而来,万春总想息事,迎上去请求解释,贼酋常山福子出面答话,说玉蝴蝶胡必、天王塔毕福死在燕惕手中,他们从沂山、朐山、琅琊台山各处被迫重返故园。
  说当日燕惕、郭燕来纠合党羽捣毁太行山,里头查出有两个外地人通敌,一是地藏寺当家老头陀,一便是你老武师万春,敌人关外来了一群男女,他们都寄住在你姓万的家中。
  说胡必、毕福死了也罢,现放着我常山蛇一班弟兄还在人间,活的要为死人报仇,这是绿林道老规矩,尽管燕惕并没赶尽杀绝,我们今天要先干个鸡犬不留,讲完话一声长呼啸。
  紧接着一搭子瓜刀枪剑戟齐上,眼见无望和平,老武师舞动三环五股托天叉挺身应战。
  贼人为首的有十来个,摇旗呐喊的多至七八十个,亡命之徒只知混斗,老武师顿时身陷重围。
  蓦地一缕银光冲天而起,孙小姐小宝从一棵大树上倒挂取敌,使一个夜叉探海式,宝剑虚指贼人,剑未至飞叉先临,立刻便有两个悍酋躺倒下去。
  老武师大喊小宝别残杀。
  姑娘那里管得这么多,剑如波雪飞瀑,杀贼如若砍瓜切菜,围解群贼奔溃。
  大少奶、二少奶伏起左右张翼兜击,蟠天金龙魏梅夫使的是一条丈余长的鹿筋神鞭,散花女初秋英使一对软索锤,卷地遮天一顿剪屠,贼人又报销了二三十众人。
  这还不算厉害,厉害的要属老夫人易氏山海夜叉。
  万老太太易凤来,她是一位莫奢遮硬功老前辈。
  幼从异人传授铁布衫奇术,力挽奔牛,手格猛兽,游戏绿林,身经百战,善使一支铁画桨,桨的摸型跟赵又秋的完全相同,说巧不巧重量恰也是四十斤。
  四十年前老人家年轻貌美,出名的艳欺桃李冷凝冰霜,秉性刚强,杀人不眨眼,所以她的绰号儿叫山海夜叉。
  这说明无论水里陆上都不好惹,等闲五七百人还近不得她。
  像今天了了来了几个小毛贼,客气点说还不够她的铁画桨开荤,万春老武师就怕老伴心狠手辣,她要发作时敌人势必无一侥幸,侦空儿想先找她为贼人说情,然后再去劝阻两个儿媳莫为已甚。
  讲实话,老武师是没料到贼人这般脓胞无济,怪可怜的一大群送上门组上的牺牲品。
  那知道不找老太太还好,老人家这时候赖定草堂前保护三个小孙儿,正苦不能摘身,万春进来未及开口,她大喊一声看好小宝宝,人便冲出了篱门。
  她滚入战云杀气里,猛虎扑惊鹿,狮子博兔,贼人扯不上抵抗,干脆一铁桨卖她一条性命,逃得快她追得更快,轻者斩臂削足,重者斩腰分尸。
  山海夜叉久不开杀戒,搅得不痛快反而光了火,吩咐二儿媳散花女初秋英隐身自家,招呼大儿媳蟠天金龙魏梅夫和孙女儿小宝率性杀上山扫穴犁庭。
  草堂上急坏了老武师万春,可是为着三五个六至七八岁的小孙儿急煞他也没办法,百忙里独不见作客的燕姑娘露脸临场,却原来她单独一个人守在屋上。
  姑娘机瞥过人,明知草庐忌火,生怕贼人蹈隙施毒,祖师太、大婶子和小宝姑娘都走了,而二婶子伏路不能兼顾。
  这当儿如果纰漏出在家里,她想我林燕有何面目见人,想着急忙加紧戒备,有道是有备无患。
  果不其然由山沟中溜出一对贼酋,偏还不是稀松蹩货,一个正是常山蛇常山福子,一个是贼号夜游鹰莫凌云。
  他们两个躲过山海夜叉,心有未甘乃图报复,出山沟向屋后蛇游,晓得屋里只留主人老武师,却不知道屋上有客人燕姑娘。
  姑娘可看见了贼人的影踪,常山福急仇心切,游到合适地点跟莫凌云互作几句话商量,随即探囊检点火折子和引火的燃料。
  姑娘艺高胆大她也还是不理睬,直等到常山福子耸身腾跃,虽则莫凌云没跟着上跳,到底草屋茅檐开不得玩笑。
  三福子刚到屋上,姑娘扫剑脚飞,她使了猛劲儿,剑留下了贼人两条腿,脚踢落了大半段的残躯,受了伤等死的蛇儿咬紧牙儿没作声。
  但是惊飞了把风的夜游鹰莫凌云。
  姑娘那肯怠慢,脱手三枝铁翎箭全射中了贼人的背后,总因为距离太远,再则莫贼年富力强居然能够带箭奔逃。
  姑娘下屋急追,夜游鹰的飞行本领着实了得,逃进丛林人上了树,喜鹊登枝悄无踪迹,姑娘不敢远离顾虑到前面还有余寇,说不得只好回头。
  天亮了,山海夜又倒曳着铁画桨归来,并没有时间深入山中,山中贼早也跑光了,她是让大媳妇蟠天金龙魏梅夫劝驾回头的。
  老武师万春做事向来稳重,他先去巡视贼人伤亡情形,大门口空场上一直巡视到山麓,横三竖五一共躺倒了八十二具尸体,血肉淋漓,肢体狼籍,说残忍够残忍,一个活口不足。
  老人家最后查到屋后,发现贼酋常山蛇常三福子惨死坡前,身旁扔着一满袋子引火燃料,眼看着这一条毒蛇,他心里明白他生前一霎那想要做什么事?
  老武师始而惊,继而喜,终而概叹对着死鬼讲话:“常头领,你是罪魁,你该死,你不死我一家人绝无安宁日,我万春感谢天,感谢绝顶聪明的人……燕……”
  喊着燕他抬起头,燕姑娘可还不是爬檐牙上,她抢着叫:“祖师爷,别感谢啦!我追跑了一个狼贼,难过死了,你还夸奖。”
  万春叫:“宝宝下来,我告诉你。”
  姑娘掠身下地,赶着给老人家请安道惊。
  万春捏紧她的一只手感动的说:“万家空有一群凶神恶煞似的娘子军,她们只知蛮干,不知擒王,亏了你,宝宝。”
  姑娘红了脸说:“我晓得本领没有大婶子、二婶子和宝妹妹强,我只可为您看家,我就怕贼放火,也放心不下三个小弟弟,我把屋上的茅草挖个洞,准备好铁翎箭暗助祖师太,谁知道来了两个贼,这死鬼拿出了火折子上屋,我没等他下手,一剑砍下他两条狗腿,不想就这样吓溜了下面那一个,那也不敢远离穷追······”
  她万分抱怨的说。
  万春道:“杀一千个小毛贼抵不过一条毒蛇,你还保全了房子和孩子,论战功姑娘属第一,不去追贼才显你绝世聪明,跑掉一个贼不算什么,宝宝,别难过,现在大祸总算躲过了,你是不是想今天走呢?”
  姑娘道:“我也真是归心似箭,巴不得说走就走,不过我也总觉得你老人家也该走了。”
  万春道:“我一家子早晚必到新疆,眼前可是走不得,我得马上去见官,闹出这么多人命,好歹免不了一场官司,你率性从速走,不走势必至牵涉,赶不及出关过年,妈妈在家难免挂念。走,我决计赶你走。”
  他拖着姑娘前面去,吩咐两个儿媳妇收夺行装,赶快登程。
  讲完话,老人家纵马进县衙门报案。
  姑娘也怕招引麻烦,说不得只好动身,百忙里还留下一着棋。
  找笔墨赶写一封信,托寄京中义勇侯傅纪宝,禀告西行消息,说她路过上党探亲,适逢山贼夜劫,不意又惹出一场打斗。
  说这批山贼竟是山东漏网余孽,所以不加痛惜杀戮云云。
  信故意不加封,交给孙小姐小宝,暗嘱县官来时如此这般。
  一切交代妥当,然后出来辞别祖师太和两位婶子,她们给她牲口上系了两袭御寒皮衣服及足用的干粮,大家围送她踏上征途,难舍难分黯然道别。

  第十八章
  燕姑娘无心留恋沿途景色,一路上青驴儿得得小驰。
  谁知道两日夜工夫反赶上了贼,贼正是背中三枝铁翎箭的夜游鹰莫凌云。
  莫贼虽然负伤但不厉害,取下箭敷上药,侥幸的没事了。
  本是江湖上出名的飞贼,天生一双夜眼两条飞毛脚就是会跑,由万家逃得性命舍死的穷奔,想到无家可归,决计远走青海投靠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七尊者。
  这一日天刚黑,燕姑娘下店投宿,莫贼恰巧先在店中,店里没有掌灯,暗里观明急忙躲避。
  其实贼人心虚,姑娘何曾认得他,当时常三福子中伏削足坠地,姑娘现身屋上星光下形影毕露,莫贼他爬伏乱草里跳起来便逃,姑娘向他背后发射铁翎箭,并没看清他的模样儿,何况眼前他改扮了蛮斯文的游方郎中。
  冤家路窄,姑娘偏会碰上此贼。
  自这天起,他们早晚走了一条路,姑娘越陕西趋甘肃,取道武威,经张掖、酒泉出嘉峪穿安西奔新疆哈密。
  莫贼一直跟踪进了陇境,弄明白了姑娘引路向西,这才快马加鞭抄近路走祁连山疾驶青海。
  讲起来总是气数使然,莫贼山行三日,忽遇妖人萧圣、青莲、白莲两尊者,他们还带有好些绿林能人,一句话全不是等闲脚色。
  他们就是为了要替萧贤复仇,到处纠合党羽向千手准提胡吹花子弟门徒挑战。
  莫贼无意中获见三位老道人,大喜过望,一边哭诉避难的的始末。一边献出背上取下来的三枝铁翎箭,萧圣睹箭想到萧贤身遭暗算,直气得哇哇怪叫,鬚鬓翕张,立即率众兜睹燕姑娘去路。
  姑娘却有那么倒楣,她恰走祁连南麓向张掖而来,两个撞个正着,群贼取袋形包裹形势让姑娘青驴儿踏进袋中。
  一声嘶哨,四下合围,姑娘见过青莲白莲两尊者,身入陷井自知临危,先头她有点儿紧张,忖理度情明辨生死,绝顶聪明人反而横定了心。
  萧圣望见姑娘丽若天仙,他好像也不忍十分疯狂,挥袖喝道:“女娃下骑报名!”
  姑娘登上屹立叉手答话:“晚辈林燕。”
  萧圣问:“你杀了常三福子逃那儿去?”
  姑娘说道:“常三福子欺凌良善夜劫人家,杀之何碍,晚辈前往哈密省亲,敬祈长者借路放行。”
  萧圣问:“你那儿学会的铁翎箭?是谁在镇江府用铁翎箭射杀你萧大祖师爷?”
  姑娘道:“不晓得什么祖师爷。”
  恶道不相信姑娘就是杀萧贤的凶手,姑娘也不愿意说谎,她给人家一个含糊的答复。
  青莲尊者从旁说:“小丫头你非要讲实话,天下使铁翎箭的只有傅家狗男女,你今天顾了别人便保不了自己。”
  姑娘叫:“老道住口,傅家人不曾亏待你,太行山盘陀谷放你逃生,你该懂得感激,张嘴骂人,你是什么东西!”
  老道叫:“丫头找死……”
  姑娘“当”的一声响拔出鞍旁宝剑。
  这当儿由萧圣背后转过一个苗子头陀,可就是镇江府越狱逃犯,他打量姑娘半晌,忽然抢出来仰天哀号。
  苗子头陀辨识燕姑娘正是杀害萧贤的青年人改妆,姑娘也认得他是北固山龙王庙唯一留下生擒的活口,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苗子头陀号着苗语姑娘听不懂,人家妖道萧圣自是全懂了。
  他暴雷一声断喝:“抓人!”
  姑娘应声,纵下驴背,顺手儿掷出一枝铁翎箭,箭中苗子咽喉,扑地身亡。
  围圈中立刻大乱,十三条绿林好汉,七位梵净山左道门徒,二十个人,二十般兵器四面八方争奔姑娘,好姑娘生死关头心念合一,咬定牙儿,握紧手中宝剑,回环扫荡,往返突驰敌人。
  她忽而凤舞龙翔,忽给免起鹘落,剑化铁木水火土,人走东西南北中,杆格遮拦,擦剪冲错,这是紧凑的混斗局面。
  姑娘身轻似燕,有利此种场合,她是越斗越勇,剑愈变愈奇。
  萧圣和青、白莲两尊者,山坡上并排儿站着观战,他们也不免触目惊心。
  萧圣坚持要活捉,因此姑骑占尽了便宜,敌人们恶毒的冷箭暗器不能使,姑娘的铁翎箭反倒射了三五个敌人,她可比一缸浑水里的泥鳅,活蹦蹦泼剌剌此穿彼钻,你想捉到她可不简单。
  然而那些绿林好汉原也都是好手,姑娘也知久战必然无幸,死她不怕,怕遭擒受辱,几番含命突围,到底还是碰壁,既不能脱身,计唯战死留名。
  意决她施展开还没有练成功的大罗剑,大罗剑禅门绝响,端不寻常。
  三位老道内行人,一看彼此脸上变色,萧圣赶过去晚了一步。
  姑娘已剑伤恶道两门人。
  恶道不由大怒,窜进圈中叱退群贼,姑娘侦空儿先下手为强,三枝铁翎箭衔尾疾发,恶道张口吹箭,箭飘飘坠地,姑娘肝胆俱裂,急切里剑起玉女投梭,恶道大袖双飞迎招推剑,姑娘剑震人颤,连退数步。
  恶道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他必然连环进着搏击,料想姑娘万难躲避,谁知道他竟而立定双脚,慢条条的从袖口探出一对黑黝黝家伙。
  姑娘看清楚那是有名堂的双龙护手拐,粗如酒盏各重二十斤,下端外吐径长寸余,拐梢缩小如指头善能点穴,确属厉害不过。
  这时他把双拐合并上左手,腾右手指点着叫:“小女子快抛剑投降,祖师爷带你回山问话……”
  姑娘再不踌躇,火速横剑自刎,她快恶道更快,蓦地身耸并拐骤落,姑娘剑折虎口崩裂。
  千均一发之际,恶道伸手抓人,姑娘左手仅存一枝铁翎箭卒射恶道眉心,恶道瞥见寒芒来不及别有动作,急忙缩颈藏头,箭穿九梁道冠。
  姑娘随箭跳过恶道项背,竭所余劲,穷两腿力飞奔登山。
  恶道忽然大宪,翻身立追,姑娘前头逃如脱免,恶道后面追如贼狼,他们眨眼赶上积雪高峰。
  这里大伙贼人却去截杀山下远来一帮人马,来的是老武师万春一家子,和最近新得急先锋绰号的赵又秋。
  救星来迟,燕姑娘命在顷刻,回天无术,讲起来好不惨刹人也。
  赵又秋对燕姑娘总是不能断念,剿匪奏凯归来,听说姑娘来过济南府,因为要赶回去哈密过年,所以不肯多作逗留。
  缘悭一面,三爷自是很难过,燕夫人晓得他心里并无龌龊邪意,她告诉他,她可能侥途潞安府长治县探望祖师爷万春一家人,屈算日子无多,也许她还在山西。
  就这样三爷等不及哥哥回来告别,立刻拾夺简便行李,借用了燕参将的战马黑天虬,犯冷冒寒横渡太行山,他到上党燕姑娘已走十日,老武师在县衙门官司打得一帆风顺。
  原因就多谢燕姑娘留下上义勇侯傅一封信,吓倒了潞安府通城官,刚好万武师两位儿子万鹏、万雕也回来了。
  他们哥儿俩在路上又听到许多可怕的谣言,力谏堂上两老从速迁居入疆,万老头何曾不晓得后患无穷,既然如此,率性儿说走就走,还希望走得快一点或且能够赶上燕姑娘。
  他们家正当束装待发,赵又秋单骑光临,人家急三爷更急,他就不接受人家招待,稚态可掬立促偕行。
  山海夜又老太太好像很喜欢他的天真无邪,她和孙女儿小宝的牲口也好,以此她们老少跟三爷走了打头,大路上三匹马并绺疾驰,老太太走在当中,左小宝右三爷。
  老太太脾气豪爽,偏遇着三爷磊落襟怀,他们差不多无所不谈,小宝有时候从旁搭讪,这位姑娘口腔顶幽默,常常招得三爷据鞍大笑。
  一天两天还拘谨,三天四天渐随和,八天十天你我就老实不客气了,他们会抬杠,会互相打趣,也会彼此恭维,老太太左顾右盼意有所属。
  她盘诂过三爷武艺,三爷从马后长长的被卷儿里取出铁画浆,老太太一看几乎乐得坠下鞍桥,她也翻着被卷儿,里面还不是也隐藏着那铁家伙。
  霍地抽出来,霍地振辔前奔,霍地拨回马浆舞盘头。
  三爷且惊且喜,浆托泰山接住老太太一招梨花盖顶,老人太收浆倒退,重又夹马上冲。
  三爷纵骑斜跃,浆化乌龙探爪虚指老太太左肋,老太太插花推桨还桨,黄发朱颜搭上手翩翩接斗,猛磕猛跳,紧砍紧捌,狠厮杀,真工夫,酣战三十合,浆法大同小异,实力难分强弱。
  小宝看得技痒,存心向三爷开玩笑,偷取他的看家宝贝阎王令——小飞叉,冷不防觑准黑天虬项下斗大的红缨抛出。
  三爷不吃这个亏,浆作巨灵扑蝶,扑落了一点寒星。
  小宝紧接着第二枝飞叉继至,叉奔三爷头上斗笠儿,三爷左手起玉女摘星,巧巧的摘去阎王令,右手铁画浆风扫落叶,恰恰又扫开老太太一着拨草寻蛇,老太太高叫一声好,三爷骤马右旋。
  明知小宝不放松,他蓄意真弄精神,小宝连发三叉,叉疾若惊隼投林,三爷镫里蹲身,马去如离弦急弓,老太太连声喝采,按下铁画浆招呼小宝并骑前追,这是首途第二日的事情了。
  从这一日起,老太太对三爷倍加爱惜,小宝径寸芳心里就也动了念头儿。
  结伴走长途,那是难得走快,如果再带有孩提妇女不免更麻烦,练武的娘儿们出门比较简单,她们没有那么多慢条条的娇张致,然而女人还是女人,脱不了缠夹的。
  万家一行人,大少奶魏梅夫,二少奶初秋英,她们妯娌都不过三十岁内的人,别看临阵打斗凶勇绝伦,太平无事照样斯文一派,她们马蹄得得不愿意狂奔赶路。
  老太太易凤来性儿躁,小宝女儿家活泼轻松,在理说她们娘儿俩该欢喜走得快些,然而这几天却分明越走越慢。
  这几天三匹马赵又秋三爷走了当中,老太太神情非常愉快,孙小姐满面红光,她们左右夹持着三爷,只好有说有笑,三爷也不像前些时候那般的猴儿急。
  还是他,进了陇境风雪交加,他又心念着燕姑娘前途情况,忽然有感,催马急行,老太太和孙小姐依然跟定了他。
  他们也走了祁连南麓,猛抬头瞥见积雪峰头人影飘忽,前奔者是个少女身材,后赶者是个道人模样,驰逐林下,没云中。
  小宝眼捷,蓦地尖喊一声:“瞧,那是燕姐姐……”
  这一喊喊破了又三爷的虎胆,急持黑天虬觅路登山,小宝火速拾夺阎王令,纵马追踪,易老太太翻身扬声大叫:“大家快上前,燕宝宝山头命在顷刻……”
  叫着她的坐骑打个盘旋也就纵上了高坡。
  后面魏梅夫、初秋英事实上也望到了姑娘身在险境,她们吓得发慌。
  万春教万鹏万雕看管三个孩子,告诉大家敌方可能是噶达素齐七尊者或则妖道萧圣,天字一号扎手货,非要小心,吩咐散花女要使子午问心针取胜……匆忙间各自准备停当。
  蟠天金龙魏梅夫舞动蟠龙鞭骤马先发,初秋英手挽软索锤紧跟,转过两处断崖,空谷传声山海夜叉叱咤连连。
  远看山崖里尘雾障天,尘雾中看赵三爷一枝铁画浆急如奔雷掣电,他让两个步战的老道遮拦不能脱身。
  易老太太马前已躺倒了三个绿林人物。
  小宝的阎王令也射杀了一对苗子头陀。
  魏梅夫高呼妖道休走,马未到鞭起腾龙,刺斜里一鞭卷走了青莲尊者道冠。
  初秋英从旁出突手,手中子午问心针正中白莲尊者前胸,这暗器长约三寸,形若金针,张弦铜筒儿里发射,弦劲钉利,锋端淬毒,中者子不过午毒发人亡,端的十分可怕。
  白莲尊者怀藏护心镜临敌,他练气功,练不到的穴道恰在胸口,所以老带着这东西,针中镜鸣妖道大惊失色。
  青莲白莲同时撤退,赵三爷弃马窜出圈圈,他的竭尽脚程速度,翻岩越洞往救燕妹妹,小宝不放心,她也下马腾扑相随。
  这里魏梅夫,初秋英翼护老太太酣斗群贼,铁画浆协雷霆万钧伸力,皤龙鞭、软索锤有排山倒海之势。
  老武师万春登高佯呼傅纪宝、郭燕来,青白两妖道闻呼失措,急切里他们想溜,难为了绿林徒和梵净山门徒。
  易老太太奋勇狂追两妖道,魏梅夫、初秋英合手收拾余孽。
  恶道萧圣,久住山中,日与孤兔鹿为伍,跑山原是早晚的功课,有的是登高履险真实脚程,燕姑娘大不了轻功练得不差,轻功讲的是丹由内劲,练得好的能运口气身如一缕轻烟,所以有所谓插柳过江,踏雪无痕等微妙工夫。
  然而这玩意只可一两下籍以应急,因为那太吃力,吃力势必不能持久,燕姑娘对跑山缺乏经验,大半天穷奔逃命,完全借重轻功。
  渐渐的感觉小脚底下高低儿踏雪作不得主意,这证明气泄劲败事已临危,她自己晓得不济了。
  萧圣更明白她转瞬可以就擒,他越追越紧,直把姑娘追上了绝顶峰巅,上下距离就不过四五步远近,姑娘决计捐生存节。
  刚才受困时她想自刎,现在手无寸铁她想跳崖,但又怕跌伤不死难免污辱,万般无奈,耳畔忽闻山水雷鸣,料到必是巨大瀑布。
  心中不禁狂喜,奋力寻声蹦窜,眨眨眼窜上一处高岗,地濒绝险边缘,眼底倒挂千寻白练,飞珠泼玉下接无底深渊,看着水晶世界万顷琉璃。
  姑娘神定,扭转柳腰肢脾睨着岗下杂毛恶道,点手儿得意的笑,直等到恶道作势上腾那一刹那,狠心的燕,她倒翻身反跳悬空。
  衣履翩翩,飘飘下坠,顷刻没入清流,形影俱消,音容宛在。
  山崖上恶道瞋目下视兀自不舍依依。
  就在这时候,岩壑传音回来几声连续嘶哨,那是贼人们紧急的通知,通知山下来了大批扎手敌人。
  萧圣惊悟火速掉头,远望一箭之遇奔至一对男女,那是小宝姑娘和赵又秋赵三爷,更远一点路才是吹嘶哨的青莲、白莲两尊者。
  他们被万老太太易风来追得望影飞逃,老太太手中连珠发射漫天流霰风火烈弹,这东西当年在江湖上出尽风头。
  萧圣晓得山海夜叉马上步下狠勇绝伦,而且善解妖术不好惹,急忙仰天长啸下令收兵,啸声里仓皇遁走。
  他刚走,小宝,又秋刚好双双赶到,他们纵上了高岗,可怜那里还有燕姑娘的踪迹,望底下骇浪飞涛一片寒光。
  赵三爷惨叫一声,忽然昏厥,多亏小宝早作提防,猛一把拉得快,不然他可能跟燕妹妹走了一样的道儿。
  小宝顿足惊号,闻惊号万老太太无心追贼。
  她老人家抛下青、白莲两尊者,立扑岗前,小宝哭:“奶奶快来,燕姐姐不见……三哥不好……”
  饶她山海夜叉多么狠,听了这两句话,她也不免两条腿一软,打个踉跄,铁浆支地支住了双脚,顺势儿她也上了岗头,虽然痛断肝肠燕儿惨死,到底关怀的还是赵三爷。
  她接过他抱他怀中轻轻拍唤,三爷悠悠气转痛哭失声,几番腾扑嚷叫下水救人,若不是老太太两臂千斤神力,谁也别想抱得住他。
  老人家泪流满面呜咽着说:“孩子,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山下是什么水,你听过额济纳河,古之弱水……”
  三爷又是一声惨叫,重又昏厥。
  又秋一再昏厥,小宝忽然生疑,她觉得他对燕姐姐简直有点过份。这当儿自然是有话也只好摆在肚子里,她呆住一旁出神。
  万老太太偏偏有那么聪明,她知道孙女儿胡猜什么。
  她百忙里抢着轻轻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性情,你要看清楚他,别误会,走,咱们快点找马赶路……”
  她用右臂膀挟着又秋一跃下岗,跑不了几步,拐个弯顶头儿碰着蟠天龙魏梅夫,散花女初秋英杀到接应。
  小宝悲声叫:“妈,二妈,燕姐姐跳了崖……”
  她们妯娌一听,腿都软了。
  老太太说:“你们跟爷爷商量该怎么办,那瀑布底下要是黑海子,也就算了……我救又秋要紧,你们随后来……”
  她是真快,讲着话人已经下去好远了,小宝挥泪急追。
  此时老武师万春正在收马,老太太先开口叫:“燕宝宝被贼盗赶下弱水,又秋悲伤过度了,我送他找地方休息……”
  老武师吓得张口结舌,又秋却醒过来拚命哭喊,老太太三不管扶他跳上坐骑,小宝跟着上了马牵带着黑天虬紧跟下山。
  两个时辰以后,她们抄近路飞奔饮马河进了张掖城市,这一条路紧跑,那就别问老太太挟持一个人费多大气力。
  被横拖倒曳马背上赵三爷,可不是也颠个脑胀头昏,往下客店,三爷还是叫喊着那几句话:“让我去瞧瞧吧,我也许能携回她的尸体……”
  刚才在路上他不敢使大劲挣扎,还关心扭坏老太太腰肢,现在他夺回了身子,免不了尽量放纵。
  老太太擒住他按倒床上,叫小宝掩上门,喘吁吁的厉声说:“又秋,你好糊涂,弱水不胜鹅毛,你想携什么尸?燕宝宝不过跟你通家兄妹,你闹成这个样子不怕人家耻笑!”
  又秋吼叫:“她……她人也死了……”
  老太太截指喝着:“住口,你晓得不晓得,人家早有婆家,你要不要顾惜死者死后的名誉呢!”
  这一下压服了赵三爷,他静寂了片刻,打个滚面朝床后,两只手抱上头缩做一团饮泣。
  老太太扭翻身,向孙女儿使眼色惨笑。
  小宝悄悄问:“是不是要给一点什么药?”
  老太太道:“是的,他是要吃些定神药,你坐一会儿我就来。”
  她又向她使眼色自去了。
  又秋在床上唏嘘着叫:“宝妹妹,你说,我们连死尸都不能找回来,此去哈密有何面目见傅家人,我不奉陪……我要回头。”
  小宝轻轻说:“大家都伤心,不单是你,刚才奶奶对你讲什么,你该详细想,假使让闲人来两句不堪入耳的闲话,你就是对不起我的姐姐!快不要这个样子,我们得打起精神赶路。”
  又秋道:“你们走你们的,我歇两天自会好好的回家。”
  小宝道:“谁能放心把你留在这儿,眼前我们只有走这一条路,要知道贼人还在左右前后侦伺我们。”
  又秋猛的向胸前擂一拳头,叫:“我就要等着他们来。”
  小宝道:“你,你不要唬人,要没有奶奶……”
  又秋叫道:“我情愿拚命。”
  小宝忍不住嘿嘿冷笑说:“恐怕燕姐姐她不敢领情,疏不间亲,说拚命轮不到你,请放明白,别糟踏死人,我倒是不好意思再跟你多讲。”她也走了。

  在甘肃,张掖要算很漂亮的城市,万家一行男女带小孩连又秋共十一个人,住下城里最有名儿的客店。
  娘们,爷们各选了一个房间,夜来老少围在一起坐地,老武师叫了酒,除了小孩子大家都想痛饮两杯解愁。
  又秋吃了万太太给的一颗定神药丸,人比较清醒一些,可是他的一颗心总还是沉重的,酒入愁肠自然容易醉,醉了他更要哭。
  山海夜叉就有那么狠,哭也不许离开坐位,小宝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又是那般冷飕飕的不留情,弄得三爷只好竭力忍耐、矜持。
  娘儿们用过饭还没散,老武师故意教把店里老掌柜请来聊天,客人出了什么事,乱了这大半天当掌柜的理该察问过了。
  但这位老先生读过几年书未免寒酸,一进屋还是先来几句话慰问,随后就又觑着愁眉泪眼的赵三爷,耳听老武师查询的问题,摇头叹息说:“古今言弱水,人言人殊,山海经说西海之南,流砂之滨有弱水,其水不胜鸿毛,那就不晓得说的是不是张掖河。
  “然而张掖河号称弱水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祁连山雪化瀑布下冲,那是不必提到什么水弱不胜鸿毛,就说怒涛下击的威力,大石头坠入也只有粉碎。
  “如果真的是在祁连南麓失了人,说捞尸那似乎有点妄想……”
  老掌柜讲的话斩钉截铁,又秋听得又不免泪下如串,不过他却也就死了捞尸的心。
  送走了老掌柜,老武师再跟老伴易凤来议论到复仇,老太太也说得顶简单,她说不设法消灭七尊者连妖道萧圣,她保证底下还有人遭遇燕姑娘同样的命运……
  她说青莲、白莲两贼道他们是七尊者中最下劣的货色,萧圣在全意燕姑娘他并没有参加打斗,其余毛贼无足论,所以我们才能够侥幸。
  其间却也还亏老武师诈呼傅纪宝、郭燕水。青、白二贼怕的是义勇侯和南天燕子,郭二爷神勇二贼深知,宝三爷天下第一好汉遐着闻名……她说她山海夜叉大不了能破妖人邪术,扯到真实武艺可未必包是萧圣对手。
  最后她说燕姑娘不能白死,我们当然为她向恶道素命,扫荡噶达素齐老蜂梵王宫和梵净山石头城两处巢穴,斩草除根,鸡犬不留,这才是复仇的澈底办法。
  但我们必须求助于几位能人,不敢劳驾千手准提、无玷玉龙出马,我们只要请得动傅纪珠一般弟兄就够,万家跟傅家谈不上深厚交情,非要借重又秋顶出世交关系。
  这事她要又秋负责。
  又秋明里没作声,暗里还才是千肯万肯。
  老太太巧巧的几句话,说得三爷再不闹扭别,乖乖的跟往新疆。
  第二天一清早一行人重又冒雪登程。

  现在要说移家卜宅哈密的傅家、邓家、马家、杨家、陈家几家人。
  他们在哈密县汉城里各置有砖石房屋,却又在库鲁克郭勒河河畔占有丰富的水草地盘,他们的日子都过得非常美满。
  哈密,也就是汉朝的伊吾庐,地属新疆省东第一个门户,由甘肃前往,路并不太远,境内土肥泉甘农物丰富,有两个城,分汉城、回城,建筑相当整齐雄壮,回城要比较热闹些。
  当年准噶尔叛乱,神力威侯傅小雕领一支兵在南疆跟回族打过仗,胡吹花随夫从军贡献很多,夫妻两口子不单是勇力慑服伏了蒙、回,而宽仁博爱处尤为杂居的东方民族所称道,简单一句话就是说於疆人有恩,所以胡吹花才会挈带全部亲族乃至戚属前来求由问舍,吹花本人住在这儿就是王酋,讲俗气点谁人不尊,那个不敬,虽则是近来一心向道少管闲事,绝不提什么打斗杀伐,可是她的威名就象要永远镇服了南疆。
  许多亲族、戚属原为爱自由而来,惟一共同的目的在摆脱满人帛带束缚,说都说经营畜牧,其实那是愚人的幌子。
  干畜牧的不该选南疆,北疆才有更好的牧场,然而吹花倡导各家合办的集益牧场却很有成就。
  牧场位在库鲁克郭勒河畔,老年人不管不问,主持其事的有马念碧、李燕月、李起凤、傅纪珠和郭家的化龙、化鲲、化鹏三杰及陈家的怀明,戴明双昆仲,这些人真讲畜牧根本都很外行,内行要数纪珠大爷的二夫人张喜萱,他们请她做了场长。
  中年爷们中,只有傅纪侠二爷独对牧场毫无兴趣,他约了杨家三学士存之、成之、怀之三兄弟於汉城外开了一家顶漂亮的酒家,规模仿照中原菜馆子,设备尽可能竭力求全,招牌通俗叫关外天。
  四位老前靠幕后综理事务。
  第一位海皇帝无玷玉龙郭阿带,第二位前北京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第三位郭龙珠——河北小孟起,第四位鄱阳王邓蛟。
  大掌柜杨吉庭是个告休的刑部尚书,三位令郎三翰林佐理店务,纪侠二爷他特别,他的头衔却不过是酒保中领班头儿。
  店后另辟场所,接待堂客。
  杨吉庭老先生的老伴唐眉姑人称女当家,陈家双昆仲的浑家张云姑、胡水姑和马念碧的二太太柳宝绿,侠二爷的少夫人郭小晴,她们就多是伙计。
  关外天花样多生意兴隆不必说,但人物十分怪且离奇,远客过境有时却也会误认为是贼店。
  傅家的少夫人郭小红,李家的少奶奶郭小绿、赵楚莲,杨家的陈绿仪、李忆慧,她们被派为课文课武后一代哥儿们的师保,她们的责任大概很繁重,邓家三妯娌和一些姑嫂姐妹们干的是督导纺织工作,这差事恐怕也不会简单。
  马念碧的尊大人马松,他老人家的终身职业打铁匠,来边疆还是要干这玩意儿,他的老搭挡有崔小翠的父亲酒鬼崔魏。
  张喜萱的老父张维跟陈家老兄阿强、阿壮管理农事场闹,他们也许最忙。
  享福算郭夫人叶新绿,邓夫人兰繁青,陈夫人海悦、海怡,马夫人白玉,李夫人燕黛,赵夫人楚云这一班老姐妹,已作古人的杨老夫人,马老夫人和杨吉庭的丈人唐子安。
  傅家老前辈有玉翎雕傅玉翎,大老太太宝玉,二老太太胡抱玉,然而哈密的新居却好似不是他们老夫妇的家,他们就是来也没来过。
  玉翎雕疆人尊称玉道人,玉道人偶而远出行脚施医,但经常总在阿尔泰山。
  宝玉、胡抱玉,流水行云行踪无定,陕、甘、蒙,藏、云、贵、川、康到处都有她们足迹。
  她们大概很忙,忙什么没有人知道,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也无从捉摸,她们都是所谓善知识而且饱具神通力。
  下一代夫妻傅小雕,胡吹花,杨吉墀她们三口子也是同道人,说火候二夫人杨吉墀渐入妙境,胡吹花姑算是走完了一半路程,傅小雕就不过刚在学步。
  吉墀年轻时一似百灵鸟,晚来变得不苟言笑,凡事不管,避长年闭关,她特别,她是纯浮佛门弟子,做的是禅宗工夫。
  后一辈释道兼修的有马念碧的大少奶奶崔小翠,她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说佛,法明法师高足,说道,海容老人呼为道友,可是她没有那么多做作,家庭中她还是个好主妇。
  姑苏林夫人避仇来奔,吹花安顿她同住汉城,不久便约她往朝阿尔泰山,那时光山中正热闹,法明大和尚还没走,玉道人,龙吟尊者,海容老神仙恰在合伙炼丹,万里外巧又枉过苦行僧柳复西,老姐妹去了也就一直逗留那儿。
  郭燕来人缘极好,无论长辈、平辈、晚辈没有一个人不爱惜他,他一到便成了宝贝,一来人品出众,二来武艺超群,偏偏新娘子莺姑娘,为人和气,长得又漂亮,学问高深,因此贤伉俪一对子到处吃香。
  诸葛亮先生陈绿仪老姐姐,大姐姐郭小红,二姐姐小绿要拉弟妇协助办理教育,姐姐郭小晴,姐丈侠二哥又要兄弟去关外天酒家凑一份股东,这儿欢迎,那儿邀请,弄得他们俩也没了主意,结果还是接受了纪珠大哥、喜萱姐姐集益牧场给的差事。
  这一天崔小翠忽然心血来潮,巴巴地指派傅震小少爷陪伴她上阿尔泰山参谒海容老人,临行前夕,夜深窗约燕来会面,她带着满面笑容告诉他一两天关内要到一群男女老少远客,他们该有急事拜访傅夫人,其中却有一位爷们和千手准提老菩萨另有一段缘因,务必吩咐大家好好招待。
  小翠在平辈中身份特殊,她是出名儿的前知先觉神仙姐姐,她讲话谁也都会相信,因为讲得太紧张,郭二爷不免多问,可是她又说她也不能晓得太清楚,只有一再叮咛事先非要守密不可。
  二爷只好答应遵办。
  回去跟莺姑娘说,莺认为林家没有什么亲戚故旧会知道她们母女前来边疆。
  莺,她对翠姐姐认识较浅,心里存有可疑,燕来坚持神仙姐姐决错不了。
  崔小翠第二天带傅震走了,事情来得突兀,男女老幼都有点不安感觉。
  郭夫人叶新绿传话警告大家戒慎提防应变。
  蓦然间风雨欲来,莺姑娘看看暗里纳闷,究竟手足骨肉至亲关系,她猛的想起了燕姑娘来了。
  这天一早,燕来、莺,遵从翠姐姐所嘱冒着大风雪远出迎客,他们两口子昨日已经来过,今晨难免心里加几分着急,马背上彼此一直沉默。
  半晌,莺轻轻叫:“二哥,你说,燕妹妹怎么没有消息,她会不会出了岔?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躲在地底下讲话!”
  燕来猛然有个寒噤,摇摇头说:“我也是很不放心她,要说保驾皇上南游呢,我相信不至有什么危险,官家并不太糊涂,她的本领也了得,何况还有一位方五爷暗里跟随,可是这时候该是官家回驭京都了,她要是跟着去,必然让颂花姐留住过新年,但愿如此······我怕的是她一个人偷跑回来······”
  莺道:“你以为大冷天路上不好走?”
  燕来道:“我想天寒岁暮盗贼多。”
  莺道:“那很笑话,难道自幼儿下工夫苦练到头来还会失风剪径毛贼。”
  燕苦笑道:“你对我讲话总是很夸大的,要知道蛟龙不斗地头蛇,那一个地方没有惹不起的恶道,爷们出门随和客气点许行,大姑娘那实在太可怕了······最使我惊疑的是翠姐把震带走,诸葛亮先生,绿仪姐姐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翠姐姐平常很讨厌震儿太过顽皮,她有什么成见偏挑选他结伴远出?出门在她千难万难,见海容老人她又有什么道理要亲自出马?她临行时怎么会那样忧郁?诸葛孔明确实高明,假使我肯把翠姐姐吩咐的话告诉她了,她一定更有一步的见解。”
  莺道:“你是说翠姐姐出门事与燕妹妹有关?”
  燕来道:“可怪就在她巴巴将震哄走。”
  莺有悟,蓦地大惊失色。
  燕来接着道:“我忖度燕妹妹可有什么重大祸变,翠姐姐无非提防震儿情急胡闹······”
  莺尖叫:“糟······”
  燕来摆手道:“听我讲,事未必绝无希望,要说哄走震儿,似乎无须翠姐姐亲自跋涉长途,默地道知珠哥哥,红姐姐一声,借一桩题目支开他可不就完了,她这一趟上阿尔泰山大概另有两个作为,一是她讲的她‘也不能晓得太清楚’,事实,赶往教海容老人决疑,一便是找姑妈商量营救办法,如果燕妹妹已丢了性命,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话说到这儿,莺又叫:“瞧,那边不是来了人?”
  燕来抬头远望,立刻催马紧跑,他的眼力特别好,边跑边说:“一共十五匹牲口,男女老幼十一人,但没有燕妹妹……”
  说着马又前进好几丈,他又叫:“来的好像是潞安府万老武师万祖师爷一家人……”
  那边前奔的是小宝,她也看明白了这边,雪地上她的马快得像一缕轻烟,莺火速挥鞭突出前迎,燕来追在后面。
  只听得小宝凄惨的哭喊:“燕姐姐完啦……完啦……”
  莺应声下马,小宝也飞下了鞍桥,她们姐妹扭紧的抱在一块儿。
  燕来一马冲到,接住万老太太易凤来。
  老太太倒抽一口气,高唤:“来哥儿吗?可怜我们的燕宝宝命丧张掖河……”
  燕来刚下马,听着话两条腿一软,率性顺势儿拜倒地下。
  郭二爷燕来遮拦雪地上一拜见万老武师一家人,奇怪,却有一位陌生漂亮的少年人仍呆在马上,他不但神情忧郁而且满面泪痕,二爷晓得他必是崔小翠所说和千手准提娘家有关系的人。
  他打量他,他也在打量他,蟠天金龙魏梅夫站近二爷身边悄悄说:“他是前辈老英雄冲霄鹤长白赵秋人的孙少爷,还是一个大孩子。”
  二爷急望他那边走,他飞快滚下鞍桥请安,悲怆的说:“兄弟赵又秋给二爷磕头。”
  二爷慌忙还礼。
  万老太太高声介绍说:“他跟令兄惕哥儿拜盟兄弟,惕哥儿奉旨剿办山东盗贼,他当先锋,出过一番死力。”
  二爷心里万分感激,紧紧的握住人家一双手。
  又秋摇头叹息说:“那都是燕妹妹要我办的事,我在金陵遇见她,她冒名傅震与我订了交……”
  万老太太叫:“来哥儿,不说啦,我们府上细谈。”
  又秋赶紧追着说:“二哥,兄弟远来无所求,只望您见助一臂之力为死者报仇……”他泪如雨下。
  二爷反而怔住了。
  这时光前面黑压压涌至一大群人马,来的是郭夫人叶新绿,邓夫人兰繁青,李夫人燕黛,赵夫人楚云,傅纪珠、李起凤、马念碧,李燕月、郭小红、章玲姑,柳宝绿、郭小绿随待,老少男女十二人,马上严装,挟械备战,他们得到杨家大小奶陈绿仪紧急通知,赶来接应燕来夫妻。
  讲起来很可笑,那一位绰号诸葛亮先生的陈绿仪,她这次竟也会算错了阴阳,原来自从崔小翠带走傅震,她老是忐忑不宁,当然是请教过念碧,念碧老实人他也不知道床头人在弄什么玄虚,说是曾劝告她有什么事情他肯代劳,要不让二太太柳宝绿跑一趟也好,她说术数上有所不明总须面询海容老人。
  问他何必一定要震儿做伴,她说事与震儿有关。
  念碧只会这样说,诸葛亮先生听着更加几分惊奇,百思莫解,蓦地想起前次震儿潜入中原,暗助燕惕、燕来兄弟营救春姨娘母子,她恍惚有所觉悟,因此注意观察燕来,偏燕来神情有异,不由她越发动疑,默地派人侦伺。
  据报郭二爷和二少奶昨日一天不在家,今早又得两口子双马并出消息。
  胡吹花远出,杨吉墀入定闭关,新绿她就是当家人。
  本来已被崔小翠弄得疑神疑鬼,刚传令警告大家谨慎戒备,忽又接诸葛亮先生通知,火速邀请繁青、燕黛、楚云商议,老姐妹认为必是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七尊者要来寻仇,仓卒中她们就只率领纪珠等四对夫妻来追郭二爷。
  他们刚到,后面又有大批人群,郭阿带、赵振纲、郭龙珠三匹马打头,邓蛟、邓鳅统邓家子弟兵左行展翅。阿强、阿壮挈陈家昆仲妯娌左出张翼,诸葛亮先生陈绿仪尾随压阵。跟着她的是张喜萱、赵楚莲、郭小晴和傅二爷纪侠,浩浩荡荡如临大敌,赵又秋看着忽然仰天大笑。
  娘儿们初次大会面免不了一次大缠夹,人数假使再多些,那就简直糟透,郭夫人四老姐妹更加郭小红等四少夫人,客人万老太太也领着三代老少,这一见起礼那怎么能简单,这里头偏还有个颇难搅清的问题,论江湖上辈数,老武师万春不比郭阿带高,万老太太易风来大不了郭夫人叶新绿一两岁,然而林玄鹤是老武师的门徒,林夫人跟胡吹花兄弟称谓,这儿凡事以胡吹花为主,新绿要以晚辈礼谒老伯母,山海夜叉决不依从,她们俩这一抬杠,底下人就不好凑合。
  就在这时候郭阿带等也来了,爷们接见爷们,无玷玉龙自从丧母后,除了师父法明大和尚就是见海容老人和玉翎雕也不过打个问讯,他为人顶痛快,跳下马向万春作捐,叫一声“老哥哥”一切解决。
  妇人从夫,新绿也不再闹别扭,她和万太太平拜,繁青、燕黛、楚云就都好办,下一代人反正要下全礼,老太爷老太太横竖通用,他们自然更容易。
  恰在这当儿,又秋三爷忽然倚马仰天大笑,这一笑笑破了严肃气氛,大家眼光全望在他身上,燕来正待向大家介绍,又秋他朝着邓夫人跪下说:“青姑姑,您不认识寿儿了……”
  繁青又惊又喜,抢着向他走去,他却转个身正对邓蛟,高声亮儿叫:“姑爹,请听我讲,燕妹妹让贵州梵净山妖人肃圣迫投黑海子……皮骨无存,我奔波千里为的是哭师复仇……”
  他盘旋地下给每个人磕头,而且放声痛哭,哭得都怔住了。
  纪侠不懂人家讲的燕妹妹是谁,他满不在乎,冲口叫:“混帐,你这家伙是疯子,又笑又哭……”
  诸葛亮先生绿仪连忙摆手说:“不要胡扯,他说的燕妹妹必是姑妈在姑苏为震儿定下的林家姑娘。”
  纪侠说:“那更笑话,他是什么人?”
  燕来过来了,满面愁容放低声音说:“别得罪了他,当心姑妈要生气,二姑、四姑也不会答应的,他是冲霄鹤赵秋入前辈的孙子。”
  喜萱叫:“了不得,二哥快告诉大哥一声。”
  纪侠也不禁吓了一跳,他急去找纪珠,那边又秋已被邓蛟,繁青夫妇架住,他还哭。
  郭阿带高声说:“哥儿,不要哭,人死不能复生,燕儿是我的徒弟,你有话可以对我讲嘛!”
  又秋料得老头子是什么人,飞快夺回被架住的两条臂膀扑翻虎躯又拜。
  阿带好像什么都知道,也好像很生气,回头喝令,纪森、燕月回去关外天准备接风筵席,吩咐夫人新绿请万老太太和岗位少女及奶先到牧场稍做休息,随即对万春抱拳请老哥哥上马登程,他才向前弯腰伸手搀起又秋,厉声说:“老夫纵横天下六十余年,恩无不报,仇无不复,萧圣妖魔何足道哉,请放心随老夫来。”
  他把他送上鞍桥,老少并骑疾驰而去。
  又秋不用说喜不自胜,大家眼看郭老爷十分爱惜又秋,也有点奇怪,这其间可又愁坏了诸葛亮先生陈绿仪,她觉得郭老爷神情显然不对。
  大家在关外天酒家,听赵又秋三爷报告燕姑娘羁身中原一番经历,并及临危那刹那情景,郭阿带深恨萧圣挟二十余猛威力,迫使爱徒身死非命,杀心陡起当筵点将,点傅纪珠、马念碧、李燕月、郭燕来、赵又秋,着即准备兵械马匹,跟随他老人家前往贵州梵净山,扫荡石头城斗萧圣复仇。
  诸葛亮先生陈绿仪急提反对,她说:“崔小翠演太乙神数,早知燕姑娘逢险临凶,但还未能判定存亡生死,因此不得已亲上阿尔泰山请教海容老人,却又顾虑到震儿情急胡闹,所以设计把他哄走。她此去不至耽搁太久的时间,凡事请等她回来辨明真相决定。”
  她叫:“二姑爹,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向来兄弟和碧哥哥,翠妹妹临行前夕,一再吩咐了什么事。”
  她向燕来、念碧飞快使个眼色。
  郭二爷和马爷恰都是绝顶机灵的人,他们也觉得复仇有等千手准提老菩萨商量的必要,他们各自添装一些话告诉大家,大家公认为不忙在一朝,横竖林夫人、胡吹花就会跟崔小翠一同赶回,先弄清青红皂白,然后着手行事未迟,假使燕姑娘侥幸不死,那么救人自是第一要紧。
  阿带指斥无稽,他说人入弱水岂有生还之理。
  绿仪说那不一定,也许海容老人,玉道人或则法明大和尚暗中施救。
  阿带大怒叱她胡说。
  海皇帝今天火气特别大,吓得大家全不敢顶撞,诸葛亮先生究竟有办法,她眼觑着老武师万春夫妻求救。
  万春急忙起立,拱手力劝郭爷详加考虑,他说萧圣急兄仇四出煽惑天下绿林起与傅氏子弟门人为敌,贼众我寡不宜轻动,我如不出,贼则必来,以逸代劳,谋而后战,策之上者也。
  贼来挑衅,我为拒贼,我直而贼曲,理之正者也。
  劳师袭远倘有差失,须防污损一世英名……老武师话讲得太斯文,万老太太听不惯,她也站起说:“郭老爷,你听我讲,萧圣邪术多端,武艺不弱,七尊者中青莲、白莲、银莲功力稍逊,宝莲、金莲、红莲、玉连都不太差,你想带五位爷们去冒险,老妇不敢领教,燕宝宝此次遭难,怪要怪我们姓万的一家人,我们不应该让她单骑赋归;你要是急于雪恨,我们要求当先,同时也还是要启请几位太太们帮忙,千手准提少不了她,最好等她回来,你非要坚持成见,不等傅夫人又不肯我们追随,我们只好告辞另作打算,不过你要知道,凭一己意气,争一日英雄,我山海夜叉一辈子岂肯后人!”
  她嘿嘿的笑,一大口子喝干一杯酒坐下。
  那样子竟是带些鄙夷不屑的神态,阿带就也被说得怔住了。
  莺在那边桌子上,她觉得不能没有表示,她避席走到阿带身旁忍着眼泪说:“爹,我们要等翠姐姐回来,问明白再说怎么办。燕妹妹的事也用不着您老人家操心,您这样会使大家都不安宁。”
  又秋三爷就坐在阿带旁边,莺过来时,他是毫无忌惮的,睁着大眼睛直瞅着她,莺自然不加理睬。
  阿带顶爱惜这位新来儿媳妇,她讲的话大概很动听,老头儿火气不那么大了,点点头说道:“我也总是老了,你们无非怕我丢人,不要我管可以,但我还得指点你们,坚守未必便为上策,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卫,我跟你姑妈两个人必须分开,我出击她留家,出击的人不该比留守的人更多,所以我只能带五个人同去,你不相信就等姑妈来家,她的见解一定与我相同,大不了争个她出击我留守罢了,那还不是一样,又秋,你说对不对?”
  又秋道:“我认为我们爷儿六个人足以对付萧圣和什么七尊者,不过,我在京都一段时间,听见过宝三哥的三嫂子讲过很多关于神仙姐姐的故事,我觉得不愧先知先觉,这次她算出有远客而来,我们果然来了,可是独不能判定燕妹妹生死,这使我抱无穷希望,我还不太傻,还懂得弱水厉害,然而天有善人总希望她真个儿有教,现在我也要等神仙姐姐回来问个明白……”
  说到这儿,他忽然站起来很生气似的,接下去大声说:“不错,我为友复仇心太切,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这教大家讨厌,有人暗里嗤笑我,有人明骂我,有人明骂我混帐、疯子,大家都在坐,我要把话讲清楚,燕妹妹冒名傅震,与我慨慷订交,她在我心中是个男孩子,燕妹妹的庐山真面目我赵又秋并不认识,骂我的人思想太不光明,疯子可恕,混帐难容,刚才谁骂我,我要请他出来答话。”
  他眼睛睁得圆彪彪地,脸上一片铁青。
  大家都骇了一跳,那边桌上纪侠二爷慢条条扶着桌沿起立,大家一看是他反而安心。
  这位爷四十岁的人了,还是美好如妇人女子,生平好脾气,滑稽善能圆场,他从容不迫要过酒壶满斟杯酒,然后双手捧杯遥向赵三爷,笑笑说:“兄弟,你听我说……”
  又秋咬着嘴唇哼哼。
  二爷说:“我不会骂人我喜欢说人,刚才说你的是我,也许我还不至十分可恶,因为燕姑娘是我的侄儿媳妇,你兄弟那一刻的神情未免过份悲伤,没关系兄弟……”
  笑笑又说:“这会儿大家都很了解你,你不但不混帐,而且是个古道热肠好少年,过去你侠二哥算是说错了,你要不服气骂他一百声混帐他决不在乎,来,兄弟,咱们喝三杯酒,第一杯酒我向你道歉……”
  他很快喝干酒,再斟满第二杯,笑笑又说:“第二杯你向我还礼……”
  又秋红了脸,端面前一杯酒喝光。
  二爷蓦地正色说:“第三杯酒,我郑重保证燕死不了,神仙姐姐上阿尔泰山求救不是问疑,燕的处境当非我辈所能为力,必须借重法明祖师爷和海容老人,你该知道两位老前辈等闲请不动,这也就是她神仙姐姐要亲自辛苦跑一趟的理由。喝酒,兄弟,我们预祝燕,你的好朋友假傅震不日生还。”
  又秋不禁大喜,他急忙喝酒照杯。
  又秋固是孩子气容易受人哄骗,然而你也不能不佩服纪侠会讲话。
  人家本来要找他决斗,结果反而跟他拉上交情,人家絮絮查问神仙姐姐功行、道力,他乐得信口开河,他说崔小翠瑶池仙侣小谪人间,她是他的畏友、严师,只有他知道她最清楚了,以此他又是她生平第一知己……

  第十九章
  我们侠二爷说着话好像很得意,他酒量浅的很,大概也总喝够了,嘴里也就更随便,他开始演说当年潜往武夷山采药为邓夫人繁青治病得遇崔小翠,装神巧扮赵天君宰掉意图强娶小翠为妾的恶霸黑白蛇乌良,随后小翠随他深入山中,为他设计兜捕参仙取血。
  说参仙血能生死人肉白骨较任何草根树皮、灵丹妙药都要好过万倍,他志在必得,小翠舍死相从,通力合作,终底于成,那就说不清冒多大危险,挨了多少苦难。
  说参仙像个婴儿长不过尺许,出没无常,善地行遇土即逝,不用说捕他不易,而且他也还有一个威力无比的保护将军。
  那是一条大人熊,身高丈余,头如笆斗,臃肿痴肥项短肩宽,上下黑毛披拂恍惚流苏下垂,一掌能拍碎老虎头颅,一头能撞折数合抱大树,皮肉粗刀枪不入······
  说到这里,二爷忽然感慨万千,他又喝干一杯酒,顿一下酒杯子说:“小翠姐姐学究天人无所不知,亏她精通九宫太乙神数,布下八阵图就别想捉到参仙。
  “我要不为拚命救她,也就没有那么大勇力一匕首搠死人熊,我们是生死相依,艰难与共,所以我们姐弟俩情同骨肉。
  “兄弟,你听着,没有她翠姐姐,邓家四姨姨和柳爷爷病入膏肓万难得救,没有她,我们几家人当年在思潜别墅都要毁在无敌神僧喇嘛赫达手中,没有她,你纪宝三哥也没有今日一番成就,没有她,昔日庐山决战青花老尼,我们的郭老爷也要坏了一世英名,她不愧苦海慈航,大众救星,亦圣亦贤,兄弟,你如不信,请问郭老爷。”
  他高高的举起酒杯,前后左右多少人不约而同都跟着他举起酒杯。
  郭阿带点点头说:“是的,那天我受困于昆仑子、黄家子两毒恶妖道兵器,没有她飞剑解围,我必然无幸,那一霎那她不但救了我,还并救了化龙三兄弟,她是我的师妹,她是个非常人。”
  纪侠笑道:“所以,大家该明白非常人术数一定靠得他住,绝无须跑去请教海容老人,上阿尔泰山无非求救,带震儿去分明因为求救用得着他,燕必不死,即有好音,愿大家少安勿躁。”
  他又举起了酒杯,大家一颗心全被他说得活动,莺回去坐上也会捧酒杯,向万家三代人道劳。
  又秋简直快乐得心花怒放,就也不觉得难为情,竟然说神仙姐姐救了燕妹妹回来,非要给她磕一千个头谢谢。
  他就不会装做,无邪天真博得每一个人欢喜,其间却唯有一位小宝姑娘神色似乎有些不自然。
  一顿接风酒热闹两个时辰,大家究竟心里不舒畅,谁也就都没有喝醉了酒。
  燕来和莺夫妻俩口子理该迎养祖师爷,他们请走了万春一家子,又秋当然是邓家的贵宾,他随邓夫人繁青回家,夫人纪念先师恩泽,自要把这师门侄儿当作宝贝看待。
  她的福气好,晚来满堂儿孙,安居纳福,三房儿媳妇,男孙子有七八个,孙女儿也有五六个,大的十八岁叫椿,桐七七岁,桂、柽十六岁,榆最小也满十四岁了。
  她们不用说也练过武功,练武的女孩子大概总带着几分英气,大方那是一定的,又秋要算长一辈,多亲近点还有什么关系。
  孙少爷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十二三,男孩子这年龄是最淘气的时候,姐妹弟兄们有一个同一的心念,认为祖师爷的孙子,他的本领必然了不起,谁都想瞧他两手儿开开心,孙小姐会央求,孙少爷干脆强迫,又秋免不了大麻烦,做祖父母的没有一个不纵容孙儿女。
  孙儿女根本不怕老人家,先头化龙、化鲲,化鹏和三位少奶奶在坐,孩子们在父母跟前多少要规矩些,他们弟兄妯娌走了,我们三爷立刻陷入包围,怎么样推辞全没用,明天、后天乃至等会儿也不行,非要他马上兑现上院子去练两套。
  姑娘帮忙小孩劝驾,姑爹负上手满面春风,结果他被拖出屋门外,椿姐儿找给他一枝剑,俏皮的榆,却又扛来了他的四十斤重的铁画桨。
  邓蛟见桨失色,急忙抢着捧住,反覆摩摸忽然泪下涔涔,他认得这正是他的师父仙槎桨邓公侠的手泽,邓爷天性纯孝,一辈子敬谨事师却没有得到真传衣钵。
  今日睹物思人不禁悲不自胜,又秋眼看老姑爹十分伤心,他也很难受,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出声,繁青凄然笑道:“八哥,你算算看,大师伯要还在世的话,可不是一百多岁了,说奇就人瑞也不能活这么大呀,还有后人能使用他老人家的重兵器……”
  邓爷唏嘘着点头。
  柽和桂姐儿俩赶紧去搬凳子去请爷爷,奶奶坐,邓爷双手高捧铁桨唤又秋近前,慢慢的说:“孩子,你刚出生才几个月,就会伸手摸这枝桨,那时你大爷爷对我说,你长大来必有希望……”
  他又泪如雨落。
  繁青叫:“寿儿把桨接下啦!好好使几路我们看。
  又秋没得说他接去了桨,邓爷爷才敢就坐。
  繁青说:“我知道桨有三十六路,迎招化招变幻无穷,你可不要躲懒。”
  她眼睛盯着又秋又说。
  又秋也总听说姑爹姑妈如何了得,也许围在身边的晚辈孩子们都有一身真实的能耐,他又怎肯怠慢丢人,即然横竖要练,率性脱掉长袍马褂,他将铁桨交在旁边的晚辈椿姑娘,这位大孙小姐也有点孩子气,拿着桨点一点不过瘾,干脆踏步垫腰使个山东大擂。
  又秋刚解开马褂钮扣,他骇的一大跳,椿姑娘就好像不好意思,收回桨猛的插在地下,说厉害不厉害,桨叶没入半尺,桨柄摇摇犹有余劲,她,她红着脸站到奶奶背后去了。
  又秋练完桨又练剑,论剑家学渊源自然不同凡响,当年爷爷冲霄鹤才气磅礴,剑走大江南北不作第二人想,后来得遇千手准提胡吹花,叹为天上人间甘拜下风。
  其实,吹花并没有敢跟他老人家轻言较量的。
  老人家渊藏海纳,除了大罗剑秘诀禁传容有未知,此外法门殆无不晓,穷搜博采集天下名家大成,校仇剑谱立自一宗,也称赵家剑法。
  邓夫人繁青出身江西南昌府胡氏养女,胡氏文字兴狱举家罹难,繁青拒捕负伤,仙槎浆救得她一命,冲霄鹤为之刮骨疗毒,载以轻舟带她回去山东登州府,父女相依一住五年,赵老人悉心授以胸中所学,所以她又是赵家唯一及门女弟子,夫人感戴师恩不忘教训,数十年如一日未尝抛荒剑术。
  今天看到又秋剑术练得到家,她心里也真是且喜且悲,却因为邓蛟不胜感触,当时匆匆的便教椿姐儿拿开了铁画浆收场,打发又秋到三位哥嫂处走走。
  化龙、化鲲不在家,坐了一会儿化鹏带他找纪珠、纪侠、念碧、燕月、起凤,大家再陪他往杨吉庭、李志烈、赵振纲、陈阿强、阿壮,每至一个地方说不得都要稍作逗留,这几家人虽说聚居一块儿,到底各有各的门户,最后来看郭阿带。
  恰早是掌灯时候,小孟起郭龙珠也住那里,这位爷中年失偶潦倒无聊,夫人叫方晴,她就是纪侠二爷少夫人小晴的母亲,生前四德皆备,贤慧无双,郭爷情深故剑不忍续弦,日在醉乡以酒为命,那是不管是谁,谁来看他就要跟他来两杯。
  化纪、纪珠、起凤全能喝,念碧、燕月、纪侠也不是不会,老英雄本来欢喜他们弟兄,来了就不让走,再来主人郭阿带,夫人叶新绿生平有酒帝、酒后之称,上他们家说吃喝那实太便当了。
  眨眨眼银烛高烧,筵开便酌,这种局面另有一段旖旎风光,家常酒饭能使宾主亲热如家人骨肉,酒酣,郭夫人慷慨论交,追述的辈风流辞极悲壮,说故主胡剑潜心怀故国举义南昌事发官兵围门,四侍儿各自为计,大姐轻红引药全节,她新绿二姐窃负胡吹花逃生,三姐宛碧战死长街,四姐繁青跳城伤足,柳复西为友喋血,邓蛟失陷护城河,仙槎桨邓公侠丈义救人,冲霄鹤赵秋入泽及枯骨……
  说到沉痛处她感动得声泪俱下,大家也不禁肃然倾听。
  接着她又查询到邓家后人,盘问又秋文才武艺,又秋自有一篇回话。
  鱼更三跃,酒兴未阑,又秋渐觉不支,几番恳辞,阿带不许避席,终于他醉了,由念碧、燕月搀送他跟化鹏回去邓家。
  第二天起来稍晚,纪珠等陆续前来回拜,中午杨吉庭邀饮晚上赵振纲家便饭,底下一连串不断的宴会,忙了三四天兀自忙不了应酬,偶而在家却又受不了孩子们麻烦,这些日子中他就是没有时间可以想到燕姑娘。
  早晨人的脑子都会清醒些,又秋裹在被窝里,探头看纸窗上雪光耀眼,前后鸦雀无声,他有点懒得起床,睡是睡不着,心事也就上来了。
  他想:“这儿上阿尔泰山有多远?要走几天路,崔小翠和傅震到了没有?差不几天过年了,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些问题找不出答案,一双大眼睛越睁越大,于是他再想:“弱水不胜鸿毛,人跳下去什么道理不死?海容老人、法明和尚、玉翎雕,他们是不是真前知?有多大神通力真能救人起死回生?在张掖客店那老掌柜不是说:怒瀑下击威力,大石头也只有粉碎,那么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到这不由打个寒噤,怔怔地又想:“这几日宴会,怎总见不到燕二哥两口子,昨天看他们,他们分明不加理睬,而且就没来回拜,不用说他们也在怪我对燕妹妹有甚不好念头,我,我有啥不好念头?”
  他摸摸心自问。
  蓦地爬起身,狠咬一下牙齿叫:“我赵又秋方寸里半点无邪,人家为什么偏不能原谅,别人没关系疑神疑鬼由他去,来二哥二嫂必须解释明白……”
  跳下地穿衣服,炉子上持水壶倒盆水洗把脸,掠一下头,戴上皮帽子冒雪出门。
  郭家住房后面有一片大广场,古木森森下面支着五个蒙古包,他们叫黑包又叫黑围,那玩意儿很有趣也比房子暖和,胡吹花顶喜欢它,本来只有三个,吹花跟林夫人带邹家小姑娘静芬住一个,李家老太太和小龙祖母孙儿住一个,燕来夫妻也爱这东西,他们也占一个,最近又增上两个,万老武师的两房儿媳各分一个,燕来伉丽迁居吹花那边去,腾出他们的黑围安顿祖师爷祖师太两老。
  五个大馒头坟墓似的三前后两排在一块儿,雪景里衬映着琼林玉树,那实在好看极了。
  又秋兜圈子兜了半天赶到那地方,屋角后瞥见雪地上莺在练剑他不敢过去惊动,躲着看,看了半天不甚懂,她练得很慢,心眼步意着看到家,只觉得好看不出什么剑法。
  霍地当中那个太馒头里窜出一条黑影,那是来二哥,来二哥只穿一套大青布的单裤褂,手中倒曳着一件怪家伙,晓得那必是八宝铜刘,俄然雷鸣风吼,地动天摇,来二哥的身影顷刻不见,二嫂子却也失了踪,夫妇两般兵器荡起万顷寒云,忽聚忽散,倏分倏合。
  来二哥黄光盖体,二嫂子白气缠身,黄光漠漠,白气蒙蒙,他们不像练斗,草光卷地,白地漫天,来二哥杀不退二嫂子,二嫂子也近不得二哥,铜刘挟无穷威力,宝剑变不尽神奇,赵三爷看出了魂,两腿不由已接近场中,燕来、莺各自收兵。
  又秋早已拜倒地下,连说:“哥嫂好武艺,又秋叹为观止。”
  燕来说:“兄弟,我正要找你谈谈。”
  莺说:“三哥请围子里坐会。
  她拖着剑走近蒙古包,高高的揭开门帘子
  在边疆,所谓帐篷、帐房、黑帐房、番帐、蒙古包等等,其构造无非大同小异,不同的在一个帐——帐的质料和颜色。
  颜色大概还不外两种,黑的或黄的,黑的普通,黄的就必是王公教主的行辕。
  质料太难讲,这儿的五个大帐房全是皮制造的,外加两层油绸子,缝缀、扎缚,以及木架子木头取材都顶讲究,地下特设大踏床,上面铺两三寸厚的毛织地衣,支皮帏子隔堵为房篷滚圆,高端留大鱼鳞镶嵌着透明天窗,像这种奇异帐房,那是不晓得要费多少钱,反正胡吹花,郭阿带有的是钱,只怕剪不出花样,想得到不愁办不到。
  燕来夫妻现在住的是吹花的逢帐,她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用黄色,并不是向往王公教主,她是说佛家尚黄。
  又秋进来扯下靴子跳上踏床,说地方该是厅,短茶几上供着热腾腾酥油茶,地衣上散排锦垫子,莺请三哥随便坐,她脱掉套鞋望里去,再出来送一件皮袄子,三个人围上茶几坐,喝茶吃饼。
  又秋问:“二哥,你两臂膀怕没有三千斤神力?这八宝铜刘重八十斤?”
  他的眼睛死盯着横在一旁的铜刘说。
  燕来道:“是义父老人家的兵器给了我,实重八十二斤。”
  笑笑又说:“听说你使用的铁画桨也有四十几斤?”
  又秋道:“小巫见大巫,差太多嘛!”
  燕来道:“武艺不光说力,你刚才不是看见你二嫂子使剑,我的八宝铜刘何曾占了她的便宜。”
  又秋叹息着不及回答。
  莺伸个指头儿笑笑说:“不谈这个,三哥,大清早找我们有什么事?”
  又秋怔了怔,垂下头子说:“来向哥嫂告辞,我要走了,不走恐怕对不起燕妹妹……”
  莺向燕来使眼色,又秋也看不见,等了半天人家两口子什么也没讲,他突的抬起头睁大眼睛,很惭愧又很生气的样子说:“那天我关外对大家掏诚解释很多话,但到现在还有人狐疑我甚不干净,当然我也知道倾盖订交那是圣贤佳话,世俗的见解男女之间原有许多猜嫌,我不想再作解释,最好的解释抵不过一个字走。”
  他毅然决然的挺一下胸膛。
  燕来微微笑,慢慢喝口酥油茶,轻轻的说:“你讲的也许对,可只是你的激越的、奔放的、迫切的情感流露人家都看见了,大家都正在研究,这也就是说大家对你还没有定论,你假使突然走了,显得气短心虚,底下必会掀起无尽止的谣言,这谣耳将使燕妹妹中伤,甚至毁了她一辈子。”
  他笑笑让发呆的客人喝茶。
  莺正色说:“三哥,你要肯顾惜舍妹名誉和将来嫁后幸福,你就必须接受我们的劝告。”
  又秋又惊又喜,急忙说:“你说,你说,只要能够保全燕妹妹……我一切遵办。”
  莺强忍着笑说:“我们要替你做媒,在神仙姐姐和傅震未回来前,我们先请邓家姑爹姑妈为你定婚。”
  又秋这一下是真呆住了。
  燕来又笑笑喝茶压低声音说:“定婚才是最好的解释,为什么你二婶子要为燕妹妹嫁后幸福?为什么要说赶震儿还回没来之前?我晓得你并不糊涂。”
  又秋怔怔的点点头说:“我懂得。”
  燕来说:“那么你答应了?”
  又秋又发怔,这一下他肚子里似乎一直在盘算,好半晌才慢慢说:“我讲过了一切遵办的,不过你们是不是也要考虑,又秋一介书生,飘零琴剑,怕不怕糟踏了人家的姑娘!”
  燕来笑道:“老弟客气了,现在请听你二嫂子讲。”
  莺大概很欢喜,紧紧盘定腿儿,指头轻敲茶几儿,悄悄说:“你对人要承认没到这儿早说好了,就只差来不及下定……”
  又秋苦笑道:“你叫我骗人!
  莺笑了,笑得那么温柔,笑着说:“那不是问题,问题在你肯不肯受委屈,媒算我们做,亲要你自己求。”
  她笑的更开心。
  又秋眼睛睁得大大的说:“看你这么快乐,我好象什么都会愿意。”
  燕来不禁击掌大笑。
  又秋说:“告诉我,哥、嫂,燕妹一定有好消息,不然你们不能这么松畅。”
  燕来笑道:“是的,兄弟,我们这儿有一位有些神通力的前辈颇能先知,她在县南阔克帖克山闭关,前天我们找她去,她没开口只给我们预备好一个帖儿,看来燕妹妹当可平安无恙,以此我们急着跟你商量,说为她却也许还为一个人……”
  他笑得有点神秘,
  “你说的那一位前辈?”
  “傅家二姑妈,她老人家姓杨。”
  “给我贴儿看,燕妹妹果然不死我什么都干。”
  “给你贴儿看你能相信?”
  “我听椿姐儿讲,这位二姑妈道行很高。”
  莺笑笑身畔拿出一个字条递给他,又秋急忙双手捧着跪起来看,看黄纸写的红字儿:“莫跳,莫跳,燕逢鱼救。”
  看了半天笑:“奇怪,怎么说鱼救,鱼会救人?弱水里也有鱼?”
  燕来道:“这个谁知道呢,反正二姑妈佛门弟子,她是不打诳语的。”
  莺叫:“三哥,没得说了罢!”
  又秋很为难,斗紧眉毛问:“你要我去求那一家的姑娘?”他还跪在垫子上。
  莺笑:“这儿好姑娘很多,是么?可惜辈数全不对,譬如说椿姐儿,人都讲你跟她很好的,然而……”
  又秋像急煞了赶紧摇手儿说:“没有的事,那能……那能……”
  莺笑道:“我们提的是万家祖师爷的宝妹妹。”
  又秋眼睛又睁得大大的叫:“是她,我就猜到……”
  燕来忽然沉下脸,轻声说:“话讲好,你可别大意。”
  又秋垂下眼睫毛,他喃喃地也说得轻声:“是她,我何会不愿意,但是她小嘛,我可比秋天的草,她是春天的花……”
  燕来笑骂:“胡说,你还不过大个七岁,我们给你说亲没教你娶亲,等三年她十八你二十五再言娶不迟。”
  莺笑,笑得更温柔,说得更轻声:“这门亲本来顶容易,怪都怪你不该冷落人家,所以你得自己求,得受点委屈。”
  又秋道:“她误会了我……”
  他红着脸坐下呆笑。
  燕来道:“你那样子值得人家误会,老实说我们俩也不能无疑,听说你在祁连山昏厥过两次,刚到这儿又是哭又是笑,还要爬满地下给大伙儿磕头,这里人大半都是燕妹妹的亲属们,你跟她大不了一面之缘,这你就难怪人家背后笑话,不要说控制不住,人若没有定力那太糟了,我觉得你的毛病是缺乏思想,没有思想才以致任情任性,现在要你到万家走走,见着宝妹妹讲话必须慎重,再闹出岔子,不敢讲会不会毁灭了她,其结果自然也不免葬送了燕妹妹。”
  来二哥说得太严肃,又秋惭愧无地自容。
  莺赶紧换调儿,她轻轻松松地笑笑说:“三哥,听我的,说是教你去求亲,其实只要你陪小心,好几天你睬也不睬她,人家一路上如何招待你,到头来你不讲理……”
  低声而再接下说:“眼前不单是宝妹妹不得意……”
  她又再低声一点说:“山海夜叉她也很生气,去了挨一句冷的热的活该,那你不能想不开。”
  她在压声儿低唱,又秋听着又不禁儿乐了。
  莺笑笑又说:“没关系三哥,大水冲倒龙王庙,没倒在别人家手中嘛,虔诚点去把宝妹妹求活动了,我们这就着手说媒,说妥了请邓家姑妈给你下定,下了定,天下事大定矣!燕妹妹回来,你们明明白白成了道义朋友,我保证没有人肯胡说八道,这儿男女老幼不敢全说是雅人,至少还不至太俗,你也总是听见过了,千手难提老菩萨做女儿时相识满天下,上自天子下至匹夫她全交,我们家老爷子、杨老爷、赵老爷,跟她老人家还不都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老弟兄。”
  又秋喜道:“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和燕妹妹像亲兄弟一般亲热?”
  莺笑道:“当然可以,现在你去看宝妹妹,回头我这儿吃中饭,去,就去。”
  又秋没说话,红红的脸呆笑着,穿上靴子走了。
  左边深灰色的帐房住着万老太太和宝姑娘,又秋过去揭开皮帘子伸头看,跟那边一样,当门也是厅,也排着长长的短腿茶几,老太太近几打坐,又秋轻轻叫:“老太太。”
  老太太动也没动,三爷倒是懂得打坐惊吵不得,扯掉靴上了踏床,悄悄旁边站一会,悄悄望后面走,到底还是不脱孩子气,三不管又去掀开房帘子,宝姑娘可不就在里面,她是半跪半坐着,双手捧一本什么书默念,三爷叫:“宝妹妹。”
  姑娘没理。
  三爷爬进来,爬近前看清楚念的是佛经,他吓个大跳,留心姑娘身上打扮,干干净净的打个麻姑髻,穿一件灰布袍,本来手上带有一对碧绿的玉镯子也看不见了,浑身上下素得出奇,淡得可怕,三爷抽口凉气再叫:“宝妹,你好。”
  宝妹妹就是没有听见。
  三爷也学她的样子跪下去说:“这几天大家请吃饭,东请西请,弄得我头脑昏沉不醉无归,今儿下决心,起个大清早溜出来看你的。”
  宝妹妹还是不作声。
  又秋再说:“你也不出去玩,干么老蹲在家里……”
  等等又说:“你是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生气?”
  “怎不理我……”
  “我有什么对不起么……”
  怎么说也不行,宝姑娘还是不作声。
  又秋可是急了,还好记起来二爷说他缺乏思想,于是他想,这一想想通了窍,决计以毒攻毒。
  他和颜悦色柔声儿又说:“宝妹,我告诉你好消息,你的燕姐姐她并没有死,快回来了呢……”
  宝姑娘眼皮抬抬,还是不作声。
  又秋接着说:“前天来二哥和二嫂上克帖阔山朝谒珠哥哥的妈妈,讨得一个黄纸帖。”
  宝姑娘鼻翅儿张张,笑涡儿跳跳又算了。
  又秋说:“你大概看见了那帖儿,我是刚才来时碰着二哥才知道的,我说,这些日子,我们因为她实在累够了,现在既然晓得她平安无恙,我们就不必管她的了,外面雪晴了也没什么风,出去走走好不好?我们到库鲁克郭勒河看一会雪景怎么样?”
  姑娘慢慢合上手中楞严经放在榻上慢慢说:“我懒得说话,你请外面坐。”
  话说得绝决,声音微带一点儿颤抖,她是闭上了眼睛,否则你会看见她眼眶张满了泪珠儿,然而只怕她下死劲不肯开口,开了口好办,又秋又说:“妹妹,你必定对我有很深的误会,可以不可以让我解释,我跟你燕姐姐了不过一日相知,就不过她的品德、武艺使我倾倒了,讲起交情她又怎么比得上……”
  姑娘急忙掩上耳朵,背着脸庞儿叫:“大清早那来的这么多废话,你请啦,请啦……”
  三爷自然不能走,姑娘自然也不能老掩着耳朵。
  她放下手,三爷又说:“我倒没有想到你也会不谅解我,赶我走那还不容易,我马上回去南京……”
  他站了起来。
  姑娘叫:“你,你还要强……”
  她忍不住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三爷再一想:硬,率性硬到底省事,他又说:“我大概不是人,你不值得为我哭。”
  姑娘哭说:“谁讲过你三爷不是人……”
  三爷说:“那还用讲,你的不谅解就是没看我是人,人绝不至糊涂像你心灵幻想的那么糟。”
  “我幻想什么,你看见?”
  “我不跟你抬杠。”
  姑娘忽然大怒,扭翻身泪流满面说:“你是故意来寻开心?”
  “那我不敢,我是说人贵相知,多言无益。”
  “三爷自有相知人,我够不上。”
  “讲到底一句话,恨我太过没出息,不怪你使我失望。我这就走,再见……”
  “不要说再见,永不相见……”她又咽咽的哭了。
  万老太太在外面不能不说话了,她历声喝问:“谁在吵什么?”
  三爷赶紧答复:“没有吵,奶奶。”
  他巧得很,不叫老太太干脆喊奶奶,老太太听着蛮好受着,口气缓和多啦,她说:“又秋么?出来。”
  三爷出去赶紧请安。
  老太太点点头说:“难为你还记得找上我这儿来。”
  三爷垂手一旁侍立,陪笑说:“奶奶,我是忙,这几天差不多整天泡在酒杯里,昏头搭脑,糊里糊涂。”
  万老太太道:“你不会少喝一点。”
  又秋道:“那能呢,这里老爷们,哥哥姐姐们简直没有一个不会,我的量太有限了,随便到那一家总是被灌个烂醉如泥!”
  万老太太道:“今天你的脑子倒还清醒,我问你,你到底对宝妹妹怎样?”
  又秋笑道:“那不要问我么,问宝妹妹对我怎么样?问奶奶,您,问爷爷,问大爷,大妈。”
  老太太乐了,拍手笑:“唷,那儿学来的乖吗!成,我就把她给你啦。”
  又秋没作声,爬下去一连串磕了四个头。
  正在这时候,大爷万鹏,大少奶魏梅夫,燕来和莺鱼贯进来,又秋乖学到底,站起来干脆再拜岳父岳母。
  魏梅夫笑道:“少爷你好,好些天没见面!请坐啦。”
  又秋红透了一张脸,只管笑。
  莺、燕来抢着给老太太、万鹏、魏梅夫道喜,老太太还是坐定了没动身,慢慢说:“你们听我讲,人,我是给了,下定不忙,在燕宝宝生死未确定之前,我们不应该铺张喜事,这也是人情道理,你们可以这样说,亲是燕惕教又秋赍书到上党向我们提的,我们不远千里而来为着求傅夫人的大媒,她老人家福慧双修,我们就是要借这个吉利,现在是许了亲,又秋倒不一定对小宝要怎么样避忌,像平常一样就好。
  “今天天气不错,我也开心,带你们出门玩玩啦,燕来又秋跟你大爷去准备牲口,莺儿帮大妈忙打点酒羹菜盒,中午阔克帖克山上打尖。”
  讲完话她离开了燕团,大家含笑各自告辞走了。
  小宝她是老祖母的命根儿,这几天姑娘尽管闹别扭,闷恹恹,恨绵绵,不言不笑,说病没有病,可只是茶饭无心,平日会打扮,忽然簪环尽撤,连心爱的那一付翡翠玉镯子也不戴了,而且整日价守在屋里向佛经合掌低眉,这是多可怕的变态,老太太明知孙女儿心里事,她岂有不着急之理,背地找燕来夫妻商量,暗里议定了步骤,就只等又秋前来中计。
  其实又秋在燕姑娘身上何曾有半点邪念,对宝妹妹却早已未免有情,都因为年龄相差七八岁,倒是没敢妄想坦腹东床,那晓得人家千肯万肯要定了他,他还不是不聪明,听了燕来和莺的劝告,多少也必是有点憬悟,所以今天的花枪耍得很大胆高明,虽则自觉脸皮太厚,然而解嘲尽有现成文章,一切还不是为着燕妹妹当前名誉和未来幸福。
  他飞快跑回邓家更换了一身鲜明衣服,立刻跳上坐骑黑天虬赶至伺候,帐房外却偏要等那么久,才盼老太太带宝妹妹出来,姑娘头上戴个昭君套,血红缎子皮风衣,她上了一匹胭脂骏马,鞍前宝剑,耳畔明噹,那是说好看极了,可只是人家不跟你三哥讲话,马头老是和莺姐姐走个并排儿,又秋只好识相,轻勒黑天虬系跟老太太献些殷勤,他是不断的回头,瞥见二嫂子笑个花枝招展,宝妹妹人马卷一片红云飞出前边。
  万老太太领着大少奶魏梅夫,二少奶初秋英,孙小姐小宝,郭二爷燕来夫妻和赵又秋三爷,一行七个人七匹好马踏破雪地冰天,径奔县南阙克帖克山游览。
  上午天气真好,谈谈的阳光晒着白皑皑的世界,力量不足热化了雪,却够使人心灵上得到温暖,大家玩得好起劲,可是都不敢去惊动闭关的傅二夫人杨吉辉,就不过到她那封闭的洞口稍作徘徊算了。
  下半天刮起风雪意又很重,大家这才返辔下山,到家天也快黑了,但还有充裕的时间让大少奶、二少奶督促妈妈们料理晚饭。
  万家婆媳持家勤俭井臼亲操,远来这儿做客不同,她们也雇用有女佣,这叫做入境问俗,这儿随便那一家都有丫头使女嘛,出门那能太寒伧。
  席排在大少奶奶帐房里,并没有预备多少好菜,但今天要讨个吉兆儿,魏梅夫头上髻儿歪歪的插上一朵大红剪绒花象个丈母娘,满面春风里外来去招呼,妈妈在忙,做女儿的怎好袖手旁观,原是家常便饭,又不明说请姑爷,闪闪躲躲反而贻笑大方,宝姑娘想个到,她也就老实不客气,蝴蝶儿似的飞前飞后帮着做事,惟是不管怎么样挑逗她,她总还是死心眼儿偏不跟三爷讲话,三哥也只好睇着她白难受。
  万氏父子婆媳妯娌全能饮,郭二爷燕来酒到杯干,莺今天也肯放量,连倚在老太太身旁的宝姑娘,她都让她的二爷二妈灌了好几杯,像这般光景,我们又秋赵三爷也还能轻松,喝到二更天托辞解手扶醉跳席,钻出皮围子寒风吹醒了他,睁大眼睛恰好望见远处一条黑影子过去。
  雪光里快得像一匹黑狐狸,以为当是盗马贼,他跺一下脚想追,雪林后跳出一个人低喝道:“别追,喊燕来讲话。”
  三爷定睛看是燕月,短打扮,持剑,肩上斜披着斗逢,他急忙问:“月哥哥,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燕月说:“也许……”他好像还在注意前面黑影子。
  三爷不敢多问,翻身又进了皮围子,里面的人立刻跟在燕来后面出来,燕月轻轻说:“老二,震儿独自来家,马扔在西坡,人飞迸围栅,梅花针射伤两个守望土人,那样子分明精神有点错乱,他必是回来偷盗什么东西,可能马上要走,我准备截留。他的身手相当灵活,我一个人不够对付,我想劳驾这儿大婶子帮个忙,我们到西坡埋伏,趁他上马那一刻,请婶子出其不意用蟠龙神鞭兜他坠马就缚,人多了无益,他的梅花针必须提防。”
  燕月话说得飞快,大家听着发怔。
  万老太太叫:“别耽搁工夫,横竖把人逮到再讲,二少奶拾夺你的套绳儿随我上西坡路口守候,这边要被他溜了,我们那边拿他。”
  说着她领两个媳妇回头走,边走边又说:“莺、宝、又秋全不要去,跟爷们看家。”
  莺、小宝、又秋根本都吓得糊涂了,他们也实在有点走不动。
  他们急煞了,也只好怔在北风里呆望着远处西坡。

