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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ruda1972

[完结] 乔靖夫《武道狂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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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1剑豪战争》


引言
   
    阴之极而阳战之,曰龙战也。战则两伤矣。阴道极,极斯穷,穷则伤,将复壮,因万物而见焉,故曰于野。则柔脆者枯死,而坚强者内生也。
   
    ——《子夏易传·卷一》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处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于江西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匪后,继续追查及对付贩卖「仿仙散」的贪宫污吏,因此得罪朝廷大奸臣钱宁。钱宁在南昌宁王府献计下,鼓动皇上颁下「御武令」,册封各大门派为「忠勇武集」,并勒令武林人士围剿逆匪「破门六剑」。

    天下武林为「御武令」而沸腾,荆裂等人成为无数武者群起追杀的目标,步步危机……


第一章 盟友

    这一天,突然有许多古怪的人进入袁州城来。
  
    他们全都是三三两两地分批到来,陆续入城。有的牵着四蹄沾满泥泞的马匹;有的流着汗徒步而至;也有的刚刚才在袁州北岸码头下船。

    在繁盛的袁州,本应没有谁会特别注意到这些人,可是他们有两样事情实在是太相像了。

    其一:这些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形状的布包物事,其中多数皆为可疑的长形。甚至有人提着比自己还要高的长杆,杆头虽然用布套包裹着,但任谁都看得出是什么东西。

    其二是他们一致的神情。

    犹如进入山野的猎人,一双双眼睛,透现出淡淡的杀气。

    袁州府城位处江西省西面通往湘潭的要道,一向商旅频繁,负责守城门的兵丁也都格外眼利。

    ——有古怪……难道是进来做大买卖的匪盗……?

    这些可疑人物分别从东、南、北三个城门进入,混在其他进出的百姓商贩之间,很快就深入城街消失不见。门卫只好马上派人前往知府衙门通报。

    众多怪人进城后,不约而同都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城南乃袁州城最繁华的市集,其中尤以如云里最为著名,集合许多大客店与茶馆酒家,时途经商旅集散修歇之地。

    七月的盛夏,太阳早早高挂,城南市集热闹非常。挤在街上的城民却都感到不对劲:街上就像突然多了许多「影子」。

    只见一条条身影,在挤破的街道里越过人群的缝隙,以不寻常的速度前进。正是那些带着布包兵器的怪人,竟然肆无忌惮地在城街里展开高超迅捷的轻功步法,以最小的角度转闪过人群,有如河流里躲开礁石的游鱼,就连衣角也没有给粘到半点。途人往往错觉要跟他们迎头碰撞,有的吓得发呆,有的不禁惊呼,有的甚至因此自己失了平衡跌坐地上。街旁茶馆二楼的客人往下看见街道一幕,蔚为奇景。

    越是接近目的地,怪人们就聚集得越多,终于他们都到达如云里,在那巷弄街道之间,竟站了多达七十余人。

    他们聚合在一起,就更无法掩藏独特的气质。七十多人互相看了几眼,目光中自然流露着桀骜与彪悍,俨如一支锋锐的军队。当中只有数名女子,他们散发的气息却也绝不输给身边的大汉。所有人衣装轻便,束袖绑腿,步履和站姿皆轻捷如猫。

    一整片繁盛的市街地,蓦然因他们而寂静下来。

    这个时分本应有衙门的保甲在如云里市集巡视,但是看见这七十多人,保甲不仅没有上前查问的勇气,更悄悄退却离开。

    ——只因他们清楚感觉得到:那个世界,非他们所能干涉。

    ◇◇◇◇

    几乎在同时,袁州知府辖下的巡检收到城门卫兵急报,正要点起兵丁前去调查,却有一个男人到了衙门来。

    这男人衣着打扮跟那七十余人相似,腰间挂着布包长物。他竟大胆直进衙门,递上一封纸质特殊的帖子。

    巡检打开帖子来看,几乎没吓得一颗心从嘴巴里跳出来:这东西他从前见过,正是由皇帝亲旨所授、具司礼监印信并得刑科仑签的朝廷驾帖!

    「这位大人……」

    巡检登时腿软,几乎就地下跪:「是在哪个……」手持这驾帖,等同代表皇帝缉捕提人,眼前的八九不离十正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

    「不。」岂料那男子举起手掌说:「我们不是官。」

    巡检愕然,仔细再看驾帖,只见其中行文确与平常有异。当中写著「忠勇武集」四个字格外显眼……

    ◇◇◇◇
   
    在如云里,那七十多人没有交谈半句,就分别走进街上的饭馆酒家里去。

    立在街道东首有一间两层楼子,正是袁州城最大、最有名的饭馆「银花阁」。

    仪表堂堂、相貌威猛的心意门人戴魁,此时就站在「银花阁」二楼窗前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一双浓眉不禁紧皱起来。

    看见那群人已经开始进来,戴魁马上离开窗口,坐回饭桌前装成一般客人,他低着头倾听那许多踏上楼梯来的脚步声,心里更加肯定。

    秘宗门!

    二、三十个秘宗门人陆续登上楼来。本应正在楼上吃饭的客人,都被这阵仗吓得结账逃跑,没走的就只有戴魁和另外一桌。那桌坐的是几名本地江湖人物,此时都大着胆子要看这场热闹。

    秘宗门人把空出的饭桌全部占领,各自解下藏着兵刃的布包,搁到桌上或墙旁。两个店小二忙不迭轮番送上茶水果品,绝不敢多喘息一口气。

    「银花阁」上下两层就这样都被秘宗门人坐满了,他们另外也占据了旁边两家茶馆,才能完全容得下七十多人。众人开始吃喝起来,并无一句交谈,饭馆里气氛甚为诡奇。

    可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戴魁也很清楚,秘宗门大举南来是要找谁。

    自从接到朝廷封赐的「忠勇武集」铁牌,又得知皇帝的「御武令」指名要剿灭「破门六剑」之后,戴魁火速从山西祁县的心意门总馆「毅社」兼程赶来,寻找荆裂等人,希望早一步警告:你们已成了天下武人共逐的猎物!

    然而戴魁在江西苦苦打听搜寻,仍未找到「破门六剑」的踪迹,反倒沿途看见不少小大门派的武者也都正为此时走动,更听到「御武令」的消息越传越广。

    今天在袁州城目击这一幕,戴魁心想:局面远比想象中更糟糕!

    ——秘宗门竟不远千里,调遣这许多门生弟子到此,看来捕杀「破门六剑」一事,他们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夺取这个大功!

    一想及此,戴魁愤慨得咬紧牙关:

    ——朝廷的嘉赏,难道真有这么重要吗……?

    秘宗门人一上来「银花阁」,其实早就悄悄注意着这个硬汉,还有他桌边藏着心意门长刀的布囊;此刻戴魁情绪激动,面容紧绷,更引起最接近他的那桌人注目,不断朝他打量。

    戴魁垂头呷着茶,神情恢复平和,尽量不跟他们视线对上。他未曾忘记临出门前师傅严世邦的嘱咐:

    「魁儿……人在外头,别跟武林同道结怨,尤其『九大派』的人。」

    戴魁很明白,师父身当一门之长,自有许多顾虑。心意门各地弟子在朝野江湖上谋生的为数甚多,本门在武林的名声和恩怨,随时影响他们的前途生计。

    这却教戴魁回忆起武当派。在西安那一战里,他曾经听过武当弟子念诵那不受名利权位牵绊,自求我道的戒律。戴魁是在不得不佩服这样可怕的强敌。

    ——他们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变得这么厉害实在是有理由的……

    「是……心意门的师兄吗?」这时有一个人向戴魁这边呼唤。

    戴魁一听这说话带着本省山西的口音,马上抬头瞧过去。只见其中一桌秘宗门人之间,有个四十余岁汉子站起来,朝着他拱手相询。

    论弟子门生之众与流布地域之广,秘宗门不仅是「九大门派」之首,更可能是天下第一,自发源地河北起,到山西和河南都有秘宗门的众多分馆,另外还有人数较少的一脉流入山东。这名发话者正是晋北忻州秘宗门分馆的弟子曾青峰,忻州与祁县在山西虽是一北一南,但曾青峰年纪较长,多年在武林走动,认识不少山西心意门人,因此从衣饰、身姿动静与兵器长度,就猜知了戴魁的出身。

    戴魁无法再躲,只好挺起胸膛,站起来向三方拱手:

    「不错。在下祁县戴魁。」

    众多秘宗门人一听戴魁之名不禁动容。他们都知道这位心意门总馆「毅社」的「内弟子」,乃「晋中神拳」严世邦得意门生。尤其一年多前,他在西安曾与那怪物似的天才姚莲舟交手,能够生还而回,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战绩。

    ——但这样的「战绩」,戴魁宁愿没有。

    秘宗门人马上空出座椅来招呼戴魁,并唤店小二打酒来,众人互道姓名寒暄一番。戴魁这时知道,今天到来袁州城的七十七人都属山西及河南各地的秘宗门分馆,受沧州总馆之命聚集而来。

    秘宗门与一般开枝散叶的武林门派有所不同,各地支系与沧州总馆「玉麒堂」仍然维持密切的从属关系,如有要事可随时动员。秘宗门人武艺修为颇是参差,却仍能在「九大门派」里占一席位,多少也是靠着这种组织与声势。

    「戴师兄原来江西,也是为了追击那些家伙吧?」曾青峰一边戴魁添酒,一边微笑问。

    另一边一个河南秘宗门的弟子插口:「戴师兄在西安时,是否已见过『破门六剑』?他们武功如何?」

    「崆峒练掌门真的是他们中一人吗?还有少林武僧,是真是假……?」

    戴魁听着,回想当天在西安「盈花馆」,全赖荆裂他们与武当高手挺身对抗;如今秘宗门等门派的武者竟然倒过来追杀他们!戴魁胸中升起一股难平之气,不发一言,把杯中酒一干而尽。众人见他如此。只道这汉子不善交际,也就不再追问。

    因为这一番问话,秘宗众同门渐渐熟络交谈起来。有的更毫无顾忌地解开布包,拔出刀剑来,仔细地清洁上油。

    戴魁留神观察他们。就如年前在西安围攻姚莲舟时遇上的大部分秘宗门人一样,他们皆只是隶属旁支,并非门内一流高手;可是眼前这些人流露的表情,却与当时的同门截然不同,竟多了一股异常的强横气势,似乎对擒杀「破门六剑」信心十足,并无一丝疑惧。

    ——是因为人数够多吗?

    趁着同桌的人都已喝了好几杯,戴魁故作不经意地问曾青峰:「贵派这次南来江西,共有多少位?」

    曾青峰竖起三根指头。

    「这次就连沧州总馆的同门也倾巢而出,这两天就会齐聚。」他又说。

    ——三百人!

    戴魁的眉毛不禁扬起。

    「这还不是最重要……」曾青峰又说,与同门互看一眼,然后神秘地微笑。

    戴魁看着他们的表情,细想了一会,蓦然明白他们挟带着如此气势,并非因为有三百人。

    而是因为一个人。

    「……雷掌门亲临?」

    曾青峰傲然点着头。

    戴魁心胸里想顿然塞进一块钢铁般沉重。拳头不自觉在桌底下握紧。

    沧州秘宗门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

    戴魁正要再加打听,外面街头却传来一声呼喊:「大哥,开打了!快去看——」

    众人听见皆露出疑惑的神情。许多秘宗门人立时盯着戴魁,以为外头来者呼唤的「大哥」必然是他。

    戴魁只是单身一人南下而来,正不知如何辩解,一直坐在「银花阁」的那桌本地江湖人却都尴尬的站起来,向着四面拱拳。

    其中为首一人说:「在下姓张,跟这几个兄弟,是本城茶帮的人,外头那个是我门生,冒犯各位武林英雄了,还请见谅。」

    袁州一带盛产油茶树,遍植四处,而茶帮即控制袁州城内茶油买卖的商帮。这几名帮众坐在楼子里不走,本来是要探听消息凑个热闹,不料来的是天下闻名的秘宗门高手,他们吓得一直缩坐在桌前不敢稍动半分,更无主动去打招呼高攀的胆量,现在才不得不起来说话。

    楼下那个茶帮的小子急赶来向大哥报信,浑没注意这如云里四周已被大群武人占领,话喊道一半才发现不对劲,吓得待在原地。

    秘宗门人瞧着那几个平日在袁州城内横行无忌的茶帮汉子,眼神轻蔑得有如看着蝼蚁。

    他们一一抄起手边的兵器。那姓张的茶帮头目吓得身子一震。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去看看。」曾青峰以命令的语气说。

    茶帮汉子连忙奔下楼去,秘宗门人也都跟随。戴魁深知必有异动,亦提起装着长刀的布袋,与曾青峰一起下楼去看看。

    到了如云里街上,只见那姓张的已然揪着门生的衣襟焦急的质问。之后他放开那门生,走过来朝秘宗门众人说:「敝帮的人已打听到,城里有几个门派的武林好汉正要出手。好像就是发现了那什么『破门六剑』里的其中一人……」

    「带路!」曾青峰猛推那姓张的一记,神色变得凶恶。

    ——「破门六剑」是我秘宗门的猎物,岂容这些地方小门派抢功?

    其他秘宗门人也都从茶馆走出来。得知「破门六剑」之一可能就在袁州城里,他们原来抑压的杀气顿时外露,一下子七十几人散发的意念,充溢于如云里街头。几个茶帮汉子在七月的正午天也不禁打起寒颤。

    「在……在吸风井那边……」那名茶帮小门生胆怯地说。茶帮几个人不敢怠慢,拉着这小子就朝吸风井的方向奔跑去。

    大群秘宗门人都已把兵刃的布包解除。有的人提着红缨长枪,银白的枪镝在灿烂阳光底下闪烁。

    这气氛,简直就如战争。

    戴魁的心意门武功主要走稳实一路,轻功步法并非最擅长,假如在场的秘宗门人全力展开步伐,他未必能跟上;幸好此际他们要跟随着茶帮的人走,不能施以全速,戴魁也就暗暗加劲,走到队伍最前头。

    ——假如真是荆兄和燕师弟他们其中一人落单了,我在前头最先看见,紧急时也可帮忙照应!

    戴魁正欲向领路的茶帮众人打听更多,身边的曾青峰却率先问了。

    「你们说那是『破门六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都是……听来……呼……呼……」那茶帮小子跑的气喘吁吁,回答的很辛苦:「是个……女的……骑马来……穿着红色衣服的美女……」

    戴魁一听,浓眉耸动。

    ——是岛津姑娘么?

    茶帮小子的形容跟虎玲兰甚吻合,令戴魁更是焦急。

    奔跑途中戴魁不禁又回想起,刚才在「银花阁」提及秘宗门掌门亲临一事。

    雷九谛。这名字戴魁听得不多,最印象深刻一次是师父严世邦谈及这个人物。

    严世邦的评语,只有两句:

    「雷九谛,跟其他秘宗门的人,完全不一样。」

    以武艺之精深层次而论,秘宗门在「九大门派」里一向敬陪末座。严世邦这句话,马上引起戴魁的注意,瞧着师父的脸。

    那一刻,戴魁看见师父眼神里的异色。

    是微微暴露的戒惧。世上能令「晋中神拳」严世邦显现这种眼神的人,寥寥可数。

    「还有,他是个疯子。」

    这是严世邦对雷九谛的第二句评语。

    听闻雷九谛近年一直不在沧州,隐居于山东潜修,却未从掌门之位退下来,令秘宗门群龙无首。这解释了何以去年前赴西安的秘宗武者,就只有韩天豹、董三桥等不足二十人。

    而今次掌门出山,竟动员了三百弟子,追击仅仅六个人。

    ——这雷九谛疯不疯,我还不晓得;但有一个字肯定能形容:狠!

    一念及此,正奔跑在街上的戴魁,精神不禁更紧绷。

    他左手暗地伸向腰旁,解开了长布囊,露出缠绕着土黄色布条的刀柄。

    ◇◇◇◇

    埋伏在客栈房间外头的三十几个武人,连大气都不敢透一下,一个个壮汉凝定的身躯正在静静淌汗。

    这是袁州城西吸风井街上的「西风客栈」,名字改得很气派,但其实是家只有六间房的小客店。此刻那「丙号房」外头的院子和天井,全都已被到来伏击的武人包围了。

    他们非常谨慎,手上的刀枪仍盖着布,以免金属反射阳光惊动了房间里的人。有三个蹲在房间窗下的武者,将手掌伸进布袋里,暗暗扣着飞镖、短羽剑与飞蝗石;房门前两侧有人悄悄拉起两根绊索,门前地上更已撒着尖锐的铁蒺藜。

    这包围总共三十余人,里面占了大半是本地的赣西吕家地功门弟子。地功门与天下各地流传甚广的地堂门源出一脉,这吕家得到真传,在袁州府的武馆颇有声势,更与这一带的江湖好汉交好,一直借助他们的眼线,留意疑似「破门六剑」的人出没,因而率先取得情报,到来这家「西风客栈」伏击;另外十一人,包括伏在窗底那三个暗器好手,则是附近武功山北麓的苍林派武者,最近也在江西各城走动,追寻「破门六剑」的消息,今天得吕家地功门相邀到来助拳。

    自从朝廷发出「御武令」,并以「忠勇武集」铁牌封赏予各大门派后,天下武林这数月来为之沸腾。许多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却有得不到封赐的小门派皆心有不甘,同时又害怕各大派收到朝廷认可和庇护后,狂野好斗的武当派将把矛头重新指向他们。

    就在这时,武林里却扬起这样的传闻:任何门派如能击杀「御武令」指名要剿灭的「破门六剑」其中一人,同样能够获得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

    这说法传扬得既广且快,甚至越渐夸大,有人说那「忠勇武集」铁牌乃是免死铁券,除了谋反大逆之罪外,一切罪行皆可赦免。于是不止武林上各地门派,就连江湖黑道的帮会也加入了搜捕「破门六剑」的行列,心想即使无力亲自狙杀,若能助上一臂,说不定也能在朝廷的赏赐里分一杯羹。

    吕家地功门一得到消息就派人赶来,收买了「西风客栈」的伙计,确定那目标人物仍然在房间里。此刻包围网已然完成,负责指挥的掌门吕亭良提着一口沉厚单刀,遥遥站在房门外十尺处,朝窗底下的三人微微举刀点头。

    那三个苍林派好手会意,同时拔起身子,手指间扣住已久的暗器顺势脱手而出,射破纸窗!

    ——这武功山苍林派的开山祖师,原是三名结义为兄弟的猎户,后来一同往四方拜师学艺,再讲所得武功与原来的狩猎技法糅合,创出苍林派武艺,故此格外擅长发射暗器,也保留狩猎陷阱的技术——此刻房门外的绊索和铁蒺藜也是他们带来。这等捕杀之技用于野兽本来无甚不安,但换在尊崇正面对决的武林里,不免就被人看低了。

    只听那「丙号房」里有物件被飞蝗石击碎的声音,但未知是否命中猎物。

    「妖女,受诛!」吕亭良同时在门外高喊!

    ——他并未期望这轮暗器就能杀敌,只是为了把对方赶出房来!

    果然下一刻房间的木门就自内撞开,一个身穿鲜艳红衣的身影出现!

    早候在门前走廊两边的地功门人都戴着厚厚的手套,这时从两头猛力将绊索扯起来,横在小腿的高度,迎接那奔扑出门口的身影!

    ——假如近距离看,可见那两根绊索上面布着许多尖锐的细粒;原来整条绳索都经特别炮制,黏满细碎的瓦片,一缠上敌人的腿足就会割入皮肉,令对方更难脱走!

    之间那团红影的下身确实快要被绊中,可就在接触前一刹那,腿足平空拔地而起数寸,一双穿着薄羊皮快靴的足底,仅仅擦着绊索略过!

    红影仍在半空,蓦然射出一道银光!

    正对着房门方向的吕亭良赫见有光影高速飞射而至,立时施以地功门最擅长的跌扑之术,全身猛然后仰翻到!

    然而此一暗器猝然而来,发射者更乘着前冲飞跃之势出手,吕亭良闪躲不及,左边脸血光炸溅,一只耳朵就此分家!

    那红影力尽着地,再乘势冲前,突然发出一声娇呼,身姿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包围在四周的武人这才看清:是个年轻女子,身穿一袭染得鲜红的布衣,衣摆各处绣有造型奇特的图纹;紧束的蛮腰挂着一柄式样简拙的长剑,还有一排三柄飞刀——另带一个已经空出的飞刀皮鞘,左手则提着一把收卷起的长绳;她下半脸覆着淡青色纱巾,只露出水灵灵的动人大眼睛,此刻正柳眉紧蹙,目中闪着愤怒与痛苦,气得左耳珠垂着的那串铜饰不住颤动。

    原来他虽避过那绊索,着地时还是踏中了撒在前头的铁蒺藜,其中一枚尖钉刺破了左足靴底,剧痛之下轻功身法蓦然停顿。

    「卑鄙!」女子从脸纱底下叱叫,右手一晃,腰间长剑已然拔出羊皮革剑鞘,剑锋翻飞,接连在身前、左、右闪现!

    本欲趁她受伤围攻而来的地功门人,被这等连环快剑所惊,立时都退后了,却发觉原来每剑皆是虚晃,并非真正进击!

    女子这等快疾的拔剑手法与虚招,不是别的,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正宗真传的「花法」!

    而她就是崆峒「前任」掌门练飞虹的亲传弟子刑瑛。刑瑛这一团「花剑」并非为了伤敌,只想把众敌逼退,制造脱出包围网的时机。此时地功门人稍稍退却,刑瑛却不敢乱走,既因看不清地上哪儿还有那可恶的铁蒺藜,也怕奔跑会令脚伤加深——以寡敌众,移动脚步最是关键。

    刑瑛看准前头未被围拢,左手猛地将那团绳索挥出!

    绳索前端连着一个小小的三分铁钩,状如船锚,从刑瑛手上脱射。这本是崆峒「八大绝」里「摧心飞挝」的招式,弥补女子臂力较逊的缺点。

    铁钩越过两边人群,直飞往天井对面「戊号房」,击穿了纸窗,勾住窗框木头!

    刑瑛深深吸进一口气,拿着剑的右手也腾出手指来,将绳索握到剑柄间,接着吐气并双臂发力猛拉,同时将下身力量全聚在未受伤的右腿跃起,身体又再化作快速的一团红影,猛地越空而飞!

    苍林派的暗器好手朝着飞行的红影投出飞镖飞石,但刑瑛这一招着实太突然也太快,暗器纷纷掠过她身后!

    刑瑛越过敌网,全身飞过去撞破了窗格,遁入无人的「戊号房」里!

    众武人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招,现在更借客栈房舍的地形避过了包围。吕家地功门人怕她从房间另一边的窗户逃到后院,连忙奔前追击!

    另一道银光突然自「戊号房」飞射而出——崆峒派「送魂飞刀」!

    一个地功门弟子心胸多了个刀柄。崩倒。

    其他地功门人为这厉害的飞刀震慑,纷纷向前飞跃伏倒,顺势来个滚地,躲到那「戊号房」窗下的土墙后面,未敢马上冲进去。

    在后头,中了一记「送魂飞刀」的吕亭良,回头看看身后的木柱,正插着那柄外形凶狠的飞刀,刀上仍钉着他的半截耳朵。吕亭良暴怒咬牙,回过头来盯着「戊号房」洞穿的窗户,他左半边脸沾满鲜血,模样神情有如恶魔。

    ——这娃儿的脚已经受伤,我们只差一步!

    吕亭良想到只要能击杀「破门六剑」中人,就能获得朝廷册封为「忠勇武集」,吕家地功门将一举名动天下,这小小一只耳朵算什么?

    他伸手取来身边弟子手上的藤牌,一边奔前一边呼喝:「再射!」

    那十一个来助拳的苍林派好手,跟吕亭良同一心思,也决意竭力夺取这大功,从左右两边上前,将囊中掏出的诸般暗器都朝那窗户猛掷进去!

    有这轮如雨的暗器掩护,吕亭良不用顾忌对方飞刀,举起藤牌与单刀奋力向前急奔,到了那窗口前一跃而起,踩着窗底下一名地功门弟子的背项,再二度起跳,半空中身子收缩藏在藤牌后,有如一颗炮弹射入房间!

    ——吕亭良毕竟为一门之长,这家传的武功身法绝不平凡!

    遁入房间里的刑瑛正趁着喘得这口气,忍着剧痛把钉在足底的铁蒺藜拔出来,却见窗外如蝗飞射而来各种暗器,她好不容易窜身一一躲过,却又听闻一阵猛烈的奔跑足音,她提起剑仰头一看,只见眼前一黑,那窗前一团黑影凌空袭至!

    刑瑛已准备擎剑迎击吕亭良,突然房间另一边对着外头院子的纸窗,同时朝内撞破,另一道身影挟带着寒霜似的刀光,也飞进房间里,其势道比吕亭良更猛更强!

    刑瑛在脸纱底下紧咬着樱唇。

    崆峒弟子,不论遭逢何等厄境,绝不认命。

    ◇◇◇◇

    戴魁跟秘宗门人随着茶帮门生,才到了吸风井的街巷,已看见前头聚着人群。他们马上越过茶帮的人跑过去。

    只见一件房子外围着十来二十人,都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武人和本地江湖人士,那房子门顶挂着「西风客栈」的横匾。戴魁只听闻围观者爆出惊讶的叫声。

    ——已经开打了!

    瞬间戴魁心里回想,去年跟荆裂五人一同游历练功的日子:燕横在道上为他受伤的手臂换药;在夕阳下的树林间与荆裂对刀;每次上馆子吃饭都要饿着肚子等童静挑剔地点菜;在汉阳城分别时喝过的那烈酒……

    戴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腰间长刀。

    ——不管了。今天就算要跟上百人为敌,也不管了。

    身边的曾青峰等秘宗门人,看见戴魁突然拔刀,为之侧目。

    戴魁就趁他们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当先冲入客栈外头的人群之间。

    祁县心意门「内弟子」跨刀直进的气势,可不是说笑的。聚在「西风客栈」,门前那些人远远就能感受到压力,惶然分开一条通道。

    戴魁正要进去大门,眼角却瞥见一条身影比他更快,矫捷地攀上了客栈南侧外墙。

    戴魁一看,那立在墙头上的是个身形修长、背上带剑的男子,面容看来年纪未足三十。他背后剑柄的长长剑穗仍在晃动。

    带剑男子也俯首,与戴魁对视一眼,紧接就跃入客栈后院。

    戴魁没空理会对方是友是敌,提起三尺九寸腰刀,跨入客栈正门里。

    只见前院和内进的正门都没有人影,更深处却传来打斗的叱喝声,戴魁更无犹疑,直穿而过。

    「什么人?」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原来有两个吕家地功门弟子正守在通往房间走廊的侧门前,赫见如此一个虬髯大汉提着明晃晃的长刀出现,慌忙用刀指着喝问。

    「别挡路!」

    戴魁两手握着长刀柄收抱入怀,腰身坐下踏成心意门有名的鸡行步,足下仍未停息,从齿间冷冷警告。

    另一名未开口的地功门人本来就甚紧张,此时二话不说,举刀就向接近来的戴魁砍去!

    戴魁吐气鼓劲,上步发出一记「心意三合刀」的横刀,长刀朝左上方斜挂出去,猛烈击在对方那砍下的单刀侧面!

    戴魁此刀合全身整体之劲,并贯注意念而发,那地功门弟子的单刀一遇上即脱手飞出,如箭插在客栈大厅梁上!

    ——这年来戴魁将本门武技,结合了从荆裂和虎玲兰处学来的倭国阴流要诀,还有飞虹先生教给他的崆峒派法门,再回到祁县总馆与一群同门苦苦精研,这「心意三合刀」的威力与运用时机皆比在西安时大有进境!

    那失刀的地功门弟子还未清楚发生何事,戴魁已再次收刀在怀,又踏一步冲向他,以身劲将刀柄推出撞击他心胸,那地功门弟子「哇」地咯血,跟身后的同门撞成一团!

    戴魁越过二人走出门口,从走廊看见聚在天井间的三十多个武人,又瞧见地上除了绊索,铁蒺藜和掉落的暗器外,还溅了几行血迹,心里更是焦急。

    他一眼扫视过去,并未看见虎玲兰的踪影,却察觉众人的脸都朝着对面一个窗户穿破的房间,显然他们猎捕的目标就在里面。

    ——此刻吕家地功门掌门人吕亭良刚跃进了房间,众人皆全神贯注地观看结果,一时竟未发现戴魁闯进来。

    戴魁正思考要如何冲向那「戊号房」,却见一条身影自那洞开的窗户跌出来,众人都发出惊愕的呼叫!

    跌出窗外的正是吕亭良,他右手早失去单刀,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头。左手上的藤牌边缘有一道破口——敌人竟一击间压倒藤牌,再直进刺伤他肩关节,可见其劲力之悠长贯彻!

    几个地功门弟子把掌门扶起来,众人瞧着房门惊疑不定,但里面并未声息。

    「啊——」这时一个苍林派的暗器好手低呼,伸手向头上一指。众人仰头,也都吓了一跳。

    戴魁看见「西风客栈」的各处屋顶瓦面上,已然无声无息蹲据或站立了二、三十条身影,犹如聚集着一群大鸟,正是秘宗门众人。戴魁心知,另外数十人必然也已将客栈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站在天井檐边上的曾青峰,冷冷俯视下方。

    「请出来吧。走不掉的了。」他的话虽客气,但语气更像命令。

    「早叫你别乱走了。」这时房间里却传来一句男子的说话声,但并非向曾青峰回话。

    房间自内推开。

    屋顶上的秘宗门人,手中兵刃都在阳光下闪耀。

    戴魁已作出战斗的打算。握着刀柄的掌心发热冒汗。

    率先走出房间的,正是先前在墙头出现的那个高个儿男子,长穗剑已还入背后鞘间。这男子面貌颇俊朗,却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踏出刀枪林立的天井时,竟显得若无其事。

    秘宗门人皆甚眼利,先前就看见这个男人攀越客栈的外墙,身手不凡。

    ——听闻「破门六剑」里有青城派的年轻剑士……莫非就是他?

    这时房间里另一人也出来了。秘宗门人看见是个女武者,既披着脸纱,又一身图案奇特的红衣,确实可疑。好些秘宗门好手已然在背后暗暗扣着飞钉,随时向下发射。

    戴魁却暗自送了一口气,只因看见那被围攻的女子,并非虎玲兰或童静。他再细看她,只觉有点眼熟,似曾见过。之见她拐着左足走出房间来,显已受伤。戴魁不禁联想起在西安之战中受牵连的名妓书乔。

    ——对了……是她!

    一想起西安,戴魁立时记起眼前这个女武者,就是当时见过的飞虹先生女弟子!

    戴魁正想开口,但那个背着长剑的男子先一步说了。

    「在下湘龙剑派庞天顺。」他朝四方拱拳,然后拉扯一下身边刑瑛的衣袖:「特从湘潭而来,寻回这个不听话的师妹!」

    「湘龙剑派……?」上面的曾青峰眼目收紧,仍然在怀疑。

    戴魁为人鲁直,一时还没想明白透:这位明明就是崆峒派的女弟子,怎会是湘龙剑派的人?他瞧向庞天顺,却见庞天顺也看着他,投来一个奇特的眼神。戴魁被他这一瞧才想到:飞虹先生也是「破门六剑」之一,秘宗门人若知道眼前是崆峒弟子,未必会轻易放过!我怎么这么笨?

    「我这林师妹,一个月前在馆内跟我比试输了,一个人负气离家出走,害我远道而来接她,也害这里许多为劳师动众了!师妹,还不向大家谢罪?」

    庞天顺又再扯扯刑瑛的衣袖,说时嬉皮笑脸。刑瑛白了他一眼,她天性倔强,只勉强向客栈众武者略点了个头。

    可是正多亏庞天顺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令场面气氛缓和下来。不少秘宗门人见他如此轻松,感觉二人确不像是「破门六剑」。

    曾青峰却仍未释疑,指一指刑瑛:「那脸纱……」

    刑瑛将脸纱一把扯下来,露出一张甚是俏丽的脸庞,可是右边下巴近着颌处却有一道显眼的伤疤,教人惋惜。

    曾青峰见了登时低首:「得罪姑娘了。」

    刑瑛没有回应,冷冷将脸纱两角的小钗挂回头发上。戴魁一边将腰刀还入鞘内,一边打量着庞天顺。湘龙剑派虽远在江南,但名头不小,戴魁也略有听闻,只是不明白他们跟「破门六剑」有何关系,竟如此仗义出手。

    「那么……戴师兄又何以如此急于冲进来?」正沉思中的戴魁蓦然听到这句话,仰起头来,发现发问的曾青峰和众多秘宗门人,这时已将注意力投向自己。戴魁并非口舌便利之辈,一时不知要如何找借口。

    「戴师兄劳心了。」庞天顺这时抢在前头插口:「我与他昨天不过在城东的酒馆有过一面之缘,他却对本门师妹的安危如此记挂。刚才在客栈外一看见小弟,戴师兄就知道这儿必有误会,将我林师妹错当『破门六剑』那干妖人之一,情急之下未及解释就闯进来阻止。」

    庞天顺其实完全不知道戴魁的名字和门派底细,只是听曾青峰唤其姓氏,就顺着胡讲一番,若被仔细查询必然露出马脚;他更未确定戴魁是否真是「破门六剑」的友人,假如戴魁的立场并非如他所想,马上表明互不认识,那可大大糟糕。

    然而庞天顺很有信心。只凭先前在客栈门外与戴魁对视的那一眼。

    ——眼睛里那团火焰,骗不了人。

    「庞……师兄……」戴魁清一清喉咙,他不惯说谎,心里不断在想要怎么说:「太好了。还好令……令师妹受伤不重。不过这脚伤治理不好,可大可小……」

    他灵机一动,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个纸包来,上前递给刑瑛:「……林师妹,此乃我心意门所制的救急药,可防治伤口化脓生毒,你待会找个地方清洗再敷上。」

    戴魁借送药为名,其实是要说出自己门派名号,好让庞天顺和刑瑛知道,以免露出马脚。

    天井庭院四处的吕家地功门和苍林派众人,骤然听到这大汉竟是名动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的心意门传人,俱是心头一惊。他们再仰首看看屋顶上盘踞的那些武者,猜想他们的分量也必不相上下。

    他们半点不敢声张,只静静将吕亭良扶起,又抬着那个被刑瑛「送魂飞刀」击杀的地功门人,神情败丧地退出客栈去,心里还在祈求戴魁等人莫要向他们算账。

    ——他们此刻方才明白:讨伐「破门六剑」,自己远远没有资格。

    戴魁瞧着那具被抬走的尸体,心里叹息:

    ——朝廷抛出一面铁牌,就把武林搞得天翻地覆……我们武人的尊严,丢到哪儿去了?

    刑瑛一双明眸愤怒地盯着撤退中的地功门人。她遭逢埋伏暗算,怒意自然未消。但这时庞天顺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究。

    刑瑛左右看看两个来帮助她的汉子。她记得在西安曾与戴魁有一面之缘,庞天顺则跟本不认识。她又瞧瞧屋顶上站满那些秘宗门人,明白此刻最好还是别多话,也就默默接过戴魁的纸包。

    曾青峰仍在盯着他们三人。房间走出那对男女身份仍有可疑:不过戴魁的心意门独有身姿步履和兵刃却假不了——曾青峰在山西有好几个心意门分馆的朋友,对此清楚不过。

    终于他挥一挥手。身边的秘宗同门逐一转身往客栈外跃回地面去。

    「戴兄,两位……我等还要跟同门会和,就此别过。」曾青峰临行前抱个拳:「『破门六剑』一日在世,我们多半还会再相见。到时戴兄可别抢在我们秘宗门前头啊。」

    他微微一笑,也随着同门离去。秘宗门人踏着无声脚步骤然消失,本来剑拔弩张的「西风客栈」顿时变得清净。

    天井里三人再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离去,原本暗暗戒备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快来,先把血止住……」刑瑛这时朝着庞天顺说,语气中满带歉疚,并急忙将戴魁给她的纸包打开。

    戴魁这才发现:庞天顺收在身侧的一只左手,绑腕的布条渗着鲜血。

    原来刚才他破窗而入,助刑瑛击退吕亭良之际,刑瑛却误把他当做敌人,朝他发出一剑,庞天顺命中吕亭良同时,只能用左手肉掌硬生生将刑瑛的剑锋拍截去,因而被剑尖割伤了掌缘。为怕秘宗门人生疑,庞天顺一直若无其事地掩藏着剑伤。

    「啊,不……」戴魁却伸出手呼叫起来。

    只见刑瑛打开那两层的纸包,原来里面不过是半块吃剩的干饼,哪有什么膏药?

    庞天顺和刑瑛都呆住了。戴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三人相视一眼,不禁一起大笑。

    ◇◇◇◇

    三人把伤口包扎好后,各自回到落脚的客店取回马匹,并相约在袁州城的西门等待。

    「临江城的无极门朋友打听得知,燕少侠跟他的朋友应是往西路走了。」庞天顺向戴魁和刑瑛解释他跟阮氏无极门在临江如何受到燕横的恩惠,然后把所知的情报告诉他们:「我一路寻到袁州,正是这个缘故,可还是找不着。说不定他们已跨省到湖南了。不如两位跟庞某一起走,如何?庞某总算是当地人,必要时也可联络同门相助,比较方便。」

    戴魁和刑瑛本就茫无头绪,也都答应。

    三人出得西城门,也就上马在道上渡步。庞天顺和戴魁看见刑瑛的马儿甚是矫健,她更是骑姿轻松,半点未受脚伤影响,不愧是关西崆峒派的女侠。

    两个月前崆峒派接到「御武令」,刑瑛得知师父练飞虹竟成了朝廷下旨捕杀的钦犯,马上离了平凉,日夜兼程,长途快马赶到江西来寻人。

    戴魁听着不禁钦佩,瞧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武者。可是刑瑛看着前路,咬牙切齿地说:「哼,师父那臭老头,为了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竟就丢下我跟师兄弟们不管,一走了之。我这次来就是要看看这娃儿天分有多高?学的我崆峒派什么精深武艺?我就是不服气!」

    刑瑛口中虽这样说,但脸纱外露出一双眼睛,难掩关切之情。

    庞天顺见识过童静的天分,只是这时不好撩拨刑瑛的情绪,只是微笑。

    三人在马上交谈,庞天顺又再提到当天燕横如何令他与群豪折服。戴魁听着血脉沸腾。

    ——看来燕师弟这一年来的剑技,突飞猛进!

    刑瑛和戴魁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破门六剑」是为了行侠仗义,得罪了朝廷奸臣,因此才有这「御武令」下旨追杀。

    「那混账狗皇帝!」刑瑛往空中挥了挥马鞭,不忿地大骂:「还有这些大小门派,他们都忘了吗?不是师父几个当日在西安抵敌武当派,他们今日如何?全都给狗吃了心肝!」

    「说道武当派,我还听闻一件事……」庞天顺这时说。

    「是什么?」有关武当派的动向,戴魁总是格外紧张,急忙就问。

    「天下各大武林门派得到朝廷的『忠勇武集』封赐,其中除了少林寺以禅寺乃方外之地为由,派长老禅师上京辞谢之外,只有一个门派敢断然拒绝。」庞天顺顿了一顿,才说:「正是武当。」

    戴魁和刑瑛听后都呆住了。尤其是曾与武当派相斗的戴魁。

    虽是死敌,但戴魁不得不对武当派深深敬重。

    ——姚莲舟……却是个不凡的汉子。

    「这一次……看来比对抗武当派时还要凶险。」刑瑛忧心地说:「就连有多少敌人都不知道。」

    庞天顺想到,但是一个秘宗门就出动三百人,各地更是危机四伏……平日那副轻松的面容不禁收起来了。

    「『破门六剑』里有个家伙,我记得他常常喜欢说一句话……」戴魁这时却咧开嘴巴说:「『真正的同伴,不用太多。』」

    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笑意。

    「这种傻瓜……」庞天顺回复了平素的表情:「好想快点跟他结识。」

    刑瑛娇叱一声,挥鞭催起坐骑,一马当先就在道上奔出去。庞天顺和戴魁马上策骑紧随。

    十二只马蹄,在这午后的郊道上,踏得异常响亮。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四

    武林中的团体有「门」与「派」之分别。一般而言,「派」组织较严谨和紧密,整个派别的成员集中于一地锻炼及生活,传承和行事非常统一,典型的例子莫如「九大门派」里的「六山」,包括武当派、华山派、青城派等皆如此。

    另一方面,「门」则较广泛和松散,通常是一门武功经过数代自然流传、扩散的结果,在不同地方渐渐形成支系,各自流变,并且独立行事。他们因同出一源,而保存着门户的名号,各地不同分支皆是地位对等的同门,并无从属关系。有的门户因着不同师父的个人长处或体悟,有货混杂了其他武功,所传承的武术也出现风格上的差异,甚至衍生出另一门户(比如地堂门与地功门就是一例)。

    此外,因为流布较为广泛,门内弟子人等繁杂,较诸于「派」有更多世俗的牵连。

    不过「九大派」里的「三门」:心意门、八卦门与秘宗门则为例外,它们虽未如「六山」般门户严密,但仍然能够维持比较统一的组织,主要因为其发源地仍然保有总本馆与掌门之位,作为维系团结的核心。这种向心力是「三门」能够跻身「九大派」的重要因素。

    「三门」之中又以秘宗门的组织最为严谨。有说秘宗门因源起于梁山好汉,故传下了梁山水泊指挥军纪的遗风(秘宗门沧州总本馆「玉麒堂」,即纪念传说中的创拳祖师「玉麒麟」卢俊义)。

    秘宗门武艺虽然广传四省,但门内有一规定:各地任何分馆支派的馆主就任,必得至少一次往沧州总馆的宗祠参拜,再得掌门授予「印可」,此仪式维系了各支系与总馆掌门的直接从属关系,此后掌门有要事发出号令,各地门下皆要听命。

    当年秘宗门先祖立下这些条规,原意其实是要确保秘宗门武艺的传承维持正宗纯粹,不致变质失传,没想到却演变成一种近似结社的组织。有些武林人士讥嘲秘宗门行事近似江湖帮派更多于武林门户,甚至背地笑称它为「秘宗帮」。



第二章 野寺

    一片连风也吹不进的阴幽密林,地上覆着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树挂满了茂密的蔓藤,外头猛烈的阳光只能像细线般透进来。枝叶无一丝摇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动的深绿。

    林里也许真的太闷热,就连鸟也无力啼叫,静寂得可怕,要是竖起耳朵留神,也许连虫蚁爬行的声音也听得见。

    这样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没人经过。

    然而,确实有人。

    一个身影盘坐在野草之间,大半为高草遮掩,只隐隐看见壮硕的身形轮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秽的斗篷更与身周树林颜色融合。若非身体悠悠地呼吸起伏,容易令人错觉是块宁定的岩石。

    武僧圆性。他闭着眼睛静坐盘膝,一头乱发狂须虽都被汗湿透,但脸容安详,似入禅定。

    仿佛与这业林融成了一体。

    渐渐林子的东、南两方远处,传来异样的足音,既轻捷又紧密,不似人类。

    这许多足音,同时朝着圆性所在接近而来。

    圆性仍然闭目。只有右掌略动,抚摸着横躺在腿上的六角齐眉棍。

    微黄阳光之下,可见他的脸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顿模样,眼肚浮出淤黑来,跟平素精气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连带传来几声吠叫。

    猎犬群的精悍身影,猛自林间出现。

    狂乱的吠声,林中响彻。

    七头猎犬展开蹄爪,张着沾满唾液的尖齿,身法如箭从两面疾奔,冲向眼中的猎物!

    其中一头毛色灰黑的大猎犬,似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当先就跃起来,朝圆性的身体张牙飞扑!

    同时圆性双目暴睁!

    刹那,人与犬四目相对,凶厉的猎犬竟被和尚那双怒目震慑!

    但猎犬飞扑之势没有停下,利齿将及圆性咽喉!

    圆性迅速举起左臂,横架在脸前,及时抵住了这咬噬!

    猎犬本能地发力啮咬圆性手臂,却感牙关痛楚,犬牙噬不进半点!

    圆性盘坐的身体瞬间拔起,右手提着包铁齐眉棍,两腿成跪坐马步,左臂猛地朝下发一记劈拳,咬缠着前臂的猎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时放松了咬噬,伸出长舌来,已然被摔得昏迷!

    紧接着另两头猎犬扑至。圆性侧身闪过一头,让它扑空跃到后面;另一头正及眼前,圆性左手划半个弧圈,一掌拍在那猎犬的脑门顶上,硬生生将它自半空打下来!

    圆性的手掌仍未离开狗头,朝下把它牢牢压在地上。那猎犬四腿乱抓草地,却动弹不得。

    这时圆性身上斗篷褪落,原来左臂从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铜人甲」,因此能抵御犬牙的噬咬。

    圆性仍半跪着,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将猎犬压住,一双眼目瞧着余下那几条狗。

    这些都是素经训练的凶猛猎犬,平日出猎即使遇着猛兽也不畏惧,但此刻对上圆性那犹如金刚怒目的威严眼神,竟都畏缩不前,发出「呜呜」低叫。

    「去!」圆性从齿间吐出这个字。

    五条猎犬一听了这呼喝,全都被喊得掉头而去。

    这时圆性瞧着掌底下那头猎犬。只见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颤抖着俯伏,一动不敢动。
   
    圆性此刻只要转移体重,发劲一掌将它头颅压破,实如捏死一只小虫一般轻易。

    但他并不恨这些追踪自己多时的畜生。

    该恨的,是驱使它们的人。

    圆性将穿着铜甲的手掌轻轻放开。那猎犬似已凶性全失,垂着头站起来,抖了抖身体,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圆性这时蹲下来,伸手摸摸那头被摔昏的灰黑猎犬颈项,感到仍有平缓的呼吸脉搏,看来无恙。

    本来是要把它们全杀掉的,但圆性始终下不了手。

    他一边轻抚着猎犬的项毛,一边远眺东面林子远处。从前在少林寺受训,圆性经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点烛光的「金刚堂」练习对打,以锻练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里虽然幽暗,他仍隐隐看见尽头处的树木间出现数条模糊的人影。

    圆性抚着猎犬的手掌仍然温柔,但盯向远方人影的眼神,却比先前威慑犬群时更要可怕,朝着那些来者切齿呼喝:

    「有种就来!」

    ——可是他心里知道,这些家伙,没种。他们不会走近前来半步,只会把事情都交给狗去做。

    这些人并不是执行「御武令」出动来捕杀圆性等人的武者,而不过是江西省界一带的鹰扬帮人。

    自「御武令」发出后,天下各门派皆前来江西意图夺功,「破门六剑」的行踪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有价钱。许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亲自诛杀「破门六剑」这干高手几近绝无可能,却仍想在此事上图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门六剑」的所在,再将情报出售给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门六剑」为了避开追击,改走山野之地,于是猎户出身的鹰扬帮就大派用场,出动飞鹰走狗时刻追踪。

    圆性知道此刻也难奈何这干鹰扬帮众,于是放开仍然昏迷的猎犬站起来,转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圆性消失在树林另一端后,鹰扬帮那八名帮众才踏出来,带着山林的雾气现身。

    这八人有半数都已四十余岁,一身带着各样大大小小的装备,打着高及膝盖的绑腿,腰间挂了短猎刀,背带皮狻,全都一副经验老到的猎户模样。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从行囊旁挂着的竹笼里捧出一只灰鸽,把早已写好的纸卷塞进鸽足旁铜造的小圆管里,双手举起催促它飞。灰鸽会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飞出树顶之外,朝着东面的来路而去,把「破门六剑」所在的消息带回去给帮会同门。

    他们拖着那几头逃窜回来的猎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猎犬都不敢往圆性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利爪死命抓着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们就自己先跟踪一段吧。我看他们落脚的地方必然不远。」其中最年长那个头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爱犬,然后这样说。

    众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两人照顾猎犬,其他六个鹰扬帮同门一起朝圆性的去向急步走过去。他们虽然没有学过什么高超武艺,但惯在山野活动,奔跑的速度不输于轻功高手。

    六人在林间走了一段,果然已经看见前头圆性的身姿。尤其圆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头,那左臂的铜甲露出来反映着阳光,在密林里更好辨认。

    六个鹰扬帮猎人都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并保持着跟圆性相同的步调,远远落在后方——他们刚才见凶猛的猎犬竟夹着尾巴逃回来,就知道这野和尚是何等厉害,绝不愿跟他正面交手。

    ——我们不过想赚点钱呀,犯不着跟这些练武的疯子硬碰。

    这儿其实已越过江西省界进了湖广之境,鹰扬帮人也甚少踏足,不过他们在林中辨别路向地形的经验甚丰富,又懂得暗中计算脚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这些家伙……挺不了多久。」那头目微笑低语。他心里想:这等武人,打斗虽然厉害,到了山林里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风露宿,没一顿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虫瘴气,身体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猎,草木皆兵,很快就会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镇的道路上去。

    ——我们这个独门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几天了……

    六人刚跨过一盘粗大的古老树根时,忽然听见声音自头上响起:

    「到这儿,就好了。」

    六个鹰扬帮猎户身子一震。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们的家,只要有任何异样的声色气味接近,必然马上察觉,怎会遭到埋伏?

    他们回头往上看过去。

    只见那大树一个杈上,蹲踞着一团东西,要很细心才看得出人体的轮廓。

    然后他们看见一点闪光。是那人露齿而笑。上面镶了一颗金牙。

    手臂一动。

    又是另一抹金属的亮光。这次,寒冷得多。

    ◇◇◇◇

    圆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树林深处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来,仰头细观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这寺庙,他们都很意外。这建筑立在此地已经不知多少年月,从它可知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迹,只是道路久已荒废掩埋。

    野寺外头的围墙大半都已坍塌,空余正门前一对看守的金刚力士像,皆已断头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严气势。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余小小的前殿仍旧屹立,墙身被四周横生蔓延而来的树枝包束着,似乎就是靠这股天然的力量支撑才不致倒下,砖石上盖满绿叶青苔,彷佛已与树林融合。

    圆性虽然粗鲁,始终是个禅僧,朝着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礼,这才朝殿门走过去。

    只见佛殿破败的瓦顶一角冒起一条身影,拨开了跟前枝叶,俯视着圆性,是身挂着长短双剑的燕横。

    燕横半跪在寺顶之上,一身衣衫污损,也跟圆性一样,不知多少天没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轻的脸同样充满倦意,眼眶围着黑圈。

    圆性抬头跟负责看守的燕横颔首招呼,也就进到佛殿内。

    这破落多年的佛殿里面经过一番打扫,已比先前干净了许多,可是童静仍用布巾蒙着口鼻,拿着砍下来的大把树枝当扫帚,不断将地上沙石枯叶扫往角落。

    「好啦,省点力气吧。」坐在佛坛侧的荆裂一边用布清洁着雁翅刀,一边没好气地跟童静说:「我们又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

    「至少睡得安心一点嘛!」童静说着还是猛扫,额头都是汗水。从前在岷江帮她几曾拿过扫帚?童静其实也很疲倦——毕竟已经在这山林荒野里连续走了十几天,期间还好几晚遭敌人夜袭,没有一夜睡得安宁。现在竟找到个象样的落脚地,自然兴奋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来袭击他们——而且跟先前的阮氏无极门不同,竟是远从浙江衢州府来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当地的贪官唆使。

    之后他们再接连受到三次这样的袭击,方才得知:朝廷颁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门派处决他们六人!

    「都是我。」练飞虹得知之后苦笑。他处世多年,对朝廷官场的利害总知道-些,马上就想到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杀了皇帝宠臣钱宁的义子钱清有关系。

    当时圆性不解地搔搔乱发:「那个胖子?就为了他,皇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朝廷向来并不干犯武林,而各门派亦从来没有求取功名利禄的野心。然而这道「御武令」封赏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燕横听了甚为不解,不住摇头问:「难道就连各门各派的尊长都变了吗?为甚么?……从前我们没有官府的承认,还不是好好的?怎么为了那个甚么『忠勇武集』的名号就……」

    「因为害怕。」

    一直沉默的荆裂说。

    其他四人听他这么说,想了想,马上明白了。

    武当派的野心,令各门派的自信都出现了裂痕,深恐自己成为「天下无敌」招牌底下的下一个牺牲品;而就在这时候,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势力,承诺会给你撑腰——如此大的诱惑,并不容易抗拒,尤其当你要为成百上千的弟子门人安危负责的时候。

    其实「御武令」里对「破门六剑」的形容本就不大详细,许多没有收到「忠勇武集」铁牌的门派,只是口耳相传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对「破门六剑」的底细并不清楚,他们只是为了传闻里的封赏蜂拥而来,根本并非「破门六剑」的对手。

    虽然还没遇上真正的威胁,但荆裂他们觉得这样接连与素无仇怨的武人交战,既无意义也太累人,于是不断遁走,避开各处的大小城镇。后来又怕连累收容他们落脚的乡村,就连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无人山野而行。这样虽然避过许多追击者,却也走得甚苦,日积月累下来既感疲困,也积了一腔怒火。

    ——我们分明不是不能打,却要像丧家犬一般东逃西躲……

    这时童静见殿里的地板已打扫得差不多了,又去扫四处的佛坛。她仰起头看荆裂身后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边头颅,结印的双掌亦不知哪儿去了,空余一个大大的肚子跟盘起的两腿。

    「我们那次烧掉了『清莲寺』……这次要睡这破庙,不知道是否报应呢?」荆裂笑着说。

    「甚么报应?」圆性这时才走进殿里来:「我说是佛祖保佑才对。阿弥陀佛!」

    「对了!」童静爬上佛坛后忽然说:「我从前听说过一个故事,就是说这么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后原来开了个洞,肚子里面藏着许多稀世财宝……好,我就看看!」

    她连跑带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后,突然「哇」地惊叫跳开!

    「甚么事?」圆性抛下齐眉棍攀上佛坛去,只见童静惊慌指着佛像。

    圆性一看,原来那泥塑佛像背后果真穿了个洞,里面却没有甚么珍宝,而是盘着一条毒蛇,正昂起蛇首来沙沙吐舌,状甚凶狠。

    他们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甚么猛兽,而是这些蛇虫毒物——身在远离人烟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剧毒,无药物可治,将有性命之危。

    圆性一脸沉静,右手成掌轻柔地缓缓递过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呼气发劲,一记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闪电发出,一把就用手指夹住蛇头,动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着,身体自然盘卷上圆性的手臂以图挣脱。圆性用另一手将它拉直,轻声念一句「罪过」,指头发力,就将蛇捏死。

    「来,给我。」荆裂说着,从圆性手里接过死蛇,仔细看了几眼,笑着说:「这是好东西呢。」

    荆裂说着就从腰带拔出小刀来——他从前那柄南蛮小猎刀还「寄存」在霍瑶花手上,这柄只是去年旅途间买到的代替品。这时他抬头瞧瞧佛像,说:「在这儿不好意思,我还是去外头宰吧。」

    「荆……荆大哥!你你你……」童静拉下脸上布巾,吃惊地指着荆裂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甚么好奇怪的?」荆裂耸耸肩:「我从前在交趾国的密林里被土人追杀,也是靠它才活下来的。还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虫病得快死,幸好有个巫医给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说着就从行锻里找出瓦钵和竹筒,拐着仍然受伤未愈的腿往殿后走去。

    「蛇吗?」圆性猛力搔着头发,童静看见以为他也听得头皮发麻,怎料圆性下一句是说:「不知道味道如何……」

    童静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吗?亲手杀的蛇也吃?不残忍吗?」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圆性得意地摸摸胡子:「到了我这少林高僧肚子里,说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静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们五人这些日子来都在吃苦,没一天好好休息,情绪异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没有抱怨,也不对现况长嗟短叹,就连平日对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无怨言,反倒常常带头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刚才努力打扫这佛殿。只因她从荆裂他们身上感悟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强者,越是落难就越会笑。

    圆性拿起齐眉棍,跟童静挑开佛殿内四处角落的瓦躁杂物,确定再无躲着蛇虫毒物。

    荆裂从佛殿后头一个已分不清是后门还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树坐下来,用小刀将那毒蛇的头割去,放血之后再熟练地开膛剥皮。左臂虽然还是不太能用力,但干这宰蛇的活还是绰绰有余。剥好蛇肉后荆裂就用钵盛水,将之清洗浸泡。

    干活的时候荆裂又想起虎玲兰来。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们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潜行,更不晓得将来虎玲兰要怎么找回他们。

    那天在林湮村,不该这样对她的——荆裂反复想过这许多次了。

    可是现在再想又有什么用?

    后来童静把最后遇到虎玲兰时她所说的话,转述给荆裂知道。

    「兰姊说:她要尽一切力,延续你的梦想。」童静这样告诉他。

    荆裂听后只是沉默。之后他在同伴面前几乎没再提过虎玲兰。

    可是从那天起他就下了决定:

    我不能够令她失望。

    荆裂决心,绝不会辜负虎玲兰这情分。在她回来之日,他必定要让她看见一个更强的自己,要让她再次看见他真正的笑容。于是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试验,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战力的方法。

    他这时才反省过来:先前因为创出「浪花斩铁势」实太兴奋,忘记了多变的武艺和适应力也是自己一贯的长处,目前的困境还是有办法克服的。

    ——何自圣掌门几乎盲了,仍然能够令叶辰渊那样的剑豪畏惧。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传间之后,荆裂转而为虎玲兰的安危担心。

    直至目前来袭的武者虽然都不足为患,但毕竟虎玲兰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们五个可互相照应,若遇着对方使出阴谋诡计,也难逆料,不由荆裂不担心,何况更强的敌人,很可能仍在后头——就连「九大门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铁牌。在朝廷的威权之下,他们反应如何实难预测。

    现在荆裂唯一寄望的是,他们五个已将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令虎玲兰遇袭的机会大大减低……

    荆裂从未如此担心虎玲兰。他一直以为她是个永远不用让他担心的女人,可是现在他的感觉变了。

    只因在分别之后,荆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对她有多珍爱。

    日照渐斜。荆裂仰起头来,看那寺后树林的蔽天绿叶,回想跟虎玲兰最后相处的那天,在漫天红花之中看她练刀的情景。那野太刀卷过的一刻,多美。

    从来自行我道的荆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单。

    他把钵里的水倒出来,顺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溃,将刀刃往裤子上抹干收回皮鞘里,拿着洗干净的蛇肉走回野寺。垂头看着钵中肉时,他不禁笑起来。

    ——假如阿兰也在的话,肯定叫得比童静更大声—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带她回泉州家乡吃土笋,那才真的吓死她……

    注:「土笋」非植物,实是软谜动物「星虫」,野生于咸、淡水交界处之滩涂,福建称「沙虫」或「黑土蚯」,是当地名产美食。

    荆裂回到佛殿里,只见圆性和童静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张开了各人的卧铺。童静在中间架起一堆柴,准备给荆裂煮食。

    练飞虹这时也从佛殿正门回来。只见他赤着上半身,从头到脚通体涂上了青绿的娥液——这是在庐陵居住期间,猎户出身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教他们制作的野外伪装,除了颜色之外更能掩盖体味,在山林里就连野兽也无法警觉。

    「回来啦?辛苦了。」圆性向练飞虹说。飞虹先生只是微笑,接过童静递来的布巾和一堆树叶,去抹脸上干结的绿浆。

    「总共多少个?」圆性问。

    「全部。」练飞虹冷冷回答,并无昔日的嬉闹。他脸上和身上仍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对不起,和尚。我可没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对畜生如此。」圆性说:「它们咬噬,不过为了肚子饿的缘故。我记得太师伯跟我说过:众生六道轮回,就以人身最是难得,因人最多选择。有选择,才有善恶之别。」

    「总之这一、两晚,我们可以睡得安乐些了。」练飞虹淡然说着,抹去涂在脸上的绿浆,重新露出样子来。只见他的脸较圆性、荆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苍老了几年。

    ——如何严谨的修练,也难让他逃过岁月的侵蚀。这段日子对练飞虹的影响更是比后生小辈明显。

    自从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后,「破门六剑」一直被这鹰扬帮用猎鹰监视去向,于是遁入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对方却又改以猎犬追踪,令他们一直暴露行踪。鹰扬帮不断将他们所在的情报贩卖给沿郊道骑马而来的武人,十多天来「破门六剑」已有三晚受到突袭,虽然都将对方杀退,但却大大耗损体力精神。圆性和练飞虹忍无可忍,也就设下这一着,将跟踪而来的鹰扬帮众截杀。

    「那好哇!难得遇到这座佛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歇息一天了!」童静兴奋地说,指指殿里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饭吗?」

    「趁天还没全黑前要做好。」荆裂说:「而且就在这儿做,别让烟往天空冒。」

    童静欢天喜地地准备生火,但一看见荆裂手上那钵肉,马上吐舌皱眉。

    「哦?哪来的?什么肉?」练飞虹问着时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肤虽已因年纪而松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结实精壮,比诸许多年轻人也不遑多让。

    「啐!臭老头!」童静见了厌恶地别过头:「到外面穿衣服去!难看死了!」

    练飞虹反而咧齿笑起来,曲起两臂把-身肌肉鼓得坚硬,特意展示给童静看。荆裂和圆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对了……」练飞虹这时收敛起来,伸手指指上方殿顶。「那小子……干什么?」

    「他说要看着外头。」童静说时目中显出忧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有点不妥。」练飞虹抓着胡子说。「好好留意他。」

    童静用力点点头。

    ◇◇◇◇


    黑暗之中,只靠一点如豆的灯火,他瞥见那两片激削下来的银光。

    几乎完全不须思考,他的左手已经把着后腰间那横亘的剑柄。食指摸在镕成凶猛虎头的剑锷刻纹之间。

    出鞘。

    「虎辟」的宽短锋芒,如新月在头顶划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银光上,将之荡开,与另一道银光互碰。对手的双兵刃攻击在一招间散乱,失却力量。

    在这停定下来的时刻,他看清那是一对虎头钩。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连动起来。长长的金黄光芒闪现。雕着蟠龙的莲花状护手。

    剑势亦如龙。自双钩的内弯刃锋间射入。

    灿银虎头钩合拢,意欲将「龙棘」剑刃半途封锁——这是常山派「捞月钩」的得意技。

    可是来不及了。要劫夺青城快剑,就如要在激流里伸手抓着冲下的树叶,非常人能做到。

    双钩夹势未成形,「龙棘」已穿越而过。

    这刹那凭着剑光,他首次看见对方的脸。

    那张脸不比他年长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扩张扭曲,溢满临死前一刻的惊惧。

    血腥。

    燕横睁开眼睛,意识回到这密林深处的野寺顶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和高涨的情绪。记忆里那黑暗中的血腥气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头仰望。树林里就只有这座佛寺未为参天巨树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见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树上的枝叶在徐徐夏风中微微摇动,四方幽阴的密林彷佛藏着无限奥秘。

    燕横无法自已地再次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诛杀过的人。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的术王众,他都曾大开杀戒。那些时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剑理由。

    而现在,他迷惑了。

    燕横拔出「虎辟」来,左手来回在空中轻轻比划,重复演练刚才回忆中的剑招。

    在庐陵击杀过的术王众数目他并没有去数算;可是这个多月来杀过的武人,他却每个都记得。共十三人。而且还清楚记忆着跟他们战斗时的情景。

    他心里对于杀死这些来袭击「破门六剑」的武者,并没有甚么歉疚:他们一心来杀我们,那么死在我们的剑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当燕横知道他们为甚么而来之后。武道中人,竟为朝廷颁赐的虚名卖命,更不值得尊重!

    与这许多不同门派武功连番血战皆捷,而且毫发无伤,燕横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进一层。他无从否认那快意满足之情,更经常自然回忆起战斗的情景,品尝那血光剑风中的每刻。

    可是同时他心里也无法摆脱一股空虚感。

    自从决志复仇,燕横曾经以为自己的剑只会沾上武当派的鲜血,如今却卷入这纷乱的战斗漩涡里,为的竟是如此无聊的理由。他从前并没有想象过会这样。

    ——师父,为甚么……?

    燕横想起何自圣。他记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见师父,那平素一言一行,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漠。就只有燕横拜为「道传弟子」的一刻,何自圣才让人意外地露出温煦的笑容。

    现在经历过这许多事情,燕横感觉自己好像渐渐了解师父为甚么会这样。

    只要一天拿起剑,你就无法避免杀戮——无论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面对不相识的人。

    ——就像那个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过是奉着师门的命令吧……?

    而为了随时准备夺取别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里的某一块封闭起来。

    这是身为剑士的宿命。

    燕横手中「虎辟」不自觉越挥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发出尖啸般的破风之音。他的眼神也变了——比那夜在破庙里童静看见的还可怕。

    「要吃饭啦!快下来!」一声亲切的呼唤,把他从这入神的状态召回来。

    是童静在下面的佛殿,透过屋顶破洞仰头叫喊。燕横这时才察觉那阵升上来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复过来,轻轻把「虎辟」入鞘。

    他从腰带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块手掌长的木头,半边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状,隐约可见是个拿着剑的人形。

    燕横看看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温暖的笑意。

    ——能够令他心灵回复平静的,就只有这份同伴的情谊。

    燕横双手攀着横伸过来的树木,两脚一蹬墙壁就轻巧跃下去,转身进了佛殿。

    燕横在外看守良久,却由始至终都未发现有一条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远方的密林深处,正在监视着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身夜行黑衣,头脸也都包着黑布巾,衣袖和裤管紧束至肘膝,本已修长的四肢显得更像猫腿。他极之缓慢地伸展双腿逐寸站起来,上身却非常稳定,一直贴着旁边的大树不离,令身影更难被看出。除非在近距离而又眼力甚佳,否则只像看见一团自然的树影。

    他站直后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带和肩背各处都挂着各种形状的黑布包,看来皆有一定分量,但他如此控制着缓慢站立,竟令人感觉动作毫不费力。

    黑头巾之下一双眼睛,一直凝视对面三十丈开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里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气。

    「老头……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声音尖削,仍听出年纪已经不小。

    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摆在腰侧,隔着布包把着里面的剑柄,全身开始倒后行走。

    他这倒走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直线后退,而是两脚不住踏弧线,左右合起来却又变成直往后撤,脚步平稳快速,丝毫没有让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内。

    他走着时嘴巴仍在喃喃自语,却都是一大串听不明意思的字,语气似在念咒,在这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数十步后,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过的一个浅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里头。

    坑内还有另外两人,正是脑扬帮众余下的那两人,他们手里还握着六条牵狗的皮索。二人与六头猎犬沉默地躲在这没有流水的沟坑里,一直等待这黑衣男人,不敢离开半步。

    「嗯,对的……今晚,就趁他们放松了警戒,又没休息足够……唔……」黑衣人不住点着头喃喃说。他这话却并非对着那两个鹰扬帮众,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跟虚空中一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隐身人交谈。

    一看见黑衣人回来,那六头猎犬都像被甚么钉在原地,不敢抖动半点。牠们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圆性更要畏惧。

    那两名鹰扬帮众也是一样。他们在林中等待去追踪的六个同伴,却苦等良久也无人回来,于是纵犬去找寻,结果在一片古老树根之间看见六人的尸体。

    他们惊恐万分,知道这个买卖再不值得干下去,带着狗想走出树林离开。哪料半途就遇着这个个黑衣男人,强迫他们再次放猎犬追踪「破门六剑」。

    他们没有多想就照做。看着这黑衣男人那双已不年轻的眼晴,两人直觉知道拒绝他的后果有多可怕。

    「对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继续说着,当中又再夹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他同时翻找行囊,从里面拿出来一片烤肉干,伸出戴着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将肉干递向那张围着半白长须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里的错觉,那两个鹰扬帮猎人,隐隐看见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第一个,是老头。」他吃完之后,那张嘴展露出狂态的笑容,继续自语:「要杀。都杀光。」

    他说着时,四周树林终于完全暗下来,他仅仅显露的身影轮廓亦被黑暗淹没。


第三章 云隐神行

    练飞虹将身体完全缩进木桶里,让冒着蒸气的热水泡到颈项。他闭着眼晴,感觉全身血脉经络都松弛开来。

    在这样的地方,泡一个这样的澡,是极度奢侈的一回事。

    练飞虹连续两天快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赶来,为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那袭沾满黄土的红黑衣袍与革靴,连同弯刀、长剑与铁扇,全堆在这华丽房间一角,仍然冒着烈日曝晒后的余热。

    练飞虹没有睡着,而是沉入一种比睡眠还要舒泰的状态里。他的面容满足而平静,绝不像几天前才杀过人。

    ——只因他杀的,是绝不会令自己感到半丝歉疚的家伙。

    一只手指修长的柔软手掌,轻轻抚上他泛着健康铜色的光滑脸颊,继而沿着颈项滑下去,摸着他浸在水里那年轻而结实的肩膊。

    练飞虹虽未睁眼,但早就知道这只手掌向自己接近过来——身为当今崆峒派「道传弟子」,这是最起码的警觉。只是他没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对这只手掌的主人,绝对信任。

    练飞虹提起左手来,握着那只玉掌,以指头轻轻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给我。」他没有张开眼,专心感受着那手掌相握的亲密感觉,突然这样说。

    「别傻。」这声音,跟手掌的指头一样温柔。

    我是将来的崆峒派掌门。」练飞虹微笑说:「我要娶个怎样的女人,没有人能说半句。你不必顾虑。」

    才二十七岁的练飞虹,已经有这样的自信,当然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天赋——师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传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绝」里的「通臂剑」、「日轮刀」及「乌叶扇」,记忆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

    可是还不只如此。练飞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门都强,真正的原因在哪儿:是对修练和比试永难填满的巨大胃口。

    「我说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这回事。」那女声却说:「与别人怎么想完全无关。我说的是你。」

    练飞虹抚摸她手掌的指头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总会离开我。」她又说。

    「怎么说这种话……」

    「把右手伸出来。」

    练飞虹听了她这句话,脸容有些僵硬。可他从来不曾对她隐瞒任何事情。他将右手缓缓从热水里举起来。

    那手掌,反握着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反倒带着笑意:「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是放不下刀。我们都很清楚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绝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练飞虹心头一阵悲哀,终于睁开眼来。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发觉自己竟然看不见她的脸孔。

    ◇◇◇◇

    ——已经多久没有梦见过去呢?

    练飞虹在黑暗的佛殿里醒来,首先就这样自问。

    ——忘记了……不,根本从来没有。

    练飞虹即使是清醒的时候,也很少眷恋年轻的旧事,可是现在竟作了一个这样的梦。——这是说我真的老了吗?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粗布被单。一如往常,他睡觉时仍然抱着剑——就像梦里他泡澡也要拿着刀子一样。

    练飞虹以剑鞘支着身子坐起来,心头却无法抑止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梦。那梦境全都是真实的回忆——他还没有衰老得无法确定。

    可正因为真实,练飞虹才感到奇怪.他从来不会追悔自己做过的事(也许除了在武学上贪多务得这一项吧?)。这个梦却分明在提醒他:为了剑,自己曾经错过和舍弃了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真真正正喜欢这个女人;那句「嫁给我」,说的时候也完全出于真诚。

    ——可是现在我连她的脸也忘记了。

    然后,数十年就如此过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从殿顶破瓦的洞孔透进来。练飞虹凭微光辨物,看见殿里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荆裂一人的卧铺空着,就知道现在大概是四更时分。

    练飞虹虽然感觉疲倦,此刻也还没轮到他值班,但在那个怪梦的困扰之下,已经不想再睡了。他尽量不发出声响,轻轻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后将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剑和铁链系到身上时,练飞虹总不自觉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彷佛并非自己的身体负起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犹如钢铁造的骨架,支撑着他日渐衰老的身体。

    ——支持着他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带剑时的荣誉感。

    练飞虹把爪挝的铁链绕到身上时,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静。看着她那犹如婴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见这个娃儿飞快成长,如今竟已成了练飞虹人生最大的乐趣,甚至比起与强敌相斗更甚。

    更让练飞虹高兴的,是半年前童静向他请教飞刀之术,他连忙将「送魂飞刃」的要诀倾囊相授,又助她将飞刀改为更轻巧、更易命中的双刃飞剑,以适应她的体质与专长。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要求跟他学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师父」!

    练飞虹自顾自笑着,提起四尺鞭杆,踮着脚步走出佛殿前门。

    他甫出门外,就看见一条身影应对着站起,正是荆裂。

    月光之下,可见荆裂受伤的左肩和右膝,仍紧束着涂黑铜片与皮革造的护甲——正是一年前强攻庐陵「清莲寺」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战甲。自从离了庐陵后,他仍一直将这套护甲带着,以备必要时束着伤处上阵。

    荆裂并未拔刀,右手握着孙无月的峨嵋铁枪头,铁链一半绕着前臂,一半垂在身侧。「我来接班吧。」练飞虹双手左右把着腰间的刀剑柄子,笑着走上前来。

    「还没到五更天啊。」荆裂轻声回答「不多睡一会儿吗?」

    「老人家,睡不了这么多的啦。」练飞虹说着,与荆裂并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残墙上。

    虽说昨天下午已经截杀了鹰扬帮的跟踪者,他们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警戒,继续夜间轮班看守——这两个月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目前五人之中,以圆性的体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负责看守;其次是燕横和荆裂,则分守二更和四更时分。童静和练飞虹负责首尾就最轻松,每晚不必分开两次睡觉。

    「老?」荆裂失笑「很少听见你这么坦白的啊。」

    练飞虹伸了个懒腰,又捶捶肩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荆裂手上的铁链枪头,想起这阵子荆裂如何苦思新招,渐渐从受伤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复,心里大感欣慰。

    荆裂拿着那乌铁枪头,手指抚摸着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孙无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战壮烈牺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飞虹先生一样,和大家一起修练武艺与对抗强敌。荆裂心里不禁喟叹。

    「练老爷子……你原本不过想收个徒弟,却落到今天这田地,有没有觉得后悔?」

    「后悔?我倒要感谢你们。」

    荆裂本来只是说个笑,却听见练飞虹如此认真回答,不免意外。

    练飞虹抚摸着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龙术王「武当形剑」割下的长长伤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愈,虽然活动完全无碍,但偶尔还是会隐隐发痛。

    「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这一年不会过得这么精彩。」练飞虹说:「我能够这样痛快战斗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年。」

    荆裂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假如义父荆照没有搞错年分的话,荆裂今年还只二十七岁——虽然丰富的经历常令人误会他的年纪——至今还没有思考过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强大的武当派为挑战目标之后,他就有随时死去的准备,没空去想几十年后的日子。此刻听练飞虹这么说,他才设身处地去想这个问题。

    ——假如到了这种年纪,仍然能像他现在这样,已经没有遗憾了。

    荆裂深深地如此感叹。

   「还是不要听我发牢骚了。快去睡吧。」轻轻挥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杆:「不要浪费了精神。」

    练飞虹说得甚对.他们卷入了如此漫长的战斗,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体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时间,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两个人坐着聊天太过浪费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响每一晚都会持续累积下去。

    荆裂虽然感觉练飞虹今夜有点不寻常,但也只好站起来,拐着腿走回佛殿去。临别前他还想是不是该把刚才心里的想法告诉练飞虹,但他知道这要强的老头子不喜欢人家安慰,也就不说了。

    练飞虹独自一人坐着。深夜林间送来阵阵凉风,吹散了日间的炎热,让他本来思潮起伏的心灵平静下来。,

    练飞虹外表看来虽然不过轻松地静静坐着,其实身体的感官全都张开:眼晴藉月光扫视树林四方,耳朵倾听一切最微细的声响;鼻子嗅着是否有树木花草以外的气味;皮肤感受夏风中有否奇怪的异动……要长时间如此专注地感应四周可能突现的危机,而且是在这么容易昏睡的无人黑夜里,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但对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却不过相当于日常锻练。

    可是不管多强的武者,也有消耗过度而挺不住锻练的时候。「破门六剑」正是处在这样的境况里。练飞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维持这警觉的状态。他喑地咬着牙齿,绝不让自己放松或睡着。

    ——我可不能输给这些小辈啊……

    五更中。天色将亮未亮之间的界线。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时。

    练飞虹眼目突然收紧,眼眶四周的皱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他衣服底下的身体毛孔扩张,瞬间进入极敏感的状态。

    只因在南面远方漆黑的树丛之间,隐隐出现一点微光。

    一般人在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错觉。但练飞虹不会。

    ——在甘肃原野追捕诛杀过数以百计凶悍马贼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对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绝对自信。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练飞虹瞬间就已断定,那抹一闪即逝的淡光,绝非天然。

    是金属反映月光。刀剑。

    练飞虹不欲惊动对面的来犯者,身体仍坐在砖石上,但暗中其实已然将重心转移到双腿,任何一瞬都能够马上扑杀出去。

    他紧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现。

    这次更看见人影晃动。

    练飞虹的臀部已离开破墙。

    可是就在他要发作的刹那,另一股像尖针般的杀气突然朝他袭来。

    从后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练飞虹眼目充血,须发戟张。

    ——世上有谁,能如此不动身息潜到我身后?

    心里虽然充满疑惑与不信,但这绝未影响练飞虹做出的果断反应。

    —— 「好手」与「高手」之间的分别,就在于此。

    他判断自己已无足够的时间转身,就将手中四尺鞭杆插在腿下那残墙根部与土地之间,以之为支撑发力,那撑力加上双腿蹬地,身体以比原先预备更迅速的势道向前扑去!

    人在半空,练飞虹俯身,垂头。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觉灼过!

    那道从背后旋飞射来的锐风,在黑暗中看不见形影,于练飞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仅仅略过他后脑上方数寸,穿透飘荡的白发飞过!

    练飞虹放开了鞭杆,乘着这俯身前飞之势,整个人向前半空翻滚,同时右掌已迅速从身后拔出红巾飞刀。

    他在空中蜷着身子,头顶向地,手臂猛烈挥动,「送魂飞刃」从两腿之间反向后方摔出!

    ——练飞虹这一刀,全凭瞬间感觉,靠着刚才对方暗器射来的方位,估计出敌人所在!

    飞刀旋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射向那个在后方出现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彷佛飘移了一下,飞刀竟穿过黑影,无所着落,继续向头后飞去,彷佛只掷中无形无体的鬼魂!

    练飞虹深知这当然不是鬼——他纵横关西多年,独自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度过不知多少个夜晚,从未见过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个懂得以诡奇身法和步法闪过飞刀的人!

    ——练飞虹危急中以这怪姿发出「送魂飞刃」,因无腰步配合,又是逆着飞扑之势向后反射,力量速度都减弱了,他本来就没奢望能一击即中,而是想以飞刀阻截对方接连进攻,然而此刻他倒转着看见,敌人躲闪的身法远比他想象还要轻松迅速,心头不免吃惊。

    他继续前翻,以未受伤的左边背项着地,顺势再往前头滚地一圈,尽量拉远跟后方敌人的距离!

    滚过之后,他以穿戴着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为轴转身,于长草之间跪定,死命盯着那来袭的黑衣人。

    ——现在已经无暇理会南边树林里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个敌人——单是应付眼前这个,已经不得不全神贯注!

    黑影闪过「送魂飞刃」后未有停滞半点,继续跨步,转瞬只在练飞虹七、八步之内,仍维持着偷袭的先机优势!

    练飞虹往左横跃走避,同时另一柄「送魂飞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飞刀暗器最佳的杀戮距离,「送魂飞刃」只回转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敌人胸腹之间!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动,这第二柄更近距离发出的飞刀,又掠黑影的腰侧而过!

    此人身上简直像有神鬼护体,任何射来刀箭都被无形的力墙卸去一样。

    这样的人,令人感觉怎也无法杀死。

    练飞虹莸然回想起来:此等跪奇的身手,过去曾经碰过。

    ——秘宗门的「燕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长臂腿与身形姿态,回忆突然涌上来。练飞虹对眼前这敌人的身分再无疑问。

    只因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是他!难怪能够偷袭我!

    「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也。

    蒙面裹头的雷九谛只露着一双眼睛,其余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个动作都更难以察觉。他举步追击的同时左手长臂一抖,又一道无影的锐风乘着他前进之势射出,手法跟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发射七寸「丧门钉」的绝技几乎一样,但雷九谛的发镖动作形迹更细微,在这黑夜中更无预兆!

    这道锐风神准无比地狙击撤走中的练飞虹,他煞步大张两腿,身体斜斜坐马下沉,缩胸低头,这才再次躲开暗器的袭击!

    这只闻其风不见其形的暗器,实是秘宗掌门雷九谛爱用的「三尖燕尾镖」,那镖身上涂了一层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间更能隐藏形迹,令敌人来不及闪躲。要非练飞虹本人也是飞刃髙手,能够靠直觉走避,早就被这厉害暗器诛杀!

    雷九谛发射镖刀同时也在继续逼进,保持袭击的先机,练飞虹反倒要连番后退,才能够与他相持。两人一个前进时借步势御射,另一个要后退着逆向投掷,这场暗器对阵,不论力劲和射速,雷九缔都占尽上风!

    这隔空暗器战既然对己方不利,练飞虹马上果断地改变策略,那大大张开的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几乎像贴地而行。他这次不退反进,扑进可与雷九诵展开搏斗的距离,同时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将腰上掌门佩剑「奋狮剑」镶铜木柄拔离了鞘口!

    ——练飞虹前冲之时维持身体低矮,是要尽量缩小敌人暗器所能射中的范围。

    雷九请却不再发镖,心思竟与练飞虹一样,右手一闪,一抹微弯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剑的手法全不输于练飞虹!

    练飞虹「奋狮剑」最后三寸铮然出鞘,剑尖顺着最直接路线,直射雷九论的黑脸巾。同时他左手已暗地将右腰的西域弯刀也拔出寸许,准备紧接着第一剑连环进攻!

    雷九谛却也绝不比他慢,垂在腿侧的左手不知何时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

    蓄势待发!

    ——这当今「九大派」的两大掌门,虽然分属不同的宗派,但交手至今,武功的习性和路数竟惊人地相似!

    练飞虹那记「通臂剑法」拔剑快刺只出到一半,雷九识右手上尖细刃身的雪白银刀却更快杀至,练飞虹肘弯尚未伸张,剑势就被快刀的砍击早一步压制,两刃交击之下,练飞虹长剑劲未全发,被秘宗门刀招震向侧旁,招形溃散!

    秘宗武道向来以轻捷快疾称着,掌门雷九谛的「明堂快刀」如此迅速,练飞虹本来并不意外,可是透过这交锋的感觉,练飞虹发现雷九谛的刀劲异常沉雄,杀伤力与西安所见的秘宗弟子,不可同日而语!

    ——他竟然厉害了这许多!

    左右分心乃是崆峒派得意法门,练飞虹未受右剑被鼓荡挥开的影响,左手「日轮刀」招术依旧正确发动,背刀出鞘斜向上击,撩斩雷九谛左边肋骨!

    这个连睬自腹部高度发出,不容易察觉出招手势,雷九谛却气定神闲,也一样紧接挥出左刀,从反方向一模一样地向上斜斜撩斩,同一招术之下,两柄刀的攻击线交错,在黑夜里爆发出灿然星火!

    这剎那借着一点火芒,练飞虹看清了雷九谛头脸黑巾之间露出的那双眼晴。

    一双已不年轻的眼瞳,里面透出异样的神色。既非疯狂,也不是愤怒,而是一股彷佛脱离了现世的寒冷。

    ——与波龙术王那狂魔竟然有点相似。

    雷九谛截下练飞虹左刀右剑之后,仍继续以快捷的脚步逼迫向前。这「燕青迷步」特殊之处,是每一步都并非直线而走,前进时身体微微地左右飘移,每一刻都令对手难以测算确定的距离,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他攻击的范围!

    雷九缔一对「明堂双快刀」乘着这步法卷起旋风似的刀花,直袭练飞虹头脸!

    从被偷袭到这一刻,练飞虹遭雷九论不断追击,始终没能回过一口气来向佛寺里的同伴呼唤。但即使可以,练飞虹此刻亦绝不愿意让人插手这场对决。

    ——从前的手下败将,怎可教别人帮忙收拾?

    双兵刃亦是练飞虹的强项,他不甘示弱,咬牙奋起挥舞刀剑,卷起刃风之绵密也不输给雷九论,朝着迫来的双刀迎击!

    雷九缔脸巾底下的嘴巴似乎念了一个不明的字词,挥刀的双赞半途突然加速!

    ——秘宗门「借相」之法「军岚」!

    剎那间在雷九谛心里,正观想自己处身沧州冬夜的暴雪之下,对抗着狂风舞刀;然而现实中并无那风雪的抗力,他靠这逼真的想象催激臂劲,令双刀旋卷的速度提升了一级!四柄兵刃急密交击,两人身周炸出无数花火!

    连环交锋间,雷九谛的双刀眨眼就斩出九招,这「借相」所带动提升的刀速,竟持续未减慢半分,他更彷佛完全不用呼吸换气,极不寻常!

    ——「借相」本是武学里的高深法门,甚不容易控制使用,而且因为要求极度贯注思想方可激起幻象,心神耗损甚大,不可能持久使用,高手通常都只会用于倾注全身气劲的一击之上,像青城何自圣般凭借「下山虎象」,而能连续击出三式「虎扑」,已几乎是人间极限.,可是雷九谛竟能在「借相」中连斩九刀之多,且尚未有衰竭之势,其精神上的负荷难以想象!

    练飞虹也同样连斩四刀五剑与这九刀硬拚,此刻却感气息已尽,无法再久持下去,心知必定得再变招。

    ——就看你这次还避不避得了!

    两人将要拼到第十刀时,练飞虹的左臂挥至半途却突然猛抖,施展出成名绝艺崆峒「飞法」,西域弯刀脱出掌指,借这挥斩的劲力,回旋飞盘向雷九蹄面前!

    崆峒「飞法」之可怕,正是在搏斗中途能够近距掷射兵刃,眼看雷九谛已无从防避!雷九缔却瞥见练飞虹传刀脱手前的抖臂先兆,剎那间意念一转,脑内「借相」从刚才迎击猛烈风雪,突变成浮身水泊之间,斜身踏步荡开,弯刀的锋刃自他脸侧旋掠而过!——雷九谛的「借相」自暴烈一变至轻柔,意念的转换竟无一丝窒碍,实非正常心智之人所能!

    雷九谛的身体往旁一闪摆却又即回来,彷佛从未横移过,令人错觉是那柄弯刀自己飞偏了,或者穿越他身体而过——就跟刚才他两次闪过「送魂飞刃」时的幻象一模一样,其实是靠「燕青迷步」的弧形前进,准确地从侧面绕过攻击。

    ——这就是「云隐神行」的秘密。

    雷九谛的黑衣身影高速直袭而来,右手刀轻盈地递前,刃尖无声无息刺向练飞虹咽喉,乃是秘宗门「由影剑」的招数——这剑法极是特殊,以身步送剑,手臂动作隐于轻柔,敌人察觉时往往剑尖已近在面前!

    练飞虹满有把握的「飞法」落空,但他战斗经验甚丰,凡出任何招术都有失手补救的准备,此时将右手「奋狮剑」抽回脸前,及时格住了这阴柔的刀刺!

