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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i5xia

[完结] 平江不肖生《近代侠义英雄传》【岳麓书社 75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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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7 13: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齐保正吊赃开会议
周金玉巧语设牢笼

  话说周金玉托故来到齐保正家,打客厅门口走过,只见齐保正陪着一个七、八十岁的白发老头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坐在里面谈话。用金玉因见是男客,不停步的往里走,齐保正已瞧见了,追出来喊道:“就请到这里来坐吧。有事要和你商量的,便是这两位。”周金玉忙停步转身,齐保正接着问道:“那只镯头带来了么?”周金玉点头应道:“带来了。”二人说着,同进了客厅。

  齐保正指着白发老头,给周金玉介绍道:“这位是何载福老爹,这位是林启瑞老先生。”彼此见礼就坐,齐保正伸手向周金玉道:“且把那镯头拿出来,请两位看看。对了,我再和你细谈。”周金玉从怀中摸了出来,林启瑞一落眼,就站起来嚷道:“丝毫不错,被劫去的,就是这东西,看都无须细看,宝贝是假不来的。”齐保正接了镯头,递给林启瑞,回身问周金玉道:“送你这镯头的客人,此刻还在你家么?”周金玉不知就里,只得应是。齐保正道:“那客人向你说是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周金玉道:“他初来的时候,我只知道他姓张,他不曾说出名字、籍贯,我也不曾问他。直到这两日,不瞒齐老爷说,他想讨我,我也想嫁他,他才说是广西梧州人,姓张名燕宾,家里有百十万财产,并无兄弟。”齐保正道:“他曾向你说过,到广东来干什么事吗?”周金玉道:“他说是来探亲访友,借此也好在广东游览一番。”齐保正道:“他的亲在哪里,友在哪里,曾向你说过么?”周金玉摇头道:“那却不曾听他说过,近来他住在我楼上,好几日没下楼,也不见他有亲友来拜望。”

  何载福从旁插嘴问道:“那客人从何时起,才不曾下楼呢?”金玉想了一想道:“就在来我家的第二日,他出去了一趟,不久便回来,到今日已有六天了。”何载福道:“这镯头是在第二日送给你的吧?”周金玉道:“第二日天将发亮的时候。那夜他打过了三更才来,他说他家里拘束得严,非等三更过后,家人都睡着了,不能出来。”何载福笑道:“他家既在梧州,到广东来是探亲访友,梧州的家如何管束得他着。即此一句,已是大破绽、大证据了。”

  齐保正向周金玉道:“你此刻已知道这个你想嫁的张燕宾,是个干什么事的人么?”周金玉道:“我实在不知道。”齐保正哼了一声,正色说道:“幸亏你实在不知道,若知道还了得吗?老实说给你听吧,那东西是个江洋大盗,近来在广东犯案如山。这位林老先生的夫人,就是被你想嫁的那东西,砍断了一只手腕,劫夺了这只镯头。这位何老爹,也就是为那东西犯的凶案太多,弄得整整的六昼夜,不曾歇憩。还亏我今日到城里,遇见他老人家,谈到林老先生府上的劫案,我顿时想起你那日送给我瞧的这只镯头,觉得来的太蹊跷,就对何老爹谈了一谈。可怜何老爹这么大的年纪,就为这案子受尽了辛苦,正愁投得头绪可寻,听了我这话,连忙和我商量。那时将林老先生请来,同到这里验赃,如今既是赃明证实了,这事你便担着很大的干系了。”

  何载福道:“如今案子既落在你家,不是拿我向你打官腔,公事公办,我只着落在你身上要人便了。就是你自己,也免不了一同到案。”何载福这几句话,把周金玉吓得脸上变色,眼望着齐保正,几乎流下泪来,放哀声说道:“这姓张的,既是个江洋大盗,我一点儿气力没有的女子,如何能着落在我身上要人呢?”何载福道:“你窝他,又得了他的赃物,不着落你着落谁咧?”

  齐保正偏着头,思索了一下,才向何载福道:“依我的愚见,这案子在金玉自然不能脱开干系,不过要着落在她身上,恐怕打草惊蛇,反误了正事,不如两面商量停当,内应外合,动起手来,较为妥当。”何载福点头道:“齐老爷的见解不错,但应该怎生商量呢?”齐保正道:“这事须大家从容计议。我看是这么办吧:此刻最要紧的,是要设法稳住张燕宾,使他不离开金玉楼上,我们再调齐捕快两班,围住那楼,便不怕他插翅飞去了。”何载福道:“这话很对。动手捉拿的人,我这里早已准备好了,哪用得着调捕快两班,只是就这么围往房子捉拿,不见得便能拿着,如今且请齐老爷思量一下,看用什么方法,先将那强盗稳住。”

  齐保正对周金玉道:“你坐在这里,没有用处,不如先回家去,将张燕宾绊住,教你妈到这里来。我们商量妥当了,如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可不能怠慢。你须知这窝藏江洋大盗的罪名,不是当耍的事。”何载福道:“你心里若安排犯一个绞罪,我们没甚话说,任便你回家怎生举动。若想我们替如开脱,则我们等歇商量好了,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就得努力照办。”

  周金玉道:“老爹请放宽心,我因不知道是个强盗,既生成了这般苦命,没奈何只得从他。如今承老爹和齐老爷替我出主意,替我开脱罪名,我还敢不努力照办吗!”齐保正道:“这样的大盗,又在此地做了这么多案子,必然机警的了不得。你回家若稍露形迹,使他一动了疑,事情就糟透了,务必和平常一样,不动声色。”周金玉道:“这个我理会得。我看张燕宾这人,对于旁的事,是象个都很机警的样子,只我和他说话,灌他的迷汤,他竟和呆子一般,句句信以为实。他前夜还说我将来和他做夫妇,可保得一辈子不会有反目的时候,因为彼此都知道性格的缘故。”

  齐保正笑道:“你是知道他的性格么?”周金玉道:“我何尝知道他什么性格,不过他是个爱巴结、爱奉承的人,说话恭维他,句句给高帽子他戴,他心里就快活。我所知道的,就是这种性格,旁的一点也不知道。”

  何载福道:“闲话不用说了,你快回去稳住他吧!”周金玉起身要走,忽停住脚问何载福道:“教我将他稳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何载福道:“时候难说,总之,我们到了你家,你才得脱干系。”

  周金玉去了一会儿,换了那老婆子来。齐保正对何载福道:“刚才金玉在这里,说张燕宾性格的话,在我看来,并不是闲话。要捉拿张燕宾,只怕就在这几句闲话上。”何载福诧异道:“齐老爷这话怎么讲?人家都说齐老爷为智多星,必已有了好主意,何不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呢?”齐保正笑道:“主意我是有了一个,不过此时还没到说的时候,不说倒妥当些。老爹若肯听我的调度,此时得赶快回城去,将准备好了的人,带到这镇上来,免得临时掣肘。”何载福道:“我哪有不听调度的道理,只是教周金玉怎生摆布,这主意我想知道才好。”齐保正笑道:“我自然有方法教她摆布,她在里面摆布成了功,我们外面的人才能动手。至予怎生摆布,老爹暂时不知遭也没要紧。”

  何载福知道齐保正办事素来能干,很相信不至误事,遂连说很好,并拱手向齐保正道:“多谢,多谢!拜托,拜托!”就和林启瑞,带了那只翠玉镯头去了。齐保正和周金玉的娘,秘密商议了好一会,老婆子遂照着齐保正教的方法,归家转教周金玉实施。

  再说周金玉回到自己楼上,见张燕宾果然睡在床上,便挨近床沿坐下。张燕宾醒来,睁眼问道:“怎的回得这么快呢?”周金玉笑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回得这么快!我平日最欢喜到我干娘家里去玩,一去就是大半月,还得等家里人去催我才肯回来。不知是什么道理,自从你进我的门,我一个人完全变了。今日我干娘做六十岁整寿,男女宾客来了二、三百,若在平日,象这样热闹的地方,是我最欢喜玩的。今日却不然,没动身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去,逼得没有推托的法子,就打算只去叩一个头便回来。后来经你一说,我也觉得叩个头就走不成个道理,既去了,多盘桓一会也使得。谁知一到那里,越是看了那些热闹的情形,心里就越觉得你一个人在这楼上寂寞。他们请我吃面,我也想到你一个人在这楼上,什么也没得吃,总总触目惊心,没一样事不想到你身上。老实对你讲,我如今这种迎新送旧的日月,已过了这么久,若处处以真恩义待客人,那不要苦死了吗?我和你相交,才得几日,毕竟是什么道理,会使我是这么一时也割舍不下呢?坐在我干娘家,简直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也存身不住。干娘见我呆了似的,以为我身体上有什么病痛,拉住我手问长问短,我便趁着那当儿说道:”我的身体,近来本不舒服,每日只是昏昏的睡,饭也不想吃,所以好几日不曾到你老人家这里来,今日是勉强撑持着来的。‘我干娘本很痛我,听了我的话,以为是真的,当下就催我回家道:“这里今日人多嘈杂,身体不舒服的人,和许多人混在一块儿,必然更加难过,你就回去吧,等身体好了,再来这里玩耍。’我一听干娘这么说,登时如遇了皇恩大赦,来不及似的跑回来,在半路上想你,必也等得很苦了。”

  张燕宾被周金玉灌了这一阵闻所未闻的迷汤,只灌得骨软筋酥,拉了周金玉的手笑道:“等却并不等得苦,不过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寂寞些儿。若依我的心愿,自然巴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我。”用金玉这番更放出最有心得的媚人手段,用在张燕宾身上,夜间亲自下厨房,帮同老婆子弄了无数下酒下饭的肴馔,搬上楼陪张燕宾吃喝。酒到半酣,周金玉就坐在张燕宾身上,口对口的灌酒。灌了一会,周金玉忽然立起身说道:“我真糊涂,一些儿不知道体贴你,我这么重的身体,只管坐在你腿上揉擦,你不压得慌吗?”张燕宾乘着些儿酒兴笑道:“你真小觑我了。我这两条腿,不是我自夸的话,多的不说,象你这般轻如燕子的人,只要坐得下,至少也禁得起坐十来个。我这两条臂膀亮开来,一条臂膀上吊十个你这么重的人,也只当没这回事。”

  周金玉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你一个公子少爷,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我倒不相信是真的!”张燕宾仰天大笑道:“我岂肯向你说谎话。难道公子少爷,就不许大力吗?”周金玉偏着头,凝神一会,嫣然一笑,说道:“怪不得你每次抱我,和小孩一样,我这人真粗心,一点儿不在意。不过,你的力比我们女人的大,我是相信,若照你刚才说,有那么大的力,我就不相信了。牛和马的力,算顶大的了,牛、马的背上,也不能禁得起十多个人,难道你的力,比牛、马的还大些吗?”张燕宾又仰天打了个哈哈,仍把周金玉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慢慢的笑着说道:“你是个年轻的姑娘,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以为牛、马的力,就是无大不大的了,哪晓得人的力,没有的便没有,一有就比牛、马还要大几倍咧!”周金玉道:“你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吗?”张燕宾道:“谁能出世就有这么大的力,一天一天操练出来的。”周金玉欢喜了不得的样子说道:“前几年看相算八字门先生,都说我的命好,将来的夫星好。这几年流落下来,我心里常骂那些看相算八字的混账东西,当面瞎恭维人,一些儿效验也没有,流落到了这步地位,还有什么命好。至于夫星好的话,更加说不上,我已流落做这种生涯,哪有好人肯来娶我?如今有了你,我心里想起这些话,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我哪怕嫁给你做姨太太,我也心甘情愿。一个女人嫁人,情愿嫁给一个英雄好汉做姨太太,不愿嫁给庸夫俗子做正太太。你不是个英雄好汉,哪里会有这种气概和这种气力?我这里能有你这样人来往,说要算是我的福气,何况你待我这般恩义呢?”

  张燕宾紧紧的把周金玉搂在怀中道:“我的好乖乖,我并不曾娶妻,如何忍心将你做姨太太。象你这样的人物,还怕够不上做正太太么!”周金玉偎傍着张燕宾的脸,温存说道:“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哪里配存想做你的正太太的念头?承你瞧得起我,不拿我做没身份的人看待,我真是感激副死。”说着,眼眶儿红了,扑簌簌的要流下泪来。张燕宾连忙拿出手帕,替周金玉拭干眼泪,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无缘无故的,伤感些什么!快不要提这些话了,我们来寻些快活的事说说。”

  周金玉即收了悲容,立起身复斟上一杯酒,递到张燕宾嘴唇边说道:“只怪我不懂世故,你原是来这里图快活的,倒弄得你不快活,不是岂有此理吗?你说要寻快活的事说说,我却想出一件快活的事了,只看你肯做给我瞧瞧么,我瞧了便真快活。”张燕宾忙问道:“什么快活的事,快说出来,只要你能瞧着快活,我一定肯做给你看。”不知周金玉说出什么快活事来,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说。



第二十八回
陈广泰劫狱担虚惊
齐保正贪淫受实祸

  话说张燕宾问周金玉,要看了什么事才快活,周金玉笑道:“你的力大,就拿你的大力给我看看。”张燕宾笑得跌脚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出这样呆话来了。力是什么东西,可以拿给人看的吗?我通身是力,你如何能看得见呢?”周金玉笑道:“既是不能给人家看,人家又如何知道你的力比旁人大呢?你不肯做给我看也罢了。”

  张燕宾见周金玉怪自己不肯做给她看,不由得着急起来,连忙分辩道:“委实不是我不肯做,只要你说应如何做给你看,我就如何做给你看。可惜你这里,没有大石块和很重的东西,若是有时,我学霸王举鼎的样子,举给你看也使得。”周金玉喜笑道:“我问你一句话,看你说是不是谣言,我前几天,听得有从城里头来的人对我说,县衙里许多捕快,去捉拿一个大强盗,抖出铁链来,把强盗锁了,强盗居然把铁链扭成两段,就逃跑了。我想铁链何等坚牢,人的手怎么能扭的断,我便不相信这话。你的力大,你可相信有这种事么?”

  张燕宾笑道:“扭断一条铁链,算得了什么希奇。铁链到我身上。我并不用手去扭,只大喊一声,就能变成几段,你相信不相信呢?”周金玉摇头笑道:“我更不相信。你明知我这里没有铁链,所以是这么说。我不要铁链,只用绳把你缠住,你若能一喊就断,我便相信你是真的了。”张燕宾道:“你快拿绳来,我就做给你看。别人不相信我没甚要紧,惟有你,非教你相信我不可。”

  周金玉听了,笑嘻嘻的,四处寻觅绳索,楼上地下寻了一会,没有寻着可用的绳索,仅寻了一绺散麻,拿上来向张燕宾道:“见笑见笑,我家连一根绳索都没有,只有这点儿散麻,单缠你两只手是够的了。”张燕宾哈哈笑道:“看你要怎生缠法,听凭你缠便了,缠好了,给我一个信,我若要喊第二声才断,就算我骗了你。”说时,将两个手掌合拢来,伸给周金玉缠。

  周金玉把散麻分开来,接成几尺长,接的时候,嫌干麻打不牢结头,拿向洗脸水里面浸湿了,才一箍一箍的,将张燕宾两只手腕捆了一个结实,捆好又倾了半杯酒在上面,站开来大声喊道:“捆好了,捆好了!”喊声未了,猛听得房外如雷的一声答应,随即蹿进两个壮士来。张燕宾初听周金玉喊“捆好了”,还以为是和自己说话,及听得房外有人答应,才知道落了圈套,但他并不害怕,忙运起全身气力,大吼一声,以为手腕的麻必应声而断。谁知散麻的性质,与铁链完全不同。铁链是硬东西,只要力大,一拗即断,麻是软的,又用水和酒浸透了,岂是人力所能拗得断的,一下不曾拗断,倒把手腕上的皮捋破了。异常疼痛,心里才有些着慌起来。正要下死劲拗第二下,蹿进来两个壮士的单刀,已分左右砍下。张燕宾料知两手被捆,不能抵敌,将身往后一蹲,避开了两面刀锋,一跃上了临窗的桌子,打算从窗户蹿下楼去。两壮士哪里肯放松半点,举刀直向下部砍进来。张燕宾抬腿踢飞了这把刀,那把刀已砍下,任凭他有登天的本领,也避让不及,只听得“咯喳”一声,右腿上的膝盖骨早削去了一大块,。一只脚便站立不牢。两壮士一拥齐上,把张燕宾活捉了。原来这两个壮士,一个是谢景安,一个是蔡泽远。何载福和卢用广、刘清泉并许多徒弟,都在楼下,将这一所房子包团了。捆手的计策,是齐保正想出来,和周金玉的母亲商量好了,告知了周金玉,教她见机行事的。周金玉看透了张燕宾的性情举动,所以能指挥如意,不费多大气力,就活捉了一个这般如生龙活虎的大盗。

  谢、蔡二人将张燕寅擒住,一声吆喝,登时拥上楼十多个人,拿出铁链来,恐怕被张燕宾拉断,何载福抽出尖刀,在张燕宾两边肩窝上戳了两个窟窿,把两条铁链穿了两边琵琶骨。不论有多大本领的好汉,一被擒穿上了琵琶骨,就万没有免脱的希望了。张燕宾咬紧牙关,听人摆布,一不叫痛,二不求饶,只临走的时候,用极严酷的面目望着周金玉,冷笑了声说道:“你当婊子的本领很够。好,我认识你了!”这两句话,吓得周金玉遍身发抖,连忙向床后躲闪。

  一干人将张燕宾捕去后,天色已亮了。陈广泰来周家探望,是在张燕宾被捉的第二夜。何载福等将张燕宾解到县衙,杜若铨随即派人将吕祖殿的行李,并金道人押去检查研讯,所以陈广泰这夜到吕祖殿,见房中空洞无物。

  陈广泰一心想救张燕宾出狱,不敢逗留,连忙进城,飞奔县衙,果然县衙里不曾防范有人劫狱,除照常所有更夫之外,并没添加看守的人。陈广泰挟着头等的轻身本领,又在三更过后,因此直寻到张燕宾所关的牢里,绝无一人知道。张燕宾那间牢房,没关第二个人,只张燕宾一个。禁卒因知张燕宾武艺好,怕他越狱,用铁链将张燕宾两手缚住,高高的吊在楼袱上。

  陈广泰一见张燕宾被吊着的情形,不由得心中难过,轻轻扭断铁链,推开牢门进去,先将壁上的油灯吹灭,才低声喊了两声“燕宾”。张燕宾已听出是陈广泰的声音,忙答道:“陈大哥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呢?”陈广泰耸身攀住楼袱,想解开铁链将张燕宾放下来。张燕宾止住道:“不要去解,解下来也没用,我横竖逃不了。承你的情,快下来,我好趁这时候,和你说几句话。”陈广泰道:“为什么逃不了呢?”说着,仍动手
解那铁链。论陈广泰的力量,扭断那条铁链并不为难,不过高高的吊在楼袱上,须用一手攀住楼袱,一只手不好用力,解了两下解不动,心里就有些慌急起来。张燕宾道:“我不听你的话,悔也来不及了。如今我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后跟,肩窝又戳了两个大窟窿,便劳你救了出去,也是一个废人了。快不要白劳神吧。你来得很好,我只求你将周金玉那个没天良的婊子,砍成肉酱,替我出了这口怨气,我就含笑入地了。我在广州所得的金银珠宝,全数埋在吕祖殿后山一株大桧树底下,我也用不着了,你、我结交一场,都送给你吧。”

  陈广泰耳里虽听他说话,口里也不答应,将身体倒转来,用两脚钩住搂袱,腾出手来,挽着铁链,只两三下,便“喳喇”一声,拗成了两段。张燕宾跟着响声,掉下了地。陈广泰也一个跟斗翻下来,哪有工夫说话,连链条都不及下,提起张燕宾往肩上一搁,驮着就跑。跑不到两、三步,好象背后有人把张燕宾拖住了,陈广泰急回身一脚踢去,却不曾踢着什么,正自惊讶,张燕宾说道:“我脚上的铁链还没有解下,如何能向外跑呢?”陈广泰叹道:“怎么不早说,可不把我急死了。”遂复将张燕宾放下,刚待弯腰,除去他脚上的铁链,猛听得外面有多人大声喊:“拿住!不要放走了劫狱的强盗!”陈广泰大惊,举眼望牢门外,只见火光照耀得透亮,但他虽则惊慌,却仍不舍得丢下张燕宾就走,还是张燕宾催他道:“快走!同死在这里无益,你替我报了仇,比救了我还好。”话没说完,牢门已被人堵住了。

  原来陈广泰寻到张燕宾这间牢房的时候,看守张燕宾的禁卒,凑巧登坑去了,回头走进牢房,就听得陈广泰扭锁的声音,遂又听得在牢里说话,知道是劫狱的来了。禁卒一个人胆小,不敢声张,悄悄的退出来,报知杜若铨,吓得杜若铨屁滚尿流,一面火急传齐本衙捕快前来捉拿,一面派人飞调何载福。带领会把式的人前来帮助。陈广泰心想:张燕宾既然被捉,可知县衙里不无好手,哪敢再事迟延呢!只对张燕宾说了一声:“报仇是我的事”,即掣出单刀来,大呼一声:“当我者死!”冲出牢门,没人敢挡,都纷纷向两旁退让。那些捕快们。没一个有多大的能为,见了陈广泰那把雪亮般的单刀,舞动起来。映着火光,照得各人眼花撩乱,躲闪都惟恐躲闪不了,还有一个敢大胆上前的吗?陈广泰冲到空处,一跃上了房檐,更无人能上房追赶。陈广泰恐天光亮了,不能越城,慌忙逃到城外,不觉心中暗悔道:“我若早知番禺县衙的捕快们尽是些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何妨从容将燕宾脚上的链条扭断,驮着他一同逃走呢!这也是他命该如此,翻悔也无用了。”这夜因天色快亮了,只得仍到前几夜藏躲的地方,藏躲起来。

  第二夜起更的时分,陈广泰即跑到周金玉家,伏在昨夜偷听的所在,听得房里有男子的声音说道:“请姑娘快点儿吧。我老爷是个性急的人,疑心又重,我在这里耽搁久了,他不会怪你,一定又要骂我不是东西。”说罢,嘻嘻的笑。陈广泰觉得诧异,忙用倒挂金钩的身法将脚尖钩住房檐,身子倒垂下来,从窗缝朝里面张望,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跟班模样的人,涎皮涎脸的立在床头,望着周金玉痴笑。周金玉坐在床沿上,低头思量什么似的,忽抬头对那跟班啐了一口道。“你还自以为是个东西吗?你老爷不向我问你便罢,若问我时,看我不把你这东西无礼的情形,说给你老爷听。你好大的胆,你和二姨太的勾当,打算我不知道!”

  那跟班做出胁肩谄笑的样子,跪一脚在楼板上说道:“姑娘要打我,要骂我,要罚我,我听凭姑娘,只求姑娘高抬贵手,放我过去。我不但不曾得罪姑娘,就是前夜的事,我在老爷跟前,也很帮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若不相信,等歇去问二姨太就知道,我不是这时在姑娘面前讨好了。”

  周金玉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胡说!什么事要你在老爷跟前帮我说话?”那跟班道:“姑娘哪里知道,我老实说给姑娘听吧:姑娘还不明白我老爷的脾气。我老爷的醋劲,比这屋子还大,他见姑娘看上这个强盗,几日不到我家来,只气得每日在家里对大姨太、二姨太乱骂,说姑娘绝无天良,他对姑娘如何如何的恩爱,姑娘心中简直没有他的影子。他并说要将姑娘驱逐,不许在这镇上居住。那时就亏了我教二姨太帮姑娘说话,说姑娘此刻既吃了这碗饭,比不得讨进了屋的姨太太。老爷听了二姨太的话,才把驱逐姑娘的念头打退了。直到前日,老爷带着我进城,知道姑娘走的那客是个江洋大盗,老爷的气便更大了。对我说,姑娘一定知情,要把姑娘一同拿到县衙里去。我就说,姑娘是一个可怜的人,走的客是强盗,姑娘必不知道,若知道时,也不至将那镯头拿给老爷看了。当时还替姑娘表白了多少话,老爷的气才渐渐的消了,不然,老爷肯这么替姑娘设法把强盗拿住吗?连何老爷都说,若不是老爷的妙计,姑娘的能干,便再多些人,也不见得能把强盗拿住。”

  周金玉问道:“你刚才说你老爷的话,是真的么?”跟班道:“你不信,我可以当天发誓。”周金玉点头道:“我相信了。我也老实对你说,你老爷待我虽是不错,但我心里不爱他是实。论年纪,他比我大了那么多,他若是命好,他的儿女儿媳,多有我这么大了,就凭着天良说,我怎得有真心爱他。莫说我此刻还在外面,心里想和准要好,便和谁要好,决爱不到他这干姜一般的老头子身上去。就是他已经讨到家里来了的两个姨太太,你老爷待她们,不比待我好么,能逼着她们爱你老爷么?她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勾当,哪一点儿能瞒得我。你是一个好东西,就不会奸了二主母,还替大主母拉皮条。”

  跟班笑道:“你要做了我家的三姨太,我总可算得是你的心腹人。我的嘴紧得很,不问什么人,想从我嘴里问出一句要紧的话,便将我活活的打死,我也决不肯说。二姨太就欢喜我这一点儿,所以肯和我要好,大姨太若不是因我的嘴紧,也不肯教我做引线了。”

  周金玉正待答话,一个老婆子走进房,对周金玉说道:“时候不早了,阿林哥来了这么久,尽管在这里闲谈,齐老爷不等得发躁吗?不要再耽误了,你们两人就去吧。”

  陈广泰听了,才知道这跟班叫阿林,心中不由得暗喜道:听这一对狗男女的话,可知捉拿燕宾,是这阿林的主人出的计策,教这婊子实行的。原来阿林的主人,还是因为和燕宾吃这婊子的醋,才设计把燕宾拿去。照这样看来,燕宾的仇人,还不完全是这婊子。刚才老婆子说什么齐老爷,大约设计拿燕宾的,就是这姓齐的东西了。我此刻既于无意中得了燕宾的仇人,岂可随便放过,何不跟着这一对狗男女,看那姓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再听得什么相关的话来也未可料。陈广泰一面思量,一面张望周金玉,开箱更换了衣服,对镜理了理青丝,匀了匀粉脸。那阿林便从壁上取下一个琉璃灯笼来,点了一枝烛,插在里面,照着周金玉下楼去了。

  陈广泰遂翻身上了屋,在屋上跟定那个灯笼,走过了十多家门户,到一处很大的公馆式房屋门口,二人住了脚。阿林敲响门环,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即听得开门的人笑声说道:“阿林,你也还没忘记要回来吗?老爷已气得在里面大骂起来了。”阿林的声音回答道:“怪得我么?姑娘身体不快,睡了不肯起床,我只少磕头了。”边说边向里面走,以后便听不清了。陈广泰察看这房屋的形势,估料上房在那一方,赶过去朝下细听,果听得有人在下面,骂阿林回迟了的声音。阿林照着对开门人答的话,才申辩了两句,就听得大喝一声“滚下去”,阿林便没开口了。

  陈广泰寻着便于偷看、又相离不远的所在,伏下身子张望,只见一间陈设十分富丽的房子,对面炕上摆了一副鸦片烟器具,一个烟容满面的男子横躺着烧烟。两个轻年丽服的女人,一个坐在男子的腿边,握着粉团一般的小拳头,替男子槌腿,一个立在男子背后,左手端着一支光可鉴人的银水烟袋,右手拈着一根纸搓,装水烟给男子吸。周金玉和男子对面躺在烟炕上。陈广泰料想这个男子,必就是什么齐老爷,这两个妖精,不待说是什么大姨太、二姨太。那炕旁边有一个小门,大约是通后房的,我何不转到后房去,隔的近些,他们说话,不更听得明白些吗?若听出根由来,果真捉住燕宾是这烟鬼设的毒计,我就要动手替燕宾报仇,到了他们身边也容易些。主意打定,即抽身从屋上绕到后面,跳落丹墀。

  这时已在二更以后,齐家的用人,都趁主人在追欢取乐的时候,少有差使,一个个偷着睡了。陈广泰挨进后房,所以没人知道,侧耳贴在壁上一听,只听得周金玉的声音,带笑说道:“怪道人家都说,三个鸦片烟鬼,可抵一个诸葛亮,象你这样的鸦片烟鬼,我看只一个就足够抵一个诸葛亮了。”不知陈广泰听出姓齐的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九回再说。



第二十九回
送人头为友报怨
谈往事倾盖论交

  话说陈广泰在齐家后房,偷听得周金玉说齐保正这个鸦片烟鬼,足抵一个诸葛亮,即听得齐保正呼呼的抽了一口鸦片烟笑道:“你这个小蹄子,还在这里说笑话打趣我!不错,我这鸦片烟鬼,是可以抵得一个诸葛亮。但是你这小蹄子,知道昨夜县衙里出了大乱子么?”

  陈广泰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忙将身子更凑近了些,就听得周金玉说道:“什么大乱子?我不知道。”齐保正道:“我也料你不知道,不过说出来,真要吓你一跳。谁知那狗强盗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昨夜三更过后,竟胆敢独自一个人,跑到县衙里劫狱,险些儿被他把张燕宾劫去了。”周金玉失声叫着哎呀道:“那还了得吗?你怎么知道的呢?那劫狱的强盗,拿住了没有呢?”齐保正道:“我知道说出来,必然吓你一大跳,若能拿住了劫狱的强盗,倒好了。我今早因有事到城里去,顺便去瞧瞧何老爹,因为何老爹前日曾许我,事情成功了,在五千花红中,提一成送给我。我虽不在乎这一点儿银两,但是你不能不算是这件案子的出力人,论情论理,都应派一份花红给你才对。前日仓卒之间,忘记向何老爹说明这话,打算今日去和他说,我自愿把份下的一成,也送给你。及我走到何家,他家的人对我说,何老爹昨夜四更时候,被杜大老爷传去了,还不曾回来。我说杜大老爷有什么事,在四更时候把老爹传去呢?他家人起初不肯实说,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什么事。我说:”不要紧,我是和老爹同事的人,断不至误老爹的事。‘他家人才请我到里面说道:“这事我们老爹吩咐了,不许张扬。因为昨夜三更过后,来了劫狱的强盗,想将张燕宾劫去,杜大老爷恐怕本衙里的捕快们敌不过劫狱的强盗,火速派人调老爹去帮助。老爹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不许把劫狱的话向人说。’我当时听了何家人的话,只吓得我目瞪口呆,以为张燕宾必已被人劫去了,杜大老爷逼着何老爹去追赶,所以这时没有回来。我所怕的,就是怕那狗强盗得了活命,必来寻仇报复,我又不会武艺,如何防备的了呢?那时在何家,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亏还好,等不到半个时辰,何老爹回来了,我开口就问张燕宾怎么样了,何老爹摇着头答道:”这事情糟透了,只怪杜大老爷太不小心。我原说了,这强盗非同小可,一句口供都不曾问出来的时候,得加班防守,一怕有他同党的来劫牢,二怕他自料没有活命,在牢里自尽。杜大老爷不听我的话,说用铁链悬空吊起来,万无一失。哪晓得这强盗的余党,胆大力也大,居然一个人乘禁卒出恭的当儿,偷进牢房,把吊手的铁链已经扭断了,亏得脚上的铁链不曾扭断,禁卒已知道了,传齐了本
衙的捕快班,先行捕拿,一面通知我,前去助阵。好在那强盗因人少心虚,不敢恋战,掼下张燕宾跑了,“周金玉听到这里,逞口而出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齐保正笑道:”你这小蹄子,就高兴得念佛么?我索性再使你高兴一会子,何老爹说,等他得信赶封县衙里时,劫牢的强盗已逃去好一会了。他一见杜大老爷的面,杜大老爷就苦着脸说道:“你看这事怎么了?我悔不听你的话,以致有此失着‘何老爹答道:”大老爷的鸿福,不曾被劫去,就是大幸了,此后加意防范,仍属不迟。’杜大老爷听了,光起两眼,望着何老爹道:“此后还要加意防范什么,你刚才没到牢里去看吗?‘何老爹很觉这话来得诧异,忙答:”实不曾去牢里。’杜大老爷道:“张燕宾已经自己碰得脑浆进裂,死在牢里了,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广泰在后房听得这话,禁不住一阵心酸,险些儿哭出声来,不由得咬牙切齿,痛恨齐保正和周金玉两个,想就此蹿到前房,一刀一个宰了这两个狗男女,只因恐怕以下还有要紧的言语,不曾听得,勉强按纳住火性,昕齐保正继续说道:“我当时见何老爹说张燕宾自尽了,倒也放下一件心事。何老爹却说:”张燕宾死与不死,无关紧要。因张燕宾生时,已一脚砍去了膝盖,一脚割断了脚筋,两手又穿过了琵琶骨,便不死也是个废人,没有报仇的力量了。倒是来劫牢的那东西,有些可怕,那东西若不和张燕宾十分知己,便不肯冒险来救他;若不是有很大的本领,必不敢单身来干这种惊人的事。那东西说不定就是前次逃走的陈广泰。旁人没要紧,只周金玉留神一点儿,为的是张燕宾是在她家里被拿的,便是捆手的事,外面知道的人也很多,难保陈广泰不听得说,到周家替张燕宾报仇。‘“

  周金玉插嘴呼着哎呀道:“这样说起来,我怎么得了呢?我自从前夜到如今,不知怎的,心神总是不定,好象有大祸临头似的,心里慌得厉害。照何老爹这话说起来,我却如何得了咧!齐老爷可怜我,救救我吧!”齐保正鼻孔里了哼一声道:“我能救你么?你也要我救么?你前几日,不是和张燕宾搅得火一般热,把我丢到脑背后去了的吗?此时倒认得我姓齐的老爷了!”说罢,格格格做鹭鹚笑。

  周金玉便哭起来,齐保正又抽了一口鸦片烟说道:“我故意这么说,逗着你玩的,谁认真和强盗吃醋吗?我今夜教阿林接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你在这里躲避躲避的意思。”周金玉止了哭声说道:“多谢齐老爷的意思,我周金玉不会忘记。休说张燕宾还有余党在这里,难免不到我那里来寻仇,就是没有这回事,我听得张燕宾在牢里自尽了,我一个人也不敢照平常的样,睡在那楼上。前昨两夜,我妈都陪我坐到三更过后,我还是睡不着。我妈劝了我许多话,安慰了我许多话,直到天光快亮了,才糊糊涂涂的睡了,一合上眼,就仿佛张燕宾立在我跟前,做出临走时望着我说那两句恶话的样子。我一惊醒来,便是一身大汗,如今他死了,我更是害怕。”

  齐保正道:“他临走时,望着你说了什么恶话?”周金玉道:“不要再提了,我害怕得很。”齐保正笑道:“真是小孩子的胆量,到了我这里,还怕些什么?我素来不相信有鬼,并且即算有鬼,这种在生做强盗的鬼,也不敢到我们这种人家来,你放心就是了。”

  陈广泰哪里能再忍耐得下,抬腿一下,便将那扇向前房的门板哗喳一声,踢得飞起来,身子跟着蹿将进去,房中一男三女,同声都叫“哎呀!”齐保正翻身起来,喝问:“是谁?”“谁”字不曾喝出,陈广泰已手起刀落,连头带肩,劈倒在炕上,回手一刀,即将周金玉的粉头砍下。在陈广泰的意思,原没打算杀齐保正两个姨太太的,奈两个姨太太命里该和齐保正、周金玉死在一块,当时见陈广泰杀倒了二人,都吓得大声喊:“强盗杀死人了!”陈广泰被喊得气往上冲,不暇思索,也就一个给了一刀。杀死了四人之后,心里忽然转念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出出胸中恶气,随即割下齐保正的半边脑袋和周金玉的脑袋,两绺头发做一个结纽了,提起来暗祝道:你们俩不要怨我,你们今世不能成夫妇,来生再作结发的夫妻吧。就死人身上的衣服,揩去了刀上鲜血,不敢停留,提头飞身上屋,径向县城奔来。抓着更夫,问明何载福的家,把一顾半人头,送到何家屋梁上挂了,回身到吕祖殿山后,寻到张燕宾窖的珠宝,并他自己的珠宝,做一个大包袱捆了,改了行装,星夜向湖南进发。

  脱离了广东境,就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一路之上,绝没人知道他是一个大盗。陈广泰到长沙之后,便不似当日在福州、广州的狼狈情形了。他的仪表,本来并不丑陋,有了钱,自然会高车驷马,衣履鲜明。初到的时候,还不敢露出胨广泰的真姓名来,后来住了几个月,打听得广州官厅对于这桩案子。只雷厉风行的认真办了两个月,因到底没有证据能断定是陈广泰的凶手,张燕宾又不曾招一句口供,就自尽死了,只好仍提刘阿大等一班小偷儿,再三严讯陈广泰的行为。刘阿大一班人,倒有些天良,始终咬定陈广泰只教过他们的武艺,不但不曾帮同偷盗,并且连他们偷盗的行为,陈广泰都一点儿不知道。全赖这套口供,把悬赏缉拿陈广泰的案子,无形的和缓下来了。

  清朝的法律,命、盗、奸、拐为四大案,办理本比较以外的案子认真。不过那时官场的习惯,在这个县官任上,出了这回大案件,这个县官因自己前程的关系,不由得不认真办理。这县官一调了任,下任的接手来办,就觉得是前任遗下来的案子,只要苦主追求不急,便成了照例的拖案。齐保正既没有亲生儿子,周金玉的母亲又不是有能力追求官府的人,林启瑞的翠镯已得物归故主,其余的东西就也不放在心中了。其中只有李御史,追的厉害些,然拖延几个月下来,又已有张燕宾死在牢里,明知再追也无用,不能不忍痛把这事放下。

  大家一松懈,陈广泰自然在长沙心安理得无所顾忌了。他虽在广州,因收徒弟受了大累,然他并不因此灰心。听说湖南会武艺的很多,自己技痒起来,便想会会湖南的好手。在湖南略略负些儿时望的把式,会过了好几个,动手都不上三、四个回合,总是被陈广泰打跌了,于是就有人劝陈广泰,在长沙设厂,教些徒弟。陈广泰想起自己师傅教自己多传徒弟的话,遂真个设起厂来。只因打来打去,从不曾遇着一个对手,少年人气盛心雄,不由得就目空一切了。这日,正在兴高采烈的向一般看的人夸海口,不提防罗大鹤从人丛中跳了出来,将手里做小生意的篾篮往地下一掼,要和陈广泰见个高下。大凡练武艺的人,自己的能耐到了什么程度,看人的眼力必也得了什么程度。有本领的人,与有本领的人相遇,只须看得一举一动,听得三言两语,虽不能说看得如何明白,能断定工夫做到哪一步,然工夫深浅必能得着一个大概。

  陈广泰一见罗大鹤从人丛中跳出来的身法,很和自己的师傅身法仿佛,就知道这人的本领,不是那些不中用的把式所可比拟,恐怕随便交手,万一有个差错,当众一干面子有些下不来,只得慎重将事,把罗大鹤请到里面,很客气的攀谈起来。陈广泰将自己的师傅因见了鹰与蛇相斗,悟出字门拳的历史,对罗大鹤说了。罗大鹤笑道:“原来如此。这事真巧极了,我前、昨两日,看了你的身手,心里就有些疑惑,怎么有几处竞和我相同呢?因思量我师傅手创这路八拳之后,除了我,不曾教过第二个徒弟,以为不过是偶于相同罢了,如今听你说出来历,你、我简直可说是一家的工夫呢!遂也将自己师傅手创八拳的来历,述了一遍给陈广泰听。二人就此成了好友。陈广泰自愿将已经收来的徒弟,让给罗大鹤教,自己却回江西原籍,另辟码头。陈广泰在江西,很干了几件有声有色的大事,至今江西武术界的老前辈,谈到”陈广泰“三个字,少有不知道的,并且谈起来。少有不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的,可以见当时的精彩了。后文自当一件一件的细写出来,暂时只得将他搁在一边。

  再说罗大鹤,当时受了陈广泰移交的几个徒弟,从事教练。这日,罗大鹤在街上行走,打一家屠坊门口经过,那屠坊正在宰猪。只见一个身体十分肥胖的人,一只右手捉着猪耳朵,往杀猪凳上一搁,随用左手按在猪颈上,那猪躺在凳上,便只能张开口叫唤,不能动弹。胖子从容不迫的,右手从盆里拿起尖刀来,对准猪咽喉,一刀刺下,随手即抽了出来,刀上不见一点血迹。罗大鹤看了,暗暗纳罕,估量那胖子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宰的这只肥猪,倒足有三百多斤。暗想:这胖子的实力,怕不有七、八百斤吗?更难得他手脚,也有这么轻快,我有心想收几个好徒弟,陈广泰移交给我的,虽不能说不好,然大都不过比平常入的体格天分略高一筹,将来的造诣,看得见的没什么了不得,若能象这个胖子的资格,教练起来岂不是事半功倍吗?但不知他肯不肯从我学习?我何不借着买肉,去和他攀谈一番。一面思量着,一面走上前去。

  那胖子将猪杀死,即交给两个伙计模祥的汉子刨毛破肚,自己却去帐房里坐着。罗大鹤料想他必是老板,遂向他点了点头,叫声“老板”,说道:“我多久不曾尝过肉味了,想买两斤肉吃吃。不过我是一个穷人,难得有钱买肉吃,要请老板亲自动手,砍两斤精带肥,没有骨朵的,使得么?”胖子即立起身,笑容满面的答道:“使得,使得!”遂走到肉坊,提刀砍肉。罗大鹤问道:“请问老板贵姓大名?”胖子道:“我姓黄,叫长胜。”罗大鹤笑道:“我刚才看黄老板杀猪,有那么大的气力,又有那么快的手脚。莫不是罗大鹤师傅的徒弟么?”黄长胜道:“我不知道罗大鹤是什么人?我们做屠坊的,从来少有带徒弟的。并且长沙城里没第二个屠夫,能和我一样杀猪,也没听同行中有过什么罗大鹤!”

  罗大鹤笑道:“黄老板弄错了。我说的罗大鹤不是屠夫,是一个上打东、西两广,下打南、北二京,没有敌手的好汉。他的徒弟,都是力大无穷、手脚极快。我以为黄老板若不是他的徒弟,如何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和这么快的手脚?”黄长胜现出不快的脸色说道:“我倒不相信罗大鹤的徒弟,能和我一样杀猪。”罗大鹤道:“他的徒弟,岂但能和黄老板一样杀猪,他们杀牛都是这般杀法,杀猪算得什么!我曾看见罗大鹤自己动手,杀一只极大的肥猪,一条极大的水牛,还不用刀呢?”黄长胜问道:“不用刀,却用什么咧?”罗大鹤做着手势道:“就这么用手,对准猪咽喉戳进去,和用刀杀的一般无二。”

  黄长胜掉头笑道:“岂有此理!牛怎么杀的呢?难道也和杀猪一样,用手对准牛咽喉,戳进去吗?”不知罗大鹤怎生回答,且俟第三十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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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8 14:0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
黄长胜杀猪惊好汉
罗大鹤奏技收门徒

  话说罗大鹤见黄长胜问:“牛怎么杀?”晃了晃脑袋笑道:“他杀牛么,他杀牛与杀猪不同。人家杀牛,都得用绳索缚住牛蹄,将牛绊倒。罗大鹤杀牛,全不用费这些麻烦,只伸直五个手指,往牛肚子里一戳,随手就把牛的心花五脏抓了出来。牛禁不住痛,倒地喘几口气便死了”。

  黄长胜摇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相信,敢和我赌彩么?”黄长胜问道:“赌什么彩?怎样赌法?”罗大鹤道:“罗大鹤是我嫡亲老兄,如今住在小吴门罗家大屋。你不相信有这样的事,看赌什么彩,说妥了,我同你到罗家大屋去,要我老兄当面杀一条牛你看。”

  黄长胜绝不踌躇的说道:“什么彩我都不赌。如果罗大鹤真能照你刚才说的杀死一条牛,我自愿赔一条牛的钱,并立时拜他为师。若是你说假话,应该怎么样?”罗大鹤道:“也照你的样,送一条牛的钱给你,也教他拜你为师。”黄长胜道:“好!大丈夫说了话,是没有翻悔的呢!”罗大鹤笑道:“谁翻侮,谁不算汉子。我此时回去,便对家见说明白,你明日上午,到罗家大屋来看便了。我有工夫就来接你,但怕我没工夫来,也没要紧。”黄长胜道:“你不来,怎么使得呢?我并不曾和令兄见过面。”罗大鹤不待他说完,连忙接口说道:“我来,我来!你在这里等着便了。”

  原来罗大鹤本有从牛肚中抓心花五脏的能耐,所以敢和黄长胜赌彩。当下与黄长胜约定了,给了肉价,提了肉归家,顺路到卖牛肉的店里。租了一条大黄牛。湖南的风俗,或是发生了瘟疫,或是人口多病,六畜不安,多有租一条黄牛,到家里来杀了,祭奠土神的。每条黄牛的租价,不过七、八百文,至多一串钱。罗大鹤这次租牛,比寻常租牛祭土神的略有不同,因得在牛肚皮上戳一个窟窿,价饯比寻常也略贵点儿。

  次日早饭后,罗大鹤在家里安排好了,走到黄长胜屠坊里来。黄长胜正在家中等候,罗大鹤道:“我已和家兄说明了,他教我来请老板去。我今天原约了朋友,有要紧的事,得出城去。只因昨天和黄老板约了,不能不抽空亲来一趟,就请同去吧!我领你和家兄见过面,当面把昨日赌彩的话说明了后,便不干我的事了,我还要出城去呢!”黄长胜点头道:“只要见了令兄的面,说明了昨日的话,你有事要出城,你尽管去好了。”

  罗大鹤遂引黄长胜到罗家大屋,教黄长胜在客堂里坐了,说是去里面通报家兄,故意到里面走了一转,出来对黄长胜说道:“请等一会,家兄牵牛去了,一刻儿就会转来。”黄长胜信以为实,就坐着等候,罗大鹤陪坐了一会,做出不安的样子,自言自语的说道:“牵牛怎的去这么久呢?又不是有多远的路。”黄长胜倒安慰他道:“没要紧,便多等一会,又有何不可!”罗大鹤道:“黄老板不知道家兄的性格,实在疲缓的了不得,他身体的高矮肥瘦以及容貌,都和我差不多。我与他本来是双生子,就只性格完全与我两样。我的性子最急,今日约了朋友同出城,家兄不回来,我便不能去,此刻我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我心里急得很,请黄老板在这里再坐坐,我去催家兄快回,好么?”黄长胜只得应好。

  罗大鹤即高声叫:“周春庭!”一个后生应声而出。罗大鹤道:“你陪黄老板坐坐,我去找你师傅回来。”周春庭应着“是”,陪黄长胜坐了。罗大鹤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到牛肉店牵了黄牛回来,进门便向黄长胜拱手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害黄老板等久了。舍弟因有事,出城去了,不能回来奉陪。他昨日和黄老板约的话,我已明白了。”黄长胜见了罗大鹤,心里暗暗惊疑道:分明是一个人,怎么说是兄弟,难道兄弟相貌相同,同到这么传神吗?但他心里虽这般疑惑,然罗大鹤向他拱手道歉,也只得立起身来,口里却不好怎生说法,只见周春庭在旁问道:“师傅在半路上,遇了二师叔吗?”罗大鹤摇头道:“哪里是半路上,我为这条劳什子牛,不知和那牛肉店里的老板说了多少话。你师叔若不去。恐怕此刻还没说妥呢!昨日你师叔从黄老板那里回来,将赌彩的话说给我听了之后,我就去租牛,很容易的说妥了。谁知我刚才去牵,那老板就变了卦了。他说租给我用刀杀可以,用手去牛肚里抓出心花五脏来,这牛死的太惨,他不忍心为多得这几百文钱,做这种惨事。我说左右是一死,有什么掺不惨,你们用刀将牛杀死之后。难道不破开牛肚皮,把心花五脏抓出来吗!那老板固执得什么似的,听凭如何说,总是不肯。我呕气不过。已打算不租他的了,刚待回来和黄老板商量,另买一条牛来,恰好你师叔来了。他的脾气,比我的大,听说那老板临时忽然变卦,只气得向那老板暴跳起来,说:”你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昨日家兄来向你租牛的时候,并没把用手杀的话隐瞒,谁教你当时答应!你当时若不答应,偌大一个长沙城,怕租不着一条牛吗!如今事到临头,那由得你变卦。你几十岁的人当老板,说了的话不作数,还了得吗?‘可笑那老板,生成的贱骨朵,我好好的劝他,打种种譬喻给他听,他固执不通。你师叔是那么一顿忿骂,他倒害怕起来,服服帖帖的答应了。“

  黄长胜听了这派话,已疑心罗大鹤确是双胞兄弟,便对罗大鹤作揖说道:“昨日二师傅在小店,谈起师傅的武艺,我不是不相信,只因想见识见识,所以约了到师傅这里来,倒害得师傅和人动气,我心里很是不安。”罗大鹤慌忙答礼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请问黄老板的工夫是跟哪位师傅练的?昨日据舍弟回来说,黄老板的气劲如何好,手脚如何快,料想尊师必是个有名的人物。”

  黄长胜笑道:“昨日二师傅问我是何人的徒弟,我听错了,因为我们做屠坊的人,没有什么师傅、徒弟。俗语说得好:”捉得猪叫,便是屠夫‘,从来没听说屠夫也带徒弟的。想学习杀猪的,只有到屑坊里当伙计,留心见几次,自己动手杀几次,屠夫的本领便完全得着了,因此二师傅问这话,我一时没想到,是问学武艺的师傅,我并不曾学习过武艺,连会武艺的朋友也没有交着。“

  罗大鹤道:“生成有这么大的气劲,这么快的手脚吗?”黄长胜道:“我也莫明其妙。我父亲本是做屠夫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帮着我父亲杀猪,每日总得杀几只。我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我的气劲也跟着一年大似一年。直到二十岁,才自己动手杀。起初杀百多斤一只的猪,也得提上凳,用肘按住,才能杀死。后来气劲更觉大了,非二百斤以上的猪,便用不着上凳,只须提起来,往自己膝盖上一搁,就一点儿不费事的杀了。手快也是习惯成自然,我能将头上的帽子,放在血盆里,一刀将猪杀了,抽出刀来,从血盆里抢了帽子往头上戴,帽子上不沾猪血。”罗大鹤道:“你有这么好的资质,怎的不从一个会武艺的人,学习武艺呢?”黄长胜道:“我因不曾见过会武艺的人,想学也没人教。我那条街上,有个姓张的,混名叫张三跛子,人家都说他好武艺,教了许多的徒弟。我要张三跛子做武艺给我看,做得好我就从他学,他当时做了几个样子给我看,并说给我听,人家如何打来,应该如何接住人家的手,如何回打人家一拳,脚来该怎么接,头来该怎么接,说你若不信,尽管打来,好接给你看。我见他教我打,我
就用杀猪的法子,朝他胸脯戳了一下,正正的戳在他胸脯上,等他用手来接,我和抽刀一样,早已抽了回来,他没接着,我还想戳他第二下,只见他连退几步,脸上变了颜色,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回去了,我还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他去后,好几日没见他的面。后来有人对我说,张三跛子被人打伤了,大盆大盆的吐血。我听了也不在意,不知他被什么人打伤了。隔了大半年,我这日在街上遇了他,顺口问他,吐血好了么?他而上很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我是做手法给你看,并不是跟你动手过堂,谁知你存心不善,冷不防一拳打在我胸脯上,我那时本打算回你一拳,转念一想,不好,我的拳头太重,你是个没练过把式的人,受不起一拳,倘有个一差二错,定遭人唾骂。‘我见张三跛子这么说,才吃了一惊,问他道:“你吐血,难道就是我那一拳戳伤的吗?怪道你那日,用两手揉着胸脯,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啊!’张三跛子却又摇头道:”我是说笑话,逗你玩的,你一拳怎能打的我伤!我本来有吐血的毛病,每年得发两次。‘他说着便走了,以后一次也没到敝店来过,平常是隔不了几日,就来买肉的。”

  罗大鹤哈哈笑道:“原有一句俗语:”把式把式,怕的是猛势。‘张三跛子是个不成材的把式,怎能当得起你这样的大猛势!幸亏你没练过武艺,只要练上两个月,他胸脯上受了你那一拳,我包他没性命带回家去了。好,等我杀过了牛,也来做几样武艺给你看。你要知道,徒弟打死师傅,不要抵命的。你尽管照戳张三跛子的样,多戳我几下,看我够不够做你的师傅!“

  黄长胜高兴,跟着罗大鹤到一块青草坪里,只见一条很大的黄牛,正低着头吃草。离黄牛不远,竖了一根二尺来长的木桩在青草地下,牛绦拴住桩上。罗大鹤叫周春庭拿一条粗麻索来。罗大鹤亲自动手,将麻索一头缚在牛的前腿上,一头缚在桩上,笑问黄长胜道:“你想看我抓牛肚子里的什么东西?只管说出来,我照着你说的,抓给你看就是。”黄长胜心里总不相信有这种本领的人,随口答道:“听凭师傅的意思去抓就得啦!”罗大鹤道:“不行,得你说出来,我照着你的去抓,才有兴味,随便去抓的,算不了希奇。”黄长胜笑道:“师傅定要我说,就请师傅把牛心抓出来,好么?”

  罗大鹤笑着点头道:“看你说的,倒象一个内行。牛肚里的东西,只一颗心最不好抓,要抓人的心,却是最容易的事。”黄长胜问:“是什么道理?”罗大鹤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因为人的心,都是歪在一边的,我看它歪在那一边,就从那边下手去抓,一抓便着了。惟有牛的心,不论黄牛、水牛,都是在当中的,不费点儿气力,抓它不出来。也罢,你既说了,我总得抓给你看。”说着,将衣袖捋上肩头,露出一条筋肉突起的右臂来,两眼在牛肚上端详了好一会,只见他手膀一动,那牛便四脚齐起,蹦了几尺高下。再看罗大鹤的手,已是抓住一大把血淋淋的东西,授给黄长胜看。那牛只蹦跳了两下,因前脚被麻索吊在木桩上,跑不开来,禁不住痛苦,登时倒在青草里,只痛得乱动乱滚。黄长胜看了,不由得吐出舌头来,半晌收不进去。

  罗大鹤伸手给黄长胜看道:“你看是不是牛心,没抓错么?”黄长胜仔细一看,一颗鲜血淋漓的圆东西,不是牛心是什么呢!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双膝往地下一跪,一连叩了四个头说道:“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罗大鹤很欢喜的收了这个得意徒弟。罗大鹤的声名,自从收了黄长胜做徒弟,又有赤手抓牛心的奇事,不到几日,就传遍了长沙城。想学武艺的,争着送赀敬,前来拜师。罗大鹤收徒弟,不问年龄老少,不论家资贫富,他只见一面,说:“这人可教”,便是一文钱没有,又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也肯收作徒弟。若他见面摇头,说:“很难很难”,就跪在地下求他,整千的送银子给他,他也是决不肯教的。有人问他:是什么原故?他就说,原故难说。有时被人问急了,便大声说道:“我也问问你看,黄牛象马,你可以拿来当马骑么?”因此,找到罗家大屋拜师的虽多,罗大鹤高兴收了的,只有扬先绩一个。

  杨先绩的身体枯瘦如柴,年纪恰好三十岁,以前不曾从师学过一手拳脚,住在长沙乡下。杨家几代种田生活,家境并不宽舒。杨先绩因身体生得太弱,种田的工夫太劳苦,他连一担谷都挑不进仓,只得改业,挑着一副小小的杂货担,做些小本生意,哪里敢存个学习武艺的念头呢?离杨家不远,有个姓胡名菊成的,也是个做杂货生意的人。胡菊成的身体,不但二十分强壮,并且从师很练过好几年拳脚。乡下平常的教师,曾被胡菊成打翻的,十有七、八。胆量小些儿的,简直不敢和胡菊成动手。胡菊成只二十六岁,一般乡村教师见了他,都称老师傅,他还昂头天外,做出爱理不理的神气。不论遇着什么人,三言两语不一合,他总是两眼一瞪,开口就“乌龟忘八蛋”的骂起来。被他骂的,知道他凶恶。忍气吞声的不和他计较。他骂骂也就罢了。若牙齿缝里露出半个带些反抗意味的字来,便登时给一顿饱打。一乡的人,见了胡菊成的背影,都要吓的发说。但他却和杨先绩要好,时常邀杨先绩同出外做买卖。

  杨先绩体魄虽弱,气魄却强,为人又异常机智,喜怒不形于色,见胡菊成有意拉拢,面子上也做得和胡菊成很要好。这日,胡菊成来邀杨先绩,同到省城里办货。杨先绩本有事进省,就和胡菊成一道走。在省城住了两日,胡菊成便闻得罗大鹤的声名了,对杨先绩说道:“听说来了一个姓罗的教师,在罗家大屋教打,声名大的很,你同我拆他的厂去。”杨先绩问道:“怎么叫做拆厂呢?”胡菊成笑道:“你连拆厂都不知道吗?”杨先绩道:“我又没练过武,知道什么拆厂!”胡菊成道:“他开了一个厂教徒弟,我不许他教,就是拆厂,你知道了么?”杨先绩道:“他教他的打,又不在你住的地方教,你如何能不许他教呢?”胡菊成笑道:“你真是个外行。这教打的事,不比教书和教旁的手艺,尽管他不在我住的地方教,我有本领就能去拆了他的厂子,他被我拆了,屁都不能放一个,赶紧滚蛋。我们会武艺的人,照例是这么的。我也不知拆过人家多少厂了。”杨先绩道:“我和你同去,怎生一个拆法?我完全是个外行,不要弄错了,反给人笑话。”胡菊成大笑道:“我要你同去,不过带你去看看,拆厂哪关你的事,有什么内行、外行?”杨先绩道:“既不关我的事,却要我同去干什么呢?”胡菊成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除了做杂货生意以外,什么也不懂得。拆厂就是去跟那教师过堂,我将他打败了,不许他再在这里教徒弟,就和拆倒了他的厂子一般,所以谓之拆厂,要你同去,是要你去看我打他。你这下子懂了么?”

  杨先绩点头道:“懂是懂得了,不过你去打他,万一你打他不过,倒被他拆了你的厂,不是没趣吗?”胡菊成连连摇头道:“哪有这种事!我拆了无数的厂,不曾遇过对手,你尽管放心。并且我不教徒弟,也没厂子被人家拆,我们就去吧,我一定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给你看。”杨先绩没法,只得跟他同去。不知胡菊成怎生与罗大鹤过堂,毕竟谁拆了谁的厂,且俟第三十一回再说。



第三十一回
闻大名莽夫拆厂
传噩耗壮士入川

  话说胡菊成一鼓作气的,带了杨先绩去拆厂,走到罗家大屋,罗大鹤正在教周春庭、黄长胜一班徒弟的工夫。胡菊成趾高气扬的走进去,抬头向天说道:“闻罗大师傅的武艺高强,特来领教!”罗大鹤见有人要拆厂,只得停了教授,迎出来,见一个大汉子同一个和猴一般的人立在客堂里,就拱了一拱手道:“承两位来赐教,很好,请坐下来谈谈吧!”

  胡菊成做出极骄矜的样子说道:“有什么话谈!你打得过我,算是你强,你教你的徒弟,我不能管你。你若打不过我,就得请你两个‘山’字叠起来,让这地方给我住住再说。”罗大鹤听了,故意装出不懂得的说道:“怎么叫做将两个‘山’字叠起来呢?”胡菊成大笑道:“这是我们的内行话。两个‘山’字打叠,名叫请‘出’”。罗大鹤也笑道:“我若打不过你,拜你为师好么?”胡菊成应道:“使得。”

  罗大鹤道:“你我如何打法呢?”胡菊成道:“听凭你要如何打法都行。”罗大鹤道:“我有个最好的打法,非常公道。”胡菊成忙问:“什么打法?”罗大鹤道:“这门外草坪里有一个木桩,我用一只脚立在木桩上面,任凭你如何推打,只要推打得我下来,便算是你赢了。”胡菊成道:“你立在木桩上面,怎么好回手打我呢?”罗大鹤道:“回手打你还算得公道吗?尽你打个饱,我只不回手。这个打法,还不好吗?”胡菊成心想;哪有这样的打法?一只脚站在地下,尚且站不稳,何况站在木桩上面,岂有推打不下来的道理!也罢,这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法子,他成心要讨苦吃,怨不得我。胡菊成心里高兴,口里却对罗大鹤说道:“你自己说出来的法子,我也不管你公道不公道,不过拳脚无情,彼此受了伤都不能啰唣,各自服药调理。”罗大鹤道:“我说了不回手,你若再受了伤,自然不能向我啰唣。你打伤了我,算是你的本领,我立刻拜你为师。”一面说着,一面引胡菊成、杨先绩二人,到门口青草坪里来。

  杨先绩心里有些疑惑,将胡菊成拉到旁边悄悄的说道:“我虽不懂得武艺,但据我看,这罗大鹤说出来的打法,有些不近情理。如果他不会邪术,便是极大的能为。若不然,他明知你是来拆他的厂子,他又不是一个疯子,怎么肯这么坏自己的事?你倒要小心一点儿才好。”胡菊成道:“他说了不回手,只有我打他,他不能打我,还愁打他不过吗?你不懂得,不用过问。”杨先绩便不做声了。

  罗大鹤已掳衣跳上木桩,用一只左脚站住,右脚跷起来,使出朝天一炷香的架势,笑向胡菊成道:“你尽管使出全身本领来吧!”胡菊成看那木桩,有饭碗粗细,竖在草地,不过一尺高下,四周都是平坦草地,极好施展工夫,走上前,对准罗大鹤的肚皮,猛力一拳冲去,就和打在气泡上一般,一点也不得劲,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暗想:他肚皮是软的,不受打,我何不从背后去,打他的屁股。随即转到罗大鹤的背后,又使劲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去,罗大鹤的身体不见摇动,胡菊成的拳头,倒打得痛彻心肝了,躲在罗大鹤背后,揉了几揉。谁知不揉还好,越揉越痛,越红肿起来。胡菊成的拳脚,是从乡村中蛮教师练的,最喜用头锋打人,从不知道于生理有妨碍。胡菊成的头锋,能将五、六寸厚的土砖墙,冲一个窟窿,头皮不受损伤。这时见拳打不中用,自己拳头反受了伤,只得使出他看家本领的头锋来。那一头冲去,不由得“哎呀”一声,倒退了几步,一屁股顿在草地上,几乎昏死过去了。

  杨先绩连忙跑上前搀扶,胡菊成半响才喘过气来说道:“好厉害的屁股,简直比铁还硬。我定要拜他为师,不可错过。”这时罗大鹤已跳下木桩,走过来笑道:“你拿大榔槌,在我屁股上打了那么一下吗?”胡菊成也不答话,忍住痛爬起来,双膝跪倒,叩头说道:“我是一个鲁莽人,师傅不要见罪,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罗大鹤扶起胡菊成道:“不敢当,请到里面去坐。”胡、杨二人复随罗大鹤到客堂就坐。胡菊成的脑袋,也渐渐肿起来,只得向罗大鹤求情道:“我悔不听我这个杨伙计的话。他原已料定师傅的本领高强,劝我不要动手的,只怪我太粗心鲁莽,自讨苦吃,还要求师傅做个好事,替我治好脑袋和拳头的伤。”

  罗大鹤望了杨先绩一眼,笑道:“这不算是受了伤,只因你老哥当时练工夫的时候,不曾遇着个好师傅,打出来的劲不能过三,所以不能透到人家身上去,一遇了工夫比你硬的人,他的劲就把你的劲触的退回你自己身上去了。你这脑袋和拳头,便是你自己的劲被触回来,在里面作祟,也用不着敷药和吃药,只须按穴道揉擦几下,使那退回去的劲有了消路,肿就自然消了。”说时,走到胡菊成跟前,双手捧住胡菊成的脑袋,几揉几抹,再拉着那肿得和木鱼般大的拳头,也是几揉几抹,只痛得胡菊成两眼掉下许多泪来。

  却是作怪,那肿头肿手经这么几揉几抹,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快,看看的回复原状了。胡菊成好生欢喜,向杨先绩道:“我就在这里从师傅学武艺,武艺不学成不回家去,请你去我家送个信,免得家里人盼望。”罗大鹤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收你做徒弟。你要学武艺,最好另找名师。”胡菊成道:“师傅以为我出不起师傅钱么?看师傅平日收徒弟,照例是多少师傅钱,我照样一文不少便了。”罗大鹤笑道:“不是!我收徒弟,一文师傅钱不要,只大家凑饭给我吃就得了。”胡菊成道:“然则师傅何以不肯收我做徒弟呢?”罗大鹤道:“我不能教你的武艺,你做我的徒弟,有什么用处咧!”

  胡菊成听了,仍不懂是什么意思,便问:“怎的不能教我的武艺?”罗大鹤指着杨先绩道:“我倒愿意收他做徒弟。”胡菊成忍不住笑道:“他通身没有四两气力,一天拳脚都不曾学过,年纪又已经三十岁了,怎么师傅倒愿意教他呢?”罗大鹤笑道:“就是为他不曾学过一天拳脚,我重新教起来容易。你若是从来没练过武艺,今日求拜师,我或者能收你也不一定。老实对你讲吧,你从前学的武艺,完全走错道路了。”胡菊成不服道:“从前即算走错了,难道还抵不了他这个一天不曾学过的吗?我也从头学过就是了。”罗大鹤摇头道:“哪有这般容易的事!譬如走路一般,本来要向南方走的,你却向北方走了几千里,如今要你回头向南方走,你不是要返回来,走儿千里白路,才得到原先动身的地方吗!他这个不曾走自路的,走一步就算一步,你如何能抵得了他。我收徒弟,不问年纪,哪怕是五十岁的人,只要他是真心想学,我自有方法教他。有没有气力,更没要紧,气力是操练出来的,除非害了病便不能操练。我看你这个伙计,一点儿病没有,他一对眼睛生得最好,使人一望使知道是个有悟性的人。他若肯真心从我学武艺,不惮劳苦,将来的成就,必在我现在几个徒弟之上。”

  杨先绩因为自己的身体弱,哪里敢存个操习武艺的念头,这时听了罗大鹤的话,起初还疑心是罗大鹤有意打趣他,后来听出是实在话了,喜得直立起来,向罗大鹤问道:“师傅真肯收我做徒弟么!”罗大鹤只点点头,还不曾答应,杨先绩已跪拜下去了。罗大鹤欣然受了杨先绩的拜,立时叫周春庭、黄长胜一班徒弟出来,一一给杨先绩介绍了,杨先绩从此就做了罗大鹤的徒弟。论年纪,杨先绩比一般徒弟都大,真是后来居上,一般徒弟,都称他大师兄。杨先绩的体质虽然极弱,他的意志却是极强,见一般同学的都称他大师兄,他觉得师兄的本领,应比师弟高强,才当得起师兄两个字,因此不避艰难,日夜苦练。罗大鹤所教授的那种工夫,与杨先绩的体格又甚相宜,一教便会,同学的没一个赶得他上。

  罗大鹤之得意固不待言。不过罗大鹤心中还觉有一层不满,只因罗大鹤从言师傅学成之后,自己最得力的是两种工夫,一种是气功,一种是力功,杨先绩的体格只宜练气功,不宜练力功,黄长胜虽能练力功,然因身体太胖,不能练到绝顶,为此存心想再物色一个好徒弟。

  这日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乡里人,要见罗大鹤。罗大鹤以为是来拆厂的,见面却是一个很忠厚的长者。那人见了罗大鹤,恭恭敬敬的一躬到地道:“我姓陈,名宝亭,从乡下特地前来拜师的。”罗大鹤一边答礼,一边打量陈宝亭,不觉暗暗好笑,心想:我收徒弟,确说不论年纪,然而五、六十岁的人,快要进土了,莫说筋骨老了不能学武艺,便是能学,学成功就死,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不是笑话么。并且,这个陈宝亭,就在年轻的时候,他生成这样的筋骨,也不是能学武艺的人。当下只得忍住笑说道:“老先生怎的忽然想拜师学武艺呢?”陈宝亭长叹了一声说道:“说起来话长。并不是我忽然想拜师,实在是一向访不着好师傅,这回到省里来,才闻得你罗大师傅的声名,直喜得我什么似的。我家住在平江乡里,几代传下来,都是安分种田,没人做过犯法的事。不料近十年来,离我家不远,从浏阳搬来一家姓林的,他家的田,和我家的田相连的也有,相间的也有。他家人多强霸,欺我家人老实,他田里水不足,就强行把我田里的水放下去,他田里若水多了,就放到我田里来。几次和他论理,他睬都不睬,打又打他们不过,忍气吞声好几年了。我有五个儿子,大的三十岁,小的也有十六岁了。我忍气不过,便想教五个儿子练习武艺,练成了,好替我出这口恶气,无奈访了几年,没访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好师傅。”

  罗大鹤听到这里,才知道他原来是替自己儿子寻师傅,便点头答道:“我收徒弟,和旁的教师收徒弟不同。那些教师,只要你肯出师傅钱,就没有不收的徒弟。我却要看人说话。你把五个儿子都领来给我看看,若有可教的,我包管从我学成回家,一定能替你出这口恶气。”陈宝亭答应着去了。

  过了几天,果然把五个儿子领来,送给罗大鹤看。罗大鹤看了,只第四个名叫雅田的,好学武艺,就牧了陈雅田做徒弟。陈宝亭望儿子学成的心思急切,特地在厂子旁边租了一所房,趁三九极冷的天气,把陈雅田的衣服剥了,仅留一条单裤穿着,关在一间房里,自己坐在门外监守。陈雅田敌不住严寒,只得咬紧牙关苦练,每次须练得出三身大汗,才给衣服穿着休息休息。古话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雅田原有能学武艺的资格,又加以这么苦练,怎会不练成惊人的本领呢。罗大鹤因陈雅田的体格比杨先绩强壮,便专教他的力功,结果二人都练成了绝技,罗大鹤且自叹不如。不过陈雅田的性情偏急,见一般同学的工夫皆不及他,惟杨先绩在他之上,心里好生妒嫉。就因这一点妒嫉之心,后来闹出多少纠葛,然这是后话,且等后文再行叙述。

  如今且说罗大鹤,在长沙教了三年拳脚,原打算就去河南,找神拳金光祖,替言师傅报仇。因他有个娘舅在平江开设药材店,这年就去四川采办药材,不料到四川后,一病不起,就死在四川。罗大鹤的舅母得了这消息,定要罗大鹤去四川搬取灵柩。罗大鹤无可推诿,只得搭船到四川去。

  川河里的急流,谁也知道比箭还快。罗大鹤坐的是一条很小的货船,但船身虽小,在川河里行起上水来,也一般的没有百十人在岸上牵缆子,休想上去。这日,那船正行到急水滩头,岸上牵缆的人夫,一个个弯腰曲背拚命的向前拉扯,用尽无穷之力,才能上前一步。猛听得上流一阵吆喝之声,仿佛千军万马,奔杀前来一般。罗大鹤这船的人,大家抬头向滩前一望,都登时博得慌了手脚。原来上流一只大巴干船,载满了一船货物,二、三百名人夫牵缆,刚到湍流最急的地方,忽然牵缆一断,那只巴干船便如离弦之箭,“飚”的一声,往下直射将来。前后两船,在一条航线上行走,前船断缆,直流而下,后船自然适当其冲。前船牵缆的人夫吓慌了,无计可施,只有大家朝下流发干喊。罗大鹤这船的人夫,更吓得连喊声都发不出了,只呆呆的望着那只奔舟,朝自己船头冲下。这时罗大鹤坐在船舱里,听船上流吆喝之声,伸出头来探望,只见那只断缆的船,对准自己的船直冲下来。两船相离。已不过三、五丈远近了,艄公在船尾攀住舵把,“哎呀哎呀”的直叫。罗大鹤喊声“不好”,想抽篙撑抵,已来不及,只得蹿到船头,双手抢着铁锚,对那只船尾横扫过去。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那船尾受了这一下,不到眼睛一霎的工夫,两只船舷相擦,喳喇一声响,那船已奔向下流去了。岸上数百名人夫,不约而同的齐喝一声彩。不知高低,这一声彩却惊动了一个英雄。那个英雄是谁呢?如今要叙述罗大鹤入川的一段事故,便不能不另起炉灶,先把与罗大鹤故事有关的川中英雄历史叙述一番。

  原来成都府管辖的乡下,有一家姓曹的富户,主人叫曹元简,是一个博学多闻的孝廉,在江苏、浙江两省做过好几任知县,晚年才生一个儿子,名叫仁辅。曹元简不知因何事挂误,把官丢了,就回籍教养这个晚生儿子。曹元简平日乐善好施,一乡的人都很感他的好处。曹仁辅年才十岁,因为家学渊源,文学已有些根柢了。乡人都说曹仁辅将来的成就,必在曹元简之上。这也是一般人因感戴曹元简的好处,就希望他儿子成立的好意思。却是天不从人之愿,曹仁辅正在谨读父书、须人维护的时候,曹元简一病呜呼死了。曹仁辅的母亲,是个极仁柔的慈祥老妇,只知道维护儿子,至于儿子应如何教督,是绝对不放在心上的。曹仁辅把父亲一死,失去了监督的人,虽是生长诗礼之家,不至为匪人引坏,然当曹元简在日,读书非经史不教曹仁辅寓目,曹元简死后,曹仁辅便无书不读了。有许多说部书,最能使血气未定之青年,玩物丧志的。曹仁辅读了些唐代丛书和剑侠传这一类的书,只小小的心肠,就把那些剑侠之士羡慕的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自成一个剑侠才好。他家里有的是钱,又没了监督的人,自然听凭他一个小孩子为所欲为。素来不敢踏进他家门的一般好勇斗狠的无赖子,自从曹仁辅心慕剑侠,想在风尘中物色剑仙,不敢轻视一般无赖,那些无赖便有进身之阶了。大凡富贵人家,想一个道德之士进门,使用八人大轿去迎接,也不容易迎接得来,只有这般贪图银钱酒食的无赖,就成群结党的,不招自来,挥之不去。

  曹仁辅这时才一十四岁,身体发育已如成人。一般无赖子投他所好,替他网罗懂得些儿拳脚的人,教他的武艺。曹仁辅却是生成的体格宜于习武,那些半吊子教师能有多少本领,因图得曹仁辅的欢心,不能不各尽所长,争先恐后的传给曹仁辅。曹仁辅一学就会,二、三年下来,一般教师倒打不过曹仁辅了,一个个恭维得曹仁辅满心欢喜,随手将银钱衣物送给一般教师。成都境内懂些武艺的人,都知道曹仁辅的性情,第一喜有武术家找他过堂,第二喜打胜了听人的恭维话。他心里有了这两种喜事,便无所不可了。他生长富厚人家,不知物力艰难,只要找他过堂的人,肯向他开口,他决不露出一些儿难色。因此远近的武师,想得曹仁辅帮助的,就跑到曹家来,进门装出目空一切、豪气凌云的样子,高声说几句江湖内行话,明言要找曹仁辅见个高下。曹仁辅必欣然接待,解衣唾手,认真相打起来。动手就输给他手,却不大欢喜,必待走过多少合之后,还勉强招架一会,好好的卖个破绽,给他打跌了,才跳起身向他拱手说: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勇,如某手某脚,若不是我招架得法,躲闪得快,说不定要受重伤。曹仁辅听了这恰如题分的恭维话,直喜得心痒难搔,在这个时候,总是有求必应,多少不拘。到曹家来的武师,无一个不遂心满意,归家后,亲戚朋友得了消息,都来道贺。和曹仁辅家有关系的人,看了过不去,便将这些情形告知曹仁辅,劝他以后不要再上这种当了,他哪里肯信。他说:“会武艺的人,没有不好名的,常有拚着性命去求显名的,哪有故意输给我的道理!况且古来豪侠之士,自己有为难的事情,多不肯向人开口求助,如今这些肯向我开口,就是把我当个豪杰,我如何能学鄙吝鬼的样子,不帮助人家?”进言的碰了这个钉子,自此不肯再说了。不知曹仁辅闹成个如何的结果,且俟第三十二回再说。



第三十二回
慕剑侠荡产倾家
遣刺客报仇雪恨

  话说曹仁辅不听人劝说,不到几年工夫,即将曹元简遗传下来的产业,消耗殆尽,而远近武术家,用过堂方法来求他帮助的,仍是络绎不绝。曹仁辅手头无钱可赠,竟将衣服、古玩变卖了,去周济人家。曹仁辅的母亲,因见家境日益艰难,忧郁死了。曹仁辅孑然一身,更是没了牵挂,时常带些散碎银两在身边,出外闲游。遇见人有为难的事,便慷溉资助,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说给人听,自以为剑侠的举动,应该是这么不给人知道的。

  这日,又来了一个武士找他过堂,说是贵州人,因闻曹仁辅的大名,特地前来请教的。曹仁辅听说是特地从贵州来的,心中欢喜的了不得,以为若不是自己的威名远震,怎得有千里以外的人前来造访。当下殷勤接待,在家住了三日。第四日,曹仁辅才和那武士较量手脚。二人正待动手的时候,忽外面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布贩。那布贩进门,见二人将要比武,即立在下面观看,不上来惊动二人。二人也不在意,斗了十多个回合,那武士被曹仁辅一腿踢去,仰跌了丈多远。曹仁辅想赶上去再打,武士已托地跳了起老,连连拱手道:“住了。这一腿真是非同小可,比武二郎打蒋门神的连环步鸳鸯脚还来得厉害。我这回算得没有白跑,虽花得不少的盘缠,然见了这般高明的腿法,也很值得了。”曹仁辅被恭维得心花怒放,也连连拱手答道:“我何敢上比古人,不过我这腿法曾经高人指点,名师传授,自信也过得去。老兄多远的前来赐教,真是迎接还愁迎接不到,岂有要老兄自费盘缠的道理?看老兄一路花费了多少,请说出一个数目来,我自当如数奉还。”那武士忙说:“这怎么使得!我们当豪侠的人,岂是贪财的鄙夫?”曹仁辅不服道:“老兄说哪里话,照老兄这样说来,简直把我当鄙吝的小人了。老兄不受我的盘缠没要紧,此后还有谁肯花钱费事的,再来光顾我呢?”那武士就笑嘻嘻的说道:“既是这般说,我若执意推辞,一则辜负了足下的盛情,二则妨碍了足下进贤之路,反对不起足下。听凭给我多少,我只得老着面皮,拜足下之赐了。”曹仁辅这才高兴了,随即跑到里面,拿了一封银子出来。

  只见那个立在下面观看的布贩,这时已肩着一大叠形形色色的布走上来,向曹仁辅问买布么?曹仁辅连望都不望,挥手喝道:“不买,不买!快肩着出去吧。”那布贩笑道:“不买就不买,怎么要快肩着出去,我又不是来向你打抽丰的,便多在这里站一会儿,打什么鸟紧!”曹仁辅将手中银两交给武士,武士正待伸手去接,只见那布贩上前说道:“且慢!这银两我正用得着,给我吧!”曹仁辅两跟一翻,喝道:“你凭行么要我给你这银两?”布贩举着拳头说道:“就凭这一对拳头,要这点银两。”曹仁辅哪里把布贩看在眼里,气冲冲的问道:“你有什么本领,敢在我这里撒野?倘若打我不过,怎么样?”布贩笑道:“打你不过,你就得给我银子。”曹仁辅也哈哈笑道:“你倒想得好,你打我不过,我倒得给你银子?”布贩指着武士问道:“他打你不过,你却为什么给他银子呢?”曹仁辅道:“他是慕我的名,不远千里前来拜访,我自愿赠他银子,不与你相干。”布贩道:“我也是慕你的名来得比他更远,银子非给我不行!”

  武士见银两已将到手,无端被布贩阻挠,不由得忿火中烧,恨不得一拳将布贩打死。只是又有些怕敌不过,只得自己按纳住火性,从容向布贩发话道:“你也不要见了银子便眼红,我并不是为打抽丰到这里来的。”曹仁辅举着银子向武士道:“老哥只管收着吧。我的银子愿送给谁,便送给谁,谁也管不了我。”布贩这时却不伸手阻拦了,立在边旁,长叹了一声说道:“可怜,可怜!可惜,可惜!曹元简一生宦囊所积,并没有丧绝天良的钱在内,怎么落到你这个不肖的儿子手里,便拿来泥砂不如的浪费?”曹仁辅虽在忿怒的时候,一然听了这种语气,心里不禁吃了一惊,呆呆的望着布贩发怔,半晌才问道:“你姓什么?我浪费我的钱,犯得着你来管吗?”布贩冷笑一声道:“你自己若有本领,弄着钱来浪费,有谁管你!不过这钱是你死去的老子一生辛苦所积,由你是这么浪费了,我实在觉得可怜可惜。你出世太迟,大约也不认识我,我便是金陵齐四。”

  曹仁辅听说是金陵齐四,一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暗想:我小时,常听得母亲说,在老河口遇难,幸得金陵齐四相救的事。因那时我才有周岁,没有知觉,后来就听得母亲说起,也不大明白,不过心中有这回事的影子罢了。这布贩若固是金陵齐四,在老河口救我一家的事,必能说得出当时情景来。当下想罢,便正色向布贩说道:“金陵齐四的声名,在下耳里实在听得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还得请你老明白指教。”说着,对布贩拱拱手。

  布贩正待回答,那武士将银两揣入怀中,向曹仁辅作辞要走。布贩且不答话,伸手把武士拦住道:“你好大的胆,好狠的心,打算就这么走吗?”武士一听布贩的话,脸上登时变了颜色,折转身往外就跑,脚步比箭还快。布贩哈哈笑道:“由你跑得掉的吗?”随将右手一扬,喝一声“着”,那武士哎呀没叫出,腿一软,便就地倒了下来。布贩赶上前,一脚踏住武士,用手指着自己鼻颠说道:“你不认识我金陵齐四么?二十年前在老河口赶走你们的,就是我。你是好汉,应找着我寻仇报复,与曹家无干,并且曹家的老主人已死,这少主人在当时尚在奶妈怀中抱着,你尤不应该暗下毒手,将他打伤,外面假输给他,骗他的银两。他对你薄了吗?你与他有何仇恨?”

