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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wordman790106

[入库] 鲁卫《翡翠天王》系列连载(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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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6 22:3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冰川的传说

  云烟却道:“ 佛永存,法无边,你到过十方普觉寺吗?”
  小蓝神情娇憨地摇摇头:“ 我只知道嵩山有少林寺,杭州有灵隐寺,五台山有罗睺寺。”
  云烟道:“ 十方普觉寺在燕京,又名卧佛寺,建于唐代,内有横卧铜铸巨佛,重五十四万斤。”
  小蓝不想听和尚谈佛像,但总比听和尚念佛经好得多,只好假意装作很有趣的样子。
  “ 是不是释迦牟尼佛的卧像?”
  “ 对了,但你可知道为什么要把佛祖雕铸成躺卧的模样?”
  “ 佛祖也是要睡觉的,既然要睡觉,自然就有巧匠铸造佛祖要睡觉时的样子。”她自以为是地说。
  “ 不!你错了,根据佛史记载,佛祖八十高龄时,在雨季游化中患了重病,在一片树林中,疲倦地头朝北方,右胁横卧。这是佛祖涅槃图,卧佛就是佛祖安详地圆寂的神态……”云烟虔诚地向小蓝解说。
  “ 原来这躺卧着的阿弥陀佛是这样的。”
  “ 不!佛祖是释迦牟尼如来佛粗,是娑婆世界的教主。娑婆是梵文,意思是堪忍,娑婆世界便是堪忍世界。在这世界中,众生罪孽深重,佛祖在这世界里堪忍悲苦,任劳任怨,既大勇无畏,更慈悲为怀。”
  “ 但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尘世中善男信女,只要诚心诚诚意念着阿弥陀佛的名号 ,阿弥陀佛就会接引念佛者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因此,阿弥陀佛又按称接引佛……”云烟详细地说。
  小蓝忙道:“ 阿弥陀佛,我明白了。”
  云烟除徐地,勉作镇定地继续诉说天上诸神诸佛的典故,他道:“ 寺院中,最常见的有现世教主释迦牟尼佛,未来世界的弥勒佛,过去世界的燃灯佛,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佛等……”
  云烟把诸佛一一搬出,用意是要挡住小蓝的色诱。
  这是高明的策略吗?
  不见得。
  但除此以外,这年轻和尚已再没有别的办法。
  小蓝笑了,她笑得妖媚,甚至笑得不像是她自己。
  她不要佛,只要和尚,眼前的年轻和尚。
  她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尊玉佛像。
  这一尊玉佛像,却是双身裸体,一男一女的。
  云烟似是瞧得呆住了。
  这玉佛像,玉质温纯通彻,雕工细腻豪放兼备。只见男女双体紧紧拥抱,脸上神情圆满具足,甚为快乐。
  小蓝笑语解说:“ 佛经经文有道:‘ 随诸众生种种性欲,令得观喜。’这就是欢喜佛,你明白吗?”
  云烟和尚点点头。
  “ 女施主手中玉像,确是欢喜佛。”他神情依然庄重,甚至比先前更为肃然,“ 欢喜佛双身裸体,以至双体合抱,男的是为‘ 智慧’,女体是为‘ 方法’,男女相合,修证所得,便是‘ 快乐’,但此快乐乃信念的快乐,并非男女间之淫乐。再者,此乃西藏密宗之沸法学说,与小僧修练之佛法,并不相同。”
  好不容易,云烟才能把西藏密宗佛法,与他本身所修练之佛法划分开,但这年轻和尚的脑袋,已给小蓝弄得天旋地转,有如十六罗汉在他脑顶上开了一百六十个钻孔。
  世俗人常说十八罗汉,其实本来只有十六罗汉,他们都是释迦牟尼的弟子。
  罗汉者,据说是受了佛祖嘱咐,不入涅槃,常住世间,受世人及上天所供养,永不受生死轮回之苦,一直在世上为众生弘扬佛法。
  但十六罗汉又怎会变成十八罗汉呢?
  据说,主因是古代的画师,在绘画十六罗汉的时候,福至心灵地加画了两个杜撰出来的罗汉,于是十六罗汉就变成了家喻户哓的十八罗汉。
  在小蓝的指掌下,云烟啼笑皆非,唯有诵经文,说佛法,拖延一阵得一阵。
  但小蓝不肯放过他。
  唐僧就是唐僧,蜘蛛精就是蜘蛛精,除非孙行者及时赶到,否则,这口唐僧肉,蜘蛛精是吃定的了 。
  云烟只盼望媞眉就是齐天大圣,把自己从苦海,妖精的手里拯救出来。
  岂料媞眉也脱得赤裸裸地,浸在清澈美丽的潭水中。
  云烟瞀见另一个身无寸缕的迷人躯体,竟忽尔心念一动。
  肉欲已袭入他心肺吗?
  他顿生感应,一种不应该出现在看破红尘出家人心里的感觉。
  和尚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的眼神不自禁地流连在媞眉脸上。
  他只敢望她的脸。她眉毛秀长,凤目也秀长。
  他也不敢多望她的脸,他一瞥便已闭上眼,口里又是一大串佛经。
  “ 心垢即净,悟同体之大悲,转如意之法轮……南无阿弥陀佛……”
  经文是他唯一的武器,这个武器虽不能攻击敌人,却能守住自己的心灵,不受外界侵扰。
  但小蓝却在云烟诵经之际,有如灵蛇般缠住了他。
  经文,能洗涤(注26)人心所沾染的污垢。
  但小蓝蛇信般闪吐的舌尖,却强行地把他念出来的经文咒语,一一冲散。
  活色生香的妖精。
  处子之身的少女(注27)。
  如此这般混合起来的化身,凭年轻和尚的定力,可以抗拒得了吗?
  难矣哉。
  但和尚是虔诚的、坚毅的、忠勇的。
  他深信这是天上诸神诸佛诸位菩萨对他的考验,他必须历边重重劫难,才能修证佛法,甚至得成正果。
  这路途是遥远的、艰辛的,不可想象的。
  眼前的活色生香,恰如他的法号——云烟。
  过眼云烟。
  她在笑,她淫荡,她饥渴,她狠艳。
  她也如自己一般,是未来世界的过眼云烟。
  但她这一阵云烟,毕竟还是有血有肉有温烫香气地紧缠过来。
  和尚,也是男人,年轻和尚,更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她的舌,滑腻而湿润。
  滑滑腻腻湿湿润润的触觉,使他迷迷糊糊痴痴醉醉。
  人间何世?
  她是热烘烘的洪炉。
  洪炉内的熊熊烈火,足以令任何最坚硬的钢铁,化为绕指柔,化为裙边蝶。
  小蓝贴着他的身体蠕动,他神魂飘离荡漾,全身血液盲目地在体内狂窜奔流。
  她已成功地驾驭着和尚。
  只要不是太监,只要不是废人,就总有办法。
  他焉能不败?焉能不在女性的网罗下臣服?
  男女间的诱惑,是彼此相对的。
  他诱惑她,她也诱惑他。
  色欲可以是神圣无瑕的,也可以是罪恶和冤孽。
  ……
  ……
  和尚呻吟了。
  一直都在念经的和尚,被逼发出了怪异的呻吟。
  她不再是她。
  他也不再是个和尚,而是个濒临在色字尖刀下割脉身亡的罪人。
  但天云忽尔在空中变动。
  一道光,似是一道灵光……确是一道灵光,忽尔映照入他眼帘中。
  他蓦然惊醒。
  是醍醐灌顶。
  是当头棒喝。
  顾况有诗云:“岂知灌顶有醍醐,能使清凉头不热。”
  又似是当头一棒,砸得茅塞顿开。
  年轻和尚欲火急降。
  小蓝讶异。
  她费神臆测,但已手足无措。
  处子毕意还是一张白纸,她虽努力扮演千年妖精的角色,但到了重要关头,却变成了像是白痴般的胚胎。
  和尚眼神在瞬息之间完全转变。
  原来迷惘冲动的眼睛,倏地变得清朗、智慧、坚定、慑人。
  “ 南无阿弥陀佛!”佛号在泥足深陷的苦海中响起,和尚凛然地推开赤裸的小蓝。
  她由讶异变成震惊。
  她最原始,最厉害的武器,连同她自出娘胎一并带出来的尊严,竟在这一瞬间,给这一声佛号凛凛冽冽地,无情地粉碎。
  佛,大慈大悲。
  佛,法轮常转。
  佛,普渡众生。
  云烟站立,一整僧衣,口念:“ 尽形寿不杀生,尽形寿不偷盗,尽形寿不淫欲、尽形寿不妄语……”
  佛寺院有十戒,这四戒是前四戒,也是最重要的“ 根本大戒”。
  “ 尽形寿”即终生。
  戒律森严,不可不戒。
  和尚念诵“ 根本大戒”,立即心如止水。
  心猿意马的一场梦,色欲沉沦的一阵雨,饥渴挣扎的一团火,全都熄灭、停顿、不再。
  云烟整衣踏步,不假思索,投身入潭。
  噗通!
  潭水给撞击的声音,惊醒了茫然失措的小蓝。
  她小腹以下的欲火,转化成心扉深处的创伤。
  欲火越旺,创伤更深。
  欲火狂如火山烈焰,创伤更深似裂岸鸿沟。
  你说有多深,便有多深。
  受伤的人,每生恨意,伤越深,恨意越浓。
  更尤其是受伤的女人。
  媞眉已察觉到这危险,但她了解小蓝,太了解小蓝。
  她已动恨意,恨意浓浓而釀变为杀机.
  云烟投身入潭中,并未浮起片刻,小蓝却已落井下石,脚踩落水僧人。
  不是嬉戏,是杀着。
  不但是杀着,更是非杀不可的杀着。
  小蓝虽是处子,却有修练千年妖精的先天潜质。
  她不变妖精,谁变妖精?
  媞眉不忍。
  她不忍见小蓝杀人,更尤其是杀一个正直慈悲,手无寸铁,旣不谙武功,也不谙水性的年轻和尚。
  但媞眉也不忍再伤害小蓝,她唯一的好妹子。
  心念电转,已生计较。
  人道:“ 化戾气为祥和。”
  但她“ 化戾气为嬉笑”。
  她假装懵懂,假装没看见小蓝的心扉已受重伤。
  她笑嘻嘻,玩耍般扑向小蓝,以纤纤玉手搔她腋窝。
  小蓝急闪,她料不到媞眉姊姊有此一着。
  媞眉笑得更璀璨,在笑声浪花齐飞之间闪电般再出手,目标仍是小蓝的腋窝。
  练武之人,都有死门。
  小蓝的死门,并不在腋窝,因为以她的武学修为而论,几乎全身上下都是死门。
  腋窝不能算是她的死门,但却是“ 笑门”。
  当然,还可以索性点她的“ 笑腰穴”,但若真的这么一点,便不能算是嬉戏,一个弄不好,反目成仇也不为奇。
  搔她腋窝,是唯一可以不露形迹的招数。
  “ 哈……”
  搔着了。
  小蓝在恼恨中被搔着“ 笑门”,本不想笑,但却没法子不笑。
  她笑,媞眉立刻“ 陪笑”。
  救人须救彻,陪笑也须奉陪到底。
  女人的笑,其构成的原因,千般复杂,万种不同。
  笑的原因固然复杂,所造成的影响力,更是可大可小。
  小可令人神魂巅倒,大可一笑倾国倾城,千万生灵涂炭尽付一笑中。
  但眼前两个赤裸绝色少女的笑,却都只是为了一个浮沉在潭水中的和尚。
  未始不是怪谈。
  一笑泯恩仇。
  这话果然不错。
  不笑,是僵局。一笑之下,千年僵冰以至万年僵尸,都有解冻、活动的余地。
  紧绷着脸的谈判,十居八九破裂收场。
  嘻嘻哈哈比手划脚的讨论,已是成功的一半。
  媞眉、小蓝这对好姊妹,终于在嬉笑怒骂娇嗔嘟嘴兼而有之的情况下,把云烟和尚从潭水里拯救出来。
  但和尚睑色青白,嘴唇瘀黑,气若浮丝。
  “ 姊姊,怎办?”
  “ 用气吹他。”
  “ 我不干!这死和尚不是人!”小蓝犹有余愠。
  媞眉皱眉,毅然决定:“ 妳不救他,我救。”
  她俯着身,轻轻合上眼睛,朱唇贴在云烟的口腔上。
  她吹气救他。
  救人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心无旁骛,专注地一口气紧接一口气,由自己丹田内吹送到和尚的丹田。
  和尚的脸渐渐有活人的气色。
  她再努力,云烟终于悠悠转醒。
  他看见了媞眉,近在咫尺。不,已是眼观眼,鼻贴鼻,还有——嘴对嘴。
  生死边缘的往返,竟及不上与她紧贴在一起时那么震撼。
  和尚全身酥软,全身震颤,但却非惊惶恐惧。
  他心神惑乱,眼前虽只有媞眉一人,但映入眼帘的,竟似有无数个她,她的脸仿如大海中重叠而来的浪花,生生相息,永无止境。
  和尚的心窍,是否已开始和某一个人心有灵犀?
  “ 不!我是个和尚!”他突然嘶叫:“ 我是从翡翠城相法寺来求药的和尚!”
  翡翠城。
  相法寺。
  求药。
  这八个字,仿似在媞眉耳畔,连续撞击了八下清越洪亮的万斤巨铜钟声。
  她的眼角斜斜侧视小蓝,虽只是轻轻一瞥,却已带着迹近乎苛严的厉责。
  这意思是说:“ 妳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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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6 22:39:23 | 显示全部楼层
※                        ※                                ※
  药王仙山,别有洞天。
  仙山主人,却非药王,而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一个奇女子。
  她虽年届三十,望之却宛似二十五六,兼且容貌清丽高雅,身段袅袅迷人。
  她是媞眉和小蓝的师父,她叫优秀。
  人们都叫她“ 优秀仙子”。
  优秀仙子,一如古时杜牧诗里的虢国夫人。
  “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本是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又何须借助脂粉,涂抹在芙蓉脸上。
  优秀仙子,妙目顾盼生辉,恰似水灵流动,正是:
  “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但今天,此刻,优秀的脸罩了霜。
  厚厚的霜足以冻死一切的寒霜。
  她孤孤单单地,远离所有的人,冷冷漠漠地倚在一条条的字画旁边,右掌盖着左掌,左掌却盖在一只凤首彩云紫砂壶的壶盖上。
  紫砂壶下,是一个麒麟青铜火盆,炭火燃烧正旺盛,紫砂壶上雕工细致的凤嘴,不断地吐出烫热的白烟。
  她的左手如凝脂。
  壶盖早已烧得火热,可以烤熟任何人的手。
  但她的手例外。
  她练的是“ 玄冰掌”,她的手不怕火热的威胁。
  她的手甚至还没有发功。
  不然,紫砂壶内的药茶,早已被冰封,更绝不可能给炭火烧至沸腾。
  在药王仙山,没有巨宅,甚至没有房子。
  有的只是浑然天成,鬼斧神工的洞穴。
  但这些洞穴,都曾刻意修饰布置,再配上诸式桌椅,云石几案,酸枝屏风,拼拼凑凑之下,竟也瑰丽堂皇,别具一番架势。
  尤其是在这个宽敞深邃的女娲洞内,更铺上一块二丈见方,织造技艺冠绝天下,色彩图案缤纷夺目,远自天竺而来的巨大挂毡。
  但这挂毡并没有挂着,而是毫不在乎地铺设在地上。
  它若有知,若有感情与人格,当有深受摧残的悲鸣和苦叹。
  但它没有感情,彷佛和它的主人一样。

