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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何一峰《白眉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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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自序


  嵘少也贱,又不文,志趣隘然,了无勾当。忆在少时豆棚瓜下,每和故老野人谈叙野闻怪事,如虎行大海,龙啸空山,风吹七只酱缸,三千里只转瞬间事。似此险语惊天,危言耸石,虽近于神怪不经之谈,然而言者掀髯,听者色舞。其中光怪离奇,若合符节,亦尽为茶余酒后消遣之资助,不足为大雅道也。
  求其最亲切、最令人神往者,则莫如谈述邻阜白眉侠苗星之逸闻遗则。苗星固浊世之怪杰也,其起死人肉白骨之历史,固层出而不穷;其惊天地泣鬼神之手段,更弥漫而益涨。彼之一身事业,以诛白莲元首为最奇特;彼之一瓣馨香,以皈依月朗长老为最诙诡。
  故老既述叙其往事,余书直笔之于书,其事实为理所必至,不越乎人情揆度之外,固非若龙行大海,虎啸空山,尽以骇人听闻见长也。
  嗟乎!河山磊气,运歇英才,鼙鼓声沉,消磨战骨。彼负绝技、具卓识之特出人杰,终不免为时势和环境之所熔铸、所支配,竟致空门遁迹,块垒全消,以老、以病、以死。及今道其事,想其为人,犹不禁生出无量噩梦,抹却无量眼泪。吾不知身受者之更何若,夫安得起苗君于九泉,而一谈剑侠之生活也。
  是序。
  
  第一回
  头角峥嵘,佳儿非俗器 梦魂错愕,绝技得仙传
  
  这部书说的,是清高宗时代的一段侠义历史。因为那时候是清朝国运的鼎盛时候,也就是我们中国小百姓们极痛苦、极呻吟的时候。其间应运而生的当局人才,自有史官去替他写生,在下这一支飞花的笔,却也不屑后脑髓、涸心血,去评论那一班认贼作父的家奴走狗。就有一二特出之士,想用笔舌为秘密的运动,唤起四方的有志之士,颠覆清朝的国运,好把这乾坤扭转过来,到头来只落得个大逆不道的罪律,于当代的社会毫无补益。
  在下从感慨无穷之际,却想起那时候,社会上有一位热血的英雄,这位英雄又近在我们盐海,故老多能谈述其可惊可骇、可怒可怨的历史,可惜在下出世不早,未获得见前辈英雄的光彩。但据故老丘棚花下,提起他的大名,没有个不赞扬他武术绝伦、肝胆出众,专和清朝官吏做对头,是专替小百姓做救命主,虽然不涉及政治的思想,倒很在社会上打些不平,做出许多惊神泣鬼的事业出来。在下却能综其一生事迹,原原本本叙一个梗概,固不敢稍涉无稽,亦不肯过事夸饰。在天有灵,亦当与在下以魂梦精神相往来。
  话不絮烦。如今且说江苏阜宁乡间,有一所小小的大王庙,山门剥蚀,树草凄凉。自从宋朝敕建以来,直到那时,却不曾有人修理,颓垣破瓦,差不多要坍倒下来。庙里有五六个和尚,住持的老和尚名唤月朗,年纪约有六十多岁,日间在庙外督率一班和尚种瓜植菜,夜间在禅房里焚修静养,却是一位极清贫极苦行的高僧。
  这晚二更向后,月朗老和尚正在打坐蒲团,忽然觉得心里动了一动,像有些心血来潮的样子。因为他这庵庙极穷,不怕盗贼来转他的念头,山门却不用关闭。
  老和尚在那心血来潮的时候,心问口、口问心地轮算了一番,便走出山门。看天上的一轮明月,照着门前的一泓清水,万籁俱静,连风动木叶的声音都没有。老和尚却暗暗地叫了一声:“奇怪!”正待回到禅房安歇,猛抬头看见月光下面有一道惊鸿掣电的红光,像流星一般的快,穿落在隔岸一家茅屋里面,倏地便不见了。老和尚方才恍然明白过来,也不说什么,仍然回庙去了。
  第二天,却听得隔岸一个姓苗的人家,便在昨夜二更时候,生下一个儿子。老和尚很有些道行,早知此子将来的成就不凡,果能皈依法主座下,据他的法力,绝能降龙伏虎,便放在尘世间,也要做出一番起死人肉白骨的惊人事业。
  等到那孩子弥月以后,老和尚携托盂钵,渡河向那茅屋人家走去,假托化缘为名,请他家把弥月的小居士抱出来见一见。那孩子的父亲苗锡祚、母亲沈氏,拗不过老和尚的佛面,遂将孩子抱出来。老和尚看那孩子头角峥嵘,两个眼睛像小星一样,那两道眉毛分得齐齐的,白得像鹤羽一般白,左眉中心有一颗朱砂痣。
  老和尚看了,暗暗点头,却不把那夜所见的情形对苗锡祚夫妇说,说出来怕骇人所闻,便向那孩子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白眉小居士,你认得老僧吗?”
  那孩子煞也希怪,见老和尚说完这话,只顾翻着一对小眼睛,不转瞬地向他注视着,仿佛要看清他的相貌,忽地哇的一声哭起来。老和尚听他啼哭的声音竟似钟一般响,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竟哭出这么大的声音来,便问锡祚道:“这小居士可给他取个大名吗?”
  锡祚道:“三朝那一天已给他取了一个大名,单字叫作苗星,乳名就叫作白眉。”
  老和尚合掌笑道:“善哉善哉,这白眉小居士,前世老僧欠他未了的债,今世老僧又和他结下未了的缘。看他这样一副的异相,功名富贵却然轮不到他,他铸就得一副铜肝铁胆,也不把那功名富贵看在眼里。居士肯舍此子给老僧做徒弟,将来有这造化,能做得我们淮东的一尊大佛。不知居士的意思以为怎样?”
  苗锡祚笑了一笑,却令沈氏把苗星抱入房内。老和尚也就笑别而去。
  光阴好快,星移物换,转瞬间又是几度秋风。苗星长到五岁的时候,觅枣抓梨,像煞叫人可爱。不幸他父亲得病逝世,可怜他的孀居寡母,只靠着几亩薄田生活,却忍饥挨饿,储蓄几文钱财。等待他父亲满服以后,俾便把他送到乡间书塾里读书。
  苗星天性顽皮,提到读书这一句话,就老大不高兴,便问他母亲读书有什么用处。
  他母亲说:“读书可以取功名、做高官。”
  苗星道:“读书不过取功名、做高官,究竟取功名、做高官的人又有什么用处?”
  他母亲倒被他一句问得噤住了,却看不出他是个小孩子,竟会说这样的大话。谁知苗星真个把读书看作一件没有趣味的事,一等到晚间放学的时候,却邀约一班村童,去打石子、闹把戏、捉迷藏耍子。他有本领,能将一颗石子打上天,落下来还在他的手掌心里;能将身子倒转过来,像竖蜻蜓的一样,用两只手一递一换,飞也似的在地面上走着;又能用一块白布把眼睛绷起来,他有这眼力,能辨认众村童的身影笑貌。所以他虽不喜读书,却对于这三种玩意儿,在众村童堆中,算他是个大拇指。
  他母亲因他不肯用心读书,又看他生得那样的神筋骝骨,想起他的舅父沈虎林在山东郓城地方开场收徒,就将他带往山东。一路上不知吃了许多的风霜辛苦,好容易到沈虎林那里。沈虎林见了这个外甥,很是欢天喜地,便在场子里,先教给他许多猿猴献果、金鸡独立、连环拐、鸳鸯等的名目。
  苗星对于技艺方面,本来聪颖非常,不上三年,已能将沈虎林这几种功夫习得十分娴熟,并且他又练熬得一身的活力。在练习气力的时候,都穿着紧身的马甲,那膀臂肌肉之间,就像有无数的小耗子在那里乱钻乱跳。后来他的年纪一天一天地大起来,功夫也就猛进得非常之快,却又习得好一把单刀,射得好一支箭,打石子的那个玩意儿,真个使用得出神入化、灵妙非常。在那一班练武艺人当中,却也算得他是个鸡群之鹤。
  这夜,苗星兀自睡在卧房里面,觉得有些闷咄咄的,耳朵里似乎听得有人说话,却看不见那个人的模样儿。苗星暗暗诧异,再仔细一看,却见一个人影子在窗外一闪。苗星便走出门外,在腰间一个如意囊中摸出一颗石子,分明看那人影已闪到屋上,苗星把那石子在手中虚闪一闪,一纵身,已跳上屋脊。星光之下,再看那人影,飞也似的直飞到城墙上。苗星展动飞檐走壁的功夫,行了一会儿,便到这城墙上,那人影似乎就在眼前的样子。
  苗星兀自叫道:“城墙上是站的什么朋友?好汉休使暗箭,请会一会面不妨……”
  话犹未毕,又见那人影一闪,已闪到城外去了。
  苗星站在墙头上,向下望着,不防无意滑了一跤。幸亏他的手脚轻快,在那一跤倾跌城外的时候,早使一个猛虎翻身的架势,好像半空里落叶一般,飘落在地面上,却没有受着损伤。仔细闪目一看,哪里还见到什么黑影,耳畔忽听得有脚步的声响,不由吃了一吓,忙将身躯闪后几步,却看见一个神采奕奕的老者,在星光下舞起拳来。
  苗星原是个惯家,看那老者的拳法,真个变化不测,不觉脱口喝出一声彩来。
  那老者似乎听他在那里喝彩,便也停身不舞,忽地向他哈哈笑道:“你这小小年纪,也懂得身法吗?你看我的身法,比你舅父的身法是怎么样?”
  苗星听他口出大言,竟不把他舅父那么大的本领看在眼里,任凭那老者的身法好到怎样程度,哪里还按捺得住,也就不顾轻重,向那老者怒道:“你这老东西受不起抬举,满口就说些梦呓,你怎比得你小爷爷的舅父?”
  那老者笑了一笑说:“你既说我比不得你的舅父,你敢和我比武?”
  苗星虽明知未必便是老者的对手,但如何还肯向他说一句低头的话,又向那老者说道:“小爷爷就同你比试,难道还怕你不成?”
  一面说,一面便将那颗石子仍放在如意囊中,早抢立上风,使一个门路,就此和那老者动起手来。谁知打了两三个回合,这一个猛虎穿心的手势似乎要打中老者的前心,不知怎的,却是打了个空,那一个叶底偷桃的腿法要踢中老者的腰眼,眼见得自家双脚齐飞,分明是踢着了,却仍是踢了个空,心里诧异得很。
  再看左边有一个老者,右边有一个老者,前边有一个老者,后面似乎也有一个老者,眨眼间觉得左右前后像有无数的老者,一样的装服,一样的身手,但老者的一脚踢在自家的身上,也像似踢不着,一拳打在自家的身上,也像似打不着。苗星尚想不到老者的身法竟好到这样,人家是个老年人,并非和自己有意寻仇,不要伤害自己的性命,反是自己发起火性,拿着卵蛋去碰石子。
  蓦地想到这一层,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惭愧,那燎天的火焰也就顿时挫息下去,便不禁向后退闪几步,扑翻了一个筋斗,向那老者纳头便拜。再看只有一个老者,并没有第二个。
  那老者忙扶着他笑道:“你这身法,还早得很呢!如果你晓得我的好,我来指点指点你。”一面说,一面把苗星扶起来。
  苗星也笑道:“不打不相识,我愿意拜你为师。”
  那老者听了,摇摇头说:“我指点一些好的就是,你如何能算我的徒弟?”
  苗星问老者是什么话,老者且不理他,转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大阵,又问苗星:“我说的话,你听清了吗,记清了吗?你就在这上面用功夫好了。”
  苗星点点头,正待要向那老者请示一番,却不防倏地被老者打了一巴掌,刚打在顶额上。苗星不禁叫了一声“哎呀”,霎时间醒转过来,乃是南柯一梦。
  苗星在醒过来的时候,仿佛那老者向他附耳所说的话,一句句都已钉入心坎儿里,摸摸头额,还有一些疼痛,但痛一会儿便不痛了。兀地跳下床来,把油灯剔亮了些,暗暗想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三秋天气,我是做的什么春梦?”不由将信将疑地依着老者梦中吩咐的话,练习了一番,心里很觉畅快。
  忽地听得后房里有一阵吵嚷的声音,苗星忙走出房外,早知那后房是他舅父的卧房,只不知是出了什么祸变。
  又听得一人的声音喝道:“十年的事,你怎么忘了?看老子来杀一下子,要拆毁了你这鸟场。”
  又听他舅父沈虎林的声音喝道:“不是我到你那里找你,是你三番两次要前来和我为难。但我姓沈的一不是怕人,二不是让人,要躲避也是躲避不来的,你且杀得来。今日的事,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苗星听到这里,好生惊异,暗想:后房有人要和我舅父厮杀吗?便飞一般跑到后房一看,却没有见什么人在那里厮杀,听那厮杀的声音还在后面,因恍悟:更深夜静,听那厮杀的声音虽不甚近,听来就像在眼前的一样。急忙走到后院一看,星光下见后院周围就同下围棋布定子般,已站满了他舅父几个徒弟,都是短衣窄袖的武士装束。他舅父手里握着一把单刀,泼风也似的和一个灰衣人在围场里动手厮杀起来。
  那人的刀法,看来像煞很有点儿门路。苗星虽信得他舅父的刀法虽好,不知杀退北五省地方多少以刀法著名的好手,不过看那人的刀法,还比他舅父高到数倍。眼见他舅父先前同那人战了十来个回合,并没有分出什么上下。战到三十个回合以后,好像已有些支撑不住了。苗星却暗暗替他舅父捏了一把冷汗。
  欲知后事如何,且候二回再续。
  
  第二回
  白眉侠巧胜千里眼 灰衣人来报十年仇
  
  话说苗星见他舅父沈虎林同一个灰衣人在那里斗了二三十个回合,那灰衣人的刀法却一步逼紧一步,沈虎林却一步闪让一步,好像有些招架不住的样子。沈虎林的几个徒弟团团地围在那里,本来因他师父的刀法没有胜不了灰衣人的,却也赶来给他师父壮一壮声威,并不是仗着以许多人杀人家一个人,伤坏他师父一生的英名。如今看他师父有些不能招架,也就顾不了许多,大家都显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执刀的执刀,提剑的提剑,准备一拥上前,想给他师父捞回本来。早被苗星看在眼里。
  苗星因他们都是一种蠢材,不过在舅父跟前学得点点儿把式,纵然再来几个,又有什么用处?便想喝止他们,不用虚张声势,却预备自己走进围场,换他舅父接杀一阵。忽然见那灰衣人向后倒退了几步,喝了一声:“且住!”双方就此捉刀而立。
  苗星的眼光最是锋锐,星光之下,看那灰衣人生得虎眉电目,黑漆似的面皮,一部刺猬似的络腮胡须,益发显得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相貌虽然凶恶,觉得他那眉目之间却露出凛凛的威风。
  那时灰衣人指着他舅父的几个徒弟说道:“他们是来看热闹,还是帮助你下场的?如果他们是来看热闹,热闹也看过了,总算老子十年前败在你手,十年后却占了你这点儿便宜。如果他们是帮助你下场的,老子不明白你这里是什么规矩,要几个人来杀一个?像这样倚仗人多取胜的行径,老子用不着再动手了。你要晓得,好汉和人动手绝不要人帮助,要人帮助的绝不是好汉。凭老子一个人,一把刀就杀了百八十,也算不得是个好汉。他们果有这吃虎的胆,敢来斗一斗我这强龙,总须得同老子捉对儿厮杀,才可以拼个死活……”
  话犹未毕,苗星早闪到他的面前,说:“你要捉对儿厮杀吗?也好,小爷爷便同你在这里玩玩吧!”
  那灰衣人不住地向苗星打量着,面上却露出瞧不起的神气。
  沈虎林站在那里,见苗星猛地闪得上来,心里焦躁得神魂不宁。
  却听那灰衣人接着苗星的话说道:“你这小子,别要发糊涂,打仗也没有带着家伙。老子看你这小子可怜,硬要来替你师父一死,你师父已知老子本领,不敢和老子较量。你的本领再好些,却比你师父是比不上,如何能在老子面前翻一个跟斗?我不信,你好个小伙子,竟是这么傻。”
  苗星哈哈笑道:“你看我小吗,你年纪比我大的是怎么样?你看我手里没有刀吗,你有刀的是怎么样?呵呵!大不过比我多吃几年饭,不要把大话说尽了。凭我舅父那么大的本领,不是怕你,是让你的。你开口老子长、老子短,小爷爷的年纪虽小,论起本领来,你还要做小爷爷的儿子。”
  这几句话,把那灰衣人的胸脯都气破了,也懒得向他多说废话,便挥起单刀,猛向苗星杀将过来。却转将沈虎林和几个徒弟都吓得呆了,向前帮助他既不可,在那里袖手旁观又不能。
  正在进退彷徨的时候,好奇怪,却见那灰衣人一刀扑将过来,倏然间却不见苗星是闪到哪里去。那灰衣人一刀扑了个空,忽觉虎口上有些生痛起来。
  原来苗星早已闪到他的身后,比闪电还要快,转过来却用一个指头,趁他一刀要回杀过来的时候,在他那执刀的虎口上一点。苗星的身法、手法俱快到极处,所以猛然间,在星光之下,却令人看不见他的踪迹。
  灰衣人觉得自己虎口上有些疼痛,又看不见苗星是站在什么地方,心里这才怕起来。再看手里那把单刀,仿佛是被苗星夺得去了。
  苗星夺过他那把单刀,双足向上一腾,全身凌空,双手抡刀,要向灰衣人按头劈下。灰衣人也觉上面的刀风离顶梁不远,要直劈下来,不禁使一个羊角旋风式,借势闪开一边。哪知苗星已把刀缩回了,却笑嘻嘻地站在灰衣人面前,说:“这不是我的刀吗?你怎说我手里没有刀呢?你有这么一把锋快的刀,杀我一个只手空拳的小子还杀不过,我的本领一半由我舅父传给我的,你该晓得我舅父是让你,并不是杀不过你。我劝你,空口说大话是没有用的,你配可怜人吗?小爷爷岂是你可怜的人?哎呀呀!你怎么流泪哭起来了?打败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实告诉你吧,小爷爷这一点点本领,却是打败仗打出来的。看你也是个汉子,不要儿子大如老子的,快叫小爷爷一声师父,过来给我舅父赔个罪,小爷爷包你多打一回败仗,即多占一回便宜,哭是哭不出道理来的。”
  那灰衣人正在极难过的时候,听了苗星这样口气的话,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举手用衣袖揩了揩泪眼,把着那黑漆也似的面孔一个转身,便跪倒在沈虎林面前,说:“怪我自己痰迷了心窍,又想到你老人家面前翻本,这真叫作孙行者闹到如来佛座前来了。休论你老人家是让我的,不肯和这吃屎的东西计较,便是这位小师父,他要下我的毒手,随便怎样,总可以害我性命……”
  那灰衣人方说到这里,沈虎林的徒弟有一个唤作马得胜的,见沈虎林要一把将那灰衣人扯住,便向沈虎林说道:“师父仔细,不要受这东西哄骗。”
  这时候还有几个没涵养的徒弟在那里拍手打掌,喝起一阵彩来。
  沈虎林却因苗星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竟夺了灰衣人的一把单刀,但听苗星的口风,早知内中包含着许多跷蹊的事。及见灰衣人听从苗星这话,向自家面前一跪,便也不理马得胜的话,一面扶起了灰衣人,一面便喝止那几个没有涵养的徒弟,不用在这里鸟乱。转表示出一种极纯诚的神态,向那灰衣人笑道:“我姓沈的本不是形同暗算的人,料想老兄是个好汉,绝没有对我有什么暗算的手段,这些东西,哪里知道老兄的本领现在已比我高。这是小甥以巧取胜,占老兄一点儿便宜,算不了什么,其实兄弟已在老兄跟前下面子了。老兄越是对兄弟客气,越使兄弟惭愧,越没有面子对不起人。”
  那灰衣人本来是个硬汉,却因苗星那一手来得太稀罕了,料定苗星的能耐现在比自家高到几倍,但他却不相信沈虎林的本领还比苗星高,苗星说他舅父让人的话有些靠不住。有苗星这种人在沈虎林场子里,十年前的大仇难道就勾去了不成?事情糟到这般地步,还要做什么硬汉?也就顾不得许多,将计就计,扑地跪到沈虎林面前,趁沈虎林一把将他扶起的时候,冷不防下沈虎林的毒手。却因沈虎林竭诚相示,不理马得胜的话,又对那些没有涵养的东西重重训斥一番,灰衣人的一颗心又被他早弄得活了。恰听沈虎林把肺腑里的话掬示出来,便不禁竖起大拇指,向沈虎林笑道:“在江湖上称得起仁义过天的,老师父要算这个;称得起义勇兼全的,那位小师父也要算这个。总怪我自己瞎了眼,不识得郓州城里两尊大佛,该要在这里下面子了。”
  边说边又走到苗星面前,叩了一个头道:“师父的本领真够,方才我受师父的一顿教训,又蒙老师父剖诚相示,简直叫我千里眼花豹快活得一个毛孔里要钻出一个快活来。”
  说至此,又向沈虎林的几个徒弟笑道:“我的本领不济,合该败在这位小师父手里。但凭众位那一阵鸟乱,惹得我光起火来,我怕老师父和我的性命都要死在这地方了。”
  那几个徒弟听花豹言中有刺,都不禁暗暗叫了一声“惭愧”。
  这里沈虎林、苗星舅甥二人便将花豹带到前厅坐定,沈虎林的几个徒弟都一齐在沈虎林的背后站定。
  沈虎林道:“难得花兄又到我这里,请喝杯水酒,我还有要紧话说。”
  花豹心想:我虽胜不了他的外甥,但他已剖心相见,早说出不如我的话来,总算给我一点儿面子。我的气已出了,且看他还有什么要紧的话和我说。随即点头应允。
  不一会儿,厨房已开上酒席,大鱼大肉摆满了一张台子。沈虎林只顾劝花豹吃酒,且不把那要紧的话问他。
  花豹是个爽直的人,至此再也忍不住了,看沈虎林又命一个小童敬酒,便伸手按住酒壶说:“我酒已喝够了,用不着再喝,并且不晓得老师父问我什么要紧的话,我心里不明白,酒越喝得多,越是纳闷。老师父是个度量宽宏的人,必不恼我。”
  沈虎林道:“你至此还不懂得我要问你的话吗?”
  花豹道:“我实在是不懂得,若懂得也不纳闷了。”
  沈虎林道:“你在十年前,不是和我没有深仇吗?”
  花豹道:“怎么不是?”
  沈虎林道:“你住在天津,我住在郓城,向来是桥管桥、路管路,我不知你在十年前到我这里要拆我什么场子。”
  花豹听罢,面上不禁红了一阵,低头回道:“我那时名为好胜,实在是胡闹,这其中却也有一段苦情。”
  沈虎林又逼问道:“你有什么苦情,不妨对我也剖心相见。”
  花豹道:“不说不说。”
  沈虎林道:“你不说出,我心里也觉闷得难过。”
  花豹道:“老师父既闷得难过,倒不妨说出来给老师父解闷。老师父可知江湖上有个花头太岁彭天球吗?”
  沈虎林听得“彭天球”三字,面上便现出极惨淡的神气。
  又听花豹向下说道:“十年前我到老师父这边来,被老师父栽我个跟斗,我不是恨恨地说上了姓彭的当了吗?老师父哪里知道,这彭天球在我未到郓州的时候,他到我场子里看我耍刀,见四围看的人,因我的刀法耍得好看,在那里喝出一阵彩来。彭天球却说这阵彩喝得孩子气的一样响,又说我的刀法耍得没有味儿,全叫些孩子们在这里喝彩。
  “我当时见他当面地嘲笑我,便要来和他较量。
  “他从鼻孔里笑了一声道:‘我说的一句玩话,怎么就惹得你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的刀法实则比不上你,但我看你这刀法,未必就及得上郓城沈。’
  “我问他:‘郓城沈的刀法是好到怎么样?’
  “他说:‘郓城沈的刀法,我虽知道是好,究竟好到什么程度,我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郓城沈的刀法盖过北方五省,人有多大的名儿,树有多大的影儿。像你这样刀法,只博得些孩子们在这里喝彩。’
  “我听他这话,明知老师父在单刀上享着鼎鼎大名,但被那东西当场下了我的面子,好像不到郓城和老师父杀几手,拆去老师父这个场子,就实在坍不了这个台。谁知老师父是沈家祖传的金背刀法,那刀法分上九路、中九路、下九路,前后左右,共计是一百单八路,我怎么杀得过老师父呢?幸得老师父刀下留情,没有伤害我的性命。但我被老师父杀败了,心里虽明白是上了那厮的当,总觉在老师父面前栽了跟斗,惹江湖上人听了笑话,叫我太没有面子,不能见人。就此回到天津,遣散了我的徒弟,终日间像似发了疯魔似的,在这把刀上苦苦练了十年,觉得老师父那一百单八路的解数,还可以勉强抵敌几下,特地又转向郓城。本想到日间和老师父再较量一次,实在耐不得了,便在夜间前来,满心想将老师父制服下来,以后再不敢和人动手……”
  沈虎林听到这里,便止道:“不用再说下去了,你可知彭天球现在是个什么人?”
  花豹道:“他到我场子里只是一次,我不知他现在做什么。”
  沈虎林便也不再多说。
  当夜散席以后,花豹欲拜苗星为师,想苗星传授他那一身的本领。
  沈虎林在旁止道:“你们有话明日说吧!”说毕,急令小童将花豹带到客房里安歇。
  沈虎林也回到后房,将苗星唤得进来。苗星问:“舅父有何见教?”
  沈虎林即命苗星在床沿上坐定,未开言,早飘下几点英雄泪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三回再写。
  
