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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未来

[入库] 周郎长篇武侠小说《烟雨杀》应侠友要求在此刊出(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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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1 11: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裂痕
    萧嫣然捏着绣花针,转头看了窗外一眼,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只绣了一半的枕套,慢慢站起身来。
    一时间,她觉得头有点晕,眼有点花,腰有点酸,两腿也有点发软发沉,很有些使不上力气。
    是该出去走走了。
    经莲子这一说,她才想起自己这几天几乎没出房门,更别提内院了。
    这跟天气无关。
    雨已停了两天了。
    她就是不想动,整个人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来。
    她一站起身,莲子和荷衣就几乎是跳着到了她身边,满脸都是按不住的笑容。
    显然,一直陪着她,这几天可把她两个小丫头闷坏了。
    萧嫣然揉了揉有点发酸又有点发硬的后腰,微微皱眉道:“我们去哪里好呢?”
    荷衣抢着道:“当然是后花园子里。”
    萧嫣然不禁一笑。
    小丫头的要求倒真不高。
    荷衣生怕她不同意似的又急忙加了一句:“莲子姐说,后花园里又开了好多花,可漂亮可好看呐。”
    萧嫣然扶着她的肩,轻轻搡了她一下,微笑道:“那就走吧,就你话多。”
    后来想起这件事,萧嫣然曾有过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到底如何奇怪,奇怪什么,她却没弄明白。
    也从没认认真真想过。
    那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刹那间就不知踪影了,就像是在朦胧的月色下突然飞过的一抹浅淡的黑影。
    你急匆匆在路上走,突然(绝对无意间)看见路边一个小摊上一件小玩意儿挺惹眼,于是你停下,拿起看看,放下接着走你的路。
    你不想买下它,更不会去深究这么个小玩意儿的来路,走不出两步,你就会彻底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除非那件东西是你一直在用心寻找的,或者你当时就已预知它将对你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但你不知道。
    萧嫣然也一样。
    一进后花园,两个小丫头就像是脱了笼头的野马,又像是已被满园的鲜花迷得不知所措的蝴蝶。
    眨眼间,她们就从萧嫣然身边跑开了,跑进艳阳下怒放的鲜花丛中。
    萧嫣然笑道:“小心点,别摔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
    她很清楚,就算她放开嗓子叫,那两个小丫头大概也听不见了,就算听见也绝不会把她的话真正当回事。
    其实,她并不真的担心她们会磕着碰了摔了。
    像她们一样,她也曾在花园里疯跑过,因艳阳下怒放的鲜花和美丽的景致心里涨满莫名的喜悦和欢娱。
    就在几年前。
    萧嫣然慢慢绕过一丛假山,慢慢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她的印象里,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样的时光还能再回来吗?
    不能。
    她知道不能,正如她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几根手指一样。
    两个小丫头正享受的,对于她来说,已是回忆。
    只能是回忆了。
    美好的回忆岂非也是一种享受?
    萧嫣然的脸颊不禁微微有些发热。
    她忽然想起了岳乘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午后,在一处花园里。
    太阳明晃晃的照遍了每一个角落,温暖而不炽烈,正如今天,而她正像那两个疯丫头一样,在花丛中疯跑。
    萧嫣然抬起手,弯起手腕,手背轻轻地贴了贴自己的脸颊,微笑着播了摇头,将过去的影子从脑子里赶开了。
    她不想这样做,但她知道,美好的回忆总是会打破她内心的平静。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想看看那两个疯丫头怎样了。
    然后,她看见了司马固。
    司马固正大步向她这边走来,而且离她已很近。
    萧嫣然微微吃了一惊。
    司马固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但转瞬间,她又觉得自己的吃惊是毫没来由的了——刚才,她也根本没注意过四周的一切。
    司马固在离她四五步远时停下,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揖,恭声道:“见过岳夫人。”
    萧嫣然忙福了一福,含笑道:“都说过了是自家人,司马大哥还是这样客气。”
    司马固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萧嫣然不无惊奇地发现,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是惊人的。
    她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十来天前见到的那个司马固联系起来,更不敢相信他就是她曾在二绝茶庄见过的那个人。
    不再有丝毫局促、拘谨、不自在和手足无措,现在的司马固举止言谈自然而得体,甚至可以说颇富风度。
    不仅仅是举止和衣着,他整个人、他的精气神都已与十来天前完全不同。
    看上去,他比以前至少年轻了十岁,脸上、尤其是额头上的皱纹明显浅淡了很多。
    那皱纹里不再有一丝一毫哪怕最浅最淡的愁云惨雾,整个人反而因这些皱纹显得稳重、透着股成熟的魅力。
    甚至可以称之为高贵。
    ——时间之短,变化之大,是不是恰恰可以证明,他原本就是个很高贵的人呢?
    萧嫣然微笑道:“司马大哥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呢?”
    司马固恭声道:“在下正准备去求见夫人,恰巧在这里碰上了。”
    萧嫣然一怔:“找我?”
    她实在想不出司马固找她能有什么事。
    司马固道:“在下想请夫人看张图。”
    “什么图?”
    萧嫣然一点也不感兴趣,但还是问了。
    她这才发现,司马固的手里,一直捏着张纸。
    司马固将手里的纸打开,往前迈了一小步,却又停下,面上闪过一丝为难的神情。
    显然,他是怕逾礼。
    两个小丫头虽说也在花园里,但已跑远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嫣然不禁暗自一笑,淡淡地道:“这么远哪里看得清。”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他身边,伸手接过那张纸。
    这下能看清了,但一时间她却没看明白纸上画了些什么,更不明白司马固特意拿一副支离破碎奇形怪状的画给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司马固显然看出了她的困惑,于是开始解释:“我准备这样修复那只玉雕……”
    他伸出手,在纸上比划着:“这里,还有这里,打进三根楔子,接头的地方做一些打磨,应该能遮得住这条裂纹……好在下面翡翠的座子没摔开……”
    萧嫣然明白了。
    老实说,她早已将那只摔碎的白玉小鹿忘得一干二净了,更不记得司马固说过会帮她修复它。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细心认真的一个人。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话时,她不觉已离他很近,近得她的脸颊都能感到自他薄薄的长衫下透出的热力。
    男人的热力。
    她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忽然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除了岳乘风,自己的夫君,她还从未和第二个男人靠得像现在这样近。
    她的心毫没来由地乱了。
    司马固仍在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想法,一边说,一边在纸上比划。
    他的动作似乎带着种奇怪的韵律。
    萧嫣然惊悚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司马固瞄了她一眼,垂下目光,抱歉似的道:“一说起玉器的事,在下的话就多,夫人一定听烦了吧?”
    萧嫣然将图纸递还给他,道:“没有,真的很有意思。”
    司马固道:“那在下就照这样动工了。”
    萧嫣然道:“行。”
    连她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突然间已变得极其冷淡。
    司马固拱手一揖,道:“多有打搅,请夫人见谅。”往后退开两步,转过身去。
    萧嫣然不觉歉然,忙道:“等一等。”
    司马固转身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萧嫣然道:“不过是件玩意儿,让司马大哥如此费心,真是过意不去的很。”
    司马固含笑道:“说定的事,在下可不敢失信。”
    他顿了顿,又道:“岳夫人和小岳对在下如此照顾,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萧嫣然道:“司马大哥,以后你真的不能再这般客气了,比起你当年做的,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司马固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岳夫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做的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夫人再这样说,我……”
    萧嫣然截口道:“在那种情况下,还不算了不起吗?司马大哥可是冒着生命危险。”
    司马固又叹了口气,皱眉道:“老实说,如果当时能将那个姑娘也一起救出来,我的感觉会真的很不错,可是……”
    “你说什么?”
    萧嫣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一瞬间,她的脸颊已失却了血色。
    司马固被吓了一跳,立即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我是说……是说……”
    萧嫣然吃吃地道:“还有个女人?他那天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司马固目光闪烁不定,含含糊糊地道:“你,你不知……小岳没……没有提过?”
    萧嫣然的双唇也已苍白,而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她……死了?”
    司马固求援似的往两边看了看,低声道:“是。”
    萧嫣然道:“她是谁?”
    司马固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小岳……原来你不知道,我还以为……我……”
    萧嫣然逼近一步,冷冷地道:“她是谁?!”
    司马固道:“我……我不该说……”
    萧嫣然又逼近一步,冷冷地盯着他。
    司马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她叫鹿琳,是……”
    萧嫣然摇晃了一下,两手紧紧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揪得指节都已泛出青白色,喃喃地道:“鹿?她姓鹿?她与白鹿矶鹿家堡是什么关系?”
    司马固慌乱地道:“我……这个……最好你去问小岳自己。”
    他倏地转过身去,逃也似的走开了。
    “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萧嫣然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整个下午,整个黄昏直到吃晚饭时,她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没说上几句话,她的声音已变得嘶哑,语气也变得尖刻起来。
    但她控制不住。
    好在她事先已特意将莲子和荷衣打发到前院去了。
    岳乘风的脸顿时涨得血红。
    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她的神情和语气。
    他从未想到过萧嫣然会用这种语气,这种态度对他说话——似乎他做了什么极其见不得人、极其对不起她的事似的。
    “那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九年了。”
    他不想同她吵架。
    自打认识她以来,他们之间从未闹过一点点不愉快,更别说吵架了。
    他只想和她讲道理,平心静气地讲。
    萧嫣然却无法平心静气:“我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只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岳乘风道:“有这个必要吗?你不是不知道那是九年前了,那时,我还根本不认识你呀,何苦来呢?”
    萧嫣然冷笑道:“你以为我在吃醋?”
    岳乘风忙道:“我不是……”
    萧嫣然不容分说打断他的话,尖声道:“我会吃她的醋?吃一个死人的醋?!真是笑话,真亏你想得出!”
    她的话就像一根钢针,直刺进他心底。
    岳乘风涨红的脸倏地变白了。
    一股怒气自他被刺痛的心底猛地窜了起来。
    他冷冷地一笑,道:“其实也用不着我说,在我进徽帮前,常理不是将我的一切都查了个一清二楚嘛。”
    萧嫣然尖声道:“是,常老他是查过,是我爹叫他查的,只可惜没查出你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岳乘风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嫣然咬牙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岳乘风道:“我不清楚!”
    萧嫣然道:“你说,你那天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你是故意喝醉的,这样你就能不参加对鹿家堡的行动,对不对?!要不是在鹿家堡受了伤,后来我爹也不会……不会……”
    泪水涌出她的眼眶,她呜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岳乘风浑身哆嗦着,哑声道:“不错,那天我的确灌了自己很多酒,但绝不是……”
    他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当时的心情说清楚。
    他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
    其实,就算不乱,他也说不清楚。
    世上本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否则,也就不会有“百口莫辩”这个词了。
    萧嫣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死死地盯着他,嘶声道:“你一直在想着她!在你心里,她才是……所以你那天要喝醉酒!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不是,只是她的替代品,对不对?你说!”
    “不对!”
    岳乘风大吼起来,惊得萧嫣然一个激灵。
    她这才发现,他的脸已变得铁青,脖子和额上的青筋已暴起,像是一条条紫黑色的蚯蚓。
    “没错,我是一直瞒着你,有意在瞒着你,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急速地喘了口气:“因为对我来说,那是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事!那是我自己的痛苦,也是惟一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除了它,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萧嫣然的声音又变得尖刻了,她朦胧的泪眼里却蓄满了痛苦:“你说你什么都没有?那我是什么?徽帮又是什么?”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道:“徽帮?徽帮里又有几个人信任我?”
    萧嫣然道:“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爹为什么会指定你继任帮主?!”
    “帮主?”岳乘风终于忍不住哑声吼了起来:“有谁把我这个帮主放在眼里?对于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你们萧家的姑爷!”
    岳乘风紧紧闭上双眼,用力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吐出,再睁开眼时,萧嫣然怔住。
    终于平静了很多。
    萧嫣然仍然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岳乘风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我承认,或许我不该瞒着你,我承认,那天我或多或少是有意灌醉自己的,但你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戒酒吧?”
    他轻声一叹,又道:“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你早点歇着吧,我要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密室的暗门走去。
    萧嫣然忽然低声道:“……哎……”
    岳乘风停下。
    萧嫣然低声道:“其实,常老他们只是一时改不过口来,不是对你……”
    岳乘风吁了口气,淡淡地道:“我会向他们证明你爹没有选错人。我会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叫我‘帮主’!”
    她知道是自己错了。
    其实,刚说出关于鹿家堡的那句话后,她已开始后悔。
    但她当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奇怪的是,彻底地发泄过一通后,她反而变得从未有过的清醒。
    现在,她已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立场上来想这件事了。
    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当时她根本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但现在回头想起来,她完全能体味他想灌醉自己时那种无奈的心情。
    她更清楚自接任帮主后,他所承受的一切。
    他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他的付出可以说是为他自己,但首先,是为她、是为徽帮、为萧家。
    “你不会不知道……”
    岳乘风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现在她才发觉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和目光里饱含的痛苦。
    被本应最信任的人怀疑的痛苦。
    的确,常理可以不知道,徽帮的任何一位首脑可以不知道,但她不该不知道。
    他是她的夫君,更是她今生惟一的依靠。
    她本该信任他。
    自打相识以来,在她面前,他从未说过半句谎话。
    在鹿琳这件事上,他的确对她有所隐瞒。
    就算是欺骗,也只能算是善意的欺骗。
    毕竟那是九年前的事,毕竟,那时他们还不认识,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她存在而她也一样。
    她应该这样想,不是吗?
    她没有任何理由拿这件事和他大吵大闹,不是吗?
    但她的心里还是不舒服。
    一想起“她”,她就不舒服。
    她就是想知道鹿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九年前,她和岳乘风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除了岳乘风。
    这个人当然是司马固。
    萧嫣然坐不住了。
    ——去问他。
    一时间,她满脑子已只有这一个念头。
    走进后花园,她开始犹豫起来。
    她终于想起现在已是深夜。
    就算司马固还没睡,在这样的深夜里,她又怎能独自去见一个单身男人呢?
    出门前她曾想叫上莲子,但叫了两声却没人应,想来是下午在花园里疯累了,睡得特别沉。
    走到莲子的房门前,她又改了主意。
    关于鹿琳的事,她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要不,等明天吧?
    问题是在大白天里她很难见得到司马固,更不用提找个恰当的机会了。
    她迟疑着,裹紧夹袍的前襟,茫然地在假山花木间转来转去。
    不知是因为四周的静谧还是因为清凉的夜风,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心里那种奇怪的,就在刚才还在蠕动的不舒服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她的行动,她的反应是愚蠢的——尤其是因为发生在九年前的一段往事。
    她终于彻底想通了。
    于是她决定回去。
    然后她不无惊异的发现,司马固居住的那间精舍赫然已在眼前。
    ——不知不觉间,还是被双脚带到了这里。
    她苦笑着,正想转身走开,却又停下。
    精舍内的灯已灭了,却仍有人声。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慢慢往前靠近。
    才走了两步,她又停下。
    不得不停下,而且惊惶失措。
    她已能听清屋内传出的声音。
    木床发出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吱呀”声,低沉但剧烈的喘息声和时轻时重,时而清脆时而喑哑的撞击声。
    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却没能盖过另一种声音。
    呻吟。
    带着喘息的呻吟,带着模糊的呢喃的呻吟。
    那是一种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同时又承受着激烈的欢娱的呻吟。
    女人的呻吟。
    萧嫣然熟悉这种呻吟。
    她知道一个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呻吟。
    她想走开,立即飞快地逃开,离这些声音越远越好,但忽然间,她的双腿已开始发软,两只脚上似乎被拴上了巨大而沉重的铁块,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她的心剧烈地搏动着,就像胸膛里突然多了一只受惊的小鹿,浑身的血一瞬间似乎全都冲上了她的头顶,而她整个人也似乎一下变空了。
    空得只剩下心跳,只剩下两边太阳穴处青筋剧烈的搏动声。
    惊惶、羞愧、厌恶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期望,所有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就像是炎夏里最最酷热的一阵风,袭遍她的全身,使得她浑身上下都躁动难安。
    她咬紧牙,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压在自己胸前,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大叫:“快走开!不要再听下去,快离开这里!”
    但她的两只脚仍然不听使唤。
    更令她惊惶、羞愧甚至恐惧的是,她发觉,极其清楚地发觉,自己身体的最深处正在发生变化。
    一种能迅速摧垮所有理智的变化。
    不仅仅双腿,她的全身都开始发软、发沉。
    正在这时,屋内传出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女人的呻吟已变作嘶哑而狂喜的呼喊。
    萧嫣然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剧痛升起,她终于清醒。
    回到房里,她才知道自己浑身都已汗湿。
    她呆呆地坐在桌前,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脸颊通红,红而且发烫。
    她抬起无力的双手,慢慢地、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双颊。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常理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他顾不上洗漱,蓬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特意挑了件早已准备丢掉的旧衣服穿上,悄悄地出了侧门。
    走过侧门外一条僻静的小巷,眼前便是早已热闹起来的后市街。
    菜担儿、鱼担儿、柴担儿,当然少不了糕饼油条麻花包子小吃摊,一个紧挨着一个,挤满了整条街。
    充塞于其间的,是挎着菜篮子的人流。
    小贩们是想赶早卖个好价钱,买菜的当然要赶早买个新鲜。
    常理不买菜,更不是小贩,但他还是很卖力地在人群中挤过了整条街,才转而向城北走去。
    经过这一挤,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是付很累、很疲乏的样子,再从这里走到城北,应该完全可以当得起“风尘仆仆”四个字了。
    一路走,他一路责怪自己。
    ——应该早点想到。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
    他希望,而且很有几分把握。
    碗碟碎裂声,清脆的耳光声,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直着嗓子的哭声。
    常理刚推开半掩的院门,所有这些声音便裹挟着浓重的霉味汗酸体臭味和各种说不出的怪味向他迎面扑来。
    然后他看见一个男人自一间低矮而且有些歪斜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屋子里气冲冲地走出来,重重地“嗳”了一声,两手抱着头蹲在了门槛边。
    常理走到近前,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小哥,麻烦你打听个人。”
    男人抬起头,很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满面愁容的老人,便慢吞吞站起身道:“老人家是在找人?找哪个?”
    常理掩着嘴,又咳了两声,方道:“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姓司马的?”
    “司马?”
    男人很有些一头雾水的样子,但很快就想起什么似的冲屋里嚷道:“嗳,听见没有?先前住后面那个,是不是他?”
    屋里女人的声音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
    男人转过脸对常理道:“是有这么个人……”
    常理顿时一付大大松了口气的样子,举眼望天,哑声道:“天可怜见,总算让小老儿找到了!”
    男人接着道:“他已经搬走啦。”
    常理呆了呆,问:“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男人道:“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好像有个有钱人来找过他,没过几天他就搬走了。走了好多天了。”
    常理急道:“那人埋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男人吃惊地道:“埋……?那个人是搬走了,可不是死了,老人家你……”
    常理又呆了呆,方道:“不是,不是他,我是问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个老人家。”
    男人更吃惊了:“一起?那个姓司马的搬过来时就是一个人……没听说他跟院里谁家有什么关系呀?”
    常理道:“小哥会不会弄错了?”
    男人道:“不会,肯定他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也是一个人。”
    常理呆呆地道:“这附近还有姓司马的吗?”
    男人显然不耐烦了:“没有。”
    常理道:“你能肯定?”
    男人道:“我住这里七八年了,还能错?!”
    常理愁眉苦脸怔了半晌,又道:“那这个院子里最近没死过人?”
    男人顿时放下脸,气冲冲地道:“当然没有!这几年都没有!你肯定搞错了,去别处问吧。”
    常理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道:“多谢这位小哥。”
    男人冲他直摇手,道:“走吧走吧,去别处问去。”
    常理转过身,慢吞吞往外走。
    还没走出三步,他便听见身后那个男人重重地啐了一口,气哼哼地道:“真他妈的晦气!大清早跑来找什么死人!我看这老头是得了失心疯了!”
    常理暗笑。
    眼圈发黑、面色苍白、神情呆滞而沮丧。一看便知,萧嫣然昨夜竞是整夜无眠。
    岳乘风的心顿时抽紧了。
    昨天夜里,萧嫣然说的那些话和她激烈的甚至可以说蛮不讲理的态度的确伤害了他,但显然也伤害了她自己。
    伤得更深。
    因为她远没有他那般坚强。
    岳乘风不能不心疼。
    心疼,而且后悔。
    毕竟,事情还是因为他(他的过去)而起。
    他很想说几句安慰、道歉的话,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是他的妻子,自成亲以来,她就是(以后也将一直是,他坚信)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跨出密室门的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对她。
    似乎在他们之间,忽然有一只无形的手拉上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纱帘。
    萧嫣然站起身,扶着桌沿,目光四下里飞快地一转,像是很吃惊天已经亮了,略显慌乱地道:“我……我去叫她们打水来……”
    刚一迈步,她微微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岳乘风抢上一步,扶着她坐下,柔声道:“你一直坐在这里?”
    萧嫣然木然地点了点头。
    岳乘风将她冰冷苍白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低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过,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忘掉那件事。”
    萧嫣然眼圈一红,软软倒进他怀中,喃喃地道:“错的是我,你不要再说了。”
    岳乘风道:“我应该说出来,只要你想听,我会告诉你一切。”
    萧嫣然道:“我不想听,也不必听。我相信你。事情早已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岳乘风道:“好。”
    他将她打横抱起,抱到床边,扶着她躺好,替她盖上被子,柔声道:“听话,好好睡一觉。”
    萧嫣然合上双眼,用力点了点头。
    岳乘风轻轻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鬓发,正想站起身走开,萧嫣然却又睁开眼,低声道:“……嗳……”
    岳乘风道:“你想说什么?”
    萧嫣然有些迟疑地道:“昨天夜里,我睡不着,想……想出去走走……就在后花园里,结果……撞……撞……”
    岳乘风忙伸手去掀被子,口中急道:“撞伤哪儿了?我看看。”
    萧嫣然道:“不是……没有……你听我说啊,是司马大哥,他……”
    岳乘风道:“他怎么了?”
    萧嫣然转开目光,低声道:“他屋子里有女人……女人的声音。”
    岳乘风道:“是吗。会不会听错了?”
    萧嫣然绯红了脸,道:“怎么会呢?那声音……那声音……他们是在……”
    岳乘风恍然,不禁皱了皱眉道:“没听说他在杭州认识什么人啊?”
    他想了想,又道:“一定是青楼女子……嗳,这两年他一直居无定所,又没成家,也难怪嘛。”
    萧嫣然道:“可这里是我们的家,他要找……没人管他,总不该将一个……一个……带到我们家里来吧?”
    岳乘风道:“不错。你放心,我会提醒他,今天就跟他说。”
    他轻轻拍了拍萧嫣然又红又烫的脸颊,微笑道:“你好好睡吧,我让莲子炖点银耳粥,你醒了吃,好不好?”
    萧嫣然合上眼,道:“好。”
    “完全可以等到晚上,等他回到住处再问。”
    心里这样想,但岳乘风还是不由自主似的出了望湖楼,急匆匆往春风楼走去。
    现在这个时候,司马固应该在春风楼。
    自从接管六大酒楼后,每天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春风楼里,直到掌灯时分,最早也要到掌灯是分,才会回到他的住处。
    ——他似乎在忙于处理很多事情。
    但岳乘风不知道。直到听完常理说的那件事,岳乘风才想起他对司马固近来在做些什么竟一无所知。
    至少有三天了,他连司马固的面也没见过。
    ——我是在怀疑他吗?
    岳乘风不喜欢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所引发的感觉更让他不舒服。
    他急于甩开这种感觉——在与司马固面对面坐下来之前,必须甩开它。
    于是他开始观察。
    观察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习惯,但他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极好的锻炼。
    大街上有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
    衣着服饰各异,身材长相各异,神情各异……
    瞬间的一瞥,瞬间的印象,瞬间的判断,很快,这种总是能激发他浓厚的兴趣的“锻炼”突然间已不再有趣。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自己不会被人跟踪。
    就算有人正试着跟踪他,也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
    在他身后约十来步远,一直跟着四个人。
    四个眼毒、手狠、比兔子还机警三分的老江湖,四个真正的高手。这是常理的安排。
    显然,常理担心司马固会对他不利。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岳乘风觉得常理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司马固正式接管六大酒楼的第二天,徽帮就在每家酒楼里安插进了自己的人手。
    据岳乘风所知,现在在春风楼里,至少有八名自萧帜手下抽调的精锐。
    司马固当然知道,这本是他自己的要求。
    ——我还是在怀疑他。
    ——至少是提防。
    岳乘风突然惊觉,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仅没被甩开,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司马固。
    相信他绝不会说谎。
    但常理也绝不会说谎。
    其实,听了常理说的那件事后,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那本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就算司马固在那件事上说了谎,可能也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常理不这样看。
    “谎言如果不是一种习惯,就必然有其他的目的。一个人如果在小事上说谎,谁又能保证在大事上一定值得信赖呢?”
    岳乘风不得不承认常理的这句话一如既往地非常有道理。
    所以他要尽快见到司马固。
    在他的印象中,司马固绝不是个习惯说谎的人。
    那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司马固在喝酒。
    岳乘风推门进去时,他正将一只刚倒空的酒杯自嘴边放下。
    他捏着空酒杯点了点对面的椅子,道:“坐。”
    岳乘风坐下,淡淡地道:“现在就喝酒,是不是早了点?”
    司马固不答,慢慢替自己斟酒。
    桌上有四色炒菜。
    岳乘风扫了一眼,又道:“看得出,这些又是你自己的手笔。”
    司马固道:“是。”
    他的嘴角闪出一丝苦笑。
    岳乘风道:“你每天来春风楼,就是为了替自己炒几个菜下酒?”
    司马固苦笑道:“那我还能干什么?”
    话未说完,他又端起了酒杯。
    岳乘风看着他,道:“你知道我会来。”
    司马固停住酒杯。
    岳乘风道:“我刚才走进来时,你一点也不吃惊。”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是,我知道你会来,而且,有话要问我。其实,你不来,呆会儿我也会去找你。”
    岳乘风道:“有事?”
    司马固道:“有事。”
    岳乘风道:“但你还在这里喝酒。”
    司马固道:“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岳乘风道:“现在知道了吗?”
    司马固又叹了口气,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道:“对不起,小岳,我不是有意的。”
    岳乘风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
    司马固面有愧色地道:“昨天……我真的只是一时说漏了嘴,我……我真的没想到尊夫人会有那样的反应。”
    岳乘风道:“你是说小鹿的事?”
    司马固垂首道:“是。我根本没想到她一点也不知情。”
    岳乘风盯着他,目光闪动道:“没关系,过去的事她知不知道都没关系,知道了反而更好。我来找你,不是为这事。”
    司马固讶然抬头:“不是?”
    岳乘风慢慢点头,道:“不是。”
    司马固似乎突然兴奋起来:“是不是有新的计划?行动?”
    岳乘风道:“也不是。”
    司马固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端起酒杯,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岳乘风稍一迟疑,道:“是。”
    司马固道:“请。”
    岳乘风的嘴唇动了动,又闭紧,举起手,慢慢抚着自己的额头。
    司马固道:“小岳,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岳乘风下决心似的点点头,慢吞吞地道:“当年我初入徽帮,对我的调查总共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
    司马固慢慢将酒杯放回桌上,静静地看着他,不插话,很认真地听着。
    岳乘风道:“其实,对每一个新加入的人,都不例外,不管引荐他的人是谁。”
    司马固仍不开口,只点了点头。
    岳乘风又抚起了额头,接着道:“你当然也不能例外。”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这很正常。”
    岳乘风道:“我来这里前,听到有关你的一件事。”
    司马固道:“哦,你说。”
    岳乘风道:“有人去过你住的那个院子。据那里住的人说,你一直是一个人,那个院子里也没有死过人。”
    司马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岳乘风道:“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司马固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岳乘风道:“我要一个解释,合情合理的解释。我希望你有。”
    司马固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解释。”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你以为我撒了谎,你以为我骗了你,既然如此,你会相信我的‘解释’吗?”
    岳乘风道:“我会。”
    司马固道:“你相信我,又何必要‘解释’?”
    岳乘风沉默。
    司马固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手下很能干,查出的全是实情。我的确是一个人住在那座大杂院里,那里自我住进去后,也的确没有死过一个人。”
    岳乘风道:“哦?”
    司马固笑得更苦,慢吞吞地道:“可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位老人和我住在一起?他根本不住在那个大杂院里,他住在城外。”
    岳乘风怔住。
    的确——他记得很清楚——司马固的确没有说过。
    司马固又摇了摇头,接道:“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他住过的地方。”
    岳乘风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对不起……”他低声道:“对不起,司马,是我错怪了你……”
    他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绝对无法弥补自己对司马固的伤害,但他找不出更恰当、更恳切的话来。
    司马固一笑,道:“没关系。”
    岳乘风满面愧色地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
    司马固笑道:“你真的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知道其实与你无关,不相信我的人不是你。”
    他顿了顿,一边替自己斟酒,一边道:“我们老家有句俗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岳乘风道:“什么话?”
    司马固道:“冷尿、饿屁、穷撒谎。其实这话很有几分道理。人一冷,尿就多,饿了,屁就多,穷人过日子总是很艰难,为了混口饱饭吃,撒点谎也不足为奇。我想,常老一定听说过这句话,在他眼里,我也的确是个穷人。”
    岳乘风只好跟着笑。笑得很不自在。
    司马固显然是在发牢骚。
    他有理由发。
    岳乘风只希望,发完这通牢骚后,他能将这件不愉快的事彻底抛到脑后去。
    司马固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停住,又放下,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不能喝酒。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喝酒实在太没意思了。”
    岳乘风道:“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
    两年前,自从徽帮决定与鹿家堡做一个了断后,他不知一个人躲起来喝了多少次闷酒了。
    “你知道?”司马固讶然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喝酒最痛快?”
    岳乘风含笑道:“当然是几个人凑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大发牢骚。”
    司马固大笑。
    岳乘风认认真真地道:“老实说,戒酒后我才知道,不喝酒其实有很多好处。”
    司马固举起酒壶,冲他晃了晃,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想?”
    岳乘风苦笑道:“想。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完全控制不住了……当然,这也是培养定力的一种方法吧。”
    司马固也苦笑道:“我也想过戒酒,只可惜我没有你这么强的定力……”
    他长叹一声,目光忽然间变得飘忽起来,似乎在看着远处一件若隐若现的东西:“我知道这是我最大的缺点。如果我有你的定力,我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岳乘风探过身,在他肩头轻轻捣了一拳,道:“别这么想。你做过很了不起的事,不论是九年前还是在杭州的那位老人,老实说,我很难做到。”
    司马固黯然道:“但她……他们还是死了。”
    岳乘风道:“那不是你的错。”
    司马固默然。
    岳乘风又捣了他一拳,转开话题,道:“这几天怎么样?六家酒楼里有什么事吗?”
    司马固道:“没有。就算有,你手下那些弟兄们也能处理好,轮不着我操心。小岳,再这样子闲下去,我只怕真的会变成一个十足的酒鬼了。”
    岳乘风笑道:“只是酒鬼?”
    司马固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岳乘风古怪地一笑:“我可早就听说春风楼里艳姬如云呐。”
    司马固大笑,指着岳乘风道:“你真让我吃惊。要是尊夫人知道你也会说这种话,真不知该做何感想了。”
    岳乘风忍住笑,道:“司马,你想没想过成个家?”
    司马固笑道:“有必要吗?这里可是艳姬如云,你自己刚才也说过。”
    岳乘风一本正经地道:“我认真的。”
    司马固想了想,道:“等拿下天目派之后吧。只是我想不出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
    岳乘风道:“会有的。”
    他站起身,迟疑着,终于还是开口了:“春风楼毕竟已由齐灵风经营多年,对这里的女人还是……”
    司马固目光一闪,忙道:“我明白。小岳,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房门合上,切断了司马固的目光。
    岳乘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司马固怔怔地站在桌边,半晌,终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紧接着又抓起酒壶,送到嘴边,仰起头,张开嘴,将壶里的酒慢慢倒了下去。
    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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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2 14:3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较量
    香市早已散了,一年一度西湖上的龙舟赛也赛过了。外地来的游客虽说仍不少,但整个杭州城毕竟比前几个月冷清了很多。
    也平静了很多。
    对安正来说,从现在直到初秋,本该是他每年中相对轻松的一段时间。
    今年,他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不仅因为那天夜里偷袭丁七的凶手仍然没有抓到。
    他知道,这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平静的背后,一直有一股暗流在涌动,而且越来越强,越来越凶险。
    种种迹象表明,即将有大事发生。
    就在杭州,在他的职责管辖范围之内。
    他很清楚事情一旦发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想阻止。
    身为杭州府的总捕头,他也应该阻止。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因为没有证据。
    安正无奈、沮丧,而且感到屈辱。
    正如很多年前那个下雨天里感到的那种屈辱。
    他的脾气明显变坏了。
    在外面,他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话比以前更少。但回到家,就不一样了。
    近半个月来,只要安正在家,安吴氏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一点点响动来,简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这次又是怎么了?”
    好几次,这句话都到嘴边了,安吴氏还是悄悄将它咽了回去。
    她可不想找不自在。
    安正的脾气,还有谁比她更清楚呢?
    要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只能找机会问黑皮或丁七。奇怪的是,原先三天两头就会跑来蹭饭吃蹭酒喝的这两个人这些天里竟然连一个照面也没露。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啊。”
    安吴氏暗自叹气,也只能叹叹气而已。
    除了“熬”着,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是该下决断的时候了,岳乘风将信笺丢到桌上,用力揉着紧皱成一团,眉心隐隐发胀。
    这已是三天里桑木根发来的第四封飞鸽传书。
    四封信只有一个相同的内容——求援。而且措辞一封比一封急迫,字迹也一封比一封潦草、凌乱。
    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智,桑木根都绝非平庸之辈,他的手下也无一不是徽帮里的精锐。
    苏州方面的形势会坏到连桑木根也难以支撑的地步,的确是岳乘风没有想到的——凭徽帮在苏州一带的实力和桑木根的才干,就算斗不过宗万流手下最得力的沈天羽和郑怀英二人,支撑上三五个月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宗万流已将苏州视为天目派反击徽帮的第一站。
    这可能吗?
    杭州毕竟是天目派的根本所在,宗万流真的会置杭州已被徽帮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的齐灵风于不顾,反而在苏州实施反攻吗?
    岳乘风不能不疑惑。
    对整个计划和自己的判断,他一直怀有十二分的自信。
    但这次,他的自信心开始动摇了。
    整个计划的基础,是他自认对宗万流这个人有全面而透彻的了解。
    事实证明,他错了。
    至少这一次,宗万流走出了一步完全出乎他预料的棋。
    ——宗万流到底想干什么?
    岳乘风屈起食指,重重地敲着自己的额头,似乎这样就能将答案敲出来。
    没有答案。
    无论如何,在杭州,绝不能给齐灵风一点点喘息之机。但他同样不能置桑木根和徽帮在苏州的弟兄们于不顾。
    经过一年多的挤压,宗万流和天目派已是被逼进死角,被围网缠住了手脚的一只猛兽,一旦围网上被它挣脱开一个缺口,它的反扑必然是凶悍而且极其危险的。
    问题是,缺口真的是苏州吗?
    岳乘风沉沉叹了口气。
    他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对宗万流的了解并非真的很全面。
    更谈不上透彻。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转到常理脸上。
    冷平湖也一样。
    每当遇上难题,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常理,这几乎已是他们的一种习惯了。
    常理很少令他们失望。
    这次也没有。
    他微微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姑爷没有错。对于宗万流和天目派来说,杭州绝对比苏州重要得多。”
    岳乘风立即松了口气。
    自继任徽帮帮主以来,他第一次觉得从常理口中说出的“姑爷”二字听起来其实也不是很刺耳。
    常理顿了顿,又道:“以常理推之,苏州方面应该是天目派的一次伴动。”
    冷平湖的脖子却梗了起来,指着桌上的四张信笺,冲口道:“佯动?都这样了还只是佯动?”
    常理微微抬了抬眼皮,淡淡地道:“你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冷平湖很不情愿地闭上嘴。
    常理道:“较量了一年多,宗万流就算是个傻子,只怕也已摸清我们的计划了。他这次一意苏州方面施加压力,显然是有两手打算。其主要目的,还是想保住杭州……”
    冷平湖急了,截口道:“说来说去,还是不管苏州那边。那桑木根怎么办?”
    常理叹了口气,道:“我说了不管吗?”
    冷平湖怔住。
    岳乘风道:“常老的意思是说,宗万流的确很想引开我们的注意力,以解杭州之急,但如果桑木根果真在苏州支撑不住的话,他的佯动就会变成真正的反扑。”
    常理冲冷平湖点点头,道:“听明白了吗?管肯定要管,关键是如何行动,让谁去苏州。”
    ——这还用考虑?
    冷平湖立刻来了精神,“腾”地站起身,道:“我去。”
    “不行,你不能去。”
    冷平湖又怔住。
    他本以为反对的人会是岳乘风,再也没想到说这话的竟会是常理。
    “为什么?”冷平湖的脖子又梗了起来。
    常理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走了,谁来对付齐灵风呢?”
    他的目光和语气里,都隐隐有一丝古怪的意味,冷平湖能感觉到,一时却搞不清常理到底想提醒他什么。
    岳乘风道:“这边的布置和具体行动一直是由冷兄负责,你的确不能去。”
    冷平湖坐回椅子里,看看岳乘风,又看看常理,道:“帮主想亲自去?”
    岳乘风道:“有一个人比我更合适。”
    他看了看常理,微微一笑,道:“常老也这样想,我没猜错吧?”
    常理道:“是。”
    冷平湖道:“到底是谁?”
    岳乘风道:“司马固。”
    常理吃了一惊,忙道:“姑爷,我可没想过让他去。”
    岳乘风面上的微笑顿时僵住:“你想是谁?”
    常理道:“公子。”
    岳乘风皱了皱眉,道:“萧帜?”
    常理道:“是。姑爷以为不妥?”
    冷平湖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
    他已明白常理到底想提醒他什么。
    ——司马固。
    岳乘风道:“先不谈萧帜。常老为什么反对司马去苏州?还不相信他?上次的事是我们自己错了,司马并没有说谎,常老为什么还不相信他呢?”
    冷平湖也想不通,他也想听听常理到底怎么说。
    常理淡淡地道:“我并不是不相信司马固,只不过以常理推之,公子比他更合适。”
    又是“以常理推之”!
    这句话不仅是常理引人发笑的口头禅,更是他的一件法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常理“以常理推之”后说出的话总是结论。从未有人怀疑过这“结论”是否正确。
    岳乘风也不例外。
    但这次,他决定不买“以常理推之”的账了。
    岳乘风皱眉道:“我不这样看。”
    常理道:“姑爷认为司马固更合适?”
    岳乘风道:“当然。”
    常理道:“理由呢?”