  那武士在地下哀求道:“望好汉饶恕。我这番到此地来,并非本意,也不是为老河口的事来寻仇。只因曹元简在清浦任上,将周三结巴问成了死罪。周三结巴的儿子周东彦,愿出一万串钱,求迟解半个月,曹元简不依,反连夜把周三结巴解走了。周东彦既知曹元简有了这杀父之仇,就在太湖落草,招聚了数十名水、旱两路的英雄,存心要和曹元简作对。那次在老河口,也就是周东彦打发我们去的,并不为劫曹元简的财物,实是要他的性命。不料有好汉出头,将我们打走,我们当时还以为好汉是曹家请的镖手,因此不敢来第二次。自后不久,周东彦就破了案,本也是要定死罪的,亏得花的钱多,办成了永远监禁,直到这回皇太后万寿,将他赦出来。他忘不了杀父之仇,特地派我到这里来。我到这里一打听,才知道曹元简已死去了好几年,又打听得他儿子曹仁辅也会几手拳脚,痴心妄想的要做剑侠。我思量要刺杀曹仁辅,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留下一场官司究竟不妥,不如投他所好,借过堂暗中伤也,使他死了都不明白。想不到又遇了好汉,但不知好汉与曹元简有何渊源,肯这么替他家出力?”

  齐四这才掉转脸来,望着曹仁辅说道:。你听明白了么?“曹仁辅已走过来,指着武士骂道:”你在我这里三日,我有何薄待了你,你竟忍心害理,暗下毒手,要我的性命?“边骂边提起脚要踢,武士大笑道:”不薄待也只有三日,周东彦厚待我三十年,抵不了你么?“

  齐四一面止住曹仁辅,一面提脚放武士起来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也是一个汉子,你把真姓名说出来,治好曹仁辅的伤,我也把你的伤治好。你和曹仁辅原没有仇恨,杀周三结巴的是曹元简,如今曹元筒已死去多年了,与曹仁辅有什么相干?并且周三结巴一生,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也不知干过了多少,确是死于王法,不是死于曹元简之手。便是曹元简活在世上,只要留得我金陵齐四一口气在,我也决不容周东彦是这么不讲情理的报仇。”

  武士道:“我姓巴,单名一个和字,安徽婺源人。原在周三结巴手下,当采盘子的伙计,周三结巴死后,就在周东彦跟前。既是有好汉出来讲和,自当遵命把他的伤治好,不过我身边没有带药,好在四川是出产草药的地方,且请好汉先治好我腿上的伤,好去寻药。”齐四笑道:“何必你亲去寻药,我代你一并治了吧!”遂对曹仁辅道:“你知道身上的伤,在什么地方么?”曹仁辅愕然说道:“我身上何曾受伤?我踢了他那一腿,他才难免不受伤呢!”

  齐四大笑道:“公子爷,你的工夫还差的太远啊!身上受了人家的致命伤,尚不知道,岂不可怜吗?你不信,且捋起裤脚,瞧瞧腿弯,看有什么形迹么?”曹仁辅哪里肯信。齐四教曹仁辅坐下来,露出右腿弯,指点给他看道:“这一点紫红指印,是你原来有的吗?”曹仁辅看了,才觉得诧异,自己用手按了按道:“一些儿不痛,怎么说是致命伤呢?并且如何会伤到这地方来呢?”齐四笑道:“你不用武二郎的连环步鸳鸯脚踢人,人家何能伤到你这地方?”这一句话提醒曹仁辅,才仿佛记得那腿踢去的时候,腿弯麻木了一下,当时因自以为打胜了,心里高兴,就没把麻木的事放在心上,这时虽是看出来了,然仍不相信这一点点伤痕,可以致命,向齐四问道:“常有断了大腿和胳膊的人,尚且能活着不死,难道这一点点伤痕,就能死人吗?”齐四长叹了一声道:“公子爷自小练武,练到今日,连这道理都不懂得,可见得实在本领不是拿钱买得来的。我这时也难得解说给你听,我这里有颗丸药,你且吞下去。”说时从怀中取出药瓶,倾了一颗丸药,给曹仁辅吞服了。又将曹仁辅的右腿揉擦了好一会,只见越揉擦越红肿起
来。一会儿,那一点指拇大的伤痕,已红肿得有碗口粗细。曹仁辅道:“怎么服了药,伤倒重了呢?”齐四道:“哪里是重了,治得急,发得快,伤只在腿上,若在一个月以后发出来,便得通身红肿了。你说能致命不能致命咧?”

  齐四治好了曹仁辅的伤,在巴和大腿上,用磁石吸出一口头发粗细、半寸多长的针来。曹仁辅不知是什么东西,接过来一看,比绝小的绣花针还短小些,一端极锋利,一端没有线眼,上面沾了些紫色的瘀血。正待开口问这是哪里来的断了线眼的绣花针,巴和已望着这针,吐舌摇头说道:“好厉害的暗器!任你有多大能为的人,也受不了这一针。”曹仁辅吃惊问道:“这也是暗器吗?这样飘轻的东西,如何能打得出手呢?”巴和笑道:“打不出手,还算得本领吗?若人人能打得出手,还算得好汉么?”

  曹仁辅道:“这上面有毒么?”齐四摇头道:“我素来不用毒药暗器。象这梅花针,更用不着毒药。打在肉里,照着血脉往里走,只要三个时辰不拔出来,便不容易出来了。多则七日,少则三日,其人必死。”遂对巴和说道:“你、我都是有缘,才得适逢其会。我与曹元简并无渊源,在老河口救了他一家性命,固是偶然相遇;就是这番到四川来,虽是闻得曹仁辅心慕剑侠的名,想成全一个心地光明的汉子,不先不后遇了你来寻仇报,因得救了他的性命,这也是偶然的事。在老河口和我动手的是你,你的面貌身法,我还仿佛记得,你若不下手点他的腿弯,我一时或者想不起来,没有仇恨的人,决不肯暗中下这种毒手。”

  曹仁辅到这时才忽然感激齐四起来,也不顾自己的腿痛,爬在地下向齐四叩头道:“你老人家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今日若没有你老人家救我,我将来伤发死了,还是一个糊涂鬼。”齐四刚待搀扶曹仁辅,巴和也向齐踏跪下道:“我这回不能替周东彦报仇,也不愿意回去再和周东彦见面了,知道你老人家是个行侠好义的英雄,情愿伺候你老人家一辈子。”

  齐四伸手将二人拉起来笑道:“好极了!跟着周东彦做强盗,本也不是英雄好汉的举动,我如今正用得着你这样的人。”说时回头问曹仁辅道:“你家的产业,搜刮起来还一共有多少?”曹仁辅见问,红了脸半晌答道:“自先母去世以后,我漫游浪费,几年来已将先父遗传下来的产业变卖干净了,所剩的就只这所房屋。然前两日都已抵押给人了。刚才那封银两,便是抵押房屋得来的。这项银两还有二百多两,不曾用去。此外没有产业了。”齐四点头道:“我正有事,需用二百多两银子,你拿来给我去用吧。”曹仁辅连声道好,即去里面取了出来,双手捧给齐四。齐四收了笑道:“你除了这点儿银子以外,别无产业了吗?”曹仁辅道:“田业房屋固是早已变卖了,就是衣服器具,也都变卖的变卖了,典押的典押了,实在除了这点银子,什么也没有了。”

  齐四道:“你此刻还只二十零岁,我把你这银子用去了,你以后的日月将如何过度呢?”曹仁辅道:“这点儿银子,你老人家便不用去,我也不能拿来过多少日月。承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我恨不得粉身碎骨的报答。这一点点银子,只愁你老人家不肯收用,至于我以后的日月怎生过度,如何反累老人家着虑?我以后就乞食度日,这银子也是应该送给你老人家的,何况我还有几家很富足的亲戚,我可以去借贷?成都有几家店铺,是从我手里借本钱去开设的,一文钱也不曾还给我,我可以向他们讨取。总而言之,不愁没钱过就是了。”齐四连连点头道:“你既这么说,我就愧领了你这番帮助的好意。”巴和从怀中取出那封银子来,要退还曹仁辅,曹仁辅不肯受,齐四向巴和道:“他好意送你,你就收用了吧!我们有缘再会。”仍肩了布匹,偕同巴和一路走了。曹仁辅挽留不住,只得望着二人出门去了。

  承受他这房屋的人,来催他搬腾出屋。曹仁辅当抵押房屋时的主意,原打算把抵押的银两,在成都做个小本生意,好好的经营,混碗饭吃,没想到银子到手,是这么耗散了。如今只得找从前借他本钱做生意的人,讨回此钱来再作计较。但是,曹仁辅一些儿不懂得世情,当借钱给人家的时候,只要人家三句话说得投机,就一千八百的拿给人家,休说要利息,要中保,连借字也不教人写一张。他所放的债,简直无丝毫凭据。这时穷困了去向人讨取,有谁肯认帐呢?曹仁辅跑了几处,不但不曾得一文钱到手,并受了人家多少气话。只因自己手中没有凭据,便打成官司也说人家不过,只得忍气吞声的罢了。曹仁辅心想:这些没天良的人,只怪我当初瞎了眼,胡乱拿钱给他们。我既没有凭据,他们自然可以不认帐。至于亲戚是生成了,不能改移的,难道我一时穷了,连亲戚都不认了吗?他哪里知道,人一没了钱,莫说亲戚,便是嫡亲的父子兄弟,也都有不肯相认的时候。曹仁辅当时有钱,只顾和一般游手好闲的无赖厮混,自称剑侠,亲戚的庆吊都不大放在心上,有时亲戚劝阻他这些无意识的举动,每每的讨他一顿抢白,这时穷了去求亲戚,自然无人肯顾念他。当面揶揄他的,倒是异口同声,直把曹仁辅气得个没奈何了。不知曹仁辅怎生了局,且俟第三十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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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9 13: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
假英雄穷途受恶气
真剑侠暗器杀强徒

  话说曹仁辅讨债告贷,受恶气,受揶揄,真急得走投无路,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家。在路上遇着平日曾受他帮助的人,这时见了他,仿佛就和他害了瘟疫症,提防传染的一般,远远的便避道而行了。曹仁辅到这时,才觉得自己一晌的行为错了。心想古来的剑侠,只有救人家急难的,没听说剑侠有急难,要人家救的。我充了一辈子的剑侠,也不知救助过多少人,到如今落得两手空空,哪有真剑侠前来救我呢。大约古来的剑侠,救人只是假话,若真和我一般肯救人,他自己必也有穷困望人救的一天。世间没有用不了的钱,而有救不尽的困苦。剑侠不做强盗,从哪里得许多的钱,和我一样随意帮助人家呢?可惜我不早几年想透这个道理,以致把困苦轮到自己来受。如今纵然悔悟,已是迟了。这房屋既经抵押给人,是不能不让给人家住的。曹仁辅将房屋让给承受抵押的人,独自出来,没有地方居住,只暂时住在客栈里。

  没有钱的人,如何能住客栈。三天不交帐,客栈主人便不把他当客人招待了。曹仁辅生长到二十零岁,几曾受过人家的轻慢。这时没有钱还房饭帐,虽是平生不能受轻慢的人,人家也不能不轻慢他。曹仁辅忍气过了几日,客栈主人估料他的行李,仅能抵这几日的房饭钱,若再住下去,加欠的便无着落了。于是客栈主人,决心下逐客令;将行李扣留下来,勒令曹仁辅光身出去。曹仁辅自觉理亏,无话可说,没精打采的出了客栈,立时成了没庙宇的游神,东走走,西站站。成都的地方虽大,竟无一处能给他息脚。他猛然想起那小说书上,常有会武艺的人,或因投就不遇,或因遭逢意外,短少盘川,流落在异乡异域,都是在街头巷尾,使几趟拳脚,求人帮助。每有遇了知己,就将他提拔出来,即算知己不容易遇着,讨碗饭充饥,是极容易的。论我的文学,因抛书太早,还不够游学的本领,至于武艺,十八般器械,都曾受过高人的指点,名师的传授。四川省的好手,少有不曾在我手底下投降的,提起我曹仁辅的声名,谁不知道!我此时虽不在异乡异域,然流落也和古时的英雄一样,现放着这繁盛的成都在此,我何不仿照古
时流落英雄的样,择一处四通八达的好场子,将生平本领当众显些出来,也可以得名,也可以得利。若有不自量的要来和我比试,我就更可扬名了。他想到这个主意,不由得精神陡长,兴会淋漓,一面在成都街上寻觅演武的场所,一面心里思量对看客应说的要求帮助的话。

  不一会,寻着了一处被火烧了房屋的地基。有好几个无业游民,弯腰曲背的,在碎砖破瓦堆中寻找火未烧化的东西,想得意外的财喜。曹仁辅立在一处平坦的地方,高声咳了嗽,想引得那些弯腰曲背的游民注意,方好开口说话。无奈那些游民,各人只顾在碎砖瓦中发见值钱的物事,任凭曹仁辅立在那里咳嗽,没一个肯牺牲宝贵的眼光,抬头望他一望。曹仁辅见咳嗽没人理会,兴头已扫去不少。思量人家虽不理会,我不能就不开口,若是一句话不说,就在这里使起拳脚来,人家看了,还不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呢?随即又咳了声嗽,满心想开口把预备应说的话,向空说了出来。无奈初次出场卖艺的人,总免不了有些怯场。何况曹仁辅是个公子少爷出身,面皮最嫩,象这样的场子,不是老走江湖的人,饶你有苏、张之舌,平日口若悬河的人,能说会道,一上这种场子,没有不慌张说不出口的。纵然已出了场,被逼得不能不老着脸开口,然口虽开口,心里预备了要说的话,胡乱说不到几句,不知怎的,自然会忘记。江湖上人称这种现象,叫做“脱线”,就是说出来的话,没有线索的意思。曹仁辅要开口又忍住,接连好几次,只在喉咙里作响。

  那些弯腰曲背的游民,这时却都注意到曹仁辅身上了,见了这种待说不说、满脸通红的怪样,有的望着发怔,有的竟张口大笑起来。曹仁辅被笑得连耳根颈都红了,要说的话更吓得深藏心腹之中,再也不敢到喉咙里来了。想想这地方往来的太少,就显出平生本领来,也没有多少人观看,这些翻砖瓦的人,是不会有钱给人的,且挨一个人多的地方再说,遂急匆匆的出火烧场,到处物色。

  凑巧,有一个庙里正在演戏酬神,看戏的人极多。曹仁辅挺着胸膛,走了进去,只见庙中挤满了的人,一个个昂头张口望着台上,台上大锣大鼓,正打得热闹。曹仁辅挤入人群,想寻觅一处空地,在庙中哪里寻找得出呢?他这时也无心看戏,在人群中挤了几个来回,只挤得一般看戏的,都望着他怒形于色。曹仁辅心里踌躇道:这时台上正在演戏,就是有空地方给我显本领,这些人也不肯丢了戏不看,来看我的拳脚。我何不在这里等台上的戏唱完了,看戏的散了儿,我便接着开场呢?主意既定,就在人群中立着,心里仍不断的计算开场如何说话。

  还好,等不多久,戏已完了。曹仁辅见台上的戏一完,一颗心不知怎的,只是怦怦的跳个不了,手脚也觉得不似平时得劲,不由得暗暗着急道:“我怎的这般不中用,人少不能开场,人多也不能开场,这成都如何有我卖艺的地方呢?”他心里一着急,就顾不得害臊了,放开喉咙,先咖了一声说道:“诸位叔伯老兄老弟,请听在下一句话。在下姓曹名仁辅,并非老在江湖卖艺的人,只因一时短少了盘川,流落在此,要求诸位叔伯兄弟,赏光帮助帮助。在下小时,胡乱学得儿手拳脚,十八般武艺也略略的懂得些儿,想在诸位叔伯兄弟面前,献丑一番。诸位高明,看得上眼时,赏赐在下几文,作盘川用度,若看不上眼,便求大量包涵,或下场指教几手。”

  曹仁辅这篇话一说,看完了戏要走的人,果然有大半停步回头,望着曹仁辅。年轻好事的,就围拢来,登时绕了一大圈子,将曹仁辅裹在当中。曹仁辅扎拽起衣服,对大众拱了拱手,即把他自己得意的拳脚施展出来。一趟使完,也有许多叫好的,又使了一趟,使得满头是汗,见没人肯丢钱,只得向大众作个团圈揖说道:“叔伯兄弟赏光帮助几文。”看的人听了,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有肯伸手去袋中掏钱的。曹仁辅以为使的趟数太少了,咬紧牙关,又使了一趟,再看那些看客,已悄悄的退去了不少了,剩下的看客,十九衣裳槛搂,不是有钱给人的。自己累出一身大汗,不曾得着一文钱,心里实在不甘,气忿忿的说道:“在下已说明在先,使出来的拳脚,看不上眼时,请诸位指教,若勉强看得上眼,就得请赏光帮助几文。在下不是吃了饭没事做,使拳脚玩耍,也不是因请生没得武艺看,特累出一身大汗给诸位解闷。诸位已看了我三趟拳脚了,既不肯下场亲指教,就得赏光几文。诸位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大约不能白看我的武艺。”说毕,两手撑腰,横眉怒目的立着,仿佛等人下场厮打的神气。

  即有两个年轻的看客,向曹仁辅冷笑了声说道:“你还想问我们要钱吗?我们不问你要钱就是开恩,可怜你这小子穷了!”曹仁辅一听这话,又是气忿,又是诧异。看那说活的两人,都是青皮模样,体魄倒很强健,挺胸竖脊的,绝对不肯饶人的气概。曹仁辅也不害怕,呸了一口问道:“你们凭什么问我要钱,我什么事要你们开恩可怜?倒请你们说给我听听。”

  那两人同时将脚向曹仁辅一伸道:“要钱便凭这个要钱。你这小子,又不瞎了眼。”曹仁辅心想这两个东西,必是踢得几下好腿,所以同时腿伸出来,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腿,素来是著名的,我原不妨和他们见个高下。不过照这两个东西的衣服气概看来,不是有钱的人,我不卖艺则已,既是在这里卖艺,有人要来和我动手,我须得要他拿出银子与我赌赛,我胜了时,便可名利双收。并且要赌赛银两,来找我比赛的也就少些,这两个东西没有钱,我赢了他也没什么趣味,遂对两人说道:“我不管你们的腿怎样!只要你们每人拿得出五十两银子,就请来和我见个高下。你们赢了,我立刻离开成都,你们输了,银子就得送给我。我是卖艺的人,银两是没有的。”

  两人一张口,就吐了曹仁辅一脸的唾沫,接着忿骂道:“你这穷小子,想银子想颠了么?”你以为我们要和你打架吗?你不瞎眼,也不瞧瞧我两人脚上的鞋子,上面是什么东西?我们都是新买来才上脚的鞋子。“曹仁辅看两人鞋尖上,都沾了些泥,心里兀自猜不出是什么道理来。被吐了一脸的唾沫,本来气得登时要发作的,奈为人一没了钱,气性就自然柔和了,况曹仁辅正在求人帮助的时候,怎敢轻易向人动怒!当下只好自己揩干了唾沫,随口答道:”你们的新鞋子也好,旧鞋子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既不是要跟我打架,为什么向我伸腿?“

  那两人见曹仁辅还不懂得,就说道:“你到这时候还装佯吗?我们这鞋子上的泥,不是你这小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踩在上面的吗?我们不教你赔鞋子,不是开恩可怜你吗?”曹仁辅这才明白,在寻觅场所的时分,无意中踩坏了两人的鞋尖。可怜曹仁辅平生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旦居这种境况,满腔怨气正无处发泄,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被人当着大家厉声谩骂,并吐这一脸的唾沫,便换一个老于人情世故的人,也决不能俯首贴耳的受了,一些儿不反抗,一时气涌上来,按纳不住,也噙着一口凝唾沫,对准离他自己近的那个青皮下死劲吐去,呸一声骂道:“你这两只死囚,戳瞎了眼吗,敢来欺负我!”边骂边要动手打两人。

  这一来却坏了。那被曹仁辅吐唾沫的青皮,叫做小辫子刘荣,也懂得几手拳脚,在成都青皮帮里是一个小小的头目。成都的青皮,大半须听他的命令,受他的指挥。凡是客路人到成都来的,只要是下九流的买卖,如看相、算命、卖药、卖武、走索、卖解,以及当流娼的,初到时总得登他的门,多少孝敬他几文,名叫“打招扶”,若不打他的招扶,迟早免不了受他的啰唣。象小辫子刘荣这种人,本来各省、各地都有,性质也都差不多,不但成都的小辫子刘荣一个。不过四川一省,这类青皮会党的势派,比各省都大些。差不多四川全省中等社会以下的人,十有九是入了什么会的。曹仁辅虽在成都长大,只因他是个公子爷出身,与那些会党不曾发生关系,也不知道那些会党的厉害,更不知小辫子刘荣就是成都的会首。刘荣原是有意与曹仁辅寻衅,见曹仁辅居然敢还吐他一口唾沫,哪里等得曹仁辅动手,当场围圈子看的人,有四、五十个是刘荣的党羽,只须刘荣用手一挥,口里喊一声“给我打这不睁眼的小子”,这四、五十人便一拥上前,争着向曹仁辅拳打脚踢。

  曹仁辅全是别人口头上的工夫,有什么真实本领?开场三趟拳,早打得汗流遍体,又肚中有些饥饿,更不似平日在家时有气力。那些如狼似虎的青皮,以为曹仁辅是个有武功的人,动手时都不肯放松半点,一脚一拳下来,全是竭尽其力的。曹仁辅不曾施展出半手工夫,容容易易的就被一般青皮横拖直拽,躺在地下不能动弹,周身无一处没打伤,头脸更伤得厉害。

  刘荣教党羽将曹仁辅按住,亲口问他服辜不服辜?曹仁辅恨不得把刘荣和一般青皮生吞活吃了,怎么肯说服辜的话!刘荣见他不说,脱下自己的鞋子来,拿鞋底板在曹仁辅脸上拍拍拍打了几下道:“你大爷的新鞋,平白被你这东西踩坏了,你连一个错字都不肯认,好象你大爷的鞋子,应该给你踩坏的一般,你是哪里来的恶霸,敢在你大爷跟前这般大胆!你这一两手毛拳,就到这里来献丑,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的码头,你连拜码头的规矩都不懂得?你大爷不教训你,有谁教训你,你服辜不服辜?”

  曹仁辅虽是被打得经受不了,然他毕竟是有些身份、有些根底的人,又生成要强的性格,宁肯给刘荣打死,不肯说出服辜的话,口里反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要少爷在你面前服辜?你尽管把我打死,十八年后,再来找你算帐。”刘荣用鞋子指着曹仁辅的脸,哈哈笑道:“你只道你大爷不敢打死你么?你大爷打死你,不过和踩死一个蚂蚁相似,即时叫地保来,给叫化子四百文大钱,赔你一片芦席,拖到荒郊野外的义冢山上,掘一个窟窿,掩埋了便完事。你大爷有的是钱,破费这几文算不了一回事。你要知道,你大爷在成都专一打硬汉,惩强梁,不结实给点儿厉害你看,你死了也不合眼。”骂着举起鞋子,又待打下,忽觉拿鞋子的手膀一软,鞋子不因不由的掉下地来。刘荣还不在意,以为是自己不曾握牢,遂弯腰想拾起鞋子再打,不知怎的右手失了知觉,五个指头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有些诧异,然还以为是用力太久,拗动了筋络,一时麻痹了,打算甩动几下,将血脉甩流通了,便可恢复原状。心里虽是这么想,无奈右膀似乎不听他的命令,就和这条臂膊与本身脱离了关系一般。但刘荣是个粗鲁人,也不肯用心研究自己的臂膊何以忽然有这种现象,更不肯说出来,好教曹仁辅听了开心。自己换了左手拾起鞋子,仍继续问曹仁辅:“服辜了么?”曹仁辅大声喝道:“要打就打,贪生怕死的不是汉子。”按着曹仁辅的青皮对刘荣道:“大哥不结实打他,他如何肯服辜?他还只道是几年前的曹大爷,有钱有势,人家怕了他,和他动起手来,故意输给他,讨他的欢喜,骗他的银子。如今他穷了,再有谁怕他?我们的兄弟,送给他打过的有好几个,难得他有今日,我们还不趁此多回打几下,更待何时?”

  小辫子刘荣一听这话,冷笑着向曹仁辅道:“谁教你此刻没有钱,你若还是和前几年一样,有的是钱送给人家,我们就有天大的本领,也仍得送给你打。你此刻既没了钱,就得给我们打回头了,这边脸打肿了,快掉过那边脸来,索性两边打的肿得一般儿大,好看点儿。人家见了,都得赶着叫你胖子呢!”刘荣说话时,将左手一举,才举得平肩窝,没想到又是一软,和右手一样,鞋子掉下地来,左膀跟着往下一垂,两条胳膊就与上吊的人相似,不知不觉的叫了声“哎哟”,遂向左右的党羽说道:“不好了?我两条胳膊好象被人砍断了似的,一些儿不由我作主了,这是什么道理?”立在两边的青皮,看了刘荣拾鞋子、掉鞋子的情形,已觉得很奇怪,听得刘荣这般说,就有两个伸手拉刘荣的胳膊,仿佛成了两条皮带,偏东倒西,就象是没有骨头的。刘荣道:“难道这小子有什么妖法吗?我的胳膊流了,不能打他,你们动手替我打他,倒看他有什么妖法……”“法”字还不曾说出,忽两脚一软,身子往后便倒,吓得众青皮都慌了手脚,连问怎么?

  大家正在忙乱,有一个青皮突然喊道:“啊唷,啊唷!从屋上飞下来两个人了。”众青皮听得,都抬起头看,不知屋上飞下来的是两个什么人,且俟第三十四回再说。



第三十四回
三侠大闹成都城
巨盗初探仁昌当

  话说众青皮见小辫子刘荣忽然倒地,大家正在忙乱,有个青皮发见屋上飞下两个人来。看两人的年纪,都在五十以外,短衣窄袖,青绢包头。望去虽是武士模样,却都赤手空拳,并且颜色和蔼,没一些恼怒的神气。众青皮见了,全不害怕。嘴快的就开口喝问道:“你们两个哪里来的,如何打屋上跳下来?”二人不作理会,分开众青皮,走到曹仁辅跟前,将要弯腰说话。

  众青皮哪知道二人厉害,见二人目中无人的样子,竟推开众人,要和曹仁辅说话,登时都鼓噪起来。相隔远些儿的,就口里发喊:“不许多管闲事!”立在面前的,以为二人是和曹仁辅要好的,必和曹仁辅一般的本领。又仗着自己人多势大,就一齐动手,向二人打去。二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平日欺负人成了习惯,太岁头上也来动土了!”二人伸直四条臂膊,抓住青皮的顶心发,拔草也似的往两边随手掼去。有的被掼到半空中,翻几个跟斗,才跌下地来,轻的跌得头昏目眩,重的跌得骨断筋折。狡猾些的,知道不好,想溜出庙去。叵耐小辫子刘荣,指挥自己党羽打曹仁辅的时候,恐怕外面有人来帮曹仁辅,或被曹仁辅走脱了,一面动手,一面就叫党羽把庙门关了,并上了门闩。那庙门又大又厚,当刘荣叫关门的时候,大家七手八脚,很容易的关上了。这时三、五个人,在手慌脚乱的时候,兀自拉扯不开。曹仁辅拚着被人打死不肯口头服辜,即紧闭双睛,等待刘荣的鞋底打下。忽听得一阵混乱,夹着呼救喊痛和卜通倒地的声音,急睁眼一看,原来齐四、巴和二人,正在如拔葱扔草一般的,抓着众青皮掼得满天飞舞。当下看了这种情景,不由得顿时精神陡长。他虽是被打得遍体鳞伤,然都是浮面的伤,不曾损坏筋骨,此时精神上一感觉愉快,就自然把身上的痛苦,都抛向九霄云外去了,从丹田一声大吼,托地跳起来。他的本领,和四、五十个强壮青皮相打,便没手脚能施展出来,而这时打跛脚老虎,却不嫌本领不济了,咬牙切齿的寻人厮打。先踢了刘荣几脚,再看一般青皮全被齐、巴二人掼倒在地了,自觉专打死蛇没有趣味。一眼望见了有几个青皮,在庙门跟前慌张乱蹿,如初进陷笼的耗子,连忙蹿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刹时都打翻在地。

  曹仁辅还待痛打,齐四、巴和已赶过来拉住。曹仁辅道:“不打死他们几个,怎出得我胸中恶气?”齐四道:“不干他们的事,我们开门走吧!”遂伸手抽去门闩,巴和拉开了庙门,三人一同走出庙。齐四向曹仁辅道:“你这番既与众青皮结下了仇怨,以后不宜在此间住了。我略略有些产业在重庆,我们且去那里,另辟码头吧!你在此间,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没有呢?”曹仁辅道:“我巴不得早一刻离开这里,心里早一刻得安乐。我父母是早已去世了,产业也早已在我手里花光了,亲戚朋友的心目中也早已没有我这个人了,我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三人遂即时起程,不日到了重庆。由齐四拿出钱来,开设一爿当店,叫仁昌当店,在重庆是极有信用的,因为利息比一般当店都轻些。

  曹仁辅本是个资性聪明的人,在成都经受一番大磨折之后,很增进了不少的经验阅历。他的文学,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然曹元简在日,不曾一刻许他荒疏。读些儿书的人,头脑毕竟清晰些,店中一切帐项,都归他经管。重庆的当店,内部的组织照例分四大部份,归四个重要的人管理:第一是管帐项的,须读书识字的人,所以曹仁辅经管;第二是管银钱的,齐四见巴和诚实稳重,便要他经管,第三是衣包的,须得内行人经管,齐四便聘请了一个老成人管理;第四是管金珠首饰的,一时得不着相当的人,齐四只得自己管了。

  那时在重庆开设典当店的,都得聘请会武艺的人或有名的镖师,常川住在店里保护。不然,就难免有强盗抢劫的事。这种当店里的镖师,在各省也常有。不过别省只有乡镇的当店,因为与官府相离太远,又人烟稀少,所以开设当店的,不能不聘请镖师保护。至于省会、府、县,便用不着这种保护的人了。惟有四川那时的情形,与别省不同,太约是因四川会党太多的原故。仁昌当店开张的时候,免不了要与重庆各大商号及典当同业的周旋联合。齐四因曹仁辅是成都有名的世家大族(清初八侠中有曹仁父,系另一人,非此曹仁辅),一切应酬都由曹仁辅出面。各大商号和典当同业的,争着向曹仁辅推荐镖师,曹仁辅因有齐四、巴和两人在店里,哪里还用得着什么镖师,自然一概谢绝了。

  开张没多日,有一个高大汉子,提一把很大的点锡酒壶来当,只要当一串铜钱。掌柜的如数给了钱和当票,大汉去了。凡是金属的物事,概归齐四经管。过不了几日,大汉便拿了当票和钱,前来赎取,掌柜的对过了号码,照例从经管人手里,取出原物交还。掌柜的将锡酒壶交还大汉,大汉接到手一看,即沉下脸向掌柜的道:“你这当店里,好对换人家当的东西吗?”掌柜连忙答道:“没有的事。不论什么希奇宝贝,当在敝店,没有对换的道理。你前日来当的,就是这把酒壶,怎么说是对换了呢?”大汉怒道:“放屁!你看见我当的,就是这把酒壶吗?你们对换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认出来了,你们还想抵赖,怪道外面都说仁昌是强盗当店。赶紧将那原当的酒壶还我,万事甘休,想抵赖是不成功的。”掌柜的一听“强盗当店”的话,也不由得冒起火来,并且自信没有对换的事,如何能忍受人家的辱骂呢?当下便也回口骂道:“你也不睁睁眼,想到这里来寻找油水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把锡酒壶,谁把它放在眼角落里!”

  二人正一个立在柜台外面,一个立在柜台里面口角。曹仁辅坐在帐桌上,都听得明白,心想:闹起来妨碍自己的生意,遂走到柜台跟前,止住掌柜的说话,自向大汉说道:“你老哥在这里当的,是什么酒壶?”大汉翻着白眼,望了曹仁辅一下,晃了晃脑袋答道:“我当的是点锡酒壶。”曹仁辅大笑道:“却也来,这不是点锡酒壶,是什么酒壶咧!”大汉也不答白:举起酒壶对准曹仁辅劈脸打来。曹仁辅慌忙躲闪,酒壶却不曾打出手,原来是做出空势子,吓曹仁辅的。曹仁辅自也止不住恼怒,顺手从柜台上提了一个紫檀木算盘,劈头扎了下去。大汉一闪身体,肘弯在磉柱上碰了一下,只碰得那合抱不交的磉柱歪在一旁,脱离磉墩足有七、八寸远近,屋檐上的瓦片,哗喳喳一阵响,纷纷掉下地来,吓得一千朝奉,抱头躲让不迭,一个个都怕房屋倒塌下来,压死了自己。就是曹仁辅,竭力装作镇静,一时也惊得呆了。

  大汉行所无事的,从地下抡起算盘来,高声向曹仁辅说道:“嗄!原来你当店里的算盘,是用了打客人的。宝号还有什么打客人的东西没有,尽管一发使出来,我正要多领教几样。”掌柜的见大汉这么凶恶,慌忙跑进里面,想报知齐四、巴和。凑巧这时齐四有事出去了,只有巴和在里面,一昕掌柜的话,也吃了一惊,走出来看那大汉,身高六尺开外,圆腰阔背,大眼浓眉,虽是武人装束,衣服的裁料却甚阔绰,不象是没有一串铜钱使用,要拿锡酒壶来当的人。又见了这种寻事生风的情形,心里已明白是有意来显本领的,遂上前向大汉拱拱手笑道。“请老兄不要动怒,他们有什么不到之处,望老兄看小弟薄面,海涵一点。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因此有言语冲撞老兄的地方,小弟就此与老兄陪罪。”说罢,又作了个揖。

  大汉仍翻起白眼,哨了巴和一下,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没有知识的人,倒会拿算盘打人呢!想必宝号是专请了这些没知识的人,坐在柜台里面,安排打客人的。”巴和忙陪笑遭:“谁敢打老兄。我们做买卖的人,只有求福的,没有求祸的,岂有客人赐顾我,倒敢向客人无礼的。”大汉扬着算盘,冷笑道:“不敢无礼,这算盘会自己跑到我手里来,这磉柱会自己跑离了磉墩?”巴和看大汉的神气,料知专凭一张嘴,向他说好话是不中用的,心里一面着急齐四怎的还不回来,一面用眼打量那离了墩的磉柱,暗揣自己的力量,能将磉柱移回原处,即挨近磉柱,运动全身气力,蹲下马去,两膀朝下抱住磉柱,仿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架势,抱稳了往上只一提,喳喇一声响,不偏不倚的已将磉柱移到墩心,呼匀了一口气,才立起身来,望着大汉笑道:“见笑,见笑!敝店因本钱不足,造出这样不坚牢的房屋,一些儿经不起挨碰。”

  大汉见了,才转了些儿笑脸,说道:“你既代替这些没知识的东西向我陪罪,好在我闪躲的快,不曾挨他们打着,果然看你的面子,就这么饶恕了他们,不过宝号换错了我的酒壶,总应该将原物给还我。”

  巴和道:“来敝店当东西的,不论大小贵贱,比时就编定了号码,按着号码赎取,从来是不会有差错的。一把锡酒壶,所值的钱也有限,若真是号码错了,不应该不将原物退还老兄,无奈实在不曾换错,请老兄仔细认清。”

  大汉点了点头道:“一把锡酒壶所值固有限,你既硬说没有换错,我也争你不过。只是我当的是点锡壶,和铜一般的坚硬,这壶好象是铅的,我赎回去也无用,不如不要了,免得看了呕气。”旋说旋用两手将酒壶一搓,酒壶随手搓成了一个锡饼,一手举起来,往砖地下一掷,陷入砖内有寸来深,如炮子打进砖里一般。

  巴和看了,心中十分纳罕,思量这厮的内外工夫,都这般厉害,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若齐四哥在家,倒不难给点儿惊人的本领他看,使他佩服,偏巧四哥这时出去了,我只用软言留他在这里,等四哥回来,即向那大汉说道:“很对不起老兄,换错了老兄的酒壶,理应赔偿,不过敝东人此时有事出外去了,小弟不敢作主,想留老兄在敝店宽坐一会,敝东大概不久就快回来了,不知老兄肯赏脸多坐一会么?”

  大汉摇头道:“我哪有工夫在这里坐地。一把锡酒壶能值多少,只要你肯认是换错了,便没有话说,我走了,有缘再见。”巴和忙上前挽留道:“老兄纵不肯赏脸多坐,愿闻尊姓大名并贵乡何处,敝东回来,也好专诚拜访。”大汉笑道:“姓名、住处是有的,但此时用不着和你说,你和我无缘。”

  巴和听了这话,心里甚是生气,只是估量自己的本领远不如大汉,不敢翻脸,只得忍气送大汉出门,回头和曹仁辅商量道:“我知齐四哥在重庆一次也不曾出过面,外面没人知道我二人在仁昌当店里。这大汉刚才的举动,好象是有意显本领,然而外人既不知仁昌当有齐四哥,这大汉却为什么要来显本领呢?这事很有些蹊跷。”曹仁辅道:“我们此时是白猜度了的,等四哥回来,将这情形对他说,看他怎样?”巴和也点头应是。

  看看天色已暗,齐四还不曾回来,曹仁辅、巴和都着急起来了。因为齐四从来不大白天出门,便是有时出门,也得与巴和或曹仁辅说知。这日齐四出门的时候,只对巴和说去看姑母。巴和并不知道齐四有姑母,自然不知道他姑母住在什么地方,当下也不曾问齐四,此去有多久才得回来。如今暂不言曹、巴二人,在店里很焦急的等候齐四回来,且先将齐四的来头履历表白一番,看官们才不至看了纳闷。因为前几回书中,金陵齐四突然出面,并不曾把齐四的来历,交代一言半语,看官们必然要疑心是作者随手拈来的人物,其实不然。金陵齐四在这部游侠传中,很是个重要角色,前几回书因是曹仁辅的正传,所以不能交代齐四的履历。

  闲话少说。相传齐四的父亲齐有光,兄妹二人都是甘凤池的徒弟,妹名齐秋霞,本领更在齐有光之上。不过齐秋霞的性质,十分温柔和顺,轻易不肯在外人跟前显自己的本领。她的造诣除了她师傅甘凤池外,没人能知道,便是她老兄齐有光,也只知道妹子的工夫比自己高强,至于高强到什么地步,却说不出所以然来。齐秋霞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四川鲁泽生。鲁泽生是个拔贡生,为人温文尔雅,学问渊博,因中年丧偶,抑郁无聊,带了些盘缠,想游历各省名胜。游到南京,下榻在齐家隔邻一个客栈里,不知如何闻得齐秋霞的名,托人到齐家说合。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谁也想不到齐秋霞,肯嫁一个纯粹的文人。鲁泽生在南京聘订了齐秋霞做继室,因在客中,不便成礼,只得约定了日期,由齐有光送妹子到四川结婚。当结婚的这日,鲁家的宾客中,有人曾听说齐有光兄妹,都是甘凤池的徒弟,各有惊人本领的。在闹新房的时分,就逼着要新娘显本领,若新娘不依,便大家闹整夜,不出新房门。齐秋霞被逼闹得无法,就低声教伴妈拿两个鸡蛋并泡一盘茶来。伴妈依言将茶和蛋取来,齐秋霞接了鸡蛋,纳在两只脚尖底下,一耸身立了起来,双手端了盘茶,向众宾客各敬一杯。众宾客见了,无不惊得吐舌摇头。齐秋霞生平,就只这次当着多人,显过这番本领,此外绝不曾有人看过她的能耐。

  齐秋霞出嫁的这年,齐四才得四、五岁,从堂兄弟排行第四,因此一般人都叫他齐四。齐四自小生成的铜筋铁骨,义烈心肠,最喜结交江湖上奇异人物。在他父亲手里练武功,练到一十六岁。那时正是洪秀全在南京称孤道寡。齐有光在李秀成幕下,很干了些惊人的事业。李秀成甚是器重他,并欢喜齐四聪明,教齐四拜在广惠和尚门下做徒弟。广惠和尚是李秀成幕下第一个精剑术的人,李秀成奉之若神明。不论军行至什么地方,广惠总不离李秀成左右。不过李秀成想差遣广惠去哪里干什么事业,广惠是不肯应命的。广惠几次劝李秀成放弃功名之念,一同入山修道,并包管李秀成的造就在自己之上。李秀成不能相从,广惠便郁郁不乐,常对李秀成左右的人说,他因爱慕李秀成身有仙骨,才相从至此,可惜功名之念太重,不肯回头。后来齐四拜在他门下,他很欢喜说:“此儿的资质,虽远不及忠王,然老僧物色数年,得此差堪自慰。”不知齐四从广惠和尚怎生学艺,且俟第三十五回再说。



第三十五回
取六合战走老将军
赏中秋救出贞操女

  话说齐四既拜广惠和尚为师,便日夜在广惠左右。齐四从他父亲学的本领,已有七、八成火候。从广惠不到三年,能耐已超过齐有光几倍了。齐四跟随李秀成,攻打六合的时候,清军中有个姓车的统领,年纪已有了五十多岁,极枭勇善战。那时临阵,虽已有了枪炮,然军中主要器械,仍是刀枪剑戟、藤牌戈矛之类。到了肉搏的时分,也是和戏台上一样,兵和兵打,将和将打。车统领在清军中,与太平军大小数十战,真是马前无三合之将。只因他为人戆直,不会逢迎巴结,不得上司的欢心,每次打仗,虽是他出力最多,论功行赏,却十九没有他的份。好在他的功名心甚是淡薄,只要上阵使他杀得痛快,旌赏绝不在意。他知道李秀成是太平军中第一个善战的人,部下奇才异能之人很多。他本来是在六合城的,听说李秀成领兵来攻六合,文武官员和满城百姓,都心惊胆战,惟有这位车统领,欢喜得磨拳擦掌,兴高彩烈的等待厮杀。齐四虽在李秀成军中三年,然不是有职责的军官,因没有冲锋打仗,斩将搴旗的必要,这回相随攻打六合,也原没有打算出阵的。只因第一次对阵,车统领一连杀伤李军好几名战将,李军的将士
,见了车统领就胆寒,几乎没人敢出战了。李秀成正思量用计除了车统领,六合城方能攻打得下。不知车统领如何知道李军中有个齐四,指名要与齐四单骑比赛。齐四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哪把车统领放在心上,一口承诺了,听凭车统领怎生比赛。

  车统领约了两边都不带一名兵士,单人独马,在六合城外选择一片大荒场交手。齐四因不曾在马上用过武,广惠教他步战。齐四遂装束停当,如期到那一片大荒场上去。只见车统领已横刀勒马,立在场中等候,远远望去,威风凛凛,俨如天神一般。车统领见齐四步行而来,即在马上高声问道:“甘凤池的徒孙就是你么?”齐四答道:“是便怎么!你既闻小爷的威名,天兵到来,应得早早投诚免死,却如何敢大胆屡伤天将?你若果真是识时务的俊杰,从速下马解甲,归顺天朝,小爷可保你不失现在的地位。”车统领笑道:“我因听说你是甘凤池的徒孙,想必本领不错,所以特地约你到这里来,见个高下。国家大事,哪有你这乳臭小儿谈论的分儿?今日相见,我不将你作叛逆看待,就是念你是凤四爷的徒孙,不相干的言语不用多说,只快把凤四爷的本领,使给我看看。”齐四一听车统领欺他年小的话,不由得大怒,一面拔刀在手,一面大声说道:“明人不做暗事。你马上,我步下,动起手来,你须讨不着便宜,下马来一同步战吧!”车统领点头下马,暗想:这小子倒很公道。二人就在荒场上,一来一往,各人施出平生本领,鏖战起来。

  论齐四的武艺,并不比车统领高强,只是齐四年轻,身躯灵便。车统领平生独到的本领是溜步,一步能溜一丈四尺远近。齐四的独到本领,也是溜步,一步能溜一丈五尺远近。齐四既战车统领不下,既跳出圈子,要和车统领比溜步,车统领不知道齐四的溜步比自己远一尺,欣然答应了。于是齐四用溜步向前跑,车统领用溜步随后追,追到跟前,一刀朝齐四脚后跟砍去,恰恰相差一尺,追赶了十来步,车统领累得一身大汗,齐四只是嘻嘻的笑。车统领停步不追了,齐四转身说道:“这下子轮到我追你了。我念你的年纪老,不用刀口砍你,只用刀背在你脚跟上做个记号,你以为如何?”车统领自料溜齐四不过,不肯受这羞辱。齐四便劝车统领投降,车统领也不肯,只承诺不再与太平军交战。车统领回营,即辞官入山访道去了。六合失了车统领,便绝不费事的攻下了。李秀成论功行赏,以齐四第一。齐四的声名,就因这事,震动遐迩了。他的声名虽然高大,却仍是朝夕不辍的跟着广惠苦练工夫。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午夜月色,清明如水,军中刁斗之声,四周相应。广惠照例每夜独坐蒲团用功,无论什么人,不许夜间进他的房,惊扰他的功课。齐四的房,紧靠着广惠。齐四这夜工夫做完了,因贪看中秋月色,不想早睡,信步走出房来,到庭院中仰天看月。此时皓月明空,微风袭面,四围刁斗声中,隐隐夹着丝竹管弦的声音,由微风送入耳鼓,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儿疑身在琼楼玉宇。兴之所至,急返身进房,取了李秀成因战走车统领赏他的一柄宝剑,回到庭院中,在月下舞跃一番。舞罢,就月光看剑,如秋水侵人,肌肤起栗。陡听得那丝竹管弦的声音截然中止了,接着便依稀仿佛的听得有哭泣之声,心中暗自疑惑道:“这四围都是兵营驻扎,半夜哪来的哭声?并且这哭声,分明是个女子,难道军中有无法无天的人,敢偷瞒着强奸民家的女子吗?这声音不到我耳里来便罢,既听得明白,不去打听个下落,如何能安睡得了呢?”齐四心里这么想着,身躯已一跃上了屋脊。在庭院中的时候,因四面房屋遮掩了,听不明方向,一到屋脊就听得那哭声,发自天王府里面。少年人好奇心重,齐四又是生成的义胆忠肝,当即提了宝剑蹿檐跃脊的,向那发哭声的地方奔去。瞬息到了宫中再听哭声,却没有了,俯着身躯,侧着耳朵,听宫里全无声息,暗想:我分明听得哭声从这里面发出,为什么一会儿就毫无声响了呢?欲待回营安歇,心里只是放不下,宫中的房屋宽广,逐层细听,到了最后一座极高的房屋,看见左首一个很大的花园。园中仿佛有人声脚步声,借着清明的月光,仔细向园中看去,只见一株大桂花树下,有好几个人立在在一块儿说话。齐四轻轻蹿到离桂树不远的一株树上,见有四个穿短衣的人,交头接耳的好象商议什么。再看树阴底下,横放着一张竹床,床脚朝天,床里躺着一个人,有被单盖着,十九是个死尸。齐四见那四人,离竹床有丈多远,竹床又在阴处,便大着胆梭下树来,绕到竹床跟前,揭开被单一看,两只瘦小的脚露了出来,一只穿着绣花弓鞋不满三寸。当揭被单的时候,觉得两脚都动弹了一下,正待将这头的被单揭开看看,耳里忽听得锄头晌,偷眼瞧那四人时,各人拿了一把铁锄,在桂花树下掘土。齐四心想:这事很是蹊跷,桂花树下如何是埋人的地方,宫里的女人死了,如何就是这般掩埋,刚才我听得女子哭泣的声音,此时就见这事,哭泣的敢莫便是这个女子?不知何人将她谋死了,不敢声张,打算悄悄埋在这树下。齐四心里在如此着想,不提防死尸忽然动起来,倒吓了一跳,连忙凑近身躯,才将被单一揭,已被掘土的人看见了,大喝一声:“什么人?”齐四一时吓慌了手脚,想走又放不下这事不问,待用武艺对付这四人,又怕被四人认出,急中生智,随手拖了那条盖死尸的被单,往自己头上一罩,口里学着鬼叫,一跳二、三丈高下,只吓得四人丢了铁锄,就往里跑,八条腿都吓软了,跑几步就跌,爬几步又跑,各人口中都“呸呀呸!”的旋跑旋喊。

  齐四眼看着四人跑的无影无踪了,才抛去被单,回身看竹床中的女尸,因在树阴之下,看不明白年龄的老少、面貌的美恶,并已否身死,只得将竹床拖到月光之下,看那女子仰面躺着,头发蓬松盖面,身体甚是苗条,上身的衣衫撕破了几处。齐四到了这时,也顾不得男女的嫌疑了,伸手解开女子胸前的衣服,在胸窝摸了一摸,尚有一丝呼吸,方思量要如何灌救,猛听得刚才四人跑去的那方面,有好多人的脚声,急急的奔来,知是那四人,纠集了许多人前来探看,只是一时没有好方法对付,独自立在竹床旁边,望着昏死过去的女子,急得搔耳爬腮,不得计较。正在这无可如何的当儿,那女子又动弹起来,这回的动却不比前两回了,竞将身躯翻了转来,喉咙里也哼出声来了。齐四见了,忙就近女子的耳边说道:“我是特地前来搭救你的人。你若能说话,就请快说,我带你出去好么?埋你的人又快来了。”是这么问了两遍,不见女子开口,听奔来的脚声越发近了,心想:我且将这女子带出宫再说。遂把被单打开,铺在地下,将女子提放被单里面,抄起被单四角,和装在布袋里面一般,提起来往背上一驮,就见有无数的灯笼火把,蜂拥一般的穿花越柳而来。齐四怎敢露面,溜到花园尽头处,双脚一顿,已上了高墙,蹿过几重房屋,拣僻静的地方放下女子来。因在蹿檐跃脊的时候,觉得女子已经醒了似的,自己原不知道女子是谁,家住什么地方,此时更深夜半,将驮着女子跑到什么所在去呢,因此不能不放下来问个仔细。女子果已清醒转来,且能在地下坐着了。

  齐四在旁说道:“我是无意中见你被难,一时不忍,救你到了此地。我并不知道你姓什么,家住那里,因何到了王宫里面,因何要将你活埋?快说出来,我好送你家去。”女子听了,抬头向左右看了一看,未开口,已掩面哭泣起来。齐四着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如何能容你在这里哭呢?你只快说你家在哪里,旁的话都不用说了。”

  女子才揩着眼泪说道:“我就因为没有家了,听了恩公问我家住哪里的话,所以不由得伤心痛哭起来。”齐四一听说是没有家的,立时觉得为难,不知要怎生处置才好,很失悔自己太孟浪,怔住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会没有家的呢,难道连亲戚也没有一处吗?听你说话,不是南京的口音,是哪一省的人咧?”

  女子道:“我姓许,是湖北黄州人。我父母兄弟姊妹,连我共十二口人,除我而外,都死在北王部下将官李德成之手。李德成当时不杀我,也不许我自尽,逼着要我做他的小,我誓死不肯相从,自尽也不知寻了多少次。李德成却又派人监守得严密,幸亏李德成的老婆仁慈,见我可怜,将我带在身边,不许李德成无礼。北王死后,李德成谋得天王宫中侍卫,移家王宫左首房屋内,自从搬进那房屋之后,李德成每乘他老婆不在跟前的时候,百般的轻侮我。他夫妻为我口角了好几次。李德成见我屡次不肯相从,渐渐的恨我入骨了。今夜因是中秋,李德成的老婆进王宫朝觐去了,李德成以为得了机缘,在家饮酒作乐,把酒喝得烂醉,又逼我相从。我不依他,他就叫左右的人,剥了我的衣服痛打,我不给他们剥,便哭叫起来,李德成恐怕哭声传进王宫去,教人拿灰袋压住我的咀脸,灰袋一到我脸上,我就昏死过去了。往后怎么样,一些儿不知道,直到此时才醒转来。虽承恩公救了我的大难,只是我一家人,都被李贼害了性命,如今却教我去哪里安身?”说到这里,又低头掩面,呜呜的哭起来了。

  齐四道:“这时哭着有什么用处,你也没有亲眷在南京吗?”女子道:“我是湖北黄州人,哪有亲眷在南京呢?”齐四到了这时,毫无主意,当在急难的时候,说不得避嫌疑,虽是年轻女子,也只得驮在背上逃走。这时既没有安顿的地点,而女子又已清醒明白,不好再用被单包裹,并且年轻男女,在夜深无人之处,两两相对,齐四是个义烈汉子,怎肯久居这嫌疑之地呢?无奈是他自己多事,无端把人驮着逃出来,论情理,论事势,都不能就这么丢了不管。抬头看看天色,东方已将发白了,只得向那女子说道:“我从小闯荡江湖,素来是以四海为家的人,今夜虽于无意中救你脱难,却没有好地方安插你。离此不远,有座清净庵,庵里的住持老尼无住,和我认识,惟有暂时送你到那里去,再作计较。”女子就地下向齐四叩头泣道:“我削发修行的志向,存了好几年了,既有这么好的所在,求恩公从速带我去便了。”

  女子身体并不曾受伤,一清醒便如常人,能起立行走,不过一脚没了弓鞋,步履十分不便,好在歇息之处,离尼庵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原来无住老尼,很有些道行。广惠和尚时常来庵里,与无住论道,齐四因此认识。但不知无住肯将自己的清净的庵院做逋逃薮,收容这女子与否,且俟第三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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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1 14: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仗锚脱险齐四倾心
代师报仇王五劝驾

  话说齐四将那女子送到清净庵里,只见无住老尼正和广惠和尚对面坐着谈话。齐四不觉怔了一怔,暗想:我在庭院中舞剑,听得哭声的时候,师傅不是独自坐在房中做功课的吗?他老人家平日在夜间,从来不见出过房门,怎的这时却到了这里?心里一面怀疑,一面紧走上前,先向无住见礼,然后向自己师傅见礼,正要开口将搭救女子的情形禀明,广惠已点头含笑说道:“不用你说,我已知道了。”

  无住向齐四合掌道:“劳居士解救了贫僧的小徒,感谢,感谢!”齐四忙鞠躬答礼,心里却是纳闷,怎么这女子是她的徒弟,师傅不是曾说她道法很高的吗,如何自己徒弟在难中几年并不去解救呢?并且这女子又没有落发出家,怎么是她的徒弟?心里正自这般疑惑,忽见这女子走到无住面前,双膝跪下说道:“师傅不就是某年某月在我家化缘,向先父母要我做徒弟的吗?”无住哈哈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你父母那时若肯将你化给我,这几年的困苦和今夜死中求活的事也没有了。”

  广惠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贫僧在此数年,只因忠王生成一身仙骨,立愿要渡脱他,也可因此减除一分浩劫。无奈数由前定,佛力都无可挽回,贫僧只好回山去了。”说时,望着齐四道:“你有了这点儿本领,此后能时时向正途上行事,保你充足有余,若仗着这点儿本领去为非作歹,将来就必至死无葬身之地。须知,我传你的本领,是因你的根基还好,想你替我多行功德。替我行的功德,也就是你自己的功德。你在此地的事,不久自然会了。此间事了之后,便是你广行功德的时候。”

  齐四听了,问师傅将去哪里?广惠不肯说,只说:“你此后的居心行事,固能不负我的期望,到了那时候,我自然来渡你。不然,你便来见我也无用。”广惠说了,即向无住告辞,转眼就不知去向了。齐四惘然回营。

  李秀成次日得了伺候广惠的兵丁呈上广惠留下告别的字条,心中甚是不快,忙传齐四上来,盘问广惠走时说了些什么,齐四依实说了,只不提搭救女子的事。李秀成听了,不免有些追悔,但是这时一身的责任太重,清兵又围攻正急,只好付之一叹。不久南京被清兵攻破了,齐有光死于乱军之中,齐四背着齐有光的尸逃出来,择地葬埋了,遂遵着广惠临别时的吩咐,游行各省,竭力救济因战事流离颠沛的人民,其间侠义之事,也不知做了多少,直到与曹仁辅见面,几十年如一日。这便是金陵齐四的略历。

  这日齐四清早起来,偶然想起自从与曹仁辅、巴和开设仁昌当店以来,已有好多日子不曾去姑母家问候,心里很有些惦记。吃过早饭,即对巴和说了,去姑母家问候一番便回,想不到走后就出了大汉来赎锡酒壶的事。

  齐四问候了他姑母,回头沿着川河行走。川河里的水,人人都知道是急流如箭,行船极不容易的。上水船拉索缆的夫子,大船要几百名,小船也得一百或数十名。齐四这时心境安闲,跟着一般拉缆的夫子,慢慢的向上流头走,细玩流水奔腾澎湃之势。船随川转,刚绕了一处山湾,耳里便听得一阵吆喝惊喊的声音,夹杂着激湍溅泼的声音,俨然如千军万马,奋勇赴敌的样子。齐四举眼看时,原来上流头有一艘大巴干船,顺着急流直冲而下,比离弦之箭还要加上几倍的快迅。相离不过二百步远近,就有一条小乌江船,正用着三五十名拉缆夫,一个个弯腰曲背的往上拉,照那大巴干船直冲而下的航线,不偏不倚正对着乌江船的船头。巴干船上的艄公连忙转舵,无奈船行太快,两船相隔又太近,艄公尽管转舵,船头仍是不能改换方向。两船上的人和岸上拉缆的夫子,见此情形,大家都慌乱起来,不约而同的齐声吆喝。齐四看了,也不由得代替乌江船若急,眼见得两船头只一撞碰,乌江船又小又在下流,断没有幸免的道理。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个大家惊慌得手无足所措的当儿,俄见乌江船舱里,猛然窜出一个中年汉子来。那汉子的身手真快,一个箭步窜到船头,一伸腰肢,右手已将搁在船头上的铁锚擎起,作势等待那巴干船头奔到切近,只一下横扫过去,“喳喇”一声响还不曾了,那巴干船便如撞在岩石上一般,船头一偏,从乌江船边挨身擦过。瞬眼之间巴干船早已奔向下流头去了,乌江船只晃了两晃,一些儿没损伤。

  那汉子这一锚没要紧,只是把船上、岸上的人,都惊得望着汉子发征,一个个倒说不出什么话来。那汉子神色自若的,从容将手中锚安放原处,就仿佛没有这回事的样子。齐四不由自主的脱口叫了一声:“好!”这“好”字才叫出口,却又甚悔孟浪似的,连忙掉转脸看旁边,好象怕被那汉子认识的一般。乌江船上的船户,六、七人围住那汉子说笑,约莫是向那汉子道谢。齐四心想:这人的本领,真是了得。我今日既亲眼看见了,岂可失之交臂,况且我店里正少一个保管首饰的人,看这人一团正直之气,又有这般本领,若能结纳下来,岂不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

  齐四虽这么思量着,却苦于水岸两隔,不便招呼,忽转念一想,我何不如此这般的做作一番,怕他不来招呼我吗?主意已定,即挨上拉缆的夫子队里,看见一个年纪稍老、身体瘦弱的夫子,拉得满头是汗,气喘气吁,一步一步的提脚不动。齐四即向这夫子说道:“可怜,可怜!你这般老的年纪,这般弱的体格,还在这里拚着性命拉缆子,我看了心里很难过。我横竖是空着手闲行,帮老哥拉一程好么?”那夫子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望了望齐四说道:“好自是好,只是你帮我拉一程只得一程,你去了仍得我自己拉。”齐四笑道:“拉一程便少了一程,你把带子给我吧!”那夫子累得正苦,有人代劳,当然欢喜,笑嘻嘻的从肩上卸下板带来,交给齐四。齐四也不往肩上搭,右手握住板带,左手朝后勾着缆予,大踏步的向前走。在前面的夫子,忽觉得肩上轻松了,都很诧异,一个个停步回头,看那乌江船,就和寻常走着顺风的船一样,急流水打在船头上,浪花溅得二,三尺高。齐四日里喝着快走,两脚更加快了些。一般拉缆夫看了,才明白是齐四的力大,独自拉着乌江船飞走,大家都不由得惊怪,见齐四走上来喊着快走,只得都伸着腰,嘻嘻哈哈的跑。也有些觉得奇怪,边跑边议论的;也有些看了高兴,口里乱嚷的。总之,哗笑的声音,比刚才吆喝的声音,还来得高大。

  乌江船上那个拿铁锚扫开巴干船的汉子,毕竟是谁?只要不是特别健忘的看官们,大概不待在下报名,都知道就是入川访友的罗大鹤。罗大鹤当下扫开了巴干船,船户都围着他称谢。他正打算仍回舱里坐地,忽觉船身震动得比前厉害,接着便听得拉缆的哗笑,一抬头就看出齐四的神力来。他入川的目的,原是访友,这时既发见了这般本领的人物,怎肯当面错过呢?就船头只一纵,跳上了岸,赶上齐四笑道:“好气力,佩服,佩服!请教好汉贵姓大名?”齐四见自己的计策验了,喜得将两手一松,抽身和罗大鹤相见。谁知一般拉缆夫,都伸着腰走,没一个得力,想不到齐四突然卸肩,那乌江船便如断了缆索,被水推得只往下控,连一般拉缆夫都被拖得立脚不住,歪歪倒倒的只往后退。坐在船里的船户,只道是真断了缆,吓得狂呼起来。亏得罗大鹤顺手捞着缆子,才将那船拉住。

  齐四倒毫不在意的,向罗大鹤拱手答道:“岂敢!阁下才是神力,真教人佩服呢!”罗大鹤谦逊了两句,彼此互道了姓名。齐四就邀请罗大鹤同回仁昌当店去。罗大鹤原无一定的去处,既遇了齐四这般人物,又殷勤邀请,那有不欣然乐从的!当下罗大鹤也不推让,即回船待开发船钱。船户因罗大鹤刚才救了一船的货物和好几人的性命,不但不肯收受罗大鹤的船钱,反争着攀留罗大鹤款待。

  罗大鹤辞了船家,与齐四一同来到仁昌当店,已是天色向晚了。曹仁辅、巴和二人正等得焦急万分,惟恐齐四这夜不回,出了意外的乱子,二人担当不起。此时见齐四同一个英气勃勃的汉子回来,二人才把心事放下。

  齐四将罗大鹤给曹、巴二人介绍了,并述了在河边相遇的始末。三人相见,彼此意气都十分相投。曹仁辅将大汉赎锡壶的经过情形,告知齐四、罗大鹤。齐四笑道:“这自是有意来探看虚实的。因为做我们这行生意的人,没有不聘请几个有名的把式,常川住在店中保护的。惟有我这里,开张了这么久,一个会把式的也不曾聘请,生意又做得这般兴旺,如何免得了有人转我们的念头!但是外路的人毕竟看不透我们的虚实,所以派了今日那大汉来,借故探看一遭。这也是合当有事,偏遇了我不在家,不能和他打个招呼。大约不出几日,他们必有一番动作,好在我们有了这位罗大哥,尽管他们怎么动作,都不用着虑。”罗大鹤见三人都是豪侠之士,也很愿意出力。

  过不了几日,这夜三更时分,果然来了八个大盗。只是哪里是齐、罗二人的对手,一个个都身受重伤的跑了。从此仁昌当店的声名,在四川一般当店之上。齐四留罗大鹤在店里,经管了一年多首饰,并将言师傅传授的本领,转教了店中几个资质好的徒弟。四川至今还有一派练八仙拳的武术家,便是从罗大鹤这回传下来的。

  罗大鹤住了年余之后,自觉不负言师傅吩咐,已将本领传了川、湘两省的徒弟,如今可去宁陵县,找神拳金光祖,替师傅报十年之仇了。罗大鹤主意既定,即日辞了齐四等一干人,驮上原来的黄包袱,起程到宁陵县。齐四等自然有一番饯送程仪举动,这都不必述他。

  从四川到宁陵,水陆数千里,在路上耽搁了不少的日子,才到宁陵。四处访问金光祖,知道的人极多,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金家,并打听得金光祖才买了一匹千里马回家。所以金禄堂推说金光祖不在家,罗大鹤能说若真不在家,我也不会来的话。

  罗大鹤当下见金光祖出来,才将肩上的包袱卸下,回头见金光祖背后,立着一个魁梧奇伟的汉子,英气逼人,料知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心想:“明枪易躲,晴箭难防”。我今日不远数千里来替师傅报仇,我只单身一人,他这里现有三个,不要动起手来,受了他们的暗算,十年之仇不曾报得,反白丢了性命,这倒不可不先事加以慎重。想罢,即向王五拱手,请教姓名。

  王五未见罗大鹤之前,只听得金光祖说这姓罗的,系老报十年之仇的话,心里很有些厌恶罗大鹤,有意要帮金光祖一臂之力。及与罗大鹤见面,不因不由的就发生了一种爱慕之念,暗想: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便是这姓罗的打输了,也甚可惜。正在这么想着,罗大鹤已向他拱手问姓名,遂走出来答礼说道:“兄弟姓王,名子斌,和金老爹也是初次相识,难得老哥今日前来,凑巧兄弟也在这里。兄弟因和两位都是初会,想从中替两位讲和。金老爹年纪虽老,十年前的本领还在,只看他老人家的精神色采,便可知道了。老哥正在壮年,既特地前来报仇,本领之高强自不待说。两下动起手来,彼此拳脚无情,不论谁胜谁败,在兄弟看来,都觉不妥。金老爹今年七十八岁。享一生神拳的声名,垂老的人,果然经不起蹉跌,就是罗老哥,好容易练就一身本领,若真有不共戴天的大仇,说不得就明知要拚却性命,也得去报。尊师十年之前,和金老爹交手,并不曾受什么重伤,怎说得上‘报仇’两个字。老哥若肯瞧兄弟的薄面,将这个字丢开。”

  金光祖听到这里,见罗大鹤很露出不愿意的神气,以为罗大鹤疑心王五这般说法,是代自己说情,年老力衰,不敢和他交手,遂不等王五再说下去,一步抢到王五跟前说道:“承五爷的好意,老朽却不敢遵命。老朽今年已活到七十八岁了,就要死也死得过了。姓言的有约在先,当时老朽已答应了他,幸亏老朽有这么高的寿,居然能等他十年。他自己没本领前来,教罗君来代替,老朽已占着上风了,但愿罗君能青出于兰,替他师傅把仇报了,老朽也了却一重心事,请五爷在旁边,给老朽壮壮声威。”

  罗大鹤见金光祖已有这么高的年纪,又听了王五讲和的话,心里本也有些活动了,只是觉得既受了自己师傅的嘱托,一时没作摆布处,因此显出踌躇的神气,并不是金光祖所推测的心事。此时忽听金光祖说言师傅没本领前来,教罗君来代替,已占了上风的话,就不由得生气起来,随即冷笑了一声说道:“既说到有约在先的话,当时我师傅不是曾说了,若他自己没有再见的缘法,也得传一个徒弟,来报这一手之仇的话吗,为什么却说人没本领前来呢?十年前的事,本来也算不了什么仇恨,不过我师傅传授我的本领,为的就是要实践那一句话,如果金老爹自觉上了年纪,只要肯说一句服老的话,我就从此告别。”

  金光祖哈哈大笑道:“黄汉升八十岁斩夏侯渊,我七十八岁怎么算老!你尽管把你师傅传授的本领尽量使出来,畏惧你的也不是神拳金光祖了。”

  罗大鹤望了望王五和金禄堂道:“两位听了,可不是我姓罗的欺负老年人。”罗大鹤说这话,就是防两人暗中帮助金光祖的意思。金光祖已明白罗大鹤的用意,即教王五和金禄堂退开一边,让出地盘来,对罗大鹤说道:“你固能欺负得下我这老年人,算是你的本领,要人帮助的,也辱没‘神拳’两字了。”

  罗大鹤至此才不说什么,只高声应了个“好”字,彼此就交起手来。这一老一少,真是棋逢对手,两方都不肯放松丝毫。初起尚是一来一往,各显身手,斗到二百多个回合以上,两人忽然结扭起来,都显出以性命相扑的样子。

  金禄堂恐怕自己祖父吃亏,多久就想跳进圈子去给罗大鹤一个冷不防。王五看出金禄堂的意思,觉得不合情理,又见金光祖并未示弱,几番将金禄堂阻住了。金禄堂这时见罗大鹤和自己祖父已结扭在一团,明知打这种结架,照例是气力弱的人吃亏,自己祖父这般年纪,如何能扭得过罗大鹤,再也忍耐不住,逞口喝了一声,刚要跳进圈子,金光祖、罗大鹤二人已同时倒地。随听得“唧喳”一声响,金光祖两脚一伸,口中喷出许多鲜血来,已是死了。罗大鹤就在这“唧喳”一声响的时候,一耸身跳了起来,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便直挺挺的站着不动。

  金禄堂看了自己祖父,被罗大鹤打得口吐鲜血而死,心中如何不痛恨,一时也就把性命不顾了,窜到罗大鹤跟前,劈胸就是一掌打去。作怪,罗大鹤竟应手而倒,连一动也不动。王五也觉得奇怪,赶上前看时,原来直挺挺站着不动的时候,便已断气了。

  金禄堂心痛袒父,抚着金光祖的尸大哭。王五也不胜悲悼,洒了几行热泪。装殓金光祖时,解出胸前的铜镜,已碎裂做几块了。罗大鹤死后,遍身肌肉都和生铁铸成的一般,惟腰眼里有一点指拇大小的地方,现出青紫的颜色,竟象是腐烂了的。

  王五十分可惜罗大鹤这般一身本领,正在英年好做事的时候,无端如此葬送,心中甚觉不快,自己拿出钱来,替罗大鹤棺殓埋葬,直待金、罗二人的坟都筑好了,沽酒祭奠了一场,才快快的取道回北京来。

  这日方到大名府境内,从一处乡镇上经过,忽见前面一家小小的茶楼门口,立着两匹很高大的黑驴,骨干都异常雄骏,鞍辔更鲜明夺目。两驴的缰索,都连鞭搭在判官头上,并没栓住,也无人看守。茶店出进的人挨驴身擦过,还有几个乡下小孩,大概是不常见这种动物,也有立在远处,抓了泥沙石子向两驴挥打的,也有拿着很长的竹枝树桠,跑到跟前戳驴屁股的。两驴都行所无事的睬也不睬,动也不动。王五骑着马缓缓的行来,这种种情形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不诧异,暗想这两条牲口,怎调得这般驯顺,骑这两条牲口的人,大约也不是寻常俗子,我口中正觉有些渴了,何不就到这茶楼喝杯茶,借此瞧瞧骑这牲口的人物。

  王五心里想着,马已到了茶楼门首,翻身跳下马来,正待拴住缰索,只见茶楼门里走出两个华服少年来。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生得剑眉隆准,飘逸绝伦;一个年才十五、六岁的光景,一团天真烂漫之气,使人一见生爱。就两少年的装束气度观察,一望便能知道是贵胄豪华公子。两少年边走边回头做出谦让的样子,原来跟在两少年背后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见那汉子的装束,象个做工的人,面貌也十分粗俗,不过眉目之间,很有一种精悍之气,步履也矫健非常,跨出茶楼门,向两少年拱了拱手道:“公子请便,后会有期。”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带着几分傲慢的态度。两少年却甚是恭顺,拱立一旁,不肯上驴,直等那汉子提步向东走了,才跳上驴背向西飞驰而去。王五看了三人的举动,不觉出神,拴好了马,走进茶楼,在临街的楼檐下拣了个坐位。

  这茶楼虽是在乡镇上,生意却不冷淡。楼上百十个座头,都坐得满满的。王五喝着茶,听得旁边座位上,有两个人谈论的话,好象与刚才所见的情形有关,随看两人也是做工的模样。只听得那一人说道:“我多久就说郭成的运气快要好了。从前同场赌钱,总是他输的回数居多,近一个月以来,你看哪一场他不赢!他如今衣服也做了几件,粮食也办得很足,连脾气都变好了,不是转了运是什么!”这一人答道:“你的眼皮儿真浅,看见有两个富贵公子和郭成谈话,就说他是转了运,赢几回钱,做几件衣服,算得什么!只一两场不顺手,怕不又把他输得精光吗?并且我看郭成,若不改变性子,他这一辈子,也就莫想有转运的时候。他仗若会点儿把式,一灌醉了几杯黄水,动不动就打人。刚才这两个阔公子,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是据我猜想,一定是闻他的名,特来跟他学武艺的。”那人听到这里,即抢着说道:“你说我眼皮儿浅,他不是转了运,怎么忽然有阔公子来跟他学武艺呢?教这样阔公子的武艺,不比做手艺强多了吗?”这人连连摆手说道:“阔公子是阔公子,与郭成什么相干!大名府的大少爷,你难道能说不是阔公子吗?那大少爷不也是跟着郭成学武艺的吗?请问你,他曾得了什么好处,倒弄得把原有的一份差使都革掉了,还挨了六十大板。你说他要转运了,我看只怕是他又要倒霉了呢!这两个阔公子不做他的徒弟则已,做了他的徒弟也不愁不倒霉。他的老娘七十多岁了,就为他的脾气不好,急成了一个气痛的毛病,时常发了,就痛得要死。他的老婆,也为他动不动打伤了人,急得躲在我家里哭,说他在府里当差的时候,结的仇怨太多,若再不和气些儿,将来难保不在仇人手里吃亏。”那人点头道:“这倒是实在话。你瞧,他又来了。”

  王五朝楼梯口看时,只见刚才送那两个少年的汉子,正走了上来。不知这汉子是谁,那两个少年是谁家的公子,且俟第三十七回再说。



第三十七回
周锡仁输诚结义
罗曜庚枉驾求贤

  话说王五见那汉子上楼,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在百十个座头上都看了一遍,好象寻找什么人似的,最后看到王五座上,恰巧和王五打了个照面,似乎要寻找的人已寻着了的样子,脸上登时露出喜色,走到王五跟前,抱了抱拳笑道:“五爷已经不认识我了么?才几年不见,五爷更发福了。”王五连忙起身拱手,一面口里含糊答应,一面心里思量,面貌虽仿佛记得是曾在哪里会过,但是一时连影子都想不起来,只得让坐说道:“惭愧,惭愧!竟想不起老哥的尊姓大名了。”

  汉子笑道:“怪不得五爷想不起,只怪那时在贵镖局里打扰的人太多。俗语说得好,一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我姓郭,单名一个成字,大名府人,因少时喜练些拳脚,略能在江湖上认识几个有本领的人,大家谈到当今豪杰之士,没一个不是推崇五爷的。有好些人投奔五爷,得了好处,因此我也到贵镖局里,想五爷赐教些拳脚,无奈那时和我一般住在贵镖局里的,约莫有二、三百人,五爷每日的应酬又忙,总轮不到有我和五爷谈话的时候。我整整的在贵镖局里打扰了四个月,虽隔不了几日,五爷就得来我们八个人住的那间房里一趟,有时见面向我们说几句客气话,有时也坐下来谈论一会,然而我同房八个人当中,只我的年纪最轻,最是拙口钝舌,不会说话,在没见五爷面的时候,心里打点了好多话,想在见面的时候,说出来请求指教;及至五爷来了,陡然间觉得一肚皮的话,不好从哪里说起,即有时打定了主意,而同房的人每次总是好象有意与我为难,自五爷进门便争先恐后的说起,非说到五爷起身走到隔壁房里去了再不住口,是这么挫了我几次,兴致也就挫得没有了。逆料便再住下去,三、五个月也不过是跟着大家吃饭睡觉,想得五爷指教武艺,是决办不到的事,也没当面向五爷告辞,就回了大名府。”

  王五听郭成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一大阵,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名为好客,实在是胡闹。真有本领的好汉,休说断不肯轻易到我那里来,即算肯赏光来了,若不自己显些能为给我看,或是素负盛名的,我何尝知道是真有本领的好汉。那时我以为是那么好客,必能结交许多豪杰之士,其实不那么好客倒好了,越是那么好客,越把天下豪杰之士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即如老哥赏脸,在敝局住了四个月,连话都不能和我说一句,幸亏老哥能原谅。我应酬太忙,不周不到之处是难免的,倘若换个气度不及老哥宽宏的,不要怪我藐视人吗?很对老哥不起,老哥如有指教的地方,如今敝局已没有宾客了,看老哥何时高兴,即请何时枉顾。敝局此刻既没有宾客,我自己一身的俗事也摆脱了许多,比几年前清闲了几倍,老哥有指教的地方,尽有工夫领教,断不至再和前次一样,失之交臂了。”

  郭成欣然答道。“从前五爷是使双钩的圣手,这几年江湖上都知道五爷改使大刀了。五爷使双钩的时候,我想五爷指点我使双钩的诀窍,如今五爷改使大刀,我更想从五爷学大刀了。我也知道大刀比双钩难使,只是能得五爷指点一番,江湖上的老话,算是受过名师的指点,高人的传授,究竟与跟着寻常教师练的不同。五爷既允许我参师,我就在这里叩头了。”说时,已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也不顾满茶楼的茶客,都掀眉睁眼的望着。

  王五起初和郭成说的,原不过初会面一番客气话。自从王五受过山西老董那番教训之后,久已谢绝宾客,辞退徒弟,几年不但没传授一个徒弟,并不曾在不相干的人跟前,使过一趟拳脚,谈过一句武艺,从前那种做名誉、喜恭维的恶劣性质,完全改除净尽了。就是有真心仰慕他本领并和他有密切关系的好青年,诚心要拜他为师,他也断不会答应。郭成是个何等身份的人,平日的性情举动怎样,王五一些不知道,怎么会随口便答应收做徒弟昵?照例说的几句客气话,万不料郭成就认为实在,竟当着大众,叩头拜起师来。郭成这么一来,倒弄得王五不知应如何才好,心里自是后悔不应该说话不检点,不当说客气话的人,也随口乱说,以致弄假成真,然口里不便表明刚才所说全是客气话,不能作数,只得且伸手将郭成扶起,默然不说什么。

  郭成双手捧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送到王五面前,又叫了几样点心,给王五吃。王五心想,这郭成平日为人行事,我虽不知道,只是就方才这两人谈论的言语推测起来,又好赌,脾气又大,七十多岁的老母为他急得气痛,老婆为他急得在邻家哭泣,他都不肯将脾气改变,其人之顽梗恶劣,就可想而知了。他如今想从我学武艺,当然对我十分恭顺,这一时的恭顺哪里靠得住。我此刻若说不肯收他做徒弟的话,显见得我说话无信,倒落他的褒贬,不如且敷衍着他,慢慢看他的行为毕竟怎样。方才谈论他的是两个做工的粗人,他们的眼界不同,他们以为是的,未必真是,他们以为不是的,也未必真不是。看这郭成的五官也还生得端正,初看似乎粗俗,细看倒很有一团正气的样子,两只眼睛更是与寻常人的不同,大概做事是很精明强干的。我局里也用得着这种帮手,便收他做个挂名的徒弟,也没什么使不得!王五是这般左思右想了好一会,才决定了将错就错,且教郭成到镖局里帮忙,一时想起骑驴的两个少年来,即向郭成问是什么人?

  郭成见问,仿佛吃惊的样子说道:“师傅不曾瞧出两人的来历么?”王五摇头道:“只在这茶楼门外见了一面,话也没交谈一句,怎生便瞧得出他们什么来历。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是哪一家做官人家的大少爷么?”