  第三回
  沈虎林开场招怨毒 费伯熊恶计赚孤孀
  
  话说沈虎林当将苗星唤到自己卧房里,命他在床沿上坐定,未开言,早不禁飘下几点英雄泪来。
  苗星道:“舅父哭的什么?”
  沈虎林道:“我不过是偶然洒一点儿眼泪罢了。如今且问你一句话,你曾对花豹说,你的本领是打败仗打出来的,这就奇怪极了。我不但没有见你打过败仗,并不曾见你和人打过仗,但看你的本领,不但比我高,还比花豹高,这是一个什么缘故?”
  苗星听罢,便将夜间梦里的情形向沈虎林说了一遍,道:“甥儿本会一些软功夫,又得梦中老者的指授,醒来就依着老者的话,练习了一番。不知怎么似的,觉得这身手比什么都快。”
  沈虎林问:“那老者曾吩咐你什么话?”
  苗星道:“我不敢说。”
  沈虎林又问:“那老者是什么相貌?”
  苗星便把那老者的相貌形容给沈虎林听。
  沈虎林听了,说道:“星儿,你的造化是大得很,你晓得那老者是谁呢?他是我的祖父开山公。我祖父的软硬功夫完全得自仙传,将功夫带到土里去,便连你外祖也得不到他的衣钵真传。你在梦中得他老人家来指拨你,这也是你和他老人家缘法不浅,凡人是轻易遇不着的。果然你在梦中打了一个败仗,却打出了这么大的好处来。”边说边从箱簏里取出一部家谱来,把家谱上所绘开山公的遗像翻出来给苗星看。
  苗星看开山公的神采奕奕,和梦中的老者比较起来,丝毫没有走样儿,才恍悟开山公在梦中曾说自己不能算他徒弟的话:原来我舅父还是他的孙儿呢。
  一会儿,沈虎林收过了家谱,苗星便向沈虎林问道:“甥儿年纪小得很,不明白江湖上三教九流的道理。方才那个花豹却穿了那一身灰衣,这种装束,在甥儿眼里看来,很是不伦不类。灰衣是夜行衣,穿夜行衣的人,若不是前来暗刺,要穿这夜行衣做什么呢?”
  沈虎林道:“我在这房里猛然见他闪得前来,看他穿这衣装,几乎认不得他是十年前的花豹了,就有我几个徒弟也疑惑他穿这类灰色的夜行衣,是要对我有什么暗杀的手段。其实却是不然。他一见了我,便邀我到后院里去比刀,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容我分辩。我才想到他穿这类衣装,人不知鬼不觉地到我房里来,是怕我有意躲让他,用不着同他计较。但我明知他既来寻仇,躲让是躲让不来的,便和他到后院厮杀起来。不是我祖父梦中指拨你那样好的功夫,得你前来助我一阵,凭着我这几个徒弟,有什么大用?我这性命,正滑在冻块上呢!”
  苗星道:“花豹和你老人家的冤仇就此已解决了,但你老人家和花豹在桌上吃酒的时候,听花豹说出一个彭天球来,脸上即现出极惨淡的神态,这是一个什么道理?”
  沈虎林听了,又不禁心酸了一阵,眼泪点点滴滴滴在衣襟上,说:“你方才是问我哭的什么,你可知我的性命是逃得过花豹的手,将来恐怕逃不过彭天球的手。花豹本和我向无仇怨,十年前到我这里来,我见他临行的时候说上了姓彭的当,十年后须到我场子里翻回本来。我听他这类腔调,明知他是受了彭天球的挑拨,要唤着他问一问,谁知他头也不回地溜出大门去了。古语说得好:‘冤仇宜解不宜结。’花豹是个直肠子人,何况他当初找我,是他自己错,只要这回来占我一点儿面子,这冤仇就解决了。彭天球那厮,须比不得花豹,十二年前也到我这里来拆场子,被我杀他一个下马威。他在临行的时候,并没有对我说出十年后翻本的话,但他的为人,凶恶险毒,都到了极处。如今耳闻他已入了什么白莲教了,留着这东西不死,将来终成我的心腹大患。他仗着白莲教的妖术和我寻仇,不论我有多大的本领,是逃不了的。我死没有要紧,只是心里撇不下我的老娘……”
  苗星道:“白莲教在陕西,又不在我们山东,我们没有亲眼见得白莲教的法术怎样厉害。那东西便入了白莲教,也不见得他学得怎样厉害的法术,前来和你老人家寻仇。”
  沈虎林道:“我只愿他不来寻仇好了。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想起十二年前的话,总有些心虚胆怯,好像在顷刻间便要死在那东西手里似的。这回我把你唤得前来,是要和你商量,把这场子收了吧,我们几个人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混到一碗饭吃,免得那东西前来和我为难。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苗星道:“舅父既然要这么办,就这么办好了。我家有几亩薄产在阜宁大王庙地方,舅父和外祖母及我母亲且到那里住些时再说。”
  就此,沈虎林又同苗星在那里商量一阵。第二天,花豹便来苗星房里,又要拜苗星为师。
  苗星道:“我那句话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不嫌弃我,我们就情愿做个朋友。”
  花豹哪里肯依,但看苗星实在不愿自居师尊的地位,也只得罢了,便要同苗星来见沈虎林。
  苗星道:“舅父已在夜间四更时分,带领我外祖母及我母亲到别处去混些时,不吃开场饭了。”
  花豹很是诧异,转疑惑沈虎林是因夜间的事,总算他没有面子,不肯再住郓城教徒弟。想到其间,心里却不禁有些懊悔起来,总算自己鲁莽,得罪了前辈的英雄,却也不便在苗星面前再问下去。
  这时场里的徒弟就中有请苗星撑着局面,教他们几手花拳。苗星摇摇头不答应,他们也就风飘云散,不在话下。
  花豹却请苗星到天津去,苗星倒很愿意随着花豹一路到天津来,住在花豹家里,夜间兀自在一间卧房里,苦练开山公吩咐的几种功夫,日间在外面游行,偶然遇有不平的事,都挺身干预。他在天津住的日子愈久,所见不平的事愈多了,经他挺身援助的人也很不少,交游自然日见其广,“白眉苗”三字,在天津道上也渐渐出风头。
  后来同花豹两人离开天津,凭着他生就一副侠义的心肝,练得一身过人的本领,闯荡江湖。又得花豹这个副手,专行欺强扶弱,吃苦辞甘,把打不平这一件事当作是他自己的职责攸关,并且随时随地都改变装束,不肯轻易露出自己的本相来。
  这晚,偶然行到江西瑞州地方,在一家客店里歇下。这客店里前后只有两三重房屋,苗星、花豹两人共住的是一进对面房间。花豹便摸出些钱来,吩咐茶房买了些酒菜,两人吃喝一会儿,便颠倒睡在一张床铺上。
  其时约莫是三更时分,苗星因为想起家乡老母,不觉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听花豹鼻子里打着呼声,睡得同死人一样。偏生在这当儿,却从后面送出妇人啼哭的声音。
  苗星侧耳细听,越听越觉得十分悲惨,像似死人号丧的一样。但是死人号丧,也该有一定的时候,总不该在这三更半夜打搅人的睡眠。沉吟了好半晌,总还疑惑哭一会儿便该休息了,叵耐那哭声简直没有停止。
  苗星被她扰得不能安睡,不禁从床上直拗起来,抱着花豹的头摇了几摇。花豹被他摇得醒转过来,把眼睛揉了几揉,问是什么事。
  苗星道:“你听见了吗?这阵哭声分明在后面一个人家,我不知是什么道理,听了这一阵阵哭声,心里就有些难过起来。”
  花豹道:“你且在这里睡着,让我出去问一问。”
  花豹一面说,一面便跳得下床,将房门开放。却好有一个茶房还不曾睡,忙向前询问他开门何事。
  花豹道:“你们后面有什么人家死了人吗?”
  那个茶房忙赔笑说:“客官且请安睡,不要管人家的闲事。客官不知她的伤心,又不是单为着死了人呢。”
  花豹听他的话隐隐约约像有别种委屈似的,兀自放心不下,不由赶着那茶房说道:“不瞒你说,我们专喜欢管人家的闲事,你快将这女子哭的缘故说给我听。”
  那个茶房又赔笑道:“客官,我便把这委屈告给你,有啥子用处?我看她家这件事,有钱有势的人才可以管问,没有钱没有势,白问也是无用。”
  花豹怒道:“胡说,怎么有钱有势的人才配管问人家的事?老子没钱,就不配过问吗?你若不再把那人家的委屈说给我听,我有本领,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说着,就扬手要向那茶房打来。
  吓得那茶房倒退几步,笑说道:“既是客官好管问闲事,我们当茶房的却不敢把这话说给你听,还是客官自己去问一问那小姑娘吧!”
  花豹心想:他这话说得不错。回房看苗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窗门大开放,知道苗星是从窗间穿出去的,便慢慢藏了单刀,关好窗门,吩咐茶房且把房门锁了,走出客店,一路兜到后面人家去。
  看这人家的房屋不甚高大,一纵身,已跳上屋脊。听那哭声似在对面房里送出来的,便风飘黄叶般地下了平地。心里总疑惑苗星已到这里来了,却又没有见到苗星的白眉毛、黑眼睛,便走近窗前。见那纸窗里闪出灯光来,且不去惊动窗里的女子,用舌尖舐破窗纸,果见一张梳妆台上有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两手支颚,在那里哭得声声肠断。旁边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两眼泡泪,像似劝着那小姑娘不要啼哭的样子。
  花豹看到这里,便暗暗叹了一声道:“好一个花朵似的人儿,竟哭坏到这个样子。”不肯从窗外钻进去,怕钻破了纸窗,一阵风吹过来,要吹灭窗内荧荧的灯火。转身跳得上屋,悄悄揭开瓦屋。
  那妇人正在劝着小姑娘,忽听得屋上咔嚓作响,一眨眼,便见一个黑脸汉子从屋上蹿得下来。那妇人看花豹这么奇奇怪怪的样子,不由吓得向地上一跪,口里只嚷着:“爷爷饶命!”
  那小姑娘也不禁索索地抖。
  花豹笑了一笑,说道:“你们疑惑我到这里做强盗吗?做强盗也不到你这地方来。你可知道我是喜欢多管闲事的,因为听见你家姑娘哭得这般沉痛,心里当有不可告人的委屈,不妨明白告诉了我,我来替你们想想法子,哪怕就拼着一身剐,也要把皇帝老子拉下马来。”
  那妇人听花豹说这样的话,仔细将他望了望,那颗心才稳得住了,不禁流下泪来,向那小姑娘扯了扯,说:“珍儿,你不用害羞,且上前来见一见这位爷爷,好让娘告给这位爷爷的缘故。”
  小姑娘听完这句话,果真不慌不忙地向花豹福了福,哽哽咽咽地站在一边。
  那妇人揩拭着眼泪说道:“我们原是湖北人,逃荒到江西来。先夫戴敏文,是个秀才,就流落在这柳家堡上,租下一所房子,训蒙糊口。不料日前先夫得了一病,径自亡故了。不瞒爷说,我们寒舍人家,寅年多是吃了卯年的粮,遭了这场丧事,一无所有,母女二人都急得要死。眼看死人挺在床上,不能收殓,衣裳棺木,样样总费踟蹰。不料离我们堡上三里地方,地名叫作白蛇村,有一位当地保的费伯熊,他看见我们这样可怜,叫人来通知我,情愿自己拿出钱来给我家办理丧事。”
  花豹听到这里,不禁跳起来,拍着大腿说道:“哎呀!有这样的人来周济你们,还在这里哭个不休,又为什么?”
  那妇人又继续说道:“爷爷休要说他是个好人,谁知那东西的心肠比生姜还辣。”
  花豹摇头道:“他肯拿出钱来给你家料理丧事,怎么又说他的心肠比蛇蝎还毒?这个我可不信。”
  那妇人又指着珍儿说道:“叵耐那费地保久经看中我这珍儿,苦于没法可想。不料先夫死了,他便拿出百两银子来,交给我使用。我不受他这银子便罢,一受了他这银子,我们的大祸就临头了。”
  毕竟那妇人又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四回再写。
  
  第四回
  诈中诈,恶人招恶手 奇又奇,名侠救名姝
  
  话说花豹又听那妇人向下说道:“那东西见我家丧事也办完了,银子也用光了,又叫出人来向我说,说是有银子就还他银子,没有银子就得写一百两欠据给他,随便到什么时期,仍旧还给他一百两银子。其时我左思右想,难得人家借给我银子,分文利息不要,却没有赖债不还的道理,就由他请出人来,写了一张欠据,请我在那欠据上押了一个字。
  “谁知那欠据却是假的,分明是一张卖女儿的卖身字。他见我在卖身字上画了押,便老实不客气地说我这珍儿已卖给他家,那一百两银子便作为身价,硬逼我女儿嫁给他做妾。我明知是受了那东西的欺骗,但用了人家一百两银子,卖身字已到了人家手里,禁不起他到我家里来胡闹一阵,便同我女儿商议,不如就委屈顺从了他吧。
  “无如我这珍儿,正如一朵初开的花,她的志愿极大,对于嫁人这一件事,就是嫁给人家做结发夫妻,也得由她将来自己选中了人物,没有秀才的女儿肯嫁给地保的道理。何况那东西的年纪比我女儿大两倍,一嘴的红胡子要怕死人,阴险毒辣都到了极顶,更加是嫁去做妾,一旦间母女便会分离拆散开来,她怎么肯愿意呢?越哭就越觉伤心,闹得左邻右舍不能安眠。
  “谁知白蛇村上有一个白肇凤,他是一位翰林人家的官少爷,他到我家里来,现出拔刀相助的样子,曾对我母女二人说:‘费伯熊那个囚攘,大不了是个当地保的,竟威风使尽了,硬来欺逼人家的孤儿寡妇。卖身字虽被他骗去了,但你在卖身字上画了押,又没有打下手模指印,我来给你家还去他一百两银子,不怕他有三个头、六个角,管许他扁扁伏伏的,仍把这卖身字还给你家。我自己便绝嗣,也不想谋占你女儿做妾,这一百两银子,便算戴先生的奠仪吧!’
  “我听他这样斩斩截截的话,心想难得白大少出头给我家帮忙,料知他是翰林公的公子,没有吃不住一个当地保的,便向他谢了两句。谁知这白大少并不是我家的救命主,却变作我女儿的对头星了。他打听得费地保诱骗了我家的卖身字,就要出首费地保一个欺逼孤寡的罪。费地保见白大少翻过脸来,吓得把那卖身字交给了他,并送白大少二百两银子,哀求白大少容他在白蛇村上吃一碗老米饭。
  “白大少如果一面收了他的银子,一面给我家打了这个不平,他还算得是个好人。他把费地保的竹杠子也敲到手了,卖身字也还给我放在烛前烧了,并且在我面前夸赞我女儿的人品如何好,性格如何贞烈,很愿和我女儿拜个把兄妹。我母女实在拗不过他的情面,何况他父亲在北京城里是一个红官儿,乐得和他亲近,省得我们异乡的孤儿寡妇再在这里受人家欺逼了,也就一口答应下去。
  “做梦想不到他的心肠比蛇蝎还毒,他和我这珍儿结拜以后,不常到我家里来,来时也在白日间前来,坐一会儿便去了。我家的用度,都由他暗中贴补。
  “他曾对我说:‘我和珍妹妹虽称兄妹,亦当远避嫌疑。’
  “我听了他的话,自是满心欢喜。
  “这一天,他在傍晚的时候,笑容满面地到我家里,入门便向我女儿说一声:‘珍妹大喜呀!’
  “我听他这话很是不懂,他说已由自己做主,将珍妹妹嫁给府太爷了。
  “我当时问他这是什么话。
  “他说:‘珍妹妹嫁府太爷,不比嫁一个当地保的好吗?老实给你们母女说穿了吧,我不是干碍我那个恶面孔的阎王老婆,这碗天鹅肉,也不送给府太爷吃了。府太爷的性格,最是喜欢女孩儿的,像珍妹妹这一个人,嫁到府太爷那边去,休说做姨太太,便是做丫鬟、做大姐,这种福也足够珍妹妹享受的了。’
  “我听他这话,明知我们瑞州的来知府是个骚鞑子,年纪已有八十多岁,脚骭骨不久要翻出来打鼓了。不想这东西太可恶了,却将我女儿这朵木兰花要插入那牛屎堆里去。原来他平时待我们母女的好处全是假的。
  “我心里虽然恨他恨到极处,表面上绝不敢得罪他。
  “却看珍儿早不禁流下两行泪来,她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竟扯着那东西的衣袖哭道:‘我要……’
  “白大少问:‘要什么?府太爷那里是有的。’
  “珍儿便向他呸了一口道:‘谁要他骚鞑子什么东西?我要拿一把小刀,剜出你的黑心肝来看一看。’说着,不禁把手一松,昏倒在地,像有些要晕厥的光景。
  “我一面哭,一面去扯珍儿,将她唤醒过来。
  “那东西却笑了一声道:‘妹妹不必气苦,事已如此,哭也无益。’
  “珍儿又哭骂道:‘我又不曾用了来知府的银子,又没有写卖身字给他。便是你这天杀的,有什么手段能逼我嫁给人家呢?’
  “那东西听了,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毛丫头,你自己也该扪着心头想想,大少爷是何等的人物,肯和你这异乡的女子拜个兄妹吗?’银子是我用了,卖身字是我给了府太爷了,你若不听信大少爷的话,看我有这本领,叫你认得。’一面说,一面便扬长着走了。
  “今天便有先夫一个朋友,叫作徐少彬,跑到我这里来。先夫在世的时候,很和这姓徐的要好,他们都算是诗文朋友。先夫咽气以后,这姓徐的和先夫的交情真是人在人情在,人死两撒开了。这天却来得很早,原来他是给白大少做说客的。
  “他曾对我说:‘白少爷交给你家的卖身字,你不是让着白少爷放在灯前烧了吗?那一纸卖身字也是假的。你写给费地保那卖身字,原是名下契的名目,谁有了这纸卖身字,珍姑娘就得嫁谁做妾。白少爷却把那真卖身字收留下来,另誊给一纸假卖身字,遂给你随便放在灯前烧了。白少爷的意思,满心想娶珍姑娘,一则惧怕那房里一只雌老虎,再则珍姑娘对他没有丝毫的意思,也就死了这条心。他们做少爷的,本和府太爷互通一气,见珍姑娘对他老是板下了一副卷帘式的面孔,便和府太爷串通起来,将这卖身字送给府太爷。府太爷却又送他一千两银子。你以为那卖身字上没有你的指印,府太爷便不能强迫珍姑娘做妾吗?其实写卖身字用指印,是永远绝卖人家,不准往来。府太爷却很愿和你家往来热闹,这卖身字上只需押个字,却用不着你打下指印了。无论白少爷已用了府太爷一千两,那卖身字又落到府太爷手里,果然府太爷转上了你家珍姑娘的念头,还怕他没有手段,硬逼珍姑娘去做妾吗?我因为同你丈夫是至好的朋友,所以看在死人的情分上面,特来劝你一番。不如就顺从了他们,免得他们再用什么毒辣的手段来对付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
  “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回答。珍儿却从房里走出来,指着这姓徐的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老东西,你巴结白肇凤的欢心,却来哄骗我们孤儿寡妇。我父亲死去连棺材都没有,你吓得不敢到我门上来,那时候你是死到哪里去了?’
  “这姓徐的被珍儿辱骂了一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到了晚间的时候,府里曾派来两个爷们前来,说:‘府太爷那边已择定了喜期,便在明日。媒人是白少爷白肇凤,明天一早,就有娘姨过来,给姨太太梳妆。’
  “我母女听他这话,真如晴天打了一声霹雳。等待那两个爷们走了以后,珍儿便向我泪眼婆娑地哭道:‘我母女是异乡人,无钱无势,被人家拿银钱来引诱我,拿势力来压迫我,眼看我的死期要到眼前了。我死以后,只撇不开我的老娘。’
  “我母女搂抱着痛哭了一会儿,我不愿将我这一块肉嫁给那八十多岁老头子做妾。然事情已到这一步了,还有甚方法能避免这个不愿意呢?唯有忍气吞声地劝说珍儿不用再啼哭了。谁知越劝越哭得凶,越说越哭得苦,直哭到这时候,还没有住口,不幸惊动了爷。爷是个好打不平的人,料想不来责备我们,能救助我们母女一命,我情愿来世变犬变马,好补报爷的恩典吧!”
  这一篇话不打紧,早气得花豹须发怒张,半晌开口不得,只顾翻着两个闪闪骨碌碌眼睛珠儿,死盯在她们母女两人身上。好半会儿工夫,才向那妇人说道:“凡事我总给你们一个办法,哭也无益,说也无益,你们耳听好消息便了。”
  一面说,一面便拨开房门,出入天井里面,仍然跳上屋脊,鸡犬不惊,便从后檐兀自跳落到地,看天上半轮残月照得非常明亮。他本由白蛇村到柳家堡来,也不管好歹,竟向大路上奔驰而去。猛不防滑了一跤,再看地上躺着一个死尸,月光下向那死尸仔细一望,见他顶梁上打了一个窟窿,身边放着一把单刀。花豹看了一会儿,仍绷着一口气,又往前跑。
  忽见斜刺里飞来一人,却同花豹撞个满怀。花豹的眼光最是锋快,一看到那人的白眉毛、黑眼睛,便将那人拦腰抱住问道:“苗爷,你这是打哪里来的?”
  苗星且不答他,转问他到哪里去。两人都不禁仰着头笑了一笑。
  苗星道:“我这里有二十两蒜条金,可换一千两银子,你可拿去送给戴家母女,并说此处不是善地,她们母女没了汉子,也支持不住。她们既是湖北人,何妨回乡里去,日久住在此地,还怕要别生枝节。她们妇女家是个没脚蟹,若再着了人家的道儿,我们又不能常住在此地,那时怕再没有人来搭救她们了。你去赶紧叫她们连夜收拾收拾,请你暗地保护她们连夜回湖北去,迟了要误事的。后会有期,请就此告别一下吧!”
  花豹再欲问话,却见苗星在他面前闪了一闪,转眼之间,已不知去向。
  花豹藏了蒜条金,转到戴珍姐家,依着苗星的话,向她们母女说了一遍。戴家母女本不敢收下这蒜条金,心虚胆怯,怕又着了花豹的道儿。花豹却对她们母女赌咒发誓说,自己若安着什么坏心眼儿,便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戴家母女也就听信花豹的话,连夜随同花豹回向湖北而去。
  作书的这支笔,自然要兜到苗星身上。原来苗星这夜在客店里,当花豹开门问茶房的时候,苗星哪里肯睡,悄悄开了窗门,将衣衫束了一束,一个猛虎穿林式,便悄没声息地穿出窗外,两脚还没有落地,跟后换一个鹞子蹿空式,上了屋脊,飞檐走壁,眨眼间已由屋上跳得下来。
  刚跑到戴家的门首,看见有一个人影儿在东边闪着,早蹿得几步,低声喝问道:“那里是什么朋友?请出来会一会……”
  这话未曾说完,果见那里闪出一个人来,慌慌张张地向大路上一口气跑去,似乎看见那人手里还握着一把大刀。
  苗星不由愣了一愣,暗暗叫了一声奇怪,心想:夜静更深,这东西前来是干什么事的?忽然把眼睛翻了一翻,又想他夜间到来,想必与这人家的委屈很有关系,我与其在三更半夜去问一问人家的小姑娘,不若追上去,且向这东西问个明白。想着,便飞一般地向大路上追去。
  看看追到,忽然那人转过身来,一刀向苗星搂头砍下。苗星暗暗一笑,哪把他看在眼里,早闪过一边,已从腰间如意囊中摸出一颗石子来。那人方欲拨着大刀,再向苗星搠来,仿佛左腿上中了一下子,便不禁一跤跌倒下来,那把刀也扑地搅在一边,苗星转身一个摆膝,早跪在那人的肚皮上,说:“别要嚷,嚷便吃我一刀!”
  毕竟那人是谁,三更半夜要到戴家干什么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五回再说。
  
