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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慕容美《杀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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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27 21: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慕容美《杀手传奇》(挂名古龙)

  第一回
  凉秋九月。
  黄昏时分。
  一个四十来岁的褐衣汉子,带着满身风尘,于苍茫暮霭中来到这个临河的小镇上。
  这汉子是打镇头上徒步走过来的。从他那一脸疲乏的神色,以及迟缓滞重的步伐看来,他今天似乎已经赶了不少路。
  这个小镇跟淮扬道上其他的小镇没有什么两样:几条不太整齐的石板道,各式各样的小店铺,以及到处一片象征着繁荣的脏乱吵杂……
  从镇上过来没有多远,便是镇上有名的“太白酒楼”和“天泉茶馆”。
  这一楼一馆隔街相望,一向是行旅客商们路过本镇打尖或歇脚的好去处。
  但是,这汉子只停立街心,两边张望了一下,便又继续向前走去。很明显的,这汉子的腰包似乎不太充裕。
  前面是条横街,向右拐是一家客栈,板门大的招牌上,漆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骆家老栈。”
  褐衣汉子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朝着这家骆家老栈走了过去。
  骆家老栈楼下兼营酒食,这时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四五十副座头,几乎很少还有空着的,栈伙穿梭伺应,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褐衣汉子走进去,一名眼尖的伙计,立刻过来招呼:“这位客爷……”
  褐衣汉子冷漠地道:“要个房间。”
  伙计哈腰道:“是!”
  说着,转身去帐柜上拿了一把锁匙,将褐衣汉子领入后院。
  后院共分两进,伙计在前院角落里打开一个小房间,也没问客人是否合意,便进去点了一盏菜子油灯。
  客栈里的伙计,多半精于相人之术,这名伙计当然也不例外。
  褐衣汉子一进大门,他几乎就为这位客人是否付得起房饭钱担心,他自然不会将这样一名客人带到后院的上房去。
  褐衣汉子居然没有挑剔,只皱了皱眉头,便在炕上坐了下来。
  伙计点亮了灯,转身问道:“客爷要不要先来点什么充充饥?”
  这句话问得很技巧。       
  他不提“酒食”,只说“充充饥”。这样一来,对方如果阮囊羞涩,便可以推说已在外面吃过东西,即使只叫一碗羊杂面,也不会感到脸红了。
  褐衣汉子淡淡地点头道:“好的,你替我来点东西充充饥。冷片羊肉、风鸡腿丝、蒜白烫豆腐,各来一份。另外要大包一盘,烧刀子两斤。”
  伙计听得心头一跳,暗道:“我的妈呀!你这位大爷点起酒菜来如唱山歌,吃喝完了,明天拿什么付帐?”
  褐衣汉子轻咳了一声/又道:“带两副杯筷来!”
  伙计听说要两副杯筷,一颗心这才稍稍放落下来,连忙陪笑道:“客爷要在这儿等朋友?”
  “嗯!”
  “客爷贵姓?”
  “尚。”
  “噢!尚大爷,好的,有人找尚大爷,小的马上带过来。”
  没隔多久,酒菜送来了。房间里仍然只有褐衣汉子一个人。
  那伙计在小木桌上排下两副杯筷,心头不禁又浮起一片疑云。
  白吃白喝的人,经常都有一套花招。
  访友不遇,便是其中一种。
  这位仁兄故意要两副杯筷,会不会就是为了将来赖帐好有个藉口?
  一般客栈里,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付不出房饭钱,接客的伙计要负全责,就算店东宽大,赔个三五成,总是少不了的。
  这名伙计心头打鼓,忍不住抬头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尚爷……您要等的那个朋友……”
  褐衣汉子喝了口酒,微微扬脸道:“谁说我要等朋友?”
  伙计一怔,张目呐呐地道:“那么尚爷为什么要小的多备一副杯筷?”
  褐衣汉子微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副杯筷我是为你伙计准备的?”
  伙计不觉又一怔道:“为我?”
  褐衣汉子道:“不赏脸?”
  褐衣汉子说这话时,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双目中同时闪现两道逼人的寒芒。伙计这才知道他刚才看走了眼,这名褐衣汉子显然不是寻常角色。
  他的经验告诉他,遇上这一类的大爷们,只有一个应付的办法:对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最好连愣登都别打一个。
  那伙计没有再吭声,乖乖的坐下。
  褐衣汉子居然为他斟了一杯酒,脸上又露出笑容道:“你伙计怎么称呼?”
  “小的叫孙二。”
  “孙老二,好,来,先干一杯!”
  “不敢当,谢谢尚爷!”
  两人对干了一杯,气氛便又显得熟络起来。
  褐衣汉子忽然停杯,压低了声音道:“我想劳驾孙老二为我办件事情,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孙二见对方请他喝酒,原来是为了有求于他,胆气不禁渐渐壮了起来。
  当下故意装得很够胆的腰干一挺道:“只要我孙二办得到,尚爷尽管吩咐!”
  褐衣汉子低声道:“我想请孙老二替我找一个人。”
  孙二像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眼缝一眯道:“替您尚爷找个人?”
  褐衣汉子的声音更低了:“是的,一名靠得住的杀手。”
  孙二一呆道:“你说杀什么?”
  “杀手。”
  “尚爷,您是在说笑话吧?”
  “谁说笑话?”
  孙二脸上变色道:“尚爷,我们这儿开的是客栈,只管客官们吃喝住,可从来没干过不法勾当,您尚爷这话若是传到官府里去,我们这家’骆家老栈',岂非马上要关门大吉,这玩笑可开不得。”
  褐衣汉子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抓起酒壶,为自己添了一杯酒。
  孙二趁机站起身来,说道:“尚爷,您慢慢喝吧!对不起的很,小的还得去前面店堂中招呼客人。”
  褐衣汉子摆摆手道:“等等。”
  孙二转身板着面孔道:“尚爷还有什么吩咐?”
  褐衣汉子从怀中取出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搁在桌面上道:"这里是纹银三千两,全是扬州六合庄的票子,你不妨拿到帐柜是验验钤记。“
  他轻轻咳一声,缓缓接着道:“如果孙老二实在不愿承接这宗交易,那就劳神顺便替我结一下房饭钱,好在现在时间还早,马上去找太白楼的蔡麻子,或是去找天泉茶国的薛嫂,大概还来得及。”
  孙二脸上的神情,马上起了变化。
  他瞥了那叠银票一眼,又移目朝褐衣汉子望过去,隔了好半晌,才以小心谨慎的语气问道:“尚爷认识蔡麻子和薛嫂?”
  褐衣汉子道:“只是闻名而已!”
  孙二道:“这两人的名字,是谁在尚爷面前提起的?”
  褐衣汉子微微一笑道:“你孙老二问这句话,就明摆把我尚某人当外行了。这种事你想我会随便告诉别人么?”
  孙二眼珠子一转,点点头,接着道:“那么,既然有人为尚爷指了路,尚爷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们两位?”
  “这里面当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这原因你孙老二该想象得到。”
  “担心他们索价太高?”
  褐衣汉子又露出了笑容道:“你孙老二又把我当外行了。凡是知道到杀手镇来请杀手的人,就不会不知道通常雇用一名杀手的代价是多少。我如今自愿支付通常价格的三倍,又怎会是为了代价问题?”
  孙二问这句话的最后用意,原是想试探一下对方,是不是清楚雇用杀手的行情?可不可以在这些酬劳上,除了佣金之外,私下吞没一部份?
  如今他见褐衣汉子对这一行业似乎相当清楚,只好收心息念,不敢再打歪主意。
  他一时改不过口来,只好接下去道:“既不是代价问题,还有什么原因?”
  “原因是他们两位在这个圈子里的名气太大,太响亮!”
  “名气大而响亮,在另一方面来说,岂不正是一种保证?”
  褐衣汉子微笑道:“是的,这确是一种保证,保证可以成功。但并不能保证我不会成为下一个被追杀的对象。”
  孙二对这名老谋深算的褐衣汉子,现在是完全服贴了。他慢慢的又在原位坐了下来。
  褐衣汉子举杯笑着道:“来,时间还有的是,咱们边喝边谈!“
  孙二点点头,但没有去碰面前那只酒杯。
  他带着深思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望着褐衣汉子道:“有一件事情,尚爷谅必也很清楚。”
  褐衣汉子放下酒杯,轻轻一哦道:“什么事情?”
  孙二神色庄重的道:“杀手镇的杀手虽然在圈子里极负盛名,但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得手;尽管前例不多,却非完全没有。”
  褐衣汉子点点头,表示这一点他完全了解。
  孙二缓缓接下去道:“所以,在本镇的杀手之中,如今已渐渐的分成两大派别。”
  褐衣汉子没有从中打岔,又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孙二接着道:“这两派杀手,我替他们分别取了一个俗名。一派叫做‘卖命派',另一派叫做‘保本派'。现在您尚爷必须在这两派中选择一种,小的才好为物色。”
  褐衣汉子道:“这两派杀手分别在什么地方?”
  孙二道:“卖命派的杀手接下一宗交易,无论对手多硬,都绝不退缩,直到自己送命,或受重伤无法动弹,方肯罢休。
  “如果他们受了重伤而能侥幸不死的话,他们便认为对雇主已尽了义务,酬劳照收,分文不退!”
  “保本派呢?”
  “保本派则比较稳健,他们通常也照样出手,但如果发现点子太扎手,不是他们能力所及,他们会全身而退,同时会退还雇主全部酬劳,并另加三成赔偿费。”
  褐衣汉子点点头,似在思索应如何加以选择。
  孙二则显得有点儿紧张,似乎褐衣汉子选择的结果,对他非常重要。
  褐衣汉子想了片刻,毅然抬头道:“我决定雇用卖命派。”
  孙二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脸上也绽出了笑容道:“尚爷决定得好,如果尚爷想请保本派的杀手,就要麻烦尚爷去找蔡麻子,或者去找薛嫂了。”
  褐衣汉子道:“你这里只能找到卖命派的杀手?”
  孙二道:“如果尚爷一定要找保本派的杀手,小的当然也办得到,不过,总不及前者来得方便而已。在蔡麻子和薛嫂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褐衣汉子道:“这么说来,我这次瞎打误闯,到底是给我闯对了!”
  孙二将桌上的银票收了起来,放低声音说道:“是的,您尚爷完全找对了人。现在请尚爷谈谈细节吧!”
  快起更了,店堂中的食客,已散去了大半。
  只有一小部份喝上了劲头的客人,还在那里红着脖子,豁拳闹酒,闹个不休。
  孙二从后院走出来,手上捧着一只大木盘,盘里放着一大壶酒,以及一大碗红烧羊蹄筋。
  他捧着这盘酒菜,毕直的走向店堂一角。
  店堂里角,灯光暗淡,一名船夫模样的粗衣汉子,像是多喝了几杯酒,正伏在座头上打盹。
  孙二过去放下酒菜,摇摇那汉子的肩膀道:“喂!醒醒,老吴,你要的酒菜来了!”
  一连喊了好几遍,那叫老吴的汉子才直起腰懒洋洋的坐正身子。
  他先揉了揉眼皮,看到桌上的酒菜,不禁露出惊奇之色,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孙二笑道:“这是你喜欢吃的红烧羊蹄筋,以及你喜欢喝的二锅头!”
  老吴扭头指着墙上一块木牌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孙二笑笑道:“写的是‘至亲好友,概不赊欠’!”
  老吴又指着桌上的酒菜道:“那么,这些酒菜由谁付帐?”
  孙二笑道:“你自己。”
  老吴差点跳了起来,道:“我操你奶奶的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孙二一点也不生气,仍然笑着道:“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人家为你好心送酒菜来,你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张开臭嘴便骂人?”
  老吴满脸通红,瞪眼切齿道:“我操你老姐儿的,操了还要操。你明晓得老子今天在江寡妇那里输得精光。
  “你们那个骆家老头又是个X眼不钻,只钻钱眼的老瘟驴,你现在故意逗我起馋,岂不是明透着要我老吴好看!”
  孙二强近一步,放低声音,笑道:“酒菜钱是三钱七分银子,付完了帐,你柜上还存有二千六百九十九两六钱三,如果你非操不可,只要你舍得,喝过了酒,你尽可拿着这笔银子去操江寡妇。”
  老吴呆住了!
  他瞪着孙二,一语不发,只是一双眼皮子眨个不停。一双眼珠子在眼皮子不断抹之下,也愈来愈光亮。
  他当然知道这笔银子是怎么来的。
  但是,他心头似乎还有疑问。
  而且,疑问似乎还不止一个。
  他先提出一个疑问道:“你——你说多少?”
  “总数三千两。”
  “几笔交易?”
  “一笔。”
  “价钱是你开的?”
  “不是。”
  “对方是只肥鹅?”
  这是他们之间的专用术语。
  “肥”是好佬;“鹅”是呆瓜。因为只有富而笨的雇主,才会不知行情,才会一次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孙二的回答,还是原先那二个字:“不是。”
  老吴不禁露出茫惑之色,道:“那么,又怎么……”
  孙二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个你不必问,等会你自然明白。”
  老吴眼珠一转,于是又提出第二个疑问道:“咱们哥儿之间,有些事情谁也瞒不了谁,你说对吗?”
  孙二点点头。
  供道:“这件好差使,你怎么不找小方?他不是说过,以后接到交易,愿付你一成半的佣金吗?”
  孙二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件事小方一定办不好!”
  “为什么?”
  “去年他受雇去杀九尾金狐,结果因抵不住九尾金狐以色相诱,险险乎送掉一条小命,便是个很好的教训。”
  老吴又呆住了,问道:“这次也是……是个女眷?”
  孙二点点头,轻声道:“是的,是个女眷。不仅是个女眷,而且还是个花不溜丢,人间少有的大姑娘。”
  杀人总得有个理由。
  为什么有人竟要跟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过不去呢?
  不过,老吴并没有提出来问。
  查问雇主杀人的动机,是他们这一行最大的忌讳。同时,他就是问孙二,孙二显然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孙二漫不在意的接下去道:“这就是我要找你老吴,而不找小方,同时也是对方肯出高价的原因。”
  老吴皱着眉头,仍然没有开口。
  孙二轻咳了一声,又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倒胃口的差事,如果你吴兄没有兴趣,我还可以去找青狼老陈。”
  老吴依然没有开口,心情似乎异常矛盾。
  孙二又故意咳了一声,道:“老吴,那么你喝酒吧!没关系,这点酒菜,就算我孙二请客好了!”
  他做了个转身欲去的姿态,但脚下却未移动。
  这些杀手虽然一个个都是杀八不眨眼的魔王,但在他孙二的眼中,他几乎连他们有几根汗毛,他都数得清清楚楚。
  他根本就不担心这桩交易谈不成。
  也可以说:当事情还没开始之前,他就已拿稳了结局,最多也不过多费些唇舌而已。
  老吴见他转身欲走,像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般,果然一把拉住他道:“别忙,先让我想想。”
  孙二道:“想什么?”
  这种事的确没有什么好想的。
  三千两银子,一条人命。
  是个少女又怎么样?男的是一条命,女的也是一条命;年老的是一条命,年轻的也是一条命;你不去自有别人去。
  老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道:“我不能便宜了老陈那家伙……我今天的钱就是他赢去的。奶奶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说吧!”
  “三天之后,大约晌午时分,那妞儿的马车,会从本镇经过,她要到胡集烧香去的,身边只有一个小丫环。”
  “就在路过本镇时动手?”
  “不行。”
  “那要等什么时候?”
  “等她烧完香回来。”
  “半路动手?”
  “是的。”
  “小妞儿会不会武功?”
  “会是会两手,但绝不碍事。”
  “那辆马车上,有没有什么可以辨认的记号?”
  “车没有,马有。”
  “两匹什么样子的马?”
  “五花马。”
  孙二提到的另一名杀手小方,这两天手气也不好。
  他这两天比老吴输的还惨,老吴赌输了,一定要喝酒,所以老吴无论输多少,却会先留下几个买酒的钱,而小方今天连买酒钱都输掉了。
  在这个小镇上,没钱买酒喝,就只有一件事可做。
  回家睡大觉。
  但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同时输了钱气闷得很,就是想睡也睡不着——除非能先喝几杯。”
  所以,小方只好走向骆家老栈。
  有钱的时候,他不会去骆家老栈,没有钱的时候,他不想去。正如老吴所说:骆老头那张驴脸实在不好看。
  但是,他现在是非去不可。
  因为这个小镇上,他只能向一个人借到钱,吸血鬼孙二。
  吸血鬼孙二。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别人可以这样说,他小方可不能这样说,因为孙二到底是帮过他的忙,别的地方,你出四分利,有人肯把钱借给你吗?
  小方硬起头皮跨进骆家老栈。
  他今天赌钱的手气不好,借钱的运气却不坏。
  骆老头不在店堂里,而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孙二。不!应该说孙二先看到了他,因为他看到孙二时,孙二已向他走来。
  孙二将他推出门外,低声道:“是不是又输光了?”
  小方苦笑道:“精精光光。”
  孙二一句话不说,摸出一块二两重的银锭子,塞进他手里道:“老秃子那里喝一杯,别赌了,久赌必输,想翻本的,都是呆瓜。”
  小方大感意外。
  因为他向孙二借钱,虽然每次都能如愿,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必须先听孙二叹一段苦经,然后提老帐,再约定还期,经过这三部曲,还得说上几句好话,或者发个重誓,银子才会到手。
  而到手的银子,一次也很少超过五钱。
  今晚的孙二,怎么这样大方起来了?
  孙二逸出银子,转身便想进栈。
  小方伸手一拦道:“二哥慢走!”
  孙二瞪眼道:“怎么?有了这一整块银子还不够?”
  小方连忙赔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二哥,我是说……是说……你孙二哥,咳咳,得帮小弟留留意才好。”
  孙二道:“留什么意?”
  小方低声道:“足足八个月没接到生意了,小弟一向手面大,实在熬不下去啦!”
  孙二摊手道:“客人不上门,我有什么办法?”
  小方道:“我向你孙二哥保证,九尾金狐那档子事,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至于佣金,你二哥瞧着办,就是抽个两成三成,小弟也认了!”
  孙二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混蛋,这几句话,你他妈的早半个时辰为什么不说?
  就在这个时候,客栈门口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孙二!”
  孙二扭过头去一瞧,登时满脸堆笑,1至连哈腰道:‘'原来是管大爷,好久不见了。管大爷好!管大爷好!”
  他悄悄地又推了小方一把:“去吧!这些以后再说!”小方走了,孙二也转身向门口的管大爷走过去。
  不是孙二恭维,管大爷确实是一位道道地地的大爷。
  仪表衣着像一位大爷。
  手面也像一位大爷。
  没有人知道这位管大爷是哪里人氏,以及作何营生,但是,这个小镇的人,人人都认得这位管大爷。
  因为这管大爷经常在小镇上出现。
  每来一次,就有人要发一笔大财。小方、老吴、老陈,以及其他的几名杀手,都为这位大爷杀过人。
  但是,这,些杀手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雇主就是这位看来和和气气的管大爷。
  知道的人只有一个孙二。
  孙二的一颗心,兴奋得怦怦猛跳。
  管大爷不会无事白来。他心里有数,又一宗交易上门了!
  这一次管大爷杀的人会是谁?
  孙二很沉得住气,一直等管大爷进了后院上房,净过手脸,喝完了茶,他才凑上去很风趣地低声道:“又有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冒犯了管大爷?”
  管大爷笑了笑,道:“你猜错了!”
  孙二一怔道:“错了?”
  “这次我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救一个人。”
  “大爷要救人?”
  “是的,但冒的风脸很大,所以这次我出两倍价钱。”
  “救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眷。”
  孙二一呆道:“女眷……”
  管大爷又笑了一下道:“是的,一个女眷。不仅是女眷,而且还是个花不溜丢,人间少有的大姑娘。”
  ——三天之后,晌午时分将会路过本镇。
  ——乘坐的是五花马车。
  ——去胡集烧香的。
  孙二脑门里一嗡,几乎昏了过去。
  管大爷底下的话,他没有听清楚。
  事实上,这一点已无关紧要,他即使完全不用耳朵去听,也不难想象管大爷底下要说的是些什么。
  天下真有这种巧事?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有人花三千两银子的代价,要杀一个三天之后去胡集烧香的大闺女,想不到这桩交易刚刚满心欢喜的谈成,如今竟又有人以几乎相同的代价,要雇杀手保护这个大闺女。
  这种事情如果说出来,试问谁肯相信?
  孙二呆在那边,像座佛像。
  他脑门里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他能说什么好呢?
  不错,镇上杀手有的是,除了老吴、小方、老陈,就是要他马上再找十个八个,也难他不倒。
  万一他这个圈子的杀手不够支配,他还可以去找蔡麻子和薛嫂二人。
  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行规,只要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彼此之间是随时可以通融通融的。
  但是,如今问题并不出在杀手方面。如今的问题是,他应该如何来处理管大爷这宗交易才好?
  如果没有前院那位尚大爷委托在先,他大可以将这宗交易介绍给小方。
  小方风流成性,要这小子向一个标致的女人下手,后果会如何,恐怕谁也不敢担保,但如果要这小子去保护一个标致的女人,却无疑是个适当人选。
  那么现在呢?
  现在,很简单,只要狠下心肠,这笔交易他照样还是可以介绍给小方。
  只是这样一来,老吴和小方之间,就必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不是小方杀死老吴,就是老吴杀死小方。
  两者必死其一,绝无转圜余地。
  老吴和小方两人,都是他的朋友,两人过去都为他挣过不少银子,他狠得起这副心肠来吗?
  管大爷似乎很能体谅别人,他见孙二半晌无语,又笑了笑道:“没有关系,时间还长得很,你可以慢慢斟酌着办,我知道救人比杀人难得多。只要你找到适当的人,报酬多少,不是问题。”
  孙二心动了。
  使他怦然心动的,是管大爷最后的两句话。
  由管大爷这两句话,使他不禁又想起刚才小方说过的话。
  ——孙二哥,你得帮小弟多留意才好。
  ——足足八个多月没接到生意了,小弟一向手面大,实在熬不下去啦!
  ——至于佣金,你二哥瞧着办,就是抽个三成两成,小弟也认了。
  想起小方这些话,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管大爷在这小镇上,并不是只认得他孙二一个人,而在这小镇上,也不是只他孙二一个人能为雇主请到杀手。
  如果他回绝了这宗交易,管大爷难道就不会去找蔡麻子或薛嫂?
  其次再说佣金。
  小方答应他放码抽三成,那是指通常行情而言,也就是说,他可以在一千两的报酬总额中抽取三百两。
  如果他答应了管大爷,在这宗交易上,他可以获得多少好处呢?
  管大爷现在出的价钱是二千两,相信以他的口才,要管大爷再加一个整数儿,那是绝不成问题的。
  二千两加一千两,便是三千两。
  三三得九,就照小方的分配方式,他也可以净赚纹银九百两以上。
  事实上,他并不一定要照小方的分配方式来处理这宗交易。
  小方不是答应他可以抽三成吗?
  不必!
  他只要二成就够了。
  一千两的两成。
  另外的两千两,他根本就没有向那小子报帐的必要。
  在这宗交易上,小方得八百,他得两千二,一笔交易就等于二十二笔交易的收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没有老吴和小方他们两个,他照样会活下去,两人之中就算翘掉了一个,跟他孙二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家伙为了几百两银子就能杀人,如今两千多两银子顶着他的眼皮子,他连狠狠心肠也不可以?
  孙二主意打定,心情顿告开朗。
  不过,他的两道八字眉,还是皱得紧紧的。
  因为管大爷只说报酬多少没有问题,并没有许下一个确定的数目,他松口还不能松得太早的。
  他紧皱着眉尖,缓缓的点着头,装作深思后的语气道:“管大爷说的不错,救人确比杀人难,不过……”
  “不过怎么样?”
  “这些都是亡命之徒,相信只要把报酬稍稍提高些。”
  “这个没问题!”
  “管大爷的意思……”
  管大爷非常干脆,他不等孙二说完,已在桌面上推开了三张簇新的银票,含笑指着银票道:“三千两,六合庄的票子,你先收起来,找到了人,先给我一个回信。只要那妞儿这次安然无恙,绝少不了你孙二的好处。”

  第二回
  江寡妇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个很奇怪的寡妇。
  在这镇上,比她年轻的女人多的是,比她漂亮的女人也多的是,但镇上一般男人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却似乎只有一个江寡妇。
  江寡妇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天底下有些问题,有时候是不需要回答的。
  回答一个问题,方式有很多种,以语言表达,只是许多方式中的一种。关于江寡妇何以会成为大家垂涎的对象,人人心里都明白。
  如果说得简洁一点,一句话就可以说完:因为她是个寡妇——一个年轻而又风骚的漂亮寡妇。
  只要见过江寡妇的男人,差不多都会泛起一种相同的感觉:瞧这女人刚才那一笑,好像有点意思了。
  江寡妇对谁有过意思?
  正因为这个女人经常笑脸迎人,而且,笑容又是那样的令人蚀骨销魂,使镇上的男人痴迷。
  大家只要一跨出家门,十个有九个就忍不住要朝江寡妇的住处走去。
  尤其是镇上的一些杀手,只要接到了一宗交易,荷包里装满了银子,就绝不会赶去第二个地方。
  口        口        口
  赶去江寡妇那里干什么?
  江寡妇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不错,她那里不分昼夜,整日有人聚赌,但那只是客人跟客人在赌,她并不是开赌坊抽头。
  赢家给头钱,她含笑收下,并说谢谢,而从不计较多少。
  她养了四五个大丫头,姿色平平。
  这些丫头专门照顾赌客的烟茶酒食,如有人想动这些丫头的念头,只要丫头们愿意,她也装马虎从不加以过问。
  若有人把念头转到她这个女主人身上,对不起,准是不轻不重的软钉子一个。
  如果是熟人,她会飞个媚眼,笑一笑,那神情仿佛在给你暗示:别猴急,等着吧!以后也许可以,但现在绝不行。
  江寡妇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一个奇怪的女人,一个看起来随时可以陪你上床,但又无法真正染指;吊足了男人们胃口,却又为男人们所倾倒的女人。
  孙二很快的就找到了小方。
  因为他知道小方身上只有一两多银子。只有一两多银子的小方,在这个小镇上,就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可去。
  说得更明白点,事实上也仅有两处地方可去。
  先去张秃子处喝个八分醉,然后去安乐巷马婆子处,找个生意欠佳的粉头。
  镇上的这些杀手,人人都有嗜好。青狼老陈喜欢赌钱,醉猫老吴喜欢喝酒,小方的嗜好则是女人。
  孙二找到小方时,小方正在鼻涕虫一样,软瘫在房间里的一张小木床上喘气。
  房间里发出了一股难闻的气息,一个身上只罩着一件胸兜的女人,正在灯下梳着蓬乱的头发。
  口        口        口
  那女人看见孙二推门走进来,一点也不避讳。
  因为大家都是熟人。
  孙二也是这里的老主顾,而且是最受马婆子欢迎的主顾之一。
  孙二本人也有寡人之疾,不过与小方的嗜好稍有不同。
  小方有个绰号,叫浇花水壶。
  意思就是说:这小子以风流自命,对女人却不怎么选择;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半老的徐娘,只要模样还过得去,在这小子眼中便是降凡天仙。
  而孙二则喜欢新鲜货色。
  他到马婆子这儿来,多半是为栈里的客人解决问题,没有新姑娘他决不动心,而马婆子有了新姑娘,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往往就是孙二。
  孙二虽然只是一个伙计,但马婆子知道他很有几文,同时孙二也出得起价钱。
  就拿此刻房间里这个粉头来说吧!这女人花名叫小桃红。她初来安乐巷,也是名噪一时,她的第一个客人,便是孙二。
  如今她在安乐巷的身价,夜渡资是十二吊钱,当时孙二付的价钱,则是纹银二十五两正。那当然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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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二点点头,小桃红也点点头,算是一种招呼。然卮,小桃红就放下木梳,端起一盆脏水,扭着已经发粗的腰肢走了出去。
  她知道孙二要找的人不是她,不过,这却是她的一个机会,如今才不过二更天左右,还会有客人上门的。
  小方已经付过了夜渡资,照理她不作兴再接客人。
  但她知道小方不会马上需要她,只要客人中意,又不是过夜的,她照样可以偷偷的再做一二笔交易。
  这就是她们的生活方式。
  当年华尚未完全老去之前,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赚钱的机会,她们必须以有限的青春,为来日苟延残喘作准备。
  小方在床上翻了个身,有气无力,懒洋洋地道:“是孙老二么?”
  他没有睁开眼皮,不过他显然已猜到来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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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二“嗯”了一声,但没有马上说明来意,这是一场斗心机的交易,为了不出岔子,他必须在这小子身上多用一点心计。
  小方打了个酒呃,仍然闭着眼皮道:“这么晚了,你二哥还跑过来,是不是栈里有人看上了小桃红?”
  他侧转面孔,微微绽开一线眼缝,又加了一句道:“还是你二哥想找这娘们出出火气儿?”
  孙二淡淡地道:“别鬼扯蛋了,你坐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方摇摇头,又将眼缝合上,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什么话,明天再说吧!那块银子已经花光,气力也耗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只想睡觉。”
  孙二不像是谈买卖来的,而孙二也不会再借银子给他,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说的是老实话,他这时的确只想睡觉。
  孙二也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子道:“好的。你睡吧!瞧你已累成这个样子,谈了也是白谈,我只好再去找青狼老陈试试了。”
  小方像屁股上给人扎了一针,突然一下子跳起来道:“你,你说什么?”
  孙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从小方这副猴急相看来,他知道他的小心是多余的。
  别说八百两银子,就是再减掉一半,无疑都能叫这小子签下卖身契。
  于是,他不再卖关子,重新坐下,开门见山的回答道:“我刚刚接下了一桩买卖,不过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桩好买卖。”
  小方忍不住笑起来道:“当然不是好买卖,谁说受雇杀人是好买卖?”
  孙二摇摇头道:“你完全想错了!我说它不是一桩好买卖,正因为这一次的雇主不是要你去杀人。”
  小方笑道:“不要我去杀人,难道要我去救人?”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杀人要见血,救人则等于行善,这又有什么不好?”
  “什么地方不好,可以慢慢的再想想!”
  小方的一对眼珠子不停的滚动,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他显然已领会出来孙二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
  他瞪着孙二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在这桩交易里,我们可能会遇上了我们的同行?”‘
  孙二点头道:“是的,我的意思正是如此。不过,这种事究竟会不会发生,谁也不敢确定。到目前为止,这只能说是一种顾虑。”
  小方眨了一下眼皮,然后才问道:“我们这位雇主的要求是什么?你能不能详细说出来听听看?”
  孙二缓缓地道:“细节是这样的:三天后的晌午时分,将有一辆马车打从本镇经过,乘客是一位芳年不满双十,姿色可人的大姑娘……”
  小方眼中一亮:“你说什么?乘客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大姑娘?”
  孙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他接第一笔交易时,显然没有选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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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次在九尾金狐手里栽的跟斗,无疑并没有给这小子多大的教训。
  “是的,一位大姑娘。这位大姑娘是去胡集烧香的,我们这位雇主的要求是,当这位大姑娘抵达本镇后,你就得寸步不离,暗中悄悄保护着她,直到这位姑娘烧完香,回程离开本镇为止。”
  “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
  “没有。这位姑娘一出本镇,你的责任便完了。”
  小方点点头,忽然微笑道:“你孙二哥办事情,真是越来越谨慎了,像这种轻松差使,你也看得这么严重。如果个个像你这样,我们这一行的饭谁还吃得下去?”
  孙二侧着面孔道:“你认为这趟差事轻松?”
  小方笑道:“至少我看不出这趟差事有什么风险。”
  孙二道:“你可别……“
  小方没让他说下去,又道:“就算这妞儿有几分姿色,到时候可能引来一些狂蜂浪蝶,但那也不比赶苍蝇来得更费劲,胡集的那批小流氓,你难道还担心我小方会应付不了,真是笑话!”
  是的,小方这种想法,谁也不敢说没有道理。
  如果不是有那位尚大爷委托在先,他孙二无疑也会有这种想法。谁会这般硬忍,要跟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过不去。
  孙二在来路上,已仔细衡量过了。
  尽管尚大爷和管大爷都是主雇,两位主雇付他的酬劳也都相同,但他私底下仍稍稍偏向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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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就是说:他希望小方护花成功。
  小方护花成功,不用说,老吴就完定了。他有这种想法,并不是他把小方看得比老吴重要,或是他突然生出了怜香惜玉之心。
  他有这种想法,是为了那位管大爷。
  管大爷是老主雇。
  管大爷的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管大爷再次来到镇上,即使不雇用杀手,也会给他不少好处。
  如果小方这次护花失败,管大爷将不会再信任他,他便等于断了一条财路。
  至于那位尚大爷,他看得出,这是第一次交易,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交易。
  只有一次交易的主雇,当然不值得重视!
  那么,要怎样才能保证小方一定成功呢?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小方,已经有人雇了杀手要取这个大闺女的性命。
  可是,这种事是明说不得的。
  最妥当的办法,是以言语暗示,尽量提高小方的警觉。他刚才反问小方这趟差事是不是觉得很轻松,便含有这层意思。
  但是,小方却不是块材料,根本就没想到这条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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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这种程度,已经够露骨了,如再加以点明,就非出毛病不可,所以孙二只好点头,不再开口。
  小方精神大振,脸上的疲累之色也为之-扣而光,三两下便将衣服鞋子穿好,然后跳下床,手一伸,笑道:“银子拿来,折扣随便。”
  孙二取出一叠银票来,一边点数,一边问道:“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
  小方笑道:“除了江寡妇那里,这时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孙二不觉停下手来,抬头道:“那寡妇给你小子搭上了?”
  小方大笑。
  孙二道:“你笑什么?”
  小方忽然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孙二哥。”
  孙二像感到什么不祥之兆似的,脸孔微微一变道:“什么好消息?”
  小方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轻轻的说道:“还没有搭上,所以,你孙二哥还有很大的希望。”
  孙二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伸手一推道:“滚你妈的蛋。”
  小方再度大笑,乘势倒在床上,双脚翘得老高。
  孙二想打江寡妇的主意,这个秘密他早已知道了。但他一直不敢当面揭穿,因为他怕因此而借不到这个吸血鬼的银子。
  如今,一票交易到手,他不在乎了,因为今后将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可以不必巴结这个吸血鬼,自然乐得拿这个吸血鬼开开胃口。
  孙二被人道破心事,虽然有点恼火,但想想贴肉荷包里的两千多两银子,火气也就平息下来了。
  他将点好的八百两银票放在桌上,像是还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又问道:“那么,你去……干什么?你不是说青狼老陈手脚不干净,以后不再跟他赌了吗?”
  小方双脚一沉,挺身坐起,一把抓起银票,也不问数目多少,就塞进口袋,站起来笑道:“没有本钱没话说,有了本钱,今夜就非去不可。”
  “为什么?”
  “今夜那边有大场面。”
  “什么大场面?”
  “有人推不限注的通天庄。”
  “谁推庄?老陈?”
  “不是。”
  “那么是谁?”
  “血镖纪玄。”
  孙二一呆道:“这小子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小方道:“听说是傍晚时分。”
  孙二皱眉道:“这小子没人招惹得起,你们跟他赌钱,可要小心些才好。”
  小方笑道:“放心,这小子的飞镖虽然可怕,但赌品却好得不能再好。在赌台子上,不论输多少钱,可说从来没红过脸。”
  孙二摇摇头,像是自语似的喃喃道:“一提到这小子的名字,就令人止不住心惊肉跳。这小子的钱无论多好赢,我也没有勇气领教。”
  孙二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在淮扬道上,“血镖纪玄”四个字,听了的确会使人有心惊肉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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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镖纪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正如孙二所说的,是个小子。
  一个俊小子,也是个亡命小子。
  他的年纪跟杀手小方差不多,二十七八岁左右,高高瘦瘦的身材,皮肤白嫩,衣着讲究,不清楚底细的人,往往会误以为他是世家公子。
  当他第一次在这镇上出现时,镇上的小妞儿,几乎为他疯狂。
  无论他从哪一条街上经过,两边门缝里都会闪烁着―双双明亮而多情的眼光。
  一些香喷喷的绣荷包和丝帕手绢,也会像深秋的枫叶一般,打小楼高处,无端悠悠的飘落。
  只是没隔多久,这种情形就消失了!
  因为小镇上的人,很快的就打听出这个俊小子的来历,原来这个俊小子就是最近在淮扬道上,那个人人谈虎色变的亡命煞星血镖纪玄。
  血镖纪玄这四个字,究竟可怕在什么地方?
  关于这一点,最清楚的人,恐怕得数淮扬帮的老大,双枪镇淮扬徐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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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以北,第一大帮便是淮扬帮!
  淮扬帮中最出色的人物,除了帮主徐宏武,大管事上官杰,便数帮中的四大虎将:一棍无敌庄强,三刀绝户马文祥,拿魂手吴信雄,恶胡子陆富。
  这四虎将被尊为帮中的四大护法,其中尤以拿魂手吴信雄和三刀绝户马文祥两人名气特别响亮。
  但这两人在遇上血镖纪玄时,几乎连狠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便成了地府新客。
  据说事情发生在一座酒楼上,当这两位大护法向血镖纪玄扑过去时,后者正持杯欲饮,两人飞镖穿喉,气绝倒地,血镖纪玄连动都没动一下。
  那只盛满了酒的酒杯,仍然端在他的手上,就连坐得最近的酒客,都没看清他打出飞镖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在淮扬帮来说,这当然是大事一件。
  事情发生之后,人人都为这个新出道的年轻人捏一把冷汗。
  淮扬帮帮众逾万,高手如云,岂能容你一个新出道的小伙子如此张狂?
  但事情演变的结果,却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原来淮扬帮帮主徐宏武为人还算正直,他事后查明双方翻脸的经过,获知过错的确出在自己的两位部属身上,便找血镖纪玄谈判。
  他开出的和议条件是:杀死两名护法的事,可以不予追究,但对方必须加入淮扬帮,以补偿该帮人手的损失。
  如果血镖纪玄答应,他愿给予副总管事的名义。
  副总管事,就是大总管的副手,也就是全帮仅次于帮主和大管事的第三把交椅。杀了对方两名护法,还获得如此优待,帮主徐宏武此举可以说得上是仁尽义至了。
  血镖纪玄的答覆,只有四个字。
  “敬谢不敏!”
  据说双枪镇淮扬徐宏武当时僵坐在太师椅上怔住了,半天动弹不得,气得几乎当场昏了过去。
  从此,血镖纪玄四个字,便在淮扬道上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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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有人加以统计,先后两年不到的时间里,死在这小子血镖下的黑白两道人物,已将近五十大关。
  这几乎是十名职业杀手必须要等三年之久,才能完成的一个数字。
  在这四五十人之中,颇多知名人物。
  如海门四雄、猴拳杨六、弹腿麻二、南通金毛狮子、茅山道人张一尘等人,名气可说都不在淮扬帮死去的那两位护法之下。
  如今,这个英俊而可怕的亡命小子,就坐在两张并起的八仙桌后面。
  小方走进大厅时,赌局似正进入最高潮。
  今晚替血镖纪玄掌庄的人,是太白楼的蔡麻子,大概是吆喝得太起劲的关系,蔡麻子脸上的麻坑,一颗颗都在闪着紫色油光。
  小方虽然素行欠端,但由于年纪轻,相貌生得好,嘴巴又甜,在镇上人缘还不错,如果换平常时候,他这一进来,最少也有一半赌徒会和他打招呼。
  今晚的情形,则似乎有点异样。
  他走进去时,跟他招呼的人,竟连半个也没机
  只见蔡麻子一边抹汗,一边在穷吼:“瞎子摸头条。下,下。快,快!不限注,愈大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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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方站在大厅近门处,正游目四顾间,忽然有人轻轻拉了他一把。
  小方身子一转,便嗅到一股幽香,原来拉他的是江寡妇。
  江寡妇今晚一身淡妆,素中带俏,灯下看来,份外动人。
  小方虽已在马婆子处跟小桃红荒唐过一阵,这时目光所及,仍不免心神微荡,有着一种不克自持之感。
  江寡妇悄声道:“这时候你赶来干什么?”
  小方挤挤眼睛,笑道:“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我来可以干什么?”
  江寡妇狠狠扭了他一把,小方疼得张目咧嘴,却不敢喊出声来,被扭的地方虽不好受,心里却舒泰极了。
  他真巴不得对方不放手,再扭他几下。
  “你也想来赶场子?”
  “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你不是已输光了,又那来的赌本?”
  “向孙二借的,不贵,四分利。”
  “我看你今晚最好歇歇手。”
  “为什么?”
  “庄家牌风大顺。”
  “顺到什么程度?”
  江寡妇嘴一嘟,道:“你瞧瞧老吴和老陈!”
  小方依言抬头望去,青狼老陈坐在天门,醉猫老吴坐在上门,两人额暴青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江寡妇低声道:“老吴还好一点,老陈可惨了!”
  小方道:“怎么个惨法?”
  江寡妇道:“他带来一千多两老本输光不算,掌灯时分又叫人去向薛嫂借了八百两,这会儿我看大概也差不多了。”
  小方笑笑道:“没有关系,我们这位陈大仁兄输得起。”
  青狼老陈的确输得起。
  在镇上的一些杀手中,青狼老陈是经常被人提及的人物。
  因为,这头青狼是芸芸杀手群中,唯一的一名财神爷。
  这个小镇上的一些杀手,除了一个浑号叫张老实的杀手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有一个花钱的嗜好。
  不是好喝好玩,就是好嫖好赌。
  所以,这些杀手大爷们收入虽丰,但一年到头,却几乎有大半时间,都是在过着寅吃卯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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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就只青狼老陈和张老实两人是例外。
  张老实不喝、不赌、不嫖,日子过得舒服,是理所当然的。
  这不仅张老实如此,普通一个人若没有以上几种嗜好,谁的日子相信都不难过得太太平平舒舒服服的。
  而事实上,张老实也只是日子过得舒服一点而已;镇上人人清楚,这位无任何不良嗜好的杀手,私底下也并没有积下多少财富。
  青狼老陈就不同了。
  这头青狼不仅购置了大批田地房产,买了一大群姬妾,据说单是在六合庄的存款,就不下十万两之钜。
  为什么这头青狼会如此富有?
  因为他武功好,主顾比别人多?
  还是他暗地里另外干了些什么别的勾当?
  统统不是。
  他的银子,来自赌台,来自其他杀手的荷包,是其他杀手们孝敬他的。
  醉猫老吴在孙二面前说,他的银子全被青狼老陈赢去的,这话一点也不假,而且,不仅今天如此,也不仅是他醉猫老吴一个人如此。
  所有的杀手,除了一个张老实,只要接到了生意,拿'到了花花银票,就忍不住要往江寡妇家里跑。
  到了江寡妇家里,只要碰上这位青狼老陈在推庄,身上的银票,就难免要有几张会改姓了。
  青狼老陈在赌台上赢钱,并不是全靠手气,这一点早已不成为秘密。
  但是,尽管人人心头雪亮,却谁也没有抓到过他的把柄。
  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大家都知道青狼老陈的手脚不干净,可是,一个个还是照样跟他赌,喜欢跟他赌,让他去赢!
  这是什么原因?
  为了呕气!
  也就是一般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不信这个邪!”
  ——如果青狼老陈赢钱只是凭运气,运气不会永远跟定一个人,只要能叫这头青狼输一次,那将比干什么都痛快。
  ——如果青狼老陈赢钱是靠了玩手脚,那也没有关系。只要给老子抓到一次,嘿嘿!到时候,这笔帐慢慢算吧!
  只可惜,事与愿违。
  在赌台上,青狼老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照赢不误,运气似乎永远跟定了他,尽管人人恨得牙痒痒的,却始终没有人能抓到他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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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青狼老陈,输得如此之惨,是不是表示这头青狼的时运已经走尽了?
  小方斜靠在门框上,以隔岸观火的悠闲姿态,又朝赌台那边望了过去。
  他决定听从江寡妇的忠告,且在一旁看看风色再说。
  小方接纳江寡妇的劝告后,倒并不完仝是怕步上青狼老陈等人的后尘,而是由于他此刻心情特别愉快,已不再需要任何新的刺激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比听到青狼老陈输钱的消息更令人快慰?
  ——输吧!老小子。输得越惨越好。如果实在接济不上,要我小方当了裤子借给你都可以。
  江寡妇也望着赌台那边微笑。
  这是一副很奇异的景象。
  庄家手风顺,下家当然个个倒楣。
  但是,说也奇怪,此刻赌台四周的赌徒,除了醉猫老吴,几乎人人脸上都隐隐约约的流露出一丝笑意。
  输了钱的人,居然越输越高兴,岂非咄咄怪事?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
  这些赌徒全是本镇人,人人都因青狼老陈输去不少钱而喜形于色,由于青狼老陈的注子大,他们的注子小,只要庄家能把把通吃,他们情愿奉陪到底。
  这跟小方愿当裤子借给这头青狼去输的心情完全相同。
  但是,庄家能把把通吃吗?
  小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惊,忽然急急收回目也,转身低声道:“大嫂,我看情形不妙!”
  江寡妇一旺道:“什么不妙?”
  小方低声道:“大嫂最好想个法子,偷偷通知小纪或蔡麻子里声,要他们及时满庄罢手,否则他们非吃大亏不可。”
  “吃谁的亏?”
  “老陈。”
  “老陈?”
  “不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方似乎有点着急,压着嗓门道:“我是突然想起来的,这是一种郎中手法,也就是俗语说的放长线钓大鱼。”
  江寡妇似乎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道:“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
  “他们推的是不限注的庄,对吗?”
  “这是事先讲好的。”
  “关键就在这里,我猜老陈今天身上一定带了值钱的珍宝,他故意先输个千把两银子,以及去向薛嫂借银票。其实都是一番做作,目的不过是想将庄家用一句话扣牢:你既然吃得起,就应该赔得起!”
  “你的意思是说,等时机来了,他会突然押下一记大注?”
  “不是这样,他可以装输出真火,不惜倾家一拼的样子。小纪是个要面子的人,当初既没限定注子只收现银和银票,老陈押的东西,只要人人知道它值多少银两,小纪就无法不接受。”
  江寡妇点头,沉吟不语。
  小方的这番话,的确句句都在情理之中。
  青琅老陈是一个绝不肯,也绝不会在赌台上把银子输给别人的人。
  施这里虽然没有发生过像小方说的这种场面,但是,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能担保以后就不会发生。
  本来,她这里并不是专靠抽头维生的赌场。张三是客人,等四也是客人,无论谁输谁赢,可说都跟她江寡妇没有
  但是,今天的大赢家,如果仍是青狼老陈,情形就不一样了。
  不错,她这里不是赌场,赢钱的人也不是她江寡妇,但别人的银子,是在她这里失去的,总是事实。
  如果大家输输赢赢,有来有往,那也无话可说。
  问题就出在大家赌来赌去,人人都输,大赢家永远只有一个。
  这就叫她这位居停主人不大好受了!
  因为,这种情形若是一直维持下去,尽管目前还没有听到一句闲话,但迟早总不免会教人把她这里看成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青狼老陈赢钱,她担罪名,值得吗?
  所以,江寡妇一时未有表示,并不是在考虑应不应该这么做,而是在思索要以什么方法去通知小纪和蔡麻子及时罢手。
  如今,这位美丽的女主人,显然已经有人打警号的办法。
  她低低地说道:“好吧!我过去想想办法。”
  小方苦笑着,头一摇道:“算了,已经来不及了!”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
  早就来不及了!
  江寡妇因为专心筹思对策,没去留意赌台那边的情形。事实上早在小方说完最后一句话没有多久,那边的赌台上就出现了惊人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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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形正如小方所说的一样。
  当血镖纪玄砌好一堆新牌,蔡麻子正在从旁吆喝催注之际,青狼老陈忽然从裤带上解下一只小布袋。
  他一手紧握着那只小布袋,一手按在牌面上,抬头道:“我可不可以动动条子?”
  “动动条子”的意思,就是将庄家推出的八张牌,任意调调位置。
  这是输家的权利。
  只要庄家连吃几个通,下家人人都可以提出这一要求,庄家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下家动条子的用意,只不过是希望转转手气,绝无任何弊病可言。
  输赢决定于打点子的骰子上。
  就算你三十二张天九牌,张张认得,除非你能随时控制骰子的点数,你就绝对无法保证一定能抓得到最大的一副牌。
  打骰子既是庄家的事,下家动牌,有什么不可以?
  纪玄笑着点点头。
  台子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青狼老陈的手法,非常简单,他只动了两副牌,那就是将原来的第一副牌,与第三把牌互换了一个位置。
  别瞧这一动手法简单,学问可真大得很。
  因为,如此一来,庄家打出的骰子,只要点数成单,便等于跟天门对换了一副牌。
  换句话说:若是未动之前,庄家本该吃天门,这一动庄家便得赔天门,当然,反过来说,害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不过,后者的机会,毕竟要小得多,如果庄家赔多吃少,谁还会想到动牌?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第二把牌与第四把牌掉换一下?那样一来,无论庄家打的点子是单是双,岂不都可以达到与庄家调牌的目的?”
  不错,这种想法很有道理。
  不过,只要是一个真正的赌徒,就绝不会有这种想法:赌钱不是演算术,赌徒自有赌徒的一套迷信。
  譬如说:赌钱之前不能剃头洗澡,否则非输不可。
  这种事你相信吗?
  你当然不相信。
  但是,赌徒却十之八九奉为圭臬,轻易不敢一试。
  青狼老陈调过了牌,将那只小布袋往天门上一放,咬着牙齿,狠狠地吐出一句道:“押三万。”
  所有的赌徒都呆住了,连蔡麻子的一张面孔也变了颜色。
  大家都预感青狼老陈这一注一定押得很重,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注竟大得如此惊人。
  三万?
  别说这个赌注没有人见过,就是有这份豪富的人,小镇上又有几个?
  就拿蔡麻子来说,这位太白酒楼的店东,在这个小镇上也算是阔佬之一,你问他这位麻大爷又有几个三万?
  蔡麻子本来吆喝得很起劲,如今一下子成了哑口葫芦,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像新钉下去的一根大木桩。
  只有纪玄声色不动,仍然含笑如常。他微微扭头,向蔡麻子吩咐道:“蔡爷,照规矩来,验验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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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都留意押天门上的那只小布袋。
  数十双目光,不约而同,一起随着那只布袋移动。
  蔡麻子拉开布袋,伸进两根指头,缓缓夹出一个方形的小纸包。
  打开纸包,是一个小木盒,掀开盒盖,是一层黑绒布,揭开黑绒布,宝贝终于出现在眼前了。
  这件宝贝一出现,四周的每一张面孔上,都像喝醉了酒似的,突然泛起了一阵配红。
  财帛动人心?
  不是!
  这满堂一片血红,是从木盒里那颗珠子上反射出来的。
  纪玄神色也不禁微悠一变:“呀!火龙珠!”
  青狼老陈侧扬着面孔冷冷地道:“怎么样?作价三万两总价可以吧!”
  纪玄耸耸肩膀道:“只可惜我身上也仅有这个数目,否则就是十万两一次赌断我都可干。”
  众人听了,不禁又是一呆。
  纪玄这几句话的意思,等于是说:纵就以十万两银子来赌这颗珠子,也是值得的。
  这也就等于说:这颗火龙珠的实际价值,还远在十万两之上。
  什么火龙珠,竟有这等贵重?
  大家受了这颗珠子的身价吸引,都想重新瞧个仔细,只可惜蔡麻子已将木盒盖好,装入布袋,放回天门。
  接着,纪玄也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点足三万两,搁在一边。
  满屋鸦雀无声。
  纪玄抓起骰子,轻轻掷出。
  两颗骰子在台面上滚动了一阵,最后终于停定。
  一颗骰子两点。
  一颗骰子五点。
  加起一共七点。
  口        口        口
  众人看清两颗骰子的点数,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一声惊叫。
  因为这个点数正好使庄家与天门对调了二列牌。
  如今的赢家,便是调牌之前的输家。同样的道理,这副牌的输家,若是不调牌,原是赢家。
  赢家只有一个,无论谁赢了,兴奋的心情,都是一样。
  输家呢?
  输家将会遗憾终身!
  因为,这与普通输去匕注不同。普通输去一注,只会怪自己手气不好,等再赢回一注,心情自然平复。
  而这一注若是输了,无论换了谁,心头都会永远盘旋着一道阴影:“如果牌不调动的话——”
  输家若是动牌的青狼老陈,则遗憾更甚。
  青狼老陈这一副牌是动对了。
  这一瞬间,堂屋里人人屏息,仿佛连空气也凝结起来。
  “七,七出,七出天——庄家如神仙,天门!”
  倘若在平常时候,看庄的蔡麻子一定早就扯开嗓子吆喝起来了。
  这一次,点子出现之后,这位太白楼的店东,只是悄悄的擦了一把汗,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青狼老陈自动摸走第一把牌。
  上下门的闲注,多已纷纷撤回,牌也没人抓,庄家纪玄跟着抓起第三把牌。抓了牌的人,全是眼瞪天花板,只凭手指头摸索。
  静静的堂屋中,除偶而传来一两声牌与牌碰在一起的脆响声,再有便是沉重的呼吸声。
  庄家和天门,各抓的是副什么点子?
  青狼老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纪玄也是一样。
  大家只好等待……
  无比紧张的一刻,终于来到。
  先亮牌的是青狼老陈。
  他缓缓先翻出一张牌,丁三。
  接着又翻出另一张牌,人八。
  力口起来是人丁一,一点。
  “啊!只有一点!”
  蔡麻子两眼登时发出亮光,不自觉卷了卷衣袖,在掌心里吐了口口水,然后,擦着双掌道:“好——”
  纪玄淡淡一笑,道:“好什么?一点也不好。”他一边说,一边也翻开了自己手上的两张牌。
  两张牌,一张是杂五,一张是二四提篮六,加起来也是一点,最小的一点,无名一。
  人丁一吃无名一,恰到好处。
  众人看清庄家牌点之后,人人失声叹息。
  一场豪赌,就此结束。
  口        口        口
  青狼老陈取起布袋和银票,留下一百两头钱,一声不响的起身走了。
  蔡麻子脸色发白,额汗如滚豆般滴滴下落,口中不住呢喃着道:“我看这家伙一定在动牌时玩了手脚。”
  反而是纪玄看得开,什么也没说。
  他笑着反问道:“骰子是我打出去的,他能玩什么手脚?如果他有意做成这样一条牌,万一打出五点或九点,又该怎么说?”
  实情确是如此,除非连骰子一起动手脚,谁也不能说这一注赌得不公平。
  小方忍不住插嘴道:“难道你认为青狼老陈一向赢钱全凭运气?”
  纪玄笑了笑道:“当然也不是全凭运气。”
  小方道:“既不凭手脚,又不凭运气,那么凭什么?”
  纪玄道:“凭——”
  他只说一个字,就没有再说下去。
  小方催促道:“凭什么?说啊!”
  纪玄笑道:“要我说不难,但有一个小小条件。”
  小方道:“我答应,什么条件?”
  纪玄笑笑说道:“在江大嫂的房里摆一桌酒,请蔡大爷作陪客,我喝了你的酒,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小方道:“行。”
  他转身向江寡妇道:“你去吩咐春娥她们准备酒菜,银子我付。”
  江寡妇笑道:“酒菜是现成的,要有随时有。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上当了。”
  “上谁的当?”
  “小纪。”
  小方一怔道:“我上他什么当?”
  江寡妇微微一笑,道:“我敢跟你打个赌,小纪等会儿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你,
  小方道:“你怎么知道?”
  江寡妇笑道:“你也真笨得可以,如果他真清楚老陈赢钱的秘密,你想他会白白送老陈三万两银子?”
  连蔡麻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小方却摇摇头道:“你这就错了!这种事就跟武功一样,知道对方会使什么招式是一回事,化解得了与化解不了,那又是一回事,我相信小纪绝不会拿我开玩笑。”
  江寡妇笑道:“你可以问问小纪,看我们谁对。”
  纪玄微微一笑道:“我只能这么说,幸亏你江大嫂没有真的打赌,否则你江大嫂就非输不可。”

  第三回
  血镖纪玄真的知道青狼老陈赢钱的秘密?
  答案是:不错,知道。
  至少纪玄知道青狼老陈赢去他三万两银子的秘密,这种事贸然听起来,好像令人难以置信,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
  一行来到后院江寡妇卧室之后,纪玄吩咐大家围桌而坐。
  然后,他取出从前面带来的那两颗骰子,并捏在指缝间,笑着向小方问道:“你猜我现在可以打一个几点出来?”
  小方大为惊奇道:“难道你真的知道几点?”
  “我不知道。”
  “既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又怎会知道?”
  纪玄淡淡一笑,道:“但是我卸道,这一把骰子打出来的点数,绝对不会是‘五’或‘九’。”
  他信手掷出骰子,是十一点。再掷,八点。他一连掷了六把,“五点”和“九点”竟一次也没出现过。
  蔡麻子突然啊了'一声道:“我知道,啊不!我想起来了!”
  小方忙道:“蔡大爷想起什么来了?”
  蔡麻子一拍桌子道:“对!一定是的,这副骰子有鬼,因为这副骰子今晚从没有打过‘五点’或‘九点’。”
  小方愕然道:“有这种事?”
  纪玄笑道:“现在你懂我的意思没有?小方。”
  小方当然懂,但并不全懂。
  骰子不打出“五”或“九”,只有一个定义:庄家永远抓不着第一副牌。
  小方不懂的是:如果骰子打“四”或打“六”,怎么办?
  因为青狼老陈只动了两副牌,他可以换成第一副大于第三副,但这必须打七出的点子才有效。
  如果骰子打出一个双数怎么办?
  至于骰子为什么不出“五”和“九”,倒并不怎么奇怪。
  因为骰子是方的,有六个平面,只要平面大小不称,或中心重量有了偏差,某几个点子就必然很难出现。
  纪玄似乎看透了小方的心意,笑了笑,又道:“刚才的第二副牌和第四副牌,可惜没人翻开来看看,否则你们一定还可看到一个很难得的巧合。”
  小方脱口问道:“两副牌点子大小相同?”
  纪玄笑道:“不错,青狼老陈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等四副中有两副的点子大小相同。”
  小方现在完全明白了,其实,这也只能说他一时没有想到。
  口        口        口
  江寡妇这里,都是客人跟客人赌,相同的点子,如长三对长三,短五对短五,一向是不吃不赔的。
  卧室里突然沉寂下来,小方、蔡大爷、江寡妇,三个人六双眼睛,一齐瞪着纪玄,因为大家都突然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位血镖,既不疯,也不傻,他对整个事件的经过,既然如此清楚,刚才为什么还要接受那一注?
  随便找个藉口,譬如声称现银不足,或是宣布只赌台面上的,不都一样可以应付过去的吗?
  对一个像青狼老陈这样的人,难道也值得用三万两银子去买他的欢心?
  纪玄当然看得出三人心头的疑问。他缓缓扫了三人-眼,微笑道:“现在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个更大的秘密。”
  没有人接腔打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今天房里的这男女老少三人,,都是纪玄的朋友,一个人只要成了血镖纪玄的朋友,便知道这位血镖绝不是一个喜欢夸大事实的人。
  他说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告诉你的,就一定是个秘密。
  秘密没有大小,所谓更大的秘密,说得适切一点,也就是更惊人的秘密。
  这位血镖将要透露的秘密,是一个什么惊人的秘密呢?
  大家急于想知道的一件事,是这位血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输给青狼老陈三万两银子呢?
  而如今,这位血镖突然岔开了正题,又提起另一个更大的秘密,难道这个秘密可以解答他们的疑问?
  纪玄:微笑着缓缓接下去道:“今天这一场豪赌的真正大输家,并不是我血镖纪玄。”
  小方第一个瞪大了眼睛。
  他在这位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气则比他不知要大多少倍的特级杀手面前,一向如面对长者,不敢轻易唐突开口,而如今,竟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不是大输家,谁会,是大输家?”
  纪玄微笑道:“青狼老陈。”
  小方像听呆了一样,隔了好半晌,才眨着眼皮,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青狼老陈才是大输家?”
  纪玄微笑道:“是的,我输掉的,不过是三万两银子,这位陈大仁兄输掉的,则很可能是一条老命。”
  口        口        口
  小方、蔡麻子、江寡妇,闻言均木禁脸色一变。
  这是什么话?
  难道他们过去都看错了人?血镖纪玄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磊落高尚?
  纪玄含笑接道:“现在你们该知道,我要小方请喝这顿酒的真正用意了吧?我真正的用意,便是为了要你们三位替我做个证人,证明青狼老陈今夜如果遭遇意外,绝不是死在我纪玄手里?”
  三个人脸色马上缓和下来,同时暗暗感到惭愧,原来是他们瞎猜疑,这位血镖根本没将输去的三万两银子放在心上。
  这一次轮到江寡妇沉不住气了。
  她望着纪玄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青狼老陈身怀珍宝,又赢了三万两银子,很可能会引起别人眼红,想打他黑心主意?”
  纪玄微笑着,点点头道:“我的话灵不灵,天亮之后,就晓得了。现在先催丫头们上酒菜吧!”
  走出了江寡妇家的青狼老陈,心情异常沉重。
  他知道今夜才犯了一个大错。
  适才的那一场豪赌,一定很快的就会传遍了整个小镇,当然也会传进火龙珠原主人的耳朵里。
  那位神秘的雇主,能原谅他这种行为吗?
  他知道一定不会。
  无论换了谁是那位雇主,都必然无法忍受他这种背约的行为。
  对方一再要薛嫂提醒他,说这颗火龙珠是稀世之珍,不少人清楚它的来历,以及知道它目前的主人是谁,要他小心收藏,千万不可落入别人眼里。
  对方何以要如此慎重交待?这一点是不难明白的。
  因为这种稀世之珍,它的原主人,如非万不得已,绝不会作价售予他人。
  如今这颗火龙珠突然换了主人,新主人又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杀手,试问别人会有什么想法?
  不论换了谁,想法都必然相同:它是一种杀人的代价。
  要杀的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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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钱雇人的人清楚,受雇的杀手清楚,预定被杀的对象无疑也很清楚。
  如今,他为了一时贪心,不仅暴露了火龙珠的秘密,而且,他赢钱的对象,就是他要杀的对象,想想他的过错犯得该多严重?
  血镖纪玄方面,他是没有指望掩饰的了。
  因为纪玄一眼便认出这是一颗火龙珠。
  除非这种火龙珠不止一颗,否则纪玄必然知道它的原主人是谁,以及明白它落入一名职业杀手中的意义。
  这种火龙珠会不会只止一颗?
  答案很简单,天底下这种珠子也许不止一颗,但到目前为止,已发现的火龙珠,却仅这么一颗。
  不过,他并不担心纪玄因此会对他来个先下手为强。
  纪玄知道他是个职业杀手,杀人的目的,只是为了金钱,他们私人之间并无任何恩怨,纪玄也许会提高警觉,,但绝不会先动手。
  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这个小镇上的杀手多的是,去了一个青狼老陈,还有无数的青狼老陈,问题决不会为了去掉一个青狼老陈,而获得根本上的解决。
  他现在担心的是那位雇主。
  这也正是他收下注子,急急离开江寡妇家的原因。他要趁消息尚未传送出去之前,及时加以弥补。
  如何弥补?
  方法只有一个,除去那位雇主。
  在他们这一行来说,这种行为,等于是犯天条。别说付诸行动,就是有这种想法,都难见谅于自己的良知。
  但是,他已别无选择。
  因为他如不这样做,就只有等死一途,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就谈不上什么良知不良知了。
  哪里去找这位雇主?
  这也是个问题。
  依惯例,杀手是不应该知道雇主是谁,连追问都是一种大忌,而今青狼老陈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决定去找引线人薛嫂。
  先以利诱,不行则以威逼。总之他决心已下定,为了保命,流一个人的血,与流两个人的血,已无多大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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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狼老陈的运气不错,夜这么深了,薛嫂居然还没有入睡。
  不过,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好。
  因为薛嫂这时正在堂屋中陪一个男人在喝酒聊天,而这男人竟是镇上的另一名杀手张老实。
  如果别人见到这位张老实深更半夜跟一位艳名四播的徐娘在灯下把杯,一定会感到奇怪的。
  这位张老实不是以老实出名,既不喝酒也不亲近女色吗?
  但青狼老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知道张老实汶家伙老实的程度。
  不错,张老实平常的确很少喝酒,也很少亲近女色。
  因为这两种嗜好,都是花大钱的玩意儿。
  张老实就老实在这种地方,花钱的嗜好,决不沾惹——如果花别人的银子,那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老实抬头看清进来的是谁,不禁大笑道:“你这个家伙口福真好,我喝十次酒,算有九次会被你碰上。来来来!今天是薛嫂请客,添酒不添菜,你也来叨她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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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交待,青狼老陈也知道是薛嫂请客。他不知道的是,薛嫂为何请客?请客又为何选在这个时候?
  难道他们在洽谈一宗交易?
  按照规矩,遇上这种情形,青狼老陈应该回避。但是今夜情形不同。
  今夜,他不仅要破这个例,等会儿还得设法把张老实赶走才行。
  因为他的时间已剩下不多,他必须要赶在天亮以前,打听出那位雇主的身份和下落,这对他太重要了。
  所以,他只有装迷糊,也笑笑道:“我是还薛嫂银子来的,不意扰了你们的雅兴,实在抱歉之至。”
  薛嫂笑骂道:“你少乱嚼舌根,我们如果有私情,会连门也不闩,摆在店堂喝酒?”
  张老实笑道:“老陈说说笑话而已,你这一认真,倒像真的了。”
  薛嫂伸手要打人,张老实连忙缩头让开,他又转向青粮老陈笑问道:“陈兄今晚手风怎么样?”
  青狼老陈打横坐下,漫不经心的道:“马马虎虎。”
  薛嫂拿起酒壶,摇了两下,道:“啊!酒没有了。你们坐一下,我去添酒。”
  张老实以眼角送走薛嫂,忽然向前倾身,正容低声道:“陈兄来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情我正要找陈兄商量。”
  青狼老陈道:“什么大事情?”
  张老实压低了嗓门道:“今天有人委托薛嫂,说要雇用两名杀手,代价是草字头,一个整数儿……”
  草字头,整数儿,意思就是一万。就算是由两名杀手均分,这也是相当吓人的数字了。
  口        口        口
  但是,青狼老陈听了之后,一点也不动心。
  因为在这位青狼老陈来说,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设法除去那位以一颗火龙珠为代价,要他杀死血镖纪玄的雇主,再多的财富,对他也没意义。
  再说,单是一颗火龙珠,就够他这辈子吃喝不尽。花一万两银子,雇两名杀手,凭想象也不难知道绝不是一桩轻松的买卖,他如今已是一个有身家的人,何苦还要去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不过,张老实这家伙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如果他对这一票肥买卖,居然表示毫无兴趣,必然会引起这家伙的疑心。
  即使他不在乎得罪这个同行,那也很可能会影响到他今夜来找薛嫂的目的。
  所以,他只好装出吃惊之色道:“是一票什么买卖,出价这么高。”
  张老实面露得色,微微一笑道:“你先别问是票什么买卖,只问你陈兄有没有兴趣插上一脚?”
  青狼老陈问道:“薛嫂人还没有找齐?”
  张老实道:“她第一个找的人是我,她说另外一个可以由我决定;因为这桩买卖,必须两名平常合得来的杀手共同承担,才有成功的希望。”
  青狼老陈为了尽快打发这位仁兄离去,于是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我接下。你把细节说来听听!”
  张老实似乎非常高兴,但神情却变得更严肃起来。
  他再度倾出身子,低低的说道:“这桩买卖,进行时必须保持高度秘密,一点风声也不能泄漏出去。薛嫂要我这个时候来,便是为了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你陈兄也得回想一下,你从江寡妇那里出来,有没有人知道你来这儿?”
  “没有。”
  “你也没表示要来还薛嫂银子?”
  “没有。我是路过这里,看到灯光,才走进来的,否则这么晚了,我来干什么?薛嫂又不是等着这笔银子买米下锅。”
  “一路上都没遇见熟人?”
  青狼老陈被张老实罗嗦得暗暗冒火,但又不得不忍耐,皱眉答道:“这时街上连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哪里还会——”
  张老实摆摆手,似乎示意他不必再说卜去,欣然接着道:“这就叫人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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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摆动的左手,突然一翻一挥,以掌缘向青狼老陈喉结骨砍了过去。
  青狼老陈猝不及防,被一掌砍个正着,登时两眼翻白,带着一脸无比痛苦和惊愕的神情,向后栽倒下去。
  这位青狼虽然没有气绝,但因喉骨碎裂,呼吸困难,不仅身子动弹不得,连哼都哼不出声音来。
  张老实站起身来,望着地上的青狼老陈,像跟老友话别似的,缓缓说道:“你陈兄不守雇主约定,随便以火龙珠示人。
  “事后又赶来这里,显然想从薛嫂口中,逼问雇主身份,以便杀人灭迹。在干我们这一行的来说,你陈兄这种行为,简直该下第十九层地狱。”
  青狼老陈显然已不在乎下多少层地狱,他眼中露出乞求之光,似乎想求张老实在他咽气之前,为他解开这个谜团。
  那位神秘的雇主,何以那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对方又怎知道他一定会来找薛嫂?
  张老实轻轻哼了一声,又道:“你老兄心中的疑问,其实不必别人回答,你自己也该想到才对,如果你想不到,只能怪你老兄太糊涂。”
  青狼老陈脸上的神情愈来愈痛苦,呼吸也愈来愈短促,但一双充血的眼珠子,却愈睁愈大。
  这是一种愤怒的表示,这表示他很不满意张老实以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来回答他的疑问。
  张老实道:“首先,你应该想到:血镖纪玄是何等人物?一个想杀纪玄的人,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若是普通的人物,他怎会拥有一颗火龙珠,又怎会跟这位血镖结怨?”
  青狼老陈慢慢扩散的瞳孔中,忽然泛起一丝悔意。张老实没有说错,他如今无疑也想到了这一点。
  张老实的语调,渐渐加快一点,他似乎知道不说快一点,底下的话,青狼老陈就无法完全听到了。
  “像这样一位雇主,他以如此巨大的代价,雇用一名杀手替他办事,你想他会不会放松这名杀手的一举一动?”
  青狼老陈双目中恼意又加浓了几分。
  “所以,你着人来向薛嫂借银子,他就预感不妙。青狼老陈怎会在赌台上败给一个花花大少血镖纪玄呢?他想到原因了,放长线,钓大鱼!”
  青狼老陈的恼意中又露出一丝惭愧之色,他的确太贪心了。
  “你向薛嫂借银子,说明你手上现银不足。要钓大鱼,鱼饵何在?答案只有一个:火龙珠。
  “他既无法及时阻止,就只好设法善后,于是,薛嫂通知我来,坐候你老兄上门。好了,以后的事,大概也不用我再说了!”
  的确用不着,因为说了也是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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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狼老陈由于恼恨交集,痰气上涌,喉头又为碎骨和血块阻塞,一时呼吸不通,面孔紫涨,眼珠突出,只挣了几挣,便告七孔流血而亡。
  薛嫂适时出现,但手上没有酒壶。
  她站在竹帘下,望着张老实淡淡地道:“后天就瞧你的了,行事细节,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张老实嘻嘻一笑道:“不必了,像我这种老实人,你大嫂尽管放心,老实人办事,一板一眼,绝错不了。”
  “我的话灵与不灵,天亮之后就晓得了!”
  这是昨夜血镖纪玄对青狼老陈走出江寡妇门之后的命运,当着杀手小方等人,最后所说的两句话。
  现在,已经天亮了。
  他们仍留在江寡妇的房里,没有散去。
  小方瞥见窗纸上突然出现一抹鱼肚白,不由得精神一振,霍地站了起来道:“好,天色亮了!”
  只是他才一站起来,就想到了一个难题,忍不住又回头望望纪玄道:“天是亮了,可是还这么早,去哪里打听消息?
  “我们总不能逢人就问:喂!你们看到青狼老陈没有?听说他被人杀死了,你们可知道死在什么地方?
  “要真有这回事,还不打紧,否则,这些话要是传进老陈的耳朵里,你想这老小子会放我过去?”
  纪玄笑笑道:“急什么?只要你去打听,方法多的是。”
  小方道:“说一个出来就够了!”
  纪玄笑道:“比方说——”
  就在这时候,那个叫春娥的大丫头,忽然推开房门走进来。
  她走到江寡妇身旁,不知在江寡妇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
  只见江寡妇脸色微微一变,接着挥了挥手道:“去告诉她,不在这里,如果她不相信,叫她自己进来瞧。”
  春娥点点头,退了出去。
  小方忙问道:“谁在找人?”
  江寡妇缓缓转过身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小方的一桌酒席,八成儿是输定了!”
  小方一怔道:“是陈家的人?”
  江寡妇道:“八少奶奶。”
  小方道:“就是老陈上个月,从省城弄回来的那个女人?”
  江寡妇又轻叹道:“这女人进陈家的门,虽然还不到一个月,我这里却已来了不下七次之多,她以为人人都像她一样,把青狼老陈当宝贝……”
  蔡麻子道:“怪不得从上个月起,老陈就不推通宵庄,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方道:“照这么说来,老陈岂不是一夜没有回去?”
  纪玄但笑不语。
  江寡妇道:“这不是废话么?如果人到了家,这位八少奶奶还会找上门来?你以为他在找谁?找你小方?”
  小方又忍不住转头望着纪玄道:“一桌酒席的东道,我大概输定了,没有话说,中午我请,只是我始终不明白。”
  纪玄站起身,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我知道你不明白的是什么,等中午喝酒时再说吧!”
  他话没说完,人已出了房门。
  小方追去房门口道:“慢点。中午我去哪里找你?”
  纪玄头也不回,边走边答道:“只要有酒喝,我一向是不请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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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江寡妇家的纪玄,打算去哪里?
  如果小方够胆量,敢悄悄的跟在后面,瞧个究竟,包管这位年轻的杀手会惊愕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纪玄走的方向是骆家老栈。
  骆家老栈的后门。
  骆家老栈,其实只有前院,没有后门的,不过,在血镖纪玄来说,有或没有并无多大的分别。
  只要是这位血镖纪玄想去的地方,没有路他也会找出路来,没有门他自己也会开一个门的。
  铜墙铁壁也拦不住他。
  骆家老栈只是一座普通的客栈,并不是什么深宫禁苑,所以,后院围墙只比普通人家稍稍高了那么一点点。
  纪玄轻飘飘的翻过院墙。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厢上房里的客人,显然都还没有起床。
  纪玄背着双手,从容的走进东厢第一号上房。
  他缓缓升登台阶,站在房门口,目光微微一扫,便断定这个房间从他昨晚离开到现在,一直没有人进来过。
  他满意地点点头,以脚尖轻轻顶开房门,然后转身,站在房门口等待孙二的出现。
  因为他现在的容貌和身份,又已回复为这间一号上房的贵客——管大爷。
  孙二走进后院时,似乎吃了一惊:“大爷您,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管大爷微微一笑道:“睡得早,当然起得早。”
  孙二道:“您昨晚吩咐,说赶路累了,要好好的睡上一夜觉,不许一早过来打扰您。所以小的还没有为您准备茶水,请您稍候一下,小的马上送来。”
  管大爷手一摆道:“茶水不忙,你先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孙二不敢怠慢,忙哈腰上前道:“恭候管爷吩咐。”
  “你站过来一点。”
  “是。”
  管大爷四下溜了一眼,比了个手势,低声问道:“这儿镇上,有没有干这一行的?”
  管大爷比的手势是:曲起左臂,平横胸前,右手从左腕下伸出了食中二指,指头上下微微划动。
  孙二一呆道:“扒手?”
  “是的,有没有?”
  “管爷是不是昨夜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说我丢了东西。”
  “我的好大爷,你可把小的给吓死了!”
  “究竟有没有?你快说呀!”
  “管大爷怎么忽然想到……”
  管大爷有点不耐烦,拦住他的话头道:“这些你都别管,照实回我的话,包管有你的好处就是了。”
  一听说有好处,孙二的精神就来了。
  他有什么好管的?
  连杀人的凶手,他都可以介绍,等闲介绍一个偷鸡摸狗的扒手,又算得了什么?
  孙二搔了搔耳根子,道:“镇上这种角色并不多,你晓得的,干这一行,在本镇并不适宜。”
  这是实情,在一个杀手满布的小镇上,试问你能偷谁?
  你又敢去偷谁?
  孙二顿了顿,又道:“小的只知道镇头上的猴头老四,好像是干这一行的,不过小的跟他一向没打过交道。”
  “除了这个猴头老四,还有没有别的人!”
  “好像没有了。”
  “好像?”
  “是的。”
  “你不能肯定?”
  孙二叹了口气,苦笑道、:“哪还用肯定?你只要知道这位猴头老四目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就不难知道,镇上只有他一个,就已嫌多了!”
  “这位猴头老四生活很苦?”
  “是的。”
  “怎么个苦法?”
  “苦得只有这位猴头老四才受得了。”
  “他日子过得如此,是不是因为手艺欠佳?”
  “跟手艺完全无关。”
  “胆子小?”
  “也不是。"
  “否则一一”
  孙二又苦笑了一下道:“小的已经说过,干这一行的,在本镇根本就无法生存。您大爷想想,在本镇,他能偷谁?
  “去偷过往客商吧!凡是到本镇来的人,又差不多个个有来头,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就会落得灰头土脸,吃不完兜着走。”
  管大爷点点头,摸出一张银票道:“这位猴头老四,正是我要找的人,你叫他马上来一下。这是你的酒钱,猴头老四部份,他来了之后我再和他当面算。”
  孙二一边哈腰称是,一边伸手接银票,心里同时暗暗祷告:如果我孙二祖上有德,像管大爷这种客人,请皇天保佑他多福多寿多财禄——长住骆家老栈。
  等他接过银票,以眼角一扫,他忍不住又重复祷告了一遍。
  银票上的数目,赫然竟是纹银一百两正。
  在今天的吸血鬼孙二来说,百把两银子,本来算不了一回事,但银子这玩意儿,它的最大好处就是,无论你荷包里装多少,它也不会咬人。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
  至少,安乐巷马婆子那里,够他大大方方,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的跑上个十趟八趟了。
  天泉茶馆,今天的生意似乎特别好。还不到巳牌时分,便上了将近七成座,这是一年四季中很少有的现象。
  但这一点并不稀奇。
  因为大后天便是胡集的香期,本镇为前往胡集的必经之途,这几天镇上生意好的行业,并不只是一个天泉茶馆。
  茶馆里生意一好,那份热闹劲儿,可就够瞧的。
  有的客人叫早点,有的客人喊添水,再加上一些卖瓜子花生的小贩,吆喝着穿梭于茶座之间,你如果想跟朋友讲几句话,就非得提高声音不可。
  你提高声音,别人没有选择,只有仿例效行。
  这也许便是任何人一走进茶馆,嗓门便自然而然地粗起来的主要原因。
  生意好,客人多,最高兴的人,当然是店东薛嫂。
  不过,今天的薛嫂,看来似乎并不太开心。
  碰上熟的客人,她虽然想含笑招呼。但只要一转过脸去,她的一双眉尖,便会微微皱了起来,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心事,是两名茶客为她带来的。
  这两名茶客,一个坐在最里角,面前只放了一只茶碗,没有叫点心,也没有买零食,从他那一身破旧的衣着看来,他连这一碗茶钱是否付得出,都成问题。
  另一个客人的情形恰恰相反。
  这位客人坐在近楼梯口的一副座头上,年约四十来岁,衣着光鲜,气派十足,他泡的是上好雨前,叫的点心是鸡汤干丝,外加蟹黄包,而且每样都是叫双份。
  一只饱鼓鼓沉甸甸的青布背囊,像条刚吞下两斤鸡蛋的大蛇般搁在桌边,明眼人一望可知,布囊里面装的,显然圣是成绽的元宝。
  这位阔客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倒并不是他那只布囊,而是他一脸浓密得出奇的络腮胡子。
  长络腮胡子的男人多的是,但很少有人像眼前这位茶客,生得如此浓密吓人。
  薛嫂似乎有一种预感,她预感这两名茶客,今天很可能会为她这座天泉茶馆带来一些麻烦。
  她的预感很少落空。
  口        口        口
  薛嫂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先引起麻烦的,是楼角那名落魄的茶客。
  楼梯吱吱登登一阵响,忽然上来一个满身油腻的大胖子。
  胖子总是和气的多,这个大胖子也不例外,他刚从楼梯口出现时,脸上本来也堆满了笑容。
  但当这胖子抬头瞥及楼角那名敞衣汉子后,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薛嫂含笑招呼道:“熊老板早,泡什么茶?请坐,请坐!”
  熊老板只当没有听到,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走到那敞衣汉子面前,将敞衣汉子的领口一把揪住,嘿嘿冷笑说道:“好啊!你他奶奶的,说好了今天还钱,钱在哪里?拿出来啊!”
  敞衣汉子脸都吓青了,低声哆嗦着哀求道:“放放手,熊老板。当着这么多人,你这样……多……多难为情……”
  熊老板一听,火气更大了,瞪起两只大眼怒声道:“你怕人多难为情是不是?妈的,咱们走!”
  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敞衣汉子一把提了起来,拉着便往楼梯口跑。
  这时茶楼上茶客虽多,但显然谁都不愿管这种闲事,大家只是睁着两眼瞧热闹,上前劝解的一个也没有。
  但薛嫂可不能袖手旁观,这里是天泉茶馆,她是茶馆的老板娘。别人可以把这事当热闹看,她以老板娘的身份,即使劝解不成,话也得说上两句。
  所以,她挡在楼梯口,陪着笑脸道:“熊老板,大家都是本镇人,看在我薛嫂的面上,有话慢慢说。两位究竟是怎么回事?”
  熊老板气呼呼的道:“怎么回事?你问他好了!”
  他的意思,是要敞衣汉子来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根本没有等后者有所表示,就抢着说下去道:“我熊某人靠什么营生,你薛嫂是知道的,他今年一共吃了我二十八斤肉,四副腰子,两只蹄膀……”
  好多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大胖子熊老板,是个屠夫,大家都认识他,站在一个屠夫的立场来说,他这些话并没有说错。
  镇上的人,谁没有吃过他的肉?
  问题是:那应该是他卖的肉,并不是他的肉!他人虽长得胖,有多少肉够全镇这么多人吃?
  薛嫂忍住笑,道:“好了,好了,事情不大,由我薛嫂担保,你再宽他几天时限,到时候他不还我还就是了。”
  区区几两银子的债务,有薛嫂一句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大胖子熊老板似乎恨透了敞衣汉子的言而无信,虽然给了薛嫂一个情面,却不甘就这样放敞衣汉子过门。
  在放手之前,将敞衣汉子狠狠一推,接着道:“遇上薛嫂,算你走运,看你他妈的下次还吃不吃得到老子的肉!”
  又是他的肉,众人忍不住,又再度为之大笑。
  只是敞衣汉子这下可挨惨了。
  熊屠夫体壮力大,这一推使得敞衣汉子刹不住脚,向后一直绊跌出去,几乎没将那位大胡子茶客的桌子撞翻。
  幸亏那位大胡子茶客相貌虽然凶恶,人倒挺和气的,敞衣汉子撞及他的桌子,他不但没有着恼,反而扶了他一把。
  同时,关切的问道:“伙计,你没伤着吧?”
  敞衣汉子勉强爬了起来,两手捂腰,微微摇头,尽管他不承认受伤,但谁也不难看出他的腰给桌子撞得不轻。
  大胡子抬头看看正在下楼的熊屠夫,神情度为不满,本来想说什么,结果只皱了皱眉尖,又忍住没开口。
  敞衣汉子受尽折辱,自然无颜再留在茶馆。
  他低声向大胡子说了声谢谢,便一拐一拐的也跟着向楼梯口走去。
  大胡子返回座位,正待伸手去端茶碗时,忽然神色一动,抬头大声道:“伙计,你慢点走!”
  他招呼的人,当然是那敞衣汉子。
  敞衣汉子止步回身。
  大胡子道:“你伙计贵姓?”
  敞衣汉子弯着腰,神情似乎甚为痛苦,但为了这大胡子有惠于他,又不能不支撑着回答对方的话。
  他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像呻吟似的道:“敝姓侯。”
  大胡子注目道:“猴头老四?”
  口        口        口
  敞衣汉子的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
  薛嫂也为之神色微变。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大胡子接着道:“淮扬帮有个恶胡子陆富,你伙计听人提过没有?”
  敞衣汉子的一张面孔更难看了!
  恶胡子陆富轻轻嘿了一声,又道:“据人传说,杀手镇的猴头老四,一向行事都是单人匹马,如今居然有了助手,倒也真是难得。”
  楼上的茶客,人人都露出了紧张之色。
  本镇的人,尤其紧张。
  事实上,熊屠夫一上楼,他们就知道这只是一场戏。
  猴头老四怎么会欠熊屠夫的钱?
  他们两人私交之好,如同手足,就是有金钱上的来往,也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所以大家都像薛嫂一样,心里有数。猴头老四是在干买卖。
  由于猴头老四从来不向本镇人家下手,大家对这位时运不济的梁上君子,平时都极具好感。
  他们遇上猴头老四干活儿,不仅不愿加以拆穿,反而暗地里都希望他顺利得手。
  只可惜,这次猴头老四找错了对象。
  他找上的人,竟是淮扬帮坐第四把交椅,地位仅次于帮主徐宏武,总管上官杰,以及首席护法一棍无敌庄强的金带护法恶胡子陆富。
  这件事怎么收场?
  猴头老四仍然一声不响。
  淮扬帮的人,除了一个血镖纪玄,谁也不敢招惹。他不是血镖纪玄,他只是个属于三流脚色的猴头老四。
  但是,祸既已闯下了,害怕也没有用,所以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这位恶胡子划出道来。
  如果承受得了,就认栽陪罪;承受不了,就算陪上一条性命,他也不能让整个杀手镇为他丢尽颜面。
  恶胡子陆富冷冷地瞪着倔强的猴头老四,脸上的怒容愈来愈浓。
  如果猴头老四能及时吐出脏物,同时陪笑说上几句好话,相信这位淮扬帮的大护法,为了表示风度起见,一定不会追究。
  但是,猴头老四并没有这么做。
  他表现得如此倔强,因为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恶胡子陆富来说,想法可就完全不同了。
  对方在下手之前,不知道他就是淮扬帮大名鼎鼎的恶胡子陆富,那是可以原谅的。
  口        口        口
  俗语说得好:不知者不罪。
  如今,他已亮出了身份,对方依然不予理睬,又该作何解释?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这位猴头老四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这位淮扬帮的金带护法,被人喊作恶胡子,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他平常处置帮内违纪弟子,心肠够狠,手段够辣。
  无论你在帮中资格多老,他也不卖一点情面。
  对待本帮弟子尚且如此,对待一个惹恼了他的外人,他会以什么手段来教训对方,自属想象可知。
  由于双方僵持不下,茶楼上的气氛也因而更形紧张。
  大家都为猴头老四暗捏了一把冷汗,薛嫂更是不断的使眼色,示意猴头老四赶快认错陪罪。
  猴头老四不知道是没有看到,还是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只是像木桩一样的站着,始终一声不响。
  恶胡子陆富又嘿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想不到你侯老四还是一条好汉,我陆某人一生最敬佩的,就是你伙计这种角色
  一边说,一边缓缓起身离座。