  “ 玄冰掌”据说始创于天山雪莲峰下的一位江湖女侠乔丝萝。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乔丝萝并非这位江湖女侠真实姓名,只是她自撰的绰号。
  她嫁夫姓乔,倜傥潇洒,文武双全。
  她为了这个男人,不惜与老父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离家出走,一如王宝钏。
  王宝钏为了一个男人把一切都豁了出去,换来的是把十八载青春埋葬在寒窖里。
  但她心甘情愿,那是死而无怨。
  乔丝萝也有豁出去的勇气,她深信这一注没有押错。
  这一注押得极重,为了这男人,她断绝六亲,更把身外物和身体里宝贵的贞操完全奉献。
  想不到她这个男人争气极了。
  他用乔丝萝奉献的财帛,上山勾结强梁,然后下山洗劫乔丝萝的家,洗劫之后,纵一把大火,把乔丝萝的父母兄弟姊妹奴仆园丁统统烧成焦炭。
  再然后,这男人在午夜带着二十坛美酒,十二个满手血腥的强盗,还有七八个婊子,再加上几十斤烤肉,痛痛快快地包围着乔丝萝。
  乔丝萝被她最心仪,最倾慕的男人,用黄金锁链锁在木柱下,她认得这条重达十六斤的黄金锁链,是她娘亲出嫁时的其中一件妆奁。
  她那倜傥潇洒,文武双全的男人,在她面前赤身露体,又恣意狎玩一个雏妓。
  乔丝萝看得睚目欲裂。
  她的男人不是风流,是下流。
  甚至连下流都不是,他是衣冠禽兽排泄出来的秽物,他是连地狱妖魔都远而敬之的一团秽气。
  她越痛苦,这男人越是快乐。
  她是快乐的建造师,基础如长矛般插在她的身体上。
  血淋淋的快乐,蹂躏着人性最后残存的半点尊严。
  十三个男人,在乔丝萝迷糊的叫声中,逐一凶狠地撕裂她的肉体深处和灵魂深处。
  已不是用“ 野兽”二字便可形容这一群人。
  天亮后,十三个男人不见了,但他们的狞笑声却在以后十年中,每天不停地钻向乔丝萝的耳朵。
  乔丝萝没有疯掉,也没有死掉。
  在以后的岁月中,她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自己的身体。
  因为她绝不能死。
  她要向自己最钟爱的男人,展开最残酷的报复。
  她到了天山,独自在雪莲峰下建造了新的天地。
  她找到了一位异人,那是江湖中传闻已久,但谁也找不着的雪耻老祖。
  但那时候,雪耻老祖已一百三十八岁,而且已油尽灯枯,再无余力把一身绝艺传授给乔丝萝。
  她用平静的声音,把自己的遭遇,像是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轻轻吿诉雪耻老祖。
  雪耻老祖听了,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这人来生必有报应。”
  这是他活了一百三十八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乔丝萝埋葬了雪耻老祖,陪葬物是她的一只手。
  她在雪耻老祖临咽气前,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眼睛也不眨,便把左手砍掉下来。
  她对雪耻老祖表明心迹:“ 我的心死了,这一只手也死了,但我的仇恨却活着,无论我以后生生死死,这仇恨必将千秋万世地继续活下去,这些年月以来,我很珍惜自己每一寸每一分的身体,但今天,我把这一只手卖了给你,我要用它来交换你的武功秘笈,希望你在闭上眼睛之前把秘笈交出来。”
  雪耻老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向大地。
  大地上,只有冰雪,再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冰雪。
  秘笈。
  一而二,二而一。
  乔丝萝是否能够明白?
  第一年,不明白。
  第二年,突有所悟,练掌功。
  第三年,走火入魔,眼中尽是负心人狞笑模样,几度险死还生。
  第四年,万念俱灰,欲求死,终强忍。
  第五年,雪山来远客,诉说中原武林天翻地覆,一代枭雄东方不败,掀起漫天腥风血雨。
  第六年,跪于冰天雪地中,拜祭雪耻老人,一连三昼三夜,苦思雪耻老祖临终前伸手所指之深意。
  第七年,雪地创招,再练掌功。
  第八年,夜夜苦思,创出“ 玄冰掌”。
  第九年,心有仇恨火,掌似万千冰。
  第十年——
  那一年,武林大乱,杀戮之声遍及大江南北。
  有一伙剧盗,自称“ 十三飞”,由十三个强盗组合而成,为首一人,正是那个负心人。
  那十二个跟着他的强盗,人人都曾在乔丝萝肉体上留下过残暴的血痕。
  不是冤家路窄,是苦主千里寻凶,找上了门。
  当年在无情魔掌摧残下的弱女,变得老了,也残废了。
  只剩下一只手的女人,能有甚么作为?
  十三个男人同时狂笑,有一半以上竟笑出了眼泪。
  乔丝萝无泪,她的泪早已流干。
  她只有以只手,玄冰掌。
  苍白的她,苍白的心,苍白的手。
  十三个看不起她,嘲讽她的畜牲禽兽……不,是禽兽不如的秽物,一个一个都得到了来自冰天雪地的报应。
  玄冰掌把他们的血、肉、眼球和生命都凝化为冰。
  最后一个,是她曾经为他豁尽出去的男人。
  他在这十年间,武功大有进境。
  但这十年,他却把更多时间放在别的事情上。这包括:纵酒、纵色、通宵达旦豪赌、苦练作弊赌术!
  如此这般练功虽然有进境,又怎及朝夕在寒冰上苦练玄冰掌以图伸冤雪恨的乔丝萝?
  乔丝萝的男人,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睽别十载后,他依然英伟不凡,令人从心底里暗暗惊叹(注28)。
  连乔丝萝都不舍得迅速地把他毁灭。
  十年了,她心中这一把仇恨之火,足足燃烧了十年。
  但女人是复杂的。
  在仇恨之火里面,还有另一种火也在默默地煎熬着她身体深处。
  欲火。
  男人需要女人,女人也需要男人。
  十载后,负心郞已在她独掌掌握底下。
  仇,是一定要报的。
  但欲火,也得淋熄。
  她把他带回天山,在那冰洞内燃了一盆火,又在火焰上置釜煮酒,酒中有药,都是淫药!
  此淫药性如何?功效有多大?
  不知道。
  不是她的男人不知道,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不单是她自己不知道,甚至全天下也不可能有人知道。
  因为这是乔丝萝自制的淫药,不但自制,也是自创。
  更是首次试用。
  她把淫药煮出来的酒,自己先喝了。
  然后,她狂态十足地吮他的舌,把自己的香唾连同淫酒,灌入他的咽喉内。
  这男人受制于乔丝萝,明知道这温柔艳福,内里暗藏绝大杀机,但他无力拒绝。
  淫酒一丝丝一缕缕地,自她嘴里渗入他的嘴里。
  酒灼热,他的身子更灼热。
  她在他欲火撩动之际,再施肉诱。
  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臂的女人,纵使再美艳,也难令他心动。
  他曾经有过太多女人,太多淫乐。
  何况乔丝萝已人老珠黄?更已肢体不全!
  但淫酒威力,大得不可思议。
  他在惊惧中欲火急升,欲火烧毁了他的理智。
  他抓紧着她,全力发泄。
  她的脸,泛现着淫邪、残酷、肃杀、欢娱等等表情,她用唯一的右手,扠住他的颈子,嘶声在叫:“ 畜牲,来吧。”
  她承受着,享受着。
  男欢女爱,可以有无数奇异的境界,说来千般虚幻,实则有血有肉。
  色即是空,此乃过后之事。
  色欲网中众生男女,谁不咬牙切齿,汗浆交叠?
  孽海浮沉,生命互相交错纠缠,谁不拼命冲击,呻吟承受?
  吟药煮淫酒,淫酒出淫妇。
  他全身浸淫在这畸型凄厉的春色中!
  连他和她的吟叫,都似是地狱鬼魂凄厉的呼唤。
  她只要一个男人,给予她生命中最大和最后的欢乐。
  她得到了。
  她用最邪恶、最绝情的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
  但她并没有忘记血海深仇,和这个男人当年带给她的恐怖耻辱。
  最后,她用玄冰掌力,把紧贴在她身上的男人冰死。
  他全身变冰!
  他冰死了!
  冰天雪地里,忽然雪崩。
  在雪山,这是很平常的小事,尽管雪崩的威力,可以淹没一切。
  皑白的冰雪,埋葬了乔丝萝、她的男人,一切仇仇怨怨,也埋葬了她用竹片雕刻上去的玄冰掌练功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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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6 22:4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江湖上,仍然杀戮无间。
  岁月混和着苍生血肉一起飞溅。
  每一天的消逝,也象征着每一条血河的凝固。
  然后,又是另一天,又是另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河继续在神州大地汹涌翻腾。
  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淹没了凄迷杀孽的雪地上,悄悄地出现了一个冷漠的人。
  一个女子, 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个美丽但伤心的女子。
  她因为伤心而郁郁寡欢,因为郁郁寡欢而面容冷漠。
  但她依然美丽。
  她的美丽,甚至不能单凭“ 仙子”之类的字句便能形容。
  但人间的词彚,仍仅局限地赞誉她是一位“ 仙子”。
  但纵使她“ 只不过是一位仙子”,她也比别的仙子优秀。
  于是,她被人称作“ 优秀仙子”。
  她神韵独绝,靡颜韶齿,明眸似水。
  但她为甚么要孤身一人,踏上冰川雪岭,天冷,人更冷地来到这里?
  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
  她伤心,能令她伤心的人又是谁?
  那一天,阳光普照,但雪地上极寒冷。
  她知道,在这雪莲峰下,有凄艳的传说。这传说,虽很古老,但听来仍然彷佛像是昨日之事。
  她经过长途跋涉,娇躯早已慵倦。
  但一颗心更倦。倦了的人,总想休歇。但她若休歇在这剌目的冰雪上,无异是死。
  对一个太疲太倦的人来说,死亡是最终的一场睡眠。
  她渴睡,悲伤而渴睡。
  但最后,一切仍由命运代作安排。
  生生死死荣辱胜败,都由命运之神作主。
  命运没有要她死。
  命运带领她进入一个冰封了逾百年的冰洞。
  她终于看见了凄艳的传说。
  她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冰,凄艳的传说一直冰封在这里面。
  一个只剩下右手的女人,在冰块里用口咬一个人的耳朵。
  耳朵已被咬脱,并没有依附在那人的脸侧上。
  那人,一个和她纠缠了一生的男人,彷佛在这许多许多年以来,仍然和她一直没完没了。
  只剩下一条胳臂的乔丝萝,极爱他,也极恨他。
  由极爱而诞生极恨,是人世间最惨痛的一种分娩。
  乔丝萝。
  爱也好,恨也好,她最后还是牢牢地缠住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他脸上最后被凝固住的表情,虽已再无任何变化,但在优秀瞳孔中,仍然有着极复杂极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的表情,似极欢乐,又似极痛苦,也像极迷惘,但却竟又有着临终前倏地大悟,深深懊悔的最后觉醒。
  不动的一张脸,早已僵硬在逾百年的面庞,竟能有此魔幻般的变化。
  乔丝萝的脸,更是匪夷所思。
  十年的仇恨和空虚,都在这冰封前伸雪、填满。
  仇恨,报得彻底。
  空虚,填补得再无分毫隙罅。
  她,活着的时候,活得痛苦。
  但她结束生命的方式,却极痛快淋漓,虽然凄厉狠绝,但却再无空虚,再无怨恨。
  优秀人在冰块外,心灵却已渗入冰中,熔入乔丝萝的灵魂里。
  古人虽已作古,容颜仍在。
  连她最后一刹那所体会到的激情,至今仍(注29)深深地刻画在她脸上。
  优秀的心寂寞,她的人也是孤单的。
  目睹百年不变冰块中的一双男女,她竟生羡意。
  只羡鸳鸯不羡仙。
  活着的仙子,比不上死也成双双,一对对的鸳鸯。
  浓情是情,由浓情转变为极度的恨意,这恨意根本上还是有浓情的存在。
  黑可以盖白,白也可以盖黑。但盖上了黑的底下仍有白,盖上了白的底下仍然是黑。
  于是,黑不是黑,白也不是白。
  人生,永不可能非黑即白,感情便更尤其是。
  优秀在那冰洞中,呆了三天。
  三天后,洞外来了头饥饿的白熊。
  这白熊曾撕裂过一些步入冰川深谷的猎户。
  这白熊身高逾丈,爪牙尖利,力发万钧。
  这白熊已相当饥饿。
  这白熊因为饥饿而愤怒。
  牠嗅到了活人的气味,牠来了。
  牠是前来找寻美食的,牠看见了一个人。
  在白熊眼中,丑陋粗糙的猎户,和姿首清丽,风度高雅的女子,都是一般无异的。
  白熊不是怜香客,在冰天雪地中,只有饥与饱之分,生与死之别。
  白熊入洞,撩牙吼出恐怖杀机。
  牠饥饿,却不晓得,牠的饥饿也提醒了她,也在饥饿之中。
  巨兽与美人,瞬即开战。
  熊爪乱插,插入冰块中。
  熊牙噬咬,却无着力之处。
  牠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牠生命中最后的教训。
  这教训是血淋淋的,但不是美人的血,是白熊的血。
  她的手,竟比白熊粗壮的利爪还更尖锐,还更有力。
  她在白熊又粗又韧的皮肉深处,取出了牠的心脏。
  白熊的心脏给挖出来之后,牠仍然恶狠狠地瞪着优秀,牠大槪以为自己还可以把这个人吞噬进自己的肚子里。
  饥饿并不是罪恶。
  最大的罪恶是失败。
  胜为王,败为寇,此理千古不易。
  光荣的失败,远逊卑鄙的胜利。
  因此,穹苍之下,触目皆是卑鄙小人的嘴脸。
  就连谦谦君子的脸,也变成了无数势利小人嘴脸下的一面镜。
  镜中一切,莫不俗气熏天,尽是罪恶渊薮。
  相比下来,白熊之死,已是最大的纯真。
  牠为饥饿而战,为战败而死。
  此事毋须旁人置词,更不必旁人施予多余的怜悯。
  旁人若要怜悯,何不怜悯活得寂寞,胜得凄酸的优秀?
  卿本佳人,怎地竟在雪山寒苦冰洞之内,啖食白熊的一颗心?
  熊心豹胆,在武林中久享盛名。
  每有龃龉,常有以下名句:“ 你莫非吃了豹胆熊心,竟敢在此撒野?”
  名句虽是名句,但放眼天下,曾经吃过的豹胆熊心的,又有几人?
  但她吃了熊心,活生生兀自在她掌心里跳动着的熊心。
  她饥饿,熊心再腥苦,毕竟还是可以下咽的食物。

  (注26:港版为“荡涤”;  注27:港版为“纯洁少女”; 注28:港版为“喝彩”;  注29:港版为“也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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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7 17: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一掌泯恩仇