  第五回
  柳家堡,凶奴吐真情 白蛇村,英雄除恶少
  
  原来那人正是费伯熊,这费伯熊握着一把大刀,三更半夜,兀自到柳家堡来干什么的?作书人要在这里交代明白。
  费伯熊当初欲谋占戴女做妾,用去了一百两,骗了戴家的一纸卖身字,以为这件事是十拿九稳的了。却不料戴女还没有骗诱到手,转被白大少大虫吃小虫似的,一竹杠又敲去了二百两,只落得人财两空,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鸟气?满心想趁白大少不备,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无如白大少的来头太大,自家在白蛇村上充当地保,妻儿子女都在那里,万一冒昧做下这红刀子案,远走高飞,无论妻小,都受牵连。并且他充当地保,每月进款,也着实敷衍得去,万一离了此地,外间弄钱的法儿不见得比这里容易,还恐怕官里追捕到案,又不是弄巧成拙。他纵然衔恨着白大少,左思右想,却想不出一个妙法伤害白大少。
  后来他一打听,白大少的少奶奶不但不许白大少谋娶戴女做妾,反禁止白大少的行动,轻易不放他到柳家堡来。
  白大少平生的嗜好,酒、色、财、气只沾染一半,他既娶不到戴女做妾,却又要在戴女身上发一注大财。他将戴女让给别人倒也罢了,偏生他又将戴女送给来知府来保。
  这来知府是个旗人,专喜欢的是女孩儿家,他的年纪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哪一夜没有女孩儿陪他同睡,哪一夜便睡不着。将来戴女嫁到来知府那边去,如果我曾周济戴女一百两银子,没有骗诱一纸卖身字,那要戴女在枕边说一句,那费地保还懂得人事,知道照应她,自己便不由地得来知府的提携,抖起来了。如今事情已糟到这般地步,若还戴女在来知府枕边,要追原祸首,报复前日的仇怨,休论我这小地保差事完结,便连我这吃饭的家伙也保不住了。
  费伯熊想到这里,又不禁有些心虚胆战起来,耳听得戴女的喜期快要到了。戴女的喜期已在眼前,好像他的死期便迫在眉睫,不禁从无穷惧怕之中,却设想一条恶计出来。他想:来知府虽和白大少是联络一气,但白少爷把这卖身字送给来知府,换得来知府一千两的酬仪,戴女还未娶到手,便谢白大少一千两。在来知府,这一千两是不容易脱手的,白大少却容容易易地取了这一千两,看白大少和来知府平日的交情,未尝不是那白花花的银子在暗中说合。白大少给来知府将事情办妥当了,老实没有话说,如果事情办不好,他们满洲人反面无情,吃得住白大少,白大少把这一千两送还了他便罢,不退还了他,来知府有这手段,平地生风,能打白大少一个翻天印,却顾不得平日间的交情了。
  来知府和白大少的交情,到了这一关,已着落在戴女身上了。我不要三心二意的,如今第一种好办法,先去把戴家母女杀了。前日白大少到我家敲着竹杠的时候,无意间却抛下了一把白纸扇子,这扇子上面也写着“肇凤世兄”的台款。白大少却不觉得这扇子落在我家,我何不藏着这把扇子,到戴女房中,把她们母女一股拢儿都给个当面开拆?将这扇子就放在戴女的床上,轻轻地把杀人的罪名脱卸到白大少身上去,不怕白大少仗着背后有他父亲那一把泰山椅子。来知府却有这手段翻过面皮,给戴家母女申冤,转要办白大少一个因奸格杀的罪,任凭他有千百张嘴,要分辩也分辩不来了。我依然逍遥法外,安稳做我白蛇村的地保。似这种办法,白大少的仇也报了,戴家的母女也杀了,我的气也出了,不怕再有戴女这个人在来知府的枕边说我的坏话了,不错不错。
  主意拿定,不禁威风抖展,两只膀子只顾摇动起来,好像戴家母女顷刻间便要死在他手里似的。好容易挨到夜间人定更深的时候,悄悄怀着白肇凤那把白纸扇子,藏了大刀,直奔柳家堡来。一路上悄没有一人知觉,溜到戴家的东墙边,便抽出大刀。听戴女在那房里啼哭,分明正中心怀,待想翻过墙头,好实行他胸中的唯一妙计。
  却想不到有一个人闪也似的跑得前来,似乎自己的行藏已被他看破了,一颗心不由吓得跳出口来。事急没了主意,一直向大路上逃跑而去。背后听得那人已追到跟后了,却不打算那人便是江湖上的白眉侠苗星。也就是回头向苗星一刀砍来,却被苗星闪过他的刀锋,在他左腿上打了一石子,把他打得栽倒在地,一个摆膝,早跪在他的肚皮上。
  这些情节,上回书中已经交代明白。
  且说苗星当向费伯熊低喝道:“别要嚷,嚷便吃我一刀!你怎的前来,要杀人家的小姑娘?快快从实说来!你有半句含糊,我把你带到小姑娘那边,三面对审,包管你要死在老子手里。”
  费伯熊在先是不肯招承,无如自己的心事大略已被他拆穿了,又怕他带到小姑娘那里,三面对审,终须也不能隐瞒,只得支吾其词地说了一阵。
  苗星早知他言中有诈,佯说道:“你这派话,便是哄骗三岁小孩儿,也哄骗不去,你们所做的事,哪一件瞒得老子?你快快照情实说出来,说得对,老子便免你一刀;说得不对,老子在你们这件事上,探访多日,你能隐瞒一字吗?看老子性起……”
  费伯熊只吓得索索地抖,虽在五月天气,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看苗星这样气概,比《七侠五义》小说书上一班侠客还可怕,料想这事是不能瞒他,说错了也是一个死路,并且路上悄没有行人解救,便向苗星央告道:“是小人错了,小人罪该万死,说出来总望爷爷赦免一刀,好给小人日后做些善事,补报今日犯下这滔天的大罪。”
  苗星道:“只要你说的话和我所探访的事迹一丝没有走板,我就赦免你一刀。大丈夫一言既出,有何反悔?”
  费伯熊听罢,便将如何骗诱戴家的卖身字,如何想谋占戴女做妾,如何被白肇凤白大少敲了一竹杠,将卖身字恐吓过去,如何白大少把卖身字送给来知府,得了一千两,来知府如何准备在明日挂灯结彩,迎娶戴女,自家是如何的设想,准备前来宰杀戴家母女,一五一十向苗星说了。
  苗星听了,暗暗点头,果在他怀里搜出一把白纸扇子,仍将那扇子放他怀里,便问他:“白大少在白蛇村哪里?我给你去出这口气怎样?”
  费伯熊便把白大少的住址告给他,并说:“爷爷能赦免小人一刀,容着小人后来做些善事,就感恩不尽,何敢劳动爷爷给小人出气?”
  苗星笑道:“我赦免你一刀好了。”边说边将那只手插进衣底,从费伯熊身上拗起来。
  费伯熊正想起身,给苗星谢过不杀之恩,无如那只腿太不中用,只拗不起来。冷不防一颗无情石弹穿到他的顶额上,一打就是个漏洞。费伯熊哎呀一声还没落音,早已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这时候,苗星猜着花豹已到戴家去了,却兀自放心不下,便又兜转到戴家的屋上,果见花豹站在窗内,听着戴家母女说话,且不去惊动他。看她戴家母女那般孤苦可怜的样子,心里又转生了一个计较,仍然鸦雀无声跳下平地,径向白蛇村跑去。
  原来白大少这里开的是一所木行,由几个伙计管理,他家是个新发户,父母都在任上,只白大少同他的少奶奶,就住在这木行里,倒也十分舒适。
  那时苗星跑到白蛇村上,便站下来四面瞧看,便见有一所房屋,四围编着篱笆,有许多长的短的木头排列着。门前一对大旗杆,有三丈多高。苗星早使用运气飞腾的功夫,一个翻身,已落在左边一个旗杆头上。月光之下,看见篱笆里面好些粗大汉子,贪着风凉,就在芦席上睡着,你靠着我的头,他枕着你的大腿,睡得像死猪一般。苗星也懒看他们,更不怠慢,使一个饿虎扑羊式,跳下平地后,蹿上屋,便又穿檐越角地行到内室上面。
  这时候,忽听得底下有人说话,再一细听,又听不见了,便在屋上拾了一片碎瓦,向地下一掷,悄没有什么动静。然后使一个珠帘倒卷式,双手钩住檐角,探下半边身子,伸头瞧着。只见窗槅里没有灯光,有两扇窗门不曾关闭,想是睡觉贪着风凉,敞开这两扇窗门,却放着外边月亮,斜照在床顶上面,返照那满天飞的床下,放着男女两双趿鞋。房里的陈设,仔细看来,也活像一个神仙洞,只是床上的人被外面一顶粉红湖绉帐子遮掩着,仿佛听得床上少妇的声音,从喉咙里哼哼唧唧,像是用手推着她男人大腿的样子。
  接连便听那男人模模糊糊着骂道:“死娼妇,好生睡觉吧,怪热的天气,你又要干什么呢?”
  那少妇笑道:“你这是想干什么来?我方才仿佛听得地上有些瓦响,敢是有贼进来?你前天从府衙里拿回一千两,是藏在哪里的,可藏好了没有?”
  那个男子也喃喃地回道:“银子便是你的狗命,你硬生叫我断子绝嗣,换那一千两。这一千两不经你小娼妇的手,睡觉也不得安稳。不是放在东边一个小箱子里……”说到此处,恰又听得一种织机也似的声浪。
  苗星心里一想,这东西果是什么白大少黑大少了,他死到临头,还要寻些快乐。这一千两由他自己说出来,老子顺便带回去也有用处。想到其间,便探身而进,早跑前一步,掀开锦帐,果不其然,那个白大少正搂着他的少奶奶,在那里盘肠大战。仿佛觉得有人把帐门一掀,白大少便停止风流阵的战斗力,抬头问:“是谁……”“谁”字尚含糊没有说清,早觉得咽喉上着了什么暗器,赤裸裸地死在那里。
  论苗星,本不要伤害那少妇的,却怕她大惊小怪,要费许多的手脚,说时迟,那时快,早从身边取出一把小攘子来,不待她开口叫喊,猛地一刀向她胸膛间掴下,打前心入,从后心出。他们这一对儿有情夫妇,可算得生同罗帐死同衾,肉体上的关系,生死都不会分拆开来。
  苗星却不慌不忙,就帐门上揩去刀上的血迹,仍插放身边。从反射的月光里,早见靠床东边一叠皮箱,上面放着一个小皮箱。把那小箱子捧放下来,觉得不甚沉重,在月光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纸包,试一试分量,约有二十两光景,心里便诧异不小。再放开纸包一看,黄灿灿的是蒜条金,不是银饼,才恍悟这二十两蒜条金,照时价五十换,计算是价值库银一千两。便将那金子放在身边。
  出了白家木行,人不知鬼不觉,如飞地向柳家堡跑来。却在那里碰见了花豹,早料及花豹也到白蛇村去找白大少了账的,便趁势将这二十两蒜条金交给花豹,转交戴家母女使用,并请花豹连夜将她们母女护送回湖北去。
  这里苗星早知瑞州离白蛇村约有十来里路,兀自连夜赶到瑞州,好去寻那来知府揭算总账。我且按他不表。
  再说瑞州来知府来保,本来胸无点墨,因他是个旗人,老运亨通。有两个儿子,在京里做了官,他也想到京外去做个官玩玩,就由他儿子在部里买了一个人情,指分他到江西候补,由萍乡知县,一升升作瑞州知府,做了一任府官。不想回北京去,其中却另有一个缘故,却非本回笔墨范围所及。不过他们一班脑满肠肥的骚鞑子,饱暖生淫欲,虽有了那一大把的年纪,也喜欢一个“嫖”字,倚仗着钱多势大,图遂自己的淫欲,不知破了人家多少含花闺女的贞节。如今由白肇凤这条线索给他弄一个花朵似的人儿,换一换新鲜,便快活得什么似的。但据白肇凤的口腔,说这人的性格古怪得很,喜期愈快愈妙,并择定明日五月十一日的喜期。
  这夜兀自睡在上房里面,刚合上眼,却见一个风流娇小的美人儿,向着他憨憨地笑。梦里疑是戴女前来迎合他的,不禁将戴女一把搂住,说:“好心肝,你来了吗?”
  这时候,蓦地听得有人低喝道:“入娘贼,老子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六回再写。
  
  第六回
  盗印章,威胁来知府 试拳法,急杀史神童
  
  话说来知府正搂着那个香温玉软的美人儿,口内喃喃地说道:“好心肝,你来了吗?”
  这时候,蓦地听得有人低声喝道:“入娘贼,老子来了!”
  这一句不打紧,直把那来知府从梦魂中惊醒过来,便从灯光下看见那人,穿着一身的短装,红红的脸色,白白的眉毛,好像那左眉心间有一粒朱砂红痣,手里握着一把七寸长的风飕飕光灼灼的解手刀。看他那般凛若天神的样子,不由吓得冷汗交流,便抖着问道:“你、你……你来干什么的?有话但说出不、不……不妨……”
  又听那人喝道:“你这老不死入娘的贼,老子只问你,你到瑞州来是干什么的?你是吃了八十多年的饭,没有吃了八十多年的屎,做官是管百姓的,不是叫你来欺负百姓的。老子只问你,那个戴姓女儿,年纪要比你小得五倍,你怎的同什么白大少串通局诈,想谋逼人家做妾?依老子性起,便得割下你这颗蛇头,当作尿壶使用。但是你如懂得人事,不要倚官仗势地,再去谋逼没有钱没有势的孤儿寡妇,好好修些来生的福,老子便和你万事全休。如果执迷不悟,老子今天不来,还有明天,除了明天,还有后天。那白大少的结果收场,便是你这老不死入娘贼的现成榜样。”
  一面说,一面便从桌上取来一颗方方的东西,说:“呔!你瞧瞧,这是什么……”
  那来知府只吓得缩头不迭,再凝神一看,已不见他到哪里去了。自家忙定一定心神,便又提高嗓音,叫一声:“捉刺客,捉刺客!”
  外面爷们听得“捉刺客”三字,哪里还敢怠慢,没命地向上房里便跑。却不防上房的门限太高,将脚一绊,一个狗吃屎,跌得额角上碰起个老大疙瘩,直着喉咙怪叫。
  那人刚蹿到屋上,见这形状,笑得哈天扑地,且不忙着走开,转朗朗地说道:“入娘的贼,鸟乱些什么?明天老子前来,便当取这老不死入娘贼的狗命。这官印老子暂时取去,你听明白了,老子一生不做暗事,白蛇村柳家堡的命案都是老子做的。你若访问老子是谁,老子姓苗,叫白眉侠苗星便是。”说完这话,飞身向前行去,眨眼之间,已不知去向。
  再说府衙里闹下这件大事,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惊醒。来知府那时已走下床来,不由越想越怕,深怕这脑袋已被割得去了,看见自家的白胡子拖到胸口,方才恍然大悟,知道这脑袋还不曾损坏,心里又是一喜。但听那人自己报出姓名,是白眉侠苗星,又听他的口腔,似乎官印也被他盗去了,又说在白蛇村柳家堡上做了命案,大约那白大少真个被他杀死。地方上出了几件命案,未必便受上峰的处分,不过这官印是万万丢不得的。便令人到衙内查看,哪里还有个官印呢?
  来知府不由暗暗想道:这是从哪里说起?揣度那苗星此番前来,便全为戴姓女的事,我也知道,谋逼人家的良女做妾,不是我八十多岁的父母官能干出来的混账事。不过我的脾气,看见人家的好女子,就同看花的一般,听说人家那里有个好女子,就同采花一般地只觉那花枝娇艳可爱,就顾不得揉碎花房,做下许多风流的案件。我在瑞州不肯回家乡去,却也撇不下城里的几朵闲花,一般也叫人可怜可爱。又误听了姓白的小子言语,硬想谋逼人家的含花幼女,照这样看起来,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竟死在花下做个风流鬼吗?如今第一件要紧的事,必须赶快要把那官印弄得回来,他已取了我这官印,断不致再把官印仍送到衙里。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此番饶了我的性命,却把我这官印带去干什么的?来知府想到这里,倒没了主意。
  一时府里的师爷前来慰问。这师爷姓伍,原是天津人,新到瑞州来,听来知府说出个白眉侠苗星来,便吃惊不小,转向来知府说道:“大人知道这苗星的声望,在我们天津,一班做官的人没有一个不惧他,一班穷苦的小百姓们没有一个不感激他。他的本领大得骇人,学生久经知道他的大名,又觉得他这一番到瑞州来,殊属出人意外。别人在瑞州作案,前来盗印威胁大人,这案也须有破获的一日,唯有这个混世魔王,却是再惹他不得。依学生的愚见,只不要娶戴姓那个女子,依照那苗星的话,在地方上修些功德,不但大人的性命可以安然无事,这官印他带去也无用,自然前来交还大人。至于苗星所犯的命案,既由他亲口诉说出来,却不妨虚张声势地要捕获凶手破案,日久捕不到凶手,凭大人的威力,也可将这案游移下去,照例成了一件拖案。”
  来知府听完伍师爷这话,点一点头,两人就此又谈论一会儿,便各自安歇。
  到了五更时候,听得衙前有击鼓的声音。来知府便起身升坐二堂,却看公案上放着一颗大印。来知府一喜非同小可,将那大印一看,却是瑞州城隍一颗大印,再传上击鼓的人,并不是白蛇村柳家堡命案的苦主,却是城隍庙的吴道士。那道士手里正捧着一颗官印。来知府不暇向吴道士问讯,先将那官印接过,仔细一看,正是瑞州知府的印章。
  却听那道士禀道:“小道夜间在城隍爷爷座前念诵《太上感应篇》经文,烛光之下,似乎觉得城隍爷身边有个人影子一闪,小道心想,敢莫是有贼来了?起身四面一瞧,并不见有什么贼人到来。小道转又疑惑城隍爷爷显圣了,再一细看,城隍爷爷神案上面却多了一颗印鉴。小道便是诧异不小,便跪在神案下面,叩了一个头。再起身一看,却仍是一颗印章,但这印章看去不像似城隍爷的印章。再将这印章上的篆文一看,原来是大人的官印,只不知是谁人在暗中作怪,盗来大人的印鉴,换去城隍爷的大印。小道在庙里唤起人来,大家寻查一会儿,只查不得一些影响,便捧着印鉴,赶到大人衙前击鼓,想不到城隍爷的大印却好端端地放在大人公案上面。”
  来知府听完吴道士的话,亏他有这聪明,估着白眉侠苗星此番盗换印章,却是有意卖弄本领。便将那瑞州正堂的官印放在公案上面,转将那城隍爷的一颗大印交给吴道士道:“你拿回去吧。这件事太奇怪得很,本府并不怪你,回去不用声张,怕外人听了,以讹传讹,转弄成惊世骇俗。”
  吴道士诺诺而退。
  这一天,来知府知戴女是不容易娶来的了,也就偃旗息鼓,不弹此调。对于白大少夫妻及费地保这三件命案,接过两人的报称,照例验相已毕,便着令捕役缉获凶手,抄着伍师爷的老墨券,慢慢将这案游移下去。费地保已死,他的妻子是无力追求官府的人。白大少父亲白翰林,却因这凶手拿不到,儿子、媳妇已是死了,何必同他们旗人为难?这案果然照例成了拖案。至于柳家堡上那个开客店的,因为被众人告发,说有一个白眉少年,同一个黑脸汉子,曾住在他客店里,但是客店里下客不犯王法,何况他们两人当夜出去又没有回来。来知府权把他监禁几日,问不出凶手来,也就从宽释放了。
  戴家母女二人已经回湖北去,但瑞州的捕头奉行故事地也到她家去探问一次,见她母女已经远走高飞,他们都是领受来知府的意旨,也就省事无事,不去追寻这笔账了。这一场大案也算告一结束,就中却便宜了徐少彬一人。
  其实徐少彬在这件事上,本没有可死之罪,谁知后来,偏在这东西身上,几使苗星栽一个跟斗,后文自有一番交代。
  今且说苗星那夜在瑞州做下许多惊神泣鬼的事业出来,你道他那夜便走开吧,大丈夫干事,原不能这样地有头无尾。他在日间却躲睡在一个大富人家的天花板上,到了夜间三更时候,仍暗暗探问这案的结果情形。后来探得并没有人去追捕戴家母女,来知府且未无辜陷害一人,他才由瑞州动身到湖北去,一路上了做了许多侠义勾当。
  一日,走到一处极大的庄院,看那庄院的规模,知道是一个很富厚的人家,八字墙的大门前面,有一块很宽大的青草场,可以看得出青草都被人踏死了,剩了一层草根。那草场上有上马的石墩、拴马的大桩、练气力的大小石锁石担,横七竖八的,不知有多少放在那里。看那石锁、石担的握手所在,都捏得很光滑的,使人一望就知道,有不少的人练武。不过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场上练习,大门虽开着,却又不见有人出入。
  苗星不由转动好奇的念头,大踏步走进大门。忽然从里面跳出一个十岁开外的小孩子,穿一身红衫裤,头上绾着两个角儿,一见苗星从大门口走进来,早不禁翻起两个圆彪彪的黑眼珠儿,一步蹿得上前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两边耳门不好走,偏要从大门走进来!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家的大门,岂是你这东西随便可以走进来的?还不给我滚出去!”
  苗星听他这话,笑了一笑,说:“好孩子,你家这大门,什么人才配走进呢?”
  那孩子回道:“有真本领人,才配从大门走进;没有真本领人,便是天王老子,要走进我这大门,就得仔细着两条狗腿。”
  苗星笑道:“怎么才算是有真本领人?有真本领人,还不是生着一双手、两条腿?你知道谁有真本领,谁没有真本领?我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真本领,你不许我从大门走进去,我偏要走一走看。”
  那孩子听了,气得把头上一根根毛发都直竖起来,那两个角儿也竖得同两柄小钢叉一样,便不禁飞起一条左腿,向苗星踢来。
  苗星又笑了一声说:“来得好!”顺手把他那只左腿接住。
  那孩子一只左腿已被苗星接得住了,那一条右腿又同时飞了起来,却又被苗星那只手把他的右腿接住。那孩子的两条腿被苗星接住,在势要头向下腿向上,后肩头项都仰在地上,谁知他年纪虽是小孩子的年纪,本领不是小孩子的本领,却不待苗星将他提起的时候,便运着他的气功,头项肩背一离地,就好像地面上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似的,一翻身已直拗起来。
  苗星见了也暗暗喝彩,自己却不肯下毒手伤他,伤害人家的小孩子,须不是当耍子的。早防备他在地下拗起来的时候,要双拳齐下,向自己两胁上打来,便趁势运足了周身气功,把那孩子放下。那孩子早飞起一拳,向他腰间里打来。好奇怪,苗星的腰眼里痛也不痛,那孩子的一只拳头登时红肿起来,仍向前直伸着臂膊,似要打人的样子,那只手却在下面托着,不由泪流满面地哭起来了。
  苗星便向那小孩子说道:“不要哭,你没有受我的伤,我来给你医一医好了。”
  小孩子哪里肯依,不由直着喉咙叫道:“大姐姐,这东西要打死人了,这东西要打死人了!”
  似这么叫了两声,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来,真是圆睁杏眼,倒竖柳眉,向苗星叱道:“你这畜生,无理极了!这么大的汉子,为什么下手把我兄弟打伤?”
  苗星看这女子眉眼之间,妩媚中露出英锐的气概,若在没有本领的人见了她这样神态,必然害怕。苗星却被她骂得光起火来,也就恶声回道:“你家这种孩子,自己打人,打得拳头上肿起来,你还冤赖老子下手打他?你这丫头才是无礼。”
  这女子听罢,几乎把肚皮都气破了,口里连骂:“混账,混账!我不打死你不甘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七回再写。
  