  郭成点头道:“我并不认识他们。据他两个自己说,姓吕,是亲兄弟两个。他父亲曾在广西做过藩台,如今已告老家居了。他兄弟两个生性都欢喜练武,只苦寻不着名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的本领很好,特地前来要拜我为师。哈哈,师傅,你老人家说,直隶一省之内享大声名、有真本领的好汉,还怕少了吗?如果真是诚心拜师,还怕寻不着吗?哪里有轮到我头上来的道理呢!我练武是欢喜练武,但是外面的人,休说决不至有替我揄扬,乱说我本领很好的话,就是全不懂得工夫的人,有时替我瞎吹一阵,然而他们兄弟既是贵家公子,不是闯荡江湖的人,这类瞎吹的话又如何得进他们耳里去,并且寻师学武艺,总得打听个实在,也没有胡乱听得育人说某人的本领很好,就认真去寻找某人拜师的道理。因此,他两人说的这派不近情理的话,我虽不便驳他,心里却是不信。”

  王五问道:“他们住在哪里,今日才初次在这里和你见面吗?”郭成点头道:“据他们说,就住东离城不远的乡下。今日我和这个同行的伙计,在这边桌上喝茶,眼朝街上看着,忽见两人骑着两头黑驴走过,我因见那两头牲口长得实在不错,我小时跟着父亲做了好儿年驴马生意,从来没见过有生得这么齐全的牲口,不由得立起身,仔细朝两头牲口和两人打量。两人一直走过去了,我看了两人的情形,心里不免有些泛疑,猜度他十九不是正经路数。我那年从师傅镖局里归家之后,就在大名府衙里充了一名捕班,在我手里办活了的盗案,很有几起疑难的,两年办下来,便升了捕头。什么乔装的大盗,我都见过,办的日子一久,见的大盗也多,不问什么厉害强盗,‘不落到我跟里便罢,只一落我的眼,不是我在师傅跟前敢说夸口的话,要使我瞧不出破绽,也就实不容易。今日我见了他两个,心里虽断定十之八九,只是我的捕头,在几个月以前已经因醉后打了府里的大少爷,挨了六十大板之后革了,尽管有大盗入境,也不干我的事,要我作什么理会,当下也就出他们骑着牲口过去了。谁知两人去不一会,又骑着那牲口飞也似的跑回来了,一到这楼下,两人同时跳下,将鞭子缰绳往判官头上一搁,拴都不拴一下,急匆匆的走上楼来,竟象是认识我的,直到我跟前行礼,自述来意。师傅,你老人家是江湖上的老前辈,看了他们这般举动,能相信他们确是贵家公子,确是闻我的名,特来拜师的么?”

  王五道:“这话却难断定。不见得贵家公子就不能闻得你的声名,你的声名更不见得就只江湖上人知道。你既是一个被革的捕头,他兄弟若真是强盗,特地来找着你,故意说要拜你为师,却有什么好处。你当了几年捕头,眼见的大盗自然不少,便是我在镖行里混了这半辈子,还有什么大盗没见过吗?一望就知道不是正经路数的果然很多,始终不给人看出破绽的也何尝没有。总之,人头上没写着‘强盗,两个字,谁也不能说一落眼,就确实分辨得出来。”

  郭成见王五这么说,不敢再说自已眼睛厉害的话,只得换转口气,说师傅的话不错。王五接着问道:“他兄弟要拜你为师,你怎么说呢?”郭成道:“我说两位听错了,我哪里有什么本领够得上收徒弟。纵说我懂得两手毛拳,可以收徒弟,也只能收那般乡下看牛的小孩做徒弟,如何配做两位的师傅。两位现在的工夫,已比我强了十倍,快不要再提这拜师的话,没的把我惭愧死了。两人咬紧牙关,不承认曾经练过武艺,我便懒得和他们歪缠。”

  王五道:“他们怎知道你在这楼上呢?”郭成道:“他们原是不知道的。因先到寒舍找我,我每日必到这里喝茶,家母、敝内都知道,将这茶楼的招牌告知了他两人,所以回头就跑到这里来。我刚才送他们走后,回家问家母才知道。”

  王五道:“你打算怎样呢?”郭成道:“且看他们怎样?即算他们所说是真的,是诚心要拜我为师,凭你老人家说,我正在拜你老人家为师,岂有又收旁人做徒弟的道理!不论他们如何说法,我只是还他一个‘不’字。我回家只将家母和敝内食用的东西安排停当了,能勉强支持两三个月,即刻就动身到师傅局子里来,哪怕跟师傅这种豪杰当一辈子长随,也是心悦诚服的。当捕头的时候,平日担惊受怕,一旦有起事来,没有昼夜,不分晴雨,稍不顺手,还得受追受逼,便办的得意也是结仇结怨,反不如做泥木手艺的来得自在,只是做手艺太没出息,所以情愿追随师傅。”

  王五见郭成的言谈举动也还诚实,略略的谈论了一会武艺,本领也很过得去,当下便拿了二十两银子,教郭成将家事处理停当,即到会友镖局来,直把个郭成喜得心花怒发。

  王五起身下楼,郭成恭送到门外,伺候王五上马走了,仍回到茶楼上。那两个同做手势的伙伴,迎着郭成笑道:“郭大哥真是运转兴隆了,今日只一刻工夫,凭空结识了三个骑驴跨马的大阔人,又得了那么一大包银子。去,去,去!我昨夜输给你的钱,今日定得找你捞回来。”郭成正色说道:“什么骑驴跨马的大阔人,你们道那两个后生是谁,那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大概是来邀我入伙的。我家世代清白的身子,岂肯干那些勾当!刚才走的这位,是北京会友镖局的王五爷,是我的师傅。我只有帮他出力做事的,他便再阔些,我也不能向他要钱。他送我这包银子,是给我安家的,我怎敢拿着去赌钱,此后我寻着了出头的门路,得认真好好的去干一下子,吃喝嫖赌的事,一概要断绝了。你两个多在这里喝杯茶,我有事要先回家去。”

  郭成随即付清了茶钱,回到家中,将遇见北京王五爷及拜师拿安家银两的事,详细对他老母说了。他老母道:“你刚才回来一趟,急匆匆的就走了,我的记性又不好,那两个找你的少爷,还留了一个包袱在这里,说是送给你的,我忘记向你说。”

  郭成忙道:“包袱在哪里?”他老母在床头拿了给他,打开来一看,里面几件上等衣料,和一小包金叶,约莫有十多两轻重。衣料中间,夹了一张大红帖,上写“贽敬”两个大字,下写“门生周锡仁、周锡庆顿首拜”一行小字。郭成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不好怎生摆布,暗想:怪道两人在茶楼上见我的时候,没提曾到我家的话,也有情理,我是一个已经革了的捕头,他两个就要在大名府做案,也用不着来巴结我,若真是闻名来拜师的,这就更希奇了。郭成一时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仍将包袱裹好收藏。

  次日清晨,郭成方才起床,周锡仁兄弟就来了,见面比昨日更加恭顺,更加亲热,仍是执意要拜在郭成门下。郭成笑道:“我若有本领能收徒弟,象两位这般的好徒弟,拿灯笼火把去寻找也寻找不着,何况两位亲自找上门来,殷勤求教呢?”周锡仁见郭成抵死不肯,并将包袱拿出来要退还,遂改了语气说道:“我兄弟实在是出于一片仰慕的热诚,既是尊意决不屑教诲,就请结为兄弟何如?”

  郭成便自思量:我有何德何能,可使他两人这么倾倒。我本是一个贫无立锥的人,也不怕他沾刮了我什么东西去,我又没有干什么差事,只要我自己有把握,行得正,坐得稳,更不受了他什么拖累。我若拒绝他们过于厉害了,反显得不受抬举似的。我看走了眼色,他们原是好人,倒也罢了,如我所见的不差,我太拒绝得使他们面子上过不去,反转头来咬我一口,岂不是自讨苦吃!郭成心里这么一思忖,即笑着说道:“我既没有惊人的本领,又没有高贵的身份,一个被革斥的府衙捕头,论理还不敢和两位平行平坐,如今承两位格外瞧得起我,降尊要和我结拜,我心里哪有个不愿的,不过觉得罪过罢了。”

  周锡仁、周锡庆见郭成允许了,都喜不自胜。周锡庆即去外面买了香烛、果品,并叫了一席上等酒菜,就在郭家和郭成三人当天结拜,歃血为盟。凡是结拜应经过的手续,都不厌烦琐的经过了,论年齿自是郭成居长,周锡仁次之,周锡庆最小。经过结拜手续之后,周锡仁兄弟都恭恭敬敬的登堂拜母,并拜见大嫂,又送了些衣料、食物给郭成的老母,然后三人开怀畅饮,直谈论到黄昏以后才去。第二日一早又来了,谈论了一会,觉得在家纳闷,就邀郭成去外面游逛。从此每日必来。每来一次,必有一次的馈赠,每次的馈赠,总是珍贵之品。

  郭成随处留神,察看二人的行动,只觉得温文尔雅,最是使人亲爱。二人对郭成的老母,尤能曲体意志。郭成虽不是个纯孝的人,然事母并不忤逆,少时虽因生性暴躁,手上又会些把式,时常和人相打,使他老母受气,然他老母责骂他,他只是低头顺受。这时有两个把兄弟替他曲尽孝道,他心中自是欢喜。但郭成越是见周锡仁兄弟这般举动,越是疑惑,不知是什么用意,心里惦记着和王五有约,满想早日动身到北京去。无奈每日被周锡仁兄弟缠住了,直延宕了半个多月。这日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向周锡仁说出有事须去北京的话来。周锡仁也不问去北京干什么事,更不问多久可回来,只说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们兄弟再痛饮一场,便放大哥去。郭成高兴,说就是明早动身。周锡仁兄弟这日又叫了酒席,替郭成饯了行,约了等郭成从北京回来,再团聚作乐。郭成送二人去了,就检点随身行李。家中有两个把兄弟半月来所馈赠的财物,已足够一家数年温饱之赀了,尽可放心前去。

  这夜郭成将行李拾夺停当,准备次早即行首途。胡乱睡了一夜,天光还不曾大亮,猛听得有人敲得大门响,郭成猜疑又是周锡仁兄弟来了,忙起床打开门一看,哪里是周锡仁兄弟呢?只见有两个从前在府衙里同当捕班的人,见面就叫了声郭大哥道:“不得了,不得了!大哥得救我们一救。”郭成初见时,很吃了一惊,及听得“大哥得救我一救”的话,才勉强将心神镇定了,问道:“什么事不得了,教我怎么救?”两捕班已走进门来说道:“大哥好安闲自在。你知道我们已经被逼得体无完肤了么?”郭成摇头道:“我离衙门已这么久的日子了,衙门里的事,你们没来说给我听,我如何知道!你且说为什么案子,受逼得这样厉害。”

  捕班长叹一声道:“当日有大哥在府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办不破的盗案。我们都托大哥的福,终年是赚钱不费力。自从大哥离衙之后,一般大盗吓虚了心,仍不敢在府境做案,好几个月都很安静,直到十多日以前,大概那般东西已打听得大哥不在府里了,竟敢在离城三、五里地李绅士家里打劫起来,劫去的金银珠宝共值十多万。我们有了这一件案子,已经够麻烦,够辛苦的了,谁知李家第二日才报了案,就在这夜,离城更近的黄绅士家,又被劫去好几万,还杀伤了事主黄绅士的儿子。这儿子便是直隶总督的女婿,才到一十五岁。大哥请想想,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这两案报后,仅安静了一夜,以后就更不成话了,一连八夜,居然在城里出了八处同样的乱子。上头只管在我们腿上追赃,为要顾他自己的前程,哪里还顾我们的性命,并且还禁止我们不许张扬,一日紧似一日的限逼。幸亏菩萨保佑,这三夜倒安静,我们昨夜全班简直挨了一通夜的逼。大家思到大哥身上,知道若有大哥在府里,断不至有这么要命的乱子闹出来。如今既闹到了这个糟样子,没有大哥出头,便将我们全班兄弟都活活的逼死,连家眷都上笼子,也是不中用的。我们大家商量妥当了,此刻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因图延挨一时的活命,没到大哥这里请示,已将大哥向上头保荐了。我两个此时是奉了堂谕,特来请大哥同去的。”

  郭成听完这一段话,不禁怔了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诸位兄弟才真是胡闹。我又不是个世袭的捕头,已经革役大半年了,怎么有案子起来,又来保我呢?诸位都是吃这碗饭的人,好差事却不曾见诸位保我,我如今吃自己的饭,倒教我做公家的事,诸位平日没事的时候得了薪饷,此时正是应当出力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尽管府里太爷有堂谕,我决不能同到府里去。太爷不是不知道我脾气坏,今日有事仍得用我,当日又何必因一点儿小事,将我打了又革呢?请两位回去,就拿我这话禀报也没要紧。俗语说得好:‘不做官,不受管,不当役,不受饬’。若在平日,两位肯赏光到寒舍来,我应当殷勤款留,这时一则府里的案情重大,两位肩上的担负更不轻松,不敢多使两位耽搁!二则我自己家里的事正忙,改日再迎接两位来多谈。”

  二人齐声说道:“太爷对不起大哥,我们何时不拿着说,何时不代大哥委屈。大哥难道就不念我们同事几年,没事对不起大哥的情分吗?这种案子,在我们没能为的脓包,就觉得难上加难,一辈子拚命也办不活,然拿着大哥的本领去办,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大哥这回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实在情愿来生来世,变猪变狗的报答大哥。”郭成连连摇手道:“办不到,办不到。诸位兄弟有私事教我帮忙,我若说半句含糊话,也不算是个汉子。惟有这回的公事,决不能遵命。”

  郭成的话才说到这里,虚掩着的大门,忽有人推开了。郭成眼快,一看暗道不好了,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打革郭成的大名府知府,姓罗,名曜庚,是个捐班出身,又贪又啬的人,这番竟肯屈尊枉驾,亲到一个已经革斥的捕头家来,也实在是完全为保持禄位的心思所驱使,并不是真能礼贤下士的好官。

  郭成见是罗曜庚亲来,只得趋前跪接。罗曜庚连忙双手扶起道:“本府今日才知道你是个好汉,所以特来瞧瞧你。你在衙里当差几年,没出过一件麻烦的案子,自从你走了,近来简直闹得不成话。衙里少不了你,还是跟本府一阵回衙里当差去吧!”说着,拉了郭成的手要走。不知郭成怎生摆布,且俟第三十八回再说。



第三十八回
论案情急煞罗知府
入盗穴吓倒郭捕头

  话说郭成见罗曜庚拉住自己的手要走,竟是不由分说的样子,只是急得心中乱跳,明知罗知府既亲自降尊来接,空言推诿是不能了事的,只得说道:“请大老爷返驾,下役马上就来。”罗曜庚笑道:“本府是走路来的,不妨一向走回去。”郭成没得话说,诚惶诚恐的跟着罗曜庚,直走到知府衙门。

  罗曜庚这回所以不坐大轿,不开锣喝道的摆官架子,仅带了一个亲随,步行到郭成家里,原因就为郭成是个已革的捕役,论自己的身份,断没有现任知府拜已革捕头的道理,坐着大轿招摇过市,外面知道的人必多,于自己的官格官体面都有很大的关系。然罗曜庚知道,郭成的强项性格,当那斥革郭成之后。已觉有些后悔,打了就不应革,革了就不应打,如今已斥革了这么久,自己有急难的时候,再去求他,他推托不来,没有办法!倘若郭成有意刁难,将打发去传堂谕的捕班哄出了门,就一溜烟往别处去了,或藏躲在什么地方。他既不当役,又没犯罪,简直没有强制他的方法。为要顾全自己的禄位,在势除了趁派出的捕班不曾回报的时候,亲来郭成家迎接,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时既已将郭成弄到衙里,就在签押房中,用款待有资格绅士的礼貌款待郭成,先向郭成道了歉意,才将半月来所出重重盗案,一桩一桩的述了,末了要求郭成办理。

  郭成道:“大老爷这般恩典,栽培下役,下役自然应恢感激图报。不过下役闲居了大半年,一切办案子的门道都生疏了。就是一件平常的盗案,大老爷委下役去办,下役也不见得能和当役的时候一般顺手,何况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子!下役敢断定,做这几桩大案的强盗,是从外路来的,不是本地方的人。近三夜安静,必是已携赃逃出境了,大老爷若在四、五日以前委下役办理,或者还有几成可望办活,此刻做案的既已出了境,不问叫有多大本领的人去踩缉,也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可望破案的了。”

  罗曜庚一听郭成的话,不由得脸上急变了颜色,口里不住的说道:“这却怎么得了!旁的还好说话,就是黄家的那案!上峰追得急如星火,耽延了这么多日子下来,本府受申饬尚在其次,教本府怎好再去讨限呢?”说完,急得搔耳抓腮,半晌忽抬头对郭成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能在三日之内,能将这案办活,本府赏你三千两纹银,五日之内就只二千两了。”

  郭成心想,三千两纹银,也不在少数,这些案纵说不见得定是周锡仁两兄弟做的,然他两人总脱不了关系。他两人找我拜把,必别有用意,仰慕我本领的话,不待说是假的。我与他两人绝无渊源,无端那么待我,哪有什么真心?我即算朝他待我的好处着想,也只能设法替他两人开脱一番。他们这种行为,总不正当。我既要当个汉子,终不能和他们呼同一气。罗大老爷今日亲到我家求我,我的面子也算十足了,如今更许我这么多的赏银,寻常当一辈子捕头的人,哪里容易遇着这种机会?我此刻不答应吧,一则对不起罗大老爷,二则显得我不是个能干人。万一周锡仁兄弟找我拜把和每次馈赠礼物的事,传出去有人知道了,而周锡仁兄弟又破了案,和盘托出的供将出来,我岂不好端端的,也成了一个坐地分肥的大盗窝家吗?并且罗大老爷担了这样为难的案子在自己肩上,亲自将我接到这里来,我就想不答应去办,他也决不会依我。等到他恼羞成怒,弄翻了脸硬压迫我去办,把我的母亲、妻子押起来!我不答应就办我通伙,那时我没得方法躲闪了才答应去办,也就太没有体面了。郭成想到了这一层,随即向左右和门外望了一望。

  罗曜庚会意,起身看门外无人,连忙将耳凑近郭成口边。郭成低声说了几句话,罗曜庚仍回到原位,放高了声音说道:“你还嫌本府悬的赏轻了吗,怎么没有回答?”郭成道:“不是下役敢不遵大老爷的吩咐,无奈这些案子,下役实在办不了。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不答应去办。论大老爷待下役天高地厚的恩,只要拚着性命能办得了的事,也应该拚命去办,怎敢更望大老爷的赏呢!”罗曜庚听了,陡然沉下脸来,厉声说道:“你这东西,好不识抬举,你以为此刻不在役,本府便不能勒令你去办吗?本府因曲全你一点儿颜面,好好的对你说,并许你的重赏,你竟敢有意刁难起来。你们这般东西,生成的贱骨头,不把你的家眷收押,好生对你讲,你是要推三阻四的,不肯出力的。”说罢,朝外面高叫了一声:“来!”即进来一个亲随。罗曜庚气呼呼的,吩咐叫人即刻将郭成的家眷概行拘押,好生看管。随掉转脸指着郭成道:“给你两天限,办活了便罢,违了半刻的限,仔细你的狗腿。郭成慌忙跪下来哀求道:”下役的母亲今年七十三岁了,千万求大老爷开恩,不加拘押。“罗曜庚叱道:”放屁!不拘押你的母亲,你哪里肯竭力去办!你有孝心,怕你母亲受苦,就得赶紧去办,滚吧!“郭成连连叩头说道:”无论如何,总得求大老爷宽限几日,两天的限,实在……“下面不曾说出,罗曜庚已就桌上拍了一巴掌,喝道:”住口!多一刻也不成。“说了这一句,就此怒容满面的,大踏步进去了。不一会,已将郭成的母亲和妻子,拘进了府衙。罗曜庚着人看管,非待郭成将劫案办了,不能开释。

  郭成哀求至再,没有效果,只得垂头丧气的出了府衙,一路愁眉苦脸走到家中。正打算拾夺应用的东西,做一包袱捆了,驮着出门,踩缉盗案,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喊“大哥”,郭成一听那声音,知道是周锡仁来了,口里一面答应,心里一面思量:他来得正好。我和他两兄弟虽每日同在一块儿,混了半个多月,然总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一次也不曾到他们家里去。他们所说的住处,究竟是不是确实的,我也没去过。此刻难得他们肯来,且看他们的神气怎样?郭成迎出去,只见周锡仁蹙着双眉说道:“我以为大哥已动身到北京去了,谁知竟出了意想不到的岔事,害得老伯母和大嫂,平白的受这种屈辱。我方才在路上遇着,很觉得诧异,到府衙里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因此特地来瞧大哥,一则问候问候,一则看大哥打算怎么办法,若有使用我兄弟的地方,请大哥尽管不客气的直说,凡是我兄弟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周锡庆也接着说道,我是不能帮大哥做什么事,只跑腿报信的差使,大哥肯教我去做,我也能去。”

  周锡仁放下脸,朝周锡庆叱了一声道:“大哥心里正在难过,你也和平时一样的嘻皮涎脸。”叱得周锡庆低头不做声。郭成才开口道:“承两位老弟关切,感激不尽。不过这回许多案子不似我以前经手的案子好办,并不是寻不着线索,也不是做案的远在天边,不能捕获,这其中实在有种为难之处,虽承两位老弟的盛意,肯为我出力,无奈我……”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接着叹了口气道:“世上真只有蛮不讲理的官,没有蛮不讲理的百姓。我吃的是自己的饭,穿的是自己的衣,凭什么可以压迫我做官家的事。就是这么不作理会吧,七十多岁的老娘,陷在监牢里受罪,我便是个禽兽,也不能望着老娘受罪,自己倒和没事人一样。”

  周锡仁听到这里,连忙点头说道:“大哥也不必焦虑,世间没有不了的人,便没有不了的事。有大哥这般本领,哪有办不活的案子。我兄弟自从与大哥结义,一响都是在大哥这里打扰,大哥不曾去过寒舍一次,今日老伯母和大嫂都不在家,在这里觉不方便,并且大哥看了家中冷淡的情形,心里更要难过,我想邀大哥去寒舍淡谈,心中快活点儿,办事韵精神也好一点,不知大哥的意思怎样?”

  郭成正着急找不着周锡仁兄弟的住处,得了这个邀他同去的机会,还有个不愿意的么?不过此番同去的吉凶如何,心里没一些儿把握。只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也只好不大审计利害了,当下即答道:“我正为看不惯家里这种凄冷情形,想去外面逛逛,就去府上拜望一回也使得,不是在城外么?”周锡仁道:“在城外没多远的路,同走一会儿就到了。”郭成即驮了包袱,反锁了大门,陪同周锡仁兄弟一路出城。

  步行了一里多路,只见野外有一头黑驴,正低头在那里吃草。郭成认得是周锡庆骑的那驴,刚想问周锡庆,怎么你的驴单独在这野外吃草,忽见周锡庆捏着自己的下嘴唇,吹哨子似的叫了一声,那驴便和奉了号令一般,抬头向四处一望,直朝着周锡庆奔腾而来。周锡仁对郭成拱手说道:“请大哥骑驴,我在前面引道。”郭成笑道:“那怎么使得!我一般生了两条腿,为什么不能同走?”周锡仁道:“这不是要客气的事。大哥有责任在身,岂可因行路将身体累乏,请上骑吧!这畜牲的脚步还好。”郭成哪里肯独自骑驴,教周家兄弟跟着走呢?回头对周锡庆说道:“老弟,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小,这驴平口又本是老弟骑的,今日仍是老弟骑吧!”周锡庆也不答白,笑嘻嘻的来推郭成上驴。周锡仁也帮着推挽,于是不由分说的,将郭成推上了驴背。

  周锡仁放开脚步在前走,周锡庆跟在驴子背后,把郭成夹在当中。郭成也不畏惧,只觉得这驴行走起来,仿佛腾云驾雾,两旁的景物一瞬就飞一般的退后去了,看周锡仁在前面走的脚步,并不是尽力的奔跑,不即不离的,总在前面一丈远近。郭成有些着虑周锡庆年小力弱,追赶不上,回头看时,只见他行所无事的走着,一些儿不觉吃力的样子。郭成至此才暗暗吃惊,两兄弟的本领竟高出自己十倍以上,幸亏自己的眼还不错,不曾肯收两兄弟做徒弟,若自己托大略疏忽点儿,就更要丢人了。周锡仁不停步的走,郭成坐在驴背上,也不问话,直走到日落西山,郭成大约估计程途,至少也走了四百多里路。周锡仁忽然指点着前面山坡下一片青翠的森林说道:“那里就是寒舍了。”

  郭成忙翻身下驴,两腿已坐得发麻发酸了,勉强行动了几步,才一同走到一所规模宏大的庄院。看门前的气派,俨然是王侯的邸第,大门敞开着,门内立着两排俊仆,好象知道有贵客降临,大家排班迎接似的。周锡仁握了郭成的手,向门里走着笑道:“今日辛苦了大哥,骑了这大半日的驴,只怕已累的很乏了。”郭成道:“两位老弟步行这大半日不觉乏,我便这般不中用吗?”说笑着,已进了一间大客厅。

  郭成当了几年捕头,繁华热闹的地方也曾阅历得不少,不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然看了这问客厅中的陈设,会不因不由的觉得自己一身太污秽了,坐在这种天堂也似的客厅中太不相称。这时天色虽已黑了,客厅中因点了四盏绝大的玻璃灯,照耀得与白昼的光明无异。在平时看周锡仁兄弟,也只觉得生的比一般人漂亮而已,而在这客厅灯光下看了,便觉容光焕发,神采惊人,一言一动都有飘逸出群之概,心想:我在茶楼上初次看见他兄弟,不知怎的,心里能断定他两人是大盗,半月以来,越亲近越觉初次所见的不错,此时我倒有些拿不定了。看他兄弟的潇洒丰神,分明是神仙伴侣,寻常王孙公子就有他们这般富丽,也没他们这般隽雅,更安得他们这般本领!

  郭成是这么胡思乱想,应对都失了伦次。周锡庆笑道:“大哥来了,家父还不曾知道,等我进去禀报一声。”郭成听了,才想起他兄弟还有父亲,深悔自己疏忽了,进门便应先提给老伯大人请安的话,这时只得连忙立起身,向周锡仁告罪道:“失礼,失礼!岂敢惊动老伯大人,我应进去禀安才是。”周锡仁也连忙起身答道:“托大哥的福,家君还康健,并生性好客,即刻就要出来的。”正说时,里面有脚步声响,随即有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一手支着朱红色的龙头拐杖,一手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黑竹竿旱烟筒,缓步走了出来,周锡庆紧跟在后面。

  郭成偷眼看这老人,约有五十多岁年纪,慈眉善目,白皙脸膛,衣服甚是古朴,绝没一点儿豪华气概。周锡仁上前一步,垂手躬身说道:“孩儿已把郭大哥接来了。”郭成忙叩头拜下去,老人笑容满面说道:“辛苦郭大哥了,庆儿还不快搀扶起来!”周锡庆即扶起郭成,老人先坐下来,让郭成就坐。郭成见周锡仁兄弟,都垂手侍立在老人左右,哪里敢坐呢?老人笑道:“难得郭大哥远道光临,贵客岂可不坐?”随掉头向锡仁兄弟道:“你们也都坐着吧。”周锡仁兄弟同声应“是”,仍分左右,坐在老人背后。

  郭成才沾半边屁股坐着,老人开口说道:“小儿多承郭大哥指教,感谢,感谢!他们生性顽劣,我又没有精神管教,很着虑他们在外面不懂得世情。如今承郭大哥不嫌弃他两人不成材,许他们在跟前指教,我心里便安逸了。我的年纪今年虽只有五十四岁,奈蒲柳之质,未秋先谢,已差不多象八、九十岁的人了。这也是由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才有目下这般现象。所虑的是一旦先犬马填沟壑,丢下来这两个不能自立顽儿,受人奚落,敢当面奉托郭大哥,永远念一点香火之情,我将来在九泉之下,也感念郭大哥的好处。”

  郭成听了这番言语,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方为得体,只见老人回头对周锡仁低声说了一句,也没听出说的什么,周锡仁即起身进去,没一会,就从里面开上酒菜来。珍馐杂错,水陆并陈,筵席之盛,也是郭成平生所仅见。老人并不客气,自己巍然上坐,亲自执壶,斟了一杯酒给郭成。郭成惶悚万状,幸喜老人只略用了点酒菜,便起身对周锡仁道:“我在这里,郭大哥反觉得拘束,吃喝得不舒服。你们兄弟多敬郭大哥几杯吧。”郭成和周锡仁兄弟都立起身,老人自支着拐杖进去了。郭成至此,才回复了平时的呼吸。周锡仁兄弟也登时笑语风生了,连仆从都挥之使去,三人不拘形迹的饮宴起来。彼此无所不谈,都觉得十分痛快。郭成倒恨自己的眼睛不行,当了几年捕快,两眼看惯了强盗,便看了好人也错认是强盗了。口里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很对周锡仁兄弟抱歉,尤其觉得对不起周锡仁父亲一番借重拜托的盛意。

  三人都吃喝得酒醉饭饱。约莫已到三更天气了,周锡仁道:“大哥今日劳顿过甚,应得早些安歇才是。我兄弟糊涂,一些儿不知道体贴,直闹到这时分,大哥不要见怪。”郭成笑道:“老弟说哪里话,承老伯大人和两位老弟瞧得起我,没把我当外人,才肯是这么赏脸赏饭吃,怎么倒说得上见怪的话呢?”周锡仁走到门口喊当差的,喊了两声没人应,随口骂道:“一般混蛋,难道一个个都挺尸去了吗?”周锡庆止住道:“是教人送大哥去安歇么?我们自己送吧。”对郭成笑道:“我兄弟出外的日子多,家君性情极是慈祥和易,轻易不肯动气骂人,因此宽纵得一般下人苟且偷惰,无所不至。只看我们还在这里吃喝,他们居然敢偷闲去睡觉,即可知道寒舍的纪纲不成纪纲了。”

  郭成反笑着代下人辩护道:“今夜却不能全归咎尊纪,起初老弟挥手教他们出去的时候,不是吩咐了,说这里没有用你们的事,自己会斟酒,你们滚开些,休得探头探脑的张望讨人厌的吗?他们大约都知道两位老弟的脾气不似老伯,所以不敢上来。此刻已经半夜过了,再教他们伺候着,我也说句老弟不要见怪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周锡庆点了一枝蜡烛,擎在手中,向郭成道:“我送大哥去睡。”周锡仁拱手道:“床褥粗恶不堪,大哥胡乱休息一会儿吧。”郭成遂跟着周锡庆往里面走,穿房入户,经过几间好房屋,才到一处地方,好象是一个院落,凑巧一口风吹来,将烛吹熄了,黑洞洞的看不清地方形式。周锡庆跺脚道:“坏了,把烛吹熄了,喜得就在前面,请大哥紧跟着我来。”郭成便用手搭在周锡庆肩上,慢慢的走了几步。周锡庆停步推开了一扇房门,从门里射出烛光来。周锡庆让过一边说道:“请大哥进去安歇,明早再来奉陪。”郭成踏进房去,周锡庆说了声“简慢”,随手将房门带关去了。

  郭成的酒,已有了几分醉意,又白天骑了那么多路的驴,此时也实在觉着精神来不及了,将床上的被抖开来,打算到门外小解了就睡。精神疲惫的人,旁的思想一点儿也没有了,自己两个肩上所负的责任,更是有好一会不曾想起,一面解松裤腰,一面伸手开门,拉了一下不动,以为是向外推的,就推了一下,仍是不动。一推一拉的弄了几次,好象是从外面反锁了的,而门板触在手上,又冷又硬,不似寻常的木板门,心里不免有点儿诧异,下部尿急了,看门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窟窿,只得就对着那窟窿撒了一泡尿。听尿撒在壁上的声音,非常铿锵,就如撒在铁板上一样,不由的心里更加疑惑起来,醉意也惊退了些儿。匆匆系上裤腰,用指头往壁上一敲,就听得当的一声,不是铁板是什么?忙几步走到一张小桌子跟前,将一碗油灯剔亮了,端起来向壁上去照,大约有寸来厚的铁板。没一丝缝隙,照了三方,都是如此,连窗眼没一个。上面一方,因有床帐遮掩了,然不待照已能想到断无不是铁板的道理,这一来,却把郭成的醉意完全惊醒了,双肩上的责任,也一时涌上心头来了,不觉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油碗放下,就小桌旁边一张凳子坐下来,望着铁板壁出了会神,寻思道: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呢?我当捕头时,经办了那么多离奇盗案,何尝落过人的圈套,怎么今日落到人家圈套里,这么久的时间尚兀自不明白呢?难道死生真有一定,命里该当死在这里,自会糊里糊涂的朝这条死路上跑吗?我在茶楼上初见这两个囚头,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是强盗,一点儿也不含糊。就是答应罗知府承办这案的时候,我存心也是要办这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骗我到这里来,是那么强捉住我上驴,我就应该见机,想脱身之法才是,怎么会由他两个一前一后的夹着,和押解囚犯一般的走这么远的路呢?世间那有这种举动的好人,亏我还悔恨自己,不该错疑了他们,照这种种情形看来,我简直是自己命里该这么结果,才是这么痰迷心窍。

  郭成心里自怨自艾的这般想着,两眼于有意无意之间,向四壁看有没有可以脱身的处所,一眼看到床当上的角落里,好象悬了一捆黑越越的东西,遂复起身,走到眼前一看,因灯光不甚明亮,看不清是什么,仍回身把灯剔大,端去照时,只差一点儿把郭成吓得连手中的灯都要抖落了。原来悬挂的是一大叠的人皮,有四肢完全的,也有断了手或脚的,也有连头皮须发都在上面的,有干枯了寒毛孔张得很大的,也有剥下来日子不多色泽鲜明的,总数约莫有二、三十张。每张上面,粘了一片红纸,纸上仿佛还有字迹。拖了那凳子垫脚,凑上去细看,不看到也罢了,才看了几张,已把郭成吓得“哎呀”一声,两腿就如上了麻药,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身体跟着往下一顿,倒下凳子来,将一碗油灯损在铁壁上,碰得撞钟也似的一声大响,房中即时漆黑了。不知红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字,能将郭成吓倒,郭成毕竟怎生脱险,且俟第三十九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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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2 12: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虚声误我王五殉名
大言欺人霍四动怒

  话说郭成看了人皮上所粘字迹,登时将两腿吓软了,倒在地下,灯也损熄了,半晌才慢慢的爬了起来,暗想红纸上写的,都是某年月日,在某地所剥某府或某县捕头之皮,我如今捕头虽已斥革了,但是这番出来办盗案,所做仍是捕头的事,他们既已将我骗进了陷阱,逃是逃不了,难道他们还肯放我回去吗?他们若没有将我剥皮的心思,也不会把我关在这里了。郭成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得就联想到被拘押在府里的老母、妻子,觉得自己死在这里没要紧,将来老母、妻子如何过活?凡人在危难的时候,不涉想到自己的家庭身世则已,一想到这上面,心思就没有不扰乱的。郭成摸到床上躺着,一颗心胡思乱想,他这日骑了几百里的驴,本已疲劳过甚了,这时神思更倦,不知不觉的入了睡乡。

  在睡乡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刻,猛然间“当啷”一声响,惊得郭成从梦中醒来,张眼一看,仍是黑洞洞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接着又听得“哑”的一声响,铁门开了,从门外放进光来。周锡庆的声音,在门外呼着大哥道:“还不曾醒来么?”郭成听那口气,来得十分柔和,全不象是含有恶意的,便连忙答应醒来了。周锡庆道:“是时候了,请去吃早饭。”郭成翻身起来,见周锡庆仍是笑嘻嘻的,和平时一般的神气,并没一些儿要加害的样子,心里略安了些,走出铁屋来,看天色已是中午时分了。跟着周锡庆走过几间房屋,都没一点陈设,看情形好象是才将器具搬开了的,直走到昨夜饮宴的客厅,只见周锡仁已立在厅中等候,酒席已安排好了,但是不见一个仆从。周锡仁对郭成拱手笑道:“昨夜很简慢了大哥,小弟心里甚是不安。此时腹中想必饥饿难挨了,就请用饭吧!”

  郭成看酒菜仍甚丰整,心里实在猜不透周锡仁兄弟的举动,只好听天由命,随口谦逊了两句,也顾不得起床还没洗漱,即就坐吃喝起来。周锡仁等到酒上三巡,即望着郭成说道:“大哥昨夜想必受了些惊恐,以为我兄弟对大哥起了不良的念头。其实我兄弟若不是真心和大哥要好,也不与大哥结拜了。大哥这回替罗知府办案,事虽出于不得已,然此次许多案件,大名府除了大哥,也实在没人配管。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这案既是大哥承办,我兄弟决不抵赖,大名府半月来所有的案子,全是我兄弟二人做的。兄弟当日交结大哥的意思,原知道大哥是大名府第一精明有眼力的人,受屈把差事革了,很有意拉大哥做个帮手,在大名府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大家远走高飞。兄弟正待教大哥带着老伯母和大嫂搬往别处去,大哥已安排上北京,我兄弟只道大哥已心心相照,用不着多说了。谁知罗知府却看上了大哥,而大哥也顿时忘却了从前的耻辱,自愿将老伯母做押当,想发那三千两银子的大财。我兄弟思量与大哥结拜一场,岂可因我兄弟两个把半生的英名丧尽。不过大哥的声名,果然要紧,我兄弟两个的性命,也不是一钱不值的。要两全之道,除了请大哥到这里来,凡事听小弟的主意而外,没有旁的方法。”

  郭成听到这里,正要问老弟是什么主意,周锡仁已向周锡庆呶嘴道:“把那东西拿来。”周锡庆应了声“是”,即起身从隔壁房里,提了一个很沉重的麻布袋来,往桌上一搁,将杯盘震得跳起来。周锡仁接着说道:“舍间此刻已全家迁徙了,只留下我兄弟两个,准备陪大哥到案。这里一点儿东西,是我兄弟两个特地留下来孝敬大哥的。”说时,伸手扯开了袋日,露出一袋的金条银锭来。

  周锡庆放下布袋,即出去牵着昨日给郭成骑的那匹黑驴,到了客厅门外丹墀里。周锡仁提了那袋金银对郭成道:“请大哥就此同行吧。我兄弟决不使大哥受累。”郭成见自己教罗知府拘押家眷的阴谋,已被周锡仁弟见道破,心里不出得有些惭愧,又见他兄弟这般举动,更是难以为情,一时也猜不透同去到案的话,是真是假,只得立起来说道:“两位既这样的盛情待我,我岂是毫无心肝的人,一些儿不知道感激!两位不肯丢我的脸,我更如何肯断送两位的性命呢?我的捕头原已革了大半年,办不了这案,也不能将我怎生追逼,两位因我就去到案的话,请快不要提了。”

  周锡仁哈哈大笑道:“大哥到这时还疑心我说的是假话吗?”说着,将手中布袋递给周锡庆,对郭成招手道:“请随我来瞧瞧就明白了。”郭成只好跟着走,周锡仁引看了几间空房道:“舍间家眷不是完全走了吗?此时都已到了三百里之外,昨夜舍弟喊人送大哥安歇,没人答应,那时就已全家动身了。我兄弟若非真意要成全大哥的威名,这时还在此地吗?”边说边回到了席上,紧接着说道:“大哥如再疑心我兄弟,待大哥有不好的念头,我当天发个誓,立刻使我兄弟照这样粉身碎骨而死。”一面说,一面用五指往桌角上一抓,抓起一块木头来,两手只几搓,搓得木屑纷纷坠地。周锡庆将布袋搭在鞍上,高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郭成再想说话,周锡仁已不由分说,和昨日来时一般的拥郭成上了驴背,仍是周锡仁在前,周锡庆在后,将郭成夹出了大门。那驴放开四蹄,腾云驾雾也似的,直跑到天色昏暗才进了大名府城。同到郭成家中,周锡仁、周锡庆各从袖中抖出铁链来,套在自己颈上说道:“请大哥就此送兄弟二人去领赏吧!老伯母、大嫂也好出来。”郭成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宁肯受逼,决不肯做这遭天下万世人唾骂的事。”周锡仁笑道:“大哥何必如此固执!我们结拜了一场,岂有眼见老伯母和大嫂被押,不设法救出来的道理?不用迟疑,就此去吧。”郭成道:“从井救人的事,也未免不近人情。大名府的案子,既是两位老弟做的,然则到案还有生理吗?”周锡仁大笑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向死路上走的?我兄弟若没有脱难的把握,也不敢做这种自投罗网的事了。不过有一句话,得先向大哥说明,兄弟在这里所做各案当中,以城外黄绅士家的最重,因伤了直隶总督的女婿,直隶总督早已着落在大名府身上要人。我兄弟一到案,自免不了是要解上去。大哥若念香火之情,将我兄弟缴案的时候,对罗知府只说这是两个大盗的头领,大名府的案子,不待说是他这一伙强盗做的,外府外县做的血案,至少也有百几十件在这两个身上。府里兵力单薄,防守不易,惟有尽夜往上解,使他的党羽措手不及,已经解上去了,便有意外,责任也就不在府里了。这段话最要紧,大哥务必说。我兄弟决不累大哥,不出大名府境,便放兄弟走,兄弟也不走。大哥听明白了么?”

  郭成踌躇道:“听是听明白了,只是这种事教我怎么敢做呢?”周锡仁生气道:“这哪里是汉子说的话!今日不敢做,昨日怎的敢做?去吧!”郭成被摧逼得没有话可回答,只得答应去。周锡庆对着驮郭成的黑驴说道:“这里用你不着了,你自回去吧!”说着,在驴背上一鞭抽了,那驴自会扬头掉尾的去了。郭成随即将周锡仁兄弟牵进府衙。罗知府闻报,立刻坐堂问供,在灯光之下看了周锡仁兄弟的仪表,心里很惊疑,不相信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及问口供,都一一的承认了,并慷慨陈述在各家做案时的情形,与各家报案的禀词上无一处不符合。岁曜庚这才欣喜得什么似的。

  郭成上前,照周锡仁的话说了一遍。罗曜庚能有多大见识,哪里识得破这里面的玄机奥妙!当下听了郭成的话,连说有理,定了就在这夜,挑选一哨精干兵丁,押解周锡仁兄弟动身,即时放了郭成的母亲、妻子,并如数发给了赏银。郭成叩谢了,领着母亲、妻子回家,心里高兴之中,总不免有些代周锡仁兄弟着虑,惟恐押解的人多了,二人不得脱身,万一在路上不曾逃脱,竟解到了总督衙门,那时逼起供来,追问赃物,若把结拜送金银的事供出来,却如何是好呢?郭成想到这一层,又非常害怕,如坐针毡的等了一日,计算须行八十多里,才出大名府境,队伍押着囚车,行走较平常为慢,要到黄昏时候方得出境。郭成等到了黄昏,心里就更加着急了,独自坐在院中,思量揣拟。

  这夜的月色,甚是光明,才到初更时候,月光照在瓦楞上,如铺了一层浓霜。郭成在院中,举首向天空痴望,猛见瓦楞上,有两条黑影一闪,随即听得周锡仁、周锡庆两人的声音,在屋上各呼了声“大哥”。郭成这一喜,真是喜从天降,慌忙应道:“两位老弟回来了么?快下来好谈话。”

  周锡仁答道:“我兄弟已平安到了这里,特地给大哥一个回信。大哥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我兄弟就在这里等候。”郭成道:“请下来坐一会吧,有话也慢慢地说。”周锡仁道:“对不起大哥,实在没工夫下来坐。我兄弟特地到这里来,为的是要讨大哥一句话,此后才好在江湖上行走。”郭成听周锡仁说这几句话的声音,来得十分严厉,只略停了一停,即高声答道:“好,我知道了。老弟拿去吧!”旋说旋伸着左右两个指头,往自己两只眼珠上一戳,即将两只眼珠血淋淋的钩了出来,朝屋一掼。只听得周锡仁兄弟,同时打了一个哈哈,以后便没听得一些儿声息了。

  郭成从此就成了个没眼珠的人,什么强盗也分辨不出了,然他心里惦记着王五在茶楼上的约,恐怕王五盼望他去。这时郭成虽双目失明,一切行动都不方便,却很有了些财产,雇用了两个伺候的人,陪着他同到北京,在会友镖局住了些时。其时,西太后听得八国联军打到了北京,仓皇带着痨病壳子皇帝向西安逃跑。在北京的大官员,果然是走避一空,就是一般有点积蓄的商人,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北京居住了。郭成在这时就劝王五同去大名府,暂时避一避扰乱。王五笑道:“我开设这镖局子,为的是要仗着我们的本领,去保护别人,为什么无原无故的,也跟着一般胆小的人去躲避呢?我平日银钱到手,随即散给了一般为难的朋友,自己手中没一些积蓄。外国兵来,不见得抓着中国人就杀,我没钱的人怕什么?如果外国兵见中国人就杀,偌大一个北京城,至少也还有几十万人,有钱的有地方可逃,无钱留在北京的,若都死在外国兵手里了,我王五便逃得了这条性命,活在世上也只有这么多趣味,倒不如一同死在外国兵手里的爽快。”

  郭成听王五这么说,知道王五处境也很为难,现做着镖行生意,各省都有镖趟子出去了,他自己身上的责任很重,越是时局不安靖,他越是耽心。有他坐在局里,便发生了什么意外,还可以有方法应付,他只一走动,会友镖局在这闹得乌烟瘴气的北京城里,必然登时如一个水桶炸了箍的一般,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的,团不拢来了。因此,便不勉强他,自带着两个服侍的人,同大名府去了。

  王五自郭成走后,因联军在北京的威风极大,凡百举动,在略有心肝的中国人看了,没一件不使人伤心惨目。八国之中,尤以俄、德两国的兵为最残酷,不讲人道,就不愿出门,免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终日把局门紧紧的关着,坐在局里。想起这回肇祸的原因,不由得不痛恨那拉氏的无识,因此就联想到谭嗣同之死,更恨那拉氏刺骨。每想到伤心的时候,独自仰天大哭大号,却是一点儿眼泪也没有。平日王五的食量最大,他一个人一天所吃的,寻常五个人一天吃不了。自从联军入京,他只是喝酒了,仰天干号一阵便睡。局中无论什么人和他说话,他只呆呆的望着这人一声不做,若问他什么事,他总是回答一句:“以后再说”。

  这日,王五刚才起床,忽有一大队德国兵士,由一个官长率领着,打开局门进来。其中有一个当翻译的中国人,进门就高声呼王子斌出来。王五听说有外国兵打到局里来了,反哈哈大笑着出来,问找王子斌有甚么事?翻译迎着说道:“你就是王子斌么?”王五点头道:“不错。找我有何话说?”翻译回头向那官长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那官长凶神也似的,对众兵士挥了挥手,口里叽哩咕啰说了一句,众兵士不由分说,一拥上前,来拿王五。

  王五大喝了一声:“且慢!”腿起处,抢先的一个兵士,已被踢得从众兵士头上飞过去。同时,前后左右的德兵,纷纷的倒在地,杀猪也似的狂叫。王五正待趁这时候,追问见拿的理由。“拍!拍!拍!”陡然从人丛中几声枪响,可怜王子斌的本领虽大,只是和常人一般的血肉之躯,哪里抵挡得过无情的硝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为德国暴乱之兵所算了。王五临死的时候,只大呼了一声:“虚声误我!”当时的人士,没一个不为王五叹息,也没一个不为霍元甲欣幸。

  这日是十月初间,霍元甲正在闲着没事,和刘震声谈论武艺,忽见农劲荪走了进来。刘震声连忙迎着笑道:“师傅正觉闲着没事干,农爷来得好,请坐下来和师傅多谈谈吧!”霍元甲笑着抬起身让坐说道:“我不知怎的,近来闷的慌,除了农爷那里,又没好地方给我走,知道农爷这时也快来了,所以坐在这里等侯。”农劲荪也笑着问道:“我有一个问题,看四爷说的怎样?”霍元甲道:“什么问题?我是没读书的人,不要给难题目我做才好呢!”

  农劲荪道:“这问题倒是个难题目,就是要问四爷,闷的难过呢,还是气的难过?”霍元甲道:“闷要看是什么时候,气也要看是什么事情。你想与其受气,终不如独自纳闷的好些。”农劲荪拍手笑道:“对呀!四爷在家纳闷,哪里及得我在家受气的难过啊!”霍元甲正色问道:“有谁给气农爷受?”农劲荪道:“这气不是专给我一个人受的。我因一个人受不了,所以特地把这气送到四爷这里来,也让四爷尝尝这气的滋味,看比闷怎样!”边说边转身从洋服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卷折叠起了的报纸来,打开指着一行广告,给霍元甲看道:“请瞧吧!”

  霍元甲就农劲荪所指点的地方一看,见有几个外国字,夹杂在中国字里面,便不肯往下看了,抬头对农劲荪道:“这里面夹了和我不曾会过面的外国字,我就懒得看了,还是请农爷把这上面的意思,说给我听的爽利些。”农劲荪笑道:“这外国字不认识没关系,是一个人名字,四爷既懒得看,我就从容说给四爷听也使得。这天津地方,自从那年四爷把那个世界第一的大力士赶走路,几年来再没有不自量的外国人敢来这天津献丑了。谁知如今却有一个牛皮更大的大力士,到了上海,和那个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的俄国人一般登着广告,牛皮还比较的来得凶些。那俄国人的广告上,只夸张他自己的力量,是世界第一,虽也含着瞧不起我中国人的意思,然广告上并不曾说明出来。四爷那时看了,已是气的了不得,如今这个是某国的人,名字叫做奥比音,广告上竟明说出来,中国人当中,若也有自负有气力的人,看了他的神力不佩服的,尽管上台和他较量,他非常欢迎。不过他的力量,不是寻常冒充大力士的力量可比,身体脆弱的中国人,万不可冒昧从事,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尝试。”

  农劲荪才说到这里,霍元甲已气得立起身来,对农劲荪把双手摇着说道:“就是,不用再说了!你只说这人还在上海没有?”农劲荪道:“登他广告,特地从西洋到上海来卖艺,此刻当然还在上海。”霍元甲点头道:“这回也是少不了你的,我们就一同动身去找他吧!”农劲荪道:“我不打算陪四爷一道去,也不把这事说给四爷听了。他这广告上,虽没说出在上海卖艺多少日子,然估料总不止三、五日就走了。我这报是每日从上海寄来的,今日才见着这广告,昨日到的报还没登出,可见得他在上海还有些日子。”

  刘震声在旁听了,直喜得几乎要狂跳起来,即时显出天真烂漫的神气,问霍元甲道:“师傅带我同去么?”霍元甲知道刘震声的年纪虽大了,说话举动,有时还不脱孩子气,这时看了他那急想同去的样子,倒把自己一肚皮的气忿,平下了许多,故意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回又想同去,你记得那年正月,同去李爷家,就为你胡闹,把好好的一个摩霸,急得悬梁自尽的事么?又想同去呢!”

  刘震声因自己师傅平日素不说谎话的,此时忽听得这么说,登时如冷水浇背,不由得冷了半截,翻着两只失望的眼光,看看霍元甲,又看看农劲荪。农劲荪笑道:“你师傅去什么地方,我看总少不了有你这个。这回你师傅便真个不打算带你去,我也得要求你师傅,带你同去瞧瞧。”刘震声这才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谢谢农爷。上海地方,我只听得人说比天津热闹,还不曾去过一次呢!”

  霍元甲低头踌躇了一会,向农劲荪道:“依我的性子,巴不得立刻就和你动身,才得畅快,无奈有许多零碎事情,都在我一人肩上,我若不交代停妥就走,于我个人的信用很有关系。我自己药栈里的事,还在其次,就是我曾代替朋友在一家银号里,前后借了三万串钱,差不多要到期了,我不能不在未动身之前,交涉妥洽,因这回去上海,有多少日子耽搁此时还说不定,万一来回须耽搁到一个月以上,就更不能不迟几日动身。”

  农劲荪点头道:“四爷自己的事,四爷自去斟酌,即在商场上混,信用当然不是耍的事,我为人平生与人没有纠葛,只看四爷何时可走,便何时同走。”

  霍元甲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只管把头慢慢的摇着。农劲荪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不得解决的事,可不可对我说说呢?”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不是不可对农爷说,不过我是深知道农爷的,若农爷能代我解决时,早已说过了,何待今日呢?”农劲荪道:“但说说何妨!我虽不见得能有解决的方法,只是事情也未必因多了我一个人知道,便加多一分困难。不知霍元甲将心事说出没有,且俟第四十回再说。



第四十回
求名师示勇天津道
访力士订约春申江

  话说霍元甲见农劲荪这么说,低头半晌,忽然望着农劲荪笑道:“这话说来很长。此时我急想把这里的事,拾夺拾夺,快到上海去,且等从上海回来,再向农爷说吧!如今不要说这些闲事,耽搁了时间。”

  农劲荪道:“专去上海找那奥比音,据我想,不至要多少日子,来回打算半个月已足,意外的耽搁,料想是不会有的。”霍元甲道:“就只半个月,我也一时走不了。”农劲荪遂作辞道:“那么我就候着四爷吧!”

  农劲荪出了淮庆会馆,正待回自己的寓所,行到半路,远远的见前面有一大群的人,好象追赶着什么希奇东西看的样子,一群人都行走得很快。农劲荪的脚步,原比寻常人快的多,此时也存着一点儿好奇的念头,更把脚步放紧了些。刚行了两丈来远,只见前面追赶的人,已都停住了脚,登时围了一个大圈子。农劲荪这才从容上前,挨入人丛看时,原来是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浓眉大眼,阔背圆腰,挺胸竖脊的立在路旁,大有旁若无人的气概,一条光溜溜的黑木扁担,一头缠一个大麻布袋,袋里象是沉重的东西。就这汉子的精神气概看去,虽可使人一望而知,是一个富有气力的人,然毕竟是怎生一个来历,何以哄动了这么多人追赶着看,农劲荪一时却看不出来,只得拣身旁一个年纪略老、形象和易的人,问怎么大家都追着这汉子看。

  那人指着两这麻布袋答道:“这汉子的气力真不小,两个布袋里面,共装了一百串大钱,能挑在肩上飞跑,我们空手都跑不过他。”农劲荪心想十足制钱,每串总在六、七斤左右,一百串便有六、七百斤,在一般普通人看了,当然不能不惊奇道怪,其实若拿霍四爷的神力比起来,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吗?不过当今之世,能有几个象霍四爷那般的神力,便能赶得上这汉子的也就不可多得,当下随口又问那老年人道:“这汉子是本地人么,姓什么?此刻用制钱的很少,却挑这一百串钱去哪里使用呢?”那老年摇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不知道他挑到哪里去,我们在码头上,遇见他从船上挑了这担钱上岸,码头上的挑夫争着要替他挑,却又没一个挑得动。挑夫说至少要分做五担,这汉子不肯,很闹了一会子唇舌,挑夫才放这汉子自己挑去,我们因此跟上来看。”

  农劲荪点头道:“看装束也不象本地人。”说话对,这汉子一手托起扁担,往肩上一搁,连腰也不弯一弯,和平常挑夫挑二、三十斤东西一般的不吃力。农劲荪原打算上前打个招呼,问问姓名来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一则不愿意跟着众人追赶,一则心里也还有些踌躇,觉得这汉子眉目之间,很露出些凶恶的神气,十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便不问众人追赶的下落,直回到自己的住处。

  次日一早,霍元甲就带了刘震声走来,见面就对农劲荪笑道:“合该我们的运气好,事请非常顺手。我昨日很着虑,没有三、五日工夫,我经手的事办不停当。谁知竟出我意料之外,只一夜就把所应交涉的事,都交涉妥当了。农爷看,是不是你我的运气好呢?”农劲荪听了,自也很高兴的说道:“真是难得有这么顺手的事,既是交涉妥当了,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霍元甲笑道:“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就在今日动身,是决定了的。”

  农劲荪随即检点了自己极简便的行李,就在这日,同霍,刘二人向上海进发。

  这日到了上海,农劲荪在车站上就买了一份报纸,翻来覆去的寻了一会,并不见有记载大力士卖艺的新闻,心里很觉着诧异,暗想:外国大力士来中国卖艺的事,从来希罕得很,怎么报纸上会不登载卖艺的情形呢?并且,那大力士自己登的广告也没有了,难道就已离开了上海吗?心里一面狐疑着,一面引霍、刘二人,到四马路一家客栈里住着,自己到各处打听了一日,才很失望的回客栈,对霍元甲说道:“我们这番来的真不凑巧,不但不能如愿和奥比音交手,连奥比音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毕竟有多大的气力,也没有方法能看得见了。”

  霍元甲登时立起身来问道:“怎么呢,难道他得暴病死了吗?”农劲荪摇头道:“死却不曾死,不过此刻已不在上海了。”霍元甲道:“只要他不曾死,看他在哪里,我便追到哪里去。我既是专为找他出了天津,不见面决不罢休。他此刻到哪里去了呢?”农劲荪道:“我今日已向各方面探听得明白,奥比音这回到上海来卖艺,并不是他自觉本领了得,欺我中国没人,特地前来卖弄的,完全是个雇工性质,由一个外国资本家,想在中国内地及南洋各埠做这种投机生意,花重价雇了这个大力士来,到各通商口岸献技,座位卖得极贵,先论卖了多少钱,都是归这资本家的。奥比音只能得当时议定的工资,在上海仅卖了七日,听说资本家赚的钱已不少,直到前日才满期,昨日奥比音已经动身到南洋群岛卖力去了。”

  霍元甲问道:“怎么说直到前日才满期的话,他们议定的期只得七天吗?”农劲荪笑道:“不是,这期是上海工部局的期。在上海租界里面,不问要做什么买卖,都得先向工部局里领执照。这种买卖,到工部局领执照的时候,须自定一个限期。听说这资本家原想领一个月执照的,因租了张氏味莼园开演,味莼园的租价太大,旁的开支更太多,资本家恐怕演的日子长了,看的人不甚踊跃,反致蚀了本钱,所以只领了七天的执照。第一、二两天,果然看的人不多,资本家正在着急,却被现在上海的几个南洋华侨看上了,要求奥比音在上海演过七天之后,就到南洋群岛去。资本家见南洋有人要求,便欣然答应了。谁知三、四、五、六、七几天,看客每天增加不少,到第七天,看客更是人山人海,资本家到这时,想延期再多演几日,无奈工部局和南洋华侨部不答应,只得到期停演。奥比音已于昨日跟着几个华侨动身到南洋去了。那资本家因此地还有些未了的手续,大约尚须迟几天,方能赶到南洋去。”

  霍元甲问道:“农爷曾会见那资本家没有呢?”农劲荪道:“不曾去会,不过他住的地方,我已调查在这里了。”霍元甲道:“我们何妨就赶到南洋去呢?”农劲荪沉吟道:“去是未尝不可,但是奥比音在南洋毕竟有多久停留,我们不得而知。奥比音的资本家不在那里,奥比音本人必不能自己作主和四爷比赛。若等到那资本家动身时一同去,来回耽搁的日子,也就太多了,并且还怕他不肯和四爷比赛。”

  霍元甲不乐道:“然则我们此来,不又是自跑了吗?”农劲荪道:“我们且去会那资本家谈谈,看他如何说法。奥比音既是那资本家花钱雇用的,主权当然在资本家手里,我们此来是不是白跑,一谈就可以知道了。”霍元甲道:“好!”当下三人便一同去会奥比音的资本家。

  资本家名叫沃林,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商人,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做过二十多年的生意,很蓄积了几十万元的产业。他的住宅在静安寺路,并不是他自己建筑的房子,他的行踪从来没有一定,所做的生意,也是看市面上那项生意好做,便做那项生意,投机性质的居多。这日,霍元甲等三人去会他,凑巧他正在家中。农劲荪投了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并对传达的人略述了来拜访的意思,沃林出来,迎三人到客室里。农劲荪见礼之后说道:“我们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近来因见上海新闻纸上,登有奥比音大力士在张园献技的广告,并有欢迎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人出来比赛的话。这位敞友霍元甲君,就是敝国自命有气力的一个,因不肯辜负奥比音大力士一番登报欢迎的盛意,特地从天津到上海来,不料昨日到时,奥大力士已离开上海,又到南洋献技去了。经我向各方调查,才知道奥大力士此番来上海、南洋献技,是由先生出资聘请来的,一切的主权,都操之先生,为此就和敝友到先生这里来。敝友已是决心要和奥大力士比赛,但不知尊意怎样?”

  沃林听农劲荪说完,打量了霍元甲两眼,脸上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向农劲荪问道:“霍君不会说英国话么?”农劲荪点头道:“先生若会说中国话,敝友很愿意用中国话与先生交谈。”沃林略迟疑了一下,使用极生涩不堪的北京话问霍元甲道:“你有多大的气力?”霍元甲道:“你此时用不着问我有多大的气力,只教你那大力士和我一比赛,便知道有多大了。”

  沃林听了,不大明白。农劲荪照着译了出来,沃林道:“可惜你们来迟了几天,若正在奥比音献技的时候来了,霍君要比赛,随时都可以上台。我广告上既登出了欢迎比赛的话,有人来比赛,当然不会有旁的问题。不过此时奥比音已去南洋,没有再回上海的必要,霍君想在上海比赛,就不能没有条件了。”

  农劲荪道:“有什么条件呢?”沃林道:“专为与霍君一个人比赛,特地从南洋园到上海,时间和旅费,都得受很大的损失。将来比赛的时候,若是霍君占了胜和,倒也罢了,只怪奥比音没有能耐,不论多大的损失,是应受的,但是万一霍君比不过奥比音,也教奥比音受这时间和旅费的损失,于情理不太说不过去了吗?”

  农劲荪道:“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好和敝友商量。”沃林道:“霍君不曾见过奥比音的力量,仅看了新闻纸上的广告,就来要求比赛,依我的意见,还望霍君加以考虑。奥比音的力量,实在不比寻常,一手能拉住一辆汽车,使汽车不能够动半步,又能仰面睡在地上,能使开足速力的汽车,从他身上滚过去,他一点儿不受伤。霍君若自信力量在奥比音之上,并自信有把握可以和奥比音比赛,我再提出条件来。”

  农劲荪将沃林的话,一一翻给霍元甲听,问霍元甲的意思怎样,霍元甲笑道:“我不管奥比音的力量寻常不寻常,他既登报欢迎中国人比赛,我是特来比赛的中国人,我又非三岁、五岁的小孩,和大力士比赛,更不是一件儿戏的事,岂待这时到了此地才加以考虑?奥比音若胆怯,不敢承认比赛,只得由他,我不能勉强,敢比赛,就只看他有什么条件,爽利些说出来,但是在情理之中,我可以承认的,无不承认,不要拿恫吓的言语欺人。”

  农劲荪也照这意思,对沃林说了。沃林望着霍元甲,面上很现出惊疑的样子,踌躇了一会说道:“既是认真要比赛,就得赌赛银两,不能凭空分胜负。霍君能拿出银子来赌赛么?”农劲荪问道:“赌赛多少银子呢?”沃林道:“多则一万两,至少也得五千两。”农劲荪道:“既是赌赛银两,当然双方同样的拿出银子来,想必没有不可以的。”回头问霍元甲,霍元甲绝不犹豫的说道:“要赌一万两,便赌一万两。他敢赌,我就不敢赌吗?哪怕就因此破产,也说不得,看他定什么时候?”

  农劲荪和沃林一说,沃林半晌没有回答。农劲荪催了两遍,才答道:“此刻阳历年关已近了,我的事务很忙,时间须在明年一月才行。”农劲荪道:“阳历一月,正是阴历腊月,霍君在天津经商,腊月的事务也很忙碌,还是提早的好。”沃林连连摇头道:“提早不行,奥比音非明年一月,不能到上海来。”农劲荪道:“那就索性再迟些,定阴历明年正月的日期好么?”沃林道:“那倒使得。不过我们今日所谈的话,还不曾经过法律上的手续,不能为凭。霍君真要定约比赛,我们双方都得延律师和保证人,议妥了条件,把合同订好,方能为凭。”

  农劲荪拿这话问霍元甲,霍元甲作色说道:“大丈夫说话,已经说出了口,不到一刻工夫,怎么好意思就说不能为凭!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只知道信义是人类交接的根本。他若是不相信我为人,以为我说的活,也和他们外国人一般的不能为凭,尽管大家都拿出一万两现银子来,当面见效,谁比赢了,谁拿起银子走,要延什么律师,要清什么保证人!就在今日,由他约一个期限,定一个比赛的地点,奥比音若是毫无把握的,料想不敢冒昧到中国来卖艺,我若是胆怯不敢比赛的,他们又不曾指名找我,我何苦荒时废事的,跑到这里来和他办这比赛的交涉呢?我不以小人待他,他安敢以小人待我!”霍元甲说这话的时候,声色俱厉,沃林听不懂意思,只望着农劲荪发怔。

  农劲荪笑劝霍元甲道:“四爷不要把外国人看高了。外国人若是肯讲信义的,也不至专对中国行侵略政策了。四爷听了他这些生气话,以为他是以小人待四爷,然我听了倒很欢喜,他刚才所说延律师和保证人的办法,并不是以小人待四爷,只是以小人待自己。他就不说出这办法来,我也得要他是这么办。四爷自信得过,自不待说,我也十二分的信得四爷过,但他们是外国人,平日的行为怎样,你我一些儿不知道,刚才他亲口对我们说的话,不到一刻工夫,便好意思自行取消,自说不能为凭,四爷能保他不临时翻悔吗?等到那对,四爷荒时废事的带了银子前来赌赛,而他或因胆怯或因旁的关系,竟不履行今日的话,四爷有什么方法对付他昵?既凭了律师,又有保证人,把合同订好了,彼此都安心遵守,因是很好。万一他要中途翻悔,我们有合同在手里,他的律师和保证人,也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比仅凭口头说的来得稳妥些吗!依我的意思,合同上还得订明一条,倘若到了比赛的时期,哪方面不到或借故临时中止比赛的,只能要求于预定时期一礼拜之内,改期比赛,如改期再不到,即认为有意规避,得赔偿不误期的损失银一千两。若不订明这一条,他尽管在合同上订赌赛多少银子,临时他不来了,我们就拿着合同,也仍是一点儿用处没有。”

  霍元甲点头道:“我不曾和外国办过交涉,也没有认识的外国人,只听说外国人做事,都是说一不到二的,原来要是这么处处用法律提防着,这也就可见得外国人的信用,不是由于自重自爱的,是由于处处有所谓法律手续预为之防的。好吧,农爷知道他们的狡猾,一切都托农爷作主办了就是。农爷说好,我决没有什么话说。”

  农劲荪便对沃林道:“我们都在天津做生意,不能在这里多耽搁,延律师订合同的事,愈速愈妙,先生打算哪一天,在什么所在订呢?”沃林道:“这事的关系很大,不能随便就行,且等我延好了律师,拟妥了条件,择定了日期与地点,再通知你们。你们只把律师保证人安排好了,等我的通知。”农劲荪道:“这却使得,不过不能延长日期至一星期以外。”沃林答应了。

  农劲荪便作辞与霍、刘二人出来,商量延律师、请保证人的事。霍元甲道:“若在天津,莫说一万银子的保证人,便再多些,也容易请着。这上海地方,我此来还是初次,却教我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保证人呢?”农劲荪道:“我当时听沃林这般说,也觉得找一万两银子的保证人不易,但是不能在他跟前露出为难的样子来。我看沃林的意思,起初很藐视四爷,以为四爷决不敢比赛,便是真心要比赛,也是为虚荣心所驱使,想和外国大力士比赛一次,无论胜负,可以出出风头,所以先拿奥比音拉汽车,滚汽车的话,打算把四爷吓退。及见四爷听了,毫不在意,才想出这赌赛银两和延律师、保证人订约的题目来,以为四爷若只是想借此出风头,自己原没有比赛的把握,就断不敢拿许多银子,冒昧从事。及见四爷又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由得他不惊讶。他从欧洲把奥比音雇到上海来,为的是想借此骗几个钱。就是在广告上吹牛皮,也无非想惊动一般看客,哪里打算真有人会来比赛呢?如今见四爷说得这么认真,他一想到奥比音万一比输了,得出他拿一万两银子,平白的教他受这大的损失,如何能不着虑呢?因此,他不能不说刚才所说的话,不曾经过法律手续不能为凭的活。这就可以见得他心里对于四爷要和奥比音比赛的事,胜负毫没有把握,其所以推故要多迟几日订约,必是想打电报去南洋,问奥比音的意思怎样?奥比音回电赞成,他才放心和四爷订约,奥比音若有含糊闪烁,沃林十九会变挂,或者再提出更苛酷的条件来,使四爷不能答应,他便好趁此拒绝比赛。我所推测的如此,四爷的意思以为怎样?”不知霍元甲说出什么来,且俟第四十一回再说。



第四十一回
候通知霍元甲着急
比武艺高继唐显能

  话说霍元甲听了农劲荪推测的话,连连点头道:“大概不出这些情形。不过我们总得想个法子,使他不能拒绝比赛才好。”农劲荪道:“我们且将保证人弄妥,律师是容易聘请的,等待三、五日,若沃林没有通知书来,我们不妨再来催促他,看他怎样说法。力霍元甲道:”假若我们将律师和保证人都弄妥当了,他忽然变挂,借故不比赛了,我们不上他的当吗?“农劲荪点头道:”这自然也是一件可虑的事,不能保其绝对没有的。所以我说只先将保证人弄妥,这种保证人是由各人的交情面子找来的,找妥了不用,也不受损失。律师是非钱不行,等到临耐聘请也来得及。“

  次日,农劲荪独自出外,访了一日的朋友,想代霍元甲找一家能作一万银子保证人的商家。无奈直接或问接和农劲荪有交情的上海商人,都在报纸上或亲眼见过奥比音的本领,都存心以为世界上决没有再比奥比音强大的人了。农劲荪又不会替霍元甲吹牛皮,因自己不曾亲眼见过奥比音,心里虽相信霍元甲不是荒唐冒失人,口里却不敢对人说能操券获胜的话。商人十九胆小,这更是要和外国人交涉的事,谁肯轻易承诺呢?“

  农劲荪找保不着,不由得纳闷回来,对霍元甲说了奔走一日的情形。霍元甲也着急道:“这事怎么是好呢?我其所以敢当面答应赌赛一万银子,实有两种原因。一则能自信以我的本领,若和中国有本领的人比赛,又不曾见过面看过工夫,确不敢随口答应赌这多银两。如今是和外国的大力士比赛,尽管奥比音的气力再大三、五倍,我也有把握,要赌多少,敢答应他赌多少,越赌的银两多,便越显得我家的迷踪艺值价。二则我代替我一个把兄弟,在天津几家银号里借了不少的钱,这里面很有些纠葛,我若能在这回赢奥比音一万两银子,则一切的纠葛,都立时解决了。我既自信有把握能赢一万两银子,赢了这银子的用处又极大,我如阿能不一口承认呢!”

  农劲荪道:“四爷的把兄弟,究竟是哪个,借钱还有些什么纠葛呢?”霍元甲道:“那人农爷不曾会过,也是在天津做生意的,姓胡名震泽。胡家有一张牙帖,遗传几代了,传到胡震泽的父亲手里,因自己不会经商,又没有充足的本钱,有好些年没拿出来做生意,直到震泽兄弟成了人,都在市面上混得有些儿资格了,他父亲才将那牙帖拿出来,对震泽一班兄弟道:”你们都是生意中人,这祖传的牙帖,不可长远搁在家里白糟踏了。你们兄弟谁有信用,能在外面借得一万串钱到手,便谁拿这牙帖去做生意。两人借得着,两人合做,大家都借得着,大家合做更好。‘震泽知道我在天津略有点儿信用,要拉扯些银钱还不甚难,特地到药栈来找我。那时正遇着李富东老英雄,打发他徒弟摩霸来接我,也正是此刻将近年关的时候,很为他的事忙了几日,凑足了一万串钱给他。他向我借钱,说明了是当本钱做生意,还期自然不能太促,而我在天津各银号里借来,还期是不能拖久的。到了期,只得由我拿出钱来偿还。除这一万串钱之外,还有几家银号,是由我介绍给震泽做来往的,如今震泽因生意不顺手,所有的帐项都牵丝绊藤的不能了清,我栈里这一万串钱,我既知道他的境况,不便向他催讨。他也觉得是自家兄弟,比旁人容易说话,更没把这笔帐项列入计开。农爷是知道我家里情形的,我这淮庆药栈的本钱,是我们十兄弟公有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总共不过三、四万串本钱,已嫌不大充足,稍为大一点儿的生意,因自己吃不下,常被别人本钱大的抢了去。这里更整整的去了一万串,生意上怎么能不受影响呢?为我一个人结交朋友,使众兄弟都吃很大的亏,便是众兄弟都瞧我的面子,不说什么,我自己也不觉得难过么?我为想弥补这一万串钱的亏空,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只因自己不能分身在生意以外弄钱,始终得不着能弥补的机会。我思量这番的事,若得成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农劲荪听了叹道:“原来四爷有这种私人担负,怪道我们从天津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四爷那么愁眉不展,果然那时四爷就说给我听,我也没有代四爷解决的能力,总得有此番这么好的机会,若因我们找不着保、证人,竟将比赛的事弄决裂了,实在有些可惜。”霍元甲道:“要一家商店独立担保一万两银子,本也是一件难事,我想作几家分保,沃林总不能借故说不行。”农劲荪点头道:“这没有不行的理由,分保是比较容易一点。”霍元甲道:“在天津和我栈里做来往的几家银号,上海都有分庄,只得去找他们交涉一番试试看。”农劲荪自然说好。

  第二日,霍元甲邀同农劲荪去各银号交涉。有两处东家在上海的,因与霍元甲认识,知道不妨担保,每家承认保五千两。霍、农二人见这难题已经解决,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一心一意等待沃林的通知。一连等了五日,全无消息。霍元甲每日从早至晚,坐在客栈里等候,一步也不敢出外,恐怕沃林着人来通知,自己不在栈里,误了时刻。这日实在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走到隔壁农劲荪住的房里,见农劲荪正坐在窗前看书,神气安闲得很,不觉叹道:“农爷的涵养工夫真了得!我是简直等得焦急不堪了,农爷不是曾说等待他三、五日,没有通知书来,使去催促的吗?今日已是第五日了,可不可以去催促一番呢?”

  农劲荪刚立起身待回答,忽见刘震声笑容满面的走了进来说道:“有人来看师傅。”霍元甲不待思索的,即笑向农劲荪道:“必是从沃林那里来的,此外没有来看我的人,农爷一阵过去吧。”农劲荪欣然答应着,一同过霍元甲这边房里来。农劲荪看房中立着一个身材魁硕的汉子,气象非常骄傲,心中不由十分惊异,暗想:这汉子不就是我动身的前一日,在天津遇见的那个挑一百串钱的汉子吗?怎么他也到这里来了呢?难道也是来找奥比音的么?正这么想着,只见那汉子放开巨雷般的嗓音,问霍元甲道:“天津霍四爷便是你么?”霍元甲拱手道:“不敢当!兄弟霍元甲,排行第四。请教老哥尊姓大名,找兄弟有何事故?”

  那汉子才向霍元甲一揖到地道:“我姓吴,名振楚,湖南凤凰厅人,家中几代都做屠户,我也是做屠户的,如今因事不得已,倾家荡产出门访求名师,练习武艺。一路在江湖上闻得霍四爷的大名,特地到天津拜访。无奈事不凑巧,一到天津,就害了两天感冒,第三日到淮庆会馆拜访四爷时,四爷已动身到这里来了,只得又赶到这里来。此时得见着了四爷的面,我的心才放下了。我要求四爷教我的武艺,师傅钱多的没有,只一百串大钱,一百两纹银,都已随身带来了。”说时,从腰问掏出两只元宝搁在桌上道:“一百串钱,现在外面帐房里,我立时去挑到这里来。”

  霍元甲见这吴振楚的言语神情,来得过于奇特,一时倒猜不出是什么用意,暗想:一百串大钱,足有六、七百斤轻重,他能一个人挑在肩上,出门访师,气力已是可观的了,若是不曾下苦功练过武艺的人,断不会有这么好的气力。从湖南访师一路访到天津,路上不待说必遇过不少的好手,毕竟没有能收他做徒弟的,可见得他的工夫已非等闲可知,要做他的师傅也不容易。并且他眉目之间的杀气甚重,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一个安分善良之人,不明白他的来历,纵有本领教他,也得提防将来为他受累。霍元甲如此一思量,心里早已定了主意,见吴振楚要去帐房里挑那一百串钱进来的样子,即阻拦着笑道:“老哥误听了江湖中人的传言,以为兄弟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劳动老哥如此长途跋涉的来寻我,兄弟心里异常不安。兄弟在少年的时候,确曾练过两年武艺,就因生长在乡村之中,不得名师传授工夫,一些儿没长进,却打熬出几斤蛮气力。那时有几位江湖中朋友,瞧得起兄弟,一味替兄弟揄扬,才传出这一点虚名,害得老哥奔走。其实老哥的本领,已比兄弟高强,就专讲气力,兄弟也万分不及老哥。兄弟因在生意场中,混了这么多年,已没有练武艺的心肠了,若还是少年时候的兴致,今日见老哥的面,一定要拜老哥为师,决不至失之交臂。”说罢,哈哈大笑。

  吴振楚道:“霍四爷不用说得这般客气。我挑着师傅钱出门访师,心目中原没有一定的师傅,只要是本领在我之上的,无论什么人,我都心悦诚服的跟他做徒弟。我本是一个开屠坊的人,生意做得很是顺遂,我既不靠武艺谋衣食,何必是这么倾家荡产的,拿着银钱到处求师呢?这其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人生在世,争的就是这口气。我只因有一个仇人,压得我别不过这口气来,情愿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只要能出这口气,哪怕连性命都丢了也使得。我这话没一些欺假,知道霍四爷是个有胸襟、有气魄的好汉,必然肯为人打抱不平的。我这一点点师傅钱,本来菲薄得很,不过要求霍四爷,一念我家贫寒,拿不出多的银钱。二念我诚心,一百串大钱,从湖南凤凰厅挑到这里,除了水路,在旱路上不曾请人挑过半里,赏情把我收下来,我将来死了,都得感激霍四爷的恩典。”

  霍元甲笑道:“老哥这番话都白说了。兄弟也是个做生意的人,那有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不爱的道理?从来有本领的人,只愁收不着好徒弟,我若真有教老哥的本领,象老哥这样的徒弟不收,去哪里找比老哥再好的徒弟呢?”

  吴振楚想再说要求的话,农劲荪已在旁说道:“吴君是南方人,初到北方来,只闻得霍四爷的大名,却不知道霍四爷得名的来历,只闻得霍四爷的武艺高强,也不知道高强的是什么武艺。霍四爷虽练了一身武艺,并不曾在江湖上显过身手,也不曾轻易和人较量过高低,可见得他的声名,不是从武艺上得来的。他的武艺果然高强,然不是寻常的武艺,是他霍家祖传教媳不教女的迷踪艺,除他霍家的子弟而外,谁也不能学他家一手迷踪艺。这是他家历代相传的家法。他为人何等谨慎,岂肯由他破坏祖宗成法,收吴君做徒弟。吴君若是真心想研究武艺,自不妨常和他往来,做一个朋友,大家都可得些切磋之益,无如吴君挟着一片报仇的心,决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依我的愚见,还是去另找高明吧!”