  第四回
  茶馆里,谁也不难看出,接着要发生的事,无疑便是这位大护法要以“行动”来表示他的“敬意”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口忽然悄悄的出现了一个人。
  来的是吸血鬼孙二。
  孙二早在登楼之前,便感到上面情况有异,只是还不知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上楼时,脚底下没有发生一点声音。
  他的职业,养成了他的警觉性。
  非到万不得已,易生是非之所,他从不涉足。
  他本打算探头张望一下,就转身离去的,只可惜他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他正四处找寻的猴头老四。
  不过,还好,恶胡子陆富也歇过骆家老栈,而且先后不止一次,算来也是他的老主顾,这使他胆子壮了不少。
  孙二凑去薛嫂的身边,悄声问道:“是不是猴头老四什么事得罪了这位陆大爷?”
  薛嫂一哦,反问道:“这位陆大爷,你也认得?”
  孙二点头道:“唔,以前见过几次。”
  薛嫂忙道:“那么,你快上去打个圆场,别的事慢慢说,再迟就可能来不及了!”
  孙二眼珠一转,毅然道:“好,我来排解一下。”
  他口中说着,果然迎着满面怒容的恶胡子陆富走了过去。
  楼上的茶客们,人人感到奇怪。
  他们当然都认得孙二。
  这一点也正是他们感到奇怪的原因。
  因为他们所认识的孙二,并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这个一向只认银子不认人的吸血鬼,今天这份豪气是哪里来的?
  其实,他们奇怪得还太早了些。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只见孙二走过去,抱拳一拱,陪笑道:“陆大爷,您好!”
  恶胡子陆富板着面孔,哼了一声,显然并不高兴这时候有人向他献殷勤。
  但孙二却好像突然吃了通天大胆丸似的,居然不以恶胡子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为意,竟又再跨上一步,贴近后者肩膀,伸长脖子,跟恶胡子咬起耳朵来。
  口        口        口
  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恶胡子起初是一脸憎恶之色,但这种憎恶之色很快的便告消失不见,他听完后,侧脸问道:“真有这么回事?”
  孙二像起誓似的道:“当然不假了!我孙二即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您陆大爷的。”
  陆富又道:“那么,他如今在哪里?”
  孙二压低嗓门,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陆富沉吟点头道:“好,那就算了。你去叫那个猴头老四把东西交出来,快点跟你去吧!”
  猴头老四交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绿玉小药瓶。
  众人看清之下,无不大感意外,这位猴头老四穷得几乎连三餐都吃不饱,什么东西不好下手,要这瓶药丸干什么?
  这时只有一位茶客,在见到这只药瓶之后,露出了与众不同的神情。
  这位茶客是坐在靠近窗口的一个座头上,看样子已年近五旬,身材高瘦,一脸病容,但双目却蕴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炯炯寒芒。
  这人显然也不是本地人。
  他那一脸病容,是一种很好的掩护,全楼的茶客,包括薛嫂在内,几乎全庠意到这位客人的存在。
  这人在瞥见猴买集四交还给恶胡子陆富的那只绿玉药瓶时,只迅速的溜了一眼,即转脸向窗外望去。
  这人显然不愿让别人发觉他见到这只药瓶时的反应。
  除了猴头老四和恶胡子陆富之外,全楼的茶客中,无疑只有他一个知道这一瓶药丸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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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风波平息了。
  猴头老四跟着孙二走了,这名带病容的茶客,不久也跟着结帐下楼而去。
  猴头老四当然非常感激孙二今天为他化解了一场灾难,不过他在感激之余,仍保留着一份怀疑。
  因为,他比别人清楚孙二是怎样的一个人。
  孙二永远不打白工。
  要他孙二干什么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拿银子来。
  他猴头老四今天的境遇,孙二不是不清楚;他目前样样不缺,就是没银子,这种情形之下,孙二为什么会帮他的忙?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并不急。
  他知道孙二既然找上了他,他即使不问,孙二等下也会说出来。
  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刚才孙二何以能凭三言两语,就说得那位恶胡子服服贴贴?这种本领,他无论如何也要学一学。
  所以,他几乎等不及走出茶馆大门,就将孙二一把拖住,悄声问道:“老孙,刚才你在那恶胡子而前,祭的是一道什么法宝?”
  孙二手臂一甩道:“这儿人太多,等会再说!”
  猴头老四碰了一个软钉子,只好闭嘴。
  孙二虽然不是江湖人物,但心机却似乎比一般老江湖还要深沉。
  他走出茶馆,身子一闪,贴在店檐下,以嘴巴朝大街转弯角处微微一嘟,示意猴头老四先走过去,他要留下来看后面有没有人盯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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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大街,便是骆家老栈。
  猴头老四放慢脚步,正待转向栈中走去之际,忽听身后有人低低地道:“对了,前门进去,我在安乐巷马婆子那里等你。”
  孙二的花招愈多,猴头老四心里就愈觉得奇怪。
  他已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孙二这次找他,显然受人之托。他现在想不透的是:那个托孙二找他的人,又会是谁?
  如果有人找他猴头老四,除了借重他的一双妙手空空,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其它事情。
  这种事情,过去也曾发生过一次。
  大约七八年前,一个黑道上的好朋友,因为不是仇家的敌手,恳请他设法偷走对方的兵刃,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使命。
  结果,他的好友得遂所愿,杀了那仇家,他也因而获得一笔可观的酬劳。
  不过,这件事足足使他有好几个月为之寝食难安,他总觉得这种手段太卑劣。
  所以,从此以后,他决定不再为别人偷窃。如果孙二这次介绍他干的也是这种勾当,他一定会加以婉词拒绝。
  无论对方出多高的价钱,他也不会答应。
  这些年来,他已安于粗茶淡饭的生活,他不想再造成良心上另一次的负荷。
  骆家老栈后面,是一条又脏又狭的小巷。
  这条小巷,孙二走过的次数最多。
  因为,它是通往安乐巷的捷径,走出了巷口,向左拐个弯,绕过一口水池,便是安乐巷了。
  马婆子的妓院,孙二有时一天要跑好几次,当然要拣近路走。
  而猴头老四虽然也是本镇人,从这条巷子经过,却还-是头一次。
  巷子里遍地都是污水垃圾,臭气薰人欲呕,猴头老四皱眉掩鼻,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处。
  口        口        口
  他一面用足尖向前走,一面于心底暗暗嘀咕。
  如果他早知道这条巷子如此难走,他一定不会理昧孙二那一套。
  光天化日之下,走在这座杀手镇上,难道还怕被人跟踪?
  他不相信谁有这份好胆量。
  光天化日之下走在镇上,不担心有人跟踪,那是不错的,如果走在这种偏僻污暗的小巷子里呢?
  猴头老四一走出巷子口,去路就被人拦住了,拦住他去路的人,是一个年约五旬左右的中年人。
  这人穿着一件旧布长衫,个手高瘦,满脸病容,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位落魄的师爷。
  如果这人想使用霸道一点的手段,他原可趁猴头老四走出巷口之际,出其不意从后面将猴头老四一把牢牢扣住。
  但是,他似乎不想这么做。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以目光示意猴头老四最好别打强行闯关的主意。
  猴头老四一眼使认出这人是先前在薛嫂茶馆中见过的,在未弄清对方企图之前,只好停步,抱拳道:“这位朋友,请教……”
  那人手一摆,道:“我们彼此时间不多,用不着客套了!”
  猴头老四只好住口。
  那人接着道:“你知不知道,'孙二要你去马婆子那里干什么?”
  猴头老四道:“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想借助他的一双空空妙手,那只是他的猜测,他的猜测不一定就靠得住。
  那人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猴头老四一怔道:“你知道?”
  那人道:“是的,我知道,有人在马婆子那里,正等着要见你。”
  “谁要见我?”
  “血镖纪玄。”
  “血镖纪玄会去马婆子那种地方?”
  “别人想不到你会去的地方,就是最秘密的地方!”
  如今,猴头老四最少已经知道了两件事。
  眼前这人绝不是血镖纪玄的朋友。
  同时,他也纠正了他先前的错误。
  如果找他的人,真是血镖纪玄,那么,纪玄找他的目的,将绝不是为了要借重他这一双空空妙手去行窃。
  血镖纪玄永远不会在乎敌人使用什么兵刃,只有别人会在乎他的血镖。纪玄总不至于要一个人偷他自己的暗器吧?
  不过,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
  他猴头老四唯一的长处,就是一双手。像血镖纪玄那样的人物,如果不是为了行窃,又找他猴头老四干什么?
  猴头老四眨着眼皮,像是无法置信似的,喃喃道:“纪玄为什么要找我?”
  那人接口道:“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猴头老四突然明白对方的居心了,他望着那人道:“阁下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在跟纪玄见过面之后,再把会面的经过情形告诉你?”
  那人道:“不错!”
  “若是给纪玄知道了怎么办?”
  “他可能会杀了你。”
  “阁下认为我猴头老四应该冒生命之险,替你效劳?”
  “这不是替我效劳。”
  “替谁?”
  “替你自己。”
  “阁下这话怎么解释?”
  “因为你不遵办,只会死得更早。”
  猴头老四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所以,安乐巷马婆子那里,也是他常去的地方。对于常来的熟客,马婆子一向很少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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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熟客必有熟姑娘,他们会直接找去姑娘的房间。什么姑娘什么价钱,是一定的,只要事后由接客的姑娘来向他报一下帐就行了。
  但今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猴头老四走进大门,第一个过来跟他打招呼的人,就是马婆子。
  没有见过马婆子的人,凭想象一定会以为马婆子是个又丑又凶的老女人。
  其实错了!
  马婆子只是个浑号。
  马婆子不仅不丑、不凶、不老,而且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马婆子本名叫马慎言,大家当面都喊他马老七,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人生得很温文秀气,如果走在街上,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个妓院老鸨。
  这位马老七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多,天生一张婆子嘴,整天噜嗦个没完,因此大家就送了他一个马婆子的绰号。
  平常碰上这位马婆子,他那股夹缠劲儿,可够你瞧的。而今天这位马婆子居然一改常态,竟连一句废话也没说。
  他迎着猴头老四,嘴一嘟道:“你的朋友在香香房里等你。”
  不但没有废话,简直连废字也没有一个。
  猴头老四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香香的房间是那一间。
  香香目前是这里的第一号红姑娘。红姑娘生意好,受到的待遇自然也就优厚些。所以香香住的房间,不仅比一般姑娘的房间要宽敞许多,同时也干净得多。
  猴头老四跨进房间时,房间里只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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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人。
  猴头老四呆住了,刚才那人不是说,找他的是血镖纪玄么?怎么这个人现在竟变成了常在镇上作客的管大爷?
  是那人消息不确?
  还是“血镖纪玄”和这位“管大爷”之间,另有什么特别关系?
  还有,房间里只有这位管大爷一个人,香香和孙二到哪里去了?
  最后,猴头老四突然有了答案。
  一定是他走错了房间!
  这种情形,妓院中常常会发生。红姑娘忽然不红了,老鸨老实不客气,优遇马上就会取消。
  最现实的一种改变,便是换房间。
  将好房间腾出来,给那些走红的姑娘住。他已很久没来马婆子这儿了,这儿新到了一个比香香更红的姑娘也不一定。
  猴头老四想到这里,立刻抱拳陪笑道:“对不起,在下摸错了房间。”
  管大爷含笑注目道:“尊驾莫非是侯四爷?”
  猴头老四不觉又是微微一呆!
  他认得这位管大爷,并不稀奇,因为镇上差不多人人都认得这个阔老。但是这管大爷又怎会认得他猴头老四?
  难道,他没有走错房间?
  管大爷见猴头老四发愣的神情,知道没有认错人,于是含笑点头接着道:“请坐!托孙二找侯四爷的人就是我。孙二已经来过。刚刚又走了。”
  是这位管大爷找他?
  不是血镖纪玄?
  猴头老四怀着一肚子疑惑,只好走过去,在管大爷对面坐下。
  管大爷道:“我请侯四爷来,是为了想请教侯四爷一件事。”
  猴头老四微微欠身道:“管大爷好说,不敢当!”
  管大爷道:“管某人生性直爽,说话讨厌拐弯抹角,所以不妨开门见山,直接请教侯四爷:就是最近这几天夜里,侯四爷有没有在镇上活动?”
  这话问得实在刺耳。不过,猴头老四并没有这种感受,对方既然找上了他,当然清楚他侯老四干的是哪一行。
  如今的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
  难道镇上有人失窃,这位富大爷正在代事主追赃?
  猴头老四点点头,同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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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这几天,他虽然照常活动,但可没有作案,,同时他也从未在镇上住户方面动过脑筋,如果有人家失窃,他岂非要背上黑锅?
  管大爷又道:“昨夜侯四爷有没有在外面走动?”
  猴头老四又点了一下头。
  管大爷道:“昨夜侯四爷在外面走动,有没有看到青狼老陈从南大街走过?”
  猴头老四并不知道管大爷问这些话的用意,当然更木知道青狼老陈已经出了事故。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道:“大约三更左右,我看到老陈去找薛嫂,好像刚从江寡妇那里推完牌九出来。”
  管大爷点点头,显得非常满意。
  他这条路声对了!
  他知道青噩老陈昨夜无论如何小心,只要猴头老四当时在镇上活动,就有被猴头老四发现的可能。
  同时,青狼老陈发觉猴头老四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一名梁上君子在黑夜里活动,第一要领是要保持行踪隐秘广如果毫无忌讳,满街公然逛荡,他这一碗饭还吃得长久?
  管大爷道:“薛嫂当时并没有睡觉,是不是?”
  “是,大概没有了
  “大概是什么意思?”
  “因为楼上当时还有灯光。”
  “有别人在?”
  “这个就不清楚了,当时我只是路过。”
  “你后来回头时,有没有看到别人从薛嫂那里出来?”
  “我那时就是打镇尾回来。”
  “那么,你早些路过时,可曾看到有人进去?”
  “只看到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是谁?”
  “以前没有见过。”
  “不是本镇人?”
  “不是。”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
  “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一身衣服很敝旧,面貌则没有看清楚。”
  猴头老四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价值,但对管大爷来说,却已尽够了。
  不是本镇人,就不会是一名杀手。
  薛嫂的茶馆,只营业到天黑,这人既不是茶客,又不是一名杀手,当然就是那个以火龙珠为代价,找青狼老陈向他下手的“雇主”。
  现在,只须查明这名敝衣汉的下落,就不难弄清那位雇主是谁了。关于这一点,猴头老四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管大爷递出一张银票道:“谢谢侯四爷屈驾,一点小意思,尚请笑纳。”
  猴头老四犹豫了片刻,终于收下。
  五百两银子,在他来说已不是小意思了。
  至于这位管大爷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银子,来问他这些不关痛痒的话,他只有等空下来的时候,慢慢的再去思索了。
  猴头老四收起银票,正待起身告辞之际,心中忽然泛起一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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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管大爷,究竟是何来路?
  刚才在天泉茶馆,孙二轻轻几句话,就消去了恶胡子陆富的火气,如果孙二抬出的挡箭牌是血镖纪玄,当然没话说。
  若是这位管大爷,恶胡子陆富凭什么也要卖帐?
  这点,他必须弄得清楚。
  外面还有一位大爷在等他回话,弄清这位管大爷的身份,也好作为一种参考。五百两银子固然可爱,因此玩掉一条老命,可就有点划不来。
  于是,他重新坐正了身子道:“多谢管大爷厚赏,只是小的斗胆也想请教管大爷一件事。”
  管大爷点点头,和悦地道:“有话请说,不必客气!”
  猴头老四在黑道上只是车不入流的小角色,但在言谈举止方面,有时却显得极为磊落大方。
  当下他先说出适才发生在天泉茶馆的一段经过,然后便坦然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当时正处在气头上的恶胡子陆富,何以会卖孙二这么一个大人情,居然会被孙二轻轻几句话,就消失了一肚子火气?
  这也等于说:你这位管大爷跟那位陆大护法,是不是旧相识?还是孙二耍滑头,临时张冠李戴,冒用了血镖纪玄的招牌?
  管大爷听完,眉头微微皱起,好久没有开口。
  猴头老四见管大爷神情有异,以为他这番话触犯了什么忌讳,正暗暗后悔不该多此一问。
  管大爷忽然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侯老四实在应该先谢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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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头老四不觉微微一呆!
  谢谢自己?
  这算什么话?
  他猴头老四活了四十多岁,这种话可是头一次听到。
  一个人说谢谢,乃是表示一种感恩:受谢的对象,应属施恩者。谢谢自己,岂不成为自己有恩于自己?
  就算这一种说法说得通,他刚才这一番话,对他自己又有什么恩惠?
  猴头老四想不透!
  所以,他只能僵在那里等待,等待这位管大爷继续说下去。
  管大爷又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你侯老四心中的疑问,我完全明白。现在,我先行回答你的问题。
  不瞒你侯老四说,在下便是血镖纪玄,恶胡子陆富跟纪某人是多年的朋友,只有他清楚纪某人是多年的朋友,只有他清楚纪某人常以管大爷的身份在这镇上出现,这也正是当时那胡子一听到管大爷的名字就不再跟你为难的原因。”
  关于这一点3猴头老四并不感觉意外。
  因为事到如今,这已是唯一的答案。对方即使避而不答,他也不难从对方的神态和语气上,猜想到对方可能就是血镖纪玄的化身。
  他等待的不是这个。
  他如今想弄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该谢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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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似乎有人影闪动了一下。
  猴头老四看到了。
  纪玄没有。
  因为纪玄就坐在窗户下面,窗户正好在他的背后,纪玄虽然无法看到背后发生的事情,但他可以看到猴头老四的一双眼睛。
  猴头老四及时使了个眼色。
  但令人着急的是,纪玄竟好像连猴头老四这个眼色也没有看到。
  猴头老四原想继续发出警示,藉以引起纪玄的注意,偏偏纪玄又在这时开了口:“如果我猜的不错,我相信窃取恶胡子陆富那瓶药丸,一定不是你侯老四自己的主意。”
  猴头老四点点头。
  窗外人影已渺,难道只是偶尔随风飘过的一片落叶,
  纪玄接着道:“我甚至敢打赌,你侯老四也许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瓶什么药丸。”
  猴头老四又点了一下头。
  只是这次他仅完成了这个动作的一半,便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带着一脸惶惑之色道:“大侠怎么知道……”
  纪玄笑着接口道:“因为你侯老四如果知道那是一瓶什么药丸,今天这场风波,就一定不会发生。”
  猴头老四怔怔然道:“那是一瓶什么药丸?”
  纪玄微笑道:“罗汉续命丹。”
  猴头老四的一张面孔,一下子苍白了起来。
  风从门外吹进来,没有一丝凉意,但猴头老四却止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冷意升自他的心底。
  是的,纪玄没有说错,他猴头老四的确该谢谢自己。
  谢谢自己的好奇心!
  如果他收下了五百两银票之后,马上就离开这个房间,这时候他也许早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了。
  纪玄敛起笑容,又叹了口气道:“为了这瓶罗汉续命丹,已不知多少人送了命,所以我一直说它该改个名称,把,续命丹,改成,送命丹,……”
  猴头老四恨声自语道:“这都是老熊害人!”
  “谁是老熊?”
  “就是桥头卖猪肉的那个熊胖子。”
  “这笔生意是他介绍的?”
  猴头老四恨恨地点头道:“他说事成之后,雇主愿付三百两银子的酬劳,我一时糊涂,竟想也没想……”
  “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位雇主是什么人?”
  “没有。”
  “你侯老四的运气总算不错。”
  “唉!这么一来,只怕那位熊胖子就要成为祭品了。”
  纪玄苦笑着点了一下头。
  猴头老四道:“纪大侠……”
  纪玄摇摇手道:“没有用的,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已来不及了!”
  猴头老四目前虽然潦倒,但到底也是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人,他当然懂得纪玄说来不及的意思。
  口        口        口
  这是不难想象得到的。
  那位雇主如果不是对淮扬帮心存顾忌,就不会转弯抹角,找他猴头老四下手,如今图谋落空,为防淮扬帮的人事后查究,最安全的办法,当然是杀人灭口。
  灭口的手段,只在一个快字。
  别说现在来不及,就是刚才他跟熊胖子一起下楼,马上找人保护,恐怕都不一定能救得了熊胖子一条性命。
  他猴头老四能活到现在,那是因为他没有跟对方照过面,如果他也牵涉进去,无疑只有白丢一条命。
  那么,反过来说,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是不是由于熊胖子一死,他猴头老四就可以高枕无忧?
  不尽然!
  听纪玄的口气,这位血镖无疑已认为他猴头老四福大命大,逃过了一场灾难,而猴头老四本人则不敢如此乐观。
  他知道自己这只能勉强说是侥幸过了一关。
  他的大麻烦,还在后头。
  因为如今外面还有一位太岁爷在等着他。
  在来马婆子这里之前,他一直认为只要不违背那位怪汉的吩咐,便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现在,他才突然想起,外面那位怪汉,才是他真正的要命冤家。
  ——如果他照吩咐行事,事后那位怪汉就会放过他?
  对方不担心他会成为血镖纪玄未来追究的线索?
  现在,他完全明白过来了!
  刚才并不是他猴头老四眼睛发花,窗户外面的确有人在窥探,这个窥探的人,无疑就是那位怪汉!
  对方这样做的用意至为明显:警告他猴头老四口头上必须谨慎。
  那意思也等于是说:瞧见没有,姓侯的?我随时都在你的前后左右。如果你不替我守住秘密,老子随时都能出手宰了你!
  猴头老四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一些简易的出入帐,他还是算得来的。
  他的这笔帐非常好算。
  现在,他已算清了这笔帐。他若照那怪汉的吩咐行事,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熊胖子走过的路。
  死路!
  他若想避开这条路,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将实情向纪玄和盘托出。
  口        口        口
  纪玄静静听完猴共老四第二次的叙述,反应与第一次完全相同。
  先是皱眉不语,隔了片刻,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侯老四大可以再谢谢自己一次,这次应该要重谢。”
  猴头老四苍白的脸上,马上有了血色,因为他已懂得纪玄这句话的意思。
  纪玄说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幸亏你猴头老四没有隐瞒这段经过,否则你猴头老四就惨了。
  不过,猴头老四脸上的血色,并没有维侍多久,便告消退不见,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惶恐。
  他哆嗦地望着窗户,仿佛窗户中随时都会有一只魔手突然伸进来似的。
  纪玄微微笑了一笑,道:“用不着害怕,那位仁兄已经离开很久了,刚才走过去的,是这儿的小丫头。”
  猴头老四不觉一怔道:“原来——原来少侠也知道刚才窗外有人窃听?”
  纪玄笑道:“如果血镖纪玄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还凭什么多管闲事?”
  猴头老四眨了眨眼皮道:“大侠当时既然已发觉窗外来了不速之客,为什么不作应变准备?”
  纪玄笑道:“什么叫应变准备?”
  猴头老四道:“譬如说:你当时的坐姿,就像现在一样,是背着窗户,尽管你已察觉到窗外有人窥伺,但绝无法知道对方下一步会采取何种行动。如果那个猝施杀手,从窗口打入一蓬歹毒暗器,你如何应付?”
  纪玄微微一笑道:“我认为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你料想对方不愿意这么做?还是不敢?”
  “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对方的来意非常明显,他要监视的对象,多半是你侯老四,而不是我纪玄。如果对方志在取我的性命,他该不会在这时动手!”
  猴头老四没有开口。
  纪玄接着又继续说道:“他这样监视着你侯老四,必然是想在你侯老四的身上获得某些消息。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不动声色,不让对方发现自己行踪已经败露,对方就没有动手的理由。”
  猴头老四微微点头。
  纪玄这番解释,听起来虽不无道理,但却无法使猴头老四衷心悦服。
  他总觉得纪玄的设想,实在未免太武断,也太大胆。
  不错,那怪汉是冲着他猴头老四来的,但是,纪玄似乎忘了另外一件事实,那怪汉并不是他纪玄的朋友。
  江湖是现实而冷酷的,在一场纷争之中,对方如果不是朋友,实际上与敌人无异。
  当时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谁又敢担保那怪汉眼看良机难再,而不会突然改变原先的主意呢?
  纪玄似乎已瞧透猴头老四这时心中正在想些什么,于是笑笑道:“正如你所顾虑的一样,对方当时当然也有猝然出手的可能了
  这么一说,就叫猴头老四心里舒服多了。
  因为,这至少可以说明,他问的并不是句废话。
  现在的问题是,纪玄是刚刚想到这一点,还是当时即已顾及到这种意外之变的可能性?
  如属后者,纪玄就该接着回答他原先提出的疑问:倘若那怪汉猝然出手,他这位血镖该如何应付?
  纪玄没有让猴头老四失望,他抬头望着猴头老四,微微一笑道:“我当时就是这样坐着,对吗?”
  猴头老四点点头。
  纪玄又笑了一下,道:“如果你侯老四一定要问我应付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这样……”
  猴头老四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眼前银光一闪,窗纸上已嗤的一声,应声裂开一条细缝。
  猴头老四张口结舌,几乎呆住了。
  窗纸上的裂缝,当然是银镖射穿的。
  但猴头老四除了看到银光一闪,以及听到嗤的一声之外,根本就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动作。
  纪玄还是以老样子坐在那里,面带微笑,背向着窗户,就好像刚才这一镖,根本不是从他手上打出去的。
  口        口        口
  隔了好半晌,猴头老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完全弄错了,其实,我应该为那位老兄担心才对。”
  猴头老四离开马婆子的妓院时,已是晌午时分。
  他一走出巷子口,身后便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一直走,别回头,去张秃子的酒店那里,我走你喝-杯。”
  张秃子的酒店,实在小得可怜,二席大的店堂里,两张桌子一摆,几乎连个转身的空隙都没有。
  两张四仙桌都靠着墙壁,只能三面坐人,即使坐满了,也仅能容纳六名客人。
  如果一下子进来七八个客人,真不知道张秃子将如何安排?不过,张秃子本人倒从来没为这件事操过心。
  他这间小店已开了七八年,这种事一次也没碰上过。
  如果有那么好的生意,后面有的是空地,他早将店面扩充改建了。
  他的客人,都是老客人。
  老客人的另一种解释,就是穷客人。到这里来喝酒的客人不论身份如何,都有一个共同之处,荷包不足。
  这些客人是数得出来的。
  譬如说:杀手小方,就是个例子。
  小方接着生意,身上有了银子,要吃要喝必然会去太白酒楼,只有当身上一文不名时,才会想到来张秃子这里赊帐。
  猴头老四当然也是张秃子的老主顾之一。
  事实上,猴头老四不但是张秃子的老主顾,而且,是来得最勤的一位主顾,因为猴头老四又跟小方不同。
  小方并不是天天穷,而猴头老四这几年则经常是囊空如洗。
  所以,张秃子看到猴头老四时,只不过随便摆了一下头,便自顾张罗酒菜去了,张秃子摆头的意思是说:里面空得很,进去坐。
  店里的确一个客人也没有。
  那怪汉微微点头,显然相当满意能找到这样一处谈话场所。
  “那小子为什么找你?”
  “为了向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他问我昨夜有没有看到青狼老陈从江寡妇家里走出来!”
  “你看到没有?”
  “没有。但我曾看到他去找薛嫂。”
  “昨夜?”
  “是的。”
  “什么时候?”
  “三更左右。”
  “以后没有看到青狼老陈再从薛嫂住处走出来?”
  “我当时只是路过,没有留意。”
  “你有没有把这些照实告诉他?”
  “他小子听了有何表示?”
  “他认为这一发现很有价值,因而赏了我五百两银子。”
  “你说小子赏了你多少?”
  “五百两。”
  “不是开玩笑吧?”
  “银票就在这儿,不信你瞧!”
  六合庄的票子。
  钤记不假。
  花押不假。
  数字清清楚楚:凭票即付纹银五百两整。
  怪汉看完银票,又交还猴头老四,沉吟片刻,才接着问道:“你晓不晓得那小子为什么要打听这些?”
  猴头老四摇摇头,他的确不晓得。
  他如今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这也是纪玄教给他的保命方法之一。
  他话中的疑问愈多,他的生命就愈安全。
  疑问不须要编造。
  只要他实话实说,相信就够这怪汉头昏脑涨了。
  怪汉想了想,又问道:“早上你在薛嫂茶馆里,为什么要偷姓陆的那瓶药丸?”
  “我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就是那个跟我搭挡的熊胖子。“
  “姓熊的要那瓶药何用?”
  “天晓得。”
  “你没有问他?”
  “问了好几次。”
  “他都不肯说?”
  “是的。”
  “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那是一瓶什么药丸?”
  猴头老四摇摇头,道:“没有,他只说偷来之后,他有大用。如果我能够到手,他会付一大笔银子给我。”
  怪汉喃喃道:“一个卖肉的,竟会对一瓶效用不明的药丸发生兴趣,想想也是怪事。”
  猴头老四也跟着皱眉,表示这件事的确透着奇怪。

  第五回
  食堂中沉寂下来了,紧接着张秃子送上酒菜。
  一盘卤猪耳。
  一碟花生。
  一碟豆干。
  一大壶烧酒。
  来到这里,点足了菜色,你也只能吃到这些。
  猴头老四已经半年未结帐,张秃子不待吩咐,就盘盘碟碟的端上这么一桌子,已经算是卖足交情了。
  怪汉虽然不是本镇人,但对镇上的情形,似乎相当熟悉,像马婆子和张秃子这些下等地方,他就像光顾过不只一次。
  张秃子端上的酒菜,尽管粗劣,他居然一点也不嫌弃。
  只见他一面提壶斟酒,一面以东主的语气说道:“来,来,来这里的酒还不错,咱们好好喝上几杯!”
  猴头老四也显得很高兴,欣然举杯道:“恭敬不如从命,来来,我敬——”
  “敝姓段。”
  “段大爷。”
  “不敢当!”
  气氛一变,两人竟然像多年老友般亲热起来。
  难道这都是一壶酒的力量?
  猴头老四知道不是。
  他知道转变的关键,全在他们最后谈的一段话。
  当怪汉问及那瓶药丸时,语气虽然淡漠,但猴头老四却不难觉察到对方对这件事情的关切之情。
  怪汉最后喃喃自语,明里说着奇怪,但眉宇间却不期然流露出一丝窃喜之色。
  这种种迹象显示,都证明了血镖纪玄的料断不差:这怪汉显然是想取得罗汉续命丹的雇主。
  张秃子的烧酒的确不错。
  怪汉越喝越起劲,他起初只告诉猴头老四他姓段,等喝过了七八杯之后,他又自动补充了一大段身世。
  他说他名叫段高,夕卜号八爪鹰,是九尾金狐座下的四护卫之一。
  并说他这次到杀手镇来,是奉九尾金狐之命,跟踪血镖纪玄。
  他因为已跟踪纪玄好几天,所以对纪玄在镇上的活动一清二楚,至于九尾金狐为什么要他跟踪纪玄,他则说连他也不知道。
  这怪汉真的酒后吐真言?
  他说的都是实话吗?       
  还有,猴头老四不过是黑道上的一个小角色,他放猴头老四一马,已算是宽宏大量了,干嘛又要告诉猴头老四这些秘密?
  猴头老四本已放落的一颗心,不禁又虚悬起来了。
  因为他想不出这位八爪鹰跟他猴头老四折节论交的理由。
  要说理由,只有一个。
  就是这厮已经醉了!
  如果这只是一种醉后的酒话,这厮酒醒之后,会不会后悔?
  若是后悔,会不会设法补救?
  猴头老四越想越不是滋味。
  真是人倒楣不止一桩,好不容易求纪玄指点,勉强挨过一关,想不到几杯烧酒又为他带来另一次的麻烦。
  一壶烧酒终于喝完了。
  段高敲敲桌子,又喊来一壶。
  猴头老四只有暗暗叹气。
  他无法阻止对方不添酒,也无法阻止对方不说话,只好套一句江湖俗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认了!
  段高面孔渐渐发红,但仍不像已经喝过了量。
  这使猴头老四稍稍感到一点安慰。现在,反而是他自己浑浑陶陶的,像是有点儿飘飘然的。
  段高又喝了一大口酒道:“严格说来,纪玄那小子,除了爱管闲拿,人并不坏,尤其一手飞镖功夫,江湖上确是少见,只可惜谁也不晓得这小子的真正出身。”
  猴头老四心中微微一动,难道这就是九尾金狐派人跟踪纪玄的目的?以及这位八爪鹰跟我套近的原因?
  不过,他自动又打消了这种想法。
  对方既然一直盯着纪玄,就该知道他猴头老四以前跟纪玄并无交往。
  像这种连九尾金狐都不知道的重大秘密,难道反而可以从他猴头老四口中追查出来?
  他猴头老四算老几?
  段高四下溜了一眼,见张秃子不在店中,忽然侧身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有桩好买卖,不知道侯兄可有兴趣?”
  猴头老四暗暗一1哼,几乎想反问一句说:“是不是又要我去偷恶胡子陆富那一瓶药丸?”
  好在他还没有真醉,只是这么想,并没说出口。
  段高顿了一下,低低地又接着道:“不过,请侯兄别误会,我说的这桩买卖,可不是要你侯兄去偷什么东西。”
  猴头老四一怔,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八爪鹰要跟他合作一桩买卖,这买卖非但跟恶胡子陆富那瓶罗汉续命丹无关,而且根本用不着他去偷——
  如果换了你是猴头老四,你会不会相信这种事?
  他猴头老四除了一双空空妙手,可说别无所氏,如果连这点长处也用不上,这位八爪鹰又为什么要跟他猴头老四合作?
  这位八爪鹰另外看中他哪一点?
  段高见猴头老四瞪着眼睛发愣,知道猴头老四一定是被他最后一句话给搅糊涂了。
  他笑了笑,显然想接着加以解释一番,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位八爪鹰眼珠子一转,忽然又改变主意。
  他敛起笑容,稍稍思索了一会,才低低接着道:“请问侯兄,可曾听说过密宗十绝的十住心法?”
  猴头老四摇摇头,满脸迷茫。
  别说什么十住心法,他根本连什么叫密宗都弄不清楚。
  段高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把猴头老四估计得太高。
  于是,他像小孩子说故事似的,又接着道:“密宗也叫密教,又名真言宗,是宗教的一个支派。”
  猴头老四似懂非懂的点了一下头。
  佛教,他是懂的。
  佛教就是和尚信的一种教,烫戒疤,穿袈裟,吃素念经,有时也为丧家放放焰口,超渡亡魂。
  支派的意思,他也能领略。
  那就像一个大家族的子子孙孙,分别设立门户一样,不论各人成就如何,共同遵守的祖训,则是永远不变的。
  他不懂的地方是:这位八爪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些?
  这跟他们要合作的买卖,又有什么关系?
  密宗也好,真言宗也好,不论称呼如何改变,它属于佛教的一个支派,总是不会有错的。
  既然属于佛教,当然就是出家人。
  他们的买卖,难道要做到出家人的头上去?
  段高继续轻声说道:“关于密宗的种种,我说得再详细些,相信你侯兄一时也无法完全了解的。”
  猴头老四点点头,这是实情。
  同时,他也不想再听这些,现在他想知道的,只有两件事:他们要合作的,是桩什么买卖?对方为什么要拉他入伙?
  段高接着道:“现在,我想只告诉你侯兄一段简单的事实,密宗门下弟子,最近曾在中土出现,这些弟子几乎人人身怀异宝……”
  猴头老四忍不住插口道:“这些密宗弟子来自何处?”
  “天山。”
  “天山在什么地方?”
  段高轻轻叹了口气。
  猴头老四忙道:“好,我不问了,你说下去吧!”
  段高道:“天山是西北方很远的一座大山。是古代通往西域的捷径之一,密宗这一支教派,就是从西域天竺国那里传过来的。”
  虽然猴头老四表示不再多嘴,他还是为猴头老四解答了这个疑问。
  侯头老四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段高接着道:“至于这些密宗弟子身上究竟有些什么宝物,你也不必多问,这更用不着你侯兄多费手脚。”
  猴头老四心底又不免泛起疑问,那么,要我猴头老四干什么?
  段高道:“只要你侯兄往后多留心观察,一旦发现这些密宗弟子的行踪,就有你侯兄说不尽的好处。”
  猴头老四虽然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这些密宗弟子可有什么特征?”
  段高道:“什么特征也没有。密宗教义讲究的是十住心法,不重形相,行动起居,均与常人无异,只有他们同门弟子,才能藉某种特殊信号相互识别。”
  猴头老四一怔道:“那岂……”       
  他要说而没有说出来的,无疑是:那岂非比水中捞月还要难得多?
  段高微微一笑道:“别急,我当然会告诉你如何去着手进行!”
  猴头老四木愣愣的道:“如何进行?”
  段高微笑道:“目前的恶胡子陆富,便是一个留心的好对象。”
  猴头老四又是一怔道:“你怀疑恶胡子陆富是一名密宗弟子?”
  段高摇摇头。
  猴头老四有点迷惑道:“姓陆的既不是密宗弟子,干嘛要去留心他?”
  段高笑了笑,道:“姓陆的虽然不是密宗弟子,他那瓶药丸,却是密宗的宝物之一,密宗宝物,轻易不落外人之手。由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明这姓陆的必与密宗门下弟子有着很深厚的交往。”
  这位八爪鹰大概喝得太多了点。
  起先他为了表白自己,还故意装腔作势,说什么一个卖肉的竟会对一瓶效用不明的药丸发生兴趣,令他深感奇怪。
  如今却又自动说出那是密宗的宝物之一,前后自相矛盾,无形中岂非泄漏了自己实际便是那瓶罗汉续命丹的觊觎者?
  猴头老四深恐由表情上流露心底的秘密,这时连忙去端酒杯,一边打着酒呃,点头道:“唔!这的确是条线索。”
  段高忽然掏出一张银票道:“兄弟还要去别处见个朋友,这里是一点酒钱,侯兄请先收下,如果侯兄有了发现,兄弟一定不会让你侯兄白辛苦。”
  话未说完,人已离座。
  猴头老四道:“以后我们如何连络?”
  段高回头一笑道:“如果有事找我,你只须去薛嫂的茶馆,坐在我今天的那个位置上就行了。”
  八爪鹰段高走了,留下猴头老四一个人在小酒店里发呆。
  血镖纪玄的“小意思”,是纹银五百两。
  这位八爪鹰留下的“酒钱”,赫然也是纹银五百两正。
  这几年来,猴头老四经常为了几吊钱的酒资发愁,今天竟一下子就发了一千两银子的横财。
  一个人的运气一来,银子真的这么好赚?
  他想咬咬指头,看看是不是人在梦中?
  但是,猴头老四并没有真的去咬指头,因为,他一定下神来,便发现张秃子正笑嘻嘻的站在他的前面。
  那张银票,仍然摊在桌子上。
  猴头老四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他还欠张秃子几十吊酒钱,他怕张秃子误会他身上有钱去口故意赖帐不还。
  因此,猴头老四不等张秃子开口,便抢着解释说道:“这张银票是刚才那位朋友托我办点事……”       
  “托你跟踪恶胡子陆富,是吗?”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都听到了!”
  猴头老四不由一声“咦”,道:“刚才你不是一直都在门外煽炉子吗?隔这么远,你能听得到?”
  张秃子笑笑道:“因为,我今天的耳朵特别好。”
  这种话,猴头老四当然不会信。
  他猴头老四也有一对耳朵,而且自信听觉不比别人差。但如果换了他去门外,他知道自己将绝对无法听清店里客人在低声谈些什么。
  同时,一个人的耳朵不比人的心情,也没有哪一天特别好,或是哪一天特别坏的道理。
  他知道张秃子说的是笑话。
  他只是奇怪,张秃子一向为人木讷老实,何以今天会这样有说有笑的?
  同时,他也奇怪张秃子为什么能听到他们谈的话?
  难道张秃子凑近门口偷听时,他没有留意到?
  不,这一点绝无可能。
  如果张秃子这样做的话,即使他猴头老四的警觉性不够,也决无法逃过八爪鹰的一双眼光。
  再说,以张秃子的为人,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儿不是一个寻常的小镇。
  住在这个小镇上的人,由于长年耳濡目染,即令亲友中无人以杀手为业,也差不多都懂得一点江湖规矩和忌讳。
  人人都该知道——张秃子当然也不例——在这种情况下去窃听别人的谈话,将会引起什么后果。
  那么,张秃子是以什么方法听到这些谈话的?
  猴头老四愈想愈糊涂,忍不住接口道:“别卖关子了,老张……”
  张秃子笑着打断他的话头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你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办法?”
  “当然不信,你的耳朵真有这么好?”
  “我骗你干什么?你如果实在不相信,我们不妨再试一次。”
  “怎么个试法?”
  张秃子想了一下,笑道:“我去门外煽炉子,你在屋子里低声自语,看我能不能听出你在说些什么?”
  要想打破这个谜团,这法子看来的确不错。
  猴头老四也的确想试一下。
  只不过这时他心底忽然又升起了另一个疑问。
  那便是像张秃子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小生意人,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竟会对这方面的话题发生兴趣。
  聪明一点的人,就算于无意中听到这段秘密,也会推马虎,装作不知道。
  张秃子虽然算不上是一个聪明人,但也不笨,至少他该知道,参与这种事,对他张秃子并没有好处。
  如果他只是为了夸耀他的听觉敏锐,那便更不值得了。
  听觉敏锐又怎么样?
  万一传进了那位八爪鹰的耳朵里,说不定就会因此变成第二个熊胖子。
  猴头老四想到这儿,不禁皱起了眉头,挥挥手道:“算了,你还是做你的生意,我们是好朋友了,我不说你也明白,这种事你老张还是少管为妙。”
  张秃子仍然嘻皮笑脸的道:“我自然知道这种事以少管为妙。”
  “你知道就好。”
  “但这次我却是不得不管。”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一次,我不得不管。”
  “为什么……”
  “一半是为了你侯老四,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猴头老四眨着眼皮,忍不住又将身前这位一脸老实相,满身油污的张秃子,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好几遍。
  他最后确定,这个张秃子,还是他相识近十年的张秃子,既不是换了另一个人,也不像喝醉了酒或是在发高烧。
  张秃子望着他傻笑道:“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猴头老四没有回答。
  因为,他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张秃子的话,实际上并不难懂,谁都可以听得出,张,秃子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知道他不该多管闲事,但为了老朋友,以及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关系,他却无法装聋作哑,任其自然发展下去。
  至于张秃子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猴头老四勉勉强强可以体会一半。
  那是关于他猴头老四的一半。
  也许张秃子已经看出八爪鹰段高非良善之辈,想劝他不可为了贪图钱财,以至卷入是非圈里,惹来无穷祸患。
  张秃子一向心地善良,如果他只是为了关怀猴头老四,那可说一点也不足为奇。令人不解的,是这段话的另一半。
  张秃子说另一半原因,是为了他自己,就有点叫人莫名其妙了。
  这种事跟他一个卖酒的秃子,又有什么关系?
  张秃子见猴头老四尽在发愣,于是大笑了起来道:“你猴老四知不知道刚才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猴头老四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
  要不是血镖纪玄加以指点,他的一条老命,几乎就送在八爪鹰之手。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他难道还会当他是个好人?
  他也不过是迫不得已,才虚与委蛇。
  张秃子道:“这个家伙说他名叫段高,外号八爪鹰,是九尾金狐座下的侍卫之一,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猴头老四不觉瞪大了眼睛道:“原来你认识这个家伙?”
  张秃子摇头。
  猴头老四诧声道:“你既不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
  张秃子笑笑道:“因为,他冒名冒错了人。他冒充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该冒充八爪鹰段高。”
  “你以前见过正牌八爪鹰段高?”
  “当然!”
  “在哪里见过?”
  “我就是那位正牌的八爪鹰段高。”
  猴头老四的一双眼睛瞪得像风铃,如果不是受了眼皮子的约束,它至少还可以再加大一倍。
  他已经认识了将近十年的张秃子,过去原来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江湖人物。
  猴头老四呆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道:“那么,他……他……其余的话,是……是不是真的?”
  这就是说:八爪鹰段高,过去是不是九尾金狐的四侍卫之一?
  张秃子点头,同时轻叹了口气。
  很明显的,十年前的八爪鹰段高,何以会变成后来的张秃子,其间一定还蕴藏着无限的曲折和辛酸。
  苦守这么个毫无出息的小酒店,一晃眼便是十年,就是换了个普通人,都不一定熬得住,更不用说曾是一名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了。
  猴头老四不便追根究底,只好仍就以原话题接着道:“适才那厮提及的密宗种种,段兄是……”
  张秃子道:“你还是喊我张秃子吧!你喊得顺口,我听了也顺耳。”
  猴头老四只好道:“是的,张兄以为如何?”
  张秃子道:“你侯兄知道的,我已将近十年未离开本镇一步,对江湖上最近所发生的一些大事,已不甚了了。若是仅凭臆测,大概实有其事。”
  猴头老四沉吟道:“既然这厮的来路不明,那么依张兄之意,你看我要不要照他的话去做?”
  张秃子点头道:“这件事问对了,今天我不惜暴露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身份,便是为了不忍眼看你走上绝路。”
  猴头老四知道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他自己也明白,他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正逐步走向—条无法自拔的死亡之路。他如今提出这个问题,正是为了向这位真正的八爪鹰请教。
  张秃子停顿了一下,正容缓缓接下去道:“武林人物,尤其是像恶胡子陆富这样有名气的人物,最恼火的事情,莫过于被人跟踪。
  “你侯兄如果真的去跟踪恶胡子陆富,不论你如何小心,也难保不被发现,只要一旦行踪败露,你就完定了。”
  这是以事论事,一点也不夸张。
  即使这位八爪鹰不加以分析,猴头老四也不难想象得到,这种事情发展到最后会有什么结局。
  张秃子皱皱眉头,又接着道:“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你认为干这种傻事太不值得,因而来个不理不睬,那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猴头老四一怔。
  张秃子道:“因为,我们目前还摸不清这个家伙的底细,惹恼了他,说不定祸事来得更快。”
  猴头老四点点头,脸上不由泛起一片忧戚之色。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要不慑于这个家伙的淫威,就是给他二万两银子,他也不会答应下来。
  张秃子沉吟了片刻,像自语似的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去找血镖纪玄。”
  “这件事跟血镖纪玄有什么关系?”
  “关系虽然没有,但目前只有他能为你解决困难。”
  猴头老四眨着眼皮,他显然无法领会张秃子这句话的意思。
  “血镖纪玄跟淮扬帮的交情,你侯兄是知道的?”
  猴头老四点点头。
  “你侯兄既然无法不依约定去跟踪恶胡子陆富,一方面又必须提防这件事可能招致的后果,唯一的两全之策,便是设法跟恶胡子取得联络。“
  “先让恶胡子知道事情的真像?”
  “是的。唯有这样,才能获得恶胡子陆富的谅解。”
  “行得通吗?”
  “可以试试。恶胡子陆富知道你是出于逼不得已,他自然会移转目标,去找那位主谋的仁兄算帐。而目前够资格跟这位大护法打交道的人,则非血镖纪玄莫属。”
  猴头老四仔细的想了一下,觉得这果然是一个简易可行,而又是一个极为安全可靠的办法。
  于是,他急忙起身向张秃子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谢张兄指点迷津,我这就去找血镖纪……”
  张秃子手一摆道:“你且坐下!”
  猴头老四依言坐回原处,抬头惑然道:“张兄还有什么吩咐?”
  张秃子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我总觉得这个小镇上,最近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如果我的预感不幸而成为事实,一定会有许多人会被牵涉进去。”
  猴头老四不觉打了个冷颤。
  因为张秃子的这种感觉,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一种预感。
  由于种种迹象显示,谁都可以看出,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就要降临这座小镇。只不过谁也不像张秃子这样有勇气明白的说出而已。
  张秃子又叹了口气道:“要躲过这场大灾难,只有处处小心谨慎,如果注定了劫数难逃,那当然没话说。”
  猴头老四暗暗感到一阵歉疚。
  这位八爪鹰已埋名隐姓达十年之久,这一次要不是为了他猴四,又怎会自动泄漏身份呢?
  对方虽口称一半原因是为了那个家伙不该冒用他八爪鹰的名号,但衡诸事实,又怎知这不是对方怕他过意不去的一种托词?
  万一这位爪鹰由于身份泄漏,也给卷入未来的这场风暴之中,他又怎对得起这位八爪鹰?
  只听张秃子缓缓接着道:“所以,像你侯兄刚才这样说走就走,实在令人担心。你现在去找血镖纪玄,若是那个家伙知道了怎么办?如果他说要去会朋友,只是一种藉口,探探你的反应。
  “其实他是隐身暗处,观察你离开这里以后的举动,如今你急着去见血镖纪玄,岂非正好给对方逮个正着?”
  猴头老四悚然警觉,不禁对这位八爪鹰既感激又敬佩。毕竟是一位江湖老手,智慧果然超人一等。
  他虽然也在江湖上打滚多年,但跟这位八爪鹰比起来,这方面他就差得太远了。
  张秃子大概是不想使猴头老四过份难堪,这时忽然语气一变,又露出了笑容道:“请侯兄原谅,我秃子过去是出了名的穷紧张,我的几根头发,便是这样给掉光的。”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其实,小心谨慎,固然有其必要,但也不必过份看得太严重,这样有时反而容易坏事。
  “你侯兄难得富裕一次,不妨先找个地方乐上一乐。只要在付诸行动之前,能见到血镖纪玄,就不会让灾难波及了。”
  九月十八。
  天晴。
  一个好日子,也是一个大日子。
  从明天开始,一连三天,是胡集的香期。
  每隔十年牙有一次的大香期。
  在未来的三天中,方圆百里之内的善男信女,将会像潮水一般涌向这个平时只有百来户的小市镇。
  太平镇离胡集十八里,路程不短不长。
  由于胡集面积有限,一般香客于香期中多半落脚太平镇,无论乘车或步行,都可以当天打来回,方便之至。
  所以,每逢香期,胡集的居民固然是兴高采烈,而太平镇上的人也莫不笑逐颜开。
  因为,好日子也好,大日子也好,它的另一含义,便是胡集与太平镇两地居民赚钱的日子。
  不过,不论多大多好的日子,赚钱也并非人人有份。
  有些人高兴,只是为了凑热闹。
  就以太平镇上的人来说,在香期中真正可以大捞一票的人,实际上也只有蔡麻子、薛嫂、骆老头、孙二,以及猴头老四和马婆子等少数幸运者。
  往年的情形,一向如此。
  为什么一定要说往年?
  说往年的意思,也就是说今年的情形并不如此。
  今年第一个应该高兴,而实际上并不高兴的人,是猴头老四。
  以往,别说是这个大香期,即使是一年一次的普通香期,也等于是这位猴头老四的一个收获季。
  他一年的开销,几乎全靠这短短几天的“成绩”。
  俗云:好兔不吃窝边草。
  猴头老四是本镇的人,既不便向本镇住户下手,除了动过境香客的脑筋,还有什么更好的财源。
  往常,这位猴头老四只有一件事感到烦恼。
  那便是担心手风不顺,香期中的收入,也许不够当年的开销。
  而今年他烦恼的原因,正好相反。
  今年的银子赚得太多,也来得太容易了。
  银子来得太容易,有时似乎并不是件好事情。
  今年第二个不快乐的人,是薛嫂。
  这位薛嫂因何不快乐?显然只有她自己本人心里清楚。
  青狼老陈悲惨的下场,为她心里投下了一道可怕的阴影,虽然青狼老陈的死,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
  但是,薛嫂知道,她对青狼老陈的过错,多多少少也有点责任。
  因为,她知道青狼老陈赌术高明,也知道青狼老陈当晚的对象是血镖纪玄,当青狼老陈派人来借八百两银子时,她就应该向他提出警告。
  然而,她没有这么做。
  她没有这么做,也是为了一念之贪。因为,她知道青狼老陈事后一定会给他一笔可观的红利。
  不过,这件事已成过去,青狼老陈也已经死了,她用不着向一个死人表示歉意。
  她真正担心的事,还是这次要谋杀的对象。
  薛嫂从来没有推介杀手去杀过像血镖纪玄这样扎手的人物——张老实是不是靠得住?事后纪玄会不会从张老实一直追到她的头上来?
  第三个谈不上快乐的人,是吸血鬼孙二。
  孙二今天虽然谈不上快乐,但也并非不快乐,快乐或不快乐,都不足以形容孙二今天的心情。
  最适当的形容语句,应该是紧张。
  孙二今天的心情紧张无比。
  因为,他唱的是双簧。
  一位尚大爷以三千两银子的代价,请他雇杀手去杀个烧香的大闺女,而另一个管大爷,则又以相等的代价,要他雇一名杀手去保护这闺女的安全。
  两宗交易他都接下了。
  两名杀手都是他的人。
  不论事情如何发展,这两名杀手,至少也得牺牲一个。
  而这种自相残杀的局面,马上就要展开。
  因为,根据两位雇主的描述,那位大闺女今天中午就厂要从镇上经过。
  一旦行动开始,两名杀手就无法避免不以本来面目相见。

  第六回
  负责杀人的老吴和负责救人的小方,是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两人的交情虽然谈不上如何深厚,但两人之间,也决无仇恨可言。
  杀手镇上的杀手,尽管都是凭性命混饭吃,但雇甲杀手去杀乙杀手这种事例,倒还没有发生过。
  既没有这样的雇主,也没有人愿接这种生意。
  老吴和小方,人都不笨。
  双方一旦碰上了头,一定不难发觉这种局面是谁造成的。
  死人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活下来的一个,对他孙二这种有了银子,就忘了道义的作为,会不会大起反应?
  所以,孙二的紧张心情,是可以想象,也可以原谅的。
  但紧张并不能解决问题。
  时光也不会因一个人的心情紧张而停滞。
  孙二站在客栈门口,见人就哈腰陪笑喊好,看上去好像在一本正经的招呼生意。事实上有好几次客人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没有察觉到。
  因为,他的一双眼光,经常瞟向街角拐弯处,但没有人知道这位孙老二在期待着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什么是他所期待的?
  小方?
  老吴?
  还是那辆由两匹五花马拉的马车?
  不错,不论是老吴、小方或是那辆显目的马车,只要是前往胡集,就必须要从骆家老栈前面经过。
  但是,他等着了又怎样?
  难道他能阻止老吴不杀人?阻止小方不救人?或是能阻止那位大闺女不去胡集烧香,赶快回头?
  大街上马车行人络绎不绝,十之八九都是前往胡集的香客。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孙老二”,孙二这才迷迷糊糊的惊醒过来。能称呼他孙老二的人,当然是熟人。
  孙二“噢”了一声,慌忙转身。
  同时熟练地弓起腰干,作了个请安的预备动作。
  熟客人多半都是好客人,好客人也就是有钱的客人,
  对待有钱的客人,孙二一向是不敢怠慢的。
  只可惜现在招呼他的这个客人,并不是熟客。
  同时,谁也不难一眼看出,如今这位客人不仅不是一位熟客人,而且也绝不会是个好客人。
  孙二慢慢挺直了腰干。
  这并不是说,对方是张新面孔,就用不着讲究礼节,他实际上就是为了顾及礼节,才这么做的。
  因为,眼前这位客人至少要比他孙二高出一个头来,他必须挺腰仰脸,方能看清楚对方的面孔。
  眼前这位孙二毫无印象,而对方却能一口喊出他名姓一的客人,年在三十左右,长方脸,扫把眉,两眼神光充足,右边太阳穴上有块铜钱大小的紫疤,看上去虽是满脸笑容,但仍掩盖不了笑容后面那股令人寒栗的煞气。
  孙二勉强定下了心情,陪笑道:“请问这位大爷……”
  疤脸汉子道:“敝姓高。”
  孙二故作自责之状,敲敲额角道:“啊!原来是高大爷,您瞧我多糊涂!”
  “我们以前见过面,是不是?”
  “对……记得去年……”
  “去年我在洛阳。”
  “那……那一定是前年……”
  “前年我在大同府。”
  孙二脸一红,窘住了!
  疤脸汉子笑笑道:“别来这一套了。我要的是房间,不是认亲来的。你说哪一年,都是客气话,因为我从未住过你们骆家老栈。”
  孙二巴结客人的老套头一次失灵,只好讪讪地道:“那么,请问高大爷,您老打算要个什么样的房间?”
  疤脸汉子道:“如果只要一个房间,我就不会找你孙老二了。”
  孙二道:“哦……”
  他口中支吾着,同时以眼角左右迅速地溜了一眼,但是,他并没有发现这位高大爷还有其他伙伴,或是大群的骡马行李。
  疤脸汉子道:“我要包下你们栈里的所有上房,少一间都不行。”
  孙二摇摇头道:“没有办法。”
  他说的是实情,的确没有办法。
  骆家老栈共有八间上房,如今空着的只剩两间。
  而这两间上房,目前虽然还空在那里,但事实上也空不了多久。别说赶上这种大日子,即使是平时,骆家老栈的上房也很少空着租不出去。
  孙二见对方提出这要求,非但不感觉为难,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因为,他私底下实在不希望栈里歇下这样一位客人。
  所以,他回答得很快。
  像这样的客人,还是早点打发掉的好,愈快愈好。
  疤脸汉子像仍不死心的道:“真的没有办法?”
  “是的。”
  ''你孙老二知不知道要包房间的人是谁?”
  “谁也一样了
  这句话,孙二回答得很温和,要把这句含有意味的话,以温和的口气说出来,是相当不容易的。
  这恐怕也只有孙二才做得到。
  如果换了别人,底下必然会有这样一段下文:老兄,要唬人也得看看地方,你老兄知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想要狠,哼哼!到别处去吧!
  疤脸汉子居然一点也不介意,仍像打商量似的说道:“艾姑娘呢?艾姑娘是不是也一样呢?”
  孙二一怔道:“艾姑娘?”
  他并不知道疤脸汉子说的艾姑娘是何人。
  他甚至从没听人说过什么艾姑娘。
  这位孙老二之所以暗吃一惊,并不是由于震慑于这位什么艾姑娘的大名,而仅仅是为了其中的两个字——姑娘。
  未出阁的妞儿,有人喊作大闺女,也有人喊大姑娘。
  尚大爷要杀的,是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
  管大爷要救的,也是一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
  两位大爷口中的大姑娘,难道就是疤脸汉子现在提起的这位姑娘?
  艾姑娘?
  疤脸汉子以为孙二已听出他说的艾姑娘是谁,当下露出满意的神情,点点头道:“你孙老二的记性还不错,我还以为太平镇上的人,已经把我们艾姑娘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位艾姑娘以前来过杀手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对方的口气,艾姑娘显然不是一位等闲人物,如果曾有这么一位不平凡的人物来过杀手镇,他孙二怎么想不起来?
  孙二越想越糊涂,忍不住道:“这位艾姑娘,她是……”
  疤脸汉子显然又误会了孙二的意思,连忙摆手接着道:“不,你叫那个姓方的小子尽管放心,我们艾姑娘气量大得很,她这一次来,绝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上次那件事,他根本就没记在心上。”
  孙二暗喊一声:“我的妈!”差点晕了过去。
  原来这汉子口中的艾姑娘,竟是上次杀手小方刺杀未成的九尾金狐。
  上次的生意,也是他接头的,九尾金狐已将小方的身份探查清楚,会不会进一步也查出,上次的杀手媒介人,就是他孙老二?
  如果九尾金狐对这一切均已调查明白,这个向以手段狠辣见称的女人,又会不会真如这汉子说的这么宽宏大量?
  孙二心慌意乱之余,一时口不择言,竟顺着对方的语气应答道;“那好,那好,既然艾姑娘大量,不究既往,小的当然要替她想想办法……”
  他话一出口,立刻感到后悔。
  他这算是什么话?
  他这么一说,岂非等于承认他对小方上次谋刺九尾金狐的事件完全清楚?
  还有,上房共住了六位客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难道,他能够把人家一个个就这样给赶了出去?
  疤脸汉子点头道:“好,办法归你想,房间我们要定了,这儿先付你十两定银,艾姑娘半个时辰之后到。”
  口        口        口
  太白酒楼的生意一向不错。
  每年香期,生意更好。
  不过,太白酒楼无论生意多好,也很难一次卖足十成座。
  原因无它,它太宽敞了。
  四丈见方的大厅,大小三十多副座头,试问要多少食客才能坐满?
  而今天,像奇迹似的,太白酒楼在午初时分,居然就卖了个座无虚席。
  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非常简单,今天的客人,为吃喝而来的,只占一小半,大部份的客人,都是为看人来的。
  为了来看九尾金狐!
  如果照九尾金狐成名的时间推算,这女人如今至少也该在三十以上,若说得更正确点,则应该是在三十六七岁左右。
  根据一般传说,由于这女人养生有术,虽已年近四十,但望之仍如二十许人,脸上甚至连鱼尾纹都找不到一条。
  大多数的男人,本来就对女人有兴趣,尤其是听说一个名女人来了太平镇,而且又在太白酒楼那种公众场所落了脚,试想这种诱惑该有多大?
  这种诱惑又有几个人能抵受得住?
  太白酒楼有一道名菜,红烧蹄筋。
  凡是品尝过这道名菜的人,只要一经提起菜名,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但是,这道名菜并不是一走进太白酒楼就能吃到。
  因为,镇上每天杀猪有限,同时这道菜最讲究火候,必须文火细烧,一点马虎不得。所以,太白酒楼规定每日只卖十客。
  十客蹄膀卖完,就是皇帝老子,也只有明日请早。
  今天,太白酒楼的十客蹄膀当然早就卖完了。
  过去,十客蹄膀差不多总是卖给十桌客人,而今天,只分做四次就卖完了。
  第一份蹄膀的主顾,是醉猫老吴。
  醉猫老吴只要身上有银子,差不多天天会来太白酒楼。
  他可说是太白酒楼到得最勤,也经常到得最早的老主顾,醉猫老吴来得这么早,是另有特殊原因的。
  根据约定,他要杀的那个大闺女,今天中午会从太平镇经过,前往胡集。他提前来此,便是为了好占一个靠窗口的位置,以等待那辆马车出现。
  这个醉猫是镇上杀手群中声誉最好的一位杀手,别瞧他一天到晚醉薰薰的,一旦办起正经事来,可比谁都来得认真。
  别人喝酒误事,这位醉猫则越喝越显得有精神,从来也没有因贪杯而出岔子。
  他干这一行,已有多年经验。
  所以,他的眼光也较别人看得更深远,他深深知道,镇上这一行的同业太多,彼此间竞争也很厉害,如果不能维持良好的信誉,就无法在这一行中立足。
  杀手小方将近八个月无人雇请,便是一个好例子。
  他过去没有失手的记录。
  他预定要杀的人,就非死不可,这一次也是一样。
  九尾金狐等一行出现太白酒楼时,曾引起一阵很大的骚动,而这位醉猫则连望也没有多望一眼。
  没有任何事情能使这位醉猫在执行任务时分心。
  九尾金狐不能。
  十八尾的玉狐也照样不能。
  第二份蹄膀的主顾是猴头老四。
  猴头老四也是一个人独酌,他是听从张秃子——正牌八爪鹰段高——的劝告,来借酒解闷的。
  猴头老四今天不但口福好,眼福似乎也不错。
  因为,他一来便点到了红烧蹄膀,红烧蹄膀一上桌子,九尾金狐等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上了楼。
  只可惜他今天心情实在太坏,这两大享受,依然无法使他振作起来。
  血镖纪玄和杀手小方,是今天第三份蹄膀的主顾。
  这顿酒菜,是小方昨晚输的东道。
  这次东道小方输得很舒服,如果青狼老陈能死而复活,他还愿意再输一次,所以当九尾金狐一行人未出现之前,小方的心情一直很轻松。
  他已准备好,一喝完酒,就去街口等,以愉快的心情去等那份愉快的护花差事。
  没有想到,冤家路窄,九尾金狐这女人竟突如而来的跟着出现。
  更令人难堪的是,那女人居然于有意无意间,朝他遥遥抛来一个微笑,小方发白的面孔,登时转为通红。
  上次小方如何栽在这女人手里,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所以,也只有小方本人才会领略出这个微笑所包含的深长意味。
  对小方来说,这种滋味,当然不太好受。
  但是,不好受他也得忍受。
  因为事情已成过去,当初想杀人的人,是他小方,对方以狐媚手段令他上当,纯属一种正当的防卫。
  小方险险为色丧生,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定力不够。
  他没有理由要记对方的仇恨。
  相反的,如果对方气量不够,把他作为仇恨的对象,却倒是名正言顺之至。
  因此,小方只有移开视线,装作没有看到。
  他同时也希望纪玄没有看到。
  这一切纪玄看到了没有?纪玄好像没有看到。
  纪玄只是微笑。
  浅浅的微笑。
  会心的微笑。
  口        口        口
  十客蹄膀,卖去三份,尚有七份。
  这余下的七客蹄膀,是二次卖光的。谁是这位一次要七客蹄膀的主顾,自是不问可知。
  晚来一步的客人,虽然已无蹄膀可点,但谁也没去计较这些,就连平常最讲究口味的客人,今天也突然变得随和起来了。
  “唔……噢……随便来两个菜就行了。”
  事实上,今天的太白酒楼,即使只卖酒不卖菜,生意也照样不受影响,一壶壶的老酒,也照样销得出去。
  因为,下酒菜是现成的。
  如今大厅中央,那位艳光四射的九尾金狐,便无异是一份香喷喷的红烧蹄膀。
  传言中说这女人望之如二十许人,眼角找不到一条鱼尾纹,那只是强调这女人如何年轻,关于容貌方面,则未予提及。
  如今大家见到了这女人的庐山真面目,才发觉这女人竟是个罕见的绝代尤物。
  这女人不仅肌肤白嫩细致,身材亦极婀娜,尤其是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流盼之际,令人心醉。
  可惜孙二此刻不在座,如果让孙二也来看看这女人,相信他以后一定不会将小方失手的过错常常挂在嘴边。
  碰上这种风情万种,媚骨天生的人,谁敢说他把持得住?
  换了你孙二,你孙老二也敢拍胸脯?
  唯一令人感觉煞风景的是,这女人摆的排场,似乎大得过份了些。
  她的随从之中,除了四名女婢,和两名老妈子之外,尚有八名轿夫,以及十余名彪形劲装护卫。
  这一大群男男女女环绕在她的四周,使得整个大厅像弥漫了一片无形的煞气。
  这女人带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太平镇,是为了什么?
  去胡集烧香?当然不是。
  就算她说是,也没有人相信。
  诚心的香客,在这几天的香期之中,绝不会光顾太白酒楼这种地方,更不会一叫就是七客红烧蹄膀。
  那么,会不会是为了寻仇而来?
  这一点说得通,但也不太像。
  上次雇小方杀她的那个人,并不是本镇人。除非她的仇家多到不可胜数,她应该想得到对方是谁。
  对方不一定仍会在香期中出现于本镇,就算她获得消息,知道对方又来到本镇,她这样大张旗鼓的赶了来,岂非有打草惊蛇之嫌?
  此刻太白酒楼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猜忖到这位九尾金狐此行的目的。
  这个人便是猴头老四。
  猴头老四今天虽然心情不佳,但先前那种恐惧感,业已不复存在,因为,他目前至少已无生命之忧。
  所以,他尽管不像一般人一样以贪婪的眼光在九尾金狐身上溜转,事实上,他对九尾金狐的行动,暗地里也并没有完全放过。
  这位侯老四被人喊作“猴头老四”,除了“侯”“猴”谐音,以及排行第四之外,他的貌相,也的确有点像只猴子,尤其一双眼睛,更像猴子般灵活。
  这位猴头老四经过一番细心观察,马上从九尾金狐的身上发现一个大秘密。
  他发现九尾金狐今天忽然来到太白酒楼,显然不是为了想来品尝这儿的红烧蹄膀,而是为了想找一个人。
  或者,也可以说是想藉此将某一个人引到这儿来。
  也许有人会问,这个秘密,他猴头老四能发现,别的人难道就不会发现?难道就只有猴头老四一双眼睛够灵活?
  是的,猴头老四相信,能跟他同时发现这一秘密的人,一定不会太多。
  因为,这点跟一个人的眼睛灵活不灵活,并无多大关系。
  猴头老四发现这一秘密的经过是:九尾金狐正在逐个打量着全楼上的每一个人!
  不是以一双眼睛打量,而是以两双眼睛打量。
  那两个老妈子的两双眼睛。
  九尾金狐不仅本人风姿绰约,她身边那四名女婢,姿色亦极可人,以致此刻楼上成百双眼光均集中在这主婢五人身上。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会有人去注意她身后那两名一身粗布衣服,人生得又老又丑的大脚老妈子。
  这就像一碗红烧蹄膀旁边放了两碟霉干菜一样。你的筷子是伸向霉干菜?还是红烧蹄膀呢?
  猴头老四因为心中没有邪念,才于游目之余,偶尔瞥了那两个老妈子一眼,不意一瞥之下,竟使他心头大大一震。
  两个老妈子,眼皮微垂,看上去好像目不斜视,一心—意只在等着女主人随时发出什么吩咐。
  实际上,她二人的眼光,就像乌云的闪电一般,一直在四下扫掠不已。
  两人眼光之锐利冷森,令人心惊。
  猴头老四乃惊弓之鸟,一经发现此一秘密,立即转头望向窗外。
  他已经尝试过无意中涉入别人秘密的苦果了。
  他不想再来一次。
  他知道这两个老妈子尽管貌不惊人,如论及武功身手,一定远在那些彪形大汉之上。而这一群中任何人他都招惹不起。
  至于两个老妈子在找什么人?
  换了别人,一定是一头雾水。
  即使换了血镖纪玄,恐怕也会弄不明白。
  但是,他猴头老四清楚。
  因为,猴头老四跟那个冒牌八爪鹰段高打过交道,他知道这一定是又跟什么密宗弟子或宝藏有关。
  就在这时候,下面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庞。
  只听有人发出惊叹道:“喝!好骏的两匹马!”
  猴头老四循声望去,目光所及,也不禁为之一怔。
  这位猴头老四虽然没有读过李白的诗,不知道大诗人曾写过:“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但是,好马与美女一样,那是人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
  一辆油璧香车,从大街那头缓缓驰来,拉车的牲口,正是两匹毛色润泽,气派昂扬的五花马。
  醉猫老吴当然也看到了这辆马车。
  这位资深的杀手,眼中登时发亮。
  这时又有人道:“像这种五花马,在马种中极为罕见,竟有人舍得用来拉车,可真够豪阔啊!”
  另一个人接口道:“这种五花马,整个淮扬道上,据说只有两匹,不晓得会不会就是这两匹?”
  “哦!它们的主人是谁?”
  “徐宏武。”
  “淮扬帮帮主?”
  “是的。”
  “徐帮主难道也会去胡集烧香?”
  “恐怕不是。”
  “何以见得?”
  “据说这位大帮主最讨厌坐车或乘轿,就是去烧香,也只会骑马去。”
  “那么,车上坐的人是谁?”
  “这个……”
  “是徐夫人还是徐公子?“
  “徐夫人已去世三年多,尚未听说有续弦的打算。”
  “那一定是徐公子了?”
  “徐宏武只有一个女儿。”
  醉猫老吴眼中的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他咬紧牙关,像转磨似的,暗暗骂了一句:好一个可恶的孙二。
  醉猫老吴的眼睛不再发亮了。
  同一时间,另一对眼睛却跟着亮了起来。
  小方的眼睛。
  老吴沮丧。
  小方兴奋。
  两名杀手这时的心情虽然不同,但所感到的意外,却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要杀和保护的对象,竟会是淮扬帮帮主徐宏武的独生掌珠徐香凝。
  小方慢慢的又感到愉快起来了。
  他已为自己这一趟找到个很轻松的解释。淮扬帮主的掌珠去烧香,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呵一口大气?
  所以,他认为这次的雇主,无疑就是淮扬帮的人。
  也许是徐大小姐的脾气特别,烧香时不愿自己帮内的人跟随,她老子因为不忍拂其意,于是便化一笔银子找了名杀手保护,以防万一。横竖淮扬帮有的是财富,区区千把两银子,能算什么?
  是的,他这种想法很合理。
  只是他的想法最好别让孙二知道。
  如果孙二知道了他老弟竟将这么一件重要的差事,当作闲差看,不当场给气得两眼翻白才怪哩!
  马车过去了。
  酒楼上的议论之声,也跟着慢慢停止。
  大家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九尾金狐艾格格身上。
  小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悄悄凑近纪玄道:“这几天胡集相当热闹,咱们去胡集玩玩怎样?”
  纪玄笑着道:“你一个人去吧!我可没这份好兴致。”
  他是花银子雇杀手保护徐香凝的正主儿,当然知道这小子突然想找藉口去胡集的真正用意。
  孙二手底下有几名杀手,他完全清楚。
  这次孙二选定小方为护花使者,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很高兴这小子在酒酣耳热之余,居然还没忘了正经事。
  他这两天当然也要赶去胡集。只不过,他不便与别人同行,也不会以刻下这副面目前往而已。
  小方欣然接着道:“好,那我就先走一步。那边几个朋友准备摆个小场子,要我去帮帮场,情面难却,咳咳!嘻嘻,失陪了!”
  纪玄暗暗好笑。
  这小子看来老实,想不到也会说鬼话。
  小方兴致勃勃的走了。
  小方走了一会儿,醉猫老吴这才慢吞吞的吩咐伙计结帐。他并不须要像小方那样匆忙跟去。
  他的时间还宽裕得很。
  依照规定,他要等对方烧完香,回程的时候,才能动手。
  他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认清目标而已。
  底下他要做的,便是好好的先选择一个动手的最佳地^点,以及详细计划一下动手的步骤。
  他以往没有失败过,这一次更不能失败。
  以往如果失败,他损失的只是信誉和金钱,这一次由于对象特殊,万一不幸失手,其代价便是死亡。
  不仅失手的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得手后留下一点小小的破绽,也同样的会要了他的老命。
  这是孙二那王八蛋带给他的好差事,所以,他已打定了主意,事后也要孙二付出很高的代价。
  孙二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死亡。
  泄恨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灭口。
  在这宗交易里,孙二是唯一和他接触过的人,除去了孙二这个媒介,才能永绝后患,高枕无忧。
  醉猫老吴离去不久,那个姓高的疤脸汉子接着登楼。
  九尾金狐问道:“找到下处没有?”
  “找到了。”
  “哪一家?”
  “骆家老栈。”
  “订了几个房间。”
  “我把后院间上房全包下来了。”
  疤脸汉子回答的声音特别大,就好像深怕楼上其他酒客不知道他们这一行落脚在骆家老栈似的。
  纪玄听了,第一个为之迷惑不已。
  这厮包下了骆家老栈的全部上房?
  骆家老栈只有八间上房?已几乎住满了客人。
  其中第一号上房,便是他以管大爷身份住进的,他从没有说过要退房间,栈方怎可以擅自把房间租给别人?
  九尾金狐点点头道:“好,你带他们先去安顿下来,我等会儿再过去。”
  疤脸汉子微微躬身道:“是。”
  九尾金狐口中的“他们”,并没有指明是谁和谁,但底下那班人,却似乎人人心里都有数。
  当下,那八名轿夫,以及护卫中的大部份,均纷纷离座起身,四名女婢,也有两名站了起来。
  最后留下的,只有两名壮汉,两名女婢,以及两个粗衣老妈子。
  这批随从一走,楼上仿佛立刻清静了许多。
  只见九尾金狐忽然向其中一名壮汉娇声地吩咐道:“牛路,你去那边请纪大侠移驾过来一下。”
  纪玄不禁微微一怔。
  这女人认得他?
  不错,他们都是当今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但这跟彼此之间是否认识,完全是两回事,互不干犯。
  他虽然很早就听人提过这女人的大名,但双方从未见过面,这女人又是怎么认出他纪玄来的?
  -难道这女人早就派人盯上了他?
  纪玄正思忖间,那汉子已走了过来。
  他不待那汉子开口,便笑着站起身来道:“在下已经听到,艾姑娘宠召,自然不敢违命!”
  他边说边走了过去。
  九尾金狐已命女婢让出一个座位。
  邻座有人低声称羡道:“奶奶的,还是这个小子有福气!”
  同座另一人轻笑道:“谁叫你多了二十几岁,偏又少了一大把头发。”
  原来先前那人也跟八爪鹰一样,是个秃子。
  秃子叹了口气道:“就是回到二十年前也没有用。像姓纪的这种俊小子,一千个年轻人中,也难找出一个来,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比?”
  这位秃大爷倒是蛮看得开的。
  同座那人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就算我有姓纪的这小子的条件,我也不会羡慕他这种福份。”
  秃子一愣道:“为什么?”
  同座那人压低了嗓门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女人另外还有一个浑号!”
  “什么浑号?”
  “叫做‘化骨炉’。”
  “哦!'化骨炉’的意思是……”
  “我他妈的真像跟一头驴子讲话!”
  秃子被骂了一声驴子,反而像是突然给开了窍门,轻轻一噢,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我懂了!”
  同座那人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姓纪的如果以为这是一次飞来的艳福,你吴法兄等着瞧好了!”
  九尾金狐的确还有一个“化骨炉”的浑号。
  这并不是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浑号,知道这个浑号的人,也全都懂得它的含义。
  但是,照样有人为这个女人痴迷疯狂,甘愿投炉化骨,死而充怨,只可惜这种机会并不太多。
  过去若干年来,死在这女人身上的狂蜂浪蝶不计其数。
  但多半是死于这女人的七种歹毒暗器,以及一双锋利的短剑,真正达到炉中化骨愿望的并没有几个。
  这也就是这女人名气愈来愈响亮的原因。
  男人就是这种天生的贱骨头。
  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染指,多大的牺牲,也在所不计。
  自古以来,就有人把“红颜”喻为“祸水”,但那只是一种瞥世之语,只能用诸于著书立说,只可在书斋中焚香吟哦。
  在现实生活中,当一个美女出现时,有几个人会把她跟祸水连在一起?
  所以,尽管这时楼上人人都知道九尾金狐这女人沾惹不得,但当纪玄应召前去时,依然人人露出艳羡之色。
  秃子吴法,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第七回
  纪玄坐下,坐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就像一个后生晚辈,恭恭敬敬地准备聆听长者的教训。
  这当然不是九尾金狐所乐意看到的态度。
  因为,她并不是纪玄的长辈。
  若以双方目前在江湖上的名气来说,“血镖纪玄”四个字,也绝不在“九尾金狐”之下。血镖纪玄可以说没有理由要对她表示尊敬。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来,那也许是她的年龄。
  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愿意有人尊敬她的年龄?
  不过,这女人一点也没露出不乐意的神色,她笑吟吟的望着纪玄道:“我可不可以喊你小纪?”
  四周的酒客听了这句话,人人心中又酸又麻,像打翻了五味罐子。
  大家几乎不约而同的想:“奶奶的,好快的拍子。”
  纪玄微微欠身道:“回艾大姐,这正是我最喜欢听的称呼。”
  众人全都听呆了。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小魔王,居然也有这么一张乖巧的嘴巴。
  这不就行了?
  一个开口喊“小纪”,另一个马上报以一声热呼呼的“艾大姐”,彼此开门见山,不兜圈子不拐弯,这样还愁成不了好事?
  楼上突然静了下来。
  人人装出只顾喝酒的样子,但每一双耳朵都竖得高高的,没有人敢破坏这种气氛,也没有人愿意漏听双方的每—句话。
  不过,尽管人人都希望双方接下去还有更露骨的发展,但抱的希望并不大。
  因为,双方既已打好了基础,接着很可能转移阵地,随便找了个藉口,约去客栈中继续交谈。
  口        口        口
  事实上,这种情形并没有发生。
  九尾金狐示意一名女婢替纪玄斟酒。
  等纪玄道谢接下,并浅浅喝了一口之后,这位金狐才收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小纪,说实在的,我很羡慕你。”
  纪玄笑道:“我哪一点值得你艾大姐羡慕?”
  九尾金狐道:“羡慕目前竟有那么多人想置你于死地。”很多人的酒杯突然一倾,酒从杯中溢出。
  你是否听过这种话?
  有人羡慕你,不是羡慕你年轻、英俊、名气大、武功好,而是羡慕你仇家多,生命朝不保夕!
  但纪玄的酒杯仍然端得很稳,脸上的笑意也丝毫没有改变:“大姐说的那么多,到底是指多少?”
  九尾金狐道:“这些人如果聚在一起,至少可以坐满两桌。”
  一桌普通是指八个人。
  两桌便是十六个人。
  如果加上“至少”两个字,那就是说,这只是一种“最低”的估计,实际的人数,尚在十六以上。
  纪玄笑笑道:“是否包括你大姐在内?”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目前还没有我的份儿。”
  “大姐说的这个‘目前’,可以维持多久?”
  九尾金狐微微一笑,道:“有人向我游说,希望我也尽一份力量,但我还没有找到加入他们的理由。”
  纪玄没有追问那个游说的人是谁,聪明人永远不会提出问题。
  九尾金狐接着道:“这便是我羡泰你的原因。因为仇人也跟朋友一样,两者都能够显示出一个人与众不同的身份。”
  口        口        口
  纪玄点点头。
  这种话普通人不一定懂,但纪玄懂。
  这等于是门当户对的另一种解释。
  穷人不会交到富朋友,贩夫走卒不会结识王侯公卿。
  同样的道理,一个人若是武功平平,仗义无力,为恶不成,份量不够,他绝不会在江湖上惹来厉害的仇家。
  以名气重于一切的武林人物来说,九尾金狐因这一点对纪玄表示羡慕,倒不能完全说是一种讥讽。
  九尾金狐停顿了一下,忽然眯起眼缝,睨目悠然的说道:“大姐说的这些话,你相信不相信?”
  “相信。”
  “你一点也不怀疑大姐是有意吓唬你?”
  “不怀疑。”
  “因为你心里早已有数?”
  “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不错。”
  “这话什么意思?”
  纪玄笑了一下,道:“这意思就是说:如果依照我自己的想法,我会认为我纪玄一个仇家也没有。”
  “这两年你杀了那么多人,会没有仇家?”
  “正因为我杀的人太多,才会变得一个仇家也没有,我杀掉的那些人,俱是我的仇家。”
  口        口        口
  这无异是说:谁若想跟他纪玄结仇,谁便有被杀的危险!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会不会是一种带有反击意味的警告呢?
  九尾金狐艾格格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至少从她的神色上看不出这几句话对她所产生的影响。
  她只是轻轻哦了一下道:“那么,我说目而很多人想置你于死地,你为什么会相信,而且一点也不怀疑!”
  纪玄道:“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是你艾大姐。”
  这是一种很好的恭维。
  听到这种恭维话,无论男女老少,相信一定都很受用。
  九尾金狐果然露出受用乏色,缓缓点头道:“很好,算你老弟够聪明。一般人听说有人要取他的性命,马上就会联想到仇恨上去。
  “其实,仇恨只不过是杀人的动机之一,并不是每个人被杀,或是想杀别人,其动机都是基于仇恨。”
  这话一点不错,杀人的动机,的确多得很。
  仇恨只是其中之一,它占的比例也许很大,但绝不是唯一的一种动机。
  九尾金狐轻咳一声,缓缓地又接着道:“至少这儿的名杀手青狼老陈,昨晚被杀就不是死于仇恨。”
  楼上的酒客们,都为之当场一呆。
  什么?
  青狼老陈昨夜遭人杀了?
  怎么这样一件大事,竟未听人提及一字?
  纪玄也不禁为之微微一呆!
  这位血镖吃惊的原因,当然不同于一般人,青狼老陈被杀,在他并不是一个秘密,他甚至有青狼老陈被杀之前,即已料定这位杀手昨晚非死不可。
  他血镖如今吃惊的是:这女人何以对这件事如此清楚?这女人难道昨晚就已来到镇上了?
  不!
  就算这女人几天前就来到本镇,今天带领一大批仆从出现,只不过是个幌子,这女人也没有洞悉这一秘密的理由。
  因为,青狼老陈遭到杀身之祸,纯出于一时不慎,事先并无任何预兆,连他这位当事者,也是经过多方推敲,才断定这位杀手已为自己找来大麻烦。这女人当时并不在场,又怎会比他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这女人难道真是一头成了精的九尾狐狸变的?
  九尾金狐好像完全不知道她透露的这个消息,会为别人带来多大的震惊,这时仍轻描淡写的道:“你老弟是明白人,我的话也就用不着多说。大姐歇在骆家老栈,可能要住两三天,在离去之前,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说完这几句话,轻轻一甩手,便由两名女婢护伺着,轻移莲步,下楼而去。
  酒帐是两名壮汉结算的,结清酒帐,两名壮汉也走了。
  酒楼上立即响起一片议论之声,话题全集中在青狼老陈被杀的事件上。
  纪玄仍然坐在原处未动。
  九尾金狐说他是明白人,并非过誉之词,他本来的确是个明白人,但现在他却糊涂得像个呆瓜。
  九尾金狐的酒,他只喝了一小口。
  而这一小口酒,就像是一大杯迷魂汤。
  他如今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之力。
  这女人为什么要以这种公开的方式,警告他有很多人想取他的性命?
  那些要他性命的人,又是些什么人呢?
  听这女人的口气,那些人跟他为难,显然不是由于仇恨。如不是为了仇恨,又为的是什么?
  再说,就算有人要跟他血镖过不去,这又和她九尾金狐有什么关系?
  这女人先提出警告,然后要他去找她,似乎隐含化解危难之意。九尾金狐会是这样一个好心的女菩萨?
  若以武功而论,如果连血镖纪玄也应付不了的敌人,她九尾金狐又帮得了什么忙?
  这女人凭什么这么自信?
  还有:九尾金狐若是诚心诚意想助血镖纪玄一臂之力,又为什么要出之以这种公开的方式?
  酒楼上人多口杂,话一传出去,不仅促使敌人提高警觉,到时岂非连她这位九尾金狐也要变成敌人收拾的对象。
  一个精明如九尾金狐这样的女人,又怎会计不及此?
  不,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口        口        口
  纪玄正持杯默想之际,忽有一名酒客擦身而过,那人经过他身边时,轻轻的在他肩上碰了一下。
  纪玄从他背影望出,这个人原来是猴头老四。
  纪玄心中一动,知道猴头老四一定是为了有话要跟他说,因碍着人多,不便明打招呼,才来这一手的。
  不过,纪玄虽然会意,却并没有立即跟过去。
  他一直等到猴头老四下了楼,同时确定无人盯梢之所,他才慢慢的起身走到柜台掏银子付帐。
  他们在马婆子的妓院已约好见面的方法,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位猴头老四。
  纪玄和猴头老四见面的地方,是在镇上一座破庙里。
  口        口        口
  这座破庙里,只有三个和尚。
  当家和尚法名了缘,两位师弟,一名了云、一名了雨。
  三个和尚,都是假和尚。
  他们的出身,只有纪玄清楚。
  纪玄每次来到这杀手镇中,在以姓管的大爷或本来面目出现之前,差不多都是住在这儿的。
  这是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也是杀手镇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纪玄耳目的原因。
  如今,他们就坐在庙后的一间柴房里面。
  猴头老四是依约从后园子摸进来的,三个和尚在前面大厅念经,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庙里已经多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是纪玄的安排。
  他这时还不希望猴头老四看出他跟这座破庙的关系。
  猴头老四的叙述很详尽。
  从真假八爪鹰段高,直到两名老妈子的眼神,他把见到的和听到的全说了,可说是连一个细节也没遗漏。
  纪玄一边听,一边点头。
  时而微笑,时而蹙额。
  很明显的,猴头老四这番报告,一方面固然为他解答了不少疑问,同时也似乎为他带来了不少困惑。
  猴头老四说完,纪玄陷入沉思中。
  猴头老四等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小人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那位冒牌八爪鹰的身份。依少侠看来,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来路?”
  纪玄抬起头,咬唇沉思道:“我想是想到了一个人,只是一时还不敢确定是不是他。”
  “大侠想到的这人是谁?”
  “‘巴东五毒’这名号,你听人提过没有?”
  猴头老四摇摇头。
  他虽然年纪不小,但跑过的地方太少了,淮扬道以外的人物,除去一些名气特大的,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别说是什么巴东五毒,连巴东位在什么地方,他都弄不清楚。        「
  纪玄道:“我怀疑这个家伙,很可能就是五毒中的毒蜂弓强。”
  猴头老四道:“五毒是不是五个同胞兄弟?”
  “不是。”
  “同一师门?”
  “也不是。”
  “否则……”
  “那是因为他们同以巴东一带为出没之后,同时为人行事也很相近的关系。”
  “这五个人都是九尾金狐的部属?”
  “当然不是。”
  “那么,姓弓的怎么说他是奉了九尾金狐之命,来跟踪纪大侠的?”
  “他还说他是八爪鹰段高!”
  “是呀!”
  “你相信不相信?”
  猴头老四敲敲自己脑袋,仿佛怪自己问得太幼稚。
  接着,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问道:“刚才九尾金狐说有很多人要取你的性命,会不会也包括姓弓的在内?”
  纪玄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包括谁在内都没有关系。比这更重要的是,我根本猜不透九尾金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跟这种女人打交道,我几乎半分信心都没有了!”
  猴头老四不断眨着眼皮,几乎不敢相信这位大名能止小儿夜啼的血镖纪玄,竟会说出这种丧气话来。
  海门四雄、镇江神掌、南通金毛狮子,以及淮扬帮两大金带护法拿魂手吴信雄和三刀绝户马文祥等人,无一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些人碰上了血镖纪玄,几几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而这些人的名气,决不在九尾金狐艾格格之下。
  这位血镖天不怕,地不怕,为何单单要将九尾金狐放在心上?
  猴头老四想不透。
  纪玄望望天色,忽然从身边取出一支小银镖,道:“你照姓弓的吩咐去办事,万一被恶胡子陆富发现,出示此镖,可以保命。然后,你再找个隐秘的地方,慢慢的告诉他全部事实经过。
  “我相信这位金带护法一定不会为难你,目前我也有要事待办,若有机会,我会向恶胡子陆富打个招呼。”
  猴头老四接了小银镖,称谢而去。
  口        口        口
  纪玄跟着也站起身子,自语似的喃喃道:“这两年来,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这一回,看样子大概差不多了。”
  吸血鬼孙二,今年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后院上房的六名房客,除了一位管大爷,大伙儿听说九尾金狐要他们让房间,一个个如奉纶旨,谁也没有半句怨言。
  不过眨眼工夫,五间上房便告腾清。
  管大爷呢?
  管大爷出门还没有回来。
  对于这位管大爷,孙二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管大爷好说话,绝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情,叫他孙二为难。
  所以,他没等管大爷回栈,便将管大爷的两件行李,从一号上房提了出来。
  八间上房,一一清扫完毕。
  这时,九尾金狐的部份仆从正好赶到。
  照应客人的茶水,当然是要忙碌一阵子的。不过,忙完了这一阵子,事情就清闲下来了。
  因为骆家老栈已告客满,用不着再为招揽新客人打躬作揖。
  至于张罗客人的饮食,那是大厨房的事。他是客房伙计的领班,只须吆喝吆喝几声就完事了。
  孙二决定日落时分交班之后,去安乐巷马婆子那里走走。
  他辛苦了好几天,如果不享享乐子,可实在对不起自己。
  口        口        口
  马婆子那里这几天虽然没有新鲜货色,不过,如将就一点,红红那个骚娘们,也还可以凑和凑和。
  孙二坐在店堂一角,悠然喝着八分银子一两的六安茶。
  帐房师爷的的答答的算盘声,就像一首催眠曲,使得这位骆家老栈的领班,心旷神怡之余,几乎入梦。
  就在这时候,两名相貌怪异的黑衣汉子,忽然从栈外走进来。
  前头那名汉子,身材高而瘦,脸孔白得泛青,一双眉毛却浓黑得像拿笔划上去似的。
  后面的那个汉子,则又矮又胖,像个肉球,脸上长满了褐色疙瘩,每一颗疙瘩都有红豆那么大,里面像是灌满了脓浆。
  此刻已是未末,店堂里只有四五个客人在喝酒聊天。
  两名大汉随便在一个空座头上坐下,那白脸汉子以指节敲着桌面,叫道:“喂!来酒啊!伏计。”
  伙计老杨应声走过来,哈腰赔笑道:“是!大爷。大爷们可要来点卤菜?”
  “卤菜?谁跟你说我要卤菜?”
  "是,是,是!不要卤菜!”
  白脸汉子道:“大爷们要点炒菜,拿菜牌子来。”
  “回两位大爷,灶上刚熄火,这个……”
  “他们的菜,是哪里来的?”
  “他们几位是栈里的客人,菜都是中午封炉前要的。”
  白脸汉子冷冷一哼道:“大爷们管不了这么多。大爷们要炒几个菜喝酒,你就得乖乖的去把菜炒来。熄火未熄火,是你们的事情,你们不升火,惹大爷们的火升了上来,要熄下去,可就难了。”
  那伙计无奈,只好转头望向孙二。
  孙二当然也听到两个汉子的话,他从两人进门开始,就瞧出这两位大爷,不是好惹的角色。
  为息事宁人起见,他只好点点头道:“不要紧,你去看看大厨房,如果钱司务不在,就烦郑司务替两位大爷张罗一下,两位大爷大概赶了远路,也难怪人家。”
  那伙计皱着眉头走了,心里显然很不愉快。
  孙二只当没有看到。
  伙计老杨的心情,他当然了解。
  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微不足道,实际上内行人都知道是大麻烦。
  厨房司务,工作吃重而辛苦,只有在午晚之间,可以获得片刻喘息机会。大部份的司务,都是利用这段空间喝喝茶或打打瞌睡。
  如果有人不识相,这时候叫他们做菜,准会挨上一顿臭骂。
  孙二是得罪不了这两位客人,老杨则是不得不听这位领班的,这像在官场一样,一层层压下来,结果只有官小的吃亏。
  孙二今天委屈求全,当然也有他的想法。
  他已看出这两个汉子是过路客,喝完了酒,一定还要赶路。这几天正是镇上的多事之秋,俗语说得好,争财不争气。
  他这几年,已挣下了不少银子,有钱的人,平安便是福。
  这两位瘟神,早打发掉早好,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孙二的这种想法并没有错。
  只可惜有一件事他却看走了眼。
  这两名汉子并不是过路客。
  两名汉子喝完了酒,招手喊孙二过去,孙二不莓对方开口,便哈腰道:“谢谢两位大爷光顾,一共是四钱七分银子。”
  白脸汉子点点头,卜的一声,在桌角放下一只净重二两五钱的银锭子。
  孙二心想:这两个家伙脾气虽然暴躁,出手倒是挺大方的,有了这笔赏钱,老杨和郑司务该没话说了。
  至于这两个家伙是不是真的如此大方?
  孙二当然没有十分把握。
  有一种客人,为了显耀荷包充足,尽管拿出来的是整锭银子,找零时却是斤斤计较,像这样的客人,你如果希望有小帐,当然别谈了。
  所以孙二先预留退步,不敢马上说谢字,一边伸手取银子,一边陪着笑脸道:“两位大爷喝茶,待小的去柜上……”
  白脸汉子道:“不必找了。”
  孙二等的,正是这句话,当下顺势一躬到地,放大了嗓门,拖长着尾音道:“谢……”
  口        口        口
  孙二虽不会武功,但在这个谢字上,却是中气十足,颇具功力。
  因为他知道客官爷所以肯付出白花花的银子,为的就是要听这个字。干他们这行的,样样可以马虎,就是领赏时这个谢字要喊得有学问。
  但是,不幸得很,孙二这个谢字,这次显然喊得太早了点。
  只听白脸汉子不慌不忙的接着道:“多下来的银子,寄在柜上,就算是预付一部份房钱好了,细帐将来慢慢再算。”
  孙二脑门里一嗡,霍然抬头张目道:“房——钱?”
  白脸汉子点点头,道:“是的,替我们清两间上房出来,大爷们要在这儿等几个朋友前来。”
  天呀!不但要房间,而且要的是两间上房。
  如今栈里哪儿去找两间上房?
  孙二挺挺腰干,决定不再迁就,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严重了。
  别说是小帐,就是白吃白喝了他们一顿酒菜,都没有什么大不了,开房间的事,可得说个清楚。
  别的事他可以担当,这个包袱,他可驮不动。
  孙二定了定神,故意装出一脸遗憾的神色道:“两位大爷要房间?啊呀!真是太不巧了!”
  白脸汉子道:“什么不巧?”
  “栈里的上房,全给艾姑娘包下了。”
  “噢!”
  “实在抱歉之至……”
  “你这儿有几间上房?”
  “一座院子,八间。”
  “一个妇道人家,干嘛要住这么多房间?”
  孙二一听上路了,忙道:“这位艾姑娘除了使女之外,还带了‘大批’护院,八间上房也只刚刚够住。”
  口        口        口
  他原希望对方追问艾姑娘的来历,他就好顺便拿出九尾金狐艾格格的金字招牌出来挡一挡。
  哪想到对方对于艾姑娘是何等人物,根本不发生兴趣,对方既然不出口询问,就只好由他提出来了。
  所以,孙二特别加强“大批”这两个字的音节,希望对方去领会这两个字的弦外之音。
  然而,孙二又失望了。
  白脸汉子手一摆道:“管她什么艾姑娘不艾姑娘,去叫他们的人挤一挤,腾两间房间出来。”
  孙二忙道:“这不行呀……“
  白脸汉子道:“为什么不行,大爷们决定了的事,从不更改。”
  孙二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陪笑恳求道:“镇上的万福栈,说不定还有房间,这位艾姑娘实在不好说话。”
  白脸汉子两眼一翻道:“艾姑娘不好说话,我们就好说话是不是?”
  孙二完全绝望。
  这怎么办?
  这两个家伙固然不好惹,后面九尾金狐的随从,他更惹不起。
  如果依了这两个家伙,真的去后面打商量,准会落个灰头上脸,就算白痴,也不会打这种主意。
  所以孙二站着未动。
  他只是个伙计,他并不是有房间不给客人。
  而实在是房间已住满了人,且是个难惹的角色。

  第八回
  俗语说得好:人吃盐和米,讲的是道理!这里是太平镇,如今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信这两个家伙真能拿他孙二怎么样。
  那个一直很少开口,脸上长满疙瘩的肥胖汉子,这时忽然插口道:“老夏,说这些有什么用,别白费唇舌了!”
  孙二暗暗嘘了口长气,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这个长满疙瘩的家伙,比较通情理懂事故。
  孙二在庆幸间,只听疙瘩脸又接着道:“你老夏应该记得,上次在镇江双喜客栈,那个姓梁的伙计,起先还不是一口咬定没房间么?”
  “当然记得。”
  “后来房间怎么有了?”
  “当然是我们一连捏断了他三根指节骨的关系。”
  “对呀!这个方法既然有效,你怎么不用呢?”
  “我一时没想起来,多亏你赖兄提醒,看样子我只好炒炒冷饭了!”
  “我敢跟你老夏打个赌。”
  “打什么赌?”
  “赌这个家伙一定比不上姓梁的。”
  “哦!”
  “所以我想这一次你捏断这伙计第一根指节骨之后,如果仍然没有房间,晚上太白酒楼我请客。”
  “一言为定!”
  “当然。”
  孙二又急又气又怕,想跑不敢跑,想找个人解围,又不知找谁好。
  此刻,店堂里虽然坐有四五名客人,但个个都笑嘻嘻的望着他,以为两个汉子是吓唬他玩的。
  但孙二知道不是。
  因为他是个杀手仲介人。
  当他接下一宗交易时,人命根本不算回事。
  他为了一百两银子的佣金,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送命。
  现在,这两个家伙为了有个地方落脚打尖,纵然捏断他几根指节骨,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
  这种事发生在别的地方,也许会轰传一时,发生在太餐,就太平淡了。
  孙二正惊惶间,只见白脸汉子肩膀一动,他的一只右手,已被对方抄起。
  孙二忙叫道:“房间……”
  房间怎么样?
  谁也不知道他底下要说的是什么?因为他只说了两个字,下文就被“啪”的一声脆响给打断了。
  白脸汉子松开已经断去的小指,挑起孙二的无名指,抬头微微一笑,问道:“房间有没有?”
  孙二全身扭曲,汗如豆滚,一张面孔疼得全变了形状。
  “有,有,有。”
  “上房?”
  “是!”
  “两间?”
  “是!”
  答应下来能不能兑现是另外一回事,先救手指头要紧。
  白脸汉子满意地放开了孙二的手。
  孙二捂住小指折断的右手,像打摆子似的,浑身抖个不停。
  去年小方受伤卧床,整天呻吟,当时曾遭他讥笑过不知多少次,说小方不像个男子汉,不配充当一名杀手,不过断了几根肋骨,就吵得像个断奶的孩子。
  现在他才知道,哪怕打断的只是一根小指骨,原来也会这样疼得令人难以忍受。
  疙瘩脸发出一种像田鸡求偶似的格格怪笑声:“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白脸汉子点头道:“不错,这个法子屡试屡验,下次我一定好好记住。”
  白脸汉子话刚说完,一阵幽香忽然随风吹入店堂。
  香风吹过,店堂门口,接着俏生生地出现一名白衣佳人。
  白脸汉子和疙瘩脸汉子,很快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从两人的神情看来,他们显然并不是不认识这位白衣佳人,而是惊奇后者何以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只见白衣佳人眼波一转,妩媚地笑道:“两位也来了么?真是稀客。赖大侠的一身蛤蟆功,最近想必又有惊人的进境了。”
  她最后这两句话,当然是对疙瘩脸说的。
  但疙瘩脸却只当没有听到,反而转向孙二问道:“你说包下全部上房的,就是这位艾姑娘?”
  孙二点头。
  其实,孙二根本就弄不清楚这位白衣佳人是不是九尾金狐艾格格。
  去年小方曾受雇刺杀这位九尾金狐,动手的地点并不在太平镇,他当然也没有见过九尾金狐本人。
  他点头只是由于这是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就算点错了头,也比说错了话要好得多。事实上,他的头并没有点错。
  这位白衣佳人,正是从太白楼过来的九尾金狐艾格格。
  九尾金狐轻轻一哦,道:“原来赖大侠已向店家打听过奴家的踪迹?”
  疙瘩脸仍置之不理,又转向白脸汉子道:“这个伙计的一根小指头,如今细想起来,断的也未免有点冤枉。包下全部上房的人,即是我们这位艾大姑娘,他当然是无法通融的了!”
  疙瘩脸如今说的,可说句句都是良心话。
  能把人活活气死的良心话。
  孙二本来已忘记了痛楚,经疙瘩脸如此一提,忍不住又弯下腰去呻吟起来。
  拗断他手指的虽是白脸汉子,但他切齿痛恨的却是这疙瘩脸。
  因为当初如非这厮授意,白脸汉子绝不会动手,如今这厮不仅不感觉歉疚,居然还说这种气人的风凉话,你说可恨不可恨?
  九尾金狐脸色微微一变道:“你们两位竟为了这点小事情,就拗断了人家伙计的一根手指头?”
  疙瘩脸轻轻叹了口气道:“听听,老夏,跟人家艾姑娘这种菩萨心肠比起来,我们巴东五毒简直比一只过街老鼠都不如了。”
  九尾金狐身后那个叫牛路的汉子,突然沉声叱喝道:“在我们艾姑娘面前,你姓赖的少放肆!”
  疙瘩脸连头也不回一下,两眼望天道:“是谁在上风说话,气味这般薰人!”
  牛路抢前一步,指着疙瘩脸道:“姓赖的,你站出来。别人怕你毒蛤蟆赖宝的一身蛤蟆功,老子可不怕。是个有种的,你就站出来,跟老子比划比划。”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第一个怕闹事的人,无疑就是孙二。
  而今天,情形恰好相反。
  这时候,第一个感到兴奋的人,就是孙二。
  他真希望九尾金狐的这名部属,能把这个疙瘩脸好好的教训一顿。
  至于九尾金狐这名部属,是不是疙瘩脸的敌手,这一点他既不清楚,同时也不担心。
  因为九尾金狐艾格格这边有的是人,疙瘩脸纵然能赢得了这汉子,事后也绝对脱不了身的。
  总之,只要争端一起,疙瘩脸的亏便吃定了。
  孙二右手的痛楚突然消失。
  他这时不住的默默祷告,只求别生意外变化,好让这场好戏快快上演!
  情况没有任何意外的变化!
  接着所发生的事,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疙瘩脸慢慢起身离座。
  白脸汉子坐着没动,既没有出言排解,也没有加入战线之意。
  九尾金狐的态度也差不多。
  她带着两名婢女和两名老妈子,缓缓退向一旁,脸上的神情极为平静,就好像即将爆发的这场血战,完全属于私人纠纷。
  疙瘩脸走到店堂中央,挺着肉球似的大肚皮,冲着怒容满面的牛路一抬下巴道:“不必客气,请啊!听说尊驾曾在淮阴,一拳打死一条大水牛,拳路之勇猛,堪称淮扬第一。现在,你只管向赖某人身上招呼,赖某人保证绝不还手,且看看是你拳头厉害,还是赖某人的身子结实吧!”
  店堂中鸦雀无声。
  另外那几名酒客,已远远避去一角,这时都屏息等着牛路的反应。
  孙二望着毒蛤蟆赖宝的那个大肚皮,忽然又为牛路担心起来,他虽不谙武功,但心计方面可不输人。
  一拳能打死一条大水牛的人,出拳的力道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牛都受不了,何况是人?
  而孙二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
  疙瘩脸说话时,腔调阴阳怪气的,一看便知道是个奸险角色。
  他既然明知道对方拳力惊人,为什么还敢挺着肚皮向对方挑战,而且保证不还手?
  这无疑表示:他这位毒蛤蟆的一身蛤蟆功,已到了外力不伤的地步,并且可以创敌于无形。
  牛路如果够机警的话,就该特别提高警觉。
  但是,孙二敢跟任何人打赌,这位九尾金狐的部属,一定没有这份灵活脑筋。
  牛路的头脑欠灵活,并不令人意外,因为这位牛大爷的一副长相,已充份说明他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
  这一类的朋友,动刀子、拚拳头,全是勇不可当的好汉,谈到动脑筋,恐怕连一个十岁大的孩子都不如。
  孙二并不期望牛路会自动发觉毒蛤蟆是个难缠的人物。
  他如今着急而又奇怪的是:身为主子的九尾金狐,为什么不在这紧要关头,说话点醒牛路?
  其实,九尾金狐纵然想这么做,这时也来不及了。
  牛路几乎没有等毒蛤蟆赖宝的话说完,就口带三字经,一拳对准了赖宝的大肚皮揍了过去。
  一个道地的莽汉。
  这是一种最粗鲁,最不讲究架式的起手式。
  如果说这位牛大爷曾经一拳打死过一条大水牛,从刻下这一拳看来,此说应属十足可信。
  因为这位牛大爷出拳时尽管姿势欠雅,但拳带风走,劲气激荡,其威力之猛,就是站在两丈外的人,都不难感觉得到。
  不过,这种拳法的确似乎只对水牛才有效。
  巴东五毒之一的赖宝,并不是条水牛。
  赖宝说话算数,牛路一拳打过去,他果然没有还手。
  砰!
  牛路的一拳,结结实实的捣在赖宝大肚皮上。
  这一拳打中的声音,很响,也很怪!
  就好像这一拳打下去的地方,不是一个人的肚皮,而是一个破鼓,隐隐地带着一种“嗤”地尾音。
  牛路一招得手,并没有马上收回拳头。
  并不是他不想收回,而是拳头已深陷肉团之中了,想收也收不回来。
  如今两人的姿态,看来非常滑稽。
  赖宝原是挺着肚皮站立,这时肚皮又好像挺高了些。
  牛路弯着腰,满脸通红,屁股不断地扭摆,看上去就像他一条右臂已插入赖宝腹内,正在赖宝腹内摸索什么似的。
  这虽然是个很滑稽的局面,但店堂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就算对武功十足外行的人,也不难看出,赖宝的这种蛤蟆功,威力实在惊人,很明显的,他这时只要内劲一吐,牛路的一条右臂就报废了。
  孙二咬紧牙关,仿佛在帮牛路用劲。
  他一边为牛路着急,一边又忍不住以眼角向九尾金狐偷偷打量。
  说也奇怪,这时的九尾金狐艾格格,居然仍像没事人儿一般,一点也看不出丝毫心焦的样子。
  孙二暗骂道:“这女人怪不得被人喊作狐狸精,果然没有半点人味!”
  毒蛤蟆赖宝突然发出一阵“格格”怪笑声,道:“伙计不是说要比划比划么?怎么只打了一拳,就没下文了?”
  牛路一声不哼,仍在奋力挣扎。
  毒蛇夏盛忽然咳了声道:“老赖,算了,艾姑娘说起来也不是外人,这一趟咱们或许还要借重她们主仆之处,扯破了脸,以后不好说话……”
  夏盛说到这儿,神色微微一动,突然住口。
  他两眼紧紧盯着毒蛤蟆赖宝的面孔,露出好像突然发现赖宝额头上长出了一对牛角似的神情。
  赖宝的额头上,当然没有长出牛角来。
  赖宝的面孔上,只有疙瘩。
  像灌满脓浆的疙瘩。
  现在,这些疙瘩正在慢慢变色,由红变白、变黄、变青。
  牛路突然重重嘿了一声,左拳一推,向后退去。
  毒蛤蟆赖宝踉跄后退,那个高高挺起的大肚皮,也像泄了气的皮球,在慢慢地扁了下去。
  只见赖宝以发抖的手指头,指着牛路,又惊又怒地嘶叫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你……你……”
  九尾金狐忽然像叹气似的说道:“牛路就是这些地方不懂世故,我送给他一枚破穴针,不过是要他增点见识。想不到他竟戳入了人家赖大侠的肚皮去,蛤蟆功最忌这种破穴针,这种玩笑怎可乱开,唉……”
  赖宝脸色愈来愈难看,终因抵不住散功之痛苦,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九尾金狐纤手一摆,领着婢女及牛路等人,迳向栈后走去,对滚在地上的赖宝,望也没再望一眼。
  毒蛤蟆赖宝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身子缩成一堆,如今看来,更像个名副其实的癞蛤蟆了。
  破穴针所戳的洞孔当然不会犬大,所以他流的血也不太多。
  血虽不多,冒的却很猛,他滚了两滚,就像在自己腰身上以红头绳胡乱缠了几匝,地面上也留下一片交织的血线。
  这位毒蛤蟆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神气了。
  他滚去毒蛇夏盛的脚下,喘息着道:“老夏,扶我找个地方歇歇。如果不赶快服药,我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毒蛇夏盛皱起眉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命保住了又怎么样?你赖兄蛤蟆功一破,就等于废人一个。要我侍候你,那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他口中说着,又长长叹了口任,然后便带着一脸爱莫能助的神情,缓缓起身向栈门口走出去。
  赖宝又气又急,大叫道:“老夏,你听我说,看在咱们……”
  但老夏却连头也没回一下,没等赖宝话说完,人已走远了。
  店堂中的几名酒客,人人为之错愕不已。
  朋友之间,反脸无情的事例,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但那多多少少也得有个言之成理的藉口才是。
  像老夏这种不讲一点道义的绝情人物,他们显然还是第一次见到。
  交上这样的朋友,岂非比交上一条真正的毒蛇还要可怕?
  赖宝被毁去一身武功,论伤势本来还不算太严重,只要救治得宜,说不定仍有复原的希望。
  如今,遭夏盛来上这么一手,无异火上浇油,呼吸顿时沉重起来。
  孙二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走上前去道:“这位赖大爷,您不碍事吧?”
  赖宝呻吟道:“只要找个好大夫……银子……我有……”
  孙二又道:“您那位姓夏的伙伴太不应该了,这种人哪能算朋友?”
  赖宝痛苦地道:“别提他了,伙计,你……”
  孙二接口道:“小人懂您的意思,是要小人扶您一把是不是?”
  赖宝忙道:“是……”
  孙二好像很为难,皱皱眉头说道:“大爷,您大概忘了小人的手指头了吧?这全是您大爷做的好事,害碍小人只剩下九根指头,像您大爷这么富态,一个只有九根指头的人,如何扶得动?”
  赖宝终于明白这伙计上前献殷勤的用意心了,原来这孙二是以一报还一报,故意来风凉他的。
  赖宝受不了这种接二连三的刺激,突然怒目圆睁,发出一声闷吼,身子也跟着陡地弹跳起来。
  孙二胆裂魂飞,掉头便跑。
  只听身后忽然有人笑着道:“别跑了,孙老二,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
  孙二扭头一瞧,才知店堂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蓝衣汉子。
  孙二再转头向毒蛤蟆赖宝望去,那位毒蛤蟆果然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已经由活人变成一个死人了。
  原来这位毒蛤蟆适才弹身一跳,全凭着最后一口气,这最后一口元气吐光,生命也就随之结束。
  这位毒蛤蟆可说是被孙二气死的。
  不过,他若泉下有知,他也怨不了孙二。因为他跟牛路的冲突是由孙二所引起,而孙二断指又是夏盛受他的教唆所致。
  他的一张嘴巴实在太恶毒了。
  他送命就送在他这张刻薄的嘴巴上,这正是很多江湖人物,虽然练成一身上乘功夫,但却比别人命短的原因。
  孙二看清赖宝确已一命归阴,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于是他定定神,又重新打量那个蓝衣汉子。
  眼前这个蓝衣汉子,看上去年约四十出头,黄巴巴的一张脸,像是大病初愈,一身衣着也不够光鲜。
  若以一名客栈伙计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客人,绝不会是好客人。
  不过,孙二已成惊弓之鸟,无论什么客人,他都不敢得罪了。
  蓝衣汉子嘴一嘟,道:“走,孙老二,我们去那边说句话。”
  孙二只有唯命是从。
  两人来到店堂一角,蓝衣汉子摆手道:“请坐!”
  孙二依言坐了下来,心中益发为之感到怦怦直跳,因为这个蓝衣汉子对他客气得太离谱了。
  蓝衣汉子这种语气和态度,几已令人弄不清他们之间究竟谁是客人,谁是伙计。
  蓝衣汉子指着孙二坐的位置,是背外面里,他自己则坐在孙二对面。
  这么一来,孙二的身子,便成了一道屏障,从外面进来的人,如果不是特别留心,便很难看出孙二正在跟谁谈话。
  蓝衣汉子这种处处透着心机的安排,当然又为孙二心中加重了不少压力。
  孙二右手的小指头,又隐隐地疼痛起来了。
  被折断的小指头,已肿得像根葫萝卜,这根指头能不能医得好,孙二已无暇计较,他现在只希望别再横生枝节,希望这汉子不要像赖宝一样。噢!对了,这老兄到底要跟他谈些什么?
  关于这一点,孙二马上就获得了答案。
  蓝衣汉子的动作灵活而迅速异常,只听得“哗哗”几声轻响,孙二面前已多了一堆簇新的银票。
  票子是六合庄开出去的。
  最上面一张,金额是五百两,总数是六张,如果张张相同,它的合计总数应该是三干两整。
  孙二心头紧张,眼睛却不禁亮了起来。
  世上样样事务都会令人心烦,只有白花花的银子不会。
  永远不会!
  孙二虽明知这些银票不会轻易飞进他的荷包,但依然为之怦然心动。
  他的小指头好像又不疼了!
  蓝衣汉子指着银票道:“三千两,替我雇一名杀手,这是一个特别价钱,所以我希望你能挑特等角色,而且马上要。"
  孙二结结巴巴的道:“这位大爷你弄错了吧?”
  “什么弄错了?”
  “小的从来也没有——”
  这是孙二在承接生意之前的一套习惯词令,他必须先试探对方是否真有诚意,才能决定要不要承接下来。
  吃他们这一行饭,利益虽厚,但风险也大,最要紧的便是谨慎。
  蓝衣汉子打鼻子里一哼,道:“算了,孙老二,别耍这套花枪了。银票放在荷包里不会咬人,我若是想寻你孙老二的开心,绝不会费上这番周章,三千两银子可不是人人都拿得出来的。”
  是的,上路了!
  但孙二仍作出最后试探道:“小人只听说镇上的太白楼……”
  蓝衣汉子打断他的话头道:“我知道,除了蔡麻子,还有薛嫂。对吧?但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手底下没有特等货,要特级杀手只有来找你。”
  孙二完全放心了。
  杀手镇上的行情,确实如此。
  薛嫂和蔡麻子能找到的杀手多半属于“保本派”,要找亡命杀手,只有他孙老二才有办法。
  对方既然能说出这种行话,当然不会是为了找他孙二麻烦来的。
  于是,孙二立即改变态度,压低嗓门道:“大爷要的这个人,必须具有些什么条件?”
  “第一、要武功好。”
  “不成问题。”
  “第二、要有经验,不会轻易上敌人的当。无论对方玩什么障眼法,他都能够一眼看得出来。”
  “也不成问题。”
  “第三、要不好女色。”
  “真正的杀手,好色的并不多。这一点您大爷可以放心,您大爷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条件?”
  “最后这个条件较为苛刻。”
  “哦?”
  “今天这镇上那些人以杀手为业,差不多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我现在要的这名杀手,则希望最好连本镇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杀手身份。”
  孙二沉吟着点点头。
  蓝衣汉子忙问道:“你有这种人选?”
  “不错,您大爷这次可说完全找对了人。这样的杀手,的确只我这儿有,而我这儿,这种杀手只有一个。”
  “一个就够了。”
  “不过,还有件事,小人必须向您大爷直说。”
  “什么事?”
  “这个很特别的杀手,他的身份特别,价钱也很特别。”
  “特别到什么程度?”
  “他的价码是一个整数儿。”
  “一万两?”
  “是的。”
  “行!只要真能办事,这个价钱不算贵。”
  “那当然,一分钱,一分货,只要这位杀手点头,小人敢保证,无论多厉害的角色,也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不,你孙老二误会了!”
  “小人误会什么?”
  “我并不是雇他去杀人。”
  孙二一下子呆住了!
  花一万两银子雇一名特级杀手,竟不是为了要杀人?
  不杀人雇杀手干什么?
  难道历史重演,这蓝衣汉子又是另一位管大爷?
  如果这汉子雇杀手的目的,跟管大爷完全相同,也是为了要保护一个人,那么,这汉子要保护的人,会不会也是去胡集烧香的那个大闺女?
  蓝衣汉子看到孙二发呆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道:“这种事情,你从来没听说过,是吗?”
  孙二维持惊奇的表情,眨眨眼皮,没有开口。
  现在当然不是他夸耀阅历丰富的时候。
  蓝衣汉子得意地笑了笑,又道:“你找着这位杀手时,不妨告诉他,他的这趟差使,其实很轻松,同时工作的时间也不长。他只要盯着一个人,在一个时辰之内,不让这个人受到伤害就行了。”
  “大爷要保护的人如今在哪里?”
  “就坐在你对面。”
  “您大爷自己?”
  “除了我自己,谁的性命值得我花这许多银子?”
  “啊!是是是。”
  孙二像只觅食的耗子,闪闪藏藏的进了安乐巷。
  这位孙老二在安乐巷进进出出,无论谁看到了,都不会感觉奇怪,因为这是他职业上的一部份。
  栈里客人的兴致来了,想找个粉头乐乐,哪怕是深更半夜,他也非得跑上一趟安乐巷不可。
  来安乐巷找马婆子。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个时候,这位孙老二似乎应该没有前来安乐巷的理由。
  因为他已收下了蓝衣汉子的一万两银子,答应马上为蓝衣汉子找一名特级杀手,蓝衣汉子要的是杀手,并不是粉头。
  但是,说也奇怪,这位孙老二一出客栈大门,几乎连弯儿也没拐一个,就一直走到了安乐巷。
  是不是他要找的那名杀手,如今就落脚在马婆子妓院。
  还是这位孙老二心情太紧张,打算在办正事之前,先找红姑娘红红那骚娘们乐一乐,松弛一下?
  口        口        口
  马婆子坐在西厢廊檐下啃瓜子。
  这位妓院老板很懂得享受,他的一张嘴巴是闲不得的。没有话说前时候,他就以瓜子花生一类的零食来安抚他的嘴巴。
  马婆子抬头看到孙二,就像狱囚见到了探监亲人似的,慌忙拍去身上的瓜子壳,笑着站起来。
  “啊呀!孙老二,你真是个大忙人,刚才来了就走,招呼也没打一个,栈里生意真的这么好吗?”
  孙二慢慢的走过去。
  马婆子迎上一步道:“怎么样?是不是栈里客人要姑娘?这次你打算挑谁?大金宝?卿卿?美云?红红?还是西施……”
  孙二站着,仍然没有开口。
  马婆子眼珠一转,忽然哦了一声道:“我晓得了,不是栈里的客人要姑娘……是你……孙老二……自己……嘻嘻!对不对?行行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个月来的,还没有接过客……”
  孙二冷冷地道:“你让我耳根子安静点好不好?”
  马婆子笑笑道:“我就是这个毛病,你孙老二不是不知道。老朋友了,何必板面孔?你不喜欢我开口,我不开口就是了!”
  孙二望着他道:“有一票交易,水清船稳,老价钱,接不接?”
  孙二要找的特级杀手,原来就是这位马婆子马老七?
  如果孙二要找的这位杀手,真是这位马老七,那他对蓝衣汉子提出的保证,可说一点也不假。
  今天这个小镇上,杀手众多,但谁又会想到这个马婆子竟然也是一名杀手?
  马婆子轻轻一哦,神态间,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瞪着孙二道:“你说多少?老价钱?八千?”
  孙二道:“是的。”
  好一个吸血鬼孙二,果真是名不虚传。除了正项佣金不说,一转手竟然又要净赚两千两银子。
  马婆子接着问道:“对方要杀的人是谁?”
  “这次不是杀人。”
  “不杀人……”
  “只是护驾而已。”
  “护什么驾?”
  “这个人如今就等在我们店里,他的要求是,在天黑以前,他将要会晤一个人,你要做的便是暗中保护他,不让他在会晤那人时受到暗算。”
  “这个人是副怎么样的长相?”
  孙二将蓝衣汉子的长相描述了一遍。
  马婆子听完,忽然深深叹了口长气道:“你孙老二完全弄错了。你接下的是个烫手山芋,根本就不是一趟好买卖,如果依了我的意思,这宗交易,你孙老二最好去找别人。”
  孙二又惊又急的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得这个人?”
  “不认识。”
  “那你凭什么说这不是一桩好买卖?”
  “你弄错了。”
  “我弄错了什么?”
  “因为这个人也来过我这儿。”
  “什么时候?”
  “早上你离开之后。”
  “来干什么?”
  “跟踪猴头老四。”
  “猴头老四要见的人是管大爷,他有这份胆量?”
  “我要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这位仁兄根本就不会是一个需要别人保护的人,凭他那一身上乘轻功,他自己就,能保护自己。”
  “这就怪了,他自己既然有一身好武功,为什么要白白的多花一大笔银子?”
  “所以我说这不是一桩好买卖。”
  “哦?”
  “俗云:人上有人,天上有天。这位老兄武功虽好,但显然还抵不过他将要会晤的那个人,这无疑便是他老兄事先要找一名杀手的原因。”
  特级杀手果然不同于一般杀手。像小方、老吴等人,就不会把一件看来神秘的事情,剖析得如此简明清楚。
  孙匚道:“那么,依你马兄看来,这位仁兄想会晤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马婆子道:“以目前太平镇上的情势来说,这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而且保证是错不了。”
  “马兄想到的这个人是谁?”
  “九尾金狐。”
  孙二一呆,像是当头挨了一棍似的,隔了好半晌,才自语般的喃喃道:“若真是这个女人,的确不好办……”
  马婆子轻叹了一声,道:“这一行饭,愈来愈难吃了,若不趁早收山,总有一天会栽跟斗的。”
  孙二的小指头又疼了起来。
  指头疼,心更疼。
  疼那已经到了手,转眼又要失去的二千两雪花般的银子。
  推称要找的杀手,目前不在镇上,将银两全部退回给雇主,这对杀手及仲介人的信誉并无妨碍。
  但是,这么一来,一大笔肥肥的油水,就要化为泡影了。
  孙二哭丧着脸道:“那就只好……”
  马婆子又叹了口气道:“没有收山之前,生意还是要接的,你既已答应了人家,那我就只好勉为其难一次了。”
  口        口        口
  马老七的猜测,果然一点不差。
  蓝衣汉子要会晤的人,果然就是九尾金狐艾格格!
  深秋午后,不冷也不热,正是访客的好时间。
  九尾金狐随时在等着访客上门。
  不过,她要等的人是血镖纪玄,并不是蓝衣汉子。
  蓝衣汉子如今就在九尾金狐的对面。这个位置是九尾金狐为血镖纪玄准备的,但现在它上面坐的,却是另一个人。
  一位显然不受欢迎的人。