  第七回
  燕啭莺鸣,转轮逢对路 月圆花好,盗窟逗良缘
  
  话说苗星看那女子一面骂,一面说,要举手打过来,心里一想不好,连忙退出大门外,向那草场退去,倒退的脚步,比寻常会武艺人向前奔走的还飞快。转向那女子抱拳说道:“对不起,小姐呀,是我自己不是,不该使起性子骂了你,可是现今已懊悔不来了。我来向小姐赔个罪,打是打不出道理来的。”
  从来女孩儿家的心肠极软,禁不起人家说三句好话。那女子当向苗星笑了一声道:“牛角不尖不过界,你有了点点的本领,就动手打伤人家小孩子,你只好打我兄弟。”
  苗星听那女子的话,又笑说道:“小姐以为我不敢厮打吗?我自信同府上没有冤仇,用不着三言两语不合,便和你厮打起来。并非怕我的功夫敌不过小姐,丧了我半世的英名。”
  那女子笑道:“你和我家无仇,怎的打起我兄弟来?我兄弟不是寻着你厮打,是你跑到我门上来将他打伤。”
  苗星道:“我没有打他……”
  话犹未毕,那小孩子又捧着拳头哭道:“大姐姐,你听他说的好太平话,便放他跑了。不打死了这东西,我们史家村的人被人欺负了去,叫我父亲知道,不要气死,也要羞死。”
  一句话激动了那女子,双脚齐飞地跑到草场上一处没有放着石担、石锁的地方,早和苗星站了个对面。却见苗星提起脚步便跑,并不向大路上跑,只在那草场上,一溜到东边,一溜转到西边,不住地绕着圈子跑起来。
  苗星在前面跑着,那女子在后边赶着,跑多么快,赶多么快,跑多么久,赶多么久。苗星越跑越起劲,那女子也越赶越有精神,而仍旧这么打盘旋似的,跑了有二三百个圈子。先前还像似两个人,一个跑着,一个赶着,以后就看不出有什么人了,只见圆圆的电光,在草场上飞旋着,飞旋得比什么都快,俨似游龙一般,越来越快,越快越多变化。两人都是头眼不昏花,身腰不散乱。苗星却想不到这女子的一身轻功同自家是一样的路数,心想:那女子是一对儿小脚,跑起来却不及大脚会占便宜,应该跑一会儿便休息了。谁知那女子虽是一双瘦不盈握的脚,跑起来却同他一双大脚没有上下。
  两人正在飞跑得相持不下的时候,不防庄前早拥上一大群人来。为首的年纪约有四五十岁,装束却很朴素,后面跟的一群人,一个个都是花拳绣腿、短衣窄袖,都像有本领人的样子。
  却由那为首的一人一声喊道:“大丫头,你怎的和人厮跑起来?你们这种转轮的功夫,总算有了一点儿家数,大家就此休息了吧!”
  那女子才立了脚步,竟像风飐蜻蜓般地站在草场上。苗星也就面不改容、口不喘气地仍站在那女子的对面。
  那女子便向那人说道:“爸爸快过来,这东西可恶极了,打伤了我家小兄弟,我就想赶上去一拳打死了他。”
  苗星知道这人分明是女子的父亲,女子的转轮功夫,什九由他传授出来,要走上去辩白。这人却不待苗星辩白,忙堆出满面的笑容,拉着苗星的手,仔细向他望一望,说:“我道是谁,原来是白眉侠苗大哥。”一面说,一面便向那女子说道:“这里是贵客到来,珠儿,快回房去。”
  那女子见她父亲挽着苗星的手,向她说出这样话来,便也跑向门内去了。
  那人又向苗星笑道:“小女儿的性格不好,很对不起苗大哥。”
  说着,便挽着苗星走进门来。后面一群的人早已分散在两边耳门进去。
  苗星因那人对他这样客气,不由喜出望外,也忘记请问那人的尊姓大名。进门又见那人向那小孩子望一望笑道:“这哪里是苗大哥打你的伤?”
  那孩子听了不服道:“爸爸怎知不是他打我的伤呢?”
  那人道:“你年纪小,功夫浅,知道些什么?你这拳头打在人家身上,被人家用气功逼得退了回来。你打出去的力多么大,这退回来的击力也多么大,这是你退回来的击力把自己的手击伤到这个样子,并不是人家打伤了你的。我来给你揉一会儿便好了。”一面说,一面便给那孩子把手臂揉了一揉。登时红也退了,肿也消了,仍然恢复到平日的模样儿。
  那孩子却向苗星笑道:“我的伤也好了,大门也由你走进来了,你的本领却也比得过我的姐姐了。”说着便随在他父亲的背后,一齐同苗星走到厅上。
  茶话时间,苗星才请问那人的名姓。
  那人道:“我姓史,江湖上给我编派一个诨号,唤作千里侠史勇。因苗大哥有个朋友,曾说过苗大哥相貌、本领迥于他人,这朋友便是千里眼花豹。”
  苗星道:“花豹现在哪里,是几时到府上来的?”
  史勇道:“他到寒舍来过一次,不日又要前来。苗大哥不妨在寒舍稍住几时,我有一件心事,要和苗大哥商量,苗大哥其许我。”
  苗星道:“有什么话,你老人家不妨对我说明,无不遵命办理。”
  史勇听罢,便向那孩子笑道:“鼎儿,快把你姐姐唤来,我有话说。”
  一会儿,史鼎果把那女子带得前来,在史勇下面坐定。
  史勇道:“珠兰和苗大哥都在这里,我欲给你们定下良缘,好了结我一条愁肠子。你们有不愿意的,不妨当面说来。”
  珠兰听得这话,桃红脸上早堆起了朵朵红云,直红到鬓角上,只顾低着头弄衣角,好像她的一颗芳心并没有表示不以为然的意思。
  苗星方欲谦辞一番,却看史勇的面上神态不对,连忙离席而起,扑地翻倒虎躯,向史勇纳头拜道:“承丈人看得起小婿,只怕小婿这点点本领有辱小姐罢了。”
  史勇忙将他一把拉起,喜道:“如此我可了却一桩心愿了。我们这种地方,是斯文人最多,只有我一家练武。我生平最可恶的是文人,因为看他们那般腐气冲天的样子,死心塌地地读那个八股文章,毫没有半点儿生气。我只苦住在这种文贼的地方,没有会武艺的诸亲六眷到我门上来,我心里就老大不自在。便是我家里用的仆人,他们也都要练习一些把式,显得我们这种人家,在这周围大家小户,要算得是个鸡群的鹤。我的老伴亡故好几年了,本有意想娶一房继室,就因为这地方的女子没有个能练得武艺的,她们斯文人家,固然不愿嫁我,便是我,也不愿意娶她们这般孱弱不中用的女子,做自己的夫人。我这大门,也就不许真能懂得武艺的人走进一步。所以我珠兰女儿已成年了,并没有人敢来说合。固然我是不喜欢斯文人,我这小女,也和我是一样的脾气,除了远处没沾染这地方恶习的人,貌艺出众,实在算得当今时代的英雄人物,用不着什么人说合,我很情愿把小女嫁他。若是本地方的斯文人,哪怕他的家财比我再大些,身份比我再高些,我情愿把小女养在家里一辈子,也不忍心送给这些龌龊斯文手里去受委屈。难得你和小女今天无意在草场上赛跑,也是天缘巧合,所以我愿意让你赘在家里做女婿。我也不备什么妆奁,就将我自己的财产,准备将来平分一半给我小鼎儿,一半给你享用,显得我对于儿女、女婿没有一些偏袒。论理,像我们这种门第的人家,招赘一个好女婿,无论如何,也得选定时日,遍请诸亲六眷,大家热闹热闹,才对得起女儿、女婿。可是他们都沾染上斯文的气习,老大同我反对,平时红、白各事,不通往来,我何必破例给他们的红面子,请他们来吃一杯喜酒?请也未必肯来。好在你是个大英雄、大人物,却不拘得这世俗小节。我活到五十岁,向来不信什么三合月将,拣日不如撞日,撞在今天,就是今天的吉日,只需家里的丫鬟、童仆帮助你们热闹热闹,你们新夫妇叩拜天地祖先,再交拜一回,便成了婚了。未明白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苗星在江湖上东奔西走,并不曾授有家室,他虽是热血的英雄,但家室的情感比寻常人还来得真挚,却遇到有这么一个貌艺双绝,是他理想中的情人,定下了百年好事,心里十分留意,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对史勇谦虚一番。如今又听史勇说出这一节话来,分明一句句都打入自己的心坎儿里,巴不得立时成了家室,所怕的就是荒时废事,要经过这种麻烦。难得史勇这样说,不由喜得心花怒放,慌忙回道;“听凭丈人怎样地吩咐,小婿便怎样地依从。”
  史勇听罢,即令史鼎唤上了两名小鬟,把珠兰簇拥到后房去梳妆。
  原来史家的丫鬟,一个个都懂得些武艺,他家对于这班当丫头的管束甚严,非经他和珠兰、史鼎呼唤,不拘什么事,她们却不敢轻易出后堂一步。但苗星看那两个丫鬟,一般地也生得娇姿艳质,短袖武装,若不是自己看见史鼎把她们呼唤出来,还把这史家的丫鬟当小姐呢。
  史勇见两个丫鬟簇拥着珠兰回到后房去了,单留史鼎在厅前陪着苗星,自己便去指导家里的童仆,忙着挂灯结彩。
  这一日,苗星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是凡结婚上应有的仪节也做过了。史府里做这种喜事,没有诸亲六眷往还,也就省去一件闹新房的麻烦。晚间,新郎、新娘同入洞房。苗星看这房里的陈设,简直像个天堂,新娘去了盖头,这时房里高烧着两支手臂粗细的红烛,照耀得同白昼光明无异。若在日间看新娘容貌,只觉出落得比一般年轻的姑娘要漂亮得很,而在这洞房烛光之下看了她,又穿了一身鲜美的衣装,更觉容光艳丽,那一举一动、一肤一发之间,无一不表示出一种女儿美。
  那两边的丫鬟团团地把洞房包围住了,苗星几番要和新娘说话,因有丫鬟在房,待要出口,脸上不由红晕了一阵,话又吓得退回喉咙去了。一时交杯酒落了盏,丫鬟撤了出去,好像她们很知情趣,不约而同地退出房外。
  苗星见丫鬟都不在房,心里说不出来的无限欢娱,恐怕再有丫鬟前来,连忙呀的一声,把房门关了。回头看新娘坐在床上,便也凑近床沿上坐定,一把将新娘的一只纤嫩雪白的手握住。
  新娘慌忙撑拒道:“请你放尊重些。”
  苗星经她这一撑拒,不禁吓得把手缩回了,自己也懊悔自己鲁莽。但看新娘的脸上没有一些怒容,只顾低着头现出十分难为情的样子。
  苗星忙向新娘赔罪道:“望小姐宽恕我这一次无礼吧,总算我们今天是成就了百年好事。”旋说旋老作面皮,便要来给新娘宽衣解带。
  忽然,新娘又把手一摔道:“没有这般容易。”
  苗星这一惊,非同小可,如痴如呆地在房里立了好一会儿,心想:新娘的举动太奇怪了,难道她既不愿意嫁我,为什么不早对她父亲表示出来?忽而转念一想,人家是个十七八岁的含花幼女,在这红烛高烧的时候,便要给人家宽衣解带,委实叫她有些难为情了。
  想到这里,正要再拿话来温存她一番,却见新娘把眉头皱了几皱,粉腮上早不禁直挂下两行泪来。
  苗星便向她望一望说道:“我遵老丈人之命,和小姐成为夫妇,并非我自己不懂人事,无端对小姐存着苟且的心腹。今夜看小姐的神气之间,似乎厌弃我的一般。如果小姐厌弃我,不愿同我成为夫妇,小姐又何妨对我明说出来?我今夜既不蒙小姐见爱,又何忍行强用野呢?如果小姐不是厌弃我,此时天气已不早了,外边的人已是寂无声响,都去安歇了,我们还不上床,在这里呆呆地做什么呢?”
  新娘听他这话,那眼泪益发流个不住,用手帕揩拭了一番,口里像似要说什么话,未开言又禁住了。
  苗星用极恳切的态度问道:“妹妹可有甚话转问我吗?”
  新娘见苗星换了称呼,便低声说道:“我只问你,若是我嫁了你,可像当初我的母亲嫁了我父亲的一样?”
  苗星听了不懂,心里更禁不住诧惊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八回再写。
  
  第八回
  密语话深闺,美人肝胆 葫芦藏妙药,老衲生涯

  话说新娘又继续说道:“我母亲当初嫁了我的父亲,虽然母亲去世得早,但两位老人家半辈子没有怄过一回闲气。我如今已做了你的夫人,你自己心问口、口问心,保得住不和我一朝便生生离开,终久使我做你的夫人吗?”
  苗星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句话,容易容易。我如果不愿意同你做个白头的伴侣,哪怕你父亲就杀了我这颗头,我也不答应招赘成婚的事。我既愿意同你做个白头的伴侣,哪怕我就杀了这颗头,也要和你一双两好的,抛不下你我夫妻的真情。”
  新娘听苗星说出这般斩钉截铁的话,这才换了笑容,不像在先那般羞涩的样子。苗星便将新娘拥到床上,新娘并不撑拒,任他宽衣解带,这一对儿有情人,也就成了眷属。
  苗星自做了史勇的赘婿,和史珠兰伉俪之情,正如现今寒暑表靠近火炉旁边,热度已达沸点。但他在史家住了一月,渐渐看出史勇的行动诡谲不测,家里的金珠无算,便是童仆、丫鬟,手头上比大人家的公子、小姐还加倍奢靡挥霍。他家也只有三四百亩田产,只不知这些金珠财物是从哪里得来的。就猜想到史勇绝不是贩珠宝做正经买卖的人,背地里时常盘问珠兰,珠兰只对他说一句下回再说。
  苗星心里便十分明白,因自己在江湖上也曾因行侠尚义的事,顺便弄人家一些钱财,但都将这钱财仍在穷苦可怜的人身上用去,却不曾把来给自己挥霍,这却不能算是个强盗。于今反做强盗的赘婚,如何不烦闷呢。
  却见珠兰除去做新娘的那天,平时都是荆钗布裙,向不肯挥霍一文,很能遵守妇道,连房门都不肯轻易走出一步。就见她父亲那种豪华怪僻的气派,口里虽不说什么,好像心里也怨望她父亲的行藏不是有身份人当干的事。
  这日,适逢史勇不在家中,苗星坐在房内,向着珠兰纳闷。却见史鼎笑嘻嘻地跑进房来,说:“姐夫,厅前有一个姓花的,是你的朋友,请你说话。”
  苗星知是花豹来了,偶然想起戴家母女的事来,便想去问花豹一番,毕竟戴女住在什么地方,她们母女的境况是怎么样。一面想,一面便随着史鼎,走近厅前。
  史鼎道:“姐夫且到厅上会你朋友说话,我还要到草场上,同他们去舞石担耍子。”说着,那脚上便像揩油似的,一路笑出去了。
  苗星走到厅前,果然花豹坐在那里。
  花豹见苗星来了,兜头向他就是一揖,说:“苗爷真好自在,你娶了一位新夫人,怎的不寻我来吃杯喜酒?”
  苗星听他这话,不禁把脸一红,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含糊着拿话敷衍过去,转问花豹:“你是几时到湖北来的?戴家母女现在怎样?”
  花豹道:“戴家母女现在甚好,已由她母亲做主,许嫁一个好女婿。我把她一路护送到湖北来,已算卸了我的千斤担子。苗爷在瑞州所做的案件,我也明白得很,就是这位史老丈告知我的。”
  苗星道:“你是几时会见家岳丈的?”
  花豹道:“我初到湖北来,人生地不熟,偏是这周围的人家都喜欢文耍子,只有史老丈一家练武。我曾到史老丈这里拜访一次,蒙史老丈接我,从大门走进去,酒席恭维,要留我住在这里。我说,须等苗爷到湖北来再说。他曾问苗爷是怎样一个人,本领又是怎样,几时到湖北来。我便将苗爷的本领、相貌说给他听。又说,苗爷到湖北的时候尚未决定,但终究是要到湖北来的。他见我主意拿得定,并不强留我住在这里。昨天又遇见了史老丈,他说已招赘苗爷做女婿了。并听苗爷曾对他说,在瑞州干下一件快心的事,转来告给我,所以我今天特来向苗爷贺个喜。苗爷,有一个人到了此地,你可知道?”
  苗星当问那人是谁。
  花豹道:“这人便是十数年前,激恼我到郓城去打入场的那个彭天球。”
  苗星因这彭天球和他舅父沈虎林曾结下海深的冤仇,听说他在四川入了白莲教,怎的这回转到湖北来了?便问花豹道:“彭天球到湖北来干什么的?”
  花豹道:“你到湖北来干什么的?”
  苗星被他一句问得噤住了。
  花豹方才笑道:“原来苗爷尚不知史老丈是个什么人吗?”
  苗星便向花豹低声道:“我不幸陷落在强盗窝里,时常想离开此地,只是有些撇舍不下。我何尝不知家岳丈是个江洋大盗?”
  花豹道:“原来苗爷只知史老丈是做没本钱买卖的,这也难怪苗爷了。苗爷若问彭天球到来干什么的,正不妨去请教尊夫人,自会使苗爷明白。我就先走开一步。苗爷要问我住在什么地方,只离此南去三里。苗爷要寻我,不妨到毗庐寺里寻我。”说毕,又向苗星打了一躬,出门去了。
  苗星知道挽留不住,便将他送出门外。却见史鼎同着几个童仆,在草场上耍着石担。他有本领,轻轻提起石担这一头,至于那一头,已高高地应手而举,仿佛像似钓鱼的提那钓竿一般。
  苗星目送花豹走了,却无心在那里闲看他们耍着石担,归到房中,直至夜深人都睡了,便悄向珠兰说道:“我和你已是一月的夫妻了,承你的情义,看得起我,一颗心早就系在我的心坎儿上。只是我见你家这种气派,恐怕你父亲不仅是个做没本钱买卖的人,你不妨明白告我。你是我什么人,我没有不见谅的道理。像这般鬼鬼祟祟的,叫我蒙在鼓里,你这人还有什么人心?”
  珠兰初听时,惊得变了颜色,停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成婚的那天晚上,我向你说的那句话,你记清了吗?”
  苗星道:“我不记清这句话,早就远离这地方了,我心里只是撇不下你。”
  珠兰道:“你说的好太平话!凭你这点点的本领,能逃出我父亲的掌握吗?不拘你隐逃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违背了我父亲,抛撇了我,他却有这本领,能将你拘得回来。你要抛撇我,有什么用处?你们这种人,在江湖上奔走的日子也不少,怎么两个眼珠太不识相,清水也扰入了浑水里?无论我父亲是做没本钱的人,一落到老走江湖人的眼角里,是瞒不来。请你回想那时我同你在草场上赛跑的时候,你学的是一种硬功夫,我学的是一种软功夫,硬功夫是专凭自己的本领,软功夫却是用的驱神役鬼的魔术。不过这种魔术,是极不容易练成的,练成了和硬功夫一样,随时随地,皆可应用,却想不到你这硬功是怎样得来。我是一个女流,却也学得你们一样的功夫,天下事哪有这么凑巧?须知我那时不过使用这种魔术,存心想在你面前卖弄我的能耐,如果有意要你的命,无论如何,你都是逃不了的。你那时却没有这眼力看得出我是用的软功夫,并且我父亲在大厅上对你说的那种话,你一些也不明白。像我父亲是个会武艺的人,近处的诸亲六眷不到我门上来,难道远处也没有亲眷?可知我们这种人家,没亲眷敢同我家往来,不是江洋大盗是什么呢?并且成婚的那一天,你穿的那套新衣服和你身材相称,你的身材比我父亲高大,难道我父亲预先给你做一套新衣服,预备招赘你做女婿用吗?你就该想到,天下事没有这般地凑巧了。这衣服可知由我父亲用法术摄取得来,我父亲不是白莲教的首领是什么呢?我父亲因你的功夫好,一时触动了择婿的心,想拉你到白莲教里做个帮手,所以将我配给了你。却又怕你的性格太古怪了,一月以来,尚不肯对你轻易露出自己的本相来。我却自诩眼力不错,早看穿你未必肯受我父亲的牢笼,便是我,也不喜欢我父亲在白莲教里干那些误国祸民的勾当。但我看你是个英雄的人物,心里很愿意嫁你,又怕你因鄙弃我父亲的意思抛撇了我,转无辜伤害你的性命,我的终身幸福也就完了。”
  苗星听完这话,方才明白过来,也低声向珠兰说道:“小姐这话,可是一句句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你的心我是看见了。我不能随你父亲入白莲教,岂但不肯入白莲教,还想扑灭了白莲教。但我又实实在在不忍辜负小姐,这真叫我左右做人难了。我只得等你父亲回来,慢慢地拿话打动他的心肠,万一他听我的话便罢,不听我的话,我也只有一条死路。”
  珠兰道:“你是个呆子吗?你死能扑灭了白莲教,这一死也就值价;若扑不了白莲教,你死了我就去做尼姑。你要拿话打动我父亲的心肠吗?那么你就要走上一条死路。无论我父亲现在是兴高采烈的时候,正和四川白莲教的首领彭天球忙着招集教徒的事,就在平时,你也劝他不来。依我说,你不要鲁莽,现在我倒有一个主意,你不是有个老娘吗?就等我父亲回来,你去对他说:‘我出外有好多年没有回家,虽蒙丈人青眼相看,把我当作亲生儿子看待,然我有一个老娘,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几天有些心神不宁,仿佛看见我娘哭泣,想我回去看老娘,并同令爱一同前去,叫我老娘欢天喜地地看着儿子、媳妇双双地回来。’你是这么向他说,看他怎样答复你,我们再来商议。”
  苗星听了,很以为然,并且他出外多年,不想起他的老娘,如今被珠兰提醒了,就恨不能插翅飞至他老娘身旁,亲亲热热叫一声:“姆妈!”这个缘故,连他自己一颗心也分解不来,当夜便在床上辗转不宁。
  次日,又不见史勇回来,心里焦急万分,又不肯冒昧一人私逃,忽然想起花豹在南去三里毗庐寺里,便去寻花豹谈话。
  出了史家村,向南到毗庐寺来,果见两排树荫里面,露出黑压压的一座红墙。走近寺门,看那门额上写着“毗庐寺”三字,便大踏步走进客堂,问一个知客师:“可有个姓花的住在宝刹吗?”
  那知客师听说他是访问一个姓花的,便将他带至方丈室。果见花豹同一个老和尚对面谈话,那老和尚的相貌却像在哪里看见过的。
  当时花豹一见是苗星来了,便笑着问道:“新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苗爷怎舍得不坐在房中亲热亲热,却独自跑到和尚寺里寻我,不怕新夫人恼你吗?”
  苗星道:“你倒会挖苦人呢!”
  苗星和花豹在那里谈说着。老和尚见苗星来了,却理也不理。
  苗星又向花豹道:“借一步说句话。”
  花豹便要和苗星走出方丈室,老和尚忽叫花豹转来,花豹便也停止脚步,仍同苗星一齐坐下。
  老和尚忽向苗星道:“苗居士,你认得贫僧吗?”
  苗星向那老和尚仔细望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了,不禁拍着大腿说道:“你老人家不是大王庙月朗和尚吗,怎么离开阜宁,在这里住持方丈了?”
  老和尚道:“老僧云游无定,今年是在这里住持,不知明年又到何处。苗居士,你欢喜做强盗、做教匪吗?”
  苗星听老和尚劈口问他这话,便将自己的心事说给老和尚听了。
  老和尚道:“既不喜欢做强盗,却怎的久住在强盗窝里?既不喜做教匪,却娶教匪的女儿做妻子了?老僧这里有一件东西,你且照着你妻子的意思,向你丈人告辞,非到极危险的时候,不许打碎这东西看一看。那时候不但可以保得住性命,还在这东西上扑灭了白莲教。我这东西,确是一件法宝。”说着,便从身边取出一个葫芦来,交给苗星。
  苗星看这葫芦甚小,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想不到这个葫芦真是白莲教的大敌,比什么法宝都还厉害。
  毕竟这葫芦里藏的什么妙药,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九回再写。
  