    ——但无可避免的是:他已从刚才与敌人互拼,落入被动防守的劣势。

    刀剑一碰上,雷九谛反应奇速,将刀尖上挑向天,刀身中央却贴着「奋狮剑」,将它压在练飞虹身前;雷九谛继而又再转化意念,这次「借相」幻想身体如千斤重石沉落,乘这沉势继续压迫着练飞虹的剑,同时从腕底发劲,把刀子的铜铸柄首撞向练飞虹心胸!

    这记短劲的柄撞配合了「借相」的沉堕之力,假如击中,练飞虹这副老骨头定当碎裂!

    练飞虹回剑招架的同时,左手本来想马上拔出斜插腹前腰带的铁扇,但此刻只有放弃,捏起镶着铁片的掌套,以「八大绝花战捶」一式抽撞拳向上勾打,正面挡下那刀柄!

    练飞虹力保不失,但现在的形势是雷九谛只用一边右手刀,就将他双手都牵制了。而雷九谛左手还有另一柄闲得很的刀。

    寒光映入练飞虹眼内。

    ——要再变招。

    ---不变,就是死。

    白发飞扬之间,练飞虹的左拳化为掌爪,瞬间擒住雷九请右腕;右手的「奋狮剑」发力往前推出;下路则暗中伸出右腿,绕绊雷九谛前足后方。

    练飞虹腰身猛旋,这三点同时发力,欲将雷九谛向左狠狠摔投出去,此乃他崆峒「八大绝」里最少使用的肉搏摔跤之术「摩云手」!

    ——秘宗门武艺向来擅长轻功跃步与长桥大马的离身攻防,练飞虹自信这突如其来的近身摔法,雷九谛必难应付!

    可是就在这剎那,他面对面清楚看见,雷九蹄的眼神又再转变。

    ——眼中有股令人心寒的邪异。

    雷九谛发出一声猛喝——与其说是发劲吐气,不如说好像要唤醒些甚么东西……然后练飞虹感觉到,雷九谛的身体彷佛变成一道沉重的石墙,「摩云手」这记旋身摔,无法动他一分一毫!
       
    惊愕之间,练飞虹感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正面冲击而来,他无法闪避卸力,整个人被撞得双足离地,朝后仰倒摔下!

    先前中了一记「三尖燕尾镖」的背项伤口率先重重着地,草间雾水四溅,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直贯入心!

    这痛楚令练飞虹无比清醒,仍想挽回败势,着地后顺势往旁滚转,欲避开对方追杀!但就在转成俯身向地之时,一只脚重重踩在他背心,练飞虹顿时动弹不得!

    然后,一道冰凉的刀刃,贴在他右颈的动脉要害。

    无法接受,却是铁般的事实。

    飞虹先生,完败。


第四章 神功

    圆性第一个从佛殿正门冲出来,蓦然看见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就像一条猪般被踩在地上,给刀子架着颈项。

    而且对手只有一人。

    圆性抡着齐眉棍的手微微颤抖,眼晴暴瞪着,充满不信与忧心。

    ——同生共死的伙伴,生命就悬在敌人一念之间。

    童静和荆裂也相继夺门而出,同样讶异地看着这个正以一只脚踏着练飞虹、手持银白双刃的黑衣敌人。

    虽然还未确知他的身分,但已然肯定其分量必定甚重——从他们被外头的打斗声音惊醒,直到此刻,其实不超过十次呼吸的时间,此人竟能在他们到援之前,独力战胜练飞虹!

    ——这样的人,就是武当派里也没几个。

    雷九谛架着练飞虹的右手银刀未动分毫,另一手轻轻将黑布头巾与脸巾拉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只见他一头半白的蓬松头发飞扬,五十出头年纪的瘦长脸孔轮廓深刻,额上排列了数行有如虎斑的深刻皱纹。这张脸本甚是精焊,奇怪的是薄薄的嘴唇却像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嘴角更流下唾涎来,本该锐利的眼神游移不定,彷佛转着许多念头。

    童静看见雷九谛这模样,想起从前在成都街头,有些患了失心疯的流浪汉就是这般神情,心头不禁生寒。更可怕的是,这个疯狂家伙手上的刀锋,正紧紧贴在练飞虹颈侧动脉致命处,似乎任何一刻眼神一转,就要狠狠割下去。

    荆裂握着铁链枪头,默然看着雷九缔,不敢轻举妄动。

    趴在地上的练飞虹右手仍然握着「宁狮剑」,但此刻被对方如此制伏,肩臂无法动弹地贴在地上。雷九谛眼神刹那突变锐利,踏在地上的右腿迅速离地来一记短踢,足尖蹴在练飞虹的肘膂,练飞虹关节剧痛,不由自主就放开了剑柄!

    ——秘宗门精研腿功,雷九谛这一招「寸钉腿」发出时痕迹绝小,也不影响身体的重心,那短促离地的瞬间,踩着练飞虹背项的左脚并无丝毫放松。

    雷九谛将左边佩刀收入了腰侧革鞘,腾出左手来向着落在草间的「奋狮剑」遥遥一招,「奋狮剑」竟然凭空升起!

    童静大吃一惊:此人难道有隔空取物擒拿的神奇武功?

    荆裂见多识广,反而绝不相信这类超常的神功,知道其中必有窍妙。

    雷九谛表情甚得意,左手在空中摆动,那悬空的长剑就在他跟前奇妙地晃荡;他接着左腕一抖一收,「奋狮剑」顿时听话地升上,被他抄住剑柄。

    「好怀念……」雷九谛将「奋狮剑」提到面前细看,近得彷佛要嗅它:「二十一年啦。当年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吧?」

    练飞虹没有回答他。

    当年雷九论刚满三十岁,已是沧州秘宗门总馆「玉麒堂」的「内弟子」首席,一心想在武林扬名,得到师门允许而出外游历修行,但条件是不准与他派比试,尤其是「九大门派」的同道。

    雷九论为人本就心高气傲,那一年在外头踏过许多山水,认识不少武林豪杰,更深深了解秘宗门常被世人视为「九大派」之末,心里甚为不忿,尤其不满九派里的「六山」相较他们「三门」格外受到尊崇。

    既然不可与他派比试,雷九谛便转而在各地加入剿灭匪贼的战斗,以考验自己的武功。一次在关中渭南,他与数名武人不约而同闻风前来讨伐马匪,其中之一就是刚刚才接任崆峒派掌门不久的练飞虹。
   
    雷九谛眼见这个只比自己大十岁的「飞虹先生」受尽武人和官府的尊敬,他这秘宗门首席门生却遭冷落,一时气不过来,加上在剿贼后慰劳宴上喝了两杯,豪气顿生,竟当众要求跟练飞虹比划。

    当时练飞虹一笑置之。当晚的深夜,却有人来敲雷九谛的房门,原来正是练飞虹,手上拿着两柄粗糙的木削刀子。

    雷九谛把将练飞虹递来的木刀拨开。

    「要玩,就用真的。」

    结果那一夜,在无人目睹之下,雷九谛被练飞虹的「奋狮剑」架在咽喉前。

    羞愤无比的雷九谛从此回了沧州潜心修练,二十一年来从未在武林露面,直至这次执行「御武令」。

    「本来我早就想去平凉找你。」雷九谛这时说。他说话时颇奇怪,每句话之间仍然嘴唇嗡动,念着些不明的字词,似是不受控制:「今次,正好。」

    今夜重遇雷九谛,练飞虹才忆起二十一年前那夜的往事。那一晚他跟雷九谛一样喝得微醉,去应他的比试要求,一则是因为练飞虹自己亦是好斗之人;另一半也是想稍稍教训一下这个后辈,因此挑了无人看见的半夜前去。

    那场比试练飞虹其实也胜得不轻易,对雷九谛「燕青迷步」的造诣更是格外印象深刻——因此刚才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时练飞虹就知道这个秘宗门传人,前途无限。

    可是他绝未想到,今日的雷九谛竟然厉害到这个程度!其武功之诡奇,甚至让人感觉已入邪道,尤其那超凡的「借相」转移能力,绝对不正常。

    ——他最后突然生起怪力撞开我那一记,更是古怪……他借的到底是什么「相」?练飞虹又想:这家伙倒有一点没变,就是这狭隘的心胸!当年那场较量,练飞虹只当是戏战一场,此后亦从未向人提及——尤其在听闻雷九谛接任秘宗掌门之后。想不到他到今天,仍视那次落败为奇耻大辱,刚才一番交手,练飞虹感受到雷九谛施展的武技,从暗器到双刀,几乎每一样都冲着他的崆峒「八大绝」而练,两人打起来竟有点像同门对决!——一般来说,武者要有大进境,必先得有过人胸襟和眼光,方可察觉自己的缺点,并加以强化改进;雷九谛却另辟蹊径,多年来以练飞虹为假想敌,凭一股可怕的执念改变自身的秘宗门武功,竟在中年以后仍能开创出武道生涯的新境,可说是奇才。

    「你是谁?」

    这时有人大声向雷九谛发问。是荆裂。

    雷九谛一听,那本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瞬间瞪大,转过来狠狠盯着荆裂,夹杂银丝的乱发在月色下微微飘动。压制着练飞虹的刀子和足腿却并未放松半点。

    荆裂没有被雷九论这股气势压倒,眼神还带点轻佻地跟他对视。

    其实这都是荆裂的盘算:他看出这个黑衣高手与飞虹先生必有私怨,个性又显得偏狭高傲。他跟圆性、童静三人,此刻与雷、练两人的距离尚远,不能贸然出手营救,在这危急关头得先把雷九谛的注意力移离练飞虹,于是故意这么大声问他是谁,语气更刻意装得不屑。

    「你……连我都不知道?」雷九谛果然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生气得嘴唇嗡动更厉害:「听过秘宗门没有?」

    「秘宗门吗?」童静与荆裂相处已久,知道他的心思,也加入说:「我们在西安见过了!被武当派打得满地爬的那些家伙嘛。」

    「武当?」雷九缔冷哼一声。

    「我还以为来找我们麻烦的,只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小门派。」荆裂接下去说:「真想不到,堂堂沧州秘宗门竟也为了朝廷一点点封赏,就来效这犬马之劳。是因为害怕武当,想拉朝廷做靠山吗?而且紧张得连你这位掌门大人也要亲自出动?」

    童静和圆性一听皆愕然,却见雷九谛并无否认,荆裂果然没猜错,眼前这个有点痴狂模样的前辈,就是秘宗门的当今掌门!

    ——这事情到底闹得多大了?

    「我会怕武当?」雷九谛的表情异常夸张,情绪波动甚大。他咧开嘴巴哈哈豪笑了好一阵子,又说:「自从知道那狗屁武当派要称霸武林之后,这五年来我就特意去山东潜修,以待决战之日。姚莲舟那小子?待我先收拾你们,下一个就去找他!甚么五年不战之约,我原封不动塞回他嘴巴里!」

    自从武当派东征西讨,武林各门派皆对他们痛恨入骨,荆裂也听过不少,但是有胆如此说要单挑姚莲舟的,雷九谛却是荆裂听过的第一人。虽然是敌人,荆裂仍不禁对他暗喑佩服。

    「既然不是怕武当派,那你何以要来?」荆裂问。「秘宗门不是早就得了朝廷赐的铁牌吗?」

    「呵呵……看来你们仍不知道,自己落在何种境地了……真笨呀……」雷九谛又再展露出有点失常的怪笑,涎沫从嘴角冒出来:「诛杀你们『破门六剑』一干妖贼,今日已是武林里的头号大事!」

    荆裂他们听了皱眉。
   
    「此话何解?」圆性问。

    「不错,我秘宗门确已得到那『忠勇武集』的铁牌。」雷九谛说:「附铁牌而来的,还有一封诏令与三道朝廷所发的拿人驾帖,着令我们剿灭你等六人。那诏令说,若提得你们人头上京搜命,其门派的『忠勇武集』铁牌即加表-个御赐金印,以表奖励。」

    荆裂他们先前对抗的,都是没有得到诏令和铁牌的小门派,因此未能问出甚么详细实情,如今才首次得悉那「御武令」的内容。他们知道当日在临江府所杀的胖子钱清就是当今大权臣钱宁的义子,此诏令当然正是钱宁所拟。

    「那纸诏令虽没有明说,但这面金印铁牌,明摆着就是象征天下『忠勇武集』之首!」雷九谛说时神色兴奋:「秘宗门已被看扁许多年了!去年西安之战,因我还在闭关,竟给我那没用的韩师弟跟一群不肖弟子,出了这么一个大丑!我雷九谛今天就要一举取这殊誉,教世人都知道秘宗门,天下第一!」

    圆性听了浓眉大皱:「天下第一门派,不该是靠朝廷来钦定的吧?这有什么意思?」
   
    雷九谛冷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理会。放着这么一个荣誉,我要是不拿,给别人拿了去,心里就是不痛快!尤其现在那些没有获得赐封『忠勇武集』的门派之间传言,只要杀掉你们『破门六剑』就可取得那金印,要是你们一不小心死在哪个小门派之手,给他们压在我头上,那还得了?」

    荆裂等人听见他这番话,更了解这个一大门派之长,心胸偏执至何等程度。

    「更何况……」雷九谛这时将视线降下,俯视练飞虹:「这家伙要不是由我来收拾,可是终身遗憾呢……」

    雷九谛邪笑着,右手略一加劲,练飞虹的颈侧皮肤割破出血。练飞虹皮肉之痛事小,如此任由敌人宰割却是难以忍受,猛地向荆裂他们呼喝:「不要管我!杀了他!」

    荆裂听了心头一震。眼前的事,教他回想起在成都的黑夜街头,身受重伤的孙无月抱着武当江云澜,也是如此呼喊:

    ——斩他……连同我一起斩掉!

    荆裂回忆孙无月这最后一句话,血气在胸中翻涌。

    ——我绝不要再失去这样的同伴!

    心里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荆裂知道还要再多忍耐一刻。

    「你一下手,就走不出这个树林。」他向雷九谛再次挑衅。

    雷九谛听了哈哈大笑,却未理会荆裂,仍然垂头朝练飞虹说:「『不要管我,杀了他』?呵呵,这甚么意思?『不要管我』跟『杀了他』可是两回事呢。他们不管你,不一定就杀得了我啊……」他说话如此迷乱,已非一般性格偏执,显出连心智也有所扭曲。

    「杀我吗……就凭他们三个——」这时雷九谛抬头看着荆裂他们:「等一等,入夜前我分明看见,你们有五——」

    剎那间,雷九谛身后一蓬树叶散开,扬起一片布巾,巾下闪耀着金黄的剑光——

    一直被掩藏着刃光的「龙棘」,此刻脱出包裹的布巾乍现!

    发动这剑光的那条深色身影,全身凌空飞跃而前!

    「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的锐锋,瞬间击向雷九请后心!

    这当然是一直未现身的燕横。只见半空中的他赤着上半身,全身上下涂满了深绿的树浆——靠着这层掩藏身姿、气息和体味的保护,他才能够躲过雷九谕的敏锐感觉,潜到这等绝顶高手的背后。

    先前在佛殿内听见外头那激烈异常的打斗声,荆裂就判断出这次来犯的敌人非同寻常,马上吩咐燕横做这伪装,从佛殿后潜行出去;之后荆裂一直引诱雷九谛说话,正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燕横能绕往其后方,取得突击营救练飞虹的最佳位置!

    ——荆裂行动不便,圆性气息太过外露;童静功力火候不足。这潜行突击的重任,唯燕横一人能担当。

    「穹苍破」越空而至,雷九谛突然感受到背后袭来的猛势,他那本来痴狂的脸容刹那急变,一股寒意直贯脊髓——再度「借相」于暴风雪,以「军岚」之势,回身挥出左手「奋狮剑」!

    燕横涂成墨绿的脸肃穆无比,眼神同样冷傲,所有意念皆贯注「穹苍破」之上——要逼得雷九谛竭力相迎,没有任何向练飞虹下刀的余裕,燕横这一剑绝无保留!

    青城、崆峒两派宝剑在半空中交击,声如钟鸣,炸出黎明前最亮的一丛星火。

    雷九谛这剑虽及时截击,但毕竟出招仓猝,劲力并未全聚,与燕横蓄势而发的「穹苍破」相击下,一股反震力量从手臂直透回来,撼动雷九谛的重心。雷九谛不由自主放松了踹踏练飞虹的力度,架着颈项的刀锋也偏移寸许。

    另一道激风紧接就朝雷九谛下盘射来!

    是早就准备随时配合燕横出手的荆裂。他这段日子重新苦思受伤后的战法,知道近战对自己不利,就研究如何在单腿单臂下也能运用飞掷兵刃,此刻他将那峨嵋铁枪头挥出,锐利的枪尖带着铁链如箭射向雷九谛腿部!

    同时伏在地上的练飞虹,一感到雷九谛的脚力稍有放松,即尽平生之力向左翻转身子,既要倾覆雷九谛的平衡,也欲避开那刀锋的威胁!

    雷九谛若是继续踏着练飞虹,则无法避过荆裂的枪头,他心念一动,展起秘宗门的轻功跳跃,将那右腿缩起,闪过铁枪头,并借势将右手银刀朝上拖割,一招间要将练飞虹置于死地!

    银色刀锋在练飞虹右侧头颈处,划开一丛鲜烈的血花!

    剎那,荆裂等几个同伴都屛息。

    ——不管老头子是生是死,仍得尽最后之力!

    燕横心中如是想。正如他先前所悟.身为剑士,不能为情感所动摇。

    左手「虎辟」紧接连击,以青城「上密剑法」当胸击刺雷九谛!

    雷九谛本想再朝地上练飞虹补上一刀,但察觉燕横另一剑接续刺来,已无此余暇,银刀带着练飞虹的鲜血横抹回来,挡架着燕横的「虎辟」!

    就在此时,他瞥见下方有异动。

    是练飞虹的手。

    ——还没死?

    练飞虹一脸是血,完全闭着眼晴,右手以「通臂剑」的手法向上伸出。这剑法命名「通臂」,乃因其中蕴藏密诀,出招时手臂筋骨可瞬间延长一、两寸,令敌人防不胜防。练飞虹这一伸,刚好抓到越过他上方的枪头铁链!

    荆裂投出铁枪头,本来就不是为了狙击雷九蹄的腿,而是要让练飞虹抓这铁链。这时荆裂喜见练飞虹五指已紧捉铁链,自己就拉着另一端迅速转身向后,曲膝弯身飞扑而出,正是新绝技「浪花斩铁势」!

    ——不同的是,这次他并非向敌人跃出,而是往相反方向拉扯铁链!

    「浪花斩铁势」聚合他全身之劲,力量猛烈,只见荆裂人在半空旋转身体,铁链也卷缠他身上一圈,所产生的拉力,将练飞虹整个人扯得离地飞出,瞬间离开雷九谛数尺之距!

    雷九谛未想到对方竟有此奇着,硬生生将练老头从他刀口之下救走,心中震怒不已,欲扑前去再袭击练飞虹!

    圆性与童静亦双双冲出来掩护练飞虹,但雷九谛展开秘宗门得意步法,速度甚高,眼看要比两人更早一步攻及躺在地上的崆峒掌门!

    另一边因力尽重重摔在地上的荆裂,焦急地看着这形势,只见雷九谛再跃一步,就能向练飞虹下刀,荆裂目管欲裂!

    就在这危急关头,长短双剑光芒再起,燕横「雌雄龙虎剑」另一浪攻势又再次迫近雷九谛!

    ——可恶的小子!

    雷九谛不想跟燕横纠缠,左手抛弃了「奋狮剑」,隔空遥向燕横摔了一掌!

    这怪异的举动令燕横甚感奇怪,正疑惑间他却感受到,双剑的刃锋在半空中像割过些甚么东西,接着握剑的两臂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顺畅移动!

    燕横吃了一惊:难道此人真的懂得隔空发劲取物的神功?

    雷九谛施这一招后也不理会他,仍向前追杀练飞虹,却发现面前多了一道宽横的黑影。

    就因燕横这一阻,圆性终于早一步跨过练飞虹挡在他跟前,同时吐气低喝,以少林「紧那罗王棍」的「穿袖势」,将六角镶铁的棍头直刺雷九谛心胸!

    雷九谛右手银刀在面前划出一个弯弧,以斜斜的斩击抵挡这刺棍,同时施展「燕青迷步」,身体就如激流中遇上河石的游鱼,以最小的角度溜到侧面抢前,左手同时将腰间另一柄银刀拔出,自棍底向上掠击圆性持棍的前锋手!

    刀锋命中圆性握棍的掌指,发出金鸣之音,原来那左手穿戴了铜甲,令圆性免去断指之灾。但这快刀砍斩力量不小,隔着甲片的保护,仍击得圆性指关节生痛!

    ——好快好准的刀!

    圆性愕然,但知道此刻半步不能退,双臂加劲,猛地将齐眉棍连同挡在上面的银刀,朝雷九谛胸前压过去!

    雷九谛受这少林正宗的刚力压迫,马上将左手兵刃亦抵上去,双刀顽抗齐眉棍。

    这时童静也赶至,一把抱着练飞虹上身,硬生生把他拖向后头。练飞虹头颈侧面血如泉涌,染透她一身衣衫,但她毫不在乎。

    雷九谛被圆性如此逼迫,失去了诛杀练飞虹的机会,心头怒意顿生。他一激动起来,咬得下唇出血,散发无风自动,脸容扭曲中急急念出一语。这次圆性在近距离终于听见他念什么了:

    「三佛之上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赐吾力!」

    雷九谛的脸剎那变化,有股说不出的邪异。

    ——这副样子,跟先前猛力撞飞练飞虹时一模一样。

    自小在佛寺长大的圆性,敏锐地感受到他这奇特「借相」散发的邪气。

    接着他发觉,手上的齐眉棍无法再压前半分。

    雷九谛流着唾涎阴笑,双刀猝然生起怪力,反将圆性的棍向他身上压下去!

    ——这……到底是……

    原来雷九谛近五年往山东苦修的,并非一般的武功法门,而是去参学当地盛行的白莲教「神功」。

    注:白莲教为起于宋朝的民间信仰,历数朝不衰,元末时亦为汉人起义军主力。后清末山东义和困宣扬「刀抢不入」的「神拳」,亦为白莲教分支。

    所谓「请神附体」的神功,实际并无甚么鬼神之力,纯是依靠幻想刺激身体的力量,或是减弱痛苦感觉,致有种种似乎能人所不能的「功力」。这与武道上的「借相」之理有相通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借相」一般乃取于自然之象,而且配合严格克己的长期锻练养成,运用时心思明晰,不会抛弃理智;「神功」则是速成之法,以咒语仪轨麻木神志,完全将自己交付给那想象的神鬼,经常失控,易放难收。

    雷九缔却看准了白莲教「神功」与「借相」的共通处,为了令武功更进一层,甘心冒险修练。六年前武当派扬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大旗,雷九谛得知后极不服气,一心就要打倒武当。他听闻武当这二十余年来所以实力突飞猛进,是因为剿灭了物移教而获得许多邪功秘法,这启发了他模仿公孙清,也借外道邪教的功法去改造秘宗门的武功。

    雷九谛行此险着,果然在行将五十岁时再做出武道生涯另一次突破,能够快速转换和持续「借相」,战力大大提升,但「神功」却也损害了他心智,性情比五年前还要乖戾。

    此刻雷九谛施展的更是结合「请神」与「借相」之法,幻想自己化身为神祇,瞬间刺激身体发出超常的劲力!

    圆性抵不住那突如其来的「神力」,在雷九谛压制下右膝跪地!

    ——连「天下武宗」少林寺铁盘似的马步,竟然亦要屈服!

    雷九谛再暴喝,双刀抽离齐眉棍,交叉剪向圆性的颈项!

    生死关头,就连一向硬拚不退半步的圆性都要认栽,趁着下跪之势低头向右滚地开去,那双银刀在他后脑险险剪过,削去一把头发!

    雷九谛紧接再搅一个刀花,圆性还是未能全身而退,左小腿闪躲不及,被银刀划过一记,血溅当场!

    后面的燕横双臂仍在那无形的擒拿中挣扎,这时才察觉是怎么一回事:缠着他的不是甚么隔空擒翕的奇功,不过是一堆黑色的细丝线,在夜里难以辨认而已。他越是用力去挣,那丝线越陷入衣袖和皮肉,更难挣开。

    ——山东的白莲教徒除了「神功」之外,也善以各种把戏表演奇行,以招纳愚夫愚妇为信徒,这丝线「隔空取物」即是其一,从衣袖内的竹管撒出细丝丛,线前端附有大小如虫蚤的细钩,配合幽暗的环境令肉眼难辨。雷九谛得知此法,竟可将之改良在实战中应用,亦是一奇。

    要是一般人遇上这细丝缠绕,非得花好些工夫才能脱去,但燕横手上的是青城宝剑「雌雄龙虎剑」,又经过名师寒石子磨锋,锐利无比,此刻燕横冷静下来,用短剑「虎辟」在两臂之间转两个蝴蝶状的剑花,细丝即应刃而断!

    燕横一脱出缠绕,再度振起双剑攻向雷九谛!

    雷九谛邪气的眼神一转,双刀也向燕横攻过去!

    燕横回想:去年在「盈花馆」的屋顶上,我就曾被秘宗门众人围攻,以寡敌众也未落下风,并因此对秘宗门刀法路数有所了解。

    ——就算你这个掌门亲自出手,又如何?

    荆裂一边解去身上绕着的铁链,一边看着燕横这气势,深感不妙。

    ——这些日子来他进步实在太快了……不好……

    荆裂想着时,解下背后的倭刀。

    燕横以「虎辟」短剑护在心胸,「龙棘」一翻一挺,带着右足跨上,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自中线撩击开路。

    雷九谛此刻已入「神降」之状态,想象仙君附身,双瞳涨得血丝满布,表情容貌有如恶魔,那双银刀高速运转挥舞,彷佛没有重量。

    燕横獠然发现,自己已陷身在刀刃的漩涡之中,那招抢攻的「鹰扬羽」只出到一半,马上就要变势,双剑左右迎挡如狂风袭来的双刀!

    雷九谛祭起的旋卷刀花确实是燕横见过的秘宗门「明堂快刀法」,他此际神智不清,这双刀挥斩纯凭几十年修练的牢固记忆,并无任何临机变化可言,甚至看也不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可这刀招在「神降」催激下实在太快太猛,无任何可乘之隙,就算单调地全攻不守,就足以压制对手!

    这可怕的刀速令燕横错觉,好像突然跳进另一个时间扭曲的世界,除了两人外,身边一切都变慢了。

    燕横勉力以双剑抵御雷九谛双刀,不一会儿身上已有三道血痕,并为那连环的刃锋所困,吃力挡架闪避下,再无退走的余地!

    燕横感受到身上火辣的刀伤,这情状令他回想去年在庐陵县城的黑夜里,面对波龙术王时的困境。

    ——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再惧怕!

    燕横在这样的压迫之下,身体竟也随之越动越猛烈,「雌雄龙虎剑」的光芒越闪越快。

    雷九谛这无匹的双快刀,催逼燕横突破自己的剑速与反应极限!

    兵刃互击声响的密度,比先前练飞虹与雷九谛的战斗更甚。

    燕横同样进入了一种忘却生死的状态,那神情与何自圣竟有几分相似。

    即使如此,燕横仍不能赶上雷九谛的快刀速度。他脸颊和腰侧又多了两道刀痕——这两刀燕横皆是在最后一剎那仅仅斜身卸去,每刀只要再深几分,这场比斗已然完结。燕横犹如走在刃锋的风暴中,半步不可差错。

    可是败亡已是无可避免的事——因为体能。就如之前练飞虹一样,这样持绩交击,燕横没有任何换气喘息的空间,但有如神灵附体的雷九谛,气力却似深不见底。

    ——这个多月来不断被侵袭騒扰,得不到充分休息,更是燕横体力消耗严重的原因。燕横一身溅血,已快撑不下去了。

    ——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与一流高手比拼……武林原来竟是这么大……

    他的自信渐渐萎缩。

    雷九謡的银刀继续无情降临。

    此时他却察觉左侧远方,有一股力量涌至。

    像浪涛。

    雷九谛虽然进入「神降」境地,意识还未至于完全丧失,尤其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这是三十八年武道生涯养成的坚牢习性。

    收刀、转体、踏步、摇身。

    然而那如浪卷至的刀势,其速度更胜雷九缔的「神刀」。

    ——传说中的「耀炫之剑」,不过如此。

    荆裂的身体旋飞而来,倭刀斩击的高速运行,彷佛令刀刃由实物化为能量!

    他毅然向正在缠斗的二人发动「浪花斩铁势」,这绝招的准头其实不好控制,估算会

    有三、四成机会误中燕横。但已没有选择。

    倭刀连同荆裂的身体,飞掠而过,重重摔到另一边的草地上。

    「浪花斩铁势」所掠过的空中,并无溅起半点鲜血。

    雷九缔与燕横的身体皆霍然静止。

    燕横半跪下来,勉强仍举着「雌雄龙虎剑」,胸口正不住剧烈起伏喘息。他涂成墨绿的身体虽到处沾着鲜血,但并未有新添的刀伤。

    另一边雷九谛垂下双刀站着,面容不再凶厉,已从「神降」的自我催眠状态中恢复过来,身体却凝定不动。

    不一会儿,他左肩头的黑布衣袖上,一个破口缓缓张开,可见他苍白的肩肌上,只有1条纤细如丝的痕迹。

    圆性拖着受伤的腿站起来,看见雷九谛中了荆裂那霸道的「浪花斩铁势」,竟然只被割破衣裳,肉体却毫发无损,甚是讶异。

    ——难道……他真的请了鬼神上身,刀枪不入?

    圆性自己也修习少林「铁布衫」,但那不过是抗击的硬功,并非真能做到化身铁石。

    他更不相信世上真有能用皮肉抵御锐利刀枪的武功。

    荆裂此时蹒跚地用倭刀支撑爬起来。虽然树林里到处都是茂密草地,但他仍摔得不轻,左额流下一行鲜血来。如此接连使出两次「浪花斩铁势」舍身刀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是极限。

    他看见雷九谛中刀后未流一丝血的肩头,也是大感愕然。、

    ——刚才明明有刀锋切进去的手感啊……

    另一边童静抱着仍然无法起身的练飞虹,只见他头侧实在流血太多,连哪儿是伤口都看不见,童静只能用I双小手盖着用力牢压,阻止鲜血继续涌出来。
   
    「别死!」

    童静一身衣衫大半都被染红,激动得满眶泪水,朝卧在自己腿上的练飞虹呼唤:「我一天还没有叫你师父,你就不能死丨」

    雷九谛看着练飞虹,神情竟然变得平静,亦无先前那痴呆的模样,神志似乎恢复正常。

    燕横喘气盯着雷九缔。此刻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多么接近死亡。这个诡异的秘宗掌门,实在是波龙术王之后他们遇过最强的高手,先前雷九谛说要挑战姚莲舟,当时以为是说大话;但以他「神降」之时的超常状态,若说能与武当掌门一决雌雄,也绝非夸口。

    ——现在我们几个合力,能克制他吗……?

    然而雷九诵却缓缓将一双银刀收回腰带左右的革鞘之内。

    黎明的微光已经代替月亮照着众人,四周树木也开始在幽暗中浮现。

    雷九谛眺视南面,先前被他胁迫,助他以刀光分散练飞虹注意力的那两个鹰扬帮汉子,早就趁他们打斗时逃走了。

    ——也难怪两人害怕:他们带着的六头猎犬全都被雷九谛杀光,以防它们吠叫暴露行藏。两人恐惧自己也会遭到同一下场。

    「今天就玩到这儿吧。」雷九谛说时,嘴唇再无失控地念咒。

    此语大出荆裂他们意料。

    「可是你们也别想走得出这座林子。」雷九谛又说:「跟随我来的百多个本门弟子,就包围在林外的郊道。在你们力竭之前,就尽管挣扎吧。这树林,就是『破门六剑』葬身之地……」.

    他扫视众人一眼又说:「……对了,只有五个。还有个倭国女人,对吧?放心,我也会把她找出来。」

    荆裂一听怒然切齿,但正要举起倭刀时,雷九谛突然拉一拉黑衣腰带上一根收藏的细绳,那袭黑衣各处拟然散发出灰蒙蒙的烟雾,一下子就将他身周五、六尺都笼罩了。

    燕横他们恐防雷九谛借烟雾再施偷袭,都警戒着后退。

    不一会儿他们才看见,在那灰烟翻滚之间,雷九谛已然用无声步法急奔逃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强敌实在太难以捉摸,他们仍然戒备了好一阵子,确定他已然离去,才赶上去看练飞虹的伤势。

    燕横将自己褪到腰际的上衣扯下来,代替童静的手掌按住练飞虹头颈。衣上也附着那绿色的果叶浆,这种由孟七河父亲傅下来的绿浆,除了是野外的伪装外,因具有胶结的黏力,也可作止血之用。

    练飞虹这时才朦胧地半睁开眼来,咧开嘴勉强露出微笑。他的脸色因失血显得十分苍白。

    衣服将他颈上血水吸去,这时他们看清了:雷九谛那一刀并没有命中练飞虹颈项,却把他一只左耳自耳根整整削去,刃锋顺势上撩,把他右眼角和眉梢割开,险些也取去他一目。

    「真……惭愧……」练飞虹嘴唇颤抖地说:「完完全全……被打倒了……」「别说话。」童静流着泪劝他休息。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叫我『师父』……」

    「没有!没有!」童静破涕为笑:「只教我这丁点的东西,就要我叫你师父?你休想!至少也得再等十年八载!你要等下去!」

    练飞虹苦笑,微微点头,又再沉入昏睡中。

    童静这时才放下心来,有空去看燕横,只见他一身新添的刀伤,脸颊渗着鲜血,看得她心里在疼。

    「你也是!」童静含着泪娇嗔地向燕横说:「你的青城剑法我也没学全,你不许死!」

    燕横看着她,想起刚才的凶险,无言苦笑点了点头。

    圆性小腿上亦是鲜血淋漓。那一刀幸好只是刃尖浅浅割过,未有伤及筋骨,他动了几

    下,知道并无大碍。

    「这个雷掌门虽然疯癫,但……确是可怕。」圆性说:「可是他为何自行撤退?」荆裂将手中倭刀举起,把刀尖伸到圆性眼前。

    这时天色微亮,圆性、燕横和童静才看得见:那倭刀尖端沾着一丝血溃。

    圆性恍然。

    「即使如此……还是很可怕。」他肃然说:「我们之中,大概无人能跟他单打独斗——不,除了荆裂你。假如你身上的伤都全好的话,足以与他一战。」

    荆裂默然,这事情他无力控制。谈及自己的伤,他又想起虎玲兰。刚才雷九谛的话仍在他脑海萦绕。一想象虎玲兰要独自对抗这已入魔道的高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紧紧握着刀柄。

    ——现在多想甚么也没用。首先要杀出这条血路再说!

    「那家伙刚才说……带了百多人来……」童静仍抱着昏迷的练飞虹:「我们要怎么办?」

    「没有甚么怎么办的,尽管让他们来。」燕横虽一身是伤,但意志反而更加坚定。他

    将那衣袍包紧在练飞虹头颈,重新捡起放在地上一旁的「雌雄龙虎剑」,眺视远方树冠上渐露的晨光。

    「姓雷的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并不是只躲在深山练武的家伙。『破门六剑」这四个字是生在战场上的。」

    圆性和童静听了他这句话,顿时也都生起一股豪气。尤其是童静,情绪已然鎭定下来。

    荆裂看着燕横,不禁微笑。这激励士气的责任,过去都是由自己肩负,现在终于有人分担了。

    先前他心里还怪燕横挑战雷九谛太冒进鲁莽,但如今回心一想:我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这明明就是我自己最初跟他说过的话啊!

    ——他妈的,不过受了点伤,就连这些都忘了。

    荆裂彷佛从燕横身上,看见数年前的自己。

    「是谁?」这时圆性警觉地转身,朝野寺东面的树林呼喝,同时转过身去,提起齐眉棍戒备。

    只见那儿树木之间走出来一条身影,被圆性的威势鎭住,定定站着。

    众人转头看过去,只见那并不是人,而是一头形如野狼的灰黑猎犬,瞪着晶亮的眼目。它正是鹰扬帮群犬里的首领,先前被圆性摔昏在树林里,因此才避过雷九谛这劫数,醒来后循着气味找到这儿来。

    圆性只觉意外,收起杀气腾腾的架式。

    那猎犬随之踱步过来,并无展露狩猎时的兽性。圆性正不明所以之际,它已走到他脚边,竟舐起圆性腿上的伤口来。

    童静他们见了这奇异的一幕都不解,瞧着这一僧一犬,不禁笑了。

    ◇◇◇◇

    雷九谛确定四野皆无人之后,才在巨大古树根处一个凹洞里盘膝坐下。他先前施展轻功在树林中跑了好一大段,得好好调息一番。

    等呼息平复一些之后,雷九谛从腰带内侧翻找出一片伤药的胥帖,将汕纸撕去,仔细把药帖贴在被「浪花斩铁势」斩过的肩上。

    确定已经贴好之后,他以右掌紧紧按在膏药上,这时才深深吁出一口气。

    尽管有那药帖加上手掌按压,肩头仍是溢出鲜血来。

    原来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确实砍进了雷九谛的肩头,只是雷九谛施以白莲教「神功」表演时的紧急秘法,将伤口四周的肌肉用意念紧缩起来,令其看来滴血不流。

    雷九谛的修为确实惊人,控制着身体一部分肌肉如此收紧的同时,仍能维持好一段时间若无其事,并以轻功迅速遁走。

    只是当时他确已难再战。其一是因为只要左手再加发劲,这肩伤即马上失控爆裂,让对手看出受伤。

    其二是他实在太疲倦了。

    只见雷九谛此刻神情萎顿,好像数夜未睡、体力已然严重透支的模样,黑衣底下都是冷汗。

    原来他那揉合「神功」与「借相」的「神降」最强状态,虽然威力猛不可挡,但仍有一大弱点,就是在短暂时间内身心皆消耗极大,因此等闲不会使用,而且必得速战速决;而在过耗之后他的心智会有一段时间回复明晰,这段时刻里他完全无法自如运用「借相」,战力大大减退。

    雷九缔用力止住伤口的鲜血,咬牙切齿地回想荆裂的「浪花斩铁势」。

    ——那到底是甚么刀法?

    这一刀是自从他败给练飞虹后,二十一年来唯一受过的战创。更令他难以相信的是:世上竟有人能在他进入「神降」之际击中他!

    ——而这个人竟然有一手一腿重伤。

    雷九谛虚弱地喘着气。刚才远走这段路已几乎将他残余的体力耗尽。要是此刻再遇上敌人就非常糟糕。

    肩上的伤口终于渐渐开始止血。他轻轻放开右掌观察,确定那膏帖已能把伤口贴合后,就从腰间布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笛,叼在嘴巴。

    ——这些人,都得死。

    他运气吹奏陶笛,发出一种有如鸟鸣的奇特笛音。

    任谁都会错觉这是树林里的鸟叫。只有沧州秘宗门的弟子,会听得出那节奏代表的意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五

    白莲教为史上著名之秘密民间教派,相传源于宋朝茅子元所创的佛教白莲宗,信奉弥勒佛未来救世的传说,后又混杂了明教(摩尼教)、道教等多种民间信仰,成为历经数朝不灭的秘密宗教,并常与重大的起事及祸乱有关,因此常被朝廷禁制镇压。元末群雄起义,其中主力正是白莲教徒的红巾军,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亦是自投身红巾军后发迹。

    明朝成化年间山东人罗思孚所创的罗教,渐为白莲教派吸收成为其主流教义思想,他们信奉「无生父母」(后演变成女性神「无生老母」)为创世之主,将派弥勒佛等诸神佛下外,拯救世间皇胎儿女返回「真空家乡」。

    此后白莲教会派林立,众多教主自立门户,为争取更多信徒,常竞相宣传教内各种异行神功,诸如请神佛上身即可刀抢不入、水火不侵,又或能分身隐形、隔空取物、飞符杀人等,其实多为自我催眠或者戏法表演,并无实效,却是吸纳农民信徒的有力手段。

    及后至清朝末年,山东兴起著名的义和团,最初主要发起者即为当地白莲教徒,他们习练起坛作法、尽符请神的「神拳」,号称能够抵挡西洋火抢的射击,掀起一场大乱,结果证实所谓「神拳」完全不堪一击。


第五章 巧遇

    湖广之北。汉阳城。

    在行人如鲫的城中大街,一个古怪的异族行脚商人牵着马儿信步而行。这高大男人身穿一袭浅青色粗布宽袍,一直盖到脚踝,几乎看不见双脚上的麻耳草鞋;头发上盘着绕缠好几圈的布条,再戴上一顶大大的草织笠,口鼻间也围了遮尘的长巾,完全看不见面目;胸前、腰侧和腰后都挂着麻布口袋,里面塞满杂样物事,不知有何用途;就连双掌都班着布带,不露出一点皮膺。他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提着个几近等身长度的条状布袋,充作担杖搁在肩头,后端挂着个晃来晃去的小包袱。

    他袍子的胸前挂了好几条项链,全是细小佛像或是不明护身符,加上这身稀奇打扮,还有身上散发一阵又浓烈又陌生的香气,一看就知道是来自西域番国的人士。

    汉阳位处长江与汉水之间,为商旅货运的大埠,自古有「九省通衢」的美称,什么地方的旅人都有。这西域行脚商走在街上,倒不太令人惊讶。

    他走过汉阳城里最大的饭馆「鸿雁楼」,在外面停下来仰起头,稍稍抬起草笠,观看那门口牌匾。站在门前招客的伙计怕麻烦,不想招呼这种异族行商,就没向他拉生意,却也好奇地瞧瞧那双自草笠底下稍微露出的眼晴。

    ——奇怪……眼睛这么美……西域蛮族的样子,果然不一样。

    假如他再走近一点细看,定然会发现:这是女子的眼眸。

    岛津虎玲兰就这样仰着头,看着这家她曾与同伴一起光顾的饭馆好一阵子,没说一句话,就低头继续前行。

    然而走在这大街上,她无法压抑那如潮涌来的回亿:一年多前那夜里,自己与荆裂牵着手的情景。

    ——然后我就掴了他一巴掌。他脸上那道我刚割下不久的伤口,在涔涔流着血……虎玲兰想到这一幕不禁甜蜜地苦笑,接着又用力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缅怀的时候。

    自从离开同伴之后,她就一路往大城鎭走,寻找能治好荆裂的方法或药方,走着走着不觉就入了湖广境内。她回想由关中到江西所经之地,汉阳城是其中最繁华又最近的一个府城,于是就前来了——她想,要找名医或奇药,到越大越富庶的城鎭就越有机会。

    可是路上虎玲兰渐渐察觉不对劲:这个月来在各地看见走动的武者突然增加了许多。他们都不避嫌地带着兵刃在各处城街出没,简直就像官衙的公人一般。

    虎玲兰在餐馆里偷听他们谈话,竟赫然听见「破门六剑」这四个字,后来再断断续续地打听,对这事情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我们竟然成了明国朝廷的逃犯。

    虎玲兰半途也曾考虚:出了这样的变化,自己是否该马上回江西,与同伴并肩作战?

    可是最后她还是决定继续旅程。她知道要是换作荆裂,也必然会这样选择——后退,还是向着目标前进,荆裂一定毫不犹疑选择后者。

    ——就是因为敌人越来越多,我才更要尽快治好荆裂!

    这趟旅程她不想招惹无谓的打斗,于是苦思要如何伪装。这时正好看见街上一个天竺来的游方僧,灵机一动就想到扮起西域人来。这种宽袍一整袭罩在身上,先就掩藏了体形;挂在胸前和腰际的小麻布袋是为了掩饰优美的曲线,野太刀用布套包着变成一根担杖,浓浓的异香盖去她自然散发的女性芬芳……全套穿上后,虎玲兰那原有既美艳又强悍的姿色,丝毫不见。

    装成西域人另有一个好处.她索性扮作不懂汉语,沿途起居饮食只用手势示意,就能减少被人看穿的机会,也避免旁人来搭讪攀谈。不过找宿头倒是个麻烦,许多客店都不愿招呼西域来的回回人,嫌他们的起居习惯和气味惹其他客人不快。

    先前她在几座大城各逗留了数天,到处探听有没有接骨续筋的良医,可是经过仔细观察,大都是没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各种伤药倒是买了一大堆,不过对于哪种真能治好荆裂的伤,她并不寄存厚望,唯有充作她这个「行商」所带的货物。离开林湮村的时候,她从劫来的财货中取了好几锭金子,旅途的盘缠与开销倒不是问题。

    这次到来汉阳这等繁华地方,虎玲兰心想大概可以多留几天,希望能够找到象样的大夫。

    ——先去吃饱肚子,再找可以投宿和寄存马儿的地方吧。

    虎玲兰自从入城之后就察觉,汉阳跟她先前到过的城镇一样,街上出现的武者数目很不寻常从各地南下寻找「破门六剑」的武人络绎不绝,许多都经此水路大璋到来。

    虎玲兰进了一家小饭馆,同样已经坐了好几桌武林人士,饭桌上搁着各样兵器。她并不理会,提着包藏的野太刀就进内,找张桌子坐下。

    虎玲兰身上涂满了异国的香油膏,那浓烈气息透过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袍散发出来,嗅得店里客人个个雏眉。她一坐下来,邻桌的人也都刻意移开一些,脸上露出讨厌的神色。

    虎玲兰指指邻桌上的饮食,用手势向伙计示意点菜,连那草笠也没有脱下。众人以为这是西域人的习惯,亦不以为奇,又见她不懂说汉话,也就毫无顾忌地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虎玲兰一边撩起脸巾从底下吃着面条,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些武人来自不同省地,口音各异,虎玲兰本身汉话并未精通,只能听出个五、六成来。

    她虽然并不完全了解中土武林的分布,但这两年来听着荆裂、练飞虹他们交谈,也大概知道有甚么名门大派,而眼前这几桌武人都不属其中。他们互相敬酒之间谈得兴髙采烈,因为有份参与这等武林大事都显得兴奋.,有几个比较少说话的只附和着,显然只是来凑热闹露个面的家伙。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光头上布着几道伤疤的壮年汉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切齿说:「哼,『破门六剑』这干男女恶贼,被天下各门各派围捕,看来必死无疑了!我听说他们连官府赈灾的银子都抢劫,真是武林败类!」

    「赈灾官银」这回事其他几桌的武人都没听闻过,此时连忙附和骂起来:「难怪朝廷要用『忠勇武集』铁牌去召唤各地武林中人!真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其实那道「御武令」诏文里并没有写这个罪行,更从未说过任何人但凡成功讨伐「破门六剑」,就能得到「忠勇武集」的铁牌。这些谣言以及更多安造的罪名,全都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吩咐颜清桐在武林江湖上散布的,目的自然是要令「破门六剑」树敌更多,走投无路。这谣言比真正的「御武令」传达得更快,故此荆裂他们才会这么快就卷入追杀中。

    ——李君元此造谣之计另外还有两个作用:一是引发更多不同地方的武人到江西一带活动,颜清桐就可借机与他们结交,甚至物色其中好手加盟宁王府护卫,其二是朝廷宁无此奖赏,假如哪个并非「忠勇武集」的门派武者侥幸杀得「破门六剑」中人,结果却不得朝廷封赏,武林人士自然感到受骗,觉得被朝廷视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打手,对皇帝不满更增,他日宁王府起事就更有利。

    虎玲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不禁冷笑:先前给武当派征讨的时候,又不见你们这么团结,就是千里之外也倾巢而出?

    ——说穿了就是因为,我们只得六个人!

    这些武者继绩讨论要如何对付「破门六剑」,但谈话中更多是在想象:要是能把那面镶着御赐金印的「忠勇武集」铁牌带回家,从此威震武林,将是何等荣耀!

    这时却有个操北方口音、肤色较白皙的武人不屑笑了一声:「劝大家别作梦了。我已听闻,沧州秘宗门吃了上次西安府的教训,今次全派上下大举出动,就连掌门雷九谛都亲自出山!这功劳,我想大家是沾不上的啦。」

    旁边另一个不同口音的瘦小武者也说:「我亦听说,徽州八卦门那边的动向也是一样。」

    听了这话,众人的热情登时冷却下来。只有最先那个光头壮汉不服输地说:「哼,他们再厉害,那也得要先找到『破门六剑』再说。说不定是我们先遇到呢。」

    虎玲兰听了,好不容易才忍着没噗嗤笑出来,但转眼又忧心忡忡:她在西安见过秘宗门和八卦门的人,绝不容易应付。

    众人话题这时转向讨论秘宗、八卦两大门派的武功,特别是秘宗掌门雷九谛,关于他修为的神奇傅闻可真不少,一时说他能隔山打牛遥击杀人,一时又说他有分身之术。本来这些武者都是货真价实的练武之人,并非玩江湖把式那一套,对这类奇功并不真心相信,不过一群人聚在一块,为了说话引人入胜,内容自然越奇越好,这类轶闻更是最佳的佐酒菜。

    「说起来……」其中一个本地湖北出身的武者忽然说:「倒是武当派,有点教人摸不着头脑……」

    这几年在武林上,任何场合只要一提及「武当派」三个字,人们总会无法控制地脸色一变,就如听见甚么绝大的禁忌。此刻饭馆里的人亦不例外。

    虎玲兰一听到「武当」,同样停下手中筷箸,竖着耳朵倾听。

    刚才的北方武人脸色更白,点点头说:「这事情……在直隶京师,也传得沸沸扬扬。武当派那群疯子,竟然连皇帝老子颁下来的圣旨和奖赏,也敢一口拒绝!听说就连宣旨的太监都给踢出山门了!」

    虎玲兰也是初次听闻此事,心里大吃一惊。

    ——武当不是我们的死敌吗?怎么反倒只有他们……

    这时另一个武人说的话,跟虎玲兰心头疑问一模一样:「我听说,『破门六剑』跟武当派明明是仇敌啊……他们在西安就狠狠打过一场!怎么武当派会放过这一石二鸟的机会?」

    「那姚莲舟跟他的手下,根本就是疯的,没什么道理可言……」

    「这是公然违抗圣旨啊!怎么这么笨呢?把铁牌收下来,最多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朝廷失了面子,必然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吧?」

    「难说得很……人人皆知当今皇帝是个爱玩的小子,听说先前武当派御前献技,颇得皇帝欢心。」

    「呵呵……你也会说皇帝爱玩得很,难保哪天心意就变……这个难说呀……」

    虎玲兰听着,心里血气翻腾。这儿的家伙根本连武当派的人都没有见过,对武当的理解,又怎及得上曾与他们生死比斗的自己?

    ——武当不是拒绝来杀我们。他们只是拒绝为了朝廷来杀我们。

    虎玲兰了解。因为在九江城时,荆裂也是这样拒绝宁王府的招纳。

    家犬,是永远无法明白野狼的。

    虎玲兰已不想再听下去,将桌上两个馒头塞到麻布袋里,提起行装付了钱也就出去。她走过时扬起一阵异香,又再令那群武人嫌恶,有人甚至小声说:「再走近一点,看我不揍扁你!」虎玲兰没理会他就离开。

    她在城里来回找了半个下午,才找到愿意招呼她的客栈。安顿好马儿之后她进了房,确保门窗都已紧闭,她才脱下草笠与围巾,吁了一口气。

    虎玲兰接着将身上布袋也都卸去,把那袭穿了许多天都未换洗的宽布袍褪下来,放松了紧束胸腩的布带,展露出曲线姣美的身躯。

    仲夏时节穿成这个模样,虎玲兰的麦色肌膺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那阵西域香油的气味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多么想马上就洗一个冰凉的冷水浴。

    ——你就忍耐一下吧。

    她用布擦了擦全身,用力扬去那袭宽袍上积的灰尘,就重新把衣衫穿戴上。她想趁天色未晚就到外头走走,打探一下汉阳城里有甚么名医。

    她将未用得上的东西收藏好,特别是兵器。野太刀和弓箭的布包也都塞到床边。接着她从行锻里找出另一柄刀子,拔出来检视刀锋有没有发绣。

    虎玲兰不欲引起到来狩猎「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注目,想到长长的野太刀不好长带在身,于是在建昌的市集一间典当铺买到这口刀。

    这刀装饰简陋,应是战阵之器,全长不足三尺,那刃形完全仿照日本倭刀。

    ——原来自大明开国后,明、日通商频繁,其中输入中土最多的产物即是日本刀。日本_冶刀剑之法本传自中土隋、唐之世,一直保存改良至今,宝刀更为日本武士魂魄之象征;反之在中土因战事的态势与倭国不尽相同,铸造兵刃以实用和大量制作为先,战刀之精良反为次要,好些铸法甚至已然失传,日本刀遂成珍品,中土军旅的刀匠亦按照日本刀刃形仿制,比如荆裂的长倭刀即是其一。

    此刻虎玲兰手上这柄仿倭军刀虽比真正的日本武士刀为短,但刃宽与虎玲兰的野太刀相近,厚脊薄刃,铸工不俗,只手双手运用皆宜,虎玲兰一拿上就感到称手。大概是哪儿的逃军兵士拿来典当的吧?

    自从跟随荆裂和练飞虹学习了中原武艺的精髓后,虎玲兰的刀法已不必完全依仗大刀,这柄军刀跟她家乡的武士刀相比虽有不如,但也算够用了。

    虎玲兰把军刀连鞘挂在左腿侧,长长的宽袍将之完全掩盖,外头再挂一个布袋掩饰凸起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出了客栈,因为不可开口问人,也就只有信步而行,去找城内的市集。终于走了半个时辰,她才在城南的白鸟巷发现一条小小的市街,她逐户去找有没有药店。

    这身古怪的西域人打扮,惹得一群好奇的街童跟在她后头,.不断朝她捏着鼻子笑她臭,又跑跳着绕到前头去偷窥她草笠底下的样子。

    他们教虎玲兰回想起林湮村的那群孩子,又忆起与荆裂在村子里的时光,心头一阵暖意。

    她在布巾遮掩下的嘴巴笑起来,决意作弄这些孩子一下,突然就压着喉咙,用带着浓浓九州岛腔调的声音乱吼自己创作的「胡语」,吓得孩子们鸡飞狗跳地逃命。

    可不一会后,虎玲兰又走了一段街道,回头再看,孩子们仍是远远躲在后头的墙角窥看。

    终于看见一家药材店,传来阵阵药香与切刀急密敲在砧板上的声音。老板一见这么一个异族人进来有点吃惊,他这小铺一向只做附近街坊的生意,别说是胡人,城里其他地带的顾客也少。

    虎玲兰矩到柜台前,瞧瞧左右没别的客人,伸手将草笠略提高了些,向老板问:「这城里,有甚么出名的大夫,专门医治扑跌骨伤?」

    老板一听那略显低沉却又带着妩媚的女声,登时吃了一惊,瞧着草笠边缘之下那双睫毛浓长的美丽眼睛,呆了好一阵子才说得出话来。

    「有的,有的……」老板被这声音和眼神摄服,马上就拿来写药单用的纸笔墨,殷勤地将他所知几个最擅长接骨治伤的名医名字都写下,还仔细画了幅城里方位的草图,上面标着各人医馆所在。虎玲兰在萨摩国的城堡里有汉学老师,加上已来中土近三年,图上的文字大都看得明白。

    老板再写下几个自称有续骨偏方的郎中名字,小心将纸上的墨吹干了,才恭恭敬敬地递给虎玲兰。

    「感谢。」虎玲兰接过那名单,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台,老板正要回绝,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虎玲兰想此刻已将黄昏,还是得等明早才能按名单逐一去寻访,打算先回客栈休息。

    虎玲兰正走到药店左首的第一个街口时,就察觉有人埋伏——

    趁着她走到墙角前,一群人猛地怪叫跃出来,正是先前那群孩子,又叫又跳朝着她手舞足蹈。虎玲兰根本早就知道,却故意装作吃了一惊,然后高举拳头作势要追打,孩子也如先前那样大笑着一哄而散。

    却在此时,她布巾底下的笑容僵住了。

    只因她瞬间察觉,白鸟巷口附近街道上出现可疑的形迹:

    几个身影在幽暗的横巷里闪过,看速度就知道身手不凡,看方向似在隔着一条街道跟踪着谁。

    虎玲兰再略抬起草笠,又见对面街的茶馆,有个腰上带着刀袋的武人,束腕包发,看来已做好打架的准备,却偏偏装作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倚坐在栏杆前喝茶,视线不时向这边街道扫过来,显然正在负责监视。

    ——难道我的身分已经被他们发现?

    虎玲兰摸摸袍底下的军刀,身体里的萨摩血液不觉沸腾。

    ——别以为我躲着你们,就不敢跟你们打!

    她不自觉散发的气息,竟令那群孩子不敢再走近跟她逗玩。

    虎玲兰如常地走着,并不心急要对付监视的人,反正这些家伙是何等货色,她之前在饭馆就见识过,也有自信任何时候都能杀出他们的包围,倒不如装作不知道,先瞧瞧他们想搞什么花样。

    暮色已照入街巷,屋子的阴影越来越长,投在被映得昏黄的道路上。从江河一直吹卷进城里来的风,在这仲夏黄昏带来一点淸凉,假如站在屋影底下,更有一丝微微的寒意。

    趁着街道转暗,聚集跟踪而来的武者越来越多了,分布在后头的已经多达二、三十人,全都分开三三两两地行走,装作互不认识。

    虎玲兰走着时已在留意四周街道的分布,准备随时杀出重围。不可否认她是有点手痒,这两个月离开了「破门六剑」的同伴,沿途只有在无人的野地独自练刀,住在市镇的时候更是无法练功,令她颇感郁闷,同时还要听着到处的武人骂「破门六剑」,左一句「逆贼」、右一句「匪盗」,她早就想跟这些家伙痛痛快快打一场!

    转过一个街角朝北走(她不想把这些人引回城南投宿的客栈),前面是几家染布坊,此刻早就休息,街上黑沉沉寂静无人。虎玲兰预备可能就要在此爆发恶斗,掀开宽袍侧面的一道暗口,手指已经摸在军刀柄首上。

    可是就在这时她却察觉,那些武人并非跟随着她,而是自行进入这布坊街道。原来自己根本不是跟踪的对象。

    ——咦?我没有给看穿……

    ——那么他们是要去找谁……?

    这大群武者都是为了捕杀「破门六剑」而来的,别无其他目标。

    ——难道他们也刚好来了汉阳城?

    ——又或者……自从我走了之后,荆裂一直在找我?

    一念及此,虎玲兰心头怦怦乱跳。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夜没想着荆裂的脸,说不定今夜就要在这里跟他重逢……

    虎玲兰已经顾不了,将袍底下的军刀拿出来反提在左手,另一手取下草笠,快速回头奔跑,反过来跟踪那群武者。

    她远远在最后头吊着尾,跟随着他们向北走了数条街。这时她看见前面的人群间亮出金属的光——他们开始解去布包,亮刀在手。

    ——也就是说,袭击的目标已经接近!

    虎玲兰贴着后巷的墙壁接近过去。虽然隔得很远,她感受到前头人群共同散发的紧张气息。

    假如是正常的情况,虎玲兰并不担心同伴出事。可是伏击却例外,随时会发生意外……

    虎玲兰一步一步潜行过去,准备随时掩护。

    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情:自己身上那浓烈的气味。

    街上风向一转,武者群最后头的人蓦然嗅到那奇特的异香,一回头就看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幽暗里。这身古怪的衣袍,绝非同伴。

    虎玲兰绝无犹疑——不管他们围攻的是谁,这些人本来就是「破门六剑」的敌人!

    她右腿大步跨上,自左腰单手拔刀。

    对于惯用沉重野太刀的虎玲兰而言,这军刀简直轻如竹枝,拔刀顺势快斩,速度惊人!

    最接近她的那个武者才举起单刀来,光芒已在他左侧腰肋之间横过!

    鲜血洒在仍带日间余温的街心沙土上。

    虎玲兰经此一年修练,更掌握了控制身体省力的技巧,这横斩一刀一掠过,她左手放开刀鞘也握二刀柄,并随势手腕一转,用最小的角度变化接上另一招,左步横踏,施出阴流「山阴」的变化技,军刀自下而上以「逆袈裟」之路线斜撩,另一人的手中铁棒连同断掌应刀飞去!

    虎玲兰一眨眼连斩二人,其威势异常慑人,武者队伍的后头纷纷惶恐走避,挤得前头也混乱起来。他们还没辨出这是个女人,只惊讶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如此霸道的西域高手?然而更令人战栗的事情这时才发生。

    在街道前头,武者群正包围的一座民宅大门前,突然爆发了一声巨响。那声音之大,似绝非人力所能发出,令人联想起战场上的机关器械。

    紧接着一个人形自那门口高高飞起来,如大字形地四肢失控,狠狠摔在武者队伍中段的人群里!

    ——这是什么力量……

    一个个武者瞪大着眼,无法相信亲眼所见的事情。

    虎玲兰也看见了这一幕。她隐隐感觉这种强横的力量似曾相识,记不起在哪儿见识过……

    那民宅大门继而接连地翻起血风。凄惨的叫声与血腥气味一起传过来。

    在这接连爆发恐怖景象的气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本来属于攻击一方的身分,反而感到正被前后夹_。有的人连兵器也没试图挥一下,就没命似地往横巷奔逃。

    虎玲兰也不追击这些逃向两边小巷的人,只是斜挽着军刀,继续走进人越来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间的身体减少,虎玲兰终于看见那道大门前挥动的两道凌厉刀光。

    有个侥幸中刀不死的年轻武者,受伤之下慌乱无比,竟完全无视虎玲兰直奔过来。虎玲兰看着一身是血的他,并没出刀了结他。

    这武者呻吟着擦身跑过,虎玲兰近距离看见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伤痕:伤口血肉模糊,而不齐整,就像被一把大锯割过一样……

    这样惨烈的伤口,虎玲兰同样见过。这次她记得很清楚:

    在庐陵县城的衙门外。那一夜。

    虎玲兰心跳顿时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后一人倒下,其余也都逃得干净。宅门前站立着两条身影,手上皆泛着长长的刃光。

    其中一人捡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灯笼。

    于是虎玲兰看见他们的样子。

    霍瑶花的脸色还是一贯地白,衬得脸上那点点血花更鲜艳。没有了从前那套露肩束腰的术主众五色衣,改换一袭寻常妇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来减少了些邪气,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满血的大锯刀更显得突兀。

    令虎玲兰最惊讶的却不是霍瑶花,而是她身旁那个男人:他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一点点,却散发着相当她双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灯笼映照他散发半掩下刚毅野性的脸庞,跟一身洗得发白的残旧衣衫。最显眼的始终是那一条长得诡异的右臂,加上手里的藤柄长刀,其威胁感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矛枪。

    战斗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脑海里。虎玲兰甚至感觉握刀的双掌心在微微发麻——就像那日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承接这个男人刀招的时候。

    无法忘记的当然还有他的名字:锡晓岩!

    在这错愕的时刻,虎玲兰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波龙术王麾下的妖女怎么会跟这个武当派的绝顶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这二人连手,自己必死无疑。

    ——除非抢先将其中一人斩杀!

    这一年来虎玲兰脑海中已经不知想象过多少次,再度与霍瑶花对决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细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门前左侧的霍瑶花冲过去,双手同时将军刀举在右肩,跨步斩击!

    虎玲兰虽已取下草笠和脸巾,但一身宽袍和头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瑶花霎眼之间没认出她来。原本对付那群二流武者犹如斩瓜切菜,突然袭来这么强劲的刀招,霍瑶花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微退半步,双手横举锯刀,在头上迎挡这一招「燕飞」!

    激撞之下,空气中泛出钢铁强烈擦击的焦味,星火同时映照两个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这瞬间,霍瑶花知道敌人是谁了。

    虎玲兰后悔没带野太刀出来,否则以其重量发出的「燕飞」,在这突击之下已经把霍瑶花的锯刀打回她头顶上,就算没有击得头骨破裂,也必然立时昏迷!可现在这柄军刀跟霍瑶花的大锯刀分量差距颇大,斩击只能微微将锯刀压下一寸。

    霍瑶花又惊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将两柄刀反压回虎玲兰身上,立时叱喝着双臂向前力推。

    但虎玲兰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胜,反借霍瑶花这一推,将轻巧的军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势顺转成横,低砍霍瑶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灵巧了许多!

    霍瑶花心中错愕。但这一年她也没有闲着。自从暗中戒掉了「昭灵丹」药瘾之后,虽然好一段时日因为欠缺药物催激而令体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后头脑比往日明晰,更能潜心思考和改进自己的武技,再经一段日子重新锻练,刀法比在庐陵时不退反进。

    她面对虎玲兰的横斩,迅速将右腿向后一缩,同时左手伸出扶着锯刀背,双手将刀收回腹前向下压,又再把虎玲兰的斩击化解!

    ——她的刀,快了!

    虎玲兰心里不禁这样想。

    一对久别的敌人,同时因对方的进步而惊叹。

    虎玲兰的军刀比对方锯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继续如此压迫抢攻才有胜望,于是继续运起军刀步步抢攻。

    霍瑶花虽未能反攻,但她的锯刀刃面又宽又长,跟虎玲兰的刀比起来俨如一面盾牌,

    大锯刀运行自如,切实将攻来的每刀都挡去,先立不败之地——只是一直被虎玲兰压着,这个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损。

    两人对决中互相盯视的目光充满恨意,犹如一对天敌。

    却在这刹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闪电击下,斩在两个女武者交击中的双刀之间!

    三柄刀爆出惊人的锐音,各自反弹分开来。

    虎玲兰脸色转白。当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锡晓岩砍出「阳极刀」之后却未再追击,反而将长刀横拦在霍瑶花跟前,阻止她向虎玲兰追击。

    虎玲兰本来怕被二人夹攻,撤刀跳开了两步,却见前面未有追击而来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见锡晓岩横刀止着霍瑶花,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她这边。他的眼神里充满惊喜与兴奋,呼吸显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脸容竟像孩子般涨红起来。

    虎玲兰被他这么盯着,感到很不自然,也无法明了那热切目光有何意义。

    「你……记得我吗?」锡晓岩呑呑吐吐地开口,半点没有平日的单纯爽快。

    虎玲兰不知道他这么问有何深意,只冷冷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我那天几乎就给你砍死了,怎会不记得?

    「岛津虎玲兰,是吧?」锡晓岩展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说。他说出虎玲兰的名字时是用日本语发音的,因为当天她是如此向他自报名号。

    虎玲兰只是耸腱肩。锡晓岩不知道该再说甚么好,三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锡晓岩私下武当山,就只是为了找两个人:荆裂和虎玲兰。他很明确知道找荆裂是要干什么,但对于虎玲兰,他始终没有想到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对荆裂的仇恨与对虎玲兰的爱慕,两者是如此矛盾,锡晓岩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先前在旅途上,锡晓岩一直都对自己说:「找到她之后再想吧,到时候也许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但此刻虎玲兰莸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锡晓岩这二十七年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逃避过甚么。此刻的情景教他顿时憎恶起自己来。

    虎玲兰没再理会他,与霍瑶花互相盯视,四只美丽的眼睛之间,彷佛连空气也变得凝重。

    「我先告诉你。」霍瑶花虽将锯刀垂下,左手扠着腰,但仍是一派随时战斗的模样:

    「我已经离开了波龙术王,假如你只是为了他而跟我打的话,大可不必。」

    虎玲兰听了颇感意外。她仔细观察霍瑶花,发觉她的相貌气质确实与一年前不同,没有当时那种浓浊的邪气。当然这不足以减少虎玲兰对她的厌恶——虎玲兰并未忘记庐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瑶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让荆裂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波龙术王皮鞭下的那条咬人恶犬,已经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荆裂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恶的药物,脱离术王控制。要让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于荆裂知道了之后又如何?霍瑶花也跟锡晓岩一样,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虎玲兰的存在。

    「可是别以为我害怕你。」霍瑶花这时又补充说,看着虎玲兰的眼神充满了傲气:「要打的话,随时奉陪。」

    「就现在吧,如何?」虎玲兰的眼神跟霍瑶花同样地不服输。

    两个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闪烁。锡晓岩有点不知所措,向霍瑶花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吗?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霍瑶花听他这么说,只好强将怒气吞进肚子里。不错,自己确实答应过锡晓岩:在他跟荆裂对决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毕竟霍瑶花跟随着这个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离波龙术王的勇气,到现在仍然要靠他庇护。

    「对了……」锡晓岩这时又结结巴巴地朝虎玲兰问:「他……姓荆的,跟你一起来了汉阳城吗?」

    我为甚么要回答你?虎玲兰这样想。但她从来不是很会说谎的人,只是紧抿着嘴唇。

    「那就是说你一个人啦。」霍瑶花微笑说,同时也因为没机会见着荆裂而暗暗失望。霍瑶花久历江湖,见尽太多人事,一看虎玲兰的表情就猜出来了:「怎么了?跟荆裂闹翻啦?」

    锡晓岩一听这话,心里登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着虎玲兰的目光更热烈。

    虎玲兰被对方看穿没有任何同伴后援,等于处在极恶劣的形势,马上又紧张起来,摆起一个低斜着刀的腰胁架式。

    霍瑶花见她如此,咧嘴朝锡晓岩笑了笑,好像说「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准备举刀迎接虎玲兰攻来。

    此时,大宅门内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叫。

    三人同时望过去,只见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个妇人看见门外尸体枕藉的可怖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则因门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胆寒,慌忙伸手掩着妻子的嘴巴。

    另一细小身影跑过来大门这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这女童浑不知门外发生甚么事,只见门前三个哥哥姊姊手上亮着寒光,大感好奇,于是齐前来要看个清楚。

    「丽儿,不!」后面那男主人发出绝望的呼唤。

    原来锡晓岩与霍瑶花,一路以来已好几次被误作「破门六剑」成员,遭许多武者聚众袭,,这次在汉阳城就不再住人多繁杂的客店,而强闯这染坊的民宅作客。这家人最初惊恐万分,以为遇着江洋大盗——其实他们也对了一半,霍瑶花以前当马贼时,就用这方法掩饰行踪,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声言只是借宿数晚,他们安顿下来后亦确实并未伤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财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这家人稍微安心。这个小女儿丽儿天真无邪,更与霍瑶花有说有笑,唤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踪始终还是暴露了,引来了这一群武者,大宅门化为修罗场。

    霍瑶花—见丽儿奔近来,马上将锯刀抛到脚边,蹲下身来阻挡女孩,不让她看见外面血腥的惨状。另一边的锡晓岩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长刀收在背后。

    虎玲兰见这小女童跑出来,先前的杀气亦顿时收敛。她看见霍、锡二人的反应,虽不是完全知晓他们跟这家人的关系,还是跟随着将那柄仿倭军刀藏在袍子后面。

    「快吹熄!」霍瑶花抬头朝锡晓岩呼喝。锡晓岩会意,吹灭了手中灯笼火光,令丽儿无法看见门外的尸体。

    可是在灯灭前那一瞬,丽儿还是看见霍瑶花脸上的血迹。她稚嫩的脸登时变色僵硬,原本想扑向霍瑶花的身子也立时止住,接着就号哭着跑回去刚才发出惊呼的母亲那边,母女俩流着泪紧紧相拥。

    霍瑶花仍然蹲着,呆呆地伸出双手,却只抱着空气。她跟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虽然只认识了半天,对她却有种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瑶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随波龙术王肆虐庐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灵丹」后神智不清,骑着马在县城乱奔乱冲,将一个小女孩撞飞致死。她因受药力影响全无所觉,还继续哈哈大笑骑马而去,直到次天「昭灵丹」药性过去,她才想起此事,却已不肯定是真事还是幻觉……

    那女孩的年纪,跟丽儿一样。

    霍瑶花知道:这个小女孩,永远不会再向自己笑,也永远不会再给自己抱。她无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捡起那沾满鲜血的大锯刀。

    经过这一幕,霍瑶花与虎玲兰都已失去比斗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这样继续站在尸堆中交谈。

    「你不介意的话……」锡晓岩谨慎地问虎玲兰:「换个地方再谈?」「我想不到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虎玲兰如此说着,就转身想走。

    「等一等!」锡晓岩焦急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少年,急奔冲上来想要搁阻虎玲兰。虎玲兰以为他终于要出手,转身以军刀摆出「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锡晓岩左目。锡晓岩虽然恋慕她,但从未小看这头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并没有举刀相向。

    「我……要你带我去见荆裂!」锡晓岩不想错过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气直接跟虎玲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决斗。再一次,生死决斗。」

    虎玲兰失笑,那笑容与笑声令锡晓岩脸更红了。他虽然尴尬,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这样笑,心中矛盾极了。

    「既然你想去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带路呀?」虎玲兰摇摇头问。

    「你会的。」锡晓巌竟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知道,这也是他的希望。」

    虎玲兰听了默然。他并没有说错。虎玲兰深知,荆裂与这武当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结,这一战既无可避免,也是荆裂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体健全的话。

    「不错,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虎玲兰说:「不过并不是现在。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如今的情况吧?他面对无数敌人的追击,没有空应付你。」她说时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锡晓岩看着尸体,心想确实如此。他跟霍瑶花已经知道「破门六剑」被天下武林追逐的来龙去脉,更亲身体验了被误认围攻的滋味。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碍我的决心——锡晓岩如是想。

    「在我俩决斗之前,我绝不会_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么我就将这些挡在中间的人全都杀死吧,直到只余下我们二人。」

    虎玲兰讶异地看着锡晓岩。这是非常荒诞的话,但锡晓岩的堂堂气势,却令她无法怀疑。正如先前听闻姚莲舟断然拒绝「御武令」,武当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敌,却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瑶花一直在旁倾听。虽然说杀死虎玲兰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瑶花最大的目标,始终也是要找到荆裂。

    五个月之前她与锡晓岩同行,纯是为了以他做靠山,逃离波龙术王;当彼此交谈下,得知大家原来都是要找同一个男人时,双方都非常惊讶。

    他俩于是决定一起行动,并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约:两人结伴一同寻找荆裂,但在找到之后,必先让锡晓岩跟他打一场。之后怎样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瑶花答应了。虽然说荆裂就像波龙术王一样,在她眼中是个难以杀死的男人,但同时她也见识过锡晓岩的神技,这两人若真的决一死战,她并非对荆裂毫不担心。可是眼前是她冲出术王囚笼的最好机会,她绝对不愿意放过。而且无可否认,要她一个人去找荆裂,的确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荆裂最后真的给锡晓岩杀了……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当霍瑶花提及波龙术王巫纪洪时,锡晓岩很是诧异。

    「巫师兄他们那伙人……我记得。还有那个……」关于武当第三位副掌门,对师门甚是忠心的锡晓岩始终不愿多提。巫纪洪身为「首蛇道」精锐「褐蛇」,还在武当山之年,锡晓岩只得十几岁,虽然天赋异禀,武技并未大进。这位厉害的巫师兄却不知为何经常过来探望他,关注他的武功进境。后来锡晓岩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亲锡日勒乃是物移教徒。

    「哼,那家伙不过想来看看爹有没有留下些甚么物移教珍品而已……」兄长锡昭屛对巫纪洪一伙嗤之以鼻,并不愿跟他们打交道,事实上巫纪洪确实偷取了锡日勒不少遗物药方。锡晓岩自然也跟随哥哥,比较亲近师星昊师叔和叶辰渊师兄那边,渐渐就很少跟巫纪洪见面。

    后来在他二十岁那一年,武当山就发生了那件大事,巫纪洪亦因此出走。

    锡晓岩想不到,巫师兄在外头多年原来仍然如此活跃,现在还投入了王府办事……

    想及此,锡晓岩就联想起那个被囚禁的商副掌门。这些武当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没有向霍瑶花透露。

    在这几个月里两人其实已下过一趟江西。锡晓岩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着霍瑶花走.,霍瑶花则怕碰上波龙术王或宁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绕过江西许多大城镇,故此探到的消息并不多。再加上「破门六剑」当时正在对付当地贪官,到处游走转移,行踪就更难捉摸。

    到后来朝廷发出「御武令」捕杀「破门六剑」,锡、霍二人就听到「破门六剑」已经离开江西往邻省湖广的传闻,但到底是北走荆路还是西走湘地,仍是无从确定。霍瑶花毕竟对湖北比较熟,也有一些从前的绿林旧识,因此才折回来到达汉阳,却一路被误认是「破门六剑」的人,多次被人伏击。

    ——哼,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来的……连我霍瑶花都不认得!

    如今锡晓岩向虎玲兰提出要她带他们去找荆裂,霍摇花对此同样满怀期望。

    虎玲兰听到锡晓岩许下如此豪语,要将挡在路上那些捕猎「破门六剑」的人一一清除,心里不禁对这个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远远胜过那些仗赖人多势众的家伙,彷佛有点隼人的风范呢。

    注:隼人为日本南九州岛(包括萨摩地区)的古代原住民,以强悍尚武见称。

    锡晓岩一直瞧着她等候答复。虎玲兰心里考虑了很久,最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战的那个荆裂。」

    「为甚么?」锡晓岩不解。

    虎玲兰瞧着霍瑶花,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受过很重的伤,此刻武艺并非十足。」

    「甚么?」霍摇花想起一年前,荆裂要用黑色胄甲束紧手腿的模样:「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好吗?」

    虎玲兰摇摇头。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好。

    「我一个人出来,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虎玲兰说着,就开始形容荆裂肩腿关节的伤势。

    锡晓岩听了紧紧皱着眉头。虎玲兰没说错:要不是十足状态的荆裂,他打赢了也不会感觉有任何意义。

    「一定要先治好他。」锡晓岩想到这儿不自觉喃喃地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虎玲兰听见这个荆裂的大仇敌竟说出这么一番话,心情异常复杂。

    「我知道省里的好几个名医。」霍瑶花也说。这是能够向荆裂施恩的好机会,她自然也积极起来。霍瑶花从前行走江湖,聚众为盗,自己跟手下当然也有受伤的时候,这方面的情报必不可缺。

    虎玲兰苦笑,她对这些江湖医师并不太寄厚望。

    「等一等……」锡晓岩这时却说:「假如是关节筋腱的重伤,我们武当派有一种药叫『蜕解膏』,是从物移教得来的,再混入从前武当道派的丹药,最能治这种伤。」

    锡晓岩接着描述:去年武当「镇龟道」的师兄廖天应当上「殿备」,挑战师星昊的副掌门之位,结果被师星昊击败,以「太极拳」摔得右腿两个关节一起断掉,几乎肯定残废,后来正是靠这种「蜕解膏」花了半年就治好,已经行走发劲如常。

    「不过这种膏药非常猛烈,从前也有同门因而骨头枯死伤残更加严重。但师兄弟们为了不想因伤荒废武功,也都愿意冒险一试。」

    「这个我也听巫纪洪说过。」霍瑶花说:「也就是波龙术王。他身上好像也带了几帖,但从来不给手下用,非常珍贵。」

    虎玲兰眼睛亮了,她见识过波龙术王所用的物移教药物有多厉害。虽然听起来非常危险,但对现在的荆裂来说,値得一试。

    「我们就回一趟武当山,如何?」锡晓岩向虎玲兰说:「再把药带给荆裂。放心,我会等他完全复元,状况、力气都恢复之后,才会跟他打。」

    这武当「蜕解膏」看来是最有希望的东西。虎玲兰左右看看这对敌人,沉默了一轮,终于点点头。

    于是本来已是奇怪非常的一对旅伴,又加入一个不搭调的人同行。

    这宅院已经不能再留,锡、霍二人决定跟着虎玲兰一起去她投宿的客栈。两人返回宅内取行锻及马匹时,那人家惊恐万分,害怕他们要杀人灭口。

    那男主人更格外愁眉苦脸。就算锡晓岩他们不下毒手,他一家也已注定大祸临头.他是旁边染坊的老板,颇有家财,如今门前出了这许多命案,官府必定乘机大加敲诈,甚至将案子套到他头上来追索「赃款」。

    霍瑶花久历江湖,怎会不知道这种事?临行前她朝主人冷冷抛下一句:

    「告诉官府这是女贼霍瑶花干的,他们听了就不敢乱来。」

    三人就此留下那些惊讶的人离去。

    ◇◇◇◇

    他们并未马上离开汉阳城。此去的路途上仍可能再被伏击,为免疲于奔命,锡晓岩决定找驻在汉阳的「首蛇道」同门帮忙。

    锡晓岩心想,反正是要回武当取药,也就不怕给同门知道自己所在。有「首蛇道」帮忙的话,就可预先警戒避开袭击,更可在沿途预备换乘的快马,大大缩短日程。

    锡晓岩上次跟桂丹雷、陈岱秀等人下山往西安途中,就已经学懂了联络各地「首蛇道」的方法,当晚就在城内衙门对面街道的墙壁,留下只有同门才会察觉和看得明白的记号,并每隔一段路就再加一个,一直指引到客栈。

    可是等了整整三天,还是没有「首蛇道」的人来找他。他特意再走一趟,发觉沿路的暗号都没有被破坏。他知道驻在每座大城的「首蛇道」,必然每天两次去衙门前观看有没有同门的联络记号出现,就算自己不克前赴,亦会雇用当地的眼线代行。过了三天还没有音信是不可能的事情——身负情报刺探重责的「首蛇道」,在纪律方面比「兵鸦道」或「镇龟道」更为严谨。

    听了锡晓岩的解释之后,霍瑶花沉默了I阵子。曾经行走绿林,率领过大群马匪与官府周旋,霍瑶花对这种事情当然比锡晓岩和虎玲兰都敏感得多。

    霍瑶花站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我们还是马上起行吧。」她一边检査佩刀一边说。

    「甚么意思?」锡晓岩问。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月,又曾多次并肩作战,说话语气已俨然如伙伴。

    虎玲兰亦以疑惑的眼神瞧着霍瑶花。

    「你的同门已经死了。」霍瑶花冷冷地回答。「大概是武当派将要出什么大事,因此负责留意动静的人才会最先被人暗中干掉,令武当山的人不知外面的情势。」

    锡晓岩听得额上渗汗,但接下来霍瑶花说的更令他担心。

    「探子斥候,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发现和暗杀的。你们武当派,必有内奸。」



第六章 复仇的意志
   
    就在虎玲兰与锡晓巌和霍瑶花相遇的两个月之前。

    京城。

    当钱宁收到手下报告说,太监程扬从武当山带着原封不动的「忠勇武集」铁牌回京时,简直就像得到天上掉下来的资物一样。

    他马上把仍然留在京师的宁王府谋士李君元请来商议。李君元到钱府时还是一副平日的闲适风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自从向钱宁献计发出「御武令」之后,李君元至今仍留在京城不回江西,只用快马使者与飞鸽傅书跟南昌宁王府保持联系,自然是因为早就预料了有这大事。

    钱宁马上就将武当派拒绝「御武令」的事告知李君元。

    「他们果真是一群猴子。」钱宁讪笑着:「活一把年纪了,却半点不知晓人世的道理。」

    钱宁却见李君元笑而不答。

    他想起先前李君元曾请求一事:宁王府希望取得锦衣卫埋伏在武当山上的那名内线——这当然不是礼物,李君元为此赠送了钱宁一笔钱财。

    「李兄莫非早就预料此事?.」

    「钱大人莫怪,李某并非料事如神,只是认为此事可为,才一边预备,一边静观其变而已。」李君元说着,就将波龙术王加盟宁王府,以及武当山上囚禁着一名绝世高手之事告知钱宁。

    钱宁听完之后又问李君元:「那么李兄——不,是王爷,他希望怎样利用这次武当派与朝廷的矛盾呢?」

    「那就得再次借重钱大人向皇上进言了。」李君元笑着走近一些,悄声将已经筹划许久的计谋向钱宁和盘托出。

    钱宁一听这计画,稀疏的眉毛高扬起来,一双细目罕有地露出分明的眼瞳。世上很少有事情能令他露出这样紧张的表情。

    钱宁淡淡呷了口热茶,沉默着好一阵子,然后才再次开口。

    「弄出这么大的一场风暴,王爷他……就只为了得到几个武林高手效劳?划算吗?」

    李君元轻摇纸扇:「钱大人没有见识过那个巫纪洪,才会这样说。举是此人已堪当万人敌之大将。而据他说,那个囚在武当山上的师兄,更是在他之上的不世人杰。」

    钱宁盯着李君元,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话。

    李君元又再轻轻笑起来:「当然,这不是王爷心里唯一的理由。王爷还有其他想得到手的东西,同样要靠这次的事。只要成事,钱大人的私库恐怕又要进帐不少了。」

    钱宁听见眼目更亮了。宁王朱宸濠一向已是出手不低;如今李君元说得出「进帐不少」这四字,必然是非常可观的一笔数目。

    钱宁如今在朝中与另一宠臣江彬斗得你死我活,除了比拚皇上的宠信程度之外,在朝廷百官之间也在争相扩张影响力,这方面亦是财力的较量——谁能提供更多利益,谁就更能收拢人心。钱宁拼命敛财,并不独是因为贪婪,也为了维持自己的势力。

    「王爷……他还想要些甚么?」钱宁早就知道宁王府图谋不小,故此小心翼翼地问。李君元见时机成熟,就把宁王的建议说出来。

    钱宁听了笑容消失,脸色肃穆。

    「这……太危险了。」只手遮天的钱宁,亦有说这种话的时候,可见非同小可。

    「越是危险的事情,回报也就越大。钱大人应该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吧?」

    钱宁看着李君元,背项微微渗出汗水。

    ——看来朱宸濠已经下定决心了,否则不会走到这一步。

    钱宁考虑着整个事情。他当然不想押错边,但眼前的利益实在太诱人了。何况身在宫廷,从来就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要是一切都想得太长远,那就一步都走不了,不如将能到手的东西都先拿来。

    「我当然明白。」钱宁终于回答,也展露出跟李君元相近的笑容:「不过同样道理,越要冒险得到的东西,价钱也就越贵啊。」

    二人相视的笑容,直如一对贪吃的狐狸。

    「可是还有个难题:这个事情若要说服皇上首肯,并不容易。」李君元初次露出忧虑的表情:「听钱大人说过,皇上对武当派的人颇是爱惜。」

    「这个……我倒有点把握。」钱宁说着时,从案头公文之间找出一封锦衣卫的密报。那厚厚的封皮里装着的,是一个月前他的手下在四川青城山脚味江镇所调査到的事情。

    ◇◇◇◇
   
    钱宁跟李君元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决定了整个计划的细节之后,他不再等待,马上派人在朝中到处打点准备,又亲自去拜见现今掌握京师禁军圑营的大太监张永。

    当年诛杀刘瑾有功的张永,本来也是正德皇帝宠臣,继承了刘瑾的司礼监高职,但不久之后地位就日渐被钱宁等新宠取代,三年前更因为手下盗取官银被人大造文章,遭皇上免去一切职务,但得到钱宁说情,得以留在京城闲住;去年干清宫遭了一场大火劫,钱宁又向皇上进言,推荐张永负责重建,结果张永幸不辱命,仅花了四个月就完工,令龙心大悦,再次任命他提督禁军。钱宁对张永虽然有恩,但今次的大事仍然必须预先向他打个招呼o

    钱宁另外做的一件要事,就是命人暗中送了一封密函往别苑「豹房」,交给目前最得皇上宠爱的宋美人。

    ◇◇◇◇

    两天之后,钱宁打听得知江彬因要处理「外四家」亲兵的事务,暂时不在皇帝身边,马上乘机入「豹房」求见。

    钱宁身为「皇庶子」,入「豹房」自是通行无碍。皇帝朱厚照没有了江彬这玩伴在身边,正自闷得发慌,一聪间钱宁不召自来,就快快让他晋见。

    钱宁步入那极尽豪奢的大殿,看见半裸着身子的皇帝倚坐在一张胡床上,一手握着玉杯,另一手将纤弱的宋梨腰肢抱住。

    宋美人一如钱宁预计也在场,钱宁心里不禁暗笑。

    皇帝朱厚照一边呷着酒,一边瞧着大殿侧那个巨大的金笼。里面那头花斑豹子因为囚禁日久,已经失去从前精焊高傲的姿态,身上好几处皮毛都已脱落,懒洋洋地伏在笼中央。

    皇帝看着豹子,表情颇是失落,这时见钱宁到来才提起精神,大声嚷着:「干儿子!快来!说说看,有甚么新玩意?」那神态与其说是荒唐天子,不如说更像街头的流氓老大。

    「恭贺陛下!」钱宁摸透皇帝的性情,一上来先说好事:「先前陛下所赐『忠勇武集』铁牌,众多武林门派皆已称臣接旨,从今以后天下成千上万的高手,皆为陛下马前猎犬!」

    朱厚照一听,神色大为兴奋,放下酒杯和宋梨,叱喝着就在室内打了几下拳脚,接着哈哈大笑:「好!之后就要想想怎样用他们……不如都召来宫中给朕演武,如何……?」说着又再坐马挥拳。

    钱宁看见皇帝打的几招,又是先前见过的武当派「太极拳」招式,显然对武当念念不忘,于是趁机又说:「可是……陛下,也有不识抬举的野武夫,竟将铁牌退还,将宣旨的公公踢下山门,拒不受封,更说出……」接着不说下去。

    朱原照呆住「他们说什么?」

    「大逆不道的话,儿臣不敢复述。」

    「朕准你说。」朱厚照的笑容收起来了。

    钱宁故意清一清喉咙:「那等武夫竟说:『天下间无人能驱策我们武当派!』」

    「就是……武当吗?」朱厚照脸上尽显失望。

    「陛下,武当那群野猴,上次到来御前献艺已极是无礼,这次更将朝廷的封赏视同无物,已然入于叛逆之列!」

    「没这么严重吧?」皇帝失笑:「不过一群躲在山里练武的家伙罢了。」「陛下也许不清楚:武当派近年四出挑战,吞灭了不少武林门派,自称『天下无敌』,图谋野心不可小觑。虽然此刻他们口中那个『无敌』只是用于武林,但难保将来势大,不会再换个更大的目标……」钱宁顿了一顿又说「普天之下,别说是人,草木禽兽等众生命运,皆率听陛下的决断!岂能容得半句公然违抗王命的话?陛下仁厚,但违逆者绝不可姑息,否则后患无穷。」

    「哈哈……」朱厚照听了却笑起来:「那是说武当派有天会来取朕的江山吗?好呀,就给他们试试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钱宁听了心感不妙。皇帝似乎对这事不太敏感,继总如此下去,再难说服他。

    可是这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是否有天让那姚莲舟来抱臣妾,陛下也不介意?」

    宋梨倚坐胡床上,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脸似乎毫无表情,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令男人不想放手的美态。

    皇帝听了脸色大变。他用罕有的狠恶表情盯着宋梨:「美人,你说什么?」

    宋梨的心其实跳得厉害,紧张得快要呕吐。她知道自己正冒着杀头的危险,但仍强忍着恐惧。

    ——这是向武当派报复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要_那些用剑的家伙,一个个都后悔。

    「陛下不是说,不妨让武当派试取天下吗?」宋梨鼓起绝大的勇气说:「臣妾读书不多,但倒知道这个『天下』的意思,就如钱大人所说,是普天之下的一切。包括陛下珍爱的兵马,包括这座宫殿,包括这里獍的虎豹,也包括臣妾。」

    宋梨一语警醒了朱厚照他所以能如此纵情享乐,只因坐拥这江山,并具有任何人也不容违逆的权威。

    皇帝的面容再次变了。这次终于像个掌管万民的权力者,眼神里透着不再为个人喜恶支配的冰冷。

    ——他所以仍能稳坐王位到今天,靠的是这一种自保的本能。当年决断地向宠信的刘瑾开刀亦是如此。

    「那么干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儿臣恳请陛下马上下旨发兵,讨伐武当派。」钱宁在时机最成熟一刻,终于说出这话来。

    「真有如此必要?」朱厚照盯着钱宁问。

    「陛下欲天下盛平,人心安分,此逆患不得不除。」钱宁即使在皇帝注视下,仍敢说出自己夸大的一套,这正是他的才能:「武当派公然抗旨,假如都不问罪,陛下威权将匿于何地?翦除此逆,才足为后来者之鉴。」

    朱厚照只想了想,就轻轻点头。

    ——不管是多爱惜的豹子,要是反过来咬噬他的话,他可绝不犹疑就会把矛枪刺下去。

    钱宁见情形顺利,随即又再建言。

    「武当派的众多武夫能耐高强,陛下已亲眼见识过,儿臣恐怕一般的团营不足以征讨。儿臣以为必得出动禁军神机营精锐,方为万全之策!」

    神机营乃是京城禁卫三大营之一,以威力强大的火器威震天下,是大明军队锐中之锐。

    朱厚照在大殿墙上拿下悬挂的长弓,虚弹了几下,心里考虑了一阵子。

    「先包围武当山,给他们多一次机会.。叫那武当掌门姚莲舟亲自到来,在朕跟前下跪求恕。假如武当派的人见了朕的大军,仍不肯改变主意……」

    皇帝沉默了一刻,然后再说:

    「准奏」

    武当派的命运,就此决定。

    宋梨与钱宁,不禁相视一眼。

    钱宁不知道这算是自己的好运,还是武当派绝顶的恶运:皇帝最爱的女人,正好就是武当铁蹄之下的幸存者。他心里不禁冷笑:到了那一天,武当派的武者被火铳的弹丸射穿身体时,他们会不会想象得到,自己是败在一个少女的娇柔身体之下?