  第九回
  如果有人见到蓝衣汉子进门时的情形,一定会觉得非常奇怪,这一男一女,以前究竟认识不认识?
  是的,太奇怪了!
  宾主见面时,只是点点头,脸上都带着笑,但谁也没有开口打招呼。
  是老朋友吗?
  为什么连久违一类的客气话也没说一句?
  如果说是初次见面,身为主人的九尾金狐,又为什么会接见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丝毫不觉得惊奇意外?
  如果双方是要以缄默来比较对方的耐力,那么,赢了这一回合的人,无疑是九尾金狐艾格格了。
  因为最先开口的人,还是蓝衣汉子。
  蓝衣汉子虽然先开了口,但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很奇怪,他望着九尾金狐微笑道:“我是道贺来的!”
  九尾金狐只报以微笑,神情上毫无变化。
  蓝衣汉子又笑着道:“今天太平镇上,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清楚艾格格为什么会突然赶来太平镇。”
  九尾金狐虽没开口,但笑着点点头。
  这表示她并不否认对方的话。
  蓝衣汉子又接着道:“这是一桩好买卖,也是一桩大买卖。”
  所以他来道贺?
  甚至为了几句贺词,就不惜以一万两银子的代价,请来了一名特级杀手跟在后面?
  九尾金狐又点点头。
  无论是桩什么买卖,她都承认了。
  蓝衣汉子脸上的笑意显得更浓,又接道:“我相信凭艾姑娘的手腕和能力,这桩买卖一定会成功。”
  话很中听。
  目的呢?
  这一次九尾金狐没有点头。她轻柔的笑道:“如再多加一份力量,也许会成功,但阁下是否有意搭上一股?”
  聪明的女人,都能察言辨色,而不必等别人先开口。
  在蓝衣汉子来说,他等着的,也许便是这句话。
  一万两银子,并不是个小数目,如不是为了能在某桩大买卖上插上一腿,谁会投下这么一笔大本钱?
  口        口        口
  但出人意外的,蓝衣汉子居然摇摇头。
  九尾金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好像不相信似的道:“阁下竟然对这样一桩买卖会没有兴趣?”
  蓝衣汉子悠然微笑道:“有兴趣,但不是这一桩。”
  九尾金狐的粉腮上,突然泛起两朵红云。
  聪明的女人,也往往特别敏感。
  蓝衣汉子这两句话,是眯着眼缝,斜视着她那张迷人的脸蛋儿说的。
  只要稍稍有点经验的女人,都不难意会出这两句话的弦外之音。
  九尾金狐心底暗暗冷笑,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不胜娇羞的神情,随即抛了个媚眼,佯嗔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蓝衣汉子微微一笑道:“如你真听不懂,我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些。”
  “是吗?”
  “明白一点说:在下只对你这位艾姑娘有兴趣。”
  果然说得够明白。
  太明白了!
  听了这种话,你还能说你听不懂?
  九尾金狐随即叹了口气。
  江湖上很多人都说九尾金狐心肠狠毒,但却很少有人去追究九尾金狐为什么要杀人,以及杀死的人,又是什么人?
  就拿眼前这名蓝衣汉子来说:她除了狠起心肠,打发对方上路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如果她对每个男人都委屈求全,她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就在九尾金狐准备以一声咳嗽,向在房内两名老妈子发出行动信号之际,蓝衣汉子缓缓的又补添了一句,道:“我可以再重复一次,我是对你这位艾姑娘个人的身份,真心诚意的感兴趣。”
  九尾金狐不觉一愣道:“你说什么?”
  蓝衣汉子道:“我这句话的意思,你艾姑娘心里应该有数。”
  九尾金狐道:“我……”
  蓝衣汉子露出诡谪的笑容,插嘴道:“如果艾姑娘像刚才一样,又说听不懂的话,我当然也可以再说得明白些。”
  九尾金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望着蓝衣汉子,仿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也好像想从外表看出这位不速之客,端的是何来路。
  蓝衣汉子似乎很满意九尾金狐这种以静待变的态度,点点头道:“很好,艾姑娘果然是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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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咳了一声,微笑着缓缓接下去道:“目前江湖上,曾经见过正牌九尾金狐艾格格的,可以说没有几个……”
  九尾金狐冷静地道:“而这几个男人之中,就已包括你阁下在内?”
  “不错!”
  “你既然见过正牌的九尾金狐,就应该知道,本姑娘长的跟她足有八分近似,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破绽来的?”
  “艾姑娘可知道九尾金狐的手下,过去曾有个叫八爪鹰的护卫?”
  “当然知道,八爪鹰本名叫段高,对不对?”
  “对,这个人姑娘见过没有?”
  “他跟随九尾金狐的时间并不长,据说早在八九年前就离开了九尾金狐,那时本姑娘尚未涉足江湖,当然不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姑娘要问破绽,这便是病源所在。”
  “你——你就是八爪鹰段高?”
  “姑娘可说猜对了一半。”
  “什么叫猜对了一半?”
  “我的人不是,但我现在的样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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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蓝衣汉子在猴头老四面前,自称是九尾金狐旧日部属八爪鹰段高,并非完全出于一时信口胡吹,他不仅冒用了八爪鹰的名号,显然对八爪鹰当年的音容笑貌,也曾刻意下过一番模仿工夫。
  而这一点,无疑的也就是真正的八爪鹰——张秃子——会对这个蓝衣汉子特别留意的原因。
  一个人如果突然看见另一个人以自己多年前的面目出现时,疑讶之余,当然是要查个清楚了。
  而目前这位冒充九尾金狐的白衣女郎之所以会露出马脚,情形正好相反。
  因为这白衣女郎根本就没有见过八爪鹰段高这个人,当然不会对蓝衣汉子的外貌特别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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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衣汉子又笑了一下道:“现在姑娘该清楚在下的来意了吧?”
  白衣女郎眸珠微微一转道:“尊驾既然识破了本姑娘的身份,同时也知道本姑娘冒充九尾金狐的目的,已等于俱备了入伙的本钱,为何还不愿与本姑娘合作?”
  蓝衣汉子笑道:“因为瞎子替我算过命,说我这个人是天生的穷骨头,一方面发不了财,一方面也不能发财,他说我钱愈多,灾难就愈多。”
  “那么,尊驾的意思一一“
  蓝衣汉子又露出一脸诡谪的笑容道:“我这个人胃口一向不大,只要姑娘随便打发一点保密费,我就心满意足了。”
  白衣女郎道:“多少银子可以使你忘了今天的事?”
  蓝衣汉子伸出一只手掌。
  “五十两?”
  蓝衣汉子笑而不答。
  “五万两?”
  蓝衣汉子的手掌不见了。
  白衣女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尊驾的胃口果然是不大,只可惜尊驾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蓝衣汉子笑笑道:“我没有忘记。”
  白衣女郎轻轻一哦道:“你没忘记什么?”
  蓝衣汉子微笑道:“我没有忘记要一个人保守秘密,除了花钱收买之外,还有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
  白衣女郎有点意外道:“原来尊驾已预先安排好自保之道?”
  蓝衣汉子笑道:“姑娘冒充九尾金狐非自今日始,最近这两年死在九尾金狐手下的登徒子,我知道全是你姑娘的杰作。不过,在下虽然道行有限,尚还不致于自动走上这条老路子。”
  他得意地笑了笑,又道:“所以我奉劝姑娘,生意不成仁义在,歪脑筋最好少动。如果想来那套灭口的老把戏,并不一定对你姑娘有利。”
  白衣女郎不住的点头道:“是的,谢谢尊驾提醒了我。本姑娘一时忘记这儿是有名的杀手镇,只要有几千两银子,就不难雇到一名出色的杀手。”
  她缓缓的抬起面孔,肃容柔声接着道:“要五万两现银,是不可能的,六合庄的银票怎么样?”
  口        口        口
  蓝衣汉子带着五万两银票走了。
  两名老妈子也跟着从室内走了出来。
  那个头发略显花白的老妈子道:“姑娘为什么要放走这家伙?”
  白衣女郎没有立即回答,两眼望着庭院中的一株银杏,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才转向另一个身材较矮也较瘦的老妈子回答道:“柳妈,你可看出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来路?”
  听白衣女郎的语气,被喊作柳妈的老妈子,显然比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子见闻还要丰富得多。
  那个被喊作柳妈的老妈子皱眉思索了片刻道:“很久以前,老身好像听人说过,据说巴东五毒的毒蜂弓强,跟八爪鹰段高长得很相像,简直就像一对挛生兄弟,不晓得这个家伙会不会就是毒蜂弓强……”
  白衣女郎点点头道:“很可能。”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子道:“这厮一时大概还不会离开本镇,姑娘要不要老身去向小高他们知照一下?”
  白衣女郎摇摇头道:“不必了。”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们替我把那个叫孙二的伙计喊进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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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马婆子的妓院里,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毒蜂弓强的心情一直很紧张,因为他不但清楚那白衣女郎不是真正的九尾金狐,他同时也非常清楚白衣女郎身边那两个老妈子的来头。
  他知道虽有十个毒蜂弓强,也绝不是两个老婆子之中,任何一个老婆子的对手。
  今天这一记竹杠,他原打算连络另外四毒一起进行的。
  赖宝和夏盛说要等个朋友,他们二人要等的人,其实便是等这位毒蜂弓强。
  他约另外四毒见面,只说有一票大买卖可干,并未说明是一票什么买卖,这也正是夏盛等人坚持要开房间的原因。
  因为另外四毒必须等到他,才知道是一票什么买卖,才能着手进行。
  结果,他迟到一步,竟害得赖宝送掉一条老命。
  赖宝死了,夏盛也跑了,其余二毒亦未露面,只剩下他一个人,怎么办?最卮他咬咬牙关,决定独自冒险找名杀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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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这一试,竟因祸得福。
  他成功了!
  五万两银子,进了他一个人的荷包,五万两除去一万两的开销,净赚四万两整。
  四万两银子是一笔大财富。
  这笔横财无论是加在哪一个人的身上,无疑的都会使这个男人像长了翅膀似的,飘飘欲飞。
  飞向美酒!
  飞向佳人!
  飞向狂欢!
  不过,杀手镇并不比省城,尤其是此时可供男人狂欢的地方,显然没有几处,所以,弓强似乎没有任何选择,只有走向安乐巷。
  走向马婆子的妓院。
  一个有酒和女人,不仅可以尽情狂欢,而且还可以省去客栈钱的地方。
  毒蜂弓强是从妓院后门进来的。
  很多人在极度兴奋之余,往往会得意忘形,将一切利害关系全给抛到九霄云外,弓强却永远不会犯上这种毛病。
  他从别人背后递小刀子的经验太丰富了。所以他每干一件亏心勾当,第一桩想到的事,便是留意自己的背后。
  他从经验中知道,背后突然挨上一刀,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他走出骆家老栈,先在镇上各处转了好几个圈子,直到完全确定没有被人跟踪,才以灵巧的身法,悄悄拐入安乐巷。
  弓强从后门进来,当然不会碰见马婆子。
  不过,这并没有多大关系。
  马婆子这家妓院,他并不是第一次来。院子里共有几名红姑娘?这些姑娘谁住几号房间?他全都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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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强选中的一个姑娘,花名白如玉。
  他们是老相好。
  这个白如玉,人长得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有如一块白玉,同时也算不上是院子里的一个红姑娘。
  说来也许很少有人相信,弓强之所以会中意这个黑黑胖胖,年岁已不算小,同时还有着一身狐骚味的姑娘,除了这个女人的一套媚功之外,他主要的是为了这个女人有一间尚称不错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西偏院最后的一间,地点接近后门,不仅出入非常方便,而且也很僻静。
  僻静便是安全。
  玩玩女人,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安全才是最要紧的事。
  像白如玉这样的姑娘,生意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弓强每一次来,都会受到很好的款待。
  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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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强走进房间,顺手放下了窗帘,然后朝床上一躺,便吩咐道:“挂上灯笼,叫一桌最好的酒菜来。”
  这话意思就是说,他今夜要在这儿歇下了。
  白如玉听了当然很高兴。
  她的老客人本来就不多,像弓强这种出手大方的好客人,更是屈指可数。
  白如玉抛下一个媚眼,高高兴兴的扭着腰肢吩咐酒菜去了。
  弓强起身闩上房门,重新取出那叠银票,于烛光下一张张地点着数,心头涌溢着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叫一个女人,外加一桌佳肴,总数不过五两多银子,而他一票就赚进了四万两整,这一笔银子,要到哪一天才花得完?
  奶奶的,真是越想越过瘾。
  就在弓强聚精会神点数银票之际,房门上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
  弓强不觉陡然一怔。
  那娘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多年的江湖经验,使得弓强登时提高警觉,他将银票匆匆塞入荷包,顺手拔出腰带上的匕首,抬头沉声道:“谁?”
  门外回答道:“是我,唐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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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的人,原来是这儿的老板马婆子。
  唐大爷正是弓强来这儿的化名。
  弓强收起匕首,过去拉开门闩,马婆子忙哈腰请了个安,才笑嘻嘻的跨入房来,站在一边。
  弓强故意板着面孔问道:“是不是担心大爷付不出银子,先来收帐的?”
  马婆子陪笑道:“哪里,哪里,唐大爷是老客人,怎会说到这个?”
  弓强道:“那么,这时候你过来做什么?”
  马婆子凑上一步,压低了嗓门道:“来请教唐大爷,对小人先前所采取的保护措施,大爷是否还感觉满意?”
  弓强一呆,像是无法置信似的,隔了好半晌,才瞪眼呐呐地道:“你,你就是孙二替我雇的那名杀手?”
  如果孙二当时透露,他代雇的杀手就是这位马婆子,这位毒蜂是否信任得过,无疑大成问题。
  马婆子笑着点关道:“不错,正是小人。”
  他像表功似的,又接着道:“那时小人就伏在厢房上,小人已发现那两个大脚老妈子,都躲在右边卧房里,随时有出手的可能。”
  弓强不禁点了一下头。
  对方这么一说,使他减去了不少疑心,因为如非具有独特的眼光,是不会注意到那两个老妈子的。
  马婆子接下去道:“不过,大爷您放心,小人既已收下了大爷的赏金,就有拚死保护您的责任。那两个老婆子只要一露出不轨的迹像,小人一定会抢先一步,决不会让她们伤到您唐大爷一根汗毛的。”
  口        口        口
  弓强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带着怀疑的神情,注目道:“事情已成为过去,你干嘛跑来告诉我这些?”
  马婆子道:“大爷这次花费不少,小人想问问清楚,到目前为止,小人的任务是否已算达成?”
  弓强一咳道:“我不是已经交代过孙二,只要我能平安的走出骆家老栈,就没有你的事情了么?”
  马婆子道:“是的,这一点孙二交代得不够清楚,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行规,第一桩交易没有结束,是不作兴接第二桩交易的。”
  弓强心底暗暗冷笑,这个家伙武功大概不错,但头脑显然大有问题。
  就算你不放心,你不会去叫孙二来问?
  杀手这一行,最忌暴露身份,你如今跑来一问,若是被我张扬出去,你以后在镇上又怎么混?
  弓强一边想,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摆摆手道:“如果又有生意上门,你只管接下来就是了。我这边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马婆子哈腰道:“谢谢唐大爷!”
  弓强刚想挥手说不必,马婆子已一个箭步窜至,一头撞在他的肚皮上。
  弓强遭此一撞,五脏六腑像是一下子掏空了。
  身子倒飞而起,叭的一声,倒在床沿上,这一下当然还不致于要了他的命,不过,要想还手,已办不到了。
  马婆子跟着扑过来,手上已多了一把明亮的匕首。
  弓强费尽了气力,才勉强吸进了一点空气。他像呻吟似的叫道:“姓马的……你……你这是……”
  马婆子嘻嘻一笑道:“小人的第二位雇主,就是大爷刚敲了五万两银子的那位白衣姑娘,她的条件是:取下你的首级,五万两银子我分一半。”
  青蜂弓强如果真的已找瞎子算过命,那么,他今晚的下场,便只能怪他自己。
  因为算命的瞎子,已经明白的告诉过他,他弓某人是一副天生的穷骨头,钱财愈多,麻烦就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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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正是俗语所说的:命中无财莫强求。
  他既然知道自己发不得横财,却又偏偏想发横财,这怪得了谁?
  既然有了意外之财,当然会有意外之祸。
  那个花名叫白如玉的姑娘点完酒菜回来,房中已失去那位唐大爷的人影了。
  坐在房里等她的人,是她们的老板马婆子。
  桌上放着一只小木箱,木箱旁边放着一只银元宝。
  马婆子指着银元宝道:“唐大爷刚被几个朋友有事找去了,花帐已经结清,这十两银子是唐大爷另外赏给你买花粉的!”
  十两银子数目虽然不大,但在一名生意清淡的粉头来说,已算是一笔足以令人失眠的财富了。
  马婆子交代完毕,便挟着那个小木箱,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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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婆子也是从后门走出去的。
  干杀手这一行,信用第一。他如今匆匆摸黑出门,当然是为了要去向仲介人孙二“交货”了。
  马婆子走出后门,只一转身,身形便在另一巷口消失。
  这边,一株大树的阴影中,有人轻轻液了口气,像自语似的道:“这么一来,猴头老四的威胁总算给解除了。
  “这位马老七扮人像人,扮鬼像鬼,身法灵活而利落,果然是一位出色的杀手,连了缘他们三个假和尚都给瞒过了,想来真了不起。”
  是的,毒蜂弓强一死,猴头老四便用不着再跟踪恶胡子陆富了。
  只可惜猴头老四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到现在仍然跟在恶胡子陆富身后。
  这位猴头老四人虽机伶,跟踪术却并不怎么高明,加上他仁兄那副显目的尊容,更是随时有被发觉的危险。
  虽说猴头老四身上带有纪玄的信物,到时候尽可以凭信物道出原委,但有一点,他可不能不预作防范。
  恶胡子陆富是有名的火爆脾气,到时候那胡子会不会让他有解释的机会?
  如果恶胡子陆富见他阴魂不散,勃然大怒之余,兜心便是一拳,试问,纵有纪玄的信物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今天的淮扬道上,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恶胡子陆富的一拳?
  猴头老四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一路上始终不敢跟得太近。
  恶胡子陆富要去的地方,显然也是胡集。
  由于路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无形中给猴头老四很大的便利。
  他采取的方法,是戴上一顶破毡帽,走在一辆鸡公车后面,推车的车夫,便是他最好的屏障。
  也正因为猴头老四跟踪得松,竟然被他于无意之中,又发现一个恼人而又非常可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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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太平镇出发,没有走上十里路,猴头老四便发现,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跟踪恶胡子陆富。
  猴头老四也推过鸡公车。
  推鸡公车,只要一点技巧,实际上并不如何吃力。
  猴头老四因为闲得无聊,他起先是打量前面两辆鸡公车上装的货物,然后便慢慢留意到那两个推车的汉子。
  由于他也有点经验,他一眼便看出这两名汉子不是推这种鸡公车的老手。
  因为两人推车的姿势都很笨拙。
  车上的货物,份量并不多,但两人都显得很吃力的样子。
  尤其是当车辆偶而辗过路面的小石子时,两人因不懂得如何藉此发力,那种险险乎势欲滑倒的情形,更令人觉得可笑。
  不过,没有多久,猴头老四那种忍俊不禁的感觉便为惊骇所取代。
  当路面上突然出现一处穴洞,他心想看看两人要怎样渡过这段艰难之际,两人竟然微微一弓身,硬凭双腕之力,将两辆鸡公车拔离地面数寸,从穴洞上连人带车一步就跨了过去。
  这只是一眨眼的事,如果不予留意,谁也不会发现。
  但是,猴头老四发现到了。
  别说是一辆鸡公车,就算一张木板凳,如果只抓住它的一头,而想将它抬举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两名新手车夫,会有这种惊人的腕劲?
  猴头老四迅速悟及两人的车夫身份,无疑只是一种掩饰,两人不仅是江湖人物,而且一定还是两名非常人物。
  两人扮成车夫,是何居心?
  这一点,猴头老四也弄明白了,两人是为了跟踪前面那位淮扬帮的金带护法——恶胡子陆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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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至为明显。
  恶胡子陆富肩膀上搭着一只皮布袋,混杂在前面人群中,脚下走得并不快,以这两个汉子的一身气力来说,他们如果真是两名车夫,早就该赶到前头去了。
  但是,这两位兄台推着两辆鸡公车,竟好像是在玩一种游戏。
  他们脚下的速度,时慢时快,完全决定于前面的恶胡子陆富的步伐。
  七八里路下来,很多人掉到后面去了,也有人赶到前面去,只有这辆鸡公车不先不后,始终跟恶胡子保持着原来距离。
  这只是一种巧合。
  猴头老四知道不是,正如他走在这两人身后,也不是巧合一样。
  这两名汉子跟踪恶胡子陆富,其目的何在?
  难道也是为了那瓶罗汉续命丹?
  缺头老四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大为紧张,他听血镖纪玄说,为了这瓶罗汉续命丹,已不知有多少人送命。
  这两名汉子若是为了罗汉续命丹而来,等会到了胡集,必会不择手段,以求达到夺丹的目的。
  恶胡子陆富的一身武功,以及在淮扬帮中的地位,当燃用不着他猴头老四来为这位金带大护法担忧。
  如今问题是,恶胡子陆富会不会及时觉察到这种危机?
  俗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任何一名高手,也无法不分昼夜,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警觉。
  就拿青狼老陈来说,难道他的武功不够高?为人不够机警?
  如今,那位青狼老陈哪里去了?
  猴头老四一路盘算,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等下到了胡集之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唤醒恶胡子陆富的注意。
  血镖纪玄是他的恩人,而这位恶胡子则是纪玄的朋友,无论在道义上良心上,他都不能袖手不管。
  血镖纪玄肯折节交他这个朋友,他的行为便不能辱没了纪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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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集的地方,实在小得可怜。
  集上全部只有三十来户人家,散散落落的分布在官道两旁,那座受人膜拜,香火鼎盛的观音大士庙,则位于集后的一片竹林中。
  集上平日只有一家兼营饭馆的小客栈,每逢香期,则家家户户门户开放,不论生张熟李,先到先住,来得迟一点的,若找不到住处,便在集后打谷场上铺几束干草,和衣将就一宵了。
  当然,到胡集来的男男女女,并不是每个人都为烧香来的。
  至少猴头老四和恶胡子陆富等人就不是。
  他们抵达胡集时,才不过是傍晚时分,太阳尚未完全下山。
  但由于今年香客特别多,集上显然已无法找到住处。
  猴头老四对这一点并不在意。
  他知道集上也有几户人家,是一般香客不肯落脚的。
  像李二麻子的赌馆、臭头老高的狗肉店,便是这少数几户人家之一,而李二麻子和臭老头高,都算得上是他猴头老四的朋友。
  往年,每逢香期,他来胡集做无本买卖,差不多都是吃住在这两处地方。
  今年,他当然不是干买卖来的。
  今年他也不急着安排住处,他要等办好正经事,才会想到这些。
  恶胡子陆富仍在往前走,两辆鸡公车也仍然跟在他后面。
  猴头老四暗暗诧异,也有点焦急。
  难道恶胡子陆富不是为了保护那位帮主千金来的?
  如果走过了胡集,路上行人稀少,恶胡子只要一回头,便不难瞧出蹊跷来。
  恶胡子陆富认不认得那两个推车汉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届时恶胡子必会一眼就认出他猴头老四。
  这种情况之下,他是否应该继续跟踪下去?
  如果到时候恶胡子只顾向他盘问,会不会为两个推车汉子带来可乘之机?
  正当猴头老四放慢脚步,感觉犹豫难决之际,走在前面的恶胡子陆富忽然一个转身,走向道旁一家铺子。
  臭头老高的狗肉店。
  猴头老四跟进铺子时,店里已坐满了人,连半个空位也没有。
  烧香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不怕入地狱投畜牲胎的人,看来也不在少数。
  猴头老四继续向店堂里走去。
  他并不是为吃狗肉来的。
  凭他跟臭头老高的交情,如果他也想来碗狗肉过过馋瘾,他相信臭头老高一定随时都会设法为他腾出一个座位来。
  如果实在腾不出座位,他甚至可以把狗肉端到老高房里去吃。
  问题是他愿不愿意?
  因为老高睡的房间,实在还不及店堂里来得干净。
  两个推车的汉子,因为只比他早到一步,占据的座位也不大理想。
  两人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
  一张小小的四仙桌,竟挤满了七个人。倘若不是别有居心,他相信这两人绝不会仅为了两碗狗肉受这种活罪。
  恶胡子陆富坐在店堂里面,猴头老四现在就是向他那个位置走去。
  他等到走过了两排桌子,才以四下搜索的神气,转过头来,向门口的那张四仙桌望了一眼。
  猴头老四游目所及,不禁微微一旺。
  口        口        口
  两个汉子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
  一个脸如熟蟹壳,扁短多肉,两腮红而隆突,两眼细小滚圆,有如嵌在肉包子里的两颗红豆。
  另一个面孔狭窄,鼻梁骨薄挺如刀,两眼黑珠多过白仁,双目转动之间,令人有一种寒森森的感觉。
  这两名汉子的长相,都令人不敢恭维。
  不过,这都不是猴头老四暗暗吃惊的原因。
  太平镇是淮扬道上的一个水陆码头,整日里人来人往,比这更丑陋,或更凶恶的长相,他也见过。
  但猴头老四感到吃惊的,是另一张桌上的另一个人!
  一个长相很老实的人。
  张老实!
  张老实会在胡集出现,实在太使猴头老四感到意外了。
  太平镇上的人都知道,镇上所有的杀手之中,张老实可说是最讲究实际的一位。
  他既不属于蔡麻子和薛嫂的“保本派”,也不属于孙二那家伙的“亡命派”,如果一定要加以分类,不妨称之为“老狐狸派”。
  凡是价钱求合,对象扎手,或是会招致不良后果的交易,他一概不接。
  他肯接的交易,多半是经过他仔细推敲,认为油水够肥,而又万无一失的交易。
  一名杀手如此挑剔,他的生意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然!
  张老实的生意虽不如别的杀手,但却是众杀手中活得最舒服的一个,因为他赚进一票就是一票,稳稳当当,没有风险,没有后顾之忧。
  如今这位既不信佛,又不喜欢凑热闹的杀手,忽然跑来胡集干什么?
  猴头老四知道答案只有一个。
  那一定是这个老狐狸又接下了一宗既够油水,而又万无一失的交易。
  那也就是说,在未来的三天香期之内,胡集必然会有一宗血案发生,这宗血案内,至少有一人死亡!

  第十回
  猴头老四不禁为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而暗感欣慰!
  因为像他猴头老四这样的小角色,永远不必担心有人花银子雇杀手来对付他——尤其是像张老实这样的杀手。
  张老实点点头,笑了笑。
  这是一种很得体的招呼方式。
  猴头老四也点点头,笑了笑。
  亲切,但不噜嗦!
  然后,猴头老四回转身,继续走向恶胡子陆富。
  门口那张桌子上,那个刀鼻汉子忽然向张老实问道:“适才跟兄台打招呼的这位老兄是谁?看来好像面熟得很。”
  张老实道:“是太平镇人,大家都喊他猴头老四。”
  刀鼻汉子道:“干什么的?”
  张老实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上下划了几划,轻轻笑道:“干这个的。”
  刀鼻汉子噢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口        口        口
  来胡集时,猴头老四一直走在他们后面,两人虽然没有回头张望,但显然已对身后的猴头老四起了戒心。
  如今,经张老实这一比划,两人释怀了。
  黑道上的末等人物,便是扒手。
  一个小小的扒手,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了!
  恶胡子陆富,当然早已看到了猴头老四。
  当猴头老四走过去时,这位金带护法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那神气好像说:“嘿!好家伙,莫非你对大爷那瓶罗汉续命丹还没有死心?”
  猴头老四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慌乱,当下抱拳道:“陆大爷好!”
  他于发话之际,左手五指稍张即收,以便让对方可以看到他掌心中的那支小银镖。
  恶胡子是何等精明人物,自然不会忽略了猴头老四这个小巧动作。
  这位金带护法同时看出,猴头老四以这种方式跟他打招呼,必然是碍着店里人多,有话不便直说。
  于是,他故意提高声音道:“你来得正好,本大爷正想找个熟人问话。”
  “陆爷有话尽管吩咐。”
  “胡集这儿你熟不熟?”
  “这儿的人,无论老少,小的差不多都认识。”
  “那么大爷要在这儿住几天,你能不能替我找个落脚的地方?”
  “当然可以。”
  “什么地方?”
  “李二麻子那里宽敞得很,只要陆爷住得惯,小的马上就可以带您去。”
  “很好——“
  戴着一顶油头巾的臭头老高,这时笑嘻嘻的过来招呼道:“老侯,什么时候来的?外头人多坐不下,端一碗去我房里慢慢搭酒怎么样?”
  猴头老四道:“替我拣一条后腿,拿油纸包起来,我要随这位陆爷到李二麻子那里去推两庄。”
  口        口        口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两人出门,走向集尾。
  这一次那两个汉子没有跟上来。
  因为他们已听清楚陆爷和猴头老四要去的地方,是李二麻子家。有了地点,就好找人,他们当然用不着紧追不舍。
  猴头老四等走完了一段路,确定身后无人,才放慢脚穿扭头道:“陆爷今天从太平镇来,可知道有人跟在您身后?”
  陆富淡淡一笑道:“知道。一共是两个人,是不是?”
  口        口        口
  猴头老四一下子呆住了!
  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如今顿时成了没嘴葫芦,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陆富笑了笑,又道:“这两个家伙,一个叫毒蜈蚣归阴,一个叫毒蝎子解无方,是巴东五毒中,姓名最怪异、手段最狠辣的一对恶棍。”
  猴头老四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们……为什么要跟您过不去?”
  “谁说他们跟我过不去?”
  “否则——”
  “事实跟你想象的正好相反,是我陆富跟他们过不去。”
  猴头老四又呆住了!
  陆富笑道:“他们跟来胡集,其实是我有意引来的。我原计划等他们五毒会齐,做一次痛宰,没想到另外三毒始终未见跟来,所以我才忍着没动手。”
  口        口        口
  这位金带护法显然还不知道,五毒中的赖宝和弓强,今天业已于太平镇上分别丧生他人之手。
  猴头老四道:“那么,这两个家伙知不知道您在动他们的脑筋?”
  陆富笑道:“就算知道,也照样会上钩的。”
  猴头老四惑然道:“为什么?”
  陆富笑道:“一瓶罗汉续命丹,对他们几位来说,引诱力实在太大了。”
  提到罗汉续命丹,猴头老四的耳根子不禁一热。
  陆富忽然叹了口气道:“在我陆某人眼中,巴东五毒不过是五个可恶的小毛贼罢了,今天来胡集的另一位仁兄,才是真正的头痛人物。”
  “这人是谁?”
  “张老实。”
  “啊!原来张老实也是盯着您来的?”
  “我猜不是。”
  “何以见得?”
  “太平镇的杀手跟淮扬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这位张老实,不论谁出多高的代价,相信他也绝不会接受这种交易!”
  “只要他不来招惹您,您陆爷又何必管他?”
  陆富叹了口气道:“说到这一方面,你就不懂了!”
  口        口        口
  猴头老四的确不懂。
  但是,他不敢问。
  以他猴头老四在黑道上卑微的身份,以及他跟这位金带护法的交情,他还不够资格畅所欲言。
  碰上这一类的大问题,他若想了解真象,唯一的机会,便是等这位金带护法自己说出来。
  陆富缓缓道:“你刚才给我看的那支小银镖,是谁给你的?”
  “纪玄,纪大侠!”
  猴头老四规规矩矩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但心底下却止不住有点怀疑,这位金带大护法是不是喝醉了酒?
  否则,他怎么会如此问?
  陆富紧接着又道::你可知道这纪大侠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
  口        口        口
  猴头老四忽然感到有点害怕起来了!
  因为陆富问的这些话,实在问得太奇怪。
  这使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他很可能又要参与一件跟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大秘密了。
  他知道,一旦卷入这些秘密事件中,往后的日子,一定不得太平。
  他已习惯于平淡的生活。
  他不好奇!
  他不喜欢出风头!
  因为,他已尝过是非缠身的滋味。
  陆富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侯老四以同样的问题,问我陆某人,我的回答,准会令你大吃一惊。”
  猴头老四露出吃惊之色道:“为什么?”
  口        口        口
  其实,猴头老四这种吃惊的神色,完全是装出来的。
  血镖纪玄以他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成了江湖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其出身之辉煌,自是不问可知。
  他装出吃惊的神色,不过是应对上的一种礼节罢了。
  陆富淡淡一笑道:“因为我的回答,也只有三个字,跟你刚回答我的完全一样:’不知道'!”
  猴头老四脸上吃惊的神色,一下子僵凝住了。
  血镖纪玄的来路,竟连这位淮扬帮金带大护法也不知道?
  陆富苦笑了一下道:“不过,陆某人却知道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猴头老四本来想问是什么事,却仅张了张嘴,未能说出话来。
  一种莫名所以的紧张,使他感到窒息。
  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当然是一件大秘密,这正证明了他原先的预感完全正确。如今他心头突然泛起的另一个疑问是:这位金带大护法,要将这样一个大秘密告诉他这样一个小人物?
  恶胡子陆富侧脸接着又说道:“七八年前,发生在扬州的那件血袈裟怪案,你听人说过没有?”
  猴头老四点点头。
  口        口        口
  七八年前的那件血袈裟怪案,案情虽然奇怪,但经过却很简单。
  某日清晨,扬州城里的普法寺前,忽然发现一袭沾满血迹的黄袈裟。
  这袭袈裟是双层的,但接缝处均已被利剪拆开,好似它的主人被杀害之后,它曾被人仔细搜索过。
  起初,大家以为被害者一定是普法寺的和尚,但经过一查点,寺里的和尚一个也不少,甚至那袭血袈裟,亦非寺中之物。
  由于事后未能寻获尸体,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被害僧人是谁?
  尸体何处去了?
  死者因何被杀?
  移去尸体,为何却要将袈裟留下?
  这些,至今仍是一个谜。?
  猴头老四对这件怪案只知道这么多,事实上一般人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他不明白,陆富将要告诉他的,是这件怪案的哪一部份?
  以及这件发生于多年前的怪案,跟血镖纪玄的来路,和杀手张老实突然出现在胡集,又有什么关系?
  他原不希望陆富告诉他什么秘密,如今由于陆富的话越说越离奇,已使他想法渐渐改变,对这件事产生极大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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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一拐弯,便是李二麻子的家。
  猴头老四领先停下脚步。
  这是江湖人物都懂得的一种常识。
  夜晚时分,站在四不靠的路心谈话,可说比什么地方都要来得安全,陆富也跟着猴头老四站定下来。
  半晌,陆富又道:“我知道的一件事是:“这位纪玄老弟,近年来忽然经常出现在淮扬道上,无疑就是为了想查明当年那件袈裟血案的来龙去脉。”
  猴头老四瞪大眼睛,欲言又止。
  他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而是有话不敢直说。
  如果他可以直言无讳,他一定会这样说:“你这位金带大护法有没有仔细算算这笔帐,七八年前的血镖纪玄,他总共才多大岁数?”
  这笔帐当然谁都会算。
  纪玄目前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
  不!就算他三十岁好了!
  三十减去八,得二十二,一个当时只有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人,又怎会牵涉到这种无头怪案里去?
  如说纪玄追究这件怪案,只是为了好奇,也一样令人难以信服。
  一件悬搁了七八年的怪案,既然谁都束手无策,它在七八年后,又怎会引起纪玄这种人物的兴趣?
  这件怪案跟他纪玄又有什么关系?
  查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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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胡子陆富似乎已经瞧出猴头老四心中的疑问,微微一笑道:“你侯老四是不是不相信?”
  猴头老四当然不相信。
  陆富又笑了笑道:“这件事说起来的确很难叫人相信。我说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也许就只我陆某一个人知道,原因也就在此。因为如果不是你侯老四今天一路跟来胡集,我也一样不相信。”
  猴头老四差点给吓得跳了起来。
  天啦!这是什么话?
  他猴头老四算老几?
  这种天大地大的事情,关键会在他猴头老四身上?
  这位大护法是不是拿他寻开心?
  陆富笑笑道:“你侯老四不要害怕,陆某人的意思,并不是指你侯老四和当年的血案有何牵连。而只是说,你今天跟来胡集,使陆某心头的几点疑问,无形中得到了解答。这些疑问一去,我们那位纪家老弟经常以各种面目来杀手镇的原因,就不难加以揣摩了。”
  这些话,猴头老四当然还是听不懂。
  陆富笑了一下,又接着道:“今天,你一路盯着我,该不会是我们那位纪老弟的主意吧?”
  猴头老四摇摇头。
  陆富笑道:“是早上薛嫂茶馆里,坐在靠窗口那个黄脸皮汉子逼你来的对不对?”
  猴头老四点头。
  ,陆富道:“因为你心里害怕,便将这件事告诉了纪老弟。于是纪老弟便送了你一支银镖,作为护身符,以防万一发生误会时,好向我解说?”
  猴头老四点头,脸上同时流露出一片敬佩之色。
  这位陆大护法推断事理,就像亲眼看到一样,真是使人意外,幸亏他没有侥幸之心,否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陆富望着他道:“纪老弟没有告诉你那黄脸汉子是谁?”
  猴头老四道:“他说那家伙很可能就是巴东五毒中的毒蜂弓强。”
  陆富道:“不错,正是这家伙。”
  顿了一下,恶胡子陆富又接着道:“依你看,这位毒蜂会不会是我们那位纪老弟台的对手?”
  猴头老四道:“差得太远了?”
  “谁差得太远?”
  “当然是姓弓的了!”
  “那么,我再问你,我们那位纪老弟台,他既有心维护你,他为什么不抄近路,干脆宰了姓弓的?却要你冒险,依姓弓的吩咐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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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头老四回答不出了。
  当时弓强潜身窗外窃听,纪玄并非不知道,如果纪玄当时肯出手,的确不难一下就将那位毒蜂解决。
  纪玄当时为什么不这么做?
  陆富道:“这个问题我可以替你回答,纪老弟是为了留活口!”
  猴头老四一怔道:“干嘛要留活口。”
  陆富道:“以便追究当年那件袈裟血案正凶。”
  猴头老四愕然道:“原来巴东五毒在这件血案里也涉有嫌疑?”
  陆富道:“凭他们几块料,还谈不上。”
  猴头老四有点迷惑道:“否则——否则——”
  陆富轻轻一叹道:“说到这一方面,话就长了!”
  猴头老四四下望了一眼道:“时间不早了,老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去李二麻子那里,烫一壶酒,边喝边谈吧!"
  恶胡子陆富和猴头老四的身形,刚刚于夜色中消失,另外两条人影,便告悄然出现于道路中。
  这两人正是五毒中的毒蜈蚣归阴、毒蝎子解无方。
  毒螟蚣归阴恨恨的说道:“这个恶胡子的确是可恶,竟然一点也没将我们巴东五毒放在眼里。”
  毒蝎子解无方拿手指在刀锋似的鼻梁上搔了几下,两眼望着黑暗中的远处,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这时他忽然转过头来道:“我看我们两个恐怕上当了。”
  归阴一怔道:“上谁的当?”
  解无方道:’“老弓。”
  两人口中的“老弓”,当然是毒蜂弓强。
  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弓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归阴道:“上什么当?”
  “他这次不是约我们在骆家老栈见面吗?”
  “是呀!”
  “他还说要干一票什么大买卖吗?”
  “他不肯说明是什么买卖,我们当然不必理睬。”
  归阴好像忽然发现解无方要谈的不是这个问题,于是,他又忙接着道:“这也不能算是上当啊!他约我们,我们不到,反而瞒着他,抢先一步盯上了这个恶胡子,应该说是他吃了大亏才是!”
  夏盛不顾赖宝的死活,如今这两个家伙又爽约自找财路,可见五毒之间,见面虽以兄弟相称,其实毫无情义可言。
  解无方摇摇头道:“不,你归兄完全弄错了!”
  归阴道:“哦?”
  解无方道:“刚才你不是也听到了?猴头老四盯上这个恶胡子,便完全是老弓出的好主意。你想想,罗汉续命丹乃武人无价之宝,他老弓既然已发现此一宝已经到了恶胡子手上,为什么不亲自跟下来?”
  归阴眨眨眼皮道:“你意思是说,他小子另外在搅什么名堂?”
  解无方道:“有一点他没有骗我们,他也许真的找到了一大票买卖。但我们如果真的赶去骆家老栈,相信一定见不到他的人影。”
  归阴若有所悟道:“这也就是说,他小子不过是想把我们四个人哄在一处空等,好让他小子有机会独捞一票?”
  解无方道:“我猜正是如此。”
  归阴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弓强这种做法十分不满。
  解无方接着道:“我现在就是要你归兄帮我想一想:以目前情况来说,可有什么买卖比夺取一瓶罗汉续命丹更重要?”
  归阴点点头,没开口。
  他似乎正在遵嘱思考。
  解无方没等归阴想出结论,忽然轻轻一啊道:“我想到了!”
  “解兄想到了什么?”
  解无方左右张望一下,压低声音道:“密宗十绝——”
  “密宗十绝真经?”
  “是的。”
  “绝对无此可能!“
  “何以见得?”
  口        口        口
  “第一、所谓密宗十绝真经只是一种传说,事实上有没有这样一部十绝真经,还是个大疑问。
  “第二、就算传言不假,确有这么一部真经,它也不可能会被老弓第一个发现。
  “第三、我们都知道,老弓人虽聪明,手底下的玩意儿,可并不怎么样,他若发现了真经下落,也该让我们知道,好有个帮手。第四——”
  解无方竖起一只手掌,归阴只好住行。
  解无方缓缓接着道:‘'你这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也只是让人听起来有道理而已。”
  归阴道:“我这些话,哪几点站不住脚?”
  解无方道:“第一、密宗十绝真经确有其物,绝非谣传。八年前的袈裟血案,以及后来出现的罗汉续命丹和火龙珠便是铁证。”
  “罗汉续命丹”和“火龙珠”是密宗镇山百宝中的两宝。
  它们是袈裟血案发生后,才在江湖上出现的,而那件血袈裟事后又经证明为密宗弟子所持有的一种法衣。
  据此判断,十绝真经已因携经弟子遇害,而流落中原武林人物之手,亦非全无可能。
  解无方接着道:“第二、发现任何秘密,全凭一时之机缘,这种机缘人人轮得着,老弓亦不例外。第三、老弓人虽聪明,但是武功却并不怎么高明,这话你说对了,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这话怎么说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老话,你总听人说过吧?就因为老弓有点小聪明,我才猜想到这上面去。”
  “你是说老弓不自量力,有心独吞?”
  “不错!”
  归阴一双豆眼转了几转,蟹壳般的面孔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奸笑,阴阴地道:“不管怎么说,上当的并不是咱们哥俩。”
  “是谁?”
  “老弓,他自己。”
  “老弓他上什么当?”
  归阴阴阴一笑道:“咱们先放倒了恶胡子,白捡一瓶罗汉续命丹。然后,嘿嘿!咱们预祝老弓成功。”
  解无方仍未会意过来:“老弓一向贪得无厌,他成功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归阴豆眼眯成了一条缝,一字字低低地道:“鱼吃蚯蚓,大鱼吃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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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谁走进了李二麻子的大堂屋,他第一个看到的必是李二麻子本人。
  这并不是说李二麻子生得如何高大魁伟,或是长了一脸大麻子容易辨认,而是因为赌场老板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很特别的座位。
  这是一间有十一根横椽的大屋,足足可以摆上三十桌酒席。
  大厅正中,对正门口,有座巨台,后面放着一张高脚木椅,李二麻子就经常坐在这张椅子上。
  李二麻子设计这样一个座位,只有一种用意,便于照顾赌场各样事务。
  客人进门,第一个看到他,不用说他当然也会看到这个客人。
  因此,李二麻子随时都知道赌场里今天到了多少客人,以及都是哪一类的客人。
  不论客人生熟,李二麻子除了进门时打个招呼外,一向不起身接待。
  大屋分东西两部,东边赌钱,西边喝酒。
  赌钱是客人跟客人赌,喝酒是自己动手拿酒菜,菜钱、酒钱,东西各有一座壁柜,由客人自己放进去。
  没有人点数,也没有人记帐。
  即使你喝了酒,一文钱不付,也没有人过问,一切但凭良心,所以,李二麻子只用了两名伙计。
  而这两名伙计,也只管清扫抹擦一点杂差,客人不会差遣他们,他们也很少去跟客人接触。
  所以大家都说李二麻子是个怪人。
  怪人,往往也就是名人!
  李二麻子的名气还真不小,不仅胡集和太平镇人人知道这位李二麻子的大名,就是远从省城里来的人,一提起李二麻子,也无不耳熟能详。
  正因为李二麻子名气大,人缘好,他这家赌场可说从来不曾有人闹过事。
  不是没有人敢闹,而是不好意思。
  口        口        口
  今晚,东边赌台上特别热闹。
  因为今晚推庄的是一位孙大少爷。
  孙大少爷是李二麻子这家赌场的常客,也是一位豪客;只要这孙大少爷一来,庄家就不会是别人。
  孙大少爷喜欢当庄家,别人也喜欢他当庄家。
  孙大少爷通宵庄推下来,经常都是皆大欢喜。
  因为孙大少爷是位将军。
  常输将军!
  喝酒和赌钱的,就是那么几个人。
  今晚东边赌台上既然特别热闹,西边酒座上喝酒的人,自然就没几个。
  但是,今晚的情形,却似乎有点不一样。
  今晚酒座上喝酒的人居然也不少。
  李二麻子看到生意一好,经常总是笑容满面,双腿交叠,抖晃不已,跟进门的客人打起招呼来,也显得特别有精神。
  而今晚的李二麻子,脸上却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他似乎有种预感,觉得今晚处处不对劲,可能要出什么乱子。
  他这里不是正式的客栈或酒店,客人到这里来,多半是为了赌钱,他供应简单的酒菜,纯是出于服务性质。
  上了赌台,只有两种结果,不是输,便是赢。他知道一个人不论输钱或赢钱,事后都需要以另一种方式去发泄一下。
  所以,他供应酒。
  喝酒的客人,当然也就是赌钱的客人。
  来这儿赌钱的客人,十之八九差多都是熟面孔,而今夜酒座上的八位酒客,他竟有七位不认识。
  这七位陌生的酒客,都已来了很久,他这儿的酒并不好,这几位老兄真的是为了喝酒而来吗?

  第十一回
  李二麻子不认识的七位酒客,并不是一起来的。
  来得最早的那位酒客,是一名长衫中年人。
  这人一看便知道不是位香客,但也很难看出他究竟是干哪行的,他不像江湖人物,也不像个书生,当然更不像生意人。
  不过,这个人却好像完全懂得李二麻子这儿的规矩,他进来选了一个靠边角的旅位,自动拿了一份酒菜,便独自饮用起来。
  接着,进来的是四名短衣汉子。
  这四人的身份倒是很容易辨认。
  李二麻子一眼便看出,这四个人全是黑道上的朋友。
  黑道上的人物,李二麻子认识的当然也不少。可是李二麻子怎么想,也想不出曾在哪儿见到过这四位仁兄。
  他见四人鱼贯而入,原以为四人是一伙的,不料四人进入酒座,却远远的分成两处,好像他们同时进门,只是巧合。
  口        口        口
  这四个人的年纪约在三十岁左右,长相虽不如何凶恶,但眉宇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气。
  李二麻子虽然也懂得一点拳脚,但他开这个赌场,并不是凭藉这个。
  他凭的是人缘。
  如果有人想砸他的场子,他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所以,他希望这四位仁兄,最好不是冲着他李二麻子来的,对方莫说有四位之多,即使只有一人出手,他自问都承受不住。
  最后走进来的,便是毒螟蚣归阴和毒蝎子解无方。
  这一对毒兄弟,李二麻子当然以前也没见过。
  除了这七位陌生酒客之外,李二麻子唯一认识的一位客人,便是杀手镇的醉猫老吴。
  醉猫老吴比那位长衫中年人来得还要早。
  人来得早,酒当然也喝得多了!
  现在,醉猫老吴的面前,已堆集了四个空壶。
  他如今喝的是第五壶酒。
  半斤装的酒壶,虽不能算是大壶,但是四五把酒壶排在一起,也够吓人了,这也是李二麻子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因为他跟这位醉猫的交情还不错。
  口        口        口
  今晚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物,就算不把他李二麻子放在眼里,只要看看那些空壶,也不难猜想出喝酒的人是谁。
  淮扬道上的朋友,不把杀手镇的醉猫老吴放在眼里的,似乎还不多。
  东边赌台上,不时传来喊点子的吆喝之声,以及亮开点子之后的欢呼声和咒骂声。
  而这边酒座上,则几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好像八个喝酒的人全是哑巴。
  归阴和解无方进门时,曾经犹豫了片刻。
  因为他们两人满以为恶胡子陆富和猴头老四一定在屋内,深恐盯得太紧,会露出破绽来。
  但奇怪的是,屋内居然没有恶胡子陆富和猴头老四的影子。
  两人走向酒座时,虽然悬心放落,但也不免感到疑惑,恶胡子陆富难道有了警觉,以金蝉脱壳之计溜掉了?
  他们这份疑心,当然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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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大堂屋后面,其实还有一进院子。只不过门户开得巧妙,生人不容易看得出通往后院的走道设在什么地方罢了。
  同时,这也证明两毒显然没有听到陆富前半段的话。
  如果他们晓得陆富是在引鱼儿上钩,他们也许就要重新盘算盘算,是不是一定要打那瓶罗汉续命丹的主意了。
  两毒喝完一壶酒,既不见陆富出现,又不便向李二麻子查问,正拟付了酒钱离去之际,大门口忽然来了个满脸酒气的白胡子老头。
  这白胡老头显然已有七分酒意,虽拄着拐杖,脚下走的仍是之字步。
  他那种东歪一下,西偏一下的走法,叫人瞧了实在为他担心。
  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又醉成这个样子,万一一跤摔倒,还能不能再爬起来,恐怕都是个问题。
  李二麻子扭头大声道:“大癞子,你过来扶扶这位老人家。”
  听口气,李二麻子并不认识这老头子。
  大癞子是酒座这边的伙计。
  听到老板的吩咐,大癞子立刻放下抹布,快步向老头跑过去。
  哪想到白胡老头不但不领情,反而受了侮辱似的,霍地站定下来,瞪着一双醉眼,怒声道:“扶谁?谁要人扶?”
  大癞子吓了一跳,一边转头朝李二麻子望去。
  李二麻子俯身向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陪笑道:“我是怕您老喝多了酒……”
  老头一听,火气更大了:“我喝多了酒?你知道我喝了多少?”
  他喝了多少酒,别人当然不知道。
  不过,从他喉咙已有点发哑,发梢上全是酒渍,以及脸红如枣看来,他喝得也不能算是少了。
  李二麻子好心没有好报,只好朝大癞子挥手示意,要大癞子仍旧去干自己的活计,不必再理这个肝火奇旺的老家伙。
  但白胡老头似乎意犹未尽,两眼瞪着李二麻子,气吁吁的又接着道:“你难道没长眼睛吗?没看到我是自己走路来的?”
  他的确是自己走路来的。
  这是每个喝了酒的人,经常用来证明他没有喝醉的一种方法。
  证明他至少还能走路。
  至于他走的时候,为什么要进进退退的横着走,那只能怪两条腿不争气,他没有理由要为那两条不听话的腿表示歉意。
  这一次李二麻子学乖了。
  这一次他一声不吭,只是点头,表示完全承认自己的错误。
  现在他只希望这老家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喝醉,证明他还有走路能力,再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
  今晚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他不想再多惹这种无谓的麻烦。
  但是,很明显的,他的希望落空了!
  因为白胡老头说完这两句话后,就以一声冷哼作为结束,转身颤巍巍的向酒座那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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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老家伙还没有喝够。
  他是喝酒来的。
  加上这个白胡老头,如今酒座上的酒客,便由八名变为九名了。
  白胡老头坐下去的位置,离毒蜈蚣归阴和毒蝎子解无方两人最近,他的身后,便是醉猫老吴。
  除了醉猫老吴,这时酒座上的另外七双眼光,差不多都在默默地留意着这个白胡怪老头的一举一动。
  其中尤其是那四名短衣劲装汉子,更显得虎视耽耽,好像一群猎人在监视着一头触网的猎物。
  他们今晚来这里喝酒,为的就是要等这个白胡老头?
  这里喝酒的规矩,老客人个个清楚,一切自己动手。
  自己端酒拿菜,吃喝完了,自动放钱入柜,没有人帮你结帐,也没有人管你付多少。
  今晚,那个叫大癞子的伙计,也许担心白胡老头是第一次来,深恐不走上前去侍候,老家伙说不定又要大叫大闹。
  于是,白胡老头刚一坐下,他便破例送来了一份酒菜。
  没有想到,他这份殷勤劲儿,竟又碰了一鼻子灰。
  白胡老头抬起头来,眼珠一翻道:“谁叫你送来的?这儿的酒菜不要钱?你知道我身上有钱付?”
  大癞子本来想说:这点酒菜值不了几个钱,付不付都不要紧。
  但继而一想,算了,这老家伙完全不近人情,话说多了,可能又要出毛病,还是离开远一点为妙。
  因此,他一边哈腰陪不是,一边又将酒菜端起。
  你嫌我不该多事端来,现在我再端走,总该可以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座上的毒蝎子解无方,忽然手一摆道:“放下,伙计,这位老丈的酒资由我付。”
  大癞子缩手,欠身道:“是的,大爷。”
  他话一说完,便像漏网虾子似的,一下子退到酒柜后面去了。
  俗语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
  这个大癞子看上去一副老实相,其实鬼心眼儿比谁都多,他一听说解无方要代付酒帐,便知道这个长脸刀鼻的汉子在替自己找麻烦了。
  刚才,他们东家李二麻子不过要他上前扶一把,老家伙便认为是奇耻大辱,如今竟有人以近乎施舍的口吻,要代付酒钱,老家伙不动拐杖揍人才怪。
  他不赶快闪去一边,难道还等着当和事佬,陪着挨几拐?
  这时有大癞子这种想法的人,当然不止大癞子一个,事实上有这种想法的人,完全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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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外的是,白胡老头听见有人要代付酒帐,不但不以为忤,居然露出感激之色,转向毒蝎子解无方点点头道:“不错,不错,我老朽来到胡集整整三天,总算头一次遇上了一个好人。”
  如果李二麻子气量不够,听了这种话,一定会活活气死。
  区区几文酒钱,他李二麻子请不起?
  他李二麻子诚心诚意想做好人,结果没来由的挨了一顿排头,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落得了好人之誉。
  做好事也要凭运气?
  解无方淡淡一笑道:“老丈过奖了,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
  白胡老头打了一个酒嗝,坐直身子,正容道:“不过,我老朽一向是人穷志不短,也可以说是一向无功不受禄……”
  解无方轻轻一哦,侧转面孔,等候下文。
  白胡老头的一双醉眼盯着他道:“你老弟喜不喜欢听故事?”
  解无方眼珠一转道:“老丈是不是想以一个故事作为交换条件?”
  “是的。”
  “老丈这个故事长不长?要说多久?”
  “你老弟喜欢听多久,就听多久,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可长可短。”
  “老丈的意思是说,你这个故事就像章回小说一样,一段一段的,段段都有个小结局。听一段不算少,听两段也不嫌多?”
  “不是。”
  “哦?”
  “我的故事只有一个,结局也只有一个。”
  “老丈的意思是……”
  “所谓可长可短,那是指繁简而言。因为这个故事可以用三言两语说完,也可以说上个三天两夜。”
  现在有人已差不多想到这位白胡老头的身份了。
  一个落魄的说书先生。
  因为只有说书先生,才有这份好口才,连一段平淡的问答,都令人听得津津有味。
  因此,老家伙适才的种种醉态,依猜想也极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以醉态来掩饰窘态。
  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一壶酒。
  不是吗?
  一个人如果醉得连走路都走不稳,说起话来,会这么清析有条理?
  毒蝎子解无方显然也有这种感觉,当下又笑笑道:“老丈的这个故事,我猜一定很有趣,如果大家听得高兴,也许……咳……”
  也许怎么样?
  玄外之音,当然是另有厚赏。
  好多人都笑了!
  因为大家都明白解无方话中的未尽之意。
  只有白胡老头本身似乎未能听懂这种双关语,这时一本正经的摇头道:“你老弟错了,这个故事尽管非常动人,但并不如何有趣!”
  解无方笑道:“动人的故事,怎么会没有趣?”
  白胡老头道:“渗杂了血腥和死亡的故事,不论如何动人,也不会太有趣。”
  解无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别的人也是一样。
  他们也许都错了。
  错在他们都误以为这老头只是个衣食不周的说书先生!
  这像是一个说书先生的口吻吗?
  白胡老头望着解无方道:“怎么样,老弟,想不想听?”
  解无方溜了归阴一眼,归阴点点头。
  解无方于是也跟着点了点头,轻咳着道:“当然想听,听这种故事,最够刺激了。咳咳,咳咳!”
  白胡老头道:“好!”
  他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又清了清喉咙,才开口缓缓说道:“这是个真人实事的故事,它的前半段,发生在八年前,那便是江湖上轰传一时的扬州血袈裟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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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这几句开场白,实在太惊人了。
  连东边的赌局,亦告突然停顿。
  八年前的那件袈裟血案,没有人想到它会在八年后被人当故事述说。
  因为没有人清楚整个案情。
  只有参与作案的人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而参与作案的人为了本身利害关系,事实上也不可能向别人泄漏这个秘密。
  这白胡老头究竟是何许人?
  白胡老头四下扫了一眼,又抹了一把胡子,缓缓接着又说道:“血案发生之后,大家都说死去的是一名密宗弟子,肇事之因,是为了一部十绝真经。这些,一点也不假,实情确实是如此!”
  众人凝神屏息以待,连角落里一直处身事外的醉猫老吴,也不禁睁大了眼睛,露出满脸疑讶之色。
  白胡老头见无人发问,轻轻咳了一声,又接下去道:“也许有人会问:什么叫十绝真经?只是一部经典?还是一部秘笈?
  “一名密宗弟子为什么要把这部真经带到中原来?是不是已经被人劫走了?如今这部真经落入何人之手?
  以及密宗教派方面,对门下弟子遇害后,有无采取任何应变措施?现在老朽要说的故事,便跟以上这些问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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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心房,都止不住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这真是在说一个故事?
  谁都清楚:决不是!
  这决不是一个故事。
  故事,是以前发生的事,是已经成为过去的事。现在,这件事还没有完全过去,不能算是故事。
  这老头实际上是在公开宣布一件惊人的秘密。
  他假设的七项疑问,每一项都重要无比。
  如果他想卖关子,其中任何一项疑问的答案,都可以使他立即变成一个富翁,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已声明在先,这七个问题,他都可以回答,而且马上就会回答。
  这种事谁想得到?
  换了平常时候,谁又肯相信一个人竟会遇上这种怪事?
  白胡老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这故事与普通的故事有什么不同,仍像闲话似的,徐徐喝了口酒道:“首先,我来回答大家想知道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十绝真经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宝物?
  “关于这一点,说开了,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因为它的名称,已将它的内容介绍得非常清楚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毒螟蚣归阴,这时忽然插口道:“十绝的意思,是不是代表着十种绝艺?”
  白胡老头道:“不错,但并不全指武功!”
  归阴像是有点意外地道:“它的十字简称是:气、拳、刀、医、术、忍、食、色、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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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拳?刀?医?术?忍?食?色?魔?变!
  这十个字很顺口,并不难记。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微微垂首,嘴唇嗡动,默默加以重复,以便不易忘记,但是没念上几遍,一个个的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
  因为这十个字里面,几乎有一半以上,大家都猜不透它包含的意义。
  白胡老头道:“听了这十个字,你们该不难知道,十种绝艺中,与武功有关的只占三项,还不到三分之一。”
  与武些有关的三项,当然是指:气、拳、刀。
  第四车医字,大家也懂得。
  归阴第一个摇头道:“术——是什么意思?相人术还是易容术?”
  白胡老头道:“不是易容术,与相人术也只沾到一点边边。十艺之中,以这门学问最大,也以这门范围最广。概括的说,它是一种经世之术。”
  归阴道:“是一种教人如何做人处世的方法?”
  白胡老头点点头道:“对了,精通了这一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上了什么事,都绝吃不了亏。”
  “忍呢?”
  “这个忍字,也不是容忍的忍。”
  “那是什么忍?”
  “是一种官能上的忍,忍炎热,忍暴寒,忍风雨饥饿。”
  “食又何指?”
  “与忍饥饿相反广是一种处于绝境找寻食物的本领。”
  “既称绝境,又如何找寻食物?”
  “老朽只是讲故事,并不是设馆收徒。”
  江湖上敢如此当面顶撞巴东五毒的人物,还没有几个。
  但如今,归阴只好容忍。
  所以,他只当没有听到,又接着道:“底下一个色字呢?”
  白胡老头道:“色就是女色。”
  这个字是照字面解的。
  虽然白胡老头没有说女色怎样,但毫无疑义的,那显然是一种如何远避女色,或不受女色诱惑的功夫或方法。
  归阴又道:“魔字怎么解释?”
  白胡老头道:“这个魔字的学问也很大。据说这一部份,共列举了三十六种人在练功或处困境时所发生的幻象。这种种幻象,任何一种都足以导致一个武人心神丧失,也就是一般人说的走火入魔。”
  归阴道:“这一部份便是教人如何化解各种魔相的方法?”
  “不错。”
  “最后一个字又怎么解释?”
  “这个字最好解释,就是你刚才提过的易容术。”
  十个字都交代完了,众人又陷入深思之中。
  只有解无方是例外。
  这位毒蝎子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打破沉寂道:“十艺前面的气、拳、刀是不是指气功、拳脚、刀法?”
  “是的。”
  “既属绝艺,这三种武功,当然也有别于一般气功、拳脚、刀法了?”
  白胡老头点头道:“当然,这三种武功,据说只要练成了其中的一项,便可成为一代宗师。”
  解无方道:“照这么说来,若是十艺练成,岂不成了神化人物?”
  白胡老头道:“实情如此!”
  解无方带着讽刺意味,悠然侧脸道:“那么,携有这样一部真经的密宗弟子,却遭人轻易地杀害了,又该如何解说?”
  白胡老头冷冷地道:“因为那名弟子不会武功。”
  每个人都突然挺直了身子,突然张大了眼睛和嘴巴。
  一名密宗弟子竟然不会武功?
  一名不会武功的密宗弟子,竟然会带着一部十绝真经,只身来到中原?
  是那个死去的密宗弟子发了疯?
  还是这个白胡老头在说疯话?
  白胡老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目前江湖上,很多人都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大家都以为密宗是武林中的一个门派,密宗弟子人人都具有一身高不可测的武功……”
  解无方眨眨眼皮,欲言又止。
  那意思像在说:难道不是?
  白胡老头徐徐接道:“其实,就像少林、峨嵋、五台、青城等处一样,密宗也只是佛门的一支。不错,密宗弟子有一部份确实练过武功,但那也跟少林弟子练武的目的相同,是为了自卫和强健筋骨,而不是这个教派的主要课业。”
  归阴插嘴道:“这些且不去管它。重要的是:一名不会武功的密宗弟子,为什么要把一部十绝真经带来中原?”
  解无方又补充了一句道:“可不是么?如果事实需要,为什么又不改派一名会武功的弟子?”
  白胡老头点点头,似乎认为这两个问题问得恰是时候。当下又喝了口酒,才抹着胡子,从容接下去道:“关于一名密宗弟子为什么要把这部十绝真经带来中原的原因,答案十分简单,三个字就可以说完:找传人。”
  众人听了,不觉又是一愣。
  归阴道:“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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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当然不会听不懂“找传人”三字是什么意思。
  他要问的意思,其实是说:密宗门下要找传人,为什么要到中原来?现有的密宗门下弟子,为什么不能传授?
  白胡老头道:“这个答案的意思,正好顺便解释了密宗只是宗教的一种,而不是武林中的一个门派。
  落发出家,除了守戒之外,是没有任何条件的,传授武功则不同,除了品德,还得讲究禀赋。密宗门下弟子,不一定就有这种人才。”
  归阴道:“密宗既以修行为主,又为什么要在武功方面造就一个全才出来呢?”
  白胡老头道:“为了护法。”
  归阴道:“为谁护法?”
  白胡老头道:“密宗教义,以十住心法为依归,其最后之功德,必须以坐关方式完成。该教每十年才有一次坐关大典。
  “进入坐关阶段之弟子,均为该教有道高僧,大约每百名密宗弟子,才会产生一两名称为毗卢遮那使者的僧人。”
  归阴道:“什么僧人?”
  白胡老头道:“毗卢遮那使者。”
  归阴道:“造就一名武功全才人物,就是为了要替这批毗卢遮那使者护法?”
  白胡老头轻轻一叹道:“是的。但是五年前的一次坐关大典中,却因为发生意外,被迫取消了。”
  归阴道:“我们解兄已经问过了,既然此事关系如此重大,该教为什么不派几名精通武功的弟子前来中原?”
  白胡老头道:“该教原以为一名不会武功的僧人,才不致引起中原武林同道的注意,箕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
  归阴道:“因为有人走漏了消息?”
  白胡老头道:“这一点并不在老朽要讲的范围之内。"
  他原先提到的七项疑问,的确不包括这一项。
  其实,这一点也并不重要。
  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已过去了八年之久,是不是当初有人走漏了消息,又有什么分别呢?
  解无方道:“那么,你说这部十绝真经当初是否被人劫走?”
  白胡老头道:“没有。”
  解无方一怔道:“没有?人被杀了,真经居然没有遗失?”
  白胡老头道:“行凶者当时只窃走了该弟子两件护身之宝,其一是可避诸邪的‘火龙珠’,另一宝是疗伤圣药‘罗汉续命丹’。”
  这一点倒未引起众人惊讶。
  因为很多人已知道“火龙珠”和“罗汉续命丹”为密宗镇山百宝之一。同时大家也都知道,这两件宝物目前的主人,绝不是当年的血案凶手。
  八年来,单是一瓶罗汉续命丹,就不晓得换过多少主人。
  归阴抢着道:“当时那名密宗弟子将真经收藏在什么地方?”
  白胡老头道:“普法寺大雄宝殿的香炉底下。”
  众人忍不住齐齐啊了一声。
  人人想法相同:多可惜,要是当时知道了这个秘密该多好!
  归阴紧接着道,“你说这部真经,如今落在何人手里?”
  白胡老道:“血镖纪玄。”
  没有人能形容这四个字所产生的力量。
  血镖纪玄?
  原来那小子一身惊人的武功,就是从十绝真经上得来的。
  这一瞬间,每个人都好像中了白胡老头的定身法,他四字一出口,人人表情呆滞,身躯僵硬,几乎连眼睛和舌头都失去了活动能力。
  大家仿佛全忘了白胡老头的故事没有讲完。因为白胡老头尚未说出,密宗自从那名弟子遇害后,有无采取任何应变措施。
  甚至没有人想起要问,血镖纪玄又如何得到那部真经?
  八年前的纪玄,只不过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而已。
  众人之所以如此大受震撼,说穿了也并不足怪。
  一言以蔽之,十绝真经的诱惑力太大了!
  这种武人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既然已经晓碍了它的下落,还有什么可问的?
  这时屋子里,就属那四名黑衣劲装汉子神情较为镇定。
  打从白胡老头进门之初,他们就好像已经料定,这个白胡老头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酒鬼。
  白胡老头述说这个神秘的故事时,他们也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始终未发一言,神情也很少变化。
  好像以后的种种发展,早在他们意料之中。
  经过片刻沉默之后,左边座头上的一名黑衣汉子,忽然轻咳了声,注视着白胡老头道:“这位老丈,在下能不能也请教你一件事?”
  发话的这名黑衣汉子,嗓音低沉浑厚,双目炯炯有神,谁也不难看出,这汉子无论练的是一种什么武功,无疑的是一名出色的高手。
  白胡老头放下刚刚端起的酒壶,转过脸去问道:“老弟怎么称呼?”
  “白天勇。”
  “是哪三个字?”
  “黑白的白,天地的天,勇敢的勇。”
  “白天勇?好怪的名字。”
  “怪在何处?”
  “白天勇……就是白天勇敢的意思。一个人如果只有白天勇敢,他晚上的日子,又怎样打发?”
  以这种方式来解释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是种戏言。
  白胡老头跟解无方和归阴说话时,并未先问两人姓名,如今他对这名黑衣汉子例外,可见完全是由于不满黑衣汉子的态度所致。
  黑衣汉子白天勇如果知趣,就该趁早见风转舵,免得下不了台。
  可是,这位白老兄却好像一点也不把白胡老头的态度放在心上,他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注目接口道:“老丈笑话已说完,在下可以请教了吧?”
  白胡老头道:“只问一件事?”
  “是的。”
  “好?你问吧!”
  “请问老丈,可是来自西藏?”
  “不是。”
  “那么,老丈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只问一件事,我好像已经回答了。”
  这是一个软钉子。
  也是闭门羹。
  如果换了别人,必然会知难而退。
  你问人家的话,人家不理你,你还好意思再问下去?
  但是,白天勇去似乎还不死心,竟然声色不动的接着道:“就算这是第二件事,老丈是否愿意回答?”
  白胡老头道:“愿意。”
  白天勇道:“老丈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白胡老头道:“不想告诉你!”
  白天勇居然一点也不生气,脸上反而现出了笑容道:“你不想告诉我,由我告诉你如何?”
  白胡老头道:“欢迎。”
  白天勇微笑着一字字地道:“阁下所以对这件公案如此清楚,那是因为阁下本人便是这件公案中的人物之一,对吗?”
  白胡老头轻轻一哦道:“你以为老夫是何许人?”
  白天勇的一双眼光,像两道精电似的注视着白胡老头道:“在下可不可以改口称呼阁下一声纪大侠?”
  屋子里再度呈现一片死寂,空气仿佛突然凝结。
  在这说不出有多诡异的一刹那,每一个人都仿佛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又是一个谁也料不到的变化。
  这老头会是血镖纪玄的化身?
  白胡老头不断眨着眼皮,像是没有能一卜听懂对方这句话的意思,他眯起一双醉眼道:“谁是纪大侠?”
  “你。”
  “我?”
  “不错!”
  “你可晓得老夫今年多大年纪?”
  “这正证明你对十绝真经上最后一个变字,已有了登堂入室的成就。”白天勇带着讽刺意味,又加上一句道:“只可惜你的另一种功夫,却似乎还不够到家。”
  白胡老头道:“什么功夫?”
  白天勇道:“伪装醉鬼的功夫。”
  白胡老头连连摇头道:“可笑,太可笑了。”
  白天勇道:“不是可笑,而是可惜!”
  白胡老头道:“可惜什么?”
  白天勇道:“可惜你自认为精彩无比的一场好戏,结果功亏一簧,竟未能瞒过我一双眼睛。”
  白胡老头忽然定睛反驳道:“如果老夫真是血镖纪玄的化身,你想我为什么要说出这些秘密?”
  白天勇道:“为了破获当年那件神秘的袈裟血案。”
  白胡老头道:“因为这样可以引出血案的真凶?”
  白天勇道:“不错!”
  白胡老头道:“如何引诱法?”
  白天勇道:“因为你猜想那位凶手目前可能也来了胡集,你说的这个故事一旦传扬开去,那位凶手说不定会自动找上门来。”
  “找上门来向老夫逼取十绝真经?”
  “至少也可以从你口中盘问出十绝真经的下落。”
  “至于十绝真经的下落,老夫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再找老夫来盘问,岂非多此一举?”
  “恐怕你说的,也许不是真话。”
  “这就奇怪了!”
  “什么事奇怪?”
  “既然老夫说的不是真话,你为什么说老夫是血镖纪玄的化身,还认为老夫已从十绝真经上习得了易容术?”
  “这一点并不矛盾。”
  “哦!”
  “事情可以这样解释,血镖纪玄虽然没有取得十绝真经,但无疑已获得真经上部份绝艺的传授,传授绝艺的人,便是真经目前的持有人。这位传授者不仅传授了武功,同时也告诉了血镖纪玄这个故事。
  “对方这样做的目的,虽然是相信以血镖纪玄的禀赋,如果能有一身上乘武功,必然可以替他们查出当年那件血案的真凶。”
  白胡老头没说话。
  白天勇顿了顿,又道:“如此解释,一方面也正好补足了阁下故事中遗漏的一节,七八年前,血镖纪玄还是个大孩子,何以会牵涉到这件公案?弄明白血镖纪玄的武功是别人所传授,这一点就不再是疑问了。”
  白胡老头道:“刚才你说的他们是谁?”
  白天勇道:“当然是指密宗门下毗卢遮那使者级的高僧。”
  白胡老头长叹了口气道:“你老弟的头脑和口才,简直比老夫还要高明,真令人无法不佩服了。”
  白天勇微微一笑道:“现在,阁下总该承认——”
  白胡老头听如不闻,缓缓接着道:“只可惜你老弟有一种功夫,似乎还不够到家。”
  白天勇笑笑道:“什么功夫?”
  白胡老头道:“修养。”
  白天勇笑意一敛道:“白某人什么地方修养不够?”
  白胡老头道:“如果换了我是你,今天一定三缄其口,就算百分之一百确定老夫便是血镖纪玄的化身,也不肯当众直言拆穿。”
  白天勇点点头道:“唔!是的。白某人如果是个识趣的,实在应该积点口德,为阁下保守住这一秘密。”
  白胡老头淡淡地修正道:“不是为老夫,是为你老弟自己。”
  白天勇道:“为了我自己。”
  白胡老头道:“是的,如果换了老夫,一定会等到离开这儿之后,再找到偏僻的地方,偷偷下手。”
  白天勇道:“向谁下手?”
  白胡老头道:“向老夫,一个你们认为是血镖纪玄化身的人。”
  白天勇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胡老头道:“因为你老弟刚才已经说过了,只有当年的血案凶手,才会对老夫这个故事的情节特别关切。如今,你老弟一口咬定老夫是血镖纪玄的化身,是十绝真经的传人,在你老弟来说,这等于是不打自招……”
  白胡老头最后这两句话,就像一字一锤似的,重重的敲着每个人的心房,使屋子里每一个人,这时都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栗。
  是呀!就算白胡老头是血镖纪玄的化身,这四个陌生的黑衣劲装汉子,又会是什么来路呢?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苦苦套逼白胡老头,要白胡老头承认是血镖纪玄的化身?
  不过,白胡老头这两句话,显然并未为当事人白天勇带来任何影响。

  第十二回
  白天勇的脸上,仍然浮着一抹浅浅的笑容。
  他镇定如恒的含笑接口道:"尊驾用不着以这种倒打一耙的方式,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我们并不是在这里比口才。”
  白胡老头道:“既不是比口才,那么,你老弟就不该规避正题,顾左右而言他。”
  白天勇道:“白某人并没有规避什么!”
  白胡老头道:“那么,你老弟敢不敢说,跟当年那件袈裟血案,完全没有牵连?”
  白天勇道:“一点关系也没有。”
  白胡老头道:“既然如此,你老弟又为什么要这样关心老夫的身份?就算老夫是血镖纪玄的化身,那又关你老弟什么事?”
  白天勇道:“只要尊驾真是血镖纪玄的化身,且已获得了密宗绝艺,这便跟每个人都有关系!”
  白胡老头道:“想要我说出十绝真经目前的下落?”
  白天勇道:“不错。"
  白胡老头道:“你们以为只要这样一逼,我就会说出来?”
  白天勇道:"'我们当然另有一套方法。”
  白胡老头道:“什么方法?”
  白天勇没有接着说出那是一种什么方法。
  他们是以行动代替了说明。
  当白胡老头问完了话,正等着回答之际,只见白天勇手臂轻轻一挥,另外三名劲装汉子,立即长身离座而起,以无比矫捷的动作,分前后左右将白胡老头罩定。
  毒蜈蚣归阴和毒蝎子解无方,缓缓起身,另外换了一副较远的座头,他们跟这一场纠纷完全无关。
  当事双方,既没有他们的朋友,也没有他们的敌人,他们既不会插手多管闲事,也不会被这种场面吓倒。
  这种场面,他们见得太多太多了!
  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之下,都怕殃及池鱼,趋避唯恐不及,但他们则没有这种顾虑。
  醉猫老吴显然也是抱的同一态度。
  他本来就跟白胡老头隔得很远,所以他这时连动都不必动。
  只有那名青衫寒士给吓坏了。
  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场面出现,他一定早走了,但如今已为时太晚。
  一名劲装汉子就挡在他的面前,他不敢叫这汉子让路给他过去,所以,他只有慢慢向后缩,缩向墙角。
  要不是怕难为情,他也许早就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屋子里的灯光,本来相当明亮,这时好像突然暗淡了下来。
  风从门外吹了进来,灯光微微晃动,四壁则还移浮着阴影,令人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森森的感觉。
  东边的赌客们,远远于屋角聚集一堆。
  尽管人人心中充满了恐惧,但显然谁也不愿错过这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白胡老头仍然坐在老位置上,不断的摇头道:“这年头愈来愈不像话了,就是杀人为业的杀手,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白天勇冷冷地切断他的话头道:“那得看对付的是什么人。”
  白胡老头道:“你以为你们现在对付的是什么人?”
  白天勇道:“这个问题应该尊驾自己回答。”
  白胡老头道:“如果要老夫回答,老夫回答的只有一个字。”
  “一个什么字?”
  “蠢。”
  “谁蠢?”
  “想以武功查明老夫身份的人。”
  “这话如何解释?”
  “意思就是说,无论老夫是不是血镖纪玄的化身,你们今天都不该以武力相逼。”
  “应该等离开这儿后,找个偏僻的地方,偷偷下手?”这是一种俏皮话。
  因为这几句话,全是从白胡老头刚才那一大堆话中搬过来的,他一字不易,原文照叙之外,弦外之音无异是表示:他已认识白胡老头自知身陷绝境,无话找话说,想藉炒冷饭来拖延时间。
  白胡老头道:“你老弟会错意了,这次老夫要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白天勇道:“哦?”
  白胡老头道:“这一次老夫是为了点醒你们:走武功的路子,对你们一点好处也没有的。”
  白天勇皮笑肉不笑的扬起一边眉梢说道:“就算没有好处,坏处又在哪里?”
  白胡老头道:“坏处有两点。”
  白天勇道:“哪两点?”
  白胡老头道:“第一、如果事后证明老夫只是一个贪杯哓舌的老糊涂,你们伤了老夫,不仅会感到良心不安,同时也会受到同道的责备。”
  白天勇道:“第二点呢?”
  白胡老头道:“第二、如果老夫真是血镖纪玄的化身,你们纵然以四对一,也未必有便宜可占。”
  白天勇微笑着点头道:“这是实情,血镖纪玄的一身武功,目前在江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挡得住。”
  他轻轻咳了一下,微笑着道:“不过,尊驾最好先转过头去看看,且看看他们几个,此刻手上拿的是什么?”
  白胡老头果然依言转头,分别朝身后三名汉子身上扫了一眼。
  他看到了!
  身后三名劲装汉子的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分别多了一只黄澄澄的圆筒。
  筒是上等黄铜打造,径长半寸,上面开着七个洞孔,像是莲蓬。
  这三只圆筒,在以三个不同的方位,以相隔五步左右的距离,分别指着他的后脑以及左右太阳穴。
  白胡老头回过头去,瞪着白天勇道:“凤阳吕家的神机夺魂弩?”
  白天勇微微一笑道:“很好,一这至少证明尊驾绝不是一个贪杯哓舌的老糊涂,我们的第一个顾虑应该可以去掉了。”
  白胡老头注目接着道:“由于这神机夺魂弩过于歹毒,凤阳吕家经不起各大门派交相指责,不是早在数年前便宣布毁弃不用了吗?”
  白天勇道:“我们不是吕家的人!”
  白胡老头道:“你们既不是凤阳吕家的人,打造这种毒弩的图样,又是哪里弄来的?”
  白天勇道:“不便奉告!”
  白胡老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持有这种江湖上人见人怕的暗器,老夫就算是血镖纪玄的化身,也只好任凭摆布了。”
  白天勇笑笑道:“兄台既如此识相,白某人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白胡老头道:“什么秘密?”
  白天勇道:“这种神机夺魂弩,自从我们哥儿几个刻意改良之后,它的威力,比在吕家人使用时,又不知强了多少倍。
  “如今敌人即使披上战甲,它照样能贯穿不误,弩尖的毒性,也较前强烈。不论什么人,只要被打中了,除了我们哥儿几个可以解救外,唯有等死一途。”
  白胡老头道:“你们行事的手段,为何要这等毒辣?”
  白夭勇微笑道:“那是因为今天的江湖上,随时都会出现像你这种人的关系。你兄台想想:我们兄弟技不如人,如果不在其它方面动动脑筋,这日子又怎么混得下去?”
  白胡老头道:“那么,你们可知道自古邪不胜正,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两句圣贤之言的含义?”
  白天勇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白胡老头轻咳一声道:“我是说一个人如果自己找死,谁也救不了他!”
  他不待说完,突然探身以食中二指,对准白天勇双目疾探过去,白天勇大吃一惊,同时为之勃然大怒。
  一个人心头火起,往往会将一切利害关系忘去九霄云外。
  就像白胡老头忘了他身后正有三副要命的神机夺魂弩,分别指向他身上三大死穴完全一样。
  白天勇一时情急,竟也忘了这个跟十绝真经有着重大关系的白胡老头,无论如何宰杀不得。
  他这时一面腾身后退,一面厉声大喝道:“放!”
  这个放字,当然不是放人的放。
  另外三名汉子,显然均以白天勇马首是瞻,立刻毫不犹豫地一齐按下机括。
  只听“咔喳”一声,三蓬淬毒弩箭,迅如三股蓝色火焰似的自筒中激射而出。
  神机夺魂弩,一发七支,每筒都可以连发三次,如果三弩齐发,方圆五丈之内,可说难逃活命。
  这种暗器的威力是不容置疑的。
  三名汉子的动作,也都毫无瑕疵可寻。
  只可惜,他们都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白胡老头跟白天勇,原是面面相对,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八仙桌。
  白胡老头猝发难,只是从桌面上探身向前,想凭手臂的长度,出其不意地隔桌戳瞎白天勇的双眼。
  他并没跳离座椅,也没有从座椅上跳起来的意思。
  白天勇跳起,白胡老头缩回。
  由于双方的动作发生于同一瞬间,错觉上便好像那个突然升高的身躯,是发动攻击的白胡老头。
  这种错觉,当然只会发生在白胡老头身后那名汉子的身上。
  不过,在白天勇来说,这已经尽够了。
  这汉子发弩的目标,本是白胡老头的后脑,结果那七支毒弩,却像梅形花蕊似的,密密地全钉入了白天勇的胸膛。
  白天勇一声惨吼,首先凌空摔落。
  白胡老头左右那两名汉子,当然不会被这种形象上的错觉所愚弄。
  他们的弩箭,始终对准白胡老头的头部。
  白胡老头探身向前,他们也跟着横挪一步。所以,当他们发出毒弩时,目标始终没有改变,仍是白胡老头左右太阳穴。
  这两个黑衣汉子所遭遇的问题是,白胡老头的一颗瞄袋,像装了弓弹簧似的,伸缩得太快了。
  两人一按机括,白胡老头偌大一颗脑袋,竟告突然消失不见。
  两人几乎没有来得及去查看或思索这是怎么回事,两蓬毒弩已在一片刷刷声中,交错而过!
  因为两人比坐着的白胡老头高出半截身躯,两副弩筒在发射时,也就微微偏低,形成一种小幅的斜度。
  这种斜度造成的结果,便是双方的七支毒弩,全射去对方的胯裆之下。
  两人发弩的时间,不差先后,中弩后的反应,也几乎完全一样。
  弩筒一扔,双双弯腰捂住胯下,疼得满地打滚。
  白天勇先前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这种改进后的神机夺魂弩,毒性果然强烈得令人咋舌。
  两个汉子只折腾了不到注满一碗白酒的功夫,便告双双毒发气绝。
  死后的形相,跟白天勇没有一点分别,腹部高高隆起,面部像个留种的烂茄子,连从口鼻中流出来的血水都是紫的。
  四人之中唯一活着的,便是站在白胡老头身后,那个误杀白天勇的汉子。
  他的神机夺魂弩只发射过一次,还有两次可以发射,如今这副神机夺魂弩仍然紧握在他的手上。
  他现在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夺门逃命,溜之大吉!
  一是继续留下,找白胡老头拼命,替伙伴报仇。
  这两条路,他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无助于他目前的处境。
  他留下拼命,那表示他够义气。
  如果他一走了之,也不会有人怪他懦弱胆小。
  因为他们今天遇上的对手,由种种迹象证明,无疑就是刻下江湖上几乎没有人惹得起的血镖纪玄。
  如果你是这个汉子,你有勇气单独留卜来跟血镖纪玄
  拼个死活?
  俗语说得好,你自己办不到的事,你就不能苛求别人。
  但是,不幸得很,这汉子选择的竟是第三条路。
  白胡老头从座位上突然失去踪影,人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每个人都晓得答案——八仙桌儿底下。
  但这并不是说,每个人都看到了藏在桌底下的白胡老头,或是看清了白胡老头刚才滚入桌底下的经过情形。
  没有人会有这么好的眼力。
  如果别人看得到,那仍活着的黑衣汉子,他也一定会看得到。
  那汉子如果看得到,他手上的神机夺魂弩,此刻就不会闲着。
  事实上,八仙桌底下是漆黑一片,即使知道有人躲在下面,想伸手下去摸,也要摸上个老半天。
  众人事实上是“听”出来的,而不是“看”出来的。
  一个大家熟悉的声音,正从桌底下传了出来:“光棍不吃眼前亏,伙计,老夫的手段,你伙计已经见识过了,只要你伙计立即扔下手中的那牢什子,老夫保证决不赶尽杀绝就是了!”
  那汉子因为变生意外,受了惊吓,未能把握住最好的逃脱机会,若是这时候亡羊补牢,趁白胡老头发话之际,自桌面上飞身掠过,白胡老头为了顾忌他手上的神机夺魂弩,他脱身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若是他已死定心眼,非跟白胡老头硬拼一下不可,那么,他这时候冲上去,二脚踢开椅子,循声向桌底下射出其余两发毒弩,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惜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做。
  他底下的举动,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只见他突然退后一步,沉声迫促地道:“这小子诡计多端,实在滑溜得紧,你老大得帮一帮手才好……”
  众人全听呆了!”
  现在,除了死去的这三个汉子,以及白胡老头之外,酒座这边,全部只剩下了四个人。
  那便是巴东两毒:毒蜈蚣归阴和毒蝎子解无方、醉猫老吴,以及那个已被吓成一团的青衣寒士。
  这汉子在跟谁说话?
  谁是他的老大?
  众人正迷惑间,一条矫捷的身影,突然应声自阴暗的角落扑出,这个应声扑出的人,当然就是那汉子口中的老大。
  屋子里的灯光虽然不够明亮,但大家还是很快的就从衣着上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因为九名酒客之中,穿长衫的酒客只有一位。
  青衫寒士!
  这位将身份掩饰得很成功的青衫寒士,如果不是被那汉子指名敦促,显然仍无现身露面之意。
  他如今飞身扑出,显属迫不得已。
  从这位青衫寒士窜出屋角的灵逸身法看来,他的确不愧是这一伙的老大。
  练武的人,衣着经常是个很大的累赘。
  所以,武将上阵,武人下场,第一件事,便是结束一番,衣着合身随便,身手才会敏捷利落。
  而这位青衫寒士,如今居然不掳衣袖,不撮下摆,照样能腾跃自如,光是这份轻功,就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了。
  老大既然插手管事,身为手下弟兄的,自然不便争功。
  就在那汉子脚下移动,准备偏身让开去路之际,青衫寒士的右手五指,已如铁钩般搭上他的后脑门。
  由于青衫寒士的动作奇怪,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汉子已被青衫寒士一把凌空抓离地面。
  接着,只见黑影横空飞投,然后是蓬的一声巨响,白胡老头藏身的那张八仙桌,顿告四分五裂。
  那汉子被抓起、掷出、摔落,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这正说明青衫寒士的指力,是如何强劲惊人,他五指一搭上那汉子的后脑勺,后者的颈骨就已被他捏碎了。
  青衫寒士为何要这般绝情?用意至为明显。
  为了灭口,兼藉脱身。
  他无疑也明白自己绝不是血镖纪玄的对手,最后这名汉子如自顾逃命,他一定不会过问的。
  因为那黑衣汉子只要不揭露他的身份,他继续等下去,还有的是机会。
  如今这个笨蛋既然不懂得利害关系,将他硬给逼了出来,他就只好一手送这笨蛋上路了。
  蓬然大震声中,人影如矢,一闪而逝。
  青衫寒士藉这一手,果然达到了灭口脱身的双重目的。
  然后,大家便又见到了醉态可掬的白胡老头。
  白胡老头是从另一张桌子底下爬出来的。
  现在,众人才为之恍然太悟。原来那汉子当时即使循声发射毒弩,显然也伤不了这老家伙一根毛发。
  那汉子对白胡老头倒是一点也没看错。
  这老家伙果然滑溜得紫。
  他没有看清楚的人,是他们那位老大。
  如果他对他们那位老大,也能像对白胡老头这般小心,他今天的下场也许就不致于如此凄惨了。
  白胡老头慢慢站直了身子,仿佛完全不知道他藏去桌底下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这时,他眼光四下一扫,缓缓移动脚步,从搜索白天勇开始,将四人遗留的四副神机夺魂弩,一一捡拾起来,纳入怀中。
  白胡老头的这一动作,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只有巴东双毒和醉猫老吴从旁瞧红了一双眼睛。
  因为白胡老头如今捡起的这种战利品,对他们几个来说,实在是太需要太需要了。
  先以醉猫来说,明天或后天,便是他行事的日子。
  他今天从太平镇来,一路上已大致看妥了几处下手的地方,以他一身武功去杀一个女娃儿,当然费不了多大气力。
  现在唯一问题是,由这件事所引起的后果,将如何了结?
  淮扬帮帮主徐宏武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旦获悉遭人杀害,而且又是死在该帮势力所及的地面上,说什么也不能善罢甘休。
  以该帮弟子之众,一定不难立即查出与本案有关的嫌疑人物。
  那时候,他老吴孤家寡人一个,将凭什么跟高手如云的淮扬帮对抗?
  关于这一点,他刚才已经想过了。
  结论是:没有两全之策。
  这意思也就是说:那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他杀了那女娃儿,便无异是杀了自己。
  这是他刚才的想法。
  而现在,他的想法又不同了。
  现在,他只须拥有一副白胡老头从地上捡起的那种玩艺——神机夺魂弩——他相信整个形势便会全盘改观。
  他原先有那些顾虑,是因为他行事之际,无法叫官道上行人统统避开,他的身手再好,也难免不为人撞见。
  如果有了这种神机夺魂弩,这方面的顾虑便没有了。
  那时,他只须改去本来面目,便不难藉跟马车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轻易地将那女娃儿收拾掉。
  同时,由于这种夺魂弩体积小,发射时声响不太,他相信即使是前面的车把式,都不可能发觉异状。
  在这桩血腥交易中,真正知道他是凶手的人,只有一个孙二,事后,他只须及时赶回太平镇,再将孙二做掉,那就天下太平,什么事也没有了。
  巴东双毒呢?
  情形也一样。
  他们如果有了这种要命的利器,等下便可不费吹灰只力,除掉恶胡子陆富,取得那瓶罗汉续命丹。
  只要那瓶罗汉续命丹一到手,他们便可不必再为下半辈子的吃喝发愁。
  黑道上对这种续命丹的喊价,目前是三千两纹银一颗,续命丹的总数是十八颗,就是打个七折,也在四万两左右。
  这个数目,是一名杀手受顾杀害四十个人的代价,而他们只须杀一个人就够了。
  可是,醉猫老吴也好,巴东双毒也好,他们能跟白胡老头抢夺这种战利品吗?
  如果这老家伙真是血镖纪玄的化身,只要这位小太岁不找他们的麻烦,就已经是他们的造化了。
  白胡老头没有再找任何人的麻烦。
  他集齐四副神机夺魂弩之后,看也没有去看双毒和醉猫老吴等人一眼,便又以进门时的那种之字步伐,歪歪斜斜的走向已经吓呆的李二麻子。
  白胡老头取出一张也不知是多大数目的银票,放在李二麻子面前道:“这里烦你李老板善后一下,一切损失,全由老夫赔偿好了!”
  他望着发呆的李二麻子,微微一笑,又道:“刚才进门时开的那个小玩笑,也包括在赔偿之内。”
  说完,眨眨眼睛,像返老还童似的,又扮了个鬼脸,才转身从容走出大门。
  李二麻子直到白胡老头的背影完全消失于门外夜色中,才转身回过神来,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心里想:“谢天谢地,这个瘟神总算给送上了路!”
  瘟神出了门,那是不错的。
  不过,如果李二麻子以为瘟神已经上了路,那就大错特错了!
  恶胡子陆富和猴头老四,一直都站在遮住通往后院的一道屏风后面,大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从头到尾,全都瞧得清清楚楚。
  当白天勇一声令下,另外那三名汉子以三副神机夺魂弩,分三面对着白胡老头时,猴头老四紧张得不断去拉恶胡子的衣袖。
  意思好像在说:“你看,你看,这如何是好?”
  而恶胡子陆富则只是微笑摇头。
  猴头老四一时也摸不透这位金带护法摇头的意思,是要他不必多管闲事,还是要他不必为白胡老头担心?
  因为不便发声询问,猴头老四只有瞪着两眼干着急。
  惊险的场面终于过去了!
  大屋子里的人松了一口气,猴头老四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恶胡子陆富的一双眉头,却紧紧的蹙了起来,嘴里同时低声不住地喊着奇怪。
  猴头老四微微一怔道:“什么事奇怪?”
  陆富摇摇头,带着思索的神情,漫不经心的道:“回到后面去再说吧!”
  两人转身走出通道,穿过院子,走向东厢一个有灯光的房间。       
  陆富走在前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猴头老四深恐这位大护法高一脚低一脚的,一个不留神,也许会撞上门框。所以他一上台阶,便抢上前去推开房门,以便好让房里的灯光照射出来。
  房门推开之后,猴头老四不禁微微一呆。
  原来房间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个人。
  那位不速之客,正在冲着他微笑。
  他们从臭头老高那里带回来的一条五香酱狗腿,以及李二麻子浑家为他们张罗的一坛陈年老酒,他们离开时都还没有动过。
  如今酒坛已经启封,狗腿上最好的一块腿瓜肉,也已经有一部份进入了那位不速之客的口中。
  不速之客,经常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显然是例外。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刚刚还为他捏一把冷汗的血镖纪玄。
  已经回复本来面目的血镖纪玄,正在灯下独自享用着美味的狗肉老酒。
  这位血镖纪玄,显然不想掩饰刚才白胡老头就是他扮的。
  因为他穿的还是刚才那一身衣服,同时一些易容用的小物件,如假须假发胶膏等,也都放在桌上酒壶边。
  猴头老四呆了一下,接着便像突然发现了亲人似的,快步跨入房中,走到血镖纪玄的对面坐下。
  接着,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迫不及待地道:“老弟,不是我说你,你刚才那样做,实在太欠考虑了。”
  纪玄抬头笑道:“你是说我不该杀了那家伙?”
  刚才,以白天勇为首的四名汉子,其实并不是纪玄杀死的。
  换了别人,尽可不认这笔帐。
  但纪玄就是纪玄。
  血镖纪玄永远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杀人,有时并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如果纪玄推称刚才的四条人命与他无关,虽然勉强说得通,但那只是自欺欺人,真正的汉子,绝不歪曲事实。
  猴头老四道:“我不是指这个。”
  纪玄一哦道:“否则——”
  “我的意思是说:你老弟扮的白胡老头,前半段的确相当成功,只是你实在不该接着说出那段有关十绝真经的故事。”
  “为什么?”
  “因为这么一来,你老弟的伪装,便等于前功尽弃;这不仅使你老弟几乎当场陷入绝境,而且以后也一定因此为你带来很多麻烦。”
  “想从我身上追出十绝真经的下落?”
  “可不是。”
  恶胡子陆富忽然插嘴道:“侯老四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拖刀计’?”
  猴头老四转过头去,茫然重复道:“拖刀计?”
  恶胡子陆富道:“换成一句俗语,也就是:故意卖个破绽的意思!”
  猴头老四不觉瞪大了眼睛,期期地道:“陆爷的意思难道是说,纪老弟今晚的种种作为,竟然都是事先有意安排的?”
  陆富道:“至少我的看法是如此。”
  猴头老四露出满脸迷惑的神情道:“纪老弟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陆富道:“好处有两样:一是清除了四副歹毒霸道的神机夺魂弩。二是迫使那位青衫寒士现出了原形。”
  一提及青衫寒士,猴头老四这才突然想起此一人物,在今晚整个事件中的重要性,于是放开原先的话题,急忙接着道:“噢!对了,我一直忘记请教,那位青衫寒士究竟是何许人?”
  恶须子陆富两眼望向天花板,缓缓说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请教我们这位纪老弟台。“
  猴头老四显然没有留意恶胡子陆富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当下果然又转头向血镖纪玄望去。
  纪玄带着思索的神情,缓缓地道:“目前,我也只知道他可能就是火龙珠的主人。”
  猴头老四眨着眼睛道:“火龙珠的主人?”
  昨天,纪玄只向他打听青狼老陈离开江寡妇家以后的行踪,并未告诉他有关火龙珠的故事。
  如今,纪玄突然提起什么火龙珠,他自是一头雾水。
  血镖纪玄大概也觉得有再补述一遍的必要。
  于是,他又将前夜青狼老陈以火龙珠作赌注,虽然赢了三万两银子,却露出惶恼不安的神色。
  因此他猜想那火龙珠可能是一种杀人的酬劳,同时也可能为青狼老陈带来灾祸的经过情形,大概的说了一遍。