  第九回
  僧月朗道力服花豹 史珠兰热血救苗星
  
  话说苗星接过葫芦一看,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只是葫芦口上有线香粗细的一个小孔,用蜜蜡闭塞了。放在手里摇了摇,空空不动,并没有什么声响。心里想不到这个葫芦真是一件法宝,不由脱口而出地说道:“我不信得小小葫芦里藏着什么妙药,老师父还是同我寻开心。”
  月朗老和尚正色说道:“你这话怎讲?难道我们佛门弟子,会打着诳语寻你开心?你敢小觑这法宝吗?你晓得这法宝的灵验,说起来要吓你一跳。便是《西游记》上孙行者的金箍棒、《封神传》上广成子的翻天印,也及不上它。你晓得什么,你敢小觑它吗?”
  苗星见老和尚正颜令色地说得这般珍重,也就将信将疑,向老和尚谢罪,将葫芦藏在身边,问老和尚这法宝是如何使法,可用什么咒语。
  月朗老和尚瞑目不答。
  花豹道:“苗爷是个呆子吗?如果老和尚这件法宝要用咒语,老和尚早将这咒语传给你。因你这件事,同老和尚商量多时,老和尚想你和他老人家的缘分不薄,才传给你这件法宝。老和尚绝不会误你的事,你只要依照老和尚的话做去,这法宝便有灵,不依着老和尚的话便不灵。苗爷,你晓得什么,你敢小觑老和尚吗?”
  苗星听罢,即向老和尚告辞。老和尚只点一点头,便像耳无闻目无见般,去做他们的禅门功课了。
  花豹将苗星送出方丈室,苗星道:“你是几时结识月朗老和尚的?他的法宝真个靠得住吗?”
  花豹道:“我当初何尝信得老和尚是个道法高深的人,像老和尚授给你这件法宝,我不是在老和尚面前栽个跟斗,也就疑惑这法宝有些靠不住。我在这山门口,且把老和尚的法宝说给你听,你就不敢小觑老和尚,更不敢小觑老和尚一件法宝。
  “我当初到这地方来,便听得毗庐寺里月朗老和尚能知过去未来的事,这地方的人都称他叫作活佛。我是个直肠子人,什么是活佛,就疑惑这般和尚、道士大半会些妖法,是白莲教徒一流人物,哪里能知道过去未来的事?这种东西,完全是世界一种吃白食的闲汉,所以我常说世界多一个和尚,不如多一条狗。他自己大吹牛皮,说什么能知过去未来的事,这般不近情理的话,是骗人的,怎能骗我花豹?乡民无知,却将他当作活佛般地信重起来,一半说得对了,他话里都夹着两边风,求相问卜的人都相信佛门不打诳语,活佛的预言总包括在隐微间,叫人猜不出、说不出。后来事情已过去了,这些乡民好像已恍然大悟过来,说:‘原来,原来。’哪知已受了他的欺骗。这种和尚,连狗屁都不值,叫我如何信得他是个活佛?就把他当作白莲教徒一般看待。
  “因我一时高兴起来,想抓住他的把柄,给他个狗吃屎。黑夜三更到他这里来问问他,见他孤独独一个人盘膝打坐,在那云床上面,低眉合掌,神气十分安闲。我那时穿的是一身夜行衣靠,提的是一把杀人的大刀,若是毫无道法的和尚、道士,看见我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要吓得把五脏庙都崩裂开来?
  “这月朗老和尚却一些也不惧怕,睁开眼来,向我笑了一笑,依旧做他打坐参禅的勾当。
  “我当时使起性子,开口问他:‘我从出娘胎以来,过去的事是怎样,未来的事是怎样,你若说得一丝没有走板,我就信得你是个活佛,情愿向你磕头,你就是我的老子娘了。有一句说得错了,便割下你这颗头颅。’好样儿,我哪里还按捺得住,因想他是个活佛,能长生不死,且叫他活佛做个死佛,看他还能在这里谣言惑众,听得我耳朵里有些痒痒的。
  “我不转动这杀人的心便罢,一转动这杀人的心,就不禁挥手一刀,容容易易地割下他那颗头来。尸级跟后向床上一倒,我心里便快活得一根根毛孔都钻出个快活来,把刀在灯光一嗅,一股血腥气味,闻得我心里跳一阵笑一阵的,就他身上的法衣揩去刀上的血迹。看云床上血水淋漓,老和尚的尸级就睡在血泊里,我急忙收刀入鞘,悄没声响地走出房来。
  “这时候,不防门外闪来一人,向我低喝了一声:‘哪里走!’
  “我那时留神一望,见一个须髯飘然的老和尚站在门前,向我冷笑。但看他那笑的形容,比什么都难受,不是月朗老和尚却是哪个?我直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不是活见鬼吗?我到了这一关,也就顾不得许多,只有拔刀刺他一下。
  “我刚才要将那把刀拔出来,老和尚喝一声:‘止!’我不禁登时打了个寒噤,把手缩回了。
  “又见老和尚退入禅房,向我摆一摆手,我又不由得回到禅房里。老和尚叫我坐,我偏不坐,却被他用手在我肩背上一拍,我觉得一脚站不稳,也就不由得坐下。再看禅床上,哪里有什么尸级呢?
  “老和尚早从禅床下取出一个葫芦来,说:‘你须仔细赔偿老僧这个葫芦。’
  “我看那葫芦比这葫芦大些,上面刀痕尚在,好像还有丝丝的血迹。再留神一看,哪里有什么血迹?连刀痕也看不出来了,又不禁吓得肝肠肚肺在腔子里跳个不住。
  “老和尚又冷笑道:‘花豹,你疑惑老僧是白莲教一流人物,存心要来和老僧为难,显得你的眼力不错。哪知老僧虽不会使白莲教的法力,却有一点儿小小的神通,不至于把个葫芦头断送你手。你这种眼力,哪里配在江湖上厮混?看老僧这葫芦头,还不是安在颈项上面?老僧对你说几句话,并不想伤害你,你也没有缘分做我的徒弟。’
  “我当时听完这话,那魂灵也立刻收回腔子里。
  “老和尚接着说,自己是哪里的人,半生以来,曾做些什么勾当,一句句都说得我心坎里痒痒的,好像把从我出世以来,一时一刻都没有和我离开的样子。及至说到未来的事,如今尚是现在,我但愿老和尚的话没有灵验好了。”
  花豹说到这里,苗星道:“老和尚说你未来的事是怎样?”
  花豹不禁流下泪来,说:“没有怎样,到时苗爷给我把几根骨头埋好便了。我想一个人生在世界上,只需能干下一番痛快的事,死有什么要紧?苗爷也不必追问下去,叫我心里难过。但我自受老和尚一顿教训以后,还不把他当作活佛看待?
  “数日前,我遇到令岳丈,他说已招赘苗爷在家做女婿。我回去告知老和尚,老和尚道:‘他这一跤跌下万丈深潭,却也有这造化可以不死。’
  “我问老和尚这是什么话。
  “老和尚道:‘你知那史勇是个什么东西?’
  “我很斩截地说道:‘他不是个强盗是什么呢?’
  “老和尚道:‘你知道他是个强盗,你的眼睛还没有瞎。究竟你还看不出他是湖北白莲教的首领。’
  “我听完老和尚这话,很为苗爷担惊受怕,求老和尚设法救出了你。
  “老和尚道:‘你这话说得很容易,真把老僧当作是活佛了。凭老僧这一点儿道法,怎好和他们白莲教为难?但这类邪教,终有摧残扑灭的,老僧才给他一个葫芦,没有缘分,老僧纵想设法救他,是救不来的。还好,那史勇虽入了白莲教,在江湖上做出许多的歹事来,犁牛有子,幸生得男女二人,为白莲教的大敌,将来可帮助苗星立成大功。不过苗星这一次出死入生,却亏得老僧这个葫芦。’
  “我听完这话,不由喜出望外,晓得老和尚道力不薄,他的葫芦便是一件法宝。就想去会一会苗爷,将苗爷带来,先将这法宝藏在身边。无奈老和尚不许我去向苗爷多讲说,这是天机,万一泄露出来,你就该死定了。难得苗爷前来收了老和尚的葫芦,苗爷听我这话,还敢小觑老和尚吗?还敢小觑这法宝吗?”
  苗星道:“据你说这番话,很有点儿道理。我想老和尚当初在我阜宁大王庙的时候,都知道他是个清苦焚修的高僧,想不着他如今云游到湖北来,道力却这样大得骇人。他既然授我法宝,等到极危难的时候,自然要借重他的法宝一用。”
  说着,便别了花豹,到史家村上,迎面见史勇同一个四十上下奇怪装束的人从大门里走出来。苗星心里一跳,疑心这人便是彭天球了。却见史勇笑容满面地问他打哪里回来。苗星看是不曾识破的神气,才放下心来,支吾回答过去,仍然转到房中。
  史珠兰见苗星回来了,说:“你可把我的话向我父亲说过没有?”
  苗星且不答她,转将老和尚的话告知史珠兰。
  珠兰急道:“这个头上没有毛的老东西,红口白舌地讲的什么倒头经?你依着我昨夜向你所说的话,快去向我父亲说,说迟了,怕他到四川去。他却不怕你逃到什么地方,总能掐着两个指头,算着你逃到哪个地方去。那秃贼的小小葫芦果是一件法宝,他有这法宝,随便怎样都可以下我父亲的手,却把这法宝送给你使用,又为什么?果然他的法宝算有些灵验,你仗着法宝不离身,就到我父亲那里讲几句话,你又怕什么呢?”
  苗星听珠兰说完这话,也像煞很有点儿道理,便趁这时机转到厅上,看史勇已送客回来,坐在厅上吃旱烟。苗星看史鼎也站在一边,拜见一番,即将珠兰说的话依样葫芦说了一遍,说时,触动自己的心弦,两眼不由流下泪来。
  史鼎在旁扭头道:“奇呀!姐夫出外多年,也没有想起个老娘来,回家探望一番,如何今天一想到老娘,你便这样着急?譬如你此时不想起老娘来,你还不是安心住在我家,同我们姊弟也有说也有笑地快乐?”
  苗星听他驳的这番话,也不禁破涕说道:“真的,我不想起老娘来,我也不要同珠妹回去探望一番,我想起了老娘,就要立刻回去。看见我娘,仿佛已到我娘身旁身边,亲亲热热叫她老人家一声娘了。”
  史勇吸旱烟自若,笑道:“好,好,鼎儿不用在此纠缠他吧,凡人的良心都是随感即发,在未曾感发的时候,静如止水,动也不动,一经感发起来,要遏止它也遏止不住。他在先同你们在一处谈笑,却不曾想起他的老娘,也就随缘度日。如今他的心已飞到他老娘的身边了,勉强留他在这里,他心里总是不安。”
  说至此,急匆匆地抽了一口烟,才提起精神,笑向苗星道:“贤婿要带珠儿回去,我是极喜欢的,不但贤婿想见令堂大人一面,珠儿也没有不回去拜识姑嫜的道理。你们夫妻打算何日动身?我来敬你们一杯水酒。”
  苗星听罢,真个喜出望外,心想:月朗老和尚的道法真不灵了,他送给我那个葫芦,有什么用处?一面想,一面便向史勇笑道:“怎敢劳动你老人家送酒?我打算就在明天一早动身。”
  史勇又带笑说道:“好,好!”
  苗星便退出厅外,转去将史勇说的这话对珠兰仔细说了。
  珠兰听毕,咬牙切齿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那两条珠泪直由眼角挂到唇边。苗星看他的神气不对,问是什么话。
  珠兰且不答他,又叹了一声道:“我父亲的心肠狠毒,怎么就狠毒到这样地步?”
  苗星道:“你父亲不是亲口放我们回去吗?这话又从哪里说起?”
  珠兰咽泪道:“你哪里知道白莲教的黑话?你去向我父亲说的时候,我父亲若是怒容满面,大骂我们忘恩背义,叫我们滚开去,不到史家门上来,倒还没事。如今他越对你客气,越是不怀好意。他说要敬我们一杯水酒,你看这敬酒是好意吗?白莲教的人要这人的性命,若用强迫的功夫,随便用什么法力去伤害你,你总逃不了的。如果你扁扁伏伏听他摆布,却用不着强迫的功夫,一杯水酒便了你的账。这酒里并不用毒药,并且也不是寻常所吃的酒,这酒名为销魂酒,利用白莲教的销魂妙药,浸入酒中,日久与之俱化。你吃了销魂酒,真魂便脱离躯壳,任你有多大的本领,请问没有魂的人如何能活?”
  苗星这才吓了一跳,不由想起月朗老和尚那葫芦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回再写。
  
  第十回
  老教士推情全骨肉 小豪杰冒险鼓风波
  
  话说史珠兰对苗星哭诉了一阵,见他在那里一言不发。原来苗星正想起月朗老和尚那葫芦来,这回已算到了极危险的时候,好在我是束手无策的,老和尚的法宝便不灵,不能算他误我的事。想着,即从身边取出那小小葫芦来。但听珠兰说他父亲的邪术大得骇人,看这小小葫芦未必便能救脱两人性命,心中不由得有些害怕。
  珠兰眼见苗星只顾呆呆望着葫芦出神,便顺手将那葫芦夺过来,放在梳妆台上,一拳把葫芦打得碎了,说道:“这些和尚、道士,吹牛皮也不是这样的吹法。我看这葫芦里有甚法宝,能伤害人的性命?”
  苗星见了,要拦也拦不及,本想在史勇进酒的时候,亲自把葫芦打碎,放出葫芦的法宝,和史勇拼试一下。如今见珠兰已打碎葫芦,并没有放出什么法宝来,越发惊惧万分,便将打碎的葫芦放在手中,又拍了一巴掌,就将那葫芦拍得粉碎,把片片的碎葫芦放在掌心,不禁流泪说道:“老和尚骗我了!”
  口里是这么叽咕着,眼里仍望着那片碎葫芦出神。忽然被他看出一个门路来了,却是一片碎葫芦黏着半寸多长半分多圆的纸捻,因那纸捻是软的,没有被他拍碎。仔细放开纸捻,看上面写着横一路竖一路的蝇头小字。苗星虽然不曾多读书史,普通字也认识不少,那纸捻上的字迹,苗星都还认得,并且是说的白话,没有斯斯文文的字眼儿。
  苗星看了一遍,不由恍然大悟,把那字卷向珠兰手里一塞说:“妹妹,你瞧瞧这可是一件法宝?”
  珠兰道:“你别再疑神疑鬼的,这上面的字迹是写的什么?你不妨念给我听。”
  苗星便咬着珠兰的耳朵,唧唧哝哝说了一大篇。
  珠兰道:“我们且借着这法宝用一用,看是效验怎样。”
  谁知这样法宝,真比《西游记》上孙行者的金箍棒、《封神传》上广成子的翻天印还来得变幻不测。
  不表苗星和珠兰二人使用那法宝的神通,再说史勇次日起床,盥洗已毕,便把史鼎唤上来,说:“你姐夫、姐姐打算今日动身回阜宁去,你且将他们请到厅前,我来送敬他们一杯水酒。”
  史鼎佯问道:“爸爸平时还是喜欢女儿,还是喜欢儿子?”
  史勇听史鼎问到这里,只当作他是一时的娇惯的话,便脱口而出地说道:“大丫头,我平时也是疼爱她的,但她终究生是苗家的人,死是苗家的鬼,所以我疼爱她的心肠及不上疼爱我肉。”
  史鼎道:“爸爸真个是疼爱我,比疼爱姐姐更加倍爱吗?”
  史勇道:“好心肝,你放心去请你姐夫、姐姐好了,你是我家什么人?若不是你,在你母亲临逝的时候,我早就削去头发做和尚了。”
  史鼎道:“爸爸疼爱我,是看在我死过老娘分上,我娘只生下姊弟二人,儿子、女儿有什么分别?好女婿要比儿子还好。”
  史勇听他话里大有蹊跷,转而正色说道:“我叫你将姐夫、姐姐请来,你说些什么?”
  史鼎听罢,不敢再说下去。他虽是个童年的孩子,性情举动之间,不类寻常小儿。一会儿将苗星、珠兰带到厅上。
  史勇看苗星、珠兰都是满面泪容,心里一时思想过来,却又不忍,忽然又转想过来一想,便叫史鼎快令小厮们烫酒上来。
  史鼎回道:“且住!”边说边一手握住珠兰,一手握住苗星,扑通跪在史勇面前,那眼泪就同撒豆子般撒个不住,说:“爸爸,你平时也喜欢姐夫的,喜欢姐夫的心不及喜欢姐姐,喜欢姐姐的心又不及喜欢你儿子。就不明白,儿子、女儿、女婿是一样的,我们三个人已合成一条心。爸爸平时喜欢姐姐,喜欢姐夫,今天就想杀害姐姐、姐夫两个,爸爸平时喜欢哪一个就杀哪一个,爸爸平时喜欢我,还比喜欢姐姐、姐夫更来得亲近,就得先杀了孩儿,后杀姐姐、姐夫,用不着什么销魂酒。姐姐、姐夫死了,孩儿也不愿独生了。爸爸既不看姐夫,也该看姐姐分上;不看姐姐,也该看做儿子分上;不看做儿子分上,也该看死过老娘分上。爸爸却要敬送姐姐、姐夫一杯销魂酒。孩儿却不懂得什么白莲教、红莲教,孩儿早知爸爸入了白莲教,就得早死在爸爸面前,用不着爸爸动手了。爸爸入了白莲教,便杀灭全家的人,我不懂得,你的心肠竟是这样毒辣。”说罢,泪如雨下,任是铁石人见了,也不由凄然心动。
  史勇且不答他,特向苗星说道:“我原是爱惜你武艺好,招你来家做女婿,又喜你相貌出众,想拉你在我们白莲教里做帮手,奈一月来看你说话时的神态,铁心肠有你这般坚硬吗?我家的底蕴,大略你知道是不少,你说要走,这必是大丫头在你跟前饶舌。你同我心地相合,必不走,走的必不相合,万一将我的秘密给外人知道,那还了得吗?我只有先下手了你的账。大丫头是我自己生的,我就看在鼎儿分上,看在她死过娘的分上,且寄下她这性命来。你以为请我鼎儿给你出面求情就行了吗?我怕是没有这般容易。你有一手的好本领,不妨来斗一斗我这老东西,一般也逃出我的掌心,未可预料。若是漂亮些,就用不着在我面前献丑,赶快饮我那杯水酒,你须怪不得我心肠狠毒。”
  苗星听完这话,在他平时的火性,哪里按屈得下,无如他的心已印上珠兰的一颗心了,又依着月朗老和尚葫芦的妙计,在先将史鼎说活了,照着老和尚纸卷写的话,请史鼎接鼓就班地一步一步地向前做去,也只听史勇在那里数落了一阵,一句也不回答。
  史鼎又向他父亲叩头哭道:“爸爸是疼爱儿子、女儿的,爸爸能容我姐姐不死,就不能容得姐夫一人?却叫姐姐终身依靠何人?爸爸还是赶快杀了儿子和姐姐的好。”
  史勇道:“鼎儿既一味地来替他说话,这真叫我为难极了。也罢,我就再看在鼎儿的分上,饶恕了他这一遭。我却不许他走泄我的秘密,还要他服服帖帖地做个帮手,你这命根才保得住。”
  史鼎听罢,也就得帆便转,便同苗星、珠兰谢过不杀之恩。却依着月朗老和尚葫芦中的妙计,再做第二步办法,遂一齐退出厅外。
  当日无话。来日,史勇还未起身,便由服侍史鼎的那个小童奔到史勇窗下,直着喉咙叫道:“老主人快起快起,不好了……”
  史勇猛听这话,怕是外间出了怎么变故,倏地拗起身躯,向那小童发问道:“什么事跑到此地来,这样大惊小怪?可是哪里反了兵马杀来吗?”
  那小童又急道:“小主人性命危在呼吸,请你老人家快去救救他,迟则怕来不及了。”
  史勇还未及回答,又听得一阵人声,东窗外吵嚷着说:“不好了,不好了,小主人的性命正滑在西瓜皮上,一跌就是个粉碎。”
  史勇来不及穿衣服,仅披了外面一件长衫,听大门外更是吵嚷得厉害,只得如龙地走到门外一看。只见场上一叠一叠的石担,大大小小,约有四五十个,拢共叠起来有五六丈高。石担下面,周围都排列着许多的石锁,有些栗栗不安的样子。最高的石担上有两个人扶着一丈多高的一块木头,却是苗星、珠兰二人在那里大哭,这许多的石担却也仗着他们的功夫法力,不致便倒塌下来。木头上精光光地缚着一个孩子,史勇凝神一看,原来就是史鼎。
  史鼎只松着右手,不曾缚住,却握着一把锋快的钢刀。那绳子便系在木头上层,把刀拦在绳子中间,要割断下来。苗星、珠兰只喊:“使不得,使不得!”
  还有数十个童仆都惊得前来,也说:“使不得,使不得!”
  却把史勇也急坏了。
  史鼎见他父亲来了,便在上面高叫道:“爸爸听准了,昨天孩儿给姐夫、姐姐求情,蒙你老人家开一面仁人的网,赦免了他们。但孩儿和姐夫、姐姐是一样的心路,很不愿爸爸帮助彭天球,在白莲教里再干出许多歹事来。爸爸既不肯打脱白莲教的关系,姐夫、姐姐仍然是一条死路,孩儿岂忍独生?此时实在没有法子,还望爸爸看在孩儿死过老娘分上,可怜孩儿命在须臾,承认孩儿的话,帮助姐夫、姐姐扑灭了白莲教。如若爸爸有半字为难,不拘怎样,孩儿这性命便交给爸爸了,就立刻拿这钢刀把绳子割断,一头倒撞下来,便是粉身碎骨,那时看爸爸再有什么推托,如何对得起我死过的老娘。”
  史鼎的话才说完,苗星、珠兰又哭叫道:“兄弟不用性急,我们死了,有你侍奉堂上,有什么要紧?”
  下面站着的童仆也一齐叫道:“小主人不用性急,老太爷在白莲教不在白莲教,有什么要紧?”
  史勇只吓得仓皇无措,也仰头高声叫道:“鼎儿,这件事叫为父如何承认?”
  “认”字才说出口,史鼎又不禁叫一声:“爸爸好忍心也!”
  那把刀便将那三股麻绳割了一股,接着下面苗星、珠兰和众人都怪嚷起来。
  史勇便泼命地呐声叫道:“鼎儿快些下来下来,好好下来,我们父子自有一个计较。”
  这话才说完,史鼎又一刀割断第二股绳子,只有一股系在木头上面,史鼎的性命真个危在呼吸。那一派哭声就同排山倒岳的一样。
  苗星在上面大声求道:“丈人怎忍心叫鼎弟死于非命?”
  珠兰也大声求道:“爸爸怎忍心兄弟死于非命?”
  那一班童仆,他们一般也是白莲教的信徒,本不愿史勇和白莲教脱离关系,但他们都受过史家的大恩,眼看史家父子生死要拆散开来,也就不禁一齐向史勇跪下,极口哀呼。
  史勇虽陷入白莲教中,受了白莲教的邪毒,但父子有天性,他爱儿子的心肠更比爱女儿大得几倍。就因爱惜这个儿子,也就顾不得什么白莲教、红莲教,看他们这样的神情,真算得间不容发,也不禁怦然心动,洒下几点泪来,向上面拼命地叫道:“我的心肝肉儿,好好地下来吧,什么话为父都承认了。”
  史鼎听了又叫道:“爸爸你骗了我,迟早我也是一死。”
  史勇道:“鼎儿放宽了心吧,为父可不是个猪狗,就算为父一切都知罪了,儿子、女儿、女婿总是一样,好女婿可比我的儿子还好。”说毕,那虎泪滔滔又流个不住。
  史鼎才破涕大笑,立刻珠兰便接得史鼎的刀,仍把那木头紧紧抱住。苗星一跃上了木梢头,将那绳子轻轻解放。史鼎展动手脚,同他姐夫、姐姐,便在上面滑落下来。
  苗星赶先走到史勇身边,说:“这是小婿开罪丈人,求丈人怜宥小婿这一点苦衷吧!”接着史鼎、珠兰又前来向史勇叩头。
  史勇忙将他们扶得起来,又用两手紧紧执住苗星、史鼎的手,咽泪说道:“我有这般好女婿、好女儿、好儿子,人心是肉做的,我还信得什么白莲教?便连那没本钱的买卖,我也洗手不做了,哪怕我有这力量,能帮助你们除去白莲教,也算补报我以前的罪过。”说着,便同苗星、珠兰、史鼎一齐走到厅上。
  这里史家童仆却给他们把石担搬下来,仍移放原处。就中有人佩服史鼎的语气动人,有人说是苗星的智计出众,哪里知是月朗老和尚的法宝,使出来的小小神通,功力竟大得不可思议。
  那时史勇回到厅上,穿齐了衣服,便吩咐家里用的童仆一齐到厅上来。史勇令他们各自站立两旁,取出符札百魂幡之类,都放在火中烧了,并令那一班童仆各交出白莲教所用的纸人、纸马、纸鸟等件,也就一齐送到火星菩萨面前去了。
  这时候,不防有一个人走得进来,苗星一看,便知是前日同史勇并肩走出大门的一人,手里提着一个革囊,疑惑他便是白莲教里的彭天球,装束十分奇怪,表示他是白莲教的信徒。可惜他脸上的一块剑痕实在生得太促狭了,高高地把他上唇吊起,两个闪闪灼灼的眼睛,火一般露出凶光来,使人一望而知,他不是个善良之辈。
  那人走得进来,便笑向史勇说道:“史兄可知兄弟昨夜到阜宁去,已结果了沈虎林那厮了。”
  苗星听说自己的舅父被他结果,可不禁心酸一阵,扑簌簌眼泪流将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十一回再写。
  