    “理由吗……”
    ——很简单,因为我是徽帮帮主,下结论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岳乘风顿了顿,方接道:“……当然有。不过,我想先问常老一个问题。”
    常理道:“请。”
    岳乘风道:“不管由谁去苏州,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常理道:“当然是将那边的局面控制住。”
    岳乘风道:“很对。只有将天目派在苏州的行动尽数击退,才能使宗万流明白他已不可能在别的任何地方找到突破口,才能逼他不得不亲自出面与我决战,常老认为我说的对吗?”
    常理道:“对。”
    岳乘风道:“武功暂且不说,江湖经验、对大局的谋划和临机应变的能力,司马显然远在萧帜之上。常老不否认吧?”
    常理点头道:“不否认。”
    岳乘风道:“可你还是反对他去。”
    常理道:“姑爷想听听我的理由吗?”
    岳乘风盯着他,嘴角闪起一丝古怪的笑意,淡淡地道:“不会又只是一句‘以常理推之’吧?”
    常理抬起眼皮,迎着他的目光,道:“当然不会。”
    他的声音突然变高了。
    岳乘风脸上最后一丝笑意刹那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
    冷平湖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就像是突然发现屁股下面多了几块尖锐的沙砾。
    他不停地在衣襟上擦着手。
    手心里满是汗,刚擦去又冒出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干。
    他的脊梁和腋下,也热辣辣地往外冒着汗。
    岳乘风皱着眉头说“我不这样看”时,他已隐隐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头,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局面会紧张到现在这个样子。
    岳乘风的目光就像是两根钢锥,坚硬而且锐利。
    常理的也一样。
    四把钢锥已经撞在了一起,而且不可避免地撞出了火花。
    就算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人谁也不会主动退让,而谁也不退让的结果会怎样,一个白痴用他的脚指头也能想出来。
    冷平湖不是瞎子,更不是白痴。
    他很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至少是将撞在一起的钢锥暂时分开,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只有不停地冒汗,不停地擦手。
    他忽然想起了司马固说过的话。
    关于信任的那些话。
    ——如果连岳乘风和常理之间也不能相互信任……
    冷平湖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汗也越流越快,越来越多。
    岳乘风道:“请讲。”
    他的声音没有提高,口气却变冷了。
    冷得像冰。
    常理道:“到目前为止,江湖上还不知道徽帮帮主是谁,宗万流应该也不知道……”
    ——但你应该知道!
    岳乘风在心里冷冷地道。
    “……江湖中人十之七八都会认为继任者理所当然会是萧家的人……”
    ——这岂非正是你的心愿!
    “……公子去苏州,宗万流必定会认为沈天羽在苏州方面的佯动已吸引了徽帮的主要力量,他必然会尽出精锐,甚至亲自出马,收复杭州这块根本之地。”
    他的分析的确合情合理,只可惜,在岳乘风看来,他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宗万流最擅长出奇制胜。
    萧扬的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一次惨痛的、血淋淋的教训。
    当时,徽帮与天目派的冲突正处于胶着状态,谁也没想到宗万流敢于深入徽帮势力范围的腹地,直接对徽帮设在扬州的总舵发起突袭。萧扬没有,岳乘风没有,常理也没有。
    原因很简单,这样做太冒险,太不合常理了。
    但宗万流偏偏这样干了,而且一战成功。
    既然有这个先例,一旦宗万流认定萧帜正是新一任徽帮帮主,谁能担保他在苏州不会再来一次呢?
    岳乘风冷冷地道:“宗万流未必会这样想。”
    常理道:“以常理推之……”
    岳乘风截口道:“那只是你的推断。你不是宗万流。”
    常理道:“你也不是!”
    岳乘风的脸“腾”地涨得通红!
    冷平湖终于松了口气。
    他听见了脚步声。
    萧嫣然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惟一能缓和紧张气氛的人,正是萧嫣然。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这里并不是岳乘风的书房,而是内院。
    不在书房等岳乘风出来,拿着桑木根的飞鸽传书直接进内院找他,本是常理的主意。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呀!
    冷平湖顿生感慨。
    齐灵风长长吁了口气,十几天来一直雍塞在胸间的郁闷顿时一扫而光。
    不得不拱手交出六家酒楼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宗万流的亲笔密札,严令他在杭州不可轻举妄动,他的一切行动必须听从另一个人的安排。
    那个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现在何处,密札中只字未提,只是说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他会以特定的方式通知齐灵风。
    齐灵风实在弄不懂宗万流到底又在闹什么玄虚,但命令就是命令,他只能服从。
    只能等。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总算明白了“坐困愁城”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今天午饭后,齐灵风突然收到一封信。
    据守门的护卫说,送信的是个脏得跟泥猴似的小叫花子,丢下信就跑了。
    这封信没有署名。
    也用不着署名。
    齐灵风撕开封口,抽出信笺,不等展开便已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正是宗万流的密札里提到的那个神秘人物。
    信笺上粘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这正是事先约定的信符。
    信很短,总共两句话,不过二十来字。
    齐灵风扫了一眼,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皱着眉头看完第二遍后,他不禁摇着头叹了口气。
    他实在有点搞不懂。
    不是没看懂信的内容,而是不懂宗万流为什么会信任那个神秘人物。
    无论如何,齐灵风也没想到自己盼了十来天,就盼来这样一次行动。
    在他看来,这种行动简直比小孩子玩的扮家家游戏还要幼稚三分。
    这样做,能对徽帮构成什么威胁呢?
    叹了半天气,齐灵风还是开始着手安排、准备了。
    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是一次行动。
    能动一动,不管怎么说,总比“坐困愁城”要来得舒心,来得痛快。
    岳乘风也听见了脚步声。
    一瞬间,他已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常理的预料之中——他不会仍对苏州方面的局势坐视不理,他不会同意冷平湖去苏州,他会提出司马固才是最佳人选。
    常理肯定早有让萧帜去苏州主持一方大局的打算,而且决意要将这个打算变为现实。
    他知道岳乘风不会退让,而他也没有退让的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争执自然不可避免。
    所以他才会将这个问题拿到内院来对话。
    因为萧嫣然在这里。
    因为他算准了萧嫣然决不会眼看着他们争执起来而不加干涉,更重要的是,萧嫣然肯定会支持他的提议。
    如果这也算是一次较量的话,岳乘风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
    他回过头,看见了萧嫣然。
    萧嫣然微笑道:“好热闹哇,你们在说什么呢?”
    岳乘风报以苦笑。
    他如钢锥般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面上的红潮和心中的怒火也像潮水般迅速消退。
    不得不消退。
    常理、冷平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见过夫人。”
    萧嫣然笑道:“坐嘛,自己人不用客气。”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淡淡地道:“你怎么出来了?”
    萧嫣然笑道:“听你们说得热闹,我也忍不住想说几句了。”
    岳乘风瞟了常理一眼,方道:“你都听见了?”
    萧嫣然笑道:“你们的声音那么大,只怕外面大街上都能听见了。”
    岳乘风笑了笑,道:“你想说什么?”
    萧嫣然道:“其实派谁去都一样。不过要是让我来选,我还是选小弟。”
    ——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岳乘风又瞟了常理一眼,道:“萧帜的江湖经验实在比不上司马,苏州那边……”
    萧嫣然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他会有危险,不过,江湖经验毕竟不是坐在家里就能学来的,不让他出去闯闯,多些历练,不是总也没有江湖经验吗?我说得对不对?”
    岳乘风道:“对。”
    萧嫣然道:“你把他留在身边,是想照顾他、护着他,但小弟毕竟是个男人,总会成家,也会有自己的事业,我们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对不对?”
    岳乘风一笑,道:“对。”
    萧嫣然也一笑,道:“那就让他去喽?”
    岳乘风道:“好,让他去。”
    萧嫣然道:“那你看他什么时候动身好呢?”
    岳乘风淡淡地道:“还是问常老吧。”
    常理道:“最好是明天清早。一来要先通知沿途各分舵的弟兄,二来嘛,不妨明着引起齐灵风的注意。”
    岳乘风道:“行啊,你们去安排吧。”
    常理恭声道:“是。”
    走到门边,冷平湖忍不住回头瞄了岳乘风一眼。
    岳乘风正死死盯着常理的背影,目光冰冷锐利,就像是数九寒天里屋檐下的冰凌。
    冷平湖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他真的很想问常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值得吗?”,可他终于还是没问。
    也不必问。
    很少有人会去做自己认为不值得做的事。
    常理更不会。
    在冷平湖的印象中,无论对人对事,常理的判断总是有充分的根据,有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
    这次却是个例外。
    他不相信司马固,根据却仅仅是他的感觉。
    事实——包括常理亲自调查的结果——已经证明司马固是可信的,至少,没有任何可以令人怀疑的地方,一向以事实为依据的常理却仍然不相信这个人。
    冷平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
    事实?还是常理的感觉?
    丁七转出巷口,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正想开口说话,那人已惊惊怪怪地叫了起来:“七哥,你不认识我啦?”
    丁七愣住了。
    这人竟是小三子。
    小巷里的光线本就比别处暗些,再说现在已是黄昏,可丁七估摸着就算是在大中午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和眼前这位小三子正打上个照面,他也未必能认得出。
    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来天没见,小三子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原先乱糟糟的头发现在梳得溜光水滑,下巴上的胡子茬也刮得干干净净,还穿了件料子做工都颇不赖的茧绸长袍。
    虽说衣服穿在他身上有点不太合身,他也仍像穿粗布短褂那般将两只袖子一直卷到了胳膊肘上,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精神了很多。
    至少比丁七精神。
    丁七上下打量他几眼,方道:“嗬!狗日的抖起来了,发财了?”
    小三子摸了摸衣襟,嘿嘿直笑。
    丁七道:“笑笑!你还挺得意!我问你,又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小三子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七哥你可不能冤枉好人。”
    丁七冷笑道:“好人?好人你这身行头哪里来的?”
    小三子道:“可能是我上辈子做过好事,前些天作坊的老板说我还能干,让我替他跑跑腿打打杂,嘿嘿……”
    丁七道:“真的?”
    小三子赔笑道:“我哪敢骗七哥呢,借我两个胆儿也不敢。”
    丁七点点头,道:“嗯,算你明白。我问你,这时候冒冒失失又往哪里窜呢?有鬼在屁股后头追着你?”
    小三子用力一拍脑门,道:“啥!差点忘了。”
    他四下溜了一眼,拉着丁七往巷子深处走,低声道:“我正想去找安爷,正巧撞上了七哥你。”
    丁七不免奇怪:“你找安爷干什么?”
    小三子回头看了看巷口,颇有点紧张地道:“这里不好说……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丁七站住不走了。
    小三子急道:“好好,我说……”
    他凑到丁七耳边,悄声道:“要出事啦!”
    丁七一怔,道:“出事?出什么事?”
    小三子更急,跺了跺脚道:“啥!反正是大事,一定要告诉安爷的大事!"
    萧帜原本没打算在码头上呆到这么晚。
    他的人虽在杭州,心却早已飞到苏州去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独自主持一方大局,兴奋之情,自不待言。
    ——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番了。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团火,将他浑身的血都烧得沸腾起来。
    总共只沸腾了不过半炷香时分。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去苏州后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他本想早点回去。
    他知道岳乘风、常理肯定有很多话要叮嘱他,而他也正想问问他们自己到苏州后的行动该如何展开,尤其是还想听听司马固这位老江湖有些什么样的建议。
    黄昏时分,他已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情况有点不太对头。
    码头附近,多了几个人。
    这些人的面孔都很陌生,而且,显然不是在附近其他码头上做工的人。
    看上去他们只是在闲逛。
    北关外向来很热闹,运河边总少不了闲逛的人,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
    这原本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这几个人逛来逛去,总围着这处老包家码头打转转,而且他们的神情多多少少有点不自然,眼睛也总往码头上膘来瞟去。
    ——他们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会不会是齐灵风终于准备动手硬干了?
    萧帜决定看个究竟。
    虽说明天就将动身去苏州,但今天、现在,他还在这里,确保码头的安全,仍然是他的职责。
    萧帜倚在窗边,将窗帘撩开一角,饶有兴趣地盯着码头前那片开阔地。
    那几个人正第五次走入他的视野。
    还是那几张面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仍然和前四次一样,连前后秩序都没变。
    惟一的变化就是有一个人似乎是“逛”累了,站在那里转动着脑袋四下打量了一番后,慢慢走到码头边几只破木箱子上坐了下来。
    萧帜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
    如果说这个人的目的是监视徽帮在这个码头上的行动或者是想探听某些情况,那他自己的行动无疑太冒失了。
    萧帜很难相信齐灵风的手下竟会有如此无能、如此冒失的人。
    就算真有,齐灵风也绝不可能派出这种人来执行这般重要的任务。
    那人坐在破木箱上,很想装出一付对黄昏时运河边的美景很感兴趣的样子,但稍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只对这个码头感兴趣。
    萧帜微微一笑,放下了窗帘。
    这种人不可能对码头构成任何威胁。
    只要向手下人稍稍交待一下,他就可放心地回去了。
    偏偏这时,他闻到了酒香。
    杂乱的脚步声中,酒香冲开房门,直扑他鼻端。
    一群人捧着食盒,抱着酒坛子,涌进房来。
    萧帜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人道:“属下等特意为公子饯行。”
    另一人道:“公子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当然不会。
    屠坚、马壮飞、苗玉书、任延寿、雷忠,这些人都是萧帜的铁杆心腹,萧帜更一向视他们为手足兄弟。
    转眼间,菜已摆开,酒已斟满。
    萧帜按着酒杯道:“有句话得说在前头,今天我可不能陪你们尽兴了。"
    任延寿道:“公子不是明天才动身吗?”
    萧帜道:“是明天。不过,今晚我得早点回去,听听姐夫对苏州那边有些什么安排。”
    任延寿双眉微微一挑,显然想说什么,屠坚已抢着道:“那就等公子从苏州凯旋而回时,我们再陪公子一醉方休。”
    萧帜微微一笑,道:“这话我爱听。来,先干了这一杯!”
    他举杯仰头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瞄着屠坚。
    屠坚狠狠地瞪了任延寿一眼,而任延寿也像是很不服气地回瞪了他一眼。
    萧帜放下酒杯,咂了咂嘴,皱眉道:“你们就请我喝这种酒?”
    屠坚道:“公子,这可是上好的状元红。”
    萧帜道:“酒的确不错,就是淡了点儿,新酿对多了,不够劲儿。”
    屠坚道:“我们特意多对了三成,嘿嘿,公子可别见怪。”
    萧帜道:“特意?为什么?”
    屠坚赔着笑,目光却瞟向苗玉书。
    萧帜道:“小苗,是你的主意?”
    苗玉书道:“是。”
    萧帜道:“你怕我喝多了?”
    苗玉书道:“公子海量,怎么会……属下是想帮主肯定还有事与公子商议,这才自作主张多对了点新酿。”
    萧帜点头笑道:“你一向心细,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干的……”
    他拎过酒壶,慢慢斟着酒,忽然转口道:“有件事,我倒想考考你。”
    苗玉书道:“公子请问。”
    萧帜道:“今天码头上有什么不对头吗?”
    苗玉书道:“有。”
    萧帜道:“你说说看。”
    苗玉书道:“辛未时分,码头边多了几个人。”
    萧帜道:“嗯。”
    苗玉书道:“看上去他们只是在闲逛,只是他们不够老道,装得不像。属下已经做了安排。”
    萧帜笑着打断他的话,道:“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苗玉书站起身,道:“谢公子夸奖。”
    萧帜笑道:“你先别忙谢,坐、坐,我还有话问你……你觉得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苗玉书道:“应该是齐灵风的人,但是,齐灵风的手下又应该不会这般冒失。”
    萧帜点点头,道:“的确……你们刚才进来时,我正在想这件事。齐灵风好多天没动静了,要动,肯定是大动作。但码头外面那几个人又实在不像能做什么大事的人……这件事该不该立即通知姐夫和常老,我直拿不定主意,小田,你看呢?”
    苗玉书道:“属下以为应该尽快禀告上去。”
    萧帜道:“哦?”
    苗玉书道:“很可能齐灵风的目的就是用这样几个人使我们心存轻视,他就能……”
    萧帜截口道:“他果真打算行动的话,又何必事先让我们有所警觉呢?”
    苗玉书微微一怔,还是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帜走到窗边,将窗帘稍稍拨开一线。
    外面的天色差不多黑透了。
    原先坐在破木箱上的人已不见了,但码头前那片开阔地上,仍有几条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来晃去。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道:“看来,这顿酒是喝不安生了。”
    屠坚道:“那些人还在?”
    萧帜点点头,苦笑道:“谁进城里去一趟?”
    苗玉书道:“属下愿往。”
    萧帜道:“好,路上要小心。”顿了顿又道:“屠坚,你陪他一起去。”
    屠、苗二人的脚步声还未消失,萧帜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端起酒他面上的苦笑已变做略显古怪的微笑,刚刚还皱起的眉头更是已完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全舒展开来。
    任延寿不禁有点发愣。
    萧帜含笑道:“都看着我干什么?喝酒哇。”
    任延寿连坐都坐不住了,哪里还有心情喝酒。
    雷忠更急,抢着道:“公子,你一点都不担心?”
    萧帜道:“担心什么?”
    雷忠道:“齐灵风要是真的想动手呢?”
    萧帜淡淡地道:“小苗不是已经做了安排嘛。”
    任延寿猛地站起身,道:“不行,属下还是要出去看看,让弟兄们多加防备。”
    萧帜一伸手,硬拉着他坐下,道:“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只想听你说话。”
    任延寿一怔:“说话?说什么话?”
    萧帜悠悠地道:“说你想说又没说出来的话。现在屠坚已不在这里,没人会拦着你了。”
    任延寿恍然道:“原来公子只是想支开他们。”
    一边说着,他一边和马、雷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萧帜笑道:“我也觉得齐灵风可能会有什么动作,不过,我更想听听你刚才想说什么。”
    任延寿迟疑着,目光闪烁不定。
    萧帜道:“既然屠坚拦着,想必这些话与姐夫多少有点关系,我没猜错吧?”
    任延寿很吃了一惊似的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公子。”
    萧帜笑道:“你少拍我马屁,快说。”
    任延寿道:“是。属下听说,姑爷原本根本没打算让公子去苏州,为这事,还差点和常老吵起来。”
    萧帜吓了一跳,道:“不会吧?”
    任延寿道:“真的。这话是常老身边的一名弟兄告诉属下的。”
    萧帜端起酒杯,却不往嘴边送,目光慢慢扫过马壮飞、雷忠的脸。
    二人一齐点头。
    任延寿又道:“公子知不知道姑爷想让谁去?”
    萧帜道:“你说。”
    任延寿道:“就是那个新来的!”
    萧帜道:“司马固?”
    任延寿道:“对,就是他!”
    萧帜浅浅啜了口酒,道:“他去的确比我合适,姐夫的眼光一向很准。”
    任延寿急道:“嗐!公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萧帜讶然道:“我应该明白什么?”
    任延寿道:“自从老帮主仙去之后,姑爷一直独断独行,什么时候把公子放在眼里过!说实话,属下等心里早就替公子不平了。”
    萧帜淡淡地道:“他是帮主,帮中大事本该由他说了算,这有什么好不平的。”
    任延寿呆了呆,旋即拎起酒壶替他斟酒,一面飞快地向马壮飞使了个眼色。
    马壮飞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道:“公子,有句话,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萧帜道:“我们之间,还提什么该不该的,说吧。”
    马壮飞道:“属下觉得姑爷的好些做法,其实是在培养他自己的势力。比如说他如此重用司马固,就是因为他们是老交情、老朋友,姑爷一直不让公子离开他左右,其实是想架空公子。”
    萧帜点点头,只喝酒,不说话。
    任延寿顿时来了精神,道:“公子,你觉得马兄弟的话有道理吗?”
    萧帜叹了口气,还是只喝酒,不说话。
    任延寿、马壮飞、雷忠三人对视一眼,六只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马壮飞道:“其实公子也不必烦恼。”
    任延寿道:“就是。属下等素来对公子忠心耿耿,常老、冷舵主、严舵主、连舵主、桑舵主他们更是不必多说,姑爷毕竟只是个外姓人,拉他下来,容易得很。”
    萧帜微微一笑,举杯道:“来,我敬三位一杯。”
    三人顿时受宠若惊。
    萧帜一口干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在桌上一顿,正色道:“我知道,要不是对姐夫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过去了,你们也不会说这些话,对不对?”
    三人一齐点头,同声道:“是。”
    萧帜盯着他们,似笑非笑地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你们不会没听过吧?”
    任延寿茫然道:“当然听过。”
    萧帜道:“那我问你们,如果我真是做帮主的材料,先父为什么不将位子传给我?”
    任延寿怔住。
    他实在没想到萧帜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眨巴着眼睛,求助似的看了马、雷二人一眼,他们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避开了萧帜的目光。
    他们一直认为自己知道萧帜心里想些什么,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完全猜度错了。
    萧帜淡淡地道:“你们刚才说了很多,我也有几句话,不过,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
    马壮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公子的话,属下怎敢不听。”
    他的笑容僵硬而尴尬,简直比哭还要难看三分。
    萧帜道:“岳乘风执掌徽帮一年多来,本帮节节获胜,现在,更是将宗万流和天目派逼进了绝境,我想不出你们还能有什么不满。我没有看见他在培植自己的所谓势力,我只看见徽帮的势力在不断壮大。岳乘风是萧家的姑爷,是我的姐夫,但对你们来说,他是帮主,而且是当之无愧的帮主,你们口口声声对我忠心耿耿,果真如此的话,你们更应该对他忠心耿耿。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
    任、马、雷三人一齐站起身,垂首道:“听明白了。”
    萧帜沉声道:“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三人低声道:“是。”
    萧帜展颜一笑,拍了拍桌子,道:“都坐下都坐下,话说了一大堆,现在总该喝酒了。”
    喝不成了。
    他的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萧帜直跳起来,冲向窗户。
    他刚跳起身,房门被撞开,闯进一条青衣壮汉,面色惊惶,吃吃地道:“公子,不、不好了……”
    任延寿斥道:“慌什么!说,出什么事了?!”
    用不着他说了。
    萧帜拉开窗帘,顿时大吃一惊。
    码头高大结实的栅栏门已被撞倒,沉沉的夜色中,人群如黑乎乎的潮水般涌进码头,正迅速向四下蔓延开来。
    喝问、斥责、怒骂、咆哮,各种声音突然爆发开来,纠结成一股声浪,刹那间将夜幕下的静谧撕得粉碎。
    紧接着,声浪中多出了扭打缠斗声,沉重的撞击声,还有尖厉的惨叫。
    第一声惨叫响起时,萧帜左掌已击开窗户,右手在窗台上一按,整个人如一枝离弦之箭,向外急射而去。
    高手!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有的强烈而纯正的杀气!
    萧帜刚跃出窗户,便已感受到这种杀气。
    显然,形势比他所能想像的还要严重得多。
    双脚尚未落地,他已被包围。
    沉厚的掌力,低啸的拳风,尖锐而凌厉的兵刃破空声——几乎同时,至少有五个人,三种不同的兵器将他当成了目标。
    萧帜想也不想,闪身向左侧的黑影撞去。
    这人手中有剑。
    剑气凛然。
    萧帜左掌一立,堪堪将刺到胸前的剑锋逼出中宫,右掌几乎是贴着锋锐的剑刃,滑向这人握剑的右腕。
    一声低哑的惊呼,紧接着一声脆响。
    这人抱着碎裂的右腕正欲退开,萧帜的右脚已重重踢在他的左胯部,将他踢得直飞起来,恰巧挡住一双正击向萧帜左肋的手掌。
    萧帜右腕一翻,长剑自肋下反刺而出。
    “当”,一声脆响,火星爆溅。
    长剑堪堪迎住一根沉重的铁棍。
    沉猛的劲道自剑身传来,直震得萧帜虎口酸麻,长剑几欲脱手。
    他不及转身,倒执长剑,向斜刺里冲去。
    身后,铁棍如影随形,呼啸而来。
    萧帜突然转身,双脚用力蹬地,不进反退,全力向后撞击。
    铁棍呼啸着,贴着他头皮飞过。
    他已撞进使棍者的怀中,左肘挺出。
    身后那个沉重的身体惨呼着软倒,一股又腥又粘的热血直喷进萧帜的领口中。
    萧帜深深吸了口气,仗剑而起。
    这是他跃出窗口后,第一次站稳脚跟,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看看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纠缠在一起的黑乎乎的人丛。
    他只知道,自己仍在包围圈中。
    围住他的是四个人。
    四个黑衣蒙面人。
    他只能看清他们的眼睛。
    冰冷、凶悍、杀气腾腾、如饿狼般的八只眼睛。
    萧帜的心猛地一沉,一丝凉意却自脚底沿着脊柱直窜上来。
    他很清楚,这四人,包括刚才被他击倒的两个人,功力都绝不在他之下,那两人之所以败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料到他敢于先将自己置于险地,冒死一搏。
    这四人显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们根本不急着进攻,只是慢慢向前逼进,一步一步地缩小他们的包围圈。
    萧帜忽然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除了天目派,还能是谁?
    他问,只是想借机拖延。
    驻守这个码头的徽帮弟兄总共不过三十来人,在如此大规模的进攻之下,他们肯定已全都陷入了苦战,像他一样被团团包围了。
    惟一的希望是城内的援兵,而援兵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赶来的。
    只可惜,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显然,这四人已洞悉他的意图。
    他们仍然不紧不慢地向他逼近,一柄刀,一把剑,一对虎头钩,一条九节钢鞭在沉沉的夜色中闪动着幽冷的寒光。
    萧帜又深深吸了口气。
    ——拼了!
    除了拼,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暴喝一声,挥剑疾冲。
    码头那边一片漆黑,岳乘风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已能听见那一阵阵嘈杂的声浪。
    萧帜的暴喝声在声浪中炸开时,他离码头的栅栏尚有数十丈。
    就在他全力往前猛冲时,他又听见了一声炸雷似的暴喝声。
    “住手!”
    喝声刚起,码头上闪出了火光。
    数十只火把同时点燃,火光熊熊,照得码头上亮如白昼。
    岳乘风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萧帜冲上,挥剑。
    剑走空。
    再挥剑,长剑却被虎头双钩锁住。
    他奋力回夺,九节软鞭已自斜刺里飞来。
    他只能弃剑。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那声炸雷似的暴喝。
    “住手!”
    萧帜不住手。
    他双掌一错,左手变爪,右手如钩,迎向那条如灵蛇般的九节软鞭。
    软鞭一闪即逝。
    熊熊的火光燃起时,萧帜不得不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的双手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一声惨呼,这人已被他抡在空中。
    萧帜不禁一怔。
    他这才看清,被他抡起的人并没有蒙面,而且显然不会什么武功,更不是高手。
    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人群,照亮了一张张愤怒而又惊惶失措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萧帜骇然。
    这些人穿着各色衣衫,手里拿着木棍扁担砖瓦石块,却没有一件像样的兵器。
    他们中,根本没有一人是黑衣蒙面。
    还没等萧帜回过神,十几枝火把将他团团围定。
    举火把的,竟是皂衣黑靴红腰带的捕快!
    “大胆狂徒!给我拿下!”
    随着一声沉喝,萧帜的脖子已被铁链套住。
    萧帜大怒,伸手抓住铁链,用力一抖,握铁链的捕快惊呼一声,被掀翻在地。
    “你敢拒捕?!”一人越众而出,戟指喝道。
    安正!
    这人竟是杭州府总捕头安正!
    萧帜不禁又一怔。
    眨眼间,他的脖子上又多了两条铁链。
    安正一挥手,道:“带走!”
    萧帜不动。
    四名捕快拉着铁链,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萧帜仍像是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
    安正冷冷地道:“拒捕就会罪加一等,你可要想清楚!”
    萧帜也冷冷地道:“请你先说清楚凭什么抓我。这些人到我的码头来闹事,该抓的应该是他们!”
    安正道:“该抓谁,安某说了算。”
    萧帜怒道:“你……”
    人群中响起一声咳嗽。
    萧帜目光一闪,转口道:“好,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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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3 16: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无可奈何
    “不行!此人是要犯,谁也不许见!”
    狱卒的口气硬得像铁,冷得像冰。
    岳乘风含笑道:“我只看一眼,决不跟他说话,只见一面就走,如何?”
    狱卒皱着眉,瞪着眼,斥道:“怎么回事?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着?嗯?走走走!”
    岳乘风不走。
    虽说自十二岁起直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遭人训斥,他也不生气。
    像狱卒这样的人世上有很多。
    这种人手中哪怕掌握了芝麻大点的权力,也会摆足派头,将那点权力看得泼天大,而且,总是能将他的权力发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否则,也就不会有“阎王好见,小鬼难求”这句话了。
    岳乘风从不将这种人视为“小鬼”。
    在他眼里,这种人是狗。
    狗见了主人以外的人,总是会狂吠几声,一来显示自己对主人的忠心,二来证明自己的重要。
    有谁会跟一条狗生气呢?
    岳乘风微笑着自袖中摸出张纸,展开,递到狱卒眼前,道:“我不会让你难做的,这是府衙胡师爷的亲笔,你自己看。”
    让狗不再狂吠的办法很多,最有效的莫过于请出他的主人来。
    狱卒愣了愣神,突然涨红了脸,高声道:“胡师爷?哪个胡师爷?没听说过!”
    这下事情就有些复杂了。
    请出主人来都不管用,若非这条狗已疯了,便是这人在它眼中,并非真正的主人。
    岳乘风不着急。
    他还有第二个办法。
    狗见了肉骨头若是不张嘴,只怕太阳也要从西边出来了。
    岳乘风第二次将手伸进袖口里,再拿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他实在没想到,太阳竞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狱卒一下跳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这是干什么?咳?!干什么?好,好,你可以进去了!进去陪他一起坐牢!弟兄们,把他抓起来!”
    岳乘风看着手中的银锭,叹了口气,道:“抓我?总得有个罪名吧?”
    狱卒怒道:“你贿赂公差,你……”
    他突然顿住,眼睛一下变直了。
    岳乘风的手掌伸在他面前,一动也没动,可掌心里却是空空如也,那么大一锭银子竟平空消失了。
    狱卒骇然。
    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事。
    ——不会是一大清早,就遇上鬼了吧?
    一瞬间,恐惧已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痉挛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手已哆哆嗦嗦伸向挂在腰间的铁尺。
    “出什么事了?”
    岳乘风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狱卒两眼顿时一亮,见到救星似的迎上前,直着脖子叫道:“皮哥,你可来了。”
    岳乘风转过身,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材不高,瘦削而结实,深褐色的皮肤紧绷着,勒出他面部硬朗的线条。
    岳乘风拱手为礼,含笑道:“面前想必是黑皮黑大人?”
    黑皮打量着他,正欲开口,狱卒已抢着道:“他要见昨天夜里……”
    “萧帜”,黑皮打断了狱卒的话,目光却一直未从岳乘风脸上移开,淡淡地道:“你想见萧帜,对吗?”
    岳乘风道:“不错。还请黑大人给个方便。”
    黑皮道:“你是他什么人?”
    岳乘风道:“朋友。”
    黑皮的目光微微一闪。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岳乘风微笑着,镇定地迎着他的目光。
    ——但你问不出破绽来的。
    他几乎能肯定接下来黑皮会问些什么,而对所有的问题,他都准备好了无懈可击的答案。
    黑皮微微一笑,竖起食指,道:“一炷香,我只能让你呆一炷香时分。”
    岳乘风不禁一怔。
    黑皮如此痛快便松了口,实在大出他的预料。
    “怎么,嫌短?”
    黑皮淡淡的笑容里,忽然多了一丝讥诮之意——岳乘风的反应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岳乘风拱手一揖,道:“多谢。”
    黑皮却已站起身,对呆立在一旁、一头雾水的狱卒道:“带他进去吧。”
    萧帜歪在床头,两脚翘在床边的桌子上,一付悠闲自在的样子。
    看见推门进来的人竟是岳乘风,他一下跳了起来,惊喜地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岳乘风微笑道:“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萧帜膘了正将房门带上的狱卒一眼,笑道:“好,我以前真不知道坐牢会这样舒服。”
    屋子里有桌子、有椅子、有床,床上的被褥干净而松软,一方小窗户上,竟然还挂着窗帘。
    屋子的确小了点,屋里的光线也差了点,气味也不是很好闻,可和真正的牢房比起来,这里简直算得上天堂了。
    岳乘风在屋子里慢慢踱了一圈,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笑道:“的确不赖。要是天下的牢房都像这样,只怕人人都抢着进来了。”
    萧帜大笑,道:“只可惜酒差了点,唉!总比没有强啊。”
    岳乘风这才看见桌上竟然有一把酒壶,一只酒杯,讶然道:“谁送来的?”
    萧帜眨了眨眼睛,道:“你猜?”
    岳乘风道:“安正?”
    狱卒的脚步声终于消失了。
    萧帜叹了口气,道:“是他。……姐夫,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岳乘风道:“常老正在想办法,你别急,很快就能出去的。”
    萧帜摇了摇头,道:“只怕很难。”
    岳乘风道:“为什么?”
    萧帜苦笑道:“我也说不清……我老觉得昨天晚上的事很奇怪,安正似乎事先知道码头上会出事,更奇怪的是……”
    岳乘风接口道:“那些突然消失的蒙面人像是知道安正会赶到。”
    萧帜点点头,笑得更苦。
    岳乘风道:“我会查清楚的。”
    萧帜道:“码头上怎么样?谁在管事?”
    岳乘风道:“常老的意思,是让任延寿暂代几天。”
    萧帜道:“他?他不行。”
    岳乘风道:“你觉得谁更合适?”
    萧帜想也不想,道:“屠坚。”
    岳乘风一笑,道:“常老又该对我不满了。”
    萧帜不禁也一笑,道:“苏州那边呢?”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我本想让司马去,只是常老……”
    萧帜四下里扫了一眼,道:“我到这里来了,不让他去,还能有谁?”
    他顿了顿,又道:“他去本就比我合适。”
    岳乘风伸出手,用力晃了晃他的肩头,道:“回去我就让他动身!”
    狱卒的脚步声又响起,由远渐近。
    萧帜的语气顿时急促起来:“姐夫,你对苗玉书有印象吗?”
    岳乘风道:“昨天和屠坚一起……”
    萧帜道:“就是他。你把他留在你身边吧。”
    岳乘风道:“为什么?”
    萧帜道:“放在我手下,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再说,你身边也要有……”
    狱卒的脚步声已到门外。
    岳乘风站起身,道:“等你回家再说。”
    萧帜急道:“不能等……”
    “叮当”声中,狱卒已打开门锁。
    萧帜顿住,又低声道:“照顾好姐姐。”
    岳乘风点点头,道:“你放心。”
    “吱——”地,房门被推开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看见常理,冷平湖不由得又感慨起来。
    昨天,为了阻止岳乘风派司马固去苏州,常理可谓用尽了心机,甚至不惜公然与岳乘风顶撞起来,可结果,去苏州的人仍是司马固。
    一想起昨天离开时,岳乘风那冰冷的目光,冷平湖不能不担忧。
    常理和岳乘风之间的矛盾经过昨天那一场争执,已经半公开化了。
    表面上看起来,这矛盾只是因为司马固。
    岳乘风信任司马固,不仅有九年前的往事为基础,更有由常理亲自主持下的调查结果和最近一段时间来的事实为依据。
    常理不信任司马固,其理由却仅仅是他自己的感觉。
    说不出任何道理来的、缥缈虚幻的感觉。
    冷平湖觉得这只是常理的一种托辞。
    以前,他从未听常理提及过“感觉”。
    常理“以常理推之”而做出的任何结论,无一例外都有充分的事实为依据。
    一个向来只重视“事实”的人突然谈起“感觉”来,当然不正常,当然有很特殊的缘由。
    冷平湖知道缘由。
    常理不信任司马固,是因为他只是岳乘风的朋友。司马固与徽帮之间惟一的联系,就是岳乘风。
    常理和岳乘风之间的矛盾其实早已存在,早在岳乘风继任帮主的那一刻起。在常理的心目中,帮主之位的最佳继任者,根本不是岳乘风。
    因为岳乘风只是萧家的姑爷,是个“外姓人”。
    不仅仅常理,徽帮里很多人都这样想。
    包括冷平湖自己。
    如果不是几天前司马固那一番话,只怕直到现在,他的想法也不会改变。
    他很想劝劝常理。
    问题是,常理会听他的劝吗?
    冷平湖忍不住苦笑,忍不住叹了口气。
    常理也沉沉叹了口气。
    不过一天时间,他却像是又苍老了十岁不止,不仅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似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刚从府衙回来。
    不用问,看他的样子冷平湖已知道他此行毫无结果。
    事实上,早在常理决定去府衙一趟时,冷平湖已料定在这件事上,胡师爷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原因很简单。
    安正这次绝不会轻易放过萧帜。
    一大清早,冷平湖已亲自登门求见过安正。
    去的时候,他可谓自信满满。
    他原以为只要能见到安正,只要安正能听他把要说的话说完,这件事就将迎刃而解。
    他径直闯进安正的家,见到了正坐在饭桌边喝粥的安正。
    令他颇有些惊讶的是,安正不仅没有动怒,甚至没有半点吃惊的表情。
    安正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坐。”
    冷平湖只好坐下,坐在他对面。
    安正没有问他的姓名、身份,也没有半个字的客套话,一边起劲地嚼着块萝卜干,一边问:“有事吗?”
    冷平湖也不客套,径直道:“请安大人放了萧帜。”
    安正将嘴里的萝卜干嚼得“咯嘣”乱响,含含糊糊地道:“为什么?”
    冷平湖道:“因为安大人根本抓错了人。”
    安正嘴里的“咯嘣”声停下了。
    他看着冷平湖,似乎觉得满有趣地道:“哦?”
    冷平湖道:“昨天夜里,是别人聚众到我们的码头上闹事,他们不仅撞倒了码头的大门,砸坏了码头上好多器物,还将库房内几百袋大米和食盐扔进了河里。应该抓起来的明明是他们,我们是受害的一方,安大人为何反倒抓起我们的人来了?”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而且慷慨激昂,冷平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而且是以事实为依据的、不可辩驳的道理。
    “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心里不禁颇有几分自得起来。
    安正点点头,端起大海碗“呼噜噜”喝了几口稀粥,抹了抹嘴,道:“你想不通?”
    ——这还用问?
    冷平湖沉声道:“当然想不通!”
    安正道:“安某在杭州十几年,还从未不讲事实滥抓过一个人。”
    冷平湖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事实?在下方才说的,正是事实。”
    安正淡淡地道:“不错,所以安某已将昨夜领头闹事的人尽数抓了起来。”
    冷平湖道:“在下说的是萧帜。安大人凭什么抓他?”
