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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15 11:2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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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倾心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题记 ① 在某一方面来说,刀是比不上剑的,它没有剑那种高雅、神秘、浪漫的气质,也没有剑的尊贵。 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刀不是。 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 有关剑的联想,往往是在宫廷里,在深山里,在白云间。 上面这段话摘自《飞刀,又见飞刀》一书的序言,大略可以看出古龙本人对于刀与剑这两种兵器的理解,在古龙眼中,剑是优雅而神秘的,它属于宫廷、深山与白云,而刀则缺乏这种浪漫与高贵的气质,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古龙笔下的刀客与剑客之间泾渭分明的分别。 作为古龙江湖里使用刀、剑这两种兵器当仁不让的代表人物,傅红雪与西门吹雪则是诠释这种刀客与剑客之间性格、身份、处世态度等方面截然反差的最好个案:虽然两人的名字都和充满了诗意遐想的“雪”字相联,但一个是充满了仇恨与愤世嫉俗的“你一出生,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一个则是透着优雅而从容不迫的“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此“雪”非彼“雪”也。 不过这种刀剑之分不是本文将要讨论的主旨,那些被古龙赋予了优雅、高贵气质的剑客才是本文的正题。说到剑,在古龙的江湖世界里有着不胜枚举的一流使剑高手,但是如果提到“剑神”二字,人们毋庸置疑地一定都会想到同一个人,那就是一袭白衣胜雪、终年不苟言笑的西门吹雪,这就好象在现代文学的语境下说到“先生”人们首先就会想到鲁迅而不是别人一样自然。 西门吹雪是古龙笔下为数不多被刻意神化了的人物之一,所以他的剑术、外形以及私人生活都是飘逸潇洒、高高在上的,这和傅红雪终年为跛足、癫痫所折磨的卑微底层生活有着天壤之别,放眼当时的江湖,能够和西门吹雪相提并论、入其法眼的,大约也就只有那个隐居海外的白云城主了。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都是以杀人为艺术、视剑术为生命的绝顶剑客,堪称江湖一时之瑜亮,一样地孤傲自负,一般地终年白衣。西门吹雪住在万梅山庄,与笑傲寒冬、象征操守的梅花清香为伴,很有点梅妻鹤子的意味;叶孤城隐居海外白云之城,与飘逸高拔的青山白云为伍,亦然一副孤芳自赏、众醉我醒的派头。生而为剑,亦死于剑,生活着,同时保持一种优雅骄傲、不可侵犯的姿势,这就是典型的古氏剑客的形象,和一开头引文中那段古龙对于剑的理念一脉相承。 ② 不过古龙本人也很清楚一个道理,再高明的剑客终究也是人不是神,所以无论他看上去多么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也终究有回归为普通人的一天,因为他无法抗拒红尘的法则,这是命运的必然,所以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神形象都只维持到决战前夕就轰然坍塌。 这也正是古龙所说的“在宫廷里”的深意,这种剑神形象的坍塌,外力来自剑客对人生与世界的体察与理解。一柄剑,无论它有多沉重多高贵,也终究不能撑起整个生命的重量,因此,再虔诚向剑的剑客,也终有对过往生活作重新审视与重新选择的时候──除非他已完全彻底地放弃了个人生活和生命本身,比如荆无命──到那时,他会发现原来生活的意义绝不应该仅仅拘囿于区区的一柄剑,剑是工具,不是目的,正如每一柄剑都有正、反双刃,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往往为许多人所忽略。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分别选择了拥抱爱情与投身权势,这样的结果应该说在意料之中。叶孤城看重的是生活的外表,浮华鲜亮的生活是他所中意的,孤身隐居白云城的他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离群索居的出世状态排斥了他进入现实生活的可能性,对于他这样一个自视极高的人来说,高高在上的姿态是惟一可以接受的生活,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弃江湖而登庙堂。 西门吹雪追求的则是生命的质量,他看似外表冷漠孤傲,实则内心热情如火。和陆小凤、花满楼这样一群热爱生活并享受生活的人为友,他的内心又怎么会冷漠呢?西门吹雪渴望公正与正义,而在一个以武力为通行证、法律概念被完全消解了的江湖世界里,追逐正义则常常只能用暴力的手段来达到,因此他吹的不是雪,是血,恶人的血。这样一个入世的人,完全没有理由终生禁锢自己的感情、封闭自己的内心,碰上勇于表达自己感情的孙秀青,剑神莞尔一笑,回归人间,这时的西门吹雪一定能够理解眼盲心亮的花满楼在听到上官飞燕声音时脸上露出的那种动人微笑,理解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陆小凤在挂念沙曼安慰时的那份焦急与手足无措,因为他们都是生活的品尝者而非旁观者。 所以我要再一次地提到发生在八月十五、紫禁之巅的那场决战,并要为西门吹雪正名。这场本应流光四溢的决战因为叶孤城不光彩的诡计而蒙羞,后来又因为他的一意求死而变得无足轻重,于是在很多人眼里,这成了一场两位当世绝顶剑客之间纯为争名的比剑。 事实绝非如此。 叶孤城在阴谋败露后决意求死在情理之中,于他而言,能死于西门吹雪的剑下,这是一种体面而尊严的死法,剑客死于名剑客的剑下也许是最好的归宿(这种兵解在古龙的小说里屡见不鲜,《猎鹰·赌局》里,自知已患上不治肝病的薛涤便是以主动决绝地姿态死在了柳轻侯的剑下)。叶孤城曾经问过惟一成功接过自己"天外飞仙"的陆小凤,自己的剑比之西门吹雪如何,这个问题陆小凤当然无法回答,因为他不是西门吹雪,也不可能与西门吹雪动手,因为西门吹雪的剑是杀人的剑,出鞘必见血。 这个细节一直为许多人所忽略,但我以为这是古龙意味深长的安排:西门吹雪与自己究竟谁的剑更快?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叶孤城的脑海中,也许比如何帮助南王世子篡位更深地折磨着他,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太过骄傲和不能允许失败的人。