  第十一回
  见人头,苗侠哭灵 劫监狱,史勇救友
  
  话说苗星猛然听得自己的舅父沈虎林被那人结果了,不由扑簌簌地眼泪流落下来。依他那时性起,就要进前同那人拼杀一下。但因疑那人便是彭天球,怕他们白莲教的法力高强,却不敢鲁莽动手,只好把心气平一平,且看史勇是如何的表示。
  史勇似乎也明白那人到阜宁去,杀了郓城大侠沈虎林,却不知苗星便是沈虎林的外甥,眼看那人谈说结果沈虎林的事件,快活得写不出画不出。那人越是快活得写不出画不出,那边苗星伤恼的神气也越跟着写不出画不出。
  史勇这时也猜出苗星同沈虎林大有攸关,暗暗向他飞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禁止他不用激烈。苗星这一肚皮的怨毒之气,却没有发泄处。
  那史家的童仆都因为厅上有人到来,何况这又是白莲教的首领,真觉得立也不是,走也不是。
  史勇便向他们喝一声道:“贵人到来,你们这些囚攮养的,不知回避,好没有规矩。都给我赶急滚到外面去!”
  那些童仆听了,也就一齐溜出厅外去了。
  苗星又看那人说笑的时间,便从革囊里取出一颗人头来,向史勇道:“史兄,你看这东西厉害不厉害?死了也瞪着两个眼睛看我,不是我肚皮里有几句春秋,倒险些又被他栽一个跟斗。”
  苗星一眼看那人头,须发交而血模糊,两个眼睛勒得同两个铁球相似,又不禁心酸泪落。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便一步蹿得上前,似乎背后有人将他衣袖紧紧拉住。苗星回头一看,见是珠兰,哪里还顾得许多,便一把摔却珠兰的手,上前抢过人头,哭了一声:“舅父的阴灵不远!”
  说也奇怪,那人头在苗星一声哭出来的时候,瞪着的两个铁球似的眼球不禁紧紧闭起来。
  那人在先和史勇谈笑着,忽看苗星在那里流泪,如今却见他蹿得上来,冷不防抢了那颗人头,又哭了一声:“舅父的阴灵不远!”便向史勇冷笑道:“史兄你好,你有这么一个好女婿,也可给他的舅父报仇了。我不怕他这白眉毛大鼻子的角色,大略他是没有三颗头、六条臂膊,史兄若不惩治他,就得由我亲自动手,摘下他这个脑袋瓜子,史兄也就休怪我们同教中人不讲交情。”
  史勇看那人说完这话,一时神色俱厉,本想乘他不防,准备着一壶酒、八碟菜,将他劝得醉醺醺的,不拘他有天大的本领,随便怎样,都可了他的账。却被苗星一时按捺不下,把事情反弄糟了,便也向那人冷冷地笑道:“好大的威风,我劝你不要使尽了嘛!什么白莲教、红莲教中的尊卑名分,只可哄骗那些无知无识的孩子们,却吓不得我。我老实对你讲,我这时已不在你们白莲教了,此地是湖北省,并不变成作四川省,你硬来同我不讲交情,你是个强龙,不妨来斗一斗我这地头蛇,好显显你的面子。这是你硬要同我的家人骨肉生疏,看你是有几颗头、几条臂膊,敢在这里放屁!”
  那人听罢,并不生气,只又向史勇笑了一声道:“不错,此地是湖北省,不是四川省,你是主,我是客,强龙不斗你这地头蛇,我仍看在平时的交情分上,只得让你一脚。如果你两条腿有一条腿岔到四川境内,我就和你不能客气,那时你就休怪我不讲交情。”
  一面说,一面又向苗星笑道:“你这小子,死了烧成灰我都认得。你可知我这是和你丈人讲交情的,看他将来再在白莲教干事,且寄下你这颗头来。”
  苗星方欲想凭自己的功夫,同那人拼个死活,难得史勇在他面前,已不承认是白莲教的信徒。苗星仗着史勇是要帮助自己的,决心要给自己舅父报仇的志愿已如弓在弦上,有不得不发之势,谁知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已去得不见踪迹。苗星、史鼎都暗暗诧异。
  史鼎道:“这东西莫非钻入土里去吗?”
  珠兰在旁说道:“他不是借着土遁逃走是什么呢?”
  史勇便向苗星说道:“你知这东西是谁?”
  苗星道:“他可是姓彭?”
  史勇接着说道:“不是彭天球还是哪个!”
  苗星道:“丈人的法力,看是可以吃得住他,丈人既脱离白莲教,且要扑灭了白莲教,怎么容容易易地放他逃走呢?我想丈人早晨向鼎弟说的那一番话却是假的。”
  史鼎也在旁说道:“爸爸既准许孩儿的话,却有些靠不住了,可知爸爸是哄骗孩儿的,那么孩儿也唯有一死。”
  史勇听罢,且不答他,便向苗星道:“我这点点的法力,实在吃不住那东西,他这回让我一脚,其中却也有一个缘故。你且将你舅父的首级包裹起来,送到后厅去,回来我告诉你。”
  苗星同史鼎听完这话,都现出不相信的神气。
  珠兰道:“苗郎和兄弟疑惑爸爸的话是假的吗?这其中的缘故,我也明白。苗郎且去把舅父的首级收好回来,自有一个水落石出。”
  苗星这才把沈虎林首级拎到后厅,放在神案上面,点起了大香大烛,伏在案前叩了一个头,呜咽着哭道:“舅父的魂灵有知,凭甥儿能够给我舅父报仇,扑灭了四川白莲教,你老人家不妨开颜一笑。万一甥儿不能扑灭四川白莲教,给我舅父报仇,孩儿也拿这性命到四川去拼一下,那么舅父当在泉下等甥儿了。”
  说了一会儿,又伏在那里哭了一会儿。起身来看沈虎林的首级,好奇怪,果然见他须发已张,露出满面的笑容来。一时笑容已敛,苗星便从自己房里取了一个包袱,且将那人头一包打起,也不安放在什么地方,竟系在肩上,走到厅前。却听史勇正同史鼎、珠兰讲说彭天球的那个缘故。苗星且把包袱放下,听他们谈说一会儿。
  在下因为这个缘故,关于史勇当初入白莲教的问题,也就是将来苗星扑灭白莲教的一种关键,要在这里补叙一笔,却仍在史勇身上说起。
  原来史勇是湖北黄冈史逵的儿子。据说史逵是个当教头的出身,颇能洗心尽职,得上官的欢喜。史逵的意思,以为那时湖北是个勇悍的地方,唯有黄冈颇多文人,一般人都重文轻武,就有许多的外县江洋大盗到黄冈来作案,若不严加捕缉,将来的盗案必然层出不穷。所以他仗着一身的好武艺,在黄冈充当教头,不拘哪里外府外县的强盗,任他本领如何好,化装得如何精奇,一旦落到史逵的眼角落里,有这经验,能看出是个强盗,总要冒险将这强盗拿获破案,由此黄冈盗患也就日趋平静。
  谁知史逵死后,他儿子史勇武艺也很高强,但心胸志趣却迥乎与史逵不同。史勇常说,一个人学会武艺是一件很难的事,就该使用不会武艺的人在衙门当教头,是有武艺人反受那些拖翎子穿补服没武艺的人使用,这又何苦来呢?如果学会了武艺,闲得没有事做,就不如斩斩截截做个强盗,一般也盗取那些没武艺人的东西、没武艺人的钱财使用。做强盗怕什么?眼见现在的官吏,有几个不是强盗?他动了这个做强盗的念头,就把做强盗当作一件好买卖。有时把盗来的金珠财物一半留为自己使用,一半却花在穷苦人身去,所以江湖上人送他一个诨号,唤作千里侠史勇。
  史勇在江湖上混了半辈子,他的名儿就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有许多不值价的强盗,在外省外府犯了案,被官里追捕得紧急,不能安生,投到史勇那里,求史勇设法保护。史勇都是一口答应,将他们窝藏在家。好在他不曾在本地做过案件,官吏也不敢无故和他为难。他看这些小强盗本领虽及不上他的本领,但做强盗的手段比他来得毒辣,便将他们收在身边,当作童仆一般使用,却同他们立了几条口头告诫。他说:“我的意思,是因为生得这副铜筋铁骨,不做强盗,便要闲得没事做,没饭吃,没衣穿,不能养活妻儿子女,却专行劫取强盗官吏的钱财,一般也在穷苦小百姓身上造福。除非遇到真和我们作对的捕役,我们不得饶他。至于本县各乡庄各市镇的居民,丝毫不许骚扰。还有几句粗蠢话,越发同你们交代了吧。凡有无故乱动良家一草一木的杀头,奸淫妇女做红刀子案的杀头,私吞公款的杀头,遇事不前进的杀头,轻易走漏我秘密消息的杀头,在我跟前飞短流长、诬栽同事弟兄的杀头,违背我命令的杀头,不守我规矩的杀头。”左一句杀头,右一句杀头,直说了一大篇。
  那些强盗有干犯他所订立几条口头告诫的,真个拖出来杀头。那死者虽然觉得杀头是一件很惨的事,但丝毫也不怨望。有时那些强盗在外省外府犯了案,吃官里拿住,便打死他也不肯招出是黄冈史勇的盗伙。还有几个精灵盗伙,违了史勇的口头告诫,背地里曾苦求史勇的妻子,求她向史勇说情。史勇看这些盗伙可以杀可以不杀,欲要不杀他们,却又不能把自己口头告诫当作放几个屁;欲要杀了他们,又实拗不过他夫人的情面。思来想去,只得暂饶恕他们是个初犯,再犯也只有杀头,没有丝毫的游移了。有时那些强盗虽违犯史勇口头的告诫,被史勇察觉了,情愿回到史家村上杀头,便打死他也不肯逃到别处去。
  后来史勇的妻子死了,史勇的告诫益发雷厉风行,便是一班未曾犯罪的精灵盗伙,也不敢再做下杀头的罪。国家的王法尊严,那时候却赶不上一个盗首。
  史勇有一个朋友,这朋友便是本回书中所说的那个彭天球。史勇听说彭天球犯案被拿,只在家里流泪。
  那时珠兰年纪尚小,也在史勇跟前练武艺,见史勇满面泪容,问:“爸爸哭的什么?敢自想起儿的老娘来了?”
  史勇道:“我有一个朋友,下在狱里,我早想去救他,无如那朋友不听我的忠告,和我们意思有些反对,所以我不愿救他。但想起平日的交情,便不禁洒了几点眼泪。”
  珠兰问道:“爸爸那朋友在什么地方犯案?下在哪个狱里?”
  史勇道:“在汉阳犯的案,下在武昌狱里。”
  珠兰道:“这人是犯的什么案?本领和爸爸怎样?”
  史勇道:“他同我做的是一样买卖,本领却也不弱。这回失了脚,也算他自己太不小心了。”
  珠兰道:“我料这人的本领纵好,也及不上爸爸。如果他有爸爸这一手好本领,无论官里拿他不着,就是不幸失了脚,吃官里拿住,难不成他要赖在监狱里等死吗?”
  史勇道:“他在绿林中是个新水子(初做强盗称新水子),但本领不在我下。我学的是硬功夫,他学的大半是软功夫,硬功夫才可以翻监越狱,软功夫无非是驱神役鬼的魔术。监狱中的狱神权力极大,任凭你有多大的软功夫,一落到狱神手里,监守着你,有法术也施展不出了。”
  珠兰道:“这人既是爸爸的好朋友,当然要去救他出来,爸爸心里才过得去。做强盗有几个不滑脚的?孩儿说一句不懂人事的话,爸爸的朋友滑了脚,爸爸不去救他,不幸爸爸无意滑了脚,更有什么朋友去救爸爸呢?”
  史勇听罢,踟蹰了半晌,说:“珠儿,我去把他救出来好了。”
  当夜史勇便向武昌进发,果然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彭天球从武昌监狱里解救出来,并劝他以后吃绿林中饭,要谨守绿林中的规矩。彭天球也连声诺诺,就此和史勇撒手回到四川去,入了白莲教。
  这日,史勇兀自坐在厅上,忽见史鼎匆匆前来告道:“外面有一个奇怪模样的人,要从大门走进。他说是爸爸的朋友彭天球,有话要来同爸爸商量。”
  史勇听说彭天球到来,忙走出来一看,不禁暗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二回再写。
  
  第十二回
  莲花生妙法,魔术偏工 母子得相逢,伤心如醉
  
  话说史勇当和彭天球相见之下,看天球头戴一顶乾三连、坤六断式的高檐暖帽,脚踏金木水火土五星式的薄底乌靴,身穿一件紫红色的道袍,上绣着一朵一朵的白莲花,外罩一件青天色的马甲,胸前镶着一个红红的太阳,胸后镶着一个圆圆的月亮。这种奇奇怪怪的装束,便在戏台上也没有见过。史勇暗暗惊异,且将天球邀到厅上。
  史鼎每见他父亲的朋友到来,照例要拜见一番,但看天球的相貌既凶恶,装束又讨厌,早趁势溜回他姐姐房里去了。
  史勇同天球二人当分宾主坐定,史勇便叫一声:“来人!”即有一个童仆应声而至,手里托着两个茶盘,送到他们面前。却因他们宾主要吃茶谈心,那童仆很是知趣,便站在大厅门外,防史勇再有使唤。
  茶话时间,天球便向史勇低声笑道:“兄弟早就想到史兄这里请安,实在因教里的事务忙得很,好容易才抽出工夫来到史兄这里,请史兄入我们白莲教,大家同心协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名彪千古。不瞒史兄说,兄弟新近便从四川来的,因为四川峨眉山上有一个白莲圣母,在那里传播白莲教宗,要拉兄弟到白莲教里干事。兄弟看现今绿林的买卖也没有什么趣味了,兄弟也学得点点的软硬功夫,老是东飘西荡,浪迹江湖,也不是个长策。大丈夫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徒负着这七尺身躯,不是枉生在世界上了?所以兄弟一心一意做了白莲教的信徒,很受白莲教主的栽培,竟将四川白莲教的全权交给兄弟一人去办理。史兄如若有心到这个去处,不但可以兴家立业,而且能享尽人间无穷的福。史兄如允许我肯去,兄弟便在白莲圣母面前,给史兄介绍。”
  史勇道:“承你的情义,把我当作个老朋友,请我到白莲教去。但不知那白莲圣母是个什么人,要创设这白莲宗教,是干什么事的?”
  天球听了,便大笑,向史勇道:“史兄你试想想看,我们这中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中国吗?怎的现今就变成满洲人的中国?就因当初满洲人把我们中国的大好河山生吞活剥地掠夺去了,竟使我们中国的有本领人处处都受满洲人的压迫,连像我们这些不会拍马屁的,若不做绿林买卖,虽有这一些把式,连一个糊涂的生机都没有了。他们的满洲人,只要会谙一些刀法枪法,做我们徒弟的资格还不够,一般也是骑马坐轿地做起官儿来。我们既在中国做一个人,谁不想把这偌大的山河从满洲人手里再夺了回来,让给我们享用享用?我们白莲圣母确是中国的一个豪杰,又谙习得种种法术,借着一朵莲花,便可以飞上九霄云去,用一张芦席,即能渡过江来。她有的是纸人、纸马、纸刀、纸枪,可是作法使用起来,比清营里的兵卒所使用的真刀真枪还加倍厉害。她的白莲教神课又复灵验非常,画一道符,念一个咒语,就可以处置人的死命。白莲圣母有这么大的法术,想纠集海内的英雄豪杰,齐打伙儿,把满洲人驱逐出关,把中国的土地仍给我们中国人享用,借着传播教宗的名目,实行她胸中的奇谋大计。有朝一日,我们白莲教的信徒共举大义,一齐打到北京,驱逐那皇帝老子滚蛋,这才好耍子呢!”
  史勇笑道:“你倒说得这样容易,满洲人的势力固然不易铲除,这中国的大好河山又不是我们几个做强盗的所能拼转过来。不瞒老兄说,兄弟小时候有一种怪性,见地方上不公平的事到处皆有,有时遇着乡间的父老,便问:‘现今在北京做皇帝的是甚样子人?’
  “父老便告诉我说:‘那皇帝是关外的满洲人,在五十年前,他们满洲人带兵入关,硬夺软骗就占据了我们汉人的中国,以后凡是国家的大事,总归入他们满洲人的掌握了。他们满洲人杀戮中国豪杰的手段,压制中国人民的法子,都被他们用尽了,哪里容得我们中国人同他抵抗?’
  “我当时不听这话便罢,一听这话,立刻急得暴跳起来,忙向那一班父老问道:‘怪极怪极,我就不相信当初我们中国人一个个都是饭桶不成?满洲人有这手段来杀戮我们、压制我们,我们就没有这手段去抵抗他们、驱逐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那一班父老听了,不由都叹了一声道:‘那时候何尝没有不服气的英雄义士出来同他们拼命一战,无如满洲人的气数正隆,凡是出头抵抗的,总没有一个人可以成功。满洲人就格外防闲,待我们中国人格外恶毒。’
  “我那时越听越怒,就想同他们满洲人誓不两立了,打算放着我史勇不死,都要叫那些囚攮养的满洲人认得我的手段。谁知这句话也不过是说说罢了,直到现今,大清国还是个大清国,我们还是做我们的强盗,究是怎样地能奈何他们,还不咽下那满肚皮的乌气?
  “据老兄说起来,白莲圣母虽有那么大的法术,恐怕不能争回这已定的天数,我们又何必多吃这番辛苦呢?”
  天球道:“史兄不妨去会一会我们白莲圣母,如果史兄不肯归入我们白莲教,兄弟却不勉强。”
  史勇听罢,便学那顽石点一点头,款留天球吃过午饭,当日夜间,便随天球到四川峨眉山去会一会那个白莲圣母。直到两月的工夫,方才回来。
  说来很是奇怪,史勇自从四川回来的时候,好像他已被白莲教圣母迷得住了,一改变当初侠盗的态度,仗着学习些白莲教的妖术,且不把国家的大仇放在心坎,反把那种种妖术传给家里的盗伙,自然珠兰也习得那些妖术的作用。史勇从此做强盗的门径却用不着明火执仗去盗劫人家的金珠财物,竟使用他们白莲教的神通,一股拢将人家所储蓄的金珠财宝搬运来家。这人家受了倾家破产的祸,都是门不开户不破的,连来由都不知道,只各人埋怨各人运道不济,才遇到这种飞来的祸。史勇却把那些金珠财物拿来供自己的挥霍,真个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心里不由得十二分痛快。
  这番彭天球又到史勇家里来,和史勇商量,请他在湖北地方,纠合党羽,传播白莲教宗。史勇自然是一口答应。
  天球却想起个沈虎林来,便对史勇说,要去结果了沈虎林。史勇略略劝他一番,也就罢了。想不到天球到阜宁去,把沈虎林结果了,再转到史家村来,史勇已被他儿子史鼎的一颗换心丹,把他这颗心换转回来,不但不做白莲教的信徒,反而变作白莲教的劲敌。
  天球本来是忍耐不住,却因史勇当初将他在武昌监狱里救得出来,也就不用向他厮缠,借着一道土遁,仍回到四川峨眉去了。
  话休絮烦,那时苗星在史家的大厅上,听史勇同史鼎、珠兰二人谈说天球所以借遁回去的缘故。并非史勇有意放他走回,实在其中还有这么一个缘故。
  苗星听罢,仍将那包系在身上,向史勇告辞说:“小婿一个人住在这里,家母舅又被彭天球那厮杀了,格外使家母惊魂提胆,有些心绪不宁。小婿要回阜宁去,把家母带得前来,那么小婿便死在九泉,也感激大人的恩典。”
  史勇道:“用不着你去把我亲家太太带来,我这里已向伙计们吩咐过了,你只在这里安心等着你母亲到来好了。”
  苗星哪里肯信,及听珠兰、史鼎两人也是这般说法,便问家母几时可来。
  史勇道:“今夜是决定得来的,你不要再离我这大门一步,怕着了彭天球那厮的道儿。你是比不得我。”
  苗星只得诺诺而退,每欲乘间逃走,却被史勇暗中留心看护着,只没有逃走的机会。吃过夜饭以后,看史勇回到里边去了,苗星便转到自己的房中,看珠兰又不在那里,便又背着那个包袱,不敢从大门走出去,却溜出了后门。忽然背后有人把他一只手握住了,问:“贤婿要到哪里去?”
  苗星回头,见是史勇,不由流泪说道:“理应听丈人的吩咐,不过小婿有老母在家,无论如何,小婿要回阜宁去,将她老人家带得前来,求丈人原谅。”
  史勇道:“这是你的孝心,因你舅父被彭天球仇杀了,你就想把她老人家带得前来,免得她老人家日夜悬望着你,这也不能怪你私自出走。但你只因要回家带你的老母,还有旁的意思没有呢?”
  苗星道:“小婿的心可以对天发誓,此回只因想念老母的心肠甚切,并没有旁的意思,求丈人原谅,放小婿回去吧!”
  史勇笑道:“既没有旁的意思,你随我到里面去瞧瞧。”
  苗星的威名远震江湖,本领高出寻常会武艺人十倍,不知怎的,这回一只手被史勇紧紧握住了,要挣脱在势却不能挣脱开来。看史勇满面笑容,不似在先含有相害的意思在内,便不由得低头,随着史勇走进门来。直走到一个精致的房间里面,史勇忽停步把房帘一掀,说:“贤婿,你瞧这是谁?”
  苗星抬头看时,不由得又惊又喜,早流下泪来。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同珠兰共坐在那里吃茶。
  苗星走进门去,早扑地向地上一跪,仰着脖子问道:“娘怎么到这里来了的?”
  这时史勇却仍然回到他自己的卧房去了。
  苗母见了苗星,即生气说道:“你这畜生,还问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吗?我生了你这种儿子,真该万死。我同你舅父搬到大王庙居住,你随那个花豹到天津去撞魂,一路又转到这湖北来,一向没有回家探望一次,惹得我把眼望瞎了,连你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你是我的什么儿子?你这点点的本领,一半也是你舅父教出来的,你舅父昨夜被人杀了头,如果你回到家里,昨夜帮助你舅父动手,你舅父又何至被杀?我自从你舅父被彭天球那厮杀了,也只好将你舅父的死尸打口棺木盛殓起来,埋葬入土。但我想起你这个畜生,终年漂流在外,不想回来见你舅父和娘一面,我心里的痛苦就同被掴了千百口针,千百口针都捆在心坎里。幸亏天上的菩萨成全我,黑夜到我家里来,不由分说,把我驮在背上,说:‘我驮你去见一见你的儿子。’我便问你这畜生在什么地方,那菩萨只在我头上轻轻一拍,我就不由得有些昏糊起来,蒙眬间也不知经过多少时辰,醒来却到了这里。方才听亲家爹爹和媳妇的一番话,原来你这畜生还想我个老不死的娘。这时候你还有甚颜面见我?”
  珠兰听她婆母责备苗星,左一句菩萨,右一句菩萨,心想:哪里是菩萨成全她老人家的?照这样讲起来,我们家里的盗伙,一个个都是菩萨了。
  想到这里,不由暗暗一笑。却看苗星忽然听他母亲说出这样话来,泪容满面地回道:“娘今天责备儿子这话,总算儿子不孝不义,得罪了老娘,不能给舅父助杀一阵。儿子不好,惹娘气恼,以后可再不敢了。儿子赶快去给舅父报仇,求娘原谅了儿子则个。但是舅父怎生被仇人杀害呢?”
  他母亲流泪道:“我昨夜吃饭的时候,你舅父兀自坐在一边,淌抹眼泪,晚膳放着也不去吃,好像他心里一阵阵难过起来。我看他这种模样,便问他:‘敢是有了什么病痛不成?告诉我知道,好请个医生诊治。’
  “你舅父回我说:‘没有什么病痛,不过我这时心里局蹐不安,敢莫是那十三年前的彭天球要来报复前仇,我这性命,真个断送在这匹夫手里去吗?’
  “我因你舅父的神气和平日间大不相同,他住到我家里来,不敢在郓城开设场子,就因畏避一个彭天球的缘故。如今忽听他说出这种话,叫我心里如何不怕。偏生在这时候,有一个邻居人家请你舅父吃酒,你舅父便到那人家去。没有吃过三杯酒,却不防那个彭天球,门不开户不破地闪到你舅父的眼前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三回再写。
  