  却说傅震,这孩子还不是顶聪明,那天崔小翠指名要他伴随同往阿尔泰山,他心里已经好生狐疑,老想马妈妈欢喜的是师、咸、泰三个弟弟,这一次怎么说偏抬举到我震儿?有什么了不得的巧妙要他亲自出马解决,这里头会不会与我震儿有关?这些问题浮上了脑子,一路上他便处处留心,百方设计刺探马妈妈,可是马妈妈好像天生的哑巴,她就是不跟他谈,上了山那是真受罪,风雪大得简直唬人,山陡、地滑,非得搀扶马妈妈虚弱的身体赶路,有时候还得驮她跳涧攀崖。
  还好偌大的山小翠她竟能指点捷径,入山两日夜也就找到了海容老人的洞府,老人家不在家,洞里只有林夫人,小翠大概累透了,参拜过夫人,她便昏倒蒲团上,傅震又得忙着施救。
  忙到天黑胡乱吃些干粮他爬草堆里装睡,明知道一会儿丈母娘总会查问马妈妈此来因由,底下自然不出所料。
  小翠原说见过海容才好道破,林夫人坚持愿得先闻。
  结果他们俩躲出洞口讲话,震跟着窃听,小翠细说她入定观想中发现惊奇泡幻,那就是祁连山燕姑娘遇难的事情,说是被迫投水的姑娘,以及驰救来迟,拚死恶斗退敌的一群男女客人她全不认识,所以出定后她虔诚卜了一卦,卦里猜详远来客与林家有关系,其中另有一位少年因为傅氏贵宾,遇难的姑娘可能是燕,而迫害姑娘的道士卦卜梵净山妖仙。
  说祁连山南麓急流汹涌该是弱水,何以卦象姑娘殊无死征,因此困惑不解,非得请教海容及法明屈算。那些客人一两天内可到,顾虑傅震闻变胡为,不得已哄他结伴偕来。
  小翠话说得一干二净,林夫人深信人家道力通神,相信投水的姑娘属燕无疑,但她并不十分哀伤,劈头先给小翠道劳,随说死生有数,说燕儿临危自全名节,此念足可生天,能不死早晚必归,果其不幸亦作罢休。
  她说傅家人杀孽太重,千手准提老来觉悟,晚盖弥坚,她不至为小妮子一旦破戒,只恐晚辈后生不甘忍辱,又得引声一番屠杀。
  说震儿必须拘留此间,过些天请他曾祖父玉道人带去守炉,但不知家里纪珠等会不会有甚举动。
  小翠说珠爷兄弟慈训谆谆,未经堂上同意,他们绝不会擅自主张,念碧、起凤、燕月更不至冒昧胡为,可怕的是惟有傅震,为防万一,她说不如作法布起八阵图将他禁闭。
  林夫人自是不住口赞成,傅震窃听了秘密,他还能不早作打算。
  三更天他出洞解手,就这样溜之大吉。
  愤怒填胸,巴不得插翅飞回哈密,回来的目的是盗取他祖母得自青花老尼的那枝淬毒宝剑,以为仗此剑即可独上梵净山杀萧圣为燕妹妹雪恨复仇。
  崔小翠和林夫人的一篇谈话,迫使傅震挺而走险,他认定要为燕妹妹报仇只有靠他自己去拚命,求助既无可能势必反遭牵制,何况崔小翠还说早起就要将他禁闭,因此他横定心决计逃亡。当然他很明白妖道萧圣他不太好惹,所以才会想到青花老尼那枝恶毒宝剑,自幼儿听讲过那枝剑切金断玉专破气功,伤人必死,能得此剑他相信任何不怕,不但找萧圣也还要斗斗七尊者。
  是晚他溜出洞府竭尽气力舍死狂奔,下了山上回入牧场偷得一匹好马,并日兼程昼夜赶路。
  别怪他,人在愤激过度,难免精神错乱,为着躲避走漏风声,先用梅花针后使点穴法制服了守望更夫,那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偏有那么巧却会遇着燕月李爷,这位爷智勇双全,办事从来特别谨慎,今夜恰轮到他守卫巡查。
  千手准提胡吹花挈带家人来此卜宅,究竟因为仇敌太多,到底未敢疏忽戒备,这里领头儿值夜的是纪珠、纪侠、念碧、起凤、燕月,他们号称五虎上将;邓家三杰,陈家昆仲就不过副牌儿,纪珠出巡随从多场面大,纪侠老爱结伴少夫人小晴偕行,燕月、念善、起凤同样脾气,艺高胆大总是独个儿辛劳,傅震叫开城门时惊动了李燕月,怎么看他会看出小爷形色不对,不作声一直跟随侦察,看到他小爷跳进围棚伤了人,李爷这便抄近路来找燕来。
  震盗剑大概不能太容易,这里西坡已经布好埋伏,半个时辰以后,才望见他鹤行鹭伏而来,胳肢窝里夹着个大包袱,右手横一枝绿芒闪烁出鞘长剑,那绿色的剑芒燕月还能辨识,大吃一惊急忙关照魏梅夫,燕来提防,震来到把包袱放在马后,检查过勒肚带扳鞍上马。
  魏梅夫蓦地由大树后跃出,鞭起拄地长虹,化作带玉环腰,蟠天金龙的神鞭那能含糊,只可惜连小爷怀抱的毒剑也给缠住,急切里小爷转刃推鞭,鞭立断,燕月、燕来两边个扑个空,小爷马已冲过好几丈远,顺手儿发射十来枝撒雨梅花针,再也不回头一径拍马疾驰,燕月、燕来不管追只管喊,喊声警告前面万老太太和散花女初秋英当心。
  小爷马到,初秋英从崖上抛下套绳,她的套绳儿特别,像是回纹香,一套又一套一环又一环,套不着便罢,套着了连颈子带肩背,手脚四肢全得上绑,终被拖跌马下,万老太太伏身崖边,扑上前一手按剑一手逮人,山海夜叉双铁腕何止一两千斤实力,小爷万难吃得消,一阵挣扎两臂倒剪,屁股上还挨了几狠脚尖。
  燕月、燕来、魏梅夫也都赶到了,燕月先取淬毒剑,燕来摘下小爷梅花针皮袋儿,老太太怪他凶勇,率性将他捆成一团,小爷还比她老人家干脆,他咬定牙也不响,哼也没哼,就不过眼睛睁得象酒盏儿一般大,显得唬人。
  结果他被抬进燕来的帐篷。
  燕来将震身上可以解开的绳子给解开,让他坐在锦垫子上,少爷气得满上发青,火也似的眼光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烛照过,立刻叫道:“你们是不是毫无心肝肺腑,你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对我!”声音猛得像打焦雷,震动了整个皮围子。
  燕来说:“震,我们是不得已,害怕你去冒险闯祸,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不先找我们商量!”
  小爷叫:“没有那么多什么,你们还有人睁大眼瞧着她跳下黑海子的,你们就是不管了么,想去年为着营救春婉娘母子,我傅震也曾单枪匹马独上太行山卖过死力,你们这算交情么,人死了白死,仇也不要报,马妈妈骗我阿尔泰山禁闭,你们就都是没事人儿,你们会说修善、盖晚,想想看吧,你们还不过性命身家要紧,说到底自私自利,惭愧吧!你们……”
  听着他纵声狂笑,笑罢咬一下牙又叫:“傅震他还年轻,还不懂畏刀避箭,还没有学会自私自利,你们怕萧圣,惧梵王宫七尊者,但何必慷他人之慨,死的是他傅震的人,傅震他要报仇,报仇,报仇,还你们一千个要报仇,报仇……”
  他眼角唇边流出了血人好像就要昏倒过去,却又狠挺一下胸膛再叫:“除非你们宰了我,否则千手准提老菩萨,无玷玉龙老爷爷也得讲理,你们两位老前辈一生恩怨了了,现在却又会借题修善,盖晚来压服儿孙帖耳忍辱……不服,我傅震宁死不服……”
  他叫得喉咙发哑,头渐渐的下垂。
  他也实在够累了,好几昼夜没睡,吃是仅仅喝点水,更加以急火攻心,真难为他怎么支持得住,可是他还是有气无力的再说:“假使……假使被害的是莺姐姐,你来二哥怎么样?假使是小绿二姨姨,你李大爷怎么样?你们请老爷爷来啦,我要见他老人家……”
  郭阿带应声由外面抖开皮帘子闯进来叫:“孩子,骂得好,至少我是不怪你的,你是我的外孙,燕也是我的徒弟,此仇我怎能不管,前些天我就要带几个人去找萧圣,他们偏有那么多顾忌……燕来,干嘛把他绑得这样?快解……”
  老头子似乎有点儿火大,燕来那敢不遵,可不料小爷子去了缚反而翻跌倒地,阿带抢着抱他怀中,给把过肘再拨开眼皮看,厉声叫:“少奶,快找娘搬药箱子来。”
  莺忙不迭飞走了。
  小爷是气急疲劳过度受了严重内伤,这在普通人家也许很了不起,少年人可能因此牵人痨疾,在这儿那不算问题,莺搬来了药箱,郭夫人新绿、珠大爷、侠二爷、小红、小绿全跟着赶到,阿带给小爷灌下一颗妙药灵丹,向他背后拍一掌,小爷哇的喷出一口鲜血,醒过来死抱紧外祖父放声痛哭,这一哭可比中箭的狼,落井的虎,感动得每一个人眼眶都强忍着泪水,莺是躲开了,又秋三爷他特别,他蹲在房角独自呜咽。
  震,大哭大闹了一会,渐渐的安静下来,渐渐的睡着了,这自是吃过灵药的效力。
  郭阿带他就有那么爱惜外孙,一定还守定他不肯走开,夜深了打发大家各自回去休息,说是他要单独留下照料一切。
  谁也知道老头子别有用心,却是谁还都得听他的吩咐,大家只好告退。
  一个时辰以后天亮,震醒来神息显得很清楚,莺给他准备好一些粳米稀饭,劝他喝过大半碗,阿带便叫排酒,他要小爷放量痛饮,燕来、莺围着短几相陪,酒带喝干第三杯酒正待讲话。
  忽然那边黑暗角落里发现一条人影,他是又秋三爷,他没走,忙乱中大家全不晓得,本来蹲着不动,这一站起来人影子便伸在地衣上,燕来惊叫:“又秋么?”
  三爷鬼魅似的慢慢踅近前,他看震满面泪痕,震也在看他眼红眉赤眼,莺赶紧抢着介绍:“赵三爷,万家祖师爷的孙女婿,老前辈冲霄鹤铁宝公孙少爷,他和祖师爷一家人同来的。”
  燕来说:“跟你惕叔拜盟兄弟,这一次在山东协助惕叔扫荡泰山贼,剪除玉蝴蝶胡必为你惕婶子报了仇。”
  阿带说:“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青年,又秋,坐下。”
  老头儿把手中酒杯递给三爷。
  三爷接杯入座,惨然笑道:“兄弟,我没见过你,但你的大名早是我的朋友,燕,她顶冒你保驾皇上南巡,与我慷慨订交,临别约我令叔宝三哥府上唔会,她却改了装避匿宫中,转托宝三哥要我上山东帮助惕哥哥剿匪,我又糊里糊涂的去了,惕哥哥笑我大傻瓜,他告诉我她是燕,当然我希望再见她一面……可叹,我去剿匪,她到济南,我回济南,她往上党,还是说要赶大年底回来哈密过年。
  “天寒岁暮我就怕她路上出岔,借用了惕哥哥的黑天虬坐骑,昼夜兼程突驰潞安,可惜她已走了十日,我过长治并没有逗留,即随岳祖母一家人继续上道,赶至祁连南麓,我们大伙让青莲、白莲两尊者带着一大批贼截住狠斗,眼见她在前面被萧圣追上峰巅……兄弟,别怪我不够朋友,我跟小宝妹妹死战突围弃马攀岩往救,就只差那半里路光景,她竟然……”
  说到这儿三爷悲不自胜泪下如雨,但还是强勉接下去说:“在张掖城,我要捞尸营葬,他们说弱水不胜鸿毛笑我妄想,我要单独追找萧圣算账,他们又说我不自量力,到这儿我给大家磕头复仇,还有人骂我混帐,疯子,只有郭老爷同情我,偏偏又有个诸葛亮先生反对……兄弟,他们都说她并没有死,神仙姐姐带你上阿尔泰山为的是拜求海容老人设法营救,这儿闭关阔克帖克山的老夫人还有个偈帖说燕逢鱼救……看你这般狼狈归来,我恐怕……”
  一半是不忍讲出口,一半是硬住了咽喉,三爷也怔视着震。

  第二十章
  震的眼睛可是始终没有离开过三爷,他看他满脸正气,一片天真,没作声突然隔几伸给他一只手,三爷急忙抢着握住。
  震和又秋隔案握紧了手,各自抛下点点泪珠。
  燕来、莺,看着都好像了却了一桩什么要紧的心事。
  郭阿带笑笑,他换了大茶杯喝酒。
  又秋又说:“兄弟,大家都走了,我又秋一个人无关轻重,偏要守着等你睡醒,为的要听到你说的消息,你总是见过什么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令曾祖父玉道人,他们到底讲了什么样的话?燕是不是绝无生机了?······”
  他的眼睛睁得像灯笼儿,把震的手握个死紧。
  乱了大半天,这两句问话才是大题目,连阿带也顿下酒杯静听。
  震摇摇头,答复得简单,他说出两个字“没有”。
  又秋追紧问:“那么你一定见到千手准提老菩萨?”
  震说:“海容老人洞府里只剩下林老夫人,燕的妈妈。”
  又秋说:“你的岳母?”
  莺接着说:“她老人家不会晓得什么······”
  震道:“她就会说数有前定,说人如不死早晚必归,倘有不幸亦作罢休······她就是不许报仇。马妈妈讲得清楚,她讲她在禅定中见到奇景,那些话跟刚才又秋叔说的是一样情形,说是她后来卜了一卦,卦里燕无死象,但是她必定要等海容老人回来请示,海老人跟老爷爷法明老祖师爷远出云游,谁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肯言返,千手准提老菩萨又不在家,在也无用的,横竖她老人家是晚盖弥坚,不开杀戒。
  “当时春姨娘母子蒙难,她还不是待理不理不当一回事,她要肯认真管,玉蝴蝶早该就擒了,春姨娘何至于死,所以我深信她老人家断靠不住,海容老人回山无期,马妈妈还要使用她的妖术邪法禁闭我,我不逃岂不是傻瓜。再说,燕跳下黑海子应无生理,退千百万步说果能不死,那也必是萧圣于水里布有什么埋伏,死了我们得雪恨,不死我们得救人,无论怎么说,这件事很明显的刻不容缓,等,等什么名堂?我料到爸和妈没有老菩萨的话,绝不会帮我忙,老爷爷,您也未必请得动,此外爷们妈妈们全学到了息事宁人保守身家,大丈夫惭愧乞怜,当然我愿意自己拚命,今晚我还是非拚不可,又秋叔,作能助我一臂之力么?”
  又秋夺回去,双举起一满杯酒,猛的给泼在地毡上,大声说:“跟你去,震,假使我背信,有如此酒。”
  震说:“谢谢,叔叔,他们要是一定不放我走,我明儿起绝食。”
  他眼睛里又冒出可怕的火焰。
  燕来忽然笑起来说:“震,你把我们吓糊涂了,现在请听我讲,报仇不忙,救人确无可缓,你妈妈的卦里着实高明,她要是说卦无死象,这事可算有八成希望,何况二姑妈还有那一纸帖儿,告诉你,祁连山水源经过张掖县境的该是黑河,不是黑海子,黑河又叫额济纳河。
  “古来说弱水传载不一,山海经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有大山曰昆仑之邱,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注云其水不胜鹅毛,这分明不是额济纳河。
  “禺贡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这才是张掖河,但没说不胜鸿毛。史记、汉志及后汉书所称弱水,还都说毛舟能济,革可为船,何所见人入必死,无望生还呢?震、又秋你们各浮三大白,听我慢慢解释。”
  他举起了酒杯。
  大家都喝过酒,来二爷笑笑说:“水,气所化结,何所谓弱?弱水该是历史上一种附会传说,其来源出处虽则人言不一,但综合古今记载来看,大半总还是毛舟可渡。张掖河确是禹贡所称弱水,却未必不胜鸿毛,我决计即往勘查,纵使敌人水里果有埋伏,不敢夸口,海皇帝殿下亦何惧哉!不过岸上必须有人拒敌,以免妨害我下水工作,除了求万家祖师太领两位婶子出马防备妖道邪术,还得劳动几位爷们夫人们帮帮忙。
  “第一位我请起凤五哥和夫人玲姑姐,第二位燕月哥小绿姐,第三位念碧哥宝绿姐,再加震儿、莺姐、又秋弟,连我一共十三人,我认为足够应付任何艰巨局面,老爷子假使赞成的话,今儿一天拾夺应用家伙,明天一早即行动身……”他眼觑着他义父静听吩咐。
  阿带问:“你计划怎么样入水?”
  燕来道:“儿想缒绳。”
  阿带立刻点头说:“是办法。”
  燕来道:“西北不冻河流长年狂澜汹涌,张掖河上接祁连山雪瀑猛冲,自然涡旋惊险万状,因此牵旋水面浮物下沉,并非弱水不胜鸿毛,义父以为如何?”
  阿带道:“这话也说得对。”
  燕来道:“缒绳上缀,铜铃儿下缒绳察虚实,掣铃一响,报平安,不断的响,那是触伏,五哥玲姑姐以利急斧下援,儿意水里绝不能藏人,只要察出果然没有机关,也就可以证明燕妹妹必是被擒,我们再做营救打算。”
  阿带道:“好,我跟你们一道去。”
  燕来道:“不,爹,您老人家看家要紧,五虎上将走了,念碧哥、燕月哥、起凤哥,家里太空虚了,万一敌人卒至寻仇,那怎么办?”
  莺道:“爹,您想吧,说水里能耐燕来和起凤哥还不是都行,我们总不能让八十岁老翁冒险,说陆上人争斗我们人不真够了嘛!”
  震一想糟,老头子这一打岔,可能又打烂了全盘棋局,急忙跪下爬到外祖父面前,一连串的碰头说:“我的老爷爷,您就别管啦,我们又不是小孩子,连一点小事情都不会办,您要去必定又将引起许多人反对,我们计划又得完蛋,您何苦来呢……”
  小爷直拜直央求,老头直发怔直想,想到底他说:“那么,我请李夫人燕黛替我走一趟吧!夫人有胆有识剑术精湛,凡事你们都得听她指挥,如遇七尊者斗剑,由她领念碧、燕月、燕来、莺、小绿、宝绿上前,其余不许参加。妖术邪法有万家婆媳在场可以制服,溃阵突围教起凤、又秋当先,断后退敌燕来力堪胜任,玲姑带莺、震专管救人,我还得再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中没有几个是金莲、玉莲、红莲三妖和萧圣的敌手,玲姑、震必须特别当心。”
  说到这儿老头儿使劲瞅着震。震赶紧再磕头,兴奋地说:“是的,老爷爷,我自知不济不敢崭头露角,丢您老人家的面子,我一定听话,我这就去请李家姨奶奶,李大爷,二姨娘来……”话没讲完人跳走了。
  李夫人燕黛号称当代第一流剑客,她和赵夫人楚云,陈家老妯娌海怡、海悦,同是郭阿带母亲晚年身旁的侍婢,她们的功夫自幼跟阿带练的,而燕黛艺成第一人。
  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郭夫人新绿自福建武夷山归来,带有法明大和尚手订的拳技,剑术以及点穴法秘笈,燕黛盗取抄读,暗里悉心研究,因此她的成就却不只同列姐妹们所不及的,就是新绿也何会赶得上。
  生平心折千手准提,发愿一辈子追随服役;那时花吹属意李志烈,燕黛先拿打算,自媒于志烈情甘作妾而待伊人,那晓得志烈游学入京遽尔入赘陈氏,而且还闹出一些不干净丑剧,吹花气愤断念,燕黛木已成舟,志烈终亏她力挽沉溺得保令名。
  这位夫人一生不但是成全了丈夫,同时也还帮过杨吉庭天大的忙,吉庭原是个书呆子,由知县而至河道,在这一段时间,靠她改扮随幕为之手划运筹。
  康熙大帝暮年皇子争位阋墙,她入宫护驾群奸慑服,老皇上亲自封她为一品夫人,讲起来很好笑,那年头她的外子却不过二品官。
  她的下嫁志烈,赞助吉庭,效忠皇室,实际上都因为跟胡吹花交情,她是吹花的知己,凡是与吹花有关她总是第一个向前,这一次又碰着吹花长孙媳妇出乱子她也还能落后,可是眼前她的年纪快七十岁了,好在平日讲究养生,依然乌朱发颜,讲起来你不会相信,她还像四十许人。
  当时傅震赶去请她,阿带又派燕来、又秋前往通知大众,一歇儿工夫,这皮圈子里堆满了老幼男女,阿带请万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大少奶蟠天金龙魏梅夫,二少奶散花女初秋英上坐,让他的夫人新绿领燕黛、楚云、海怡、海悦、紫青等一班老姐妹两旁相陪,教晚辈儿曹左右围立。
  他开始说话,他说:“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玉道人、祖师爷复西,他们都不在阿尔泰山了,吹花也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崔小翠恐怕就不能回来,燕的生死不明,我们不能坐在家里观望了,我认为有上祁连山搜索敌人的必要,燕如不死,必是敌人水里设有埋伏机关,我们捕一两个贼,讯问口供才能追求真相。燕来他想缒绳入水侦探,既说缒绳应无危险,惟岸上非得有严密的安排,我要请李夫人代劳即率念碧、燕月、起凤、玲姑、宝绿、小绿、燕来、莺及又秋和震入关相机行事……”
  说着话他对燕黛拱手,燕黛急忙起立答应。
  于是他又转向万老太太欠欠抱拳,老太太就是不等他再开口,她立刻敛衽说:“郭爷不必跟我客气,你不点我我也要去,我的能耐虽然有限,但我的漫天流霰风火燃弹足使妖道破胆,我带梅夫、秋英听候李家嫂子指挥。”
  阿带笑道:“那不敢当,我是……”
  老太太道:“你别说,我不懂设谋定计,要我掌帅印我可不来,先锋行,我的铁画桨还可以斗他萧圣双龙护手钩三百回合。”
  她举起右臂握紧拳头,大家看着都笑了。

  一场会商的决议,仍由李夫人燕黛率众领班,万家婆媳尊称客军随后接应。
  当日下午大家各目拾夺兵械马匹,晚上大爷纪珠大张筵席为大众饯行,第二日一早燕黛一马当先领震、莺、玲姑、宝绿、小绿上道。
  晌午时光又走了念碧、燕月、起凤、又秋。
  未末申初燕来独自断后出发,山海夜叉易凤来,蟠天金魏龙梅夫,散花女初秋英,她们傍晚动身。
  前后总共四十人陆续首途,爷们就都是客商打扮,娘们女跑解模样儿,那年头往来西北路上行旅必须随带防身武器,大家马上干脆亮着家伙赶路。

  这里得另提一个人,这人姓鱼单名一个字壳,是一条水路上了不起莫奢遮侠盗。
  这位好汉出世于胡吹花四十双庆那一天。
  当年鱼侠刚有二十九岁,因为洞庭湖闹严重水患,雍正皇帝偏在这个时期南下游湖,鱼侠怪他不闻民困,夜登龙舟偷走了一颗极品汉玉九条龙纽子的御印,却拿着这颗印来星子县翡翠港思潜别墅进谒胡吹花呈献,用意在要求吹花去向皇帝讲话设法救灾。
  同时也还是要找久享盛名的鄱阳王邓蛟较量身手,那时吹花避寿蓼儿洲垂钓,鱼侠突然出现湖中,李五郎起凤随侍在侧,以为来了仇敌,急忙入水捉拿,可是鱼侠本领太大,五郎甘拜下风,吹花爱才如渴,见状大喜,叱退起凤,亲自招抚鱼侠,鱼侠这才俯首投降,以子侄礼参拜前辈。
  吹花为人是真痛快,立刻坐上人家的小鱼舟,赶往朝见雍正皇帝,起凤把话告之崔小翠后,小翠求他另驾轻舸载他追往洞庭湖。
  雍正帝平日最敬重崔小翠,吹花原是他当阿哥时老朋友,他接待着他们俩,自然欢喜无限,吹花缴还汉玉印代鱼壳恳恩,崔小翠此来是专为湖上难民请命,奏对的结果,雍正帝准了小翠移民就食的策略,严赦地方官妥善选派十员协助办事供应所求不得推诿,并宽免鱼壳犯驾行窃威吓大罪,有他伴随吹花、小翠效力赈火,这事震动了湘、鄂、赣三省仕宦,到底吹花还是不肯动用官库一个大钱,她拿出得自兴安龄价值千万的全部窟藏交托鱼壳办理。
  鱼壳当然是卖尽死力,从此吹花把他当做家人骨肉一般看待,迎接鱼母思潜别墅安居,随时指点鱼壳陆上武艺,因之鱼壳也可算是她老人家的徒儿。
  鱼母死后服终,鱼壳外出漫游,一去不返,足迹遍天下山川,这一次路过祁连山南麓,夜望张掖河中异光千月,疑是骊龙弄珠,却认为下有灵物,此水何谓不胜鸿毛,自异胸中所学,决计入水查探。
  他也是备有缒绳下去的,山腰瀑布倒泻,上面看像是帖挂下垂,其实距离崖壁还有凡尺远,他缘着山蹑足摸索,原想寻觅湍流稍缓处再行下水,谁知道穿过悬瀑那几尺距离的缝隙处,竟发现水平齐腰有个颇大的崖洞。
  《西游记》上说花果山水帘洞洞藏在巨大瀑布底下故名水帘。
  但齐天大圣要回洞得跃入瀑布,捏个避水诀翻跟头进去。
  这儿的洞可不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因为离洞三五丈高处,突出一块几尺宽的横崖,样子很像屋檐,瀑布挂到上面再往下泻,所以才会留出那些缓冲距离。
  在这窄窄的距离过程中,迸跳着百千万亿水珠儿,幻作美妙绝特的珠帘遮住洞口。
  洞口水齐腰,入洞深不过到脚盘,洞望里步步高升。
  又穿过一个钟乳四垂的穹门,里头简直太好了,不单是没有水,而且铺一片相当干燥的平纱,有石案、有石床、有石瓦凳,也还有石砌的灶儿,看样子是若干年前,什么神仙或则鬼魅的巢穴,这也是无足为奇。
  奇在石床上排个两片大蚌壳,壳中仅存一枚重枣似的有珠,珠放异光灿若明烛,鱼侠夜行望见的宝气恰正是这东西。
  当日他鱼爷缒绳下山,发现了洞口已够快乐,再一看蚌壳和珠,更不用说多么欢喜,在理得到他就应该走,天气冷瞬,虽是贴肉穿着水獭皮的紧身特制短靠,外面油绸子水套水帽水靴子,究竟也还难当寒威。
  然而他是个奇人,奇人有奇人的怪癖,他有点舍不得离开福洞地天,同时也还想既来这地方,岂可不下河水一探水性,那还算得什么英雄,因此他逗留洞里约有半个时辰,喝过几口随带的烈酒,随即牵着绳悍然下河。
  也是缒绳盆缠在腰间,潜水时转个身抖长一圈圈,绳越拖越长,顾着旋涡直转直向下沉去,下去水势越静,打破了弱水的谜儿,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他潜入洞床觉得什么都好玩,忽然上流有物箭射一般快、载沉载浮滴溜溜滚至,鱼爷水里能看三丈远,看清是个女孩尸体。
  他急忙伸臂遮拦,本来内行嘛,接在手便知人尚未死,慌不迭踏水上浮,水面急湍澎湃非得借重缒绳,左臂胳肢窝里挟着人无法换手攀援。
  然鱼爷奋不顾身,以口代手衔绳上援,到底还是让他渡过惊险难关。
  可是经过一番苦斗挣扎局面,未免多耽搁一些时间,进洞看手中的女孩显然命已在垂危之际了。
  他靠着平日老经验,不避忌讳,忙着替她松开衣带施以按摩,水是吐出了人还沉迷不醒,照眼前情形说仍旧怕不能保全,冻杀了也是问题。
  鱼爷急机极动,猛记起藏在山上的简单行李,那是个油布的包袱,里头有几种擦抹和吞服的救溺妙药,必须将包袱取来或教办法。
  他当即强硬挖开她咬紧的满口牙齿,齐她灌一口烈酒,然后把她合入两片蚌壳,用意无非借求保持体温。
  做完了这些事,他才出洞缘绳登山。
  刚在他取到包袱的一霎那,凑巧恰逢噶达素给老峰梵王宫青莲、白莲两尊者,被山海夜叉万老太太杀得大败亏输奔逃路过。
  贼道以为遇敌,不及答话双剑并取鱼爷,鱼爷受迫只好跳崖赴水,而系在崖畔树根的缒绳立遭白连尊者割断。
  不亏鱼爷本领大没有缒绳还不是糟,也因为刚刚探过水性,这说明有经验就有把握的,所以他仍能平安回来洞中。
  虽则明晓得缒绳失落要上出再无希望,但此时救人第一,余事暂不及论,可怪当他抢到石床前,掀开合上的两片蚌壳看时,那女孩子竟然眼腻眉翘香梦将回。
  鱼爷不禁大喜,急急又给她灌下一口酒,酒呛咽喉,女孩子蓦地睁开双眼,眼睁开人着坐了起来,倾国倾城,丽绝人寰,那样子芳龄还不能太小!
  鱼爷拍手叫:“姑娘,你得救了,可喜可贺。

  第二十一章
  姑娘没作声,眼光像利镞似的直射鱼爷脸上。
  鱼爷说:“你落水至少漂流两里路方才遇到我,我也不过捞得你的尸骸,鬼使神差指点我将你含在蚌壳里,蚌也成仙,珠遗壳气,你得仙气更生……
  “姑娘,我简单告诉你我不是贼,也不是什么精灵妖怪,我只是与水有缘,对你更无丝毫恶意,别的话等会儿细谈,现在你必须赶快换下湿衣,否则恐防受冻……”
  边说边打开取来的油布包袱送上床前,他随即背过脸儿,望洞外走。
  姑娘瞧出人家品性不坏,心里渐觉安宁,她注视着包袱,那里头有一些干粮,有一套棉衣和几件短衫裤,还有一个奇异的寐俱——长长的皮囊子,睡时把整个人装入挂到树枝不透风,不怕雨还可以避免野兽袭击。
  原是鱼爷出行露宿的宝贝,姑娘猜出好处,她落难中还不脱孩子气,放大胆褪掉湿淋淋衣裤跳入皮囊,顺手抓一件衫儿围上颈子。
  她光露头向外面叫:“那位爷,大爷,您来啦!”
  鱼爷回头笑:“你是个好心田的好女孩,你能相信我反而显得你自己天真无邪!孩子,我叫鱼壳。”
  听见鱼壳两个字,姑娘乐得打个滚,翻坠壳外,急声儿叫:“鱼爷,鱼爷,您是千手准提老菩萨的门人……”
  鱼爷大惊,追近石床前问:“快说你是谁?”
  姑娘咬紧嘴唇皮红着脸说:“我姓林,叫燕,妈把我给了傅震,但还没有……我的妈是老菩萨的干妹妹……”
  鱼爷喜不可支,两手猛扑着皮囊子叫:“谢谢老天爷,我鱼壳身受傅夫人天高地厚之恩情,涓埃未报,今天……”
  他简直快活得讲不出话,眼觑姑娘忽然磕着牙齿打起哆嗦,就又吓了一跳,想了想恍然有悟。
  他赶紧抱起皮囊,再给放在蚌壳上,姑娘顿时不冷,顺口惊呼蚌壳有异。
  鱼爷喜孜孜说:“不是有异当是珠有灵,这颗珠必是避寒珠,等等我设法给它摘下来让你把在手中保管好受。”
  他再拿他的皮酒壶要姑娘喝酒,酒太烈姑娘喝着直皱眉头。
  鱼爷笑笑说:“你怎么弄的掉下水里?”
  姑娘把经过情形对他讲了。
  末了她说:“鱼爷,你想吧,贼人多至三四十人全是好手,我怎么斗得过嘛!我要自刎宝剑被萧圣双龙护手拐磕断,除了跳崖赴水,我还有什么办法保全名节!”
  鱼爷一连串点头:“难得,姑娘,天地神只不肯辜负你洁玉冰清,你因此得救了。”他叹息着说。
  别看燕姑娘孩子十足,她肚子里照样也有算盘。
  她私忖鱼爷还不过四十来岁,究竟人心难测,同住在这不见天日的水洞里,是不是比暗室更可怕?
  她为什么要告诉人家许亲傅震?为什么郑重声明跳崖赴水,心在保全名节?话说得是天真,其实大有用意。
  可是鱼爷一生不近女色,除了母亲便是恩师千手准提老菩萨,此外与任何女人无缘。
  今天总还是特别,见着姑娘多少有点喜欢,然而也不过像父母喜欢儿女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他瞧住姑娘,半晌,再一声长叹。
  他摇摇头说道:“姑娘,我不敢保你是否已经脱险平安,不瞒你讲,我的缒绳失落了,就没有能耐挈带你登山……”
  姑娘道:“无须你嘛!水里我不行,爬山那能不会的,等衣服晒稍干了勉强可以穿,我们就走。”
  鱼爷道:“别想得那么容易,数百丈雪壁冰崖滑不留足,你练过壁虎功,游龙术,也还是无济于事。”
  姑娘焦急问:“您的缒绳怎么丢的呢?”
  鱼爷道:“因为你昏迷不醒,我要上山找包袱取药,凑巧偏遇着两个杂毛贼道士,不由分说,一昧的追杀,跟你的情形一样,我也只好跳水,缒绳被贼道割断。
  “他们不由说把我当作你的伙伴,我穿的又是一身水套,那还能不被看破我水里了得,他们山上势必派人守候,这是说我们纵使还有缒绳,要上去仍怕不简单。”
  姑娘吃惊道:“我们不能上去,他们会不会下来搜索?”
  鱼爷笑道:“天下水上英雄好汉找出第二个鱼壳,谁还有那么大胆,敢向张掖河开玩笑,这不是问题,问题在我们要是真上去就得准备挨饿。”
  “那我不来,横竖都是死,我宁可死在水里干净。”
  “我们绝不能坐而待毙,我们必须死里求生。”
  “鱼爷,我听千手准提老菩萨谈过,说您能够潜伏水里数昼夜,五湖四海任您邀游,浮水睡觉,饥餐鱼虾,您有这么大的本领,难道不能负我泅水远去。”
  鱼爷笑道:“那些话有的可信,有的无稽,普通的湖海里我确能够漂浮数日夜,是没问题的。但张掖河怒瀑惊湍旋流无际,我就是蛟龙,也没可能负你逃生,一定要行险侥幸,保管你不溺死也要冻杀,归结一句话水里决无出路。”
  姑娘道:“那么别管我,您走您的。”
  鱼爷笑道:“你胡说,我办不到,死一道死,生一道生,还没到死,你先别愁,现在请听我讲。山上望不清楚山下面的情形,贼人不会晓得瀑布底下有可以立足之地,他们是绝对不敢下来的。当前第一着棋,我们要设法取火,求食,这里有一庄事值得奇怪,那边不是有个石砌的灶儿么,有灶必有取火之道,灶不像可以烧柴,这地方也无法得柴,那该怎么讲呢?”
  边讲边向那矮铁锅似的黑黝黝灶儿走去。
  他蹲下仔细端详。
  灶不够高灶门太小,所以说不可以烧柴。
  然而,火灼烟熏分明是灶无疑呀!
  于是他开始用手摸索。
  那灶儿底层凹的程度像一个大碗,碗中疏落落长着好些小小石笋。
  鱼爷越看是越不懂。
  他的手尽管乱摸,摸到靠崖壁碗旁又发现一个石塞子,顺势儿给拨开,这一拨开呢,窟窿里忽然冒出一股又黑又臭又粘手的流质。
  鱼爷惊叫:“噫,是油嘛······”
  他想起来,急去包袱里取到火石。
  这时碗中就已经盛满了大半碗油,慌不迭的给堵上塞子。
  打着火石借纸作媒,望油上燃。
  可是忙了半天,它不着。
  姑娘爬到床栏上说:“这不行,要是油你还得弄个灯蕊。”
  鱼爷恍然有悟。他悟到碗里那些石笋必是装灯蕊用的。他赶紧找一段没打湿的绳子,给系在石笋上翘伸油面上。这一下成功了,一点便着,鱼爷乐得直打旋。
  姑娘说:“爷,不忙呀,多装几个灯蕊吧!”
  鱼爷听她的话。他吹灭火将十来个石笋全给装好绳头,重新全给点着了。
  鱼爷拍手叫:“孩子,我们死不了,水深处有的是鱼,我们烧鱼来果腹······”
  他就不等姑娘答复,拨头便向洞外跑。
  姑娘自然也是万分兴奋,拖着身上皮囊子蹒跚滚下石床,她拿她的湿衣服烤火,一边烤一边想,但也想不起油出于矿。
  有火虽好但烟太大,她又想到靠这火烤东西吃恐怕不行,必须有个锅。
  她的动机——用大蚌壳。
  鱼爷捉了几尾鱼回来,姑娘把话告诉他,他却有点舍不得糟踏灵物,然而没办法,那里去找锅呢,结果只好遵办。
  搬下一片蚌壳注入满壳水放到灶上,鱼爷掣佩刀宰鱼,去鳞剖腹斩掉首尾,泡在水里白煮,姑娘随即打发鱼爷去后洞检查,说是没听见她呼唤先别出来。
  鱼爷明知她里外衣服连鞋袜脚带全烤干了急着更装,他笑笑去包袱里找出一小皮袋子食盐,吩咐她等鱼快煮熟了放进少许,笑说他吃淡的没昧儿。
  盐在西北是宝贝行旅光客必备,送人算重礼物,山行误中虎阱伏弩,盐又是专解弩毒的妙药灵丹。
  讲着他拿火折子望洞后走,洞后地势陡降,更下更黑,不带火折子就别想摸进来,地方是个大地窖并没有出路,那里有一只龙骨骼和一副人骷髅,看着那些怪异的东西怔住了。
  姑娘外面一叠声叫,声音越叫越近,鱼爷怕她触碰四垂的钟乳打破了头,只得晃亮火折子去接她,她留意到地下十分干燥的细沙而没有虫蚁,喜孜孜说这儿好,她要住在这儿,说是龙蜕千载难逢,我们可谓奇遇。
  她爬到龙骨架上搜索遗珠。
  她是苦难中还会嬉戏,鱼爷心里倒也欢喜,他笑她白费力,说珠早被别人取去,珠在必有光,这里又何至这般黑。
  骷髅壳上有刀伤,这证明生遭谋害,得珠人也就是凶手应无可疑。
  火折子那能直亮,他让她回去吃鱼,那白煮鱼味道还顶不错,汤尤佳,姑娘吃得很顺溜,这使鱼爷又放了几分心。
  总而言之有火不怕冻坏,能啖鱼不愁饿杀,眼前的问题只是怎样走得了?怎么走得了?这问题鱼爷不急,燕姑娘那能不急,然而急没用,她只好闷在心头。
  鱼爷早晚总出去两趟,明里捕鱼暗中探路,探不出路回来就没敢说,尽管度日如年,究竟还不是一天天混过去了。
  姑娘先头还会嚷着,吵着,央求着要鱼爷想法子,渐渐的念断望绝,渐渐的害了忧郁病,整天价不言不笑,就会脉脉地坐在洞口发愁,这情形使鱼爷觉得很可怕,他决计冒险。
  拂晓时光他傍着山崖逆流上溯,游是不可能,那只好说,爬也还得手攀岸石足踹滩礁一步一寸蜗牛缘壁似的挨,那就不晓得要费多少气力。
  爬了三里路,所经过的地方全是悬崖峭壁,他灰心回头,时间已是过午,他带着一身疲劳守在灶旁炊火休息。
  第二天他再发望下游摸索,下游比较容易些多走了两里路,到底还是莫展一筹。可是这一趟回来,他告诉姑娘有办法,说是离洞不太远探出一处断崖,该是唯一出路,但山头有贼守望,两个道士带十来个喽啰。
  劝姑娘仍须忍耐,等机会才好偷渡。
  姑娘听着霍然病了,她说喽啰再多不足惧,可惧在两道土妖术,料想他们都是骄傲自尊的人,大冷天那肯久留山上。
  她哀求鱼爷,多辛苦时刻留心,有隙可乘切莫错过。
  鱼爷自是没口子应也,但望姑娘放怀勿忧。
  说起来鱼爷可真是难得,因为要瞒姑娘到底,或昼或夜他都得出去溜溜,寒风吹在脸上比刀子还要利,那就不必说水里什么情形,自然更不好受。
  每一次离洞,姑娘总必是要他带去避寒珠,他偏要强充好汉说不怕冷。
  他为了爱惜姑娘,姑娘心中也明白。
  这样也不知道又拖延多少日子,姑娘终于察破鱼爷说谎欺骗,当然她也难免旧病复发,鱼爷便又慌了手脚,他讲尽安慰好话,百方设计使她快乐,洞后地窖给取名卧龙窝,戏称姑娘龙女。
  敲下一条形似蜡台的钟乳,拿避寒珠装在上面当烛,珠光烨焰,宝气氤氲,照射着洞口百千万亿水花结成的珠帘,幻作五彩云霞,益是油灶里绿芒红焰,反映着四壁苔痕,做成洞中碧琉璃世界。
  人要不是难断七情六欲,像这样清凉境地,岂不大可养性修真,然而那能呢?想到母亲想到同胞手足,想到婆家的人,想到方妈妈喜姐姐,寿姐姐想到将来锦绣前途……可怜燕姑娘痛断肝肠,日以眼泪洗面,还因为感激鱼爷对她太好,不忍过份使他为难,劝她吃喝倒还肯勉强应命。
  这一天姑娘忽要拜鱼爷做义父,鱼爷懂得大姑娘用意,一为目前避免猜嫌,一则日后对人好讲,他当即答应。
  原是没成家的汉子,眼看姑娘拜倒膝下,追怀九泉下的老娘,在世之日怎样希望自己有个孙女儿。
  他不禁痛泪珠串号啕大哭,孝子思亲,惊天动地而泣鬼神,姑娘就也哭个哀哀欲绝。
  这一夜鱼爷悲喜交集,他喝光皮袋里最后一口烈酒。
  鱼爷每一次出洞探路,都不过在靠近五里内摸索,这也无非预为燕姑娘着想,他估计她的体力,至多能泅在水里个把时辰。
  五里路要算最大冒险,再远那就不可能挈提她偕行,然而老守在洞中事实上也不允许,眼前口粮便是问题,包袱中一些炒米、肉脯、果干之类早让姑娘吃尽。
  鱼虽说可以充饥,但长时期啖以白煮鱼她又如何受得了,何况皮袋子里一点盐快要用光要没有了这东西,人还是照样不得活,生死关头,万般无奈,他决计远出猎食,以为有粮食才有办法守,守到春来水暖再作逃生打算。
  这天傍晚他留下佩刀给姑娘藉防万一,强着笑匆匆告辞而去。
  这一去不简单,酒是冷天下水的护身保命恩物,没有酒又不肯接受姑娘给他的避寒珠,这叫姑娘怎放心,他走了好半晌,她还是斜倚石案前呆望洞口珠帘出神。

  李夫人燕黛,山海夜叉易凤来,蟠天金龙魏梅夫,散花女初秋英,率同念碧、起凤,燕月、燕来、又秋、震和少夫人们柳宝绿、章玲姑,郭小绿、林莺,一行十四人,昼夜兼程入关,竟奔张掖县分头落店。当日燕黛指定念碧、起凤、燕月、燕来上街密查贼人消息,查明果然不少贼侣匿居城内,其间却发现两个扎手货,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红莲、玉莲两尊者。
  燕黛急请易凤来商量,老太太提议不要打草惊蛇。
  燕黛深觉有理,悄悄下令继续登程,前行派了李起凤和赵又秋,他们赶到祈连南麓,又秋指点当日燕姑娘赴水的高冈上有贼放哨。
  起凤立遣回报燕黛,燕黛飞马来看,看了半晌心想此地不宜留贼,留贼必有企图……点念碧、燕来、起凤、玲姑四人翼卫她登山备战。
  叫燕月、小绿、宝绿、莺四人伏路把风。
  教震、又秋紧随万家婆媳后方接应。
  吩咐完毕,当即策马前驰,盘上山腰处迎面相逢青莲、白莲两尊者。
  贼道不识李夫人,可认得燕来、念碧,尤其南天黛子手中倒曳着那一枝狠家伙八宝铜刘,实在使他们寒心。
  他们活该倒楣,昨儿刚上山接代萧圣,事有这么巧偏就遇见克星。
  最近这长年积雪的山头突然热闹,萧圣邀请四尊者带一批人马留此穴居,原来就因为鱼壳取包袱败露而起。
  那天青莲、白莲把鱼壳赶下河中,这话他们自要告知萧圣,萧贼猛记起燕姑娘临危跳崖那一霎,神情自若面有喜色,该是河里伏有救兵。
  当然他并不是不晓得号称弱水的张掖河藏不得人,却认为千手准提胡吹花门徒尽有澈地通天本领。可笑他又判定伏水救兵绝对不能太多,也许就只有鱼爷一个,下面也必是有什么水窝岩窖可以藏躲,但总不能躲而不出,贼道色心未死,志在必得燕姑娘,所以他设辞煽诱一班党羽来守株待兔。
  在冰天雪地穴居,当然谈不到舒服,萧圣,七尊者虽有一身软硬功夫,日子磨久了照样吃不消,所以就有轮班守望的计划。
  本来还有一批绿林大盗糊里糊涂跟着受苦,这几天明走潜逃也都溜得差不多了,下决心不愿走的却还有萧圣几个徒弟,他们总是守着师门的情份。
  刚才青莲、白莲听到放哨的报告,说是山麓发现好些形踪可疑的男女。
  两贼倒是不敢偷懒,亲自出马侦察,做梦没想到冤家路罪,来的竟是胡吹花门下一等能人。心知不好,硬着头皮卖乖,腆颜向念碧、燕来稽首问讯,急匆匆便要拨步下山,念碧马大爷前一次在太行山大意放了玉蝴蝶胡必,以致挨了燕惕一番埋怨。
  这次再也不肯怠慢,霍地跳下马拦住青莲去路,那边郭二爷同样情形,他也滚落马鞍桥遮在白莲前面。
  两贼道火速撤身亮剑,李夫人坐骑上抬手讲话,她慢慢讲:“两位道者请了,我们远来要人不为打斗,两位如能交,今日可免当头浩劫。”
  白莲横剑强笑道:“孤云野鹤与世无争,未解女菩萨要问贫道什么人?”
  夫人道:“巧言无益道者三思。我们奉南海布衣无玷玉龙郭老人之命,来要林燕姑娘。道者串同萧圣朋比为奸怎么能说未解……”
  讲着话她也掣出了鞍旁宝剑翻身离镫,青莲蓦地举剑划地,嘬口呼风,顷刻风起走石飞沙地出蛇神牛鬼。
  就在这个时候,李少夫人章玲姑手中一张铁胎硬弓疾向妖道连珠迸射红色弹丸,这是她特备的一种破邪利器,弹以硃砂、雄黄、硝磺三合而成,弦声响处幻象顿灭,李五爷起凤同时掷出一枝标枪,却又是战场上一件难得见到的家伙。
  五爷二十年前遨游湖海,他善使这宝贝猎取大鱼,此来存心水里破敌,因此随带身旁,枪如丈八蛇矛,显然不同凡晌。
  他和玲姑两口子这会儿还都没有下马,马上使用长兵器更为得力,枪出破空若雨后长虹贯穿青莲后背而过,吓得白莲心胆俱裂,慌不迭踊身横跃舍命飞逃。燕黛喝令李五爷夫妻驻马莫追,她立率燕来,念碧登山搜索。山半恰逢五个苗子头陀赶至救援妖道,双方迎面卒遇苗子破口辱骂,他们就是有义气,本领不太坏的萧贤徒弟,可是他们骂得太难听,偏偏郭二爷懂得苗语,心头火发,手下绝情。八宝铜刘上下奔腾径取五贼,酣斗百十来条臂膊,五个贼就只剩下三个,却怪他们依然死战不退,再等到铜刘招变压顶泰山,压碎一颗贼头颅那一会儿,念碧心动,从旁突出施展点穴法点倒一贼,眨眨眼仅存的一个贼,也被郭二爷叉开左手五个指头擒拿手捉下了。
  为着急要知道燕姑娘生死存亡,郭二爷这番心肠够狠,他拔匕首割苗子一身肉,迫取口供,可只是人家也还是咬紧贼牙龈,还他一声不吭。
  没办法只好放弃,李夫人燕黛她已经走去老远。
  老远虎岩畔发现贼人的洞穴,那里头却有个害病的绿林之雄,面黄肌肿,哮喘如牛。念碧、燕来追上燕黛跟随入洞,病贼睡在地下草铺上引颈待戮,可是谁也不有杀害没有抵抗的敌人。
  燕来蹲到地下晃亮火摺着贼看,看了半晌蓦地高声说:“朋友,你害的是极危险金蚕蛊毒,命在一两天之内。这病我能医,只要你据实答覆我们三句问话,我给你一颗蛊祖宗金娘娘秘制药丸。”
  听了金娘娘秘制药丸七个字,贼人目瞪口呆双泪直流。二爷已由腰间药襄子,取出一枚外涂金粉的滚圆蜡壳小球儿托在掌中。病贼爬是爬不起来,就枕垫的大皮袄上碰头说:“爷你说的完全对,我中的正是苗子一位女人下的毒。爷,我也认得这金色蜡制药壳,这是神仙弄不到的宝贝东西……”
  二爷道:“你能明白就好,闲话不多说,现在你拿定精神听,爷问你由上一共有多少萧圣约来的贼?”
  病贼道:“今天连我算八个,白莲尊者,青莲尊者和萧大道爷的五个守炉门人。”
  二爷点点头再问:“萧圣是不是于山下河里设有机关堰伏?”
  病贼莞尔破涕回说:“没有。”
  二爷又问:“那么你们守在这地方干什么?”
  病贼道:“爷,请你扶我坐起好讲……”
  二爷立刻抱他靠到臂上。他慢慢接下说:“爷,你们准是千手准提老前辈身边的人,你们如果也不晓得那位被迫跳崖投水的美姑娘生死真相,我们的萧二道爷他也就弄错了,他以为水里躲着一条中年汉子是你们派来接应美姑娘的救兵,汉子水里本领大概比龙还要大,他不但能在飞瀑旋涡游泳,还有办法一直伏在河中三十几天。前一次他上山取走包袱,让青莲、白莲两尊者斩断垂绳赶向河中。昨夜二更天有胆子再来我们洞里行窃,险些儿被获遭擒,那一刻工夫真奇怪,碗油灯下看萧二道爷使用擒拿手分明抓住了他,忽而风起灯灭复明,满洞云气氤氲,异香扑鼻,汉子踪迹不见。萧二道爷却直挺挺睡在地下,醒来据他说一时头晕昏倒,敌人怎么走的他是一无所知。今早他下山去张掖城找红莲、玉莲两尊者,临行神色很不对,看来他是想溜,倒楣的青白两条毒蛇偏又来了……”
  他笑笑又说:“青莲、白莲,他们是七尊者中最坏的东西,专学会挑拔离间搬弄是非,爷,我相信胡老前辈门下全是好人,不过你们要不剪除掉青白蛇,底下恐怕终是祸胎……爷我管保那位美姑娘她没有死,那汉子救了她。她投水的地方距离汉子取包袱的地方约过两里多路,她跳崖那一霎他望见,她上流跳,他下流垂绳截救,可不正好,水里自有藏身所在。走不了的原因,爷,你不妨设想,或是姑娘大冷天冻出毛病,或则顾虑我们把守谨严走不脱反而不美……爷,我再说,那汉子细身材,高不过五尺,留有两撇掩口髭须,你猜猜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来二爷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李夫人燕黛站在一旁轻轻说:“哥儿,我知道什么人,你赶快给人家治病啦。”
  二爷惊问:“谁?告诉我,妈妈。”
  夫人道:“我想该是他,除了他,天下没有那么大水性人,他就是鱼大爷,鱼壳。”
  二爷乐得直叫:“是他?是他……我怎么忘了他……”
  夫人笑道:“你第一次见到他时还不过刚学走路,后来他奉母安居思潜别墅,你跟随义父学艺广东,少亲近,所以记不起嘛!”
  二爷笑道:“那么,您说昨夜又是谁由萧圣手中救走他的呢?”
  夫人道:“很难说,也许你姑妈来了吗?”
  二爷道:“我也可疑……”边说边剪开掌中金球儿蜡壳,取出里面一枚红色喷香药丸塞进病贼口中,夫人亲自去拿炉灶上瓦壶给倒来一碗温水。
  病贼刚才话讲多了,显然有点支持不住,吞服了药丸转瞬气顺喘平,二爷赶紧抱他外面山坑身大解,马爷念碧站在洞口把风就也抢着帮忙,侠义居心助人为本,他们只晓得济困扶危。
  病贼解下一大堆金吞蛊毒,这东西必须藏入地底,否则流患无穷,马爷以宝剑刨雪捻土为之掩埋,来二爷替贼收拾身上污秽,病贼这就又感动个涕泗横流。