    安正慢悠悠地道:“他伤了人。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安某其实并没看见,他萧帜动手伤人,更意欲拒捕,却是安某亲眼所见。”
    冷平湖怔了怔,道:“可他是自卫。”
    安正不紧不慢地道:“那些人只不过有几分蛮力,萧帜却是一身好功夫,再说,他出手伤人时,并没有人向他出手。”
    冷平湖不禁急怒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安正却已离座而起,淡淡地道:“安某尚有要事在身。”
    冷平湖只好咬着牙告辞。
    自信满满而来,却闹了这样一个灰头灰脸的结果,他实在很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将安正大骂一顿?封住他的领口痛揍他一通?继续缠着他摆事实讲道理?
    显然都没有用。
    明知没用处的事,冷平湖当然不会做。
    所以,虽然他想过很多次用司马固说过的那些关于“信任”的话劝劝常理,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很可能我们都错了。”
    常理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斜依在西山顶上的半轮夕阳,好半天,才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冷平湖不懂:“我们?”
    常理慢吞吞地道:“不错,我们。我和姑爷。”
    冷平湖还是不懂。
    幸好常理没有就此停下不说:“我不该坚持让公子去苏州……”
    冷平湖心里一动。
    ——要想劝常理,这岂非正是个好机会?
    “……如果我不坚持,昨天晚上的事很可能就不会发生。”
    冷平湖又不明白了。
    他实在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偏偏常理要问他:“你以为呢?”
    冷平湖默然。
    他连常理的话都没听懂,又怎么知道该如何回答呢?
    常理似乎并没有一定要听他的回答,自顾接着道:“你不觉得昨天晚上的事很奇怪吗?”
    冷平湖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常理终于将目光自窗外收回,似乎有点惊讶地看了看他,道:“很正常?你认为?”
    冷平湖道:“是。”
    常理道:“齐灵风真的想对码头有所行动,为什么要鼓动那么多平头百姓参与呢?再说,安正赶到得也太及时了。”
    冷平湖道:“我敢肯定,齐灵风事先已故意将风声透给了安正。”
    常理道:“目的?这样做他能有什么收获?”
    冷平湖道:“当然是借机使公子落到安正手中,这样的话,我们的行动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答案明摆着。
    无论如何,冷平湖也不信常理会连这样简单的事都看不透。
    ——他到底想说什么?
    常理道:“我们不妨将昨天发生的事再摆一遍。码头上的弟兄在黄昏时分,已发现四周有形迹可疑之人,公子也发现了。行动之前已使敌方有所警觉,齐灵风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吗?冲突开始,公子就陷人了六名高手的围攻,任延寿、雷忠这些人也不例外,由此可见,此役齐灵风至少投入了四五十名精锐。就当时的情况看,他们完全有杀死甚至擒获公子的实力。”
    冷平湖道:“可安正赶到了。齐灵风当然不想被官府抓住把柄。”
    常理道:“你刚才说过,安正能及时赶到,是因为齐灵风早已将风声透给他。”
    冷平湖道:“是,我说过。”
    常理道:“这就怪了。他为什么要放弃擒杀公子,给徽帮以重创的机会呢?这岂非是在有意跟自己过不去?”
    冷平湖怔住。
    这一点,他的确没想到过。
    他怔怔半晌,吃吃地道:“或许,或许是安正自己看出了什么……”
    常理淡淡地道:“我们事先什么也没看出来。”
    冷平湖又怔住。
    徽帮从未放松过对齐灵风的监视,他们都没发现异常的情况,安正又何从得知呢?
    常理沉沉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说,很可能是我害了公子。”
    冷平湖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吃惊地道:“齐灵风的人只是想拖住公子,只等安正赶来?”
    常理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有!
    冷平湖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公子被抓,就不能去苏州。常老是这个意思吗?”
    常理道:“一点不错。”
    冷平湖低声道:“常老怀疑姑爷?”
    常理也吃了一惊:“怎么会呢?我当然不可能怀疑姑爷,我怀疑司马固。”
    冷平湖道:“可司马固当时并不知道……他连我们要派人去苏州都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四个。”
    岳乘风、萧嫣然、常理、冷平湖,的确只有四个人。这本是确定无疑的,一个三岁小孩用不着扳指头就能数清楚。
    常理偏偏摇头,偏偏要说:“不止四人。”
    冷平湖道:“还有谁?”
    常理苦笑道:“你忘了昨天谈这件事时,我们在什么地方?”
    冷平湖恍然。
    昨天他们在内院,而不是在岳乘风的书房。
    内院的花厅门窗洞开,其密蔽性比书房不知要差多少倍,而岳乘风与常理争执起来时,声音都不觉提高了。
    也就是说,内院四周的护卫,更不用说萧嫣然身边的两个侍女——莲子和荷衣——多多少少肯定能听到一些。
    冷平湖不禁觉得后背有点凉飕飕的,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果连岳乘风身边的护卫里也混进了天目派的奸细,岂非太可怕了?!
    一转念间,他又觉得不太可能。
    常理的推断有漏洞。
    他怀疑是司马固。
    照他的推断,司马固也应该是天目派的卧底。
    可事实摆在眼前,正是司马固策划了对齐灵风的第二次打击。
    如果说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取得岳乘风和徽帮对他的信任,那天目派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
    因为岳乘风本就信任他。
    如果司马固是卧底,他更应该设法留在岳乘风身边,留在徽帮的权力中心才对嘛。
    常理看看冷平湖,两眼渐渐眯了起来。
    他又转开目光,去看窗外。
    夕阳已落下,只在西山顶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霞光。
    他又叹了口气,道:“当然,所有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姑爷更不会。”
    冷平湖道:“如果司马固的确有可疑之处,姑爷肯定会信。”
    常理摇了摇头,略显无奈地道:“我没有证据。我找不出证据。我只有感觉。”
    冷平湖道:“我不信。”
    常理淡淡地道:“哦?”
    冷平湖道:“我知道常老绝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一个人。”
    常理淡然一笑,笑得苦涩而且无奈。
    显然,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不该说。
    冷平湖心里一动,试探着道:“是不是和姑爷有关?”
    常理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有件事,不知你想过没有。”
    冷平湖道:“什么事?”
    常理道:“我们都知道,九年前,司马固救过姑爷的命,但姑爷清醒过来时是在一家客栈里,司马固并不在他身边,这正常吗?”
    的确有些不正常。
    冷平湖皱眉道:“或许,他急着赶回军营,官军很快就要开拔……”
    常理道:“问题是姑爷当时也是官军,司马固为什么不将他救回营地去?”
    冷平湖愕然。
    司马固的做法的确很奇怪。
    俗话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他既然救了岳乘风,为什么又要弃他于不顾呢?
    这其间肯定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冷平湖道:“姑爷想过这些吗?”
    常理道:“一个人救了你的命,除了感激,除了报答,你还会想什么?”
    冷平湖道:“可常老应该提醒他……”
    他忽然停下。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中闪起,他立即转口道:“当时还发生了别的事,对吗?”
    常理沉默。
    过了好半天,他才慢吞吞地道:“有些事,帮中只有老帮主和我知道。我一直想查清楚,但是……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他转过脸,盯着冷平湖道:“记住,刚才的话,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冷平湖道:“是,常老放心。”
    常理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公子救出来。”
    冷平湖道:“胡师爷怎么说?”
    常理苦笑道:“他说惟一的办法就是知府大人尽快提审这件案子,案子到了公堂上,他才能使得上劲。”
    冷平湖不禁松了口气。
    由此看来,萧帜获释最多也不过是两三天的事了。
    但常理显然不这样想。
    最后一丝霞光终于从窗前消失,暮色静悄悄地挤进了窗棂。
    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冷平湖已不太能看清常理的表情,但仍能看清他微微眯起的双眼。
    他那双苍老但总是闪动着睿智的眼睛里,现在却只有无奈和忧虑。
    深深的忧虑。
    一如这已浓得化不开的深沉的暮色。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如果是萧帜这件事,冷平湖实在想不出他的担忧有什么必要。
    胡师爷说得很清楚,只要案子上了公堂,萧帜铁定会被“当堂开释”。
    冷平湖相信胡师爷有这个本领。
    莫非常理是担心这案子上不了公堂?
    可能吗?
    审案本是地方官的职责,也是他的权力。
    除非他不愿审。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发生。
    常理的担心竟然真的成了现实。
    四天过去了,萧帜仍然被关在那间不是牢房的牢房里。
    不是知府大人不想审这件案子。
    自古以来,据岳乘风所知,只有因为各种原因不愿审案的官员,还从未有过明明在职权范围内,官员想审却开不了堂的案子。
    知府大人这次却偏偏开不了堂。
    原因很简单—安正不同意。
    知府大人当然很是震怒,但他却拿安正没辙。
    因为安正的理由极其充足。
    “从下官掌握的一些情况看,尚有几件大案都与此人有一定的牵连,现在开审,很可能会打草惊蛇,他的同党如果就此逃遁,那些案子也就再无头绪了,这个责任下官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
    知府大人当然要问是哪几件案子。
    安正说完第一件案子,知府大人的“震怒”之色已有所消减。第二件案子还没有说完,他便不再“震怒”,转而非常“震惊”了。
    他知道,“这个责任”他也是“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的。
    原因也很简单——这两件案子如果“处置不当”,都极有可能会激起民愤乃至民变。
第一件案子的主角,是一名绰号“马蜂”的飞贼。
    马蜂有刺,而且刺上有毒,蜇起人来疼得要命,如果被多只马蜂蜇了,救治不当,保不准真的会出人命。
    这名绰号“马蜂”的飞贼比一万只真正的马蜂加起来还要狠毒一万倍。
    “马蜂”不仅劫财,而且杀人。
    先奸后杀。
    去年夏天,“马蜂”突然飞临杭州,在不过月余的时间内连犯七件大案,劫得黄金珠宝不计其数,先后奸杀少女共九人,闹得杭州一带人心惶惶,户户自危。
    安正想尽了办法,全力追缉,却连“马蜂”的衣角也没捞到半片。
    做完第七件案子的第二天,“马蜂”就消失了,府衙公堂的大案上,却有他留下的两封书信。
    一封给知府大人,一封给安正。
    信的内容大致相同,都说他在杭州玩得很愉快,来年如有机会还将来与他们“叙旧”。
    知府大人记得很清楚,自己看完那封信后,直觉得两眼发黑,金星乱窜,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打那天起,只要一想起“马蜂”,他就会头疼。
    就在几天前,他还头疼过一回。
    现在又已是夏天了,“马蜂”真的会回杭州来与他“叙旧”吗?
    头疼归头疼,安正的话知府大人并不相信。
    可他怕别人信。
    如果他放了萧帜,而“萧帜极可能是‘马蜂’的同党”这个说法却传开来,他的日子要是还能过安稳,反倒怪了。
    其实,只这一件案子,知府大人已准备让步了,更何况还有令他非常“震惊”的第二件案子呢?
    他并不是“震惊”,而是心惊胆战。
    因为第二件案子便是“断盐”风波。
    那场风波的内情,知府大人当然很清楚。
    他更清楚安正的脾气。
    他只能先稳住安正。
    只有先稳住安正,才有时间慢慢想办法对付他。
    岳乘风正在想办法。
    直想得眉心都发胀了,他还是没能想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安正简直像个刺猬,他实在找不出可以下牙的地方。
    问题是现在已到了非下牙不可的时候了。
    岳乘风背着手,低着头,愁眉苦脸地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他记不清自己已转悠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刚开始时,影子还很短,而现在,却已变得很长。
    又是夕阳西下时。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岳乘风悚然惊觉。
    抬起头,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后花园里这幢精舍前。
    司马固住过的精舍。
    一时间,他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司马固没去苏州,他至少还能找个人商量。
    现在呢?
    岳乘风苦笑。
    常理的“以常理推之”这件法宝遇上安正,就什么也“推”不出来了。
    冷平湖倒是有办法,可他的办法向来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能用的。
    岳乘风看着精舍紧闭的门窗,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刚一转身,他便微微吃了一惊。
    他身后四五步远处,竟站着一个人。
    这人有点面熟,但岳乘风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有事吗?”岳乘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人已弓身一揖,朗声道:“属下苗玉书,参见帮主。”
    “苗玉书?”
    这名字听上去很有点耳熟。
    岳乘风面色缓和了许多,道:“谁让你来的?”
    苗玉书静静地道:“正是帮主本人。”
    岳乘风猛然回过神来。
    的确是他派人去叫苗玉书来这里的,他也想起了苗玉书的身份和叫他来这里的目的。
    ——我竟然给忘了!
    一时间,他不禁为自己近来时常突发的走神而惊异,同时又颇有点尴尬。
    “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苗玉书仍静静地道:“半个时辰。”
    岳乘风不觉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苗玉书身材修长,看上去很有些单薄,白面细眼,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浑身上下却透着股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沉稳。
    “萧帜的眼光不差,这年轻人看来的确有点名堂。”岳乘风心中不觉暗暗称许,口中道:“你跟着公子有些年头了吧?”
    苗玉书道:“三年。”
    岳乘风淡淡地道:“你对公子的评价如何?”
    苗玉书微微一怔,旋即恭声道:“属下无权置喙。”
    岳乘风道:“我想听,也不行吗?”
    苗玉书迟疑着,道:“不知帮主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场面话。”
    岳乘风道:“当然是真话。”
    苗玉书道:“萧公子性情直爽,待人宽厚,只是太好酒,易轻信,驭下也未免宽松。”
    ——见地的确不凡。
    岳乘风不禁暗自称奇,面上却做出稍显不快的样子,沉声道:“宽松不好吗?难不成非得成天价训斥着,你们才舒服?!”
    苗玉书不紧不慢地道:“自第五帮主创建本帮,法度宽松一直是本帮最大的毛病。法度宽松则极易导致号令不严,江湖风云诡异难测、变幻无端,没有严明之号令,任何帮派想立足江湖乃至长盛不衰,都很难。”
    岳乘风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
    他心里忽然一动,转口道:“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苗玉书道:“是不是公子的事?”
    岳乘风淡淡地道:“你的反应很快嘛。”
    苗玉书道:“属下斗胆猜测,请帮主不要见怪。”
    岳乘风含笑道:“你猜得很对。”
    他来回踱了几步,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只是安正这个人实在很难对付。你有什么想法吗?"
    苗玉书道:“属下觉得,帮主应该亲自会一会安正。”
    岳乘风停下,道:“哦?”
    苗玉书道:“找不出对付他的办法,只因为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借一个很牵强的罪名强行扣押公子,肯定有他的目的。”
    岳乘风两眼一亮,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萧帜说得没错,苗玉书的确是个可用之材。
    他走近两步,又仔细打量了苗玉书一眼,含笑道:“从现在起,你就留在我这里。”
    苗玉书不答,细长的双眼里,隐隐闪过一丝为难之色。
    岳乘风道:“怎么,你不愿意?”
    苗玉书忙道:“属下不敢。”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那就是舍不得离开公子?”
    苗玉书道:“是。”
    他飞快地瞄了瞄岳乘风,紧接着又道:“也不全是。”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其实,这正是你们公子的意思。”
    苗玉书深深一揖,恭声道:“谢帮主。”
    岳乘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见安正的事,就由你来安排。”
    苗玉书道:“是。”
    黄昏时还是好端端的大晴天,掌灯时分竟突然飘下了雨点。
    安吴氏不禁很有点胆战心惊。
    每逢下雨天,她的日子就不好过。
    奇怪的是,安正今天的脾气竟意外地没有变坏。
    他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饭,甚至还和颜悦色地和安吴氏拉了几句家常闲话,搞得她反倒很有些不自在起来。
    安正睡熟后,她才想起近几天他的心情似乎一直都很好。
    夜已深了,安吴氏仍就着盏油灯做针线活。
    她睡不着。
    听着自里屋传出的沉沉的鼻息声,她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她实在是搞不懂。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搞不懂安正这个人。
    他们是夫妻,是一家人,可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们之间甚至远不如她与左邻右舍的三姑六婶们相处得亲切。
    她自己也不得不奇怪,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难道这就是命?
    她叹第二口气时,似乎听见外面院子里有点响动。
    她正想起身去看看,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眼皮沉得像是装满了米的口袋,再也抬不起来。
    然后,她就睡着了。
    这是什么地方?
    安正猛然惊醒,茫然回顾。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显然,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他的身下,不是他家里那张油漆早已剥落、破旧不堪的木床,而是一张铺着又厚又软的锦垫的短榻。
    短榻摆在一张紫檀大理石面的圆桌前。
    这是间很宽敞的屋子,屋里的家具摆设无一不像圆桌那般精美雅致。
    桌上点着三根蜡烛。
    烛光耀眼。
    桌边,耀眼的烛光后,坐着一个人。
    这人站起身,笑眯眯地道:“安大人,我们总算见面了。”
    看清了这人的面容,安正立刻镇定下来。
    他坐起身,淡淡地道:“你错了。”
    这人笑容不减,道:“哦?”
    安正道:“我们早已见过,加上这次,应该是三次了。”
    这人笑容微微有些发僵,道:“是吗?”
    安正道:“第一次在老巴记,第二次就是几天前的夜里,在码头上。”
    这人点头道:“不错。安大人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安正道:“你想干什么?”
    这人道:“在下请安大人来……”
    安正“呼”地站起身,截口道:“请?你这摆明了是绑架!”
    这人含笑道:“大人一定要说得如此难听,在下也没有办法。”
    安正逼近一步,斥道:“你竟敢绑架朝廷命官,眼里还有王法吗?”
    这人微笑道:“王法?既然大人提到王法,在下正想请问大人,你眼里有王法吗?!”
    安正怔了怔,道:“你什么意思?”
    这人道:“大人如按王法行事,本不该抓萧帜入狱,更不该诬陷他是‘马蜂’的同党!”
    安正深深看了他一眼,退回短榻边,四平八稳地坐下,淡淡地道:“尊驾姓岳。”
    这人也在桌边坐下,道:“不错,在下岳乘风。”
    安正道:“尊夫人娘家姓萧?”
    岳乘风道:“是。”
    安正道:“这就对了。‘断盐’那件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岳乘风道:“不错,正是由在下一手策划。”
    安正似乎有点吃惊:“你很爽快。”
    岳乘风笑了笑,道:“在真人面前,我从不说假话。”
    安正也笑了笑,道:“徽帮的事,你能做主吗?”
    岳乘风道:“在下正是徽帮帮主。”
    安正目光一闪,道:“偷袭丁七的人,是不是你的属下?”
    岳乘风道:“不是。”
    安正目光闪动着,沉吟不语。
    岳乘风道:“大人不信?”
    安正轻轻一叹,道:“我信。”
    岳乘风道:“大人究竟想把萧帜怎么样?”
    安正道:“那要看岳帮主想在杭州干什么。”
    岳乘风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安正道:“你去看过萧帜。”
    岳乘风道:“去过。”
    安正四下里扫了一眼,道:“他现在住的地方虽说比不上这里,但也很干净,很安静,吃得虽说不上好,但安某已尽最大所能让他满意。我没说假话吧?”
    岳乘风沉声道:“可那里毕竟是大牢。”
    安正道:“他出手伤人,乃安某亲眼所见。”
    岳乘风道:“那天夜里码头上会出事,安大人似乎事先知道?”
    安正稍一迟疑,道:“不错。”
    岳乘风道:“既然如此,大人应该很清楚,那天齐灵风出动了大批高手,直欲置萧帜于死地!”
    安正讶然道:“高手?齐灵风?安某只知道闹事的人都是平头百姓。”
    岳乘风面色一沉,冷冷地道:“既然安大人与齐灵风本是同党,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安正正色道:“岳帮主又错了。”
    岳乘风冷笑道:“是吗?”
    安正道:“安某是朝廷命官,向来不问江湖上的是非,更谈不上与天目派有什么关系。”
    岳乘风道:“那就请大人放了萧帜。”
    安正道:“不行。”
    岳乘风道:“为什么?”
    安正道:“身为杭州府总捕,本府的治安乃是安某的职责,江湖上的事安某不管,也管不着。但只要危及本府的治安,不论是什么人,安某都绝不会放过他!”
    岳乘风忽然笑了起来,道:“好,说得好。”
    然后他就突然闭上了嘴。
    整整一炷香时分过去了,他不说话,也不看安正,只就着烛光翻看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就像正坐在短榻上的安正根本是个纸糊的假人。
    安正终于有点耐不住了,沉声道:“岳帮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乘风头也不抬,道:“等。”
    “等?”安正不明白。
    岳乘风淡淡地道:“等天亮。天亮了,尊夫人就会发现你不见了,我们不妨等等看什么时候你手下人才能找到这里来。”
    安正冷冷地道:“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岳乘风显然吃了一惊,道:“不会吧?安大人,今天的行动也是由在下亲自策划,在下担保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安正道:“你会看到的。”
    岳乘风顿时有点紧张,皱着眉头,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极力回想着“破绽”究竟在哪里。
    他忽然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前额,道:“安大人应该早有防备,对不对?”
    安正不答。
    岳乘风慢悠悠自书卷里抽出两张纸,笑眯眯地道:“是它吗?”
    安正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确做了防备。
    擒获萧帜的当天,他就将自“断盐”以来的各种非常事态和他已经掌握的证据和推断写进一封密札里,并严令黑皮,一旦他出了意外,便尽快将这封密札呈给两浙按察使杨继宗。
    那封密札藏在何处,只有黑皮知道。
    但只一眼,他已能肯定,岳乘风手里那两张纸,正是他的亲笔密札。
    岳乘风微笑道:“安大人,你不觉得这种办法太老套了吗?岳乘风既然敢请你来,自然是早已想到这一点了。”
    他微笑里的一丝讥诮之意就像是一点火星,顿时点燃了安正胸中蓄积已久的怒火。
    安正一跃而起,右手挥拳直击岳乘风面门,左手探出,抓向那两张纸。
    岳乘风微笑。
    他端坐在那里,似乎一动也没动,安正的两只手却都扑了个空。
    安正回手变招,却发现岳乘风已笑眯眯地将那份密札递到了他面前。
    安正怔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实在弄不懂眼前这个人。
    岳乘风微笑道:“请大人放了萧帜。”
    安正道:“你很在乎他?”
    岳乘风淡淡地道:“我是他姐夫。除郎舅无好亲,这句话大人总听说过吧?”
    安正道:“好!只要岳帮主保证不在杭州闹事,安某就放了他。”
    岳乘风道:“敝帮本没有闹事,闹事的是齐灵风。”
    安正沉声道:“‘断盐'那件事呢?你已亲口承认是你一手策划。”
    岳乘风道:“那只是生意。生意场上,总是要动些脑筋的。”
    安正冷冷地道:“狡辩!”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就算是狡辩吧。可大人想过没有,就算岳某能保证不在杭州闹事,齐灵风能吗?天目派如果再有行动,大人让敝帮怎么办?束手待毙?”
    安正道:“那是你的事。”
    岳乘风道:“也是大人的事。如果大人能保证敝帮在杭州的安全,在下自然也能保证不妨碍这里的治安。”
    安正又怔住。
    他当然没这个能力。
    他不觉也叹了口气,道:“天目山大得很,深山老林里哪怕死上个千把人,也不会有人知道,岳帮主为何一定要盯着杭州不放呢?”
    岳乘风站起身道:“看来,我们是真的没什么好谈了。”
    安正不禁退了一步,道:“你想干什么?!”
    岳乘风微笑道:“送大人回去。”
    “回去?”安正讶然道:“你绑架、威胁朝廷命官,现在放了安某,就不怕安某再回来抓你?”
    岳乘风笑道:“我怕。可惜的是,大人没有证据。”
    安正第三次怔住。
    岳乘风看了看窗外,悠然道:“离天亮尚早,大人尽可安安心心再睡一觉。”
    安正道:“你………”
    只说出一个字,浓浓的睡意已如潮头般席卷而来。
    安正想挣扎,转眼却已软倒在短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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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4 13:3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突变
    跨进院门,岳乘风就放轻了脚步。
    房门虚掩着,荷衣坐在浓荫覆盖的石阶上,冲他直摇手。
    岳乘风轻手轻脚走近,压低声音道:“小姐呢?睡了?”
    荷衣的声音更低:“刚睡着。”
    岳乘风道:“等她醒来,就说我回来过了,公子还是老样子。知道吗?”
    荷衣直点头,一面斜瞟着虚掩的房门,像是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将萧嫣然吵醒。
    岳乘风轻手轻脚绕过回廊,穿过侧门,走进后花园里。
    他不无惭愧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
    因为萧嫣然睡着了。
    自萧帜被抓进大牢后,他一直有点怕面对萧嫣然。
    尤其是他见过萧帜之后。
    每隔一天,最多两天,他都要跑一趟府衙大牢去看看萧帜。
    虽然萧嫣然没要求过,但他知道,她希望他这样做。
    他每次从府衙大牢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后院,将他与萧帜见面的经过向她详细地讲叙一遍。
    萧嫣然总是很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讲完了,她总是还会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就像是两把勾子,似乎想从他嘴里勾出更多的话,更新的内容来。
    每到这时,岳乘风心里总是很难受。
    萧帜被抓已有十一天,府衙大牢他也已跑了四五趟,而从第二趟起,他已没有任何更新的内容可以告诉萧嫣然。
    他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很清楚,任何语言都不可能真正使她感到宽慰、让她放心,除非他能设法将萧帜从大牢里救出来。
    因为,从血缘上来说,萧帜已是她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
    但他没有办法。
    七天前的那个夜晚,和安正面对面“谈”过后,岳乘风已知道,安正绝不可能轻易放出萧帜。
    ——真的只能用冷平湖的办法了?
    岳乘风不禁叹了口气。
    这已是他第二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他不怕杀人,但若非万不得已,他从不动杀心。
    更何况安正不是个普通人。
    他是朝廷命官,在杭州府更是大得民心。他的死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岳乘风根本用不着去想。
    可目前的形势的确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只要萧帜还在安正手中,徽帮就不敢有任何行动,甚至齐灵风有所行动时,徽帮也无法反击。
    好在自码头一役后,齐灵风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岳乘风庆幸,又不免奇怪。
    如果换了他是齐灵风,绝不会放弃目前这种好机会。
    齐灵风到底在想什么呢?
    岳乘风不禁苦笑。
    穿过一处假山石洞,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转到精舍这边来了。
    他看了看精舍紧闭的门窗,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转身离开,刚一迈步,却又顿住。
    “哗啦”一声,精舍内似乎有人撞翻了什么东西。
    岳乘风快步走过去,口中沉喝道:“是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扑刺刺”一声,一只白鸽自精舍后直飞起来,飞出了高高的院墙。
    岳乘风心中一凛,闪身扑上前廊。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拉开。
    岳乘风怔住。
    开门的人竟然是莲子。
    莲子抚着胸口道:“原来是姑爷,可吓了我一跳。”
    她的脸白得吓人,耳根却已红透,煞白的额头和鼻尖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双黑津津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惧之色,丰满浑圆的胸脯在薄薄的夏衣下剧烈地起伏着。
    看样子,她的确被吓得不轻。
    岳乘风皱眉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莲子结结巴巴地道:“婢子看……看这里好多天……天都没人住了,过、过来收拾收拾……”
    她煞白的脸颊忽然又转为绯红。
    岳乘风向屋内瞄了一眼,道:“那只鸽子又是怎么回事?”
    莲子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就落、落在后窗外……”
    她喘了口气,飞快地瞟了岳乘风一眼,接道:“婢子一时……想抓住它,可巧姑爷来了,它、它就吓飞了。”
    ——这么大的姑娘还这样爱玩儿。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大热的天,要收拾也该等太阳落山凉快点再说嘛。”
    莲子垂首道:“是,婢子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就快收拾完了。”
    岳乘风点点头,转身走下前廊。
    走出好远,他不经意间回头看了看,却发现莲子仍依着门边,伸着脖子往这边张望。
    ——这丫头今天可有点古怪。
    刚出园门,他就将这个念头丢在了脑后。
    苗玉书正急匆匆往园里走,差点正与他迎面撞上。
    岳乘风心里微微一跳,道:“出什么事了吗?”
    苗玉书后退一步,拱手一揖,方恭声道:“常老和冷舵主有要事求见帮主。”
    岳乘风道:“他们人呢?”
    苗玉书道:“在书房。”
    岳乘风立即紧张起来。
    据苏州方面传回的消息,自司马固抵达后,那边的形势虽不能说大有起色,但至少徽帮已稳住了阵脚,应该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由此,岳乘风可以断定,这几天几乎不与他照面的常理和冷平湖二人同时求见他,只意味着一件事——不管他怎样想,常、冷二人已决意对安正下手,甚至已经拟定了行动计划。
    问题是,他们的计划真的能做到“波澜不惊”吗?
    岳乘风不能不担心。
    齐灵风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物的第二封信。
    刚接到这封粘着根洁白羽毛的信时的兴奋劲在展开信封的一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七个字——等。不得轻举妄动。
    齐灵风想不通。
    十一天前的夜里,码头一役后,他本已对那个神秘人物很是钦佩有加。
    那天夜里的行动虽说使他损失了两名得力的手下,可也直接导致了萧帜的被擒。
    无论从哪方面说,徽帮的损失都要比天目派大得多。
    只要萧帜还在府衙大牢里,徽帮的手脚上便无异于多了一条挣脱不开的绳索。
    十一天来的事实,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在齐灵风看来,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全面反击的机会。
    因为他的手脚上并没有绳索,伸展自如,灵活如意。
    这样好的机会,那个神秘人物不可能看不出来,而且(齐灵风以为)理所当然会善加利用。
    齐灵风再也没想到他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封信。
    如果不是与上一封信上的字体相同和那根洁白的羽毛,他简直要怀疑写信的人是不是那个神秘人物。
    ——他到底想干什么?!
    齐灵风疑惑、不满、进而愤怒。
    他用力将信纸揉成一团,用力将它掷到桌上,浑身上下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这封信之于他,无疑也是一条绳索。
    捆住他的手脚,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送上门的好机会一点点溜走的绳索。
    他不甘心。
    突然间,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想放声狂呼,想将眼前的一切,包括他正置身其间的屋子都打个稀巴烂。
    他想杀人。
    他用力闭上双眼,颤抖的手在胸前摸索着,伸进怀里,将那朵珠花捏在掌心,捏得铁紧。
    ——忍耐。冷静。
    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
    终于,他长长吐了口气,睁开双眼,回到桌边坐下,将揉成一团的信纸展开,抹平,重新叠起,装回信封里。
    做完这一切,他已完全冷静下来。
    然后他开始琢磨一个他已不知想过多少遍的问题。
    ——他究竟是谁?
    一个大胆得令他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念头突然自齐灵风脑中闪起。
    ——会不会是安正?
    迄今为止,齐灵风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物两封信,两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的结果显然对天目派极为有利,但第二道命令却使得齐灵风不得不放弃已经获得的优势。
    与其说那个神秘人物此举意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倒不如说(齐灵风觉得)他是想在徽帮与天目派之间保持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的惟一获利者应该是安正。
    因为这里是杭州。
    不论是徽帮大举进攻,还是齐灵风奋起反击,杭州必定会大乱,而这正是安正最最不希望看到的。
    ——真的会是他?
    一转念间,齐灵风又觉得不太可能。
    因为宗万流显然对那个神秘人物极其信任。
    能让宗万流如此信任有加的人,所做的一切应该对天目派、仅仅对天目派有利才对。
    齐灵风重重往后一靠,让自己更深地陷进椅子里,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觉得很累,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想做。
    ——我是不是真的已经老了?
    生平第一次,他这样想。
    这个念头一开始很使他惊骇。
    可一转念间,最初的惊骇已被一种自怜自伤、酸楚而且痛惜的情绪完全取代了。
    还有不甘心。
    但更多的,却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彻底放松的快感。
    岳乘风没有猜错。
    常理和冷平湖已决意对安正下手,而且拿出了一个具体的计划。
    岳乘风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完全出乎他的想像。
    如果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能被严格地付诸实施,安正就算在光天化日下被杀死在大街上,也很难有人会怀疑他的死是不是和徽帮有什么联系。
    就连安正自己大概也不会。
    即便有人怀疑,也不可能找得到证据。
    这个计划完全可以当得起“奇思妙想”四个字,只可惜(在岳乘风看来)它根本无法付诸实施。
    因为整个计划的基础和关键人物都是他们所不能控制,甚至根本没见过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马蜂。
    岳乘风沉吟半响,方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计划的?”
    冷平湖道:“九天前。”
    正是在九天前,安正以萧帜乃马蜂同党为由,拒绝让知府大人提审萧帜。
    岳乘风道:“九天前你们已开始找马蜂?”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看看常理,道:“有常老在,我想找马蜂并不是件难事。”
    常理淡淡地道:“姑爷过奖了。”
    岳乘风道:“问题是他愿意为我们所用吗?”
    常理道:“我们只用得着他的名,用不上他的人。”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常老的意思是找个人冒马蜂之名,引安正上钩……”
    常理尚未答话,他已紧接着道:“如此一来,徽帮岂非也要做出马蜂那般奸杀良家少女的行径来?!”
    冷平湖道:“不必找人冒名。”
    岳乘风微微一怔:“哦?”
    冷平湖道:“马蜂今天巳时后,已进了杭州城。”
    岳乘风又一怔:“有这样巧的事?”
    常理慢悠悠地道:“我们原也觉得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可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巧。”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马蜂在杭州做第一件案子的日子,正是去年今天。”
    岳乘风不觉失笑。
    这位“马蜂”竟是言出必行,不仅来了,而且偏偏挑了这么个日子,显然是存心要与安正较较劲儿。
    冷平湖道:“他的所有行动都已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之下,我们随时都能让安正‘发现'他的行迹,除非他不犯案。”
    既然已到了杭州,马蜂绝不可能空着手离开,而只要他有所行动,安正就将找到他。
    一旦与马蜂照面,安正也就必死无疑。
    而且,会死得“波澜不惊”。
    岳乘风忽然有些不忍。
    “果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本不想问,却还是问了出来。
    常理道:“要尽快救出公子,这已是惟一的办法。”
    岳乘风苦笑。
    ——除非你想让萧帜一直呆在大牢里。
    常理的弦外之音他当然听得出。
    冷平湖道:“除掉安正,不仅能救出公子,我们以后在杭州的行动也少了很多障碍,更重要的是,也替府衙里其他人除掉了一个眼中钉。一箭三雕,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岳乘风道:“这样一个人,如果能为我所用……”
    常理截口道:“不可能的。我们并不是没有试过,结果呢?”
    岳乘风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安正也不可能例外,只要用心,我相信一定能找出来。”
    常理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肯定找不出。我老了,脑子没有以前那么灵了。”
    岳乘风哭笑不得。
    他忽然发现,常理除了“以常理推之”,近来又多了一件“法宝”。
    那就是“我老了”。
    人一老,似乎就立即多了很多特权,理所当然少了很多顾忌。
    这是为什么呢?
    老人似乎毫无例外地有权要求得到尊重乃至敬仰,却从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值得尊重值得敬仰。
    老人爱教训年轻人,似乎年轻人做的事总是荒唐的,不合情理的,却从不想想其实那些事他自己年轻时也做过,而且,他做那些事时,最厌烦的莫过于受到老人的干预。
    老人可以随心所欲,容不得半分干预,可他们自己却又总是喜欢干预别人的事。
    似乎“老”是一个门槛。
    只要跨进这个门槛,成为一个老人,就可以忘了自己并不是一出娘胎便这样老,就可以忘了自己也年轻过,就可以忘了自己曾有过的丑行、恶行甚至罪行。
    似乎“老”是一级台阶,只要踏上这个台阶,任何人——不论他以前做过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圣洁的人。
    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这样?
    是不是所有人老了都会这样?
    岳乘风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会一直提醒自己,不管自己以后会有多“老”,也不能变成这样。
    他看看常理,又看看冷平湖,将一声叹息压进心底,微微点了点头。
    冷平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最后一点灯光早已在半个时辰前熄灭。
    黑暗中,安正伏在窗台上,俯视着街对面沉寂在深深夜色中的如归客栈。
    他已在这里守了两个时辰,不仅一刻也没离开,连眼睛几乎也没眨过,却没能发现客栈里有半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会不会是个圈套?
    安正一直不愿去想,但这个念头还是倔强地自他脑子里钻了出来。
    所有的线索都是马蜂故意留下的,其目的就是要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如归客栈来。
    或许,马蜂已经在别处开始他的第二次行动了。
    ——完全有这种可能。
    安正不得不承认。
    一时间,他心里不禁有些发冷。
    他决定再等一等。
    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
    昨天清晨,当他得知马蜂竟如约再次飞临杭州,而且已犯下一桩血案时,第一反应便觉得这是个圈套。
    设圈套的不是马蜂,而是徽帮。
    安正早已想到徽帮可能会利用马蜂这件案子来对他下手。
    对于徽帮来说,这显然是最不着痕迹的办法——安总捕头在缉捕凶犯时以身殉职的结果只会使人备感痛惜,却绝不会使人产生任何怀疑。
    仔细地检查过血案现场后,安正知道自己错了。
    犯案者正是马蜂本人。
    对此,安正有十二分把握。
    去年在杭州,马蜂一共犯下七次血案。
    对七个血案现场,安正都亲自做了极为细致的检查。虽说去年他没能抓住马蜂,但他对马蜂的作案手段和习惯却已十分了解。
    和江湖上其他著名的大盗一样,马蜂每次犯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他独特的标志。
    他还有个更独特的习惯。
    除了标志外,他还会留下一些线索。
    安正不知道他在别处犯案时是否也这样做,但在杭州,没有一次例外。
    看起来,马蜂似乎将这看做一种游戏。
    那些线索当然绝不会过于明显,却也不难发现。
    只看你能不能加以甄别,从一团乱麻中找出真正的线索来。
    如果你够细心,够聪明,就能从真正的线索里发现马蜂想告诉你的一些事情。
    安正够细心,也够聪明。
    去年,在第六件血案发生后的第四天夜里,他终于破解了马蜂留下的谜团一般的线索。
    其实,在第六个血案现场留下的线索中,马蜂已经说明了他第七次作案的时间与地点。
    只可惜,他破解得实在晚了点,动作也不够快。
    等他率人赶到时,马蜂已经扬长而去,只留下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和夜色中的一声长笑。
    从那声长笑中,安正听出了得意,更听出了讥讽与嘲弄。
    安正并不生气。
    因为他已经洞悉了马蜂的弱点。
    这次,马蜂在血案现场同样留下了线索,而且比去年每一次留下的都多。
    看来,马蜂以为,应该给无能的安正多一点提示,多一点帮助,否则,这个游戏的刺激性实在不够强。
    根据以往的经验,安正推断马蜂今年在杭州的第二个行动,就在今晚。
    令安正不无疑惑的是,他很难用同样的方法从现场的线索里猜到准确的地点。
    绝大部分线索指向如归客栈。
    马蜂向来只将地方富绅当作目标,从未在一家客栈里作过案。
    这次是怎么一回事呢?
    莫非——今天一大早,刚从睡梦中醒来,安正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马蜂正住在这家客栈里?