  吴振楚听了霍家拳不传异姓的话,知道说也无用,只得无精打采的,收了桌上的两只元宝作辞,挑了那一百串大钱去了。这吴振楚毕竟是个什么人,他所谓压得他别不过气来的仇人毕竟是那个,实在情形毕竟怎么一回事呢?这其中却有一个了不得的英雄,一段饶有趣味的故事,在下若不趁这沃林没有通知书到来,霍元甲闲着无事的当儿,叙述他一番,一来使看官们闷破肚子,二来势必妨碍以下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只得夹杂在这中间,表白表白。

  吴振楚自己对霍元甲所述的身世,确是实情,并非造作。吴振楚在凤凰厅城里开设合胜屠坊,已经历了三代,开张了六十多年。在风凰城内,算是第一家老资格的屠坊,终年生意比别家畅旺。吴振楚在七、八岁的时候,便生成顽铁一般的筋骨,牯牛一般的气劲,性质更是生成的凶横暴厉。他父亲是个当屠户的人,一则不知道什么叫教育,二则镇日忙着杀猪切肉,连管理的工夫也没有了。吴振楚自己没有兄弟,年纪虽才得七、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和十四、五岁的人差不多。因他父亲既没工夫拘管他,他也镇日在三街六巷,与一般顽皮小孩,成群结队的无所不为。这时,他在凤凰厅城里,已得了一个“小瘟神”绰号。看官们只就这绰号上一着想,顾名思义,必已知道他这时的行为举动了。是这么混到一十五岁,忽然被凤凰厅第一个会使蛇矛的高继唐赏识了,自愿不要师傅钱,收他做徒弟。这高继唐少年时候,在塔齐布部下当过统领。他那时一条蛇矛,很出过十足的风头。他当初在塔齐布营里,不过当一名十长。塔齐布自己是个最会使蛇矛的人,教部下的兵士,也很注重这样武器。有一次,塔齐布亲自督操,挑选会使蛇矛的兵官,分班对校,轮到高继唐名下,对校的一上手,矛头就被高继唐的矛头震断了,一连震断了三条。塔齐布不觉诧异起来,亲自点了三个平日在营中使矛有声名的,轮流和高继唐较量,第一、第二两个的矛头,也是一上手便断了,第三个的矛头掣得快些,虽不曾震断,然一转眼,手中的矛已脱手飞了一丈多高,把右手的虎口都震裂了。塔齐布看了不胜惊讶,将高继唐叫到跟前,问他是从谁学的。高继唐说出师傅来,原来就是珞齐布的师伯,还算是同门兄弟。塔齐布大喜,要亲自和高继唐较量一番,高继唐连说不敢。那时塔齐布何等的声威,蛇矛又实在是使得当行出色,高继唐只得一个十长的地位,虽说与塔齐布是同门兄弟,然地位既高下悬殊,平日积威之渐,已足以慑服高继唐,使不敢施展生平本领。只是塔齐布一团高兴,定要与高继唐对使一趟,高继唐却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勉强奉陪。二人下了校场,高继唐自然让塔齐布抢先,才交手几下,塔齐布便向高继唐喝道:“你怕伤了我吗,怎么不把本领施展出来呢?当仁不让,你尽管将看家本领拿出来吧!”论高继唐的本领,原在塔齐布之上,但是他为人异常宽厚。一来因塔齐布是自己的长官,居这么高大地位,万不能使他败在自己手里。二来因塔齐布与自己是同门兄弟,塔齐布的蛇矛已享了大名,塔齐布的蛇矛声名大,自己同门的也觉得光荣。若一两手将塔齐布打败了,自己的地位太卑,于声名没有多大的关系,而塔齐布的声名,便不免要受些损失。并且,高继唐心中很佩服塔齐布,想凭着一身本领与同门的关系,在塔齐布跟前寻个出头。有这两种原因,所以任凭塔齐布叫他施展看家本领,他只是不肯认真使出来,还手总得欠几分,使塔齐布有腾挪的余地。塔齐布却误会了,以为高继唐的本领固比自己欠几分,使得兴发,一手紧似一手,矛头闪闪逼将过去。高继唐一步退让一步,往后只躲。较量蛇矛,不比较量旁的武器,彼此都使着一丈多长的器械,校进溜退,极占地方。在宽展场所,双方进退自如,胜负各凭实力。若有一方面背后消步的地方仄狭,又要败中求胜,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塔齐布好胜的心极高,见高继唐步步后退,看看离背后的照壁不远了,心中甚是畅快,打算再逼近几步,任你高继唐如何会躲闪,也得伏输了。将矛抖了一个碗大的花,贯足全身气劲,腾进一步,使出一个单鞭救主的身法,朝着高继唐前胸,直刺过去。高继唐的矛头,已被那个碗大的花逼开,本想再退一步,让过塔齐布的矛头,猛然间看见地下日影,才知道照壁就在背后,这一退必为照壁阻挡,但是不退便让不过矛头,自己的矛被压在底下,不但使用不着,并且占住自己两只手,失了招架的能力。到了这时候,在工夫平常的人,除了伏输投降之外,就只有急将手中矛丢开,望斜刺里逃命的一个方法。高继唐没想到塔齐布务必求胜,相逼到了这一步,伏输投降这种辱没师傅的事,高继唐既不愿做,丢矛逃命的举动,也觉不妥。这时,就得显出他的真实本领来了。塔齐布单鞭救主的矛,刚朝胸口刺到,高继唐不慌不忙的将手中矛丢下,双掌当胸一合,恰好把塔齐布的矛头夹住,口里连称:“佩服,佩服!。”塔齐布不料高继唐有这种本领,直把矛头陷在掌心里,进退不能移动丝毫,才心悦诚服的罢手。从此塔齐布十分优待高继唐,高继唐也很立了些战功。塔齐布死后,高继唐就懒得做官了。他原籍是凤凰厅人,辞官归到家中,过安闲日月。

  吴振楚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年纪已是六十八岁了,因时常看见吴振楚与一般小无赖,做种种顽皮小孩的玩意,被他看出吴振楚异人的禀赋来,觉得这种天才埋没了可惜,当面教吴振楚拜他为师。高继唐的武艺,当时凤凰厅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想拜在他门下的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不问贫富老少,高继唐一概拒绝不收。这回忽然由他自己要收吴振楚做徒弟,并一文师傅钱不要,凤凰厅的人没一个不诧为奇事,更没一个不代吴振楚欢喜。吴振楚相从练了四年,高继唐死了,吴振楚也已有了二十岁,他父亲要他接手做屠坊,他只得继承父业。凤凰厅人却不叫他“小瘟神”了,一般人都呼他吴大屠夫。高继唐死后,吴大屠夫的武艺,在凤凰厅也是第一个。风凰厅人知道他性情暴厉,手脚又毒辣,动不动就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吆喝人,敢反抗他一言半语的,弄发了他的暴性,无论怎么强壮身体的人,他只须随手拍一巴掌,包管把人打得发昏,因此没有人敢惹他。他说什么,也没人敢和他争论。还亏他家是六十多年的老店,生意从来做得规矩,不然早已没人敢上他家的门买肉了。

  离吴家不到半里远近,有一家姓陈的,兄弟两个,兄名志宏,弟名志远。吴振楚当“小瘟神”的时候,常和陈志宏兄弟在一块儿玩耍。陈志宏比吴振楚大十来岁,那时也没有职业,因家中略有些财产,不愁衣食,便专一在外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陈志远比陈志宏小两岁,因身体生得孱弱,虽也常和吴振楚这瘟神做一块,然遇事落后,不为众瘟神所重视。这日,陈志宏兄弟和吴振楚一干瘟神,在城外丛山之中玩耍,玩了大半日,大家都觉得身体也玩疲了,肚中也玩饿了,各人要回各人家中吃饭休息去。陈志宏向众人丛中一看,自己兄弟志远不见了,问众人看见没有,众人都说来是看见同来的,只是进山以后,一次也不曾见他的面。众人都因他平日同玩,事事甘居人后,大家不把他当个重要的人物,不见他也没人注意。陈志宏提高喉咙,向山林中叫唤了一会,不见有人答应,便要求众人分途到山中各处岩穴里寻找。吴振楚不依道:“陈志远比我大七、八岁,又不是小孩子,还怕他不认识道路回家吗?他从来是这般快要死的人似的,走路都怕踏伤了蚂蚁的样子,他一时跑我们不过,没赶上,慢慢的自会跟着回来,此时谁还有气力去寻他!”众人听吴振楚这么说,谁不愿早些回家,肯留在山中,寻找大家不以为意的人呢!陈志宏要求不动,只好由他们回去,自己情关手足,究竟丢不开不去寻找。但是,陈志宏独自忍饿,寻遍了这座山,竞没寻出一些儿踪影,直寻到天色黑暗了,才垂头丧气的归家。陈志宏的父亲已死,只有一个母亲,将不见了兄弟的话,对母亲一说,陈母当然急得痛哭。次日托了许多人,再去山中寻找,简直似石沉大海,消息全无。一连访求了几日,都是枉然。陈母从此便不许陈志宏出门,给陈志宏娶了同乡何家的女儿做媳妇,在家过度。陈志宏也自知悔恨从前的行为,绝迹不和吴振楚这班瘟神来往了。陈志宏的媳妇,是好人家女子,极是贤淑,过门两年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才到三岁,陈志宏就害痢症死了。陈母、何氏不待说更是伤心,幸赖何氏贤淑,抚孤事母,都能竭尽心力,地方上无人不交口称道。只是陈家的产业,原属不多,陈志宏兄弟在时,又皆不善经营,年复一年的亏累,到这时已是荡然无有了。何氏耐劳耐苦的,靠着十个指头代人做针线,洗衣裳,勉强糊住一家男女老小三口。又过了几年,陈母也老死了,只留下何氏母子两个。这时陈志宏这个儿子,已有一十二岁,何氏省衣节食的余出些钱来,送儿子到附近蒙馆里读书,自己仍是帮人做活。

  如此又过了些时。一日清早,何氏母子才起床,忽见自己娘家的哥子,同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瘦削汉子,行装打扮,背上驮着一个包袱,何氏刚打开大门,就走了进来。何氏的哥子笑问何氏道:“妹妹,你知道这位是谁么?”何氏没答自,这汉子已上前跪拜下去,哭道:“嫂嫂如何能认识我?我就是十六年前和哥哥一同玩耍,失散了的陈志远。十几年来全亏了嫂嫂仰事俯蓄,陈志远感恩不尽。”说罢,连叩了四个头起来,倒把个何氏拜得不知所措,问自己哥子,才知道陈志远已归来了几日,家中十几年来的困苦情形,以及何氏贤孝的举动,都知道得非常详尽,只因何氏独自守节在家,又从来没见过陈志远的面,不敢冒昧回家,特地找到何家把话说明了,由何氏的哥子送回。陈志远虽离家了十六年,容貌并没大改变,少年时同玩要的人,见面都还认识,不过一般人问陈志远十六年当中,在什么地方停留,曾干了些什么事,陈志远却含糊答应,不肯详细告人。

  陈志远归家以后,对何氏和对母亲一样,恭顺到极处。每日必拿出些钱来,拣何氏爱吃的菜,亲自烹词给何氏吃。对侄儿也十分新爱,专聘了一个有些儿学问的秀才,在家教侄儿的书,并雇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伺候何氏。每日何氏所吃的肉,多是陈志远一早起来,就亲去合胜屠坊去买。是这么已过了二、三年。有时陈志远自己没有工夫,就叫侄儿去买肉。何氏也体念陈志远,吩咐儿子每早不待陈志远起床,便去买肉归家,只等陈志远烹调,如此已成了习惯。

  这日陈志远起来,见肉不曾买来,等了好一会,才见侄儿空手回家。陈志远一见面,不禁大惊,问道:“哎呀!谁把你打伤到这一步?”不知他侄儿怎生回答,且俟第四十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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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3 12:30: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
降志辱身羞居故里
求师访道遍走天涯

  话说陈志远的侄儿,见自己叔父这般问他,不由得流泪答道:“吴大屠夫打了我。”陈志远忙上前牵了他侄儿的手问道:“吴大屠夫为甚打你,打了你什么地方?快说给我听。”他侄儿揩着眼泪说道:“早起妈教我去买肉,我走到合胜屠坊,因为早了些儿,猪杀了还不曾破开,只把猪头割了下来,吴大屠夫教我站着多等一会,我怕先生起来,耽搁了读书的时刻,不肯多等,催他先切半斤肉给我走。吴大屠夫就亲自拿刀,在颈圈杀口地方,切了一片肉给我。我提回来给妈看,妈说:”这是杀口肉,精不成精,肥不成肥,怎么能吃,快拿去换一块好的来,不要给你叔叔看了生气,也免得你叔叔又要亲跑一趟。‘我只得回头教吴大屠夫更换,吴大屠夫横起两眼望着我道:“谁家屠坊里的肉,出了门可以退换的?先教你等,你不肯,能怪人切错了肉给你吗’?我说:”不是怪你切错了肉。我家买的肉太少,这精不成精,肥不成肥的肉,实在不好,怎生弄了吃,请你换给我一块吧!‘吴大屠夫就生气说道:“刚才也是你买了去的,既说精不成精,肥不成肥,你当时又不瞎了眼,为什么不教换,到这时才提来换呢?快些滚吧,没人有工夫和你啰唣。’他说着,掉身过去和别人说话,不睬理我。我只好走到他面前说道:”我虽是把这肉提回了家,但是动出没动一下。我家每天来买肉的,换给我吧!‘吴大屠夫对我脸上呸了一口道:“你每天来买也好,一百年不来买也好,这包退回换的事,我们屠坊里不能为你开端。你是明白的,快点儿滚开些。我这里不只做你一家的生意,清晨早起,就在这里啰唣讨厌。’我说:”我们多年的老往来,换一块肉都不肯,还要开口骂人,是什么道理?我又不是切动了你的肉再来换!‘我这句话才说了,吴大屠夫便大怒起来,说我,’切动了你的肉‘这句话,是骂了他,把他当做一只猪,切他的肉,跳起来劈面就是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登时被他打倒在地下,昏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亏了合胜隔壁张老板,将我扶起,送我回来。吴大屠夫还叫我把那肉捉回,我不肯接。张老板送我到门口,才转身去了,我如今还觉得头目昏昏的,里面有些疼痛。“

  陈志远急就他侄儿耳边说道:“你万不可把吴大屠夫打你的情形,说给你妈知道。你快去我床上睡下,妈若来问你,你只说受了点儿凉,身体不大爽快,睡一会儿就好了。我出外一刻就回来。”陈志远扶他侄儿到床上睡了,自已急匆匆的到山上,寻了几味草药,回家给侄儿敷在头上,才走到合胜屠坊。这时吴振楚正忙着砍肉,陈志远走上前说道:“吴振楚,你为什么把我侄儿打伤到那一步”?吴振楚一翻眼望了望陈志远,随口答道:“他开口就骂人,我为什么不打?”陈志远道:“他年轻不懂事,就在你跟前说错了话,你教训他几句,也就罢了。他若不服你教训,他家有娘有我,你应该告诉他娘和我,我自然会勒令他向你陪罪。你是一个大人,怎么也不懂事,竟把他打伤到那一步!”

  吴振楚听了,将手中割肉尖刀往屠凳上一拍,骂道:“你家是些什么东西?你家平日若有教训,他也不敢在外面开口就骂人。我在这里做了几十年生意,历来是谁敢在这里乱说,我就打谁,不管他老少,如今打也打过了,你是知趣的,赶紧回去,给他准备后事,不要在这里学他的样。我看在小时候和你兄弟同在一块儿玩耍的份上,已经很让你了,若再不走,说不定也要对不起了。”陈志远听了这些话,倒改换了一副笑脸问道:“怎么叫做‘也要对不起’,难道连我也要打吗?”吴振楚哼了一声道:“难说不照你侄儿的样,请你在这地下趟一会儿再走。”陈志远哈哈大笑道:“好厉害!我正是活得不耐烦了,特地来找你送终,你快将我打的躺下来吧!”吴振楚见这么一来。那气就更大了,厉声说道:“你既是有意来讨死,我若不敢打你,也不算好汉!一边说边向陈志远举拳就打。

  陈志远伸着两个指头,在吴振楚肘弯里捏了一下。说也奇怪,吴振楚这条被捏的胳膊,就和触了电一般,登时麻木了,伸不得,缩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与前人小说书上所写受了定身法的一样。不过定身法是全部的,吴振楚这回是局部的,只有被捏的胳膊,呆呆的是那么举着,这条胳膊以外的肢体,仍和平常一样,能自由行动。吴振楚心里明白,是被陈志远点正了穴道,只苦于自己不懂得解救的方法。陈志远捏过那下之后,接着打了一个哈哈道:“吴振楚,你怎么不打下来呢?原来你只会欺负小孩子,大人叫你打,你还是不敢打啊!你既客气不打我,我就只得少陪你了。”说罢,自归家去了。

  吴振楚见陈志远走了,许多买肉的人和过路的人,都一个个望着吴振楚发怔。吴振楚面上又羞又愧,心里又急又气,手膀又胀又痛,只得跑进里面房中,想自己将胳膊转动。但是,不转动胀痛得还能忍受,越是转动越痛的不堪。打发人四处请外科医生,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直闹了一昼夜,吃药敷药,都没有丝毫效验。刚换过一个对时,自然回复了原状,一些儿不觉得痛苦了。只是手膀虽自然回复了原状,然而这一昼夜之间,因为事情来得奇怪,受伤的又是凤凰厅第一个享大名会武艺的吴振楚,这新闻登时传遍了满城,人人都说吴大屠夫平日动辄行凶打人,今日却遇见对手,把他十多年的威风,一时扫尽了这类话,自免不了要传到吴振楚耳里去,更把吴振楚一气一个半死,心想:这仇不报,我在凤凰厅也无面目能见人了。若我败在一个武艺有名的人手里也没要紧,陈志远在小时候,就是一个有名的痨病鬼,莫说打不过我们,连走路也走不过我们,如今虽说有十多年不见他,见面仍看得出是十多年前的痨病鬼模样,人家不知道他会点穴,只说我打不过他。我此刻若明去找他报仇,他有了防备,我是不见得能打的他过,古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何不在夜间乘他不备,带一把尖刀在手里,悄悄的到他家,将他一刀刺死呢?

  心中计算已定,即拣选了一把最锋利的杀猪尖刀,磨了一会。这时正是六月问天气,吴振楚在初更时候,带了尖刀,走向陈志远家去。陈志远的大门外面,有一片石坪。这夜有些月色,吴振楚才走近石坪,就见石坪中问,安放了一张竹床,竹床上仰面睡了一个人在那里乘凉。吴振楚停了步,借着月光,仔细看竹床上的人,不是陈志远是哪个呢?吴振楚站的地方,离竹床约有丈多远,不敢竖起身子走上前去,恐怕脚声惊醒了陈志远。蹲下身来,将尖刀含在口中,用牙齿咬了,两手撑在地下,两膝跪着,狗也似的一步一步往前爬,直爬到竹床跟前,听陈志远睡着打呼,不由得暗暗欢喜道:“你陈志远也有落在我手里的时候啊?”先将两脚立稳,才慢慢的将腰往上伸直,刚伸到一半,猛见陈志远的手一动,即时觉得尾脊骨上,仿佛中了一锤子,自己知道不妙,急想取刀刺去,哪里来得及呢。这回的麻木,比前回就更加厉害了。前回只麻木了一条胳膊,不能转动,这回是全身都麻木了,腰也伸缩不得,四肢也动弹不得,口也张合不得,杀猪尖刀掉落在地下,但牙齿仍和咬着刀一般的,张露在外,全身抖个不住,与发了疟疾相似。心里明白,两耳能听,两目能看,只口不能言语,脚不能移,手不能动。见陈志远就和没知道有这回事的一样,仍是仰面朝天的睡着,打呼的声音,比初见时越发加大了。吴振楚恨不得将陈志远生吞活吃了,只是自己成了这个模样,不但前仇不曾报了,心里反增加了无穷的毒恨,眼睁睁的望着仇人仰睡在自己面前,自己一不能动弹,便一点儿摆布的方法也没有,是这么触了电似的。

  约莫抖了一个多更次,才远远的听得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音,边走边说笑着,渐渐的走近跟前了。吴振楚心中越发急的,恨不得就一头将自己撞死,免得过路的人看了自己这种奇丑不堪的形象,传播出去,比前次更觉丢脸。但是,心里尽管想撞死,事实上哪里由他做得到,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那好几个过路的人已走到了身边,只听得几人同声喊着“哎呀”道:“这是什么东西?”随即有一个人,将手中提的灯笼举起来说道:“等我来照照看。”旋说旋照到吴振楚脸上,不由得都发出惊讶的声音道:“这不是合胜屠坊的吴大老板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同时又有个人,发见睡着的是陈志远了,也很惊讶的说道:“啊呀!原来睡在这里的是陈志远。你们看陈志远好大的瞌睡,还兀自睡着不醒呢!”其中有一个眼快的,一眼看见了掉在地下的那把杀猪尖刀,忙俯身拾了起来,就灯笼的光给大家看了说道:“好雪亮的快刀,这刀准是吴大老板的。哦,不错!近来有好多人说,吴大老板和陈志远有仇,今夜大约是吴大老板带了这刀来这里,想寻陈志远报仇,不知如何倒成了这个模样,我们只把陈志远叫醒一问,便知道底了。”

  当下就有人叫陈志远醒来。陈志远应声而醒,翻身坐起来,双手揉着两眼,带着朦胧有睡意的声音说道:“我在这里乘凉,正睡得舒服,你们无缘无故的把我叫醒来干什么呢?”众人笑道:“你说的好太平话,还怪我们不该叫醒了你,你瞧瞧这是哪个,这雪亮的是什么东西?”陈志远放下手来,见说话的那人一手拿着刀,一手指着吴振楚。陈志远故做惊慌的样子说道:“这不是吴大屠夫吗,这不是吴大屠犬的杀猪刀吗?喂,吴振楚,你做出这要死的样子干什么?你发了疟疾,还不快回去请医生,开着方服药,此刻大概已是半夜了,天气很凉了,我也得进屋里去睡。”说着,下了竹床站起来,望着众人问道:“诸位街邻,怎么这时分都到了这里?”众人道:“我们也是因天气太热,在家睡不着,约了几个朋友,在前面某某家里推牌九耍子,刚散了场,回各人家去,打这里经过,就看见你睡在这里,吴大老板在这里发抖。我们倒被他这怪样子吓了一大跳。咦,快看,吴大老板哭起来了。”

  陈志远看吴振楚两眼的泪珠儿,种豆子也似的洒下来,也不说什么,弯腰提起竹床,向众人笑道:“对不起诸位街邻,我是要进屋子里面睡去了。”众人中一个略略老成有些儿见识的人说道:“陈二爷就这么进去睡了,吴大老板不要在这里抖一通夜吗?做做好事,给他治一治吧!”陈志远摇头道:“我又不做医生,如何能给他治病?凤凰厅有的是好医生,诸位若是和他有交情的,最好去替他请个医生,我从来不会治病,并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病症。”那人陪笑着说道:“陈二爷不要装模糊了吧,吴大老板是个有名的鲁莽人,看他这情形,不待说是拿了刀想找你报仇。你是这么惩罚他,自是应该的。不过,我们既打这里走过,不能看着他在这里受罪。无论如何,总得求你瞧我们一点儿情面,将他治好,告戒他下次再不许对你无礼。”

  众人也从旁帮着向陈志远要求,陈志远才放下竹床,正色说道:“诸位街邻都是明理的人,象吴振楚这般不讲情理,专一欺负人,应不应该给点儿厉害他看!我家兄弟和他小时候,是同玩耍同长大的人,先兄去世,只留下一个侄儿,他若是顾念交情的,理应凡事照顾一些才是,谁知他这没天良的东西,欺孤儿寡妇的本领真大。前几日舍侄去他店里换肉,他不换也就罢了,想不到竟把舍侄打成重伤,还亏我略知道几味药草,舍侄才没有性命之忧,不然早已被他打死了。我实在气不过,亲去他店里和他论理,他翻眼无情,连我也打起来了。他打我,我并没回手打他,他自已动手不小心,把胳膊上的筋络拗动了,才请医生治好,今夜却又来想杀我。这种没天良不讲情理的东西,诸位但看他的行为,天地虽大,有容他的地方没有?”

  众人同声说道:“我们部是本地方的人,吴大老板平日的行为,我们没一个不知道,也没一个以他为然的。只因他的武艺好,气力大,谁也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免得和他淘气。这回他受了陈二爷两次教训,以后的行为,想必会痛加改悔。如果陈二爷这番瞧我们的情面,饶恕了他,此后他还是怙恶不改,再落在陈二爷手里时,我们决不来替他求情,听凭陈二爷如何处置。”陈志远点头笑道:“诸位既这么说,我看诸位的份上,不妨饶了他这次,不过望他改悔行为的话,是万万做不到的。只是我陈志远终年住在这里,他定要再来和我为难,我也没有方法能使他不来,惟有在家中等着他便了。”说时,走近吴振楚面前伸手一巴掌,朝吴振楚左脸打去,打的往右边一偏,又伸左手一巴掌打去,打的往左边一偏。这两巴掌打过,吴振楚的头立时能向左右摆动了,再抓了顶心发,往上一提,只听得骨节乱响,腰腿同时提直了,双手抛燕子似的,将吴振楚反覆抛了几下,放下来说道:“你能改过自新,是你自己的造化。你我本无仇恨,如何用得着报复,自寻苦恼。良言尽此,去吧!”

  吴振楚这时得回复了自由,如释去了千百斤重负,只是羞忿得不知应如何才好,哪里还肯停留片刻,连杀猪刀都不要了,提步就跑。无奈四肢百骸,酸麻过久,一时何能回复得和平时一样呢?跑几步跌一交,爬起来又跑,跑几步又趺。众人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吴振楚更是忿火中烧,一口气奔回家中,绝不踌躇的将雇用的伙计退了,次早便不开门做生意,把所有的产业全行低价变卖,卖了一百串大饯,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做两麻布袋装了一百串大钱,一肩挑起来,揣了两只元宝,将七、八十两散碎银子做出门旅费,准备走遍天涯,访求名师,练习武艺,好回家湔冼陈志远两次的当众羞辱。一路之上,也遇了会武艺的人,只是十有六、七,还敌不过吴振楚,便有些工夫在吴振楚之上的,吴振楚觉得不能比陈志远高强,不敢冒昧拜师,访来访去,闻得霍元甲的武艺,在当时一般有名望的武术家当中,可称首屈一指,因此特地到天津,上岸的时候为这一百串大钱,和天津的码头挑夫闹了一番口舌,便凉动了许多好事的人,跟在他后面瞧热闹。农劲荪也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吴振楚原打算一落客栈,就去淮庆会馆拜访霍元甲的。无奈他是南方人,平生不但没到过北方,并不曾离开过风凰厅,数月来长途跋涉,心里因访不着名师,又不免有些着急,这日一落到客栈里,就头痛发热,得了个伤风病,整整的躺了两口才好。等他病好了去访霍元甲时,霍元甲已动身往上海去了,只得又赶到上海。谁知见面也是枉然,霍家的祖传武艺,从来不能教给外姓人,吴振楚只索垂头丧气的离开了上海,心想;我从凤凰厅出来,已走过了好几省,所经过的地方,凡是有些名望的好手,也都拜访过了,实在没一个有陈志远那种本领的,可见得声名很靠不住,即如陈志远有那么高的本领,凤凰厅人有谁知道?若有和我一般的人,专凭声名到凤凰厅来求师傅,不待说是要拜在我门下,决不会拜在陈志远门下。我这回就是专凭声名,所以访来访去,访不着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此后得改变方法,凡是有声名的教师,都用不着去拜会,倒不如在一般九流三教没有会武艺声名的人当中,去留神观察,或者还能找得着一个师傅。

  吴振楚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专在穷乡僻壤的庵堂寺观中盘桓。举动容止略为诡异些儿的人物,他无不十分注意。这日,他游到浙江石浦县境内(今已并南田为一县,无石浦县名目矣),正在一座不甚高峻的山脚下歇憩,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读书人,生得丰神飘逸,举止温文,俨然一个王孙公子的体态。只是衣服朴素,绝无一点豪富气象,从前面山嘴上走过来,脚步缓慢,象是无事闲游的样子。吴振楚看看那软弱无力的体格,不觉倒抽了一日冷气,暗自寻思道:我的命运,怎的直如此不济?几个月不曾遇见一个有些英雄气概的人物,不是粗浊不堪的手艺人,就是这一类风也吹得起的书生,难道我这趟出门是白跑吗?我这仇恨,永远没有报复的时候吗?想到这里,就联想到两次受辱的情形,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却又怕被那个迎面而来的读书少年看见,连忙扯着自己衣袖,把眼泪揩了,低头坐着伤感。

  忽听得那少年走到跟前问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哭泣呢?”吴振楚肚内骂道:我哭也好,笑也好,与你过路人鸟相干,要你盘问些什么?只是他肚里虽这么暗骂,口里却仍是好好的答道:“我自己心中有事,想起来不由得有些难过。”少年听了吴振楚说话的口音问道:“你不是湖南人么,到这里来干什么事的呢?”吴振楚点头道:“你到过我们湖南么?我到这里并不干什么事,随意玩耍一番就走。”少年道:“我不曾去过湖南,朋友当中有湖南人,所以听得出你的声音。我不相信你是随意来这里玩耍的,你这两个麻布袋里,是两袋什么东西,很象有点儿分两的样子。”吴振楚道:“没多少分两,只得一百串大钱。乃少年连忙打量了吴振楚两眼,问道:”这一百串大钱!挑到哪里去呢?“吴振楚摇头道:”不一定挑到哪里去,挑到哪里是哪里。“少年道:”挑着干什么呢?“吴振楚笑道:”不干什么,不过拿他压一压肩胳,免得走路时一身轻飘飘的。“少年也答道:”你这人,真可说是无钱不行的了,但不知一百串钱究竟有多少斤重?“吴振楚顺口管道:”几百斤重。“少年道:”我不相信一百串钱,竞有几百斤重。我挑一挑试试看,使得么?“吴振楚道:”使是使得,只是闪痛了你的腰,却不能怪我。“

  少年伸手将扁担拿起来,往肩胳上一搁,竟毫不费力的挑了起来。吴振楚这才大吃一惊,暗想:这样软弱的读书人,谁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气力。正在这么着想时,只见少年又将布袋歇下来,用手揉着肩胳笑道:“我这肩上从来没受过一些儿压迫,犯不着拿这东西委曲它,并且它不曾受过压迫,也不知道轻重。还是这两只手有些灵验。无论甚么东西,它一拿就知道分两。”说着,拿右手握住扁担当中,高高的举起来就走。吴振楚望着他,走的极轻便的样子,更是又惊又喜,以为今日访着师傅了,眼睁睁的望着少年走了百来步远近,将要转过山角去了,满拟他不至转过山角去,必能就回头来的,想不到他头也不回,只一瞬眼就转过山角去了,不禁心里慌急起来,跳起身匆匆就赶。赶过山角,朝前一望,一条直路有二里来远,中间没一点遮断望眼的东西。但是举眼望去,并不见那少年的踪影,肚里恨道:原来是一个骗子,特来骗我这一百串钱的,然而他怎么跑得这么快呢?我如何会倒霉倒到这步田地?唉,这也只怪我不应该不将到这里来的实情告知他。他若知道我这一百串钱是特地挑来做师傅钱学武艺的,他有这般本领,自信能做我的师傅,我自会恭恭敬敬的将钱送给他,他也用不着是这么骗取了。

  吴振楚一面思量着,一面仍脚不停步的急往前追。原来这条路,是围绕着过座山脚的,追了好一会,转过一个山嘴,一看那少年,已神闲气静的立在刚才自己坐着歇憩的地方,两布袋钱也安放在原处,吴振楚这才欢天喜地的跑上前去。那少年倒埋怨池道:“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走回来不见了你,害得我心里好着急,等的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若再不来时,我只好把钱丢在这里,回家去了。你点一点钱数吧,我还有事去。”

  吴振楚笑道:“我好容易才遇着你这么一个好汉,无论有什么事,也不能丢了我就去,且请坐下来,我有话说。”少年道:“你有什么话,就爽利些说吧。”吴振楚心想报仇的话,是不好说的,只得说道:“我为要练武艺,在湖南找不着好师傅,才巴巴的挑了这一百串钱,还有一百两银子,到外面来访求名师,无访了大半年,没访着一个象先生这么好汉,今日有缘给我遇见了,先生必要收我做徒弟的。”说完,整了整身上衣服,打算拜丁下去。少年慌忙将吴振楚的胳膊扶住,哈哈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做你的师傅。你既这么诚心想学武艺,我可帮你找个师傅,包你能如愿以偿,你挑着这钱随我来吧。”

  吴振楚只得依从,挑起钱跟着少年走到一处山冲里,只见许多竹木花草,围绕着一所小小的茅屋,门窗都是芦管编排的,一些儿不牢实。吴振楚看了,心想象这样的门窗,休说防贼盗,便是一只狗也关不住,有什么用处呢?想着,已走进了芦门。少年指着一块平方的青石道:“我这里没有桌椅。你疲劳了,就在这上面坐坐吧!”吴振楚放下钱担,就青石坐下来,看少年走入旁边一问略小些儿的房里去了。吴振楚忍不住起身,轻轻走近房门口,向里张望,只见窗前安放一块见方二尺多长的大石头,似不曾经人力雕琢的,石上摊了几本破旧不堪的书,此外别无陈设。少年坐在石头跟前,提着一管笔写字。石桌对面用木板支着一个床,床上铺了一条芦席,一条破毡,床头堆了几本旧书。吴振楚不觉好笑,暗想:怪道用不着坚牢的门窗,这样一无所有的家,也断不至有贼盗来光顾。少年一会儿写好了,掷笔起身对吴振楚道:“今日天色已经不早,本应留你在这里歇宿了,明日再教你去拜师。无奈我这里没有床帐被褥,不便留你,我写了一封信,你就拿着动身去吧。从这里朝西走,不到二十里路,有一座笔尖也似的高山,很容易记认,你走列那山底下,随便找一个种地的人家借歇了,明日再上山去。就在半山中间,有一座石庙,我帮你找的师傅,便住在那石庙里。不过我吩咐你一句话,你得牢牢的记着;你到那庙里,将这信交了,必有人给羞辱你受,你没诚心学武艺则已,既诚心要学武艺,无论有什么羞辱,都得忍受。”

  吴振楚伸手接了信道:“只要学得着武艺,忍耐些儿便了,但是这师傅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呢?请你说给我听,不要找错了人。”少年笑道:“我教你去,哪有错的。那庙里没有第二人能做你的师傅,你去吧,用不着说给你听。”吴振楚不好再说,只得揣好了信,复向少年道:“承先生的情,帮我找了师傅,先生的尊姓大名,我还不曾请教得。”少年忽沉下脸挥手道:“休得啰唣,你、我有缘再见。”说罢,转身上床睡了。吴振楚心中好生纳闷,只好挑了钱出来,向西方投奔。不知此去找着了什么师傅,且俟第四十三回再说。



第四十三回
揽麻雀老英雄显绝艺
拉虎筋大徒弟试工夫

  话说吴振楚从那少年家里出来,放紧了脚步,一口气向西方奔波了十七、八里路,天色才到黄昏时候。快要淹没到地下去的太阳,望去早被那笔尖也似的山峰遮掩了。吴振楚看那山一蜂独出,左右没有高下相等的山峰,知道要拜的师傅,便是住在那座山里,不敢停步。一会儿,走到那座山底下,只见茅屋瓦舍,相连有二、三十户人家。一家家的屋檐缝里,冒出炊烟,在田里耕作的人,三三五五的肩着农器,各自缓步归家。吴振楚看了这般农人日入而息的安闲态度,不由得想到自己年来的奔波劳苦,全是为陈志远欺辱过甚,自己才弄到这步田地。心想只要能学成武艺,报了两次欺辱的仇恨,自后仍当在家乡,安分守己的做生意,再也不和人斗气了。一面心里是这么想着,一面拣了一处排场气派大些儿的人家,走进去借宿。

  过家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问吴振楚从哪里来?吴振楚说了要上山去,因天色晚了,特来借宿的意思。老人听了,连打量了吴振楚几眼问道:“上山去找师傅吗?”吴摄楚不由得又是一惊,暗想:这老头怎么会知道我是上山找师傅呢?随即点头答道:“我确是要上山找师傅,但是你老人家怎生知道的呢?”老人见问,倒望着吴振楚发怔,好一会才说道:“你既是要上山找师傅,如何反问我怎生知道?”吴振楚道:“我是外省人,初来这里,原不知道这山上有什么师傅,因有人指引这条道路,才到这里来,其实师傅是谁,我并不知道。”

  老人笑道:“这就难怪你问我了。这山上的师傅,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来这山中种地度日,已有了三十多年。我们只知道他姓瞿,见面都叫瞿铁老。这山下几十户人家的子弟,他都招了去练武艺,所以我们又都叫他师傅。这山上除了师傅和许多小徒弟外,并没有旁人,你要上山去,不是找师傅找谁呢?”吴振楚这才明白,这夜就在此家借宿了一宵。这家因是来找瞿铁老的,款待得甚是殷勒。次日道谢起身,仍挑了那一百串钱,走上山去。

  行到半山,果见一座全体用麻石彻成的庙宇,形式甚为古老,至多也是二、三百年以前的建筑。庙的规模不十分宏大,山门前一块平地约有三、四丈宽大。山门敞开着,有十多个小孩,在门里手舞足蹈的玩耍。吴振楚看了,不以为意,直跨进门去。只是门里的地方不宽,有十多个小孩在那里手舞足蹈,把出入的要道塞住了。吴振楚挑了这一串钱,不好行走,只得立住脚,等众小孩让路。但是,众小孩仿佛不曾看见有人来了似的,乱跳乱舞如故,没一个肯抬头望吴振楚一眼。吴振楚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打算挑着钱直撞过去,把众小孩撞翻几个。忽然转念一想,使不得,那少年不是曾叮嘱我,若有羞辱须忍耐吗,怎好一到就任性撞祸呢?这么一想,即时将钱担放下来,对就近一个小孩问道:“师傅在里面么?”那小孩只当没听见,睬也不睬。吴振楚暗自纳闷道:这小东西聋了吗?就在他跟前问他,怎么也不听见?只是仍不敢动气,走进一步,拣了一个年龄略大些儿的,照前问了一句,并说因我这里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师傅。这小孩也是一般的只当没听得。

  吴振楚忍气吞声的立在旁边,又不敢迳往里面走,仔细看众小孩,虽是乱舞乱跳,然各自专心致志的,各不相犯,也没一个开口说话,不象是寻常小孩无意的玩耍。心想:难道这就是练习武艺吗?我自己不是不曾练习过武艺的人,近来跑了几省的地方,南北会拳脚有名的好汉,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哪里见过这种乱跳乱舞的拳脚呢?吴振楚心里正在这么怀疑,只见正殿上走下一个须发皓然的老人来,反操着两手,笑容满面的从容走着。吴振楚料知这老人必就是要拜的师傅,连忙整了整衣服,掏出那少年的信来,双手擎着迎上去,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将信呈上,口里并不说什么。因为吴振楚此时心里,还有些不相信这样年老的人,果有本领能做自己的师傅。近来所见名头高大的人物,实在太多,徒有虚名的,居十之七、八。有了这些经验,就恐怕瞿铁老也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够不上做自己的师傅,所以不肯随口称呼。

  瞿铁老接信看了一遍,登时蹙着眉头说道:“你已有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好到我这里来做徒弟呢?我的徒弟,没有过一十五岁的,你如何和他们混得来!也罢,你得这封信到我这里来也不容易,我收你做个徒弟倒使得,不过你从前做过些什么工夫,须使几手出来给我看看,我才好就你的资质,传你的武艺。”

  吴振楚道:“凭空使出来,只怕难看出工夫的深浅。”瞿铁老以乎已懂得吴振楚的用意,是不知道自己的本领,能不能做他的师博,随即点头笑道:“一个人空手使起来,是不容易看出工夫的深浅。我找一个徒弟和你对使,你的工夫就显而易见了。”说着,向众小孩中叫了一声,当下也没听出叫的什么名字,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孩子,即时停了跳舞,规行矩步的走了过来。瞿铁老指着吴振楚,笑向这孩子道:“这是你的师兄,你陪你师兄走一趟拳脚,看你的工夫也有些儿用处没有?”这孩子望着吴振楚,面上露出些害怕的神气。瞿铁老笑道:“又不是认真相打,害怕些什么!尽管放胆把工夫拿出来,你师兄见你年纪小,出手必留着几分气力。来,来,来!这殿上空阔,使起来没有碍手碍脚的东西。”

  吴振楚跟着走到正殿,心中暗忖,这老头也太小觑我了。虽然不是认真相打,岂不知道拳脚无情,不动手则已,动手哪有不伤人的道理?休说这十二、三岁小孩本领有限,即算他手脚灵便,只是万一不留神,碰在我的拳头上,岂不要把他打个骨断筋折?只听得瞿铁老说道:“我并不是要看你的工夫怎样,是要在工夫上看你的资质怎样?你尽管将生平的本领拿出来,打到那时分,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就得住手。”吴振楚见这孩子随便站着,并不立什么架式,便也立着不动。瞿铁老道:“你是师兄,今日又是初到,先动手吧。不要因他年纪小,身量小,不敢下手打他。有我在此,便打伤了什么所在也没要紧。”吴振楚只得紧了紧腰带,先立一个门户,看这孩子怎样动手。但是立了一会,这孩子只站着不动,丝毫没有要和人相打的样子。

  瞿铁老在旁边催促道。“你先动手打进去。”吴振楚遂动手打进去,因想显点儿力量给翟铁老看,打算只用两个指头,将这孩子提起来,往正殿屋梁上抛去,再用两个指头接着,好让瞿铁老知道不是寻常之辈。不过心里虽是这般着想,明明的一拳朝这小孩子打去,眼见小孩的身体往左边一晃,便不见踪影了,觉得背上有小手掌,拍灰也似的,连拍了两三下。急掉转身躯,只见小孩立在背后,仍是刚才一般的,随便站着。又扑将过去,伸手待抓小孩顶上的短发,哪里抓得着呢?分明看见他往下一蹲,又是一点儿踪影不见了,疑心又是转到了背后,正要用后膛扫腿,折身扫去,猛觉自己顶上的头发,好象有几根被铁钉挂住了似的,痛彻心肝,只是才痛了一下就不痛了。吴振楚止不住心头冒火,看小孩就站在身边,做出嘻笑顽皮的样子,恨不得一拳打他一个透明的窟窿,思量两次都被他逃跑了,虽是由于这小东西的身体灵便,然我也应该用一只手去打他,若我张开两条臂膊去捉他,看他能逃到哪里去?当下定了这个合手成拿的办法,那敢怠慢,即将臂膊支开,对小孩拦腰抱去。小孩真个似乎害怕的样子,往后倒退。

  吴振楚好容易得了这机会,哪肯放松半点,紧逼过去。小孩接连七、八步,退到楹柱跟前,被楹柱抵住了,没有消步的余地。吴振楚见了,心中好不欢喜,抢一步喝声:“哪里走!”他本是屠夫出身,便真用屠夫捆猪的手法,双手螃蟹钳一般的合将拢来,只抢步太急,用力太过,不捉防额头上碰了一下,只碰得两眼金星四冒。作怪,吴振楚两手所抱的,哪里是小孩呢?原来把楹柱抱着了。两手抱的既是楹柱,额头当然也和楹柱碰个正着。正在这个当儿,听得这小孩在背后格格的笑。吴振楚本已忿火中烧,待同身再与小孩拚个你死我活的,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明白了,暗想:我特地倾家荡产的出门找师傅,自然巴不得遇着这样本领比我高强的人,我才可望练成武艺,回家报仇,若遇着有本领的心里又不服气,然则我辛辛苦苦出门干什么呢?吴振楚这么一着想,不但没有不服气的念头,反欢天喜地的走到翟铁老面前,双膝跪下去。叩了无数个头,才起来说道:“你老人家真配做我的师傅。我倾家荡产,只得一百串钱、一百两银子,情愿尽数孝敬师傅。”

  瞿铁老笑道:“我这里吃的穿的都够,哪用得着这些银钱!你学好了武艺之后,不能不穿衣吃饭,你自己留着用吧。你此刻从我学武艺,须把你以前的本领完全忘掉,方能学好,比他们初学的小孩难学几倍。你要学就非十分耐苦不可。”吴振楚问道:“我原有些工夫的,怎么倒比初学的为难呢?”瞿铁老笑道:“这时和你说,你也不得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话;从这里向南方走一百里路,我和你两个人同时动身,我一步也不错的向南方走,你却错走向北方去了,错走到七、八十里之后,你心里才觉得误了方向,要到南方去,仍回头走到同时动身的地方,再跟着我向南方走,是不是一百里路,差不多走了三百里呢?”吴振楚点头应是。瞿铁老道:“你如今误了的方向,已将近到一百里了。越是错走的远,越是不容易回头。你以前所做,是后天的工夫,后天工夫到你这样子,也算是可观的了。不过一遇到我这种先天的工夫,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力吴振楚听了,虽不能十分领会,然相信从瞿铁老练成武艺,必能报仇雪恨,从此遂一心一意的跟着瞿铁老学习。

  这日,瞿铁老传授吴振楚一手工夫,吴振楚不懂得用处。瞿铁老说:“这手名为‘揽雀尾’,顾名思义,便可以懂得了。”正在这传授的时候,凑巧有一群麻雀,在房檐上载飞载鸣,瞿铁老说得兴起,只一跺脚,腾身上去,就用揽雀尾的手法,揽了一只麻雀在手,翻身仍落到原处,对吴振楚笑道:“你已领会了这手的用处么?”吴振楚连忙说领会了。瞿铁老一手托着麻雀,一手指着说道:“这麻雀并没受丝毫伤损,本来是可以即时飞起的,然而在我手掌上,并不用指头将他的脚或翅膀捏住,尽管放开五指,将是这么蹲在掌心里,无论如何飞不出我的掌心。”吴振楚心里不相信,看这麻雀的神气,确是不曾受伤,蹲在翟铁老掌心中,仿佛作势要飞的样子,只是瞿铁老的手不住的微微颤动,麻雀竟飞不起来。瞿铁老笑道:“在掌心里使他飞不动不算事,在我身上也能使他飞不动。”说着,弯下腰来,脊粱朝天,将麻雀放在背上,只见那背也和手掌一样微微的颤动,麻雀又几番作势要飞,仍飞不起来。翟铁老复捉在手说道:“使他飞不起,你已看见过了。我如今却要使他飞着不能下。”吴振楚正有些疑这麻雀的翅膀有了毛病,所以飞不起来,听得这么说,就更诧异了。看瞿铁老时,已松手任麻雀飞起来,麻雀本待飞上屋去,但是还飞不到两尺远,便被瞿铁老甩手掌挡回了头,又待向回头这方向飞去,也一般的被挡回来了,接连被挡回了四、五次,两个翅膀的力乏了,想落在瞿铁老的肩头上。作怪,这麻雀好象恐怕肩头承受他不起的样子,两翅扑个不了,扑了好一会,瞿铁老亮开两条臂膊,麻雀见肩头上不能落,就扑到臂膊上来想落下,然而两条臂膊都扑遍了,竟象是没有给麻雀立脚的地方。瞿铁老才笑向麻雀道:“苦了你了,仍在我掌心里歇歇吧。”麻雀果然扑到掌心里蹲着。

  吴振楚看把戏似的,看出了神,至此才问道:“师傅这是用法术制住了他吗?”瞿铁老摇头道:“我不懂得法术。这是硬工夫,并是极平常的道理,就是先天与后天的区别,他非有后关的力不能飞,非有后天的力不能落,我不使他得着后天的力,所以能是这么作弄他。”吴振楚问道:“什么谓之后天的力呢?”瞿铁老又指着掌中麻雀道:“你看它不是时时刻敛住翅膀,做出要飞的样子吗?它不能就这么飞上去,两脚必须借着后天的力一纵,两个翅膀才展得开来,它脚没有力的时候,我掌心在它脚下,它只一用力,我的掌心就虚了,掌心一虚,教它从何处借力呢?所借的这一点力,便谓之后天的力。何以谓之后天的力呢?因它先用力然后有力,所以是后天的力。即如你从前练的武艺,人家一手用六百斤的力打你,你便用七百斤力去揭开他。你这七百斤,即是后天的力。这后天的力,是没有止境的,是练不到绝顶的。你能练到一千斤,人家便能练到一千零一斤,惟有先天无力,却是无穷之力。”

  瞿铁老是这么解譬,吴振楚心里虽然领会得,无奈他从前专做的后天工夫,急切翻不过来,而归家报仇的心思,又十分热烈。只苦练了两年,自觉得武艺长进了不少,估量象陈志远那般本领,足可抵敌得住,便向瞿铁老申述要归家的意思。瞿铁老踌躇道:“论你武艺,还没到下山的时候。不过,你既归家心切,我也只得放你下山去。但我须试你一试,看你的工夫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旋说旋到他自己卧室里,拿出一条二尺多长、大指拇粗细的虎筋来,带吴振楚到山门外草坪里。吴振楚看草坪中,竖了一根尺来高的木椿,瞿铁老一脚立在木桩上,一脚朝前平伸出来,两个指头捏住虎筋一端,将这一端递给吴振楚道:“你是一个素来自负有力的人,又在我这里练了两年苦功,你且拉拉看,到底怎么样?”

  吴振楚欣然接了虎筋问道:“就这么拉吗?”瞿铁老说:“是!”吴振楚先立稳了脚,用尽平生之力只一扯,不提防虎筋两断,因用力过猛,几乎仰天一交跌倒了,倒退了好几步,才立住脚,看瞿铁老立在木桩上,摆也不曾摆动一下,笑嘻嘻的从容跨下木桩说道:“不行,不行!至少还差半年工夫,再吃半年辛苦,方好放你下山去。”吴振楚没法,只得仍安心在庙中,朝夕苦练,又练了三个多月。

  这日早起,吴振楚正在草坪中做工夫,忽见那个写信的少年,匆匆忙忙的走来,望着吴振楚问道:“师傅起床了么?”吴振楚看少年的神情,料是有很紧急的事要见师傅,忙答应起来了。少年头也不回的跑了进去,吴振楚心想:我多亏了这人,才得到这里来学武艺,二年来几番想下山去看他,只因不肯间断工夫,不曾去得,此时难得他自己到这里来了,我应该进去问候问候才是。他究竟姓甚名谁,我还不知道,也没问过师傅,我如今快要下山回凤凰厅去了,今生今世,能不能再到这地方来,便是来了,能不能再和他见面,都还说不定。今日若是错过了,将来十年、二十年后说起来,还是一桩恨事。想罢,即整理了身上衣服,向庙里走来。刚进了庙门,只见瞿铁老跟着那少年,旋说旋向外走,看瞿铁老的脸色,和少年一般的带着些愁苦的样子,一望就知道是心中有忧愁抑郁的事。二人说话的声音很细,听不出是说些什么。吴振楚本待迎上去招呼,但见二人只顾一路说着走来,急匆匆的神气,却又不敢上前,妨碍二人的正务,只好拱立在一旁等侯。瞿铁老走近跟前说道:“我有事须下山走一遭,大约须半个月以后才得回来,等歇你那些师弟来了的时候,你对他们说,各人在家做半个月工夫再来。”瞿铁老立着和吴振楚说活,少年好象很着急,怕耽搁了时刻似的,连催快走,瞿铁老就跟着少年走了。吴振楚心里好生纳闷。

  一会儿,众小孩来了,吴振楚将师傅吩咐的话告知他们。众小孩笑道:“那是我们的师叔,就住在离这里不远。他从来是安闲无事的,不知今日如何这么忙迫?”吴振楚听了喜问道:“你们认识他么?他这般年轻,我们师傅这么大的岁数,怎么是师兄弟呢?”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答道:“你比我们大这么多岁数,不也是师兄弟吗?”吴振楚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师兄弟本不在年纪大小,只是你们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吗?”众小孩道:“怎么不知道!我们这一带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缪大少爷。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房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年四季不洗脸,脸上也一点儿污垢没有。终年是那件黑大布罩衫,冬天不见他怕冷,夏天也不见他叫热。谁留他吃饭,他就在谁家吃饭。我们家里割稻子、收麦子的时候,一遇了天气不好,大家忙得不了,他就来替我们帮忙。他本是一个读书人,做起田里工夫来,比我们老作家还来得惯便。他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生活。”吴振楚问道:“他家就只他一个人吗?”小孩摇头道:“师傅说他家里人很多。”吴振楚道:“你们刚才说,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怎么又说他家里人很多呢?”小孩道:“他本是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我们还到他家里去玩耍过,夜里油灯也没有,不知道他家里很多的人,都藏在什么地方?”吴振楚听了这种小孩子口吻,忍不住笑问道:“他时常到这庙里吗?”小孩道:“师傅倒时常下山去看他,不曾见他庙里来过。”吴振楚道:“师傅说话的口音,和你们本地的口音不同,缪大少爷也不象是本地的,你们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吗?”众小孩都说不知道。

  吴振楚便不再问了,众小孩各自归家练习,只留下吴振楚独自在庙里用功,好在他本来是不和众小孩同学同练的。过了三、五日,一个人在庙中觉得寂寞难过,偶然想起缪大少爷,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何不趁这时分,去那茅屋里玩玩呢!师傅是跟缪大少爷同去的,或者能在那里遇见师傅,岂不甚好?这庙里虽没人看守,大概不至有偷儿进来。我前年上山的时候,在山底下人家借宿,那人家夜里的大门就那么大开着不关,我问他不关门怎的不怕盗贼,他说自从师傅到这山上住着,四周十里之内,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盗贼。我师傅的威名能保得十里之内的人家,不入盗贼,岂有自己庙里倒保不住的道理!心里这么一想,竞象有十分把握的,连庙门也不带关,就放心大胆的走下山去。二年多不曾下山,一旦跑出来,觉得天宽地阔,山川争媚。依着前年来时的道路,一面浏览景物,心旷神怡的向东走去。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觉走到了前年坐着休息、与缪大少爷相遇的地方。忙停了步一想,暗道:不好了,走过了头了,怎么直走到了这里,却没看见那所茅房呢?哦,是了!原来那日跟着他走,一路不曾留神记认。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因天色已不早了,心里记挂着要赶路,迳跑了出来,并没回头瞧那房子一眼,又过了这么久,心里已没有那房子的形式,所以在跟前走过,一时也没看出来。当下回头又走,一步一步的留着神,看山势情形,心中确实能记忆,那茅房坐落在一条山溪的小石桥东首,此时走到小石桥上,朝东首看时,哪里有什么茅房的踪影呢?只见一片青草,不仅没有曾建筑房屋的基础,连破砖头碎瓦屑也不见有半点。随走到青草坪中,仔细寻觅足以证明茅房在此地的物件,须臾寻见了一块方青石,认得是自己坐过的。暗自寻思道:怪道走过了头,原来这茅房早拆毁了,一点儿遗址都没有,教我从哪里去寻找?嘘唏徘徊了好一会,也无从推究这茅屋是何时拆毁的,更猜想不出缪大少爷的行踪,乘兴而来,只得败兴而返。

  谁知回到庙中,更有使吴振楚败兴的事情发见了,什么事呢?原来吴振楚当时回到庙中,进自己房中一看,床上的被褥都翻乱了,桌凳也移开了平时安放的地位。看了这意外的情形,不由得不吃惊,急忙走近藏银的床底下一看,一百串大钱不曾动,只那一百两银子和一包散碎银子,不知去向。吴振楚立起身,长叹一声道:“这银两合该不是我命里应享受的,藏在这地方,居然有人敢来偷了去,岂不是怪事!好在我带这钱出来,原是准备送给师傅的,我只要学得下武艺,便连这一百串钱偷去,也只当是师傅收受了。”

  又过十来日,瞿铁老回来了。吴振楚说了失窃的情形,瞿铁老甚为惊异,亲到吴振楚房中,问被褥桌凳移动的样子。吴振楚照那日的形式,做给瞿铁老看,瞿铁老只管把头摇着。吴振楚问道:“师傅为什么看了不住的摇头呢?”瞿铁老道:“我因看这贼来得太希奇,本地方不端的人,因有些畏惧我,不敢在近处动手。近处没有大富人,外来的盗贼,不屑在此地动手。至于我在这庙里,休说本地方的人,便是江湖上,也少有不知道我是一文钱没有的,有谁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行窃呢?并且这偷银子的人,举动也太奇怪,将被褥翻乱还可说得过去,是恐怕有金银藏在被褥底下,至于这桌凳,底下空洞无物,一望可知,如何用得着移开呢?”吴振楚本是一个粗心的人,听了只觉得是奇怪,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也懒得仔细研究,只继续着苦练工夫。练满了半年,便问师傅可以下山了么?瞿铁老道:“乃得照前次的样试试看。”

  瞿铁老这回左手拿了一条旱烟管,右手仍用两个指头,拈着一条虎筋,边吸着旱烟,边跨上木桩,教吴振楚拉扯。吴振楚尽力拉了一下,虎筋不曾拉断,瞿铁老也不曾拉动,只见旱烟斗上的烟灰,被拉得掉下了些儿。吴振楚正心中惭愧,瞿铁老倒兴高彩烈的跳下来笑道:“行了,只这一下工夫,已是不容易找着对手了。我在这里,虽收了不少徒弟,只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大,你要算是我的大徒弟,因此不能模模糊糊的放你下山去。如今你的武艺,在怀抱绝艺的山林隐逸之士当中,就出手不得,然在江湖上,尽管横行南北,包你不会遇见对手。不过在我门下学武艺的人,待人接物,务以礼让为先,非到万不得已,不许动手打人,尤不许伤人要害。你此番成功下山,一切行为,务必谨慎。倘若仗着所学的工夫,无端将人打死或打伤,哪怕在数千里以外,我得信非常迅速,那时决不轻恕你。”

  吴振楚道:“不敢欺瞒师傅,弟子此番倾家荡产出来学武艺,为的是要报仇雪恨。弟子只要将仇人制服了,以后断不敢轻易和人动手。”瞿铁老点头道:“既是为报仇学武艺,那就不在此例,只是你的仇人是谁,用得着这么苦练了工夫去报复?”吴振楚道:“仇人却是个无名小卒,和弟子同乡的,姓陈名志远,痨病鬼一般的东西,倒有些儿本领。”瞿铁老很惊诧的阔道:“谁呢,陈志远吗?”吴振楚应“是”。瞿铁老仰天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和他有仇?”吴振楚看了瞿铁老的神气,也惊讶道:“师傅倒知道他吗?他和弟子的仇,深得很呢!师傅为什么叹气?”瞿铁老道:“你的仇人既是陈志远,快不要说报复的话了。”吴振楚问道:“为什么呢?师傅和他有交情么?”瞿铁老摇头道:“不是,不是!可惜你不早把这话说给我听。”吴振楚道:“早说给师傅听怎样。”瞿铁老道:“早说给我听,也不至教你受这二年半的辛苦。”吴振楚听了,仍是不懂,同为何可以不受这二年半的辛苦。瞿铁老道:“你要报陈志远的仇,休说练这二年半,不是他的对手,便练到和我一样,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这一辈子,也不要望有报复的时候。”

  吴振楚见是这么说,知道自己师傅不会说谎话,登时想起从前受的羞辱和二年半的白辛苦,只气得伏在瞿铁老跟前痛哭。不知瞿铁老怎生摆布,哭振楚的报仇究竟怎生报法,且俟第四十四回再说。



第四十四回
巧报仇全凭旱烟管
看比武又见开路神

  话说瞿铁老见吴振楚竞伏地痛哭,连忙搀扶起来说道:“不必这么伤感。你且将你和陈志远怎样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恨的原因,说给我听,我或者还有一点儿法设。”吴振楚这才揩干了眼泪说道:“弟子和他结仇的原因,说起来本是弟子的不是,不过弟子虽明知错在自己,却万分丢不开当时的痛楚,忘不掉当时的羞辱。就是弟子在家乡的声名。若不能报复陈志远,也就不堪闻问了。”随即将幼年时与陈志宏兄弟结交首尾,及再次受辱情形,大略说了一遍。瞿铁老微微的点头笑道:“幸亏你多在此练了半年,如今还有一点儿法子可设。若在半年以前下山去,就无论什么人也没有方法。”吴振楚听得还有法设,顿时不觉心花都开了,笑问道:“有什么法子,请师傅说出来,也好使弟子快活快活。”瞿铁老笑道:“我有一件法宝,可暂时借给你带下山去,你拿了这法宝,保可以报陈志远的仇。”吴振楚欣然说道:“师傅肯是这么开恩,将法宝借给弟子,弟子但能报复了陈志远的仇,不仅今生今世感师傅天高地厚的恩典,来生变犬马也得图报答师傅,只不知是一件什么法宝,现在师傅身边没有?”

  瞿铁老笑道:“法宝自然是随身带着的,岂有不在身边的道理!不过我这法宝,说值钱,是无价之宝,说不值钱,便一文钱也不值。”吴振楚道:“这法宝果能给弟子报仇,哪怕一文钱不值,也是法宝。师傅借给弟子,弟子敢当天发誓,只对陈志远使用一次,使过了即送还师傅,决不损伤半点,请师傅尽管放心。”瞿铁老随手将旱烟管递给吴振楚道:“我也知道你决不会损伤半点,不过得仔细些,提防遗失了。”吴振楚伸手接了旱烟管,以为瞿铁老要腾出手来好从身边取法宝,等了一会,不见他从身边拿出什么法宝来,只得问道:“师傅的法宝在哪里?师傅拿给弟子呢,还是要弟子自己去拿呢?”瞿铁老指着旱烟管笑道:“这不就是法宝吗!”吴振楚不觉怔住了。他本是一个性情极暴躁的人,至此已禁不住心中生气,逞口而出的说道:“原来师傅还是和弟子开玩笑,寻弟子开心的啊!”瞿铁老正色说道:“你这话怎么讲!谁寻你的开心,你敢小觑这旱烟管么,你知道什么?这旱烟管的身量,说起来得吓你一跳,便是封神传上广成子的翻天印,也赶不上它。你知道什么,敢小觑它么?”

  吴振楚见瞿铁老说得这般认真,思量师傅是个言行不苟的人,况在我痛哭流涕求他的时候,他岂有和我开玩笑的道理!我刚才这两句话,太说的该死了,再不谢罪,更待何时,随即双膝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刚才回师傅的话,罪该万死,千万求师傅念弟子粗鲁无知,报仇的心思又太急切,所以口不择言。”瞿铁老扶起他来说道:“这条旱烟管,本来不能顷刻离我身的,因见你哭的可怜,又见并不是真有了不得的大仇恨,非将陈志远杀死不可,才肯把他暂借给你使用一回,谁知你倒疑心是假的了。”吴振楚一面诺诺连声的应是,一面看这旱烟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所在。这旱烟管通体是黄铜制的,烟嘴、烟斗和中间的烟管相连,是整的,不能象平常的旱烟管,随意将烟嘴、烟斗取下来。烟斗底下有一个小窟窿,用木塞子塞了。以意度之,必是因烟斗取不下来,吸食过久了,管里填满了烟油烟垢,烟斗是弯的,不好通出来,留了这个窟窿,通烟油、烟垢便当些。平时因恐泄气不好吸,所以用木塞子塞了。这烟管和寻常烟管特别不同的地方就在这点,以外的烟荷包,和配挂着好看的零件,一切都与旁人的早烟管一样,实在看不出有可以当做法宝的好处来,只得说道:“法宝是到了弟子手里,但是,应该怎生祭法,师傅还不曾把咒词传给弟子。”

  瞿铁老道:“用这法宝没有咒词。你只好生带着归家,迳到陈志远家里去,见面就双手将这法宝高高的捧着,尽管大胆叫陈志远跪下。他一见这法宝,你叫他跪下,他决不敢违抗。你不叫他起来,他就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起来,你便可当面数责他,或用法宝打他一顿,不过不能伤他的要害。你自觉仇已报了,就带着法宝回家,你法宝不离身,陈志远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决不能奈何你。”吴振楚半信半疑的问道:“师傅这法宝,只能暂时借给弟子。有法宝在身,陈志远是不能奈何我,然一旦将法宝退还了师傅,陈志远不又得找弟子报仇吗?”瞿铁老笑道:“冤冤相报,本无了时,只是我知道陈志远的为人,你尽管找他报仇,他但能放你过去时,没有不放你过去的。你和他既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人,而你与他结仇的原因,错处又不在他,你这番回去只要略占了些上风,就应该知道回头,将前事丢开,彼此做个朋友,岂不彼此都没有冤仇了吗!”

  吴振楚听了这些话,心里总不觉有些疑惑:这旱烟管,不知是不是可以制服陈志远的法宝,然当下除了依遵瞿铁老的话,没有旁的方法,遂和瞿铁老作辞,仍挑了那一百串钱,下山回凤凰厅来。这番回家,不比前番出来,须随处停留打听,得多耽搁时日,这回一帆风顺,没经过多少日子,便到了凤凰厅。

  吴振楚在凤凰厅城里的声名既大,城里的人,不论老幼男女,不认识吴振楚的绝少。当他两次受辱,及倾家出门的时侯,风声已传遍了满城,很有不少的人替陈志远耽忧,都说吴大屠夫不回来则已,回来定得与陈志远见个高下。陈志远终日坐在家中,事奉寡嫂如事老娘一样,也不出外寻师傅练武艺,只怕将来要败在吴大屠夫手里。这些话也有人说给陈志远听,陈志远只当没有这回事的,从容笑着说道:“我和吴大屠夫有什么仇?他是出门做生意去了,毫不与我相干。”这日吴振楚回到了凤凰厅,消息又登时传遍了满城。有一部分人,亲眼看吴振楚挑着一百串钱回来的,就推测吴大屠夫这番出门,必是不曾找着师傅,所以仍旧将挑去的师傅钱挑了回来。也有人说,若不曾找着师傅,练好了武艺,吴大屠夫是个要强争胜的人,决不肯仍回凤凰厅来。这两种推测,都有相当的力量。一般好事之徒,就拥到吴振楚的寓所,想探一个明白。吴振楚也不敢将带了法宝回来的话,对一般人提起,又不敢迟延,恐怕陈志远逃避。到家随即更换了衣服,慎重将事的提了那法宝旱烟管,大踏步走到陈志远家来,正遇着陈志远立在大门口。吴振楚见面,心中不由得有些害怕,惟恐法宝没有灵验,则这场羞辱,比前两场必然还要厉害。待不上前去吧,一则已被陈志远看见了,一则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退缩也是丢脸。逼得没有法使,只得回忆师傅吩咐的话,试用双手将旱烟管高高的捧起来,且看效验怎样?想不到这旱烟管的力量真比广成子的翻天印还要厉害,陈志远原是闲立在大门口,意态十分潇洒,一见吴振楚的旱烟管捧起来,立时改变了态度,仿佛州县官见着督府一般,连忙抖了抖衣袖,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对吴振楚请了个安,起来垂手侍立,不敢抬头。

  吴振楚得了这点儿效果,胆就壮起来了,放下脸来说道:“陈志远,你自己知罪么?”陈志远躬身答道:“是!知罪!”吴振楚道:“你不应该两次羞辱我,今日见面,我非打你不可!”陈志远只连声应“是”,不敢抬头。吴振楚喝道:“还不跪下!”陈志远应声,双膝往地下一跪。吴振楚举着旱烟管,没头没脑的就打,打得陈志远动也不敢动一动。一般看热闹的人都说:“吴大屠夫这番出了气了。”吴振楚听了这种声口,觉得自己有了面子,即停手说道:“我的仇已报了,你起来吧,我要回去了。”陈志远立起身来,吴振楚转身要走,陈志远极诚恳的挽留道:“很难得吴大老板的大驾光临,请进寒舍喝杯水酒。我还有要紧的话说。”吴振楚心想这法宝不离身,他是奈我不何的,且看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和我说,随即点头应允。陈志远侧着身体,引吴振楚到家里,推在上座,吴振楚只紧紧的握住法宝,陈志远并不坐下相陪,即进里面去了。好一会,才亲自搬出一席很丰盛的酒菜来,仍请吴振楚上座,自己主席相陪,只殷勤敬酒敬菜,并不见说什么要紧的话。

  吴振楚心里好生疑惑,实在想不出陈志远怕早烟管的理由来。他是个生性爽直的人,至此再也忍不住了。陈志远又立起来敬酒,吴振楚伸手按住酒壶说道:“我酒已喝够了,用不着再喝,并且我心里有桩事不明白,酒喝的越多越是纳闷。如今我的仇已报过了,知道你是个度量宽宏的人,不必因刚才的事记恨我,我愿意从此和你做一个好朋友,不知你心里怎么样?”陈志远道:“只要吴大老板不嫌弃我,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吴振楚喜道:“我今日骂也骂了你,打也打了你,我知道我的本领,比你差远了,只是你为什么见了这旱烟管,就俯首帖耳的,由我骂,由我打,还要留我喝酒,这是什么道理?我真不懂得,还得请你说给我听才好。我因存心从此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不妨问你这话。”

  陈志远笑道:“你至今还不懂得这道理吗?”吴振楚道:“我实在是不懂得。若懂得,也不问你了呢!”陈志远道:“你不是瞿铁老的徒弟吗?”吴振楚很诧异的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瞿铁老的徒弟?”陈志远笑道:“我若不知道,也不怕这旱烟管了。”吴振楚道:“我虽是瞿铁老的徒弟,只是瞿铁老交这旱烟管给我的时候,并不曾向我说出你怕这东西的道理来。我一路疑心这东西靠不住,直到刚才,方相信这玩意儿真有些古怪。但是,象你这么有能为的人,怎的倒怕了这一尺长的早烟管,这道理我再也猜不透。”

  陈志远道:“瞿铁老不曾说给你听,怪道你不知道。你如今和我算是一家人了,不妨说给你听。我和瞿铁老,原是师兄弟。我们师兄弟共有三人,大师兄就是瞿铁老;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我师傅的儿子,年纪很轻,性情很古怪,文学极好。我们师傅姓缪,师弟叫缪祖培,一般人都称他缪大少爷。”吴振楚听到这里,跳起来说道:“原来你是我的二师叔。我到瞿铁老那里去做徒弟,就是三师叔缪大少爷写信教我去的。”陈志远点点头,接着说道:“我们三个人当中,论为人正直无私,居心仁厚,算瞿铁老为最;论为人机智多谋,学问渊博,就得推三师弟;只我没什么好处,就只师傅传下来的工夫,我比他两人略能多领会些儿。在四个月以前,我师傅老病发了,我得信赶去,想顺便邀瞿铁老同行,才走到那笔锋山下,就见你昂头掉臂的向山下走来。我料见面必然寻仇,连忙躲过一边,让你过去。及至山下看时,庙里一个人也没有,向山下的瞿铁老徒弟家一打听,知道已在数日前,和缪大少爷同下山去了。又打听了你到那里拜师的情形,回身上山,取了你一百多两师傅银。因怕你在山上用不着银钱,无缘无故不会去床底下翻看银两,隔多了日子发觉出来,或不免诬赖许多同学的小兄弟,所以故意将椅子移开,被褥翻乱,使你回去一望,就知道失窃。”

  吴振楚又跳起来指着陈志远笑道:“好,好,好!师叔偷起侄儿的银子来了。我说旁人哪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到那山上去偷银子!”陈志远笑道:“我并不需银子使用,是有意和你开玩笑的,银子还是原封未动,就还给你吧!”旋说旋从怀中摸出那银包来,递到吴振楚面前。吴振楚连忙推让道:“这银两本是应送给师傅的,师傅不受,就送给师叔也是一样。”陈志远大笑道:“那么我便真个成了小偷了。”吴振楚再想让,陈志远已继续着说道:“我那日从笔锋山赶到师傅家,师傅已病存垂危,不住的向家里人问我到了没有?我一到,师傅就勉强挣扎起来吩咐道:”我练了这身武艺,平生只传了你们三个徒弟。我知是我这家武艺,将来必从你们三人身上,再传出许多徒弟来。不过我这家武艺不比寻常,倘传授不得其人,贻害非同小可。我上面虽有师承,然法门到我手里才完备,就以我为这家武艺的师祖,我也居之无愧。我如今快要死了,不能不留下几条戒章来,使你们以下的人,有所遵守。‘师傅说到这里,就念了几条戒章,教三师弟写了。接着说道:“戒章虽然写在这里,只是若没有一个执掌戒章的人,就有人犯了戒,也没人能照戒章去处罚他。你们三人之中,只有大徒弟为人最正直,这戒章暂时交他执掌,将来再由他委正直徒弟执掌。自后无论是谁的徒弟,见了执掌的人,就和见了我一样。我这条旱烟管,此时也传给大徒弟,将来大徒弟委执掌戒章,也连同旱烟管一同传给,犯了戒章的,即用这旱烟管去责打,如敢反抗,便是反抗师祖,须逐出门墙之外。’师傅吩咐完了,就咽了气。所以我一见你捧出这旱烟管,我就知道是瞿铁老给来报复我的。”

  吴振楚听出了神,至此忽然双手擎着旱烟管,立起来说道:该死,该死!既是这么一个来历,这旱烟管不应我执掌,就交给师叔,将来求师叔转交给师傅吧!“陈志远道:”你师傅并非交你执掌,也没教你托我转交,你带回好生供奉着便了。“吴、陈二人的冤仇,就此解决。后来又过了两年,陈志远的寡嫂死了,陈志远替侄儿成立了家室,置了些产业,自云入山修道,就辞别亲友,不知去向。吴振楚的武艺,如今凤凰县城里正在盛大行已有不少的徒弟。

  吴振楚的事,既已在这夹缝中交代清楚了,如今却要接叙霍元甲师徒和农劲荪在上海与沃林订约的事。

  话说这吴振楚去了之后,霍元甲对农劲荪说道:“我见震声喜孜孜的进来说,有人要会我,我满心欢喜,以为是沃林那里打发人来了,谁知却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农劲荪笑道:“我也以为沃林那边派来的。这姓吴的电是活该要来上海跑这么一趟,他到天津不害病,固然可以看得见四爷,我那日从四爷栈里出来,在街上遇见他,若不是他眉目问带些杀气,估料他不是善良之辈,也得上前问他的姓名来历。他一提是特地到天津找四爷的,我岂有个不引他见四爷之理!”霍元甲道:“就是农爷那时引他来见,我也决不至收受他做徒弟,并不是因霍家迷踪艺不传外人,如果真有诚实好学的人,我也未尝不肯破例,即如震声在我那里,表面上虽不曾成日的教他使拳踢腿,然骨子里和他时常谈论的,有哪一拳哪一脚不是霍家迷踪艺的精髓!我其所以决不肯收这汉子做徒弟的原因,只是为他生成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一望就知道不是个好玩意儿,此时拒绝他很容易,日后懊悔就难了。”农劲荪连连点头应是。

  霍元甲道:“方才因这汉子一来,把我的话头打断了,我们还是到沃林那边去催促一番么?”农劲荪说:“好!”于是三人又往静安寺路去访沃林。这时沃林不在家,有个当差的中国人出来说:“沃林到南洋去了,就在这几日之内仍得回上海来。”霍元甲听了,心中好生不快,对农劲荪说道:“一般人都说外国人最讲信用,原来他们外国人的信用是这么讲的。他自己约我们在上海等通知,既要到南洋去,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呢?”农劲荪道:“这当差的既说就在这几日内仍得回上海来,他必是自己没有把握,若写信或打电报去和奥比音商量,一则难得明了,一则住返耽搁时日,不如亲自走一遭,当面商量妥洽,再来应付我们。这倒不是随便推诿的举动,没奈何,只得耐烦再等几日。”

  霍元甲勉强按纳住火性归寓。这夜,连晚膳都懒得用。次早,和同寓的许多天津商人在一个食堂里用早点。霍元甲生性最怕招摇,虽和许多天津商人住在一块,并不曾向人通过姓名。这一般天津商人当中,没有一个脑筋中没有霍元甲的名字,却没一个眼睛里见过霍元甲的面貌。因此,霍元甲在这客栈里住了好几日,同住的没一人知道。每日同食堂吃饭,霍元甲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正在一块儿用早点。霍元甲听得隔桌一人和同坐的说道:“才去了一个外国大力士,如今又来了两个外国大力士,不知外国怎么这么多大力士,接连有得到上海来!”同坐的答道:“外国若没有这么多大力士,如何能有那么强梁呢!我中国若有这么多大力士,也接连不断的到外国去,一照样显显本领,外国人也不敢事事欺负我们中国了。”霍元甲听了这类没知识的话,虽觉好笑,然如今又来了两个外国大力士的那一句话,入耳惊心,禁不住想向那人打听个明白,只是还踌躇不曾开口,随即就听得那同坐的问道:“如今来的两个,也是英国人吗?你怎么知道又来了两个呢?”那人道:“是不是英国人却弄不清楚,我是刚才看见报上有一条广告,好象说是一个白国的大力士,一个黑国的大力士,约了今日下午在张园比武。”同坐的说道:这倒好耍子,有一个白国的大力士,居然有一个黑国的大力士和他配起来。可惜我今天没工夫,不然,倒要去张园瞧瞧这把戏。“

  霍元甲听了这些胡说乱道的话,料知便向他们打听,也打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看农劲荪已用完早点回房去了,遂也起身走到农劲荪房中,只见农劲荪正立在桌子跟前,低头翻看报纸。霍元甲开口问道:“方才那人说又来两个大力士的话,农爷昕得么?哪里有什么黑国、白国,只怕是信口乱吹的。”农劲荪抬头答道:“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今早看报,不曾在广告上面留神,没看出来。就因听得那人说是在报上看见的,所以连忙回房,向报上寻那条广告。还好,很容易的被我寻着了。两个外国大力士,今日午后在张园比武,这些话那人说的不错,只是一个是白种人,一个是黑种人,这广告标题,就是‘快看黑种人与白种人比武’。四爷若高兴去瞧,我就陪四爷去一趟。”

  霍元甲道:“他们黑种人、白种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比武?比武就比武,为什么要在张园比?更为什么要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招徕看客?这哪里是认真比武,借着比武骗钱罢了。这广告上也自称大力士吗?”农劲荪点头笑道:“当然是大力士。若不是大力士,平常人打架,有谁肯花钱去看。”霍元甲道:“既是一般的自称大力士,一般的到中国招摇撞骗,我来上海干吗的,为什么不高兴去!奥比音打不着,就打打这两个也是好的。总之,我抱定宗旨,不问是哪一国的大力士,到中国来不卖艺骗钱就罢,要卖艺骗钱,便要不给我知道才好,知道是免不了要和他见个高下的。我不幸被他打输了,才心甘情愿让他们在中国横行。”农劲荪笑道:“这自是变相的卖艺骗钱方法,不然,也不是这么招摇了。”

  这日午餐,霍元甲的饭量比最近三、四日,差不多增加了一倍。吃了午饭,仍是师徒二人,跟着农劲荪到张园。广告上载的午后二时开幕,这时还不到一点钟,场内的中、西看客,已是拥挤得连足都插不进了。依霍元甲的意思,进场不等开幕,就要农劲荪先去和那两个自称大力士的交涉。农劲荪不肯鲁莽,说他们今日广告上载的,是白种人与黑种人比武,并没载出黄种人来。他们凭这广告,招徕这么多看客,在势已不能临时更改,惹起许多看客的反对。并且,我们事前一次也不曾和他们接洽,此次突如其来,他们猜不透我们是何等能耐的人,而比武又是大之关系性命、小之关系名誉的事,这时去交涉,眼见得他们决不肯一口承认,十九也是和在天津与俄国大力士交涉一样。我们既花了买入场券的钱,何不等到看了再说,免得去碰他们的钉子。霍元甲只得依从。

  一会儿,两个自称大力士的出场了。西人的体魄,本来比中国人高大。这两个自称大力士的,体魄更比一般西人高大。晃晃荡荡的走出场来,俨然和一对开路神相似。那立在右手边的黑人,就象是一座铁塔。姑不论两人的力量如何,就凭这两副体魄。已能使一般看客吃惊。两人出场,对着行了一鞠躬礼,并不开口说话,分左右挺胸站着。随即有两个西人出来,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西装中国人在后面,先由中国人向看客说明比武的次序,原来用种种笨重的体育用具,比赛力量,最后才用拳斗。不知二人比赛谁胜谁负,霍元甲如何与二人交涉,且俟第四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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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4 12:37: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
会力士农劲荪办交涉
见强盗彭纪洲下说辞

  话说两个大力士在场上,各用数百磅重的体育用具,做了种种的比赛。白种人比不过黑人,在场看的白种人面上,一个个都现出不愉快的颜色。休息十来分钟后,两个大力士都更换了拳斗家的衣服,带了基皮手套,由那两个跟着出场的西洋人,立在场中,将两力士隔断。二人手中都托着一只表,各自低头看时刻。在这时,两力士各做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看表的看得是时候了,彼此对着看了一下,急忙几步往后退开,口里同时呼着一、二、三,三字刚才出口,白力士已如饿狼抢食一般的,向黑力士扑去。黑力士当胸迎击一拳,虽击中了,却不曾将白力士击退,白力士想伸手叉黑力士的脖子,没叉着,顺势就将黑力士的脖子抱住了。

  看客中的西洋人,全是白种,看了这情形,莫不眉飞色舞,有鼓掌的,有高声狂吼的。无奈白力士不替白种人争气,力量没黑力士的大,虽抱住了脖子、禁不住黑力士将身一扭,扭得白力士立脚不牢,身体跟着一歪,黑力士趁势挣脱了手,就是一拳,朝着白力士脸上横打过去。白力士避让不及,被打得栽倒在一丈以外。中国人的看客,一齐拍掌叫好,西洋人就怒发冲冠了。西洋的习惯,白人从来不把黑人当人类看待,是世界上人都知道的。这番白人居然被黑人打败了,在场的白人怎得不以为奇耻大辱,有横眉怒目、对黑力士叽咕叽咕咒骂的,有咬牙切齿、举着拳头对黑力士一伸一缩的,有自觉面上太没有光彩,坐不住,提脚就走的。种种举动。种种情形,无非表示痛恨黑力士,不应忘了他自已的奴隶身份,公然敢侮辱主人的意思。

  刘震声看了这些情形,便问农劲荪道:“这许多看的洋人,是不是都和这个打输了的力士是朋友?”农劲荪笑道:“其中或者有几个是朋友,决不会都是朋友。”刘震声道:“一个个都象很关切的,见这力士打输了,都做出恨不得要把那黑东西吃下去的样子,我想不是至好的朋友,这又不是一件不平的事,怎得做出这种样子来!”