  第十三回
  石破天惊,井中得神剑 波翻云诡,泸县说新闻
  
  话说苗母接着向下说道:“彭天球见你舅父在那里吃酒,早冷笑一声道:‘老沈,我姓彭的早知你要躲在这地方来了。十二年前的事,你记清了吗?今日来同你揭算总账。’
  “你舅父这时大约已知是躲让不来了,便问彭天球在哪里动手,彭天球便指说到外面草坪上去。
  “那时同桌吃酒的人要解劝也解劝不来,便有人前来送信给我。我到那草坪上一看,月光下,见你舅父和彭天球各舞着一把单刀,在那里厮杀起来,就有许多人远远站在那里观看。彭天球的刀法绝不是你舅父的对手,不知怎的,你舅父忽然怪叫一声,仰倒在草坪上,早被他一刀割了首级。再看彭天球,已不见他的踪迹,可怜你舅父的首级,已被那厮带得去了。
  “你舅父被杀以后,就有地方上的绅士要把杀人的嫌疑硬栽在左右邻人身上。娘是知道彭天球前来杀害你舅父的,捉不到彭天球,何忍再拖累左右邻人。也就向地方上绅士说明,把你舅父的尸首掩埋了。
  “你舅父死了没有儿子,舅母又去世得早,你不给你舅父报仇,更有谁来给你舅父报仇呢?”
  苗母说完这话,喉咙里却呜咽得不能说了,一把将苗星扶得起来。
  苗星却明白,他舅父的刀法未尝不是彭天球的对手,不过彭天球仗着他白莲教的邪术,将舅父迷翻了。舅父有破坏白莲教邪术的能耐,又何致如此?想到其间,也不禁凄然泪下。遂将彭天球到史家村来的先后情形,向苗母说了个梗概。
  当夜和珠兰回到房中,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那一盏暗暗无定的灯光,愁人眼里,总觉得含着几分鬼气。看珠兰已是睡着,兀自起身下床,又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便在房里踱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毗庐寺的月朗老和尚来,便悄悄走出房外,飞也似的直向毗庐寺去。看一片荒原,烟青磷碧,从寒风飕飕之中,远远递出一阵哭声来,似乎有一个女子,伏在前面一座坟茔下痛哭。再一细听,那哭声又停止了。
  苗星好生诧异,刚走到坟茔下面,果见有一个白衣女子在坟前一闪,倏地那女子又不见了。苗星心想:这不是活见鬼吗?一转瞬,又见那女子站在他的面前。
  苗星在月光之下,看她满面泪容,哭得甚是凄惨,便向那女子问道:“哪里来的娘子,为什么三更半夜,独自在这里哭泣?”
  问了一会儿,只听不见那女子答应。
  苗星又接着问道:“娘子不用害怕,我不是无赖的人,若娘子有为难的事,不妨说给我听。”
  这几句说出去,却见那女子在面前一闪,接着拔地起了一阵阴风。那女子便在那阴风中,飞一般地向前驶去。苗星总觉那女子的举动太古怪了,疑惑她非鬼即怪,只是凭着自己一身的本领、满腔的正气,即使那女子果是鬼怪,也不觉得可怕,便跟着那女子向前追去。
  那女子见他追得快,便走得快,追得慢,便走得慢,不追也就不走。真不知追了有多少时间,前面便是一座枯井,那女子一阵阴风,便向那枯井中冉冉而没。
  苗星不由暗暗叫了一声奇怪,仗着艺高人胆大,不怕妖魅,准备跳下井去,却有这本领仍在井底上跳得起来。拿定主意,一头便向井里跳去。耳边听得嘤嘤的哭声,但井底黑暗暗看不见什么,便将眼睛闭了一闭,复又睁得开来,仔细在井底四边凝神一看,只见乱砌碎瓦泥砖,并不见什么白衣女子。忽然看见西北角上放出荧荧的亮光来,便走近那亮光的所在,觉得身上有些寒浸浸的,自家暗暗发笑,想我这身子如何会这般娇嫩,点点辛苦,怎生便吃不得了?且不管她是鬼是怪,一步便走进那亮光中间。谁知两脚还未落地,那亮光又倏地不见了,井底顿时也一阵漆黑。
  苗星运足了眼功,上下一看,这当儿,却又听得种种的声浪,如猿啼,如鬼哭,这声音似从脚下一处隙洞里发出来的。苗星不禁急得暴跳起来,在这双脚齐跳的时候,顶额向上面一撞,撞起个老大疙瘩来,两脚也像踏着虚空,不由得身体又往下一沉,知是这一跌落下来,约有五六丈深,睁开两眼,却见一把宝剑,有一尺多长,抛在那里,荧荧跃跃地露出宝光来。那剑锋上看是起了一层薄薄的微澜,如同伤心人泪痕一般。剑旁也放着一个剑鞘,已经遮蒙了一层灰土,那剑像是辟尘珠一般,点点灰珠也没有。
  苗星这一喜非同小可,提剑在手,把剑鞘也系在身边,抬头向上面一看,见有一个圆圆的大窟窿,恍悟方才从井底坠下来的时候,就从这所在坠下来的,便一跃已到了井底方面。走进几步,再一跃,已出了枯井。
  时当夜静,星光遍野,百步见人,有一群飞鸦咯咯喳喳,在顶头噪了过去,觉得头上有些疼痛,右手握剑,左手在头上一摸,那疙瘩却有鹅蛋大小,用手揉了一会儿,觉得痛定肿消,也就罢了。扭剑仔细放在手里一看,虽然在井底下淹没多年,却似新从炉冶中炼出来的一样,知道这是一把神剑。且用它试试看,却轻轻一剑向井栏石劈下,那石顿时便划分两截,一些石屑石片都没有,就同快刀切豆腐的一般。
  苗星收剑入鞘,一路回到毗庐寺中,打开山门,走进方丈室,见月朗老和尚尚未安睡,苗星便向前谢过送赠葫芦之恩。
  老和尚道:“老僧的法宝可灵验吗?”
  苗星道:“准极了。”
  老和尚道:“尚未尚未。”
  苗星听罢,心里不禁有些诧异起来。
  老和尚道:“我老僧的法宝却是白莲教的大敌,真比那广成子的翻天印、孙行者的金箍棒都还灵验。此刻白莲教尚未扑灭,如何说它已经灵验了呢?”
  苗星听毕,便又将他舅父沈虎林被四川白莲教首领杀害的情节述了一遍道:“弟子此去峨眉山上,可能扑灭了白莲教,给我舅父报仇?”
  老和尚道:“可以可以。”
  苗星问道:“和尚,怎么知道弟子此去峨眉,确有这样把握呢?”
  老和尚道:“你腰间不是挂着一把寒光一瞥剑吗?这支剑埋没枯井,不知经过多少年头,遇到你这识货的,真好侥幸也。你有这支剑,倒可去得。”
  苗星问:“我一个人去好吗?”
  老和尚点点头。
  苗星又问:“花豹现在哪里?”
  老和尚道:“老僧已吩咐他几句话,叫他遵着叮咛的事,出去做一下子。”
  苗星又问:“那是什么事呢?”
  老和尚便瞑目不答。
  苗星退出禅房,回到史家村上,悄悄地归到自己房里。那时珠兰已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觉得苗星不在房里,正在那里出神,忽听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一眼见是苗星回来,问苗星是到哪里去的。苗星便将夜间经过的情形对珠兰说了。珠兰听罢,将信将疑,便请苗星拔剑一看。
  珠兰忽惊道:“我自信胆量不小,软功夫也还不弱,不知怎的,如今见了你这支宝剑,心里觉得六神无主似的,只是别别地跳动。请你仍把这支剑插好了吧!”
  苗星便将剑入鞘,看珠兰已从容坐起,才转换了笑容,向苗星道:“老和尚的神通广大,你此去绝能成功,但你一个人是不可去的。我父亲虽然已准许帮助你扑灭了白莲教,但他还怕自己的能耐吃不住彭天球,正在那里进退彷徨。不若就是我陪你一同去吧!”
  苗星道:“承你的情义,待我不错,我本不愿和你离开,不过我的老母已经到来,望你给我朝朝侍奉,我便放心去了,你是绝不可去的。我此去若能侥幸扑灭了白莲教,给我舅父报仇便罢,万一我因扑灭白莲教仇而死,报仇的责任,却在你的肩上,你却如何去得?”
  珠兰听罢,好生怏怏不乐。
  当夜无话。次日早晨,苗星带着珠兰,到他母亲房里请安,便将夜间的情形,照着对付珠兰说的那一番话,一五一十地向他母亲又说了一遍。
  苗母道:“那个月朗老和尚真是一个活佛,娘还记得我儿弥月的时候,老和尚曾给我儿摩顶,说:‘好个白眉小居士,今世却和老僧结上不解的缘。’事情已隔二十几个年头,这光景就像在眼前的一样。星儿,老和尚的话是不会错的,娘这里却不用你担心,你去给你舅父报仇好了。”
  苗星欢喜无限,遂又同珠兰来见史勇,诉说自己的意思。
  史勇道:“你如何去得?你在我这里,那彭天球未必便来寻你。你离开了我,不给那彭天球知道便罢,果被他知道了,你有多大本领,能逃过他的手掌?我既允许帮助你扑灭白莲教,我却有我的办法,你不妨耐心稍等几时。你说在昨夜得了一把宝剑,你有这把宝剑藏在身边,就不怕彭天球下你的手,究竟是一把什么宝剑,我瞧瞧是怎样。”
  苗星听罢,遂将那剑拔了出来。
  好奇怪,苗星的剑才离鞘,忽见史勇脸色顿时白得像箔灰一般,紧皱眉头,咬牙切齿价发愕,身上像筛糠一般抖战,那两条腿更像摇铃似的,一个坐不稳,险些要从椅子上蹉跌下去。
  苗星知道不妙,急忙收剑入鞘。
  这里珠兰紧紧扶住椅子,看她父亲神志渐清,心里一块石头才放下来,望着苗星笑道:“好厉害,几乎出岔儿。”
  又迟延了一会儿,史勇才慢慢清醒过来,向苗星道:“贤婿有这神剑,还怕什么彭天球?不瞒贤婿说,我虽烧毁了白莲教的种种害人的魔术,但缘受白莲的邪毒已深,一时不能完全摆脱。方才见你这把剑从鞘中拔出来的时候,就同你们不在白莲教中人吃了白莲教里销魂酒一样。好厉害的神剑,这不是白莲教的对头星吗?”
  珠兰道:“女儿夜间也请苗郎将这神剑拔出一看,谁知不看犹可,这一看,女儿好像痰迷了心窍一般,身上也战战兢兢起来。却想不到苗郎的神剑竟是这样厉害。”
  史勇道:“你粗学习得白莲教的邪术,毕竟中毒不深。为父却比你的魔术要大几倍,邪毒自然要加胜几倍,却怕这神剑比你还厉害了。”
  一会儿,史鼎来了,听他们讲的话很有些不相信,便兀自把苗星带到自己房中,亲自拔出这把剑来,看了又看,并不觉得一些害怕,心里暗暗一笑。
  苗星当把宝剑插入鞘中,史鼎又拉苗星去见史勇,说:“你们却说得那样大惊小怪,我瞧姐夫这把宝剑,不过比寻常的宝剑宝光耀目,不见得叫人害怕。有这宝剑,如何便能对付彭天球呢?”
  史勇道:“你年纪很轻,知道什么?这是一把神剑,怎比得寻常宝剑?你没有学习白莲教的邪术,所以不怕这把神剑。你姐姐略习得一些白莲教的邪术,所以见了这把神剑,也有些神魂不宁。为父受了白莲教的邪毒,及不上彭天球,所以为父在你姐夫把神剑拔出来的时候,这性命还可以保全得住。如果彭天球碰到了这把神剑,他纵有三颗头、六条臂膊,难道还能逃得性命不成?”
  史鼎听罢,方才明白过来。
  当日苗星便拜别他的母亲,又祭奠他舅父虎林一番,这才辞了史勇、史鼎、珠兰三人。
  在那一声唱别的时候,史勇便向苗星叮嘱道:“贤婿此去在明中行事,我随后便在暗中帮助你,你尽管放心是了。”
  苗星听了,记在心坎,就此出了史家村,一路行到四川泸县境界,在城里十字街头,看见有许多人围在那里,如同看把戏的一样。苗星却也无心挤进人丛里去瞧一瞧热闹,觉得肚腹里打起饥荒来了,瞥眼看见有一家饭店,便一脚跨得进去,坐下来便叫了几盘菜,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
  忽见有许多人走进饭店,就中有两个人嘴快,入门便笑嚷着道:“你们大家只在这里吃饭,好把戏也不去瞧一瞧,怎么一个好端端的许七,却变成一只大牛,这不是我们泸县里从古未有的一件奇闻吗?”
  毕竟那许七如何变成一只大牛,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四回再写。
  
  第十四回
  宣佛语,妖尼显法力 剖奇冤,地痞受天刑
  
  原来那许七名唤许光祖,是泸县本城的一个地棍。他曾拿借一个姓褚的朋友二十两银子,言明照典生息,春借秋还,这笔据由许光祖亲笔写给那姓褚的朋友,并无中人保户。哪知借债时说得瓜甜糖蜜,到了要还债的时期,早把这笔债抛向脑后去了。
  那姓褚的朋友屡次到他门上催讨这本利二十二两银子,许光祖被他讨得不耐烦了,便决定约在某天某日,叫那姓褚的带来笔据拿钱,分文又不短少。
  姓褚的实在因有正事,急需这二十两银子使用,但因许光祖的脾气是惹不得的,临走的时候,只好向他叮嘱了一声道:“七爷如果一时的银子措办不出,就延迟几日工夫好了。但七爷到那一天,这款项却万万不能迟延了。”
  许光祖笑道:“褚兄,你这是哪里话来,那天我绝对有银子还给你的,若有半句撒谎,叫我娘陪你睡觉。”
  姓褚的见他发出这样毒誓,也就不敢再说下去。
  到了这一天,姓褚的带了笔据,到许光祖家中来。
  许光祖见姓褚的来了,说:“褚兄来得真巧极了,适逢有个朋友借给我三十两银子,便当还给褚兄二十二两。我将褚兄这笔款项拖延至今,实在是对不住。”
  姓褚的听他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毫无疑惑,把那笔据拿出来,交给许光祖。
  许光祖把笔据一看,便向姓褚的笑道:“褚兄且在这里坐一坐地,我去称银子就来。”
  说着,便从容似的回到里面去了。他哪里是称银子还给姓褚的,却把那笔据放在火中烧了,回转来向姓褚的发作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只怕你这东西已进了里面,偷了什么,揣在身上。”说着,想动手来搜。
  姓褚的看他脸上的神色不对,吃他骗去一纸二十二两的笔据,又被他硬说是个强盗,几乎把心肝都气裂了,但表面上仍装作行若无事的样子,向许光祖笑道:“七爷可是吃醉了酒吗?我将笔据交给七爷,七爷回房去称银子,银子却没有称来,怎说我偷盗你家什么东西?你几曾见我姓褚的做过强盗?”
  许光祖呸了一声道:“放你娘的屁!你没有偷盗我家什么东西,总算你的造化大。谁去称银子给你?我的银子,早已还给你了,你又向我要的什么银子?我前日若没有把银子还你,你就将笔据退还我不成?你敢再在我这里讹诈,看我这个耳光子打过来。”
  姓褚的又笑道:“七爷请休要懊恼,银子事小,但七爷总要凭一凭良心。七爷骗去的笔据,不给我银子,在七爷不见得就会发财,在我也不见得穷到什么样子。七爷赖去我这笔债,又冤枉我是强盗,看世间有没有这道理。”
  许光祖听罢笑道:“谁和你讲这道理?你是讲道理的人,收过我的银子,就不该到我这里胡吵。你在泸县城里打听打听,我许七爷仗着这副拳头,无事还要平地生风,找摸几个进账。像你这瞎了眼的东西,一竹杠却敲到七爷的头上来,不给点儿厉害给你看,你还不知道我这里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说着,就扬手几巴掌,打得姓褚的脸上麻辣辣的。
  只听见姓褚的哎哟一声,直退到一丈多远,没命地狂喊起来,说:“许光祖打死人了!”
  那些左邻右舍听见有人在许光祖家里喊打死人,哪里还肯迟缓,就有许多人跑得前来,看许光祖和姓褚的都在门外吵闹。当听许光祖数落道:“你搭的什么臭架子,凭什么向我要银子?我银子是还给你了,又来讹诈我二十二两银子。不错,我是打你的,你记清数目,有这本事,就一共同我揭算总账。”
  姓褚的嚷道:“众位街邻都在这里,我姓褚的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前次到他家催讨银子,他约定我在今日把笔据带来拿银子,并在我跟前发誓赌咒,他在今日不还我银子,便叫他娘陪我睡觉。今天我将笔据交给他,他回房去称银子给我,骗去我笔据,不称银子还我,还冤赖我是强盗,说我是讹诈,赏我一下耳光。请众位街邻说一句公道话,我姓褚的讹诈过谁的银子?”
  众街邻听罢,明知是许光祖骗去他这纸笔据,姓褚的是个规矩人,断没有讹诈他银子的道理。然而这件事没有凭证,谁也不好说一句公道话。
  就中却有一个人扬手说道:“众位听着,许七爷是个硬汉,断没有赖债不还的道理。姓褚的也是个正当人,也断不致讹诈人家的银子。这件事只有天知道。你们双方都不用厮缠,尽管到城隍庙里,斩鸡沥血,求菩萨把存心欺讹骗诈的人显出来。”
  大家都因许光祖平时惯会生事欺人,都说这事不到城隍庙去,谁也说不出是谁的不是来。
  许光祖听罢,说道:“也罢,我是个硬汉,断没有赖债不还他的银子。他也是个正当人,也断不致讹诈我的银子。我也不说他是讹诈,他也不说我是狡赖,就是这么脱开,众位看我的话好不好?”
  姓褚的连忙指着许光祖说道:“可见你是骗去我的笔据,此番怕到神前发誓,才说出这话来。你不还我这银子,打我一下耳光,说脱开就想脱开?我是讹诈你银子,到你家偷东西,如何能脱开?你不依着众位街邻公道话,不敢同去神前发誓,你若想脱开,除非到泸县大堂上脱开。”
  正在这开不了交的时候,从一片声浪鼎沸中间,听得敲着木鱼的声音,接着便有人高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众人便笑着说道:“活菩萨来了!许七爷可不用同褚兄到城隍庙里斩鸡沥血,不妨问一问这位活菩萨,谁是谁不是,自然有一个水落石出。”
  原来这活菩萨是个尼僧的模样,年纪在四十开外,身披大红袈裟,腰间系着一个木鱼,约有六尺围圆,手里托着一个石臼也似的紫色钵盂,每日到泸县城里化缘,敲着木鱼,高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一到晚间,仍出城外去了。有人问她宝刹在什么地方,法名什么,她说:“贫僧随遇而安,没有一定的庵寺,名字也多年不用,记不清叫什么了。”
  又有人问她:“你日间是在什么地方来,晚间又向什么地方去?”
  她说:“贫僧不知道什么地方,只知日间到婆娑世界中来,晚间回到极乐世界中去。”
  泸县城里的人听了尼姑这种奇怪言语,又见她种种奇怪的举动,到处纷传,早已轰动。满城的人争着化米饭给她,你也化她一钵饭,他也化她半钵饭,尼姑的食量太大,每顿能吃十多钵饭,吃下去还像没有饱的样子。有人问她饭是吃到哪里去了,她总是笑而不答。城里的人都把她当个道力高深的尼僧,有拿着一身休咎的事问她,她总是说得明如镜鉴,不爽毫厘,因此大家就称她是个活菩萨。
  这日,尼姑从城外走来,化了一斤煮熟了的牛肉,恰见许多人在那里,说是活菩萨来了。尼姑刚要走得近前,恰被一群人将她请到许家门外,争把双方的理由给她说了一遍。
  尼姑听罢,便向姓褚的说道:“这件事用不着到神前发誓,也不用去惊动官府。人若没有还给你的银子,你便将笔据退还人家吗?就是这样说开好了……”
  尼姑的话尚未说完,许光祖早笑起来叫道:“可不是的吗!也该有个活菩萨来讲一句公道话的。”
  众人见活菩萨是这样说法,也就将姓褚的拉得去了,大家从此便一哄而散。
  这活菩萨便立在许家的门内,向许光祖说道:“贫僧新从一个人家化来一斤牛肉,无如贫僧吃素,这牛肉化着没有用处,就留在你这里,你可能化给贫僧一碗米饭?”
  许光祖笑道:“活菩萨这是哪里的话。”
  旋说旋令他妻子辛氏盛一大碗米饭,放在活菩萨钵中。活菩萨遂又敲了一声木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走了。
  许光祖心里暗暗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好个活菩萨,天上果有这样糊糊涂涂的菩萨,我们越是恶毒,越发有好日子过了。”
  心里这么想着,却闻得一阵阵肉香,便又笑向辛氏说道:“我有好多日不吃牛肉了,口里要淡出什么鸟东西来。难得活菩萨送我这一块牛肉,哎呀!这是什么肉香?闻得我喉咙里要痒出虫子来了。”说着,便拿刀切了一大片牛肉,向口里便送。
  这牛肉刚吃下肚去,煞是作怪,许光祖倏地抛下刀子,随口又叫出一声哎呀呀,便立不住脚,身体向地上一倒,口里又不住叫痛,转瞬间便变成一条牯牛了。只有脸面不曾改换,口里还能说着人话。
  辛氏一见这般形状,不由吓得痛哭起来。
  许光祖亲口说出骗诈人家笔据的心事来道:“这是活菩萨降罚,借我这个无赖,以警诫世间妄骗人钱财的。你可牵我出去,求一求活菩萨,活菩萨能还给我一个人身,我再也不敢骗诈人家钱财了,这银子我是要还人家的。”
  辛氏不忍把这人面兽身的丈夫牵出去,但许光祖又哭求辛氏快些牵出去,把那银子也带在身边。
  辛氏无奈,只得称了二十二两银子,藏在身旁,把许光祖牵出来,向街上人道:“活菩萨是在什么地方?”
  街上人见辛氏牵出这么一个牛身人面孔的许光祖来,无不暗暗纳罕,便指引她到活菩萨那里去。
  原来活菩萨在那十字街口,正向那姓褚的人家化缘。
  姓褚的因活菩萨也跟着许光祖说那昧良心话,哪里还信她是个活菩萨,便向活菩萨笑道:“你这没有卵子的东西,亏你能说一句公道话。我哪有白米饭化给你?我吃不完的饭,就给狗子吃,也要向我摇一摇尾巴。”
  活菩萨听了不依,两下正在拌嘴的时候,恰好辛氏把许光祖牵来了,后面还成群结队拖男拽女地跟上一大群人,如同看西洋景一般。
  那牯牛牵到活菩萨面前,把前两蹄向下一伏,口吐人言,哀求活菩萨还给他一个人身。活菩萨哪里答应,便有许多看热闹人给牯牛向活菩萨求情。活菩萨实在拗不过那些人的情面,便笑向牯牛说道:“逆畜!你这时也知世间真有个活菩萨吗?你那银子可带来没有?”
  辛氏在旁听了,忙取出一包二十二两银子来,放在活菩萨手里。活菩萨将那银子扬给众人一看,交给姓褚的收过,姓褚的便来向活菩萨叩谢罪。
  活菩萨却不理他,转在牯牛顶上拍了一巴掌,说:“去吧!人身易还,活罪难免。”说着,便托着钵盂,又到别处化缘去了。
  牯牛经她这一巴掌拍下来的时候,心里觉得有些作呕,不由哇的一声,从口里呕出一大块牛肉来。眨眼间,一条牯牛却又变成了一个许光祖。
  众人见了,无不称奇道怪。许光祖虽然还转了人身,却觉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回家去害了一场大病,不能起床,就此便成废人了,却也不在话下。
  单说苗星在饭店里听得那些人纷纷谈论,说:“好端端的一个许七,却变成一只大牛。”
  又听那些人接说下去,方知竟是这么一件奇闻。苗星自领悟月朗老和尚禅机以后,却把一班方外奇行的尼姑、和尚都当作活菩萨一般看待,却因这尼姑的举动太诡谲了,转有些疑惑起来。就在这泸县访问多日,却被他瞧出破绽来了,就准备相机而动,好下这东西的毒手。
  原是那尼姑自罚许七变牛以后,泸县的人上至官吏,下至妇人、小孩子,没有个不把活菩萨的事当作一部《济公传》谈着呢。
  这日,尼姑忽对着城内妇孺说道:“今年大士降旨,在城外泸溪普放莲花,接引有缘的到西方去,就在本月十三、十四、十五,连放三夜莲花。这是成佛的第一机会,千载难逢,不可错过。”
  当时就有人问道:“冬月的天气,怎会开放莲花?”
  尼姑道:“不在冬月天气开放莲花,怎么可说是大士普放莲花呢?”
  尼姑自说出这从古未有的奇谈,那些妇孺人等都相信活菩萨的话是不会假的。十三日,天气才到黄昏的时候,那泸河地方真是人山人海,大家一对对肉眼,在月光之下,望着河水中流,等待大士普放莲花,好接引他们到西方去。谁知他们这些肉眼凡胎,哪里能与佛有缘,还不是要走上那一条死路上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五回再写。
  