  白莲贼道一生刁狡,惯会顺风转舵,青莲仓卒身死,这使他吓走了魂灵。
  青莲练过铁布衫大力法,寻常三五百斤重的大铁锤还伤不了筋骨,他无法估计李五爷标枪多大狠劲儿。
  少夫人章玲姑的红弹能破邪逐魅,这女人自也是难缠。
  龙虎二罗汉并死郭燕来八宝铜刘之下,马念碧大罗剑领教过甘拜下风。
  李夫人燕黛虽则没见过,她那松风水月般风采,还能不是跟千手淮提胡吹花一流人物。
  善者不来,强敌环伺,贼道他只想逃得性命便属万幸,那里还敢动手交绥。
  当时抱头鼠窜,且喜不见马爷郭爷来追,他像一头惊鹿,一口气窜过了几处山坡,蓦地前后左右四面丛林里跳出四个猎鹿人,对面是郭少夫人林莺,左小绿而右宝绿,放过他撞入包围,然后才出来挡住他退路的乃是燕月李大爷,全是扎手货,个个不等闲。
  贼道单单不认识李少夫人小绿,以为惟有她这一关或可闯过,那晓得恰恰闯上了鬼门关,小绿使发大罗剑,她的剑仅仅稍次胡吹花一筹,莺瞅着也只有澈心钦服,料杂毛贼道怎么受得了,交手火并十来个回合,贼道身中三剑,还好不算问题,他金钟罩气功练不太差,皮肉确保无事,但棉道袍已闹得处处开花,这也不甚要紧,可怕是敌方宝剑着着在找他练不到的穴道进招,霍的一剑正中他掩心铜镜,镜碎贼道退奔林莺。
  他在太行山盘陀谷跟林莺斗过平手,希望死拚或能脱身,孰知不然,前次人家还没于归,身为闺女不愿轻开杀戒,这次可是决计要为燕妹妹雪耻报仇,剑急如八部天龙行雨,人定若护法金刚施威,贼道又杀个手慌脚乱大败亏输。
  郭少夫人莺这一关又闯不过,白莲贼死战急攻马少夫人柳宝绿,宝绿为女儿时淘气,现在四十零岁犹有童心,刚才瞥见山海夜叉万老太太在山下指点埋伏,晓得这位老太婆心狠手辣必有妙计擒贼。因此她乐得省气力,佯斗五七回合,放刃卖个破绽开网纵敌,贼道得脱尽力狂奔下山,一切不出山海夜叉所料。
  他果然不敢经过两崖对峙的隘口,迂迥曲折斜走平坡,坡前一望无垠,却只有两行疏落落的矗天古树,那是无法避道。贼道冒险穿林,迎面树后转出山海夜叉,黄发惟髻,高盘铁画桨大呼泼道休走,老妇候你多时……贼道一看浑身汗毛倒竖,顾不得地下积雪高低,拨回头急忙夺路,一心谨防背后老太婆漫天散风火烈弹,可不想当头树上攀伏着散花女初秋英猛的抛下套绳儿,不单是正套着了。而且干脆给吊个双脚离地。但是人家手中宝剑并没掉,谁也都会注意到他反剑割绳,万老太太来不及,大少奶魏梅夫也没赶到,林外另有一条黑影快得像卷地凉飙,卷至贼道脚底下,挥剑腾扑上掠,剑过贼道腰斩身亡。
  那黑影儿想得到必是震少爷,他使的可不是那一枝青花老尼作孽的淬毒剑,此剑切玉断金,别说贼道了不起练过金钟罩内功,就算练成铁铸铜浇身子,照样子有办法教他两段分家。
  震少爷那么好的轻功,那么快的身法,骇得万家婆媳呆楞楞瞅着发怔。
  又秋赵三爷看小爷了得,他暗里却为燕妹妹欢喜念佛。
  剪除了白莲贼,大家都觉得胸中松了一口气。
  万老太太慢慢笑笑起来说:“泼道恶贯满盈,杀得好,现在我们前进啦!”
  她第一个去雪坑里牵出马跳上鞍桥。
  她率魏梅夫、初秋英、又秋、震、五匹马驰上山腰,集合燕月、小绿、宝绿、莺,一路搜索盘登,走到马不能行的陡径,再会上了李五爷起凤,少夫人章玲姑两口子,那地方也就距离贼人的洞穴不甚远了。
  他们十一位男女老幼赶到,刚好遇着来二爷背负病贼出来,大家跟着走,走上鱼壳鱼大爷昔日寄藏包袱那个山岗。岗畔树根上还留着被白莲贼割断着一段绳头,二爷见绳大悦,深信病贼并没有说谎,足证燕妹妹尚在人世,随即放下背上病贼,立刻准备救人。
  他的潜水披挂比鱼侠更要讲究,贴身黑海龙短毛紧裤褂,外加蛇皮水套,套在身上天衣无缝,单留眼耳口鼻于外。
  这种水套是不是真蛇皮造的不知道,据说好处在遇水吃紧绝不走湿。
  二爷结束完毕,李夫人燕黛要他喝下一大碗白干酒,再教手上脸上全抹上一层药制油脂,他的贤内助已经为他弄好缒绳等待。可不想李五爷和少夫人章玲姑,他们原来身内老早打扮停当,玲姑坚持要陪来兄弟一同入水,起凤自然不愿意偷闲,他们各有他们的下水工具,终于三人结伴下水。
  下水的两男一女全是内行人,算定河底断不能藏身,崖穴必在水平,所以他们三个人也跟鱼侠当日探宝一般情形只管缘着山壁摸索。
  头一个找到卧龙窝的乃是章玲姑,她毫无疑虑的一下子便窜了进去。
  燕姑娘斜倚石案前坐了一日夜,鱼爷一去不回那是难怪她不放心,蓦地望见穹门边出现了一只妖怪,分明像是个大鲤鱼成精,底下却生有两条人腿而且还是小脚。姑娘火速蹦起来抢案上鱼爷留给她的佩刀备战,鱼精背后却又来了一对黑影,一个身长满蛇皮,样子也顶可怕,一个倒是人,头戴分水日月皮帽,体着鱼鳞软铠,但是面目也还是模糊不清,鱼精慢慢望里挨,姑娘一步步向后退,她显然吓坏了。
  郭二爷急叫:“燕妹妹,燕来陪同你李起凤五爷和婶子接你来呀……”他叫的声音带些颤抖。
  姑娘手中佩刀突然堕地,眼泪似断线珍珠直落,玲姑飞快伸手退下头上鱼帽扑过去抱住了她,一连声说:“妹妹,妹妹,难为你了……”
  燕来、起凤追向前各自牵起姑娘一只手,大家都哽咽着咽喉。
  姑娘哭倒玲姑怀中,无限伤心,何从倾诉,她哭个哀哀欲绝,好不容易劝住悲声,她呜咽着第一句话先问干爹。
  玲姑料到她必是认在鱼爷膝下,却也不禁佩服她聪明机警,连忙说:“鱼大爷他平安,他老人家让你祖姑带走了,我们这就得上山,上山等着看你的人多啦!”
  姑娘听说吹花也来了,欢喜是欢喜,可又挂下眼泪说:“老菩萨何苦为我……”
  玲姑道:“她是昨夜暗地来的连我们也都不知道。我们的领班是你小绿二姨的婆妈李夫人。”
  姑娘横泪问:“还有那几位?”
  玲姑道:“老前辈有万老太太?”
  姑娘叫一声哎呀再追紧问:“还有谁?”
  玲姑道:“还有万家大奶奶,二奶奶。”
  姑娘问:“还有?”
  玲姑娘忽然明白,笑吟吟说:“还有你的震哥哥呀!”
  姑娘不问了,红着脸夺回身子急往石床上拾夺鱼爷的简单行李,玲姑、起凤、燕来围上石案细看钟乳蜡台尖端放光的那一枚宝贝。
  燕来凝睇半晌说:“了不得,五哥,你觉得奇妙吗?”
  五爷道:“你是不是说光照在身上顶暖和,别是这东西作怪?”
  燕来笑道:“对,此世所谓避寒珠也。”
  玲姑道:“我刚在洞口瞧,还以为亮着蜡。”
  起凤道:“这是银烛,那还不更像珍珠帘?”他手指着洞外白濛濛迸跳的水珠儿说。
  燕来笑道:“洞天开福地,银烛坐珠帘,燕妹妹清福不浅哩!”
  玲姑道:“我真愿意留住一辈子,保管不得道也成仙。”
  起凤笑道:“你请,我可不奉陪。”
  玲姑道:“你本来俗嘛,告诉你,这才算是世外桃源呢!”
  姑娘打好了包袱,她也会笑笑说:“可惜我所遭遇的没换您姑姑身上。”
  玲姑道:“你就别说,要换了我就没有好朋友涕泗滂沱四出给人磕头哭师,你五爷也决不会发疯要独找萧圣妖道拚命。”她乐得哈哈大笑。
  燕姑娘听出玲姑话里有文章,发疯发狂要找萧圣拚命的想得到是震,好朋友猜不出谁,问是不好问,她怔怔地站着眨眼睛。
  玲姑说:“震儿差一点为你送命,马家崔小翠为你问卜阿尔泰山,海皇帝为你险些跟杨家大少奶奶诸葛亮先生闹翻了脸,他老人家是非要亲自出马杀上梵净山替你复仇,还有一位天下第一位奇人赵又秋,据说他是你的好朋友……”
  说到这儿李婶子笑得蹊跷,姑娘脸上红个像喝醉了酒,她跳一下小脚叫:“我就晓得又是这个大傻瓜闹的笑话,真讨厌!”
  玲姑笑道:“说人呢?倒不一定讨厌,不过太热衷。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和万家小宝定了婚。”
  姑娘喜极,冲口又叫:“谢谢老天爷,那实在太好了!”
  玲姑以手支颐,欹着头使眼蹙眉慢慢问:“怎么讲呢?姑娘。”
  姑娘又跳脚又红了脸说:“您啰嗦嘛,我是说他们俩配得上一对儿呀!”
  玲姑笑:“嗯,也解释得好。”
  起凤五爷笑道:“别尽管聊天,要晓得山上盼熬了多少人。”
  玲姑道:“忙什么,了不起让震儿,又秋多受一会罪,震太强该罚,又秋我恨他傻。”
  起凤道:“你可要当心山海夜叉,她要等急了光起火,她和来兄弟可吃不消。”
  燕姑娘躲到远处去不作声。
  玲姑笑笑伸个懒腰翻身望洞后卧龙窝走去,边走边说:“老太婆脾气躁人并不坏,我倒是不忍急坏了莺妹妹。洞后,看看啦……”
  起凤、燕来都只好跟着她,燕姑娘给送来避寒珠,借珠光让他们观摩欣赏一会龙蜕,回头再看蚌壳,看那奇妙的油炉,耽搁的时间就很长了。
  玲姑教姑娘怀里收起珠,她驮她出去,离开洞那一霎那,姑娘忽然又流下两行眼泪,洞于她有恩,那是难怪她恋恋难舍。
  玲姑送她攀上垂绳,笑笑说:“你自己上去,我还有点事……”
  这位少夫人她是老英雄横江白练章安的孙女儿,自小儿追随祖父杖履,学成水里奇技异能,生平豪爽直谅,艺高胆大无所畏惧。她就不管弱水的神话多么可怕,小心眼只认定鱼壳行,我章玲姑那能不行,不等姑娘开口,猛的一拧柳腰肢,吓得一声响,像一只水蜢儿扎入河中,她的缒绳给了燕姑娘嘛,这使起凤燕来都吓了一大跳。
  他们弟兄也来不及去牵制缒绳,不约而同齐翻下水,到水里来二爷心安,算定这些旋涡急湍难不倒玲姐姐,干脆不理她,他玩他的。事实上他的能耐要比五爷两口子大得多,无论恁急剧的湍流总有办法逃避,而且还真有那么大的劲儿逆水上游,他玩了半天重回卧龙窝洞口。
  李爷夫妻可就飘个两三里路方才找到踏脚石挣扎登陆,但没有缒绳仍然无可奈何,到底还是二爷活该多辛苦,他带缒绳去接应他们两口子回来,因此又牵延了许久工夫,他们上山大家全在贼人洞穴里等得焦灼,李夫人燕黛满不高兴的沉脸训了玲姑一顿。
  天黑了走山路多少有点不方便,燕黛吩咐大家贼洞里暂住一宵。
  病贼自惭形秽,他愿意另找地方居住,燕黛不答应,说是病刚好须防受冻,由念碧、燕月、起凤、燕来、又秋拿随带来的工具,就洞中为太太们搭起蓬帐以便她们起坐休息,她们却又忙着整理干粮准备晚餐,震自动去照料病贼吃喝,燕黛陪万老太太随便聊天。
  虽说身在行旅,依然礼貌从容。
  这情景让病贼看在眼里他就只有欢喜赞叹。
  进食时老幼男女团团席地围坐,用绳子吊挂那枚避寒珠上空,宝气祥光照耀如昼,燕黛叫燕详述蒙难始末,姑娘诉说鱼侠种种周全,又不禁感激垂涕,她谆谆查问义父安否?

  鱼爷在前天傍晚离开卧龙窝远出觅食,大约泡在水里个把时辰吧!才算落下游若干里路寻到登山陡径,又不知耗费了多大精力,好不容易爬上雪壁冰岩,可是搜尽了蚁穴鼠窝,究竟没翻出任何可以果腹充饥食物,白天白忙个手足胼胝,晚上决计冒险找敌人行窃,陆上武艺并不见佳,偏偏胆大如斗,仗着插在腰带上的一枝匕首,就这样竟奔贼洞,搬动遮拦洞口的大石头,事实上萧圣里边已经发觉,艺高胆大还是高卧如故。
  鱼爷那知厉害,进了洞便去炉灶上蹲住烤火,他委实冻坏了,烤烤火手足渐渐回春,刚刚站直身子,萧圣幽灵似的悄悄踅过来了。鱼爷还懂得先下手为强,制匕首急刺贼道,姓萧的那里当他一回事,左手起吊住鱼爷右腕子,鱼爷立觉浑身麻木,匕首脱然堕地,因此惊醒了病贼,他睁大眼睛看萧圣伸右手,五个指头像五股钢叉落到鱼爷肩上,蓦然风起云涌灯暗复明,萧贼睡倒,鱼爷失踪,洞里留下一缕芝兰香味。
  当然,鱼爷是被高明人救走,讲起来这人来头太大,她乃是傅震的曾祖母,玉道人玉翎雕的二夫人胡抱玉,中年学道,晚岁有成,虽说未至羽化登仙地位,却已修到金刚不坏身。论人间拳剑技能,自不是凡太俗子所得比拟,她是忙,整天价东奔西走,忙的还不过积善施仁。
  这一次恰好路过张掖,发现市上散匿不少匪徒,她这一留心,什么也都明白了,正要赶往祈连南麓戏弄群贼,巧逢李夫人燕黛领大批人马进城落店,看人来多了她便不肯露脸,但又怕晚辈儿曹不敌左道异端,所以暗中打头先行,她的脚程一日千里岂是常人可及,夜半抵达贼洞,刚好救了鱼爷,因为鱼爷受冻烤火火毒内伏,给了他一颗灵丹吞服,拖曳他狂跑两三个时辰山路,鱼爷汗发毒解,这才打发他先去张掖城住店休养。鱼爷查问过她是什么人,那简直遇到神啦,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走了她重返归途,李五爷起凤掷标枪杀青莲,郭二爷燕来独斗五苗子,乃至傅震剑斩白莲,她还不是都在场观战,奇在他们一行十四人谁也不知道来了她。

  山洞里十五位男女团团围坐,山海夜叉易凤来独据中筵谈笑风声,忽然大家鼻子里都闻到一阵旃檀香气味,惊诧间便又听见有人笑笑说:“老婆子好兴致,多大岁数啦。”
  大家愕然四顾,可不就在易凤来肩背后坐着一个道姑,个子不比燕姑娘大,眼睛明朗得像夜半寒星,乌发朱颜,盘头椎髻,看样子还不过四十许人,座上有很多人二十年前见过她,第一个李夫人燕黛先行拜倒,念碧、燕月、起凤、宝绿、小绿、玲姑慌不迭匍匐碰头,燕来总有点憧憬,莺、燕、震又秋、魏梅夫、初秋英她们就是完全糊涂,然而也都不禁为之屈膝,危坐不动的只有山海夜叉,她决想不到人家年纪会比她大。
  那道姑晓得她心里不服气,对她点头莞尔说:“没有什么可疑的,我至少要比你大个三十岁,我叫胡抱玉。”
  她边说边过去搀扶燕黛,笑笑又说:“你又为着傅家事辛苦了!大家请随便坐。”说着再伸手挽起魏梅夫、初秋英。
  胡抱玉,谁?万老太太依然不懂,她尽管怔怔地出神,燕姑娘就跪在祖师太身旁嘛,她先头是怎样也不肯理又秋和震,这当儿却会心不由己暗理急向震使眼色,一边嘴角里轻轻告诉祖师太人家是什么人。
  震儿赶紧爬到曾祖母脚边,老太太就也颤巍巍跪下说:“哟,原来老夫人法驾光临,恕弟子有眼无珠······”她膜拜不己。
  抱玉笑道:“你的腰脚真好,白天看你雪林里飞舞铁画桨阻贼,神勇兀自不减少年。”她微微笑打个稽首还礼,人便挨着燕黛坐下,猛的一把捉住震一只臂膊大声又说:“你这孩子太淘气,乳臭未干,使的什么宝剑呀?青花老尼阴险贼狠神人共弃,她遗留的毒家伙你用得着吗!再说什么撒雨梅花针还也不是一种下流暗器,你祖母都不敢使,你仗着那东西横行太行山盘陀谷,伤了多少人,你说!”话说得严厉脸上还是笑。
  震虽觉得臂痛欲折,心里不甚害怕,壮着胆子说:“老祖宗您不要生气,震儿是急了,不得已求助毒剑……”
  抱玉笑:“为什么急了?”她的寒星似的眼睛照射着燕姑娘,姑娘羞得急忙垂下脖子。
  她又笑:“姑娘过来让我看看。”
  万老太太笑着直推姑娘过去,姑娘没办法只好红着脸过来,她伸左边手揽她怀中,瞧瞧震再瞅瞅她,慢慢放了手回头对燕黛笑道:“吹花半世广积善缘,纪珠夫妻一生宅心忠厚,宜有佳儿佳妇之报,然而震儿必须严加管束,此事有赖燕儿……”
  她摸摸燕头上又说:“淬毒剑交她带回哈密,震儿就此动身进京接代纪宝当差,震儿该是出山之日,纪宝己届归隐之时,这也都是数有前定,一点勉强不得。”
  叹口气又说:“纪宝退休还得大开一次杀戒,仇结祸连,没有纪宝临阵,你们这些人谁也都不是七尊者的师父一秃真人敌手。寄语郭阿带莫再逞强,八十衰翁应知自爱……”她再接上一声长叹。
  李夫人燕黛乘机请教在座众人休咎。胡抱玉眨眨眼睛说:“大概都很好,我也未便多说了。”笑笑接过震儿跪奉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就又看住又秋三爷问:“你是不是愿意帮帮震的忙陪他一同进京呢?”
  又秋急忙回说:“是的,我很愿意。”
  抱玉笑道:“那么好,你俩以后互相扶助,彼此受益。我还得再告诉你,你该有做官的福命,官却也未必不可为,能好好干就是功德。现在你们准备,我送你们一程,这就走。”
  震、又秋各自偷瞧了燕姑娘一眼,立刻走开去拾夺行李。
  燕姑娘又赶紧跪下说:“燕儿请问老菩萨,儿的义父鱼大爷他是否平安?”
  抱玉笑道:“像他那样舍我为人,一念慈悲的好汉子,他自然会绝处逢生,昨天晚上我由萧圣手中救走他,因为他有病,我教他先上张掖城落店休养。他为你费尽心力,你好好的报恩啦!”说着话,又秋、震背上包袱过来伺候,震手中就没拿有兵器。
  抱玉笑笑又说:“你们尽管去蹬马上道,我随后就来。”震、又秋只好听话。
  他们走了,抱玉这儿又跟万太太谈了一会,这才立起告辞,大家恭送洞外,只见她大袖飘飘一挥,眼前人影俱杳。
  谁心中都有个微妙感觉,谁也都不能开口,彼此默默无言,回到洞里仍然围坐一块,座中少了三个人这就显得冷落。
  马少夫人好说,到底还是她瞅然笑道:“我说,傅家人该是欠皇帝的债,当初玉道人挂冠逃官,接上了姑爹,姑爹好不容易解甲退休,却又换上了珠大爷侠二爷去当侍卫,他们走了又得抓个宝三爷当差,三爷辛苦廿年理该赐归嘛!何故还要把震儿遣往顶替?继继续续终无了结,这底下要不吵出大纰漏才怪,震儿那淘气鬼能好好干吗?”
  马爷念碧笑道:“不然,震绝顶聪明机警,他走毛病还不过俏皮,我相信他不至於吃亏吧!”
  宝绿道:“你这话等於白说,做官就要服低,不肯吃亏必定出乱子,你要知道当今和中堂立朝多么刻毒,不做他的党羽便要被视为叛逆,在他炙手可热的权威下,收拾了多少你晓得不晓得,震儿能投降他吗?你想想啦!”这几句话可把李爷说得怔住了。
  万老太太笑道:“我想不怕,燕儿现是皇上家的干公主,饶他和相也不敢欺负到驸马爷头上,我认为可虑的还是大傻瓜又秋。”
  燕黛笑道:“老太太放心,赵三爷为人宅心忍诚仁恕,他的人缘极好谁都会欢喜他的,我管保他决无妨碍,震儿似乎有点讨厌,然而教他去接待乃叔袭爵,这原是他祖母的计划,而且事情经过跟玉道人商量,假使有危险,玉道人道力通神先知先觉他就不会赞成。至於说震儿俏皮淘气,这个也还有个解释,纪宝年轻时也许比令侄更讨人嫌,后来竟然变得顶随和顶有礼貌,大概聪明人长大了都会变化气质,但望震儿也像他三爷一样就好了。”
  李少夫人小绿笑道:“妈,您要知道,宝兄弟的成功可都在颂妹妹身上呀!”
  玲姑抢着道:“对嘛!我总认为震儿有提早完婚的必要,教燕妹妹守定他身边可保无虞了。”
  她们姐妹这般不客气讲话,燕姑娘说不得羞个抬不起头。
  李夫人笑道:“你们姐妹白操心,原议好的让震儿十八岁成亲,今天该是二月初三,他们已是同庚十七岁,明年事嘛,忙什么呢?再说宝三他非留在帝都,等为侄儿办过吉席才许赋归的,这还都是他们家老祖宗玉道人预示的办法,铁打的定案,震儿又秋此去自是下榻铁狮子胡同,宝三还有不严加管束之理吗?你们愁什么哪!”
  燕黛话说得明白,大家听着放心,随便谈谈天也就亮了,底下各自拾夺动身首途,他们一行十三人赶往张掖城会晤鱼壳,一路平安同回哈密。
  请教,张掖城内不是匿伏着很多贼人吗?他们此来闹个天昏地黑,人家怎么会一点儿不知道?
  原来前天晚上萧圣妖道被胡抱玉吓破了胆,他把话告诉了红莲、玉莲两尊者,丢人把戏必须设辞遮羞,他将抱玉瞎捧个天神下降,说明不是他不济事,实在敌人法术高超不可抗衡。
  两尊者并不怕胡吹花,郭阿带,他可疑来了海容老人或法明和尚,因此他们也就不免寒心,但暗里也有个念头,他们想老人、和尚不至轻开杀戒,只要不去触犯谅可无妨,所以他们还是不肯逃避,不逃避也有理由,理由是暗向萧圣逞能,表示他们绝不似他一般胆小。
  虽然,却还得顾虑纠集的党羽无知蠢动惹火烧身,横竖萧圣想走,乐得将计就计干脆让他带走算了。
  贼人们表面上合作,骨子里仍不过各自为谋,萧圣巴不得两尊者肯放他走,他立刻带走了一大堆匪徒,两尊者仍留蓬莱观静候青莲、白莲消息。
  这天夜里打过三更,他们并排儿云床上打坐,忽然窗门四开香风满室,睁眼看供案前站着三个人,当中道姑打扮,左右夹一对美少年,玻璃灯下望得清楚,两贼道骇个神魂出舍,他们急要抽剑下地,可只是腰和腿全不管事。道姑睥睨着他们俩笑,笑里亮声儿说:“我们由阿尔泰山来,失陷张掖河的姑娘我们已经救回,青莲、白莲屡次兴妖作怪,恶贯满盈同日伏诛。两位道友务须自爱,及早归山勇猛勤修,剔断萧圣诱惑,我们不为己甚。”
  讲完话,教两少年向前取来贼道背上两枝宝剑,她又笑笑说:“再见。”牵起两少年各一边手,喝一声“去”,悄然踪迹不见。
  两贼道好象做一场梦魔,人家去了半晌,他们手脚才能活动,除了汗湿透一身冠袍带屐,就只剩白瞪眼的份儿,讲到底还不是也吓破了胆。
  他们所遭遇的可以说比萧圣更要难堪,当老道的丢了宝剑背个剑鞘儿那也成话,趁天没亮,慌不迭双双溜之大吉。
  吓走两贼道正是胡抱玉,两少年不用说又秋和震。
  胡抱玉重进张掖城,无非为使红莲、玉莲两尊者目睹法力玄妙,不至率众追赶李夫人燕黛行凶,籍免敌我双方多所杀震。
  息事宁人这自是修道人一念慈悲,其实她老人家一番苦口婆心,却也不过暂解目前之危。青莲、白莲两道死得太苦,人家岂肯轻易罢休。
  七尊者的师父一秃真人久隐贺兰山,寿拟古松人健如鹤,说道行品德都很不差,当时红莲、玉莲溜出蓬莱观,心急若漏网之鱼,原想遁回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养晦,路上偏偏会碰着郭二爷燕来救活的那一个病贼,下山眼见青白莲惨死状况,话自然不能不说,两贼道一听悲愤填胸,顾不得师父教律谨严,硬起头皮赶往贺兰山朝谒。
  一秃真人虽然修养到家,究竟爱徒心切,源本追源,他认为萧贤卖药北固山,干他傅家人何事,萧圣呼号奔走为兄报怨,于理何亏,青莲、白莲助友复仇,江湖上见惯寻常,不谓行恶,薄予惩戒无伤大雅,腰斩剖心阿尔泰山道友未免太过猖狂,他答应亲访海容老人,法明和尚理论。这事一秃决定了要管,底下脱不了一场浩劫。

  且说傅震、赵又秋由胡抱玉伴送入京。
  两位少爷骑马,胡抱玉不喜代步,以此他们就不能走在一块儿,但每到一个地方,总还是徒步的打了头站,一次、两次以后,两位少爷就都不以为异。
  横竖晓得二夫人神仙一流人物,神仙自有那些什么御风、驾云、缩地、鞭石,种种赶路把戏。
  可不料快进京门老人家突告失踪,震、又秋只好径奔东城铁狮子胡同,义勇侯傅纪宝可不是请了假在家等候。
  傅侯和少夫人杨颂花,两口子在昨儿晚上先接到二夫人法驾,畅谈通宵,百事了了,两位少爷下午才到,二夫人却已早行。
  又秋被招待花园里大环楼,震则安顿在侯爷前厢书房下榻,这也就是为着便于管教他侄少爷起见。
  这年头前张勇老侯爷三位老姨太太,七老姨太碧桃作古有年,九老姨太银杏未届花甲,十一老姨太五十岁人,她们都还健康,依然爱热闹健谈健啖。
  宝三爷仳离十八載,膝下有两对男女,大的甫满十龄叫(缺二字),会曾纪宝奉母命将他立继张氏为后。
  大小姐襁褓由七老姨太捧护长大,她也姓了张名娱碧,碧桃临终托孤十一老姨太紫菱,紫菱爱她有逾骨肉,她今年才有六岁。
  二少爷傅桐五岁,二小姐傅坤刚在学语呀呀。
  九老姨太她不管孩子姓张姓傅全都欢喜,可是全不招释,她为人痛快,达观,绝不牵泥拖水,事实上她是会享受,所以家里欢乐情形不减老侯爷张勇在日。张勇逝世十六春秋,那时候银杏、紫菱年纪并不太大,虽然出身微贱,而且处境那么复杂的富贵大家庭,她们仍能洁中自好,节励冰霜。
  所以纪宝对她们十分尊敬,少夫人杨颂花更是孝顺有期。她们晚来讲究些眼耳鼻舌享受问题,那算什么呢?
  有道侯们深似海,可只是上头爷们却只有傅侯一人,当然他有他的很多随从、跟班、戈什哈等等。
  也还有些家将,食客、老夫人之类的人物,但他们全都分往在前进。二进,后面三进和四进房子,那就可以说是娘儿们的天下。
  一位老姨太,至少要用二十名老妈子,丫头们还不算,少头人福慧龙安干公主杨颂花用人更多,身边有四个陪嫁宫廷,她们的身份特殊,十八年来,满怀希望驸马爷有日垂青接纳她们为妾。
  谁知道秋月春风等闲度,这位爷竟是个铁石心肠,眼前她们快要四十岁了,不单是赖定了不肯回宫,而且干脆矢(缺三字)。
  一来是颂花持躬端正,治家谨严,二来也总是银杏、紫菱两位老姨太节守得好,所谓近朱者赤,影响到她们也学会了自尊自重。
  傅纪宝根本不管她们闲帐,颂花劝过她们不听,乐得大方做好人,率性把她们当作丈夫的如夫人看待,因此她们就也是主子,也有服侍的人儿,更加两位哥儿两位小姐的保姆、乳娘,想想看统算起有多少女人,阴盛阳衰,未免怪没意思。
  现在来了震和又秋,他们年轻得像两齿的马,泼剌剌、活腾腾,浑身朝气蓬勃,本来生得皓月明珠一般佚丽,落这里娘儿们眼中越发透着万丈光芒。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见震儿就爱惜,她老人家有私心语亲。
  九老姨太银杏她却欢喜又秋,又秋天真无伪,谁欢喜他,他就也会欢喜谁,当晚接风家宴上他和银杏搞得顶亲热。
  银杏好说,又秋就会接人嘴巴,银杏健饮,又秋也能喝,觥筹酒令,管管筝琶,这都是银杏的看家本领。
  可没想到又秋他也节节内行,原来他久住金陵王家,王家富埒公候,声色犬马世罕其匹,老主人王菊吟他老人家在孙儿王俊结义三兄弟中溺爱又秋,那是相当容从,造就了又秋吹弹撚拨般般会。
  也因为日与那些歌姬酒婢混在一块儿长大养成了温柔性格善伺人意,这样的男孩子银杏那能不疼。
  当筵她带上几分醉意强赵爷合奏了好几种乐器,自从老候爷死后,她很少象今夜这样高兴。赵三爷喜逢敌手,却也肯竭尽所长恭陪,没得讲一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博得大家皆大开心。
  酒后品茗,两位老姨太兀自不肯去休息,静坐着倾听傅侯夫妻盘诘一对少年人文才武艺,少夫人做女儿时誉满宫中,雍正帝后常常戏称她博士,她肚子里渊藏海纳,就是个极丰富的大书柜,她试文,傅候考武,纪宝的弓枪,兵书剑法那是不用作书的介绍,却怪震和又秋都不含糊。
  又秋分明下过一番苦功,窗下十年由王菊吟亲自课读,这孩子天性仁厚,不忍老人家太过为他操心,他肯听话勉励勤学,这也就是王菊吟溺爱他的理由,兵书不过略知大概,剑法出于家学渊源,然而傅候两口子已经对他十二分满意。

  第二十二章
  考试着震小爷才艺,傅侯夫妻免不了多方问题,震书本上实际工夫做得不及又秋,经史传疏都不过涉及大略,可只是天份独高,记忆悟性极好,虽未能对答如流,还不至十分艰涩。论武艺那就很可以说无所不通,不但弓马枪法娴熟,抑且软硬内外气功都有了相当火候,然而傅侯仍不认可,他给他订定每日功课,早上五更天起床,练完马上步下圈点兵书,卯时进食,食后要写一篇三千字策论,而后休息。
  下午未时注四书十页,申末缴交十首律诗,晚上读半个时辰古文,戊初就寝。
  这一来可不苦煞了我们震小爷,十一老姨太紫菱为他求宽,九老姨太银杏也嫌订得太紧,傅侯却说这是祖母二太太临行交代的意旨。
  两位老姨太也就不敢反对。
  夜深了,大家各自家去睡觉,又秋不放心,悄悄溜来慰问震是否吃得消,他愿意暗地帮忙他做策论或且诗,震笑说受几天折磨无妨。几天?怎么说几天呢?又秋不解,震这俏皮鬼就是不告诉他,难为他回去大环楼白纳闷了一夜。
  府里打过五鼓,便有一班老嬷嬷使女们到书房来服侍侄少爷梳洗更衣,震乖乖的听她们话打扮停当,傅侯也就出来了。
  叔侄步出前进大厅,那里有十名家将系好马带着各种兵器伺候,箭道上另有十二名壮丁亮着灯球火炬引路前驱,出大门不几步,便是当年义勇老侯爷张勇校阅家将的小校场,场里有个小小演武厅,仍留有人员看守。
  傅侯来到厅前下马,踏上台阶就回廊上一张大交椅入座,教震爷盘马练枪,小爷使发杨家枪法,火光下看端的丁得。傅侯存志挫折傲气,硬说不行,奋然起立拔架上一枝六十斤重铁杆画戟上马截斗,这是难题目,想得到谁又能是宝三爷的敌手呢?
  震心里雪亮般明白叔父的用意,偏偏不服气,壮起胆咬紧牙齿舞枪迎战,爷儿兜圈子滴滴溜溜狠杀个二十回合。
  震是使尽了解数,傅侯却也不能一下子便把他击败,再下去十合之内,做叔叔的越斗越猛,贤侄就只剩了招架工夫,五十回合未终他连地闹个坐椅倒退,金枪点地,说不得只可跳下马拜倒投降。
  傅安按戟大笑,让他稍作歇息,再要他重上鞍桥,指令四名家将分东西南北向他进攻,亲自勒马一旁监战。
  不容双方不认真周旋,强将手下无弱兵,够得上做傅侯的侍卫,大概就都是熊罴之选,带来的这十位将爷又是尖中取尖,这一阵打得震爷惨了,败在叔叔手里认了,输给家将们那怎么成,眨眨眼间他直杀个汗流浃背,气涌如山,却依然不能取胜。
  傅侯挥戟停斗,带他厅上坐地,吹毛求疵,批评他诸多缺点,责诫他此后要在耐战两个字上用功。
  小爷唯唯聆教,家将们旁待忍俊不禁,由那些笑眼里,小爷瞧出他们都在赞美他,并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
  事实上震爷的枪马功夫已近炉火纯青地步,美中稍见毛癖,那还不过气力薄欠,胆量少差,这无非年纪太轻,阅历不足,过些日子,让他上两次战场自然会好,用不着为他操心。
  傅侯的家将全是老内行,他们懂,傅侯那有不懂道理,口里尽管责难多方,暗中可是非常满意,却偏要来个神气十足,扳起脸孔冷飕飕接下去说:“今天头一天,你大概也够累了,我不再看你的拳剑,明早记着换一身紧凑衣服,带上你常用的宝剑,……”下面的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傅侯忽的起来踱下台阶便上了马,他是巴不得快点儿赶回去告诉夫人,想不到舍侄如何了得,居然能够跟他火拚二十四合枪法不乱。
  他的马走得急,震爷这就落在后面,刚才和他较量的四名家将立刻将他包围,他们的名字巴勒珠尔、班第、达瓦西、萨拉尔,他们都不是汉人,都有了军功前程,只因为恋于傅侯神勇,宁愿弃官不忍远去,他们的武艺自非等闲。
  傅侯待他们如友,他们视傅侯若兄,震在他们心目中可不是犹子比儿,今天的小孩那般雄健,合他们四个人之力斗他不下,这不能不使他们惊喜欲绝,演武厅上礼貌不可造次,下了校场还有什么好顾忌。
  傅侯马走前头,讲话就更便当,他们全是二十七八岁人,全都带些孩子气,萨拉尔拉住震爷坐马嚼环。达瓦西头即靠到他肩上,亮声儿叫:“别短气,哥儿,谁又能比得上你三爷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嘛!”
  巴勒珠尔道:“他平常对人不怎么严肃,今天是故意刺激你,希望你努力上进,你能当得住我们四杆枪,你也真值得骄傲了,高兴啦!”
  班第问:“你的功夫是跟太夫人学的?今天要是一个对一个,我班第保管甘拜下风,你可别瞧我不起,前年准噶尔之役,我追随侯爷出师百余日,长征万里,转战伊黎,缚叛酋罗卜藏丹津,小意思,论功第一。”他伸个大姆指按在鼻子上扮个鬼脸,震不住笑了。
  萨拉尔轻轻说:“怎么样?哥儿,晚上咱们四个人请你喝两杯。”
  震轻轻答说:“改天,我请客,这两三天恐怕没有空,您不看见了侯爷对我的颜色,他给我定了一大堆窗课咧!”
  达瓦西道:“没关系,哥儿,你明白告诉他班第约你便饭,他不能拆他老班的台。老实讲,你缺乏的是阵仗上经验,我们都是百战沙场,九死一生翻过身的,找我们多谈谈未必于你无益。”
  这几句话嚷得高声,存心让前面侯爷听见,傅侯没理会,肚子里好笑达瓦西这刻薄鬼又在算计老班,其实他倒很愿意他们肯和震亲近。
  巴勒珠尔又在说:“我们家子弟玩那些子曰诗云的把戏干吗?犯不着考状元,你现是个驸马爷呢!”
  萨拉尔说:“兵书可不能不读,这玩意班第很了不起,你就跟着他学啦!”
  班第听着大笑,他又按鼻子扮鬼脸儿。
  四名家将围拥震哥儿回府,直送他二进仪门边,约定了晚上会面,然后一一握手珍重道别。
  震带着满脸得意笑容走入书房,那里又有人等候着他服侍盥洗更衣,喝过茶稍作休息,窗纸初明中坐上书案,案头早给预备好了一天功课,孙子兵法不在乎,肚子里本来烂熟。策论的题目: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他笑着摇头不感兴趣。
  再瞧到那一部四书条就不禁皱眉,他怕这东西。
  十首七言律诗限筱韵感怀,这好办他先做诗一挥而就。
  紧接着向策论下笔,虽然题目不称心,究竟胡诌个三千字还不太难。
  卯时正脱稿,刚好上房大丫头紫云来请他进去早餐。
  这丫头是颂花身旁得宠的亲信,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不用说聪明标致,而且满肚子高才。凑巧嘛!芳龄十七跟侄少爷同庚,她进来不请安也不问好,一双俊眼儿先向案上眯眯的是诗不是策论。
  震这机灵鬼急候起立拱手说:“姐姐来了救救我,我的诗太糟,保管挨骂。”他说的好象真的似的。
  紫云抿抿嘴说:“爷,你讲话像您的诗,教人摸不着路数。”
  震笑:“我是求姐姐斧正。”
  紫云眼睛还没有离开诗稿,轻轻说:“那您客气,说籁呢够悲凉雄壮,可是口齿不清,怎么解呢……”
  她翘着一个指头点住最末一首诗俏声儿吟:“汉帝何曾不重贤,长沙疏落仍年少。怎么解呢?”
  忽的收回手,忽的扭翻身,反握着辫梢儿跳出窗儿外,轻叩着窗门儿说:“爷,改两个字好不好,疏落改落托,仍字存疑哪!”
  震惊叫:“改得好,姐姐你别走……”
  紫云笑:“其余都还可诵至少没有大毛病,这宝贝有时候越改越不通,当心把籁赶跑了反而不妙。等你呢,就来啦!”笑声摇曳角门上消逝了。”
  震怔了怔也就望后面来,傅侯吃过了,颂花在梳头,吩咐他饭厅里陪又秋三爷用汤面,饭厅里又秋也不过刚到,见面便叫:“小福子告诉我,说你大清早下校场比武,跟谁比?没丢人吧!”
  震压低声笑:“跟天下第一条好汉比,你不想想还有什么侥幸可言。”
  又秋叫:“快讲,糟到什么程度?”
  震笑道:“二十回合以后,弃枪下马投降。”
  又秋笑:“要命,怎么样也得勉强个五十回合,你真傻。”
  震道:“我才不傻呢,不行就是不行,勉强怎么逃得过老人家法眼?老实说还是我,你恐怕斗不了十合。”
  又秋笑道:“我不敢相信。”
  震道:“那好办,明早你去不去?”
  又秋笑道:“我又不是纸做的,让你吹吹就倒了。”
  震道:“吹,我可不是吓唬你。听我讲,三爷他不肯跟你比,比也必定不肯认真,你又何苦白费气力呢,老人家有好些家将,原来都是了不起人物,早晨指定四个超等的围斗我,你猜猜怎么样?”
  又秋大笑:“怎么样,难道又闹个下马弃枪?”
  震笑道:“我不撒谎,我们酣战半个时辰没分胜败,明早看你的如何?”
  又秋道:“我要斗八个。”
  震笑道:“我听到了。”他低下头吃面。
  又秋笑笑又问:“诗、策论、四书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要不要我代庖?”
  震道:“不劳驾,三场早已脱稿。”
  又秋道:“胡说,那能这样快。”
  震道:“我就是快。
  又秋道:“我瞧瞧去。”他放下了筷子。
  震轻轻说:“别给我找麻烦,我那书房你千万不要去。”
  又秋道:“怎么讲?”
  震更轻声点说:“你想,昨夜口试时你比我强得多,我们要是常常混在一块儿的话,三婶子是不是会可疑我请你的枪手,你挨她两句没有关系,我可受不了冤枉教训。这头几天非要加意得点,每日我功课没弄好,我们最妙不要见面。今儿晚上有人约我宴会,借花献佛我转请你的客。再见。”话讲完人站起身走了。
  他这边门出去,紫云由那边门闪进来,笑笑向又秋鞠躬说:“夫人要我来告诉三爷。说震哥儿经史很荒疏,必须让他吃一点苦,请三爷多帮忙管教,别纵容了他。”
  又秋起立答应一声“是”。
  他又笑笑接着说:“我觉得他还不错,管太紧了是不是反而不好。”
  紫云笑道:“他要像您这么老实那又何必,可是他太顽皮,顽皮非得管束紧。说文章词赋神韵都很高,但他怕读书还是事实。”
  又秋笑道:“你晓得他恁么清楚?”
  紫云道:“刚上书房,看案头策论和诗己全部弄好,那是不能不佩服他敏捷过人,然而兵书,四书似乎就没翻动。诗、策论原订下午功课他倒先做了,这足够证明他与书本无缘。”
  又秋拜手说:“姐姐,你真高明我想请教……”
  紫云不让他往下讲,立即摇手说:“我叫紫云,别扯到我,我什么不懂。侯爷刚上花园去,好像说找你下棋嘛!”
  她笑笑又是一鞠躬,扭回柳腰儿,反手紧握辫梢儿,磕响脚底下绣鞋儿高底儿,款款撩开门帘儿,斜立着送驾三爷。三爷慌不迭抢过小丫头递给他的擦脸布胡乱抹一下嘴巴,拱手到额大踏步闯门,紫云一本正经再还他深深地一鞠躬。
  赶走了赵三爷,紫姐儿眨眨眼又在书房角门边,迴廊上出现,袖里拿一根金簪儿刺破芝麻大一孔窗纸,贴上眼睛毛窥视着震哥儿。
  她原来受命监视,却笑她外行上了人家当,震那俏皮鬼耳目何等聪明,窗前飞过一只蜻蜓他也会知道,何况人。
  她窥他正襟跪坐描着笔注释白文四书,字落纸不会比蝇头大,而且写得飞速,她看了满意,悄悄又走了。
  等到他点尖脚尖儿再来时,人家已经做完四书功课,手中捧着合上的一本兵书背诵个滚瓜烂熟,紧接着再珠看他挥抄正策论和诗,书作簪花正楷,居然玉润珠圆。
  这还不是一天窗课都清了,难得的是他还不肯离开书房。
  近午时光他才上颂花屋里交卷,颂花十分欢喜,因为她先听到了紫云两三次报告。
  震乘机禀知晚上巴勒珠尔、班第、达瓦西、萨拉尔订他便饭,并请示转约又秋一道去赴会,颂花也就答应了。
  用过中饭,九老姨太银杏派人请又秋、震屋里谈天,十一老姨太紫菱却也跟着来了,她们老姐妹炕上两边靠着,炕几高头排满了果碟子、水烟台、茶碗等等。
  又秋、震,他们随便就两位老人家炕下踏凳上坐,紫菱十分欢喜震今天功课对付得好,说是能够讨得三婶满意,那是值得夸奖。
  年轻时银杏跟紫菱就不大讲得来,讲也总是抬杠,晚年仍是老毛病,紫菱叫得响,银杏便觉得嘴痒痒的不顶一两句不痛快,她懒洋洋慢条条地说:“你可别高兴,宝三请了半天假,假满还要续,他是准备一整年工夫守在府里磨人,他就是要看他侄子有没有恒心,一天两天好,算什么?”人老眼不老,她俏皮地瞅着震哥儿。
  震不在乎,他尽管笑,低垂脖子细剥手中胡桃。
  银杏又说:“听见嘛,少爷,在这一年中据说不让你出门……
  紫菱抢着叫:“没这话,这么大爷们那能老关在家里!”
  银杏笑:“得,信不信由你,我再说,不但震,又秋大概也不能自由。”她欠身坐起来伸手摸到炕上水烟台,立即便有两个大丫头上前为她点纸煤装烟。
  紫菱简直莫名其妙,怔了怔又叫:“请讲道理找我听啦!”
  银杏笑道:“道理很简单,怕的是走漏风声!”
  紫菱道:“越说越糊涂,怕走漏风声,难道包藏强盗?”
  银杏吹出一口烟雾,慢慢说:“你知道他是驸马爷吗?”
  紫菱道:“驸马爷怎么样?”
  银杏道:“驸马本是官,走漏了风声万岁爷必定召见。九重天子一句话着即随驾当差,完了吗?书念不成了,更不要谈管教。”笑笑又接上水烟台抽烟。
  紫菱笑道:“十七岁男孩考得鼎甲,点得翰林,不念书也罢,说管教嫌迟了,小时候他爹妈干什么的?”
  银杏道:“你可不要埋怨珠老夫妻,他是从幼儿跟随祖母身边学坏学到了家,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奇女子姑奶奶多么刁钻古怪,老爷子在日见着干女儿就嚷头疼嘛!”
  紫菱笑道:“但愿震能像她就好,她一辈子无祸无灾。”
  银杏道:“那很难,她是先皇帝的畏友,先皇帝怕她谁敢得罪她这一,再来她不做官,不做官悻免招非。再说姑老爷,他的毛病还不过刚直,不亏姑奶奶费尽心机为他弄个退休,他就保不了白头令名。我倒希望震儿肖他三叔,宝三做小儿辛酸泼辣,坏到不可再坏,后来他变了一个人,他得力于学道阿尔泰山身受十年折磨,磨出来恬淡冲和。看来震儿自须严加管束,非得管教他蹈矩循规,然后才好让他立朝效力,一年的时间还嫌太短,岂可就放他出去随驾当差,所以走漏风声地不得。”
  紫菱笑道:“这样说,可不难为又秋无故陪着受苦。”
  又秋道:“我没关系,前次进京住在府上好些天,天天外面瞎跑,连您两位老人家都没见,现在我是真不愿意出门。”
  银杏笑道:“那么,你天天来陪我们聊天好啦!”刚说着笑着颂花也来了。
  娘儿们就有那么多话谈之不了,又秋他会敲边凑热闹,震一声不响,只管一个又一个捏碎胡桃,剥瓜儿取仁,用白手帕托着,给每一位前面送。
  看样子还不时顶规矩,顶老实,又秋就猜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不是总会瞅着他纳闷,座上都是聪明人,震怕大傻瓜坏事,坐不住就托故告辞,他还是回去书房里看书,这情形自然又瞒不了紫云。

  天刚黑,达瓦西、班第,亲自二进仪门上敲云板传话请客,颂花派紫云来催他赴会。
  震就是那么坏,故意慢腾腾地拖延,还装模作样斗紧眉头佯说不爱去,急得紫云直跺脚。她告诉他三十名将爷都是好人可不是好脾气,人家亲自二门伺候,要是等得人家光了火,说不定会不会挨一顿臭骂。
  震还是不怕,恰好又秋来了,紫云鞠躬说:“赵爷,您带他赴宴啦,他不想去那怎么可以,人家一秉诚意,不去那是藐视人家。横竖不出大门,早去早回,不让他多喝,酒筵上别论武,爷,您多费心。”说她又鞠躬。
  又秋赶紧还揖,陪笑说:“是的,姐姐……”
  紫云说:“讲过了我叫紫云嘛。”
  震笑笑拉着又秋便走,紫云直送他们到二进厅堂,震走院子里,轻轻说:“三爷,您瞧她像个大姐姐嘛?”
  又秋笑道:“了不得,此郑家诗婢也,可人,可人。”
  震捏三叔一把便轻声说:“使君子有意乎……”
  又秋夺回手,回头望,紫云好似晓得他们咬耳朵在说话,点着脚尖儿打个旋身背过脸儿款款行。仪门边忽地伸进两颗黑脑袋,四颗贼亮大眼睛,震使劲儿肩胛碰一下又秋,抢步前一揖到地,笑吟吟说:“班爷,达瓦爷,不敢劳驾!”
  达瓦西说:“不客气,哥儿,出来了就算赏脸。”
  他握住震一双手,实际上贼亮的眼睛,还没有离开紫姐儿的背影儿,窄窄的背影儿终于消失了。
  班第哈哈大笑:“好运气,我今天又见到她了!哥儿,是派她服侍你的吗?”
  震笑笑摇摇头便给又秋介绍,班第、达瓦西又像都很骄傲,拱拱手还礼就罢,又秋心里难免不自在,他也何会真傻瓜,暗里转念找机会让人家看看颜色。
  巴勒珠尔、班第、萨拉尔、达瓦西,四个人结拜兄弟,虽说家将,傅侯一向以客礼接待,因此在同列之间他们身份显然特殊。
  前屋东跨院有一些房子那是他们的居处,一样的堂屋、客厅、书房、卧室,拾夺得无比富丽,但没有老妈侍女,使唤的全是男仆,因为他们没有太太。
  今天果然是班第一个人的东道,班爷有钱,叫的四海春大馆子菜,菜没来,灯火通明,客厅里宾主围坐畅谈,这就不免查询到赵三爷身世,震使刁痛赞三爷家学渊源,允称当代第一流剑侠,偏偏人家四兄弟就是战场上著名好剑手,搔着痒处那也还不能请教,三爷肚子里早打好的算盘,他再一挑逗,顶年轻二十五岁的萨拉尔立刻要求较量。
  跟班们各给他们的主子送来了剑,萨拉尔立即脱去马褂长袍拔剑弃鞘,趾高气扬大踏步走下庭阶,院子里扭翻身植剑屹立,眼瞅厅上点手儿说:“来,来,来斗三十合。”接着再来个轻蔑笑笑,意思是三十合讲多了。
  那样子,震瞧着也难受。
  又秋竟然没事,满面春风拱手离座。
  决斗、比武,事先讲究持念静气,礼貌地哈腰借剑,借到剑也还是留着一身缓带轻裘,飘飘然飘下庭中拉开门户献剑,随再踏步运气,诀引剑出,他使的是虚招,萨拉尔已经等得不耐烦,撩剑进剑,三不管火杂杂健跳猛攻,三爷不换步也不还招,他的剑就不过左右勾勒挑拔,对方都白费了气力。巴勒珠尔、达瓦西全参透厉害同声高叫:“老四当心”,萨拉尔性发剑急若群鳅撞堤。
  四家将生长边疆,学的有异中原名家的剑法,他们的剑侧重气力,好处只在一个冲,论剑法那实在不足为训,然而他们四个人在战地上剑下就没遇见过三个回合敌手。
  今天萨拉尔初次碰壁难怪他愤怒难当,五次狠冲,每冲三手连环剑,三爷聚精会神从容迎拔,萨拉尔第六次力冲,其势极勇,想不到三爷忽然撒身收剑,萨拉尔一步扎空,步趁气涌,他却也真有两下,顺势儿挫腰盘剑回掠,三爷耸身让剑,客主易位马虎点算第二回合。萨拉尔仍然主攻,三爷还是坚守,斗不了几条臂膊,萨拉尔老毛病又起,冲,第七次冲,三爷运足腕力绞剑进剑,力劲剑疾,萨爷弃剑而走,班第、达瓦西双剑交出,奋跌接斗,三爷这才展开了剑法,看看斗到十来个回合,剑拍班第肩背颠出圈外,猛回头剑光上下打闪,一连七八剑直把达瓦西迫退阶前,晃眼不见,他窜上了回廊,含笑打躬缴还巴勒珠尔宝剑,灯光下脸不红气不喘仍然尔雅温文,巴勒爷忍不住把住他纵声狂笑。
  萨拉尔剑也不要了,垂头丧气踅进客厅,三爷急忙抢着请罪。萨爷强笑说:“三爷剑术高明,我久不操练未免荒疏了。”
  班第也来了,他接着说:“输了认输,做人要痛快。我说,赵爷,咱们是不是可以交个朋友?”他握紧了三爷两边手。
  三爷赶紧说:“四位哥哥假使不嫌弃又秋……”
  萨拉尔叫起来:“得,从这会儿起,我老四你老五,咱们干脆论弟兄,没教我败在外人手中,我心里至少好过些。”
  达瓦西笑道:“我可没败,不过我很欢喜。”
  萨拉尔叫:“老五,听我讲,他是咱们的二哥,最是刻薄无赖,随时你都要留意别上他的当。”
  达瓦西笑:“你这家伙喜新厌旧,拆我的台算忠厚吗?”
  班第道:“你们瞎扯什么呀?看!咱们的老大哥笑得合不上口啦!”
  三爷赶着请安口称大哥,巴勒珠尔越发乐不可支。
  巴勒珠尔为人忠厚,结识了好兄弟,得了一条狠臂膊,他又如何不欢喜。
  达瓦西、班第、萨拉尔,刚才对三爷还不是很骄傲,现在变为亲热,甚至巴结,他们交口赞美老兄弟铁腕神剑。
  三爷拿得出胸中真才实学回报了人家轻蔑,震心里自是得意,他笑笑通知大家,说三爷明晨也要下校场,准备使他的四十斤重铁画桨斗侯爷三百回合。
  班第骇得吐出舌头,巴勒珠尔且惊且喜抢着问:“什么样子的铁画桨?好奇怪的兵器。”
  又秋笑道:“笨家伙,不值一笑。”
  达瓦西道:“兄弟,你的臂力确然不弱,但想斗天下第一条好汉,恐怕还是要多加斟酌吧!”
  又秋道:“我没敢夸那么样大口……”
  萨拉尔道:“斗得过侯爷没有那回事,要不咱们弟兄明早先试试。”
  震俏皮摇头说:“四个不够,他要斗爷们八个。”
  又秋没提防拦阻不及,急得满面通红,正待设辞解释,恰好仆人们来请示开席,巴勒珠尔一边以目示意,禁止达瓦西、萨拉尔别再多说,一边对震拱手笑:“哥儿,今天是我们五弟兄大喜之日,你得多喝两杯,请。”他说着笑着打头领大家走过隔壁饭厅,谦让半天到底还是震坐了客位,又秋老兄弟挨个末坐相陪。
  震先擎杯向五位贺喜,五位主人再回劝客人,然后又秋整衣离席,亲自执壶捧觞来敬大哥的酒。
  巴勒珠尔接觞在手,正着颜色说:“兄弟,请听我讲,我得你为弟为荣,你莫以我为兄为辱?……”眼看人家说得正统,又秋只好认真,赶紧放下酒壶撩衣下跪口称不敢。
  巴爷接着说:“一日弟兄,终身不渝,祸福共之,生死以之……”说着把酒喝干,他也跪下。
  他这一跪下,达瓦西、班第、萨拉尔慌不迭抢出座位各自爬倒,五个人头碰头团团拜,拜罢起立。
  巴爷吩咐看小盆子伺候,他的跟班立给送上一只径尺大的烂银盆,巴爷教望盆里倒个大半盆酒,五兄弟次第刺臂歃血为盟。
  事出意外,仓卒间他们就是等不及,连香案也没设,火杂杂喝过血酒就算,底下不用说有番热闹,带着几分醉,又秋忽然机动,他想震以后立朝袭爵,免不了绾虎符专征伐,
  今天能够深结四猛将为用,却也未必不是好事,想着他笑笑告诉四位哥哥,说傅赵通家世好,他又秋受胡老夫人所托,北来掖助震接代傅侯当差,自惭年少不更事,问哥哥可否留驾帮忙?
  巴勒珠尔说得很高兴。
  萨拉尔说愿意为自己兄弟出力。
  班第做文章,他摇头摆脑说他们四个人早有了三四品军功前程,所以弃官不为,自辱于家将之列,实为感恩于傅侯,图报于万一。
  他的文章做得妙,不但不对题,而且有起承没有转合,然而震独对他领情,站起来拱手说:“谢谢您,班爷。”
  班第得意地恰恰一笑,高声说:“谁也都不必客气,我是说傅侯不需要我们,我们只可向他侄子身上还债。老二,你说是不是?”他眼看着达瓦西问。
  达瓦西呷口酒回报班第一笑,慢慢说:“我不反对你还债的说法,但是我认为话还是应该针对老兄弟讲。我说,既为兄弟,荣辱共之,老兄弟的事我们义不容辞,我们的事老兄弟是不是也要管哩?”他的一双尖锐三角眼移看到又秋脸上。
  又秋笑道:“二哥,这还要我说吗?”
  达瓦西又呷酒,又笑,又慢慢说:“你的事大事,我们无非小事,你要管,怕不怕拆辱身份呢?”
  又秋道:“二哥,您可别见怪,我觉得你简直太过婆婆妈妈,弟兄论身份似乎笑话,您一定要计较,做只弟的就只有惭愧,因为他连个七八品的前程还没有嘛!”他也笑,笑得也不太老实。
  班第笑:“妙呀,老五,你的嘴巴也不很笨!”
  达瓦西笑道:“兄弟,强要强到底,你可不要临时翻腔。”
  又秋突的端起面前一满杯酒泼在地下,慨然亮声儿说:“又秋有不与诸兄同心者有如此酒。”
  班弟、萨拉尔,两张口同时叫一声:“好。”
  巴勒珠尔站起来,抢过酒壶要又秋喝个三大杯,喜孜孜说:“好兄弟,你坐下听我讲。”他先坐下。
  又秋拱手说:“大哥,您讲,有什么不了的,让又秋替您去办。”
  巴爷摇头说:“也没有什么不了的,我们这一班靠武艺吃饭的都不过爱争口气,丢了脸就必须洗刷耻辱,你知道岳钟琪这一个人?”
  又秋吓得一跳,赶紧说:“前朝老将,眼前年纪该很大了吧?”
  巴爷道:“我们并不是跟他有怨,然而他老人家可是够糊涂。本朝十三年老人家起复赴军自效,平定大金川有功,诏封三等威信公,表面上看,还不是比我们的义勇侯要强得多,奴因主贵,他们家的护院、家将就都凶横了不得,在京都无论那一种局面,人家都要占尽我们上风。有一次好几府将爷们联合跑马,你二哥跑了第一,他们家的黑虎索诺硬要重跑,我们自然不答应,结果是一场好斗,二哥几乎送命,我和你三哥四哥身负重伤,镖锦被夺,马被抢,官司还要打到我们主人头上,岳老头倚老卖老,我们侯爷一昧服低,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失败。
  “第二次双方窑子里碰头又是你二哥多事,又是跟黑虎索诺吃醋争风,又是一场好斗,又是我们丢人。
  “第三次我们的福慧龙安干公主回娘家拜寿,刚离府门忘记了带上拜盒儿,大姑娘紫云追送车旁,恰遇着赤豹温克、白象罗莎路过,他们讲了几句俏皮话,你三哥受不了挺身保镖,他在紫姑娘目中是个英雄,居然把白象打个鼻塌嘴歪狼狈而逃,赤豹聪明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先逃走,不然三哥就也不能讨得紫姑娘回眸一笑。这一天是真快乐,可不想晚上人家挑战的帖子便送进门楼,约好天亮菜市口决斗,明知罗莎伤未愈,人家也只有五个人,我们如果不去那算什么东西,去了又闹个大败亏输,不是侯爷藏有夺命丹,今天你也见不到我。”说着他微叹一口气。
  班第接着说:“我们给侯爷泄尽气,他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却养着一大堆酒囊饭袋门下,我们真是惭愧无地自容。”
  萨拉尔狠咬着牙齿说:“我们战死无怨,怨该怨我们学艺不精。”他在拨火。
  达瓦西摆手说:“兄弟,话要详细告诈你,假使不讲清楚,你未必弄得明白。府里现有三十名家将,论武艺都不差,我们屡次打败仗,为什么不全体出动寻求报复?这有两点解释第一、以众胜寡,勇者不为,是不是老兄弟。”
  又秋点首说:“对,二哥。”
  达瓦西笑笑接下说:“何况岳家将比我们傅家将至少要多两倍以上,我们也还是占不到便宜。第二、辇毂之下容不得大规模的械斗,惊动了九门提督出面弹压,我们的义勇侯又得向他们三等威信公服低,我们怎可不为主子关顾。兄弟,刚刚老四讲得好:‘我们战死无怨。’然而我们还都健在人间,我们决不是贪生怕死,不死的理由,实因不忍使傅侯绝望。傅侯盖代霸才气吞河岳,他的肯向姓岳的服低,乃是他的大臣风度出身侠义门墙,那能看得惯我们一再受辱坍台,表面上随和应付,骨子里何会不希望我们雪耻一朝,三度为我们医伤救命,不吝一掷万金,却没有一句话禁止我们重出滋事,兄弟,你说,这该如何看法?”
  又秋也总是很醉,猛的一拳头擂在大腿上,大刺刺地厉声说:“三等公未必比一等候阔多少,傅家子弟何至甘心蒙羞,我相信宝三哥复仇的一颗心较我们弟兄还要着急。二哥,请告诉我,那些虎也豹也象也到底是什么东西,会什么武艺。”
  达瓦西道:“他们原是大金川恶贼酋罗奔的旧属,他们会使剑自称六猛兽,他们六个人也是结义兄弟,老大青狮查猛、老二蓝麒玉渊、老三花豹温克、老四白象罗莎、老五黑虎索诺、老六赤彪南拜。
  “兄弟,二哥不瞒你,狮麒豹象本领跟我们不相上下,虎和彪确实高明,除了大哥勉强能斗他们二三十合,我,三哥、四哥简直甘拜下风,每一次我们都是败在虎、彪手里,他们俩的剑术真不容易抵挡,你兄弟大慨斗得过黑虎,要说以一敌两,恐怕还有问题,要是能够再找一个凑上六个人,一对一可保万无一失。”他的一双锐利的三角眼又移到震脸上。
  这半天震就没讲话,酒也喝不多,本来胸有成竹,现在机会到了,他笑笑拱手说:“各位,请听我讲,说学剑,也许我还赶得上又秋叔,可惜现属晚辈,未敢跟各位称兄论弟,这原无妨,这与对敌作战并没关系,坏在家叔管束太严,此身不自由何从为力,不但我,就说又秋叔……”话讲到这儿不讲了,他俏皮的瞧瞧又秋。
  又秋叫:“二哥,您想怎么办,宝三哥不许我们俩出门岂不糟透。”
  达瓦西道:“逃一次学怎么样?大不了挨一顿骂。”
  震笑道:“这我们不敢也不能这样做。”
  达瓦西道:“那就难了……”
  他真摇头,巴勒珠尔连声叹气,班弟、萨拉尔急得抓耳搔腮,谁也都想不出办法。
  又秋热衷人,眼看满座无欢,他也是很难受,憋了半天忽然所悟,突的并两个指头戟指着震叫:“记得我问过你,三爷给你定的那许多窗课是否吃得消,你答覆我受几天折磨无妨怎样说几天?想来你必是早有逃学的打算……”
  震轻轻说:“你瞎叫什么呢,我说几天,现在还没有几天呀!”
  达瓦西大喜跳起来叫:“快说个明白,怎么样打算?哥儿。”
  又秋说:“讲呀,你又不是女孩子,怕羞呢?”
  震笑道:“也不过因人成事……”笑着便去伏在巴勒珠耳朵边咕噜一大堆话,巴爷静静的听,惭惭的眉轩目展,惭惭的笑颜逐开,最后他哈哈大笑。
  震急忙摆手说:“别嚷。”他眼睛掠过左右前后一群侍立仆从脸上,达瓦西立刻挥动两条臂膊赶走他们。
  大家都围到巴爷跟前,巴爷笑着说:“他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是我们暗里向宫中方面泄漏他进京消息,皇上、皇后、皇太后都必然召见,这一来呢?他自由了……”
  萨拉尔抢着说:“召见假使不放他回来,那还不是更糟?”
  班第道:“胡说,阿哥们也不能留住宫里嘛。”
  达瓦西笑道:“哥儿,召见回头你要多拜望几次王公府第,多拉几处交情门路走走,比方说恭王府、裕王府、神力王府,这全是好地方,全都会欢迎你,这样你就更自由,譬如捉迷藏,藏身的所在越多越好,尽管侦空儿抽工夫去帮我们的忙,敢保咱们的侯爷抓不到破绽的。”
  巴勒珠尔笑道:“震哥儿打算的还不就是这一套,他说他不能老赖在书房里装傻,早准备好狡兔三窟躲避咱们侯爷追踪,说是横竖没满十八岁皇上不会教他当官袭爵,要趁这一年多时间闯一下北京城。”说着再来个哈哈大笑。
  又秋叫:“好家伙,你是真有办法。”
  震笑道:“办法虽好,但要看四位爷做事能否秘密,如果让侯爷看破玄虚,说不定会不会守定我亲自监视,我上那儿他跟到那儿,我的如意算盘还是打不成功。放出消息要多转几个周折,必须作到察不出你们弄的手脚才行。”
  达瓦西道:“这个巧妙我懂得,你请放心。”
  震笑道:“那就好,等到那一天皇后或皇太后召见,这场面侯爷不会陪我去,你们留一位禁城外接我出宫,选个僻静庙宇更衣改扮,即可跟你们去找六猛兽算帐。”
  达瓦西道:“宫里召见时间决不至太早,你最好挨到天黑出来,我们事先布置好一切,接到你立刻动手行事。”
  震问:“怎么样布置?”
  达瓦西惨然笑道:“兄弟,窑子里我的那个老相好叫燕儿,”
  震愕然变色,又秋忽然大笑,震叫:“傻瓜不要笑。二爷,你讲你的。”
  达瓦西不解又秋为什么好笑,再来震的神色也不对,他吓得不敢往下讲,萨拉尔不管,他接着说:“燕儿被赤彪南拜霸占了一年,老二的意思要杀进窑子里夺美复仇。”
  震叫:“我,就这样决定,可是要让我独斗南拜。”
  又秋道:“二哥,夺回人你得给改个名······”傻瓜又大笑。
  达瓦西追问老兄弟话怎么说?震不许又秋说,又秋到底非说不可。
  听说了震未来的夫人也叫燕儿,大家想笑也不敢笑。达瓦西赶紧避席请罪,说是人要能夺回来一定教她改名,改个猫儿狗儿都可以。又秋不禁又笑,震红着脸说没关系,他反问达瓦西是否愿意娶燕儿为妻?
  达瓦西那样一个人都也会难为情,他嗫嚅着说没有钱,震笑笑说只要愿意一切好办,于是他回头告诉巴勒珠尔,说明晨下校场会带去一小袋子珠宝,托他设法兑换现银,这笔款专作达瓦西喜事开销。
  又说外面该先找房子,夺回人便望那里送当晚成亲,场面要尽量铺张,喜席必须准备三百台,达瓦西喜极惊叫:“三百台······”
  震不在乎要眼睛笑说:“三百台我还嫌少。当天那一个时间,我们六个人前往办事,府里有多少将爷们同时悉数出动,分头随带喜束赶去各衙门,各王公大臣府第请客,凡是武朋友全请,护院、保镖、教头、武帅,乃至马步刀弓手捕头儿,都要他们来凑凑热闹,凡事越大胆干法越没事,我们就是不能干偷偷摸摸的把戏。”讲完话笑笑举杯呷酒。
  巴勒珠尔抱拳说:“哥儿,领教,你的意思非要大家都知道我们办的是明婚正娶,闹出乱子打起官司不怕没有证人?”
  震点点头说:“我不主张向人让步服低,别说岳钟琪,管他贝子贝勒亲王阿哥,照样水至土掩兵来将当,斗力斗智任凭挑选,人家有本领排阵图,俺傅震就有能耐破,只怕把不住理由,有理由我绝不退缩,我不犯人,但是我不能受辱于人,我的人也不许人欺负。这也就是我以后立身行事简单的宗旨。”说着他又笑笑又举杯呷酒。
  巴勒珠尔激动地说:“哥儿,你有这一份气概值得我们弟兄敬服,我们死心塌地保定了你,赶我们走我们也不能走。”
  震拱手说:“谢谢。将来尽有许多仰仗各位的地方,现在我不跟各位客气。”
  达瓦西问:“我的事,还有什么话吩咐没有?”
  震笑道:“大体说过了细节各位瞧着办。将爷们中是不是有一位策立,这个人怎么样呢?”
  班第叫:“你好厉害,怎么认识呢?”
  震笑道:“因为他长得很象我,我想借重他叫字号。行事那天留他看家,我改扮顶替他出马,回头我再以真面目赶赴青庐闯筵贺喜,达爷看我这办法如何?”
  达瓦西乐得跳脚笑:“妙极了,爷……”
  又秋叫:“你打算得不错,我哩?我也得找个相像冒充呀!”
  震笑道:“假使你的事,也要我代办想想看,你是来干什么的?”
  又秋笑:“何必呢,何必这么见外,我又秋自然是不如你聪明……”
  达瓦西笑道:“老兄弟不忙,我替你找一个人。”
  巴勒珠尔笑道:“老二,你说乐青怎么样?”
  班第叫:“对,他还不像煞了乐青。传人来看啦!”
  震急忙摆手说:“不,没到时候,最要紧的还是泄露不得秘密。各位多喝两杯,我先告退了。”他站了起来。
  震要走又秋只可跟着走,时候不早,大家就也不敢强留,他们回去仍装老实,先到颂花屋里请晚安,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出来又上纪宝起坐室应卯,宝三爷望着他们笑,笑得有点神秘,可是什么也没讲,立刻打发他们各自回去睡觉。
  五更天大家下校场,又秋全身披挂守在堂屋上请示要跟去,纪宝当然答应了。
  演武厅回廊下看过震练完剑,我们义勇侯爷就不等又秋开口,长笑离座绰枪上马,指点他下场较量。
  又秋献尽胸中所学,一支铁画桨使得风雨不漏端的了得。一来人才出众,二米坐骑黑天虬矫健非凡,酣斗五十回合不露半点破绽。
  宝三爷不禁惊喜欲绝,紧握手中枪连变三种枪法,杨家法、罗家法、沙家法,又秋依然力战不退,看看斗到八十合,他刚刚觉得吃力,宝三爷鞍桥上忽然挂抢拱手连声说:“老弟神勇,愚兄心服……”
  又秋一跃下马,扑过去抱住三哥一条腿,喘吁吁地叫:“三哥……三哥,兄弟今天相信了,果然名下无虚……您把我杀得浑身打颤,两腿发麻……”
  侯爷弯腰把住他轻轻说:“沙场上十年征战没有几个人是我的敌手,看了你我放心,有你扶助震,他才能接代我的负荷。”
  又秋道:“他什么都比我强嘛!”
  纪宝笑道:“剑练得差不错,陷阵图围,摧坚拔锐,须要长枪大战,剑一人敌不足论它好了,现在我们回去啦!”他放手让又秋上了马,弟兄并辔回府。
  这一天震的三场窗课照样交代明白,晚上由九老姨太银杏那儿出来,纪宝派紫云送给他一袭斗剑用的紧身软甲和一双宝剑,震这机灵鬼猛可里吓得一跳,紫云却也是满脸疑云,她紧蹙眉头说:“侯爷要我来跟你讲,这付软甲是海容老人给的护身宝贝,剑是他做童子时得自康熙皇上老佛爷的赏赐,剑名合德,甲号锦鳞,可算人间无上至宝,教你别污辱了神物,拿这只剑不许你打败仗,穿这付甲不许你身上带伤,凡百事先审慎周密,既然下手就有胆量……听见了么?”
  听是听见了,但震哥儿尽管怔怔地发呆,紫云不好意思的跺一下小脚说:“直瞅着我干么嘛,好歹总给我一个回话呀!”
  震转了半天眼珠,耸耸肩说:“是的,我一定能够做到不打败仗不受伤。侯爷还说过什么没有?”
  紫云欹欹头想一想说:“我正在不解,我就猜不到你们爷儿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吩咐得奇,你答复得怪,又不上阵出兵,好端端的为什么有这许多饶舌?告诉我晓得,爷。”
  震笑了,笑着怕手说:“我也不知道嘛!”
  紫云抿抿嘴说:“你的神气不对……
  “就因为弄不清侯爷有什么用意,我才会纳闷。”
  “那么,你怎么讲一定能够做到?”
  “还不过应景对题文章,这没什么!”
  “你不说,我请夫人问侯爷。
  “问明白务必通知我,好嘛。”
  “不要俏皮,我看透了事有蹊跷。”她磕响高底儿自去了。
  紫云回来果然把话告诉颂花,颂花不再乎,说是侯爷闯荡半生饱经忧患,眼光够,思虑长,不会做错什么事,他拿定了主意谁都不要管。
  她的话也讲得奥妙,紫云越发非查出底细不可,她说:“夫人,您可别粗心,据云儿忖度目前将有一场祸事,当然啦,给震儿哥宝剑铠甲何足为奇,但怎么说‘不许打败仗······不许受伤······’又是什么‘既然下手干就要有胆量’呢?怎么国家有战事吗?震哥儿这点点大年纪就要出掌征伐吗?不会的吗?照‘下手干’三个字眼,该是私斗,而对方必是强敌,不然‘下手干’底下也就不用着缀一句‘要有胆量’,是不是呀?辇彀之下私斗,而强敌或属王公大臣。夫人,您也想想多可怕嘛,赶快问侯爷明白,乃早设法阻挠呀!”
  颂花笑道:“侯爷对我谈过了,我认为积愤既深,祸事早晚要爆发,与其拖延到震哥儿手里独断独行,倒不如趁今日侯爷在朝张罗也方便得多······”
  紫云惊叫:“您是说帮他们做坏事?”
  颂花道:“姑娘,别慌听我讲,你记得当日郭爷燕来住我们家里闹过多少风潮?他那人还不比震哥儿谦恭老实,可是我费尽心机到底管不了他,你也该听见赵三爷又秋那一篇长谈,为着林燕姑娘,震哥儿狂到什么样子,究竟大家还是要帮他的忙,大抵侠门庭弟子,要是话题儿扯到雪耻复仇,你是就没有办法拦截,所以还不如趁侯爷在朝时了结的好。”
  紫云道:“震哥儿刚进京三天,他又没出门会跟什么人结怨呢?”
  颂花道:“倒是与他本人无关,他是要为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四个人出气。”
  紫云叫:“哎呀,那是说要对岳钟琪的一班鹰狗挑战?人家六猛兽多狠呀!巴爷四弟兄无数次受挫,败个一败涂地,震哥儿成吗?”
  颂花道:“侯爷说震一支剑练得到家,眼前京城朝野应无敌手,又秋也不弱,他也很了不起,他们叔侄俩足以当六猛兽。”