  天地无情。
  风雪无情。
  男人、噩梦、饥饿......都是无情。
  有了巨熊,也就有了可以度过严冬的食物。
  她没有离开冰洞,她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地依靠在熊尸旁边,也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地凝望着冰块中的一双痴缠男女。
  冰块曾因白熊发恶而留下了巨爪痕迹,但冰块中人依然故我。
  没有半点受惊。
  他俩不是没有惊惧过,但一切都已过去。
  惊惧、欢娱、妒恨、柔情、淫恶、狠毒、怜惜、腼腆、放荡、以至生生死死,都已是过去。
  连死亡都已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往事。
  冰块中人,只是一缕无法消散的袅袅炊烟,只是一阙永远唱不出腔调的哀歌。
  朝朝暮暮如是。
  暮暮朝朝相同。
  白熊之死,不但为优秀带来食物,也为优秀带来温暖,毛茸茸但舒适极了的温暖。
  这是一头雄性的白熊。
  也有雄性独有的体臭,一如强悍的男人,汗流浃背的男人。
  牠也有雄性野兽独有之物,虽已僵化,但仍能令她思念遥远的春天。
  春天。
  春。
  何其令人爱恨交加的一个字。
  春,可以是季节。
  春,可以是名酒。
  春酒,冻时釀之。更分为富水春,若下春,上窟春,石东春及烧春等。
  都是名釀。
  春,可以是卵,鸡生鸡春,鱼有鱼春。
  春,可以是姓氏。楚春申君黄歇之后裔。
  春,能吹起春心,能带来春光,甚至联想及春宫。
  春宫,本指太子之宫。
  唐朝著名之“初学记”上有云:“        青宫:名春宫,太子居之。”又有汪藻贺皇太子笺,写道:“显膺典册,升为春宫。”
  但春宫,亦指男女淫亵之图,即秘戏图也。
  春,惹来春情。
  春情不可状,艳艳令人醉。
  又有诗云:“缠绕纯情卒未休,秦蛾萧史两相求。”
  春,又有春梦。
  白居易花非花诗:“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更有苏轼传颂千古名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词牌有名“春去也。”
  词牌更有“春光好”、“春宵曲”、“春晓曲”、“春从天上来”。
  一字曰“春”,尚有怀春……
  有女怀春不暇待秋。
  但在冰洞内,任何春意都是遥远的,纵使有春,也只是死寂的春,了无生气的春。
  熊尸熊皮带给优秀的温暖,只是一个嘲讽,一场无奈的梦。
  她只好尽量思索别的事清,她瞧着冰块里的乔丝萝,她凝视着乔丝萝唯一的手掌。
  玄冰掌。
  乔丝萝苦思出来的玄冰掌,彻底地解决了她的烦恼、仇恨和孽缘。
  她的人早已在冰块中。
  但玄冰掌又怎样?这一套冰冷得诡异的绝世奇功,又埋藏在什么地方?
  优秀苦思着这件事,她越是苦思不解,越发下定一个决心:她要得到这套武功的秘诀。
  严寒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白熊的尸体一天一天被宰割,成为她的食物。
  但玄冰掌的奥秘,她姶终想不出来。
  直至一晚,她在梦中看见了乔丝萝……
  乔丝萝只是对她微笑,微笑复微笑。
  这微笑是暧昧的。像是怜悯,又像是讪笑,更像是甚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无聊地在优秀脸上吹一口气。
  但优秀梦醒后,却全身汗出如浆,她如遭雷殛,干瞪着眼在颤抖……
  她知道玄冰掌埋藏的地方了。
  是乔丝萝在梦中告诉她的。那暧昧的笑意,虽然并无夹杂一言半语,但却已明明白白地在提点她……答案太简单了,而且—直都在她面前,但她的思想一直都闭塞着,竟未曾想到,那玄冰掌的秘密,其实就在……
  冰洞外,仍然是风雪漫天。
  但她不再等待。
  她把白熊的皮和牠的骨、肉分割开,然后披着熊皮,拖着踽踽的步伐,离开这座雪山。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她后面还有十几个大汉。
  这些都是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的剧盗。
  优秀散布谣言,让这些亡命之徒,相信她已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万事倶备,只欠人手发掘。
  有了香饵,不愁没有大鱼上钓。
  更何况带引群盗前往发掘宝藏的,是俨然云中仙子,风情绰约的绝色美人?
  一行十余众,备齐锥斧铁凿,浩浩荡荡进入冰洞。
  冰中男女,一切如昨,一成不变。
  这就是优秀的宝藏。群盗愕然,初时还啧喷称奇,甚至瞧得淫相毕露,但这又怎能算是惊人的宝藏?
  群盗终于鼓噪,甚至有人要斩杀优秀。
  但斩杀之刀斧未落,已为其他剧盗阻止。
  并非菩萨心肠,更非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只因优秀花容月貌,不奸而杀,实在暴殄天物。
  就算要杀,也得奸了再说。
  都是狐群狗党,无一不是丧心病狂,色胆包天之辈。
  乔丝萝的男人若能自冰中复活直钻出来,这一伙剧盗大可引为知己,彼此志同道合。
  优秀在群魔乱舞,兽爪齐施之下,重演素手穿插白熊心窝那一幕……       
  素手纤纤,猩红点点。
  反正抓出来的,不是狼心,便是狗肺。
  她并不是四面楚歌,而是在替天行道。
  剧盗的色心,色胆、色欲,在幢幢血影,哀号惨呼声浪底下,迅速化作恐怖性的震慄。
  最后,只剩下两人。
  这两个盗匪,并不是群盗中最凶悍的,但看来却最是孔武有力。
  优秀故意留着这两条狗命不杀。
  这两盗匪,亲眼目睹这个天仙化人般的绝色美女,竟像屠夫宰杀畜牲一样,把群盗一一歼灭,他俩震慄极了,贪念和欲念全都变作颤抖、惊惶。
  她没有命令两人,两人却同时“噗”声下跪,又跪又拜,叩头叩得连额上都满是鲜血。
  除了“ 饶命”这两个字之外,他俩的嘴里已说不出任何的词汇。
  优秀却在这时候,轻解罗襦。
  她宽衣的动作,和她杀人的动作,都同样优美。
  雪白的乳房,怒挺的乳蕾,绝世的惊艳。
  冰冻中在霎时间只剩一种颜色。
  她一双傲人乳房展现出来的颜色。
  两个盗匪瞧地傻住了,虽然仍在跪着,但叩头的动作立刻停止。
  不是害怕流血,而是舍不得错过关注这双美丽乳房的机会。
  “ 两位壮士,喜欢吗?”她的声音,柔软仿如呢喃的燕子。
  燕子多情,但她在顷俄之前,兀自满手血腥。
  但天冷,血渍干得快……不,那不是干,是凝固。
  血在她手上流的快,凝固得更快。
  但她的肤色,却在一瞬间把别人身上流出来的血色完全遮盖起来。
  艳阳之下,再无凝枝霜雪。
  她的肤光,媲美艳阳,甚至比艳阳更夺目,更令人全身溶入春意之中。
  “喜欢吗?”她又再问了一次,婀娜的身影也向二人移近了三尺。
  两个脸色忽白忽红的大男人,双双跪在地上,仰首凝视着她。
  可望而不可即。
  虽然一伸手便可抓着,但谁敢轻易伸手?
  只怕伸手容易缩手难。这女人,美得惊人,也狠辣得惊人。
  已非“ 有刺玫瑰”这等字句可以形容透彻。
  冰洞里,本有杀气严霜,但却给一股春意迅速冲散,取而代之的,是肉欲的迷惑。
  她突然缓缓地俯下了身子。
  她的体香,比世上最醉人得醇醪更醉人千百倍。
  这是色诱,绝对足以把男入欲火燃烧至脑顶。
  “ 你们很想要我,对吗?”她腻声问道,眼神宛若三月里温暖的春波。
  两个男人拼命点头,但他们的四只手还是不敢动。
  杀与色,这两个字都紧紧地笼罩着他们。
  “ 好,我和你们谈一樁买卖!”她忽然一本正经,又把一双美乳收回衣衫里。
  两个男人四道目光仍然牢牢地盯着她的乳沟。
  她向冰块中的一对古人指了指:“ 我要这两个人身上的一件东西,只要你们把这二人从冰块里挖出来,我……我……”
  她说到这里,脸庞突然泛起无限娇羞之状。
  她没有说下去,似乎也不必说下去。
  不必说便已明白的话,又何必说?
  可惜冰洞里没有活的旁观者,没有活的局外人。
  冰洞中只有僵硬了二三百年的一双男女,他俩也不算是局外人,而是冰块中的孽欲者。
  若不是前生种下来的冤孽,也不会把郎情妾意活埋在冰天雪地里,直至今天僵局仍是僵局。
  倘如有旁观者,倘若有局外人,只怕就算是白痴也会看得出,这一幕色诱,只是最原始最简单的骗局。
  但跪在地上的两个男人,他两的灵魂早已完全溶化在色欲迷魂阵内。
  没有承诺的承诺,根本就不是承诺。
  但这两个男人却兴奋得像是遇上八百条母狗的狗公,立刻用尽全力,用斧用锥用尽一身力气,拼命地把坚实的冰块,一小块一小块地挖凿开来。
  优秀早已计算过,只要两个男人,加上这些挖凿器具,在半个时辰之内,一定可以把冰块里的男女挖取出来。
  斧锥劈凿冰块的声音,是单调乏味的,仿如世上最平凡的乐章。
  半个时辰后,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人都全身冒汗,汗出如浆。
  乔丝萝和她的男人,一齐硬挺挺的被搬了出来。
  两个气喘喘的盗匪,为了挖凿坚实的冰块,早已双手虎口迸裂,血流了,也凝固了。
  但他两的神情,是兴奋的,是喜悦的。
  那是着了魔的兴奋,着了魔的喜悦。但两人懵然不觉。
  他们就像是辛劳地为主人拼命捕猎的猎犬。
  猎物已被捕猎回来,两条狗正在等候主人的奖赏。
  那怕只是一根没有肉的骨头,只要是主人抛下来的,做狗的都一定会雀跃地噬咬着,绝无半点怨言。
  做佝的不会发出怨言,是因为狗太忠心?还是因为狗太愚蠢?
  主人不知道,狗也不知道。
  也许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
  人人都说狗是聪明的畜牲,于是,聪明的狗便卖力地去追赶世上所有大大小小的兔子。
  但狡兔死,走狗烹。
  而且狗肉比兔肉还要好吃!
  这是狡兔和走狗的悲哀,共同的悲哀。
  而狡兔和走狗的共同悲哀,却是人类的共同乐趣。
  畜牲永远是畜牲,永远也不可能和人类平起平坐。
  直至有一天,狗的凶性大发,主人不再是主人的时候,人类才会蓦然警觉,自己喂给狗的骨头太少了。
  其实,人又何尝不会是“ 狗”?
  朝廷鹰犬,恶棍爪牙,都是狗。
  凡是给人利用的蠢材,就算装扮得有如贵介公子,甚至是帝王相将,不世枭雄,说穿了拆穿了,还不外是四条腿一根尾巴,不是摇头摆尾,便是狗仗人势,一切事情根本不分青红皂白。
  最可笑的是狗也有“ 聪明”的美誉,这便是人人称赞,狗也自以为“ 聪明狗”。
  然而,在优秀脚下的,却不是甚么“ 聪明狗”,而是“ 欲火焚身狗”。
  优秀美色,天下无双。
  她不是一根骨头,她是软玉温香,婀娜风情,韶丽娇媚的优秀仙子。
  目波澄鲜,眉娇连卷,朱口皓齿,修身悬鼻……
  活色生香一美人。
  冰块中的男女已挖取出来,该是主人论功行赏的时候……
  优秀笑了,一笑妩媚生,恰似唐朝进士李标赋诗云:“ 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刘郎不放归。”
  优秀仙子在冰洞中,是有情态的,她也确是留住了男人,死不放手。
  她用纤纤玉手,一左一右,扣住了两个男人的咽喉。
  扣得快如闪电,扣得死死不放。
  优秀任由他两人挣扎,她视这些男人的挣扎如狗在撑腿。
  屠宰狗只的时候,每一只狗莫不如此。
  四条腿渐渐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她的手仍扣住他们的咽喉!
  两个男人的呼吸终于中绝。
  优秀还是没有放手,因为她感觉到,这两个男人的身体仍有余温。
  她决定,在这两个男人体内余温未散之前,绝不放手。
  天气冷,她需要温暖。
  只要有温暖,这些暖意来自活人也好,死人也好,都要好好珍惜。
  她是美丽的,纵使两个男人死在她手里,她的美丽仍然是美丽,难以形容的美丽。
  外面又起风雪,雪片悄悄落下,似在泣诉天地间的一切不幸。
  她眼中有雪,但这雪竟是热的?
  不,发热的并不是雪,是她晶莹的泪。
  被杀害的人没有流泪,流泪的是杀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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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7 17: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优秀。
  美丽的优秀,孤单的优秀。
  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优秀仙子。
  一晃眼间,往事已是当年的往事。
  乔丝萝和她的男人已被埋葬,冰块中的冤孽也许可以随之而轮回、转世。
  前生的冤孽,今生的冤孽,来世的冤孽……
  冤孽,是一把锁,可以锁住人的三生三世。
  但人们永远只顾眼前。
  在目前,优秀仙子活得很好,当年冰天雪地的血腥,仿佛早已给药王仙山的飞瀑泉林洗涤殆尽。
  她有两个女弟子。
  缇眉、小蓝。
  缇眉聪颖,小蓝活泼,都是少女,如今少女已怀春,就像是十七、十八岁那一年的优秀。
  优秀仙子看来还很年轻,年轻而美丽,但她的十七、十八岁早已过去。
  缇眉是处子,小蓝也是处子。
  优秀呢? 优秀生命中是否曾经有过男人?
  是的,她曾经有过男人,她早已不是处子。
  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她的男人比她年轻。
  他是她抚养大的。
  没有她,他早已在冰冷的长街上饿死。
  那时候,仿佛整个天下的人都一贫如洗,人人都极度贫困,人人都在捱饿。
  她也在捱饿,而且已饿了三天,她的脸白得像是馒头。
  但她没有馒头,只有小叶。
  小叶年幼,小叶比她更饥饿。
  小叶快要死了,没有食物,世上就再也不会有小叶。
  她不能让他死,虽然,她和他本来只是陌路相逢,她是小女孩,而他,是比小女孩更要小的小孩。
  她豁了出去,抓起一条木柴,狠狠地冲入那间霉气薰天的小饭店里,把那个刻薄的店东砸得头破血流。
  店东只是流血,没有昏倒。
  她拼命地在蒸锅里抢食物,食物是烫热的,烫热得可以把她苍白的手烫熟。
  但她一抓住几个馒头,就拼命的抓住。
  馒头极烫热,她的手已疼得入心入肺,但她没有松开手。
  店东已狂性大发,有人要抢他的馒头,他便要劈开这个人的脑袋。(注30)
  不管抢馒头的是甚么人,是小女孩也好,是小仙女也好,都要劈开她的人头再讲道理。
  店东抓起了斩骨用的钢刀,一刀、两刀、三刀!
  刀刀都劈向小女孩的头脸!
  小女孩闪了一刀!两刀!第三刀却给店东一刀劈断了她的辫子。
  这辫子是她最珍惜的,她珍惜自己的头发多于珍惜自己的性命。
  在那年头,性命不值钱,头发变得比性命还更值得珍重。
  但这可恶的店东,竟为了区区几个馒头,而砍掉了她那乌溜留的辫子。
  她心疼得掉下了眼泪,但双手仍然紧紧抓着烫热的馒头不放。
  馒头,就是她的生命,更是小叶的生命。她若丢掉了这些馒头,她和小叶都活不下去。
  店东第四刀又来了!
  这一刀,直劈她的脸庞!
  她已退至死角,左边是墙,右边也是墙。
  刀锋呼啸地劈下,她的性命即将和辫子一样完结!
  她已无路可逃,无处可躲,也没有力量可以反击。
  乌溜溜辫子已断掉,但她手里的馒头仍在,她抓紧着馒头,死命地抱住不放!
  她瞪着眼,瞪着店东狰狞可怖的脸,瞪着寒光暴射的钢刀。
  她不怕死,她死也要瞪着眼睛,她是个弱小但却勇敢的小女孩。
  她只是为了两件事悲伤。
  她的辫子,还有小叶。
  她要死了,死人不会再长出辫子。
  她死了之后,也不会有人把馒头送给小叶,所以,小叶也会死了。
  小叶!小叶!小叶!
  她心底里狂喊!她的辫子可以断掉!她的脸可以给店东劈开两半!但小叶不能死!小叶绝不能死!
  倏地,一股狂飙般的大力,发自她的右腿。
  她的右腿很瘦弱,连蟑螂都踩不死。
  但在这最后关头,她的右腿突然像是垂死的麋鹿,猛地向前一蹬!
  这一脚的力道有多大?她不知道,她只是听见了一种很怪异,也很可怕的声音。
  那是“ 波”的一声!
  她踢中他的要害!
  店东一怔,但人是怔了一眨眼不到的短暂时间,接着便像野兽般嚎叫起来。
  店东嚎叫着,乱叫乱跳,他的刀跌落在地上。
  她用左手抱着馒头,右手抓起沉甸甸的钢刀,想也不想便劈向店东的脸!
  你要劈我的脸,我也要劈你的脸!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刀还刀!
  一刀!两刀!三刀!
  第三刀,她腕力不足,刀锋一滑,没有再劈中店东的脸,却嵌入在他的咽喉上!
  店东不再嚎叫了。
  为了几个馒头,他用尽了一切方法去“ 抗贼”。
  在这一天之前,这小女孩向他讨取冷饭残羹,他不给,但却把冷饭残羹倒入沟渠里,还在沟渠的饭菜上撒一大泡尿。
  第二天,小女孩再来了,她变成了小女贼。
  她带着一根木柴,怀着哀兵上阵的心境直杀过来,她要出一口鸟气,更要抢夺一些食物。
  但店东“ 奋勇抗贼”!
  结果,小女贼获胜,店东死在他自己的刀下。
  那是优秀第一次抢东西,也是第一次杀人。
  她尽量叫自己不要害怕,但她仍然禁不住发抖。
  剧烈的颤抖,使她小便失禁,她要撒尿。
  她很害怕,但也很愤怒!
  她愤怒是因为这个死了的店东,竟然斩断了她乌溜溜的辫子,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于是,她在害怕和愤怒中撒尿,她把尿撒在店东的脸上,报这斩辫的仇恨。
  撒尿后,人声鼎沸,外面人影幢幢。
  她慌不择路地走了,手里的馒头一个一个跌落在地上。
  她走得并不快,她的两条腿早已酸软乏力。
  但她还是溜掉了,她又回到小叶的身边。
  她手里的馒头,只剩下一个。
  她已饿得快要昏迷,但她连一点都不肯吃。
  她要把这个唯一的馒头,喂给小叶。
  一块一块的撕开,一块一块的喂给小叶。
  小叶活下去了,生死之隔,就在这个用辫子换回来的馒头。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很奇怪,小叶能够活下去,她便死不了。
  她带着他,远远离开那个穷乡僻壤,然后前往另一个穷乡僻壤。
  她在最艰苦的土地上找寻最难下咽的食物,一天复一天,一月复一月。
  有最好的食物,她一定先给小叶,然后才轮到自己裹腹。
  到了小叶十岁那一年,她十二岁。
  她带着小叶,一起前往求见伤心老人。
  伤心老人其实并不老,才四十出头,但他一直都在伤心渡日,所以自号伤心老人。
  人不老,但心老。
  也因为心老,三十二岁已白发苍苍。
  伤心老人为什么伤心?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也没有人知道真相。
  人们只知道伤心老人真的是个伤心人,但却不知道这个伤心人有多大的本事。
  优秀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伤心老人收留了她和小叶在身边。
  四十岁的伤心老人,不但头发尽白,连背也佝偻起来,简直比八十岁的老翁还更不如。
  但伤心老人并不是等闲之人。
  他少年有奇遇,天赋异禀,虽绝少出手伤人杀人,但他却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
  他在伤心中度日,也在伤心中传授小叶武功。
  两年后,伤心老人伤心地死了,临死前给了小叶一个震惊天下的名字——叶璧天。
  叶璧天。
  十二岁初出道武林,即杀千面杀神!
  一战名惊宇内,小叶成为了武林中不败的战神。
  伤心老人少年有奇遇,叶璧天却在少年即大放异彩。
  不到十载,叶璧天更已变成了叶天王、翡翠城主、风流之名遍布神州大地的惜玉怜香客。
  但又有谁知道,如此人中龙凤,一代天骄,当年竟是全凭一个染满血腥气味的馒头,才能延续他脆弱的生命?
  冥冥之中有主宰,一切都有定数。
  当年舍命抢夺馒头回来的小女贼,也就是今天药王仙山的优秀仙子。
  她比他大两岁。
  她比他更早懂得一件事。
  那是爱情。
  爱情并不是馒头。
  馒头可以和别人分享,只要有足够的馒头,越多人分享越热闹,也越甘香美味。
  但爱情是自私的,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愿意和别人一起分享爱情?
  和别人一起分享爱情的人,都是无奈的。
  但比这个更无奈的:是连分享的资格都不存在。
  在小叶二十二岁那一年,他在武林中的功业,已开始攀上了无数人连做梦也梦不见的高峰。
  他的生日在哪一天,他不知道,优秀更不知道。
  于是,每年正月初七“ 人日”,就算是小叶的生日。
  小叶曾问他的优秀大姐:“ 为甚么不选初一,初二以至初六,偏偏要选正月初七?”
  优秀也不懂,她去问伤心老人。
  伤心老人答:“ 古人有云:正月一日为鸡, 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
  优秀把答案告诉小叶,又加上了两句:“ 你将会是江湖上最出色的人,人上人。”
  人上人。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十二岁。
  那时候,她已懂得为了这三个字而俏脸发热
  这三个字,并不淫亵,但她年纪轻轻,却把这三个字想到别的事情上。
  小叶是人上人,是江湖上最出色的人。
  但在这人上人下面的“ 人”,又会是谁?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叶已成为武林中不败的战神,他是叶璧天,他是惜玉天王,他是权倾三分天下,甚至是坐拥半壁江山的翡翠城主。
  他二十二岁那一年,正月初七,他“ 生日”那一天……
  叶天王已是翡翠城主,他经常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但他每逢“ 生日”,例不铺张,甚至不让别人知晓。
  每年正月初七,他只会和他的,优秀大姐在一起。
  那一年也不例外。
  优秀大姐,是小叶毕生中最尊敬的人。
  没有她,早已没有小叶,更遑论以后才声名鹊起的叶璧天,叶天王。
  她是他心里的神祇,地位绝对高于天下间任何一个人。
  不但高于任何人,也高于任何神、佛、仙、魔。
  这种尊敬,不但神圣不可侵犯,更有着血肉相连,连孪生姊弟也无可比拟的浓烈情感。
  是姊弟,不是男女关系的纠缠,不是男欢女爱的爱与欲,这是小叶的观感,一种绝对无可改变的观感。
  但叶璧天的观感,并不等于是她的。
  她的看法和想法,是“ 二八娇妻一岁郞”。
  她的年纪比他大两岁,只是两岁,这情况,当然比“ 二八娇妻一岁郞”好得多。
  她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姊姊,她是他的女人,而他是她的男人。
  她要一辈子伺候他。
  正如当年,他已濒临饿死的边缘,除了她之外,又有谁会给他可以续命的一口粮食?
  没有!真的没有!事实上完全没有!
  只有她,不惜拼掉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拼掉比性命还更珍贵的辫子,也要把馒头抢到手,怜惜无限地放在小叶干涩的嘴唇内。
  小叶长大后,是叶城主,是怜香客,是惜玉天王,但在当年,给予他无限怜惜的人,却是优秀。
  优秀亦不稀罕任何人对她的感恩图报,对小叶尤其如此。
  但她并不把郞情妾意,鱼水欢娱的结合视为一种恩典。她不晓得别人对这种事的看法怎样,但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以后也永不会作如是想。
  她只是把自己当作是籘,他是树。
  籘缠树,树缠籘。
  籘树相缠,生也缠,死也缠。
  生生死死都缠在一起,永不分离。(注31)
  这并不是她的野心,只是真心,一片真心。
  野心是心,真心也是心,但前者是波浪,后者是海水,截然不同。
  昔有师子国(按:师子国即今锡兰岛。),有楞伽山,仙曾于此说道,有云:“海永恒不变,是真。波浪起灭无常,是妄。”
  妄心,是妄动之心。
  真心,真实无妄,犹如千秋万世永恒不变的海水,永世存在,永不幻灭。
  她是大海,她不是波浪,她用无穷无尽永生不灭大海无量一般的爱意,淹没了他,也淹没了自己。
  她的所有,完全是他的。
  他必须接纳,也一定会接纳。
  但二十二岁大年初七的小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知道她心中所爱,竟和自己对她神祇亦难及的尊重,完全迥异。
  彼此都是爱,都是至深至大的爱,但性质完全迥异。
  但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不知道。
  初七,良夜。春风早已溶入蓝蓝的夜幕,也溶入青瓷温酒壶内的加饭。
  青瓷温酒壶,产于五代时期。薄胎施薄釉、阳浮刻,阴内刻、凹刻、贴花、铁斑纹。
  加饭,绍兴名酒。
  春秋战国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耐负重十载,重整雄师出征吴国。
  出征前,绍兴酿酒名师王全献酒,酒名“加饭”。
  但只有一坛酒,三军将士怎能共饮分享? 越王苦思良久,下令把这坛好酒倾入江中,命三军将士沿江迎流痛饮,消息传开,战士狂喜涌至江边,人人痛饮,士气激昂,浩浩荡荡杀入吴国,终获大胜。
  这就是著名的“一壶解遗三军醉。”
  自此,加饭酒亦被誉为“神酒”。
  烛影下,越窑烧出的青瓷温酒壶,成双成对地摆放在紫檀八仙桌上,泛现着流云风卷般的美态。
  薄胎酒壶中,酒香而温,醇醪芬芳味飘溢一室。
  酒如仙药,能縈绕神魂,及至颠倒乾坤,浑然忘我。
  叶璧天已非当年瘦弱的小叶,他比任何人更壮大,比任何人更尊贵。
  壮大的是他的胸怀。
  尊贵的是他的眼神。
  他已二十二岁,他一天比一天更壮大,他一天比一天更尊贵。
  但在他眼中,天下间最尊贵的人绝不是自己,是优秀仙子。
  他的优秀大姐。
  酒液令人发热,酒酣耳热。
  但热的又岂仅双耳而已。
  他的豪情在燃烧,他的目光更辽阔。他有千万里江山,他有千千万万朋友,也有千千万万敌人。
  但无论他有多少朋友和敌人,优秀大姐只有一个。
  她是他生命历史中的神,唯一的神。
  历史就是历史,尽管历史可以重演,但永远不能抹煞。
  良夜、美酒、他的优秀大姐......       
  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
  叶天王不常醉,但不等于永不醉酒。
  喝酒是痛快的,醉酒也是痛快的。
  真正爱酒的人,绝不把醉酒视为痛苦。
  醉酒是喝酒的延续,喝酒痛快,醉也痛快,甚至是不醉不快。
  唯独如此,人才没有辜负了酒。
  千金买醉,真的(注32)就是一个“ 醉”字。
  叶天王醉了,他醉于良夜,醉于美酒,醉于优秀大姐身边,人生能得此醉,怎不痛快?
  他是痛快的。
  优秀却在怜惜,她在怜惜他,仿如当年她断掉辫子的一夜......
  他又在她怀中,他永远是她的小叶。
  尊贵的人,清醒的时候固然尊贵,醉了之后同样尊贵,并不因为酒醉而变作地上的烂泥。
  醉乡广大人闲小。
  春色又添多少?
  她也有了醉意,她醉七分。
  惜玉天王是英雄,英雄当有英雄的胆,英雄的量。
  但酒量并非英雄所独有,螓首蛾眉,天香国色,每每也有海量奇女子。
  即如优秀,他的优秀大姐。
  她怜惜叶璧天,她紧抱醉乡中的小叶,她在他耳畔曼吟轻唱:“ 裙拖六幅潇湘水,鬓锁巫山一段云……”
  她一面轻唱,一面轻解罗襦。
  叶璧天虽醉,但仍能醉眼惺忪地看她。他看见她解开了衣襟,露出了令他惊艳,也令他震惊的玉乳。
  他从没想过会看见优秀大姐的双乳。
  不但没有想过,连做梦也不会梦见这样的情景。
  优秀大姐是美丽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
  小叶也不能。
  但她是他美丽的神,却不是属于他的女人。
  他摇头,嘶叫:“ 不……”
  但优秀却把他这个字,用嘴和舌尖逼了回去。
  醉吐丁香舌,香腮掩君颊。
  她舌入君口,情浓无限。
  叶璧天是真醉,醉而无力。他若还有半分力,定必推开他的优秀大姐。
  他也不是不推,只是推而不开。
  他要诉说一个“ 不”字,但酒意把他任何要说的话淹没掉。
  她也不是阴谋地摆布他,她是发乎真心,动了真情,也认为小叶和自己一样。
  她真的以为这样。
  良夜醉后,爱意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强烈。强烈爱意一经爆发,积欲便如缺堤洪水,又有谁能阻挡?
  她挡不住,他也挡不住。
  他在模糊中,他在欲海中,他在她的狂情中。
  是与非,已不可辨。他在醉中紧抱他的优秀大姐,他在醉中和她一起赤裸着身子,然后互相紧贴着。
  水乳交融,酩酊大醉。
  她是如鱼得水,她渴望已久的一刻,在那一夜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事实。
  梦已不是梦,小叶已是她的叶郎。
  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也将会是她唯一的男人,最后的男人。
  她的初夜有泪,并不是感到屈辱、羞耻。
  她的泪是刺痛和欢乐一起熬出来的,它太复杂,连渗在嘴唇的味道都变得又酸又怪。
  他二十二岁的生日,就是她的第一次。
  小叶。
  她常对自己说道:“ 上天要我活着,就是为了小叶,他是我的,我是他的。”
  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她知道小叶倜傥风流,她知道小叶的生命中,会有无数红颜知己,以至妻妾成群。
  她不在乎,她不计较,但求自己也是妻妾之一,此生再无余恨。
  巨浪过去了,一如楞伽经:“ 波浪起灭无常,是为妄。”
  情欲本是妄心。
  但她却是真心的,她真心待小叶好。
  可是叶璧天酒醒后,他为了这件事而发脾气,大大的发脾气。
  他并不是生别人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注33)
  这是一件错事,错得不可饶恕,错得万劫不复。
  优秀大姐是他的神,但他冒犯了她,亵渎了她。
  他甚至认为是自己强奸了她。
  优秀为他辩护,为他开脱,也表明了她的心迹。
  坦白,是人性的赤裸。
  无论她说甚么,叶璧天一定会听。但这一件事,他可以听,却绝不会因此而原谅自己。
  但在优秀看来,他不原谅他自己,也无异是不肯接受优秀。
  为甚么不肯?
  不肯就是不肯!这可以用千言万语来解释,但无论怎样解释,结果还是一样的:“ 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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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7 17: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优秀开始痛恨,她痛恨自己,也痛恨小叶。
  小叶成功了,他不再是当年濒临死亡边缘的饥饿小孩,他是翡翠城主,叶天王、怜香惜玉武功盖世的叶璧天!
  他不会再稀罕馒头,他也不会再需要他的优秀大姐。
  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摒弃了她的灵魂和她的肉体。
  她一天比一天更痛恨自己和小叶。
  她想起了前朝的一个女人——乔丝萝。
  乔丝萝有凄厉的传说,传说一直被埋在冰天雪地里。
  乔丝萝是伤心的女人。
  小叶的师父是个伤心的男人。
  前朝的女人伤透了心,小叶的师父伤透了心,优秀也在初夜之后,伤心得一塌糊涂,伤心得有如百万雄师征战后唯一苟活下来的战将。
  战场上,血染征袍红。
  她的初夜,也血染了他。
  处子宝贵的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小叶,她心中的叶郎。但换回来的,却是斑斑驳驳,点点滴滴的眼泪。
  人人都在伤心,但苍天无动于衷。
  天下雨并不是为伤心的人洒泪,只是为了要淹没万倾良田,摧毁欲哭无泪贫困苍生的家园。
  伤心的人,只顾去想伤心的事。
  她想起了古老的传说,遥远的故事。
  她决定去看看,不为什么,只因为她伤心,前朝的乔丝萝也伤心。
  风风雪雪只能吹干她的眼泪,却绝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一直往冰川里走。
  愤怒是力量,伤心也是另一种力量。
  她找到了乔丝萝,她猎获了一块白熊皮。她得到了玄冰掌的秘谱。
  前朝乔丝萝,用玄冰掌解决了她的男人。
  一掌泯恩仇。
  她的男人对她再不仁不义,结果还是和她双双纠缠到生命的尽头,永不分离。
  还是胜过了世间千万分燕飞。
  但今天的优秀仙子,她还没有这份福气。她在药王仙山,叶郎却在翡翠城,两地虽只相隔数百里,但两颗心却似一天比一天更背道而驰……
  不! 不是背道而驰,最少她的心还是向着叶郎,飞向叶郎。
  这才是更痛苦的煎熬,更可恨的思念。
  为了小叶,她痛恨自己的身体。人人都说她美丽,但她自惭形秽,羞对铜镜,不愿去看水中倒影。
  她不要做他的大姐,她要成为叶璧天的女人,是妻子也好,是妾侍也好。
  只要他肯要她,他若把她当作婊子,她也会毫不迟疑的以妓女身份接客。
  只要他是她的嫖客。
  但他却不是这样想。
  天下间千千万万女人,他可以和任何一人缠绵榻上,或是交颈于水中,唯独优秀大姐不能。
  万万不能。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优秀一天比一天痛恨小叶,但她更痛恨自己。
  她是媞眉和小蓝的师父。
  她不但看顾小叶,也看顾别的孤雏。当小叶正在初出道武林的时候,她已悄悄地先后收养了媞眉和小蓝。
  她是为了收养而收养。
  当小叶为了他的霸业而拼命的时候,她呆在药王仙山。小叶有小叶的一套,优秀也有优秀的一套。
  药王仙山有灵药,每可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
  但却没有任何药可治伤心。
  今天,翡翠城相法寺来了一个和尚,年轻的云烟和尚,但却成为了小蓝的“ 猎物”。
  女娲洞内,小蓝在,媞眉在,和尚也在。
  和尚是来求药的。
  千年何首乌、天山雪莲、七色灵芝、九转大还丹、还有冰炭同炉散。
  全是旷世难求灵丹妙药。
  相法寺随随便便派来一个年轻和尚,一开口便要这五种宝贝。
  小蓝心中大骂:“ 发瘟的死和尚,准是要作死了,这些灵药,可不是芋头蕃瓜,随手可得。”
  云烟说出来意后,垂手而立,静听优秀仙子发落。
  优秀只是向媞眉招了招手:“ 给他,都给他带走。”
  媞眉怔住,小蓝已跳了起来,失声在叫:“ 师父……”
  优秀仙子的目光立刻盯在她睑上,盯得冷厉,盯得尖锐,有如两根直插入小蓝脑髓的利针。
  小蓝是个大胆的女孩,但胆大不及针利。
  师父的脚步没有动,但身子却在移。
  移形换影,七星步。
  两种奇功浑成一体,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转瞬人已面贴面地对着小蓝。
  利针般的目光,己化作熊熊烈火,把大胆的小蓝猛烈地燃烧。
  小蓝的腿已发软,脸在涨红,只是咬碎牙龈地在强撑。
  她见过师傅杀人。