  农劲荪正待回答,只见场上的公证人已宣布闭幕。看客纷纷起身,便也起身对霍元甲道:“我们此时可以去交涉了。”霍元甲笑道:“我正看的心里痒得打熬不住了,象这样的笨牛,居然也敢到中国来耀武扬威,若竟无人给点儿厉害他看,就怪不得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说中国人是病夫了。”农劲荪引着霍元甲师徒,还没走进内场,迎面遇着那穿西服的中国人,农劲荪忙向那人点头打招呼。那人初走出来的时候,显得昂头天外、目无余子的样子,及见农劲荪那种堂皇的仪表,穿的又是西服,更显等精神奕奕、魁伟绝伦,大约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连忙脱帽还礼。农劲荪走近前说道:“刚才见先生代大力士报告,不知先生是不是担任通译?”那人应道:“虽是兄弟担任通译,不过是因朋友的请托,暂时帮帮忙,并不曾受大力士之聘请。开幕的报告完了,兄弟的职务也跟着完了,但是先生有何见教,兄弟仍可代劳。”

  农劲荪表示了谢意,从袋中摸出准备好了的三张名片来,对那人说道:“今日两位大力士登场,名义上虽是私人比赛,然登报招徕看客,看客更须买券才能入场,实际与卖艺无异。敝友霍元甲特地来拜望两位大力士,并妄想与大力士较一较力量。这位便是霍君,这位是霍君的高足刘震声君,都有名片在此,这是兄弟的名片。论理,本不应托先生转达,不过要借重先生,代我等介绍到大力士跟前,兄弟好向大力士表明来意。”

  那人接过名片看了一看,连连点头道:“兄弟很愿意代诸位介绍,请随兄弟到这里来。”农劲荪三人,遂跟着那人走入内场。农劲荪看两个大力士,都在更换常服。有几个服饰整齐的西人,围着一张餐桌,坐着谈话。那人上前对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须的西人,说了几句话,将三张名片交了,回头给农劲荪等三人介绍,众西人都起身让坐。农劲荪很委婉的将来意说明,众两人面上都露出惊愕的样子,一个个都很注意霍元甲。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略略的踌躇了一下,对农劲荪等陪笑说道:“同诸三位坐待一会,我与大力士研究一番,再答复三位。”农劲苏忙说请便,只见众西人也都跟着走过一边,和两个大力士窃窃私语。一会儿,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带了那个比赛胜了的黑大力士过来,和农劲荪等相见,二人也都拿出名片来。原来那西人叫亚猛斯特朗,黑力士叫孟康。亚猛斯特朗向农劲荪道:“霍君想比赛,还是象今日这般公开比赛呢,还是不公开比赛呢?”农劲荪问霍元甲,答道:“自然是要象今日这般的公开比赛,不然我说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外间也没人知道。”农劲荪述了要公开的话,亚猛斯特朗道:“既是要公开,双方就得凭律师订立条约,免得比赛的时候,临时发生出困难问题。”农劲荪道:“凭律师订条约,自是当然的手续,不过两位大力士,还是作一次和霍君比赛呢,还是分作两次比赛呢?”亚猛斯特朗遭:“只孟康一人,愿意与霍君比赛,比赛的时间与地点,须待条约订妥之后,再与霍君共同商议,只看霍君打算何时同律师来订条约?”农劲荪与霍元甲商量了一会,就定了次日偕同律师到亚猛斯特朗寓所订约,当下说妥了,作辞退了出来。

  霍元甲—路走着对农劲荪笑道:“此间的事真料不定,我们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为的是要和奥比音较量,近来时刻盼望的就是沃林的通知,做梦也没想到沃林的通知还没到,又来了这两个大力士,并且很容易的就把比赛的事说妥了,这里倒没有沃林那么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农劲荪回头对刘震声笑道:“你瞧你师傅,这几日等不着沃林的通知,急得连饭也吃不下,这时见又有笨牛给他打了,他就喜得张开口合不拢来。不过据我看来,四爷且慢欢喜着,这里也不见得便没有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刘震声道:“他就是有意刁难,也不过和沃林一样,要赌赛银两。沃林要赌赛一万两银子,尚且难不住师傅,难道这里敢更赌多些?在师傅就只虑赌的太多,一时找不着担保的铺户,不然,是巴不得他要求多赌。多赌一百两,多赢一百两,横竖不过三拳两脚,这银子怕不容易到手吗?”农劲荪笑道:“但愿这里也和沃林一样,只以要赌赛银两为要挟,不节外生枝的发出旁的难题才好,世间的事本来都不容易逆料。”

  三人一路谈论着,回到寓处,正走进客栈门,只见迎面走出来一个仪容俊伟、服饰华丽的少年,步履矫健异常,绝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浮薄少年的气概。农劲荪不由得很注意的向他浑身上下打量,而那少年却不住的打量霍元甲。霍元甲倒不在意,大踏步的走进去了。农劲荪回房向霍元甲说道:“刚才在大门口。遇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倒象是在拳脚上用过一会儿苦工夫的人,四爷留神看他么?”霍元甲摇头道:“我心中有事,便是当面遇着熟人,人家若不先向我打招呼,我也不见得留神。并且这客栈门口,来往的人多,我从来出入,不大向左右探望。是一个什么样的后生,农爷何以见得他是在拳脚上用过苦工夫的?”

  农劲荪还不曾回答,即见刘震声擎着一张名片进来说道:“这姓彭的在外面等着,说是特拜访师傅和农爷的。”农劲荪起身接过名片,看上面印着“彭庶白”。三个字,下方角上有“安徽桐城”四个小些儿的字,心想:莫不就是那个后生么?遂递给霍元甲看道:“四爷可认识这彭庶白?”霍元甲道:“不认识。既是来看你我,总得请进来坐。”刘震声应是出去,随即引了进来。农劲荪看时,不是那少年是哪个!主宾相见,礼毕就坐。彭庶白向霍元甲拱手笑道:“庚子年在新闻纸上,第一次得见先生的大名,那种空前绝后的豪侠举动,实在教人不能不五体投地的佩服。当时新闻纸上,不见农先生的大名,事后才知道农先生赞助的力量很大,象农先生这般文武兼资的人物,成不居名,败则任咎,更教人闻风景仰。庶白本来从那时便想到天津拜望两位先生,只因正在家中肄业,家君监管得严,不许轻易将时光抛废,抽身不得,只好搁在心中想望丰采。嗣后不久,家君去世,在制中又不便出门。去年舍间全家移居上海,以为不难偿数年的积愿了,谁知家君去世,一切人事都移到了庶白身上,更苦不得脱身。想不到今日在张园看大力士比武,同学萧君对庶白说,霍先生和农先生都到了这里,霍先生要找孟康大力士较量,因我替大力士当通译,霍先生等是由我介绍去见亚猛斯特朗的,所以知道。庶白得了这消息,立时逼着萧君,要他引到内场,见两位先生。他说已不在内场了,不过霍先生曾留了住处在亚猛斯特朗那里,他从旁看得分明,当下就将霍先生的寓处,告知了庶白。庶白不敢耽搁,从张园迳到这里来,这里帐房说不曾回来,庶白正打算等一会儿再来,走到大门口,凑巧迎面遇着。庶白虽不曾拜见过两位,然豪杰气概究竟不比寻常,回头再同帐房,果然说方才回来的便是。今日得遂庶白数年积愿,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霍元甲听彭庶白说完这一段话,自然有一番谦逊的言语。这彭庶白虽才移居上海不久,然对于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上海有些体面的绰士,和有些力量的商人,彭庶白不认识的很少,后来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及创办体育会种种事业,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讲到彭庶白的历史,其中实夹着两个豪侠之士在内。彭庶白既与霍元甲发生了种种的关系,在本书中也占相当的地位,自不能不将他有价值的历史,先行叙述一番。不过要叙述彭庶白的历史,得先从他伯父彭纪洲述起。

  彭纪洲是古文家吴挚甫先生的得意门生,文学自然是了不得的好。只是彭纪洲的长处,却不专在文学,为人机智绝伦,从小便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难事,更生成一种刚毅不屈的性质。当未成年的时候,在乡间判断人家是非口舌的事,便如老吏断狱,没有人能支吾不服的。吴挚甫器重他,也就是因这些举动。当时人见他在吴挚甫先生门下,竟比他为圣门中的子路,即此可见得彭纪洲的为人了。彭纪洲的学问虽好,只是科名不甚顺遂,四十五岁才弄到一个榜下即用知事,在陕西候补了些时,得了城固县的缺。

  彭纪渊到任才两、三个月,地方上情形还不甚熟悉。这日,接了一张词呈,是一个乡绅告著名大盗胡九,统率群盗,于某夜某时,明火执仗,劈门入室,被劫去银钱若干,衣服若干,请求严拿究办。彭纪洲看了这词呈,心想,胡九既是著名大盗,衙里的捕快,总应该知遭他些历史,遂传捕头朱有节问道:“你在这里当过几年差了?”朱有节道:“回禀大老爷,下役今年五十岁,已在县衙当过二十年差了。”彭纪洲道:“你既当了二十年的差,大盗胡九在什么年间才出头犯案,你总应该知道。”朱有节道:“下役记得,胡九初次出头犯案,在三十年以前。这三十年来,每年每月汉中道二十四厅,县中,都有胡九犯的盗案。这三十年当中,胡九的积案累累,却不曾有一次破获过正凶。只因胡九的踪迹,飘忽不定。他手下的盗党已破案正法的不少,只胡九本人,连他手下的盗党,都不知道他的踪迹。因此胡九的盗案,历任大老爷费尽心力,都只能捕获他手下几个盗党,或追还赃物。”彭纪洲听了怒道:“混帐!胡九是强盗,不是妖怪,既能犯案,如何不能破案?国家靡耗国帑,养了你们这些东西,强盗在境内打劫了三十多年,你们竟一次不能破获,要你们这些东西何用!如今本县给你三天限,若三天之内不能将胡九拿获,仔纽你的狗腿便了。”朱有节见了彭纪洲那盛怒难犯的样子,不敢再说,诺诺连声的退去了。

  次日一早,彭纪洲连接了四张词呈,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众明火抢劫,中有两张所告的被劫时刻并是同时,而地点却相隔百多里。彭纪洲看了不觉诧异道:“胡九做强盗的本领,纵然高大,一般捕快都拿他不着,然他没有分身法,如何能同时在相隔百多里的地方,打劫两处呢?他若不与捕快们通气,哪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盗案,一次也不曾破获过的道理?并且黑夜抢劫,强盗不自己留名,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领,不是存心与做官的为难,又何苦处处留下名字?据朱捕头说,汉中道二十四厅,县,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可见得并非与做官的为难,这其中显有情弊。世间也没有当强盗的人,连自己盗魁的踪迹都不知道的,这必是一般捕决受了胡九的贿,代胡九隐瞒。若是上司追逼得急,就拿一两个不关重要的小盗来塞责了案。胡九不在我辖境之内犯案便罢了,既是两夜连犯了五案,而五案都指名告他,我不会能办个水落石出,拿胡九到案,断不放手。”

  彭纪洲主意打定,无非勒限城固县所有的捕快,务拿胡九到案。可怜那些捕快,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一个个都逼得体无完肤,各人的家小都被押着受罪。众捕决只是向彭纪洲叩头哀求,异口同声说:“胡九实在是谁也拿不到手的,若能拿到手,不待今日,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彭纪洲心想不错,胡九便有钱行贿,难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没一个没受他的贿,各捕快都有家小,胡九能有多少钱行贿,能使各捕快不顾自己身体受苦和家小受罪,是这么替他隐瞒呢?彭纪洲想罢,即问众捕快道:“胡九究竟有什么本领,何以谁也拿不到手呢?”众捕快道:“从来没有人知道胡九的本领究竟怎么样,只是无论有多少人将他围住,终得被他逃掉,霎霎眼就不见他的影子了。”彭纪洲又问道:“胡九平日停留在仟么地方,你们总应知道。”众捕快面面相觑,同声说:“委实不知道。”彭纪洲只得暂时松了追逼,心里寻思如何捉拿的方法。寻思了一日,忽然将捕头朱有节传到跟前说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能拿胡九到案,是实在没有拿他的力量。本县如今并不责成你们拿了,本县自有拿他的方法。不过胡九的住处,你得告知本县。你只要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了,以后便不干你们的事。你若连能的住处都隐瞒不说,那就怨不得本县,只好严行追逼,着落在你们身上,要胡九到案。本县说话,从来说一句算一句的,永远没有改移。你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便算你销了差,此后胡九就每夜犯案,也不干你的事了。”

  朱有节暗想:这彭大老爷自到任以来。所办的事,都显得有些才干。他此刻是这么说,自必很有把握。他说将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之后,就不干我的事了,他是做官的人,大约不至在我们衙役跟前失信,我又何妨说出来,一则免得许多同事的皮肉受苦,家小受屈,二则倒要看看这彭大老爷,毕竟有什么方法去拿胡九。二十四厅、县的捕快,三十年不曾拿着的胡九,若真被一个读书人拿着了,岂不有趣!朱有节想停当了,即说道:“既蒙大老爷开恩,不追逼下役,下役不瞒大老爷说,胡九的住处实是知道,不过不敢前去拿他。”彭纪洲点头道:“你且说明胡九住在哪里?”朱有节道:“他家就在离城两里多路的山坡里,只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彭纪洲道:“他家有多少人?”朱有节道:“只胡九一人。胡九有一个八十多岁的母亲,已双目失明了,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里,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彭纪洲道:“你可知道他母亲为什么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么?”朱有节道:“胡九事奉他母亲极孝,因自己行为不正,恐怕连累他老母亲受惊,所以独自住着。”彭纪洲道:“既知道自己行为不正,将连累老母,却为什么不改邪归正呢?”朱有节道:“这就非下役所知了。”彭纪洲道:“胡九在家的时候多呢,还是出外的时候多呢?”朱有节道:“他夜间终得回那茅屋歇宿。”

  彭纪洲问明白了,等到初更时候,换了便装衣服,教朱有节提了个“城固县正堂彭”的灯笼,在前引导,并不带跟随的人,独自步行出城,到胡九家来。在路上,又向朱有节问了一会胡九的年龄、相貌。两里多路,不须多大的工夫就走到了。朱有节停步问道:“胡九的家,就在这山坡里,请大老爷的示。这灯笼吹灭不吹灭?”彭纪洲道:“糊涂虫!吹灭了灯笼,山坡里怎么能行走。你不要胆怯,尽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门。”朱有节也不知彭纪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走到茅屋跟前,用指头轻轻的弹那薄板大门,里面有人答应了,随即哑的一声,大门开了。彭纪洲借着灯笼的光,看那开门的人,年约五十多岁,瘦削身体,黄色脸膛,容貌并不堂皇,气概也不雄伟,眉目间虽有些精彩,然没一点凶悍之气,绝不像一个积案如山的大盗,和朱有节所说的年龄、相貌一一符合,知道这人便是汉中二十四厅、县捕快拿不着的胡九了,遂大踏步跨进大门。

  这人初见着灯笼及彭纪洲,面上略露点儿惊异的意味,然立时就回复了原状,侧身让彭纪洲进了大门,忙端了一张靠椅,让彭纪洲就坐。彭纪洲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这人上前拱手问道:“先生尊姓?此时到寒舍来,有何见教?”彭纪洲带着笑容,从容答道:“我就是才来本县上任不久的彭纪洲,你可是胡九么?”这人听了,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正是胡九。”彭纪洲也连忙起身,伸手将胡九扶起道:“这里不是公堂,不必多礼,坐下来好说话。”胡九趁势立起身,告罪就下面一张小凳子坐了。彭纪洲道:“胡九,你可知道,已有五户人家指名告你,统率凶徒,明火执仗,抢劫财物的事么?”胡九低头应道:“胡九实不知道。”彭纪洲道:“某某五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呢?”胡九道:“既是指名告的胡九,自应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是你做的,便说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说不是你做的。怎么说自应是胡九做的呢,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好汉子说话,不要含糊!”胡九道:“是!”彭纪洲补问一句道:“五家都是你做的吗?”胡九道:“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你可知道某某两家;相隔百多里,却是同时出的案子么?”胡九道:“是!胡九知道。”彭纪洲笑道:“你姓胡,这真是胡说了。你不会分身法。怎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案子?只怕是代人受过吧!本县爱民如子,决不委屈好人,你如有什么隐情,尽管在本县前说出来。”

  胡九道:“谢大老爷的恩典。胡九并没有什么隐情可说!”彭纪洲道:“汉中二十四厅、县,三十年来,你县县有案,你既做了这么多的大案。一次也不曾破过,论理,你应该很富足了,为什么还是单身一个人。住在这么卑陋的茅房里,劫来的金银服物,到啊里去了呢?”胡九道:“胡九手头散漫,财物到手,就挥霍完了,因此一贫如洗。”彭纪洲道:“你好赌么?”胡九道:“胡九不会赌,不曾赌过。”彭纪洲道:“好嫖么?”胡九道:“胡九行年五十,还是童身。”彭纪洲道:“你住的这么卑陋茅房,穿的这么破旧的衣服,不赌不嫖,所劫许多财物,用什么方法一时便挥霍得干净,你有徒弟么?”胡九道:“没有徒弟。”彭纪洲又问:“有很多的党羽么?”胡九答:“一个党羽也没有。”彭纪洲不由得忿然作色道:“胡九,你何苦代人受过,使二十四厅、县的富绅大商受累,三十年来所有的盗案,分明都是一般无赖的小强盗,假托你名义做的。你一个堂堂的好汉,何苦代他们那些狐朋狗党,受尽骂名?此时还不悔悟,更待何时?”

  胡九听了这几句话,如闻青天霹雳,脸上不觉改变了颜色,错愕肾了半晌说道:“敢问大老爷,何以知道是旁人假托胡九的名义?”彭纪洲仰天大笑道:“这不很容易知道吗?姑无论你没有分身法,不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劫案,以及到处自己报名种种破绽,即就你本身上推察,也不难知道,世岂有事母能孝,治身能谨能检的人,屑做强盗的道理?你不要再糊涂了,‘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以你这种人物,无论被人骂一辈子强盗,至死不悟,也太不值得了!”

  胡九忽然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道,“真是青天大老爷,明见万里。这许多案子,实在不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究是谁人做的呢?”胡九道:“正是青天大老爷所说的,一般无赖之小强盗做的。”彭纪洲道:“那般小强盗和你有仇吗?胡九道:”并没有仇。“彭纪渊道:”既没有仇,何以抢劫之后,都向事主说出你的名字呢?“胡九道:”他们怕破案,因此说出胡九的名字来。“彭纪洲道:”他们怕破案,你住在离城没三里路的所在,难道不怕破案吗?“胡九道:”求青天大老爷恕胡九无状,胡九是不怕破案的。“彭纪洲道:”你不怕破案,难道不怕辱没祖宗,遗臭万年吗?怎么不到案声辩呢?“胡九低头不做声,彭纪洲道:”本县知道了。本县问你,你敢到本县衙门里去么?“胡九道:”青天大老爷叫胡九去,胡九怎敢不去!“彭纪洲道:”好汉子,埋没真可惜。你约什么时候,到本县衙里去,本县好专等你来。“胡九略踌躇了一下道:”明日下午去给青天大老爷禀安。“彭纪洲立起身道:”明日再见。“仍大踏步走出来,胡九躬送到大门外,彭纪洲走了十来步,才听得胡九关门进去了。

  朱有节提着灯笼在前,归途更觉容易走到。彭纪洲回到县衙,和绍兴师爷吴寮说道:“我刚从胡九家里回来,与胡九很谈了不少的话。”吴寮即时现出惊讶的脸色问道:“胡九不是著名的大盗吗,东家和他谈了些什么话?”彭纪洲将所谈的话略述了一遍,并把已约胡九明日下午到衙里来的话说了,接着问他:“若道真个来了,应该怎生对待他,有何高明的计策,请指教、指教。”吴寮一面捻着几根疏秀的乌须,一面摇头晃脑的说道:“只怕那东西不见得敢来,他若真个来了,确是东家的鸿福,三十多年之久,二十四厅、县所有捕快之多,办他不到案,东家到任才得三个多月,不遣一捕,不费一钱,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这样凶悍的著名积盗骗进了衙门,不是东家的鸿福是什么?东家惟赶紧挑选干役,埋伏停当,只等他到来,即便动手,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乘他冷不防下手,哪怕他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给他逃跑的份儿。这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鬼使神差的,居然答应亲自到衙门里来。”

  彭纪洲见吴寮说得扬扬得意的样子,耐不住说道:“照老先生说的办去,就只怕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将越发层出不穷,永远没有破获的一日了。”吴寮没了解彭纪洲说这话的意思,连忙答道:“东家不用过虑,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只要捕获了胡九,就永远清平的。哪一件案子,不是胡九那东西干的,实在是可恶极了。”彭纪洲气得反笑起来问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都拿胡九不着,不知老先生教兄弟去哪里挑选能拿得着胡九的干役?”吴寮沉吟道:“拿不着活的,就当场格毙,也是好的。”彭纪洲大笑道:“胡九既肯到这里来,还拿他干什么?他若是情虚,岂有个自投罗网之理。兄弟约他来,是想和他商量这三十年中的许多悬案,丝毫没有诱捕他的心思。兄弟是此间父母官,岂可先自失信于子民?胡九明日来时,他就一一供认不讳,三十年中的盗案,尽是他一人做的,他自请投首吧,若不自请投首,我一般放他自去,等他出了衙门之后,兄弟再设法拿他,务必使他心甘情愿的,受国家的刑罚。”

  吴寮见彭纪洲这么说,自觉扑了一鼻子的灰,不好再说了。等到夜深,彭纪洲悄悄的传朱有节到里面,吩咐了一番言语,并交给朱有节五十两银子。朱有节领命办事去了,彭纪洲便一意等候胡九,好实行自己预定的计划。不知预定的是什么计划,胡九毕竟来与不来,且俟第四十六回再说。



第四十六回
买食物万里探监狱
送官眷八盗觊行装

  话说彭纪洲独自带了捕头朱有节,夜访胡九回衙,便已完结,如今要继续写下去,只得接着将那事叙出一个原委来,然后落到彭庶白在上海帮助霍元甲摆擂台的正文上去。在一般看官们的心里,大概都觉得在下写霍元甲的事,应该直截痛快的写下去,不应该到处横生枝节,搁着正文不写,倒接二连三,不惮烦琐的,专写这些不相干的旁文,使人看了纳闷。看官们不知道。在下写这部《侠义英雄传》,虽不是拿霍元甲做全书的主人,然生就的许许多多事实,都是由霍元甲这系线索牵来,若简单将霍元甲一生的事迹,做三、五回书写了,则连带的这许多事实,不又得一个一个另起炉灶的写出许多短篇小说来吗?是那般写法,不但在下写的感觉趣味淡薄,就是诸位看官们,必也更觉得无味。

  如今且说彭纪洲这夜拿了五十两银子给朱有节,并吩咐他如何布置去后,独自又思量了一会应付的方法才就寝。次日午饭过后,彭纪洲正在签押房和吴寮闲话,果然门房进来传报道:“有胡九来给太老爷禀安求见,现在外面候大老爷的示下。”吴寮一听胡九真个来了,脸上不知不觉的惊得变了颜色。彭纪洲也不作理会,只挥手向门房说道:“请他到内花厅里就坐。”门房应是,去了一会,彭纪洲才从容走到内花厅去,只见胡九并没就坐,还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下面。看他身上的衣服,却比昨夜穿的整齐些,然也不过一个寻常乡下人去人家喝喜酒时的装束。彭纪洲因昨夜胡九家里的灯光不大明亮,不曾看清楚他的面貌,此时看他眉目生得甚是开展,不但没有一点儿凶横暴戾之气,并且态度安详,神情闲逸,全不是乡下人畏见官府的缩瑟样子。彭纪洲看了,故意放重些脚步,胡九听了,连忙迎上前叩头,彭纪洲双手扶起来笑道:“私见不必行这大礼,论理这地方原没有你分庭抗礼的份儿,不过我到任以来,早知道你是个孝子,是个义士,幸得会面,不能似寻常子民相待。就这边坐下来好说话。”胡九躬身答道:“胡九罪案如山,怎敢当青天大老爷这般优礼?”彭纪洲一再让胡九坐,才敢就下面斜着身子坐了。

  彭纪洲说道:“你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在千万人之中,也难寻出第二个你这般的人物,你自已可知道是很不容易的么?天既与你这般才智,使你成就这般人物,应该如何努力事功,上为国家出力,下替祖宗增光,方不辜负你这一身本领,即算你高尚其志,不愿置身仕途,何至自甘屈辱,代一般鼠窃狗偷的东西受过,上为地方之害,下贻祖宗之羞!我看你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人,何以有这般行径,难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胡九道:“大老爷明见万里,不敢隐瞒。胡九在三十年前,确是圣汉中道的有名剧盗。那时跟随胡九做伙伴的,也委实有不少的人。胡九因生性不喜自己做事拖累别人,无论太小案件,做了都得留下胡九的名姓。汉中道各厅、县的有名捕头,也知道胡九是捕拿不着的,,每到追逼急迫的时候,只得捉羊抵鹿,搪塞上峰,始这救弄成了一种惯侧。所以胡九就手了三十年,而那些没有担当的鼠辈,自己做了案子,还是一股脑儿推在胡九身上。并非胡九情愿代他们受过,只困胡九自思不该失脚在先,当胡九未洗手的时候,伙伴中替胡九销案的事,也不是一次、二次。人家既可以拿性命去替胡九销案,胡九便不好意思不替他们担负些声名。并且近三十年来,历任汉中道的各府县官,公正廉明的极少,只求敷衍了事的居多,官府尚不认真追究,胡九自没有无端出头声辩的道理。”

  彭纪洲道:“我现在却不能不认真追究了。我要留你在这里,帮助我办理那些案件,你的意思怎样!”期九道:“理应伺候大老爷,不过胡九有老母,今年八十五岁了,胡九不忍离开,求大老爷原谅。”彭纪洲道:“这是你的孝思,八十多岁的老母,是应该朝夕侍奉的,但是你只因有老母不能离开呢,还有旁的原因没有呢?”胡九道:“没有旁的原因。”彭纪洲即起身走到胡九跟前,胡九不知是何用意,只得也立起身来,彭纪洲伸手握了胡九的手笑道:“既没有旁的原因,你且随我到里面去瞧瞧。”胡九的威名震动汉中三十多年,本领气魄皆无人及得。他生平不曾有过畏惧人的时候,就是这番亲身到城固县衙里来见彭纪洲,已可见得他艺高人胆大,没有丝毫畏怯的念头。不知怎的,此时彭纪洲走近前来握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彭纪洲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概,把他五十年来不曾畏惧人的豪气慑伏下去了。看彭纪洲笑容满面的,并无相害之意,不好挣脱手走开,不禁低着头,诚惶诚恐的跟前同走。

  直走到上房里面,彭纪洲忽停步带笑说道:“胡九,你瞧这是谁?”胡九才敢抬头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年约五十来岁,态度很庄严的妇人,正从坐位上站起来。胡九料知这妇人必是彭纪洲的太太,先请了个安,方向他自己的母亲跪下问道:“娘怎么到这里来了的?”他老娘见了胡九,即生气说道:“你这逆畜还问我怎么到这里来的,嗯!我生了你这种儿子,真是罪该万死,你欺我不知道,瞒着我在外边无法无天的犯了若干劫案,幸亏青天大老爷仁慈宽厚,怜我老聩糊涂,不拿我治罪,倒派朱捕头用车将我迎接到这里来,家中用的人,也蒙青天大老爷的恩典,拿了银子去开发走了。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告你打劫的案子,堆积如山。你在小时候,我不曾教养,以至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求青天大老爷按律重办便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吩咐你,你心目中若还有我这个老娘,就得伏伏贴贴的听凭青天大老爷惩办,如敢仗着你的能为,畏罪脱逃,我便立时不要这条老命了。”说时声色供厉,现出非常气忿的样子,吓得胡九连连叩头道:“人家虽是告了孩儿,案子确不是孩儿犯的。三十年前,娘吩咐孩儿不许打劫人家,孩儿从那时就洗手不曾再做过一次案。青天大老爷如明镜高悬,无微不照,已知道孩儿的苦处,孩儿决不脱逃,求娘宽心,不要着虑。”

  彭纪洲接着说道:“我如今已将你母亲接到这里来住着,你可以留在这里帮我办案了么?”胡九道:“蒙大老爷这么恩遇,胡九怎敢再不遵命!只是胡九尚有下情奉禀。”彭纪洲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胡九道:“在大老爷台前告胡九的那些案子,究竟是些什么人做的,胡九此时虽不得而知,然胡九既曾失脚,在盗贼中混过些时,仗大老爷的威福去办那些案子,是不难办个水落石出的。不过胡九得求大老爷格外宽恩,那些案子,但能将赃物追回,余不深究,若从今以后,有再胆敢在大老爷治下做案的,胡九一定办到人赃两获。”彭纪洲道:“那些狗强盗打劫了人家的财物,却平白的将罪名推在你身上,你还用得着顾恤他们吗?”胡九道:“不是胡九顾恤他们,实在胡九也不敢多结仇怨,在这里伺侯大老爷以后,就说不得了。”

  彭纪洲知道胡九不敢多结仇怨的话是实情,便不勉强。从此胡九就跟着他老娘住在县衙里,彭纪洲特地雇了两个细心的女佣,伺侯胡母。胡九心里十二分的感激彭纪洲,竭力办理盗案,不到几个月工夫,不但把许多盗案的赃物都追回了,城固县辖境之内,简直是道不失遗,夜不闭户,无人不称颂彭纪洲的政绩。胡九在衙门里住着,俨然是彭纪洲的一个心腹跟班,终日不离左右的听候驱使。彭纪洲知道他是个有能为的人,不应将他当仆役看待,教他没事做的时候,尽可去外边休息,或去街市中逛逛,用不着在跟前伺侯,他执意不肯,并说受了大老爷知遇之恩,无可报答,非这般伺侯。心里不安。彭纪洲习惯起床的时候极早,夜间初更过后便安歇,胡九每夜必待彭纪洲睡了,才退出来自由行坐。彭纪洲的儿子,这时还小,有个侄儿,此时十二岁了。彭纪洲因喜这侄儿聪明,特地带到任上来教读,这侄儿便是前回书中的彭庶白。彭庶白这时虽年轻,不知道胡九有什么大本领,但是因胡九和平恭顺,欢喜要胡九带着他玩耍,胡九也就和奶公一般的,抽闲便带着彭庶白东游游西荡荡,有时高兴起来,也教彭庶白一些拳脚工夫。

  彭纪洲的性格极方正,生平最恨嫖娼。自上任以来,因恐怕左右的人夜间偷着去外边歇宿,每夜一到起更的时分,他就亲自将中门上锁,钥匙带在他自已身边,非待次日天明不肯开门。在县衙里供职的人,知道他的性格如此,没有敢去外边歇宿的。不过那些当师爷的人,平日既不和彭纪洲一样,有起更就寝的习惯,如何睡得着呢?其中有欢喜抹牌的,夜间便约了几个同嗜好的同事抹牌,彭纪洲倒不禁止。胡九虽不会抹牌,却喜站在旁边看,时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安歇。

  这夜胡九看四人抹牌,已经打过三更了,四人中因有一人输钱最多,不肯罢休。三人说时候不早了,再抹下去,非但明早不能起床,整夜的没有东西吃,腹中也饿的不堪了,这时候又弄不着可吃的东西,明日再抹吧!这人抵死不依道:“若是你们输了这么多,你们凭良心说肯收场么?我且到厨房里去搜搜看,或者搜得出可吃的东西来。”这人说着,独自擎着灯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道:“真不凑巧,厨房没一点儿可吃的东西。”三人笑道:“这就怪不得我们了,饿着肚子抹牌,我们赢钱的倒也罢了,你是输钱的,岂非更不值得!”这人忽然指着胡九笑道:“我们不愁饿肚子了,现放着一个有飞天本领的胡九爷在这里,我们怕什么呢?来来来!你们每人做一个二百五,我也来一个二百五,凑成一串钱给胡九爷,请他飞出衙门去买东西来吃。”三人听了,都触动了好奇的念头,不约而同的附和道:这话倒不错。我们便不抹牌了,也得弄一点东西来充饥才好。胡九摇头道:“三更过后了,教我去哪里买吃的东西,并且中门上了锁,我怎样好点去。”这人道:“你不要借辞推诿,锁了中门,你便不能出去,还算得是是威镇汉中道的胡九么?我且问你:今夜锁了中门不能出去,大老爷亲自带了朱有节到城外访你的那夜,你如何能暗中跟着大老爷回衙,躲在屋瓦上偷听大老爷和吴师爷谈话呢?哦,是了!为你自己的事,就能在房上飞来飞去,没有阻挡,此刻是为我们的事,便存心搭架子了。”三人接着说道:胡九爷虽未必是存心搭架子,然不屑替我们去买的心思,大概是有的。我们在平日,诚不敢拿这种事劳动胡九爷,此刻实是无法,除了你胡九爷,还有谁能在这时候去外边买吃的东西呢?

  胡九笑道:“定要我去买,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大老爷的性格,你们是知道的。他已锁上了中门,带着钥匙睡了,用意是不许人在夜间出去。我从房上偷着出去了,倘若弄得大老爷知道了,责备起我来,我岂不没趣!”这人道:“此刻满衙门的人都睡觉了,我们四个人求你去的,难道明日我们又去大老爷面前讨好,说给他听吗?你自己不说,我们决不使一个人知道,求你快去吧,多说话多耽搁了时间。”这人说时,凑了一串钱塞入胡九手中,胡九接了,仿佛寻思什么的样子,偏着头一会儿说道:“你们不要呆呆的坐着等候,还是抹牌吧,呆等是要等得不耐烦的。”

  这个输了钱的人,巴不得胡九有这句话。三人不好再推辞,于是四人见胡九去后,又继续抹起牌来,边抹边盼胡九买点心回。不觉抹到了四更,还不见胡九回来,四人都不由得诧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无论买得着与买不着,总该回来了,难道他因黑夜在街上行走,被巡街的撞见拿去了么?”一人笑道:“巡街的都拿得住的,还是胡九吗?这一层倒可不虑,我只怕他有意和我们开玩笑,口里答应我们去买,教我们边抹牌边等,实在他回到自己房里睡去了,害得我们饿着肚子白等半夜。”一人笑道:“这也是可虑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且到他房里去看看。若他果然是这般坑我们,我们就要吵得他睡不成。”这人说着,即起身到胡九的房里看了一遍回来说道:“他床上空空的没有人,出去是确实出去了,究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一人道:“据我猜度,他必是因为三更过后,街市上没有吃的东西可买,然他是个要强的人,既答应了我们去买,非待买了东西,不肯空手回来,怕我们说他没有本领,旁人买不着东西的时候,他也一般的买不着,因此在外边想法设计的,也要买了东西才回来。”

  四个人七猜八度的,直等到五更鸡报晓了,才见胡九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手提了一大包食物,向桌上放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你们等久了。”四个人看胡九气喘气促,满面流汗,好像累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不觉齐声告歉道:“真累苦了你了,快坐下来休息休息。怎样去了这么久,并疲乏到这个样子呢?”胡九一面揩了脸上的汗,一面说道:“我这回真乏极了,你们的肚皮,只怕也饿得不堪了,大家且吃点儿东西再说。”四人打开那食物包,旋吃旋听胡九说道:“我有一个至好的朋友,犯案下在狱里,我多久就想去瞧瞧他,无奈抽不出工夫来,加以路程太远,往返不容易,也就懒得动身前去。今夜你们要我去买东西,我一时高兴起来,拼着受一番累,也得去走一趟,所以去了这么久。我心里又着急你们在这里等着要点心吃,哪敢怠慢,幸好赶回来还不曾天亮。”抹牌的问道:“你那朋友,在什么地方犯了案,下在哪个狱里?”胡九道:“在山东犯的案,下在济南府狱里。”抹牌的问道:“他下在济南府狱里,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瞧他呢?”胡九道:“他既下在济南府狱里,我不去济南府,如何能瞧得着他呢?”四人同声问道:“你刚才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就到了济南府走了一趟吗?来回一万多里路,就是在空中飞去,也没有这般快!”胡九叹道:“我还对你们说假话吗?并且我带了一点证据回来,给你们看看。此刻是十月半,这里的天气还很暖,济南今夜已是下大雪了,我头上的毡帽边里面,大概还有许多雪,没有融化。”说时取下毡帽来,四人就灯前看时,果然落了不少的雪在四周的窝边里面,这才把四人惊得吐舌。

  一人问道:“你那朋友是干什么事的,犯了什么案下狱的呢?”胡九道:“我那朋友和三十年前的胡九一样,专干那没本钱的生涯。这回滑了脚,也是天仓满了。”这人又问道:“既是你胡九爷至好的朋友,本领想必也很不弱,怎么会破案下狱的呢?”胡九长叹了一声道:“本领大的人傲强盗便不破案,那么世界还有安靖的时候吗?有钱和安份的人,还有地方可以生活吗?我胡九若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洗了手,此刻坟上怕不已长了草了吗?我曾屡次劝告我那朋友,教他趁早回来,世间没有不破案,得了好下场的强盗,他若肯听我的劝告,何至有今日!大老爷平日因我办案辛苦,陆续赏赐了我一些银两,我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刚才一股脑儿送给我那朋友去了。”

  又一人问道:“我料你那朋友本领必赶不上你,如果有你这般本领,休说不容易拿他到案,就是拿到了,又去哪里找一间铜墙铁壁的监狱关他呢?”胡九摇头道:“不然。我那朋友的本领,虽未必比我高强,然也决不在我之下。”这人道:“既有你这么大的本领,他何以不冲监逃走呢,难道是他情愿坐在监里等死吗?”胡九道:“哪有情愿坐在监里等死的人,冲监逃走的话,谈何容易,硬工夫高强的,才可以做到。我那朋友只有一肚皮的软工夫,硬工夫却赶不上我,软工夫无非是骗神役鬼,牢狱中有狱神监守,狱神在狱中的威权极大,任凭有多大法术的人,一落到牢狱里,就一点儿法术也施展不来了。”这人又问道:“你那朋友已经供认不讳了么?”胡九道:“岂但供认了,并已定了案,就在这几日之内要处决了。我若不是因他处决在即,今夜也不这么匆忙去救他了。”这人道:“论你的本领,要救他出狱,能办的到么?”胡九点头道:“休说救一个,救十个、百个也不费事。”这人道:“既是至好朋友,然则何以不救呢?”胡九摇头道:“我胡九肯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又何必在三十年前就洗手呢?并且我那朋友,自己不听我的劝告,弄到了这步田地,若还有心想我救他出狱,我也决不认他是我的好朋友,辛辛苦苦的去瞧他了。还好,他方才见了我,不曾向我说半句丢人的话,不过我做朋友的,自己洗手三十年,不能劝得他改邪归正,以至有今日,我心里终觉难过。”说罢,悠然长叹,自回房歇宿去了。

  这抹牌的四个人,亲眼见了胡九这种骇人的举动,怎能不向人说呢?衙门中人虽都知道胡九是有大能为的人,然究竟没人见胡九显过什么能为,经过这事以后,简直都把胡九当神人看待了。这事传到了彭纪洲耳里,便问胡九是不是确有其事。胡九道:“怎敢在大老爷台前说谎话。”彭纪洲道:“此去济南府,来回万余里,不到两个更次的工夫,如何能行这么多路?”胡九道:“不是走去的,是飞去飞来的。从此间到济南,在地下因山水的阻碍,弯弯曲曲的来回便有万余里,从半空中直飞过去,来回不上二千里,那夜若不是在狱中谈话耽搁了些时,还不须两个更次的工夫呢!”彭纪洲听了,越发钦敬胡九身怀这般本领。居然能安贫尽孝,不胡作乱为,若这种人不安本分,揭竿倡乱起来,真是不堪设想了。彭纪洲在平时原不欢喜武艺的,见了胡九这般本领,心里不由得欣羡起来,只是自恨年纪老了,不能从事练习,而自己的儿子,此时才七、八岁,太小了也不能练习,只得要侄儿彭庶白认真跟着胡九学习。

  彭庶白的天分虽高,无奈身体不甚壮实,年龄也仅十二岁,胡九传授的不能完全领会,不间断的学了两年,正在渐渐的能领略个中玄妙了,彭纪洲却要进京引见,想带胡九同行。胡九道:“胡九受了大老爷的深恩大德,理应伺候大老爷进京,但是胡九的老母年寿日高,体质也日益衰弱了,在大老爷这里住着,胡九能朝夕侍奉,如今大老爷既要进京,胡九实不忍撒下他,这私情仍得求大老爷宽恩鉴谅。”彭纪洲心想教人撒下年将九十的老母,跟随自己进京。本也太不近情了,便对胡九说道:“做官的味道,我也尝够了,这回引见之后,一定回桐城不再出来了,你不同我进京使得,不过我的家眷行囊,打算先打发回桐城去。这条路上原来很不好走,而我在城固任上,办理盗案又比历任的上手认真,这其中难保不结了许多怨恨,若没有妥当的人护送,我如何能放心打发他们动身呢?这一趟护送家眷回桐城的事,无论如何,你得帮我的忙。好在我进京不妨略迟时日,等你护送家眷到桐城回来,我才动身,在你去桐城的这若干日子当中,你侍奉老母的事,我一律代做,你尽可安心前去。”

  胡九连忙道:“大老爷这么说,不但胡九得受折磨,就是胡九的母亲也承当不起。此去桐城这条路上,本来是不大好走,不过汉中道的绿林,知道胡九在这里伺侯大老爷的居多,或者他们有些忌惮,不敢前来尝试,所怕在汉中道以外出乱子。从城固由旱路去桐城,路上便毫不耽搁,因有许多行李,不能急走,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送到。胡九思量年将九十的老母,已是风前之烛,瓦上之霜,今日不知道明日,做儿子的何忍抛撒这么多的时日。然而太太带着许多行李动身,路上非有胡九护送,不仅大老爷不放心,便是胡九也不放心,万一在半途出了意外,虽不愁追不回劫去的行李,然使太太、少爷受了惊恐,便是胡九的罪过。胡九想了一个两全之道,不知大老爷的尊意怎样?大老爷允许了,胡九方敢护送太太、少爷动身。”

  彭纪洲道:“只要是能两全的方法,哪有不允许的,你且说出来商量商量。”胡九道:“胡九虽则洗手了三十多年,然绿林中人知道胡九的还不少,沿途总有遇着他们的时候,在路上不论遇着那个,只要是有些声望的,胡九便请他代替,护送太太、少爷到桐城去,胡九仍可即时回来。”彭纪洲踌躇道:“绿林中人,不妨请他代替护送么?”胡九道:“有绿林中人同走,比一切的保镖达官护送都好,不是胡九敢在大老爷台前夸口,是曾经胡九当面吩咐的绿林中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不知侄少爷这番是跟太太回桐城呢,还是跟大老爷进京?”

  彭纪洲道:“我进京引见之后,并不停留,用不着带庶白去,教他伺侯他婶母回桐城去,免得徒劳往返,耽搁光阴。”

  胡九道:“那就更好了。侄少爷跟胡九也练了两年多武艺,虽没练成多大惊人的本领,然普通在绿林中混饭吃的人物,他已足够对付的了,就只他的年纪太轻,不懂得江湖行当,有一个绿林老手同行,由他去对付新水子(初做强盗、没有帮口的,称为新水子),本领充足有余。”

  彭纪洲道:“这里面的情形,我不明白。总之我托你护送,只求眷属行囊,得安然无恙的回到桐城,我的心便安了,你的职责也尽了。至于你亲去与否,我可不问。我相信你,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当下胡九遂决定护送彭纪洲的眷属动身。彭纪洲因接任的人未到,仍在县衙里等候。彭太太带着儿子彭辛白、侄儿彭庶白,并丫头、老妈一行十多口人,并彭纪洲在陕西收买的十几箱古书,做十几副包扛,用十几名脚夫扛抬了同走。胡九赤手空拳的,骑着一匹黑驴,口里衔着一枝尺多长的旱烟管,缓缓的大队后面押着行走。彭庶白原是跟着他堂兄弟辛白坐车的,行了几日之后,他忽觉得终日坐在车中纳闷,想骑马好和胡九在一块儿行走,就在半途弄了一匹马。他是会些儿武艺的人,骑马自非难事,一面跟着胡九走,一面在马上与胡九谈论沿途的山水风物。好在胡九是陕西人,到处的人情风俗都很熟悉,东扯西拉的说给彭庶白听。

  这日行到一处,已只差三、四日的路程便要出陕西境了,忽有八个骑马的大汉,从小路上走出来,不急不慢的跟在胡九的后面走。彭庶自尚是初次出门的人,然看了这八个人,心里也猜疑不是好人。因八骑马之外,并没有行李,有六个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包袱,包袱的形式细而长,一望就使人知道包袱里面,有仿佛是兵器的东西。并且八个汉子的年龄、象貌虽各自不同,然看去都是很雄壮很凶恶的,又不是军人的装束,更不是做生意入的模样,不是强盗是什么呢?他心里这么猜疑,便与胡九并马而行,凑近胡九的耳根说道:“你瞧后面的八骑马,不是强盗来转我们的念头的么?”胡九点头道:“不是强盗是什么呢?”彭庶白道:“你一个也不认识么?”胡九道:“若有一个认识我,也不跟在我背后转念头了。”彭庶白道:“你不是时常说陕西的绿林,不知道你的很少吗,怎的这八人连一个也不认识呢?”胡九笑道:“我是说知道,不是说认识,我常说洗手了三十多年,衙门中同事的都还不相信,说既是洗手三十多年,不与强盗往来了,何以肯替那些强盗担声名,更何能将所有劫案的赃物都追了回来?我听了他们那些言语,也懒得争辩,你如今看这八个人,是这么不急不慢的跟着我们走,必是想动手无疑的了。我如果真不曾洗手,此刻尚没有出陕西境,就有人来转念头么?”

  彭庶白道:“那些师爷们,都是些只能装饭的饭桶,说出来的话,也都和放屁一样。他们说的何足计较。他们也不思量,你既敢住在离城固县二,三里路的地方,听凭人家告你明火执仗,更公然敢到县衙里来和大老爷会面,可知是一个心里毫无惧怯的人,既是心里毫无惧怯,何必说什么假语呢?不过现在那些话也不用谈了,这八个狗东西,我猜是强盗,你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也看了是强盗,你打算怎么办呢?”不知胡九说出什么办法来,且俟第四十七回再说。



第四十七回
玩把戏吓倒群盗
订条约羞煞西人

  话说胡九见彭庶白问他打算怎么办,他随口说道:“我不打算怎么办,且看他们怎么办?”彭庶白摇头道:“等到他们动起手来,我们才防范,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呢!”胡九笑道:“他们还没有动手,我们怎么好先动手!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彭庶白想了一想道:“我是没遇过这种事的人,究竟应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过依我想,我们这一行的人虽多,认真动起手来,除了你一个人而外,只有我还能勉强保住自己,其余都是连自身且保不了的。他们有八个人,看情形一个也不弱。他们在白天动手倒罢了,所怕在黑夜动手,你一个人顾此失彼,到那时岂不为难!我想既已确实看出他们是强盗了,常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趁着白天,你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他们闻了你名头害怕,不敢动手,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他们不肯讲交情,不买你的帐,那就说不得,老实不客气给些厉害他看,也免得太太受惊。”

  胡九也笑着摇头道:“你说老实不客气,我看你却太对他们客气了,要我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还太早了,再过三、四天之后,已走出陕西境了,那时要我出头打招呼,我便不能不去。”彭庶白道:“你这话我不明白。他们如何肯跟我们走三、四天之后,出了陕西境才动手呢?我看他们今夜不动手,明夜定要动手的。”胡九道:“他们要动手,我也不阻拦,看他们何时高兴便了。我说太早的话,是因为此地还是陕西境内。在陕西境内,只有人家来向我打招呼的,我出世就不曾向人家打过招呼,既出了陕西境,便要看各人的情面了。我几十年没有出来,或者有不和我讲情面的,我不能不先出头与人家打招呼。这八个东西,不是瞎了,便是聋了,公然敢跟在我背后,想显神通给我看,我还不看吗?你不知道,这也是难得的事。我几十年躲在家里不出来,说不定陕西省出了大英雄、大豪杰,我乐得见识见识,岂不甚好!你不要害怕,更不可去对太太说。”

  彭庶白听了,才明白胡九的意思,是不把这八个强盗看在眼里,便也不再说什么了。这夜宿店,八骑马也在一处市镇上歇了。只因彭家眷属一行人马太多,占满了一家火铺,不能再容纳以外的旅客,八骑马只得在旁边另一家火铺里歇宿。

  胡九亲自指挥着脚夫,将所有行李包扛安放妥当了,照例到彭纪洲太太面前请了安出来。大家用过了晚膳,吩咐一切人早些安寝,即对彭庶白说道:“我带你同去玩一个把戏,你愿意去么?”彭庶白问道:“带我去哪里玩什么把戏?我们去了,留下他们在这里不妨事么?”胡九道:“就到隔壁去玩一个把戏便回来,我们从后院里翻过去,但是你不可高声。”彭庶白虽知道隔壁必是八个强盗歇宿的火铺,然猜不出他去玩什么把戏,少年人好事,自是欣然答应。

  胡九当下携着彭庶白的手,悄悄走到后院子里,看两边都有丈多高的土墙障隔了。胡九在彭庶白耳边轻轻说道,“你能跳过这墙去么?”彭庶白摇头道:“我不敢跳。”胡九即挽着他的胳膊,只一耸身就提起彭庶白身体腾空,筒直如脚下有东西托住的一样,并不如何迅速,缓缓的由墙越空而过,脚踏了实地。彭庶白看那边楼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从里面透出有灯光来,因窗户太高,在地下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胡九用手指着那窗户对面给他看,原来是一株很高大的树,彭庶白知道是要他爬上树枝。好看见窗户里面的情形,遂缘了上去,果然看见窗户里面,有八个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坐了,方桌中间安放一个烛台,插着一枝大蜡烛,八人好象会议什么大事。那八人的装束象貌,不待细看,已能认识就是骑马约八个强盗,议论的是什么话,因相离太远,说话的声音又不大,一句也听不明白。

  正待低头看胡丸有什么举动,猛见窗户上有黑影一晃,即分明看见胡九飞了进去,头朝下,脚朝上,倒悬在方桌当中,口街了那枝旱烟管,就烛火上吸旱烟,只吓得那八个强盗同时托地跳了起来。有抽出单刀来要动手的,却又有些害怕的神气,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即有一个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快通出姓名来。“胡九已翻身落下来,声色俱厉的向八人叱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真瞎了眼么?嗄嗄!连我胡九都不认识了?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手段。“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响亮。

  彭庶白在树枝上听得分明,以为八个强盗受了胡九这般呵叱,必有—番反抗的举动,谁知,八人都吓得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一动。再看胡九时,已没了踪影,并没看见是如何走了的,也不见他从窗口出来,不由得觉着奇柽,正拿眼向那楼上搜索,猛听得胡九的声音在树下喊道:“把戏玩过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彭庶白倒吃了一惊,忙跳下树来。胡九伸手又将彭庶白的胳膊挽住,身体不知不觉的就腾空而起,越过了土墙。回到前面房里。彭庶白问道:“刚才那么腾空翻过墙去,既不是纵跳,是腾云驾雾么?”胡九笑着摇头道:“哪里是腾云驾雾,我固能腾云驾雾就好了,这不过是运气飞腾之法罢了!”彭庶白道:“这法子我能学么?”胡九道:“有谁不能学?但是不容易学。你将来虽不是仕宦中人,然也不是能山林终老的,这种学问不易讲求,也不必讲求,有防身的本领就够了。刚才我在那边楼上,玩了那么一回把戏,他们若是识相的,立刻就得过这边来,向我请罪,我决不能拿嘴脸给他们看,这事要留个好人给你做。你在后边房里听着,我口里尽管说定要取他们的性命,你听到他们求情不准的时候,便出来替他们说几句求情的话,我把这面子做到你分下,以后的事情好办些。”

  彭庶白道:“他们既是怕了你,立时撤开手不做这批买卖就完了,无端还跑到这里来请什么罪,求什么情呢?”胡九正色道:“这不是你们当公子少爷的人所能知道的。”正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敲店门,胡九挥手对彭庶白道:“必是那些狗东西来了,你且去后房里等着吧。”彭庶白心里还有些疑惑不是那八个强盗,以为另有来落店的人,先从门缝中朝外面一看,只见店小二开了店门,跨进门来的,不是那八个强盗又还有谁呢?为首的一个进门便问:“胡九太爷住在哪间房里?”彭庶白连忙躲入后房,心想:胡九的威望真不小!只看这八人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和白天那种雄抖抖的样子比较起来,便可知道他们心里委实害怕极了。彭庶白是这般心理想着,昕那八人已走进了前房,忙就门缝中张望,只见八人中有一个随手将房门关上,也不说话,也不作揖,一个个拜佛也似的,排列着跪下去,朝着胡九一起一伏拜个不停止,并且把额头碰在地下,只听得咚咚的响。

  胡九踞坐在土炕上,理也不理。碰了不计数的响头,为首的一人停止了,其余七人才跟着停止,就听得胡九用很和平的声音说道:“你们来干什么的?”为首的一人才开口说道:“我们罪该万死,实在不认识是九太爷,若早知道有九太爷在这里,我们就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跟上来转这妄念了,特地过来磕头,求九太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去。”胡九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眼睛里有我么?怎么说出不认识的话来!本也难怪,你们都是后起的英雄,哪里把我这个三十多年躲在家里不敢出头的脚色看在眼里呢?你们要知道,我虽是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敢出头,不知道有了你们这些大英雄、大豪杰,但是陕西省还是陕西省,并不曾变成陕南陕北。那句不认识我的话,恐怕哄骗三岁小孩也哄骗不过去。你们打算做这一大批的买卖,难道就不问问来头?我胡九的面貌,你们可以说不认识,难道连我胡九的声名也不认识?我从城固动身到这里,只差三、四日路程要出陕西境了,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码头,多少山寨,倒不曾遇见有因我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便不认识我的人,可见你们存心想斗斗我这个老东西,要栽我一个跟头,好显显你们的脸子,想不到我这老东西肚皮里还有几句春秋,没奈何,只得过来敷衍敷衍。主意是不错,做得到时,脸子也显了,财也发了,做不到时,不过说几句不费本的话,碰几个不值价的头,世间最便宜的事,只怕除了这个没有了。老实对你们讲,你们若出了陕西境再跟上来,那么你们是主,我是客,恶龙斗不过地头蛇,我只好让你们一脚。此地还在陕西境内,不能和你们客气,各自值价些,九太爷没精神一个一个的动手,你们自己去把脑袋瓜子摘下来,最后一个由九太爷亲自动手。这事怨不得我九太爷太狠,去吧。”

  胡九说这番话的声调,并不严厉,看八个人跪在地下,简直全体抖的和筛糠一样,又不住的碰响头,只求饶恕了这一遭。胡九这才厉声喝道:“休得在这里啰唣,谁有工夫和你们纠缠?”八个人一面碰头求饶,一面哭泣起来了。

  彭庶白心想这是时候了,遂走了出来,对胡九说道:“九爷的话,我已听得明白了。他们果然太慢忽了,使九爷的面子下不来,不过这番有家伯母同行,她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过,平日杀鸡杀鸭都不忍看的,若因护送她老人家,了却他们八条性命,在他们固是罪有应得,家伯母心里必很难过,望九爷暂息雷霆之怒,饶恕了他们这一遭,如下次再敢这么对九爷慢忽,那时我也不敢再求情了。”胡九缓缓的点头道:“既是侄少爷来替他们说话,太太不愿意伤生,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爷份上,便饶恕了他们。”

  八个人想不到有彭庶白来说情,听了胡九饶恕的话,登时如奉了赦旨,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欢喜感激的样子,对胡九碰了几个头,掉过身躯来又对彭庶白叩头。胡九道。“你们这些东西,确是没长着眼睛,哪里配在绿林中混。姑无论这番有我九太爷同行,你们不应胡里胡涂动这妄念。便是我九太爷不在内,你们做一批买卖。也应打听这批买卖有多少的油水。你们可知逆这里十几副包扛里面,扛抬的是什么东西?”为首的一个答道:“我们看包扛的分量。估料不是银两,便是洋钱。若是衣服裁料,不应有这般沉重。”胡九哈哈笑道:“你们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如何配做这种没本钱的买卖。不过如今在绿林中混的,象你们这般瞎眼睛的居多,因此才不能不要人护送,若都是有眼力的,十几包扛古书,难道还怕强盗劫了去给盗子盗孙读吗?你们且坐下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八个人都斜着半边屁股坐了,彭庶白也坐在胡九旁边。胡九向八人说道:“你们大约都知道我还有一个年将九十的老母,我其所以躲在家里三十多年不出头,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这一趟去桐城的差使,我原是不能接受的,无奈来头太硬,我推却不了,只得忍心动身。此刻在陕西境内遇了你们,倒得了一个通融的办法。你们自己推举出两个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人来,代替我护送到桐城,我在城固县衙里等你们的回信。”

  八个人听了,竟象得了好差事的一样,即时欣然推出两个人来,说道:“我等如何够得上在九太爷面前说交游宽广、武艺高强的话,只是我两人在同伙的里面,略混的日子多些,河南、安徽都去过几趟,这番能替九太爷当差,我们的面子也就很有光彩了。九太爷尽管安心回城固县去,我两人在路上决不敢疏忽。”胡九点头,问了两人的姓名并履历。次日早起,胡九亲自带着两人见过彭纪洲的太太,禀明了原由,饭后即分途动身,胡九仍回城固。

  两强盗继续护送去桐城,一路上真是兢兢业业的,丝毫不敢大意。究竟这两个强盗,也是有些资望的,沿途有两人打着招呼,得以安然无恙的到了桐城。彭太太因他两人一路辛苦了,拿出一百两银子,交彭庶白赏给两人。两人哪里肯受呢?竭力推辞着说道:“只求少爷一封信,我两人好带回去销差,蒙太太,少爷的恩典,不责我两人沿途伺候不周,求少爷在信上方便一两句,使九太爷知道我两人不敢偷懒,我两人就感激少爷的恩典了,有什么功劳敢领太太、少爷的重赏?”

  彭庶白道:“不待你们说,我的信已写在这里了。这一点儿银子,并不算是赏号,只给你两人在路上喝一杯酒,我信上也不曾提起。这是家伯母一点儿意思,你们这般推辞,家伯母必以为你们是嫌轻微了。”两人露出很为难的神气说道:“不是我两人不受抬举,敢于推却,实在因这回是九太爷的差使,不比寻常,无功受赏,怎敢回去见九太爷的面呢?”彭庶白道:“我信上不提这事,你们也不对九太爷说,九太爷从哪里得知道呢?”两人连忙摇手道:“受了赏回去不提还了得,提了不过受一番责骂,勒令即时将银两退回,若瞒下去不说,那么我们就死定了。”

  彭庶白问道:“九太爷既有这么厉害,你们何以又跟上想打劫我们的行李呢?”两人叹道:“我们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九太爷忽然会替人护送行李,我等园距离城固县太远,又素来知道九太爷早已不问外事,所以才弄出这么大的笑话来。我们绿林中自从有了他胡九太爷,也不知替我们做了多少挡箭牌,救了我们多少性命?我们不服他,又去服谁呢?不怕他,又去怕谁呢?”彭庶白点头道:“既是这般的情形,我信上写出你们不肯受银子的情形来,是我家太太定要你们受的。写明白了,九太爷便不能再责骂你们。”两人不好再说,只得收了信和银两,作辞回城固。

  这日到了,胡九正和彭纪洲同坐着闲谈,门房上来禀报,彭纪洲也想看看这两人,遂教传了进来。两人进见,先向胡九碰了几个头,才对彭纪洲叩头,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银两,送给胡九。胡九随手送给彭纪洲,彭纪洲看了信说道:“辛苦了你两个。这一点点银子,说不上赏号两个字,你们喝杯酒吧!”两人望着胡九,不敢回答。胡九看了信,问了问沿途的情形,说道:“既是大老爷和太太的恩典,赏给你们银两,你们叩头谢赏便了。”两人这才接受了,然仍是先碰头谢了胡九的赏,再向彭纪洲叩头谢赏。彭纪洲事后向人谈起这事,还叹道:“皇家国法的尊严,哪里赶得上一个盗首!”

  彭纪洲这回进京引见之后,便回桐城休隐了。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把父亲死了。他母亲是江苏人,因亲戚多住在上海,彭庶白又是少年,性喜繁华,便移居到上海来。从胡九手里学来的武艺,虽不曾积极用苦功练习,然每日也拿着当一门运动的功课,未尝间断。凡是练过武艺的人,自然欢喜和会武艺的来往。江、浙两省人的体魄,虽十九孱弱,而上海又是繁华柔靡的地方,然因上海是中国第一个交通口岸,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这里,其中会武艺的也就不少,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只要耳里听得某人的武艺高强,他一定去登门拜访。虽其中有不免名过其实的,但是真好手也会见得不少。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卖武的,他不遇着便罢,遇了只要工夫能勉强看得上眼,他无不竭力周济。因此,很有许多人称道你疏财仗义,而尤以一般在圈子里的人。对他的感情极好。上海所谓“白相朋友”,稍稍出头露脸的,无不知道他彭大少爷,都不称他的名字。奥比音在上海卖艺,他已看过了,他也很佩服奥比音的力量了得,只因他的心理,不与霍元甲相同,虽看了奥比音夸大的广告,只认作是营业广告招来的法门,并不感觉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国人、欺侮中国人的意思。又因他自己的武艺,并无十分惊人之处,加以是文人体格,就是感觉外国人有欺侮中国人的用意,也没有挺身出头替中国人争面子的勇气。这次在张园看了黑人与自人比赛的武剧,也觉得黑、白二种人的身手都极笨滞,并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艺,无论与白人或黑人比赛,决不至失败,但是不曾动这个去请求比赛的念头。他看过比赛之后,忽听得那个当通译的朋友,说起霍元甲来交涉与黑人孟康比赛的事,不禁触动了他少年好事之心。他久闻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这回来了上海,便没有要与盂康比赛的事,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访的,何况有这种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后面呢!当下向姓萧的问明了霍元甲的寓处,乘兴前来拜访。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气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见了,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农劲荪一见彭庶白,即觉得这少年丰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视。彭庶白访霍元甲不着,本已将一团的高兴扫了大半,打算去马路上闲逛一会再来。他既不曾与霍元甲会过面,自然没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头,谁知刚待走如那客栈的大门,迎面就遇着三人回来,当时从那大门出进的络绎不绝,在彭庶白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霍元甲等三个人的精神气宇,与同时出进的那些人有别。他曾听得姓萧的说,去与孟康办交涉的是三个人,心里登时动了一下,然觉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询问,暗想:这三人若是住在这客栈里的,必有霍元甲在内是无疑的了,若不是住在这客栈,也是来这里访朋友的,就是我猜错了,且看他们瞧不瞧旅客一览表,并向帐房或茶房问活也不,心里如此想着,两眼即跟在三人背后注意。只见三人径走到一间房门口站住,有一个茶房从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来,将房门开了,放三人进去,彭庶白暗自喜道:“我猜的有八成不错了。”连忙回身到帐房探问,果然所见的不差,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

  彼此见面谈了一阵,彭庶白说道:“庶白听得敝友萧君说,霍先生已与孟康交涉妥当了,约了明日带律师去亚猛斯特朗家里订比赛的条约,不知道将订些什么条约?外国大力士或拳斗家比赛,十九带着赌博性质,输赢的数目并且很大,每有一次比赛,输赢数十万元的,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赛金钱的话么?”霍元甲摇头道:“这倒没听他说起。”随向农劲荪问道:“是不曾说么?他若说了,农爷必向我说。”农劲荪笑道:“今日是不曾说,或者在明日订条约的时候说出来也未可知。”霍元甲问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难道都是大富豪么,怎的能一赌数十万元的输赢呢?”彭庶白道:“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不要说大富豪,连有中人赀产的都不多,其所以能赌这么大的输赢,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钱,就和我们中国人斗蟋蟀一样,输赢与蟋蟀本身无关。蟋蟀是受人豢养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略有声名的,无不受几个大富豪的豢养,就是到各处卖艺,也是受有钱人的指挥,完全自动的绝少。日本人虽不敢公开的赌搏,然大力士与柔道家受富豪贵族的豢养,也和西洋人一样。”

  霍元甲道:“原来外国会武艺的人,是这般的人格,这般的身份。我若不是因他们太欺负我国人了,不服这口气,无端找他们这种受人豢养、供人驱使的大力士比赛,实不值得。”彭庶白道:“霍先生是何等胸襟、何等气魄的豪侠之士,完全为要替国人争面子,才荒时废事的来上海找他们比赛。这一点不但我等自家人知道,就是外国略明白中国社会情形的人,也都能知道。并且所比赛的是武艺,至于他们的人格如何,身份如何,与比武是没有关系的。德国大力士森堂与狮子比武,霍先生也只当他们是狮子就得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彭庶白接着说道:“据敝友萧君说,明日订条约的时侯,霍先生这边也得带律师去,不知这律师已经聘请了没有?”农劲荪道:“我们刚从张园回来,律师还不曾去聘。”彭庶白问道:“农先生有熟识的律师么?”农劲荪道:“没有!”彭庶白道:“这种事原不必有熟识的律师,不过律师照例是有些敲竹杠的,熟律师比较的容易说话。庶白在上海居住的时间路久,倒有熟识的律师,这类替国人争面子的事,庶白可以去找一个愿尽义务的律师来。”

  农、霍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连说:“拜托。”彭庶白道:“庶白还认识几个专练武艺的人,人品都很正直,并多是在上海住了多年的。他们不待说,必也是景仰二位先生之为人的,我想介绍与二位先生见见,不知尊意怎样?”霍元甲喜笑道:“我正苦此地的朋友太少,有彭先生给我们介绍还不好吗!此地专练武艺的朋友,我本来应该一到岸就去登门拜访,无奈不知道姓名、住处,不能前去拜会。就是彭先生,我们也应该先到府上奉看,难得先生倒先到这里来。今日就劳神请介绍我们去拜那几位朋友何如呢?”彭庶白略沉吟了一下说道:“用不着二位先生亲劳步履,并且各人住的地址不在一方,今日辰光也不甚早了,庶白有一个办法,虽然简慢一点儿,但是很便当。我今晚七点钟,请农、霍二先生并这位刘君到一枝香大菜馆晚膳,将那几个要介绍的朋友和熟识的律师,都约到一枝香相见。我也不做虚套,不再发帖相请了。”霍、农二人因欢迎彭庶白介绍律师与专练武艺的朋友,也就不甚谦辞。这夜便由彭庶白介绍了六、七个武术家和在上海有些场面的绅士相见了,执律师业的也有几个。

  席间,彭庶白将霍、农二人的历史、来意,大略介绍了一番。农劲荪接着把霍元甲的性情、抱负以及在天津逼走俄大力士,这番来找奥比音不遇,明日将与黑人孟康订条约比赛的话,详细演说了一遍,说得在座的人无不眉飞色舞,鼓掌称赞。几个当律师的,都欣然愿尽义务。但是只用得着一个,当下由几个律师中推定了一个,负责同去办理这交涉。霍元甲问了各武术家的住处,准备日后拜访。

  次日早饭后,彭庶白特雇了两乘马车,带同那律师到客栈里来。霍、农、刘三人正在客栈里盼望,亚猛斯特朗住在徐家汇,路程很远,农劲荪叫茶房雇马车,彭庶白拦住道:“我特地雇两乘马车来,就是准备与三位分坐的。”霍元甲笑道:“这如何使得!”彭庶白忙抢着说道:“霍先生这种举动,凡是中国人都应当尽力赞助,方不辜负霍先生这番替中国人争面子的热心,何况庶白是久已钦仰霍先生、农先生的人,又是素性欢喜武事的,将来叨教的日子长,望两位先生以后不要对庶白存心客气”

  霍元甲、农劲荪都是慷爽性质,见彭庶白一见如故,也就不故意客气了。当即五人分乘两辆马车,直向徐家汇奔来。一会儿到了,霍元甲看亚猛斯特朗的住宅,倒是一座三层楼,规模很大的洋房。农劲荪拿出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向门房说了来意。那门房似乎己受了他主人的吩咐,看了名片,并不说什么,也不先进里面通报,随即将五人请进一间很宏敞、很精丽的客室坐了,复向彭庶白等三人索名片,三人都拿了名片给他,才转身通告去了。不一会,就听得有通电话的声音。农劲荪笑对霍元甲道:“这电话多半是通给律师和那孟康的,他说我们都已来了,请即刻到这里来,不是通给律师是什么呢?”

  霍元甲还不曾回答,亚猛斯特朗已出来了,宾主相见,农、劲荪替律师、彭庶白介绍了。亚猛斯特朗道:“我们外国人和中国人角力的事,上海租界上还不曾有过先例,工部局能不能领取执照,此刻尚不可知。鄙人已约了一个在巡捕房里供职的朋友到这里来,大家讨论讨论。”农劲荪道:“角力的事,在上海租界上虽没有先例,然在备外国是普通常有的事,工部局没有不许可的理由。并且,孟康君昨日与英国大力士角力,工部局能许可,岂有霍君与孟康君角力,便不许可的道理。无论章程法律,皆不能因对人而有区别。”亚猛斯特朗道:“鄙人也希望工部局不发生障碍。”农劲荪将这话译给霍元甲听,霍元甲已蕴怒说道:“岂有此理!他们若借口工部局不许可来推却比赛,我决不能承认工部局应有这无理的举动。”那律师笑道:“不会有这种事。角力是任何国家法律所许可的,工部局除却有意作难。断无不发执照的道理。”

  几人正这么谈论,忽见房门开处,走进四个外国人来,黑人孟康走在最后。亚猛斯特朗起身向双方介绍,彼此相见,自有一番应酬故套。原来同进来的三个西人,一个是在上海执律师业的,一个是在工部局供职的,一个是孟康的朋友。相见已毕,一共宾主十人,分两边围着一张大餐台坐下,先由亚猛斯特朗开口说道:“大力士角力,存世界各国原是普通常有的事,照例没有多少条约磋商。不过鄙人在中国住了多年,知道中国的武术,绝对不与各国的武术相同,常有极毒辣的方法,只须用一个指头,就能断送对手的性命,这种武术,究竟是很危险的。外国大力士角力,差不多有一定的方法,从没有用一个指头便能断送对方性命的。鄙人主张要订的条约,就是为霍君是中国有名望的武术家,他的方法必也是很毒辣的。盂康君不知道中国武术,两下角力起来,应该有一种限制,才可避免伤害性命的危险,不知霍君的意思以为怎样?”

  农劲苏将这番言语译给霍元甲听了,霍元甲道:“看他说应该有什么限制?”农劲荪向亚猛斯特朗说了,亚猛斯特朗起身与盂康等四人低声商议了好一会,方回到原位说道:“鄙人知道中国武术,拳头脚尖果然很厉害,就是用头撞,用肩碰,都能撞碰死人。孟康君的意思,要角力须限制霍君不许用拳,不许用脚,不许用头,不许用肩,肘也是用不得的,指头更不能伸直戳人。霍君对于这几种限制能同意,再议其他条约。”

  农劲荪听了这类毫无理由的限制,已是很气忿了,但因角力的主体是霍元甲,不能不对霍元甲翻译,就由他自己驳复,只得照样向霍元甲说了。霍元甲怒道:“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照他这样的限制,何不教我睡在地下不动,听凭他那大力士槌打呢!他既是这么怕打的大力士,我就依了他的限制,他还是免不了要另生枝节的。农爷对他说吧,他不敢与我角力,只说不角就得了,不用说这些替他们外国人丢脸的活。”

  农劲荪气忿不过,也就懒得客气,照着霍元甲的意思,高声演说了一遍,只说得几个外国人都羞惭满面,没一个有话回答。霍元甲愤忿极了,立起身望着同来的四人道:“走吧!象这种大力士,不和他比赛也罢了。”刘震声、彭庶白也同时立起身来。亚猛斯特朗还勉强带笑说:“请坐下来慢慢商议。”农劲荪和那律师都说:“孟康君既是存心畏惧,还是不与霍君比赛的最妥当。”说话时,霍元甲已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去了。

  五人仍同回到客栈,霍元甲一肚皮没好气的当先走进栈房,只见茶房迎上来说道:“刚才有个西崽来找霍老爷,说是从静安寺路来的,留了一封信在霍老爷房里桌上。”霍元甲回头对农劲荪道:“静安寺路必是沃林。我的运气倒霉,你瞧着吧,一定也是和今天一样,通知上必有种种留难。”边说边走进房,一手就从桌上取了那封信递给农劲荪。不知信中写些什么,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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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4 12:3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
霍元甲二次访沃林
秦鹤岐八代传家学

  话说农劲荪拆开那信看了一遍,笑道:“四爷,恭喜你!信中说已得了奥比音的同意,约我们明天去他家里谈话。”霍元甲道:“我看这番又是十九靠不住的,外国人无耻无赖的举动,大概都差不多。今天的事,不是昨日已经得了那盂康的同意的吗?双方律师都到了场,临时居然可以说出那些无理的限制来,只听那亚猛斯特朗所说我应允了他这些限制,再议其他条件的话,即可知我就件件答应他了,他又得想出使我万不能承认的条件来。总而言之,那黑东西不敢和我较量,却又不肯示弱,亲口说出不敢较量的话来,只好节外生枝的想出种种难题,好由我说出不肯比较的话。究竟奥比音有没有和我较量的勇气,不得而知,他本人真心愿意与我较量,便没有问题,若不然,一定又是今日这般结果。较量不成没要紧,只是害得我荒时废事的从天津到这里来,无端在此地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细想起来,未免使人气闷。”

  农劲荪安慰他道:“四爷尽管放心。我看沃林虽也是一个狡猾商人,然奥比音决非孟康可比。奥比音的声望,本也远在孟康之上,并且白人的性质,与黑人不同。白人的性质多骄蹇自大,尤其是瞧不起黄色人。黑人受白人欺负惯了,就是对黄色人,也没有白人那种骄矜的气焰,所以孟康对四爷还不免存了些畏怯之念,我料奥比音不至如此。”霍元甲叹道:“但愿他不至如此才好。”

  彭庶白不知道与沃林约了,在此等候通知的事,听不出霍、农二人谈话的原委。农劲荪向他述了一遍,他便说道:“沃林他既知道霍先生是特地从天津来找奥比音角力的,如果奥比音不愿意,他何妨直截了当的回复不角,并且奥比音已不在上海了,沃林尤其容易拒绝,与其假意应允,又节外生枝的种种刁难,何如一口拒绝比赛的为妙呢?沃林信里只约霍先生明日去他家里谈话,我不便也跟着去,明日这时分我再到这里来;看与沃林谈话的结果怎样?”说毕,同着那律师作辞去了。

  这夜,霍元甲因着急沃林变卦,一夜不曾安睡。第二日早点后,即带着刘震声跟农劲荪坐了马车到沃林家来。沃林正在家中等候,见了农劲荪即道歉说道:“这番使霍君等侯了好几日,很对不起。鄙人为霍君要与奥比音比赛的事,特地就到南洋走了一遭,将霍君的意思向奥比音说了,征求他的同意。尚好,他闻霍君的名,也很愿意与霍君比赛,并很希望早来上海实行,无奈他去南洋的时候,已与人订了条约,一时还不能自由动身到上海来。不过,比赛是决定比赛了,鄙人昨日才从南洋回来所以请霍君来谈谈。”

  农劲荪对霍元甲译述了沃林的言语,霍元甲听了,顿时笑逐颜开的问道:“他不曾说什么时候能比赛么?”农劲荪道:“还不曾说,且待和他谈判。他既决定了比赛,比赛日期是好商量的。”遂对沃林说道:“奥比音君去南洋的条约,何时满期,何时方能来上海比赛,已与沃林君说妥了没有呢?”沃林道:“鄙人前次已与霍君谈过的,此刻已近年底了,鄙人的事务多,不能抽闲办理这比赛的事,明年一月内的日期,可听凭霍君选择。”农劲荪笑道:“这话鄙人前次也曾说过的,阳历一月,正是阴历年底,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底也是不能抽闲。我看,比赛之期既不能提早,就只得索性迟到明年二月,不知奥比音可能久等?”沃林踌躇了一会说道:“他本人原没有担任旁的职务,与人角力或卖艺,本是他生平唯一的事业,教他多等些时,大约是不生问题的。”

  农劲荪将这话与霍元甲商量,霍元甲道:“既是教他多等些时不生问题,那就好办了,只是我们是要回天津去的,此时若不与沃林将条约订好,将来他有翻覆,我们岂不是一点儿对付的办法也没有?”农劲荪点头道:“那是当然要趁此时交涉妥当的。”遂向沃林说道:“前次沃林君曾说霍君与奥比音君比赛。得赌赛银子一万两,这种办法,霍君也很欢迎,并愿意双方都拿出一万两银子,交出双方推举的公正人管理,比赛结果谁胜了,谁去领那银两。关于这一层,不知奥比音君有无异议?”沃林道:“鄙人已与奥比音君研究过了,他觉得一万两的数目过大了些,只愿赌赛五千两。”农劲荪笑道:“一万两的数目,原是由沃林君提议出来的。霍君的志愿。只在与奥比音大力士角力,并没有赌赛银两的心思,因沃林君说出非赌赛银两不可的话,霍君为希望角力的事能于最近的时期实现,所以情愿应允沃林君这种提议。如今奥比音君只愿赌赛五千两,我想霍君是决不会在这上面固执的。”便与霍元甲商议,霍元甲道:“做事这么不爽利,真有些教人不耐烦。他说要赌一万两,我不能减价说赌五千,他如今又只要赌五千,我自然不能勉强要赌一万。赌一万也好,赌五千也好,总求他赶紧把合同订好,象他这样说话没有凭准。我实在有些害怕。农爷要记得订合同的时候,务必载明如有谁逾期不到的,须赔偿损失费银一千两。”

  农劲荪点头对沃林说道:“霍君虽没有定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心,不过因沃林君要赌赛一万两,他已准备着一万两银子在这里。若沃社君愿践前言,霍君是非常希望的。如定要减少做五千两,好在还不曾订约,就是五千两也使得。但是霍君在天津经商,年内不能比赛,是得仍回天津去的,明年按照合同上所订日期,再到上海来,是这般一来一往。时间上、金钱上都得受些损失。这种损失,围是为角力所不能不受,不过万一奥比音君不按照合同上所定的日期来上海,以致角力的事不能实行,那么这种损失,就得出奥比音君负赔偿的责任。翻转来说,若霍君逾期不到,也一般的应该赔偿奥比音君的损失,这一条须在合同上订明白。”沃林也笑道:“这是决无其事的。霍君既提出这条来,合同是双方遵守的,就订明白也使得。”

  农劲荪道:“雹君这方面的保证人和律师,都已准备了,只看沃林君打算何日订立合同?鄙人与霍君为这事,已在这里牺牲不少的时间了,订合同的日期,要求愈速愈妙。”沃林问道:“霍君的保证人,是租界内的殷实商家么?”农劲荪道:“当然是租界内能担保一万两银子以上的商家。”当下双方又议论了一阵,才议定第三日在沃林家订约,比赛的时日,也议定了阴历明年二月初十。因霍元甲恐怕正月应酬多,羁绊住身体不能到上海来,赔偿损失费,也议定了数目是五百两。霍元甲心里,至此才稍稍的宽舒了。

  三人从沃林家回到客栈里来,彭庶白已在客栈里等候,见面迎着笑道:“看霍先生面上的颜色,喜气洋洋的样子,想必今日与沃林谈话的结果很好。”农劲荪笑道:“你的眼睛倒不错,竟被你看出来了。今日谈话的结果,虽不能说很好,但也不是霍四爷所料的那么靠不住。”随即将谈话的情形述了一遍。彭庶白道:“沃林前次要赌赛一万两银子的话,是有意那么说着恐吓霍先生的,及见霍先生不怕吓,一口就应允他,他有什么把握敢赌赛这么多银子?恭喜霍先生,这回的比赛,一定是名利双收的了。”霍元甲道:“比赛没有把握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因为他奥比音并不曾要求和我比赛,我既自觉没有胜他的把握,何苦是这般烦神费力的自讨没趣呢?若教我与中国大力士比赛,无论那大力士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敢说有把握,对外国人确有这点儿自信力,所虑的就是后天临时变卦。只要不变卦,订妥了合同,事情总可以说有几成希望。”彭庶白道:“角力时应有限制的话,沃林曾说过么?”农劲荪道:“那却没有。”彭庶白道:“今日他不曾说,后日料不至说。外国人虽说狡猾,也没有这么不顾面子的,霍先生放心好了。后日与沃林订过了合同,还是就回天津去呢,还是再在此地盘桓些时呢?”霍元甲道:“我若不是为要等候沃林的通知,早已动身回去了。我在天津因做了一点小生意,经手的事情原来很多,不是为这种重大的事,决不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只待后天合同订好了,立刻便须回去,巴不得半日也不再停留,后天如不能将合同订好,也决心不再上这东西的当了。总之,过了几天,有船便走。”

  彭庶白道:“可惜这回与霍先生相见得迟了,还有一个老拳术家,不能介绍与霍先生会面。”霍元甲连忙问道:“老拳术家是谁,怎么不能介绍会面。这人不在此地吗?”彭庶白道:“这人祖居在上海,前夜我已请了他,想介绍与霍先生在一枝香会面,不料他家里有事,不能出门。昨日我到他家,打算邀他今日到这里来看霍先生,无奈他的家事还不曾了,仍是不能出来。这人姓秦名鹤岐,原籍是山东人,移家到上海来,至今已经过九代了。不知道他家历史的,都只道他家是上海人。”

  霍元甲登时现出欣喜的样子说道:“秦鹤岐么,这人现在上海吗?”彭庶白点头道:“先生认识他吗?他从来住在上海,少有出门的时候。”霍元甲笑道:“我不听你提起他的名字,一时也想不起来。我并不与他认识,不过我久已闻他的名。我在几年前曾听得一个河南朋友说过,因家父喜研究伤科,无论伤势如何沉重,绝少治不好的。有一次有个河南人姓杜名毓泉的,来我家访友,定要看看我霍家迷踪艺的巧妙,不提防被我一脚踢断了他一条腿,他自谓已经成了废人,亏了家父尽心替他医治,居然治好了,和没有受过伤的一样。他心里不待说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偶然与我谈论现在伤科圣手,据他说在不曾遇到家父以前,他最钦佩的就是秦鹤岐。我问他秦鹤岐是何许人,他说是上海人,不但伤科的手段很高,便是武艺也了不得。我那时忘记问秦鹤岐住在上海什么地方,有多大年纪了,后来我到天津做生意,所往来的多是生意场中的人,因此没把秦鹤岐这名字搁在脑筋里,到如今已事隔好几年了。今日若不是有你提起他来,恐怕再过几年,便是有人提起他,我也想不起来了。”

  彭庶白笑道:“一点不错,他是祖传的伤科。他的伤科与武艺,都是祖传,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传到他手里,已是第八代了。据他说,他家的武艺,简直一代不如一代。他祖传的本是内家工夫,他的叙父的本领,虽赶不上他祖父,然端起一只茶杯喝茶,能随意用嘴唇将茶杯的边舐下来,和用钢剪子剪下来的一般无二。他自谓赶不上他叔父。只是以我的眼睛看他的本领,已是很了不得了。”

  霍元甲喜问道:“你见过他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呢?”彭庶白道:“我亲眼看见他做出来的武艺,有几次已是了不得,而当时我不在场,事后听得人说的,更有两次很大的事,上海知道的极多。一次我与他同到一个俱乐部里玩耍,那俱乐部差不多全是安徽人组织的,因组织的份子当中,有一半欢喜练练武艺,那俱乐部里面,遂置了许多兵器和砂袋、石担之类的东西,并有一块半亩大小的草坪。只要是衣冠齐整的人,会些武艺,或是欢喜此道的,都可直到里面练习,素来的章程是这么的。这日我与秦鹤岐走进那草坪,只见已有二、三十个人,在草坪中站了一个圈子,好象是看人练把式。我固是生性欢喜这东西,他也很高兴的指着那人圈子向我说道:‘只怕是来了一个好手,在那里显工夫,我们何不也去见识见识呢!’我说;‘那些看的人看了兴头似乎不浅,我们今日来得好。’他于是牵了我的手走到那圈子跟前,不看犹可,看了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身材比我足高一尺,足大一倍的汉子,一手擎着一把铁把大砍刀,盘旋如飞的使弄着。那把刀是一个同乡武举人家里捐给俱乐部的,科举时代练习气力的头号大刀,重一百二十五斤,放在俱乐部将近一年了。俱乐部内喜武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人能使得动那把刀。那汉子居然能一只手提起来使弄,那种气力自然也是可惊的了。当下秦鹤岐看了,也对我点头道:‘这东西的力量确是不错,你认识他是谁么?’我说:‘今日是初次才看见,不认识是谁?’我正和他说话的时候,那汉子已将大刀放下了。看的人多竖起大指头,对那汉子称赞道:‘真是好气力。这种好气力的人,不但上海地方没有,恐怕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那汉子得意扬扬的说道:‘这刀我还嫌轻了,显不出我全身的力量来,我再走一趟给你们看看。’围着看的人不约而同的拍掌,口里一迭连声的喊‘欢迎’!秦鹤岐也笑嘻嘻的跟着喊‘欢迎!’那汉子剥了上身的衣服,露出半截肌肉暴起的身体,走了一趟,并踢了几下弹腿,却没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看的人吼着叫好,吼的那汉子忘乎其所以然了,一面做着手势,一面演说这一手有多重的力量,如何的厉害。我听了已觉得太粗俗无味了,向一个俱乐部里的人打听他的来历,才知他也是我们安徽人,姓魏名国雄,曾在第七师当过连长,到处仗着武艺逞强,没有遇过对手。我因这魏国雄谈吐太粗俗无味了,拳脚又并不高明,仅有几斤蛮力,已显露过了,懒得多看,拉了秦鹤岐的手,待去找一个朋友谈话,忽听得他高声说道:‘有些人说,好武艺不必气力大,气力大的武艺必不好,这话完全是狗屁。只要真个气力大,一成本领,足敌人家十成本领。我生成的气力大,仅从师练了一年武艺,南北各省都走过,有名的拳教师也不知被我打倒了多少。’说时手舞足蹈,目空一切的样子,使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在场的也有几个练了多年武艺的,虽听了这话,面子上也很表示不以为然的神气,但是都存心畏惧魏国雄的气力太大,不敢出头尝试。哪知道秦鹤岐是最不服人夸口的,已提步要走了,忽转身撇开我的手,走进圈子,向魏国雄劈头问道:‘你走南北各省,打倒多少有名的拳教师,究竟你打倒的是哪几个?请你说几个姓名给大家听听。既是有名的,我们大家总应该知道。’魏国雄想不到有人这般来质问,只急得圆睁着两眼。望着秦鹤岐半晌才说道:‘我打倒的自然有人,不与你相干,要你来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曾说打倒了你。’秦鹤岐笑道;‘你只说打倒了南北各省多少有名
的拳教师,又不说出被打倒的姓名来,好象南北各省有名的拳教师,都被你打倒了似的。区区在南北各省中,却可称得起半个有名的拳教师。你这话,不说出来便罢,说出来,我的面子上很觉有些难为情,若不出来向你问个明白,在场看热闹的人,说不定都要疑心我也曾被你打倒过。我并不是有意要挑你的眼,说明了才免得大家误会。我这个拳教师是不承认你能打得倒的,不但我自己一个不承认,并且我知道我江苏全省有名的拳教师,没一个曾被你打倒过。你果是曾打倒过的,快些把姓名说出来。’秦鹤岐这般说,那些面子上表示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气壮心雄起来了,也有问他到山东打倒了谁的,也有问他到安徽打倒了谁的。这个一言,那个一语,问得魏国雄委实有些窘急了,举起两手连向左右摇着说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这话是吹牛皮的,我打倒过的人,姓名我自然知道,不过我不能破坏人家名誉,便不能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你们不相信的,尽管来试两手。’说毕。对秦鹤岐抱了抱拳说道:‘请教尊姓大名。’秦鹤岐笑道:‘好在你不肯破坏人家的名誉,就把姓名说给你听也不要紧,便是被你打倒了,喜得你不至对
人宣布。你是想打倒我么?要打也使得。’话不曾说完,魏国雄有一个同来玩的朋友,看了这情形不对,连忙出来调和,想将魏国雄拉出来。魏国雄仗着那一身比牛还大的气力,看秦鹤岐的身材又不高大,有些文人气概,不象一个会武艺的人,已存了个轻视的心,哪里肯就是这么受了一顿羞辱出去呢?一手把那朋友推得几乎跌了一交,说道:‘我出世以来,没受人欺负过,哪怕就把性命拚了,也得试两下。’说到这里,已恶狠狠的举拳向秦鹤岐面上一晃,跟着一抬右腿,便对准秦鹤岐的下阴踢来。我这时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见秦鹤岐并不躲闪,迎上去只将左臂略荡了一荡,碰在他脚上,就和提起来抛掷过去的一般,魏国雄的高大身体,已腾空从看的人头顶上抛过去一丈五、六尺远近,才跌落下来,只跌得他半晌动不得。秦鹤岐跑过去把他拉起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姓名叫秦鹤岐,你以后对人就说秦鹤岐被你打倒了也使得。’魏国雄羞得两脸如泼了鲜血,一言不发的掳起剥下的衣服就跑。魏国雄既走,留在草坪中的那把大刀,依然横在青草里面,本是魏国雄拿到草坪里去的,如今魏国雄走了,谁有这力量能将那刀移回原处呢?当时就有一个常住在俱乐部的同乡,笑对秦鹤岐道:‘秦先生把魏国雄打走了,这把大刀非秦先生负责搬到原处去不可。我们平日四个人扛这把刀,还累得气喘气急,秦先生能将魏国雄打倒,力量总比魏国雄大些。’秦鹤岐笑道:‘我却没有他那么大的蛮力,不过这刀也只有一百多斤,不见得就移不动。’旋说旋走近大刀,弯腰用一个中指勾住刀柄上头的铁环,往上一提便起来了,问那同乡的要安放何处?那人故意羁延时刻,一面在前引着走,一面不住的回头和秦鹤岐说话,以为一个指头勾住的决不能持久,谁知秦鹤岐一点儿没露出吃力的样子,从容放归原处。这两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

  霍元甲连连点头称赞道:“只就这两事看起来,已非大好手干不了,不是魏国雄难胜,难在打的这么爽利,不是内家工夫,决打不到这么脆。就是中指提大刀,也是内家工夫。魏国雄的气力虽大,然教他用一个指头勾起来,是做不到的。”

  彭庶白道:“准英雄能识英雄,这话果然不错。我曾将这两事说给也是有武艺的人听,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替秦鹤岐吹牛皮。他们说,秦鹤岐的手既没打到魏国雄的身上,又不曾抓住魏国雄的脚,只手膀子在魏国雄脚上荡了一荡,如何能将身材高大的魏国雄,荡的腾空跌到一丈五、六尺远近呢?我也懒得和他们争辩。霍先生的学问,毕竟不同,所以一听便知道是内家工夫。”霍元甲笑道:“这算得什么。你曾听说过他家工夫的来历么?”