  第十三回
  猴头老四静静的听纪玄说完之后,才问道:“当时你就断定,青狼老陈受雇要杀的人,可能就是你纪老弟?”
  纪玄苦笑道:“除了一个血镖,目前谁的人头有这么好的价钱?”
  猴头老四道:“这么说,刚才死去的四名汉子,他们也是四名职业杀手了?”
  “杀手跟雇主不可能走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可能还要更进一步!"
  “亲信?”
  “差不多。”
  “既是自己的亲信,那家伙刚才干嘛要那样心狠手辣?”
  “江湖上形形式式的,哪一种人物没有?”
  “人心真是可怕。”
  “这句话好几千年之前,就有人说过了。”
  猴头老四低头想了一阵,忽然又抬头问道:“那么,老弟知不知道,火龙珠目前的主人是谁?”
  他大概觉得这句话有语病,又补充了一句道:“我是指它落入青狼老陈手里之前。”
  口        口        口
  纪玄耸耸肩膀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猴头老四停了片刻,皱眉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
  “什么事?”
  “我奇怪的是,青狼老陈前夜跟你赌钱时,照说当时有的是机会,他为什么不抽冷子向你下手?”
  “你猴头老四想错了,这事实一点也不奇怪。”
  “担心事后脱不了身?”
  “这个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最重要的一点,无疑是担心万一失手,会因而将幕后的雇主给牵涉出来!”
  猴头老四点点头道:“唔!细想起来,这也是道理。”
  纪玄道:“青狼老陈是太平镇上杀手中的一名狠角,对方不惜代价,找上这名仁兄,事先无疑已拟妥一套万全的计划。如指定下手时间和地点等等。
  “按照杀手们的行规,是绝不可以违规行事的。所以,当时无论有多好的机会,相信青狼老陈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笑笑又道:“这也许是我染上赌博这种不良嗜好以来,唯一的一次收获。因为青狼老陈如果不是利令智昏,想以一颗火龙珠,骗我三万两银子,今天我是否能坐在这里大啖其狗肉,只有天晓得。”
  但猴头老四却笑不出来,他紧皱着眉头道:“是谁跟你有这么深的仇恨,你老弟难道一点也琢磨不出?”
  纪玄沉吟不语。
  恶胡子陆富忽然轻咳了一声道:“这个问题如果要我陆某人回答,陆某人的回答将是:不是琢磨不出,而是暂时不想认真追究这件事。”
  口        口        口
  猴头老四愣住了!
  这是什么话?
  一个人如果发现有人千方百计的想谋害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无疑便是把这人设法从暗处揪出来,以牙还牙,做个了断,以绝后患!
  现在有人想杀害纪玄,如果说纪玄不晓得这人是谁,那并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因为这两三年来,他杀掉的人,实在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亲戚朋友。
  那些死者的亲戚朋友,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他的仇人。
  但是,如果说纪玄可以找出这名仇家,而只是目前暂时不想认真追究这件事,这种话就叫人无法理解了。
  纪玄为什么不追究?
  难道纪玄认为这种玩命的游戏,十分够刺激,希望多给对方几次向自己下手的机会?
  这时候无论换了谁,恐怕都会觉得恶胡子陆富这番话,未免说得太过份了些。
  因为血镖纪玄是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身上。
  一个人无论如何玩世不恭,也绝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但是,这只是猴头老四刚刚开始的想法。
  口        口        口
  当他回忆起刚才大屋子里的种种经过时,他的这种想法动摇了。
  刚才在前面大屋子里,当纪玄藏身桌底时,由于光线明暗不同的关系,别人虽然看不到他,但他却可以看到别人。
  这也就是说,青衫寒士由屋角扑出,以及以后的种种举动,包括夺门而逃在内,纪玄都应该瞧得清清楚楚。
  那么,当青衫寒士夺门而出时,纪玄为什么不加以阻栏?
  甚至连一点点阻挡的表示也没有?
  他回避身后那名汉子,是因为对方持有神机夺魂弩,而当时青衫寒士则是赤手空拳,他顾忌的又是什么?
  血镖纪玄,镖出见血,从不虚发。就算他不愿冒险跟对方正面为敌,他的飞镖,又到哪里去了?
  猴头老四终于明白了恶胡子陆富刚才为什么紧紧皱着眉头,以及不断发出冷言冷语的原因。
  原来,这位金带大护法是因为不满血镖纪玄轻易地放跑了青衫寒士。
  从这种小地方,也正可以看出陆富的为人。
  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会对朋友如此坦率真诚,才会将朋友的事情,比自己的事情还看得重要。
  纪玄为什么要放走青衫寒士?
  这一个疑问,当然只有纪玄本人才能解答。
  于是,猴头老四又转头向纪玄望去。
  他希望能听听纪玄对这一件事情的解释。
  他相信纪玄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而且,纪玄也会给他满意的答复的。
  口        口        口
  纪玄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望着恶胡子陆富道:“陆兄说的不错,我的确已经猜想到了那位青衫寒士的身份,刚才我也的确有意放走他的。”
  他略略顿了一下,以极其诚恳的语气接着道:“朋友相交,贵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小弟如今却有个不情之请,那便是希望陆兄最好暂时别向小弟追问这个人是谁,可以吗?”
  他的话说得很婉转,语意也很明显。
  青衫寒士是谁?他希望恶胡子陆富最好暂时别追问,如果陆富一定想知道,他当然也可以说出来。
  陆富手一摆,爽然接口道:“好,这个问题咱们就说到此为止,就不必再接着谈论下去亍。刚才我只是不明白你在弄什么玄虚,才觉得越想越不是滋味,既然你这么做另有原因,自然又当别论。”
  道道地地的一条爽直汉子。
  心里有事搁不住,话说开了,立即雨过天晴。
  纪玄听了陆富的话很高兴,欣然举杯道:“这是第一杯酒,也是最后一杯,我祝两位健康快乐!”
  猴头老四诧异道:“这是什么话?你难道不喝了么?”
  “不喝了。”
  “为什么只喝一杯,就不喝了呢?”
  “这是两人份的酒菜,我如参加进来,你们就不够了!”
  “你想走?”
  “我根本没有想到要来。”
  “你不想来,为什么又来?”
  “这当然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为了怕有人窝了一肚子闷气,糟塌了这份好酒菜!”
  口        口        口:
  纪玄原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来的?这使得猴头老四和恶胡子陆富都感觉很意外,也为之深受感动。
  他们一直都在为对方着想。
  他们都没有交错朋友!
  交错朋友的人,是杀手小方。
  小方曾经向人表示过,他在胡集有不少的好朋友,只要他的人一到胡集,随时有人招待他吃喝玩乐。
  关于这一点,小方没有吹牛,他在胡集的好朋友的确不少。
  短命鬼姚大,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严格说起来,短命鬼姚大其实并不能算是小方的好朋友。
  甚至连普通朋友都谈不上。
  因为姚大不配。
  如果你时常路过胡集,那你必然会看到一个手提竹篮,到处兜售瓜子、花生、薄荷糖的小贩。
  这个小贩便是短命鬼姚大。
  卖瓜子、花生、薄荷糖,只是一种仅足糊口的小生意。如果要姚大招待小方吃喝玩乐一番,恐怕他至少也要白做三年。
  所以,他们过去只是彼此认识。
  小方买过短命鬼姚大的瓜子、花生,姚大也知道小方是太平镇上的一个名杀手。如此而已!
  他们的友谊,是今天刚刚才建立起来的。
  促进他们由“相识”变成了“好朋友”的桥梁,是因为短命鬼姚大在集上拥有三间破茅草屋。
  当小方发现那位淮扬帮的千金,最后落脚之处,就是短命鬼姚大住的那几间破茅草屋时,他们之间的朋友就交定了。
  口        口        口
  徐香凝的随从,除了马夫之外,只有一个丫环。
  她跟丫环住一间卧房,马夫睡中间的堂屋,一方面为女主人担任护卫,一方面也好藉此照顾门口的车辆牲口。
  偏东的一间,原是堆放杂物的柴房,如今稍加整理,便成了短命鬼姚大招待新朋友的卧房兼客厅。
  短命鬼这个绰号,据说是集上的女人给骂出来的。
  女人骂男人“短命”“死鬼”或是“杀千刀”,其意义都差不了多少。那就是说这个男人不正经,贼头贼脑或油嘴滑舌专在女人身上占小便宜。
  甚至有人说,短命鬼姚大做的这种生意,便是为了方便与集上一些馋嘴的女人藉机接近的关系。
  这种种说法,有没有冤枉了姚大?
  一点没有。
  姚大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不过,今天的姚大,却规矩得很,虽然靠西边房间里住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却连正眼也不敢多瞧一下。
  这并不是因为徐香凝主婢的身份镇住了他,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对主婢到底是什么身份。
  使他安份守己的是那个马夫。
  口        口        口
  那个马夫与一般的马夫看起来,并没有多大分别,一身粗布衣服,人也挺和善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分别,应该是那马夫的一双眼光。
  那马夫只在进门的时候,将短命鬼姚大周身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两眼,姚大的心里就干净了!
  像刀子刮过一样的干净。
  也正因为如此,姚大有时间将全部精神放在巴结小方身上。
  以他短命鬼姚大的身份,能交上一个像小方这样有名气的朋友,实在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件荣耀事。
  “方兄要喝什么酒?”
  “什么酒也不喝。”
  “原来方兄不喝酒?”
  “今天不喝。”
  “那么,去臭头老高那里,弄碗红烧狗肉尝尝怎么样?”
  “我对狗肉没多大兴趣。”
  “也不想去李二麻子那儿押两注?”
  “这几天手气不佳。“
  口        口        口
  短命鬼姚大大失所望。
  他原想陪着这位杀手,去臭头老高或李二麻子那里威风威风,好让大家都知道,他已交上了这么一位有头有脸的朋友,不意对方竟一口回绝。
  短命鬼姚大仍不死心,又道:“方兄,咳咳,总得来点什么充充饥才好。人又不是神仙,空着肚皮怎行?”
  “来壶好茶,弄些瓜子。”
  “别的不要?”
  “不要。”
  “时间还早得很,方兄也不想出去逛逛走走?”
  “赶路累了,只想躺着歇歇。”
  姚大无法,只好遵命去烧水泡茶。
  不消一会,茶泡好了!
  小方忽然掏出一把碎银道:“你去李二麻子那边碰碰手气吧!这儿地方不够宽,两个人睡也睡不安稳,如果你兴致好,等天亮再回来也可以。”
  从来只有主人下“逐客令”。
  想不到现在客人竟下起“逐客令”来了!
  不过,姚大一点也不生气。
  因为说这话的是小方,太平镇来的名杀手,即使对方说得再难听些,他也会装作听不到或是听不懂。
  而实际上,小方说的话并不难听。
  同时,更重要的,对方还给了他一把银子。姚大平时接触银子的机会虽不多,但对重量却很敏感。
  他卖瓜子花生,也是论两计价的。
  口        口        口
  所以,他一接到手上,他便凭感觉掂出这把碎银绝不少于四两五钱。
  四两五钱的银子,可兑四十五吊大钱。
  这相当于他卖瓜子花生一年的入息——一年不吃不喝的入息。
  姚大走出茅屋时,全身像飘浮在云雾之中。
  他真的会去李二麻子那里赌个痛快?
  哼!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干。
  他要去的地方,是臭头老高的狗肉店。
  他要先去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一大壶酒,一大碗肉,三十六个大钱尽够了。
  吃饱,喝足,然后呢?
  唔!这就有点为难了!
  胡集当然也有那种地方,问题是,那种地方不像臭头老高的狗肉店,几十个大钱就可以办事情的。
  口        口        口
  走出臭头老高的狗肉店,向后拐一个弯,便是花大娘住处。
  花大娘养了三个“干女儿”,个个都长得很标致,只要花大娘点点头,你便随时都可以成为花大娘临时的“干女婿”。
  花大娘点头的代价,是纹银三两。
  每天,姚大提着零食篮子出门,集头镇尾溜一圈,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花大娘的家。
  他去花大娘那里,当然只是吃吃免费豆腐的份儿。
  经常的情形总是这样,他吃三个姑娘的豆腐,而花大娘则又拿他姚大当作吃豆腐的对象。
  花大娘经常笑着对他说:“别人想进我女儿房间,得付足三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来!短命鬼,我们是老交情,打个八折,只收你二两四钱就行了。”
  这当然是因为花大娘瞧扁了他,晓得他连二两四钱也是拿不出来的关系。
  所以,他有好几次,都咬牙暗暗发誓:有一天等老子发了财,老子非捡这个便宜不可,到时候一定叫你这个老娼妇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
  他这个愿望当然一直没有实现。
  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他如今荷包里有的已经不止是二两四钱了,就是不打折扣,他也可以在那个老娼妇面前威风一番了。
  如今,使他感觉有点举棋不定的是,荷包里那把碎银,摸起来滑滑凉凉的,那种滋味实在令人受用。
  如果到花大娘那里跑一趟,这种美好的感受,无疑便会离他而去。
  他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再有一把碎银,在他指缝里滑进滑出呢?
  短命鬼姚大想到这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口        口        口
  这把碎银,还是太少了。
  像很多发了小财又想发大财的人一样,它为他带来了快乐,但也为他带来了苦恼。
  前面路边处,就是臭头老高的狗肉店。
  风中已飘来一阵酒肉的香味。
  短命鬼姚大登时振作了起来,奶奶的,那些烦心事,且不去管他,先过了口腹之瘾后再说吧!
  不意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追了上来,压着嗓门招呼道:“喂!前面走的可是姚老大么?”
  姚大一听,便知道来的是集尾上卖草鞋的赖皮张。
  这使得姚大的心头马上爆起一个大疙瘩。
  在胡集,无论谁见了赖皮张,都忍不住会从心底泛起一股厌恶之感。
  因为这位赖皮张是集上有名的揩油大王。
  谁家茄子长得好,丝瓜结得多,第一个尝鲜的人,往往便是这个赖皮张。
  “哎哟!刘大婶,您可真有办法啊!喏喏,瞧瞧这些茄子!”
  不等说完,两只大茄子,已给他摘去了。
  大家都是本集人,为了两只茄子或丝瓜,你好意思翻脸?
  这种灾害,姚大当然也无法避免,甚至比别人还严重得多,姚大卖零食时,只要赖皮张一出现,姚大心里便会慌张。
  因为赖皮张见了姚大,便会亲亲热热的凑过去,一手拍他的肩膀,一手伸向篮里:“昨天的花生不大脆,今天炒的怎么样?”
  别人是抓一两粒品品味,他老兄则是一抓一大把。
  抓得姚大好不心疼。
  可是你能怎么说?
  老兄弟了,吃你一把花生也要斤斤计较?
  如今姚大紧张,是因为荷包里多了几两银子。
  如果被赖皮张获悉他发了一笔意外之财,后者虽不致于强抢硬借,但在嬉皮笑脸的纠缠之下,一碗红烧狗肉,是绝跑不掉的,说不定还得饶上一壶酒。
  姚大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他的手已经离开了荷包。
  现在,短命鬼姚大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赖皮张不是有意跟来的,大家瞎扯几句,然后各奔东西!
  赖皮张快步赶上来,脸上堆满笑容:“姚老大是不是想去老高那儿喝两杯?"
  姚大暗暗吃惊,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唉!随便走走罢了,像你我这种命,哪有这个福份?”
  赖皮张轻轻推了他一把,笑道:“走,走,没有关系,今晚我请客!”
  姚犬这下是真的吓了一大跳,双手齐摇说:“不,不,谢了,小弟这两天肚子不好,一碰上油腻就反胃。”
  我的老天爷,赖皮张请客?
  姚大心里暗想道:“我的活祖宗,你还是饶了我吧!且看转世投胎做人,我姚大会不会有这福份!”
  赖皮张露出满脸将信将疑的神色道:“啊!你肚子真的不舒服?还是怕我老张付不起这个钱?”
  姚大故意苦着脸道:“老兄老弟的,干嘛说这个?我的肚子的确不大舒服。”
  赖皮张点点头,又道:“好,那我们就一起逛逛,随便聊聊吧!”
  姚大暗暗叹气,今晚这顿狗肉烧酒,看样子八成是享受不成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赖皮张显然不是冲着他那四两五钱银子来的。
  这比什么都重要。
  为了这一小注财富的安全,别说是饿一顿,就算是饿上了一天吧,他也眼样忍受得了的。
  于是,他们肩并肩,慢慢往集头走去。
  口        口        口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
  大路两旁的小铺子里,差不多家家住满了香客。
  往常这个时候,为了节省灯油,大家早就上床了,而今则处处有灯光人语传出来,比大年夜还要热闹。
  赖皮张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扭头朝姚大道:“姚兄那边住了多少香客?”
  “三四个。”
  “去年的老客人?”
  “不是。”
  “男的还是女的?”
  “有男有女。”
  “哪儿来的?”
  “不清楚。”
  “四个人是不是同一批?”
  “不是。”
  “几批?”
  “两批。”
  “这两批男女香客,男的生成什么样子?女的生成什么样子?”
  姚大突然提高了警觉。
  他原就感觉赖皮张今晚有点不对劲,但一直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
  现在,他突然明白了!
  这厮说什么陪他聊聊逛逛,原来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向他套话。
  他一时虽然还弄不清楚这厮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但有一点,则不难确定,打听这些事情,对这厮必然有莫大好处。
  口        口        口
  赖皮张身上有几根骨头几条筋,他短命鬼姚大比谁都清楚,他晓得这厮从不为没有好处的事情白耗精神。
  姚大心底冷笑。
  他冷笑着想道:“想耍赖皮,集上数你第一,我姚大认输。至于斗小心眼儿,嘿嘿!你赖皮张算找对了人,咱们就看看谁的道行高深吧?”
  臭头老高的狗肉店过去了。
  姚大轻轻叹了口气道:“又不是认亲家,谁有心情去管这些!”
  赖皮张第一次碰壁,但仍不死心:“你看他们像不像武林中人?”
  姚大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两眼望去别处道:“像怎样?不像又怎样?”
  赖皮张接不下去了。
  你想去套别人的话,对方总是以问题回答问题,句句带上一个疑问号,就算你是苏秦张仪复生,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赖皮张瞪着眼睛,瞪了很久,才皱起眉头道:“今天集上来的香客,我看很多都不像真正的香客。”
  姚大道:“是吗?这点我倒没有留意。”
  赖皮张道:“你姚兄在集上一天到晚满处跑,难道就没有发现一个扎眼人物?”
  姚大慢吞吞地道:“有倒是有……”
  他故意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过,你我都是安份守己的小生意人,干嘛要去招惹这些是非?谈论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处?”
  赖皮张眨着眼皮,似乎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说出来?
  姚大又在心底笑了,这次是得意的笑。
  赖皮张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终于开口说道:“不瞒你姚兄说,事情是这样的,咳……咳咳……”
  口        口        口
  他的决心显然还不够十分稳定。
  姚大没有插嘴。
  这就像赶鸡入笼一样,鸡已经到了笼子口,你如果还在后面嘘叫拍手,鸡就要飞走了。
  赖皮张似乎又重新考虑了一阵子,才接着说下去道:“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位尚大爷,他拜托我留意香客中,有没有太平镇来的杀手在内?假如发现了,就去告诉他,他说他有赏赐。”
  “赏多少?”
  “每发现一名杀手赏白银一两正。”
  “我不相信。”
  姚大并不是不相信会有这种事,而是不相信赏银只有一两银子。
  赖皮张误会了他的意思,有点发急道:“我骗你不是人!”
  姚大也不去纠正他这句话的断句法,只是淡淡的问道:“这位尚大爷如今在哪里?”
  赖皮张傻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碰上了“高段”。
  不过,赖皮张毕竟是赖皮张,就算他捡不到别人的便宜,别人想捡他的便宜,可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满脸堆笑道:“不瞒你姚兄说,这位尚大爷实在大方,尽管约定的赏金是一两,他最后赏的却是五两。”
  姚大没有开口,不过,他猜想这个数字也许已很接近了。
  赖皮张接着又说道:“这位尚大爷住的地方很秘密,如果我不说出来,一般人是绝对找不到的。”
  他说的一般人,包括姚大在内。
  姚大当然也懂得他这话的意思。
  所以,姚大只点了一下头,仍然没有开口,他在等待对方开条件。
  口        口‘        口
  赖皮张凑近一步,低低地道:“你我也不是外人,咱们就公公平平,来个二一添作五如何?”
  “不行!”
  “你不干?”
  “这样不够公平。”
  “为什么?”
  “你张兄也许已经发了好几票,我老姚这还是头一次见财气!”
  “那么你说怎么个分法?”
  “你带路,不管我得多少赏金,我只能分拟一两。”
  赖皮张瞪眼道:“你真他妈的这么狠?如果我不带路,你去哪里找人?你短命鬼卖那些杂碎,哪年哪月才能卖到五两白花花的银子?”
  现在,实话出来了。
  赏金数目,竟是十两。
  姚大道:“不干拉倒!”
  天晓得姚大这四个字是费了多大力气说出来的。
  如果赖皮张够狠,这时掉头就走,相信姚大准会一把将他拉住,那时别说二一添作五,只怕三七分帐,姚大都会答应。
  但是,赖皮张不够狠。
  关于心机方面,这位赖皮张果然要比短命鬼姚大逊色得多。
  当然,这也怪他不得。
  一个平时连丝瓜都想揩油的角色,一旦遇上有成绽银子可赚的诱惑,试问你叫他又怎么能硬得起来。
  赖皮张软了下来道:“好好好,照四六折帐就是了!”
  姚大咬紧牙关道:“不行,最多二八。”
  赖皮张又冒火了:“奶奶的,二八?难道连三七也不行?”
  这下轮到短命鬼姚大支撑不住了,他知道这已是赖皮张忍让的最后极限,如果再不见风转舵,也就未免太不识时务。
  于是,他故意长长叹了口气道:“三七就三七吧!多年老兄弟,为了这点小事情,还有什么好争的?”
  口        口        口
  赖皮张说过,那位尚大爷住的地方很秘密,如果没有他带路,一般人绝找不到。
  这话倒是事实。
  堂堂一位大爷,竟然住在一个像狗窝似的更寮里,这种事情试问事先谁能料得到?
  更寮搭在一块斜坡之上,两边全是坟墓。
  当赖皮张摸索着将姚大领向那座更寮时,姚大心里七上八下,真有点怀疑这个赖皮张是不是想干谋财害命的勾当?
  最后,一丝灯光入眼,才消去姚大心中的疑虑。
  灯光是从更寮里透出来的。
  —个人满身酒气,躺在破草席上呼呼大睡,但这人并不是尚大爷。
  这人是更夫老杨。
  更寮里面没有桌椅,只有两张破烂的草席。
  这两张草席,一张是老杨的床,另一张你随便说它是什么都可以。
  因为整座更寮就只这么两席之地,除了一席睡人之外,其它一应杂物,则是堆放在另一张草席上。
  口        口        口
  席上尚有未吃完的酒菜。
  看到老杨吃剩的酒菜,短命鬼姚大放心了!
  他和赖皮张平日生活虽苦,但比老杨则强多了。他们只是吃不起大鱼大肉,老杨则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而今晚,老杨不但喝的是二锅头,而且还搭配了好几味卤菜。
  老杨的钱从哪里来?
  答案只有一个:碰上一个阔房客。
  这位阔房客,当然就是尚大爷!
  姚大一颗心,怦怦跳动,十两银子,三七分,他得七两,花大娘那里,说什么也够资格去真个销魂一番了。
  他甚至已在心里打好腹案,明天过去时,且不动声色,直到花大娘说出八折的优惠,话扣牢了,才突然亮出银子,拥着姑娘便跑。
  二两多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得省且省,他只是了心愿,用不着充大爷,也犯不着在花大娘那老娼妇身上套交情。
  他清楚这种好事永远不可能有第二次。
  现在,他心里只担心着一件事,那位尚大爷会不会已经离开了这座更寮,甚至离开了胡集。
  只听赖皮张问道:“尚大爷呢?”
  “唔!”
  “尚大爷哪里去了?”
  “唔!”
  “尚大爷什么时候回来?”
  “唔!”
  赖皮张火了,抬脚一踢,说道:“嗨!老家伙,起更了!”
  老杨一听到“起更”这两个字,登时霍地翻身坐起,眨着一双睡眼急急问道:“什——什么时候了?”
  赖皮张当然不是为了催促他去打更。
  于是又回到老话感上,道:“尚大爷呢?”
  老杨定了定神,打了个呵欠,揉了几下眼皮,才勉强的认出了问话的人是谁来。“嗯!又是你?”
  这说明赖皮张今天已不止一次来到这座更寮,同时也说明更夫老杨对这位赖皮张,并不如何尊敬。
  赖皮张耐着性子,又问道:“尚大爷呢?”
  “不知道。”
  “什么时候离去的?”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
  “他临走时,可曾说起要等什么时候才回来?”
  老杨偏着头想了一阵子,才道:“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只说你如果要找他,可以留在这儿等。”
  他慢慢撑起身子,提着一只旧布袋,慢慢的走出更寮。
  他只走了两三步,忽然又转身回头。
  赖皮张以为他还有话要说,其实他只是为了带走没有吃完的酒和卤菜。
  他享受这么一顿并不容易。即使是一滴酒,一小片豆腐干,他也要装进自己的肚皮去,他用不着跟任何人客气。

  第十四回
  尚大爷终于回来了,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今晚是捡来的。
  不过,他对纪玄那小子并无感激之意。
  因为他晓得那小子今晚故意手下留情,并非由于恻隐之心大发,而,只是为了在他身上发掘更多有关袈裟血案的秘密。
  小子有此打算,对他来说,是相当有利的。
  因为如此一来,小子必然不以取他,性命为急务,而在他的计划之中,那小子将绝不会活到明天落日时分。
  他如今感到气恼的,纯然是为了白氏四兄弟太不争气。
  这四兄弟他整整供养了三年。
  口        口        口
  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子里,他支付大把大把的银子,供四兄弟吃喝玩乐,为的就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没想到,四个家伙平时演练起来满像一回事,一旦派上场面,完全都走了样。
  他对四兄弟中的最后一个,手段诚然毒辣了些。不过,他也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
  当时他实在太恼火了。非如此实在不足以解心头一口闷气。当然,主要的理由,还是为了方便脱身兼灭口。
  口        口        口
  赖皮张看到尚大爷回来,像是泄了气的球突然又鼓胀了起来。
  他跳起身子,本想弯下腰去请安,但尚大爷显然不怎么欣赏这一套。
  他手一摆,止住了赖皮张的弯腰动作,同时瞟了姚大一眼问道:“这位是谁?”
  赖皮张道:“集头上的姚老大。”
  尚大爷当然不用再问两人的来意,当下开门见山的道:“这次你们认出的杀手是谁?”
  姚大抢着回答道:“一个姓方的小子,大家都喊他小方。”
  尚大爷点头道:“好!”
  姚大心花怒放,只要事主点头,他的七两赏银,就稳如泰山了。
  尚大爷忽然转向赖皮张道:“你们两个人一起来,赏金如何分配?”
  赖皮张道:“三七分。”
  尚大爷道:“你三他七?”
  赖皮张道:“是的。”
  尚大爷摸出一颗金豆子道:“这颗金豆子,可兑五两白银,你拿了先走吧,这位姚老大,我还有话要踉他说。”
  赖皮张喜出望外,称谢接过金豆子,眉开眼笑的走了。
  口        口        口
  尚大爷等赖皮张去远了,才拍拍草席道:“坐下来,姚老大,我们慢慢谈。”
  姚大坐下,心里仍然在想着赖皮张拿走的那颗金豆子。
  赖皮张只该分三两银子,就获得了价值五两的金豆子一颗,他的七两银子,该得几颗金豆子?
  他很快的就晓得了金豆子的数目。
  两颗!
  尚大爷将两颗黄豆大小的金豆子放在草席上,抬头道:“小方目前住在哪里?”
  “就住在小人家里。”
  “你家有多少人口?”
  “就只有小人一个。”
  “你有几间房子?”
  “三间。”
  “除了小方,你家里还有没有其他借宿的香客?”
  “有。”
  “几位?”
  “三位。”
  “三位什么样的香客?”
  “一个带着使女的大姑娘,另一个是她们的车夫。”
  “小方认识她们?”
  “好像不认识。”
  尚大爷在两颗金豆子旁边,又加了一颗。
  “小方对她们主仆很留意?”
  “好像是的。”
  “那主仆三人先到?”
  “是的。”
  “然后小方也来了?”
  “是的。”
  “你可否清楚小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有名气的杀手。”
  “除此而外呢?”
  “听说在太平镇上,对一些娘们很不老实。”
  “你姚大喜不喜欢这种人?”
  “我姚大喜欢规矩人。”
  金豆子又增加了一颗。
  姚大心跳加速。
  他真希望这种谈话一直继续下去,最好永不停止。
  “你猜想那小子会不会是在动那位大姑娘的歪念头?”
  “可能。”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人是刚刚想起来的,因为他给小人一些碎银,要小人今夜最好别回去,如今细想起来,那小子的举动实在很可疑。”
  金豆子现在变成五颗了。
  “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注意一些杀手的行动?”
  “小人不清楚。”
  “现在我不妨告诉你,我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那位徐姑娘的安全!”
  “啊!原来这么回事!”
  “不过,你姚老大谅也清楚,太平镇上的那批杀手,实在没有人招惹得起。”
  姚大点头,这是实情,太平镇上的那些杀手爷,的确很少有人招惹得起。
  (金豆子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六颗?)
  “所以,我现在听你姚老大这么一说,心里虽然非常忧虑,却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的预防方法来。”
  口        口        口
  姚大开始明白了。
  要想金豆子增加,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替眼前这位尚大爷想出一个不让小方侵犯那位徐大姑娘安全的预防之策。
  只要能想出一个妥善的预防方法,他相信金豆子一定会增加,而且说不定一加就是好几颗。
  可是,这种事又有什么方法预防?
  尚大爷忽然轻咳了一声道:“依我估计,那小子今夜也许还不致轻举妄动。”
  姚大有点迷惑道:“何以见得?”
  尚大爷道:“因为明天是香期的第一天,如今已近三更,最多再过一个更次,烧早香的就要忙着进庙,我猜想那小子大概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这也是事实。
  香客都有一种迷信,认为香烧得愈早,便愈会获得神明保佑。有人为了抢头炷香,甚至不惜先一天晚上便去庙外抱被露宿,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胡集的人,对这种事,当然比谁都来得清楚。
  尚大爷皱眉接着道:“所以,我觉得最令人忧虑的,还是明天,那小子离开了你那里之后……”
  口        口        口
  换了别人,也许会问:你这位尚大爷为什么要对那位徐姑娘如此关心?
  她姓徐,你姓尚,你又是她的什么人?
  但姚大连这种念头都没有,他如今脑海里只有一样东西在转动。
  金豆子。
  他只想这些金豆子愈滚愈多,越多越好。
  而要金豆子增加的办法,便是顺着这位尚大爷的意思,处处讨这位尚大爷的欢心。
  “是的,大爷说得不错,这一点的确令人忧虑。”
  “如今也许只有一个笨办法。”
  “什么办法?”
  “想个办法叫那小子明天早上起不了床。”
  “让他没法再跟在徐姑娘后面?”
  “是的,徐姑娘烧过香,就会离开胡集,只要一上官道,光天化日之下,就不怕那小子胡来了。”
  “这果然是个办法。”
  “我甚至已找人配好一帖蒙汗药,同时也准备了一笔赏金,只可惜还没有找到一个够胆量的人。”
  姚大的心跳得很历害,他想问那笔赏金的数目,但又没有勇气开口。
  尚大爷叹了口气道:“我们老东家出手不够大方,赏金只拨了五百两,像这么一点数目,当然没人愿意去……”
  如果姚大会听话,对这位尚大爷的身份,应该可以释疑了。
  话交代得很明白,他是徐家的管事。
  但事实上,姚大此刻的耳朵里,只有五个字在嗡嗡作响。
  “赏金……五……百……两!”
  尚大爷又叹了口气道:“第二个困难是,由于善后必须暂时避避风头,这个人还得没有家小之累。本来,我以为赖皮张是个合适的人,但后来想想,又觉得这家伙——”
  姚大抢着道:“这个家伙,嘴巴不稳。”
  尚大爷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家伙的一张嘴巴,的确不大靠得住。”
  口        口        口
  姚大暗暗松了口气。
  这就像煮熟的鸭子,差点飞了一样,虽然只是一场虚惊,可也害他冒了一身冷汗。
  尚大爷接着道:“同时,小子住在你那里,他也没有接近的机会。”
  盛鸭子的菜盘,渐渐向他面前推过来了。
  姚大嘴唇发干,但又不知如何接口是好。
  尚大爷从容不迫地取出一张银票,以及一只小药瓶,跟五颗金豆子放在一起。
  他缓缓接下道:“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只有托你姚老大。你姚老大是聪明人,可以斟酌着办,不必勉强。
  “如果办不成功,你可以把银子再退还给我的,我绝不会责怪你,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短命鬼姚大走了。
  尚大爷含笑目送。
  现在,他整个计划,算得上是完全周密了。
  他知道纪玄那小子一定会雇杀手暗中保护徐香凝,只是无法获悉受雇的杀手是谁。同时,即使查出来了,再雇一名杀手对抗,时间上也来不及。
  而现在,他只花了雇一名杀手一半的代价,便解决了全部问题。
  他很清楚五百两银子对短命鬼姚大这一类角色所产生的力量有多大,纵有十个小方,也死定了。
  小方的死亡,会很快传遍全胡集。
  纪玄当然明白小方的死因。
  同样的,纪玄无疑也来不及多雇一名杀手,填充小方的空缺。
  那时,纪玄别无选择,只有亲自充当护花使者。
  若果真如此,纪玄便也死定了。
  三更正。
  很多小铺子里,已经有人起床点灯,虽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如果要烧前炷香,已不能算早了。
  往年这个时候,若说紧张忙碌,恐怕谁也比不上猴头老四。
  他成绩最好的一年,是在三更到五更,这短短的二个更次里,连摸了七十四名香客的荷包。
  到手的财务,几乎可以装满一只大麻袋。
  口        口        口
  那一年,三天香期,他只干了半个夜晚,便及时收了盘子。
  因为他们这一行,第一条手则,便是“戒贪”。
  他们祈求祖师爷保佑,要求的是温饱两个字。如果贪得无厌,惹恼了祖师爷,早晚准有灾祸临头。
  这也许只是一种迷信,但在他们这一行中,非万不得已,一向很少人故意去违犯。
  而今年,情形正好相反,这位猴头老四则几乎成了胡集的第一号大闲人。
  因为今年他不必出手,而他又不是一名香客。
  他来胡集,原是身不由己。
  如今,他已摆脱毒蜂弓强的威胁,这边也已获得恶胡子陆富的谅解,可说完全成了逍遥自在之身。
  除了吃喝玩乐,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打发时间。
  一条五香狗腿,一坛陈年老酒,已被他跟恶胡子陆富干得精光。
  陆富放下空坛子,打了个酒呃道:“好了,光啦!”
  猴头老四道:“什么时候了?”
  陆富道:“好像刚敲三更。”
  猴头老四道:“臭头老高一向都是二更关门,菜我是无法可想了,要酒我还可以去弄一坛子来。”
  陆富道:“这时候找谁要酒?”
  猴头老四道:“酒是到处有,如要喝好酒,只有去找孙百万。”
  陆富道:“孙百万是谁?”
  猴头老四道:“就是刚才推牌九的那位孙大少爷的老子。”
  陆富道:“你跟孙家有交情?”
  猴头老四道:“没有。”
  陆富道:“你跟人家既然没有交情,怎好意思这个时候去向人家讨酒喝?“
  猴头老四笑道:“我猴头老四来到胡集,只向他孙家要一缸酒喝喝,过意不去的,应该是他孙百万才对。”
  陆富这才领会出猴头老四向孙家讨酒喝的弦外之音,
  当下也忍不住笑道:“来路不正的酒,你想我喝得下去?”
  猴头老四道:“等你喝完一坛,你就记不得它的来路了。”
  口        口        口
  孙家的美酒,是收藏在孙家后花园的一座地窖里。
  要进入地窖,除大门之外,尚须经过三重门户。但在猴头老四的眼中,这三重门户完全形同虚设。
  前后不到一袋烟的时光,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就已被他抱出了孙家后门,连孙家的二条狗都没有惊动。
  猴头老四的酒量并不好。
  他今夜所以还没有醉倒,完全是因为心情特别愉快的缘故。
  不过,他走起路来,脚步已不稳定。
  眼前的景物,也经常离开应有的位置。
  口        口        口
  现在,他就看到一棵本来长在路边的小树,突然移来道路中央。
  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去撞那棵树。
  所以,当他走近时,他急忙偏向一边,打算绕着这棵树走过去。
  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朝那边移动,一道黑影子总是挡在他的面前。
  猴头老四停定脚步,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瞧花了眼。
  现在,他终于瞧清了这棵树的形状。
  原来这棵树不仅有手有脚,而且还有着一张令人汗毛竖立的面孔。
  猴头老四的八分酒意,一下子去掉了五六分。
  口        口        口
  毒蝎子解无方。
  猴头老四结结巴巴的道:“尊驾……为……为……什么要……要挡……挡住我的去路?”
  解无方阴阴一笑道:“想跟你伙计商量一件事。”
  猴头老四道:“什么事?”
  解无方阴笑着道:“你跟那位淮扬帮的陆大护法,两人之中,今夜必须要有一个人向地府报到,不知道你希望我们选择哪一个?”
  猴头老四手脚发软,酒坛子差点没从臂弯里滑落下来。
  解无方道:“酒坛子放下。”
  猴头老四依言放下酒坛子,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解无方跨出一步,突然伸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猴头老四还手无力。
  正想张口喊救命,一颗带苦涩味的药丸已经滑进了他的喉咙。
  解无方等他吞进了这颗药丸,才放开手道:“现在,你仔细听清楚,这颗药丸叫‘极乐丹',一个时辰之后,如果不服解药,你伙计便会进入‘极乐世界’。”
  猴头老四胃里像爬满了毛虫,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
  解无方道:“所以,你如果想活命,只有乖乖的听命行事。”
  他口中说着话,手里已多了一根黑色长针。
  这根长针似乎非常尖锐,只见他伸手一戳,黑针便齐根插入了酒坛,坛外一点也没留下痕迹。
  解无方道:“只要姓陆的喝了这坛酒,你伙计就可以获得解药。”
  猴头老四颤声道:“他如果……发觉……酒味不对,怎……怎……怎办?”
  解无方微笑道:“这一点你伙计尽管放心,等他觉察不对时,他会连一只鸡也杀不死的。”
  猴头老四道:“如果他要我陪他一起喝,我用什么方法拒绝?”
  “你不必拒绝。”
  “陪他一起喝?”
  “是的。”
  “那我岂不也死定了?”
  “你不会死。”
  “为什么?”
  “你现在服下的这颗极乐丹,跟酒中之毒,有相克作用,它足够力量使你能支撑到我们带解药现身。”
  “你们不会骗我?”
  “当然不会,你老兄的才艺,我们哥俩都很欣赏,只要你老兄愿意,我们今后大可以永远合作下去。”
  “那么,我们最好分准时间,快点过来打接应。”
  “这一点你者兄也可以放心。”
  “这话怎么说?”
  “我们根本就不会离开你,所以,咳咳,你老兄也最好别动其它的念头。”
  口        口        口
  恶胡子陆富躺在床上瞑目养神,似乎快睡着了。
  不过,当坛口封泥拍开,一股酒香弥漫开来之后,他不待猴头老四招呼,便从床上一骨碌跳了起来。
  猴头老四知道巴东双毒此刻正在房外暗处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一进门,便用上了心机。
  他以身子遮住灯光,开坛子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
  这样一来,房外双毒便只能从他背影上看到开坛子的动作,而从床上跳起来的陆富,则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双手的动作。
  他无法大声警告,必须藉手势辅助。
  “酒有毒,饮不得!”
  他这六个字说得很低很轻,也很急促。
  他相信身后的双毒绝不会听到这两句话。
  口        口        口
  而跟他面对面的恶胡子陆富,一时之间也许一样无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陆富可以看到他的手势。
  他的手势,是以右手食指,指指坛口,然后,放开五指,连摇几摇。
  这是一个简单而明显的手势。
  无论换了谁,都不难一目了然,这一坛酒喝不得。
  饮不得的酒,为什么还要拿回来?
  当然是由于身不由己的关系。
  像陆富这种老江湖,只要一瞥及他猴头老四此刻的神色,即使他什么也不说,也不难意会到是怎么回事。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恶胡子陆富竟然没有留意到猴头老四的手势。
  陆富跳下床,一步冲去桌子,拿起一只酒碗,抢过酒坛子就倒酒。
  倒满酒碗,仰头骨碌骨碌,一口气就喝了个一干二净。
  猴头老四像泥人似的呆住了。
  他因手势无效,正想以另一动作引起对方注意时,不料他念头尚未转定,陆富一碗酒已经灌进肚子。
  口        口        口
  他暗暗一叹,无力地倒进一张椅子里。
  这种毒酒,既然已有一碗进了肚子,说什么也是多余了。
  陆富又捧起坛子倒第二碗酒,同时啧啧有声地道:“奶奶的,有钱的人果然会享受,这种酒喝起来果然舒服。”
  猴头老四闭上眼睛,他为自己的懦弱而深感惭愧。
  如果他进门就出声示警,自己虽然死定了,但无疑可以挽救陆富的一条性命。
  而现在,陆富是死定了,他猴头老四是不是就一定活得成呢?
  他自己也清楚这种机会并不多。
  没有人在杀死淮扬帮一名金带护法之后,还会留下一个活见证。
  至少换了他猴头老四,他就不会这样做。
  而他刚才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症结全在他只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他虽然不忍心害死恶胡子陆富,但又珍惜自己的一条性命。
  其结果便是走上了一条处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人会走的老路子,想藉托延时间获致两全之策。
  选择这条老路子的人,最后很少有不后悔的。
  但是,大凡走错路的人,又有几个是在跨出第一步之前,就能发现他走的不是一条正路?
  生命的路只有一条。
  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恶胡子陆富的身子,已开始微微摇晃,脸色也渐渐由酩红转为一片暗紫。
  这种可怕的转变,当然不是由于喝酒过了量的关系。
  但陆富本人却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喝多了,摇晃着喃喃地道:“奶奶的,喝两种不……不同的酒,……醉得快,果然……不错……”
  口        口        口
  话说完,咔当一声,手上的酒碗已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猴头老四一颗心也为之碎裂。
  他真希望大声的喊出来,告诉对方是中了酒毒,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因为他贪生怕死,才使大家落得如此下场
  但是,他身心已近乎瘫痪,就是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恶胡子陆富终于倒了下去。
  口        口        口
  房门口人影闪动,巴东双毒双双现身。
  毒蜈蚣归阴的蟹壳脸上,布满了笑容,刚才拦截猴头老四的时候,他一直守在暗处,如今则是第一个抢着跨入房中。
  他朝猴头老四诡秘的笑了笑道:“跟咱们兄弟合作,你瞧多顺当?”
  归阴这句话刚说完,两眼呆呆的瞪着猴头老四,好像猴头老四变成一个什么大怪物似的。
  猴头老四的一双眼光也突然发了直。
  直直地瞪着归阴的小肚皮。
  归阴的小肚皮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吐出了一段刀尖。
  好刀是不沾血的。
  所以,灯下看来,这段刀尖,特别光亮。
  亮得像一枚饿狼的白牙。
  刀是白的,血是红的。
  鲜红的血,正循着刀锋向外泛涌。
  接着,刀光一缩,突然消失不见,归阴身躯晃了几晃,跟着慢慢的倒了下去。
  归阴倒在地上,并未立即气绝。
  他双手捧腹,蜷成一团,虚弱地道:“老解,咱们兄弟,义共生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毒蝎子解无方缓缓还刀入鞘,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冷回答道:“什么意思也没有,三万两银子一人化用比较舒服。”
  归阴呻吟似的道:“你……你……发过誓,难道不……不……不怕报应?”
  毒蝎子嘿嘿一笑道:“如果誓言灵验,我这一生早不知I死过多少次了,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嘿嘿嘿!“
  归阴断断续续的道:“这一次……一定……一定……”
  一定之后,当然还有下文,只可惜谁也无法听到他底下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毒蜈蚣归阴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猴头老四也再度闭上了眼睛。
  不过,猴头老四手脚都已冰凉,心情却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有希望,才有失望。
  一个完全绝望的人,心头往往是一片空白。
  没有想念,就没有痛苦。
  猴头老四如今已没有任何感觉。
  他如今唯一要做的事,便是等待。
  等待死亡?
  口        口        口
  毒蝎子解无方慢慢的走向恶胡子陆富,连望也没朝猴头老四望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活人。
  他连发过的誓言都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记得曾对这位猴头老四有过什么承诺。
  恶胡子陆富倒在地上的姿势很不雅观,不过这对毒蝎子解无方搜抄那瓶罗汉续命丹,倒是一个很大方便。
  因为他上衣已敞开,肚皮上高高凸起,就算碰上一个外行的人,也不难一眼看出,腰带上隆耸的部份,便是那瓶令人垂涎的罗汉续命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句话是谁说的?
  古人说的?
  错了!
  这话是恶胡子陆富说的。
  刚才归阴背后挨一刀,吃惊的程度,自是不难想象。
  但如要跟此刻的解无方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因为归阴背后没有长眼睛,刀尖一捅进他的身躯,虽然事出意外,但只要一想及解无方平日的为人,这种事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换了其他三毒,甚至他毒蜈蚣自己,这种事说不定也会发生!
  口        口        口
  如今,这位毒蝎子的遭遇,则完全不同。
  他是亲眼看到恶胡子陆富倒下去的。
  黑煞针奇毒无比,没人能够抵受,也没有人能在他毒蝎子一双利目监视之下玩那些诈死的把戏。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
  当他刚刚弯下腰干,正待伸手去摸那根腰带时,这两句话就突然钻进了他的耳朵。
  然后,他几乎没有来得及转第二个念头,他那只伸出一半的左手,就到了陆富的手里。
  陆富突然复活了。
  活得像头捷豹。
  他右手五指一刁上毒蝎子解无方的手腕,人便势一跃而起。
  接着,扭腕、点穴,一气呵成。
  只不过转眼工夫,解无方就由胜利者变为阶下囚。直挺挺的跪在陆富面前,而这位金带大护法,也重新坐回原处。.
  猴头老四像做了一场恶梦,两眼一下瞪得又圆又大,僵硬地挺着腰干,几乎比刚才看到归阴小肚上冒出一段刀尖还要感觉惊奇。
  解无方始终没有挣扎,他如今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黑煞针上的剧毒,何以会对这个恶胡子起不了作用?”
  他虽然没有问出口,但从他脸上此刻的神情看来,如果此一疑问无法获得解释,他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猴头老四显然也有同感!
  陆富将两人分别望了一眼,微笑着伸手一摸脑后,手上突然多了一个系有皮筋的小羊皮袋。
  口        口        口
  二碗毒酒原来全灌进了这只皮袋!
  一个简单的答案,解答了两个复杂的问题,他刚才不理猴头老四的手势,便是因为他已有准备。
  他能事先做好准备,当然是因为他已看到双毒威胁猴头老四的关系。
  换句话说,猴头老四去孙府偷酒,这位金带大护法,便一直没有离开过猴头老四的身边。
  猴头老四长长松了口气。
  陆富既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当然会原谅他的处境。
  以陆富之身份地位,对他这种小人物,应该只有怜悯,而不会计较其他的。所以,他猴头老四的一条老命,算是又从棺材板上捡回来了。
  现在闭上眼睛的是毒蝎子解无方。
  他跟刚才猴头老四要做的事情完全一样,如今唯一的事,便是等待。
  等待死亡!
  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不同,也许就是比刚才的猴头老四多了一点悔恨之意。
  悔恨不该太早杀了归阴。
  归阴进房时,走在他的前面。如果他有心坐享其成,听由归阴动手搜丹,现在他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就算这个恶胡子身手敏捷,制住归阴之后,还有时间对付他,他至少还有个还手的机会。
  那不也比如今这般束手等死强得多?
  像现在这样,他还有什么机会?
  “你伙计还有一个机会。”
  这句话仍然是恶胡子陆富说的。
  仍然是说给解无方听的。
  同时,这句话带给毒蝎子解无方的震撼,显然也不下刚才的那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刚才是“晴天霹雳,魂胆俱裂”,如今则是“喜讯惊传,如获大赦”。
  解无方霍然抬头,似乎想先查看一下,恶胡子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恶胡子脸上没有戏弄之色,缓缓接着道:“只要你伙计照实回答一个问题,我便答应网开一面,饶你伙计一刀。”
  解无方将信将疑地道:“真的?”
  陆富道:“当然真的。”
  解无方道:“回答你什么问题。”
  陆富道:“告诉我是谁在出高价,准备收买这瓶罗汉续命丹?”
  解无方道:“九尾金狐艾格格。”
  陆富道:“真的?”
  解无方道:“当然真的。”
  陆富点点实道:“好!我相信你。”
  他当然应该相信。
  他答应不杀对方,人家都相信了,人家这种性命攸关的招认,他又凭什么怀疑?
  解无方迫切的接着道:“你只要我回答一个问题,现在我已经回答了,你该可以放了我吧?”
  陆富摇头道:“不行。”
  解无方脸色一变道:“为什么?”
  陆富道:“我只答应饶你一刀,并没有答应放了你。”
  他又笑了一笑道:“我陆富说过的话,一向算数。所以,我已决定礼尚往来,还敬你伙计一碗加料美酒。”
  解无方切齿怒目,厉声道:“枉为你是淮扬帮的一名金带护法,怎可如此不讲信义?”
  陆富微笑道:“我要如果是个正人君子,江湖上的朋友就不会喊我恶胡子了。这——咳咳咳——许就是我这个人可恶的地方。”

  第十五回
  今天胡集上,可恶的人当然不止恶胡子陆富一人。
  另一个更可恶的人是短命鬼姚大。
  四更,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小方坐在黑暗中。
  从昨晚到现在,他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几乎连呵欠也没有打一个,他很为这一点感到自豪。
  因为这证明他虽然怀有寡人之疾,但精力显然仍极充沛。
  这一次,他痛下决心,一定要挽回近乎破产的声誉。
  过去,他每次到胡集来,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花大娘处。
  而这一次,他咬紧牙关,一再提醒自己,以后日子长得很,只要生意源源而来,还怕没有漂亮的女人?
  这是他感到自豪的第二件事。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意志,竟是如此坚强,连最不容易纠正的一个习惯,也居然说改就改过来了。
  他第三件感到自豪的事,是他对居停主人短命鬼姚大的安排。
  如果他彻夜不眠,眼睁睁偷偷留意着另一间屋子里主婢两名大闺女的一举一动,这无疑—定会引起短命鬼姚大的疑心。
  而现在,你瞧,多安静,没有人打扰他,也没有任何事物使他分神,四周十丈之内,哪怕是风吹草动,也难逃过他的耳目。
  如今,也许只有一件事,使他不无遗憾之感。
  那便是他忘了要姚大为他弄点食物。
  他过去经常一玩一个通宵,但从没有空过肚皮。喝茶熬夜,这尚是头一回。
  起先,喝喝茶,嗑嗑瓜子,情调还不错,但一等到有了饿意,茶喝下去的滋味,就完全不同了。
  这是很多人都有过的经验。
  空着肚子,最忌喝茶。
  茶愈喝得多,肚子愈难受,不仅益发饿得发慌,甚至还会泛起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小方如今的情形,便是如此。
  他虽然已经停止喝茶,但由喝茶引起的呕吐感觉并未消失。
  他也动手找寻过了,屋子里什么充饥的东西也没有。
  屋子里有的只是几升碎米,和吱吱乱窜的老鼠。
  他不是猫,无法吃老鼠,他也不是老鼠,也无法吃碎米。
  所以,他只有挨饿。
  只有撑着辘辘饥肠,希望快点天亮。
  然而,现在却才只四更左右。
  四更三点。
  夜浓如墨。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短命鬼姚大像幽灵般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小方再也无法矜持了,但仍装出一副不悦的神气道:“还没有天亮,你怎么回来了?”
  姚大站在门口,只是嘻嘻傻笑。
  小方嗅到一股酒味。
  “你在哪里喝的酒?”
  “李二麻子那里。”
  “银子全输光了?”
  “他赢光了我的银子,我也喝光了他的酒,嘻嘻。”
  “你胳肢窝夹的是包什么东西?”
  “肉。”
  “什么肉?”
  “酱肉?”
  “也是李二麻了那里弄来的?”
  “嘻嘻!”
  小方咽了口口水。
  姚大傻笑着道:“酒只能当场喝,带不出门,下酒的菜,我当然用不着跟他客气。”
  小方又咽了一口口水。
  姚大笑道:“我输的银子,全是你老弟的,你老弟没有喝到他的酒,也吃几块肉,总不算过份。”
  小方没有开口。
  姚大又笑道:“屋子里还有几升碎米,可以熬一锅碎米粥,美味爽口,老弟有没有兴趣?”
  口        口        口
  集后有间破草屋,草屋里也有灯光。
  白天,无论谁发现这座破草屋,都绝不会多看它一眼。
  但如果现在有人走进这间破草屋,他准会大吃一惊。
  屋子里地方不算大,陈设也很简陋,但这时屋子里的气氛,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一个四方脸的中年汉子,默默地坐在一张木桌后面,两名劲装汉子垂手分立两旁,桌子上放着一只茶盘,盘里有一壶刚泡的雀舌,但只有两只茶杯。
  这说明他们正在等候一个人。
  等候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三个人是谁?他们等候的人又是谁?
  柴门忽然悄悄敞开,一张带着酒意的面孔悠然出现。
  来的竟是恶胡子陆富!
  两名劲装汉子双双躬身道:“鹰堂弟子黄标、熊禄参见金带护法。”
  陆富只当没有见到,径向那四方脸汉子抱拳道:“小弟来迟,害总座久等了!”
  淮扬帮中,当得起陆富这一声总座称呼的人物,除了一个大总管上官杰,当然不会有别人。
  上官杰手一摆道:“陆兄请坐!”
  陆富落座,两名鹰堂弟子立即送上两杯热茶。
  上官杰道:“那丫头到了没有?”
  陆富道:“到了。”
  上官杰道:“歇在什么地方?”
  陆富道:“集上一个姓姚的家里。”
  上官杰道:“她来的时候,一路上有没有发现碍眼的人物?”
  陆富道:“没有。”
  上官杰道:“姓姚的家里,还住了些什么人?”
  陆富道:“还住了姓方的小子。”
  上官杰脸色微变道:“太平镇上的杀手小方。”
  陆富道:“是的。”
  他笑了笑,又道:“不过,总座尽管放心。这小子平时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但这一次我则敢担保他对香凝绝无恶意。”
  上官杰道:“他知道香凝的来历?”
  陆富道:"是的,他应该知道。同时,我猜这小子还可能负有保护香凝的任务。”
  上官杰愕然问道:“雇用他的人是谁?”
  陆富笑笑道:“当然是我们淮扬帮那位未来的姑爷了。”
  上官杰道:“小纪?”
  陆富点头道:“是的。”
  上官杰道:“你见过小纪,是小纪亲口告诉你的?”
  陆富笑道:“我不过是这样猜想而已。香凝的脾气,他小子跟我们一样清楚,这种事他小子怎肯说出来?”
  土官杰思索着点点头道:“这一点的确不无可能,只要这位老弟台也来了胡集,看样子我就不必再作其他布置了。”
  陆富笑道:“总座如果另有帮务待理,只管请便。别说还有我恶胡子在这里,其实光是豹堂的那位无影鞭蓝老二,就尽够叫人放心的了。”
  这话说得并不夸张。
  淮扬帮内部,共分五个香堂,分别以虎、'豹、鹰、蜂、蝶为名。
  蜂堂管财务,蝶堂管事务。
  鹰堂管巡察,虎豹二堂,则专管武力行动,也可说是淮扬帮的精英荟集之所。
  所谓蓝老二者,当然就是徐香凝主婢身边的那名“车把式”。
  上官杰又点了点头道:“好吧,这么一说,本座就继续赶去宝应湖,看看那边的收支情形。这丫头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陆富笑道:“总座放心,这丫头如果被人碰掉一根毛发,我恶胡子一定会以脑袋抵数。”
  大总管上官杰走了,那两名豹堂弟子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神色顿时大为开朗。
  尽管淮扬帮中,一名金带护法的身份与总管相去无几,但在这两位豹堂弟子心目中,恶胡子陆富金带护法的名衔,似乎一点也没有为他们带来心理上的负担。
  叫黄标的那名弟子斟了一杯茶,笑道:“护座请用茶。”
  陆富四下张望了一眼,皱眉道:“这里的朱帮目怎么混的,难道竟穷得连一壶酒也买不起?”
  叫熊禄的那名弟子道:“护座可不能冤枉好人。”
  陆富道:“谁是好人?”
  熊禄道:“朱帮目。”
  陆富道:“怎么个好法?”
  熊禄道:“他知道护座今夜要来,不仅准备了一大坛美酒,甚至连护座一向爱吃栗子鸡,都张罗得停停当当。”
  陆富精神大振道:“真有这么回事?快快端出来。”
  熊禄笑道:“他晓得上官总座不喜欢有人在谈公事时喝、酒,所以酒菜都藏在屋后。”
  他接着转向黄标道:“老,老黄,咱们去搬酒菜来。”
  陆富打着酒呃催促道:“快,快,手脚利落点!”
  这间茅屋到处洞洞孔孔的,人在屋子里,屋外方圆五丈之内,几乎连风吹草动都可以觉察得到。
  陆富清楚地听到两名弟子以轻快的步伐走向屋后,接着便是一阵移动物件的声音。
  酒菜上面显然还覆盖了草席木板一类的东西。
  胡集虽然只是这条官道上一个比分舵还要小的联络站,站长朱帮目虽然只是一个比普通弟子略高一级的小头目。
  但是,这个小站的负责人,办起事情来,却显然相当慎密周详。
  陆富已决定在下次帮中召开帮务检讨会议时,要为这位朱帮目说几句好话。
  帮务会议上,任何一位金带护法的一声褒眨,都可以决定帮中一名弟子的升沉荣辱。
  这位朱帮目看来要走运了。
  “老熊,酒在这里。”
  “好,我搬酒,你端栗子鸡。”
  “嗨,不对!
  “怎么啦?”
  “糖流满了一地,坛底好像给人砸了一个洞。”
  “他妈的,这是谁搞的名堂?”
  两名豹堂弟子在屋后的问答,前面屋子里的陆富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栗子鸡呢?”
  “我看看。”
  “怎么样?”
  “好像——操他妈的,一锅石头!”
  陆富心中一动,已略猜想到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位金带护法正待起身去屋后查看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带嘲弄意味的笑声道:“栗子鸡火候不错,朱帮目应该传令嘉奖。”
  两名豹堂弟子不待对方话完,大喝一声,双双飞身掠起,箭一般地向发声之处疾扑过去。
  等到陆富赶出屋外,两名豹堂弟子业已踪影不见。
  陆富正在纳罕间,忽听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道:“护座放心,他们追的是我的人。”
  陆富转身一瞧,不禁当场呆住了。
  站在月光下的意然是血镖纪玄。
  防富呆了片刻,才道:“你老弟这是什么意思?”
  纪玄微笑道:“俗气得很,‘调虎离山’之计是也!”
  陆富道:“为什么要骗他们离开?”
  纪玄道:“因为我想要跟你陆兄单独谈件事情。”
  陆富道:“你不知道他们是本帮弟子?”
  纪玄道:“知道。”
  陆富道:“纵然是本帮弟子,你也无法信任?”
  纪玄道:“我信任淮扬帮是个好帮会。但是,我绝不相信凡是淮扬帮的人都是好人。”
  陆富皱皱眉头,终于叹了口气道:“好,不抬杠了,要谈什么事,你说吧!”
  纪玄道:“这件事得消耗你一颗罗汉续命丹。”
  陆富道:“有人受了重伤。”
  纪玄道:“不是受伤,是中毒。”
  陆富道:“这人是你的好朋友?”
  纪玄道:“谈不上是好朋友,只是这个人目前死不得。”
  陆富道:“人在哪里?”
  纪玄道:“短命鬼姚大家里。”
  陆富一怔道:“杀手小方?”
  纪玄道:“对了,所以,你得赶紧去喂他颗续命丹,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包括小方自己本人在内!”
  口        口        口
  徐香凝主婢挤在人潮中,虔诚奉祭,上香,膜拜。
  这位徐大小姐认为拜佛该出于个人的诚心,才会蒙佛保佑,她不喜欢为了这种私事而劳师动众。
  如果有人对她此行之安全发生疑问,她觉得那是一种很可笑的想法。
  她今年才十八岁,虽然练过武功,但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过。
  像这样一个女孩儿家,难道也会有仇家?
  她这种想法很有道理。
  只可惜这位大小姐忘了她自己的身份,忘了她是淮扬帮主徐宏武的女儿!
  她这位大小姐的确不可能有仇家。
  但是,她老子呢?
  今天,官道上更热闹了。
  因为三天的香期,才刚刚开始,远地的香客,仍在不断地涌到胡集,而已经烧过香的善男信女,也在忙着束装离去,官道上熙往攘来,一片混杂。
  一些头脑灵活的饮食摊贩,纷纷于官道两旁,抢着搭起临时棚架,打算应景儿发上一笔小小的善财。
  徐香凝主婢是离开胡集的香客之一。
  五花马是马中良种,无影鞭蓝老二是人中豪雄,胡集到太平镇,全程仅十八里,以蓝老二的驾驭术,以及丘花马的脚力。
  这短短的十八里,如果就说夸张一点,恐怕不到一顿饭的光景就可以跑完了。
  但是,今天的情形不同。
  今天这辆马车的速度,有时几乎还赶不上一辆鸡公车。
  因为鸡公车只有一个轮了,并不一定要走在大路的正中央。
  今天,蓝老二这位出色的车把式,他的任务并不是如何设法使马车跑得更稳更快,而是要一心一意留神不使他这辆马车撞上别人!
  起程前徐香凝一再交代,香已烧过,没有急赶的必要,一路上绝不能与人争道。如不慎撞伤别的香客,那就完全失去这次进香的意义了。
  所以,这一段路,蓝老二赶得特别辛苦。
  才不过走了六七里路光景,这位无影鞭就已累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找个地方停下来歇歇脚。
  这位无影鞭的运气不错。
  因为他这种念头刚刚升起,一个很自然的歇脚机会就到了。
  前面有条小河,河上有座木桥,桥身虽然不太宽阔,但并不比路面更狭仄,足够车马通行无阻。
  桥上的木板,也钉得相当整齐坚实。
  如今,这座木桥仍然好好的横在小河上,它跟昨天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桥中央少掉了三块木板。
  没有人知道这三块木板是什么时候给抽掉的。
  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当然更没有人知道对方这种破坏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由于桥身无法通行,两边官道上,车马行人是愈集愈多,秩序也愈来愈紊乱。
  马车停定后,徐香凝掀帘探头问道:“蓝二叔,前面出了什么事?”
  无影鞭蓝二目注前方道:“前面的一座桥梁,好像被人动了手脚。”
  徐香凝道:“给拆掉了?”
  蓝二道:“不,好像只给抽掉了几块木板。”
  徐香凝道:“那还不好办,再找几块木板钉上去就是了!”
  蓝二游目四顾,轻轻叹了口气道:“要能找到木板,当然好办。”
  徐香凝这才发现四周一片荒野,连村落也不见一座,既无百姓人家,哪里去找木板?
  这位大小姐不禁有点着慌道:“修不好桥?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啊!”
  蓝二道:“不要紧,让我来想想办法。”
  这位无影鞭一边信口漫应着,一边以锐利的目光在前后蠕动的嘈杂人群中缓缓搜视。
  他知道木桥无端遭人破坏,其中必然大有蹊跷。
  破坏者最明显的用意,无疑是想借此制造交通的阻塞与混乱。
  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盗劫和谋杀的一种烟幕手段。
  有人想要在这条官道上抢劫香客?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另一作用,无疑便是想要进行谋杀了。
  芸芸众香客之中,谁够资格成为凶徒谋杀的对象?
  他如今就在寻找这个对象。
  如果找不到,这个对象很可能就在他们这辆马车上面。
  不是小姐徐香凝,便是他无影鞭蓝二。
  无影鞭蓝二不仅武功过人,江湖经验亦极老到。
  他这份怀疑,可说完全正确。
  他心念一动,立即采取戒备,也可说完全没有贻误时机。
  这位蓝老二只做错了一件事。
  他虽够机警,但不够冷静。
  从胡集方面的官道上,这时突然飞一般的奔来一条人影。
  来的是杀手小方。
  这位年轻的杀手,被恶胡子陆富以一颗罗汉续命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转醒之后,还以为自己因疲乏过度,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直到满屋子不见一个人影,这位年轻的风流杀手,才突然感觉事态不妙。
  好在他胡集地面上人头熟,出门只问了两三个人,便获知徐家主婢已烧过了早香,离开了胡集。
  经过一陈急赶。
  两匹五花马赫然在望,他老弟台才算长长松了口气。
  小方的一颗心安定下来了。现在开始紧张的是无影鞭蓝二。
  他清楚小方的底细。
  昨天,小方什么地方不去,偏偏要歇在短命鬼姚大家里,这就已引起了他的疑心。
  如今,毁桥事件发生之后,这小子又告突然出现。
  再加上小子来时疾奔如飞,一临近他们这辆马车,便收住去势,隐入人丛中,更使得这位无影鞭认定这个姓方的小子没存好心眼。
  桥上少了三块木板,受阻的只是牲口车辆,单身行人,还是可以通过的。
  小子为什么要停下来?
  普通人可以过的桥,难道以小子的一身武功,反而过不去?
  俗语说得好:疑心生暗鬼!
  一个人只要对某件事物起了疑心,他对这一事物不信任的程度,便如在这一件事物上涂抹油漆一样。
  愈涂愈厚,愈抹愈浓了!
  现在的蓝老二,情形便是如此。
  现在,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姓方的小子,即使不是毁桥的正主儿,也必与毁桥的主谋者同属一党——其目的当然就是为了他们这辆马车!
  蓝老二这种想法,当然是错误的。
  一个很可怕的错误。
  练武的人,尤其是功力深厚的高手,当他发威或发怒时,目光中的那股精芒,常会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的小方,就有这种感觉。
  小方本身虽然也是一名方家,但当他偶而触及无影鞭的眼神时,仍然会感觉很不自在。
  无影鞭的眼光好像说:“小子,有种的,你就站到明处来,且看老子收不收拾得了你!
  小方年事虽轻,却不是个嫩雏儿。
  他当然不会真的为无影鞭这种气势震,匿住。
  他现在只是暗暗奇怪。
  奇怪他这次的雇主究竟是谁?
  以及为什么要找他来保护这位淮扬帮的千金大小姐?
  他以前尽管没有见过这位无影鞭,不过,他一眼便看出这位车把式定是该帮虎豹堂中的高手。
  那位雇主既然关心这位徐大小姐的安全,就不会不知道该帮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安排。
  像眼下这位车把式,黑道上的人物,有几个动得了?
  就拿他小方来说:还好他这次接的差使是救人,如果像以往一样,要他杀人,他见了这位车把式之后,实在很难说是不是还有一拼的勇气。
  其次便是这条官道乃淮扬帮的心脏地区,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在这条官道上惹事生非?
  甚至敢向淮扬帮主的女儿下毒手?
  小方无法相信——
  不是真的无法相信会有人在这条官道上惹事生非,而是无法相信突然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幕景象!
  路边,也就是桥头,有人临时搭了一座大竹棚。
  底下设了三四个摊位,分虽卖的是白酒、烧卤、凉茶、汤团。
  变故是从凉茶担子旁边开始的。
  没有人留意到一个戴破草笠,蹲在担前喝茶的汉子,是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
  当这汉子一转过身来,他手上那只粗瓷茶碗,就立刻变成一蓬锋利的碎瓷片,突然射向无影鞭蓝老二的后脑窝!
  蓝老二只是一名武林高手,并不是神仙。
  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车后的小方身上时,他当然无法分神去留心道旁的那些闲汉。
  就在小方暗喊不妙之际,只见蓝老二一个踉跄,已从车座上栽翻下来。
  那戴草笠的汉子冷袭得手,立即腾身掠向车厢,去势之疾,无与伦比。
  阳光下隐约有寒芒一闪而逝,可知那汉子准备行凶的凶器,不是扁钻便是解腕的尖刀了!
  小方目光锐利,已于这一瞬间,认出那戴笠汉子本是太平镇上的同行,醉猫老吴。
  小方别无选择,只有咬牙提气,也向车厢跃扑过去。
  太平镇上杀手对杀手,这可说尚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但事到如今,势成骑虎,任谁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们都是太平镇上亡命派的杀手,一旦收下雇主的酬劳,谁都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醉猫老吴要想达到杀害徐家妞儿的目的,只有一条路,先杀了他小方。
  而他小方,即使拼掉老命,也不能在他一息尚存之间,听任老吴的刀尖指向徐家妞儿!
  小方如今着急的是,老吴起步比他快,他是否来得及适时挡下老吴那一刀?
  最后的答案是:他办不到!
  原因并不是老吴出手太快,也并不是他起步太慢。
  真正的原因是:在这场诡异的谋杀案里,他们这两名杀手,其实只是两名凑凑场面的龙套。
  他这时固然来不及抢救徐家妞儿,同样的道理,醉猫老吴的凶器,无论多么锋利,事实上也将无法损及徐家妞儿一根毛发。
  另一方面,尽管他们两人都无法尽到职业上应尽的使命,他们的雇主也将绝不会感觉意外。
  因为雇老吴杀人的人,早就知道老吴没有这份能力。
  同样的,雇小方保驾的人,无疑也早知道小方不是这块料。
  双方雇人时,其所以会找上吸血鬼孙二,而不找薛嫂或蔡麻子,只是为了孙二旗下的杀手多属亡命派。
  找一名亡命杀手来干这种事,到时候才会显得更紧张更逼真而已!
  那么,今天这场谋杀事件,会不会只是一场儿戏而已!
  绝不是!
  今天,一定得有人死。
  只是,杀人的人,绝不是老吴或小方,被杀的人,也绝不是徐家妞儿!
  应该死的人,是血镖纪玄!
  说穿了,醉猫老吴受雇杀人,雇主真正的用心,实际上只是想把纪玄从暗处引到明处而已。
  因为这种事只有一名亡命杀手才办得到。
  只有一名像醉猫老吴这样的亡命杀手,才会自然而然地造成这种惊险万状的场面,也只有在这种间不容发的紧急状况下,纪玄才有挺身而出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那位雇老吴杀人的尚大爷,可称得上是料事如神。
  接着发生的事,就像事先经过排练似的。
  老吴掠向车厢,小方抢救不及。
  就是这时候,纪玄出现了!
  纪玄现身时,还是老规矩,镖先发,人后至。
  人丛中一道银光射出。
  银光直奔老吴的小腿肚。
  只听察的一声,老吴已快接近车厢的身躯,去势登时由“飞扑”变成“飞爬”!
  然后,通的一声,老吴摔落,左肩撞在车门上,右手上的匕首,深深插入柚木车板中。
  车厢内发出那名小婢的惊叫声。
  徐香凝讶异地探头车外道:“是你?这是怎么回事?”
  适时掠至的纪玄微笑道:“你们坐回车厢里去,现在发生的这点小麻烦,我会应付的。”
  徐香凝道:“蓝叔叔呢?”
  原来她还不知道无影鞭蓝老二已经中了暗算。
  其实,这也难怪。
  淮扬帮虎豹两堂的弟子,全是一等一的高手。
  蓝老二伤中要害,死前连哼也没哼一声,你叫这位世故不深的徐大小姐,又怎会想到其他方面去?
  纪玄面带微笑,便是怕惊吓了这小妮子。
  如今,他只好继续微笑着道:“老蓝追赶贼人党羽去了,这辆马车暂时由我负责。”
  他唯恐对方再夹缠下去,说完,手一挥,表示谈话结束。
  接着,他轻轻一跃,登上车头,高声招呼道:“小方,你过来一下——”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发呆住口!
  哪里还有小方的影子?
  小方的境遇,倒不比老吴幸运多少。
  他刚才身形方起,耳中便传来一个冰泠的声音:“退回来,小子,别让大爷白耗一蓬神机夺魂弩!”
  小方耳鼓一嗡,全身都麻了。
  他当然听过神机夺魂弩这种暗器。
  如果对方以其他方式发出恫吓,小方一定不会如此乖乖就范。
  他是一名亡命杀手。
  在他这些年来的杀手生涯中,他曾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也曾不止一次的从惊涛骇浪中死里逃生。
  总之,死亡的阴影,并不足以对一名杀手构成成胁。尤其是像小方老吴他们这一类的亡命杀手。
  如今使小方心寒腿软的,是传说中中了神机夺魂弩以后的那种丑恶死状!
  一个自命潇洒风流的男人,样样都能忍受,就是无法忍受在别人心目中留下恶心的印象。
  生前死后,都是一样。
  这正是小方除好色以外,另一个致命的弱点。
  发话的人,显然对小方的为人了解得很透彻,所以这时只轻轻两句话,便将小方前扑的身形,硬硬的给拉了回来!
  小方刹住去势,未及转身回头,便遭人以灵捷的手法,点中背部四处要穴。
  他在知觉失去之前,甚至连点他穴道的人生做什么模样,他都未能瞧清楚。
  恶胡子陆富带着两名虎堂的弟子,也赶到了。
  这位金带护法看到地上无影鞭蓝二的尸体,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
  纪玄指指车厢,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飞身掠下车顶,悄悄地道:“先派人修桥,然后你再带杀手老吴驾车离开,等安顿好小妞儿,再慢慢盘问凶徒,这里的事,我来善后就好了。”
  被抽掉的三块木板,其实就藏在桥底下。
  木板桥很快的就装修好了。
  陆富虽然火冒三丈,但仍以小妞的安全为第一,所以桥一修好,就依纪玄吩咐,将马车驶走了。
  这边,道路虽已畅通。
  但受好奇心驱使,围着看热闹的人,却愈聚愈多。
  纪玄终于在人丛中找到了杀手小方。
  小方害怕发生的事,结果并没有发生。
  因为他如今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般,死后的形相,一点也不令人感觉恶心或是可怕。
  这是他放弃抵抗的代价。
  由于他没有反抗的表示,敌人也就没有使用神机夺魂弩,他的致命伤只是一记普普通通的手刀。
  掌缘砍中的地方,是后颈骨。
  所以,他的脖子现在歪向一边,就像完全脱离了肩部一样
  小方是谁杀死的?
  对方为何要杀死这名杀手?
  如今那名凶手到哪里去了?
  纪玄只朝四周人群随便扫了一眼,并未认真去搜索那名凶手。
  纪玄这种冷漠的态度,并不表示他对小方的死亡漠不关心。
  小方的遇害,尽管不该由他负责,但这件事多多少少总跟他有点牵连。
  别说他们还是交情不错的赌友,就算只有过一面之缘,他也不能对这桩暴行完全置之不理。
  如今纪玄没有立即采取行动的原因,是因为他深知那样做只是白费气力。
  瞧瞧吧!此刻四周的闲人挤得密密麻麻的,任何一张生面孔,都有可能就是那名凶手的化身。
  他难道能把那些他不认识的人,一个个揪起来逼供拷问?
  这种情形之下,也许只有纪玄明白,他不采取任何行动,其实便是最好的行动!
  对方今天要除去的目标,真的是小方吗?
  这种事,只有他们当事人双方心里有数。
  李二麻子赌场里发生的变故,便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谁要代密宗教派追究当年那件袈裟血案,谁就得死!
  领头追查的人得死,沾上一点边子的人也得死!
  这就像钓鱼一样,只要有了鱼饵,就别愁没有鱼儿上钩!
  而他本身,便是一枚最好的鱼饵。
  小方躺在路旁,身躯侧向一边。
  左臂曲贴胸前,右手臂则压在身子底下。
  这是很常见的睡相,也是一种很常见的死相。
  但如今纪玄却好像对小方这种卧姿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他微皱着眉尖,缓缓绕着尸体反覆审视,仿佛小方这种倒卧的姿式上隐藏了很多秘密似的。
  小方倒卧的姿式上,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吗?
  当然不是。
  纪玄这样做,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也可以说是给敌人一个下手的机会。
  他相信杀死小方的那名凶手——也许还不止一个——此刻一定就隐藏在四周的人丛当中。
  他也知道对方对他这位血镖有着很大的顾忌,不选定一个适切的时机,是绝不敢冒然出手的。
  在李二麻子赌场中,那个名叫白天勇的汉子已经试过了。
  他不是小方或老吴。
  他想对方上钩,对方也在想他上钩。而钩一条像他这样大的鱼,除了气力之外,多少还得耗上一点心机才行。
  但是,纪玄慢慢的有点感到失望,同时也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四周人丛中,除了吱吱喳喳的议论声,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
  对方煞费苦心,安排下今天这样一个机会,难道会半途而废?
  那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今天由于醉猫老吴表现不够好,局面也许稍稍走样,但大致说来,如今仍是一个趁乱出手的好机会。
  这样的机会,想要重新安排一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么,对方还等什么呢?
  纪玄忍不住又抬起头来,朝四周人群环顾了一眼。
  这一次,他有了新发现。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两张熟面孔。
  第一张熟面孔,是张老实。
  杀手张老实。
  纪玄当然也知道这个张老实是个杀手,但他并没有将这位张老实放在心上。
  如果有人告诉他,今天要结束他性命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位张老实,相信纪玄一定无法相信。
  这并不是说纪玄瞧不起这位张老实的一身武功,也不是纪玄认为这位张老实没有这份胆量。
  而是说张老实此刻并不是站在一个有利的杀人角度上。
  这一点外行人听来一定感觉可笑。
  而事实上,这一点的确是目前这种环境下杀人的先决条件之一。