    武当派怎样死,他才不关心。说服皇上出动神机营才是至关重要: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借着这次出兵,神机营的精锐火器将会有部分巧妙地散失,并运送到南昌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库里——当然,这又会换来一笔数目庞大的金银,流回来钱宁的宝库。

    武当派,你们的命,真值钱啊。

    宋梨心里的兴奋之情却比钱宁尤甚。她强忍着激动的泪水,因为她知道皇帝最讨厌看见女人哭泣。

    可是心头燃烧的那团火,是如何也无法扑熄的。

    竟然就这么简单完成了复仇。宋梨心头既充溢着快感,却又有一股奇异的空虚。

    好像自己也随着死了。

    宋梨以为在这时刻,心里一定会浮现父亲宋贞和兄长宋德海的脸。可是她看见的,是燕小六。

    而且是那天黄昏,在佛寺前跟她相拥的小六;那个断然拒绝了她的小六。

    宋梨心里在狂笑。她多么希望小六此刻就在这「豹房」里,听见刚才的一切。

    ——小六,你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很可笑?会不会后悔那天放弃了我?

    ——小六,你在哪里?还在继续你那自以为很有意思的复仇旅途吗?还是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某处,连一个、半个武当派的人也杀不了?

    ——还是……

    已经没有关系了。宋梨最后如此心想。


第七章 出林

    董三桥完全想不透,自己跟这队秘宗门的师弟,是怎样被对方发现行踪的。

    其余六个同门都已失散,生死不知。身边只剩下同是「内弟子」的师弟简昭,还有另外两个沧州总馆同门,四人一起藏身在树木和高草之间。

    简昭跟董三桥一样,手里提着具有秘宗门特色的轻薄单刀,上面盖了块布掩藏着刃光,可是布下的手掌和刀都在微微颤抖——难怪的,简昭比董三桥年轻了足足八年,才二十五岁,实战交手的经验远较董三桥为少。

    ——更何况是这样的死斗。在丛林里。

    董三桥从后轻拍简昭的肩头,示意他镇定。简昭不禁回头,看看董师兄那张歪斜的脸。

    董三桥的左半边脸上,自额头、眼角到颧骨横着四道瞩目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眉心鼻子,左眼白有一小块消退不了的血斑,令人错觉这只眼像有两颗眼瞳。这并非今次战斗受的伤,而是大半年前造成的:西安围捕姚莲舟一战失败之后,董三桥前往山东向潜心修练中的师父雷九谛禀报,自己与师叔韩天豹带领的秘宗门人如何铩羽而归,雷九谛盛怒之下用上了七、八成的劲力打出一巴掌。就连董三桥那显眼的鹰钩鼻也被打得歪斜骨折,足足两个月后方才痊愈。

    故此董三桥这一次追击「破门六剑」,完全是怀着复仇之心而来。

    ——若非那青城小子妇人之仁,我们至少杀得一个武当「首蛇道」高手,也不致颜面全失!

    获得师尊以陶笛召唤后,原本包围在树林外头的董三桥欣然出动,与其他共一百一十多名总馆「玉麒堂」弟子,分成十队深入树林,搜索围攻「破门六剑」。

    他们并没有因为人多势众就掉以轻心,只因大家都看见了掌门那副颓唐的样子,还有肩上的刀伤——师尊竟然受伤!这是他们一众弟子前所未见的事。

    然而想不到逾百人张开的搜捕网,却竟然无法找到「破门六剑」的影迹。他们最初极是小心谨慎,各队保持在能够随时互相照应的间隔距离前进。但当围捕网渐渐收紧,「破门六剑」却不在预想中的地点时,秘宗门人开始焦急起来(只要想起雷九谛愤怒的面容就有够他们心寒),于是把搜捕网越张越开,有的队伍更再分拆搜索,大大减少了同门聚集的人数和密度。

    经过两天两夜,百余人的统合能力渐渐涣散。尤其董三桥急于立功,带着自己那十人小队深入密林中,与其他队伍已然失去联系。

    然后在今天,开始有身边的同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围猎的人反而成了被伏击的猎物。

    董三桥努力回想方才明白:敌人一定是知悉我们的所在方位,才能如此行动自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家伙不是已经累得半死,又满身是伤吗?

    假如可以选择,董三桥宁可现在就回头逃出树林去。但是违逆雷九谛的命令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他只能默默等待师尊再次吹那陶笛,召唤他们回去。

    或是等待敌人出现。

    董三桥沾满汗水的右掌不住在刀柄上一握一合,希望尽量放松过度紧张的手腕和指头关节。他本来更擅长的九节钢鞭,在这到处都是大树的密林里不适宜运用,因此只缠在腰间,改使一口单刀。

    「前面,好像有……」过了一阵子,简师弟突然这样对他说。

    董三桥怀疑那只是简昭的幻觉——长期在这幽暗的树林里活动,确是很容易令感官错乱。可是他看见简昭已经将单刀交到左手,悄悄从腰带内侧掏出两枚飞镖,收藏在身后。

    ——简昭在秘宗门总馆的「内弟子」例年较技里,拳脚只能排到第四十八,刀法排三十二,暗器功夫却是第六位。有的门内前辈已经说,他只要再苦练下去,韩天豹有天定能把「乌符铁手」的外号传给他。

    董三桥随着简昭的视线看去,甚么也瞧不见,却似乎确实听到极轻的脚步声。

    简昭暗器了得,眼力自然也极强。透过上方浓密枝叶投下的稀微阳光,他渐渐看见那轻踏着草叶出现的身影。

    并不是人。

    「是猎犬!」简昭从齿缝间吐出这话。

    四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何以敌人会这么轻易探査到秘宗门的布防:靠的是狗的鼻子和腿!

    远处那头毛色灰黑的猎犬才一出现,却又慢慢一步一步后退。简昭恨得牙痒痒,只差少许就进入飞镖的射程了。

    只要毙了这头猎犬,就等于割去敌人的耳目。简昭深信値得去冒这个险。他趁猎犬还没有全速逃走,马上展开轻功脚步,尽量放轻着朝牠接近。董三桥已来不及把他拉回来。

    猎犬开始转身,加快步伐。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简昭不顾一切腾身而起,施展「燕青迷步」飞快跨前,右手挟着两枚飞镖举到后头,将要借势发力掷出——

    东南方突有一物夹着强烈呼啸之音破风激射而来,简昭正向前冲出准备发镖,一时收势不及,那飞射之物猛地刺入他举臂暴露出的右肋,顿时血如泉涌!

    后面董三桥与两个秘宗同门目訾欲裂。

    只见简昭被击中之处,有一根长长的铁链,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木后,似有人影。三人发出悲愤的嚎叫,不由分说亮出快刀,往那偷袭者所在狂奔!

    其中左面的秘宗门刀手跑得最前,半途却遇上另一条影子自树木后转出,那人影劈下手中长兵,其势直如千斤大树,朝着他迎头轰然倒下!

    在他脑袋被打凹的一刻,失神的眼晴最后看见的,是半张有如恶鬼罗剎的铜面谱。

    董三桥乍见如山鬼般冒出来的少林武僧圆性,不作他想就转身,丢下余下的唯一同门,意欲靠着天下闻名的秘宗门轻功,逃过这轮伏击,之后再作打算!

    可就在他奔出两步时,前面又有另一条身影在树丛之间冒起来。

    一个满身泥巴、草叶与血污的剑士,左右年斜斜提起长短双剑。眼神直如丛林野兽。

    正是董三桥本来最想碰上的人。

    ——这小子!我看他应该是「破门六剑」里最弱的,就从他这里冲出去!

    董三桥在西安曾与燕横缠战,知道这个年轻剑士的武功剑术大概如何,一上前就使了一招得意技,右手「明堂快刀」先迎头斩击燕横,同时左边施出「半披风拳」的绝艺「跳换掌」,插掌指尖低取燕横右肋,左腿暗地平平踢起,蹴向燕横的小腿迎面胫骨!

    ——兵器中夹拳招,是董三桥一向的战法,此刻刀、掌、腿三路上下相随而进,令对方极难招架!

    燕横虽然相貌凶暴,但内心极是冷静,右手长剑「龙棘」转横迎挡单刀,右腿同时后撤躲避那钉蹴,左手「虎辟」则仗着短剑灵活,朝下砍向董三桥插来的手掌。三个动作一气发出,看似一心三用,其实是经过练飞虹的严格锻练后,身体各部位能自然对危险产生反应与反击!

    董三桥为人乖戾多疑,这三击当然不是他最后心意。他上次就对付过燕横的「圆梭双剑」,知道这样攻击燕横,其左剑必自然截来。引得这招出动,董三桥立时施展他赖以成名的快疾手法,掌势一挫一变,前插的劲力转化,马上改换成爪,自外而内翻出,欲从上拍擒燕横左腕,夺其至宝之一「虎辟」短剑!

    可是董三桥自豪的快桥手只运使到一半,燕横左剑已生反应,刃锋随着回转,绞向董三桥上翻的左腕!

    ——怎么了?他的剑法……

    董三桥毕竟是「九大门派」秘宗门资深弟子,察觉不妙马上将左掌缩回,却又发现右手刀传来的压力,原来燕横的「龙棘」挡停了刀锋后即拨转,反压董三桥的单刀脊背,一旦制造出少许空隙,剑尖即如流水泻隙般抢入,以泥巴掩藏着金黄刃光的长剑,压着刀背迎面刺进!

    燕横此招跟左手「虎辟」的翻绞几乎是同时发动,这次是真正的一心左右二用,董三桥缩回左掌的同时无暇应付这右剑,眼看危险迫在眼前,只好用步法后退闪躲!

    他本想速战速决击杀燕横之后逃离,以免对手多人一拥而上。但燕横今时今日剑法之妙,远在他估计之外。

    ——只是过了一年多。

    董三桥一退,燕横紧接追上,「雌雄龙虎剑」带着青城正宗的无匹气势,压迫在前。

    其实燕横的体力早已大幅下降。先前从雷九谛双刀下生还所受的创伤仍未复元,两天两夜来又要躲避秘宗门百人围猎,几近全无休息睡眠,只进食过少许干粮。

    如今支撑着他的,完全就是「气」——在私欲熏天的世道里独行我道的傲气;强敌如狼群环伺下顽抗不屈的罡气。

    ——还有,一天未报青城派大仇,也要紧咬牙关生存下去的志气。

    这股气犹如燕横心里一盏不灭之火,保守着一点神志清明,否则他就只是森林里一头狂飙的暴兽而已。

    这一瞬间在董三桥眼中,本来个子不算高大的燕横,那架着双剑迫来的形相彷佛突然膨胀巨大起来,身周燃着看不见的烈火。

    世上如有所谓「剑豪」,此刻的燕横已具此资格。

    燕横目中并无其他,只有董三桥的人与刀。

    「雌雄龙虎剑」高速的剑锋有如绽开朵朵利刃之花,无间攻向董三桥!

    董三桥只有勉力闪躲与用刀挡格,全无任何施展得意拳法的机会。他因为拳术了得,兵刃只为辅助,一向忽略了改进,如今迎对这青城双剑,防守得左支右绌。

    ——当你一方面的武艺锻练得太成功时,往往就埋下失败的种子,一旦仗赖的绝技行不通,就没有其他方法去应变。

    董三桥那疏懒的刀法只勉强挡去几剑,肩膊就中招,血花纷飞!

    ——不可能!我是秘宗门成名多年的「内弟子」!怎会败给这么一个小子?

    ——这一年里,他究竟干了甚么?怎么突然就跟我有这样的差距?

    「龙棘」在激战中已脱去刃上的干泥,重现金色剑光。当它映入董三桥眼晴时,他想起了师父雷九谛那遥远的身影。

    ——为甚么?师父,为什么你的东西我们都学不到……

    下一瞬,他的单刀被「龙棘」击得脱手飞去。

    董三桥拼命反击,左掌化成爪状扣向燕横同时,下路飞起右足尖,蹴击下阴要害!燕横连半步也没退后,双剑如风上下绞转。

    董三桥三根手指飞脱,同时右足筋脉断裂。

    燕横仍旧全无表情,「龙棘」顺着这一分一合的绞势化为直刺!

    ——他没有任何要留情的念头。不是这种时候。

    长剑贯进心胸,如入无物。

    董三桥带着喷涌的血,还有至死不信的眼神,身体往后仰倒,脱离了「龙棘」。

    这时燕横的脸才回复人的气息。他再向前看去,余下那个秘宗门人亦已死在圆性的齐眉棍之下。

    荆裂自树干后头出来,一身穿戴着黑色战甲,左臂包紧在胸前,只用一只右臂一抖,将染着血的铁链枪头收回来。虽然有甲片和革带束着关节支撑,他行走时的步履仍然远比平日不稳,显见伤势又再恶化。

    三人再扫视一轮,确定已将董三桥这一队秘宗门人都清剿之后,荆裂才轻轻吹出个哨号。

    在东边茂密树丛之间,童静用肩担着练飞虹右臂,掖扶着他走出来。练飞虹的兵器全都由童静代为带着,他自己只用左手拿着鞭杆作拐杖,帮助支撑行走。

    只见练飞虹左半边头脸全用层层的布条紧裹着,布上都渗着血红。飞虹先生苍老的脸庞显得更消瘦,颊上和额上却浮出异常的绯红,眼神模糊不定。

    他被雷九请斩去耳朵的一刀虽不致命,但受伤甚深,失血加上疲倦令身体虚弱,刀伤因而感染菌毒,昨天开始更全身发热。虽然已有圆性临时制作的草药压抑,但情况甚为不妙,假如长留在这野林里,必死无生,故此他们下定决心突破秘宗门的包围网,杀出这座树林。

    这时那头灰黑猎犬已奔跑回来,停在圆性脚边,状甚驯服。圆性伸手抚摸着牠的颈项。这两天他们所以能够逃过秘宗门的围杀,全靠牠侦察预警,让他们得知敌人的所在方位,因此能够预先绕过对方,甚至反过来设下伏击。

    ——圆性一念之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虽然成功地一举将董三桥这十人小队消灭,可现在不是庆贺胜利的时候。燕横收起双剑,接替童静扶着练飞虹。前头由猎犬探路査察,野行经验最丰富的荆裂负实指引路向,五人朝西走上脱出树林的路途。

    「老爷子,你撑着。」童静背着满身兵刃,关切地看着勉力前行的练飞虹.「出了大路,找到马儿或车子,我们马上就去城镇找大夫。」

    练飞虹虽然陷入半昏迷,却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意志力极是惊人。他朝着目中含泪的童静微笑了一下。童静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得到她说话。

    圆性腿上也有刀伤,同样不能走快,要用棍子帮助行走。

    五人一犬就这样谨慎前进,幸而沿途没再碰上敌人,走了半天,终于看见前头的树木间透来更亮的阳光。

    他们都露出希望的眼神——虽然练飞虹的生死仍然难说。

    猎犬跑回来,伴着圆性他们一起行走,呜呜低叫,似乎也在鼓励着他们。

    「你真乖……」童静不禁笑着对牠说:「出去以后,我会买肉给你吃!好大、好鲜的一块肉骨头!」

    终于踏出了树林的边缘,午后的阳光洒落一身。他们都忍不住闭目仰天,享受那久违的温热与光芒,彷佛身体重新注进了能量。

    可是下一刻,猎犬就异常地激动吠叫起来。

    众人朝着牠所吠的方向远眺过去。

    在林边郊道另一头的山坡之上,远远可见出现一堆哗随着滚滚沙尘的身影。

    圆性不禁在喉间发出咆哮。燕横和童静都颤抖地咬着下唇。荆裂则木无表情地眺视那团正向这儿接近的黑影。

    是一支骑队,看来有二、三十人之多,只看那奔拥的气势和速度,即知骑手全数身手不凡。

    荆裂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只是轻扶着练飞虹躺在一边树底之下。童静将身上所带的崆峒兵刃都放到他身旁,然后把腰间「迅蜂剑」缓缓拔出。其他三人也一一提兵刃在手,作出迎击的态势。

    马队距离他们只有约百步之遥。

    这时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用言语,但彼此心知。

    ——假如真的非死不可,能死在信赖的朋友身旁,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这时燕横用单手挟着双剑,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布袋掏出那个还未雕刻完成的木兰人偶,递给身边的童静。

    童静无言伸手接着。双手交接那刻,她的指头停留了一会儿,跟燕横粗糙的手掌相触。然后她把人偶伞过来,爱惜地低头瞧了一阵子,揣入怀中。

    马队接近到三十步的距离时已然放慢,到二十五步开外逐一停下。骑士纷纷下马。阳光勾勒出他们身上所带的长兵器。

    燕横自觉地走到四人的最前头。此刻只有他跟童静没有受过足以影响活动的伤,他自有做先锋的实任。

    那群接近三十人的武者牵着马缓缓步来,看气势身姿就知道并不寻常。当他们更接近的时候,荆裂和圆性都留意其特殊的走路方式。与秘宗门的轻捷,或者心意门的沉稳大大不同,那足步有如随时都能转向变化,有若按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踏出。

    两人相视,同时点头。这步法他们都见识过。

    「是八卦门。」圆性的声音干哑。

    武者中央有一人,看得出是首领,却几乎是所有人里最矮小的。年纪约已五十开外,精瘦有如猿猴,垂肩含胸,脸上精气内敛不露,背上斜斜带着一柄完全不符合他身高的双手长剑。

    燕横只觉此人相貌有点熟悉,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故人。

    八卦门众武者在十多步之外一起停下来。为首这老汉举起一双宽大厚实得跟身材不成比例的手掌,朝燕横他们拱个拳。

    「尹英峰。」

    只是这么简单三个字。但这三字在武林的分量,重似千斤。

    当今徽州八卦门掌门、「水中斩月」尹英川的兄长。只是这两个身分,天下间已无人能忽视。

   但尹英峰的价值当然不在他的身分名声,而在他背后那柄长剑。据说壮年时尹英峰曾入四川与峨嵋派交流,之后峨嵋掌门余青麟曾如此赞誉:「天下能破峨眉神枪的,也许就只有尹师兄这口剑。」

    这说法都是口耳相传,无人证实。但余青麟从未向人澄清,那就是说他至少曾经说过相近的话。

    堂堂「九大派」掌门之一率先向他行礼,燕横却全无表示,仍然提着双剑,冷冷盯视尹英峰。

    在他眼中,没有甚么武林前辈、一派之尊。只有敌人。

    「甚么都不用说。」燕横张开因缺水而龟裂的嘴唇:「你可以拔剑了。」

    尹英峰一听,面容竟由衷地笑起来,似乎跟他心高气傲的弟弟,性情南辕北辙。

    「青城派的小弟弟,你这么年轻,不必急着去死。」

    燕横听见此语,「雌雄龙虎剑」的刃尖更提高起来。

    尹英峰左右弟子都把手掌搭着腰间刀柄戒备,却见掌门伸出大手来止住。

    他接着缓缓伸手进衣襟内里。燕横他们虽然知道尹英峰施展诡计的机会不大——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但还是不免提高警赀。

    尹英峰那只大手终于伸出来,指间夹着的竟是一封信函。

    「大约二十天前,有个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家伙,专程来徽州向我求见,后来知道是我八卦门的外地分馆弟子,而且曾经犯事杀人,名声不太好。」尹英峰说时轻轻将信纸从信封内抽出。

    「这弟子自知没有面目来见我。但他受人所托,硬着头皮也要将这封书函转交我手。」他继续说,将那封信抖开来「先前接到那甚么『忠勇武集』的铁牌,我本无意出手,可是看了这封信,我就马上带着这些弟子赶过来了。」

    尹英峰全无戒备地走前数步,把那封信递向燕横。

    燕横提防着,远远瞧那信纸,只见信末写了个字体方正的署名:

    浙江阳明子王伯安顿首「是王大人!」燕横惊呼,垂下双剑。

    荆裂他们也收起兵刃纷纷上前,将尹英峰手中信接过细读,心头热血沸腾,大喜过望。

    原来王守仁得知朝廷奸臣借「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心焦如焚,但他在朝廷并无足够的权势扭转此事,思前想后,唯有借自己名声感召武林人士相助,于是修书一封,遣人从南京连夜送给在江西的八卦门支系弟子孟七河,着他转交本派掌门。

    王守仁虽非武林中人,但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其风骨更是人所称颂。他在书信里向尹英峰叙述在庐陵之事,「破门六剑」如何义助县民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邪,舍死忘生,绝非「御武令」内形容的匪贼。

    得王守仁这等名重一时的大儒保证,尹英峰深受感动,二话不说点起徽州总馆里一批精锐,快马赶至江西,并在当地得知了「破门六剑」的去处,于是一路寻到来这树林。

    燕横他们还以为面对八卦门这支健军已陷绝境,不料对方竟是难得来助拳的义士,一口气顿时放松,本来强撑着的身躯都软软坐在地上。童静更高兴得忍不住流泪。

    ——能识得阳明先生这朋友,不枉此生。

    尹英峰马上下令弟子去照料练飞虹,并为他敷治八卦门的药物。

    「前辈,刚才冒犯了。」燕横这时收起剑,向尹英峰行礼请罪。

    尹英峰只微笑了一下,拍拍燕横的手背:「青城弟子。好。」

    练飞虹急须治理休息,何况秘宗门大队人马仍在树林内,雷九谛也可能在附近,他们知道不可再多停留,也就整好行装。其中一个骑术最佳的八卦门弟子将练飞虹扶上自己鞍前,用布带把他与自己缚在一起,以防他跌下马。

    「到了下个乡村,看看能不能弄到一辆车子。」尹英峰说。

    几名八卦门人共乘马匹,腾出马儿来让荆裂他们骑。只有圆性不懂骑马,也就跟燕横共骑。那猎犬自也跟随在他们马旁。

    「这位是荆兄弟吧。」尹英峰与荆裂素未谋面,但早从弟弟及孟七河口中听闻他的仁勇,心甚仰慕:「你们之后打算如何?当然是说养好了伤疲之后。」

    荆裂眺视西方前路。

    「既然躲不过,就不如舒舒服服坐着等他们好了。」

    尹英峰长长的浓眉扬起:「你不是不知道来杀你们的人有多少、有些什么人吧?」看见荆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有点怀疑这个人是否太轻佻。

    荆裂看看左右骑在马上的同伴,他们全都以同意的眼神瞧着他。这眼神尹英峰也察觉了,心里感到无由地佩服。

    荆裂再次展露他一贯那挑战的笑容。

    「谁要来,就尽管由他来。「破门六剑」本就是这样诞生的。」


后记

    身为一个通俗流行连载故事的作家,有一方面我绝不算「称职」:我几乎从来不听取读者反映的意见,在创作上我是个独裁主义者。社交网络上常常会看见读者出于对作品的热情留下的建议,比如「我太喜欢XX,他应该快点变强、出场时间多一些」或者「打斗写得有点太长了,应该多些感情戏」之类留言,对不起,你们是丝毫影响不到我的决定的。

    我并非完全没有询问读者意见的时候,有的时候一些很技术性的东西,我还是需要得知读者的观看角度。比如说我自己本身有练习武术,就完全无法从一个对武术没有认识的读者角度,去判断动作场面写得够不够清楚明白,这种时候就不免要去搜集读者的看法了。不过也是仅此而已,涉及故事布局与铺陈的话我会严守着自己的防线。我常认为一个作家如果在这些方面都不能绝对相信自己的话,就像一个开始怀疑自己平衡能力的走钢索杂技家,距离他掉下来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这当然不代表我写作时心里全不顾念读者的喜好。只是当我要决定某一个情节和写法时,我并不是从「读者最喜欢看的会是什么东西」为出发点去思考,而是反过来想「我写这个东西,或者用这个方法去写,读者会不会觉得好看」这个角度。两者的分野很微小亦很微妙,而我深信这决定了一个作者是否具有个性与风格。通俗作家不能距离读者太遥远,但他必得永远领在读者的前头,而非并肩而行或者倒过来追逐读者。

    不过,各位喜欢给意见的读友,你们还是继续如常地留言吧。我虽然不听话,但还是很喜欢看你们展示的热情。独裁者听不到民众的抗议声音,会显得很寂寞的啊(笑)。

    执笔本文之际,我刚在马尼拉完成一星期武者修行回来,在当地接受菲律宾刀杖术Kalis Ilustrisimo的密集训练。这次经验非常珍贵,因为我们获得本派现任掌门Asonio Diego亲自指导,数天来毫不吝啬地向我们传授武技要诀。他是我们创派祖师爷、菲律宾刀法传奇人物Antonio"Tatang"Ilustrisimo的首徒,从他身上可以看见已故师祖亲授招式的影子,每招每式都经过实战淬炼,获益甚丰。

    在此除了特别鸣谢Diego掌门之外,还有其助教Arnold Narzo与Peachie Baronsaguin;一年多来给予我们亲切指导,并带领这趟修行的John Chow老师;当然还有此行的旅伴,我的武术兄弟Andy,Franky与Matthew。

    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独自完成。写作如是,练武亦如是,然后久了就会渐渐发觉:这些情谊,比做事成败更値得重视。

    乔靖夫

    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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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2兵刀劫》


引言

    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复反忤,必由此矣。

    ——《鬼谷子·捭阖第一》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因得罪奸恶,遭朝廷发出「御武令」号召天下门派共同围捕,一时武林大乱。秘宗掌门雷九谛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杀,与「破门六剑」在树林爆发殊死战,荆裂等人虽破敌突围,但练飞虹被击败重削,幸得八卦掌门尹英峰相救,逃往湘潭。

    武当派拒绝「御武令」而触怒朝廷,加上宠姬宋梨推波助澜,皇帝下旨派遣京军最精锐的神机营南下征讨武当,一场凄烈大战即将爆发……


第一章 蛇潜

    在没有月光的午夜里,樊宗犹如耐心捕食的老练毒蛇,隐伏在武当山脚的树林深处,朝着前方缓缓而行。

    用「蛇」来形容樊宗的动态,仍嫌辱没了他。樊宗压低身姿,迈着甚宽大却又缓慢轻柔的步伐,跨过树林间满布枝叶花草的泥土,脚掌每次踏下去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原来他每一步都运用了与「太极听劲」相通的感应功夫,故此比蛇行还更宁静无声。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与黑夜相融。即使是通体乌黑的毒蛇,鳞皮总难免会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却笼罩在不反光的贴身黑布衣与头巾之中,双掌和脸庞也涂了厚厚的一层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团没有丝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极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树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与身后两个一般打扮的同门,却几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进,果真就像三条蛇在树木的空隙间滑过一样。

    ——身为守卫武当山的精锐「褐蛇」,对山下方圆五里内一木一石,皆了如指掌。

    三人运起武当派轻功潜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样。

    ——一般提到轻功,人们只会联想到步伐如飞,或者攀簿过壁的迅疾身手,却不知因应情况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实也属于轻功的范蟋。

    他们越过树林时,隐隐保持一个不对称的三角阵形,前后左右皆能互相照应警备,后面两人尤其着重保护开路先锋樊宗的两侧后方。

    在黑暗里樊宗一贯的木无表情。身体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见半点紧张与焦虑。可是心胸里却血气翻涌。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武当十九年的苦练,全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眼前漆黑得几乎不见一物。然而樊宗瞬间回想起的,却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杀了一个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当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

    那是奇怪的一天。当樊宗起床梳洗好,准备如常跟「首蛇道」同门上山作晨跑锻练时,副掌门师星昊却到来把他带走。

    武当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归掌门直接管辖。而师星昊负责掌理「镇龟道」,是上任掌门公孙清在世时已开始的事,从来跟「首蛇道」无渉。

    樊宗自入武当之后,很早就展现出高超的轻功潜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时并没有疏于其他武艺的锻练,并且很快发挥出不亚于轻功上的天赋,尤其喑器、匕首术与拳法三项。他经常跟随「镇龟道」的师兄修习,并接受「太极拳」的基础锻练,但从未获得师副掌门亲身指导。

    因此当那张下半盖着纱巾的苍老面孔,出现在「首蛇道」的舍房门前时,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师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带上的两柄飞剑,没解释什么,只是用那夹带着特殊风声的语音说了这一句。

    樊宗也没有问。他获选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学懂必须默默接受师长的任何指令,绝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这种心性的训练,与其他武当弟子修练时可随时提出异议、互相激荡交流的开放风气,大相径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当山上,多少总跟同门难于相处。

    樊宗默默跟在师星昊身后,走出了山门,拾级步下武当山。樊宗走着时思潮起伏不定,毕竟他已经多年没有下过山。

    ——难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儿当驻守的探子吗?可是不像啊。没理由什么都不许我带走……

    到得山脚,穿过树林,他们沿着小路向西又走了个多时辰。樊宗知道师星昊正在考验自己的耐性,却不知师副掌门其实也在观察他的武功——透过他的脚步声。

    身为当今武当派顶尖「太极」拳士,师星昊单凭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着听劲化劲的「梯云纵」轻功已练得到家,心里暗表赞赏。至于樊宗的飞剑、匕首与拳腿格斗,师星昊则早就在练武场上就暗中观察过了。

    于是走到一段空无一人的道路中央时,师星昊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一切听我的去做。过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动得眼眶微微湿润。当然他不是从没想象过自己具有担当「褐蛇」的机会——能够客观准确地评价一切,是担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资格,否则就无法判断眼前的情报。这也包括了对于自己武功做出评断。樊宗对自己的斤两,有非常确实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梦想就要成为眼前现实,就算是再冷静的探子,还是无法压抑心头亢奋。终于他们又走到有人烟之处。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条宽阔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从西南面的尚溪镇延伸出来。镇子虽小,却是邻近农作交收之地。这儿的郊道距镇子才两里,远远可见疏落的旅人。

    师星昊这时停了下来,如平日般把双拳拢在衣袖里,站在山坡一棵大树底下。

    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下去那条路,朝西面的城镇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个人,把他杀了。」这一刻,樊宗呆呆看着师星昊。师星昊的脸巾随着清风微微飘扬。满布皱纹的眼晴,既没有一丝邪恶的杀气,也没有显露出要樊宗屈从的气势和压力。

    平静得就像只是在告诉樊宗一个事实。

    樊宗瞬间就了解,那事实是什么。

    能够为武当派做任何事情,杀任何一个人。这才是成为「褐蛇」最重要的资格——不是武功,不是潜伏的能耐,而是这种决心。

    同时樊宗也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带他出来的不是姚掌门,而是师星昊。

    ——那个集一切光芒于身上的男人,不容这等阴暗沾染。

    樊宗轻轻拔出腰间飞剑,反握着将剑刃藏于手臂内侧,不发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他心里没有想象或祈求,死在这短剑下的会是什么人。男或女,老人还是小孩,富有还是贫穷,健康或是残缺,没有分别。

    都只是铺垫武当「天下无敌」之路的一片砖石。

    ◇◇◇◇

    樊宗此刻不用回头看身后两个同门,也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规则地形中,两人始终跟樊宗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和方位,这是长期习练下养成的默契。

    ——也因为他们都背负着相同的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问他们,「那一天」到底杀了个什么人。他们也没有问过他。现今武当山仅有的九个「褐蛇」之间,从来不谈论这些事情。

    在樊宗左后侧的李义琛,身形比樊宗略壮,但轻功脚步仍是灵巧无声。他双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条包缠,一直到前臂为止。李义琛在「褐蛇」里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长「武当绵拳」与擒拿技,更有挡接暗器的高超技巧,虽然未修习「太极拳」,但靠着步法速度,门内好些「太极」拳士亦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的田延,则跟樊宗一样,身形偏于瘦削(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征),他长于刀法,同时亦是暗器好手。这夜为了方便行走并没有带刀,但黑衣腰带内侧插满了菱镖。田延年纪比樊宗较长,也更早成为「褐蛇」。

    只是他们都将先锋的重任交托给樊宗。自从七年前那怪异的奇才巫纪洪出走之后,「褐蛇」并无公认的首领;直至近两、三年,樊宗的飞剑神技渐渐突出于众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护掌门时展露出实战的惊人能耐,已隐隐成为九人里的新领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负着如何重要的任务,此刻马上收拾情绪,专注地继续在林间行进。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渐渐接近树林北面的边缘。樊宗看见前头远方出现微光。一般人长时间处在漆黑中,偶尔会生起光影的幻觉,但久经特训、拥有钢铁神经的「褐蛇」当然例外。樊宗断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敌阵,就在前头。

    樊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体压得更低,又走前五十余步,然后在树干后停下来。

    只见林外空地上生起几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处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着金属之物。

    是战甲与兵器。

    三人不久就习惯了亮光,林外情况看得更加清楚:这个敌方的哨阵竖立着十来面等人身高的挡箭木牌,既作掩护,也防止被人一气冲入阵内;顶戴着红缨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间走动,全都披挂整齐,甲袍上的铁片随着移步发出磨击之声,在这静夜里清晰可闻。

    这些军士除了佩带一般的腰刀藤牌外,几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长杆,但那杆子前端并非什么刀矛利刃,而是一节铜制的器物,中间隆起成球状,前面则是铸成竹筒般形貌的管子。

    其中二十来个士兵所带的长杆更是奇特,前端的铜替不只一个,而是三根呈「品」字并拢,乍看还以为是什么隆重的乐器。

    躲在林中的三个武当弟子却都知道,这些长杆是绝不可轻忽的杀人之物。

    守在这武当山北麓之下的军队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下兵马锐中之锐、连蒙古铁骑亦闻风丧胆的京城禁卫神机营。

    武当派长年居于深山苦练,无人真正见识过火器铳炮的威力,只有一个曾经当兵的老火工,年轻时远远见过大铁炮演习试发。

    「一眨眼那种威力……我这没读过书的老头子也形容不来。那时候我只想:这东西,不是人造的……」

    神机营乃朝廷最强王牌,即使与边虏作战,等闲亦不会动用,这次竟远道南来,对付一个山野中的武林门派。樊宗想起曾听师星昊说过,当朝天子性情随兴而发,行事荒诞不经,果然不假。

    自从这三个月来不断与多地「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失去联络,武当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联想到先前断然拒绝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后是十日之前,数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马旌旗,分别从武当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对岸乘船横渡,水陆二路滚滚卷至,并且迅速布营列阵,将所有主要山路封锁。

    武当派本来还未知晓,到来征伐他们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军。次日就有军队的使者登上山来,将提督太监张永的招降书送到「遇真宫」。

    大太监张永虽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乱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后又成为诛杀奸宦刘瑾的主要功臣,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这次征讨武当出动了半个神机营两千五百将士,另再加京军团营的步兵及骑兵各一千人辅助拱卫,对付这么区区两、三百个武夫,实如吹灰;只是神机营为朝廷最宝贵的天牌,张永不欲它蒙受任何损伤,最好还是能一弹不发让武当屈服,故此写了这封招降书,给予武当派最后的机会。

    ——其实张永心中还有另外两个盘算:一是他听闻皇帝曾经甚宠爱武当派,此番出兵可能出于一时愤怒,假如能将这「玩具」重新收伏送给皇上,将是大功一件;此外武当派的总坛「遇真宫」乃是当年永乐大帝御旨修建,一旦交战,神机营可能逼不得已要强攻,其时道宫被炮火损毁,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个全副披挂、腰佩长刀的禁军使者,带同张永亲笔信函,举着锦织的飞虎军旗登山。

    五个禁军使者踏上山道时皆是气宇轩昂——当今朝廷兵事虽然驰废,各地方卫所守军多滥竽充数,甚至大量缺员,但京城禁卫团营始终为大明天下之锐,军士全是百中之选,而旦操练甚为严谨,在边防战斗一立功动,战历丰富。

    可是当他们进入「遇真宫」后,身体却不由自主发生变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时发出震颤的响声。

    尤其当叶辰渊站在他们面前,接过那封招降书的时候,颤声就更强烈。

    使者交出信函时,原本预备传达的一番话没有说出半个字来,战友间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离开「遇真宫」。

    姚莲舟将招降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得知朝廷派来的正是最精锐的神机营时,他冷笑说了一句:

    「原来皇帝这么憎恶我们。」

    姚莲舟、叶辰渊与师星昊三大巨头,还有一干资深及较具谋略的弟子,包括江云澜、桂丹雷、陈岱秀、樊宗……等十多人,马上在「真仙殿」里商议对策。

    他们谈的当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我们可以爬高一点。」

    首先提出这战策的,是「镇龟道」里心思最细密的陈岱秀。

    「朝廷这支军队用的是火炮,随身的器械辎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来,而且在狭窄的波道上,也无法摆出有利的阵势。」

    所有人都明白陈岱秀的对策:「遇真宫」的位置距离山脚太近,武当派如果将之放弃,暂时迁移往山上更高处的道观和宫殿设防,必然令禁军大为头痛。

    陈岱秀说的无疑是正确的战法。但在武当派里,「正确」不是唯一的考虑。

    姚莲舟向众人举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书。

    「这封信虽然写了许多废话,可是也告诉了我一件事。」姚莲舟说时眼瞳射出锐利的光芒:「里面透露了,他们害怕什么……」

    于是樊宗跟「褐蛇」的成员,就在深夜到了敌阵跟前。

    除了樊宗这边,同时另有一队「褐蛇」三人组,也遁西北面潜往禁军营地的另一头。樊宗三人看清前面的哨戒军士并无异动,显然未发现己方到来,于是开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动作又比先前更轻柔谨慎。

    走着时樊宗仍不住观察对方,并目测士兵的人数。大约八十至百人,跟先前两夜相同。

    这已经是武当「褐蛇」第三夜潜入敌阵刺探。他们耐心地寻找敌人防线里的空隙,借着黑夜掩护深入营地,如鬼魅般在.面到处游移査探,直至离开都未被对方发现半点痕迹——禁军至今没有加强夜间哨兵的人数和布遛就是证明。

    樊宗他们往右侧移动,那边的树林外头有一道干涸的浅沟,正好可以躲过哨军视线。先前两晚他们都是循那里潜入。

    爬到浅沟口时,站在最外圃的十几个士兵距离他们不足二十步。但「褐蛇」的轻功步法实在太静,加上沟旁矮树丛的掩护,士兵完全无法察觉有三个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过。

    途中,田延一直盯着最接近他的那个哨兵。他右手指头在空中略动了几下。

    此刻这样的距离,田延的菱镖随时就能没入这士兵的咽喉。别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杀敌并不是「褐蛇」今天的任务。只要有一个禁军士兵死伤或失踪,任务就会失败,这几夜的一切冒险也都白费。

    田延只能压抑着杀意,跟随樊宗继续爬进浅沟里。

    九月的初秋时节,犹带夏暑余气。「褐蛇」如此隐伏潜行,体力消耗其实很大,进得禁军营地后,三人的贴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湿淋漓。

    这时已深入敌阵,他们更加谨慎,先停下来稍息,用布巾抹干手掌和脸,再拿出带来的一袋炭灰重新补上。

    三人互相确定整理完毕之后,樊宗悄声问:「都记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义琛点头。他们早就把两天前刺探绘得的敌阵图牢记于胸。

    樊宗指一指营地东北角.。那是他们今夜搜索的区域。

    三人再次展开脚步。营里虽然也有巡逻的哨兵,但是因为营账之间掩护物甚多,他们潜行反倒比在野外还容易,最要防范的是兵卒在帐里突然走出。这时张开感官的预警,专心留神观察,比什么步法身手都还更重要,半丝轻忽不得。

    樊宗看着营地里的布置,心里不禁暗笑:对手是精锐禁军,反而有利我们潜入——要是寻常的军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来这么多帐篷?

    越过第一排营账后,三人马上分散,按着预早商定的路线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机营带来的火药。

    武当派虽不识军务,但用常理都可推断,神机营既以神铳与大炮作主力,必得带同大量火药,其库存正是这支天下最先进军队的命脉要害。

    ——事实上神机营全营所掌火药多达一万余斤;这次虽只出动半个营,也轻减了装备,但带来武当山的火药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药掌理是极端危险之事,因此神机营断无可能将之集中于一处储藏;但若是过于分散则难以监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药库必然控制在一定数目之内。

    武当「褐蛇」的任务正是:在敌人全不知情下,査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药存库,之后再一举引爆摧毁!

    「姓张的太监好心写了这封信招降,却在字里行间泄露了……」姚莲舟在三天前那次会议上举着招降书说:「神机营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极为珍视的宝贝,绝不愿看见它受损伤。」

    注:创建于明初永乐朝的神机营为世界最早的专属火器部队。欧洲直到一五一〇年(本章故亊的五年前)才出现西班牙火抢兵的编制。

    姚莲舟当时的神情,与他当日独阅华山之时无异;无视压倒数量的强敌,流露出只有尽情战斗时的绝对冷静。

    「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却有能力令他们痛楚和恐惧;让他们看见与武当为敌的可怕代价;教他们从此以后不敢再提我们的名字。」

    「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武当,不可征服。」

    姚莲舟不谙兵学,只是凭着武道的知识与直觉,挪用于军策之上,但却非常正确——要以武当山上三百弟子,击退四千余装备精良的禁军,这是见效最大的战术。

    但同时也极端困难。要连续数夜潜入敌营査探,不只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绝不可留下一丝引人怀疑的痕迹——否则敌方马上就会改变储存火药的地点,并且加强戒备,令策略前功尽弃。环顾武当弟子,只有「褐蛇」能当此重任。

    ——当年公孙清精心重编武当弟子的架构,成立「首蛇道」并选拔「褐蛇」进行特训,证实极具远见。

    樊宗经过前两夜的绺验,已经知道神机营储存火药的营账有何特征:与士兵休歇用的大营账隔了一定距离.,帐篷的材质较厚,不容易燃点.,帐外备着许多装满沙子的木桶,以作紧急灭火之用。

    再多找一个就够了。樊宗心想。先前两晚他们已确定了七个火药库所在。今夜他这队跟西北方的另一组「褐蛇」,只要各再搜寻一个火药库,九个地点的分布已经平均覆盖敌营,明夜再一气引爆,足以制造全军大乱;神机营的火药被毁,带来的神奇铳炮亦形同沉重的装饰品,失去火器的军士若想再战,就要直接面对武当派的剑锋。

    而白刃战,绝对是属于武当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们就在武当山下燃起大蓬胜利的花火!

    樊宗如鬼影般从三个巡哨卫兵之间掠过,身手与面容冷静如昔,内里却是血脉沸腾e

    这许多年来为贡献武当霸业,「首蛇道」一直退居间影之中,默默看着「兵鸦道」的同门南征北讨,或是「镇龟道」御前献技,享尽无上光荣。

    然而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袭成功,武当派两百年来的最大危机就是由「首蛇道」独力击退,而且是仅以「褐蛇」九人之力,打败当今世上最强大、最精良的军队。武当威名,从此震古烁今。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

    想到这儿,樊宗忽然忆起武当山上的那第三个副掌门。

    ——我记得曾经听他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假如不敢挑战朝廷的权威,又如何能号称「天下无敌」……?

    樊宗闭目咬一咬唇,极力挥去心里商副掌门的印象,继绡探査火药库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义琛已约定,只能在营地里搜索六刻,到时就在刚才的分手处会合(「首蛇道」弟子都受过特训,不必靠任何征象,行动时能自己默算时间)。这搜査的时机长度已是极限,否则既增加危险,也未必能赶及在晨光出现之前脱出敌阵。

    注:一刻为现代十五分钟,六刻即一个半小时。
     
    樊宗避过好几队哨卫,也曾遇上走出营账解手的兵卒,在黑喑的保护下未被发现。他第四次在掌心写一个「刻」字,也就是已过了半个时辰。余下时间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药库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两人有所发现。

    就在此时,樊宗终于摸到一个材质格外厚重的帐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贴着营账缓缓潜向其正面。从侧角瞥过去,只见营账门前坐着两个士兵,没有打火点灯,只靠较远处的营地火堆照明。樊宗再仔细视察,看见这两人都只带着刀盾,没有佩手铳火器。他们身旁地上放着十来个木桶。

    凭着先前的经验,樊宗九成肯定这营账就是另一个火药库。他在心里默记的那幅地圆

    上牢牢刻下这位置,同时迈起比先前更轻更静的脚步向后退却,准备返回会合地点。所有侦察已经完成。

    ——明夜,武当派历史将再添光荣一页。

    可是在樊宗还没有离开帐篷五步外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串奇特的声音。

    像爆竹,但带着更大的爆发重量?来自西北面远处。

    樊宗的心,瞬间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来的一切努力与准备,在统声中刹那崩溃。

    负责西北搜査的「褐蛇」是否被发现和攻击?或者只是某队神机营的士兵疑心下误发?甚至只是意外走火打响了手铳?这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敌军因此必将加强警备,并且仔细搜索武当派入侵的蛛丝马迹.,假如禁军将领是擅战的人才,为预防万一必定更动火药库存的布置和守卫……

    也就是说,「褐蛇」的偷袭战术,已然破灭。

    这一刻,樊宗想起仍然潜伏在武当派里的内奸。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可是他们这次行动极为保密,知情者就只有当天「真仙殿」内与会的十几人,还有负责执行的「褐蛇」。樊宗对这所有人都绝对信任。「褐蛇」平日在武当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这次潜入任务亦断无理由被武当同门知悉——这亦是姚莲舟决意动用「褐蛇」,而非一般「首蛇道」轻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内奸所为,还是同门失手,樊宗目前实在无法判断。形势瞬息间陷入混乱。如今别说突袭计遨的成败,就连他们几个「褐蛇」能否安然逃脱,也在未知之数。

    这是对樊宗决断力的极大考验,就如上次西安极救姚掌门一样。

    而他马上就果断做出决定。

    ——敌人一个火药库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仅余时机,给予敌人最大的伤害!

    一旦下了决心,「褐蛇」绝无犹疑,从探子斥候一变而成刺客。

    樊宗身影如风,飞纵向火药库的帐门,同时双手已伸入腰带底下。

    两名负责守卫的禁军步兵刚刚听到远方铳声,还未确知发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来,两道锐风已掠过盾牌的顶缘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后时差仅是一击掌之间。

    禁军士兵虽有精良的战甲保护,始终不能完全覆盖身体。在樊宗的暗器神技之下,与练习用的木人击靶无异。

    为了减轻重量,樊宗只带了两柄得意的飞剑,主要作近战匕首用,其余都是较轻巧的铁镖,但打在要害上一样致命,两人未及发声呼救,铁镖的绫尖就深深钉进咽喉,他们咯着血,刀盾脱手,穿着盔甲的身体随之崩倒。

    樊宗的身法未因发镖而稍有停顿,一口气冲入营账。帐内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触摸,抓到了帐内最接近自己的一个坛子,猜想定是装戦着火药无疑,马上从绑腿外侧拔出短剑来,捣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药。

    他正要往帐门外撒出一条点燃用的引火线,却已听闻十数双穿着战靴的足腿往这边急奔过来,已甚接近。

    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制造一条既可爆破火药库、又够距离安然逃走的引火线了。只能二者选一。

    樊宗摸摸衣襟内收藏的那小筒状的火折子。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这次灿破。

    但他记起第一夜出动之前,姚掌门说过的话。

    「就像神机营之于朝廷,『褐蛇』也同样是武当派的珍宝。」姚莲舟说:「我们的武功,从来没有一门是以死求胜的。除非你们确定已绝无活路,否则就算用你们任何一人去换十台大炮或者一百个禁军,对武当派来说都不値得。」

    绝对服从掌门的命令——这原则对「褐蛇」而言,就如刻在铁板上的律法。

    樊宗转身冲出火药库,果然看见许多士兵从两个方向赶来。神机营的守备制度果然比一般军队严密,一生变故就有专屣的卫兵往要地增援。

    ——事实上这三夜里樊宗就见识了禁军的纪律。若非拥有「梯云纵」绝顶轻功,寻常人根本无从侵入这营地。

    两支步兵都只穿短装布甲,手带藤盾腰刀,这身轻装显然是在营地里迅速反应援护之用。每边都有两人提着较安全的铁皮灯笼,而且稍微落后,以防误燃火药。

    士兵凭着灯光,已然看见倒在火药库帐门前两个战友,还有刚刚窜出来的黑影。两路包夹下,樊宗无空隙可逃。他左手一挥,向南面来的士兵撒出一大把东西,士兵在幽喑中感到迎面洒来一大把像沙子的物事,异常惊恐地呼叫,马上煞步不前。

    樊宗乘这难得的空档,就在他们跟前横越而过。其中一个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樊宗的身影一刀横砍过去,但在命中前的刹那,樊宗的黑衣身体如猫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两寸掠过;樊宗并未停顿,右手反握的短剑同时顺势急划,剑刃准确地切到步兵布甲并无保护的肘弯内侧,割破了筋腱,鲜血在黑夜中喷洒,步兵惨呼下手臂软垂,腰刀落地。

    步兵被樊宗惊吓,以为他撒出的是火药,恐怕会意外沾火爆发,走避间就给了樊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确定那其实是樊宗在帐门前抓来的灭火沙土,惊慌一转为暴怒,他们马上与另一边的战友合成一队,朝着樊宗追赶:

    樊宗奔出两步,身子并未回转,左臂却从下向后摔,手中发出尖锐的破风音!

    两枚铁镖以这毫无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钉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并未入肉;另一枚却刺进另一人脸颊。

    樊宗这发镖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觉解出,并无十足准头,只为阻吓追兵。中脸一镖虽不致命,那名士兵仍是吃痛掩面扑倒,吓得其他人纷纷举起藤牌保护面门。如此举盾的姿势下,追击步伐更加减慢,樊宗一眨眼就拉开了距离。
  
    樊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约定的地点,欲与田延和李义琛会合,再一起逃走。

    禁军士兵虽然是精挑的健儿,但穿着战甲又提着兵器盾牌,单纯比拼步速的话,樊宗几个起落就能远远抛离。

    然而樊宗在营地里却无法直线逃走。四处都听得见铳音和人声而走出帐篷的士兵,随时截住他去路,樊宗只能不断躲避,迂回地在营账之间前进。幸好仍是深夜,樊宗在黑暗中不易被看见,相反地,他能预早看到兵卒带着的灯笼和火把,一一绕过截击。

    被惊醒的禁军却已越来越多,渐渐堵塞营账间的通道。樊宗脚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赶在这围捕网完全收紧之前逃逸。

    终于到了最外围的那排营账处。樊宗以过人的夜视力张望,看见田延已经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轻功比樊、田二人稍逊的李义琛,也已经从正北面出现,身后一样带着大群追兵。

    三个「褐蛇」训练时朝夕相对,默契极佳,田延看见两个同伴已赶至,马上从躲藏处跃出,向南面的壕沟奔过去,于一离沟口二十余步时双臂同时朝前挥摔!

    那沟口前守着四个提着长杆手铳的神机营哨兵,正举起火把察看发生何事,前头突然

    闪出黑影,还没有看清是什么,数点寒星已没入其中三人面门,正是田延双手发出的六枚菱镖!

    田延如此叠着飞镖一起掷出,威力准头当然不如平日贯注在一镖之中,但睬在眼目、喉颈等弱处,仍令三个神机铳手惨叫俯下!

    另一个铳手未有中镖,看见冲过来的田延,急忙把手铳当作长柄的铜锤,挥打向田延额头!

    田延却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来田延乘着奔势就地一扑,身子闪到腰带以下的高度,贴着地面向前飞纵,闪过那沉重手铳的挥舞,顺带以左肩撞击那铳手的左膝侧。正全力踏地挥击的铳手,膝关节哪受得这全身之力从旁冲撞?他膝腿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鸣。

    在田延瞬间清除前路障碍的同时,樊宗和李义琛已然赶至,三人连停下来互看一眼都没有,就朝那壕沟继续奔去。

    就在快要窜进那浅沟之前,樊宗却瞥见左后方有一大团火把的亮光,距离他们大约四十步之遥。

    火光之中可见许多人并排,或跪或站,手上都举着某种东西。

    樊宗从来没有见过神机营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

    「伏——」

    连串不均的爆响之音,比节庆的爆竹沉重猛烈得多。就像虚空突然被撕裂一样。樊宗平生第一次见识了,那陌生的杀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对于崇信身体与剑锋的武者而言,彷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六

    神机营乃大明京城禁军三大营之一,是专门掌管及运用火器作战的精锐部队,此独立编制的铳炮固营为当时世界最先进。早在大明开国之际,明太祖朱元璋之战队已经大量应用各种火器;至永乐八年,明太宗(成祖)朱棣远征南f交趾国(今日越南)期间获得神机铳炮的制法而创建此部队,并在后期征讨漠北时派上用场,以火炮配合正规步、骑兵下发挥极大威力,从此成为京军之重宝。

    神机营所用铳炮,包括手铳、多眼铳、大连珠炮、碗口铳、盏口将军炮等;至明代中后期则加入从西方获得制造方法的乌铳及佛朗机炮。

    神机手铳为单兵主力火器,以铜铸的铳身安装于长木柄前头握持,装填繁复而且缓慢,铳身沉重不能提高至眼晴高度瞄准,以点燃火捻的方式发射,射击时机和准头皆不及后期轻巧的火绳鸟铳。因此神机铳兵必须要整队齐射,方能产生杀敌的威力,后排士兵并同时负责装填火药和铅子,以提高连续射击的速度。

    为了加快射击,减少装填所需时间,于是也有多眼手铳的设计出现,其中最有名的是三眼铳,即以三个铳管作「品」字行排列,因应情况可逐管射击,也可以将三管的火捻连在一起点燃齐发。


第二章 剑与火

    神机铳兵的排射之下,走在樊宗左边的李义琛,腰肋与肩头爆出血花,如遭重拳攻盘,身躯震荡仆跌。

    樊宗及时从旁扶着他,手掌却摸到一片湿淋淋,同时感觉强壮的李义琛全身都在颤抖。

    「继……续走!」李义琛从齿间吐出这一句,两腿紧接着迈步,却感觉脚上像绑了铅块,已然无法提气施展平日最得意的「梯云纵」。

    樊宗跟田延左右抓着李义琛的衣服,扯着他往前走,希望先把他带进壕沟的掩护里再说。他们心中希望,李义琛只是一时提不上那口气,也许稍息一阵就能再逃走。

    ——他可是武当「首蛇道」啊,就算只有一条腿也不会跑输这些兵卒……

    然而他们太低估火铳那超乎人体的破坏力。射进李义琛腰侧的那颗铅弹,已然捣裂他内脏深处。

    这时樊宗瞥见神机营的铳队再有动作:刚刚才齐射完毕,前排的铳手马上将仍在冒烟的手铳递向第二排,同时接来另一批已经装填好的火器,再次摆好持铳的姿势瞄向樊宗三人,左手以烧热的铁条点燃铳上的火捻。

    李义琛没有回头看,但从樊宗的动作就感知,后面又要再来第二轮攻击了。

    同时也只有他自己一个最清楚,自己的身体仍可能再走多快多远。

    ——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武当山了。

    身为「褐蛇」,任何时刻都要做出最冷静客观的判断。

    于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使出武当派的武功——「武当推山掌」。

    双掌左右印在樊宗和田延的腋下。

    李义琛为「褐蛇」中徒手搏斗第一人,平日拳掌劲力迅猛,此际出招的力量却只得平日三、四成;但樊、田两人猝不及防,又被打在腋下软处,一时再抓不住李义琛的黑衣,被这掌力推得踉跄扑前。

    樊宗反应最速,五指一离开李义琛的衣衫就挥手再抓,可是只将他的头巾抓下来。「走!」李义琛尽最后一口气呼喝,同时尽量一站直扩张身体,挡在两个同门跟前。

    第二轮火铳连射的爆音,再次撕破夜空。

    樊宗跟田延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乘着李义琛那股推力加速,大步向前跳进浅沟里。樊宗将李义琛的头巾收进衣襟里。

    ——默默接受那份心意,是对间伴牺牲的最高致敬。

    刚跃入浅沟,二人就听到外头远方传来马蹄声。

    武当派深知,本门武艺就算再厉害还是有其极限,与神机营大军交战,最大的威胁自是铳炮火药的无比威力.,其次则是骑兵来去神速的追截,这些都是武当派绝顶武功亦难以抗衡的武器。

    樊宗和田延低着身子沿着壕沟奔跑到尽头,手足并用跃回平地上,乘着追兵未至,一口气窜入了树林。二人进入林木间总算暂时安全——骑兵难以全速追进黑夜的树林里来。

    往茂密的树林深处走进数十步后,他们即看见后方亮起追兵的火光。樊、田二人靠树木掩护,不断往南面武当山脚的方向逃走。追击的步兵人数虽众,但脚程跟两个「褐蛇」轻功高手相差太远,二人并不担心被追上。

    困难是在前头。他们已然听见树林外隐隐傅来滚滚的马蹄声,判断出有大队骑兵在外头绕道奔驰,要截断他们上山的路。二人假如无法马上逃回武当山,被困在这树林内,一待天亮,敌方派出千百计的步兵围捕搜索,二人实在难再逃脱。

    他们互看一眼,心思相通,不需讨论一句就已决定了对策。田延从黑衣的腰间暗袋掏出一个木哨子,鼓尽气将它吹响。

    悠长的哨音飨彻山下树林,直传上天空。

    这么吹哨当然会暴露己方的位置,但此刻樊宗和田延已别无选择,一吹完哨音两人就直往山脚通往「遇真宫」的道口全速奔去。

    后面举着火把的大批步兵,听闻这声音的来向,更加紧追币。

    两人走到树林边缘,山道口就在眼前,但挡在跟前却是一大排火光。正是隶腿禁军三千营的百多精锐铁骑,已然排开阵势,并将登山道口一带完全封锁。另外还有六十名是神机营的火铳骑兵,此刻已经下马,分成前后三排,朝树林摆起射击的阵列。

    注:三千营为明代京军三营之一,为全骑兵部队,当初由永乐帝朱棣以三千蒙古降兵组成,故有此名。

    ——禁军若非深夜遇袭,许多睡梦中的士兵未及着装,追来的骑兵必然更多;但以目前这个数量迎击两名武当武者——不管是怎样的高手——已是绰绰有余。

    负责领军的骑兵把总名叫梁廷雄,曾在边塞立过战功,凭真本事获选入禁军三千营骑军,既有血战经验,手腕也干练,否则不能一马当先就点起兵马追截,并包抄到这道口上。.

    梁廷雄最初在京师接到出兵的通报,要大举南来讨伐一个武林门派,已经觉得此战荒唐舰一比,一直以为绝无可能真的开战。怎料武当派竟然派人来夜袭军营!

    ——他们没看见我军在山下摆了多少人吗?竟然不肯接纳招降?……简直是一窝疯子……

    梁廷雄不知道:「疯子」,对武当派而言,是最高的赞美。

    梁廷雄这二百余骑虽已守住要道,但对方探子仍可绕往较东的山脚,攀爬山岩登上去,他心里已在盘算,一等入了树林追击的步兵赶至,就换他们防守这道口,自己再率骑兵去封截东面。夜袭的探子只靠两腿走路,骑兵必能在他们逃入山前先封锁去路。再过不久就天亮,到时探子被围在树林内,五军营的步兵就如瓮中捉鳖……

    可是不知怎的,梁廷雄仍觉不安——这是从沙场生还养成的直觉。

    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留意……对了,是刚才树林里的哨声!

    ——他们要通知谁……?

    梁廷雄一想到此,战甲底下的背项流出冷汗来。

    他举起腰刀,急忙向左翼那五十骑下令,因他们最接近那山道口。

    「转过——」

    梁廷雄未及说完号令,却已看见排开的骑兵队后头,许多身影从山道两旁树丛里突然闪现,迅捷无比地朝骑兵欺近!

    骑兵的火把,映照出那新增的数十片刃光。

    天下最强的利刃,如闪着鳞光的浪潮乘夜卷来。

    最接近山道口的数名骑兵发现敌人从后突袭,没来得及拨转马首,急忙扭身举盾相迎!

    一点寒光如箭,越过其中一面尚未高举的藤盾,没入那骑兵的咽喉,瞬间又以缠丝扭转之劲,带着沾血的红缨收卷回去,正是「兵鸦道」好手李侗的「武当锁喉枪」

    那禁军骑兵咯血从鞍上倒下的同时,更多武当战士已杀到骑队的阵中。

    两名骑兵只感垂在鞍旁的腿弯一阵剧痛,先后惨叫落马。「兵鸦道」弟子骆森泉俯着身体,在马匹之间舞动单刀,振落刃上鲜血,犹如朵朵夜里盛开的红花。

    另两名骑兵想趁这机会从高而下击出手中矛枪,刺击骆森泉的背项,但枪杆只伸出一半,就被另一名「兵鸦道」刀手钟亚南以一双宽短的砍刀猛地架开,钟亚南顺势出右刀反撩,左边那骑兵握矛的右手两指带血飞脱!

    从树丛间蜂拥一出的武当武者有三十余人,乘着这股令人震怖的威势,奔跑杀入骑阵左翼,扬起阵阵血风。

    不管如何精锐的铁骑,在静止不动之下交战,先就丢失了冲锋的优势,面对身手迅疾的武者更像一个个又高大又笨拙的靶子。

    把总梁廷雄看见左翼军士遇袭,急忙调动身边骑兵转过去救援。马蹄扬起大股沙尘,骑兵举起兵刃,在激动的呼喊声中策动反击。

    武当弟子战斗时却一言不发,默默将利刃送向敌人身上没有盔甲保护的部位。

    处在兵阵正中央的神机营铳手,由于早已下马步行,比猝然遇袭的骑兵更能灵活走动,马上把铳阵回转过去,要对付来袭的武当派敌人。三列铳兵移动时有条不紊,数组丝毫不乱,可见训练有素。

    最前排那二十名铳兵在移转阵势和调整持铳姿势的同时,眼睛已经往搜寻射击的目标。以火捻点燃击发的手铳,准头其实不如弓弩,杀敌全靠整排密集齐射,可是现在武当派的人跟数十骑兵混成一团,铳兵怕误伤战友,无法开火。

    战马的嘶叫与士兵的惨嚎响彻夜空。有的骑兵见情势不妙,急忙以刀枪拍击马臀,向外逃窜。

    杀进敌阵的三十余名武当战士中,也包括了侯英志。他虽未获选入「兵鸦道」,但也穿了全身黑衣以利夜袭,右手握着武当长剑,左手则是一柄约两尺长的短剑,他的身影在战马之间穿越,步法如飞。

    有个被坐骑抛下并未受伤的骑兵,正好就在侯英志跟前站起来,他身躯甚雄伟,比侯英志要高了整整一个头以上。骑兵虽然也听过武当派的威名,但仗着自己身高力雄,兼带着重装的战甲兵器,就发狠向侯英志冲去,双手把沉重的长柄铜锤挥出!

    侯英志本就冷峻的脸,扬起不屑的笑意。

    他踏步斜身,以「武当行剑」之法轻轻闪过猛扫而来的四十余斤铜锤,转移到对手右侧;左手短剑如蛇缠般压制着骑兵握锤的前锋右臂,另一柄长剑紧接着从短剑制造的空隙间闪电刺入,直贯进骑兵的眼目,一招杀败比他身躯大一倍的对手,如探囊取物!

    侯英志这剑招,正是从「雌雄龙虎剑谱」学得的一式「贯霞」,并融合了他这些日子

    苦练而来的武当剑技,已非正宗青城派绝招,而是他自己的领会。

    侯英志的剑已经沾染了两个敌人的鲜血。这是他平生首次实战杀人,却出奇地没有半丝紧张,在战场上冷静的表情和姿态,一如天生就懂得猎食的野狼。

    这年多以来在武当山锻练,每日已经激烈得有如真实搏斗,有的时候同门较技试剑,气氛更与战争无异。跟在青城山练剑不同,武当派弟子定期会以开锋的真剑对练套招,侯英志也尝试过十多次,早就习惯置身在锋利的白刃之前。

    ——更令侯英志振奋的是,他这次竟得到师长首肯,与「兵鸦道」等资深的武当师兄并肩出战,荣誉感完全盖过了初次血战的焦虑。

    侯英志杀敌后继续在骑兵之间游走,眼睛却不时留意三、四十步外的神机兵铳阵。他虽然不知道火器有多厉害,但早就得师长叮嘱要小心谨慎,一旦进入混战,要尽量利用敌方的人马为掩护,令对方的铳兵投鼠忌器。

    侯英志看看四周,死伤倒下的敌方骑兵不断增多,也有些敌人已经策马逃离战圈,混战的状况渐渐变得薄弱。

    ——这样对方随时会发射啊……要怎么办……?

    梁廷雄也从鞍上看见这情沅,于是暂停带兵冲刺,以免更多部下卷入战区。

    从前戍边之时,梁廷雄早已见识过神机铳炮的惊人威力,不管多么勇猛的鞑子铁骑亦难撄其锋。他心想,要压制武当高手而不耗损大量人马,必得倚重这利器。

    眼看仍被困在混战中的部下只余十多人,梁廷雄心里下了决定。

    ——不要管他们……打仗就是这样。

    梁廷雄正欲下令前头的神机铳兵开火,却察觉铳阵左侧出现数条身影,迅速而无声掩至!

    ——所有军士,包括神机营铳兵,都因为武当武者空群而出并猝然突系骑兵阵,未有注意这几个乘着黑喑绕阵而来的敌人。

    为首一人全身黑袍,他褪去盖在头上的袍帽,双手左右抖落黑布套,亮出一青白一艳红两道剑光。

    靑为「坎水」,红为「离火」。

    站在最左边的神机铳兵大吃一惊,欲将手铳转过去瞄准来者,但那披散长发的男人已近在七步之内。

    火光掩映之下,铳兵看见对方苍白冷彻的脸,与眼晴下左右两行符文刺青。彷佛并非来自人间的相貌。

    剑鬼?叶辰渊。

    下一刻,铳兵的喉颈已被「离火剑」刺穿。

    叶辰渊与拱护他左右两侧及后方的三个「兵鸦道」战士:文兆、卫东琉和符元霜,四人呈菱形阵式,自侧翼杀进了神机铳阵,其锐势犹如烧热的铁剑刺入雪堆。

    武当刀剑卷动下,骨断血飞。

    一个铳兵不顾一切将火捻点燃,再把铳口指往叶辰渊等人。护在叶副掌门右侧的「兵鸦道」剑士文兆却早一步冲至,挥击重剑将手铳的长木柄斩断,剑尖同时破开那铳兵的脸!

    断了柄的火铳飞到半空朝天开火,爆发的反向之力,令沉重的铳身向旁飞射,重击在另一名神机营铳兵的胸口,衣甲抵不住这强劲的冲击,胸骨登时碎裂!

    叶辰渊在弟子掩一下一气冲前,「坎离水火剑」转瞬就再杀伤二人。他与身后三个弟子同时展开「武当行剑」的蛇步,在铳阵中左冲右突,四人六柄凶刃当者披靡,扬起的血腥把铳阵里原有的浓浓火药味都掩盖。

    有铳兵见射击阵被破坏,毅然抛下手铳,改为拔出腰刀,希望对抗这四个恶魔似的武者。但这对策无法延长他们的性命——要在刀剑较量中取胜于武当,并非这等只练过军刀操法的士兵所能办到。

    看见神机兵亮出腰刀相抗,叶辰渊感到绝大的侮辱。

    ——你们没有向我挥舞刀刃的资格!

    这是叶辰渊自破青城派以来首次再亲身血战,与何自圣死斗后至今积蓄的杀气在这夜爆发,他展臂举起双剑,迎头飞纵向敌群,黑袍因冲力猎猎作响。

    黑夜里的死亡之鸦。

    「坎离水火剑」从轻盈快捷的剑路,一变为雄猛的旋卷斩击,正是暴烈纯刚的「武当势剑」,叶辰渊双手青、红光华盛放,两颗顶戴着战盔的头颅飞上半空,兵阵之间洒落一蓬血雨!

    神机兵从未见识过这等超人剑技,恐惧弥漫全队,更无法抗衡突袭,仅四个高手就一气将原本六十人的铳阵杀伤近半。

    铳阵转眼崩溃,有的神机兵抛去火器落荒而逃,也有几个在慌乱里盲目点火发射手铳,一时流弹四飞!

    叶辰渊平生第一次近距离感受火统的爆发,还有铳弹撕破空气的强劲锐音。

    从十九岁跟随师父铁青子讨伐物移教,到率领「兵鸦道」四出远征各门各派,叶辰渊血斗的经验与杀敌之数量,冠绝历代同门,堪称「武当第一战将」;但面对这种威力超凡的兵器,仍不免心头一震。

    ——这不是任何修练所能抵御……

    面对乱射的火铳既然全凭运数,叶辰渊也不多想,带着三个弟子继续冲杀。卫东琉与文兆一左一右,符元霸殿后,皆已无视生死,紧随着叶副掌门。

    四个黑衣身影舞动六片锋刃,昂然穿越于爆闪火焰、震撼蹦鸣与呼啸铳弹之间。

    武当剑士深入冲锋之下,其余的铳兵已经连点火都来不及,只能转身逃跑。叶辰渊再刺倒一人后,神机铳阵已全体崩散。

    此时却有急激马蹄声,从叶辰渊右后侧响起:把总梁廷雄领着骑兵,朝他们冲锋而

    ——叶辰渊四人的突袭实在太迅疾,梁廷雄现在才来得及反应。他只希望靠骑兵冲杀压制着敌人,好让逃散的神机铳兵有机会重整射击阵势。

    梁廷雄跟另两骑在冲锋阵形前头,举着矛枪直指叶辰渊——战场经验丰富的梁廷雄,看出叶辰渊正是敌方的首领。

    负责保护叶辰渊背后及左侧的符元霸与卫东琉,挺身面向骑队,斩马朴刀与双剑各自摆开迎击的架式!

    梁廷雄与部下借着战马的冲势,三柄长矛朝两人刺出!

    身材雄壮的符元赖高喝一声,在交接的刹那半跪下来,梁廷雄的矛枪从他头顶越过,符元霸乘着沉身之势,双手握着朴刀自右斜劈而下!

    「武当斩马刀法」的雄劲,碰上战马本身的冲力,梁廷雄身上的铁甲片也无法抵抗,身体惨被又宽又长的朴刀斩裂!

    同时另一边卫东琉迎着两柄刺来的矛枪,双剑同时挥旋将它们拨开,但还是躲不过继之而来的冲撞,被左边战马碰上,整个人被飞撞开去!

    但那名撞飞了卫东琉的骑士亦在越过之后落马,胸口插着一柄武当长剑。原来卫东琉被撞的剎那仍将右手剑击出,穿透了骑兵的心脏。

    将领当先被斩马下,继而奔来的十数骑都为之震慑,不敢再冲近武当派的人,从旁掠过。后面本来准备次轮冲锋的骑兵,也都不敢再行动。

    一名脱出了战圈并策马到树林边缘的骑兵,正以为自己已然安全,突然发出悲叫,右颊上透入了一枚菱镖。

    他身边的战友还没有看清什么事,突感有人飞窜上马背坐在他鞍后,骑兵未及反应,对方一手揪着他的战盗,另一手以短剑在他喉间切过!

    樊宗将骑兵的尸身推下马,看看旁边田延也已料理了另一敌人,各抢得一匹马,二人就策骑向那山道口奔驰!

    田延一边骑马,一边口中还咬着木哨吹响。武当众人一听,知道这突然冲来的两骑并非敌兵,而是本派的「褐蛇」,也就摆开阵势掩护。

    叶辰渊见此,也与文兆和符元霸退却。飞跌地上的卫东琉虽失去双剑,亦勉力站立起来,抱着被撞伤的左肩跟上。

    樊宗和田延回到同伴之间即跃下马。樊宗同时高叫:「快上山去!后面还有大军追击……」

    叶辰渊等四人与这三十余名弟子会合,他一听闻樊宗的提示,就下令往山道跑回去。

    阵形散乱兼群龙无首的禁军,其实仍有百余人,比武当派多了三倍,但经过这一阵突袭余悸未消,只能眼睁睁看着众武者遁回山上。

    叶辰渊这时看见,有两个弟子正抬着一人,是「兵鸦道」的剑士狄少臣。原来刚才他不幸被神机铳乱射的流弹击中,铅弹打穿了额侧,已然绝命。

    当数百名禁军步兵从树林追出来时,叶辰渊与众弟子早就上山,散于山道左右树丛之间,再次隐身不见。

    负责率领这支步兵追赶探子的军官,赫然看见最精锐的神机铳兵在山脚下死伤枕藉,三千营的铁骑也折损不少,连把总亦被斩死;眼前这武当山北麓的山路地形狭窄,不利军圃战斗,随时可能被拦腰突袭。他们半夜里受惊,仓卒起来作战,并无攻山的准备,于是只着部下向山道一带胡乱放了一轮箭,就当逆贼已经逃窜,收兵回营。

    武当众人早就爬上山道半途高处,那轮弓箭全数射空。他们此时一一从树丛站起来,俯看山下带着火把、灯笼退却的敌军,不禁齐举手上的武当兵刃,发出胜利的呼声。

    武当派初度与朝廷禁军交锋,仅以三十余武者抗币二百多骑兵,结果杀伤了两倍以上的敌人,并几乎全体安然而归。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次完胜。

    侯英志却未有跟同门一起欢呼。他仍然握着沾满鲜血的长短双剑,借着山下映来的微光从旁瞧着叶辰渊。

    刚才看见叶辰渊出现,侯英志方才明白:自己这三十多人作先锋攻击对方骑兵,最重大的作用原来只是引开神机铳阵的注意,让叶辰渊等四人能潜过去突袭铳兵。

    ——因此这队伍里就有像我这样的新人吗?必要时牺牲我们这些诱饵,也比较合算

    想到自己在武当派仍然没有受到重视,侯英志实在无法享受这次胜利。

    同样未发出胜利呼声的,还有叶辰渊和樊宗。

    「没事吧?」叶辰渊先问被战马撞飞的卫东琉。卫东琉左臂断了骨,嘴角溢着少许血,看来也受了点内伤,但他若无其事地说:「还能打。可惜,剑连同那家伙的尸身被对方带走了。」

    叶辰渊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着樊宗。二人相对无言。

    他们心里都知道:今夜绝非什么胜利。破坏神机营火药库的计策,已经彻底失败。

    「就只你们两个……」叶辰渊良久才说。

    樊宗拿出李义琛的头巾来。

    「西北那边的三人,恐怕……」

    一夜间折损四个「褐蛇」,再多杀几百个禁军也补偿不来。

    这时「兵鸦道」弟子骆森泉走过来叶辰渊身边。叶辰渊远远看了侯英志一眼,然后问骆森泉:「如何?」

    「他走在最前头,杀了三个人。」骆森泉简短地回答,然后补充:「剑术进步了许多。」

    叶辰渊和樊宗听了,又再对望着。

    「我说过,内奸不是他。」叶辰渊说。

    叶辰渊是应樊宗的特别要求,把侯英志加入山道哨卫,并吩咐弟子骆森泉注意他的举动。由于这支哨卫行动紧密,全无落单的时候,侯英志若是内奸也难以通风报信。

    ——当然,哨卫只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在山脚警备,对于这几天「褐蛇」的刺探行动一无所知——除了像刚才需要紧急接应的时候。

    樊宗听了点点头。侯英志有多勇猛,杀了多少敌人还在其次;骆森泉说他剑术大进才是关键——证明他极忠于武道修练,是朝廷内奸的可能也就少得多了。

    这个教人欣赏的师弟不是叛徒,自然令樊宗暗感高兴;但同时又窓味着搜寻内奸的任务,仍是茫无头绪。

    ——特别是在这种关键时候……

    叶辰渊步往狄少臣的尸身旁。狄少臣曾跟随「兵鸦道」于四川远征军出战,上过青城和峨嵋,剑法和经验皆甚出色,却在一瞬间就送命,十多年的苦练,敌不过一颗小小的铅子。

    叶辰渊将狄少臣的佩剑放在尸身胸口上,把他双手搭上剑柄。

    ——将生命奉献在剑上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叶辰渊瞧着这个逝去的武当剑士,心头泛起巨大的不祥预感。



第三章 巡棺

    这一年,湘潭的中秋,格外难过。

    张盛和无法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但再看时眼前的景象,仍是跟刚才一模一样:他的店突然被一股暴风卷进来,蹂躏一切。

    可是那并非看不见的风,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

    十几个披麻带孝的人,口鼻蒙着布巾,二话不说就闯进了这家位于湘潭县城正街上的「盛昌号」纸衣店,如狂风般把悬挂在店内的各色花灯都扫下来,一一撕毁踏碎。店里遍地散着落叶残枝般的七彩纸片与竹条。

    这些古怪的人有男有女,个个身法动作迅猛雄健,在店面里来回纵跃如飞,店工只能惊恐地躲在柜台和桌子底下,更别说要出手阻挠。

    ——因为这些人除了披着丧服之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每人腰间或背后都挂着兵刃。

    张盛和呆呆张着嘴巴,看着自己店里准备了半年的中秋彩灯全数毁碎。就连县衙老爷特别订造的那座以诸葛武侯为造像、有半个人身高的大花灯,也都给两个穿丧麻的家伙踢倒并踩成粉碎,三个月的心血与足足八两银子的工钱,化为乌有。

    直到「盛昌号」里一盏完整的灯笼都不剩后,十几人才无声无息地鱼贯离去,看他们平静的神情,就像刚上饭馆吃了一顿。

    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站在张老阅跟前说:

    「早就说过,我们秘宗门在办丧事,谁都不许张灯结彩。」

    「我……我……我……」张盛和说时已经快要流泪:「……我们不过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庆祝什么……而且你们这门丧事,已经在城里办了半个月,难不成要整个湘潭的人——」

    「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去找我家雷掌门说。」

    男人说这句话时,击着张盛和的神情,就如猎鹰盯着一只麻雀。张盛和的身体彷佛马上萎缩起来,颤抖着目送男人步出店门。

    那秘宗门中年弟子曾青峰走出去后,回到同门的队列之中。

    只见宽阔的县城正街上,塞着大大一支送丧的队伍,全体披着麻衣头缚白巾,一眼看去多达两、三百人,正是今次奉了掌门雷九谛号令讨伐「破门六剑」、远自沧州总馆及山西、河南各地分馆而来的秘宗门弟子。

    队伍中还有四十几个秘宗门雇来的仵工,抬着十副上等棺木随队而行。躺在棺木里的死者正是秘宗总馆「玉麒堂」的掌门亲传弟子董三桥、简昭等人,都在密林里围捕「破门六剑」时反遭伏击身亡。

    这十人已死了几乎一个月,而且是在这种大热天气之下,虽然已雇人用药保存,又在棺材内塞了大量各种香料,还是难掩阵阵尸臭冒出。但众多秘宗弟子仍然忍受着,因为这是雷掌门的命令。

    抬棺的仵工虽然收了三倍的工钱,但也难忍这臭气,本来都不想继续打这工,但在秘宗门武人的威胁下,谁也没胆量说不干,只有蒙着口鼻强忍下去。

    自从齐集到湘潭之后,秘宗门人十几天来每日正午就这样带着同门的棺木,在县城的街道出巡。

    湘潭乃位处湘江之曲的繁华商埠,许多水陆货品都经这儿转运集散,县城里靠近江边的河街更是牙行(注)林立。秘宗门每日如此出巡,来回于河街及满布商铺的正街之间,天天都令湘潭的商业瘫痪个把时辰,那飘溢的尸臭,还有众人身上大刺刺挂着的兵刃,更吓得商贾途入绝于市面。这半个月来县城商业损失甚巨,牙行的商主一想到年终要向朝廷缴纳的税赋,就大摇其头。

    注:牙行为古代贸易居中的商行,负责介绍和说合交易双方,并评定货物的品质异伪。

    可是他们就算向县衙申诉也没用。秘宗门人带着朝廷所颁的拿人驾帖,谁敢稍加拦阻?即使没有驾帖,期望衙门那些杂鱼似的兵丁保甲,去驱逐名满天下的沧州秘宗门三百个武林好手,更是连在梦里都办不到的事情。

    曾青峰回到同门之间,走到董三桥的棺木跟前,向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男人抱拳:「韩师兄,已料理了。随时可以起行。」

    那男人看来大概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也如其他秘宗门人般偏向修长高大,一张脸甚是英伟,眼角带着鱼尾纹,唇上和下巴蓄着很好看的胡须,散发着一股凌厉的傲气。

    他一只手抚摸着董三桥的棺材,沉默不语。曾青峰却不敢再追问,只是耐心等候他指示,显然这「韩师兄」就是这里所有秘宗门人的头领。

    姓韩的男人闭着眼,口中开始隐念有词,似乎对棺木里的董三桥依依不舍。

    不一会他才张开眼来,轻轻向曾青峰说:「好。起行。」曾青峰点头领命,吩咐仵工将各副棺木再次抬起。

    那男人整理一下挂在背后和左腰的两柄单刀。他左腕处缠着像铁链的东西,正是董三桥生前的得意兵器九节钢鞭。男人徐徐抚摸着它,又再喃喃说:

    「董师兄……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斩下来,祭你在天之灵。安心往生吧。」

    这英俊男人名叫韩山虎,乃是掌门师弟「乌符铁手」韩天豹的族弟,但因年纪比韩天豹小了十六年,在秘宗门的辈分低一级,拜雷九谛为师,与董三桥同是「玉麒堂」的「内弟子」。

    自「云隐神行」雷九谛接任秘宗掌门以来,因他只潜心于独自修练,对弟子调教并不用心,沧州总馆的「内弟子」里近年再没有出过什么顶级髙手,只是门下人数众多,且仗着多年威望及各地的人脉关系,声名不坠;然而韩山虎却与众多同门不一样,雷九谛五年前往山东,闭关修练外道「神功」以参入秘宗武学,唯一带同的就是他这个「内弟子」。韩山虎最近才跟掌门回到沧州,秘宗门人并不清楚他这五年里受了雷九谛什么特别的教导,只知他在馆内练习时露了几手武功,比从前直如脱胎换骨。韩山虎虽然天分不高,但因这特殊的际遇,隐然已是将来继任掌门的人选,门派上下对他敬重的程度,犹甚于对韩天豹等一众师叔辈。

    秘宗门的丧仪队伍在正街上继续前行。街上当然途人杳然,两旁所有店铺无一不是紧闭门户。先前纸衣店「盛昌号」就只因为忘了关一面窗,让秘宗门看见店内悬挂的彩灯,就被他们进内捣毁一切——下这命令的人正是韩山虎。

    ——韩山虎虽然由族兄韩天豹引介入秘宗门,但他与性格谦和的韩天豹一直不咬弦,反而跟乖戾的掌门师父非常合得来。雷九谛带同他往山东就是明证。

    队伍行进时,曾青峰又再重复向四周呼喊:

    「湘潭人听着!假如不想每天都看见我派同门的棺木的话,就把『破门六剑』那几个狗男女交出来!」

    一个月前秘宗门人在树林里发现董三桥等同门遇害后,知道「破门六剑」已突破他们的围捕,并且逃出林外,他们一路追踪,在林外郊道发现大队马匹经过的蹄印,推测「破门六剑」必已被人救走。

    「破门六剑」多人都有伤在身,其中练飞虹更被雷九谛重创,秘宗门人知道他们定难走远,而且需要大夫及药物医治,故此必定要去大城镇,最近之去处就是湘潭,于是群起追击到此。到了湘乡一带,他们遇上也是来捕杀「破门六剑」的其他门派武人,打听之下得知,确有一支不明人马进了湘潭县城,更肯定敌人匿藏于此。

    雷九谛齐集所有南下弟子到湘潭,试图搜捕敌人下落,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他猜想必是有本地人协助窝藏「破门六剑」。盛怒之下,乖僻的雷九谛就下令门人如此天天「巡棺」示威,搞得湘潭县城鸡犬不宁,誓要迫使湘潭人供出「破门六剑」的所在。可是已经过了十多天,还是没有人说话。

    「必定有人搞鬼。」雷九谛断言:「那些商贩才不敢说出来。」

    韩山虎伴着董三桥的棺木一直走,思考着师父所说的话。

    队伍里其他同门都忍不了尸臭,用布巾蒙着下半脸,但韩山虎没有。他忍耐着。在韩山虎心里,呼吸这腐臭的气味,等于在分担死去同门的痛苦,也时刻提醒自己必要清雪这仇恨。

    尤其是董三桥师兄。

    秘宗总馆众多「内弟子」里,韩山虎与董三桥交情最深,尤其初入门那几年,韩山虎格外得到董师兄照顾。潇洒的韩山虎早年颇好留连花街柳巷,有次因为争夺妓女,与沧州当地的帮会冲突,杀伤了八个人,几乎被秘宗门的长老逐出师门,最后是董三桥护着他才没事。

    「喜欢找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当年董三桥与韩山虎月夜对饮时说:「你杀的都不过是道上的家伙,在我们堂堂秘宗门眼中,跟几只蝼蚁有什么分别?」

    韩山虎从此非常敬佩这位师兄——虽然入门六、七年后,他的武艺已然胜过董三桥。

    韩山虎走着时,瞧瞧棺木前后的同门。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默然随着棺材步行。

    虽然没有挂在脸上,但韩山虎深知,这三百同门已经渐渐不耐烦,只是靠雷掌门的威信稳住。每日如此冒着尸臭巡行,实在苦不堪言;他们许多都来自各地分馆,跟死去的总馆弟子交情不深,而且各人都丢下老家的事情,应雷掌门号召而来,如今损兵折将,先就打击了士气,又不知道追杀「破门六剑」之行还要何年何日才了结,最初出发时那股锐气和战意已经消磨不少。

    门人之间还有更大的抱怨:他们在湘潭这样「巡棺」要挟居民,虽说是为了报门派的血仇,但做法就如无赖流氓,许多同门都不禁问:我们好歹也是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乃武林正道的表率,雷掌门这么任性妄为,岂非有损我们的声誉……?