  去年腊月,山西武林大豪“黄金帖”孟北斗先后命人发出十八张黄金帖,先礼后兵求见优秀仙子。
  优秀不理睬,不接见,当作没事一般。
  腊月二十,孟北斗暨山西十杰,联袂共渡弱水湖西北险峰的铁索桥,经历九重天险,越过生死四穴,终于闯进了女娲洞。
  孟北斗是为了求药而来的,
  他有一妾,是名妓崔线妲。
  崔线妲本乃淮阳歌妓,体态轻盈,婀娜多姿。
  她以绕梁三日的美妙歌声,打动了孟北斗,终于娶回山西大同村,纳为小妾。
  崔线妲本来体弱多病,在大同府孟宅,虽则锦衣美食,但仍然没有起色。
  孟北斗得知药王仙山有七颗天山雪莲,只能取得一颗,爱妾大可脱胎换骨,远离病魔魔掌。
  孟北斗是强梁出身,年未五十,亦聚积满屋金山银海,更兼武艺超群,被公推为山西武林盟主,自是气焰凌人,谁都没放在眼内。
  他既有千万财帛,出手也算十分阔绰。
  “黄金千两,白银三万,明珠两斛,宝剑一把,另献奇珍异宝八大盒……以求取一颗雪莲。”
  为了崔线妲,孟盟主是绝不吝啬的。
  山西十杰甘附骥尾,不远千里跟着孟盟主前往仙山,据说也是为了钦佩他老人家的豪气。
  在不少人眼中,出手阔绰的人,便是豪气干云的人。