  第十六回
  谋刺一名像血镖纪玄这样的高手,咫尺之间,猝然发难,尚难保一定成功。如果是站在两三排人后面,一旦排众而前,纪玄不会警觉?
  张老实如今就站在两三排人后面,手里还端着一只茶碗。
  他当然可以像醉猫老吴那样,以茶碗作暗器,但可惜纪玄不是蓝老二。
  如果纪玄如此容易解决,敌人就犯不着化重金雇杀手了。
  纪玄看到的第二张熟面孔,是一张非常美丽的面孔。
  九尾金狐艾格格!
  九尾金狐正在望着他微笑,一种很难捉摸的微笑。
  没有人能从九尾金狐此刻脸上的那种笑容中,揣摩得到她的真正含意。
  幸灾乐祸?
  不像!
  表示关切?
  当然更不像!
  而事实上,此时此地,这女人脸上根本就不该出现这种笑容。
  什么事值得她莞尔而笑?
  笑纪玄昨天没有去向她请教,才会落得今天这般狼狈?
  还是笑纪玄本人马上也要变成一具尸体?
  纪玄突然提高警惕。
  他突然发现自己此刻这种举动实在很危险。
  九尾金狐和张老实,也许都不是准备动手杀他的人,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一男一女是否已被敌人收买。
  这一男一女分立两个不同的位置,其作用谁又敢担保不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纪玄一念及此,决定改变这种以身作饵的不智之举。
  敌人应该出手而没有出手,显已因时制宜,改变了早先的计划,他又何必守株待兔,一成不变?
  口        口        口
  于是,他决定运走小方的尸体,先回太平镇。
  这是一种且战且走策略。
  敌人当然不肯让他就这样太太平平的回到太平镇。
  不过这样总比困在人堆里强得多,他不会回避这一切迟早要来的杀戮,相反的,他还希望这件公案,愈早了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密宗教派已经错过了一次坐关大典,他希望即将到来的另一次大典,不致因他这名俗家弟子的无能而耽误。
  当然,他更希望,擒贼擒王,这次对付的人,就是当年血案的主脑。
  小方的尸体,拿什么搬运呢?
  纪玄思索着,一面以足尖拨动,将小方的尸体翻正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纪玄突然发现小方压在身子下的右手五指紧握,指缝里隐隐发出一方纸角,好像死者生前最后拼命抓住的一份信函之类的东西。
  这份信函难道载有重大的秘密?
  纪玄提足精神,一边提防着可能来自四周的突袭,一边迅速蹲下身去,使力扳开小方的手指。
  他取得的是个方胜儿。
  方胜儿就是以纸片摺成长条,再折成一个四方形纸摺的俗称。
  这是古时青年男女递掷情书的简便方法,以后便一直流传了下来。
  纪玄不放松警戒,一面拆开方胜儿,查看内容。
  因为这是小方拼死保存的东西,如不及时拆阅,也许会错过了时机。
  你道方胜儿上写的是什么?
  “拆阅者死!”
  不多不少,四个字。
  四个端正的楷书,谁只要一拆开,便能一目了然。
  这就是小方要告诉纪玄的?
  当然不是!
  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是小方生前留下来的东西。
  以纪玄之机警,他当然立即意味到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已经太迟了。
  一股异香随风入鼻,纪玄只觉喉头一窒,便告失去知觉。
  纪玄倒下,另一条身形,立即接着飞起。
  这个飞起的人,正是张老实。
  张老实的确是个老老实实的人,他不贪名利,不尚虚荣,即使在杀人时,他也是老老实实的稳扎稳打,完全按照雇主的吩咐行事。
  他奉到的指示是,纪玄必须由他下手杀死。不过他不必性急,尽可等到纪玄被暂时制服之后再出手还来得及。
  这一份优差,本是青狼老陈的。
  因为青狼老陈太贪心了,一场牌九泄露了火龙珠的秘密,这份优差便又转移到他张老实的身上。
  在这之前,张老实几乎一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便宜事。
  杀一个被制服的人,跟杀一个死人又有多大的分别?
  这种轻松差事也值得一颗火龙珠的代价?
  然而,他是个老实人,雇主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火龙珠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不是吗?
  所以,在这之前,他便一直站得远远的。
  他也不担心会被纪玄发现。
  因为等他下手时,纪玄已等于是个死人。
  干完这一票,他已决定收山,一颗火龙珠,价值十万两白银以上,他的嗜好不多,即使讨个三妻四妾,也够他舒舒服服的活上一辈子了。
  现在这一时刻已经来临。
  他事先准备好的一支匕首,也已拔在手中,当他越过人群头顶,身形下降之际,他即已在纪玄身上选妥了落刀的位置。
  虽然他要取命的对象已失去抵抗之力,但他仍然不想在这件轻松的任务上,花费太多时间。
  他身法灵巧,跃起时毫无声息,即令此刻有人看到他扑向纪玄,也很难分辨出他的意图。
  这是很重要的。
  他必须预防历史重演。
  发生在小方和老吴身上的变故,也很可能在他身上再度发生。所以他不能让别人一眼看出他上前是为了要杀纪玄还是想救纪玄。
  这样做不仅可以减少阻力,同时也可以增加本身的安全。
  他的确比小方和老吴都聪明得多。
  当闲人们发现一条身形从天而降,因而发出惊呼之际,他匕首的尖锋,业已触及纪玄的后脑窝。
  这时即使有人发现他居心不良,想拦阻也来不及了!
  这可说是一次极其完美的刺杀行动。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也许是这张老实在出手之前,似乎还忽略了一个小节。
  他当时实在应该先留意一下金狐的神情变化。
  金狐当时就在他的斜对面。
  这女人默默地杂在人群里,在打什么主意?难道这位金狐也像其他香客一样,只是为了好奇,在等着瞧热闹?
  但是,他没有。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金狐当时的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他。
  他身形扑出,金狐的右手,也跟着扬起。
  他的匕首触及纪玄的后脑窝,金狐的一支销魂簪,也深深插入了他的天灵盖。这就是一般人常说的毫厘之差。
  张老实一声惨呼,老老实实的摔落下来。
  历史还是重演了一次。
  不幸的是,这位张老实似乎还不及醉猫老吴来得幸运。
  醉猫老吴只是腿肚中镖,他仁兄则是一簪命中要害,老老实实的送掉了一条性命!
  人群又起了一阵惊扰。
  骇呼声中,只听有人怒吼道:“好个骚婊子,你竟敢破坏大爷们的好事!”
  一声怒吼,带起三道刀光。
  两道刀光直奔金狐,一道刀光则越众飞扑仍然人事不省的纪玄。
  奔向金狐的刀光,起自金狐背后,但金狐却好像没有觉察似的,连头也没有回过去一下。
  直到两口柳叶刀如泻虹般堪堪逼近,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骂了一句:“两个没教养的狗杀才!”
  啪啪两声脆响,刀光突然消失。
  两位挥刀的“大爷”,刀光已经垂落,正分别以左手捣胸,弯腰踉跄后退,喷出来的鲜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弯弯扭扭的红线,好像一个不小心的漆匠,提着一只破漆桶在走路一样。
  口        口        口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妈子,双手叉腰,站在金狐身后,脸上挂着冷笑。
  她没有去追那两名汉子,因为她清楚自己刚才那两掌的份量。
  果然,那两名汉子跌跌绊绊的退出五六步,就好像约好了似的,身子突然一歪,双双栽倒。
  两口柳叶刀上,沾满了鲜血。
  他们自己的血。
  另一位扑向纪玄的“大爷”,下场更惨,因为招呼他的人,是另一位老妈子柳妈。
  柳妈比头发花白的杨妈大三岁,但心肠至少要比杨妈狠上三十倍还不止。
  她今天的使命,是全力保护纪玄。所以,当纪玄中算倒地之后,她就慢慢靠拢去纪玄身边。
  扑向纪玄的汉子,身形一落地,便遭这位柳妈闪电一足勾倒,然后,这位柳妈足尖一挑,抢起那口柳叶刀,一刀顺势而下。
  她砍的不是那汉子的脑袋,而是一双足踝。
  那汉子疼极昏厥,但断足不是致命伤,晕了会醒,醒来更痛,这份活罪,可够那汉子生受的。
  三名持刀汉子分别死伤之后,一场可怕的谋杀战,似已暂告一段落。
  金狐排众上前,缓缓走向人事不省的纪玄。
  她似乎早就料及今天这场变故,将会在什么情况之下开始,以及将会在什么情况之下结束。
  所以,她也早已有了准备。
  她这时以一颗小银丹,塞入纪玄口中,兜起纪玄下颚,轻轻一摇一拍;只见纪玄喉骨微微滑动了一下,那颗小银丹便顺势而下,吞入纪玄腹中。
  约莫过了半盏热茶工夫,纪玄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
  他支起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道:“我是不是昏迷了一阵子?”
  金狐微笑说道:“好像是昏迷了一阵子。”
  纪玄的头脑似乎还不怎么清醒,他瞪着金狐,迟疑了片刻才道:“这样说来,是你艾姑娘把我救活过来的了?”
  金狐微笑道:“你中的是四川唐门的一息迷魂散,姑娘身上恰巧带着一颗老君清心丹,这只能说是你老弟运气好。”
  纪玄微微一怔道:“南海百花仙子以百花精英培制的老君清心丹?”
  金狐微笑道:“普天之下,老君清心丹只有一种。”
  纪玄带着迷惑之色道:“这种清心丹乃无价之宝,姑娘与在下素无交往,这颗清心丹姑娘岂非耗费得太可惜?”
  金狐含笑点头道:“不错,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纪玄道:“而姑娘的看法,并不是如此?”
  金狐笑道:“你应该想象得到。”
  纪玄道:“哦?”
  金狐笑道:“今天的江湖上,老君清心丹只有一种,同样的道理,今天江湖上的九尾金狐,也只有一个。”
  这意思也就是说:只有不平凡的人,才能以不平凡的毅力,而作出不平凡的决定。
  纪玄笑了,笑得很诡秘。
  金狐脸色微变道:“你笑什么?”
  是的,纪玄的确不该在这个时候忽然露出笑意。
  别说金狐这几句话并无可笑之处,即使金狐一时大意,措词设有不当,他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露出这种轻佻的态度。
  九尾金狐是怎样一个人?江湖上对她的评价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她曾救过他一命,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总是错不了的。
  救命恩人,不啻是再生父母。
  一代青年豪侠,难道连这么一点起码的常识和礼节都不懂?
  纪玄脸上仍留着残余的笑容,但这种笑容显然已只是一种肌肉的扭曲。
  他无疑已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愧疚。
  他干咳了两声,勉强笑道:“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姑娘……咳……”
  金狐紧紧盯着他道:“你以为我怎样?”
  纪玄道:“以为姑娘,咳咳,以为姑娘只是一种冒险的投资,想凭一颗老君清心丹,在纪某身上换取更高的报酬
  金狐点一点头道:“这一点你倒是完全猜对了!”
  她不理纪玄那副愣愣然的傻相,淡淡地又接着道:“关于这一点,你也许只说了其中的两个字,那便是姑娘我这项投资,百分之百可靠,绝无丝毫风险可言!”
  “有人向姑娘许下保证?”
  “是的。”
  “这个人是谁?”
  “老君清心丹。”
  纪玄一怔道:“姑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君清心丹虽然能够化解各种迷魂药毒,但他本身也有一种破坏力量。”
  “什么破坏力量?”
  “使服用者功力暂时丧失。”
  “暂时?”
  金狐微笑道:“是的,暂时。但如果事后不谋补救,暂时也可能变成永远。”
  纪玄默默地吸了一口气,微微曲张双臂。
  就是完全不懂武功的人,也不难看出纪玄此一动作的用意。
  他显然是在查察他的功力,是否真的已受到了损害?
  纪玄一身功力丧失了没有?
  这可以从纪玄做完这一动作之后的表情上,获得正确答案。
  纪玄像叹息似的,慢慢的吐了一口气、缓缓点头道:“好——”
  虽然只有简短的一个字,但是这时表达的情感,则无疑比千言万语还要来得强烈。
  金狐显然并不将纪玄此刻的感受放在心上,这时微微一笑,又接着道:“所以,我说你老弟大可不必把我九尾金狐当作救命恩人。我们之间。毫无恩怨情义可言,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们有的,只是一种交易行为!”
  纪玄像是费了很大气力,才装成若无其事的注目问道:“芳驾付出一颗清心丹,想换取的代价是什么?”
  铀微笑道:“这个问题,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但时间和地点,可得由我选择。”
  金狐选择的时间是当天晚上。
  地点是骆家老栈后院。
  口        口        口
  骆家老栈后院。
  一号上房。
  上房内红烛高烧,佳肴满桌,美洒盈樽。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观察,此刻坐在金狐对面的纪玄,都不像一名阶下囚。但是,今晚的气氛不论如何美好,纪玄的心情也轻松不了。
  凡待决之囚,照例均可享受一顿丰盛的酒菜。
  丰盛的一顿,也是最后一顿。
  所以,金狐今晚愈是殷勤备至,纪玄也就愈有这种感觉。
  感觉自己是一名待决之囚。
  因为金狐日间已经说得很明白,他们之间,无任何恩怨情义可言,有的只是一种交易行为。
  那么,今晚这种殷勤的款待,岂非很明显的只是一种商业手段?
  一旦交易完成,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又是一付什么情景呢?
  只要是了解金狐为人的人,都不难想像得到。
  不过,尽管纪玄非常清楚他今晚的处境,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则恰恰相反。
  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个受礼遇的上宾。
  金狐敬菜他吃菜,金狐敬酒他喝酒,金狐微笑,他也微笑,金狐谈到天气,他就打哈哈。
  一切虚伪客套全用完了,金狐忽然笑意一敛,凝望着纪玄道:“今天在官道上,当我以一颗清心丹为你解毒之际,另有三名陌生男子,持刀突然冷袭,你猜不猜得出这三名汉子的来路?”        “
  纪玄微笑道:“姑娘如此发问,是不是因为已经摸清了三人的身份?”
  金狐道:“是的。”
  “而姑娘则算定我纪玄一定猜不中?”
  “应该猜不中。”
  “万一猜中了呢?”
  “罚酒三杯。”
  “不行。”
  “嫌轻?”
  “不是!”
  金狐道:“否则怎么说?”
  纪玄笑道:“灭烛留髡。”
  九尾金狐出身书香世家,当然懂得这四个字的含意。
  她的俏丽脸蛋儿上,马上浮起了两片红云。
  纪玄微笑道:“如何?”
  金狐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有这份心情?”
  纪玄笑道:“我等候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
  “你知不知道九尾金狐另一个外号叫什么?”
  “知道,化骨炉。”
  “你以为你是铁打的金刚?”
  “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所以,我也像一般男人一样,向往一句老话:但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金狐似嗔似怨地睨着他,缓缓点头道:“好,你先说来听听。”
  纪玄微笑着一字字地道:“我猜他们一定是淮扬帮虎豹两堂的弟子!”
  幸好这时上房中没有外人,这种估计如给外人听去了,对方不怀疑这位血镖喝醉了酒才怪!
  这种事可能吗?
  他血镖纪玄不惜冒生命之险,全力维护淮扬帮主的千金大小姐,而该帮虎豹两堂的弟子,反欲置他于死地?
  这样说起来,那位豹堂弟子,无影鞭蓝老二,岂不也等于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金狐听了,一声不响,喃喃了好一会,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密宗绝艺传人,果然不同凡响。”
  她忽然紧盯着纪玄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该帮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纪玄微笑道:“我如能未卜先知,又怎会遭迷魂香迷倒?”
  金狐惑然道:“那么——”
  她显然不晓得如何发问才好。
  纪玄又笑了笑道:“这个问题,应该到此为止。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金狐皱紧了眉头,道:“我并无意一定要追究你在这方面的私人秘密,我只是担心你也许会忽略了目前这种局面的严重性。”
  得罪一两名杀手,算不了什么,如果对手换成势力庞大的淮扬帮,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这是金狐的言外之意。
  这意思纪玄当然懂得。
  纪玄只是微笑。
  金狐又叹了口气道:“你杀过淮扬帮两名金带护法,最后却成了该帮的上宾,且跟另一名金带护法成了莫逆之交。如今,你为了保护帮主的女儿,却又遭该帮虎豹堂的弟子狙击,想想这笔糊涂帐,真叫人晕头转向。”
  纪玄微笑道:“应付这一类的事情,我有个很好的办法。”
  金狐道:“什么好办法?”
  纪玄笑道:“凡是想不透的事情,我就不想!”
  这听来虽然像句笑话,但这的确不失为做人处世的方法之一。
  这世上叫人想不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有些事情你即使想破了头,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出答案来。
  遇上这类事情,你如一味倔强,日夜苦思不休,那岂非有意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一个人若能做到凡是想不透的事情,通统抛去一旁,他至少可以比别人省去很多烦恼。
  金狐当然明白这只是纪玄避免正面回答问题的一个藉口,她如果打破沙锅问到底,就未免显得太不识趣了。
  因此,她仅淡淡地又白了纪玄一眼,便转换话题,接下去道:“既然如此,我们言归正传如何?”
  纪玄笑道:“我早就洗耳恭候多时了!”
  金狐正容道:“如今你该再不会否认你是密宗绝艺的传人了吧?”
  “我从没有否认过。”
  “那么,昨天在胡集李二麻子赌坊里出现的那位白胡老头,也就是阁下的化身了?”
  “姑娘的耳目果然灵通。”
  “当时白胡老头对密宗十项绝艺所作的解释,都是事实?“
  “一字不假。”
  金狐点点头道:“我不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所以我的要求也不会太过份。你打算以十艺中的哪一项,来作为我那颗老君清心丹的补偿?”
  纪玄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慢慢放下杯子,笑着回答道:“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密宗十艺,无论哪一项,都不适宜于一个女人修习!”
  “如果这个女人愿意呢?”
  “你这样说,就表示你没有听懂我的话。”
  纪玄真正要说的其实是:无论你想学其中哪一项,我也不会传授与你。
  这种弦外之音,金狐真的没有听懂?
  并非如此!
  不会听话的人,其实是纪玄!
  金狐现在说:“如果这个女人愿意呢?”这句话本身便是一种针锋似的答复。
  她只是以“愿意”两字来代替了“坚持”。
  如果把“愿意”换成“坚持”,她的态度,便很明显了。
  她是因为纪玄说得婉转,所以也将语气说得十分含蓄。
  否则,她大可以开门见山:“你的一身功力,完全掌握在本姑娘手上,传与不传,可由你不得!”
  所以,金狐这时只是淡淡一笑,她希望由纪玄自己慢慢去体会目前的情势。
  纪玄又喝了口酒,接下去道:“如果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就不妨直话直说。”
  金狐点点头,表示现在洗耳恭听的是她。
  纪玄道:“密宗弟子,与世无争。密宗十艺,也多以防护为主。就算你艾姑娘真的有恩于我,我也不会以密宗绝艺,作为一份人情,私相授受!”
  他慢慢的又加了一句道:“何况芳驾对在下根本就无恩惠可言。”
  金狐玉容微变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纪玄道:“我说的是实话!”        ,
  金狐愠然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本姑娘当时在场,你早成了杀手张老实的刀下之鬼?”
  纪玄没有回答。
  金狐愠声又道:“唐家一息迷魂香,毒性强烈,就算没有张老实向你下手,时间一久,你也难活命。姑娘耗费一颗老君清心丹,难道竟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纪玄苦笑。
  金狐冷哼道:“开口呀!你是不是已无话可说?”
  纪玄苦笑道:“我要说的话多得很,就只怕你听不进去。"
  金狐道:“只要是人话,我会听得进的。”
  纪玄道:“好!我现在先回答姑娘最后的一个问题。姑娘的老君清心丹,的确救了一个人的性命,但这个人可不是我纪玄。”
  金狐道:“谁?”
  纪玄道:“姑娘自己。”
  金狐一张面孔,突然涨得通红一一当然不是羞得发红。
  这是给气红的。
  如果不是因为纪玄功力丧失,已无还手之力,她这时也许早就一个耳光括过去了。
  但纪玄即似乎毫不为意,缓缓接下去道:“姑娘应该知道,今天官道上发生的种种事故,完全是为了要除去我纪玄,这是一次煞费苦心的安排,为了达到目的,对方甚至不惜在必要时以除去徐家那小妞儿作祭品,对方用心之毒,于此可见一斑。”
  金狐脸色,稍稍缓和。
  尽管纪玄尚未完全解释清楚,但这一段话,却无疑都是实情。
  纪玄接着道:“对方这一次未能成功,原因当然很多;但毫无疑问的,你艾姑娘应属对方的第一支眼中钉。”
  纪玄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道:“姑娘别以为杀了对方四个人,就以为对方伎俩不过如此,说句姑娘不爱听的话,若是惹恼了对方那位幕后主谋人物,单凭姑娘方面的人手,我敢说一定应付不了。”
  金狐道:“你已知道对方那位主谋人物是谁?”
  纪玄道:“已经想到了一个人,但我还不能断定他是否就是当年袈裟血案的正凶。”
  金狐没有追问这个人是谁,她知道这是一个关系重大的秘密,如果纪玄没有忌讳,他早自动说出来了。
  不过,这仍然没有解释清楚,金狐一颗老君清心丹,为什么会救的是她自己?
  纪玄又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当姑娘的一颗清心丹,在放入在下口中时,似乎忽略了一个爪节。”
  金狐道:“什么小节?”
  纪玄道:“在下的牙关并未僵硬。”
  金狐一呆道:“你中毒昏迷,原来是伪装的?”
  纪玄笑笑道:“一息迷魂香的确是真才实料,不过它可迷不倒正牌的密宗弟子,否则密宗中艺中的那个医字,就要给删除掉了。”
  金狐想了想,又道:“你既然要佯装中毒,为什么不装得像一点?”
  纪玄笑道:“我原先诈昏,不过是想逮住动手杀我的人,以便循线追凶。杀手张老实既已被你除去,我若是继续装下去,姑娘说不定就要尝到神机夺魂弩的滋味了。”
  金脂I:“你意思是说,对方那位正主儿是被你吓走的?”
  纪玄笑道:“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你疏忽了的细节,对方于人群中一定已瞧得清清楚楚。对方既看出我并未被迷倒,当然心存顾忌。”
  金狐道:“你——你连神机夺魂弩也不怕?”
  纪玄道:“这种歹毒无比的暗器,没人敢说不怕。”
  金狐道:“那么,敌人既拥有这种霸道的暗器,他们为什么不趁你昏迷倒地的那一瞬间猝然出手?”
  纪玄微笑道:“我也曾有过这种想法,尤其是在他们尚未看出我使诈之前,那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金狐道:"但对方结果并未利用此一机会,你认为那是为了什么?”
  纪玄道:“这情形有两种解释。”
  “哪两种解释?”
  “第一,也许是我这两年在江湖上闯出的一点虚名镇住了他们,使他们无法确定,到底是他们的夺魂弩快,还是我的镖快?”
  “第二呢?”
  纪玄微笑道:“第二种解释便是那位主谋人物,为人行事,一向谨慎,凡事不具有充份把握,决不贸然付诸行动!”
  金狐道:“所以他们买通了一个杀手张老实?”
  纪玄道:“这也证明一个人行走江湖还是小心谨慎一点好。”
  金狐眼珠儿转了几转,忽然带着几分幽怨,也带着几分期切之色道:“照这样说来,我白白耗费一颗老君清心丹,结果是什么代价也得不到了?”
  纪玄微笑道:“你可以得到一样东西。”
  金狐双目中立即浮起了一片希望的光芒道:“得到什么东西?”
  纪玄道:“一个忠告。”
  金狐不觉一愣道:“你说什么?”
  纪玄微微一笑道:“九尾金狐艾格格因为人长得美,武功又高,一心想打她歪主意的臭男人,因为吃不到天鹅肉,便造了她很多不堪入耳的谣言。我希望姑娘能够洁身自爱,你冒用人家的招牌可以,但可干万别误信人言,损害了人家艾姑娘的清白。”
  金狐玉容遽变,张目结舌道:“你……你……你是说……”
  纪玄微笑道:“我是说,杨妈柳妈虽是金狐的老人,但她们对当年金狐失踪的底蕴,也不一定十分清楚。根据我所获得的消息,那位正牌金狐不仅仍活在人世上,甚至目前可能已来到了这座杀手镇。”
  金狐突然道:“我不相信。”
  纪玄道:“为什么?”
  剑谴:“那位艾姑娘如果仍在人世,或是来了杀手镇,她的行踪一定瞒不过柳妈和杨妈。”
  纪玄道:“这个姑娘就错了。”
  金狐道:“什么错了。”
  纪玄道:“杨妈柳妈鼓励你出来冒充金狐,不外三点仗恃:第一,她们确信金狐已死。第二,你长得跟金狐极其相象。第三,她们跟随金狐多年,熟知金狐之言行及生活细节,有她们从旁教导及呵护,将绝不愁遭人识破。”
  他笑了笑又道:“杨妈跟柳妈对故主之忠诚与怀念,是感人的。但这也恰好造成姑娘你在仿效方面的一大败笔。”
  金狐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纪玄道:“杨妈柳妈找上姑娘,确实找对了,因为你的确长得跟那位艾姑娘一模一样,十分酷似——但那应该是指十年前的艾姑娘而言。”
  金狐眨眨眼皮,神情上已渐渐露出领会之意。
  纪玄接着道:“以她们对故主的情感,她们心目中的艾姑娘,也许永远不会老。但她们忘却无情的岁月,已过去整整十年。”
  金狐默默不语。
  纪玄道:“姑娘今年最多廿一、二,而真真正正的金狐艾格格,目前少说点也该是三十出头的人。”
  金狐忽然抬头道:“你见过那位真任的艾姑娘本人?”
  纪玄只是微笑。
  平常时候,微笑多半代表默许。如今纪玄的微笑,则表示拒绝。
  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金狐叹了口气,只好接着道:“那就请你说出你的忠告吧!”
  纪玄也敛起了笑容道:“我的忠告是,姑娘虽然有杨妈柳妈全力护卫,但姑娘毕竟年纪还轻,硬装老成,也装不像。最好早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犯不着卷入目前这阵漩涡中,招致无谓的烦恼。”
  金狐沉默了片刻,才滞缓地道:“谢谢你的忠告,我一定好好考虑就是了。”
  纪玄起身道:“我也谢谢姑娘的酒菜招待,希望下次碰面时,大家都已离开这个名叫‘太平’而实则一点也不‘太平’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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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名、地名,生来便带有一股浓厚的讽刺意味。
  三岁孩童夭亡,那是福薄,如问名字,却很可能叫作长寿彭祖什么的。
  叫化子中,名叫富贵、荣禄、大福的人多的是。
  也有人喜欢将礼、义、忠、孝……等字嵌入名字中,但实际上却往往是个十足的小人。
  太平镇这个地名,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太平镇上,哪一天真正太平过?
  尤其是今天晚上,这个小镇的每一角落,几乎都隐藏着一种无形的杀机。
  太平镇上,共有两家客栈。
  除了骆家老栈,另一家客栈便叫太平栈。

  第十七回
  香期前后,太平栈当然也住满了客人。
  不过,镇上这两家客栈,目前虽然同样住满了客人,但事实上却是住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客人。
  住在骆家老栈,客人可以包上房,泡好茶、喊酒、点菜、叫姑娘,只要大爷兴致好,甚至可以一边叫人捶背捏脚,一边磕着瓜子听曲子。
  太平客栈呢?
  说来可怜得很,在这儿即使是打盆洗脚水,也多半得由客人亲自动手。
  不是店小二不够勤快,而是客人自己不好意思。
  因为他们知道明天结帐离去时,自己绝不会在房饭钱之外多给一文小费。
  所以,这两家客栈虽然同在一座小镇上,营业方面却永远没有纷争。他们各有各的主顾,谁也不担心对方会抢走了自己的生意。
  这也就是说,住惯骆家老栈的客人,即使食宿全部免费,他们也不会去光顾太平栈。
  同样的道理,太平栈的老顾客,也绝不敢问津骆家老栈。
  别说房钱他们负担不起,单是吸血鬼孙二的一对势利眼光,就够他们生受的。
  不过,今晚的情形却有了例外。因为现在便有一个住惯了骆家老栈的客人,正在走向镇尾的太平栈。
  这个人便是血镖纪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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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平镇上,纪玄不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如今赶去太平栈干什么?
  他知不知道想谋害他的人,可能已在太平镇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答案是:纪玄知道!
  他知道敌人清楚他一时不会离开太平镇,定会认为事先于太平镇设伏,乃上上之策。
  而他如今赶去太平栈,便是为了他已清楚了这一点。
  因为他已替对方设想过,隐伏人手,最佳实莫过于太平栈。他现在赶去太平栈,正是俗话所说的,自动前去“送死”!
  纪玄的猜测完全正确。
  今晚,太平栈前后两进院子,总数约四十多人的各式客房中,至少混杂了七名以上,各具独门绝艺的亡命杀手。
  这些杀手当然不是太平镇上的杀手。
  他们像在胡集李二麻子赌场里使用神机夺魂弩的白天勇那伙人一样,都是来自另一个秘密组织,受命于一个秘密人物。
  他们奉命前来太平镇,任务只有一件:不择手段,务置血镖纪玄于死地。
  纪玄不死,他们就得死。
  这种命令也许太苛严了些,不过,在这批杀手来说,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
  这是他们组织中的规矩。
  他们业已习以为常。
  当他们加入这个组织时,他们就等于向这组织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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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时,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很舒服。
  舒服得近乎奢侈。
  任何奢侈的享受,都是必须打出代价的。
  他们付出的代价是随时面对死亡。
  正因为他们人人都有拼死的决心,所以他们执行任务时,很少有失败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受死亡威胁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这正是很多江湖人物都知道的一件事实——愈怕死,死得愈快;不怕死,有时反而死不了!
  这七八名杀手,如果一对一,也许全不是纪玄的敌手,但如今情势并非如此。
  他们没有逞英雄的必要。
  他们只是在执行一件例行的任务,只要任务能完成,无论采用哪一种方买都可以。
  今晚,他们还有一点比纪玄占便宜的是:他们都认得出纪玄的长相,而他们本身却有很好的掩饰。
  除非纪玄一进太平栈,便将栈中几十名住客全部杀光。否则,纪玄绝对无法凭衣着或外貌去辨认他们的真正身份。
  譬如说:迎面走来一名苦力模样的汉子,纪玄可以怀疑这汉子不是好来路,但绝没有理由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就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这种机会只有对方有。
  所以,纪玄如果够聪明,他今晚实在不该前来太平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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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两件事。
  第一,纪玄不笨。
  第二,不笨的纪玄,现在已经来到了太平栈!
  纪玄走进太平栈时,完全是一副本来的面目,只要是认得他的人,一照面便可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血镖纪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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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店里点了一盏油灯,墙上还插了两盏长柄灯笼,那是预防有客人使唤时用的。
  但说来也怪,同样的油灯,骆家老栈的油灯便硬要比太平栈油灯亮得多。
  是油料差?灯蕊细?还是连油灯也感到自惭形秽?
  昏黄的油灯下,坐着两名伙计,一个在吃爆蚕豆,一个在眦着牙齿搓脚丫子。
  后院隐隐有哗笑之声传来,似乎正有人在饮酒取闹。
  太平栈并不兼营酒食,客人想叫酒菜,只有一个去处,隔壁张秃子的小酒店。张秃子的酒菜简单明了,酒是渗水的烧酒,菜是卤猪耳、豆腐干、茴香豆。
  任你银子再多,他也只有这几样。
  不过,对太平栈的客人来说,这种简单的酒菜,反而更受欢迎。因为住进太平栈的客人,事实上也只买得起这几样。
  张秃子的酒菜,一向都是亲自端送。
  栈里不论有多少客人要酒菜,也绝不会增加伙计们的麻烦。
  所以这两名伙计现在都显得很悠闲。
  经常以各种面目出现太平镇的纪玄当然认得这两名伙计。
  吃蚕豆的一个,名叫丁大,另一个叫白洁清。
  丁大长得又矮又小,一点也不高大。
  白洁清名字很干净,人却脏得要命。
  两名伙计也认得纪玄,但也只认得现在这副面目的纪玄。
  因为江寡妇家就在客栈后面,这两个伙计虽然赌不起,但也常去江寡妇那里凑凑热闹,青狼老陈以火龙珠下注的那一晚,他们恰巧就在现场。
  正因为两名伙计全认得纪玄,所以两人一见纪玄进门,均不禁瞪大眼睛,露出满脸讶异之色。
  鼎鼎大名的血镖纪玄,会光顾他们这家太平栈?
  这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骆家老栈即使客满,只要这位血镖开口,他们相信吸血鬼孙二也会腾出一个房间来的。即使真的腾不出房间,江寡妇家、马婆子那里,这位血镖哪儿不可以去?
  这位血镖突然光临太平栈,难道是前来找人?
  这一点也无法令人相信。
  纪玄既不会住进太平栈,纪玄的朋友,相信也绝不会成为太平栈的主顾。
  这位血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两名伙计马上就知道了原因。
  纪玄站在店堂中央,朝两人笑着点点头,算是招呼。
  两名伙计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如何迎接这位贵宾才好。
  纪玄微笑着,问道:“没有空房间了吧?”
  丁大定了一下神,才站起身子,陪笑回答道:“是的,纪爷,没有空房间了。”
  纪玄又道:“隔壁老张店门关了没有?”
  丁大道:“还没有。”
  纪玄道:“好,去吩咐他送一份酒菜过来。”
  口        口        口
  两名伙计,不觉又是一愣。
  这位血镖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张秃子的酒菜,这位血镖吃喝得下去?
  再说,这位血镖如果真为了想喝两杯,他又为什么不直接去张秃子处,而一定要送来这边?
  张秃子那边虽然不大干净,他们这边又强了多少?
  (如果两人知道纪玄刚刚放弃了一席有美人陪伴的美酒佳肴,他们不以为这位血镖发了疯才怪!)
  两人当然不便追问纪玄为什么要在这里喝酒的原因,那个被人喊作白老鼠的白洁清抢着起身道:“好好,纪爷请坐,小的这就过去吩咐。”
  白老鼠出栈去了,一名短衣红脸汉子从后院走出来,向丁大问道:“伙计,这附近可有卖馒头的?”
  很明显的,这汉子连一碗肉丝面也吃不起,只想买两个馒头充充饥。
  丁大道:“出门向右走,大约过去八九家店面,有家馒头店,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还买不买得到。”
  那汉子道:“没关系,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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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脸汉子出门不久,白老鼠就领着张秃子走进了店堂。
  张秃子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托着一只木盘,木盘里放着三只小碟子:一碟卤猪耳,一碟豆腐干,一碟茴香豆。
  那壶酒不用说自是渗了水的烧酒。
  张秃子一面排上酒菜,一边搭讪道:“纪侠今晚没去江寡妇那儿推两庄?”
  纪玄道:“没有。这两天你的生意好不好?”
  张秃子道:“香期前后,我的生意总要差一点。”
  纪玄道:“为什么?”
  张秃子道:“吃斋的人太多。”
  纪玄道:“此刻店里可有客人?”
  张秃子道:“半个也没有。”
  纪玄道:“坐下来聊聊如何?”
  口        口        口
  张秃子是镇上有名的好好先生,纪玄说要跟他聊聊,他当然不会拒绝。
  两名、伙计见纪玄竟又跟张秃子聊上了,不禁益发感到纳闷。
  这位血镖今晚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纪玄抓起酒壶,满满吸了一口,慢慢咽下,然后转向张秃子道:“很好,谢谢!”
  张秃子道:“谢谁?”
  “谢你。”
  “为什么?”
  “谢你酒里没有渗水。”
  “我卖的酒,本来就有两种。”
  “两种酒卖两种客人?”
  “是的。”
  “哪两种客人?”       
  “一种只问酒好坏,不问价钱贵贱的客人;一种是只问酒价贵贱,而不在乎酒品质好坏的客人。”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有成功的生意人,才懂得这种变通的诀窍,看来你还真像个生意人。”
  张秃子道:“生意方面,我张秃子唯一比不上别人的,只是本钱少了一点。”
  纪玄眼角左右一瞟,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别尽谈生意了,伙计,我知道你是谁。”
  口        口        口
  张秃子表情毫无变化,仅淡淡地道:“猴头老四告诉你的?”
  纪玄道:“猴头老四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他在我面前,从没有提过你的事。”
  张秃子没有开口。
  纪玄又道:“我不仅知道你是谁,而且还非常清楚你来到太平镇落脚定居的原因。”
  张秃子仍然没有开口。
  纪玄又道:“今晚我说这些,并不是有意向你段兄炫耀我侦察别人隐私的本领,而是想提醒你段兄一件事,一方面也顺便要求你段兄的谅解,以免到时候有口难言,彼此发生误会。”
  张秃子抬头,平静地道:“你要提醒我一件什么事?”
  纪玄道:“这些年来,你段兄实在用错了情!”
  张秃子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纪玄道:“你段兄以为只要苦苦等待,退早总会有使对方感动的一天,这一点你段兄其实完全错了。”
  口        口        口
  张秃子脸色渐渐转青,两眼紧盯着纪玄,像是恨不得一口要把纪玄吞下去。
  纪玄又喝了口酒,使别人远远看上去,以为他只是跟张秃子聊些不关痛痒的家常话。事实上,他现在每说的一个字,都像针尖一样,刺戳着张秃子的心房。
  纪玄放下酒杯,继续道:“你段兄痴恋着的这个女人,其实早在七八年前,就有了意中人。这些年来,他们也可说从未断过来往。”
  张秃子终于开口了,他沙哑地道:“这个男人是谁?”
  纪玄道:“我当然要告诉你这个男人是谁。不过,在这之前,我可要先说几句话。”
  张秃子等着他说下去。
  纪玄道:“有一个观念,段兄一定得弄清楚。若只讲男女关系,这一男一女以及你段兄,大家都没有错,你决不能因此就怀恨那个男人,正如那女子当年如果爱上的是你段兄,别人也没有理由因此而对你段兄产生怀恨一样。”
  张秃子问道:“这人是你的朋友?”
  就是换了别人,也免不了有此一问。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
  纪玄如今苦口婆心,处处带着化解劝慰之意,当事人如果不是他的挚友,他又怎会平白耗费这番无I胃的唇舌?
  纪玄微微摇头道:“不是,不仅不是朋友,甚至还可以说是势不两立的仇人。”
  张秃子一征道:“他是你老弟的仇人?”
  纪玄苦笑道:“在最近两天之内,他至少已派人暗杀过我三次。”
  张秃子有点迷惑道:“那么——”
  言下之意,像是想说:那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对一名仇人如此关心?
  纪玄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私人恩怨,那又是另一回事。”
  张秃子眨着眼皮,脸上突然露出一片感激之色。
  他明白了。纪玄的确在关心一个人,这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位化名张秃子的八爪鹰段高。
  纪玄如今婉转晓喻他,无疑为了对方武功太高,他段高若是去找对方泄愤,必然要遭毒手。
  纪玄唯恐说得太露骨,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才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
  口        口        口
  纪玄缓缓接着道:“今晚我来太平栈喝酒,等于自投罗网,唯一的好处,也许便是能跟你段兄趁此聊上一聊。”
  段高低声道:“对方在这栈里埋伏了人手?”
  纪玄道:“我猜想如此,应该错不了。”
  段高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纪玄道:“事情僵持着,总不是办法,问题早晚总要解决的。”
  段高当然知道纪玄指的是当年那件袈裟血案。
  对这样一件大事,他自是不便多说什么。
  他想一想,道:“老弟刚才说要取得我的谅解,又是怎么回事?”
  纪玄叹了口气道:“那女人实在并不是个坏女人,但她如受了那男的怂恿,就很难说了。万一那女人也卷进了漩涡,跟我纪玄作对,一旦动起手来,界限势必很难划清楚。我怕到时候段兄不明内情,为对方所利用,所以才甘冒大不韪,先向你段兄说个明白。”
  段高也叹了口气道:“老弟的话,我当然相信。如今仔细想想,我对自己这些年来的痴心妄想,也深觉未免幼稚可笑。既然对方早就意有所属,我又何必自作多情?老弟放心,张秃子就是张秃子,他再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了。”
  纪玄低声道:“如此甚好。段兄请先回店。小弟如能活过今夜,明天一定跟你段兄痛痛快快的大喝一场!”
  口        口        口
  张秃一八爪鹰段高——偷偷暗恋着的那一个女人是谁?
  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竟使这位过去黑道上的有名人物,如此为之痴迷?
  那个男的又是谁?
  纪玄已答应告诉八爪鹰段高那男人是谁,但八爪鹰离去时,并未问起这一点。八爪鹰是不是想留到明天与纪玄共饮时再问?        ‘
  他这样信任纪玄?
  他认为纪玄一定活得过今夜?
  口        口        口
  买馒头的红脸汉子回来了。
  但他买回来的不是馒头。
  他买回来的,是一只圆筒,一只闪闪发亮的黄铜圆筒。
  神机夺魂弩!
  现在,这种令人丧胆的暗器,就紧握在红脸汉子手上。
  蜂窝似的筒孔,正指着纪玄。
  这种夺魂弩的有效距离是五丈四尺,而他们现在的距离,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尺四寸。
  只要一看红脸汉子握筒的姿态,便知道这个汉子是使用这一类毒器的大行家。
  他双足微分,身躯稳定,筒底紧抵腰际,目光与弩筒平衡,只要纪玄稍微动一动,弩矢无疑就会电疾射出。
  他目光转到哪里,弩矢无疑就会跟着射向哪里。
  一个人无论腾升或侧挪,都必须要有一种提气作势的预备动作,发放毒弩,则无此必要。
  它只须轻轻一按机括就行。
  人的动作,永远快不过一支弩矢。
  武功无论多高的人也办不到。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他纵能闪得开第一支毒矢,也绝闪不开第二支。
  夺魂弩的毒矢是一筒十二支。
  十二支毒矢,可以连发,可以排发。
  支支威力相等。
  只要射中了,一支便足以令人致命。
  口        口        口
  所以,纪玄没有动。
  事实上,纪玄此刻也没有动的必要。
  无论是逃跑或拼命,目前都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
  红脸汉子只是对方出现的第一名杀手。
  神机夺魂弩,也只是对方七八种暗器中的一种。
  因为红脸汉子一跨入店堂中站定,他身后就像幽灵似的,又接着出现两名短衣大汉。
  这两人全是一身苦力打扮,身上没有兵刃,两人双手都插在阔腰带里。不消说,腰带里藏的,自然又是两种不同的暗器。
  店堂通向后院的甬道,不多不少,也是三个人。
  两边的两个人,一个使棍,一个使刀,当中一人则提着一根亮银枪。
  屋顶上的人最少,只有两个人。天窗已给扩掀成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洞,星光穿洞而入,使得店堂内为之明亮不少。
  纪玄坐的地方,恰巧就在这个方洞底下。
  上面两人使的是什么兵刃或暗器,纪玄无法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他随便动一动,敌人三方面的人马中,无论哪一边的人都有足够的优势置他于死地!
  口        口        口
  屋顶上面的两名敌人居高临下,下手尤其方便。
  所以,纪玄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网中之鱼。
  不止是一道网,而是网上加网!
  密宗十艺中有教人脱网求生的这一门绝艺没有?
  当然没有。
  不过,纪玄知道一件事:只要他不作抵抗的表示,他就死不了。
  至少在短时间内死不了。
  密宗十艺中并没有教人脱网求生之术,但却有另一妙术,那便是第五项的经世之术。
  经世术中,有一专章,它告诉了修习者一种人性方面的弱点:“人的欲望无穷,得到的愈多,愈是贪多!”
  通俗一点说就是:得寸进尺!
  对方如今使尽优势,为什么还不动手?
  只有习过经世术的人,才知道原因。
  对方过去几天以来,千方百计想杀他,那是因为他名气太大,没把握一定杀得了,所以一心一意只想杀人灭口,别无他求。
  如今呢?
  如今,形势变了,敌人的欲望也跟着变了。
  如今敌方要想杀他,已易如反掌,在这种情形之下,对方第一个升起的念头,无疑是:这小子已插翅难飞,要想灭口,随时都可以下手,如就这样杀了,岂非可惜之至?
  当年杀那和尚,也是为了密宗绝学,结果没吃着羊肉,惹上一身膻;如今,好不容易因祸得福,机会又送上了门,干嘛要白白放过?
  所以,纪玄不动。
  他人不动,嘴巴动是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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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笑着望向那红脸汉子道:“诸位合围之势已成,却迟迟不想动手,是否想给在下一个机会,先派个人出来,来个单挑独斗,以便考究考究纪某人的份量?”
  他找红脸汉子发话,只是图个方便,事实上,他并不能确定谁是这群杀手的首领。
  他说的这些话,当然也是废话。
  对方会给他这种机会?
  做梦也别想。
  这只是一个开端。-
  俗云:言为心声。你想了解一个人的心意,你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得先设法诱使对方说话。
  红脸汉子面无表情地道:“马上就有人回答你的问题,老子只管杀人,别的事什么也不管。”
  红脸汉子出言粗鲁,对纪玄提出的问题,根本未作正面回答。
  不过,在一个会听话的人来说,红脸汉子这几句话,却等于间接地回答了另外几个问题。
  第一:他——红脸汉子一并不是这一群人的首领。
  (这一群人之中,也许根本就没有首领人物。)
  第二:够资格回答问题的人物,本来并不住在这一家客栈中,不过住处离此显然也不太远。
  (因为他马上就可以赶来这里。)
  第三: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位可以指挥这群杀手的人物,虽然不是他要找的正主儿,也必属于这一组织的核心人物。
  (因为他既能发号施令,又能代表组织对外发言,表明立场。)
  纪玄不惜以身作饵,甘冒生命之险,他希望遇上的,当然不是这一群只知拼命的亡命杀手。
  所以,纪玄又觉得此行不虚。
  这两年来,他一直在等待这种机会来临,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跟这一机会同来的,也许是死亡。但是,他不在乎。从第一天开始,他便知道要侦破这件武林奇案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也许就是生命的真谛。
  只要在你有生之年,去做一些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事情,无论结果是成功或失败,你毕竟曾经尝试过,你这一生便会比别人活得更灿烂辉煌。
  你的生命虽将与草木同朽,但你的浩然之气必将长存天地,永为后世人所取法!
  纪玄知道,当对方那位重要人物出现的这段时间,他的生命是安全的。这段宝贵的光阴瞬间即逝,他应该好好把握住。
  于是,他以一种毫无敌意的缓慢动作,徐徐端起酒杯,分别向头顶上,以及后门口那五名汉子含笑招呼道:“菜虽不好,酒还不错,诸位可要来一杯?”
  口        口        口
  七八名杀手,没有一个接腔。
  纪玄当然也不是真的想跟这批家伙套交情。他的用意,不过是藉此将前后左右的形势,重新仔细审察一番而已。
  现在,他已将包围他的八名杀手,作了一次初步的评估。
  屋顶上的两名手手,以逸待劳,等会他如想从屋顶逃走,是万万办不到的。
  以暗器守住正门的三名杀手,他也招惹不起。
  自神机夺魂弩横行江湖以来,还没有人在这种暗器上讨过便宜。昨天在李二麻子赌场,只能算是他的运气好。
  敌人受过一次教训,今天将绝不可能还有那种诱使敌人自相残杀的机会。
  所以,他等会的出路,只有一条:在后门口那三个杀手身上打主意。
  后门口三个家伙,一个使刀,一个使棍,一个使枪。刀和棍这两种兵器,纪玄都不放在心上。
  他头痛的是那根亮银枪。
  古人称枪为“兵中之贼”,就是因为它轻便、灵活,吐缩如蛇信,专攻要害,防不胜防;如果再有一刀一棍左右助战,威力当然更加可怕。
  纪玄正在思忖对策之际,屋顶上突然有人冷冷的道:“小子,这次你认命了吧!”
  纪玄心中微微一凉,大感不妙。
  如今发话的这个人,当然就是他跟那八名杀手共同等待的重要人物,但他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以这种方式和他展开谈判!
  如果对方始终隐身暗处,这种谈判对他将有什么助益?
  谈判条件不合,他白饶了一条性命。
  他若想委屈求全,随时保住性命,徐图后计,性命保不保得住,固尚在未定之天,先让敌人捡个便宜,合算吗?
  但是他如今已别无选择。
  纪玄循声仰头,声音中像充满了愉快:“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露面,大家好好的谈个清楚?”
  “没有必要。”
  “担心我纪某人也许会因此而识穿你朋友的本来面目?”
  “你小子少装蒜。”
  “这话什么意思?”
  “你小子早就晓得大爷是谁了。”
  纪玄哈哈一笑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顾忌我的血镖?”
  屋上人冷冷地道:“你小子最好少逞口舌之能,如果你以为还有昨天那种机会,你现在就不妨试一试!”
  纪玄笑道:“我如想试,早就试了。正因为我清楚脱身无望,我才会乖乖的坐在这里,恭候大驾。”
  “这也不算坏事。”
  “对谁不算坏事?”
  “这样你小子至少还可以有一个讨价还价的机会,如果在别处遇上了,你小子能够落个全尸,就算很不错了。”
  纪玄喝了口酒,点点头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讨价还价吧!”
  屋上人道:“话虽这么说,其实你小子还价的机会并不多;如果说得更不客气一点,你小子也许只有两种选择。”
  “哪两种?”
  “答应,或是不答应!”
  “答应什么?”
  “交出十绝真经,附上一条右臂,你小子便可以继续活下去。”
  “这种条件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比死总强得多。”
  “就算我答应了,事后谁又敢担保你们一定不会杀人灭口?”
  “没有人能提这种保证,不过你可以凭想象,来确定那种事会不会发生。”
  “因为那时我已是个残废?”
  “这是理由之一。”
  “还有别的理由?”
  口        口        口
  “理由之二,是你小子那时业已远远离开中原。"
  “你们打算把我送去什么地方?”
  “你小子来的地方。”
  “西藏?”
  “不错。”
  “你们这样做,等于是纵虎归山,我纪某人虽然成了残废,难道你们不担心三五年后,又有另一个血镖纪玄出现?"
  屋上人嘿嘿一笑道:“那时密宗十艺已非不传之秘,纵然再有密宗传人出现,又有何妨?”
  纪玄道:“你们也不担心由我口中泄露出你们这一伙的卑劣行径?”
  屋上人冷冷一哼道:“你小子如果真想这样做,其用意无非是希望能有人对本大爷加以制裁,只可惜到那时候,武林中形势已变,今天能制裁本大爷的一些角色,那时已是墓中古人了。”
  纪玄心中不禁又是一凉,同时也微微感到一丝恼意和歉意。
  如今屋顶上发话的这个家伙,他早就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他所以迟迟不愿加以揭发,纯然是因为他清楚对方并非另一血腥组织的首脑,深恐一旦宣扬出来,会打草惊蛇,影响了整个大局。
  然而,从这厮适才的语气听起来,这厮显然已对目前所隶属的帮派,产生篡夺之念。
  如果他纪玄今天难逃活口,该一帮派无疑亦将遭到毁灭的命运。
  设若如此,他对发现该帮派内部的叛孽秘而不宣,终于导致该帮派的瓦解土消,岂非要负极大的道义责任?
  口        口        口
  屋上人见纪玄久久不语,以为纪玄在考虑利害得失,这时又催促道:“你小子拿定了主意没有?如果你小子愿意接受这两项条件,等你交出真经之后,本大爷可以免费奉送你一份麻药,保证让你断臂时不必承受太大的痛苦。”
  纪玄又喝了口酒,徐徐抬头道:“在作出决定之前,我想先弄清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们这个新组织叫什么名称,首脑是谁?以及当年扬州那件案子,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
  屋上人道:“我们这个新组织叫‘风云教',因为我们网罗的教徒,都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我们的教主,便叫‘风云教主’。”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至于当年扬州那件案子,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老实告诉你,动手的人,便是本大爷!"
  关于这一点,纪玄并不如何感到惊异。
  他如今只是想证实一下,事实上他也早猜想到当年受命行凶的人,可能就是现在屋顶上发话的这个家伙。
  纪玄道:“正像淮扬帮的头子叫淮扬帮主一样,风云教的首脑当然叫做风云教主,须知我问的是他的姓名和出身,并不是他的称号。”
  屋上人道:“在本教公开问事江湖以前,这是本教的重要机密之一,歉难奉告。”
  纪玄道:“尊驾难道不怕因此而影响了我们的交道?”
  屋上人轻轻一哼道:“你用不着拿这件事来要胁本大爷,如果我们的交道谈不拢,第一个吃亏的人,还是你小子。”
  纪玄悠然道:“我吃什么亏?你们以为我血镖纪玄,今晚真的会死在这座店堂里?”
  屋上人嘿嘿不已:“那就得看你是不是像孙悟空一样,精通七十二变化了。”
  纪玄从容道:“除非你们现在马上动手,否则,我甚至可以指出你们防卫上的弱点,以及我即将采取的突围方式和步骤。”
  手持神机夺魂弩的那名红脸汉子突然大声插口道:“副座休要上他的当,这小子精研密宗十绝,一肚子鬼灵精怪,小心他小子耍花招。”
  屋上人冷冷地道:“该你讲话时,你再讲话还不迟。”
  红脸汉子碰了个硬钉子,只好闭口。
  屋上人语气一缓,又接着道:“好极了,听君一席沽,胜读十年书。你老弟打算采取什么方式和步骤突围?以及我们在防守上有什么弱点,说出来听听如何?”
  密宗十艺中的经世术,实在是一门很奇突的学问。
  红脸汉子的警告没有错,纪玄的确是在耍花招。但这并不表示红脸汉子比其他的杀手聪明。
  因为这是人人都可以凭直觉意味到的一项事实。想想看:值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纪玄如非另有目的,他又怎会说出这番话来?
  红脸汉子及时发出警告,只不过是因为这名杀手性子较为急燥而已。
  但是,问题妙就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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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屋上人以及其他七名杀手全清楚纪玄在搞花样,但却没有人能抵受得了纪玄这番话的诱惑。
  如今,形势异常明显,纪玄已等于是绑在刑架上的死囚,只待刽子手挥刀。
  一个人处在这种绝境中,设若还有一线生机,守密尚唯恐不及,他为什么竟要事先透露出来?
  指出敌人防卫上的弱点,等于是替敌人补漏。说出自己行动的方式和步骤,等于叫敌人加强提防。
  天底下真有这种混蛋?
  所以,屋上人即使明知要上当,仍然想要听个清楚明白。
  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想不透,这种事会带给他们什么损失!
  纪玄又喝了口酒,还挟了一筷子卤菜,细嚼慢咽,镇定从容,一点也不像是想以闲话分敌心神,然后突起奋斗的样子。
  事实上,他就是有这种打算,也将是徒劳无功。
  现在双方的人数是九对一,他纵然可以骗得了一二个敌人,也无法一下子骗住全部敌人。
  何况这八名杀手,都是经验老到的大行家,这种幼稚的把戏,根本就别想在他们面前施展。
  口        口        口
  纪玄等嘴巴有了空闲,才慢慢开始分析道:“第一,先说你们防卫上的弱点。你们防卫上的弱点只有一项:人才分配不匀!”
  屋上人道:“什么叫人才分配不匀?”        、
  “就是兵刃与暗器,未能相互搭配,以收牡丹绿叶之效。”
  “哦?”
  “譬如说:“你们守正门的三个人,全使的是暗器,而守后门的三个人,则又全使的是兵刃;如以奕棋作比,这可说是最差劲的布局。”
  “它的坏处在哪里?”
  “坏处有两种。”
  “哦?”
  “第一种坏处是攻击敌人时,欠缺灵活的变化,威力将大受影响。如果三人中,一人使兵刃,两人使暗器,或一人使暗器,两人使兵刃;近攻远射,互为椅角,将会使敌人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听来有点道理。另一种坏处呢?”
  “第二种坏处是这样可以让敌人有一个很明显的选择。”这里他说的敌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的确已经作了选择,难道他竟要将真心话完全告诉对方?
  屋上人道:“就你老弟来说,你老弟打算如何选择?”
  纪玄道:“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不是白痴,选择都会相同。”
  “从后门突围?”
  “不错!”
  他竟真的和盘托出了心底的话!

  第十八回
  屋上人道:“你以为本教守后门的这三位兄弟好对付?”
  纪玄道:“不是他们的人好对付,而是他们的兵刃好对付。”
  屋上人冷笑。
  纪玄道:“棍、刀、枪三种兵刃中,刀棍的招式,稀松平常,至少在我血镖纪玄的看法是如此。只是那根亮银枪,稍为令人有点感到头疼。”
  老天,他竟连心底最后一丝秘密,也给抖了出来。
  屋上人道:“所以,你打算冲向后门,并以全力对付那根亮银枪,认为只要闯过了这一关,就无人拦你得住?”
  纪玄道:“我的想法正是如此。”
  屋上人忽然以非寿亲切的语气道:“承你老弟告诉我这许多有学问的话,我现在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在后门外面,除了那根亮银枪,还为你老弟预备了两筒神机夺魂弩!”
  纪玄当场一下呆住了。
  屋上人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老弟,密宗十艺中的经世术,有否提醒修习者时时记住,人外有人,天上有天,凡事少打如意算盘?”
  有的,经世术中不但提到了两条戒律,而且还附加了一条旁注:一个人洋洋得意的时候,也正是这个人警觉性最松懈的时候!
  血镖纪玄真的给屋上人一句话吓呆了?
  谁要是如此猜想,那就错了!
  纪玄发呆,其实是装出来的。
  他不惜说出心底话,实际上就是为了解决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对方的杀手,是否就只这八名?
  对方在人手配置上,显得如此不够匀衡,是否另有诡谋?
  他为什么要说真话?
  因为真话说出来,才会令人感到真诚动人,只有真诚动人的真话,才会于无意中套出对方的真话。
  如果证实对方人手配置不当,只是一时考虑欠周,并非另有安排,他将会采取一种既定的作战方式。
  如今呢?
  如今,当然是改变另一套不同的作战方式。
  不过,这两种方式之间,差异极为有限。
  而最大的共同之点,便是他始终将后门定为突破的目标,即使他已知后院中隐伏着两名使用夺魂弩的杀手,这种决定也绝不会改变。
  现在,他发呆,也是事先拟定的欺敌动作之一。
  这是他投身浴血苦战的前奏,也是他留在这座店堂的最后一刹那。
  他不知道他今晚险中弄险的手段是否会获得圆满成功。他只知道,自己将全力以赴,希望不要失败。
  因为他如失败了,被毁灭的,将不是他一个人,很多很多人将会因此而和他落得同样不幸的命运!
  店堂中灯光突然熄灭,同时响起一声大吼:“好,该死的不得活。伙计们,有种的,干就干吧!”
  灯是纪玄以酒杯打熄的,吼声也是纪玄发出来的。
  灯光熄灭,木桌跟着飞起。
  飞向正门的三名杀手。
  练武的人,视力特强,往往能于黑暗中辨物于十步之外。
  但是,武人也是人,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
  纪玄也不例外。
  纪玄下面的动作,完全是事先默默估定的,如果发生闪失,也不能诿过于他的视力。
  黑暗中,木桌只是一团带着呼啸风声的浓影。
  由于变生仓促,不论多镇定的人,也会产生错觉。
  所以,木桌飞至半途,便于一片混杂的滴搭声中,承受了支夺魂弩,四支毒藻藜,一蓬子午梅花针。
  而这时候,纪玄早已离开原位,箭一般扑向那名使亮银枪的汉子。
  这也是他心口如一,绝不改变的行动之一。
  使枪的那名杀手,因店堂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一种本能的反应,使他立刻拉开弓箭步,蹲低腰身,同时以亮银枪抖起一招凤凰乱点头的枪招。
  普通人称这一招叫“枪花”,其实指的便是这种“凤凰乱点头”。
  面对正面的敌人,这一招虽然平凡,却很实用。
  纪玄这时如果以勇士赴死的精神,冲向这名杀手,他身上少说点也要被戳上十来个大小深浅不同的血窟窿。
  纪玄既对这根亮银枪怀有戒心,当然不会如此卤莽行事。
  他是从地上滚过去的。
  直到他五指搭上了对方的足踝骨,那名杀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纪玄绝不能在时间上浪费点滴,哪怕只是一丝丝短暂的耽搁,都会对他造成极端不利。这种不利的代价,不是被俘,便是死亡!
  所以,纪玄一把抓实,那名杀手便告撒手栽倒。
  使枪的杀手栽倒,纪玄一弹而起。
  黑暗中,这种转换是很难察觉的。
  只听屋上人既惊且怒的大喝道:“各守岗位,不必留活口,不可自乱阵脚!”
  话是说得不错,然而,黑漆漆一团之中,要怎样才能守得住阵脚?
  就以后院中两名杀手来说,一条身形突自店堂中窜射出来,你要他们怎么办?
  叫那条身形停下来,让他们点灯笼照仔细了,再决定是不是应该下手,或是该不该留活口?
  很多政令都是如此。
  因为发号施令的人,并不是执行命令的人。
  前者只晓得嘴皮子动一动,便认为人人都该照他的话做,只要照他的话做,便无往而不利。
  这种人,永远不了解后者执行时的困难。
  有的是不想深入了解。
  有的是很了解而装作不知道。
  如果他们处处设想周到,他们岂不太辛苦些?以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他们又何必费心劳神,如此辛苦?
  一条人影自店堂中射出,后院的两名杀手,不约而同,双弩齐发。
  他们的火候都已炉火纯青,要想避过他们这两筒毒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人影应声落地,连哼也没有哼一声。
  血镖纪玄就这样给宰掉了么?
  两名杀手马上就发现了他们的错误。因为第一条人影甫被射倒,跟着又冒出了第二条人形。
  这条人影才是纪玄。
  等两名杀手发觉情形不妙,想来个亡羊补牢,重新举弩发射时,纪玄已比他们抢先了一步。
  别人发射喑器,不是右手,便是左手,绍玄则双手皆能发放自如。
  只见他人在半空中,去势不停,双臂如飞鸟振翅般微微一扬,两支小银镖,立即分左右电射而出!
  两名杀手哎哟一声,双双应声中镖倒地。
  纪玄身上也有神机夺魂弩,他也懂得发放之法一一也许比对方几名杀手的身手还要灵活得多。
  如果他此刻占据有利的地形,返身迎战,对方仍然活着的七名杀手,以及那位副字号的首领人物,必定有很多人难逃品尝毒矢的厄运。
  但是,纪玄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那些事情,每一件都比杀人重要。
  口        口        口
  太平镇外的普渡寺,由于地点偏僻,香火冷落,经常总是庙门紧闭,蛛网尘封!
  今夜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今夜难得的是,平时满是灰尘蛛网,老鼠跟螳螂公然悠游追逐的大雄宝殿,今夜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香炉里居然燃起了一堆檀香。
  如果有人这时走进这座寺庙,一定会对庙里的和尚肃然起敬。
  如果来的信徒是位大财主,更说不定会因此捐出大宗香资,重建山门,再塑金身,使这间破庙于一夕间变得焕然一新。
  然而,在这种萧瑟的秋夜里,会有人光临这座冷落的破庙吗?
  有,现在就有一个人进了庙!
  只不过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信徒,当然更不是一位大财主。来的是个比这座穷庙看起来还要穷的破衣老头子。
  这老头看来虽然又穷又老,但身手之矫健,却令人咋舌。
  他是从后院墙上翻越过来的,腾身、落地,悄然无声,几乎比狸猫还要轻巧灵活。
  老头跃落院心,看到大殿上的香火,不禁微微点头,显然只有这老头才明白,平时脏兮兮的大殿上,今夜为什么会突然拾缀得如此整洁?
  如果这老头真是一位信徒,同时也像这老头一样,穿过走廊月牙门,走向后面的膳房,相信他一定会为此刻膳房中飘送出来的气味大吃一惊。
  此刻膳房中飘送出来的气味,但不明显的可以嗅出一股酒香,而且其中居然还渗杂了红烧肉的香气。
  和尚可以喝酒?
  吃红烧肉?
  不过,此刻走向膳房的这个穷老头,对这阵酒肉香味却一点也不表示惊讶。
  因为他清楚庙里的三个和尚,都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大殿上燃起檀香,正是他们今夜会面的联络信号!知道普渡寺里三名僧人不是真和尚的人,只有一个。
  血镖纪玄!
  了缘、了云、了雨三个假和尚,正围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大喝大啖。
  三张映着火炉的面孔,额冒油汗,醉眼惺松,一个个似乎全为这种无拘无束的享受,而正浸沉于一种虚无飘渺的极乐世界里。
  他们看到一个陌生的穷老头推门走进来,也一样的没有一丝惊讶之色。
  因为他们也知道只有一个血镖纪玄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他们的生活圈子。
  又炉旁边,只坐了三个人,却放了四张椅子。
  纪玄走过去,在那张空椅子上坐下。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能以好朋友三个字来形容,所以他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形式上的繁文缛节。
  纪玄坐下,抓起酒壶喝了一口,然后抬头向三人中的了缘道:“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那个家伙,马上就要出镇,你快去三岔路口,那棵大槐树附近等候。
  “只要摸清了这家伙的去向,就不必逗留,立刻返报。同时要小心自己的行藏,因为这厮已证明是什么风云庄的副庄主。”
  了缘点点头,一言不发,立即起身出门而去。
  纪玄又转向另一名化名了云的僧人道:“你得多辛苦点,马上去镇上找匹快马,一路追向淮扬帮总舵,务必在天亮以前追上恶胡子陆富所驾驭的那辆马车。”
  了云道:“就是载了徐家大妞的那辆五花马车?”
  纪玄道:“是的。”
  了云道:“追上之后怎么样?”
  纪玄面现凝重之色道:“出示银镖信符,就说是我的意思,请姓陆的立即带着那妞儿避进附近民家。你则继续驾着那辆马车驶向淮扬帮总舵。”
  了云道:“你获得消息,认为可能有人会对这辆马车下手?”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到时候,你不妨酌量情形,相机行事,只要赶离分手之地十里以上,你随时都可以将那辆马车抛弃。”
  了云微微一笑道:“我懂你老弟这最后几句话的意思,有逃生的机会,了云不会放弃,如要必须面对阎王爷,了云也不会太窝囊,你老弟放心好了。”
  他说完这几句话,也像了缘一样,从容起身,出房而去。
  如今,膳房里只剩得一个了雨了。
  了雨笑道:“怎么样?他两个都有了差遣,我了雨该不会单独留下来,陪你老弟吃肉喝酒吧?”
  纪玄皱紧了眉头道:“你当然也有差使,只不过这件事实在不容易办得好。”
  了雨脸上立即泛起一片兴奋的光彩。
  只有重要而危险的事,才不容易办得好。纪玄将这样一件重要而危险的任务最后留给他,他认为这是一种无比的荣耀。
  人生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事,受自己尊重的人器重,便是其中之一!
  了雨没有打岔,他等着纪玄说下去。
  纪玄缓缓接下去道:“淮扬帮内部,目前正潜伏着一种很大的危机,该帮一些高级部属,很可能已为风云教所收买。如今最令人感到为难的是:谁也不能确定这批叛徒的名单……”
  了雨呆住了!
  因为他满以为纪玄要他去办的,是一件拼命的差使,而他也已准备欣然领受。如今,听了纪玄的话,他才发觉这桩差使根本无法着手。
  风云教收买淮扬帮的高级部属,乃两大组织间,一大重要秘密。这一秘密,既连纪玄也不清楚,他乂向何处去打听?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
  “这个办法如何进行?”
  “赶快将徐宏武徐帮主请来本镇。”
  “避难?”
  “不!我要跟他私下谈论几个问题。这是该帮的家务事,一切得由他这位帮主出面拿主张,才不致引起外人的误会。”
  “这还不简单,由你老弟写个条子,我连夜跑上一趟就是了。”
  纪玄微微皱眉道:“要有这么简单,我就不会说这件事情不容易办得好了。”
  了雨道:“难在何处?”
  纪玄苦笑道:“这消息是从那位风云教副教主口中泄露出来的,他当然也以为我已成瓮中之鳖,纵然告诉了我,也不愁我宣扬出去,如今我突然挣脱他们的罗网,你想他会无动于衷,坐待奸谋败露?”
  了雨迟疑地道:“你以为这厮会采取一些什么手段,以防止你跟淮扬帮主联络呢?”
  “第一步治本之道,当然是加紧搜索我的行踪。”
  “第二步呢?”
  “那还用问?当然是留意每一个想会见他们帮主的陌生人。”
  纪玄顿了顿,又道:“所以,你如果就这样赶去该帮见总舵,只怕还没有踏进该帮大门,就已经变成一具死尸了。”
  了雨点头,这些年来,他们已经习见于纪玄处理事情的方式。说得简洁一点,那便是“谋定而后动”!
  所以,这些年来,纪玄虽然派过他们很多任务,但每一次差不多都是有惊无险。
  这当然得归功于纪玄事先的剖析与策划。
  了雨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除了以上这两种方法,你认为对方还有没有什么积极的防止手段?”
  “要有,也只有一种。”
  “哪一种?”
  “提前对他们那位尚被蒙在鼓中的徐帮主下毒手!”
  了雨不觉一怔道:“照这样说起来,这件事岂非马上就得办到,一刻也耽误不得?”
  纪玄轻轻一叹道:“谁说不是。”
  了雨毅然道:“没有关系,我去。该帮总舵我去过,虎豹两堂,我也有熟人,到时候我只要谨慎一点,不直接去找徐帮主就是了。”
  “这件事我留给你办,便是因为你行事较机智,这里我尚有他事待办,一时无法分身,你得把稳点才好。”
  “如果信能送达,要不要另约见面地点?”
  “为防万一,见面地点不能写在信上,你就说在蔡麻子那里碰头好了。”
  纪玄又叹了口气道:“蔡麻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你既要找个会面地点,你总得找个比较可信的人,赌赌运气对不对?”
  口        口        口
  蔡麻子今晚仍像往常一样,在江寡妇家推牌九。
  白天官道上虽然死伤了三名杀手,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方、老吴,以及张老实,都不是他旗下的人。
  这几个月以来,他的生意非常清淡,既比不上孙二,也比不上薛嫂。不过,也因为如此,他今晚的心情才显得特别轻松愉快。
  他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他只为自己旗下杀手没有卷入这场杀戮而暗暗欣慰。过去,他介绍的杀手也曾出过岔子,他经历过那种滋味。
  旗下杀手,也等于自己的朋友。失去一名杀手,就等于失去了一个朋友,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严重的是,如果经你介绍的杀手,经常无法达成使命,仲介人的信誉便会受损,你便会渐渐的在这一行无法立足!
  蔡麻子今晚因为心情好,手风也显得特别顺。
  一庄推下来,净雇八十余两!
  七八十两银子,当然不算是什么大数I,不过,那也要看当庄的是什么人,下注的又是其什么人。
  青狼老陈以无价之宝火龙珠下过注。
  血镖纪玄曾经一赔三万两白银面不改色。
  如果在这种大场面上,八十两银子算个什么?
  当头钱赏给江寡妇,老实说都嫌寒酸。
  但今晚当庄的人不是纪玄。
  下家押注的,也没有青狼老陈那等角色。
  今晚庄家是一向手面并不大方的蔡麻子,十来个下家,也多半是镇上的一些陪衬人物。
  这些人虽然嗜赌如命,但即使把他们全部榨干了,一个人身上也绝榨不出十两银子来。今晚的大输家,是几个外地人。
  如要说得更正确一点,大输家一共是三个。
  这三个人虽然不是做一伙来的,但是操的是扬州口音,瞧三人的穿着和气派,似乎不是木排商人,便是私盐贩子。
  这是当时淮扬道上,最吃香的两种行业。
  干这两种行业的人,银子是来得容易去得快。他们的银子,一向都花在三种嗜好上,大烟、女人、赌!
  他们的经济情况,经常是:今日腰缠万贯,明日分文不名!
  不过,这种人的生活方式,尽管令人不敢恭维,但也有值得称道的一面。那便是花起银子来,比任何人都来得爽快!
  他们一上台子,便分别占住了下家三个门子。注子数他们的大,牌也是他们三个一家抓、配、翻。
  赌台上:认注不认人,谁的注子大,谁就是这一门的大爷。即使牌由别人抓,配点子时,也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赌场上的规矩,严过国法。
  所以,蔡麻子一庄推下来,虽然下家全输了钱,但谁也没有一句怨言,因为牌是大输家配的。
  谁会跟自己的银子过不去?
  输了只能怨大家的运气不好。
  在太平镇上,蔡麻子也算得上是个财主。
  但是,说也奇怪,愈是有钱的人,往往愈是惜钱如命。
  蔡麻子眼看前面碎银成堆,终于在吃进最后一把之后,将散牌往外一推,笑哈哈的道:“好了,好了,让贤,让贤!”
  押上门的那名扬州人道:“蔡老板怎么才当了一庄就不推了?是不是怕我们输不起?”
  蔡麻子连忙陪笑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大家轮流过过瘾,才有意思。”
  押天门的扬州人道:“我玩牌九,从不当庄。”
  押下门的扬州人也跟着道:“是啊,输赢无所谓,我就是不喜欢当庄。”
  看样子押上门的那个场州人,对当庄显然也没有多大兴趣。
  但是,不管怎么说,蔡麻子主意已经打定,见好就收。要他继续凑一角,押散注,小玩玩,那是可以的,如果要他再当庄,他绝不干。
  蔡麻子不当庄,三个扬州赌客也不愿当庄,事情就僵住了。
  除了他们四人,谁还有资格当庄?
  事实上是一个也没有。
  而现在,才不过起更不久,如果无人当庄,赌局就只有到此结束。如果今夜赌局这么早就结束,岂非遗憾之至?
  就在这时候,门口忽然有人笑着道:“这种好事情,居然没人要干,我来,我来!”
  从门夕卜走进来的,正是纪玄。
  看清进来的人是纪玄,那些输了钱的赌友,全都为之欣然色喜。
  押上门的那个扬州人向蔡麻子低声问道:“这位小老弟是谁?”
  蔡麻子笑答道:“你们别管他是谁,总之,这位老弟一来,今夜你们要玩多痛快,就有多痛快!”
  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夸张,纪玄上了赌台,的的确确是个痛快的角色。
  他输了钱,固然是皆大欢喜;即使他偶而小赢了一二场,别人也会认为输得很值得。因为纪玄从不以输赢为意。
  也绝不会因为赢了钱而中途歇手。也绝不会因为输了钱而恋栈不去。
  如果他不想再赌了,那就表示他今晚赌兴已尽。
  如果恰巧他歇手时一家独赢,他一定会叫人代他赌下去,输也好,赢也好,他全认帐,蔡麻子就不止一次当过他的“打手”。
  蔡麻子让开座位,纪玄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去。
  他掳掳衣袖,很熟练的将三十二张骨牌洗好叠好,然后分出其中的十六张,开了门子,抓起骰子,合在掌心里摇着道:“来来来,通天庄,不论押多少,只要是明注,打了骰子就赔钱!”
  明注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押了珍珠宝玉等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向庄家先打个招呼,好让庄家心里有个数目。
  如果你懂得开口,至少你也得把它放在显目的地方,好让庄家主动的去加以清点。
  这也是赌场的规矩。
  若是庄家已明白交代,仍有人不按这一规矩落注,其结果便是“有吃无赔”!
  事后,不管你以什么理由来洋解,也不会得到任何赌友的支持。
  赌台上的规矩,跟江湖上的规矩一样,公道系诸人心,一句公道话,便是不移的铁律。
  纪玄交代过了,众人正在纷纷下注之际,门口忽然又有一个人笑着接口道:“好,明注,天门我押一个‘小叮当’!”
  进来的这个人,年约三十七八,肤色白哲,举止斯文,衣着整整齐齐,看来很像是一位肚子里装满墨水的秀士。
  你道这人是谁?
  留香院的主人,马婆子是也!
  烟、酒、赌、嫖,在一般人眼中,可说是沾亲搭故的表兄弟,而实情也确实如此。
  就拿现在客厅中的这批赌徒来说吧!这些每晚一定要来江寡妇这里押几注的哥儿们,他们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是留香院的长客。
  (输了钱去泄泄霉气,赢了钱当然更是非去不可。)
  所以,此刻大厅中,除了那三名扬州客人,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这马婆子。不过,问题就在这里。
  太平镇上,人人知道,尽管留香院就在江寡妇家后面,而马婆子可不因为近水楼台,就像别人那样成为江寡妇家的座上常客之一。
  因为马婆子对赌博毫无兴趣。
  这位留香院的主人,跟老客人闲聊时,经常提到这一问题。
  他说:嫖跟赌都不是什么好习惯,只是要如果认真考究起来,嫖比赌似乎还稍微强上那么一筹。
  这话怎么说?
  他的看法是:嫖有限度。
  一个人限于年龄和环境,即使浪荡成习,也必有回头的一天。
  一旦回头,就可以重新做人。
  但一个人如果嗜赌成迷的话,那就无药可救了。嗜赌的人,结局只有一个:不是倾家荡产,便是家破人亡!
  以这马婆子从事的行业,他本来不该发表这种宏论。
  因为要是大家听了他的话,人人从此不嫖不赌,除了江寡妇要喝西北风之外,他马婆子的留香院,岂不也要关门大吉?
  然而,这位马婆子居然毫不避讳,居然将嫖赌列为人生两大祸害,谆谆告诫于人。
  从这种小地方,不难看出这位马婆子虽然出身卑微,而另一方面似乎也有他的坦诚可爱之处。
  现在,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这位不喜欢赌博的马婆子,今晚忽然出现在江寡妇家,他来的目的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当然无人去追问。
  如今,只有一个人无法保持缄默,这个人便是纪玄。因为马婆子进门第一句话,是冲着庄家说的。
  他是庄家。
  纪玄跟马婆子,当然也说得上是老朋友。
  纪玄抬头,以招呼老朋友的语气含笑道:“小叮当是什么东西?”
  马婆子笑嘻嘻的走了过来,边走边答道:“小叮当不是东西。”
  纪玄道:“不是东西,是人?”
  很多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纪玄这句话并不滑稽。
  但如果细想起来,却很有趣。
  不嗜赌的马婆子,忽然赶来要下注,押的注子,不是金银财宝,却是什么小叮当。小叮当当然不是人的名字。
  小叮当既不会是一个人,也不是一样东西,它是什么?
  空气?
  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马婆子,等候这位留香院的主人说出下文。
  马婆子笑着,头一点道:“不错,是人!”
  笑的人都呆住了!
  小叮当是一个人?
  就算是一个人吧!可以拿来当注子押牌九?
  但纪玄却笑了起来道:“好极了,是女人还是男人?”
  “当然是女人。”
  “多大年纪?”
  “十七足岁。”
  “姿色如何??
  “美赛天仙。”
  纪玄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马婆子道:“行话只能说给行家听,你纪大侠不懂,还有谁懂?”
  纪玄兴致勃勃地道:“你打算把这个小美人押在天门上?”
  “不错。”
  “庄家赢了,没有话说,我知道我赢的注子是什么。要如果庄家输了呢?我没有姑娘,拿什么赔你?”
  “银子。”
  “多少?”
  “价钱有两种,任你选择。”
  “哦?”
  “人归你得一次赌断,白银三千两正!”
  “哦?”
  “只是尝尝鲜,五百两就行。”
  “不嫌太贵?”
  “保你不会后悔!”
  “你是兜生意来的?”?
  “也可以这样说。”
  “你知道我一定会接受?”
  “这种主顾很难找,我不得不到这里来碰碰运气。”
  “因为好赌的人多半好嫖,也只有在赌台上,不把银子当银子的人,才玩得起高价钱的女人?”
  “你要我说,我不会说。不过,我不否认这是我来堂里的用意。”
  纪玄大笑道:“好,好,妙人妙语。就冲着你这份坦率,这一注我接下了!”
  马婆子欣然道:“接多少?是三千?还是五百?”
  纪玄笑道:“你一向很少赌钱,同时我也没有见过那妞儿生做什么模样。我看咱们都不必冒太大的风险,就赌五百两好了。”
  马婆子点头道:“行!”
  纪玄扬起骰子,正待掷出,突又住手,道:'‘我能不能再提一个问题?”
  “请便。”
  “什么叫小叮当?”
  “叮当,就是叮当作响的意思。”
  “哦?”
  “这意思也就是说:“男人一见到她,一颗心便会止不住叮当跳动——这当然只是一个概括的比喻。”
  “哦?”
  “事实上,当男人心房跳动之际,他身上跟着叮当不已的部位,自是不止心房一处。懂我这话的意思吗?”
  众人忍不住再度哈哈大笑。
  这意思当然人人懂得。
  有人转过头去,望向江寡妇,这是男人的劣根性之一。
  说春话时,总希望有女人在场听到,才觉得份外刺激打味。
  江寡妇正在不远处的一盏油灯底下剔莲子心,她每天都会熬一糖莲子粥,供赌友们宵夜,这也可说是她每晚的例行工作之一。
  马婆子的春话,她当然也听到了。
  如要换了别的女人,应付这种场面,最好的办法,便是假装没有听见,埋着面孔,继续做她的活儿。
  但江寡妇不是这种女人。
  她对男人的心理了解得很透澈,她知道她如果对这种场面不加理会,一定会使很多人感觉扫兴。
  她从来没有扫过别人的兴头。
  所以,她红着面孔,瞪着马婆子,佯嗔道:“哎呀!马老板,你留点口德好不好?”
  马婆子笑道:“小叮当是客人们取的外号,这是实话实说,我可一点也没有加油添醋啊!”
  江寡妇呸了一口道:“去你的!”
  众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江寡妇只插了两句话,同时这两句话也没有多点义,但众人却因而大感,快意满足。
  笑了一阵之后,有人催促道,“好了,好了,打骰子吧!”
  骰子打出。
  七点。
  七出天,天门第一把牌。
  天门的牌,仍由那名扬州客人主抓主配。不过由于马婆子也在天门下了重注的关系,他主动的递给马婆子一张牌。
  这时客厅中,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尽管马婆子押的五百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豪注。
  但因为马婆子是第一次如此大赌,而且赌的又是一个新姑娘的梳头费,以致无形中为这一局赌凭添了不少的紧张气氛。
  马婆子今天这一手,如果为了替留香院作宣传,可说是完全成功了。
  很多人已暗暗决定,明天一定得去留香院溜转溜转。即使没有资格一亲芳泽,他们也要看看那个小叮当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儿!
  经过一阵嘀嘀答答,庄家的四张牌,首先配好分两叠放定!
  现在轮到下家喊点子过瘾。
  上下两门,无人注意,大家关心的是天门一把牌。
  这一把牌,将决定纪玄不是白占便宜“人财两得”,便是一无所得的“人财两空”。
  纪玄够福气吗?
  大家先看纪玄的神色。
  纪玄微笑等待!
  若是换上了别的庄家,这应该是表示庄家抓列了一副大牌。
  但在纪玄,却不一定。无论遇上多大的赌注,或是抓到多烂的点子,纪玄的神色,一向都很少变化。
  大家只好再转向天门的那位扬州客人和马婆子。
  那位扬州客人是牌九老手,他从三张牌中,很快的分成两张,放在一边,表示这一对牌的点子已很令人满意。
  然后,他压着另一张孤牌,望向马婆子。
  马婆子显得有点紧张,不过他对这一门似乎也不外行。
  他以行话问道:“要粗要细?”
  粗是大点子,细是小点子,这是配牌的先决条件,粗细合了节拍,才够格进一步要求更上层楼。
  扬州客人道:“越粗越好。”
  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交代。
  因为大致来说,八点以上,都算得上是粗点子。
  但是,其中的分别却很大。
  比方说:你拿到一张梅花十,向伙伴喊点子,你要什么?当然要粗牌。
  好,伙伴的粗牌来了,他给一张四六,或是一张虎头,你怎么说?
  扬州客人道:“是的,不怕粗。”
  马婆子一时沉不住气,也不等扬州客人进一步以术语喝和,便兴奋地将牌往桌上一拍道:“够粗的了,伙计!”
  原来是张虎头,虎头十一点,当然够粗。
  扬州客人也跟着翻开那张孤牌。
  赫然竟是一张红通通的人牌。
  人牌配虎头,人字九点,这还得了?
  众人不禁发出一声羡叹式的惊呀!
  扬州客人从容地道:“不改了,人九放前道。”
  众人不禁又是一啊!
  人九上前,后面一付牌,比人九还要大?
  纪玄扫了那付人九点子的牌一眼,大声道:“离手,开牌!”
  上家是三、四点。
  下家是七、七点。
  以两付头的大牌九来说,这种点子虽不算大,但也未必输定!
  大牌九要两道兼顾,两副牌都有出色的点子,是很不容易的。
  天门,第一把牌是人九,第二把牌赫然竟是两张四点的长牌,板凳儿一对!
  众人抢着道:“啊!赢了!赢了!”
  纪玄抬头道:“谁赢了?”
  他飞快的翻开自己面前的两叠牌,大喝道:“天贡,鹅一对,统吃!?”
  满厅寂然,人人目定口呆。
  不是众人输不起,而是大家全给庄家的牌点子吓昏了。
  后面一对鹅牌,前面还有天贡,这种大牌怎么会抓到的?
  蔡麻子精神又来了,他向马婆子哈哈大笑道:“马老七,你可以回去,叫小叮当洗个澡,好好打扮一番,哈哈……”
  有人跟着笑,有人想笑却笑不出!
  马婆子也在笑。
  苦笑!
  纪玄道:“没有关系,我再给你一个翻本的机会。”
  马婆子望着纪玄,摇摇头道:“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纪玄笑道:“现在你对什么才有兴趣?”
  马婆子道:“杀人!”
  没有人会想到马婆子会突然说出如此可怕的两个字。
  杀人?
  杀谁?
  仅仅输了五百两银子,就动了杀机?
  但马婆子神态正经,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杀人两个字出口,手底下马上就采取了配合行动。
  不过,他要杀的人,并不是纪玄。
  太平镇上,除了吸血鬼孙二,没有人知道这个马老六是个特级杀手。当然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位马老六的身手,竟是如此矫捷狠辣!
  他说出杀人两个字,身子一转,突然扬手朝那押天门的扬州客人,以反挥方式,一掌平切过去。
  那名扬州客人虽然已提高警觉,但是,一个错觉害了他!
  他始终以为马婆子只是输了赌注之后,随口说的一句气话。
  一个细皮白肉,文皱皱的妓院老板,他敢杀人?
  他又凭什么杀人?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家伙输了注子想赖帐,想发狠找人拼命,第一个要找的人,也应该是庄家纪玄,他们旁边的人,只要提防不被波及就是了。
  等他发现自己错估情势之时,为时已晚。
  事实上,这汉子即使没有料错,他还手的机会,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马婆子动手之前,本来可以不加任何警告,他敢先说一声杀人才动手,表示他根本不在乎遭遇抵抗。
  那扬州汉子没有抵抗,甚至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人就向后倒了下去。
  一掌砍断颈骨,是死法中最简洁快速的一种。
  同时,这种死法也不易弄脏对方。
  因为被砍毙的人,一直等到断气之后很久很久,血才会慢慢的,一点一滴的,从嘴角溢淌出来。
  分押上下门的那两名扬州人,动作不能算慢。
  马婆子一掌刚刚砍出,两人便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时间多想。
  一名妓院老板,身手如此之佳,今晚突然来到江寡妇家,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就下绝招,这家伙难道发了疯?
  如果不是发疯,必属有所预谋而来。
  如果出诸预谋,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他们若能想通这一点,这时就该立即夺门而逃。可笑的是,两人居然还想找马婆子为伙伴报仇。
  只听纪玄轻轻一咳道:“坐回去。”
  两人倒也乖驯,果然又坐下了。
  两人坐下时,一人额角上插着一支小银镖,就像蛮荒部落缀戴的某种装饰品。
  戴成种装饰品的人,当然不会在凳子上坐得太久。只一眨眼卫夫,这两个汉子也倒下去了。
  这两人与先前那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弥留的时间较长,所以他们在断气之前,带骂了几句扬州最难听的春话。
  一干赌客都吓软了腿,因此当事故发生时,几乎没人离开原来的位置一步。
  当然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比较镇定的两个人,是蔡麻子和江寡妇。
  蔡麻子紧皱着眉头,那表示他并不害怕,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他感到奇怪的事,只有两件。
  第一件是:以他蔡麻子在太平镇上的身份和地位,以及所从事的行业,何以他竟会不知道留香院的马婆子也是一名杀手?
  杀手必须透过仲介人,才有生意上门。
  马婆子为什么没有找过他?
  不找他蔡麻子,当然就得找薛嫂或孙二,而在他们这一行里,他的信誉和为人,又哪一点及不上孙二或薛嫂?
  第二件事是:纪玄为什么要雇马婆子帮他除去这三个场州人?
  纪玄一个人的力量,还怕不够?
  而且,更重要的是,干杀手这一行,最忌公开身份,马婆子这一泄底,以后将如何混法?
  纪玄如何找到马婆子的?
  这种犯大忌的买卖,马婆子又为什么会贸然接受?
  江寡妇带着一脸气恼之色,走过来道:“小纪,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玄笑道:“什么意思?杀人啊!你不知道血镖纪玄是杀人杀出名气来的?”
  江寡妇道:“你杀人为什么不去别处杀?为什么要把人杀在我的屋子里?”
  “这个,你大嫂可不能怪我,今晚这屋子里已经注定了非有人死不可。”
  “你这是什么话?”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如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
  “胡说。”
  “你以为他们是善良人物?”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敢说他们一定是好人。但是他们进来到现在,至少对你小纪不曾有过恶意。”

  第十九回
  纪玄转向马婆子道:“好,老马,你找点证据给我们江大嫂看。”
  马婆子应命解开三人的衣服,分别从三人身上取出一入双黄铜小圆筒。
  江寡妇道:“这是什么东西?”
  纪玄道:“一种暗器,名叫神机夺魂弩,是暗器中的血腥魔王。”
  “带有这种暗器的人,都是你的仇家?”
  “从昨晚到现在,我已在这种暗器下几乎死过两次。”
  “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你不该怪我杀人,我如果不先动手,我现在就不会活得好好的了。”
  大厅中那些受惊的赌客,已渐渐安定下来。有几个胆大的,已在向马婆子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时唠唠叨叨,废话永远说不完的马婆子,今晚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不论谁问他话,他都是笑笑或哼哼,别人问他的话,他好像听到了,也好像没听到。
  他的一双眼光,始终在留意着正在跟江寡妇说话的纪玄。
  当纪玄跟江寡妇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他立即走了过一来,笑嘻嘻的道:“我们的一场假赌,既新鲜又精彩,可说表演得完全成功,只可惜根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纪玄微笑道:“也不尽然。”
  马婆子不觉一愣道:“为了这三个不济事的脓包,你认为我们值得花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机,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纪玄微笑道:“不值得。”
  马婆子道:“那么——“
  纪玄微笑道:“刚才我只是没有时间说明,我们要分散注意力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三个家伙。”
  因为今晚屋子里只有三个陌生人,现在三人都死了,屋子里又恢复一片安祥,所以很多人都没有听出纪玄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
  如果大家都听得懂纪玄这几句话的意思,不给吓飞了魂才怪!
  马婆子脸上本来布满了迷惑之色,如今反而因获得解答,而回复一片释然。
  他当然不会听不懂纪玄的话。
  但在一名特级杀手来说,这种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既已受雇于纪玄,他如今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为纪玄杀人。
  纪玄又笑了笑道:“所以,我们的交易还没有结束,你的收入,也许还会增加。”
  江寡妇正在央人帮忙移开尸体,显然也没有听清楚纪玄跟马婆子后面的这段对话。她这时转过身来,向纪玄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纪玄笑道:“你大嫂说我走到哪儿去?我又为什么一定要走?”
  两位老赌友正应江寡妇之请求,搭着一名杀手的尸体走向后院。
  江寡妇指指那具尸体道:“你杀了他们三个人,你不怕消息传扬开去后,他们的同党会找你报复?”
  纪玄笑道:“只要这里的人一个不离开,消息就传不出去。”
  “你要大伙儿一直陪着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为了避嫌起见,我相信在我离去之前,一定没有人愿意先行离去。”
  “就算这件事暂时不会泄露出去,但这又能维持多久?”
  “不必维持多久,我需要的时间并不多。”
  “你每次来本镇,落脚最多的地方,便是我这里,你以为对方不晓得这种情形?”
  “正因为他们晓得这种情形,这里才显得安全。”
  “这话怎么说?”
  “他们一定认为我什么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来你这里。”
  “废话!”
  “为什么是废话?”
  江寡妇指着最后一具正往外抬的尸体道:“他们如果认为你不敢来我这里,这三个人是派来干什么的?”
  纪玄微笑着,一字字缓缓地道:“派来保护你的。”
  如果细细品味起来,这句话实在可以吓得死人。
  但这时大厅中,不仅没人受到惊吓,反而有人听得笑了起来。因为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句俏皮话。
  纪玄爱说笑话,也常说笑话,而且经常以注寡妇为对象,像这种逗趣式的对白,大家几乎早就听惯了。
  但是,对江寡妇来说,这句笑话显然说的不是时候。
  江寡妇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纪玄缓缓接着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江寡妇道:“我不明白。”
  纪玄道:“好,那么我就不妨再说清楚些,刚才这三个人,都是风云教旗下的杀手,由于他们今晚很早就来到这里,所以他们并未负有刺杀我的任务。在他们的全盘计划中,我今晚的毕命之地,应该是太平客栈。”
  纪玄顿了片刻,又缓缓接下去道:“他们今晚来这里,只是由于你在教中的身份,应该受到保护。贵教——咳咳——容我不客气的批评一句:贵教最大的弱点,便是对杀手管束太严,以致于每名杀手都成了杀人的工具,而失去了血肉之躯应有思考力和决断力。”
  纪玄笑笑,又道:“今晚的情形,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三名杀手看见我走进来的时候,虽然人人大感意外,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他们并没有接到动手的命令;所以,他们便时时偷眼望你,希望能从你那里获得指示。而你,并非无权发令,你所以不敢发令,只是因为你心中也有一个疙瘩,不晓得太平栈那边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纪玄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一下道:“风云教依序排名,听说有好几位副教主。以芳驾过去在江湖上的名望,喊你一声副座,该没问题吧?”
  江寡妇板着脸,冷冷地道:“我不懂你胡言疯语些什么。”
  纪玄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在太平镇上,你江寡妇是个人缘很好的女人。如果大家不知道你就是过去江湖上名噪一时的九尾金狐,以及近日崛起的那个什么风云教的副教主,而我意然杀了你,我猜想我血镖纪玄以后—定无法做人。”
  已经发现纪玄不是在谈笑话的一干赌客,这时不由得益发惊上加惊!
  什么?
  儿天前在镇上大事招摇的那女人是冒牌货?在这个镇上已落脚多年的江寡妇,才是真正的九尾金狐艾格恪?
  有些平时想动这女人歪脑筋的仁兄,这时更是人人一身冷汗。
  蔡麻子便是其中的一个。
  这位杀手仲介人的冷汗,比谁都冒得多。
  因为别人度德量力,对江寡妇只是时涉遐想,只有他老哥自认财势相当,竟然好几次都想来个霸王硬上弓。
  总算他福大命大,每次到了紧要关头,都给临时的意外事故岔开了。要不然今天还有他麻哥儿一条命在?
  这时只有一个人的心情,反因为纪玄的这句话,而悄悄放松了不少。这个人便是正牌的金狐——江寡妇本人。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已别无选择,除了奇迹出现,她只有拼命一途。
  血镖纪玄,当然不是拼命的好对象。
  但是,拼输了是死,不拼也是死,死前捞点本,无论如何也比束手待毙强得多。
  所以,她一味板脸抵赖,便是打的这个算盘,一方面拖时间,一方面等机会,只要纪玄露出杀机,他便抢先出手。
  “九尾金狐”不是一个人人当得起的名号。
  她当然也有她的一套。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似乎可以暂时搁到一边去了。
  因为纪玄真想杀她,根本不必说这些,如今纪玄话锋拐弯,显然是为了放她一马而找藉口!
  这种情形之下,她当然没有再表示强硬的必要。
  纪玄缓缓接着道:“持有火龙珠的人,是你们的另一位副教主,一再想谋害我的人,也是他老兄,这证明当年那件袈裟血案,他仁兄纵然不是主谋,也必属参与者之一。我要找的人,是当年的血案凶手,而这些,可说都跟你无关。"
  这是第二个她不该死的藉口。
  “撇开这些不说,这两年来,我每次到你这儿,你对我的款待,也算不错。”
  这是第三个藉口了,也是最动人的一个。
  江湖人物,讲究恩怨。
  对待一个从没有亏待过你的人,你狠得起心肠下绝情毒手?
  纪玄又叹了口气道:“但你做错一件事情。这件事错得很令人痛心。”
  江寡妇心中一紧,忍不住脱口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们为了要达成谋害我的目的,不该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娃儿当祭品。”
  “我们?”
  “是的,你们,一男一女,两位风云教的副教主。”
  江寡妇脸孔微红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必瞒你。我虽然在教中担了一个名义,但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太平镇,并未参预教中事务,这一点你也应该知道。”
  纪玄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风云教只有八个分坛,你这里便是这八个分坛中地位最重要的太平分坛。”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说你很少参与教中事务,这也许是实话。但你绝不能否认你不知道这个残忍而卑劣的计划内情。你跟另一位副教主的关系,我不必详加交代,但我知道,他每个月必定会到你这里来一次,这种事他绝不会不让你知道。如今,很明显的,你对这一行动并未加以劝阻。”
  江寡妇脸上突然失去血色。
  她知道这位血镖已跟那位淮扬帮主的千金发生情愫。
  以这位血镖的性格,他可以宽容他的敌人,但他将绝不会宽容一个侵犯到他意中人的敌人。
  现在她才知道,纪玄适才并不是为了不想杀她而找藉口,而只是婉转说明他要杀她,乃是出于迫不得已。
  纪玄道:“马老七是个很贵的杀手。我这次请他帮忙,除了要付他指定的酬劳之外,还得同时买下他的留香院,因为他以后也不能留在太平镇继续混下去了;我所以要请他帮忙,就是因为我对你实在下不了手。”
  蔡麻子心头的疑问算是解开了。
  血镖何以需要假手别人助阵?
  马婆子何以会接这趟买卖?
  这便是理由。
  江寡妇缓缓向后移动脚步。
  纪玄只当没有看到,答着又道:“你不必慌,我话还没有说完。念在我们也是像朋友般相处过一段时间,我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碰碰运气。
  “第一,马老七不得到我的吩咐,不会动手,你可以先准备,我吩咐马老七动手时,你可以抢先发难。
  “第二,除非有第三者插手,我绝不干预。
  “第三,只要你能逃出马老七手掌,马老七和我,都不会追赶,就此前帐两清,以后碰上的恩怨以后算。”
  江寡妇停下脚步,面现将信将疑之色道:“说话算数?”
  纪玄道:“血镖的话,一向算数。”
  江寡妇咬咬牙齿道:“好!你吩咐姓马的出手吧!”
  门口突然有人冷冷地道:“不要急,等一等!”
  大门口灯光一暗,一个矮矮胖胖的破衣汉子,应声缓步跨入大厅。
  大家看清来人面目,不禁又是一呆。
  你道进来的是谁?
  原来竟是在隔壁巷子口,开小酒铺子的张秃子。
  太平镇上不认识张秃子的人,当然没有几个。但现在大家所看到的张秃子,却凡乎令人不敢辨认。
  张秃子当然还是张秃子。
  他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一件,衣服上的补丁,块块都在闪着油光,亮得像他那没有一根头发的额头。
  但是,从没有人见过张秃子以如此庄严的步伐走过路。也从没有人见过张秃子的腰干挺得这么昂直。
  江寡妇只朝张秃子望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
  因为除了纪玄,只有她知道张秃子是谁。
  纪玄微微皱起眉头。他似乎已经猜到张秃子为什么会突然现身,以及底下将会发生一些什么事。
  这时只有马婆子显得最安闲。
  他藉着灯光,望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仿佛在检视手指甲,是不是已到了需要修剪的程度。
  他的一双手,白皙柔软,几乎比女人的一双手还要细致。
  如果只看这一双手,绝不会有人相信它们属于一名杀手所有,甚至还是杀手中价钱最贵的一双。
  当然更没有人相信,这样一双手,居然也能用来杀人。
  张秃子是镇上最和气的人,脸上常年不离笑容。
  但今晚,他脸上却几乎刮得下霜片子来。
  他一迳走去江寡妇面前站定,冷冷地道:“你以为你能行险侥幸?你可知道这位马老七是什么来头?”
  江寡妇当然不知道。
  也许连纪玄都不一定知道。
  张秃子哼了一声,又道:“别的你不知道,我段高为什么会被人喊作八爪鹰,你总不会不知道吧?我为什么只有八根指头?我那另外两根指头到哪儿去了?”
  江寡妇愕然抬头道:“你说他……他就是……当年的金陵花花公子小马?”
  张秃子冷笑道:“服气了没有?你还想不想像我当年一样,跟这位花花公子小马赌赌运气?”
  江寡妇恨恨地道:“那么,你是不是劝我应该乖乖的听别人摆布?"
  张秃子没有回话,突然出手如电,飞快的点中了江寡妇身上三处穴道。
  江寡妇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应声倒地。
  大厅中的人全瞧傻了。
  张秃子这是什么意思?
  江寡妇如是以前的九尾金狐,八爪鹰段高便该是她的老部属。
  老部属当旧主人身处困境之际,不但不加以援救排解,
  反而抽冷子出手暗算,这说得过去吗?
  可是,再瞧张秃子,即一点也不像刚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他点倒江寡妇后,缓缓转向纪玄道:“这样行不行?”
  这种没头没尾的话,恐怕谁也听不懂。
  但是,纪玄却像,懂得。
  纪玄轻轻一叹道:“你老张一番苦心,的确令人感动。我只不明白,你老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躺在地上的江寡妇,忽然流泪道:“老段,你走吧!你救得了我,也救不了你自己……这些年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我……只能说……我不……不值得……你……”
  张秃子像木头一样站着。
  他虽然在瞪着纪玄,等候纪玄作肯定的回答,但那种恍惚的神情,则显示他的神魂,似乎早已脱离了他的躯壳。
  这是他苦守八年的代价。
  八年,是一段漫长的日子,他几乎不知道这八年是怎么混过去的。至少他绝没有勇气重新经历一次。
  任何人都没有这种勇气。
  但是,如今他觉得她对得起自己。
  他觉得过去这八年,每一分每一刻都没有虚掷。
  因为他听到了她的心声。
  这就够了。
  他最后听到纪玄的话是:“她一身功力已经丧失,也许从此会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带着她走吧,走得愈快愈远愈好!”
  口        口        口
  蔡麻子离开江寡妇家时,已是四更左右。
  江寡妇被张秃子带走了。
  但留下来了四个丫头,必须予以安顿,他以老朋友的身份,这份善后工作,自属义不容辞。
  他将四个丫头打发上路,走出那幢宅子时,纪玄尚在跟马婆子喝酒闲聊。
  但当他回到自己家里,准备跨进书房,好好的大睡一觉时,书房里赫然端坐着一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纪玄。
  蔡麻子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的道:“你老弟,这……
  纪玄微笑道:“今天太平读上安全的地方不多,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里,还能让我暂时避避风头。”
  蔡麻子埋怨道:“我差点被你吓死,你要来也不先打个招呼!”
  纪玄笑道:“打过招呼,安全方面就要大打折扣了。”
  蔡麻子两眼一瞪道:“怕我麻子出卖你?”
  纪玄笑道:“我如果有这种想法,我就不会选择到你这里来了。”
  在江寡妇家,他、纪玄、马婆子,是最后留下的三个人。
  纪玄不放心的人,难道是马婆子?
  蔡麻子眨着眼皮道:“你想马老七这个人怎么样?”
  纪玄道:“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道:“聪明的人,多半不甚可靠。”
  蔡麻子道:“你既然认为这位马老七不太可靠,你为什么还要找他作帮手?”
  纪玄道:“我借重他的,是他的机智和武功。请这种杀手办事,一个可抵好几个。”
  蔡麻子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这位马老七就是当年的金陵花花公子小马?”
  纪玄道:“我曾一度怀疑过,但是无法确定。因为我并没有见过当年的花花公子小马本人。”
  “你这次雇用马老七,是谁从中引介的?”
  “我自己。”
  蔡麻子一怔道:“你知道他暗地里也干杀手这一行?”
  “我见过他杀人。”
  “杀谁?”
  “毒蜂弓强。”
  “所以你断定他也是一名职业杀手?”
  纪玄笑笑道:“而且是太平镇上最出色的一位!”
  蔡麻子皱皱眉头道:“现在我只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纪玄道:“什么事?”
  蔡麻子道:“我不懂这位出身良好的花花公子,为什么会选择了开妓院这种卑贱的行业。”
  纪玄微笑道:“这个我倒懂。”
  “哦?”
  “当年的金陵花花公子小马,我虽没见过他本人,但关于这位公子哥儿风流韵事,我却听到不少。”
  “开妓院是为了可得近水楼台之便?”
  纪玄笑道:“可以这样说,但真正的原因,恰好跟你所猜想的完全相反。”
  蔡麻子一怔道:“相反?”
  “是的。因为这位花花公子早年风流过度,后来出了毛病,突然丧失人道能力,以致对女色已力不从心。”
  蔡麻子大感意外道:“有这种事?那么……他……开妓院干什么?”
  纪玄笑道:“一个有缺憾的人,心理与行为,极易反常,这也许是一种本身力有未逮,而又对某些事无法忘怀的补尝作用。"
  蔡麻子只是摇头,因为他实在想不透这是什么道理。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院子里忽然传来沙的一声轻响,像是梧桐树上被吹落了一片叶子。
  蔡麻子脸孔顿时变色,纪玄摇头,示意他不必惊慌,一面压低了嗓门向外面问道:“是了缘么?进来。”
  应声推门而入的,正是一身伪装的假和尚了缘。
  蔡麻子不禁又呆住了。
  他是太平镇的人,当然见过普渡寺里的几个穷和尚。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几个穷和尚竟然也是道上的人物。
  纪玄道:“有没有等到人?”
  了缘摇头道:“没有。”
  “这样看起来,镇上可能还有他们的秘密窝巢。天亮之后,你不妨以化缘方式,镇头镇尾走动一下,看能不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了缘应了一声是,立即转身退出。
  了缘离去后,纪玄也跟着站了起来。蔡麻子诧异道:“你老弟一夜未睡,现在天快亮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我睡觉的地方。”
  “睡在我这里,你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而是睡不着。”
  “为什么?”
  “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
  “没有女人?”
  纪玄笑道:“完全答对了!”
  口        口        口
  太平镇上,找女人的地方,只有一个留香院。
  纪玄难道想去留香院?
  不错,纪玄现在要去的地方,一正是留香院。
  但他去留香院可并不是为了找女人。
  他要找的,是男人。
  纪玄要找的这个男人,并不是马老七。
  马老七杀手身份暴露,以后在太平镇上已很难立足,就算他暂时不想离开太平镇,他目前也不会回到留香院去的。
  纪玄要找的男人,是留香院管帐的花壶老张。
  花壶就是浇花水壶的简称。
  这位张老大可不像他们的东家马婆子,他是真正的男人,一点毛病也没有,所以每晚都得有女人陪他睡觉。
  一夜一个,轮着替换,完全免费。
  纪玄将这位张老大摇醒时,等于一下子摇醒了二个人。
  因为这位张老大怀里还搂着一个人。
  老张大睁开惺怆睡眼,还以为来的是东家马婆子,一边披衣坐起,一边打着呵欠道:“东家今天怎么起身这样早?"
  话一说完,就咳嗽起来。
  纪玄微笑道:“老张,人不是铁打的,别只顾捡便宜,身子得保重点才好。”
  老张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赤条条的跳了起来。
  被窝里的那个姑娘,也给吓得叫了起来。
  老张牙齿打战道:“你是……是……是……”
  纪玄道:“我是管大爷,别怕。”
  老张拍拍胸口,长长嘘了口气,这才看清床前站的果然是老主顾管大爷。
  纪玄以管大爷的身份来到太平镇时,已不止一次来到留香院喝花酒,由于他出手大方,全院上下,几乎没有人不对这位管大爷留有好感。
  老张想打火点灯。
  纪玄拦着道:“不必了,我只问几句话就走。”
  老张道:“大爷想问什么?”
  “院子里昨夜上一共住宿了几个客人?”
  老张道:“八个。”
  “几个是天黑以前来的?”
  “五个。”
  “另外那三位客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是掌灯时候,一个是起更以后,还有一个来的时候,已是二更左右。”
  纪玄微微点头道:“最后来的这个客人,可是老客人?”
  “不是。”
  “以前没有来过?”
  “好像没有。”
  “这人多大年纪?生做什么模样?听口音是哪一带的人?”
  老张想了想道:“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脸色有点发黄,不过精神却很好,说话的口音,像海州一带的人。”
  纪玄道:“他叫的是哪个姑娘?歇的是哪一个房间?”
  “他叫的是红姑娘玲玲,不过歇的却是美云姑娘的房间。”
  “为什么要换房间?”
  “是那位大爷的意思,小的也弄不清楚。”
  “什么理由?”
  “他说玲玲房间里的家具太新,他怕闻油漆气味。”
  纪玄点点头道:“好,这个人可能是我生意上的一个朋友,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停会儿我会去找他,你睡你的觉吧!”
  纪玄借着迷蒙曙色,很快就找到美云姑娘的房间。
  他希望他没有找错人。
  像了缘和尚没有能在三岔路口大槐树底下,等上纪玄要他等的人一样,奉命追截恶胡子陆富的了云和尚,结果也未能达成使命。
  了云骑了一匹快马,一路马不停蹄,一口气追出百余里,却始终没见到纪玄说的那辆马车。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牲口脚程不够快,直到天亮之后,沿路向人打听,才知道恶胡子的马车根本就没有从这条官道上经过。
  恶胡子和徐家主婢,以及那辆豪华马车,究竟去了哪里?
  正确的答案是:仍然歇在太平镇上未走!
  了云和尚跑了这趟冤枉路,其实要怪纪玄。
  说得好听一点,怪纪玄太谨慎,如果说得苛刻一点,则该怪纪玄过份低估恶胡子陆富的处事能力。
  纪玄担心会发生的事,恶胡子陆富早就顾虑到了。
  所以,他昨天一进太平镇,便将马车驶往一家一向跟淮扬帮有来往的集成茶庄。
  人从前门进,后门出。徐家主婢改变服饰,避去镇郊民家,恶胡子陆富则一个人悄悄住进了骆家老栈。
  醉猫老吴是一条硬汉,但恶胡子陆富有他对付硬汉的一套办法。
  他只是很平静的要醉猫老吴想一想:他这次受雇去杀一名大闺女,这名大闺女是血镖纪玄的情人。
  而纪玄结果只在他身上不重要的部位,给了他一镖,不仅饶了他一命,甚至没有让他变成残废。
  在这种情形之下,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是否该有一点表示?
  醉猫老吴感愧交集,终于说出了仲介人吸血鬼孙二的名字。