    韩山虎这些天来间断听到同门间这些耳语,知道他们士气甚低落,实在有必要速战速决。

    队伍这时走到了正街的东端街口。平日他一在此就会往南拐,转向河岸的方向,进入满是牙行埠头的河街继绩巡行。

    一如以往,在这街口两旁聚集了大群看热闹的各派武人。他们不像秘宗门带有朝廷驾帖,也就没那么嚣张,身上或手里的兵器还是乖乖包上了布套。众人大都准备了布巾掩盖鼻子,看着秘宗门人到来,不断耳语交谈。

    他们本来都是应「御武令」的传闻,想来杀「破门六剑」以取得朝廷封赐「忠勇武集」。不过闻得连秘宗门高手也遇害后,才知道「破门六剑」原来这般厉害,心里早绝了侥幸之念,有的更庆幸没有先跟「破门六剑」碰上。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如果没能看到「破门六剑」的下场结局,始终心有不甘,也就跟着秘宗门留在湘潭看热闹。

    ——如果能一睹「云隐神行」的绝技,就更不枉此生了……

    其中有的武人也想借机跟秘宗门攀点关系,提升本派的名望,但韩山虎都代雷九谛一一谢绝,还冷冷回应:「除非你们有『破门六剑』的消息,否则别来打扰家师。还有,先把话说在前头:那几个狗男女是我们的。谁想抢在前面,就是与秘宗门为敌!」

    世上没有多少武林中人敢得罪沧州秘宗门,于是他们更一心只在旁边看好戏。但连续十几天以来事情竟无寸进,湘潭县城又充溢着一阵臭气,不少人扫兴而归,聚在城内的武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心意门弟子戴魁也在这些武人当中。他站在人群之间,用一片青巾包着口鼻,尽量显得不起眼,密切注视着秘宗门人的动向。

    其实几天前也是在这街角处,戴魁早就被曾青峰认出来了。「戴兄,我在袁州城时就说了,还会再见面的。」当时曾靑峰走上前来寒暄。

    当曾青峰跟戴魁打过招呼后,韩山虎就问:「那是谁?」

    曾青峰当时回答:「此人姓戴,是山西心意门总馆的高手。我们在江西袁州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是来对付『破门六剑』的,那天更几乎跟他动手呢。」并述说当日戴魁如何协助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拯救「师妹」,惹起一场误会。

    「湘龙派?」韩山虎一听,英气的眉毛动了动。他早打听到,湘潭本地名号最响的武林门派是湘龙剑派,实力与人脉关系都不弱。

    韩山虎再次想到师父雷九谛的话。秘宗门人多势众又带着驾帖,不管本地官、商皆绝不敢违逆,唯有武林人能从中作梗。

    ——这里的商号损失惨重,假如真的不知道「破门六剑」躲藏在何处,按理也会找最有力的湘龙剑派过来跟我们谈判;可是湘龙派的人这许多天都未现身,好生奇怪……师父说有人背后搞鬼……

    此刻巡棺队伍到了街口,曾青峰又再远远看见戴魁,朝着他点头致意。戴魁揭开脸巾,也遥遥敬了个礼。

    韩山虎略瞧一瞧戴魁,没有任何表情。

    秘宗门人正要往右转向近岸的河街,韩山虎却大喝一声止住。

    「往左转。」韩山虎说了一句。

    秘宗门人虽未明白,还是听命向另一边的东北街道转过去,前往主要是县城住宅的后街。

    街旁众多武人见了都感奇怪。只有其中一个湖南本地的武者低呼:「那边,是去湘龙派的……」

    戴魁当然知道——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就是寄住在湘龙剑派的总馆宅邸里。

    「终于也来了吗……?」戴魁皱起浓眉。看来秘宗门已失耐性,事情无法再拖下去。戴魁悄悄从人群中退后,急步走向街上一家木门紧闭的店舗。那店的门面装饰甚雅致,专门赍各种赏玩的鸟鱼、盆栽,顾客主要都是湘潭一地的商贾,不过已经许久没做生意——县城这般景况之下,谁还有赏花弄雀的心情?

    戴魁伸手,在店门上敲响一轮。

    「谁?」门内不久就有人答应,以慌张的语气问。

    戴魁未回答,只是再敲门九记,那节奏独特,以「一一、四、二、一」敲出。

    门内人没再说话,只回应以三记敲声。

    戴魁退后一步,在店前仰首等待。

    不一会后,那店铺二楼一扇窗子打开,四只信鸽振翅飞出,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第四章 疗伤

    阳光自纸窗射进来,晒得房间很温暖,室内那阵药香也变得更浓郁。

    躺在房间里的荆裂仍旧闭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皮,让他感受到光华与温暖。

    然而他的意识并没困在这k静的房间里,也不存在于这个已入秋的温煦下午。

    而是远在萨摩国一片广阔优美的沙滩上。

    鹿儿岛海岸之美,教荆裂这异国来的浪子多么震撼。滩岸远处是奇伟的崖岩,上而踹立着数株翠绿雄健的松树,犹如守望海岸的将军;海湾对面是高耸而孤独的樱岛,冒着白烟的火山尖充溢强大的能量,彷佛随时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愤怒爆发,与湾岸里徐徐的海潮,恰成强烈的刚柔对比。

    赤着上身与双足的荆裂,盘起一头辫发,站在灼热的沙滩中央,出神地瞧着火山,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流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继绩吧。」

    一把柔美中带着强悍的声音,以日语跟他说。

    荆裂回过头来。穿着灿烂红衣的虎玲兰就站在他身后,跟他一样挽着长长的木刀。虎玲兰的衣服于阳光映照下如在燃烧,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肤反射着光彩。

    荆裂点点头,右足在沙上划了半个圆弧,双手握刀摆开架式。虎玲兰看了不禁微笑,同样架起阴流剑技的预备姿式来。

    此刻并非荆裂的回忆。在萨摩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跟虎玲兰到过这片海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二人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荆裂与虎玲兰的弟弟又五郎比试时;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萨摩守将她许配给荆裂。

    ——他心里有点可惜。当年假如能够跟她并肩在这沙滩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风景……

    荆裂展开架式之际,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盖移动有点窒碍,好像关节里被什么异物黏着了,转动伸展时还不够灵活。

    虎玲兰柳眉轻皱。

    「没事的。你已经好了,要这样告诉自己。」

    荆裂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身体重新充盈着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来,摆成他所学的双手倭刀法里最擅长的「大上段」姿式。那态势竟从上方压制着比他还要高的虎玲兰。

    虎玲兰健美的双腿站得更宽,身姿略沉,双手把刀柄缩在腹前,刀尖仍然遥指荆裂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丽又无懈可击。

    荆裂吐气发声,右腿往前大力迈进,全无受伤的迹象,木刀势如山崩,迎虎玲兰头上击下。

    虎玲兰瞬间微笑。

    ——你以为我跟弟弟一样吗?

    虎玲兰也像当天的又五郎一样,将木刀横举头顶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荆裂的攻击。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刹那,她将刀尖斜垂向左侧,将荆裂的直斩卸向一边,同时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转过来,以阴流「燕飞」斜劈荆裂颈项!

    ——虎玲兰经过与「破门六剑」的修行,将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术,这从守转攻的回刀以身体重心带动,辅以运气吐纳,圆转的幅度更小,反击也更快!

    眼看荆裂木刀被卸去已经无法收回抵御,他却借刚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体迅速往后飘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后方斜仰,「燕飞」的刀尖仅仅在他前头数分处掠过!

    荆裂闪过一刀后,顺势把放在外面的木刀猛力收回来,刀刃向内拖割虎玲兰前足小腿。虎玲兰收起左足同时,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荆裂的右眼。荆裂提刀以脊背把这刺击荡开。

    两柄木刀在晴空下交击了五、六回。他们彼此都太熟识对方的习惯和动作特征,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难攻。交手间两人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进退攻守之间,荆裂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久未运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可是还没有达到十足协调的地步,荆裂要极专注地做每一个动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随心而发。

    ——不过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与锡昭屛对打时,又再改进了不少。

    这时虎玲兰却突然大步跃出战圈。她取下腰间汗巾,抹一抹脸和手掌,之后重新整好架式,朝荆裂笑着说:

    「好。那些都够了,现在试试你的『浪花斩铁势』吧。给我看看你在十足伤愈之后,这一招会有什么威力。」

    荆裂犹豫:「兰,不行。这一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兰笑笑:「你忘了吗?我不是真的呀。」荆裂想了想才点头。

    他身体放松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猫,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盖以下的高度。

    舍身绝技的起手姿势。

    荆裂随着呼吸聚敛心神。耳畔渐渐听见怒涛之音。

    赤裸的双脚,从沙上跃起。

    之后荆裂睁开了眼晴,意识重回那宁静的房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彷佛仍然嗅到海风的咸味。

    「练完了吗?」房间一角响起说话,是在蒲团上打坐的圆性。他抓抓胡子从地上站起来。

    在圆性身旁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正是那头在树林中跟随了他的猎犬,一直安静躺在圆性身边,一看见主人站立它也站起来。

    一到达湘潭之后,童静就替这头忠勇的猎犬改了个名字叫「阿来」。圆性其质不太喜欢这名字,但童静一直坚持这么叫它,渐渐就习惯了。

    荆裂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象中的虎玲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荆裂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荆裂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荆裂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荆裂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殻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荆裂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弾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荆裂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荆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呼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彷佛进入婴儿状态e

    圆性轻轻替荆裂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荆裂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荆裂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荆裂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荆裂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须发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间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荆裂换药。那两副固定荆裂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呼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于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荆裂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荆裂久伤未愈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托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于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托,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荆裂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于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复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荆裂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物移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猛,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物移教已经灭亡,『蜕解膏』武当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于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锐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荆裂眼前。荆裂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荆裂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荆裂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于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燕横轮流帮忙。

    这些对荆裂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于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练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象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荆裂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荆裂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荆裂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荆裂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于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荆裂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愈。」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荆裂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荆裂说:「照顾你这家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荆裂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于也……」尹英峰叹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镎。相比严厉又藜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

    「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了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复。假如此刻让秘宗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迟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秘宗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荆裂,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复元进度。

    圆性扯高僧袍,蹲下来抚摸脚边阿来的项毛,以排解苦闷心情。他露出的左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新伤疤,就是先前在密林夜战中被秘宗掌门斩伤的一刀。

    「尹前辈……」圆性神色甚凝重:「雷九谛……你要小心。」

    尹英峰听了点点头。此话出自入选「十八铜人大阵」的少林武僧之口,分量十足。——何况已经有一个「九大派」掌门栽在雷九谛之手。

    这时候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八卦门弟子,以本门最著名的灵巧步伐急跑而来,手上捧着的正是尹英峰那柄长得夸张的剑。那双手剑单是剑柄,已经相当于尹英峰的前臂长度。

    尹英峰提剑在手,整个人马上像突然变得高大了。

    「当然了。」尹英峰将长剑斜背上,离开前微笑向圆性说:「可是同样的,雷九谛也要小心我啊。」

    ◇◇◇◇

    「燕横,再来一次!看招!」

    这把女子的娇叱声,在大宅另一头响起来。

    声音透过窗户,从外头的院落传进房间来,童静听了露出厌恶的表情,彷佛满肚子都是怨气。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的。

    但此际她却要在这房里,喂着颓靡的练飞虹喝药。

    只见坐在床上的练飞虹一头白发披散,失去左耳的部位和左眉角仍然包着刀创药,脸孔似乎比以前苍老了几年,没有平日那顽萤似的笑容,只是默默喝下童静递来的药。

    他在树林里被雷九谛一刀重创后受到感染,几乎命毕,幸好被尹英峰与八卦门弟子及时救到湘潭治理,然后又得到严有佛的药方医治,已经清除所染菌毒,被斩伤的地方也结痂了。只是练飞虹年纪已不轻,复元能力不似旧时,虽然过了大半个月,还未能活动自如。

    童静接过飮光的碗,看着练飞虹,默然无语。她知道年齢并不是练飞虹康复的最大障碍,彻底败给雷九谛才是对他最严重的打击。丧失了武者的自信,练飞虹的身体就像缺了一股无形的气场支撑,影响身体,机能也衰弱起来。

    ——「个老人受了这样的身心重创,还能不能恢复从前的状态,没有人能说得准。即使那人是飞虹先生。

    练飞虹打了个呵欠,神情萎顿不振,全不像从前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只是初秋天气却紧紧用被子裹着双腿,半点没有要下床走走的意思。他清醒了已经有十天以上,但除了解手之外,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房间。

    童静对练飞虹这副样子很看不顺眼,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他的伤全好了再说。她把药碗放在几上,这时又听见外头木剑交击的声响,中间夹杂着女子的笑声。童静再也忍不住,走到窗前观看。

    只见一红衣一青衣两条身影,在那广阔的庭院转来转去,两人手上四柄木造的刀剑互相打得灿烂。

    刑瑛双手一刀一剑,踏着快靴不断斜走,两柄木兵器以崆峒派的独有「花法」,虚实交错地向燕横喂送各种快招。燕横则以模仿「雌雄龙虎剑」的长短木剑一一化解,每消去一招就马上回送一记点到即止的反击,双剑攻防的密度,绝不输给面前这个崆峒掌门的亲傅爱徒。

    刑瑛练功时仍是挂着面纱,但不时透出欢愉的笑声,一双大眼晴更是洋溢快乐的生气,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这方面倒跟她师父有几分相像。相反燕横跟这个比自己年纪要大的姊姊锻练,神情却显得拘谨,不敢直视她亮丽的双眸,只是专注地应对那「花法」,但剑招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经历了树林中与雷九谛及秘宗弟子的死斗,燕横的剑技和气魄显然又进一层。

    ——在树林麟杀董三桥之时,他只专心协助同伴杀出重围,并未多想。脱险之后回忆,才对自己的进步感到讶异:换在一年多前于西安,他的武功虽然也不会输给董三桥,但绝不会有这样的绝对自信和气势。

    两人对练看在童静眼里,教她火冒三丈。

    ——他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荆大哥和兰姊嘛!

    童静看着,更觉得此刻在庭院里跟燕横练剑的,应该是她自己。她气得无处发泄,抓起几上那个药碗就想往地上摔,但看见练飞虹瞧着自己,拿着碗的手停在半空。

    「你看什么?死老头!」童静涨红着脸说:「我不明白,外头那个女人明明是你崆峒派的弟子,怎么是我端药来给你喝,她却在外头玩耍?」

    练飞虹似乎连脑袋也变得有点迟钝,好一阵子才听明白童静在说什么。

    「没办法……阿瑛她生了我的气嘛。」练飞虹摊开双手说。

    当日「破门六剑」在树林外头得尹英峰相救,快马将只得半条人命的练飞虹送往湘潭抢救。这么大队人到达县城,自然很快就引起湘龙剑派的注意。而随着舰天顺到湘潭作客的刑谈和戴魁,马上就跟「破门六剑」会合。

    与久未见面的戴魁重聚,荆裂、燕横和童静都甚是兴奋。

    「你来啦。」当时荆裂只是这样说。

    「嗯。」戴魁也只是这么回答。两人伸出手紧紧相握,其余都不必多说——在你最艰难的关头,当天下间四处都是敌人的时候,有个同伴不顾一切来到你跟前,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看见危殆的练飞虹,这股热血很快就冷下来。刑瑛一看见那时的师父,脸色就像突然失血。她完全没有跟新认识的「破门六剑」众人打招呼。练飞虹状况最危险那七天,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师父病榻旁。

    然而当严有佛到来,并用药稳定了练飞虹的病情,而练飞虹也能清醒说话之后,刑瑛就不再理会他。庞天顺背后向众人解释:刑瑛虽然关心师父安危,而不远千里从平凉赶来,但另一方面也恼恨练飞虹为了收童静为徒而丢下了自己……

    此刻童静听到练飞虹说刑瑛如何生他的气,心里就更恨了。

    ——又不是我主动求你这糟老头来教我的!为什么我倒要为你们两师徒吵架而受苦?

    她这时再也忍不住,就想把药碗扔向练飞虹,可就在这时房门傅来敲声。

    「……童姑娘,我来探望前辈。」房门只是虚淹,外面的人伸了半边险进来,正是高大英挺的湘龙派剑士庞天顺。

    童静突然看见他进来不禁呆了一呆,才急急将药碗收在背后,可是情緖仍未能平复,急急向庞天顺说:「那么由你看着他吧!」然后打开门来擦过庞天顺身边而去。庞天顺想不透她何以这般举动,不禁搔了搔脸颊。

    这儿是湘潭县城北部的一座大宅,乃长沙一名姓赵富商的别馆。赵老爷营办长沙、湘潭两地的货运,甚倚赖湘龙剑派照保,因此湘龙派借用它来安置「破门六剑」,赵老爷绝无半句怨言。「破门六敛」居于宅邸深处,从外头街道绝难察知他们的形迹。

    庞天顺恭敬地上前,向练飞虹行了个礼:「前辈今天觉得如何?有什么需要的,请随便吩咐晚辈办来。」

    练飞虹还是一副懒懒的神情,蜷缩在床上:「我没事……不必特意来探我的啦……」

    庞天顺苦笑。他到来大宅,其实并不是真的为了探望飞虹先生。

    这时窗外的木剑格击声又再辔起。庞天顺不禁跟刚才的童静一样站到窗前,看见刑瑛笑着与燕横锻练,这次她换了用双手的鞭杆与燕横对战。

    庞天顺看了,内心不禁沉下来。他到大宅的一大原因就是为了见刑瑛,可是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原来她在这里跟燕横一起。

    看着刑瑛打斗时优美的身姿动作,庞天顺不禁呆住了,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神情。他抚摸着左掌上那道被刑瑛剑锋所伤的疤痕。

    当曰在袁州城与刑瑛结识,并一同来湘潭的数天之间,庞天顺已经被这位个性爽朗的甘肃女侠深深吸引,但自从她跟练飞虹重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接近。如今练飞虹已恢复不少,庞天顺却发觉刑瑛对他很是冷淡,跟在旅途上完全另一副模样。庞天顺心想:也许她正跟师父赌气,心情不好吧……

    可是现在却看见她跟燕横练武,还笑得如此开怀。

    「好了,休息一下吧。」刑琪这时突然收招跃开,向燕横说。两人并肩坐在庭院一旁的石凳上。

    燕横放下双剑,微笑看着刑瑛:「刚才练了好多种招式呀……真感谢师姊……」却见刑瑛这时取下面纱,一张脸因为锻练而红通通的,显得更美丽又有生气。虽然右下颔那疤痕是个缺陷,但看在燕横眼里不但没有嫌弃,反倒生起一种令人怜惜的感觉。燕横急忙把目光移去。

    庞天顺在窗前远远看着刑瑛的脸,心里跟燕横也是同一感觉。相反的是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她。

    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刑瑛一直没有往庞天顺这边方向看过去,似乎没发现他就站在窗口,只是自顾自地跟燕横说话。

    「你不累吗?」刑瑛取出一块手帕来抹汗,看着坐得腰板挺直的燕横微笑说。

    「没有,早习惯了……」燕横说着时,嗅到刑瑛那手帕熏过的香气,心中一动,本来因锻练而血气旺盛的脸显得更红了。

    「我听戴师兄说过你的事。」刑瑛乃关西豪女子,全不避忌的就用自己的手帕去抹燕横额上汗珠。燕横从未遇过这种事,全无反应,丝毫不敢动一动,就让刑瑛为他抹汗。

    「你一个人就要向武当派报仇,真有骨气。」刑瑛以欣赏的眼神击着燕横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复兴青城派的。」

    童静偷听到这句,几乎将手中的瓷碗掰成两半。

    ——她又偷了我的话来说!这话明明是我在临江城那时候先说的!

    原来童静逃出房间后并没有离去,躲在后院角落的树后偷窥燕、刑两人,结果越听越是气愤,心里恨死了刑瑛。

    ——这刀疤婆娘,在湘潭这么多天,别说是说话,连正眼也没瞧过我!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崆峒派弟子就很了不起吗?

    童静起初还以为刑瑛只是不擅交际,对谁都一样。但自从练飞虹好过来之后,她对许多人都很健谈,就只是对童静视而不见!尤其燕横,刑瑛跟他特别多话说,这几天更一直拉着他练剑,结果童静就没有机会跟燕横学习,甚至连谈话也不多,全因为这个「刀疤婆娘」霸占着他!

    另一边的窗里,庞天顺看见刑瑛竟然为燕横抹汗,心头更是沉重如铅。他没有像童静般愤怒,只是感到甚为失落——尤其想到燕横曾在临江城彻底击败过自己。

    ——也许她……看我不上眼……

    正当庞天顺在房间里感到心灰时,外头的信鸽飞入了大宅,因此他完全不知情。刑瑛收起手帕,摸摸自己脸上那道伤疤,垂着眉幽幽叹息。燕横听见便瞧向她。

    「燕师弟……你说,我这样是否很丑?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燕横吃了一惊,急忙挥手:「不!不……」

    「是不丑?还是不喜欢?」刑瑛灵气逼人的双脾满带笑意盯着燕横,捉弄他似地逗着再问。

    「不……我没有……我意思是……」燕横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乱成一圑。

    「这疤痕,是小时候被马贼砍的。」刑瑛收起笑容,眼睛看着天空:「是那老头救了我……」

    一提及师父,她又不说话了,眉头皱着透出怒意。

    「刑师姊,你别恼练前辈吧。」燕横看见她如此便说:「你应该也很了解他的性格……」

    「哼,那个笨蛋,我当然了解他!」刑瑛冷冷说:「发现了那么一个娃头而已,就以为捡到什么宝物!那小娃娃,我看也没什么功夫可言。」

    听到这儿,童静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刑师姊,你这么说就错了。」燕横此时却说:「练前辈绝对没有看错,童静是个很有天分的家伙。我就亲眼见过她一剑废掉了武当派精英的手腕,使的那招还是即学即用!」

    燕横说着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教导童静剑法,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又说:「假如说有天她的剑将会超越我,甚至是荆大哥,我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童静在树后偷偷听到这话,怒意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灿烂的笑容跟燕横很像。她不想让燕横知道自己听见这番话,便悄悄后退离去,走的时候心里仍在回味。

    刑瑛察觉燕横的表情,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燕横一想到童静,就省起好几天没有教她,于是收拾木剑准备离开。

    「一再跟我多练一阵子,好吗?」刑瑛却央求。

    燕横想到,刑瑛远从平凉而来,除了正在赌气的师父之外,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而「破门六剑」都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定然令刑瑛更感孤单。于是他点头答应。

    「不过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练前辈……」这时燕横瞧向庭院前那房间的方向,才发现庞天顺一直站在窗前。

    「庞兄!你来了?」燕横高兴地上前去。

    刑瑛也一起走到窗前,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瞻天望地,就是不肯正面看庞天顺。庞天顺看着他俩过来也是面露尴尬,跟燕横从前在临江城结识的那个豪迈自在的湘龙派剑士,完全像两个人,燕横不免察觉奇怪。

    「燕少侠好。刑女侠……好。」庞天顺向二人拱拳。

    「庞兄特意来探望练前辈吗?」燕横问。

    庞天顺看了刑瑛一眼,只见她还是不大搭理自己,便说:「嗯……其实,还有一件事的。」

    刑瑛虽不看庞天顺,垂头瞧着地上的眼睛却亮了亮。

    但庞天顺所说并非她心里所想。

    「从北面来的客商,今天带来了个非常惊人的消息。」庞天倾瞧着燕横说:「是关于武当派的。」

    一听这三字,燕横身体马上散发出微微的战气,连刑谈和庞天顺都感受得到。

    庞天顺继续说:「因为姚莲舟拒接『忠勇武集』的铁牌,触怒了朝廷,京师数千禁军精锐大举南下讨伐武当派,现时已将武当山包圆。」

    燕横听了,不禁连呼吸都止住,良久无法说出一个字,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话:「庞兄,小弟长居山野,对什么朝廷禁军不认识,只想问:他们能比武当派更厉害吗?」庞天顺摇摇头。

    「武当派再强大,也不过是一个武林门派。要跟君临天下的皇帝对抗,不可能。」燕横得知此事,心情极是矛盾:一方面假如武当派真的被朝廷消灭,他的青城派师门血仇,还要找谁去报?

    另一方面燕横又很清楚,武当派惹怒朝廷,不是只为了收不收那面铁牌的事,而是因为不愿意成为朝廷鹰犬来讨伐「破门六剑」。

    燕横只感到,自己跟武当派之问的宿仇,渐渐变得更复杂难解。他紧握着长短一双木剑,无言无语。


第五章 虎扑龙

    三百个披着丧麻、佩着刀枪兵刃的武者,挟带阵阵尸臭气息闯进湘潭县城宁静的后街,腾腾杀气令人震栗。就连野狗也不敢走到街上。

    街道两旁所有宅邸门户紧闭,虽是光天白日之下,「巡棺」队伍有如进入死城。

    韩山虎领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用白布条交叉绑在肩背腰间,令身上的粗麻布贴着身体,用意当然是避免妨碍战斗活动。他身后的众多秘宗同门也一一照做。

    做好决战态势的秘宗门队伍,到达后街中段,只见前头东侧有座古老的大宅,是整条街上唯一正门大开的房屋,门顶上挂着一面「南鳞馆」的大牌匾,三个大字的笔法有如行云流水。门前的石阶和空地上已然聚集了四十多名剑士,似在恭候秘宗门人到临。

    站在牌匾底下正中央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精悍中年人,身材与庞天顺相似,修长之余双肩格外宽大,留着一把又直又亮的髯须,相貌却和善得像个商家,一身名贵的锦织衣袍,正是当今湘龙剑派掌门人唐皓。

    这座「南鳞馆」屹立湘潭县城已有百多年。最初湘龙剑派的始袓谭氏家族既是剑术大家,亦精于铸剑并且凭之致富,才在繁华的县城中心建得起如此宏伟的总本馆。可是亦因为谭氏弟子生活安逸,铸艺渐渐失傅,剑法则由外姓弟子继承,到唐皓已是第六代的异姓掌门。

    此际与唐皓一起列阵的,尽是「南鳞馆」所有具资格佩带真剑的湘龙弟子。湘龙剑派跟秘宗门在武林上的名声虽有距离,此刻双方对阵也人数悬殊,但湘龙派众人并无惧色,

    一个个立姿英挺,摆出随时战斗的状态,丝毫不输于面前的秘宗门人。

    韩山虎领着送丧队列,在湘龙派众人跟前两丈处停下。秘宗门三百人和十副棺木,将整段街道塞得满满。

    唐皓张望对面人群,似乎未见秘宗掌门的踪影。雷九谛长年隐居修练,唐皓当然没有见过他,但从「破门六剑」口中知道其形貌大概。这些天以来秘宗门大闹湘潭,雷九谛却从未现身,唐皓曾着本门弟子和湘潭的地方人士査探其行踪,但都没有结果,他似乎一直藏身在秘宗门人下榻的其中一家客店没有出来。秘宗门人数众多,又经常成群结队行走在县城里,雷九谛可能乔装混在其中移动,因此无法确定他到底躲在哪家店。

    当唐皓搜寻雷九谛同时,站在韩山虎旁的曾青峰也在扫视湘龙派众剑士,只见里面确有好几名女弟子,但当中并无刑瑛的身影。

    「在袁州遇上的那个湘龙派女剑客,不在。」曾青峰悄声说。

    「当然。」韩山虎没有瞧他一眼说。曾青峰看看他,听出话中另有深意。

    这时一名秘宗门人排开同门,急步上前来,向韩山虎附耳说了几句。韩山虎点点头没说什么,然后再次瞧向数丈开外的唐皓。

    「这位必然就是湘龙剑派的唐掌门吧?」韩山虎俊朗的脸展开无半丝愉快感觉的笑容,高声说:「在下沧州秘宗门『玉麒堂』弟子韩山虎,谨代掌门家师到来向贵派问好。本门众人到湘潭多日,如今才来拜会贵派,万望见谅。」

    唐皓气定神闲地迎接韩山虎如箭射来的目光,只是极简单回答:「别客气。」论武林辈分,他确实不必对韩山虎回以什么客套话。

    「晚辈今日率众多同门到来,除了与湘龙剑派一叙武林之谊,另有一事相求。」韩山虎说时语气夹带着一股压迫的态势,不管措词多么友好,完全没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诚意。「啊?」唐皓故作讶异状:「难道世上还有事情,是几百个秘宗门弟子都解决不了的?」

    韩山虎不理会唐皓话中的讥刺,紧接着说:「正是朝廷那纸诰令里说明要擒杀的『破门六剑』。本派弟子收到消息,那干逆贼到了湘潭来,多日隐匿不出。贵派是本地武林第一大门派,对这县里黑白官商各路皆瞭妇指掌,要将几头老鼠从洞中赶出来,应该不是难事吧?」

    ——意思就是说:没有你们湘龙派的协助,「破门六剑」怎可能躲到今天?

    唐皓展开一副圆滑的笑脸「韩少侠是在指控我湘龙派窝藏朝廷钦犯吧?」

    「不敢!不敢!」韩山虎夸张地挥挥双手,但说话丝毫不放松:「『破门六剑』杀害锦衣卫将官,劫掠官库财宝,罪犯滔天!佐逆乃是灭门的大罪,哪个傻瓜会干呢?」

    韩山虎说着时扫视面前湘龙派众人。他故意将包庇「破门六剑」的后果大声说出,果然唬得其中几个年轻弟子脸色泛白。

    「据我所知,『忠勇武集』的御赐铁牌,湘龙派也收到了。」韩山虎乘势进逼:「这事情应该非常清楚吧?」

    「好!」这时站在唐皓身边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湘龙派剑士,朝着韩山虎竖起拇指高声说,正是唐皓的师弟张茂荃:「秘宗门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甘后人大举出动,忠心为朝廷效犬马之劳,真可谓侠气纵横,为当今武林的表率!难怪武林要数天下『九大门派』,最后总少不了秘宗门!」

    张茂荃这番话处处藏骨,既讽刺秘宗门是朝廷走狗,也暗指它在「九大派」里是公认的末座,秘宗门众人听了心头恼怒,但张茂荃表面像在赞颂秘宗门,他们无从发难。

    「张师弟,我们的门下弟子,有听闻过『破门六剑』到了湘潭来吗?」唐皓一边伸出手指搔搔耳孔一边问。

    「没有啊,掌门师兄。」

    「唔。好吧……」唐皓的笑容未变,瞧着韩山虎说:「我们就代贵派多加留意,有什么消息必定尽快派弟子过来通传。就这样吧,唐某不送了。贵派想再在湘潭多玩几天,请随便,吃的住的,我们湘龙派都包了。」

    唐皓说着竟然就真的挥挥手,转身往门里走。秘宗门众弟子见这湘龙派掌门如此难对付,一时都呆在当场。

    除了韩山虎。他一人踏上三步,跟守在最前头的湘龙剑士,距离只有丈余。

    「唐掌门,还有一件事。」

    唐皓回头扬了扬眉:「请说。」
   
    「韩某听说过,湘龙派这座『南鳞馆』格局恢宏,而且已有上百年历史,更收藏得许多古剑。本派同门难得到湘潭来,今天说什么乜得进去参观一下.」

    韩山虎的意思,当然是要搜査「南鳞馆」。

    湘龙剑派开宗立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侮辱。

    唐皓转过身时,面容也变了,杀气有如在棉花中突起的尖锥。

    「这不合武林规矩。」他缓缓说。

    韩山虎面对湖南一大门派之长,全未动摇,只是失笑说:「这几年经历过武当派的挑战,你们还说什么『武林规矩』?真正的武林规矩,从来只有一条。」

    他说着时,左手已然搭在右腰侧刀柄上。

    最接近他那几名湘龙派弟子,感受到韩山虎突然而发的气势,自然也都伸手按着剑柄。

    没有人再说话。在这湘潭街道上,空气突变凝重,令人得更用力呼吸。

    此时街道两侧远处,却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继而又有大量脚步声接近,听得出正有许多人快马赶入县城来,再下马徒步走往这里。‘

    两边横街许多人纷纷冒出,聚集在「南鳞馆」一带。其中轻功好的更攀上了两边房舍

    墙头和屋顶上,湘龙剑派的阵营一时就增加了近百人,而且全部都带着式样相近的长剑,原来全是湘龙剑派在湖广、江西和广西三省各地的支系弟子。

    ——湘龙派因历史悠久而傅扬甚广,不过许多支系早已跟湘潭总馆无甚夹往,只有十数家武馆与「南鳞馆」仍然保持密切关系,唐皓才请得他们派人来助拳,否则数目更多。

    圆性和尚在江西击杀了波龙术王座下「护旗」鄂儿罕,为唐皓的师弟容谅其报了仇,燕横更将容谅其那双珍贵的湘龙派古剑送还,「破门六剑」乃是湘龙剑派的大恩人,唐皓决意保护他们,甚至不惜与秘宗门大军决战,故此早就派人送信召集各地的同门;为免被秘宗门察觉他有所行动,故此把这些外地弟子安置在县城以外的村落,今天知道事态紧急才以信鸽召唤来。

    敌阵数目突然膨胀成三倍,秘宗门人始料不及,但目前他们仍有以二敌一的优势。

    ——何况什么湘龙派剑士,我们沧州秘宗才不会看在眼内!

    可是紧接而来的人马更多,所带的兵器又更杂,有刀枪棍棒,亦有爪挝锁炼等奇门武器。来者正是临江的阮氏无极门馆主阮韶雄,带着十几个弟子跟其他当地武林人士到来;另外则是平江巨禽门的沈丰,带了八名师兄弟赶至,以轻功跃上了附近屋窗,居高临下与秘宗门对峙。他们都是得到「破门六剑」在湘潭的消息自行到来,并与庞天顺联系上,已在城外待命了七、八天,为的自然是要报答青城派少侠燕横的恩惠。

    守在「南鳞馆」前的数组,眨眼又增加到接近两百人,单以人数而论,已几乎拉成均势。

    韩山虎并没有将这些人看在眼内,丝毫未有动容。可是当最后一批人出现的时候,连他也不禁恨得咬住下唇。

    自街道北面而来的大约只有三十人,为首一人更是整条街道上最矮小的一个。他斜背一柄长剑,剑鞘尖端几乎拖到地上,剑柄自右肩上方突出,柄首比他的头还要高。

    只看步履身姿,就知这个年过五十的矮汉与身后弟子,武功都在湘龙派等人之上。

    八卦门弟子无须说半句话,尹英峰所过之处,众人自然就开出一条路来。当尹英峰止步时,已在韩山虎跟前只有十五尺之距。

    「难怪湘龙派的人如此大胆。」韩山虎不再假装友善,挺胸而立,完全是一副挑战的架势,左手不离刀柄。「原来当天在树林外救走那些家伙的,就是你。」

    站在韩山虎后面的曾青峰,因多在江湖走动,见多识广,从这伙人的行走步法,已经看出必是八卦门无疑,只差是否徽州总馆「方圆堂」的人马;而八卦门里使双手长剑而又到这个年纪的高手并不多,曾青峰已确定眼前此人是谁。

    他不禁瞧着韩山虎高壮的背影。韩山虎跟随雷掌门后武功练得如何,曾青峰这个山西支系的弟子并未亲眼见过。真的厉害得足以跟八卦门当代掌门一战吗?他只看见韩山虎确是极有自信。

    ——如果雷掌门在就好了……

    事实上自从来了湘潭,曾青峰就没有见过掌门,雷九缔一直只与沧州总馆的一群「内弟子」共处,他们这些外地支系的人连一眼都未看过他,令曾青峰疑惑:掌门在树林中了敌人一刀,是否伤得极深……?

    尹英峰面对韩山虎,并不否认救了「破门六剑」——这样的后辈,不値得堂堂八卦门掌门向他撒谎。

    此时又有另一批人出现,就是那一大群来湘潭看热闹的武人。他们从横巷穿过来观看事情如何,不料出现眼前的竟是两帮武者数百人剑拔弩张的大场面。有人怕卷入随时爆发的乱斗,已然退走,其他都站在巷子里张望。

    唯独一人从他们中间步出,自顾走进街心,加入到「南鳞馆」那边的阵营去,正是提着心意门长刀的戴魁。他此刻已不避嫌,跟八卦门的同道并肩而立——秘宗门人既见过他与庞天顺是一伙,现在当然已知道他是敌人。

    尹英峰坐镇之下,秘宗门三百人的气势完全被压倒。

    这就是高手的力量。

    韩山虎这时却向着尹英峰身后的戴魁微笑点头。戴魁不明所以。

    先前是湘龙派要拖延着秘宗门,如今倒过来轮到秘宗门进退维谷了。唐皓露出得意的笑容,问韩山虎:「你们还要进来『南鳞馆』参观吗?」

    韩山虎却没理会他,只是抬头看看天色,默然不语。

    双方几百人就此对峙原地站着良久,韩山虎却全无表示。对面的张茂荃忍不住了。

    「喂,你到底要怎么样?」

    韩山虎仍是看着天空,口里喃喃说:「差不多了。」

    众人不解之际,韩山虎把头垂下来,再次瞧着戴魁。

    「我听已过世的董师兄说过,这位祁县心意门的戴兄,当天也在西安,有出份力围捕姚莲舟。」

    韩山虎突然说这些话,戴魁不明白原因,却隐隐感到不妥。

    「这次天下武者在朝廷号召下追击『破门六剑』,心意门却只有戴兄一人到来,而且一路追到湘潭这里,很是奇怪。因此当曾青峰提及你时我就想到:戴兄也许早在西安之时,就跟『破门六剑』认识。」韩山虎说着,那蓄了优雅胡须的嘴巴笑意更浓:「再加上戴兄又跟本地最大的湘龙剑派是朋友……我把这一切都告知师父。他听了之后就向我吩咐……」

    戴魁背项冒出冷汗来。沉着如山的尹英峰亦皱起眉头。

    「……不如派些人去跟踪戴兄吧,必定能看出什么。果然。」韩山虎得意地说:「负责监视的同门刚才告知我:戴兄着人放的那些信鸽,有一只格外特别——别的信鸽全都往县城外飞,只有它飞去县城里某处……我们秘宗门已经有人跟着去看了。你们猜猜那是谁?」

    尹英峰、戴魁、唐皓等人听了,心神一震。

    就在这刹那,韩山虎右手从下而上摔出!

    他一直左手按刀,众人都没有留意那放松垂下的右臂,原来手掌里早已经暗暗挟着一枚三尖燕尾镖。

    韩山虎本来可以一直什么都不说。他说出来,就是为了令尹英峰心乱。

    即使,只是一瞬。

    燕尾击急激旋飞,射向尹英峰眉心!

    这暗器猝然袭来,但毕竟是从正面飞射,尹英峰仍及时侧首闪躲过去!

    韩山虎这飞镖,本来就没有期望一击命中,只是为了牵引真正的攻势,他乘机展开秘宗门「燕青迷步」急跃向前,一口气缩短与尹英峰的距离,同时顺着步势左手拔出单刀,霜刃朝八卦掌门的左侧横斩!

    ——尹英峰个子矮小,长剑斜带背后,不容易拔出,韩山虎就是要趁对方未及准备之下先发制人!

    然而战斗经历甚丰的尹英峰,在闪躲飞镖同时已有反应,左手一拉腰间布带,那特殊的绳结瞬趼松开,长剑沿着背项滚下,鞘尖着地.,剑柄跌到腰身高度时,尹英峰熟练地右手朝后一抄,已然把着长长的剑柄!

    韩山虎跃步斩刀的刹那,原本俊朗的脸变得扭曲,如化厉鬼,正与其师雷九谛一样,「借相」于幻想的神灵,那刀招在催激之下速度极高,刀光疾如电影!

    ——这就是韩山虎跟随雷九谛在山东五年习得的秘技!

    尹英峰握着剑柄后却未挥动,反而借剑鞘支地,以「八卦步」走了个圆弧,同时转体一圈,长剑变成竖在身前,厚硬的革鞘及时将韩山虎这记快刀挡下来。

    ——在刀刃与剑鞘交击同时,尹英峰后方一个弟子发出哀呼,原来那枚掠过尹英峰头侧的燕尾铁,深深钉进了这弟子的左肋之间。

    这又令尹英峰心神受到影响。

    ——假如我能接下刚才那一镖,就不会……

    飞镖突如其来,尹英峰来不及挡接而被迫闪躲,本来无可厚非;但他爱惜本门子弟甚切,仍难掩一丝自责。

    而韩山虎的第二刀却在这瞬间紧接斩来。

    他仍然处在神灵附身似的状态,动作快得诡异,当左手的第一刀斩去同时,向上摔起发镖的右手已顺势握住背后刀柄,此刻清脆拔出的霜刃,一气直斩尹英峰头顶!

    韩山虎从掷击、左刀横砍至右刃直斩,连环三招之间只有极短暂时差,非练武之人肉眼难辨。

    ——要在那双手长剑未能离鞘前,就击杀这八卦门老头!

    快刀锋刃已及尹英峰头上数寸,横里却杀出一物:尹英峰危急之间猛力将长剑的柄子拖来,仅仅以包着青色布条刀柄中央,檔架这强劲一刀!

    两记刀招都被尹英峰间不容发之下挡格弹开后,韩山虎面容已回复平常。由于他「借相」的功力较浅,虽然学得雷九谛亲传这结合「神功」的秘法,但无法持久,就只能作这短促的攻势,与雷九谛的「神降」之境还有一段距离。

    韩山虎无以为继,就是尹英峰反击之时。

    他右手仍握着剑柄,吐气下左手自腰间发出一记「八卦沉雷掌」,猛击在剑鞘中段,那鞘端刮过地上沙土扬起,从下而上撩击韩山虎下裆!

    韩山虎才刚收刀着地,感应到急激的气势自下袭来,双足立时再度发力向后跨跃,展起「迷步」之法,方才完全避开那五尺长剑鞘的打击!

    但是八卦门同样是步法的行家。尹英峰足步由弧转直,略一蓄劲又往前大步冲锋,双手握剑抱在怀中向前直刺,长剑连同沉重的皮鞘,如矛枪贯向韩山虎心胸正中!

    韩山虎如非秘宗门真传弟子,这刺剑早就将他胸骨击得粉碎。本来已在后跃的他,足尖稍一触地又再退跳。这「燕青迷步」最巧妙之处,是在身体高速移动又使要失却平衡的边缘,仍能作微妙的发力,而且不论是前后左右任何方向皆能控制自如。

    韩山虎这两连跳,一下子就跃后丈多,回到秘宗门的阵营里,尹英峰的刺剑,鞘端始终只及他胸前两寸外。

    尹英峰却有一个优势:人矮腿短,步履比常人更频密。他以苦练数十年的「八卦步」贴地而进,同时双手像握枪似地前后把着近两尺长的剑柄,继绩朝韩山虎挺进!

    在秘宗门阵势前头的曾青峰等几个武者,此时见尹英峰袭来,也都拔出刀剑相迎,四柄兵刃一起架向那挺来的长长剑鞘,欲合众人之力将之压制!

    尹英峰原地踩步送腰发劲,双手提着长剑一振一抖,剑身随即突如化为活龙腾起,短促的翻腾劲力把四柄秘宗门刀剑全数震开!

    ——尹英峰的八卦门「东楚长剑」,合剑术枪法于一体,再配以独特的八卦门足步,圆直并用,能刚能快,既有枪法扎刺封拦的霸道,也具剑法的变化细巧,就连枪术大家峨眉派亦忌惮三分。

    尹英峰破开敌人合击之势,却见韩山虎又再跳退,踏上了董三桥的棺盖上,双刀交叉架在身前。尹英峰那如龙剑势足足令他退走两丈,威力速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现在虽已退出险境,仍要谨慎戒备着。

    尹英峰略退一步立定,手中剑仍未放松,遥遥指向站在棺上的韩山虎。他猝然被袭,但此刻神容并无暴怒之色,只是极专注于对敌之上,尽显一派宗师的风范。

    八卦门众人和戴魁也都上前,拔出兵刃援护尹掌门左右。他们狠狠盯着对面的韩山虎,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此人刚才展现的瞬发速度实在甚惊人。戴魁更是格外讶异,因他在西安就见识过董三桥和一众秘宗门弟子的功夫,而这个韩山虎却完全在另一层次。

    ——他的师父雷九谛,又有多可怕……?

    韩山虎这时却缓缓垂下双刀,重现那优雅却令人讨厌的笑容。他虽然表现轻松,但其实暗中正在愤怒顿足:刚才几乎就一击杀伤尹英峰了……

    任谁能够一出手就挫败八卦掌门,必将闻名天下——即使是偷袭亦然。

    后头中了镖的八卦门弟子又再发出痛苦叫声。尹英峰没有回头看一眼,但冰般冷的双目直视韩山虎,身上再度发出杀气,又欲上前。

    韩山虎却挥挥双刀。

    「尹掌门,你还想打吗?是否有什么忘记了?」韩山虎的笑脸彷佛带毒。尹英峰与戴魁惊醒:眼前最重要的战斗不在这里!

    八卦掌门不发一言,收起长剑就回过头去,领着弟子朝街道北面奔跑。戴魁也将长刀托在右肩紧随众人,没有理会后头韩山虎得意的笑声。



第六章 劫持

    庞天顺跟燕横和刑瑛道别后,就穿过走廊往大宅后门走去,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轻捷,脸上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

    到了最后,刑瑛还是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别说是挽留他「坐一坐吃盏茶」之类客套。

    他走着时不免回想:先前与刑瑛和戴魁从袁州共骑来湘潭的旅途上,自己与她相处是何等愉快,当时她自己脚上有伤,却很细心照料庞天顺被她割伤的左掌;到了湘潭之后,他也曾带她在县城到处赏玩(当然,为了避嫌还带着戴魁和几个师兄弟),刑瑛当时还玩得很开心……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庞天顺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再非初出茅庐的少年,当然知道女人心就是这么难懂。可是许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在剑道上,他能够锻练到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心境。但这种刚强并非也可应用在生命里任何事情的……

    ——她年纪应该比燕少侠大许多,应该不是真的喜欢他吧?也许见了他之后,就觉得我不外如是吗?……她也没错,我确实比不上……

    庞天顺越想就越是往牛角尖里转,心情也就越差劲,垂着头快要走到大宅的后院。为了避免被秘宗门人发现这地点,他跟同门每次来这大宅,都在半途先找一家饭馆停留,再暗中换乘轿子到来,而且直把轿子抬进大宅后院方才下轿,以防被人在路上看见。

    这大宅的后院前面是厨房和粮库,今天陪他同来的师弟马明熹,一直留在厨房那边吃着饭等他。

    庞天顺正要穿过厨房往后院,进去前却已隐隐感到不妥。

    太静了。

    不管多么忧愁,庞天顺没有忘记此际湘潭正处于大战边缘。下一刻他已将背后的长穗古剑拔在手,以尖锋开路,谨慎地跨入门坎。

    六个厨房的炊工全蹲在最深处角落,每张脸都恐惧得失却血色,身体战栗不止。灶上一窝粥已滚热冒泡,却无人敢去理会。

    他们暴瞪着眼晴,瞧瞧阅入的庞天顺,然后看着厨房中央的桌子底下。

    一条静止如死物的身影躺在桌下,看不见面目,身子下方溢着一滩深色的东西。庞天顺当然认出马师弟的衣服,那煞白手掌上拿着来不及拔出的湘龙派长剑。

    厨房里没有什么混乱的迹象。敌人猝然而至,一击解决。

    庞天顺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他仍能异常冷静地判断状况:马明熹身下的鲜血仍然在缓缓扩散,也就是被杀未久。敌人刚刚阅入大宅里。

    若是平常遇上这状况,庞天顺必先全神戒备,慢慢退出厨房,逃往敌人难以偷袭的较空旷地方才作打算.,但现在他不顾一切就全速转身,未理会有否伏击,直往宅邸深处「破门六剑」的住所奔去。

    ——只因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湘龙剑派矢誓要保护的盟友。

    ——当然,特别是其中一个人。

    庞天顺提着古剑奔过大段走廊,就看见前头有个红衣人影,正是他此刻最担心的人。庞天顺今天首次感到遇上好运。

    可是这并非纯是运气:庞天顺刚离开,刑瑛就徘徊在这走廊处,心里期望庞天顺会回来。

    ——我是不是干得太过分了……?

    刑瑛正在踌躇后悔之时,竟看见庞天顺真的跑着回来,心里大喜过望,却又告诉自己要压抑着别表现出来。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他手上提着明晃晃的湘龙派古剑,知道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

    「快过去!有敌人来了!」

    此时他们听到,宅院深处传来狗吠声。

    ◇◇◇◇

    在房间里,童静拿着燕横送给她的木兰人偶,十分爱惜地赏玩着,回味刚才偷听到燕横的话,不自觉笑得眼睛也瞇起来。

    那人偶仍没有雕好一半,只有粗糙的形态。燕横显然不太会揣摩怎样刻划女孩的面相,那木兰的脸孔只有发髻鼻子,面目几乎一片空白。雕得仔细的是手上的长剑,这是燕横人生里最熟悉的东西,自然全无难度。木兰持剑往前指点的姿态,却也出奇地刚中带柔,果然呈现出女武士的优美。

    童静再赏看几遍,忽然想到:这木偶的身姿,是我啊!

    ——他弄得出来,一定留意看了我很久……

    童静一想到这里更感亢奋,将木偶放在几上摊开的丝巾上面,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迅蜂剑」,一把「铮」地拔出鞘,那独特的细长刃尖发出弹震鸣音,在房间里回荡不止。

    于空中虚舞了数剑,童静感觉精神都恢复了。

    ——那姓刑的婆娘竟敢小看我……我就更用心向练老头学习崆峒剑法,直到练得比她更好!

    她正在比划着练飞虹教她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之时,有人在外头敲门。童静从敲门节奏就听出是谁,忙将「迅蜂剑」回鞘,整一整微乱的头发,这才去开门。

    燕横仍然拿着一双木剑站在门前,略带紧张地向童静点点头。

    每次见她,燕横就想起一个月前在那树林外,他把木偶交给她时,两人手掌相触的情景。当时他们以为大群八卦门人马是追杀到来的敌人,心忖已到必死的绝路,故而情不自禁;现在想起那幻的交流,却有些不知所措——燕横多花了时间与刑瑛一起,心底里多少也是想逃避。

    「我……想来找你练剑……」燕横说着低下头来,却见童静手上提着「迅蜂剑」:「原来你已经在练?」

    童静其实很欢喜看见燕横来找她,却故作淡然:「没什么,太久没动,随便练练。」燕横想,自己确已好几天没有教童静,心里有点歉意,也就没作声。这时他看见房间里的木几上,放着他造的那个人偶。

    「啊……那个……」燕横搔搔头发:「可以先还给我吗?」

    「什么?」童静皱起眉头,面容变冷:「呵呵,我知道了,你认识了那位崆峒派的女侠嘛。」

    「你……说什么……」

    「你不想给她知道,我收过你的礼物吧?」童静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头抓起那人偶,就向燕横递过去:「你要收回就拿去。」

    童静这话半是说笑,另一半也是要气一气燕横,手掌把那人偶握得紧紧的,并不舍得还给他。

    燕横其实想说,这木兰人偶还没有雕刻好,他想先拿回去完成,怎料还没说完下半,童静就这么使气。看着她的脸,燕横觉得自己如果再辩解,就像屈服于她的无理之下,于是没说一句,就伸手将人偶接下。

    童静只想稍稍刺激燕横,但不想他竟真的就此将人偶拿走,那大小姐脾气又冒出来,用力将人偶塞向燕横。

    「快拿走!我不要!」

    燕横看着她红了的双眼,有点后悔,呆呆地把人偶拿在胸前,不知道应该怎样解开这一局。

    这些年来燕横不管在武道和处世上都已成熟了许多,独是面对童静时还是常常回到从前那个腼腆少年的模样,每次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不可以再退缩逃避了。不要再变回那侧样子。

    燕横强令自己直视着童静似乎快哭的眼睛。

    「静。」

    童静呆住了。燕横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称呼她。

    燕横抿着嘴唇,很努力要说出话来。童静耐心地等待着。

    可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外而传来非常激动的狗吠声。

    童静脸色变了。她跟猎犬阿来相处了一段日子,知道它曾受过鹰扬帮严格的训练,等闲不会胡乱吠叫——否则经常惊动猎物,又如何担当猎犬?

    听那异常焦虑的吠声,只有一个可能:

    它嗅到危险来犯。

    燕横已经太熟悉童静,看见她的表情变化,马上知晓她在想什么。

    虽未确定情况有多紧急,燕横不想多费一刻回自己房间取剑。他看见童静房内墙上还挂着「静物左剑」,也就抛去木剑,冲进去抄剑在手,同时另一手将人偶放回木几上,朝童静呼叫:「紧跟着!别自己走丨?」

    ——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敌人是谁,燕横就绝不敢让童静落单。

    童静提着「迅蜂剑」,随着燕横往大宅北面急奔。燕横一瞬间就做出决断:假如有敌人侵袭,此刻最危险的自然是荆裂和练飞虹二人;这儿距离荆裂的房间较近,先去那边。

    童静也马上领会燕横的决定。她加快脚步赶到燕横身旁,跑着时不禁瞧瞧他的侧脸。燕横已经进入战斗状态,那刚毅的脸冷静而且贯注,充满自信,与方才跟童静相对时,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虽然危机当前,童静还是不禁幽幽地想:假如他能够将握剑时那种果断和勇气,分一点点来对待我,那要多好呢……

    ◇◇◇◇

    一一太松懈了。

    圆性在走廊里随着阿来奔跑,心里正在后悔。

    也许因为经过树林中的困兽死斗后,突然得到这么充裕的休息,加上许多天来都匿藏在这大宅里,与外头的情势隔绝,「破门六剑」不自觉放松了警戒。此刻圆性的「半身铜人甲」跟齐眉棍都不在手,但为免延误片刻,赤着手就赶去救援同伴。

    阿来一直奔跑时仍在吠叫。圆性展开健腿全力跟上去,心却沉了下来:阿来跑的方向,正是飞虹先生的房间所在……

    ——老头睁了眼才不够十天,如果这时再遇上「他」……

    一想及此,圆性运起在少林寺苦练多年的雄长气力,加速朝前奔跑。

    一转过走廊弯角,就到了刚才燕横与刑瑛练剑那个庭院。果然圆性远远看见刃光在太阳下闪耀。

    一人一犬咆吼着,从树木间冲出!

    四个提着刀剑的身影正在练飞虹房间之外,其中两人正各自破门窗而进;另两人本来想紧随同伴,却被圆性和阿来的威势所惊,回头看过来。

    ——迟了!

    圆性在此危急关头却仍保持不动禅心,运起拳架往其中最接近一个敌人冲去!

    「阿弥陀佛!」

    世上再无另一人,念起佛号来如此暴烈。

    那被圆性迎头攻击的秘宗门人也非庸手,是沧州总馆「内弟子」之一岑维平,门内年轻一代的刀法高手,否则也不会选为这次突袭的一员。圆性虽突然出现,但他们深入敌阵早就戒备,此刻岑维平立时运起秘宗门的「雪落断门刀」,第一击就从下反撩,刃尖掠向跳跃而来的圆性下阴!

    另一个仍在庭院里的秘宗门「内弟子」凌全美亦想运剑来夹攻圆性,却察觉一团黑影火速向自己下路窜来,去势顿被阻截,正是猎犬阿来,机伶地与圆性分头缠住敌人!

    圆性瞥见刃光自下而来,却竟不后退闪躲,反而更全速全力冲进去,以单足跃前,左膝提起保护下裆同时,右手呈突出四指第二节的豹拳手形,打出「五形拳」一记「夜豹过涧」,乘着体重猛击而出!

    圆性如此硬冲并非有勇无谋:他看出岑维平这招撩刀,目的只为将他逼退,刀势欠缺一击破敌的决心;相反地圆性为救同伴一往无前,威力和速度皆足以将此刀正面压倒!

    ——即使实力相当的对手,决胜往往都判定在这意志的差别上。何况眼前二人功力有距离。

    「雪落断门刀」的刃锋未至,圆性已跃入近距,豹爪般的平拳狠狠骏在岑维平喉结上,岑维平眼珠暴突,登时昏死!

    岑维平虽先一步中招,手中单刀余势却未了,仍继续朝圆性下路撩斩,但圆性的左膝护在裆前,正好顶住砍夹的刀刃近护手根处。一般兵器刀剑只有前段刃身开锋,故圆性入身硬碰反而更安全。圆性全身都经过少林「铁布衫」排打硬功锻练,加上岑维平先中了拳,刀上力道不免涣散,那无锋的刃部碰上圆性坚铁似的膝盖马上反弹开去,未能伤他皮肉分毫。

    正当岑维平的身体软倒在圆性跟前时,另一边的凌全美已经挥剑赶开阿来,冲前来攻系圆性的左侧!

    圆性转身面对凌全美同时,听见练飞虹房内爆发杀气充沛的叫声——那声音很年轻,绝不是飞虹先生。

    圆性心头像被刺了一针,但他仍然专注于眼前的剑光。

    ◇◇◇◇

    敌人冲破门窗进入房间的一刻,练飞虹仍然蜷缩在床上。

    从昏迷中清醒后这些天以来,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连最珍爱的那套「崆峒八大绝」武装去了哪里,他也从没有问过同伴一句。

    支撑着他六十二年人生的东西,彷佛在与雷九谛一战中粉碎殆尽。

    甚至是童静,也无法令他振奋起精神。

    ——我曾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她培育成绝世高手……我还有这个资格吗……?

    被一个过去的手下败将如此超越,自是绝大的屈辱.,更可悲的是,练飞虹知道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要再发奋胜过雷九谛,已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当那两个杀气腾腾的秘宗门「内弟子」闯进来时,练飞虹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提振不起来。

    ——也许,就这么结束,并不是坏事……

    两名秘宗门人林千越与武康,带头闯进时本来十分紧张:对手就算受了多大的伤,始终是名动关西的「风狻猊」飞虹先生啊……

    然而看见练飞虹一脸病容又白发蓬松、虚弱地躺在床上那个样子,两人再无半点畏缩,反而马上被另一个念头烧热了心窝:

    ——不管是谁,杀得了崆峒派掌门,必定名动天下!

    两人擎刀争先上前。

    刀未至,暴烈的锐气已经袭到练飞虹身上。

    他瞧着这两个比自己要小上三十几岁的后辈,从房门和窗户两边往病床扑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怎么不是雷九谛亲自动手?

    雷九谛追踪飞鸽,找到这大宅所在,带着徒弟自后而阅入,率先击杀湘南剑派弟子马明熹,再深入寻找「破门六剑」所在,第一个找到的正是练飞虹的房间。

    雷九谛远远透过半掩的窗户,就看见躺在里面的练飞虹。「你们料理他。」他只留下这四个秘宗门弟子,就迫不及待带着余人再去搜索。

    ——对这手下败将,雷九谛已完全失去兴趣。

    此刻练飞虹看着两人杀过来,彷佛也看见他们背后雷九请那嘲弄的笑容。

    ——假如死在今天,就等于承认那笑容。

    练飞虹一瞬间脸色变了。

    ——还没有完结的。没有。

    从正门阅入的林千越先到一步,秘宗门单刀朝着床上的老人直刺而下!

    但这个老人,已经不是刚才他看见的那个。

    只要心转变了,身体自然也跟着转变。无间苦练五十年的反应瞬间都回来了。

    刀尖刺进那厚厚的床板。

    练飞虹已从躺卧姿势弹起来半跪在床上,一记崆峒派「八大绝·花战捶」的劈拳,如鞭击打往林千越握刀右臂的肘关节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

    在练飞虹身后,穿窗而入的秘宗门人武康发出激烈的嚎叫,舞刀横斩练飞虹腰背!久未活动的练飞虹从床上勉力跃开闪躲,感到全身筋骨疲楚。

    ——这是活着的证据呀。

    练飞虹脸上重现有如游戏中的笑容。

    不过笑容不能令身体马上恢复。练飞虹着地时动作太僵硬,右膝承受体重,衰老的关节发出被针刺似的痛楚,几乎失去平衡。

    武康一刀不中,再回刀踏步,以「明堂快刀」朝躲到屋角的练飞虹再追击。

    练飞虹一站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几手无法控制身体。但他还有可靠的经验。眼见秘宗单刀袭来,练飞虹凭过去对敌经历,估计武康出刀的方位距离,身体往左方横移后仰,躲过武康的第二刀!

    同时林千越抱着断骨的手臂,痛苦得在地上打滚。

    成名的黄金机会就在眼前,武康没理会受伤的师弟,红着一双杀气外露的眼晴,舞刀朝练飞虹连续追砍!

    练飞虹在房间内背靠墙壁游走,一口气闪躲武康三招,每避过一刀,他就越感到身体四肢的活动更顺畅,原本僵硬的关节肌肉也都再无窒碍。

    有了信心后,练飞虹不退反进,迎向武康的第四刀。

    武康正以单刀迎头劈击练飞虹白发蓬乱的头顶,不想对方竟反而冲进来,速度之快更在他意料之外。

    ——师父不是说他重伤了吗……?

    那单刀未出到一半,已被抢入身的练飞虹以左手拍截着握刀的手腕。练飞虹乘势擒住那手臂,朝外以弧圈往下带,扯在自己腹侧,同时右掌托在武康的下巴上,坐马转身。

    崆峒「八大绝」里的摔跤武艺「摩云手」!

    练飞虹这接刀摔胶,精细处虽不能跟武当派「太极拳」相比,但仍是借用了武康本人上步劈刀的力量,再加上练飞虹自身的转体之力摔出,武康整个人从已穿破的纸窗飞回外头去,在庭院中央以后脑先着地,余势未止,身体像被抛往地上的人偶再弹起翻转,俯伏撞落地面方才静止,身体一动不动。

    房间内的林千越这时忍痛定下神来,抱着手臂正想站起,冷不防右腿弯中了一记扫脚折跪下去,再被一记迎面的重拳打得鼻梁骨折,昏迷瘫倒。

    练飞虹随手将仍然钉在床上的单刀拔出,回身攀越窗户,出到庭院外。

    这时圆性早就以少林「龙形拳」的擒拿手,让余下那秘宗弟子凌全美的腕关节脱臼,凌全美吃痛失剑的同时,圆性一记「黑虎偷心」将他胸膛击得凹陷。

    扰敌有功的阿来这时回到圆性身边,毫发无损。

    圆性瞧瞧攀窗而出的练飞虹,只见崆峒前任掌门那白发飘飘的脸上,虽然左边仍然包扎着伤药,一双眼晴已恢复了从前的光芒。

    可是圆性知道,这并非应该欣慰的时候。

    二人对视间,想法一样。

    ——最可怕的敌人,仍在前头。

    两人一犬,展开步伐奔往荆裂房间的方向。

    ◇◇◇◇
  
    在快要转过走廊臂角前,庞天顺突然感受到前头一股无形的压力,刹那间立马煞停步伐,同时横伸手臂止住后面的刑瑛。

    二人只差一步就到那弯角,停下来才不到一个呼吸,一道锐芒就自角落后横袭而来,狠狠砍进墙角的木柱里!

    ——庞天顺如非经验和感应足够,恐已被这突来的一刀所伤。

    庞天顺吐了口气,手中的长穂古剑往前发动,一边绞出刃花,一边以弧形步法侧转过角落,剑锋逼向角落后的刀手!

    那口单刀带着木屑自柱中拔出,同时刀手往后跃了一步躲过庞天顺的剑锋。庞天顺乘势占着能正面面对敌人的位置。

    在他后面刑瑛也自转角闪出,援护在庞天顺身后。她没带兵刃在身,右手只拿着刚才练习用的一柄木剑,左手指间则扣着身上仅有的一柄飞刀。


    庞天顺这时收剑戒备,才看清站在面前廊道里的三个敌人。

    走廊一边是整排房间的纸窗,另一边有及腰的栏杆,外头是种满了竹树的花园。刚才偷袭一刀不遂的秘宗门「内弟子」游天豪以刀尖遥指庞、刑二人,一步步沿着廊道的木板地退回师尊身边。在走廊另一头的同门许方南亦回身前来。

    夹在二人之间的人身材高大,身穿一袭黑袍,左右腰间各佩一柄狭长快刀,一头白发散乱地扬起,额上几道刀刻般深的皱纹有如虎斑。

    庞天顺和刑瑛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云隐神行」雷九谛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那移转不定的眼珠瞧向庞天顺,面容似笑似怒,庞、刑二人感受到他散发的邪气,跟他们以往见过的顶尖高手都不一样。

    雷九谛缓缓朝二人上前一步。游天豪被掌门师尊的气势所逼,自然就收刀稍退一旁——师父既要亲自出马,也就等于宣告敌人的死刑,秘宗门弟子完全没有插手的必要。

    雷九谛再上前,右手搭上左腰刀柄。

    单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令庞天顺全身冷汗。他平生没有承受过如此强烈的压迫力。

    庞天顺无法再展露平日那置生死于度外的笑容,只因刑瑛就在自己身后。

    雷九谛却停下来,流着涎的嘴巴展出诡奇笑容:「怎么样?你要出剑吗?」——那语气像在问庞天顺:你真的要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刑瑛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堂堂崆峒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当然一眼看出而前这个形貌带着疯狂的秘宗掌门,可怕到什么程度。

    她夹着飞刀的左手,不期然抓着庞天顺宽壮的肩头,好像在跟他说:

    一一不要……

    庞天顺慢慢垂下剑,也低下头来。在雷九谛压倒的气势跟前,他已然摆出投降的姿态。

    雷九谛的嘴巴笑得更开了。

    庞天顺低着头,但其实悄悄在做一件事情:

    他缓缓不断地把气吸进去。

    瞧着地板的眼睛,又再亮起那一贯不在乎的神色。

    庞天顺身体瞬间从极静到极动,嘴唇吐出罡气,古剑借着身步前跨之势,朝雷九谛心胸刺击!

    雷九谛确实因庞天顺这突击感到意外——不是被庞天顺的诈降骗倒,而是因为此人竟然真的斗胆向他发剑!

    秘宗掌门右手迅速拔刀相迎,庞天顺的刺剑却半途离手,藉出剑的劲力飞射向前!来剑的速度和距离突变,雷九谛剎那脸孔变色,运起秘宗门「借相?游泊之法」,彷佛浮于水上滑步,侧移闪躲那飞剑!

    庞天顺的古剑才离手数寸,手指突又抓着柄尾长剑穂卷收回来,瞬间再次握住剑柄;他将保留体内另一半的气息吐出,以之带动身手再次变式,古剑尖锋巧妙地削击正向侧面闪身的雷九谛右眼!

    ——以飞剑为二次虚击,乘气励变化剑势,正是湘龙剑派的最高绝技「云中炫电」!——庞天顺知道,面对雷九谛这样的绝顶高手,自己只得一次机会,故此全无保留。

    那吐呑的飞剑幻影,果然引得雷九谛做出闪躲反应,庞天顺真正的攻击发出,眼看当九谛移动中途再难应变,「云中炫电」必然命中——

    ——假如他的对手不是这个人。

    雷九谛神色剧变,就像同时在湘潭后街里与尹英峰相斗的弟子韩山虎一样,他的脸剎那如化恶鬼——但那凶邪的程度是韩山虎数倍之上。

    「神降之境」。

    明明已被虚招影响,但超人的速度足以弥补一切错误,庞天顺的古剑仍在雷九谛眼前数寸之际,一道银光横里袭来,与那已有百多年历史的剑刃发出惊人的鸣响!

    庞天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震荡力自剑身一路传至掌腕,五指与手腕十几个关节一同麻瘤。

    ——等于手中剑已「死」。

    刑瑛这剎那直觉不妙,冲前去抓庞天顺的后心衣衫。

    但她的速度,哪及得上进入「神降」境界的雷九谛?

    当刑瑛将庞天顺往后拉开时,庞天顺左肩、左胸、腹侧已连中三刀,身上冒着大股血雾!

    刑瑛一边拼命把庞天顺往后拉,一边挥动右手木剑在他身前抵挡。连续两道刃光将那木剑削得只余半尺。

    雷九谛却已对这两人失去兴趣,收刀同时恢复平常的神情。「神降」消耗体能和心神甚大,竟被一个湘龙派剑士逼得使出,雷九谛已觉浪费。

    刑瑛将受创的庞天顺抱在怀里,低头察看。庞天顺不愧是湘龙剑派新一辈中的头号高手,刚才危急中仍能勉力扭身闪躲,雷九谛「神降」之下首三刀都让他避过要害。只是如非刑瑛及时将他扯回来,接着的刀招定然再躲不了,必死无疑。虽说伤处不致命,但毕竟结结实实中了三刀,庞天顺血流如注,身体不断在颤抖,仰头瞧着刑瑛透着大气,一时无法说话,显然极是痛苦。

    刑瑛瞧他这模样,登时急得流出眼泪来。

    其实自从在袁州城认识,刑瑛就对这个救了自己的湘龙剑士暗中倾心,但她个性刚烈,不愿表露,在与「破门六剑」会合之后,就故意对庞天顺表现冷淡,又刻意亲近燕横,想借他刺激庞天顺更主动来追求。

    此外刑瑛也一眼看出来:燕横跟童静互相倾慕,故意与燕横制造暧昧的情景,亦是顺道要向那个抢走她师父的娃儿报仇。

    看见庞天顺浑身是血,刑瑛既悲伤又愤怒,心里那股关西高原女子的悍气立时爆发,红透的双眼瞪着前面雷九谛,突然就拔起身子,把手上的断木剑朝他掷去!

    刑瑛才掷出木剑,身体乘势旋转一圈,左手的锐利飞刀亦紧接扔出,击向雷九谛心胸!

    ——前一掷只为扰敌,后一刀方为杀着。

    雷九谛瞬间展开「燕青迷步」,以最小的移动幅度把旋飞来那断木剑闪过,再猛然向上挥刀,以刀背击中紧接而来的飞刀,飞刀反弹朝上,深深钉入走廊的木顶上!

    雷九谛接下这两招,游移的眼晴神色又变,极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武者。这暗器手法雷九谛一眼就看出来:是崆峒「八大绝」里的「送魂飞刃」。

    ——原来是练飞虹的徒弟吗……

    刑瑛此时取下庞天顺仍握在指间的湘龙派古剑,用那刚刚被击崩的刃尖指向雷九谛,摆起崆峒剑道的架式。

    雷九谛瞧着刑瑛的姿式动作,还有刚才的飞刀劲力,已估算出她武艺不低,甚至比刚才的湘龙派剑士更强。这令雷九谛心里更恨:秘宗门「玉麒堂」的众多「内弟子」,除了近几年贴身侍候他的韩山虎以外,恐怕没几个打得过眼前这崆峒女弟子。练飞虹调练出的徒弟比自己门下更强——这对心胸狭隘的雷九谛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好。就在这里连你的后人也灭了。

    雷九谛的银刀徐徐升起。

    刑瑛心里的愤怒,勉强盖过恐惧的寒意。她叱叫着准备发剑。

    就在此时,雷九谛感应到走廊另一头正卷来一股战气。他仍然盯着前面的刑瑛,却往后呼喝:「方南,小心!」

    站得较近那头的秘宗门人许方南猛然回身,已见有刃光自走廊转角处卷袭而出!

    那光芒比一般的刀剑黯淡,只因剑刃呈灰黑色。

    武当呼延达的逍物「静物剑」。

    许方南举刀相迎,两刃相交之下,他却发觉那剑势变了,轨迹划成圆弧,平平用剑脊压制着他的刀,那剑上有股绵密的劲力,令他的单刀一时无法抽离。

    青城派剑道里的柔剑「水云剑」。

    许方南被压制着单刀同时,又听间另一股奇特的鸣音。

    因为鼓劲而刃尖颤震的「迅蜂剑」,自下路而来袭取许方南大腿!

    许方南被两剑配合无缝的夹攻打乱,不得已之下跃后逃避这攻击。

    可是「迅蜂剑」割腿原来竟是虚招,半路就凝住不发,等半拍后许方南跳起来,「迅蜂剑」刃尖突又伸前划出,正是运用了练飞虹所授的「半手一心」心法。许方南人在半空无法再发力闪避,那震动的剑锋切进他离地的右足尖,割破布鞋削中三只足趾,虽未断去却已深深割伤,许方南一着地,剧痛之下无从运力,整个人仆倒下来!

    另一柄「静物左剑」的剑势仍旧压着许方南的刀追击前去,剑刃及至他咽喉前半寸才停下。

    燕横垂着剑,凝定地指向倒地的许方南,眼睛则盯着前头的雷九谛背项。一剑得手的童静亦从他身侧走出来,朝地上轻挥「迅蜂剑」振去鲜血。

    「你动手,他死。」

    燕横一字一字向雷九谛警告,字字重若千钧,带着超乎他年纪的气度。

    —十九岁而又有他这般历练的,世上确无几人。

    雷九谛慢慢回过身来,以讶异的表情看着燕横——世上竟有人向te雷九一s说这威胁的话语,实是平生第一次。

    「原来是你,那天坏我事的家伙。」雷九谛说。当晩在树林夜战,燕横脸上身上皆涂满了隐匿用的树浆,雷九谛本来认不出他的样子,只是从他握剑的身姿记忆起来。

    雷九谛笑着伸手指一指燕横,又摸摸自己的脸颊。燕横脸上一道仍很显眼的刀伤,就是一个月前雷九论所割的。

    ——小子,忘记了那夜几乎就死在我刀下吗?

    这是雷九谛手势的意思。

    燕横却半点不为所励,「静物剑」刃尖又再下沉,已几乎贴在许方南的喉结上。许方南半丝也不敢移动,强忍着足趾传来的阵阵痛楚,不住在呻吟。

    另一头刑瑛看见燕横和童静来援,心神稍定,这时用剑将自己的红衣下襬割下一大片,按在庞天顺中刀最深的侧腹处,帮助他止血。

    庞天顺这时呼吸稍稍平复了些,看着刑瑛的表情带着歉意。

    对不起,保护不了你。

    他的眼晴似在这样对刑瑛说。刑瑛只是轻轻摇头,继续用力替他按住伤口,另一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剑。

    ——我要替你报仇一,用你的剑在这老浑球身上也刺三个大窟窿!

    刑瑛正要仗剑站起,却听到后头传来急密的足音。

    猎犬阿来率先穿越了廊外花园奔来,跨跃过栏杆站在刑瑛身旁,看见前头的雷九谛,却瞬间失却威势,没有再吠一声。雷九谛那浑身杀气唤起了阿来的恐惧本能,四爪像被钉死在木板地上,灰黑的毛茸茸身体不住颤抖。

    接着奔来的是少林武僧圆性,一看见躺在地上的庞天顺,马上扯下自己的僧袍撕成数片,蹲下为庞天顺扎着伤口止血。

    最后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练飞虹,走到刑瑛身边。

    「瑛,你没伤着吧?」练飞虹关切地瞧着女弟子。

    刑瑛回头,看见披头散发的练飞虹提着刀赶来,本来病弱的瘦脸恢复了不少精气,‘心头一动,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拉着练飞虹衣袖,像个孩子般高叫:「师父!」

    「别哭。」练飞虹其实连气息也还没调整好,却上步挡在刑瑛跟前:「有师父在,无人能再伤你一根毛发。除非他先杀了我。」

    练飞虹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抖震,也没有正眼去看雷九谛。他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时仍无法面对这个曾彻底打败自己的敌人。

    刑瑛也感受到师父对雷九谛有所畏惧,但这只有令她更感动。

    刑瑛回想起十一岁那年,随着行商的家人迁移,途中遇上马贼劫杀,全家死绝,她也在混战中被马贼的刀子斩伤了脸。

    当最后一个家仆都倒下之后,生还者就余下刑瑛一个。马贼经过血战都激起了最原始的兽性。他们瞧着刑谈的目光就像带着利爪,遥遥也足以将她的衣衫撕碎。

    然后「风狻猊」练飞虹的骑马身影,自高原道路一头出现了。「不用害怕,再没有人能伤害你。」那天练飞虹诛杀最后一个逃走不及的马贼之后,将刑瑛抱起来,也是这样说……

    就像十一岁那天,刑瑛听到师父的话后,就抹去眼泪没有再哭。

    童静远远看见这对师徒的模样,忽然感到很羡慕,先前对刑瑛的厌恶全都烟消云散。

    雷九谛看见练飞虹手上那柄秘宗门的单刀,眉毛跳动起来。那四个弟子看来都已栽在练飞虹等人之手,雷九谛后悔没有花多一点时间先亲自料理他。

    燕横劫持了秘宗门人许方南,但雷九谛似仍丝毫不为所动,令他不禁心焦。

    ——他焦虑的原因,不独是庞天顺受了重伤,还有另外一个。

    「你不走,就再也见不着这个徒弟。」燕横再次向雷九谛警告。

    「对!」他身边的童静也说:「别以为他下不了手,又不是没有杀过你们秘宗门的人!」

    雷九谛脸上的皱纹瞬间深了一重。他狂气的双目盯着燕横:「董三桥……是你杀的吧?我看过那剑伤,就是你的青城剑。」

    燕横没有回答,等于默认。

    雷九谛又将目光转向童静。刚才他虽未回身,但用眼角已瞥见许方南是如何中招。想不到这女孩用起虚击诱敌来,竟如此利落。

    雷九谛自从在山东完成修练出关回到沧州后,一直都在打听仇人练飞虹的下落。后来秘宗门人从当日参与过西安武林大战的武人口中得知:崆峒派的蔡先娇接任了掌门之位,只因练飞虹为了收一个徒弟而出走失踪……

    ——他要收的,大概就是这女孩……有趣……

    童静被这怪物盯得浑身不舒服,又再叫起来:「怎么了?还不快走?再不走就——」「你们以为凭这个不成材的家伙,就能要挟我雷九谛吗?」

    雷九谛此语一出,最惊讶的不是燕横等人,而是在场两个秘宗门弟子。

    他们虽知道掌门喜怒无常,从山东回来后更有些几近疯狂,但万没想到本门弟子——而且是「玉麒堂」的「内弟子」——在他眼中竟如敝履。

    旁边的游天豪讶异地瞧着师父,岂料雷九谛也以诡异的笑容对着他。当游天豪不明所以之际,银光自他下方扬起!

    一抹浓浓的鲜血,泼洒在走廊旁的纸窗上,绘出一团教人惊心的赤红图案!

    喉颈破裂的游天豪,带着至死不信的眼神倒下来。

    雷九谛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亲传徒弟毙了,在场众人无不震惊。童静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这家伙……已经完全疯了

    练飞虹此时猛然怒瞪雷九谛。他没想过自己二十一年前击败此人,今日竟造就出这样一头怪物来。

    躺在地上的许方南,更当场吓得尿湿裤裆,张着抖震的嘴巴,久久未能言语。

    燕横一心只想逼使雷九谛撤退,未想过会引发师父残杀徒弟这等难以想象的暴举,震惊中渐渐将「静物剑」移离了许方南的咽喉。

    雷九缔的眼珠转来转去,环视走廊两边「破门六剑」等人,冷笑着说:「怎么了?杀个人而已,你们没见过?」

    刑瑛瞧着雷九论满不在乎的样子,无法置信地摇头。

    雷九谛轻轻闭目,深深吸进一口气,张开眼又说:「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吗?」

    听到这句话,燕横、圆性等人心中一震。

    雷九谛摸摸鼻子:「是这个。我嗅着药的气味找来的。」他笑着又再看看众人:「而你们几个不约而同都赶到这里来,证明我没有找错……」

    圆性仍半跪着为庞天顺包扎,但其实屈曲的双腿已经在暗中蓄势,随时准备跃出去。

    燕横、童静、练飞虹亦如是,心里已经预备出盘。

    雷九谛怎会感受不到这骤升的杀气?但他仍毫不在乎似地笑着,看着众人时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啊,对了,你们里面那个辫子头的家伙呢?」童静一听之下,情不自禁瞧向雷九谛身后的纸窗。

    雷九谛从她焦急的视线,更知道自己猜算没错,心头狂喜。

    童静既已露出马脚,圆性不再等待,壮躯忽然就如猛虎扑出,发声吐气间一记少林「铁扫堂」蹴向雷九请的膝盖!

    同时燕横也发动,跨步间身体成一字,疾如光影的「星追月」直指雷九谛咽喉!

    练飞虹和童静也紧接出击,从两侧各运刀剑攻击雷九谛!

    「破门六剑」里的四人合击,威力即连秘宗掌门也无法小觑。

    但雷九谛已不在原位。

    他以「燕青迷步」独有的退法后奔两步,黑衣身影猛地倒后起跳,以背项撞破了定廊侧那列染血的纸窗,遁入了房间!

    纸窗一撞穿,室内飘出的药香更浓。

    圆性等四人扑了个空,急忙追击过去,但还没有越过窗槛,已全部呆在当场。

    只见房间里,雷九谛已站在木床旁边,手中银刀架在躺于床上、被皮带束缚动弹不得的荆裂颈项上。

    四人的脸色都青白了。童静更是涌出眼泪来。

    「破门六剑」的灵魂人物,此刻命在敌人刀锋之下。

    雷九谛得意地瞧着燕横,学着他刚才劫持许方南时的语气说:

    「你动手,他死。」

    上次在树林里他同样挟持着练飞虹,却被「破门六剑」在刀口底下救走,雷九谛视为奇耻大辱,今次决心不会再犯错。

    「不要!」燕横焦急地挥手说,眼晴也是通红。自从离开青城山后,他没再流过泪。燕横回想这两年来的一切:荆裂在青城山上击杀锡昭屛救了他;带着他游历修练,有如黑夜的星光给他指引人生的路向;从「盈花馆」到「清莲寺」,一次又一次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

    ——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知道,自己今天能活着走到这地步,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他记起初下青城山那时候,荆裂曾经要他承诺:假如荆裂遇上什么危险,他不要来拯救,要留着命去报仇。

    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了。相比之下,向武当复仇也好,复兴青城派也好,都不再重要。此刻燕横宁可代替荆裂被那刀锋架着颈项。

    圆性紧握双拳,咬得下唇出血。他不敢咆吼一句,怕刺激雷九谛马上下手,但心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水。

    ——我向佛祖誓愿:荆裂若有什么闪失,绝对不会让这魔头有命踏出这个房间!练飞虹的白眉斜斜垂下来,似已失却一切希望。

    ——不该这样的……像他这样的汉子,不该这样死……,

    然而全场最应该显得惊恐愤怒的那个人,此时才轻轻睁开眼晴来,好像从甜美的梦中

    睡击,瞧着他上方的雷九谛,竟然还露出自在的笑容来。

    「又见面了。」荆裂轻松地向雷九谛说,彷佛完全没留意对方锋利的刀口,就贴在自己颈项皮肤上,只要雷九谛随便拖割,他这二十几年不断奋战、追求最强顶峰的人生,就要马上终结。

    雷九谛肃然俯视荆裂,对他这一贯的笑容甚不耐烦。

    荆裂不在乎地扬一扬眉,又向雷九谛问:「你那肩头,已经全好了没有?」

    此语一出,雷九谛感觉曾被荆裂「浪花斩铁势」砍伤的左肩内里,彷佛生起一阵尖锐的寒意。他额上的虎纹折起来,愤怒像快满溢,眼看就要将刀子割下去。

    燕横等听见荆裂如此出言刺激他,皆是一惊。

    可是雷九谛还是忍住了。对这个二十一年以来唯一伤过自己的敌人——而且比他年轻这许多——雷九谛仍想知道更多。

    「听我弟子说,你叫荆裂,什么什么南海派弟子?」雷九谛再度放松眉头问:「听都没听过……你那刀招,谁教的?你师父是谁?」

    雷九谛说时手中刀略动了一下,荆裂颈项被浅浅划出一道红线。

    荆裂却似全无感觉,仍旧语调轻松:「我有许多师父,但也可以说一个都没有。至于砍伤你的那刀招嘛……」

    他回想当日在青原山的断崖落下令手腿受伤,继而在梅心树追杀之下催生出「浪花斩铁势」,嘴角不禁又挂起笑意。

    「是海和山教我的,也是命运教我的。」

    雷九谛听了之后呆了呆。他跟荆裂相似,武道生涯的突破都是无师自通,因此能互相了解。雷九谛竟不禁对荆裂微微点了点头。

    他这时又瞧瞧荆裂身上包裹的铜壳。之前在树林里,雷九谛偷偷监视「破门六剑」时,就知道荆裂身体受了近乎残疾的伤。竟然被这样的对手斩伤,雷九谛更是无法服气。此刻荆裂显然正在接受什么奇怪的疗法,故此要长期束缚不能移动。

    ——你这时候遇上我,真是不幸呀……

    「雷……前辈……」

    此时却有一把虚弱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原来是庞天顺,在刑瑛的搀扶之下站起走过来。

    庞天顺透了几口气,才继绩说:「请前辈不要……再打下去了。我知道前辈是为了……光耀秘宗门的名声,才来追捕荆兄等人。可是前辈是否知道……此刻朝廷正派出禁军,大举围剿武当派?」

    这消息不只是雷九谛,荆裂、圆性、练飞虹和童静都还没有听闻,得知之下倶甚讶异。

    尤其荆裂,他的招牌笑容也消失了。

    ——假如武当派被朝廷消灭……我以后不就失去了挑战的目标吗……?