    这种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很大。
    在杭州,马蜂只是个“过客”。
    他需要一个落脚地。
    挤满了来自不同地方行商游客的客栈,显然是最为安全的最佳选择。
    于是,一张大网在如归客栈四周静悄悄地撒开了。
    岳乘风心神不宁。
    这种感觉从晚饭后就开始了,而且愈来愈强烈。
    ——不会有问题。
    他一遍又一遍仔细推敲着这次行动计划的每个细节,每一遍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
    整个计划绝对完美。
    但他就是心神不宁。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老在他耳边时隐时现,似乎是想提醒他什么。
    他想捕捉住这个声音,但一直到将近子时,还是一无所获。
    ——今天的行动会遇上什么意外吗?
    他想像不出。
    直到苗玉书突然出现,他才知道答案。
    苗玉书送来一封信。
    一封刚刚抵达的,司马固的飞鸽传书。
    岳乘风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直跳起来,冲向房门,口中喝道:“你跟我来!”
    安正差一点跳了起来。
    黑乎乎的夜色中,如归客栈的屋脊上,突然多了一条黑影。
    黑影弓着腰,沿着屋脊飞掠而下,腾空一跃,上了客栈的墙头。
    他的动作迅捷而轻盈,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狸猫。
    这人在轻功上的造诣显然非同凡响。
    ——马蜂!
    安正右手一按窗台,穿窗跃出,断喝道:“马蜂!”
    墙头上的黑影顿时一怔。
    刹那间,火光四起。
    客栈前的大街上,围墙边的小巷中,街边屋檐下和四周屋顶上,突然涌出数十枝熊熊燃烧的火把。
    亮丽的火光将刚刚还掩藏在深沉夜色里的一切全都凸现出来。
    黑影手足无措。
    这是一个黑衣蒙面人,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在火光里阴沉而凶险,正如他手中那对泛着暗青色寒光的乌沉沉的峨嵋刺。
    只一怔,他已回过神来。
    他正欲掠回客栈,却发现客栈的院子里也亮起了火把。
    还有刀光。
    “马蜂,你走不了了!”
    安正刚一落在街心,立即弹起,单刀在手,直扑向墙头。
    黑皮、丁七紧随其后。
    他们的手中,也有刀。
    三个人,三柄刀,如三枝利箭,激射而出。
    遁走已无可能。
    只一眼,马蜂已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
    不能退,则进!
    在江湖上,生路本就是杀出来的!
    他厉啸一声,长身掠起。
    不是迎向安正,而是在半空一折身,扑进了围墙外的小巷里。
    小巷中有火把,也有刀光。
    九个人,九柄刀。
    马蜂挥动钢刺,闯进刀阵中。
    怒喝。惊呼。
    火把散落一地,三四柄钢刀却已飞上半空。
    血光四溅。
    马蜂的判断非常正确。
    这里虽说有九柄刀,却是整个包围圈上实力最薄弱的地方。
    安正也折身扑进小巷。
    散落一地的火把已将熄灭,暗淡的火光里,他看见五名自己的属下仍拼死在与马蜂缠斗。
    但他们显然不是对手。
    几乎马蜂的钢刺每一出手,就有一名捕快倒下。
    马蜂已冲进小巷深处。
    安正发足急追。
    两边屋顶上,数十枝火把也迅速向小巷合围,但他们的速度显然不如马蜂。
    ——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他逃脱?!
    ——不能!绝不能!
    安正拼尽全力,挥刀飞掠。
    他只希望,剩下的三名捕快能再支撑一刻。
    多一刻也好。
    耳边,风声呼啸。
    一层层屋脊如一片片乌云,飞快地自脚下掠过。
    岳乘风已将轻功发挥到极致。
    但他还是觉得太慢。
    他只怕自己赶到的太晚。
    似乎已经晚了。
    他已能看见如归客栈那边冲天的火光。
    安正显然已开始行动。
    ——冷平湖呢?
    冷平湖不急。
    一切都已在掌握之中。
    他看着马蜂冲出了小巷,看着拼死与马蜂缠斗的最后一名捕快惨叫倒下,看着安正挥刀扑近。
    安正的轻功显然不如马蜂。
    黑皮和丁七的功力显然更差,而那数十支火把,更是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是时候了。
    现在动手,正是最佳时机!
    马蜂冲出小巷,立刻松了口气。
    火光已消失,眼前,是黑沉沉的夜色。
    他最喜欢的夜色。
    只要一眨眼间,他就能完全融进这片夜色之中,让安正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身后,安正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马蜂反而不急着离开了。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安正的身影正在迅速变大。
    虽然看不清,但马蜂完全能想像出安正现在的表情。当然,还有他的心情。
    ……希望……失望。
    希望越大,失望往往也越大。
    马蜂最喜欢玩的一种游戏,就是让对手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挣扎。
    马蜂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似乎是在一心一意等着安正冲上前来,将铁链套上他的脖子。
    安正与他之间的距离飞快地缩短,已不过三丈。
    马蜂长笑一声,双臂一振,“飞燕投林”扑向街对面另一个黑乎乎的巷口。
    安正怒吼。
    只可惜怒吼阻不住马蜂。
    奇怪的是,他刚怒吼出声,马蜂的身形一斜,竟然又落在街心。
    安正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挥刀扑上。
    冷平湖冷笑。
    无声而得意的冷笑。
    街心,安正正将马蜂逼得节节后退,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显然,安正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正常。
    黑皮和丁七已冲出巷口,离正激斗成一团的安正和马蜂不过十余丈。
    这正是冷平湖一直在等的最佳时机。
    因为安正之死并非不正常,需要有见证人。
    黑皮和丁七是安正的心腹,恰恰是最佳人选。
    黑漆漆的夜色里,相隔十余丈距离,这二人绝不可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平湖一跃而起。
    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等一等!”
    听见这声音,不必回头,冷平湖已知道来人是谁了。
    ——岳乘风。
    但他不知道岳乘风为什么突然出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阻止自己。
    他强压住惊诧和不快,低声道:“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黑皮和丁七二人距安正已不过三丈有余。
    真正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
    岳乘风喘息着,道:“行动取消。”
    “为什么?!”
    冷平湖的嗓音立即因愤怒而嘶哑。
    岳乘风道:“你会知道的。现在,让弟兄们撤离!”
    冷平湖怔住。
    他怔怔地瞪着岳乘风,又转过头飞快看了一眼,道:“我们还有机会……”
    现在仍可动手,只是要杀的已不只安正与马蜂二人,还要加上黑皮与丁七。
    岳乘风截口道:“不行!”
    冷平湖咬紧牙关,重重出了口粗气。
    岳乘风的话他不能不听。
    但他实在不甘心。
    因为这显然是除掉安正的最好的机会。
    更是他们惟一的机会。
    黑皮、丁七挥刀扑上,马蜂立即陷入三柄刀的合围之中。
    奇怪的是,马蜂刚才还显得呆滞的身形突然又开始变得灵活了。
    他竟然已开始反扑。
    安正一人能逼得他毫无还手之力,而现在三个人,三柄刀,反而有些抵敌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安正骇然。
    眼前的黑暗正在被越来越近的火光冲淡,安正已能听见捕快们的呼
    但他已无暇细想。
    喝声和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拖住马蜂,就是胜利!
    等大批捕快赶到,马蜂就会成为网中之鱼。
    突然间,马蜂滴溜溜一个转身,左手一挥。
    一股浓香顿时直冲安正鼻端。
    ——不好!
    安正大叫道:“迷香!当心!”却骇然发现手中的单刀已变得似乎千斤之重,再也拿捏不定。
    “当啷”声中,钢刀落地。
    黑皮和丁七二人的身形摇晃着,往地上软倒。
    马蜂短促地厉笑一声,纵身一跃。
    刚跃起,他却发现自己的脚腕上多了两只手。
    黑皮的左手,丁七的右手。
    马蜂双脚起处,二人顿时被踢飞。
    安正嘶吼着,张开双臂,猛扑上去。
    他紧紧抱住了马蜂的双膝。
    马蜂想挣脱,却挣脱不开,狂怒之下,左手抓住安正的头发,将他的脸扳起,右手钢刺奋力下插。
    直插向安正的咽喉。
    ——完了!
    安正的心顿时被强烈的恐惧抽紧。
    ——不放手,就得死!
    他很清楚。
    他不想死。
    但他的双臂却搂得更紧。
    钢刺的尖锋已贴近他的咽喉。
    冰冷、锐利,在火光中泛着暗淡的血光。
    这柄不知沾染了多少人鲜血的钢刺上,转眼间就将沾上自己的鲜血。
    安正闭上了双眼。
    ——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
    ——好在今天不是下雨天。
    所有的声音突然间全都消失。
    安正悚然睁开双眼。
    钢刺还在他眼前,却已顿住。
    他往上看,看见了一只手。
    纤细但显然结实有力的手指正叩在马蜂肩头。
    马蜂软倒。倒在安正身上。
    然后,安正才看见一张脸。
    一张看上去很文弱,甚至有些秀气的年轻人的脸。
    ——你是谁?
    安正想问,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年轻人冲他点了点头,闪身消失在黑暗里。
    安正想留住他,却连小指头也抬不起来。
    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
    但他仍然支撑着,直到七八只手将马蜂自他身上拖开,七八条铁链直将马蜂捆成个粽子,他才放心地任由眼皮阻断了自己的视线。
    司马固!
    ——又是司马固!
    冷平湖看完飞鸽传书,怒气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更盛。
    他用力抖了抖信笺,粗声道:“这算什么?”
    岳乘风静静地道:“上面写得还不够清楚吗?”
    冷平湖道:“不够!”
    岳乘风道:“‘安某已在掌握之中,公子不日将获释’。我认为够清楚了!"
    冷平湖道:“不日?不日究竟是哪一天?司马凭什么自认已能掌握安正?!”
    岳乘风道:“我不知道。”
    冷平湖冲口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就取消这次行动?如果司马固错了呢?我们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好的机会?!”
    岳乘风淡淡地道:“司马固不会错。”
    冷平湖“呼”地站起身,脖子上的青筋暴跳不已,像一条条蠕动着的蚯蚓。
    常理重重咳了一声,道:“小冷!”
    冷平湖看看他,重重喘了口气,又坐下了。
    常理道:“小冷也是一时激动,请姑爷不要见怪。”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我不会。”
    常理道:“不过,姑爷这次的决定未免失之草率了。”
    岳乘风道:“哦?”
    常理道:“仅仅因为一句尚无法断定正确与否的话,便放弃一次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姑爷以为呢?”
    岳乘风道:“我不这样认为。”
    常理道:“姑爷凭什么认定司马固不会错?仅仅因为他是司马固?”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常老似乎没看清,这封飞鸽传书是由司马和桑木根二人联名发来的。”
    常理道:“我看清了。但我认为这就更难断定它的正确与否。”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因为小桑根本不了解安正这个人。”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这样决定并不是相信司马固,也不是相信桑木根。”
    常理微微一怔,道:“那姑爷相信谁?”
    岳乘风道:“安正。”
    常理又一怔,道:“安正?”
    岳乘风淡淡地道:“我相信他只是一个人。”
    常理道:“姑爷仍坚持认为他也有弱点?”
    岳乘风道:“不错。而且,司马肯定已抓住他的弱点。”
    常理默然。
    冷平湖道:“万一呢?万一他错了呢?”
    岳乘风又叹了口气,方道:“是对是错,用不了两天便可见分晓。如果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会亲自安排一次行动,亲手杀了安正!”
    他站起身,又道:“你们可能不相信,事实上我比你们更迫切地希望萧帜能早点回来。”
    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冷冷的微笑,看也不再看常、冷二人一眼,径直走到门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常理、冷平湖相顾无言。
    马蜂的迷香的确很厉害,如果没有他的独门解药,中了迷香的人至少要像死人般睡上三十六个时辰。
    安正没有解药。
    他手下的捕快们当然更没有。
    但第二天午后,安正便已悠悠转醒。
    马蜂的轻功很高,迷香很毒,功夫也的确厉害,只可惜他的骨头不够硬。
    其实捕快们并没有动用多了不起的酷刑。
    总共还没熬过三个时辰,马蜂就垮了。
    然后他开始有问必答,而且绝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捕快们没能从他身上和住处找到解药,但很快就问出了解药的配方。
    安正醒来时,天正下着雨。
    听着雨点敲在屋瓦上那密集而单调的声音,看着窗外那牵连不断的粗大闪亮的雨丝,他的心情立即变坏了。
    他忽然觉得,昨夜还不如被马蜂刺死了来得干脆。
    安吴氏站在房门外,一付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安正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你干什么?!”
    安吴氏哆嗦了一下,忙抬起手。
    她手里捏着封信。
    安正道:“谁的?”
    安吴氏道:“老……老家托人送来的。”
    “老家”当然就是安正在云梯的那个家。
    有家书来,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只可惜今天偏偏是个下雨天。
    安正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苦着脸道:“拿来罢!”
    他接过信,苦着脸撕开封口,苦着脸展开信笺。
    只看了两行,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越瞪越大。
    看完信,他重新将信笺叠好,重新塞进信封里,可做这一切时,他的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门边的安吴氏。
    “信上说了些什么?”
    安吴氏心里七上八下,想问,却不敢问。
    安正突然掀开身上的薄被,跳下床,直冲向房门,自安吴氏身边直冲出去。
    安吴氏吓了一大跳,忙追上去,急道:“你去哪里?你……”
    安正冲到院中,又折回来,指了指自己的光脚,道:“鞋!”
    安吴氏给他鞋。
    他套上鞋,又道:“蓑衣!”
    安吴氏道:“你干什么去?还是拿把伞……”
    安正瞪她一眼,喝道:“蓑衣!斗笠!”
    安吴氏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替他翻了出来。
    安正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急匆匆冲出门,只丢下一句:“我很快就回来。”
    一个时辰后,安正戴着斗笠,浑身水淋淋地回来了。
    蓑衣不在他身上,在他臂弯里夹着。
    “他到底怎么了?”
    安吴氏越来越糊涂。
    看着浑身湿透的安正,她又心疼,又生气,又有点好笑。
    她什么也不敢说,只忙着给他找干净衣服换。
    安正将蓑衣往桌上一放,说了句“你自己看”,接过安吴氏递过的衣服,进了里屋。
    安吴氏不无好奇地掀开蓑衣,看见一只大包袱。
    解开包袱,她就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包袱里,是一堆各色锦缎纺稠,还有头油花粉,有各色以前她只在店铺里见过,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东西——吃、穿、用,无一不包。
    老实说,就算包袱里是个死孩子,她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吃惊。
    震惊,而且……恐惧。
    还有更令她意想不到的。
    那一堆各色衣料下,是一只锦盒。
    盒中有首饰。
    两股金钗,两股银钗,还有一金一银两付手镯。
    “天哪!这得花多少钱?!”
    安吴氏只觉得头一阵发晕,扶着桌沿,慢慢坐下,对着这堆东西发怔。
    这么多年,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地,又哪有闲钱买这些东西。
    可如果不是买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安正换好衣服,走过来,站在桌边,道:“你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
    只要是女人,没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安吴氏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喜欢有什么用?这是谁的东西?”
    安正道:“你猜。”
    安吴氏又吃一惊。
    在她的记忆里,安正从来不曾这样和她说过话。
    她怔怔地道:“是不是哪个案子的贼赃?”
    安正道:“不是。这是给你的。”
    安吴氏道:“给我?”
    安正道:“不错,这些都是我买给你的。我已经给前街的金裁缝打过招呼,明天他就会来替你裁衣服。”
    安吴氏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安正道:“没出什么事。”
    安吴氏不信。
    可还有她更难以置信的事。
    安正自怀里掏出一叠小纸头,递到她面前。
    “银票?”
    安吴氏更吃惊。
    她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安正道:“是的,这是银票,总共二千八百五十三两。”
    安吴氏吃吃地道:“这……这是、是……”
    安正道:“这是我们自己的,是我十几年来一点点攒下来的。”安吴氏仰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安正在微笑。
    安吴氏终于能肯定自己是在做梦了。
    她用力捏自己的大腿,想让自己尽快从梦中醒过来。
    这个梦虽说美好,可也实在太荒唐了。
    剧痛自腿上传来。
    安正仍在微笑,桌上的包袱,包袱里的一切,还有安正手里的银票都没有消失。
    ——不是梦!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安正在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将那叠银票塞进她手里,含笑道:“我攒这些钱,是想做一件事,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安吴氏道:“什么事?”
    安正道:“慢慢的我会告诉你的……你看看想添些什么东西,还有岳父岳母那边,这些年来我们也没什么孝敬……都由你做主……”
    安吴氏小心翼翼地道:“老家那边……”
    安正道:“他们都很好……”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安吴氏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终于扑倒在他怀中,放声痛哭。
    安正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他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柔声道:“过几天,我们把儿子从老家接到杭州来,好不好?”
    安吴氏拼命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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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5 17:2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鸽哨
    天刚亮,马蜂被擒获的消息便传开了,似乎在一眨眼间,就传遍了杭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街头巷尾、茶肆酒馆,只要有人聚在一起的地方,这件事已成了惟一的话题。
    不敢相信者有之,拍手称快者有之,抚额称庆者有之,喜极而泣者有之,但人们谈论、猜测得更多的,还是官府将会如何处置这个恶贼,以及用什么方法处置方能让人解恨、大快人心。
    没有人觉得奇怪。
    “为什么去年马蜂在杭州连犯七桩血案,官府都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今年他刚一露头,就被捕获了呢?”
    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除了齐灵风。
    去年,马蜂在杭州闹得正欢时,他也很想将此人捕获,交送官府。
    可他组织的两次行动都以失败而告终。
    在第二次行动中,他的几名手下还与马蜂照过面,当时的副总镖头付刚甚至与马蜂交过手。
    所以齐灵风很清楚,论机智、论武功(尤其是武功),安正都绝非马蜂的对手。
    听到马蜂被擒获的消息,齐灵风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件事情很有点不太对劲。
    然后,他开始担心。
    黄昏时分,他的担心得到了证实。
    在府衙大牢里呆了十五天的萧帜被放了出来。
    安正向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一个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放一个人。
    ——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齐灵风有十二分的把握。
    他不知道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事,更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
    其实——他的脑子里满是无奈和苦涩——他也用不着设法去打探清楚了。
    因为事情已成定局。
    即使他能打探出一点眉目来,也于事无补。
    从萧帜走出府衙大牢的那一刻起,齐灵风已清醒地意识到,杭州的形势已变得比十五天前更坏,而且将变得越来越不利。
    他原本有可能变被动为主动。
    可他放弃了那个极好的机会。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神秘人物。
    ——他究竟是什么人?
    齐灵风忽然发现,自己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通过这件事,他已能肯定那个神秘人物绝不会是安正。
    毫无疑问,安正已倒向徽帮。
    所以,当他接到消息,说安正独自一人进了望湖楼时,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
    安正不能不吃惊。
    一句客气话只说了一半,他便已怔住。
    他的双眼刹那间瞪得溜圆。
    不是蹬着岳乘风,而是瞪着站在岳乘风身后的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很文弱,甚至称得上秀气的年轻人。
    他见过这张脸。
    就在昨天夜里,在马蜂钢刺的尖锋已贴上他咽喉的那一刹那。
    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安正很清楚自己现在会躺在什么地方——带着洞穿咽喉的一个大窟窿。
    安正抢上一步,深深一揖,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年轻人忙还礼,含笑道:“不敢,安大人太客气了。在下姓苗,苗玉书。”
    安正点点头,喃喃道:“原来岳帮主不仅替安某达成了毕生心愿,还救了安某一条性命。真让安某不知说什么才好。”
    ——毕生心愿?
    ——司马到底做了什么?
    岳乘风微笑道:“安大人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安正又冲他深深一揖,肃容道:“多谢。”
    岳乘风道:“这两个字,应该由在下说才对。萧帜能安然回家,不仅在下,敝帮上下都不会忘记安大人的恩德。”
    他侧过身,延手道:“请坐。”
    安正谢过,中规中矩坐了下来。
    他的神情显然很有些不自在,就连坐着的姿势看上去也有点别扭。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大人今日驾临,不知有什么指教?”
    安正目光闪烁不定,看了他一眼,又转开,道:“指教不敢当,安某想问岳帮主一个问题。”
    岳乘风含笑道:“请。”
    安正吸了口气,道:“岳帮主为什么帮我?”
    岳乘风道:“马蜂在江湖上为恶多年,敝帮早已有意为江湖除一大害,这次亦不过是机缘巧合,谈不上帮不帮的吧?”
    安正正色道:“安某诚心诚意而来,岳帮主为何如此相待?”
    岳乘风道:“好。原因很简单,在下想与安大人交个朋友。”
    安正道:“岳帮主想交的这个朋友,是安正,还是杭州府的安总捕头?”
    这句话听上去的确有点奇怪,但话里的意思却并不难懂。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安大人以为呢?”
    安正道:“是我在问你。”
    岳乘风道:“非回答不可?”
    安正道:“不错。”
    岳乘风含笑道:“就在几天前,在下曾有幸与安大人见过一面,大人没有忘吧?”
    安正道:“没有。”
    岳乘风道:“应该说,现在的情况比那时已有很大的不同。”
    安正道:“不错。”
    岳乘风道:“只是人没有变。在下仍是徽帮帮主,大人仍是杭州府的总捕头。”
    安正眉心微微一跳,目光立即变得锐利起来。
    显然,他有话要说。
    岳乘风却不给他机会,紧接着道:“不过,请大人放心,在下绝不会令大人为难。”
    安正目光一闪,道:“贵帮准备离开杭州?”
    岳乘风道:“当然不会。”
    安正道:“岳帮主准备中止在杭州的一切行动计划?”
    岳乘风道:“除了生意。”
    安正道:“既然这样,安某又怎能放心?岳帮主岂非仍在为难安某?”
    岳乘风道:“在下的意思是,只要安大人认为敝帮做了不利于本城治安的事,只要责任的确该由敝帮承担,不管犯在大人手中的人是谁,哪怕是在下本人、是苗玉书,大人尽管来抓。不过,一旦再有那天夜里码头上发生的那种事,在下请大人能秉公而断。”
    安正道:“我懂了。”
    岳乘风道:“大人满意吗?”
    安正叹了口气,嘴角闪过一丝苦笑。
    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不满意。”
    说这话的不是安正,是冷平湖。
    安正的脚步声尚未完全消失,冷平湖就从一道暗门后冲了出来:“这件事本该有更好的结果。”
    岳乘风淡淡地道:“何以见得?”
    冷平湖道:“他都主动找上门来了……“
    岳乘风截口道:“你以为他是来低头的?”
    冷平湖道:“不管他愿不愿意,事情明摆着,他已非低头让步不可。”
    岳乘风道:“冷兄觉得他没有让步吗?”
    冷平湖道:“当然没有。让步的是我们。”
    岳乘风道:“冷兄所说的‘我们’,其实指的是我一个人吧?”
    冷平湖不答。
    答案已明显写在他的表情里。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这只能说明,冷兄对安正这个人的了解实在不够……”
    “对姑爷的了解也不够。”
    门外,一个声音接口道。
    冷平湖一回头,看见了常理。
    岳乘风道:“怎么样?”
    常理道:“果然不出姑爷所料。”
    岳乘风点点头,微微一笑,转而对冷平湖道:“你说,我们凭什么让安正非低头不可?”
    冷平湖道:“他放出公子,说明司马……”
    岳乘风道:“冷兄知道司马做了什么吗?”
    冷平湖道:“不知道。”
    岳乘风道:“我也不知道。”
    冷平湖道:“就算没有这件事,苗玉书救了他一命,他总该清楚吧?”
    岳乘风道:“所以我刚才说你还不了解他。对于安正这种人,职责向来比生命重要得多。”
    冷平湖道:“可他放了公子。”
    岳乘风道:“那是因为萧帜事实上并没有侵害到他的职责。况且,司马毕竟替他达成了他生平心愿。人非草木,他当然也会心存感激。”
    常理忽然道:“但感激并不同于不讲原则。如果我们因此而逼迫他放弃自己的原则,他很可能会做出过激的举动来。”
    冷平湖道:“既然如此,还不如昨天夜里干脆按原计划杀了他!”
    常理道:“为什么?”
    ——这还用问?
    冷平湖道:“我们已经抓住他的弱点,却仍不能让他为我们所用,有他在杭州,我们根本无法展开行动嘛!”
    常理摇头道:“你错了。从现在起,行动受到制约的,是齐灵风,而不是我们。”
    冷平湖不懂。
    “帮主明明已经许诺不会做出危及杭州治安的事。”
    常理淡淡地道:“除了生意。”
    冷平湖道:“我们来杭州,真的只为了生意?”
    常理道:“当然不是。”
    冷平湖道:“可我们已不能再动齐灵风。”
    常理道:“我们的确很难主动挑起争端,但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反击了。”
    “逼他先动手?”
    冷平湖终于开始明白了。
    常理道:“不错。”
    冷平湖道:“要是齐灵风也不动呢?”
    常理道:“所以我说,你对姑爷也不了解。你想想,姑爷为什么要让苗玉书送安正?”
    冷平湖想不出。
    岳乘风道:“苗玉书救了他的命,他自然无法拒绝,而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我就会坚持亲自送他出去。”
    冷平湖试探着道:“帮主这样做,是想表明徽帮与安正的关系已非同一般?”
    岳乘风笑道:“不错。”
    常理道:“你知道姑爷此举的用意吗?”
    冷平湖道:“莫非……莫非有人在暗中……”
    常理道:“不错,是齐灵风的人。马蜂被擒获的消息一传开,齐灵风的人就已经动起来了,而安正正是他们监视的重点之一。”
    岳乘风微笑道:“冷兄,如果你是齐灵风,你会怎么想?”
    冷平湖道:“我会以为,安正已倒向徽帮。”
    岳乘风道:“也就是说,徽帮已随时有可能展开行动,对吗?”
    冷平湖道:“对。”
    岳乘风道:“那你会怎样做?”
    冷平湖道:“我会找机会抢先出击。”
    岳乘风一笑,道:“你明白了吗?”
    冷平湖不禁也一笑,道:“是。”
    无论安正怎么想,怎样做,事实上他已经为徽帮所用了。
    冷平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但在另一件事上,他却越来越不明白。
    常理和岳乘风对事情的看法几乎总能保持一致——除非这件事与司马固有关。
    事实又一次证明,司马固是值得信任的。
    常理对此又怎么想呢?
    冷平湖没有问。
    也不必问。
    他很清楚常理的态度不会改变——在他的调查没有结果之前。
    问题是,对徽帮来说,司马固这个人已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常理的调查又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呢?
    冷平湖很担心。
    只是,他自己也很难弄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如果说经由包家码头一役,齐灵风多多少少将形势扳回了几分,那么,自萧帜走出府衙大牢的那一刻起,在杭州,天目派无疑是败局已定。
    其实,不仅仅在杭州。
    萧帜被扣押的那十几天,是齐灵风最后的机会,也是整个行动开展以来,徽帮遇上的最严重的危机。
    齐灵风竟然一直按兵不动,实在大出岳乘风的意料。
    岳乘风一直将徽帮对天目派的整个行动看成是一盘棋。
    这盘棋他下得一直很谨慎。
    因为他很清楚,对方也是高手。
    高手对弈,真正决定胜负的,与其说是“妙手”,倒不如说是“错招”。
    哪一方的“错招”少,他获胜的可能性就更大。
    其实,这盘棋先出“错招”的是岳乘风。
    他忽视了安正这颗棋子的重要性。
    等他醒悟时,却发现根本无法补救了。
    萧帜被擒,齐灵风无疑获得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举消除对方“大龙”眼位的机会。
    这种机会,可以说连稍通弈理的人也能看得出,而且绝不会放过,更甭提齐灵风这样的“高手”了。
    从萧帜被擒到获释,总共将近十五天。
    在这十五天中,齐灵风随时都有机会出手“点”死徽帮的“大龙”。
    可他偏偏愣是一动也没动。
    于是,徽帮安然渡过了这场危机。
    对于岳乘风来说,这简直比天上凭空掉个金娃娃还要令人高兴。
    他终于可以放手施为,一点一点地蚕食天目派在杭州的最后一点地盘了。
    除非齐灵风甘心失败,除非宗万流甘心放弃杭州这块根本之地,否则,他们只能全力反击。
    而这,正是岳乘风所期盼的。
    虽说这盘棋还没下完,但自此直至终局,在岳乘风看来,几乎已是一片坦途。
    世事如棋。
    一局棋,只要没有真正终局,棋秤上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的变故。
    其实,世上的事也都是这个样子的。
    无一例外。
    午后。
    暴雨如注。
    已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瓢泼大雨不仅没能驱散盛夏的炎热,反而使屋里变得更为闷热而潮湿。
    岳乘风的心里却一阵阵发冷。
    他站在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
    密集的雨丝和不断飘荡聚合的雨雾模糊了他的视线,雨中的一切——房屋、树干、假山、花草——似乎都在雨雾中微微荡动着,令人怀疑它们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种缥缈虚假的幻象。
    梦中的幻象。
    岳乘风真的很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不真实的幻象。
    他更希望自己正在梦中。
    果真如此,一旦他回过头,很可能会发现,身后那张床是空的,发现司马固并不在那张床上。
    然后,会有人将他从梦中叫醒。
    会有人告诉他,司马固仍然在苏州。
    苏州那边的情况依然很稳定,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
    岳乘风沉沉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
    一丝苦涩而略显嘲讽的笑意已不自觉地闪现在他嘴角。
    他是在笑自己。
    笑自己的可笑。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希望才真的是一个梦。
    白日做梦。痴人说梦。
    司马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
    凌晨时分,他刚被送回来时,曾有过片刻的清醒,但在断断续续说了两句话后,又沉入了昏迷之中。
    岳乘风在床边坐下,第七次将右手的食中二指搭在司马固的腕脉上。
    他很清楚不会出现奇迹,但他忍不住还是要这样做。
    果然,司马固的内息微弱而且紊乱,和他刚被送回来时相似,没有丝毫明显的好转。
    事情发生到现在已有四天。
    司马固的内伤不仅重,而且在被送回来之前,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救治。
    事实上,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岳乘风替他掖好被子,又沉沉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踱回了窗前。
    面对着似乎在雨雾中微微荡动着的一切,很快他又有了那种如置身于梦幻中的感觉。
    过去的四天,对于他来说也的确是个梦。
    噩梦。
    直到现在也还没醒的噩梦。
    他实在不愿相信桑木根竟会背叛徽帮。
    但他不得不信。
    因为事实就是事实。
    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像正昏迷在他身后那张床上的司马固一样真实,像眼前的暴雨一样真实,像壅塞在屋子里的闷热潮湿的沉重一样真实。
    真实如他心里越来越重的寒意。
    回头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甚至整个徽帮)真该感谢齐灵风。
    如果不是萧帜因包家码头一役而被安正扣押,他大概不会急于调整整个行动计划。
    正是为了应付那次危机,他才会下令让原本坐镇江西和福建的严三省和连沧海各率精锐分别推进到了长兴——宜兴——无锡——常熟和淳安——建德——桐庐一线。
    所以严三省才能在突变发生的第二天,就率人赶到苏州,及时堵住了被沈天羽和郑怀英撕开的缺口。
    ——应该说,是被桑木根撕开的缺口。
    岳乘风不禁苦笑。
    现在,他只希望司马固能尽快醒来。
    虽然他已经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但他更想听司马固对当时情况的叙述。
    连桑木根都会背叛。岳乘风实在不敢断定徽帮中还有谁值得自己完全信任了。
    除了司马固。
    “吱——”轻轻地推门声打断了他杂乱茫然的思绪,他转过脸,看见莲子正从门边怯怯地探进头来。
    岳乘风道:“你来干什么?”
    莲子低头道:“小姐……让我来看看司马大爷醒了没有。”
    岳乘风道:“还没有。”
    莲子飞快膘了床上一眼,道:“姑爷……他……司马大爷的伤……厉害吗?会好起来吗?”
    岳乘风道:“当然会!”
    他的口气极为肯定,但同时,他心里却不禁叹了口气。
    莲子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道:“真的?”
    她原本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里,似乎多了几道隐隐的血丝。
    岳乘风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次。
    他又在心里叹气。
    从紊乱而微弱的内息看,他实在无法断定司马固真的会好起来。——其实,我这是在骗自己。
    莲子已低下头,低声道:“婢子告退了。”
    岳乘风道:“告诉小姐不用担心。”
    莲子道:“是。”
    岳乘风慢慢踱到门边,看着她撑着把油纸伞走进倾盆暴雨中,在迷濛的雨雾里渐渐远去。
    他心里忽然动了一动。
    莲子这小丫头对司马固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关心。
    ——她已经不是小丫头了,她长大了。
    司马固的身边,岂非正缺少这样一个关心他、照顾他的人?
    岳乘风慢慢走到床边,看着司马固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喃喃道:“司马,等你好起来,我就把莲子嫁给你。”
    常理不仅关上了门,还关上了仅有的一扇窗户,将正在天地间肆虐的暴雨完全阻隔在了屋外。
    屋内的光线立即暗下来,也更闷热了。
    冷平湖忍不住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爆出的一层油汗。
    如此闷热的天气,门窗大开还会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常理这样做,显然极不正常。
    冷平湖当然觉得很奇怪,但他并没有问。
    既然常理请他来了,用不着他问,也必定会给他一个答案。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答案会是一个人。
    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人。
    常理轻轻一拍手,中年人便自墙角的一道暗门后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出,吓了冷平湖一大跳。
    他不认识这人。
    这人却认识他。
    中年人看见冷平湖,显然也吃了一惊。
    常理道:“是我请他来的。”
    中年人这才松了口气,拱手道:“见过冷舵主。”
    冷平湖道:“你是谁?”
    中年人不答,只看着常理。
    常理道:“你怎么才来?”
    中年人道:“属下一直在等桑舵主的消息。”
    ——桑舵主!桑木根!
    冷平湖差点没忍住跳了起来。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在等桑木根的什么消息?
    常理似乎也紧张起来:“等到了吗?”
    中年人道:“没有。”
    常理怔了怔,方道:“以你之见,小桑到底是失踪了,还是……”
    中年人道:“属下不敢妄言。”
    常理道:“他会背叛吗?”
    中年人道:“绝不可能!”
    常理道:“你能肯定?”
    中年人道:“属下愿以人头担保。”
    常理徐徐吁了口气,道:“那次行动到底是由谁决定的?”
    中年人道:“桑舵主。”
    常理道:“司马固什么时候知道的?”
    中年人道:“属下早已将常老的话转告桑舵主。直到行动前,桑舵主才通知他。”
    常理道:“小桑对司马固怎么看?”
    中年人道:“桑舵主认为,此人没有什么明显的疑点。”
    常理皱了皱眉,沉吟着,又道:“这次行动的目标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中年人道:“也是桑舵主……”
    常理截口道:“我是问你,是谁先发现沈天羽和郑怀英的驻地的。”
    中年人道:“司马固。不过,桑舵主和属下都曾亲自打探过,结果证明司马固的推断是准确的。”
    常理道:“所以小桑才想到以一次突袭彻底击溃他们?”
    中年人道:“是。”
    常理道:“你当时怎么想?”
    中年人道:“属下当时也认为是个绝佳的机会。”
    常理道:“可小桑没有亲自参与行动。”
    中年人道:“桑舵主留在分舵,是为了以防万一。”
    常理道:“你呢?”
    中年人道:“属下去了。”
    常理道:“是小桑的意思?”
    中年人道:“是。桑舵主吩咐属下,一旦发生意外变故,立刻出手杀掉司马固。”
    冷平湖又吓了一大跳。
    他忍不住插话道:“为什么?桑木根为什么要这样做?”
    常理淡淡地道:“这是我的意思。”
    冷平湖瞠目结舌。
    他原以为常理只是对司马固有所怀疑而已,哪里能想到他竟早已起了杀心。
    常理显然并不打算作进一步的解释,只对中年人道:“后来呢?”
    中年人道:“直到冲进内院,属下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因为太安静了,而且,那里的防守实在过于疏松。属下正惊疑不定,司马固已开始发令。”
    常理道:“他说什么了?”
    中年人道:“撤!司马固说,我们中计了,快撤出去。”
    常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快撤!”司马固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恐惧“我们中计了!”
    似乎是特意为了证明他判断的正确性,他的话音刚落,黑暗中已响起一阵慑人的弩箭破空声。
    同一刹那,火光四起。
    黑黝黝的连弩铁箭如飞蝗般降临。
    密集的箭雨中,还夹杂着各式暗器。
    司马固身边,眨眼间已倒下十数人。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划破夜的寂静。
    惨叫声没能盖过令人牙酸的兵刃出鞘声。
    刀光四起,交织成一张网。
    死亡之网。
    常理道:“这应该算是意外变故了吧?”
    中年人道:“是。”
    常理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中年人垂首道:“属下和弟兄们眨眼间就被分隔开,冲散了。”
    常理道:“司马固呢?”
    中年人道:“他一直组织弟兄们往外冲。”
    常理道:“兵器,他用的兵器是什么?”
    中年人一怔。
    冷平湖也大觉奇怪。
    他不明白常理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常理已紧接着道:“是不是剑?”
    中年人道:“是。”
    常理眼中精光一闪,道:“是哪一家剑法?”
    中年人想了想,苦着脸道:“属下当时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注意。”
    常理叹了口气,眼中的精光顿时消散。
    显然,他很失望。
    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听说大半弟兄能冲出伏击圈,司马固起了很大作用。”
    中年人道:“是。就连属下这条命,也是他救出来的。”
    常理道:“哦?”
    中年人道:“正是为了救属下,他才会受伤。”
    常理道:“他功力如何?”
    中年人道:“比桑舵主高出一筹,与属下当在伯仲之间。”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竟然自认功力要高出桑木根一筹!
    冷平湖想不奇怪,想不惊诧都不行了。
    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应该是无名之辈,在徽帮中也绝对应该得到重用。可冷平湖在此之前竟从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常理点点头,道:“后来呢?”
    中年人道:“属下等撤回分舵,便发现分舵里已空无一人。”
    常理道:“小桑身边留了多少弟兄?”
    中年人道:“十三人。”
    常理道:“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中年人道:“没有。”
    常理又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中年人道:“常老,属下该怎么做?”
    常理道:“你立即回苏州,一定要找到小桑。”
    他顿了顿,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中年人道:“是。”
    “你听没听说过鸽哨?”
    常理一边慢吞吞地推开窗户,一边问。
    冷平湖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却没料到他先问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鸽哨,冷平湖当然知道。
    七岁时,他就听说过了,而且已经能自己动手做。
    可鸽哨和发生的一切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他茫然道:“常老是说绑在鸽子身上的那种鸽哨?”
    常理道:“当然不是。”
    冷平湖不懂。
    常理压低声音,道:“我说的鸽哨,是人。”
    ——人?
    冷平湖更不明白了。
    ——鸽哨怎么可能是人呢?