  ( 注30:港版为“人头”;  注31 :港版为“永不分张”;  注32:港版为“买的”;   注33:港版为“他是自己生自己的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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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8 15:4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斧霸

  因此,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贫乏的人,根本连谈“豪气”的资格也没有。
  当孟北斗亲自向优秀仙子提出交换雪莲条件之际,他连自己都感到,自己是个值得自豪,十分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出手阔绰,是为了崔线妲,但也更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因为他知道,在山西十杰的眼中,越是豪阔的人,越是他们崇拜的偶像。
  优秀仙子绝对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优秀拒绝了,她对孟北斗道:“雪莲能为孟爷爱妾续命,可见价值不菲,金银珠宝之物,如何能及?”
  孟北斗脸色微变,但随即朗声大笑:“说得好,仙子高见,果然与别不同,还请快人快语,你要怎样的条件,才肯把一颗雪莲交出来?”
  优秀嫣然一笑,玉手幌动,自那凤首彩云紫砂壶中,倾倒出一杯色泽血红的茶。
  她把这杯茶递给孟北斗:“这是‘八卦散功茶’,若连尽八杯,便全身武功尽散。”
  孟北斗脸色倏变,道:“优秀仙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优秀星眸眨动:“孟爷毋须惊心,贱妾手中,只有一杯茶罢了。”
  孟北斗沉声道:“那又如何?”
  “要是只喝一杯,大概只会把功力消散八分之一,若喝两杯,又再消散八分之一,由此类推,直至八杯连尽,才会令一身武功,完全风流云散。”
  “你这样说,我还是没法明白。”
  “金银财帛,名剑奇珍,贱妾洞府之中,既不需要,也不想要。”
  “那么,你想要甚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看孟爷能否为爱妾作出一点点的牺牲。”
  “……”
  “只要孟爷喝下这一杯茶,雪莲立刻双手奉上。”
  孟北斗脸如寒冰。
  黄金白银,宝剑奇珍,他多的是,随随便便抓一把出来换取雪莲,对他来说是很轻易的。
  但这一杯“八卦散功茶”,却是喝进肚子里的东西。
  一杯茶可散掉他毕生功力八分之一。
  这是荒谬的条件,也是令他震怒的条件。
  十杰中立刻有人提出驳斥:“要是一杯茶便可散掉毕生功力又或者是茶中含有剧毒,岂非——”
  话犹未了,优秀已把杯中血红色的茶一仰而尽,喝得点滴不存。
  她笑笑,再斟第二杯。
  “孟爷,先饮为启,为了你的爱妾,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甘愿,自散了八分之一功力,证明我并没有向孟爷撒谎。”她把茶斟满,茶已溢在杯子边缘,但却并未泻出一点一滴。
  好稳定的手。
  好厉害的女人。
  孟北斗愕然了,也同时陷入进退维谷之中。
  “八卦散功茶”的确是对练武者不利,但一杯茶,也不过是散掉八分之一的功力而已。
  他肯不肯?
  但无论他肯与不肯,优秀仙子这个局外人,反而毫不吝啬地喝了。
  她喝那一杯茶,并不是为了崔线妲。
  她是想看看一些男人的心。
  孟北斗对她的爱妾,是真的至仁至义,还是虚有其表,徒然单靠金山银海来表扬他对女人的关注?
  这是很好的考验。
  结果是:孟北斗不肯,他一滴茶都不肯喝,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牺牲他一丝一毫宝贵的功力。
  他只是沉声道:“你若嫌金子银子不够,我——”
  他只是说到这里,刀光已起。
  刀在女蜗洞的洞顶,收藏得十分隐秘,就算是仰首找寻,也无法找得出来。
  它被收藏在洞顶暗隙中,除了优秀、缇眉和小蓝之外,外人绝不晓得。
  这刀,不但收藏得隐秘异常,也锋利异常,更沉重异常。
  刀长四尺六寸,刀柄占了两尺,刀刃两尺六寸。
  刀重三十九斤,这绝对不会是女人的刀。
  优秀仙子也不认为自己应该使用这把刀,但她却偏偏把这把刀收藏在洞顶。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这是叶璧天曾经使用过的刀!虽然后处而不用,他嫌它不够灵气,但优秀却悄悄地把它收藏起来。
  这把刀,刀名“土馒头”。
  叶璧天,当年的小叶,全凭一个馒头救活了性命。
  馒头是活命的,但“土馒头”的涵义,却是截然相反。
  土馒头者,就是坟墓。以其形相似,故俗谓坟墓为土馒头。
  宋朝大诗人范成大,号石湖居士,有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其后亦有人语云:“城外多少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堪称意场凄绝,也是人生无可奈何的写照。
  馒头是活命的,而土馒头却埋葬着人生。
  刀是杀人刀,以“土馒头”为名,岂不贴切?
  但最后,叶璧天舍弃了这把刀。
  他舍弃,优秀却把它保存下来,并藏于女娲洞顶。
  以是女娲洞,本来就是杀气森严之地,无论是谁在这里站着,头上已有一把杀人刀隐伏着。
  稍不如意,即杀!
  孟北斗,不肯以八分之一功力换取雪莲以救爱妾,这般男人,薄情无义,徒具虚假面具以惑苍生,该——斩!斩!斩!斩!斩!
  优秀,身手飘逸,艳光逼人,她身形飞拔,直扑洞顶,看来便是当年嫦娥奔月的模样。
  但她不是嫦娥,也不是奔月,女蜗洞顶再高,仍不及三丈。
  她翻飞向上,随即回身而落,手中已抓住四尺六寸长的“土馒头”。
  两尺六寸的刀刃,大开大阖,以霸气无匹的招数,怒斩孟北斗。
  来者并非项羽再世,也不是当代武林霸主。
  但这刀法,霸气惊天,势逾雷霆。
  她不是男子,但世上又有几许须眉汉大丈夫,能挥出如此霸绝的一刀?,
  也许有。
  但必定万中无一。
  最少,就连大名鼎鼎威震山西武林的孟盟主,他也不能。
  而孟北斗,向以霸气称绝。
  岂料这女子,看似娇柔无力的女子,竟在毫无征兆之间,自洞顶抽刀、挥刀,怒斩人称“山西北斗王”的孟盟主孟北斗。
  孟北斗也是刀法名家,腰间的“寒铁神刀”,二十年来从不离身三尺。
  “土馒头”撼“寒铁神刀”!
  以刀论刀,“土馒头”只是凡铁,“寒铁神刀”则是海底寒铁,钢铁中之精英。
  但战阵比拼,除了比刀之外,更要比人。
  刀招并不是来自刀,它来自人。
  刀劲也不是来自刀的本身,同样是来自人。
  再好的刀,也不会自行击杀刀主的对手,一切还得看主人的功力。
  一分功力,一分威力,其间绝无半点含糊和侥幸的存在。
  孟北斗是用刀的高手,他早就明白这种道理。
  但他却绝对没法子可以明白:像优秀那样轻盈灵巧、细腰绣腹、婀娜逸姿的美女,怎可能挥出霸王抽刀,泰山压顶的一刀来?
  他不明白,至死也不明白。正如他无法明白:优秀何以竟会喝掉那杯“八卦散功茶”一样。
  都是不可理解的怪事。
  但怪事却血淋淋地自他眉宇间爆裂出来。
  致命的一刀,自他天灵中央斩下,而在这一刀斩下之前,用凡铁铸成的刀,竟已硬生生地把他的“寒铁神刀”铿声震断。
  “寒铁神刀”是孟北斗引以为荣的刀,它是他最厉害的武器,也是他最稳固的防卫。
  但在这一役,这把刀就像是一根脆皮条。
  神刀断,孟北斗死,即死。
  山西十杰的二十只眼睛,差点没齐齐在那刹那间掉落地上。
  孟北斗竟连一刀都接不住,即死。
  优秀仙子毫不留情,不但一刀便砍杀了他,接着更连挥数刀。
  没有人能看清楚她总共挥了多少刀,只知道她每一刀挥斩出去,孟北斗的身体立刻就缩小了一截。
  血飞溅,残肢断体也相继飞溅。
  她的刀,竟如同巨大的铁齿利绞,不断绞动着孟北斗的身体。
  血不再是而影,而是血球,一团恐怖的血球。
  血球在优秀的刀下滚动,她已不是迷人的仙子,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土馒头”已插回女蜗洞顶石隙缝中,但浓浓的血,仍然夹杂着一些肉渣子,点点滴滴地直渗下来。
  那本是孟北斗身体上的某一部份。
  但那些肉渣子是属于他身上原来的什么部位?
  已不可辨证。完全无法辨证。
  反正血是血,肉是肉,地上尽是一片血肉模糊,甚至连惨白的脑浆也混淆在这血肉之中。
  十杰?不,都已变作了十条可怜虫……
  山西十杰,变成了十条蜷缩在一角的可怜虫。
  优秀没有杀他们,因为这十个人,并不值得她用叶郎的刀去对付。
  她更把一颗雪莲交付到这些人的手中,她道:“崔线妲是应该得到雪莲的,因为她已失去了一个假仁假义的男人。”
  后来,这颗雪莲,给崔线妲混和着半斤砒霜一起吞入肚子里。
  但她还是十分感激优秀。
  一个女人,要她感激另一个女人,往往是难比登天的事。
  但崔线妲衷心地感激优秀,因为优秀杀了一个她天天都很想杀,但却一辈子也杀不了的人。
  孟北斗。
  孟北斗是阔绰的,为了崔线妲这爱妾,他不惜大兴土木,建百亩巨宅藏娇。
  单是伺候崔线妲的婢仆奴才,竟有二百余众。
  这样的男人,世上少之又少。
  但这男人,他每晚都用不同的方法去折磨她!
  孟北斗为了她,大洒黄金白银,毫无吝啬。
  但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并不能填补她心中和身体里的创伤。
  孟北斗以为雪莲能把折磨透了的女人回复生机,但他错了,大错特错。
  雪莲只能令她更感激优秀仙子。
  但她却把半斤砒霜连同雪莲一起吞服,真是令人惋惜万分的浪费。
  可是,究竟是砒霜浪费了雪莲?还是人浪费了雪莲呢?又抑或是砒霜把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浪费掉?……
  没有答案,永远都没有。
  崔线妲只是感激一刀把孟北斗斩杀掉的人。
  她更感激这人在一刀之后,再挥舞了若干刀,把孟北斗的身体在刀光里狠狠地绞碎。
  并非大快人心,只是女人给男人的一种“报答”。
  当天刀斩孟北斗,缇眉在,小蓝也在。
  当天景象,至今历历在目,那种连血带着肉渣子的汁液,彷佛仍然在洞顶渗滴下来。