  彭庶白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八代的祖传。他八代祖传自何人,倒不曾听他说过。他家原来住在浦东,虽是世代不绝的传着了不得的武艺,然因家教甚严,绝对不许子弟拿着武艺到外边炫耀及行凶打架,就是伤科也只能与人行方便,不许借着敛钱。所以便是住居浦东的人,多只听说秦家子弟的武艺好,究竟好到怎样,附近邻居的人都不知道。直到秦鹤岐手里,才在浦东显过一次本领。那次的事,至今浦东人能说得出的尚多。那时浦东有一个茶楼。招牌叫做望江楼,是沙船帮里的人合股开设的。沙船帮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属于个人的,照例都在那望江楼会议,船帮不会议的时候卖客茶,遇有会议就停止客茶不卖,是这般营业已有好几年了。因为上茶楼喝茶的,早起为多,而船帮会议多在下午,所以几年也没有时间上发生过冲突。秦鹤岐在浦东生长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那望江楼是船帮中人开设的。这日下午。他在外边闲逛,忽然高兴走上那茶楼喝茶,这时茶楼上还有几个喝茶的客。他才坐了一会,那几个客都渐渐的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正觉的没有兴味,也待起身走了,忽听得梯子声响,仿佛有好多人的脚声,他只道是上楼喝茶的客,回头望楼口,果然接连上来了四、五十个人,看得出都是些驾船的模样。他心想必是新到了一大批的船,也没作理会,仍旧从容喝茶,随即就有一个堂倌过来说道:‘请客人让一让座头,我们这里就要议话。’秦鹤岐既不知道那茶楼的内容,陡然听了让座头的话,自然很觉的诧异,反质问那堂倌道:‘什么话,我的茶还没喝了,你怎么能教我让座头给人。你们做买卖是这般不讲情理的吗?’那堂倌道:‘客人不是外路人,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茶楼是船帮开的,照例船帮里议话,都在这楼上,议话的时候,是不能卖客茶的,此刻正要议话了。’秦鹤岐生气道:‘既是议话不能卖客茶,你们便不应该卖茶给我,既卖了给我,收了我的钱,就得由我将茶喝了,不能由你们教我让座头。若定要我让也使得,只须你老板亲自来说个道理给我听。’堂倌道:‘老板不在店里,就是老板回来,也是要请客人让的。’堂倌正在与秦鹤岐交涉,那上楼的四、五十个驾船模样的人,原已就几张桌子围坐好了的,至此便有几个年轻的走过来,大模大样的向堂倌说道:‘只他一个人,那里用得着和他多说,看收了他多少茶钱,退还给他,教他走便了。’堂倌还没有答应,秦鹤岐如何受得起那般嘴脸,已带怒说道:‘谁要你退钱!你收下去的钱可以退,我喝下去的茶不能退。你们定要我走,立刻把招牌摘下来,我便没得话说。’这句话,却犯了船帮中人的忌讳,拍着桌子骂他放屁。船帮仗着人多势大,也有些欺负秦鹤岐的心思,以为大家对他做出些凶恶样子来,必能将他吓跑,哪知道这回遇错人了。秦鹤岐竟毫不畏惧,也拍着桌子对骂起来。年轻的性躁些,见秦鹤岐拍桌对骂,只气得伸手来抓秦鹤岐,秦鹤岐坐着连身都没起,只伸手在那人腰眼里捏了一下,那人登时立脚不稳,软瘫了下去,仰面朝天的躺在楼板上,就和死了的人一样。那些驾船的见秦鹤岐打死人了,大家一拥包围上来,有动手要打的,有伸手要抓的。秦鹤岐这时不能坐着不动了,但又不能下重手打那些人,因为真个把那些人打伤了,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待不打吧,就免不了要受那些人的乱打,只得一个腰眼上捏一把,顷刻将四、五十个人,都照第一个的样捏翻在地。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茶楼,把几个堂倌吓的不知所措。喜得茶楼老板不前不后的在这时候回来了,堂倌将情形说给他听,好在那老板是个老走江湖的人,知道这是用点穴的方法点昏了,并不是遭了人命,连忙走上楼,看秦鹤岐的衣冠齐整,气宇不凡,一望就料定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即带笑拱手说道:‘我因有事出门去了,伙计们不懂事,出言无状,得罪了少爷,求少爷高抬贵手,将他们救醒来。我在这里赔罪了。’说罢,就地一揖。秦鹤岐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么?‘老板答道:“这茶楼生意,暂时是由我经手在这里做,一般人都称我老板,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老板,这茶楼是伙计生意,不过我出的本钱,比他们多些。话虽如此,只是生意是我经手,伙计们得罪了少爷,就是我得罪了少爷,求少爷大度包涵吧。’秦鹤岐刚待开口,楼梯响处,接连又走上十多个人来,看这十多个人当中,竟有大半是秦鹤岐索来认识的本地绅耆。原来有一个精干些儿的堂倌,料想打翻了这么多人在楼上,这乱子一定是要闹大的,也来不及等老板回来,匆匆溜出门,跑到本地几个出头露面的绅耆家里,如此这般的投诉一遍,求那些绅耆赶紧到望江楼来。那些绅耆都没想到是秦鹤岐干的玩意,以为若真个闹出了四、五十条命案,这还了得,因此急忙邀集了十多个绅耆。一道奔望江楼来。其中多半认识秦鹤岐的,上楼一看,老板与秦鹤岐同站在许多死人中间,楼上并没有第三个人,都失声叫‘哎呀’,问道:‘凶手呢,已放他逃跑了吗?’秦鹤岐接声答道:‘凶手便是我,有诸位大绅耆来了,最好。请你们将我这个凶手捆起来送官吧!’众绅耆不由得诧异起来,有两个和秦家有交谊的,便向秦鹤岐问原因,问明之后,自然都责驾船的不应该倚仗人多,欺负单身客人,要秦鹤岐救醒转来,再向秦鹤岐谢罪。这件事传播得最远,当时浦东简直是妇孺皆知。”

  霍元甲道:“真了不得。有这种人物在上海,我又已经到上海来了。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岂可不去拜他!你说他因家里有事不能出来,我邀你同去他家里拜他,使得么?”

  彭庶白道:“霍先生高兴去,我当然奉陪。这几日他在家中不至出外,随时皆可以去得。

  霍元甲回头问农劲荪道:“我打算后天不论合同订妥与否,得动身回天津去,明日须去邀保证人和律师,趁今日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去访访这位秦先生好么?”农劲荪笑道:“四爷便不说,我也是这般打算了。这种人物,既有彭君介绍,岂可不去瞻仰瞻仰!”于是霍、农二人带着刘震声,跟彭庶白同乘车向秦鹤岐家进发。

  此时秦鹤歧位在戈登路。车行迅速,没多一会工夫就到了。霍元甲看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张“九世伤科秦鹤岐”的铜招牌,房屋是西洋式的,门前一道矮墙,约有五尺多高,两扇花格铁门关着,在门外能看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丹墀,种了几色花木在内。只见彭庶白将铁门上的电铃轻按了一下,即时有个当差模洋的人走来拉开了门,喊了一声“彭大少爷!”彭庶白问道:“你老爷在家么?”当差的道:“有客来了,正在客房里谈话。”彭庶白问道:“是熟客呢,还是亲诊病的呢?”当差的摇头道:“不是熟客,也不象是来诊病的。”说对望了望霍元甲等三人,问彭庶白道:“这三位是来会我家老爷的么?要不要我去通报呢?”彭庶白道:“用不着你去通报。”说罢,引霍元甲等走进客房。

  霍元甲留神看这客房很宏敞,一个宽袍大袖的人,正在面朝里边演把式,一个身材瘦小、神气很精干的汉子,拱手立在房角上,聚精会神的观看。彭庶白回头低声对霍元甲道:“演手法的就是。”秦鹤岐似乎已听得了,忙收住手势,回身一眼看见彭庶白的背后立着三个气宇非凡的人物,仿佛已知道是霍元甲了,连忙向三人拱手,对彭庶白道:“你带了客来,怎么不说,又使我现丑,又使我怠慢贵客。”彭庶白这才为霍元甲三人一一介绍。秦鹤岐指着那旁观的汉子向三人道:“诸位认识他么?他便是南北驰名的开口跳赛活猴。好一身武艺。我闻他的大名已很久了,今日才得会面。”赛活猴过来与彭庶白四人见礼,秦鹤岐也替四人介绍了。彼此都说了一阵久闻久仰的客气话。

  宾主方各就坐,霍元甲先开口向秦鹤岐说道:“几年前在静海家乡地方不曾出门的时候,就昕得河南朋友杜毓泉谈起秦先生的内家工夫了得,更是治伤圣手。已是很钦仰的了。这回遇见庶白大哥,听他谈了秦先生许多惊人的故事,更使我心心念念的非来拜访不可。”秦鹤岐笑道:“霍先生上了庶白的当了。庶白是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随时随地都替我揄扬,那些话是靠不住的。”

  秦鹤岐说到这里?霍元甲正待回答,赛活猴已立起身来说道:“难得今日幸会了几位盖世的英雄,原想多多领教的,无奈我的俗事太多,只得改日再到诸位英雄府上,敬求指教。”说罢,向各人一一拱手告别,秦鹤岐也不强留,即送他出来,霍元甲等也跟着送了几步。因这客窒有玻璃门朝着前院,四人遂从玻璃门对外面望着,本来是无意探望什么的,却想不到看出把戏来了。只见赛活猴测着身体在前走,秦鹤岐跟在他背后送,赛活猴走几步又回头拱手,阻止秦鹤岐远送,秦鹤岐也拱手相还,接连阻止了两次。第三次,赛活猴已走到了阶基的沿边,复回头拱了拱手,乘秦鹤岐不留意,猛将两手向秦鹤岐两肋插下。说时迟,那时快,秦鹤岐毫不着意的样子,双手仍是打拱手的架势,向上一起,已轻轻将赛活猴两手挽在自己肘下,身体跟着悬空起来,就听得秦鹤岐带着嘲笑的声音说道:“你今日幸亏遇的是我,换一个人说不定要上你的当,又幸亏你遇的是今日的我,若在十年前,说不定你也得上我一个小当。须知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去吧!”吧字未说了,赛活猴已腾空跌出铁花格大门以外去了。

  霍元甲看了,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好!”秦鹤岐掉头见霍元甲在玻璃门里窥探,连忙带笑拱手道:“见笑方家,哪值得喝好。”随说随转身回到客室里来,连眼角也不向大门外望望赛活猴,走进客室即对霍元甲说道:“这算得什么人物,他来访我,要看我的工夫,自己又不做工夫给我看,我请他指教几手,他又装模作样的说什么不敢不敢。我客客气气的把他当一个人,送他出去,他倒不受抬举了。并且这东西居心阴险,一动手就下毒手,我一则因有贵客在这里,没心情和他纠缠,二则因我近年来阅世稍深,心气比较几年前和平了,不然,只怕要对不起他。”

  彭庶白笑道:“这东西照上海话说起来,便是一个不识相的人。你已做工夫给他看了,难道连工夫深浅都看不明白吗?”霍元甲也笑道:“他若看得出工夫深浅,也不至在这里献丑了。看他动手的情形,是个略懂外家工夫的脚色,如何能看得出秦先生的内家工夫呢?”秦鹤岐谦逊道:“见笑,见笑;象我这样毛手毛脚,真辱没内家工夫四个字了。”

  秦鹤歧说话时喜做手势,霍元甲无意中看见他左手掌上有一道横纹,这种横纹,一落内行的眼,便看得出是刀伤痕,心里登时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秦先生左掌上怎的有这么一道痕呢?”秦鹤岐见问,即望着自己的左掌,还没有回答,彭庶白已抢着说道:“他这一道痕,却有一段很名誉、又很惊人的历史在内,霍先生听了,一定也要称道的。”秦鹤岐笑叱彭庶白道:“你还在这里替我瞎吹,有什么很名誉、很惊人的历史,你要知道,这真菩萨面前,是不能烧假香的。”

  霍元甲道:“兄弟是个生性粗鲁的人,全不知道客气。秦先生也不要和我客气才好。”秦鹤岐道:“提起这道痕,虽说不到有什么名誉,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我本人一生,倒是留下这一个永远的纪念,就到临死时候,这纪念也不至磨灭。霍先生是我同道中人,不妨谈谈,也可使霍先生知道,租界上并不是完全安乐之土,我一条性命,险些儿断送在这一道痕里面了,这事到如今八年了。那时,寒舍因祖遗的产业,一家人勉强可以温饱,只为我手头略散漫了些儿,外边有一班人看了,便不免有些眼红,曾托人示意我,教我拿出几千块钱来结交他们。我不是不舍得几千块钱,只是要我拿出钱来结交,除了确是英雄豪杰,我本心甘愿结交的便罢,一班不相干的人,敲竹杠也似的要我几千块钱,我若真个给了他们,面子上好象太过不去了。”

  霍元甲道:“那是自然。这般平自无故的拿钱给人,就有百万千万的产业,也填不了那些无底的欲壑。”不知秦鹤岐说出些什么历史来,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说。



第四十九回
杀强盗掌心留纪念
成绝艺肺部显伤痕

  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即点头答道:“上海的流氓痞棍,可以说多得不能数计,若无端来敲我的竹杠,我便答应了他们,以后还能在上海安身吗?我当时只得一口回绝了来示意的人,谁知祸根就伏在这时候了。那班东西见我不肯出钱,便四处放谣言,要与我为难。当时也有些朋友,劝我随意拿出一点儿钱来,敷衍那班东西的面子,免得为小失大,当真闹出乱子来,追悔不及。三位和我是初交,不知道我的性格,庶白是知道的,我并不是生性欢喜算小的人,若他们的话说的中听,我未尝不可通融,只是他们显得吃得住我的样子,哪怕要我拿出一文钱,我也不甘心,因此遂不听朋友的劝,这是那年六月间的事。

  “看看已快近中秋节了,那班东西大约是节关需钱使用,打听得舍间存有二、三千块钱的现洋,就集合了三、四十个凶暴之徒,其中也有十来个会些武艺的,半夜乘我不防备,撬开门偷进舍间来。他们原打算是文进武出的。我平日本来欢喜独宿,在热天尤不愿和敝内同睡。那夜九点钟的时候,我因做了一会功课,觉得有些疲乏了,上床安歇但是透明的月色照在房中。使我再也睡不着,翻来复去的到十一点钟,刚要艨胧入睡,猛听得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立时惊醒转来,暗想房门是闩好了的,外面如何能开呢?一睁眼就看见月光之下,有几个人蹑手蹑脚的向床前走来,手中并带了兵器。我知道不好,翻身坐了起来。首先进门的那东西真可以,他隔着帐门并不看见我,只听我翻身坐起,就知道我坐的方向,猛然一枪朝我的肚皮戳来,枪尖锋利,帐门被戳了一个透明窟窿,幸得有帐门隔住了。我这么一起手将枪尖接过来,顺势一牵,他来势过猛,不提防我把他的枪尖接住了,只牵得他扑地一交,跌倒在床前。我顺势溜下床沿,一脚点在他背上,那时他既下毒手要我的性命,我也就顾不得他的性命了,脚尖下去,只‘哇’的叫了一声,就翘了辫子。第二个跟上来的,见我打翻了第一个,乘我不曾站起,劈头一单刀剁下。我既未站起,便来不及躲闪,并且也没看仔细是一把单刀,只得将左手向上一格,那刀已夺在我手中了。想不到那东西倒是一个行家,见单刀被我夺住,就随手往怀中一拖,经他这一拖,我手掌却吃不住了,不过当时也不觉着怎样,只觉胸头冒火,也趁他往怀中那一拖的势,踏进去右手便将他下阴撩住,连他的小肠都拉了出来,一声不响的倒地死了。第三个上来的,使一条齐眉短棍,来势并不甚凶狠,奈我因左手受了伤,弄发了我的火性,那东西身材又矮,我迎头。一拳下去,不容他有工夫躲闪,已脑浆进裂的死了。一连打死了三个,我的心不由得软了,暗想走在前面的三个,本领尚且不过如此;在后面的也可想而知,他们并没有劫去我什么贵重东西,于我有何仇怨,何必伤他们的性命,于是就存心只要他们不下毒手打我,我决不下毒手伤他们。可怜那些东西,哪有下毒手的能耐,见我已打死了三个,觉舍间的人都已惊醒起来了,只慌得一窝蜂的往外逃跑。各人手中的兵器,都掼在舍间,不敢带着逃跑,恐怕在路上被巡捕看见了盘诘。我也懒得追赶,连忙打发人去捕房报案,捕房西人来查勘,详细问了我动手的情形,似乎很惊讶的。”

  霍元甲伸着大指头向秦鹤岐称赞道:“不怪他们外国人看了惊讶,便是中国会武艺的朋友听了这种情形,也得惊讶。实在是了不得,佩服,佩服!”农劲荪问道:“那些被打得逃跑了的东西,后来也就安然无事了吗?”

  秦鹤岐摇头道:“那些东西怎肯就这么放我的手。喜得捕房的西人,料知那些东西决不肯就此罢休,破例送一杆手枪给我,并对我说道:‘我知道你的武艺,足敌得过他们,不至被他们劫了财产去,但是一个人没有能制人的武器,究竟不甚安全,有了这杆手枪,就万无一失了。’我得了那杆手枪之后,不到十多日,那些东西果然又来报仇了。这回来的早些,我还不曾安歇,忽听得舍间养的一只哈巴狗,对着后门乱叫。我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外面正在用刀拨门,我便朝门缝高声说道:‘你们用不着费事,我和你们原无仇怨,就是那三个被我打死的人,他们若不是对我下毒手,存心要我的性命,我也断不至伤他们。如果那夜我不是安心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有命逃走么?老实说给你们听,你们实在不是我的对手,并且巡捕房送了我一杆手枪,你们真要进来讨死,我开门教你们进来就是。’说着,向天连开了两枪,一手将后门扯开。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只吓得抱头鼠窜,谁还有胆进来和我厮打呢?他们经了这次恐吓,直到现在相安无事,只我这手上的刀痕,就永远不得磨灭了。”

  霍元甲道:“听庶白大哥说,秦先生的武艺,是多年祖传下来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派的工夫?”

  秦鹤岐道:“谈到武艺的宗派,很不容易分别。霍先生也是此道中的世家,料必也同我一般的感想。因为工夫多得自口授,册籍上少有记载,加以传授工夫的,十九是不知书卷的粗人,对于宗派的传衍,如何能免得了错语。一般俗人的心理,照例欢喜认一个有名的古人做祖师,譬如木匠供奉鲁班,唱戏的供奉唐明皇,剃头的供奉关云长之类,不问是也不是,总以强拉一个有名的古人做祖师为荣。因此拳术家的宗派越衍越多,越没有根据,越没有道理。我曾听得一个拳术家自称是齐家的武艺,我不明白齐家是哪个,问他才知道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姑无论齐天大圣是做西游记的寓言,没有这么一个怪物,即算确有其人,究竟孙悟空传授的是哪个,一路传下来,传了些什么人,有无根据知道是孙悟空传的?这种宗派,霍先生能承认他么?不但这种宗派靠不住,便是内家、外家的分别,也是其说不一。有的说武当派为外家,少林派为内家,然现在许多武当派的拳术家都自称内家。本来内、外的分别,有两种说法,少林派之所谓内家,乃因少林派是和尚传下来的,从来佛学称为内学,佛典称为内典,佛家的拳术称为内家拳术,也就是这般的意思,并不是就拳术本身讲的。佛家照例称佛道以外的道为外道,自然称武当派为外家。武当派之所以自称为内家,乃是就拳术本身分别出来的。武当派拳术,注重神与气,不注重手脚,尚意不尚力,与一切的拳术比较,确有内外之分。究竟谁是内家,谁是外家,这标准不容易定,原也不必强为分别。谈到我祖传的武艺,也可以说是少林派,只是少林派的拳棍,创始于何人?一路流传下来,传了些什么人?当日少林寺是不是拿这拳棍工夫,与佛家修行的工夫一同传授,在何时失传的?我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仅根据秦氏族谱上的记载,那种记载是留示子孙的,大概还不至有夸张荒谬的毛病。我秦家原籍是山东泰安人,我九世祖海川公才移家浦东,武艺也由海川公传授下来的。寒舍族谱上所记载的,就是记载海川公学武艺的始末,说海川公少时即失怙恃,依赖远房叔父生活,叔父会武艺,多与镖行中人往来。海川公也就跟着练习武艺,因生性欢喜武艺,练习的时候,进步异常迅速,在家练了几年之后,十八岁便出门寻师访友。两年之间走遍山东全省,不曾遇着能敌得过他的人,休说有够得上做他师傅的。他偶然听得人谈起少林寺的拳棍天下无敌,遂打听去少林寺的路程,动身到河南少林寺去,及至到了少林寺一问,谁知与往日听得人所谈论的,绝不相符。一般人说,河南少林寺里面,有种种练习拳棍的器具,并有一条长巷,长巷两旁安设了无数的机器木人,地下竖着梅花桩。凡在少林寺学习武艺的,几年之后,自信武艺可以脱师了,就得脚踏梅花桩,双手攀动木人的机器,那木人便拳打脚踢的向这人打来,这人一路打出那条长巷,武艺就算练成功了。若武艺略差一点儿,万分招架不了,只要身上着了一下,立时跌倒梅花桩,寺里的师傅,即不许这徒弟下山,须再用若干时候的苦功,总以能打出长巷为脱师的试验。海川公以为寺中既有这种设备,所传授武艺之高妙,是不待说的了。到少林寺之后,才知道外边所谈的,完全是谣言,不但没有那种种的设备,少林寺的和尚,并没一个练习拳棍。海川公大失所望,待仍回山东去吧:一则因山东并没有他的家,二则因回山东也无事业可做,既已出门到了少林寺,何妨就在少林寺借住些时,再作计较。

  “那时,少林寺里有数百个和尚。他心想,俗语说:‘人上一百,百艺俱全’,数百个和尚当中,不见得就没有武艺高强的,住下来慢慢的察访,或者也访得出比我高强的人来。这种思想却被他想着了。不到几日,果然访出两个老和尚来。那两个老和尚,年龄都在八十以上了,并不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一个法名惠化,一个法名达光。两和尚的履历,满寺僧人中无一个知道,在少林寺已住锡二十多年了。到少林寺的时候,二人同来,又同住在一个房间,平日不是同在房中静坐,便一同出外云游,二人不曾有一时半刻离开过。满寺僧人并不注意到绝二人身上,也没人知道他二人会武艺。海川公在寺里借住的房间,凑巧与惠化、达光两法师的房间相近。海川公正在年轻气壮的时候,每夜练习武艺,三更后还不体息,独自关着门练习。哪里知道隔壁房里,就有两个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内。才住了十多日,这夜,海川公正在独自关着房门练工夫,忽听得有人用指头轻轻的弹门,海川公开门看时,却是惠化、达光两法师。惠化先开口说道:‘我每夜听得你在这房里练武艺,听脚步声好象是曾下过一会儿苦工夫的,年轻人肯在这上头用功,倒也难得。我两人将近四十年没见人练拳了,因此特地过来瞧瞧,有好武艺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何如?’海川公此时的年纪虽轻,然已在外面跑了几年,眼力是还不差的,见惠化法师说出这番话来,料知不是此中高手,决不至无端过来要看人武艺。他原是抱着寻师访友的志愿到河南去的,至此自然高兴,连忙让两法师进房坐了,答道:‘须求两位法师指教,我不过初学了几下拳脚,实不敢献丑。’达光法师老实不客气的说道:‘我看你的资质很好,若有名师指教,不难练成一个好手。你且做一点儿给我们看看,我两人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难道还笑你不成!’海川公因从来不曾遇过对手,气焰自是很高,这时口里不敢明说,心里不免暗忖道:‘你这两个老和尚,不要欺我年轻,以为我的武艺平常,对我说这些大话。尽管你两人的武艺高强,只是年已八十岁了,不见得还敌得过我,我何不胡乱做几下给他们看了,使他们以为我的武艺不过如此,和我动起手来,我才显出我的真才实学,使他以后不敢藐视年轻人。’主意打定,即向两法师拱了拱手道;‘全仗两位老师傅指教,武艺是看不上眼的’。说罢,随意演了一趟拳架子。惠化看了,望着达光笑道:‘气力倒有一点,可惜完全使不出力来。你高兴么?和他玩两下。’达光含笑不答,望着海川公说道:‘你工夫是做的不少,无奈没有遇着名师,走错了道路,便再下苦工夫,也没多大的长进。’海川公听得惠化说使不出力来的话,心想:我是有意不使力,你们哪里会看工夫,只是也不动气的说道:‘以前没有遇着名师,今日却遇着两位名师了,请求指引一条明路吧!’达光法师从容立起身说道:‘我两人的年纪都老了,讲气力是一点儿没有,只能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我们因为年纪大了,再不把武艺传给人,眼见得就要进土了,你来与我试试看。’海川公想不到八十多岁的老和尚,竟敢这么轻易找人动手,反觉得不好意思真个下重手打这年老的人,向达光问道:‘老和尚打算怎生试法呢?’达光笑道:‘随便怎样都使得,我不过想就此看看我的眼法如何?你练成了这样的武艺,想必与人较量的次数也不少了。我本不是和你较量,但是你不妨照着和人较量的样子打来。’海川公遂与达光交起手来,只是二,三个回合以后,分明看见左边一个达光,右边也有一个达光,拳脚打去,眼见得打着了,不知怎的却仍是落了空。又走几个回合,又加上两个达光了,一般的衣服,一般的身法。海川公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达光的对手,并且已觉得有些头昏目眩了,哪敢再打,真是扑翻身躯,纳头便拜,再看实只有一个达光,哪里有第二个呢?连叩了几个头说道:‘弟子出门寻师几年,今日才幸遇师傅,弟子就在这里拜师了。’拜过了达光,又向惠化叩了几个头,两老和尚毫不谦让,从此就收海川公做了徒弟。

  “海川公在少林寺内,足足的寄居了一十九年,还只学到两老和尚十分之七的本领。原打算完全学成了才离开两位师傅的,无奈那时还是清初入关不久,不知是因为哪一件谋逆的案子,牵连到少林寺里的和尚,忽一夜来了几千精兵,将少林寺围困得水泄不通,呐喊一声,火球火箭,只向寺里乱投乱射。满寺僧人都从睡梦中惊醒,缘到屋顶一看,哪里有一隙可逃的生路呢?只吓得众僧人号啕痛哭。海川公也是从梦中惊醒起来,急忙推开两位老师傅的房门一看,只见两位老师傅已对坐在禅床上嘘唏流泪,一言不发。海川公上前说道:‘如今官兵无故将山寺包围,不讲情由的下这般毒手,寺中数百僧人,难道就束手待死?弟子情愿一人当先,杀开一条生路,救满寺僧人出去。在弟子眼中看这几千官兵,直如几千蝼蚊,算不了什么!’惠化连连摇手说道:‘这事你管不了。你原不是出家人,你自去逃生便了。’海川公着急道:‘此刻后殿及西边寮房,都已着了火了,弟子独自逃生去了,寺中数百僧人的性命,靠谁搭救,不要尽数葬身火窟吗?’达光长叹道:‘劫运如此,你要知道逆天行事,必有灾殃。论你的能为,不问如何都可冲杀出去,只是万般罪孽之中,以杀孽为最重,此事既不与你相干,官兵也没有杀你之意,你自不可妄杀官兵,自重罪孽。此刻围寺的兵,只东南方上仅有五重,你从东南方逃去,万不可妄杀一人。此去东南方五、六里地面,有一株大樟树在道路旁边,你可在那树下休息休息再走。’惠化掐着指头轮算了一会,说道:‘你此去还是东南方吉利,出寺后就不必改换方向,直去东南方,可以成家立业。’海川公朝着两位老师傅叩头流泪说道:‘弟子受两位师傅栽成的大恩十有九年,涓涯未报,如今在急难的时候,就是禽兽之心,也不忍弃下两位师傅,自逃生路。两位师傅要走,弟子甘愿拚死护送出这重围,两位师傅不走,弟子也甘愿同死在这里。’达光拍着大腿说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支吾!你没听得么,隔壁房上也着火了。’海川公回头看,窗眼里已射进火光来,只急得顿脚道:‘弟子逃了,两位师傅怎样呢?’惠化道:‘你尚且能逃,还愁我两人不能逃么?你在那樟树下等着,还可以见得着我们。’海川公被这一句话提醒了,即时走出房来,满寺呼号惨痛的声音,真是耳不忍闻,目不忍睹,急忙拣那未着火的房上奔去,借着火光,看东南角上围兵果然比较的单薄,心想要不杀一兵,除却飞出重围,不与官兵相遇,若不然,我又不会隐身法,这么多的官兵,如何能使他们不看见我呢?既是看见了我,就免不了要动手,师傅吩咐我万不可伤一人,可见得是教我飞出重围去。想罢,随即运动十九年的气功,居然身轻似叶,直飞过五层营幕,着地也不停留,奔到路旁大樟树下,才回头看少林寺时,已是火光烛天,还隐约听得着喊杀的声音。约莫在树下等候了半个时辰,忽见半空中有两点红星,一前一后从西北方绥缓的飞来,海川公觉得诧异,连忙跳上树颠,仔细看那两颗红星,越飞越近。哪里是两颗红星呢,原来就是两位老师傅,一人手巾擎着一盏很大的红琉璃灯,御风而行,霎时到了海川公头顶上。只听得惠化法师的声音说道:‘你可去浦东谋生,日后尚能相见。’海川公还想问话,奈飞行迅速,转眼就模糊认识不清楚了。海川公就此到浦东来,在浦东教拳,兼着替人治病。一年之后,惠化、达光两位师傅同时到浦东来了。达光法师没住多久,即单独出外云游,不知所终。惠化法师在浦东三年,坐化在海川公家垦,至今惠化法师的墓,尚在浦东,每年春秋祭扫,从海川公到此刻二百多年,一次也未尝间断。”

  霍元甲笑道:“怪道秦先生的武艺超群绝伦,原来是这般的家学渊源,可羡可敬!”秦鹤岐道:“说到兄弟的武艺,真是辱没先人,惭愧之至。霍府迷踪艺的声名,震动遐迩,兄弟久已存心,如果有缘到天津,必到尊府见识见识。前日听得庶白谈起霍先生到上海来了,不凑巧舍间忽然发生了许多使兄弟万不能脱身出外的琐事,实在把我急煞了。难得先生大驾先临,将来叨教的日子虽多,然今日仍想要求先生使出一点儿绝艺来,给我瞻仰,以遂我数年来景慕的私愿。”

  霍元甲的拳法,从来遇着内行要求他表演,他没有扭扭捏捏的推诿过,照例很爽直的脱下衣服就表演起来。此时见秦鹤岐如此说,也只胡乱谦逊了几句,便解衣束带,就在秦家客室里做了一趟拳架子。秦鹤岐看了,自是赞不绝口。霍元甲演毕,秦鹤岐也演了些架式,宾主谈得投机,直到夜间在秦家用了晚膳,才尽欢而散。

  次日,彭庶白独自到秦家,问秦鹤岐:“看了霍元甲的武艺,心里觉得怎样?”秦鹤岐伸起大指头说道:“论拳脚工夫,做到俊清这一步,在中国即不能算一等第一的好手,也可算是二等第一的好手了。不过我看他有一个大毛病,他自己必不知道,说不定他将来的身体,就坏在那毛病上头。”彭庶白连忙问道:“什么毛病?先生说给我听,我立刻就去对他说明,也使他好把那毛病改了,免得他身体上吃了亏还不知道。”秦鹤岐道:“这种话倒不便对他去说,因为大家的交情都还够不上,说的不好,不但于他无益,甚至反使他见怪。他的毛病,就在他的武艺,手上的成功的太快,内部相差太远。他右手一手之力,实在千斤以上,而细察他内部,恐怕还不够四百斤,余下来的六、七百斤气力,你看拿什么东西去承受,这不是大毛病吗?”

  彭庶白愕然问道:“先生这话怎么讲?我完全不懂得。”秦鹤岐道:“你如何这也不懂得呢?俊清做的是外家工夫,外家工夫照例先从手脚身腰练起,不注意内部的。专做外家工夫的人,没有不做出毛病来的。霍家的迷踪艺,还算是比一切外家工夫高妙的,所以他练到了这一步,并不曾发生什么毛病。不过,他不和人动手则已,一遇劲敌,立刻就要吃亏,所吃的亏,并不是敌人的,是他自己的。你此刻明白了么?”彭庶白红了脸笑道:“先生这么开导,我还说不明白,实在说不出口,但是我心里仍是不大明白。”

  秦鹤岐点头道:“我比给你看,你就明白了。我这么打你一拳,譬如有一千斤,打在你身上,果然有一千斤重。只是这一千斤的力量打出去,反震的力量也是有一千斤的。我自己内部能承受一千斤的反震力,这一千斤力便完全着在敌人身上,我自己不受伤损。若内部的工夫未做成,手上打出去有一千多斤,敌人固受不了,自己内部也受了伤,这不是大毛病吗?”

  彭庶白这才拍掌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并且得了一个极恰当的譬喻,可以证明先生所说的这理由,完全不错。”秦鹤岐笑问道:“什么恰当的譬喻?”彭庶白道:“我有几个朋友在军舰上当差,常听得他们说,多少吨数的军舰,只能安设多少口径的炮,若是船小炮大,一炮开出去,没打着敌人的船,自己的船已被震坏了,这不是一个极恰当的譬喻吗?”

  秦鹤岐连连点头道:“正是这般一个道理。我看他的肺已发生了变故,可惜我没有听肺器,不能实验他的肺病到了什么程度。”彭庶白惊讶道:“象霍元甲那样强壮的大力士,也有肺病吗?这话太骇人听闻了。”秦鹤岐道:“你只当我有意咒他么?昨天他在这里练拳,我在旁听他的呼吸,已疑心他的肺有了毛病。后来听他闲谈与人交手的次数,连他自己都不能记忆。北方的名拳师,十九和他动过手,他这种武艺,不和人动手便罢,动一次手,肺便得受一次损伤,我因玩敢断定他的肺有了病了。”

  彭庶白紧蹙着双眉叹道:“这却怎生是好呢?象他这般武艺的人,又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实在令人可敬可爱。肺病是一种极可怕的病,听别人患了都不关紧要,霍俊清实在病不得。先生是内家工夫中的好手,又通医理,可有什么方法医治没有呢?”秦鹤歧遭:“医治的方法何尝没有,但是何能使他听我的方法甚治?他如今只要不再下苦功练他的迷踪艺,第一不要与人交手,就是肺部有了些毛病,不再增加程度,于他的身体还不至有多大的妨碍。若时刻存着好胜要强的心,轻易与人交手,以他的武艺而论,争强斗胜果非难事,不过打胜一次,他的寿数至步得减去五年。”

  彭庶白很着急的说道:“我们与霍俊清虽说都是初交,够不上去说这类劝告他的话,只是我对他一片崇拜的热心,使我万分忍不住,不能不说。好在农劲荪也是一个行家,与霍俊清的交情又摄厚,我拿先生的话去向他说,他既与霍俊清交厚,听了这种消息,决没有不代霍俊清担忧的。”说毕,即作辞出来,直到客栈看霍元甲。不凑巧,霍元甲等三人都出外去了。彭庶白知道霍元甲明日须与沃林订约,事前必有些准备,所以出去了,只得回家。

  次日正待出门,秦鹤歧走来说道:“霍俊清既到我家看了我,我不能不去回看他。我并且也想打听他今日与沃林订约的情形怎样,特地抽工夫出乘邀你同去。”彭庶白喜道。“这是再好没有的了,此刻虽然早了一点,恐怕他们去订约还不曾回客栈,但是就去也不要紧。那客栈里茶房已认识我了,可以教他开了房门,我们坐在他房里等候他们回来便了。”于是二人同到霍元甲的寓所来,果然霍元甲等尚未回来,二人在房里坐候了两小时,才见霍元甲喜气扬扬的回来了。秦、彭二人忙迎着问订约的情形,不知霍元甲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回再说。



第五十回
程友铭治伤施妙手
彭庶白爱友进良言

  话说彭庶白见霍元甲喜气扬扬的回来,忙迎着笑道:“我和秦先生已在此恭候多时了,看霍先生脸上的气色,可以料定今日的交涉,必十分烦遂。”霍元甲不及回答,先向秦鹤岐告了失迎之罪,农,刘二人也都与秦鹤岐相见了,霍元甲才笑向彭庶的道:“这回托秦先生和大哥的福,交涉侥幸没有决裂,条约可算是订妥了,不过订的时期太远了些,教人等的气闷。”

  秦鹤岐问道:“定期在什么时候?条约是如何订法的?”农劲荪接着答道:“今日订的约和前日所淡判的没有出入,双方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到了,条约上订明了赌赛银五千两,定期明年阴历二月二十日,仍是在张家花园比赛。如偶然发生了意外事故,不能如期来比赛,得先期通知延期若干日,然至多不得延至五日以外,若不曾通知延期,临时不到的,得向保证人索赔偿损失银五百两。我们这边的保证人是汇康钱庄,沃林那边的是大马路外滩平福电器公司。这约上并订明了从今日起发生效力,不得由一方面声明毁约,要毁约亦须赔偿损失五百两。”

  彭庶白笑道:“农先生办事真想得周到,这么一来,便不怕他们再逞狡狯了。”秦鹤岐问道:“今日订约的时候,奥比音本人不在场,将来不致因这一层又发生问题么?”农劲荪摇头道:“那是不会有问题发生的。奥比音就在这里,他也不能作主,沃林教他和人比赛,他不能不和人比赛。沃林不教他比赛,他便不能比赛。这回订条约、赌银两,在霍四爷这方面,是纯粹的心思,想替中国人争面子,而在他那一方面,只算是沃林要借此做一回生意,想利用奥比音的大力,赢霍四爷五千两银子,旁的思想是一点儿没有的。”

  秦鹤岐问霍元甲道:“日期既定了明年二月二十日,此刻尚在十一月底,先生还是在上海等候呢,还是且回天津,等过了年再来呢?”霍元甲摇头笑道:“我这回在此地已等得不耐烦了,何能再坐守在这里等到那时候?明日就得动身回天津去,过了年再来。”秦鹤岐道:“先生明年到上海来的时候,务望给我一个信,我还有几个同道的朋友,我很想给先生介绍介绍。他们平日闻先生的名,都甚愿意结识,无奈各人多有职务羁身,不能远离,所以未曾到天津拜访。这回先生到上海来了,原是彼此结交的好机会,偏巧我又被许多俗务绊住了,若不是先生肯惠临寒舍,只怕这回又错过了。我以为先生在此还有几日耽搁,昨夜有几个同道的朋友在寒舍谈起,他们还说要开欢迎会欢迎先生呢!”

  霍元甲谦逊了几句,问彭庶白道:“前夜庶白大哥在一枝香给我介绍的,其中有没有秦先生的同道?”彭庶白道:“秦先生的同道,只有一个姓程的和一个姓李的,与我见过面,并没有交情,我所介绍的又是一类人,多半是上海所谓白相朋友,不是秦先生的同道。”霍元甲对秦鹤岐道:“我生性欢喜结识天下豪杰之士,既是先生同道的朋友,学问不待说是好的。我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住处,便没人介绍,我也得去登门拜访,何况有先生介绍呢?今日天色尚早,可否就烦先生引我们去拜会几个。”秦鹤岐踌躇道:“霍先生不是打算明天就动身回天津去吗?此时如何还有工夫去看朋友咧!”农劲荪道:“可以留震声在这里拾夺行李,我二人不妨抽闲同去。”

  秦鹤岐道:“有一个姓程字友铭的,就在离此不远的一家陶公馆里教书,我且介绍两位去谈谈,他也是安徽人。”农劲荪接住问道:“是不是中了一榜的程镛呢?”秦鹤岐连连点头道:“正是中了一榜的程镛。农先生与他熟识么?”农劲荪道:“只闻他的名,不曾见过面。程先生在我安徽的文名很大,却不知道他会武艺。”秦鹤岐道:“他此刻的武艺,虽是了不得,但他的武艺并不是从练拳脚入门的。他也是得了不传的秘诀,专做易筋经工夫,不间断的已做了二十多年了,如今两膀确有千斤之力,遍体的皮肤都能自动。”霍元甲道:“易筋经的工夫,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吗?”秦鹤岐道:“岂但能做到这一步,据程友铭说,照他那般做下去,实在能做到辟谷数十日不饥,日食千羊不饱的境界。”霍元甲随即立起身说道:“这样可算是神仙中人了,我岂可到了上海,不去瞻仰一番?”秦鹤岐也起身对彭庶白道:“程先生你是会过面的,今日可以不去,因为他在人家教书,太去多了人不好。”彭庶白笑道:“我正想不同去,好在这里和震声哥谈谈,也可以帮着他料理动身的事。”于是霍,农二人遂跟着秦鹤岐到陶公馆来。

  路上没有耽搁,不一会到了陶公馆。秦鹤岐取出自己的名片来,向陶公馆的门房说了特来看程老师的话,只见那门房接过秦鹤岐的名片,面上露出迟疑的神气说道:“先生若没有要紧的事,就请明日再来何如?”秦鹤岐看门房这种对待,不由得生气道:“没有要紧的事,也不到这里来了。你还没有进去通报,为什么由得你作主,要我们明日再来呢?”那门房见秦鹤歧动气了,才陪笑说道:“不是我敢作主,因为知道程老师此刻正有要紧的事,决没有闲工夫会客。方才有两个朋友来会,我拿名片进去通报,翟老师就是这么回复请明日来的。”秦鹤歧觉得很诧异的问道:“他此刻正有什么紧要的事,你可以说给我听么?”门房尚没有回答,忽昕得外面敲的门环响,门房一面走出房门去开门,口里一面念道:“只怕就是那人来了。”

  霍元甲看了这门房的神气,疑心是程友铭吩咐了门房,来客不许通报,便也露出不快活的神气对秦鹤岐道:“既是程先生有要紧的事,不能见客,我们下次再来不好吗,何苦妨碍他的要事呢?”秦鹤岐只微微的点头不做声,只见们房将两扇大门打开,即有四个人扛抬一张番带软床,床上仰卧一人,用毡毯蒙头罩脚的盖了,看不出是死是话,是男是女,后面还跟着一个年约三十多岁,服饰整齐的男子,进门向门房说了两句话,因相隔稍远,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见门房对扛抬的人向里面挥手,好象是教扛抬到里面去。直抬到里面丹墀中放下,门房随手掩了大门,才回身走近秦鹤岐跟前说道:“程老师就为这个躺在布床上的人求他治伤,所以不能见客,并没有旁的事。”秦鹤歧问道:“这人受的什么伤,怎么请程老师治?程老师又不会做伤科医生。”门房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秦鹤岐道:“你不要管程老师见客不能见客,只拿我这名片进去通报一声就得了。”门房只得应是,擎着名片进去了。

  农劲荪笑道:“今日秦先生倒是来的凑巧,这人既是受了伤,遇着秦先生,总算是他的幸运。”秦鹤岐也很自负的神气说道:“我倒不曾听说程先生善于治伤的话,不知何以会把受伤的人扛到这里来求他治。我既和他要好,他如果委我治,我是不能推诿的。”正说着,就听得里面脚步声响了出来,霍、农二人都望着通里面的门,即见一个宽袍缓带的老者,从容走了出来。看那老者的五官端正,颔下一部花白胡须,约有四、五寸长短,身体虽不魁伟,却是精神饱满,气宇不凡,满脸堆笑的走出来,两眼并不看布床上的病人,笑迷迷的望着秦鹤岐拱手道:“秦鹤翁来得正好,真想不到有这么凑巧的事。”边说边用两眼打量霍、农二人。秦鹤岐引二人迎上去,慎重其事的将彼此介绍了。程友铭只略道了几句仰慕的客套活,即内二人拱手告罪道:“今日因有一个朋友的朋友和人口角,被人用碗砸伤了头颅,性命只在呼吸,俗语所谓病急乱投医,竟扛到我这里来,求我诊治。我从来不懂伤科,却又把秦鹤岐忘记了,只好答应尽尽人事。委屈两位宽坐片刻,一会就奉陪谈话。”

  霍、农二人见程友铭有这么要紧的事,自然情愿在旁等候。程友铭这才邀秦鹤岐走近布床,轻轻揭开蒙在头面上的毡毯,对秦鹤岐说道:“请鹤翁瞧瞧,伤系用磁碗劈的,如今劈进许多碎磁到头骨里面去了,人已昏迷不醒,只有一口气不曾断绝,看应如何诊治?鹤翁治好了他,不但他和我那朋友感激,连我都感激不尽。”秦鹤岐点头道:“哪里说到感激的话上头去。我本是挂牌的伤科医生,治伤是我职务,不过磁屑劈进了头骨里面,要取出来却非容易,不曾扛到医院里去求治么?”

  那个同来三十多岁的男子接着答道:“广慈医院和宝隆医院都曾扛去求治过了,因在两个医院里用爱克司光照了,才知道有许多碎磁劈进了头骨,不然我们也不得知道。两医院里的医生,都是一般说法,可惜劈在头部,若劈在身上或四肢上,哪怕再厉害几倍,也不难将碎磁取出来,限期痊愈,头上是不能施用手术的。”秦鹤岐就伤处翻看了几遍,苦着脸说道:“这种重伤,果是使人束手,如今的鲜血还流出不止,我也没有这手段,能将头骨里的碎磁取出来。不把碎磁完全取出,就是将外面的伤处用药敷好了,也是枉然。程老师打算尽尽人事,还是仰仗程老师看怎生办法?”霍元甲、农劲荪看了伤处,也惟有摇头太息。

  程友铭迟疑着说道:“鹤翁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治伤的,休说是这么重的伤。我的打算,是因为我近年做的工夫当中,有一种运气提升的方法,平日也试验过,只要不是过于笨重的东西,还勉强能提升得起。我思量这类碎磁劈进了骨里,除了把它提升出来,不好着手,但是取出碎磁之后,伤处应该用什么药,或敷或服,我都不得而知,那是非求鹤翁帮忙不可的。”

  秦鹤岐高兴答道:“程老师能提升出磁屑来,伤处我包治是不成问题的。”程友铭遂向那同来的男子说道:“受伤的人既沉重到了这一步,谁担任诊治的也不能保险不发生意外。如今我自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治,治好了不用说是如天之福,只是万一因我用提升的力量过大了一点儿,就难免不发生危险,那时你能担保不归咎于我么?”那人听了连连作揖道:“你老人家说的哪里话!世间岂有这般糊涂不通情理的人,受伤的家里衣衾棺木都已准备好了,如何能归咎你老人家?”

  程友铭对霍元甲等三人道:“我若是原在上海挂牌做医生的,这话我就可以不说,我既不做医生,治病不是我的职责,自量没有治好的把握,何苦送人家的性命呢!那时人非鬼责,我真难过呢!”说罢,左手将右手的袖口往胳膊上一捋,端端正正的立在受伤的头颅前面,闭目凝神的好一会,将右掌心摸着伤处,离头皮约莫有二、三寸高下,缓缓的顺着手势旋转,表示一种精神专注的样子来。掌心虽是空处从容旋转,然仿佛有千百斤轻重,非用尽平生之力旋转不动似的。经过不到一分钟时刻,只见程友铭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暴出来,比黄豆子还大,再看受伤人的头颅,也微微的照着掌心旋转的方向,往两旁掉动,就和掌心上有绳索牵着动的一般。如是者约莫又经过了一分钟,只见程友铭的右掌,越旋转越快,离伤处也越切近,伤者的头颅,也跟着益发掉动得快了。在旁边看的人,没一个不聚精会神的目不转睛望着。右掌心看看贴着头额了,猛听得程友铭口喊一声“起!”右掌就和提起了很沉重的东西一般,随着向上一拔。作怪,受伤的已抬进来几分钟了,一没有声响,二没有动作,经程友铭这么一治疗,身体也随着那右掌向上一震,并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哎哟!”那同来的男子忙口念阿弥陀佛道:“好了,好了!从受伤到此刻,已昏沉沉的经过二十四小时了,口里不曾发出过声息,如今已开了口,大概不妨事了。”程友铭将右掌仰转来给众人看道:“侥幸,侥幸!险些儿把他的脑髓都提拔出来了。”霍元甲等看他掌心上血肉模糊,有无数的碎磁混杂在血肉中间,不由得吐舌摇头的叹服。

  程友铭对秦鹤岐道:“头骨里面的碎磁,大约没有不曾吸出的了。这伤口便得仰仗鹤翁帮忙。”秦鹤岐当即掳起长袍,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巾包儿来,笑道:“我的法宝是随身带着走的,就替他敷起来吧,免得淌多了血不好。”边说边打开手巾包,选了些丹药调和敷上。受伤的已半张两眼,望着那同来的男子,发出很微弱的声息说道:“我还有命活着么,这是什么地方,我想你将我扶起来坐坐使得么?”秦鹤岐已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不但此时坐不得,便再迟两、三日,也得看伤口好到了八成,才能竖起腰肢来坐坐。我现在再配几料丹药给你,每日按子、午两时,自己去敷上便了,不必要我亲自动手。”程友铭和那同来的男子,都向秦鹤岐殷勤称谢。秦鹤岐调了几包丹药递给那男子,程友铭教扛夫仍旧扛抬出去,然后邀霍、农二人与秦鹤岐,到里面书房里就坐。

  霍元甲先开口问道:“听得秦鹤翁说,程先生所做的是易筋经工夫,不知先生这易筋经,与现在书坊中所印行的有没有多大的区别?”程友铭道:“我是得自口授的,动作与书上所载的只略有区别,不过书上关于紧要的都没有记载,并且动作也有许多错误的地方。只是若有人能照着书上的做去,果能持之有恒,所得的益处也不在小。”秦鹤岐指着程友铭对霍元甲说道:“他还有一种工夫,是现在一般练武艺的人所难做到的。他遍身的肌肉,都能动弹,苍蝇落在他身上,无论在哪一部分,他能将皮肤一动,使苍蝇立脚不牢,直跳了起来,我可以要他试给两位看看。”程友铭笑道:“霍先生是当今鼎鼎大名的拳术家,我这个不过是一种小玩意,你何苦要我献丑,算了吧!”霍元甲立起身笑道:“我懂得什么武艺!今日特来拜访,就是为想见识老先生惊人的道艺。老先生不要客气。”秦鹤岐对程友铭道:“霍、农二位虽是初次相会,然都不是外人,不妨大家开诚相见,你做给他看了,他免不得也要做点儿给你看。”程友铭笑道:“教我抛砖引玉,我就只得献丑了。不过此刻天气这么寒冷,我的把戏是得将一身衣服脱的精光,才好玩给人看的。”秦鹤岐笑道:“好在你的把戏,是从来不问寒暑的。”

  程友铭遂向霍、农二人拱手道:“恕我放肆。”随即将宽大的皮袍卸下,露出上半身肉体来。霍元甲注意看他身上的肌肉,虽不及壮年人的丰肥,然皮肤白嫩,色泽细润,望去仿佛是十四,五岁女孩子的嫩皮肤,通体没有老年人的皱纹,不由得对农劲荪点头称赞道:“用不着看他做什么工夫,只专看他这一身肌肉,便可知道是了不得的内功了。寻常的老年人,岂有这般白嫩的肌肉?”农劲苏也连连点头。只见程友铭将腰间的裤带解了,盘膝坐在炕上,露出小腹来,两手据膝,不言不动,好象是调鼻息的模样,不过一分钟的时候,霍元甲已看出他上身肌肉之内,似乎有无数的爬虫在里面奔走,连头面耳根的皮肤内都有。秦鹤岐指点给霍、农二人看道:“这便是易筋经里易筋的重要工夫,周身的气血筋络皆可以听他自由支使。我曾用黄豆试验过,拿一颗黄豆,随便放在他身上哪一部,黄豆立刻向上跳起来,就和有东两在皮肤里弹了一下的样子,可惜这里没有黄豆,大约拿纸搓一个小团子试验也行。”说着,即从书案上撕了一片旧纸,揉成一团,两个指头拈着,轻轻往程友铭肩窝里一放。秦鹤岐的手还没有收回,那纸团已经跳起一尺多高,直向炕下滚去了,霍、农二人都非常惊服。

  程友铭已下炕披上衣服笑道:“这种玩意,做起来于自己的身体确有不少的好处,不过做给人看,是没有多大看头的。这下子得请两位做点儿给我见识见识了。”霍元甲也不推辞,当即聚精会神使了一趟家传的武艺。程友铭看毕,对秦鹤岐说道:“硬工夫做到了这一步,总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怪不得京、津各报纸称赞霍先生为剑仙。”秦鹤岐要求农劲荪做点儿工夫看,农劲荪便推辞不肯做,秦、程二人也不勉强。因天色已晚,霍元甲和农劲荪作辞出来,彼此叮咛后会,自有一番言语,无关紧要,不去叙它。

  且说次日霍元甲等上了去天津的轮船。离开了上海,刘震声才向霍元甲说道:“可笑彭庶白那小子,他知道什么工夫,倒对我说师傅的武艺练出毛病来了,这不是笑话吗?”霍元甲问道:“他何时对你说,是怎么说法的?”

  刘震声道:“昨日师傅同农爷跟秦鹤岐出去的时候,彭庶白不是在客栈里和我谈话的吗?他显得很关切的样子对我说道:‘我对贵老师的武艺人品,都是极端佩服的。中国若多有几个象贵老师这般肯努力替中国争面子的人,外国人也决不敢再轻视中国人、欺侮中国人了。我心里越是钦佩,便越是希望贵老师能久在上海,多干些替中国人争面子的事。上海不比别处,因华洋杂处,水陆交通便利,报馆又多,所以消息极为灵通,只要有一点儿特别的举动,不到几日,消息就传播全国了。即如明年与奥比音比赛的事,将来必是全世界闻名的。能打倒一个外国大力士,此后的外国大力士断不敢轻易到中国来卖艺,在报纸上乱吹牛皮。这种事不但关系贵老师个人名誉,其关系国家的体面并且很大。不过我有一句话,本不应由我这个与贵老师新交的口中说出来,只是我因为爱护贵老师的心,十分迫切,不说出来,搁在心里非常难过,只得对老哥说说,请老哥转达霍先生。’我当时听彭庶白说的这么慎重,以为必是很紧要的话,也就很客气的答道:‘承彭先生盛情关切,无论什么话,请对我说,我照着转达便了。’彭庶白道:‘前日我不是陪贵老师到秦先生家里,演了些武艺给秦先生瞧吗?当时贵老师告辞出来之后,我和秦先生谈起贵老师的武艺,他推崇佩服是不待说,但是他觉得外家工夫专重手脚,很容易将内部应做的工夫忽略,每每手脚上的工夫先成,内部的工夫还相差甚远。这是练武艺的普通毛病。犯了这种毛病的,和人较量的时候,不遇劲敌还罢了,一遇劲敌,便是仗着自己的气劲能取胜于人,然自身内部总多少得受些损伤,就是因为内部工夫相差太远,禁受不起大震动的缘故。霍先生也就不免有这类毛病。我见秦先生这般说,就劝秦先生将这番意见和贵老师商量,我逆料贵老师是个襟怀宽大的豪杰,必能虚中采纳,无如秦先生说,交浅不宜言深,不肯直说。我想贵老师这种人物,中国能有几人,万一因有这点儿毛病,使他身体上发生了变态,岂不令仰慕贵老师的人心灰气短!所以我宁肯冒昧说出来,请老哥转达。’”

  霍元甲听到这里,即截住话头问道:“这些话在上海的时侯,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直待此刻开了船才说?”刘震声不明白霍元甲责备说迟了的用意,随口答道:“一来忙着要动身,没工夫说;二来就是恐怕说出来,师傅听了生气。并且我想这些话,是彭庶白自己说出来的,假托秦鹤岐的名,好使人家听了相信。我当时只冷笑了一笑,并没回答什么话。”霍元甲正色问道:“你何以知道不是秦鹤歧说的?”刘震声道:“秦鹤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他说话,不象是一个不通窍的人,何至无缘无故的说师傅这些坏话呢?”

  霍元甲指着刘震声生气道:“你这东西,真是不识好人。这番话怎么谓之坏话?人家一片相爱的热忱,说一般人不能说、不肯说的好话,你听了不向人道谢,反对人冷笑,不是糟踏人吗?你要知道,他说我有这种毛病,我如果自问没有,他说的话于我没有妨碍。若我真犯了这个毛病,不经他说破,我不知道,说破我就改了,岂不于我有很大的益处吗?专喜受人恭维的人,学问能希望有长进么?”几句话责备得刘震声低头不敢开口。

  农劲荪在旁笑道:“这却也怪震声不得,只怪中国的拳术家,素来门户之见极深。不同家数、不同派别的,不待说是你倾我轧,就是同一家数,同一派别的,只要是各自的师承不同,彼此会面都得存些意见,不是你挑剔我,便是我轻视你,从来少有和衷共济的。震声是个没多心眼儿的人,见彭庶白忽然说四爷的武艺有毛病,无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他怎肯相信呢?并且他明知彭庶白、秦鹤岐都是标榜内家,更是格格不相入,他听了只冷笑了一笑,没拿言语抢白人家,还算是跟随四爷的日子久了,学了些涵养工夫,若在几年前,怕不和彭庶白口角起来了吗?四爷还记得摩霸的事么?彭庶白虽没明说是秦鹤岐的徙弟,然听他称呼和言语,已可知彭庶白是以师礼事秦鹤歧的。彭庶白对他拿着秦鹤岐的话,说他师傅的武艺有毛病,他居然能忍耐住不回答,你还责备他不该没向人道谢,就未免太冤枉了。”说的霍元甲也笑起来。霍元甲于此等处,虽然虚心听话,只是他限于外家工夫的知识,心中并不甚相信自己内部工夫与手脚上的工夫相差悬远,更不知要补偏救弊,应如何着手。在船上谈论过这次之后,他身上担负的事情多,也就没把这番话放在心里。

  到天津后,农劲荪自回寓处,霍元甲仍是忙着经理生意。才过了几日,这日正在监着几个工人打药材包,刘震声忽进来报说,有一个姓李的同一个姓刘的,从北京来看师傅。霍元甲迎出来看时,认得前面身材高大的是李存义,后面的身体也很壮实,不曾会过。宾主相见后,李存义对霍元甲介绍那人道:“这是我师弟刘凤春,他因久闻霍四爷的名,今日有事到了天津,所以特来拜会。”这李存义是董海川、李洛能的徒弟,在北五省的声名极大,因他最善用单刀,北五省的人都不称他的名,只称他为“单刀李”。为人任侠尚义,遇有不平的事,他挺身出来帮助人,往往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少年时候,在北五省以保镖为业。他的镖没人敢动,他同业中有失了镖的,求他帮忙,他答应了,哪怕拚性命也得将镖讨回来。因此不论是哪一界的人,看了他的为人行事,无不心悦诚服的推崇他是一个好汉。他和大刀王五是同行,又是多年要好的朋友。王五死于外人之手,他悲伤的比寻常人死了兄弟还厉害。他因在天津的时候多,认识霍元甲在王五之先,这回霍元甲特地去上海找奥比音角力的事,他在北京已听得人说,他也是一个切齿痛恨外人在中国猖狂的,听得人说起霍元甲去上海的事,他喜的直跳起来,急切想打听出一个结果。正愁无便到天津去,凑巧这日他师弟刘凤春急匆匆的跑来,一见他的面便苦着脸说道:“我有大不了的事,大哥得帮我的忙,替我想想法子。”李存义吃惊问道:“老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急到这般模样,请坐下来从容说给我听。只要是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尽力帮忙。”不知刘凤春说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来,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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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4 12: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回
碎石板吓逃群恶痞
撒灰袋困斗老英雄

  话说刘凤春见李存义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坐下来说道:“年来虽承大哥的情,将我做亲兄弟看待,然我舍间的家事,从来不曾拿着向大哥说过,料想大哥必不知道我舍间的情形。我先父母虽是早已去世,我名下并没有承受遗产,只是我的胞伯,因在外省干了半生差事,积蓄的财产还不少。我伯父没有儿子,在十年前原已将我承祧伯父做儿子的,就是我现在的敝内,也是由伯父替我婚娶的。无如我伯母生性异常偏急,因嫌敝内不是她亲生儿子的媳妇,觉得处处不能如她的意,每日从早到晚,啰哩啰唆的数说不住口,并且时常闲言杂语的,骂我不该成日的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我伯父是个懦弱不堪的人,历来有些畏惧伯母,因伯母没有生育,本打算纳妾的,争奈伯母不肯答应,所以只得将我承祧。及至承祧过去,又不如意,伯母却发慈悲,许可伯父纳妾了,但是须将我承祧的约毁了,等我夫妻出门之后,方可纳妾。我伯父再三说,凤春夫妻并不忤逆,又是没有父母的人,便是不承祧给我做儿子,我如今还有一碗饭吃,也不忍将他夫妻推出门去。我伯母听了不依,就为这事和伯父大吵大闹起来。我这时心想,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出外谋生,难道不受伯父养活,便没有生路吗?为我俩夫妻使伯父伯母吵闹不和,我再不走也太无颜了,因此即日带了我媳妇出来,情愿在翠花作坊里做工。夫妻克苦度日,我在北京的生活情形,大哥是亲眼看见的。我以为我夫妻既经出来了,伯母必可以许伯父纳妾,谁知竟是一句假话。伯父也无可如何,直到一月以前,伯父的老病复发,不能起床,教伯母打发人到京里来追我回去,伯母只是含糊答应。可怜伯父一日几次问。凤春回来了没有?其实伯母并不曾打发人来北京叫我。前几日,我伯父死了,伯母还不打算叫我回去,不料我刘家的族人当中,有好几个是素行无赖的,我伯父在日,他们曾屡次来借贷,多被我伯父拒绝了。这回见我们父已死,又没有儿子,就有族人来对我伯母说,要把儿子承继给我伯父做儿子。我伯母明知他们这种承继,完全是为要谋夺遗产,自然不肯答应。可恶那些无赖,竟敢欺负我伯母是个新寡的妇人,奈他们不何,居然不出分说的大家蜂拥到我伯母家来,将伯父的丧事搁在一边不办,专一点查遗产的数目。家中猪牛什物,随各人心喜的自由搬运出去,只把我伯母气得捶胸顿足的痛哭。这时却思念起我夫妻来了,立刻专人到这里来叫我夫妻回去。我曾受过我伯父养育之恩,又曾承祧给他做儿子的,论人情物理,我夫妻本当立刻奔丧前去才是,只是我知道我同族的那些无赖,多是极凶横不法的东西,我若是从来住在我伯父家里不曾离开,如今也不畏惧他们。无奈我夫妻已到北京多年,没有回家去了,这时一个人要回去,那些东西定有与我为难的举动做出来。大哥的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多,胆量见识都比我好,我想求大哥跟我同回家去,没有是非口舌固是万幸,万一他们真要与我为难,我有大哥在跟前,就不愁对付他们不了,不知大哥青为我辛苦这一趟么?”

  李存义道:“你老弟有为难的事,我安有坐视不肯帮忙的?不过我和你是师兄弟,不是同胞兄弟,你姓刘,我姓李,你和异姓人有纠葛,我不妨挺身出头帮助称,如今要和你为难的,是你刘家的族人,而所争执的又是家事,我如何好插足在中间说话呢?”

  刘凤春道:“凡事只能说个情理。他们那些东西,固是以族谊为重的,就不应该有这种谋夺遗产的举动做出来。他们既不讲族谊,我便可以不认他们做族人,拿他们作痞棍看待,也不为过。大哥是个精明有主意的人,到那里见机行事,若真个异姓人不好说话,何妨在暗中替我作主,使我的胆量也壮些,”

  李存义叹道:“有钱无子的人死了,象这种族人谋夺遗产的事实在太多,情形也实在太可恶。若在旁人,我决不能过问,如今在老弟身上的事,我陪你去走一遭就是,看他们怎么来,我们怎么对付。他们肯讲理,事情自是容易解决,就是他们仗着人多势大,想行蛮欢负孤儿寡妇,我们也是不怕人的。我近来正想去天津走一趟,看霍四爷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的事情怎样?”

  刘凤春道:“霍四爷不就是霍元甲吗?”李存义道:“不是他还有谁昵!”刘凤春道:“我久闻他的名,可惜不曾会过。这回若不是因奔丧回去,倒想跟大哥去会会他。大哥怎么知道他到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呢?”李存义道:“我也正听得人说。我与他虽有点儿交情,但是我这番在北京,已有多时不去天津了,久不和他见面,只听得从天津来的朋友说,他见新闻纸上登载了外国大力士在上海卖武的广告,便不服气,巴巴的跑到上海去,要找那个大力士比武,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此去顺便会会他,并不须绕道耽搁时刻,老弟有何不可跟我同去。霍四爷为人最爱朋友,他若听说你族人欺负你伯母,谋夺遗产的情形,他必是一腔义愤,情愿出力帮助你对付那些无赖。”刘凤春道:“我与他初次相交,怎好拿这类家事去对他说呢?”李存义笑道:“我这话不过是闲谈的说法,并不是真个要你说给他听,求他出头帮忙。我们事不宜迟,今日就动身去吧。”刘凤春自是巴不得李存义立刻动身。当下二人便动身到天津来,会见了霍元甲之后,李存义替刘凤春介绍了,彼此自有一番闻名仰慕的客套话,不用细说。

  李存义开口问霍元甲道:“听说四爷近来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是几时才回来的?”霍元甲笑问道:“老大哥怎么知道我曾去上海走了一趟?”李存义道:“从天津去北京的朋友们,都说四爷这番到上海替中国人争面子去了,说有一个西洋来的大力士,力大无穷,通世界上没有对手,一到中国就在上海卖艺,登报要中国人去与他比武,已有多少武艺了得的人,上去与他比赛,都被他打的不能动了。四爷听了这消息不服气,特地到上海去,要替中国人争回这场面子。我在北京听了这话,虽相信四爷的手段,不是寻常练武艺的可比,只是不知道那西洋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太子,终觉有些放心不下,总想抽工夫到天津来打听打听,可恨一身的穷事,终日忙一个不得开交,哪里能抽工夫到这里来呢!今日因凤春老弟有事邀到天津来,我思量既到了天津,岂可不到四爷这里来看看,到底四爷去上海,是不是为的这么一回事?”

  霍元甲点头笑道:“事倒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其中也有些不对的地方。那大力士是英吉利人,是否通世界没有他的对手,虽不可知,只是他登报的措词,确是夸大的吓人。中国人并没有上去和他比赛的,只我姓霍的是开张第一个,耽搁了不少的时间,花费了不少的银钱,巴巴的跑到上海去,不但武没有比成,连那大力士是怎生一个模样,也没有见着。承老大哥的盛情关切,不说倒也罢了,说起来我真是呕气。”

  李存义连忙问:“是何道理?”霍元甲只得将在上海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李存义道:“这也无怪其然,休说那奥比音是外国人,初次与中国人比赛,不能不谨慎,就是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较量拳脚,若是不相识的人,也多有要凭证人,先立下字据才动手的。不过四爷既没有与奥比音见过面,更没见过他的手段,怎肯一口答应他赌赛这么多的银两呢?”

  霍元甲笑道:“他的手段,我虽不知道,我自己的手段,自己是知道的。不是我敢在老大哥面前说夸口的话,我这一点点本领,在中国人跟前,哪怕是三岁小孩子,我也不敢说比赛起来能操胜券,和外国人比,不问他是世界上第几个大力士,我自信总可以勉强对付的了。”李存义道:“四爷平日并不曾与外国人来往,何以知道外国人便没有武艺高强的呢?”霍元甲道:“我也没有到过外国,也不认识外国人,但是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在外国多年的。他结交的外国朋友最多,他并且是个会武艺的。他曾对我说过,拳脚工夫,全世界得推中国第一。中国的拳脚方法,哪怕是极粗浅、极平常的,外国拳斗家都不能理会。外国的大力士,固然是专尚蛮力,就是最有名的拳斗家所使用的方法,也笨滞到了极处。日本人偷学了我国的掼交,尚且可以横行天下,我们还怕些什么呢?”李存义道:“论四爷的本领,不拘和什么好手较量,栽跟斗的事,是谁也能断定不会有的,我是一个完全不知道外国情形的人,因见外国的枪炮这么厉害,种种机器又那么灵巧,以为外国的大力士,本领必也是了不得的,所以不免有些替四爷着虑,既是这般说,我却放心了。”

  霍元甲笑道:“我说一句老大哥听了不要生气的话,我这回掼下自己的正事不干,巴巴的跑到上海干那玩意,就为的见此刻象老大哥这么思想的人太多了,都是因看见外国强盛,枪炮厉害,机器厉害,一个个差不多把外国人看待得和神仙一样,休说不敢和外国人动手动脚的比赛,简直连这种念头也不敢起。是这么长此下去,中国的人先自把气馁了,便永远没有强盛的时候。殊不知我中国是几千年的古国,从来是比外国强盛的,直到近几十年来,外国有些什么科学发达了,中国才弄他们不过。除了那些什么科学之外,我中国哪一样赶他们不上?我中国入越是气馁,他外国人越是好欺负。我一个人偏不相信,讲旁的学问,我一样也不能与他外国人比赛,只好眼望着他们猖獗,至讲到拳脚工夫,你、我都是从小就在这里面混惯了的,不见得也敌不过他外国人。我的意思并不在打胜了一个外国人,好借此得些名誉,只在要打给一般怕外国人的中国人看看,使大家知道外国人并不是神仙,用不着样样怕他。”

  李存义拍着大腿说道:“四爷这话丝毫不错。如今的中国人怕外国人,简直和耗子怕猫儿一样了,尤其是做官的人怕的厉害,次之就是久住在租界上的人。四爷约了在上海租界上比赛,是再好没有的了,巴不得将来有人在北京也是这么干一次。我明年倘若能抽出些工夫来,决定陪四爷到上海去,也助助四爷的威风。”

  霍元甲喜道:“老大哥固能同去,我的胆量就更大了。我以为这种事,是我们练武艺的人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一切的勾当,都可以暂时搁起来,且同去干了这件大事再说。不是老大哥自己说起愿同去,我不能来相请,既有这番意思,我便很希望多得一个好帮手。”李存义欣然说道:“四爷和人动手,哪用得若帮助的人!我也因为觉得这种事,是很大很重要的,才动了这同去看看的念头,且到那时再说。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四爷,有一条最要紧的,不知道那合同上写明白了没有,两下动起手来,拳脚是无情的东西,倘使一下将奥比音打死了,那五千两赌赛的银子,能向他的保证人要么?”霍元甲踌躇道:“这一条在合同上虽不曾写明白,不过既是赌赛胜负,自然包括了死伤在内。他不能借口说我不应将他打死或打伤,便赖了五千两银子不给。好在明年到上海去,未较量以前,免不了还得与沃林会面,预防他借口,临时补上这么一条也使得。”

  李存义因刘凤春急于要回去奔丧,不便久谈,随即告辞出来。从天津到刘凤春的伯父家里,只有十来里路,没一会工夫就走到了。还相离有半里路远近,就迎面遇见两个年约三十来岁的粗汉,扛着一张紫檀木的香几,气吁气喘的跑来。李存义也没注意,刘凤春忽立在一旁,向李存义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快看吧,这便是我的本家。”李存义也立在道旁,让扛香几的过去,两个粗汉望了刘凤春一眼,同时现出很惊讶的神色,似乎想打招呼,因刘凤春已掉转脸去,只得仍扛着向前走。刘凤春不由得旋走旋哭起来说道:“我伯父刚去世几日,连肉还没有冷,他们就这么没有忌惮的闹起来了。”李存义看了这种情形,也蓄着一肚皮的怒气,心里计算要如何给点儿厉害他们看。刘凤春号啕大哭的奔进大门,见堂中停了一具灵柩,以为是已经装殓好了的,就跪在旁边哭起来。李存义一进大门,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只见堂上堂下的人,各人脸上多现些惊慌之色,也有怒目望着刘凤春的,也有带些讪笑神气的。堂上毫没有居丧的陈设,灵柩的盖还竖在一边,再看柩内空空的,并没有死尸,连忙推着刘凤春说道:“且慢哭泣,尊伯父还没有入棺,且到里面见了伯母再说,有得你哭泣的时候。”

  正说着,猛听得里面有妇人哭泣的声音,一路哭了出来。刘凤春一看,是自己伯母篷头散发的哭出来了,平日凶悍的样子,一点儿没有了。刘凤春忙迎上去叩头,他伯母哭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哪里知道你的娘被人欺负得也快要死了啊!”刘凤春自从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之后,原是称伯父母为父母的,到他伯母逼着他夫妻出门的时候,便不许他夫妻再称父母了。此时刘凤春心里还是不敢冒昧称娘,及听得伯母这么说了,才敢答道:“我爸爸刚去世,谁敢欺负我娘!这是我的师兄李存义,因听得爸爸去世了,特来帮忙办理丧事的。你老人家放心,不要着急,家里的情形我已知道了。我刘家便没有家法,难道朝廷也没有国法了吗?且办了爸爸的丧事,再和这些混帐忘八蛋算帐。怎么爸爸去世了这几日,还不曾装殓入棺呢?”