    应该说,常理的话并不完全确切。
    严格地说,“鸽哨”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历代徽帮帮主都有自己的“鸽哨”。
    组成“鸽哨”的人员,无论是武功、心智还是临机应变的能力,都必须是一流的。
    最重要的,是忠心。
    在徽帮中,除了帮主本人和他最信任的军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鸽哨”的存在。
    “鸽哨”的权力很大,大到可以调查侦刺除帮主以外的任何人。从这个意义上看,“鸽哨”和朝廷的“锦衣卫”颇有几分相似。
    “鸽哨”最重要的任务,是考察帮主之位的继任者。
    每一代帮主传位给下一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新任帮主仍然不会知道有“鸽哨”的存在。
    直到事实证明,继任者无愧于(从各个方面)前任帮主对他的信任,他才会得到“鸽哨”的效忠。
    刚才那位中年人显然正是“鸽哨”中的一员。
    冷平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姑爷知道吗?”
    他知道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常理摇头。
    冷平湖道:“常老准备什么时候才告诉他?”
    常理道:“三月初,我已打算将”鸽哨“交给他,可突然冒出了个司马固。”
    冷平湖道:“司马固还是不可信吗?”
    常理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肯定。”
    冷平湖道:“可事实证明,他的确在尽心尽力为我们做事。”
    常理道:“很多时候,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事实。比如说苏州这件事,你相信小桑会背叛吗?”
    冷平湖道:“当然不信。”
    常理道:“可我们现在看到的事实是,行动计划是由他决定的,参与行动的人遭的伏击,而小桑却失踪了。”
    冷平湖默然。
    常理道:“既然天目派早有准备,显然是事先已得到消息。在行动前就已知道整个计划的人只有小桑自己。你说小桑绝不会背叛,有足以服众的证据吗?”
    冷平湖无奈地道:“没有。”
    常理道:“你相信小桑,仅仅是因为你觉得他可以信任,对不对?”
    冷平湖道:“对。”
    常理道:“同样,我不相信司马固,也是凭我的感觉。我老觉得司马固这个人不简单,他的出现也绝不会只是巧合。”
    冷平湖道:“那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常理叹了口气,道:“近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已很难应付这类事情。我需要你来帮我。”
    冷平湖道:“我?”
    常理道:“不错,就是你。所以我才会让你知道‘鸽哨'这件事。”
    如果要说变化,过去的三天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冷平湖和司马固。
    在其他人看来,冷平湖还是老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变了。
    他当然还是以前的冷平湖,但不过三天时间,他已习惯于与以前绝不相同的目光去看待和以前同样的事、同样的人。
    比如说司马固。
    司马固的伤势终于还是好转了。
    而且好得很快。
    虽说他的气色仍然很差,身体仍很虚弱,显然是因为内伤过重,内力一时之间难以恢复。但回到杭州的第四天,他已能自己下床走动了。
    如果在以前,冷平湖肯定会认为这是件最令人高兴的事,而且将他的迅速好转视为一个奇迹。
    现在,他仍然认为这是个奇迹。
    只是他对“奇迹”的看法已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经常发生的事,当然不能称之为奇迹。
    奇迹的出现,岂非也意味着不正常。
    在冷平湖看来,司马固的迅速恢复,就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
    因为从脉象上看,他的伤在心脉上,而且几乎可以说是足以致命的。
    不正常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当然应该有其非同寻常的缘由。
    冷平湖只看出了一种缘由——如果常理的怀疑是正确的——司马固受的内伤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严重。
    冷平湖看着司马固依然苍白的脸,心里不禁苦笑。
    以前,他绝不会想到这种可能。
    但这种可能的确存在。
    利用内气的流转改变自己的脉象,对于一个真正的高手来说,绝对不是件难事。
    司马固无疑是个高手。
    “冷兄是不是想到别的可能?”
    冷平湖猛然回过神,却发现司马固正盯着自己。
    ——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心念急转,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对,是桑木根。
    冷平湖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只是……桑木根会这样做,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岳乘风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信。只是,事情再明显不过了,走漏消息的人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冷平湖又咳了一声,道:“司马兄,你怎么看?”
    司马固道:“我和桑舵主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对他这个人根本谈不上了解……”
    ——果然是这些话!
    冷平湖心里不禁顿生钦服之情。
    对常理的钦服。
    常理事先已料到司马固对这件事的态度——他绝不会指责桑木根。
    “……不过,我觉得桑舵主不可能背叛徽帮。”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因为背叛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现在的形势明显是徽帮大占上风,这一点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了,怎么还会做出弃明投暗的事呢?”
    ——这句话常老倒是没想到。
    冷平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司马固又道:“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其实,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岳乘风道:“你说。”
    司马固道:“不错,行动计划是桑舵主定的,天目派的确早有准备,桑舵主又失踪了,所以我们很容易认定他是背叛者。但如果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的确确并没有背叛徽帮呢?我们一直对天目派的行动密切监视,反过来看,天目派也应该会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发现了沈天羽的驻地时,很可能他也发现驻地已暴露……”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你是说,他们是料定你们会前去突袭?”
    司马固道:“没有这种可能吗?完全有。甚至我们发现他的驻地本就是他故意卖的一个破绽,是他们投放的诱饵。”
    ——的确有这种可能。
    冷平湖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他很吃惊。
    常理虽说料定司马固不会指责桑木根,却没料到他会竭力替桑木根辩解。
    他也很有点惭愧。
    替桑木根辩解的人本该是他,他也应该早想到司马固说的这种可能。
    岳乘风目光闪动道:“可他失踪了,这又怎么解释?”
    司马固道:“或许分舵同时也遭到天目派的逆袭。对于天目派来说,那岂非正是一个一举击垮我们的好机会?”
    冷平湖道:“但分舵里并没有打斗过的迹象。”
    司马固慢慢抬起手,无力地搔了搔额角,皱眉道:“会不会是天目派的人有意为之,特意布置的一个假象呢?”
    岳乘风道:“桑木根呢?问题是他不见了。如果他被杀,天目派没有理由秘而不宣。如果他被生擒,天目派更会以他为王牌来要挟本帮。如果他逃脱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
    司马固淡淡地道:“要是他和我一样,受了重伤呢?”
    岳乘风怔住。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惭愧,我没想到这一点。你刚才说的这些,我都没想过……虽然我也不信他会背叛。”
    司马固也叹了口气,道:“那是因为你们对他已有了先人为主之见。因为发生的事,你们虽说不信,但仍怀疑他会背叛,自然很难再去想别的可能。”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世上有很多事,即便是你亲眼看到的,也未必一定是事情的本来面目。”
    冷平湖心里不禁一动。
    类似的话,常理也对他说过。
    道理是同一个,但他们的目的却不同。
    冷平湖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
    几天来,他一直试着(而且已经习惯)以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司马固。
    这种眼光的基调就是怀疑。
    但至少在对桑木根的态度上,他看不出司马固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
    “多看、多听、尽量从不同的角度去分析,但绝不要急于下结论。”
    常理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
    冷平湖苦笑。
    他的确不急于下结论。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结论。
    “静悄悄的,我还以为司马兄睡了呢。”萧帜推开门,愣了愣神,就笑了:“原来你们都在。”
    一面笑,他一面将右手藏到了身后。
    岳乘风道:“你怎么来了?”
    萧帜道:“最后一个码头也解决了,我特意回来说一声。”
    岳乘风道:“就这件事?”
    萧帜求救似的瞟了司马固一眼,道:“是,就为这件事。”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萧老弟是特意来看我的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萧帜忙道:“我在前边没找到姐夫,这不就上你这儿来了嘛。”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你找过我?”
    萧帜一本正经地道:“当然。”
    岳乘风道:“那小苗应该告诉你我在这里。”
    萧帜张口结舌。
    岳乘风道:“你手里是什么?”
    萧帜顿时红了脸,无奈地将右手从背后伸了出来,讪讪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姐夫。”
    手中,是一只扁圆形的银质酒瓶。
    岳乘风道:“我跟你说过,司马内伤未愈,不能喝酒,你忘了?”
    司马固忙道:“不关他的事,是我……”
    岳乘风截口道:“我知道你们是串通一气的,不然你会急着给他打掩护?”
    他拿过萧帜手里的酒瓶,又道:“就算我不知道,这酒瓶也泄了你们的底。”
    萧帜道:“酒瓶?不会吧?”
    岳乘风道:“这种酒瓶不仅便于携带,更便于藏匿,有人来时,尽可往枕下、被子里一塞,不必担心酒会洒出来,连气味也漏不出。司马,我没说错吧?”
    司马固笑道:“没说错。”
    他的目光直在酒瓶上打转,笑嘻嘻地道:“酒的好处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活血化淤、舒筋顺气,对我的内伤应该是大有好处的嘛。”
    岳乘风笑着摇了摇头,将酒瓶抛给他。
    司马固接住,立即旋开瓶盖,将鼻端凑到瓶口上,深深吸了口气,笑道:“真是久违了。要是没有它,我只会浑身难受,对内伤的恢复岂非反而不利?”
    萧帜道:“就是。我在府衙大牢里那十几天,要是没有酒,只怕早就给憋疯了。”
    岳乘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怎么连这件事也忘了!”
    司马固道:“什么事?”
    岳乘风道:“你是怎样对付安正的?”
    司马固道:“他自己没说?”
    岳乘风道:“没有。他只提到是我们帮他达成了什么心愿。”
    司马固道:“的确是这样。”
    岳乘风道:“他的心愿是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固笑道:“说起来,真可能是天意。”
    萧帜急道:“司马兄,不要卖关子了好不好?”
    司马固点点头,道:“苏州有一个绸缎商,老家就在云梯,而且他小时候与安正在一个学舍念过书。提起安正,他就来了兴趣,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他说,安正最怕下雨天。”
    萧帜失笑道:“下雨天?他怕下雨天?”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正是在一个雨天,他得到了一个绰号。”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这个绰号是不是令他觉得极为羞耻?”
    司马固道:“不错。”
    岳乘风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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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6 09:45: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心愿
    “你去过老家,你说,云梯那里最缺的是什么?”
    安吴氏暗自松了口气。
    安正显然并没有因她的问题生气,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和颜悦色地反问他。
    七天了。
    安吴氏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悄悄地数日子。
    过去的七天里,安正的脾气好得出奇。
    他那张似乎总是阴云密布的脸,七天来一直很开朗,就像门外瓦蓝瓦蓝的晴空。
    有一两次,晚饭后,他竟然主动和安吴氏拉起了家常里短的闲话。
    和安吴氏说起话来,也一直像现在这样和颜悦色。在安吴氏的记忆中,自打嫁给安正以来,除了新婚后那段实在不算长的时间,过去的七天,是她十几年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她本不该问安正那个问题。
    因为她深怕这好日子会随着问题的出口而就此中止,而一去不复返。
    但她还是没忍住,还是大着胆子问了。
    这些天虽说过得舒心,但总不免有点提心吊胆。
    与其提心吊胆地过舒服日子,倒不如安安心心地过过去那种日子来得安稳、踏实。
    不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如何能安心呢?
    “云梯那地方最缺的是什么?”
    安吴氏还真被问住了。
    安正很少回老家,带上她一起回去的次数就更少,算起来也不过七八次,而且每次住的时间都很短,最长也不过三五天。
    对云梯,她实在没有太深的印象。
    如果一定要她说,她觉得除了一座连着一座,似乎一直排到天边的大山,除了水,那里什么都缺。
    什么地方都有财主,正如什么地方都有穷人。
    云梯也不例外。
    记得有一次和安正一起回云梯时,云梯镇上最大的财主李老爷曾特意请他们到他家里吃过饭。
    安吴氏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很有点惊讶。
    李老爷家除了院子比别人大点,房子比别人多点,家具看上去比别人家要顺溜一点,吃、穿、用各色事物竟然和一般农家小户没什么两样。
    财主大都吝啬。安吴氏当时这样想。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李老爷当然也很吝啬,但就算他再大方,也只能过那种生活。
    他虽然不缺钱,但云梯那地方缺东西。
    除了自家地里出产的粮食瓜果、除了自家养的禽畜、除了山间的野味,在那样的深山里,有再多的钱,你也买不着其它东西。
    安吴氏认认真真想了半天,只好摇头,道:“我想不出。”
    安正道:“你再好好想想,我不是指别的,我是问那块地方,地方最缺什么?什么最少?”
    安吴氏果然又想了想。
    她终于想起一样,试探着道:“是不是田?”
    安正轻轻拍了拍桌子,道:“不错,你说对了。”
    天目山山脉由东向西,自浙东北直贯入皖南,西天目千秋岭正是皖浙两省的分界。
    云梯就在千秋岭北坡下,是个依山而立的小镇子。
    崇山峻岭间,连块稍微平坦点儿的平地也难得找到。山间谷地虽说平坦,但被山洪积年冲荡之下,无一例外满布巨大的卵石,能开垦为田地的地方实在是少之又少。
    司马固解释了半天,萧帜还是不太明白:“你是说穷人吧?财主怎么会缺田地呢?”
    司马固道:“那里的财主也没多少田。云梯镇上最大的财主姓李,他家虽说拥有云梯往北数十里山林,但能耕作的田地也只有十七块。”
    萧帜奇道:“十七块?十七块是多少?田不是该论亩吗?”
    司马固道:“那里的田就论‘块’,因为根本没有平原地区那般大片的田地。李财主家十七块田加起来,其实不足百亩。”
    萧帜失笑道:“还不足百亩?那也能算是个大财主?”
    司马固道:“在杭州当然不算什么,在深山里,可是了不得的财产了。”
    萧帜道:“说来说去,这些和安正又有什么关系?”
    岳乘风道:“你别打岔,听司马说。”
    显然,司马固的话已勾起他极大的兴趣。
    司马固道:“安正的家和镇子间隔着两三座山,家里世代务农。安正是家里的独苗,他父母望子成龙,一心想让他读书,好挣个功名。”
    萧帜想插话,看了看岳乘风,又忍住了。
    ——这不都是闲话嘛!
    他实在不明白司马固干吗要扯这些闲话,更不明白岳乘风怎么能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冷平湖。
    司马固冲萧帜笑笑,像是让他耐心点,不要着急。接着道:“那一带只有云梯镇子上才有个学舍,是十几家富户凑钱兴办起来的,当然也只有富户家的孩子才能进,家里没有个三五块田产的人家根本就不敢起送孩子去学舍的念头。”
    岳乘风道:“安正想念书,只能进那家学舍?”
    司马固道:“不错。”
    岳乘风道:“他进得去吗?”
    司马固道:“进去了。”
    岳乘风沉吟道:“哦。”
    萧帜忍不住道:“那他家岂非也算个富户?他家有多少'块’田呢?”
    司马固道:“十七块。”
    "十七块?"
    安吴氏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家里真有十七块田产?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安正淡淡地道:“你现在知道了。”
    云梯最大的财主也只有十七块田产,可李财主家有一幢大宅院,数十间青砖大瓦房。安家也有十七块田,家里却只有三间土墙草顶的草屋,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怎么可能呢?
    安吴氏不信。
    安正看她一眼,解释道:“家里的确有十七块田,只不过比李财主家那十七块要小得多。”
    安吴氏道:“再小,也有十七块嘛。”
    “镇子上的人也都这么想。”司马固忽然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所以安正顺利地进了学舍。”
    萧帜道:“会不会是安家想让安正进学舍,才编了这样一个谎话?”
    司马固道:“不是。安正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从不说谎。”
    萧帜喃喃地道:“这就怪了。有十七块田,镇子上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司马固没接他的话茬,自顾接着道:“头两年,安正在学舍呆得挺安稳。他很聪明,又很认真刻苦,颇得学舍先生的赏识与疼爱。逢年过节该对先生的孝敬,安家也绝不比别家拿得少。可第三年,终于出事了。”
    萧帜道:“谁出事了?他家,还是学舍?”
    司马固道:“是他家里。春末的一天,他父亲下地干活,天正下着雨,他父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来到地头,先将自家的田数了一遍……”
    萧帜奇道:“数一遍?有什么可数的?难不成还能多出一块来?”
    司马固道:“这是他父亲的一个习惯,每次干活前后,都要数一遍。”
    萧帜道:“这个习惯倒也奇怪。”
    司马固道:“没什么奇怪的,就像有人爱数钱,有人爱数家里藏了多少粮米多少酒,有人爱数自己写了多少文章多少诗词一样嘛。数完,他父亲就开始干活,干到一半时,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他父亲热得难受,便将蓑衣斗笠脱下,放在一边,接着干他的活。”
    萧帜听得索然寡味。
    如果说这些话的不是司马固,而是他手下的某个人,他铁定早已怒斥出声,让那人闭嘴滚蛋了。
    司马固接着道:“等干完活,他父亲又数了一遍自家的田,顿时吓了一跳。”
    萧帜道:“这就出事了?”
    司马固道:“不错。他父亲还不信,又数了好几遍,终于决定托人去镇上学舍,让安正赶快回家里来。”
    萧帜道:“慢点慢点,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还没说呢,他干吗要让安正回来?”
    司马固道:“他发现自家的田突然少了一块,数来数去,只有十六块。”
    萧帜怔住。
    ——怎么可能呢?!
    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不禁转头去看岳乘风和冷平湖。
    显然,他们也不信。
    萧帜失笑道:“司马兄,你这个笑话编得也太神奇了。”
    司马固道:“不是笑话,是事实。”
    萧帜道:“安家的田少了一块?只剩十六块了?”
    司马固道:“的的确确。”
    萧帜道:“不可能,田地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就算田没了,地总还在吧?飞了?又不是鸡鸭,它又没长翅膀没长脚!地塌了?那总还有个洞吧?”
    司马固道:“它就是不见了。”
    萧帜道:“绝对不可能!”
    司马固笑了笑,悠悠地道:“老实话,刚听说时,我也不信。不过,要不是那个雨天里安家突然少了块田,你现在只怕仍然被关在府衙大牢里。"
    萧帜再次怔住。
    安吴氏不由打了个寒噤:“莫不是见了鬼了?”
    安正苦笑道:“当时,我也这样想。”
    没顾上向先生告假,他拔腿就往家里跑。
    学舍里顿时像是炸开了锅。
    整天坐在那里对着书本,孩子们没一个不是无聊得发慌了,一听见竟会有这等神奇之事,岂能不跟去看看!
    虽说安正家与镇子间隔着好几座山头,也挡不住孩子们的好奇心。就连先生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
    安正跑到地头,连气也没顾上喘一口,便开始数田。
    安吴氏道:“真的只有十六块了?”
    安正道:“真的。”
    安正父子正自惊疑,先生也赶到了。
    他扫了一眼安正家那几块田地,先是瞪圆了双眼,旋即又笑了起来。
    安吴氏愤愤地道:“那个先生真不像话,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笑得出来!”
    安正叹了口气,道:“也难怪他会笑。”
    安吴氏道:“为什么?”
    安正道:“他一直以为我们家有十七块田,应该是个大富户,一看之下,才知道那几块田实在小得可怜。”
    “小得可怜?”萧帜又忍不住了:“再小,十七块田加起来总有个六七亩、三四亩地吧?”
    司马固笑笑,不置可否,接着道:“先生笑了几声,忍住了,说是他有办法将那块不见了的田再变回来。”
    萧帜道:“这人哪像个先生,简直是个神仙嘛。”
    司马固道:“安正父子自是大喜过望,连声恳求。先生指着地上的蓑衣斗笠,对安正的父亲说:‘你把它捡起来!’”
    岳乘风忽然道:“然后那块田便出现了?”
    司马固道:“不错。”
    原来那块田被遮在了蓑衣斗笠的下面。
    萧帜吃吃地道:“蓑衣下……蓑衣才多大?他……他……安正家的田就那么点大?”
    先生大笑不止,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学舍里那些富户的孩子更是笑得满地打滚,一边笑,一边轰然叫道:“噢——,噢——,十七块田!十七块田——”
    安吴氏猛地捂住了嘴。
    她怔怔地盯着安正,眼眶慢慢变红了。
    安正道:“要不是突然又下起了雨,真不知道我们还会被他们羞辱到什么时候。”
    他用力捶了捶桌子,咬牙道:“我站在雨地里,举手向天,发下毒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云梯最大的十七块田全都买下来!全都买下来!”
    安吴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安十七”、“田十七”。
    这就是安正的绰号。
    正是因为这个绰号,他才最怕下雨天。
    岳乘风叹息道:“他的誓言当然没能实现?”
    司马固道:“是的。”
    萧帜道:“云梯最大的十七块田是李财主家那十七块吗?”
    司马固道:“正是。”
    萧帜道:“总共不足百亩,买下来要不了多少钱嘛。安正为官也有好多年,怎么就买不下来呢?”
    司马固道:“田就是李财主的命根子,他当然不会卖。安正这些年一直在攒钱,他和李财主谈过三次,但每一次,李财主都会将价钱翻上一倍。”
    萧帜道:“这岂非摆明了就是不卖嘛!”
    岳乘风道:“李财主想必知道安正的心愿?”
    司马固道:“云梯镇上,没人不知道。”
    岳乘风道:“这就难怪了。”
    萧帜道:“那这次他为什么会卖给你呢?”
    司马固一笑,悠然道:“田地的确是李财主的命根子,可他的儿子却比他的命根子更重要。”
    岳乘风道:“他儿子怎么啦?”
    司马固道:“好赌。”
    岳乘风道:“所以他只好卖地替他儿子还赌债?”
    司马固笑道:“然也。”
    岳乘风道:“不用问,那次的赌局一定是你亲自设计的。”
    司马固笑眯眯地道:“然也。”
    萧帜叹了口气,道:“真怪。”
    司马固道:“哪里怪?你说。”
    萧帜道:“为什么大多财主总免不了养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呢?”
    司马固笑道:“宁国府有一首歌谣,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萧帜道:“什么歌谣?”
    司马固道:“宁国山无土,河水向东流,财主无三代,清官不到头。”
    岳乘风笑道:“这后两句岂非正在李财主和安正身上得到了验证。”
    萧帜不觉又叹了口气,道:“安正这样一个人,弱点竟不过是不足百亩的十七块田。真是难以想像。”
    岳乘风道:“你错了。”
    萧帜道:“难道不是吗?”
    司马固道:“安正的弱点,在于他的极度自尊。他正直清廉,是因为他深怕会再次受到小时候那样的羞辱。”
    萧帜道:“我明白了。司马兄,你为什么总是能让我想不佩服都不行呢?”
    司马固笑道:“你该佩服的人不是我,是你姐夫。”
    岳乘风道:“此话怎讲?”
    司马固道:“萧老弟获释后,你和安正见面时,还不知道安正的弱点是什么,对不对?”
    岳乘风道:“不错。”
    司马固道:“可你当时却有意退了一步,答应他徽帮在杭州绝不会主动挑起事端,令他为难。如此一来,正切中了他极度自尊的心理,反而使他能更好地为我们所用。”
    岳乘风淡然一笑,瞟了坐在一旁、已好长时间一言不发的冷平湖一眼,悠悠地道:“我也只是以常理推之尔。”
    司马固道:“这几天怎么没见常老?”
    岳乘风道:“他很忙。”
    冷平湖突然开口了:“常老一直在安排人手,全力追查桑木根的下落。”
    司马固道:“哦。”
    他显然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目光微微一闪,转向门外。
    岳乘风转过头,看见苗玉书正踏上精舍的门廊。
    苗玉书在门外停下,抱拳一揖,恭声道:“帮主,属下有要事禀告。”
    岳乘风道:“进来说吧。”
    苗玉书似乎有点迟疑,终于还是迈进门,飞快地瞟了冷平湖一眼,道:“望湖楼那边有些不对劲。”
    ——这也算“要事”?
    岳乘风心里不禁奇怪。
    在他看来,苗玉书今天才有点“不太对劲”。
    冷平湖立即紧张起来,道:“属下去看看。”
    岳乘风深深看了苗玉书一眼,道:“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安吴氏拭去脸上的泪水,哑声道:“那些银票就是准备买田用的?”
    安正点头。
    安吴氏道:“你怎么交给我了?买田的事怎么办呢?”
    安正道:“李财主家那十七块田现在已经姓安了。”
    安吴氏道:“家里哪来的钱?”
    安正道:“不是家里……是……是一个朋友。”
    安吴氏吃了一惊。
    安正道:“你不信?”
    安吴氏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安正道:“什么当不当的。”
    安吴氏道:“你在杭州为官十几年,我们日子虽说过得不富裕,总算安心,还有个清官的好名声。你那个……朋友这样做,是不是想让你帮什么忙?”
    安正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安吴氏担心地道:“他是不是已经提出来了?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七天来,安正的脸上飘过第一丝阴云。
    安吴氏觉得心里直发慌。
    她实在很害怕。
    不是怕安正会发脾气,而是怕他会出什么事,损了他的好名声。
    安正淡淡地道:“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你放心,我这个朋友这次只是想帮我,不会有别的事,他不会让我为难的。”
    他顿了顿,又喃喃地道:“不会的……绝对不会。”
    安吴氏无法放心。
    她总觉得,安正这句话与其是说给她听的,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更重要的是,他皱起的眉头,一直没有展开。
    莲子拎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纸包,低着头,急匆匆往前走,一付心急火燎的样子。
    岳乘风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莲子像是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吃吃地道:“去……去厨房。”
    不知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因为受了惊,她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绯红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萧嫣然的声音隔着窗户道:“我让他去给司马大哥炖点鸡汤,补补元气。”
    岳乘风道:“那就快去吧。”
    莲子应了一声,急匆匆走开了。
    萧嫣然走到门边,含笑道:“司马大哥怎么样了?”
    岳乘风道:“恢复得很快,应该不会有事了。”
    他看了看莲子的背影,又道:“有件事,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萧嫣然道:“你说。”
    岳乘风一转念,道:“晚上吧。我去前面处理点事情,回来再跟你商量。”
    他也急匆匆走开了。
    萧嫣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道:“这人!”
    刚出内院院门,岳乘风就看见一个本不该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
    这人正是苗玉书。
    他本该与冷平湖一起,正在赶往望湖楼的路上。
    岳乘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刚才在精舍里,从苗玉书的神情他已看出,望湖楼那边一切正常。
    岳乘风淡淡地道:“到底是什么事?”
    苗玉书道:“常老求见帮主。”
    岳乘风道:“刚才为什么不直说?”
    苗玉书道:“是常老的意思。”
    岳乘风道:“他不想让司马知道是他找我?”
    苗玉书道:“是。”
    岳乘风皱眉道:“他说什么了?”
    苗玉书道:“没有。他只说必须直接票告帮主。”
    岳乘风的眉头皱得更紧:“冷舵主呢?”
    苗玉书道:“他先去书房了……”
    他看了看岳乘风的脸色,面上闪过一丝犹疑,像是有什么话不太好出口。
    岳乘风道:“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清楚。”
    苗玉书道:“请帮主明示。”
    岳乘风道:“在我面前,你说什么都用不着有所顾忌。”
    苗玉书道:“是。”
    他顿了顿,放低声音道:“冷舵主应该知道常老为什么求见帮主。”
    “哦?”岳乘风不觉停了下来。
    苗玉书道:“冷舵主听属下说了实情,一点也不吃惊,叫属下等着帮主,自己急急忙忙先走了。”
    岳乘风淡然一笑,举步道:“你怎么看?”
    苗玉书道:“属下以为,常老很可能是获得了有关桑舵主的消息。”
    岳乘风点点头,突然加快了脚步:“那咱们也走快点吧。”
    常理的脸色很凝重。
    冷平湖也一样,只不过他的神情里多了几分不安。
    岳乘风不等身后的门关严,已冲口道:“找到桑木根了?”
    常理道:“没有。”
    岳乘风道:“那就是有关于他的消息了?”
    常理道:“没有。”
    岳乘风怔住。
    常理道:“我的确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也可以说与小桑多少有点关系。”
    岳乘风微微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后坐下,淡淡地道:“请讲。”
    常理道:“我记得司马固曾对帮主说过,他是两年前离开军队的,对吗?”
    ——这和桑木根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一丝不快像是木柴燃着前的浓烟,自岳乘风心底袅绕而起。
    岳乘风道:“对,他是说过。”
    常理道:“姑爷能确定吗?他说的果真是两年前?”
    岳乘风吸了口气,强压住心中浓烟般滚滚升腾的不快,道:“当然能确定!司马说这句话时,冷兄、萧帜还有常老你不是都在场吗!”
    他转向冷平湖,又道:“你应该不会忘记。”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道:“我来之前,常老也应该向你求证过了,是吗?”
    冷平湖道:“是。”
    他面上的不安之色更浓了。
    岳乘风道:“这么说,常老这次的重大发现,又是关于司马喽?”
    常理道:“不错。”
    岳乘风道:“你又查出什么了?”
    常理道:“他根本不是两年前离开军队的,是七年前,确切地说,是七年零四个月。”
    岳乘风道:“这能证明什么呢?”
    常理道:“证明他说谎。更可怕的是,我动用了本帮可以利用的所有关系,却查不出离开军队后,他到底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
    岳乘风的脸色急剧阴沉下来,眼中却闪起锐利的精光。
    常理道:“姑爷不信?”
    ——浓烟渐渐淡去,而火苗却即将燃起。
    岳乘风道:“我信。就算我不信常老,也绝不会不信本帮可以利用的所有关系。”
    常理显然松了口气。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道:“常老似乎忘了一件事。”
    常理道:“什么?”
    岳乘风沉声道:“早在司马去苏州前,我就已说过,停止对他的调查行动。你凭什么可以不尊号令,背着我暗自行事?!”
    常理愕然。
    他的衣袂顿时不住地哆嗦起来。
    冷平湖忙道:“帮主明鉴,常老也是担心……”
    岳乘风冷哼一声,截口道:“担心?你们知不知道目前我们最该担心的是什么?!是天目派。齐灵风随时可能反击,而且是竭尽全力地殊死反击!你们应该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都放到这件事上来,而不是将本帮的人力滥用到一些无聊的小事上!”
    常理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由白转红,终于变得铁青。
    他铁青着脸,踏上一步,直盯着岳乘风,沉声道:“我这样做,正是为了本帮,为了对帮中所有的弟兄负责!我是不想眼看着本帮近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他喘了口气,哆哆嗦嗦地道:“你这样做,对得起老帮主对你的信任吗?!”
    ——炽烈的火焰蓬然而起。
    岳乘风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直逼向常理,直指着他,咬牙道:“你,我,究竟谁是帮主?!你说!”
    常理铁青的脸刹那间又涨得血红!
    冷平湖一跃而起,冲到二人之间,连声道:“帮主,常老,有话好说。其实,大家都是在为本帮着想。”
    他看了常理一眼,道:“常老,您老别怪我做晚辈的说您,这件事做得的确是有些欠考虑。”
    常理退开几步,深深一揖,转身往外走。
    冷平湖道:“帮主,其实常老……”
    岳乘风摆了摆手,道:“不要说了。”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走回书案后,在椅子上重重坐下,好半天,面色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是想不通,常老为什么还要怀疑司马呢?事实已经证明,他绝对是可靠的嘛。”
    冷平湖道:“是。属下也问过常老。”
    岳乘风道:“他怎么说?”
    冷平湖道:“他说是他的感觉。”
    “感觉?”岳乘风笑得更苦:“冷兄,你也知道,常老向来最重事实。”
    冷平湖道:“是。帮主,属下以为,常老的出发点是好的,他……”
    岳乘风道:“我知道。”
    他伸手轻轻抚着前额,慢慢地道:“我不应该冲他发火,只是,他的话,你也听见了。”
    冷平湖道:“属下也正奇怪,不知常老今天是怎么了。”
    岳乘风又叹了口气,道:“烦劳冷兄跑一趟,代我去向常老道个歉。”
    冷平湖道:“属下这就去。”
    口中说去,他却连一点要动的意思也没有。
    岳乘风道:“你还想说什么?”
    冷平湖道:“属下觉得常老查出的……”
    岳乘风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道:“今天我不想谈这件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冷平湖恭声道:“是。属下告退。”
    岳乘风道:“立刻去找常老。”
    冷平湖道:“请帮主放心。”
    见面第一句话,冷平湖就被搞糊涂了。
    常理竟然算准了岳乘风会向他道歉。
    “你是怎么知道的?”冷平湖怔怔地问。
    常理淡淡地道:“我对姑爷这个人的了解,只怕比他自己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
    冷平湖道:“常老好像并不生气。”
    常理道:“我为什么要生气?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冷平湖恍然道:“你刚才是有意要激怒姑爷?”
    常理道:“不错。不激怒他,他不会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
    冷平湖道:“可他还是没有意识到哇?”
    常理道:“哦?”
    冷平湖道:“常老走后,我试着提了提,可他听都懒得听。”
    常理道:“你错了。”
    冷平湖道:“怎么会呢。”
    常理道:“他不听,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件事已经做出了某种明确的判断。”
    他顿了顿,又道:“姑爷现在肯定在去后花园精舍的途中。”
    冷平湖不信。
    常理悠悠地道:“你可以派人去打探,我们也可以打个赌。”
    冷平湖哪有这个闲心。
    他忧心忡忡地道:“我们虽然查出了司马固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还是不能证明什么啊?”
    常理道:“不要轻易地下结论,你又忘了这句话了。‘鸽哨’仍在努力,我相信,他们能顺着这条线查出司马固在过去的七年里到底干过些什么事。”
    冷平湖道:“也可能他什么也没干,对徽帮,也没有任何图谋。”
    常理道:“那他为什么要说谎?除了生性爱说谎的人,任何人的谎话必定有其特别的缘由和特别的目的。”
    冷平湖道:“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常理点头道:“当然有可能,而且,这也是他将对姑爷作出的解释与回答。”
    冷平湖道:“姑爷肯定会相信他的解释。”
    常理又点了点头,道:“我说过,姑爷会自己作出判断的。”
    屋子里有淡淡的酒香。
    岳乘风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不会听,不过,你的内伤完全恢复前,还是尽量少喝点酒为好。”
    司马固指着床前矮几上一只小酒杯,微笑道:“我只喝了一杯。”
    岳乘风在床边坐下,道:“这就好。”
    司马固道:“望湖楼那边怎么样了?”
    岳乘风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司马固道:“是不是齐灵风有行动的迹象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连一点忙也帮不上你。”
    岳乘风道:“没关系,你不用想这些。”
    他突然转口道:“我记得你说过,是两年前才离开军队。”
    司马固道:“是,我是说过。”
    岳乘风道:“可我今天听到一个不同的说法。”
    司马固道:“哦?”
    岳乘风道:“你应该是七年多以前就离开军队了。”
    司马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低下头,默然不语。
    岳乘风道:“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司马固低声道:“没有解释。是我对你说谎了。”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他的声音已变得低沉而且沙哑。
    他转过脸,避开岳乘风的目光,喃喃地道:“我不想骗你,从未想过。其实,今天你知道了实情,我心里反而要舒服很多……真的舒服了很多……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岳乘风等着他往下说。
    司马固叹息着,道:“仅仅因为我的腿受了伤,他们便认为我已经没什么用处,我只能离开军队。可我离开后才发现,自己一无所长,我……或许你不信,我给人当过护院,可因为我不愿帮着东家欺凌弱小,根本干不长……我还当过小贩。我曾说过家父不善经营,其实我比他还不如……我只有四处游荡,靠打短工度日。老实说……我也不怕你笑话了,我甚至想过去哪里落草去……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
    岳乘风道:“不要说了。”
    司马固道:“我甚至想到过死。”
    岳乘风道:“不要说了,司马,都过去了。”
    司马固凄然笑道:“你觉得我们的相逢只是偶然吗?我不这样看。我认为是冥冥中有一只手将我带到了你面前。可能老天爷也认为我命不该绝,才会……才会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不想失去它,我……当年在军队里,我们是一样的人,是朋友,可现在你已经……我自己的境况却是这个样子……我不愿让你知道……”
    岳乘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们还是朋友,和当年一样,还是一样的人!”
    司马固道:“你真这样想?”
    岳乘风道:“你不信?”
    司马固叹道:“其实,我心里也清楚根本用不着拿谎话掩饰自己的过去……我知道你不会……”
    岳乘风道:“当然不会!”
    司马固终于转过脸,迎着他的目光,道:“对不起。”
    岳乘风道:“这话应该我说。”
    司马固勉强打起精神,道:“说出真话来,真的舒服了很多。”
    岳乘风站起身,微笑道:“不要再提,也不要再想了。你安心养伤……酒还是要少喝。”
    司马固道:“我会的。”
    岳乘风道:“厨房里给你炖了鸡汤,呆会儿我让莲子给你送来……你休息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暮色悄然而至。
    窗户上最后一线晕黄的霞光像岳乘风的脚步声一样,渐远渐淡,终于消失。
    司马固呆呆地盯着半掩的房门,神情木然。
    但他的目光却是炽热而锐利。
    他突然抓起酒瓶,送到嘴边。
    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吞咽着,全然不顾辛辣的酒水溢过他的下颌,流过他的脖颈,浸湿了衣衫与被头。
    一丝痛苦之色终于在他眼中升起,而且越来越强烈。
    越来越深沉。
    一如这深沉的暮色。
    萧嫣然懒洋洋地挪动着,让身体更深地浸进宽大的浴盆里,任湿热的水直漫过双肩、脖颈,浸到她的下唇边。
    她将头靠在盆沿上,闭上双眼,轻轻地吁了口气。
    在漫长而燥热的白天逝去后,夜幕下的晚风终于送来丝丝凉爽时,泡上一个热水澡,绝对算得上是种享受。
    洗去浑身的汗腻,那种因闷热而挥之不去的莫名的烦躁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躺在宜人的温水里,看着淡淡的水气在眼前袅绕飘散,再烦心的事也会被暂时抛到脑后去。
    萧嫣然没有烦心事。
    但她觉得岳乘风有。
    徽帮的行动在顺利地进展,可谓节节胜利,苏州那边虽说出了乱子,但严三省及时赶到后,也已将局面扳回。
    司马固的身体也在很快地恢复中。
    ——他到底为什么事担心呢?
    晚饭后,萧嫣然就觉得岳乘风有点不对劲。
    他的话显然比平日要少得多。
    虽说表面上看去他一直笑吟吟的,但他笑得多少有点勉强。
    萧嫣然想来想去,总觉得(至少在目前)岳乘风本不该有什么烦心事才对。
    但他肯定有。
    因为他忘了一件事。
    一件他本该不会忘的事。
    下午,他曾对萧嫣然说,晚饭时有件事与她商量。可晚饭后,只说了几句闲话,岳乘风就进了密室。
    ——他是真忘了,还是又不想说了?
    ——那又会是件什么样的事呢?
    水渐渐凉了。
    萧嫣然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出浴盆,扯过木架上一条丝巾,仔细地擦干身上的水珠。
    木架前,是一方大铜镜。
    她无意间瞟了铜镜一眼,目光却就此定住,一时间难以移开。她的手慢慢停住,垂落。
    丝巾自她指间滑落,落到地上。
    修长、丰润、白皙柔美,镜子里的女人也像她看着镜子一样看着她,目光里也一样有一种自满。
    自满,而又幽怨。
    她不禁将目光转向通往密室的暗门。
    一片绯红的轻云飘上她的双颊,飘上她的耳根和脖颈。
    萧嫣然用力咬了咬嘴唇,有些慌乱地将自己裹进一件宽大的丝袍中。
    她掩好袍襟,忍不住又看了铜镜一眼。
    镜子里的女人也紧掩着袍襟,有些自嘲又有些羞愧地看着她。
    萧嫣然叹了口气,转开目光。
    她慢慢走到门边,抽出门门,拉开了房门。
    竹躺椅、竹凉席、竹编的小几,像往常一样,在她沐浴时,莲子和荷衣已将它们搬出,摆在回廊上。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竹编的小几上除了一盏冲好放凉的藕粉外,多出了一个果盘和几碟小点心。
    萧嫣然在竹席上躺下,问正忙进忙出收拾浴具的莲子和荷衣:“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们晚饭没吃饱?”