  第二十三章
  紫云道:“打斗之后必有官司,侯爷又得向岳老头认错服低。”
  颂花笑道:“咱们侯爷并不怕岳钟琪,都只为他年迈老悖糊涂不值计较。当年平定大金川论功行赏,咱们侯爷得到的是一等威勇公,讲起来比岳老头漂亮。侯爷不愿功名更盛祖父坚持不受,然而他立朝的班次仍在人家前头,岳老头不识羞,屡次廷辱侯爷,侯爷一再忍让,不用说同寅瞧不顺眼,连皇上也有点愤愤不平,真打起官司咱们是真不怕,公道自在人心。”
  紫云问:“是侯爷授意教赵爷和震哥儿出面报复?”
  颂花笑道:“那也不是,巴勒珠尔暗中设策勾结他们叔侄,侯爷还不过将计就计。这里也还有两种说法,侯爷希望震能够网罗四猛将为用,震肯助他们一臂之力也总是笼络手腕,这应该予以成全。傅家岳家宿嫌终须结帐,避重就轻由家将们身上着手,大好机会岂可错过,怎么样,姑娘,你能说侯爷的算盘打错了吗?”
  紫云笑了,笑着问:“侯爷怎么晓得他们背后变的把戏呢?”
  颂花笑道:“昨晚不是四家将请震赴宴吗?震又转约了又秋,侯爷便料到有鬼,他上了屋窃听,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又秋跟人家歃血订盟约为兄弟,震自认晚辈他没上那个当,可是他应援助人家复仇,人家自不能不帮他逃学,这也叫做公平交易,好在震的复仇打算顾虑得面面周到,侯爷倒是很放心,以此……”
  接着她再将当时席上情形讲讲,紫云一切就都明白了,她沉吟一下又笑起来说:“我相信侯爷的算盘不至打错,但是呢!我是很害怕……”她忽然不好意思,脸上一发红,头就抬不起啦。
  颂花瞅定她忍俊不住,慢慢说:“姑娘,我总觉得震不如又秋,又秋那一肚子文学简直了不起,他要下科场,保鼎甲有他的份儿,说武艺侯爷为之心折,想想看那是什么样脚色还都在其次,难得人物轩昂,心地善良……”
  紫云叫:“哎呀,夫人,赵爷的事,扯来告诉我干什么呀!我没空,这还得去看看震哥儿睡了没有,是您教我服侍他的嘛!”她溜了,可没上书房,书房里也没有震,震在大楼跟又秋缠夹。
  原来宝三爷也有一付软甲赠给又秋,又秋捧着甲正在没做主意,震来得恰好,叔侄俩交头接耳研究了半天,也就猜出了宝三爷必是拆穿了他们秘密一不说破分明默许。赠甲无非不让受伤……话说明了又秋乐不可支。
  又秋说昨天宴会上讲过:“傅家子弟何至甘心蒙羞,相信宝三爷复仇一颗心更要着急。说现在再不要顶替别人名字叫字号,干脆傅震、赵又秋联名折柬,找地方约六猛兽敞开决一雌雄。”
  震听着哑然失笑,他还叫人大傻瓜,说:“大傻瓜,你可别想得那么天真,照你这样讲三爷决不会苟同,要晓得你我一举一动只言片语全瞒不了老人家,昨夜我的全部计划他听到认为满意默地赞成,敞开干恐怕事未行便要赶你我回去哈密,或则是困起来关进地窑,假使他翻脸不认帐,就让达瓦西放出了消息,皇上、皇太后也还是没办法问他要人。他无心明争有意暗斗倒是事实,但不是没有理由,岳钟琪两代重臣,六猛兽无名鼠辈,重臣不可悔,鼠辈不足较,所以无心明争。然而多年积恨,譬如病人郁火终必上蒸,他明年即要挂冠归隐,这笔债却不敢留在我手里讨偿,怕我心狠手辣报过於施,反不如趁他未走算清,所以有意暗斗,明争显见不能容物有损良将风标,暗斗推诿家人不忍小愤大不了挨个失觉察罪名。
  “傻瓜信我的话,这事还是要照原定的步骤着手,在三爷跟前我们也只可心照不宣,对巴勒珠尔弟兄方面要瞒到底,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侯爷允许报复,可就不敢说他们会闹出多大风波,那太可怕了,你千万不要糊涂,明早见,傻瓜。”一讲完话向屋顶使个眼色笑笑告辞走了。
  震匆匆走了,又秋恍惚间也有点觉得屋上有人,不用说必是宝三哥,他吓得不敢做声,赶紧收拾上床睡下。
  第二日起来稍晏,胡乱洗洗脸喝口水下楼,急忙忙赶到正屋,奇怪竟是雅雀无声,静悄悄只有洒扫庭除的仆人。
  他发了一阵怔,轻轻惹去书房前后打个转,震却也还是高卧未醒,他想敲窗呼唤,蓦见紫姐儿伫立廊尽头向他点手儿,赶紧溜过去笑嘻嘻刚待张口问好,紫姐儿赶快说:“现在是第三次告诉爷,我叫紫云,请您记着。”
  又秋哈腰说:“是,您好。”
  紫云说:“不敢当,爷。”她跟着请安,又秋再还她一个长揖。
  紫云媚笑说:“您太客气。今天侯爷留下话不下校场,吩咐震哥儿好好休息,连窗课也不让下功夫了,为什么呢?爷,您说。”
  又秋笑道:“真的吗,为什么呢?”
  紫云慢条条说:“夫人常赞美您老实。我呢,我大胆说,您可别生气,据我看您也很俏皮。”
  她抿抿嘴笑,笑得风颤蜻蜓立不牢,脚底下点点大一对白底绿帮红绣鞋,滴滴达达踏两步人倚住了扶栏,原来她藏在背后那一只手握着束玫瑰花,花搁到栏杆上人对着花,花如人面面如花,清晨才洗的头,轻松松的大辫子盛髻飞鸦,身上穿一件月儿白的棉袄儿,青丝裤子贴地拖。
  又秋睁着呆住了,耳听人家又在讲话,她讲:“别尽管尽情任性敞着干,对外人您还该守口如瓶,假使让人家晓得侯爷允许您们胡闹,您就真要当心,不马上被赶回哈密,也要捆起来关进地窑……”她笑得越发妩媚。
  我们赵三爷却不禁听得毛发悚然,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姐姐,你练过轻功昨宵是你进了后花园吓唬我们?”
  紫云说:“大环楼我少去,您住在那儿我怎么好乱跑。要知道您和震哥儿一举一动全瞒不了一个人,这个人自然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决不是你们后生晚辈所能窥伺万一,你们这几天是在被考验时期,如果行为不检不敢说会得到什么样处罚,那个人甚至宁可打消归休原意,不教你们接代他当差。您也还得放明白,前夜跟您结义订交的那些宝贝,他们就都不过一勇之夫,除了姓班的略知文理,其余都是狂人,达瓦西尤其刁钻古怪,他就是会惹祸生非,六猛兽著名骁勇健斗,您和震哥儿是不是具有绝对把握呢?”话讲到这儿顿住,漆亮的眼睛洋溢着无限深情。
  又秋深情感受,拱拱手说:“姐姐,谢谢你为我们操心,么么小丑胜之何疑。”
  紫云道:“我害怕您的口气太大。震哥儿一支剑使得怎么样呢?”
  又秋笑道:“他比我更高明嘛!”
  紫云道:“轻敌决非好事,临战应知警惕,倘有差失,污名辱身,不可不戒。”这几句话完全象个大姐回口味儿。
  又秋不觉又拱手,又连说谢谢,眼看她忽然春透眉梢,红潮绕靥,没来由象是生气样子拿起花垂着脖子走了。
  紫云去了半天,又秋还呆在回廊上动弹不得。
  讲起来不知各位会不会相信,寻常少更事的男孩子,大概都会喜欢大姐姐,尤其那些自幼儿失恃的孤儿,大姐姐有一种母爱的热力,很容易使他投入怀抱。
  又秋事实上比紫云要大好几岁,但是他天真得忘记了自己年龄,忘记了身份,他愿意紫云是他的姐姐,於是他想到家,想到门衰祚薄孤苦零丁,不自觉泫然涕下。
  靠书房这一带很少有人来往,震没起来就更寂静,偶而经过老妈子丫头,谁也都不敢随便去惊动爷们打招呼,由他一个人爬在栏杆上伤透心没个理会。
  晨曦渐渐的挂上粉墙,院子里一片花香鸟语。
  紫姐儿去而复临,角门下瞧见他还没走默地不禁惊奇,轻轻的唤一声“爷”,招得他转回头,她蓦地吓个老大一跳,恰在这儿遥闻外面传云板报说恭王府裕贝勒驾到,紫云急忙抢近他身边,推他一把说:“裕荣清早至必有文章,还不快一点回去洗把脸预备见客,好端端的为什么哭,这样子满面泪痕您也不怕人笑。”
  又秋闹别扭羞苦地说:“我······我何必见他······”
  紫云说:“是不是达瓦西露了消息,也许是他衔命而来?”
  这句话打动了他的心,扭翻身拔步想跑,可只是裕荣人已经走在廊下,这位爷向来乱闯望见他不认识,自作聪明高声喊:“震,不要跑。”
  又秋就有那么傻,跑尽管跑好了,偏要答复人家:“我赵又秋。”
  裕荣接一声:“皇上有旨,赵又秋跪听宣读。”这还有什么可说,这自然只好屈膝俯伏了。
  百忙里贝勒爷却会闪动虎目瞅了紫姐儿一眼,紫云暗叫倒榻,红着脸溜之大吉,裕荣笑着踏上廊头,弯弯腰搀扶又秋起立,彼此握紧手彼此互相打量。
  又秋傻,贝勒爷也傻,他压低声间:“你是碰了俏丫头一鼻子灰,闹得眼红眉赤……”
  眼看又是一声大笑,又秋窘个无地自容,还好纪宝赶至解了围。
  裕荣比傅侯年轻,好朋友又是口盟兄弟,无所谓客气。
  傅侯笑:“您早。”
  裕荣回说:“您好。”
  傅侯侧身让路,裕荣牵着又秋大剌刺前头边走边说:“老祖宗在骂你,皇上也很生气,咱们的贤侄进京几天了?你就把他关起来吗?还有他,赵又秋。”
  傅侯笑道:“小孩子不懂朝拜礼节,就说有召见吧,也得送礼部学习三天”。
  裕荣道:“别来这一套,咱们家子弟礼也还用学习。赶快教震来见我,我就要领他进宫了。”讲着话走进正厢,少夫人颂花迎在屋门口敛衽万福,裕荣还揖笑说:“颂姐,咱们好几天不见。”
  颂花笑道:“您少来嘛,屋里坐。”
  她先退了进去,这屋子也就是她的起坐休憩房间,请过王爷福晋安,肃客入坐,紫云免不了上前奉茶,贝勒爷又瞅她一眼,回头再向又秋送笑,又秋恨不得化作清风逃走,紧张了一张脸抬不起头,颂花看着纳闷,凑巧震进来了。
  在三叔父、三婶母跟前,虞哥儿总是顶规矩,进了屋便向贝勒屈下一条腿打恭请安,他那英俊的模样儿谁看了都会爱惜。
  贝勒爷把住他笑逐颜开,说是皇太后昨晚由老太监安庆口中听到消息,半夜飞敕要他一早来领人进宫。
  颂花笑说小孩什么不懂,所以不敢让他出外招摇,老祖宗要看他那是没办法假使官家有意思教他做官还请贝勒爷善为恳辞。
  裕荣笑说千古英雄出少年。咱们家的儿女就都是凤雏子,听说咱们这位贤侄,自幼儿独得太夫人真传衣钵,他的才艺自非常人可及,岂可把他关在家里作顽童看待。
  颂花笑道:“贝勒爷,您可千万别捧他,带他去给祖宗皇后、娘娘们磕个头就得打发他回来。”
  裕荣道:“恐怕不那么简单,己时正皇上散朝后边殿便衣召见,午时随驾进宫,老祖宗近来埋头书卷上用功,说不定有一场考试场面,时间凑巧靠得住赐宴,这一缠夹,在我看申末酉初能下来算快。”
  颂节道:“但愿越快越好,时间拖长了,野狐狸终要露尾巴,如果闹个大不敬,吃不了兜着走。”
  裕荣道:你请放心,我敢保没事。
  颂花道:“您是不晓得咱们这位小少爷有多么淘气,我说,还是劳驾您转奏皇上知道一下,纪宝给他定了一年窗下功课,就为着要降伏他的野性,一年后随便赐他一名小官不迟。”
  裕荣笑道:“我总替你求,听不听那管不着。”
  颂花道:“我真怕这一趟进宫讨得老祖宗欢喜,底下他就要成了没笼头野马,我和纪宝就别想管得住他。”
  裕荣道:“你们真想将他禁在府里一年,谁也都不会答应,再说赵又秋,皇上还不是常常提到他,说金陵三杰才堪重用,你们连他都要管束得顶严那怎么行。这样啦,他们全交给我,一切由我担保怎么样?”
  颂花笑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您肯担保可不等于铁卷丹书。又秋、震,快谢谢贝勒爷啦!”
  又秋笑笑离座向人家作个长揖,震假老实,不动声色,直挺挺又请了一个安。
  裕荣大笑道:“好,好,是时候了咱们得走,你们快去打扮,说过了便衣召见,不要穿得太素净就成。”讲完话他抬抬手。
  又秋又作揖再请安联袂告辞,紫姐儿等在外面引他们上饭厅进食。又秋、震全都没事,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紧张,十个指头儿排玉簪似的轻按着桌沿,轻悄悄说夫人用激将法激动裕荣做他们的靠山是一着巧妙的棋,假使今夙闯了大祸务必速至恭王府禀告,有裕贝勒出头管事就不怕斗不过岳钟琪。
  震笑笑说用不着,小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说他走后床上会留下一个包袱,那里头都是晚上应用的家伙,托她暗里设法送交巴勒珠尔收。
  紫姐儿点点头,接着又秋吩咐了些事儿,她一并代劳了。
  外面一叠声在嚷着备马,紫姐儿满面愁容,又秋一连串说:“姐姐别害怕……”震放下筷子笑笑先去了。

  记得高宗弘历在位该是六十年,又做了四年太上皇帝才死,寿八十有九,那么他登极时当是廿五龄。
  眼前他五十出头点,因为保养得好,看来好象卅余。
  此刻坐了中和殿靠近一个偏殿上召见赵又秋、傅震,除了应留的一批随从以外,另有一位了不起人物,他便是万丈光芒的和珅,人还年轻,长得顶漂亮,风致尤佳。
  他的略厉大概是这样的,正红旗官学生出身,供职鉴仪卫,口才辩给,奏对浃旨,一跃而升侍卫,不久又改了文职,从侍郎尚书而至大学士,主办军机处,专统大柄,贪黩倾天下行文各省封疆大吏,凡有章奏,事无大小均须另具副封先白。
  迄及乾隆四十二三年间,权势寝进最高峰,四男尚公主,积财数万万,直到嘉庆四年,也就是太皇弘历身死那一年,御史先生乘机列款纠参,嘉庆帝当皇子时本来恨他刺骨,顺水行舟给他一个下狱赐尽,家产查抄,连四位驸马爷也被削降为散秩大臣,此一代薰灼大憨却也不过如此结局。
  和珅只是一位尚书,但已经有很多人尊称他做中堂,他不以为忤,皇上听见了笑笑装糊涂,无形中许他领袖群伦,终日随侍帝侧,遇事抢先,凡百都管。这会儿他站在御案前,一双锐利的眼光注视着震、又秋三跪九叩首行礼,假使弄错了些儿,他就必要哓舌,这脆拜仪节说难不难,除非你心乱意乱才会出纰漏,譬如说拜下去袍后襟盖不密两脚,闹个靴底儿朝天,这便是不敬,爬起来站不稳打个踉跄,那更糟糕,其余如少磕了一个头,不应抬头而抬头,这全有罪,总而言之,你必须跪如羊、拜若犬,方算合式。
  皇帝的威风不是常人想象得到,第一次朝见,你如果能够背上不流汗,两条腿不发抖就是好脚色,再有办法维持个举止从容,言语无乘,那你在别人家心目中无疑的要被认为有出息。
  凡是大家子弟,谁也都受过许多繁文缛节的训练,问题只问你怕不怕,不怕不慌,不慌没事,越这捣乱鬼无所畏惧。
  又秋他原在旗,旗人应酬场上肯留心错不了,以此忙了半天他们们居然毫无破绽,和珅为之惊奇不置,官家暗喜又秋变了一个人,他还记得在金陵王家见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傲慢无礼,笑笑问:“又秋,你怎么不俏皮了。”
  又秋碰头说:“又秋不敢。”
  官家笑:“为什么不敢?”
  又秋笑道:“朝廷圣地唯恐陨越。”
  官家不禁大笑说:“你好象很聪明,起来我问你。”
  又秋再拜谢恩结立。
  官家教又秋站到案前,和珅查问王菊吟老人健康状况。
  又秋回说他离开南京一年多,家里最近详细情形他不知道。
  官家怪他这一年时间干什么?
  这一来又秋该讲的话多啦,自帮忙燕惕泰山巢匪,说到燕姑娘西返遇贼,迄至李夫人燕黛举众入关救人,以及他奉傅太夫人胡抱玉命陪随傅震进京……一篇话还算他懂得摘要简述却也费了半个时辰工夫。
  他在讲,官家眼睛一直瞪紧御御地下震身上,震可是动也没动。又秋讲完话,官家笑笑说:“现在你要干什么呢?”
  又秋道:“又秋不要干什么,离家久了心里老是不安,希望就回去看看。”
  官家摇头说:“不,不许走,你大哥王俊,二哥郑幼侠,早晚我也要他们来,假使菊老人身体还好,我准备教你大哥领养。你不能尽管闲散,爱做什么事,文的还是武的?”
  又秋跪下奏道:“又秋恳请皇上宽假一年,一年后等傅震袭了爵,他要是出掌征伐,又秋愿意随军效力。”
  官家笑道:“我不让他弄兵想给他文职。”
  又秋道:“那么又秋也可以下场考一名进士。”
  官家问:“你是说文场。”
  又秋道:“又秋以为不太难。”
  官家又笑道:“你本会吹,成,瞧你的。”他挥手教他退下,回头看住和珅。
  和珅哈腰轻轻说:“这少年很有点出息。”
  官家听着又大笑,笑着叫:“傅震,过来。”震膝行挨近案旁爬伏。
  和珅说“站起来。”震没理他。
  官家会讨好嬖臣,后来也总是不欲震招人见怪,赶紧接一句:“叫你起来呀!听到吗?”震从容碰头振衣而起。
  和珅不怀好意大剌剌说:“人讲你还是个小孩子,顶淘气,否则义勇侯也就不至把你禁囚家里,你也读过书?也练过武?是不是让你那老祖母宠坏了。”不管人家怎么样挑战,震还是不理,垂着头看定靴尖儿。
  官家又说:“人家在问你话为什久不响。”
  震奏道:“臣震奉旨召见,未敢妄对他人询问。”
  官家道:“是我要和尚书问你的嘛!讲在家怎么样念书,怎么样学武?”
  震道:“臣读书记其大略,学武重在兵法。”
  和珅笑道:“你倒是文武全才。怎么样为官?”
  震猛可里抬头,闪动虎目眼住人家,目射异光神色凛然,亢声答道:“为官心存君国,不知其它。”和珅收敛起他的笑容。
  官家急忙说:“为官心存君国,更应该读书志在圣贤。改天我得破工夫考你一下,现在你要往朝太后,太后直想看看你,你知道这是殊荣,燕儿当日深蒙圣爱,你可别丢了她的面子。”说着他欠身走出座位。
  和珅又在转念头,一本正经奏说:“赵又秋未便随驾进宫,奴才意欲邀假便饭?”
  官家笑道:“好事。我讲过他才气器识甚佳,人是有点孩子气,其实骨子里老实,以后你要好好照应他。”
  和珅跪下谢恩,这当儿震很快向又秋使个眼色,教他尽管跟人家去。
  又秋明明知和珅奸险岂肯迁就,可是他相信震,震要他去他便捉不住了主张,还不是乖乖的让人带走。
  今天太后安乐宫里真热闹,凡是当时见过燕姑娘的命妇,福晋、格格、夫人、女官们全被召来相新郎,皇后、娘娘、妃子们,当然都在,其中却也有皇子、阿哥、王爷、贝子贝勒贵族爷们参加。
  古代说着新娘相新郎尽可恶作剧,言说虑谁算不了什么,当事人常会被闹得丑态百出,啼笑皆非。
  她或他讲究的是不得罪人家,这说明必须忍耐,尤其必须随和,否则非礼也且丢人。局面越大越糟,人家身份越高越难应付,震这会儿面临的是什么样局面,应付的是什么人,却怪这机灵鬼好似并不慌张,眼见人有那么多反而欢喜,刚他自疑折辱了和珅,现在存心拉笼奥后援籍防万一,这便是他欢喜的理由。
  他进来时太后正在用膳,左右前后黑压压立满了粉白黛绿,冠袍带履,但环境却肃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官家打头经过人丛,男的跪倒女的蹲身,官家面边点头直趋母后座前请安,接着是裕荣上前磕头,太后等到一口饭烂嚼吞下才讲话:“人带来了?”
  官家笑说:“来了。”
  太后说:“荣哥儿引他进来,别吓唬他。”
  裕荣回一声“是”哈腰退下。
  事实上无所谓引,震还是远远的就爬在那一边,裕荣叫他起来走,走到食案前再跪倒口称:“臣傅震,恭祝圣母老祖宗万寿无疆。”底下一连串大拜。
  太后笑道:“圣母老祖宗我少听到,你这少孩大概会讲话。抬起头我看看。”她回首叫人要她老花眼镜。
  戴上眼镜还不行,点手要震爬近坐椅边,她侧坐欠身仔细品量,相了半天依然不过瘾,顶高兴说:“起来,站好。”震谢恩起立。
  从头相到脚,还要他转个身,走两步,这才大喜脱下眼镜,笑着说:“长得还不错,配咱们的燕儿倒真是一对儿……你吃饭嘛,咱们吃过赏他吃,我要多留他一会儿,等下考一考他胸中有多少书卷。”她眼觑负手侍立身旁的官家说。
  官家笑道:“顽皮淘气恐怕属实,诈傻得够劲。”
  太后问:“怎么样傻?”
  官家道:“和珅跟他讲话不理,说是奉旨召见不敢妄对他人。”
  太后道:“这不能怪他,和珅那面做的人儿,糊里糊涂就会恃宠插嘴帮腔,你纵容他养成习惯,我早听说过不管召对那一个王公大臣,他老是这一套,而且有时还要自作主,我觉得这不太好,这会使他变成权臣,有气节的人会厌恶他,没有骨头的人自然也会巴结他,你想想朋党之祸有多么可怕。”
  太后话说重了,官家不好做声,人给他盛来饭,太后跟前他也不能坐。扶起椅子站着吃饭。
  这当儿太后教裕荣为震领见皇后,皇子和那些亲族宗室,裕荣口里介绍,震肚子里斟酌该磕头的磕头,该请安的请安。
  大家明知太后喜欢他,那也还能不奉承,于是他立刻被包围。他立意博取人家好感,态度谦恭,言辞美妙,果然,连恭王爷、端王爷都说这孩子的确不错,太后听着非常开心。
  震留在宫中可以说受尽了折磨,但也可以说出尽了风头,凡事总是运气,太后喜欢史记,他偏偏对这部书下过功,有问必答,洒洒洋洋,太后一高兴再要他做两首诗,写几个字,这个他似乎更有把握,因此让他骗取了很多赏赐。
  官家适有军机大事领走了一班老王爷和裕荣,年轻的贝子贝勒们害怕挨着老祖宗考到头上来乘机逃之夭夭,光下一大堆娘儿们就会问些不相干废话,在太后午睡中那一儿,她们任意嘲谑,说穿了,咱们震哥儿可不是备蒙虐待。
  还好,他总算会应付,不但没得罪人,而且还有办法拉上一位有力的奥援,那就是太后身边用人安庆老太监。
  太后睡醒临轩放考,安庆陪侍震哥儿入场。震考得好,安老头顶快乐,得的赏赐代领收存。
  太后春秋高究竟不能太过奋神,考的时间不长,然而震哥儿却已被播弄得浑身淌汗,考罢太后吩咐安庆带他外面赏给果盒点心,并教即送回去不必察辞。
  震巴不得老祖宗有这一句纶音,急忙跪下磕头谢恩,强忍着满怀得意,向在场命妇一一请过安从容退下。

  这时候天也快黑了,实际他心里相当着急,不晓得怎么样哄信了太监,属然让他乘马溜出禁城,街上顶头儿碰着巴勒珠尔和又秋。又秋正等得冒烟光火,接到人立刻火灭烟消,百忙里拦住人家就要告诉上和珅家里赴宴情形,震摆手儿说闲话回去细谈,他问巴勒珠尔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珠爷回说共给窑子里嬷嬷一千五百两纹银,得到了姑娘庚帖礼书,窑子嬷嬷很欢喜,答应把姑娘当做闺女出嫁,媒人套上端王府站殿官巴拉哈,这位爷本来跟那些人也有怨,新房设在王府井大街,其余照原定计划办妥。
  震听着大喜称善,三匹马疾驶近处一座关王庙,达瓦西、班第、萨拉尔他们全结束停当候在那里。
  震和又秋的包袱老早带来,震打开包袱先找易容药化妆一张俊脸,那很容易,他的肌肤就不过比较白暂娇嫩,擦上药还不是象煞了策立。
  又秋当然也要改扮,他靠着震帮忙,打点起来他也酷似乐青,他们在忙,班第一旁絮絮搭讪,他说今儿一早两度见到紫云,她更翻送出两个包袱,神情显得神秘,两次偏都是他幸接亏除。
  说平常向她问好乃至请安,她总是眼不拾嘴不响理也不理人,唉,这一回……他猛的一拳头擂在神案上,拍手大笑,笑着叫:“震哥儿,你猜这一回怎么样?这一回呀,这回她竟然对班第抚慰殷勤,不相信你瞧……”忙不及脱掉衣服,挺起他那阔阔的胸膛,指点着要震看,胸膛上全是毛难得有一两处白净皮肉,捡这地方用针蘸醋墨扎八个字“守口藏密,珍重自爱。”
  又秋抢着问:“这怎么说?”
  班第叫:“这你也还要问,这便是吐从香口,进出榴牙,亲切切给俺班老三的临别赠言吧。”
  听了班第的话,又秋瞪眼惊奇,震却只管好笑,恰在这当儿策立,乐青忽然赶到,他们进来时显得慌张,望见震和又秋身上也穿着青绸子长袍,脖子上也盘起发辫,他们又都怔怔了。
  震笑着问:“怎么样?两位。”
  策立呆呆地说:“打扮得真好,真像,爷……”
  震道:“我问你外面情形。”
  乐青道:“我们是下帖子回来的,六猛兽已经得到消息刚刚飞马上街,他们一共是十二匹马十二个人。”
  又秋叫:“不管他们多少全没关系。”
  震摆手说:“别嚷,我们这就得出发,巴爷陪新郎尽管先去,我们随后即到,策爷、乐爷看家,千万别上外面乱跑。”
  巴勒珠尔接着说:“兄弟,关系太大,错一步败坏全局,记着吹灭灯,关上门看好两位爷马匹包袱,咱们等会见。”说着他和达瓦西牵马走了。
  震又说:“班爷、萨爷,到地时请两位负责把路埋伏,不让贼徒漏网就好,窑子里头事不用操心。”边说边把合德双剑递一柄给又秋。
  他们叔侄借用了策立、乐青的坐骑,班第、萨拉尔前头带路,四匹牲口,十六只铁蹄翻盏飞钹疾驶石头胡同燕子楼,远远看有六个人手挑灯笼儿夹道散立,巴勒珠尔连新郎达瓦西被拒门外,六猛兽阶下并列横剑备战,其中却有个大个儿,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蓝袍子黑马褂,正在指手画脚向六猛兽的头儿青狮查猛亮着喉咙讲话。
  震吩咐班第、萨拉尔守住巷口,从容踢镫下马,招呼又秋同奔人丛,巴勒珠尔望见大叫:“兄弟来得好······”呼声未绝,震、又秋双双迫至六猛兽面前。黑虎索诺笑嘻嘻地说:“哟,新货!”
  又秋厉声说:“我叫乐青、他策立······”
  白象罗莎生得胖胖的很像弥勒佛,他挺着大肚子笑眯眯说:“老相识,阿哥,可是你们一向少出头。”
  又秋说:“我们来接亲,你们是干什么的?”
  赤彪南拜大笑,接着厉声说:“我们是逛窑子的,燕子楼南六太爷老嫖,接亲,小子你可别做梦。”
  又秋眼察虚头,沉口气依然搭讪:“你们讲理不讲理?”
  青狮查猛笑说:“这年头理难讲,斗得过我们把人拾回。”
  震喝一声:“那还不容易……”
  人靠尔向前冲,左手突出一推掌急极快极,掌帖青狮前胸,青狮照跌,右手剑起大罗剑法绝招,招蟠龙拆窝,盘旋闪电,吼剑奔雷,六猛兽顷刻波开浪裂,震收剑翻身窜登台阶,巴勒珠尔、达瓦西同时跟他背后上去。
  六猛兽惊定神复,蓝麒玉渊,花豹温克,双剑并出进攻夺门,又秋飞速掌剑接斗,剑压敌人显然游刃有余,震叫:“巴爷,达瓦西快进屋保护新娘谨防暗算……”
  眼见阶又上来黑虎索诺,赤彪南拜,又秋一点不再乎,宝剑上下翻飞,黑虎、赤彪照样不能得手。
  震细看了虎、彪十来条臂膊,看来不过尔尔,猛可里一跃入围,剑化作狂龙闹海,剑光似水,水冲六猛兽连连倒退。
  石头胡同街道不太宽,六猛兽连退七八步,退到对过人家墙脚无可再退,黑虎索诺、赤彪南拜急待冒险反攻。
  震刚好使完那一路狂龙闹海十八剑,忽而敛剑屹立,点点头嘿嘿笑道:“怎么样,现在讲理吗?告诉你们,我们六猎人就会猎兽,过去让你们显尽威风,只因为我策立和乐青凑巧奉差外出,我们家侯爷管教严,不许我们事后挑衅,岳老头肯为奴才撑腰,我们家侯爷顾念他老悖无知不与计较,你们越来越横行,拦路夺亲你们简直要造反,那还成,狮麒豹象可恕彪虎难容,赶快倒磕三个头,俺策立放你逃生而去,再逞强,今天恐怕没有便宜。”
  黑虎索诺气愤填膺,奋越进扑,冷不防南拜闪他背后抖出一飞镖,镖奔震左额角,怎晓得偏碰着使暗器福宗,震腾身接镖还剑劈虎,双手并发,捷如脱兔,黑虎换步避剑,震突进疾取赤彪,黑虎来不及掉头反顾,又秋象一只大昆雕腾空而降,剑及虎头,黑虎急架迎招震仍使大罗剑法中的三龙末招,“博叉龙旋”,剑凡十变,莫审由来,南拜心慌,手眼步意俱乱。
  那边黑虎索诺却也叫又秋杀得吼叫连连,青狮查猛,蓝麒玉渊急救南拜,花豹温克、白象罗莎双援索诺,又秋性发,展开赵氏家传秘术,善天女神剑错杂八仙剑,剑演八门入走八方,横斫白象伤背,直刺花豹穿肋,猛可里一跳八尺高,凶门五手剑伤杜死惊,反臂劈直斩下索诺一条左膊,索诺不愧绰号黑虎,忍痛曳剑飞逃。
  震那用点穴法点倒了查猛、玉渊,剑迫南拜负墙顽抗,在理说他早该被钉死墙上,但是震不这样做,他非要战个力脱身亡,他使的全是绝招,南拜自然肝胆俱裂,这情形怎能维持得久,明知命已垂危,说不得只好弃剑投降,震就是心有那么狠,剑下削掉他右手五个指头,还要把查猛、玉渊弄醒各给割下一只耳朵,这才从容收剑,回头大踏步进燕子楼。
  这当儿巷头巷尾连看热闹的人带敌我两方伴当跟班,少说百余人。百十余人没有一个敢大声讲话,只有大媒端王府站堂官巴拉哈迎震,阶前拱手抱拳,他忽压低声轻轻说:“哥儿我看出你们两破绽,不过没关系,瞒要瞒到底,王爷面前我也不能提……”底下一声哈哈大笑。
  震脸上微微有点变色,还好他懂得利害,立刻还人家一揖到地,口称晚辈承情。
  他这一客气,巴拉哈就神气,大声说:“你们冤也冤得够受了,今天可喜报了仇。后面事归我应承,我见着查夜官说一声得啦!”嘴里讲话眼里示意,意思要震带又秋火速离开是非场合。
  震那机灵鬼猜透不是他看出破绽,显然四家将泄露机密,心中委实有点不高兴,恰好巴勒珠尔、达瓦西赶出来招呼,他倒没有发作,匆匆吩咐了几句话,立刻动身。
  震、又秋叔侄两是从燕子楼后院上屋走的,除了巴勒珠尔、达瓦西和那位巴拉哈没有他人知道。
  他们施展飞檐走壁夜行技能,潜返关王庙盥洗更衣,告诉了策立。乐青一场战斗大获全胜,立即打发他们前往石头胡同顶名。
  他们也是由后上去的,神不知鬼不觉进了燕子楼,然后大模大样的会同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护送新娘子彩兴鼓吹出门;一切原都是准备不难,这里事另外留人帮巴拉哈办理。
  查夜巡检来了见端王府站堂官他也只能打哆嗦唯唯喏喏,六猛充好汉不愿打官司,他们各有跟班照料,用门板抬往就医治创。
  九门挠督衙门得到消息不能不管,管也不过让巴拉哈顶他闹头,竭王府的站堂官面是八面威风,但闹的事出于义勇侯、威信公家将,双方来头都很大,没伤命就算恭喜,地方官吏谁又爱惹麻烦,因此事情很快告一段落。
  巴拉哈武艺不行,吹牛的本领却不错,平日就不晓得忍受过六猛兽多少次奚落调侃,今天表面上象是为友帮忙,其实还不过假手他人报仇,六猛兽一败涂地,那就难怪他澈心欢喜。
  他赶到王府井大街时,新郎新娘已经行礼成婚,三百台的喜筵局面不小,热闹状况不说可知,两千余贺客差不多全是把武教师,其间就没有斗得过六猛兽的敌手。
  巴拉哈以大媒的身份独据中筵,当众大打死老虎,痛诋岳家将种种不法行为,说新娘与新郎早有婚嫁之约。
  南拜胆敢强行霸占,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他自愿为媒,挺身助新郎一臂之力雪耻复仇,底下再接一阵绘声绘色演述决斗六猛兽现场情景,说到快活紧凑处,跳起身举起坐下大交椅,他是乐疯了。
  这一来策立、乐青便成了千余众贺客共同目标,谁也有几句话巴结谁也都要来几个敬杯了。
  乐青、策立也叫做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得,眨眨眼他们就被人灌个烂醉如泥。
  他们刚刚醉倒,闯进来一双货真价实战胜英雄,新郎达瓦西感动的长跪迎接,大媒巴拉哈没口子一味奉承,这两位贵宾身上穿的还是早晨入朝见帝服色,翩翩年少,玉裹金装,恍若威凤祥麟。
  他们是离开关王庙先赶回铁狮子胡同圆谎,傅侯纪宝不在家,他们见少夫人杨颂花仍不敢明提战斗。
  颂花暗察他们没带伤也就佯不理会,倒是站在一旁伺候的紫姐儿显得满面惊疑,她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是从决斗中场归来,嘴里不能问,眼直打听,又秋好生不过意,他不断的向她送笑,笑代表告诉她奏凯言旋。
  紫姐儿何曾不聪明,但不追究个澈底明白方寸里总是不贴宁,水汪汪的眼睛儿还在央求又秋只想办法,趁震正在报告进宫朝谒太后详情,他背灯儿伸指蘸茶桌上写字,写的是:彪虎仅免一死,獬麒豹象轻伤,官司有人代打,秋震尘土不沾。
  看了又秋写在桌上的字儿,紫姐儿脸上笑逐颜开,她笑个凤点头默默赞许,拿抹布擦去茶渍儿,就没等颂花吩咐,抽屉里拈给他大红袋子贺仪,喜孜孜地说:“这里头是夫人为您预备的,您自己带去呢,显得诚意些,是嘛!”她又笑又点头回眸睇着颂花。
  颂花笑道:“时候不早,你们得快点去王府井应酬,别流连筵席应个景儿就回来。”
  紫姐儿接着说:“听讲喜贴子满城飞,客人请了两千多,千万别闹酒,酒醉失言,那不好。”她又眼觑又秋。
  又秋拱着手说:“是的,我懂得。”他赶紧向颂花告辞拨头便走。
  震忍着好笑跟他出来,马上认镫上马,悄悄说:“我的好叔父,越来越有意思啦!”
  又秋勒马前行,摆脑袋说:“了不得,她那一副眼睛好比捆仙绳,捆得人家四肢百骸不自由,我大概非得逃避。”
  震笑道:“怕逃不了,英雄难过美人关,怎么样,要不要我帮过小忙?我的小宝婶子还小呢,你就何妨来个星光暂替月光明……”
  又秋叫:“震,你要胡搞,我马上回南京,我倒有心作成班第,你我联合做个媒好不好?”
  震摇头:“我没有兴趣管别人的事,你慷慨舍己耘人,不听话,我敢保证有一阵大纠葛,女儿家一身软硬功夫,绝不能像黑虎索诺那般好对付!”说着他撂鞍大笑。
  铁狮子胡同上王府井大街近得很,马到街头早有一班人等着领路,大门外笳鼓齐鸣炮响连天。
  巴勒珠尔率班第、萨拉尔遮马恭迎,新郎达瓦西一身吉服阶前跪接,叔侄慌忙滚下鞍桥抢步道劳。
  宾主揖让步进喜厅,厅上厅下群头拈动争看震哥儿,义勇侯武勇名闻天下,想得到令侄必然了得英雄,并排儿走的那一位说是侯爷拜弟,却也生得形容悄丽英气迫人。
  震维持个色温神和循循如也,又秋尽管笑,全不认识他全招呼。
  他们被引到后面小楼上款待,陪座外头请进巴拉哈,巴勒珠尔独留侍候,他人谢绝登楼。
  席间巴拉哈重申钦佩谀辞,巴勒珠尔感动得有话不知从何说起,又秋不安心的是索诺断臂会不会流血过多殒命,震疑忌的明早岳钟琪闹上朝廷。
  许多问题巴拉哈都有明细解释,他说威信公爷倚老卖老确然有点难缠,要使义勇侯避免麻烦,必须激动端王爷出面弹压,说是端王身边有一位红人,言听计从说一不二,是个小伙跟随,倒也真有点本事,会舞剑能吟诗鬼计多端,托他游说王爷十拿九稳。
  这事他巴拉哈可以负责。
  说黑虎索诺断臂何足挂齿,他那一条壮健的汉子除了砍下头颅他才能死,讨厌还是丢的是左臂膊,怕不怕伤愈还会兴风作浪。
  赤彪南拜削去右爪光留掌扑,他残废了值得庆贺,六猛兽中彪最坏虎次之,豹象不过因人助恶,狮麒讲究出风头争面子,受了折辱即要远走高飞,从此北京城让策立乐青称霸,他们好似请枪手中考了科名,说着哈哈大笑。
  震、又秋,酒没敢喝太多,回家时间也不太晚,但是纪宝已经入睡,颂花恰在脱妆,他们请过安站着回了几句话退出。
  紫云迎在西厢儿门口等候他们,这厢房也就是她底居处,高揭着门帘儿豁躬说:“屋里脏,好不好屈驾少憩。”
  春夜晚妆显得特别美,话也讲得巧,又秋打头走,他先钻了进去,震无所谓,含笑跟随着。
  屋子里红光耀眼,妮子原来爱红,家俱全是红樟木,梳妆台上镜子下上了红套儿,红锦春衾,茜罗帐子,绣枕儿两头大朵牡丹花,瓷瓶色焕珠砂,满满地插个十来枝玫瑰,花香,脂粉香和家伙樟木香,撩乱了两位少年人眼耳鼻舌心意,他们被招呼在一张铺红缎子垫儿短榻上排坐。
  紫姐儿用红漆茶盘儿给两位端过茶,然后拿个朱红短腿小板凳就榻前相陪,笑笑说:“好嘛,都不象有醉意。”媚眼儿掠过又秋再看到震。
  震笑道:“又秋叔有了你的吩咐,他自然不敢。”
  紫姐儿脸红了,娇笑说:“您胡诌,怎么好说不敢嘛!”
  震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撒谎。”
  紫姐儿的水汪汪眼睛便又浸到又秋,又秋四肢百骸就又感到不自在,他耸耸肩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事,姐姐请坐,明儿见。”
  紫姐儿赶紧说:“您等下,我要请教,你们为人谋无不忠,仇是报了,气是出了,下文呢,下文怎么样呢?明儿早朝怕不怕岳老头闹上朝房呢?咱们家侯爷整天出门,看样子他是很不放心,可是……”她抿抿嘴笑笑不说了。
  震笑道:“可是怎么样呢?”
  紫姐儿道:“可是刚刚来家又很欢喜,说呢,说您这坏孩子可恨也可爱,一切都排布得好,最难得是能使四家将听话。几手三龙剑不愧得自太夫人真传,不杀降敌又是英雄本色。”回头又睇到又秋,又秋也想听些好批评,他重又坐下。
  紫姐儿笑道:“爷,您是不是有个很好听的绰号……大傻瓜……”她笑得两只手扑在膝盖上弯下了腰。
  震拊掌和着笑,笑得大傻瓜脸红脖子粗,他嚷嚷:“震缺德,他给我上的头衔。讲,我又傻了什么地方?”
  紫姐儿说:“您也何会傻,侯爷也不过讲讲开心,说您的一枝剑稳胜虎、豹有余,何必那么着急,象伤背,豹穿胁,虎断臂,去死都只在一发之间,说狠真狠说歹毒却不够歹毒,您就不如震哥儿聪明,狮、麒给割掉一只耳朵,伤不重,但能使他们无面目逗留北京城,彪削去五个右手指,再也无可作恶为非。象、豹伤愈没事,虎留下右臂膊仍可弄棒舞刀,怎么样,爷,看来您简直太过老实……”她又笑个掩口葫芦。
  又秋苦笑道:“老实还不是傻!”
  紫姐儿道:“老实究是美德,侯爷跟夫人都在羡慕您没有心机,说震哥儿真真了不得,怎么想会想到请端王府巴拉哈来做挡箭牌,巴拉哈有办法煽动端王出头弹压老岳,这事可望不至扩大。”
  震笑道:“我那里认识巴拉哈,这还都是达瓦西的把戏。他对人家泄露了我的秘密,弄得我不能不敷衍这位什么站堂官。人呢好像还不错,倒是可以利用。”
  紫翅儿嘿嘿笑,轻轻说:“对,人是达瓦西请的,请他原不过藉以联络客人,准备跟六猛兽打官司后援,这也还是您的计划,达瓦西,巴勒珠尔总是交游不广人情不够,所以……您呢?您听说了端王府站堂官六个字便又转了坏念头,是不是呀,哥儿,当您离开燕子楼上屋走的那一霎那,跟巴勒珠尔咬耳朵吩咐了他什么话呢?您爷怎么讲的侯爷怎么听到的,老人家就站在您身旁嘛……”
  听到这儿,震忽然变色,肃然起敬,他心里暗暗想:凭我这一身轻功,旁边来了人我会看不见,乃至于不知道,人家功夫到了什么地步,我也真该自知惭愧!
  紫姐儿又笑又说:“侯爷说郭二爷燕来的本领就比您强得多,您,您只可跟燕惕大爷争一日之长。学然后知不足,您还得学,别因为斗败了六猛兽自命不可一世,侯爷担忧的也就在此,从明天起您还是少出门,武要练,文更要勤习。我讲的是好活,哥儿,您可不要见怪呢!”

  第二十四章
  紫姐儿笑笑又睨着又秋说:“侯爷对您很放心,说您早晨廷对官家十分满意,明儿散朝还要宣召您考试,考官派了四库全书馆总裁纪昀,这个人称得起才子,那实在真值得佩服,绝顶聪明滑稽多智。
  “有一次官家亲至天坛祈雨,指名点他祝史,祝文出于御笔,事先谁也都没看见,到时官家上了香,直挺挺跪在拜祷子上等他的祝文,他打开手中一卷儿纸竟是一个字儿俱无,这是多么惊险的情景,他却还能从容不迫,绝妙好词,信口朗诵:‘帝曰咨,汝龙,命汝作霖雨,汝其往,钦哉。’”
  她拍掌笑,接着说:“怎么样?爷,要是你成吗?”
  又秋笑道:“好文章,简洁,典雅,的确有一点本领。”
  紫姐儿道:“一点,爷,您客气了,文不足奇,奇在敏捷,我敢说换一个人就都没有办法,官家故意捣乱,那时光要让他多跪一会儿,非得犯罪嘛!”
  又秋道:“你说,官家是不是忌才,存心要置他死地?”
  紫姐儿道:“忌才难免,要说存心要他死那却未必。官家自命第一流手笔,意在要纪昀投降,这位先生偏偏不服气,因此招惹不尽麻烦,四库全书馆官家常常去,去了必有一场争辩。纪先生博闻强记才大如海,说书他大慨无所不读,您也晓得四库全书?书类以万计,著目录提要,正目之外,并有存目,除非纪先生主持其事,决无希望成功。爷,您明天这一场考,想得到难也,可惜时间太迫,要准备也来不及,夫人说您不至太含糊,愁只愁您临场胆怯……”
  又秋笑道:“放心,没有什么事能使我恐慌的,官家且不怕何畏纪晓岚。”
  紫姐儿笑道:“那行,好好的回去睡觉,保养精神,再别说不要紧啦!”她下令逐客。

  第二天早上约莫辰未时光,又秋果然奉召入朝,但考场却改了偏殿,这多谢和坤暗里扶持。
  大家都知道太和殿,那太和殿太过高大空虚,显得阴森森地可怕,说光简直真糟,平常朝考多半假这儿举行,受考的人盘膝坐在地下面前横一张短几,除了自备笔袋墨盒,还得多带一枝小小蜡烛,否则你就没有办法誊录清稿,总而言之那地方并不“太和”,又阴,又黑会使你心慌意乱。
  假使你没有一点胆气,管保吃不消,更不要想呕得出几点墨汁,要是再碰着皇帝偶而高兴,亲自屈尊监考,来一个东张西望此闯彼穿,那完蛋,那你决做不成好文章,和珅深知个中种种情形,默地向弘历帝进说,说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吓唬了他就拿不出真实工夫,满朝文武全晓得赵又秋简在帝心,如果考得不成话,那恐怕不太好。
  和珅对官家讲话向来说一不二,何况话说得有理,干脆由他去主张,他主张官家便服临场,假偏殿,改时间,时间原定卯末辰初改为辰末,这无非为太阳光关系。
  又秋到时,殿上只有和珅,我们赵三爷好心肠,富情感,昨儿人家请他便饭备蒙优待,今天见面不好意思不表示亲热,他给人家请安,和珅捧着他十分欢喜,明白说怎么样为他操心,又秋只好拜谢。
  人与人之间无非缘法,和珅对又秋不单是白白有缘,事实上他想弄个东床快婿,但是小人居心那能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介书生,所以今天这一场考大可说是为他和珅办事,明知经过这一考,他赵又秋就要算是天子门生,能够侥幸考得好,不愁他不平地上青云,等他得到官再求皇上做个媒还不是顶容易。
  奸贼肚子里尽多如意算盘,怕只怕又秋他考得不称上意,因此先赶来面授机宜,他提示他,第一奏对时千万别捧纪晓岚。
  第二考场上讲究的所谓台阁体,诗要作得堂皇富贵,切不可无病呻吟,字要写得珠圆玉润,用不着铁画银钩。
  第三文章尽管放纵,务使波澜意度可观。所把握住这个要点,保管博个赐同进士出身。进士这好听的名词,在又秋心目中并不感觉兴趣,同时他早听说过,弘历帝事事处处仿效康熙大帝行为。
  圣祖南巡以治河为名,他屡次下江南则以取士自解,凡是经他选拔的文望彰著文人,大半被网罗为编书之用,这种编书工作,我们赵三爷听着也头疼,绝不敢曲意奉承。
  老实人有时也会不太老实,眼看和珅肯帮忙,将计就计率性请他帮忙到底,将哀情告诉了人家。
  和珅也认为那玩意没有多少出息希望,干要先干外帘官,外放内召再外放,要赶十年内抢个督抚到手,方足以言吐气扬眉,他答应包办。
  又秋只求不被遣去坐馆就行,窃喜计酬好生快乐,这当儿恰好主考官来了。
  纪昀,这乾隆一代出名儿的大文豪,个子不高,相当胖,满面红光照眼,和坤接着他彼此作揖,他那作揖的姿势,差不多整个人蹲了下去,神情很滑稽,和珅说:“先生,好。”
  他说:“相国别来无恙。”
  和珅不好意思的说:“先生别作谑,大主考气度要放尊严些。”
  他说:“大主考,考几个学生。尊严,一斤卖多少钱您知道。”
  和珅晓得跟他斗口占不到便宜,干脆不理他把眼去看又秋。
  又秋微笑趋步向前请安,口称“学生赵又秋拜见老先生。”
  纪先生伸手虚拦了一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少年人,从容拜起,安详肃立,点点头:“成,光看样子包君满意,何必考。”
  和珅说:“老纪,多多栽培啦!”
  纪先生说:“我欢喜有这样一个漂亮学生,可惜万岁爷自己要,我老纪沾不到光。好,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请教,哥儿自家想,肚子里装有多少东西,经史大部书够不够考,讲明白,我好在相国跟前卖关节。”
  又秋道:“学生也许够考,不敢烦扰老先生仁神。”
  纪先生叫:“哟,不错嘛,我晓得你是学武的,武朋友全有一着高棋,硬得到家。我再请教,你平日文思是不是很捷?”
  又秋道:“还不太迟钝。”
  纪先生问:“能不能打稿?”
  又秋道:“假使准予添注涂改一两处,勉强可以巴结。”
  纪先生笑道:“我不讨厌大言,大言出于少年,比较老头子总靠得住点……”
  和珅忽然大笑,笑有因由,原来纪先生带称官家老头子。
  纪先生赶紧摆手不让笑,眼觑又秋接下说:“虽然,我的关节还是要卖,不卖显见不识好歹。听我的。我教你一个秘诀,要,要的解释要你乱舞花枪,越乱越好,乱到人家摸不清路数头晕眼花,你最好还能够自作典故,教人对不到根,查不出底你更是好作家,官家顶高兴文有奇气,奇至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保管合式。快也就是要中的绝招,快要快到挥笔落纸如云烟,好坏且别管,反正还你倚马才华好批评,这不就成了吗。官家自命第一流手笔我还不过书呆,最近坐了四库全书馆,头衔新赐书簏儿,等会文章题目由官家出,我管搬书口试,你可别对我耍,那不会耍出好处的,我要看你的真才实学。听,履声囊囊,是官家出来了,现在接驾。”他跟和珅并排儿爬倒地下,又秋退两三步爬在他们后面。
  官家穿着一身便服,蓝袍朱履,科头徐步登殿,神情非常愉快,身边只带两个小内监,坐下去便说:“你们都起。”大家磕头谢恩起来。
  纪先生和珅起就很随便,他们原都是御前大臣嘛。
  官家说:“我要收门生,点你们主考。”
  和珅说:“奴才监场。”
  纪先生说:“请陛下命题。”
  官家道:“你主考官干什么的?”
  纪先生说:“臣纪昀只好帮场。”
  官家笑道:“帮场用不到书簏。这样,考一篇三千字赋,底下问答。当然我还不是不会出题目,但由我出,你背后又得哓舌有弊。”说着他哈哈大笑。
  听了官家的话,纪先生心里恍然明白,他也笑笑说:“天子圣明,臣愿遵旨。”
  官家道:“你忘记了,天子圣明,底下一句该是臣罪当诛。”他又大笑。
  纪先生伸手摸到脖子上轻轻说;“那何至于……”
  官家道:“那还亏我不够圣明,是不是呀,快拿出题目啦!”
  纪先生回头看看又秋霎眼睛说:“赋巍巍乎圣德……”
  官家叫:“糟透,又是这一套。”
  纪先生不理继续说:“至多三千字少两千,限半个时辰交卷。”
  又秋再拜接题,早有太监们为他预备好了短几、坐垫,和坤跟着招呼,一再叮咛放足胆气耍,勿怯勿慌。
  我们赵三爷大概也总是福至心灵,坐下去打好算盘,他想官家心目中崇敬的最是圣祖,藉圣祖文教武功发挥必能讨好,于是他敛容静气危坐凝思,综计康熙一代对外用兵,事有可观者,一收台湾,二伐俄罗斯,三讨淮喝尔,四定西藏。
  对内行政值得赞美者亦有二端,一诛鳌拜,二废允礽。
  这些事实如果敞开铺张,那就不是三千字所能限制,又秋要争个字,捷,就不敢拉长,赋这东西只要辞句修得美,字粒砌得巧便行,又秋懂得这个秘诀,其次他决计字里行间尽力驰骋,务使官家读之感慨而生追先思远余情。
  他一直盘坐俨然入定,既不摇头摆脑,亦不抓耳挠腮,等到全部腹稿完成,这才向腰带上解下笔袋墨盒舒纸吮毫,奋然着笔,辞疑急水下滩,书惊龙翔凤舞,不稍停留一昧挥扫,赋成略作巡视,纵容起立,整衣呈奉纪先生,费时二刻字满三千,纪先生却也不禁为之咋舌惊咤。
  从纪先生注目阅读神色中,官家看出文必大佳,他悄悄睇着和珅送笑,和珅更是乐不可支。
  纪先生法眼观文细若披沙拣金,读罢频频颔首,然后捧卷趋步献上御案,鞠躬奏说:“臣无状,先睹为快,乞陛下宽容。”
  官家说:“废话不必说,且说赋也何如?”
  纪先生说:“才雄白凤,辨壮碧鸡,阆苑英物……臣纪昀恭贺陛下得士。”他一本正经的跪下磕了一阵头。
  官家笑笑拿起考卷便看,忽而改容,忽而站起来开口朗诵,忽而掩上文卷叫一声:“又秋……”
  又秋急忙俯伏拜倒。
  官家道:“你这小孩子那难纪得许多,还描绘得这么清楚,你要晓得废太子这个事是不许见诸歌咏的……”
  又秋奏道:“臣无知,自甘领罪,但念圣祖老佛爷,励精图治光被四表,阅历之多,用人之审,可谓旷古无俦,而学问渊博,无所不通,几暇属物,洞中窍要,提倡文化不遗余力,重用汉臣人交蔚起,然举此皆不足以窥圣得,惟废太子实为杰作,太子素所心爱,终以大宝之重不肯徇情而始后世之患,超人见识,智慧如海,窃以为国祚昌隆绵延万代,实基于此,似未可……”底下他却也不敢再说了。
  官家笑道:“你说的完全都对,可是……”他笑笑也不往下说。
  和坤眼觑官家神情有点不自在,慌忙奏说:“既然完全都对那就算啦!”
  官家忽作沉吟,慢慢说;“他不懂,我想还是让他明白一下也好。”说着便又看住又秋口里微叹一口气,还要慢慢的接着说:“你要知道,废太子是圣祖一生最为拂意之事,当时降谕有‘朕衰老,中心愤瞒众人虚诳’。病因此而终于不起。世宗正位也讲过这样话‘上因二阿哥身心忧悴,不可辞述’。所以我不忍重提此事。”
  又秋只好拜倒碰头认罪。
  官家又说:“你无知,我不见怪。问你,圣祖一共有几位皇子?”
  又秋奏道:“臣所知共有三十五,理密亲王居次,以系孝诚仁皇摘出,故得立为太子。”
  官家摆手说:“够了,不要再讲了。起来,留心听纪总裁考试你的经学。”又秋拜罢起立,态度依然从容。
  纪先生瞎着暗暗惊奇,他翻了一阵眼珠子问:“你试说近代研究经学的有几个派别?”
  又秋稍假思索,立刻拱手道;“有两派。一曰纯粹派之经学,专以汉代经师之说为宗。一曰调和派之经学,其义理以程朱学说为本营。”
  纪先生笑问;“你喜欢那一派?”
  又秋道:“不敢说喜欢,纯粹派实为世重。”这一答不但触着纪先生痒处,而且大称高坐上面的皇帝之心,皇帝和纪先生都笑了,纪先生率尔回头说:“陛下,此子端的不可藐视呢!”
  官家笑道:“问他本朝史学巨著,应推那一部书为首?”
  又秋不待纪先生再讲,随口就说:“应首推明史。此书编从康熙十七年成于本朝四年,历年六十有一。经前臣张玉书、陈廷敬等数十人之力,奋勉竣事。”
  官家问:“这部书到底怎么样呢?”
  又秋拜手稽首奏道:“尽美未尽善也。”
  官家道:“怎么说呢?”
  又秋道:“稍嫌太多顾忌,有失掩饰弥缝。”官家听着虽则还是笑,却又有点不大自然了。
  纪先生赶紧打岔说:“我问你。南北史一共多少卷?什么人撰?”他这时对又秋已有深切好感。嘴里问话,眼里也在讲话。
  又秋会意,微笑道:“南史一百八十卷,北史一百卷。李延寿撰。延寿承父志为南史北史,书成就正於令狐德棻删繁补阙,允称佳史。”
  官家道:“五代史出於什么手笔?”
  又秋道:“五代史有两,旧五代史记宋薛居正撰,五代史记宋欧阳修撰,前者一百五十卷后者七十五卷,薛史实录似较欧史为详,唯文章又当别论。”
  这一答不觉暗合官家之意,他笑起来说:“你记性真好,居然对答如流。怎么样,老纪你说,我应该给他什么样奖励?”
  纪先生奏道:“宏达博识,倚马才华,士中之雄,不可多得,臣拟请陛下宠以探花及第派四库全书馆编修。”
  官家大笑道:“你又拉拢英奇为己张本嘛……”
  和珅慌不迭急向官家使眼色,官家颔首说:“不给你,另有任用。”
  纪先生道:“不给那是陛下损失,四库全书功在垂成,奈何吝惜假臣一臂之力。”
  官家笑道:“明儿早朝再议,现在不谈。”他拿了案试卷起驾宫。
  官家起驾回宫和珅尾随不舍,想得到他有事干请,官家聪明人率性将身旁小内监全给打发走开,悄悄问:“你有什么说的?”
  左右没有人和珅就是顶随便,他也悄悄说:“奴才想把长女敏如许给赵又秋,求万岁爷赐婚。”
  官家忽然止步,倚着廊柱笑笑说:“我看出你暗中帮忙那美少年,原来有这个意思。”
  和珅抢着说:“他不是很好嘛,文武全才,家里豪富,万岁爷必须为奴才作主,否则恐为捷足所得。”他无耻得做眉使眼撒娇。
  官家笑道:“你,好货心重于爱才,才于你无有用,金陵三杰确然富有,但富有的是王俊,不是郑幼侠、赵又秋,又秋幼侠寄养王氏成人,他俩是一对子穷光蛋。”
  和珅他并不害羞,还要嘻皮笑脸说:“万岁爷您不知道,王菊吟积财无算,早将全部家产作为三股阉分,三杰各得一股,每股千万有奇,奴才也还打听得郑家、赵家先人都很有钱,只不过远不如王菊吟罢了。南北各省出名富翁奴才全晓得清楚,谁也都斗不过金陵王。”
  官家摇摇头说:“为什么独对天下富翁留心,你这人将来可能以贪败。我要请教,就说赵又秋做了你的女婿,未见得他肯拿所有孝敬你这丈人蜂。”
  和珅笑道:“既为翁婿,他总不至一毛不拔。”
  官家道:“一千万有奇全给你,能满足你的胃口吗?”
  和坤道:“奴才家口重,贫乏不能自存,身为大臣岂敢言贪,不得已只好向戚属至亲方面转念头籍资救济。”
  官家笑道:“你算盘打得精,话也讲得好听,可是我要告诉你,四海之内真要说豪富,不属王家属傅家。义勇侯傅纪宝太夫人胡吹花,作女儿时行侠南海,占夺海盗赃藏数近百亿,后为先皇帝剪除叛逆,深入兴安岭斗杀妖人红僧,又得窖封盈兆,富堪敌国,世之财王,他们家有的是好子弟,招得一个上门女婿,管保任你予取予求,不比赵又秋强得多吗?”
  和珅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垂下眼睑看到地下,慢慢说:“奴才讨厌傅家人,傅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骄傲,他们家不会要奴才女儿,奴才女儿也何必嫁给他们家。”
  官家大笑道:“你的眼光忽明忽昧,既知傅家人与你无缘,你又何苦属意赵又秋,又秋祖父有恩于胡吹花,胡吹花视赵家后人有如骨肉,又秋他何异傅侯兄弟,他这一趟进京并非求官,为的是赞助傅震袭爵出掌征伐,傅氏祖孙累世忠贞,人才辈作,但是他们都有一贯的遗传性格……”
  说到这儿,做皇帝也会有所顾忌,翘首四顾,压低声嗫嚅着说:“他们自居侠义免不了嫉恶如仇,你说傅家人没有一个不骄傲,其实你所认识的傅家人只有一个傅侯纪宝,宝三何会真真骄傲,唯独对你不假辞色,你要能看明白这地方,你就应该自知警惕,为官品德是不是很端正?人若不自知,我希望你多多自爱。”
  官家话说重了,和珅听着当然不受用,他呶着嘴说:“奴才还不觉得自己有甚不端正地方,或许是屡蒙圣恩奖饰,以致引起猜嫌疑嫉妒则不可知。”
  官家笑道:“有兢争心才有嫉妒心,义勇侯无有也,谦辞一等公,忍辱岳威信,足见衷怀坦荡淡泊……”话说到这儿,远远看端王爷来了,官家急忙挥手,和珅识趣搜巡绕房遁走,官家叫:“老五那儿来?”
  端王趋步向前请安,笑道:“一早忙了半天和事老……皇上今日倒清闲,和珅又在搞什么鬼?”他一再回头狠顾。
  官家道:“没有什么,刚跟他闲谈赵又秋……”
  端王忽然又笑了,笑着问:“赵又秋怎么样?”
  官家笑道:“我教纪昀考试他文学,亲自监考,可不想这小子居然了不起,书籍儿不禁为之瞠目咋舌。”
  端王笑问:“那该是第一流手笔呀?”
  官家满心得意,掀袖拍掌说:“一篇赋才气横溢独往独来,我这第一流手笔却也未必包强过他嘛!”
  端王大喜,又道安笑说:“恭喜四哥,您又得了一条臂膊,您也知道他的武艺也是第一流吗?”
  官家问:“怎么说?”
  端王道:“臣弟一早上和事老也可以说为他忙嘛!”
  官家叫一声“怪”,睁大了眼睛听。
  端王笑笑说:“昨儿义勇侠的家将达瓦西娶亲,娶的是窑子里姑娘,岳钟琪身边的卫士六剑手六猛兽强要拦劫新娘……”
  官家跳下一脚说:“那还有王法吗?”
  端王笑道:“其实他们无非意在侮辱义勇侯。这边接亲的连新郎本人去了四枝剑,原也都是好手……”
  官家抢着说:“我知道,他们叫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可是从来没跟六猛兽打过胜仗。”
  端王笑道:“所以,如果这一次再丢了脸娶不成亲……”
  官家摇头接一句:“傅宝三何以为情……”
  端王窃幸官家动了同情心,他沉口气慢慢说:“接亲的被拒窑子门外,免不了派人回府报信,可怜义勇侯空自英雄一世,他的门下就是再也找不出一两个真有能耐的,恰好他不在家,因此傅震、赴又秋密自改扮,顶冒了末弁策立、乐青名儿赶往救援,结果他们两个人只斗六猛兽……”
  官家蓦地面呈喜色,微笑说:“不简单,我听说六猛兽打遍京都无敌手,彪、虎尤横。”
  端王乐得打跌,拊髀笑说:“天晓得,几个回合之内,黑虎断臂,赤彪削指,象破背,豹穿肋,蓝麒,青狮各被割下一只耳朵。”
  官家大笑问:“真的?”
  端王道:“那也还能说假,臣弟府里靖堂巴拉哈他是大媒,喜筵多至三百台,少讲点一两千人目睹这回事的吧!虎、象、豹身上留下的创伤就都是赵又秋的杰作呗!”
  官家问:“死了几个人?”
  端王笑道:“妙在一个没死,活现世,岳老头老羞成怒,他要找义勇侯打官司……”
  官家道:“你别管,由他去打,宝三让他也让够了,再说让我就不答应,怎么样,只许他的卫士揍人,不许人家还手吗?简直岂有此理。”
  端王道:“劝过他很多话,他好象还不能服气。”
  官家道:“不服气他要倒楣,再去告诉他,六猛兽即日驱逐出境,此事不准再提。”
  世宗允祯有子十人,乾隆帝弘历老四,端王弘晖老五,弟兄虽非一母所生,却也十分友好。
  弘晖眼前不过四十来岁,生平最敬重傅侯纪宝,脱略形骸相期莫逆,他也练武,练得很不差,人比之神力王重生,为人憨直,爱才若渴,凡是有些儿本事的武朋友他全收罗,其中势不免鱼龙混杂,滥竽充数。
  巴拉哈还算高明,他在王爷跟前相当得宠,昨晚由王府井大街回去,时夜已深酒也喝多了,但听说王爷还在书房里看书,慌不迭急找那嬖幸小伙讲话,托他进言王爷出面弹压岳钟琪为义勇侯解围。
  想不到王爷竟然推辞不管,说是威信公老悖难缠,反正义勇侯名誉极好,岳老头一定要认真,皇上自有公道。
  王爷讲得很僵,巴拉哈不得已硬起头皮亲自游说,说了半天还是逗不起王爷兴趣,没办法单刀直入,干脆讲明白傅震、赵又秋冒名策立、乐青杀伤六猛兽······
  他拜倒地下说:“王爷,您知道义勇侯肯向岳威信服低,而且管效子弟极严,事情如果闹开了被他知道,怕不怕他会绑起傅震、赵又秋送岳府请罪?两位美少年都是万岁爷心上人,假使丢尽面子是不是不很妥当?奴才以为······”
  没让巴拉哈再往下讲清楚以为什么,弘晖突的由大圈椅上站起来,摆手说:“不能让义勇侯晓得,我要帮两个小孩子一场忙,皇宫老祖宗对傅震百般爱惜,要是听着了他受委曲,不敢保会发多大脾气,不用说用义勇侯吃不消,恭王爷和我连万岁爷都要倒楣。外面紧记着守秘密,走漏了消息我惟你是问。”讲完话抬抬手坐下,巴拉哈赶紧碰头退出。
  今天一清早,弘晖他换了一身便服,单骑密访岳钟琪。
  岳老头晚年备蒙朝廷优待,不上朝不管事安居纳福,他很懂得养生,夜里睡得早,早晨起床也早,刚起来没有人敢把不如意的事去触他,直等到他盥洗,如厕,进食忙过了,扶杖出来花园里散步,他的身边亲信跟随,这才慢慢地熟知他夜来六猛兽出了多大岔子。
  老人家一听火大啦,立刻顿杖咆哮,就要躬自往看六猛兽,可是彪虎象豹都在医寓治复,狮麒负愧出走不知何去。
  老头儿越听越难受,憋得蹦蹦跳,他嚷嚷要找傅纪宝拚个你死我活,官司准备打上金銮殿,理由是硬指狮麒身遭杀害,非要策立、乐青拿出性命抵偿。
  正在吵得不可开交,忽而门上传报端王爷驾到,老头子显然目中无人,见着亲王爷也不请安,明知人家跟义勇侯要好,拱拱手便问:“王爷清早辱临有何见教?”
  心中有气,脸上难看,弘晖不禁佛然大怒,厉声说:“我来告诉你,你的六猛兽又闹了什么事,抢掠妇女,拦路夺亲……”
  岳老头不认帐,反唇抗辩说是窑子里姑娘,原是南拜相好,傅纪宝容纵家奴,此事决不善罢甘休。
  弘晖自居金枝玉叶,偏碰着岳钟棋两朝元老,一个派头十足,一个老气横秋,话越说越僵,险些儿没吵到破口挥拳,弘晖愤极告退,最后他说:“公爷,你就等着圣谕下来吧!”
  岳钟棋还他一句:“老夫恭听纶音。”
  弘晖性发,就这样便衣走马入朝,岳钟棋自然更是气得要死,他虽则嘴硬,却也晓得斗不过一位亲王,明知人家往诉皇上,说不得只好认定命运守候接旨,因此就无法分身赶往东城铁蹄子胡同捣乱,无形中作成义勇侯躲过不少麻烦。
  可是他弘晖贸然进宫,暗里却也担着满怀疑虑,弘历帝遵礼老臣,诸多忍让,天威不测,谁敢保会不会偏护岳老头。进了宫门便听说刚在廷试赵又秋,好消息他立刻感觉到心里轻松很多,当时看官家言笑融融,分明非常得意,他胆子又壮了几分,几句捏辞撩拨得官家大不高兴,立命他再找岳钟琪。
  要走官家又把唤住,吩咐他务必设法瞒住傅纪宝,说纪三决不能容纵震儿闯祸,势必触怒皇太后慈怀,老祖宗要是动了火,不要说三等公担当不起,咱们弟兄恐怕也不能太平……说着把弘晖带往御书房,亲自作书晓劝岳钟琪,措辞倒满客气,只要他息事宁人。
  弘晖捧着上谕喜孜孜出来,凑巧恰碰着纪先生和赵又秋,他们老少一直逗留偏殿上谈得融洽。
  这会是纪先生领又秋同上四库全书馆参观,半路上迎面猝遇端王爷,纪先生急忙请安,又秋随后拜倒,端王爷抢步接扶,笑称探花郎免礼,背着纪先生,他将手中御札给他看,然后来个俏皮笑,轻轻说:“为卿奔波一早晨,卿将何以为报……怎么样,有空看我去,我总在家。”笑着再道“拜完”,急匆匆走了。
  又秋吓个动弹不得,纪先生不好明问有什么事,笑笑说:“是一位好爷,不妨多亲近,下半天应该抽空去拜他。”
  又秋笑道:“王爷现在回府,马上去回拜他······”
  纪先生道:“那怎么可以,我讲过是一位好王爷,好就行,王爷何必不可交。”
  又秋微笑不作声,老少相率走进四库全书馆。济济多上,埋首书堆,獭祭蚕食各忙其笔另是一个境界,另有一番气象,睹此斯文,油照生敬,又秋鞠躬屏息徐行,执礼甚恭,纪先生看着分外欢喜。
  堂堂大总裁,身份特殊,他的办事地方必然够美,可是够美也够纷乱,随处是书几无隙地,又秋蹑足书林目不暇给,猛抬头仰见壁上高悬一幅皇帝御书,朱草黄笺,寥寥五个字“无量寿精神”。
  又秋忽然失笑,纪先生这时已经爬坐在大书案上,他怕热,三月天气满头淌汗,浑身披挂全剥精光,光留个绸短褂好像还受不了,他的跟班给收拾走了冠袍带履,他拿一柄大摺扇拚命摇,又秋笑他也笑,笑着问:“你为什么好笑?”
  又秋轻轻说:“学生想,无量寿精神拿来配第一流手笔,不是很好的一付对子吗?”纪先生拍案大叫:“好……”