  第十五回
  苗白眉月下除妖精徐 少彬酒边赚剑客
  
  话说泸县城内城外的善男信女,在十三日这天晚上,早麇集在泸溪地方,真是人山人海,你撮在我的肩背,我靠在你的大腿,一对对肉眼,射到那溪水中流,等待大士普放莲花,好接引他们到西方去。
  直等到三更向后,只见那溪水空明,水底的月亮在那里摇闪无定,却不见溪中开放着朵朵的莲花。大家等得不耐烦了,有许多心灰意懒的,早已回转家中而去。还有少数信仰活菩萨最深的人,总以为菩萨说话,绝不会骗人的,誓必等到天光大亮才回去。
  等到四更的时候,又不见得有些动静,都站得腿酸腰硬,身上觉得冷浸浸的,肚皮里的蛔虫也在那里开起聚餐大会来了。便是信仰活菩萨最深的人,也吃不消再等着了。众人公同商量,正要准备四去安歇,忽然觉得眼前漆黑了一阵,看不见溪中的月光,接着鼻孔里闻着一阵一阵的香气,身体也渐渐地暖起来。
  众人好生惊讶,一转眼,见闪出电也似的亮光,果然泸水中现出了一个莲花世界。中间一朵白莲花,有面盆口大,像观音佛前的莲花一样,前面都簇着许多疏疏落落的小莲花,如同众星朝拱北辰星的样子。白莲花上趺坐着一位观音大士,向着岸上众人招一招手,那白莲花也就渐渐傍到岸前来了。
  那一班男女当中,立处与溪岸相近的几个人,有一个迷信观念最深的,拼命向那莲花上跳去。那一位观音大士便接住他两只脚,叫他两只脚各在一朵小莲花上站定,下面就像有什么人把那两朵小莲花托住了似的。凡事难于创始,没有人奋勇上前,大家都是徘徊观望,一见有人已安然立着两朵小莲花上,接连就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上去,大约小莲花上已站立了十来个人。
  后面的人见前面的人已算有缘被大士接引到西方去,看莲花上都站得满了,不由急得唉声叹气说:“我迟到西方去一天,这一天就不能摆脱尘缘。”
  他们刚在那里说着,却见溪中一朵一朵的大小莲花,都冉冉上升,直升霄汉。岸上众人抬头一看,分明看见那一朵白莲花上,仍站着一位观音大士,还有数十朵小莲花上,都站着一例长不满寸的人。再一转眼的工夫,那朵朵的莲花都不见了。
  那十来个人已被观音大士接引到西方去。其间未曾被大士接引的人,都向他们已被接引的人家中道喜,说:“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遇,一人得道,七祖起升,这都由你家祖宗世代修来造化。”
  这人家也很欢喜。又有人在夜间未曾被大士接引到西方去,很是放心不下,想寻着活菩萨请问一番,究竟自家有没有这缘分,得到西方极乐世界去。谁知活菩萨不在城内了,他们就像发了狂似的说活菩萨是大士化身,简直没有人敢说一句轻慢惊异的话。
  这夜,到泸溪去的人比前一夜更多了,只在三更时候,便仍同前夜一般地泸溪中倏地现出一个莲花世界。在前夜不曾被大士接引到西方的人,今夜却来得更早,都站在靠溪岸最近的地方,今夜一见到这么一个莲花世界,一个个都争先向溪中跳去。约莫莲花上面,已跳上有一二十人,那朵朵的莲花忽然不见了,莲花上的人也上了天了。只见有一轮寒月当空,溪中除一泓清水而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似这么闹了两夜,到了十五日这一夜的二更天气,众人都见溪中的电光一闪,有一朵白莲花上趺坐着一位观音大士,面前一朵一朵的小莲花,比前夜要多得几倍。众人看那白莲花要傍岸的时候,大家准备抢先要向莲花上跳去。忽听得头上一阵怪风,接连便见一个人在一朵白莲花旁边,站在一枝小莲花上,一手握剑,一手握住大士的手。那大士仿佛知道自己的行藏败露了,即时打了一个寒噤,眨眼间,那溪中的万朵莲花都不见了,只见那人把一个四十来岁的尼僧在溪岸下捺定。那尼僧便把身子一晃,顿时变成一个玉面狐狸。
  那人既是早有防备,当然不能由它逃脱,一举手之劳,便将这狐狸捞在手里,提着那剑笑道:“原来是你这孽畜作怪!两夜的工夫,伤害了数十人性命,你的法力可也不少。如今也一般落在我手里,看你有什么方法,再显出一点儿法力给我看!今夜我来给未曾被害的人除害,给已经被害的人报仇,对你不客气,也不用和你麻烦了。”旋说旋用剑在那狐狸胸腹间只一剜,把肝肠肚肺都剜了出来。
  那狐狸也登时气绝。立在岸上的人见了,都惊诧不小。
  再一转瞬工夫,月光之下,只见一具狐狸的皮囊在水面上浮荡着,已不见那人的踪迹。有几个眼光敏锐的,在先却见那人的双眉白得像羽毛一般。
  大家惊诧了一会儿,也就转惊为喜,死了立地成佛的这条心,各回归家门去了。
  看官要明白,那人是谁?不是白眉侠苗星,还有哪个?
  原来苗星在十三日那一天,就听得那尼僧在城内城外布散谣言,也曾见到那尼僧一面,方要追踪探访下去,转瞬间却忽然不见她到哪里去了。苗星转想,这东西的言语举动太诡秘了,什么是活菩萨,我怕这东西就是白莲教里的什么白莲圣母。像月朗老和尚那么一个修道的人,勤修苦练了一辈子,还不曾见有什么西方大士接引他到西方极乐世界中去,何况泸县城中一班肉眼凡夫,哪有这造化到西方呢?这东西的话说得太容易了。方才她看见我的时候,一眼也见到我腰间佩着一把神剑,似乎有些畏惧闪避的样子,一眨眼又不见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无如她是不是白莲教中什么白莲圣母,今夜我准备到泸溪去,且用这把剑给她个当面开销。
  苗星心里虽是这么想,事实上却如何办得到呢?在城内逛了一会儿,便走到城外去。
  又逛了一会儿,却见迎面来了一人,是个书生的模样,年纪约在五十上下。那人当向苗星脸上一瞧,说:“苗爷,你这是从哪里来的?且请到寒舍去坐一坐地。”
  苗星听那人说的是一口江西话,向他面上仔细看了一看,不禁扭头笑道:“奇呀!老先生是在哪里会见我的?恕我可忘记了。”
  那人见左右没有行人,便向苗星低声说道:“我是没有和苗爷会过,但苗爷在我们瑞州,格杀白大少,威胁来知府,做下那一件惊人的事,救去了戴姓的全家,我们瑞州的人,谁也都知白眉侠是个专打不平的大英雄、大豪杰。新近我搬到这泸县来,见苗爷这两道雪白的眉毛,左眉中心有一粒朱砂红痣,所以近前冒认一声,不意我倒认个正着。寒舍不远,且请苗爷一行,我心里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和爷你商量。这事非得苗爷出来,才救得这泸县的迷信男女。”
  苗星听他的话,又因他是个稳重端方读书人的样子,所要商量的事,与自己的心思大有攸关,心弦上也慢慢地奏起同调来了,便向那人问道:“老丈尊姓?”
  那人信口回说姓徐,草字唤作少彬。
  苗星也就信口说道:“既蒙徐老先生青眼相看,小子便当亲到尊府,听老先生指教。”
  当由苗星在前,徐少彬在后,走过离城约有三里的地方。前面有一座小小的独家村,徐少彬便将他带到村前,拿了一个钥匙,开开门来。
  苗星看这屋是三间茅舍,东边是一个厨房,西边是一个卧室,中间约略就是一间会客厅。少彬便请苗星坐在客位,自己忙着烹茶煮酒等事。
  苗星看徐少彬并无妻儿子女,由他自己烹茶煮酒,心里有些局蹐不安。但因他推诚相邀,也就不便向他告辞。
  茶话时间,徐少彬便向苗星笑道:“我新近游学到这地方,在这里教了两个小小的村童,他们都因身体不快,不曾前来读书。我这里一切简慢,总望苗爷包涵。”
  苗星道:“老先生和我萍水相逢,竟蒙如此厚爱,叫我苗星扰了不当。”
  两人谦了一会儿,少彬早送上一壶酒、一碟长生果来,说:“苗爷不嫌简慢,不妨痛饮三杯。我有一件心事,要仰仗苗爷的鼎力。究竟是什么心事呢,大略我不说明,苗爷也该明白了。苗爷,我这半辈子也看过许多佛经佛具,从没有看见西方大士普放莲花,竟济度一辈的肉眼凡胎,同登道岸。那妖尼的行径太可恶了,竟仗着她的妖术妖言,蛊惑人心,要坑杀一班无知男女的性命,官府又不加禁止。我这个斯斯文文的异乡人,心里总要为泸县人民除了大害,在势又办不到。难得今天和苗爷相逢,谅苗爷必能除灭妖僧,为地方上除去一害。”
  苗星道:“为地方上除害是小子平素的一种要职,天生我们一个人,是专使我拿着一刀一剑,到人间来打不平的。小子在江湖上走走,敢对老先生说句大话,像这类妖言惑众的和尚、道士,不落到我眼睛里便罢,一落到我眼睛里,我不去结果他,我也算不得个白眉侠苗星了。”
  说话中间,徐少彬已斟上一杯酒来,送到苗星面前。
  苗星用手接过,从碟子里取了一个长生果,放在口里嚼了一会儿,便呷了一口酒。这酒刚咽入喉咙,苗星便夸说一声:“好酒呀!”“呀”字才说出口,陡觉一身虚晃晃的,那灵魂早飞到九霄云外,就从椅子上倒栽下来。
  徐少彬一见这般形状,不由喜上心头,忙将他拖到西边的卧室里,从东边灶间取了一把切菜的刀,便走到苗星面前,用刀指着他笑道:“原来你这东西,也有遇着我的日子。你在瑞州结果了白大少,截断了我一百两的财路,天幸我的造化大得很,却由一个朋友接引入了四川的白莲教,学习得种种法术。偏巧白莲圣母把我带到泸县来公干,今天白莲圣母对我说:‘你须结果了那个苗星,见了他,要和和气气地引他上钩,敬他一杯销魂酒,须仔细他腰间的那把神剑。’我今天已算给白大少报仇了。但你总算死在白莲圣母的教令之下,你的魂灵有知,就得到白莲圣母面前,追索她的性命。你须不怪我心肠狠毒。”
  一面说,一面早举起那把刀来,向苗星顶梁上直劈下来。奇怪,这把刀刚劈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白衣的女子,忙用手向他刀上一挡,就同砍在生铁上的一般,徐少彬觉得虎口上有些震动疼痛起来。再看,那白衣女子已不见了。徐少彬暗暗叫了一声奇怪,接连第二刀又劈下来的时候,那个白衣女子却又闪到他面前来了,依样葫芦,连挡了三刀。徐少彬这才疑神疑鬼地把刀收回了。
  一会儿,那白莲圣母来了,问徐少彬怎么样,徐少彬便将方才的缘故告诉出来。
  白莲圣母急道:“你这饭桶,点点法术都无灵效,看我有这本领,坏了他这个臭皮囊。”
  说罢,口里不知念些什么,接着便喷出一道黑气,向苗星射来。却见那黑气要喷射到苗星身上,如同隔了一层玻璃般,可望而不可即。白莲圣母收了黑气,接连又用出那第二步、第三步的妖法,来处置苗星。
  说来很是跷蹊,苗星躺在地上,如同生了根的一般,身体却算变成一个金刚不坏的身体,不拘她使出什么妖法来,总觉近他不得,又不能将他身子搬移分毫。
  白莲圣母却也吃惊不小,料他已呷下一口销魂酒,他这性命总算断送了,便令徐少彬仍在那里监护着他,等到十六日这天晚上,一切的手续都干完了,他这臭皮囊没有不溃烂的道理。
  白莲圣母吩咐徐少彬一番,兀自去了。
  到了十六日这晚初更时分,徐少彬坐在房里,忽听得呀的一声,房门开放了。徐少彬走近来喝问是谁。“谁”字才喝出口,那人已手起刀落,将徐少彬一颗圆头砍成了两颗扁头。
  那人揩去刀上的血迹,看苗星躺在地上,眉目如生,便从一个小小的纸包里取出一粒红丸来,撬开他的牙齿,一口气把红丸度进苗星腹中去。霎时间,便听他腹中呼噜作响。
  那人忙附着苗星的耳朵叫道:“苗爷醒来,醒来,醒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六回再写。
  
  第十六回
  剑光惊一瞥,教匪歼除 大侠放空门,全书结束
  
  话说苗星在那蒙蒙眬眬的时候,仿佛那一缕真魂从顶梁上冒出来,看自己的皮囊,分明被徐少彬拖到房里,像徐少彬对他的这皮囊所说的话,以及用刀劈他的脑袋,被白衣女子向前救他,并同什么白莲圣母前来使弄妖法,苗星都看得分明、记得真切。不过觉得那一缕真魂,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今夜当徐少彬呆呆望着的时候,似乎那个白衣女子向他招一招手,憨憨地笑。苗星不由招到她跟前来,却被她用力一推。苗星像似在最高的山峰上面,被她推下万丈深谷的样子,耳朵里仿佛听得有人叫他:“醒来,醒来,醒来。”便不禁睁眼一看,见是花豹,忙从地上直拗起来,向花豹惊讶道:“你我不是在梦中吗?”旋说旋把手指放在口里一咬,觉得有些疼痛,才知不是梦境。
  花豹问苗星是怎样的,苗星便将自家经过的情形述了一遍道:“我的尸首不曾腐烂,自然是借着神剑的精气。我这性命,真亏这神剑救下来的。但那徐少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不能放他走脱的。”
  花豹指着徐少彬首级说道:“苗爷,你在匆忙中没有检点到此,这不是徐少彬的尸体是谁?这东西在瑞州时,帮助白大少骗卖戴姓女给来保做妾,当时我没有杀他,却留下这个毒蛇,险些也害了苗爷的性命。”说着,便将徐少彬那时对戴家的情形向苗星说了。
  苗星暗暗点头,便问花豹怎会到这里来。
  花豹又将老和尚吩咐的话粗枝大叶说了一回道:“老和尚早知你要上了这文贼的当,吃了他们白莲教的销魂酒,却给我一粒返魂丸,来救得苗爷的性命。”
  苗星听罢,才知自己这一番起死回生,一半是神剑解救,一半却由老和尚的神通广大,用这粒返魂丸解去销魂酒的毒性,口里不禁说了一声:“活佛!”便请花豹到泸溪去。
  花豹道:“老和尚吩咐我的事已经做了,老和尚不曾令我到泸溪去,我不敢去。”
  两人正在谈说的时候,花豹猛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斗日月,那三间茅屋已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却看乱荆丛棘中,躺着徐少彬的尸首,两人各自惊讶一声,方才恍悟那三间茅屋也是他们白莲教用的一种魔术。
  那时,苗星放着花豹仍回到湖北月朗老和尚那里去了,自己将周身找扎了一番,飞也似的到那泸溪地方,用神剑杀了白莲圣母。因为这一种情节,在上回书中已经交代明白,此番只得简单略过一笔。但苗星饮的销魂酒是什么做成的,那妖狐要祸害一班的愚夫愚妇又有什么用处,这两个闷葫芦,在先匆忙间却未曾问明,此番放在胸中猜度一会儿,实在猜度不出是什么道理来。
  这日行到峨眉山附近的地方,住在山镇间一个客店里,因为日间在路上吃了些辛苦,拿出钱来,令堂倌买酒办菜,在那里自斟自饮。
  忽见门外跑进一人,向苗星笑道:“原来贤婿还在这里呢!”
  苗星一见是史勇到来,慌忙让座。
  史勇道:“贤婿且慢吃酒,可知这地方的人大半都入了白莲教,纵然这酒须不是销魂酒,但到他们虎窟里来了,不吃酒是稳当些。”
  苗星听了,便推过酒杯,和史勇分别坐定问道:“小婿有两件事要问丈人,这销魂酒是什么做成的?白莲教中的什么白莲圣母,她并非想人家的钱财,却在那泸县地方闹出那么一件把戏出来,硬要害却人家的性命,为的什么?”
  一面说,一面便将自己在泸县地方所经过的情形,向史勇向下说去。
  史勇急止道:“贤婿不用说了,那件事我是完全明白的。贤婿有这造化,杀了玉面妖狐,这白莲教便不难扑灭了。只可惜那妖狐迟死二日,却害了泸县许多无知愚夫愚妇的性命。”
  苗星道:“丈人怎会明白?”
  史勇道:“事情已过去了,我还不明白,你就小觑我一些道法也没有了。这白莲教的道法,只能把过去的事算得不会走板,若说到未来的事,就没有这道法能算得准了。譬如你到这客店来,我因你到来,才前来会你,你没有到来,我便不能算得到你到来,也不会前来会你,这就是我能算准过去的事,不能算到未来的事一种道理。如果那妖狐能算到未来的事,也不敢久在那泸县地方妖言惑众了。白莲教所以为旁门左道,道法终不及月朗老和尚的禅门正觉,也就是能算过去的事,不能知道未来的事,是一种道理。
  “你问销魂酒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那妖僧要在泸县地方造谣生事,硬要害却人家的性命,又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吃菜,没有第三个人,不妨把那其中的玩意儿讲给你听。
  “那妖狐曾练一种百魂幡法,是旁门左道中最厉害、最恶毒的法术。要炼这百魂幡,须谋取一百个信心向佛人的灵魂,炼成了功,用处大得骇人。她在泸县地方,闹出那么一件奇事来,坑害了数十人性命,为的就是要炼成这么一件最厉害、最恶毒的百魂幡。
  “什么是销魂酒呢?这销魂酒就用那未经炼成的百魂幡,在那寻常的酒中照了一照,这酒便借着百魂幡的妖术,变作了销魂酒。不拘你有多大本领、多大道法的人,一吃下这销魂酒,你这魂灵便脱离了躯壳。
  “那妖狐做成了一瓮销魂酒,也分一壶给我。我没有用处,怕留着害人,已被我放在火中烧完了。”
  苗星听罢,把头点了两点,遂又向史勇问道:“丈人到这里来,是帮助小婿扑灭白莲教的,自然是那彭天球的对头星了。彭天球的道法又比丈人高强,怎么他不前来和丈人为难,这又是什么道理?”
  史勇道:“不错,彭天球那厮果然算准我来和他为难,再不能和我讲交情了。但他总因你是白莲教的大敌,他纵然妖法比你高强,却怕你的神剑厉害,目标射在你一人身上。他总以为他的妖法是吃得住我,不怕我前去栽他一个跟斗,也就不用防闲我,前来和我为难。就是前来,我也有这道法知道他前来,难道四川这么大的地方,没有我藏身所在吗?你此番尽可到山上去,杀了彭天球,其余的教徒,我有这能耐可以扑灭他们,用不着你麻烦,麻烦也没有用处。”
  苗星道:“倘然彭天球算到我去和他为难,先行逃跑一步,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寻他哟?”
  史勇道:“逃跑是不会有的事,他只算得你要前去对付他,却也仗着他的人多势大,虽不敢前来寻你,但想以逸待劳,或者能给那妖狐报复前仇,他如何能知道他的死期已在眼前呢?”
  苗星道:“他们白莲教的机关,在峨眉山哪里?那彭天球可在里面什么地方?”
  史勇听罢,便一一向他说明,吃了一会儿菜,兀自去了。
  苗星当夜养息精神,睡到三更向后,便会过房钱,走出了客店,直向峨眉山去。
  再说那白莲教的机关,是一个退归林下的尚书起的一所大住宅内,前后五进,约有一百多间。这尚书在新屋落成的时候,无福享受,得了一病,便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生的儿子不肖,他父亲会赚钱,他会用钱,他父亲赚钱赚得那么多,不及他用钱用得那么快。他父亲起高堂、建大厦,总因有他这个儿子,为子孙万世的基业;他就变家私、卖田产,总因有他这个父亲,不肯为子孙修积后来的福。家私也变完了,田产也卖光了,没有钱供给这位公子哥儿的挥霍,就得把他父亲新建的高堂大厦,央求托卖人家。无如那些人家不说尚书生的儿子不肖,反说这房子远离喜神,近接山煞,才一造起来,主人就捐驾了,不上二年,还怕要土木成灰呢。纵然有钱,也不肯买他这种不吉利的住宅。
  唯有白莲教中的人,不信得那些阴阳风水的无稽之谈,仗着有的是钱,便将这房子买下来做他们白莲教男女信徒的收容所,也就是四川峨眉白莲教的总机关。白莲圣母住在第五进,彭天球却住在第四进。因为白莲圣母在泸县被苗星结果了,彭天球得了这个消息,他本和白莲圣母发生过恋爱的关系,掐指算得白莲圣母被苗星用神剑杀了,哀哀如丧考妣般,就将自己的卧房搬移到第五进内,日夜伴作白莲圣母的灵魂。本要去寻苗星,给白莲圣母报仇,却怕苗星的神剑太厉害,须比不得那时一个苗星了,但给白莲圣母报仇的心思未尝一刻离怀。
  这夜,正和一班白莲教徒商议对付苗星的方法,天球道:“可惜圣母炼的那百魂幡,你们都不会使用,我纵然会用,也不及圣母用得奇妙。这百魂幡悬在圣母灵前,待那苗星来时,我便打他一个金钟罩,圣母有灵,自然会帮助我报复苗星的大仇。”
  “仇”字才说出来,苗星已如飞而至,手起剑落,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彭天球的人头已被苗星抓在手里,哈哈大笑了三声,吓得众教徒都退避三舍。再看苗星,已不见了,众教徒只觉苗星来得稀奇,去得古怪。
  白莲教里自没了这个白莲圣母和彭天球两人,正所谓两头蛇无头不行,他们的势力便从此解散了。但他们都学得白莲教的一些妖法,有了这种妖法,便散处在四川各处地方,仍然旧性未改,什么强盗、贼爷爷的事迹,都比绿林中的朋友来得精奇。幸得史勇在白莲教里做过首领,法力自然比他们高强。俗语说得好:“捕役是强盗做的。”做过强盗的人做捕役,捉强盗的门槛常识,自然要比寻常捕役得收事半功倍的效用。
  史勇由白莲教的首领,一变而为捕获白莲教匪捕役资格,且仗着他有那么大的法力,要办罚这散处各方的白莲教匪,真是荞麦田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不上三月工夫,那一班白莲教匪,强者就被史勇给他一个当面开销,弱者也就不敢再萌妄念,守分为良。四川白莲教的患害,就此告一结束。
  看官回想到月朗老和尚那葫芦里的一件法宝,虽是一个小小的纸捻儿,第一步却救了苗星的性命,第二步平了湖北白莲教的大患,第三步又使白莲教的股肱心腹变成一个歼杀四川白莲教的刽子手,竟又扑灭了四川的白莲教。他这件法宝,可比那《封神传》上广成子的翻天印、《西游记》上孙行者的金箍棒还加倍灵验。
  话休絮烦。且说苗星回到湖北黄冈史家村来,将彭天球的首级祭奠他舅父沈虎林一番,遂又将他舅父沈虎林的首级带到阜宁,合葬完毕,又转到黄冈。适值史勇已由峨眉回来,大家相见之下,说不尽无限的奇情乐趣。
  苗星和史勇、珠兰、史鼎四人,就此在江湖上又干了许多锄奸杀暴的勾当,“白眉侠”三字,几至轰遍了南北各省。谁知这年珠兰一病死了,苗星却哭了个死去活来。苗母也因死了这个好媳妇的缘故,哀伤过甚,老年人受不起这一场的痛苦,也就生起病来,一病却随她媳妇归到泉下去了。
  苗星既伤老母,又痛爱妻,因那毗庐寺的月朗老和尚,在苗星从四川回来的时候,已带着花豹,仍回到阜宁大王庙去,闭关休养。苗星搬移他慈母、爱妻的灵柩,回归阜宁,殡葬入土。史勇父子送丧回去,苗星便到大王庙中去,谒见月朗老和尚,便问花豹到哪里去。月朗回说:“花豹一月前已害病死了。”
  苗星怅然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死了?我看老和尚一定不死,这是什么道理?”
  月朗老和尚笑道:“人生在世,生必有死,居士欲跳出这生死的关头,这也不难。老僧记得居士弥月的时候,曾向居士说:‘好个白眉小居士,前世老僧欠下你未了的债,今世老僧要和你结下未了的缘。’这‘缘’字怎么讲?请居士仔细领悟一下吧!”
  苗星闻言大悟,立刻在月朗老和尚面前披剃出家,法名唤作了缘。从此江湖上少一剑侠,方外多一畸人,我这部《白眉大侠》全书,也就从此搁笔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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