  师父不像男人,半点也不像。
  师父更不像霸王,连一丝一毫都和“ 霸王”两字完全沾不上。
  但师父的手里一旦有刀……
  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剧变,也许连一只蚂蚁都有力量把大象的脖子咬断。
  天不再是天。
  地不再是地。
  人不再是人。
  只有刀!还有她以直没有亮过的玄冰掌!
  优秀仙子,媞眉的师父,小蓝的师父。
  小蓝胆大,小蓝佻皮,小蓝思春,小蓝喜欢乱出主意。但师父一向她瞪眼,她就只好两腿发软,软得仅可勉强站住。
  最妙不过的,是那个作死的年轻和尚,竟在这时候念起经文来。
  众生无边誓愿度,
  烦恼无尽誓愿断,
  法门无量誓愿学,
  佛道无上誓愿成。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小蓝恨死了他。
  什么云烟和尚,早晚要你这秃驴变作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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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8 15:45:34 | 显示全部楼层
       ※                        ※                                ※
  取药的和尚终于走了,就像是唐僧,成功地自天竺取经返回中土。
  去岁腊月,孟北斗为求一颗雪莲而招致杀身之祸。
  今天,云烟三言两语,竟变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是年轻和尚法力无边吗?
  当然不。
  千般恩怨,万种情仇,不在云烟,都在小叶。
  是那个在醉里合欢,醒后却无缘再续未了情的小叶。
  和尚取药,是为了他的师父。
  海镜。
  而海镜差遣云烟讨药,是为了城中主人,也是半边武林的主人——叶天王。
  叶天王需要这些灵丹妙药,却又是为了那个她……
  这千丝万缕的轇轕,却不是用千言万语便能说得清楚,说得明白的。
  云烟被送走之后,小蓝面壁。
  面壁,即佛家坐禅之意。
  最著名的面壁,也许是天竺国摩柯迦耶第二十八代弟子——达摩禅师。
  达摩东渡中原,乃至嵩山少林,提倡“ 见性成佛”。
  达摩不但广集信徒,弦扬禅宗佛法,更在少林寺中面壁九载。
  由于精诚所至,功力深厚,竟至连其影像也透入石中,后世称此石为“ 达摩影石”。
  达摩面壁,是静坐默悟,明心见性。
  但小蓝面壁,却是春心荡漾,满脑子都男欢女爱的幻影。
  优秀罚她面壁,她便面壁。
  但她的师父不是和尚尼姑,她更不懂得坐禅为何事。
  所谓“ 面壁”,只是一种惩罚,变相的软禁。
  但她犯了什么过错?却是连她自己都不大清楚。
  她只知道,师父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

  ※                        ※                                ※
  翡翠城内,茅舍中。
  这是城中最森严的禁地,除了城主之外,只有两个侍候雪蝶的老妈子才能出入。
  今夜,月如钩。
  叶璧天没有来,但茅舍中却有一个男人。
  一个连叶璧天都料想不到他会闯入这茅舍的男人。
  他比叶璧天还年轻一点点,但唇上却蓄着两撇很秀气的胡子。
  他认为这两撇胡子很好看。
  但雪蝶讨厌它,也讨厌它的主人。
  这两撇胡子的主人,是一个自命风流的侠盗。
  这个侠盗,也可以说是自以为是个侠盗的“ 侠盗”。
  盗,固然是个盗,而且身手不凡。
  但是否也是个侠?
  这是很难说的,但既然他以侠盗自居,而且自命风流,人们便干脆叫他“ 风流侠盗”。
  这位侠盗的父亲姓李,但他却跟娘亲姓铁。
  他娘亲是鼎鼎大名的女飞贼铁恨春。
  人人惜春,但她恨春。
  她这个儿子,星眸剑眉,脸若敷粉,是个很不错的美男子。
  他叫铁艳初,他风流,他多情,他自觉比叶天王更风流更多情,也更潇洒英俊,更风度翩翩。
  但在武林中,叶璧天的名字和神一般伟大,而知道铁艳初这个名字的人,却还不算多。
  因此,铁侠盗要改变改变人们的思想。
  要改变人们的思想,当然先要动动自己的脑筋,去做一些人们惊讶的事情。
  此理千古流传,也千古不易。
  艳初深明此理。
  于是,在这新月如钩的寅夜,他悄悄地越过了重重禁地,飘然进入这种神秘的茅舍。
  茅舍简陋,但这里有最美丽的女人。
  翡翠城主叶天王的女人,雪蝶。
  曾经是轻功冠绝同侪的千里蝴蝶。
  人们一致公认:叶天王的女人,一定是天下间最好、最美丽、最完美的女人。
  艳初不服气。
  他要打破众人的愚昧思想,他要证明,叶璧天也有选错女人的时候。
  艳初是个美男子,也是个眼高于顶的男子。
  等闲女流,他永远不屑一顾。
  但他终于看见了茅舍里的女人,她在坛中,她赤赤裸裸地在坛中。
  传言不虚:叶璧天最心爱的女人,她中了邪毒,以致必须竟日蜷伏在坛中,倚靠坛中的种种药料驱毒保命。
  这女人真美丽。
  这女人真可怜。
  艳初“ 啧啧”连声,悠闲地一步一步逼近这美女,赤裸而可怜的美女。
  最后,他驻足观赏坛中丽人,宛如正在鉴赏一幅气势浩瀚的名画。
  万籁无声,只有坛中丽人均匀细长的呼吸。
  艳初忽尔曼吟:“ 水流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竟是吟得如泣如诉,悲切莫名。
  坛中丽人听罢,黛眉轻颦:“ 七尺昂藏,何以咏出女流之辈诗句?”
  艳初哂然一笑:“ 好聪颖的女儿家,听出这是鱼玄机的‘ 送别’。”
  “ 人生得意须尽欢,且休善感多愁。”
  “ 芳驾雪蝶?”
  丽人不答反问:“ 公子高姓大名?”
  “ 在下铁艳初。艳者,‘ 艳歌行’之艳,初者,‘ 初写黄庭’之初。”
  “ 怎不说说那个‘ 铁’字?是否‘ 铁石心肠’的那个‘ 铁’?”丽人似是语带讽刺。
  但纵使真是讽剌,也是刺得恰到好处,毫不下俗。
  艳初仰起脸,傲然回答:“ 铁者,‘ 铁石’之铁,却不必硬指为‘ 铁石心肠’,可知忠义传序有云:‘ 守铁石之深衷’,当知‘ 铁石’者,乃坚毅刚强,不屈不挠之喻。”
  “ 说话兜转千万里,仍是铁石心肠的铁石。”丽人轻轻咬唇,唇下肌肤娇嫩秀润,美姿教人动荡心魄。
  铁艳初一颗心怦然跳动。
  他诚然是眼高于顶的男人,但坛中丽人,是叶怜香,惜玉天王的女人。
  果是绣口含香,宛似一枝秾艳。
  她是难得一见的隽才,虽在坛中蜷伏,眉间意态却风度超群,更隐隐有露笑烟啼之姿,极赋独绝神韵之美。
  艳初不是叶怜香,但他也有惜花之意。
  他俯下了身子,目注丽人。
  说不尽迷人的缭俏。
  茅舍外有奇花,一簇一簇各显娇艳颜色。
  花影绰绰,花与美人,情致幽姿,互相辉映。
  艳初扶起丽人,但见肤色如雪,令他心跳更速,全身血液沸腾。
  丽人为他解除束缚。
  她赤裸,也要他身无寸缕,回复真我。
  艳初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他是风流放荡的男子,她是袅袅动人的艳女。
  他甚至已渐渐忘记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谁的女人。在他眼前,只有梦境般不可思议的肉欲。
  她一阵痉挛,眼中似渗出了泪,但并不明显。
  他脸上尽是惜花人的柔情。
  她嘤咛地低叫,修长润滑的一双腿令人心动。
  月影渐渐移动,人却浑然忘我。
  风流侠盗,今夜好不风流        
  然后,渐渐回复平静。
  她脸上的神态是满足的。
  他更满足。
  因为他已闯入了雪蝶的生命里,而这个女人,却是翡翠城之叶天王最钟爱的。
  这肉欲满足以外,更令他深感自豪的精神满足。
  丽人为他穿回衣服,动作柔雅而熟练。
  艳初轻笑,一脸傲然,有如在战场上奏凯歌而回的大元帅。
  他问:“ 妳每次事后,也这样为叶璧天穿回衣服吗?”
  这一问是放肆的,他要故意标榜自己如何地目中无人。
  但丽人摇头。她一面摇头,一面为铁艳初穿上鞋子。
  他穿的是捆银线青锦袄,下着抹绿金钱靴,昂藏七尺,一表人才。
  可惜他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绝色美人。
  眼前的丽人,当然出色,但她摇着头告诉艳初:“ 我没有福气为叶天王穿衣,我不是雪蝶。”
  “ 我不是雪蝶!”
  这句话,使艳初脸上的傲笑倏地凝结,然后僵硬。
  硬如石头,僵得再无半点变化。
  丽人光着身子走出了茅舍,声音却淡淡地传了回来:“ 自一开始,我从没说过自己是雪蝶,我没骗你,只是你太自负,以为叶天王的女人是随手可得的东西……”
  艳初的拳头捏紧了,指甲竟嵌入掌心,戳出了刺眼的鲜血。
  他挫咬着牙,嘶声追问:“ 妳是谁?”
  丽人没有回答,她赤条条地走远了,竟似已溶化在迷濛夜色之中。
  夜风忽转寒凉。
  他不住地颤抖。
  是太寒凉?还是太火热?
  他分不清,只感到一颗心正在悬空,又似是不断地向下直堕。
  他走出了茅舍,看见一株杨柳树下,站着了一个人。
  一个五十不到的中年人。
  中年人有美髯,有奇特的眼神,还有一把巨大的铁斧。
  这把巨斧,竟和这中年人一般长短,少说也有六尺半以上。
  如此巨斧,如此威猛的人,一旦出现在眼前,又岂会客客气气?
  但中年人偏偏很客气,连说话声音也柔和轻细,和他的外形全然不同。
  他微笑着对铁艳初道:“ 公子远来是客,请恕在下有失远迎,尚祈恕罪!恕罪!”
  艳初喟然长叹:“ 城中有三霸,你便是‘ 斧霸’祁连魁?”
  中年人摇摇头:“ 我不是祈连魁,她也不是雪蝶。”
  艳初悻然:“ 然则,你是谁?她又是谁?”
  中年人道:“ 在下是翠袖院的乐师葛东京,她是翠袖院名妓琴琬。”
  “ 名妓!她瞒得我好苦!”艳初握拳咬牙,一脸创伤。
  葛东京眨了眨眼:“ 身在局中不识局,人皆如是,并非单独公子为然。”
  “ 你若非‘ 斧霸’,这巨斧又是怎样一回事?”
  “ 我是乐师,也是‘ 斧奴’,‘ 斧霸’是我主人,我是‘ 斧霸’的奴隶。”
  “ 他怎么不现身?”
  “ 快回来了,你且等一等。”
  “ 回来?什么意思? ”
  “ 夜风清凉,我主人要穿衣服,即将回来……噫,已经回来了。”
  “ 斧霸”终于现身,“ 斧奴”葛东京恭恭敬敬地把巨斧双手献上。
  “ 斧霸”以右手轻轻接过巨斧,举重若轻,甚至视如无物。
  铁艳初望着这人,脸上表情呆若木鸡。
  这杀气凛凛的“ 斧霸”,赫然是去而复返,而且穿上了衣服的坛中丽人。
  但她不是雪蝶。
  更不是叶天王的女人。
  但就算让铁艳初再想十年八载,他也绝对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是翡翠城三霸中的“ 斧霸”。
  最可怕的对手,就是意想不到的敌人。
  这种敌人,神出鬼没,一刻之前与你把盏谈笑,但顷俄之间却已反目成仇,甚至在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坛中丽人不是雪蝶,是琴琬。
  琴琬是翡翠城名妓,也是城中三霸之一的“ 斧霸”。
  艳初是自命风流的,也自负不凡的。但这一役,他还没有和敌人动手,巳败得灰头土脸,一塌糊涂。
  琴琬是名妓。
  名妓之所以出名,自有扬名于青楼的条件。
  琴琬,色艺双绝。她的容貌固然楚楚动人,更能吟诗作赋,调丝弄竹,更有惊鸿飞扬的婀娜舞姿,技艺臻至妙境的婉转歌喉,又怎不令风流雅士趋之若鹜,如痴如醉?
  但在笙歌醉梦中,又有谁能看得出,她这一支柔弱无骨,雪白滑腻的柔荑,竟能举重若轻,把一柄六尺许长短的巨斧,挥舞得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是名妓,也是斧霸。
  顷刻之前,艳初犹与眼前丽人在欲海交合,宛如干柴烈火,共治洪炉之内。
  动人心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但不旋踵间,袅袅佳人竟尔横挥巨斧,变作夺命罗刹。
  艳初凄然一笑:“ 在下有眼无珠,宁不可笑?”
  “ 既可笑,复可杀!”琴琬瞳孔寒芒暴闪。
  “ 怎不早早动手?”
  “ 你能孤身闯入茅舍,虽可笑,却可敬可佩,贱妾倒想瞧瞧阁下有多大的风流手段?”
  “ 云雨既罢,姑娘观感如何?”
  “ 杀了可惜。”
  “ 但不能不杀,对不?”
  “ 公子果然是明白事理的人,小女子感激万分。”
  “ 既是职责所在,姑娘便请动手,只要我败在芳驾利斧之下,死亦无憾。”
  “ 真的无憾?”
  艳初默然,缓缓自黑鲨乌鲛鞘中抽出了一把刀。
  此刀有名:“ 宿雨”。
  宿雨,前夜之雨也。
  宿雨刀,刀刃有痕如雨,但非今之雨。
  是前夜留痕,是前夜之雨。
  雨虽已消散,刀仍在刀刃见仍有宿雨留痕。
  这是铁艳初生父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艳初姓铁,但生父姓李,这是老李的刀,老李昔年纵横天下所用的宿雨刀。
  “ 老李”这两个字,普通之至。
  但老李的刀,老李的刀法,以至老李这一个人,却绝不简单。
  铁艳初跟母姓,她娘亲铁恨春,她所恨的其实并不是“ 春”,而是她的“ 小李”。
  她的“ 小李”,却是纵横天下,黑白两道中人无不闻名丧胆的“ 老李”。
  她早已在她自己的生命里抹煞掉有关“ 小李”的一切。
  但唯独这一把刀,她一直没有弃掉。
  她把刀交给艳初:“ 你没有爹,只有这一把‘ 宿雨’。”
  此后,艳初每天都抹刀,彷佛要把刀刃上如雨之痕抹掉。
  但雨痕是抹不掉的,犹如他娘亲心里的伤痕一样。
  艳初没有父亲,只有宿雨刀。
  但宿雨刀没有带给他丝毫温暖,只有宿雨般的留痕。
  留痕点点滴滴,斑斑驳驳,与其说它像雨,何不说它像泪?
  刀锋甫现,琴琬已由衷地赞美:“ 好刀! ”
  葛东京却冷冷的插了一句:“ 刀好,不如刀法好。”
  琴琬的眼神立刻射向他的脸。
  她的眼神竟在一瞬间变得极冷厉极严峻。
  她的眉毛、睫毛、眼眶、瞳孔……无一不美。
  她的眉毛秀丽。
  她的睫毛挑蜷。
  她的眼眶如凤。
  她的瞳孔水灵。
  但却能在一瞬间厉射出如雷似电,令人从心底里颤抖出来的寒芒。
  葛东京是老江湖,久历风波见多识广的武林高手。
  他的“ 闪电摩云手”、“ 满天星连环十八飞刀”和“ 扣骨截脉爪”,都是杀人快如眨眼的绝学。
  但琴琬的眼神,仍能令他颤抖,脸色灰白。
  他立刻噤若寒蝉,脚步不由自主后退三尺。
  艳初却在此时擦抹刀,很用心地抹,很专注地抹。
  他抹刀用的绢帕,曾是雪一般白,但由于年月久远,它已变黄。
  宛似人老珠黄一般的发黄。
  醉卧美人膝,
  醒握天下权。
  当年,女飞贼铁恨春滴着泪,滴着血,然后怀胎十月,生下了艳初。
  因此艳初不姓李,姓铁。
  他没见过生父一眼,只有老李留下来的宿雨刀。
  生命是无奈的,就连风流也逃避不了无奈的笼罩。
  艳初无奈地呱呱坠地,一出生就只见哺乳的娘亲,从不知晓生父是何等样人。
  在他的生命里,彷佛只有绢帕和宿雨,然后便再无任何色彩。
  他不甘心,他要在生命里添上一些颜色。
  千般颜色好,不及女色。
  生命虽无奈,少年总风流。
  人每每喜欢比较,虽说道:“ 人比人,比死人。”但人们仍然喜欢用某人去比较另一个某人,而旦乐此不疲。
  毋庸叹喟,更不必惊讶,这本来就是人类千千万万年一直遗传下来的习惯,甚至应该说是传统。
  人,非但喜欢用某人去比较另一个某人,更往往亲自上阵,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比较另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
  艳初也在比较着。他自命风流,旣要比较,自当着眼于当世最负风流盛名之士的身上。
  环顾天下, 最尊贵也最风流之士,非叶璧天莫属。
  叶城主不但醉卧美人膝,更醒握天下权。
  叶天王左右,美女如云。
  叶天王麾下 ,谋臣如雨。
  因此,艳初要和这人作出比较,他绝不理会“ 人比人,比死人。”这六个字的涵义。
  事实上,这些年以来,铁艳初已颇负风流之名。
  但比下有余,比上却不足。
  只是,比不上,也要比,大不了连性命也比了上去。
  此谓之“ 比而无悔”。
  因此,在新月如钩之夜,他遇上了琴琬,他得到了这女人的温柔,这女人的肉体。
  但他以为她是雪蝶,是叶天王最钟爱的“ 千里蝴蝶”。
  但她不是,她只是一个伪装的陷阱,她不是雪蝶,她是“ 斧霸”。
  宿雨刀有雨痕,她的巨斧只有缺口。
  斧口之上的缺口,数之不尽,但都只是微不足道,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缺口。
  只有曾经亲眼这巨斧如何与别的兵刃交击,能深切了解:要经过怎样激烈沉猛的撞击力量,才能使这巨斧留下微不足道的缺口。
  无论怎样看,琴琬这个女人都不可能和“ 斧霸”这两个字沾上关系。
  但巨斧一在她手中,她就变了。
  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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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8 15: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刀对斧。
  男人对女人。
  顷刻之前,这是一对野鹫鸯,她俩在茅舍内用尽精力血气,编织着男女间最缠绵的梦幻锦帐。
  顷刻之后,又刀又斧,虽未交锋,虚幻的梦已被杀气撕绞得片片碎裂。
  刀与斧并不残酷,残酷的是主人的手,主人的心。
  再潇洒的男人,再美艳的女色,都只是披上羊皮的狼。
  杀气是可怕的,它最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已杀了人,而是必杀而未杀。
  海啸没顶,并不可怕。
  当头顶上有千尺巨浪的时候,恐惧早已是过去了的事。
  最可怕的,是人在海滨,连海啸还没有出现,但如雷滚动般的啸声,正从黑漆大海那边逼压而至的时候。
  葛东京彷佛正在海滨,在漆黑的海滨孤立着。
  他已听见了啸声,啸声越来越逼近,但海啸的巨浪仍然隐没在漆黑的夜空中。
  越来越漆黑了,连新月也给厚厚的云层遮住。
  啸声忽起。
  是刀的啸声。
  挟着刀啸同时并起的,是衣袂飘扬猎猎之声,但很奇怪,这声音听来却像是下雨。
  不是此刻的雨,是宿雨。
  宿雨不但留痕,也留声。
  雨痕留在刀上,雨声留在心里。
  刀呼啸,斧呢?
  “ 斧霸”的斧,旣能称霸,自当有霸者之风。
  刀在呼啸,斧应该是咆哮如雷的,这才是斧中之霸的霸王本色。
  但斧无声。
  沉重的巨斧虽动而无声。
  在黑幕里,只见刀光,不见斧影。但琴琬婀娜的身影已在移动,急速地移动,后发先至地闪电般移动。
  黑黑的黑夜中,葛东京全身湿透,又湿又冷。
  不是海啸的啸声,却比海啸声更可怕千万倍。
  他忽然看见了斧口,甚至彷佛看见了斧口上的缺口。
  斧口上的缺口,数之不尽。
  数之不尽的缺口,以平排一字型的形状,闪电般涌入了他的口。
  “ 为什么杀我!”
  葛东京大叫,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大叫。
  但有无数缺口的巨斧斧口,无情地把他的叫声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漆黑夜色中,葛东京充满绝望的目光在闪动。巨斧并没有把他的脑袋削开两半,斧口只是嵌入他口腔内半尺,然后立即收回。
  但这已经是绝对致命的一斧。
  葛东京的嘴还在动,血淋淋地诡异地恐怖绝伦地在动,但却只是一张极度残破的脸在挣扎……
  他叫出来的已不再是声音,而是有如泉涌一般的鲜血。
  “ 斧霸”的巨斧已杀人,但杀的并不是艳初。
  艳初的刀虽已抽出,杀人的刀法虽已发动,但刀刃只能扑向无穷无尽的苍穹。
  他发刀的时候,身形向上挺拔,姿势美妙如同飞鸟。
  飞鸟本是扑向“ 斧霸”的。
  “ 斧霸”的身形也在飞拔,也像是一头怪异的鸟。
  但忽然间,她不见了,巨斧也不见了,艳初的人和他的刀,只是扑向了漆黑的苍穹。
  刀、斧没有碰击,有如相距千里外的两颗流星,只是各自闪烁,璀璨而孤独地在夜幕下飞翔。
  葛东京看见了流星,不是刀斧,是从天外飞来的真正的流星。
  流星在翡翠城外飞翔,拖着一条梦幻般不真实的长尾巴……
  但与其说是飞翔,何不说它正在自我燃烧,自我毁灭?
  美丽的流星,美丽的女人,都同样灿烂迷人,都同样是个不真实的梦。
  “ 为什么杀妳的奴仆?”艳初已落地,眼神也落寞如同今夜的夜空。
  他没有看见那一闪即逝的流星。
  他眼中只有宿雨留痕。
  夜空冰冷、刀锋无情,佳人残酷。只有死不瞑目的葛东京,才能毫无感觉。
  “ 为什么杀妳的奴仆?”艳初再问,但人却疲倦地跪了下来。
  他的肉体并不疲倦,疲倦的是他的心。
  他是学武者,一个练武二十年的江湖人。
  他胸怀大志,一脑子都是奢侈的梦想。
  但今夜蜷伏在坛中等候他大驾光临的女子,并不是“ 千里蝴蝶”,并非叶天王的女人。
  她只是翡翠城中的妓女,却也是“ 三霸”之一的“ 斧霸”。
  刀斧虽未交锋,但彼此身形一展,兵刃一动,早已强弱立判。
  这一斧若非突然改变方向,铁艳初早已站不起来。
  甚至连跪的力量也不存在。
  琴琬。
  妓女。
  一个如此娇柔的女子,竟能挥舞沉重巨斧,杀人夺命只在顾盼之间。
  葛东京死了,他也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但这妓女旣要杀他,他就只有一个“ 死”字。
  “ 为什么杀妳的奴仆?”艳初第三次这样问。
  当他第三次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已匐匍在柔嫩的草地里,浑身颤抖。
  他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他不是个胆怯的懦夫。
  他颤抖是因为愤怒,因为悲哀。
  他愤怒的是苦练刀法二十年,竟远不如这弱质女子。
  他悲哀的是壮志难酬,一脑子的梦想永无实现的机会。
  一连三问,她竟不答。
  他忽然万念俱灰,干脆匐匍在草地里放声啕哭。
  风流侠盗,转眼间变作三岁小孩,未始不是一樁奇闻怪事。
  艳初奇奇怪怪,琴琬更加奇奇怪怪。
  她左手倒提巨斧,右手轻轻一抄,竟把七尺昂藏的铁大侠当作小娃儿般抱在怀里。
  他的脸靠在她高耸的乳房上。
  她温柔地吻着他:“ 奴仆太多事,我不要奴仆,你听话,我要你。”
  她潇洒地把他抱回茅舍内,然后用诱人艳色抹去他的愤怒和悲哀。
  “ 虽然我只是妓女,但你却只是我的第二个男人。”她的脸已和他的脸相连着,如胶似漆般分不开。
  他呆了。
  他在想:“ 我怎么了?她怎么了?天下间所有的人都怎么样了?”
  他手里仍然握着宿雨。
  是他父亲的刀,也是他的刀,刀锋依旧闪烁着冷厉的光芒。
  可恶的女人,又已赤裸地俯伏在自己的身体上。
  只要他狠下心肠,一刀疾劈下去,这可恶的女人就得身首异处。
  但最可恶的,却是这可恶的女人偏偏也极可爱。
  他只是她生命里的第二个男人?
  她是个妓女,她的说话又怎可以相信?
  可是,不知怎样,他却深深地相信了,甚至毫无怀疑。
  他认为她没有欺骗自己,她说的是真话。
  古往今来,虽身在青楼之中,但却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总是有的。
  虽如凤毛麟角,但总是有的。
  但她第一个男人是谁?
  “ 是叶璧天?”他本不想问,但忍无可忍,还是问了。
  她一面吻他,一面摇头。
  他不再问了,他只觉得身子正在发热。
  琴琬需要他,他也需要琴琬。水帮鱼,鱼帮水,鱼水相欢,宛如春秋时某侍婢答管仲:“ 浩浩者水,育育者鱼。”
  浩浩如海,既深且广,浩瀚烟波不断
  育育是喜,既欢且愉,恩爱缠绵无限。
  她是女子,不可思议的女子。
  第一次,艳初摆布她,有如屠者宰割羔羊。
  但被宰割了的羔羊,事后挥舞惊人的巨斧,把屠夫的一颗心劈成碎片。
  第二次……于是又有了第二次……
  这一次,她反客为主。
  她咬着他的鼻尖说:“ 你是属于我的!”
  她是可恶的,自一开始到此刻,每一言一动都十分可恶。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维,女人亦然。
  女人何尝不能造时势?时势又何尝不曾造出叱咤风云权倾天下的女人?
  但此刻,艳初只感觉到自己是个下贱的妓女。
  在他身体上恣意狎玩着的女人,就是嫖客。
  这嫖客在他身上花的并不是金子银子,而是把她的生命施与给她。
  若非这嫖客出手阔绰,可杀该杀而不杀,铁艳初大侠就算有一百颗脑袋,也早早给砍翻了。
  艳初感到屈辱。
  是夜,刀刀斧斧男男女女混作一堆。