  又秋回去东城狮子胡同时恰好正午光景,傅侯宝三爷也不过早一步来家,他是潜往恭王府打听消息的,恭端两位王爷府邸息息相通,往返传递新闻人马简终绎不绝,先听到弘晖清早拜望钟琪,再便是赵又秋廷试上邀帝眷恩赏探花,最后的报导是纪总裁挈带探花郎同游四库全书馆。
  端王爷入宫请旨重访威信公。至此,傅侯急起告辞,他怕的是弘晖离开岳公馆便道过访。
  府里刚刚开饭,纪宝、颂花、震儿都在饭桌上聊天,聊的事关秘密,所以伺侯呼唤的就只有紫姐儿。
  外面嚷说赵爷回府,紫姐儿等不及吩咐,立刻磕响高底儿,喜孜孜笑吟吟抢步溜,我们赵三爷真真快,她出去他已进来,衙堂中间迎面喜相逢,她媚笑说:“哟,状元归去马如飞,探花郎好像慢了一些嘛!”人跟着蹲下去贺喜。
  又秋急忙还揖,低声儿说:“姐姐,糟透了,一共只做了一篇赋,满纸堆砌不堪卒读,而且又触犯了忌讳碰个软钉子,纪晓岚瞎捧场,还不一定能给什么呢,不过我也不稀罕……”
  紫姐儿笑:“得啦,爷,书簏儿道您才真是好,人家法眼高比不得万岁爷马马虎虎。天气热呢,这一身零碎全交给我啦……”底下忽然都没有了声音。
  想得到她在服侍他脱衣解带,纪宝不禁觑着颂花笑,颂花霎眼睛也笑,震不敢笑,他垂下脖子拨弄面前筷子。
  片刻工夫,又秋掀开门帘子闯进厅前,纪宝站起来拱手笑:“兄弟,大喜了。”
  又秋陪笑回说:“谢谢哥嫂惦念,考得并不妙,一篇三千字急就文章出了小纰漏,官家颇不高兴……”
  颂花抢着问:“你必定错用了什么典故?”
  又秋道:“题目是赋巍巍乎圣德,我以为假借圣祖老佛爷发挥当能讨好,东扯西扯……”
  颂花拍手说:“扯到废太子,扑上一鼻子灰?”
  紫姐儿赶到接一句:“不想想那怎么好扯的呢!”
  又秋笑道:“还好,挨骂一声无知总算侥幸……”
  紫姐儿替他安排好坐位拿酒壶给斟满杯酒,他又急忙道谢,紫姐儿不理他,拖上酒壶儿她讲她的:“您是深得皇上宠爱,换一个人管保有一场好看……”话说到这儿,弄堂里有人笑唤:“又秋,怎么样?抢了状元回来啦?”是九老姨太银杏的声音,紫姐儿慌不迭扔下酒壶过去挑帘,大家也都迎到门儿前,来的人可不少银杏打头儿,后面是十一老姨太紫菱,和那挂名傅侯如夫人四位宫女。
  银杏摆手说:“你们只管吃喝,我们是装饱饭来的。又秋快告诉我,皇老头子怎么样喜欢你。”
  她就靠墙边两行大靠背椅上随便入座,又秋给他请过安,笑笑说:“好教姥姥知道,又儿险些儿没丢袋脑瓜。”他尊敬她老人家姥姥自称又儿,这可见娘儿俩感情多么亲热。
  银杏叫:“什么,你胡说,我刚听讲钦赐探花嘛!”
  又秋笑道:“谁知道给不给呢?纪晓岚滥保,官家未见得能听。”
  银杏道:“干嘛吓唬我,老纪御前红得发紫,你这探花郎给定啦!喝酒去,听我。”
  九老姨太银杏,她原是窖子里尤物,前义勇老侯爷张勇拔之污泥置诸侧室,她为人率直豪爽才艺俱佳,肚子里装满曲本弹儿辞掌故,当时她点手教大家归座,笑笑说:“又秋,喝个干杯啦!我讲探花给你听。”又秋忍笑双手擎杯起立饮满。
  银杏说:“纪晓岚当今才子,万岁爷身边御书橱,他恁地保探花不保你状元榜眼,要晓得这其中有个理由,古往今来探花总必是翩翩年少佳公子,古梁灏八十二他只好点状元……”她分明在唱弹儿辞,呕得大家都笑了,老人家就有那么好兴致,手轻轻的拍一下茶几,曼声儿又唱:“喝,赵又秋,你,好一似绿绮凤凰青春鹦鹉,才高子建貌赛潘安……”
  又秋忽然喷了满地酒,紫姐儿笑得手握胸口弯下了腰,银杏叫:“丫头不要笑,再听我的,谁家女娇娃福命好,彩楼上绣球儿该给探花郎。”
  紫姐儿叫:“九奶奶,您歇歇啦,震儿拿水烟袋去……”她红着一张脸,咬紧嘴唇皮溜了。
  顽花笑道:“古代探花不一定是殿试第三人的称谓,唐时有所谓探花宴,公推榜上同年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探花,假使名花被他人采得,两位探花使就得认罚,探花使常常是灌醉酒,满头脸簪花招摇过市,万人空巷,哗笑品题,大姑娘隐身楼窗下乱抛彩花儿,倒也真是升平盛事啊!”
  银杏笑道:“你说的古代探花事难稽考,我说朱明太子楼下探花,探花郎三日游宫苑,国母娘娘亲为簪花……”
  紫姐儿又来了,一进来便嚷:“要命,还在唱。”
  十一老姨太紫菱也是那一路脚色,她笑着接唱:“探花郎房列金钗十二,拔他一条钗呀,侬也甘心。”
  她瞅着紫姐儿微眉使眼,紫姐儿把手中水烟袋顿在茶几上,扭回头脚底下咕吱咕吱又溜,银杏笑唤:“丫头怎么样啦……”
  丫头响也不响,一声儿去若一瞥惊鸿。
  傅侯纪宝蓦尔端起酒杯笑说:“又秋,我贺你一杯。”
  又秋俊脸儿红个破蕾开绽,吃吃地说:“三哥,别,我醉了嘛!”
  颂花笑道:“一共喝几杯?你就醉了……”
  银杏笑道:“我未饮心先醉……似恁般可喜娘罕会见……”
  紫菱叫:“又秋,误不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喝啦,喝啦!”
  又秋是真惨,眼觑宝三哥直举着酒杯儿他怎能不喝,说不得装糊涂,垂头捧杯站起来一饮而尽。
  颂花笑道:“我也要敬贺一杯。”她客气地端杯起立,那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又秋他只可再喝。
  震这俏皮鬼也来了,他更客气走出座位,先干为敬,哈腰照杯,轻轻说:“叔叔,想想看是不是别让我多讲话呢!”
  又秋真怕他只得又喝了。
  银杏叫:“我不过去行不行,又儿,喝三杯。”
  又秋苦笑道:“姥姥,饶恕我好不好,等会儿还得去拜端王,喝醉了怎么成?”
  银杏道:“别顶出亲王爷唬我,拜客要早晨,午后算什么敬意,明儿散朝去,现在喝酒吧。”她那边佯作欠身,这边我们赵三爷赶紧连干三杯。
  十一老姨太紫菱叫:“又秋……”
  又秋懒洋洋答应:“是,太太,我知道您老人家最疼我,喝一杯可以吗?”
  紫菱摇头说:“不行,凭什么我的要还价。”
  又秋没话说认冤,他又喝了三杯酒。
  这三杯不喝也罢,喝下去刚放定酒杯儿,那四位挂名如夫人宫女,一窝风拥上前来,这个抢壶那个夺盏,咭咭吱吱嘻嘻哈哈也要贺喜赵三爷,她们排字儿叫梅兰竹菊,论身份不是上头人也不是底下人。
  又秋喊她们姐姐,梅姐姐说:“我们不敢跟两位老姨太比,我们各贺你双杯,双杯吉兆儿······”
  又秋耍个无赖说:“姐姐要我喝我一定喝,但话要讲明白,姐姐不敢跟两位老人家比,那么刚刚三哥三嫂,不过要我喝一杯呀!”
  菊姐姐叫:“哟,厉害嘛,您的意思我们只能贺你半杯······”
  又秋笑:“那里,那里,我是说四位也只可各赐一杯。”
  兰姐姐说:“您喝,喝几杯算几杯,剩下的我们晚上另找那个人清帐,我们就是非要贺双杯。”
  又秋笑紫了脸皮说:“天下冤大头恐怕只有我赵重,人家才不是糊涂虫······”
  梅姐姐说:“人不糊涂您不冤,捧着月亮再接星光,不慌,喝酒啦!”
  又秋拿起酒杯说:“我先喝竹姐姐的,她就没欺负我。”
  竹姐姐笑道:“是嘛!本来我顶老实,你喝我的双杯。”
  又秋笑:“你何苦······”他垂下头喝完四杯酒。
  四位姐姐同时叉手万福,同声说:“恭喜,爷,酒定比茶更合宜,明年嘛,我们再扰您的喜杯儿。”她们笑着散开。
  又秋坐下吁口气说:“简直糟透了,我不懂嘛!”
  银杏道:“别嚷糟,当心人家听见不快活。”
  颂花笑道:“好日子,反正下午没事,多喝两杯睡觉去。”
  又秋道:“喝多了我就睡不着嘛!”
  纪宝道:“睡不着陪我下棋。”
  又秋笑道:“下棋我认输,不来。三哥要是高兴呢,教我两手大罗剑好不好?”
  纪宝道:“你对文才武艺都肯用功,我那有不愿教你之理,讲实话,你的一枝剑已经很不错,只要不间断的练,龙门剑、奇门剑、八仙剑,一样去得,何必大罗剑。”
  又秋道:“三哥骗我嘛,震使的那几手大罗剑中的三龙剑多轻松……”
  震急向他使眼色,纪宝大笑道:“我全晓得,不要说。要学大罗剑容易,忙不在一朝。我得告诉你,你的钦赐探花可保囊中之物,可惜你是旗人,不然的话应该还有状元希望,明早仍须准备召见,散朝后端王可能约你宴会,这位王爷刀枪拳剑全都喜欢,有个坏脾气,专门爱找朋友较量,他要你比你还不能不跟他比,胜了他不舒服,败了他瞧不起,兄弟,难也!好像下棋胜不得你必然败不得,你必须求和,和棋大不易,你非要十分留意。你的剑胜他有余,枪也比他高明。这样,枪、剑别让他,斗拳、角力不跟他认真,秋色平分,彼此计个平直,这是好办法。我只能给你讲个谱,临机应变看你自己的啦!”话恰讲完,门楼上忽然炮响,云板频敲报说圣旨下。
  钮旨来的是御书房红太监多禄,顶马及门报信,他老人家的轿子还在老远。傅侯明知旨意必与震、又秋有关,吩咐各自回房打扮,他自己就不过从竹、菊手中接过一杯水漱口一把脸布抹抹脸,再由梅给他披上黄马褂,兰为他头上安好红顶子双眼花翎帽儿,这便一边扣钮子,一边大踏步走出饭厅。
  门楼上炮响第三声,金鼓亭鼓大作,兄弟叔侄三个人恰好赶出大门外,傅侯在前,震又秋并排儿落后,爬倒地下铺的红毡子当中匍匐恭迎,多太监轿到切近,手拍扶手板教停,傅侯哈腰起立直趋轿门前跪请圣安,站起来又轻轻问一声公公好,然后手扶轿杠徐进。
  那边震、又秋急忙又奔进大门,厅屋上重行跪接,那儿已经排好了香案,多太监轿子抬上廊头落平。
  傅侯再转到拜祷俯伏,多禄走下轿解开肩头背负的包袱取出诏书,就案前屹立高声朗诵,旨意是又秋钦赐探花,派御书房行走。
  傅震年少准家居一年读书,明春完婚后受秩。
  读罢把诏书给挂在香案当中,慢慢的迈步退到一边,眼觑傅侯三跪九叩首礼毕,这才趋前拉手寒暄。
  震、又秋各给老人家全礼拜见,老人家看这个又看那个显然来不可支,他笑笑说:“侯爷,安太监寄语,老祖宗不愿意把咱们侄少爷管教太严,讲话呢?(缺六字)不答应!”说着也呵呵大笑长揖又(缺一字),瞧瞧又秋,压低声又说:“听说端上爷要约探花郎喝两杯,看样子万岁爷也会偷去凑热闹,这位亲王花样多,说不定酒后要比武,这还怪万岁爷不好,何苦来把你捧个文武全才嘛……”
  他笑笑接下去说:“千万别跟他赌力,他的两条硬骨能够拉住奔牛,弓马拳剑也很了得,但是十八般武艺你可不能全输给他……”笑笑不讲了,飞快的黄眼珠又溜到震脸上,点点头再说:“哥儿,你也要被邀请参加宴会,大概也不能太平,家学渊源嘛,你的本事总不至拿不出来?……”
  震觉得什么话都不好讲,微笑着垂下了头。
  又秋嘴快代说:“谢谢老公公惦念,他的能耐比又秋要靠得住一点。”
  多太监道:“更要靠得住一点?这是说你也不含糊,好,好,咱们明儿早朝见。”
  他老人家笑吟吟拱手又告辞,坚持不肯就厅前上轿,傅侯一再央告,他到底还是徒步走到门楼,然后又拱手又说劳驾,躬身倒退着屁股坐进轿门,傅侯亲自为他挂上轿帘儿,手搀轿杆让抬轿的大小太监起轿上肩。
  震、又秋,一旁屈下一条腿打跧送行,这当儿他多禄一直叉手扶手板上伏着头还礼,轿出门傅侯再望轿作揖,至此才算结束了一场麻烦仪节,回来时又秋忍不住叫:“累煞人,像这般贵宾还是少来两趟为妙咦!”
  傅侯笑道:“别发牢骚,做官就是这一套,你就乖乖的啦!”说着他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送走了多太监,底下要紧的是收藏帝命纶音。
  大堂屋正梁上并排儿高悬着三个漆金雕龙木盒子,那就是所谓圣旨盒。
  老早给预备好的梯子,傅侯亲自登梯,郑重将一纸诏书放进盒里,下来传话内外帐房,教他们安排后天晚上请客,吩咐过他便任何不管,一径上起坐室休息,又秋立刻让合家包围贺喜,说一阵笑一阵,不知不觉下半天光阴也就过去了。
  夜来大家早睡,三更就得起来盥洗打扮,又秋、震穿的还是便衣,跟随傅侯进宫叩谢圣恩,官家赏又秋亮蓝顶帽子,虽说官不过三品,但满朝文武谁肯不趋承天子门生,官家退了朝马上有一场纷乱,傅侯趁乱离开朝房。
  又秋、震终让端王爷挽去偏殿聊天,并没有耽搁多少工夫,多太监悄悄来了,一边霎眼睛向又秋打招呼,一边报告官家即要出宫,请端王爷赶快准备。
  弘晖穿的一身品服诸感不便,他先动身回府,教又秋、震等在宫门外保驾。
  官家微服骑马出后宫门,马背上摆手不许两个少年人有所动作,行若无事,策马前行,又秋、震只好紧跟,来到端王府,门儿外鸦鹊无喧,单有端王爷独个儿迎候阶头,他引渡官家穿过一连串重门叠户,奇怪,一路上就碰不到一个人。
  最后走进一座美丽无比的花园,那该是女眷的娱游闲散所在,看眼前楼阁凌云,山柔水媚,夹道站班的全是娘儿们,官家过处,两旁行列各自蹲下去矮了半截,花羞柳媚凝睇盈盈,她们注意的并不是官家,却是他背后两位跟随少年。
  又秋、震神情自若,左顾右盼恍惚如入无人之地,端王眠着暗暗惊奇,官家轻轻说:“金陵王家满门佳丽,南昌府思潜别墅有女儿国之称,他们生长脂粉丛中,你以为人家没见过世面吗?”说着君臣含笑登楼。
  兰花拂槛,香气袭人,官家当窗入座。
  又秋、震左右侍立,官家看他们俨如一双闲树,忽然心喜,笑笑说:“你俩记着,要是遇见我穿着这一身便衣时候,你们就是越随便越好,别把我搅得不舒服,大家没趣。”
  震微笑不作声,又秋说:“怕不怕御史先生们讲话呢?”
  官家笑道:“御史我也怕,然而我走的地方,他们就没有办法找到,其奈我何。”他又大笑。
  又秋道:“又秋听燕惕哥哥讲过,说皇上很爱惜燕来二哥,常常带他外面玩,上酒楼,逛······”窑子两个字他还懂不敢讲出口。
  官家笑道:“我们就是那儿都去,甚至上街打架,书寓里听琴。”他也不说窑子说书寓,说着再来个哈哈大笑,笑罢又说:“郭燕来举动若流水行云,气概比光风霁月,温柔、妩媚、英武、慨慷,他的魄力似乎要在你们之上,可惜这小孩子功名心太淡,士各有志,我倒是不好意思强迫他做官。”最后两句话显得异样。
  又秋急忙说:“他来的,等他的义父义母死了他就来了。”官家听着不由又笑了。

  第二十五章
  又秋老实人,他那傻头傻脑的神情很容易使人喜欢,近日他对官家不自觉情感日深,譬如孝顺的孩子,晓得了父母心中不自在,他都会口不择辞的傻来两句安慰,他那两句“会来的,他义父义母死了他就来了”可以说不成法章,毫无艺术,然而官家听得懂,笑罢频频点首说:“又秋,我并不难受,有你常在我身边,我自会慢慢的淡忘了郭燕来,现在坐下陪我喝两杯酒。”
  他的手摸到又秋臂膊,动作言语也太撩人,又秋激动得几乎滴下眼泪,慌忙跪下一条腿把头去碰着官家膝盖,轻轻说:“臣又秋一定想办法教来二哥效忠陛下,他的文才武艺比又秋强得多嘛!”
  官家笑道:“他还不是於我无情,我也不过体恤他是个孝子。这事你就不要管啦。”他拉他起来。
  君臣俨如父子,亲爱的气氛弥漫座间,端王、震都怔住了,官家又道:“拿酒来呀!老五!”
  端王惊悟连声答应,楼下上来了一批送酒菜的姑娘们,她们全没敢往这边走,端王、震、又秋亲自接送杯盘碗筷安席,官家要震打横执壶,端王、又秋左右陪侍,官家喝酒向来痛快,端王弘晖尤豪,喝不了三五杯官家忽然又扯到郭燕来,说燕来酒量如海千杯不醉……他叹息着说。
  端王一看不对,赶紧打岔请示传歌姬侑唱,官家好像没有多大兴趣,震悄悄回说又秋精通音乐。
  官家听着又很快乐,笑笑回顾又秋说:“燕来会的大概你也都会,这也很奇怪,我问你何谓古乐,新乐!”
  又秋道:“这当是周政衰微,王道不纲以后的界说,魏文侯不讲过么‘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他所讲的郑卫之音,即新乐。孔子适其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赞美备至叹谢‘不图为乐之至于斯’。那才是古乐。自春秋沦至战国,郑音、卫音、宋音、齐音、四音并作,卫道之士侧目嗤之为淫志,烦志、溺志、骄志,总而言之,四者之音全有害德之弊,非古乐也。后来魏人有绝击之声,齐人有房中之谱,楚人有潇湘之乐,燕人有变徵之奏,至此,古响绝矣。”
  官家笑道:“老生常谈,倒是很难为你讲得还明白。再问你,本朝的音乐怎么样呢?”
  又秋蓦的敏容起立,慢慢说:“圣祖老佛爷御定律吕正义,陛下重辑后编,又续定丹陛导迎铙歌凯歌及四夷诸乐图说,伏见究心,但时……
  官家摆手说:“别在提啦,再讲你就不怕犯罪。”又秋笑笑坐下。
  官家喝干一杯酒,眼瞅着端王说:“你去点十二名真会古乐的上来,告诉他们,座上有顾曲周郎,当心贻笑大方。”说着他又大笑。
  端王起身下楼,官家问又秋:“古乐器你到底会什么?”
  又秋笑道:“齐之竽,秦之筝,楚之笙,赵之瑟,魏之琴,燕之筑,臣又秋无所不学无所不能。”
  官家喜不自胜,悄声儿说:“你没说会吹螺嘛,干嘛吹得那么响呀!”
  端王府所养的歌姬乐妓,少说点一两百人,然面真会古润调儿呢却也不能太多,而且这批人大概都上了年纪,老的不行,丑的不行,技劣的当然更不行,所以端王爷显得煞费周章。
  好不容易凑足了十二人,其中有八个半老徐娘,虽则风韵犹存,到底花信己非,因此王爷不敢让她们见帝,教就在楼外平台上排开乐器听候传唤。
  一会儿以后,又秋被请出台上,我们赵三爷见看大姑娘别的不会称呼总是姐姐,尤其他晓得这些当乐妓的老处女身世都很可怜,衡然心动,频向她们每一个亲热招呼。
  话说回头,人家既称得起半老徐娘,想得到决不能自甘寂寞,自然也不是鸡皮鹤发那般难看,她们更会耍风流。
  三爷这一客气,她们也还能不疯狂了一颗心,手脚未敢不干净,眼腻眉挤可是免不了的表情。
  这当儿震在楼内算定又秋大傻瓜又得闹笑话,假借传菜的机会接近这边窗后窥张,张见大傻瓜被围在肉屏风里讲话,他吩咐各位姐姐,说是如有什么不太懂,或且指头感觉到荒疏,希望弦别上过高,他才有办法渡引大家园场。
  话钻进震耳朵,俏皮鬼告诉官家,官家笑说眼前所谓乐妓,根本就不会什么古乐。说又秋热肠心软,他害怕她们获罪,探花郎有意护花,我们就欣赏他的独奏好了。说着话,耳听外面正和弦,接着便是箜篌的声音淙淙徐作,渐入高亢,响遏行云,其声泱泱,官家静听有顷,忽悟奏的是韶,也知那还不过韶之一节,但念绝响元音重闻此日,就不由为之肃然起敬。
  乐停,他拿自己的酒杯斟满酒,教傅震传赐又秋,吩咐不必进来谢恩,拣大家都会的名谱,随便再弹两段就好。
  震出去也就没有回来,他帮忙大傻瓜主张奏瑶池上寿,他弄笛,又秋调筝,那些可怜的乐妓此曲倒是全会,唯是又秋的筝仍在节节领导她们。
  最后再来个普天同庆,功德圆满,震先溜走,又秋可又延搁了一些时间,他进来时神气有点不对,身上穿的是笑湖绿大朵牡丹花夹衣,刚才喝酒官家教他脱掉马褂,看他光袍子襟袖间印染着好几处胭脂痕,官家指点着盘问他怎样摘的?
  他急得一脸绯红说不出什么,官家非要他讲明白,他偷觑着端王窘得无地自容,无可奈何只好吐实,他说:“她们无非误会,没来由硬说又秋关照了她们什么嘛,不分皂白遮拦着又秋道谢,又秋也不晓得怎么搅的,怎么给又秋留下这些劳什子,她们也总是无心??”话对官家说,眼睛向端王为那些疯狂的女人求恕。
  瞅着他那傻样子,官家伏案笑不可仰,端王爷好生过意不去,他去牵起他一只手说:“放心,老弟,我不怪你,也不见罪她们,你喜欢啦,不过我有桩事要你答应。”他使劲握紧他的手。
  听了端王弘晖的话,又秋吓得糊里糊涂,还以为人家要把那批老处女乐妓推销给他呢,慌不迭冲口便说:“告禀王爷,又秋还没成家,他无福消受您的赏赐,您千万别讲,他绝对不能答应。”
  弘晖懂得他讲什么,想了想不由好笑,笑着说:“我没想给你什么,那些老妖精你用得着吗?”
  又秋心里立刻轻松了许多,但脸上依然泛紫飞红,他啜嗫嚅着说:“王爷,不讲好不好,您有什么事请吩咐啦!”
  弘晖慢慢说:“我约你比武。”
  又秋大傻瓜也会装做,他佯叫:“比武,我怎么敢呢!”
  弘晖道:“不敢也得来,我告诉你······”
  他迈近前一步压低声说:“皇上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听什么音乐,就为着看我们俩较量而来,你有什么办法躲避呢?”
  又秋笑道:“王爷您非要赏脸,又秋敢不奉陪。”
  弘晖笑道:“刚说的不敢,现在是敢不,老弟,你原来很会讲······皇上直捧你,说你怎样了不得,我这肉眼凡夫就是不能相信,谁又能相信小白脸儿会强到那儿去呢!”
  又秋真怪王爷出口不客气,不客气大家不客气,他也笑笑:“你是说我个子小,那不一定嘛,虎豹的个子总是比你小一点的······”
  弘晖叫:“好厉害的小嘴巴,你小你是虎豹,我大我牛马?是不是呀!”
  又秋赶紧说:“那里,那里······”他偷觑着官家。
  官家眨眼睛打信号,意思说:“大傻瓜,你又得出乱子,就说是皇帝的兄弟!”
  又秋急忙又说:“王爷,咱们不谈不相干的,谈要比什么……”
  弘晖嘿嘿笑,笑着说:“比剑、比刀枪、比拳棒、比弓马、比斗猛兽、比力。”
  又秋笑道:“这么名堂都要比,那恐怕二天三夜还比了么。怎么了我说,王爷,您是神力王重生,比力恳免,我自愿认输,斗猛兽,何必呢,人何必与兽斗呢!”
  弘晖道:“据你这样讲,国家的大典,秋猕、冬狞也都不要办了……”话扯到这儿,官家那边忽然放下酒杯,伸手遥指窗儿外笑说:“瞧瞧,那是什么东西?”
  又秋扑过去探首看,窗外是一片新平出来的广场,场四周遍布落地绳网,一边放个木笼子,笼里头静爬着一条斑烂大虫,他审视了半晌回头笑道:“是只大猫。”
  官家笑问:“怕不怕?”
  大傻瓜俏皮说:“只有耗子怕。”
  弘晖叫:“成,那么咱们试试,你我徒手入场,谁先打倒它谁胜。”
  傻瓜问:“只要打倒,不限手段?”
  弘晖道:“当然,打脚踢,头碰口咬随你的便。”
  他轻薄地披披嘴笑。
  傻瓜还是要报复,耸双肩傻笑说:“那很容易。”
  弘晖总是爱惜他,大声问:“你身上要不要结束一下?你带一柄短剑怎么样?”
  傻瓜说:“不,王爷请更衣,我脱掉长袍子就好。”
  弘晖不禁笑了又笑说:“你可不要骄傲,这可不是嘴巴吹的。”
  傻瓜道:“我那里是骄傲,跟随王爷您玩去嘛,难道还愁猫伤了我。”
  弘晖叫道:“好,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他也没向官家告辞,飞步下楼去了。
  端王走了,官家显得很不放心,停杯沉吟不语,又秋急忙起去传读,官家悄悄说:“霸王慕下庄子为人,时常独入虎圈剌虎,可是警戒严密,用的工具也多,掩心软甲,金朴头,套腕铜筒儿,护膝,皮板带,铁尖鞋,他也还有一枝极好的匕首,人家是有备无患,你······”
  又秋笑道:“太麻烦了嘛!陛下。”
  官家道:“这是赌性命的把戏,你晓得不晓得。”
  又秋忽然感动,跪下一条腿奏道:“虎居深山猛犯,一旦就缚入栅,几经豢养野性渐驯,不足惧也。臣熟察笼中雌虎,少则饲养数月,多或逾年,胖肥臃肿,慵懒如猫,臣两臂有千斤之力何至不能降伏一猫。”
  官家慢慢说:“你好强,可别教我失望。”
  又秋:“臣不敢自居于亡命之徒,臣的一条性命还要留着报效陛下嘛。”
  官家笑道:“算你会吹,起来,我赠你三杯酒壮胆气。”
  又秋再拜起立,捧杯喝酒,震笑笑说:“大虫要害在腰,腰脊骨受不了一挺打击,跃登其背,踹之必折,一举足之旁耳。”
  又秋大喜道:“谢谢你,震,这办法省事,省得我多费气力。”诱完话他喝过第三杯酒。端王爷果然全身披挂来了。
  看了那笨样子,又秋强忍着好,解带脱衣跟他下楼,钻进了绳网,端王轻轻说;“咱们讨得皇上开心就好,你别动,看我的,等我制服了它,你再上前凑两拳打死了帐,我又何须和你争。”
  他讲得慷慨,又秋可没理他,他排个神气十足,绕场踏步一周,猛可里大喝一声开笼,那边虎奴应声扳开了虎笼,偏偏懒大虫不卖帐,它还是趴着不动,又秋三不管,跺一下靴底儿便望虎笼走去。
  端王连叫回来,又秋已经推倒笼倒出了虎,虎咆哮,又秋挥臂驱虎如驱羊,虎帖耳夹尾向端王这边爬行,端王立刻挽辫子作势备战,虎爬得慢,又秋驱得急,虎一连串回头龇牙裂嘴。
  这当儿又秋人去虎不过咫尺,说险真够险,楼头皇帝看出了一身汗,端王徐徐移足迎虎。谁料得又秋这大傻瓜,陡的一脚,把虎踢个屁股坐到地下去打个回旋,端王大惊却步,又秋直前飞一拳奋击虎头,这一拳一脚好处都在一个快字,虎递爪没攫着什么。
  又秋第二拳晃着虎眼虚花,老虎毕竟是老虎,一再撩那能不生气,何况那一拳一脚也着实有点不好受,性发虎须倒竖,项毛朋卷,据地大吼,踊身扑人。又秋侧身避虎,虎扑空堕地,来不及剪尾回头,又秋疾速窜上虎背,他也还不肯便下绝情,由它怎么样摇,怎么样翻腾,怎么样颠簸,他只是顺着它来势不断的换脚跳立。
  他那一身轻功自没有立不住的道理,要命的老虎也要站着死,它就是不懂躺下去打滚逃生,颠不掉人它只会拚命狂奔,在这一霎那情景倒是蛮好看的,虎奔到将触绳网,又秋抬起右脚,觑准虎尻骨上前三寸,尽力踹下。
  虎折腰扑地,说死没死,那惨嗥的声音使又秋怔在一旁动弹不得。端王赶过去猛可里捉住他一条臂膊,又秋惊觉,运口气臂硬如铁,端王点头说:“你的胆子真不小,算你胜了?”
  又秋道:“不,王爷,雌老虎本来不济,您又把它关在笼中喂了一段时间,今天谁先接触谁先得手,我早料到的嘛。”
  他讲话,端王手尽量使劲,五个粗指头好比五道钢钳。可是怎么样也还是箍不紧人家铁臂膊,他觉得手握处遇着一种极坚韧弹力,那是气,气的反应渐渐使他指头儿告了消乏,他还是不甘心,嘴里叫一声:“咱们比比力。”底下两条腿立刻拉开门户,又秋一看便晓得要搬弄布库,“布库”满州话,译汉语当是撩脚,徒手相扑注重脚力。
  又秋他自幼儿练过这一套本领,而且练到家,玩这劳什子外行人以为个子大吃香,其实不然,过了三十岁的人更要不得,这完全要靠腰脚灵活,身手矫健,中年人最好别跟小伙子来这玩意。
  过去康熙大帝玄烨,八岁登基精通布库门槛,亲自训练一班小内监,擒捕桀结不臣力大无穷的鳌拜就法。
  所以布库在宫中一直盛行不衰,皇子阿哥大概没有不字,端王弘晖个中健者,自以为天下无敌,却不该年纪大了还说什么当年勇,偏碰着赵又秋软硬功俱佳,硬里渗柔,才是练布库的登峰造极学问。
  当时他们俩搭上手便是一顿好揪扳颠摔,端王硬比泰山还卵,又秋柔能四两化千斤,聊难持久,柔可克刚,端王志在必胜,不片刻工夫他就使尽了威风,底下免不得脚迟手慢气喘吁吁。
  又秋上半身夹袄儿带绸内褂全被挑烂了,露出来的肌肉有白玉一般皎洁,却也有玉一般结实。
  端王瞅着又是爱,又是恨,又是着急,最后他施展一着毒招,招名俗气叫钟馗捉鬼,探手疾搜对方耳朵,又秋觉得王爷太无聊,拔头让招不由火发,急切间翻双腕吊住人家双腕,顺势儿猛的伏首挫腰前冲,看样子像煞使的是莽牛头,事实上暗里伸右腿绊住敌人左脚,端王不怕莽牛头,挺起阔阔的胸膛硬顶,那知道人家突的收回两臂,使劲扳他后腿弯。端王不退也好,退撤不出左脚,心慌人仰措手不及,这时光争取的就是快。
  又秋大喝一声,小鬼跌金刚,端王爷六尺九寸虎驱平白飞出摔个金冠倒掷,布库有一定的法则,胜败以仆地为准。
  端王爷不可以重起挑战,说穿了他实在一下子爬不起来。
  又秋拱拱手告罪,扭翻身即向那边楼窗下溜,震懂得他一身花子似的不敢登楼,就楼窗上给扔下夹袍子,趁端王瞧不见,竖个大姆指庆祝又叔胜利。
  官家也倚在窗前,拍手叫:“又秋,你又胜了,有你的,上来,上来。”
  端王弘晖虽然跌重了可没有受伤,他有他的人服侍他外面去盥洗更衣,耽搁了好一会工夫才回来楼上,又秋却已让官家灌了五六分醉意。
  凡是较技,比武的人们,如果吃了瘪,都有一套解嘲的辞令。
  那就是尽力把对方捧到天上去,而自己又必是刚好有点不舒服,或且身上某一部份恰恰发生了小毛病,前者意思说三遇名家虽败犹荣,后者自然是输得凑巧。
  这种古今中外千篇一律的调调儿,弘晖那有不会之理,经过他一番粉饰,大家照样嘻嘻哈哈,究竟弘晖是不是真的服降了呢?恐怕未必,他一再打量又秋浑身上下,就是不相信漂亮的小伙子凭什么胜得了他。
  他喝着酒又在挑拨人家斗剑、斗枪、斗弓马,又秋醉了那肯含糊,他没口子的答应愿意承教,这当儿震悄悄向官家使眼色,官家也料到斗剑弘晖决非又秋敌手,再来也怕又秋醉里伤人,立刻摆手拦阻,他笑笑说:“王爷今天既是身子不舒服,那就不要再比了,教人备马搬兵器来,要又秋练给咱们看,他的文章由纪昀品评,现在我再点你的主考,考他的武艺,让你收个得意的门生不好吗?”醉着他哈哈大笑。
  弘晖也乐了,他也笑起来说:“那么臣弟也要问陛下讨一名探花给他。”
  官家笑道:“还没考呢,你晓得怎么样?”
  弘晖道:“凭他刚才那两下子,给状元还算委曲呢,陛下知道,说摔跤,臣弟没输给第二个人吧!”
  官家笑道:“别着急,看他练过再讲不忙,果然好呢,文武探花倒是千秋佳话。”
  弘晖大喜,跳出座位擒下又秋强按跪倒谢恩,又秋扶醉糊里糊涂乱碰了一阵头,便又被人家活捉下楼打扮去了,去了半晌时光,蓦地楼下鼓声暴起,震陪侍官家倚窗下望,广场上绳网尽撒旌旄遍布,就靠近这边楼檐下排开箭垛,垛后伏鼓端王爷亲自援桴验射,鼓声乍停画角继作,远远地看门旗开处。探花郎金盔金甲,左悬壶右弯弯,骤马突出,他穿戴的是弘晖十六七岁用的行头,套在身上居然十分合式,跨下坐骑却还是他自己的黑天虬,你说他醉吗?
  有道人逢喜气精神爽,他就是半星儿醉态也没有,马健如龙,人形似虎,四个银马蹄,泼剌刺荡开一片烟尘。
  马到窗前,探花郎霍的狠勒缰绳,马忽矗立不动,探花郎镫上欠身,按弓仰视官家致敬,官家含笑挥手答礼,又秋夹马倒退,纵缰斜驰,马也是真好,越驰越快,快得肚皮离地不过盈寸,尾巴平竖如矢在弦。
  探花郎马背上左顾右盼,俯仰自若,官家窗上看的快活,轻轻说:“这孩子马骑得太好了。”
  震笑道:“要是不让他全身披褂,他就会表演得更好些……”话声未绝,黑天虬绕场三匝,忽而径向门旗疾驶,门旗正对箭垛,临时布置的武场嘛!小局面两边相去不过两百五十步。
  又秋飞马两百步外,轻舒猿臂,款扭熊腰,抽矢扣弦翻身左右背射,马到门旗下,猛可里勒转马头,联珠正射三箭,箭如隼集,衔尾划空而过,箭垛后鼓声直擂个不停,箭垛红心中紧紧的排一朵五瓣梅花,五枝箭端端正正的凑在一起。
  官家楼前一叠声喝采,回头处又秋已经隐入门旗,端王由箭垛后窜出来,扬着手中鼓桴大叫:“陛下,此北地射雕手哩!”
  官家笑道:“好,恭喜你收了好门生。”
  端王喜欢得蹦蹦跳跳,忽而旗幡飘展,面角复呜,看又秋跃马重现场中,使动一枝丈余长的烂银枪,左勾右搠,前拔后撩,飘飘若飘瑞雪,滚滚如滚梨花,也使的是道地杨家枪,好就好在气平意冷心狠手辣,不用说端王弘晖识货,官家一双眼也何曾外行,看到会心处都不禁为之引颈欢呼。
  又秋使罢百十条臂膊,舒徐收枪策马回辕,再出来时他卸下了遍身披褂,依然笑湖绸夹袍子,粉红绫帕系腰,手仗三尺青锋,顶缠一盘发辫,从容莅上稽首献剑,悄然一鹤冲天诀引剑起,他使的是八十四手仙剑,剑动风和,恍闻环惧,剑才是他的看家本领,心眼步手意任地轻松,俄而寒光倏敛,形影毕呈,官家楼上率尔高喊:“老弟,好一个文武花郎……”又秋慌忙拜到,端王抢前把住他,倾倒倍至,诚恳地说:“我拜服了,你的弓马枪剑简直无不绝妙。”
  又秋也给他请个安,轻轻说:“王爷别夸我,须防傅震笑人,他的才学强胜又秋千倍。”端王愕然抬头,震窗前淡淡的还他一笑。
  官家总是十分得意,高声说:“好了,你们老师、门生那上来贺两杯啦!”
  端王答应了一声“是”,拉着又秋一只手同上画楼。
  官家要又秋拜老师,又秋情不可却说不得只好凑趣,底下少不了一阵轰饮,结果君臣都醉了。
  端王醉得舌短脖子歪,官家扶醉着震护驾回宫,又秋他是给王府那个站堂官巴拉哈带四名健仆给送回的,他到家天还微亮,傅侯纪宝亲自搀他震书房里休息,明晓得巴拉哈必留在巴勒珠尔外面聊天,我们侯爷着急要打听消息,他负上一双手踱出前进,巴拉哈满面奉承赶紧请安道喜,这位站堂官本来口才好,添枝加叶只说个天花乱堕。
  傅侯本身虽则不慕利禄富贵,但对又秋可是希望最殷,孝子居心希望他扬名显亲,再来文武探花名词太好听,不由他喜不选回来告诉颂花,这一下不得了,一家人立刻欢声鼎沸。
  九老姨太银杏兴高采烈大说大笑闹了一阵,便约十一老姨太紫菱和颂花连那挂名如夫人四位宫女,上她老人家屋里秘密商议,她提议文武探花郎娶小,说是做官的假使身边没有一个体己女人照顾,管保纰漏百出,冠袍带履,浑身夹带零碎,没有人料理行吗?
  尤其是年轻的官儿不老练更容易疏忽,何况又秋派了御书房行走要早晚随驾,错了一点儿就不是好玩的······。
  九老姨太银杏自是言说有理,立刻得到十一老姨太紫菱和四位宫女同意支持,于是进一步商量到如夫人人选,那是简直不必商量,除了紫姐儿谁还能更合适呢!
  这当儿少夫人颂花可是不能不提出几点意见请大家斟酌,第一点,未娶妻先弄小有碍官箴,怕不怕工谗的好事人们蜚短流长?
  第二点,说又秋自小就寄养金陵王家,这事是不是应该先请示王菊吟?
  第三点,说又秋岳家远在新疆,不通知人家一声显然背礼。
  第四点,她明说她和傅侯纪宝两口子,似乎未便做这婚姻的主持人。
  女博士的眼光那能不正确,但九老姨太认为全不是问题,她说什么叫官箴?官箴光会用在房门琐碎上那实在太可笑,说上至皇帝下至芝麻绿豆官儿,先置侧室小妾的还有的是。
  她主张教震儿暗里密禀端王弘晖,一方面另托裕贝勒裕荣,请他们转奏皇上,话说明白说探花郎嫡配万小宝姑娘年纪还小,必须再等一两年才好结婚,眼前做了官身边须要有人照料饮食起居,问皇上可否准他先行纳妾。想得到弘晖,裕荣绝不至不帮忙,皇上好热闹爱风流,他也还能不答应。
  九重天子有了话,金陵王家、哈密万家就那怪不得咱们姓傅的什么,官箴自然提也不提,管保御史先生们不敢放一个屁儿。
  让她银杏如此这般一解释,十一老姨太紫菱第一个鼓掌赞成,她说裕荣跟纪宝多年交好吩咐他断无不依,端王爷新收的得意门生,更没有不作成之理。
  颂花既是怕麻烦率性儿回避别管,她老人家负责震儿跑腿向弘晖、裕荣下说辞。
  两位老姨太下了决心,颂花孝顺人怎么敢违拗,她也本是千肯万肯把紫云赠给又秋,翩翩年少文武探花,性情儿又是那般仁慈温厚,像这般的美郎君,打着千百个灯笼儿还恐怕找不到。
  紫云是她心爱的人,岂有不希望她终身得所,原想等明年小宝姑娘过门后看清楚情形再说。
  她晓得做人家的小老婆千般苦,单说丈夫好那决不行,大妻如果是只母大虫,妾身小豹子那就惨也。
  小宝不过一位名武师家庭闺女,练武的女孩子多半脾气刚强,再来她还比紫云要小好几岁,这其中种切全值得考虑,错走了一步棋,不特毁了紫云一生,还可能破坏了又秋一辈子闺房幸福。
  因此她一直沉吟不语,耳听听大家话题儿又扯到又秋、紫云一对当事人,她们一鼻孔出气,都说不瞧他们俩平日要好,不是冤家不聚头,如此美眷谁也还能不愿意。
  听到这儿颂花忽然触动灵机,她想紫云绝顶聪明,没见到小宝当不至以身轻试,就说又秋他也何会真糊涂,没经过祖岳一家人许可,他未必会冒昧应承。想着笑笑问大家,该不该找又秋、紫云先讲一声儿?
  大家同声回说,那倒是应该的过节儿。话讲到这儿大体就算决定,四宫女中初雪梅、谷一兰跟紫姐儿本来要好,她们俩立刻溜出来找她通知,怎知道云妹妹恰在服侍探花郎酒醉。好事嘛,谁也都不是糊涂虫,那怎么好进去冲撞,她们俩偷张了一会隔壁戏悄悄回来报告消息,银杏笑着告诫大家不许前往惊吵。

  又秋今天酒是真喝多了,恭陪皇帝把盏弄杯,那当然不是轻松的玩意,第一他要你喝你不得推辞,第二汤匙筷子你总是少动为妙,在这样情形之下你又怎能不醉,又秋酒量不太差,当时还是靠着体力强健才能够矜持个不乱。
  离开端王府走上大街,心里一放宽酒便在肚子里汹涌作怪,那一霎那时间如果没有巴拉尔一路带人扶持招呼,恐怕他就不能隐坐鞍上,到了家酒性大发人软如绵,傅侯纪宝抱持他进的书房,刚把他放倒床上,凑巧吧!紫姐儿急匆匆人赶到场,是有心或无心,事实上她得了侯爷吩咐留下看管探花郎。
  侯爷拨头走了,俏丫头等不及抢近床前,眼看探花郎醉得昏迷不省,她笑着轻轻说:“少喝点好不,何苦来呀……”
  丫头究竟是个丫头,她没有小姐千金们那么多拘谨张致,轻舒皓腕慢展指头儿给他扯下一双靴子,怪事嘛,两边靴统儿里掉出两三条绸手帕,分明是女孩子用的东西,不由我们紫姐儿心头小鹿一阵狠跳,再一看探花郎身上笑湖绿夹袍子下襟,斑斑红晕遍印看檀口香唇胭脂痕,她一直瞅着发怔,醋劲儿爬上眼角眉梢,她咬紧榴牙忖度该是什么样坏女人这般没正经呢?
  探花郎睡得不宁贴,她正在胡思乱想,他偏来个呕吐淋漓,吐的虽则全是酒,说讨厌到底讨厌,然而俏丫头反而开心,开心有开心的理由,原因是笑绿颜色怕酒污,她希望毁了这件夹袍儿。
  可是龌龊总要收拾,美在人家吐过后忽然苏醒,她急忙扔下靴捡起地下手帕儿掖上裙带拍手低声唤:“爷……”
  又秋睁开眼,眼前站着紫姐姐,他羞得打个挺摇头叫糟,紫姐姐按住他不让翻腾,笑盈盈先给他松下粉红色腰帕,指尖儿解到夹袍子钮扣,嘴里还在说:“怎么连马褂也弄没了,这样光袍子街上走不像话……”
  掀开了脏湿的袍子前襟,俏丫头又骇个一连串踉跄倒退,她觑他身里面夹袄儿带绸内褂破烂得不成祥子,又秋赶紧坐起来,赶紧说:“姐姐不怪我,都是端王爷不好,没来由强迫我较量布库,他原来就会撕衣服……”
  紫姐姐颤巍巍再挨上前说:“您是说摔跤?多危险嘛!端王爷和裕贝勒,他们都是出名儿的五丁大力士,摔跤号称无敌,您必定吃了亏那儿受伤没有呀?”
  又秋得意地回答:“没有的话,我那能负伤,我斗败了他嘛……”他脱掉袍子伸腿就要下地。
  紫姐儿摆手说:“不,酒后伤风不是好玩的,您还是躺着歇歇,让我来……”她干脆曲膝跪上床沿。
  小脚的娘儿们,畸形发展大半臀盘特大,上重下轻因此影响到膝盖骨以下骨软筋柔,跪坐盘腿的本领分外高明,而且姿势多数都很美妙。
  就小脚说小脚,那实在不是简单的恶作剧,千百对小脚十里难得有一两对可怜虫值得夸奖,最要紧的脚背要平顺,假使像现代穿惯高跟鞋的少奶奶,脚背平隆起可比虎丘山,那就熬尽了风景,小要小的如锥,如笋尖儿,如果如拳,如锣锤儿,不单是说难为了贱骨头,恐怕那些自命风流的公子阿哥决不肯欣赏。
  紫姐儿缠得好,拾夺得干净标致,一切条件全够,这就难怪她以此自傲,平日掩映裙脚下隐约未便端详,这会儿人跪上床沿,毫末毕露,讲起来她应该反手牵开裙褶儿遮住鞋底儿才是礼貌,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是有意或无意那也很难说,但我们赵三爷大傻瓜两颗贼亮的眼睛却似乎有点不很老实。
  紫姐姐差不多爬倒了身躯,她先把床后褥单子卷起一部份,手推大傻瓜教他往那儿躲,然后再整理弄龊龌的这一边,玉钏儿叮叮响,膝盖儿点到这里移到那里,一双纤纤素手没有理由要耗那么大的劲儿。
  三月天气春衫薄,要命的是女儿家身上肌肉香,脂粉香,衣带香扑鼻沁脾醉眼迷心,好不难为了我们大傻瓜倒咽着唾忍耐。
  费尽偌大手脚,她才算将一整张褥单子打叠铺平,人跟着落地,顺手儿褪帐下银钩,隔着帐笑吟吟说:“我忘记了床阁上取个薄被儿,劳驾您自己动一下。您还得静静的躺一会儿我给您拿衣服来换,顺便教她们做点醒酒汤……您这趟出门出了很多纰漏,您不讲呢我也要查,我去去就来……”她没等大傻瓜回说什么,交代了话飞快搬走夹袍子和褥单儿。
  她走了傻瓜好像松了一口气,溜下床率性脱去破褂子烂袄儿,找震的常穿便衣胡乱披上,小一点他也不在乎。
  虽是一条虎虎好汉酒醉照样能使他浑身不舒,拿桌上一杯凉茶漱过口,他扶着沉重的头重上牙床,床阁取被儿真懒得动,和衣倚枕静候伊人。
  也不过片刻工夫,紫姐儿高底儿又响在床前,牵开罗帐伸进头,底下轻轻跺脚,嘴里轻轻说:“您到底起来了,破袄儿呢?”傻瓜笑笑伸个指头指着床底下。
  她再问:“干么不要被毡盖?”傻瓜摇摇头。
  她又说:“我看您还很醉,当心害酒要闹两三天,假使再招了凉那是作孽!”将左边手托的一叠袍儿裤褂儿放在床头,床阁安在床背后,古代的女人戒律多,娘们跨过爷们身体万万使不得。
  她要傻瓜拳起腿缩作一团,取下薄被儿替他齐胸盖好,手不由按上他额前,她叫:“还不是在发烧,您呀,您真真谁教您起来嘛!”
  她是真着急,傻瓜只好安慰她,他说:“酒醉肌肤总是热的,你不懂,我这人扔到海里泡三天也不至生病,怕什么着凉。坐下,我有很多有趣的话告诉你。”他轻轻拍着床沿。
  害酒当然也是病,有人说小病是享福,想想看这话是不是颇有理由?这当儿紫云先给又秋倒来一满杯茶,又秋欠身引颈就人家手上呷了两口便说不要,紫云将茶杯拿走,回来点屁股面对他侧坐床沿,她表现得太大胆,又秋下半截身子悄悄往后挪开,他开始告诉她今天一整日经过详情,说踹死一只雌老虎。
  紫姐姐吓得咬紧嘴唇儿闷声儿叫。
  说小鬼跌金刚扳倒了端王爷。
  紫姐姐快乐得扯襟上猩红手帕掩口葫芦。
  说联珠箭五射中的。
  紫姐姐笑说弓马原是满洲人看家本领。
  说杨家枪,八仙剑博得官家一连串喝采,御口亲呼他文武探花郎。
  紫姐姐欢喜得拜手念佛,站起来敛衽吟:“恭喜,爷,探花兼文武,风流天下闻。”她笑得花枝招展。
  又秋自然也很得意,他也笑笑说:“讲起来总还是运气不错,其实震儿他就比我高明很多。”
  紫云道:“您客气,您要靠真才实学出人头地,震哥儿他现成的干驸马,世袭罔替一等候,祖宗余阴,无足为奇。”
  又秋显得有点惶恐,急忙说:“姐姐千万别这样讲,傅家人老的幼的长的少,简直没有一个不是第一流身手,他们两代人出来跟赵又秋争功名夺富贵,恐怕他还够不上为他们牵马执鞭的份儿。”
  紫云道:“爷太谦,谦原是美德,但太过呢会使您临时没有勇气,这反而不好,这要改的。”
  又秋道:“姐姐讲的是好话,你请坐,干么老站着嘛!”他又拍拍床沿,她又坐下。
  又秋笑笑说:“姐姐刚说风流天下闻,风流是稍嫌轻薄么,换个字不更好吗?”
  紫姐姐笑得弯下了腰,两只手紧握住胸口说:“风流要作这样解释您未免不通,不通就不通,我也有说,请教这些手帕那几位姐姐妹妹给您的?”
  一只手移到春衫下襟,由裙带上扯下一绺绸手帕,红的紫的橙黄的银红的五光十色,扬到他眼帘上,忽的又藏到她背后去,又秋觉得鼻子里一阵喷香,根本不晓得那一回事,他翻着眼睛怔发,她一叠声催促快说,他叫:“姐姐,我不知道呀,你是从那儿捡到嘛?”
  紫姐姐不笑了,她披披嘴说:“靴统里让人家塞进一大堆烂东西,怎么能说不知道。那么夹袍子满襟袖全是女儿家唇上胭脂,大概也总是不知道了,出了一天门招惹回遍身尴尬,还好像风流两个字辱没了您,我以为干脆换上轻薄怎么样呢!”
  又秋被这两句话说得满脸通红,躺是躺不住了,慌忙站起来说:“姐姐听我讲,夹袍子上胭脂痕,先头我也确是不知,后来被皇上点破了,我不得已吐实······”
  紫姐姐强强笑:“确是不知道,不得已吐实,怎么讲的嘛,我不懂呀!”
  又秋直叫:“姐姐······姐姐……”他急得讲不出话。
  紫姐姐接着慢慢说:“草菅人命本属王公大臣们拿手好戏,当初年羹尧的侍婢假使敢偷瞟坐客一眼,她的好头颅马上就会掉下来献在客人面前,您如果调戏了亲王的姬妾,应该明白那是要出多大乱子。”紫姬儿危言耸听。
  又秋窘个满头脸淌汗,他怔了好半晌说:“姐姐,我想不会的,端王爷人还好爽,谅不至欺骗我······”
  紫姐兄道:“看您急得这一个样子,谁都会相信您老实,不过说,出了事要靠得懂解围自拔,光着急那是傻瓜。”
  又秋睁大眼睛说:“是嘛,我还不是就叫大傻瓜······”
  紫姐儿忍不住好笑,笑着说:“行为言语上多检点,别让人再喊大傻瓜,那么难听。好好讲清楚详细情形,是不是醉中被人栽上的脏?”
  又秋道:“不是的,那时候我并没有喝多少酒,震那小鬼顶可恶,都是他告诉皇上我会什么古乐器,皇上一高兴非要我献丑,吩咐端王亲去挑选十二名乐妓伴奏,可怜那里有一个真懂的呢?我怕她们因此获咎,说不得想尽了办法帮忙,她们大概总是很明白,撤乐那一刻她们大伙儿把我包围请安道谢,这个扯一把那个拖一下,我只顾脱身,那有工夫留心她们捣鬼嘛!后来经过皇上八做,我也总算得到是她们开的玩笑,欲盖弥彰无私有弊,所以我讲实话,讲她们无非误会,使眼色向端王为她们求恕,端王看透我无它,他明说不怪我,也不见罪她们,但要我较量,我什么也都答应了,你说他还能食言吗?假使他不认帐难为了那些可怜虫,我可不一定真怕他,要是伤了她们性命,我非请皇上出来主持公道,上宗人府控告他,我绝不能教她们白死。”
  紫姐儿微微笑,轻轻说:“您很多情,可是人家惩治家奴荡姬,大清国律例还管不着,您又怎么样呢?一位七品官处死一两个不自爱的婢妾事也很平常,别说一位王爷。”
  又秋真吓坏了,欠身推枕慌张地说:“姐姐,你请我要换衣服起来。”
  紫姐姐赖定了床沿,慢条条说:“起来干什么呀?爷。”
  又秋道:“上端王府瞧瞧去!”
  紫姐姐道:“没有什么好瞧的,您躺下啦!”她的纤纤玉手按到他肩胛上,他只好听话了。
  她笑笑又说:“您居心如果是干净的,一切就都没有关系。听我讲,端王弘晖素称仁爱待遇女侍尤能有恩,他不至怎样苛责那些老妖怪,这也还在其次,我刚说的,出了事要靠智慧解围自拔,您在皇上跟前讲实话,这就是您的真诚、聪明、机智救了您救了她们,这事实皇上算晓得了,端王决不敢乱来。再说女人跪吻所尊重的人物,譬如皇帝、活佛、圣僧、恩人的衣襟鞋袜,原也是最崇敬的礼貌,倒不能硬批派她轻薄,但是呢,这些手帕并不是哈达怎么献到您靴统里,似乎有点讲不过去,还好,爷,这大概没有什么人看见,您,您就收起来留个纪念啦?”她再将那几条手帕搁在他脸上,人跟着溜下地。
  又秋赶紧叫:“姐姐,姐姐,我不要……”他想:哈达是喇嘛教徒的奉敬吉物。
  紫姐姐横着媚眼儿跳着笑涡儿说:“您不要,要我也不给,我要拿去烧掉了!”她拖动那手帕儿点着脚尖儿飘飘然飘走了。
  紫姐儿三度重至书房,又秋到底是换过衣服下床了,她给送来一大碗鲜鱼作的醒酒汤,掌上灯教他坐到窗前慢慢喝,她忙着叠被铺床,一边做事一边说:“外面正传开饭,爷把汤喝完就出去吧,看样子恐怕您今儿又有一场水危,侯爷在吩咐开一坛子陈年玉梨春呢,谁还肯不多贺文武探花郎几杯呀!”
  又秋道:“平常开饭那有这么早?”
  紫姐儿笑:“嗯,今晚特别,像是九老姨太请客,被请的有侯爷俩夫妻,十一老姨太,梅兰竹菊四位姨姨。”
  又秋道:“我很奇怪,她们为什么不叫姨娘,姨太,叫姨姨。”
  紫姐儿笑:“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们就都不过是侯爷的挂名如夫人嘛?”
  又秋道:“怎么说挂名?”
  紫姐儿狠拍一下枕头笑:“要命,挂名还不是虚的,假的吧!”
  又秋道:“这我晓得,我是问何以故?何苦来。”
  紫姐儿道:“那谁知道呢,四位姨姨死心眼守定了侯爷,侯爷的口头禅是‘我生平不二色’,您说这怎么办吧!”
  又秋突的推开汤碗,站起来说:“好,好男儿,好汉子,我真佩服他。”
  紫姐儿吃了一惊,抢着问:“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又秋道:“女人从一而终,男人凭什么可以三妻四妾?不公道嘛,三哥三嫂原是有情眷属,三哥本来不应纳妾,然而世俗浇薄,天下滔滔皆是负心人,三哥独能壁立千仞不为色扰,所以他是好男儿,好汉子。”
  紫姐儿摇头说:“不通,娶妾就算负心人么?”
  又秋笑道:“至少我赵又秋这样承认。”
  他拿起桌上半杯苦茶漱漱口,忽然满脸庄容,一本正经挺起胸膛大踏步走出书房,却怪紫姐儿就这样怔在床栏边动弹不得。
  书房这地方随便没有什么人敢乱闯,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根本不可得知。
  九老姨太银杏私人小客厅里,这会儿真热闹,屋如小舟,春深似海,大圆桌团团坐满一家人。
  又秋恰好赶到上席,他就坐在傅侯肩下,平日像这般局面总缺不了紫姐儿,今天她不来却也没有人要唤她来,老妈待女们一概屏绝,梅兰竹菊四宫女躬捧盘递碗,酒过三巡,肴登几味。
  银杏含笑擎杯欢饮言归正传,她说:“又秋,恭喜你文武探花,千秋罕见,有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叫做双喜临门,我们想为你身边先弄个体己人,这自然是说侧室,万家姑娘还小,眼前你须要颗小星暂替月亮,服侍你起居饮啖,饥寒饱暖。再说你这一往随驾当差呢,免不了要讲究许多繁缛节,没有人从旁照料,管保小则出乖露丑,大则挂误丢官,你应该有个智囊,有个记事珠匡扶一切。
  “我们保的这位姑娘,不用说绝世姿容,而且才华盖代,她是你三嫂子得意的门生,多少年来当她亲妹妹一般爱惜,若论她满腹经论,恐怕你这探花郎可未必包考得过她。我们说的便是跟你顶要好的紫云,你不至不愿意吧,我的少爷。”
  又秋他只会听着发楞,夹耳根带脖子涨得一片红,他就是讲不出一句话。
  银杏又说:“这回事只要你答应了就算完满,我们刚才仔细商量过,好歹要请你的老师端王爷转求皇上金口吩咐下来,这样就不怕哈密万家方面讲闲话,至於你干爷爷金陵王菊吟老人那儿呢?我管保他老人家绝对没有问题,万岁爷的意思嘛旷代殊恩,那也还能怪你不告而娶,是不是呀,你就快点答应啦!”
  银杏说得明白了当,又秋肚子里暗叫一连串糟,他晓得端王弘晖必定帮忙,皇上本来好事自然照准,面临紧急关头,想到底端的客气不得,尽管一颗心怦怦跳,一张脸热得像大火燃烧,他还是勇敢地站起来,拱着手说:“姥姥,我不能答应。我本千百亿份恭敬……诚心坚决反对大人这一个意见……”讲是讲得够决绝,可是吐辞非常吃力,大家听得全怔住了。
  少夫人颂花含笑点头,她问:“为何反对?有说乎?”她问得轻松。
  又秋胆就又壮了许多,他放下手按住桌沿,点一下靴尖儿说:“三嫂,未娶妻便纳妾,又秋认为有背天理、国法、人情,更不要说无面目见万家小姐,这样做会毁坏了又秋日后家室和谐,其结果势将不堪设想,爱又秋必须为又秋顾虑周到,否则又秋只好弃官潜逃。”话对颂花说,眼睛却看着银杏乞怜。
  银杏叫:“你,岂有此理,紫丫头答应了你不答应,对得起她吗?你是说我们不配为你主张,还是厌恶紫丫头丑陋,你讲清楚啦!”
  又秋道:“姥姥不要为又秋生气,又秋话讲过了勿庸再解释,您所质难的两点,又秋如果有一点像那样居心,教他死无葬身之地。紫姐姐超人智慧,绝世风标,君子爱人以德,她会原谅又秋的,又秋还不妨这么说,要不是已经定婚,她那般神仙似的人物,跪着求还愁求不到,肯说一声儿不,他就是禽兽不如。”
  我们赵三爷总是心里很难受,急不择辞,话说多了又闹个满头大汗,袖口里扯手帕辞抹了一把,人便走出座位,强着笑哈腰告退,他说他白天酒喝多了,这会实在不能再饮,请大家恕罪。说着跪下一条腿打跄儿请个安,就这样扭翻身拨头溜了,大家都弄得面面相觑。
  傅侯挑个大姆指向少夫人摇摇,颂花佯装不高兴的样子抿抿嘴说:“当然啦,你的好兄弟嘛,还能不是一块料!”
  梅兰竹菊四位宫女忽地脸上各有怨色,傅侯瞧着不禁然颓大笑,他也离席走了,底下自然弄个大家不欢而散。
  银杏一再交代不要让紫丫头知道,可怜我们紫姐儿那里会不知道呢,刚刚还不是就躲在窗儿外窃听,虽则是强忍住盈眶珠泪,究竟伤透了芳心,她回去掩上门睡觉,可不想夫人颂花独个悄悄找她来了。
  她们主婢恩同母女,伤心事见着母亲谁忍得悲哀,她哭了,颂花抱住她安慰问她是不是见怪又秋,她摇头表示不怪。
  颂花说:“不怪算你明白,他那人值得你爱慕,放心,妹妹,这事包在我身上成全……”她如此这般再一讲,俏丫头不哭啦!
  颂花的话到底怎么讲的呢?原来她看透这事只有激将万小宝姑娘出马,才能降伏又秋大傻瓜。
  她讲,听说万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前辈英雌肝胆照人,小宝自幼儿跟随祖奶奶身边长大,脾气象煞老人家,她必然好讲话,准备派人赶回哈密下书,托娘家大嫂子,杨家大少奶诸葛亮先生陈绿仪就近想办法,保管绝对成功。颂花话讲得恳切,紫云也只好姑妄信之。
  颂花走了,她一直靠在床上想,想到又秋大傻瓜种种好处,她认为别管事有没希望,眼前还是别使他为难。
  她又想凡事有数,数不可移亦不可强,此心既已许人,横竖生死以之也罢,梅兰竹菊都还能守定义勇侯矢志不渝,傅紫云岂可不知自爱……她本是绝顶聪明人,想到澈底觉悟,一颗心就不再那么沉重。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她还是绝早抽身起床,老规矩要上前院采花,不料震哥儿却先在花底下徘徊。她在震身上何会没转过念头,可是这位小少爷非常机警,那是说他刚来一两天哪!就瞧得明白俏丫头难缠。
  大概刚毅沉着的男孩子用情比较专一,震,他跟林燕姑娘有多么要好,岂能还有二心,所以他早就有个预谋,算定必须避免和俏丫头多亲近,在三叔,三婶跟前决不捧她的场,还得暗里运用手腕,驱使她转移目标改向赵三爷。
  他的预谋果不其然的杀退了紫云,击破了颂花原定决策。
  颂花,她确实是有要震收紫云为小的初心,因为俏丫头世事精明,人情练达;不但官场上繁文缛节全懂,而且在京戚好故旧往来交情惟有她深认熟知,有她留在官邸,将来于震夫妻两口子大有利益,想是这样想,到底话还没出口,就在她指定紫姐儿书房当差那一分派,便让侄少爷猜到三婶肚子里动机,三婶给定了一大堆早午晚窗课,那时光他又更看清楚了俏丫头眉儿眼儿。
  自从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邀宴那天晚上起,他就很少跟紫姐姐搭讪,早睡晚起那便是他躲避她的巧安排,背地还要下狠心枉屈她一两句不大好听的闲话,这一来颂花不由不上当凉个半截,所以那夜她改劝紫姐儿嫁要嫁给又秋。
  紫姐儿先头很奇怪颂花为什么不欢喜震,接着她又发觉震机诈百出冷峻无情。
  至此她也着了道儿变计专意又秋,又秋偏偏糊涂透顶,他对震原也讲过这样话:“她那一副眼睛好比捆仙绳,捆得人家四肢百骸不自由,我大概非得逃避……”能说不能行,才以致牵惹出无穷缠夹。
  震哥儿今天忽然想起得样早,紫姐儿显得有点惊奇,她沉吟一下问:“哥儿,您……”
  震立刻摆手说:“我没事,我不过以为你今天不能来得这么快……”他俏皮地笑笑。
  紫姐儿不禁红了脸,垂下了脖子伸手摘花。
  震又说:“我告诉你一个怪消息,又秋叔出了一夜门,到现在还没回家。”
  紫姐儿蓦地手一软撒了满地花。
  震就讲了一句话悠闲地走开,俏丫头自然又闹个愁肠百结。