  他母子说话的时候,李存义看拥在堂上的那些族中无赖,已一齐溜到下面一间房里去了。便上前对刘母施礼道:“请伯母不要着急了,小侄这回同来,就是为听得凤春老弟说起贵族人欺侮伯母的情形,存心来打这个不平的。世间不肖的族人也多,谋夺遗产的事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过,然从来没有听说象这样搁着死者的丧事不办,公然抢劫财物如贵族人的。这还了得。小侄是异姓人,本不应来干预刘家的事,不过象这样的可恶情形,不要说我和风春是师兄弟,就是一面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忍耐住不过问。我料想他们此时在下边屋子里,必是商量对付凤春的方法,这件事得求伯母完全交给小侄来办,不但伯母不用过问,便是凤春也可以不管,不问弄出多大的乱子来,都由我一个人承当。”刘凤春母子还不曾回答,只见那些族人都从那屋子里蜂拥出来,走在前面的几个痞棍,神气十足的,盘辫子的盘辫子,捋衣袖的措衣袖,显出要行蛮动手的模样,口里并不干不净的大声说道:“是哪里来的杂种!谁不知道刘老大六十多岁没有儿女,今日忽然会钻出这么大的儿子来。我们族人不答应,看有谁敢来替刘老大做孝子,经我们族人打死了,只当踏死了一个蚂蚁,拖下来打。”边骂边拥到院子里来。

  李存义看了这情形,险些儿把胸脯都气破了,急回身迎上去,拱着双手高声说道:“你们现在昕我说几句,刘凤春承祧给他伯父做儿子,不是今天与昨天的事,他的媳妇是他伯父、伯母给他娶的,事已十多年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近年来凤春因在北京做生意,回家的时候稀少,谁知你们因此就起了不良的念头!”

  李存义的话才说到这里,众族人中有一个大叱了一声,其余的也就跟着齐向李存义连连的喊叱,只叱得李存义虎眉倒竖,豹眼圆睁,大声吼着问道:“你们有话何不明说,是这般放屁似的叱些什么!”其中即有一人应声说道:“刘凤春承继的事,刘家同族的固是人人知道,不过毁继的事,也是人人知道。倘不毁继,何至两口子被驱逐到北京去学做翠花。在十年前已经驱逐出去了,如今忽然跑回来做孝子,这种举动,只能欺负死人,不能欺负活人。”李存义道:“这些话,我不是刘家的人,不和你们争论。刘凤春是不是在十年前曾被他承继的父亲驱逐,此刻他父亲已死了不能说话,但是他承继的母亲尚在,如果他母亲开口,说出不认刘凤春做儿子的话,刘凤春还赖在这里要做孝子,你们当族人的,尽管出头治刘凤春以谋夺遗产之罪,若他母亲已承认他是儿子了,便轮不到你们族人说话。”

  当下就有一个形象极凶恶的族人,伸拳捋袖的喝骂道:“放屁!你是什么东西?轮不到我们当族人的说话,倒应该轮到你这杂种说话吗?这是我刘家的事,不与异姓人相干。你是识趣的,快滚出去,便饶了你,休得在这里讨死。”李存义听了这些话,心里自是忿怒到了极处,只是仍勉强按纳住火性,反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我本不姓刘,不能过问刘家的事。但是我看你们也不象是姓刘的子孙,谁也不知你们是哪里来的痞棍,假冒姓刘的来这里欺孤虐寡,想发横财。我老实说给你们听,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给我李存义知道便罢,既是已给我知道了,就得看你们有多大的能为,尽管都施展出来。我素来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你们若仗着人多势人,想欺负凤春母子和我李存义,就转错念头了。专凭空口说白话,料你们是不肯相信的,且待我做个榜样给你们瞧瞧。”李存义当进刘家大门的时候,早已留神看到天井里,有一条五尺多长、一尺多宽、四寸来厚的石凳,大概是暑天夜问乘凉坐的,看见这石凳之后,心中便已有了计算了。此时说了这篇话,几步就抢到那石凳旁边,并排伸直三个指头,在石凳中间只一拍,登时将石凳拍的哗喳一声响,成了两段,并拍起许多石屑,四散飞溅。众族人眼睁睁看了这种神勇,没一个不惊的脸上变了颜色。李存义乘势说道:“我看你们都做出要用武的样子,这是弄到我本行来了,你们自信身体比这石凳还要坚硬,就请上前来尝尝我拳头的滋味。”

  其中也有两个年轻,略练了些儿武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打算上前和李存义拚一下,却被年老的拉住了说道:“我们族间的家事,用不着和外人动武。我们且看他姓李的能在刘家住一辈子!”说罢,如鸟兽散了。李存义这才一面帮着刘凤春办理丧葬,一面教刘凤春的母亲出名,具禀天津县,控告那些掠夺财物的族人。凑巧遇着一个很精明的县官,查实了刘家族人欺凌孤寡的情形,赫然震怒,将那几个为首凶恶的拘捕到案,重责了一番,勒令将抢去的钱财器物,悉数归还,并当官出具甘结,以后不再借端到刘凤春家中滋事。‘

  此时刘凤春的武艺,虽赶不上李存义那般老到,然也有近十年的工夫,寻常拳教师,已不是他的对手了。就因从此须提防着族人来欺负的缘故,越发寒暑不辍的用苦功,不多时也在北方负盛名了,如今在北几省说起刘凤春,或者还有不知道的,只一提“翠花刘”三字,不知道的就很少了。

  李存义帮着刘凤春将家务料理妥当之后,因刘凤春不能即时回北京,李存义只得独自回天津,复到曲店街淮庆药栈,会见霍元甲,约定了次年去上海的日期,才回北京度岁。

  此时李存义在北京住家,有许多喜练武艺的人,钦佩他的形意拳工夫一时无两,都到他家里来,拜他为师,从事练习,因此他的徒弟极多。不过从他最久、他最得意的徒弟,只有尚云祥、黄柏年、郝海鹏几个人。他自己是个好武艺的人,也就欢喜和一般会武艺的结交。北京是首都之地,这时还有些镖行开设着,武艺高强的,究竟荟萃的比较外省多些,凡是略有些儿名头的,无不与他有交随,常来往,因此他家里总是不断的有些武术界名人来盘桓谈论。尤其是新年正月里,因有拜年的积习,就是平日不甚到他家里来的,为拜年也得来走一趟。

  这日来了一个拜年客,他见面认得这人姓吴名鉴泉,是练内家工夫的,在北京虽没有赫赫之名,然一般会武艺的人,都知道吴鉴泉的本领了得。因为吴鉴泉所练的那种内家工夫,名叫太极,从前又叫做绵拳,取缠绵不断及绵软之意,后人因那种工夫的姿势手法,处处不离一个圆字,仿佛太极图的形式,所以改名太极。相传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创造的,一路传下来,代有名人。到清朝乾、嘉年问,河南陈家沟子的陈长兴,可算得是此道中特出的人物。陈长兴的徒弟很多,然最精到最享盛名的,只有杨露禅一个。杨露禅是直隶人,住在北京,一时大家都称他为“杨无敌”。杨露禅的徒弟也不少,惟有他自己两个儿子,一个杨健侯,一个杨班侯,因朝夕侍奉他左右的关系,比一切徒弟都学得认真些。只是健侯、班侯拿着所得的工夫与露禅比较,至多也不过得了一半。班侯生成的气力最大,使一条丈二尺长的铁枪,和使白蜡杆一般的轻捷。当露禅衰老了的时候,凡要从露禅学习的,多是由班侯代教,便是外省来的好手,想和露禅较量的,也是由班侯代劳。有一次,来了一个形体极粗壮的蛮人,自称枪法无敌,要和露禅比枪。露禅推老,叫班侯与来人比试。那人如何是班侯的对手,枪头相交,班侯的铁枪只一颤动,不知怎的,那人的身体,便被挑得腾空飞上了屋瓦,枪握在手中,枪头还是交着,如鳔胶粘了的一般。那人就想将枪抽出也办不到,连连抽拨了几下,又被班侯的枪尖一震,那人便随着一个跟斗,仍旧栽下地来,在原地方站着。那人自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就是班侯也自觉打的很痛快,面上不由得现出得意的颜色。不料杨露禅在旁边看了,反做出极不满意的神气,只管摇头叹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班侯听了,心里不服,口里却不敢说什么,只怔怔的望着露禅。露禅知道班侯心里不服,便说道:“我说你不是劲儿,你心里不服么?”班侯这才答道:“不是敢心里不服、不过儿子不明白要怎么才算是劲儿?”杨露禅长叹道:“亏你跟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太极,到今日还不懂劲。”边说边从那人手中接过那枝木枪,随意提在手中,指着班侯说道:“你且刺过来,看你的劲儿怎样?”他们父子平日对刺对打惯了的,视为很平常的事,班侯听说,即挺枪刺将进去,也是不知怎的,杨露禅只把枪尖轻轻向铁枪上一搁,班侯的铁枪登时如失了知觉,抽不得,刺不得,拨不得,揭不得,用尽了平生的气力,休想有丝毫施展的余地,几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杨露禅从容问道:“你那枪是不是劲儿?”班侯直到这时分才心悦诚服了。

  吴鉴泉的父亲吴二爷,此时年才十八岁,本是存心要拜杨露禅为师,练习太极的。无奈杨露禅久已因年老不愿亲自教人,吴二爷只得从杨班侯学习。杨班侯的脾气最坏,动辄打人,手脚打在人身上又极重,从他学武艺的徒弟,没一个经受得住他那种打法,至多从他学到一、二年,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再学下去了。吴二爷从十八岁跟他学武艺,为想得杨班侯的真传,忍苦受气的练到二十六岁,整整的练了八年。吴二爷明知有许多诀窍,杨班侯秘不肯传,然没有方法使杨班侯教授,惟有一味的苦练,以为熟能生巧,自有领悟的时候。谁知这种内家工夫,不比寻常的武艺,内中秘诀,非经高人指点,欲由自己一个人的聪明去领悟,是一辈子不容易透澈的。这也是吴二爷的内功合该成就,凑巧这回杨班侯因事出门去了,吴二爷独自在杨家练工夫,杨露禅一时高兴,闲操着两手,立在旁边看吴二爷练习,看了好大一会时间,忽然忍不住说道:“好小子,能吃苦练工夫,不过工夫都做错了,总是白费气力。来来来,我传给你一点儿好的吧!”吴二爷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又高兴又感激,连忙爬在地下对杨露禅叩头,口称:“求太老师的恩典成全。”杨露禅也是一时高兴,将太极工夫巧妙之处,连说带演的,尽情说给吴二爷听。吴二爷本来聪颖,加以在此中已用过了八年苦功,一经指点,便能心领神会。杨班侯出门耽搁了一个月回来,吴二爷的本领已大胜从前了,练太极工夫的师弟之间,照例每日须练习推手,就在这推手的里面,可以练出无穷的本领来。这人工夫的深浅,不必谈话,只须一经推手,彼此心里就明明白自,丝毫勉强不来。杨班侯出门回来,仍旧和吴二爷推手,才一粘手,杨班侯便觉得诧异,试拿吴二爷一下,哪里还拿得住呢?不但没有拿住,稍不留神,倒险些儿被吴二爷拿住了,原想不到吴二爷得了真传,有这么可惊的进步。当推手的时候,杨班侯不曾将长袍卸下,此时一踏步,自己踏着了自己的衣边,差点儿跌了一交。吴二爷忙伸手将杨班侯的衣袖带住,满口道歉,杨班侯红了脸,半晌才问道:“是我老太爷传给你的么?”吴二爷只得应是。杨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里去了,无可挽回,只好勉强装作笑脸说道:“这是你的缘法,我们做儿子的,倒赶不上你。”从此,杨班侯对吴二爷就象有过嫌隙的,无论吴二爷对他如何恭顺,他只是不大睬理。

  吴二爷知道杨班侯的心理,无非不肯拿独家擅长的太极,认真传给外姓人,损了他杨家的声望。自己饮水思源,本不应该学了杨家的工夫,出来便与杨家争胜,只得打定主意,不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招杨家的忌。自己的儿子吴鉴泉,虽则从小就传授了,然随时告诫,将来不许与扬家争强斗胜。一般从杨家学不到真传的,知道吴二爷独得了杨露禅的秘诀,争着来求吴二爷指教。吴二爷心里未尝不想拣好资质的,收几个做徒弟,无奈与杨家同住在北京,杨健侯、杨班侯又不曾限制收徒弟的名额,若自己也收徒弟,显系不与杨家争名,便是与杨家争利,终觉问心对不起杨露禅,因此一概用婉言谢绝。

  一日,吴二爷到了离北京三十多里的一处亲戚家里做客,凑巧这家亲戚有一个生性极顽皮的小孩,年龄已有十五、六岁了,时常在外面和同乡村的小孩玩耍。小孩们有什么道理,三言两语不合,每每动手打起来。他这亲戚姓唐,顽皮小孩名叫奎官。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顽皮,气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不动手则已,动手打起来,总是唐奎官占便宜。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多是小户懦弱人家的小孩,只要不曾打伤,做父母见长的,有时尚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将自家小孩责骂一顿,吩咐以后不许与唐奎官一同玩耍罢了,也没人认真来找唐家的人理论。惟有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头打坏了,打得鲜血直流不止。李家虽不能算是这乡村里的土豪恶霸,然因一家有二、三十口男丁,都是赶脚车和做粗重生活的,全家没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李家在这乡村居住的年代又久,左邻右舍,非亲即故。这日忽见自己家里的小孩,哭啼啼的回来,脸上身上糊了许多鲜血,初见自然惊骇,及盘问这小孩,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这小孩的父亲、哥子便大怒说道:“这还了得?唐家那小杂种,专一在外面欺负人,也不知打过人家多少次了,如今竟敢欺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决不能饶恕他。”这小孩原来只打坏了鼻头,鼻血出个不止,并没有受重大的损伤。无如李家是索来不肯示弱让人的,有意教这小孩装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躺在门板上,用两个扛抬起来,由小孩的父亲、母亲哭哭啼啼的,率领一大群男女老少,磨拳擦掌拥到唐家来。登时喊的喊,骂的骂,将唐家闹的乌烟瘴气,俨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样。唐家除了唐奎官是个顽皮小孩,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轻重利害而外,一家男女多是老实忠厚人,从来不敢做非分的事。奎官平日在外面顽皮撞祸,因不曾有人闹上门过,家里人终是睡在鼓里,哪里知道呢?如今陡然弄得这样的大祸临门,一家人都不知不觉的吓慌了手脚。唐奎官的父亲,和吴二爷是姨表兄弟,此时年纪已有五十来岁了。奎官是他最小最钟爱的儿子,当下看门板上躺着的小孩,鲜血模糊,奄奄一息,问明缘由,见说是和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种模样,特地扛到这里来,非要奎官偿命不可。奎官的父亲,还不相信奎官有这般胆量、这般凶恶,敢平白将人打到这样,一叠连声的叫奎官出来对质。哪知道奎官乖觉得厉害,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就逆料着这场是非必然上门,独自躲在大门外探看动静。当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拥前来的时候,远远的就被唐奎官看见了,哪敢回家送信,早已一溜烟逃跑的无影无踪了。他父亲大叫了几声“奎官!”没人答应,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寻找,也寻找不着,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闹的凶狠了。奎官的父亲以为这小孩伤重要死了,自己的儿子又逃的不知去向,心里又慌又急,竟不知这交涉应如何谈判,其余的人也不知怎生处理才好。

  亏得吴二爷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门板上小孩的面容呼吸,都不象是曾受重伤的,鲜血分明从鼻孔里流出来。鼻孔流血是极平常的字,见自家表兄弟吓得没有主张,便对姓李的说道:“你们用不着这么横吵直闹,就是打死了人,照国家的律例,也不过要凶手偿命,只这么吵闹是不能了事的。如今凭你们一方面说,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块儿玩耍,被奎官打成了这个模样,此刻奎官不在家里,不能当面问他,究竟是不是他打伤的还不能定。”小孩的父亲不待吴二爷说下去,即吼起来截住说道:“不是他打伤的,难道我们来诬赖他?我们东家不下马,西家不泊船,单单扛到这里来,不是唐奎官打伤的是谁打伤的?此刻他自己知道打伤了人,畏罪潜逃了,我们只知道问他的父兄要抵命。”吴二爷点头道:“不错,他们小孩在一块儿玩耍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本不能断定不是唐奎官打的。我只问你:还是亲眼看见唐奎官还是听得这孩子说的呢?”李家的人说道:“有许多同玩的小孩看见,他受伤的也是这般说,若是我们大人在旁边看见,就由那小子动手打吗,打了就放他逃跑吗?”吴二爷道:“打伤了什么地方?我也略知道一点儿伤科的药方,且待我看看这伤势有救无救!”说时,走近门板跟前,只一伸手握小孩的脉腕,便不由得大笑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好好的一个人,就只出了几滴鼻血,此外毫无伤损,怎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扛尸一般的扛到这里来,把人家小孩吓的逃跑不知去向,这是何苦!”

  几句话说得李家的人恼羞成怒,群起指着吴二爷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我们与唐家理论,和你什么相干?你不要在这里神气十足。唐奎官这小子,专一在外面欺负人家小儿女。这一带几里路以内的小孩,谁没被他打过?这回大胆打到我们李家来了,你去外边打听打听,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负的?现在我家的人已经被他唐奎官打伤到这般模样,有目共见,难道能由你一个人说毫无伤损就罢了不成!”吴二爷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有伤的果然不能由我一个人说无伤,但是本没有受伤的,又何能由你们硬赖有伤呢?”旋说旋向唐奎官的父亲道:“老弟不要着急,这些东西分明是一种无赖敲竹杠的行为,我担保这小孩除了几滴鼻血之外,毫无伤损,且听凭他们吵闹,不用理会。第一要紧的是奎官这孩子,被他们这般其势汹汹的一来,吓得逃跑的不知去向,须赶紧派人四处寻找,提防真个弄出乱子来。次之,就得打发人拿老弟的名片,去将本地方明理的绅士多请几位到这里来,凭他们判断,能了结便了结,倘不能了结,哪怕告到官府,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场官司,事到临头也说不得了!”

  唐奎官父亲素知道吴二爷是个老成谨慎的人,见他这么说,料知他必有把握,当下也就把勇气鼓起些儿来了,加以自己心爱的儿子奎官被吓得逃跑了,经吴二爷一提醒,越发着急,也不与李家的人争论,即依着吴二爷的话,派人分头照办。李家的人因为历来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实可欺,才有这种欺诈的举动,以为唐家看了这鲜血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孩,又有同去的人一号哭吵闹,必然吓慌了手脚,托人出来求和,赔偿若干医药费了事,决无人能看出是装伤诈索的举动。想不到偏巧遇着吴二爷来了,这种举动,如果认真打起官司来,自是李家理屈,并且装伤诈索的声名,传扬出去也不好听。暗忖唐家既有吴二爷作主,这番十九讨不了便宜,与其等到本地方绅士来了,说出公道话来,弄得面子上难看,不如趁那些绅士还不曾来的时候,想法子先站稳脚步。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以为这事是坏在吴二爷手上,若没有吴二爷,唐家的人是好对付的。本来李家的人,多是野蛮性质,心里既痛恨吴二爷,就想动手且把吴二爷打走了再说。

  吴二爷此时的年纪,已将近六十了,专从表面上,如何看得出是身怀绝艺的来,故意与吴二爷辩论,骂出许多粗恶不堪的话来,打算激怒吴二爷先动手。吴二爷虽然年老,却是忍耐不住,这边既存心要打吴二爷,当然三言两语不合,便动起手来了。吴二爷手中拿着一根尺来长的旱烟管,哪里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烟管,受着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只有十多个男子,不过一霎眼工夫,都被敲的抱着手腕跑了。跟来的老弱妇孺,见男子被打跑,也都随着跑出去,仅剩了躺在门板上装伤的这个小孩,不跑心里害怕,要跑却又记着父母吩咐装伤的话。正在为难的时候,吴二爷忽然凑近他身边,举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嘻嘻的说道:“你这小子还在这里装什么假,你瞧他们不是都跑回去了吗?”小孩子果然容易上当,真个一蹶劣爬起来,跳下地就待往外跑。吴二爷一把拉住笑道:“这门板是你家的,并没有多重,你自己肩回去吧!”这小孩已有十四、五岁了,乡间十四、五岁的小孩,挑动几十斤的担子是极平常的事,一片门板没有肩不起的,听了吴二爷的话,哪里顾得自己是装伤的人,当即将门板顶在头上,急匆匆的去了。吴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

  唐家的人也多以为这一场骇人的祸事,就此不成问题了,请来了本地几位绅士,听说这种情形,大家笑谈了一阵,各自回家去了。唐奎官也找寻了回来,经他父亲责罚一顿,便是吴二爷也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了。谁知才过了一夜,次日绝早,吴二爷还睡着没有起床,唐家的人就到他床前将他推醒,说道:“不得了,门外来了许多李家的人,指名要你出去见个高下。”吴二爷毫不在意的答道:“要见高下就见高下,我去会他们便了!”说着正待起来,他表兄弟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说道:“二哥,这事怎么办?李家那些混帐东西,简直象要来找你拚命的样子。我刚才出去瞧了一下,都是金刚一般的汉子,至少也有百十个。二哥这么大年纪了,怎好去与他们动手呢?”吴二爷已披衣坐起来说道:“岂有此理!难道这里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吗?老弟刚才出去,他们对老弟怎么说?”他表兄弟道:“他们倒没说旁的话,只说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昨夜已显得好本领,今日特来见个高下。”吴二爷问道:“他们手上都带了家伙没有?”他表弟道:“好象多是空手,不见有带了兵器的。”吴二爷道:“他们昨夜已和我动过手的,如今又来找我,可知是存心要与我为难。我活到六十岁,不曾被人家吃住过,若今日被他们一吓便不敢出头,也没面目再回北京见人了。只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这回又不曾带鉴泉同来,少了一个帮手,不免吃亏些。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方法可想了。老弟快去弄些儿点心给我吃了充充饥,免得斗久了疲乏。”他表弟着急道:“二哥难道真个出去与他们打吗?常言:”好汉难敌三双手‘,尽管二哥的武艺了得,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如何能敌得过百多个凶汉?并且昨夜是为我家奎儿的事,打了他们,万一二哥出去,有个一差二错,教我良心上怎么对得起二哥!“吴二爷连连摆手道:”此时岂是说这类客气话的时候,他们既指名和我见个高下,我不出去,难道你出去能行吗?“他表弟道:”我出去有什么不行?这地方谁也知道我不会武艺,他们决不至动手打我,只要二哥赶紧从后门去避开一时半刻,我就去向他们说,二哥昨夜已经回北京去了。“吴二爷听了不由生气道:”快收起你这些不象汉子说的话。我宁可伸着脖子把头给他们断了,也不肯从后门逃跑。休得再多说闲话,耽误时刻,使他们疑心我畏惧,快去弄点心来!“

  他表弟知不能劝阻,只得跑出去一面弄点心,一面打发人从后门飞奔去北京,给吴鉴泉送信。吴二爷在里面用点心,大门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来了。吴二爷也不理会,从容用过了点心,结束了身上衣服,依旧提了那根尺来长的旱烟管,缓缓的踱出大门。唐家大门外是一块很大的草坪,只见无数的健汉,坐的坐,立的立,将这草坪团团围困了数重,只有四五个象把式装束的大汉,在草坪中来回的走动,仿佛是等待厮杀的样子,各人手中果然多没有兵器,不过每人的腰间都凸出来,却看不出是缠了什么?吴二爷看了这情形,明知这些凶汉存心要和他久斗,使他疲乏,但他既不屑偷逃,就只得死中求活,打算仗着生平本领,冲出重围。当下走到大门外,便含笑向围住的人说道:“你们就是因昨夜诈索不遂,反被我打跑了,不服这口气,此时特地邀齐了帮手来图报复的么?”在坪中走动的五个大汉,见吴二爷出来,连忙分做四方立着,中间一个边向吴二爷打量边回答道:“不差,不差!难得你这种好汉到我们这地方来,我们是要领教领教的。”这大汉答话,周围坐在地下的,都立了起来,一个个准备抵敌的神气。吴二爷并不与坪中五个大汉交手,大踏步向围住的人跟前冲去,五个汉子哪里肯放呢,一齐打过来。只见吴二爷两条胳膀一动,先近身的三个同时都跌倒一丈开外,后两个忙低下身体抢过去,以为不至远跌,谁知才一靠近吴二爷的大腿,就身不由己的腾空又抛去一丈多远近,只跌得头晕眼花,险些儿挣扎不起。吴二爷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直向重围外走去。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齐声喊道:“这老鬼近身不得,你们快拿灰袋撒去,打瞎他两眼,看他如何走?”

  吴二爷万分想不到五人这般一喊,四围的人登时各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布袋来,石灰即弥空而下。吴二爷的两眼,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时明亮,加以眯了石灰,顿时痛的热泪直流,睁眼不得,既不能睁眼,便不能举步,只得立住不动。众人见吴二爷紧闭双目,呆立不动,那敢怠慢,蜂拥上前,拳足交下。不知吴二爷被众人打得怎样,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说。



第五十二回
服仙丹决计收徒弟
出王邸飞箭杀追兵

  话说吴二爷紧闭双目,立着不动,明知自己双眼既不能睁开,想动手打出重围是办不到的。逆料众人当中,没有了不得的武艺,身上就给他们打几下,也不至受如何的伤损,只运起全身的气功来,听凭众人摆布。众人见吴二爷闭目不动,果然争着上前,拳足交下,初打时并不觉得有异,打踢了几十下之后,动手的才不由的叫起苦来。原来挥拳的,拳头忽然肿得和碗口一般大;踢脚的,脚杆肿得和吊桶一般粗,并且麻木得如失了知觉。哪些还不曾打着吴二爷的看了,才知道是这般打不得,登时改变了方法,揪住吴二爷的辫发,拖翻在地,打算用力大的人将他按住,拿带来的石灰袋压塞七孔,使他不能通呼吸,便不愁闷不死他。

  吴二爷以为他们只是用拳脚敲打,但须把气功运起来,使自己皮肤中发生反射抵抗,已足对付了,谁知他们竟下这种毒手?吴二爷两眼原已痛的不能睁开,只听得压在身上的人喊拿石灰包来,才觉得是这般听凭他们摆布不妙,但是想挣扎起来,压在身上的人哪里肯放松半点呢?任凭吴二爷的内功好到如何程度,怎奈年纪大了,没有持久的力量。这边人多,可以替换着动手,吴二爷几下不曾挣扎得起,就只好咬紧牙关等死,便是气功也提不起来了。他表弟看了这危急情形,只得跑出来向众人说道:“你们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是这般以多胜少,就把他这个老头儿处死了,也算不得你们有本领,并且你们都是本地方人,果然打出了人命,有谁能脱的了干系?”众人中为首的出来答话道:“我们不预备和他打一场人命官司,也不到这里来了。京兆人谁不知道他吴二爷是个好汉,好汉出门被人家打死了,照例只当是打死一只狗。”他表弟道:“这是什么话!你们若凭证人说好了比武,个对个打死了,自然打不起官司,告不成状,如今你们一百多个精壮汉子,丛殴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头,还用石灰袋将他的双眼弄坏,你们自问天良说得过去么?”他表弟从来老实不会说话,这回情急无奈,逼得说出这些话来,却发生了效力。众人既觉悟了是这么打出人命来,免不了受累,再看吴二爷已昏死过去了,只吓得一窝蜂逃跑。他表弟见他昏死在地,也吓得什么似的,连忙教家里人拿姜汤来灌救。

  姜汤还不曾取来,只见吴二爷已张开两眼,一面用手揉着,一面说道:“老弟请过来搀扶我一下,我这番吃了这种大亏,不恨别的,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收几个徒弟,以致这么年纪出门,还是单身一个人!若有徒弟,哪怕他们再来多些,我也不至吃这般结实的亏。”他表弟道:“这些混帐东西也太可恶了,邀集一百多人来打一个人,若不指名去告他们,他们也太把我们当好欺负的了。好在他们为首几个人的姓名、居处,我都知道,这回事是因我家闹出来的,打官司需用的钱,便要我卖田当地,我也情愿拿出来,只要出了这口恶气。”边说边搀扶吴二爷起来,吴二爷摇着头说道:“这有什么官司可打!在你看起来,以为他们一百多人来打我一个,算是欺负我,在我却以为他们越是来的人多,越是瞧得起我,我若是存心畏惧他们,你既经指点我,教我走后门暂且避开一步,我何妨依你的避开呢?为的是不情愿示弱,哪怕就被他们打死了,我若喉咙里哼了一声,也算不得是个汉子。休说他们连伤我的能为都没有,凭什么配和我打官司?”他表弟既是一个老实怕事的人,怎么会存心和人家打官司呢?其所以对吴二爷这么说,为的是恐怕吴二爷为他家小孩在外闯祸的事,吃了这大的亏,心里不甘,不是这般说说,显得他太不懂人情了,见吴二爷这么说,便道:“为我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害二哥如此受累,不设法出这口恶气,教我心里怎生过得去?”吴二爷道:“这些话不用说了,倒使我听了不快活,只快去雇一辆车来,送我回家去。我得好好的将养几日,方得复原。”

  正说着,只见一个少年飞奔前来。原来是吴鉴泉在家得了那人的报告,哪敢怠慢,恨不得插翅飞到这里来,无如路隔二、三十里,便是飞也来不及。吴鉴泉见面闻知了相打的情形,只气得磨牙顿足,悔恨不曾随侍父亲左右,当即雇车伺候吴二爷一同回家。吴二爷睡在床上,忽将吴鉴泉叫到床前,流泪说道:“我实在是年纪老了,血与气原来都不如少年时充足,这番因相持过久,身上虽不曾受伤,气分上却伤损得太厉害。内家工夫最要紧就是这个气字,如今气分受伤到这步田地,我自知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其所以在唐家的时候不说这话,并不是怕丧我一生的威名,实是怕传播出去,使后来练武艺的人以我为鉴戒,说内功是招打的幌子,不肯教子弟学习。我生平的武艺,早已尽情传给你了,除平日常对你说的诀窍外,并没有其它诀窍。工夫只要吃得苦,持之有恒,自然由熟生巧,由巧通神,自己没有工夫做到,尽管所有的诀窍都懂得,也是不中用的。我没有旁的遗嘱,只依着我平日所传授的,朝夕不间断的下苦工夫做去,便算是你克家令子。我一生没收外姓徒弟,是我一生的恨事,如今悔也来不及了。你将来工夫练成之日,不可再和我一样不肯传人。”

  吴鉴泉听得自己父亲吩咐这些话,忍不住伏在床沿痛哭起来。吴二爷道:“你何须如此悲伤!世间没有不死的人,我如今活到了六十多岁,还不是应死的时候到了吗?我这回便不和他们打这一场,也是免不了要死的。你一个人没有帮手,赶紧去预备后事吧。有一句俗语道得好:”父母老死,风流孝子‘,不要哭了。“吴鉴泉恐怕哭得自己父亲难过,只得勉强收住哭声,拭干眼泪,忽见当差的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道人,要见少爷有话说。吴鉴泉道:”我没有熟识的老道人,去回他我此刻有事没工夫见客,请他改日再来吧!“当差的道:”已是这么回过了,他说他的事最要紧,若少爷不出去,他自会进来。“吴二爷对吴鉴泉道:”他既这么说,想必是有紧要的事,去见见何妨呢?“吴鉴泉只得出来,走到厅堂上,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道人,身穿青色道袍,顶上头发散披在脑后,如青丝一般,并不花白,脚下青袜套着麻绾草鞋,象是从远道来的。吴鉴泉见是不曾会过的,便走上去抱了抱拳说道:”道长有何贵干见访?“那道人两眼不住的将吴鉴泉打量,也合掌当胸答道:”贫道从武当山来此,有道友托贫道带一颗丹药,送给这里吴二爷,请你转交给他吧。“旋说旋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吴鉴泉。

  吴鉴泉只当是自己父亲有朋友在武当山,不敢怠慢,忙伸双手接了,一面让道人就坐,一面捧着纸包到吴二爷床前来,将道人说话的情形说了,并呈上纸包。吴二爷听说是武当山来送丹药的,忙挥手教吴鉴泉将道人请进来。吴鉴泉复转身走出厅堂,谁知那道人已不见了,随即追出大门,向两头张望,不但不见那道人,连过路的人也没有。吴鉴泉觉得诧异,回身问当差的,也说不曾看见那道人走大门出去。吴鉴泉又在四处寻觅了一阵不见,才回到吴二爷床前,把这怪异的情形说了。吴二爷打开那纸包,便闻到一种异香扑鼻,非兰非麝,包内一颗梧桐子大小的丹药,半边火也似的红,半边漆一般的黑,放入掌心中,团团旋转不定。吴二爷对吴鉴泉笑道:“合是我命不该绝,这必是张三丰祖师赐我的丹药,你快去厅堂上摆设香案,待我挣扎起来,当天谢了祖师活命之恩,再服这丹药。”

  吴鉴泉此时年轻,心里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吴二爷自服下这颗丹药,精神陡长,比前越发健朗了。从此,有资质好的徒弟来拜师,吴二爷便不拒绝了。吴、杨两家的太极拳法,虽都是由杨露禅传授下来的,然因吴二爷招收徒弟的缘故,杨家这方面的人,对之总觉有些不满,但又不便倡言吴二爷所学的非杨氏真传。

  杨露禅死后,京城里便喧传一种故事,说杨露禅在将死的前一日,就打发人通知各徒弟,说师傅有事须出门去,教众徒弟次日上午齐集杨家,师傅有话吩咐,众徒弟见老年的师傅要出门,自然如约前来送别。次日各徒弟走到杨家门首,见门外并无车马,不象师傅要出门的样子,走进大门,只见露禅师傅盘膝坐在厅堂上,班侯、健侯左右侍立。众徒弟挨次立在两旁,静侯露禅师傅吩咐。露禅师傅垂眉合目的坐着,直待所有的徒弟都到齐了,才张眼向众徒弟望了一遍,含笑说道:“你们接了我昨日的通知,以为我今日真是要出门去么?我往常出门的时候,并不曾将你们传来,吩咐过什么话,何以这回要出门,就得叫你们来有话吩咐呢?因为我往常出门,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仍得回家来和你们相见。这回却不然,我这回出门,一不用车,二不用马,这一去就永远不再回家,永远不再和你们会面,所以不能不叫你们来,趁此时相见一次。至于我要吩咐的话,并没有旁的,就只盼望你们大家不要把我平日传授工夫的抛弃了,各自好好的用功做下去,有不明白的地方,可来问你们这两个师兄。”说时手指着班侯、健侯。说毕,教班侯附耳过来,班侯连忙将耳朵凑上去,露禅师傅就班侯耳跟前低声说了几句,班侯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现出极欣喜的颜色。露禅师傅说完了,杨班侯直喜得跳起来,拍掌笑道:“我这下子明白了,我这下子明白了!原来太极拳有这般的巧妙在内。”众徒弟见杨班侯这种欢喜欲狂的样子,不知道为的什么事,争着拉住杨班侯问:“师傅说的什么?”杨班侯连忙双手扬着笑道:“此时和你们说不得,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你们各自去发奋练习,到了那时候,我可以酌量传授些给你们。”这里说着话,再看露禅师傅时,已是寿终正寝了。这种故事一喧传出来,京内外会武艺的朋友,便有一种议论道:“杨班侯是杨露禅的儿子,班侯的武艺,是露禅传授的,父子朝夕在一处,有什么秘诀,何时不可以秘密传授,定要等到临死的时候,当着一干徒弟的面,是这般鬼鬼祟祟的传授?究竟是一种什么举动,既是秘传,就不应当着人传,当着不相干的人也罢了,偏当着一干徒弟。这些徒弟花钱拜师,就是想跟杨露禅学武艺,你杨露禅藏着重要的秘诀不传,已是对于天良道德都有些说不过去了,却还要故意当着这些徒弟,如此鬼鬼祟祟的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接受秘传的杨班侯,更加倍的做出如获至宝的样子,并且声明全是太极拳中的秘诀,当时在场的徒弟,果然是心里难过,独不解杨露禅父子那时面子上又如何过得去的。事后还有一种议论,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因自己两个儿子都在京师教拳,声名不小,恐怕这些徒弟也都在京师教起太极拳来,有妨碍自己儿子的利益,所以特地当着众徒弟,做出这番把戏来,使外边一般人知道杨露禅的秘传,直到临死才传给儿子,旁人都不曾得着真传授,不学太极则已,要学太极就非从杨家不可。这是一种为子孙招徕生意的手段,其实何尝真有什么秘诀,是这么三言两语可以说的明白!又有一种议论,就说杨露禅这番举动,是完全为对付吴二爷的,因为吴二爷原是杨班侯代替杨露禅教的徒弟,班侯见吴二爷精明机警,存心不肯将真传授予,想不到自己出门去了,杨露禅不知儿子的用意,将秘诀尽情传给了吴二爷,杨班侯回来,险些儿败在徒弟手里,背后免不得抱怨老头子,不为子孙将来留地步。因此杨露禅临终的做作,不教杨健侯附耳过来,却教杨班侯附耳过来,无非要借此表示真传是杨班侯独得了。

  以上三种议论和那故事同时传播,因之杨、吴两家表面上虽不曾决裂,骨子里都不免有些意见。杨班侯的脾气生成暴躁,既不肯拿真工夫传授徒弟,又欢喜拿徒弟做他自己练习工夫的靶子,时常把徒弟打得东歪西倒,以致徒弟望着他就害怕,没有一个在杨班侯手里练成了武艺的。就是吴二爷,若没有杨露禅是那么将真传授予,也是不会有成功希望的。

  庚子那年,大刀王五是个与义和团没有丝毫关系的人,尚且横死在外国人手里,杨班侯的拳名不亚于王五,又是端王的拳师傅,怎能免得了嫌疑呢?当联军还不曾入京的时候,就有人劝杨班侯早走,无奈杨班侯生成的傲性,一则仗着自己的武艺好,不怕人,二则他一晌住在端王邸里,真是养尊处优,享从来拳教师所未尝享过的幸福,终日终夜的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好不舒服,如何舍得这种好所在,走到别处去呢?但是联军入京,很注意这端王邸,就有一队不知是哪一国的兵,竟闯进端王邸里来了。幸喜杨班侯早得了消息,外兵从大门闯进,杨班侯骑了一匹快马从后门逃出,手中并没有抢着兵器,仓卒之间仅夹了一大把马箭,打马向城外飞跑。刚跑出城,就见从斜刺里出来一队外兵,大喊站住,杨班侯不懂得外国语,不作理会,更将两脚紧了一紧,马跑得越发快了。那一队外国兵不知杨班侯是什么人,原没有要捉拿他的打算,只因看见他胁下夹着一大把马箭,又骑着马向城外飞跑,一时好奇心动,随意呼喝一声,以为中国人见了外国兵就害怕,一经呼喝便得勒马停缰不跑的,打算大家将那一大把马箭夺下来,作为一种战利品。不料杨班侯不似一般无知识的中国人胆小,公然不作理会,并且越发跑的快了。这一队外兵看了,不由得恼怒起来,在前面的接着又喝了几声,杨班侯仍是不睬。这外兵便拔步追上来,因是从斜刺里跑过来的,比从背后追上来的容易接近,看看相距不过几丈远近了,杨班侯抽了一枝箭在手,对准那外兵的脑门射去,比从弓弦上发出去的还快,不偏不倚的正射在脑袋上,入肉足有二、三寸,那外兵应手而倒。跟在后面追的见了,想不到这人没有弓也能放箭,心里大吃一惊,正要抽出手枪来,不提防杨班侯的第二枝箭又到了,也是正着在脑袋上,仰面便倒。以后的兵这才各自拔出枪来射击,而这些兵的枪法都很平常,又是一面追赶,一面放枪,瞄准不能的当,只能对着杨班侯那方面射去,哪里射得着呢?有一颗子弹恰好从杨班侯的头顶上擦过去,将头皮擦伤了少许,杨班侯大吃一惊,不敢坐在马上,将身体向旁边横着,亏得是一匹端王平日最爱的好马,能日行七、八百里,步行的外国兵如何能追得上呢?一转眼工夫,子弹的力量就达不到了。杨班侯自从这次逃出北京,以后便没了下落。有说毕竟被外国人打死了的,有说跟随端王在甘肃的,总之不曾再回北京来。

  吴二爷服过那颗丹药,又活了七、八年,传了几个好徒弟。吴二爷死后,吴鉴泉继续着收徒弟,在北京的声名也很不小,和李存义是忘年之交。

  这日到李存义家拜年,李存义陪着谈了几句新年照例的吉利话,吴鉴泉说道:“我去年便听得许多人传说,静海霍元甲去上海寻找一个外国大力士比武,在上海住了不少时候,直到年底才回天津,你去年腊月不是去天津走了一趟吗,可会着了霍元甲没有呢?”李存义点头道:“我也是因听得有许多人这么说,久想去天津打听个实在,叵耐一时只是抽身不得,凑巧凤春为他族人争产的事,邀我去他家帮忙,我不能推托,得顺便到淮庆会馆见了霍四爷,去上海寻找外国大力士比武的话是实,但是至今还不曾比得,不过已订好了条约,在今年二月下半月仍在上海比赛。霍四爷邀我同去上海帮帮场面,我心里未尝不想趁此去上海玩玩,只恐怕临时又有事情耽搁。”

  吴鉴泉道:“怎么去年巴巴的跑到上海去找外国大力士比武,当时又不比,却订条约到今年二月才比,是什么道理呢?”李存义便将听得霍元甲所说的原因说了,吴鉴泉道:“原来有这些周折,这种事情只霍元甲干的下,旁人不是没有霍元甲那般本领,但苦没有霍元甲那般胸襟胆量,年轻的经验不多,不敢轻于尝试,年老的世故太深,既不曾与那大力士会面,决不敢订赌赛几千两银子的条约。胜了果然很好,万一有失手的地方,被那大力士打输了,一辈的声名就从此扫地,还得赔出五千两银子来,这不是天地间第一糟透了的事吗?李存义笑道:”这种和人比赛的事,若在被人逼迫的时候,哪怕这人就长着三头六臂,著名天下无敌,我也得和他拚一拚,决不害怕退缩,没有被人逼迫,无端教我去寻人比赛,就明知有十分把握,自己也鼓不起这口气来。你要知道霍元甲其所以这般,拿着和外国大力士比武的事,当他生平第一件大事在这里干,其中还有一个外边人不大知道的原因,并不完全关于他的胸襟胆量。“

  吴鉴泉忙问其中有什么原因,李存义道:“霍四爷有一个最相契的朋友、姓农名劲荪,听说是一个文武兼全的好汉,并且在外洋留学多年,外国的新学问也了不得。他在外国的时候,眼里时常看见外围人欺负中国人的举动,和新闻纸上瞧不起中国人的议论,已经心里很难过了。回到中国来,住在天津,在天津的外国人,又常有欺负中国人的事情做出来,他看了更加呕气。自从与霍元甲结交,平时谈话,总是劝勉霍元甲做一个轰轰烈烈的汉子,多干些替中国人争气的事给外国人看,也好使外国人知道中国还有人物,不是好欺负的。霍元甲本是一个很爽直的汉子,因农劲荪的学问好,心中钦佩到了极点,农劲荪平日和他谈论劝勉的那些话,他随时牢记在心,总想干出些替中国人露脸的事来,以慰知己。偏巧有一个不走运的俄国大力士,早不到中国来,迟不到中国来,偏偏在霍元甲要寻外国人出气的时候?跑到天津来卖武,并在广告上吹了一大篇的牛皮,简直不把中国人看在眼里。霍元甲看了那广告,登时气得去找那大力士比武,竟把那大力士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武虽不曾比成,把那大力士吓得不敢在天津停留,并不敢去中国各处卖武,就那么转身回他本国去了,也是一桩痛快人心的事。别处的外国人,知不知道那回事不能断定,在天津的外国人,料想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那回事已可算是替中国人露脸不少了。”

  吴鉴泉道:“怪道霍四爷情愿搁下自己的正经买卖不做,花钱废事的去上海找外国人比武,原来有那么一个朋友终日在身边劝导。我虽没有想和外国人比赛的心思,然我因不曾见过外国人的武艺,不知究竟是怎么一种身法、手法,倒想同霍四爷到上海去看看。他既邀你老前去帮场,你老何妨前去替他壮一壮声威!那条约虽是霍四爷一个人订的,只是认真说起来,这不是霍四爷一个人的事。他打胜了,我们大家有面子,他若打败了,也是我们大家失面子。”李存义点头道:“你这话不错。他若是订条约赌银两,和中国人比赛,我们可以不理会,胜败都只关系他一人。你真个打算到上海去看么?我一定同去就是了。”吴鉴泉正色道:“我岂敢在你老跟前乱说!我并且打算日内去天津走一遭,一则到亲戚家拜年,二则趁此去瞧瞧霍四爷。我久闻他的名,还不曾有机缘和他见面。”李存义道:“你去天津再好没有了,就请你代我致意霍四爷,我决定同他去上海替他助场,只看他约我何时动身,我按时去天津会他便了。”吴鉴泉道:“这是不待你老吩咐的。”说着,起身作辞走了。

  过了两日,吴鉴泉果然动身到天津,先到亲戚家把新年照例的应酬手续办完了,便专诚到淮庆会馆来拜霍元甲。霍元甲也早久闻得吴鉴泉的声名,知道是练内家工夫的好手,当下接了吴鉴泉来拜会的名片,忙整衣迎接出来,看吴鉴泉的年龄,约莫三十多岁,生成的猿臂熊腰,魁梧雄伟,只是眉长目朗,面白唇红,堂堂仪表,望去很象是个斯文人模样,毫无粗暴的气习。霍元甲看了,不由得暗自思量道:练内家工夫的固是不同,若是不知道他会武艺的人见了他,有谁能看出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呢?一面忖想,一面趋步上前拱手笑道:“吴先生何时到天津来的?兄弟不曾去请安,很对不起。”吴鉴泉连忙行礼叩拜下去,慌的霍元甲回拜不迭。

  宾主二人同进客室坐下,吴鉴泉开口说道:“久仰四爷的威名,真是如雷灌耳。去年听得一般朋友说起四爷去上海找外国大力士比武的事,更使我饮佩到极处。有谁能象四爷这样情愿自己受多大的损失,劳多少的精神,替中国全国的人争这口气呢?”霍元甲笑道:“惭愧,惭愧!这算得什么?不用说是白辛苦了一趟,并还不曾些赛,将来尚不知道胜负如何?就算是比赛胜了,也是我辈应该做的事,值不得称道。吴先生这么一恭维,倒使我又惭愧又害怕。我当时是被一种争强要胜的心思所驱使了,不暇思索,奔波到上海,一日气将条约订下来了,回天津后经我仔细一思量,觉得这番举动实在太鲁莽了些。中国人和外国人比赛武艺的事,在外国不知如何,在中国还是第一次。两下凭律师订条约,定期比赛,侥天之幸能胜过他,本可以说替中国人争争面子。但是拳脚无情,武艺更没有止境,倘若那大力士的工夫果在我霍四之上,不能侥幸取胜,我一个人的声名弄糟了,家产赔去了,都是我自作之孽,不能怨人,不过我存心想替中国人争面子,不曾争得,倒替中国人失尽了面子,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所以我仔细思量之后,不由得有此失悔起来了。”

  吴鉴泉笑道:“四爷说哪里的话!这种豪杰的举动,谁听了都得钦敬,快不可存失悔之心。以四爷的能为,什么大力士配得上四爷的手!中国的好汉,四爷尚不知道打过了多少,何况一个外国鬼!‘单刀李’就因钦佩四爷的这番举动,情愿抽出些工夫来,陪四爷去上海壮一壮精神。我虽是一个无能之辈,也甘愿跟随四爷前去,呐喊助威。”霍元甲忙抱了抱拳头谢道:“感激,感激!不过拖累先生及李前辈,我心里委实有些不安。”吴鉴泉道:“自家人怎说得这般客气!”

  刚说到这里,忽见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走前的身穿外国衣服,另有一种雄伟的气概,走后的虽是普通商人装束,但是比平常人显得分外的精壮。吴鉴泉料知不是寻常人物,先立起身来。霍元甲也起身介绍道:“这是我至好的朋友农劲荪先生,这是小徒刘震声。”接着向农劲荪介绍了吴鉴泉,彼此免不了都得说几句客气话。农劲荪坐定后,霍元甲含笑问道:“农爷去看余伯华怎样了?”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三回再说。



第五十三回
方公子一怒拆鸳鸯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

  话说农劲荪见霍元甲问去看余伯华怎样了的话,即长叹了一声说道:“无孽债不成父子,无冤愆不做夫妻”的这两句古话,依余伯华这回的事看来,确是有些儿道理。

  余伯华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家业虽不甚富裕,然他家世代书香,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他本人没有同胞兄弟,堂兄虽有几个,只因分析多年了,名为兄弟,实际各不相顾。堂兄弟之中,有两三个处境还好,只他一个人最穷,也只他一个人面貌生得最漂亮,性情生得最温和,天资不待说也是最聪悟,少时际遇倒好,被一个远房族叔赏识了他。这族叔在京里做京官,嫌六安地方没有甚高明俊伟的师友,恐怕误了余伯华这般好资质,情愿受些损失,将余伯华带到北京来,留在自己身边,教了几年文学,就送进译学馆读书。余伯华天资既好,又肯用功,毕业时的成绩,比一般同学的都好,毕业后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年龄还不过二十六岁。当日在六安州的时候,他的堂兄弟,比他年长的不待说,多已娶妻生子,就是比他年轻的,也都订好了亲事。惟有他因家业不富,无人过问,此时从译学馆毕了业,又得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差事,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同乡同事中托人向他族叔说媒,要将女儿或妹子许配给他的,不计其数。他族叔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人,知道婚姻大事,须得由他本人作主,由家长代办的最不妥当,一既回绝,教说媒的去与伯华本人交涉。谁知余伯华眼高于顶,“听这些来说媒的女子。不是姿色平常,就是毫无知识,多不堪与伯华这种新人物匹配,一个一个的都被拒绝了,弄得那些同乡同事的人。没一个不说余伯华这样挑精选肥,东不成,西不就,看他将来配一个怎样天仙似的人物。余伯华也不顾人家议论,存心非得称心如意的眷属,宁可鳏居一世。

  那时恰好天津报纸上,登出了一条中国从来没有的征婚广告。有一个原籍美国的女子,年龄十七岁了,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到中国来,十多年不曾回国。他父亲是个海军少将,死在中国,留下这一个未成年的女公子,遗产倒很丰富,约莫有二三百万,遗嘱将所有的财产,一股脑儿传给这个女公子。这女公子虽是美国人,然因出国的时候太小,对于他本国的情形都不知道,加以在中国住成了习惯,不情愿回本国去。只因自己是个年轻女子,管理这许多财产,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招一个合式的丈夫来家,帮同管理,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许多愉快。登报征婚的事,在中国自是希奇,在外国却甚平常。他登出来征婚的条件,并不苛细:第一,年龄只要在三十岁以内的;第二,学问只要能通中、英两国语言文字的;第三,体格只要五官端正,无疾病及无嗜好的。应征的以中国人为限,但不限省份。这三种资格,中国人有当选希望的自是车载斗量。她虽没有入中国籍,然她的姓名,多年就学中国人的样,姓卜名妲丽,广告上也就把这姓名登了出来。自从这广告登出后,一般年龄在三十岁以内、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纷纷投函寄像片去应征。卜妲丽拣那容貌整齐、文理清顺的,复函约期一一面试。整整的忙了两个月,而试了四、五百人,简直没有一个当意的,因为卜妲丽本人实在生的太美,看得那一般应征的不是粗俗不入眼,就是寒酸不堪,没有能与她理想中人物恰合的。

  这时也有人和余伯华开玩笑的说道:“你选不着合意的老婆,这卜妲丽就选不着合式的老公,这倒是天生的一对好配偶。你何不好好的写一封信,和像片一同寄去,碰碰机缘呢?”余伯华笑道:“我选老婆若只是为家财,到此刻只怕是儿子都养了。卜妲丽仗着几百万财产,只要人家给像片他看,她就不拿像片给人家看,她若看中了我,愿意要我做她的丈夫,但是我和她见面的时候,若因她生得不好,不愿意要她做我的老婆,那时却怎么办呢?”毕竟不肯去应征。也是天缘凑巧,余伯华正在这时候,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来。他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人员,多是与外人接近的职务,一次在美国人家中,偶然遇见一个西洋少女,余伯华见这少女生得美丽绝伦,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见过,并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过的美人。向那美国人打听,才知道这少女就是登报征婚的卜妲丽。他不由得心里想道:我只道卜妲丽不过富有财产,姿色必很平常,不然何以没资格好的少年去向她求婚,要她自己出名登报来征婚呢?我因存着这种思想,所以任凭她登报,任凭朋友劝诱,只是不愿意投函寄像片去,不料我这理想竟是大错了。她既生得这般艳丽,我能与她成夫妇,岂非幸福?何不写一封信与像片同时寄去,看是如何?真是千里姻缘似线牵,他见了卜妲丽,满心欢喜;卜妲丽见了他,也是相见恨晚。既是两下都情愿,而两下又都没有障碍,自然容易配成眷属。

  他两人成为夫妇之后,卜妲丽因不愿丈夫离开,教余伯华把差事辞了,一心安闲的过那十分甜蜜的日月。卜家原有极华丽的钢丝轮马车,余伯华还嫌那车是平常人坐的,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许多不便的所在,由他自出心裁,定制了一辆,用两匹一般高大、一般毛色的亚剌伯高头骏马。寻常西洋人所用驾驶马车的多是中国人,头戴红缨大帽,身着红滚边的马车夫制服。余伯华觉得这种办法,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国的官吏,因红缨大帽是做官人戴的,制服是模仿开气袍形式做的。所以,他的马车夫花重价雇两个年轻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当,用西洋贵族马车夫的制服。就是家中守门的,以及供驱使的男女雇役,也都是西人。

  卜小姐极爱余伯华,无论大小的事,都听凭余伯华的意思办理;丝毫不忍拂逆。每日夫妻两个,必盛装艳服的,同坐了那特制的马车,出门寻种种快乐。卜妲丽从小欢喜在海岸上散步,余伯华每日必陪伴她到海岸闲行片时。天津的中、西人士,看了他们这样一对美满夫妻,无不在背地里叹为人仙中人。由是因羡慕而变为妒嫉,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余伯华夫妇的厄运便临头了。

  最使一般人看了两眼发红的,就是卜妲丽拥有的数百万财产,都存心欺她年轻容易对付,无人不想沾染儿个上腰包,写危言恫吓的信来,向卜妲丽借钱的,中外人都有。卜妲丽年轻胆小,接了这类书信,真吓的不知所措。无系余伯华生性强项,说:“这是诈索的行为,无论中国法律与外同法律,都是不许可的。若凭这一纸恐吓的书信,就害怕起来,真个送钱给也们,此端一开,你我此后还有安静的日月吗?只有置之不理,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卜妲丽道:“他们信中多说了,如果我过了他的限期,没有回信给他们,他们自有最后的手段施行出来。我想他们所谓最后的手段,必是乘我们出外的时候,用危险品与我们拚命。他们都是些下等动物,不值钱的性命,算不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们如何值得与他们拚呢?‘余伯华摇头道:”不然,人虽有贫富贵贱等阶级的分别,然自己的性命,自己看得要紧,不肯胡乱牺牲,是不沦贫富贵贱的人都是一般的。他们尽管写信来吓我们,也不过是这么吓吓罢了。恐吓得生了效力,真个得了钱,他们自是心满意足,就是不生效力,他们也受不到损失。所谓最后手段的拚命,是要他们先自决心,拚着自己不要性命,方能施行的。试问他们拚性命来对付我们,即算如愿相偿,将我们的性命断送了,究竟于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并且他们与我两人无冤无仇,何苦拚着性命来干这种损人害已的事呢?“卜妲丽道:”话虽如此。我总觉得这些写信的人,是和强盗一般可怕的危险人物。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说来,世间应该没有杀人放火的强盗了。“余伯华道:”你所见也是,不过我们只可设法防范他们的最后手段,不能应允他们的要求,因为这种要求不应允倒罢了,应允了甲,就得应允乙,丙、丁来信,又得援例,将不胜其扰,非到财产散尽不止!“

  卜妲丽点头问道:“他们最后的手段,究竟如何施行,信上不曾说出来,你、我不得而知。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我们怎生防范呢?”余伯华道:“不问他们各人准备的是什么手段,要而言之,不外侵害我两人身体上的安全,我两人只从保护身体安全上着想就得了。”卜妲丽道:“我家的房产、器具以及装饰品,都早已保了火险,只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险,快点儿替你去保生命险好么?”余伯华笑道:“保寿险不过为死后得赔偿,与我们此刻保护身体上安全的目的绝不相涉。”卜妲丽也不觉笑起来说道:“我真转错念头了,你以为怎样才可以保全呢?”余伯华道:“我有方法,多雇几名有勇力有胆量的人,日夜分班在家中保护,不问谁人来拜会,我须教来人在门外等着,将名片传进来,你我许可会见,方引到客厅里坐着,你我再从屏风后窥看,确是可会的人,便出面相见。就在主客谈话的时候,雇来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卫护。你我没有要紧事,总以少出门为好,必不得已要出去时,至少也得带三、四个勇士,跟随左右护卫。是这么办法,我们花的钱有限,料想他们的最后手段,决不能实施出来。”卜妲丽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居处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有财产的应该享受快乐,似这般倒是受苦了。”余伯华道:“似这般朝夕防范,本来精神上不免感觉许多不自由的痛苦,不过我打算且是这么防范些时,看外面的风声怎样。那些写信的东西,没有旁的举动做出来便罢,若再有其他诈索方法使出来,你我何不离开天津、或去上海,或去香港呢?你我既离了此地,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使出来?”卜妲丽道:“我却早已想到离开天津这一着了,无奈此地的产业,没有妥当人可以交其经管。“余伯华道:”好在此时还用不着这么办,到了必须走开的时候,找人经管产业,决非难事。”

  他两夫妻商议妥当了,余伯华就找着同乡的,物色了八个会武艺的年轻人,充当卫士,不理会那些写信的人。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西无赖,见恐吓信不发生效力,最后手段又因他夫妻防范严密,不能实行,一时也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本来已经可望暂时相安无事了,这也怪余伯华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一种骄蹇的样子,不用说妒嫉他们的人看不上眼,就是绝不相干的人见了,也都觉得他骄奢过分。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里玩耍,无意中开罪了现在直隶总督的方大公子。方大公子当时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说道:“余家这小子,太轻狂得不象样儿了,下次他若再敢这么无礼,真得揍他一顿。”方大公子左右的人当中,就有三四个是曾向卜妲丽求婚的,妒嫉余伯华的心思,也不减于那些写恐吓信的人,此时听了方大公子的话,正合他们的意思。他们终年伴着方大公子,知道方大公子性格是服软不服硬的,其中有一个最阴毒险狠的清客,便微笑了一笑说道:“大爷要揍旁人都容易,余家这小子的靠山来头太大,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方大公子一听这话,果然气得圆睁两眼喝问道:“那小子有什么靠山,来头如何大?”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样子说道:“大爷不要生气,晚生因为常见老师每遇与外国人有关连的案子,总是兢兢业业的,惟恐外国人不肯罢休,宁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只求外国人不来吵闹。余家这小子,本人有什么来头,大爷便是要弄死他,也和捏死只苍蝇相似,真是胖子的裤带,全不打紧,不过他老婆卜妲丽是个美国人,又有数百万财产,那东西是不大好惹的。余家这小子有这般靠山,所以晚生说这场是非不惹的好。”

  方大公子冷笑道:“你只当我不知道卜妲丽是余伯华的老婆么,只要是外国人就可以吓倒我么?老实说给你听吧:象卜妲丽这样外国人,除了多几个钱而外,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国的外国人,并比不上稍有名头的中国绅士。不是我说夸口的话,我教余伯华怎样,余伯华不敢不怎样!”

  那清客做出怀疑的神气说道:“论大爷的地位,要对付这小子本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一时抓不着他的差头,也不大好下手。如果大爷真能使这小子裁一个跟斗,跳起来称快的倒是不少。大爷不知道这小子,自从姘上了卜妲丽,那种气焰薰天的样子,简直是炙手可热,在大爷跟前尚且敢那们无状,地位声势赶不上大爷的,哪里放在他眼里!大爷平日不大出外,没听得外面一般人的议论,凡是在天津卫的,不问中国人外国人。谁不是提到余伯华,就骂这小子轻狂得不成话!”

  方大公子道:“你这活只怕说的太过火了。中国人骂他有之,外国人也骂他做什么?”那清客连忙辩道:“晚生怎敢在大爷面前乱说,实在还是外国人骂的厉害,这也有个道理在内。卜妲丽本是美国人,照例应该嫁给美国人,即不然,也应该嫁给欧洲各国的人。如今卜妲丽偏嫁给世界人最轻视的中国人,并将数百万财产,一股脑儿交给余伯华管理,听凭余伯华挥霍,外国人看了已是眼睛发红,而余伯华这东西,还存心恐怕卜妲丽受外国人引诱,限制卜妲丽,不许随意接见外国人,有许多平日与卜妲丽有交情、时相过从的外国人,余伯华一概禁绝来往。大爷试想那些外国人,如何能不骂余伯华?”

  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来道:“既是如此情形,那些外国人为什么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开呢?”那清客笑道:“晚生刚才不是说了一时抓不着他夫妻的差头,不好下手的话吗?那些外国人就抓不着他两人的差头,只好光起眼望着他们轻狂放肆。”方大公子低头想了一想道:“哪有抓不着差头的道理,自己没有这力量也罢了,古人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犯不着无端多事,若不然,真不愁余伯华能逃出我的掌心。”

  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头,替他们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气,见大公子这么说,即趁势谄笑道:“怨不得许多外国人都佩服大爷是智多星,天津卫多多少少中国人、外国人都没法奈何的余伯华,大爷若果能显出一点手段来,外国人从此必更加佩服大爷了。大爷何不干一回大快人心的事,也可以显显威风呢!‘方大公子是个好恭维的人,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维、二怂恿,即时高起兴来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好在我横竖闲着没有事干’借这小子来寻寻开心也好,不过我因地位的关系,只能在暗中划策,不能显然出面,最好得找两个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来,我当面指示他的办法,由他出面,再妥当也没有了。“那清客道: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休说两个,就要二十个也不难立刻找来,这事包在晚生身上。”

  不多一会,那清客就找了两个因做小本经纪流落在天津的美国人来,一个叫摩典,一个叫歇勒克。方大公子问两人道:“卜妲丽的父亲,你两人认识么?”摩典道:“不但认识,我并和他有点儿交情。在十四年前,我与他同船从亚美利加到中国来的。”方大公子点头道:“只要认识就行了。余伯华和卜妲丽成为夫妇,原不干你我的事,不过余伯华这小子,吃了这碗裙带子饭,太骄狂得不象样了,眼睛哪里还瞧得见人呢?我也因外边怨恨他两个的人太多了,不由我不出来使他裁一个跟斗。只是我仔细思量,卜妲丽拥有数百万财产,古人说得好:钱能通神,我们不打算惹他便罢,要惹他就得下毒手,把所有的门路都得堵煞,使他无论如何逃不出这圈套。叫你们两人来,用不着做旁的事,只以卜妲丽的亲属资格,出名具一个禀帖进到天津县,告余伯华骗奸未成年闺女,谋占财产,恳请天津县严办。你们是外国人,不通中国文字,禀词并不须你们动手,我吩咐师爷们办好了,交你们递进去。天津县张大老爷,我当面去对他说明底蕴,嘱托他照我的计策办理,照例传讯的时候,你两人尽管大着胆子上堂,一口咬定与卜妲丽父亲是至戚,又系至交,曾受她父亲托孤重寄,今见卜妲丽甘受奸人诱惑,不听劝告,不得不出面请求维护。张大老爷有我事先嘱托了,临时必不至向你们追究什么话,你们不可情虚胆怯。事成之后,多少总有些好处给你们,但是事要机密,万不能将到了我这里及我吩咐的话,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语。”

  这种下流西洋人,比中国的下流人还来得卑鄙势利,能见到总督的公子谈话,已觉荣幸的了不得,总督公子吩咐的言语,哪敢违拗,当下诺诺连声应是。次日,这种控告余伯华的禀帖,果然出摩典、歇勒克二人递进天津县衙里去了。张某是新升任的天津县令,到任就想巴结方大公子,苦没有机会,这事一来,正是他巴结的机会到了,哪里还顾得什么天良?只等摩典、歇勒克的禀帖到了,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打发八名干差,带了一纸张某的名片并一张拘票,飞奔到卜妲丽家里来,先拿出张某的名片,对守门的勇士说:“县里张大老爷有要紧的公事,须请尔大少爷即时同到衙门去。”,勇士照着话向余伯华传报,余伯华做梦也想不到有祸事临头,自以为无求于张某,他有事求我,应该先来拜我,我快要入美国籍做美国人了,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管不着我,不能凭一纸名片,请我去就去。想罢,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摆架子,随即挥手教勇士回复身体不快,正延了几个西医在家诊治,不能出门吹风。勇士自然不知道轻重,见主人吩咐这么回复,就也神气十足的出来,将名片交回差役,依余伯华的话说了。差役一则奉了上官的差使,胸有成竹,二则到这种大富人家办案,全仗来势凶猛,方可吓得出油水来。听了勇士的话,就冷笑道:“倒病得这般凑巧,我等奉命而来,非见了他本人的面,不敢回去销差。我们当面去请他,看他去也不去?”边说边冲进大门。勇士是余伯华派定专责守门的,连忙阻挡,差役也懒得多说,一抖手哨啷啷抖出一条铁链来,往勇士颈上便套。勇士虽受了余伯华的雇用,然决没有这胆量,敢帮着余伯华反抗官府,铁索一上颈,不但施不出勇力,且吓得浑身发抖起来,连向差役作揖哀求道:“不干我们的事。我们才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东家是干什么事的?”差役不作理会,留了两个在门口看守勇士,余六个冲到里面,也是勇士跳出来阻拦着,喝问:“哪里去?”众差役仍是一般的对付,抖出铁链来便锁。

  余伯华正和卜妲丽在房中,议论张某拿名片来请的事,忽听外边喧闹之声,走出来看时,见勇士被锁着和牵猴子一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得勉强镇定精神,上前问为什么事捉拿他们?众差役正是要喧闹得声达内室,使余伯华听了出来探看,便好动手捉拿。余伯华既落了这个圈套,走出来讯问理由,即有两个极粗鲁的差役,各出袖中铁链,同时向余伯华颈上一套,并各人往前拖了一把,只拖得余伯华往前一栽,险些儿扑地跌了一交。余伯华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当向众差役说道:“我一不是江洋大盗,二不是谋反叛逆的人,你们是哪个衙门里派来的,我犯了什么罪?要传要拘,传应有传单,拘应有拘票,国家没有王法了吗?你们敢这般胡作非为!”一个差役听了余伯华的话,笑道:“啊呀,啊呀!请收起来吧!这样松香架子不搭也罢了,我们代你肉麻,我们若没有拘你的拘票在身边,就敢跑到这里来捉拿你吗?”余伯华道:“既有拘票,可拿出来给我看。”这差役道:“没有这般容易给你看的拘票,将你拘到我们上司面前,我们上司怪我们拘错了人,那时再给拘票你看也不迟。拘票是上司给我们做凭据的,不与你相干,走吧!自己值价些,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象样。”

  此时卜妲丽已跟了出来,看了这种凶恶情形,知道这些差役也含了敲诈的意思在内,她虽是一个外国女子,倒很聪明识窍,当即上前陪笑对众差役道:“你们请坐下来休息休息,我们自知不曾犯罪,是不会逃走的。既是你们上司派你们来拘捕我家少爷,谅必不会有差错的。我也不问为什么事,也不要拘票看,到了你们上司那边,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有一句俗语说得好:千错万错,来人不错。你们都是初次到我家来,我是这家的主人,也应略尽东道之意,不过此刻不是吃酒饭的时候,留下你们款待吧,又恐怕误了你们的公事,我这里送你们一点儿酒钱,请你们自去买一杯酒喝。”说着,回房取了一叠钞票出来,交给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差役道:“你们同来的几个大家分派吧。”

  谁说钱不是好东西?卜妲丽的钱一拿出来,六个差役的一十二只狗眼睛,没一只不是圆鼓鼓的望在钞票上,就如火上浇了一瓢冷水,燎天气焰,登时挫熄下去了,脸上不知不觉的都换了笑容。伸手接钞票的差役,更是嘻着一张口说道:“这这这如何敢受,我只好替他们多谢卜小姐了!我们如今吃了这碗公门饭,一受了上司的差使,就身不由己了,此刻只请余大少爷同去走一遭,不然,我们不敢回去销差。‘

  卜小姐连连点头道:“自然同去,不但少爷去,我也得同去。‘这差役道:”卜小姐用不着同去,敝上司只吩咐请余大少爷。’卜妲丽也不回答,只叫当差的吩咐马夫套车,见差役仍将铁链套在余伯华颈上,不肯解下来,只得又塞了一叠钞票,方运动得把铁链撤下来了。但是铁链虽撤,六个差役还是看守要犯似的,包围在余伯华左右,寸步不肯离开。几个勇士都哀求释放,溜到无人之处藏躲着,不敢露面了。卜妲丽恐怕说中国话被差役听得,用英语对余伯华说道:“今日这番意外的祸事,必是那些向我两人诈索不遂的人,设成这种圈套来侮辱我们的,我们也毋须害怕。我们不作恶事,不犯国法,任凭人家谋害,看他们将我两人怎生处治?我跟你一阵去,看是如何,我再去求我国的领事。我料中国官府,决不敢奈何你。”余伯华点头道:“我心中不惭愧,便不畏惧。天津县原是拿名片来请我的,我推辞不去,不能就说我是犯了罪。这些东西,居然敢如此放肆,我倒要去当面问问那姓张的,看他有什么话说?你是千金之体,不值得就这么去见他,你还是在家等着,我料那姓张的不敢对我无礼。”

  卜妲丽见余伯华阻拦她同去,也觉得自己夫妻不曾有过犯,不怕天津县有意外的举动,遂不固执要去。余伯华仍坐上自家的马车,由八名差役监守着到了天津县。依余伯华的意思,立刻就要见张知县,讯问见拘的理由,无奈张知县传出话来,被告余伯华着交待质所严加看管。这一句话传出来,哪里有余伯华分说的余地,简直和对待强盗一样,几个差役一齐动手,推的推,拉的拉,拥到一处。余伯华看是一所监牢,每一间牢房里,关着四、五个七、八个不等钉了脚镣手铐的罪犯,因为都是木栅栏的牢门,从门外可看得见门内的情形,并且那些罪犯听得有新犯人进来,一个个站近牢门向外边张看。余伯华此时心想,张知县传话是要交待质所的,大约待质所在监牢那边,所以得走这监牢门口经过,谁知拥到一间监牢门口,忽停步不走了,余伯华看这牢门是开着的,里面黑沉沉的,没有罪犯,正要问差役为什么送到这地方来,差役不待他开口,已伸手捏着他身上又整齐又华丽的衣眼,拉了两下,厉声叱道:“这房里不配穿这样漂亮的衣服,赶快剥下交给我,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来,等到你出牢的对候,我再交还绘你穿回去。”

  余伯华听了又是羞惭。又是恼怒,只得忍气吞声的说道:“你们上头传话交待质所,你们怎敢将我送到这监牢里来?象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那拉衣服的差役不待他的话说完,揸开五指,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打来,接着横眉怒目的骂道:“你这不睁眼的死囚,这不是待质所是什么?老子是无法无天,是了不得,你这死囚打算怎样?在外边由得你摆格搭架子,到了这里面,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里,看你敢怎么样?好好的自己剥下来,免得老子动手。”余伯华生平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然从小不曾受过人家的侮辱,象这种打骂,休说是世家子弟的余伯华受不了,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只是待回手打几下,又自觉是一个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动手决非众差役的对手,气起来恨不得一头就墙上撞死,然转念是这么死了,和死了一只狗相似,太不值得,并且害了卜妲丽终身受凄凉之苦,回手既不敢,自杀又不能,只得含诟忍辱,将身上的衣服剥下,掼在地下,禁不住伤心落泪,走进牢房就掩面而哭。众差役立在门外看了,一个个拍手大笑,将牢门反锁着去了。

  余伯华虽明知是敲诈不遂的人挟嫌陷害,然猜不透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与张知县串通舞弊的?满心想通一个消息给卜妲丽,好设法营救,无如看守的人不在门外,又不好意思高声呼唤,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后,才见门外有灯光闪灼和脚步声响亮,一会儿到了门口,余伯华借外面的灯光,看门口立了三个差役,用钥匙将栅栏门上的大铁锁开了。一个差役向牢里喊道:“余伯华出来!”余伯华走出牢门,两个差役分左右挽着胳膀往外走,弯弯曲曲的走到一个灯烛光明的花厅下面,看正中炕上,张知县便衣小帽的坐着,两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立在旁边,由一个通事与张知县传话。挽左手的差役走上前报,余伯华提到了。张知县道:“叫到这里来!”余伯华听得分明,待自行走上去行礼,质问拘捕的理由,两个差役仿佛怕他逃跑了似的,不肯松手,仍捉着胳膀推上厅来,不由余伯华动手作揖,用膝盖在余伯华腿弯里使劲抵了一下,喝道:“还不跪下待怎样!”余伯华心想:我既落了他们的圈套,到了这地方还有怎么能力反抗,要跪下就跪下吧!但是,见两个差役仍紧紧贴身立着,忍不住说道:“我姓余的决不逃跑,请两位站开一点儿,也无妨碍!”

  张知县即挥手教差役站开些,遂低头向余伯华道:“你是余伯华么?”余伯华道:“我自然是余伯华,请问公祖将我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究竟余伯华犯了什么大罪?”张知县笑了一笑,晃着脑袋说道:“本县不拿张三,不拿李四,独将你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你自有应拿之罪。不待你问,本县也得说给你知道。你是哪里人,现在天津干什么事?‘余伯华将自己身世和卜妲丽结婚的事,约略述了一遍。张知县道:”你知道卜妲丽的身家履历么?“余伯华道:”也约略知道一点儿。她母亲生她不到两岁,就在美国原籍去世了,三岁时即跟随她父亲到中国来,直到如今十四年,不曾回国去过。她父亲是美国的海军少将,在三年前死在天津。她孑然一身,没有亲属。“张知县道:”你知道她没有亲属么?你们结婚,是谁的媒妁,是谁的主婚人?“余伯华道:”确知她没有亲属。她因为没有亲属,又过惯了中国的生活,不愿与外国人结婚,所以只得登报征婚。“张知县冷笑道:”你自然说她没有亲属,不许多和亲属往来,你方好施行欺诈拐骗的举动。你既确知她没有亲属,如何又有她的亲属在本县这里控告你?“余伯华道:”谁是她的亲属?求公祖提来对质。“张知县随手指着两西人说道:”这不是卜妲丽的亲属,是谁的亲属?“余伯华一看摩典和歇勒克服装态度,便能断定是两个无职业的外国流氓,不由得气忿起来,当即用英语问两人道:”你们与卜妲丽有什么关系,怎么敢冒认是她的亲属?“

  摩典现出极阴险的神气笑答道:“卜妲丽是美国人,我两人也是美国人,如何倒不是亲属?你一个中国人,倒可以算她的亲属?这理由我不懂得,请你说给我听!”余伯华道:“你两人既是卜妲丽的亲属,平日怎的不见你两人到卜妲丽家里来呢?”摩典仍嘻嘻的笑道:“这话你还问我么?你欺卜妲丽未曾成年,用种种诱惑她的手段,将她骗奸了,占据了她的财产,因防范我们亲属与她往来,把你的奸谋破坏,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来家,用强力禁阻亲属往来。我们就为你这种举动,比强盗还来得阴险,只得来县里求张大公祖作主,保护未成年的卜妲丽。”

  余伯华一听这番比快刀还锋利的话,只气得填胸结舌,几乎昏倒,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话,反驳摩典。张知县即放下脸来,厉声说道:“你知道美国的法律,未成年的女孩,是不能和人结婚的么?是没有财产管理权的么?你这东西好大的胆量,天津乃华洋杂处之地,由得你这么无法无天么?”余伯华道:“卜妲丽登报征婚,时历两个多月,这种中国从来没有的奇事,可以说得轰传全世界。投函应征的多到七、八百人,报上已载明了卜妲丽本人的年龄,籍贯,既是于美国法律有所妨碍,美国公使和领事都近在咫尺,当时何以听凭卜妲丽有这违法的行动,不加纠正?并且这两个自称卜妲丽亲属的人,那时到哪里去了,何以不拿美国的法律去阻止她征婚的行动?我与卜妲丽结婚,是光明正大的,并不曾瞒着人秘密行事,当结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到哪里去了,何以不见出头阻挡?结婚那日,中、西贺客数百人,其中美国籍的贺客占十分之四,就是驻天津的前任美国领事佳乐尔也在座,如果于法律上有问题,那十分之四的贺客,也应该有出面纠正的,如今结婚已将近一年了,还是研究美国法律的时候吗?大公祖明见万里,卜妲丽薄有遗产,又有登报征婚的举动,凡是曾投函应征的人,多不免有欣羡她财产的心思,应征不遂,自不免有些觖望,因此就发生嫉妒,写种种恐吓信件给卜妲丽,图诈索银钱的,从结婚以来无日没有。卜妲丽为图保护她自身的安全计,不能不雇几名有勇力的人,随侍出入,这是实在情形,求大公祖鉴谅。”

  张知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怪不得卜妲丽被你诱惑成奸,未成年的姑娘们世故不深,如何受得起你这样一条如簧之舌的鼓动?喜得本县这里控告你的,不是应征不遂的中国人,乃是卜姐丽征婚资格以外的年老美国人,若不然,有了你这张利口,简直不难将挟嫌诬告的罪名,轻轻加在控告人的身上。本县且问你:你说雇勇士来家,是为敲诈卜妲丽的人太多了,为保护卜妲丽本身的安全计,不能不雇的,然则本县打发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请你,与卜妲丽本身的安全有何关系,你为何竟敢指挥打手,对县差逞强用武。对本县打发去请你的差役,你尚敢如此恃强不理,推说有病,平日对卜妲丽无权无势的亲属,其凶横不法的举动,就可想而知了。你究竟害的什么病?本县也懂些医道,不妨说出来,本县可以对症下药,替你治治。”

  余伯华被张知县驳诘得有口难分,更恨没有凭据可以证明摩典、歇勒克两人不是卜妲丽的亲属,心中正自着急,张知县已接着说道:“余伯华,你知道你这种诱奸霸产的行为,不用说美国的法律,就是国朝宽厚仁慈的律例,也不能容宥的么?按律惩办,你应得杖五百,徙三千里的处分。本县因曲谅你是一个世家子弟,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当过差,而卜妲丽登报征婚,无异引狼入室,也应担当些不是,姑从宽处分,你赶紧具一张悔过切结、并与卜妲丽离婚的字据,呈本县存案,从此退回原籍,安份度日。本县也只要不为这事闹出国际交涉,有损朝廷威信,有失国家体面,也就罢了,不愿苛求。”

  余伯华摇头说道:“我不觉得这事做错了,具什么悔过切结?我与卜妲丽自成夫妇,如胶似漆,异常和谐,无端写什么离婚字?大公祖虽庇护原告,说他们不是敲诈不遂的人,但我心里始终认定他们是挟嫌诬告。我的头可以断,与卜妲丽的婚事万不能改移,应该受什么处分,听凭大公祖处分便了。”张知县见余伯华说得这么坚决,做作吃惊的样子说道:“嗄!本县有意曲全你,你倒敢如此执迷不悟,可见你这东西是存心作恶。”说时望着立在下边的差役喝道:“抓下去好生看管起来,本县按律惩办便了。”差役雷鸣也似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将罪犯绑赴杀场的样子。一个差役抢住余伯华一条胳膀,拖起来往外便跑。厅外有差役提着灯笼等候,见余伯华出来,即上前引到日间所住监牢,并取了一副极重的脚镣、手铐来,不由分说的上在余伯华手脚上。

  余伯华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没有多大的气力,加以饿了一整日半夜,又呕了一肚皮的恶气,空手空脚的尚且走不动,何况带上极重的镣铐呢?一个人在牢里整整的哭了半夜,直到天明才朦胧睡着,刚合上眼就看见卜妲丽立在跟前,对着他流泪。他在梦中正待向卜妲丽诉说张知县问案的情形,忽觉耳边有很娇脆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惊醒转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卜妲丽,篷松着一脑金黄头发,流泪满面的立在身边,恰与梦中所见之景相似,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初带手铐的人,卒然醒来,竟忘了手上有铐,不能自由,举手想揉揉两眼,定睛细看,是真是梦,却被手铐牵住了,只得口里发声问道:“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

  农劲荪说书一般的说到这里,霍元甲和吴鉴泉都不约而同的逞口说道:“可怜,可怜!”农劲荪道:“这就可怜么?还有更可怜的情节在后头呢!”不知还有什么可怜的情节,且俟第五十四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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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5 12: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回
假殷勤魏季深骗友
真悲愤余伯华触墙

  话说农劲荪接着说道:

  卜妲丽到监牢里看了余伯华这样可惨的情形,不待说是心如刀割,即用手帕替余伯华揩着眼睛说道:“怎么是做梦呢?可怜,可怜!你怎么弄到这般模样,究竟犯了什么罪,你心里明白么?”余伯华恨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没犯过什么罪吗?说起来直教我气破肚皮,简直是暗无天日。你如何弄到这时候才来,昨日把我关进这监牢,我就打算贿通狱卒,送一个信给你,无奈这牢门锁了,并无狱卒看守,我还以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县拿来了,见我久去未回,必然亲自前来探听,谁知盼望了一夜,竟不见你到来!”卜妲丽也流下泪来说道:“我昨日怎么没有来呢?你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只得亲来县衙,取出名片交门房,要拜会张知县。门房回说张知县上总督衙门去了,不曾回来,我一看你乘坐的马车,还在门外等候,知道你进去没有出来,回头又向门房诘问道:”你们张大老爷既是上衙门去了,为何打发差役拿名片到我家里,请我家余大少爷到这里来呢?‘门房摇头说不知道。我走到马车跟前,看车夫并不在车上,正待找寻,车夫已从二堂上走出来了。我问他少爷现在哪里?他慌里慌张的向我说道:“小人正要回家禀报奶奶,少爷下车被那八个差役拥进去后,许久没见少爷出来,小人只好去里面打听,无奈里面的人,都不肯说。忽见有两个差役走过,一个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旋看旋走,面上现出极高兴的样子。小人一见那两件衣服的花样颜色,便认得是少爷刚才穿在身上的。我知道少爷这次出来,并没带更换的衣服,怎么会脱下来交给差役呢?因有这一点可疑,就更觉得非打听实在不可,逆料空口去打听,是打听不出的。小人在中国已久,知道中国衙门中人,两眼只认得是金银,喜得身边还有少爷前夜在堂子里赌赢了钱,赏给小人的十两银子,就取出来送给一个年老的差役,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说出少爷已被看守在待质所了,因少爷没使费银钱,所以把袍褂剥了,我当时听得车夫这么说,只急得我走投无路,连忙拿出一叠钞票,教车夫再去贿通看守的人,车夫去了不一会,即空手回来说道:”钞票已交给待质所看守的人了,他说要看犯人,尽管前去,他可引着去犯人前面谈话。我听了好生欢喜,以为可以见你的面了,谁知走到待质所一看,虽有几个衣服体面的男子坐在里面,却不见有你在内。再问看守的人,他说不知道,找寻那个收钱的人,已是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心想我和车夫都是外国人,衙门里情形又不熟,交涉是徒然花钱办不好的,不如且回家带你的书记李师爷来,当下又坐车回家,到家后带李师爷再来时,天色已是黄昏时候了。李师爷又拿了些钞票,独自先进来找人关说,虽已探听明白,知道你已被禁在监牢里,然一因还不曾过堂审问,又因天色已晚,无论什么人,不能在这时候进监牢看犯人,尽管有多少钱也办不到。李师爷并听得衙里的人说,这案子太重大了,是由总督交下来的,便是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总督吩咐要怎么办,张大老爷不能不怎么办。我一听这个消息,真个险些儿急死了,如何能忍心不顾你,便回家去呢?还是托李师爷进去,不问要多少银钱都使得,只要能把少爷运动出来,就是能使我见着少爷的面,也不惜多花钱。李师爷又拿了些钱进去,好大一会功夫才出来说,已经买通几个看守的人了,不过今夜见面的事,决办不到,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至于运动释放的事,既是总督交下来的案子,仍得去总督衙门里花钱关说,方有效验,这里连张大老爷都不敢做主,其他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只得丧气回家,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片刻不曾安睡,今早天还没明,就到衙门外边等候,你还责备我来迟了么?“说罢,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余伯华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泪,只恨手脚被镣铐禁住了,不能自由将卜妲丽搂抱。两人对哭了一会,狱卒已到牢门口催促道:“出去吧,停久了我们担当不起啊!”卜妲丽听了走出牢门,又塞了些钱给那狱卒,要求多谈一刻。狱卒得了钱走开了,卜妲丽回身进来拭干眼泪说道:“我仔细思量,与其独自归家,受那凄凉之苦,不如和你同坐在这监牢里,要死同死,要活同活,身体上虽略受些痛苦,精神上安慰多了。我就在这里陪伴你,不回家去。”余伯华道:“那使不得!你我两人都坐在这里面,有谁去寻门道来营救我呢?并且你用不着在这里多耽搁,快出去求驻天津的美国领事,既已打听明白了,知道是总督交下来的,就求美国领事去见总督说项。昨夜张知县提我去对审,我才知道原告是摩典、歇勒克两个美国下等流氓,不知受了什么人的主使,是这么告我?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歇勒克两人说话,暗中塞点儿钱给他们,劝他不可再告了。张知县这里,也得托人送钱来。我揣想他们的心理,无非见我们的钱多了眼红,大家想捞几文到手,我们拚着花费些银子,我回家之后,立刻带你到上海去,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天津,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奈何你我?”