  ※                        ※                                ※
  晨曦,相法寺一切如故。
  方丈念经如故,小鸟叽喳如故,和尚忙碌如故。
  寺外,树下,他又来了。
  叶璧天一身衣白如雪,风采依然。
  淡若的仪容,清澈的眼神,超凡的气度。
  方丈海镜念罢每天必念的经文,然后才神情肃穆地步出寺门,仰望天色。
  他是个和尚,天色比男色好看得多。
  “ 又一天,天天都不见了一天。”和尚说的话,往往就是“ 禅”的一部份。
  叶城主也仰望天色:“ 又一天,天天都多活了一天。”
  和尚有和尚的“ 禅”,天王也有天王的“ 理”。
  海镜沉着脸,目光扫在叶璧天脸上:“ 济公是聪明的活佛,你要好好学习。”
  “ 多吃狗肉补身补身吗?”
  “ 人贵自知,”和尚冷笑,“ 女人不能老,男人不能虚。人老珠黄不值钱,气虚肾亏难久活。”
  叶璧天哂然:“ 人间有情,情义无价。只须有情有义,千秋浩气长存。”
  海镜摇头晃脑,大大不以为然:“ 多情每多恨,若是一般小男人、小丈夫,作茧自缚也还罢了。但若是真英雄、大丈夫,竟为红颜祸水而弃大好江山而不顾,又怎对得住千万臣民,开国战将?”
  “ 在下可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城之主,大师莫把话说得太重了。”
  “ 说话再重,又怎及本城千万战士的性命?”
  “ 大师关心本城命脉,在下好生感激。”
  “ 感激不能力挽狂澜,只有临崖勒马,方有转机之道。”
  “ 我明白。”
  “ 伸手过来!”
  “ 不必把脉了,我很好。”叶璧天目光闪动,“ 有人在等我,吿辞了。”飘逸离去,衣履不沾一尘。
  海镜叹息一声,也转身返回寺院。
  大雄宝殿内,一个年轻和尚正在诚心礼佛。
  海镜把他唤了过来,平静地望住他的脸。
  他是云烟和尚,自药王仙山求药回来的云烟和尚。
  灵药已求取回来,但未克应用。
  要解雪蝶之毒,还须以诸般灵药炼丹。
  但炼丹不易,更非海镜之所长。
  “ 云烟,金壶观的老牛鼻子怎么说?”
  云烟恭谨回答:“ 道长已加紧监督炼丹,只是……”
  “ 有何疑难?”
  “ 万事倶备,尚欠药引。”
  “ 须以何物为引?”
  “ 纯阳胆与至阴心合而为一,以蜡封之,投入炼丹炉内七昼七夜,丹药方可炼成……”
  海镜呆立瞪目:“ 何谓纯阳胆?何谓至阴心?”
  云烟稽首答:“ 道长未有言明。”
  海镜眉毛一扬:“ 怎不问清楚?”
  “ 道长说,此事不可对一般人胡言乱语,除非方丈师父到金壶观走一遭……”
  “ 好大的架势!”海镜悻然,“ 我不去!”
  云烟一楞,海镜却又接道:“ 我不去,谁去?”
  云烟遽尔明白过来。
  他的师父,向来都是莫测高深。
  以往如是,今晨亦如是。
  云烟问:“ 师父什么时候去见一见道长?”
  海镜仰望天色,道:“ 时候还早,星星还没出来,这樁事,就算急也急不来……”
  云烟也仰望天色片刻。
  才是晨曦,若是看见星星再现,只有等到今晚。
  海镜回到方丈室去了,一面走一面念经,徒弟虔诚,师父也虔诚。