  又秋由九老姨太银杏那边逃席出来,急忙赶回大环楼更衣,结束停当亲自马房备马游出大花园角门,就走在王府井大街,凑巧迎面碰着震来家,震叫:“又叔,那儿去?”他看见他神色匆匆心知有异。
  又秋火速磕马向前,轻轻说:“我就是要找你,不得了,震你得救救我,咱们上前面关王廨商量。”
  他蓦地振缰疾驶,震倒是真被他吓了一跳,兜马回头跟他廨门前下马,这地方原是他们俩那天晚上出发决斗六猛兽秘密化妆的所在,他们摸黑躲在破落的屋檐下立谈。
  听过了又叔满口牢骚,震放了心笑起来说:“要命,我还以为我保皇上走了以后你跟端王闹翻呢,红鸾星照命好事嘛!”
  又秋跳脚说:“人家急死了你晓得不晓得,想想看我要是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万家人,就是你的燕妹妹也会骂我不是东西……”
  大傻瓜话讲快了又闯祸,震这俏皮鬼立刻沉下脸来问:“怎么,你纳妾跟她有关系吗?”这一抢白大傻瓜怎能受得了,侥幸,急极生智他急忙分辩说:“你是不知道她和小宝多么要好吗!”解释得好,语气也很流畅。
  震又笑了,笑着问:“那么,你准备怎么呢?”
  又秋道:“我得逃避,但必须见你一面把话讲明白,我是不得已,除非你有办法救我。”
  震笑道:“要逃避早该逃避,现在太晚了不可以逃避,事经大家提议,当然是先征得紫姐姐同意,你要看清楚她那人,表面上善体人意,骨子里截铁斩钉,她实在是个外柔中刚的好女孩子,你突然走了,我不敢设想她会闹出什么把戏,所以你逃不得。”
  又秋着急问:“你的意思是说我非娶她不可?”
  震道:“那倒不一定,我认为急必馈事,缓当有救。”
  又秋叫:“请教。”
  震笑道:“人家走的是端王门路,你不会先去下它一着棋。”
  又秋猛的拍一下大腿叫:“对呀!兄弟,这叫做将计就计。”
  震笑道:“缓兵之计不过治标,从此跟伊人少亲近多冷落,使她渐渐对你生了厌恶的心才是治本。”
  又秋怔一怔说:“我这人没出息,就是扳不起冷面孔……好兄弟,你说,我是不是可以搬到外面住?”
  震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要在你如何自圆其说,第一你得顾虑触怒九老姨太你的姥姥,她老人家多么爱惜你,伤感情总是不应该。我说,搬不搬无关紧要,早出,晚归,见着紫姐姐少讲话,她找你麻烦你说没有空溜之大吉,这不至办不到吧?就说你躺床上睡觉,她直闯至床前,你还能逃下床,来一个私急如厕,这不也就躲开了吧!你要是偏要陪小心,手拍床沿,让她坐下喁喁细语,细诉衷肠,那自然糟透,那是你自甘入瓮,那还有什么好讲呢!”
  俏皮鬼最后几句话,巧不巧,巧斗上今天大傻瓜书房里酒醉情景,说得大傻瓜暗自愧悔莫及,他推说要赶往端王府,懊丧地上马走了。
  震的见解和他三婶子少夫人杨颂花差不多,他也认为在万小宝姑娘未赋于归以前,便要为又秋先营金屋,不徒言之过早,简直天大失策。
  大家都把赵三爷看得太容易了,只有颂花、震,深知他为人义重如山,岂肯背妻纳妾。
  震更聪明些,他算定大傻瓜脸皮嫩,思路不通,你如果包围他太紧,他真会不顾一切挺而走险,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文武探花郎全无足轻重,那般好身手天底下何去不得,他要是真逃了那是真麻烦。
  震,他劝他采用缓兵之计,其实那是诱惑,却怪大傻瓜竟会深信不疑,在这儿正可以看出他有多么仁厚,不想想九老姨太的媒做僵了那能再蛮干,根本就不会去请托端王转求什么皇上,人家都不是糊涂蛋,你又秋既然表示决绝,料得到皇上照样没办法,当时宋弘不弃糟糠,当时那位皇帝又如何?何况你又秋结发大妻犹未过门,乾隆帝虽说好管闲事究竟也不能强迫探花郎先娶小老婆。
  至于紫云方面,她原是个自爱的姑娘,挨了你又秋一闷棍,她何至再来和你亲近,复何须你对她冷落。
  震用计为己张本,你又秋自甘上当,这一跑去端王府揭晓了艳闻,端王弘晖怎能为风流佳话守秘。
  此事经过这位贤王口中一宣传,不要说宫廷,保管闹个满城风雨,谁也都知道了俏丫头好姻缘,成败权操万小宝姑娘手中,姑娘生性好强,她必定受不了不名誉的刺激,古代不比现代,妒这一个字要算很坏的妇行,靠得住她死活也要争取贤声美名作成俏丫头好事,那时候还怕你又秋逃到那儿去。
  震这俏皮鬼一来为己,一来也为俏丫头,他哄走了大傻瓜赶来端王府,端王犹在醉中酣睡未醒,但文武探花是王爷的得意新收门生,来头毕竟不凡,站堂官巴拉哈极力吹捧,那个嬖幸跟随也肯帮忙,结果王姬传话留客,探花郎赖定了大客厅,陪坐的是王爷府三四位师爷,王爷身边的老夫子自不是等闲脚色。
  他们群起问难探花郎,又秋固是有事在心,却也不能不抖擞精神应付,倒是藉此消磨了不少时间,坐到夜静更沉。
  端王里面睡醒,蓦听说赵重守候求见,他立跳下床一叠声叫人,他凑巧睡在王姬屋里,王姬渴想看看文武探花到底漂亮到什么样子,好在是门生嘛,师母见门生又有什么问题,她就不拦阻,随便换了一件衣服坐上炕床。
  又秋随着两名宫女背后进来了,一进来便给王爷打跧请安,弘晖欢喜得笑裂开了嘴,捉住门生一条臂膊叫:“好,好,你居然没醉,来了很久吗,真是对不起……”
  又秋含笑回话,眼睛瞧看炕上王姬,他就要振衣拜倒,弘晖大笑教拿拜褥子,又秋等不及跪下去口称师母大人,他大拜了八拜。
  门生拜师母,师母端坐不动,不晓得是不是俗忌动则于门生不利?还是师母看门生看出了神,直等又秋拜完了八拜,王姬这才抬起头,笑对弘晖说:“果然不错,我很奇怪,怎么练武的人会这样尔雅温文呢?瞧嘛,跟你站在一块儿他像善才童子,你像看山大将。”
  弘晖大笑道:“这样讲,你大概也总是像紫竹林中观世菩萨了。”笑着他让又秋就坐。
  又秋晓得在王爷跟前有坐位的人并不太多,眼见靠近王姬那边炕下,横着一对锦墩,这东西就不过比较高些锦缎做的蒲团罢了,竟过去半蹲着侧身坐下,他偷觑师母,师母也还在打量门生。
  这位王姬有义勇侯夫人杨颂花一般美,年纪也相若,心肠儿软,为人豪爽,慷慨,而又带一些儿泼辣,她跟弘晖可以说是一对子恩爱夫妻。
  这会她既眼睛问:“探花郎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又秋急忙站起来再向人家两口子各请个安,左右顾两旁待候的娘儿们,脸上显得十分尬尴,嚅嚅着说不出话。
  王姬会意挥手赶走了一大群燕燕莺莺,弘晖箕踞左边炕头,他点手说:“告诉我有什么困难,天大的事我帮你的忙,不要害怕。”
  又秋忸怩说:“小事情……”底下又闭住了口。
  弘晖笑道:“跟我较量时你猛得像一只狮子,干么见着师母又变个怕羞的小孩。”
  王姬含笑说:“坐下,慢慢讲,你的事我愿意管。”
  大傻瓜傻样子,稚气、天真、博得美王姬满心坎儿欢喜,他又谢过坐,然后委婉,曲折将应该说的话前后一说,这当儿弘晖乐个拍炕几弹腿挥拳,王姬却也笑个花枝招展。
  又秋大傻瓜他自然闹得紧张脸上绯红,最后他说:“又秋此来但求王爷不理,不要去对皇上说,要是皇上真吩咐了下来,又秋只好逆旨弃官潜匿……”
  王姬笑出眼泪,她拿手帕揉眼睛,弘晖隔几向她笑说两句满州话,她立刻捧手帕说:“那使不得。”
  回头又对又秋笑:“你这孩子太老实,这事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皇上不会强迫你的。”
  又秋话讲多了不自觉渐入放纵,他欹欹头说:“不一定,福晋、皇上爱热闹……”
  弘晖笑道:“假便,义勇侯不来托我,去托恭王爷、裕贝勒,或者是纪昀、和珅,这些人在万岁爷面前讲话都很响亮的,你怎么办?”
  又秋看透端王靠不住,他刚讲的两句满州话,虽然听不懂,想得到有毛病,他不答覆他回眸对王姬轻轻说:“求福晋救救又秋。”
  王姬笑问:“你是怕自己把不定主意?”
  又秋道:“不是,又秋爱善罢,不爱逞强,皇上待又秋恩深似海,非不得已又秋不愿违命,傅家三代交情通家世好,又秋已经得罪了义勇侯一家人和张府两位老姨太,所以……”
  王妃点头说:“放心,我反对未娶妻先纳妾,明天我入朝皇太后、皇后,替你讲一声,管保谁也都会同情你,求得老祖宗一句话,官家就不会多管闲事。”
  大傻瓜一听喜不自胜,这一下他不是打跧,是爬倒磕了一阵响头。
  无论那一种身份,什么样典型,凡是娘儿们,没有不同情,没有不欢喜守身如玉不惹草拈花的男孩子。
  又秋那般风流潇洒的模样儿,文武全才绝伦超群,抑且新邀帝眷,眼儿腾达飞黄,像这种一个少年人,他会因为拒绝纳妾,四出请托,乃至于屈膝求告,岂不是奇,岂能不教王姬青眼相待。
  又秋拜罢她归座,她又从头把他打量个仔细,忽然情有所触,扭回头问端王:“他们要给他的是那一个丫头?”
  弘晖笑道:“他刚说的紫云嘛!”
  王妃道:“他们家好丫头还多得很,云呀雨呀谁记得名儿。”
  弘晖笑眯眯说:“正月龙安来拜年,她不是带有八个侍儿,那位长个子,覆发如云,长眉儿,俏眼儿,高鼻子,白牙儿,身穿青缎子背子月儿白袄儿,手拿拜盒儿,一对小脚小得象锥儿,那就是她。”
  王妃抿抿嘴笑:“真难为你讲得这么清楚······”笑着她又看住又秋叫:“哥儿,那丫头美哪!千万个中还挑不出一个,你不要她以后不要翻腔。”
  又秋道:“不会的,福晋。她确然象个美人儿,而且是龙安公主的得意徒儿,人品道德都顶好,说学问,简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所不通,又秋惭愧还不如她。”
  王妃又问:“你们两大概平日总是很随和?”
  又秋没得说,红着脸垂下了头。
  王秋笑道:“才子佳人如果两相好搅在一块儿,可知不能太平,你无意,她有心,自然有你的一场麻烦。”
  又秋道:“是的,福晋,又秋后悔莫及,没想到女孩子心肠那么难缠……”弘晖忍不住哈哈大笑,王妃也不禁拿手帕掩口胡芦。
  大傻瓜还是接下去说:“又秋想搬家,今夜就不回去,外面暂住客店,得闲求皇上赏假南下省亲。”
  王妃道:“那怎么可以,你怕得罪人,这样做义勇侯夫妻一定会生气,你还是要回去,凡事自己检点,暗里有我帮忙,愁什么呢?”
  弘晖道:“明天义勇侯为你开樽宴客,我昨儿就接到了请帖,你不回去可不是要他丢人,皇上明晨不设朝,这时候了我还有点醉,你暂留陪我喝两杯,以酒解酒,如何?”
  没等又秋回话,跟着喊一声“来人”,那些粉白黛绿嗡嗡蜂涌而进,她们原都不过躲在屏儿后,或且是幕下窗前。
  又秋刚说的一阵子话,她们大半听到,年轻轻的美男子,拒绝千里守义不屈,那也还能不多看他几眼。
  大傻瓜不怕人看,她们看他他也看她们,明晓得这都是王爷福晋身边体己人,可是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紫云,看着,他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难受。
  王妃吩咐就炕前拉开一张小桌子,传酒菜点心侍候,笑笑点手儿唤又秋过去,低声说:“我瞧出你有很大的毛病,为什么下死劲品量女孩子,这太容易使人误会,白天演乐的那十二个狐狸糟塌了你一件袍子,你老师醉中要惩罚她们,是我说的情,我就误会你不好……”
  又秋赶紧请安,赶紧说:“是我不好……不怪她们。谢谢您,福晋。”这下子呕得满屋子姑娘们都背过脸儿去笑了。
  王妃笑罢又说:“我知道你无它,她们也不是就有邪念,这事讲过不要再摆在心里。现在我问你,你岳家什么样门第?本来是不是有亲戚关系?小宝姑娘你见过?多大年纪?长得怎么样?性情儿怎么样?眼前他们家住在那儿?告诉我,哥儿。”
  又秋大傻瓜不想想人家问这清楚干么?实心讲实话,他说:“万家当代名武师,岳祖父万春晚年纳福,岳父万鹏,岳叔万雕保镖为生,岳祖母易氏,岳母魏,岳婶初全是好武艺,小宝妹自幼儿跟祖母身边练武,她的本领也很大,今年刚是十七岁,模样还不丑,性情儿善良,他们家现在哈密,跟义勇侯太夫人,又秋的姑母住在一块儿。大媒是济南府燕参将燕惕,又秋的八拜哥哥做的,本来没有亲戚……”
  王妃问:“他们也在旗?”
  这一问,问得又秋一颗心紧跳,大傻瓜倒不是没有两下子,急忙撒谎说:“他们汉军旗吧。”
  王妃点头说:“练把式大家庭待人接物的习惯怎么样呢?姑娘也知书识礼吗?”
  又秋道:“她念过很多书,学问不算太差,持躬端庄恬淡,顶欢喜阅读佛经,岳祖母易凤来治家谨严,机杼亲操,为人家爽直谅襟怀坦荡,岳母、岳婶出身名家武女,平居恭俭和乐有钟郝遗风。岳祖父仁慈长厚好先生,岳父岳叔却是一对孝子。”
  王妃笑道:“那就是了,哥儿,你们爷儿俩喝酒啦。回去时禀知你表嫂子一声,明儿下午我会看她去。”说着伸腿下炕,走两步回头又说:“少喝两杯,王爷,藉酒解酒喝多了可是更糟,我休息了。”边说边带了一班人往隔壁去了。
  又秋原是站着嘛,巴结何妨巴结到底,他跪下送走了她。
  弘晖叫:“搬倚子来,又秋这边坐。”
  两个宫女给抬一张大圈椅安位,大傻瓜对王爷就不那么拘谨,想过去一屁股坐下。排上了酒菜,宫女们争先恐后向前侍候,弘晖按着酒杯子,笑笑看往大傻瓜轻轻说:“你觉得王妃很喜欢你吗?唤你一声哥儿,这是异数哪!除了阿哥们,对谁都没有过这个喜悦的称呼,你懂得她的意思?”
  大傻瓜道:“又秋忝属王爷门生嘛!”
  弘晖道:“不然,你没听见她刚说你们爷儿俩!”他举杯饮满,再来个哈哈大笑。大傻瓜自己好象有一分会意,他睁大了眼睛。
  弘晖又轻轻说:“你愿意给他做干儿子吗”
  大傻瓜眼睛睁的更大点,吃吃地说:“我,我够得上吗?”
  弘晖又笑又轻轻说:“你要知道近来王公大臣们收义儿很时兴,只有我夫妻还没有瞧得起的人,她的眼光更高,总是你这探花郎值得爱惜,你又怎么样?”
  大傻瓜暗叫要命,他晓得这一来又是一番死夹缠,但也晓得不答应不行,他就越来说:“那么……”
  冷不防弘晖突的一虎拳扑在檐扇上,高声说:“坐下,不忙,等我奏明皇上,拣个好日子大大铺张一下,你大佳我不能让你受委曲。”他再举起酒杯。
  丑末王妃离开后摆上的酒,喝到卯初端王弘晖又闹个酩霸大醉,屋光剩下一大群女孩子,婢代主人纷集动杯,探花郎免不了心慌意乱,王妃吩咐过凡事自己检点嘛,他不敢造次想一想三十六计,佯称如厕逃之夭夭,上前面找到站堂巴拉哈,人家告诉他,要等王爷王妃起来禀辞才是礼貌,探花郎醉眼迷离地讲实话,受不了姑娘们揉扯缠夹,怕只怕出纰漏害己害人。
  快口莫遮拦呕得巴拉哈捧腹大笑,他警诫他傻话别讲,让人听见了,说不定会引出多大麻烦。
  留住他休息痛饮两碗苦茶回家,日上三竿天气不早,他仍走了后花园角门,坐骑黑天虬送进马厩,人一溜烟飞上大环楼,交代服侍他的四个书童儿不许外面去报告,盥洗过他想关上门睡大觉,刚才换衣服,紫云悄无声的来了,穿衣镜里瞥见她的倩影。身上只穿一件素绸子夹衫,铅华不御,云鬓倚倚,怨聚眉梢,愁埋眼角,看着不由澈心肝一阵凄惨,他怔住了。
  紫姐儿轻轻说:“夜来那儿去?干么不回来?”
  又秋不能再看她,垂下头说:“上端王府嘛,王爷福普留我过夜……”
  紫姐说:“傍晚端王府来家,黑夜又上端王府,为什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她背过脸儿,扯手帕忍不住断线泪珠。
  叉秋叫:“姐姐……姐姐……”
  她呜噜着说:“别喊姐姐,咱们俩从此两路人……”
  蓦地硬起心肠儿,跳一下小脚,咬破嘴唇皮又说:“您,您对九老姨太讲的话我全听到,谢谢您好夸奖……”
  转回头,话停住,闭上眼又说:“不过,您要明白,我并没有答应九老姨太什么事,我还不是糊涂虫,想得到,您不会愿意……”
  睁开眼泪洒襟怀,她再说:“您所讲的话全都对,我不怪您,可是,讲过了一了百了,用不着您再操心,上端王府胡说,您这是对不起我,假使您还要卖傻劲,藉辞躲避我,闹出什么瞎把戏,我可不能受屈得罪人,爷,您就竖起耳朵远远听,听我傅紫云的下场……”
  她显得支持不住,浑身打颤摇摇欲跌,又秋急忙去搀她,她夺手扑到窗前靠上了书案,翻身探袖口里摸出一根碧玉簪人就只剩下了流泪份儿,簪儿托在手帕上,十指纤纤手这一拗,拗作两半段带手帕抛到地下,她掩着脸哭出画门,门儿外有她的小丫头接她家去,楼上又秋他也变成了泪人儿了,爬倒躯身去拾手帕,湖绿手帕耀眼鲜红血书两个字今心,今心表示断念,大傻瓜椎心饮泣泣不成声,正在无可奈何,震这俏皮鬼忽然跳进窗户,低低笑低低说:“咱们从此两路人,好话嘛,求仁得仁,你还掉什么眼泪呢……”
  看了看玉簪儿和手帕他又说:“碧玉簪可惜的去,差喜没关系,将来拿金子里接上依旧金玉良缘,今心两个字别致,写到一方帕子上照样是念。不哭,不哭啦,傻叔。”他一把把傻叔拖了起来。
  震这俏皮鬼会调停,这么说说得又秋不哭了,他便替他收拾起断簪和手帕,然后喊人打水烹茶,故意东拉西扯扰乱他的神思。
  明知他这一躺到床上去胡思乱想必然更糟,他就是不让他睡,终于要他再换上鲜明衣服拖他同上九老姨太银杏,十一老姨太紫菱那边去圆场。
  大傻瓜怕难为情,却晓得丑媳妇难免见翁姑,俏皮鬼保证他陪着走不至吃亏,于是叔侄俩双双望隔院来。
  这里恰好正热闹,纪宝、颂花和梅兰竹菊都在座,大傻瓜进来先给两位老姨太请安,想银杏、紫菱何等聪明。
  傅侯今天为文武探花郎开樽宴客,他们又何至熬风景旧案重提,大家嘻嘻哈哈寒喧一阵,又秋矜持的一颗心也就渐渐放平下来,这当儿他偷偷告诉颂花,端王福晋乌雅氏下午要来看她。
  这消息传开了大家上马一阵大乱,谁也知道乌雅妃她是皇太后的侄女儿,在老祖宗跟前简直红得发紫。
  皇后比不上她,皇上也有几分怕她,想想看这是什么来头,今天请的全是男客,蓦听说她要来,颂花那么样沉着的人却也会慌了手脚,立刻传话提早开中饭,吃过饭亲自督导老妈侍女火速拾夺她的八个大房间。
  事情来得太不平凡,百忙里俏皮鬼暗禀颂花,他认为乌雅妃此来可能与紫姐婚姻有关的。
  颂花笑斥无稽,她说又秋昨晚上端王府,该不过是躲避九老姨太,要说真去找王爷讲那些话,谅他还没有那个胆子和那一副厚脸皮,更不相信天下第一字号贵妇人,肯来管人家闺房小事情。
  震说不然,他说刚才问他王府过夜情形,他讲得非常含糊闪烁,看样子王妃必是很欢喜他,不然的话也就不会要他拜师母,款待他起坐室里喝酒聊天,他那一股傻劲本来够瞧,藉酒盖住脸还有什么不可说。
  最终俏皮鬼力劝三婶子,说无论如何要教紫姐儿打扮出来服侍贵宾。
  颂花到底接受了俏皮鬼忠告,她又到紫姐儿屋里,另有一篇话说动俏丫头床上起来梳洗更衣。
  午后申时正乌雅妃凤舆直抬进侯府三道仪门,颂花以福慧龙安干公主的身份,带紫姐儿和梅兰竹菊四宫女平礼迎迓舆前。
  乌雅妃下舆手摸髻把儿含笑问好,干公主正容检衽请安,随即谦让着同上女花厅,就坐寒喧,融融笑话。
  美王妃一对寒星似的明眸始终没离开紫姐儿,颂花暗叫惭愧,此时她也看出了几分光,紫姐儿展开娴熟的手腕,上前递茶装烟,王妃殷勤垂询,问不上几句话便要看她一双手,一对小脚儿。
  这一来俏丫头一颗剧跳的心就也参透了几分光,明知道这位王妃显赫威灵一言九鼎,她要肯帮忙,力可扯转乾坤,终身大事,成败关头,岂可造次,怎肯放松,神情极表恭顺态度竭尽温柔,几句得体的回话,博得王妃教拿拜盒子,给她一对玉镯子一对珠鬓花。
  在那时,婆婆相媳妇如果认为满意,有所谓寄定,那就是给那位姑娘戴上一个指环儿,镯儿,或且是一根簪儿,一枝钗儿。
  端王妃这会儿亲自伸手拜盒儿里拿出一对顶好看的的碧绿翡翠玉镯子,亲自给紫姐儿套进肥藕也似的皓腕,看看笑笑说:“吉利,吉利,刚好合适嘛······”
  紫姐儿就要跪下拜谢,她轻说:“姑娘,你不忙。”说着她又伸手取一对珠结的大鬓花递给龙安公主,再来个眨睫儿说:“暂留在妹妹你这儿怎么样呢?”话讲得太露骨,谁也听得懂,可是颂花和紫姐儿却不免都吓了一跳。
  她们两颗心一般想:凭什么她会这样冒失?莫不是为她丈夫端王爷……颂花还不过微微一怔,紫姐儿干脆脸上变了花容。
  王妃聪明人,她欠身更靠近颂花耳朵边,更低声点说:“王爷要收探花郎做义儿,我拿干妈妈的身份给干儿子说一房小,不算过火吧?妹妹,那傻孩子昨夜觅到我什么话全说,我就是偏要帮紫姑娘一阵忙。”她扯手帕儿掩住口笑个风颤荷花,紫姐儿不由盈盈拜倒地下。
  颂花赶紧接去那对鬓花,站起来万福说:“我也要谢谢福晋,这事真教我操心,又秋的傻劲很大,怕只怕迫得紧他会闹出笑话。”
  王妃说:“妹妹你请坐听我讲,那孩子确是傻得很可爱,他对每一个姑娘们都要好,却没有一些儿邪念儿,孩子有出息,所以……”
  她把眼看由地下拜罢起立的俏丫头,颂花以目示意,俏丫头请安退出,王妃慢慢的喝口茶,笑笑又说:“事情暂要瞒住傻孩子,我来跟你商量提早迎接万家小宝姑娘来京。当然我们应该征她的同意,我总想她不至不赞成。十七岁姑娘未见得不可以出嫁,我出面要求皇上赐傻孩子妻妾同日完婚。在紫姑娘说固是有幸得事良人,在傻孩子方面呢?娶个贤内助何曾不是好福气,万家姑娘决不能比云儿更能干,算起来将来万姑娘必多借重,那么也就是说于她也有好处。天作之合,大好良缘,妹妹,我言如是,于你意云何?”她又笑个非常愉快了。
  颂花自也是十分喜悦,她笑说又秋厚脸皮自作自受,他会作难紫丫头,到头来管保紫丫头也不会轻轻饶恕他。
  王妃说世间如意事该有一番折磨,有情人成眷属绝不是偶然。
  她们说笑了一会,傅侯纪宝带着又秋和震来了,纪宝他是雍正帝的干驸马,宗室里面的福晋夫人们他全见,而且总是很随便,因为平日跟端王交情较深,以此对这位王妃也谈不到客气。
  他给王妃作个揖便说:“想不到嘛,福晋,轻易不到人间,何缘下凡枉顾?”
  王妃大刺刺地待理不理的说:“我来告诉你消息,你的如意算盘也许快打翻,老祖宗在讲呢,要留你两口子等她老人家千秋百岁之后再说告休哪!”
  傅侯笑道:“好,老祖宗将我比做木头人,根本就不喜欢我,要说单留下龙安呢,我是求之不得。”说着他莞尔一笑。
  乌雅妃笑:“驸马爷,怎么说求之不得,我的妹妹有什么对不起事吗?”
  纪宝笑道:“我没有空分辩。后面大环楼来齐了客人,只差恭王爷端王爷裕贝勒没到。”
  乌雅妃说:“怪,弘晖很早出来的呀!”
  纪宝叫:“我就是要问您,官家会不会……”
  王妃叫:“哎呀,我真不敢说他会不会也跑来凑热闹咦!弘晖还没到一定留在宫里,他老爱勾引皇上嘛,你们快去等候,无论如何别让他们兄弟父子叔侄这边来,我不想见到他们。”说着她挥手赶人。
  纪宝笑着便又把又秋、震带走了。
  他们走了,王妃请见两位老姨太,银杏、紫菱对这位贵妇人说不得竭力奉承,大家谈得非常融洽。
  掌灯时这里排上了海错山珍,紫丫头重又出现筵前,她照料得十分周到,王妃便又说了很多赞美的话。
  阔人赴宴向来不肯终席,好像不这样做那要算失身份,乌雅妃却也不能免俗,喝不了几巡酒,她就推盏告辞。
  招待阔人可见也有很多省事地方,譬如说筷子汤匙要自己带,汤匙银制似乎规定,筷子下端也是非包银不可。
  据说为的预防主人下毒,这银东西见毒发黑,你自己那也还能不当心,这犹可说,至于脂缸,粉盒,脸布,唾盂也要随带,那该是嫌人家不干净。
  再讲到坐褥儿,脚凳儿也要由家里般来用,除了瞧人家不起,恐怕也再没有什么可解释了。
  王妃,今儿带来了十二个从人,她们手中各有执事,眼见王妃罢饮,他们立即上前服侍,这可不让主人家省了很多麻烦。
  王妃她起驾回府时已是酉未光景,这当儿大环楼上酒闹得正凶,官家果然于酉正和恭王端王、裕贝勒结伴微服降临。
  今天请的客起码在二品官以上,这些人谁都知道皇上的脾气,他要是走出了禁城,目的就在于追寻欢乐,你如果对他闹客气反而吃亏不吃香,见面请个安他会报你一笑,再多事他便要沉下龙颜。
  他们叔侄兄弟父子,一行四个人赶到闯筵,满堂官翎顶儿们也不过站起来一下就算,义勇侯宴客少不了恭王父子和端王,事实上他们没来就是不能了席,来了自然恰好,谁敢埋怨半句儿晚了呢?
  官家坐下一看人多,他心里正高兴,又秋大傻瓜,侍立一旁,闭不上快嘴悄悄向端王回说福晋来了好半天。
  官家一听忽然纵声大笑,笑着说:“你知道她来干什么?你这小孩子简直走了运,我贺你三杯。”他先端起酒杯,底下多少官儿那能不凑趣,会酒的不会酒的全都举着手中杯儿。
  大傻瓜着了慌,赶紧说:“又秋不晓得嘛……”
  官家笑:“你不晓得……”压低声又说:“昨晚你跑端王府干什么?她还不是来帮你忙。”
  他再来一个大笑,又秋吓得向端王瞪眼,端王含笑轻轻说:“放心,万岁爷并没想压迫你。”他们君臣这一讲体己话,讨厌的和坤过来啦!
  恭王父子和端王平日都很讨厌和珅,但又不能不虚与委蛇,但因为他是官家心爱的宠幸,我们中国人有一句格言‘打狗欺主人’,狗且打不得怎敢得罪人,皇帝至尊,凡是经过他欣赏的东西,不管鸡毛蒜皮,就都是你应该恭敬的对象,怠慢了些,也就等于侮辱皇帝,那还得了。
  你不瞧,由宫里出来一位阴阳怪气下贱的太监,谁也都要称他一声公公,何况常跟皇帝一同起居的嬖人,然而话要说回头,弘历帝倒不是不知道和珅恶点,偏偏孽缘深重不能自拨。
  还算他有点把握,到底没把他养成了王莽、董卓,若论和贼的才干正恐未必有让前奸,这说明乾隆大帝究竟比较灵献、平帝强得太多。
  至于所谓孽缘,这也有说,据闻弘历帝壮年丧了一位爱妃,这妃子的容貌风神酷似和贼,凑巧爱妃逝世与贼出生时日相同。
  弘历因此深信他是爱妃托生化身,当日爱妃死的委曲,做皇帝的心有不安,他下意识的假借和贼身上报偿,所以百般怜惜,千般纵容,你说这岂不是孽。
  这会儿和珅他过来要问官家好笑什么?
  端王笑笑不理他,恭王爷父子也不讲话。
  官家好象不过意冷落了他,点手儿说:“来,我告诉你。”
  和珅慌不迭把头伸在他胸前,他咬着他耳朵说端王要收又秋做干儿子。说着他又拍掌大笑道:“怎么样,你还不是也讲过又秋很多好话。”这句话讲得巧,巧在替和珅讨好端王,为着维护嬖人做帝皇的可谓煞费苦心。
  端王慢吞吞说:“老和你晓得,满朝同列谁没有几个干的,我没有嘛,要非要个文武全才。”他得意地嘿嘿笑。
  和珅存心图谋又秋做女婿,女婿拜在亲王膝下,丈人岂不沾光,他也很得意笑道:“好极啦!王爷准备请客?”
  端王道:“我确想认真铺张一下,但眼前此事成不成还难讲,皇太后要先看看又秋方肯答应呢?”
  和珅笑道:“原来老祖宗宫中也知道了,没关系,王爷,探花郎这一副模样儿,才调儿还怕看吗?管保老祖宗看过人更欢喜。借花献佛,借傅侯一杯酒,酒贺王爷。”他亲自接过酒壶给人家倒酒。
  官家深知和珅心肠狭窄,瞧他这么高兴,便料到他肚子里打的如意算盘,官家他过去也不晓得又秋订了婚,今天听端上转述大傻瓜昨夜对乌雅妃讲的一篇话才算明白,心里怪可怜和贼转错了念头却又不忍点破,他笑笑说:“别人家干的湿的不管好不好,横竖端王爷那一请客总掉不了你和珅,忙什么哩,你还是替我起个酒令啦!”
  凡是所谓壁幸,可也不是偶然,他们必有一套本领,第一着他必须善体人意,其次便是要懂得许多巧玩意儿。
  酒令属巧玩意之一,花样特别多,和珅当然全会,他也不回去就座,就站在官家跟前做起令官,来一个协天子令诸侯,其结果满堂百十来个官儿们都醉得一塌糊涂,君臣同乐说热闹真热闹,散局早已是耿耿星河欲曙天。

  这天皇上又是醉酒不设朝,又秋捉空儿一清早出门拜客,当然不能不拜和珅,拜到们家正好正午光景。
  和珅晓得他必来,而且扣定探花郎来到他这尚书门第该是什么时间,一切安排好的,探花郎临门便被请内堂招待,和坤不衫不履徜徉堂上。
  夫人魏氏带了一班姬妾和两位小姐也在场,尚书公干脆称呼探花郎贤契,明白表示做人家的座师。
  又秋正在一肚子委决不定,他知道和珅顶喜欢新进后生尊他一声中堂,这么拜帝命的伪衔大傻瓜怎么样也喊不出口,自居门生倒简单。
  那天偏殿应试皇上亲点和贼监场,监场马马虎虎也可以称老师,老师就老师,横竖无伤大雅,何况人家大老婆小老婆守在一旁等候厮见,门生见师母,彼此方便话也好讲,他拜过和珅再拜魏氏,魏氏受拜却也是端坐不动,可是她脸上神情比不上端王福晋那么高贵尊严。
  大傻瓜随即给那些鸦群似的姬妾统作个长揖,和珅摆手笑说:“贤契不敢当,那都是小妾。敏儿、慧儿你们见过哥哥。”
  就在魏氏坐倚靠手左右两边出来两位姑娘,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妙龄,小的大不了十岁,可长得都不错,仪表态度自然是有大家风度,她们行了礼回去妈妈身边,妈妈立刻站起来喜孜孜请哥哥登席。
  登席,这使大傻瓜吓个一跳,他刚要告辞嘛,然而和珅能让他走,抢着拖他隔壁来,这儿像一个小客厅,回廊曲栏画栋雕梁,说华丽并不亚了端王府。
  老早预备好的一整台丰富筵席,黄金为壶白玉盏,象牙筷子银调羹,梯山航海,珍馐杂陈。
  那奢侈的排场,义勇侯府上看不到,客人却只有他大傻瓜,大傻瓜尽管看着不顺眼,究竟主人盛意可感,座师、师母跟前他自谦不敢就坐客位,师母笑说头一次来理所应该,大傻瓜分辩说前些天扰过了,师母说那不算那又当别论,她讲得相当费解,到底大傻瓜也还是恭敬不如从命。
  头一阵和珅、魏氏先赐门生酒,门生回奉师母座师。
  第二阵两公子丰绅、殷德向大傻瓜贺喜。
  第三阵大小姐、二小姐双敬哥哥。
  第四阵是不列席的七八位有头有脸如夫人上前把盏,这一阵难缠,这一阵大傻瓜至少喝了二十来杯。
  局面随即进入混哉状态,做座师的说今天心里痛快,师母自家人不客气勉强相陪,两位公子七八位如夫人各有各的说法。
  大傻瓜老不起脸皮酒到杯干,片刻间他便带上了五七分醉意,都以为人家真真跟他亲热。
  那知道身入圈套,本来一张口没遮拦,有了酒老毛病都肯诉说,和珅开始盘问他的身世。
  他先说祖父冲霄鹤铁宝公,早年行侠白山黑水间,抗暴罗刹人斗杀当地汉奸,官司牵涉避祸入关,晚居山东登州府,结义仙槎桨郑公侠,改名赵秋人成家立业。
  又秋前半段话说他祖父赵秋人少年英雄历史,他说得万分慷慨激昂,人家和珅听着并不发生兴趣。
  秋人入鲁卜居与盟兄郑公侠合力经营鱼盐致富,后来又结拜了金陵王菊吟为弟,弟兄三人行商遍天下积财无算……说到这和尚书可就竖起耳朵来啦,他又盘诘大傻瓜眼前三家财产是不是全部操在王吟菊手中,总共有多少数目,怕不怕被人家独自干没。
  这一问,问得大傻瓜很不高兴,他冷笑着说老前辈金兰三手足,出名儿的圣、贤、侠难兄难弟。
  王老人最小,他老人家取得的却是第一个字圣,他还能有什么歹心肠,现在三家两代长辈只剩他一个。
  郑赵后起无异他的一脉亲孙儿,大哥王俊贱黄金如粪土,二哥郑幼侠薄富贵如浮云,大嫂二嫂闺里称贤。
  赵又秋天之骄子,哥嫂爱他有逾骨肉,三叔祖宠他直同性命,家财早已划分,大家同意以为又秋傻不识人情,不知生产,偏偏给他的独多,三叔祖也还有无法估价的一两车子珠宝古董,却也在阁书上注明了留给又秋,因为这回事他忤逆过三叔祖,跟大哥大婶闹得脸红……探花郎说到这儿不住的摇头叹息。
  和尚书可就乐个笑逐颜开,他再追问财产总数,又秋他说不知道,说他分得的大概在两千万之间,三叔祖仍教他大哥代为掌管,要他等授室后清点交还……关于财产这一方面,查询至此告一段落。
  和珅进一步问到婚姻问题,听了他回说已经订婚,在理和尚书应该会冷了半截,那知奸贼有奸贼的能耐,他依然神色不动,瞒不在乎的要他详谈订婚经过情形。
  要命大傻瓜就是不会圆谎,他告诉人家求得岳母口头允许,但是还没有举办文证仪节。
  一个当武师人家的闺女,又是没有正式受聘,那算什么,和贼当即点头笑笑不再穷查,底下他劝他拚酒,不用讲原属有程序的预谋。
  和贼酒量本来出色,何况率家人全体进攻,他背后侍立的七八个宠妾,全是泼辣辣的无敌酒将。
  大傻瓜那敢小看娘儿们,紧要关头和夫人先推说头晕带走了两位小姐,片刻工夫和尚书也就醉倒筵前。
  这当儿又秋心里还有几分清醒,也晓得该是告辞时候,无奈何莺莺燕燕不让脱身。
  这批人马还不象端王府那些家姬侍婢较守规矩,她们尽力量卖俏撒骄,酒量这东西也总是奇怪,量满必淫,大傻爪越醉越喝,再喝不了二三十杯沉醉酒个人事昏迷。
  三个时辰以后他恢复了知觉,梦回罗帐,扑鼻温香,这种香味他很熟闻,蓦然惊悟身在女儿家闺房,慌不迭欠身坐起,帐儿外有人抖索向他摇手儿,紧接着递进来一纸方胜,大傻瓜他还未敢接,一骨碌滚下床沿。
  屋里灯光如豆,照见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浑身打颤,面无人色,伸个指头儿竖在嘴唇边压紧声音。
  那丫头说话嗡嗡喻象蚊子叫,她说:“大小姐给您的信……快看……吉云胆子吓破了,现在得逃走……”
  她把方胜塞进又秋手中,再伸出指头儿指指后房,转一转左右前后画个圆圈,她脸上神气显得更难看,点着脚尖儿,轻轻的抢两步,隐进流苏四垂的壁衣,消逝了。
  她的可怕行动,使大傻瓜感觉到环境险恶,他矜持着飞速拆开纸方胜看,是一张薜涛笺写两行十分娟秀而又相当了草的字儿,开门见山,剪头便说:“公入险境,须自振作。敏知公神武不可屈服,而家君爱公至极,必欲得公为婿,一切安排无非陷阱,心不足谅情有可原惟公念之。此信留公处作不得已时反证之用,公善为谋,敏无所恨,敏再拜。”读完信,大傻瓜始而惊继而怒终而气涌如山。他这个人光不得火,光了火就是任何不惧,贴身收起信,整一下衣冠,便先去检查壁衣,壁衣后是一长列板壁天衣无缝,但大丫头吉云分明由这儿走掉想得到壁上必有机关,这不管他,刚才吉云指点着后房变色,那儿必定有怪,他踅进后房看看梁缘上吊死一个女人,样子很年轻,身上衣服好些地方被撕破。
  大傻瓜对死人不客气,跳上台子伸手乱摸,摸她浑身冰冷挺硬,再一看她吐出来的舌头和凝结的血水,他判定她至少已经断气一日夜,估计自己乱醉的时间,大不了三四个时辰,忽然机动,立即决定应该怎么做。
  酒醉后受不了吓唬,他酒吓醒了脑子定全清楚,眼见两处窗子都插上篾子还加了锁,他还过去扭断锁拔掉签。
  这才大踏步赶出前房,前房两扇画门儿让外面反扣上,这办法那能困得住大傻瓜,毫不费力的一靴底儿踹下一边户枢,上面一肘子干脆将门打倒,人便跟着出去,瞟目觑满院子全是人,老嬷侍女以外还夹杂着三五位爷们。
  大傻瓜不慌不忙,站到回廊上,手叉腰厉声问:“你们干什么把我关在屋里?说。”
  那边上来了一个老夫子,不用讲也知道必是和贼的心腹爪牙,他很斯文,上来先哈腰打躬,慢慢的挨近前陪小心低低说:“探花公不用惊惶,酒醉闯祸无心过失,敝上跟前尽有转圜余地……”
  又秋说,“放屁,你也不是好东西!”
  老夫子摇摇头说:“探花公别骂人,敝上和夫人都在睡觉,咱们没有什么不好商量,务请留驾。”
  又秋怒吼:“讲明白我闯了什么祸?”
  老夫子又陪笑说:“大人,您的酒量好,敝上一家人全醉倒了,您还不怎么样,后来您闹到七姨太太屋里去,嬷嬷们是真难,拦阻您不听,您……您追奸……”拍的一声响,老夫子挨了一耳括子,力量自是不轻,打得他口歪齿落血泪交流摔在一边,大傻瓜火杂杂冲下院子,男的女的涌至包围,他晓得伤人不好,一跺脚耸身上了屋,跳进门房,威胁门子要回他的坐骑黑大虬,打开大门扬长纵髫走了。

  第二十七章
  三更初天气,时候不算早也不算迟,大傻瓜长街飞马到处找查夜巡检司,所谓辇毂之下的查夜官特别勤,要找他并不难,黑天虬瞎转了两条街可不就碰着了。
  大傻瓜镫上立身拱手报名:“赵重字又秋,钦赐文武保花及第,赏三品官派御书房行走,现在东城铁狮子胡同义勇侯府上。”
  这不说够了嘛,巡检大老爷吓得翻堕鞍桥请安,口称大人,他所带的皂隶衙役全都拜倒,大傻瓜叫:“起来,起……”
  他也下了马,轻轻说:“老爷,我有一桩小事麻烦您……”
  巡检赶紧打躬回说:“大人印便吩咐,卑职无不遵办。”
  大傻瓜说:“我还年轻,您别客气,请教是不是带有仵作人手?”
  巡检说:“是,带来的,大人要传见?”
  又秋说:“不!这样,王府井大街有个破落的关王庙,劳驾您带他们上那儿去,准备好验伤用具等我,但必须守秘,我回头取尸体片刻即来。”讲完话再不等人家开口,翻身跃登马背去若一缕飞烟。
  巡检这官儿任说小得如芝麻绿豆,可是什么事都得管,赵又秋三个字头太大,文武探花佳话不胫而驰,天子门生谁敢怠慢,巡检司捏着一把冷汗急赴关王庙,再说又秋大傻瓜回来和公馆,邻近捡个所在藏下坐骑黑天虬,火速施展飞檐走壁工夫,重进吊死鬼七姨太后房,窗格子上先给扭断的锁拔掉插签嘛,留好的门路自不是费事,妙却妙在这个院落里没一个活人。
  吊死的人还是那一个样子高挂椽上,死人大概总是讨厌,吊死鬼当然更可嫌,和尚书一家人正在最后一进屋商议紧急对策,这就难怪着看管尸骸的嬷嬷们得懒且懒。
  大傻瓜爬上台子放下死人,她那苗条的小个子,硬得象一橛木头,重也不过五六十斤,拿一张春被给卷起来到胳膊窝里带走那还不容易,大傻瓜这一次聪明,跳窗户绕道后花园跳墙而出,上了马疾驶关王庙,的确没耽搁多少时间。
  巡检司看了死人身上穿的衣服,晓得必是好人家妇女,心里好生为难,可是事到临头没法推拖,说不得只好受理。
  古代当官的验尸根据一部书叫洗冤录,这部书颇有些科学理论,做仵作的终身职靠经验吃饭,他们的技术必定不如今日法医。
  这时为探花公办事的一对老手,未动手先蒙赏赐两枚足两重金绽子,这是他们俩一辈子见不到几次面的东西,那也还能不竭尽本领巴结。
  检验吊死人稀松平常,探花公着眼有三:一、人死多久时间?二、自戕还是被害?三、身上有无其它鞭痕迹象?这这他们据实唱报,着巡检司亲自填录两份尸格。据唱报人断气于昨夜戌末亥初,自缢身死,下身有棍打靴踢创痕,但非致命重伤。
  尸格填妥,仵作画押,大傻瓜还教人家巡检司署名,向来没有这个规矩,叵奈探花公不讲理,强迫巡检老爷从权,最后他拿走了一份尸格,还要把人家留下看守死尸。
  更深夜静归来,又秋走了侯府隔墙外小巷,跳过马廊短墙,开廊门牵马上槽,人悄悄回去大环楼,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那晓得俏丫头紫姐儿隐身楼下窥张,楼上他一直拖着靴底儿蹀躞不宁,一会儿后又听见磨墨声响,她便料到大傻瓜出了纰漏,赶紧溜出花园找震帮忙去。
  快到五更天鸡鸣不己,震这俏皮鬼关在屋里练剑,紫姐儿敲窗低唤,两扇画门立刻打开。
  俏皮鬼这两天跟俏丫头很亲善,倒是俏丫头对他不假辞色,她冷,他偏热,笑声言貌里都在告诉她:“紫姐姐,你现在圈定了大傻瓜的人,我不怕你了。”他聪明她也不愚蠢,彼此会心。
  这会震哥儿尽管客气,笑吟吟一叠声唤:“紫姐姐早,请屋里坐。”
  紫姐姐也还是足不敢逾闯,她就手倚住门框儿轻轻说:“赵爷刚来家,神色不对,这时候还做什么文章,哥儿您快瞧瞧去,我可疑又出了岔······”
  震嘿嘿笑:“嗯,拜客那有不带跟人之理,出了一整天门,得不到他一点儿消息,难怪你不放心,嗯,你大概一夜没睡好,天还很冷嘛,园子里守到这时光,你太苦了!”他向她眨眼睛,紫姐姐羞得红了脸翻身逃走,震也就扔下宝剑穿上长衣服往园里来。
  大傻瓜爬在案头,抓耳挠腮聚精会神大做其锄奸奏稿,一旁就排着吊死鬼的尸格连和敏小姐的花笺。
  俏皮鬼闪到他背后看,不看也罢,看着猛可里叫起来:“大傻瓜,果然闯了祸······”
  又秋慌忙回头,尸格和花笺就都被震抢到手中,又秋惭愧地说:“事情糟透了,俏皮鬼你别捣乱。”
  震叫:“快讲清楚什么情形?”他显然十分着急。
  又秋道:“我的事用不着你吓得这一个样子。”
  震叫:“你行吗,你办得了么,就凭你这新进三品官参得倒和珅那才有鬼。”他一屁股坐到案上,又秋无奈只好讲实话。
  俏皮鬼想了想笑道:“你这人的确艳福不浅,事体相当讨厌,还好没走错了步骤。听我说,非不得已不要出奏,今天你干脆回避,一切让我做你代理人。我要请教这一对小大姐情书怎么样,拿出去自是于你有利,但可能断送了她,我觉得她对你可以说情至义尽,你应该担待着她稍留余地,投鼠忌器,息事为佳。你再考虑,我这就去派人上朝房替你请假,还得劳驾你的结拜哥哥巴勒珠尔赶往关王庙保护巡检、仵作和那吊死鬼尸体安全,这一着棋关系大局,慢一步全盘皆输,你是不知道和珅邪有多大,假使让他探出你的巧安排,巡检、仵作马上都有性命危险,没有了活人对薄,不单是尸格成了废纸,你还要被诬陷为威迫行事杀人灭口嫌疑。”
  他讲完话跳下地,率性将案上未完成的奏稿一并收起,匆匆下楼先找紫姐儿,教她速请傅侯夫妻起来有要紧的事商量。
  紫姐儿急急拚命去叩颂花房门,外面巴勒珠尔等也让震哥说慌了手脚。
  一会儿后又秋被请到少夫人颂花屋里,颂花头还没有梳好,但她的两位梳头老嬷,和许多服侍晨妆的鸦发侍女都已打发走开。
  傅侯纪宝就靠在妆台边喝茶,俏皮鬼震负着一双手,斜立窗儿下瞧俏丫头紫云瓷瓶里插花,春帘不卷,蜡炬摇红,一切恬静而柔和。
  又秋见哥嫂难免不好意思,颂花含笑招呼他坐下,他偷觑紫云背影,紫云可没有赶回头看他。
  纪宝悠闲地品茗,点一下头慢慢说:“又秋,我还料不到你临机应变的手段居然高明,然而你要知道和珅,他并不想跟你强来,他的安排无非纸札老虎唬人。他们家设有很多暗器埋伏机关,也还有些颇为了得的看家护院,他如果真要困住你,你醉倒那一刻早该被擒就缚,诈欺伎俩不过骗局,诱你入陷,事已成功,好歹不愁你不就范,第一着教那个老夫子向你游说,你要是胆子小一点,被说服了固妙,否则放你逃走亦无关系,他尽可以来找我讲话,这是第二着。我这方面假使再说僵了,最后留一招杀手锏,密奏皇上出面调停,迫奸致命罪名不简单,除非事主自愿息讼包藏,皇上照样无可为力,爱你也只能暗里迫你答应人家的要求连环巧计,一着紧一着,你不答应人家行吗?人家进一步要你即日入赘成亲,夺嫡占长,何怕万家不向你提出退婚……”
  说到这儿,宝三爷霍地站起来,沉下脸接着说:“兄弟,官场宴会岂可滥饮至醉,如再不知惊惕,将来后患无穷,这一次亏了好酒醒得快,要是醉到天亮,你还有什么办法盗尸交验?想想看底下怎么样结果?败行辱名,终身蒙污,何面目以对万小宝姑娘。”几句话说得大傻瓜泪如雨下,紫姐儿却也会红了眼眶儿躲到一边。
  颂花赶紧说:“得啦,侯爷,你办你的去吧,让我们谈谈。”
  纪宝叹口气走了。
  颂花笑笑说:“真难为你,让死人吓坏了吗?”
  大傻瓜摇摇头表示没有受惊,拿手帕抹一阵眼泪,垂着脖子说:“三嫂,您晓得我就是却不过人情,他们七八个娘儿合手摆布我,我怎么能不上当呢?”
  颂花道:“怪你太过随和,对女人硬不起心肠,可知到处受累,这要改。”笑笑又问:“一共喝了多少酒?”
  又秋道:“大约一百多杯。”
  颂花道:“一百多杯算什么,所以你醒得快,这也总是侥幸。告诉我那位大小姐长得美吗?”
  又秋道:“不丑,样子很聪明,她只敬我一次酒。”
  颂花道:“她对得起你,你可不能毁了她,她的信我代保存,非不得已不以示人。和珅失败于把你看得太容易,他没防到你来一手盗尸,下这一着棋你三哥也佩服你巧,这事可望和解平息,等一会和家该有人来,三哥要亲自接见,怎么样对付你可以不管,反正免不了结怨,三哥的意思要替你设法请假省亲南下避仇。现在你回去睡觉,下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又秋没话说,震陪他上饭厅早餐,外面和公馆果然来了人。
  和家来的是两位老嬷子,傅侯纪宝只好让夫人颂花接见,颂花坐了炕,屋里单留紫姐儿呼唤。
  一对嬷嬷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模样儿不难看,打扮标致,不用说必然是主子身边体己人。
  她们进来便给颂花请安,颂花含笑欠身回问和夫人好,让她们踏凳上坐,教紫姐儿倒茶她们拜手道劳,着实把我们俏丫头打量一番,随即礼貌地蹲身坐下。叫德嬷的先开口问赵爷是否在家?
  颂花说在家还没起来。
  德嬷转了一下眼珠,悄声儿说:“人回来了就好,事情闹得太可怕敞上很不放心。”
  颂花笑笑不做声,德嬷又问:“夫人可是都知道了?”
  颂花道:“他们四更天来家的,见我们家侯爷说过大概,当时的情形,我们还不清楚。”
  德嬷道:“当时是这样,咱们家大人晓得赵爷拜客必至,寒家早给预备好款待筵席,赵爷驾到恰是正午时光……”
  颂花忽然摆手笑:“我知道你们家大人夫人急待你们消息,无关紧要可以不谈,我要打听,你们大人,夫人,两位小姐,七八位姨太太,全被赵爷一个人灌醉之后怎么样?”
  德嬷道:“赵爷也很醉,不醉何至闯入七姨太房中,七姨太刚好卧病在床,赵爷闹倒床上去,七姨太倒是立刻逃避,人家酒醉嘛,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一大群底下人谁也都不以为意,那知道七姨太一本正经,想不开竟然躲去后房上吊,先头我们不留心,等到发觉人已经不中用了,她算该死,不怪赵爷……”说到这儿眼瞧着那一位搭挡嬷嬷笑:“安嫂子,你讲吧!”
  安嬷神气十足,正色说:“小妇大胆告诉夫人,家大人实在太过爱惜赵爷,总希望为大小姐招个好女婿,原想假借酒醉闯祸不大好听的题目开玩笑,以为年轻人受不了吓唬,所以才会教魏师爷出面转圈作媒,怎料魏师爷挨了一顿好打,这个却也无妨,赵爷可不应该把死人盗走,匿尸灭迹显然负咎,所谓不大好听的题目岂不是反而弄假成真,讲起来恐怕赵爷未必合算,小妇奉命前来向夫人求亲,要不也务必请将尸骸交还,免得两家有伤和气。”
  颂花,她那般好脾气,耳听人家这样说却也会挎纳不住,一声冷笑蓦地沉下脸说:“你们很会讲话,可惜白费唇舌,刚讲的不大好听题目,那是说迫奸杀人,赵爷点不了必须辩白故将尸骸交官检验,验明死者断气于前夜戌末亥初,赵爷误堕圈套是昨天正午的事,你们还有什么好讲?赵爷执有尸格在手以备万一,你们家大人怎么办悉听尊便,爱和赶快派人暗里上王府井大街关王庙收尸,一了百了,爱吵我们家赵爷在陪打官司,亦无不可。一句话,赵爷早已定聘不能重婚,并不是不识抬举,假使你们家大人能够原凉,过去爱惭赵爷种种好处我们依然感激。我不敢多留你们,你们请早点回去回话。”说着她挥手赶人。
  两位嬷嬷扑了一鼻子灰出来,她们是一半儿惊惶一半儿尴尬,紫姐儿送客送她们走到二进仪门。
  安嬷到底憋不住,悄悄拉她一把说:“姑娘,我们要向您打听,赵爷到底是不是真有了岳家?他自己告诉我们家大人,远在新疆哈密,万家那边还不过口头说定的嘛!”
  紫姐儿笑道:“你们家大人考虑的是纸上文章,我们家爷们遵守的是千金一诺,我们讲道义不讲利害,迫人富贵,生死抉择,可为不可为,可取不可取,只懂得在道义两个字立定脚跟。
  “彼此双方观念不同,所以才会牵扯出天大笑话。两位没有空,我简单奉告,我们赵爷实心人,罕见的仁慈和善,这次可是很生气,他准备打官司,你们家大人也知道他是端王爷的义儿,告御状也受不到委曲,何况手中现折着有力量的证据,上面有巡检司署名,仵作画押他还怕什么呢!
  “这事府上如果肯和平解决,务请从速设法派人关王庙收尸圆场,否则命案搁在身上,巡检担当不起自要转详上司,到头来怕不怕欲罢不能呢!”说着她俏皮的笑笑。
  两位嬷嬷慌不迭告辞,紫姐儿就站在仪门下喊人请班第,班第这懒虫还没起来,听说紫姐儿请他,屁滚尿流抢进二门,屏息静气恭聆吩咐,立刻飞马王府井大街协助巴勒珠尔对付和公馆去人。
  紫姐儿她回头又得打发伺候傅侯上朝。
  时间还早,官家临殿偏迟,傅侯纪宝朝房里找到端王弘晖密谈片刻,随即一同进宫见驾。
  纪宝奏说赵重惦念王菊吟老人沾恙,请准给假半年南下省亲,弘晖敲边鼓帮着央求,官家忽然忍不住纵声大笑,笑着说:“傻孩子吓坏了,不是想家……”纪宝、弘晖骇然莫测。
  官家猛的一掌拍到傅侯肩膀上,放低声说:“又秋廷见那一天,和尚书就看中了他,后来跟我商量,说要招他为婿,那是征求我的意见哪!我劝过别拉这门亲,当时我还没听讲又秋已经订婚,我只觉得两家旗鼓不相搭配,谁知道老和死心眼儿蛮来……
  “前天他家刚好死了人,这人是老和的爱妾,好像叫什么巧云,死的原因为着偷汉,汉子却是一个未成年的书童儿。
  “老和把一对子混帐东西打了一顿,书童儿溜了,巧云躺倒装病,这是前两日的事,她偏拣前天半夜上吊,发觉时早是近午时光,巧不巧又秋拜客临门……老和总是糊涂透顶,不择手段,傻孩子酒灌个昏沉大醉送去死人屋里睡觉,原是开玩笑,就没防傻孩子来一手畏罪盗尸……现在教他交还尸首没事,咱们谈过了也都不必再提。”
  官家说完话还要笑,端王爷气煞了不让笑,他扳起面孔说:“老和会开玩笑,又秋何所谓畏罪……”
  官家赶紧说:“我讲过老和糊涂嘛!你一定要怎么样呢,算了,王爷。”
  端王道:“又秋将尸呈官验伤,现拿尸格在手决计拚斗老和,陛下看怎么办,要不宰了他的保全老和面子。”
  官家怔一怔说:“我准他的假即日出京,老和自作自受着他自行料理。”
  官家佯装生气拂袖赶往上朝,端王爷愤不可遏,他本来出名儿憨直,光了火就是肆无忌惮,叫着嚷着要去见皇太后评理。
  傅侯纪宝竭力拦阻,说尽了好话,好容易把他劝住亲自送他回府,乌雅妃出见傅侯,免不了谈到又秋。
  福晋笑说我们傻孩子并没损失,和珅他自己作孽,马上就要大拜了,会不会因此事耽搁他十年宰相,说着笑着弘晖渐渐气平怒息,纪宝得间告辞。
  他今天出来带的是策立,乐青两家将,归途经过王府井大街,打发他们潜往关王庙通知巴勒珠尔,和公馆来人收尸勿得多事刁难。
  事实上两家将赶到庙里时,人家什么也都弄妥了,这还亏紫姐儿先支使班第去吩咐过巴勒珠尔,一篇话,为着确保巡检司和那两位仵作性命,安巴爷持烦,端王府站堂官巴拉哈临场作证,和公馆去了人,一切由巴拉哈包办。
  此君老世故凡百内行,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他们就不过一旁帮场,讲两句俏皮话罢了。
  一场盗尸案和平解决,巡检司陈谟淌着一身汗回衙,半个时辰以后,又秋密托达瓦西拜望他,给送去三千两银票,教他弃官挈家远走。
  陈谟一贫如洗,巡检司简直没有一点出息,得银喜出望外,即日并当回藉,后来经商致富交代过不提。
  策立、乐青,他们先来报告消息,接着巴勒珠尔等四家将陪着巴拉哈访晤又秋道惊,险恶风波平安稳渡,大傻瓜依然嘻嘻哈哈。
  午后颂花亲送他端王府拜认干爹干娘,说不得有一番大热闹,申时正王爷、福晋领他进宫朝见皇太后,老祖宗一看他那一副模样儿,不由她不欢喜爱惜。
  官家背地跟他另有一篇话长谈,最后教他带给王菊吟老人一封亲笔信,措辞很客气,劝王老人让王俊、郑幼侠出仕朝延,并邀约老人家来京小聚。
  出宫时早是掌灯时光,又秋顺道又往四库全书馆纪总裁那儿和恭王府辞行,裕贝勒置酒留客,大傻瓜少饮数杯归回来,纪宝、颂花连两位老姨太银杏、紫菱可都在饭厅里,设饯等待了。
  这当儿紫姐儿却率领一班嬷嬷们去大环楼为他拾夺行装,他本人的东西简单,傅侯夫妻送王菊吟的礼仪相当累赘,傅侯点四位拜兄,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伴他长行。
  饭厅里通宵情话,天刚亮大傻瓜遍拜家人告别,紫姐姐不见他,他非找不可,到底紫姐姐拦在门口接受他一揖到地,她就是红着眼眶儿一声不响,大傻瓜他那能不暗然消魂。
  他走了一路上并不寂寞,弟兄五个人带五个跟班,连驮行李的一共是十二匹马,鞍辔鲜明,翩翩衣履,趁风光明媚里逶迤南下。

  这正是暮春三月,杂花生鲜群莺乱飞的好季节,沿途游览,游目聘怀,他又那里会寂寞,却可怜紫姐姐在家整日价闷厌厌,茶饭无心暗数行程。
  又秋动身出京,这天下午少夫人颂花另派策立、乐青快马兼程赶回哈寄投书,一封给大哥纪珠、大嫂郭小红、张喜萱,一封给郭燕来、林莺伉俪,一封上万老武师万春。说的是震儿和又秋婚事,托辞皇上意旨,要他们早日完婚,吉期拟订中秋节前后,促架早日护送燕、小宝两位新娘子入关。
  这时候,傅小雕、胡吹花夫妻和林夫人柳婉儿还在阿尔泰山,林夫人恋栈叔父柳复西,胡吹花见着师父法明大和尚就是舍不得抛开,小雕追随父亲老雕玉道人杖履,自然更不愿意言离。
  去岁海容老人,玉道人开炉炼丹,东约法明和尚,柳复西头陀远来协助,龙吟尊者入疆闻讯,他也赶往参加,都是多年老朋友。一旦聚首丹房喜可知也,随后跟去了胡吹花、柳婉儿。
  最近又来到吹花两位婆婆——大太太宝玉、二太太胡抱玉,这些男女全是所谓向道之人,因缘辐辏,沆瀣一堂,有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他们的生活过得另有一番风趣,不知不觉中渡过过了一连串日月。
  马少夫人崔小翠,她是个生有慧根的人,论道行可未必在胡吹花之下,却偏是尘缘未了,前次为燕姑娘投水入山问询,不久便让夫婿马念碧接回汉城。
  这天她在屋里打坐出定,燕来、莺,两口子恰好来看她。
  莺由燕来口中,听讲过翠姐姐许多神话,那是委实使人不敢相信,现在她才知道翠姐姐不但道力神通,就是儒家学术才艺,也还是无不精习穷研。
  莺为人骨子里相当骄傲,自以为峨眉魁首,仕女班头,不屑作第二人想,谁知道小巫遇大巫,心折高明,甘拜下风,惺惺惜惺惺。翠姐姐她也何曾不爱煞莺妹妹,过从既密,相遇恨晚,表面她们不管同胞手足,事实上莺妹妹师事兰姐姐,她从她请益大罗剑法和九宫太乙神数,旁及医卜星相种种技能。
  凑巧燕来跟念碧同是持躬克己对人行恕一个典型人物,他们俩交情也不浅。
  念碧的二夫人柳宝绿,天真无邪豪爽明快,她是个多子母亲,连举八男,忽然断臂,四十岁临头还像画图中人,她跟美丽活泼小鸟似的燕妹妹更要好些。
  巾帼完人马老太太,年登高寿,人健如松,出名儿道学先生,讲究的是端庄严正,平生嗜好读书。晚来精力未衰,依然手不释卷。
  念碧的父亲马松,终身打铁匠,雅好杯中物,毕生行孝,事母准恐不及,孝之外无所知,他的好朋友就只有一个崔巍。
  崔老先生是小翠的令尊,中年失偶痛断心弦,万念俱灰以酒为命,他是马松好伙伴,马家偌大的一片铁铺子靠他掌理主持。
  马夫人白玉,年纪已不过六十零岁,早岁备当难难险阻。
  胡吹花拔之沟壑火炕,她算是苦海中翻身人,勤修妇德,折节自谦,教子匡夫,奉姑如母,她的美名儿,无老少贤慧谁不钦敬。
  马氏这样好家庭,那是难怪燕来、莺常来亲近。
  这会儿燕来,莺贤伉俪来了,老规矩先到花圃里拜谒期颐人端马老太太,老人家一清早还要亲自荷锄巡视园艺,她的八个曾孙儿总有几个小的追逐奶奶背后嬉戏。
  马夫人白玉又必定远远地跟着看护婆婆,事实上婆婆比儿媳妇强壮得多,做媳妇的就不过心有不安罢了。
  马念碧晨省见过祖母、母亲请安,就要飞马回汉城铁铺子问候父亲、岳父,一去便是大半天。
  家里最忙的是二少夫人柳宝绿,鸡鸣即起,井臼亲操,又得管教大的小孩子练武、读书,又得照料一家人各式不同的早点,百忙里还要花园里跑几趟关照老人小孩,个子高得象一条顶好看的花鹿,雄健却似一匹好骆驼,负重致远是她的本能,平日只懂向工作中寻快乐,她的脑子里从来没有烦恼。
  燕来夫妇来了,常会在花圃里见到这么些人,自然就必定会逗留那么久时间。
  早上最清闲的好象是崔小翠,任何不管,管她自己的修道工夫,马老太太要她这样做,她可不是自私自利的娘们。
  午饭后柳宝绿非要睡午觉,睡醒她玩她的去,下半天家务全归翠姐姐承包,这也不是宝妹妹要跟翠姐姐计较分工,这也是翠姐姐要宝妹妹这样做。
  总而言之,她们姐妹之间讲究一个字和。
  燕来、莺,离开花圃走进翠姐姐私人的书房,翠姐姐刚好打坐出走,蒲团上抽身,笑吟吟肃客入座,宾主喝着茶,莺妹妹又要执经问难,小翠摆手说:“妹姊,你今儿恐怕没有空吧……”说着抬头望望窗儿外日影,伸出一个指头接下说:“就在这一刻时光,京中有急足入境,捎来福慧龙安公主几封信,说的是燕妹妹,小宝妹妹喜讯佳音,你们赶快回去备马上库鲁克郭勒河畔集益牧场喜萱大嫂那儿等候,几封信里头有一封贤伉俪的份儿。”
  莺笑问:“怎么说急足?明年的事嘛,忙什么。”
  小翠笑:“等不及,要提早,吉期总在秋节前后,你们俩驿马已动,不日即要远行。去吧!去吧!回头把消息告诉我。”
  莺半信半疑随同燕来告辞出来,边走边问:“奇怪,为什么要提早呢?莫不是震那儿俏皮鬼耍的花枪?”
  燕来笑道:“非也,我认为等不及的必是好管闲事的万岁爷。”讲着话他们回来帐蓬备马上道,眨眨眼间赶至库鲁克郭勒河。
  集益牧场的场长是纪珠大爷的二夫人张喜萱,自幼儿生长西藏拉萨,做过喇嘛女官,对于畜牧有非常丰富的经验,所以才会被大众公举主持其事。
  她的助手是傅纪珠、马念碧、李起凤、李燕月和邓化龙、化鲲、化鹏三兄弟,陈怀明、戴明双昆仲。
  今天恰好李五郎起凤从喀喇沙尔——所谓古焉耆,买回一大批西域良马,因此大家都很忙,连无玷玉龙郭阿带,河北小孟起郭龙珠,前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鄱阳王邓蛟,他们老人家也在场,英雄好汉那有不欢喜马呢!
  燕来一到集益牧场,眼见那么多的好牲口,纪珠、燕月、念碧等各位哥哥,他们都赤着膊与马周旋,场长喜萱姐姐她的骑术高明,跨一匹无鞍的白驹,手舞套马绳绕场外飞驰,燕来身入其境,就也会忘记了此来干什么,立刻脱掉衣服,跳进围栅参加。
  莺这就只好先去见过公公阿带,龙珠,禀知两老翠姐姐告诉她的话,她在讲,瞥见远远处尘雾大起,八个铁蹄腾空而来,来的正是策立、乐青,顷刻驶到场外,他们刚勒住缰绳,阿带高声叫:“你们京都来的?我郭阿带。”
  策立、乐青慌不迭滚鞍下地,牵马转入场门,三不管跪下一条腿一连串报名请安。
  赵振纲问:“侯爷合家大小平安?”
  策立肃立亮声儿回答了两字平安,便去贴身拿出五个汗湿透的信封献上。
  邓蛟一旁瞧着笑道:“你们路上走了几天?”
  乐青道:“三月十七日下午离家,走得慢了些。”
  龙珠大笑道:“不到十四天还说慢,你们太辛苦了,快休息喝两杯······”回头喊一声请张老爷,他的跟班拨头紧跑而去。
  邓蛟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赵重赵又秋,他好吗?”
  策立笑道:“赵爷文压倒纪昀纪总裁,武斗败端王爷,钦赐文武探花及第,赏三品官,内召御书房行走,阔得不得了,端王爷认他作干儿子,和珅要把大女儿给他,闹了一场大笑话,我们家侯爷不得已替他请假南下省亲避仇,他上午动身出京,小将和乐青下午便奉少夫人命登程赶路。”
  振纲叫:“好孩子,一鸣惊人嘛!”
  龙珠叫:“和坤,什么东西!”
  这当儿莺由阿带手中要走了信,那边纪珠、喜萱、燕来、燕月、念碧、起凤也都过来了,策立、乐青又得赶着打跧,谁也来不及多讲话,一窝蜂簇拥着莺进去屋里看信。
  五封信第一封书姑大人安启,那是上胡吹花、杨吉墀的,纪珠拆读这一封。
  喜萱看的是红姐萱姐联启一封。
  莺、燕来取得是莺妹赐启那一封。
  另两封杨吉庭和万春的自然没有人敢动。
  纪珠高声朗诵,大家肃静无哗,念完了蓦地欢声雷动,外面阿带、振纲、龙珠、邓蛟四位老人家把策立、乐青交给张维带往招待,他们也就赶进听消息。
  阿带打发莺给吉庭、万春两家送信,喜萱立刻准备上阔克帖克山中禀知闭关的婆婆,这位婆婆便是杨吉墀,傅小雕的二太太,纪珠、纪侠她所出,跟杨吉庭兄妹同胞,也就是纪宝的少夫人福慧龙安公主杨颂花的亲姑妈。
  莺、喜萱分头飞马走了,邓蛟教他的大公子化龙家去报告又秋的喜讯。
  邓夫人兰繁青做女儿时受业于冲霄鹤赵秋人,后来又拜老人家膝下寄女,又秋岂不是她的侄儿。
  这位夫人年老犹有童心,极好热闹排场,这一听说又秋点了文武探花,欢喜得年轻了三十年,马上派人到关外天酒家定庆贺筵席,亲自备马带她的五个孙女椿、桐、桂、柽、榆到处请客。