  第二十回
  剃光胡子的恶胡子,简直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是恶胡子陆富的简易易容术。
  方法虽然简易,但效果却无差别。
  所以,当恶胡子陆富问孙二认不认得他是谁时,孙二翻着眼珠子,竟然半响回不出话来。
  陆富笑了一笑,又道:“孙老二今年贵庚几何?”
  “三十七。”
  陆富摇摇头道:“可惜!”
  孙二一怔道:“什么事可惜?”
  陆富道:“我精通麻衣相法,敢打赌你孙老二一定活不到三十八岁。”
  孙二不禁变了脸色道:“大爷您……您这是……开什么玩笑?”
  陆富道:“这叫铁口论断,信不信由你。如果以你孙老二的气色来说,也许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孙二又惊又气又怕,像木头人似的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是好。
  陆富微微一笑道:“你孙老二信不信这一套?要不要本大爷想个法子替你改改运?”
  孙二心头微微一动,突然领悟到这是怎么回事。
  敲诈!
  想到这一点,孙二的心情反而稳定了下来,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他对应付这种事,已有相当经验。
  他知道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镇定。
  既不表示拒绝,也不过份软化。
  只要态度适宜,就不会受到太大的意外损失。
  孙二点头。
  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有静待对方开条件。
  这些年来,他的私蓄已相当可观,只要对方的条件不太离谱,花个几十两银子,他是不会在乎的。
  陆富轻咳了一声道:“醉猫老吴是不是你孙老二旗下的杀手?”
  孙二愕然一惊,突然道:“您是……您是……陆大爷?”
  陆富微笑道:“我如果不是陆大爷,凭什么敢夸口可以替你改运?”
  孙二立刻改变了态度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陆大爷要打听什么事情,只要我孙二知道的,无不据实奉告。”
  陆富点点头,表示满意。于是他就老实不客气的问道:
  “这次雇老吴杀人的雇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位姓尚的大爷。”
  “这位尚大爷住兀号房?”
  “已经走了。”
  “走了多久?”
  “这位尚大爷是三天之前,黄昏时分来的,谈完交易之后,当晚就不见了人影。”
  “这人是老客人?”
  “不是。”
  “以前没有见过?”
  “没有。”
  “你能不能说出这个人的长相?”
  “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留着小胡子,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一双眼光,却锐利得怕人……”
  “除此而外呢?”
  “口音浊重,像是海州一带的人。”
  口        口        口
  现在轮到恶胡子的脸色变了。
  淮扬帮内部,堂主以上的弟子,海州人不多。
  如果对方如他想象的,是一名内奸。
  他差不多已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恶胡子陆富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道:“好,谢谢你孙老二合作。不过,有一件事请切记,若是有人知道我陆富曾问过你孙老二这类话,你孙老二就真活不到三十八岁了。”
  口        口        口
  太平镇是淮扬道上要冲之一。
  这个小镇当然也有淮扬帮的分舵。
  只是由于这个小镇是有名的杀手聚居之处,该帮为了减少磨擦起见,设在太平镇上的这个分舵,一向对外保守秘密。
  同时也很少公开活动。
  所以,即使是淮扬帮内部,也仅有堂主以上的弟子,才知道这一分舵的存在和确实位置。
  正因为这个分舵处境特殊,它所设立的地点,也很特别。
  你猜得出它设在小镇的什么地方吗?
  口        口        口
  当年,隋炀帝为了要到扬州看琼花,曾不惜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开凿了一条运河。运河经过的地方,有人也称之为炀河。
  这条炀河在历史上备受物议。
  但对苏北的繁荣来说,它倒不失为一大功臣。
  太平镇便是由这条炀河孕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小镇。
  炀河里日夜新有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太平镇外的河岸两旁,也经常停泊着大大小小各式不同的船只。
  不过,这些船只停靠的时间都不长久。
  只要货物装卸完毕,它们便会启程离去。
  其中只有一条船是例外。
  那是一条已经不堪航行的旧船。
  它早在好多年前,便变成了一对老夫妇的“家”了。
  镇上的人,喊这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为“胡老爹”和“胡大妈”。两夫妇以搓麻绳和打草鞋为生。
  平常两夫妇很少离船上岸,当然也很少有人会登上这条旧船。
  口        口        口
  恶胡子陆富现在从跳板上,慢慢的走上了这条船。
  因为这条船便是淮扬帮的太平分舵。
  船身微微摇晃,水波一圈圈散开,船舱中立即传出一串苍老的咳嗽声。船身晃动,以及这阵咳嗽,都是一种联络信号。
  船身摆荡的幅度,不仅可以表明来人的身份,同时也可以暗示出事件的轻重缓急。
  咳嗽则是一种回应,重咳不宜相见,轻咳一切平安。
  胡老爹发出的一串干咳。
  陆富上了船头。
  胡老爹从舱中探出脑袋,面孔上布满了惶惑之色。
  因为陆富上船时,传达的是一级警号。
  除非帮中出了重大事故,这种一级警号是很少会使用的。
  帮中出了什么大事故?
  陆富上前道:“给本座一只总舵的信鸽。”
  胡老爹道:“要哪一类的?”
  “直传帮主。”
  “帮主的信鸽没有了。”
  陆富一呆道:“没有了?你这里不是经常留有两三只备用的么?”
  胡老爹道:“是的,经常保持三只,但昨天已全部放完。要等四五天后,总舵主才会派人送来。”
  陆富不悦道:“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一次便要放出三只帮主的信鸽?”
  “是上官总管。”
  上官总管,就是淮扬帮中,地位仅次于帮主徐宏武的总管事神龙上官杰。
  陆富轻轻叹了口气。
  胡老爹接着道:“他老人家说,有三对火急文书,要马上送达帮主本人,一只信鸽恐怕负荷不了,所以就放了三只。”
  这里叫“老人家”,是种尊称,神龙上官杰其实并不老。
  恶胡子陆富今年三十六岁,他比陆富要小四岁。三十二岁是男人的黄金时代,当然谈不上一个老字。
  陆富似已懒得再问,颓然点头道:“好,那就算了。”
  胡老爹却似乎有点不放心,迟疑地道:“敢问护座,是不是帮里出了什么事故?”
  恶胡子陆富苦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胡老爹道:“小的当然看得出来。只是不晓得严重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还有解救?以及小的夫妇能否尽一份心力?”
  陆富苦笑道:“多说也是白费,除非你能告诉本座上官总管在哪里。”
  小小的一名太平分舵主,当然无法知道帮中总管的行踪。
  如今清楚淮扬帮管事神龙上官杰行踪的人,只有一个。
  血镖纪玄!
  口        口        口
  纪玄没有找错人。
  掉换美云姑娘的房间,跟院中红姑娘玲玲睡在一起的男人,正是神龙上官杰。
  纪玄只做错了一件事。
  他太低估了花壶老张这个捞毛。
  在纪玄心目中,花壶老张可说只是一个好色而胆小的小人。但是,他忘了这种小人最没有骨气,最容易被人收买利用。
  同时他也忘了开设这座妓院的主人,是过去的金陵花花公子小马,以及小马开设这座妓院的动机。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到,院子里很多房间,均有秘道可通。
  花壶老张的话,十之七八都是实情。
  他只瞒住了其中的一小段。
  那便是上官杰掉换房间,实际上是他这位花壶老张的主意。
  这是五十两银子的效果。
  花壶老张并不清楚上官杰是何许人,他建议这个客人换个房间,也没有什么恶意。
  因为上官杰告诉他,他尚大爷的老婆很凶,如果有人前来妓院问东问西,很可能便是他老婆派来的。
  若是遇上这种情形,他要花壶老张先给他递个消息。
  然后,花壶老张便提出了换房间的建议。
  因为美云的这个房间设有秘道。
  所以,当纪玄找到美云姑娘的房间之前,在房间里拥美沉睡的上官杰,便被墙壁上一阵剥啄之声惊醒了。
  口        口        口
  纪玄行事,一向很少犯错。
  而这一次,他不仅犯了错,而且还错得相当严重。
  晨雾弥漫中,小红楼上的窗户忽然缓缓开启。
  窗口出现一张含笑的面孔。
  “早啊,小纪!”
  浊重的海州口音,故我依然。
  只不过如今这张面孔上,业已看不到一丝病态的僵黄。
  这正说明这位神龙已没有再以药物掩饰本来面目的必要。
  留香院是他预布的最后一道陷阱,小子再不上钩,他无法可想,只要小子进了院门,他将绝不担心以往的失误重演。
  纪玄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正人君子。”
  上官杰微笑道:“我现在还是一个正人君子。”
  纪玄道:“哪一类的正人君子?
  上官杰笑道:“自求多福的一类!”
  “为了觊觎密宗绝学,受了贪得之心驱使,当年你作下那件袈裟血案,尚说得过去;现在,我问你,你昧心背叛淮扬帮,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更大的权势,更多的享受。”
  纪玄道:“你身为淮扬帮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总管事,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帮中弟子敬你有如神明,帮主待你有如兄弟,难道你还嫌这份权势不够大?日常的生活还不够奢侈?”
  上官杰道:“你说的确是实情,但坏也就坏在徐老头儿待我太好。”
  纪玄道:“哦?”
  上官杰道:“正如你说的,徐老头儿确实对我如亲兄弟一般;但也因为如此,他将永远不会考虑到将女儿嫁给我。”
  纪玄一怔道:“你——你竟怀有这种歪念头?”
  上官杰道:“为什么要说这是歪念头?本座如今也不过三十刚出头,以本座的人品和地位,哪一点配不上那丫头?”
  口        口        口
  纪玄长长吸了一口气,停了片刻才道:“你如今卖帮投敌,甚至不惜以那丫头作为谋害我的祭品,难道你以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就可以达到你的目的?”
  上官杰道:“只要除去你小子,本座什么事情都能办得成功。”
  纪玄道:“你以为那丫头会嫁给一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男人?”
  上官杰道:“只要封死了你小子这张嘴巴,将没有第三者晓得本座在这出戏里所扮演的角色。”
  纪玄道:“现在还不迟?”
  “是的。”
  “这么说,我今天岂不死定了?”
  “活路不多。”
  “我记得你这句话好像已经说过不止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
  “你要我怎么个死法?”
  “你马上就会知道!”
  口        口        口
  纪玄果然马上就发现他今天的生路的确不多。
  若是说得更确切些,也许连半条都没有。
  这是一座小三合院,三边楼上,窗户均已打开,窗口都站了人。通往前院的两道月牙门,也已被两名悄然出现的彪形壮汉守住。
  花壶老张说,昨夜院子里一共歇下五名客人,这个数字显然不假。
  而现在,这五名寻芳客,正以一种无懈可击的角度,将他像一道密网似的包了起来。
  从五名敌人手上,他至少已看到了四副神机夺魂弩,只有正面的神龙上官杰,好像没有携带这种歹毒的暗器。
  但是,谁都知道,上官杰方面,绝不是一道缺口。
  永远不会有人兴起这种念头。
  纪玄也不会。
  淮扬帮主徐宏武,用人唯才。
  如果是个稀松的脚色,绝不会坐上该帮总管事的宝座。
  所以,纪玄并没有突围的打算。前两次,他敢险中弄险,结果也都能侥幸成功,都全是占了黑夜的便宜。
  口        口        口
  如今,朝阳东升,晨雾渐消。
  四具夺魂弩,均在三十步之内。
  只要他一有任何动作,无疑便难逃毒矢猬集之厄。
  他不是拼命来的,也不是送命来的。
  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轻举妄动。
  他如今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想试探试探他是不是还有谈几句话的机会。
  他扭身四下扫了一眼,微微点头道:“唔,不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果然不失为枭雄之才。”
  上官杰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这下总该服了吧?”
  纪玄抬头向小红楼上道:“能胜则胜,不胜则和,是为上智。如今,咳咳咱们可不可以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谈谈条件。”
  “什么条件?”
  “你老哥不是对密宗绝学很有兴趣么?”
  “不错。”
  “如今这份兴趣消失了没有?”
  “没有。”
  “那么,咱们就来个交换如何?”
  “这个提议很好,你说出真经藏放地点,我派人去提取,等真经到了手,我再决定如何来处置你。”
  “这算什么条件?”
  “这听起来的确不像条件,但你老弟已别无选择。”
  “这话怎讲?”
  上官杰道:“就为了想得到那部真经,我们已被你小子逃脱了两次,这种老套头,应该结束了。”
  他嘿了一声,又道:“再说,若是真有这样一部真经,解决了你小子之后,我们迟早总会找到,你小子最好别再把它当钓饵。”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无事可谈,无话好说,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上官杰忽然阴阴一笑道:“本教有位杀手,过去在黑道上,有个混号叫‘黑心诸葛’,他马上就会赶来,他说他有个很妙的方法处置你小子,你小子等得及就等,如果实在等不及,我们当然也会提前成全你。”
  纪玄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听说过黑心诸葛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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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道上如今流行的种种酷刑,差不多十之八九都是黑心诸葛发明的,其人心机之险诈,连四川唐家的人都畏惧三分。
  但纪玄脸上还是现出了微笑。
  他凭经验知道,面对强敌,微笑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武器。因为微笑不仅能镇定自己,而且可以使敌人感到迷惑。
  看到这种微笑,无论多精明的敌人,都难免内心起疑。
  我说错了话?
  还是这小子突然想到什么古怪的主意?
  上官杰眼皮眨了几下,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小子何事发笑?”
  纪玄微笑道:“我笑我竟然忘了告诉你老哥一件事。”
  上官杰道:“没有关系,现在说出来还不迟。”
  纪玄微笑道:“你是淮扬帮的总管事,你知不知道帮内虎豹两堂共有多少名高手?”
  上官杰讶异道:“当然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纪玄轻咳了一声,微笑道:“如果你没有忘记淮扬帮虎豹两堂的弟子威力,我奉劝你最好还是带着这四名杀手,尽快离开本镇。”
  “为什么?”
  纪玄笑笑道:“你应该懂得我说这话的意思。”
  上官杰道:“你来此之前,已经跟徐老头通了消息?”
  “只要你不后悔,你尽可以当作耳边风。”
  “淮扬帮总舵离此不下百里之遥,你是怎么联络的?”
  “你该清楚最快方法只有一种。”
  “信鸽?”
  “算你还有几分脑筋。”
  上官杰面露怀疑之色道:“你有徐老头的信鸽?”
  纪玄笑道:“没有。但这并不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你去过这儿的太平分舵?”
  “持有徐帮主天龙信符的人,什么地方都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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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杰眼珠微微一转,忽然也微笑了起来,道:“经你老弟这么一提,我忽然也想起忘了告诉你老弟一件事。”
  纪玄笑道:“什么事?没有关系,你现在说出来还不迟。”
  上官杰微笑道:“我忘了告诉你老弟,这儿太平分舵的三只专用信鸽,我昨天一到,就全部放光了。”
  纪玄笑不出来了。
  上官杰又笑了笑,道:“除了这件事,你老弟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拖时间的活命妙法?”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了,你们可以动手了。”
  上官杰抬头望了望天色,自话似的道:“老黄一向守信,他说过天一亮准到,怎么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他话还没说完,把守左边月牙门的那名杀手忽然大声报告道:“回副教主,黄供奉来了。”
  口        口        口
  一声轻咳,适时自甬道中传了进来。
  接着从甬道中缓缓走出一名身材瘦小的黄袍老人。
  这名瘦小的黄袍老人,不必说当然就是上官杰口中的黑心诸葛黄万晓了。
  个子生得矮的人,为了想增加高度,走路时多半昂首凸肚,好让自己显得十分神气。这位黑心诸葛也不例外。
  他即使翘起足尖,最多也只能跟纪玄双肩平齐。但瞧他此刻托着一根旱烟筒走路的神气,就好像金甲天将下凡似的。
  他自己也许认为很威风,但在别人眼中,则很可笑。
  口        口        口
  跟在黑心诸葛身后的人,便是花壶老张。
  花壶老张似乎已瞧出情势不妙,瑟瑟缩缩地藏在黑心诸葛身后,只探头朝跨院中匆匆瞄了一眼,便陪笑哈腰,支吾着转身退出。
  黑心诸葛大模大样的走进跨院,仰脸望着小红楼上的上官杰道:“上官兄打算怎样处置这个小子?”
  上官杰笑道:“现在就看您黄老供奉的手段了。”
  黑心诸葛道:“要不要留个活口逼供?”
  上官杰笑道:“如果办得到,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这小子骨头硬得很,恐怕很难如愿。”
  黑心诸葛冷笑道:“如果连这么一个毛小子也收拾不了,老夫还配称什么黑心诸葛?”
  纪玄恨得牙痒痒的,真想窜上前去,给这老家伙几个耳括子。
  以他的身手,当然不难办到。
  但是,他不能不考虑前后左右那四具神机夺魂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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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虽然处境不利,生机渺茫,但他至少还有一段思考的时间。如果意气用事,他就连这一点点宝贵时间也要给剥夺掉了。
  上官杰听了似乎很高兴,急忙接着道:“那就太好了!这小子已证明为密宗门下俗家弟子,可能怀有密宗十艺的秘笈。教主及小弟,均对密宗武学极感兴趣。
  “老供奉若能使手段叫这小子交出那本秘笈,将是不世奇功一件,小弟敢担保您老一定能补上第五副教主的悬缺。”
  黑心诸葛微微点头,一双三角眼中,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办法是想到了,但是还缺少一样东西。”
  上官杰忙问道:“缺少什么东西?”
  黑心诸葛道:“这小子听说一身功夫惊人,如果事先给他知道,老夫这套法子就不灵了。等一下,待老夫上楼来再说。”
  上官杰道:“好,下面的门,撞坏了没有关系。”
  黑心诸葛道:“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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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黄大供奉虽然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身轻功,可还真不俗。只见他双肩微微一晃,便像一朵黄云似的,平地冉冉升起。
  窗口的上官杰,侧身让进这位黄衣大供奉,但一双锐利的眼光,仍紧盯在纪玄身上。
  他知道纪玄此刻有如一头受困的豹子,只要有一点点疏忽,说不定就会前功尽弃,使整个局面为之改观。
  李二麻子赌场和太平客栈的两次失败,已使他损失了七八名高级杀手,他虽贵为风云教第一副教主,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他也照样担当不起。
  所以,黑心诸葛登楼以后,他只微微弓身,同时送上一边耳朵。
  黑心诸葛站在他的身旁,高度只到他的胸口,两人咬耳朵的神情,就像一个大人在聆听一个小孩子害羞的需索。
  黑心诸葛想出的是什么主意?
  他需要的,又是一件什么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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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口距离地面甚远,谁也听不清他们在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
  纪玄只能从上官杰的表情上去猜测。
  上官杰的表情,变化得很快,也很奇特。
  黑心诸葛刚开始的两句话,显然只是两句平淡无奇的套语,所以上官杰起初只是微微点头。
  然而,只不过一转眼之间,上官杰的态度就起了急遽的变化。
  只见这位身兼两派要职的神龙,不知听黑心诸葛说了一句什么话,神色微微一变,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
  他想转过身去。
  但被黑心诸葛轻轻一碰,便又立即回复原状。
  就这样僵持了短暂片刻。
  上官杰终于清清喉咙,向两边楼上,以及院门前的四名杀手,高声吩咐道:“本教与纪玄纪大侠之间,过去完全是一场误会,为了表示和解的诚意起见,你们的弩筒,可以放下了。”
  风云教对部众的管束,显然相当严格。
  四名杀手听到这道命令,虽然人人现出惊疑之色,但最后还是相继抛下了那四具神机夺魂弩。
  这时,最感意外的人,当然是血镖纪玄。
  这是怎么回事?
  口        口        口
  其实,纪玄并不是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他一直在注视那个窗口,留心着上官杰跟黑心诸葛两人的一举一动。
  他看得非常清楚,上官杰发出这样一道命令,显然是受了黑心诸葛的影响。更确切一点说,应该是受了黑心诸葛的威胁。
  黑心诸葛站立的位置,是在上官杰的左侧。他的旱烟筒,已从右手移到左手,空着的右手,则为上官杰的身子所遮掩。
  事实甚为明显,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便是黑心诸葛那只右手导发的。
  没有人知道黑心诸葛此刻右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但谁也不难想象得到,那一定是件能立刻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说不定也是一具神机夺魂弩。
  纪玄如今不明白的是:黑心诸葛为什么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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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教收容的这批杀手,包括黑心诸葛在内,十之九均属过去黑道上一些恶迹昭彰的不法之徒。
  他们投向风云教,甘愿卖身卖命。
  因为他们除此之外,已无路可走。如今,黑心诸葛突然变志倒戈,他有否考虑后果是如何严重?
  他这样做,贪图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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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杰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微笑。
  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微笑着,又向四名杀手挥挥手道:“好,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你们都回总坛销差去吧!”
  四名杀手不发一言,果然遵示默然退出跨院。
  等四名杀手走远了,小红楼上的黑心诸葛,突然一翻手腕,点中了上官杰背后两三处要穴。
  然后,黑心诸葛又从小楼上跃落院心。
  纪玄受了好奇心驱使,正想迎上去问个明白时,身后院墙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干得漂亮,佩服,佩服!”
  口        口        口
  纪玄扭转头一瞧,来人赫然是恶胡子陆富。
  纪玄这下更迷糊了。
  恶胡子陆富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说黑心诸葛干得漂亮,究意是一种赞美?
  还是一种讽刺?
  黑心诸葛挺立院心,两眼瞪着恶胡子陆富,神色显得十分凝重。
  恶胡子陆富笑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干麻还赖着不走?”
  黑心诸葛手一伸,冷冷地道:“拿来啊!”
  陆富道:“我欠你什么?”
  黑心诸葛道:“夺命丸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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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富大笑。
  笑得凡乎直不起腰来。
  黑心诸葛脸色遽变,瞪眼怒声道:“你敢言而无信,戏弄老夫?”
  陆富擦去笑出来的眼泪道:“不敢当,不敢当,我恶胡子别的好处没有,就是一生从不赖帐。”
  黑心诸葛道:“那么,你为何不给我夺命丸的解药?”
  陆富道:“根本就没有一种叫夺命丸的毒药,你要我给你什么解药?”
  黑心诸葛一怔道:“你早先逼老夫服下的,那……那……是什么东西?”
  陆富笑道:“一颗臭泥搓成的泥丸罢了!”
  黑心诸葛眨着眼皮,疑信参半。
  陆富笑道:“你老兄功力深厚,经验老到,为什么不运气查察一下究竟有没有中毒的现象?”
  黑心诸葛果然依言运气,查察体内有无异状。
  陆富等了片刻,笑道:“如何?”
  黑心诸葛咬咬牙根,突然一跺足,飞身掠出院墙。
  陆富哈哈大笑道:“不送,不送!老兄慢走,慢走。”
  远远传来黑心诸葛的咒诅:“你这个狗臭胡子,你替老夫记着就是了!”
  即使现在陆富不加以说明,纪玄也可以猜出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许正像一句俗话所说的: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恶胡子陆富大概是在彷徨无计之余,忽然遇见这位黑心诸葛,一时气无可出,便拿这位黑心诸葛煞煞手瘾,不想无意之中,竟逼出黑心诸葛这次前来太平镇的目的,于是便以一团泥丸,诈称毒丸,威吓黑心诸葛,必须制服神龙上官杰,方给予解药……
  陆富纵身自院墙上一跃而下,笑笑道:“要不要我说明一下我跟那老家伙打的是什么哑谜?”
  纪玄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富笑道:“什么事?”
  纪玄道:“在黑道上,这位黑心诸葛是一头公认成了精的狐狸。你以一团泥丸,就想要他上当,这种做法是不是太天真冒险了些?”
  陆富笑道:“这个,徐老弟就不明白了。”
  纪玄道:“哦?”
  陆富笑道:“心术不正的人,多半多疑;多疑的人,就容易上当。”
  纪玄道:“哦?”
  陆富笑道:“像这么严重的一件大事,老家伙绝想不到我会以儿戏的方式作赌注,这是老家伙上当的原因之一。”

  第二十一回
  纪玄道:“以老鬼的江湖阅历,难道连泥丸跟药丸的区别也分不出?”
  陆富笑道:“吃过泥巴的人,并不多。”
  纪玄道:“尤其是臭泥巴?”
  陆富大笑道:“对了,那种呕心的感觉,正是老家伙上当的另一原因。”
  纪玄道:“谈正经的吧,你打算怎么处置你们这位总管事?”
  陆富道:“当然是送交帮主发落。”
  他望着纪玄,又接着:“老弟可有什么特别的建议?”
  纪玄道:“这是你们淮扬帮的家务事,我不想过问。我只想从这位上官仁兄口中,盘问一句话。”
  陆富道:“问风云教的教主是谁?风云总坛设在哪里?”
  纪玄笑笑道:“一点不错!”
  口        口        口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但是,诗人们却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请记住:诗人要去的地方,既不是苏州,也不是杭州,是扬州!
  扬州的好处在哪里?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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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最著名的妓馆,是瘦西湖旁的万花楼。
  万花楼,是酒楼,也是妓馆。
  这里有最好的酒菜,也有色艺双全的姑娘,它是扬州首屈一指的销金窟,也是达官巨贾酒肉争逐,流连忘返的地方!
  万花楼群芳竞艳,脂粉成行,就连职掌总管大权的古大娘,如果不先翻一下花名册,恐怕也难一口说出她旗下姑娘的确数。
  不过,其中有三位姑娘的芳名,相信古大娘一定不会忘记。
  她们便是万花楼有名的三大金牌美人儿。
  金铃。
  云娟。
  燕燕。
  初到扬州的人,只要荷包里有几文,第一个想去的地方,无疑便是万花楼。
  人到万花楼,首先想叫的姑娘,当然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三大美人儿。
  只是,由于身价太高,一般寻芳客,要想见到这三朵名花,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若想进一步登堂入室,真个销魂,当然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当一般客人想叫这三个红姑娘陪酒时,堂馆多半会陪着笑脸表示歉意:她们三个今天凑巧身子不舒服。
  当然,如果客人坚持,一定要她们带病见客,也并不是一定办不到。
  不过,她们必须先服了药才行。
  她们服的药,只有一味。
  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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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冬,傍晚时分。
  天阴欲雪。
  寒风如刀。
  红灯高挑的万花楼前,忽然出现一名头戴瓜皮小帽,手托旱烟筒,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老人。
  这老人穿的虽然也是一件狐皮长袍,但袍面子已旧得发黄,看上去好像只要一伸指头,便会戳一个窟窿来似的。
  光顾万花楼的客人,无论如何寒酸,也很少会寒酸到这种地步。
  所以,当老人刚刚登上台阶,两名把门的伙计便双双迎了上去。
  不是接客,而是挡路。
  一名伙计道:“老先生走错了地方吧?”
  老人头一仰,以旱烟筒指指那两盏红灯笼道:“这儿不是万花楼?”
  两名伙计微微一怔。
  另一名连忙接着道:“是的。这儿就是万花楼,老先生找谁?”
  万花楼上上下下,连跑堂带打杂的,男女老少不下百人之多,亲戚友好前来探望,也是常事。
  所以,两名伙计的态度,立刻改变。
  这老人如是楼中仆妇的亲友,尚不打紧,万一是哪位红姑娘的家属,他们可得罪不起的。
  老人缓缓吸了一口烟,慢慢的喷了出来,轻咳了两声道:“万花楼卖的是什么,我找的就是什么。”
  两名伙计相互望了一眼,只好偏身让路。
  口        口        口
  万花楼分大厅、楼厢、后院,三大部份。
  普通客人,多半就在大厅中占个席位,叫两个姑娘,弹弹唱唱,笑笑闹闹,一样可以尽声色之娱,而花费却很有限。
  这种场面之下,当然叫不到红姑娘。
  大厅上面,便是楼厢。
  包楼厢的客人,多半是扬州城里的生意人,一边喝酒取乐,一边谈生意,一顿酒喝下来,生意也谈得差不多了。
  这种一方面花钱,一方面赚钱的客人,是受酒家欢迎的好主顾。
  因为这是一种活源头的长客,万花楼的营业,绝大部分要靠这类客人支持。
  楼厢的客人,可以叫到红姑娘。但像“金铃”、“云娟”、“燕燕”等几名金牌美人,依然难得在楼厢中露面。
  长客并不表示就是豪客。
  生意人的算盘精,没有特殊目的,他们是不会花冤枉钱的。
  要叫红姑娘,须在后院上房摆红席。
  这种红席,只有达官或盐商才摆得起。因为一席花费,至少得几百两银子,普通人谁负担得起?
  如今走进大厅的这名灰袍老人,既非豪客,亦非长客,当然只有在大厅中随便选付散席的份儿。
  带路的那名伙计领头走向大厅一角,边走边说道:“这里比较清静……”
  等这名伙计拉开椅子,转过身来招呼时,灰袍老人已经爬完楼梯的最后一级。
  照应楼厢的,是另外两名伙计。
  那两名伙计见灰袍老人一身冬烘打扮,以为是哪家行庄上的师爷,不敢过份怠慢,双双上前哈腰道:“你老怎么这会儿才来?”
  这当然只是一种职业上的套语。
  老人如果是赴约来迟,这时一定会说出东家是谁,那么他们就可以将这位师爷领去他要去的楼厢了。
  灰袍老人轻轻一嗯,不置可否,沿着回廊,缓缓向前走去。
  楼厢上当然还有空房回。
  老人掀起珠帘,走进其中一间,转身吩咐道:“翅席一桌。”
  两名伙计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是。
  老人接着道:“先叫拉弦子的来,顺便再找两个小丫头来替老夫松松筋骨。”
  由于对方气派奇大,说的又是行话,两名伙计不敢以貌取人,除了诺诺连声之外,一名伙计陪着小心道:“老爷子这儿可有熟姑娘?”
  “没有。”
  “老爷子是第一次来?”
  “是的。”
  “那么,老爷子打算叫哪位姑娘过来伺候您老?”
  “你去叫古大娘来,老夫自会告诉她。”
  口        口        口
  一听老人指名要见古大娘,两人更是不敢得罪,于是双双一哈腰,应是退下。
  不一会,一名头插翠花,衣着入时的中年妇人,领着两名小婢走了进来。
  这个万花楼的女总管,不愧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
  她一走进楼厢,搽满脂粉的面孔上,便浮起一片亲切的笑容,好像见到了老客人似的,嗲声嗲气的道:“哎哟,今天喜鹊叫,定有贵人到,果然……”
  灰袍老人道:“古大娘?”
  古大娘扭捏着笑道:“听说府衙里新来了一位师爷,是个有名的才子,姑娘们正在念叨,想不到师爷大人……”
  原来她把这老人认成了知府衙门里新来的师爷。
  灰袍老人是不是府衙里的师爷?
  老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古大娘又笑着道:“师爷大人打算叫哪位姑娘过来斟酒?”
  老人摸摸山羊胡子道:“像老夫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叫什么样的姑娘比较合适,你古大娘当然清楚。”
  古大娘道:“金铃?”
  老人摇头!
  古大娘道:“云娟?”
  老人又摇头。
  古大娘道:“燕燕?”
  老人仍然摇头。
  口        口        口
  古大娘愣住了。
  金铃、云娟、燕燕,是万花楼的三块金字招牌,普通客人就是肯花银子,也不一定就能叫得到,这老家伙居然一个也不中意,那么,他来万花楼干什么?
  万花楼除了这三大美人,还有什么更出色的姑娘?
  老人吸了一口旱烟,徐徐地道:“老夫想叫一个花名叫灵凤的姑娘。”
  古大娘一呆道:“灵凤?”
  老人微笑道:“希望古大娘最好别推称万花楼没有这样一个姑娘。”
  古大娘呆了片刻,才道:“不瞒大人说,这儿的确有个花名叫灵凤的姑娘,只是……只是……”
  老人道:“只是怎样?”
  古大娘道:“只是这位灵凤姑娘才来了两三天,还没见过客。”
  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中意的,便是这一点。”
  古大娘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这位灵凤姑娘初来乍到,连本楼人知道的,都没有几个,大人是打哪儿打听到的?”
  老人微笑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古大娘皱眉道:“依本楼规矩,新来的姑娘,在没有学会见客仪节之前,是不作兴出堂的,大人今天先另外换个姑娘怎么样?”
  老人道:“你们的规矩,老夫不懂。老夫只知道,万花楼既有这么一位姑娘,你们就该替老夫把她叫出来。”
  古大娘露出为难之色道:“她要是——要——”
  老人接口道:“没有关系,老夫一向不注重细节,就算她招待不周,老夫也不会在意的。”
  古大娘只好点了点头道:“好,大人请先用茶,奴身这就去喊她出来。”
  口        口        口
  走进后院,古大娘转身向跟在后面的两名伙计道:“老鲍,你快去府衙里打听一下,看这老家伙是不是新来的师爷?”
  老鲍一点头,转身而去。
  古大娘又向另一伙计道:“小狗子,你去叫当家的来一下。”
  小狗子迟疑道:“大娘应该知——知道——“
  古大娘道:“知道什么?”
  小狗子道:“东家今晚要跟大将军玩牌九,我可不敢去扫他的兴。”
  古大娘道:“哪位大将军?”
  小狗子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胡集来的那位常输大将军。”
  古大娘道:“你是说胡集孙百万那个没出息的儿子?"
  小狗子笑道:“是的。”
  古大娘道:“去,去,去,他又不少花的吃的,干嘛一定要赢那小子几两银子?”
  小狗子道:“一场输嬴不止几两。”
  古大娘瞪眼道:“就算少羸个几百两,又怎么样?”
  小狗子吓退了一步,缩头道:“好,好,我去,我去。”
  他舔了舔嘴唇,又加了一句道:“不过,我可要说这全是您大娘的意思。”
  占大娘冷冷地道:“你可以告诉他,就说我说的:他打算留着自己享受的一块肥肉,现在马上就要端到别人的桌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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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吃多了肥肉会发胖。
  这话是有点道理。
  至少陈胖子就是一个例子。
  据说陈胖子三十岁时就开始发胖,每天没有一二斤肥肉,就像熬鸦片烟瘾般的难受。
  陈胖子今年四十五岁。
  这也就是说,陈胖子自发胖以后,又继续吃了十五年肥肉。
  十五年,日子不短,无论干什么,都会有点成就的。
  所以,陈胖子每天的肥肉已从两斤加到五斤;他自己身上的肥肉,也比十五年前,足足加了两倍有余。
  这只是一种估计。
  陈胖子没有秤过体重,也没有人敢叫他秤;当着胖子说体重,本就是一种忌讳,更别说是扬州城里的这位陈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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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胖子是扬州城里的名人。
  跟万花楼一样有名。
  因为陈胖子就是万花楼的东家。
  陈胖子来得很快。
  来的快的原因,一是赌局尚未正式开始,二是这位万花楼的店东对新姑娘灵凤实在有点意思。
  有人说:胖子多半比较和气。
  这是对的。
  胖子总是笑口常开,横眉竖眼的胖子确不多见。
  有人说:胖子多半是正人君子。
  这话也有道理。
  因为胖子好色的不多。
  至少陈胖子就是这样一个胖子。
  陈胖子人很和气,也不好色。但这并不是说陈胖子已没有一点脾气,或是已对女人完全断了念头。
  所以,陈胖子偶而对一个新姑娘发生了兴趣,同时不高兴别人先拔头筹,也是人之常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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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胖子挺着大肚皮,摇摆着跨入暖阁来。
  古大娘只是望着他,没说什么。
  这是他们之间的老规矩,在正式交谈之前,她必须留给这位胖东家一段喘息的时间。
  陈胖子气喘定了之后,问道:“灵凤呢?”
  古大娘道:“陪客去了。”
  陈胖子一拍桌子道:“这怎么行?”
  古大娘冷冷地道:“不行,又怎么样?万花楼的姑娘只是身价不同,没有一个不是卖的。人家既然晓得你这儿有个姑娘叫灵凤,你能留着不见客?”
  陈胖子脸也涨得通红,恨恨地道:“若有哪个家伙想打灵凤的主意,奶奶的,老子一定,一定想法子……”
  古大娘道:“想法子怎样?”
  陈胖子重重一哼道:“想法子拆了他那一身臭骨头!”
  古大娘侧目冷冷地道:“拼着万花楼关门大吉?”
  陈胖子像是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道:“哪会有那么严重?”
  古大娘以鼻音道:“严重?嘿嘿!真正严重的部份,我还没有提到呐!”
  陈胖子脸色一变道:“难道——”
  古大娘道:“你以为我找你来,真是为了怕你那块禁肉被别人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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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此刻有人听到陈胖子和古大娘之间应答的态度和语气,一定会感到非常奇怪。
  奇怪究竟谁是万花楼的主人?
  古大娘的身份,不过是一名管事,她凭什么敢以这种语态对待店东陈胖子?
  难道陈胖子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位古大娘手里?
  或是,他们之间,除了宾主名份外,另有一种关系存在?
  陈胖子好像又在喘气。
  古大娘冷笑道:“我已吩咐老鲍往府衙打听去了,但愿这老家伙真是那位新来的师爷,否则,嘿嘿……”
  陈胖子紧张地道:“否则怎样?”
  古大娘冷笑道:“我现在说了也是白说,你等着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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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大娘猜测得不错,自称姓夏的老头,果然不像什么好来路。
  他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不但点了一桌全翅席,还招来一班细乐,以及两名烟茶丫环,如果再把灵凤姑娘的赏银算进去,他知不知道今晚要开支多少银子才出得了万花楼的大门?
  他如此穷摆排场,目的何在?
  为了自知年岁太大,其貌不扬,想以豪阔的排场打动灵风的芳心?
  还是他有把握,今天这笔帐,可以不费分文,算在别人头上?
  灵凤姑娘来了。
  果然是个新姑娘!
  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想装得老练些,但由于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以致愈做作反而愈透着稚嫩。
  第一个不争气的部位,是她那张面孔。
  人一进房,一张面孔便红得像个熟柿子。
  万花楼的姑娘,见了客人脸红的有几个?
  其次,便是她的一双眼睛。
  她福腰请安,口中说着老爷子好,但一双眼光却始终不敢望向夏老头,甚至连声音都有点颤抖。
  夏老头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嘴角浮起微笑,一双色迷迷的眼光,老是在这位新姑娘脸上溜个不停。
  乐工领班上前哈腰道:“老爷子想听一段什么曲子?”
  夏老头微笑道:“你们挑个嗓子好的,自拉自唱好了,这位灵凤姑娘才来没几天,曲子可能还唱不来。”
  那乐工领班到这时才发觉,这位灵凤姑娘以前果然没见过,于是称谢退下,迳自调音理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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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丫环开始斟酒。
  灵凤双手端杯道:“谢老爷子捧场,以后还望老爷子多多照顾。”
  夏老头乐得合不拢嘴来,连声道:“当然,当然。”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灵凤则只轻轻沾唇,便将酒杯放下。
  如果换了别的客人,姑娘第一杯就不肯喝,是怎么也不会应许的,但这位夏老头却充分表现了怜香惜玉的风度,居然没有加以强迫。
  这老家伙,是不是有意在讨好这位新姑娘。
  如果换了有经验的姑娘,绝不难一下就想透老鬼安的是什么心肠。然而,这位灵凤姑娘,却显然还没有学会这种知人识人的功夫。
  两名丫环替夏老头挟菜,夏老头则忙着为灵凤挟菜,那股殷勤劲儿,十足倒像个老孝子。
  乐工一段曲子唱完了。
  夏老头摸出一张银票道:“唱得不错。不过,这儿用不着你们侍候了,这点小意思拿去喝酒吧!”
  乐工领班哈腰接下银票,眼角一扫银票上的数字,心里通的一跳,几乎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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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意思是多少?
  一百两正!
  万花楼虽说是个豪客出入的销金窟,但一支曲子就赏一百两银子的豪客,他们可还是第一次遇上。
  就算扬州城里最富的盐商陈万富,也未曾有过这种大手面。
  乐工领班再谢,腰哈得更低,差一点泛有双膝跪下。
  夏老头如此大方,会不会又是表现给新姑娘灵凤看的?
  如果是,老家伙算是成功了。
  因为灵恩也看到那张银票,灵凤的脸上,也现出惊异之色。
  她虽是初来万花楼,但对万花楼的种种,一定听过不少。她无疑也没有听说过客人赏乐工会有这种大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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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工退出。夏老头的豪举,马上就传遍了整个万花楼。
  当然,也传进了陈胖子和古大娘的耳朵。
  陈胖子不住的咒骂:“可恶的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想来万花楼摆阔,奶奶的,看老子……”
  客人花钱花得太爽快,居然会引起酒家老板不满?这倒是很罕见的事。
  不过,陈胖子骂的声音并不大,也许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他顾忌的人,当然是那位古大娘。
  古大娘双眉紧皱,一声不响。
  她在等待。
  等待老鲍回报。
  她必须先确定了夏老头的身份,才能进一步筹思对策。
  当时的扬州,繁华为天下之冠。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凡事一个应对不当,即可能招来无穷祸害。
  这座万花楼,产业虽属陈胖子,但实际上,里外大小的事务,几乎全为这位古大娘一手包办。
  在扬州这种地方,像万花楼这种场所能够财源广进,营业蒸蒸日上,而始终没有出过差错,就是换上一名精干的大男人,也不易办到。
  放开有无其他关系不说,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由敬生畏。
  换了你是陈胖子,你能离得开这样一位女管家?
  老鲍回来了。
  他的报告,第一句便是:“老家伙不是府衙里的师爷!”
  据老鲍说:府衙里的确新来了一位文案师爷,只是这位师爷患有风湿病,自来到府衙,尚未出过大门。同时,这位师爷也不善饮,就连知府大人为他接风的那一天,他都没有喝过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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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都不算什么,耐人寻味的,是老鲍的后半段报告。
  他说,据衙役透露,新来的那位师爷不仅也姓夏,就连相貌,穿着、举止,据描述都跟此刻楼厢中那个夏老头类似。
  夏师爷虽不喝酒,烟瘾却很大,抽的也是旱烟。
  一根湘竹牙嘴的旱烟筒,难得一刻离手。
  楼厅中的夏老头,抽的也是湘竹牙嘴的旱烟筒。
  这种种能归之于巧合?
  陈胖子突然一挥手道:“你去找小徐来!”
  小徐是万花楼的十二名打手之一,也是最干练的一个。
  陈胖子这时候想到要找小徐,用意自是不问可知。
  但古大娘却问道:“你找小徐干什么?”
  陈胖子理直气壮的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老家伙是冒牌的师爷?”
  古大娘道:“他什么时候说过他是府衙里的新师爷?”
  陈胖子一下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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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老头虽然行径古怪,但自进门以来,迄未表示过身份,他冒充过什么人?
  别人姓夏,他就不能姓夏?
  别人用湘竹牙嘴的旱烟筒,他就不能用这种旱烟筒?
  陈胖子讷讷地道:“可是——”
  古大娘道:“他不该指明了要灵凤陪酒,是吗?”
  陈胖子只好喘气。
  古大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吃的这一碗饭,不能不处处小心,其实这个夏老头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坏人。”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这夏老头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一类人,根本就用不着小徐出面的;反过来说,如果老娘没有看走眼……恐怕……哼哼……”
  陈胖子忙问道:“恐怕怎样?”
  古大娘哼了一声道:“恐怕就是八个小徐也解决不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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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小徐还是被找来了。
  当然不是找来打架的。
  古大娘把他拉到一边,不知低低交代了几句什么话,小徐听得不住的点头,听完之后,就转身走了。
  古大娘为什么要跟小徐咬耳朵?
  难道她怕陈胖子听去?
  陈胖子居然没有追问,他似乎已习惯了古大娘这种独断独行的作风。
  接着,古大娘再度向前朝楼厢走来。
  夏老头好像已有几分醉意,他一见到古大娘,就拍着巴掌,笑道:“啊哈,大娘来得正好,我们谈谈,来来来,谈谈。”
  古大娘笑吟吟的走了过去道:“老爷子有什么吩咐?”
  夏老头凑上古大娘耳边,悄悄地道:“这位灵凤姑娘,老夫非常中意,大娘安排一下如何?”
  “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闯日。”
  “今晚?”
  “行吗?”
  古大娘掩口吃吃笑道:“哎唁,我的老爷子,你怎么这样性急?大家今天还第一次见面,还不晓得人家姑娘愿不愿意?”
  夏老头轻咳一声道:“最好愿意?”
  古大娘一怔道:“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老头眼睛向上翻道:“老夫这样说,是为了你们万花楼好。”
  古大娘退后一步,脸上神情变了几变,终于又换上了一脸笑容道:“万花楼以后需要师爷照顾的地方还多得很。既然师爷今天有这份兴致,奴身当然不好扫了您的兴头。”
  她又转向灵凤姑娘,手一招道:“灵凤,你来,娘跟你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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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凤是个还没有破身的清姑娘。
  但说也奇怪,她居然红着脸,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陈胖子听到这件事,几乎气昏。
  平常时候,他对古大娘可说是百依百顺,唯独这件事,他无法甘心。所以,他气冲冲的找到古大娘,铁青着面孔道:“那老鬼他凭什么……”
  古大娘朝他使了个眼色,拉他去无人之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
  陈胖子顿时化怒为喜道:“真的?”
  古大娘笑道:“你等着挺枪上马就是了。”
  她侧着脸,又道:“只不过,你自己是块什么料子,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到了紧要关头,若是犯上了老毛病,别人可帮不上你的忙。”
  陈胖子涎脸嘻嘻一笑道:“没有关系,那种药,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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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烛高烧。
  檀香氤氯。
  这间卧房还真像个洞房。
  夏老头和衣倚在红木床柱子上,细眯着眼,望着灵凤的背影,脸上浮满了得意的笑容。
  灵凤正在灯下卸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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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灵凤缓缓起立,转身向床前走来。
  她的右手藏在背后。
  如果夏老头此刻看到灵凤右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相信他一定笑不出来。
  夏老头显然尚未觉察到,走向他的不是一名美女,而是一名死神。
  所以,他仍在微笑。
  灵凤也在笑。
  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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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凤走到床边站定,冷冷地道:“你这个老家伙,这—生中,一共糟塌过多少女人?”
  夏老头居然还没有看出风色,笑道:“又没有上帐,谁记得那许多?”
  灵凤倏地亮出匕首道:“你老鬼要不要留遗言?”
  夏老头居然神色自若,笑笑道:“只有一句。”
  灵凤道:“哦?”
  夏老头道:“我若一死,你也活不了。”
  灵凤道:“你老鬼这套唬人的本领,用来对付古大娘还差不多,本姑娘可不吃这一套哦。”
  夏老头道:“古大娘也不吃这一套。”
  灵凤道:“她最后不是答应了你?”
  夏老头道:“她答应我的要求,只是希望我快些死掉。”
  灵凤道:“你以为本姑娘要杀你,是古大娘出的主意?”
  夏老头道:“当然不是。”
  灵凤道:“否则——“
  夏老头道:“万花楼有的是刽子手,如果你杀了我,那是一种意外,也可以说,只是替别人省下了一番气力。”
  灵凤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道:“你既然知道来万花楼没有你占的便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夏老头道:“为了救一个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灵凤道:“救谁?”
  夏老头道:“她在这里用的名字叫灵凤。”
  灵凤一呆道:“救我?”
  夏老头道:“不错。”
  灵凤眨着眼皮道:“你指定了要破我的身子,就是你救人的方式?”
  夏老头道:“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使你相信你的处境多么危险!”
  灵凤道:“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夏老头道:“有人今夜就想糟塌你,这事说了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如今这样一闹,等会儿就有事实证明我说的不假。”
  灵凤道:“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救我?”
  夏老头道:“受人之托。”
  灵凤道:“受谁?”
  夏老头道:“这个人的名姓,暂时不能说出来。”
  灵凤道:“等会儿,你有把握救得了我?”
  夏老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尽力而为。”

  第二十二回
  灵凤眼珠一转,忽然道:“你可知道本姑娘是谁?”
  夏老头道:“知道,一个不听话的大女娃儿。”
  灵凤突然瞪大眼睛,道:“你,你……你是……”
  夏老买微笑点关,同时以目示意窗外有人窃听。
  窗外果然有人。
  一人于窗外道:“不管你们是谁,今夜也别想活着走出万花楼。”
  夏老头大笑道:“我说如何?”
  灵凤一怔道:“是古大娘?”
  夏老头笑道:“是的,有人喊她古大娘,也有人喊她七杀婆子。”
  灵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照这样看起来,我这次可还真找对了地方。”
  夏老头也压低了声音,笑着道:“你地方是找对了,只可惜用错了方式。”
  灵凤转脸注目道:“你真的知道本姑娘的真正身份?”
  夏老头道:“不知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甚至还没有弄清姑娘的芳名大姓。不过,姑娘这次冒险闯入万花楼的动机,我却清楚。”
  灵凤一哦,带着怀疑神气道:“是吗?你说说看!”
  夏老头道:“姑娘这样做,显然是为了报答某一个人的恩惠。”
  灵凤道:“报答谁?”
  夏老头道:“血镖纪玄!”
  灵风道:“血镖纪玄对本姑娘有何恩惠可言?”
  夏老头道:“他在太平镇识破你是冒牌的九尾金狐之后,不仅没有张扬出去,而且还因为你少不更事,指点了你一条正路。”
  灵凤道:“你以为这就是本姑娘混来万花楼的原因?”
  夏老头道:“是的,因为你知道当年的袈裟血案跟风云教有关,而这座万花楼,正是教徒经常出入之处,于是你便想助他一臂之力,冒险前来卧底,等探出眉目,再设法通知他。”
  灵凤道:“你是纪玄的朋友?”
  夏老头道:“是的。”
  灵凤道:“是纪玄要你来的?”
  夏老头道:“不是。”
  灵凤微微一怔道:“否则——“
  夏老头道:“纪玄虽然已获得消息,知道这座万花楼大有问题,但并不知道你已先他一步,自动送进了虎口,要老夫前来救你的,是另外一个人。”
  灵凤道:“谁?”
  夏老头道:“是恶胡子陆富。”
  灵凤面孔微微一红,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夏老头只是微笑。
  因为他看得出,恶胡子陆富跟这妞儿之间,关系似乎颇不寻常。
  不过,根据陆富求他前来万花楼救人时那种难为情的样子,以及这妞儿现在一听到陆富的名字,就表现的羞赧情形,他猜想这对欢喜冤家,目前也许尚停留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阶段。
  灵凤慢慢退去窗户左侧。
  她以手指指窗户,又指指书桌上的蜡烛,意思是问夏老头,要不要将灯火吹熄?
  夏老头摇摇头。
  灵凤侧耳静听了一会,脸上忽然露出诧异的神色道:“奇怪,院子里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呢?”
  夏老头道:“如果你以为那位古大娘已经离去,就错了。”
  灵凤道:“我们如今被困屋中,行动处处受制,他们不趁这个机会下手,还等什么呢?”
  夏老头道:“等一件事。”
  灵凤道:“为什么?”
  夏老头道:“等老夫表明真正的身份。”
  灵凤道:“双方目前已势如水火,干嘛还要讲究这些?”
  夏老头笑道:“这是因为你对这位七杀婆子的认识还不够。”
  灵凤道:“哦?”
  夏老头笑道:“七杀婆子精明毒辣,无论心计与手段,均较正牌的九尾金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笑笑,又道:“但她只有一个弱点。”
  灵凤道:“什么弱点””
  夏老头道:“多疑!”
  窗外突然传来古大娘阴冷的声音道:“不错,多疑的确是老娘的毛病。你老儿能清楚这一点,更足以证明你老儿不是外人。只要你老儿说出你的真正身份和来历,念在过去的交情上,老娘说不定会放你们一马。”
  夏老头朝灵凤挤挤眼睛,意思似说:我说如何?
  他一边做出小动作,一边悠然接口道:“如果你这老婆娘到现在还想不出老夫是谁,那应该只有两个原因。”
  也许是由于夏老头这番话中,另有一股亲切意味的关系。
  他这一声老婆娘,居然没有引起对方的反感。
  只听七杀婆子隔着窗户道:“哪两个原因?”
  夏老头笑道:“如果不是老夫的易容术有了进步,那便是你婆子眼睛有了问题。”
  窗外的七杀婆子没有出声。
  夏老头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其实,这也难怪,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已经一老把年纪,谁还记得当年那笔风流帐?”
  七杀婆子突然失声道:“你——你是花狼夏厉?”
  夏老头笑笑道:“别喊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花狼是别人对我的称呼,你应该喊我一声,怜香客夏大侠才是。”
  七杀婆子的语气随见缓和,接着道:“早两年有人说你已死于武当清云道人之手,难道那是谣言?”
  夏老头笑道:“那是我自己放的谣言。”
  七杀婆子道:“你为什么要咀咒自己?”
  夏老头道:“为了想过几天太平日子。”
  七杀婆子像叹息似的道:“这其实也是个办法,你老鬼当年,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夏老头道:“彼此,彼此。”
  七杀婆子忽然问道:“听你老儿的口气,你说你这次是淮扬帮那个恶胡子请你来的?”
  夏老头道:“不错!”
  七杀婆子道:“你跟淮扬帮什么时候套上的交情?”
  夏老头道:“老夫跟淮扬帮,毫无交情可言。”
  七杀婆子道:“全是你跟姓陆的一种私人关系?”
  夏老头道:“对了!”
  七杀婆子道:“如今屋里这妞儿,究竟是谁?”
  夏老头道:“恶胡子的意中人。”
  七杀婆子道:“我不是问这个。”
  夏老头道:“如果你听过我们刚才谈的话,你应该知道我连她的名姓都弄不清楚。”
  七杀婆子停顿了片刻,忽然又问道:“刚才,你说你也是血镖纪玄那小子的朋友?”
  夏老头道:“是的。”
  七杀婆子道:“交情如何?”
  夏老头道:“马马虎虎。”
  七杀婆子道:“你老鬼一身是罪,而那小子则嫉恶如仇,同时,你们的年岁也不相当,你们之间这种朋友是怎么交起来的?”
  夏老头答道:“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七杀婆子道:“哦?”
  夏老头道:“去年镇江城里起大火,老夫偶生恻隐之心,从火窟里救出七条人命,恰巧小子经过,他对老夫这种义举至表钦佩,彼此经过一番攀谈,从此便成了好朋友。”
  七杀婆子道:“小子知不知道你老鬼就是过去黑道上恶名昭彰的花狼夏厉?”
  夏老头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们以后只见过几次面,我只知道小子始终对我如常,没有对我改变态度。”
  七杀婆子道:“小子有没有向你打听过风云教的秘密?”
  夏老头道:“当然有。但打听了也是白打听。”
  七杀婆子道:“为什么?”
  夏老头道:“老夫由于年纪的关系,对女色一道菜已兴趣大减。这些年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动,根本就弄不清风云教是怎么回事。”
  七杀婆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得很……”
  夏老头道:“可惜什么?”
  七杀婆子道:“可惜你老鬼既是血镖纪玄那小子的朋友,你就不能再算是我古大娘的朋友了。”
  夏老头像是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话?你这婆子,难道……难道忘了,当年你我曾经……”
  七杀婆子冷冷接口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那时候,大家都是逢场作戏,你的女人不止一个古大娘,古大娘的男人也不止你一个花狼夏厉!”
  夏老头道:“但是,俗语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这香火之情——”
  七杀婆子道:“如果你老鬼真的仍然惦念着当初的那一份香火之情,你老鬼今夜就得依老娘一件事!”
  夏老头道:“依你一件什么事?”
  七杀婆子道:“宰了这屋里的丫头,以表明你的心迹。”
  夏老头道:“这怎么可以?”
  匕杀婆子道:“为什么不可以?”
  夏老头道:“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你叫老夫以后如何做人?”
  七杀婆子冷笑道:“姓夏的,你少在老娘面前撇清了,你是块什么料,你以为老娘不知道?”
  夏老头道:“但你应该知道,老夫今年业已六十有六,早已不是当年的花狼……”
  七杀婆子道:“来日无多,想过几年太平日子是不是?”
  夏老头道:“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
  七杀婆子哼了一声道:“如果你真想过几年太平日子,今晚你就不该跑到万花楼来呀。”
  夏老头叹了口气道:“说实在的,今晚我的确不该来。”
  七杀婆子道:“既然来了,后悔也是枉然。正如你老鬼所说的,念在当年的香火之情,老娘不妨放你一条活路。”
  夏老头道:“哦?”
  七杀婆子道:“只要你老鬼诚心归顺,老娘负责在风云教中为你安插一个黑衣统带的位置。”
  夏老头道:“什么叫黑衣统带?”
  七杀婆子道:“风云教编制简单,除了教主、副教主,其余徒众,不分出身,概称杀手。管理杀手,受教主指挥的一级,便是统带。统带位尊权重,供奉优厚,日常享受,不亚南面王。”
  夏老头道:“黑衣统带又是什么意思?”
  七杀婆子道:“统带,凭武功与资历,分黄、红、蓝、黑等四等,黑衣是最低的一等。”
  夏老头又问道:“你婆子在教中是什么地位?”
  七杀婆子道:“黄衣统带。”
  夏老头道:“如果老夫答应你,岂不成了你婆子的下属?”
  七杀婆子道:“废话!”
  夏老头道:“为什么是废话?”
  七杀婆子道:“同一职称,何来大小从属之分?所谓黄、红、蓝、黑,不过是区别入教的先后而已。”
  夏老头道:“能不能容老夫考虑片刻?”
  七杀婆子道:“当然可以。”
  房里、房外,暂时沉寂了下来。
  如今,最紧张的人,是灵凤。
  如果她是真正的九尾金狐,她一定会听说过花狼夏厉这个人。
  但她不是。
  所以,她只能凭外貌、绰号、言谈举止,来观察眼前这个夏老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老鬼会不会为了讨好七杀婆子,而拿她来当祭品呢?
  答案是:五分五分,谁也拿捏不定。
  照道理来说:恶胡子陆富和纪玄的朋友,应该不会是个没有骨气的人。但是,这老鬼的底子太坏了。
  俗云: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到了生死关头,像花狼这种人,是否把握得住,实在太难说了。
  所以,灵凤咬咬牙关,紧握匕首,静以待变。
  尽管她不是真正的九尾金狐艾格格,但她可也不是一个好欺侮的弱女子。凭她一身武功,退敌或许不足,退保清白,则绰有余裕!
  夏老头并不是在拖时间,他的的确确是在认真权衡得失。
  这是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的。
  夏老头在受到七杀婆子的威胁之后,一双诡异莫测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灵凤的面孔,就像害怕灵风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似的。
  这样僵持了片刻,夏老头忽然缓缓欠身坐起,轻咳了一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说不得,只好,咳咳……”
  灵凤不等他这句话说出,突然弓身跃起,箭一般地向夏老头扑了过去!
  这正是江湖上的救命要诀,先下手为强!
  这位冒牌的九尾金狐,身手果然不俗。
  她当机立断,猝然发难,在气势上便已占先了一步,再加上房间内地势狭仄,窗户与床铺间的距离,不过五尺左右,就算她功力不敌花狼夏厉,但以她拼命的决心,以及她那柄特制匕首的锐利,要想跟夏老头落个同归于尽,可说是易如反掌。
  夏老头不知是低估了这位灵凤姑娘的勇气,抑或别有杖恃,他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似乎根本就没有去考虑到这妞儿的困兽之斗。
  银光一闪,匕首如怒矢般飞向夏老头的咽喉。
  夏老头一惊,叱道:“好个大胆的丫头。”
  但由于他身子尚未坐稳,单凭这一声吼喝,并不能阻遏匕首的来势。
  灵凤意在拼命,刀到人到,完全不在乎她一刀命中敌人之后,她整个娇躯势必要贴伏在敌人身上。
  夏老头情急之余,只有缩头倒身往床里翻滚。
  但是,已经太迟了!
  只听喳的一声,匕首插入床褥,同时传出夏老头一声嚎叫。
  窗外的七杀婆子讶然道:“怎么?你这老鬼,真的老得连个丫头片子也收拾不了啦?”
  从出击的身手看来,灵凤一身武功,显系传自正派名门。
  但是,临敌的经验,她无疑还差得太远。
  如果是换了历经九死一生的江湖老手,当夏老头发出尖叫之际,必然会立即想到:老鬼也许受了伤,但绝不是致命之伤。
  理由非常简单,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绝对无法呼叫出声。
  如果敌人受的不是致命之伤,就有可能趁机反噬。
  能补上一刀固好,若格于形势,无法继续出手,也应立即设法自保。
  然而,她没有这种经验。
  等她发觉情形不对时,夏老头的旱烟筒,已经敲中她的凤凰入洞穴。
  窗外,七杀婆子大声道:“喂,老鬼,是不是阴沟里翻了船?”
  夏老头一笑振身而起道:“笑话!”
  七杀婆子讶然道:“你老鬼没有受伤?”
  夏老头道:“伤了几根头发。”
  七杀婆子道:“你老鬼既然没有受伤,刚才为什么嚎得那么难听?”
  夏老头笑道:“苦肉之计是也。”
  七杀婆子也笑道:“我说你老鬼一辈子成不了正人君子,果然没有说错。”
  夏老头道:“这丫头,你打算如何发落?”
  七杀婆子道:“给她颈骨上切一掌,别让血迹弄脏了床。”
  夏老头道:“遵命。”
  院子里突然有人喘声大呼道:“不不不,慢点,慢点!”
  夏老头一咦道:“这是谁在穷吼?”
  七杀婆子道:“陈胖子,是这儿的店东。”
  夏老头道:“他真是这儿的店东?”
  七杀婆子道:“你瞧他这一副富态相,难道他不像?”
  会听话的人都可以听得出来,陈胖子显然只是万花楼对外名义上的店东。他被后台老板选中,只缘他这一副长相,很适合这一行业。
  那么,万花楼真正的店东是谁?
  风云教主?
  但夏老头并没有就这一问题追问下去。
  聪明的人问话,都懂得适可而止。不让对方为难,也就永远不会为自己带来无趣。
  夏老头接着道:“这位陈老板要老夫慢一点动手,是什么意思?”
  七杀婆子冷笑道:“这是你们男人的通病,难道你不明白?”
  夏老头道:“那么,要不要听他的?”
  七杀婆子像是很不情愿的叹了口气道:“他一向乖顺听话,而平时的要求也不多,就暂时留下来,让他解解馋吧!”
  房门打开,院子里也跟着亮起四盏灯笼。
  七杀婆子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说道:“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现在你我又是一家人了。老身已着人去张罗酒菜,只要你老鬼能说能行,这儿的姑娘里而,高手有的是。”
  陈胖子抢上一步,迫不及待地喘道:“那个丫头呢?”
  夏老头道:“躺在房里床上,她穴道已经受制,你可以进去关上门,尽管享受。”
  陈胖子大喜过望,袍叉一撩,便拟入房。
  夏老头皱起眉头,又接着道:“但有两件事,老夫可不得不说个明白。”
  陈胖子一怔,只好停住脚步。
  夏老头转向七杀婆子道:“房里这个丫头,当她冒充九尾金狐在太平镇上出现时,听说身边曾跟随着两名九尾金狐的旧属。如今这两名金狐旧属去向不明,你们可得提防一点才好。”
  七杀婆子脸色微变道:“你说的金狐旧属,可是指太湖蛇山阴太君的两名老使女杨妈、柳妈?”
  夏老头道:“不错!”
  七杀婆子道:“那么,这丫头难道是蛇山阴太君的传人?”
  夏老头道:“或者是阴太君的孙女儿也说不定。”
  陈胖子忍不住插口道:“杨妈、柳妈是何等样人?”
  七杀婆子轻哼了一声道:“是两个仅凭两根指头,就可以把你陈胖子一身肥肉撕成千条万条的老女人。”
  陈胖子肥肉打颤,面孔登时失去了血色。
  现在就是叫他熄灯上床,是否仍有提枪叩关的能力,显已大成问题。
  夏老头又道:“蛇山阴太君已去世多年,同时也未听说有过什么出色的传人。这一方面原本不必顾虑,但是,杨妈、柳妈这两老女人如仍活在人世上,实不容等闲视之。”
  七杀婆子微微点头。
  她跟花狼夏厉,以及九尾金狐艾格格,过去在黑道上的名气,均在伯仲之间,尤其后来她跟九尾金狐双双投入风云教,彼此了解更深。
  当然也由此更清楚二度追随过金狐的杨妈、柳妈,是怎么样的两个女人。
  夏老头道:“这是第一件事。”
  他抬头扫了院子里那七八名打手一眼,压低声音接着道:“他们都是风云教的杀手?”
  七杀婆子摇头。
  夏老头接着道:“那么,叫他们退开些。”
  七杀婆子扭头道:“汤老三,这儿没你们的事了,你带兄弟们喝酒去吧。”
  七八名打手如获赦令,闻言立即退出。
  夏老头仍然压着嗓门道:“这第二件事,可严重多
  稍稍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据恶胡子陆富说,他晓得这座万花楼有毛病,完全是从你们一位副教主上官杰口中逼出的线索。”
  七看婆子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上官副教主已被他们识破身份逮住了?”
  夏老头叹了口气道:“被他逮住的,又何止一个上官杰?风云教这次在太平镇,跟斗可栽大了。”
  七杀婆子惊惶地问道:“还有谁和谁?”
  夏老头道:“除了送掉性命的八名杀手不算,被活捉的,计有上官杰、黑心诸葛、江寡妇……”
  七杀婆子又惊又疑道:“怪了,我这里怎么没听到一点消息?”
  夏老头道:“这是四五天前的事,你们这里也差不多快接到照会了。”
  七杀婆子道:“这全是恶胡子陆富告诉你的?”
  夏老头道:“是的,他要老夫来搭救灵凤这个丫头,便是因为他本人事情太忙,实在无法分身。”
  七杀婆子道:“他如今忙些什么?”
  夏老头道:“忙着要跟血镖纪玄取得联络。”
  七杀婆子道:“以及跟纪玄联手来侦察这座万花楼?”
  夏老头道:“是的。所以,我说,今晚我放弃援救灵凤这丫头,已不啻为自己掘了一座坟墓。现在,老夫唯一的希望,便是风云教的实力够坚强,而且支援得够快速。否则,老夫为了多活几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先行脚底抹油了。”
  七杀婆子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笑容道:"关于这一点,你老鬼尽管放心。”
  夏老头道:“哦?”
  七杀婆子道:“血镖纪玄那小子是我们教主唯一的一根眼中钉,这座万花楼只怕他小子不来……”
  夏老头眨着眼皮道:“你以为凭你这个七杀婆子,以及早先那几名打手,就收拾得下姓纪的那个小子?”
  七杀婆子道:“老娘可没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夏老头迷惑地道:“否则——”
  七杀婆子笑笑道:“你老鬼的一条命固然宝贵,老娘这条命也并非一文不值。老娘敢留在这里等那小子上门,你老鬼大可不必胆寒。到时候小子一旦出现,保你老头可以看到我们教主的巧妙安排。”
  夏老头思索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像老夫这种年纪的人,实在不该还存着好奇之心。”
  七杀婆子笑道:“万花楼美女如云,你老鬼留下作客,难道还会委曲了你老鬼?”
  夏老头蹙额作态道:“老夫哪里有这份心情?”
  七杀婆子笑道:“要不要打个赌?”
  夏老头道:“赌什么?”
  七杀婆子笑而不答,扭头向院角一名提灯的小丫头吩咐道:“小琴,去喊燕燕过来。”
  小琴离去之后,七杀婆子转过身来,忽然发现陈胖子还傻愣愣的站在台阶上,忍不住咦了一声道:“怪了,你怎么不进去干你的好事情?尽呆在这里耗个什么劲儿?”
  陈胖子面孔一红道:“我,我……”
  七杀婆子道:“你不是吃过药了吗?是不是连仙丹也失去了效用?”
  陈胖子红脸支吾着道:“这两天店里客人多,事情忙,我看,咳咳,还是算了,咳咳,咳咳咳。”
  七杀婆子像是懒得再理他,又转向夏老头道:“本来是个宝贝,现在竟变成了没人要的烂鱼头,你老鬼是不是还有兴趣?”
  夏老头摇摇头。
  七杀婆子道:“那就——
  夏老头道:“最好留活口。”
  七杀婆子道:“为什么?”
  夏老头道:“必要时可以做人质。”
  七杀婆子眼珠一转,忽然笑了起来道:“好好好,妙,妙,还是你老鬼心思灵活,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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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人所共知的名胜,除了瘦西湖,便是二十四桥。
  但是,真正知道二十四桥在什么地方的人,恐怕还不太多。
  二十四桥是二十四座桥梁的总称?
  是的,很多人都有夜种想法。
  并且有人指出:它们就是扬州西门外,由浊河桥起,至山光桥为止的二十四座桥。
  然而,真正到过扬州,而且出过扬州西门的人,他一定会纠正此一说法的错误。
  为什么?
  因为由浊河桥至山光桥之间,并没有二十四座桥。
  它的确数是十九座。
  十九座桥加起来,称之为二十四桥,这说得通吗?
  所以,真正的老扬州,他一定会告诉你,所谓二十四桥,其实指的是吴家砖桥。
  吴家砖桥是土名,它的另一个名字,叫红药桥。
  它被人喊作二十四桥,是因为相传古时曾有二十四名美人,于明月之夜,在这儿吹过箫。
  试想想:明月当空,万里无云,二十四名美人儿聚立桥头,人手一箫,莲指巧捻,引风之音,如慕如怨,如泣如诉,那该是何等美妙的一种神仙境界?
  今夜,月色不错,红药桥上,也有人在吹箫。
  但可惜吹箫的人儿只有一个。
  同时,更杀风景的是,这位弄箫人不仅不是什么大美人儿,而且还居然是个长了一身癞疮的老乞丐。
  不过,话说回来,如仅就吹箫者技艺而言,这老乞丐,倒也称得上是位高手。
  自伍子胥乞食吴市以来,要饭的耍笛弄箫,已不足为异。
  如今令人不解的是,值此寒冬之夜,这位衣不蔽体的老乞丐,他是打哪儿来的这份雅兴呢?
  沿着微微弯曲的河堤,远处雾蒙蒙的夜色中,忽然缓缓地出现一条人影!
  这人戴着一顶黑衣斗篷,全身紧裹在一袭黑色的披风里,看上去就像一个随着雾气升沉的黑色幽灵。
  扬州是个奇异的地方。
  这里虽然充满了酒肉争逐的市俭,但也吸引了不少骚人雅士。如今这人冒寒夜游,莫非就是为了踏月觅句?
  或者只是一个偶而路过的夜归人。
  老乞丐的箫声停止,黑衣人恰巧也来到了桥边。
  老乞丐的面孔,正好迎着黑衣人从斗篷边缘底下射出的两道目光。
  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彼此默默地凝视着,仿佛都想在一瞬间把对方看穿了似的。
  这样僵持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最后黑衣人终于开口了,出人意外的,这名黑衣人竟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冷冷地道:“扬州要饭的叫化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本姑娘没有一个不认识,你阁下隶属哪个堂口?”
  一个黄花大闺女,深夜只身独行,已属不可思议之至,如今竟又夸称她认识扬州城中所有的乞丐,这种事情你相信吗?
  但那老乞丐似乎还不感觉奇怪。
  他放下洞箫,取出烟筒,一边于口中答道:“万事如意堂。”
  黑衣女子道:“这个堂名没有听说过。”
  老乞丐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
  “当然?”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个堂口成立得早,而你姑娘又太年轻的缘故。”
  黑衣女子轻轻哦了一下,忽然改变语气,亲切地道:“这么晚了,你坐在这里吹箫,难道不怕寒‘风’劲疾?”
  老乞丐道:“赏月的人,什么都不怕,只怕乌‘云’蔽空。”
  黑衣女子点点头,眼光中微露笑意,似乎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已完全清除了她心里的疑惑。
  就在这名黑衣女子正拟举步过桥之际,老乞丐突然将长箫一横,挡住去路道:“姑娘慢行。”
  黑衣女子愕然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乞丐道:“桥那边太荒凉,姑娘不宜独身前往。”
  黑衣女子睁大眼睛道:“说了这半天,原来你还不明白本姑娘的身份?”
  老乞丐道:“姑娘的身份,老汉管不着,如果姑娘一定要过桥,老汉只希望按规矩讨个酒钱。”
  黑衣女子一哦道:“那还不简单。”
  说毕,探手入怀,略事摸索,然后右腕一扬,抛出一件闪着金光的物事。
  金光去势甚疾,奔射之处,正是老乞丐的咽喉要穴。
  而那片金光,也不是什么金珠子或是金叶子,而是一枚锋利无比的金钱镖。
  从这枚金钱镖的出手看来,黑衣女子的一身武功,显然相当精纯惊人。
  老乞丐即使也是一名江湖高手,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要躲开这枚金钱镖,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老乞丐没有闪躲,甚至连身躯也没有挪移一下。
  他唯一的动作,只是将手上的旱烟筒轻轻的朝上一竖。
  只听喳的一声,金钱镖便切入箫管。
  老乞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黑衣女子此举究竟出于善意或恶意,这时以手指轻轻一拨,便藉着月色,对那枝金钱镖仔细打量起来。
  黑衣女子望着老乞丐,未再有进一步的行动,从她微带惊讶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对这位老乞丐的身手显然十分钦佩。
  老乞丐悠然抬头道:“你是七杀婆子古大娘的什么人?”
  黑衣女子一听对方提起七杀婆子古大娘的名号,态度立即变得非常恭顺地道:“她老人家正是弟子的恩师,晚辈名叫莫娃,请问前辈怎么称呼?”
  老乞丐道:“老汉姓夏。”
  黑衣女子一呆,脱口道:“花狼夏厉?”
  老乞丐道:“不错。”
  黑衣女子像是难以置信似的道:“武林中到底有几位花狼夏厉?”
  老乞丐道:“只有一个,便是老汉。”
  黑衣女子显得有点结巴道:“那——那么,如今万花楼的那个什么花狼夏厉是冒牌货了?”
  老乞丐道:“正是如此。”
  黑衣女子迷惑地道:“家师知不知道夏老前辈已投入了风云教?”
  老乞丐道:“知道。”
  黑衣女子皱眉道:“这就更奇怪了。”
  老乞丐道:“奇怪什么?”
  黑衣女子道:“家师与前辈既是旧相识,而且家师也知道前辈已经投入风云教,怎么她老人家还会把那个老头儿误认为是你老前辈呢?”
  老乞丐微微一笑道:“要想弄清七杀婆子是怎么一个人,你娃儿的道行还差得远!”
  黑衣女子目光闪动,似有所悟道:“您老是说,家师早就看穿了那老鬼的破绽,故意将错就错,特地把那老家伙留下来的?”
  老乞丐道:“她婆子要连这点花招也不会耍,她又怎会当上风云教的黄衣统带?”
  有人夸奖自己的师父,当然是件很荣耀的事。
  黑衣女子笑笑,正待开口之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问道:“万花楼那边发生的事,前辈已经听到了消息?”
  老丐道:“不是听到的。”
  黑衣女子道:“哦?”
  老乞丐道:“是亲眼看到的。”
  黑衣女子道:“当时老前辈恰巧从万花楼前经过?”
  老乞丐笑道:“应该说,最近这两天,老汉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万花楼。”
  到这时候,黑衣女子好像才留意到老乞丐身上的那一身癞疮。
  她赞叹着道:“弟子天天在万花楼附近侦察可疑的人物,而始终没有认出前辈来木前辈的乔装术,真是高明!”
  老乞丐道:“这便是老汉的本来面目,老汉从不来乔装易容那一套。”
  黑衣女子一怔道:“那么,前辈这一身癞疮……”
  老乞丐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将来自会告诉你这是一种什么疮。俗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种肮脏事,你女孩儿家,不听也罢。“
  黑衣女子道:“扬州城内,多的是名医,前辈这一身癞疮难道是无药可治?”
  老乞丐只是摇头,隔了片刻,才苦笑道:“治疗?嘿!只要它不继续溃烂下去,少给我带来痛苦,能让我多活几天,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这种疮最忌鱼腥和懊热,天气越冷越好过。否则,你以为老汉真有这份好兴致?会选了这种大寒天,呆在这里吹箫?”
  原来这就是他寒夜吹箫的目的,因为冷风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黑衣女子显然对这种毒疮所知有限,于是只好回到老、话题上去道:“弟子系奉家师密令,来向教主报告,前辈适才为什么要阻止弟子进入总坛?”
  老乞丐道:“因为总坛内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你师父要报告的事,教主已经知道了,我守在这儿拦住你,便是为了怕耽误你往返的时间。”
  黑衣少女道:“然则弟子如何回去向家师覆命?”
  老乞丐道:“回去告诉你师父,她应该不择手段,设法绊住那小子,教主不一会就会带人赶去。”
  黑衣少女点头道:“好。”
  她眼光一转,忽又问道:“前辈怎么说?那小子?”
  老乞丐道:“我们教主怀疑,冒充老汉的这个家伙,很可能就是血镖纪玄那小子的化身。”
  黑衣女子讶然道:“姓纪的会扮得这么逼真?”
  老乞丐道:“以一名精通密宗绝学的密宗俗家弟子来说,这又算什么稀奇?”
  口        口        口
  万花楼闹事的老头,已证实不是以前江湖上的淫盗花狼夏厉;那么,他是不是血镖纪玄呢?
  答案是:是的!
  冒充花狼夏厉的人,正是血镖纪玄!

  第二十三回
  纪玄在太平镇从神龙上官杰口中,只逼问出一条线索,找上扬州的万花楼,就不难慢慢查出风云教的教主是谁。
  再追问其他,上官杰一概摇头,说连他本人都不怎么清楚。
  这当然不是实话。
  但是,上官杰毕竟是淮扬帮的人,身份在该帮又是如此崇高,碍着帮主徐宏武的颜面,他纵有逼供的手段,也无法使用出来。
  结果,他只好将上官杰交给恶胡子陆富,匆匆赶来扬州。
  到了扬州,他第一件发现的事,便是在万花楼的群芳中,发现居然杂有前次冒充九尾金狐艾格格的那个糊涂妞儿!
  这使他伤了好几天脑筋,最后才想出这个两全之策。
  冒充花狼夏厉。
  花狼的长相,是花和尚了缘提供的。
  纪玄自认他的易容术很到家,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但可惜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花狼夏厉已投入风云教,更没有想到这位花狼已因荒唐过度,染上了一身无药可治的杨梅大疮!
  这虽然并不是他的过错,但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燕燕来了,这女人果然不愧是万花楼的三大名花之一。
  好看的女人,大约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面貌较好,仪态万千,只要你看上一眼,就忍不住要紧盯着看下去。
  另一种是人虽长得不算标致出色,但只要你一遇上这种女人,就会禁不住联想起一样东西——床。
  燕燕便是第二种女人,一个完全适合于花狼夏厉胃口的女人。
  纪玄冒充夏厉,自以为妙计得逞,七杀婆子古大娘为他引荐这样一个女人,正表示她已完全相信,眼前这位夏老头,便是当年的花狼夏厉。
  姜是老的辣,果然不错。
  口        口        口
  房间里有酒菜,有女人,也有床。
  一个女人躺在床上。       
  她是穴道受制的阴玉娇,那个曾受杨妈、柳妈纵恿,一度曾冒充九尾金狐的迷糊小妞儿阴玉娇。
  如此安排,也是七杀婆子的主意。
  她说:这小妞儿是个香饵,说不定会因此引来纪玄那小子,只要纪玄一现身,就会叫那小子来时有路,去时无门!
  这当然又是一篇鬼话。
  这女魔头的真正用意,其实是为了方便风云教主等会带人赶到,好做一次解决。
  她怕引起纪玄疑心,又同时暗示,隔壁有的是房间,只要纪玄兴成来了,随时都可以把燕燕带去隔壁成其好事。
  纪玄当然没有这份好兴致。
  但为了他现在的身份是花狼夏厉,他不得不领这份人情。
  他甚至还跟去隔壁察看了一番,以表示这项余兴节目,已属势所难免。
  七杀婆子走了,纪玄开始搂着燕燕轻薄。
  他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举动,如果他太规矩,他就不像是花狼夏厉了。
  事情发展到目前这种地步,实在大出他早先的意料之外。
  他原计划先跟阴玉娇接触,私下陈明利害关系,要小妞儿离开万花楼,等去掉了这层顾忌,再以非常手段,迫使风云教主现身露面。
  如今,他身陷维谷,阴玉娇这个包袱,依然背在肩上,他该怎么办?
  同时,有一件事,纪玄十分清楚。
  就算七杀婆子尚未识破他的身份,未来的迸展,对他也未必有利。
  七杀婆子心肠狠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种人愈是对你表示友好,你就愈要小心提防他几分。
  所以,他必须立即采取行动,无论如何,他得设法先送走阴玉娇这个小妞儿。
  燕燕扭着身子,娇笑着指指床上的阴玉娇道:“这不是新来的灵凤妹妹么?她干嘛要躺在这床上?”
  这说明燕燕虽是万花楼的红姑娘,但显非七杀婆子的心腹,同时也对武功完全外行,因为她竟然看不出来阴玉娇的穴道受制。
  纪玄笑道:“她不胜酒力,醉了!”
  燕燕拨开他双手,藉机脱身道:“她不行,我行,来来来,我来敬您老爷子一杯。”
  纪玄拉住她不放道:“等一等!”
  燕燕道:“为什么?”
  纪玄道:“等一会再喝。”
  燕燕道:“老爷子也有了酒意?”
  纪玄道.:“还差得远。”
  燕燕道:“那为什么现在不喝?”
  纪玄道:“现在我要先办另外一件事。”
  燕燕道:“办什么事?”
  纪玄附耳低声暖昧地道:“我要你先去隔壁把床被收拾收拾。”
  燕燕脸一红,假装没有听懂道:“老爷子想睡觉?”
  纪玄轻轻捏了她一把道:“是的,两个人一起睡,记住,别忘了多备两个闲枕头。”
  万花楼的红姑娘,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陪客人上床。
  不过,这女人事先显然已得到七杀婆子古大娘的暗示,这个姓夏的老头,无论如何开罪不得。
  所以,她只是虚应故事的忸怩了一下,便低头起身出房而去。
  纪玄起身走向床边,口中自语道:“冻坏了可不是玩的,我替你丫头加条被子吧!”
  阴玉娇仍然把他当作是花狼夏厉,当然不会理会他这番好心。
  所以,她连动也没动一下。
  但她耳中马上就传来一声细语:“我是纪玄,我现在出去为你清道,快从偏门离开,过了这一刻,我就救不了你了。”
  丝被覆盖上豆一股柔劲随之而至,阴玉娇被点的穴道,顿告活开。
  纪玄走出房间,仰首看看天色,只见繁星满天,月儿已微微偏西,四下里一片沉寂,只少数一两个房间里还有灯光射出。
  监视他的人,躲在哪里呢?
  纪玄毫不犹豫,吸气一跃,掠登屋脊,他猜测得一点不错,一名劲装汉子,正屁股翘得高高的,跪伏在天窗旁边。
  纪玄原想过去狠狠的踢他一脚,但转念之余,又忍住了。
  他轻咳一声,微笑道:“伙计,好戏将在隔壁开锣,这个房间没有什么好瞧的。”
  那汉子吓了一跳,几乎从瓦面上滚落下去。
  他旋身看清发话的人,满面通红,窘迫万状。
  纪玄道:“老弟贵姓?”
  汉子道':“敝姓余,大家都喊小的余大头。”
  纪玄道:“你是风云教的杀手,还是万花楼的护院?”
  余大头道:“都是。”
  纪玄道:“是古大娘派你来监视老夫的?”
  余大头一怔道:“不,不,不,前辈误会了。”
  纪玄道:“误会?”
  余大头道:“大娘的意思,本是要小的守在高处,以防闲杂人等,扰了前辈的雅兴,是小的……小的……一时……”
  纪玄道:“一时好奇?“
  余大头道:“小的该死!”
  纪玄道:“为了老夫入教的事,古大娘说要派人去总坛联络,派去了没有?”
  余大头道:“派去了。”
  纪玄道:“派去的是谁?”
  余大头道:“莫娃姑娘。”
  “莫娃?”
  “古大娘的一个女徒。”
  “回来了没有?”
  “小的不清楚。”
  “已经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吧?”
  “是的,该快回来了。”
  这便是问话的技巧。
  纪玄如果开口便问风云教的总坛设在什么地方,相信一定会引起这位余大头的疑心,只要对方有了警惕,他要想再改变问话的方式,探探口风,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而今,他只不过耍了一点小小的技巧,便使这位余大头轻易地中了他的圈套。
  风云教总坛设在什么地方?
  很明显的,若以这座万花楼为中心点,相信它一定不会超过方圆三里的范围。
  在这个有限的范围之内,他即使采取最笨的方法,挨家挨户的侦察,也不难在三五天之内,找出神秘的风云教总坛!
  而实际上,他根本就用不着如此辛苦,眼前便有一个更好更简单的方法。
  一条纤巧的人影,于西厢拐角处,一闪而逝。
  纪玄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大气。
  离去的人影,正是阴玉娇。
  那妞儿听话离去,也等于去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现在,不论他的身份将于何时暴露,或是已经暴露,他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纪玄心情一宽,忍不住又跟那位大头杀手逗乐子道:“老弟,老夫今晚兴致不坏,这就要下去办事情了,能不能请你老弟换个地方站站?”
  余大实连忙欠身恭答道:“是的,是的,小的这就回避。”
  说完,立即弯腰弹身,一个倒纵如掠波紫燕般,远远落去西厢房顶一角。
  别瞧这厮貌不惊人,一身轻功,还真不弱,难怪七杀婆子会派给他这么一份美差。
  纪玄也跟着跳下屋面。
  燕燕已经上了床,身子以棉被紧裹着,这使人不难想象得到,她紧裹在棉被中的娇躯,衣服一定不会穿得太多。
  不过,纪玄这时已无心加以证实。
  七杀婆子已派了女徒去风云总坛,这意味着魔教方面很快就有大批人手派来,他要找的人,只有一个——风云教主!
  他不愿将宝贵的精力,耗费在那些行同行尸走肉的杀手身上。
  他走去床边,捻小桌上的灯头,然后弯腰在燕燕娇红的脸上香了一下,低低地道:“我去找古大娘要烟具,等老夫提足了神,我们再……好好的……嘻……”
  纪玄刚刚退出房间不久,跨院四周高处,立即出现数十名劲装蒙面汉子,如乌云四合般,密密封死了这座跨院的每一条出路。
  这群风云教杀手里面,有没有那位风云教主混在其中?
  就算有,也没人能够辨认。
  因为今夜这批杀手,人人衣着相同,再加上一人一幅深色面罩,如果彼此默不出声,恐怕连他们自家人,都难以一下辨别出身边的伙伴是谁。
  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花狼夏厉!
  由于一身无药可治的风流疮,这位大统带已经好几年无法穿着紧身衣裤,所以这位大统带不论走到哪里,都无法不以本来面目出现。
  好在认得出他的人已不多,他也不必为自己的身份有所顾忌;也正因为如此,他今夜是以向导的姿态,走在最前面。
  众杀手布妥局势,余大头立即露面上前向花狼夏厉哈腰道:“卑属余天虎,叩见夏统带。”
  花狼道:“小子走了没有?”
  余大头道:“没有。”
  花狼道:“还在下面?”
  余大头道:“是的。”
  花狼道:“哪个房间?”
  余大头道:“红二号。”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低,这表示他们已不像以往那般诸多顾忌,他们以相同的衣着出现,显然只是为了掩护他们那位教主。
  花狼夏厉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支喷筒,递了过去道:“为防万一起见,先去赏那小子几口烟吸吸。”
  余大头一愕道:“酥魂香?”
  花狼道:“是的,这是教主特颁的一级品。”
  余大头期期地道:“可是……“
  花狼夏厉道:“可是怎样?”
  余大头道:“听说这种酥魂香毒性极强,纵有一身武功,只要吸入一口,也会昏迷数日之久……”
  花狼道:“你怕那小子受不了?”
  余大头道:“不,不,卑属的意思,是说房间里还有本院一名姑娘。”
  花狼道:“万花楼里的姑娘多的是,死掉个把,算得什么?”
  余大头道:“不,这个姑娘不同。”
  花狼道:“哦?”
  余大头道:“她是本院的红姑娘燕燕。”
  花狼眼珠一转,突然露出会意的神色道:“听说你在万花楼有个老相好,可就是这位燕燕姑娘?”
  余大头微微低头,不敢辩驳。
  花狼突然面孔一寒道:“好大胆的奴才,竟敢以私废公?快去!如果事情办不好明天马上调你回总坛。”
  听这语气,派驻万花楼,显然是份优差。
  余犬头为了要保住差使,不敢再噜嗦,接过喷筒,赶忙跃落院心,悄悄走向纪玄跟燕燕准备“办事情”的那个房间。
  酥魂香是从窗缝中喷进去的。
  余大头为了老相好,还是在执行命令的时候做了一点手脚。
  他机扭照按,但力气并未使足。
  因为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如果吸多了这种酥魂香,内脏会受很大的损害,纵然以后调治得法留得性命,也会残废终身。
  他深知这神酥魂香的威力,只须吸入稀薄一小口,便可失去知觉,对拿下纪玄来说,这已足够了。
  他不希望燕燕受到伤害。
  隔了片刻,花狼大声道:“够了,进去瞧瞧!”
  余大头依言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中一灯如豆。
  燕燕业已昏迷,棉被落在地上,床上的人儿,几乎一丝不挂。
  但是,纪玄呢?
  余大头心中一慌,也顾不得去替燕燕盖上被子,火烧屁股似的,转身便从房中冲了出来。
  花狼也吃了一惊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余大头气急败坏地道:“不好,出了大事了,房里没有人,小子溜了。”
  花狼一呆道:“溜了?小子溜了?你会不知道?”
  余大头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
  他没有理由回称不知道,但事实上他的的确确不知道。
  他甚至连自己都有一点感觉奇怪,奇怪自己何以会不知道小子已经溜了?
  当他退回西厢时,他使的是倒纵身法,所以他的一对眼光始终没看离开过红二号的房间呀。
  他看到房间里的灯光暗淡下去,他隐约地听到从房间传出来的笑语声,然后一切便沉寂了下来。
  他当时的感觉,只是很难受。
  因为他是燕燕的老相好,他清楚这女人在某种情况下的反应以及一举一动,他几乎只要一闭上眼皮,便能领会到那种销魂滋味。
  如果换了他是那小子,即使想溜,也会检个便宜再说。
  而那小子,居然能悬崖勒马?
  花狼冷峻地接着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你一顿吃几碗饭?”
  自己一顿吃多少饭,余大头知道。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他据实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下一顿还有几碗饭可吃,就不知道了。
  这时,只听南面杀手群中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去传七杀婆子来!”
  语气中充满了威严,短短七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
  能发出这样一道命令的人,其人之身份,自是不问可知。
  更令人骇异的是,尽管人人可以听得出,这道命令来自南厢上房的杀手群中,但却无人能辨别出发声的确切位置。
  这无异说明,那位风云教主的一身功力,无疑已臻神化之境。
  不一会,七杀婆子古大娘应传出现。
  南厢房上,那个冷峻而飘忽的声音道:“古统带,你受命羁留的那名疑敌,如今人在何处?”
  七杀婆子因为过份信赖杀手余大头的办事能力,一时显然尚未能听出风云教主语气中的严重性。
  她叠手胸前,微微一福,从容回答道:“本座为了避免引超那小子的惊疑之心,当一切安排妥贴之后,便吩咐余天虎兄弟……
  风云教主冷冷打断她的话头道:“好,余天虎,由你来说,你受命监视的敌人,如今何在?”
  余大头牙齿打战道:“卑属可以赌咒,那小子进入红二号房后,卑属的的确确没有看到那小子再从房里走出来。”
  七杀婆子像获得了某种保证似的,抢着接口道:“余兄弟一向行事谨慎,目力超越常人,他说那小子没有离开二号房,那小子就一定仍然躲在二号房中,请容本座带人入房,重新再仔细的搜一搜。”
  七杀婆子的话中表明了坚信余大头未亏职守,是否有护短之嫌?
  余大头说他始终未见有人走出二号房间,可是实话?
  答案都是肯定的。
  七杀婆子确是知人之明,而余大头也的的确确没说谎话。
  血镖纪玄,事实上的确没有离开红二号房间一步。直到目前仍然如此!
  如果风云教主肯听从七杀婆子的请求,让这位黄衣统带领人入房搜索,七杀婆子也许不须进入房间,便可揭穿整个事件的真象。
  你见过蝙蝠吊在洞穴中的样子吗?
  如今的纪玄,就正像只蝙蝠似的,静静的吊在二号房间的滴水檐下。
  纪玄并不是存心弄险,而是当他想离开时,已晚了一步。
  因为他刚跨出房门,四面厢房上,便已如飞蝗般,为数十名风云杀手所重重包围。
  当时,如凭他的一身武功,当然可以强行突围。
  可是,值得那样做吗?
  就算没人能拦得住他,他下一步又去哪里再制造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不是要找出那位风云教主,以及风云教的魔窟么?
  今晚来的杀手中,纵然没有那位风云教主,只要他善加利用,他还愁不能从这批杀手身上达到目的?
  所以,他念头一转,决定留下。
  有人说过,处于某种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目前的情形,便是如此。
  不管七杀婆子在风云教中的地位有多高,也不管这婆子平日是如何能言善道,今夜这个跟斗她都算是栽定了。
  她夸赞余大头行事谨慎,目力超越常人,而余大头已入房搜查过了,证明房中除了燕燕之外,别无他人。而今,她竟然请求入房重搜,这在风云教主听来,岂非蠢不可耐?
  只听风云教主冷笑一声道:“好得很,时间还有的是,古统带,你慢慢搜吧!天亮以前,你最好将搜出的人犯,亲自送去总坛!”
  七杀婆子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直到她恢复神智,从困惑中清醒过来,她才发觉如今院子里已冷清清的只剩下她和余大头两个人。
  她皱起眉头,自语似的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大头搓着手道:“是啊,小的也莫名其妙,小的明明没见那小子离房,但房中偏偏又不见了那小子的人影子……”
  七杀婆子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是老身的不是,这一付重担子,老身本来就不该把它托付给你这样一块料。”
  一阵夜风袭来,余大头身不由已的打了一个冷噤。
  他非常清楚,七杀婆子此刻心中的感受。
  由于他追随这婆子已非一日,他也非常清楚这婆子如果无法将事情摆平,最后会以何种手段来宣泄胸中的这口鸟气。
  所以,他如今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尽快设法,找出纪玄那小子!
  可是,纪玄那小子滑如泥啾他能去哪里寻找?
  再说,就算找着了,凭他余天虎这几手玩艺儿,他又能拿那小子怎么样?
  七杀婆子转身,以眼角冷冷的瞅着余天虎,似乎在等着对方进一步为自己提出解释:既然你肯定纪玄那小子未曾离开过三号房,那小子究竟哪里去了?
  余大头咬唇沉思了片刻,忽然走近两步,凑近七杀婆子身边,低低地道:“报告统带,卑属现在想到原因了。”
  七杀婆子道:“原因?什么原因?”
  余大头道:“就是那小子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踪影?”
  七杀婆子道:“哦?”
  余大头伸手一指,悄声道:“统带有没有留意到二号房里的灯光?”
  二号房里点的是一盏煤油灯,因为许久未剔灯蕊,灯光已渐渐暗淡下去。如今,映在窗户上的,只是一片雾蒙蒙的黄影子。
  七杀婆子转过头去,打量了两眼,忍不住诧异道:“灯光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余大头道:“关系太大了。”
  七杀婆子道:“哦?”
  她这一哦,本来是个疑问号,但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惊叹号。
  她忘了余大头除去一身武功之外,还是一个使用袖刀的能手。
  锐利的袖刀,七寸长,二指宽,就像一枚巨大的狼牙。如今,这把袖刀已全部送进七杀婆子的胸膛。
  以七杀婆子的一身功力,就算出其不意挨上一两刀,也不见得就会送命。
  只要七杀婆子中算之后还能挺得住,余大头就有得瞧了。       
  而这一点,余大头比谁都清楚。
  所以,当七杀婆子转头之际,他并未立即出手,直到他凭触觉找正了部位,才将刀尖从七杀婆子左侧腰间软肌中狠命的插了进去。
  刀尖直指心脏!
  他狠定心肠,必须一刀奏效,所以当七寸长的刀身完全插尽之后,他又咬牙使劲,将刀尖搅了几搅,才双臂一送,弃刀掠出。
  七杀婆子一生阴险毒辣,杀人无数,像余大头这种趁人不备的下作手段,她这一生中,也不知使用多少次。
  而今夜,她一时不察,居然阴沟里翻船,结果连说句狠话的机会都没有,就在哀嚎声中,飞摔出去。
  身躯落地,只滚了两滚,便在一阵抽搐之后,慢慢的伸直了两腿。
  余大头瞪着七杀婆子的尸体,心跳手麻,似乎有着一种虚脱感。
  他知道他今夜能顺利得手,全凭侥幸。
  如果时光向后倒退,要他重头来一次,相信他绝没有这份勇气。
  夜更深,风更冷,庭院中也显得更为凄清阴森。
  若是换了别人,这时也许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但余大头并没有这样做。
  在风云教中,他虽然只是一名小人物,但在过去的黑道上,他可并不是一名等闲角色。
  他也经过不少风浪。
  他知道目前虽然逃过一劫,以后的日子还是长得很。
  惊惶失措,并不能解决问题。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长期逃亡,无钱不能办事。
  所以,他等神魂稍定之后,先去七杀婆子身上起回那口袖刀,再将尸体移去暗处,这才像没事人儿般,从容地走向后院偏门。
  他非常清楚,在这座万花楼中从哪儿可以弄到大宗金银。
  通往库房的走廊很长,也很阴暗。
  余大头沿着长廊慢慢走过去,步伐稳定,神态悠闲,就像平时轮值巡夜一般。
  七杀婆子一死,他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
  现在他只希望看守库房的蔡老头已经入睡,那样将可以省去他不少手脚。
  蔡老头平时待他不错,如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再让那口袖刀沾染血腥。
  蔡老头果然已经睡着了。
  只是睡法有点不对劲。
  余大头不须上前查看,便知道蔡老头是被人点了穴道。
  因为蔡老头一向洁净,如今却将一双沾满泥土的棉布鞋穿上了床。
  点蔡老头穴道的人,会是谁呢?
  余大头惊疑地一转身,便看到房门口正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冲着他悠然微笑。
  余大头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似的,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纪玄微笑道:“轻松一点,余兄,我们如今处境相同。用不着害怕,也用不着紧张,我不会替七杀婆子报仇的。”
  余大头不觉一怔道:“大侠——都看到了?”
  纪玄笑道:“清清楚楚。”
  余大头道:“大侠难道真的没有离开二号房间?”
  纪玄笑道:“始终没有。”
  余大头迷惑道:“那么……”
  纪玄笑道:“以后有时间,你慢慢想吧,说出来就一文不值了。”
  余大头道:“大侠预先等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纪玄道:“想向余兄打听两件事。”
  余大头道:“哪两件事侦
  纪玄道:“第一,想知道风云教的总坛设在何处。”
  余大头毫不犹豫的接口道:“从红药桥进去,有片竹林,林后是吴家废园,总坛便在废园地下。”
  纪玄道:“地下?”
  余大头道:“是的。”
  纪玄道:“如何进入?”
  “平时出入是在园后凉亭里的一张石桌下面。”
  “石桌是活动的?”
  “是的。”
  “移开石桌,便会露出入口?”
  “是的。”
  “有没有安置机关?”
  “好像没有。”
  “好像?”
  “是的,因为我只能这样说。余某人身份卑微,平时难得回坛一次,纵然奉召回坛,也没有机会细心查看。”
  “你说这是平时的出入口,难道出入口不止石桌下一处?”
  “应该不止一处。”
  “何以见得?”
  “因为总坛人数众多,内部警戒森严,为了安全着想,绝对不可能是由一处出入。”
  纪玄点头,因为这是一种很合理的推断。
  关于这一方面,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以这位余大头的地位来说,问了也是白问。
  他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位教主是什么来路?”
  余大头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
  “关于这一点,余兄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
  余大头苦笑了一下道:“如果大侠今晚始终未离开二号房间一步,只要回想一下刚才的情景,就该明白我们这位教主的为人。关于我们这位教主的出身来路,别说教中一般兄弟莫测高深,就是现有的十多位各级统带,恐怕都不一定人人清楚。”
  纪玄微微点头,他知道这很可能也是实情。
  江湖上的一般邪帮魔教,领导人为了掩饰过去卑微的出身,或是为加强部属的崇拜起见,往往会故弄玄虚,多方面制造神秘,不以真面目示人,便是手段之一。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余兄入教多久了?”
  “'三年左右。”
  “一直派驻在万花楼?”
  “是的。”
  “回过总坛几次?”
  “七八次。”
  “除了七杀婆子,也经常与教中其他杀手保持接触?”
  “是的。”
  “那么,余兄有否听教友提及你们这位教主某些特异的行迳?”
  余大头笑了笑道:“只有两件。”
  纪玄道:“哪两件?”
  余大头笑道:“处女,老鼠肉。”
  纪玄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大头道:“这就是说,我们这位教主也有寡人之疾,不过非处女不乐,而平常饮食方面,则以老鼠肉为无上佳肴。”
  纪玄眼中微微一亮道:“他吃老鼠肉时,经常都是怎么个吃法?”
  余大头道:“生烤。”
  纪玄轻轻吁了口气道:“时间也不早了,库房就在隔壁,你余兄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口        口        口
  扬州多富豪,富人多怕死。
  所以扬州的庙宇也特别多。
  清光寺是扬州城内香火最冷落的寺庙之一。
  原因是寺里的和尚不懂得巴结与奉承之道。由于庙产不丰,收入日薄,庙里的和尚也由十多个慢慢的变成两三个。
  自从和尚们不耐清贫,纷谋他就以后,清光寺也就益发门可罗雀了。
  而这一点,也正是目前三名留守和尚的心愿,因为他们跟太平镇普渡寺的了缘、了云、了雨一样,都是假和尚。
  了缘、了云、了雨,是纪玄的好友,也是心腹兼耳目。
  如今,清光寺这三名和尚,则全是淮扬帮的弟子。
  帮主徐宏武的死士。
  这件事在淮扬帮中无人知道,徐宏武对这一措施多少算是藏了点私心。但也幸亏如此,否则,这要如果是帮内公开的秘密,在神龙上官杰投身风云教之后,这三名假和尚,无疑早就遇上麻烦了。