  ※                        ※                                ※
  演武场,是气势森严之地。
  只有真正的武夫,才配在这地方演试武功。
  仍是清晨,雾渐散,但杀气却突然转趋凛冽。
  叶璧天甫到场边,已看见了一个杀气腾腾的人,正在演武场中瞧着自己的手指。
  每个人都有十只手指,但他有十一根。
  多了一根手指,是左手。
  他的左手有两根“ 拇指”。
  这人,高冠古服,锦袍玉带,三绺长髯,威仪与高贵姿态兼并。
  但最瞩目的,却是他抱着的一具古琴。
  古琴之古,望其弦即可知。
  在远古以前,琴皆五弦,乃至周时,再加二弦,并制定琴之规格:“ 琴长三尺六寸六分,广六寸。”
  但这左手六指先生,手抱之琴仅五弦。
  是古琴,莫测高深之古琴。
  叶璧天袖袍飘飘,翩然在六指先生六尺之外,背南面北淡淡地笑。
  “ 不是焦尾,却胜焦尾。”
  东汉时,董卓麾下有中郎将蔡邕,精通天文术数,尤善琴鼓竹丝妙韵。某日,途中忽听有人以桐当柴枝焚烧,以作吹饭之用,蔡邕闻其火裂之音,断定此桐乃难求之材,急自火中把桐抢出,并把此桐裁而为琴,果然音色美绝,但琴尾已为火焰薰焦,故曰焦尾琴。
  六指先生轻拨琴弦,竟有大气浑成,响彻云霄之力。
  余音历久不散,斯人语声接起:“ 幽与将何遣,焦琴贳酒来。”
  叶城主道:“ 不是焦琴客,却是酒中仙。”
  随呼左右,立献美酒,摆于酒桌之上。
  演武场中,本无他人,城主只在轻语间,已有左右十余众,火速遵命行事。
  瞬息之后,在两人中间,都是名酒佳酿,香气袭人肺腑。
  叶璧天轻弹指,隔空剔开封泥,哂然一笑:“ 先饮为敬。”人不动,唇微张,以“ 长鲸吸水”神功,把一坛女儿红尽数隔空汲取直入咽喉中。
  六指先生脸色不变:“ 中国春秋有云:‘ 酒有别肠’果然有理。”
  语毕,抓起一坛高粱,指劲稍吐,坛裂酒溢,尽洒于古琴之上。
  叶璧天倏地皱眉,不再豪情洋溢,不再潇洒大方。
  李白“ 将进酒”诗云:“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叶璧天与李白,都是豪情洋溢潇洒大方的人。
  豪情洋溢,是不甘寂寞的表现。
  潇洒大方,是意志孤高的行为。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奢侈的享受,并不可责。
  还是不如一醉。
  还是不如有酒。
  一掷千金,长街买醉,不是浪费。
  但把琼浆玉液般的美酒倾洒在古琴之上,却是暴殄天物,不可饶恕。
  叶天王的拳已不自觉地紧握,手背上青筋毕露。
  只是为了一坛酒被浪费掉,他怒了。
  这坛酒,就彷佛是他身上的一块肉。
  士可杀,不可辱。
  人有人的生命,酒也有酒的生命。
  更尤其是苦心精制,蕴酿经年甫能面世的美酒,任何人都可以喝,但任何人都不能将之侮辱,将之浪费!
  钱,不足与酒并论。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胸襟,这心情,李白早已将之融入千千万万坛酒液里,再也分不出什么是人,什么是酒。
  倘非臻此境界,怎配誉作酒仙?
  但这六指先生,只是玩弄琴瑟的江湖客,虽然高冠古服,道貌岸然,但却非叶璧天同道中人。
  早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眼前六指来客,胆敢独闯翡翠城,自非善类。
  但他到底是谁?来自何方?武功门派来历怎样?
  叶璧天讳莫如深。
  只知此人,与百年前叱咤风云之“ 六指琴魔”,颇有渊源。
  六指琴魔与东方不败,都是不世枭雄,可惜活在不同年代,否则其间风云之起伏,定必更见绚灿奇诡,壮丽凄艳。
  远来是客,不管来意怎样,都得款待。
  无论是访客、是稀客,是恶客,都得款待。
  六指先生再拨琴弦,指劲陡增。
  虽是一曲雅奏,却也是袖里藏刀,杀机暗伏。
  叶璧天脸色一沉:“ 是‘ 蓬莱送客’?”
  六指先生笑道:“ 东海名曲,百听不厌。”
  叶璧天冷笑:“ 主客不分,岂不糊涂?”
  “ 谁主浮沉?谁是主,谁是客?还得看今天一战的结果!”六指仍在笑,笑声渐变狰狞。
  琴声之狰狞,不在尖锐刺耳,不在声势雷动,而是在于异常。
  也不是琴声异常,而是琴声令人异常。
  音律能动人心魄,迷人意向,扰人神智。
  心魄、意向、神智若异常,则一切都异常。
  天异常、地异常、人异常、千万物事千万众生无不异常。
  人存于世,万物莫不系乎一心。
  一旦心境异常,天下便再无合乎常理之人与事。
  魔琴魅韵,庶定绝世音波功。
  权倾半边天下,执掌武林牛耳之翡翠城主叶天王,他会如何抗敌?
  他在喝酒,一面喝酒一面吟诗。
  “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琴音越急,诗吟也越激烈。
  六指先生脸色渐变,终于后退半步。
  不是想退,是不能不退。
  叶璧天已连尽美酒三坛,诗兴吟哦更见独特韵味。
  独特诗韵之中,更藏无穷内劲。
  内劲犹如不尽洪流,倾泻而下,又似是雷幻电闪,逼击千里。
  一逼再逼,一击复一击。
  叶璧天酒兴、诗兴、杀人之兴都来了。
  来如风里的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六指先生琴音仍在,琴音仍旧可怖狰狞。但在狰狞琴音之中,却混杂了粗浊喘息之声。
  他的脸开姶发紫、发涨、发热。
  不旋踵间,六指先生的脸庞紫黑、肿胀、如遭火炙。
  不是败象已呈,乃是败局已定。
  胜负既分,城主面露索然之色。
  他叹息一声,抱走一坛大曲,不留半句话,转身便走。
  他走得不快,六指先生却追不上来。
  不是不想追,是足下再无余力,心中再无胆气。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和一柄巨斧。
  人,是绝色佳丽。
  斧,有无数缺口。
  “ 斧霸”琴琬悄悄地出现,她面上不带一丝笑意。
  六指先生仍在挑琴,不遗余力拼命地在挑琴。
  琴琬冷冷地问:“ 你在干什么?”
  六指先生吼道:“ 枉有琴心,不见剑胆!”
  琴琬摇头:“ 琴心不是这样的。”
  六指先生怒道:“ 妳只是一个婊子……不配说琴!”
  琴琬又摇头:“ 我姓琴,三岁已习琴谱,我不配说琴,谁配?”
  六指先生止住琴音,面目狰狞注视琴琬:“ 世上岂有姓琴之人?”
  琴琬的脸变了另一种颜色,这颜色,满是嘲讽和不屑:“ 春秋时,有卫人姓琴名牢,乃孔子之弟子。永乐年间,有官吏琴彭,署茶笼州事,善政远近知名。三十年前,青城俗家弟子有剑学高手琴彦贵,绰号‘ 竹林神剑’,竟能练至以气御剑之超凡境界,每为练剑之士所津津乐道。如今尔竟不知世上有姓琴之人,宁不可笑可叹复可怜么?”
  六指先生的脸也变了色,变得比紫胀还更难看。
  “ 胡说,妳是个姨子!妳说的话,我连半个字也不相信!”他咆哮着,叫声难听之极。
  琴琬冷笑,挥斧。
  斧霸挥斧,斧势从不霸道,她只是举重若轻,斩杀敌人于照面间。
  若以功力相较,六指先生本该远胜琴琬之奴仆葛东京,但昔才与叶天王比拼,内力大大亏损,刻下已是强弩之末。
  叶璧天没有亲自出手了结此人,因为此人已不再值得天王亲自动手。
  但斧霸在,琴琬的巨斧早已恭候多时。
  斧口有无数缺口,但锋利依然,沉重依然。
  六指忽尔大叫:“ 留下这琴……”
  琴琬是听见的,但斧口却先劈古琴,再劈六指。
  五弦尽毁,古琴一开为二。
  六指先生也一开为二。
  如此沉重的巨斧,竟能把一个人分得十分平均,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斧法。
  唯一无法分得平均的,是左右手指并不一样。
  他的左手,永远比右手多了一根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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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8 15:47:36 | 显示全部楼层
       ※                        ※                                ※
  夜,星星在闪,铁艳初的心在跳。
  他在“ 琴桥玉阁”上,手中有杯,杯中有酒。
  酒满溢,他的手并不稳定,终于溅湿了琴琬的衣襟。
  琴琬再为他斟酒。
  半露酥胸,一脸春意。
  琴桥是她的桥,玉阁是她的闺阁。
  桥墩坚实,院宇恢宏,楼阁高迴。
  气势不亚豪门世族。
  她黛眉如扫,笑脸嫣然,即使偶然一瞥,也似是茫茫黑夜中的一道电光在闪烁,顷刻间已直袭艳初心肺之中,魂魄之内。
  她翠袖依偎,竟似意真情恳,令艳初陷入迷惑境界。
  人越迷惑,越想镇定。
  但越要强作镇定之人,往往更易堕入迷宫深处,不知人间何世。
  这就是迷局,能把男男女女牢牢地一世紧缚住的迷局。
  他只好喝了杯中的酒,希望能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酒只能令他冲动,更沉迷。
  他推不开眼前神秘的女人。
  她舌吐丁香,星眸转动在他的眼皮上。
  两人是如此地亲近,如此地紧贴,他还能抗拒她么?
  欲焰已狂燃,一发不可收拾。
  她娇媚,她诱人,她是令铁艳初目眩的美女。
  风流的女人,有时就像是风一般不可捉摸。
  她似是一座泉水。
  梦幻般令人痴醉的泉水,有如银线般悄悄地自山巅流下来。
  她的皮肤润滑如嫩叶,又似是缎子。

  人颤动,帐幔也颤动。
  剧烈颤动。
  她笑了,一笑百媚生。
  她长眉细眼,皓齿红唇,芙蓉如面。
  她是雾气萦缭中的妖精,她能令阴阳之气激荡地接触、融汇、以至磨擦出惊天动地的雷和电。
  雷是声,电是火。
  霹雳之声,燎原之火。

  ※                        ※                                ※
  同一星夜,同在翡翠城中。
  是另一角。
  明珠殿上,依然如昨,璀璨辉煌。
  有人说:“ 明珠殿,是翡翠城的心脏。”
  因为无数重大决策,军事战略,都在这殿内展开商讨、激辩,迄至作出最后的决定。
  这一座巨殿,不但金碧辉煌,也曾涌现过无数迷人幻彩。
  城中多艳色,每有瑶席盛宴,殿中都充斥着轻柔的歌声,曼妙的舞姿。
  殿中,曾有逾百佳丽,在丝竹弦乐声伴奏下,翩翩起舞。
  情绕阳春吹,影逐相思弦。
  说不出的风流旖旎,数不尽的色彩缤纷。
  但今夜,殿中只有一人。
  一个孤单的人, 一个冷漠的人。
  这人独坐紫檀雕花大椅上,一脸闪烁着森森的银光。
  不是好看的脸色。
  不是倜傥风流人的气度。
  却像是受创的狮子。
  殿外,戒备森严。不只是今夜如此,这明珠殿既是城中心脏地带,如无允许,又有谁能轻越雷池半步?
  这城是叶天王的,这殿的主人当然也是叶天王。
  大椅上的人,正是叶璧天,他的脸色不好看,连嘴唇也变了颜色。
  今晨一战,天王挫败了六指,而且看来赢得轻易潇洒,游刃有余。
  但真相呢?
  真相却是:叶璧天的内力,已今非昔比,尽管还可以挫败六指先生,本身却已大损元气,甚至严重受创。
  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来了,身如柳絮,轻盈地飘了过来。
  是雪蝶,他的小雪,他的千里蝴蝶。
  她一身雪衣,衣白如雪,脸如白雪。
  但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有如澄空夜星。
  她不再赤裸地蜷伏在坛中,她已是回复了原来的雪蝶。
  这是谁的功劳?

  ※                        ※                                ※
  雪蝶,风情秀丽,身材颀长,肌肤玉雪。
  她楚楚有致地靠在叶郞膝侧,神色惋然。
  她仰视璧天,半晌方语:“ 叶郞,你赢了六指?”
  叶璧天缓缓点头:“ 不错,我赢了他。”
  “ 但却败给了自己。”她的脸庞搁在他大腿上。
  她的眉轻锁着,心底悠悠晃晃,千回百转。
  叶璧天笑了,他的潇洒忽然又再回来,他的手稳定而温暖。
  他是叶城主,惜玉天王,不败的战神。
  他怎会败?又怎能败?他是长胜的天王,永不言败的神祇。
  “ 小雪,下月十五,是良辰吉日,我要娶妳。”他岔开话题,语气擎诚恳切。
  雪蝶亲昵地把脸藏在他胸腹间,右手徐徐地摸向他的左腕。
  他警觉地把左手闪开,若无其事地撩拨她的如云秀发……
  看似不经意,却是一种逃避。
  他以为她要为他把脉,就像是相法寺的海镜大师。
  但他随即明白,这是过敏了。她不是大夫,不是多事的和尚,她不懂得把脉……
  他心下歉然,脸上仍是柔情浓烈。
  雪蝶凝视着他的脸,他是倨傲的,无论他说什么,都有着薰神染骨般的魅力。
  他对她提说亲事,但她却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也把话题另岔开去:“ 云烟已取药回来,道长正在金壶观炼丹。”
  痴男怨女,两情相悦,但却答非所问,问非所答。
  叶璧天笑笑,眼神尽是关注,尽是怜惜。
  但她所接受的,却像是疼痛热辣的鞭挞。
  她的笑越温柔,越像是鞭子抽在她的胸膛上,甚至是抽入她的心扉里。
  她的嘴唇忽然颤抖,她感到害怕。
  三天前的寅夜,天上无月。
  不但不是月圆之夜,甚至没有月亮,整个夜空,只是漆黑!漆黑!一片漆黑!无穷无尽的漆黑!那一夜,他来了……
  他的神智只有一半清醒……不,最多只有三分……甚至可能有一分的清醒的……
  其余九分又怎样?
  没有人能形容他的其余九分,他就像是由数之不尽的火舌,所混合而成的巨大火球——猛烈!凶狠!甚至是行动疾迅!他遽尔而来,仅一晃眼间,他的人已扑入雪蝶的生命里!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知道,他并不酗酒,他并不是发疯,他是叶郞,上天下地唯一的叶郞。
  天色彷佛变得更黑,无穷欲焰汹涌狂奔,势道泼泼地乱窜乱钻。
  顷刻间,璧天的脸上已滚下了豆大的汗水。
  他本是潘鬓沈腰,本是男人中的一道彩虹,但这一夜,他变作了妖中之妖,魔中之魔。
  她袒裼裸裎在他身体下,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但她也没想过要逃,没想过要躲。
  只要来的是叶郞,她全面承受,点滴不流地完全承受。
  叶郞变作狂郞,他狂,她也狂。
  暴风狂雨,连绵竟夜。
  翌日醒来,她嘴角尚有余香。
  是丹药的香气。
  璧天在云雨最狂的时候,以口卸丹,细嚼而汇入雪蝶樱桃小嘴之内。
  那是甚么丹药?叶郞来此之前,又曾服下了甚么丹药?
  小雪蓦然警觉,但大局已定,他要为她做的事,业已完成,谁也不能再抗拒,谁也不能再改变。
  经此一夜,她不必再蜷伏在坛内。
  是叶璧天把她救出生天,但他用了甚么样的方法?
  他没有说,只是更怜惜小雪,更珍惜他俩共处在一起的时光。
  但雪蝶知道,天下间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也没有毋须付出代价便可挽狂澜于既然倒的例子。
  她也没有问,是因为知道问了也等于没有问。
  她只是关心她的叶郞,正如叶璧天不惜为了她而付出一切。
  此刻,她紧紧靠在璧天身边,她知道,只有他才能给予自己温暖,甚至是烫热的感觉。
  梦里的柔情,肉欲的缱卷,激烈的抽搐,生死不渝的热爱……
  但她知道,他所付出的远比自己付出的更多更多。
  无限的温柔种出了无穷无尽的根,根在蔓延,蔓延在她的心底,甚至一直融入了她整个生命里。
  今夜,苍穹并不绝对漆黑,最少还可以见到点点星光,但叶璧天的眼神,却无可置疑地逐渐地在黯淡下去。
  他的眼神越黯淡,她的一颗芳心越沉实。
  有句话,她早想说,但不敢说,因为她知道他不想听这样的话。
  但今夜,她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她仰起了睑,咬着雪白的牙齿,甚至彷佛用尽了力气的说道:“ 你应该娶她。”
  她!她是谁?小雪没有说,但她知道叶郞一定明白。
  叶璧天的眉毛掀动了一下,只是轻轻的掀动了一下。
  然后,神情又再淡若无事,他只是搂着雪蝶柔细的纤腰,把俊秀的脸庞俯伏在她的胸脯上。
  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听见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渐渐和常人无异……这并不等于正常,因为他以前的呼吸,是和常人有极大的差异的。
  他是内力精湛的绝顶高手,他的呼气、吸气以至丹田真气的迴转,几已达到了不动的境界。
  不动便是极静,极静与极动,都是至高至深的武学境界。
  武学修为达到炉火纯青境界的能人异士,既能在极静转化为极动,也能在极动变化为极静,堪称随心所欲,运转如意。
  但今夜,他并不如意。
  虽然在白天,他击败了六指先生。
  六指,并不是超乎异常的绝顶高手,若是在三年前,叶璧天要击杀此人,此人也许连一下琴音也拨不出弦,就已死无全尸。
  但今天只能勉强击败六指,而且,一战之后,他受创,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创。
  为甚么?为甚么?
  雪蝶明白,还有海镜也明白。
  他自己更明白。

  (第一部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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