    莲子道:“今儿是七夕,小姐忘了?”
    “七夕?”
    萧嫣然讶然道:“都进七月了?”
    荷衣道:“小姐真忘了?”
    萧嫣然苦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夏天都快过去了。”
    莲子在一只竹凳上坐下,递上一把纨扇,道:“每年七夕,小姐都会让我们摆上瓜果点心,一边纳凉,一边讲故事。”
    荷衣笑道:“对呀对呀,小姐还让我们猜谜,谁猜着就有好玩意儿。小姐,今年要赏些什么给我们?”
    莲子瞪了她一眼,道:“这小丫头总也长不大,就知道变着法子向小姐要东西。”
    萧嫣然不觉笑道:“听口气,你像是比她大得多,不是个小丫头了?”
    莲子微微一笑。
    荷衣道:“我知道莲子姐想要小姐赏什么。”
    莲子道:“瞎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你要知道,还不是怪事。”
    荷衣道:“我就是知道!”
    萧嫣然道:“你说说看。”
    荷衣笑道:“莲子姐肯定是想让小姐赏给她一个好夫婿。”
    莲子一下跳了起来:“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荷衣躲到萧嫣然身边,喘着气笑道:“小姐救我,莲子姐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
    莲子扭过身道:“你再说,我不理你了。”
    萧嫣然伸过纨扇,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你们大了,迟早要嫁人,有什么可恼的。”
    莲子低声道:“我不嫁,我要陪着小姐。”
    萧嫣然道:“孩子话!荷衣,你呢?”
    荷衣笑道:“我也不嫁。”
    萧嫣然失笑道:“我看你们都得了失心疯了。”
    荷衣仰起头,看着满天繁星,道:“小姐,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
    莲子不禁笑道:“你这丫头,年年都要问,年年都记不住。”
    荷衣道:“你记得住?”
    莲子道:“当然。”
    荷衣道:“你又不想嫁人,老惦着牛郎织女干什么?”
    莲子恨声道:“算你狠,又着了你的套儿!”
    萧嫣然笑道:“好啦,别闹了,你们也不嫌热。”
    她抬手指着星空,道:“那一道就是银河,这边那一颗是牛郎,那边一颗是织女。”
    荷衣道:“小姐,你看中间横着的一道是不是鹊桥?”
    萧嫣然道:“应该是吧。他们一年只能相会一次,没有鹊桥,又怎能相会呢?”
    话刚出口,她心里却突然没来由地微微一紧。
    好长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
    夜风徐来,风中似乎有隐隐的箫鼓琴瑟和时隐时现的远处的欢笑声。
    七夕,本就是个充满欢笑的日子。
    在这同一片星空下,又有多少人都举头看着满天的繁星,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又有多少人在做着同一个梦呢?
    萧嫣然不觉又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累了,你们把姑爷的参汤热上,也早点睡去吧。”
    夜已深。
    红泥小火炉中,炭火已暗淡下去。
    萧嫣然将参汤斟进瓷盏中,贴着盏边试了试温度,用丝巾托着盏底,打开暗门,走进密室中。
    她浑身上下立刻爆出一层热汗。
    这里简直就是个大火炉。
    夏天里最最闷热的午后最毒的太阳底下,只怕也比这里舒服得多。
    可岳乘风正是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夏天的每一个夜晚。
    萧嫣然心中不禁隐隐作痛。
    她轻手轻脚放下参汤,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岳乘风。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但每一次,她都忍不住要在这里逗留片刻。
    岳乘风湿透,汗水像是一道道细细的溪流在他隆起的块块肌肉间缓缓流淌。
    他盘腿端坐在短榻上,一动不动,连呼吸似乎也已停止。
    如果不是那一块块隆起的肌肉似乎在合着某种韵律缓缓起伏,萧嫣然简直会怀疑他是不是变成了一尊雕像。
    刚刚被水淋过的雕像。
    她轻轻咬着嘴唇,慢慢地、一点一点向他挪去。
    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她不该去碰触他,也不可能碰触到他,但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她就是想这样做。
    尤其是今天。
    ——因为今天是七夕吗?
    萧嫣然伸出手,慢慢伸向岳乘风的肩头。
    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手伸近他时,会碰上一层无形的但坚韧的气墙,而且,她的指头会被灼伤般的刺痛。
    但她不愿停下。
    然后,她就怔住,惊悚地瞪大了双眼。
    没有阻碍,更没有刺痛感。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手指竟已抚上了他的肩头。
    火热的、湿淋淋的、真实的肌肤。
    萧嫣然吓了一大跳。
    ——走火入魔!
    一瞬间,她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她不会武功,但她知道在练功的紧要关头,一旦受到侵扰,很容易走火入魔。
    她悚然后退。
    但她已无法退开。
    她的手已落进岳乘风的掌心,被紧紧握住。
    岳乘风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目光里除了兴奋,只有喜悦。
    萧嫣然愕然,吃吃地道:“你……你……”
    岳乘风微笑道:“我已经练成了。你听见了吗?我终于练成了!”
    萧嫣然忽然觉得浑身发软。
    软倒进他汗湿的臂弯里。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快而有力。
    他的呼吸也突然变得粗重急促起来。
    从他火热的目光里,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她任自己软软地滑落,软软地散开。
    他的身体像一座狂乱的山,压向她。
    她需要他的重压,他的冲击,他的狂乱。
    她自己的狂乱。
    因为她害怕。
    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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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7 15:5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刺杀
    齐灵风终于失望了。
    失望,而且愤怒。
    其实,他早已料到事情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并没有期待比眼前这个结果更好的结果。
    七月十三,是现任知府的寿辰。
    过去的几年中,每逢七月初九,齐灵风就会收到一封府衙里送来的请柬。
    齐灵风很清楚这封请柬“请”的其实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早已预备好的银票和奇珍异宝。
    看到那封请柬,齐灵风总不免会感到肉疼,但还是很高兴。
    他相信,收到同样请柬的其他人的心情绝对和他一样。
    因为这份请柬(在杭州)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杭州城里豪门富户何止千数,但在每年的七月初九那一天,能有幸收到知府大人请柬的,绝对不超过二百人。
    今年,是知府大人的五十大寿。
    齐灵风早在七月初,就已将寿礼备齐。
    初九那天,打一大早他就开始等,直等到亥时,却连个请柬的影子也没等到。
    齐灵风记得曾听人说过,人生就像是一出戏。
    果真如此,在七月初九这天收不到府衙送来的请柬也就意味着在杭州这个戏台上,他齐灵风也没戏可唱。
    显然,在知府大人的眼中,他齐灵风不仅已不是个角儿,甚至连打个旗、跑个龙套的资格也没有了。
    齐灵风不甘心。
    一开始,他觉得很屈辱,继而又觉得可笑。
    不是他自己可笑,而是知府大人。
    七月初十那天,他仍然和往年一样,派人将早已备好的那份厚礼送进了衙门。
    可以说是一种试探,也可以算是“叫板”。
    齐灵风这样对自己说。
    他相信,看到这份厚礼,知府大人应该明白,他齐某人仍然有在杭州这个大戏台上继续唱下去的实力。
    他并不指望这份厚礼能换回那张本该属于他的请柬来。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礼物进了衙门,就像是泥牛进了大海,果真是一去再无消息了。
    今天已是七月十二,明天就是七月十三。
    齐灵风还是连个请柬的影子也没见到。
    黄昏时分,齐灵风发现,自己在一个下午中,竟然不由自主往前院跑了七八次,而且每次都会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踱上四五圈,目光时时瞟向大门。
    ——自己还是失望了。
    他猛然惊觉。
    ——没有希望,何来失望?
    齐灵风又一次感到很可笑。
    不是知府大人,而是他自己很可笑。
    无名的怒火顿时蓬然而起,不可抑制。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怒火是因为被轻视的屈辱,还是因为自己本不该抱有的、几乎可以算得上天真的希望。
    ——你们会后悔的!
    —我会让你们为此付出代价!
    他怒视着在暮色中半掩的大门,咬着牙,低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一瞬间,他已横下一条心。
    无论宗万流对他的行动计划作何决定,他都要将它付诸实施。
    可以肯定,那张本该属于他的请柬绝对早已从府衙里发出了,只不过请柬上本该写着“齐灵风”三个字的地方,改写成了“岳乘风”三个字。
    他不能眼看着徽帮像夺走这张请柬一样,将他在杭州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尽数夺走。
    他已无法再忍耐。
    也不能再忍耐。
    因为他早已察觉到自己手下二百多号弟兄经过长时间的忍耐和退让后,心里已普遍滋生出一股悲观失望的情绪。
    其实,现在并不是实施反击的最佳时机。
    齐灵风很清楚这一点。
    他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个机会甚至比萧帜被扣押在府衙大牢时的机会还要好。
    机会就在八月十八。
    那一天,是全杭州倾巢而出,万人空巷观钱塘潮的日子。只要计划填密,行动果敢迅捷,齐灵风相信,在那一天,望湖楼和沈家大宅里就算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也不会引起任何人(尤其是官府)的注意。
    但齐灵风实在很担心不等那个绝佳的时机来临,他的部下已经斗志涣散了。
    这次的行动确有很大的风险。
    齐灵风不怕冒险。
    无论如何,冒险一搏总比眼睁睁等着被人掐死要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一旦成功,所谓的风险也就随之化为乌有了。
    齐灵风有十二分的把握,能轻松处理好行动得手之后的善后事宜。
    暮色渐深。
    齐灵风向那两扇在深深的暮色中显得很有些凄凉的大门投去最后一道愤怒的目光,转身就往后院走。
    还没走出三步,他又停下。
    身后,大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出什么事了?
    齐灵风转过身,看见一名青衣壮汉正急匆匆向他奔来。
    壮汉的手中,捏着一个信封。
    ——请柬终于还是来了。
    齐灵风不禁一怔,但旋即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请柬的封套应该是大红色,而壮汉手中,显然是一只白色的信封。
    接过信,不用打开,齐灵风已猜到写信的人是谁。
    “什么人送来的?”他还是问了一句。
    “一个……一个叫花。”
    “他说什么了?”
    “没有。”
    ——这帮没用的东西!
    看着青衣壮汉那一脸茫然的样子,齐灵风不禁满头鬼火:“你们不会问?!”
    壮汉吃吃地道:“属下……属下正想问,他就走……走了。”
    齐灵风怒道:“你们就不会拿下他?!”
    壮汉结巴得更厉害了:“属下……正……正……想动、动手……那人……人一闪……闪身就不、不见了。”
    齐灵风怒视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行了,你去吧。下次眼睛放亮一点,动作要快一点,知道吗?”
    壮汉松了口气,恭声道:“是、是,属下……”
    齐灵风懒得再听,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径直走上前厅的石阶。
    其实,他并不怪守门的这个青衣壮汉。虽说没有亲眼见到送信人的身法到底有多快,但从守门壮汉的话里齐灵风已能肯定,自己手下能有那种功力的人并不多。
    至少,仅凭守门的那几块料,绝对不可能“拿下”那个送信人。
    果真要“拿”,他们只怕连人家的衣角也捞不着。
    齐灵风不禁又叹了口气,走到烛台边,打开信封,掏出了信笺。
    他没有猜错。
    信笺上,粘着一片洁白的羽毛。
    ——果真是那个神秘人物。
    齐灵风迟疑着,手指忍不住颤抖起来。
    刚刚因为训斥了守门壮汉一顿而稍稍平息的怒火突然间又蓬然而起,直冲顶门。
    ——又是他!
    ——他这次又想干什么?!
    齐灵风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
    ——管他写了些什么,扯了它,烧了它!
    他不能不担心,一旦展开信笺,看见的又是和上次同样的七个字—等,不得轻举妄动。
    齐灵风想错了。
    知府大人亲自敲定的来宾名单上,仍然有他,他的那张请柬也早已在七月初九那天出了知府衙门。
    齐灵风没收到,只不过请柬被人扣下了。
    扣请柬的人,当然是胡师爷。
    扣下的这张请柬,和本该属于岳乘风的那一张一起,在七月初九的午后,送到了岳乘风的手中。
    胡师爷扣下这张请柬,换得了一沓银票。
    一沓十张,每张面额一百两。
    “就这张东西,值一千两?”
    萧帜拿着那张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摇着头直叹气。
    岳乘风淡淡地道:“如果胡师爷开口要十倍的价钱,我也会给他。”
    萧帜道:“为什么?”
    岳乘风含笑道:“你自己想罢。”
    萧帜想不出。
    他转了转眼珠子,道:“能不能给点提示?”
    没人开口。
    岳乘风、司马固含笑不语,冷平湖像是想说,却又忍住了。
    常理神情木然。
    自从那场争执过后,在岳乘风面前,他很少开口。
    萧帜道:“司马兄,你就眼看着我杵在这里丢面子?好意思吗?”
    司马固微笑道:“我为什么不好意思?”
    萧帜道:“好,下次再有想偷酒喝的事,你可别找我。”
    司马固一笑,道:“你说,拿着这张请柬的人能干什么?”
    萧帜道:“还用问,当然是将大把的银子往府衙门里送嘛。”
    他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才不明白。”
    司马固道:“什么不明白?”
    萧帜道:“咱们扣下齐灵风的请柬,岂非反倒是在替他省钱了?”
    司马固道:“除了送礼,还能干什么?”
    萧帜道:“还能吃上一顿知府大人的寿宴。问题是那顿酒有什么好吃的?就算摆出来的是清蒸大东珠、红烧金砖、凉拌银条,只怕也没法将送礼花的钱给吃回来。”
    司马固笑道:“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萧帜不禁一头雾水。
    他怔怔地道:“说到点子上了?我说什么了就说到点子上了?”
    冷平湖忍不住道:“收到请柬的人,无一不是杭州的豪门望族,这些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知府大人的寿筵上根本不可能摆出还能让他们稀罕的东西来。”
    司马固接道:“但每年这些人对知府大人的寿宴还是趋之若鹜。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萧帜道:“说来说去,大概也只有面子啰?”
    司马固道:“不错,面子。”
    冷平湖道:“杭州城里豪门富户绝对不下一千之数,但知府衙门每年发出的请柬却不足二百。”
    萧帜笑道:“这个知府原来是个傻瓜。”
    司马固道:“你说他傻?”
    萧帜道:“帖子发的多,礼金收得自然也多,放着大把雪花银子不要,他做官为了什么?他又不是个清官。”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千里为官只为财。除了财,最重要的还有名。有几个做官的不想被人们称做清官?其实,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真正能做到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的官又有几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的清官,只不过是刮钱的手段比别人更高明而已。”
    冷平湖也笑道:“这位知府大老爷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萧帜道:“我看不出来。”
    司马固道:“物以稀为贵,这句话萧老弟总不会没听过吧?”
    萧帜恍然大悟。
第一年没接到帖子的人,心里难免会志忑不安,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对知府大人自然会竭力奉迎孝敬,以期来年能跻身寿宴之中。
    正因为想挤进名单的人多,名额又少,所以争夺才会更激烈,而争夺逾激烈,知府大人的腰包自然就愈肥满。
    更重要的是,堂堂杭州一府的知府老爷做寿,宾客却不过二百人,在人们(尤其是上司)的眼中,此人至少算不得是个贪官。
    萧帜不禁大笑:“此人果然很聪明!”
    岳乘风也笑道:“你想通了?”
    萧帜道:“想通了。”
    岳乘风道:“你说,齐灵风这张请柬值不值一千两?”
    萧帜道:“一万两也值。”
    岳乘风点头道:“你说,为什么?”
    萧帜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过去的几年中,齐灵风每次都在名单之列,对吧?”
    岳乘风点头,含笑道:“而且,他的请柬总是第一批发出的。”
    萧帜道:“今年他没有请柬,就无法在寿宴上露面,也就等于向全杭州宣布,他已不是个重要人物。”
    岳乘风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萧帜道:“他肯定会觉得很丢面子,很屈辱,还会……会很生气。”
    岳乘风道:“不错。我们的目的,正是想激怒他。”
    怒火会减弱一个人的判断力。
    “更要以此给他的心理上施加压力。”
    突然从高处跌落的感觉,很容易使人丧失理智。
    “逼迫他实施反击,主动挑起事端。”
    被逼到死角的猛兽,第一反应绝对是拼死反扑,更何况是一头已失去理智的猛兽呢?
    萧帜不住地点头,可一转念间,他却发现此举并不是没有一点破绽。
    “齐灵风也应该能想到这一点吧?再说,知府大人发出了请柬,却少收了一份寿礼,又会怎么想呢?”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岳乘风点头道:“一开始,我也很担心。”
    萧帜道:“结果呢?”
    岳乘风悠悠地道:“结果说明,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初十那天,齐灵风的寿礼还是送进了知府衙门。”
    萧帜道:“也就是说……”
    司马固接道:“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想到请柬被别人扣下,同时也说明,他非常重视这个露面的机会。”
    萧帜不禁吐了口气。
    他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常理,笑道:“不用问,这一定是常老的主意。”
    常理淡淡地道:“公子太高看我了。不是我,是姑爷。”
    他一开口,气氛突然就起了变化。
    萧帜笑了笑,又道:“现在真可谓是万事俱备,单等齐灵风发昏了。”
    没人搭话。
    常理的神情依然木然,冷平湖像是悄悄叹了口气。
    岳乘风微笑着,抬起手轻轻抚着额头。
    司马固也在微笑,只是他的笑容里多少有点尴尬的意味。
    萧帜皱了皱眉,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他什么时候才会动手呢?”
    冷平湖道:“我已通知弟兄们严加戒备,什么时候动,我们都不在乎。"
    常理突然道:“今天是七月十二。”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常理眼皮也不抬,接着道:“明天是七月十三。”
    这句更摆明了是废话。
    萧帜的目光自沉沉不语的三个人面上扫过,接口道:“是啊,明天就是那位聪明大老爷的寿辰了。”
    这句也摆明了是废话。
    萧帜只是不想让常理难堪。
    常理却一点也没显出难堪的样子来。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猛吃了一惊。
    “齐灵风会在明天动手。”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常理口中说出来的,岳乘风铁定会认为说这话的人脑袋出了毛病了。
    常理的脑袋当然不会出毛病。
    岳乘风皱眉道:“明天?”
    常理道:“不错,绝对是明天。”
    岳乘风沉吟着,道:“也不是没有可能。齐灵风应该能想到冷兄和我明天会去寿宴,或许他认为望湖楼和这里的……”
    常理摇头道:“不是望湖楼,也不是这里。”
    岳乘风道:“常老的意思是……”
    常理道:“他的目标,只会是姑爷。”
    ——这可能吗?
    ——齐灵风再发昏,也不至于想在知府大人的寿宴之上动手杀人吧?
    岳乘风的眉头皱得更紧。
    常理终于抬起眼皮,道:“姑爷不信?”
    岳乘风目光闪动着,沉吟不语。
    司马固忽然道:“我信。”
    常理的目光慢慢自他脸上扫过,慢吞吞地道:“你真的相信?”
    司马固道:“真的。”
    常理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在下突然想起,对于齐灵风来说,明天的确有个不错的机会。”
    岳乘风一直很认真地听着,眉头虽未展开,但两眼已渐渐亮了起来。
    这才叫英雄所见略同!
    齐灵风终于还是展开了信笺。
    信笺上只有短短几行字,但足以令他双手发颤。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激动。
    虽说他仍然不知道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谁,但他终于明白了此人为什么能得到宗万流的绝对信任了。
    信笺上短短几行字,勾画出了一个极为大胆却又不失稳妥的行动计划。
    如果不是能肯定宗万流的的确确没有离开过总舵半步,齐灵风简直要怀疑这个神秘人物就是宗万流本人了。
    这样的行动,只有宗万流才能想得出。
    齐灵风又仔细推敲了一遍信笺上的行动计划,不禁觉得耳根已有点发热了。
    和这个计划比起来,他拟定的那个计划绝对只能算是个失去理智的莽夫的瞎冲乱撞而已。
    早知道这个神秘人物会有这样一着棋,他又何必派人回总舵呢!
    如果不出意外,他派回总舵的人今天夜里就能赶回来。
    根本用不着动一丝一毫脑筋,齐灵风也能想像得出那人带回的是什么。
    只可能是宗万流极其严厉的斥责。
    无论那斥责有多严厉,齐灵风都会甘之若饴。
    因为他不得不佩服那个神秘人物。
    更佩服宗万流。
    他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客厅里慢悠悠地踱了两圈,这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他很满意地发现,几个月来,自己的声音第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他有滋有味地品尝着这种威严,好半天,方用这种威严的声音沉喝道:“来人!”
    七月十三。
    自从现任知府到任之后,对于杭州人来说,这一天就成了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里,无论你花多少银子,也不可能请到一个稍稍有点名气的清、红倌人。
    因为整个杭州城所有乐户花楼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请到荡漾在西子湖碧波间的数十条画舫中去了。
    这一天里,无论你花多少银子,也很难找到一条稍稍像样点的游船。
    原因很简单,这些画舫游船早已被府衙征用了。
    这一天绝对算得上是一年中西湖上最热闹的一天,就连五月端午西湖龙舟会的盛况和这一天相比,也逊色不止一筹。
    这一任的知府大人据说对西湖美景特别钟情,所以才特意在自己生辰这一天,请所有贺寿的宾客与他共享他最为钟情的至爱。
    这一天里,有人扬眉吐气,顾盼不可一世,就连这些人家的下人,也比平日里更多添三分骄横之色。
    这一天里,也有人终日闭门不出,整日间坐卧不宁,不停地唉声叹气,甚至惶惶不安。而这些人家的下人们,也终日苦着张脸,平日里挺得老高的胸膛,都不知不觉地凹陷了进去。
    这两种人同样都是豪门富户、地方缙绅,惟一不同的是,前一种人有幸参与了知府大人的寿宴。
    至于平头百姓,市井小民,这一天的特殊却仅仅是因为给他们平添了很多在今后几天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岳乘风当然属于前一种人。
    按请柬发放的次序,他更是前一种人中有幸与知府大人同乘一座画舫的人。
    为了逃避这种令其他人艳羡不已的“恩遇”,岳乘风不得不往胡师爷的腰包里多塞了一沓银票。
    一沓五张,每张面额一百两。
    他倒不是怕见知府大人,而是怕酒。
    果真与知府大人同乘一座画舫,知府大人举杯时,他能不“敬陪末座”吗?
    听着杂乱的丝竹管弦,看着满湖的翠衫红袖,岳乘风不禁失笑。
    冷平湖诧异道:“姑爷笑什么?”
    岳乘风笑道:“古往今来,大概只有掏钱为喝酒,你听说过掏钱为逃酒的吗?”
    冷平湖想了想,也笑道:“还真想不出。姑爷大概是头一人了。”
    他转眼向知府大人乘坐的画舫看去,忽然也笑出了声。
    岳乘风道:“冷兄这又是笑什么呢?”
    冷平湖道:“今天最喜出望外的只怕就是那个惠员外了。他听说知府大人的画舫上还有一个空位时,简直比天上掉下个金娃娃还要兴奋。”
    岳乘风笑道:“冷兄错了。”
    冷平湖道:“不是他?”
    岳乘风摇头。
    冷平湖恍然道:“我知道了,是胡师爷。”
    岳乘风笑道:“然也。”
    惠员外得到的那个座位,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胡师爷觉得他看上去特别顺眼。
    能让胡师爷看着特别顺眼的,当然只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银票。
    岳乘风冲船尾打了个手势,画舫便缓缓地自密集的画舫丛中退了出来。
    没人注意他们这条船。
    众人的眼光无一不是密切注视着知府大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乘的船能离那座画舫更近。
    若非如此,岳乘风的这条船本该最惹人注目才对。
    因为它与别的船都不一样。
    这条船上没有乐工,更没有女人。
    除了岳乘风和冷平湖,船上的二十四人都没有收到请柬。
    这些人并不是知府大人的客人。
    他们是岳乘风的贴身护卫。
    来到湖上,岳乘风才真正觉得常理的推断的确很有道理。
    对于齐灵风来说,今天的确是个好机会。
    湖上的船这样多,而且密集,时时有些磕碰,自然是难免的事。
    两船相碰,自然会有些摇晃,而那些女人们就会大放娇声地惊呼起来。
    她们的惊呼,又会引发阵阵大笑。
    这种场合,惊呼和尖叫声往往只意味着兴奋,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果真有条船翻了,只怕也很难引起注意。
    只要那条船“翻”得够快。
    像这样一座小型的画舫,有七八名精通水性的人一齐动手,想弄翻它绝对算不上是件很难的事。
    齐灵风手下有多少人精通水性?
    岳乘风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别说七八人,齐灵风要找到十七八个精通水性的人来,也绝对不是件很难的事。
    岳乘风特意将画舫退出来,正是想给齐灵风一个机会。
    将他乘的这条船弄翻的机会。
    他已做好了周密的布置。
    只要这条船一翻,齐灵风将会看到,他自认为终于抓住的机会,原来只是一个陷阱。
    致命的陷阱。
    岳乘风失望了。
    直到太阳已斜依到西山顶上时,他乘的这条船仍然平平稳稳地浮在湖面上。
    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岳乘风不觉叹了口气,闭上双眼,抬起手,轻轻揉捏着自己的眉心。
    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他的两眼早已开始发涩,眼窝后也隐隐作痛。
    冷平湖走进船舱,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姑爷,胡师爷过来了。”
    岳乘风睁开双眼,便看见胡师爷正被两名衙役扶着,自知府大人乘坐的画舫下到一条小船上。
    小船迅速向这边摇来。
    岳乘风站起身往船头走,不觉又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我们该回去了?”
    冷平湖道:“是。”
    他的脸上,也明显挂着失望的神情。
    按惯例,知府大人率众游湖,只不过是为了助兴,而真正的寿宴,是在晚上。
    过去几年,寿宴一直摆在春风楼。
    今年,承胡师爷“美意”,将地点改在了望湖楼。
    身为望湖楼的主人,岳乘风和冷平湖当然应该先一步赶回去,在胡师爷的指点下,将一切可能会引起知府大人不快的因素全都消于无形。
    小船靠近了画舫,尚未稳住,胡师爷已慌忙急火地跳了上来,一连声道:“开船,快开船,大人马上就要动身了。”
    望湖楼前的大街上,依然是人流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清波门内外,更是人头攒动,几乎可以当得起“水泄不通”四个字了。
    大批在湖上游荡了一天的人正赶着回城,找个地方填满早已空空如也的肚皮。而准备观赏西子湖夜景的游客也都想找个离城门更近点的地方随便吃个晚饭,尽早赶回城去。
    因为望湖楼今天一整天不接散客,附近几家酒楼饭店的生意顿时比往日好了四五成。
    大街两旁的小饭摊上,也很难找出一个空座来。
    安正看不出有什么与平日稍显不同的地方。
    他在杭州已住了十几年,完全算得上是个“老杭州”了。
    在“老杭州”的眼里,如果哪一天杭州城不像今天这般热闹,反倒不正常了。
    但安正的心情一直很紧张。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已在这里静静地坐了大半个时辰,这条街上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眼睛也在告诉他,“一切正常"。
    可他就是无法让一直悬着的心乖乖地回到肚子里去。
    其实,惟一不正常的,是他的手。
    他也说不清,想不通究竟为什么,他掌心里的汗根本就没干过。
    ——绝不是因为天气。
    安正能肯定。
    因为不断在他掌心溢出的,是冷汗。
    齐灵风的掌心里没有冷汗。
    只有一只小勺。
    他捏着小勺,慢悠悠地自面前的一只大碗里捞着酸汤水饺,慢悠悠地往嘴里送。
    吃一只水饺,他就会抓起靠在腿边的一顶大草帽,用力地扇上几下,一付心满意足、悠闲自在的样子。
    他的心情却与“悠闲自在”这四个字沾不上半点边。
    事实已证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的计划正在被准确有效地执行,而且离最后的实施越来越近。
    但他还是很紧张。
    随着暮色一点一点降临,他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就像是两军阵前“咚咚”震响的鼓点。
    两辆双套马车,在二十二名鲜衣良马的骑士簇拥下,沿着湖边大道,平稳而迅捷地驶向清波门。
    岳乘风放下车窗帘,不禁又叹了口气。
    应该说,自湖边直至清波门的这段路上,齐灵风也有动手的机会。
    但岳乘风觉得他已不会动手。
    原因很简单——湖上的机会更好,齐灵风却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动?
    ——难道他已看破这只是个陷阱?
    岳乘风不信。
    他不是不信齐灵风能看破这个陷阱,而是不信凭齐灵风的眼光和能力,会不懂得“陷阱”有时也是机会这个道理。
    他更不信齐灵风会甘心坐以待毙。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他失望,但并不沮丧。
    虽说齐灵风放弃了机会,实际上也是徽帮失去了一次绝佳的机会。
    但目前的形势已再明确不过——徽帮还有很多机会,但齐灵风却无疑只有这一个了。
    ——或许,齐灵风还有别的计划?
    一路上,岳乘风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
    但他找不出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齐灵风绝对不可能在望湖楼,在知府大人的寿宴上动手。
    也就是说,只要他进了望湖楼,齐灵风就将无计可施。
    岳乘风推开车厢前面的一扇小窗,往外看了一眼。
    浅浅的暮色中,暗青色的清波门已越来越近了。
    齐灵风微微抬起头,瞄了一眼天色,又低下头去吃他的酸汤水饺。
    他吃得依然很慢,像是一个人正品尝着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反而舍不得尽快将它吃完似的。
    酸汤水饺的味道并不好。
    但这里的位置很好。
    一旦吃完了这碗水饺,他也就很难不引人注意地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了。
    小摊的生意极好,好多人正围在一边急不可耐地等着空位呢。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等到个空位,在这个小摊吃顿饭了。
    齐灵风又瞄了一眼天色。
    他知道,自己等待的人就快出现了。
    知府大人的寿宴会如何安排,他比谁都清楚。
    甚至比知府大人本人还要清楚得多。
    过去的几年中,在现在这个时辰,正忙着从湖边赶回城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齐灵风。
    因为知府大人的寿宴每次都摆在“春风楼”,而那时,他还是“春风楼”真正的主人。
    安正终于没忍住,还是将窗户推开一道窄缝,探出了半张脸。
    其实,这样并不比站在窗后看得更清楚。
    他还是没能发现任何稍稍不同寻常的迹象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不用回头,安正已知道进来的是丁七。
    “怎么样?”
    丁七低声道:“和往年一样。”
    他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每逢知府大人的寿辰,他们都不得不如临大敌似的在几个特定的地点枯守上一整天,也难怪他会不耐烦。
    —一今年可不一样。
    安正想说,但终于还是忍住了。转口道:“黑皮那边呢?”
    丁七道:“诚信镖局大门紧闭,齐灵风一整天都没露过面。”
    这也很正常。
    杭州城里的豪门富户,没挤进知府大人寿宴的,无一例外都会“闭门思过”一整天。
    安正点了点头,目光仍不停地在大街上搜寻着。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什么。
    “啪——”鞭声清脆而短促。
    拥塞在城门处的人群纷纷闪避。
    马车的速度虽已有所减慢,声势还是惊人。
    —就要进城门了。
    进了清波门,就是望湖楼。
    看来,常理的推断完全错了,而司马固也出现了少有的错误。
    现在,就算齐灵风想动手,也没有机会了。
    临近城门时,岳乘风又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恰巧与另一道愤怒而厌恶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目光的主人是个花白胡须的老人。
    为了闪避直冲向城门的马车,他差点摔了一跤。
    岳乘风不觉歉然。
    他伸手敲了敲车厢,道:“慢点,小心撞着人。”
    马车的速度顿时慢下来。
    胡师爷坐的那辆却直往前冲。
    冷平湖不觉摇头道:“已经到了,他还着个什么急嘛。真不知他往年是不是……”
    就像是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黑云密布的天空,岳乘风脑中灵光一闪,冲口道:“你说什么?”
    冷平湖奇怪地道:“我说往年……”
    岳乘风眼中顿时精光暴涨:“往年,寿宴摆在春风楼!”
    冷平湖悚然道:“也就是说,齐灵风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
    岳乘风急速道:“他知道我们肯定会提前赶回,而在赶回望湖楼时正是我们以为危险已过他绝不可能再动手戒备最为松懈之时!”
    冷平湖猛地挺起身,沉喝道:“快!冲上去!”
    “啪——”车夫扬起了长鞭。
    胡师爷那辆马车却已冲进城门。
    安正的目光突然顿住,死盯在一个人身上,沉声对丁七道:“你看。”
    这是个在街边小摊上吃饭的人。
    这种人很多,仅在望湖楼对面的几个小摊上,正捧着碗酸汤水饺的,绝对不下二十人。
    丁七看不出这人有什么可注意的。
    他不在意地道:“他在吃水饺。”
    安正沉声道:“可他吃得太慢了!”
    丁七怔住。
    他忽然想起,早在他上来前,那个人就已经在吃那碗水饺。
    “莫非他又要了一碗?”
    安正道:“不可能!”
    他的话音未落,那人突然推开碗,站了起来。
    就在同一瞬间,安正听见了清脆的鞭声和急促的马蹄声。
    四人四骑冲进了城门。
    他们身后,是一辆马车。
    ——终于等到了!
    齐灵风丢开草帽,抓起了斜依在怀中的扁担。
    扁担里,是一柄剑。
    马车来势甚急,大街上的行人早已闪至两旁,只有一辆独轮车突然自一个巷口直冲出来。
    车上,架满了毛竹。
    又长又粗,顶端已削尖的毛竹。
    推车的汉子狂吼一声,奋力将独轮车往前一送。
    人惊叱,马狂嘶。
    十几根毛竹如十几枝锐利的长矛,尽数捅进马腹中。
    马车轰然翻倒。
    齐灵风已抽出长剑,疾扑而上。
    簇拥在马车前后的八名骑手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齐灵风的右掌已劈在车厢上。
    车厢裂开。
    一声巨响,木屑四溅。
    齐灵风右手长剑全力刺出!
    安正冲出望湖楼大门,却被惊呼着四下逃窜的人群阻住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吃水饺的人抽出长剑,扑向马车。
    眼睁睁看着木屑四溅,看着血光在那人剑上蓬然散开。
    虽说他的身材有点像齐灵风,但那张脸对于安正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
    ——这人是谁?
    安正不得不承认,就算没有人群阻住他,他也不可能阻止这个人。
    更不可能挡得住他那疾若闪电的雷霆一击。
    齐灵风一击得手,立即斜掠而起。
    掠向街边的一个巷口。
    护卫马车的骑士们虽说都已抽出兵刃,厉吼着直扑过来,却被四根毛竹挡住了。
    四根又粗又长,顶端锐利如铁矛的毛竹。
    四名壮汉挥舞着毛竹,将一大片密集而凌厉的刀光尽数阻在了齐灵风身后。
    齐灵风冲近巷口,却不得不停下。
    巷口处,站着一个人。
    看见这个人,齐灵风直觉得全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一颗心却急速往下沉。
    他整个人都像在往下沉。
    沉进一个亘古不化的冰层之中。
    ——岳乘风!
    挡住他去路的人,竟然是岳乘风!
    岳乘风还好端端地活着,刚才死在他剑下的人又是谁?!
    齐灵风骇然后退。
    岳乘风却不动,只是盯着他,目光里似乎没有杀气,只有讥嘲的笑意。
    ——不可能!
    ——这不可能!
    齐灵风心乱如麻。
    他根本没察觉,自己竟喃喃说出了声。
    岳乘风淡淡地道:“你可以回头看看。”
    齐灵风真的回头看了一眼。
    ——胡师爷!
    ——破碎的车厢间,倒在血泊中的人,竟然是胡师爷!
    刹那间,浑身的血都已冲向顶门,齐灵风终于明白,自己落进了一个陷阱里。
    他嘶吼着,挥舞着长剑,合身扑上,扑向岳乘风。
    安正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个人发出的吼叫声已不能算是人的声音。
    那团剑光逼得他不得不眯起了双眼。
    街上的人群早已散尽,他却仍站在望湖楼门前,两脚像是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丁七和十余名捕快已聚拢在他身边。
    他们也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场慑人而血腥的厮杀,根本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岳乘风淡淡地道:“在下本想留下他的性命,送交给官府处置,只是……安大人都看见了。”
    安正点了点头,道:“的确看见了。”
    岳乘风道:“还请安大人替在下做个见证。”
    安正叹了口气,道:“此人谋刺府衙胡师爷,就算送交官府,也是斩立决之罪。”
    岳乘风显然松了口气:“谢大人明鉴。”
    安正看着地上的尸体,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岳乘风淡淡地道:“如果在下没猜错,他应该是诚信镖局的齐灵风齐总镖头。”
    他俯下身,伸手在那人脸上一拂,道:“大人请看。”
    人皮面具后的这张脸,不是齐灵风,又是何人?
    安正接过人皮面具,交给丁七,叹道:“齐总镖头会谋刺胡师爷,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岳乘风指了指一旁被铁链捆成一团的两名壮汉,道:“好在还有他的两名同党,齐灵风为什么要谋刺胡师爷,他们肯定知情。”
    他顿了顿,又道:“知府大人快到了,大人看……”
    安正道:“安某这就去向知府大人禀报。”
    岳乘风道:“在下很担心齐灵风在镖局里的余党会闻风逃遁,再暗中潜回寻机闹事。以大人之见……?”
    安正又叹了口气,道:“来人。”
    丁七在门外道:“属下在。”
    安正道:“立即查封诚信镖局。”
    丁七道:“是。”
    安正看了岳乘风一眼,道:“这件事……诚信镖局肯定还有亡命之徒,不知岳老板……”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安大人有命,在下岂敢不尊?”
    安正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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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8 12:34: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密谋
    安吴氏不能不担心。
    这种情况已持续四天了。
    自从胡师爷在望湖楼前被人杀死之后,四天来,安正的面色一直很阴沉。
    昨天一整天,他都没去过捕房,而今天吃完午饭,他又将自己关进里屋,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他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虽说这两天他一直呆在家里,但总共也没有和安吴氏说上三五句话。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安吴氏想问,但终于没敢问出口。
    她本想向丁七和黑皮打听打听,令她奇怪的是,原先三天两头就会跑来蹭饭的这两个人四天来竟然一直没露过面。
    安吴氏只能自己瞎琢磨。
    想来想去,她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安正的变化,绝不是为了公事。
    杀死胡师爷的凶手已经被当场杀死了,诚信镖局已经被封了起来,凶手的同党也大都被抓进了大牢。安正还有什么可烦心的呢?