    雷九谛听后,那长期带着痴呆的脸也像暂时恢复过来。

    庞天顺接着说:「看看武当派……我们武林中人,在皇帝眼中算是什么?喜欢就发个铁牌下来,名义上是奖赏,实是把各大门派收在掌中;稍有违逆就要派兵讨伐……雷前辈,你又何必再追逐这朝廷虚伪的荣誉?」

    庞天顺忍耐着刀伤说出这番话,却是字字千钧。纵使偏激如雷九谛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不无道理。

    「破门六剑」除了练飞虹一人外,与雷九谛本无仇怨;如今练飞虹虽未死,却已被雷九谛击败,那口积了二十年以上的怨气已然吐出。

    雷九谛瞧着站也站不牢的庞天顺,想起他先前竟敢向自己动剑,不禁说:「小子,你倒算有种。可惜,这话已经说得太迟。」

    秘宗门跟「破门六剑」已结下血仇,董三桥等许多秘宗弟子被杀,这笔血债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对雷九谛个人来说,弟子被杀倒还是其次.,被荆裂砍伤那一刀,才无论如何都得讨回来!

    雷九谛说完这一句:再次俯视荆裂。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半疯半痴的秘宗掌门,情绪反复无常,而且只要受了一点点刺激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刚才随手诛杀弟子游天豪也是眨眼间的事。荆裂的命如今就如吊在一根细丝上。

    荆裂却仍然面容平静,瞧着雷九谛说:「对极了,我们确已结了不解之仇。你有个很会用飞镖的徒弟,就是我杀的。来,快动手吧。把我这个跛子干掉,世上就再没有人记得谁曾经砍了你一刀!」

    荆裂这句话更将雷九谛胸中怒火催得更旺盛,满头白发好像都刺激得直竖起来。众人听了更是万分焦急。

    只有练飞虹听后眼晴一亮。这儿所有人以他最了解雷九谛一甚至比仍然坐在窗下走廊的秘宗弟子许方南更甚。飞虹先生明白荆裂这么说的用意。

    雷九谛冷冷盯着荆裂许久,其他人都屛息以待。

    然后,雷九谛的脸竟然稍稍放松。

    他抽刀敲了敲荆裂左臂上的铜壳,那金铁鸣音才响起,刀锋又迅速回到荆裂的喉颈上。

    「你这伤,治得好?」雷九谛问。

    「我也不知道。」荆裂坦率回答:「骆治我的人是严有佛。大概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有把握的了。」

    雷九缔虽然平生第一次下江南,但怪医严有佛的名字他倒是听过。

    雷九谛回想那夜所中的「浪花斩铁劈」。然后他再想象,假如荆裂手腿痊愈之后再用一次那刀招,将会是什么样子。

    雷九谛思考时,握刀的掌心在冒汗,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兴奋神情。他回忆一个月前,击败练飞虹之后的那股巨大满足感。他享受击败任何敌人;但是将一个曾经打蠃自己的敌人踩在脚下,那快感还要高亢百倍。

    「我给你五天。」雷九谛冷冷说。

    荆裂的笑容更灿烂了。

    「太短。」荆裂轻松地摇头,彷佛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刀锋就贴在自己喉颈上。「我要更多时间才能复元,一个月吧。」

    「十天。」雷九谛断然说:「我的耐性只到这么长。」

    「二十天吧。」荆裂的样子就像个抱怨买家把价钱压得太低的商贩:「既然要干,就干得彻底嘛。你在吝啬什么?」

    「十五天。」雷九谛语气沉重地说。荆裂感觉颈项皮肤上那尖锐的压力又加重了。看来雷九谛已经不会再退让。

    荆裂心里暗地庆幸。十五天是他本来的底线。

    「没办法了,就这样吧。」荆裂摆出无可奈何的模样:「十五天后,我们一决雌雄。」

    燕横听了登时放下心头大石。虽然半个月之后要再决战这老怪物仍是生死难料,但总胜过在毫无反抗之下就被敌人抹了脖子。

    荆裂打了个呵欠,彷佛已经厌倦了这话题,向雷九谛说:「你还不走?我要好好休息呀。」

    「我需要保证。」

    雷九谛此语一出,荆裂不再笑了。

    秘宗掌门伸出左手,指向窗外一人。

    「直至你我决斗之前,她都得留在我身边。」

    雷九谛所指的,正是童静。

    「不行!」

    荆裂跟燕横同时暴怒呼喝。

    「拿我吧!」圆性挺起胸膛。「还是堂堂秘宗门之首,只敢劫持一个女孩?」

    「我对毛茸茸的和尚没兴趣。」雷九谛邪笑盯着练飞虹说:「我知道这个女孩就是练老头的希望。一想到能把她捉在手上,就觉得乐透了。既然是俘虏,当然是选一个我认为最值得杀的人。」

    练飞虹低头无言。

    荆裂闭目摇头。要别人——尤其是个女孩——为自己身陷这样的危险,就算再多十柄刀子架在自己身上他也绝不情愿。

    「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雷九谛说着,握刀的右腕再次微微一振。荆裂颈上多了第二道血痕。

    这时燕横却听见身边发出长剑入鞘的声音。

    童静将「迅蜂剑」交给燕横。

    「暂时替我保管着。」

    燕横不愿接下,但童静硬把剑塞进他怀里,燕横不得已伸手拿着剑。两人的手掌正好相碰。就像一个月前那天在树林外一样,童静的手指触着他的手掌良久也未离开。

    燕横看着童静,她竟在这样的关头愉快地笑起来。两人眼晴都无法离开对方。

    刑瑛从旁边看着他俩,更后悔先前几天所做的一切。

    燕横瞧着童静的样子,知道她心意已决——她的眼神,就与当天在成都岷江的船上,

    决意要向他和荆裂学武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等我回来。」童静说着,缓缓放开「迅蜂剑」,一跃越过窗槛进入房间。「童静!」

    荆裂这时在床上大吼,失却了平素笑对一切的冷静。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受伤要令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付出代价。

    ——先是阿兰离开了……然后是这样……

    荆裂继续大叫:「你忘记了吗?当初你央求我和燕横教你武功,我说过有什么条件?你答应过:假如我们叫你走,你就得走!」

    他侧头瞧着童静:「相反的,没有我点头,你哪里都不能去!」

    「没错呀。」

    想到当天的事,童静娇嫩的脸笑得更甜美。

    「可是啊,荆大哥,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师父啦。」

    她回头瞧着练飞虹,眨眨一边眼晴。

    「老头,你听着啊。」童静向他说:「在我眼中,你不是什么崆啊派掌门,不是什么飞虹先生,你是『破门六剑』的同伴之一。」

    童静说时眼晴闪出鼓励的光辉。

    「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己啊——这是『破门六剑」的规矩。你不听话,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背叛了我们这些同伴。」

    练飞虹呆了,抬起头看着童静。他回想这些日子,每一次看见童静迅速吸收了他所教的东西,并且化为己用,那是多大的愉快。

    ——他人生的支柱,已再不是打败谁或者不被谁打败,而是这个女孩。

    练飞虹看着童静,眼神恢复了原来的光彩,朝她用力点了点头。

    童静说完又回过头去。她虽然还保持着笑容,但其实强压着心里巨大的恐惧,一步一步走近雷九谛身旁。

    雷九谛痴笑着,朝童静伸出左掌。童静不情不愿也伸出一只手。雷九缔一把将她的乎臂抓住,在那巨掌下,童静的手臂显得纤细如婴儿。

    雷九谛这才撤走架在荆裂颈上的银刀,将之归还入鞘。荆裂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以焦急的眼神看着童静被这魔头擒在手里。

    雷九谛虽已收刀,但房外各人还是不敢乱动。手中无剑的童静,在雷九谛手上就如一只小鸡,瞬间就可能被扭断身体。

    雷九谛神色自若地拉着童静从房门走出廊道,就如个老爷子拖着小孙女一样。燕横等人仍然全神戒备。

    「你们不必跟来吧?」

    雷九谛说着微一用劲,童静就被捏得「呀」一声呼出来。

    「反正我在哪儿落脚,你们总会知道。我秘宗门可不像你们这堆老鼠,从来也没有躲过。」

    他拉着童静正要回头,忽然好像省起什么:「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做……」雷九谛语声刚落,右手突然就往旁猛地一摔!

    燕横和圆性都一边掩护要害,一边准备上前进攻;练飞虹则闪身挡在刑瑛和庞天顺跟前。?

    可是雷九谛手上射出的银光,并非飞向他们任何一人。

    正准备站起来跟随师父离开的许方南,咽喉钉着一枚三尖燕尾镖,瞪着眼睛又再倒下!

    练飞虹马上明白雷九谛的用意,忍不住说:「你说他疯,却又疯不到十足……」雷九缔亲手毙了游天豪此事若传到门下耳中,恐会令秘宗门众弟子生起离心,故此再出手杀掉许方南灭口。至于「破门六剑」等人他则毫不担心——他们既然是敌人,就算把事实说出来,秘宗门人也只当是故意造谣诬蔑掌门。

    「娃儿,替我把飞镖拿回来。」雷九缔命令。

    童静强忍着惊慌,上前伸出另一只手,从倒下的许方南喉间将三尖燕尾镖拔出来,把染血的飞镖交还雷九谛。

    看见童大小姐如此委屈,燕横更感心疼。

    雷九谛手指夹着飞镖,竟就用童静的衣袖来回擦了几下,抹干血迹后才收回腰带里。为防留下罪证,雷九谛就连飞镖也从尸身上取走。此人既狂又毒之余,心思也绝不鲁钝,「破门六剑」以前面对过的敌人里,唯有波龙术王巫纪洪能与他相比。

    雷九谛拖着童静,正要大摇大摆地离开大宅,才走了一步,站在圆性旁的阿来不顾对雷九谛的恐惧,朝二人猛地吠叫。

    阿来虽是为圆性而跟着「破门六剑」,但这个月里童静很疼爱它,经常喂它吃好东西,俨然已是阿来半个主人,它自然不舍得她被敌人据去。

    雷九请目中凶光再现,右手再次伸向腰带。

    童静发现了,眼泛泪光仰头瞧着雷九谛。

    「不要……」
   
    雷九谛俯视童静,竟一时呆住了,脸上杀气渐渐消退,右手收回放下来。他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会有此反应,只觉得被这娃儿瞧着,一时就狠不下心……

    ——我怎么示弱了……

    雷九谛懊恼之下用力猛扯童静,痛得她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他拉着她向大宅后门的方向走去。

    燕横目送二人背影。自从在青城山「玄门舍」的练武场上,看着众同门遭武当「兵鸦道」杀戮那天后,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雷九谛走着时头也不回地说:「青城派那小子,别以为你就会闲着。我门下最象样的弟子,跟董三桥最是要好,十五天之后他也会来找你,洗净你的颈项吧。」

    燕横抱着「迅蜂剑」,一字一字地回答:「随时奉陪。」

    ——我必定从这些人手上把她救回来。

    雷九谛和童静走后,练飞虹马上跃进房间,用药布按着荆裂颈项为伤口止血,同时替他解开床上的皮带。

    圆性看见庞天顺又再躺回走廊地上,刑瑛在旁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圆性从房间取来几块药布,先往阿来鼻前扬一扬。阿来嗅了就知道,圆性的意思是要他去找浑身都是这种气味的医师严有佛赶来,轻吠两声表示明白,就向宅邸深处奔去。

    圆性把药布敷在庞天顺的刀伤上,探一探他颈侧脉搏。

    「血虽然流得多,但看来死不了。」

    刑瑛含泪哭着,眼睛不离庞天顺苍白的脸。假如他今天死了,她不知会有多后悔。

    燕横也进了房间,看着坐起庚子的荆裂。

    两人对视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没有问荆裂是否有击败雷九谛的把握。跟把握没有关系,而是非胜不可。

    剩下十五天。他们没有沉浸在自责或焦虑中的余裕。

    「飞虹先生,你要将那夜跟雷九谛单打独斗的情况,他的每招每式,所有动作的习惯,毫无遗漏地一一告诉我。」荆裂说:「这十天我还不能动,这段时间就要在心里练习跟他的幻象对战。越逼真越好。」

    练飞虹点头。本来他绝不愿意回忆那次败战,但如今「破门六剑」要击败雷九谛,那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燕横皱着眉问:「荆大哥,十天之后即使你完全康复,这两个伤处的筋骨久未运用,只有五天时间重新锻练,会不会……」

    「这个,包在我身上。」圆性笑着拍拍长满毛的胸膛,然后来个古怪的姿式,双手在腰后交迭往下沉去,拉扯得双肩像突然向后折,身体显得极是柔软,正是少林寺达摩祖师从天竺傅来的「易筋经」功夫。

    四人互看一眼,信心又增加不少。

    「对了……」练飞虹说:「童静她刚才当众叫我师父了!你们都听到了吗?」

    「有吗?」荆裂微笑扬一扬眉毛:「她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啊!」

    「有的!有的!」练飞虹坚持,又回到从前那老顽童的模样「破门六剑」的四个男人围起来笑了。

    结识以来这些日子,他们学会了一件事:

    面对难以跨渡的逆境,笑,是一种无匹的力量。


第七章 旅伴

    秋风落叶之间,打起了一记轰雷。

    那雷鸣却非自天空落下,而是生于地上。

    强烈的冲击横撞在一株大树的粗干上,彷佛连树心的命脉也被撼动。树冠瞬间有如遭一阵极短促的暴风吹袭,大幅摆荡了一下,摇落花叶如雨。

    而那并非惊雷,而是刀。

    权充木刀的一根坚实粗壮的树枝,停留在大树干之上,刚猛的刀招击得树干微陷。树枝虽然已静止,还冒着激烈摩擦下的烟尘,仍让人感受方才那一刀散发的能a。

    锡晓岩怪异的右长臂把树枝缓缓收回来。

    「看清了没有?就是这样。」

    他轻轻向着虚空挥击数次,重演刚才「阳极刀」的招式动作。

    岛津虎玲兰站在一旁看他挥刀的姿势,雏起一双美丽的眉毛。「我并没有你这样的手臂呀。」

    「不!」锡晓岩向她挥挥手解释:「没有关系的。没错,我因为手臂生得古怪,出刀最后一刻的手法确实跟常人略有不同.,但那运用腰盆的方法,还有身体松紧的法门,仍然是一样的。这就是『太极』发劲的原理。」

    锡晓岩示范的「阳极刀」斩树威力,的确连以猛刀自豪的虎玲兰也不得不佩服。她回想当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与他初遇,亲自接下他那强横刀劲的感觉,再比对刚才斩树的一刀,锡晓岩的功力显然又再增进不少,可以想象他输给荆裂后这一年多以来,是如何拼命锻练。

    虎玲兰手上也有根粗细相若的树枝,这时她模仿着锡晓岩的动作,同时混合她以单手使运的阴流刀招「燕飞」,在空中斜斩出击。

    树枝带着尖锐又猛烈的风,切开树影与阳光,卷飞地上落叶,击出一道极巧妙的轨迹。虎玲兰这刀的劲力不如锡晓岩刚猛,但精准程度与路线的掌握上,却比他粗犷的「阳极刀」优胜。锡晓岩看了不禁佩服。

    虎玲兰练了好几刀,试图学习锡晓岩出刀时的腰盆动作,但始终掌握不到。锡晓岩看了一阵子有些焦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让虎玲兰明白——他在武当山时虽然隶属于负责教习武功的「镇龟道」,但其实一直很欠缺教导他人的思虑和耐性。正如当日师兄陈岱秀所说,锡晓岩根本不是「镇龟道」的材料,而应该担当「兵鸦道」的战将。

    锡晓岩苦恼地搔着头发,突然想到:「对了!」他走到虎玲兰身旁,再次摆起像砍柴的出招架式,然后向她说:「你按着我的腰,直接感觉我出刀时怎么动。」

    虎玲兰全没感到难为情,点点头丢下树枝,从后就把双掌按在锡晓岩的两边腰骨上。

    锡晓岩庆幸她站在后面,并没有看见自己泛红的脸。眼前的毕竟是他这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刚才完全专注于练刀,一想到这个方法就说出口,然后才发觉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未料虎玲兰毫不介意,二话不说就把手搭上来。他聚敛心神,眼晴直视前方想像的敌人,全身适度地放松,开始一次接一次以平常两成速度,慢慢展示「阳极刀」的动作。

    虎玲兰在后面闭着眼睛,全神感受锡晓岩「太极」发劲时,腰身和盆股是如何旋转,渐渐开始领略其中的奥妙。

    ——她在萨摩国自小就跟岛津家的兄弟与家臣混在一起练武,常与男性接触,故此并不觉得锡晓岩这方法有什么尴尬。

    虎玲兰收回双掌,一边捡起树枝一边说:「我有点明白了。」又开始轻挥着树枝尝试刀招。

    锡晓岩收招站起来,尽量不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对了,刚才你展示的那一刀,我上次好像就领教了……」

    「这一招吗?」虎玲兰用树枝划一记。「叫『燕飞』。」她说的是日语的招式名。

    锡晓岩听不懂,只是模仿着说:「这『燕飞』……出刀的路线很特别。是怎样的?」

    虎玲兰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线」,锡晓岩再加解释,二人开始用手上树枝比划起来,研究着刀招的攻防,投入得不亦乐乎。

    身在数丈外溪边的霍瑶花,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妒嫉。

    霍瑶花坐在一块圆鼓鼓的岩石上,把拔出的大锯刀横放大腿,用布巾来回拭擦刀身,眼晴看的却并非刀子,而是练得越来越兴高采烈的二人。

    他们的三匹坐骑站在小溪边,低着头在喝水。还有一段路才到达襄阳城,他们看见这儿有水就让马匹停下休息。

    三人结伴同行已有一个月。最初那十几天,为了避免受到追捕「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攻币,三人绕道而行,因此走得较慢;后来渐渐发现那些人都已南下而去,终于可以走大路。

    初时三人共处颇是尴尬,毕竟他们都不是朋友,只为了荆裂而暂时结伴去武当山。锡晓岩跟霍瑶花已同行一段日子,二人还有些话题,跟虎玲兰却是全无交流,每天只为食宿之事才会聊上数句。

    后来锡晓岩有意无意间说起了武功刀招上的看法来,渐渐引得虎玲兰搭话,两人在旅程上越讲越热烈,之后更不止于讲武了,每当半途休息,就在路旁动手研究起来,并因此显得渐渐熟络,只差在没有停下练上一天半日。

    相反的,自从锡晓岩和虎玲兰因为练武而亲近,霍瑶花跟锡晓岩就越来越少说话。霍瑶花变得沉默,而锡晓岩因为与虎玲兰多了交流,并未察觉霍瑶花的转变。

    就像每次停下休息时一样,霍瑶花在旁冷冷看着两人练刀,心里冒起一阵酸溜溜,手上越擦越大力,指头不小心竟抹在刀锋的锯齿上,马上冒出鲜血来。

    幸好霍瑶花这柄锯刀主力重招硬拼,并未磨得很锐利,指头割伤不深。霍瑶花吃痛着把手指含在嘴里,心中喑骂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霍瑶花并非什么闺女,年轻时就跟师父及师兄有染,成为巨盗之后亦曾跟几个盗贼

    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后来被波龙术王收伏,也成为他半个宠妾。阅历甚丰的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动真心,怎料先是对荆裂一见钟情,现在又因看见锡晓岩和虎玲兰亲近而吃醋。

    ——我明明就知道他喜欢她,有什么醋可吃?而且这倭国来的母狗跟他合得来,说不定从此移情别恋,我见了应该觉得高兴呀……

    霍瑶花猛地摇头。不,她完全无法高兴起来。一个接一个象样的男人,都对虎玲兰如此倾心.,霍瑶花再回想自己不堪的过去,自觉像是路边一朵无人理会的残花。

    ——要不是还要她带路去找荆裂,看我不趁夜里睡觉,把这条母狗一刀砍死!

    她继续看两人用树枝过招,越打越快,就如一对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如果换作平日,霜瑶花必定专注观看,从中偷学武功诀窍,甚至暗中观察两人的招式里有何弱点破淀。但此际她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

    看着锡晓岩的身手,霍瑶花回想那夜在江陵的暗街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挥刀战斗的豪迈背影。

    这些日子霍瑶花本来一心想着荆裂,但现在看着他们两人,才察觉自己也对锡晓岩这

    个男人有了特殊感觉——否则又怎么会觉得他被虎玲兰占去了?

    ——难道说,当日我跟着锡晓岩,不只是利用他保护自己,其实心里对他……

    霍瑶花不愿再想下去,狠狠将锯刀收回鞘里,那响声吓得溪边的马都轻嘶起来。她俯身掬起溪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过来。

    「好了!你们玩够了没有?」霍瑶花向二人大呼,将锯刀包在布里,挂回马鞍旁。两人听见也就收刀住手,互相瞧着对方淌汗的脸。虎玲兰的脸色因动武而红润起来,比平日更要美丽,锡晓岩见了傻傻地笑起来。

    虎玲兰却呆住了。她这时才记起眼前这家伙,一年多前还是几乎砍死她的武当派死敌,如今却竟与他开怀地交流武艺,实在不可思议。只是相处一段日子后,虎玲兰发现这个男人性情豪爽而又纯真,实在很难去恨他。

    ——假如他不是武当派,我和荆裂跟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吧。

    ——荆裂不也曾经是我的仇人吗……?

    霍瑶花整理着马鞍皮带,向锡晓岩说:「你忘了自己门派的事情吗?我们要赶路呀。」

    锡晓岩听了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他一直无法联络武当「首蛇道」驻在地方上的同门,霍瑶花断定他们已被人出卖杀害,武当山更必定有大事发生。锡晓岩虽然未能确定这是否属实(始终没有见到「首蛇道」弟子的尸体),但心想还是有必要及早回去武当报告此事。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尽快取得「蜕解膏」给荆裂治伤,好早日与他决一雌雄。

    刚才他趁着马匹休息,本来只想向虎玲兰实际示范一下途中谈论过的刀法要诀,但那股武道狂热一旦燃烧起来就教人忘形,耽误了好些时候,实在令锡晓岩惭愧。

    他拉起喝饱了水的马,这时发赀霍瑶花面色异常冷漠。

    「你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吗?」锡晓岩关心地问:「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练习?」

    「你以为我像你们吗?」霍瑶花冷笑扫视他跟虎玲兰:「我在外头足足被人追杀了十年!我的刀法都是防身保命用的,我会这么轻率拿出来跟你们交换心得吗?」

    锡晓岩一听呆住了。他长居于武风开放、人人坦率交流研习的武当山,没想过眼前这个女武者是活在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想自己出走初期,一个人孤独流浪的日子其实甚短,却已感到甚是艰辛,而这个女人却捱了这种日子许多年,不由得对她既敬佩又怜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霍瑶花的脸更冷得像结了一层霜。「我不需要。」

    她拉着马走过虎玲兰身边,又向她说:「尤其是你。别忘记我们是死敌,我才不会笨得在你面前展露自己刀法的奥秘!刚才我倒偷看到你的武功了,谢谢啦!」她说着便跨上马,率先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虎玲兰并不了解霍瑶花的过去,但从她刚才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凄酸的味道,一时心里矛盾。

    ——不可以同情她……别忘了她在庐陵杀过许多人……

    她想着时就与锡晓岩一起匆匆上马,跟随着霍瑶花走。

    霍瑶花背向两人,在鞍上暗地摸摸腰间。那儿挂着属于荆裂的狩猎小刀,她还特地找工匠为这刀造了个新皮鞘。

    口里刚强的霍瑶花,其实内心对锡晓岩和虎玲兰,还有不在这里的荆裂都充满羡慕。他们坦荡荡的武魂,敢于在灿烂光明的太阳下展现;相比之下,她就胆怯得像要杂阴暗保护才能生存的虫蛇。

    ——假如早一些认识这些人,也许我的人生就很不一样……

    她摸着那小刀柄,感觉它已是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凭借。

    ◇◇◇◇

    进入襄阳府城之前,三人都在道旁树林换上貌似客商的衣袍,又把大件的兵器包裹成货物般模样,以免惹人注目。霍瑶花过去虽未曾到过湖广省北面地方作案,但为防万一还是戴上巾帽,再用少许炭灰涂抹在脸颊颈项,扮成男装模样。虎玲兰则照旧穿戴着宽袍、草笠和脸巾,仍是西域商人的装扮。

    进入襄阳大城,锡晓岩将斗篷的帽子拉上,尽量遮着面目,他入了城才觉得四周有点眼熟,然后记起自己曾经来过——当他跟着韦祥贵四处替人打架的时候。那时一切都由韦祥贵安排打点,锡晓岩只是吩咐他尽量去最大的城镇,好打探「破门六剑」所在,根本连去过地方的名字都没有记在心里。

    他们三人乔装,并非因为特别怕了谁。追捕「破门六剑」的人都往南走得七七八八。最麻烦的其实是霍瑶花,她至今仍是荆、湘两地的通缉重犯,虽说官府的人奈何不了他们,但因此拖延行程就不值得了,于是作点装扮避免这麻烦。

    锡晓岩稍稍记得襄阳城闹市的方向,拉着马领路,不久就走到繁忙的市街,看见一家叫「凌月楼」的饭馆,既不会太豪华,地方看起来也洁净,也就进去光顾。

    三人坐在二楼角落处一张最不起眼的小桌子前,安顿好之后叫了些最普通的饭菜饼食,也不说话交谈,安静地等待上菜。

    饭菜来了后三人都吃得起劲,毕竟骑马大半天体力消耗不少。霍瑶花吃着时说:「吃完后打赏一下店小二,着他带我们去最近的客店投栈。落脚后不要再出外,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其他二人听了都点头。

    忽然店小二又端来一个大盆,上面竟是一只又肥又白并且正在冒烟的蒸鸡。

    「我们可没点这个……」锡晓岩疑惑地看着店小二。

    「这……是那桌汉蛟帮的文副帮主送来给……陈爷你享用的。」店小二说着,战战兢兢地往对面一张桌子指去。

    那桌的几个江湖汉子一见锡晓岩投来目光、马上肃然站起,朝着他遥遥举杯敬礼,并一饮而尽。

    「凌月楼」里各桌客人也都陆续起来,向锡晓岩作揖。另外两个店小二又连忙送来更多酒菜,小桌子放不完就抬来旁边另一张桌子并上。

    紧接着又有人以急密的脚步登上楼梯来,手上捧着一个礼盒。

    「小的是八舟帮尤帮主派来的,特别给陈爷送礼来……上次陈爷在城里显身手,尤帮主也有观战,实在对陈爷的武艺敬慕万分!得知陈爷再光临袭阳,先差遣小人来……」那汉子不停说着,将礼盒放在饭桌打开,里面是块青翠的玉佩,有半个巴掌般大。

    坐在对面的汉蛟狱文副帮主看了不禁脸色大变,只因他们跟八舟帮正是经常争夺汉江货运利益的死对头。大半年前威镇荆楚的神秘高手「鬼刀陈」,一拳一刀就足以改变一个大城镇的江湖秩序。他消失数月之后突然再现,谁也不知道是受哪一股势力礼聘而来,故此道上各派系都非常紧张——假如被死对头巴结到「鬼刀陈」,那可大大的糟糕!

    「凌月楼」下面此时人声鼎沸,原来又有更多送礼的人争先恐后要挤上来,向「鬼刀陈」请安示好。

    锡晓岩这时才知道,自己一入襄阳城门就已经被人认出,否则消息哪会传得这么快?

    霍瑶花起来走到窗边俯视,只见「凌月楼」下面大街上,一大堆人挤拥在饭馆大门前,更多途人在外围看热闹,场面一片混乱。

    「『鬼刀陈』大爷,你可真威风呀。」霍瑶花回头向锡晓岩笑着说。

    虎玲兰听了也忍不住在脸巾之下噗哧一笑。

    在场众人听见霍瑶花和虎玲兰的声音,方知这二人原来是女子。那文副帮主不禁顿足:原来陈爷如此风流,怎么先前没有听说过?早知道就送他女人好了……

    「还笑什么?走吧。」锡晓岩抓起随身的行囊和包裹成货品般的兵刃,又从饭桌上抓起一个肉包子塞在嘴巴里,其余的包子用纸裹起来塞进行囊里,就往楼梯走去。

    虎玲兰和翟瑶花亦伞起兵刃行襄,随着锡晓岩离开。虎玲兰心想反正已不必再伪装,也就摘下草笠和脸巾来。饭馆众人看见这西域行商打扮的人竟是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感惊奇。

    霍瑶花边下着楼梯边抱怨:「还以为终于可以好好吃一顿睡一觉……看来今晚又要在野外渡宿了……」

    锡晓岩咬着肉包子,排开正要挤上楼来的众多江湖大汉,怒气冲冲地向「凌月楼」大门走去。

    襄阳城的黑道中人,个个都还记得当日「鬼刀陈」以一敌四、瞬间打倒米市帮多名助拳高手的事迹,自然绝不敢碰他,哪怕只是沾上一点衣角,众人纷纷吓得倒退,人群往两旁倒成一团。

    三人出了「凌月楼」大门,街上那些争睹「鬼刀陈」风采的人马上起哄。

    「就是他!」「陈爷!」「这就是鬼刀陈……」「他的刀子在哪儿……?」

    锡晓岩不理会他们,跟两个女武者取回寄放在楼子旁边的马匹,快步朝城门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他才看见,大街前方出现了大队人马,多达数十人,似乎被这股热闹吸引过来察看。

    ——莫非是本地的官兵保甲……?

    霍瑶花取一块汗巾掩着口鼻,扮作要抵挡路上沙尘。她可不想再惹起更多注目。

    然而大街的途人都隔远围着三人,他们无法混入人群之间,成为不可避免的焦点。前头那支人马立时察觉,加快接近过来。

    锡晓岩他们除非强硬冲破人群,从旁边的横巷离去,否则难以逃避跟这群人碰面,但这样做又只会造成更大的骚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决定硬着头皮上前,暗中已经把手掌放在兵刃包襃的绳结上。

    接近之时他们才看清楚,这些人并非官兵打扮,虽然一个个形容懔悍,但衣着却甚昂贵光鲜,似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护院保家,一个个更肆无忌惮地佩着兵器,身分绝不普通。

    仔细察看这伙人的身姿步履,锡晓岩三人稍定下心——这数十人虽都有武艺,但看得出并非什么一流高手,只有几个衣饰比较奢华、看来是其中头领的家伙比较象样。

    这伙人多达四、五十个,靴子上都是泥尘,而且看街上途人的讶异神色,可见不是本地人士,而且就跟锡晓岩他们一样今天才进城。他们打量着三人,目光凶悍锐利,果然是因为被这热闹和混乱吸引,要来看个究竟。

    双方经过之时,霍瑶花看见其中几个人的脸孔,瞬间脸上有如结了寒冰,浑身一震。

    她身后的虎玲兰察觉了,悄悄问:「什么事——」

    同时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也认出霍瑶花来,马上高呼:「围起来!」

    这伙人似乎经过战阵演练,一听号令就一起行动,分成两边绕过三人,将他们团团围在街心。

    突生变化,街上许多途人吓得呼叫奔走。

    「为什么——」锡晓岩回头问霍瑶花,却见她已经一把扯开包着兵刃的绳结。布包跌落下来,大锯刀柄首上那绺血染的人发,展露于午后阳光之下。

    霍瑶花继而扯下身上阻碍打斗的客商厚袍,露出内里一身黑色战衣,尽显健壮又媚惑的身段。

    锡晓岩正要再问,却见霍瑶花握着刀柄的手掌在颤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楚狼刀派的烈女子如此害怕——除了在提及一个人的时候。

    而那个人,这时出现了。

    他随着这五十人大队的末尾,骑马转过街角出现。

    谁也不可能不看见他:骑者加上马的高度,几乎能碰到两边房屋门户的牌匾。

    圆滚滚的光头,瘦脸上两颗鸽蛋般大、彷佛快要跌出来的可怕大眼睛;兜风大耳上闪耀着金银饰物。左脸颊三道咒文刺青。

    霍瑶花最大的梦魔。

    虎玲兰也解去包着野太刀的布带。她瞧向那人的眼神,就如盯着一条昂首的毒蛇。

    锡晓岩的表情同样显得难以置信,嘴里咬着的肉包子掉了下来,声音干哑地喃喃说:「巫师兄……」



第八章 天敌

    「一定是神明听见了我每天念咒祈求,否则不会一口气让我在这里重遇三个认识的人。」

    波龙术王巫纪洪发出一轮邪恶的笑声后,从高俯视锡晓岩他们说,脸上展露出自从败走「清莲寺」之后从未有过的狂喜。

    霍瑶花听见那久违的笑声,寒意直冷到骨髓里。她不自觉走近锡晓岩一步,彷佛要靠他的身体取暖。

    锡晓岩从斗篷底下伸出左手,往腰后拉扯绳结,也拆解了斜背的包裹,露出长长的缠藤刀柄。

    包围着三人的大队人马看见对方都露出兵刃,纷纷拔出刀来,构成一个严密的刃阵。他们是南昌宁王府的护卫,出身不是杀人越货的剧盗就是江湖黑道的硬手,其中也有几个是各地小门派的武人,受王府厚禄吸引来投效。宁王亲信李君元准许巫纪洪在护卫中挑选这五十多人为直辖部下,这年来巫纪洪再特别调练他们,武艺身手胜过王府其他兵将。

    ——这队人马中有几个资深的,在霍瑶花出走之前已经加入了王府护卫,因此刚才互相认出。

    虎玲兰狠狠盯着骑在马上的巫纪洪,恨得咬牙切齿。当天「清莲寺」一战,波龙术王靠人质走脱,「破门六剑」最终没能诛杀这魔头,知道将来必成后患,只是想不到却在这次旅途与他碰上,而同伴又不在身边。她的手掌已然按在野太刀的长柄之上。

    巫纪洪却没有看她,只是居高临下盯着霍瑶花。霍瑶花手掌仍然停止不了抖震,紧紧握住刀柄,柄上的染红毛发也因而轻轻摆荡。在术王的目光之下,霍瑶花有一种全身突然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

    「花……」巫纪洪的眼神中混杂着被出资的愤怒与思念的痛苦:「你为什么要出走呢?我好想你……」

    他说着时,奇大的手掌轻抚着坐骑鬃毛,手势一如从前抚摸霍瑶花的头发一样。霍摇花见了只想呕吐。

    巫纪洪的视线转移,落到锡晓岩身上。

    锡晓岩是在场少数对巫纪洪毫无畏惧的人。当年在武当山,巫纪洪为了借机获取锡日勒的物移教遗物,对待其小儿子锡晓岩颇为友善;后来巫纪洪出走之年,锡晓巌只有二十岁,虽然已经进入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但还没有获选入「镇龟道」,对于这位「褐蛇」之首叛逃的内情不太清楚,并无什么强烈感受,此刻相见也未视巫纪洪为敌人。

    巫纪洪瞧着这个久违的师弟,露出罕有的正常笑容来。眼前这三人,要数锡晓岩最令巫纪洪讶异。

    ——他怎么跑到襄阳来的?

    巫纪洪奉了宁王朱宸濠之命,率领这支王府护卫精英到湖北来,负有两大任务,其一是要接收从神机营流出的一批铳炮弹药。宁王府已重金向皇帝宠臣钱宁贿胳,由他在京师安排打点一切,将一批已「报废」的火器随同南下出征武当山的禁军轮送出京,转交到王府人马之手。

    ——神机营掌管火器和弹药虽然甚严密,但每年操练里损毁或日久失修的火器都不少,要在其中数字做些手脚,好偷换少量火器私藏,并非全无可能——只差有没有足够丰厚的诱惑,还有干犯死罪的胆量。

    火炮威力强大,足以左右战场胜负,对日后起事关系重大,绝对不容有失,宁王在李君元建议之下,遂派出府内第一高手巫纪洪负实押送。

    巫纪洪此去武当,还有第二个任务,而旦在他心目中比为王府运送火器铳炮还重要一千倍:

    要去迎接一个人。

    巫纪洪此刻腰上所佩,并非在庐陵时用的那柄武当长剑,而是另一柄找王府工匠铸造、柄首以黄铜雕成一个张牙蛇头的长剑。那柄珍贵的武当剑则用厚布和皮绳仔细包封好,横放在马鞍之后。

    因为他此行,要将这柄剑交还它本来的主人。

    巫纪洪逃出武当七年,等待这日子已久,绝对不想节外生枝,尤其越近武当山越要谨慎。这一天到了襄阳,正准备让部下好好休歇两天,并且补充各种粮水物资..却有护卫发觉城里市街起了骚动,于是过来观察一下发生何事,没料到遇上的竟然是这三个人!

    巫纪洪仔细打量锡晓岩的打扮,完全是一副长途远行的样子。他正在赶去武当山吗?还是刚刚走出来?巫纪洪回忆当年认识的这姓锡小子,虽还没有晋身到一流高手之列,却极有潜质,而且就跟姚莲舟、叶辰渊那等家伙一样,是个不问世事的武痴,一般而言绝没有理由会私自出走。难道说t莲舟派他出来侦察、报信还是其他?这类事情必然是「首蛇道」弟子的工作,但巫纪洪记得很清楚,锡晓岩的武功完全走刚猛沉重一路,要他入「首蛇道」,倒不如教一头牛游泳还容易。

    以巫纪洪所知,钱宁的锦衣卫及宁王府已经按照武当派内应供给的情报,将潜匿多地的武当「首蛇道」驻外弟子捕杀,令武当派无法预知京军南来征讨一事,故此巫纪洪一路从南昌出发到这里都很放心,此刻却突然遇上武当弟子,他不得不小心处理。

    「锡师弟,认得我吗?」

    锡晓岩失笑:「你?很难忘记吧?」

    巫纪洪也笑着摸摸光头:「也是,也是……其他武当同门可好?都来城里了吗?」

    「就我一个。」锡晓岩为人单纯,不知道巫纪洪故作聚旧的语气,是为了套出他还有没有武当弟子同行,心直口快就回答了。霍瑶花和虎玲兰心里都在叹气。

    巫纪洪见锡晓岩、霍瑶花与虎玲兰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凑在一起,就猜到再有其他人(尤其武当弟子)同行的机会不大,如今轻轻松松就从锡晓岩口中证实,他不禁笑得更灿烂。

    他曾是统合二百余「术王众」的领袖,性情虽然怪异歹毒,但内里心思细密,亦具观人之能,看得出锡晓岩处世经验短浅,必是离开武当山才没多久。

    ——虽然不知道这七年来锡晓岩的武功有何进境,但巫纪洪仍然记得,他的体质和潜力都胜过同期众师弟,加上有那双怪手,武功必然在所有王府护卫之上,也胜过以前的「护旗」鄂儿罕和韩思道,甚至可能跟霍瑶花与梅心树相比。自从卢陵之战「术王众」被消灭后,霍瑶花又出走,巫纪洪一直为手底缺乏将才而苦恼。假如能够把锡晓岩拉过来,足以填补他欠缺臂肋之苦……

    巫纪洪心念一动,手掌横向在空中轻挥。包围着三人的王府护卫,马上一起将刀收回鞘里。

    虎玲兰和霍瑶花见了巫纪洪示好,都大感意外。

    「锡师弟,你我在此相见,实在是神明的安排呀……」巫纪洪说时,眼晴却盯着霍瑶花不放:「我本来有好几个厉害的同伴,可惜,死的死,走的走……我如今为一个大人物办事,前途无可限量,你愿意加入来扶助我吗?」

    锡晓趟扬起一边眉毛:「加入……你?」

    巫纪洪在马上展开一双长臂,像要向他显示自己一身富贵的衣饰,也像要介绍聚满街上这五十几个精悍部下。

    「大夫生于世上,不就为了受人尊崇吗?答应我,有天你得到的,比你梦想中还要多。」

    锡晓岩面容纹丝不动,口里却念起来: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权威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正是「武当三戒」最后一条。

    巫纪洪听见这句久违的戒律,脸孔渐渐扭曲,然后无法控制地高声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笑?」锡晓岩脸上浮起愠怒。

    「哈哈……锡师弟,你不是还相信这一套吧?今天这个龌龊污秽的武当派,还在用这些谎话骗你们吗?」

    锡晓岩重重朝巫纪洪的方向踏前一步,那足音之沉辔,彷佛连街上的商店招牌都震荡起来。

    「你说谁污秽?」锡晓岩的怒气似快要从鸟孔喷发。

    「谁?」巫纪洪仰天夸张地髙叫:「除了姚莲舟那家伙,还有谁?」说完「姚莲舟」的名字之后,他还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涎,以示鄙视。

    锡晓岩为人虽刚直,但不是笨蛋。巫纪洪的神情非常认真,似乎确有这么说的理由。

    但锡晓岩想不通:坦荡荡地追求「天下无敌」的武当派,会有什么污秽可言?尤其是武当山上的第一人姚掌门。

    ——那个独上华山的男人。

    巫纪洪越说越激动:「你以为今日的武当派,真是你相信的那样吗?不!里面是个大大的谎言!锡师弟,我不怪你。上代公孙掌门被姚莲舟杀死的那年,你才不过是个十来二十岁的新锐弟子,因此不知道内情。」

    霍瑶花和虎玲兰从旁听说,原来上任武当掌门公孙清是被弟子姚莲舟所杀,俱吃了一惊,想不到武当派的权力交替竟藏有如此秘辛。霍瑶花过去未曾听过巫纪洪说及武当派的事,因为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令人敬畏的「波龙术王」,而非叛逃出门的武当弟子。

    此事虽从没向外公布,但在武当派内并非什么秘密。于武当武者的眼中,这一战并非门徒弒师,只是一场公平决斗,以判定谁更胜任掌门,其中生死乃是天意。锡晓岩当然也听过此事,知道巫纪洪说的「内情」非只于此。

    巫纪洪盯着锡晓岩又问:「你应该知道,姚莲舟上任后,商师兄马上就挑战他吧?」

    锡晓岩点头。当年公孙清立了四大副掌门,并定下一「殿备」之制,让武当派任何一人都有机会登上掌门之位,第一个踏上这条挑战之路的就是姚莲舟——也是至今唯一能够从这条路成功晋升的人。

    当姚莲舟穿上纯白的道袍之后,武当山上下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余下的三大副掌门,谁会挑战他?

    结果完全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商副掌门在武当派里自成一党,与师父公孙淸的主张相左,是门内人所共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后即向姚莲舟立下战书。

    正如所有门内挑战一样,这一场比试也是「真仙殿」里闭门进行,而且只有对战二人进去,见证人半个都没有。

    ——武当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见证的。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过程,只知道从此商副掌门就被囚禁在「遇真宫」后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张乖离了公孙清所定的武当戒律,他被视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关他的一切也从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记了武当派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锡晓岩知道当年的「褐蛇」之首巫纪洪师兄出走,正因为他也属于商副掌门一伙。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用意?

    「难道说……」锡晓岩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比先前雄壮:「姚掌门和商副掌门那一战,有什么……」

    「是药。」巫纪洪的笑容充满讽刺和苦涩:「姚莲舟为了击败商师兄,在战斗前向他的饮食下了毒药!」

    锡晓岩听了,只感心跳加速,身体都在冒冷汗。他当然不是一下子就听信了巫师兄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事属实,他二十多年来所崇信的价值都会在顷刻间摧毁。

    「你……怎么知道?决斗又没有见证!」

    「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同伴也中毒了。」巫纪洪说:「他负实照顾商师兄备战。在商师兄进了『真仙殿』的同时,他偷吃了师兄吃剩的东西。」

    「我……」锡晓岩猛地摇摇头:「我不会相信你……」

    「本来一切都应该不一样。」巫纪洪这时远眺西方的天空——正是武当山的方向。「商师兄击败姚莲舟接掌大位之后,会领导武当派走上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之路!不是现在那种虚渺又小家子气的东西,而是真真正正横行天下的力量!」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那向往的神情。他也略听过兄长锡昭屛提及,当年商副掌门提出应该运用武当的强大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权力与回报,跟现今的武当完全背道而驰。锡晓岩从来不关心这些什么主张立场之争,他关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来这场风暴在七年之后的今天又再爆发,而且没有一个武当弟子能够躲得过。不管你是否做过任何选择。

    锡晓岩从巫纪洪神往的脸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武当山?去接……他?」

    巫纪洪用力点点头:「不错,他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锡师弟,你也跟随他吧。这才是忠于武当之道啊。相信我。他将会在这个虚假的武当派灰烬上,建立一个新生的、更强大的武当派!跟随他,你的名字有天也会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锡晓岩听了,跟霍瑶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计武当派发生了大事.,而刚才巫纪洪又说什么「武当派灰烬」,两者正好吻合。

    ——更何况他说要去接商副掌门……那叛徒能重获自由的话,就只有一个可能……

    「武当……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平生从没有畏惧什么,但此事关乎师门安危,他的声音亦不禁微颤起来。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

    巫纪洪微笑不答,只是问:「锡师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对姚莲舟不满吧?」

    锡晓岩虽因反对那五年「不战之约」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纪洪痛恨姚莲舟掌门之情完全两回事,也就没有理会,继总逼问:「快告诉我,武当怎么了?难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危害武当?……」说着时目中露出杀意。

    「不!」巫纪洪做出无辜的表情挥手摇头:「我哪来这样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数千京城禁军精锐,正在围剿武当派!」

    锡晓岩、霍瑶花和虎玲兰也都讶异莫名。

    巫纪洪于是略述武当派拒绝「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铁牌,因而触怒皇帝的经过。虎玲兰早听闻武当不愿受朝廷指挥讨伐「破门六剑」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会劳师动众去对付一个武林流派。

    ——当然,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边的宠姬,正正就与武当有血海深仇……

    巫纪洪说明原委后又冷笑说:「这都是武当派的人自己犯了错;跟随一个像姚莲舟这样的废物,把武当带向灭亡……」

    锡晓岩听了,也没有工夫为巫纪洪的咒骂而愤怒。他只是激动得浑身颤震,拳头紧紧握着,恨不得此刻背上长出一双翅膀,飞回武当山与同门并肩作战。

    他第一次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纪洪又说:「这个武当已经没救。锡师弟,还是加入我吧。等我们接回商师兄,再加上宁王府的权势,我们将会无比强大,重建一个真正的武当派!否则你一个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将被朝廷通缉追捕,毫无意义。」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心里异常纷乱。他当然绝对不会抛弃武当山的同伴,这个完全不用考虚。巫纪洪把自己说得跟武当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无关系,这一点颇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回武当山,没有跟巫纪洪开战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语。

    巫纪洪虽对锡晓岩颇有寄望,但也没耐性向他苦劝。他盯了死敌虎玲兰一眼,但心想面前还有太多要事,包括押送王府私购的贵重火器,不愿这支护卫受无谓的折损,反正「破门六剑」也是钦犯,自有「御武令」收拾他们,于是淡淡向锡晓岩说:「我不是要你马上答应,你且自行考虑一下。他日无路可走,就来南昌宁王府找我。」

    他说着拨转马首,然后又回头说:「花,还不跟过来?我要走了。」说时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把霍瑶花当作自己的宠物。

    霍瑶花身子剧震。锡晓岩回头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灵丹』吗?」巫纪洪向她继续说:「啊,对了,你有出走的胆量,一定早已偷偷戒掉药瘾了吧?可是你以为我秘制的丹药真有这么容易戒除吗?还记得吃了『昭灵丹』那感觉吧?」

    他那双邪异的大眼睛遥遥牢盯着她,语调似半带梦呓,每一个字却都像有脚的虫爬进霍瑶花耳朵深处:「吃了之后,感觉胸膛里的血脉就像潮涨一样……然后是手脚,最后是脑袋,全身好像被填满了,那充实又舒服的感觉……整个人好想跑起来,把眼前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痛快,多么痛快……」

    虎玲兰这时发现,包围在四周的王府护卫都生起变化,原本凶悍的面容变得神情诡奇;有人则显得极度饥渴,迫不及待从衣领里掏出一条挂在颈项的绳子。那绳上有个小小的竹筒,他们打开竹筒塞子,倒出一颗药丸服进口中,嚼碎呑下。

    再仔细留意,五十几个护卫每人颈上都挂着同样的东西。他们全都已被巫纪洪用「昭灵丹」控制,现在听到他催眠似的话语,各人皆被诱发起药瘾来。

    虎玲兰再看霍瑶花,只见她身体颤抖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两腿好像软得快要站不住,额上结起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霍瑶花的身体虽然已经戒掉了对「昭灵丹」的需要,但精神里仍然残留着对药物的依赖,本来一直靠意志和对荆裂的爱慕压抑在深处,以为已然完全断绝,此刻却被巫纪洪重新诱发出来,身体也受影响,出现了当初药瘾发作的痛苦。

    锡晓岩看见霍瑶花摇摇欲坠的模样,马上伸出左手来抓住她的肘弯。在这强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瑶花稍稍清醒,微喘着气看着锡晓岩,冷汗将涂在脸上的炭灰洗脱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红脸颊。锡晓岩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锡晓岩放开她,挺胸走前一步,彷佛要保护在她身前。

    「她不会跟你走。」

    巫纪洪听了锡晓岩这句话,好一阵子木无表情,也没有将马转过来,仍是扭着头凝视他俩。

    锡晓岩是世上少数与波龙术王对视而能毫不动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锡晓岩好像怕巫纪洪听不明白,再说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愿跟你走,否则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霍瑶花听见锡晓岩这样说,心胸里就像瞬间生起一股热暖的火焰,把有如恶寒的药厅驱去了大半。

    在霍瑶花的人生里,除了初恋情人翁承天师兄的甜言蜜语,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美好的话。

    ——而且这一次不同。这次说话的人是真心的。

    巫纪洪又瞧着锡晓岩一会,然后扬了扬眉耸耸肩,毫不在乎就回过头去。

    「也罢。我就把阿花送给你。」他背对二人,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纪念我们今天重遇,也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虑加盟我们。」

    锡晓岩听见他如此回答很是惊喜。他本来已不惜为霍瑶花而与这位前「褐蛇」一战,如今松了口气。

    ——武当同门的情谊就是不一样……

    四周的王府护卫也准备散开随巫纪洪而去。其中十几个刚服了「昭灵丹」的护卫却眼晴赤红,他们正情绪高涨,跃跃欲斗,尤其对包围网内两个美艳的女武者虎视眈眈。

    巫纪洪也似要催马策骑离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躯突然拔离了马鞍,倒后旋身飞纵的同时,已将腰间长剑出鞘,一口气乘着飞跃之势伸展身体刺出,剑尖瞬间已及锡晓岩面前半尺!

    锡晓岩被巫纪洪的话稳住,身心戒备一时放松,巫纪洪以超绝的轻功身法自马上跃来,其势疾若紫电,加上身高手长,那剑锋眨眼已至,锡晓岩未有防备,只能朝侧后方踏步闪躲!

    剑锋前进半途修正方向,追击向侧闪的锡晓巌,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横里一记黑影掠来,击在巫纪洪的长剑中央,发出猛烈的鸣响,剑势被这一击打得沉下,失去了劲道!

    剑速大大被减慢,锡晓岩最后一刻仰首扭身,尖锋从他右腹侧掠过,他再后跳一步,脱出了剑招拖割的范围。

    巫纪洪信心十足的喑杀剑招被阻截,身体顺势往旁着地,双脚足尖在地上轻跳两步稳住身体,可怖的大眼瞪视着横里干预的霍瑶花。

    霍瑶花以套着皮革刀鞘的大锯刀,及时截下这剑救了锡晓岩。她身体还在受药瘾影响,有点力不从心,这刀劈完后无法控制,刀鞘猛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够及时出手搁截巫纪洪的偷袭,不是因为反应比锡晓岩更快,而是她对波龙术王太过了解。

    ——只要是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即使亲手捏碎,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这就是波龙术王。

    巫纪洪双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个高大身体如变成一线,长剑再次振起,以「武当飞龙剑」的一式「骠龙追日」再袭锡晓岩!

    霍瑶花刚才勉力一击,双手仍然震麻,已来不及再援护锡晓岩。

    但不要紧。锡晓岩是个最多只会被偷袭一次的男人。

    一袭黑影如旋风在他身边卷起,将巫纪洪刺来的剑光罩住,同时锡晓碰的人已再次横移,避过巫纪洪的「飞龙剑」剑势。

    巫纪洪第二剑无功而还,先退一步自保,拨去卷住了长剑的破旧斗篷,凝视面前的锡晓岩。

    锡晓岩脱去斗篷后,露出那奇长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后握住缠麻的刀柄,腰身马步摆起预备出刀的架式,沉稳有如盘石。

    巫纪洪见他的身姿气势,心中一凛。

    ——他的修为,什么时候……

    「瑶花小姐,你避开。」锡晓岩沉静地说:「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霍瑶花从没听过有人在波龙术王面前用如此口气说话,而这个人刚刚称呼自己为「同伴」。霍摇花心中不禁激动,听从他的话退后。

    锡晓岩紧盯着巫纪洪。他刚才几乎被偷袭刺杀,若换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兽.,但经过在武当山跟随尚四郎苦练「柔拳」,还有这段日子在江湖的历练,他已学会将愤怒控制在内心,并化为能量。

    「你已经不是武当派的人。」锡晓岩一字一字地说。

    「什么……?」巫纪洪罕有地脸色变白。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e

    「刚才那一剑就出卖了你。」锡晓岩继续说:「真正的武当武者不会这样做,也没必要这样做。你已经失去自称武当派门人的资格。」

    巫纪洪的大眼睛里爆发出连在「清莲寺」一战时也未显现过的强烈杀气。

    ——被外面任何人视为邪魔外道,击骂痛恨,他都毫无感觉;但是被武当派同门鄙视,那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侮辱。

    巫纪洪剑势再起。

    同一刹那,锡晓岩背后刃光灿然。

    巫纪洪正要踏出斜步,以「武当行剑」配合轻功步法袭击锡晓岩右侧,却感受到左上方涌来一股非比寻常的能量。战历丰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却。

    当那股能量更接近时,巫纪洪发觉自己退得太少,最后一刻双脚足尖用尽了平生锻练的轻功功力,全身再往后多跃一步——

    暴烈的刀刃从他左额前仅仅一寸处掠过,尽管没有切中他的身体,那强大的劲力却令他有魂魄被斩开的感觉。

    「阳极刀」的纯刚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敌人。

    巫纪洪被这强大得意外的猛刀所慑,不敢贸然反击,再退了三步戒备,瞧着面前单臂将长刀收在左腰侧的锡晓岩。

    刚才那刀掀起了巫纪洪一年前的痛苦回忆:在「清莲寺」前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砍伤一腿的那刻——荆裂和锡晓岩两人刀招的气势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将那条母狗送给他好了!假如能够拉拢这家伙扶助商师兄,十个霍瑶花也値得!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包围在街上的宁王府护卫,有的服了「昭灵丹」早已经杀气盈胸,一见头领巫纪洪出手,也都拔出刀来,朝锡晓岩身后的霍瑶花和虎玲兰群起袭击!

    虎玲兰早把野太刀拿在左腰间,她踏步侧转,迎向右边一个冲得最前的护卫,左手拉鞘同时右掌拔柄,有如长长弯月的异国刀刃刹那闪现!

    那护卫举起的单刀还未落下半分,锐利的风与光芒自下而上袭至,他的喉颈下颚瞬间裂开,血泉向上喷涌!

    虎玲兰一记单手拔刀的「逆袈裟斩」刚切过敌人,左手马上抛弃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时沉腰吐气,以最小的动作将又长又大的野太刀收纳回身侧,紧接着转身向后,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将刀横斩出,一记阴流「山阴」,将另一头袭击而来的护卫连人带刀斩至飞去!虎玲兰在呼吸起落间连斩二人,手上巨大刀锋挥起来似乎轻若无物,但一触上敌体就显现出强横威力,功力比在庐陵时大有进境。

    但这一点巫纪洪当然无暇留意。他眼前有个更不得了的敌人。

    锡晓岩微沉双膝,随时从左腰反手发刀。

    巫纪洪表面仍然冷静,心中却在急谋应付「阳极刀」之策。

    「阳极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单纯,本来以「太极剑」应付最为理想。但是锡晓岩的刀劲已经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以巫纪洪的「太极剑」造诣,并没有信心能以「引进落空」完全化解。

    ——其时人和剑都会被一刀两断……

    锡晓岩散发的迫力朝着巫纪洪扑面冲来。刀未出已然向对手预告——这就是锡晓岩的刀法,如雷暴欲来之前已隐闻鸣音,但仍是无从抵御。

    将要接招,巫纪洪却还没想到对抗之法。平日他仗着身高手长,常有长距离之利,足以轻松对敌;锡晓岩人虽矮壮,那奇长的怪臂,再加上单手使这四尺开外的长刀,却完全将双方的攻击距离扯平。

    锡晓岩昂然踏步,右臂自腰旁反手挥出!

    巫纪洪不想退避。这是他自进入宁王府之后复出的第一战,而且在一众亲挑的部下面前,更是面对武当派的后辈……

    刃光与破风锐音再现。

    巫纪洪凭着战斗本能,估算锡晓岩的出手角度方位,长剑随即递出,正是「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巧取斜线,截击锡晓岩挥刀的手腕,若其刀势不变,等如自行将手送上剑锋!

    巫纪洪这「形剑」使得非常准确,时机和角度恰到好处,「阳极刀」不收回的话,必中手腕无疑!

    ——假如他对抗的是一条普通手臂。

    锡晓岩的「阳极刀」挥至半途,感觉「追形截脉」的威胁,那右臂双重的肘关节一起屈曲,剎那将手臂缩短,但自腿腰到肩膊的发劲仍不变,本来横砍向巫纪洪身体的「阳极刀」,变成斩击他伸出的长剑!

    金属发出足以刺痛耳膜的交鸣。

    巫纪洪第一次接触感受「阳极刀」的劲力,刀剑交击之下,强大的震力自长剑瞬间传到掌腕和手臂,巫纪洪右臂跟长剑向左测猛地抛飞,几乎连带整个人也荡开去!那震力继而直入心坎,他窒息间闭着气勉力收紧指掌和手臂肌肉,那柄前端四寸被击得臂折的长剑才没有脱手飞去!

    剎那间巫纪洪并未陷于慌乱。就像在「清莲寺」一人力抗「破门六剑」时一样,求生意志驱使他的脑袋飞快运转。

    他立时记起从前看见锡晓岩练功的情景。

    ——此子武功只走刚劲一途,而且不喜近身缠斗!

    拳法也非巫纪洪的专长,但他自忖有「太极」功底,必能克制对方,趁锡晓岩未及回刀再发第三击,就展开步法冲入近身,左手剑指袭取锡晓岩右目!

    锡晓岩长刀挥在身侧来不及回击,于是举起左臂自下档格巫纪洪的剑指。

    两臂相触,巫纪洪心中喑想正合我意,马上变剑指为爪,欲用「太极拳」的「采势」擒拿锡晓岩的手腕!

    哪料巫纪洪左掌才触上锡晓岩手腕,五指还没拿上,锡晓岩已生反应,左手压腕微沉再朝外旋半圈,反过来用掌封锁巫纪洪的臂腕。

    ——这是……听劲!

    正是锡晓岩随尚四郎等「镇龟道」师兄苦修的「太极」化劲柔法!

    巫纪洪左手反被压制,讶异下不忘反击,右腿疾抬,膝盖向前欲猛撞锡晓岩小腹!

    ——巫纪洪的腿比常人长,这膝击的攻击距离,相当于普通人出拳击打,自下路进攻更是难于防备!

    锡晓岩透过左掌的听劲感应,却已知晓巫纪洪离地起脚,手掌顿化擒拿,握住巫纪洪的手腕再往后拉扯,单足而立的巫纪洪平衡顿失,膝击之力亦遭破解,只好马上踏回原地,左手用「太极拳」的「按劲」朝前推送,借锡晓岩的拉力攻其心胸,一气要把他推得飞跌!

    锡晓岩的「太极」化劲功力练习时日不够,毕竟不及巫纪洪,无法再化解这招借势推按,只能及时放开巫纪洪的手臂,消减了部分的劲力,厚硕的身体朝后倒跌,但他在倒退同时,还是以右长臂挥出第三刀,斜斩巫纪洪左颈侧!

    巫纪洪及时竖起已变弯的长剑接下这一刀。他仓卒运剑相抗,幸好锡晓岩也是边倒飞边斩击,纯粹靠那长臂发力,刀剑再次相撞下,他的高痩身体被荡飞出去,速退两步方再稳住。

    同时锡晓岩倒跌,在地上翻滚一圈跪定,长刀横架胸前戒备,令巫纪洪没有再次乘机袭击的空隙。

    巫纪洪这近身缠斗之策也是无功而还。锡晓岩弥补自身武功弱点,苦练成柔法拳技,虽未至于能压倒巫纪洪的「太极拳」,却足以自保,再配合随时击出的「阳极刀」,巫纪洪在近战中也无法尝得甜头。

    ——这家伙……竟然进步到这个程度!

    这时他看见锡晓岩后方,虎玲兰和霍瑶花各自举刀与众多王府护卫混战,已有六名护卫的尸体倒在街上,另外三人捂着冒血的伤口悲鸣。

    霍瑶花仍受药瘾影响,气力和速度都减弱,但她的大锯刀还是杀得对方一死一伤。其余则是虎玲兰的杰作。

    虎玲兰的野太刀所过之处,血雾纷飞,就算是吃了「昭灵丹」的护卫都不敢再接近,

    数十大汉面对两个美丽的女刀客,只能举刀远远包围。

    虎玲兰和霍瑶花互相背靠掩护,各自举刀防备众敌。她们都没有想过,今天竟会跟对方并肩作战。

    巫纪洪眼见部下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心里很是焦急。失去「术王众」之后,他好不容易又得到一支亲兵,而且眼前还有押送铳炮的重要任务,如果折损了这队护卫,要如何完成?

    ——锡晓岩这臭小子……简直就是第二个荆裂!怎么会这样倒霉,总是碰上这种家伙……难道说他们是我的天敌吗?

    巫纪洪一时三刻内不可能击败锡晓岩,期间又不知道再有多少部下要死在虎玲兰和霍瑶花刀下。

    锡晓岩与这个从前的「褐蛇」之首斗得旗鼓相当,信心更足,将刀拉到身后,再次摆出绝招「阳极刀」的架势。

    假如说荆裂的刀像席卷一切的浪涛,锡晓岩的刀则如轰轰烈烈的太阳,同样的堂堂正正压倒取胜,这令巫纪洪更痛恨——爱用诡计突袭倏来倏去的他,造诣虽然并非不敌二人,但这生都不可能练得出他们这般王道的武功。

    巫纪洪无计可施之下心念一动,竟转头向后逃走!

    锡晓岩欲上前追击,但论轻功身法他远远不及巫纪洪,一眨眼被他拉开了两丈距离。巫纪洪却没再走,回身站住对锡晓岩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锡晓岩咬牙切齿地问。

    「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跟你打,至少今天不想。」巫纪洪说:「我这是在告诉你:我不跟你打的话,你也杀不了我。」

    他说完打了个手势,那大队王府护卫就撤去包围,纷纷上前跟巫纪洪会合。

    虎玲兰和霍瑶花走上来,与锡晓岩并肩而立。三人三刀在阳光底下闪耀。

    「我果然没说错。」锡晓巌冷冷说:「你已经没有资格再自称武当派。」

    「我们确实抓不住你。」虎玲兰也向巫纪洪说:「可是我们能够杀光你的部下。」

    那些王府护卫听了心中大惊。刚才那野太刀的光芒确实令他们胆寒。

    「没关系。」巫纪洪却耸耸肩:「你们再杀我一个部下,我就在这襄阳城里随便杀两个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小孩。他们的命都算在你们头上。」

    锡晓岩目中杀意更盛。他盯着巫纪洪说:「你以为我会在意吗?武当派眼中除了敌人外,无视旁人生死。」

    「真的吗?」巫纪洪歪着嘴讪笑:「锡师弟,不用骗我了。我还记得的呀。在武当山的时候,你常常跟我说如何痛恨你爹凌虐妻妾。我还没有忘记你说时的表情。」

    锡晓岩咬着牙,沉默不语。

    虎玲兰听见锡晓岩说得毫不在乎时,本来吃了一惊,这时听出他只是试图欺骗巫纪洪,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他明明是我和荆裂的敌人,我为什么这般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呢……?霍瑶花听见锡晓岩的话时,本来希望他真的能够不顾他人死活,继续全力追击波龙术王,可是发现他不过在说大话之后,强烈的惭愧马上涌上心头。她再次回忆起自己在庐陵时的种种不堪恶行。

    ——原来我真的还没有戒掉术王施下的药瘾。

    ——那不是「昭灵丹」,而是我心里的「毒」。

    巫纪洪见锡晓岩战意已失,将手上已毁的长剑交给部下,登上拖过来的坐骑。十几个王府护卫这时又回头将死去同胞的尸首抬走。

    巫纪洪策骑离去前,又朝锡晓岩说:

    「你就跟姚莲舟一样,心里有太多无聊的规矩。这就是我跟你们最大的分别,也是武当派注定要灭亡的原因。」

    他展露出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笑容。

    「然后新生的武当派就要在我这种人手上兴起。其时天下间将无人能阻挡我们。」


后记
  
    最近偶然拿出旧作《杀禅》来翻阅了一阵子,有一种惊讶的感觉——自己的转变原来竟是这么大。虽然实际上已经是七年前完成的书,但在我自己心目中,一直只觉得是《武道狂之诗》的上一部长篇作品,不应该那么遥远。同样是写古代的世界,同样是描述激烈的生死斗争与个人生命意义的寻索,《杀禅》跟《武道狂之诗》却是如此南辕北辙,回头看《杀禅》时,彷佛觉得那是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写的书。

    比较之下我发觉原来年纪越大,非但不是心思越复杂,反而越喜欢用简单直接的角度去看事物。当你想到自己留在世上的剩余日子正在不断减少的时候,就不想再多花费生命去拐弯抹角,希望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更纯粹的东西上。我放弃了「江湖」而写「武林」,大概就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改变而写出《武道狂之诗》,还是《武道狂之诗》改变了我;只知道大概再也不会(也不能)回去写出像《杀禅》那样的作品了。这应该是很自然的吧?创作者其实没必要眷恋过去的自己。有天写完《武道狂》之后,下一部书又将是另一次的探索。

    也许大家会嫌我烦,但我又要再次感谢太太。写这一卷的过程中,她实在给我太多帮助了。各位喜欢这书的读友,也一起向她感恩吧。

    另祝福我刚新婚的侄女心怡。

    乔靖夫

    二〇一三年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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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3武当之战》


引言

    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惟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佛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第九》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谎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在朝廷「御武令」号召下,秘宗掌门雷九谛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杀「破门六剑」,于湖南湘潭展开恶战。雷九谛劫持童静为人质,迫使荆裂与他一决雌雄;但荆裂所受严重伤员未愈,虽得怪医严有佛治疗,仍是前途未卜。

    武当派因拒绝「御武令」触怒朝廷,皇帝派遣禁军最精鋭神机营部队南下征伐武当山,火器铳炮碰上顶尖武道,一场凄烈大战即将爆发……


第一章 狂者与少女

    偌大的幽暗房间密不透风,内里唯一照明的油灯,那点火焰几近纹丝不动。两侧的纸窗皆悬挂着黑布遮盖,无法分辨外头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时光凝止的错觉。

    站在室内的童静只感觉全身受着无形的重压,胸口有一股无法吐出的闷气,樱唇半启微微喘息。

    她如此,并不因为房间密闭。

    而是由于房里另一个人透出的气息。

    依旧一身黑衣的雷九谛打坐于房间中央,彷佛融入幽暗里,只有闭目入定的一张脸映在灯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额上虎纹显得更深刻,虽是木无表情,已然散发一股森森鬼气。

    童静定晴瞧着这个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虽说是令人憎恶的仇敌,但童静同时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当今世所罕见的顶尖高手,能够这样接近观察的机会非常罕有。

    这时雷九谛的脸庞动了。左颊肌肉慢慢收缩扭曲,整张脸立时歪斜起来,眼皮微微跳动,嘴巴微张露出紧合的牙齿。那神情既似哀伤又像狂喜。

    随着雷九谛的脸活起来,他全身散发的邪气更为浓浊。本来就敏感的童静,更闷得想要吐。

    雷九谛从盘坐姿式站起来,渐渐往后退,身姿却无一点摇摆,而且动作跟正常往前行走无异,施展的正是秘宗门绝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佛身后有根丝线倒拖着他向后,双足在地上滑过,状甚诡奇。

    退了三、四步后,雷九谛突然全身猛烈发劲,身躯后仰,平地打了个后空翻,动作几乎全无先兆。雷九谛后翻完成时四肢着地,姿势低矮,连腰间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弯腰弓背,双手十指抓地,咧着牙齿微嘶。

    童静看着心想:他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

    她没猜错。此刻雷九谛已进入「神功」迷境,正想象自己被神虎附体,浑身都好像充溢着野性的能量,跃动不安。

    雷九谛以手足爬行,在房间里咆吼着左窜右突,嘴角吐着飞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态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当今武林「九大门派」里的一代宗师。

    雷九谛这状态,令房间里邪异的气息更盛,并不断在密封的空间中累积,无处散泄,

    童静更是难受,要轻轻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但她强忍着,仍然仔细观察雷九谛的变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看出这老头的武功有什么破绽……然后找机会告诉荆大哥……

    自从在西安「盈花馆」里目睹姚莲舟使出「追形截脉」,继而在屋顶决战立时用上之后,童静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这种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谛擒下童静为人质,以迫使荆裂跟他决斗,此一战势必结束「破门六剑」与秘宗门的仇怨.,但荆裂手腿旧伤能否痊愈仍是未知之数,童静只盼望能多为荆大哥增添一分胜算,眼前正是难得之机。

    就在童静气闷得双腿也有点发软时,雷九谛这头「神虎」向左一跃,整个人飞上了原本应该放着客栈床铺的一边墙壁上,在空中同时面容变异。

    刹那间,童静清楚看见雷九谛的变化。

    雷九谛脱出了「神虎」的想象,身姿又变回人形,发散的气息一转而为尖锐杀气,吶喊同时双足蹬墙,身体反向飞射出去,两道银色刃光自身侧闪耀——

    雷九蹄这交叉双斩,快得几乎肉眼难见,蹲跪着地之时,左右手上的银刃仍在弹颤。

    房间突变明亮。在他跟前悬挂的黑布从中断开跌落,纸窗格子也裂开一道破口,外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映照雷九谛身周激烈飞扬的微尘。

    童静一时不习惯这般明亮,伸手挡在眼前闭起眼睛。然而刚才雷九谛疾电似的刀招,却不住在她脑海里重演,令她浑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郁闷。

    良久,童静微张眼皮,直至确定已适应了阳光之后才把手放下来,发现雷九谛早已站起,手中一双秘宗门银刀反射着寒光。雷九谛已从狂态中回复过来,虽然仍带着平日的痴状,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这空荡荡的房间。这原是「湘渡客栈」南厢最大最豪华的客房,但所有床铺桌椅及摆设都被搬光,辟作雷九谛一人使用的练功房。

    自雷九谛劫持童静后,秘宗门即公然占据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栈」为己用,强行驱逐店家跟所有伙计,一切起居饮食都自行包办,三百秘宗门人更将客栈守卫得如铁桶一样。八卦门及湘龙剑派等群豪,明知童静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无策。

    童静虽然被囚禁,雷九谛倒没有命令门下把她绑缚,也如常给她用饭、梳洗和更衣,只是绝不许她踏出客栈南厢半步。秘宗门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驻守,因这南厢四周出入处的房间,都关为众多同门的起居处,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静想要悄悄逃出,可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童静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逃走之法。以她现时的武艺修为,其实已经比秘宗门大军里不少外地支系的门人都要强,问题只是手上没有剑,但要趁对方松懈时偷偷取一柄,亦非绝无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难仍然是一个人物:雷九谪自来客栈之后足不出户,日夜都留在南厢。童静为了策划逃走曾经特别留神,在许多不同时辰都在客房之间看见雷九谛经过,可是到底他什么时候睡觉,甚至有没有睡觉都是疑问。

    童静没有忘记当日在森林里初遇雷九谛,这妖异高手的敏锐感官是何等厉害——大概只有荆裂及波龙术王才可能略胜一筹。她知道就算能够迅速打倒两、三个秘宗门人,只要雷九谛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栈外围的墙壁前。她只好暂时放下逃亡的念头。

    正是童静暗中盘算逃走的那几天,让她发现了雷九谛这个练功房,奇怪的是房门和窗户外竟没有半个秘宗门人看守,于是那天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来看看。

    ——哼,他只说禁止我走出南厢.,却没说过里面有哪里不许进入、有什么不许看啊……

    童静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情把门推开,步进这幽暗的房间里,于是就看见雷九谛独自修练的惊人场面——并且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谛不想被门下目睹自己这个狂态。

    令童静甚感意外的是,当雷九谛看见她进来时?只是沉默良久,并没有赶她出去,还跟她说了一句:

    「关门。」

    今天已经是童静第三次看雷九谛练功。雷九谛一直没说什么,童静也就无法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看。她并不理会,索性专心观察,从中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荆裂取胜的弱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只有雷九谛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让童静看:那天当童静推门而入时,雷九谛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于黑暗与纷乱的神智,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谛修习山东白莲教祈灵附体的「神功」,以加强「借相」威力及频密程度,终于成就了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神功」除了对人心神损耗甚大之外,修习作法之时,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灵降临附身,必须暂时放弃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脱缰野马放任奔行,这才能进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种靠理智压抑的惊惧疑惑,也会乘着这时机纷纷袭来。久而久之,雷九谛每次「请神」,就如坠进黑暗浑浊的深渊之中,极其难受,全凭着一股追求强大的执念强忍。

    可是当童静在自己面前时,雷九谛却感到犹如在深渊中仰首看见一盏发出暖光的明灯,光芒抚慰下竟不似平日难受;凭着这点意识中的灯光导引,雷九诵每次脱出「神功」状态回复正常竟也变得更轻易,而每次练功之后的身心疲劳亦更快恢复,连雷九谛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灵气吗?雷九谛本人并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强行修练白莲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强大意志,谈不上是否相信童静真能散发什么「灵气」;他是个彻头彻尾只讲实用的人,既然童静真的对他练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自从往山东修练以来,雷九谛绝对严禁旁人观看练功,唯有近身弟子韩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对方竟然更是仇敌,雷九谛实在无法解释,只知对这女孩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好感——正如他也解释不了,当天怎么在童静一声哀求之下,就放过了那头张牙舞爪的猎犬。

    ——练飞虹执意要收这娃儿为徒,难道她真有什么超人天赋?

    雷九谛不想对童静泄露这般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顾自举起双刀,摆出迎敌的架式。这是童静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见雷九谛与人决斗的戒备姿态,架式与马步跟以前见过的秘宗门人没有多大分别,却有一种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轻松站立的双腿好像随时就要凌空腾起,双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种微细的巧妙,普通的姿势架式,竟有数倍以上的威慑力。

    雷九谛凝聚心神,双刀架式更严密,银刃的尖锋遥指房间里的虚空。童静感受到,雷九谛正开始营造面前的假想敌人。

    ——她当然知道那敌人是谁。

    在雷九谛眼前,彷佛渐渐平空呈现一个人形——当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那人形有如猫般弓起背项,居后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随随便便地垂在膝盖高度,整个姿态作势欲扑!

    当日树林之战,虽然发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雷九谛两度见过荆裂使出「浪花斩铁势」——一次拉扯铁索救走练飞虹,一次出刀斩伤他肩头——这个起势架式已然牢记在心。

    当然雷九谛也不可能单凭这姿势,跟一次在混战中接招的经验,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斩铁势」的原理、威力与可能的变化,而要靠自己数十载所学与实战经验去填补。

    因应面前荆裂幻象的姿态,雷九谛的迎接架式也做出调整。

    童静在旁看着,因她看不见雷九谛眼中的幻象,自然也无法了解雷九谛改换架式的理法。不过从雷九谛的动作里,她仍能观察出高手的动静细节。

    ——童静并不知道,自己这三天以来旁观雷九谛练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谛的邪异气势,不知不觉间已经朝着一个新方向进步中……

    在雷九谛眼里,面前荆裂的人形变得越来越像常体,彷佛连对方呼吸调息的声音都听得见。

    虽未十足确知「浪花斩铁势」的特色,但从这姿式他就推想得到,这是将一切赌博于一刀之上的舍身招式,并无后着。

    那么只要我接得下这一刀,必胜无疑!

    ——可是,我接得下吗?

    雷九谛回想那一夜肩头中刀的触感,推测「浪花斩铁势」的威力。他马上断定,凭自己的双刀绝对挡架不来。刀折,人亡。

    那么就只余下一途:以他「云隐神行」冠绝武林的身法与步法,闪避这一刀!

    雷九谛眼前的人形变得更细致,能量更充盈。他感觉面前就像近距离架着一副强弓锐箭,那张弓正越拉越满,任何一刹那都会发射……

    ——不只如此的……荆裂的伤也许真能好过来……到时候这一刀将比先前更猛烈,更难躲过……

    雷九谛背项和胸前的衣衫已被汗湿透。

    连在旁观看的童静也不自觉停住了呼吸。眼前此人虽然是追杀「破门六剑」的死敌,又是亲手杀害徒弟的狂魔,但童静这一刻无法憎厌他。同是武者,看着雷九谛如此拼命苦思求胜,童静对他暗自生出一分敬意。

    终于,到了弓满欲折的时刻——

    雷九谛瞪着双目——

    彷佛有一阵无形的风迎他脸上扫过。

    雷九谛始终未发一招,双腿也没移动半分,只是慢慢将架式放松下来。

    「浪潮……」雷九谛闭着眼喃喃说。

    童静听了非常讶异。雷九谛应未曾听过「浪花斩铁势」的刀招名字,也不会知道荆裂这刀招是「借相」于浪涛.,他却能够凭着假想,遥遥感应到荆裂刀招里的意象,实在非常奇妙。

    雷九谛迎接过这想象的刀招后,继续闭目仰首喘息良久,似乎耗费了不少气力。直至呼吸回复平缓之后,他睁开眼降下视线,直盯着童静。

    「丫头。」自从三天前那句「关门」之后,这才是雷九谛第二次在练功房里跟童静说话:「荆裂的绝招,你应该看他练过很多次吧?」

    童静听了之后瞪一瞪眼晴,马上明白雷九谛是要透过她打听荆大哥「浪花斩铁势」的理法。她当然死也不愿透露,一转念皱起眉来,故作失望状地叹气:「荆大哥这年来伤都没好,根本没有好好实练这刀招,只是关中在心里默演,我没能看到,怎么告诉你啊?」

    雷九谛当然半点不相信,目光如刀盯在童静脸上,彷佛随时能将之洞穿。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童静耸耸肩:「你要逼我说什么的话,随便动苦刑好了。不过我先告诉你,女孩子痛起来,什么都说得出口,说的是真是假,那就保不准了。」

    江湖经验丰富的雷九谛,听得出童静说到「苦刑」时语声略颤,知道她是强作镇定,心里其实在害怕,听后不禁暗笑。

    ——这娃儿真好玩呀……

    雷九谛自任秘宗掌门以来,门下年轻弟子对他既敬旦惧,话也不敢向他多讲半句,更何况这般胡诌?童静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说话时眼光神情充满灵气,绝不像秘宗门内那群毕恭毕敬的弟子,雷九谛不禁对童静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谛眼目收紧。「倒也不必。」

    他说着左手突然往前一扬,童静以为他要出手袭击,吃了一惊,却见一物向自己抛来。

    童静反应也快,已辨出那是什么,右手伸出一抄,将银刀握了在手。

    「来吧。」雷九谛右手另一柄刀举起,刀尖遥指童静眉心:「将荆裂的架式摆出来!」

    虽然并非惯用的长剑,但童静把秘宗掌门专用的银刀握在手里,一股熟悉的兴奋感蓦然生上心头:手柄缠布上那微微的汗湿;钢铁充实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与刀彷佛接通了无形的灵感,童静自然就摆出战斗的剑姿。

    她心里当然不肯向雷九谛展示「浪花斩铁势」的架式,只是摆出自己平日的迎敌姿势,却赫然感受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只见雷九谛沉下马步,右手刀与左掌架在胸前两侧,如欲扑击。

    童静在威慑下不由倒退两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门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谛已然察觉,双足只略一转移,那气势就将童静与房门之间的去路封锁。童静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反而要往墙角一边再退。

    雷九谛轻轻前进一步,童静就感到呼吸困难。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种级数的高手,只觉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只小鼠。二人明明相隔还有六、七步距离,童静却已被困在墙角死地,再也走不出来。

    童静眼睛不禁红起来,眼眶湿润,但却狠狠咬着牙,将刀尖举得更高,以心里一股不屈的怒气,抗衡雷九谛的恐怖。

    ——就给你看看,即使是一只小老鼠,也有咬断老虎喉咙的利齿!

    看见这小女孩竟然仍有对抗的意志,雷九谛歪着嘴角笑起来。

    ——有意思……她太有意思了……

    童静的战志也刺激起雷九谛的好斗本能,不自觉在心里默念咒语,脸皮再次扭曲,又开始进入「请神附身」的迷态——当然并非真有什么鬼神,只是他自我催激的想象。

    雷九谛散发的凶恶鬼气,渐渐弥漫整个房间。

    童静的刀尖微微发抖。

    同时雷九谛开口,语声有如梦呓:「没用的……你这样的招式对抗不了我……来吧,只有那一招……摆起荆裂的架式吧……」

    童静确实看出,自己的架式正被雷九谛遥遥压制,于是变换出另一个姿势来,将银刀降到腹前,刀尖改为指向雷九请右肘。

    然而她的新架式完成前一刻,雷九谛的万也改换了摆法,轻轻松松克制了童静这姿势。童静马上预想到,自己若以此姿式出刀,雷九谛连看都不用看就能把她的手腕砍下来,慌忙又再变化。

    雷九谛随着她的动作,在对面不断改变握刀姿式,每一次都先一步将童静的变化破解。童静只感自己一切所学,在雷九谛面前都被一眼看穿。她又惊惧又焦急,竟觉得比赤条条站在这老头面前还要难受。

    童静学过的东西已经变无可变,无计可施之下脑袋一片空白,竟自然反过来尝试反制雷九谛的架式。

    只见童静摆出的举刀姿势歪歪斜斜,绝非她过去所学的任何招术,提刀的高度似乎软弱无力,颤震的双腿也好像快要站不稳。

    但在绝顶高手雷九谛眼里,却看出这姿势的微妙:屛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战斗状况自然而成的形态。

    就像水。

    ——自从离开成都跟随荆裂他们学武,童静一直就在努力摆脱过往所学徒具外形、华而不实的花巧武功,回归武道之纯粹。在这危急的一刻,她终于做到了,跨越武学人生中一个重大的障碍。

    雷九谛看在眼里,不禁惊异。

    ——这孩子的天赋,非同小可!