  午后傍晚时光,关外天酒家少长咸集,男女毕至,讲起来还不过都是自己人,客人可只有两位——策立、乐青。
  他们原是有前程的武弁,傅纪宝待之如家人骨肉,再说来到这地方,也还那儿去计较贵贱阶层,因此他们就要算是远来佳宾,当筵演述震、又秋在京的一切情形。
  震被纪宝禁止外出,颂花给定下早晚密集窗课,做姨姨的李少夫人郭小绿笑说野马上了紧笼头,可知受不了。
  听到皇太后召见面试文章,做父亲的纪珠大爷摇头说想得到糟透。
  又秋,策立尽力吹捧,说他下校场跟纪宝狠八十个回合不败。
  郭阿带拍桌子喝采,邓蛟、繁青两口子同声笑说那真是难为了他,说决斗六猛兽,黑虎断臂,白象伤肩,花豹穿胁。
  山海夜叉万老太太易凤来得意地微笑说傻孩子,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吗?
  说端王爷强迫比武,足踹猛虎,小鬼跌金刚扳倒对方,马箭五射破的,皇上临窗观艺,御口欢呼文武探花郎。
  杨吉庭那老头子也会大叫一声快哉,捧觞起立要贺万春老武师一家人酒,万春笑说受恩譬如负债,怕还怕小孩日后无以报答国家。
  策立笑说那是不用担心,侯爷告休了,他便要算第一条好汉,一旦有事闲不了他,眼见登坛拜将嘛?
  他是有点傻劲………说到傻劲,两家将忽然失笑,乐青说:“震哥儿常叫他大傻瓜,说他好福气。”
  阿带笑道:“古来福将那一个不是傻瓜。”
  振纲道:“做官让少年人,老了就没意思,‘三十功名尘与土’,‘男儿及壮当封侯’……”他摇头摆脑叹息着说。
  郭龙珠笑道:“老骥伏桁,雄心千里,那么你当年受知雍正帝为什么不去,做他福将呢?”
  振纲道:“讲究在一个傻字,不够不行,太过不成,我跟你一样,傻得不能再傻,所以不堪。”大家听着哄然大笑。
  马松叫:“告诉我震儿怎么样?他不傻呀,干嘛也赖着等做满人奴才。”
  吉庭笑道:“老弟别不服气,听我讲,我们国家不说皇帝,国家并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傅氏世受国恩,当然要留一个为国效力,纪宝要告休,震儿就得出仕。”
  马松叫:“你说以羊易牛?简直岂有此理,国家是汉族的国家,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吉庭笑道:“满州人未见得不是黄帝子孙。”
  马松怒吼:“你做过人家的侍郎、尚书,你的漂亮三个好儿子金马玉堂三学志,你父子算不算受恩?怎么讲你们又可以逃官?讲。”
  吉庭笑道:“这个你问吹花,我讲一身汗你也不会明白。”
  邓蛟急忙摆手说:“你们不抬杠好不好,我们还要听又秋在和坤家里闹笑话啦?”他向策立使个眼色,策立赶紧站起来,抢着将又秋拜客受骗,酒醉误事以及盗尸经过详情前后一说,万春老武师不禁笑逐颜开,繁青笑不可仰,连说傻孩子真巧。

  又秋请假省亲,策立、乐青两家将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这明候危坐中筵的马老太太开始发表意见,当然谁也得倾耳静听,她先讲赞成又秋、震提早成婚,理由是初出茅芦的少年人切须贤内助。
  讲完一长篇理论,笑笑问喜萱道:“你早上跑一趟克帖阔克山得到什么好教训呢?我总想你妈她必然不肯管。”
  喜萱回说:“是的,姥姥,妈还吩咐过不许派人阿尔泰山惊吵妈妈和林夫人,说她们两位老人家为海老人看炉炼丹分心不得,家里事请翠姐姐多出主意,送进京的人多人少几全没关系,但明年秋节十日就必须赶回哈密。”最后一句话引起大家注意,不约而同的都会瞧马少夫人崔小翠。
  万老夫人易凤来笑笑说:“少奶奶,请告诉我们,是不是说明年秋间妖道七尊者,萧圣等会来作怪?”
  小翠眼波很快掠过郭阿带,神情微有几分异样,却还是轻轻点一头说:“数不可知,劫不可免,未来的事我不敢妄说,不过我希送亲的人少去几位,万老爷这边,大爷大妈去,燕妹妹请来二哥、莺妹妹送,珠大哥红大妹侠二哥绿二妹这都动不得,喜林妹妹走一趟就好。
  “今天四月十六,距离中秋只有一百一十多天,路上至少要走六十日,到京都还要留有时间办事,我以为过了端阳节,初八好日子,宝妹妹,燕妹妹可以动身启程,还有几句话,趁各位长辈都在座,我随便谈谈。
  “我说震还是个淘气的小孩子,赵爷又秋太过随和,做官的看家本领重在在两个字权诈,其次要弄得清缛节繁文,震儿也许行,赵爷老实容易上坏人的当,宝妹妹,燕妹妹究竟太年轻少更事,婚后宝兄弟颂妹妹便要赋归,单留他们两对子在京诸多可虑,我想,颂妹妹身边有的是好婢女,日随主子出入王公府第乃至宫闱,她们的才识阅历都不等闲。她们要比一班普通的老夫子书启先生们懂得更多些,假使设法留她们一个在屋里,必能帮助宝妹妹、燕妹妹的不少忙。”讲完话她微微一笑。
  万老夫人易凤来抢着说:“好话,少奶奶,为什么做官的都必有一群小老婆,看起来个中自有讲究,我们家小宝乡下姑娘,哪晓得官样文章,她必须要让又秋多弄几个小的。”
  小翠笑道:“好的一两个就够,多反而不妥。做官的也何曾会一定要有如夫人,不看前一辈的杨大爷,后一辈宝兄弟,杨大爷快四十岁才出任,杨妈妈小不了十龄,颂妹妹二十四出阁,她跟宝兄弟同庚,杨大爷的持躬端严方正,宝兄弟胆识过人,不用说赵爷,震儿比不上杨大爷、宝兄弟,要说燕妹妹、宝妹妹更赶不上颂妹妹、杨妈妈。我还是那句话,震儿淘气,赵爷随和,燕妹妹、宝妹妹太年轻,少更事,所以他们两对子闺房里才须有人帮忙,要紧还在看清楚这个人是否真能帮忙,如果光会作妖作怪兴风作浪,那自然只有更糟。”说得大家都笑了。
  今天这个宴会邓夫人兰繁青明说为又秋作庆,在理小宝姑娘当不肯出场,可是她到底还是让椿、桐、桂、榆、柽五姐妹架来了。
  这里混合的大家庭,傅、郭、李、邓、马、陈、赵,除了郭阿带、郭龙珠、赵振纲,他们老兄弟没有孙儿女,下一代的马念碧两位少夫人崔小翠无出,柳宝绿只最弄璋不会弄瓦以外,那一家那一对爷娘膝下都有一两位妞儿,小的不请,大的十三岁以上均被椿姑娘约来陪座,他们另在厅后设席,名义是为燕,小宝饯行。
  前厅后厅仅隔一座屏风,崔小翠所讲的话,燕和小宝全都听到,原都是好德性的女儿家她们肚子里就都打好算盘。
  崔小翠最后建议,她要杨家大少奶诸葛亮先生陈绿仪陪伴进京,协助万大少奶魏梅夫主持一切。
  魏梅夫正愁她自己对官场上大喜庆见识有限必然料理不光,诸葛亮先生请得动那是多好的臂助,喜不自胜急起央求。
  诸葛亮先生却偏有她的一番做作,魏梅夫急了要教小宝拜人家干娘,意思说干女儿的事你好意思不管。
  绿仪急忙拦阻,她说:“我们这儿几家人亲切何异家人骨肉,可笑辈数常会搞不清楚,莺妹妹给了来兄弟,燕妹妹却许了震儿,这怪千手准提姑妈错点了莺鸯谱,再说林家姑妈是柳爷爷的胞侄女,万老爷的徒儿媳妇,算来我跟小宝平辈,要我认妹妹做干女儿,岂不是乱七八糟,千手准提老菩萨佛法无边,她不妨移山倒海,我诸葛村夫可没有那么大胆量妄自尊大。”几句话又把大家都说笑了。
  冯夫人笑骂:“谁要你扯这么多废话,我们非要挤你去帮忙。”
  绿仪道:“要我去怎敢不去,不过我得问明白,她活神仙翠妹妹为什么不去,老会古使我这几夫俗子,神仙,你讲。”她向小翠眨眼睛。
  小翠笑道:“我晓得你没安好心,你无非要挑逗我多讲话,有的话就是不能告诉你,去不去由你。”
  马老太太道:“杨大少奶走一趟确然很好,认干女儿我也觉得不妥当。现在请各位爷们多喝两杯,恕我先行告退。”说着她敛衽起立,大家急忙避席恭送。
  她带走了马夫人白玉和小翠,马松搀扶母亲到家,又赶回头找吉庭、阿带、振纲、邓蛟拚酒。
  一顿酒喝到初更没散,绿仪跟魏梅夫、小红、喜萱、莺另有一番商量,她主张大热天走长途要趁早晚赶路,行李多带不宜,一嫌累赘,二防盗贼,妆奁等等干脆抵京置办,哈密这地方根本也买不到好东西。
  她答应由她作书致复颂花,教赵重京中先觅好房屋,男女家如果都挤在铁狮子胡同办事那是笑话,又秋必须有家,万家林家暂行同住另一个地方。
  家俱以及庸人全要颂花代办,说是这样做省事免得到京措手不及。
  诸葛亮先生自是高明,她的计划千妥万妥,第二日一清早打发走了讨得回信的策立、乐青。
  自四月十七日起,一连串不断的饯行宴,过了端阳节,初八排在眼前,这天大清早燕、小宝两位新娘子被一群人拥送上道,不单是行李简单,带的从人也少得再少,一共是两个跟班一对大丫头。
  西北行旅说难真难,五月天气路上自然更讨厌,杨大少奶诸葛亮先生陈绿仪一生唯谨慎,一行人中她主帅,喜萱副帅,双将中军。
  燕来、莺一对壁人先锋开路,万鹏、魏梅夫两口子押队后行,燕、小宝龙虎协卫,跟班丫头除了起落店上前当差,在路上他们没事人儿。
  绿仪订定的章则,四更天首途,中午休息,薄暮凉风四起时重行出发,非到二更初不可落店,所以要作行军布署防备万一。
  南天燕子的先行官,蟠天金龙的断后,燕小宝两枝宝剑左右张翼,绿仪、喜萱她们俩马上步下还都不含糊,你这般阵容,千军万马也不怕,何虑伏莽剪径小丑么么?因此六七十日长行中,就不过两位新娘子略显身手,铁翎箭和阎王令小飞叉伤了几次毛贼。
  沿途稳渡,安抵京门,纪宝颂花带着震和一班人远出郊游,出奇的其中有燕惕、邹静仪、明月、雪影、方寿、傅安、方喜,三家夫妇,连燕惕的岳父邹凤也在场,事出意外,燕来、莺不禁狂喜,路上诸有不便,彼此稍作寒暄,恭请远客先到翠萱别墅少憩征尘。

  这儿接近永定河边,是一个避暑的好园林。
  当年纪宝刚有十二岁,由江西星子县暗自潜逃进京,带有价值十万金的珠宝,这一笔财产宝物没有用处,三爷托人购得一大片地皮,独出心裁安排丘壑,移种奇花异草,广建亭榭楼台,石雕当户大牌楼,亲书翠萱别墅。
  翠萱两个字有讲究,翠指桂小翠,萱指张喜萱,三爷生年知己首数翠姐姐和萱姐姐,师事小翠,姐视喜萱,为着纪念两位姐姐待他种种好处,他呕尽心血弄出这个福地洞天的报惠她俩。
  这里也还来过暮年的康熙大帝老佛爷,那时候李起凤、章玲姑、傅纪珠、郭小红、张暮萱、傅纪侠、郭小晴、马念碧、崔小翠都不过刚刚成婚。
  马念碧的二夫人柳宝绿还没有来归,郭小红也还没有出嫁,他们大批人马北来,原是准备暗地跟随出征罗刹大军,为国家效力,为被罗刹人屠杀的章玲姑父母复仇,这事经过康熙帝劝阻因不果行。
  那天康熙帝跨一匹千里足好骡儿河边晨游,恰遇着一群男女赛马,看他们仪表都不俗,以为王公府第的眷属,不免加以注意,接着他便逛进了翠萱别墅。
  念碧两口子在家,小翠一着就知道来了什么人,康熙大帝不许她声张,他以老前辈长者的身份接见了赛马回来的孩子们。
  纪宝那小人儿也有点可疑人家是皇帝,其余的人认为大不了告老的一二品大臣,他们随便招呼,小翠以美酒佳肴为长者寿。
  饮啖快谈中,奉胡吹花命捍卫宫阙的李夫人燕黛(那时阿哥们正在明争暗斗企图为逆)带着保驾人员找到了,这才揭穿了秘密。
  康熙大帝十分欢喜纪宝,临别赠剑,勉强他十年后留意功名。
  三爷出家阿尔泰山禳凶十易寒暑,还俗入仕,康熙帝业已龙驭宾天,感察知遇,永志圣恩,多少年来未忍把这翠萱别墅荒废,偌大的园林多少有点出息,雇用卅个佃农另派十名家丁管理,三爷也还是常来视察,所以这儿总是收拾得顶干净,前几天少夫人颂花又亲自带来布署过房屋,今天自然是一切便当。
  大家进了屋,彼此见过礼,大少奶绿仪第一句话先问纪宝交办的事怎么样?
  纪宝含笑打躬回说:“丞相放心,小将凡事遵办停当。”
  绿仪笑道:“公侯有劳了,请问房子?
  纪宝笑道:“房子问题一言难尽,皇上指定好些年没人住的神力王府给震儿,生生迫着我搬家,腾出原住铁狮子胡同张老侯爷赐第赏了又秋,弄得我心里好不难受,还好老侯爷的两位老姨太都能想得开,五月初八我奉十一老姨太迁居,恰好安兄弟奉召进京,我约他夫妇同寓,邹老爷来就也下榻在我那儿。铁狮子胡同那边单留下九老姨太看家,老人家爱惜又秋有如亲孙子,她不肯离开他。又秋来信说王菊吟老人答应了挈家北上观光,老人要赶在中秋前趋朝给皇上拜节,届计二十天以内可到,他们家人多,铁狮子胡同的房屋大概还够他们安置······”
  绿仪摆下说:“得啦?爷,你们男家房子都有了着落,我们女家两家人呢?我还得告诉你,我此来不管男家的事,我是奉马家姥姥的命令来帮万姓林姓的忙。”
  颂花笑道:“怎么呢?诸葛亮先生,你好意思嘛!”
  绿仪笑道:“喜萱来了你愁什么呀,事情你不会望她做婆婆的身上推。”
  喜萱笑道:“诸葛村夫别缺德,你还不晓得我什么不懂。宝兄弟有话快讲,我就要赶进城拜见两位老姨太呢!”
  纪宝道:“我在王府井大街另买了一座大宅,恭请诸葛亮先生奉陪万太爷、大婶子带来兄弟和弟妹那边办事,那现在明知府明月和惕大弟伉丽、方妈妈、方五爷,三个地方怕要算那边最热闹,应用的家俱,男女仆人俱备,仪姐姐吩咐的我全办到,现在恳请销差。”
  静仪道:“我要花钱,珠大爷教我跟你要。”
  纪宝笑道:“常厚银号我起了十万摺子存在方妈妈处,你请放胆花啦!”说着他告退出来找万鹏。
  万爷他由邹府尊、傅安、明月、燕惕、燕来相陪游园,两位新娘子——燕和小宝就有那么天真,她们也跟着到处乱跑。
  万鹏对园里一丘一壑赞不绝口,笑说这儿只合仙人居,凑巧纪宝赶到,他说本来也想请大家这里住,地方比较宽敞,盛夏避暑尤佳,可惜离城太远终嫌不便,所以……爷们外面随便聊天,娘儿屋里盥洗更衣毕事,刚是近午时光,颂花劝诸葛亮请早进城。
  夫人们弃马乘舆,她们全体先到了王府井大街新屋。
  古代交通不便,出门行程不可能估计准确,说接客那是相当麻烦,最近这十来天,纪宝日夜派有大批驿马更番远出哨探。
  今天他是天刚亮得到的探报,立即遣人各处通知,大家联袂并发,赶至芦沟桥恰好接着行人。
  九老姨太银杏,十一老姨太紫菱,她们两位老人家就都到了王府井大街新屋等候,明晓得远客要先上翠萱别墅打尖,休憩,她们也还是眼巴巴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盼得车马临门,那一阵欢喜就不是笔墨所能描写。
  燕姑娘前一次来京一直被皇太后留在宫中,两位姨太没见到,小宝姑娘自然更不用说。红甑铺地,姐妹双拜老人家,老人家乐得口开眼闭。
  颂花的巧安排,故意支使紫姐儿前来帮忙方妈妈,这会儿宾主见过礼,俏丫头上前遍拜客人,奇怪,不但是魏梅夫、莺,对她十分注意,而且燕、小宝立刻跟她拉上交情,两张口一连串亲热地招呼紫姐姐。
  紫姐姐莫名其妙的却会红了脸庞儿,眨眼不见她们躲去方妈妈那边屋里攀谈体己话,这儿喜萱悄声儿揭发了秘密,告诉两位老姨太和颂花关于崔小翠主张为震、又秋纳妾的议论。
  颂花听着微笑未语,银杏嚷嚷英雄所见略同,绿仪不晓得名花有主,她赌葛亮先生这一次料错了事情。
  说这颗小星够美,可惜小宝抢不过燕姑娘,说两位老姨太,“您和颂妹妹、方妈妈还能不袒护震儿。”
  紫菱笑道:“我倒真是为震儿打算过,可恨我们家吃里扒外嗜利逢迎的多。”
  银杏骂:“十一,您做梦呓语吗?”
  颂花笑道:“亮有时不亮,明有时不明,诸葛先生凭良心说,又秋、震,他们叔侄俩到底谁需要多一位好内助呢?”
  绿仪笑道:“震俏皮,又秋老实,你自己想想看谁需要谁不需要?”
  颂花笑道:“你不知道又秋绰号大傻瓜,宝妹妹更年轻,可不她们一对子更有必要。大傻瓜童心太重不懂官场上权诈技巧,每出宴会不醉无归,以致笑话百出,一场盗尸案闹得太可怕了。”
  绿仪道:“怎么样?你没征求小宝同意,胆敢擅作主张。”
  银杏道:“杨大少奶,你听我说,就因为又儿过份忠厚,做官的规矩全不理睬,是我出主意劝他先行纳妾。你要明白紫丫头,这孩子一肚子渊博学问,人情世故,德工言容,一般的官太太就未必赶得上她,所以我才有那个动机,当然此事应该请示万老亲翁,讨厌在路途遥远辗转费时,也因为想得老亲翁必然答应,以此我自作聪明,决计请帝命办事,那知傻孩子大发傻劲,明目张胆把我顶撞了一顿,还要跑去请出大来头,他的干老子干娘,端亲王福晋压倒我,福晋也总是太爱惜傻孩子,亲自前来相亲,我说,是因缘跑不了,这位美王姬一见紫丫头,竟然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她反而为干儿子下了定啦……”老人家讲得快活,不禁拍掌大笑。

  第二十八章
  听了九老姨太银杏一篇话,魏梅夫就是讲不清楚有多么欢喜,虽然姑娘还没过门,她也还是要站起来为夫婿向姥姥陪礼认错。
  银杏倚老卖老,她大刺刺的笑笑说:“夫人别跟我客气,我与又秋有缘,他得罪我那是全没关系,可不该作难紫丫头,这得惩罚,端王福晋前来下定,到现在我们还是严守秘密,绝不能让又秋大傻瓜知道,今天我们这儿谈过了以后。请大家都不要再提了,将来非要傻孩子亲自去向紫丫头求婚,不教他受一点折磨,我实在替紫丫头不服气。”
  颂花笑道:“九奶奶您算错啦,紫丫头不会使又兄弟难堪,这事要靠宝妹妹帮大忙才成!”
  魏梅夫笑道:“姥姥放心,我懂得教宝丫头怎么办。”讲到这儿,刚好姥姥们进来请示开宴,大家这才把话打住。
  一顿接风酒热闹了个把时辰,酒后各人找各人的对象畅叙,喜萱依依不舍两位老姨太。绿仪、颂花姑嫂说不了家常。
  阴少夫人雪影、方寿,傅少夫人方喜,燕少夫人邹静仪,郭少夫人林莺和燕姑娘,她们姐妹久别相逢更是分拆不开,无形之中可就不免冷落了魏梅夫母女,倒好,她们趁机会拉住紫姐儿聊天。
  紫丫头那能不明白人家在她身上注意,她的一言一笑自要加一倍克己工夫,小宝衡量她,她忖度小宝,结果是彼此合式,魏梅夫眼光如矩看透俏丫头为人,她简直喜之不尽。
  外面爷们,纪宝恭陪万鹏、邹凤、方五爷方标品茗快谈,谈的是江湖上英雄豪侠的勾当,他们也好像非常融洽。
  院子里树阴下,站着,倚着,蹲着,踱着,大说大笑的是明月,燕惕、燕来和震儿,兄弟叔侄搅得更亲热。
  他们讲了半天话,燕来猛可里记起了盟兄裕荣裕贝勒,想一想理该立刻往拜,他便约了明爷、燕大爷一同出门,抛下震一个人成了孤雁,他到处飞到处没有人招待,凑巧嘛!恰好燕姑娘出来取行李找一件什么好东西孝敬方妈妈,喜相逢,俏皮鬼张望四下没人,赶紧献殷勤向前效劳,他为她搬箱子,一边做事一边笑嘻嘻说:“燕姑娘,你好吗,路上走了这些天,是不是很辛苦呢?”
  燕微微笑,打开手中红绸子的钥匙包,轻轻说:“震,我有一桩事要你听话,否则……”
  震笑道:“用不着否则,请吩咐啦!”
  燕道:“我临行时,马家大婶子暗地告诉我,说我相该夭折,唯一的禳解办法,只有让你纳妾……”
  震抢着笑:“所以你一来到就很留神,大概是相中了三婶子身边紫姐姐,是不是呀?不错,她的确够美,够和善,也够能干,你要怎么样呢?”
  燕道:“是嘛,你能答应,我联合方五爷,莺姐姐,来哥哥,寿姐姐,喜姐姐,安哥哥,月哥哥,雪姐姐,这么多人向三婶子,三爷要求,你要晓得,小宝姐姐也在转念头为大傻瓜抢入,我们人多嘛,她干脆别想。”她说得顶兴奋。
  震这俏皮鬼看燕太高兴了原想开玩笑,笑笑说:“相人术我们傅家人,男的女的大概没有不会,千手准提老菩萨对此道尤精,假使你生有夭相,她不会要你做她的长孙媳妇,这不算俏皮话吧?再说,医卜星相我知道的也不太少,我相你寿门决无问题,问题在额有凶纹。”说到这儿故意顿住话脚。
  燕不由伸手摩沙脸上,震笑笑又说:“额为夫星,纹主妨夫,欲解此厄,不可执拗,夫妻和为贵,切戒多事……”
  燕训:“胡说,我不听你的。”
  她拿钥匙打解了锁,震点两个指头按定箱盖,嘻嘻地又说:“大家敬服马婶子,我不相信神仙,神仙有时痰迷心窍,自然也就会吃语喃喃……”
  燕说:“无聊话,你走开啦!”
  震笑道:“得,言归正传好啦!你讲的我要不答应怎么样?”
  燕道:“那好办,我明天进宫朝见皇上、皇太后,一直住下去,你就等着吧!”
  震道:“皇上、皇太后会不会容许你这样做呢?”
  燕道:“当然我有话说,我说我年纪还小,身上有病,要等个十年八年出嫁,我相信应该不至被绑出法场处斩的。”
  震笑道:“女子二十而嫁,男子三十而娶,再过十年我还不过二十七岁,你不嫌愆期了吗?”
  燕道:“笑话,不嫁又如何?未见得便是大逆不道。”
  震笑道:“扯不到许多牢骚,怕只怕人言可畏,你是否愿意听被册选入宫的造谣呢?”
  燕跳一卜小脚,骂一声“放屁……”红着脸扭翻身就要溜走。
  震张臂拦住门儿口挡住她,摇摇头说:“不行,话要讲明白,免得以后缠夹不清不了麻烦。告诉你,又秋大傻瓜,他也许要多一个贤明能干的好内助,我用不着谋及妇人,我有我的自信力足可应付一切。
  “我希望有个静穆愉快的家庭,古人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见这里并没有第三者插足余地,借一句亮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的定力绝不是任何事物所能摇撼,你一定要自作聪明,那就只有自招烦恼,天地忘情生无不灭,人生寿夭复何足论,你果不幸短命而死,我谢绝尘缘拔发入山,你活一天我守一天。
  “我不是装模作样故作姿态的人,你何必希贤冀圣沽名钓誉,劝卿无以为卿告,可告只唯一字诚,夫妻之间做假不得,拿出精诚相处自可白头谐老。这些话本来可以不说,紫姐姐她已经给了大傻瓜,人家的干娘端王福晋亲来向三婶子下的定,让你去白忙一场原是无妨,可虑的是你一昧蛮干,不趁这时候及早击破你无谓执迷,将来闺房中可能弄到毫无乐趣。老实讲,我决不是大傻瓜,受不了愚弄,我就是硬,事既然抱定了成见,天地君亲也不能使我屈服,你更不要妄费心机,我对人凭良心,我不怕人说我狠。再见,我的终身好伙伴。”说着他又笑笑拨头走了。
  燕不由冷了半截,她怔个大半天动弹不得。
  震溜出西厢,瞥见莺姑娘债影走在前头,俏皮鬼有几分怕她,晓得她刚才必在偷张隔壁戏,心里稍作准备,这便追着喊:“莺姑娘……”
  莺翻身站住,堆着满脸笑问:“震,有什么事嘛!”
  震赶上前拱手说:“你听见我跟燕姑娘讲的话。
  莺点头轻轻说:“我听到。”
  震笑道:“你是不是可以帮忙劝劝她呢?”
  莺笑道:“我不能说得比你更好。”
  震笑道:“我话说错了吗?”
  莺道:“我不反对你的成见,但是燕妹妹却也未便派她沽名钓誉,第一她自知才干不足匡助你,当然希望闺房里有个伙伴,第二那也确是你马妈妈的建议,她此来假使都没有什么表示,人家会不会笑话她呢?”
  震笑道:“马妈妈明白告诉她相该夭折吗?”
  莺笑道:“你既然肯定的不相信何必多问。”
  震道:“谁也知道我傅震了得,又秋叔他可能需要内助,马妈妈的建议分明针对大傻瓜扯到我无非烘云托月画法……”
  莺笑道:“你不要太过自命不凡,你马妈妈对你的批评还不过五个字‘震儿也许行’。”
  震笑道:“那就是了。大傻瓜也总是作茧自缚,他不该跟紫姐姐搅得那么亲热,以致三婶子,九奶奶乃至梅兰竹菊四位姨姨,大家全误会了要为他作成,说作成不如说愚弄,其实大傻瓜还不是好色之徒,他何会有半点儿成心,后来九奶奶当众给他说合,他惊悟了忽然大发傻劲,无端跑去见端王弘晖夫妻胡说八道,越傻越糟,於乎生米煮成熟饭。”
  莺道:“那么,你对燕妹妹发的牢骚岂不多余。”
  震笑道:“不然,京都有的是美婢,除了紫姐姐尽可另找别人,从此牵缠不已烦恼无穷,所以我必须单刀直入击碎燕姑娘迷梦,我讲过了不怕人道我狠,逼得我感觉讨厌,我只好不顾一切一走了之,我不是富贵中人,生憎腥膻与龌龊,做官非所愿,此来仅为援救三爷退休,少干十年,二十七岁归隐,到时候我希望有个宁静淡泊的家,我只要一位荆钗布裙的主妇。莺姑娘,噪舌你啦,咱们再见。”说着他笑笑给她来个剪拂,自去了。
  莺回头上西厢找燕,她们姐妹有一番密谈,莺是赞成震的,竭力解劝妹妹不要多事,说震为人至情至性,至大至刚,譬如宝剑,两刃刚锋,拗之须防伤手。
  燕本来十分信服姐姐,同时也晓得自己不足与震抗衡,想了想她答应作罢。
  女人假使不是好名,或且生理上有毛病,大概不会真高兴夫婿纳妾的,震闹别扭,燕暗里也可以说很欢喜,然而表面上却不得不佯装生气。
  震这俏皮鬼懂的太多,当他悠闲地负手站在回廊上,眼看燕跟莺背后由西厢出来,她那垂着脖子呶着嘴的怪模样,他几乎纵声大笑。
  转瞬之间他上正屋去撒个谎。
  告辞回去神力王府,料得到马上两位老姨太和那诸葛亮先生知道了消息,免不了又有一连串口舌是非,乐得赶快躲开。
  第二天一清早,燕来由裕贝勒裕荣领他朝谒皇上,虽然他跟皇上有深厚的交情,一介布衣没有大员引导,讲起来到底有所未便。
  燕来走了,燕也在忙着打扮进宫问安,商量好颂花陪她去,刚刚要动身,偏偏端王府来了人,奉乌雅福晋命,立等迎接小宝过府相见。
  不去不行,宝姑娘着实胆怯,颂花只好临时变计,率性带她们姐妹先拜美王妃,还怕宝姑娘礼貌不通,特派紫姐儿做她伴随。
  来到端王府,福晋迓客堂前,她认真地抖擞精神打量宝姑娘,相她腆腼可怜生果然如花似玉,而且紧紧的偎傍着俏丫头寸步不离,教她坐她却要拉着紫姐姐排排坐,紫姐姐含笑悄悄的耳语她没有这个规矩,她也就不肯就位,她们简直太要好了,美王妃瞧着显然乐不可支笑笑向颂花使眼色说:“星月交辉,珠联璧合,妹妹,咱们没做错事嘛?”她回眸瞟着姑娘笑。
  姑娘福至心灵,赶着学旗人礼貌,蹲下去请个安,轻声儿说轻得仅能听到:“宝儿万千份的感激……”
  乌雅妃笑:“哟,我不敢相信嘛,你怎么说好感激呢?”
  姑娘脸红得像破蕾开绽的牡丹花,慢慢说:“宝儿小,什么都不懂,紫姐姐会照管宝儿的……”讲着话她偷偷牵住紫姐姐的手,紫姐姐脸也就红了。
  乌雅妃得意的点点头说:“奇怪,讲好的暂时要守秘密,谁告诉她的呀?”她问颂花。
  颂花笑道:“大概又是我们的快嘴九奶奶了。”
  小宝道:“不是。莺姐姐讲的。”
  王妃问:“谁?”
  颂花笑道:“郭燕来的夫人。”
  王妃叫:“了不得的美人儿嘛!皇上,讲过她太多好话啦!”
  颂花笑道:“美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这也无足为奇。奇在才艺无双,贤慧过人。”
  王妃道:“我非要见见她,明儿,明儿造府拜访。”
  颂花道:“她住在王府井大街,那儿乱得很,还是让她来,怎么样?要不要我派人回去请。”
  王妃笑道:“不忙,今天那来空,就是你们我也不招待,皇太后一定着急看看燕,咱们一道进宫。”
  王妃笑笑又对宝姑娘说:“不要怕,礼节这东西学来的,不是生而知,错了半分儿人不会见怪你,见到皇太后下拜,其余请安就好,有问有答,别太过拘谨,反而不大方,最要紧的要称皇太后老祖宗,这普遍的称呼,可是含糊不得。好了,咱们这就走。”回头一声吩咐,顷刻车马齐备。
  要走了,宝姑娘还是不能放胆,万分难为情挨近人家身边,陪尽小心嗫嚅着说:“请示福晋,紫姐姐是不是也可以教去呢?”
  睇着她满脸稚气,王妃不由笑个花枝招展,笑着说:“好,好,就教她陪着你啦,不过也许于你更麻烦。”
  姑娘压低声说:“不嘛,宝儿老跟她,她讲什么宝儿讲什么,她怎么做宝儿怎么做,她总不会错的宝儿就错不了……”这一说,燕和颂花也被呕得笑了。结果她跟紫姐姐同坐了一辆车,紫姐姐捉机会给她解释了许多门槛。
  小宝跟燕同庚,才貌相若,性情近似,看起来难分优劣,其实却也有许多地方迥不相侔。譬如说武艺,小宝跟祖母山海夜叉易凤来练的是纯粹硬功,颇有相当成就,燕则内外兼修,软硬并学,反而弄成两下都不能太讨好,论真实功夫,简言之她不如小宝。
  小宝谈书远不及燕多,但人情世故还数她比较丰富,这原都是家庭环境的关系。一个十六七民间闺女,一旦身入宫闱,看了那些豪气华象,奢侈排场,以及理不清的冗长繁文缛节,要说都没有一点惊奇疑忌,那是撒谎,然而练武的人唯一讲究沉着,常有一副克服困难的本领,事到临头反而无所畏惧。
  小宝,她车走在路上时心头小鹿尽管乱跳,进了宫明靠端王府招呼,暗仗紫姐儿指点,跪拜了皇太后、皇后和娘娘们,她便是一个态度安详的没事人儿,智慧告诉她,皇太后问话来了,干脆爬着不起来省却不少麻烦,事后她周旋于那么多姑娘、福晋、格格乃至女官家们宫女们之间,却也有她的应付本领,有时傻笑,有时佯羞,有时睁大眼睛发怔,有时垂下头踌躇,除了尽量发挥娇憨天真搏取对方怜恤之外,却还要藉此作躲避一连串受窘挡箭牌。紫姐姐跟着她就也不能不佩服她聪明。
  皇太后不但十分爱惜宝姑娘,对紫姐儿也甚有好感,看她们妻妾形影不离俨如姐妹,老人家不禁欢喜赞叹,赏了她们一餐午饭,晓得颂花无暇先行打发她回家,傍晚时光乌雅妃带走了小宝和紫云,燕被留宫中暂住。

  郭少夫人林莺,美名曾经皇帝称许,朱门久闻贤声,她此来就也不能清闲。
  燕、小宝进宫这一天她奉裕贝勒的母亲恭王爷福晋召宴。
  第二日乌雅妃折柬恭迓连舆,陪她的全是阔女人,免不了转相邀约,她请她也请,不出来应酬也罢,既然露了脸,你能说那一家该去,那一家可以不去?这一来自然要闹得不可开交。
  说到燕来,他光是侍候皇上寻开心已够头昏脑涨,何况王公府第争兢延揽佳宾,爷们中只有他一个人忙,燕惕、明月、邹凤、方标,他们只管结伴出门揽胜寻幽。
  娘儿们那是不用说,谁也都得为两位出嫁姑娘效劳,出奇的是震这俏皮鬼,自从前几天来王府井大街对燕、莺发过一大堆牢骚以后,一直赖在家里不见踪迹,明说闭户读书,暗里趁大家都有事,捉空儿日夜守定三爷请求晋益。
  纪宝自无不尽心指教之理,别看时间短,俏皮鬼生来绝顶机灵,就是十来天工夫,说收获可真不浅。
  这天大清早,燕来百忙里抽身来看宝三哥,震居然亮宝剑坚请二爷赐教,燕来那里瞧得起他,谁知道较量了五十回合,南天燕子竟是占不得俏皮鬼半点便宜,纪宝却也会乐得拍手大笑。
  燕来决想不到震那么了得,他甚至可疑人家那手大罗剑简直在自己以上,不由惊心动魄倾倒备至。
  震得意地走了,他咨嗟太息着说:“天上麒麟原有种,没话说,三哥,兄弟甘拜下风。”
  纪宝大笑道:“你,你的一个字‘稳’,够他再苦练三年,还不敢讲赶得上赶不上。得啦!兄弟,何苦来瞎捧小孩子呢,难得你今天有空,来,咱们谈谈。”他拉他密室里去,掩上门哥儿促膝入坐。
  燕来重提到震,三爷坚持一切都差得太多,他笑笑抱拳说:“论武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小兄即将归隐,你未可偷闲。”
  燕来笑道:“萤火之明何足以并日月,我怎么能跟三哥比呢?”
  纪宝道:“老弟不要客气,三哥希望你破除成见顾念大局,请听我说……”
  他欠身握住他一只手,压低声说:“当时我还俗下山,海老神仙他曾举偈告诫我,说此去好好为官二十年,到头来许我回参道果,但其间却还要开一次杀戒,在一场浩劫中,我们住新疆几家人,该有一两位前辈应劫兵解,兵解升天,在道家说不算坏事,可是我们晚辈后人岂能无慑于衷,我为官十九载,明岁届满限期,我必须及早赶回哈密,窃冀人定胜天或可挽回万一,兄弟,我本出中人,去了不能再来,震、又秋立朝危机四伏,震召见那一天便把工部尚书和珅折辱了,又秋又在和家闯了大祸。和珅为人阴贼险狠,帝眷方殷,即将大拜,恨深怨结,将来后患无穷,如果震、又秋受命出掌征伐,谗臣在内,为害何堪设想,兄弟,你是不是应该帮他们一点忙?”
  燕来立刻面现愁容,凄恻地说:“三哥,我也听说过明年将有重太灾变,我担忧我的义父,老人家盖世英名,一生谨慎,晚来反常性急如火,我觉得可怕,燕妹妹办过喜事,我和莺两口子就要星夜驰返回哈密,三哥,我不可能逗留京都。”
  纪宝道:“明年厄在秋间,不单是你我要临场当敌,傅震、又秋、燕、小宝,乃至惕兄弟,安兄弟、明月兄弟他们夫妻都要前往应劫,你知道李小虎越狱了吗?”最后一句话,吓得燕来变色起立。
  纪宝笑笑又说:“此一场浩劫,远因生于惕兄弟杀死李二虎,你剪屠降龙、伏虎二僧,义救春姨娘三剑手刘鸿高丧命,扫荡泰山贼玉蝴蝶胡必就诛,这都是缘起的祸胎,后果结在燕妹妹伤害萧贤妖道。
  “兄弟,我们几姓人,事实上等同一家骨肉,一人肇事,累及一家,闯过明年一次劫运,大众可望平安,假使再让震或又秋闹出大乱子,大家岂不是不了,皇上的莫须有诛连九族,也许较江湖上的嫌怨报仇还要可惨,所以我要你帮两个小孩子一点忙,你不答应,我不放心错过了我向道机缘……兄弟,你请三思。”说着他离坐作个长坐,燕来慌忙拜倒。
  纪宝抢着搀他起来,笑说:“兄弟,咱们从长计议。”
  凉秋早晨,神情气爽,当窗临栏,鸟语花香,喝起酒来别有一番风趣,纪宝喊人送来一大壶好白干,弟兄重新入座剥果子下酒。
  眼看燕来郁郁无欢,宝三爷举杯劝饮,笑笑说:“兄弟,二姨姨,二姨丈反清最力,庭训不许你为官,我怎敢勉强你出任……”
  呷口酒,握着酒杯子说:“然而当今皇上待你不薄,你却也未可不知感激,你总晓得赵振纲姨丈,老人家早岁受知雍正帝,雍正帝继承大宝,他背地帮过多少忙,论功行赏他该有个什么样前程,老人家仍能安于布衣吾行吾素,你能说他不伟大,你又何妨效法他。”
  燕来道:“明年的一场大祸起自我和惕哥哥,震儿需要我帮忙我好意思推托,三哥,亲老不远游,继父、义父母那么大年纪了,要不我得移家来京。”
  纪宝道:“移家本无不可,不过我说的是三年以后事。”说着忽然心痛,脸上不由变了颜色,他急忙仰起头喝干手中剩下的大半杯酒,竟在藉此动作遮掩失言,燕来究竟已有所悟他怔怔地凝望着三哥,彼此就是都不忍说破。
  半晌还是纪宝又强笑说:“六十年前我外祖父胡剑潜公举义复明,举家殉难南昌,母亲感念康熙老佛爷泽及枯骨,发誓要儿孙向清廷皇室三代报恩,震儿为官将是傅家最后一人,我算二十年后他就也可以归休,在此短短的过程中,他到底会不会建纛绾符出掌征伐,这还很难讲,据我的揣测,缅甸、安南不久有事,台湾恐亦不服无虑,一旦乱作,肉食者有几个肯为国家舍命疆场呢?
  “纵使朝廷不用震或又秋,他们必将请缨自效,这又都是一定的棋局,要说他们叔侄武勇谋略原可独当一面,讲到底还是那一句话,‘谗臣在内,大将鲜能立功于外’,多方阻挠,凡百牵制,甚至隐匿军情,克扣粮饷,从而造谣诽谤,酝酿冤狱,兄弟,你想想看是不是太可怕呢?
  “我希望你能在京都设立一个大规模的镖局,一如当年镇远镖行办法,明里保镖,暗里留意军机国事。镖头尽量选用哈密老家后靠子弟,假使震、又秋不幸掌兵,镖局必须跟军中取得联络,你还得经常与裕荣、弘晖秘密通传消息,若遇军情紧急,一方面向他们两边王府备案,一方面迅速派局中子弟镖头驰援,非有大故,你勿出动,出则事先务要告知裕荣。
  “缅甸土司素称蛮悍,为患中国已非一日,此一处果有战役,或将借重及你,你以八宝铜刘、轻红剑出,强酋齑粉矣,这个我绝对相信得过。
  “至于粮饷问题,我作赔垫打算,镖局尚存大量金珠以备急需,我将告谗诫儿、又秋,将兵莫过万人,多则须防给养不济中间内哄,运道行军,供输第一,你的镖局能于闽鄂滇桂黔遍设分栈,广储物资应变,此万全之策也。”讲完话宝爷又举起酒杯慨然干杯受教。
  郭燕来生有异秉,幼得郭阿带、胡吹花衣钵真传,饱读奇书,技穷水陆,武勇绝伦超群,才华出尘拔俗。
  后辈中他心折的就只有傅侯纪宝一人,平日难得有机会相对长谈,今儿且喜快闻高论,日上三竿,壶酒数易,他简直有点恋恋不忍言别,晓得人家颇具神通,他一再盘诘明年去运谁该挫折?
  纪宝问答间语多闪烁,他跟他解释佛家明心见性,了生死学问,刚说得人港,小丫头前来敲门,报说巴勒珠尔求见,纪宝大喜离座,笑说:“王老人到了,咱们接客去。”
  他拉燕来走出密室,巴勒珠尔抢步打躬请安,回说王老爷一家上下六十余口安抵天津,末将乘夜兼程赶站回来。
  说不知搬了家,先到铁狮子胡同见过九老姨太,奉谕上王府井大街新屋通知少夫人,少夫人教请爷即速出城迎接。
  纪宝拱手道旁,请巴爷外面休息,回头传话备马,立刻带燕来一同出门。
  王家人口多,而且大半都是老弱妇孺,大爷王俊怕爷爷受累因此路上难免多走几天,他们是八月初八午后到京的,还好,王老人无恙平安。
  王大少奶梁美瑜,郑二少奶华耀南,她妯娌也没感觉到舟车劳顿,道旁互讯起居,宾主皆大欢喜。
  傅侯亲自策马为老人前驱,迎进探花府再执侄礼拜谒座间,老人神情十分愉快,见过礼紧紧的握住宝三爷一只手,诚恳地说:“公侯满门忠孝,一代霸才,老夫就木之年,何幸得亲颜色。”
  傅侯连称不敢,礼貌愈恭,老人不禁咨嗟感叹。
  他们老少相逢显然恨晚,后面堂客却也谈得非常投机,想王菊吟名重儒林,富堪敌国,他们家的孙少奶奶还能不是第一流闺秀。
  梁美瑜雍容华贵,华耀南凝重端庄,可是她们见着颂花、喜萱、绿仪、莺,也只有自惭形秽。
  大家都在座,就是魏梅夫和小宝回避没来,燕是宾主中最活跃的一个人,她跟王家人每一个熟识。
  梁美瑜、华耀南笑对着大家说,说姑娘当时改扮男装保驾南游,那么样的风流潇洒多么样的淘气俏皮,说今天看她像个新娘子又是这么样安详老实,真是使人爱,又是使人恨……说得大家都好笑,姑娘免不了难为情。
  晚上傅侯大排筵宴为远客洗尘,折柬招裕荣、纪昀陪座,满堂英彦,谈笑风生,其间纪先生跟王老人谈得尤为投契。纪先生不用说,王老人却原来也是个博学多闻的书簏儿。
  女客厅里娘儿们更热闹,粉泛脂流笑语杂作,酒过数巡,快嘴的九老姨太究竟镣奈不住,她侦空儿悄悄告诉美瑜、耀南关于又秋大傻瓜和俏丫头紫云的故事。
  老人家她什么话都说,两位少奶奶笑得花枝摇摇,刚听得有趣,恰巧俏丫头上来服侍,美瑜、耀南笑嚷不敢当赶紧起立让坐,俏丫头眼见情形不对,晓得又是九奶奶找她开心,她要逃人家那里肯放。
  美瑜年纪比耀南更轻,人也带些孩子气,她逮住她口里轻轻声跳出两个字“弟妹”,俏丫头羞得两靥绯红。
  早上卯初光景,傅侯纪宝率又秋、震恭陪王菊吟老人朝谒弘历帝,帝早得裕荣先容,特旨乘舆,假偏殿召见,谕免跪拜。
  老人须发如银,腰脚弥健,朱履趋墀,长揖请安,帝下圣躬自延接,劳苦若家人。
  老人奏说王俊、郑幼侠随侍来京,拟令下帷稍作温习工夫,以备明春应试,帝意甚殷,便欲赐进士及第,荣以一官,老人坚持不可,认为又秋屡沐殊恩,彼等不宜再邀天眷,恐妨物议,贻笑仕途,帝称善首允。
  语及又秋,帝甚有谀辞,老人回顾爱孙,正色勉其图报。
  又秋敬谨闻命,长跪受教。
  这一出戏颇似光武帝见故人严子陵,但王老人可不敢学严先生那股傲慢无礼,奏对有顷即起告辞,想不到隔日下午,我们敬老尊贤的弘历大帝,居然带了端王弘晖、贝勒裕荣和两三位阆苑名流驾临回拜。
  皇帝拜客,事情不太寻常,好在王老人肚子里有数早作准备,虽然身在客中,说排场也还是应有尽有,筵开嗟咄,乐谱霓裳,供养得官家心身俱泰,老毛病免不了卖弄他的第一流手笔。
  这一发动唱和联吟,说不得既卜其昼又卜其夜,皇帝跟前论应酬笔墨大不了颂德歌功,那些话扯多了没味,就此打住。
  弘历帝起驾回宫时已是五更天气,大家围送王老人屋里就寝,老人教王俊、幼侠、美瑜、南耀两对夫妻就坐,唤又秋站近床前,老人家靠着高枕,笑笑说:“孩子,你觉得光荣吗?”
  又秋傻笑道:“是的,三爷爷,这一代皇帝该是历史上最好的一个。”
  老人道:“礼贤下士,自是有道明君,然而……孩子,听我讲,我以耄耋之年远来朝觑为着你。你大哥,二哥曲志求仕为着你,大家无非为你因为你此后一身吉凶祸福关系大家,是不是?”
  又秋一听题目大啦,他不能再笑,敛容说:“又儿一定要好好干,不敢教大家失望。”
  老人笑道:“不错,你想好好干,可是你还得想想看你那不拘小节,不明利害不识轻重的傻心眼儿是否宜于做官?”
  又秋道:“又儿要改。”
  老人大声说:“改,不容易。”
  他欠身坐了起来,慢慢接下去说:“居高思危福兮祸伏,这个你懂得,我现在跟你谈谈俗谚,常是最好格言,有道伴君如伴虎,此譬极说其危,又道妻贤夫祸少,此言内助之要,万家门第寒微,姑娘年纪太轻,我们不能放心,我们要为你纳妾,此事先得万家同意,后经你的干娘端王福晋亲自为你下定,说的便是你宝三哥嫂子身边侍儿紫云,此婢博学多才多艺灵性慧心品德过人,有口皆碑誉为无所不能,她必能匡扶你立身行事无虞蹉跌,不单于你有利抑且造福我们。
  “我们每一个人赞成这一段好姻缘,我,你大哥二哥夫妇,宝三哥伉俪,万府亲翁亲母,你干爷干娘,乃至张府两位老姨太,你盟兄燕爷兄弟,邹老爷,方五爷,以及许多爱惜你的人……”说到这儿顿住,又秋这大傻瓜听得呆若木鸡。
  大傻瓜呆个大半天,轻轻说:“三爷爷,他们大伙儿哄您嘛,小宝姑娘顶能够,您何苦呢……”
  王老人摆手说:“孝者顺也,你有时很执拗,此次事体关系太大,我非要你听话……想当年我大哥王统跟你郑家二伯祖和你爷爷原是好朋友,统哥早丧,遗命教我们三兄弟结为异姓骨肉,义切同胞,数十年如一日,你爷爷逝世不久,你父亲继作古人,我忝为叔父,临终床前受托抚孤,我颇不容易把你教养成人……”说到这儿老人不觉泣然泪下。又秋惊慌无措急忙跪下,老人含泪说:“孩子,你父亲你爷爷在天有灵,庇佑你上邀帝眷,钦点探花,眼见飞黄腾达,扬名显亲,我怎能不欢喜,可是假使你,一旦闯祸辱及先人,那也就是我的过失,我死不瞑目,我必须为你顾虑万全,我教你大哥、二哥出仕,随时匡救你所不及,还得为你找个贤慧的媳妇。
  “你在哈密订婚万氏,事先竟没有禀知我,现在我要你娶紫云,紫云尽人说好,尤其你的宝三哥两口子讲的话使我信服,他们家好丫头决不是没有人要,你的富贵功名在傅家人眼底下视同尘土鸿毛,就因为紫云好,人家要借他身上向你爷爷报恩,你听懂了吗?”
  大傻瓜偷觑三爷爷脸色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他又壮起胆子说:“宝三哥他自己生平不二色,三嫂子屋里有多少美人儿,还有四位姐姐梅兰竹菊,他那一个都不要嘛,为什么偏要强替我做媒……”
  王老人手拍床沿喝一声“住口”,大傻瓜就又赶紧拜倒碰头,看了他那一副傻样子,王俊、幼侠、美瑜、耀南全都好笑。
  幼侠为人滑稽,他俏皮地说:“老三,别叫三爷生气好不好,凭什么跟宝三哥比,人家德配福慧龙安公主,出名儿的女神童,女博士,见过大世面,你的万宝千宝黄毛丫头……”
  王俊说:“老二不要开玩好。”
  美瑜说:“三哥,请起来。”
  王老人接一句起来狠狠瞅他二哥一眼,幼侠不在乎,抿着嘴送笑。
  美瑜说:“三哥,定也下了事不容推翻,爷爷无非要说你心服,当时九老姨太出面做媒你不该使紫云太过难堪,人家不是没有骨头,无端受不了折磨,我们要你亲自找她求个谅解才……”
  王老人说:“求不到人家原谅,你就别回来见我。”
  幼侠儿又俏皮笑说:“自己床头人,陪个小心怪有趣算不了什么,不然的话。哼!作孽娶个鸟眼鸡死对头,保管好过。”
  耀南笑道:“我还得告诉你,眼前小宝妹妹跟紫姐姐打得一片火热,简直像亲姐姐一般要好,你要不放聪点赶快去向紫姐姐说个通,将来屋子里妻妾联盟对付,你那是真受罪。”
  王俊道:“老三,听我讲,人已说定,等非儿戏,你先往见岳父、岳母说明爷爷的意思,虽然木已成舟,究竟也还是礼节,听了他们的话你也放心。
  “找紫云求谅解,这不过为你夫妻和谐着想,怕的是人家可疑你瞧她不起。你这就走一趟,我们等你的回话。”他把大傻瓜带走了。
  王俊大爷把又秋带走另有一篇劝告,这里郑幼侠二爷和两位少奶奶美瑜、耀南,他们服侍王老人睡下也就散了。
  辰末已初光景,又秋怀着一肚子鬼胎,硬起头皮来到王府井大街新屋请见岳父。
  万鹏老实人,看他态度局促,言语嗫嚅,便猜他来干什么。笑笑说:“有话对你岳母讲,她恰等得你心焦,有甚吩咐,你得依从,否则大家麻烦。”说着他领爱婿到北屋门儿口。隔着竹帘儿高声叫:“大少奶,又秋来啦!”
  里面有人应声笑:“来啦,我正要教人请去呢,进来。”是魏梅夫的声音。
  万鹏伸手牵开帘儿,又秋哈腰进去,梅夫好像刚梳好头,斜倚妆台手中拿着掸子掸衣服,她背后就站着小宝姑娘。
  又秋打跧儿请安,起来又作揖问姑娘好。
  姑娘没睬他,脸色也不大好看。
  梅夫笑问:“夜来玩得很晚嘛,你倒是起得快。请坐。”她把掸子交给小宝姑娘,意思分明要她走开,姑娘却也还是不理会。
  又秋说:“皇上起驾回宫已是五更天,三爷爷临睡传我床前训了一顿,大哥二哥大嫂二嫂打伙儿联合欺负我,就没让我休息嘛……”
  梅夫亲自给姑爷倒茶,笑吟吟问:“有什么事呢?
  又秋侧立鞠躬去接茶,轻轻说:“大妈,您还不是都知道了……我是真难,真不懂该怎么样对您讲……”
  他脸上红的不能再红,万分难为情却偏要偷觑宝妹妹,宝妹妹可不也在睁大眼睛瞧他,他不觉手打个颤泼了满襟袖茶。
  梅夫甚不过意,笑笑说:“别害羞,坐下,慢慢告诉我,你要怎么办?”
  又秋道:“我能说怎么办呢,大家卡着我……”看着丈母娘坐下他也坐下。
  梅夫说:“你不晓得事已成熟吗?”
  又秋道:“他们不讲理,只有大妈您肯帮忙……”
  梅夫拍手笑:“你大概真有点傻,你是求我帮忙退回紫姐儿……”
  宝姑娘大方,她也站在那边轻轻说:“那还不简单,要退咱姐妹一道退。”她扳起脸样子很生气,又秋又赶紧垂下眼帘。
  梅夫笑道:“我的爷,请听我讲,事出大家同意,经过你岳祖父、祖母赞成,尤其我和小宝更为殷切,我这话里头并没有一点虚伪,当然我们有我们的见解,再听我说,你为人脱略忘机,小宝知识浅陋,这都是无可讳言的事实,替你们身边找个体己人照料扶持我们认为绝对需要,这个人将是你们俩的保姆,有了她我们才能够放胆让你立朝做官。
  “紫云的才干不用我介绍,大概你知道她比我们更清楚,难得她跟小宝彼此居然非常要好,她们既能和协我劝你大可安心,事在必行,不容异说,你再胡闹那是矫情,结果无非自寻烦恼,当时你得罪了九老娘太,老人家不服气非要你去向紫云伏低,这事我想不难,紫云不会不原谅你的,只要你好好跟她讲就行。去吧,爷,别搅得大家都不快活。”
  小宝勇敢地说:“去,现在就去,今天要是不来回话,我明天单身匹马远走哈密,你可不要见怪。”说着她先走了。
  又秋由王府井大街出来,心里好象轻松了很多,坐下墨蛟,小驰得得竟奔神力王府,一路上尽管盘算见着紫姐姐如何陈辞解释,叵耐奇怪,怎么想总是捉不住主张,人可是已到了王府大牌楼底下,跳下地门房里交了马便往后面闯,这地方他不太熟识,又偏是屋大人稀,好不容易二堂上找到了一对小丫头,一直领他踱进颂花起坐室。
  颂花独个儿正在临池作画,回眸瞧瞧他叫:“咦,探花郎,我也想你该来了,请坐。”又秋请个安就案头入坐。
  颂花她还是染黛匀黄画她的画,一边笑吟吟说:“怎么样,是小宝赶你来的?”
  又秋红着脸口里嗯了一声,就是讲不出什么。
  颂花转动笔头儿隔窗指一下前厢,慢慢说:“她在那儿为宝妹妹作嫁衣裳,放大胆出去见她,保险她不会太难为你,我是不大赞成你来找她道歉求饶,她更不敢有这不很合理的希望,然而你的姥姥非要你屈服不可,而且牵扯到你丈母娘和宝妹妹不能不随声附和,这一来自然就委曲了你,是嘛!爷,不过话要说回头,夫妇之间互相求谅解却也未必不是好事,究竟你去跟她撒个谎圆场算不算侮辱呢?”
  又秋赶紧说:“那里,那里,嫂子,我觉得应该的···”
  颂花道:“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想请教,你到底是否不愿意要她呢”
  又秋脸更红了,但是他居然压低声诚恳地说:“嫂子,你是天上神仙,神仙跟前不容卖假药,我何曾不愿意······”
  颂花不禁投笔大笑,笑着说:“良心说,你这所以直得大家爱惜。去吧!好好的去跟她讲两句好话,回头还得找你。姥姥磕个头陪个小心,什么事也都完了。”
  又秋连声答应了几个是鞠躬退出,且喜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赶快溜过回廊,窗儿下探头看紫姐姐站在衣枰前,垂着脖子拿熨斗衣料滚边,又秋轻轻唤:“紫姐姐在家吗?”
  紫姐姐头不抬眼不动慢声说:“爷,请少夫人那边坐……”
  又秋却已经打开门帘进来了,进来了便打坠,一叠声说:“姐姐,请宽恕我吧……”
  紫姐儿跳一下小脚说:“爷,您真早……人家拔弄您也不晓得……”
  又秋道:“我自己觉得很对不起你,当初不应该表示得那么决绝。”
  紫姐儿道:“您有您的困难,我讲过不怪您,您何苦……”
  又秋道:“姐姐,你是我干娘端王福晋下的定,我不能把你置于侧室…”
  蓦地一声响,紫姐儿将熨斗捧在垫板下,扭腰身沉下了脸说:“家室和乐,要在尊卑有序,妻妾名份不分,紫云不敢领教。”
  又秋陪笑道:“姐姐,别生气听我说……”
  紫姐儿摆手说:“您没有什么可说的,请想想看大家为什么同意将我许您为妾,这无非因为我还有一分智识或可匡助您所不逮,若我逢您之恶,妄自尊大恬不知耻,人家将会怎样批评我,君子爱人以德……”
  窗儿处有人笑起来接一句:“君子爱人以德,我赞美这句话。”
  讲话的是调皮鬼震,没看见他怎么样打开竹帘子,人可不就站在衣枰前,兜头连作两个长揖,嘴里笑嘻嘻说:“‘咱们俩从此一路人’,恭喜,恭喜,吉利,吉利。”
  调皮鬼就有这么好记性,他偏记得紫了头那天拗簪断念讲的话,两路人改作一路人还是最好的颂词。
  俏了头羞得抬不起头,又秋大傻瓜也只剩下笑的成份,调皮鬼探手袖筒里摸出一只红袋子,拿里面一方湖绿手帕,一根碧玉簪,帕上面血书的今心夹缝中间,给用胭脂补进去两个字也同,变作了今也同心。
  玉簪装上了金托子,却也是一枝流光泛采的好簪,两件贝扣在衣秤上,旁边放着红袋子,簪书七个狂草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说俏了头不敢看吗?你相信。
  看了不喜欢吗?天晓得。
  然而她扭腰肢望后房溜了,震笑笑高声说:“傻叔,智姐,(故意把紫念作智)不是嘛,当初我讲过了,今心两个字别致,可是写在一方手帕里照样是念,簪儿将来拿金子裹接上依旧金玉良缘,这原都是巧排布,赚得你大傻瓜枉断肠……”
  俏丫头后面叫:“震哥儿,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震说:“别骂,别骂,你洞房花烛夜,我再告诉你谁是最出力的媒人。”说着大笑一把把大傻瓜拖走了。
  又秋来到后边,立刻被十一老姨太紫菱和梅兰竹菊四位姨娘包围,一连串冷风热嘲,呕得大傻瓜只好逃走。
  他先到王府井大街新屋找丈母娘魏梅夫回话,又遭遇了绿仪、喜萱、静仪、莺一番笑谑,回去铁狮子胡同探花府更糟,大嫂梁美瑜,二哥郑幼快两张口已经受不了,见到九老姨太银杏,那就不知道换了多少奚落。
  最后她老人家打发他上端王府向千爹干娘禀告,这倒好,去了他干脆躲在王府里不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福晋乌雅妃进宫拜氏皇太后,皇太后教皇上着钦天监择日,隔日便有旨意下来,择定十月初二,赵重、傅震同日太和殿赐婚。
  屈指还有二十来天准备时间,这二十天中大家免不了一个字忙,忙里时光过得快,转瞬吉期排在眼前,震袭爵神力威侯,他有他的漂亮衣服,又秋赏戴亮红顶加二品衔。
  赐婚大不了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等于有钱大户人家作成书童儿,婢女的好事,当日弘历帝高坐殿堂上受两双新夫妇三跪九叩首拜礼。
  他在上面随便讲两句告辞,随即命他们进宫参谒皇太后谢恩,他倒是仍留殿上等他们出来,然后撤案前两对金莲宝炬赐归。
  燕敷衍个干公主身份,算是给了半副仪仗,十六名宫女点缀排场,小宝连这一点小意思也还占不着光。
  然而夫婿的钦赐文武探花的执事牌经过路上,却是够显赫,够惹人注目,采舆迎进探花府,一霎时炮响连天,鼓乐大作,俏丫头紫云可不打扮的一身红,宁立氍毹上等着一同交拜天地。
  神力王府、探花府,两边办喜事究竟那一边场面大呢?讲起来差不多,场面靠贺客维持,皇室里出来应酬的人物是第一流上客。
  恭王和皇子端慧、永琏、永琪、永慧、贝勒裕荣他们两边跑,然而端王弘晖、福晋乌雅氏现是又秋的干老子、干娘,他们老早光临探花府,而且来了就一直逗留到夜深,恭王跟纪宝交厚,他在那边多坐了一会儿,究竟人家是皇叔的身份,却也不能赖至登席,他走了影响到一般阿谀献媚的大臣跟着溜,他们纷纷都往探花府去捧场逢迎端王爷。
  探花娶妻兼纳妾,俏丫头艳名韵事妇孺皆知,这自然又是动人的招来广告,所以探花府要比较热些。
  初夜小宝姑娘结发当夕,隔宵探花郎重会俏丫头,一箭双雕,月圆花好,乐也融融。
  新婚燕尔,乐有甚于画眉,可只是一连串的会亲筵席,一直绵缀个把月未能终了。
  不单是他们新夫妻闹得忙无暇规,大家还不是也被牵扯得不胜其劳。

  十一月中旬燕参将惕奉诏西行,率三千人马出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巡边,王命在身不容躲懒。
  他第一个先离开了北京城,燕来、莺两口子原想跟燕爷一道走,偏是皇上不赞成,再来莺自从随乌雅王妃进宫一次,她的人缘好,居然成了皇太后、皇后坐上嘉宾,三两天必蒙召见。
  她大概也总是摆脱不开,接着震荣膺帝命袭爵,这非得一番铺张,底下便论过年度岁,地冻天寒,冰雪连月,经过大家一再挽留,来二爷还是走不成功。
  大初一五更天,他跟王菊吟老人以布衣身份随班上朝贺年,初二起他拜别人别人拜他,初四至元宵连续一大堆剪不断的春酒宴会。
  过了灯节弘历帝忽然龙体欠安,凑巧皇太后同时沾恙,转侯纪宝做了临时御医,莺奉召懿宁宫书写金刚经禳灾祷福。
  这一下再耽搁个四五十日,早已是暮春季节,皇上刚病愈临朝,和珅突的来一个密折弹劾,这时候他过班了礼部尚书,奏参学士赵重身家不清,明娶汉女为室触犯婚姻律例。
  折上照规矩免不了交议,这好王菊吟带来了数十年保存的书面凭证,证明赵重祖父铁宝前在黑龙江出旗,改名赵秋人转隶汉籍。
  大臣们都晓得赵重圣眷方殷,乐得想办法转圜,七搞八搞让又秋大傻瓜无罪,和珅说不得碰个软钉。
  因此一事的纠葛,又牵延了一些时日,傅侯纪宝屈算时期紧迫,猛的双管齐下,一方谆托恭王、端王,代向垦上面前陈情,一方面由颂花潜谒皇太后恳恩,好不容易求得上旨下来准予退休,并给了震,大家都好像老囚逢赦一般的欢喜,各自着手检点行装。
  万鹏、魏梅夫、绿仪、喜登、燕来、莺、傅安、方容、明月、雪影、方寿、连燕夫人邹静仪全都准备跟随纪宝夫妻长行,说好的浴佛节后一天动身,谁知道初六晚上纪宝、燕来忽告失踪。

  第二十九章
  纪宝、燕来突于深夜失踪,这事引起神力王府、探花府、王府井大街新寓三个地方男女极大不安。
  天亮不久,大家不约而同全都到了铁狮子胡同老屋——探花府集合会议,诸葛亮先生陈绿仪认为哈密必有十万火急事情发生。
  纪宝当是于睡眠中得到阿尔泰山方面几位高明人指示,潜入新寓约会燕来赶回救援,顾虑耽搁时间所以不及通知大众。
  又秋力辩不然,他说:“三哥独居静室,他夜来得到什么指示,三嫂可能不知,来二哥跟二嫂同睡一床,三哥怎么好进去?二嫂也岂能一点儿不晓得?”
  大傻瓜快口莫遮拦,莺被说得满脸通红,她抢着说:“看宝三哥这几天着急样子,分明他早得到不好消息,燕来昨晚数次起来窗下徘徊,他也像肚子里有数,他们必定约好在先,奇在何必如此守秘。”
  大家讲得热闹,震一个人躲在院子里憋得不住的打转,万分不耐,他高声说:“议论纷纭,徒乱人意,守秘无非避免惊扰,再来跟大家一道走也总是怕慢……火烧燃眉,延耗不得,我要先走一步,大家随后来……”
  莺慌忙说:“我也先走一步……”
  燕、小宝、傅安、又秋、明月、方寿、方喜,差不多同时大叫,我,我,我……大堂屋上立刻大乱。
  绿仪急起弹压,她也高声喊:“大家不许妄动。请示两位老奶奶行止?”
  九老姨太银杏应声叫:“早说过了我们不愿意跋涉累人。”
  绿仪再喊:“那么邹老爷?”
  邹凤摆手说:“别管我,我跟去没有用。”
  绿仪点点头,高举右臂膊屈指唱名:“纪安、震、又秋、莺、燕、小宝、喜妹妹、寿妹妹,你们八个人领二十名家将,限半个时辰以内出京,兼程西下。你们退。”傅安等一哄而散。
  绿仪回头对万鹏、方标拜手又道:“有劳万大爷、方五爷带明爷清点人数,预备伕役舆马,监督装运行装,准明晨卯时正率十名家将照料傅侯眷口首途。”
  万鹏、方标、明月慌不迭答应他们拨头也走了。
  绿仪笑笑再看住魏梅夫说:“为求确保安全,押阵非蟠天金龙莫属,神鞭无敌,魑魅闻风丧胆,千祈大妈休辞辛苦。”
  梅夫笑道:“小将遵命,敢问诸葛先生本身作何打算?”
  绿仪道:“山人与喜萱妹亲自断后,恭请王大爷、郑二爷护卫。”
  幼侠俏皮大叫一声:“得令。”他拉王俊赶往禀知王老人也去了。
  绿仪起身又向邹凤、方妈妈敛衽万福,慢慢说:“京中必须有人留守,外事仰仗邹老爷看顾,内事拜托妈妈,您主持……”她赶向前握住方妈妈一只手。
  方妈妈不大高兴的说:“哈密有警,当是妖道萧圣、七尊者作祟,老妇渴想追随西行痛开杀戒,军师奈何不许?”
  绿仪笑道:“用兵之道,留守必以大将,妈妈智勇双全,故敢借重,李小虎越狱在逃,太行山余孽未绝,彼辈与妖道定有勾结,倘使声东击西,潜入京畿肆虐,此间王老爷一家六十口、张府两位老姨太耄耋高年,财产性命何堪设想,愿妈妈三思。”几句话说得方妈妈哑口无言,
  诸葛先生的几句话,不但说服了方妈妈,而且提醒了喜萱、颂花、银杏、紫菱和王家两位孙少奶梁美瑜、华耀南恍然惊悟。
  只有喜萱能帮着央求方妈妈答应留下看家,其余的人就都吓得不寒而慄,诸葛亮先生却依然神色不动,这里可以看出练过武的人魄力。
  方妈妈眼觑他们那一阵惊惶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说:“好吧,我就答应留下啦,不过三个地方靠我一个人,恐怕照顾不到吧!”
  绿仪笑道:“这个,山人自有安排,保管万无一失,王府井大街新屋腾空关锁不用,神力王府那边,请十一姨太仍搬回来居住,府里原有一班卫士,他们看屋子总不能说不行,这里另请裕荣选派营中人品、武艺全靠得住的五十名将弁来帮您方妈妈的忙,听受分派调遣,这样是不是很妥当呢?
  “再说辇毂之下,贼人们决不敢明目张胆进犯,大不了夜来个十个八鼠窃狗偷,我想在妈妈您一对虎头护手双钩和那一张铁胎弹弓之下,他们脱不了送上门卖命……”
  方妈妈宝刀不老,她就是受不了捧,诸葛亮先生这一吹捧她,她便乐个无可无不可,猛可里屈一下铁臂膊,大笑道:“成,成,你总是会算计我,就这么办啦!”
  绿仪从容叉手剪拂,含笑说:“那么谢谢您啦,妈妈。”
  回头又对颂花说:“颂妹不要老坐着发呆,火速上恭王府,端王府走一趟,该怎么吩咐弘晖、裕荣,你自己怙惙着说,最要紧的是要借到绿营将弁,办完这些事再进宫辞行,皇上皇太后跟前善自圆谎,恕山人不能一一指教,但务必赶紧回来。”说着扭翻身再找俏丫头紫云。
  她使劲握紧她两只手,诚恳地说:“妹妹,你文武全才,才堪大任,我有重托,你得屈留,哈密和京中两地,非要保持密切联络,尤其必须注意严防奸贼和珅造谣使奸。小事找裕荣疏通,大事求端王福晋代向官家解释,恭、端两王固是咱们家最好的靠山,唯居间接转斡旋的人非妹莫办。
  “妹子,你一身干系太大,你将是关内关外声息交流的总机构,也就是咱们哈密老家数百口安危所系,妹子,你合受我一拜。”她真的拜了下去。
  俏丫头慌不迭爬倒磕头,拜罢起来,诸葛亮满面春风,向梁美瑜、华耀南敛衽又说道:“王老爷、邹老爷和两位老奶奶,饮食起居,晨昏定省,这也都是紫妹妹的事,只望两位赐予关垂。”
  美瑜、耀南旁观诸葛亮先生指挥若定,果然名下无虚,她们妯娌暗暗惊服,闻言赶紧还礼领教。
  绿仪拍手又笑又说:“我算是一切拜托过啦!现在要附带提到静仪妹,她身体孱弱,不宜长途跋涉抑恐担惊受吓,本来可以不让她去,这里要谈到人情,她久不见静芬小妹妹难免挂念在心,再来惕大弟奉旨西巡,打听得哈密有事还能不赶往救援,他是一员猛将常常身先士卒,仪妹留京念然牵挂,不如挈她偕行。”
  静仪急忙起立,拜手称谢。
  这当儿绿仪一双明眸,却又睬到座上明家少奶奶雪影和她的婆婆明夫人,姑娘花姑太太想了想到底也不能没有话交代,笑笑说:“雪妹妹,你当然没有跟我们走的理由,这儿凡事靠紫妹妹一个人,我怕她料理不开,希能你多多关照。
  “明月此去,我们不会让他临阵当敌,他的责任大不了看护不能战斗的娘们孩子们,他也还有寿姐姐跟着保驾,你大可放心。
  “方妈妈是留京眷口大众保母,要安全千万不可离开她老人家,我的意思,最好请你们家都统爷也搬来住,明月即日过班道台,老太爷下榻公寓似乎也不太好……”说着她就不听人家回话,一边手一个抢着拖住梁美瑜、华耀南一径上东跨院王菊吟老人那儿去了。
  这里颂花、紫云赶着打扮出门,梅兰竹菊四宫女专管监督包札行李。
  方妈妈厨下指挥办路菜。
  明家婆媳帮忙照应小孩,大家全有事,谁也不得清闲。
  九老姨太银杏,十一老姨太紫菱,她们也得喊着嚷着前后招呼。
  这一天总而言之一个字乱。
  近午时光,裕贝勒裕荣率五十名骁健来见方妈妈,免不了有一番客气。
  午正颂花、紫云的大内来家带回消息,说是昌吉屯民叛变,哈密方面据报平安。
  大家听着都好像松了一口气,唯有诸葛亮先生认为靠不住,一切仍照原计划调遣。
  傅安、又秋、震、莺、燕、小宝、长姐儿方喜、黑姐儿方寿,他们八名猛将当日未初动身。
  第二天一早又走了颂花、魏梅夫、万鹏、明月和老弱妇孺,紧接着,绿仪、喜萱、王俊、郑幼侠随后出发,三批人马浩浩荡荡直走西安趋哈密。