    ——会不会是“十七块田”的事被官府知道了?
    安吴氏觉得也不像。
    安正说得很肯定,那十七块田是朋友送的,而且那位朋友根本没让他做过徇私枉法的事。就算官府知道,也不能怎样。
    思前想后,安吴氏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她只能叹气。
    悄悄地、无声地叹气,生怕惊动了里屋的安正。
    安正曾说过她可以把儿子从老家接到杭州来,为此,她已做好一切准备。
    可现在,她根本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里屋的门“吱”的一声开了。
    安吴氏忙放下手里给儿子准备的一块衣料,勉强挤出笑容,道:“是不是要茶,我这就给你泡去。”
    安正淡淡地道:“我不喝茶。”
    他看了看她手边那块衣料,又道:“想儿子了?”
    安吴氏叹了口气。
    安正道:“过两天,我们就能见到他了。”
    安吴氏惊喜交加,喜不自禁地道:“你……你已经让人接他去了?”
    安正转过脸,避开她的目光,也避开了她的问话,道:“我要去府衙一趟。”
    安吴氏忙道:“叫黑皮和丁七一起来家吃饭罢,我特意打了几斤好酒。以前,办完一件案子,他们总是要过来喝顿酒的。”
    安正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
    他慢慢点了点头,道:“不错,这顿酒是一定要喝的。你多炒几个菜。”
    这话听上去很有点古怪。
    安吴氏却没在意,笑道:“还用你说?”
    安正慢吞吞走到门边,又停下,突然道:“你觉得老家那地方怎么样?”
    安吴氏怔了怔,方道:“挺好的,山清水秀的。”
    她不明白安正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安正道:“你觉得我们住回去怎么样?”
    安吴氏又一怔,道:“你想辞官?”
    安正看着门外,道:“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
    安吴氏道:“其实,真辞了这个官也没什么。”
    她可不是随便说说。
    在她看来,做官实在没什么好,劳神费力地,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祸从天降。
    胡师爷就是个现成的例证。
    再说,安正干的是捕头,比别的官员冒的危险更大更多。
    想起上次为了抓“马蜂”,安正竟昏迷了大半天的事,她现在还后怕。
    安正猛地回过头,注视着她:“你真这样想?”
    安吴氏道:“真的。”
    现在家里已有十七块田产,辞了这个官,一家五口在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安吴氏又道:“你真想辞官?”
    安正微微一笑,道:“说说嘛,你就当真了。我走了。”
    这次他是说走就走。
    安吴氏倚着门框,看着他出了院门,不禁茫然微笑,口中喃喃道:“这个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安正当然不是说说而已。
    他真想辞官。
    两天来,他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就是在考虑这件事。
    他已经作出了决定。
    午饭后,他写好了辞呈。
    辞呈现在就在他胸前的衣襟里。
    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是胡师爷的被杀。
    显然,齐灵风行刺的目标绝不是胡师爷。
    安正相信,岳乘风并不是有意让胡师爷做他的替死鬼。
    胡师爷活着,对徽帮显然更有利。
    安正也不认为胡师爷的被刺是自己的失职。
    从某种意义上说,胡师爷的死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安正并不为他的死惋惜。
    在他看来,像“老狐狸”这种满肚子坏水一心为虎作伥的人,早就该死了。
    但在这件事上,他显然被人利用了。
    表面上看,岳乘风的确没有使他为难,更没有要求他做徇私枉法的事,但实际上,安正痛苦的发现,自己已不得不与徽帮站在了一条船上。他无法忍受这种处境。
    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
    这样下去,他岂非和令他最为不齿的“老狐狸”成为同一种人了?!
    但这并不是他辞官的最重要的原因。
    他最无法忍受的,是黑皮和丁七的目光。
    自诚信镖局被封,镖局里绝大多数人都被关进大牢后,安正发现,他已无法正视黑皮和丁七的目光。
    那目光里已不再有往日的尊敬和信任,取代它们的,是惊诧和怀疑。
    显然,他们已看出这件事绝非像表面上这般简单。
    显然,他们已察觉身为杭州府总捕头的安正在这件事上起了他绝不该起的作用。
    他们能看出,能察觉。别人也能。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的内情绝对会渐渐暴露,到那时,他将失去所有人的信任。
    别人的信任,向来是安正最引以为傲,也最为珍视的财富。
    所以,他只能辞官。
    有所得,必定会有所失。
    安正很早以前就懂得这个道理。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实现少年时的誓言的代价,是失去了他生平最为珍视的东西。
    信任!
    如果他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安正强忍住内心的失落与刺痛,慢慢走向捕房。
    递上辞呈后,他就不再是总捕头,也就不再有资格来这里。
    他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中的大半时光。
    他舍不得这里。
    他要最后仔细地看一遍这里的每一件东西。
    每一个人。
    院子里静悄悄的。
    捕快们大概都出去吃午饭去了。
    安正踏进院门,环顾着这座熟悉的院落里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心底的刺痛顿时更为强烈,更为锐利。
    他慢慢走过回廊,走向自己那间房间。
    突然,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从前面一间屋内传出。
    不用看,安正已知道黑皮在屋里。
    ——他为什么叹息?
    安正停下,又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挪到了窗边。
    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说话声。
    这声音他当然再熟悉不过。
    “老总会这样,我真不敢相信。”
    说这话的是丁七。
    黑皮和丁七正在谈论他。
    安正屏住了呼吸。
    他很想听听在黑皮和丁七的心目中,自己到底变成了怎样一个人。
    黑皮又只一声叹息。
    “我也不敢相信。”
    “那天老总的做法,无疑给徽帮以极大的方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觉得,他们之间有交易。”
    “你说是好处?是钱?老总以前可从不收别人的好处。”
    “……”
    “你怎么不说话?”
    “你注意没有,其实打从放了姓萧的那天起,老总家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注意到了。家里多了些新家具,还有首饰。吃、穿、用都比以前讲究了很多……不过,凭老总的薪俸,能过这种日子并不奇怪。”
    “那以前呢?”
    “……”
    “以前,老总的薪俸和现在一样,可他一直很俭朴……”
    “是啊……”
    丁七也在叹气,叹息着道:“你觉得……”
    ……
    安正强忍着,将一声叹息压回心底。
    一时间,他也分辨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黑皮和丁七可谓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不仅是他们的老总,更是他们的师父。
    看着他们由只有冲动和一腔热血的少年一天天成长为冷静、敏锐的优秀的捕快,他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安慰。
    更多的是自豪与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可现在,黑皮和丁七正在运用从他这里学到的本领来剖析他这个人。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屋内,黑皮和丁七的猜测与分析仍在继续。
    安正越往下听,越觉得难以忍受。
    他忽然觉得,自己正被他们肢解、割裂,正被他们一块一块地翻看着,连最隐秘的部分也差点被他们翻开。
    他们的猜测虽说并非完全与事实吻合,但他们的分析却无疑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安正没有再听下去。
    他慢慢往后退,一直退进自己的房间。
    安正掏出辞呈,慢慢将它撕得粉碎。
    他忽然想通了。
    至少,作为杭州府的总捕头,他并没有失职。
    他和岳乘风之间,的确有过一个交易。
    但在那个交易中,他放弃的,本就是他所无法控制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的确没有错。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竭力替自己找理由。
    这种事,他以前从未做过。
    其实,很多人的改变,都是从“忽然想通”开始的。
    “忽然想通了”,往往意味着他已开始放弃自己一直坚持的原则。
    做人的原则。
    萧嫣然看着即将绣完的枕套,满意地吁了口气,伸出手,却没有绣花针递到她手中。
    她侧过脸,发现荷衣正托着腮,歪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针呢?不是让你穿线吗。”
    荷衣被惊醒似的慌乱地一笑,道:“哎,我忘了。”
    萧嫣然不觉好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这个小脑袋瓜子里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荷衣笑道:“什么也没想。”
    萧嫣然道:“那你是在发呆。”
    荷衣道:“也不是发呆。”
    萧嫣然失笑道:“好了,快穿针吧。”
    荷衣穿上针,递给她,道:“我刚才一直看小姐来着。”
    萧嫣然一怔,道:“我?我有什么好看?天天都见得着,好稀罕吗?”
    荷衣道:“小姐这些天变了。”
    萧嫣然又一怔:“哦?”
    荷衣道:“变漂亮,变好看了。”
    萧嫣然瞪她一眼,笑道:“这孩子,又胡说。”
    荷衣道:“真的。”
    她竟是一脸认真劲儿。
    萧嫣然不禁想逗她,突然一沉脸,道:“你是说我以前很难看啰?”
    荷衣忙道:“不、不、不是的,以前小姐当然也好看,就是最近变得更好看了。"
    萧嫣然目光一转,瞟了桌上的铜镜一眼,脸颊不禁微微一热,微笑道:“你是不是吃冰糖了?小嘴这么甜丝丝的。”
    荷衣哪起嘴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萧嫣然笑道:“好,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爱听,行了吧?”
    荷衣道:“不行。”
    萧嫣然将绣针往绷子上一插,道:“好大的脾气。那你还想让我怎么说?”
    荷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小姐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萧嫣然道:“你说罢。”
    荷衣道:“我想知道怎么样才能像小姐这样,变得更好看,更漂亮。”
    萧嫣然失笑道:“你这孩子,尽问些没影子的事。”
    她不觉又膘了铜镜一眼。
    镜中,那张脸上已浮起绯红的轻云。
    荷衣显然很失望,道:“我知道肯定有什么秘方,小姐不愿说罢了。”
    萧嫣然只是笑,脸颊却更烫了。
    当然有秘方。
    秘方就是那种神秘的快乐,无上的满足。
    秘方就是躲在心爱的人怀中时那种充溢全身的幸福。
    可这些,她又怎能说给荷衣听呢?
    萧嫣然叹了口气,微笑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荷衣又嘟起了嘴,嘟哝道:“莲子姐也是这样。”
    萧嫣然讶然道:“莲子?”
    荷衣道:“是啊。我问她,她也不说,就是红着脸笑。”
    萧嫣然怔住。
    她拈起绣花针,理了理丝线,方道:“好好的你为什么想起来问莲子?”
    荷衣道:“小姐没看出来?莲子姐最近也变得比以前好看了。”
    “是吗?”
    萧嫣然的心不觉微微一沉。
    听荷衣这一说,她也想起近来莲子的身形、神情的确像是起了些变化。
    而这样的变化……
    ——怎么可能呢?
    自从来到杭州,住进这座沈家大院后,莲子和荷衣几乎连内院也很少出,当然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或许,只是最近动得少了,有些发福而已。
    萧嫣然释然,道:“好吧,我告诉你。”
    荷衣喜出望外,简直像是要跳起来了:“小姐不骗人?”
    萧嫣然正色道:“我干吗要骗你。”
    她强忍着,可还是笑了起来,轻轻点着荷衣的额角,笑道:“秘方就是,这个小脑袋瓜子里不要成天到晚尽转着那些不着边际的、奇奇怪怪的念头。”
    荷衣怔了怔,道:“真的?”
    萧嫣然道:“当然是真的。你想啊,想事情是不是很费神?多费神人就吃不下,睡不香,脸色自然……”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听得莲子在院中道:“小姐,司马大爷来了。”
    萧嫣然放下绣绷,道:“快请。”
    ——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心里虽不免疑惑,她还是微笑着站起身,往外迎去。
    司马固已到了门外,拱手一揖,恭声道:“司马固见过夫人。”
    萧嫣然福了一福,含笑道:“请进,进来坐。”
    又道:“荷衣,上茶。”
    司马固迟疑着,道:“小……岳帮主不在吗?”
    萧嫣然道:“他应该在书房。”
    司马固道:“在下已去过,可没见到他,在下还以为……”
    萧嫣然道:“司马大哥怎么还站着,快进屋坐嘛。”
    司马固这才迈进门,在靠门边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
    虽说同住在一座宅院里已有好几个月,但他在萧嫣然面前,一直执礼甚严。
    这样做当然显得有些生疏。
    不可否认,这种“生疏”里,也包含着一种尊重。
    对对方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
    至少,萧嫣然这样认为。
    她也坐下,含笑道:“司马大哥的伤势可大好了?”
    司马固道:“早就没事了。多谢夫人惦记。”
    他自怀中掏出件东西,道:“夫人请看。”
    萧嫣然的笑容顿时有点发僵。
    司马固手中,是那只白玉小鹿。
    她根本不想再看见它。
    自从知道九年前那件事,知道鹿琳这个人之后,她已明白这只小鹿对岳乘风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岳乘风不可能忘记鹿琳。
    虽然他可能一直在努力忘掉。
    但她想忘掉。
    她勉强笑道:“修好了?”
    司马固道:“原本早该修好的,只是没想到发生了那些事,就耽搁了……夫人请看是否满意?”
    萧嫣然不想看。
    她的心忽然开始悸动。
    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悸动。
    但她不能不看。
    “真看不出是摔裂过的,司马大哥的手工果真非同凡响。”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连她自己也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已变得冷淡而又不耐烦:“伤病之中,还要做这些事,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司马固似乎松了口气,微笑道:“夫人满意就好。在下一直担心手工生疏了,现在总勉强算是不辱使命……”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一揖,道:“在下多有打扰,就此告退。”
    显然,他已察觉出萧嫣然态度中的冷淡。
    萧嫣然不觉歉然,道:“司马大哥还有别的事赶着去做?”
    司马固道:“没有。”
    萧嫣然道:“那就不必急着走嘛。快吃晚饭了,乘风也该回来了。”
    她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未散去,不过,她更不想因为她刚才的态度,司马固的心里也产生不太舒服的误解。
    常理对司马固一直不信任,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能体会得出司马固处境的尴尬。
    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不能令他的处境更为尴尬。
    司马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迟疑着,虽说没有坚持离开,却也没坐下。
    萧嫣然暗自吸了口气,笑道:“你找乘风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
    司马固忙道:“夫人言重了。只是这两天很少见他,想跟他聊聊。”
    萧嫣然道:“这几天他回来得也晚,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司马固忽然叹了口气,眉头已皱了起来。
    萧嫣然不觉讶然,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司马固道:“不是不开心,是有点担心。”
    萧嫣然奇怪道:“担心?担心谁?”
    司马固道:“当然是小岳。”
    萧嫣然更奇怪了。
    司马固道:“其实,我早想劝劝他,他实在太紧张了。”
    萧嫣然不解地道:“紧张?”
    司马固伸手摸了摸额角,道:“我是说这里,他受的压力太大,所以神经一直绷得很紧。其实,目前的形势可谓大局已定,过于紧张,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影响他的判断力。”
    他顿了顿,又道:“弓弦如果绷得太紧,迟早会断。夫人也该劝他想办法松弛自己,只会有好处。”
    他的话的确有道理。
    萧嫣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
    “能有什么办法呢?”
    司马固道:“比如说喝酒。虽说他已戒了酒,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却不妨偶尔开开戒。”
    萧嫣然的脸颊不觉微微一热。
    ——岳乘风的功夫已练成,的确可以喝酒了。
    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笑,道:“司马大哥不会以为是我不许他喝吧?”
    司马固忙道:“哪里,不敢……”
    看见萧嫣然的微笑,他才恍然道:“原来夫人是在说笑。”
    萧嫣然笑道:“不过,喝酒的确不能算是个好习惯。”
    司马固道:“男人总是有很多坏习惯的,而所谓的坏习惯,大都是使自己松弛的好办法。”
    萧嫣然道:“男人都有很多坏习惯?”
    司马固道:“当然。”
    萧嫣然道:“司马大哥你呢?”
    司马固道:“我也是男人,当然不例外。”
    萧嫣然道:“我不信,你说说看?”
    司马固飞快地瞄了她一眼,颇有些尴尬地道:“还是……还是不说的好,你不会想知道的。”
    萧嫣然心里不禁一动,脸颊又热了起来。
    除了喝酒,司马固的确还有别的“坏习惯”。
    至少,她就知道一样。
    她生怕自己会脸红,但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因为她想起了那种声音。
    那天深夜,在后花园里,她听见的从精舍内传出的声音。
    她无法不脸红。
    司马固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岳乘风根本就不“紧张”。
    他也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大的压力。
    从整个计划开始实施,他的确承受了太多太大的压力,但自从齐灵风伏诛、诚信镖局被封、天目派在杭州的势力冰销瓦解后,所有的压力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只觉得精神振奋。
    几天来,他的心情可谓从未有过的好。
    即便从苏州来的飞鸽传书送来的是个十足的坏消息,也没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就在诚信镖局被封、天目派在杭州彻底溃败的第二天,他们却在苏州行动了。
    而且取得了胜利。
    徽帮在苏州的十一个据点,有八个同时遭到了天目派强有力的袭击。
    严三省手下二十九死、二十七伤。
    虽说在严三省的竭力反扑之下,徽帮算是勉强守住了在苏州的地盘,但这个损失毋庸置疑是惨重的。
    可以肯定,天目派一定向苏州方面增派了大批精锐,否则,单凭沈天羽和郑怀英的实力,不可能使严三省如此狼狈。
    ——宗万流到底有什么打算?
    岳乘风一直因此头疼。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通。
    对于天目派来说,杭州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可宗万流偏偏置杭州于不顾,却在绝对算不上重要的苏州大费手脚。
    这根本不像是宗万流的做法。
    ——莫非,现在的天目派实际上已不是控制在宗万流手里?
    这不可能!
    岳乘风了解宗万流,也了解天目派中几乎所有重要的首脑人物。
    无论是武功、心智还是威望,岳乘风坚信,天目派中,没有能够取宗万流而代之的人物。
    ——宗万流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令岳乘风头疼的问题,一直是这盘棋的关键。
    但现在,它已不是了。
    因为岳乘风已作出了一个全新的决定。
    强攻。
    经过将近两年的挤压和消耗战,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天目派的实力已大不如前。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心已经换散。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一直处于一种只能被动挨打、有劲使不上的境地里,再坚强的人,信心只怕也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现在强攻,正是最佳时机。
    岳乘风自信能一举击溃天目派,更自信能亲手杀了宗万流。
    因为他已练成“三阳寂灭手"。
    “三阳寂灭手”正是克制宗万流傲视武林的“万流归宗”神功的不二法门。
    一年多以前,冷平湖曾亲率徽帮精锐,对天目派总舵实施过一次强攻。
    结果他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他连天目派总舵最外围的独松关也未能攻破,反而遭到了天目派的包围和突袭。
    原因很简单,他不熟悉那里的地形。
    其实,就算熟悉那里的地形,那次强攻也只会以失败告终。当然,微帮的损失可能会小得多。
    天目派总舵设在天目山脉的最深处,他们所处的地势用“易守难攻“来形容都算不上恰当,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句话,也只不过比“易守难攻“离实际情形更近一些而已。
    一年多以来,在实施挤压和消耗计划的同时,岳乘风也没有忽略地形这个因素。
    他陆续派出了三十多人潜进天目山中,让他们尽一切可能摸清天目派总舵周遭的地形。
    虽说他派出的人中,有九人再也没有回来,但这损失却也换来了极为宝贵的资料。
    岳乘风从未进过天目山,更没去过天目派总舵。常理、冷平湖、萧帜当然也不可能去过。
    但现在,对天目派总舵周遭的地形,他们却已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比天目派中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只是单单了解是不够的。
    了解得越清楚,他们越觉得强攻的难以实施。
    在那种地形中,处于防守的一方,一个人只要有百十斤蛮力,哪怕不会半点武功,单凭一堆石块,也能令数名武功好手望而生畏。
    对于进攻的一方来说,本该极有威力的连弩铁箭和各式暗器,在那种情况下却根本派不上用场。
    惟一能起作用的,只有火器。
    火器世家江南雷家的独门火器——霹雳弹。
    既然是独门利器,当然不可能外传。
    除了雷家的本门弟子,江湖中人想得到霹雳弹,简直比登天还难。
    幸运的是,徽帮与雷家的关系素来不错。
    事实上,徽帮与大多数武林世家、名门大派的关系都不错。
    因为徽帮有钱。
    雷家的火器虽说是克敌制胜的利器,但火器却不能当饭吃。
    只要是人,就得吃饭,而且都想过上富足丰裕的生活。
    雷家的人当然也不可能例外。
    几个月前,徽帮已暗中向雷家预订了一批霹雳弹。
    前往雷家取回这批利器的重任,理所当然落到了萧帜肩上。
    他手下的雷忠与江南雷家有绝对不算太远的亲缘关系。
    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徽帮就算将价钱再翻上一倍,能否让雷家首肯,还真的很难说。
    钱当然很重要。
    从某种意义上说,关系可能更主要。
    如果不仅有钱,还有关系,一个人做起事来,当然更是顺风满帆了。
    其实,大多数时候,有了钱,也就有了关系;有了关系,也就不愁没钱了。
    从这个角度看,钱其实就是关系,关系同样也就是钱。
    “你还是不能喝酒?”
    司马固自斟自饮,一付索然无味的样子。
    岳乘风道:“老实说,戒了这么长时间,我真的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司马固的问话。
    因为他不想说谎。
    尤其是对司马固。
    在他神功告成的第二天,他本想将这件事告诉司马固,可话已到嘴边,他却突然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
    似乎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他内心深处阻止他这样做,但等他极力捕捉时,这声音又消失了。司马固关切地道:“决战之期已经不远了,你的‘三阳寂灭手'还没练成,又如何克制宗万流的神功呢?”
    他的关切无疑是真诚的,显然发自内心。
    岳乘风不觉歉然。
    他又想告诉他真相,但内心深处,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只能叹了口气,道:“应该说天目派已经大势已去,单凭宗万流一人,任他如何神勇,只怕也难挽狂澜于即倒罢?”
    他轻轻在司马固肩头捅了一拳,微笑道:“再说,还有你帮我。你我联手,还用担心制不住他?”
    司马固一笑,转开了话题:“一个人喝酒实在太没意思了,萧老弟也不知怎么了,好几天了,也没过来找我拼酒。”
    岳乘风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让他来陪你喝酒,可能要到四五天后了。”
    ——我还是说谎了。
    其实,按行程算,萧帜明天夜间就可回到杭州。
    司马固怔了怔,道:“他去哪儿了?”
    岳乘风道:“回总舵。”
    ——又是一句谎言。
    ——一旦说了一句谎言,就不得不再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它。
    岳乘风暗自感慨。
    司马固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岳乘风微笑道:“没有,只是些杂务。真要是总舵出了事,去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
    司马固显然松了口气。
    岳乘风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受。
    他从不说谎,更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说谎,欺骗的竟是司马固,是他最信任,同时(他坚信)也是最信任他的人。
    但他不得不说谎。
    因为在真正投入使用之前,他必须将知道徽帮已从雷家购得霹雳弹这件事的人,控制在一个最小的数量。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常理、冷平湖、萧帜,雷忠、岳乘风自己和他手下八名最最忠心的护卫。
    连萧嫣然也不知情。
    这是他和常理、冷平湖、萧帜四人共同的决定。
    司马固突然笑了起来。
    岳乘风一怔,道:“你笑什么?”
    司马固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说谎!”
    岳乘风心里突地一个大跳,面上却淡淡地道:“哦?我说什么谎了?”
    司马固笑道:“你刚才还说你根本不想喝酒了,对不对?”
    岳乘风道:“我说的是实话。”
    司马固道:“不可能。”
    岳乘风道:“为什么不可能?”
    司马固笑道:“你刚才一直盯着我手里的酒杯,不是肚子里有酒虫在动的人,哪会有这样的眼光!”
    岳乘风不禁苦笑。
    他的确一直盯着酒杯。
    因为他无法正视司马固的眼睛。
    无法正视他坦诚的目光里那份真诚的关切。
    “好大的酒味儿!”
    岳乘风刚进门,萧嫣然便皱了皱眉头,吃惊地瞪着他:“你喝酒了?”
    “怎么会呢?”岳乘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道:“我刚从司马那儿来,他一直在喝酒。”
    萧嫣然斜瞟着他,慢悠悠地道:“我又没怪你,看把你紧张的……”
    她的脸颊忽然变得晕红,咬了咬嘴唇,微笑道:“再说,你现在已用不着再戒了嘛。”
    岳乘风道:“我真没喝。”
    他走上前,张开嘴,道:“不信,你可以亲自验证一下。”
    萧嫣然笑嗔道:“我才懒得管!”
    岳乘风看着她,微笑道:“你是不是想考验我,看我经不经得住诱惑?"
    萧嫣然眼波流动,笑吟吟地道:“不用考验,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当然什么诱惑都能抵抗。”
    她的脸更红,连耳垂也已红透。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未必。”
    萧嫣然眼波一转,忽然轻笑一声,转身往一旁躲去。
    岳乘风的双手却已揽在她腰间,低声笑道:“有一种诱惑,我永远无法抗拒。”
    萧嫣然扭动着,想挣脱开,轻轻喘着气,道:“是什么?”
    岳乘风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萧嫣然轻嗔道:“胡说!”
    她的双眼已变得迷蒙,就像是月下的西子湖。
    她整个人也变软了,软倒在他坚强有力的臂弯里。
    ……
    萧嫣然慵懒地翻了个身,斜依在岳乘风胸前,拉长声音,慢慢地道:“我想起一件事。”
    岳乘风怜惜地抹去她额角的汗珠,道:“嗯,你说。”
    萧嫣然道:“那一天,你说有事要跟我商量,后来又不提了。”
    岳乘风道:“什么事?”
    萧嫣然道:“你又没说,我怎么知道?”
    岳乘风想了想,道:“哪天的事?”
    萧嫣然道:“就是那一天嘛!”
    岳乘风笑道:“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萧嫣然恨恨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叫你坏!”
    岳乘风忙道:“好,好,我想起来了。”
    萧嫣然道:“快说。”
    岳乘风道:“司马受伤时,我起过一个念头。”
    萧嫣然道:“什么念头?”
    岳乘风道:“我当时想,要是他能好起来,就把莲子嫁给他,所以要跟你商量嘛。”
    萧嫣然道:“后来你怎么又不提呢?”
    岳乘风道:“我也说不清……突然觉得不太妥当……”
    萧嫣然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想着莲子只是个丫头,怕辱没了司马大哥?!”
    岳乘风道:“当然不是。”
    萧嫣然道:“这还差不多。”
    岳乘风道:“也就是说,你同意喽?”
    萧嫣然笑道:“还不知道莲子看不看得上他呢。”
    岳乘风也笑道:“看看,我亏得没说吧?”
    萧嫣然支起胳膊,托着脸颊,皱眉道:“说起莲子,有件事有点怪。”
    岳乘风道:“怪?什么事怪?”
    萧嫣然道:“她好像……好像……”
    “好像”半晌,她也没将下面的话“好像”出来。
    岳乘风道:“不太好说?”
    萧嫣然点点头,终于下决心似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她好像已经有男人了。”
    岳乘风吓了一大跳:“不会吧?”
    萧嫣然道:“前几天,一次跟荷衣聊着闲话,我就觉得……这几天我注意看了,真的太可能了……她的身量、神态,尤其是眼神……反正越看越像。”
    岳乘风皱眉道:“莲子她们几乎不出后院,外人也很难进来……”
    萧嫣然道:“会不会是哪个护卫?”
    岳乘风道:“他们不敢!”
    萧嫣然道:“那会是谁呢?”
    岳乘风沉吟着,半晌无言。
    萧嫣然也无言。
    终于,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两人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从对方的目光中发现,他们怀疑的是同一个人。
    萧嫣然道:“你先说。”
    岳乘风道:“还是你先说。”
    萧嫣然叹了口气,道:“会不会是小弟?”
    岳乘风道:“我也觉得……真要有事,他的可能性最大。”
    萧嫣然皱眉道:“小弟到底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显然,她不仅着急,而且已经生气了。
    岳乘风迟疑着,不回答。
    萧嫣然道:“连我也不能知道?”
    岳乘风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常老、冷兄还有小弟本人都坚持这件事只能我们四人和八名护卫知道……你不要急,他……他明天夜里肯定能回来。”
    他正色道:“你可不能跟其他人说。”
    萧嫣然不觉失笑,道:“我?我能对谁说去?”
    岳乘风想了想,也笑了起来。
    除了莲子和荷衣,她每天还能见到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她当然不会对两个小丫头说起这些事情。
    萧嫣然有些奇怪地道:“这事连司马大哥也不知道?”
    岳乘风道:“嗯。”
    萧嫣然道:“常老还是不相信他?”
    岳乘风点点头,沉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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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9 13: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百口难辩
    一天三顿饭,冷平湖最重视的,是早晨起床后的那一顿。
    这已是他近二十年来养成的习惯。
    只有早饭吃得饱,吃得好,接下来的一天里,他才会觉得精力充沛。
    所以,在他吃早饭时,向来不喜欢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来打扰他。
    要想有好的胃口,首先得有好的心情。
    今天起床后,冷平湖的心情很好。
    但这份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早饭刚吃到一半,他的心情就变坏了。
    打扰他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鸽子。
    鸽子带来了苏州方面的消息。
    坏消息。
    天目派在苏州的行动进一步加强了,严三省已经有独力难支之感。
    冷平湖烦躁不安地在桌前踱了几个来回,才发现那只鸽子仍站在他的早饭前,瞪着那对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竟然忘了喂它!
    冷平湖苦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很快,一块血淋淋的牛肉送到了桌上。
    冷平湖伸手至腰间,去拔他的刀。
    然后他就怔住。
    腰带上什么都没有。
    他的刀竟然不见了。
    每次,他都会用这把刀割下血淋淋的牛肉来喂刚送信回来的鸽子,但这绝非那柄刀的惟一用途。
    比起被牛血沾染的次数来,他的刀被人血沾染的次数不知要多多少倍。
    因为那柄短短的、装饰极为华丽,看上去更像是件装饰品或是件玩具的弯刀,正是他的兵刃。
    自从十五岁那年夏天,他从师父手里接过那柄刀后,它一直斜插在他的腰带上,从未离开过他手边。
    冷平湖骇然。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刀还在他的腰带上。
    昨天晚饭后,他没离开过望湖楼一步。
    刀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它去了哪里?
    冷平湖本就不太好的心情转瞬间变得更坏了。
    刀没有长脚,更没有长翅膀。
    刀不见了,当然是被人拿走了。
    ——会是谁呢?
    冷平湖想不出。
    他更想不出这人拿走他的刀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绝不会是偶然事件。
    冷平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深深的寒意。
    他只能肯定一件事。
    ——拿走刀的人,绝对是个高手。
    冷平湖急匆匆穿行在大街上赶早市的人流中。
    发现了如此怪异、如此严重的事,他当然要尽快通知岳乘风和常理。
    他必须亲自去。
    因为他已拿不准即使在他素来最为信任的下属中,是不是会有不可信任的人。
    正在这时,他又遇上了件怪事。
    比他的刀突然不见这件事更奇怪的事。
    虽说他走得很急,但一直避免撞上什么人。
    对于他来说,做到这一点很容易。
    但偏偏有个人撞上了他。
    走在人来人往的早市间,磕磕碰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本不值大惊小怪。
    冷平湖却怔住。
    因为撞上他的这个人突然说了句话。
    他的嗓音低哑含混,冷平湖只听清了几个字。
    他的动作更快。
    冷平湖一怔之间,他已挤进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太阳尚未露头。晨雾正浓。
    冷平湖根本没看见他的脸。
    他只看见了一个绝对陌生的背影。
    那个背影也即将消失在浓浓的晨雾和人流之中。
    冷平湖转过身,拔腿追了上去。
    他不能不追。
    因为他听清的五个字里,两个是“萧帜”,三个是“跟我来”。
    按预定的行程,萧帜最迟今天夜间就能返回杭州,带回那批对徽帮至关重要的霹雳弹。
    ——他出什么事了?
    这次萧帜的行踪极其隐秘,就算在徽帮中,总共也只有十三个人知情。
    严格地说,只有四人。
    只有岳乘风、常理、冷平湖和萧帜本人,才知道他会走哪条路回杭州。
    ——他能出什么事呢?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再完美的计划,实施起来,也可能会遇上突发的意外。
    冷平湖知道应该先通知岳乘风。
    但他没有时间。
    他只迟疑了一刹那,那个人的背影几乎已完全从他视线内消失了。
    他只能追上去,先弄清这人到底是谁。
    看上去,那个背影显得很从容。
    他走得似乎并不快,但冷平湖却始终无法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点。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究竟想带我去哪里?
    冷平湖的心里当然有疑惑。
    疑惑向来敌不过好奇心。
    临近清波门时,街上的行人已变得稀少。
    冷平湖再无顾忌,猛提一口气,展开了身形。
    那个人的背后似乎长了眼睛。
    冷平湖刚一动,他也动了。
    一眨眼间,他已急掠而起,消失在清波门外。
    城外,雾更浓。
    冷平湖双袖飞张,衣袂飘扬,自城外大道旁茂密的柳林间急掠而过。
    他已将轻功发挥到极致。
    那个背影和他之间的距离却仍未缩短。
    ——这人好高明的轻功。
    冷平湖叹服之意顿起,心里的疑惑却不觉减轻了。
    这人的武功显然要高出他不止一筹。
    如果对冷平湖有恶意,他完全可以在这里下手。
    冷平湖忍不住纵声呼道:“那位仁兄,请等一等。”
    那人充耳不闻。
    冷平湖追到湖边时,那人早已上了一条小船。
    轻纱般飘荡在湖面上的浓雾间,冷平湖看得出那人已转过身,正对着自己,但他却无法看清那张脸。
    冷平湖又迟疑了,纵声道:“你究竟想带我去哪儿?”
    “去见萧帜。”
    这次,每一个字冷平湖都听得清清楚楚。
    ——见萧帜?
    他已经回杭州了吗?
    那他为什么……
    冷平湖怔住。
    小船转眼间已被浓雾完全吞没。
    “公子只想见冷舵主一人…”
    那人的声音自浓雾间飘来,促使冷平湖下了决心。
    他跳上泊在岸边的一艘画舫,用力跺了跺船头甲板,大声道:“船家!船家!快开船!”
    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自船舱里伸出,怒气冲冲地道:“不开!不开!”
    冷平湖急道:“老人家,在下有急事……”
    老人虽是满脸怒气,两只眼睛却还没完全睁开:“急事也不开!小老儿总共还没睡上个把时辰,你找别家吧。”
    被人惊扰了好梦,火气总是特别大的。
    冷平湖深知现在不管他说什么,也不可能平息这老人的火气。
    除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就在他手中。
    他伸出手,老人惺忪的睡眼立马瞪圆了。
    ——金子!
    这世上见到金子两眼不发直的人,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冷平湖随手将一锭黄澄澄的金子丢在老人脚前,道:“快开船!”
    老人立即抖擞起精神,大声应道:“好嘞——大爷快请里面坐,坐稳了。”
    他奔到船头,拎起船篙,意气风发地大喝道:“二毛!快起来!就知道睡!睡能睡出钱来?嗯?让你婆娘仔仔细细洗过手脸,伺候这位爷喝茶!”
    冷平湖忙道:“不必!快开船罢!追上前面那条船。能追上,船钱再加一倍!”
    老人立即闭上了嘴,手中长篙撑住岸边一块巨石,长篙弓起,又伸直,画舫终于摇晃着直冲进浓浓的迷雾中。
    午后。
    刚交未时,萧帜一行十人十骑已将临安甩在了身后。
    照现在的速度,黄昏后绝对能抵达杭州。
    萧帜一直有些紧张的心情终于开始放松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独立主持一项任务,而这次任务对整个徽帮有多重大的意义,自不待言。
    他生怕自己会将这件事办砸了。
    现在,这种担心显然已是多余的,因为最危险的时候早已过去。
    回想起今天凌晨时分通过千秋关前后那段路时的情形,萧帜的心跳不由得又加快了。
    那段山路的崎岖与险恶自不必说,更令人可怕的,是那一带是天目派的势力范围。
    在那种地形里,一旦他们被天目派发现,结果如何,简直连想都不用去想。
    天目派的人连面都用不着露,只需守在夹峙在山道两旁的山峰上,用一堆石块就能将他们轻易结果掉。
    取道千秋关回杭州,绝对是一种冒险。
    岳乘风、常理、冷平湖和萧帜本人反复多次比较了另外几条路线后,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从天目派眼皮底下通过虽说危险,但走千秋关,至少能将行程缩短四天。
    为了四天时间,冒一次险当然值得。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想到了一句虽说听上去有点荒唐,却被很多事实反复证明过的确很有道理的话——越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
    可以肯定,天目派绝对不可能料到徽帮的人敢于堂而皇之地从他们眼皮底下通过。
    出临安城,不过半个时辰,官道又伸进了一片绵延的群山之中。
    路变窄了,也变得难走了,但和千秋关那段路比起来,却无疑可算是一片坦途。
    在这种天气下,萧帜更喜欢走山路。
    虽说已是秋天,但太阳依然很毒。
    尤其是午后的太阳。
    走在炽烈的、毒花花的阳光下,用不了半炷香时光,浑身上下就会被汗水湿透。就算不停地喝水,嗓子眼里也像是干得要冒出烟来,而且麻沙沙地隐隐作痛。
    一进山,就不同了。
    毒花花的太阳遇上山道两旁茂密的山林,顿时便失去了它骄横的威力。
    山道上有行人,但不多。
    这些人三五成群,个个行色匆匆。
    萧帜根本不因这些人而担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行人越多,反而更安全。
    通往杭州的官道上若是连一个行人也没有,那反倒要令人生疑了。
    离杭州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但在萧帜看来,他们已经与呆在杭州城里一样安全了。
    临近午时,岳乘风才发现冷平湖不见了。
    据望湖楼的人说,一大清早冷平湖就已出门,看样子,是要去沈家大宅。
    望湖楼与沈家大宅之间,只相距两条街,当然不可能一个上午还没走到。
    岳乘风立即紧张起来。
    他想不出冷平湖可能出什么事。
    常理也想不出。
    冷平湖出望湖楼时,大街上正是早市正热闹的时候,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当然会有很多目击者,更会引起极大的骚动。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突然决定去做某一件事情,而且绝不可能是在被人挟迫的情况下。
    凭冷平湖的武功,能在无声无息间令他束手就范的,且不说放眼江湖,至少在天目派中,很难找出几个来。
    自诚信镖局被封后,在杭州城内,也从未发现还有天目派残存势力活动的迹象。
    可冷平湖能去哪里呢?
    他要做的,又是件什么事?
    不到半个时辰,岳乘风派出的人已找遍杭州城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发现。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突然从岳乘风心底冒了出来。
    在常理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同样的担心。
    就在发现冷平湖失踪约摸一个时辰后,岳乘风又发现另一个人也不见了。
    这个人就是司马固。
    常理终于坐不住了。
    萧帜的反应并不慢,只是对方的行动实在太突然、太快、也太隐蔽了。
    几乎就在一眨眼间,山道两旁寂静的丛林突然沸腾起来。
    数十条人影飞掠而出,如鹰隼般向山道上疾扑下来。
    比他们更快的,是一阵暴雨般的箭矢与暗器。
    萧帜在知道自己终于还是中了伏击的同时,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了五个人。
    他抽出长剑,两脚用力一磕马腹,喝道:“冲,快冲出去!”