    但此际雷九谛大半的理智都陷入「神功」的黑雾之中,一心要击败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口里仍然喃喃念着:「没用的……用荆裂的招式……只有那一招……」

    童静此刻也是陷于迷惘,雷九谛的语声不断暗示下,果然唤起了她见过荆裂苦练此招的记忆。

    那记忆对惘然无助的童静来说,有如溺水时抓到一根救命的木头。她的刀渐渐垂到膝前,双腿蹲得更深,沉着肩弓起背项……

    果真模仿起「浪花斩铁势」的架式来,而且竟然有几分与记忆中的荆裂相似。

    雷九谛乍见童静这姿势,好像荆裂忽然就在眼前,刺激出他的杀意。意识一下子完全跃入深渊,进入「神降」之境。

    瞬间,他的脸容犹如厉鬼。

    杀气完全笼罩全身发抖的童静。

    雷九缔本来只想迫使童静泄露「浪花斩铁势」的细节,并非真要危害她,但此刻却在童静牵引下失控,杀气填塞胸中,任何一剎那都要爆发——

    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雷九谛的心眼之前,他悬然又再感受到那股暖意。

    眼前童静的身影,彷佛散发着光芒。

    凭着这光,雷九谛的神智在最后关头勉强从深渊中跃出。

    他仰天狂嚎一声,整个人半跪下来,本就不太健康的脸显得更苍白,豆大汗珠冒在额上,就如经历一场苦斗。

    童静感到雷九谛的杀气散去,自己也放松下来,这才仔细观察雷九谛,看出他状甚痛苦。她虽不清楚雷九论刚才经历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看到雷九谛为了执意追求武功,把自己弄得如此疯疯癫癫又痛苦,童静忍不住对这位秘宗掌门怜悯起来e

    「其实……」童静这时也蹲在雷九谛面前,轻轻将银刀放到地上,另一手支着膝盖托着腮说:「……你不要跟荆大哥打,可以吗?」

    雷九谛平日视线游移不定的眼晴,罕有地定定凝视童静。

    「我们『破门六剑』跟你秘宗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错,你的好些徒弟死了。可是两次都是因为你们要来杀我们呀!又不是我们求你秘宗门打的。一

    「那朝廷的什么诏令就更无聊了。里面写的『破门六剑』罪状全都是假的,不信的话,湘龙剑派和巨禽门那些人都可以作证。更何况我们这些草莽中的武人,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朝廷官府的什么眷顾?还不是好好地把武艺一代代传下来?挂着一面御赐的金牌铁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吗?」

    雷九谛听着这个年纪小得足可当他孙女的少女教训自己,没有打断她半句。以他平生偏狭的性格而言,如此耐性已是奇迹。

    他等童静把这番话都说完,然后冷冷响应一句:「你说这许多理由有何用?练武之人比试决斗,还要理由的吗?」

    童静一听,心里一凉,又再想起雷九谛亲毙徒儿的事。她凝然明白:雷九谛在湘潭城里「巡棺」示威,说要为弟子雪仇,都是假的,他才没有这么爱惜关心门下;大闹一场,求的只为一败「破门六剑」,洗刷自己在树林被击退之辱。那求胜的强烈欲望,与武当派无甚分别。

    ——而算起来,荆裂也是这样的人。

    童静没能反驳半句,站起来正想离去,不料雷九谛又说:「要我放弃与荆裂一战,也非全无可能。除非拿一件我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童静甚感意外,却发觉雷九谛的眼晴盯着自己,更在她身上来回打置。童静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这狂人正在打什么主意,手臂不禁抱在胸前保护自己。

    雷九谛带着阴气说:

    「你得拜我为师,并立誓全心全意修习我传授的一切武学。」

    童静惊讶地瞪着眼晴。

    雷九谛这时也从半跪站起来。他左手往地面遥遥一招,袖里的细管撒出细丝来,勾住童静放在地上的银刀,他紧接左臂一拉,有如施展隔空取物的法术般,将银刀吸进掌中。

    「你这三天来也看见了,我练功是何等艰辛凶险,完全是拿自己的魂魄作赌注。」雷九谛双手挥转,将双刀归还入左右腰间鞘里:「数年来我从地狱火海走过来,才练成这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固然是要剑试天下,以之击败武当派;但同时也有另一件事悬在心头,就是担忧这难得的武学后继无人,在我死后就此断绝。」

    「本来对于传承之事,我一向并不热衷,只是顺其自然。但最近有四件事情令我改观:第一是我资深成名弟子董三桥,竟然被青城派区区一个残存的十几岁门人所杀,就算我自己多强,这一耻辱永难磨灭;第二是看见练飞虹如此热心培养你作传人,我就更不想被那可恶老头比下去;第三是听闻武当派正被朝廷大军攻打,看来凶多吉少,要是姚莲舟死了,我空有最强武功,而没了印证的对象,岂非得物无所用?如能将它传下去,后世自有更多机会证实,我雷九谛所创之秘宗『神降』,乃天下第一的奇功!」

    童静听着,只觉雷九谛虽然癫狂,但心思明晰,并非莽夫一名,因此才两次偷袭「破门六剑」都得手。

    这已经是继练飞虹之后,第二个武林宗师开口明说要当童静的师父,却又一个比一个还耍古怪。童静完全没想过雷九谛有此要求,只是感到可怕。

    「你刚才说……有四件事情……」童静胆怯地追问:「那第四件是?:…:」

    「第四件事,是刚才发生的。」雷九谛那充满欲望的眼神,直视着童静的眼睛,又再感受到她目中活现的灵气。「刚才我终于明白,练老头为什么执意要收你作徒弟,连掌门也不当。把你抓回来,是我正确的判断。」

    他双手把着腰上刀柄,轻轻喟叹一声:「枉我秘宗门下弟子过千,却全是不成器的家伙,恐怕没有一个能将我『神降』之技练到极致——不,还有一个韩山虎,算是块材料,大概将来有机会练成,但我也不是十足肯定。」

    「可是你……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也有点不想承认:要是你愿意跟我潜心修练,五至七年之内,必然大成;以你年纪,将来也很有希望超越我,甚至将这『神降』功法改良至更高境界!假如能够换来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荆裂那个家伙,我倒可不再理会。我死去那些徒弟,也都不算什么。」

    这般毫无保留的褒奖,要是说的换着别人,童静此刻定然乐不可支,但她此刻听了,只是沉默不语。

    雷九谛见她竟无反应,微显愠怒,但他心里期待童静答应,竟然罕有地忍耐着。

    童静听这话后,心里一片混乱。要是换作平日,她当然丝毫不用考虑,断然拒绝。她与荆裂、燕横和练飞虹等同生共死,情谊已根深柢固,一心就要跟他们学武;这雷九谛行事疯癫,对弟子门人又甚残酷,随时弃如敝屣,喜怒无常,这「神降」武学又如此邪门,损人心性,她怎愿跟随他修习?

    但在这关头,荆裂的伤势能否及时复元,无人能够确定,与雷九谛一战实在非常凶险;假如她拜一个师父,就能消去双方仇怨,那也很划算。

    ——哼,反正到时我不用心学就行了……他见我学得不好,说不定一年半载后就把我放走……

    然而同时童静又不免对雷九谛的武功有所仰慕。自离开成都之后,雷九谛是她所见最顶尖的高手——姚莲舟在西安时中了毒不算;波龙术王与他相距不远,但童静感觉还是雷九谛比较可怕一点;在「盈花馆」屋顶时的锡晓岩,或者一年前未受伤的荆裂,皆可与雷九谛一战,不过胜算不高。

    ——如此高手,我却有拜他为师的机会。

    雷九谛武功路数确实偏邪,但童静又记得荆大哥多次评论过武当派参学物移教秘法的事,他说过并不认为武艺有正邪之分,只在于你愿意为它付出多大代价……

    童静想,就算不跟雷九谛学那种神神怪怪的邪气功夫,跟着他仍必定学得到许多厉害东西,说没有丝毫心动是骗人的。

    ——这么就可以让荆大哥免于一战,他还要等待兰姊回来的啊……

    ——可是跟了雷九谛,那不就意味我要与燕横分开吗?……

    一想到燕横,童静心里更混乱。

    当天童静自愿当人质,雷九谛就已见出她与「破门六剑」的情谊,心里觉得要她拜自己为师,离开那些同伴的机会并不大;此刻见她竟有犹疑,已是大喜过望,也不想马上逼迫她,免惹她反感。

    「你先考虑一下。反正距离决战,还有好几天。」他故意淡然说:「这几天你也可以照常来看我练武。就让你更深刻了解,我此战必胜无疑。荆裂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雷九谛说完,又在地上盘膝打坐,陷入另一次冥想。

    童静满怀不安地看了雷九谛一阵子,就推门离开这练功房,心头彷佛缠结着许多丝线,无法理清。

    她垂着头在走廊步行了一段,正要回自己房间,却察觉旁边一根柱子之后有人影,一看之下不禁脸红耳热。

    那儿站着二人,正是雷九谛那名仪表不凡的爱弟子韩山虎,正从后搂着一个山西支系的女同门亲热,韩山虎一只手更已伸进师妹的衣襟之内。那师妹本已露着迷醉表情,赫见被童静撞破,慌忙隔着衣服抓住韩山虎的手。

    「对不起……」童静见韩山虎竟毫无愧色,还微笑回视自己,不禁脸红耳赤,急步逃离。

    韩山虎目送她离去,脸上笑容消失。

    「韩师兄……为什么……」那师妹问:「你不是去见掌门的吗?怎么又跟我……」韩山虎却彷佛没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童静的背影。

    先前雷九谛与童静的对话,他都在练功房外偷听了。

    韩山虎本来不过想向雷九谛问安,却在房外隔着一条走廊处,就听见童静在里面说他好奇两人能有什么话题,虽知师父警觉甚敏锐,但仍冒险潜近房门偷听。

    结果却竟听到师父这样的话。他的心冷下来了。

    才一年前,当离开山东时,雷九谛曾经亲口这样对他说:

    ——山虎,将来的秘宗掌门,是你。

    然后今天,自己在师父眼中,竟不如这个本是敌人的娃儿。

    ——他甚至没有察觉我在外面……可见他多么看重这丫头。

    ——连董师兄的仇,他都可以不顾,我们在他眼中,到底算是什么?……

    这时他怀抱中的师妹痛苦挣扎。在瞧着童静背影时,韩山虎不自觉捏着师妹的咽喉,那力量大得她连一丝声音都叫不出来。

    ——跟随师父修习「神功」,同样也令他理智容易失控。

    韩山虎放开手来。那师妹惊恐地挣脱他怀抱,抚着痛楚的喉颈瞧了他一眼,马上逃跑。

    韩山虎没理会她,仍然看着童静消失的方向。

    —毁了你。


第二章 迎击

    在武当派总坛「遇真宫」东侧有一座为翠竹林围绕的幽静房舍,名为「养正馆」,是武当弟子因锻练受重伤的治疗休养之地。

    可是此际四周的竹林半点也不幽静,不时响着痛楚呻吟的声音。

    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这座「养正馆」从未如此拥挤。

    馆里临时增添了好些病床,一直排到了门口,这才将三十几个新受伤的武当弟子全数容纳。

    武当派向有一批伤残弟子,由于无法继续习武,转而投入各种武事以外的后勤事务,其中有三人按照武当传统留下的医药丹术,专修医学,足以应付平日练功受伤的同门,但他们如今也都应接不暇。

    此际武当山脚已被朝廷大军全面封锁,不可能召来山下大夫帮助,因此许多其他的残障弟子、刚入门的年幼门生以至家眷都到来「养正馆」,帮忙治疗及照料这些受伤的战士。

    殷小妍也在其中。她坐在一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少年剑士床边,替他抹去额上的冷汗。剑士已经没有了剑。只得一条被布帛包裹、仍泼出丝丝血水的左腿。

    他正是武当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

    武当医师已经把深深射进他左腿里的铅子取出来,却无法阻止伤口恶化。就算隔着布,殷小妍还是嗅到那古怪的气味。

    叶天洋因为发烧脸颊红通通的,显得更像个孩子。殷小妍不住换上浸了冷水的布巾为他降温。

    叶天洋似乎半_半醒,痛苦之余伸手握住殷小妍的手掌。他过去从来没有跟女孩子牵过手,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殷小妍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让他握着。叶天洋心中感到一股奇异的安慰。

    最初到「养正馆」帮忙是她自愿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果然,在馆里触目之处都是血水与破碎的骨肉,还有扑鼻的腥气跟呕吐的酸味——有的是负责照料的人吐出来的。

    但殷小妍发现自己竟然出奇地镇定。医师的各样吩咐她都冷静地好好处理了,甚至几天之后她就成了「养正馆」里负责指挥的人之一。从前在「盈花馆」工作,她已经习惯细心照顾别人——当然那完全是另一种气氛和方式。如今没有了华灯雕梁、酒令琴音与胭脂香气,小妍却觉得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

    ——甚至,是她上武当山以来最有意义的时刻。

    自从武当派被神机营大军围攻,殷小妍跟姚莲舟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姚莲舟大多时间都留在「真仙殿」,跟师星昊、叶辰渊及其他资深弟子商议,又或听取樊宗等「首蛇道」弟子的情报。小妍知道,自己跟随了姚莲舟这样的男人,这种事也就无可避免,因此她从没有抱怨过。

    只是她感觉,自己在武当山上就像幽魂。

    现在,小妍感受到别人需要她,也同时感受到自己活着。

    在冷水缓和下,叶天洋似乎清醒了一点,羞愧地放开殷小妍的手掌。小妍向他露出谅解的微笑,

    「你知道吗?……那天……我杀了三个敌人!三个啊……替我告诉我爹……」

    小妍一听见「杀」字出自这个少年之口,就不由心中一震,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默默向叶天洋点点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把这番话转告叶辰渊。

    ——叶天洋受伤这五天以来,叶辰渊只来过「养正馆」看了儿子一次。

    武当派试图偷袭神机营火药库,并杀伤好些军士之后,掌军的太监张永大为震怒,下令向武当展开进攻。对付武功髙强的武当剑士,铳械火炮自是最佳利器,但是登上「遇真宫」的山路实在太狭小,不利运送军械,窄长的行军阵形又容易被武当派拦腰偷袭。故此,负责实际阵前指挥的神机营大将楼元胜,采用了一个最粗野但又最有效的方法:强行征集武当山下附近村落的数千民夫,砍树挖石,将山路开掘扩阔,直至抵达「遇真宫」为止。

    工事一展开即被「首蛇道」侦察得知。樊宗猜到敌方的用意,马上回报掌门,请示有何对策。

    在叶辰渊等同意下,姚莲舟下令弟子多次偷袭工事。为免被神机营发现,每次武当武者都组成小队,并且严令即走。虽然袭击并不能杀伤多少军士,但却令对方杯弓蛇影,民夫人心惶惶,工事被这一波接一波的偷袭推迟了不少。

    然而武当弟子的伤亡也累积起来。最惨烈的一次,是不幸被预先察觉而偷袭失败,十二个武当剑士遭预早排好阵势的神机铳兵齐射伏击,只得两人在同伴的尸体遮挡下受轻伤逃回来。除了「养正馆」这三十多个无法再战的伤者外,已有二十二名武当弟子一去不回。

    「停止吧。」深觉代价太大,姚莲舟下此命令。

    而神机营大军这些天来也推进至更接近「遇真宫」的距离……

    叶天洋仍然自豪地伸着三根手指。殷小妍看着不知要怎样响应,只是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好好休息。

    叶天洋满意地微笑,以为漂亮的殷小妍是在嘉许自己。

    ——然而有一件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天偷袭时他太过紧张,没能分辨敌军和民夫,他半闭着眼挥剑砍杀的三人,其实全都是山脚村子的农人……

    这时一个身影投落在殷小妍和叶天洋之上,小妍回头一看,站在她后面的是身上佩着长短双剑的侯英志。

    看见侯英志到来,不管是殷小妍还是叶天洋脸上都立时泛出光彩。叶天洋原本疲倦的眼睛添了生气,向上伸出手掌。侯英志用力跟他一握。

    「小英……你不用每天都来……」

    「别说傻话。」侯英志说着,却瞧了瞧殷小妍。小妍看见他的目光投来,马上避开。

    叶天洋受伤卧在「养正馆」的五天里,侯英志每天都会来看望他至少一次。其实侯英志自从与叶辰渊秘密苦练「雌雄龙虎剑法」后武功大进,三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与叶天洋一同练习的「玄石武场」,晋升到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修练,二人见面少了许多。这几天是他跟叶天洋近来见得最频密的日子。

    ——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侯英志看看叶天洋的腿伤,以眼神朝殷小妍询问。

    小妍站起来,在侯英志旁悄声说:「吕师兄已经不断为他换药,可是伤口还是无法愈合……看来……」

    侯英志看看隔了几张床处,正在为另一伤者治疗的独眼医师,是武当派三个专研医药的伤残弟子之一吕有亮。在他旁边帮忙医治的又是另一个独眼人,而且左腕不灵光,正是侯英志初上武当那天接待过他的姜宁二。

    侯英志再看叶天洋年轻的脸,回想以前经常跟他在山上四处走,叶天洋爬树的身手灵活得像头猴M——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

    「小英……我爹……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

    侯英志面容肃然,一时答不上来。他顿时想起那天叶辰渊对自己说过的话: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殷小妍看见侯英志为难的沉默样子,代他回答:「就是你爹托小英每天过来看你的呀。」

    叶天洋听了心下稍感宽慰。

    侯英志朝小妍报以感谢的微笑。

    三个年轻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令叶天洋暂时忘却肉体的痛苦。

    殷小妍只觉得,在这气氛沉重的「养正馆」里,每天就以侯英志来访的时候最是快乐。

    ——他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他每天过来探小叶,心里是不是也想来看我?……

    「小英……」叶天洋似乎累了,还是勉强伸出手,再次握着候英志的手掌:「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侯英志听着这句,眼晴里却冒出火焰。

    因为这句话,令他联想起燕小六。

    一个他曾为了追求最强而弃之不顾的朋友,可是现在却似乎变得比他更强。

    第一次从姚莲舟口中听闻燕横仍在世,而且大闹西安,侯英志就已很不是味儿;现在又从武当同门处得知,燕横就是朝廷「御武令」通缉的其中一人,更令他心里似有一根拔不去的刺。

    ——他已经是震动朝廷,弄得武林天翻地覆的「破门六剑」之一。我却仍是武当派里一个无名剑士。

    而燕横等人的暴举,如今又可能间接带来武当派覆亡,断绝侯英志的梦想……一想及此,侯英志就对燕横有点怀恨在心。

    ——我绝不能就这么输给他……武当山这一战,必得打胜!我更要凭这一仗扬名!殷小妍从旁看着侯英志露出可怕的表情,不禁想起姚莲舟。

    ——小英这种时候跟他很像……

    ——可是不一样……小英他仍然在努力进步中,仍然要面对许多困难……

    相比之下,殷小妍感觉姚莲舟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有的时候令她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跟一个「人」一起生活。

    「小英……」叶天洋不断重复呼唤下,终于昏睡过去,握着侯英志的手也滑落下来。两人看着他,默然不语。

    「我看你好像很累。」侯英志打破沉默。「要去外面竹林坐坐吗?我们聊一聊。」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像以前一样。」

    殷小妍默默点头,其实暗里心如鹿撞。

    两人步出那充满不愉快气息的「养正馆」,但也没有走到竹林深处,只是在正门前空地的石凳坐了下来。殷小妍毕竟是姚掌门的女人,武当派的门规再宽松,他们还是得避嫌。

    夏天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投落在两人身上,山间凉风徐徐自林外吹送来。他们默默享受着这股宁静,心里却有一点哀愁,彷佛预视到这样的日子将要破灭。

    侯英志嗅到随风送来殷小妍的发香,不禁心摇神驰。他有股马上楼着她亲吻的冲动。——就好像当天在青城山,他曾经吻过宋梨一样。

    侯英志忽然很清晰记起来了,当天是为了什么突然吻了宋梨。

    那天,就是宣布燕小六获选下山试剑,将要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之后。

    他一直不愿承认,但这件事此刻在他心里无比清楚:

    ——我是为了证明自己胜过小六。他确是我旳好朋友,但我无法忍受他比我还要强。

    一想及此,他胸膛里原本燃烧的欲望瞬间冷下来,换来的是一片混乱。

    ——那么我现在想抱小妍,是否也因为她是姚莲舟所爱?其实我并不真的这么喜欢她?……

    殷小妍未能感受他心里的变化,仍低着头等待他开口说话。可是良久对方仍然沉默。她察觉有点不妥。

    「小英……」她转过头去看侯英志,却发赞他面容肃穆,半点不像刚才大胆邀请她出来时的表情。

    侯英志没看她的眼晴,手掌把着腰间的剑柄,从石凳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忘记了。」侯英志仰首长吸一口气,才说:「我上武当山来,不是为了这种安逸时刻的。」

    他说完就迈步离去,留下失望的殷小妍呆呆坐在原地。

    她心里只是想着:

    ——明天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殷小妍失落地坐在「养正馆」外许久,直到听到旁边小路上有脚步声,这才回过神来。

    那名「首蛇道」弟子是故意弄出足音来的,以免惊吓了正想得入神的殷小妍——以他的轻功,就算攀上她头顶上的竹树,她也无法察觉。

    「殷姑娘,掌门请你过去。」

    殷小妍随着那弟子返回「遇真宫」时,心里仍旧满是侯英志的身影。

    当殷小妍踏进「真仙殿」时,却发现姚莲舟正在跟两个道士谈话,甚感惊奇。

    本来看见道士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假如是在普通的道宫里。武当派早已还俗多年,弟子无一修道,殷小妍上武当以来,更从未见过山上其他道观的道人来访,只会在山路偶尔跟他们碰上。

    这两个道士跟前却有奉茶,显然是武当派的客人。

    「镇龟道」弟子陈岱秀也陪侍在侧,似乎姚莲舟正在跟他们商议些什么事情。殷小妍更观察得出,姚莲舟对两个客人罕有地颇是敬重。

    两人一身道服都非常朴素,道冠上没有任何饰物,皆是四、五十岁年纪,相貌清痩,眼神有力之余却又不似武当派武者般锐利,举止似比一般道人稳重。

    这时四人看来已谈完,从蒲团上站起来。姚莲舟竟首先向两个道士拱手,略略垂头敬礼。

    「感谢。」

    「这什么话?」看来比较年长一点、左脸颊上带着一颗大痣的道士回礼说:「我等同气连枝,这是分内事。」

    三人叙礼告别,陈岱秀领着客人离去。同时又有武当弟子将东西奉还两名道人。殷小妍一看又是大奇,那物事不是别的,竟然是两柄长剑。

    ——这两个外人竟然能带着兵刃进来「遇真宫」,而且直入「真仙殿」!

    殷小妍不识武事,否则她更会看出两名道人的佩剑形制,跟武当长剑甚是近似。客人离去之后,殷小妍才从大殿柱子后出来。姚莲舟仍在目送两名道士的背影,看来

    「他们是……?」殷小妍不禁好奇地问。

    「从前是武当派的。在我师父那一代的时候。」姚莲舟回答。

    这些道士正是当年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后不满离开的同门,遭逼走后先是寄居于山上另一道宫「玉虚宫」,后来另立「云罗舍」,继续修学道术,也仍然兼练武当派原来的道门武学,只是相比武当派并不繁盛,如今只余三十来人。刚才这两名道士,按辈分应是姚莲舟的师兄,那个脸有大痣的道号灵明子,正是「云罗舍」现任掌教道长。

    殷小妍以往也听过姚莲舟述说武当的过去:「我记得你说过,二十多年来武当都没再跟这些旧同门往来,怎么……」

    姚莲舟这时才瞧着殷小妍,牵起她手掌,好像要说一件不容易开口的事情。

    殷小妍在妓院长大,不是脑袋空白的傻瓜,把事情联想起来,马上明白了。

    「你要送我走。」

    「不只是你。」姚莲舟说:「还有武当派的女眷、孩子和不能动武的同门。『云罗舍』的道人看在昔日同门份上,已经答应收留你们。他们的房舍建在更高处,朝廷的军队不轻易攻上去,你们可暂保平安。」

    ——武当派得罪了朝廷,山上其他各道宫本就跟武当派无甚交情,对他们惹来大祸更甚反感,又因山脚被军队封锁受连累,自然都不会帮忙收容武当的亲眷,姚莲舟只得向这些前武当同门求助。

    「你们明天就走。」姚莲舟又说:「我已着人吩咐芸妈替你收拾。」

    殷小妍听着,一股寒意自背项生起,身体不禁微颤。姚莲舟要将不能战斗的人先送走,只有一个原因:

    武当派的武者军团,要留守「遇员宫」,与神机营一决死战。

    「为什么?……」殷小妍从来没有干涉姚莲舟掌管武当的事务,但这刻再禁不住,身体无力得快将崩溃,以哀求的语气问:「为什么不一起走?」

    就连不识军事的殷小妍都明白:神机营最难就是登山进攻。武当派如果放弃「遇真宫」,上高处暂避其锋,禁军难以讨伐,旷日持久之下,总有一天要退却,其时武当等于不战而却敌;就算禁军真的追击,最坏情形下武当弟子仍可翻山越岭,逃出武当山范围后才相约集结,再作他图。

    假如这仅仅是两军交锋的战争,兵力悬殊之下,这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这一战的意义并不止于此,而是关乎武当派的气节与原则。

    「幸存」,并不是武当派的生命信念。要是只为了平安苟活,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必要走上一条如此严峻的路途。

    与禁军交战以来,姚莲舟经常都征询师星昊与叶辰渊两位副掌门——实际上也是他的前辈——的意见。唯有这个决定,是他独断所下。

    ——最难下的命令,就该由我一个人承受责任。

    当他将这决定告诉师、叶二人时,他们没有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彷佛一直就在等着姚莲舟说这句话;叶辰渊马上从「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来「遇真宫」内外地势图,准备筹划迎击的战术;师星昊则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吩咐陈岱秀带着往「云罗舍」拜访。

    「我只有这个选择。」姚莲舟向殷小妍说:「维持今天这个武当派的,是一股不屈服于任何人的『气』。面对敌人而选择逃亡,没错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结,我们亦不再是狼群,而不过几头丧家之犬,绝不可能继续追逐『天下无敌』的心愿。身为武当掌门,我不可能选这条路。」

    姚莲舟说时连手掌都在发热,但却无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过来,她的手依旧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门,不是应该为弟子着想的吗?你这么做岂非带他们……走上不归路?」

    不论胜负,许多武当弟子都将因为他这个决定而死去——姚莲舟对此十分清楚,也从未心存任何侥幸的想法。

    然而姚莲舟有绝大的信心,他们会毫无犹疑地跟随。从这个月来的气氛就感受得到:武当弟子迎战神机营只有兴奋,无人畏缩不前。

    身为武当表率的姚莲舟,当然了解他们心中所想。

    「与朝廷纠缠虽非我们的本愿,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我们亦不会退缩。历来从没有一个武林门派,能够击败如此规模的敌人。这荣誉将要比无敌于武林还要高。这一战,我们将记载在史书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摇摇头,眼眶已有焦急的泪水:「敌人可是皇帝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打胜了这一仗,他就不会再派更多军队来吗?」

    「师星昊曾经在皇城见过他,深知他的脾性。」姚莲舟解释:「他是个只喜欢强者的家伙。我们这一战若能重创神机营,必将震动朝廷之余,也会令他折服。其时师星昊将独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武当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场,重申只想与朝廷互不干犯。师星昊说过,有七成的把握可说服皇帝。」

    「要是还不行的话……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就继续打下去。」

    姚莲舟的豪言壮语,却半点无法打动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幽暗房间里,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剑力抗群雄的情景。那时候他的豪迈,还有在危难中仍对她不失关切的温柔,确实令她深深爱上。

    如今姚莲舟面对的,是更要艰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却无法再次欣赏他的豪情。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我……我不知道……」

    姚莲舟瞧着她的脸。他虽不懂讨人欢心,但也不是个迟钝的人。这阵子他察觉了,自己跟小妍之间有一道无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这非常时期他却无从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对不起。一这三个字姚莲舟只会对天下间一个人说。「我刚才说过,身为武当掌门,我只有这个选择;而你身为武当掌门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这个决定。」

    殷小妍垂着睫毛,流泪点点头。

    的确,这是从一开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开始后悔了吗?……..

    姚莲舟没有察知她心头的纷乱,只是轻轻将她楼进怀中一吻。两入在那威严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拥。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脸贴在他胸膛上说:「你放心,那些家眷我会好好带领他们在山上安顿。」

    姚莲舟坚实的双臂环抱着她,希望在这短暂的时刻传达最大的安慰。

    「我会如常地战胜。然后很快跟你见面。」

    殷小妍在他怀中「嗯」了一声。

    ——然而姚莲舟不知道,小妍此刻心里担忧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安危。


第三章 蜕壳

    溢着浓浓药香的房间里,有一股非常凝重的气氛。

    崆峒派前任掌门飞虹先生;徽州八卦掌门尹英峰;少林武僧圆性和尙;坐镇湖南一地的湘龙剑派掌门唐皓……能够令这些人围聚一起,并同时露出紧张神色的事情,世上并不多。

    就连刀伤才刚愈合不久的庞天顺,其实并未能自己行走,也坚持要在这早上到访这房间,此刻正坐在一张竹椅上,跟那四人一样,正密切注视房中那木床。

    除了他们五人,八卦门、湘龙派、阮氏无极门、平江巨禽门……以至几个远来助拳的门派英豪,数十人聚集在房间外的庭院里,不停引颈向窗内张望,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在那房里的木床跟前,身材肥胖的怪医严有佛已是满额汗珠,他以灵巧的指头小心地解开那两副铜铸护壳上的扣锁。他平生医治过多少英杰枭雄,见识过无数生死伤病,但此际竟也少有地紧张。连严有佛自己亦无法解释,何以对这个伤者会如此格外关心。

    ——我明明连他的武艺如何也未亲眼见识过,跟他也不是深交……可是这男人,拥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很容易讨人喜欢。

    眼前这许多武林豪杰的关切之情,就是明证。

    荆裂平躺在坚硬的木床上,任由严有佛处理,表面神色泰然。可是与他相处已久的圆性跟练飞虹,都看出他心里的波澜。

    二人都不感意外——不管平日荆裂如何豪迈也好,这次关乎他往后的武道生命,不是轻轻一笑就能淡然处之。没有一个武者能够。

    今天正是严有佛为荆裂左肩与右膝施「刀针」治伤后的二十日。是否治疗成功就在这刻揭晓。

    ——假如失败,荆裂与雷九请一战即不必提。童静的安危亦成疑问。

    严有佛细心将拘朿着荆裂肩腿的铜壳取下,解去包裹的药布。

    「你先别动。」他说着时施以特别的指法,按摩荆裂伤处四周的肌肉筋腱。

    荆裂受伤已有一年之久,这大半个月更被两副铜壳固定至动弹不得,两处关节的筋肌当然都僵硬得很;严有佛先以按压推拿令其血气重新畅旺,并使筋肉放松,否则马上动起来,不只容易再弄伤旧患,更可能造成新伤。

    每个关节严有佛都按摩了一个刻时有多,同时圆性也帮忙,用浸了温热药汤的布继续替荆裂伤处敷治,以助血气流动。

    「放心吧。连我这么个糟老头都好过来了,你这小子没问题的。」飞虹先生鼓励着说。他头脸的剑伤已愈,左侧白发垂下了一大片,掩盖失去耳朵的伤疤。眼角与眉梢的刀痕,令他左眼有如凄惨地裂开,笑起来眼神仍散射着三分凶暴。

    荆裂报以微笑感谢。可是没有了铜壳的拘束,他顿时感觉身体好像少了支撑,脸色更显得紧张。

    严有佛透过指头的触感,确定荆裂伤处周圆筋肌都已充分放松。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接着说:

    「你动动看。」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荆裂铁青着脸,并未勉强从床上坐起,只是原位耸一耸肩背,开始慢慢活动那左肩关节。

    房内所有人则注视着荆裂紧皱眉头的脸。

    荆裂的左肩升沉转了一圈,只感异样。

    那缠绕了他足足一年的酥软无力感觉,似乎消失无踪。筋腱彷佛被人从里面重新上紧

    荆裂鼓起勇气,这次把左臂整条向上举起来;做更大的扭转动作。没错,肩头恢复的感觉很明显。力量似乎能够顺利传达到手肘跟腕指。这久违的感觉令他相当兴奋,开始尝试鼓硬胸背的肌肉,令左肩运起劲力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呼。

    众人听了马上都焦急。严有佛立时伸手搭在荆裂肩头上,示意他停止用力,担心地问:「痛吗?」

    「运劲的时候。」荆裂说时眉头却松开来:「但是跟以前的痛很不一样。先前就像突然给一柄细刀刺进去,关节马上没了气力;现在的痛是『钝』的,只是带着酸麻?而且一收劲放松就马上不痛了。

    他拨开严有佛的手掌,左臂又再在上方旋扭,幅度渐大。

    「假如此刻必得要用左手出刀的话……我想我办得到——至少应该能够全力发出一刀吧?」

    众人听了立时把目光转向严有佛。只见这怪医露出诡秘的兴奋神色。

    「别管什么出刀……现在看看腿怎么样?」

    荆裂仍然躺着,也如刚才般慢慢往上提起右膝。

    由于太久没使用,肌肉带点僵硬,但随着屈曲的角度越来越窄,荆裂察觉竟仍未有往日那种关节被死锁似的尖锐痛楚……一点一点地,他在不知不1间,已经轻松地将膝关节完全折曲。

    只不过是如此溜单的动作,荆裂却激动得有想哭的冲动。

    ——珍爱的东西失而复得,那是旁人难以体会的喜悦。

    严有佛还没来得及问他感受,荆裂已自行从木床上翻身起来,一下子就站到地上。

    「笨蛋!不要……」一严有佛急忙要把荆裂拉回床上,却看见他伸展右腿,在地上轻轻踏弹了几下,动作甚是自然,脸上神情亢奋。严有佛把话吞回肚子里。

    光是站着,荆裂就感受到右腿上失却已久的充盈力量回来了,膝盖也回复从前熟悉的弹性。虽然动作仍有点生硬,趾头也好像还没完全听话,现在这个复元程度已足够令他心跳加速。这膝盖比左肩还要康复得更好。

    荆裂迎着床头的窗,感受外头照进来的明媚阳光,深深呼吸窗外吹送而入的夏风。「我要出去走走!」

    一听这句话,练飞虹跟尹英峰及唐皓相视而笑。庞天顺仰首舒了一口气。圆性上前,用早就准备好的布带替荆裂包束右膝,暂时帮助支撑。

    「我的兵器呢?」荆裂趁这时转头向练飞虹问。

    飞虹先生笑着,将挂着雁翅刀与鸟首短刀的右腰带递过来。荆裂两手接过,像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见面般,手掌来回轻抚那两柄刀。

    「你得答应我,这三天都不能动刀子。」严有佛劝说:「你要先跟圆性大师习练『易筋经』,将骨节筋脉都调练好,才可以练刀。」

    「别这么唠叨好么,严胖子?这话你说过十遍以上了!」荆裂将腰带缚上,整理好挂刀的位置,然后带着微拐的步伐,走出这个已经住了太久的病房。

    一直等在房外的阮韶雄及众多武人,看见荆裂的堂堂身姿从房门出现,马上发出雷动的喝采。

    ——他,就是曾经斩伤「云隐神行」雷九谛的男人。

    一双双仰慕的眼睛,跟随着步出庭院的荆裂,却同时也心生疑问。荆裂虽然横壮,但个子并不如他们想象般高大;腰上双刀一柄平凡又残旧,另一柄则不知是从哪儿拾来的异国短刃.,两肩露出大堆古怪的刺青……

    ——这个人真能再次击退秘宗掌门吗?

    这时猎犬阿来吠叫着奔来,前爪攀到荆裂腰间。荆裂抚摸牠的头颈说:「来吧,我们一起出去!」

    圆性与练飞虹陪在他左右,尹英峰和唐皓也各带弟子跟随,众人鱼贯步出大宅正门。「燕横他……仍在秘宗门那边监视吗?」荆裂走着时问圆性。

    「你明白他有多担心童静。」圆性说时收起笑容。

    秘宗门人占据着「湘渡客栈」,由于弟子众多,四周内外守备得滴水不漏,八卦门和湘龙派等人聚起来虽然也兵力不少,但没有把握攻进将童静安然救出,只能乖乖等待雷九谛现身与荆裂决斗的日子。

    可是燕横太过牵挂童静,仍与刑瑛、戴魁、巨禽门的沈丰及几名八卦门弟子在客栈外远处暗中监察,以防有何变故,同时继续寻找可乘之隙,但十天来都徒劳无功。.

    「雷九谛虽然可恶……」荆裂说:「但我相信他不会加害童静。这是直觉。」

    另一旁的练飞虹不禁点头同意,但白眉仍旧深锁——毕竟他视如珍宝的钟爱弟子,此刻正被劫持在宿敌之手。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圆性见大家情绪似乎又沉郁下来,连忙转个话题。

    荆裂微笑说:

    「当然是要去水边。」

    猎犬阿来彷佛通晓人性,已经感应到荆裂想去什么地方,领在前头吠叫着指引方向。荆裂跟众人笑着跟随。

    行走的动作令筋肉又更松开来,荆裂感到右膝的障碍好像更小了,步伐渐渐走得更快o

    「慢一点啊……」后头的唐皓见了不禁担心地劝告。但荆裂没有理会,越走越是顺畅,甚至想奔跑起来。

    荆裂此刻的感觉就如一只折翼已久的鸟,突然又能够再次振翅飞翔。四周世界都彷佛变得不一样。

    肉体的自由,同时也是铍魂的自由。

    ——只可惜,阿兰此刻不是在我身边,跟着我牵手一起走……

    还没有走到湘潭河街,荆裂已经听到潮水拍岸的声音,不禁更加快脚步。

    站在河岸上,感受迎脸卷来的江风,荆裂只觉心胸都敞开来了。虽然面前并非他出生成长的大海,风里也没有他熟悉的盐味,但已足够令他展露孩子般的灿烂笑容。

    早上正是湘江货运的繁忙时候,放眼望去,湘潭城沿岸泊满了将要出发的大货船,无数小艇来回将最后一批货物运送装上大船,河街旁的货仓与牙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人们交错奔走,连招呼闲话几句的时间都没有。这情景跟先前秘宗门「巡棺」示威的冷淸相比,恍如隔世。

    众多武者突然在河街上出现,马上引起哄动。即使再繁忙,商行的伙计与挑夫还是停了下来,向荆裂等人躬身问安。也有些老板闻风从商铺跑出来打招呼。他们都受本地湘龙剑派的照保,全部跟唐皓相熟,唐暗也一一与他们搭话。

    多数人的目光还是落在荆裂身上,对这个衣装奇特的武者评头品足。

    「就是他吗?……」「好年轻啊……真的行吗?」「看那头发,好奇怪……」「看来不是普通人啊……」

    也有人隔着群众朝荆裂高呼:「把那姓雷的浑蛋打倒!替我们湘潭人出一口气!」

    原来荆裂将于五天后与雷九谛决战的消息,已然在湘潭传开来了。早前秘宗门「巡棺」大闹湘潭,搞得鸡飞狗跳,尸臭弥漫城街,本地人对他们恨之入骨。虽然说这场祸事可算是「破门六剑」带来,但湖南人性格刚烈,并未怪资荆裂他们,反而同仇敌忾,期待荆裂一举将那秘宗掌门打跑。

    「破门六剑」毕竟仍然是朝廷钦犯,湘潭人都避免公然谈论他们的名字。唐皓及湘龙弟子只委婉宣称,与雷九谛一战的是一名来助拳的「关外高手」。大家暗里当然都知是「破门六剑」,但不好说破,此刻也未有呼唤荆裂的姓名。

    ——荆裂养伤这二十天以来,湘潭的富商纷纷往那大宅送来各种补品药材,来自大江南北什么都有,严有佛见了就皱眉,皆因其中大多对荆裂的伤势并无裨益,有些更不宜进食,结果堆积了一屋子。如今见荆裂行走自如,曾经送礼的商人都互相夸耀自己所送补品的功劳。

    荆裂向拥来众人微笑致谢,继绩沿着岸边走去,却见在河岸中段近着水边,搭了一圈大竹棚,不知正在建什么还没完成,棚上更插满数十面各色牙旗,正随江风飘动。

    「那是什么?」荆裂好奇问。

    「那是……擂台。」唐皓在后面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早已吩咐本地商号别要太张扬,可是他们都不听,说这是湘潭几百年都没有的大事……」

    荆裂恍然:这是本地人为他与雷九谛一战所设的舞台。

    「荆少侠不要动怒。」唐皓的师弟张茂荃也代为解释,脸色甚是尴尬:「为安全计,我们未有告知他们童姑娘被擒一事。他们不晓得此战关乎她安危,这才如此轻率……假如荆少侠不喜欢,大可不必在上面与雷九缔交手,我们再找个没有外人看得见的地方……」荆裂站在竹棚前,仰头看看那几乎丈髙、已经建好一半的大擂台,马上联想起少年时在泉州代表师门打擂的往事。

    同样也是岸畔的擂台。同样晴朗的夏季阳光底下。他的手不期然摸着腰上师叔裴仕英所赠的雁翅刀。

    他闭目,想象五天之后擂台四周挤满人群的情景。然后又想到在西安「盈花馆」屋顶的那一战。

    「放心。我很喜欢。」他睁开眼说:「越多人看着,我打得越好。」

    荆裂他们正在看着揺台时,尹英峰却留在后头,拉着弟子范秋桥说话。

    「有一件事情我先得跟你说。」尹英峰面容肃穆。「当天在荆少侠出手之前,我会先跟雷九谛打一场。」

    范秋桥听了惶然瞪大眼晴。

    「我以『九大门派』另一章门的身分向他公然叫战,他断难拒绝。」尹英峰继续说:「此战我万一败亡,别要为我复仇。你负责带众师弟回徽州。」这次随尹英峰到来的三十余名八卦门总馆「方圆堂」弟子里,范秋桥是最资深一人。

    「师父,为什么——」

    「我既然答应阳明先生,要来救助『破门六剑』,就必定得做到底。」尹英峰说时看着荆裂等人的背影。

    「师父有信心打胜雷九谛吗?」范秋桥说时已是掌心冒汗。他虽未亲眼见识过「云隐神行」的武艺,但上次雷九谛弟子韩山虎几乎偷袭尹英峰成功,已见出「神降」武功之可怕;雷九谛更有差点击杀崆峒掌门的往事,令范秋桥不得不担心。

    「若能一剑杀掉这魔头,当然最好。」尹英峰说时咬牙切齿。他平生最爱惜弟子,听闻雷九谛亲毙徒弟的恶行,甚是难以置信。一就算打败也好,至少消耗他多一点力气,也让荆少侠多看些雷九谛的打法,定能增添他的胜算。要逼出他的武功,这里只有我的『东楚长剑』做得到,亦只有我的身分能令他无从逃避。」尹英峰微微一笑又说:「只要阻止得了这妖怪,并能解救童姑娘,我这条老命算得什么?此事你绝不要向他们泄露,他们定必不愿接受。」

    范秋桥看着师尊那瘦猴似的身躯,眼中却如看见巨人。他明白师父的意愿,只能点点头。

    荆裂、圆性和练飞虹三人并排站在擂台旁的江边,远眺正扬帆航行的货船。「荆裂,我很羡慕你。」练飞虹看着江水,说时不禁抚摸已没有了耳朵的左脸:「我多么希望,五天之后上这擂台的人是自己,亲手洗雪这耻辱。可惜我不行。」

    「你错了,老头。」荆裂说:「这一战,你也有一份。」

    这十天以来,练飞虹反复向荆裂巨细无遗地描述当晚与雷九谛丛林之战的情形,小至每个微细动作都不放过,以分析雷九谛作战时的习性和倾向。荆裂心里已有好些头緖,只是还没有思考出应付的战策。这些情报随时左右这一战的结果,练飞虹的功用不能忽视。

    另一边圆性说:「你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假如你身上的伤全好的话,足以跟雷九谛一战!』我现在仍是这般相信。」

    一论整体武功修为,你当然还未及雷九谛。但就只有你那招舍身技『浪花斩铁势』,足与任何高手一拼。你先前受着伤,这刀招其实还没有发挥至尽,所以我才这样说。现在就看你到底康复到什么程度了。」

    荆裂再次运劲,检査自己的左肩跟右膝。腿膝还比较好,但左肩痛楚仍在,他未确定真正上场时,这边手臂到底能用多少力量?七成?六成?但至少已远比先前优胜。

    而之前就算只凭一手一足,「浪花斩铁势」亦未尝失手。

    这在生死关头意外体悟的刀招,到底还有多大的潜力?多少的变化?荆裂不是没有思考过。但一天未确定身体能否做到,一天都是空谈。

    而这次,又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我们回去吧。」圆性说时拍拍荆裂的肩:「我还要争取光阴,好好用『易筋经』折磨你的身体。可别以为比养伤要轻松啊。」

    荆裂左右看看两人。有道样的伙伴,是天大的福气。

    圆性和练飞虹正要动身,荆裂却指向江上的帆船。

    「那时候在四川,我们就是坐这样的船离开。我、燕横、阿兰,还有童静。可以说「破门六剑』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江水反映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瞳里。

    「狠狠把那个家伙打倒,将童静接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阿兰。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破门六剑」,必定要再齐聚一起。」


第四章 内奸

    殷小妍垂头凝视跟前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已因风吹雨打而显得模糊的大字:

    道不远人

    她回想那个寒夜,就坐在这片石碑上,侯英志教她寻找天空中北斗星的情景。

    她仰起头,此刻看见的却是一片密云的阴天,跟回忆截然不同。

    她的心情亦然:那一夜,她仍不知道自己对侯英志已经有了感觉,仍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喜欢姚莲舟一人。

    现在她的心却乱如天上的卷云。

    石碑立于「遇真宫」东南面一片广阔的斜坡空地之上,碑旁就是通上山的路径。

    在殷小妍身后聚集了数百人之多。一批带着孩子、背着细软的女眷都围在她旁边,共有三十余人;另外是四十来个年纪甚轻、刚入了武当门下还不到半年的少年弟子,许多只有十一、二岁,根本不成战力,他们也都将随同妇孺撤上「云罗舍」。

    此外武当派大批练功致残无法战斗的后勤弟子,共计七十四人,他们都难以在与神机营的决战中派上用场。姚莲舟本来想把他们都送上山去,可是七十余人一致决定留下来,与同门一起死守「遇真宫」。只有.其中三十个身体较健壮的,会帮忙妇孺将一些器物粮食搬上山去,之后就会返回。

    殷小妍收拾心情,不再看那石碑,回头与众女眷打点行装。身穿一袭浅色纱衣的小妍,配上纤细的身躯,令人感觉轻得好像能随风飘飞,却同时也散发一股高贵气质,众女替都毫无疑惑地视这位掌门的女人为领袖。在妓院里当小婢,彷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

    武当的孩子和女眷当然不止这数目,只是大多都安顿在山下各村落里寄住,孩子只有到了适合练武的年纪才送上山来。神机营突然攻至,武当派自然来不及将他们接上山照顾,这里三十几个女眷连同孩子都是当时正巧在山上居留。

    ——留在山下的亲人,是否受到官军迫害?武当弟子在山上无从获知,亦担心不来。

    此外在空地另一边,姚莲舟带着百多名弟子到来送别,正与「云罗舍」的掌教道长灵明子交谈。

    姚莲舟少有对任何人谦恭,但这些旧同门的情谊却令他铭感五内。武当派被视为大逆不道之反贼,并遭朝廷讨伐的消息传出之后,武当多年来在各地降伏的各个道场,无一到来援救,姚莲舟等虽未确知,亦猜到他们早已叛出;却在这时「云罗舍」不计从前与公孙清的分歧,伸手义助,令他格外感动。

    想到这些年里武当建立的霸业,顷刻就树倒叶散,姚莲舟并不觉得可惜。他深知那些外地道场不过臣服于武当的霸力,而且实力平凡,本就不足信任。武当派真正的根基,仍是在这座山里。

    站在姚莲舟身后的弟子当中,有十三个人格外不一样。他们穿的是与其他武当武者无异的制服,但总令人感觉气质不同,而且所带兵刃一律是长枪。他们正是叶辰渊从四川带回来的前峨嵋派弟子。其中以最资深的杨真如为首三人,已然得到武当「兵鸦道」资格,穿着全黑的道服。

    武当至今击败了天下「九大门派」之三,其中华山派弃剑退隐,青城派全体覆灭,只有峨嵋派不战自降。来投武当的「九大派」弟子,除了青城侯英志外,就是这十三个前峨嵋枪客,也是至今被武当选拔得来的外派弟子里最具实力的一群。

    神机营围攻武当山之后,自然也有人担心这十几人是否可信赖——毕竟这些前峨嵋弟子乃是败军降将。师星昊私下就提出这个疑问。

    然而叶辰渊一口保证他们的忠诚:「我在峨嵋山时已经观察过。每一个都是真心相信武当之道,我才把他带来的。」

    姚莲舟对叶辰渊的判断深信不疑。于是每有机会,姚莲舟就将这十三人带同在身边,以带头释除其他武当弟子的疑虑。

    杨真如等十三人岂不明白姚莲舟的心思,心里更是感激。他们一一磨利了枪尖,决心拼死一战守卫武当。

    ——我们绝不要第二次失去师门。

    他们虽然已视武当派为家,但对眼前的离愁别绪全无感觉。

    站在他们前方的另一群武当弟子则不然。他们没有上前跟妻子话别,没有抱一抱即将分别的孩子,仍然跟众多同门站在一起,只是遥遥以目光送别家眷。

    可是那些目光是何等灼热。

    尤其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对于妻子他们仍能够淡然处之——毕竟她们只是师门许配,并以生育武当下一代为目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厚;可是孩子是武当的未来,是梦想与野心的延续。不管怎样的硬汉,如何专心致志追求强悍的武者,仍不得不忧心自己的骨肉。他们碍于姚掌门不敢流露爱子之情,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此战非胜不可。否则孩子也没有将来。

    他们的目光,姚莲舟岂无看在眼里,但他只是默然不语。

    是上路的时候了。灵明子与姚莲舟道别,带着两个道人,拄着山杖在前头引路。

    这一刻殷小妍心焦起来。她不再假装收拾行装,站直着引颈四顾,期望在武当武者群之间,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侯英志没有来。

    殷小妍的近身芸妈将行囊挂上肩头说:「小姐,要走了。」

    姚莲舟这时走近过来。殷小妍内心的焦急和混乱已形于色,似乎快要哭出来——虽然姚莲舟并不完全知道原因。

    「你有什么想说,便说吧。」姚莲舟看着她一会之后,缓缓地说。

    殷小妍嘴唇颤动,心里想的,就只有此刻不在这里的那人。

    一一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要打,好吗?」殷小妍鼓起绝大的勇气,终于问了这一句:「我们全都一起走,不行吗?」

    殷小妍这句话说得不响,却足以令身边所有人停下来看着她。

    姚莲舟木无表情。

    「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明明知道送死也要留下来?」殷小妍心想已经开了口,也就不怕豁出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这是武当派的信条,非得这样不可——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她伸手将旁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拉到跟前:「……可是我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吗?我们也是武当派的人啊!还有他……」小妍抚摸妇人怀中孩儿的脸:「他也是武当啊!就当为了孩子,一起走可以吗?」

    那妇人很惊慌,不敢看姚莲舟,转头瞧向站在人群里的丈夫。

    武当派为门人许配健康的农妇生子,是希望借助遗传培育强盛的下一代武当子弟,所选的门人当然都是派内精英。那妇人的丈夫正是「兵鸦道」的双刀高手钟亚南。钟亚南刚满二十六岁,两年前才被承认实力而入选「兵鸦道」,虽然未及加入先前的远征大战,但一众师长都看出他天分甚高,所以被挑选为武当派「播种」。这儿子出生还不足三个月,当父亲对钟亚南是完全陌生的经验。

    然而更令钟亚南惊奇的是这个妻子。娶妻对他来说本来不过是尽一个武当弟子的义务。这个又黝黑又强壮的农家女阿菊更谈不上漂亮,初见面时根本没有半点吸引钟亚南。可是相处之下他却发觉,阿菊的个性意外地温婉。每日忙于修练的钟亚南跟她共处机会不多,可是每次都感觉一股奇特的温暖——尤其当阿菊的肚子很快就怀有他骨肉之后。

    有的时候,钟亚南甚至要暗自一再提醒自己:

    ——我的生命已经献给武当。

    儿子出生那一天,钟亚南发觉自己的兴奋喜悦之情,比成为武当「兵鸦道」时更甚。当然他又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替武当派添了一员生力军!

    此刻看着殷小妍用自己的妻儿来恳求姚莲舟,钟亚南不免心潮激荡,但强忍着不流露在脸上,也不去看阿菊的眼睛。

    ——不可以……一切都得由掌门作决……

    姚莲舟仍是木无表情,上前将阿菊怀里的孩子抱过来。阿菊虽害怕却又不敢抗拒。姚莲舟抱着那孩子,另一只手抚摸他红润的脸,默然不语。殷小妍与阿菊都紧张地瞧着他。

    突然,姚莲舟单手捧着那婴孩,高举到头顶。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姚莲舟的眼睛瞧着脸色苍白的殷小妍。小妍以最大的勇气直视他,眼神中充满哀求。「既然这是你的希望,那好吧e」

    姚莲舟说着将婴孩放下来,温柔地交到殷小妍怀抱中。

    「如果这一代不行,就等下一代的武当,再来号称『天下无敌』。」

    他回头朝着空地上众多弟子宣告:

    「我们全体撤退上山。明天就弃守『遇真宫』。」

    殷小妍流下喜悦的眼泪。她此刻抱着柔若无骨的婴儿,但心里真正想抱的,却是另一副年轻而坚实如铁的剑士身躯。

    ◇◇◇◇

    有一个身影带着蹒跚的脚步,走进「养正馆」后面竹深处。

    那人越是深入竹林,脚步就越是走得顺畅,渐渐那瘸着腿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此人赫然正是武当后勤弟子姜宁二。那本来无法屈曲的左膝,看来竟已恢复了九成,步行时关节只有少许的障碍,跟他平日拖着左足行走的姿势完全不同。

    姜宁二左手则仍然僵硬地抱在胸前,像一只早已冷死的鸟爪一样。唯一的左眼透射出平时所无的锐利光芒。

    自从早上姚掌门宣布改变战略集体撤退之后,武当派上下乱成一团:师星昊负实指挥资深弟子,将收藏在「真仙殿」里重要的武当派卷宗、典籍和器物打包,准备带走;其他弟子则在「遇真宫」内外各房舍收拾粮食及必要器物;另外也要准备将「养正馆」内受伤的同门安然带上山去。

    姜宁二在武当派里负责打点的东西本来就很多,一处的同门看不见他,只会以为他去了别处工作,他独个消失绝不会惹起怀疑。

    姜宁二走了一段之后,感觉无人跟随,更加迈开脚步,这次足音竟几近无声,是武当派驰名于世的「梯云纵」轻功。

    他一目一手一足倶废,这些年来只管理众多同门的起居,并无练武,如果他们此刻看见他飞奔的步姿,必然大吃一惊;更惊讶的是他竟将自己左腿痊愈的事长期隐藏。

    ——这条腿是他四年之前,偷取了物移教秘药「蜕解膏」秘密治好的。姜宁二三处重伤,这左膝是最后所受,当年就此索性放弃练武,并没有认真治疗过,因此「蜕解膏」仍然能生效。

    早上姚莲舟在山坡宣布撤退之际,姜宁二也跟其他后勤弟子站在人群之中,负贵打点眷属的行毅,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之一,但直等到此时才找到安全离群的机会。

    ——如此重大的情报,必定要尽快传下山去。

    趁着武当上下都忙碌,这是最完美的时机。他深入竹林时不断留意地上出现的小石堆,那不起眼的石头,其实正是他早前就摆放的指路标记。

    终于走到一棵粗壮的竹树跟前,从树上垂着一根以竹叶为掩饰的绳索。姜宁二仰首看上去,在叶影间可见那个小小的笼子仍安然挂着,笼内有活动的鸟影。那笼里有足够两只信鸽吃喝十天的粮水。

    自从神机营包围武当山后,师星昊猜想外派的「首蛇道」弟子必然受袭,因此武当才无法收到禁军来袭的预警。他跟姚莲舟商议之后,决定将与外地「首蛇道」探子通信用的信鸽全数杀灭。

    姜宁二对外泄露情报用的信鸽,的确就混餐在其中,此举令他损失惨重。只是接头人计划周密,早就着姜宁二做好应对,另养少量信鸽收藏在「遇真宫」外无人之地。当然跟先前武当与外通信频繁之时相比,此际要放信鸽就变得既困难又危险,故此非要有极重大情报时,不会胡乱动用。

    ——而现在正是时候。

    姚莲舟竟然弃总坛撤走,这一决定令姜宁二很感意外。不过这一变化他也知道并非全无可能,所以一早将「武当撤上山」的信息写好,收在一只黑鸽的脚爪铜管里。笼内另一只灰鸽只是后备,以防黑鸽生病死亡。

    姜宁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树上一口钉子,以解下钉在上面的绳索(他只得一只手,无法绑结),轻轻逐段放出绳索,令那竹笼降下来。

    只见笼内两鸽仍然生龙活虎。姜宁二微笑,打开其中一格抱出黑鸽,确定铜管就在鸟足旁。

    姜宁二调息了几口气,一伸右腿横踹向旁边另一棵竹树,只见枝叶摇动之间,十几只受惊飞鸟振翅而起。姜宁二把握机会,也将怀抱的黑鸽放出去,让它混在鸟群之间飞走。


    他看见黑鸽飞远之后,连忙又拉绳索把只余一只灰鸽的竹笼重新挂上树顶,用钉子将绳固定好,再确定四周没有遗下什么可疑痕迹,才满意循原路离去。

    黑鸽将飞往山下一名锦衣卫眼线所住的房屋,那眼线接到消息,会马上禀报随神机营南来的锦衣卫军官;再转告禁军指挥。

    之后会怎样呢?神机营大军自然能轻松占据「遇真宫」,然后也许再召来本地的官军接管。他们会继绩追击武当派吗?大概不必吧,姜宁二想。武当弟子丢了总本山,士气崩坏,流离失所,又背着钦犯之名,世所难容,最后也许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锐集结,恐亦难安居一地,或改名换姓,或四处流窜,实际就等于灭亡,不可能再实现什么野心。

    ——也许等当今皇上死掉,会有喘息之机也说不定吧?不过连师星昊都说过,这个皇帝年轻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会在龙椅上坐个三、四十年……武当派这些年建立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早就烟消云散了。

    姜宁二一直在竹林走着,心里在盘算自己应当在哪个时机脱出。

    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有异。他瞬间萎缩身子,恢复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样。

    「太迟了。」

    一把冷冷的声音自竹林西面传来。

    姜宁二听了,面容没有一丝跳动。这样的情况他早在心里预习过千百次。

    ——绝不能放弃,也不要有一丝松懈。对方可能只是在测试你。

    瘦削而穿着褐色贴身衣的身影,从竹干之间步出,虽然明明已经现身,脚步仍是没有一点声音。身周各处挂着六柄小小的飞剑。

    樊宗面对姜宁二时,脸上带着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对叛徒的怨恨。

    「樊师弟,是你吗?我刚才正想——」姜宁二脸色安然地说出早已准备的谎言。

    「你不必再假装了。」樊宗打断他:「我们已经看见那只黑色鸽子。信鸽有目标地飞行,跟林中野鸟的姿态始终有点不一样的。你太低估『褐蛇』的眼力了。」

    姜宁二合着嘴巴,不发一言。

    ——樊宗早料到姚掌门这一宣布,极有可能引得内奸发出情报,其中又以放信鸽的机会最大,故早就着「褐蛇」同伴分布「遇真宫」外四周,密切注视天空,果然有所收获。可是樊宗怎也想不到,内奸竟就是残废的姜宁二。姜宁二比樊宗更早入门,而且同样是轻功好手,剑法武艺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创,今天很有机会也是「褐蛇」的一员。

    姜宁二受伤,樊宗也曾目睹,的确是锻练太过激烈造成,绝非刻意自残或假装。曾经这么诚心为武道牺牲的人,却竟然出卖武当——而且是卖给朝廷,令樊宗不愿置信。

    但眼前确是事实——他甚至看见姜宁二从林中走出来时的轻功,这般隐藏功力,已证明其身分。

    「你绝不是进武当山门之前就带着任务。」樊宗说:「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能成为「褐蛇」之首,心思果然比较细——姜宁二如此想。他确实是在四年前才成为朝廷锦衣卫的眼线。

    当时武当派展开了称霸武林的伟业,四出讨伐许多小门派,受到锦衣卫密探的注意,向钱宁禀报。本朝自开国之初即以耳目布于天下,密切监视民间各种活动,对于拥有武力的武林门派自然更不例外。武当这个「天下无敌」的口号马上引起锦衣卫头领钱宁的注意;武当派的野心,真的只限于武林之中吗?

    如此一个强盛又活跃的武斗集团,随时能演变成威胁朝廷管治的祸患。钱宁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武当山下的村镇生活,监察武当派举动之余,也寻找机会在山上征召眼线。

    结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借着运送粮食到武当派的机会,接触到姜宁二,并说服他成为内应。

    锦衣卫看准了姜宁二一身残疾,在武当难有大作为,同时入门年资又甚久,不容易被怀疑,而向他展开游说。

    最初姜宁二虽有所动摇,但并未决定变节;最后促成此事的并非靠锦衣卫的口才,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响……

    姜宁二面对樊宗的提问,仍是沉默。最后他觉得再没有撑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说:「问来干嘛?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背叛就是背叛。」

    樊宗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别?

    这时陆续又有两名「褐蛇」南明云和蒙斯朗,从竹林两边现身。林中更深处还有人影。姜宁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见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着樊宗问:「姚莲舟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为了引我出来?」

    「不止。」樊宗回答,却不解释。

    姜宁二明白了:也是为了促使他将情报传下山去。

    姜宁二微笑。他完全给姚莲舟跟他的女人骗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装的,是姚莲舟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的武夫,原来竟然也懂得玩这一套……

    「姜师兄,我还是很想知道……」樊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朝廷的人允诺了给你什么?钱财吗?官位?有什么令你觉得值得放弃武当?」

    姜宁二叹了口气,举一举自己残废的左腕:「我这副模样,就算挂着武当弟子的名号,有何作为?」

    「怎会没有?武当称霸天下,所有弟子门人都占一份功劳啊……」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姜宁二扫视一下林里的众位「褐蛇」:「你们真的觉得,假如自己没有武学天分,并不能成为武当锐中之锐的『褐蛇』刺客,而只是山上一个平庸的弟子,两者毫无分别?同样能够分沾一样的武当派光荣?」

    樊宗等人为之语塞。姜宁二确是说中了事实。世上没有一个不自豪的武者。正是那股不甘落于人后的野心,驱使他们每个人奋发苦练,追求最强。要不是没有选择,谁又真的愿意在武当山上当个小角色?

    樊宗看着姜宁二回想,自己一直没有怀疑过这位残疾的师兄,只因姜宁二对武当各样大小事务都显得非常热心,绝无半点不满的痕迹。现在回心一想,樊宗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姜宁二不会医药,也无巧手铸工,在武当派里长年只负责许多杂役事务,却仍然如此热诚,本来就不是正常征兆。樊宗没能察觉,只怪自己把武当的精神想得太美好,忘记了人始终也是人。

    「可是……这跟你背叛武当、勾结朝廷又有什么关系?」樊宗不忿地问。

    「那是因为他们重燃了我的野心。」

    「什么?....」樊宗不明白。

    「武当的霸业我没有成就的一份,却足以破坏!天下无敌的武当派,假如毁于我一人之手,这岂非也是另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樊宗与同门听了,不禁呆住。他们想不到姜宁二竟有如此思想。

    ——可是对于一个身躯残缺不全、野心已然熄灭的人而言,被这样的想法重燃生命意义,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姜宁二说完这句话,一只独目透出狂意,发出无法抑止的笑声,跟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确是沉醉在这极端的野心之中。

    樊宗听着姜宁二的笑声,只感心痛。他等姜宁二笑完了才再问:「你还有没有同伴?」

    「樊师弟,别让我这么失望好吗?」姜宁二垂着眉,失笑摇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樊宗叹了口气,然后向旁边的同伴说:「带他走吧。」「还要去哪儿?」

    姜宁二这句话一出,樊宗立感不妙,他伸手闪电拈起腰带上的飞剑剑柄,随势一摔,寒刃已经射出!

    可是樊宗的飞剑再快,快不过姜宁二用暗藏在右掌里的短剑抹向自己颈项。飞剑钉进他前臂的一瞬前,那短剑刃锋已然割开姜宁二的颈动脉。

    姜宁二不愧是学过武当剑术的弟子,手法又快又准——即使目标是他自己。这也是他平生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樊宗瞬间就看出姜宁二的伤口绝对致命,没有费劲抢救,只上前冷冷俯视他倒下的模样。

    姜宁二剑已脱手,颈上鲜血喷洒,失焦的眼睛眺望竹林的枝叶,口中最后喃喃自语:「我看见……焚烧的『遇真宫』……武当派的破灭……」

    直至他的血不再流,樊宗才低下身来,将他臂上钉着的飞剑取回,抹干净归还入鞘。樊宗接着再搜査姜宁二衣衫内里,看看有没有一些线索。除了一些无用杂物之外,姜宁二身上带着好几种药品,其中一个黑色的密封小瓷瓶,他认得出正是武当的珍贵伤药「蜕解膏」,立时明白姜宁二的腿是如何痊愈的。另外几种丹丸看来同样是源自物移教的药物,姜宁二到底从何处偷来,樊宗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调査。

    ——看来他有服食这些丹药的习惯……也许是从前受伤时为了止痛染上的恶习?这些药物容易影响人心性衰弱,大概正是他被朝廷游说出卖武当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樊宗将这些药都惭时带在身上,也没理会姜宁二的尸体,与「褐蛇」同伴离开,往「遇真宫」走去,心里准备将已经找出内奸的消息禀报掌门。

    他脸上无一丝成功的喜悦,心里只是反复听到姜宁二那段狂妄的说话。这种说话方式樊宗感觉以前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毕竟,武当就一个狂徒聚集的地方啊。


第五章 逆变

    「湘渡客栈」位于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颇有一段距离,这一夜天气也平和,睡在房间里的童静,按道理不可能听得见湘江的午夜潮声。

    可是当她闭上眼时,彷佛确听到徐徐拍击的潮音,似从甚遥远之处传来。

    她一睁开眼睛。房内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进的稀微月光。那浪声马上停止了。

    再次闭起眼试图入睡。不一会儿,遥远的潮音又似有若无地出现了。

    童静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急忙下了床,借着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间中央。秘宗门为免她纵火生乱以借机逃走,不许她在房中点灯,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寝。可是今天格外难以入眠。

    那当然是因为明天:荆裂与雷九诵相约决战的日子。

    睡不着还能解释,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她已断定,声音不是真的,而是发自她自己心里——否则怎会一睁开眼就听不见?

    童静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想到为什么自己会听见浪声。那是回忆。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忆。

    也就是最初她跟荆裂、燕横和虎玲兰离开成都,沿江游历修行的那段快乐日子。

    为什么会突然给这回忆袭上心头,童静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为她太担心荆裂。被囚禁在这客栈里:童静跟外头的同伴完全断绝,无法得知到底荆裂是否及时治好伤,明日能全力迎战「云隐神行」雷九谛。

    ——可是就算我多挂念荆大哥,心里也不可能就听见那简直像真实的浪声呀……

    童静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了?她翻来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阶下囚以来十几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么能令自己失常,结果想来想去,就只得一样:

    ——我每天看着雷九谛练功啊。

    童静若有所悟,从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却没有躺下来,而是盘膝静坐练功,那坐姿竟与雷九谛修习「神功」时有八分相似。

    童静大着胆子,开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会童静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许,彷佛真的有水将之浮起,她感觉比以往举臂时轻松了许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凉的感觉!

    ……太神奇了……这是……「借相」!

    第一次体会「借相」成功的感受,虽然远远还没有练到能在战斗中配合招式瞬发的程度,却已足以令她兴奋得心跳加速,同时却又很怕会失控。

    童静先前也曾向燕横、练飞虹及荆裂请教过「借相」的方法,但怎样也练不入门;为什么现在突然又通了?童静想想就明白:是因为这些天来她旁观雷九谛练那散发邪气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时,不知不觉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谛没有说错……我跟着他的话,必定能学到许多。

    可是同时她又疑惑:我进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响?长久下去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损害心性,变得疯疯癫尔?……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静静地闭目打坐,用吐纳平复心情,好使那异象在心里消散。

    自从雷九谛提出要收她为徒,作为取消与荆裂决斗的条件之后,童静一直都在考虑。她心里最担心的是,万一荆裂的伤并没被严有佛治好,明天断难单挑战胜秘宗掌门;但以荆裂的性格,必然为了救她而放手一搏……

    这时童静想起虎玲兰,尤其在花树林里跟她分别那一幕。

    ——有时为了爱一个人,也必要跟他分别。

    童静对荆裂虽无男女情爱,却有深厚如兄妹之谊。若是荆大哥面对生死危难而要她牺牲,那是丝毫不必迟疑之事。

    ——可是,燕横又如何呢?……

    一想到燕横,童静心里就有股像被锥子刺进般的痛。虽然不过分别半个月,她却感觉已像没见他半辈子。

    她下定了决心:下次与燕横再见,就要坦率地把心里的感受都向他说。

    ——可是有这机会吗?…….

   她心绪变得紊乱。现在多想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等明天,看见荆大哥的状况之后再决定吧……

    童静暂且放下事情,重新收拾心神,张开眼睛同时,却发现房间窗户开了一线。

    直觉告诉她,自己在房间里已经不再孤单。

    童静马上弹跳起来,在床上半蹲作出戒备姿势。

    「你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要好啊。」

    一把声音从房间黑暗角落响起,沉厚而动听,但童静却不寒而栗。

    那身影以秘宗门著名的轻身步法踏出来。月光映出韩山虎带着髭胡的俊朗脸孔。

    童静被囚禁在「湘渡客栈」这十多天来,难免跟秘宗门弟子多所接触。双方虽然敌我分明,但彼此还是互相尊重。对秘宗弟子而言,一来掌门已下令不得恶待这人质,二来而前只是个娇滴滴的十六岁姑娘,他们也很难认真视作师门仇敌;至于童静眼中所见,秘宗门人相处融洽一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因此对他们亦是言语客气。

    唯独这个韩山虎,童静多日来一直避之则吉。

    童静在江湖上短短岁月,见过真正出色的男人已经很多,甚至连绝顶的武当掌门姚莲舟也曾接近。相比性格豪迈的荆裂,韩山虎虽然仪表堂堂,但那种潇洒,童静一眼就看出是刻意假装;而其气度则连年纪小他一大截、心正意诚的燕横也远远不如,童静对他只有厌恶。

    ——她更难以忘记的,是当天从雷九谛的练功房出来后,撞见韩山虎与女同门亲热时露出的淫邪微笑……

    想到那一幕,而此刻韩山虎又深夜潜入她房间来,童静既感脸红耳热,又有一股寒意在背脊冒起。

    「天天看我师父那老头练功,好玩吗?」韩山虎不怀好意上前一步,这时可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了刀:「不如让我来陪你练练,如何?」

    借着月光童静清晰看见了,韩山虎带着鱼尾纹的双眼里,散发着强烈的恨意与欲望,似如一头将要发作的暴兽。

    那天偷听到师父雷九谛跟童静的话之后,韩山虎已下决心;明天就是决战日,童静可能答应雷九谛拜进师门。不能再等了。

    ——必得排除这个竞争者。

    回想跟从师尊在山东苦修五年的日子,韩山虎更对于违逆雷九谛全无愧疚。当年雷九谛初习白莲教道人所授的「神功」,却遭逢极大的困难,因他本人自尊自傲,从来不信鬼神,又如何能自我催眠请召神灵附体?于是他要借助白莲教的丹丸,令自己理智下降,思想模糊,方能进入神鬼附身的想象。

    这些丹丸成分来历不明,可能对身心有严重损害,雷九谛最初颇是迟疑。韩山虎为了博得师父的喜爱与信任,于是自告奋勇为他试服,那时确实吃了好些苦头,甚至比练武战斗还要凶险。

    雷九谛服药练功非常小心,但仍有一次不慎过量,陷入昏迷。秘宗掌门是何等人物,任谁杀得他都将名动天下,当年就有些山东武林门派的人欲乘危来对付他,韩山虎独力护师,将敌人全数击退。

    因为这一役,雷九谛对韩山虎信任有加,这才开始将自己结合「神功」与「借相」研究而得的秘法,还有秘宗武艺的个人独特心得传授予他。在两师徒共同研习下,「神降」之法渐渐不必依赖丹药辅助,终得大成。

    在临离开山东之前,雷九谛更已允诺:韩山虎将是下一任秘宗掌门。

    ——可是一看见这女娃,你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韩山虎尤其无法忍受,原来在雷九谛眼中,自己并非接掌秘宗门户的最理想人选。死心塌地跟从了师父这么久,原来比不上一点点天分。

    ——秘宗门只1于我的。要把一切挡路的人消灭在萌芽之际。

    韩山虎右手已距离腰上的刀柄不足两寸,直盯着童静的眼睛说:「你别想要叫。我会先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他潜进房间来,原本是想无声无息先制伏童静,以免惊动守在附近的同门,不料竟被她察觉。童静的能力比他估计中高,这又令韩山虎更不快。

    对娇嫩如初开花朵的童静,韩山虎色心大动,本想绑起她来先逞兽欲再杀之,但现在看来没这机会了,为免被人发现,还是决定以快刀先下手为强,出言镇住她,是要阻止她喊叫求助。

    ——不能让师父知道她是我杀的。

    童静看着韩山虎凶暴的眼神,也知他的心意。这目光跟雷九谛有点相似,看来韩山虎必也修习了「神功」,恐亦因此影响了心性。

    在这情形之下,童静欲要自救的最佳方法,的确是放声高呼,惊动客栈里外的秘宗门人。可是她在这危急时刻,半点没有这样做的打算:秘宗门武者乃是敌方,向他们求救,于她而言是可耻的事。

    更重要的是,在面对强敌之时,童静首要的反应,是如何击退对手。

    ——成为「破门六剑」之后,童静已然培养出浓烈的战士习性,再非从前那个前呼后拥的岷江帮童大小姐。

    韩山虎察知她的敌对意识,杀意也被激得更浓。

    五指摸到刀柄。

    同时童静左手自腿旁往前摔出。

    韩山虎的高速拔刀冲杀,曾几乎成功偷袭八卦掌门尹英峰,却在此际察觉有一点锐风,朝他反手斩击的右腕袭来,而且时机角度恰到好处,这刀若仍然斩出,自己的手就要撞上那飞袭而至的神秘武器——

    韩山虎武艺毕竟不凡,最后关头前冲中的双腿坐沉,右手硬生生收劲凝在半途不动,那飞来之物仅仅割过他握刀的尾指,带着一片皮肉旋飞开去,坠落地上。

    原来那只是一块瓷片,童静将一个偷来的小碟打碎捡来,暗中用石头将之磨得边缘尖利,以作必要时的防身暗器。

    童静刚才的一击无暇构思,完全是无念无想之下随心而发,发出瓷片的手法正是练飞虹传授她的崆峒派「送魂飞刃」;而截击对方出刀手腕,其运用的时机与角度,则源自「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

    ——她在不知不觉间,竟就能结合两大派的精华武技,自创新招.,在如此劣势,几乎一击重创韩山虎这等高手!

    那瓷片割得韩山虎尾指皮破肉裂,剧痛下几乎抓不牢刀。他心想,若非及时收招,自己强猛的刀势迎上这暗器,被命中腕脉或手指的话,受伤必然甚重。

    热血沾在手掌与刀柄之间,令韩山虎怒不可抑,更确定杀童静是正确之举——以她天分,如得师父全心全意亲传,难保数年之间武功就超越我,怎可接受这种事情?

    ——你有再好的武学天分,还是个女的。女人就该臣服在我们男人之下!这不是你应该踏进来的世界!

    童静早知道一击无法截止韩山虎,第二刀很快就会到来。手中无剑,她的武功等于没了大半,如何能对抗这疯虎似的敌人?

    ——身为武者,每一刻只能竭尽所能求存求胜;不该去想自己多么吃亏,而是去想自己此刻已有什么。

    荆裂平日的教诲,在她脑海中响起。

    ——对剑士来说,最重要的是身体,不是剑。

    童静的战斗本能全开,不止没有退避,反而朝韩山虎扑去!

    韩山虎正要忍着手指痛楚,再次将刀反手斩出,却见童静自床上跃出,朝着自己冲来。他马上判断出:童静是要杀进近战距离,以手法夺刀!

    韩山虎对应童静这扑势,缩起前腿后仰,右刀改为自中间而上反撩,欲保持距离截止童静扑近来——

    但童静这一招像真的扑击,只是虚招。

    ——崆峒「花法」。

    童静就是要用佯攻迫得韩山虎稍退,好拉开二人距离。她同时右手遥遥挥摔,另一片「瓷镖」又朝韩山虎面门飞去!

    但这一镖并不真的为了杀敌,只是要阻截他短短一瞬;童静发镖同时身体改往横跳,欲向右侧的纸窗逃出去!

    韩山虎实战经验丰富,竟也受她佯攻所骗,全因童静「花法」由练飞虹传授,其逼真诱敌的能力非一般虚招可比。但毕竟童静此际徒手,根本威胁不大,韩山虎一察觉是佯扑,也就冒进而上,略一侧头闪避那瓷片,单刀再度朝她挥出!

    瓷片划过韩山虎右颧骨,割出一道血痕的同时,韩山虎的「明堂快刀」横向袭至童静肩背!

    童静正想扑出窗户,感到刀风扫向自己背后,剎那间判断已来不及,最后一刻挺出胸腹收缩背项,刀锋险险自她背后贴身掠过!

    但她这一动也难以保持扑势,身体落在地上。同时衣衫半边滑下,露出雪白柔滑的左肩背——原来韩山虎锐利的一刀,仅仅将她衣服割破,可知刚才如何凶险!

    一一也证实了童静战斗的资质。

    韩山虎看见童静裎露的肌肤,同时脸上传来火辣的痛楚,他目中混杂了兽欲与暴怒,提着明晃晃的银刀,大步上前。

    脸容扭曲,瞬间进入「神降」之姿。

    ——将这么美丽的女孩一刀斩死,此刻成了他最狂暴的欲望。

    韩山虎在「神降」之下动作极高速,童静无从逃避,连回过头来的时间也没有。短暂的时刻里,她只痛悔自己为什么不能练得更强……

    刀刃落下半途,却被一股强猛力量所阻,高高反弹开去!

    黑色的身影从破毁的纸窗出现。

    这是非常诡异的事:来人明明必须穿破纸窗入来,才能出招挡住韩山虎的刀,但韩山虎却在刀被档去后,才察觉那人已穿窗而入。

    能造成这种错觉的,天下只有「云隐神行」一人。

    乍见师父那头乱飘的白发与额上愤怒的虎纹,韩山虎瞬间自「神降」状态回复,惶然倒退两步,将刀反手收在臂后。

    「你没有听见我的命令吗?」雷九谛的眼神,足以令韩山虎动弹不得。

    童静跪在地上,急忙将半截破衣抓起来盖着肩背,月光中虽看不见她涨红的脸色,但神情又羞又怒,侧视韩山虎的目光,像比「迅蜂剑」的尖锋还要锐利。她强忍着不让眼眶的泪溢出,绝不想在这可恶的敌人面前示弱。

    韩山虎虽被雷九谛的气势震慑,但并无羞愧害怕。天生好色的他,在山东那几年也曾犯下奸淫妇女的丑行,但雷九谛从来不闻不问。

    「师父,没什么……我在跟童姑娘玩玩而已……」韩山虎笑着说。

    雷九谛听了却微微趋前。那杀气令韩山虎的笑容消失。

    「你当师父是傻瓜?分不清刚才你那一刀是不是要下杀手?」雷九谛平生最无法接受的事就是被人看轻,更何况是自己弟子?

    韩山虎大感不妙,似乎师父真有想出手的意思。他脑袋里心念飞快运转,苦思脱身之途,这时瞧瞧娇羞的童静,突然想到一事。

    「师父,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很想收这娃儿作关门弟子,但她又不甘愿归入门下,对吗?」

    「是又如何?」雷九谛白眉微耸,杀意未完全放松。

    韩山虎生死关头大着胆子说:「不如师父将她许给我!她成了我的人,那就等于进了秘宗门户,就是你的弟子了!」

    童静一听惶然,再看雷九谛,只见他此际杀气竟收敛了,半疯的脸果然露出正在考虑的表情。

    童静焦急苦思,这时突然想起,十多天前雷九谛曾经亲手杀毙徒儿的事,于是马上向他高呼:「这家伙羞辱我,要是你替我杀了他,我心甘情愿拜你为师,尽学你一身绝技!」

    雷九谛本来正在深夜习练「神功」中途,感官极为敏锐,这才会第一个杀到房间来,精神状态本就不稳;一听见可爱的童静说愿意拜入他门下,心头狂喜,只想快点成事,随手一挥银刀就削向韩山虎咽喉!

    韩山虎没想过师父真的对他这入室弟子说杀就杀,不过他毕竟早处戒备状态,及时跳退闪躲。

    却忽然感觉雷九谛就在前方消失。

    因为太快。

    雷九谛瞬间进入「神降」境界,运起「燕青迷步」冲来,同时闪电拔出左手刀,朝韩山虎连续三击,那速度与密度之可怕,乃韩山虎平生未遇!

    韩山虎的「神降」修为远不及其师,不能及时进入,只好勉力后退闪躲,同时挥刀挡格,但只挡得一刀,避开第二记,第三击却斩中他左肩,血雨从衣服破口飞洒!

    在雷九谛眼中,这个跟随自己多年、曾经亲授许多绝技的出色弟子,已变成随手可弃之物,心里只念着快快能收童静为徒,下手绝不丝毫容情,趋前双刀迎头向韩山虎脑门砍下!

    韩山虎知道一般招式难于抵抗,忍痛左手也握住刀刃,双手全力向上挡架,接住这二字斩下的双刀,但雷九谛力量太猛,碰击之下韩山虎的刀背反撞在自己额顶上,打得血流披面!

    韩山虎在这痛楚刺激之下,终于也催起兽性,同样进入「神降」之境,速度反应立时提升,也拔出背后的刀来,与雷九谛的双刀互拼!

    二人身前迅速炸起好几团星火,照映在童静的眼中。

    可是韩山虎的「神降」只能维持甚短时间,与雷九谛对碰了七刀之后已然返回原状,一稍慢下来,雷九谛的刀尖又削中他右前臂,一柄刀掉落地上。

    韩山虎以血淋淋的左手举起仅有一柄刀护在面前,眼里充满恐惧:

    ——师父真的要杀死我!

    却在此时房门从外往里撞开,另一头的窗户乜有人影跃入。在附近房间的秘宗弟子这时才赶到来——他们一直只防范客栈外围有敌人潜进,但韩山虎与雷九谛自里头生事,秘宗弟子的反应反而迟缓了些。

    破门而入的弟子中有的带着灯笼,一看见房里的情状也都吓了一跳:一个是杀气盈胸的掌门;一个是全身浴血的韩师兄;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少女童静。

    「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从窗户跃入的曾青峰急问,这时房间里外已经来了超过三十名秘宗弟子。

    雷九谛这时面对众多门人,早从「神降」状态恢复,心智稍清醒过来,却一时无法回答——总不成说,自己为了童静这个外人,将自己的入室弟子砍成这样……

    曾青峰江湖经验老到,一看房里情形,自然联想到不纯洁之事:难道说,掌门与韩师兄这两师徒,竟为此少女争风吃醋?……

    其他秘宗弟子,也是一般疑惑。

    「师父……我早说了,你不能这样……」韩山虎这时蹒跚站直,瞧着雷九谛的脸,露出一副诚恳劝告的样子:「为了个女的……唉……」

    众秘宗弟子大奇,纷纷追问:「韩师兄,这是……」

    「我偶然经过,想到明天师父就要跟那姓荆的决战,为免节外生枝,想看看这女的是否安分……不料却给我撞破师父跟她……行苟且之事,他老羞成怒之下,竟向我出刀……」

    雷九谛一听怒然,又要再次向韩山虎攻去,但此刻二人间已多了几名秘宗门弟子。雷九谛从来孤高自矜,不是喜欢向别人解释的人,此际韩山虎如此扭曲事实,他一时无法辩解。

    「不对—」童静焦急高呼:「是他!是他要来侮辱我!不是你们的掌门……」但她本就是敌人,在场完全没有人听她的。

    这时韩山虎又再加一句谎话:「师父在山东时,练功走了邪路,已不时抓童女修习什么『双修秘法』……我没告诉大家,也是为了顾全他老人家的颜面……」

    秘宗门人都早察知,雷九缔自从由山东苦修回来之后,性情倍为怪异,韩山虎这么一说,他们也都顺理成章地信了,沉默凝视着雷九谛。有些女弟子更露出鄙夷之色。

    这时包圃在房间外的秘宗弟子已多至七、八十人,透过口耳相传,都知悉韩山虎所说。这次秘宗门三百人南来远征、长途跋涉,期间损兵折将之余,又要做「巡棺」这等厌恶之事,早就累积许多不满;如今发生这事,他们的怨恨更一口气爆发,在四周议论纷纷。

    韩山虎这时见众同门都已相信自己,也就再在烈火中添一根柴:「师父你竟然这般对待我,令我不禁怀疑,先前跟你一起偷袭敌阵的许方南等几位同门,为何一个都没能跟着你回来?他们是否真的全部死在敌人手中……」

    雷九缔听了,脸色阴沉,却没能反驳一句。韩山虎不过是胡乱猜测堆砌其词,也没想到当日游天豪及许方南,确确实实是死在师父之手,因而雷九谛无从辩白。

    客栈里气氛甚是诡异。众秘宗弟子仍对武艺超绝的雷掌门又敬又畏,而且经过与武当派及「破门六剑」交手两役可知,雷九谛仍然是秘宗门实力的支柱,没有他恐怕连「九大门派」的地位也随时不保;然而如此不堪的行径,又怎能担当掌门?他们都心情矛盾。有的甚至觉得不如放弃这样的师门算了……

    这时老练的曾青峰知道气氛不妙,门派随时就此一夜间分崩离析,于是出言相劝:「雷掌门,我们弟子之间早就知道,你老人家为了练功损耗心性,有时做事可能失却分寸……你这也是为了壮大秘宗门而牺牲,我等门下弟子绝不敢深责。掌门的修为,恐怕已是秘宗门历来第一,我等能跟从你是极大的荣幸!可是……有些事情总不能逾矩……」曾青峰说着时,眼目冷冷盯着童静。

    「掌门如果诚心悔悟,那么就地将这淫娃杀了,我们乜就既往不咎,在这儿的辜情从此绝口不提!要是不愿杀……那么恐怕众多同门,也难以再奉你为一门之长了……」

    童静听了,四周看看那灯笼映照下的一双双眼睛,已经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却有一人发出冷笑。

    雷九谛好像听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

    他能够走到今天的境地,只因他从不相信,自己要屈服听命于世上任何人。

    ——何况这些不成器的废物?

    雷九谛越笑越疯狂,四周弟子都感到毛骨愧然。

    ——他……真的疯了吗?……....

    良久他才止住笑声,回头瞧着童静,眼中竟有温柔之色。

    「你们以为自己才是秘宗门的将来?不。她才是。只要她点点头答应当我弟子,秘宗门的希望就在她身上!你们跟她比,连虫蚁都不如!就算要我用你们三百条命换她一人,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我雷九谛就是秘宗掌门。要改变这件事,不要只动嘴巴!要动就动你们的手!」雷九谛说完手一挥,一枚三尖燕尾镖就旋转飞射向韩山虎面门!

    ——先毙了你这家伙!竟敢用谎话污我名声!

    韩山虎是近年跟随雷九谛最久的一人,早熟知他习性,一听他的话就感受到其中杀意,暗自戒备着,看见雷九谛挥手已然移身闪躲,他身后一名女弟子却避不及,燕尾镖射进她心胸,当场毙命!