  第二十四回
  阴天。
  细雨。
  寒点足骨。
  街上行人稀少。
  清光寺前,路滑草湿,更显得凄清寥落。
  但在寺后的一间膳堂中,这时却有着一个令人难以置信,既壮观又肃穆的大聚会。
  两张条桌连在一起,两边分坐着三十多名衣着不一的汉子。
  他们全是天亮之前赶到的。
  在他们来到这座清光寺之前,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清光寺这座庙宇。
  他们全是淮扬帮虎豹堂中的精英。
  勇猛而忠贞。
  他们接到的是帮主密令。
  密令中指示他们必须于昨夜抵达物州内门李三铁店,然后由一名持帮主令符的僧人指引聚会地点。
  现在,他们均已如期赶到。
  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人开口询问。
  不过,人人心里清楚,帮中目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所以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的。
  淮扬帮中的存亡荣辱,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
  养兵千日,用于一朝。
  他们都是肝胆相照的血性汉子,他们没有疑虑,也绝不急燥,他们只等着听命行事。
  只要帮主一声令下,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膳堂中一片冷清,没有炉火,也没有菜点招待。
  当帮主徐宏武和金带护法恶胡子陆富先后走进膳堂时,这三十多名虎豹堂弟子,只当没有看到一般,没有人起身迎接,也没有人出声问好。
  每个人仍照样端坐在自己的坐位上。
  如果有所不同,那便是每个人反比先前坐得更直更端正,神情也更严肃。
  因为帮主已经出现,行动即将开始。
  他们每个人都必须集中精神意志,让自己在行动开始之前,储足全部力量,有如一把引满待开发的强弩。以便一旦行动开始,化成一群名副其实的猛虎捷豹。
  双鬓已斑的徐宏武,连日来也许受了心情的影响,一张本来瘦削清癯的面孔上,如今看来更像是突然老了好几岁。
  这位帮主慢慢走去顶端空位坐下,环顾了众弟子一眼,点点头道:“各位辛苦了。”
  他不等有人回话,又转向刚于身侧坐落的恶胡子陆富道:“刚才你怎么说?”
  陆富道:“他答应过,只要不出意外,今天黎明时分一定会赶来这里会合。”
  “现在什么时候?”
  “卯末辰初。”
  “这么说,约定的时间,岂不早就过了吗?”
  陆富道:“这正是本座一直放心不下的原因
  徐宏武道:“你担心我们那位老弟真的出了意外?”
  陆富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他的确有点担心。
  因为纪玄一向言而有信,答应过的事,不论隔多久,都不会忘记。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怎么到现在还不见露面?
  徐宏武也皱起了眉头道:“那么,依你意思,要不要派几个弟兄,到万花楼那边去察看一下?”
  陆富摇摇头道:“用不着。”
  徐宏武道:“为什么?”
  陆富道:“这位老弟办起事情来,神鬼莫测,他曾一再交代,万花楼那边,我们不必插手,等有了眉目,大伙儿再共商行止,如今我们如果冒然采取行动,说不定会坏了他的大计。”
  徐宏武道:“那怎么办?”
  陆富道:“只有继续等。”
  他顿了一下,又道:“再说,如果万花楼那边真的出了毛病,现在派几个人去,实也无济于事。本座虽然为他老弟的安危担忧,而另一方面,本座却更相信,他老弟误了约定时间,必然是为了某种突发事件,以致——”
  门外突然有人大笑接口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陆兄,陆大护法完全猜对了!”
  笑语声中,一人推门而入,正是血镖纪玄。
  当纪玄将万花楼那边发生的事故,一字不遗地述完后,徐宏武欣然道:“魔酋、魔窟,全都有了着落,而我们这边,也可说一切准备就绪,还有什么好等的?如今就全凭你老弟调度了!”
  纪玄点点头,缓缓接口道:“如今的态势,正应了一句老话,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晚辈另有一句话,可不得不说,那便是请帮主对这次行动,别抱太大希望。”
  徐宏武不觉一怔道:“为什么?”
  纪玄微微蹙额道:“到时再说吧!但愿晚辈的顾虑只是杞人忧天。”
  恶胡子陆富正想再追问下去时,纪玄已站起身子,取出炭笔,清点人数,开始围剿行动的作业。
  口        口        口
  杀手余天虎说的,果然全是实话,从扬州西门外的红药桥进去,果然有一大片竹林,林后果然有一座吴家废园。
  废园里有座凉亭。
  凉亭里有张石桌。
  石桌果然是活动的。
  用手轻轻一推,石桌便移开了,石桌下面,果然露出一个洞口。
  纪玄为了安全起见,他将三十六名虎豹堂弟子分为三组,徐宏武带领第一组围堵吴家废园四周出口要道。恶胡子陆富带领第二组,分头搜寻地窟的出口秘道,一方面留心信号,以便随时返身支援作战。
  第三组由纪玄率领。
  这一组是先锋组。
  换句话说,也就是任务最具危险性的一组。
  因为这一组将依杀手余天虎提供的线索,从凉亭石桌下的入口正面挺进。
  如果地窟中设置了机关埋伏,这一组人员,势将首当其冲。
  纪玄是这一组的领队。
  也是这一组人员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个。
  地洞入口露现,纪玄深吸一口气,领先一跃而下。
  这一组的淮扬帮虎豹堂弟子,可说都是经过遴选的敢死之士。
  如今看到纪玄这种了无所惧的豪勇精神,就连这批淮扬死士,都不禁为之暗捏一把冷汗来。
  同时,也为之油然生敬。
  纪玄曾跟众弟子约定,如非必要,决不可作无谓之牺牲。
  这也就是说,他进入地道之后,身后众人,未获信号,决不许轻易跟入。
  地道坡度不大,也很宽敞平坦,纪玄站定身子,凝神谛听了片刻,戒备着继续向前移步。
  自过桥穿入林园以来,一路未遇阻挡,堂堂一座魔教总坛,防范真的如此松懈?
  没有人敢作如是想。
  纪玄也不例外。
  纪玄今天之所以敢采取这种方式冒险挺进,可说是完全在跟自己打赌。
  以自己的生命赌自己的判断力!
  出发之前,他要徐宏武对这次行动别抱太大希望,便是因为他对这次突击魔教总坛,有一种别人无法想见的预感。
  一个能控制无数黑道煞星的风云教主,在经过万花楼事件之后,他会乖乖的守在已失去隐秘性的总坛,在明暗异势的情况下,等候敌人找上门来?
  如果他连这点机智也没有,他还够格充当一教之主?
  但是,纪玄不便明言。
  因为这到底只是一种预感,预感不一定会成为事实。
  同时,他还认为,即使他的预感成为事实,让大家扑一个空,他相信此行也必多多少少有点收获。
  经营这么一座魔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纵然人溜光了,蛛丝马迹总会留点下来的。人手既已集齐,没有一个交代,又如何对得起这批虎豹弟子?
  通道愈来愈宽,一座敞厅,已遥遥在望。
  大厅中居然悬着一盏风灯。
  最令纪玄感到意外的是,如今灯下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三丈见方的大厅中,仅有一桌一灯,这个人就坐在灯下那张仅有的石椅上。
  这个人纪玄认识。
  他便是昨晚领路,前往万花楼,衣不蔽体,一身毒疮,如假包换的正牌花狼夏厉。
  纪玄停住脚步,戒备地四下里迅速环扫了一眼。
  花狼悠然含笑:“纪大侠?”
  纪玄道:“是。”
  花狼笑道:“纪大侠带来了多少人?”
  纪玄道:“不多不少,足够支配。”
  花狼笑道:“要见敝教主,必须先过夏某人这一关。夏某人身染残疾,行动不便,大侠何不先行出手赐教?”
  纪玄朝他身前那片石板地面瞄了一眼,冷笑道:“少来这一套,像这种滑板之类的小花样,早就已不时兴了。”
  花狼狡计被人识破,不但没有老羞成怒,居然哈哈大笑道:“行,行,血镖纪玄,果然名不虚传!”
  纪玄冷冷接着道:“大伙全溜光了,为何只留下你一个人?”
  花狼道:“人各有志。”
  纪玄道:“志在必死?”
  花狼居然点了点头:“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纪玄缓缓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来谈谈条件如何?”
  花狼道:“谈什么条件?”
  纪玄道:“你朋友这一身毒疮,并非绝对无药可治。”
  花狼微微一怔,眼皮不住眨动,似乎没有能一下听清纪玄的话。
  纪玄催促道:“怎么样?”
  花狼轻轻哼了一声,缓缓摇头。
  纪玄颇感意外道:“阁下不信本大侠具有这份能耐?"
  花狼仍然摇头。
  纪玄道:“那么,你是担心我口是心非,没有这份诚意?"
  花狼依然摇头。
  纪玄诧异道:“否则——”
  花狼忽然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密宗十项绝艺,神乎其技,密宗弟子,一诺千金,夏某人焉有不信之理?只可惜的是,在下认识你纪大侠,实在太晚了些。”
  纪玄道:“为什么?”
  花狼苦笑道:“大侠既擅歧黄之术,应该不难看的出来,夏某人这一身病毒,业已深入骨髓,纵然华陀再世,扁鹊复生,照样……”
  纪玄道:“这固然是实情,但我可以保证,如果施药恰当,它至少可以减轻你的痛苦,不让病情继续恶化。”
  花狼道:“已损之官能既无法复原,还不等于废人一个?”
  纪玄道:“至少你还可以像正常的人一样活下去。”
  花狼道:“那种活法有什么意思?”
  纪玄道:“既然你觉得那样活下去没有意思,像你目前活得如此痛苦,又有什么意思呢?”
  花狼惨然一笑,道:“说来的确矛盾,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千古艰难唯一死吧?”
  纪玄忽然点头道:“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原来你今天自愿留下,为的就是想假他人之手,来一个英雄式的了结。”
  花狼道:“不错,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表明得很明白了。”
  纪玄道:“你我素未谋面,跟淮扬帮也谈不上什么恩怨,而今天你于临死之前,却想凭这座秘窟的机关布置,引诱别人陪你同归于尽,这算什么英雄?”
  “知恩报恩!”
  “谁于你有恩?”
  “风云教!”
  “恩从何来?”
  “它至少养活了我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这么说,我们谈不拢了?”
  “为了报答你老弟的一番盛情,我可以告诉你老弟一件事。”
  “哦?,,
  “那便是你老弟最好别想从一般风云教弟子口中,打听我们那位教主的身世,以及他日常的出没之处。”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问题谁也没办法回答。”
  “包括你这位黄衣统带在内?”
  “是的。”
  “这说得通吗?”
  “实情如此。”
  “难道你连你们那位教主的本来面目也没见过?”
  “这两三年来,我只见过二三十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武功呢?”
  “不错!”
  “到了什么程度?”
  “你老弟我不敢断言,至少徐宏武及该帮四大金带护法不是他的对手。”
  纪玄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至少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了我。同时,听说你这一身风流病,纯然是因为贪恋欢场女色所致,你并不像一般追蜂逐蝶之徒,仗着一身武功,专门污辱良家妇女,所以我说过的话,也得算数。”
  他说着,取出一个小药盒,丢了过去,又道:“这是内服药,一天三颗,服药期间,可将酸菜浸在淘米水里,俟淘米水变色之后,以之洗涤疮口,不出三个月,保证见效。”
  花狼接过药盒,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就又丢了回来,摇摇头道:“我已说过,谢谢老弟,这些对我以后的生活已无作用了。”
  纪玄愕然道:“你真的不想把病治好?”
  花狼从石椅上站起,面泛红光,愉悦地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因为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夏厉不是一个坏人。”
  纪玄道:“这跟治病,又有什么关系?”
  花狼道:“能被血镖纪玄当作朋友看待,活一天强过活十年,这已超过我原来的希望太多了。”
  纪玄心中一动,正待加以喝阻时,已嫌稍慢了一步。
  只见花狼右手一摇,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突然腾身跃起,一头向左边的石壁上撞了过去。
  口        口        口
  像一团魅影似的,淮扬道上,出现了一个风云教,但曾几何时,这一魔教,竟又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该教自知于淮扬道上立身不住、自动瓦解分散了?
  纪玄、淮扬帮,以及其他淮扬道上的黑白道人物,都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唯一的答案,应该是:那位奸诈多疑的风云教主,因连番失利,结果不仅密宗绝学没有弄到手,反而丧失了不少爪牙,一定认为内部组织尚不够严密,每次计划与行动,也不够周详,只得暂忍一口气,好重新布置,重头来过。
  口        口        口
  天气坏透了。
  接连四五天,蒙蒙细雨直下个不停。
  由于时序已近仲冬,这种反常的天气,更令人感觉烦闷窒息。
  纪玄坐在骆家老栈大厅里,一个人默默的喝着闷酒,心情比天气更为恶劣。
  他是三天前,从扬州冒着风雨赶来的。
  他这次从扬州再度返回这座杀手镇,并无预期的目的。
  围攻魔窟扑空之后,徐宏武已率虎豹堂弟子,像集合时一样,分路离去。
  恶胡子陆富则被纪玄逼着去设法寻找那位多情而又痴情的冒牌九尾金狐——蛇山阴太君的孙女儿阴玉娇。
  他带去的三个假和尚,了缘、了云、了雨,则被他重新支配,沿淮扬道,分赴各处,以“处女”、“老鼠肉”为线索,设法去刺探那位风云教主的行踪。
  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他经过一番思考,决定重回太平镇。
  他重回太平镇,并不是因为那位风云教主有隐匿太平镇的可能,而是因为这是一个他比较熟悉而喜欢的小乡镇。
  线索突告中断,除了前来太平镇消消遣,他又有什么地方好去?
  他来太平镇三天,三天都在下雨,他除了喝酒,什么事也没有做。
  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无事可做。
  他在决定前来太平镇时,完全疏忽了一件事。他忘记了今天的太平镇,已不是几个月前的杀手镇。
  今天的太平镇,太太平平,已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太平镇“
  杀手小方,老吴、老陈、张老实,三死一伤。正牌八爪鹰张秃子和九尾金狐江寡妇,有情人终成眷属,已双双远走高飞。
  连马婆子也因身份暴露,而将妓院交给浇花水壶老张经营,走得不知去向。
  太平镇上一下子少了这一批人物,还有什么情趣可言?
  细雨绵绵,天空一片灰暗。
  纪玄愈喝心里愈烦,心头愈烦又愈想喝。
  以酒浇愁愁更愁。
  很多人就是这样喝醉的。
  纪玄虽还没有十分醉,但也差不多接近七分了。
  吸血鬼孙二走过来陪笑道:“纪爷,菜汤都冷了,要不要拿去热一热?”
  这位吸血鬼认识纪玄,也认识管大爷,但显然不知道两者同为一人。
  所以,当纪玄以不同身份出现的时候,这位吸血鬼招待的态度和心情,也完全两样。
  他见到管大爷,如接财神,见到纪玄,则如遇瘟神。
  纪玄在栈里歇了三天,喝了三天酒,他也提心吊胆受了三天活罪。
  管大爷一到,他希望管大爷住得愈久愈好。纪玄住进来了,他则希望最好只住一天,走得愈快愈好。
  如今,他走过来献殷勤,你以为他是真的关心纪玄吃冷东西会坏了肠胃?
  要这样说,当然也可以,因为他本来对纪玄就如敬鬼神,随时陪陪小心,不让纪玄发脾气,总是好事。
  不过,他真正的用心,还是在以暗示方式提醒纪玄,大爷酒喝得够多,也够久了,如有正事待办,也该去办办正事了。
  纪玄摇摇头,表示用不着。
  如果孙二是暗示他该去办正经事,他摇头也就表示他没有正经事要办。
  孙二轻咳了一声,便待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候,一名腰背微拱,面带愁容的敝衣老人,忽从厅外一路拭着额角走了进来。
  冒雨走进店堂的这名敝衣驼背老人,正是曾被杀手老吴骂成X眼不钻只钻钱眼的老瘟驴骆老头儿。
  这座骆家老栈的东家。
  骆老头在冷冷清清的店堂里四下扫了一眼,脸上愁容更浓,背也仿佛更驼了。他没跟纪玄打招呼,低下头去,长长叹了口气,复往后院走去。
  纪玄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向正待离去的孙二道:“慢点走,孙老二。”
  孙二转过身来道:“纪爷还有什么吩咐?”
  纪玄朝后院驼老头身形消失处掠了一眼道:“你们这东家,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倒底为了什么事?”
  孙二笑道:“为了天时不正。”
  纪玄道:“他有风湿病?”
  孙二道:“没有。”
  纪玄道:“那么,天气跟他有什么关系?”
  孙二笑道:“天天下雨,客房一半以上空着,酒菜无人问津,收入大大减少,你叫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纪玄道:“这个骆老头,在太平镇上虽数不上首富,但也是镇上少数几名好佬之一,他本人年纪也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这般看不开?”
  孙二耸肩道:“谁知道。”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道:“听说这老头无儿无女,除了抽两袋烟,连酒也不喝,他这么贪财,难道死后能带进棺材里去?”
  孙二忽然发现,这位血镖纪玄似乎并不如江湖上传闻的那么可怕。
  因为他觉得这位人人称之为魔鬼杀手的血镖,不仅待人温文有理,就是对一般世事的看法,也极为通情达理,绝不像巴东五毒等人那样,几乎人一进门,就散发着一股逼人的暴戾之气。
  孙二心头大为安定之后,像报知遇之恩似的,忽然压低嗓门道:“这些日子,天天下雨,令人怪腻烦的,可是,像大侠这样,一股劲儿的喝闷酒,也不是个办法……“
  纪玄苦笑道:“否则怎办?江寡妇跟人跑了,青狼老陈失踪,小方、老吴听说也出了意外,这镇上还有什么好去处?”
  孙二低声道:“到安乐巷去转转啊!听说,两三天前那边又来了个叫玉妃的娘们,无论身材,面貌,谈吐,都不比上次那位什么九尾金狐逊色。”
  当孙二开始提到安乐巷时,纪玄微微闭上眼皮,只是摇头。
  但当他听完最后一句之后,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他瞪着孙二道:“你只是听说?”
  孙二面孔微微一红道:“不,不,我去看过,人品的确不错,只是……咳咳……只是价钱太贵了。”
  这位孙老二喜欢尝鲜的癖好,纪玄也微有所闻,这么一说,就对上路了,如果不是那娘们身价太高,他孙二会替别人牵线?
  现在,有一件事,已可确定,安乐巷那边的确来了一位新姑娘。
  但这一点并不足以令纪玄动心。
  令纪玄怦然心动的,是孙二最后的一句比喻。
  这使他忍不住怀疑,难道又是阴玉娇那小妮子玩的花招?
  他如此怀疑,并非毫无根据。
  那小妮子或许也听到了风云教主的两种嗜好,一时不肯死心,又想以身作饵,诱那魔头出面。
  纪玄想到这里,不禁又急又恨。
  那妮子虽然出身武林世家,但本身武功并无超人成就,她如此一再任性胡来,纵非自寻死路,也不啻自取其辱。
  一个女孩儿家,一旦清白受到污染,今后又将如何做人?
  孙二低声催促道:“少侠意下如何?要不要过去转转?”
  纪玄道:“身价贵到什么程度?”
  孙二道:“这娘们目前是只陪酒不矣身,陪一席酒的花费,是纹银三百两!”
  纪玄道:“只要人品好,至百两银子也不算贵!”
  孙二道:“在你纪大侠来说,区区之数,当然不算什么。”
  纪玄道:“到了安乐巷那种地方,绝没有不卖身的理由,她有没有定下一个梳拢的价格?”
  孙二道:“我问过浇花水壶,他说:姑娘要的价钱是三千两,但人品方面,必须她先看中了意才行。”
  纪玄缓缓站起身子道:“好,有意思,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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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乐巷的妓院,还像以往的老样子。
  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少了一个在走廊上嗑瓜子,见了老客人噜嗦不休的马婆子。
  纪玄跨进大门,第一个迎上来的是浇花水壶老张。
  这位由伙计升上来的妓院老板,当然不会不认识纪玄。
  上次,他建议神龙上官杰换房间,结果差点害纪玄送命的那段波折,虽然不是他有意算计纪玄,同时纪玄事后也没有见怪于他,但在这位浇花水壶心里,多少总是有个疙瘩。
  所以,他如今见纪玄再度登门,脸上尽管挂满笑容,心里却止不住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纪玄笑道:“恭喜你啦,张老板。”
  老张一躬到地道:“不敢当,不敢当,欢迎大侠光临!”
  纪玄道:“听说你这儿新来了一名叫玉妃的姑娘?”
  老张道:“是!”
  纪玄道:“人品如何?”
  老张道:“没有话说。”
  纪玄道:“替我摆桌酒怎么样?”
  老张道:“遵命。”
  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酒某,最伶俐的侍女。
  如果老张夸一句口,说这是他们这家妓院招待客人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也不为过的。
  但这并不表示这位老张比以前的马婆子更懂得巴结客人。这位浇花水壶其实是在以实际行动,弥补上次他对纪玄的一份歉意。
  老张这份用心,纪玄当然看得出来。
  这一顿酒,纪玄喝得十分愉快。
  纪玄喝得愉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房间的酒好菜好,或侍候的使女伶俐,而是当那位玉妃姑娘步入房间的一刹那,他便一眼瞧清对方并不是小妮子阴玉娇的化身。
  吸血鬼孙二没让纪玄上当,这个叫玉妃的新姑娘,的的确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如要认真比较,这个玉妃纵然无法胜过阴玉娇,实际上也绝不比阴玉娇逊色多少。
  如今,纪玄只对两件事感觉遗憾。
  第一,过去三天,他不该喝那么多酒,尤其今天,他不该一下喝了个八分醉。
  第二,这一点比第一点更重要,孙二不该在三天之后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一个已经有了八分醉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要补足其余的两分,真是太容易了。
  纪玄终于醉倒。
  当人们完全清醒时,如果一位将军和一名马夫走在一起,谁也不难一眼看出,谁是大将军,谁是马夫。
  但如果大将军和马夫一起喝醉,那就叫人很难分辨得出,谁是大将军,谁是马夫了。
  喝醉的人,通常被喊作醉鬼。
  醉鬼的意思,就是说这时候这个人的德性,已不再像是一个人。
  大将军和马夫都是一样。
  纪玄也是一样。
  矜持而文雅的纪玄,突然失去了君子风度。
  他摇摇晃晃的拉着玉妃的手,一边喷着酒气,一边不断含混地重复着:“你中意不中意,三千两,小意思,我们来……来……”
  玉妃羞得满脸绯红,想挣又挣不脱,只好如丫头们去找老张。
  老张来了,微微皱眉道:“玉妃,迁就一点,他喝醉了。”
  玉妃道:“他是这里的老客人?”
  -老张道:“老客人虽谈不上,但却是一位最好的客人。”
  玉妃道:“出手大方?”
  老张道:“风度也不错。”
  玉妃指着被紧握不放的右手道:“你瞧,死缠活缠的,这叫风度不错?”
  老张道:“男人喝醉了,还不都是这个样子。”
  纪玄头已垂下,口中仍在迷迷糊糊的道:“放心,血镖纪玄,有的是银子,只要……只要……”
  话没说完,人已咕弄一声倒了下去。
  老张连忙过来帮忙将纪玄抱上了床,一面转向玉妃道:“他这一醉,至少要到明天天亮才会醒转过来,你要走你就先走,这里我叫春香她们轮流照顾着他就是了。”
  玉妃望着床上的纪玄,咬唇沉吟,似乎有点不忍心,终于毅然道:“不,我跟春香她们一起留下好了。他为人的确不错,同时又是奴家第一个客人,我就在这边椅子上,暂且打个盹儿,等过了三更天,如果他还不醒过来,我再回房安歇也不迟。”
  纪玄这个客人,不比普通客人,玉妃答应留下,老张自是感激不尽。
  老张走了,两个丫头撤去杯盘酒盏,另外端上两份茶点,并在鸭嘴炉内燃起一撮上等檀香。
  窗外,蒙蒙细雨,仍然下个不停。
  房市,烛影摇红,幽香袅袅,美人和衣假寐。
  良青。
  美景。
  奈何——人已酩酊!

  第二十五回
  纪玄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嘴巴时张时阖,起初还喃喃发出吃语,但没隔多久,便告沉沉睡去。
  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更次,玉妃忽然缓缓睁开眼皮,打着呵欠,慢慢站起。
  她望望床上沉睡如死的纪玄,再望望那两个眼睛已经发红,但仍勉强支撑着的丫头,双眉不禁紧紧皱起。
  隔了片刻,她终于挥挥手道:“你们去睡吧,纪公子这边由我伺候就是了。”
  两个丫头如获大赦,急急称谢退去。
  玉妃闩好房门,走近床前。
  她为熟睡中的纪玄拉上被角,又探手试试纪玄发烫的额头,口中喃喃道:“刚才要你少喝一杯都不肯,看你醉成这副样子。”
  她又俯下身子,附在纪玄耳边.,轻柔的道:“纪公子,纪公子……”
  纪玄的一表人才,显已赢得伊人芳心,如果纪玄这时只有六七分醉,能够适时醉转过来,相信在两情欢悦之下,必有一番难以描述的旖旎风光出现。
  只可惜纪玄不是六七分醉,而是足足的十分醉!
  玉妃见纪玄毫无反应,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种如释重负,无比满足的神情。
  她右手五指润如春葱,犹如雕玉,当她举起这只秀丽的右手时,姿势是那样的优雅美妙,无论谁见了这样一只手,都一定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而不会想到这只手将要做的事情。
  在这种仲冬寒夜,在这样一个房间里,玉妃能做的事情,她都已做了。她现在正举起一只手,想做什么?她不想做什么,只想帮助纪玄睡得更熟更久一点。
  一睡千古,永眠不醒!
  玉妃一掌拍下,拍向纪玄的天灵盖!
  她今年十九岁,练武的历史,只有短短五年。再加上体质的关系,她的掌力,当然还没有到达裂石断碑那种境界。
  不过,她曾有过一掌拍断一名壮汉五根肋骨的纪录。
  那是两年前的事,她刚满十七岁,练武才三年,在黄昏的乡村小路上,一名壮汉对她迷人的脸蛋儿和丰满的身材起了邪念,已出其不意将她一把紧紧搂住,结果遭她一掌推开,倒地不起。
  最后,那汉子被人由地上移到床上,足足躺了七个月。
  两年之后的今天,她的功力自然又精进不少。
  不过,不管她在武功方面进步了多少,但若想对付一个像血镖纪玄这样的超级杀手,她得手的机会仍然微乎其微。
  她要想达成使命,唯一的机会,便是像目前这样,等纪玄沉醉如死,完全失去抵抗力,在从容不迫的情况下,轻轻松松的一掌拍碎纪玄的天灵盖!
  她一掌拍下去,满心喜悦而激动,眼前似乎已隐隐约约的飘动着一面代表无限权威的红色小旗。
  如果她能成为风云帮的红衣统带,她将是四级统带中最年轻的一位统带。如果她们帮主传说中的那两项嗜好不假,她甚至马上可以在短期内晋升为副帮主。
  “宝贝——这种天气没有蚊子!”
  这是玉妃一掌拍落,听到的第一句话。然后,她那只手,就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
  玉妃几乎瘫痪。
  “到床上来。”
  玉妃没有选择,只好上床。
  在温暖的棉被下,她的衣服,很快就被脱得精光。
  玉妃抗拒:“你不可以这样,我不行。”
  纪玄没有使用暴力,他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抚摸,只要她不愿意,她几乎不必花费多大力气,就可以挣脱他的怀抱。
  但是,她没有挣扎。
  “我知道你的身子还很干净。”纪玄把她又稍稍搂紧了一点:“但你应该清楚以这种方式接近一名有经验的浪子,会冒什么样的风险。如果你成功了,我的脑袋会开花,现在你失败了,该如何发展下去,就得由我决定。”
  玉妃双颊发烧,心跳快速,无论在心理或生理上,她都已失去抗拒这个浪子的力量和勇气。
  但她仍然颤声道:“你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
  纪玄道:“为什么?”
  玉妃道:“大家都知道淮扬帮主的女儿徐香凝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她。今天你碰了我,如果传扬开去,那位徐姑娘一定会恨死了你。”
  纪玄微笑道:“这种事你是第一次,我可不是。徐香凝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个不守本份的浪子了。如果她在乎我这个浪子平时的行为,她就不应该喜欢我。如果她过去不在乎,后来忽然改变看法,她也可以随时离开我。”
  玉妃颤声又道:“我还可以用别的条件跟你交换。”
  纪玄道:“什么条件?”
  玉妃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关风云教的秘密。”
  纪玄笑道:“这不是条件,这是我的权利,这是我冒生命之险换来的,我随时有权利要你说出你所知道的全部秘密!"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道:“而且,以你只是一名黄衣统带女弟子的身份,我相信你知道的秘密一定有限。就算知道那么一点点,也没有多大价值。”
  玉妃身躯微微一震道:“你——你已知道我是谁?”
  纪玄笑道:“你叫莫娃对不对?在扬州万花楼,你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我可把你瞧得清清楚楚。”
  莫娃忽然一声不响,放弃开口的权利。纪玄也脱掉了他自己的衣服。
  一切开始得并不顺利。
  但结果却很圆满。
  一个有经验的浪子,他懂得享受,也懂得怜惜,他没有让她受到太大的痛苦,他带给她的美妙感受远较痛苦为多。
  他从她的满足中得到更大的满足。
  这种满足可以化解一切仇恨。
  他们相互握着对方的手,静静的躺了一会儿。
  最后,他说:“你可以走了,以后你作何种选择,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只能告诉你,明天你走的时候,可以在张老板那里领取应该属于你的三千两银子。“
  她突然放开他的手,翻身向下,掩面哭泣。
  纪玄没有加以劝慰。
  他了解她的心情。
  不过,他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感觉,正如他在昨夜如果是真的醉了,她一掌拍碎他的天灵盖,她也绝不会感到内疚一样。
  隔了片刻,莫娃终于停止哭泣。
  纪玄还是那句老话。
  “你可以走了。”
  他的语气还像刚才那样平静,柔和、亲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说出这样一句话,需要多少气力和多大的克制功夫。
  他曾在很多很多的地方,在很多很多的女人身上发泄过他的过剩精力。那些女人也都会带给他不同的亢奋,不同的激情,和不同的满足。
  可是,事后遗留下来的,则是一片空白。
  他记不起她们的姓名、容貌、身材,和特征。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好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在他生活中发生过一般。
  但现在身边的这个女孩子不同。
  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
  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
  所以,只要是个健康而正常的男人,都绝不会不珍惜这种奇妙的际遇,也都绝不会狠下心肠在这种时刻对这个曾带给他极大满足的女孩子下逐客令。
  纪玄是个健康而正常的男人,比大多数的男人都更健康也更正常的男人。
  但是,也正因为纪玄和绝大多数男人不同,所以他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也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懂得“贪恋”和“割舍”之间的分际。这也正是他这位血镖能经常落入“陷阱”而又能夷然走出“陷阱”,面对“死亡”而不受制于“死亡”的原因!
  “你要我走?”莫娃睁大泪眼,眼光中充满了惊讶:“我被你识破了身份……我被你……我被你……破了身子……我的使命已完全失败,我还能走到哪里?”
  纪玄的声音不再那么柔和亲切了:“走去哪里,该你自己决定。我破了你的身子,那只是我应该取得的一种补偿。你的使命失败,是你自己不自量力。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该为你的失败负责。”
  “你是个无赖、流氓!”她突然翻身扑向纪玄,抓他、咬他:“我是个孤儿,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师父一死,我已无处可去。我跟定了你,我跟定了你——”
  她哭着喊着,忽然停止一切动作,又伏在他胸膛上哭泣起来。
  “除非你杀了我,我绝不走。”
  一股无名火焰,又在纪玄身躯中炽烈的燃烧起来。因为他是个健康而正常的男人,没有一个健康而正常的男人能排拒这种肌肤上的密贴和颤动的刺激。
  他也没有排拒的理由。
  他翻转身子,以近乎粗野的方式,接受了她的第二次奉献。
  这一次他没有保留,就像面对一桌盛筵一样,他享用了他所能享用的全部,喝光每一口鲜浓的汤汁,吸尽每一口鲜美的骨髓。
  这一次,他们事后静默的时间也比较长。
  最先开口的,仍是纪玄。出人意外的是,纪玄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跟前一次一点变化也没有。
  “你可以走了。”
  不过,这一次莫娃的态度却有了变化。
  她静静的躺着,不动也不开口,就像她根本没听到纪玄的话;也好像她虽然听到了纪玄的话,但已经虚弱得失去了回答的气力。
  “我应该告诉你的话,已完全告诉你了。”纪玄叹了口气,缓缓接下去道:“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一些我不该说的话,你如果想听,就请牢牢记住,因为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的。”
  莫娃依然没有表示。
  不过,纪玄从他们紧握着的双手,从她五指上所传递的消息,他知道她正在等待,而且知道她一定会牢牢记住他所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
  “如果你不像我所怀疑的,我会忘记一切,而只记住今夜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懂我的意思吗?”这虽然是个疑问句,但纪玄显然没有要对方回答的意思:“你可以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找一个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只要你有心去找,这种地方一定多得很。”
  “然后——”纪玄继续说下去:“经过一段时间,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年五年,等风云教剿灭了,你可以再来太平镇,你一定可以在太平镇上再见到我。”
  接着又是一段很长很长的静默。
  然后,她掀被坐了起来,一件一件穿回自己的衣服。直到听见拔门闩的声音,纪玄都没有动一下。
  脚步声忽然又向床前折转。
  纪玄依然不动。
  “风云教的总舵在洪泽湖。”莫娃的声音很冷:“对那里的情形,我也不清楚。如果你一定要去,我阻止不了你,也不想阻止你。不过,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真的要去,你一定无法活着回来!”
  “只要在那里能见到风云教的主脑人物,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一定会去!”
  “那就请听我的第二个劝告。”莫娃声音更冷:“那里的女孩子很多,有的比我莫娃年轻,有的比我莫娃漂亮,只要你像今夜对我莫娃一样,动了邪念,你就会死得很惨!”
  “那里的女孩子,每一个都有杀人的能力?都能于举手投足之间,能杀死一个像我纪玄这样的人?”
  “每一个都能!”
  “怎么个杀法?”
  “她们专长,每一个人都不同。”
  “只要我对她们动了邪念,我就会死?”
  “到时候你自会明白。”
  “如果我不动邪念呢?”
  “你也会死。”
  “为什么?”
  “因为她们所接受的训练,为的就是要对付像你这样的人物。”莫娃冷笑:“如果你想保住有用之躯,不希望死得太早,你最好忘了什么洪泽湖和风云教。”
  “我不会忘记洪泽湖,我也不会忘记风云教。”纪玄打了呵欠,懒懒的道:“我只希望那边的女孩子真像你所说的,多而漂亮。而且一个个都有杀人的本领。让人觉得不虚此行的。”
  “那我就预祝你一帆风顺,希望以后还能在太平镇见到你,并希望那时候你还记得你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
  然后,是房门拉上的声音。
  再接着便是一切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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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泽湖,在黑道人物心目中,它是个很有名的地方。
  在地理环境上,它本应属于淮扬帮势力范围的一部份,而事实上,它却是淮扬帮心脏地区的一个大毒瘤。
  洪泽湖上承淮水,下与高邮、宝应诸湖相通,形成一个地区辽阔的“湖网”。
  在这片广大的地区中,大小帮会,不计其数。
  其中有些帮会跟淮扬帮相处得极为友善,但也有一部份帮会,根本不将淮扬帮放在眼里。
  他们认为淮扬帮是在“以大吃小”,阻碍了他们的“成长”与“发展”。
  尽管淮扬帮主徐宏武为人气度宽宏,处处忍让,但为了利益上的冲突,纠纷仍然层出不穷。
  斗殴与凶杀,几已成了家常便饭。
  换句话说,自高邮水路北上,以迄泗阳,方圆数百里内,是一片广大的是非之区。
  平常时候,就连淮扬帮的弟子在这个区域内走动,都得谨言慎行,前后有个照应,才不致出岔子。
  更别说是普通一般行旅客商了。
  洪泽湖,便是这片广大地区的枢纽。
  根据莫娃那小妮子透露,风云教的总坛设在洪泽湖,大致应属可信。小妮子并说,纪玄如想孤单深入,必然凶多吉少,这一点实际上也并非危言耸听。
  一个人无论多么精明干练,他的武功不论有多高强,一但掉进虎狼之窝,他总有一时疏忽,或是精疲力竭的时侯。
  只要你在警戒上出现松懈的缺口,那些锐利的虎狼爪牙!便会将你撕个稀烂,甚至尸骨无存!
  纪玄是淮扬道上的常客,对这一地区的险恶形势,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在听过莫娃那小妮子的郑重忠告之后,他是不是还想前往洪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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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痣”一一汜水与宝应之间的一个小市集。
  全集大约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除了几家饮食店和小杂货铺外,这儿没有酒楼,没有茶馆,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客栈,它比胡集的市容还要来得简陋。
  不过,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市集上,却有一座闻名整条淮扬道的“美人堂”。
  经营这座美人堂的东主,并不是个大美人,而是个又粗又丑的大麻子,以及一群比他们头儿更粗更丑的彪壮大汉。
  在淮扬道上,这座美人堂,可说是个“是非窝”,但也是个“避风港”。
  它正确的解释,颇近乎若干年后某些大商埠里的“租界”。
  在这座美人堂中,你可以喝到最好的酒,吃到最时鲜的山珍海味。你可以在一夜之间赢得你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你也可以在一夜之间输掉你的田地、庄宅、老婆、儿子,甚至你身上的最后一条裤子!
  在这里,无论你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许闹事。
  就算你是淮扬帮的金带护法,或是快刀帮的一级杀手,你也只能享受你应该享受的一份。
  一进美人堂,无论你在江湖上的名望一多大,或是你在外面犯了多大的罪案,在这里你都只是一个“客人”。
  一个不受岐视,也无特权可享的“'客人”。
  只要你有种,够本领,你可以在外面杀人越货,劫得大批财富,然后跑来这里尽情享乐。
  在这里,除了你自报姓名,没有人查问你姓什么叫什么。
  在这里,遇到熟人,你可以打招呼,也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不过,有一点,来这里的客人都必须记住,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你的仇人,你千万不能在这里动寻求报复的念头。
  正如你无论结下多少冤家,也别愁在这里会遭到别人报复一样。
  要到这座美人堂来,你应该时时提醒你自己,你是来找刺激尊乐子的。其他一切,暂时放开!
  明白了美人堂经营的状况,也等于间接说明了这个小集上为什么没有茶馆酒楼,甚至没有一家上等客栈的原因。
  因为美人堂包办了这些行业的全部业务。
  在美人堂中,你很少看到美人。
  但这并不是说,在美人堂中你找不到美人。
  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在这里你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一种适合你胃口的女人。风骚的,温柔的,酒量好的,会说话的,燕瘦环肥,任凭选择。
  至于它被叫做“美人堂”的由来,则已无从稽考。
  就是现在的主人,那个大麻子,也无法对这一点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有人猜测,从前这个地方,也许曾经出过很多美人,或者这里的主人,曾经是个很标致很迷人的大美人。
  但这都是臆测之词,既无事实根据,也无追究的价值。
  今天,大家要留意的,并不是美人堂这个名称,而是美人堂的那位主人,那个既粗且丑的大麻子。
  这个大麻子,大家都喊他“麻哥”或“九筒”。
  他本名叫华元甲,外号“大阎王”,也是淮扬道上,地盘最小、部属最少,而威望却仅次于淮扬帮的“天狼帮”的“帮主”!
  这座美人堂,就是天狼帮的总坛。
  天狼帮的财务收入,全靠这座美人堂。
  他经营的手法正派,而且公平无欺。
  所以淮扬道上任何帮派都对他有好感,既不愿得罪这个“天狼帮”,也不敢得罪这个“天狼帮”。
  而这一点,也正是美人堂在淮扬道上能够维持威信的主要原因。
  口        口        口
  十二月初七,大寒。
  大雪纷飞。
  朔风如刀。
  美人堂的大厅里,两个大火盆升得旺旺的,满堂温暖如春。
  大厅正中央,一张长条桌的两边,几个戴兔毛卷帽,将皮袍子翻起来用板带扎在腰间的壮汉,因为手气太顺,竟兴奋的冒出了汗珠。
  今天,美人堂大厅中,几乎每个人都很兴奋。
  为美人堂带来这股喜悦气氛的人,是一位大将军。
  常输大将军,孙百万之子,孙百胜!
  在淮扬道上,宝应湖孙百万,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但淮扬道上的黑道人物,却从来没有人动过这位大富豪的歪脑筋。
  原因无它,这位孙百万膝下有个散财童子!
  每年,不分春夏秋冬,这位孙大公子都会在淮扬道上各处走动,不是豪赌,便是狂嫖;银票像草纸般大把大把的撒出去。
  黑道人物不打他的主意,便是因为他是公众的财神,无论谁动了这位孙大公子,无疑都会激起共愤。
  每年香期,胡集是这位孙大公子必去的地方。
  平常时候,这位孙大公子比较喜欢去的地方,是太平镇的江寡妇家。
  如今江寡妇忽然失踪不见,这位孙大公子可去的地方就只剩下两处了。不是扬州的万花楼,便是美人痣的美人堂!
  孙大将军是昨天晚上到的,一到便上的赌台。
  从昨晚到现在,他当庄推牌九,已经推了九个时辰。
  华大麻哥派给他的助手,已经换了三位,而他仁兄除了小解、喝茶,偶而抽上一袋烟,则几乎没有离过台子。
  根据三名助手私下的统计,在过去的九个时辰中,这位大将军大约已输去六千八百多两银子。
  押注的下家,赢得冒汗,赢得发抖,有几个兴奋过度的家伙,甚至捧着赢来的银子,已连跑带奔的冲去后面销魂厅,找娘们分享他们的快乐。
  而这位一家独输的大将军,却依然神色不变,一股劲的催大家下注,注子愈大愈好!
  就在这时候,美人堂又来了一位客人。
  一位很奇怪的客人。
  来的这位客人,是个和尚。
  和尚并不奇怪。
  黑道人物中,和尚道士多的是。
  他们当初出家,是因为看破了红尘。
  如果他们披上袈裟道袍之后,忽然又看破了空门,当然也可以再回到红尘中来。
  令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和尚的行径。
  他来到美人堂,账柜上报了姓名,要了一个上等房间。
  然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既不是点菜叫酒,也不是参加赌博行列,而是——要了一个姑娘。
  美人堂令人迷恋的地方就在这里。
  不管你的装束如何怪异,不管你的行为如何荒唐,只要你不违反美人堂的规章,只要美人堂能供应的,你要什么有什么,绝不会有人多望你一眼。
  这个和尚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仍然穿着他那一身深黄袈裟,顶着两行鲜明的戒疤,来到美人堂前面大厅,在赌台旁挤到了一个位置。
  “贫僧只赌这一把。”他向庄家声明,然后将一个锦盒放在天门的位置上。
  孙大将军刚刚将三十二张牌砌好分成四堆,一边呵气搓着骰子,一边扭头向身边的那名助手道:“老李,验验注子!”
  这是赌台上的规矩。
  明注,就是一眼可以看出银钱数目的注子,可以不问,打了骰子,就赌输赢。
  暗注,就是金银首饰,珍珠宝石、翡翠玛瑙一类必须议价的东西,则一定要由庄家动手验明,问妥作价的数目,才能打骰子开牌。
  庄家如果疏忽了这一点,势将引起很多纠纷和麻烦。
  就算评起理来,也多半是庄家吃亏。
  被喊作老李的助手,是这一方面的大行家,他听了孙大将军的吩咐,立即请人将天门上那个锦盒小心翼翼的推过来,然后再小心翼翼的将那个锦盒打开。
  锦盒掀开,赌台上顿为一片鲜红色的光彩所笼罩,使得赌台四周每个人的脸孔上,都像喝醉酒似的,发出红光。
  很多人一齐讶呼出声。
  “火龙珠?”
  是的,他们现在见到的,正是如假包换的火龙珠!
  凡是见过这颗火龙珠,或是听过这颗火龙珠故事的人,都知道它是西藏密宗的镇山百宝之一,都知道它是具有多种神效功用,价值连城的一颗宝珠。
  这颗火龙珠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在太平镇江寡妇家里,当时它的持有人是太平镇上的名杀手青狼老陈。
  那是一场惊人的豪赌。
  整场豪赌的结果,赢家便是这颗火龙珠的主人,青狼老陈!
  青狼老陈当夜带着赢来的三万两银票,以及这颗作为赌本的火龙珠离开江寡妇家之后,即告下落不明。
  在一般人心目中,这件悬案,至今还是一个谜。
  只有薛嫂、纪玄、猴头老四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颗火龙珠离开青狼老陈之后,它的第二个主人,是另外一名杀手,张老实。
  张老实取得它的代价是:狙杀纪玄!
  但遗憾的是,张老实结果并未能完成使命。
  现在,张老实也死了,这颗火龙珠忽然又在这样一个和尚手上出现。这个和尚是以什么方式取得这颗火龙珠的?这个和尚是谁?
  如果换了别的地方,这无疑是个大新闻;更说不定会因见财起意,还会引起一连串血腥的图谋事件。
  但是,在美人堂,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大家发出惊呼,只是对这颗火龙珠的赞美。
  没有人会去追问它的来历,也没有人会对火龙珠目前的主人产生怀疑。
  如果真有人对这颗火龙珠发生兴趣,那也必须要等怀有这颗火龙珠的主人远远的离开了这座美人堂之后。
  孙大将军的兴趣来了,他搓搓骰子,瞪着和尚:“作价多少?”
  和尚道:“三万两。”
  孙大将军道:“赌断?”
  和尚道:“是的。”
  孙大将军突然大吼一声:“奶奶的,一言为定,干了!”
  两颗骰子洒在桌面上,滴溜溜一阵滚动,然后在天门附近停定。
  一颗么,
  一颗六,
  七点!
  全厅突然呈现一片死寂,只听到几个壮汉粗浊的喘气声。
  和尚抓起第一付牌,大将军抓起第三付。
  “搭,搭”两声,大将军两眼发光,陡地将两张天九牌往桌面上一拍,又是一声大吼:“小俩口上床:对人!我X他姐的,统吃!”
  众人看清翻开的两张牌,红通通的,果然是对人牌,登时欢声雷动!
  大将军赢了!
  平常时候,他们希望大将军手气越背越好。而今,大将军赢了这一钜注,对他们来说,却是个令人兴奋的大好消息。
  因为如果赢的是那和尚,除了主人华大麻子,谁也落不着好处。
  相反的,如果大将军赢了,他们早晚总会分到已份,几乎跟他们自己赢了这一注没有两样。
  这是个人会打的如意算盘,怎叫他们不欣喜若狂?
  就在众赌徒欢呼不已之际,忽然有人冷冷道:“慢点——这里还有一付至尊宝!”
  啪的一声,和尚翻牌。
  “提篮”配“丁三”;大猴、小猴、猴一对,正是一付至尊!
  所有的欢呼遽尔停顿,代之而起的,是一连串的尖叫和一连串的唉叹之声。
  孙大将军睁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盯着门桌面上那两张牌,像是盯着一条人人讨厌嫌恶的五色斑斓的大蜈蚣。
  隔了好半晌,他才全身一松,像虚脱似的以喃喃道:“真是见他妈的大头鬼。哼,没话说,赔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数也没数,顺手交给助手老李。然后又骂了几句粗话,意兴阑跚的推开散牌,转身走出大厅。
  和尚有言交代在先,不论输赢,他都只赌这一把!
  就算输了这一把,他都不想翻本,如今时来运转,一矢中的,他自然更没有恋栈的道理。
  和尚掳起大叠银票跑开了。
  孙大将军也跟着离开赌台。
  俗语说得好:曾经沧海难为水!大场面已告结束,谁还会有兴趣再赌下去?
  大厅中赌博暂告结束,众赌徒私议纷纷。赢了三万两巨注的和尚登时成为众赌徒心目中的英雄!
  赞美崇拜之余,有人去帐柜上打听,想知道这和尚在帐柜上登记的法号。在美人堂来说,这不算是秘密。
  所以,大家很快的就知道了这个和尚是谁。
  法空!
  法空!法空是谁?
  大眼瞪小眼。
  一切等于零。
  好在美人堂里这种事屡见不鲜,只须几个哈哈,大家马上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
  忘记不了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
  孙大将军!
  孙百胜大公子心里怀着疙瘩,并不是为了那输去的三万两银子,而是这位孙大公子真正迷上了那颗火龙珠!
  当时他没有继续赌下去,并不是他不想赌下去,或是他没有赌本继续赌下去,而是因为那和尚有话在先,只赌这一把!
  和尚当时这样交代时,他并不觉得怎么样。
  因为他在打骰翻牌之前,双方胜负的机会是五五各半,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等他输了这一把,不仅输去了三万两银子,而且也失去再扳本的机会,他才突然觉得好懊恼,好窝囊!
  不过,谁也不必为这位孙大公子伤心难过。
  这位孙大公子自有他的一套!
  孙大将军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订房间都是一订就是三间。
  因为他有两个随从。
  他睡中间一间,两名随从分住左右两间。
  这两名随从,一个叫孙福。
  一个叫孙寿!
  看起来老老实实,跟一般大户人家那种忠心耿耿的家人没有两样。
  这两名随从,常年跟着孙大公子各处走动,只接受接大公子的命令,而从不过问主人的荒唐行径。
  主人不跟他们说话,他们永远不开口。
  如主人将他们安顿好了,如果没有第二道命令,他们就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步也不离开。
  离开赌厅的孙百胜,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东边板壁上轻轻敲了两下:“孙寿,孙寿!”
  隔壁立即回答:“孙寿在!”
  孙百胜道:“你跟孙福两个,一起过来一下。”
  隔壁回答:“是!”
  然后,孙福和孙寿就双双走进了他们主人的房间。
  孙百胜先问孙福:“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孙福回答:“没有。”
  孙百胜又问:“一切正常?”
  孙福回答:“是的。”
  孙百胜又转向孙寿:“洪泽湖方面有没有派人来?”
  孙寿回答:“有!”
  孙百胜问:“这次送来多少银子?”
  孙寿回答:“十万两。”
  孙百胜道:“来人走了没有?”
  孙寿回答:“还没有。”
  孙百胜道:“好,你去告诉他,就说本公子喜欢刚才在前厅赌台上出现的那颗火龙珠。”
  孙寿回答:“是!”
  孙百胜挥手道:“你们可以下去了!”
  “是!”孙福和孙寿双双一躬,恭谨的退出。

  第二十六回
  销魂厅是个真正令人销魂的地方。
  大阎王华元甲在这方面是个经营的能手,销魂厅供应的粉头,虽然经常只有十来名左右,但你在这里却可以时常看到不同的新面孔。
  所以,这座销魂厅不仅对初来美人窝的客人具有无比的吸引力,就是对一批时常光顾的老客人,也能经常保持着一种新鲜感。
  今天,销魂厅里显得特别热闹,很多人在玩着“梅花间竹”或是“帝王临幸”式的游戏。
  因为他们都从孙大将军早先输去的那六千八百多两银子中分得了一份,这笔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的财富,如果不用来光顾销魂厅,岂非有如入宝山空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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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梅花间竹”?
  什么叫“帝王临幸”?
  “梅花间竹”,就是找一个女人,喝一会酒,上一次床,直到醉倒或累倒为止。
  “帝王临幸”,也就是乱点鸳鸯谱,坐在大厅里,一边喝酒一边打量进出的粉头,看中了谁就是谁,一次换一个,次次不同,兴尽为止。
  当孙大将军走进销魂厅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之声。
  就连那些粉头们,也都为之精神大振。
  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位孙大将军不仅在赌台上豪情万丈,对女人也一向出手大方,如果有幸被这位大将军看中了,有时比接十个普通容人都要来得强。
  孙大将军被安排在大厅正中的一张桌子上,酒菜不待吩咐,尽挑精美的往上端,直到桌面上排列不下为止。
  孙大将军一招手,五六个“赌友”兼“嫖友”,立即含笑端着酒杯围拢过来,公子长公子短的打躬问好,极尽谄媚之能事。
  孙大将军跟大伙儿笑闹了一会,忽然喟然而叹道:“这座销魂厅,酒好,菜好,气氛好,娘们更是个个年轻标致,温柔体贴,无话可说,可惜就是少了一样!”
  立即有人问:“少了什么?”
  孙大将军道:“少了一位风流名士!'”
  那人奉承道:“孙大公子说笑话了,难道你孙公子不是一流风流名士,如果说连您孙大公子都不配称为风流名士,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风流名士?”
  其余的人,立即附合:“是啊,像我们孙大公子,一品人才,满腹经纶,嫖赌吃喝,样样俱精。远的不说,就说今天淮扬道上吧,到哪还能再找出第二位像你孙公子这样的风流人物?”
  孙大将军摇摇头:“我孙百胜,嘿嘿,差得太远了!”
  有人装出愤愤不平之色,讨好道:“喂,孙公子,口说无凭。如果真有人在人品上能胜过孙公子,那就请你孙公子交代出这样一个人来。否则,以我熊铁胆的一付熊脾气,我可是第一个不服气的噢!”
  孙大将军道:“血镖纪玄这个名字,你们听说过没有?”
  那些汉子当场一愣,有几个汉子的面孔,甚至变了颜色。
  脸色变得最厉害的,就是那个熊铁胆。
  有人低声喃喃道:“血镖纪玄?这小子我听人提起过。如果要我说句老实话,我真希望我这辈子也别碰上这位大瘟神。”
  孙大将军眼光一扫,微笑道:“我说错了没有?是我孙百胜改称风流名士?还是那位血镖纪大侠改称为风流名士?”
  孙大将军稍稍顿了一下,又道:“血镖纪玄,是本公子的好朋友。本公子一直都在惦着他,只可惜他老弟行踪不定,要想见他老弟一面,真比觑见皇上还难。诸位之中,只要谁能找到他老弟,或是将这位老弟带来美人堂,我孙百胜说话算数,赏黄金五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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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五百两,就是纹银两万多两,这是个令人疯狂的数字,无论谁有了这笔赏金,都可以不必再为他这一辈子的吃喝玩乐发愁。
  可是,谁能找到那位血镖纪玄?
  就在这时候,大厅门口,忽然有人打着哈哈道:“好!黄金五百两,言犹在耳,不许抵赖。请孙大公子立即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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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打着哈哈走进大厅的,是个身材修长英俊,眉目间隐蕴着一股粗犷之气,年约三十岁上下,内穿棉布短裤袄,外披一件大披风的青年汉子。
  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正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血镖纪玄!
  孙大将军眼中一亮,立即大笑起身相迎。
  那几个一直围着孙百胜阿谀奉承的汉子,一下子全部溜得干干净净。那个自称有着一付熊脾气的熊铁胆,更是溜得比谁都快。
  纪玄走过来,笑着道:“这种天寒地冻的大冷天,孙公子怎会有兴致跑来这种地方来呢?”
  孙百胜笑答道:“来取暖啊!”
  纪玄笑道:“不是来销魂?”
  孙百胜笑道:“如果没有软玉温香抱满怀,又怎么暖和得起来?”
  两人再度相对大笑,孙百胜转向一名小伙计道:“小八子,你先去大厨房,叫他们加个什锦火锅,再烫两大壶酒,然后去客房叫孙寿送二万两银票过来!”
  纪玄道:“送银票过来干吗?”        、
  孙百胜笑道:“颁发奖金啊!你不是替我把血镖纪玄找来了么?”
  纪玄道:“这也当得了真?”
  孙百胜笑道:“军中无戏言!否则我这个大将军将如何取信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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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新添酒菜上桌,孙寿的二万两银票也送到了。
  纪玄知道这位大公子的脾气,也就不再推让,二万两银票,照收不误。
  孙百胜为了助兴,又喊来几名姿色出色的粉头,替他们斟酒,说笑取乐。
  纪玄喝了几杯酒之后,一边挟菜一边问道:“孙兄想找小弟,而且不惜悬巨金为赏,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小弟效劳的地方?”
  孙百胜笑道:“不错,想找你替我找个人。”
  纪玄一怔道:“找谁?”
  孙百胜道:“江寡妇。”
  纪玄不禁又是一怔道:“孙兄想找江寡妇?孙兄找那婆娘干什么?”
  孙百胜道:“那婆娘你纪兄没见过?”
  纪玄道:“孙兄说笑话了,她那儿是我们经常去玩的地方,怎会没见过?”
  孙百胜道:“既然你纪兄知道江寡妇是谁,为什么还要提出这个问题?”
  纪玄眼珠一转,似已会意,当下微微一笑道:“孙兄认识那婆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什么早不下手?”
  孙百胜叹了口气道:“男人就是这么贱,经常都是放在嘴边的不吃,等到滑落地下,或是被狗衔走了,才顿是后悔,说没吃那块肥肉多可惜……”
  纪玄又笑了一下道:“那婆娘的年纪好像不小了吧?”
  孙百胜道:“那有什么关系?女人只要味道够,狼虎之年的徐娘,照样能胜过十七八岁的大闺女!”
  纪玄转向那几个年轻标致的粉头,笑着道:“你们听到了没有?这是‘玩家’之言,也是‘行家’之言。以后你们要想‘勾’住这位孙大公子,该知道在哪方面下功夫了吧?”
  那些粉头个个掩口吃吃而笑,显然都觉得孙公子的这位朋友,似乎比孙公子还要来得风雅而有趣。
  孙百胜自己干了一杯酒,放下杯子道:“不是开玩笑,纪兄,我是说真的。最近这些日子,我几乎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起那个骚娘们的影子来。”
  纪玄道:“要找那婆娘,还不容易?”
  孙百胜忙道:“那就一言为定,完全拜托你纪兄了。”
  纪玄道:“刚才的那二万两银子,就是寻人的酬劳?”
  孙百胜赶紧摇头:“不不不,桥归桥,路归路,等有了消息,咱们另外算。”
  纪玄道:“有了消息,咱们什么地方碰头?”
  孙百胜道:“不是扬州万花楼,就是这里。”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反问纪玄道:“这座美人堂你纪兄以前来过?”
  纪玄笑笑道:“我纪玄是在这条淮扬道上混大的,像美人堂这种地方,你说我纪某人会不会过门不入?”
  一个花名叫杏铃的粉头眼角一瞟,羞涩的低头道:“我记得两三个月前,纪侠还在这里喝过一次酒,还找我陪过一夜。”
  孙百胜抚掌大笑道:“好,好,刘郎重游天台,轻车熟路,尽在不言中,你们两个坐近一点,旧梦重温,小别胜新婚。”
  经过姐妹淘一番推托,杏铃终于坐上纪玄的膝盖,纪玄来者不拒,也将杏铃一把搂在怀中。
  孙百胜笑了一会,又问纪玄:“这次你纪兄来到美人堂,该不是就为了我们这位杏铃姑娘吧?”
  纪玄笑笑道:“既然来到美人堂,当然没有不找老相好的道理。不过,说老实话,我这次只是路过,并不是特地跑来这里享受销魂滋味的。”
  孙百胜一哦道:“你打算去哪里?”
  纪玄道:“洪泽湖。”
  孙百胜一愣道:“洪泽湖一向是个是非窝,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
  纪玄道:“找一个人。”
  孙百胜道:“找谁?”
  纪玄道:“风云教教主。”
  孙百胜愕然道:“风云教主,这位教主叫什么名字?”
  纪玄道:“不清楚。”
  孙百胜皱皱眉道:“洪泽湖这一带的帮派,我孙某人多少有个耳闻,怎么就没听过风云教这个组织的名称?”
  纪玄笑道:“你孙兄专攻‘三十二张’兼修‘软玉温香’,怎么清楚这些江湖中事呢?”
  孙百胜道:“你找这位风云教主干什么?”
  纪玄道:“找他结结总帐。”
  孙百胜道:“你们有生意上的往来?”
  纪玄道:“是的,一笔大生意。他为了向我逼讨一部十绝真经,也为了永绝后患,曾多方图谋,至少为我纪某人设计了五次以上的死亡机会。”
  孙百胜道:“你纪兄到目前为止,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么?”
  纪玄笑道:“这正说明了他仁兄的流年不利,他仁兄既然扳我不倒,就该他仁兄付点代价出来了。”
  孙百胜眨了一下眼皮道:“你说你连这位风云教主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纪玄道:“是的。”
  孙百胜道:“洪泽湖方圆数百里,水泊山寨,连绵不绝,你若是一点头绪没有,又去哪里找人?”
  纪玄笑道:“所以我庆幸今天来对了地方,找对了人。在这件事情上,我很想找你孙兄帮个忙。”
  孙百胜道:“我孙某人是块什么料子,你纪兄最为清楚,这个忙我孙某人帮得上忙吗?”
  纪玄道:“帮得上。”
  孙百胜道:“哦?”
  纪玄道:“你孙兄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你孙兄交游广阔,整个淮扬道上,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孙兄不认识的,或是不认识你孙兄的,可说少之又少。只要你孙兄出了面,那位风云教主是何许人,应该没有打听不出来的道理!”
  孙百胜缓缓点头道:“这话也是道理。”
  他停了一下,抬头道:“帮你纪兄打听这位风云教主,我孙百胜是义不容辞,不过小弟可有个要求。”
  纪玄道:“什么要求,孙兄但说无妨。”
  孙百胜道:“江湖上有句俗语:冤家宜解不宜结。凡事冤冤相报,仇恨愈结愈深,总不是个了局。我孙百胜愿意尽一己之力,帮你纪玄打听这个人,但希望你们将来万一见了面,应该彼此谅解,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纪玄道:“这是孙兄的一片菩萨心肠,世间事本来就该如此,我纪某人一定记住就是了。”
  孙百胜欣然道:“好,我们现在喝酒。喝完了酒,要不就好好豪赌一场,要不就大家抱个妞儿,痛痛快快的缠绵一番。等明儿天气转好一点,咱们一起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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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风云如故。
  第三天,风止雪霁。
  孙百胜主仆三人,依约定跟纪玄一齐上路,向洪泽湖进发。
  由宝应到洪泽湖,大约百余里路,如果天气不变坏,只须三两天的马车路程就足够了。问题是一个大浪子和一个纨绮子弟走在一起,日程的计算,实在很难掌握。
  因为就是天塌了下来,也无法阻止他们哥儿俩一路上兴之所至的吃喝玩乐。
  尽管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洪泽湖,但只要碰上什么新奇事物,哥儿俩一高兴,立即掉转马头,倒过来奔向扬州,都算不得是一件稀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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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中午时分,他们到达一个小市集。
  孙百胜说天气冷,提议找个地方喝几杯,纪玄一听说要找地方喝酒,自是欣然同意。
  可是,这个市集实在太小了,根本就找不到一家像样的店面。
  孙百胜紧皱着眉头,显然有点失望。
  纪玄四下扫了一眼,忽然面露喜色。
  他问孙百胜:“孙兄平常喝酒,一向都配什么菜?”
  孙百胜一怔,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你仁兄是不是馋疯了?连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却来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纪玄微笑道:“你先回答了,我再告诉你。”
  孙百胜道:“平常的时候,除了鸡鸭鱼肉,难道你还能变出什么特别花样来?”
  纪玄笑道:“今天我就替你变个花样。”
  孙百胜将信将疑道:“在这种连酒铺子也找不到一家的小市集上,你不但想喝酒,还想变花样?”
  纪玄笑道:“对!”
  孙百胜道:“怎么个变法?”
  纪玄忽然指着远处一片竹林道:“看到那一角牙檐没有?那是一座寺庙,看样子气派还不小。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些大寺庙的和尚平时吃些什么?告诉你,除了不沾油腥,丰富得很!在这种大雪天,来个全素席,一边喝酒,一边赏雪,你说妙不妙?”
  孙百胜大喜,连连击掌道:“妙,妙,太妙,太妙了!”
  他也是个急性子,立即拉着众人上车,好叫车夫驶向那片竹林。
  纪玄摇手,表示不必慌张。
  孙百胜道:“还等什么?”
  纪玄笑道:“喝酒的和尚不多,我们得先找个杂货店,自己带一罐子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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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深处,果然是座寺庙。
  庙名法华寺。
  住持僧法号普显,是个枯瘦矮小,面目慈祥的老和尚。
  他虽然不清楚纪玄和孙百胜的来历,但一提到宝应的孙百万孙老员外,普显和尚立即双手合什,口诵佛号,态度完全改变。
  趁和尚将他们引进暧阁,去为他们安排酒菜之际,孙百胜低声笑着道:“有个有钱的老子真好,无论是走到哪里,都不愁没人恭维!”
  结果,这一顿酒果然喝得清新、别致、舒畅!
  腰果、核桃、杏仁、冬笋、香菇、萝卜、豆腐、百页、白菜、腌豆苗、辣瓣酱,经过搭配烹调,谁都没想到竟是那样的合胃爽口!
  纪玄和孙百胜的酒量都不错,五斤重的一坛子酒,当然醉不倒他们。
  可是,说也奇怪,当一名知客僧为两人送上香茗时,竟发现二人全部倒在桌旁地面上,脸红如火,沉醉如泥,叫而不应,摇之不理。
  那知客僧见二人醉成这付样子,不但不觉得意外,脸上反而现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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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跟着走了进来,赫然竟是那个曾在美人堂嫖妓,并以一颗火龙珠赢了孙百胜三万两银子的花和尚法空。
  法空跨进门槛时问道:“药力已经发作了么?”
  那知客僧倒退一步,恭敬地道:“张统带的醉仙散,威力果然不同凡响!”
  法空哼了一声道:“江湖上都说这小子修习了十绝真经,百毒不侵,老子就是不信邪,看现在他小子还不是四平八稳的躺下来了?”
  知客僧指着孙百胜道:“这个姓孙的,如何处理?”
  法空道:“抱到后面去,跟他那两名家丁拘在一起。听说这小子跟我们赵副教主有点渊源,待本座查清楚了,再行发落。”
  知客僧遵命将孙百胜抱走,法空走过来,用脚尖将烂醉如泥的纪玄勾过来,又拨过去,反反覆覆的观察了好几遍,一面查看,一面点头,显得非常满意。
  他抬头向门外沉喝道:“拿牛筋铁绞索进来,把这小子好好绑个结实,我们可以向教主请赏去了!”
  两名浓眉粗肉,也是僧人装束的汉子应声而入,一人手上拿着一根黑黝黝的牛筋铁绞索,上前便待去绑纪玄的手脚。
  法空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摇手道:“慢一点!”
  他俯下身去,将纪玄身子扳正,解开纪玄衣带,开始仔细搜索。
  他首先搜出的,是那二万两银票。
  看清银票上的数字,这位既叫“法空”又叫“张统带”的花和尚笑了。他将银票卷成一卷,老实不客气的塞进了自己的荷包。
  一桌素斋,白银二万两!这大概是血镖纪玄出道以来,最豪华的一次出手了!
  那两名浓眉汉子当然也看到了那叠银票上的数字。两人偷偷互望一眼,眼光中全流露出一股不胜羡慕垂涎之色!
  他们的月俸是三十六两,就算有时候可以捞到一点外快,一年也赚不到五百两。
  二万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不啻是个天文数字,他们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像他们这位黄衣统带一样,成千上万的银子,一卷一卷的就往荷包里塞?
  法空搜遍纪玄全身,除了又搜出十几两碎银,跟一些零碎杂件之外,别无所获。
  他拍拍手,站了起来,指着那堆碎银道:“这些银子,你们分了,留着买酒喝吧!”
  两名汉子一齐道了声:“谢统带恩赏!”
  他们分了碎银,起劲的绑好纪玄,然后由其中一人扛起来,跟在法空后面出了庙门。
  口        口        口
  庙门外,一辆马车正在等候。
  马车正是纪玄等人原来乘坐的那一辆,驾车的也还是原来那名车夫。那车夫神色如常,显然也是风云教布置在宝应这一带的教徒之一。
  太阳已经下山了,但他们依旧加鞭上路。活捉血镖纪玄到手,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他们显然一分一秒也不敢任意耽搁。
  天空灰暗,又开始飘雪了。
  他们冒雪前进。
  半夜,在风雪飞扬中,他们抵达了一座古老的庄院。
  黑沉沉的门楼上,有人喝问:“谁?”
  法空回答道:“黄衣统带,张奇!”
  门楼上又问:“什么事?”
  法空回答道:“有重大机密求见教主!”
  门楼上的守卫者似乎商量了一阵,下面两扇黑铁庄门,方才缓缓开启。
  法空下车时,朝空着手的那名教徒使了个眼色。
  那名教徒点点头,表示会意。
  法空领着另一名肩扛纪玄的教徒走进庄门,这名空手的教徒则走向那名车夫。
  他向那名车夫道:“兄弟,你下来,我有话告诉你。”
  那名车夫乖乖的跳下车座道:“黄衣上座有什么吩咐?”
  空手教徒皮笑肉不笑的道:“兄弟,你在教中的职份太低了,这里又是教主的秘密行宫,除了总坛三级以上的杀手……”
  那车夫忙道:“教中规矩,弟子知道。弟子回去,不会乱说的。”
  空手教徒上前一步道:“这样还不够安全。”
  等那车夫发觉情形不妙,想要呼叫时,空手教徒已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在他的心窝上。
  那车夫惨哼一声,双手捧腹,弓腰后退,空手教徒冲上去,又在他后脑勺上,重重的补了一掌。
  屋子中央生了个大火炉,炉上铁架子上,有菜有酒。
  黄衣统带已脱去身上那件黄袈裟,露出一身狼皮短打扮,厚阔的皮腰带,插着三把飞刀,以及一个饱鼓鼓的大荷包。
  他一个人一边烤火,一边吃喝。
  那两名黄衣一级杀手,则围着另一个小茶几,也在共同享用着一份酒菜。
  被绑成一团的纪玄,已经裹上一条毯子,似乎尚未清醒。
  他们都在耐心等待。
  等待他们的教主。
  据行宫的大管事说,教主因为去了太平镇,可能会在天亮之前赶回来。
  这是一间教主接见高级部属的密室,黄衣统带张奇身份特殊,曾在这间密室中见过教主好几次。
  如今既然有酒有菜有火烤,在这位黄衣统带来说,就好像一个人回到自己家里一般自然而舒适。
  而那两名黄衣一级杀手,则显得有点不太自在。
  他们两个人,一个名叫范大海,一个名叫梅长林。
  两人过去都是川陕一带黑道上的顶尖人物,因为得罪了华山和峨嵋两派,在川陕一带站不住脚,才奔来洪泽湖,投入风云教。
  两人仗着一身高强的武功,原以为最少可以弄个黑衣统带干干,没想到最后却只被编为一级杀手,划归黄衣统带张奇辖下。
  在风云教中,一级杀手的身份并不低。
  一级杀手再升上去,便是黑衣统带。
  两人所争的,其实并不是“一级杀手”与“黑衣统带”间一线之差的名份,而是两者之间的差别待遇。
  诸如不分衣服的颜色,只要是统带身份,便有资格面谒教主。而一级杀手跟黑衣统带在职等上虽只差了一级,便不具备这份荣幸。
  此外,在居住饮食各方面,一名一级杀手的待遇,也跟一名黑衣统带的待遇,相差甚为悬殊。
  而其中最为明显的一项,便是薪饷。
  口        口        口
  风云教杀手分五级,待遇是五级杀手俸白银二十两,四级二十五两,三级三十二两,二级三十四两,一级三十六两。
  在杀手级的教徒来说,这种等差尚算合理。
  但如果一名一级杀手突然被擢升为黑衣统带,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黄、红、蓝、黑四级统带,薪饷是由纹银一百两起算,每升一级,加饷五十。
  这也就是说,一名二级杀手升为一级杀手,他所得到的好处,是每个月可以多领二两银子。
  倘若他再由一级杀手升为黑衣统带,那么,他每月领得的饷银,便将近他原待遇的三倍!
  这种大得离谱的差距,其实正是风云教主统驭部属的—种精明手段。
  他以薪饷的差距,造成各级统带的权威。也以这种大幅度的差距,诱发杀手们希冀升迁的欲望!
  这种差距等于明显的告诉那些杀手们,你们是不是希望活得舒服痛快一点?好!干吧!往上升吧!除了一心效忠,拼死卖命,舍此别无他途!
  不过,这套升迁制度,对别的杀手也许有效,但对范大海和梅长林这两名一级杀手而言,却并不产生任何诱导作用。
  因为他们一直认为自己被编为一级杀手,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他们觉得本来就该编为黑衣统带,甚至蓝衣统带,或是红衣统带,他们都是觉得当之无愧!
  如今却要他们从低薪的一级杀手干起,心中既然有了疙瘩,叫他们如何能卯得上劲?
  在茶几底下,范大海以足尖轻轻踢了梅长林两下。
  梅长林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于是,范大海转身过去,朝黄衣统带张奇高高举杯道:“张老总,有了这件奇功,总坛护法的金交椅,老总你是坐定了。来,干一杯,祝老总步步高升!”
  张奇酒暖欢肠,正在暗自陶醉,被范大海这一恭维,更是飘飘然如驾五彩祥云,直上九宵!
  “哪里,哪里。好说,好说。”他裂开大嘴,打了个哈哈道:“这次能够逮住姓纪的这小子,你们兄弟俩的功劳也不小。”
  梅长林等张奇干了那杯酒,跟着举杯道:“长林也敬老总一杯!”
  张奇大乐。“好!咱们哥儿几个今夜就喝他娘的一个痛快!”他一仰脖子,喝下第二杯:“我张奇这个人,你们知道的,为人最讲义气。只要我张奇将来有了好处,绝少不了你们兄弟俩的一份!”
  梅长林紧接着道:“以后还望老总多提拔!”
  张奇道:“没问题!”
  范大海道:“我们两个这辈子是跟定你张老总了。”他转脸问梅长林:“那两句话怎么说?鞠躬——?”
  梅长林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范大海道:“对,对,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奇平时喜欢听戏文,知道这两句话的意义,听了自是更为受用。
  但他却故意又打了个哈哈道:“快过年了,别死啊死的挂在嘴边,听起来很不吉利。”
  他显然非常满意这两名部属对他的忠诚,这时朝两人招招手道:“把椅子搬过来这边坐,暖和一些,也可以吃点熟菜。”
  范、梅二人恭谨如命,立即将椅子和酒菜一起搬了过去。
  张奇愈喝愈起劲,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诉说当年在江湖道上的一些得意事迹。
  范、梅两人则从旁逢迎凑和,一面不断轮流敬酒助兴。
  他们三个人的酒量,本在伯仲之间。
  如今,范、梅二人有意劝酒,他们一人喝一杯,张奇便要喝两杯,时间一久,结局自是不问可知。
  张奇先是淘淘不绝的吹大牛,接着是扯开破锣嗓子,大唱不堪入耳的“十八摸”和“王大娘补坛”。
  最后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要去找个地方睡会儿。
  范、梅二人眼色一使,知道时间到了。
  由梅长林假作好意搀扶,实则是加以挟持,范大海则由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张奇的心脏部位,一刀齐根捅入。
  范、梅二人,都是杀人的行家。
  张奇即使没有醉成这付样子,都不一定是两人的对手,如今被两人稳稳定定的抓紧了,像杀猪宰羊般摆布,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张奇浑身发抖,嘴巴里只含含糊糊骂了几个混字,便脑袋一歪,软痪下去。
  范、梅两人放平尸身,开始争着去掏张奇那个圆鼓鼓的荷包。
  忽然间,啪的一声,梅长林的后脑勺上,不知被什么物件锤击了一下。
  梅长林摸摸脑勺子,侧脸怒声道:“老范,你这是什么意思?”
  范大海一怔,跟着也露出不之色道:“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梅长林道:“你干嘛要动手?”
  范大海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动手?你想独吞?”
  梅长林道:“你真的想动手?”
  范大海道:“动手怎样?难道老子还会怕了你?”
  梅长林喷了口酒气道:“奶奶的,过去道儿上的朋友说你不是个东西,你他奶奶的果然不是个东西!”
  范大海冷笑,眼球上满布血丝:“你他妈的是个好人?搞起女人来,连自己的师妹和舅母都不肯放过。过去这些年来,杀人放火,强奸逼赌,哪件缺德事你他妈的没干过?”
  梅长林疮疤被揭,登时火冲顶门,猛然一巴掌掴了过去。
  范大海防不及此,随着一声脆响,左边脸颊上应声出现五条青指痕!
  范大海摸摸脸颊,点头切齿道:“好,算你姓梅的有种,老子今天不让你这个杂种瞧瞧颜色,我范大海就不是人养的!”
  梅长林狠狠的呸了一口口水道:"你他奶奶的本来就不是人养的,你凶,凶个卵!”
  然后,两人又对骂了几句脏话,接着就像两条疯狗似的扭打起来。
  两人的拳脚功夫,相差无几,虽然全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衣衫破碎,血迹斑斑,依然难分胜负。
  范大海捞住机会,迅速俯身捡起地上那把杀死张奇的血匕首。
  梅长林唯恐吃亏,也急忙抄起一张板凳。
  两人手上有了家伙,战况就顿时改观。
  不到三五个照面,范大海首先被板凳在小肚子上撞了一下。
  他忍着剧痛,一把抓住凳脚不放,然后身躯一转,绕去梅长林身旁,扬起匕首戳向梅长林的咽喉!
  两人因为都有六七分醉,又已耗去不少体力,以致打来完全不成章法。
  若换了平常时候,范大海这一刀,梅长林绝无躲不过之理。
  可是,一向在川陕道上以机警见称的梅长林,在这种要命关头,居然忘了放开板凳,赶快闪身躲避,而竟想举凳招架。
  举起一张笨重的长凳,当然不及匕首刺出利落。
  结果,范大海在梅长林长凳举起中途,刀插入后者喉管。
  梅长林绝气之前,凶性大发,也拼尽最后的气力,对准范大海脑袋,一凳砸下!
  口        口        口
  行宫里的大管事没有说错,四更漏残,风云教主带着两名蓝衣统带回来了。
  这位风云教主中等身材,一身豹皮劲装,外罩一袭织锦大披风,双眉倒竖,眼神奕奕,隆鼻阔嘴,脸色金黄,形象极为骇人。
  不过,行家一眼分明,那显然只是一付制作精致的面具。
  他听完行宫大管事的报告,双目顿时迸射出一股异彩。
  过去几个月来,风云教损兵折将,灾情极为惨重,换了普通的小帮派,可说绝对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但是,这位风云教主不在乎。
  他的根基稳固,兵员充足,财力雄厚。他自扬州二十四桥撤退,偃旗息鼓的这段期间,便是为了调整阵容,重新布署。
  黄衣统带张奇在风云教中地位虽然不低,但由于一向很少露面,在淮扬道上,却是个新人,他相信布下这一着妙棋,一定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现在,事实证明,他的安排完全成功了。
  “他们人在那里?”他问。
  “在贵宾厅。”
  “来了多久?”
  “大约二个更次。”
  “你看清楚了,张统带捉来的,确实是那个姓纪的小子?”
  “卑职接到法华寺普显老护法的鸽书,证实一丝不假!”
  “好,我们过去看看。”

  第二十七回
  屋子中央的大火炉,炭火正旺。
  炉上的铁架上面,有酒有菜。
  唯一不同的,炉旁坐着的黄衣统带张奇已经不见了。
  稍远的一方茶几两旁,也不见了那两名一级杀手范大海和梅长林的人影子。
  张奇躺在火炉旁边,仰脸向上,从胸腹之间冒出来的鲜血,像在他身躯四周泼下了一桶红色的油漆。
  梅长林和范大海两人的尸体,一横一竖,排得像个丁字。
  前者脖子上颤巍巍的插着一支匕首。
  后者头颅已破裂得像个烂瓜。
  行宫那位领路的魏大总管一脚跨进屋子,就呆住了。
  “咦!这怎么回事?”
  风云教主扭头转向身后那两名蓝衣统带。
  “包统带,你去看看他们的伤口!”
  其中一名身材较为瘦小的蓝衣劲装汉子,立即应声入屋。
  他先俯身详细检视黄衣统带张奇的尸身。
  “张统带酒气极浓,身上伤口只有一处。”他一边查看,一边高声报告:“伤口在心房上,一刀毙命,留有生前格斗的痕迹。”
  风云教主点头:“知道了,他是醉后遭人暗算。重任在身,居然如此贪杯,死得不算冤枉。”
  口        口        口
  包姓蓝衣统带再去验看那两名一级杀手的尸身。
  “他们两个是互殴致死。”
  他继续高声报告:“匕首握柄上有血,范大海右手也有血,而这张板凳只有中间部份有血,上面还黏着几根头发,这证明是范大海先刺中梅长林一刀,而梅长林则以板凳同时砸破范大海的脑袋。”
  风云教主又点头:“这样看来,一定是他们两个先谋算了张统带,然后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起争执,两个人又对打起来……”
  蓝衣包统带道:“两人生前好像也醉得很厉害。”
  风云教主没有再听下去,忽然手一指,转向魏总管道:“那边地上,毯子里裹着的,就是他们捉来的纪玄那小子?”
  魏总、管道:“是的。据张统带说,小子中了他的醉仙散,已被捆上牛筋铁绞索,三五个时辰之内,不会醒转过来。”
  另一名蓝衣统带道:“待卑属过去看看!”
  风云教主忽然手臂一扬道:“慢点!”
  他又静静的打量了那裹成一团的毯子几眼,才慢慢转向那名脸露迷惑之色的蓝衣统带道:“麻统带身上有没有倒须钉?”
  蓝衣统带道:“有。”
  风云教主道:“给我几根。”
  麻统带愕然道:“小子已中了张统带的醉仙散,又捆上了牛筋铁绞索,教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风云教主冷笑道:“上官副教主和扬州古大娘古统带是怎么失手的?你们几个的武功和机智,有谁比得上上官副教主和古大娘?”
  那位麻统带仍然有点不服道:“目前的情形不一样啊!”
  “什么情形不一样?”风云教主反问:“如果你们以为张统带的醉仙散,功效和它的名称一样,连神仙都能醉倒。那么,本教主不妨也问一句,倘若醉仙散可以醉倒这小子,那么,密宗十绝艺‘气、拳、刀、医、术、忍、食、色、魔、变’中的‘医’字又该如何解释呢?”
  麻统带一时语塞,期期道:“这个,这个……”
  风云教主道:“如果修习了密宗十绝艺中的医道,尚抵制不了黑道上的普通迷药,本教主又何必浪费那么庞大的人力物力,去追求徒具虚名的什么牢什子‘密宗十绝’?”
  麻统带结结巴巴道:“就算那小子将计就计,假装醉倒,但在捆上了牛筋铁绞索之后,他小子还能怎么样?”
  风云教主微微一笑道:“好,现在我请魏总管也去取一条牛筋铁绞索来,由你麻统带将本教主捆个结结实实,然后看本教主能不能挣脱这种牛筋铁绞索?”
  麻统带僵住了!
  他对他们这位教主,不期然由衷升起一股崇敬之意。
  他们过去,都是刀口上舔血,闯荡江湖的好汉。自以为勇猛过人,除了一死也别无难事。
  直到现在,他才陡然省悟,要成为一代之雄,原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风云教主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猛然一抖手腕,打出从麻统带手上接过去的那三支倒须钉。
  沙!
  沙!
  沙!
  三支倒须钉,同时出手,却分缓急轻重,先后顺序不同,分别以三处不同的部位,射入那被毛毯裹着的一团物体。
  三支倒须钉,如泥牛入海,毛毯下面的物件,连动也没动一下。
  两名蓝衣统带不禁齐声欣然欢呼道:“教主好手法,就算那小子卖乖装死,这下也耍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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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风云教主却在目光闪动之下,突然露出骇异之色。
  就在这时候,屋梁上有人哈哈大笑。
  “俗语说得好,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一道身形疾射而下:“风云大教主,我已大约猜出阁下是何方神圣了。揭下你那张伪面具,咱们该把那笔陈年老帐,好好的结算一下了!”
  两名蓝衣统带,以及行宫的那位魏大总管,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风云教主面不改色,镇定如恒。
  这神不虞之变,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
  如今血镖纪玄身外化身,突然凌空扑落,第一个猎取的目标,无疑就是他这位风云教主。
  而纪玄的一身武功,他也应该比谁都清楚。
  如果说有人应该惊慌,这时惊慌的应该是他这位风云教主,而不该是那位行宫的魏总管或是那两位蓝衣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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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说也奇怪,就在那两位蓝衣统带和魏总管等三人,闻声仓惶倒退,手按兵刃,目注顶空,准备迎鼠之际,这位戴着金色面具的风云教主,居然若无其事的走向那座大火炉,好像完全不在意高空扑下的血镖纪玄,随时都可能向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而更怪的是,纪玄下坠之势已尽,本可就势发招,直接攻取风云教主的要害,但不知为什么原因,纪玄居然半空中一个侧翻滚,突然斜掠出去,一掌拍向那位魏大总管的顶门上了。
  那位倒楣的魏总管正应了一句古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纪玄一掌,势如泰山压顶,他几乎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得过来,即告顶门开花,呜呼了帐!
  这位魏大总管倘若在死前有机会责询,相信他一定会问纪玄:你要打的人,是我们教主,为什么你竟放弃主要目标,却要拿我魏某人垫背?
  假如这位魏总管真会这样问,纪玄并不须要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厅堂中接着发生的景象,便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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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教主走到火炉前,也没见他有何举动,只听得啪的一声,人影即告下沉不见。
  而于同一瞬间,那座大火炉却告离地飞起,如古代以械具抛掷的火炮一般,带着一股火焰,疾奔大厅正门。
  如果纪玄不是半空中突然改变方向,这一炉熊熊炭火,将正好及时对准他当头罩落!
  原来加位风云教主有恃无恐的,便是大厅中的这一道秘密机关!
  人沉炉飞后,滑板上立即恢复原状。
  火炉落地,火焰四射,顿时波及厅中的一些木制家具。
  两名蓝衣统带见势不妙,立即夺门而逃。
  大厅地面下,隐隐传来那位风云教主得意的笑声:“姓纪的,你记住,有种就到洪泽湖本教总坛去见个高低……”
  纪玄离开那座气势宏伟的风云教行宫时,心情非常愉快。
  因为他尽管格于当时的形势变化,未能及时截住那位风云教主,但他总算如愿以偿的跟这个神秘的老魔头照了一次面。
  在今后扑灭风云教的整个过程中,这是个很重要的环节。
  虽然他一时还无法确定这位教主是何许人,但他会记住对方的身材、举动、语调,以及一些细微的小动作。
  他相信以后再在别的地方遇上了,无论对方以什么身份出现,他都能凭他敏锐的记忆和观察力,立即就会将这头老狐狸给辨认出来!
  其次,值得他高兴的是,在他离开那座贵宾厅之前,他已从黄衣统带张奇身上取回那五万两银票,以及那颗密宗镇山之宝火龙珠。
  下一次的密宗坐关大典,期限日益迫近。
  他留在中原的时间,已所剩无几。所以他必须加快步骤,以便在赶赴西藏护法之前,早日了结这段袈裟血案。
  了结这段袈裟血案最快的方法,便是继续追踪下去,逼使那位血案主谋者风云教主现身,诛灭巨魔,为武林除公害,以示因果报应之不爽!
  风云教主遁入地道前,最后留下来的几句话是:“姓纪的,你记住,有种就到洪泽湖本教总坛去见个高低——”
  所以,他若想提前实现此一愿望,目前显然只有一条路可走,继续前往洪泽湖。
  由此前往洪泽湖,只剩下几十里路,以纪玄的脚程来说,最多三四个时辰,便可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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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纪玄根本就没有前往洪泽湖的打算。
  他走的是回头路!
  他走回头路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他是纪玄。他为什么要那样听话,别人叫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他去洪泽湖有什么好处?
  莫娃告诉他:风云教的总坛设在洪泽湖。
  那位风云教主也要他去洪泽湖的风云教总坛见个高低。
  两相印证之下,风云教总坛设在洪泽湖,好像已是铁的事实。
  但是,谁能证明风云教总坛真的设在洪泽湖?
  退一步说,就算风云教总坛真的设在洪泽湖,可是淇泽湖方圆数百里,大小各种帮派,数以十计,龙蛇混杂,各据一隅,他向谁去打听那座总坛的所在地?
  就算打听到了,他也冲进去了。
  但谁又能保证他一定可以在总坛见到那位风云教主,或是可以在公平待遇下跟那位风云教主“见个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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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飞舞如故。
  美人堂热闹如故。
  常输将军孙百胜的豪情也如故。
  当这位孙大公子以一付天字九的牌面,杀了一个通,正兴高彩烈地睥睨自雄之际,忽然间,这位孙大公子目光一直,呆住了!
  他看到一个人正杂在人群中朝他微笑。
  这个朝他微笑的人,正是纪玄。
  孙百胜愣了片刻,很快的便露出一脸惊喜之色。
  “我要陪朋友喝酒去,不玩了!”他推开面前的牌和银子:“老李,你来代我推庄,输赢算我的,你吃干股三成!”
  他们勾肩搭背,冒着风雪,亲亲热热的进了后面的销魂厅。
  今天的销魂厅,显得有点冷清。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孙百胜今天的手气实在太好了。
  平时那些想在赌桌上先刮几文,然后再来销魂厅拿别人银子享乐的赌友,今天个个阴沟里翻船,谁也没沾上一丝好处,外快没捞着,反而贴了老本,自是精神不振,玩兴也大减了。
  不过,兵在精而不在多,像纪玄和孙百胜这样的客人,只要摆上一桌酒,气氛就不一样了。
  那些生意清淡的粉头,争先恐后的过来请安问好。
  孙百胜还是韩信将兵的老脾气,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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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菜上桌,雨露均沾。
  孙百胜吩咐厨房里的伙计,替那些粉头每人都备了一付杯箸。
  在一般喝花酒的客人来说,这是一种很少有的慷慨举动。
  因为那些粉头们虽然穿戴得花枝招展,看上去很有一点贵妇气派,但在陪客人喝酒时,却永远只有酒到杯干,而没有动筷子的份儿。
  清楚她们生活底细的人,都知道这些粉头们伙食奇差无比,平常私底下加两个荷包蛋,或是偷尝一条鸡腿,就已经算是够阔气的了。
  她们的收入说起来并不差,但她们能分到手的,却有限得可怜。
  吃大鱼大肉,穿金戴银,养得肥头胖脑的,那是老鸨,不是她们。
  所以,在她们这一行,都喜欢巴结阔客人,并不是她们天生一付贱骨头,而是因为她们也是人,也有一般人的欲望。
  阔客人让她们少灌几口酒,多分润几筷子菜肴,或是偷偷塞给她们一点小费,那才是她们最实惠的好处。
  纪玄的兴致,今天也好得出奇。
  他和孙百胜以及那些姑娘们,一个个不断轮流照杯,好像难得碰上这么个好日子,大有不醉不休之意。
  最后,沉不住气的,还是孙百胜。
  这位常输大将军在大伙都有了五六分酒意时,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吩咐伙计兑了散银,分别赏了那些姑娘。
  然后,要她们暂时退下去,表示他要跟纪玄谈点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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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那些姑娘离开后,他望着纪玄低声道:“那天在法华寺,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玄微微侧着面孔道:“你问我,我问谁?”
  孙百胜道:“那天你也醉了?”
  纪玄道:“废话!如果我没有醉,我又怎会跟你分手?”
  孙百胜道:“既然你也醉了,后来怎么突然不见了人影子?”
  纪玄道:“你发现我不见了人影子,是多久之后的事?”
  孙百胜思索了片刻,皱眉道:“那天,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当时我头疼得很厉害,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
  纪玄道:“后来呢?”
  孙百胜又皱了一下眉头道:“后来——那个叫普显的老和尚告诉我,说你可能喝醉了酒,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碰上了什么特殊情况,必须先走一步,来不及通知我,所以我也就没有加以深究,便又带着孙福和孙寿,回到这里。”
  他眨了一下眼皮,望着纪玄道:“那天夜里,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纪玄微笑道:“我去了一趟宝应。”
  孙百胜一呆道:“这里也是宝应县境啊。你去的是宝应什么地方?”
  纪玄道:“孙家庄!”
  孙百胜一呆道:“那是小弟住的地方啊!你去干啥?”
  纪玄道:“我去打听一个人。”
  孙百胜道:“打听谁?”
  纪玄道:“你孙兄!”
  孙百胜意外得差点跳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他又惊又怒,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气:“我们一起喝酒,你把我灌醉了,自己却悄悄离席,去我住的地方打听我——我孙百胜有什么好打听的?”
  纪玄端坐如故,微微一类道:“我要打听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孙百胜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他指头指着纪玄,已经有些发抖:“什么事情,你说!”
  纪玄含笑从容道:“第一,我已打听清楚,令尊虽然外号孙百万,其实早就成了一个空架子。在孙家庄上,你们孙家除了一幢老宅子看上去还有点气派之外,据说有时连宅子里的日常开支,都显得极其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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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脸色都气白了,隔了好半响,才狠狠点了一下头,冷笑道:“好,真想不到你血镖纪玄,堂堂一代人杰,竟也生了这么一付势力眼,你嫌孙某人家境已经中落,我们这个朋友以后不交就是了!”
  纪玄微笑道:“交你这个朋友,我并没有吃过亏。像大前天你还给了我二万两银子,就是一个最好的事实证明。”
  孙百胜怒声道:“既然你也明白这一点,为什么要去刨我孙某人的根底?”
  纪玄笑道:“我是为了想澄清一项疑问。”
  孙百胜道:“什么疑问?”
  纪玄笑道:“孙兄平时大把大把的银子不断花出去,它的来源到底在哪里?”
  孙百胜脸色又是一变道:“你怀疑孙某人的手脚不干净?”
  纪玄微微一笑道:“你孙兄的人品绝对没问题,我只是怀疑孙兄是否受了别人利用连自己都给蒙在鼓里?”
  孙百胜道:“我受了谁的利用?”
  纪玄笑道:“那些提供大量金钱供你孙兄花用的人!”
  孙百胜道:“你管的闲事太多了!”
  纪玄笑道:“这一点我纪玄完全承认。而你我相交,也非自今日始,所以你孙兄也不能以这一点来见责于我纪某人。”
  孙百胜寒着面孔道:“除了这件事,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纪玄缓缓道:“我想知道的事情,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孙百胜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纪玄道:“我知道的第二件事情是,你孙兄跟风云教的一位赵副帮主好像处得很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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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整个人一下子崩溃了。
  纪玄没有继续为难他。
  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送去孙百胜手上。
  孙百胜抖着手接下了。
  纪玄以杯沿对杯沿轻轻碰了一下,然后首先引杯一饮而尽。
  这杯酒让孙百胜恢复了不少信心和勇气,因为他可以从纪玄的态度上看出来,纪玄虽然查清了他的秘密底细,但对他却显然并无多大恶意。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孙百胜喃喃如吃语,眼光不敢正对纪玄。
  “是事实告诉我的。”纪玄微笑:“淮扬道是今天江湖上风云最险恶的一段地区,很少有人敢身怀钜金在这个地段上悠然来去自如,除非这个人身份与众不同,背后随时都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保护着他!”
  孙百胜忍不住转正面孔道:“这样说来,你是早就对我孙某人起了疑心了?”
  纪玄笑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虽是两句老话,却深深蕴藏了做人的道理。尤其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能时时记住这两句老话,可谓受益无穷。”
  孙百胜道:“你纪兄既已查出我孙某人跟风云教有勾搭,现在你打算以什么方式来处置我孙某人?”
  纪玄微笑道:“跟以往一样,我们还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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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露出满脸惊疑之色,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双目中却已止不住流露出一片喜悦和感激的神采。
  “为你孙兄着想,有几件事,我觉得你孙兄必须重新慎重考虑。”纪玄诚恳的接着道:“风云教的教徒,等于是一批罪犯的大集合。那位风云教主,更是个阴险毒辣的人物。你孙兄不会武功,过去也不是黑道上的人物,他们利用你的,只是在淮扬这一带,你孙兄公子哥儿的一点名气。
  “他们供给你金钱挥霍,你替他们收集情报。万一有一天这层关系失去利用价值,我实在替你孙兄担忧。”
  孙百胜道:“这一点纪兄放心,我跟里面那位赵副教主的关系不同。”
  纪玄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孙百胜道:“我们是中表兄弟。”
  纪玄摇摇头道:“在风云教中的人说来,这层关系太脆弱了。”
  他又敬了孙百胜一杯酒,缓缓接着道:“昨天夜里,我就亲眼看到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为了保住教主行宫的秘密,他们先杀了一个忠心耿耿的低级教徒。后来,为了谋夺火龙珠和几万两银票,两名一级杀手又杀了一名黄衣统带,然后再起内哄,双双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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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这两个例子,跟你孙兄也许并无多大关系。”纪玄道:“我再提一件事,你孙兄也许就会明白了。你过去不是常去太平镇江寡妇那里吗?”
  孙百胜点头。
  纪玄道:“你知道江寡妇是谁?”
  孙百胜茫然道:“江寡妇就是江寡妇,还会是谁?”
  纪玄道:“江寡妇就是过去江湖上大大有名的正牌九尾金狐艾格格。后来的风云教四大副教主之一,太平镇风云教第八分舵的负责人!”
  孙百胜张大眼睛道:“有这种事?”
  纪玄道:“江寡妇当时的老相好,就是淮扬帮的大总管上官杰,而上官杰实际上也是一位风云教副教主!”
  孙百胜张大眼睛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由此可以证明,风云教除了利用你孙兄之外,对你这位孙大公子根本就不重视。”纪玄接着道:“对于风云教中的机密,你孙兄几乎一无所知。如果你孙兄一开始就对那位江寡妇动了念头,你想想该多危险!”
  孙百胜脸色泛白发青,额角鼻尖同时冒出一颗颗像小米似的汗珠。
  他挣扎了片刻,才哑声道:“我其实也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
  纪玄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正容道:“我这次重回美人堂,是为了两件事。第一是为了你孙兄今后的前程和安全。第二,是为了向你孙兄讨教几个问题。如果你孙兄相信我的诚意,我们可以再谈下去。否则,一切到此为止,咱们不妨喝酒打哈哈,把刚才那几个妞儿再叫过来,尽情风流,尽情痛快!”
  孙百胜当然听得出纪玄这番话的严重性,于是也很诚挚的回答道:“你纪兄应该清楚我孙百胜是块什么料子,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武功。过去,我懂得的,只是吃喝玩乐。在你纪兄指点之前,我懵憧无知,什么也参不透澈。
  “现在,蒙你纪兄剖心解析,我明白了,但我仍然浑浑噩噩,不知如何自处。如果你纪兄仍然把我孙百胜当朋友,就请你纪兄直接指出一条明路,我一定会听纪兄的!”
  纪玄从怀中取出那五万两银票,塞在孙百胜手上:“我知道你孙兄一向大而化之惯了,一下子可能改变不过来。这五万两银子,原来都是你的,现在你收回去。如果你改不掉你的老毛病,它可能三天不到就会被你花得干干净净;如果你改变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这笔钱你将八辈子也花不完。”
  孙百胜接下那叠银票,眼圈儿已经有点红润。
  “你可以告诉你那位中表兄弟,赵副教主:说你已经厌倦了这种花花绿绿的生活,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多看一点书,修身养性,重新做人。”
  孙百胜拭了一下眼角,点头道:“我懂得你纪兄的意思。”
  纪玄接下去道:“你懂我的意思就好,我想你那位中表兄弟,以他在风云教中副教主的地位,只要他还有一点点人性,他就应该设法成全你的心愿。”
  孙百胜又点头道:“我想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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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玄道:“第二件事,是我对你的请求。你可以就你知道的回答我,如果你孙兄有所顾急,你也可以拒绝回答。无论你孙兄如何决定,我都不会责怪你。”
  孙百胜坐正身子,毅然道:“别拐弯儿了,纪兄,你说,我孙某人还不至于那么没骨头!”
  纪玄道:“首先,我要请教的,是你孙兄有没有去过风云教总坛?”
  孙百脱:“没有。”
  纪玄道:“那你孙兄知不知道风云教总坛设在什么地方?”
  孙百胜道:“知道。”
  纪玄道:“什么地方?”
  孙百胜道:“洪泽湖。”
  纪玄一怔道:"风云教总坛真的设在洪泽湖?”
  孙百胜道:“这一点决错不了。”
  纪玄道:“何以见得?”
  孙百胜道:“我老实告诉你纪兄,我那两个长随,孙寿和孙福,实际上并不是我们孙家的家人。”
  纪玄道:“风云教派来的?”
  孙百胜道:“他们真正的身份,是风云教中的二级杀手!”
  纪玄微笑道:“那么,他们昨天有没有告诉你,那名赢了你三万两银子的黄衣和尚,就是他们教中的黄衣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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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一愣道:“那——那个贼和尚,原来是风云教中的一名黄衣统带?那——那他为什么——要在我推庄时,押那么重的注?”
  纪玄微笑道:“原因很简单,他也弄不清你跟风云教的真正渊源!”
  孙百胜叹了口气道:“这算他妈的什么帮派!哪像人家丐帮和淮扬帮,义字当头,祸福与共,生死同心,唉……”
  纪玄道:“你肯定风云教总坛设在洪泽湖,是不是那两名风云教二级杀手,孙福和孙寿告诉你的?”
  孙百胜点头道:“是的。”
  纪玄笑笑道:“你以为那两个家伙说的话一定确实可信?”
  孙百胜皱眉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纪玄点点头道:“好,一切到此为止!你孙兄的回答虽然令我很失望,但这也证明我对你孙兄的估计不差。你并不是风云教的一员,你在风云教中的地位,跟昨夜那名被杀灭口的教徒,处境相去无几……”
  纪玄说的是老实话,但听在孙百胜耳朵里,却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就在孙百胜正待开口辩驳之际,纪玄突然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孙百胜会意,立即住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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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候,销魂厅门口,陆续走进来三名客人。
  前面两人,年纪不大,大约三十来岁光景。
  两人上唇都留着一小撮一字胡,正是那种意气风发,唯恐不被别人尊重,以致故意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好叫别人不把他们当成年纪轻的年轻人。
  这两名年轻汉子后面,则是一名已不年轻而硬充年轻的中年汉子。
  这汉子至少也在四十五岁左右,两边眼眶下面,已出现两个浮肿的大眼袋,但上下唇的胡喳儿,却刮得干干净净。
  他一身衣着,衣料精致而华贵,走路的姿态,也显得阔步昂扬。好像他无论走哪里,都该受到万人喝采,一致肃立致敬似的。
  但是,这里是美人堂的销魂厅。
  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伙计粉头和客人,都曾见过很多大人物和大排场。
  不论你在江湖上名声多么响亮,只要到了这里,你就只是一名要酒菜要女人的普通客人,谁也不会对你发出欢呼,或多望你一眼!
  对这位客人发生兴趣的,只有一个人一一纪玄。
  纪玄制止孙百胜开口说话,显然也是为了这个举止看上去目空四海的客人。
  孙百胜低声道:“这人是谁?”
  纪玄微笑道:“淮扬道上的大人物,一棍无敌庄强!”
  孙百胜一怔道:“淮扬帮的四虎将之一?”
  纪玄道:“不错。”
  孙百胜道:“听说淮扬帮主双枪镇淮扬徐宏武为人极为谦冲持重,他属下的护法,怎会如此跋扈嚣张?”
  纪玄微笑道:“俗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位庄大仁兄外形看起来虽然不讨人欢喜,但了解这位仁兄为人的人,都知道这位淮扬帮虎将实际上并不是个坏人。”
  孙百胜道:“你跟这位庄大护法是老相识?”
  纪玄点头道:“不但是老相识,而且交情还不错。所以,我想请孙兄回避一下,这里的酒帐由我算。孙兄此后若肯听从小弟意见,急流勇退,远离是非,明哲保身,以后我们哥俩来日方长,一定还不乏把盏畅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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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依言离去后,一棍无敌庄强果然走来纪玄对面坐下。
  他问纪玄:“刚才离开的,可就是孙家庄孙百万的那个败家子常输大将军孙百胜?”
  纪玄点头道:“不错。”
  庄强道:“你跟这小子经常混在一起?”
  纪玄笑笑道:“他跟我的嗜好差不多,只要是到了这一类的场合,想不碰头实在很困难。”
  庄强道:“最近看到老陆没有?”
  纪玄一愣道:“你是说恶胡子陆富?”
  庄强道:“是啊!”
  纪玄眨着眼皮,不胜迷惑道:“恶胡子是你们淮扬帮的大护法,根据贵帮帮规,护法的行动虽然不受限制,但依一般情理判断,无论因公因私外出,他都该跟贵帮主或护法堂有个联系才是道理。很久没有看到那个骚胡子了。我也正想向你打听他的消息,你怎么反而问起我来了呢?”
  庄强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道:“老陆一向不是个糊涂人,不知道是否出了什么事故,帮里上上下下,都在为他担心……”
  纪玄道:“你是奉了徐老帮主的命令,出来找他的?”
  庄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已出来半个多月,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碰乱闯,明晓得这样做毫无好处,但又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来。”
  纪玄思索了片刻道:“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咱们先喝几杯,驱驱寒气,我答应帮你们设法打听就是了。”
  天黑之后,纪玄带着七分酒意,就歇在老相好杏铃姑娘的房间里。
  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有一种预感,当天夜里,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他跟一个姑娘睡在一起,如果有人想找他,一定比他睡在宾馆里要方便得多。
  口        口        口
  他的预感果然没有落空。
  大约三更时分,房门上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叩击之声。
  杏铃自睡梦中惊醒,霍地拥被坐起道:“谁?”
  纪玄急忙掩住她的嘴巴道:“别出声,大概是找我来的,我去开门看看。”
  房门打开,门口站着的,是赌厅助手老李。
  老李递给他一个纸团,低声道:“是孙公子叫小人送来的,他请纪玄公子立即启阅,并请纪公子千万不可张扬出去。”
  纪玄接过来道:“什么事这般紧急?”
  老李笑笑道:“小人不识字,也没打开看,大概是手气不顺,想向纪公子请救兵也说不定。”
  纪玄道:“好,你先走吧,我会照他的意思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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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走了,纪玄点上油灯,展读密函。
  赌厅助手老李没有猜错,孙百胜这张字条,果然是封求救书。只不过孙百胜所要求的,并不是金钱方面的支援。

  适接敝表哥口信及药物一包,嘱就近对吾兄有所不利。
  弟已悔悟,决不遵行。
  请设法代为摆脱孙福孙寿两奴才,以便弟易装远走高飞,不再受奸人驱使。
  知名不具。

  杏铃坐在床上问道:“纪相公,是谁送来的什么东西?”
  纪玄将字条收起,淡淡地道:“是孙公子手气欠佳,要我去代他推几庄。”
  杏铃道:“你去不去?”
  纪玄道:“老朋友了,不去怎么说得过去?”
  杏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一般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有些时候,我看天下再漂亮的女人,也抵不上两颗小小的方骰子。”
  纪玄转身微微一笑道:“你完全说对了!一般人只知道说:‘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却忘了一句比‘酒’和‘色’更重要的‘赌是万恶的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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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百胜今夜的手气果然不太佳妙,当纪玄赶去赌厅时候,他已输去了差不多有八千多两银子。
  这是一般人通常都输不起的数字。
  就是这位常输大将军,输来显然也很吃力。
  纪玄走过去,观望了片刻道:“孙兄,你这几天睡眠不足,人太累了。你先下去休息休息,让小弟来过过手瘾。”
  纪玄一上桌子就没有再离开,而那位满脸倦色的孙大公子,自离开大厅之后,也就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天亮之后,赌局尚在继续,后面宾馆中,却为美人堂首开记录,爆发一桩惊人的大事件!