    对方的人数绝对多出十倍不止,而且看他们的身法,便知个个功力不俗,硬拼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不能拼,就只有逃。
    可一瞬间,前方数十丈远,也闪出了十几条人影。
    萧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完了!
    “霹雳弹!”
    雷忠的嘶吼声立即使萧帜的心里又闪出一线希望。
    吼声未落,他握着缰绳的左手已伸进鞍袋中。
    正在这时,第一声巨响轰然而起。
    雷忠已抢先出手。
    沙石飞扬,火光四溅,一阵强烈的气浪挟着浓重的硝石硫磺味直扑过来,逼得萧帜眯起了双眼。
    刚扑近山道的那群人惊呼着四散开来。
    ——果然是利器!
    萧帜勇气顿生,奋力将手中的霹雳弹投掷出去。
    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声紧接着一声,浓重的硝石硫磺味中,又多了浓重的血腥味。
    和沙石一同飞起的,还有断肢残臂!
    雷忠策马冲上,伸手抓住萧帜坐骑的笼头,大喝道:“快走!”
    他们只冲出了十余丈。
    又一阵飞蝗般的利箭袭来。
    马惊嘶,软倒。
    萧帜长剑翻飞,护住周身,左手解开鞍袋,甩到肩上,纵身掠向左面的山坡。
    山坡上,树木森森,正是天然的盾牌。
    刚才被霹雳弹的威力惊得魂飞魄散的伏击者们也已回过神来,挥舞着手中的兵刃,全力往这边猛冲。
    ——对付霹雳弹惟一的办法,便是使它无法出手。
    他们显然明白这一点。
    萧帜借着树木的掩护,飞速后退。
    他身边,已只剩下两名护卫。
    一旦被那些人冲近,无法再使用霹雳弹,他们显然不是那群人的敌手。
    雷忠一边退,一边抛掷霹雳弹。
    他的出手沉稳而精确。
    每一声爆炸,必然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群人虽说个个悍不畏死,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未能缩短。
    萧帜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的树林中,也响起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他立即抛下长剑,双手各握住了一枚霹雳弹,仅剩的两名护卫,也都是两弹在手。
    不管前面包抄上来的有多少人,六枚霹雳弹同时炸开,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密林中,终于闪出了人影。
    萧帜正欲出手,却怔住。
    “是我!”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惊喜地道:“你怎么来了?”
    这人道:“帮主不放心,让我来接应……”
    他挥了挥手,他身后数十条悍轻捷的汉子立即散开,扑向仍全力向这边冲来的伏击者们。
    萧帜终于松了口气,道:“姐夫真是料事如神。”
    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握着霹雳弹的手也垂了下来。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刀光。
    刀光一闪,如匹练般直奔他的咽喉。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雷忠惊怒的嘶吼声。
    冷平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眼睛睁开。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半轮洁白的月亮和漫天的繁星。
    ——我这是在哪儿?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终于弄清自己竟躺在野地里。
    他的衣服已被夜露湿透,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
    正因为冷,他突然彻底清醒了。
    船上发生的事一下又回到他的记忆里。
    他记得自己乘坐的画舫终于还是追上了那条小船,他急切地跳上船头,再次问那人究竟是谁。
    那人似乎想将小船靠上画舫。
    他让冷平湖将竹篙递给他。
    冷平湖记得自己拿过老人手里的竹篙,递了过去。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肋下一麻。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时是清晨,现在却已是深夜。
    他究竟在这野地里躺了多长时间?
    一天?还是两天?
    冷平湖不知道。
    他只知道暗算他的一定是那个撑船的老人,而老人和将他引到湖上的人显然是一伙的。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冷平湖深深吸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内息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滞。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没想要他的命,甚至也没想过要伤害他。
    难道他们这样做,仅仅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
    可能吗?
    借着并不暗淡的月光,冷平湖终于弄清了自己正身处何地。
    他一直躺在南屏山的山顶上。
    那些人为什么要将他丢到这里来?
    他想不出,也不愿想。
    现在,他只想尽快回到城里去,看看那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素来不相信感觉。
    但现在,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像汹涌的潮水般,将他从头到脚都淹没了。
    岳乘风面如死灰。
    看见萧帜的第一眼起,他的脸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从他的脸上、他的眼中,已看不见任何神情或一丝一毫的生气。
    比起萧帜来,他更像是一个死人。
    萧帜的脸上至少还有表情。
    他的双眼仍然圆瞪着,冻结在他那张惨白冰冷僵硬的面庞上的,是震惊、疑惑和不信。
    显然,直到死,他也无法相信他会死在那个凶手的刀下。
    他的咽喉上,有一道伤口。
    伤口很窄,很浅,却足以致命。
    凶手显然是使刀的高手,而且,他用的必定是一柄短刀。
    从现场的情况看,萧帜一行显然是遭到了有预谋的伏击。
    事先知道萧帜返回路线的,只有四个人——岳乘风、常理、冷平湖和萧帜本人。
    这四人中,只有冷平湖是用刀的高手。
    冷平湖一大清早便匆匆离开了望湖楼,直到现在,仍不见踪影。
    难道他就是凶手?
    岳乘风不信。无论如何也不信。
    但事实就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他为什么要杀死萧帜?
    岳乘风想不通。
    剧烈的疼痛就像一根炽红的铁棒,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搅动翻腾着,无休无止,将他最后一点理智也搅得无影无踪。
    他已无法思考。
    他甚至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已将他躯体内所有的一切全都掏得一千二净,又在一瞬间在里面塞满了冰。
    坚硬、锐利而冰冷的冰棱。
    他甚至没有愤怒的感觉,也没有悲痛。
    他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走出去,去处理那些他应该处理的事情。
    他不仅是一帮之主,更是一家之主。
    但他就是无法让自己站起来。
    他已这样坐了一个时辰。
    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
    房门无声地打开,常理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走了进来。
    只不过大半天的工夫,他已像是老了一百岁。
    他慢慢走到岳乘风身边,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夫人又晕过去了。”
    从得知萧帜死讯的那一刻起,萧嫣然已是第四次昏死过去。
    岳乘风木然的双眼木然地眨了眨,低声道:“这样对她更好……我很羡慕她……”
    常理默然。
    他懂得他的意思。
    只有清醒的人,才能感受到痛苦。
    岳乘风突然用力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喃喃地道:“我真的也想昏死过去……看不见,听不见……或许这件事就真的没有……没有发生……”
    他木然的双眼中里,终于有了第一丝生气。
    那是泪水。
    常理低下头,道:“已经查清了。”
    岳乘风道:“是不是他?”
    常理道:“不是。”
    岳乘风道:“司马固说的是实话?”
    常理道:“是。城外的确有天目派一处暗桩,司马固也的确一直在跟踪那些人。”
    岳乘风道:“谁能证明?”
    常理道:“马壮飞。马壮飞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今天,就在他跟踪天目派一个小角色到那处暗桩时,碰上了司马固。”
    岳乘风道:“马壮飞的话就一定可信?”
    常理道:“他本是公子的心腹……”
    岳乘风道:“现在我谁都不信!”
    常理道:“马壮飞还有旁证。”
    岳乘风道:“谁?”
    常理道:“屠坚。屠坚可以证明,他们的确发现了天目派的行踪。而且,他亲眼看见马壮飞的确是在申未已初离开的码头。”
    屠坚也是萧帜的心腹,而且是除苗玉书外,最得萧帜信任的人。
    岳乘风不禁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起萧帜被安正拘禁时,在府衙大牢里曾对屠坚做过的评价。
    常理又道:“最重要的一点,司马固不用刀。”
    岳乘风道:“我不知道他最擅长的是……常老知道?”
    常理点头道:“是。他用剑。”
    岳乘风脸上刚刚恢复的一点生气又消失了。
    可能是凶手的人,只有两个——冷平湖、司马固。
    现在,常理已查清直到黄昏后才返回的司马固一整天的行踪,无疑也就洗清了他的嫌疑。
    除了冷平湖,凶手还能是谁?!
    岳乘风木然道:“我不信。冷兄……他怎么可能……”
    常理道:“我也不信。但另一件事也在证实,他就是真凶。”
    岳乘风道:“什么事?”
    常理道:“司马固回来了,而他仍然不见踪影。”
    岳乘风道:“可他为什么……?”
    这个问题已在他痛苦得几近麻木的脑子里翻腾了好几个时辰。
    不待常理开口,他已紧接着道:“难道他是天目派的卧底?”
    这是他惟一能想到的答案。
    也是惟一可能正确的答案。
    常理无言。
    岳乘风又道:“如果是他,他早已知道萧帜的行动路线,为什么一定要等他返回时才下手?”
    常理道:“我不知道。”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道:“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什么。”
    冷平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只脚刚踏进沈家大宅的大门,他的脖子上已架满了钢刀。
    沉重、冰冷、锋利的钢刀。
    “你们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沉喝道:“我是冷平湖!”
    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道:“我知道。”
    冷平湖怔住。
    说话的人是苗玉书。
    苗玉书的眼中,喷涌着仇恨和怒火。
    冷平湖的心飞速往下沉。
    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他定了定神,道:“我要见帮主。”
    苗玉书咬牙道:“帮主正在等你!”
    岳乘风慢慢站了起来。
    冷平湖被雪亮的刀丛簇拥着进房门的一瞬间,他终于感受到了愤感。
    他冰冷、麻木的躯体里,终于又涌动起力量。
    痛苦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冷平湖惊疑不定地道:“帮主……”
    岳乘风冷冷地道:“我不是你帮主!你的帮主是宗万流!”
    冷平湖大吃一惊:“属下不明白。”
    常理哑声道:“小冷,你真让我失望!”
    冷平湖急怒之下,大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常理道:“你自己做的事,反倒来问我们!”
    冷平湖脑中灵光一闪,急道:“你们怀疑我是……?”
    岳乘风道:“你不是?”
    冷平湖道:“你们凭什么诬陷我?!”
    岳乘风冷笑道:“诬陷?”
    他突然大步走向门外,口中道:“你跟我来!”
    冷平湖如中雷击。
    白布掀开,萧帜那张惨白的脸露出的一瞬间,他已全然忘了自己正置身刀丛之中。
    他惨呼一声,奋力向前扑去。
    他扑到萧帜身边,双膝一屈,直挺挺跪倒在地。
    刀丛闪开。
    岳乘风的声音森冷如刀:“你还有什么可说?!”
    冷平湖突然清醒。
    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里。从清晨被那个神秘的人撞上开始。
    他抬起头,直视着岳乘风,道:“你们认为公子是我杀的?”
    岳乘风道:“不是吗?”
    冷平湖道:“就因为我今天不在城中?”
    岳乘风道:“这还不够吗?”
    冷平湖道:“公子这次行动,只有四人知情。帮主和常老当然不会对公子下手。”
    岳乘风的心里忽然闪起一丝疑惑。
    看冷平湖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凶手。
    冷平湖又道:“凶器肯定是一柄刀。”
    岳乘风道:“不错。”
    冷平湖道:“肯定是一柄短刀,就像我的刀。凶手肯定是使刀的高手,而我的刀法也不差。”
    岳乘风道:“不错。”
    冷平湖道:“所以我是凶手?”
    岳乘风道:“你的刀呢?如果验明伤口与你的刀不符……”
    冷平湖截口道:“不用验了。”
    岳乘风道:“为什么?”
    冷平湖道:“因为我的刀不见了。今天早晨就不见了。不用验我也能肯定,凶器正是我那柄刀。”
    岳乘风森然道:“你认了?”
    冷平湖道:“不是我!凶手不是我!如果是,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岳乘风怔住。
    常理突然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冷平湖道:“就在城外……我说了,你们会信吗?”
    常理道:“只要你能拿出足够的证据。其实司马今天也不在城中,但他有证据,所以洗掉了嫌疑。”
    冷平湖道:“我没有。”
    话音未落,他突然跳起身来,直扑向常理。
    岳乘风怒斥,出手。
    他的掌缘已切上冷平湖的左肩胛,却硬生生顿住了。
    不得不顿住。
    常理的咽喉,已被冷平湖的右手死死卡住。
    冷平湖一旋身,已将常理挡在自己身前,厉声道:“动手啊,你一动,他就死!”
    常理嘶声道:“帮主!杀了他,替公子报仇!”
    岳乘风冷冷地盯着冷平湖,一字一字地道:“你逃不掉的!”
    冷平湖道:“你不妨试试!”
    岳乘风不动。苗玉书却动了。
    剑光一闪,他的长剑悄无声息直刺向冷平湖毫无防备的后背。
    冷平湖挫身,滑开半步,左手斜斜向后劈出。
    一声惊呼,苗玉书踉跄退开。
    长剑已落入冷平湖手中。
    冷平湖横过剑锋,平贴在常理胸前,喝道:“让开!”
    岳乘风道:“你想怎样?”
    冷平湖道:“对等交易,一命换一命!”
    岳乘风道:“好!你放开常老,我放你走。”
    常理嘶声道:“帮主!不可……”
    冷平湖右手一紧,将他的声音勒断!
    岳乘风道:“常老死,你也活不成。”
    冷平湖道:“在大门外给我准备一匹马。出了门,我就放他!”
    岳乘风道:“好。我再信你一次。最后一次!”
    莲子的右手一直用力按在心口。
    她的心怦怦乱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直蹦出来。
    每一次去见他,她总是很紧张。
    不仅仅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也因为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但今天,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
    她的心里,只有恐惧。
    不是因为萧帜的死。
    今天午后,她终于偷了个空,溜到街上,溜进了一家药铺。
    近几天来,她几乎已无法掩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她很担心。
    药铺里的一位郎中替她诊过脉后,她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的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
    今天本不是他们约定会面的日子。
    公子刚刚被人杀死,全府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小姐也只比死人多了口气。莲子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该想与他会面。
    但她实在害怕极了。
    她一刻也不想等,她要立即见到他,将这件事告诉他。
    她需要他拿出个主意来。
    窗户黑漆漆的,他显然已经睡了。
    莲子一边轻手轻脚往窗下摸去,一边担心自己叫醒他时,会不会也惊动其他人。
    还没摸到窗边,她却停了下来。
    屋子里虽然没灯亮着,却有人说话的声音。
    ——会是谁呢?
    莲子心里突地一跳,顿时泛起一阵酸味。
    ——莫非,他还有别的女人?!
    她屏住呼吸,悄悄往前挪去。
    说话声很低,但她终于还是分辨出另一个人也是男人。
    她不禁松了口气,同时又犯起愁来。
    有另一个男人在,她就没法进去见他了。
    ——这人真讨厌!
    她心里暗骂着,不觉又有点好奇。
    ——两个男人在屋里,干吗不点灯呢?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慢慢凑近到窗根下,将耳朵贴在了窗框上。
    然后她就吓了一跳。
    她听清的第一句话就像是一个炸雷,几乎将她的七魂六魄全都惊散!
    她用力地捂住了嘴。
    但她的嗓子里还是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窗户突然洞开。
    一条黑影穿窗而出。
    莲子尚未回过神,脖子已被一双坚硬的大手死死掐住。
    ——是他的手!
    莲子想挣扎,但浑身上下已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那不知在她耳边说过多少绵绵情话的声音又一次紧贴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
    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已变得冷酷而凶残。
    “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找死!”
    莲子最后一点神智终于飞快地消失。
    ——你不仅杀了我,也杀了自己的孩子!
    她想告诉他,却永远也不可能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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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21 16:38: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奇袭
    冷平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常理。
    他失言了。
    退出大门后,他并没有如约放人,而是继续挟持着常理跃上了马背,绝尘而去。
    整整三天,岳乘风动用了一切能调动的人和所有可能的手段,却没能查到有关冷平湖的任何蛛丝马迹。
    徽帮在杭州的布置和岳乘风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冷平湖可谓了如指掌。
    他竟会是天目派的卧底,实在太可怕了。
    岳乘风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将所有的计划做了彻底的调整。
    同时调整的,还有人员。
    冷平湖逃走的第二天夜里,他已将连沧海及其部下全部精锐,秘密地从淳安调到了杭州城郊外。
    萧帜的死,显然只是天目派大举反攻的第一击。
    这一击虽说并不足以致命,却无疑已成功地打乱了徽帮的阵脚。
    更成功地动摇了徽帮的军心。
    对于天目派来说,现在正是反扑的最佳时机。
    ——宗万流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岳乘风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危险正在逼近。
    他有强烈的预感。
    凌晨收到的一封来自苏州的飞鸽传书也进一步向他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就在昨天夜里,沈天羽突然离开了苏州。
    天目派在苏州的所有行动也随之停止。
    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宗万流终于准备动手了。
    岳乘风几乎已能听见危险逼近时,那沉着、冷酷、凶险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岳乘风转过身,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兴奋。
    苗玉书的神情已告诉他,这次,他带来的是好消息。
    岳乘风迎上前,道:“快说!”
    苗玉书道:“果然不出帮主所料。”
    岳乘风两眼顿时亮了起来,低声道:“连沧海呢?”
    苗玉书道:“已经动身了。”
    岳乘风点点头,四下里扫了一眼,低声道:“夫人呢?安排好了吗?”
    苗玉书道:“留在夫人身边的,都是老帮主最信任的人。”
    岳乘风道:“路上有可疑的人吗?”
    苗玉书道:“绝对没有。那些前辈比属下更小心,更谨慎。”
    岳乘风终于松了口气。
    苗玉书道:“夫人说想见你。”
    岳乘风又点点头,道:“有常老的消息吗?”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属下总觉得常老不会有危险。”
    苗玉书道:“没有。”
    岳乘风轻轻一叹,道:“但愿如此。”
    苗玉书道:“属下还查出了一件事。”
    岳乘风道:“和常老有关?”
    苗玉书摇头道:“不是常老,是莲子。”
    岳乘风一怔,道:“她?”
    萧帜被杀的第二天清晨,府中的护卫在西跨院的一处穿堂里,发现了莲子。
    她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有人都对她的自杀感到奇怪。除了岳乘风和萧嫣然。
    他们都认为,莲子是为萧帜殉情了。
    岳乘风道:“她的死……她有可疑的地方?”
    苗玉书道:“属下去过药铺。”
    岳乘风又一怔,道:“药铺?哪间药铺?”
    苗玉书道:“公子被害的那天中午,有人看见莲子出过门,进过一家药铺。属下刚才特意去那里打听了一下。”
    岳乘风道:“结果如何?”
    苗玉书道:“那家药铺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铺子里的郎中不仅还记得莲子,而且印象特别深。”
    岳乘风道:“为什么?”
    苗玉书道:“因为莲子是看病去了,而她得的那种病,本不该一个人跑去看郎中。”
    岳乘风道:“什么病?快说!”
    司马固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急匆匆往这边走过来。
    苗玉书也看见了他,放低声音,飞快地道:“她有身孕了。”
    岳乘风怔住。
    “你绝对想不到。”
    司马固的神情竟是少有的兴奋。他的呼吸都显得有点急促了。
    岳乘风道:“出什么事了?”
    司马固似是无意间瞟了苗玉书一眼。
    岳乘风淡淡地道:“说吧,没关系。”
    司马固道:“宗万流已到了封山!”
    封山离杭州不过八十余里,且不说骑马,脚力稍胜于常人的人,徒步自封山赶到杭州,最多也只需两个时辰。
    宗万流当然不可能单独离开天目派总舵,他的身边,肯定全都是天目派中的精锐好手。
    对于一个高手来说,八十里地,只是很短一段路程。
    显然,宗万流随时可能出现在杭州。
    亲率精锐轻装奔袭敌方心脏部位,本是宗万流惯用的战法。
    两年前,他正是用这种战法杀死了徽帮前任帮主萧扬。这次,他显然是想用同一手段来对付岳乘风了。
    这绝对是个惊人的消息。
    岳乘风本该大吃一惊才对。
    奇怪的是,他的反应很平淡,只是眼中闪过了一抹疑惑:“消息可靠吗?”
    司马固道:“绝对可靠!”
    岳乘风道:“他带了多少人?”
    司马固道:“不清楚。不过,据估计应该在三十以上,而且全是一流好手。”
    岳乘风沉吟不语。
    司马固终于有点奇怪了,略显惊讶地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不是好像,而是的确。
    岳乘风心中暗自微笑。
    今天凌晨,收到严三省的飞鸽传书后,他便严令连沧海在石濑、武康、德清、新市镇一带的十几处暗桩,密切关注天目派的一切动向。
    宗万流如想突袭杭州,必然会选择一条最短的路线——出独松关。
    而从独松关方向至杭州,在上叙四个地点中,必经其一。
    刚才,苗玉书送回的最新消息已证实,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已经知道宗万流在封山落脚,而且已经与连沧海拟定了行动计划。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司马固这条已经“过时”的消息他若还会吃惊,反倒怪了。
    刚才,他的反应也并非“疑惑”,而是“迟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将这件事告诉司马固。
    岳乘风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是很吃惊。”
    司马固道:“为什么?”
    岳乘风道:“我有心理准备。”
    司马固道:“哦?”
    岳乘风道:“严三省送来消息,说是沈天羽已于昨天夜里突然离开了苏州。他是宗万流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召回他,用意显然非同寻常。你说呢?”
    司马固恍然道:“原来你已料到天目派会有重大行动了。”
    岳乘风苦笑道:“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
    司马固道:“其实,他只不过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而已。”
    岳乘风道:“以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司马固眼中,已闪起精光:“当然是抢先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岳乘风点头道:“好!今天就行动。只是时间上未免有点仓促,对付宗万流……”
    司马固道:“兵贵神速!我们不动,宗万流今天必定也会动的。”
    岳乘风道:“何以见得?”
    司马固道:“今天是中秋,宗万流肯定会以为我们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一天动手。”
    岳乘风道:“不错。”
    苗玉书突然道:“帮主,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岳乘风道:“你想说什么?”
    苗玉书道:“宗万流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他会不会有第二手准备呢?”
    岳乘风心里一动,道:“你的意思是……”
    苗玉书道:“属下以为,不能排除他是有意现身吸引我们的注意,乘我们先动手,乘虚袭击这里的可能。”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司马,你看呢?”
    司马固皱眉道:“的确有可能……我们应该也做第二手准备,在这里也严加防备。”
    岳乘风道:“司马,你留下来。”
    司马固一怔,道:“我?不,不行。宗万流的‘万流归宗’神功极为可怕,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我能对付他!”
    司马固目光一闪,道:“你……”
    岳乘风微笑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错。再说,只有你留下,我才放心。”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宗万流的武功……”
    他顿了顿,眉头又皱了起来,转口道:“弟妹怎么办呢?我以为她不能留在这里,应该……”
    岳乘风截口道:“我已经做了安排。她已经离开杭州了。”
    萧嫣然面色惨白,连嘴唇也失却了最后一丝血色。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控制着自己,但她苍白的双唇仍在不住地颤抖。
    泪水,一滴接着一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岳乘风柔声道:“你不用担心。”
    萧嫣然哽咽着,低声道:“有时侯,我真的很怪父亲。”
    岳乘风怔了怔,道:“为什么?”
    萧嫣然道:“因为他不肯让我学武功……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想让我远离江湖凶险,可、可如果我会武功,我就能……不用只是在这里等……只能等……”
    很多时候,等待是最大的痛苦。
    比死还痛苦。
    岳乘风能体会那种希望和失望不停地交替、揪心而无奈的痛苦。
    萧嫣然用力抹去泪水,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现在,连小弟也……你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你一定要回来!”
    岳乘风也一字一字地道:“我一定会回来!”
    他努力微笑着,又道:“俗话说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最迟明天早晨,我就会回来,陪你一起赏明天的圆月。”
    萧嫣然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真的?”
    岳乘风柔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嫣然终于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泣不成声地道:“我……我会烧你最……喜欢吃……的菜,还会……会准备最好的酒……等着……等着你回来……”
    走到门边,萧嫣然仍死死抓着岳乘风的胳膊,不愿松开。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但那个念头却像是一把钢锯,在她心里不停地来回拉动着——只要一松手,他就会突然间不见了。
    庭院里,远远地站着八位白发苍然的老者和两眼已哭得通红的荷衣。
    看见荷衣,岳乘风忽然想起了莲子。
    他忍不住道:“有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萧嫣然立即紧张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道:“什么事?”
    岳乘风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莲子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
    萧嫣然失声道:“你说什么?!”
    岳乘风道:“真的。我们都以为她是为小弟殉情了,可是……”
    萧嫣然抢着问:“她自己知道吗?”
    岳乘风道:“知道。她去看过郎中。就在……那天中午。”
    萧嫣然道:“不可能!”
    岳乘风道:“你是说她不可能死?”
    萧嫣然道:“她能为小弟去死,说明她对小弟已动了真情。既然如此,她知道自己已有身孕,绝对会想办法将小弟的骨肉保住,怎么可能反而……反而……”
    岳乘风道:“或许,她不想……”
    萧嫣然道:“我是女人。我知道她会怎么想。”
    岳乘风道:“她要不是自尽,那就……是被人……可谁会杀她呢?”
    萧嫣然道:“那个男人!”
    岳乘风迷惑地道:“哪个男人?”
    萧嫣然道:“不是小弟!莲子的男人不是小弟,是另一个人!你信不信?”
    岳乘风相信。
    因为这是惟一合理的推断。
    他咬了咬牙,道:“等我回来,一定会查出这个人究竟是谁!”
    萧嫣然眼眶又湿了:“莲子真可怜。”
    岳乘风道:“那个人一定跑不掉的!”
    他轻轻将她的手扯开,低声道:“你记住,除了我和小苗,没有别人知道你们在这里。我回来之前,也不会派任何人来这里,除非……是我最信任的人。”
    萧嫣然用力点头。
    泪水,又沾湿了她的双颊。
    黄昏。
    山间的暮色来得早,更来得快。
    太阳刚落山,密林中已黑了下来。
    这里已是禺山。
    翻过禹山,就是封山。
    天目派的落脚地,是封山山坳间的一个小山村,而宗万流就住在村西头一座石板顶土墙的屋子里。
    岳乘风盘腿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地嚼着萧嫣然亲手为他卤制的牛肉干。
    今晚,必定是一场恶战。
    他不仅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更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嘴里嚼着东西时,他的心情总是很放松的。
    每隔一炷香时分,连沧海都会派人给他送来最新的消息。
    进入禹山后,他急接到六条消息。
    没有一条是坏消息。
    ——以小山村为中心,连沧海撒开了一张大网。
    ——网一点一点地收拢。
    ——天目派的人很警觉,但并未被惊动。
    ——大网已完全合围。
    ——天目派总人数约在四十上下。
    ——黄昏后,宗万流在屋前晒台上慢悠悠地转了几圈,看样子是在欣赏四下的风景。
    显然,他绝对没想到自己已成网中之鱼。
    岳乘风咽下最后一块肉干,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苗玉书,道:“你为什么让我把司马留在杭州?”
    苗玉书道:“帮主说过,属下不管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岳乘风一笑,道:“不错,我是说过。”
    苗玉书道:“属下想知道这句话是否仍有效。”
    岳乘风道:“当然有效。”
    苗玉书道:“属下听常老说过,凭帮主现在的功力,对宗万流已有胜算。”
    岳乘风道:“哦?他还说什么了?”
    苗玉书道:“常老还说,帮主与宗万流交手时,决不能分心,更不能分神对付另一个人。”
    岳乘风皱眉道:“听你的意思,你不信任司马?”
    苗玉书道:“帮主岂非对他也有怀疑?”
    岳乘风道:“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苗玉书道:“帮主早已知道宗万流在封山,但并没有告诉他。”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这并不表明我不信任他。自从公子被害,冷平湖逃走后,我已很难相信在杭州的任何人,所以我才会将连舵主调过来,让他负责这次行动。至少,在这次行动结束之前,我不信任任何人,而不仅仅是司马一人。”
    苗玉书道:“但帮主信任属下。”
    如果不信任,岳乘风又怎会将安排萧嫣然的事交给他去办呢?
    岳乘风又叹了口气,道:“我信任你,是因为我信任公子。我相信萧帜绝不会看错你。”
    苗玉书道:“谢帮主。”
    岳乘风站起身,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苗玉书道:“属下还有一件事。”
    岳乘风道:“你说。”
    苗玉书道:“沈天羽不在宗万流身边,帮主不觉得奇怪吗?”
    岳乘风怔住。
    这事的确有点怪。
    如果说宗万流并不打算让沈天羽参与这次行动,为什么要让他离开苏州呢?
    岳乘风道:“你怎么看?”
    苗玉书道:“属下也说不清。”
    他看了岳乘风一眼,突然转口道:“那天,冷舵主似乎也有点怪。”
    岳乘风点点头,道:“我也想到过。他是听了常老一句话后,才突然发难的,对不对?”
    苗玉书道:“是。”
    “……其实,今天司马也不在杭州,但他有证据,所以洗清了嫌疑。”
    事后回想起来,常理这句话很有点奇怪的意味,似乎他是想提醒冷平湖什么。
    岳乘风沉吟着,终于下决心似的道:“你是不是想赶回杭州去?”
    苗玉书道:“是。”
    岳乘风道:“好。你从我身边挑几名好手……”
    苗玉书飞快地道:“属下只带一个人。”
    岳乘风道:“谁?”
    苗玉书道:“马壮飞。”
    岳乘风用力捏住他的肩头,用力晃了晃,道:“路上小心!”
    明月尚未升起,湖面上,却已是灯火通明。
    萧嫣然坐在窗前,怔怔地看着那一艘艘在湖面上悠然往来的船影和如漫天繁星般闪烁的灯火。
    微风拂面。
    风中,有悠悠的丝竹管弦声。
    今天是中秋。
    月下游湖,湖上赏月,本是杭州的一大盛事。
    虽然除了点点灯影,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可以想像,有多少画舫上,都是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喝着团圆酒,吃着浓香四溢的板栗烧鸡,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那一轮圆如月饼的满月悠悠地升上天空。
    不单在画舫上,不单在杭州城,普天之下,又有哪一家不是全家都围坐在圆桌前、明月下呢?
    中秋节,本是团圆节。
    萧嫣然悄声长叹。
    她的眼眶又湿了。
    她的面前,也有一张圆桌,桌上也有各色菜肴、时新瓜果,也有浓香四溢的板栗烧鸡。
    但,桌边,只有她一人。形影相吊。
    她知道岳乘风为什么要安排她住到这里来。
    不仅仅是为了安全。
    在这里,还可以看见中秋之夜湖上的美景与盛况。
    只是,他再也没想到,没有他在一起,面对如此美景,她只会更感凄凉与孤独。
    她将目光收回,合上了窗扇。
    她不愿再看,不忍再看,不敢再看。
    房门被轻轻推开,荷衣轻手轻脚走进来。
    她垂着头,低声道:“小姐,菜都凉了。”
    萧嫣然道:“我不想吃。”
    荷衣道:“你中午就没吃饭。”
    萧嫣然道:“坐下,陪我吃一点。”
    荷衣道:“我也不想吃。”
    萧嫣然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扶着荷衣的肩,道:“我们出去走走,看月亮是不是出来了。”
    月亮刚刚升起。
    如水的月华眨眼间已闯进庭院间。
    同时闯进来的,还有一个人。
    他立即被团团围住。
    两柄剑,一把刀,一对钢鞭在他身边闪动着冷森森的寒光。
    这人大叫道:“是小岳让我来的!”
    萧嫣然顿时吃了一惊。
    她冲出房门,冲到栏杆边。
    ——他说过不会派人来,除非……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想大声喝问,却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人一抬头,看见了她,笑道:“是我,夫人,我是司马固。是小岳让我过来的。”
    ——他在笑!
    萧嫣然终于能开口了:“让他上来。”
    一眨眼间,司马固身边的寒光已消失。
    他走上楼,苦笑道:“好厉害,吓了我一跳。”
    萧嫣然急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
    司马固道:“一切正常,夫人请放心。小岳让我留在城中,是防备宗万流有别的企图。现在不用了。小岳担心这里的人手不够,所以特意派人回来,叫我过这里来。”
    他笑了笑,低头扫了庭院中那几位老人一眼,又道:“小岳显然是过虑了。”
    萧嫣然终于放下心来,含笑道:“司马大哥吃过饭了吗?”
    司马固道:“老实说,还真没顾上。”
    萧嫣然道:“请在这里吃吧,就是菜都有点凉了。”
    司马固走到桌边,扫了一眼,转眼关切地看着萧嫣然,道:“夫人也没吃吧?”
    萧嫣然道:“没胃口。”
    司马固道:“夫人要是为小岳担心呢,在下就没办法了。要真是没胃口,在下担保有办法解决。”
    萧嫣然不觉叹了口气。
    司马固笑道:“请夫人稍等片刻,在下这就去炒几个菜来。”
    “到底是为个什么事嘛?”
    从动身到现在,这句话马壮飞已问了不下十次。
    苗玉书不回答,只顾纵马飞奔。
    他们已出了禺山,踏上了通往杭州的官道。
    马壮飞突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苗玉书道:“你干什么?”
    马壮飞道:“你不说,我就不走了。”
    苗玉书道:“这可是帮主亲口交代的事,耽搁了,帮主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马壮飞道:“眼看着终于能和天目派干一场硬仗,又叫我回杭州,真让人丧气!”
    苗玉书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就愿意?”
    马壮飞气哼哼地道:“你总算还知道是为个什么,我呢?”
    苗玉书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事关重大……”
    马壮飞抢着道:“再大,能大过杀宗万流?”
    苗玉书显然开始犹豫不定了。
    马壮飞道:“小苗,我们是不是好兄弟,你说。”
    苗玉书道:“当然是。”
    马壮飞冷哼一声,道:“只怕这不是你的真心话罢!”
    苗玉书道:“马大哥……”
    马壮飞冷笑道:“我当不起!哼!自从你到了帮主身边,只怕眼睛早高到头顶,看不见我们这些老兄弟了!”
    苗玉书忙道:“马大哥这话我可当不起。”
    他迟疑着,终于道:“好,我告诉你。”
    马壮飞顿时一脸兴奋。
    苗玉书磕了磕马腹,道:“边走边说,免得耽搁时间,误了事。”
    马壮飞也一磕马腹,驱马紧随其后。
    苗玉书道:“帮主已察觉帮中有内奸,有天目派的卧底。”
    马壮飞在他身后笑道:“废话,这谁不知道,不就是冷平湖嘛!”
    苗玉书头也不回地道:“他已经跑了,我说的当然不是他,是别人。”
    马壮飞吃惊地道:“还有别人?”
    苗玉书道:“没错。”
    马壮飞道:“是谁?”
    苗玉书回头看他一眼,道:“马大哥,我说了,日后你可别说我早告诉你了。”
    马壮飞忙道:“你放心,我不会的。”
    苗玉书显然还不放心,又叮了一句:“你可不能骗我。帮主刚才可吩咐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马壮飞又不高兴了:“你信不过我?!”
    苗玉书道:“你说,帮主最信任谁?”
    马壮飞道:“常老啊,还能有谁?”
    苗玉书道:“不是。”
    马壮飞道:“这跟谁是内奸有关系吗?”
    苗玉书道:“当然有。帮主最信任的人,其实就是内奸。”
    马壮飞道:“不会吧?那人是谁?”
    苗玉书道:“司马固!”
    马壮飞吓了一大跳,吃惊地道:“是他?那帮主让他留守杭州,不就坏事了?”
    苗玉书道:“其实帮主也留了一手。有几个高手一直在暗中监视司马固,我们赶回去,就是通知他们赶快动手,杀了……”
    话未说完,马壮飞的食中二指已戳在他的软麻穴上。
    苗玉书翻身跌下马背,惊呼道:“马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马壮飞嘿嘿冷笑道:“你还不明白?”
    苗玉书骇然道:“原来还有你!你也是天目派的奸细!”
    马壮飞大笑:“天目派算什么东西!给我们帮主提鞋也不配!”
    苗玉书道:“帮主?你们帮主是谁?”
    马壮飞抽出腰间长刀,刀尖轻拍苗玉书脸颊,狞笑道:“快说,监视我们帮主的,是哪几个人?”
    苗玉书道:“帮主就是司马固?!他为什么要对徽帮不利?岳帮主可是他的朋友!”
    马壮飞的刀尖慢慢往下移,厉声道:“快说,少废话!不说我杀了你!”
    刀尖正对着苗玉书的心口。
    苗玉书忽然叹了口气。
    马壮飞刚觉得不对劲,直挺挺躺在他刀下的苗玉书已游鱼般滑开,挺身跃起。
    寒光一闪,苗玉书长剑已然出鞘。
    马壮飞挥刀,扑上。
    刚一动,他浑身上下便骇然僵住。
    冰冷的剑尖,已逼住他的咽喉。
    苗玉书笑道:“没想到吧?”
    马壮飞骇然瞪着他,手一松,钢刀“当啷”落地,怔怔地道:“你早就知道?”
    苗玉书道:“我不知道。帮主也不知道司马固就是奸细。”
    马壮飞闭上双眼,道:“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手点你的穴道?你背后也有眼睛?”
    苗玉书笑道:“没有。不过你有影子。”
    圆月早已升起。
    月光皎洁,月下的人影自然也分外清晰。
    马壮飞叹息着,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喃喃地道:“你杀了我吧。”
    苗玉书道:“我不杀你,我会带你去见……”
    他突然顿住,飞身后退。
    数点寒星自马壮飞肋下飞出,一闪即没。
    没入苗玉书的胸膛。
    苗玉书后退时,长剑已脱手飞出,刺穿了马壮飞的咽喉。
    几乎在同一瞬间,二人砰然摔倒在地上。
    冰轮般的圆月从黑黝黝的山坳间探出头时,岳乘风已踏上了小路。
    通往村口的惟一一条路。
    他走得很慢。
    他慢慢抽出别在腰间的八节铁管,一节一节拧在一起。
    “什么人?!”
    “站住!”
    村口外大树下,随着两声断喝,闪出两条骠悍的人影。
    岳乘风不答。
    他不紧不慢地将一截闪亮的枪头接在九尺长的枪杆上。
    就在这时,寂静的小山村里突然沸腾起来。
    几乎自每一间土屋中,都有人冲出。
    村中惟一一条狭窄的小道上,立即闪起了刀光。
    岳乘风眼前,也闪起了刀光。
    清冷的月光下,两股刀光直袭他的前胸。
    岳乘风双臂一紧,丈余长的铁枪如灵蛇般疾扫而出,带起一阵低沉的锐啸声。
    枪尖闪动,抖起两朵暗青色的枪花。
    刀光灭,惨叫起。
    血雨洒落。
    岳乘风横枪当胸,仰天长啸。
    啸声就是信号。
    总攻的信号。
    啸声方起,山坳间、密林中、田埂下,突然涌出一群群如飞蝗般密集的人群。
    人群从各个方向扑进村中。
    惊呼、怒叱、惨叫,一瞬间爆发。
    杀声震天。


明天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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