    雷九谛形如狂兽,举起双手又要杀向韩山虎。站在中间的几名秘宗弟子却以为他要来袭击自己,自然举起兵刃相抗,这一举动牵引了雷九谛的杀机——

    血花与惨呼。

    秘宗门弟子同时爆发出恐惧的呼叫。雷九谛是否杀害弟子,本来还只是嫌疑,如今灯火照射出两具倒地的尸体,已是明证。

    雷九谛貌如恶鬼,提着染血双刀跨过死尸,眼晴直盯着韩山虎。

    韩山虎排开身后人群急退,同时大叫:「这疯子已经不是我们掌门!杀了他!保住秘宗门的名誉!」

    曾青峰等众多秘宗弟子,脸色也都变得阴沉,目中原有恐惧之色,渐为杀气取代。

    雷九谛从来只靠威慑手段管治门户,不管是沧州「玉麒堂」的「内弟子」,还是外省支系的疏远门人,对他说不上有何敬爱的情分。维系他们的除了雷九谛的个人威严之外,就只有身为「九大派」其一秘宗门的光荣,与及武门传统的尊卑。

    如今他们眼中的雷九谛,已是个不值得尊重的陌生人,更且危害门派的地位。

    ——韩师兄说得对!要保我秘宗门基业与名声,必要将此事掩盖!杀了这对男女,向外说他们失踪,从此不再提及雷九谛之名……

    ——就算是「云隐神行」,也不可能敌得过我们这许多人啊……

    曾青峰心意已决,也大声附和韩山虎:「不错!杀了他!保护秘宗门的名节!」在这种内乱里,从来只要有一个附和的人,就很容易感染众人一起加入。站得最接近雷九谛的几名秘宗弟子,害怕成为他下一轮刀下亡魂,互相看了一眼,也就克服恐惧,举起兵刃,朝这个他们已经不承认的掌门杀过去!

    ——寡恩薄情、孤高自傲的雷九谛,实在是个不称职的掌门;而这缺点,此刻正以难以想象的方式向他反噬。

    雷九谛被众弟子群起袭击,犹如受创的野兽发出低嚎,眼珠一转,心灵再次进入别人无从理解的黑暗世界。

    ◇◇◇◇

    守在「湘渡客栈」东南侧门前,有一群秘宗门弟子,他们提着灯笼站在原地,光芒映在一张张焦虑的脸上,手掌都握着腰间的兵刃柄子。

    他们现有十二人。先前守在此门的人数还要多一倍,但是听闻南厢房间那头传来甚激烈的骚动声音,他们实在无法放下不理,虽然并未收到雷掌门或韩师兄的命令,还是决定分一半的守卫前去看个究竟。

    十二人不断听见厢房那边传来声浪,甚至听闻兵器交击的鸣音与某人的惨呼,忍不住一直朝客栈里头张望,以图发现些什么.,原本应该全神注视的门外街道,反而就此轻忽了。

    ——到底什么事?有敌人潜进里面了吗?那么我们还要继续死守,还是赶去增援?是什么人有这能耐?……

    本来雷掌门明天就要跟「破门六剑」之首一决胜负,结束这漫长的一战,秘宗弟子对「云隐神行」雷九谛信心十足,已准备带着胜利的威名各自回乡,却不料在这关头生起变逆,一时都紧张起来;除了韩山虎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指挥他们,以致此刻难以决定该如何应变。

    正在惶惑之际,其中一人突然高呼:「看!」并戟指向门外大街道。

    只见夜深无人的正街宽阔街心,一条身影急步奔来!

    「谁?」秘宗弟子呼喝同时,各已拔出刀剑迎敌。

    对方已及大门十尺。只见灯笼照出一个雄伟身影,一名满面髭胡的汉子,双手握着长刀抬在右肩前方,以稳实却又急密的奇怪步伐,朝着门前冲杀而来,形似一头急行的巨鸟。

    ——山西心意门.「鸡形步」。

    那客梭大门自内以木方闩着,门里守着了四人,另八人则在门外戒备,他们看见来敌只得一人,马上振起精神,摆出围杀的阵势预备迎接!

    举着长刀的戴魁,已冲到最接近的秘宗弟子面前七尺。

    一一一嗅?有古怪....

    眼目较锐利的秘宗弟子发现不妙:戴魁身后似乎还有影子……

    八人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之前,戴魁已然吐气发声,那深沉的吐音在夜街中回响。他猛踏最后一步同时,借身力双手将长刀垂直往前推送斩出,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具压倒威势的「崩刀」!

    戴魁发刀的同一瞬间,借着他雄伟身躯掩护、紧贴在后面的另一条身影,也从戴魁右侧闪出,步速比戴魁更快!

    戴魁的「崩刀」不只积了三十年心意门苦练的功力,还揉合与「破门六剑」一同修行时所得的心法,击出的路线半如前刺半像弧斩,比一般的正面砍法更直接更短,令敌人应变时间缩短。

    那名被「崩刀」瞄准的秘宗弟子刚来得及反应,长刀刃尖已及他颈前,他只能贴着身横举秘宗门单刀,左手也按在刀背上,硬接这「崩刀」!

    但心意门「头与手合,手与身合,身与步合」的「三合刀」,全身与刀如一体发劲放出,岂是这般容易硬接?那秘宗弟子还没有机会施展本门武艺轻快之长,手中刀已被这「崩刀」猛力反压在左边锁骨上,两柄刀先将骨头压断,戴魁的刀尖再顺势拖下,秘宗弟子胸口斜斜冒出一道血路,眨眼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戴魁的双手刀右手居前,故其右侧是外门,出刀时最容易成为敌人所乘的盲位。在他右侧的另一名秘宗弟子,本正伺机向戴魁身侧以刺剑袭击,却发现戴魁身后窜出那黑影,正好向自己攻来!

    黑夜里,两道暗哑无色、肉眼难辨的剑锋。

    那秘宗弟子出于本能,把剑尖改向黑影的面门刺杀,但刺剑还没出到三分一路途,腕指已然感到阻力——对方早一步以黑剑架住他的剑刃。

    下一刹那,「静物右剑」已然割破他的右膝腱。

    在戴魁左侧的另一个秘宗门刀手,本也欲同时夹击,却因为发现戴魁身后有人而迟疑了一瞬,再劈刀进击之时,戴魁早已把拖下的长刀转接一式「炮刀」,斜往左上方撩打,将他的单刀撞去!

    在较后掠阵那五人急忙冲上补防,但那黑影一剑得手即移换位置,看来以寡击众的经验甚为丰富,一双乌黑的长剑回旋划破空气,左右同时攻防,又有另一秘宗弟子手腕遭「静物左剑」割伤,手中刀锵啷坠地!

    一身深蓝衣服的燕横,双手犹如操纵着两条凶厉的黑蛇,面容与眼神透着的冷彻杀气,比当日被困在丛林中求生时还要凛烈。

    没有任何人能够挡茌他跟童静之间。

    守在紧闭的大门内侧的四个秘宗弟子,听见外头激斗声与同门中招的惨叫,倶是焦急异常,却又无法决定应该如何做。要马上打开门出去助拳吗?但会否反被敌人乘隙冲进来?

    他们极是后侮,实在不应该把防守的同门分薄。

    外头的秘宗好手虽遭受突袭,迅速折损了三人,但此刻仍有五人,面对燕横戴魁依然具有人数优势。他们一想到假若此门失守,严厉的雷掌门将如何怪罪,马上鼓起战意,各踏着「迷步」之法散开,绕到两个敌人侧后方展开围攻!

    戴魁要以一人面对两个秘宗弟子,手中长刀只能斜斜守住门户,却瞥见第三人乘机绕向他左后侧,步法极度迅捷诡异,看实力是秘宗总馆「玉麒堂」的弟子。

    这年轻好手郭寰生,的确是跟随雷掌门自沧州南来的总馆门生,虽然未成为正式「内弟子」步法和刀术已是「玉麒堂」里中上级数,如今夹击之下,令戴魁甚感难缠。

    戴魁正要转移防范,却感受身后一人高速掠过——

    燕横预先已察觉戴魁不利,果断地自他背后经过,踏进那一大步轻灵恍如无声,右手乌黑的「静物剑」再次击出!

    正欲出刀偷袭戴魁的郭寰生,感受到锐利之气斜里袭来,全速往下路架刀相迎,挡格着燕横的快剑,但这剑势实在太快,郭寰生的刀还是无法完全抵挡,剑尖前数分削破了他大腿侧皮肉,郭寰生吃痛向后狼狈坐倒。

    其实郭寰生所受这剑伤并不重,倒地全是因为心斑胆跳。

    ——怎么这剑会这么快?

    另外两名本正对付燕横的秘宗弟子,从右后方绕来追杀他,戴魁为了保护同伴,不顾自己仍要对抗的两个敌人,转身一记心意门「劈刀」,截住了他们去路!

    戴魁想藉这劈势顺势退走,避开原本面对那两人,却发现原来燕横剑势未绝,又连环踩步上来,一双黑剑翻飞,站在门前那两人,一个的刀子被燕横右手剑硬架开去,另一人握剑拇指遭削断飞脱!

    燕横这迅疾的猛攻,几次呼吸起落之间,就连续杀伤了三名秘宗门弟子,连戴魁看了也甚惊讶。

    ——在西安「盈花馆」屋顶,也曾见过他一人力敌多个秘宗弟子,那时候他只能堪堪逃避自保……这一年来燕师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进步竟是如此可怕!

    在那几个秘宗弟子眼里,这对青城剑士与心意刀客的组合,二人攻防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眨眼间他们八个门人就只余一半仍然未受伤;但戴魁自己心里知道,其实是燕横的身法与快剑在填补他暴露出的虚位,外面看来才恍似合作无间。燕横的反应速度与临场应变能力,已然凌驾于戴魁之上。

    正在恶斗之中,秘宗弟子都未察觉,又再有身影从横巷出现飞奔过来,在距离门前还有十来步之时,为首一人挥臂掷出一物,那物事飞上门顶墙头,随即紧紧勾在瓦椽上,原来是一具三叉钩索!

    那绳索一紧,持索者即乘着拉力助跑跳跃,一踏墙身再巧妙借绳索飞起,灯笼照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轻巧地飞越围墙!

    门内四人一直只留意外头打斗,直到那越墙跃入者在他们身后着地,才发现而回过头来?同时一柄飞刀自阅入者手中投出,其中一个守卫转身反应稍慢,那飞刀已没入他肩头!

    秘宗弟子只见眼前庭园之内,半跪着一个红衣女子,此时已经擎剑在手,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冷艳明眸,狠狠盯着他们。

    有个秘宗弟子啊地叫了一声——他乃山西分馆门人,当天在袁州城的「西风客栈」,就已见过这个崆峒派女侠刑瑛。

    这时墙头上又传来声响。秘宗弟子抬头一看,只见墙头上出现一具乌黑的两指铁爪,狠狠勾在瓦上,一条瘦长身影随即爬上来,沿墙头两步奔到门顶,像只大鸟蹲踞其上,似乎随时要扑击下来,与刑瑛成上下夹击之势,威胁着门内的守备者,他正是平江巨禽门弟子沈丰。

    刑瑛心里念着的只有童静的安危,也不等待,提剑就向守门那三人攻上去,崆峒派「通臂剑」配以「花法」的虚招施展开来,将三人逼得离开大门。

    本来以这三名秘宗弟子的实力,要是夹攻合击刑瑛,她实在不易抵抗,更何况要反过来威压三人?但秘宗门先是客栈内部生变,军心早就乱了,此刻又突然被敌人闻过围墙,而这三人还要顾忌头上未出手的沈丰,赏在无法全力施展,刑瑛抢了先机,一时就以剑光迫使他们离开守备的位置。

    沈丰与刑瑛早有约定,一见刑瑛成功开出空隙,沈丰即飞身纵下,将横闩在门上的木方尽力托起!

    同时门外街上,两名八卦门人及一个湘龙剑派弟子也正奔来增援。他们与燕横等共七人,一直守在「湘渡客栈」对开的一座民宅监视,可惜秘宗门将客栈守得像铁桶一般,他们始终未能找到潜入拯救童静的机会;刚才听闻客栈内生起激烈骚乱,恐怕童静有危险,众人也就决定硬闯救人。

    ——这突击必要迅雷不及掩耳,越是拖延而被敌人察觉,童静就越危险!

    燕横听闻门内已有解闩之声,也不顾虑,直线就朝大门闯过去!

    刚才被他硬架开兵刃的,是秘宗门总馆「内弟子」简沛,本是这里守备的十二人里最强一个,身材比戴魁还要雄伟,却被燕横一剑就挡去刀招,以致未能救助同门。此刻他拦在大门跟前,心里对这矮自己一个头的小子甚是不服,调整了一下呼吸,振刀再次向燕横攻过去!

    ——没猜错的话,他就是杀害董三桥师兄旳敌人……就由我为师门复仇!

    简沛左手搭在右腕上,用上秘宗门少有的重乎刀法「四门破山刀」,迎头朝燕横顶门斩下!

    燕横冲前之势甚尽,并无收回之意,「静物双剑」交叉迎往上方,正面硬接这刀!

    猛烈的撞击之下,简沛的刀却未反弹开,他从高把体重继续压下去,「静物双剑」一时被他制住无法抽移!

    在门里沈丰已将门闩托起一半,可是刑瑛的剑法实在无法长久逼迫三个敌人,其中一人走漏了,回身就朝沈丰背项砍出一剑!

    沈丰已知敌人犯来,但他想到在临江府城那天对燕横和童静的亏欠,一咬牙尽最后之力将那木方托去,这才前滚闪避,却已略迟,刀尖划破他左背,割出一道半寸深的长长伤□!

    同时门外正勉力顶着敌人强刀的燕横,眼角瞥见大门已开出一线缝来,精神立时无比贯彻,心里幻想某种凶暴生物摆动之势。

    他握剑的右边腕指与前臂,同时作出一种奇特的抖动。「静物剑」的乌黑刃身顿时原位爆发出一股强烈的短促劲力。剑柄在他指掌间旋转了半圈。

    此招形态,七成就像何自圣破武当「太极剑」时所用的「雌雄龙虎剑法」招式——「抖鳞」!

    简沛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又短又尖锐的震荡,刀身不受控地向旁弹开!

    下一瞬间,「静物左剑」已深深没入他心胸。

    燕横也不多费时间拔回那剑,就放手让简沛的尸体带着剑倒下,继续冲向前方,伸腿猛地将门踹开,乘势跨步越过门坎同时,左手已拔出横挂腰后的短剑「虎辟」。

    他第一眼看见一名秘宗弟子正要向受伤跪地的沈丰加害,想也不想长短双剑朝那人砍出的剑一剪,两剑交叉击打那秘宗门长剑的刃身根处,长剑马上旋飞脱手,「静物剑」顺势旋转向上弧形_出,那秘宗弟子右目化为血洞,惨叫倒退!

    ——从门外杀敌、换剑到门里截击反刺,燕横连串攻势如行云流水,无一点窒碍,已深得青城快剑的神髓。

    燕横稍瞥一眼沈丰,见他的背伤并不致命,也就赶往前头的客栈房子去。

    「快去救她!」刑瑛叱喝同时,又振剑左右点打余下两名秘宗弟子。两人一时未适应刑瑛那「花法」虚招,不敢贸然强攻,又被她剑势逼得开出一条路,燕横点点头,也不理会这两人,急奔越过他们走向客栈。

    越是接近南厢,他越是听到更激烈的战斗声与不同人的呼喝。有的充满杀伐之气,有的凄惨得令人感觉得到肉体的痛苦。燕横心里更焦急了。

    ——假如阿静今夜有什么不测,我誓要把这里全部三百个秘宗门人都杀光!

    即使是对武当派他都未曾下过这么狠的誓言,只是一心要打倒武当弟子而已。连他也对自己此刻的心情感到惊讶。

    ——他曾经为了青城派师门之仇而拒绝了宋梨;但此际童静在他心里的分量,却已然与青城派一般重——甚至尤有过之。

    此时迎面奔来两个身影,一看步伐就知道又是秘宗弟子。燕横目中杀气大盛,双剑已作迎击的准备。

    可是当二人走近来时,燕横却透过月色看见他们系发凌乱:脸上洒了黑黑的液体,面容惊惶地拼命奔跑。一人手上拿着只余半截的断剑,另一个更不知道兵刃丢到哪儿去了。

    「疯了……掌门他真的疯了……」二人竟正眼没瞧燕横,喃喃自语就从燕横身旁逃走。擦身之际,燕横嗅到一阵浓烈腥气,知道泼在他们脸上的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燕横急步越过客栈的水井与庭院,走到挂着昏黄灯笼的廊道上。他张开听觉专注留神,朝着骚动打斗声最响亮的方位赶过去——不管秘宗门里发生什么事,他猜想童静多半就卷在那漩涡的核心之中。

    前头又再有人出现,但这次燕横的感觉截然不同。只因他还没看清来人,先已感受其危险。

    简直就如一团杀气的风暴。

    燕横全身神经绷紧,无一丝空隙,正如那夜在庐陵面对夜袭的波龙术王之时——虽然这次突袭闯阵的人换了是自己。

    距离十尺内,燕横不必用眼就知道来者是谁。能够散发这般可怕气魄的人物,秘宗门上下唯有一个。

    果然再接近一步,燕横就看见雷九谛那头凌乱飘飞的白发。乍见强敌,燕横未想过要如何应付,心里只念着童静安危。

    燕横冷静地举起长短双剑,一如何自圣生前「雌雄龙虎剑」的架式。

    这种抛弃生死、全心全意只为一人战斗的感觉很是熟悉,他以前就尝过一次:跃进「盈花馆」屋顶那破洞里,承接姚莲舟快剑的时候。

    一一我不会死。那次不会,这次也不会。

    ——只要是为了她。

    可是当雷九谛再奔前一步时,燕横方才看见他侧后方还有另一人。

    一个此刻正填满了他的心的人。

    当童静与燕横四目交投之际,天地万物于他们二人,彷佛蓦然静止。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成都街头砍断她的宝剑;岷江上的别离;西安的重逢;木兰的面团人偶;破庙里的火光;在红花林下并肩而驰。

    一切都是注定的。

    燕横见童静安好,如释重负,这才留神再看雷九谛,发现原来脸上和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刀剑创伤,鲜血沿着黑衣渗下,随着每步成了血脚印,专属的一双银刀已失去左手一柄,代之以不知从谁夺来的单刀,而且已砍得刀尖弯折。

    再看雷九谛的脸,眼神已然涣散,皱纹紧缩,看得出因为运用「神降」太久而消耗过巨,目中只余一点点火,仍然牢盯着燕横。

    更令燕横奇怪的是,童静左手一直紧紧抓着雷九谛的衣袍后腰处,另一手也提着一柄

    秘宗门长剑,而且剑上同样染着血渍。

    燕横见雷九谛如此衰竭,感觉他已非威胁,自然将先前绷紧的战气放松了。

    雷九谛似乎就是因为应对燕横散发的敌意,才会撑到这一刻,眼中那点火也马上消亡,身躯再也支持不了,崩倒在走廊上,双手却仍然紧握刀子不放。

    燕横奔上前去,张开握着剑的双臂,以臂弯拥抱童静。

    童静也垂着剑,自然地迎接燕横的拥抱,双手环在他背后,闭目感受这无比亲近的一刻。

    二人没有半丝顾忌,好像本该如此。

    ——童静被雷九谛带走那天,燕横临别时说过:「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原来早就没有这样的必要。

    就连心跳都在共鸣,紧贴着一起脉动。

    才拥抱了一阵子,童静察觉燕横原本温柔的臂弯,又像化为钢铁。她知道他在自己背后看见了什么。

    「等我。」

    燕横轻轻将童静推离了自己,并将右手的「静物剑」交给她,再拔出背后「龙棘」。

    「雌雄龙虎剑」,指向两个追击而来的秘宗门弟子。

    童静抱着剑,默默瞧着他的背项,心里没有丝毫的担心——她看得出,他已经蜕变成一个怎样的剑士。

    那两人正循脚印追杀到来,赫然发现面前出现新的敌人,倶略呆了一呆,但想到此事关乎秘宗门名声,刚才韩师兄也说要对外完全保密,两人目光马上转变,决心杀人灭口。可是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出燕横手上的长短双剑。

    当燕横祭起剑招之时,两人感觉到异样的气迫。本应左右同时夹击,但右边一人因这压力迟疑了少许。燕横的剑势马上全力指向另一人。

    那人只是本能般横挥一刀自保。结果宽短的「虎辟」刃身将之重重击开。「龙棘」今夜第一次饮血。

    迟疑的那人这才联想起「破门六剑」的传说,知道自己并非对手,竟转身就跑,宁愿逃往同门处报信。

    燕横哪肯给他走脱,惊动更多敌人?他左足踏前深深一蓄劲,身体与剑往前高速飞射,「龙棘」贯注了这全身劲力,怒刺对方后颈,正是「雌雄龙虎剑法」里威力最强、攻程最远的「穹苍破」!

    第二具尸体倒下后,燕横轻振右腕,挥去金黄剑刃上的鲜血。

    燕横杀气未消,一转身来就看见昏死在面前地上的雷九谛。一想到练飞虹如何被他重创,几乎丢了性命;「破门六剑」在森林里犹如野兽,遭他派出弟子群起围猎;还有童静因他身陷这般险境……燕横用上最大的忍耐,才没有趁这难得机会一剑刺下了结他。

    这时从燕横来路的方向,数条身影奔来,正是刑瑛、戴魁及两名八卦门弟子。刑瑛一见童静就急奔而来,情不自禁抱了抱她,哭出激动的眼泪。

    「对不起……我几乎就没有机会跟你说这句对不起了……」刑瑛带着呜咽说。

    童静一时想不到刑瑛向自己道歉,是为了先前因练飞虹而对她吃醋,只向她微笑一下,紧紧握着她的手掌示意体谅。

    「刚才再有五位湘龙派同道来增援,守门那些家伙自知打不过,带着伤者逃了。」戴魁解释时,看见雷九谛倒在地上,满身是伤,心想这断不会是燕横造成的,又是惊讶又是疑惑。

    「趁现在快走吧!」刑瑛说着,就拖住童静往阅入的方向走去。

    童静看着地上的雷九谛,蓦然回想刚才的情景:雷九谛为了保护她杀出房间,以一人之力跟无数弟子血战,沿途都是一条尸路;她乘机也拾起剑助战,一直紧跟在他身后,却无法将每一柄偷袭他的兵刃都架开;眼看如化恶鬼的雷九谛,身上增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在人群与刀丛中冲杀,还要不时回头为她解围,令她不受一丝一点损伤……

    ——假如把他留在这里,必然被他徒弟碎尸万段……

    「带走他!」

    一听见童静此话,众人都甚讶异。

    先别说眼前此人是疯狂的死敌;现在他们仍然身在敌阵里,多带一个昏迷的重伤者,是个不小的负累。

    只有燕横,只是跟童静对望了一眼,确定这是她的愿望,没有多问一句,就将「雌雄龙虎剑」归鞘,俯身将雷九谛手上双刀缴去,然后将他抬起,以肩头托着他一边腋窝。

    戴魁也还刀入鞘,帮忙将这位已然众叛亲离的秘宗掌门扛起来。

    燕横侧头瞧着童静,露出今夜第一次的笑容。

    「我们回去。」

    童静只感觉,他的双眼比星光还要明亮


第六章 一羽不能加

    神机营兵临武当「遇真宫」,其实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开拓的宽广山道打通之后,禁军人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数以千计的兵将与军器工事,在这道教灵山的宫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变了山林的气氛。

    负实阵前指挥的将军楼元胜,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绝难令人联想起雄纠纠的武将。但他长年紧皱的眉头,却予人思虑周密的印象。他整个午后都骑在军阵里少数的一匹战马上,为的是居高临下观察与调度一切,不容许丝毫失误。

    事实上神机营军队自从开始接近「遇真宫」,就以比平常迟缓的步伐,维持着严密的阵式整体推进,以防给武当可乘之机。

    楼元胜如此谨愼,皆因他正是神机营里负责掌管火药的武官出身。储存和管理火药,首要是讲求步骤严谨,所有细节一丝不苟,否则都可能酿成大灾。楼元胜因为这方面表现优秀,才不断在神机营中爬升。掌管禁军的大太监张永今次委他以指挥战斗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专长,要避免神机营在进攻武当此役受到太大损害,绝不容许有上次遭人潜入军营、伏击将士的事情再次发生。

    楼元胜当然非常明白:神机铳炮军象征了朝廷的尊严。能否尽诛武当派武者尤是其次;对付一群山川中练剑的野人,假如令神机营发生显著的折损,那等同伤害了大明的威权。

    为保万一,在山道开拓到「遇真宫」之下半里以外时,楼元胜就下令负责开道的民夫向两侧扩散,夷平了道宫东、西两侧的树林。这样当神机营摆出障势,三面攻击「遇真宫」时,两翼也无敌人隐藏伏击之危。

    只见原本景色苍翠的「遇真宫」外头,树林变得一片疏落光秃,好不凄惨。只有道宫背靠的后山仍然完好。

    为了这一着,神机营开路推进的速度延长了最少五天。但楼元胜认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当官,这也是个诀窍。

    ——当民夫开垦到「遇真宫」外一片竹林时,发现一具已腐坏多天、遭飞鸟啄食得体无完肤的尸体。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武当派里的锦衣卫内应……

    大军抵「遇真宫」外围后,楼元胜一直派员观察道宫内的情况,只见确是人迹渺然,与先前内应飞鸽传来的消息相符:

    ——武当派已然弃守宫门,逃上深山。

    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盘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于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迟迟不去进占?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占领「遇真宫」,此战已等于取胜。散逃的武当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占「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武当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莲舟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呼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于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千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莲舟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莲舟莸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武当派交托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莲舟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武者,不可欺骗自己。

    姚莲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武当派的众武者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莲舟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武当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那天之后姚莲舟没有再见小妍。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她。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责难的目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看见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其实她会体谅我也说不定?……

    一股悔意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他的呼吸微微乱了。

    其他人听见掌门竟然如此,也都感到意外。

    姚莲舟勉力重新聚敛心神。

    他在想:到了这刻已经没有关系了。眼前就只有一条路。

    ——活过明天。然后去看她,修补这一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一股感情在姚莲舟心里生起来了,驱散那阵懊悔。这感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拥有:就在「盈花馆」的房间里,当他全心全意保护小妍的时候。

    为了另一个人而战斗。那种膨湃的快感,是只为自己而战时没有的。

    姚莲舟此刻才终于彻底明白,自己爱上殷小妍的理由。

    他的呼吸又恢复规律,并带着超越先前的充沛能量。身边众人这才宽心。

    「掌门。」

    却在此时有一人悄声打破了这美妙的沉默。

    姚莲舟身在黑喑中皱眉,并听出是陈岱秀的声音。

    但陈岱秀有他说话的理由。

    「师副掌门不见了。」

    姚莲舟的眉毛皱得更用力。

    在这种关头,师星昊为何擅自离去?

    姚莲舟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理由:

    ——他就是要趁我无法抽身的时候,去做一件不想我阻止他的事情。这样的事,姚莲舟只想到一件。

    他脑海里出现后山深处那个人的模样。

    ◇◇◇◇

    师星昊左手提着火把,右手以一杆长缨枪作杖,走进石室牢房。虽然是盛夏时节,洞壁却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好像随时都要把他手里的火把扑熄。

    依旧蒙着面巾的师星昊不为所动,似乎这种阴沉的气氛才最适合他。

    牢房里也有一点长明的油灯,只是非常微弱。师星昊要走到那囚牢的铁闸前十尺处,才看得清里头席地而坐的身影。

    那人影背着他盘坐,此刻将上身衣衫退了下来,露出两边宽阔的肩头。他的骨架甚横大,可是双肩却欠了武人应有的发达筋肌,甚至略为松弛,似乎许久没有锻练。他背上盖着一大把长及后腰的头发,发丝并非笔直,而是鬈曲如云圆,奇怪的是虽然又厚又长,却未予人沉重的感觉,反倒好像随时迎风飘飞,甚是好看。

    「是你。」

    那囚徒「商师兄」头也不回就说——他从脚步声已经分辨出,来者是师星昊。

    师星昊将火把插到墙上的洞孔里,双手提着缨枪,隔着铁闸把枪对准「商师兄」。

    「要结束了。」师星昊那带着独有风声的嗓音隔着布巾吐出。「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商师兄」身子未动,只是侧过头来,乱发半掩的脸露出一边左眼。那眼瞳极有神采,完全不似是属于一个被幽禁了七年以上的囚徒,目光中透着一种狂野的欲望,似乎深信下一刻自己就能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无视面前被铁牢与石壁囚禁的绝望事实。

    当他转头时,长发也摆到一旁,露出了宽广的背项。却见那背上左右肩胛琵琶骨各穿着一个指头粗细的铁环,环里扣着锁链延到腰身一条厚实的皮带上,再延续垂到脚下。这铁环与锁链,平日都藏在衣服底下,只有「商师兄」脱衣后才暴露出来。

    他背项的正中央从后颈到背心,纹着五行细小而长短不一的字体,全是弯曲难愤的物移教符咒文字,远看像是一首无人读得明白的短诗。

    师星昊隔着铁闸与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缓缓坐下马步,双手左前右后握着缨枪,摆起「武当锁喉枪法」的架式。这虽然并非他擅长的兵器,但他身为负责培训武当弟子的「镇龟道」之首,又是硕果仅存与上代掌门公孙清同辈的长老,本门武艺的知识自然甚渊博。武当枪法扎击之法本就跟「太极」发劲相近,师星昊的握枪架势一摆开来,那蓄劲欲发的威势,并不输于派内精研枪术的高手。

    ——更何况摆在面前是个无从逃走的目标。师星昊甚至连瞄准都不必要。

    「商师兄」肩胛骨被穿锁,双臂根本难以发力,只能作日常吃饭端碗之类动作,不可能发出任何劲力反击;他亦不能自己脱去这双铁环——伸手勉强够到背后已甚困难,何况要发力破坏它们?假如身体用强力挣脱,两边骨头关节都会撕断,那等于自废武功。

    此外那铁链自腰而下,另一头就扣在石室地板的钢环上,长度甚短,根本令他七年来都无法完全直立走动,遑论打拳。这是他肩背肌肉如此衰退的原因e——如此残酷对付一个武者,实在破了武当派的先例。

    在师星昊的枪尖下,被囚的「商师兄」有如一头任由宰割的家畜。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到了最后,姚莲舟还是不敢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肮脏丑事,要由你这老不死代劳。」

    师星昊面巾上方的眼晴极是冷静,枪尖似乎任何一刻都要刺出去。

    可是那枪始终停着。

    最后师星昊还是忍不住说话。

    「一直留住你性命的人正是姚掌门。我是偷偷违抗他命令来结果你的。」师星昊顿了顿,深深吸进一口气,又说:「就像七年前的事一样,他根本毫不知情。决战前暗中向你下药的人是我。这件不光彩的事,完全是我师星昊一人的责任。」

    「假如真有地府,你到了那里也记着我这些话吧,商承羽。」

    「商师兄」听了师星昊这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盘坐的身体缓缓转过来。奇特的是他移动时,缠在身上那些铁链却只发出很小的磨擦声。这显示了非常诡异的听劲功力——虽然被夺取了发劲杀人的力量,但多年「太极」的柔化感应仍在。连师星昊都不得不惊叹。

    在火光映照中,师星昊看见师侄商承羽因为长期囚禁而肤色极度苍白的脸。带着狂气的眼睛底下,两个眼袋仍然瘀黑,就与从前年轻时无异,只是略比七年前松弛,似乎囚禁的生涯,并没有改变他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的奇特习惯。

    师星昊忘不了,正是因为这双饿狼似的长期渴睡眼请,令师星昊更加相信:商承羽是对武当派前途的绝大威胁。

    商承羽,当年铁青子征讨物移教所率的「武当三十八剑」里最年轻一人(不管是牺牲者还是生还者),十七岁就从那恐怖的一战里活过来;他亦是公孙清创立「鸦、龟、蛇」三大部之后的第一名「褐蛇」。武当改革后一代的最强天才。

    他也是未来武当掌门的必然继承人——至少在姚莲舟武功大成之前是如此。连公孙清都曾这么深信。

    商承羽与师父的分歧,却并非始于姚莲舟冒起。

    最初是因为商承羽开始大量滥用物移教的药物。当然这些事情公孙清自己本人也做,甚至推广至所有入门弟子都借助「雄胜酒」去催谷练功;但公孙清渐渐发觉,商承羽用药并不单纯为了帮助自己的武功进步,也利用药瘾控制一些同门,召集了巫纪洪、梅心树等好一群人在身边,形影不离如同自己的「亲兵」,在武当里制造了派系。

    随着商承羽的武功越来越高,甚至已有超越师父之势后,他亦渐不避嫌,常公然跟公孙清意见相左。其中商承羽最反对的,是师父所订「武当三戒」的第三条。

    「什么叫『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名声、权位、钱财……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要追求最强的力量吗?权位和财富,能够驱策他人,难道又不是力量吗?」

    「连追逐、接受这些力量的胆量都没有,还说什么『天下无敌』?还说什么『自求道于天地间』?」

    商承羽对着自己一群亲信同门所述说的「天下无敌」,渐渐跟公孙清那套越走越远。

    声音自然也传到师叔师星昊的耳中。师星昊提醒公孙清,并劝他将商承羽逐出武当。

    「这家伙,将会把武当带上邪路。」师星昊对此深信无疑。

    但公孙清拒绝了。武当派改革十多年后,已再无驱逐弟子出门的往例。公孙清深信,只有用武功的高低,决定武当的前途。

    「我不能以一己喜恶排除他。」公孙清当时说:「假如到了最后,一个这么思想的人,正正就是武当派里最强的家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到最后,公孙清设立三名副掌门之时,依然贯彻纯以武功挑选的原则,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过商承羽知道师父还是不喜欢自己:公孙清选择死在姚莲舟的剑下,而不是他。

    这对商承羽而言是绝大的耻辱。公孙清仍未入棺,他就马上向新任掌门姚莲舟挑战。「你将会是武当开山立道以来最短命的掌门。」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莲舟宣告。

    当时师星昊就想:这样的后果,是公孙清生前已然预料的吧?他是有意用这形式,决定武当派的前途路线之争……

    三天之后,二人在「真仙殿」闭关对决。

    结果是商承羽被姚莲舟击至昏迷落败。

    师星昊随之在商承羽房间内搜出一批金银,还有与朝廷官员来往的书信,内容是商承羽实已暗中获封将军之职,一旦当上掌门,即率武当派为朝廷练兵,上下弟子都将离开武当山入仕。凡违抗命令而不受官衔者,皆要逐出师门……

    商承羽欲贩卖武当派,反叛证据倶在。此事当时没有在武当派内公开(虽然后来各资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内情),只由姚莲舟、师星昊及叶辰渊商议怎样决断。姚莲舟不顾师星昊反对,没将商承羽处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后山秘牢。

    「他毕竟是师父所立的武当副掌门。」姚莲舟当时说:「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杀死他,就不能现在才将他处死。其他人要杀他,也得经过『殿备之制』的挑战,去夺取他的副掌门地位。」

    但是从来没有人挑战过商承羽。

    在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安排下,一切关于商承羽的事情都在武当派里被抹消。他那群亲信如巫纪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们渐渐淡忘武当派有这第三个副掌门……

    但是师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这将要与朝廷神机营决战的前夕,他还是瞒着姚莲舟来结束这事情。

    他知道姚掌门不会同意。姚莲舟的想法是:假如武当战胜了神机营,留着商承羽就没有问题;假如武当破灭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无关系。

    师星昊却怎也不可留着这根刺。因为当天「真仙殿」比试之前,是他偷偷将物移教无色无味、不足致命却能令人迅速疲劳的秘药「凝脉散」,加进了商承羽的膳食里。

    此际铁闸里旳商承羽,目光越过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尖,盯着师星昊的眼睛。

    「为什么?」他冷冷问,语气里已没了一贯的嘲弄,代之以强烈的愠怒。他知道师星昊说的是真话——在这时刻已再无欺骗的必要。

    「因为我了解你。」

    师星昊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说出来。

    「尽管你把武功练到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东西。假如给你接掌武当派,你必然带我们走上歪路。你会运用武当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与权柄。你将会把武当派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在我眼中,这么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书信确是我伪造的。但那并不是谎言。那些都是你将会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为了这样,你捣乱了师父决定的『殿备』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武当派建立在虚伪的谎言上;还破坏了我与姚莲舟一场百年不遇的高手决战。你不觉得这是身为武者的耻辱吗?」

    「这是我的选择。」师星昊回答:「我并非对姚掌门的武艺没有信心——刚刚杀了公孙师兄后,他身心都处于巅峰,我相信你并非对手。但我不能冒险。『天下无敌』是公孙师兄的梦,也同样是我的梦。我不容许有任何变质。为此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罪责。」

    事实上这七年来,师星昊也一直受到这事的困扰。最初姚莲舟开始派遣「兵鸦道」征战武林时,为求军心稳实,委托比较老练的师星昊带领——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灭亡。但不足一年后师星昊就请辞,改由叶辰渊率领「兵鸦道」大军,他自己则长居武当山,原因正是念着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实在再无资格担当武当派的堂堂战将。这阴影已成师星昊心中的诅咒。

    因此他才要来结束它。不管以后还有没有武当派。

    积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说完了。师星昊彷佛感到背上一股重压消失,腰身比从前挺得更直,握着长枪的姿势更带锐气。似乎七年前失却的某种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躯。余下的,就只有将这枪尖搠进商承羽的肉体。

    商承羽依旧盯着他:「你有什么资格承受任何罪责?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后今天要用这样的方法杀我——师星昊,你真是个笑话。」

    师星昊却未丝毫动摇。「我已经再没有话跟你说。」

    锋锐无比的精钢枪镝,已然贯注着随时扎射的能量。

    师星昊再老,也是武当派副掌门,派内有数的顶尖「太极」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备」廖天应的挑战,结果以「太极拳」猛摔将其腿压断,证明仍然具有不动如山的超群实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艺虽然超越师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锁肩胛骨,身体衰退又无从发劲,更被锁链固于一处,无法直立走动。师星昊远在七尺之外,隔着铁闸以长枪扎杀,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比斗,而是单方面的处决。

    ——能为武当派做任何事。这是当天师星昊给樊宗的考验,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着火把焰光的枪尖,突然变得模糊。

    师星昊以「太极」劲力用于长枪上,枪镝连同红缨旋转着,从铁间一个开口扎进去!商承羽本能地举起双掌迎挡——

    然而长枪刺到半途,又从突吐化为收卷——师星昊以缠丝劲将枪杆拉回来,再利用扭转身体后的反力,迅疾将枪再度刺出,这次速度更在第一枪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这绝对优势之下,师星昊仍然先用虚招诈骗商承羽;并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处,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杀手。师星昊要将所有可能的失误减到最少。

    ——因为他知道商承羽是个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中。

    师星昊双赞将长枪刺需。然而枪杆并没有传来预料中戮破人体的手感。

    也没有枪尖被抵挡的阻力。

    而是……毫无感觉。

    彷佛刺进水中之月。

    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师星昊剎那间对这感受非常熟悉:当他与相近级数的武当同门对练之时。

    引进落空。

    商承羽从地上站起,身姿马步甚低,几乎像半跪一样,双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枪杆前端,将刺枪卸到腿侧空位,并继续用上「太极」化劲,借着师星昊的前刺之力,将枪杆拉过去!

    ——刚才师星昊发出虚击时,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挡;但到面对实招之际,却竟然施展出这么准确的「太极拳.云手」擒枪!

    ——也就是说,商承羽从一开始就看穿师星昊的虚招,并同样以假装的「虚挡」反骗对方!

    在商承羽牵引下,师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补救,才能稳住身姿!

    虽说是意料之外的境况,但以师星昊「太极」修为之深,听劲功力之精,正常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卸引,必能实时生起反应化解;此刻他却如此狼狈去「救招」,除了与姚莲舟对练之时,实在许久未有尝过——商承羽之「太极」功力,虽经过长久封印,依然在师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师父公孙清所赐:「太极拳」口诀形容,与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触瞬间有感即应,动静皆得机先,其敏锐轻灵之极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间师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铁环穿锁,无法爆发劲力,故只有卸劲带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际用猛力将枪抽回,他无法乘势发劲推送,也没有与我抗衡对拉的气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体马上实行,这即是高手之资格。

    师星昊马步后倚成七三之比,双臂把枪杆急扯,其势如海中的漩涡倒卷,要用陬力将长枪脱离商承羽的掌握!

    却在此时,他感到一股极锐的力道,乘着他的拉扯顺势袭来!

    ——怎么?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着枪杆朝他发劲进攻!

    剎那间师星昊其实仍有一个选择:弃枪后撤,再圆打算。然而习练「太极」三十余载,反应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势推送,下盘根基将被破坏,师星昊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化解,将原来的抽扯之力转移向侧,欲把商承羽发来的猛劲卸引去!

    这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商承羽的发劲,并非真要把师星昊向后发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太极拳」的应变,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为师星昊未察觉,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经进入了铁闸内伸手可及之距离……就在师星昊也想运用「引进落空」之际,商承羽的劲力却已抢先一拍子消失。枪上再无感觉。

    商承羽已然放弃枪杆,身体猛然向前腾起,冲到铁闸跟前!

    师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铁链,原来早就断去,只是虚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环里——根本他从一开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后关头才运用!

    师星昊惊愕之间,商承羽一双长臂已从铁闸伸出,左手擒住师星昊握枪的前锋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这刻师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锁链已断,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铁环,九成也早已破坏,所以解除了发劲的封禁……

    两人四目对视。

    带着渴睡眼袋的那双眼,闪露出胜者睥睨败方的狂傲。

    当师星昊终于放开长枪,欲以徒手运起拳法相抗的同时,商承羽双手「挒劲」已发,一旋扯一印压之下,师星昊左肘关节被猛烈短促的劲力所折,筋腱断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断了师星昊的肘关节,紧接在那条左臂上如蛇攀树,贴肩臂以上击出,拳头狠狠命中师星昊而门中央!

    师星昊毕竟是武当顶尖拳士,面上布巾被一拳打得脱去同时,仍然强忍伤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这一击已是强弩之末。商承羽轻松侧首避开,同时右拳化为爪形,一把抓住师星昊喉头!

    在猛捏下,师星昊呼吸与血气被阻断,再难运劲。

    商承羽在战斗里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终于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

    一气爆发,他切齿吐气,野兽似的叫声在石牢内回响。

    他猛力双手拉扯同时,右足踩上了铁闸,这「太极拳」的劲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师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进铁闸一道狭窄的空隙里,师星昊双肩关节骨头,都因这力量被拉夹得碎断!

    商承羽这才放开这位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夹在两条硬扩成弧状的铁枝之间,裂到下巴的嘴巴气息虚弱,裂口流出血沫来。但是一双不愿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着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杀死他。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武功。

    商承羽这一击,将胸中怨气都吐尽。他竟后退一步,双手交抱胸前,静静欣赏夹在闸里半死不活的师星昊,就像观察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工艺。

    原本应该穿在他背上的两个铁环,早因刚才打斗脱落地上。只见他肩胛骨被穿过处,仍然留着洞孔,因被铁环穿挂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两个鐡环缺去一段,只是轻轻夹附在背项的小洞上。再细看铁环的断口,似是被什么腐蚀。

    「欣赏」了师星昊好一会后,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进他衣襟。

    就在这刻,师星昊仍能鼓起最后力量,垂首狠狠咬着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实只要另一手轻轻松松打出一拳,就能令师星昊牙齿松开,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动不动,就让师星昊继绩咬着自己,瞧着他时还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虽然恨极陷害自己的师星昊,但仍然尊敬这种意志。

    直到师星昊终于乏力,放开牙齿垂下了头,只见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廇的齿印,且冒着几点血珠。

    商承羽继绩在师星昊衣襟里翻寻,终于找到挂在他颈上的一串东西:一条钥匙。

    「是姜宁二告诉我,钥匙在你项上的。」

    商承羽对着目皆欲裂的师星昊说。

    ——那蚀断铁环与铁链的物移教药液,当然也是姜宁二暗中交给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坏囚牢的闸锁。

    商承羽将钥匙伸进闸锁的孔里,然后闭起眼睛,才缓缓转动它。

    长年未曾活动的锁头,要花一点气力,才终于随着钥匙的旋转而解开,发出清脆的响声。闭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么美妙的声音。

    闸门「吱呀」打开来。商承羽这时回头,捡起地上一件污秽破烂的宽袍穿回身上;接着又拾起师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卷成长条束起背后长发;最后将那杆缨枪自铁闸间抽出,当作行杖拄着。另一手从墙上取来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着巨大兴宁的脸。虽已年过四十,而且有一双看似长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脸上泛出的强烈欲望,却令他看来有如二十出头的青年,彷佛深信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今,就要出去夺取应属自己一切。

    他没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师星昊。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屣于过去,他的生命在前头。

    火光带领他,踏上那幽暗的阶梯。


第七章 死战

    黎明的晨光自东面群山的棱线冒起来,从稀微渐渐变得明亮,「遇真宫」外三面包围的近四千将士身影也变得清晰。重甲兵身上的铁片与无数刀枪的白刃,反射出一片鱼鳞般的光华。

    整齐排列的过千挺神机手铳及三眼铳,与八十座野战大炮,分成中军、左掖与右掖三列,各排在战阵前端。一个个酒碗大小的炮口,瞄准着「遇真宫」三面的庄严殿墙与宫门。这大堆形貌冷硬的铳炮,展现在武当灵山之中,彷佛难以想象的天外之物,与山林道宫的苍翌古色格格不入。

    支持着在这些神机铁器之后的,是近五千斤火药的无侨力量。世上再没有另一支像这样的军队。

    自黑夜结束前直到这刻,神机营大军已然处于备战态势一个时辰。兵士的战甲衣袍底下都渗满了汗。号令战旗久久未有升起。四千人沉默无声地包围着毫无动静的「遇真宫」,似是面对一个大黑洞。

    但军士间并没有人发出一声抱怨,只是默默在等候命令。不愧为大明天下纪律最森严、每名皆百中挑一的禁军精英。

    战力较次的五军营八百名步战卒.,则被分配到阵势的左、右哨戒;至于三千营的雄猛骑兵,因山上不利马行,大部分都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护张永公公及两名提督太监的安全,只选了三百壮士改换成重甲步兵,于中军前列候命。

    主将楼元胜骑在战马之上,仍然耐心等候天色变得更亮。他要排除一切可能的失误。

    直至天色终于令他满意,楼元胜向身边的副将武官陈全礼以目光相询。陈全礼负责掌管军队里的斥候探子,监察「遇真宫」内里情况,他向下属询问最新的回报,结果将「一切如常,毫无动静」的报告转达给楼元胜知道。

    楼元胜一声令下,身边传令官挥起白旗。大军中、左、右三阵,也各自升起一面绣有黑线飞虎图的大幅白旗。

    随着进攻旗号出现,中军三百重甲战兵,与左、右各两百步卒,同时从阵中突出,急行向「遇真宫」接近。七百双战靴的步音,打破了山中宁静。

    提着刀盾与矛枪的重甲兵,按照楼元胜之策略,率先跨入「遇真宫」正门。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铺满平整的青石地板,虽是空无一人,却似乎还有武当派的气息徘徊其上,战兵也都不由紧张起来,彷佛面前仍存在隐形的敌人。

    广场对面远方一座气势恢弘的建筑,即是「遇真宫」的核心——「真仙殿」,也是入侵兵队占据的首要目标。

    他们谨慎地保持阵形前进,走上武当派的演武广场,朝着「真仙殿」接近。

    同时在道宫左右,四百个步兵亦已从侧门爬梯及攀墙而进,穿过道宫两边殿舍赶来支援,途中也要搜査扫荡可能潜伏于房屋中的武当残余,因此比中间的重甲兵队行进较迟。

    「遇真宫」内至此还未有任何敌踪。入侵的军士也都宽下心来——他们都听过先前在山脚交战生还的战友,忆述武当剑士的可怕,心里绝不想跟他们白刃交战。

    负责指挥步兵的武官更是宽慰,因他们不同旗下士兵,都知悉锦衣卫已然收到武当内应的飞鸽报信。

    ——武当派已经逃跑,是真的……

    他们都急于完成楼元胜所指派清扫「遇真宫」的任务,催着士兵加紧奔前,要将「真仙殿」取在掌中。

    正当第一线重甲兵奔到广场正中之际,突然一人「啊」地惊叫,整副穿着战甲的身体连同手中兵刃,在广场上平空消失!

    这等魔幻之事,立时在士兵间扬起了惊疑,前头的人惶然止步,但后方的没看见发生何事,仍然奔跑向前,战甲撞成一团,混乱突生!

    同时最前面再有数名士兵一样失踪。

    ——这是怎么回事?…….

    前锋的重甲兵惊魂甫定,才看清发生何事:原来跟前一块铺在地上的青石板已陷落,露出底下超过人身般深的坑洞。

    士兵伸首朝下张望的刹那,一枚飞镖已钉进其中一人面门!

    那士兵捂脸倒下,战友则瞧见坑洞里头,先前跌进去的重甲兵,遭一名身穿褐色衣服的男人从后擒住,用一柄短剑慢慢割破了咽喉。重甲兵仰起绝望的脸,嘴巴吐出血的泡沫。

    「褐蛇」田延放开了尸体,朝上面的士兵微笑。,

    「等你们好久了。」

    同时在后方,广场上一排接一排的青石板被从下推开,无数身影自地底冒出。

    彷佛焚自地狱的魔军*

    最前一列坑壕里,一排身手矫健的武当弟子率先攀出,他们以「首蛇道」成员为主,朝着前头的重甲兵猛力掷出各种飞刀、尖标和飞石等暗器!

    猝然面对敌人投掷暗器,重甲兵急忙停步,前头的人半跪下来,竖起盾牌抵抗!

    其实以他们身上的坚厚装甲,武当弟子所用的手掷暗器劲力再强,多半无法穿透.,而要在这种混乱与距离下,准确瞄着没有护甲的部位投射,也甚困难。重甲兵本来不挡不避,仗着装备上前迎击,损失也会甚小,但他们受过严格调练,一遇敌人飞箭或标枪之类袭击,就会如此抵挡,习惯难以临阵改变。

    ——这习性,就给予武当战士珍贵的契机。

    一一从沟壕下爬出的武者,趁这机会组成阵形,并夺取了主动,率先朝正前方的重甲兵阵进攻!

    这武当锥形阵行走之高速,远在任何步军之上,重甲兵才抵过一轮暗器,众武者已在面前不足十五尺!

    军士只见领在锥阵中央锻前头的,是一个雪白的身影。

    那瞬间他们错觉,此人在战场上正散发着不屈于人间的光华。

    他手里斜斜挽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兵刃:镶着银白云纹的木柄,柄首有个大圆环;奇特的护锷一上一下弯勾,与手柄及刃身成一「卍」字;霜刃如刀亦如剑,微弯的锋刃映着朝阳,双面的刃尖随着主人奔跑而颤动。

    仍未交锋,他们即已感觉出来:

    此人跟自己屈于高度不同的世界。面对他的剑,是人生绝大的错误。

    跟随姚莲舟两侧的,是前峨嵋派「铁峰楼」弟子杨真如等十三人,另加「兵鸦道」李侗等二十余名主力修习长枪的武当高手,共计四十二柄长枪,已然朝着重甲兵垂下来瞄准;紧跟在姚掌门身后左右的有「镇龟道」两位「太极」顶尖拳士——桂丹雷与楚兰天,两人双手拳臂都缠上能抵刀枪的皮革;更后处还有身材高壮的朴刀手符元霸;提着宽厚鬼头刀的尚四郎;臂伤已然痊愈的年轻双剑客卫东琉;最后头还有陈岱秀策应。他们加上「兵鸦道」和「镇龟道」其他近战高手,合共逾八十人,没有发出一声吶喊,只是带着沉重的杀气,合成一把尖刀,直刺装甲丛丛的敌阵!

    不啻梦幻的战队。

    姚莲舟领在冲锋阵端,下一瞬间已及重甲兵前列。

    站得最近姚莲舟那个士兵,提着盾牌与单手砍刀,直视武当掌门接近中的脸孔。姚莲舟束起的乌亮长发因为冲势而摆动,白皙而分明的脸,透着一种冻结人心的冰冷。士兵其实比姚莲舟还要高大一个头,但他感觉却是被姚莲舟俯视。

    他本来不应遇上此刻境况。这是绝对的不幸。

    ——但另一方看,能够这样死,又是世上罕有至极的奇特际遇。

    那士兵根本连动一动兵刃的时间也没有。姚莲舟将「单背剑」刺进他喉颈的动作,随意得像提着毛笔在纸上轻点。

    士兵的生命,成了传奇里的一抹墨迹。

    姚莲舟以「武当行剑」的蛇形步,在重甲兵之间轻盈地穿越,足底每踏地一次,手里就淀出一朵血花。三个军士被「单背剑」连环命中,只有一个保住性命,但膝后弯筋腱被削断,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

    这样的战力,超越了士兵想象能力的界限。

    随同姚莲舟杀到阵来的李侗与杨真如等四十二人长枪圃,也各自在战线上挑拨出阵阵血雾。

    他们与士兵的个人战力,同样强弱悬殊,却并未贪功击_,只是保持着阵势,保卫姚掌门两侧,以免他孤身陷入敌方的重甲兵海之中——人数,是对方最大优势。

    杨真如这十三个前峨嵋枪客,战意更是高昂,双臂将枪杆运舞如龙,劲力之强猛,甚至将好几片厚重的护甲也都刺穿!

    ——他们以降兵身分投入武当,虽与山上的新同门并无芥蒂,但心内深处还是存着挥散不去的抑郁;今天他们终于有机会正式为保卫武当派上阵作战,证明自己的忠诚,莫不尽情宣泄。

    至于李侗等武当原有枪法高手,发挥起来也是威力惊人,枪阵冲击之处,就如泛起一片杀人的波浪。原来杨真如等加盟后,无私将峨嵋枪棒的奥秘教授给武当同门,两派精要互相参详之下,武当枪术这年余来有了长足进步。

    紧随在姚莲舟身后的桂丹雷和楚兰天,则只是专心致意地跟着掌门高速的步伐。「单背剑」跟前倒下的士兵增加至五人,但这两位当世罕见的拳士,至今还没有出过手。只因为二人此役唯一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掌门。

    ——这是师星昊失踪前向他们下达的命令。

    有一名雄壮的士兵靠着厚重盾牌及铁片甲保护,拼死冲入武当派左侧的枪阵,成功把两根长枪压住,到了枪手近身的距离,正准备挥刀砍杀。同时枪手之间的空隙杀出一条甚高大的汉子,发声吐气间迎头挥下一片宽阔刀刃,正是「兵鸦道」里以力雄见称的符元霸,「武当斩马刀」势如山崩,那士兵哪来得及反应,战盔连同头颅遭硬生生劈破!

    另一边也如是,李侗等人的枪阵只不过稍有空隙被敌人冲入,后面卫东琉即振起双剑颂补,一条手臂自腋窝无铁甲保护处遭剑锋砍断,带血飞上半空!

    姚莲舟率领的人数,明明不及对方三成,可是一交锋之下,战况却是如此一面倒得荒谬。这场面甚至难以用「交战」来形容。

    ——而是「清理」。

    这时从东、西两侧攻入「遇真宫」的各两百名轻步兵,穿过了众多殿舍之间巷道,赶到杀气弥漫的广场旁。他们赫然看见:正南面最强的重甲战友,正被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武当战士迎头痛击,扬起血雨漫天。

    两军急忙救援,每边各带着的四、五十名步弓手,马上匆匆列成射阵,准备从两翼射杀姚莲舟的锥阵!

    但那东军的众多弓手还没来得及搭上箭矢,又有一支诡秘的战队由广场中央壕沟出现,高速冲近过来,突然就进入了近战范围!

    江云涧取代失踪的副掌门师星昊,领导近百名武当弟子冲锋而至,其中只有二十余人是「兵鸦道」或「镇龟道」级别的精英,其余都是入门较浅、还未充分展现潜能的武当门人。然而他们此刻朝着禁军弓队冲杀的气势,半点不输给姚掌门所率领那支主力军。

    ——每一个留在武当山的人,皆崇信本派「天下无敌」的理念,并且甘愿以剑和肉体实践这四个字。

    ——不管敌人是谁。

    江云澜外表就跟两年前在成都暗街袭击荆裂那时无异:一身紧身黑衣,左手穿戴着鸟爪似的臂甲,右手斜斜提着锋锐无比的精钢长剑,奔跑的步履却比当夜担任「兵鸦刺客」时更要迅疾!

    他缺去鼻子的丑脸,散发出极度凌厉的杀气。这是自成都之后,他首次再披「兵鸦道」战衣。那夜的遗恨还没有忘记。自行革除「兵鸦道」资格这两年多来,江云澜无一天不是专注苦练,为的当然是将来再遇一「武当猎人」。

    ——但首先我得冲破这一劫……

    江云澜是武当派中坚一代弟子里,公认领导能力最强的一人,执行力更胜过思虑周密的陈岱秀——西安一役里,他果断地召集了大量外地道场的弟子前来救驾,就是指挥力的证明。因此当师星昊不在,他自然就上前填补了这个空缺,无人异议。

    「上吧!武当弟子的名号,是要用鲜血赚回来的!」

    江云澜领着同门冲锋时,不脱他嘴巴厉害的专长,高叫着激励众人。

    对面的弓阵急忙加快搭箭,并转移向冲来旳武当武者。负责守护弓手的步兵,也提着刀盾长矛等踏出来掩护。

    但这等同拿一块布去挡卷来的波祷一样可笑。

    武当刀剑扬起另一浪血花。弓折弦断。

    跟随江云澜的武当战士里,有年轻的「兵鸦道」剑手焦红叶。自从被童静在「盈花馆」以「追形截脉」重创右腕,他的用剑手始终没能完全康复过来。于是他就着自己的伤另辟践径,改用一柄比前更长的四尺剑,剑身却只有前头五寸开锋,中后部钝如铁板,可用左手握持,借助虚弱的右腕发力。这种双手剑,揉合了好些长枪技巧,但又不用完全抛弃他以往修习的剑法,焦红叶凭此重新开拓了个人武途的一条新路。

    此刻他双手运剑,一边移步一边不断拨打圈刺,很快就有两名步卒死于他尖锋之下。除焦红叶以外,廖天应、骆森泉和钟亚南三个武当一线高手也在阵中,同样当者披靡。

    在这数名精英率先冲杀之下,东面的步弓阵瞬间崩溃,无法再威胁姚莲舟的主阵。同时,另一支七十余人的武当战队,也朝着「遇真宫」西侧的禁军步兵进攻。

    领在这战队前头的,是个犹如飞行中的黑色身影,双手左右锋芒,一泛青蓝,一耀朱红。

    除了武当首席战将叶辰渊,还有谁。

    他身后两侧,拱卫者「兵鸦道」顶级剑士文兆与双剑高手唐谏,这阵势与早前突袭神机铳兵的山脚夜战时无异。

    禁军步兵还没看清楚来敌,「坎离水火剑」已然破风振起。

    点点血雨洒在叶辰渊脸上。他那两行眼下刺青,没有动一动。

    当年铁青子公孙清率领门下「武当三十八剑」攻破物移教,其中只有五个人生还。

    回到武当山后,五人同意找投降的物移教徒石日勒,在各人身上或脸上刺上一个物移教纹身,以纪念这改变武当派命运的惨烈一战。

    后来这五人里,陈岱秀的叔叔陈春阳因病逝世;周潮在门内比试时,被后辈失手所杀.,年纪最大的莫灵云,则在三年前去世。今天只余叶辰渊及囚在后山的师弟商承羽二人仍然在世。

    他们五个当年决意刺青,除了纪念从那场恶战生还之外,也是出于对敌人的敬佩。当天他们进攻物移教「大欢喜洞」,亲身领教了物教徒战斗时如何刚烈,全体都进入了「无念生死」的非人境地。虽然后来他们知道,这其实是物移教用药麻醉信徒造成的效果,但五人对这群敌人印象深刻,也欲以这境界为武道修行的目标,故以刺青自勉。

    ——及后巫纪洪及桂丹雷等同门,也都知道这个典故,仿效他们在脸上刺青,希望能与这几位崇拜的前众看齐。至于锡氏兄弟则例外,他们的物移教刺青早在幼时就被父亲纹上。

    此刻叶辰渊一贯的冷酷犹如魔神,黑袍与「水火剑」所过之处,尽是一道接一道死亡的轨迹。

    ——他这边的人数,比东面江云澜的队伍要少,原因很简单:叶辰渊一人的杀戮能量,已足当二十名门下弟子。

    看见现在冷静如水的叶辰渊,很难会相信:他唯一的儿子叶天洋,刚刚才在四天前因伤感染血毒而不治,结束了年轻短暂的生命。

    在叶辰渊眼神里,看不见任何丧子之痛。他只是全无感情地专注向每一个敌人挥剑。

    跟东面的步兵队不同,这边的禁军弓阵并未列好,尙有十几个步弓手稍微殿后于十多尺外,这却是错有错着,那十多人有足够时间和距离弯弓搭箭,要向叶辰渊及身后密集的武当弟子群发射!

    叶辰渊发现此危机,心念一动,双腿略一蹲坐,黑衣身体马上飞纵而出,两个跃步间,竟然就跨越了一丈之距;他乘势猛然刺出右手「离火剑」,泛着赤光的刃尖,瞬间已及那群步弓手眼前!

    这飞身进击不是别的,正是他从秘发加上侯英志帮助习得的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法」绝招「穹苍破」——叶辰渊在这危急中不经思考自然发动出来,招式中更混入了他精熟的「武当飞龙剑」要诀!

    剑锋还没有刺进敌人身体,叶辰渊心里已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

    能够使出这一剑,无憾了。

    三名步弓手一眨眼间连环倒下。其余的人有的试图近距离朝叶辰渊射击。但要命中在这种状态下的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箭矢犹如射向影子般失落。然后长弓跟人体一起被斩裂。

    叶辰渊这一轮跃杀发挥完美,感觉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他心里同时疑惑:

    假如这一刻的我挑战姚掌门,会有什么结果?……

    如今却将这样的剑,用在这样的一群敌人身上。多大的浪费。

    没有了两侧的顾虑,姚莲舟所带领那支八十人的前锋部队,全力朝前方的重甲兵阵推进,锥形阵势已经深入其中。

    他原本雪白无瑕的掌门道袍,染满点点血花。

    身后两个力士桂丹雷和楚兰天也要开始动手了。他们包衷着皮革的拳臂,各自沾了两、三人的鲜血与碎骨。

    整个锥阵已经深入重甲兵之间。其中侯英志亦正在挥舞长短双剑,宁勇杀敌。

    两天之前,侯英志获叶辰渊授给「兵鸦道」资格,此刻正穿着黑色道衣战斗。

    踏入武当山门才仅仅超过两年就成为武当派「三大部」里的一员,正式晋身精英之列,即使是带技投师,也是甚罕有之事。与他看齐就只有「峨嵋道场」杨真如等三人——而杨真如他们本是峨嵋派总本山「铁峰楼」里由掌门余青麟亲传的「内弟子」;侯英志离开青城山之际,则不过是一名中层的「研修弟子」。

    武当派给侯英志这地位,当然不是因为面临大危机而权宜授与,而是实力真正受认可——就算明天世上再无武当派,这条底线都不会稍稍放宽。

    侯英志能够如此突飞猛进,当然是靠那部「雌雄龙虎剑谱」的指点,还有与叶辰渊暗中秘练日久的功劳。

    可是临在大战前将黑色战衣赐给他,并不是叶辰渊的主意。

    两天前的黄昏,当侯英志跟众多同门一起挖好了「遇真宫」最后一道沟壕,满身泥污地站在广场上,观看多日努力的成果——也很可能是自己葬身之地——的时候,叶辰渊拿着折迭得方整的黑道衣走到他跟前。

    第一眼看见那黑衣,侯英志激动得无法说话。

    这一刻他确信,自己已经超越了青城派「道传弟子」燕小六。

    ——这儿是比青城更强大的武当派啊。

    「是姚掌门要我给你的。」叶辰渊将道衣交给侯英志时说。

    侯英志很感意外。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姚莲舟眼中毫无地位,却没想到掌门其实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武功进境。试穿上「兵鸦道」黑衣的时候,侯英志已然淡忘过去两年对姚莲舟的种种不满。

    但这并不代表,他从此甘心情愿为了这个男人而战斗。

    此际在血腥的战阵里,侯英志第一次亲眼目睹姚莲舟神妙的剑技。他跟任何人同样地惊叹,但并没有完全地屈服。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强!

    侯英志在军阵中,挥起了结合武当剑技与自行领悟心得的变种「雌雄龙虎剑法」,将另一名穿着重甲的禁军送往另一个世界。这一刻他心里并没想是在为武当派拼命,而是为自己而战。

    ——要活过今天。然后继续走我这条攀升的道路。

    面前这群重甲兵,原本全是三千营的精锐骑兵,身材壮健无比,但缺了战马之后,在步战中跟武当武者的个别战力就相距更远,就算拥有精良装备和三倍以上入数,也是无法补救。尤其武当姚莲舟这个箭头实在太过锋利,切入之处兵阵就崩开缺口,士兵根本难以组织起应变阵势来。很快双方就融在一起,演变成夹杂的混战。

    而这正是武当派最希望的。

    重甲禁军折损已超过五十人。姚莲舟所率武当弟子,则只有两死一伤C

    ——世上竟真有这等可怕的武术!

    士兵都认识了这个事实。

    在「遇真宫」外头,楼元胜将军感到不知所措。

    虽然同时发生许多事情,但其实一切变化都不过在甚短暂中爆发,先前才看着七百个步战兵谨慎地攻进「遇真宫」,下一刻里面已传来杀声震天。楼元胜原以为就箅真有武当派埋伏,这三支步军应能自保一时,尤其正面那支重甲兵,以其训练及精良装备,按理能跟这些山野武人抗衡一阵子,并且按楼元胜的命令全速原路撤退,但结果未有在宫门出现,可见敌人突袭之快,令他们无法反应过来,已迅速被敌人缠住。

    ——楼元胜毕竟只是军人,还是低估了武当高手在白刃战中的超人实力。要是先前在山脚那夜的首次交锋,他有在现场看过的话,绝不会犯下今天的错误。

    只是这名禁军大将,仍能迅速判断目前形势:此刻武当猛攻之下,三支步军随时溃逃而出「遇真宫」;武当派武者紧接追击,与逃走的士兵混成一团,就能轻易攻入道宫外头的三面大阵,将混战蔓延全军,把远程铳炮的威力减到最低。

    一想到这最坏情况,冷汗从楼元胜的战盔底下流到脸颊上。

    ——这就是武当派掌门的盘算吧?……

    正在「遇真宫」广场里挥剑如风、制造一具接一具尸体的姚莲舟,这一刻的确是如此想。

    一个提着沉重铁矛的高大军人,带着绝望拼死之心朝姚莲舟胸口奋力刺击。姚莲舟脸上泛着森然的气息,心念一动间,「单背剑一第一次作出防守的动作,刃背架向铁矛前端。

    那军人突然感到手上矛枪,像变成一条脱离了控制的活物。

    下一瞬间,铁矛就在「单背剑」导引之下,狠狠刺穿另一名士兵的腹甲;姚莲舟顺着架剑的弧势再把剑斜上反挑,「单背剑」的双刃尖锋轻巧将持矛那军人的喉颈削破。武当掌门的白袍上,又添一抹绯红。

    姚莲舟突然使出武当派最高奥秘「太极剑法」,巧妙地化劲诱导,令士兵手中武器反过来杀伤战友,在众军士眼里又是比先前的快剑更恐怖的魔法,不禁惊呼。

    对姚莲舟而言,面前禁军士兵挥舞刀枪的动作,连称为「招式」的资格也没有,假如换在平日,这样层次的对手根本不可能引动他的高昂战意;但他此际运起「单背剑」,却施展出十足的速度、准绳与气势,奇妙的威力毫无保留地一一呈现在军士眼前,犹如妖异的幻术。

    ——甚至令他们强烈感觉:我正在跟不是人类的东西战斗。

    姚莲舟所作,就是为了迅速击灭敌军的士气。

    ——崩溃吧……

    外头的楼元胜将军不用看道宫里的战况,只凭杀声已然感觉,部下正接近界限边缘。

    他此刻反倒期望,那七百人不如就在「遇真宫」里拼命战死——虽然这么大的损失,

    他日回京后也会遭到清算,但总比迎接更大的灾难要好……

    ——还是,我应该主动就在这里阻止它发生呢?……

    楼元胜脱下挂着红缨的战盔,抹抹汗咬着下唇思考,然后向部下武官说:

    「开炮。」

    身边数名武官瞪眼看着将军。但楼元胜没有丝毫动摇,果断地再朝「遇真宫」挥下手掌,用力点点头。

    传令官将指示分别向三方炮阵传达。三面的军队同时升起许多一一着麒麟图案的红旗。宫外三千多名军士,全都明白了这是怎样一回事。

    没有人说一句话。

    三列野战碗口铁炮的后面,炮兵在号令声中一起点燃药引。

    ◇◇◇◇
   

    当听到山下远方那雷音之际,殷小妍纤细的身躯跳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魂魄在那瞬间曾经从身体短暂脱离。

    黎明之前,她就已站在「云罗舍」山门外数十尺处这块突出的岩石上,扶着大树向下张看。她身边放着一个已熄灭的灯笼。

    这岩石正对着山下南面「遇真宫」的方向,虽然因为山峦树木阻隔,并非真的看得见「遇真宫」,但至少感觉自己离那头接近一点点。

    遥远的炮声接连响起。

    小妍感觉那声音有如一记接一记打睬她心窝。心快要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眼泪流下的同时,小妍无意识地迈开脚步。步行渐渐变成发足狂奔。

    她的身影,隐没于下山道的树木之间。

    ◇◇◇◇

    当三面炮声蹦然响起时,侯英志正面对另一个身穿重甲的禁军士兵,手中长剑的刃锋

    快要沉入对方胸甲的空隙里。

    但一刹那间,侯英志看见了士兵眼里的强烈恐惧——害怕的显然并不是武当剑。连环的轰隆炮声,蓦然夺去广场里所有战士的听力,反倒令人有一种世界变得无比宁静的错觉。

    因此没有人听见空中那夹带着巨大能量而来的尖锐呼啸声。

    炮弹落下的瞬间,人体朝四面炸开。有禁军士兵,也有武当弟子。

    死亡的力堂,是绝对公平的。

    桂丹雷目睹炮弹炸在地上,产生出将肉体野蛮地轰飞、撕裂的威力。这样的力量超越了武道家的想象。即使是桂丹雷,以「太极拳」将敌人平衡完全破坏,再施以十成发劲击其身上,也无法跟这样的爆发力相提并论。

    ——更何况一记炮击的力量,非只能杀伤一人。

    武当派虽是首次面对这种陌生的兵器,但毕竟早有准备,一听间炮击声,姚莲舟的锥形阵就全面解散,全速往后撤退,跃进先前藏身的壕沟里!

    「遇真宫」突然遭神机营八十挺碗口铁炮无情轰击,四周一片混乱,只见道宫门楼、围墙、殿宇屋顶等多处被接连击中,瓦石崩溃四飞,炸起漫天烽烟,原本庄严典雅、气势不输于皇城的道宫,瞬间化为修罗鬼域!

    困在「遇真宫」里的三支步兵也都拼命向外逃跑,心里对楼元胜将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宫外发动炮击的同时,军阵里又扬起许多面绣了飞龙的青旗。一直在备战的神机铳阵,马上整列上前,过千铳口纷纷瞄准了道宫三面各处出口。

    这是楼将军早就决定的命令:一旦发动炮击,铳阵严守三方,凡冲出者,不管敌我,格杀勿论。

    ——楼元胜的判断是:假如动用野战铳炮,那已经到了决定胜负的关头,没有妇人之仁的余地,必定得排拒武当派冲入本阵,要他们全数葬身「遇真宫」的炮火之中!

    有些居于最后排的重甲兵,才刚逃过炮火奔出正面宫门,赫见前头竟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火铳,惊愕之间,铳口爆发的火焰已照入眼里,战甲处处爆出被铅弹射透的洞孔,健壮的身躯一气倒下……

    同时投射进「遇真宫」中央的炮弹仍然不断。在首轮炮蹦中,就有超过二十名武当弟子粉身碎骨,其余都已冲回壕沟之内。

    也有些本已走得深入的禁军步兵,眼见不可能安然从原路退走,竟也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跃进坑里,在深壕内立时又遇上武当弟子。如此狭窄的空间中,他们无处走避,迅速都成为武当兵刃下的亡魂。

    武当弟子躲在壕中,尽量紧贴坑壁缩小身体,以减少被炮火所伤的危险。

    而对这完全超乎武技所能对抗的力量,就算是最强的武当人,也只有听天由命。

    武当派挖濠沟为掩护,只能减少遭炮火命中的机会,被动地延长性命。但姚莲舟他们盘算:神机营虽然开拓出较宽阔的山道,但运送军备上山来始终不是易事;他们也不会想到武当有应对大炮之策,山上储备的炮弹数量并非十足。他们就赌在这一点上,希望能挺过神机营的炮击。

    姚莲舟蹲在壕沟里,刚才锥阵的武者门人亦在身边。桂丹雷和楚兰天在退走时乘机捡来两面敌人的盾牌,此刻正左右举着,掩盖在掌门头顶,心想万一炮火E好投进壕里夹也好挡一挡。

    众人沉默地迎接那不断划空而来的炮弹。有人已是震得耳朵出血。他们都展现出一股沉静的愤怒。.

    在战斗里无法以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悄,而耍等待命运的判决——这样的事武当武者从不习惯。

    楚兰天跟桂丹雷相视一眼苦笑,然后说:「早知有这么一天,我当日在『豹房』就顺道把那皇帝小子的颈扭断,也——」

    突然一记接近的S一炸。姚莲舟和桂丹雷受到无形的强烈冲击,双双猛撞在坑壁上再反弹倒地,只感到五内翻腾。

    姚莲舟长发散乱,额角撞出鲜血来。他跪在地上,用力摇摇头清醒过来,再看身边。只见一具背项破裂的巨大身躯俯伏在地,一动不动,失去了一边手臂。

    仍然拿着盾牌的断臂,丢到了壕坑另一角。

    跟楚兰天同时被炸开身体的,还有六名武当长枪好手。失去头颅的李侗,兀自拿着半截断枪。

    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姚莲舟心头。

    不只是因为失去珍贵的门人弟子,而是想到像楚兰天这种级数的「太极」拳士,花了许多年日夕强化苦练,将武技钻研至最精深;这些血汗都竟然在一瞬间浪掷,化为乌有。武者的魂魄,在火炮的轰炸下,彷佛变得毫无价值。

    耳朵和鼻孔流着血的姚莲舟,发出无人听到的吶喊。

    不断炮轰之际,更多的重甲士兵拼命从正面宫门冲出。然而守备的铳阵连续换排射,,无人能够在此铳击之下幸免。宫门前堆起了尸丛。

    突然另一浪人潮又从宫门冲出来,比先前任何一次更多。这次的重甲兵知道外头的铳睬而早有准备地,边举起盾睥边奔跑。第一轮的铳击只能将他们半数射倒,另一半仍然冒着浓浊的硝烟向前冲来。

    只要回到本阵,战友看得清我们的身分,断不会再向我们下杀手——这是逃出士兵的愿望。

    神机铳阵的指挥武官这时挥一挥旗,阵里较后一队人排众而前,各举着手中铳燃点火捻。他们的神机手铳与先前不同,前头的铳室更粗大,各有三个品字排列的铳管,全是能一击三发、威力更大的三眼铳!

    越烧越短的火捻,是死亡的倒数。

    士兵在丈许外看见那一具具三眼火器,目中露出绝望,只能尽量把盾牌举高。

    比先前猛烈数倍的排射,犹如一柄无形的大镰刀,把众多士兵像草般割下。

    但仍然有人站着。他们一直如影附形般紧随在逃跑的重甲兵之后,这时才现出身形,并突然提高速度朝着铳阵欺近!

    ——是武当派「首蛇道」的顶尖轻功。

    刚发射完三眼铳的神机兵,还没有从手铳爆发的震力中恢复过来,就发觉那群人以极诡异的高速迎面冲来,他们慌忙倒退,想让另一排铳兵补上射币,但因太过焦急,前后乱成一团!

    这铳阵其实多达四百人,每排有八十人之广,敌方只有数个人集中向中央冲杀,两翼本有更多余裕射击;但这几个人速度实在太快,已然到了铳阵的近距离,两侧铳兵若转移过来瞄准,就会变成互射,因此竟无法发出一弹!

    ——欠缺机动,攻击射向也受限,乃是神机铳阵的缺点。

    中央补上的铳兵正要发射时,有两人脸上及胸口被铁铸的飞镖深深钉入,惨叫着抛去手铳倒下!

    高速冲杀而来的,正是武当最精锐刺客——「褐蛇」仍存的七人。

    他们每一个都穿着那袭牺牲了血汗与个人尊荣换来的褐色道衣。而且心里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穿它。每个人都将苦练多年的「梯云纵」轻功施展到极限,也将彼此一起长久修行的默契发挥至尽。

    七人合成一个菱状的阵式,由田延、蒙斯朗及黄彤三人合成品字箭头,以飞射的铁镖及刀剑兵刃开路.,继而左右两侧是张迁与龙小桥,这两人在众「褐蛇」里力气最大,于两边各墓着一面铁盾,足H轻功却也并未减慢;而近战格斗能力最强的「褐蛇」南明云,则提着一双铁刀殿后。

    他们都只为了护送最中央的一人前进。

    负责保卫铳阵的刀兵反应不及,七人菱阵一口气就从铳兵之间穿越过去,所经之处有十多人溅血倒下。

    「褐蛇」冲进人山人海的本阵之后,更不必顾忌神机铳射击,全力向军队深处入侵。七人除了行走迅速,另一利器是准确而敏锐的目光,瞬间即能判断敌阵哪儿最薄弱,马上在脑海里绘出一条突破深入的最佳路线。七人思想行动一致,冲杀时阵形没有半点散乱。

    神机禁军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突破力,数千人的阵容遇上这七人,就如雪碰上烧红的热刃。

    「褐蛇」深入的方向越渐明确。附近惊呼的军士都知道对方的目标是哪里。

    本阵正中,竖着八面帅旗之地。

    士兵随即往将军所在的中央靠拢聚集。军阵变得厚实。七人突破开始变得困难。一持续的奔跑与冲杀下,就算是「褐蛇」也难免体力下降。这影响了前锋三人的暗器失去准头,要更依靠刀剑砍杀开路。

    蒙斯朗左臂被刺了一枪,已经开始抬不起来,无法投射飞镖,只能靠单刀杀敌;田延的额头上开了一道创口,鲜血不断流渗到眼晴。

    但没有人想过要停下来半刻。因为他们深知只得一次机会。

    两侧的龙小桥和张迁将许多横刺来的矛枪压下;原本一直不必动手的南明云,也要开始挥刀溅血。

    距离将军楼元胜还有二十余丈的时候,第一名「褐蛇」倒下来了:黄彤被一记横里挥来的铁锤击中肩头,整个人倒飞开去。数十名士兵举着刀枪,向他摔落之处围拢e


    余下六人没有回头看一眼黄彤的结局,仍然专注向前。

    ——虽然心里像崩裂了一角。

    奔到十余丈距离时,蒙斯朗和龙小桥亦相继倒下,让其他四个同伴越过去。

    缺去龙小桥的铁盾,一直包藏在菱阵中央的身影这才露出:「褐蛇」首席樊宗,双手扣着得意的飞剑,眼神如寒冰。

    这敢死突破并非姚莲舟的主意,而是樊宗暗里策划,另外六名「褐蛇」也都同意,见机发动。

    樊宗知道这一击违反了姚掌门「勿作必死之举」的命令。但这次他宁取个人判断:在大战场里,「褐蛇」能发挥最高效用的,只余下此途。

    ——能够为武当做任何事情。把我们的骨血魂魄都献上。

    此时楼元胜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决定不躲避——主帅移动的话,在这无法有效传令的混乱中,整个军阵也会随之转移,也就很可能破坏了包围「遇真宫」之势,被敌方有机可乘。他宁可选择相信己方压倒人数的保护。

    这时他在马鞍上已可看见来犯者的身影。距离只余七丈。

    左边肋间插着一截断枪的田延,口中吐着血沫,知道已不可能撑更久,于是鼓起最后一口气,脱离同伴向左前方冲杀!

    他以无匹轻功配合「武当行剑」,一口气击杀三人,那威势令包围而来的众兵,误以为敌人转移了行进的方位,便向田延那边靠拢!

    这珍贵的空隙,让樊宗等三人又加快挺进了两丈,才再遇上阻力。当田延在后面被杀的同时,张迁的人连同铁盾给十多柄长枪拦住绊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樊宗已能隔远看见楼元胜的脸。

    南明云抢上前,挥舞双铁刀开路,不断砍杀楼将军的护卫亲兵。他双腿已经疲劳如火烧,但此刻感觉那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靠着南明云双刀开出的灿烂血路,樊宗与楼元胜的距离只余不足四丈。

    没有出手为南明云助战,樊宗并无半丝愧疚:这是七人早已同意的约定,其他六人都各尽死力,让樊宗这个最强「褐蛇」的体力保存到最后。

    当两人接近到两丈距离时,楼元胜有些动摇了;他一直只心系战况,竟忘记自己只是个武官。

    ——为了这样的朝廷,还有一场这般毫无意义的战争,冒上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但已经没有让他改变主意的余地了。

    南明云遇上另一波长枪阵,虽以凌厉的双刀砍打去其中六柄,最后还是给三支枪镝刺进身体。

    ——已到极限了。

    樊宗这刻一咬牙;飞身越过南明云的肩头。

    南明云似早知道他有这一着,两人不必排演就配合起来:南明云吐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力量贯注于仍握着刀柄的双拳,朝樊宗空中双足击出!

    樊宗以他独有的足腿「太极听劲」功力,将南明云猛击的力量完全借用,再加上自身「梯云纵」的跳跃,两股力加乘之下,他轻灵瘦长的身躯,就如刚才神机铁炮射出的炮弹般高速,一口气飞越了一丈之距。

    敌方大将,终于进入飞剑杀伤范围。

    楼元胜这刻本能知道不妙,朝身边副将急说:「马君明,由你——」

    同时楼元胜前头一支亲卫队,朝人在空中的樊宗刺击出二十多柄长枪。

    以樊宗的身法能耐,要半空躲过这一次攻击,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他眼中,战阵内所有其他人与兵刃都已不存在。

    只余下自己一跟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将军。

    樊宗乘刚才合二人之力飞跃的余势,发劲投出手上两柄飞剑。

    刃如流星。只见模糊的光影掠过。

    楼元胜在马鞍上侧身闪避。但樊宗两柄飞剑早已将他可能的勋作都预计在内,封锁了他所能闪躲的角度。
  
    一柄飞剑钉入楼元胜左边胸口,但为甲片所阻,剑尖只能刺入他胸肌半寸。

    真正致命的是第二剑,擦着战盔内缘,深深透进他右眼,直贯而入。

    飞剑的余劲,令立时气绝的楼元胜朝马鞍后头倒下。

    飞剑脱手的同时,樊宗的身体亦被那二十多柄枪穿透全身,褐衣染成深红,整个人一时被那些三面刺来的长枪架在半空,犹如一具脆奇的祭物。

    樊宗比他的猎物稍晚一点断气。但他无法看见自己是否成功了。

    这短暂的瞬间,他脑海里只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为武当派杀人的那个晴朗早上。原来自己的命运,在那一天已写定。

    然而这腔热血,这般壮丽的故事,以后是否有人记得?