  新疆,汉称西域,唐为突厥,宋属西辽,及元统一。
  清初天山南为回部所领,北为准噶尔所据,这儿要说到弘历大帝的彪柄武功,乾隆廿九年间荡平南北,收回中国版图,那就不晓得费尽多少心机,眼前不过太平了两年,民心究竟未能尽服,所以又有昌吉之叛。
  昌吉算是迪化的一个临近县市,迪化古称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国国语解释,该是战斗之意,可知道这地方怎样动荡不安,究其实为祸的无非准回二族。
  昌吉是征疆留下官兵屯田的所在地,却又有兵屯、民屯、回屯、流屯之别。
  所谓流屯,乃是内地谪戍的作奸犯科的罪人,其中份子自然非常复杂,屯官管流屯不易,宽、严都不能讨好,平常吵吵小乱子那是司空见惯。
  这一次闹得可不等闲,流屯杀屯官据城造反,话说这么简单,其中却有贵州梵净山练气士萧圣、青海噶达素齐老峰梵王宫七尊者、苗岭听水天魔于焉有绝大关系。
  这一班左道妖人,老是撒出绿林帖,挑拨江湖上魑魅魍魉聚为三剑手刘鸿高、龙虎二罗汉、萧贤复仇,发誓与傅家子弟门人不共天日。
  萧圣、七尊者自以为天下无敌,那晓得第一次出马祁连山,就被山海夜叉易风来、蟠天金龙魏梅夫、散花女初秋英,一支铁画桨、一条蟠龙鞭、一枝软索锤,散杂着漫天风火烈弹和子午问心钉,杀得大败亏输望影而逃。
  萧圣虽然把燕姑娘迫得跳崖投水,但青莲、白莲两尊者几乎做了山海夜叉桨下游魂。而且约来的三十来位绿林道朋友,全让魏梅夫、初秋英剪屠个死无孓遗。
  第二次李夫人燕黛率众入关营救燕姑娘水危。
  李五郎起凤标枪掷杀青莲。
  白莲遇伏腰斩丧命。
  益以老前辈傅二太太胡抱玉夜入贼穴击倒萧圣救走鱼壳,二度挈又秋、震,潜进张掖城蓬莱观,现身说法,镇服红莲、玉莲。
  红、玉尊者要算七尊者中杰出人物,他们俩的邪术武功大概还在萧圣以上,他们这一惊破了胆,贼众算领教了敌人威风。
  红莲、玉莲急谒师父一秃真人于贺兰山,一秃虽则道行品德都不太差,但认为萧圣卖药北固山何关傅家人事,萧圣呼号奔走为兄弟复仇理于情无亏。
  青莲、白莲助友报怨总还是江湖上义气,不得谓作恶为非,傅家人薄予惩戒无伤大雅,处加腰斩剖心未免太过猖狂。
  他一秃答应徒儿亲上阿尔泰山找海容老人、法明和尚、玉道人玉翎雕理论。
  第一次拜山海容老人挡驾不见。
  第二次他邀请听水天魔同往准备行凶,出面会他们的是法明和尚,和尚向来怪脾气满口疯语连篇,个子小,一身龌龊不堪。
  一秃、于焉简直瞧他不起,话不投机立起冲突,一秃口吐万丈烈火烧他,于焉抛放万花飞刀砍他,火如火海,刀若刀山,却只是近他和尚不得。
  最后一拍手脑后脑壳取出一枝晶莹短剑,这支剑迎风化成丈八蛇矛,翱翔天半下搠和尚,和尚不经意居然被撞跌一跤,跳起来怒发,猛的一声断喝,山鸣谷应,地动天摇,只见他俩边肮脏大袖蓦地一挥。
  一秃、于焉身如断线风筝飘、飘、飘个不知所之,他们自然是有两下,好不容易悬空里挣扎落地。
  面面相觑了无人色,这当儿偏遇玉道人傅玉翎采药归来,他客气,他十二分礼貌地劝告两妖道释愤宁人,说海容、法明和他自己决不染手刀兵,只恐小儿辈未甘忍让,兵凶哉危,邪不胜正,请他们仔细熟思。说着话,这一代奇侠玉翎雕竟然叱开崖壁隐身而入,壁旋复合踪迹杳然。
  看了人家的法力,在理说贼道应该知难罢休,却怪他们反而老羞成怒,满想只要你傅玉翎、海容、法明不管事,决不相信斗不过郭阿带、胡吹花。
  他们退回贺兰山从长计议。再说李小虎越狱潞安城,他是这部书中的罪魁祸首,论孝行却也未可厚非,他就是父仇必报百死莫解,抱定决心非找燕惕、燕来算清血帐,也还要一个人挑战傅家子弟门人,越狱半年他便到了昌吉。
  李小虎未到昌吉之前,先往黑龙江拜访冒牌假货七王爷德泰,这老家伙当时在京郊西皇庄藏弓楼匿囚明少夫人雪影,一条老命几乎断送郭燕来轻红剑之下。后来还多谢裕贝勒居间转圈,密奏皇上革去他庄头职务驱逐出境,暗里也总是另有贵人扶持,所以他仍敢饱掠皇庄满载而去。
  他是玉蝴蝶胡必的干老爹,胡必毁家誓找燕来寻衅,全部财产变卖现金交他看管,那一笔数目却也相当可观。
  胡必、胡定相继毕命於太行山、泰山,老家伙变成黑龙江省北团林子——绥化首富,讲起来岂不是老运亨通,然而恶人终归不甘蛰伏,苦思焦虑无时不想雪恨复仇,假借经商豆麦精食名义,广事纳叛招亡,勾结绿林剧盗,李小虎越狱来投,他有他的一席话游说,老家伙还能不倒屐欢迎。
  经过漫长时间的研究筹划,决策派小虎挈领一批狐狗潜入南疆相机行事,他们看清楚昌吉军民杂处足可有为,立即混进流屯藏身。
  小虎武艺虽然欠佳,长相却颇有英雄气概,再则行囊里也还带有很多金钱,散财结客原是他拿手好戏,个把年头,他化身戴天恨的鼎鼎大名,居然成了数以万计流屯的领班魁首,进一步煽诱回屯,势力激涨声誉日隆。
  军屯、民屯跟他均有好感,屯官和他拉上了交情,这时候可以说已具有造反的可能性,但是他的大目的在于一网打尽傅郭二家男女老幼,必须计出万全,所以依然沉着。
  一方面想尽办法向哈密刺探虚实,一方面积极与萧圣、七尊者取得联系,本来为人极端阴毒,却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单是晓得自己本领不济,还料到陆续由各地约来埋伏的绿林道人物也都不足与郭阿带、胡吹花抗衡,非等萧圣、七尊者亲临主持,决不肯冒昧发动。
  昌吉去哈密并不太远,打听消息毫无困难,胡吹花老不在家,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偏偏萧圣、七尊者屡请不至,小虎急煞了也还无可奈何。原来萧圣自从败于山海夜叉易凤来,青莲、白莲两尊者身死祁连山,他们再也不敢出头露角。
  如果一秃真人、听水天魔肯接受玉道人玉翎雕的忠言劝告释愤宁人,看来一场浩劫可免,可叹在数难逃,他们终因老羞成怒,甘心自取毁灭。
  阿尔泰山受挫于法明和尚归去,各自蜷居巢穴祭炼法宝,横定狠心肠,誓作孤注一掷。
  不久他们就得到李小虎密札,说是胡吹花山中闭关炼丹,暂时绝不能遽返哈密,林燕、万小宝进京完姻,带走了一大群送亲人马,此时倘不着手行事,只恐悔之莫及。
  傅纪宝不日退休,郭燕来即将西返,纪宝号称天下第一条好汉,燕来手中八宝铜刘万夫莫当,彼等赋归,大事去矣……此一纸洋洋洒洒万言书挑动了一秃真人野心勃勃,立刻纠集党羽爪牙,络绎赶到昌吉。
  昌吉并不是大地方,个把月之间,外间陆续混进许多形迹可疑人物,这些人物却又像跟流屯中著名屯户戴天恨全有往来。
  戴天恨这名字很奇怪,平日所作所为也总是有个蛛丝马迹可寻,有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当然每一处角落里绝不能都没有明眼人,谣诼繁兴,危言耸听,县太爷根据一连串密报,急速照会屯官查屯。
  李小虎方面可是早得到消息,他屯田附近好几座坟墓里大量埋藏着兵械,而且在各破庙古刹中还储蓄有颇为丰富的粮食军需,这那能受得了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则一秃真人和听水天魔于焉未到,估计实力光说造反大可不成问题。趁知县、屯官降临视察那一时刻化身戴天恨的李小虎登高一呼乱者四应,知县、屯官当场被刺身死,数万屯民普遍投降,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昌吉城成了李小虎天下。
  自称反清复明东征招讨大元帅,登坛点将,选派龙骧、虎卫十大将军,一切那是布好的棋局,循序安排居然有条不紊。
  事隔三天,乌鲁木齐镇守都统温福,出兵亲来伐叛。
  李小虎遣龙虎十大将出城扎营拒敌,他们都是江湖上著名的狠强盗,论一刀一枪的工夫全不太差。
  所带的万余流屯那一个不是亡命之徒,乘锐争先效死,分明如熊如罴,第一阵仗温福吃了瘪,接连大小十余战占不到半点便宜。
  二月月尽夜,李小虎来自缒城夜劫,这一阵温大人败得够惨,几乎溃不成军,官兵退却二三十里立寨,就这样牵缀着相距两三个月。

  燕参将惕奉诏西巡,一路上数得迪化告急,他虽认为小丑跳梁不足介意,但还是百里加驿飞报进京。
  一方面将三千铁骑分派,每五百骑沿途立寨缓缓西移,一方面躬率三百众星夜兼程,疾趣星星峡、渡苦水、越烟墩、出黄芦冈竟过哈密未敢停留,至干德稍作一天休息,即行进兵昌吉城下,单枪匹马独踹贼将屯营,蓝燕子军旗飘飘过处,枪挑剑劈浪裂波开,李小虎城头上遥望燕参将,忍不生心头火发切齿咬牙,火速下令开西城驱贼兵尽出合击,燕爷身陷阵中,三百名铁骑名自跃马应战。
  这里头有过去裕贝勒由京都绿营中挑选借用的十员偏客五十名骁健,他们要算是燕爷生死心腹部属,百战沙场一可当百,别看人少,人越少越显得子弟兵身手非凡,双方殊死战合斗一个对时未分胜负。
  三十里外温都统挥大军突至增援,燕惕默念贼败顷刻,决计取城灭此叛贼,一声暗号,三百骑狂呼猛扑西门。
  燕惕一马当先,手中火尖枪卷地遮天当者拔靡,眨眼杀到城壕边抢得吊桥,三百骑一涌而过,燕爷回马翻身退敌,右摇枪左挥剑杀人如麻,掩护子弟兵夺下城池反客为主,二百骑进城搜索,百骑隔壕控弦射贼,贼反走迎攻温福突围。
  贼众多至数万,温都统大军不过三千人,众寡悬殊想围贼就歼那是不可能的事,逐北追奔有所斩获也就算不错了。
  贼窜干德入阜康境化整为零忽然星散,温都统心疑诡计约兵缓追,兵至古城子——奇台地方四通八达,为蒙古、新疆商人贸易重镇。
  贼已无踪可寻,转恐招引蒙人滋事,温福回师退孚远观望,这一逗留又是十余日,燕惕一直羁迟昌吉代人看家,他就是始终不知贼中有李小虎。
  那天城下争夺战一霎那,小虎屹立城头指挥,叵耐他穿着一身奇装怪服,蓄发蒙须形似恶鬼。
  燕爷简直无法辨认,兵后鞫囚,囚只能说戴天恨惑众倡乱,燕爷怎么也猜不到戴天恨竟是李小虎化身。
  假使让他明白了真相,那是决不肯放松,他必会强留下温福亲往穷追,看起来好象小虎命不该死。
  谁知不然,当恶贼突围脱险败走干德途中,恰好接得一秃真人密牒,着他解散贼众,避免招摇,单留三千精锐,零编小股昼伏夜行潜驰哈密隐匿四郊侯令,教他小虎本人暗会十大将疾赴三台晤面。
  小虎自是奉命惟谨一一遵办,他走到阜康,一秃又派萧圣、红莲、玉莲、金莲、银莲、法莲五尊者赶至接应。
  如果燕惕前来追赶,那可能糟透,因为他绝不能是萧圣、五尊者的敌手!
  鬼使神差,温福奋勇抢先逐贼一去不返,抛下昌吉空城必须有人守土,于是反而便宜了他燕爷躲过一场大厄。
  等到温都统整旅言旋,谈及据探报部份流贼逃入哈密边界,燕爷心动即日赶去清剿,可惜已经晚为一步。
  昌吉闹得黑地浑天。哈密那能都没有一点儿风声鹤唳,坏在一般官吏认为山遥水远不当回事。
  官方毫无准备,傅家人可不能无动于衷,马老太太吩咐大家提高惊觉,郭阿带着手遣将调兵。
  左翼第一拨鄱阳王邓蛟,偕陈家父子兄弟叔侄阿强、阿壮、怀明、戴明,及鱼壳、邓鳅驻防库鲁克郭勒河。
  右翼第二拨五女将,郭小红、小绿、小晴、柳宝绿、章玲姑坐镇头堡。
  前锋第三拨五虎大将傅纪珠、纪侠、马念碧、李燕月、李起凤远出三堡巡逻。
  后卫第四拨李夫人燕黛挈陈家妯娌云姑、水姑和邓家四位孙小姐梅、桂、柽、榆,退屯黄芦冈保护不能作战的老弱妇孺。
  四拨人马次第出动,他们各配有一百名农、牧丁杜。
  看家的留了崔小翠、赵楚莲、楚菊、楚樱和郭夫人叶新绿、邓夫人兰繁青、陈夫人海怡海悦、赵夫人楚云。
  请万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二少奶散花女初秋英,万二爷万雕,婆媳夫妻为四路总救应。
  以老武师万春同将赵振纲、张维、崔巍专管粮秣运输。
  他海皇帝无玷玉龙郭阿带约河北小孟起郭龙珠,猛将军马松将中军,径奔巴尔库山畔瞭墩扎营。
  阿带又号南海布衣,自幼儿横行海上,身经数百战,算无遣策,他的主张怎能有错,可是他的中军亲当前敌,副帅又用了两位酒鬼老将,引起崔小翠极大不满。
  在傅家一群亲戚故旧中间,连胡吹花带闭关阔克帖克山傅二夫人杨吉墀在内,论术数谁还能赶得上崔小翠。
  明知郭阿带劫运当头,仍希人定胜天,这说明人,总难免一个字号,她力谏阿带,说详察天文,天狗犯于南方主妨主将,应以阴人代将中军镇之,劝他老人家宜与李夫人燕黛互调了。
  阿带豪杰胸襟,那里肯听这些摸不着边际的闲话,他笑说人生八十死称上寿,强敌当前大丈夫岂有退后之理,他坚持不从。
  小翠急得背人掉眼泪,她暗访万老太太易凤来有所重托,偏偏老太婆也是个不懂术数的人,答应是答应了,却也未能相信。
  燕惕进攻昌吉城克服得快,这里得到消息较迟,阿带据报燕爷三百骑城下立功,认为贼人乌合之众果然不足有为,他老人家越发不以为意。
  看看到了五月月终,五虎将纪珠等率百骑远出哨探,于七角井大石头靠近,发现千余流贼结队夜行,立即展开扫荡,那还不容易,虎入羊群,如汤沃雪,杀到天明,贼死无遣。
  阿带亲自临场视察,看过了战后疮痍,他更放宽了一百个心。
  六月中旬天气酷热,瞭墩营帐中刁斗不惊,夜夜酣饮达旦,头堡五女将,三堡五虎将,乃至库尔克郭勒河畔,黄芦冈山头驻防人马,大家也都是设法作乐游猎过日,其中就只有崔小翠终日慌慌若不自安,要不是她一再发出紧急戒备通告,阿带可能早已下今撤兵,虽然,他对于小翠的种种说法,至多也不过姑妄听之而已。
  这天下午下了两三阵大雨,奇怪居然凉爽得大有秋意,雨初庾,小翠又来了信,送信的是邓家的喜儿,他跟纪侠同庚不单是武艺了得,而且从幼儿跟小翠学过九宫太乙神数,每一次小翠演布奇门遁甲——八阵图,少不了她助理帮忙,现在已是四十岁的人,努力清造颇具神通。当时阿带看过小翠的信,笑笑搁置一旁略不措意,喜儿好生不忍,急忙鞠躬下拜,回说:“马嫂子反复叮咛,教喜儿务必请郭老爷撤退五十里下寨,否则今夜子未丑初此间将有极大不利。”
  阿带大怒叱为胡说,喜儿只好急走找山海夜叉万老太太求救。
  这也还是小翠第二步的办法,无奈易凤来、初秋英、万雕全不在家,他们母子婆媳倒是勤,饭后冒雨出巡不知所往,喜儿急得蹦蹦跳跳到处乱跑。
  小翠为难的地方,他们家的马老太太,道学、顽固决不肯轻离老家,马夫人白玉也就不能抛下婆婆出走,为着保护两位老人安全,小翠自然分身不得,苦在这儿许多有本领的男女除了小翠她自己和山海夜叉,谁也都不懂什么法术,她既是不能动,只有倚靠易凤来,其余人去一百个也无用,去一个多一个危险。
  惨莫惨于话不容明说,说得太露骨,郭夫人新绿及小红、小绿、小晴,乃至李夫人燕黛、赵夫人楚云、陈夫人海怡、海悦,凡是跟阿带有深切关系的都会赶往瞭墩增援,那岂不是糟透。
  天黑了喜儿还没有寻到万老太太,崔小翠等得焦急忽然心痛,她体弱本来有这个毛病,病发便自支持不住。
  初更天喜儿赶回,小翠抱怨她早点来家问一声也好,这会儿万家人还不都在三堡打尖,喜儿闻言就要再去找,小翠反而留住她帮忙向汉城郊外排布八阵图,说是现在一切赶不及,现在只有作法掩护汉城,让她能够抽身驰往瞭墩挽救万一……八阵图虽说不过是聚石的把戏,但是聚石高五尺,广十围,石多至六十四聚,可见这工作并不简单,多谢大体上早是准备好的,而且还留有三十二名人手作事,然而却还是乱了一个更次才算完全就绪。
  这次小翠一受累,一直守在图中打转指挥,甚至有时也得亲自动手动脚,等到她披发仗剑作起法,眼见云生西北雾转东南,整个汉城隐进一种不可思议的奇怪氛围之中,她方始扶病上马,留下喜儿看家,立率十六个粗壮回妇飞驰瞭墩。

  阿带营中,老英雄那时赶走进谏的喜儿,心中兀自老大不乐,性发拿案头小翠的信撕个稀烂气还没出,恰在这时光由乌鲁木齐来了一位故人,这人是方标方五爷的老搭挡,他们同是海皇帝部下大将,当年燕惕保军粮下老河口,在仙人渡遇贼巧逢燕来赶到相助。
  来二爷身边就带着方标和这一位好汉,好汉姓李名青蛟人称李七爷,七爷后来奉派跟随燕惕当差。
  燕爷功成回朝官拜将,他可是什么也不要,始终逗留迪化军中,最近摆脱了军籍,特来投奔故主。
  阿带见老友喜上心头他就又是很快活,当即吩咐排酒,约了小孟起郭龙珠,猛将军马松陪客,来个大碗酒大块肉放杯痛饮,饮谈之间,青蛟谈及他得到的消息,说是外蒙在闹兵变,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偕邓王妃车驾同幸混塔木戛镇乱,听说会顺道前来哈密省亲……听了这些话,阿带、龙珠,马松都非常开心。
  马松说:“繁青妹子苦相思佳婿爱女,这一来可真是天从愿······”
  龙珠说:“混塔木戛走三塘湖,天生川,过芨芨台子岂不就到了七角井,这儿上七角井太近了,我们明天接他们去。”
  阿带说:“畹君是个最好的女孩子,爱燕惕等同骨肉,燕惕作小儿时任情任性,也不知道害她怎样伤心······”话刚说到这儿,蓦尔帐前风动,一缕青光穿户突入,急如流星一掠而过,烛暗复明,一代大侠海皇帝无玷玉龙郭阿带,遽已偃卧血泊中兵解妇天,看案并排儿站着三个妖道——一秃真人,和他的两个恶徒金莲尊者、法莲尊者。
  猛将军马松吼一声抓起面前酒碗便摔,一秃举袖一挥,顺势儿向他喷出一烈火,马爷翻身扑地气闭昏绝。
  李七爷青蛟跳起来夺壁间双短戟急待拚命,金莲、法莲双剑并发,七爷被砍个尸首三段分家。
  贼道剑指小孟起郭龙珠,郭爷心知不敌、尤恐遭擒受辱,猛可里一声长笑,就座上挚佩刀刎颈身亡。
  马松的一声虎吼,郭龙珠的凄厉长笑,惊觉了帐后宿卫,还以为两位副帅又喝醉了酒打架。
  年轻小伙子原想偷瞧热闹,悄悄起来窥张,张见了帐上情形,不由不心摇胆颤,慌不迭回头唤醒同伴寻路潜逃。
  他们这班宿卫也不过十六人,除了帐外被杀四个值夜,一共只剩十二人,有的急往墩上举放锋火,有的伏身丛四莽里吹起告警讯号,有的抢了大锣上马狂跑狂敲。
  这儿所谓独当前救的中军,大帐之外,错落地下还有小帐,大帐根本没有兵马屯驻,小帐里每帐五十骑士,两百余众闻警大乱,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争出应战,却怪看不见一个贼。
  然而副帅伏死帐上显赫事实,正帅郭阿带遍觅无踪,这使大家越发惶惶莫测,说不得只好分头向三堡、头堡告变。
  再说一秃真人艺高胆大,出手不费吹灰之力劈除了无玷玉龙,踌躇满志好不兴高采烈,明知千手准提不在家,他就是任何人不怕,当场吩咐法莲尊者跟随保护,尽速潜返七角井大营,他一秃独自挺手中一枝一百二十斤重量方便铲杀向三堡而来了。
  郭阿带身死只说是被刺,刺客不过三人,而且又都是身手极高明的角色,来去飘忽形影俱无,所以两百骑白翻闹了大半天到底什么痕迹也没找到。

  万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她老人家虽则不大相信术数,但屡受崔小翠重托,就也不能不当一回事。
  初更天她在三堡打尖,备蒙五虎将纪珠、纪侠、念碧、起凤、燕月盛筵款批,装个酒足饭饱立即告辞。
  一马当头率万雕、初秋英明炬向瞭墩前进,途中蓦见西北角烽火冲天而起,老太婆马上打个哆嗦,喉咙里喊出一个字“糟”,她的马顾不了上下高低一味疾驶,越驶越近,锣声夹杂着哀鸣泣粟声震耳欲聋,再走不了一里路,迎面暴风雨似的卷至十来匹快马。
  一片狂呼:“来的可是万老太……”
  凤来大叫:“我姓万,前面什么情形?”
  来人纷纷下马罗拜大放悲声:“大事不好,郭龙珠老爷、马松老爷被刺身死,郭大老爷踪迹不见……”
  山海夜叉再也问不出什么话,猛的夹马越过地上匍匐的人丛,向烽火光中奋力奔驰,霍地路旁跳出一个老道,高举方便铲,喝道:“泼妇休走,本师候你多时。”
  易凤来七十高龄目力独健,一看便认得一秃妖道,一时恨极、痛极,顿忘生死,来不及开口答话,舞动铁画桨疾取敌人。
  万雕、初秋英双马左右突出夹击,万雕鞍上使的是金背大砍刀,初秋英一对软索锤急如打闪。
  可是一秃不在乎,方便铲左插花右插花呼呼风孔,追得三匹马团团转滴溜溜盘旋,大砍刀近不得方便铲,软索锤也不来劲,只有一枝铁画桨差堪匹敌。
  然而马上斗步下这得看工夫,工夫相若步下反而占便宜。
  轻松活泼,山海夜叉锋镝余生深明利害,翻身下马死战。
  初秋英将门之女不善步战,万鹏的武艺根本欠佳,以多敌少不一定都有好处,帮场的假使不行,还是不要为妙,否则你反而受牵累。
  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使剑的刘玄德如果不参加,也许董卓父子有望就缚,理由很简单,以云长的八十二斤偃月刀,和翼德的丈八蛇矛猛劲儿来说,弟兄合力拚斗,吕布决吃不消。
  无端大耳儿揽进圈中,他的双股剑怎么挡得住人家方天画戟,钩、搠、撩、挑,带一下管保糟透。
  关、张免不了要为他分心,于是才以致便宜了三姓家奴。
  山海夜叉抖擞酣战一秃妖道,两般狠家伙,四条铁臂膊,铲去将来,免起鹘落,直杀个星斗无光,天摇地动,斗急敌我难分。
  万鹏、初秋英只好避作壁上观,看看斗到一百回合,初秋英瞥觑婆婆步法散乱,急切里她乘隙打出三枝子午问心钉,钉住妖道前胸后背,人家依然没事人儿。
  万老太太分明败在顷刻,秋英、万鹏见势不妙,急急冲上合围。
  妖道越斗越勇,方便铲轻拨铁画桨,猛磕大砍刀,万鹏如何受得了,虎口崩裂,刀飞人仰马退丈余。
  秋英软索追缠上方便铲一扯索断,万老太太舍死抢救儿媳,千钧一发,眼见临危。忽然喊声大起,傅纪珠、傅纪侠、马念碧、李起凤、李燕月,五虎将分五路赶至增援,他们弟兄使的全是枪,声到人到,马急枪沉,五友枪差不多同时接。上方便铲。
  散花女拖婆婆一边暂作休息,定睛瞅五虎将果然了得,拖法精湛雄奇,着着奔向敌人要害,还没有喝杯茶工夫,方便铲便显得只剩下遮拦架格能耐,尽管妖道怎么样哼哼喝喝,五虎将咬紧牙齿只顾死拚。
  妖道手慌脚慢,抽不出空作法取胜,岗下喊声再起,头堡五女将郭小红、郭小绿、郭小晴、柳宝绿、章玲姑马踹岗头。
  她们手中全是剑,万老太太怕短兵器吃亏,急忙拦阻不令向前。
  小红、小绿、小晴痛断肝肠怎肯听话,三匹马曳一阵风卷入围中,这一下恰冲动了五虎将包抄阵势。
  一秃狂叫一声“来得好”,方便铲荡开阵角人跟着一跃下岗,翻身手拍后脑壳放出飞剑,剑化长矛,人影不见,矛矫夭如龙,岗上山海夜叉睹状大惊失色,急发漫天流散风火烈弹。
  但妖道邪矛照样横行天空,万老太太心知不好,紧要关头管不着福祸吉凶,疾攫铁画桨踊身仰战妖矛,矛作万般变幻,桨化一片寒光,居然功力悉敌难分胜负。
  老太太边斗边喊五虎将,五女将千万别离开她老人家,事实上矛的攻势却也不容他们或她们走脱,山海夜叉竭平生胸中所学,横跃丈余直跳八尺,豁开了一条老命翼护众男女,也知大不了维持片刻,横定心战死罢休。
  这里可以想得到,无玷玉龙郭阿带他的身手远比山海夜叉高明,刚才要不是贪杯疏忽,妖道的飞剑未必能行刺成功,凡事有数,亦复何言。
  一秃真人的妖矛蜿蜒天上,挟雷霆万钧威力更番乘隙下班,比较他刚才手中使的一百二十斤重量方便铲,更要猛、更要沉、更要灵活。
  山海夜叉易凤来仰面应战,保自己还要翼护五虎将,五女将和万雕、初秋英两口子,那是真难为她老人家,总而言之两个字拚命罢了。
  奇怪,天生万物,下自幺么蛮触,上至人类万能,由野蛮部落演进文明国度为什么总免不了争斗?
  第一自是为求生存而战,一则气使然,曲必求直,屈必求伸,奈何不战,降而生何如战而死,这都还是气的支持,气能使人贡献一切,尽其所有,竭其所能以求克敌,此山海夜叉易凤来所以情甘肝脑涂地终于不屈者也。
  眼见覆亡在即,蓦尔远处东南角飞起一线白光,其白如银其快若矢,眨眼划空驶至当头,傅二爷纪侠忽然喜极哀呼:“翠姐姐······翠姐姐······”
  白光居作鱼跃,行天三匝疾扑妖矛,矛突缩成匕首,倒曳青芒往西北飞逃,白光不舍穿云追逐,光明烛天赫然剑也,弹指间白光盘旋直下横切妖刃,一声响,响疑裂帛,青芒四散匕首影减形消,白光亦敛。
  易凤来引手加额,伏地悲号:“崔小翠剑仙也,妖道死矣······”痛定思痛,老人家泪横来。
  她喘息着又说:“郭老爷失踪遇害,罪在老妇接应来迟,不信崔小翠神卜故有此失,悔已莫及,各位速随老妇前往会晤崔小翠再作计议,但有数言愿各位静听,数果有定,人难回天,仇必复,恨必雪,千祈各位顺从崔小翠调度节哀向敌······”
  说着话她却先来个泣不可仰,大家不禁各放悲声。
  小红、小绿、小晴立即催马觅路,老太太急忙吩咐初秋英、章玲姑、柳宝绿紧随照料,大家一涌下岗,赶不了半里路,火光中望见一大堆回妇簇拥一匹白马疾驶前头。
  易凤来挥铁画桨高喊:“马少夫人请留步······”
  小翠勒马暂停,五虎将,五女将,十匹马抢先包围,小翠眼望众弟妹不觉泪下如串,哽咽着回头向易凤来拜手说:“老太太,您别难过,您已经尽了心力······”
  老太太叫:“快告诉我们你二姑爹什么情形?”
  小翠以手掩面哭道:“两位郭老爷均遭不幸······”
  话声未绝,小红、小绿、小晴三姐妹差不多同时昏绝堕马,秋英、玲姑、宝绿飞速下骑搀扶。
  小翠说:“刺客仅有三人,一秃以飞剑行刺姑爹,郭老爹自戕,两尊者盗走姑爹尸骸,一秃深入挑战······”
  放下手腰带上取出一个小小荷包,叫:“碧哥哥,接下······”
  念碧摇着头看看马鬃上斑斑血渍,再看看她满襟袖也都是这个东西,抢着问:“你,你怎么啦?”
  小翠尽力自制,缓缓说:“且喜哥哥、爹爹无恙,你快携药驰救······”

  第三十章
  小翠把荷包交给了念碧,她便拨马回头,面对着易风来叉手说:“此间已无战事,小翠奉陪老太太暂回三堡营中,二爷伴纪珠等前去料理郭老爷后事……”
  说到这儿,忽然口喷鲜血,趴倒鞍桥。
  崔小翠心身交瘁口喷鲜血,扑倒鞍桥,万老太太眼明手快把她抱过马背,昏迷中她还能交代说汉城家里必须暂守秘密,谨防郭夫人闻恶生变……讲完话人事不省。
  老太太骤马送她三堡营中施救,灌她几汤匙茶魂回气意转,强自探手怀中摸索一个小小药囊,里头装有三颗灵丹,老太太帮她忙给取出一颗含她口内,看她慢慢的咽下喉咙,打盹工夫她便能够盘腿起坐。
  抬头望帐外阴霾四布,又不禁珠泪双抛,喃喃地说:“夏行秋令,莫测天心,天心莫测,人事奈何……”
  叹口气又说:“老奶奶,您是不相信数!”
  易凤来泣道:“我,我顽固,我误了大事……”
  小翠道:“不然,留在京都的人早已拈程西返,却因为宝兄弟屡病逗留途中,宝兄弟武功登峰造极能避寒暑,所谓金刚不坏之身何至害病?奶奶,此无非一个字数,他要是早到一天,二姨丈就不会……”
  说到这儿,回妇进帐报说李夫人单骑前来。
  小翠叫:“燕姨姨来得正好……”
  燕黛应声闯至帐前,浑身缟素,脸上一片铁青。
  小翠问:“您怎么……”
  燕黛摆手说:“我得到喜儿飞骑告变,你二姨姨、楚姨姨、恰悦两姨姨已经先行赶往瞭墩,我来请示你该怎么办?我们即要进兵七角井决一死战。”
  小翠大惊急忙问:“二姨姨,她······”
  燕黛厉声说:“她很镇定,志切复仇。”
  小翠摇头泪如雨下,拜手说:“燕姨姨,二姨姨一定要这样,我们也真是不好拦阻······您怎知道贼在七角井?”
  燕黛道:“你的高徒喜儿告诉我们的。”
  小翠点点头说:“他也总是忍无可忍,好吧,姨姨,小翠一息尚存理该效死,您主将,翠副之,纪宝、燕来当前踹阵破敌,莺妹妹、喜妹妹、寿妹妹、燕妹妹、万大婶、莺、又秋左右八先锋,五虎将左翼,五女将右翼,中军大将万老奶奶,万二婶子和各位姨姨统大兵合后,喜儿奉爷们老将留守,库鲁克郭勒河、黄芦岗两处人马不动,大军准明晨拂晓拔队,酉时正破贼回师。”
  燕黛问:“你算定纪宝等今天可到?你二姨丈尸骸必能归来?”
  小翠道:“京都一行人天黑来家,贼必就歼,七角井已有战争,婉君妹夫妇引五千铁骑倒扼群贼,木垒河以燕惕兄弟任先锋,贼与外蒙叛兵合伙众三万七千人,李小虎身为贼师,听水天魔会五尊者于大石头方面布八门金锁阵挡我追兵,我军破阵,妖道伏诛,夺回二姨丈尸骸,然后进兵夹击,擒李小虎贼将不战而降。
  “八门金锁阵无甚巧妙,妖道倚邪木取胜,劫取二姨丈尸首高悬阵中为饵,意在一网打尽傅家子弟门人,我们五虎将五女将八先锋可以说无一不深明阵法,尤以宝兄弟、来兄弟、莺妹妹,又秋、震洞晓机宜,破阵无疑。现在要从速传令赶办一百张鱼网,二百个喷筒,宰一百对黑狗白鸡取血和水染网装筒备用,到时小翠即往瞭墩安排,兵无须多,请于邓家子弟们中挑选八百骑编队应用。”
  听完了崔小翠一篇话吩咐,李夫人燕黛什么也没说拔头一溜烟马上走了。
  万老太太叹息着说:“许多夫人们中李夫人可算能干。”
  小翠点头说:“是的,胆识兼优,剑术通神,吹花姑妈之下她第一,今天神情好像很暴躁,刚才小翠不跟她讲明白,她可能单身匹马前往追贼,那自然必定无辜······
  “她是郭老夫人身边得宠侍儿,二姨丈以妹待之,她与二姨姨彼此感情尤深,二姨丈与二姨姨夫妇结合太不寻常,当年有一段极可珍贵的情史,二姨丈既死,二姨姨恐难独生,夺得二姨丈尸骸归来,二姨姨可能自戕殉节,此事燕姨姨看得透彻,难怪她疲寸断肝肠······”
  老太太道:“郭老爷八十高龄,郭夫人也是七旬向外的人了,暮年夫妻旦夕坟墓,何苦想不开,她要这样做岂不太过难为了来哥!”
  小翠哭道:“二姨姨为人义重如山,情坚铁知,她要是横定了心,谁也无可奈何······”她哭得十分凄惨。
  老太太道:“你自己身体要紧,别老想着这回事,等会儿我见到郭夫人劝劝她,究竟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于义,死于节,可泣可歌,倒也未见得不值得······算了妹妹,你什么心都使尽了,一定这样那也是没办法,好好的睡一会吧,妹妹,我觉得你这样呕血很讨厌,你可不能跟我开玩笑呀,我的贤妹子!”
  老太太说得沉痛,她也哭了。
  小翠使狠劲紧紧的抱定老人家,呜咽着说:“奶奶,小翠也不过早晚的人,念碧孝子他不会因小翠怎样的,小翠怕宝绿妹妹,她有一点傻……”
  说到这儿话不成声,但是还要说:“傅家人即日举家退隐阿尔泰山,念碧与道有缘他也不能久恋尘世,可叹宝绿妹妹的八个男孩子全是富贵中人……奶奶,您务必教又秋夫妻当他们小弟兄骨肉家人……”
  老太太哭道:“你为什么说这些晦气话呀!我不能听,我受不了,你由一秃贼道妖剑下留下我一条命送你的终吗……妹妹我不能听,我受不了……”她哭个哀哀欲绝。
  小翠看老人家太过伤心就也不敢再说别话,她闭上眼装睡,原是累透的人,这一闭上眼居然睡着了。
  易凤来也是真爱她,她一直抱她怀中睡了一个时辰。

  傅侯纪宝他从裕贝勒裕荣口中得知昌吉叛变消息,灵机一动便认为或与萧圣等一班妖道有关,恨不得插翅飞回哈密,却顾虑惊扰了大众不安。
  他就暗里跟燕来作一度商量,燕来自也是心急如焚,他们约好初六晚跳城夜奔,沿途易马兼程赶站,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尽管会跑,跳到武威嘉峪关在望,炎炎烈日下宝三爷忽然中恶,翻镫堕马人事不知。
  燕来那能不吓坏了,抱送他歇下客店,想穷了办法终是救不醒人,来二爷急得满城乱窜找郎中,药石纷进影响俱无。
  第三天日落时,傅安、又秋、震、莺、燕、小宝、寿八猛将就赶上了,他们一窝蜂,偏有那么凑巧,恰恰也投宿了这个客栈。
  说怪不怪,八猛将住下店就也有三个人睡倒,震、小宝、莺他们得了同样毛病,发高热神息不清。
  更妙隔不了两天,第三批大队人马也来了店门口走下驮骄,喜萱、颂花、绿仪同时颠仆昏绝,照样画葫芦人事不省。
  病的全是要紧人,燕少夫人邹静仪那样孱弱的身体偏没有病,她深明医理,据她诊断说患者六脉调和全都不像病,尤其宝三爷症象怪异离奇,归经一句话她不懂用药,她不懂街上请的大夫更不行。
  大暑天决不能拖着一大群病人起早,除了逗留还有什么好办法?
  燕来愁得像热锅里盘旋的蚂蚁,恨极他决计不顾一切一个人先行,把病人交托明月、方标、万鹏照看。
  话都讲好了,第二天他却会发病不能动弹,事大跷蹊,疑神疑鬼,众意惶惶计无所出,一拖就是个把月,得病的次第病愈,依然健康如故,本来没有病的人反而憔悴不堪,而且有的还真的害起病。
  纪宝多少有点明白,诸葛亮先生杨大少奶陈绿仪也动了心,她的决断力特强,三不管下令拨队赶路,着纪宝、燕来八猛将不分昼夜尽力趱程先发。
  一行十个人,夜来三更天走在苦水途中,猛可儿瞥见远远处千仞高空飞起一道白光。宝三爷蓦地大喊一声,惊堕马下,大家纷纷围上问故。
  纪宝道:“白光乃是崔小翠姐姐的白龙剑,剑在追逐前面一霎青芒那是妖物,非万不得已翠姐姐不会放剑制敌,可知哈密情形一定很糟糕,我辈来迟,大事坏矣……”
  燕来闻言更不得话,立即催马夺路狂奔。
  宝三爷又向莺点手接下去说:“郭老爷可能不好,大限难逃,我们为什么落武威闹了一场怪病,这其中大有天意,弟妹,请你火速追上来兄弟,务必劝他顺变节哀……”
  讲完话他这边一拱手抱拳,莺姑娘马去如飞。
  翌日入夜,两口子疾驰黄芦岗,见到陈家少夫人云姑水姑和邓家四位孙小姐桐、桂、柽、榆自是一切听到了,马不停蹄夫妻竟赴瞭墩大本营。
  时已更漏深深,郭龙珠跟李青蛟的尸骸早经殡殓入棺,帐上帐下无老少男女一律挂孝,白盔白甲片,灯火通明人马云集。
  素帷下案前李夫人燕黛,马少夫人崔小翠并肩儿正坐,列座的人右边起第一位郭夫人叶新绿,第二位邓夫人兰繁青,第三位赵夫人楚云,第四第五陈家老妯娌海怡、海悦。
  左边老爷们万春、赵振纲、邓蛟、马松、陈阿强、阿壮、鱼壳、邓鳅,两旁侍立着五虎将、五女将,万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散花女初秋英,她们婆媳另坐两把椅紧守小翠的背后。
  每一张脸冷凝冻雪,愤怒赶走了悲哀,每一颗心火在燃烧,急待着复仇伸恨。
  燕来、莺进来时痛断肝肠,但看了大众神情就也不敢哭,他们两从帐下刀枪林立中上爬案畔,不住的碰头流泪。小翠颤声儿问:“纪宝何时可到?”
  辕门外纪宝率傅安、又秋、震、小宝、方喜、方寿应声摄至帐前打躬参谒。
  天色黎明中,副帅崔小翠座上拱手,请万春、万雕父子坐镇瞭墩,她说陈绿仪、张喜萱、万鹏、方标、明月一行人今日可到,其中除蟠天龙魏梅夫派任大军二路总救应,其余人马毅归老武师节制指挥,杨颂花、邹静仪及大小眷口送汉城安顿。
  万春起立打躬唱偌领万雕下。
  小翠再拱手请邓蛟、鱼壳仍回库鲁克郭勒河屯营,陈阿强、阿壮老兄弟统邓家三杰化龙、化鲲、化鹏调防三堡。
  马松、邓鳅领陈家昆仲怀明、戴明代守头堡,赵振纲扼驻黄芦岗,原留黄芦岗老弱妇孺全部移返汉城。
  说汉城固若金汤,邓喜深知八阵图玄妙,自能运用得宜,可保万无一失。
  众老将得到吩咐,纷纷出帐各带所属人马走了。
  小翠翻动名册首点傅纪宝、郭燕来听令,说八门金锁阵破之无难,所虑贼以妖物、幻术配合正法九宫太乙遁甲作崇,着率三百铁骑,随带张鱼网,二百支喷筒,夺杜、景两门入阵,网兜妖物,简破幻术,转战休、生、伤、死、惊、开六门,会合六路兵将急攻贼首司令台,阵破疾驰木垒河歼贼,不擒李小虎不得回师。
  纪宝、燕来得令鞠躬顶礼而退。
  帐上再点纪珠、起凤、莺,攻伤门,燕月、念碧、纪侠击惊门,小红、小绿、小晴、玲姑、宝绿杀开门。
  小宝、震、又秋、燕取休门,傅安、方喜、方寿、初秋英,羁生门。
  每一路领五十骑。
  山海夜叉易凤来管带二百名步兵引导中军进死门。
  调拨完毕天已大明,各路将领陆续拨队出发,中军正副元帅陪同郭夫人新绿,邓夫人繁青,赵夫人楚云,陈夫人海怡、海悦押阵后行。
  自正副主帅连当日赶至的魏梅夫,合计恰好三十员战将率八百马步精兵,麻衣若雪,剑气如虹,浩浩荡荡杀奔七角井而来。
  贼人以听水天魔于焉为魁,萧圣副之,红莲、法莲、金莲、玉莲、银莲五尊者和由昌吉退出的十大将管理金锁阵。
  阵排在大石头平郊,占地十亩余,内藏四千众经过一番挑选的猛悍小喽啰,阵中央设号令台,于焉亲自主持,台旁竖高竿,竿端悬吊无玷玉龙郭阿带尸骸,十大将分守两阵角,萧圣及五尊者各把一门,每一处均设机关埋伏。
  于焉以邪术掩护阵法,雷鸣风吼,鬼哭神号,益以妖云密布,飞沙迷人,居然险恶无比。
  南天燕子郭燕来一身墨?,手使八十斤八宝铜刘,心痛杀父盗尸之仇,何恤吉凶祸福,马走如飞,驱一百五十铁骑首先到达七角井,远望大石头贼人阵势,烟雾沸腾,金鼓不绝。
  一霎时恨生肘腋,怒发冲冠,吼一声跳下鞍桥,弃马待步,三不管竟闯西北角景门,阵中伏起千弩并发。
  来二爷飞舞八宝铜刘扫开箭林勇跃砍杀,一百五十骑发声喊随后突入,一百支喷筒左右张翼,洒射一阵鸡狗污血,眼前立刻呈起一片明朗世界。
  五贼将各挺手中家伙迎战二爷,二爷尽力挥扫,贼人兵刃俱折,骨肉纷飞。
  郭燕来为人相当仁慈,平日一只虫蚁无故也不忍残杀,今天竟是变了疯人。
  说疯人不如说疯虎,墨?袒右臂,科头敞胸,草缆系腰,足登八搭麻鞋,口衔发辫,眼内流血,四肢百骸运足万斤神力,一枝八宝铜刘舞得像风车儿旋转,更不管什么招,什么解数一味盘扑腾击卷地驰突,往来飘忽有如一缕黑烟。
  任何机关埋伏如同虚设,肘撞、臂挥、肩触、膝磕,当者披靡,撼千钧石闸,蹴九仞刀山,绊绳飞索拉之两断,翻板陷坑视如逾闲。
  铜刘过处肝脑涂地,长剑飞来骨肉成糜,喊声震霄汉,刘贼如菜草,将强兵不弱,百五健儿追逐八宝铜刘之后都成了血染人儿。
  他南天燕子杀透景门,转战死、杜、伤、生、休、开、惊七门接应,尽情破坏埋伏,意在为各路进阵弟兄姐妹开除障碍。
  再说震、又秋、燕、小宝,他们两对小夫妻攻的是吉门,吉门守将恰属贼人副帅萧圣,燕姑娘见仇人分外眼明,一声矫叱,踢蹬翻身飞下坐骑,左手并射铁翎箭,右手剑舞梨花,她今天和小宝分使合德双剑。
  此合剑乃是当年康熙大帝恩赐傅侯出家学道护身宝物,剑名合德,却魅避邪,端的切玉剁金吹毛可断。
  纪宝以此合剑转赠又秋,震决斗六猛兽。
  现在剑在燕、小宝手中,妖道萧圣认识铁翎箭,目中更瞧不起女儿家,张口吹气,铁翎箭飘飘堕地,双龙护手精铁拐展如雁翅迎风进招。
  燕深知贼拐厉害,火速敛剑躲闪,小宝后至,马背耸上身腾空,盘剑奋力下劈,剑法忌劈,又秋旁观大惊失色。
  妖道双拐粗若酒盏各重二十斤,算得上一件狠兵刃,他也总是决没有想到面前一双美女使的竟是一双价值连城轻快无比的利器,他也用了余力,猛可里伸拐接剑,剑下拐立折,不容妖道再有动作的机会。
  悄皮鬼震爷脱手奉送他十枝撒雨梅花针,这恶毒的暗器细若花须,打出去无声息,偏碰着萧贼拐折心悸失神,十枝针簇奔面门,他那一对带血丝的三角鬼儿眼免不了各中数支。
  不错,他练金钟罩气功浑身刀枪不入,但眼睛无论怎么说还是练不到的死穴,针到双眼瞎,没让他喊出声儿,燕剑、小宝剑、又秋铁画桨同时及身,桨碎头颅,剑穿胸腹,妖道变成砍首开膛的牺牲。
  巨贼伏诛,又秋狂喜,飞舞铁画桨追杀小喽啰,小宝施展着看家法宝阎王令小飞叉,燕连发铁翎箭,震随手抛撒梅花针,贼死如麻,称尸成阜,震下令五十铁骑随后顺风放火,纵马踹营。
  两对小夫妻乘胜杀转开门,攻开门的是小红、小绿、小晴、宝绿、玲姑五女将,她们围斗法莲。
  此贼正是盗尸郭阿带尸骸、迫死郭龙珠、剑斩李青蛟的重犯,刚巧教他遭遇小红、小绿、小晴三孝女。
  小红志在活捉,她吩咐玲姑准备好铁胎弹弓,以朱砂雄黄硝三合制的红色弹丸防御妖术,好让她和小绿等四个人合手擒贼。
  法莲尊者披发仗枣阳槊,口吐飞刀、烈火迎战五女将,章玲姑怎敢怠慢,疾拽铁胎弓,连珠发射红色弹丸,弦声响处幻术顿灭,但是贼道并不慌张,他练得一身铁布衫硬功力大无穷,铁布衫与金钟罩同是练武的登峰造极能耐,惟两种工夫不能并练。
  前者可避锤打棒击,后者能当箭射刀划,铁布衫一似蛤蟆气,触刃皮破则气败术解。
  五女将使的虽说全是剑,然而槊矛也,矛长丈八曰槊,也算是重兵器,剑长不过数尺,所以贼道不怕。
  舞槊团团转,风吼呼呼,五女将被迫好似走马灯,尽管迎槊打旋,无法进剑近攻。
  她们五姐妹中小绿第一,玲姑最差,可是她有极好的气力,虽说合战,究竟心眼里各有各的算盘,小绿抢先,玲姑紧随,斗急不能得手,小绿性发,弃剑空手入白刃奋死夺槊,玲姑继进并力相助,小晴、宝绿两边突击刺贼中臂。
  小红大呼“留活的······”她窜到贼道背后,剑交左手,右手起两个指头疾点敌人脑壳睡穴,法莲垂首委地如泥。
  贼甫就缚,又秋、震、小宝,燕恰恰杀到,两路人马合伙同闯惊门,击惊门的是五虎大将内三能人,燕月、念碧、纪侠。
  拒敌的却是五尊者中不甚高明的银莲妖道。燕月、念碧一拨擒贼,纪侠割取脑袋携之转踹景门,景门已为燕来所破,众宵奔死门。
  死门守贼金莲尊者,此人也是盗窃无玷玉龙尸首的从贼,燕来破景门乘领猛攻此门,狠斗金贼三十回合,左手轻红剑刺贼中肩,巧逢大军二路总救应魏梅夫赶至,以蟠龙神鞭拿贼击了马后而去。
  燕来会同燕月,念碧、纪侠扑杜门,杜门毁于纪宝手中,眼前只剩一片瓦砾场,大家走伤门,伤门贼将玉莲尊者是个扎货,他不幸遭遇着莺、纪侠、起凤。
  傅大爷神枪莫敌,李五郎马战八面威风,他们俩夹取妖道,莺鞍上立身施展轻功绝技,燕子入青云,悬空里鹞子大翻身,饿老鹰伸爪,捷极,快极,剑光疾下,贼从顶梁透尻闾两半分家。
  伤门右邻生门,数属吉门,把门将红莲尊者,他接斗傅安、初秋英、方喜、方寿。
  傅安使合剑,初秋英一对软索锤,喜姑娘双铁戟,寿姑娘两柄花枪,四个人八般狠家伙饶他妖道怎样行,到底还是闹个手忙脚慢。
  各门守贼都有一些幻术邪法,好在破阵的每一路人马全带有喷筒,黑狗白鸡污血就会克服兴妖作怪。
  只要贼道身上沾到一点血,邪术即随之破解,确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他便要撤不出“妖”道,红莲左道多端,无奈满头脸被喷得全是秽物,术不济法亦无灵,这只能靠真实学问拚命了。
  初秋英软索锤太难缠,傅安双剑穷极变化,方喜铁戟重若泰山,方寿一对枪四个枪头更麻烦,斗不了片刻时间,软索锤缠上左脚,散花女侠死劲拉,杂毛道乖乖的跪地,双铁戟盖到背脊骨,少说点一千斤,他会变,变做扁鸭。
  傅侯纪宝,马上全身披挂,手使一枝六沉金枪,腰佩长剑,鞍桥下暗藏两个五金合铸的金钹,率一百五十名铁骑杀入杜门。
  杜门守贼绿林道五大将,想得到他们怎么挡得住天下第一条好汉,枪挑剑砍,拉朽摧枯眨眼阵破,五贼无一幸免。
  宝三爷留心打量阵中并无出奇之处,逆料各路进攻人马必无困难,他就不作接应打算,这里头有两点理由,第一故意让众弟兄姐妹杀贼立功,让他们出一口胸头怨气,第二他自己志在擒贼王,怕只怕逃走了听水天魔恶道。
  马闯中央冲透三重壁垒竟踹贼首司令台,这地方的排场不太简单,惨雾愁云漫天澈地,飞沙走石海涌山崩,益以鸷鸟猛兽上下盘旋,牛鬼蛇神隐约可见,情形看来相当可怕,不由人不胆颤心惊。
  宝三爷距台百步以外驻马遥观,观看片刻,心中有数,他告诉所带的部属子弟,说是一切无非幻象,教他们耳听金钹拍响,尽力向前张网扑云雾间几个往来飘荡的皮制五色彩球,说球里包藏的可能是极恶毒的药液,那得提防,余不足虑……
  吩咐了话他鞍畔挂上金枪,拿出两片金钹,钹大如盆,用朱砂书满符录,三爷合手鼓钹钹作狮子吼,顿时万象俱寂,百五铁骑马上大呼张网驰突,宝三爷镫上立身屹然不动。
  听水天魔子焉蓦闻钹声肝胆迸裂,他的邪术稍逊于一秃真人,本来他只是一个副帅,无耐一秃一去不返,他不得已亲自主持令台。
  令台上也还有很多一秃伏匿贺兰山祭炼的法宝,一秃不来那就是不懂使用,白排着如同废物,在贼要算重大损失,在宝三爷可真是占了不少便宜。
  当时于贼远望来将凛若天神下降,他也猜到此人必是学道阿尔泰山威名震天下的义勇侯,胆怯劲敌,明知事败,说不得豁开想孤注一掷。
  这当儿幻相骤灭,邓家子弟勇气百倍,马似闹海狂龙,人若搜山猛虎,他们决死战混斗台下伏贼,贼多至两千人,左硬弩右长枪,如蜂屯蚁聚群起撑拒,一百五十骑固然众寡悬殊,但他们受过鄱阳王邓蛟严格训练,而纪宝和燕来所领的又是尖上选尖,不敢说一可当百,一当二十管保不是胡吹。
  他们此来人重铠马重甲何惧矢石,战急斗酣血流漂杵,成败弹指之间。
  于焉口吐飞剑暗算宝三爷,据说练飞剑的人剑成人剑合一,人的性命,灵魂,精力完全寄托于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于焉的剑不弱于一秃,剑也会变化。
  变化即是道家所谓九转玄功,因为暗算他把剑缩小如柳叶,人马沸腾烟尘障天中,这一缕青光捷若清矢,划空而来确属不易发觉。
  然而宝三爷早有戒心,剑奔咽喉伸手接剑,他掌中也画有硃砂破邪灵符,剑已在握犹作挣扎,宝三爷右手双钹齐飞,钹闪两道金光,响若凤哕龙呤,上取于焉下入伏敌,于焉忽然头断,敌伏死者数十人。
  双钹回翔天空,余贼哀鸣匍匐投降。
  于焉授首群贼慑伏,纪宝不愿多事残杀立即下今停战,抬头仰望台畔桅杆上高吊着无玷玉龙郭阿带遣蜕,心头一阵惨,慌不迭解甲免胄下马,率一百五十名骑士俯伏罗拜。
  拜罢亲自掣剑割绳松缚,双手捧尸送到台上停放,细察此名震江湖,终身布衣一代大侠,剑痕穿胸透背而过,创口不大流血无多,遽尔溘然长逝一瞑不视。
  宝三爷感伤刺骨泣下沾襟,正在这时候外面喊声四起,各路人马纷纷杀至。
  万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一马当头,领两百步兵簇拥正副元帅燕黛、小翠,及郭夫人叶新绿、邓夫人兰繁青、赵夫人楚云,陈夫人海怡、海悦首先拥到台前,纪宝急忙下跪迎接。
  大众登台看了停尸,谁也都忍不住号啕大哭。
  郭燕来抢地呼天昏绝复苏,小红、小绿唤父千百声不应碰头崩角,莺姑娘心碎公公惨死弃养,燕姑娘肠断师恩未报涓埃,八百儿郎痛念海皇帝英雄一世,无老少贤愚涕下滂沱,哀声撼山岳,怨气冲斗牛。
  这其间却只有郭夫人叶新绿她老人家湛然不臣,拿出一副随带来多罗尼经缎被,为死者包盖严密。
  回头便教李夫人燕黛下令止哀,点傅纪宝、郭燕来、傅纪珠、傅纪侠、马念碧、李燕月、李起凤、赵又秋、傅震、傅安、郭小红、小绿、小晴、章玲姑、柳宝绿、林莺、林燕、万小宝、方喜、方寿,统带原班人马,疾驰木垒河,会合喜王爷,活捉李小虎。
  派纪宝、燕来为左右翼先锋,佐以林莺、林燕、方喜、方寿,因为她们四姐妹熟识李小虎,虑的是此贼漏网脱逃。
  军行不许裹粮,严勒一战破敌,沉舟破釜,不擒李小虎无归。
  纪宝、燕来等既发,叶新绿自作主张,请山海夜叉易凤来、蟠天金龙魏梅夫,散花女初秋英婆媳暂驻大石头料理降贼善后,她本人和邓夫人、赵夫人、陈夫人提五十名步卒随正副元帅奉安郭阿带骸骨言旋。
  她拿出了主意,燕黛不敢不从,崔小翠更不能违拗,她们带走了俘虏法莲、金莲两尊者。

  纪宝、燕来两翼人马轻骑衔枚飞奔木垒河,遥望前面烟尘滚滚,万马奔腾,原来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汗多罗郡王阿喜已得探报傅家子弟门人进兵大石头破阵,算来必然得手,所以他挥军尽出扫荡屯贼。
  此位王爷为海容老人及门弟子,与傅纪珠大爷当年兄弟订交,绰号小霸王英勇无敌,福晋邓畹君人称牡丹花,乃是鄱阳王邓蛟爱女,自幼儿授业于千手准提胡吹花,说文才武艺也来个了不得人物。
  她随军东来省亲被阻于贼,贼合蒙古叛兵屯至数万人,喜王甚恐引起朝廷误会未肯轻率从事,勒兵倒扼木垒河县境里欢度。
  据报傅家远来破阵儿郎全部挂孝,王爷心知出岔,福晋惶惑不安,特遣燕惕举一千精锐攻贼突围打听消息。
  喜王爷夫妻统大军躬自为之押阵,门旗下贤伉俪并马横枪,眼见纪宝,燕来率四女将卷一阵风驰至……
  邓畹君镫上立身,喝问:“宝三爷为谁披孝?”
  三爷回答:“二姨丈和郭家舅舅同时被刺······”
  他们一行人并不停留厮见,风驰电掣疾驶而去。
  这一听说郭阿带、郭龙珠遇害,畹君马背上大惊失色,喜王爷愤恨填胸,霍地举枪向后一招,四千蒙骑张两翼争出扑敌,他们两口子两杆枪马走如飞就追在纪宝后杀入贼阵。
  贼众合外蒙叛兵结集三万三千众,扼险连营声势浩大,马步弓枪手分作十队,队凡三千三百人,以五队万六千五百人演成方阵,困燕惕一千精锐于垓杀,伏五队人马外围防御喜王爷增援。
  贼中尽多悍将骁骑,燕惕力战正苦不能脱身,贼帅戴天恨使一柄大砍刀一直蹑踪燕爷马前马后,他心切手刃杀父仇人,燕爷到底还是不知道他是李小虎变化。
  南天燕子郭燕来偕长姐儿方喜、黑姐儿方寿,首先从贼阵西北角突破一点攻入,八十斤八宝铜刘扫开一条血衢直贯重围。
  长姐儿飞舞铁戟,高呼:“方喜在此,李小虎何不下马投降。”
  小虎惊慌回头,燕惕蓦然警悟,咬碎满口钢牙,枪闪一片寒光,几个猛劲儿杀退拦在马前的三名贼将,小虎却已逃出半箭之遥。
  百忙里燕来也还是要让哥哥立功,翻身招呼方喜、方寿合力遮挡敌人,燕惕得空火速弃枪拔腰间巨阙剑飞马追贼。
  这当儿傅侯领莺燕自东南角冲进,喜王夫妻马踹中央,五虎将纪珠、纪侠、念碧、燕月、起凤,五女将小红、小绿、小晴、宝绿、玲姑分四方八面杀至。
  傅纪安、赵又秋、傅震合后袭贼,贼阵动摇,人马惊窜,纪宝手中六沉枪马前无三合之将,燕来兼使轻红剑杀敌如切菜砍瓜,喜王爷枪鞭并用猛若驱羊饿虎,又秋铁画桨急同捣蒜劈柴。
  五虎将五杆枪当者人翻马仰,五女将五枝剑遇者命丧身亡,傅安双刀方喜双戟方寿双花枪躲无可躲,小宝小飞叉,燕铁翎箭,震梅花针防不胜防,男女全是第一流身手,目标共向李小虎一人。
  小虎俨成瓮中之鳖,说不得勒回马火拚燕爷,大砍刀泰山压顶,燕爷左手起探爪毒龙,拿住刀右边手剑飞人跃,黑姐儿方寿来不及喊出“要活的”,燕爷早已砍下了贼人头颅。
  小虎既死,蛇无头不行,群贼顷刻大乱,小丑跳梁胜则乌合,败必瓦解。
  喜王爷指挥五千蒙骑尽力围攻,八百邓家军争起接应追奔逐北,眨眨眼斩首万余降者过半。
  战事乍停,纪宝、燕来急欲回师,喜王夫妻坚留稍进酒食,只可怜一班男女,他们就是金波玉液咽不下喉,话到辛酸,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
  眼看着同胞手足人样支离,燕大爷抱持住来二爷跪劝节哀,喜王爷抽空选派偏裨将校办理善后,他和福晋邓畹君尽速拾夺行李随众偕返哈密,路过瞭墩见到老武师万春一家问明白郭阿带尸骸并郭龙珠、李青蛟已经运走,大家马不停蹄同奔汉城。
  汉城只有邓喜领三十二人看管八阵图,白天郭阿带尸骸和郭龙珠、李青蛟灵柩同来时,这儿也还有几名汉官、土司带一些残兵羸卒凑凑热闹,都因为有一位官坚持死人进不得城门要不钻狗洞马马虎虎。
  这种官既不会打仗、守土,却偏有许多官架子忌讳名堂,恰碰着喜儿一肚子恶气无处发泄,争辩未已,掣佩剑立斩之城下,这一来他们就都吓坏了,干脆抛下城全溜。
  这会邓喜望见大军奏凯,慌不迭解除遁甲开城迎接,暗中拉了宝三爷一把,咬耳朵告诉他家里又出了什么岔,猛可里纪宝也会乱了手脚,他急找震,震找燕,燕找宝绿、玲姑、小宝,她们倒咽着一把眼泪去帮住小红、小绿、莺、宝三爷他亲自照看来二爷。
  到家先听见一片凄厉哭声,进大门看院子里排着两只空棺木,做寿材的手中还没有放下家伙。
  燕来心慌头一个抢上台阶,大厅屋分两厢停着两个尸床。
  杨吉庭的夫人唐眉姑生平口快,她先嚷嚷:“来哥儿呀,你的义母呀……”
  这句话钻进来二爷一双耳鼓,泥丸宫飞走了灵魂,一跳七八尺,大喊一声“妈”,背后宝三爷一下把他拦腰抱紧,二爷奋力腾扑,非三爷换一个人也就制不住他。
  他干号:“让我呀,让我娘儿见一面呀……妈呀……妈呀……您不可怜儿一点呀……”
  小红、小绿、莺争奔向死床,她们也都被燕、小宝、宝绿、玲姑挟住了。
  李夫人燕黛,赵夫人楚云、陈夫人海怡、海悦,四老姐妹尸床两旁侍立,泪眼模糊。
  燕黛伸手揭开死人盖脸的白纸,点头教宝三爷抱持来二爷近前,看了妈面目如生笑容可掬,二爷比效平静些,他叫:“三哥放手……燕姨姨请告诉我……”
  纪宝搀扶他一同跪下。
  燕黛拭泪说:“夫人回来着急老爷殡殓入棺,实在她暗中已经服毒,马老太太把寿木赠送了老爷所以事办得快,刚刚盖了棺,夫人她也就不中用了……方五爷老人家先走一步自刎老爷灵前……”
  马老太太站在高头,她没哭,颤巍巍地接着说:“来哥儿,你听我讲,天地有正气,尔母死为烈,巾帼完人,人天共仰,你务必努力节哀,莫扰她升天之灵,天气热,办事吧!”
  燕来碰头领教,至此他才纵声痛哭。
  小红、小绿,毕竟是女人,倒是没有大吵大闹,尤其莺,年轻轻的孝媳妇,她们就都不过矜持着哭个哀哀欲绝。
  方标方五爷停尸西厢,长姐儿方喜、黑姐儿方寿亲视舅舅含殓,五爷一生正直,垂暮之日殉主自戕也委实值得起敬。
  傅安、明月他俩同襟以甥女婿的身份兼作孝男。
  纪珠、燕月、震、燕惕,分拾两具棺木登堂,小红、小缘姐妹抬脚,燕来抱头,燕黛、楚云、海怡、海悦两侧扶托,轻轻的送郭夫人遗蜕进棺。
  那边是燕惕、震帮忙着傅安、明月、方喜、方寿料理方五爷就木。
  连郭阿带、郭龙珠、李青蛟,一共五具灵柩并排儿安放厅屋正中,然后罗陈祭品,男女分昭穆次第拈香上供。
  李小虎的祖母李老太太带着她大孩子李一龙的遗腹孤雏也在场,小孩叫小龙,今年五岁了,他们祖慈幼孙自随林夫人来到哈密,备蒙此间人善意看待。
  林夫人上阿尔泰山一去未返,他们跟莺、燕来两口子住一块儿,燕少夫人邹静仪的亲妹子芬姑娘幼从林夫人受业,小龙却又是姑娘的徒弟,她也不过大他七八岁,教出学生的基本工夫居然行。
  这时因为祭筵中排着李小虎的头颅,李老太太神情显得很尴尬。
  小龙圆睁环眼一直瞅着堂兄贼脑袋切齿咬牙,地下原排着两个铜盘子,盘里各放着一柄银也似灿烂亮的解腕尖刀,眼错不见被孩子窃取下了一柄在手,找一张短凳垫足,爬上案头猛的一下子切下贼脑袋上一只鼻子,跳下地扔掉刀飞步狂奔。
  李老太太惊叫:“小龙……”
  静芬一旁眼剔眉翘高声说:“由他,他拿回家上供春姨娘。”
  听了春姨娘三个字,燕惕大爷脸上蓦地变了颜色。
  他叫:“二妹帮龙儿的忙,去把他母亲的神主牌请来,我这就要碎剁金莲、法莲两贼道,贼道是胡必、刘鸿高的党羽,也就是春姨娘的仇人……”
  姑娘更不答话,一耸身窜下院子走了。
  燕爷立刻高卷起两边袖口,喝叫带上俘虏,这位爷出名儿的好杀残忍,他这一暴发了老毛病,全都晓得拦挡不住。
  大家默默地看,看小龙高捧着春姨娘主牌来了,燕爷教小孩子上香下拜。
  他侧立作个长揖,沉痛地厉声说:“春姨娘,当初为救你母子两条命,我为大家闯上滔天大祸,今天我应该自杀……”
  喜王爷的福晋邓畹君抢起来尖叫:“惕……”
  燕来大哭摆手,傅侯纪宝飞速到燕爷背后。
  燕爷摇摇头眼光掠过他爱妻邹静仪和如夫人银铃脸上,跳一下脚接着说:“可叹我现在不能这样做,我只好厚颜因人成事,碎割两贼道,上慰两位郭老爷、方五爷、李七爷在天之灵!”
  讲完话跪下去乱碰了一阵头,起来时满面流血目皆双裂,翻身抢到盘中尖刀便来对付两贼道。
  贼道士并排儿被押跪在廊前,燕爷先给顶梁上浇了一桶冷水,紧跟着向不要紧皮肉上给搠透两三个窟窿,四个邓家子弟服伺一个贼,两个人紧紧揪定贼头发,两个人用竹杠子横压着贼腿弯。
  贼道会叫,燕爷来个敲牙挖舌,贼只剩了哼哼份儿,然后遍割耳、眼、鼻、唇,最终开大膛,口衔血刃,双手摘心,取得心放到盘中,膝行送上灵帏。
  猛将军马松看得过瘾,大吼:“留一个让我来……”
  他抬了小龙扔在地下那柄刀,疾起料理金莲尊者,他更凶,直把金贼浑身剁个只剩骨头。
  恰在这时候,马家来了两个气急败坏妈妈,眼泪鼻涕同声叫:“大孙小少奶不好……”
  马念碧、柳宝绿,打个踉跄飞出丧堂,纪宝、纪侠,同时失踪,谁不跟崔小翠要好,无论老少男女全都慌了手脚。
  ——本书完——
  请看大结局“剑胆诗魂”
  Q群7649715中国武侠小说,古陌阡25.9.24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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