但这个问题对彼时的西门吹雪也许已经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因为他根本不曾考虑过这种比较,在决战之前,他心中一直挂念不下的是家中已经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这时的西门吹雪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剑神,而是一个会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也有责任感的男人。 所以那场紫禁决战根本就不是名利之争,它同时也不是一场同一高度上的对话,这个高度当然不是指决战双方在剑术上的水准与造诣,而是表现在双方对剑道以及人生概念的理解上,西门吹雪斥责叶孤城不诚于剑,这是一个心坦荡、思无邪的剑客对一个行事不端的同行做出的掷地有声的道德拷问。在决战之前,作为当事双方朋友的陆小凤曾经对赌局设下盘口的作法大为光火,"他们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看成了两只变把戏的猴子?看成了两条在路上拾肉骨头的野狗?"比起那些只关注剑术技巧与胜败输赢的看客,真正看懂了这场决战的人也只有一个陆小凤了。 ③ 说起剑客,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郭嵩阳,单以剑术造诣论,他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或叶孤城,但他的出现乃至最终的惨烈一死无疑为《多情剑客无情剑》全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古龙崇尚男人之间轻生死、重情义的友情,也写过不少对手之间互相敬重、惺惺相惜的故事,但它们和郭嵩阳与李寻欢之间的友情相比,全都显得黯然失色。 之所以把郭嵩阳的名字写在李寻欢之前,是因为这是一次单方面、不求回报而且以生命为代价铸就的伟大友情,李寻欢自诩以德服人、胸襟博大,但一部《多情剑客无情剑》读下来,我发现,如果没有郭嵩阳的出场与以死相报,李探花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真正朋友的孤独者:他和上官金虹算不算朋友?不算,他对上官金虹只有憎恨与畏惧;他和龙啸云算不算朋友?不算,他对龙啸云有的只是感激与为求良心安宁的报恩;他和铁传甲算不算朋友?不算,他对铁传甲只有发号施令,视之为仆役;他和阿飞算不算朋友?还是不算,他对阿飞只有一种按照自己价值观进行的改造、灌输与所谓的拯救,要是真把阿飞当朋友,他哪有不闻不问、躲在小酒馆喝了三年酒的道理? 所以结论简单而出人意料:只有这个郭嵩阳,竟然才是号称朋友满天下的李寻欢惟一的朋友。郭嵩阳献身武道,与李寻欢在决战中,李寻欢放弃了三次出手致他于死地的机会,而最后郭嵩阳有机会胜名满天下的李寻欢时,却心甘情愿地说出“我承认败了”的话。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同样不是一场为了分清谁高谁谁下的无聊比拼,而是一次英雄与英雄之间互相致敬的对话,两人在决战中互生敬意,自此结成肝胆相照的对手。 后来为了成全李寻欢,郭嵩阳以身试剑,死于荆无命的剑下,他深恐李寻欢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联手的对手,在和荆无命的决战中故意多次露出破绽,要李寻欢通过查看自己死后尸体上的伤口看出荆无命的武功路数,如此的苦心安排听来真是令人惊心动魄而肃然起敬。我以为这段描写才是全书最光芒四射的一章,风头远远盖过了李寻欢莫名其妙地击败上官金虹的结尾,每读书至此,我总是不由地想起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士为知己者死,从聂让到郭嵩阳,从鱼肠剑到嵩阳铁剑,一种阳刚而清洁的精神绵延不绝、薪火相承,以激烈的姿态照亮着生死、信任、友谊这样一些亘古的宏大字眼,让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活出生命精彩、直立而大写的人。 ④ 话题回到文章开头,说起剑客的优雅,我以为这是一种作者的“观心”,众所周知,古龙是一个写作风格非常自我化的作者,他的小说对于自己私生活有着极强的暗示与卷入,比如他常常把自己现实生活中嗜酒好色的作风毫不避讳地安在笔下那些浪子的头上,而《大人物》中的杨凡那矮胖的大头形象则更是他本人形象的真实写照,因此古龙对于剑客的这种刻意优雅化的塑造也就不难理解了,这种优雅其实是古龙自己的人生哲学,即对所热爱事物的虔诚与敬畏,或者说是心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感激。 在这一点上,古龙常常让人想起同样已经离世的张国荣,后者被世人称为“人戏不分”,而古龙则是“人文不分”,也许古龙那短暂而绚烂的一生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着诗意、酒色的江湖。在网上读到过一篇追忆古龙生平琐事的《古龙傳奇》(非常抱歉我尚无法得悉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看内容应该是古龙生前关系很要好的朋友所作),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古龙写稿前,常常像参加隆重的仪式一样,甚至有点像参加祭礼。他会仔细地洗干净双手,换上最轻便、舒适的衣服。然后从容不迫地坐在书桌前,凝神片刻,伸手打开抽屉,拿出来的并不是笔,而是一副精美的修甲工具,把十只指甲修得干净整齐,最后才真正动笔写稿。 在小说里,古龙把自己创作之前的这种虔诚与优雅带给了西门吹雪,为了伸张正义,西门吹雪不远千里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只因为这个叫洪涛的人杀了一位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好汉: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是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洪涛。 多么惊人的相似,多么一致的巧合,一样地优雅与从容不迫,一样地虔诚而心怀敬畏,古龙看似在写西门吹雪,其实未尝不是在写自己,这话适用于《陆小凤傳奇》,我以为同时也适用于古龙创作的每一部小说、每一个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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