  第二十八回
  常输将军孙百胜孙大公子忽告失踪不见!
  他的两名贴身随从,孙福和孙寿,则被人发现躺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蒙头大睡,只是手脚已经冰冷,完全断了气息!
  两人身上没有外伤,仅胸腹间有块掌心大小的紫色瘀痕。
  事实至为明显,这两名武功不弱的长随,是丧命于一种神奇的内家掌力。
  对方杀人的目的,无疑是为了绑架那位家财雄厚的孙百胜孙大公子!
  在群雄割据的淮扬道上,发生这一类的事件,本来并不足为奇。
  如今成为问题的,是它发生的地点!
  美人痣的美人堂能在淮扬道上有今天的地位,全仗了它能保障顾客安全的美好信誉而存。
  如今居然有人从美人堂中架走了在淮扬道上赫赫有名的孙大公子,并一举杀死了他的两名随从,消息一旦张扬出去,天狼帮今后要想在这条官道上继续占有一席之地,恐怕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大阎王华元甲满脸杀气,在忠义厅召齐手下十二天狼,拍着桌子下命令:限十二天狼七天之内查明真像,不管对方是谁,查清了就拼!
  站在身为天狼帮主的立场上,这道命令并没有下错。
  可是,手下的十二狼,可就有点为难了。
  他们十二天狼都是淮扬道上出了名的狼角,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如果要他们正面冲锋陷阵,他们可说一个个都是勇不可当的虎将。
  但他们只是赵子龙,不是诸葛亮。
  你可以叫他们去砍、去杀、去死,但你绝无法叫他们在这方面表现才华。
  他们在帮中待遇不错,这些年来,风平浪静,他们在枣人堂也着实享受了一段不短的好日子。
  天狼帮的威信受到打击,他们心中的滋味,并不比帮主华元甲好受到哪里去。
  所以,当帮主下完命令,气咻咻的离去之后,他们十二人并未立即散开。
  相反的,他们派出岗哨,守住大厅四周,不许闲人走近。
  十二人聚拢一起,又各自搜索枯肠,很坦率的提出问题,密切的讨论了一个上午。
  他们将目前尚留在美人堂的二十六名客人一一过滤,发现其中最可疑的一个人。就是血镖纪玄!
  因为只有一个人血镖纪玄,才有使得出这种手段的本领。
  其余二十五人,都是美人堂的常客,这些人的底细,他们全都清楚。
  他们肯定这些人不但没有干下这件大案子的能耐,而且根本就没有这份胆量!
  可是,这件案子,真的是血镖纪玄干的吗?
  他们谁也不敢确定。
  因为纪玄虽有做案的能力,却没有犯案的动机。
  第一,以纪玄的为人,他不可能为了勒索金钱而出此下策。
  第二,纪玄与孙百胜多年的老朋友,两人之间,只有真挚的友谊,而谈不上任何恩怨,纪玄没有理由要向这样一位知己的老朋友下手。
  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纪玄没有犯案的时间!
  昨夜,赌厅里每个人都可以证明,纪玄自替下孙百胜之后,就没有再离开过这大厅一步了。
  除非这位血镖有分身之术,否则说什么这件怪案也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十二天狼商量的结果,终于被他们想出一着妙棋:以天狼帮的名义,重金礼聘纪玄协助他们共同对付那个暗中破坏天狼帮声誉的敌人!
  不消片刻,纪玄请来了。
  天狼一号向他坦诚地说出相邀之意,并请纪玄提出他希望获得的报酬。
  纪玄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抱歉得很,这件事纪某人爱莫能助。”
  天狼一号道:“纪大侠有所顾忌?”
  纪玄又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不是顾忌,是泥菩萨过江。”
  天狼一号微怔道:“纪大侠的意思,是说自身难保?”
  “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多年前有关扬州袈裟血案的那段故事。”纪玄叹了口气道:“由于纪某人锲而不舍的追查,这件血案的案情总算渐渐有了眉目。但这也为纪某人带来了大麻烦,在今天这条淮扬道上,我纪某人无论走到哪里,可说随时都有生命之险,你们想想我纪某人哪有这份心情和余力再为贵帮效力?”
  天狼三号挺起胸脯道:“纪大侠请放一百零八个宽心,在别的地方我们不敢说,只要你住在我们天狼帮的美人堂,我们担保——“
  他话没说完,突然红脸住口。
  他们担保?
  担保什么?
  天狼二号赶紧接下去道:“我们老三的意思,是说纪侠只要肯帮我们这次忙,我们担保将来也会全力为纪玄分忧。”
  纪玄微笑道:“你们知道当年那件袈裟血案主谋者是谁?”
  天狼二号道:“不太清楚。”
  纪玄道:“那么,你们知木知道洪泽湖有个风云教?”
  天狼三号一愣道:“这件血案跟风云教有关?”
  “不错,袈裟血案的正凶,便是该教那位神秘的教主。”纪玄道:“所以我说,你们的忙我帮不上,你们将来也一定无法为我纪某人分忧。咱们彼此之间,互有困境和苦衷,所以,我们只好像一句俗话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
  当天下午,美人堂的二十六名客人,先后散去一大半。
  孙百胜的失踪和两名随从被杀,是个可怕的恶例。
  天狼帮既已证明没有保护客人安全的能力,谁还敢再在这座美人堂中呆下去?
  纪玄没有马上离开。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
  这座美人堂还算得上是个安全的地方,除非另外再出现一个血镖纪玄,他一时大可不必像别人那样为安全操心。
  不过,纪玄继续留在美人堂,倒也并不是为了美人堂是个值得信赖的庇护所,可以长期居住下去,尽情吃喝玩乐一番。
  他暂时不想离开,只是为了想在这儿会见几个人。
  他想会见的人,就是太平镇普渡寺那三个假和尚:了缘、了云、了雨。
  尽管他没跟那三个假和尚约定会面的地方,但他相信,三人之中无论谁有事情要找他,最后却一定会找来这座美人堂。
  三个假和尚办事的能力都很强,屈指算来,他交代的事,也该有点眉目了。
  如果他不在这里多留几天,双方很可能会失之交臂。
  晃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十二天狼在美人堂中轮班进进出出,忙碌异常。
  从每个人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追查孙百胜失踪之谜,显然没有任何一点进展。
  这使纪玄安心不少。
  纪玄清楚,那位孙大公子的确不谙武功,虽然他循嘱替对方除掉了孙福和孙寿那两个风云教派来的杀手,但孙百胜仍有可能在走出美人堂之后,被十二天狼截获的危险。
  现在,事隔三天,一切平安,只要偏离了这条淮扬道,他就再用不着为那位孙大公子担心了。
  在过去的三天中,原有的二十几名客人虽已陆续走光,但堂中的客人,并未因此而减少了。
  因为孙百胜失踪事件尚未在外间传开,淮扬道上一些不知情的老顾客,仍在不断向美人堂分批涌进。
  堂中的赌厅和销魂厅,依然笑语喧哗,热闹如故。
  纪玄的镇定态度,洗净了十二天狼对他的猜疑,他仍是美人堂中最受欢迎和最受重尊敬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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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的巳牌时份,堂中又来了一位身份不凡的客人。
  恶胡子陆富。
  当这位淮扬帮的金带大护法走进赌厅时,纪玄正好抓到一付“板凳”配“提篮”的瘪十,牌一翻开,欢呼四起,押注的下家无不喜欢颜逐开。
  助手老李开始一一赔注,纪玄则指着恶胡子道:“瞧瞧,你这个骚胡子,早不来,晚不来,一来就替你家纪大侠带来一副大瘪十,真他奶奶的十足的是个八败精加扫帚星!”
  陆富走过来看了一眼,头一摆,笑道:“好,算我是个八败精加扫帚星好了,输多少,算我的,咱们去后面喝几杯浇浇霉气!”
  他们沿着长廊,并肩缓缓走向后院的销魂厅。
  纪玄道:“你可知道庄强在找你?”
  陆富道:“知道。”
  纪玄道:“你们已经见过面?”
  陆富:“没有。”
  纪玄道:“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
  陆富道:"去了一趟扬州。”
  纪玄道:“去一趟扬州要这么久?”
  陆富:“我还去了一些别的地方。”
  纪玄道:“哪些地方?”
  陆富道:“瓜州、仪征、六合。”
  纪玄道:“这几个地方,仍在你们淮扬帮的势力范围之内,处处都有你们的分支舵,你为什么不向总舵梢个讯息?”
  陆富道:“用不着。”
  纪玄道:“为什么?”
  陆富道:“我的行踪帮主清楚,他知道我不跟总舵联络的原因。”
  纪玄心头微微一震,不期然打心底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昨天一棍无敌庄强在销魂厅表示,他是奉了帮主的命令,正在四处寻访陆富的行踪。
  今天,这位恶胡子却说他的行踪帮主清楚,并且知道他不跟总舵联络的原因。
  两人都是淮扬帮目前仅有的两名金带大护法之一,究竟谁在说谎?
  抑或帮主徐宏武一时忙晕了头,以致忘记他对陆富的交代,又对庄强下了一道错误的命令?
  如果两者皆不是,答案只有一个:帮主徐宏武对这两位金带大护法中的某一位,显然已对斯人之忠诚产生怀疑!
  这个受到怀疑的人是谁?
  庄强?
  陆富?
  纪玄跟淮扬帮在名义上可说没有任何渊源。
  不过,江湖上人人清楚,由于纪玄的刚正不阿,以及淮扬帮主徐宏武的襟怀开阔,再加上后者那位独生掌珠徐香凝和纪玄之间一缕若隐若现的微妙情愫,双方的关系,可说极为密切。
  在淮扬帮中,护法的地位极为重要,一位护法的忠诚与否,足以影响该帮的兴衰。如今淮扬帮发生这等重大变故,纪玄当然无法不关心。
  若以私人感情来说,纪玄当然不希望受帮主怀疑的护法,就是眼前的这个骚胡子。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人处理重要事件时的正确态度。
  他现在要做的,是查明事实真象,再加以小心验证,然后决定如何来帮助淮扬帮解除此一隐伏的危机!
  他们走进销魂厅,点了酒菜。
  在酒菜上桌之前,纪玄谨慎地提起刚才中断的话头。
  “过去这些日子,你奔走于瓜州六合一带,究竟在忙些什么?”
  “搜集某人叛帮的证据!”
  “成绩如何?”
  “差强人意。”
  “你指的某人,就在庄强?”
  “不错!”
  纪玄没有感到惊讶,因为陆富会如此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感觉到的,只是有点遗憾。
  双枪镇淮扬徐宏武,处事公正,待人宽厚,平时对帮中子弟,更是关怀备至。身为淮扬帮的任何一员,都没有背叛他们这位老帮主的理由。
  可是,该帮先有大总管上官杰勾结风云教在前,如今又证实金带护法庄强萌生异志,试问怎不令人感慨万千?
  酒菜上桌之后,纪玄道:“你查到的是些什么证据?”
  陆富道:“瓜州、仪征、六合等三处分舵十八名弟子的画押亲供,以及庄强按人头收买的脏物黄金三百六十两!”
  纪玄道:“庄强支付他们每人二十两黄金,条件是什么?”
  陆富道:“要他们改投风云教!”
  纪玄一怔道:“又是风云教?”
  陆富哼了一声道:“这个什么风云教如果不能彻底扑灭,不仅淮扬道上今后不得安宁,就整个中原武林来说,都无疑是个莫大的祸源!”
  纪玄道:“你向徐老帮主报告了没有?”
  陆富道:“还没有。”
  “你来美人堂,是为了找我?”
  “不错。”
  “你希望我帮你出手制服庄强?”
  “那倒不必。”
  “否则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陆富道:“我是想来听听你的计划。想知道你是否已查清那位风云教主的出身来历?以及这位神秘教主的出没之所,和对付这个魔头的方法。只有先剪除这个潜伏幕后的老魔头,才是治本之道!”
  纪玄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问起这些,我的回答只是一声惭愧!”
  陆富有点失望道:“自太平镇分手到今天,你难道一直都在喝酒、赌钱、玩女人?”
  纪玄笑笑道:“是的,我在这些嗜好上耗去不少时间,不过也并非一事无成。”
  陆富道:“别尽绕圈子噜噜嗦嗦说那些不关痛痒的废话,说说你的成就!”
  纪玄笑道:“这段日子里,我最大的成就,便是查出风云教总坛设在洪泽湖,而那位风云教主却不住在洪泽湖!”
  陆富道:“很好,说下去,你查出那老混蛋住哪里?”
  纪玄道:“不是这儿过去不远的法华寺,便是太平镇上的骆家老栈!”
  陆富一呆,大感意外。
  就在这时候,销魂厅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和尚。
  进来的这个和尚,个头儿不小,虽然不及前几天那个来这儿嫖妓赌钱的法空和尚高大粗壮,但也比一般庄家汉子要魁伟得多。
  陆富不认识这个和尚。
  纪玄认识。
  这个和尚,正是纪玄想在美人堂等着见面的三个假和尚之一,了缘!
  这座销魂厅,不比一般妓院。
  一般来说,和尚逛妓院,那是个笑话。
  但如果进了美入堂的销魂厅,和尚别说嫖妓,就是当众吃狗肉,也不会有人多瞟他一眼的。
  了缘认识陆富,也清楚这个恶胡子跟纪玄的关系。
  所以,他进了大厅之后,毫不犹豫的便向这边座头走了过来。
  纪玄为他们作了引见,又吩咐伙计添了一付碗筷。
  然后,他望着了缘道:“有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
  了缘笑笑道:“带来的消息不算坏。”
  纪玄精神一振道:“好极了,什么消息,快说!”
  了缘没有立即回答他是什么好消息,却撩起灰布僧袍,从腰带上取出一付装有弹簧的铁夹子。
  陆富道:“这是什么东酉?”
  纪玄接过来看了一眼,抬头道:“捕老鼠的夹弓?”
  了缘点头道:“不错!”
  陆富仍然一头雾水道:“好端端的,带着这样一付东西干吗?”
  纪玄转过头去笑笑道:“你不晓得那位风云教主的两大嗜痂之癖?”
  陆富道:“不晓得。”
  纪玄笑道:“那老魔头除了非处女不乐的寡人之疾,另一嗜好便是喜食鼠肉!”
  陆富一哦,顿时会过意来,当下抢着道:“这付夹弓就是那老魔头安置的?”
  了缘摇头道:“我想不是,那老魔头以教主之尊,这种小事情应该不至于亲自动手。”
  陆富道:“那么,这玩艺你是哪儿弄来的?”
  了缘道:“这儿过去不远的一座法华寺后草丛中。”
  纪玄又转向陆富,笑笑道:“法华寺一一我猜得不错吧?”
  了缘一怔道:“原来你们已经弄清了那魔头的落脚之处?”
  纪玄道:“关于那老魔头目前的落脚之处,刚才我们只是在揣测,并没有确实的根据。”
  陆富向了缘催促道:“揣测的事,作不了准,你且说说你发现这付夹弓的经过。”
  了缘道:“我昨天下午,就到了美人痣,本意想来美人堂,后来看见一个老太婆从一间铁匠店里走出来,当时动了疑心,便临时改变主意,一路盯了下去……”
  纪玄道:“因为你看见那老太婆走出店门时,带着很多这种捕鼠夹弓?”
  了缘道:“对。”
  纪玄道:“后来呢?”
  了缘道:“后来,我一直跟到法华寺后一排小茅屋前,才暂时找了个隐僻之处,躲藏起来。”
  他喝了一杯酒,又吃了几口菜,才接下去道:“薄暮时分,那老太婆拿着十几付这种装了香饵的夹弓,在寺后草丛水沟中到处安置。然后,又返回茅屋,提着一叠食盒,从寺后侧门进了法华寺。我猜想那些食盒中,定属鼠肉无疑,便觑空取了一付夹弓,带来给纪爷做一个参考而已。”
  纪玄点点头,注目道:“你说你昨天就有意前来美人堂找我,是不是在你发现那老太婆之前,就得到了什么消息?”
  了缘道:“是的,大约十多天前,我在扬州见到了云。他说,在瓜州、仪征、六合一带看到很多淮扬帮的高级弟子举止嚣张、盛气凌人,与该帮以往之作风大不相同。他说还有要事待办,希望我向纪爷报告,他怀疑淮扬帮内部的领导阶层,可能出了问题。”
  纪玄再度转向陆富道:“听到没有?如果你今天不来找我,我恐怕就要到处去找你了!”
  陆富道:“如今大势已趋明朗,我这就返回本帮总舵调集虎豹堂的弟子如何?”
  纪玄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我看不必。”
  陆富道:“为什么?”
  纪玄思索着道:“如果这样做,我有两层顾虑。”
  陆富道:“哪两层顾虑?”
  纪玄道:“第一,在今天淮扬道上,风云教的实力已不下于淮扬帮,他们的眼线多,消息灵通,你召集的虎豹弟子也许尚未出发,他们就接到照会了。所以,这样做的结果,只是打草惊蛇,徒然劳师动众,而无补于实际。”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第二,庄强既已变心,风云教必然不会只以收买淮扬帮一股安定的力量。非万不得已,这支兵力实不宜轻易动用。”
  陆富道:“你老弟的意思,是说一旦调开了虎豹堂的弟子,本帮总舵内部也许会生变化?”
  纪玄点头:“不错,这也许只是杞人之忧,但我们今天面对的敌人,实在太可怕了,任何可能发生的后果,我们都不能不事先有所提防。”
  陆富道:“那么,若是依了你老弟,又当如何?”
  纪玄道:“俗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现在计划对付的,只是那个老魔头风云教主,并不是与整个风云教的实力正面为敌。”
  陆富道:“老弟意思是说,对付那个老魔头,只要结合我们今天在座三人的力量就已足够?”
  纪玄道:“不错,对付这种魔头,成功的要诀,是计算正确,动作快速,下手狠辣,一击中的!参与的人数,在精而不在多。”
  陆富道:“此去法华寺不远,我们是不是今夜就动手?”
  纪玄摇头道:“不行。”
  陆富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纪玄道:“我们应该分成三路,了缘前往洪泽湖,我去太平镇,你去扬州!”
  陆富一呆道:“这算什么好主意?咱们好不容易才会合到一起,干吗又要分散开来的呢?”
  纪玄低声笑道:“障眼法!”
  他喝了口酒,低低接着道:“那老魔头比泥瞅还要滑溜,我们今天在这里谈话喝酒,说不定已落在该教眼线的监视之中,不耍一点小花样,如何能叫那老魔头乖乖上当?”
  陆富道!“我们分手之后,何时会合?如何见面?”
  纪玄道:“等会儿我会分给你们一人一个小药包,那是面部易容的各种药品。在以后的这三天之内,我们必须分别逮住一名风云教的部属,逼问出他们的身份,以便加以模仿。然后,在第四天的下午,我们再在这里集合,见面时以摸鼻子为信号,彼此不必招呼,当天夜里,在集上铁匠店对面碰头,然后一起赶往法华寺!”
  陆富道:“好主意!”
  纪玄道:“现在我们喝酒,大声胡扯一通。然后各玩各的,喝酒、赌钱、玩女人,各随尊便,用不着再凑合在一起!”
  口        口        口
  腊鼓频催,急景凋年。
  太平镇上的三家客栈,骆家老栈、太平客栈、大发财小客栈,家家门可罗雀,生意都很清淡。
  老板发愁,伙计更是愁上加愁。
  年是一关,一切非钱莫办。
  没有生意,就是没有收入。
  没有银子如何过年?
  在这三家客栈中,唯一不发愁的,只有一个人,骆家老栈的伙计,孙二!
  孙二是太平镇上三大杀手经纪人之一。
  这些年来业务兴隆,私蓄已足够他下半辈子衣食无愁,无论景气好坏,都影响不了他丰裕的生活。
  不过,银子再多,也压不死人。
  孙二对骆家老栈的这份职业,仍然相当留恋。
  他一直在私底下告诉自己,只要再干个三五票,再赚上几千两银子,他就决定洗手不干,营华屋,蓄妻妾,好好安渡余年。
  孙二的一副长相虽然不怎么样,但流年却好得出奇。
  就在太平镇上大多数商家都围着炭炉,笼着双手,眉头打结,无事可做之际,太平客栈忽然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管大爷!
  孙二看到这位管大爷突然光临,那份热络和巴结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管大爷被领进后院一号上房去。
  孙二不待吩咐,先泡上一壶好茶,送来一大桶热水,以及一座小火炉,然后又去厨房里交待了几样管大爷喜欢吃的酒菜。
  客栈里生意好不好,用不着他操心。
  像管大爷这样的客人,一个月只要能碰上一位,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一会,酒菜送进客房,孙二赖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无话找话说,希望能像以往一样,揽上一票买卖。
  “管大爷看起来气色真好,大概又发了大财吧?”
  “近来生意还算顺手。”
  “管大爷这次出来,是收帐还是办年货?”
  “收帐兼办年货,顺便处理几件小事情。”
  孙二心中暗喜,听口气好像有点上路了。
  管大爷接着问:“最近淮扬道上命案频仍,听说很不太平?”
  孙二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这条官道上一向是非多,最近更是越闹越不像话。管大爷你是有身份的人,走在这条官道上,可要小心一点才好。”
  “我想去洪泽湖谈笔生意。”管大爷皱转眉头:“就因为风声不好,所以始终有点拿不定主意。”
  孙二点头,语气中充满了同情:“这倒是实情。像你管大爷这样一位家大业大的缙绅,一个人在官道上独来独往,实在有点危险。”
  管大爷喟叹:“可惜在太平镇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小方那样的好杀手了。”
  孙二声色不动,眼前已隐隐闪过一张张盖着大红钤记的银票。
  “说起来,像小方那种货色,也算不上什么好杀手。”孙二以行家的态度批评:“真正的好杀手,平时应该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尤其不该跟血镖纪玄那种声名狼藉的人成天混在一起。”
  管大爷又点头:“血镖纪玄那个家伙,以前我曾在江寡妇家见过一次,的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跟那种角色打交道的人,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孙二平平淡淡的道:“如果管大爷有心要找个好帮手,目前镇上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新入行的杀手?”
  “可以这样说。”
  “应该怎样说?”
  “这人不是本镇人,也不是吃的这碗饭,而且也不常住本镇。”
  “只是碰机会找点外快?”
  “大爷完全猜对了!”孙二几乎想鼓掌:“他说他在扬州瘦西湖看上了一个娘们,有心献献殷勤,但是荷包不足,所以找人跟小的接头,希望有机会时要小人替他撮合撮合了。”
  管大爷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人完全是个新手,武功如何你也不清楚,你又怎知道他一定能保护我的安全?”
  “这一点绝无问题!”孙二赶紧提保证:“介绍的人说他是洪泽湖一个大帮派的高级头目,在这一条官道上,到处有他们的弟兄。只要有他跟您大爷走在一起,保证谁也不敢动您大爷一根寒毛!"
  管大爷点点头:“只要他能做到这一点就行了。”
  孙二讨好道:“替您管大爷办事情,我孙二怎敢马虎?”
  管大爷道:“这人价钱贵不贵?”
  孙二道:“这个好商量。”
  管大爷正容道:“亲兄弟,明算帐。还是说清楚的好。”
  孙二有点头疼了。
  太平镇上的杀手,杀人的代价,向例一律一次一千两银子。
  以前有几次,纪玄化身的管大爷曾将价钱出到三千两,那是他为适应当时的情况,故意放给孙二的好处。
  孙二吃了几次的甜头,这一次本来也想如法炮制,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太妥当的。
  以前是杀手受雇杀人或救人,没有跟雇主见过面的机会。
  他从中搞点花样,根本没有拆穿的危险。
  而这一次,管大爷要的是一名贴身保镖,杀手跟雇主朝夕共处,将毫无秘密可言。
  他如果仍想从中贩卖风云雷雨,无论开罪了哪一方,他孙二都是将吃不完兜着走!
  孙二权衡了一下利害得失,决定忍痛牺牲一次。
  “这个人全是客串性质,胃口不大。”
  孙二轻松的笑了一下道:“他开口的价钱是一千两,生意谈成了,他答应小的从中抽两成。”
  管大爷点头道:“唔,价钱倒是很公道。”
  孙二福至心灵,居然很大方的接着道:“管大爷是老主顾,小的在你老身上也赚了不少钱。这次小的愿意白干,您老等会儿只须付他八百两银子就够了。”
  管大爷道:“这是哪里的话,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管某人也不会少了这二百两银子,怎能短了你孙老二的一份好处。”
  他接着抬头望着孙二道:“你能不能设法通知这个人马上就过来一下?”
  孙二为管大爷介绍的这名贴身保镖,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中等身材,北方口音,左边脸颊上有道紫色刀疤,只看那双眼神,就知道此人一身武功绝不在杀手老吴、小方等人之下。
  管大爷十分满意。
  满意对方的身材。

  第二十九回
  江湖人物使用易容术,并不是只改变一张面孔,便算达到了易容的目的。
  其中最难的三部分是:身材、语言、举止。
  语言和举止,尚可刻意摹仿,唯独身材上的胖瘦高矮,最伤脑筋。如今这人和他身材相差不多,其他的困难就容易解决了。
  对方自称名叫罗清井,出身长白门下,擅使短棍和飞刀。对自己目前所属的帮派,则只字未提。
  而管大爷从对方身穿一套灰布衣裤,腰间却束着一条质地特殊的蓝板带上,已猜出这厮在风云教中可能是位蓝衣统带。
  他接着告诉这位临时保镖,他这趟去洪泽湖,是向那边的朋友收几笔货款,顺便在那边订购一批木材和熏鱼,往返大概需要七八天光景。
  罗清井对管大爷这番说明也很满意。
  满意管大爷说的日程。
  八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以他的身份走在淮扬道上,几乎比走在自家后花园里还要来得轻松愉快。
  八天之后,他便可以带着这批银子赶去扬州瘦西湖,以阔大爷的身份,摆摆排场,享受一番。
  想到那时候的那种风光,这位蓝衣统带周身上下,几乎都像涂上了酥油,有着说不出的甜脆舒畅!
  从太平镇前往洪泽湖,美人痣是中途站。
  美人痣这边,有个小镇,叫黄家霸。
  口        口        口
  第二天中午时分,纪玄和罗清井就到了黄家霸。
  他们乘坐的是一辆双套马车,一路上,两人上下古今,风花雪月,谈得非常投机。
  纪玄尽量夸张他的事业如何发达,资金如何雄厚。
  罗清井则详细描述他以前在东北黑道上的光荣事迹,如何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如何利诱民妇,逞强逼奸。
  口        口        口
  到了黄家霸,两人下车打尖。
  纪玄吩咐店家送上整只卤鸭,大盘羊肉,清炒韭黄,红烧豆腐,外加四斤烧刀子。
  罗清井道:“管爷,苏北的烧刀子,是有名的酒中之王,这四斤烧刀子喝下去,咱们准会四仰八叉,哪儿也去不了啦!”
  纪玄笑笑道:“人生几十年,如浮云过眼。像我管某人,像你罗师父,吃喝玩乐,坏事干尽,多活一个时辰,都等于白捡。只要逮住了享乐机会,就该尽情一醉,干嘛还管那许多!”
  这种论调,正合罗清井脾胃。
  后者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管爷,你真是个爽快人,可惜您老不会武功,否则咱们老哥俩,烧一柱香,磕几个头,这条准扬道,就是咱们哥俩的天下了!”
  纪玄趁机道:“罗师父目前混的是哪个帮派?”
  罗清井道:“风云教。”
  纪玄道:“风云教这个帮派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罗清井大笑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本教成立虽然已有九年之久,但对外一直保守秘密。淮扬道上除了少数几个帮派,大部分都像你管爷一样,对本教莫测高深了。”
  纪玄道:“罗师父在教中地位高不高?”
  罗清井道:“蓝衣统带。”
  纪玄道:“统带是什么官?”
  罗清井道:“除了正副教主,以及几位老护法,就是我们统带的天下。”
  纪玄道:“哦,了不起!听人家说,一个帮派的首领,就像皇帝一样,等闲谁也难见一面,你们风云教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罗清井喝了一大口酒,撕下一条鸭腿啃着道:“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们风云教稍有不同。在我们风云教中,只要混上统带地位,就能随时求见教主!”
  纪玄道:“平常时候,你们怎知道教主在哪里?而且,你们教中人数一定多得吓人,一个做教主的人,高高在上,又如何分别你们谁是普通教徒,谁是什么统带?”
  “以这个作为识别!”
  罗清井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牙杆蓝色三角小旗,轻轻一抖,旗面展开,两边都是风云两个篆体字。
  他很慷慨的将这面三角小旗交给纪玄欣赏。
  纪玄只匆匆看了两眼,又将小旗还给对方。
  “如果现在你想见你们教主,你去哪里找他,你向谁打听?”
  “除了总坛,只有三处地方:法华寺、宝应行宫、太平镇骆家老栈。”
  “正如罗师父所说,真遗憾我管某人不会武功。”纪玄端起杯子:“否则,要像你罗师父一样,投入风云教,干上一名统带,那该多威风!”
  他想知道的,他都知道了,现在他已不必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
  他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
  为了答谢这位风云教蓝衣统带的知无不言,他愿意在打发对方上路以前,好好的陪对方喝几杯。
  让对方走在黄泉路上,不致因太清醒而感觉寂寞和痛苦!
  口        口        口
  自纪玄离开美人堂那天起算,第四天下午,纪玄又准时回到美人堂。
  他这次出现时,外貌是一个身穿一套灰布衣裤,腰束一条质地特殊的蓝板带,左边脸颊上有道紫色刀疤的壮年汉子。
  据那位蓝衣统带罗清井酒后吐露,他也是美人堂的常客之一。
  他的嗜好是酒和女人,对赌博则没有多大兴趣。
  所以,纪玄以这付面貌出现美人堂赌厅时,只摸着鼻子转了两圈,便向后院的销魂厅走来。
  因为天气放睛,销魂厅的生意相当兴隆。
  他摸着鼻子,游目四扫。
  可是厅中虽然坐了二十多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寻芳客,却没有一个人对他这种摸鼻子的动作产生反应。
  纪玄暗暗纳罕。
  恶胡子陆富和了缘和尚,都是守信守时的人。
  以两人的武功和机智,要拿下一名风云教徒,也绝不是一件为难事。
  怎么到了约定的时间,还不见两人的人影子?
  就算两人在过去的这三四天中,没有遇上风云教徒的机会,也该改变衣着容貌,赶来这里会合,以便执行原计划才是道理。
  纪玄在角落里拣了一付座头,叫了两个小菜一壶老酒,他决定耐心守候下去。
  两人到迟一点没有关系,他只希望两人最好没有发生意外事故。
  口        口        口
  厅中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太阳快要下山了。
  纪玄酒已喝完,剩菜已冰凉。
  厅中的寻芳客不断的进进出出,他也不停的摸着鼻子,心里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
  他真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他会规定要以摸鼻子这个动作为记号。另外随便规定一个记号,岂不省事得多?
  就在纪玄百无聊赖之际,销魂厅中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批客人。
  纪玄赶紧放下筷子,伸手摸鼻子。
  客人中有个黄脸汉子,也摸了一下鼻子。
  纪玄大喜。
  他正想朝对方以眼色招呼,不料那汉子却转过脸去,跟另一名汉子交谈起来。
  纪玄微微一怔,深感迷惑。
  他再细细打量那汉子的身材和背影,觉得那汉子既不像恶胡子陆富,也不像了缘和尚的。
  他忍不住怀疑:难道那汉子摸鼻子只是一种巧合?
  这样一来,他更觉得以摸鼻为记的规定下得很不聪明。
  鼻子是人体上敏感的部位之一,无论是嗅到特殊气味,或是吹进了灰尘,都会引起不适感,却会忍不住要打喷嚏,或是忍不住要揉擦几下。
  用这种动作做为联络记号,万一引起误会,岂不误尽大事?
  纪玄苦笑了一下,决定招呼伙计再炒一个菜,再送一壶热酒上来。
  他才转过身子,身旁忽然有人道:“这位施主,借问一声,大厅里已经没有空座位了,贫僧可不可以就在施主这里占个座头?”
  纪玄回过身来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
  口        口        口
  站在桌子旁边的,是个和尚。
  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了缘!
  了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但显然已看到了他刚才不断摸鼻子的动作。既然了缘已认出他是谁,他当然不必再以动作或语言表明自己的身份。
  “大师好说,请坐,请坐。”
  “多谢施主!“
  大厅中笑语喧哗,几乎比一般下等茶楼还要来的嘈杂。
  纪玄等了缘坐定后,问道:“你怎么还是这付老样子?”
  了缘面现愁容,压低声音道:“纪爷,我们原先的计划,可能要更改一下了。”
  纪玄道:“为什么?”
  了缘道:“淮扬帮好像出了事情。”
  纪玄吃了一凉道:“出了什么事情?”
  了缘道:“三天前,我从这里出去,一路前往洪泽湖,本想遵照纪爷的吩咐,逮住个把风云杀手,以便鱼目混珠。不料一路上碰到的,却尽是淮扬帮鹰堂的弟子。”
  淮扬帮共分“虎”“豹”“鹰”“蜂”“蝶”五堂。
  “虎、豹”两堂,是该帮战斗的主力。
  “鹰堂”负责交通联络,消息传递。
  “蜂堂”管理财务。
  “蝶堂”处理庶务。
  鹰堂的弟子突然忙碌起来,是为了什么?
  纪玄点点头,示意了缘说下去。
  “我看那些鹰堂弟子的神情都很紧张,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但这些弟子,与我素不相识,我又不便拦住问询,只好采用一个笨方法,跟随其中一人,一路追踪下去,想看看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而如此匆忙奔波。”
  “这是个好办法。”
  “昨天,我跟踪一名鹰堂弟子,跟到高邮,你猜那名鹰堂弟子去高邮干什么?”
  “去干什么?”
  “去请大夫!”
  “去请大夫?”纪玄一怔:“难道该帮有人得了重症不成?”
  了缘摇头:“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纪玄道:“何以见得?”
  了缘道:“如果只是为了请大夫看病,应该不会出动众多鹰堂弟子,而那些鹰堂弟子也不该显得那么匆忙慌张。”
  纪玄霍然而起道:“你说得不错,我们这就赶去该帮总舵瞧个究竟!”
  口        口        口
  淮扬帮总舵设在洪泽湖西南的嘉山一处秘谷中,这里是纪玄以前常来的地方。
  舵中弟子,多半相识。
  所以,纪玄只跟守门弟子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了缘和尚,直奔忠义大厅。
  走进忠义大厅,纪玄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那位金带大护法恶胡子陆富。
  陆富正在向两名蝶堂弟子交代一些什么事,扭头看到纪玄,立即撇开那两名弟子,快步迎了过来。
  他向纪玄抱拳,带着歉意道:“实在对不起……”
  纪玄摆手拦着道:“不必说那些了,贵帮鹰堂到处派人请大夫,究竟发生什么事?”
  陆富指指忠义大厅道:“一时说也说不清楚,你老弟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就会知道了!”
  纪玄走进忠义大厅,看清厅中景象,不由得悚然变色。
  一座本来收拾得干干净净,足有半亩地大小的忠义大厅,如今是一片杂乱无章,变得竟像座收容残障灾民的收容所。
  大厅地面上铺着一层干稻草,稻草上铺着粗草席,草席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十个人,每个人裹着一条厚棉被,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纪玄拉开一个病人的被头,愕然道:“虎豹堂的弟子?”
  陆富苦笑了一下道:“总数五十四人,全是虎豹堂的弟子!”
  纪玄清楚淮扬帮的编制,该帮虎豹堂的弟子,合计大约百人左右,如今一下病倒半数以上,设若在这时候有个风吹草动,淮扬帮在内忧外患夹击之下,岂非难逃土崩瓦解之厄?
  纪玄有点不高兴,瞪着陆富道:“发生这种事,怎么不找我?”
  陆富道:“我也是半路接到消息,刚刚赶回总舵不久。”
  纪玄道:“一共请来多少大夫,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陆富道:“一共请到了八位,如今都在帮主书房里商量如何用药。”
  纪玄道:“他们诊断出是什么病情?”
  陆富道:“中毒!”
  纪玄道:“每个人的病情都一样?”
  陆富道:“病情相同,只是轻重略有不同。”
  纪玄思索了一下道:“好,暂时别告诉帮主我来了,你去书房拿药方子过来,我在这里再替他们把把脉,将各人病情轻重的程度,作个纪录,留做参考。”
  陆富点点头,立即转身离去。
  纪玄开始查察那些虎豹弟子的病况,并以纸笔记下每个人的姓名,分“轻”、“重”、“严重”作下三种简单的记号。
  不一会,陆富将药方取来了。
  纪玄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酌予增减,另外抄了一张,交还陆富。
  “带两名弟子,多带点银子,你自己去抓这帖药。”
  他郑重的交代陆富:“抓完了药,再找一家药店,另外购买长白野参一斤,干桑甚片一斤,软嘴黄蜡沉香半斤。这三种药,莫让别人知道,回来交我煎煮时,依火候配用。”
  陆富唯唯称是,正想离开时,纪玄又喊住他,低声道:“请来的那八位大夫,暂时留下,我还要跟他们研究一下病情。”
  口        口        口
  陆富快马代步,药抓回来,日已偏西。
  纪玄亲自架锅熬药,药汁熬好,已是掌灯时分。
  他又依各弟子病情之轻重,分配药汁份量,待众人服药完毕,他才抹着额汗,松了一口大气。
  陆富随伺一旁,十分感激。
  “好了没有?”最后他问道:“酒菜已经准备妥当了,现在该咱们哥俩好好的喝上几盅了吧?”
  纪玄摇头:“还早!”
  陆富一怔道:“药服下了,天也黑了,还说早?”
  纪玄道:“我要先见见那八位大夫。”
  陆富道:“他们几位也很辛苦,正在书房里由帮主陪着喝酒。帮主还不晓得你来了,咱们喝过酒大家再见面也不退。”
  纪玄微笑道:“等见过了那八位大夫,我的酒才喝得下去。”
  八位大夫,胖瘦高壮不一,最年轻的也在四十岁以上,都是淮扬道上名气响亮的名大夫。
  纪玄走进书房时,八位淮扬道上的名医,有的面孔通红,有的面孔发青,在徐老帮主的殷勤款待之下,显然都有了几分酒意。
  徐老帮主看到纪玄,大感意外。
  他愣了一下,才欣然起立道:“啊啊,老弟是什么时候来的?来来来,有话等会说,还有陆护法,先过来喝一杯,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纪玄走过去,但未坐下。
  他自怀中拿出那份药房原稿,向八位名大夫亮了一下,和悦地环扫了各人一眼,微笑道:“这帖方子,是出自哪位大夫的手笔?”
  徐帮主指着一位胡须已呈花白的老人道:“是我们这位孟老夫子。孟老夫子是天长县名医世家,七代祖传,家学渊源,医术精湛,名满淮扬,这次敝帮能请到他老人家,实在不容易。”
  孟老夫子捻着花白胡梢,面有得色,口中连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纪玄看了一下药方,然后望着那位孟老夫子道:“这帖方子里,用了二两天南星,能否请孟老夫子说明一下天南星这味药的药性?”
  孟老夫子脸上的得意之色不见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轻咳着道:“天南星治风散血,胜湿除痰,攻积拔肿,下气利水,驱毒之良药也。”
  纪玄注目接着道:“根据百草禁忌,与天南星相克的药物是哪几样?”
  孟老夫子不假思索道:“附子、干姜、防风。”
  纪玄道:“这几味药与天南星合用,会有什么结果?”
  孟老夫子道:“大毒!”
  纪玄道:“孟老夫子既然清楚天南星不能与这三味药合用,为什么方子开了干姜片做药引子,又开了二两天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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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老夫子脸色一变,半响说不出话来。
  陆富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弄清纪玄为什么劳累了一天,最后却坚持要先见过八位大夫,才肯享用晚餐的原因。
  徐老帮主的脸色也起了变化,但他非常信任纪玄处理事务的能力。
  所以他虽然听出纪玄话中有话,知道他待若上宾的这八位大夫可能在药方里做了手脚,却依然力持镇定,声色不动。
  纪玄望着孟老夫子,冷冷接着道:“如按药方抓药,淮扬帮五十四名虎豹弟子势将必死无疑!孟老夫子乃七代祖传之名医,今天受淮扬帮重金礼聘来此,目的是救人,还是杀人呢?”
  孟老夫子脸色如土,浑身已在微微发抖。
  他一双目光,不期而然的流露出怨怼之色,转头望向同桌左边的一名年约五旬的大夫面上。
  纪玄目光如电,迅即转向那名留着短髭的大夫道:“这位大夫如何称呼?”
  那位大夫微微欠身作礼道:“不才魏贤良——”
  他话未说完,右手一扬,一道寒光,疾如飞虹,直奔老帮主徐宏武咽喉。
  暗器出手,人向后仰,一脚蹬出,桌翻椅倒,稀里花啦,碗盘撞碰,汤水飞溅,其余七名大夫惊呼闪躲,房中顿时乱成一团。
  那位大夫在一片骚乱中,身子已如怒矢一般朝房门口倒射出去。
  纪玄一声冷笑,银镖应声出手。
  银镖后发先至,“卜”的一声,将魏大夫的暗器在半空击落,原来是一支丧命毒钉。
  纪玄一镖出手后,人并未闲着。只见他身躯一转—斜斜掠出,右手一伸,便将那位魏大夫一把抄住!
  那位魏大夫扬腕飞钉,劲道十足,仰身侧纵,敏捷无比,显然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
  可是,说也奇怪,他被纪玄一把抄住后,就像老虎变病猫,突然之间,生气尽消,连动弹的力量,仿佛也完全丧失了!
  纪玄气势不改,从容地望着孟老夫子道:“主张添加天南星二两,完全是这位魏大夫的建议,对不对?”
  孟老夫子不住点头道:“不错,就是他——”
  纪玄转向恶胡子陆富道:“这位魏大夫是何方神圣,为何能够混入总舵,底下就看你这位陆大护法的手段了!”
  他说着,振腕一抛,那位魏大夫便像一条死狗似的飞向陆富。
  陆富伸手接住,咬牙切齿道:“你老弟放心喝酒,半个时辰之后,就连他娘年轻时偷过几个野汉子,我保证都能叫他这个老小子乖乖的招供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恶胡子陆富果然送来一张完整的报告。
  魏大夫的确姓魏,真正的身份,是风云教一名黄衣一级杀手。
  他是鹰堂一名叫蔡信义的弟子请来的,蔡信义是护法庄强的心腹。
  事发之后,蔡信义已跟庄强一起离开总舵,显系做贼心虚,悄然遁走。
  经过纪玄悉心调理,三天之后,五十四名虎豹弟子,除了三人中毒过深,回天乏术外,其余的五十一人,均先后康复。
  由于这一意外变故,纪玄早先一举扑杀风云教主的计划,当然又得改弦易辙,重新布署了。
  纪玄早先的计划是,先行剪除祸魁风云教主,再集中淮扬帮全帮的力量,杀向洪泽湖,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现在,他跟徐老帮主研商的结果,决定反其道而先,先组成一支精兵,捣毁风云教洪泽湖老巢,然后再按已有的线索,分途搜捕那个风云老魔!
  第四天,帮主徐宏武召集总舵名堂弟子集合忠义大厅,正式聘任纪玄为淮扬帮新任大总管,全权处理这次进攻风云教洪泽湖总坛事宜。
  金带护法陆富为监军,如有不服号令者,立斩无赦!
  纪玄接受任命后,立即挑选了六十名虎豹弟子,分为两组。
  他和陆富各领一组,决定明天午后出发。当天先请鹰堂以鸽书通知洪泽湖的分舵,准备一切接应事宜。
  计划完毕,众弟子退下收拾各人自己的兵刃和装备,以便明天出发,好好跟风云教决一生死。
  众弟子退去后,陆富低声道:“老弟,你是大总管,我是监军,依本帮规定,我该听你的。不过,看在咱们哥俩的私人交情上,我胡子有点意见,不知你老弟是否介意?”
  纪玄微笑道:“你以私人身份提出意见,我以私人身份回答你,有什么不可以?”
  陆富道:“本帮虎豹堂弟子,都曾受过严格训练,只要遇上紧急情况,随时都能仓猝应变。兵家云:兵贵神速!既然我们已经决定了行动步骤,我们为什么不剑及履及,号令一下,立即出发,却要在这里平白耗上一天时间?”
  纪玄笑笑道:“现在我以私人的身份回答你:你陆兄这种构想,我也想过了。我之如此决定,是因为我限于大总管的身份,临时又改了主意!”
  陆富没有再问下去。
  他了解这位纪老弟台的脾气,他也知道这位纪老弟台对淮扬帮的情感。他有自知之明,无论武功或机智,他都无法跟这位老弟台相提并论。
  只要纪玄坚持,他绝对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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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他们喝酒,比平常任何一次都喝得多,也喝得更痛快。
  徐香凝在他们喝得半醉时,才获得消息。
  这位淮扬帮主的独生掌珠,不比一般世俗儿女,不矫情,不做作,敢爱敢恨。她一听说纪玄来了,连衣服也没换一件,立即奔来护法堂。
  她叉手责问纪玄既然来到淮扬帮,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但是,不等纪玄辩解,她已打横坐下,抢着斟满一杯酒,递给纪玄,要纪玄立即喝下去,声称这是处罚。
  纪玄连喝三杯,然后告诉她:“根据一般‘规定',喝罚酒一向三杯,没有只喝一杯的道理。”
  徐香凝笑了,笑得好开心。
  因为她觉得男人都很傻,纪玄尤其傻得可爱。
  她只想罚他一杯酒,他竟然自动喝了三杯,这种男人岂非傻得可以?
  她当然无法想象,纪玄在喝下这三杯酒时,其实比喝蜜汁还要来得甜美香醇。
  这一夜,纪玄和陆富都没有离开护法堂,甚至没有离开他们喝酒时坐的座位。
  徐香凝差人去取来两条大棉被,替他们密密盖好,然后她自己也以一条棉被裹住,在护法堂中半清醒半恍忽地一直守候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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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纪玄一觉醒来,徐香凝已叫女婢端来洗脸水和茶点。
  盥洗完毕,用过茶点,纪玄起身招呼徐香凝道:“香凝,我们出去走走。”
  走出护法堂,徐香凝道:“大哥想要去哪里?”
  纪玄四下望了一眼道:“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徐香凝道:“我住在后山坡上一幢小红楼里,楼后是碎石蔓草,楼前除了一片菜园子,和几盆花草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
  纪玄道:“等看过了,我有话说。”
  于是,由徐香凝领路,他们走向后山。
  淮扬帮中的弟子,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这位新任大总管血镖纪玄,将是他们淮扬帮未来的新姑爷。
  所以,路上碰到那些弟子时,那些弟子个个退避一旁,面带敬畏之色,肃立致敬。
  不久,那幢小红楼遥遥在望。
  纪玄停下脚步。
  徐香凝诧异道:“咦?怎么不走了?大哥不是说,要过去看看我的住处吗?”
  纪玄道:“站在这里看看就可以了。”
  徐香凝侧扬着面孔道:“大哥为什么突然想起要看我住的地方?”
  纪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凝望了那座红楼片刻,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然后转过身来,望着徐香凝道:“这座小红楼一直是你居住的地方?”
  徐香凝似乎觉得她这位纪玄大哥问得有点滑稽,忍不住抿口嫣然反问道:“是不是风水欠佳?”
  纪玄皱了一下眉头道:“别胡闹了,香凝,我是跟你谈论正经事。”
  徐香凝吐吐舌尖,扮了个鬼脸,然后并拢足跟,挺挺身子道:“是!”
  纪玄道:“是什么?”
  徐香凝道:“这座红楼,一直是我居住的地方!”
  纪玄道:“总舵弟子,全都知道?”
  徐香凝道:“只有一人除外。”
  纪玄道:“谁?"
  徐香凝道:“杨大。”
  纪玄道:“杨大是谁?”
  徐香凝道:“大厨房里劈柴生火的长工。”
  纪玄道:“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徐香凝道:“因为他是个白痴!”
  说到这里,叱嗤一声,那位淮扬帮主天真烂漫的独生掌珠忍不住又笑弯了腰。
  纪玄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旋即扳紧面孔道:“香凝,不许顽皮,我现在要交代你两件事,但要先问你做不做得到。”
  徐香凝道:“你不先告诉我是两件什么事,我怎知我做不做得到?”
  纪玄道:“只要你肯答应,你一定做得到。”
  徐香凝道:“只要我做得到,我就一定答应!”
  纪玄道:“话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徐香凝竖起左手一根小指头,弯了两下道:“反悔的人,就是这个。”
  纪玄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徐香凝笑道:“只有一个条件,不嫌太少?”
  纪玄道:“愿不愿意接受?”
  徐香凝举起右手臂道:“皇天后土见证——愿意!”
  纪玄正容缓缓道:“现在,我第一件要交代你的事是:从今夜起,你必须在日落之后,准备御寒工具,悄悄潜赴后山,觅地隐身藏匿,不让人知。”
  徐香凝:道:“连贴身女婢也不例外?”
  纪玄道:“对!”
  徐香凝道:“第二件事呢?”
  纪玄道:“第二件事:当你藏匿后山时,无论前面舵中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你现身观望查看!”
  徐香凝道:“好,这两件事,我都可以做得到。现在请教大哥,你说还有一个条件——那是什么条件?”
  纪玄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然后拢住她的腰肢,凑上她耳边柔声道:“这个条件就是,我的要求非常不合理,但不许你问为什么!”
  纪玄跟徐香凝分手之后,又去帮主徐宏武书房中密谈了片刻,然后方回到护法堂与陆富研究嘉山前往洪泽湖的路线。
  由嘉山前往洪泽湖,共有两种走法,一条是官道,一条是山路。
  官道路宽而稍远,山路崎岖而略近。
  官道与山路,在盱眙一地会合,盱眙位于洪泽湖边,是个富庶的小县城,也是淮扬帮洪泽分舵的所在地。
  纪玄思索了一会,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走官道,一走山路,在盱眙分舵会合,先到的先等。
  陆富完全同意纪玄的决定,因为洪泽湖方圆百里之内,帮派如林,龙蛇杂处,他懂得纪玄将兵力故意分散的原因。
  午餐后,整装出发,纪玄的这一组走官道。
  他将三十名虎豹堂弟子,又分编为三个小队。
  每队推选一人为小队长。
  三队分三停出发,前后相距以目力可及为限度。
  嘉山到盱眙,约三十余里,路上只走了一个时辰,盱眙便到了。
  而陆富走山路的那小组,到得更早。
  这时候,日头才不过稍稍偏西。
  淮扬帮洪泽分舵主名叫鲁子健,年约四十出头,是个精明而能干的汉子。
  他自接到鸽书后,已做好一切准备。
  据他调查,风云教总坛设在一个湖心小岛上,四周警戒非常严密,平常湖上渔船,一概不准拢近。
  他已备妥三条大船,十名精通水性的弟子,以及一大堆衣物,以便有人不慎落水时可以立即营救更换。
  纪玄微笑道:“食物方面,准备得充分不充分7’
  鲁子健笑道:“没问题,今天上午,我已叫人宰好一头大猪,两只肥羊,十大坛酒,等弟兄们凯旋归来,好好的吃喝个痛快!”
  纪玄笑道:“很好,你现在马上派人去整治酒食,我想在弟兄出发之前,先行饱餐一顿。”
  申牌时分,盛筵摆开,总舵来的六十名虎豹弟子,大块肉、大口酒,人人尽兴饮啖,谈笑风生。
  餐后,纪玄忽然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全体解衣就寝,听号令集合!”
  陆富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没说什么。
  而纪玄本人以身作则,也找了一个床位,上床呼呼大睡。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黑下来了。
  纪玄传呼众人整衣起身,于分舵大院中集合。
  他吩咐陆富也将他那三十名虎豹弟子编成三个小队,各推一人为小队长。
  他的三小队,为一二三队,陆富的三队则为四五六队,并提醒各人记住自己的队长和队号。
  最后,当那位鲁姓分舵主传齐船夫和十名精通水性的弟子,准备一起上船以便随船出发时,纪玄突然扬手拦住了。
  纪玄朗声道:“各位兄弟听清楚了,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嘉山本帮总舵,不是什么风云教洪泽湖总坛!”
  众弟子面面相觑,大感意外。
  就连陆富也给吓了一跳。
  “老弟,你没有弄错吧?”他问纪玄,一脸迷惑:“你说——我们大伙儿,现在要回嘉山本帮总舵?”
  纪玄点头:“对,回去时走山路,一路上不许出声,可到总舵后,再听号令行事!”
  陆富张目结舌道:“这,这……”
  纪玄淡淡一笑道:“风云教收买淮扬帮弟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如今已经查明了的,除了一个上官杰,只有庄强和蔡信义两人。现在,我请教你陆兄:你陆兄敢不敢保证今天淮扬帮总舵中已经完全没有了风云教的卧底人物?”
  “这个我不敢说。”陆富结结巴巴的道:“不过,我们既然已经来到了洪泽湖,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人手都是现成的,又何必急急赶返总舵?且先去该教总坛,杀他娘的一个痛快,不也胜过白白劳师动众一场?”
  纪玄道:“如果本帮总舵仍藏有该教卧底人物,我相信早在我们出发之前,消息就已传送出去了。”
  陆富道:“所以你认为我们即使攻入该教总坛,也将毫无所获?”
  纪玄道:“比这还要严重!”
  陆富道:“你是说该教获得消息后,也许已设下重重埋伏,正等着我们前去自投罗网呢?”
  纪玄道:“这只是一条俗计,我猜想那位风云教主必然计不出此!”
  陆富忽然一呆道:“不好,我们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纪玄笑道:“不错,你这样一说,就全对了!不过,中计的并不是我们。山中的老虎,并不是对方设计调出来的,而是我们自动带开的。”
  陆富还是有点着急道:“好,好,我全明白了。我们快快上路吧!总舵中人手单薄,万一出了意外,这付担子我们可谁也担当不起。”
  纪玄道:“陆兄请放心,时间方面,我计算过了。我们现在沿山路回去,用不到一个时辰,回舵太早,反而会打草惊蛇。“
  陆富道:“我担心的,是老帮主和香凝姑娘的安全。”
  纪玄道:“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了。”

  第三十回
  走在山路上,纪玄虽然吩咐过不许出声,陆富仍忍不住低声道:“老帮主知不知道老弟的这番安排?”
  纪玄道:“今天上午,我在书房中跟他说过了。”
  “香凝姑娘呢?”
  “不知道。”纪玄道:“不过,我已交代她今夜要离开那座小红楼,并请帮主入夜另派几名弟子扼守山坡附近,小心戒备,以防不测!”
  陆富摇头道:“老弟,不是我陆富数说你,你这条计用得实在太险了!”
  纪玄笑笑道:“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死法要活用,才能出奇制胜。用计如果不担一点风险,诸葛亮又怎能凭一把瑶琴和几名扫城卒子吓走司马懿?”
  陆富沉默了片刻,像想起什么似的,忽又问道:“前几天跟你来的那个了缘和尚,看样子一身武功不俗,如今正直用人之秋,你怎么来了不久就把他支开了?”
  纪玄笑道:“就因为他是个得力助手,我才另外派了他一项重要任务。”
  陆富道:“什么任务?”
  纪玄道:“捉鱼。”
  陆富道:“捉什么鱼?”
  纪玄道:“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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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纪玄等一行在淮扬帮洪泽分舵整装待发的同一时候,宝应法华寺大雄宝殿后面的庭院中,风云教法华分坛,一次壮大的集合,也正进入紧锣密鼓的状态。
  庭院中,黄、红、蓝、、黑,四级正副统带辖下的四十八名一级杀手,分四排席地盘坐在红砖地面上。
  迎面是三张锦披太师椅,正中坐的是戴着金色面罩的风云教主。
  左边坐的,是一位书生型的中年长袍汉子。
  右边坐的,则是一位衣着华丽,眼袋浮肿,看上去已不年轻,却仍故意展现出一派年轻潇洒神态的中年汉子。
  这两名汉子,正是常胜将军孙百胜口中的“赵副教主”,以及淮扬帮那位叛帮求荣的金带护法“一棍无敌”庄强。
  庄强身后,站着一名目光闪烁不定的劲装壮汉,看样子大概就是那位随庄强一起离开淮扬总舵,原属淮扬虎豹堂弟子的蔡信义了。
  这是个异常严肃的场面。
  五十多人,配备齐全,集中一处,鸦雀无声,显然都在等待着一个关键性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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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肃静的场面没有维持多久,急促的脚步声,突自左偏院中由远而近,清晰地传送过来。
  随着脚步声出现的,正是这座法华寺的住持,身披一袭大黄描红袈裟,身材枯瘦矮小,面目却很慈祥的普显和尚。
  普显和尚左手抓着一只鸽子,右手执着一张质地极薄的纸条,进入后院之后,直趋教主座前,单膝一跪,呈上纸条。
  那位戴着金色面具的教主伸手接过纸条,仔细的看了一遍,点头说了一声好,普显和尚立即退下。
  普显和尚退下后,风云教主又朝纸条溜了一眼,然后转向庭中众杀手,缓缓沉声道:“洪泽湖总坛传来鸽书,一切不出本教主所料,淮扬帮报仇心切,已聘纪玄为大总管,尽起虎豹堂精英,准备今夜进攻本教洪泽湖总坛……”
  杀手群中,油然暴发一阵哄笑。
  他们失笑,是因为他们教主早已宣布,今夜他们的洪泽总坛已成为一座布满杀人陷阱的空坛。
  如果敌人真想集中兵力去攻打他们的一座空坛,岂非蠢不可及?
  “根据庄副教主提供的资料,我们知道,淮扬帮的主力是虎豹两堂。虎豹两堂弟子总人数共九十八名,如今调往洪泽分舵的人数是六十名,剩下的三十八人,多属武功较差,病体尚未康复者。
  “我们一旦攻打进去,不啻如入无人之境,届时希望各级兄弟们好好表现。不分男女老幼,一颗人头,黄金十两,天亮后当场验头兑付!”
  杀手群中轰然响起一阵欢呼。
  然后是一阵窃窃私议。
  有些杀手显然已在为人头若是砍多了,将如何处置和携带而感到烦恼。
  风云教主这时转向左边的赵副教主,低声道:“刚才交代赵兄的那件事,等会进了该帮总舵,一切就烦赵兄费心了!”
  赵副教主微笑:“没有问题。”
  他扭头向站在庄强身后,那名原属淮扬帮虎豹堂弟子的蔡信义:“小蔡,你过来呀!“
  蔡信义快步走过来,躬腰听吩咐。
  赵副教主道:“你对淮扬帮总舵谷内的形势,全部熟悉?”
  蔡信义道:“是!”
  赵副教主道:“据庄副教主告诉我们,徐宏武的那个独生女儿,一直都住在谷后山坡上的一座小红楼上。你知不知道那座小红楼的位置?”
  蔡信义道:“知道。”
  赵副教主道:“那丫头住的地方,平时防守得严不严?”
  蔡信义道:“那一带无人防守。”
  赵副教主道:“为什么?”
  蔡信义道:“因为舵中弟子都知道那里是徐姑娘住的地方,平常无事,大家都不敢擅自走近。”
  赵副教主点点头道:“好,从现在起,你就跟我走在一起。你是聪明人,我想你该懂得我的意思。”
  蔡信义道:"卑属明白。”
  赵副教主道:“这次事成之后,庄副教主是未来的淮扬帮主。到时候由你老弟选择,风云教的黄衣统带或是淮扬帮的堂主,总少不了你一份!”
  蔡信义道:“谢谢赵副教主,以后还望赵副教主多多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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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低垂。
  嘉山秘谷中,淮扬帮内,灯火星布,安静如昔。
  帮主徐宏武的书房里,这时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紧急会议。
  虎、豹、鹰、蜂、蝶等五堂堂主,面对徐老帮主,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淮扬帮的生死存亡,就在今夜这一战。”老帮主的语气非常沉重:“除了虎豹两堂,其余三堂的弟子,可说全不是风云教那批杀手的对手。我们今天稍占上风的,是因为我们多了一位血镖纪玄。”
  徐老帮主说到这里,稍稍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在纪大总管和陆护法率领六十名虎豹弟子返回总舵之前,我们必须要做到的一件事,是坚守岗位,沉着应战,力求避免各堂人员之伤亡,以保内外合围时夹击的实力。”
  鹰堂主道:“今晚谷口轮值的四名鹰堂弟子,应该如何应变?”
  徐老帮主道:“本帮每一名弟子,都是我们的兄弟,如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等会你可暗中传令下去,奉帮主特准:今夜他们可在发现敌踪时,各放一枚号炮,立即退返谷内!”
  蝶堂堂主道:“根据纪大总管的推断,本帮总舵内,显然仍有叛逆份子潜伏。请示帮主:是否在敌人进犯之前,设法先行清查一番?”
  徐老帮主微微摇头道:“不必了。因为时间太迫促,就算展开清查,也未必能查得出什么结果。而且,像蔡信义那样的家伙,只是少数几个败类,只要大家提高警觉,相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全面盘诘查问,反而会影响了大家的士气。”
  虎堂堂主道:“本堂与豹堂留在本舵的弟子如何分配?”
  徐老帮主道:“虎堂弟子保护蜂堂,豹堂弟子保护蝶堂。鹰堂弟子则全部拨交本座,听从老夫指挥。”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道:“现在大约什么时候了?”
  鹰堂堂主道:“快起更了。”
  徐老帮主道:“好,现在你们退下去,各按计划行事。如发现弟子中有举止不安,行动慌张者,立即拿下,送长老院暂时拘留看管。”
  五堂堂主齐声应了一声是,同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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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时分,嘉山秘谷内外,突为一片浓浓的杀气所笼罩。
  五十多条身形矫捷的健壮汉子,沿着山路,直奔秘谷,蜿蜒如巨蟒。
  这批风云教的主力杀手,为了识别起见,人人脸上戴着银纱面罩,在面罩上加了蓝彩的是庄强和蔡信义,加红彩的是赵副教主,加金彩的是风云老魔本人。
  黄红蓝黑四级统带,则分别在腰间加系一条彩带。
  如今带头走在前面的,便是四级统带。
  当一行快到谷口时,四名统带扬扬手臂,后面的队伍立即停顿下来,而他们四人的身形,则如怒矢般窜向谷口的大栏栅。
  栏栅后面的门楼上,有人大喝道:“来者何人?”
  最前面的黄衣统带去势不变,口中应答道:“是你老子!”
  门楼上有人失声道:“不好,是来找喳儿的,快快返舵报信!”
  接着蓝焰炮飕飕窜升,四名守卫的淮扬帮弟子则在惊呼声中相继下楼飞奔入谷而进去了。
  黄衣统带扭头大笑道:“你们瞧瞧这些没胆的小孬种,要跟咱们的杀手比起来,就算他们的人数多十倍,也不够咱们哥儿消遣的!”
  红衣统带道:“快冲进去!”
  他扬臂又是一挥,后面的队伍,立即活动起来。
  大栏栅打开,大队长躯直人。
  接着一片喊杀声起,千山回应,绵绵不绝,震入耳鼓,扣人心弦。
  这批风云杀手中,一些喜欢放火的家伙,入谷第一件事便是将火种四处乱抛,看到火苗升起,立即发声狂笑,引为赏心乐事!
  赵副教主有任命在身,入谷后立刻催促蔡信义带路,双双扑奔后山小红楼。
  风云教主则在庄强引领下,带着四名贴身护卫,迳奔准扬帮主徐宏武居住的那间小书房。
  小书房中烛火明亮,房门虚掩,只是房中空无一人。
  风云教主转向庄强道:“你说徐老头儿日常饮食起居,都在这里,另外别无寝室了吗?”
  庄强道:“是!”
  风云教主道:“那么,人呢?”
  庄强道:“可能是听到前面的骚动,赶去了虎豹堂也不一定。”
  一名护卫道:“奶奶的,待咱家先来烧了这座狗窝,再赶去前面找那个家伙还不迟的呢?”
  风云教主手一摆,制止了那名护卫的行动。他四下凝神静听了片刻,忽然轻嘿了一声道:“我看我们恐怕是失算了。”
  庄强一呆道:“何以见得?”
  风云教主道:“我们这一路进来,顺顺当发,畅行无阻,几乎连鬼影子也没有见着一个。你曾经是这里的金带大护法,对这儿的守备情形,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难道你不以为今夜这座出谷中处处透着怪异?”
  庄强不期然脱口道:“的确有些奇怪。”
  风云教主冷冷道:“不是奇怪,是我们太愚蠢,中了人家的关门捉贼计。”
  他转向一名护卫:“老海,传下令去,全面撤退!”
  这位风云教主反应敏捷,智力超人一等,居然在指顾之间,便觉察出处境之危险。只可惜他跟纪玄比起来,仍属于后知后觉。
  不论他的反应有多快,都已嫌太迟了!
  前面谷中,好几处房舍均已着火燃烧。
  四名统带带着四十八名一级杀手,奔走叫嚣,威风凛凛,但就是找不到迎战的淮扬帮弟子。
  这些想割人头换取黄金的杀手们,情急之余,全忍不住破口大骂,粗话脏话,通通出笼了。
  就在这时候,传令的教主护卫李志海忽然挥舞着一面三角令旗出现。
  “教主有令:全面撤退!”
  众杀手见了,相顾愕然,不知所措。
  四名统带深知三角令旗的威严,立即振声大吼:“撤退!撤退!遵命撤退!违者立斩!”
  众杀手知道违抗不得,尽管人人心中纳罕,却不得不遵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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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来时容易去时难。
  淮扬帮的嘉山总舵,并不是他们私人的后花园,可以任凭他们自由进出。
  就在众杀手打算循原路撤退时,谷口突然大放光明,十数支火炬,引领着一股虎豹雄师,如狂潮巨浪般迎面掩至!
  众杀手慑于这股奇兵的气势,不敢正面樱此怒锋,一个个转身奔跑,想从后山觅路逃逸。
  谁料他们才一转身,后面吆喝四起,明晃晃的兵刃如狼牙交错,刚才他们想找而找不着的淮扬帮弟子,突告蜂涌而出。
  汹涌人阵中,当中是一名须眉怒张,双手执枪的高大老者,正是淮扬帮那位双枪镇淮扬的徐宏武徐老帮主!
  众杀手背腹受敌,别无选择,只好咬牙硬拼,作困兽之斗。
  风云教主带着庄强及三名护卫,刚刚拐出忠义大厅墙角,一见前面的混战场面,知道大势已去,身陷绝地,恋战无益,当下朝庄强一甩下巴,意思是要后者快快觅路突围。
  庄强无暇思索,忽然道:“随我来,走后山!”
  他知道后山其实并无出山通路,但情势紧迫,只好先领众人窜入乱山中,避开眼前这一劫,慢慢再作打算了。
  蔡信义领着赵副教主直奔后山,想在大混战开始之前,先将徐香凝俘掳,以便向风云老魔邀功请赏。
  他们一路奔向后山斜坡上的小红楼,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真似如入无人之境,那位赵副教主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忍不住暗暗高兴。
  蔡信义原属虎堂弟子,一身武功自是不弱。
  到达红楼下,他弓腰一窜,拔起三丈来高,半空中双腿一伸一蹬,蓬的一声,踢开窗,身形顺势斜泻而入!他现在是风云教的人,已经百无禁忌。
  只要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管他什么帮主的千金不千金!
  入进房间,口中沉喝:“丫头,起来,大爷送你去当教主夫人!”
  徐香凝的武功虽然不高,但多少也会几路拳脚。
  这一点蔡信义不能不防。
  所以,他尽管口中威风,身形落地之后,仍侧闪数步,以防那小丫头情急暗算。
  就在这一瞬间,蔡信义已将房中情势打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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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香凝的闺房中,家俱简单,排列整齐,床上被褥铺叠得方方正正的,显示今夜它的主人没动用过。
  蔡信义的一颗心凉了!
  他迅速越窗而出,飞身落地。
  赵副教主道:“怎么样?”
  蔡信义道:“情况有点不妙。房里没有人,丫头好像事先获得警讯躲开了。”
  赵副教主道:“教主这次全力攻打这座总舵,有一半原因是为这个标致的小妞儿,如果我们空着双手回去,怎样向教主交代?”
  蔡信义道:“不要紧,我们再找找看。如今整座总舵已尽入我们的掌握,除非那丫头有勇气投岩自尽,量她也飞不上天去。”
  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远,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蔡信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记不记得淮扬帮帮规第四条,是怎么规定来着?”
  蔡信义身心一震,颤声道:“不好,快跑!我们中了埋伏了!”
  原先那个冷冷的声音道:“跑?嘿嘿!等下辈子做人吧,这一辈子可能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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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发声中,从石阴树影中,陆续跳出七八名执枪汉子。
  蔡信义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当场瘫痪了下去。
  如今出现的这七八名淮扬弟子,他当然个个认识。
  这些弟子名义上虽然分属虎豹两堂,担任的职务却是老帮主的近身侍卫。
  他们以铁枪为兵刃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除了本身原有的武功之外又从老帮主那儿习得了一套后者仗以成名的“伏魔枪法”!
  虎豹两堂的弟子,平时追求的最高荣耀,便是希望有一天能被选为老帮主的近身侍卫之一。
  一名虎豹弟子一旦被选任这项荣誉职位,便等于在品德和武功方面获得了满分。
  而曾经服过帮主近身侍卫职的弟子,若遇帮中大头目出缺,一概优先递补,最低也将是一名副堂主。
  蔡信义任职虎堂时,在名义上跟这些弟子虽然平起平坐不分彼此,而在实际的品级上,则无疑已有了距离。
  眼前八名帮主近身侍卫突然出现在小红楼附近,它带给这名叛帮弟子的震撼,武力的悬殊尚在其次,最令人魂飞胆裂的是:他们这次偷袭淮扬帮,是否早在淮扬帮的计算之中的呢?
  赵副教主发出一声提劲兼壮胆的长啸,身形随之拔空升起。
  可是,他身形虽快,那些淮扬弟子的身形也不慢。
  这位风云副教主掠出四五丈远,双脚方刚找着地面,四名持枪的淮扬弟子已经同时飞赶而至。
  一阵旋风似的挑刺扫打,顿将后者卷入一片枪花之中。
  另外的四名淮扬弟子,则就原地将蔡信义团团围住。
  蔡信义没有抵抗。
  他虽然知道被俘之后,依帮规第四条规定处理,也是死路一条,但那多少还可以多活几天,他不想立即死在乱枪之下。
  就在这时候,想觅路逃逸的一棍无敌庄强领着风云教主和三名护卫出现了。
  庄强和风云教主等一行五人出现时,蔡信义已被点穴如绑,赵副教主也已成了个血人儿。
  这位赵副教主的一身武功,当然比任何一名淮扬帮的虎豹弟子都要高明得多。
  但是,如今主客异势,加上众寡悬殊,他的兵刃是单刀,属于短兵器,根本无法化解那几根如灵蛇闪窜的长枪。
  只不过片刻工夫,这位赵副教主身上至少戳了七个血窟窿。
  风云教主等人脸上都戴了面罩,那些淮扬弟子一时也摸不清这五人的身份,因为赵副教主已身负重伤,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所以,他们只留下两人与受伤的赵副教主继续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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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六名淮扬弟子则撤出战圈,赶来将风云教主等人迎头截住。
  庄强原是淮扬帮的资深大护法,只有他清楚这些虎豹弟子都是淮扬帮精英中的精英,一点也不敢疏忽大意。
  当下他顾不得泄露身份,倏地掣出腰间那根三节合成,可以调整长度由两尺到六尺的如意棍。
  呼的一声,风随棍生,一棍扫向迎面那两名淮扬弟子。
  “啊——是庄老护法?”两名弟子一声骇呼,下意识地侧身闪了开去。
  风云教主是头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当然犯不着把精力耗在这些淮扬弟子身上,眼见前面淮扬弟子拦阻的阵势有了裂隙,立即手挥长鞭,纵身飞掠过去。
  另外两名弟子挺枪跃起,想从半空中将这位风云教主刺落,只见风云教主长鞭回扫,两名弟子一时把持不住,长枪几乎脱手飞去。
  到这时候,两名弟子才知道这名使鞭的敌人,是个来头不凡的角色。
  他们只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风云教主已如流星赶月般去到十数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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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的庄强和三名护卫见教主已突破敌人的封锁,也想从后跟进。
  但六名弟子机警非常,他们知道老帮主最伤心而痛心的事,便是帮中弟子的不忠行为的人。
  他们宁可放弃追赶刚才那名武功奇高的敌人,也绝不能放过眼前这位叛帮的老上司庄强。
  当下由其中一名带头的弟子发出一声呼啸,六人立即收拢包围圈,将庄强困住。
  三名风云护卫的选择,当然是舍庄强而就风云教主。
  于是,三人更不迟疑的,相继拔足飞奔去了,弃庄强于不顾,而向风云教主那边追了过去。
  风云教主经过激战中的赵副教主和那名淮扬弟子时,身形虽然稍稍停滞了一下,但并未采取支援行动。
  “老赵,情况不妙,咱们走!”说完这两句话,他身形一起,又向山后继续疾掠而去了!
  而这边,负伤苦战的赵副教主当然想走。
  可是,在两根长枪夹缠之下,他走得了吗?
  就在这位赵副教主缓过一口气来,正想出声招呼之际,那位风云教主业已走得不见了人影子。
  前面,忠义大厅前的广场上,淮扬弟子和风云教的杀手,总数超过二百人,这是武林中数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厮杀。
  淮扬帮在人数和实力上,显然都占了绝对的优势。
  纪玄执镖在手,游目四顾。
  为减轻淮扬帮方面的伤亡,他在混乱的斗场中,先将敌方最凶悍残暴的一名黄衣统带和一名黑衣统带分别以银镖打倒。
  这使得浴血苦战的淮扬弟子,无形中又去了一层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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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凄厉的怒吼哀嚎声中,风云杀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
  而淮扬帮这一方面,虽然也有人失手负伤甚至死亡,但为数极少。
  在这样一场惨烈的恶战中,几乎谈不上是种损失。
  可是,尽管战场上局面进展得比纪玄想象的还要顺利,纪玄的一颗心,却仍在忐忑不已。
  因为有两个他想找的人,他始终没有找到。
  他没有找到庄强和那位风云教主。
  尤其是当他想到后者两种怪癖中的一种,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冷静的情绪,立即腾身脱离斗场,如怒矢离弦般,向后山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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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纪玄抵达小红楼时,八名虎豹弟子已有两名丧生于庄强的无敌棍下,庄强本人,神情狼狈,似乎也已挂彩。
  纪玄一看到庄强的兵刃,便了然这支铜棍的主人是谁,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憎恶之感,几乎想也没想,手腕一扬,银镖已脱手而出。
  银镖打中的地方,是庄强后脑下的第三节脊椎骨。
  庄强胸脯向前一挺,悠悠栽倒。
  正面那名淮扬弟子收势不住,铁枪顺势前冲,枪尖正中庄强心窝。
  一代江湖名人,淮扬帮的金带护法,一棍无敌庄强,因一时利欲薰心,晚节不保,不但就此断送了自己一条老命。
  同时,也断送数十年得来不易的英名!
  在此同一时候,那位赵副教主伤重不支,亦作了枪底游魂。
  纪玄上前问清庄强何以会在此处出现的经过。
  知道刚才逃去的那名使鞭蒙面人,无疑就是风云教主本人。
  他见剩下的六名淮扬弟子中,有两个行动不便,显已带伤,便命这两名弟子退下觅地休养。
  而叫另外那四名弟子设法找来两支大火把,继续进入山区,搜索风云老魔的行踪。
  这场血战,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天亮,方告全部结束。
  统计战果,风云教方面,除跑掉一个风云老魔,以及三名贴身护卫外,其余四十多名杀手及统带,一个不剩,扫数歼灭尽净!
  而淮扬帮方面的损失,是丧亡七名虎豹弟子,重伤五人,轻伤九人,房舍烧毁三栋,半毁两栋。
  根据江湖上以往帮派间的生死火拼记录。
  这一次淮扬帮可说是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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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帮中蝶堂弟子顾不得通宵不眠的辛劳,全体出动,杀猪宰羊,举行全舵犒劳大宴。
  这次胜利,若是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人,当然是新任大总管血镖纪玄!但是,很遗憾的,纪玄本人却未参与这次盛宴。
  他率领六名虎豹弟子,通宵搜山,结果一无所获,那位风云老魔以及三名护卫,显已不计险阻,逃出了山区。
  第二天,大家在忠义大厅会合时,纪玄立即向徐老帮主告假三年,并推荐恶胡子陆富在他告假期中代理大总管任务。
  徐老帮主知道他将有西藏之行,自无不准之理。
  然后,纪玄拉着陆富,一同前往后山探望徐香凝。
  一路上,纪玄告诉陆富,宝应的法华寺,是风云教的秘密窝巢之一。
  这次风云教虽然全军覆没,风云老魔仍有藏匿该寺的可能,希望陆富在稍稍整顿后,另起精锐,前往该寺作一次犁庭扫穴的突击!
  陆富点头应允之后,接着他也告诉纪玄,他已跟太湖蛇山阴太君的孙女阴玉娇见过面了。
  阴玉娇已先回太湖,他想等诸事底定后,再亲赴蛇山纳聘迎娶。
  到了后山,纪玄独上小红楼,跟徐香凝晤谈了片刻,然后便在徐香凝深情款款的叮嘱声中,离开了淮扬帮嘉山总舵。
  密宗毗卢遮那使者这一次的坐关大典,距今尚有四个月之久,以纪玄的脚程,若要赶去西藏,最多两个月,也就尽够了。
  纪玄如今急着离开嘉山,他那剩余的两个月时间,打算如何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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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纪玄又在太平镇骆家老栈出现。
  纪玄进栈时,店堂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孙二一个人坐在火炉旁,正聚精会神的在看着一本有男有女,衣服都穿得很少的绘像小书。
  纪玄轻轻一咳,孙二抬头。
  孙二看清进来的这位客人是谁,脸上连换了好几种表情。
  此刻进来的如果是纪玄另一化身管大爷,相信这位孙老二这时的表情一定又是另一付模样。
  他习惯性的起身躬了一下腰:“原来是纪大侠,您好!”
  纪玄手一指,笑道:“那是一本什么书?”
  孙二脸一红,急忙将小书塞进怀里:“一本鼓词儿,闲来无事,消消遣而已!”
  纪玄四下望了一眼道:“近来生意怎么样?”
  孙二叹了口气道:“差透了!”
  纪玄压低声音道:“安乐巷浇花水壶老张那边,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新货色?”
  孙二摇头道:“没有。”
  他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瞪着纪玄道:“上次那个新姑娘玉妃,你是不是相当中意,替她赎了身?”
  纪玄道:“没有啊!怎么样?”
  “第二天,我想去找她——”孙二脱口而出,脸一红,顿住。
  他重重咳了两声,才改口接下去道:“是一个客人想找他,结果老张却说她跑了,我还以为是你纪大侠起了豪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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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玄当然知道莫娃不会继续留在安乐巷。
  他现在担心的,是那小妮子本是风云教老魔口中的一块禁肉,被用作迷魂钩饵,却意外蚀了老本之后,是否会因此惹恼了老魔而遭毒手?
  “连老张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知道。”
  孙二摇摇头,似乎不胜婉惜。
  纪玄岔开话题道:“喂,孙老二,有空没有?”
  孙二道:“空得要命。”
  纪玄道:“咱们找地方去喝一杯怎么样?”
  孙二道:“去哪里?”
  纪玄道:“去太白楼吃红烧蹄膀如何?”
  孙二喜上眉梢,欣然道:“好哇!此刻赶去,正是时候,再晚恐怕就吃不到了。”
  纪玄道:“走!”
  孙二扭头朝后院溜了一眼,忽然皱起眉头,面现迟疑之色道:“唔,我看,还是改天再说好了。”
  纪玄诧异道:“说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变了主意?”
  孙二指指后院,低声道:“近来生意欠佳,老家伙有气没处出,大白天这样跑出去,给老家伙知道了,准会大发脾气。”
  纪玄道:“老家伙回来了?”
  孙二一呆道:“回来了?他又没有去什么地方,怎么要说回来了?”
  纪玄道:“过去这几天老家伙天天在家?”
  孙二道:“这种大风雪天,不在家,去哪里?”
  纪玄道:“你们天天见面?”
  孙二摇头道:“没有。老家伙脾气怪怪的,除了下人出了差错,叫进去训人穷吼之外,平常我们这些伙计哪有见他的机会?”
  纪玄道:“你们既然难得见上一次面,他平时出不出门,你又如何知道?”
  孙二道:“问丁大娘就晓得了。”
  纪玄道:“丁大娘多大年纪?”
  孙二道:“六十多。”
  纪玄道:“老家伙的生活起居一向都由这位丁大娘照顾?”
  孙二道:“是的,这位丁大娘是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听说她跟老家伙是表兄妹的呢?”
  纪玄道:“丁大娘告诉你们说老家伙这些日子没出门?”
  孙二道:“她说老家伙风湿发作,这些日子都躺在床上抱着铜炉取暖。”
  纪玄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个骆老头近来流年欠佳,事事不顺遂,也的确要保重一点才好。”
  孙二因为纪玄说要请他去太白楼吃红烧蹄膀,尽管他怕骆老头见怪,不敢擅离客栈一步的。
  但这多少说起来总是一份人情,所以他对纪玄的态度,也因之改变不少。
  “时间不早了,纪大侠想去就快去吧。下次有机会小人一定奉陪!”
  他带着歉意道:“纪大侠要不要在这里开间上房?”
  纪玄思索了一下道:“上房你可以替我留一间,但我是否回来住,都很难说。”
  他递过去一锭银子,挤挤眼睛,低声道:“我打算先去安乐巷老张那儿转一转,纪某人喝过老酒之后的毛病,你孙老二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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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阴了好几天,孙二百无聊赖,正愁日子无法打发,如今凭空掉下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叫这位孙老二怎能不兴奋?
  “是,是,是!老客人来了,小人哪会不清楚?”他连忙打躬:“纪大侠随时回来,小人随时侍候,棉被都是新缝的,火炉和茶水,一定替您准备好。”
  天黑下来了,雪花又开始一阵紧一阵松的飘舞起来。
  骆家老栈后院粮仓一角,头发已呈花白的丁大娘,正在一个烧着木炭的红泥小火炉上,调理着一份香喷喷的稀有肴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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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烤老鼠肉!
  这座堆满各色杂粮的粮仓,它设置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饲养老鼠。
  繁殖在这座粮仓里的老鼠,饱食终日,悠哉悠哉,除了追逐嬉戏,从不担心猫患,所以一只只都长得富富态态,重逾两斤以上。
  骆老头在家的时候,几乎顿顿都少不了这一味佳肴。
  大风雪天,晚上喝酒,更是非此不能尽兴。
  丁大娘的手艺非常精巧,从捕捉、宰杀、去毛、剖腹、涂料、烘烤,动作迅速,手法清爽,极受骆老头的赞赏。
  骆老头经常外出不归,但每个月都会回来住几天,显然就是为了回来品尝这种异味,过过馋瘾。
  丁大娘将烤好的五香鼠肉装入一只特制的陶钵里,再放进一只保温的棉布袋,提起来准备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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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粮仓门口,忽然被一个陌生的青年汉子拦住去路。
  那青年汉子和悦地道:“丁大娘,拿过来,我替你送进去。”
  丁大娘一呆道:“你——是谁?”
  青年汉子道:“骆老爷子今晚要出远门,我是来送他上路的。”
  丁大娘怔怔地道:“他昨天半夜才回来,现在又要去哪里?”
  青年汉子道:“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是个他早就该去的地方。”
  丁大娘还想再问什么,那青年汉子已从她手上拿走那只棉布袋,同时在她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丁大娘便为一阵倦意所侵袭,悠然进入朦胧恍忽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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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老头坐在一张胡床上,怀里搂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清秀的小脸蛋上布满羞惭惊恐之色的小姑娘。
  床前放着一只罩有铁丝网的大火盆,火盆上温着一壶酒和一壶茶。
  小姑娘双手捂着脸孔,在骆老头怀里轻轻扭着身躯挣扎。
  骆老头左手紧搂着那小姑娘的腰肢,右手则在小姑娘身上到处揉捏抚摸。
  “老爷爷,求求您,我不要。”小姑娘低低哀求,显然不敢露骨顶撞。
  骆老头拨开她的手,俯下头去亲吻。
  “你已经是老爷爷的人,一切都得听老爷爷的,懂吗?不然,你的老子娘,你的兄嫂,你的小弟弟,老爷爷都会派人去要了他们的命,懂吗?”
  “老爷爷,梅芬还小,梅芬怕。”
  “快十五岁,还小?嘻嘻,要不是因为你还小,是个干净身子,老爷爷又怎会看得上你呢?”
  “求老爷爷放了我,梅芬愿意当佣丫头,服侍老爷爷一辈子!”
  “那还用说,你当然要服侍老爷爷一辈子,嘻嘻。”
  “我不要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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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老头正想采取进一步的动作,房门处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丁姐么?门没有闩。”
  砰的一声,门推开了,但进来的并不是骆老头口称丁姐的丁大娘。
  进来的是个眉目笼威的青年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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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镖纪玄!
  骆老头一呆,急忙将那个叫梅芬的小姑娘推去床下。
  他瞪着纪玄:“你就是那个姓纪的浪子杀手?”
  纪玄道:“是!”
  骆老头道:“你跑来我房里干什么?”
  纪玄道:“你心里应该清楚。”
  骆老头道:“我开这店骆家老栈,生意清淡,入息有限。你该不是听别人说我骆老头有几文,来打歪主意的吧?”
  纪玄道:“你少装糊涂!”
  骆老头道:“我听栈里人说,你老弟是我们骆家老栈的常客,我们之间虽然很少见面,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你来究竟有什么事,只要不太过份,咱们尽可以打个商量。”
  纪玄道:“原来大教主还有这等好口才,真是失敬得很!”
  骆老头一愣道:“大教主?什么教主?”
  纪玄提起棉布袋:“这里是一钵烤老鼠肉。”又指指那个小姑娘:“这里站的,是位小姑娘。”
  然后,他望着骆老头,微笑道:“烤老鼠肉和处女,有这种嗜好的,是个什么教主呢?”
  骆老头道:“我听不懂。”
  纪玄道:“你创立风云教,凭的全是一种权术和驾驭术。就纪某人侧面观察,你骆老仁兄本身的武功并不如何高明。所以你处心积虑要获得密宗的十绝艺,便是想藉一部真经弥补你的缺憾。同时这也是你两次亮相,而不敢跟纪某人正面动手的原因。”
  骆老头道:“我曾经两次亮相?”
  纪玄道:“一次在扬州万花楼,一次在宝应法华寺。”
  骆老头道:“你老弟肯定没有认错人?”
  纪玄道:“你戴的面具虽然制作得十精巧,只可惜你无法改变你瘦小的身材。”
  骆老头道:“我也懒得辩驳了,请问你老弟倒底想打什么主意?”
  纪玄道:“我想告诉你,你带去嘉山的那批统带和杀手,全报销了。风云教和你骆大教主的命运,也该就此一并结束!”
  骆老头缓缓点头道:“我清楚你们年轻人的脾气,只可惜你老弟也许疏忽了一件事情。”
  纪玄道:“什么事?”
  骆老头道:“风云教人手方面虽然元气大伤,但多年来所累积的一笔庞大财富却未损分毫。”
  纪玄道:“你打算怎样处置这笔财富?”
  骆老头道:“我们可以二一添作五,各得一半。”
  纪玄微笑道:“作为赎命的代价?”
  骆老头道:“那是一个你没有听说过的数字,你老弟应该考虑。”
  纪玄道:“如果我说不想考虑呢?”
  骆老头道:“那就——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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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柱上垂悬着一支帐钩,骆老头发话之际,突然伸手抓住帐钩往下一拉,胡床立即向后倾斜,骆老头一个侧翻,如老鼠入洞一般,转眼消失不见。
  纪玄仍然站立原处,冷冷一笑道:“又是老样子。”
  地洞中传来骆老头的得意笑声道:“招式虽不新鲜,但却管用得很。风云教能不能东山再起,你老弟等着瞧好了。”
  纪玄上前端起那只大火盆,将一盆炽热的炭火完全倾入地洞中。
  又将胡床以掌力击碎,一块块投了进去,洞中劈劈啪啪一阵响,浓烟窜升,火苗闪缩,整条地道顿时像一条火龙似的燃烧起来。
  那个小姑娘被呛得不断咳嗽,却缩在那里,不敢动弹。
  纪玄过去拉起她的胳膊道:“小妹妹不用害怕,快快跟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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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卧室,外面庭院中站着一个和尚。
  正是在嘉山被纪玄支开的了缘。
  了缘突然出现,纪玄似乎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他问了缘:“找到出口没有?”
  了缘道:“找到了。”
  纪玄道:“由了云和了雨守着?”
  了绿道:“是的。”
  纪玄道:“有没有照我的吩咐准备一付活套索?”
  了缘道:“是用马尾银丝绞成的,就是用来套蛮牛,都不会出问题。”
  纪玄点头说了一声好,然后转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梅芬。”
  “家住哪里?”
  “高邮。”
  “是谁把你掳来的?”
  “两个带刀的土匪,样子好凶,我不认识他们。”
  “家里其他的人有没有受害?”
  “没有。”
  “你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不太好。”
  “种田?”
  “是的。”
  “田是自己的。"
  “不是。”
  纪玄沉吟了一下,吩咐了缘:“这里用不着你了,你马上雇车把这个小妹妹送回去,路上设法替她加点衣服。你身上有没有带银子?”
  了缘道:“不多。”
  纪玄立即掏出一把银票塞过去道:“这些,你带着,到时候你瞧着办。我知道那一带的人家生活都很苦,你这个和尚也该趁此机会发发慈悲了。”
  了缘道:“我这个和尚别的不会,借花献佛一向都很在行。”
  了缘带走了那个叫梅芬的小姑娘,纪玄足尖一点,上了屋脊,越过卧室,于屋后一片竹林中飞身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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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中,积雪甚厚。
  一颗已被锯断的老树根旁,正以一种非常奇特的姿势,蹲立着两个黄衣和尚。
  这两个和尚,当然就是了云和了雨。
  两个和尚蹲姿奇特,是因为他们此刻手上正分别用劲拉着一根绳头。
  在他们中间,是个被掀开草皮的大洞孔,洞孔中虚悬着一颗人头,一个活结套在这人脖子上。
  因为活结已抽紧,这人的面孔充血膨胀,舌尖外吐,眼球突出,形状非常狰狞,怕人得很。
  纪玄走过去看了一眼道:“行了,已经断气了,打个死结,把他放回去。”
  最后,纪玄交代两个和尚去前面卧室中填平床下的地道入口,将卧室收拾一下,使一切恢复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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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则去粮仓中替那位丁大娘活开穴道,并告诉那位丁大娘,骆老头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临走之前,骆老头要他转告她,这店骆家老栈以后归她经营,并要她收两个老实的义子女,以防日后年纪大了,好有个依靠。
  风云教土崩瓦解,一向是非最多的淮扬道,这一下是真正的安定下来了,太平镇无疑也会慢慢恢复往日的繁荣。
  三天后便是大除夕,这是个每户人家都将阖家团聚的好日子,而在豫陕间的一条官道上,纪玄却在这时候开始了他一人一骑,任重道远的风雪之旅。
  ——全书完——
  Q群7649715中国武侠小说,古陌阡25.9.27校
发表于 2025-10-1 09:28: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今夕何夕 于 2025-10-1 09:32 编辑

多谢侠友。慕容美后期的作品还是不错的, 喜欢《关洛少年游》,《十八刀客》。
据书库介绍,这个慕容美的最后一部作品。反派boss两大嗜好之一烤老鼠肉,我平生没吃过老鼠肉,但小时候在农村家中晾着一只鼠干(可能是田鼠),不记得后来干什么用的,也许扔了。
男主女主的感情戏份太少,这似乎也是慕容美许多作品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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