  卜妲丽细问了一会昨夜对审的情形道。“我便去求我国领事,如果他去向总督说话无效,我再去北京求我国公使设法。总而言之,我没有亲属在中国,我本人不告你诱惑,不告你强占,休说摩典、歇勒克是两个下等流氓,就是我国领事、公使,也无权干涉我。张知县糊涂混帐,劝你和我离婚,我们两厢情愿,好好的夫妻,为什么由他劝你离婚!无论他如何劝诱,如何威逼,手生在你肩上,你只咬紧牙关不理他,不具悔过结,不写离婚字,看他能将你怎生处置?”余伯华道:“你放心走门路运动,就砍掉我的脑袋,要我写离婚字是办不到的。”卜妲丽道:“你能这般坚忍不屈,我不问为你受多大的损失,都是心甘情愿,决无后悔的。”刚说到这里,又换了一个狱卒前来,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余伯华生气道:“他们见催你出去的,便可以得钱,所以一会儿又换一个人来。你不用睬他,有钱用到外边去。这些东西的欲望,是填塞不满的,他催出去,就出去好了。”

  卜妲丽虽觉有些难分难舍,然不能不出去求人营救,只得退了出来。那狱卒前来催促出去,原是为要卜妲丽照样塞钱给他,谁知他的运气不佳,卜妲丽真个退出去了,又不好上前另生枝节,向卜妲丽诈索,眼睁睁望卜妲丽一蹿袅袅婷婷的走去了,大失所望。这一肚皮没好气,无处发泄,知道这条财路是被余伯华三言两语堵塞了,气得走到余伯华跟前冷笑道:“你这好小子,怪道你弄到这地方来了,实在太没有天良。你自己是个煎不出油的东西,还要把旁人的财路堵塞,外国人的钱,只有你这东西挥霍得,我看她还有得给你挥霍,只怕天也不容你这东西。这副镣铐太轻了,不结实,我去换一副结实的来。”说着去了,一会儿双手提着一副大倍寻常的镣铐来,不由分说的给余伯华换上。余伯华身边本没多带钱,所带的钞票,又被那差役连衣服剥去了,此时手中一文也没有,狱卒存心给苦犯人吃,除却花钱才能解免,空口说白话,尽管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中用。余伯华明知狱卒是借此泄忿,也就宁肯受苦,不肯说低头哀告的话,听凭狱卒换上极重的镣铐,简直是手不能移,脚不能动,只是他咬紧牙关受苦,一心瞧望卜妲丽出外求援,必有好消息送来。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不但没有好消息送来,连卜妲丽的影儿都不来了,看守的狱卒,除却每日送两次食物到牢里给余伯华吃,以外的时问并见不着狱卒的面。余伯华拿不出现钱来,便要求狱卒带信给卜妲丽,狱卒也不理会。余伯华心里虽逆料卜妲丽是被衙门里人阻拦了,不能进来,然又恐怕是上了恶人的当,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样失了自由,这时心中的焦急难过,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到了第四日夜深,正朦胧睡着了,忽被人惊醒,耳里听得有人叫伯华,张眼看时,牢里有灯光照着,只见三个人立在身边。两人都手提透明纱灯笼,身穿短衣服,当差的模样,一个穿着很整齐漂亮的衣服。余伯华还没抬头看出这人的面貌,这人已开口说道:“伯华,我得了你这案子的消息,特地从北京来瞧你。”余伯华看这人,原来是译学馆的同学,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同事,姓魏名季深,原籍河南人,他父亲、哥子都在京里做官。余伯华一听魏季深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暗想与我同学而兼同事的,何止数十人,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不见前来看我,魏季深当日和我并没深厚的交情,听了我的事,居然特地赶来,半夜还来看我,可见得我平日眼不识人,不曾拿他当我的好朋友。心里这般想,不知不觉的流下泪说道:“季深!你来得正好,你设法救救我吧!我若这般苦死了,不太冤枉么?”魏季深道:“你不要悲伤。世间没有不了的事,一颗石子打上天,迟早终有下地的时候。我今夜刚赶到,片刻没停留就来瞧你,你这案的详情,还不大明白,你细细说给我听了,我自然替你设法。我若不是存心为救你,也不半夜三更的来瞧你了!”

  余伯华忽想起初进牢的这夜,卜妲丽用钱贿通差役,只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进来,这魏季深如何能进来的呢?遂问道:“你有熟人在这衙里当差吗!”魏季深道:“不仅当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张公,并是我的母舅,若不因这种关系,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没写信给我,我怎么能知道你为卜小姐的事进了监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这消息以后,思量这事非我亲来替你帮忙,求旁人设法很难有效。为的我母舅做官,素来异常清正,不肯受不义之财,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今见你为她关在牢里,想必会托人出来,拿钱到我母舅跟前行贿。这案不行贿便罢,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只一行贿就糟透了,你就确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说果是理直气壮,如何肯来行贿,那不是糟透了吗?我因这一层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时糊涂,有理反弄成无理,不能不赶紧到这里来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贿么?”

  余伯华翻着两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从进牢房四昼夜了,只第一夜提我到花厅里对审了一次,自后不曾见过张公的面。我身边的钱早被差役连衣剥去了,哪有银钱、哪有机会向张公行贿呢?不过敝内前日到这里看我,我曾吩咐她托人去向张公略表孝敬之意,这两日不见敝内前来,不知她已经实行了我的吩咐没有?我关闭在这里,也无从打听,更不能传递消息给她,如今有你来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这事还是得求你探听,若敝内还没有实行,不用说是如天之福,请你送信给她,教她不要托人实行了,如果她已经实行过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张公解释。你来时已见过了张公没有呢?”

  魏季深摇头道:“他还不曾回衙,我听得舅母说,他这几日陪伴方大公子赌钱,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来。”余伯华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张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么陪伴方大公子赌钱,整夜不归衙呢?”魏季深见问,仿佛自觉失言的样子,随即长叹一声说道:“当今做首府、首县的官儿,对于督抚、总督跟前的红人,谁不是只怕巴结不上,敢得罪吗?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为官清正,欢喜留在公馆里赌钱,不到天明兴尽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实在没法推却。”余伯华道:“官场本不是讲道学的所在,张公能不受非义之财,当今之世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魏季深就纱灯的光,低头看了余伯华手脚上的镣铐,向身边当差的说道:“去把锁匙取来,我暂时作主将这东西去了,好谈话。”当差的走出去,不一会拿了锁匙来,去了镣铐。魏季深现出沉吟的样子说道:“镣铐虽去了,但是这房里连坐的东西也没有,怎好谈话呢?也罢,我索性担了这干系,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点儿差错,也不难求他原恕,我带你到里面书房里去,好从容细谈。我拚着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准,不再把你送到这地方来。”余伯华一时感激得流下泪来,不知如何道谢才好。魏季深即时挽了他的手,两个当差的提灯在前引导,一路弯弯曲曲的穿过多少厅堂甬道,到了一间陈设很精雅的书房,房中并有很华丽的床帐被褥,魏季深让余伯华坐了笑道:“这房是我舅母准备给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厅那边。你这几日,大约不曾得着可口的饮食,我去向舅母要些点心出来,给你充饥,方有精神谈话。”说罢,出书房去了。

  没一刻工夫,听得有两人的脚声走来,只见魏季深双手捧了几个菜碟,进房放在桌上,复回身到房门口,提进一个小提盒,并低声对门外说道:“不要什么了,你去吧!老爷回来时,就送信给我。”余伯华趁这时仲头向门外看,仿佛看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丫鬟,只是还没看明白就转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还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厨房弄了几样菜给我喝酒,我就借花献佛,拿来款待你。”余伯华道:“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这般厚意,我将来不知要如何方能报答?”魏季深已将酒菜摆好了说道:“休得这么客气,你我又是同学,又是同事,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忙,五伦中要朋友这一伦做什么呢?”

  余伯华正苦肚中饥饿不堪,一面吃喝,一面将自己与卜妲丽结婚后,中西人士种种敲准情形,及拿进县衙种种经过,详细对魏季深说了一遍。魏季深问道:“那摩典和歇勒克两人,固是卜妲丽的亲属么?”余伯华道:“如果是卜妲丽的亲属,岂有卜妲丽不知道的道理!卜妲丽说她没有亲属在中国,这两个下流的东西,完全是因敲诈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丽的亲属,到这里来告我。”魏季深问道:“大约是何人的主使,你心里也可以猜想得出么?”余伯华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怨家对头,所有写信来吓诈的人,十九是想与卜妲丽结婚不遂的,这其中有数百人之多,如何能猜得出是谁主使呢?不过卜妲丽前日到监牢里对我说,据探听所得,这案是由总督衙门交下来办的,只怕这主使人的来头很大。探听的消息虽是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确实,我仍不得而知。总之是有人挟嫌陷害我,是可以断言的。难得有你仗义出头,前来救我,等张公祖回来,你必可以问个水落石出。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必须打听出那主使的人来,再托人向那人说项,就是要我多报效几个,我与卜妲丽都是情愿的。如今象张公祖这么清正不要钱的,举世能有几人?”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有极娇脆的女子声音叫少爷。魏季深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听不出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魏季深转身笑道:“我母舅回来了。你独自在此坐坐,我去一会便来陪你。”说毕,匆匆去了。余伯华心想:真难得魏季深这么肯出力帮我的忙,张知县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给我吃了。他独自坐在书房,满心想望魏季深出来必有好消息。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方见魏季深缓缓的踱了进来。余伯华很注意看他的脸色,似乎透着些不高兴的神气,连忙起身迎着问道:“张公祖怎生吩咐的,没有意外的变动么?”魏季深摇头叹道:“什么意外意中,这桩案子,认真说起来,不全是出人意外吗?你方才说,据卜妲丽打听得这案,是由总督交下来的,我初听虽不曾与你辩驳,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明明的有两个外国人在这里控告你,对审的时候,外国人曾出头与你当面争论,并且这案子与总督有何相关?旁人与你们俩为难,可以说是求婚不遂,敲诈不遂,总督难道也有这种缘因?谁知此间的事,真不容易猜测,这案了棘手的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帮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来。”

  余伯华听了这话,又和掉在冷水盆里一样,有气没力的问道:“究竟张公祖怎样说呢?”魏季深一手拉了余伯华的手,就床沿坐下来说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对头是谁么?这案子虽确是由方总督交下来的,其实方总督并不是你的仇人。”魏季深说到这里,忽低声就余伯华耳边道:“现在新任驻天津的美国领事,乃是你的死对头。他当面要求方总督是这么办你的。”余伯华吃惊说道:“这就奇了。他是文明国的驻外使臣,如何会有这种荒谬的举动?他当面要求方总督这么办我,凭的什么理由呢?”魏季深道:“你这话直是呆子说出来的,要求办你这般一个毫无势力的余伯华,须凭什么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据的,就是歇勒克、摩典两人的控告,你不相信么?今日卜妲丽糊里糊涂的跑到美国领事馆去,想求领事出面援救你,那领事竟借口保护她,将她留住在馆中,表面是留住,实在就是羁押她,不许和你见面。以我的愚见,你和卜妲丽结婚的手续,本来也不大完备,主婚、证婚的人都没有。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业又富,也难怪一般人说你近于诱惑。不是我也跟着一般人怨你,假使当时你能谨慎一点儿,依照外国人结婚的习惯,先和卜妲丽做朋友来往,等待她成年之后,再正式结婚,谁也不能奈何你们。如今既弄成了这种局面,你与卜妲丽都被羁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谁来援救你们呢?我虽有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这事却如何得了呢?”

  余伯华问道:“卜妲丽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的话实在吗?”魏季深道:“我舅父对我说的,怎么不实在?”余伯华道:“是这么分两处将我夫妻羁押了,打算如何呢?”魏季深道:“据我舅父说,卜妲丽因未成年,这事不能处分她,依美领事的意见,非办你欺骗诱奸之罪不可。方总督照例很容易说话,只要是外国人要求的,无事不可以应允。亏了我舅父不肯照办,你能具一纸悔过切结,写一纸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就可以担些责任,放你出去。”余伯华道:“你看我这两张字应该写么?”魏季深道:“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能写这两字,就能脱离这牢狱之苦,若情愿多受痛苦,便可以不写,然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写的。不过我与张公是嫡亲甥舅,与你又是至好朋友,不好替你作主张。”余伯华双泪直流,哽咽着说道:“我自信与卜妲丽结婚,不是我的过失,悔过切结如何好写?至于离婚字,照律须得双方同意,双方签字才有效。若卜妲丽能和我见面,她当面许可与我离婚,我立刻写离婚字,决不含糊,教我一个人写,就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写。”

  魏季深望着余伯华不开口,半晌才微微的叹道:“我在京因为得了你进监的消息,很代你不平,巴巴的赶到天津来,以为与张公有甥舅的关系,总能替你帮忙,却不料是这么一回事,只好明早仍回北京去,望你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帮忙的力量。”余伯华也没有话可说。魏季深向窗外呼唤了一声来,那两个提灯笼的当差应声而至,魏季深对余伯华拱手道:“请恕我不能作主,不敢久留你在此多坐,我明早回京后,如遇有可救你的机会,无不尽力,哪怕教我再来天津走一遭也使得。”

  余伯华跟着两个当差的仍回到监牢,狱卒早已过来,用锁强盗的镣铐,依旧锁住余伯华的手脚。余伯华勉强忍受痛苦,希望卜妲丽不至为美领事羁押,再进监来,好商量一个办法。无如一天一天的过去,又过十多日,不仅不见卜妲丽来,每日除了狱卒送两次极不堪的牢饭进来之外,简直不见着一个人影,几次求狱卒带信出去,只因手边无钱,狱卒不肯供他的驱使。直到半月之后,好容易才瞧望到魏季深从北京寄来一封信,并托了县衙中一个书记,到监里照顾他,那书记因受了魏季深之托,代余伯华求情,将镣铐去了,饮食也改了略为可口的饭菜。余伯华自是非常感激魏季深的厚意,就请那书记带着他自己的亲笔信,密秘去见卜妲丽,并嘱托那书记,如果卜妲丽真个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也得设法去见一面,务必当面将信交到。那书记慨然应允,带着余伯华的亲笔书去了。经过大半日的时间,才回来说道:“卜小姐家的房屋,此刻已空锁在那里,据左右邻居的人说,在十多日前,已有好几个外国人来,帮同卜小姐将箱笼什物搬走了,仿佛听说搬到美国领事馆内去住,因为美领事怕有人谋夺她的产业。我听了这话,即到美领事馆,刚待走进大门,只见一个身体很雄壮,衣服很整齐的外国人,和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挽手谈笑出来。我看那少女,疑心就是卜小姐,但是我不曾见过卜小姐的面,不敢冒昧相认,让他两人走过去了,方到门房里问卜小姐住在那间房里。门房盘问我的来历,我只得说余伯华少爷托我来的,有书信得面交卜小姐。门房道:”你可惜来迟了一步,卜小姐已跟着她最要好的朋友,同到海滨散步去了,你可将书信留在此地,小姐回来时我代你交她便了。“我说余少爷叮嘱了须面交,我且在这里多等一会儿。那门房倒好,引我到会客厅里坐着,足等了三点多钟,还不见回来,我怕你在这里瞧望的难过,打算且回衙来,与门房约定时间,明日再去。亏了那门房说:”你多的时间已经等过了,何妨再等一会。“果然话没说了,卜小姐挽着那外国人的手走回来了,我看那外国人满脸通红,说话舌尖迟钝,好象是喝醉了酒的样子。卜小姐却还是去时的模样,似乎不曾喝酒。门房指着卜小姐给我看道:”你把信拿出来,我带你当面去交。“我就取信在手,跟随门房迎着卜小姐将信递上。卜小姐接了也没问话,忙背过身拆信。那外国人身体高,从卜小姐背后伸长脖子偷看。我恐怕你信上写了不能给旁人知道的事,故意咳嗽了一声,想使卜小姐知道有人在后偷看。可恶那外国人,大约是恨我不该咳嗽,气冲冲的走到我跟前,恶声厉色对我说了一大串,我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那外国人见我不答,竟举起拳头要打我,若不是卜小姐慌忙转身来,将那外国人抱住时,我头上怕不受他几拳?卜小姐抱住那外国人,走进里面去了,我以为等一会必有回信出,谁知又等了两刻钟光景,仍是毫无动静。我心想白跑一趟回来,岂不使你空盼望,就请那门房去里面向卜小姐讨回信。一会儿便见那门房空手出来,远远的对我摇手,教我去的意思。我偏要问问他,看卜小姐到底是怎生说法,门房低声管道:”你快去吧!卜小姐的朋友喝醉了酒,他的酒性不好,喝醉了动辄打人,你不要真个送给他打一顿,无处仲冤。“我说:”我又不惹他,他喝醉了酒打我做什么呢?我请你去向卜小姐讨回信,卜小姐如何说呢?“门房摇头道:”那醉人坐在卜小姐房里,寸步也不离开,我是没这胆量开口向卜小姐讨回信。“我说:”我是外边的人,醉人不讲理,又因怪我不该咳嗽,所以要动手打我。你在这里当门房,回话是你的职务,难道他也打你吗?“那门房道:”若是回旁的话,我怕什么?你是余伯华打发来的,一封信又给那醉人看见了,我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上去讨没趣。“我见门房说出这些话来,料知久等无益,只得回来,看你打算如何办法。‘

  余伯华不听这些话犹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猛然一头向壁上撞去,即时昏倒在地,人事不知,把那书记吓得慌忙将狱卒叫了进来,一面去上房禀报张知县。张知县打发官医进牢灌救,喜得不曾将头脑撞伤,没一会就灌救转来了。余伯华仍捶胸顿足的痛哭。官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年读书人,诚朴谨慎的模样,使人一望就知道是个好人,见余伯华哭得这么伤心,一边劝慰,一边探问什么原由?余伯华不肯说,只是抽抽咽咽的哭。那书记便将事情始末述了一回,那官医沉吟半晌叹道:“正是《西厢记》上说的‘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外国女子的心,如何靠得住啊!外国人历来不重节操,美国人更是只讲自由,礼义廉耻几个字求之于外国人,简直可以说是‘求龙章于裸壤,进韶舞于聋俗’,虽三尺童子,犹知是背道而驰了。”余伯华虽在哭泣,然他是一个对中国文学有根祗的人,见官医说话文诌诌的,很容易钻入耳鼓,不由得将官医所说的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忖想,越想越觉有理。官医复接若劝道:“我诊你的脉息,知道你的身体很不结实,古人说:忧能伤人。你自己的性命要紧,不可冤枉作践。老朽是个专读中国书的,不懂得外国学问。女子应该守节,果然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古训,不用说是我赞成的,就是男子果能为女子守义,老朽也非常钦佩。不过节、义两个字,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才够得上守,如果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既不知节操是什么,转眼就爱上了别人,男子还咬紧牙关自夸守义,岂不是大笑话!”

  余伯华被这番话说得恍然大悟的样子,不住的点头道:“既然如此,是我瞎了眼,是我错了,我具悔过切结便了,我写离婚字便了。”官医和书记同赞道:“好啊!你是一个中国人,凭空娶到卜小姐这般美丽、又这般豪富的女子,你想他们美国人怎肯干休!若不趁早与她离开,将来后患还不堪设想呢!”余伯华既变换了心思,便觉得这些话都有理。官医立时去回禀了张知县,并不坐堂提讯,只将余伯华传到签押房,当着张知县亲笔把两张字写好了,因没带图章,只好印上指模。

  张知县收了两张字,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这回委屈了老哥,很对不起!象老哥这样年少清正,何愁没有才貌兼全的佳人匹配!最好即日回北京去,不可在天津勾留,因为季深来书,异常惦记老哥,到北京去会会他,使他好放心。”余伯华就此出了县衙,心里本也打算即日回北京去的,无奈在监牢里拘禁了这么久,一个风流蕴藉的少年,已变成一个囚犯模样,满脸生毛,浑身污垢,加以身边分文没有,不能即时动身到北京去,所以到一家小客栈里住下,想求亲友帮助。无如他没有关系深密的亲友在天津,就是有几个同乡熟识的人在此,又因为他在卜家做赘婿的时候,得意过分了,不大把同乡熟人看在眼里,一旦遭难落魄了,去求人来帮助,有谁肯去理他呢!我与他虽也同乡认识,但从来不曾交往,他也没来求我帮忙。我在朋友处听了这么一回事,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平,并觉得余伯华受这种委屈,太不值得,就带了些儿钱在身边,找到那小客栈里去看他,想顺便探听个详细。谁知不探听倒也罢了,心里总抱着替余伯华不平的念头,及至探听了实在情形,险些儿把我的胸膛气破了。

  霍元甲不知不觉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只拍得桌上的茶杯直跳起来。吴鉴泉正听得出神,被这一拍惊得也跟着一跳。霍元甲望着农劲荪大声问道:“还有比以上所说更可气的事在后头吗?”不知农劲荪怎生回答,且俟第五十五回再说。



第五十五回
霍元甲谈艺鄙西人
孙福全数言惊恶道

  话说农劲荪见问,说道:“四爷不用忙,若没有更可气的事,我也不说险些儿把胸膛气破的话了。原来余伯华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完全上了人家的当,活活的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卜妲丽断送了。魏季深那个丧绝天良的东西,假意殷勤做出十分关切他,尽力援救他的模样,其实是承迎方大公子和张知县的意旨,设成圈套,使余伯华上当的。余伯华若是个有点儿机智的人,就应该知道魏季深与自己并无深厚的交情,同学而兼同事的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至少也有几十人,何以有深交的来也不来,而没有深交却忽然来的这么诚恳,并且来的这么迅速,不是很可疑吗?魏季深本人既可疑,他托付的人倒可信吗?那书记所说卜妲丽的情形,分明是有意捏造这些话,好使他对卜妲丽绝望的,怎么可以信以为实呢?他直到出衙门打听,才知道卜妲丽虽确是迁居在美领事馆,然无日不到天津县衙哭泣,出钱运动衙差狱卒,求与余伯华会面。怎奈张知县受了方大公子的吩咐,无论如何不能使他两人见面,知道见了面,就逼不出离婚字来了。美领事并没有羁押卜妲丽的行为,不过也与方大公子伙通了,表面做出保护卜妲丽的样子,实际也希望天津县逼迫余伯华离婚。卜妲丽不知道底蕴,还再三恳求美领事设法援救余伯华。美领事若真肯出力援救,哪有援救不出的道理?可惜卜妲丽年轻没有阅历,见理不透,余伯华写的离婚字,一到张知县手里,即送给方大公子。方大公子即送给美领事,美领事即送给卜妲丽看。卜妲丽认识余伯华的笔迹,上面又有指模,知道不是假造,当下也不说什么,回到她自己房里,一剪刀将满脑金黄头发剪了下来,写了一封埋怨余伯华不应该写离婚字的信,信中并说她自己曾读中国烈女传,心中甚钦佩古之烈女,早已存不事二夫之心,如今既见弃于丈夫,何能再腼颜人世,已拚着一死,决心绝食。可怜一个活跳跳的美女,只绝食了六昼夜,竟尔饿死了。”

  霍元甲托地跳了起来叫道:“哎呀!有这等暗无天日的事吗?余伯华出牢之后,何以不到美领事馆去见卜妲丽呢?”农劲荪道:“何尝没去!只是他已亲笔写了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卜妲丽听说他来了,气得痛哭起来,关了门不肯相见,美领事也不愿意他两人见面。余伯华去过一次之后,美领事即吩咐门房,再来不许通报,因此第二、三次去时,倒受那门房的白眼。然也直到卜妲丽饿死后,传出那封绝命的信来,才知道她的节烈。此刻余伯华也悲伤得病在床褥,一息奄奄,你们看这事惨也不惨!”

  吴鉴泉道:“这事虽可怪余伯华不应该误信魏季深,但是方大公子和张知县伙谋,设下这种恶毒的圈套,便没有魏季深,余伯华也难免不上当。为人拚一死倒容易,拘禁在监牢里,陆续受种种痛苦,又在外援绝望的时候,要始终坚忍不动,却是很难。总之,他们夫妻,一个是年轻不知世故的小姐,一个是初出茅庐、毫无权势、毫无奥援的书生,落在这一般如狼似虎、有权有势的官府手里,自然要怎么样,只得怎么样。余伯华若真个咬紧牙关不写那离婚字,说不定性命就断送在天津县监里,又有谁能代他伸冤理屈呢?”

  霍元甲点头道:“这话很对!余伯华若固执不肯写离婚字,方制台的儿子与张知县吃得住余伯华没有了不得的来头,脚镣手铐之外,说不定还要授意牢禁卒,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的,将余伯华吊打起来,打到受不了的时候,终得饮恨吞声的写出来,怎样拗得过他们呢?这种事真气破人的肚子。农爷,你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有不有方法可以出出这口恶气?”

  农劲荪摇头道:“如今卜妲丽也死了,二三百万遗产已没有下落了,余伯华也已成为垂死的人了,无论有什么好方法,也不能挽救。只可恨我得消息太迟了,若在余伯华初进监的时候,我就得了消息,倒情愿费些精神气力,替他夫妻做一个传书的青鸟,一方面用惊人的方法,去警告陷害余伯华的人,那么或者还能收点儿效果,事后专求出气,有何用处呢?”

  吴鉴泉道:“事前能设法挽回,果然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此刻若能设法使设谋陷害余伯华的人,受些惩创,也未始不可以惩戒将来,使他们以后不敢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再是这么无法无天的随意害人家的性命。”

  农劲荪慢慢的点着头,说道:“依你老兄有什么高见可以惩戒他们?”吴鉴泉摇了摇脑袋笑道:“我们家属世代住在北首的人,不用说做,连空口说说都难。兄弟今日虽是初次登龙,不应如此口不择言,只因久慕两位大名,见面更知道都是肝胆照人的豪杰,为此不知不觉的妄参末议。”

  霍元甲连忙说道:“兄弟这里是完全做买卖的地方,除了采办药料的人而外,没有闲人来往,不问谈论什么事,从来是在这房间里说,便在这房间完了,出门就不再谈论。老兄有话尽管放胆说,果有好惩戒他们的方法,我等有家有室在北首的不能做,自有无家无室的人可以出头。他们为民父母的人,尚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陷害无辜良善,我们为民除败类,为国除奸臣,可算得是替天行道,怕什么!”

  农劲荪道:“四爷的话虽有理,但是为此事犯不着这么大做,因为事已过去了,就有人肯出头,也无补于事,无益于人。至于奸臣败类,随处满眼皆是,如何能除得尽?”

  吴鉴泉点首称赞道:“久闻农爷是个老成练达的豪杰,固是使人钦佩。霍四爷得了农爷这样帮手,无怪乎名震海内。兄弟在京听得李存义谈起两位,在上海定约与外国大力士比武的话,不由得异常欣喜。中国的武艺,兄弟虽不能称懂得,只是眼里却看的不少,各家各派的式样,也都见识过一点,惟有外国的武艺,简直没有见过,不知是怎样一类的手法,久有意想找一个会外国武艺的人,使些出来给我瞧瞧,无如终没有遇着这种机会。前几年在京里听得许多人传说,有一个德国的大力士,名叫森堂,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行遍欧美各国,与各国的大力士相比,没有一个是森堂的对手,这番到中国来游历,顺便在各大码头卖艺,已经到了天津。兄弟那时得了这消息,便打算赶到天津来见识见识,有朋友对我说道:”森堂既是到中国来游历,已到了天津,能够不到北京来吗?北京是中国的都城,他在各码头尚且卖艺,在北京能不卖艺吗?他送上门来给你看,何等安逸,为什么要特地赶到天津去看?‘兄弟一听这话有理,就坐在京里一心盼望他来,每日往各处打听,看森堂来了没有,转瞬过了十多日,仍没有大力士来京的消息,很觉得诧异。一日遇了一个从天津来京的朋友,遂向他探问,据他谈起来,却把我笑坏了,他说半月前果有一个体魄极魁伟的、红面孔外国人,带了一个中国人做翻译,还同着几个外国人,身体也都强壮,到天津来在外国旅馆里住着,登时天津的人,都传说德国大力士森堂来了,不久就有外国武艺可看。谁知过了几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们初来的一两日内,街上随时都看见他们游行观览,三日以后,连街上都不见他们行走了。又过了两日,才知道什么大力士已在登岸的第四日,被一个卖艺的童子打跑了。原来那日,森堂独自带了那个翻译,到街上闲游,走到一处,遇到一老一少两个人在空处卖艺,围了不少的闲人看热闹。森堂不曾见过的,自然要停步看看,他看了打拳使棍,似乎不明白是做什么,向那翻泽,翻译是中国人,当然说得好听些。他听说这就是中国的武艺,不由得面上现出鄙薄的神气,复问在街上显武艺做什么,翻译说也是卖艺,不过不象外国卖艺的有座位,有定价,这类卖艺,看赀是可以随意给的,便不给一文也使得。森堂听了,即从口袋里取出皮夹来,抽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翻译。那翻译口里对森堂虽说得中国武艺很好,心里却也不把那卖艺的当人,用两个指头拈了那张钞票,扬给卖艺的童子看道:“这里五块钱,是世界最有名的第一个大力士森堂大人赏给你的,你来领去,快向森堂大人谢赏。’那童子虽只有十四、五岁,志气倒不小,森堂面上现出鄙薄的神气,他已看在眼里了,已是老大的不愿意,但不敢说什么。及见翻译这么说,才知道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也就做出鄙薄的样子说道:”我拿武艺卖钱,谁要他外国人赏钱,我不要!‘翻译见他这么说,倒吃了一惊,不好怎生说话。森堂听不明中国话,看童子的神情不对,忙问翻译什么事?翻译只得实说,森堂禁不住哈哈大笑,对翻译说了几句,翻译即向童子说道:“你拿去吧!森堂大人说,是可怜你穷苦。你这种行为,不算是卖艺,只能算是变相的乞丐,你这是什么武艺,如何能卖钱?’这几句话,把那童子气得指手划脚的说道:”他既说我使的不是武艺,好在他是世界第一个大力士,叫他下来与我较量较量,我若打胜了他,休说这五块钱,便是五十块、五百块我都受。我打不过他,从此也不在江湖上卖艺了。‘翻译道:“你这小子不要发糊涂,森堂大人打尽全世界没有对手,你乳臭未除,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你敢同他较量?打死了你,是你自己讨死,和踏死一个蚂蚁相似,算不了什么!须知你是我们中国人,失了中国人的体面,这干系就担的太大了。’那童子道:”我又不是中国有名的第一个大力士,就被他打死了,失了中国什么体面?‘翻译没法,照着要比较的话对森堂说了,森堂倒看着那童子发怔,猜不透他凭这瘦不盈把的身材,加以极幼稚的年龄,为什么居然敢要求和世界第一个大力士较量?森堂心里虽不明白是何道理,然仍旧异常轻视,看热闹的人,横竖不关痛痒,都从旁怂恿较量。森堂遂脱了外褂,走进围场,问童子将怎生较量?那童子随意将手脚舞动了几下,森堂也就立了个架势,那童子身手很快,只将头一低,已溜进了森堂的胯下。森堂没见过这种打法,措手不及,被摔了一个跟斗,还不曾爬起来,那童子已溜到翻译跟前,将五元钱钞票取到手中了,回身扬给那些看热闹的看道:“这才是武艺卖来的钱。’看热闹的都拍手大笑。森堂爬起来,羞得面红耳赤,一言不发的带着翻译走了。从这日起,天津街上便不见森堂等人的踪影,大约已上船走了。我听得那朋友这般说,虽欢喜那童子能替中国人争体面,然想见识外国武艺的心愿,仍不能遂。过不到几年,又听得人说,又有一个什么俄国大力士,也自称世界第一,到了天津卖艺。这回我是决心要到天津来看的,不凑巧舍间有事,一时不能抽身,因听说那大力士在天津卖艺,至少也得停留十天半月,不至即刻离津,我打算尽一、二日之力摒挡家事,即动身到这里来,谁知道还没动身,就听说这大力士又被霍四爷撵走了。所以今番听李存义提起霍四爷在上海定约的话,就忍不住来拜访,请问两位定了何时动身去上海?我决计同去见识一番。”

  霍元甲笑道:“外国武艺,在没见过的,必以为外国这么强盛,种种学问都比中国的好,武艺自然比中国的高强。其实不然,外国的武艺可以说是笨拙异常,完全练气力的居多,越练越笨,结果力量是可以练得不小,但是得着一身死力,动手的方法都很平常。不过外国的大力士与拳斗家,却有一件长处,是中国拳术家所不及的。中国练拳,棒的人,多有做一生世的工夫,一次也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的,尽有极巧妙的方法,只因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没有实在的经验,一旦认真动起手来,每容易将极好进攻的机会错过了。机会一错过,在本劲充足、工夫做得稳固的人,尚还可以支持,然望胜已是很难了。若是本劲不充足,没用过十二分苦功的,多不免手慌脚乱,败退下来。至于外国大力士和拳斗家,就绝对没有这种毛病。这人的声名越大,经过比赛的次数越多,工夫十九是由实验得来的,第一得受用之处,就是无论与何人较量,当未动手以前,他能行所无事,不慌不乱,动起手来,心能坚定,眼神便不散乱。如果有中国拳术的方法,给外国人那般苦练出来,我敢断定中国的拳术家,决不是他们的对手。你既有心想到上海玩玩,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与我订约比赛的奥比音,我至今不曾会过面,也不知道他的武艺,与我所见过的大力士比较怎样。我这回订约,也是极冒昧的举动,在旁人是断不肯如此鲁莽从事的,人还没有见面,武艺更摸不着他的深浅,就敢凭律师订比赛之约,并敢赌赛五千两银子的输赢,我究有何等出奇的本领,能这般藐视外国人,万一比赛失败了怎么办?输五千两银子,是我姓霍的私家事,算不了什么,然因此坏了中国拳棒的威名,使外国人从此越发瞧不起中国人,我岂不成了中国拳术界的罪人吗?在我们自家人知道,中国的拳术,从来极复杂,没有系统,谁也不能代表全国的拳术。只是外国人不知道中国社会的情形,与外国完全不同,他们以为我薄有微名,是这么争着出头与外国人订约,必是中国拳术界的代表,这样一来,关系就更重大了。我当时因痛恨外国人无时无地的不藐视中国人,言语神气之间简直不把中国人当人,论机器、枪炮,我们中国本来赶不上外国,不能与他争强斗胜,至于讲到武艺两个字,我国古圣先贤刨出多少方法,给后人练习,在百十年前枪炮不曾发明的时候,中国其所以能雄视万国,外国不能不奉中国为天朝的,就赖这些武艺的方法,比外国的巧妙。我自信也用了半生苦功,何至不能替中国人争回这一口气!因此不暇顾虑利害,冒昧去上海找奥比音较量。不凑巧,我到上海时,奥比音已经走了,然我一腔争胜之气,仍然不能遏抑,所以有订约比赛之事。约既订妥,我却发生自悔孟浪之心了,但是事已至此,悔又何益!就拚着一死,也得如期而去,见个高下。最好象老哥这种高手,能邀几位同去,一则好壮壮我的声威胆量,二则如果奥比音的本领真了得,我不是他的对手,有几位同去的高手,也好接着和他较量,以求不倒中国拳术的威望。”

  吴鉴泉笑道:“四爷这番话说的太客气了。四爷为人素来谨慎,若非自信有十二分的把握,又不是初练武艺,不知此中艰苦的人,何至冒昧去找人赌赛?这件事也不仅四爷本人能自信有把握,便是同道中的老辈,也无不相信四爷有这种担当,有这种气魄。换一个旁人,尽管本领够得上,没有四爷这般雄心豪气也是枉然。四爷越是自悔孟浪,越可以见得四爷为人谨慎,不敢拿这关系重大的事当儿戏。四爷打算在何时动身,我决定相随同去,并且我久闻上海虽是商务繁华之地,然也有几位内家工夫做得不错的人,早已存心要去拜访拜访,这回才可以如我的心愿。”

  霍元甲因将在上海会见秦鹤岐等人的话,说了一会道:“此去上海的轮船便利,原可以临期前去,不过我惟恐临时发生出什么意外的事来,使我不能动身,那就为患不小,不但照条约逾期不到的,得罚五百两银子,赔偿人家的损失,无论中外的人,必骂我畏难退缩,这面子失的太大了。我曾和农爷商量,如今正二月里,正是我药栈里清闲的时候,我就住在栈里也没有什么买卖可做,三月以后,才是紧张的月份,不如早些去上海,可以从容联络下江的好手,倘能借此结识几个有真实本领的人物,我们开诚布公的结合起来,将来未必不可以做一番事业。农爷是在外洋留过学的人,他常说,外国的枪炮果然厉害,但是使用那厉害枪炮的,也得气力大,体魄强的人方行。象我国现在一般普通的人,都奄奄没有生气,体魄也多半弱到连风都刮得动,便有再厉害的枪炮,这种衰弱的人民能使用么?我很佩服农爷这话不错,所以有心在这上面用一番心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吴鉴泉连连称赞道:“非农爷没有这般见地,非四爷不能有这般志愿,我国练武艺的人,因为有一些读书人瞧不起,多半练到半途而废。近年来把文武科场都废了,更使练武艺的人,都存一个练好了无可用处的心,越发用功的少了。象农爷这样说起来,若有人果能用武艺使全国人的体魄练强了,谁还敢瞧不起练武艺的人呢?我虽是一个没能耐的人,但也曾得着家传的艺业,很愿意跟在两位后头,略尽我一些力量。”

  霍、农、吴三人谈论得十分投机,当即议定了在正月二十五日一同动身去上海。霍元甲并托吴鉴泉多邀好手,同到上海凑热闹。吴鉴泉当面虽已答应了,只是出了淮庆会馆之后,心想我知道的好手虽然不少,但是各人都有各人的职业,这种看中国与外国人比武的事,凡是欢喜练武艺的人,无不想去看看,不过路途太远,来回至少得耽搁半月或二十天,还要掏腰包破费几十块钱的盘缠,不是有钱有闲工夫的人,谁能去得呢?独自思量了一会,不禁喜道:“有了!李禄宾、孙福全这两个人,我去邀他,必然很高兴的同去。”

  吴鉴泉何以知道这两人必高兴同去呢?原来这两个人在当时的年纪,都还在三十岁左右。两人的家业,又都很宽舒,平日除了练武艺而外,双肩上没有担着芝麻大小的责任。两人都是直隶籍,同时从郭云深、董海川练形意,又同时从李洛能练八卦,两人都是把武艺看得和性命一般重。不过李禄宾为人粗率,不识字,气力却比孙福全大,孙福全能略通文字,为人精细,气力不及李禄宾,但工夫灵巧在李禄宾之上。两人因为家境好,用不着他们出外谋衣食,能专心练艺,只要听得说某处有一个武艺好、声名大的人,他两人必想方设计的前去会会。如果那人武艺在他两人之上,孙福全精细,必能看得出来,决不冒昧与人动手,若是纯盗虚声的,遇了他两人,就难免不当场出丑。

  那时吉林有一个道人,绰号叫做“盖三省”。据一般人传说,盖三省原是绿林出身,因犯的案件太多,又与同伙的闹了意见,就到吉林拜了一个老道人为师,出家修道。其实修道只是挂名,起居饮食全与平常人无异。老道人一死,他就做了住持,久而久之,故态复作,仗着一身兼人的气力,更会些武艺,与人三言两语不合,便动手打将起来。吉林本地方有气力、会武艺的人,屡次和他较量,都被他打败了,就有些无赖的痞棍,奉他做首领,求他传授武艺。文章、武艺都是一样,在平常人会的不算希奇,少人注意,惟有僧道、妓女这几种人,只要略通些文墨,人家便得特别的看待,说是诗僧、诗妓、文人学士、达官贵人无不欢喜亲近,欢喜揄扬,武艺一到这几种人手里也是一样,推崇鼓吹的人分外多些。盖三省既得了当地一般痞棍的拥戴,又有若干人为之鼓吹,声名就一日一日的大了。奉天、黑龙江两省也有练武艺、想得声名的人,特地到吉林来访他,与他较量,无如来的都不是实在的好手,竟没有打得过他的,盖三省的绰号就此叫出来了,他也居之不疑。他的真姓名,本来早已隐藏了,在吉林用的原是假姓名,至此连姓名也不用了,居然向人自称是盖三省。

  孙福全,李禄宾闻了盖三省的名,两人都觉得不亲去会一面,看个水落石出,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两人就带了盘缠,一同启程到吉林来,落了旅店,休息了一夜,次日到盖三省庙里去拜访。在路上孙福全对李禄宾道:“我们和盖三省见过面之后,彼此谈论起工夫来,你看我的神气,我若主张你和他动手,你尽管和他动手,决不至被他打败,如果我神气言语之间,不主张和他打,便打不得。”李禄宾时常和孙福全一同出外访友,这类事情已经过多次了,很相信孙福全看的必不错。此时走进了盖三省的庙门,只见门内有一片很宽大的草场,可以看得出青草都被人踏死了,仅剩了一层草根,惟四周墙根及阶基之下,人迹所不到之处,尚长着很茂盛的青草,练气力的石锁、石担,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不知有多少件放在场上,使人一望就知道这庙里有不少的人练武。不过在这时候,尚没有一个人在场上练习,这却看不出或是已经练过了,或是为时尚早,还不曾来练。两人边走边留神看那些石锁、石担的重量,也有极大的。李禄宾自问没这力量能举起来,即悄悄的对孙福全说道:“你瞧这顶大的石锁、石担,不是摆在这里装幌子吓人的么?不见得有人举得起。”孙福全摇头笑道:“装幌子吓人的倒不是,你看这握手的所在,不是都捏得很光滑吗?并且看这地下的草根,也可以看出不是长远不曾移动的,就是举得起这东西,也算不了什么,何能吓的倒有真本领的人!”两人走到里面,向一个庙祝说了拜访盖三省的来意,原来盖三省因为近来声名越发大了,拜访的人终年络绎不绝,他也提防有高手前来与他为敌,特地带了几个极凶猛横暴的徒弟在跟前,以备不测。逆料来拜访的,同时多不过二、三人,决没有邀集若干人同来与他为难的,以他的理想,两三人纵有本领,也敌不过他们多人的混斗,因此凡是平日有些名头的把式去访他,他必带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徒弟在身边。他自己却宽袍缓带,俨然一个有身份的人物。

  李、孙两人在当时声名不大,天津、北京的人知道他两人尚多,东三省人知道的绝少。加以两人的身体,都是平常人模样,并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盖三省没把他两人放在眼里,大着胆独自出来相会。孙福全看盖三省虽是道家装束,然浓眉大目,面如煮熟了的蟹壳,颔下更长着一部刺猬也似的络腮胡须,越发显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孙福全看他的模样虽是凶恶,但是走近身见礼,觉得没有逼人的威风。彼此通姓名、寒喧几句之后,渐渐的谈到武艺,盖三省那种自负的神气,旋说旋表演自己的功架,目中不但没有李、孙二人,简直不承认世间有工夫在他之上的人物。李禄宾看不出深浅,不住拿眼望孙福全,孙福全只是冷笑,等到盖三省自己夸张完了,才从容笑问道:“你也到过北京么?”盖三省哈哈笑道:“北京如何没有到过?贫道并在北京前后教了五班徒弟,此刻都在北京享有声名。”孙福全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在北京有声名的是哪几个?”盖三省不料孙福全居然追问,面上不由得露出些不快的样子,勉强说了几个姓名。孙福全冷笑了一声道:“北京不象吉林,要在北京享声名,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请问你在北京的时候,见过董海川、郭云深及杨班侯兄弟么?”盖三省随口答道:“都见过的。”孙福全道:“也谈论过工夫、较量过手脚么?”盖三省扬着胳膊说道:“当今的好手,不问谁,十九多在贫道手里跌过跟斗的。贫道打倒的人多,姓名却记不清楚了。”孙福全即大声说道:“我两人就是董海川、郭云深的徒弟,因听说你打倒的好手很多,特地从北京来领教你几手,想你打倒的好手既多,必不在乎我们两个,请你顺便打倒一下如何?”

  盖三省想不到这样两个言不惊人、貌不动众的人物,大话竟吓他们不倒,一时口里说不出不能打的话来,正在踌躇如何回复,孙福全已向李禄宾使眼色。李禄宾知道是示意教他放心动手,即立起身来,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紧了紧纽带,对盖三省问道:“在什么地方领教呢?”盖三省被这样一逼,只得自己鼓励自己的勇气,也起身将道袍卸下说道:“我看两位用不着动手,大家谈谈好了,若认真动起手来,对不起两位。人有交情可讲,拳脚确没有交情可讲,两位多远的道路到这里来,万一贫道工夫不到家,失手碰坏了两位的贵体,贫道怎么对得起人呢?”孙福全笑道:“我两人都是顽皮粗肉,从来不怕碰,不怕撞,其所以多远的道路跑来,就是为要请你多碰撞几下。你我初次见面,没有交情可讲,请你不必讲交情。若因讲交情不肯下手,倒被我们碰坏了贵体,那时人家一定要责备我们,说我们不懂得交情。”盖三省一听孙福全这话,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想把几个徒弟叫到跟前来,一则好壮壮声威,二则到了危急的时候也好上前混斗一场,免得直挺挺的被人打败了难看。只是当初出来相会的时候,不曾把徒弟带在身边,此时将要动手了,却到里面叫徒弟,面子上也觉得有些难为情。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喜得他的几个徒弟,虽不曾跟在他身边出来会客,但是都关心自己师傅,一个个躲在隔壁偷瞧偷听,此时知道要动手了,都在隔壁咳嗽的咳嗽,说话的说话,以表示相离不远。盖三省听了,胆气登时壮了许多,对孙、李二人说道:“两位既是定要玩玩,贫道也不便过于推辞。这里面地方太小,施展不来,请到外面草场中去吧!”

  孙福全偷着向李禄宾努嘴,教他将脱下的衣服带出去。三人同步走到草场,只见草场周围,就和下围棋布定子的一样,已立了七、八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在那里,都是短衣窄袖的武士装束。孙福全一看这情形,就猜出了盖三省的用意,是准备打败了的时候,大家一拥而上,以多为胜的,细看那些壮汉眉眼之问,没有丝毫聪悟之气,都是些蠢笨不堪的东西。暗想这种蠢材,断练不出惊人的技艺,专恃几斤蛮力的人,纵然凶猛,纵然再多几个,又有什么用处?李禄宾看了那七、八个壮汉的神情,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走过孙福全跟前,低声说道:“草场上站的那些人,如果帮助盖三省一齐打起来怎么办呢?”孙福全笑道:“不打紧!他们一齐来,我们也一齐对付便了,怕什么呢?我有把握,你只放胆与盖三省动手,他们不齐拥上来便罢,如果齐拥上来,自有我对付,你用不着顾虑。”

  李禄宾平日极相信孙福全为人,主意很多,照他的主意行事,少有失败的,见他说不怕,说有把握,胆气也登时壮了。跳进草场,对盖三省抱拳说道:“我因拳脚生疏,特来领教,望手下留情。”说着立了个架式,盖三省也抱了抱拳,正要动手了,孙福全忽跳进两人中间,扬手说道:“且慢,且慢!”不知孙福全说出些什么话来,两人比较的胜负怎样,且俟第五十六回再说。



第五十六回
李禄宾两番斗恶道
孙福全初次遇奇人

  话说李禄宾正要与盖三省动手,孙福全忽然跳到两人相距的中间立着,扬着臂膀说道:“且慢,且慢!”盖三省愕然问道:“什么事?”孙福全指着立在草场周围的七、八个壮汉问道:“这几位老兄是干什么事的?”盖三省道:“他们都是贫道的小徒,因知道两位是北京来的好手,所以想到场见识、见识。”孙福全笑道:“看是自然可以看得,不过我见他们都显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并且你们还没动手,他们就一步一步逼过来,简直是准备以多为胜的神气,所以我不能不出来说个明白。如果你们这里的规矩从来是你们几个打一个,只要事先说明白,也没要紧,因为我们好自己揣度自己的能耐,自信敌得过就动手,敌不过好告辞,若是这般行同暗算,我等就自信敌得过也犯不着。为什么呢?为的从来好手和人较量,决不屑要人帮助,要人帮助的决非好手。既不是好手,我们就打胜了一百八十,也算不得什么!”

  这几句话,说得盖三省羞惭满面,勉强装出笑容说道:“你弄错了。谁要人帮助?你既疑心他们是准备下场帮助的,我吩咐他们站远些便了。”说着,向那些徒弟挥道:“你们可以站上阶基去看,不要吓了他们。”孙福全笑道:“好啊!两下打起来,拳头风厉害,令徒们大约都是初学,倘若被拳脚误伤了,不是当耍的。”那几个徒弟横眉怒目的望着孙福全,恨不得大家把命拚了,也要将孙、李两人打败。但是,见自己师傅都忍气不敢鲁莽,只得也各自按纳下火性,跑上阶基,看盖三省与李禄宾两人动手。

  李禄宾为人虽比孙福全鲁莽,只是他和人较量的经验很多,眼见盖三省的身体生得这般高大,这般壮实,料知他的气力必不寻常,若与他硬来,难免不上他的当。李禄宾最擅长的拳脚,是李洛能传给他的游身八卦掌。这游身八卦掌的工夫,与寻常的拳脚姿式完全不同,不练这游身八卦掌便罢,练就得两脚不停留的走圈子,翻过来,覆过去,总在一个园圈上走,身腰变化不测,俨如游龙,越走越快,越快越多变化。创造这八卦掌的,虽不知道是什么人,然其用意是在以动制静。因为寻常的拳脚工夫,多宜静不宜动,动则失了重心,容易为敌人所乘,创造这八卦掌的人,为要避免这种毛病,所以创造出这以动制静的拳式。这类拳式的工夫,完全是由跑得来的,单独练习的时候,固是两脚不停留的,练多么久,跑多么久,就是和人动起手来,也是一搭上手便绕着敌人飞跑,平时既练成了这类跑工夫,起码跑三、五百个圆圈,头眼不昏花,身腰不散乱。练寻常拳脚的人,若非工夫到了绝顶,一遇了这样游身八卦掌,委实不容易对付。李禄宾平常和人较量,因图直截了当,多用董海川、郭云深传给他的形意手法,这回提防盖三省的手头太硬,不敢尝试,便使出他八卦的手法来。

  盖三省刚一出手,李禄宾就斜着身体,跑起圈子来。盖三省恐怕敌人绕到背后下手,不能不跟着转过身来,但是才转身过来,李禄宾并没有停步,跑法真快,已转到背后去了。盖三省只得再转过来,打算直攻上去,不料李禄宾的跑法太快,还没瞧仔细又溜过去了,仅被拖着打了十来个盘旋,李禄宾越跑越起劲,盖三省已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了,自己知道再跟着打盘旋,必然自行掼倒,只好连忙蹲下身体,准备李禄宾打进来,好一把揪扭着,凭蛮力来拚一下。哈哈,当头脑清醒、心不慌乱的时候,尚且敌不过李禄宾,已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蹲在地下怕掼倒之后,还能揪扭得着李禄宾吗?想虽这般想,可是如何办的到呢?他身体刚往下蹲,尚不曾蹲妥当的时候,李禄宾已踏进步来,只朝着盖三省的尾脊骨上一腿踢来,扑鼻子一交,直向前跌到一丈开外,因着盖三省身往下蹲,上身的重量已是偏在前面,乘势一腿,所以非到一丈开外,其势自然收煞不住。这一交掼下,头眼越发昏花了,一时哪里挣扎得起来呢?那些徒弟立在阶基上看着,也都谅得呆了,不知道上前去拉扯。还是孙福全机灵,连忙上前双手握住盖三省的胳膊往上一提,盖三省尚以为是自己的徒弟来扶,借着上提之力跳了起来,恨恨的说道:“不要放这两个东西跑了!”孙福全接声笑道:“我两人还在这里等着,不会跑。”

  盖三省回头一看是孙福全,更羞得满面通红,现出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却又不肯说低头认输的话,咬牙切齿的对李禄宾说道:“好的!跑的真快,我跑不过你,再来较量一趟家伙吧,看你能跑到哪里去?”李禄宾道:“较量什么家伙听凭你说吧!”盖三省还踌躇着没有回答,孙福全已望着他抱拳说道:“依我的愚见,最好就这么彼此说和,常言‘不打不成相识’,你我练武艺的人,除却不动手,动手便免不了有高低胜负,这算得什么呢?假使刚才我这位师兄弟的手脚生疏一点儿,被你打跌了,我们也只好告辞走路,不好意思说第二句活,较量家伙,与较量拳脚不是一样吗?”

  盖三省也不过口里说要较量家伙,好借这句话遮遮羞,其实何尝不知道,不是李禄宾的对手?今见孙福全这么说,更知道孙、李两人都没有惧怯之意,所以才敢说这样表面象客气、实际很强硬的话,正打算趁此说两句敷衍颜面的话下场。不料立在阶基上的几个徒弟,都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加以平日曾屡次听得盖三省说,生平以单刀最擅长,不知打过了多少以单刀著名的好手,以为盖三省拳虽敌不过李禄宾,他自己既说要较量家伙,单刀必是能取胜的,遂不待盖三省回答,异口同声的吼道:“定要拿家伙较量较量,既到咱们这里来了,想这般弄几下就罢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盖三省虽知道徒弟们是因争胜心切,误会了他自己的意思,然已经如此吼了出来,实不好由自己再说告饶的话。孙福全明知盖三省较量兵器,也不是李禄宾的对手,心想他也享一时盛名,又徒弟在旁,较量拳脚,将他打跌一丈多远,已是十分使他难堪了,若再较量兵器,将他打败,不是使他以后无面目见人了吗?古人说:“君子不欲多上人”,我们此来已领教过他的能为就得了,何必结仇怨和他争胜?孙福全为人本极宽厚,心里这样一来,即时回头向那几个徒弟摇手说道:“我们是闻贵老师的大名,特地前来领教的,如今已领教过了,贵老师固是名不虚传,我们没有争胜的念头,所以不愿意再较,我并知道贵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没存一个与我们争胜的心思,因此我这师兄弟,才能侥幸占一点儿便宜,如果贵老师有心争胜,那较量的情形料想不是这样,兵器不比拳脚,更是一点儿生疏不得,劝你们不必只管在旁边怂恿。”

  在乖觉善听话的人,听了孙福全这番话,必能明白是完全替盖三省顾面子的,没有夹着丝毫畏惧的意思在内。只是盖三省师徒,都在气忿的时候,不暇思索,竞认作孙、李二人只会拳脚,不会使用兵器。本来练习武艺的人,专总练拳脚不练兵器的人很多,哪里知道孙、李二人,十八般武艺都经过专门名家的指点,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盖三省原已软了下来,经不起徒弟一吼,孙福全一客气,立时把精神又提了起来,暗想:我被他打跌了这么一交,若不用单刀将他打败,我这一场羞辱如何遮盖?我不信他们的单刀能比我好。他既决心再打,便也对着孙福全摇手道:“我劝你也不必只管阻拦,老实对你说吧,我的拳脚本来平常,平时和人较量拳脚的时候也很少,我盖三省的声名是单刀上得来的,要和我较量,就非得较量单刀不可。”盖三省说话的当儿,徒弟中已有一个跑到里面,将盖三省平日惯用的单刀提了出来,即递给盖三省。盖三省接在手中,将刀柄上的红绸绕了几下,用刀尖指着李禄宾说道:“看你惯使什么是什么,我这里都有,你只说出来,我就借给你使。”几个徒弟立在旁边,都望着李禄宾,仿佛只等李禄宾说出要使什么兵器,就立刻去取来的样子。李禄宾却望着孙福全,其意是看孙福全怎生表示。

  孙福全并不对李禄宾表示如何的神气,只很注意的看着盖三省接刀、握刀、用刀指人的种种姿势,随即点了点头笑道:“你们都把我的话听错了,既然不依我的劝告,定要较量,我们原是为要较量而来,谁还惧怯吗?”旋说旋对李禄宾道:“我们不曾带兵器来,只好借他们的使用。”李禄宾道:“借他们的使用,但怕不称手。”孙福全遂向那几个徒弟说道:“你们这里的兵器,哪几样是我这师兄弟用得着的,我不得而知,刀、枪、剑、戟,请你们多拿几件出来,好拣选着称手的使用。”几个徒弟听了,一窝蜂的跑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各自捧了两、三件长短兵器出来,搁在草地上,听凭李禄宾拣选。李禄宾看那些捧出来的兵器,都是些在江湖上卖艺的人,摆着争场面的东西,竟没一件可以实用的,不由得笑了一笑摇头道:“这些东西我都使不来。”盖三省忍不住说道:“并不是上阵打仗,难道怕刀钝了杀不死人吗?你不能借兵器不称手为由,就不较量。”李禄宾忿然答道:“你以为我怕和你较量么?象这种兵器,一使劲就断了,怎么能勉强教我使用!你若不信,我且弄断几样给你看看。”说时,顺手取了一条木枪,只在手中一抖,接着咯喳一声响,枪尖连红缨都抖得飞过一边去了,便将手中断枪向地上一掼道:“你们说这种兵器,教我怎么使?我与其用这种枯脆的东西,不如用我身上的腰带,倒比这些东西牢实多了。”即从腰间解下一条八、九尺长的青绸腰带来,双手握住腰带的中间,两端各余了三、四尺长,拖在草地上说道:“你尽管劈过来,我有这兵器足够敷衍了,请来吧!”

  盖三省急图打败李禄宾泄忿,便也懒得多说,一紧手中刀,就大踏步杀将进来。李禄宾仍旧用八卦掌的身法,只往旁边溜跑,也不舞动腰带。盖三省这番知道,万不能再跟着打盘旋,满想迎头劈下去,无奈李禄宾的身法、步法都极快,不但不能迎头劈下,就是追赶也追赶不上,一跟着追赶,便不因不由的又打起盘旋来了。这番李禄宾并不等待盖三省跑到头晕眼花,自蹲下去,才跑了三、五圈,李禄宾陡然回身,将腰带一抖,腰带即缠上了盖三省握刀的脉腕,顺势往旁边一拖,连人带刀拖的站立不住,一脚跪下,双手扑地,就和叩头的一样。李禄宾忙收回腰带,一躬到地笑道:“叩头不敢当!”孙福全道:“这是他自讨苦吃,怨不得我们,我们走吧!”一面说,一面拖着李禄宾走出了庙门,回头看那几个徒弟,都象要追赶上来,盖三省已跳了起来,向那些徒弟摇手阻止。

  孙、李二人出了那庙,因想打听盖三省败后的情形,仍在客栈里住着,随时打发人到庙里去探听。不过两日,满吉林的人多知道盖三省,就因两次败在李禄宾手里,无颜在吉林居住,已悄悄的到哈尔滨去了。孙福全笑向李禄宾道:“我们这次到吉林,真丧德不浅。盖三省在此好好的地位,就为你打得他不能立脚,他心里也不知道如何怨恨你我两人。”李禄宾道:“谁教他一点儿真实本领没有,也享这么大的声名呢?”孙福全叹道:“这话却难说,真实本领有什么界限?我们自以为有一点儿真实本领,一遇着本领比我们高一点儿的,不也和盖三省遇了我们一样吗?不过他不应该对人瞎吹牛皮,为人也太不机灵了,较拳是那么跌了一交,还较什么家伙呢,不是自讨苦吃吗?”李禄宾道:“我们已把他打跑了,此地无可流连,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吧!”孙福全连道:“很好”,二人决定在次日离开吉林。

  只是次日早起,正安排吃了早餐起程,客栈里的茶房,已来关照各客人,到饭厅里吃饭。孙,李二人照例走到饭厅上,坐着连日所坐的地位,等待茶房送饭来吃。不料好一会不见送来,同席的都等得焦急起来了,大声问:“为什么还不送饭来?”只见一个茶房走过来陪笑说道:“对不起诸位先生,不知怎的,今早的饭不曾蒸熟,竟有一大半是生米,只得再扛到厨房里去蒸,大概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众旅客听茶房说明了原因,也都觉的很平常,无人开口了。孙福全独觉得很奇特的样子,问那茶房道:“饭既还有一大半是生米,难道厨房不知道吗,怎么会叫你们开饭呢?”茶房答道:“可不是吗?我们也都怪厨房里的人太模糊了,连生米也看不出来,厨房里人还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及至看了半甑生米,才大家诧异起来,说今早的饭,比平日还蒸得时候久些,因几次催促开饭,只为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没起床,耽延的时候很久,后来恐怕误了这些客人的正事,不能等待十四号房里的客人起床,然已足足的多等了一刻钟,如何还有这半甑生米呢,这不是一件奇事吗?”

  孙福全问道:“十四号房间,不是我们住的二十号房间对过吗?那里面住的是一个干什么事的客人?我在二十号房间里住了这几日,每日早起总昕得茶房在他门外敲门叫他起床,今早也听得连叫了三次,只是没听得里面的客人答应,何以那客人自己不起来,每早要人叫唤呢?”这茶房现出不高兴的神气,摇头答道:“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的,到这里来住了一个月了,不见他拿出一个房饭钱来,我们帐房先生去向他催讨,他还闹脾气,说我住在你这里又不走,你尽管来催讨做什么呢?我临行的时候,自然得归还你的房饭钱,一文不欠,方能走出你这大门。帐房先生素来不敢得罪客人,也不知道这客人的来头,见他这么说,只得由他住下来,近来绝不向他催讨。不过我们当茶房的人,来来往往的客人,两只眼里也见得不少了,这人有没有大来头,也可以看得几成出来,不是我敢说瞧不起人的话,这位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就有来头,也没有大了不得的,只看他那怪模怪样便可知道了。”

  孙福全笑问道:“是如何的怪模怪样?”茶房道:“孙爷就住在他对门房里,这几日一次不曾见过他吗?”孙福全道:“我不认识他,就会见他也没留意,你且说他是如何的怪模样?”茶房道:“这客人的年纪,大约已有五十来岁了,满脸的黑麻,好象可以刮得下半斤鸦片烟的样子,头上歪戴着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帽,已有几处开了花,一条辫子因长久不梳洗,已结得仿佛一条蜈蚣,终日盘在肩头上,一个多月不曾见他垂在背后过,两脚趿了一双塌了后跟的旧鞋,衣服也不见穿过一件干净整齐的,象这种模样的人,还有什么来头吗?”孙福全又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哪省的人,来这里干什么事的?既在此住了一个多月,你们总该知道。”茶房道:“他说姓陈名乐天,四川宁远府人,特地到这里来找朋友。问他要找的朋友是谁,他又不肯说。”孙福全道:“他来时也带了些行李没有呢?”茶房道:“行李倒有不少,共有八口大皮箱,每口都很沉重。我们都疑心,他箱里不是银钱衣服,是装假骗人的。”

  孙福全还想问话,只见又有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道:“真是怪事,今早这一甑饭,无论怎样也蒸不熟。”孙福全听了,即问那茶房是怎么一回事,那茶房笑道:“我们帐房先生说,大概是厨房里得罪了大叫化,或是走江湖的人,使了雪山水的法术,一甑饭再也蒸不熟。方才扛进去蒸了两锅水,揭开甑盖看时,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依然大半甑生米,只得换了一个新甑,又添水加火来蒸,直蒸到现在,就和有什么东西把火遮隔了,始终蒸不透气,此刻帐房先生正在厨房里盘问,看在这几日内有没有叫化上门,及和外人口舌争执的事。”

  孙福全生性好奇,象这类的奇事,更是欢喜打听,务必调查一个水落石出,方肯罢休。当下听了那茶房的话,就回身对李禄宾说道:“有火蒸不熟饭的事,实在太奇了,我们何不到厨房里去看看。这样的奇事,也是平常不容易见着的。”李禄宾本来无可无不可,见孙福全邀他去厨房里看,忙点头说好。二人正待向厨房里走去,忽见帐房带了两个茶房,从厨房里走来,神色之问,露出甚为着急的样子。孙福全认识这帐房姓朱名伯益,十多年前在北京一家很大的镖局里管帐,三教九流的人物,他认识的极多,孙福全也是在北京和他熟识的。此时见他走来,即忙迎上去问道:“蒸饭不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伯益紧蹙着双眉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自己在这里混碗饭吃,实在不曾敢得罪人,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弄出来,这不是存心和我开玩笑是做什么呢?我刚才仔细查问,看我这栈里的伙计们,有谁曾得罪了照顾我们的客人,查来查去,只有他今早……”说到这里,即伸手向方才和孙福全谈话、竭力形容鄙薄十四号房客的茶房,接着说道:“因催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起床,接连在门房外叫唤了三次,不见房里客人回答,他口里不干不净的,说了几句埋怨那客人的话,声音虽说的不高,然当时在旁边的人都听得。我猜想,只怕就是因他口里不干净,得罪了十四号房里的客人,所以开我这玩笑。”

  那茶房听了就待辩白,朱伯益放下脸来说道:“你用不着辩白!你生成这么一张轻薄的嘴,在我这里干了几年,我难道还不明白!我这里的伙计,若都象你这样不怕得罪客人,早已应了那句俗语:”阎王老子开饭店,鬼也不敢上门‘了,如今也没有旁的话说,快跟我到十四号房里去,向那客人叩头认罪,若不然,害得满栈的客人挨饿,以后这客栈真做不成了。“那茶房忍不住问朱伯益道:”教我向人家叩头认罪,倒没要紧,但是叩头认罪之后,若还是半甑生米,又怎么样呢?难道再教我向满栈的客人都叩头认罪不成!“朱伯益骂道:”放屁!你再敢乱说,我就打你。“那茶房见朱伯益动气,方不敢开口了,然堵着嘴立住不动。

  孙福全问朱伯益道:“十四号房里住的,究竟是一个干什么的客人,你何以知道这伙计得罪了他,蒸不熟饭便是他开的玩笑呢?确实能断定是这样一个原因,自然应该由你带着这伙计去同他叩头认罪。所虑就怕不是他使的提狭,却去向他叩头,不是叩一百个头也不中用吗?”朱伯益回头向左右望了一望,走到孙福全身边低声说道:“我也直到前四、五日,才知道这陈乐天是一个奇人,今早这玩笑,十有八九是他闹出来的。”孙福全听说是个奇人,心里更不由得动了一动,忙问四、五日前怎生知道的。朱伯益道:“那话说来很长,且待我带这伙计去陪了礼,大家吃过了饭,我们再来细谈吧。”孙福全点了点头。

  朱伯益带着茶房朝十四号房间走去,孙福全觉得不同去看看,心里甚是放不下,跟着到十四号房门外。只见房门仍紧紧关着,里面毫无动静,朱伯益举起两个指头轻轻在门上弹了几下,发出极和悦的声音喊道:“陈爷醒来么?请开门呢!”这般喊了两声,即听得里面有人答应了。不一会,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孙福全看开门人的服装形象,正是那茶房口里的陈乐天,开了房门,仍转身到房里去了,也没看唤门的是谁,好象连望也没望朱伯益一眼。朱伯益满脸堆笑的,带着茶房进房去了,孙福全忙赶到窗下,只听得朱伯益说道:“我这伙计是才从乡下雇来的,一点儿不会伺候客人,教也教不好,真把我气死了。听说今早因请陈爷起来吃饭,口里胡说八道的,可恶极了,我特地带他来向陈爷陪礼,千万求陈爷饶恕了他这一遭。”接着就听改了口腔说道:“你得罪了陈爷,还不快叩头认罪,更待何时?”茶房叩头下去了。

  陈乐天“哎呀”了一声问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朱先生是这么无端教他向我叩头,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我从昨夜睡到此刻,朱先生来敲门,才把我惊醒了。他又不曾见我的面,有什么事得罪了我呢?他今早什么时候曾来催我起床,我何以全不知道?”朱伯益道:“他接连在这门外催了三次,因不见陈爷回答,他是一个粗野的人,口里就有些出言不逊,在他还以为陈爷睡着了不曾听见。陈乐天道:”实在是不曾听得,就是听得了,也算不了什么,你巴巴的带他来陪礼做什么呢?“

  朱伯益道:“只因厨房里开出来的饭,乃是大半甑生米,再扛到厨房里去蒸,直蒸到此刻还不曾上气。我再三查问,方知道是这伙计胆敢向陈爷无礼。”陈乐天不待朱伯益再说下去,连连摇手大笑道:“笑话笑话,哪有这种事!饭没有蒸不熟的道理,我因昨夜耽误了瞌睡,不想竟睡到此刻,若不是朱先生来叫,我还睡着不会醒来呢!我此时也觉得肚皮饿了,去去去,同吃饭去。”一面说,一面挽着朱伯益的手往外走。孙福全连忙闪开。陈乐天走出房门,掉头向那茶房道:“你去教厨房尽管把饭甑扛出来开饭,断不会有不熟的道理。”那茶房即跑向厨房去了。孙福全跟着陈乐天到饭厅里来,众客人因饭不热,也都在饭厅里等得焦急起来了。大家正在议论,多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见帐房走来,一个个争着问饭怎么了,朱伯益笑道:“诸位请坐吧,饭就来了。”说也奇怪,陈乐天打发那茶房到厨房里去教开饭,这时饭甑里仍是冷冰冰的不透热气,那茶房因帐房勒令他,向陈乐天叩头认罪,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明知饭甑还是冷的,也教人扛了出来。他用意是要使朱伯益看看。陈乐天见饭甑扛来,随即将自己头上的破瓜皮帽一揭,挥手说道:“快盛饭来吃,大家的肚皮饿了,我的肚皮也饿了。”他这几句话才说了,饭甑里的热气,便腾腾而上。那茶房吃了一惊,揭甑盖看时,不是一甑熟饭是什么呢,哪里还敢开口。众客人不知底细,只要大家有饭吃,便无人追问所以然。

  孙福全独在一旁,留神看的明白,更不由得不注意陈乐天这人。看陈乐天的容貌服装,虽和那茶房说出来的不差什么,不过茶房的眼力有限,只能看得出表面的形象,为人的胸襟学问,不是他当茶房的人所能看得出来的。孙福全原是一个读书人,见识经验都比一般人强。他仔细看这陈乐天,觉得就专论形象,也有异人之处,两只长而秀的眼睛,虽不见他睁开来看人,只是最奇的,他视线所到之处,就从侧面望去,也看得出仿佛有两线亮光电似的影子,与在日光中用两面镜子向暗处照着的一般,不过没有那么显明罢了。加以陈乐天低头下视的时候居多,所以射出来的光影,不容易给人看见。孙福全既看出了这一点异人之处,心想;平常人哪有这种眼光?世间虽有生成夜眼的人,然夜眼只是对面看去,觉得眼瞳带些绿色,与猫、狗的眼睛相似,从侧面并看不出光影来,象陈乐天这种眼睛,决不是生成如此的,若是生成如此,他也用不着这么尽管低着头,好象防备人看出来的样子,不是生成的,就是练成的了,只不知他练成这么一对眼睛,有何用处?我本打算今日动身回北京去的,如今既遇了这样的异人,同住在一个客栈,岂可不与他结交一番?好在我此刻回北京,也没有重要的事情,便多在此盘桓几日,也没要紧。

  早饭吃后,孙福全即与李渌宾商议道:“我看这陈乐天,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很不容易遇见的。我打算今日不走了,先和朱伯益谈谈,再到十四号房里去拜访他,若能与他结交,岂不又多一个有能耐的朋友,不知你的意思何如?”李禄宾道:“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懂得些儿法术的极多,象这种雪山水,使人蒸不熟饭,尤其平常。会这些法术的乞丐,到处多有,这算得什么?你何必这么重视他。”孙福全摇头道:“不然!使人蒸不熟饭的法术,本是很平常,我也知道。不过我看陈乐天,不仅会这点儿法术,必还有其他惊人的能耐,你不可小觑了他。”李禄宾笑道:“我不相信真有大能耐的人,会穷困到这样。我听得茶房说,他住了一个多月,房饭钱一个也还不出来,被这里帐房逼得要上杨梅山了。我料他是因还不出房饭钱来,有意借这茶房得罪了他的事,显点儿邪法,好使这里帐房不敢轻视他。走江湖的人,常有用这种手段的,你不要上他的当吧。”孙福全道:“我的心里不是你这么猜想,我如今也不能断定,他真有什么惊人的能耐,但是我料他也决不至如你所说的一文不值。朱伯益曾说直到前四、五日,才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朱伯益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不容易受人欺骗的。他说陈乐天是个异人,可见得我的眼睛不至大错。你若不情愿多在此耽搁,可先回北京去,并托你带一口信到我家里,说我至迟六、七日后必能回家。”李禄宾笑道:“我为什么不情愿多耽搁?你要结交异人,我便不要结交异人吗?”孙福全也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我自然只得请你先走。”李禄宾道:“我虽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你,我们问朱伯益去吧,看他因什么事知道陈乐天是个异人?”

  孙福全遂同李禄宾走到帐房里,凑巧朱伯益独坐在房中算帐,见孙、李二人进来,即停了算盘让坐笑道:“孙爷是个好友的人,我知道必是来问陈乐天的。”孙福全笑道:“我佩服你的心思真细,居然想得到蒸饭不熟,是陈乐天开的玩笑,若是遇了粗心的人,只怕阁到此刻,还是大半甑生米呢!”

  朱伯益道:“这是很容易猜到的。我这里住的,多半是买卖场中的熟客。他们没有这能耐,就有这能耐,因都和我有点儿交情,也不至为小事是这么与我开玩笑。并且开饭的时候,满栈的客人都到了饭厅,只陈乐天一人高卧未起。我前几日又知道他的法术非常高妙,加以查出来那伙计因唤他不醒,口出恶言的事,所以猜透了,不是他没有旁人。”孙福全问道:“饭后你还和他谈话没有,曾否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朱伯益道:“饭后我到房里谈了一会,就是为要问他使的是什么法术,因为在我这里的厨司,曾在北京当过官厨,法术虽不懂得,然当官厨的,照例得受他师傅一种传授,万一因口头得罪了人,被仇家用法术使他的饭不熟或菜变昧,他也有一种防范的法术,异常灵验,有时甚至把那用法术的人性命送掉。今早蒸饭不熟,厨司已知道,是有人下了手,还不慌不忙的点了香烛,默祷了一阵,向甑上做了几下手势,以为好了。谁知仍不透气,厨司生气道:‘定要我下毒手吗?’说时取了一根尺来长的铁签,揭开甑盖,插入生米之中,据说这么一针,能把用法术害人的人性命送掉。谁知铁签插下去好久,依然不能透气。厨司才吃惊说道:‘这人的法术太大,得抓一只雄鸡来杀了,并要换一个新甑。’如是七手八脚的换了新甑,厨司摆了香案,捉一只雄鸡,杀死在灶头上。可怪那杀死的雄鸡,一滴鲜血也没有,厨司吓得掼了菜刀,叩头无算。他师傅传授他防范的法术使尽了,奈不何这用法术的人,可知这人用的不是寻常雪山水一类的法术。我既看了这种情形,所以要问陈乐天用的究竟是什么法术?陈乐天道:‘并不是真法术,不过是一种幻象而已。’我问怎么是一种幻象,他说饭本是蒸热了的,毫无变动,但是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是大半甑生米,不是熟饭,其实若有意志坚强的人,硬认定这生米是熟饭,用碗盛起来就吃,到口仍是熟饭,并非生米。我问:‘怎么分明是熟饭,一般人看了却是生米呢?’陈乐天道:‘这是我心里要使熟饭成生米,所以一般人看了就是生米。譬如这分明是一个茶杯,我心里要这茶杯变成马桶,一般人看了就只见这里有一个马桶,不见茶杯,其实并非马桶。’我问:‘何以分明是一个茶杯,你想变成马桶,人看了就是马桶呢,这是什么道理咧?’他说:‘因为茶杯也是幻象,并不是茶杯,所以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我听了他这话,简直是莫明其妙,心想必是他不肯将用的什么法术明说给我听,所以拿这含糊不可解的话来敷衍,也就不便追问,只得告辞出来。”

  孙福全听了也不在意,只问道:“你刚才说在四、五日前,方知道他是一个异人,是因为什么事知道的呢?我极有心想结交他,请你把如何知道他是异人的事,说给我听,并请你引我两人到他房里去拜访他,替我两人绍介一下。”旋说旋起身向朱伯益拱了拱手。不知朱伯益说出些什样异事来,孙、李二人结交了陈乐天没有,且俟第五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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