    他不知道。


后记   
  
    这一卷的《武道狂之诗》,卷名题为【武当之战】,跟我同代或更年长的武侠迷朋友看了,必然会心微笑:「武当之战」就是香港无线电视台在一九七八年播出的《陆小凤》电视剧第三辑副题,改编自古龙前辈原著《幽灵山庄》一部。

    由刘松仁饰演陆小凤、黄元申演西门吹雪的这个版本,那年头非常深入民心(所以才能拍到第三辑>。那是个武侠剧集主宰大众娱乐的时代,《武当之战》的结局播出那夜,也是我童年一个深刻回忆。剧情内容已经很模糊(毕竟那时候只得九岁),倒是非常记得正好有大群亲戚朋友同在一屋聚会,结果大家快快吃完晩饭就什么都不做,全体围着电视看结局,好像是某种重要的仪式。这样的时代,以后大概不会有了。

    写这一卷书最初还没有决定名字,只是顺手在稿纸上写下「武当之战」四个字。渐渐越写到结尾,就越感觉无法再跟这名字割离,索性决定用了,作为对那个美好年代的致敬。

    关于《陆小凤·武当之战》电视剧还有一宗佳话..就是该剧由郑少秋三唱的经典主题歌《誓要入刀山》,大概因为古龙前辈太爱黄沾前辈的歌词,后来竟索性将之收入《凤舞九天》一书,书中安排陆小凤敲碗高歌一回。武侠小说原著倒过来对改编衍生的作品致敬,真可说前所未有。

    快将写完这一卷之际,惊闻功夫电影一代宗师刘家良师傅因病辞世。刘师傅在七十至八十年代掀起的「硬桥硬马真功夫」电影热潮,还有更早期为张彻大导一系列热血阳刚作品担任武打指导,对我影响皆甚深,大家手上拿着这部书里,即有不少元素受其启发。谨以此书向刘师傅致敬。

    乔靖夫

    二〇一三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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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4山·火·海》


引言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论语·里仁第四》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因拒绝「御武令」触怒朝廷,与南征的禁军神机营大军于「遇真宫」激战,甫开打即血流成河,樊宗等武当派「褐蛇」拼死刺杀了神机营统帅,战局出现大变……

    秘宗掌门雷九谛劫持了童静为人质,迫使荆裂与他一决雌雄,却在决战前夕与众弟子爆发倾轧,结果反被燕横所救,此番恩怨不知如何化解……


第一章 断命

    迅疾如风的木剑,在最后一剎那及时停住了,剑尖凝止在一只左手跟前,跟掌心距离仅仅两分。

    那只五指箕张的左掌上,清晰可见一道极深刻的旧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贯而下,把几条主要的掌纹从中切断。相学上此乃大凶。

    ——然而当天这只手掌假如没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没能活到今日,更谈不上未来吉凶。

    比试静止之后,那只左手缓缓移开来,露出手掌后那年轻的脸孔:一张满布交错伤疤的脸,连鼻头都被狠狠削去一块,凶厉又凄惨得令人不想直视。

    二十岁的江云澜,并未因这副丑脸而自惭,双眼闪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对手。

    江云澜另一只手上,拿着跟对方一式一样的武当派比试用木剑,剑身同样静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剑尖停了在对方的咽喉前,更轻轻触到喉颈皮@上。

    被木剑指着咽喉的陈岱秀,恼怒地盯着江云澜,眼神里满是不服气。他吞一吞喉结,喉头被江云澜的木剑顶压着。陈岱秀不快地皱眉,退后了一步。

    江云澜视对方后退为自己胜利的证明,微笑着慢慢垂下木剑。

    「你没有赢我啊。」陈岱秀冷冷地说,书生般清秀的脸,却洋溢着武当派武者的自豪。陈岱秀比江云澜大两岁,但因为相貌温文完好,相较之下看反倒像年纪小一些。

    江云澜没回话,却瞪一瞪眼,再皱眉叹息摇头,露出一副「你胡说什么啊?」的表情。

    「我的剑也一样快。」陈岱秀不为所动,坚持说:「要是真剑决斗的话,就算我给你刺中,我的剑也同时贯穿你那左手,刺进你颈项里。你避不了——不是,你刚才根本就没有闪避。」

    「那又如何?」江云澜耸耸肩:「我杀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陈岱秀用力摇头:「那不过同归于尽。这不算是剑法。」

    「能杀人的,就是剑法。」江云澜对陈岱秀露出不以为然的轻蔑眼神。

    陈岱秀正要再反驳,一把沙哑而满带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够了。练武场是用剑之地,不是锻炼舌头的地方。」

    两个年轻剑士无言,收起木剑面向说话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汉子,浓密的须发已几近全白,身材却发达结实得惊人,隆起的胸肩将一袭蓝染道服撑得满满,完全不似这年纪该有的身体。

    汉子的廇色晒得像铜,脸皮粗糙如被石头磨遍;一双大眼像鱼般暴突,两瞳各向外斜视;粗壮的颈项上血脉贲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满无处发散的阳刚血气。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难看的伤疤,像被强酸或沸汤灼过,伤得最深之处皮虏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蚀成乌黑色的腮骨.,从额顶至眉心刺着一行物移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悬在双眼上的小剑。

    江云阔和陈岱秀都不敢说半句话。因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当今武当派山门首席大师兄莫灵云。

    ——十五年前物移教「大欢喜洞」浴血战里,仅有五名生还的「武当三十八剑」之一。

    在众多武当派门人之中,莫灵云是极特殊的一个:今年已四十八岁的他,比师尊公孙清还要大一岁,而且迟至二十岁之年才开始习武,却凭着坚毅卓绝的意志,成为武当派有数精锐,并在那场恐怖血腥的恶战中生存下来。他腮上那片伤疤,就是当时遭物移教徒用足以腐蚀钢铁的酸液泼溅所致。即使是骄傲的武当武者,亦无人不对莫灵云折服。

    莫灵云那双外斜的怪眼,滚来滚去瞪着面前二人,然后他用粗哑的嗓子实备:「你们以为在武当派的道场上比剑是玩游戏吗?还要争辩胜负?你们不相信这里每双眼晴吗?」

    江云澜和陈岱秀听了,看看莫灵云身周。在众多天兵神将巨大石像围绕的「玄石武场」里,站着数十名武当同门。虽然没看见公孙掌门的白袍身影,但观战者仍甚具分量。

    使双剑的冷面战神、同为当年「三十八剑」之一的叶辰渊;天赋异禀的长人剑士巫纪洪;年轻一代弟子里天分甚高、已在潜心修习「太极拳」的巨汉桂丹雷……其他众人则是先前已在武场上比试过的精锐弟子。刚才二人是最后一场。

    在莫灵云责备下,陈岱秀露出惭愧的表情。江云澜没表示什么,但眼神里仍然显示不服输。

    江云澜桀骜不驯、口舌从不让人的性格,武当山上人人都晓得,莫灵云哪会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责骂下去,也不可能一曰之内令这小子屈服,于是收敛了怒气。

    「好了,今天较技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

    众弟子听了,朝莫灵云和叶辰渊两位最资深的代教师兄抱拳行礼,散去下山。

    江云澜把木剑放回「玄石武场」侧的兵器库。他始终没有跟任何人对视一眼。

    从兵器库走出来,把门带上之时,江云澜身后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

    「你过来。」

    江云阔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叶辰渊师兄。

    面对叶辰渊,江云澜才稍稍软化下来,与那双下方纹着符咒刺青的眼睛对视。

    「刚才为什么要这样打?」

    听见叶辰渊的问题,江云澜叹息了一声。他嘴巴上从不服输,但还不至于自欺。

    「我的剑法比不过陈岱秀。」江云澜直认:「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刺中他。结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这个选择,不管是否得手,你也会死。」叶辰渊说:「陈岱秀没说错,这不是剑法,或者至少不是武当的剑法。武当派训练的是剑士,不是死士。不能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人,就不算胜利。武当剑,是求胜的剑法。」

    江云澜耸耸肩:「我只关心自己的剑能不能刺穿对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叶辰渊瞧着江云澜固执的神情,无言。

    江云澜抱个拳,径自离开。远去前他又站着,眺视「玄石武场」上那些被黄昏夕阳照射的神像,向背后的叶辰渊说话。

    「我知道叶师兄的说法是对的。只是我想:也许有一天,武当派也会需要像我这样的剑法。」

    听了江云阔这句话,叶辰渊心弦一震。

    江云澜再次举步时,叶辰渊回应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种剑法不可的话,就想个办法,令别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云澜离去之后,莫灵云走过来叶辰渊身旁。

    「叶师弟你怎么看?」莫灵云问。

    「陈岱秀剑法周密,性情也沉稳。我想把他编入负责钻研调练武艺的『镇龟道』比较适合。他已经有这样的实力。」

    新生武当派设立「鸦、龟、蛇」三大部的计划,这几年来进展顺利,各部人马渐渐成形。今天进行比试较技,也是在考核年轻弟子,选拔精锐者编进各部。

    「江云澜呢?」莫灵云询问时,一直看着那年轻剑士下山的细小背影。

    叶辰渊默想:江云澜的天分无可置疑,不过入门五年,快剑已足以跟自小在武当山修习的子弟兵陈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剑法极度单调,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难成大器。

    「他的剑快,因为他焦急。」

    莫灵云点点头。他们两人都知道江云澜的出身:江云澜之父江昆乃是郑阳府临近陕西省界一带的豪强,包揽不少水道押运的生意。当年为了筹备武当「首蛇道」网络,在各省府设立耳目,陈岱秀的叔父陈春阳(也是生还的「武当三十八剑」之一)往各地广结江湖人脉,江昆正是其中一个对象,两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场帮派内哄,江昆被反叛义弟岑溢波所杀。江云澜脸上的创疤,正是当时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后本想斩草除根,但危急中江云澜以左掌挡下致命一刀,坠入河里失踪;三个月后他遵照父亲生前嘱咐,独自一人到达武当山找到陈春阳叔叔,并且拜入门户。

    那时公孙清并没见过江云澜的天分如何,只是知道一个从未正式学武的十五岁少年,在满脸创伤之下仍能徒手挡下一刀逃生,继而一个人穿州过府到来武当山,也就毫不犹疑收了这个弟子。

    ——意志,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在武当山五年,江云澜只专注练一项:有攻无守的快剑。也许正因如此专心,他进步极快,实力迅速超越了不少比他早入门的师兄。同时脸上的伤疤又增加了许多。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驱使江云澜这样拼死苦练。只是大家都不提。

    武当派若要出头为江云澜报仇雪恨,比捏死一只臭虫还要轻易。但武当武道不是这么用的,江云澜也从来没有向师门这样要求。

    除了修练以外,江云澜很少跟同门说话。他在武当山上也没有半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把武当山当作自己的家。

    莫灵云继续眺望山下。江云澜的身影终于在树林间消失。

    「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离开。」莫灵云叹息着说。

    「这也没办法。」叶辰渊说:「武当不是勉强人留下来的地方。他没这个心,留也没用」

    莫灵云摇摇头:「可惜。他本该是不可多得的逸才……」

    说着时,莫灵云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连忙扯下腰间一块汗巾掩着口鼻。

    咳嗽了好一阵子,莫灵云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他缓缓移开汗巾,上面沾染了几点血花。叶辰渊在旁边瞥见了,难过地皱眉。

    莫灵云在物移教之战里中了敌人施放的腐毒,毒液随血脉流入并损伤内脏,虽然生存下来,但十几年来都没能痊愈。顶着这长期内伤,却仍能维持如此强健的肉体,更可见莫灵云的意志力是多么惊人。

    ——只是这内伤始终没有放过莫灵云。大约两年后,他的身体开始急剧衰退,此后在武当派里再无任何作为;而在武当「兵鸦道」远征四川,展开攻打「九大门派」霸业之前一年,莫灵云就因衰老伤病而逝世了。

    莫灵云瞧着手上的沾血汗巾,眼里透着微微的哀伤。

    「武当得快点强大起来……我多么希望能亲眼看见,师父『天下无敌』的宏愿达成那天……」

    就在比试后第二夜,江云澜偷偷离开了武当山。

    他已经等够了。经过跟陈岱秀的比试,他确知自己已具有报仇的能耐。这本来就是他学剑的唯一目的,没必要再在武当多留片刻。

    唯一察觉这件事,并且在山门前挑着灯笼等待江云涧的,正正就是陈岱秀。

    江云澜看见陈岱秀有些意外,但也只微微一笑。

    「假如你想劝阻我的话,免了。」

    陈岱秀摇摇头:「我找你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我有什么惹了你吗?」

    江云澜愕然:「你问这种婆妈事情干嘛?我们又不是有什么理由,非得交朋友不可。」

    「不。」陈岱秀断然说:「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做错了,是不是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障。在求道的路途上,即使是这小小的心障,将来也可能成为大碍。我得尽快排除它。」

    这些话,听得江云澜心中一热。原本不屑的笑容收起来了。

    「跟你无关。」江云澜徐徐说:「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惹你生气愤怒的话,也许比试里能够增加一点胜算。」

    江云澜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讨厌你」,只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陈岱秀听了如释重负。但想到江云澜此刻就要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他并未露出笑容,只是默默看着江云澜提在手上的长剑。

    那是一柄鲨鱼皮鞘的古剑,并非武当之物。以江云澜的资历地位,还没有获得师门配给兵刃,这柄古剑是他当年逃出勋阳府时,冒险潜入父亲的别馆,匆忙搜到的几件值钱物品之一。其他的都在途中一一典当了,唯有这柄不明来历的古剑一直带到了武当山。

    江云澜没再看陈岱秀一眼,再次迈步。

    经过身旁时,陈岱秀把手上的灯笼递给江云澜。江云澜无言接过。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岱秀在江云澜身后说。

    江云澜没回头地挥挥手。

    ◇◇◇◇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

    那是非常奇特的命运。就在江云澜到达家乡勋阳府那天才知道:岑溢波跟他的势力,刚在一个多月前被另一个更大的帮会吞并了;岑溢波与每个曾经加害江昆一家的人,全都在那场江湖火拼里被杀。

    站在当天死里逃生的河边,江云澜默默看着自己左掌上的伤疤。巨大的空虚袭上心头。

    他慢慢把腰间古剑解下来,想将它扔进河里。可是好几次都无法放开手。

    他瞧着紧握在手里的剑。

    ——祝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江云澜哭了。他看着父亲被杀,鼻子被人割下一块,用手掌抵挡凶狠的刀子……那些时刻,他都从没有哭过。

    但现在,他哭了。

    一个月后,江云澜带着古剑回到武当山,在山门前诚心跪下来,请求重归武当门墙。

    ◇◇◇◇

    金黄的晨光,被连天炮火扬起的浓雾遮断了,无法投进那幽暗的战壕里.。

    江云澜有如一头蜷伏的野兽,蹲踞在壕沟底下,将身体尽量蜷曲缩小,举起左手的铁甲爪套保护着头顶,紧紧贴附着壕壁,减小自己被威力无伤的神机铁炮炸中的机会。

    没有其他办法。天下最强的武道,也无法抵挡这种攻击。

    只能如此窝囊地躲避敌人攻击,对于武当派武者,尤其是负责南征北讨的「兵鸦道」战士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绝大屈辱。

    然而为了胜利,怎样的耻辱也得吞下去——在战场上,能够活到最后的就是胜利者。江云澜蹲在地上,眼晴凝视泥土。接连的炮弹呼啸落下,炸起的一阵阵尘土洒落他身上,把他的黑衣和头发都沾染成灰黄色。

    一直跟随他作战的「遇真宫」东面队伍八十余人,全都像他一样蹲伏在壕沟内,只能期待运气的眷顾。

    江云澜等人刚才与侵入「遇真宫」东侧的禁军步兵及弓队混战,正杀得痛快之际,却听到道宫外神机炮阵展开了三面轰击。江云澜马上率领近百一一门奔回中央广场的壕沟避难。然而不过那短短三、四十丈的路程,已有十一个武当弟子为炮击所杀,其中包括了「兵鸦道」精锐刀客骆森泉,整个人被炸成粉碎,那柄扭折的武当单刀被猛力炸飞,将另一名武当弟子的手臂喂断。

    天地彷佛都在震动。但江云澜没有一丝动作,铁爪仍然抱着头顶和后脑,右手紧紧反握着长剑,冷静地看着地面。

    ——我不会就这样死去。这不是我的命运。

    在武当派里,江云澜的武艺虽非最顶尖,其领导决断的能力却为众多同门所信赖。只比姚莲舟掌门小五岁的他,虽然将来未必能凭武功晋升副掌门行列,但深获长辈寄予厚望,是扶助姚掌门继续光大武当的重要人才。

    而他当日重归门墙,亦早就决心将生命贡献给武当。

    ——怎可以死在这坑洞里?

    ——忍耐。胜利的契机一定会来临。

    终于,一颗炮弹落入了壕沟,就在距离江云澜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个武当弟子,连悲鸣都来不及。惨呼声来自旁边被波及炸伤的人。

    一只断掌被炸飞向江云澜,正好落在他身前.,鲜血泼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

    江云澜无半丝动容,眼睛甚至没有眨一眨,仍然看着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来。

    ——我们武当派,不是这么容易杀得光的。还有多少?来吧!

    ◇◇◇◇

    楼元胜的右眼上,仍然插着武当飞剑的剑柄。鲜血源源从眼眶涌出,将这位神机营统帅的半边脸淹没了。他另一只已经失却生命气息的眼晴,呆呆看着尘雾迷漫的天空。

    副将马君明震一得当场跪下来,垂头看着倒在战马下的大将军,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情景。

    这确实令人难以想象:堂堂大明帝国禁卫军勇锐之最的神机营大军,竟然被仅仅七个人闪电直捣中枢帅阵,将元帅刺杀于马下!

    ——怪物啊……

    那七只「怪物」的最后一头,比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枪串刺架在半空,彷佛某场奇异典礼中的牲祭。

    那些握着枪杆的帅营亲卫兵,同样因为过度震惊,竟忘记将枪头上樊宗的尸首放下来。

    直至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怒吼,那二十几名卫兵才一起挥动矛枪,将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继而圆拢上前,疯狂地朝着早就断气的樊宗不断刺击拉割。

    毎一记刺杀时,卫兵都在嚎叫,似要将一切悲愤与恐惧发泄在尸体上。

    ——他们害怕,只因保护统帅不力,对近卫兵而言是失职大罪,甚至可问斩。

    卫兵就像一群抢食的野兽,众多矛枪不断落下间,不一会儿就将樊宗的遗体撕得支离破碎。

    这股强烈的恐怖气息,迅速感染附近将士,整个神机营帅阵陷于瘫痪。

    远处的「遇真宫」仍然炸起一阵接一阵烟尘。三面炮阵按照楼元胜原来的指令,继续向「遇真宫」不停轰击。

    「马将军!马将军!」一名比较冷静的掌号军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马君明,并把他扶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楼元胜死前的遗言,虽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飞剑刺杀打断了,但身边众人都听出楼元胜已把军权交托给马君明。帅旗底下众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号令。

    正是这种混乱关头,考验出一支军队的将领到底是狮子还是羔羊。

    马君明身为百中选一的禁卫军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聚。但是武当派七名「褐蛇」这敢死刺杀的手段,实为天下军队所无,实战经验本就不丰富的马君明,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帅阵四周,眼神充满了惊恐。在众多将士之间,彷佛随时又再有另一群武当派刺客出现……

    帅阵乱了指挥,隔在外围的诸将领不明所以,只能继绩执行原有的军令。

    东、南、西三面野战炮阵,仍然朝「遇真宫」内里不断投进炮弹。指挥的武官激励士兵加紧装塡发炮,好使弹雨下得更密。

    ——把里面那些疯子一口气都炸死吧!别给他们走出半个人来!

    神机将士都希望靠着威力强大的铳炮隔远决胜,绝不想亲身面对武当派的刀剑。

    「遇真宫」殿宇被轰炸震得摇摇欲坠,无数粉碎的砖木瓦石化为翻涌的浓雾,将整座道宫吞噬。

    然而这战况对神机营来说,却是最不该犯的错误——假如楼元胜还在世,绝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樊宗等七人壮烈牺牲,表面上只杀掉了一个人,但实际的效果却正在悄悄改变战局的流向……

    ◇◇◇◇
  
    霍瑶花抽出腰间的布巾,抹拭透红脸上的香汗,同时脚下不停,快步踏过崎岖不平的树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头来,瞧着前头那背项宽壮的身影。

    锡晓岩领在前方,默默无语地走着,没有回过头一次。他每一步都极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树根和泥土踩碎一样,却凭着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瑶花在后面跟随得颇吃力。

    霍瑶花侧首看看与她并肩而行的岛津虎玲兰。虎玲兰跟她一样汗湿发丝,斜挂着大刀的布条随着登山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勒紧胸口,虎玲兰皱着眉吐纳调息,以保持不至落后。她也瞧了瞧锡晓岩的背影,然后转过头来与霍瑶花对视。两个女刀客都对锡晓岩有些担心。

    这里是武当「遇真宫」以东的荒岭,原无山路。三人为了绕过从正南方山路进攻的神机营大军,选择从东面赶往「遇真宫」。

    自从在襄阳府城的客商口中听闻禁军进攻武当的消息后,锡晓岩心焦如焚,三人这几天几近马不停蹄,终在昨夜赶到武当山以东的村镇。马匹太过疲倦,黑夜骑乘又实在危险,但锡晓岩不愿等候,乘夜就徒步赶来,正好在黎明前到达山脚,仍不停歇又开始登山。

    虎玲兰和霍瑶花虽非寻常女子,但这样长途追赶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着被鬼魔驱策似的锡晓岩,两人并未抱怨半句。

    前头出现一片突出的陡坡,看来不易爬上去。霍瑶花正左右看看要怎么绕道,却见锡晓一舒展他长长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树根,乘着原来的步势,低吼一声就猛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块石头,又继续迈步向上走。

    虎玲兰和霍瑶花无奈,只好也手足并用地爬上陡坡。霍瑶花的手背在攀爬时被石头擦破了,但她没哼一声,拍拍手上泥尘,和虎玲兰急步去追已经走远不少的锡晓岩。

    虎玲兰看着锡晓巌的背影,回想这几天他那寝食难安的样子,深深感受到他跟武当派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要是为了萨摩国,为了「破门六剑」,为了荆裂,我也会这样。

    虎玲兰一直只视「物丹」为敌人,是与她爱人荆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与锡晓岩结识之后,她才猛然醒悟:仇敌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样会为他们所爱而战斗。

    ——那我们互相攻杀决战,到底意义何在呢……?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心里却是无比羡慕。被驱逐出师门的她,从来没有找到可称为「家」的容身之地,更从未打从心底要去爱护和保卫谁。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先前与锡晓岩在汉阳城的时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们被当地武林人士误认作「破门六剑」围攻,两人并肩作战,守护着那座宅院的大门……——那时候,霍瑶花确实有跟自己的男人守护着家门的感觉。

    瞧着前头的锡晓岩,霍瑶花不禁想:

    ——那个时候我们感觉很近呢……

    这时从隔着树林的山野前方,远远传来像雷鸣的声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锡晓岩,身体霍然停顿下来。

    后面两个女刀客也都听到。他们先前就打听过禁军神机营到底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此刻听见这接连不断的轰鸣,他们知道是什么。

    霍瑶花和虎玲兰预期,锡晓岩听见炮声,将有什么激动的反应。

    可是没有。锡晓岩就只是停顿了这么短暂的一刻,身体又马上起动。没有作半点声,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继总朝着炮击声传来的西方走去。

    虎玲兰看见不禁想:这家伙相比当日在西安「盈花馆」时已经成熟了许多,难怪那天能够与波龙术王打个不相上下。

    ——荆裂若与他再战,胜负实在难说……

    「已经开始了……」在她旁边,霍瑶花喘着气说。

    虎玲兰点点头。听到炮声也就代表了武当派竟然真的选择与大明国的军队正面对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可是了解武当派的虎玲兰又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跟随着锡晓岩来武当山取「蜕解膏」的途中,虎玲兰其实一直在苦恼,担心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从武当派手上取得这奇药——毕竟荆裂和「破门六剑」是武当的宿敌啊。现在武当山陷入战乱,虎玲兰却有机会径自潜入去取药了。为此虎玲兰感觉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头,锡晓岩紧紧咬着牙齿,身体散发着惊人的热力,继续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贯注在脚步上,强自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怒气,控制自己不被情绪吞噬。

    然而心里角落处,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锥仍然不断在刺痛他。

    ——我不应该离开武当山。这一刻,我应该跟自己的兄弟并肩站在那里。

    锡晓岩低喝一声,用双手帮助下登上一片山岩,脱出了树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霍瑶花与虎玲兰也赶上来,却见锡晓岩站在原地。前头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却已经变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树林都被斩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树干倒满地上,情景凄惨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机营征召来夷平「遇真宫」东侧树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树木之间露宿,刚才被开战的炮击声惊醒了,正向着「遇真宫」的方向张望,突然又发现后面山坡出现这三个野兽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里还有十五名禁军步兵,带着盾牌矛枪,负责在此看守警备,看见三人马上戟指呼喝:「你们是谁——」

    炮声掩盖了他们的呼叫。但这不是他们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见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习武的!

    虎玲关和霍瑶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锯刀,左右并肩站在锡晓岩身边。

    「你别出手。把体力留着。」霍瑶花微笑说完,与心意相同的虎玲兰已然越过锡晓岩上前。锡晓岩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三柄断折的矛枪、两面破裂的盾牌与七具倒下的尸体之后,余下八名步兵恐惧逃走。

    原本围观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里只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两个!

    当两人抹拭着刀锋上的血渍时,锡晓岩走到她们身后说话。

    「是时候分别了。」

    在连天炮击声中,锡晓岩这句话仍是清晰可间。虎玲兰和霍瑶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视着他刚毅的脸。

    锡晓岩不必弯下腰,只略一蹲身,长臂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

    「……你们这么绕过去,应该就能避开『遇真宫』往后山。半山的这里就是『苍云武场』,武场旁有座宿舍,里面有药库,『蜕解膏』就收藏在一个上锁的乌木柜子里。这种时候,那儿大概也不会有人看守了。」

    锡晓岩说完瞧着虎玲兰。虎玲兰向他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锡晓岩看着虎玲兰美丽而英气的脸。原本刺着他心里的那点悔恨,此刻消失无踪了。——假如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够跟她相处这么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与虎玲兰同游以来,锡晓岩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呢?那么她不会因为荆裂也成为武当的敌人,而我们……

    但锡晓岩明白,这种想法是无聊的。不是因为荆裂,他跟虎玲兰根本就不会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个武当弟子一样。

    这时锡晓岩发现,霍瑶花正在热切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些闪烁。「你不必多想。」锡晓岩说:「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你跟着她去拿药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说:「去见荆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吗?」

    不等霍瑶花回应,锡晓岩又向虎玲兰一说:「带她去见荆裂,这就是我指引你取『蜕解膏』的代价。」

    虎玲兰看了看霍瑶花,然后朝锡晓岩点头答应。

    「告诉荆裂,要把伤治好。回头我就会来找他,然后堂堂正正地把他击败。」

    锡晓岩说完,抛去手上的树枝,扯掉身上披风,露出那一身已多处磨损发白的「兵鸦道」黑衣,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从后注视他。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离开的背影,一然想起在荆州城那个早春的寒夜,于黑暗的街道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挺身拔刀的情景。

    「不要死!」

    霍瑶花情不自禁呼叫。

    锡晓岩没有因为这句话停顿下来,仍然向前走。

    然而她们都看不见:霍瑶花呼唤之下,锡晓岩的脸抽紧了一下,继而嘴角掀起来,露出一个欣慰莫名、无畏生死的笑容。

    ——能听到这一句,无憾。



第二章 冲锋

    武当「遇真宫」号称「黄土城」,从这别号可知其宏伟雄美。当年永乐帝朱棣「靖难」夺嫡,因得位非正,故而下旨大修武当道宫,并曾寻访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真人,期望以信仰稳定民心,巩固自身的权威。自金顶之巅的铜殿以下,武当山各道宫殿宇倶按照皇宫规格修建,尤其最大的「遇真宫」更是气魄恢宏,遥与北京皇城相互辉映。

    然而此刻,「遇真宫」正正就被京城远道而来、永乐帝创立的神机营大军猛烈攻击,漫天炮火把数以百计宫室轰得残破零落,恍如一片废墟。

    宫墙内中央主楼「真仙殿」仍然稳固矗立于崇台上,殿宇屋瓦到处是被炸破的洞,东南角更遭炮击而起火焚烧,收藏该处的许多武当派珍贵典籍与记录卷宗,化为灰烬。

    又一枚炮弹击中「真仙殿」,射穿了正前方屋瓦而入,正好打在主殿堂里的真武大帝神像上。按照三丰祖师相貌而塑造的头像,连同左边肩膀被轰炸得粉碎,鎏金碎片犹如烟花炸起在大殿半空,旋又消散落下,空余一尊无头独臂的神像,仍旧孤伶伶地踏着龟蛇一体的玄武神兽,朝着破裂的殿顶高举神剑。

    下一刻,炮声渐渐一疏落。

    并不是因为神机营里有谁下令暂缓炮击,而是由于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包围在「遇真宫」圆墙外的三面铁炮阵,当中有些大炮已然弹药见底。

    ——要将大量神机铳炮等沉重装备运送上武当山,本就行军艰巨,途中又要分配兵力,戒备武当剑士借山林地势突袭;此外为了夷平三面树林,神机大军也要分出兵力去指挥民夫的工事,最后还有部分兵将留在山脚下的总营,保卫张永公公及守护后勤物资……楼元胜权衡之下..结果决足只运送约半数的炮弹及火药上山。

    ——这数量的弹药,对付只得轻巧武装的武当派武人,本应绰绰有余——假如神机营的指挥没有混乱或犯错的话。

    楼元胜麾下另一名副将,专实斥候侦察的陈全礼,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楼将军下令开战后,他就到了「遇真宫」西侧观察战况;当樊宗等七名「褐蛇」突击中军时,陈全礼虽然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心想以中军帅阵之厚实,加上精锐的亲卫兵,必能应付。

    然而直至炮击不断,帅阵却仍没有下达新号令时,陈全礼开始感觉不安,连忙赶回去。

    陈全礼到达中央帅阵,赫见楼元胜将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同时听见前方炮击开始疏落。

    马君明惊恐地站在一旁,没有瞧陈全礼一眼。陈全礼看见他,马上明白是怎样一回

    一向冷静的陈全礼,脸皮瞬间因愤怒而变成紫红。他冲向前狠狠刮了马君明一个耳光,将这本应接替统帅大任的副将打得翻倒,帅阵众人都看呆了。

    「停炮!上铳阵!」

    陈全礼朝着掌号军官咆哮。

    神机铁炮虽然威力无比,但精准有限,不足单独倚仗以尽歼敌兵,尤其面对武当这种人数不多但进退迅速的敌人,更只可作压制之用,必须配合较灵活的火铳兵阵,加上刀枪步兵掩护,才能真正发挥神机火器之妙。

    在正常状况下,停炮的指令一下,前方将士并不马上停止施炮,每口铁炮会再轰放两发,形成压制;而本来在炮击期间居后的铳兵,就会趁这时机重组,一待炮击真的完结即补上并推进攻击,如此炮击及铳阵变换之间,才没有敌方可乘的空隙。

    但现在神机营却没有这样的余裕:许多口铁炮并非按号令主动停火,而是本身弹药耗光了。

    ——那分别,就像一个武者自行收招重整态势,还是气力不继而被迫停歇。

    这一点点差别,在战场上足可决定生死胜败。

    察觉对方炮击变得零星的一刻,隐藏在「遇真宫」广场壕沟里的武当门人,许多眼睛豁然一亮。

    ——就像听见反击的号角。

    两百多个武当派战士里,最能敏锐捕捉这契机的,正是踞伏在广场战壕东侧的江云澜。

    胸膛里积蓄已久的愤恨与苦闷瞬间爆发,江云涧原本蜷曲的身体,一下子像弹簧展开来,跃起之间左臂往上伸探,铁爪的指尖构到壕沟顶缘,运臂发力配合腰身一挺,整个人就轻巧飞上了地面。

    虽然说炮击减弱了,仍然有炮弹陆续带着恐怖的啸音,朝「遇真宫」围墙内飞落下来。其中一颗正落在江云澜前方左侧不足三丈外的空地上,强烈威力炸起的爆风,扑面卷至江云澜所在,将他沾染一身的泥尘吹散。

    江云澜却连眼晴也没眨一眨,迎受那剧烈的气流,面容犹似在享受温柔的春风。乱发飘扬之间,江云澜朝身后同门发出高亢的呼叫。

    「杀!」

    数十条身影一一从地下冒出来,彷佛是自地狱归来人间的恶灵,每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猛烈的杀气,振起身上尘土,跟随江云澜往前狂奔出去。

    轰然炮击声中,他们并非真的听见江云澜的叫声,而是看见他的行动而一同跟着爬上来。

    江云澜冒着疏落但仍致命的炮击,直线朝「遇真宫」外奔跑,心里确信自己绝对不会被炸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亦然。每双眼瞳在烟雾中都亮如星月,充盈着生命的能量,似乎他们的人生就是为了这时刻。

    在江云澜的队伍带动下,更多人影从地底壕沟陆续出现。

    江云澜领着近八十个同门,迅速越过广场。地上散布着被炸落的砖木瓦砾,石板地也被蹦得坑洞处处,已是全无一寸平整之地的崎岖废墟,众武者奔越其上,脚步却异常灵巧敏捷,就似白日下一群鬼魂,沿着高低地面滑行而过。

    散在地上的当然不止木石。四处横陈着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死尸,有武当弟子,也有惨死在己方炮火下的禁军将士。一些本厕三千营的重甲骑兵,身上厚厚铁甲也无法抵受炮弹的威力,甲片遭炸得凹陷扭曲,紧紧包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士兵瞪着了无生气的眼珠,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时炮弹又继续减少,却有一颗正好落在武者之间!

    四人被炸飞摔了一跤,未受大伤又爬了起来,;但有另五人给这一炮当堂炸死。

    其他同门包括江云涧,并未向他们看一眼,只是继续冒着浓浊的烟雾前奔。

    ——正因为同门牺牲了,更不可停下来半刻。因为唯一能够安慰死者英灵的东西,就在前头。

    同时在「遇真宫」外头的包围在线,神机铳兵正匆匆赶到野战炮阵的前头,指挥武官焦急呼喊着号令,欲尽快组织铳阵,填补炮击停止后的空隙。

    「遇真宫」东南面圔墙的其中一段,先前给一座炸倒的鼓楼砸中,围墙崩塌了一个可供两、三人并肩穿过的缺口?江云澜刚才一跃出壕沟,已凭着锐利的眼力发现那缺口,故此毫不犹疑就领着众同门朝那头冲过去。

    神机军兵的防线一直预期敌人只会从道宫的正、侧面大门方位出现,故此匆忙布设铳阵时也是以门口为目标,炮击的烟雾掩闭下,很少士兵留意到那围墙缺口的存在C

    突然一条黑衣身影从那缺口出现,铳兵意想不到,慌忙想把铳阵转向;然而铳阵本来就只匆忙列好一半,突然转移之下乱上加乱,有的铳兵更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越出围墙的江云澜,终于再次看见敌人的身影,兴奋莫名。

    ——在他眼里,那全是一头头肥美的猎物。

    他发出如野兽似的低嘶,朝最接近自己那堆火铳手冲过去,左手铁爪甲横在脸前保护,尖细凶狠的双眼仅仅从臂甲鳞片上方露出来,牢牢盯着敌人。右掌中的银剑闪耀着朝阳的光华。

    那剑光,令看见的士兵瞬间胆寒。

    以快剑在武当派里冒起的江云澜,经过多年苦练,身手步法之迅捷,已足与「首蛇道」同门较量,只会输给最精锐的「褐蛇」轻功高手.,而经历过成都与荆裂等人生死夜战之后,他的武功又进一层,其速度已到了连叶辰渊都要谨慎应付的地步。

    江云澜深知以自己的性情,并不是修练刚柔并济、缓急自在的最高武学「太极」的材料;余下唯一途径,就是凭借敏锐反应和速度,另关一条通向极峰的道路,将来才有望与其他武当精英比肩。

    ——有一天,我要成为武当派历来唯一不懂「太极」的副掌门!

    神机火铳手赫见,这个一身肃杀黑衣、一边胳臂穿戴着怪兽似铁爪的凶猛剑士,转瞬已然接近至二十步以内,站在最前头十几人再也顾不得阵势,未等长官号令,慌忙地自行点燃了手铳的火捻,把铳口对准江云澜!

    眼看致命的铳口对着自己,江云阔暴喝一声,双腿猛蹬而起,身体像箭矢般飞射向前方,迅速缩短余下那丈许的距离!

    银剑的光芒已然映入铳兵的眼瞳。

    却在下一剎那被另一丛更强烈的光华掩盖。

    就在距离只有七尺之际,神机手铳的火门接连爆发闪光。

    神机营标准八钱重铅子,带着任何武者枪剑也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从铳口散射而出!

    人在半空的江云澜,在这一刻无念无想。

    彷佛连生命也不届于自己。

    他感觉腹部一阵撕裂似的冲击.,紧接左大腿侧大片皮肉,连同裤子的黑布被狠狠削去——

    一颗铅弹迎江云澜面门正中射至,击中他横护在脸前的臂甲,铅子威力未全消,从凹陷的甲片向斜上方折射,打中了江云澜的右额!

    幸而铅弹的力量已被铁甲减弱,然后又,在人身最坚硬的头骨上,因命中的角度稍浅,并未能穿透头骨而进,只沿着头壳擦过,将江云澜右额顶一片皮肉连同头发都削去!——这是无法重复的幸运。只要铁爪甲抵消铅弹的力量稍微少一些,又或折射而出的铅弹击中头骨的角度稍微深一点点,江云澜此刻已被射穿头壳,肝脑涂地!

    ——也许正如他所想:那绝非他的命运。

    手铳连环爆发的一刻,众铳兵未能判断是否已经射杀敌人。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

    因为看见剑光跃动。

    黑衣冲进铳兵之间。站在最前一人,喉咙瞬间多了一个血洞。另一人则被四根尖锐铁爪撕裂了脸。

    江云涧连杀二人才着地,但并没因此停下来,而是再次向前飞跃。额角涌出的鲜血淹及他右眼,但另一只眼睛已然盯着敌阵深处的第二排铳兵。

    在江云澜后头那个围墙缺口,提着齐眉铁棍的「太极」高手廖天应、「兵鸦道」双刀客钟亚南、拿着双手长剑的焦红叶与七十多名武当门人,正陆续从墙里奔出来。

    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江云阔知道自己还必须再冲一次。

    ——即使明知又要迎接第二轮铳击。

    江云澜丢下已开火那群铳兵不顾,再向第二排铳兵飞跃。

    果然第二群铳兵亦因为恐慌,顾不得误伤同胞,就地急忙点燃了火铳,将铳口瞄向江云澜!

    ——他们深知武当派的武人在近战中有多可怕,心里只想着必要把这冲入铳阵的家伙尽快排除!

    第二排火铳的连续爆音响起。

    但这次江云澜有了更好的准备,他预计了火铳发射的时机,在前一刻突然施展「武当行剑」的蛇步,往右侧急转方向,躲避众多铳口的射线.,同时他左臂屈曲起来,以铁甲保护头脸侧,身体亦顺势朝右旋转!

    多数的铅弹都射空了。然而在如此近距离的手铳排射之下要毫发无伤,并非任何人类能够做到。

    江云涧左臂再次中弹,这次臂甲被结结实实击中,火力将铁甲片射弯,隔着甲片打裂了臂骨。同时江云涧左腰一根肋骨被铅弹射碎。

    江云澜身后,有三个神机兵被流弹击中伤亡。

    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未阻碍江云澜半分。十五岁的悲惨遭遇,培养出承受痛楚的惊人精神力e

    随着狂嚎声,江云澜顺身体旋转之势,环回斩出银剑。一个戴着战盔的头颅带血飞去。

    血雨泼洒在众铳兵脸上。那震栗足以在兵阵里造成更大的混乱。前后的士兵瞬间未有看清江云澜身上所受的铳伤,错觉以为铳弹射在他身上竟毫无效果。他们都不禁疑惑:

    ——难道武当派的人修练过仙术,身躯连火铳也打不坏?

    在他们眼里,一身黑衣、相貌奇丑的江云澜,俨然有如天外而来的怪物。

    而江云澜的剑更聚固他们心里「怪物」的形象。他那斩首一剑的余劲未消,坐下马步时肩臂与腕掌一扭,又引导长剑霜刃反向挥出,接连割伤两名铳兵腿后膝弯及腰侧,两人双双悲叫崩倒。江云澜剑法之快,非士兵肉眼所能捕捉,在他们看来,似乎任何人只要稍站得接近,就会成为那柄银色妖剑的猎物,众人仓皇向外逃散。

    江云涧连砍三剑之后才定了下来,正要换气,一吸气时碎裂的肋骨传来剧痛。江云澜的意志力再强,也压不住身体自然反应,痛楚下肋间肌肉不由自主收缩,那口气吸不进来,继而受铳伤的左腿一软,江云澜的身子顿在原地踉跄了一记才勉强站稳。

    这身子一摇晃,被包围四周的铳兵看出了虚弱。

    ——他受伤了!

    确定眼前这武当剑士仍是人类,众兵也壮起胆来。负责保护铳兵的刀盾手,连同一群提着手铳当战锤用的神机兵,一起句江云澜接近。

    ——这家伙杀得死的!;

    江云澜吸引了附近所有将士的注目。这正是他想要的。

    就在士兵正要围袭江云澜时,突然一声巨响,最前头的一名铳兵整个人飞起来,人在半空眼珠暴突,吐着血飞撞到其他战友身上,那冲力之猛,撞得五、六个士兵人仰马翻!

    在这士兵原本站立之处,一条铁棍在颤动。

    提着铁棍的武当「镇龟道」高手廖天应,坐着马缓缓吐气,这正是「太极」标准发劲后的呼息。

    ——全靠江云澜一身浴血换来的时间,加上那恐怖的快剑吸引了众兵视线,后面那支武当战队已悄然杀至!

    钟亚南紧接着从廖天应身后闪出来。身材横壮、结实得像颗铁球的钟亚南,双手握着一对与他身形非常相配的宽短砍刀,一扑出来就屈膝如虎踞,双刀连环朝敌人下路翻滚飞舞!

    禁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都是应付一般的战阵冲杀,哪曾面对过如此诡奇的下路刀法?砍刀所过之处,三名铳兵连续崩倒,皆是腿部中招,最后一人的膝弯更几乎被斩得筋腱断离,才刚拔出的腰刀也都丢掉了,倒在自己和战友的血泊中。

    这时一名长枪兵欲趁机朝身姿低矮的钟亚南头顶刺杀,枪尖才出到一半,廖天应已迎了上来,齐眉铁棍搭到枪杆上。

    长枪兵剎那间只感到手上枪杆传来奇异的触觉:就好像长枪的重量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他的长枪已不由自主向侧刺歪,没入一名铳兵的腰部。

    廖天应以「太极」化劲将那长枪牵引后,顺势圈抖发劲,沉重的棍头直刺而出,将那名枪兵的胸骨击得粉碎,枪兵快将气绝的尸身朝后飞出,又在兵阵间制造一阵灾难。

    廖天应「太极棍」的奇异力量,又在众士卒想象之外,其震慑的效果,绝对不输于江云澜的快剑。

    曾经登为武当派「殿备」且挑战过副掌门之位的廖天应,武功造诣也确实在江云澜之上。那次挑战他不幸被师星昊以更深厚的「太极拳」摔断了腿,虽然已经痊愈,但始终未十足恢复从前的灵活与力量,看来武艺也难再闯更高峰。但廖天应并没有后悔。至少他曾经挑战过。

    ——试问世上有多少人,曾经跟「武当派副掌门」的席位这么接近?

    如今面临门派的最大危机,廖天应更全不顾虑自身的安危而战斗。他在武当派的成就,就是人生的一切意义。武当若是破灭,他就等于从来没有活过。

    「兵鸦道」剑士焦红叶也赶到廖天应与钟亚南二人身旁助战,他那揉合了枪术的四尺长剑,在双手发劲挥动下,削开了两名神机兵的喉颈,又把一人眼睛刺透。相比从前走轻灵路线的剑法,焦红叶如今另创的双手剑,虽然精微处稍有不足,但论到杀伤力量与距离,都更适合这种大战场上使用。焦红叶心里矛盾得很,不知是否应该感谢童静当日以「追形截脉」伤了他右腕,才有今日这套剑法?

    在这三名高手开路之下,后面七十个武当门人陆续加入战圈,众人有如一把渐渐变大的尖刀,刺进了神机兵阵里。

    原本要乘机袭击江云澜的士兵,此刻被这生力军震慑,再也顾不得攻击他,只是逃避。整个铳阵右翼都因为这突袭而混乱倾斜。

    身上已沾染六名敌人新鲜血迹的钟亚南,一翻滚间到了江云澜身旁援护,斜眼瞄瞄江云澜的状况。只见血流披面的江云澜,脸色白得像纸,红与白相映下颜色强烈,令满是刀疤的脸更不似人类所有。他身上伤处的血污虽然被「兵鸦道」黑衣掩饰,但从那又浅又急促的呼吸起伏,钟亚南察觉江云阔受伤绝不轻。

    「我……没事,不要停……下来!」江云澜勉力呼喝,到最后两个字,是全凭意志强忍着肋骨的重创吐出。

    ——不能停步。停在这里,就前功尽弃!

    江云澜的牙齿把嘴唇都咬破,嘴角流着血,同时重新迈出第一步。

    ——不要停……这就是要诀,一起步就不要再停下。

    一一直至断气的一刻为止。

    他感觉下身冷冷的。是腹部铳伤流出的鲜血湿透了裤子。

    ——很好。还有感觉。也就是说我还活着。

    第一步是最艰难的。江云澜举起颤抖的右腿,靴底仅仅离开地面,擦着泥土才能往前踏出去。接着的第二步,他已经预备承受左腿铳伤的痛楚。但是他发现疼痛的程度比想象中小。他知道是为什么:血流得太多,已经开始减弱痛觉。他苦笑,右手紧紧握着银剑的柄子,强忍着没用剑当作拐杖支撑身体。

    ——武当剑不是这般用的。

    在旁看见江云澜重新举剑迈步,钟亚南微笑,以为这是他已然恢复过来的迹象。

    ——而不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前进。

    身体一开始动起来,江云澜就乘着去势,每步逐渐加快。走动也令身体仅余的血气流动起来。他的脸恢复了些许生气,眼瞳里重燃亮光。

    「——杀——啊!」

    江云澜仰首狂嚎,似要呼召「兵鸦道」战士的魂魄。

    他的步履突然加快,又再回复原有的速度。他忍着断骨的痛楚,以肩力举起左臂,铁爪甲架在长剑上,两兵器交迭举在胸前。

    在江云澜带领下,钟亚南、廖天应、焦红叶与近七十个武当门人,一同冲杀入铳阵的更深处。他们刚才都目睹了,江云澜奇迹般两次迎受神机火铳群射而不死。此刻他们深信,只要跟随着这个黑衣背影,世上没有东西能够杀伤他们。

    同时神机铳阵也移转过来,应付这支深入阵中的大患。另外一队原本在「遇真宫」东侧戒备的五军营步战兵卒,亦奔跑赶来助阵。

    数以千计的兵甲,将这七十余名武当弟子吞没。

    血腥的旋涡,在战阵里不断扬起。

    武当兵器,一一沾染血红。以个人近战肉搏的能力而论,禁军士兵与武当弟子差距甚远。即使这七十余人里,占多数都是入门较浅、仍然在修练生涯早期的弟子,但以武当派锻炼之严格,他们能够留在派内这等时日,武功造诣已是不同凡响,若是身在外面次于「九大门派」的寻常家派,早已足当门户的精锐,甚至可能在武林上闯出了名堂。他们里面即使是年资最浅的门人,面对禁军仍然具有以一抵三的战力。

    然而战场是远比武林决斗场残酷的地方。因为较量的并非单纯个人的能耐。

    而此际他们正与多出数十倍的敌人正面交锋。

    江云澜仍在队伍的最前头。他领着众人朝着敌阵最厚实的方位冲杀过去。因为直觉告诉他,那是兵阵最核心之处。

    ——越是深入,我们造成的混乱就越巨大。

    ——然后,其他人才有机会收获胜利……

    江云澜的速度变得像平日一样快,彷佛流失的鲜血令身体变轻,正好抵消了能量的消耗。

    自从再次举步后,已经连续有十二名神机营士兵死在他长剑下。他甚至没有抹去掩着右眼的血,似乎不用眼目只凭感觉,就能够准确知道剑锋应该刺往哪里。

    另一名神机兵又成为他剑下的牺牲品。江云阔就好像鬼魂一般迅疾飘到他面前,而他完全没有逃避摆脱的余地,连任何反抗动作都没有,喉头就被刺穿。

    旁边一名盾刀兵乘机杀来,想砍击江云澜的后脑。钟亚南刚斩了一名敌人及时赶至,左手撩刀将那军刀挡住。

    钟亚南右刀还没反击,江云澜却挥起了左臂,铁爪伸出两指直插这名盾刀兵双目,爪尖贯进了脑袋。江云澜左手前臂骨明明已经被铳弹击断,但他运使起来却竟全无顾忌,彷佛这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带着爪尖上的鲜血,江云澜又再往更多敌人的方向奔去。钟亚南和焦红叶都看见了,江云阔这奔跑姿势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全无重量,犹如没有实体的幽魂。

    ——又或者说,像一具早被掏空的躯壳。驱使他继续前进战斗的,是生命以外的另一种能量。

    没有同门看见,江云澜那只未被鲜血掩盖的左眼,此刻已经湿润了。

    他正在哭。

    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带着身后那七十人前赴哪里。

    必然的死地。

    再强的武者,也不可能应付无止尽从四方八面出现的敌人。开始有武当人倒下来。随着人数减少,他们前进也不再如先前锐利,渐渐变慢。

    焦红叶忽略了从左侧冷冷刺来的一杆矛枪,虽然仍把对方用长剑诛杀,但自己半边身子已染满血,左脚渐渐在地上拖拽。

    廖天应的右肩钉着一截被他铁棍砸断的刀尖。

    武当门人仍然站立的数目减到四十以下。

    包围两侧的神机兵突然迅速拉开了距离。武当弟子一看,南面不够二十步外,密集排列着百余个铳口。

    火铳连续爆发之际,江云澜并没有向后看,仍然向前冲。

    终于杀掉了今天第四十二个敌人之后,江云澜看见前面是片空地。对面是整排的铳兵。

    他这才停下来,看看身后。跟随着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也不在。

    廖天应倒在同门的尸丛之间,愤恨的眼晴瞧向虚空。

    焦红叶躺在距离他仅五、六步外,双手仍然牢握着已经结满血痂的长剑。

    身体已然破裂的钟亚南此刻仍未断气。他眼睛已不能见,心里却想着妻子阿菊那平凡但健康的模样。还有她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们现在怎么了……

    江云澜看见后面的敌人也都散开,以避过火铳的射线。他再次瞧向前方,那些远隔的敌人。他们已经在点燃火捻。江云澜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多带走他们里的任何一人。

    但是他心里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什么;也知道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彷佛预视到那个在烽火中前进的白衣身影。

    「这才刚开始。」

    江云澜说时,咧开染满了血的牙齿。

    没有人听见他这句话。

    火铳的爆音与光焰。

    江云澜的身躯,跳起他生命里最后一场舞蹈。

    气绝前的瞬间,江云澜脑海里獠然闪现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与叶辰渊及三十多个穿着「兵鸦道」玄黑道服的同门,一起登上青城山的情景。

    蓝天白云之下,各人佩带的兵刃在阳光中闪耀,呼吸的每一口初冬空气,都是那么甜美;没有人交谈,似乎彼此都在珍惜和专心感受那个时刻。

    那天,武当派即将征服「九大门派」的第一个目标。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创造历史

    ——生命,真好。

    漫天绽放的血花之间,江云澜破裂扭曲的身体,倒下。


第三章 出柙虎

    正当江云澜与七十余名武者杀出「遇真宫」的同时,虎玲兰与霍瑶花正走在武当后山深处的密林间。

    两人刚刚离开了武当派的「苍云武场」,此刻正匆匆循先前的原路回头,以避过武当派与禁军的战事,准备从来时的东面山坡脱离武当山。

    三片珍贵的「蜕解膏」,以油布紧密包褒着,此刻正收藏在虎玲兰的衣襟内。虎玲兰行走时,不禁隔着衣衫摸摸藏在底下这奇药,心里想到荆裂复元的希望全系于此,难掩眼神里的兴奋。

    ——我做到了!我帮助到他……有了这个,他的武运就可以延续下去一……

    之前她们全赖锡晓岩的指示,一路上避开了正爆发炮击攻势的战场,找到「苍云武场」的所在。她们无法确定武当派还能够在这场战争里撑多久,若「遇真宫」战况有变,双方战斗转移,蔓延到「苍云武场」和后山一带,她们就会失去取药的时机。因此两人虽然疲累,仍然全速赶路。

    一如预料,「苍云武场」内外空无一人。两人马上就找到空旷练武场旁边的房舍,进去后却看见仓库的储物柜已被一一淸空,正在彷徨绝望之际,她们又发现原来武场的物资全都包裹完好,堆放在房舍外侧的角落里,当中正包括了各种药物。

    ——原来早前为了诈骗锦衣卫的内奸姜宁二,姚莲舟假意下令武当派撤退上山,故此武场的物品都收拾打包好。之后姚莲舟决心与神机营一战,包裹物资就留在练武场无人理会。

    「苍云武场」在武当三大练武场里是最初阶的一个,库存的救伤药物却也最充足,只因经验和功力不足的弟子,在激烈严酷的比试和锻炼里,受伤的危险也最大。

    虎玲兰和霍瑶花急忙拆解包裹,寻找是否真的藏有「蜕解膏」,心里异常紧张焦急。尤其虎玲兰,她经历千山万水走到这里来,可不想看着希望的火焰就此熄灭。

    ——拜托……给我找到……

    霍瑶花曾经见过波龙术王收藏的「蜕解膏」,因此记得其形貌气味,结果正是她率先发现到油布包裹里那三片药膏。

    若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先自行保管膏药,以防虎玲兰得手就撇下她而去;但是那一刻霍瑶花想也未想,就将「蜕解膏」递给了虎玲兰。

    当时虎玲兰双手谨慎地将膏药捧着,仔细凝视了好一阵子,然后瞧着霍瑶花的眼睛。「谢谢....」

    离开「苍云武场」直至现在,两人始终未交谈半句,只是一直走着,并倾听远方密集的炮声。

    虎玲兰实在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到今她当然很清楚霍瑶花对荆裂是如何倾慕,甚至为此逃离波龙术王。即使没有卢陵的旧仇,单是这个理由,虎玲兰早就应该拔刀,跟这个女人一决死战。

    只是经过汉阳城结识以来这份因缘,虎玲兰发觉再难向霍瑶花举刀。尤其上次遭遇波龙术王,两人曾经并肩作战之后。

    ——可是……我真的要带她去见我心爱的男人吗……?

    虎玲兰苦笑。这件事她已经答应了锡晓岩。然而不止如此。还有更深刻的理由——一个虎玲兰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理由:从霍瑶花身上,虎玲兰看见从前的自己。

    当天虎玲兰私自逃离萨摩国,千里追寻荆裂,心里同时夹杂着火烈的倾慕、遭逃婚的怨念与弟弟死亡的仇恨。出发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哪一股感情最终会胜出,更不知道荆裂看见自己出现在面前时,会有怎样的响应。她是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不安之下,踏上那条漫长的旅途,一年之后才在成都找到荆裂。

    而虎玲兰发觉,现在霍瑶花的处境,跟当天的自己是何等相像……

    虎玲兰跟荆裂性格最相似之处,是他们总是选择去做直觉认为对的事。从前决定离开鹿儿岛如是;跟荆裂分别也如是。如今直觉告诉她:带霍瑶花去见荆裂,是应该做的事。

    ——至少,我该给她一个机会……

    一旦决定了,虎玲一心里就暗暗释怀。现在是值得高兴的时候。「蜕解膏」已到手,她的旅程要结束了。剩下来就只有寻回荆裂及「破门六剑」的伙伴,其余都等之后再说。

    霍瑶花的思绪比虎玲兰还要紊乱。她一直默默领头走在山林里,内心却是千回百转。先前在「苍云武场」时,她甚至曾经有一刻期望不要找到「蜕解膏」——那么她就再没有资格要求虎玲兰带她去见荆裂了……

    不。她心里向自己吶喊。不可以逃避。跟荆裂相见不是我一直的愿望吗?不是说要给他看看现在已经改变的我吗?不管能否得到荆裂,至少希望他不再讨厌我。

    ——假如他心里记着的,永远就是从前那个魔女霍瑶花,我一生也会遗憾……

    两人各自带着纠结的心思,无言继续走着。

    就在经过一丛茂密的大树时,突然两人心头微微拂过一股寒意。

    好像树林里的青蛙感览毒蛇接近。

    ——有人!

    而且不远。虽说两人因陷入沉思而略有分心,但能够如此无声无息接近这两个当世稀有的女刀客,来者也绝不简单。

    她们以迅疾手法拉扯胸前布带的活结,接住背上滑下来的大刀,手掌按着刀柄戒备。

    一条身影自她们前头左方不足十五步外的林木间出现。那袭破烂非常的灰色宽袍,确实很容易融入四周幽暗的树林,难怪不易察觉。来人身躯颇高大,双肩格外宽横,但在破袍掩盖下仍看得出十分瘦削。手里拄着一根长棒作行杖,细看才发现其实是一杆缨枪,只是枪镝和红缨都涂上了灰泥,显然为了掩藏反光和颜色。

    霍瑶花瞧着那人的脸。男人一头有如乱云的鬈曲长发,只把后尾随便束起,虽然脏乱但却仍十分好看,令人印象深刻。前额盘卷而下的发丝之间,可见一双带着瘀黑眼圈的眼睛,眼肚深重,就如十日十夜没有睡过一样,但眼神却是凌厉得惊人。苍白的面貌看来已年过四十,但这眼神却令他显得年轻。

    接触到此人的眼神,霍瑶花心头一震。那目光注视下,霍瑶花感到彷佛全身赤裸。

    这感觉并不陌生。从前被波龙术王看着时就是这样。

    ——不……这人的眼神比术王还要可怕……

    站得稍后的虎玲兰,也有近似的感觉。她突然很希望荆裂就在身边。

    她们一时难以确定,眼前这个像乞丐的男人到底是谁。怎么看都绝不是朝廷禁军中人吧?何况军队里也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人物。那么说是武当派的?然而她们知道武当上下全体正与来犯的禁军死战,此人在这杳无人迹的树林里到底在干什么?

    虎玲兰曾经与多名武当派武者交手,对他们的认识比霍瑶花还要深。眼前这男人身姿所散发的气势,确实与武当派高手相近,但同时所带的一股强烈欲望与邪气,却是从前遇过的武当中人所无……

    ——除了一个:波龙术王、前武当「褐蛇」首席巫纪洪。

    男人轮番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霍瑶花上,牢牢盯着她的双眼。

    短暂的时刻,但霍瑶花却感觉很漫长,彷佛男人的目光正在烧灼她。她快要忍不住拔刀了……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好像许久没与人谈话。

    「你们是巫纪洪的人吗?」

    听间这一句话,霍瑶花浑身一震。

    许多事情在她心里豁然而通。

    同时虎玲兰也知道眼前是谁:在襄阳城遇上波龙术王时,他跟锡晓岩的对话里就一直在谈论此人。事后锡晓岩虽然不愿再提,但武当毕竟是荆裂的大敌,虎玲兰当场听得格外留神,记得波龙术王称呼此人为「商师兄」,而锡晓岩更尊称他为「副掌门」……

    ——是仅次于那个武当掌门的人物吗?

    从那次对话虎玲兰就知道,这个「商师兄」与姚莲舟是敌人;而波龙术王回来武当山正是要迎接他……

    虎玲兰想着时,按着野太刀长柄的手掌,渗出的汗水已经染湿柄上布条。

    虎玲兰的刀法武艺近期虽有大进,但眼前是「物丹」顶级高手,她无法确定自己跟对方差距有多少。

    虎玲兰一确定对方是敌人无疑,不由自主牵动了心里的杀气,手掌已欲拔刀。

    同时商承羽却马上察觉虎玲兰的意念,手里檐杆略微一斜,枪头遥遥指向她。

    这小小的动作,却令虎玲兰背项都流出冷汗来,只因商承羽这么一移动枪尖,那微妙的角度正好遥指她拔刀架式的虚弱处,两人若在近距离交手,虎玲兰如此出刀,其势必破!商承羽这一动作好像是在告诉虎玲兰:你的刀法我都看透了。

    ——这人的武功……好可怕!

    可是虎玲兰心里的震撼.远远无法跟霍瑶花相比。

    跟从波龙术王巫纪洪那数年里,霍瑶花己经听过他对这位「商师兄」无数次的赞颂。术王虽然从来没有谈及当年武当派争夺掌门之位的恩怨,他自己何以逃离武当,这「商师兄」又身在哪儿……但每次术王提到「商师兄一所表现出的尊敬与戒惧,霍瑶花深深记得——因为就只那种时刻,才可能看见波龙术王露出真性情。

    那时候霍瑶花不禁怀疑:这个「商师兄」会不会只是术王自己幻想出来的神祗?然而这个人物,此际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霍瑶花一时无法确定,对方怎会认为她们是术王派来的人。

    霍瑶花的疑惑却也马上被看透。

    「是你眼珠的颜色。里面隐隐有服用过『昭灵丹』的痕迹。」

    商承羽不必等霍瑶花提问,指了指她的脸就先一步回答。这种洞察力叫霍摇花悚然。——霍瑶花戒除「昭灵丹」已有一段时日,眼里残余的服药痕迹其实甚轻微,商承羽却远远就看得出来,原来这七年来他被囚禁于幽暗石洞中,眼晴非但没受损害,反而练就了更敏锐的视力。

    就像在襄阳城重遇波龙术王那次一样,霍瑶花一听见商承羽提到「昭灵丹」,身体里残存的药瘾记忆就被引发出来,令霍瑶花的身子微微寒顗。商承羽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对她的效果就跟波龙术王一样。

    霍瑶花明白是为什么:波龙术王巫纪洪那摄人心魄的力量,从前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学来的。

    霍瑶花这时思考:术王形迹虽似疯狂,但其实行事心思细密,此来武当迎接商承羽,多是早就跟他联系——尤其术王已投靠南昌宁王,而宁王府又与朝廷锦衣卫重臣交结,要做到暗中通信并不困难。因此现在相遇,商承羽才会把她们当作术王派来搜索和迎接他的手下——毕竟她们两个衣着奇特又佩着大刀的女子,既不会是武当派弟子,也不似朝廷中人,这是最可能的身分。而霍瑶花眼目里残留的「昭灵丹」痕迹更成为「证明」。

    明白如今处境,霍瑶花苦思接下来该怎样做,而且必要尽快决断:这儿是对方约定相会之处,波龙术王任何时刻都会在这后山出现!

    霍瑶花不必回头看虎玲兰,就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么。两人都是强焊的女武者,最直接的想法当然是合力击退商承羽。霍瑶花刚才已经感受到虎玲兰拔刀的意图。

    经过从前在庐陵的死斗,还有同行这段日子,霍瑶花很清楚虎玲兰的斤两,跟自己的修为不相伯仲,二人合击的话,能够独自抵抗的人,世间罕有。

    然而罕有,并非就没有。霍瑶花首先想到的一个就是波龙术王。而眼前却是连波龙术王也奉若神明的男人。

    虽然霍瑶花也从术王口中听闻过,「商师兄」被武当派囚禁多年,武功也许已经大不如前,但在这种重要关头,霍瑶花实在不敢赌在这个「也许」之上。

    更可怕的是眼前一身衣衫污烂的商承羽,浑身上下散发那股狂暴之气,正压迫得她们呼息困难。

    ——商承羽这股狂气,是先前刚刚击杀了顶尖高手师星昊而产生的,目然非同凡响。霍瑶花思考了一阵子,马上作出判断:

    ——这人不是我俩能轻易应付。

    ——即使有望打退他,若打斗之际波龙术王出现……我俩必死无疑。

    虎玲兰此际就如被猫赶进死角的老鼠,迫着要展露利牙,随时就要拔刀。

    霍瑶花知道,自己必须迅速下决定。

    「是的……」

    霍瑶花说着,朝商承羽垂头半跪下来。

    「波龙术王大人巫纪洪,命我等找寻……商前辈,以恭迎下山。」

    虎玲兰看见霍瑶花这样,讶异无比。

    商承羽察觉虎玲兰表情惊异,但想自己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秽,巫纪洪的手下见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为意。

    「『波龙术王』?哈哈,纪洪在外头混了几年,就弄了个这样的外号吗?」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波龙术王」这称号,与当年物移教内领袖的法号有点相似,巫纪洪袭用了也并不奇怪。霍瑶花喊得出这称号,就更证明是巫纪洪的手下。

    这时霍瑶花站起来,回过头看虎玲兰。

    「你还不快去请术王及其他教众过来?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辈就可以。」虎玲兰听了更惊讶,但马上明白霍瑶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两人四目交投。虎玲兰此刻才看见霍瑶花目中深刻的恐惧。

    ——她一定知道很多这个男人的事情,才会这么害怕……

    虎玲兰不服气。未战而降并非她自小所受的萨摩武家教导。她的手仍未放开野太刀柄。

    然而霍瑶花再次说话。

    「快去。他等很久了。」

    虎玲兰握刀的拳头凝住了。她当然听得出来,霍瑶花说的这个「他」是谁。

    ——没有什么比拿「蜕解膏」给荆裂更重要。

    这是霍瑶花透过眼神与声音要传达的真正意思。

    虎玲兰也不笨,跟霍瑶花一样想到,波龙术王随时会在这片山林出现。术王跟面前这男人并肩的话,她俩一起逃脱,绝无机会。

    ——那么荆裂恢复武功的希望,也会就此破裂……

    ——可是我这么一走,她就要……

    牺牲别人自行逃生,完全违背虎玲兰人生的原则;然而在天秤的另一边,却是她的爱人荆裂。

    ——假如此刻「蜕解膏」是在她身上,反过来我大概也会叫她走……

    虎玲兰内心挣一了一阵子,手掌慢慢离开刀柄。她领受了霍瑶花的决定。

    两个美丽女刀客相互注视。虎玲兰从霍瑶花眼里看见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瑶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无法去见荆裂。

    同时霍瑶花也从虎玲兰目中,看见汹涌的感激与不舍。

    ——好奇怪……我们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过喜欢上同一个男人而已。

    两人注视其实很短促,却竟交换了许多不必言说的感情。

    虎玲兰最后点点头,离开前说:

    「我会回来找你……们。」——活下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

    这才是虎玲兰真正想说的。霍瑶花听得出来。

    说完虎玲兰也就头也不回继绩向山林东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后,她不禁再次抚摸藏在怀里的「蜕解膏」,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霍瑶花目送虎玲兰在树林间消失,心里祈愿她平安回到荆裂身边,而「蜕解膏」也真能治愈荆裂的伤。

    至于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荆裂,她已经不敢再想。

    树林里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瑶花两人。同时远方「遇真宫」的炮击声渐渐疏落。

    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断打量霍瑶花的身体。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瑶花尽力避开。

    「你的刀子……给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说。

    霍瑶花顺从地将大锯刀拔出来,双手捧着铁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将刀柄一端递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锯刀接过。他已经七年没有拿过这般沉重的兵器,长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缩,但凭着并未磨蚀的身体协调功力及一人的聪颖天分,商承羽舞动起这柄从没使用过的大刀,竟极是流畅轻松,好像本来就是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贴切些说,锯刀在他手上不过是另一件玩具。

    看着商承羽舞刀,霍瑶花更确定自己的决断正确。

    这时商承羽突然像玩厌了,随手就把大锯刀往旁一丢,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绺人血染成的发缨在微微飘荡。

    商承羽充满欲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摇花身体上。

    「把衣服税下来。」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四章 生命之激撞

    当阳光再次照射在武当掌门的道服上时,那白袍早因蒙尘而变成淡灰。

    披散长发的姚莲舟,踏上「遇真宫」已成废墟的广场。四周一切对他而言是何等宁静。

    ——只因刚才炮击震荡下,他两边耳膜都已穿破。两耳和鼻孔仍结着没有抹去的血迹。

    姚莲舟左右看看。从炮击中生还的门下弟子,一一从壕沟里爬上来。有人开始朝「遇真宫」南方正门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尘的身躯,犹如从漫长冬眠中醒过来,带着积存已久的能量和猎杀欲望,一一越过姚莲舟向前冲去。

    他身旁出现一个横壮身影。仍然提着大盾牌的桂丹雷,乱发与胡须都被尘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莲舟的肩头。姚莲舟没能听出他说什么。

    但不必要。从桂丹雷热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额角一行流下的鲜血,把姚莲舟左边眉毛渗红。他终于苏醒,并且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去哪里。

    他的人生,从来只有一条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莲舟重新迈开脚步,与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当战士,奔向最后的交锋。

    ◇◇◇◇

    黄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刚才最危险的一刻,敌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处划过。那时候黄本功根本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刀光横斩而来,他一直抱着的三眼手铳,粗壮的铳柄木杆就被那一刀轻松砍断了。黄本功当时手掌间几乎没有什么特殊感觉,然后发现手上的铳柄已经一分为二。

    当了兵六年——其中四年还是在精英云集的京城禁卫里——黄本功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刀。当刻发现自己未死时,黄本功及时瞧见斩出那刀的人。是个年轻小子,顶多也是二十五、六岁。却有这样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这刻黄本功仍然捧着三眼火铳的铜铸铳身,跟许多战友一起凝视着地上一具破裂的尸体。

    那是冲进兵阵的最初与最后一个敌人。黑色的衣服在冒着烟。左臂穿戴那具像鸟爪的铁甲和右手上的长剑,都被铳弹打得扭曲不堪。没有鼻子、满是新旧伤痕的怪脸仰对天空。

    黄本功和身边许多神机铳兵一样,屛息看着江云澜的尸体良久,深恐又会看见这家伙爬起身来。

    ——毕竟他们曾经亲眼看见,此人有如鬼神般两度冲破火铳排射而不死。身为神机兵,他们比谁都了解火铳的威力,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经受袭的禁军战友警告过:小心对方穿黑衣服的,看见就拼命快跑。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战友的意思了……不,比想象中还更可怕。

    又静待了一刻,黄本功终于确定躺在地上的江云澜已然气绝,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回头看看经历过敌人突袭的己方兵阵。

    七十多个武当人,一场短暂却暴烈无比的冲锋,犹如一股突来风骚,将神机营防线整个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军。他们不但将接近五倍数量的禁军一同带往另一个世界,更令整个神机营的阵线严重倾斜失序。

    神机兵阵原本由楼元胜将军按「遇真宫」外的地形精心布设,各队伍能互相援护并配合进退,但这些功能现在都断绝了。

    身为一名小小铳兵,黄本功自然没想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铳队的战友,许多都惨死在武当刀剑之下,而自己则幸运地活着。

    ——妈的……我们这是来打些什么鬼家伙呀?……千辛万苦才晋升京城禁卫,还是朝廷最宝贝的神机军,本以为无风无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讨贼的地方屯军优胜多了,闲时给皇帝小子检阅,放几个统炮给他乐一乐就好……怎么会来打这种仗……?

    黄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黄木,到了京城担当禁军才花钱改了这个比较文雅的名字,希望帮助日后升官……

    这时在阵中,好些负责指挥铳队的将领都发现混乱的危险,焦急地呼喝着,叫掌号传令的军官挥舞各种旗号,下令各队重新组阵布防。

    然而黄本功跟许多士兵一样,心灵仍然陷于刚才交锋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严谨训练一时都抛到脑后,反应极是迟缓。众兵卒虽已开始转移布阵,但行动甚是凌乱缓滞。这是神机营最脆弱的时刻。

    而武当派最后也最强的攻势,就在这时候降临。

    ◇◇◇◇

    负责守备「遇真宫」正门前方的铳兵林君立,是其中一个首先发现异常的人。

    在最初展开炮击时,这支正门的神机铳兵队奉了楼将军命令,不分敌我射杀所有冲出门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当「褐蛇」继而又从这里突破肆虐,在他们的暗器与刀剑之下,铳阵死伤不轻,残存的铳兵久久未能平复情绪。

    宫门前的空地上死尸枕藉,加上炮击的硝烟未散,犹如白日下的地狱景象。林君立与战友守备着这么一片死地,更是心绪不宁。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尸体,里面许多是枉死在神机火铳下的己方铁甲兵。有个被铳弹打掉了半边脸,凄惨的死相暴露在阳光下,张开半排残缺的牙齿,好像仍在发出无声的惨号。林君立见了不禁疑惑:这人会不会是我打死的……?

    他跟战友抱着仍然烫热的手铳,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他们即使安然从此战归还,这罪孽也将终身陪伴。

    这时神机兵阵东侧正陷于激战,林君立身边各队铳兵也都引颈张望,耳里听着那边的杀声,似乎正渐渐向中军这头接近,不禁担心起来。

    他们也都曾经目睹樊宗等仅仅七人的恐怖武功。没有人确知武当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象再多十倍这样的「怪物」,已足令人胆寒。

    就在此时,林君立似乎看见宫门前远方,闪现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么事?」身边一名战友回过头来问。

    林君立不敢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幻象。刚才看着空地上的尸体时,他就好几次以为瞧见仍有爬动的生还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红缨或者破烂衣角被风吹动。

    ——还是我真的看见他们蠢动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时没有响应战友,只是继续注视着宫门。

    这次看见同时移动的三个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边五、六个铳兵也循他所指看过去。

    「哪儿?」

    「快告知把统!」

    可是这时江云一、廖天应、钟亚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闹神机兵阵右翼,大部分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时竟没人留意林君立他们的警告。

    然后他们终于清楚看见武者的身影。最前头一个黑衣人左右提着双剑,越过尸丛朝他们急奔而来,已然近在五十步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数十个跃动的影子。

    强烈的恐惧袭上林君立心头。他判断此刻已经来不及排好铳阵和点火射击。心里某一层东西好像瞬间崩溃了。林君立发出惊惶的尖叫,转身向后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边几名铳兵也都仓皇逃走。然后是更多。

    ◇◇◇◇

    听见林君立等铳兵的惊呼,驻在他们西侧一支两百余人的五军营步弓队及时反应,赶上来迅速排开阵式,弯弓搭箭瞄向这些出现在「遇真宫」正门的新敌人。

    麦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训练,挽着未张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头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紧接上前换排再射击。

    隔着前排的人丛,麦三向前张望,看见接近而来的数十条敌人身影。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奔跑得这么快。

    ——已经这么近了!

    从经验估算,麦三知道他们的弓队最多只能发射两轮,接着必然演成近接战——那将是噩梦的开始!

    麦三心里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战友,能够率先将这群敌人射倒。

    指挥的武官下令发箭。逾百箭矢密集飞射向冲杀而来的武者群!

    却在这刹那,麦三看见一个极奇异的景象:飞箭才刚脱离弓身射出的同时,对面那数十条身影好像遇到袭击的蜂群,各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散开躲避。武者的身体一一从箭丛间隙闪过,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斩落.,只得一人闪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这是何等惊人的眼力与判断!

    继而麦三看见更可怕的事情:那几十人的奔跑势道完全未受这轮箭击阻碍,每个人都顺着闪避动作继续前冲,就像激流里躲避岩石的游鱼一样。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

    这时刚发了箭的弓兵退却,麦三紧张地与其他次排的战友换上,摆开准备射击的姿势。

    麦三正要拉弓,却赫然发现一个黑衣双剑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来不及了!

    麦三跟黄本功一样,也在军中听闻过关于敌方「黑衣人」的恐怖。惧意瞬间溢满心头。

    麦三收弓欲避之际,那双剑客右臂遥遥一挥,一柄长剑劲射而至,贯穿了麦三的胸膛!

    当先冲锋而来的卫东琉,与众弓兵已经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离。弓兵以惊惧的眼光看见了:卫东琉双瞳竟是颜色阴阳,左眼珠有如一颗黑球,右目则眼白通红如红潮涨溢。如此诡异的样貌,配以一身黑衣,卫东琉在他们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卫东琉咧着两只上排犬齿,鼻梁处皱起一排深刻的折纹,沾满尘土的戟张乱发散开,加上那双阴阳异目,杀气极是惊人。

    他那颗像黑球的左眼,其实是上次与禁军骑兵夜战时遭战马撞伤,眼里积蓄了大量瘀血,视力虽无受损,瘀血却久久不散,甚至渐渐变成深黑色。至于右眼血红,则是在交战之前喝了大量「雄胜酒」,催激身体机能而出现的变化。

    卫东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将来会否恶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对自己这副模样相当自豪。

    ——眼前没有比令敌人畏惧更好的事。日后的事等活下来再说。

    卫东琉以飞跃之姿摔出右手剑,击杀站得最近的弓兵麦三,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飞法」暗合。他其实从未见识过崆峒武学,只是凭着长期修练及对战的经验自创此式。上次跟使用长矛枪的骑兵对抗受伤后,卫东琉深感自己双剑面对各种战阵军械时,攻击距离有所不及,故此在费伤期间想到这种飞剑手法,结果在实战里首次使用,马上奏效。

    ——这些日子与禁军交手的经验,刺激不少武当弟子在武技上进步飞跃,也创造了很多新招式与心法。只是不知道这些修练的成果,最后有没有机会保存下来……

    卫东琉扔出飞剑后,身体着地再往前顺踏两步,左手剑紧接横斩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间弓断腹裂!

    ——卫东琉这条左臂在上次夜袭时,被禁军战马撞断了骨头,全靠物移教药物之助,短短时日下就迅速接续好,但仍未十足痊愈,前臂仍紧缠着厚布条辅助支撑,伤势却并未稍减他剑法之勇猛。

    血花飞溅之间,卫东琉已然顺势旋身,踏在麦三身旁,此时胸口中剑的麦三还未倒下,卫东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剑柄,尸身崩倒的重量令剑刃脱离,卫东琉马上回复双剑在手之势。

    从飞剑、斩击到取剑,卫东琉眨眼连杀二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已隐隐有「兵鸦道」领袖叶辰渊副掌门的风范。而他还只是二十岁。

    ——卫东琉也是当日叶辰渊率领的「兵鸦道」四川远征军成员,在征伐青城「玄门舍」一役里战绩过人,青城派「道传弟子」里的三师兄陈元植正是命丧他双剑之下。

    五军营这支步弓队本就不擅长白刃战,此刻为卫东琉气势所摄,前排竟无一人敢朝他近距离张弓射击,只纷纷退后逃走。

    另一名剑士的身影自卫东琉身后紧接出现,使出一招「武当飞龙剑」,人身与剑刃去势合一,剑尖准确刺进一个转身欲逃的弓兵后颈!

    这剑士就是「镇龟道」资深弟子、经常负责谋画调度的「军师」陈岱秀,他这次不再居后指挥,率先赶在前头施展快剑。只见陈岱秀「飞龙剑」的刺击只入肉寸许,他随即将长剑拔出,身体着地时大大张开马步,斜身下势,将剑刃往低处一引,又顺势削断另一敌人的膝弯筋腱,那弓手惨叫着倒下。

    ——同样是连环快剑,相比卫东琉的猛烈开合,陈岱秀则较干净利落,绝不花一分多余力气,就似以剑写字,以血为墨,剑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辈陈岱秀援护,卫东琉更无后顾之忧。振起双剑再向前冲杀进去。

    附近有几个比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来不及退却,各自弃弓拔出随身腰刀。这个预备搏斗的动作,在卫东琉那双黑红眼晴里就如挑缀,他马上转移向这数人。

    拔刀的弓兵赫见这索命的使者冲过来,呼吸都窒住了,还来不及举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剑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剑,,虽然有射箭用的皮革护腕盖着,剑刃切不进去,刚猛的劈劲仍隔着护腕将臂骨敲断,弓兵惨叫俯身同时,那剑刃又往上反斩,切开了他的脸!

    余下那几个弓兵看见:卫东琉连砍二人时竟然在笑。他们惊惧得丢了刀逃走。

    另一边的陈岱秀则很不一样,本就平凡温文的脸全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把剑尖一记接一记送进士兵身体的要害,每一击都精准无比。

    陈岱秀心里没多想什么,甚至没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敌,唯一想的就只是保护武当。身为武当派前一代精英陈春阳的侄儿,陈岱秀自小就在武当山长大,九岁正式开始学武。就像姚掌门一样,武当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过他的经历没有像姚莲舟那么严酷峻烈,相反显得平凡得多:入门顺理成章,剑法功力沉实,稳坐在「镇龟道」众人中上之列,但也从不是同侪之冠.,经常协助师星昊谋画武当派的组织行事,但这些功劳永远很少被同门看见……

    陈岱秀跟同门相比,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喜欢读书,每当「兵鸦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门者带些书回来。但陈岱秀爱看的并非什么文章诗词,而是关于工匠、耕作、天候、算术一类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读着这些没有什么仁义大道理、却在述说着事物运作的书籍,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年纪渐长,陈岱秀在武当派里很得同门的信赖和尊重——那次往西安营救姚掌门,同行各人都依从他调度就是证明。不过陈岱秀知道,这种「尊重」不同于桂丹雷、江云澜和樊宗等人所散发的魅力,他们是同门师弟们仰望的榜样,陈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羡慕他们几个,但同时陈岱秀知道,像武当派这样的团体必须也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武当派是一辆拼命向着这座大山猛冲的马车,而陈岱秀并不介意担当车底一根人们看不见的轴,保守着马车前进时不会失去平衡而翻倒。

    于是他继续挥舞着那冷静的剑。

    在他旁边的卫东琉却完全不一样。从前躲在武当山苦练时,他也跟陈岱秀或任何人一样,毫无条件地崇信公孙清与姚莲舟「天下无敌」的理想。但自从第一次随「兵鸦道」出征四川,双剑在青城山上终于饮血后,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比透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更令他兴奋。他希望一再品尝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感觉。武当派是否真的「天下无敌」,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只想挟带着真正的杀意挥剑。一次又一次透过敌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还来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显得那么淡薄。

    故此当姚莲舟决定留在「遇真宫」与神机大军一拼时,卫东琉心底里是何等高兴——不是尊崇掌门的号令,或者坚信武当派的戒条,一是真心以亢奋的情怀迎接这一战。

    于是他在兵卒之间扬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时露出无法压抑笑容。

    在这一狂热一冷静的二名剑士开路下,十几个武当同门紧随着从缺口杀进人丛。

    步弓队无可制止地溃退,结果逃进了他们原本想援救的神机铳兵之间,两队士兵互相撞成一团。黄本功与战友都被卷进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卫东琉与陈岱秀率领同门追杀而至,牢牢咬着神机营防线的前部,令对方难以施展火器射击。神机营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数,但由于阵形混乱,加上武当派武者一人战力的震慑,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阅入其中的羔羊。

    从「遇真宫」里源源而来的武当弟子,继续成功冲进敌阵,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们无视四周十倍以上的敌数——只要到达刀枪能够攻击的距离,士卒在他们眼中就跟练武场上的木人靶无异。

    最有利武当派的白刃战,继续扩张。「遇真宫」正门外的土地染得更红。

    ◇◇◇◇

    在神机营大军防线的第二层,许多武官眼睁睁看着前头己方军士被屠戮,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机。

    ——才不过几十人而已……我们连同五军营的翼军有超过三千人呀!这些家伙很快会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张修不是这么看。熟读兵书的他,知晓前代的许多战例,其中靠着少数必死将士,击溃十倍甚或以上大军的先例,并非想象中那么罕见。

    胜败的关键全在士气。这是从前兵法老师衍明法师的教导:惊慌从来就极容易在人群里传染,面临生死的军旅更甚。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于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緖,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于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于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呼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历,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升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武当派武者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升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于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颁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二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武当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了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武当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武当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呼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

    跟先前武当派那种快速冲杀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挺挺尖锐坚实的长枪,呈前、左、右构成一个紧密的半圆阵式,并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进,就像一头全身长满了长长尖刺的大刺猬,闯进了战阵中来!

    跟刺猬不一样的是,那些尖刺并非静止:每一杆长枪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时,也朝外翻腾如蛟龙,不断地迅疾挑拨刺打,一时枪影幢幢,没有人看得清楚这枪阵其实有多少人。

    长枪阵既严密又起伏活跃,赶来的两支铳队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无人能撄其锋,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简直像野草遇上镰刀一样!

    「冲!」张修挥舞着腰刀,催促部下继续迎战:「必定要冲过去!跟那边的人会合!」

    呼喊时张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驱赶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胜负的关键,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一退,东侧的那支铳队恐怕也会退,四周其他将士见了也会逃避——正如老师衍明所说,恐惧会传染;相反,别的士兵看见他们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来,令防线不断加厚。再厉害的敌人,也终会被数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叠的尸体,也得把他们拦下来!

    另一边程凌则亲身领着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铳兵,一同举着武器杀过去!

    他却发觉冲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来的速度远超自己预期。跟着程凌冲杀的铳兵,转眼就减少了一半。

    程凌自己也已冲到足以看见这群枪手脸孔的距离。这时他看清楚:原来长枪阵才不过由三十人左右构成;死伤倒在他们进路两旁的士卒,转眼却已然过百。

    ——这是什么威力?

    程凌瞪着眼睛。这时他又看见自己前头一名部下,呼喝着高举手铳抡下去,拼死都想打出一个缺口,但其中一柄长枪有如活物般生起反应,巧妙一拨那劈打下来的铜铳,借其力量向旁引导,沉重的铳管将另一名士兵的头壳打得碎裂.,几乎同时那击出手铳的士兵则被另一柄枪刺进心胸。

    程凌看着这等枪法,心里收回从前对武者的蔑视。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经多么看不起的武当派长枪贯穿了。

    ◇◇◇◇

    杨真如双臂舒张,「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间爆发,劲力直贯至枪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间,士兵因这突发的猛劲,整个人折呰起夹,身体带着血泉脱离枪尖,飞出三尺外才倒下。

    带领着身边的武当同门,杨真如踏过尸体铺成的道路,继续不知何时结束的杀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长枪阵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节奏。

    众人其实并未商议过,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杨真如为首列阵。李侗与另外七名武当派长枪手在壕沟里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杨真如已成了他们当中枪法最优秀之一人。

    而杨真如亦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这个位置——即使他上武当山才不足两年,资历远不如这里许多同门。

    ——现在可不是谦让旳时候。他限中只有胜利。

    在杨真如心里,这一战的意义跟其他同门非常不一样。

    自从被神机营围攻,武当门人早就预期,消息一旦传出去,这几年来武当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场」,必定乘机反叛,恢复原有的门派名号——其中第一个更必然是里面最大那一个。

    果然,姚莲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续傅来的飞鸽书信:峨嵋派已经宣布脱离武当自立,「神龙八枪」余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门。

    ——武当派驻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锦衣卫大量暗杀清剿,不过西南方因与禁军南下路线无关,并没受到打击,故此仍能坆到当地的情报。

    其贸早前当姚掌门拒绝朝廷封赐「忠勇武集」铁牌之时,杨真如已经想到,不久之后武当的形势极可能陷于不利,其时他的旧门派必定乘势再兴。现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当天一枪未动,就向武当远征军打开山门投降,又被叶辰渊统治总本山「铁峰楼」好一段时日,这些事人所共知,门派数百年的声誉大大折损.,但是峨嵋武者毕竟实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虽已蒙污,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谁敢当面耻笑峨嵋半句?何况峨嵋情况再差,相比武当面临全体覆灭的厄运,怎么说也要强一些。

    杨真如想象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辈与同门,正如何庆幸度过这一难;又正在怎样嘲笑他们这十几个转投了武当派的一叛徒。

    ——背叛师门,该死!

    他们必然如此说。

    杨真如却没有任何愧疚。从离开峨嵋山,直至现在冲杀于「遇真宫」外的战场,他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他知道跟自己一起来的十二人也是一样。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后,杨真如也想过,师父余青麟现在如何。毕竞是授业恩师,共度十多寒暑,杨真如这名从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经跟师父感情甚深;可是离开「铁峰楼」一段日子后,杨真如竟发觉,记忆中师父的样貌早已渐渐变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记起的都是他向叶辰渊卑躬屈膝那情景。杨真如心里的余青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无法接受继续跟从一个这样的人。这是我离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杨真如跟十二个同样从峨嵋转投武当的同门,张开长枪的阵式杀戮推进,尽情施展他们揉合了峨嵋与武当精要的枪法,心里只想着一个理由:

    ——要胜利。把武当保存下来。证明我们当天的决定是对的。

    这时不知哪个禁军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进枪阵中,一名前峨眉枪手闪避不及,颈侧中箭,枪杆脱手,继而整个人摔倒。

    可是这武当长枪阵并未因折损一人而生乱,附近其他枪手迅速填补那人留下的空隙,阵势又恢复紧密无隙的半圆弧。他们没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过他的尸身继续上前。

    挡在杨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着大盾牌和长刀的神机兵,他们是负责保护铳阵两侧防止敌袭的盾刀手。神机铳兵及火器皆甚珍贵,负责保护的翼卫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并不输于三千营那些重甲骑兵。

    然而他们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层次的武力。

    面对那数面大盾,杨真如再次授起枪杆。又再发动「峨嵋大手臂」的发劲法。若单论长枪之术,武当派实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当锁喉枪法」虽也精妙辛辣,但变化技巧和力量远不如峨嵋枪。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杨真如等人的枪术在武当山上还是大有进步。他们投入锻炼后就开始明白:武当武艺如「太极拳」固然上乘,但武当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绝群伦,不是纯粹因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训练有道。即使同样是最简单的一招扎枪,在武当派那种峻烈而更接近实战的磨练之下,其效能也变得不一样。杨真如发现过去所学的许多峨嵋枪术招式,经过武当派的锻炼方法,马上有了全新的体会与改良.,而他们又将心得无私与武当同门分享,并且不断互相交手印证。在杨真如这十三人加盟武当后,武当枪术大为丰富,派内长枪手成为一支独特的健军。

    此刻那几个盾刀手同时把盾牌紧密拦在跟前,假如是从前的杨真如,只会尽力在盾牌间寻找空隙把枪扎入,现在他却化刺扎为扫打,枪杆前端击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这招看似硬来,但杨真如在扫出枪杆之前,其实密切注视那名盾刀手的身体姿势,眼睛彷佛能透视到盾后,看见他举盾时身体骨架如何摆布?,杨真如这一枪斜扫下去,击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举盾抵抗时力量最弱的一方,结果大盾虽然挡住了枪头的打击,但「峨嵋大手臂」的劲力却透过盾牌,完全压到士兵左肩关节上,那盾兵怎抵得这劲度,盾牌反撞在他头上,他继而向侧后方仰倒,碰在其他几个刀盾手身上!

    ——杨真如这种判断与对策,为门派枪谱所无,完全是靠大量实际交手搏斗而培养出的战法。

    因为这一碰撞,六人的盾阵松散开来,各自露出空隙。

    杨真如身边的同门眼睛刹那发亮,犹如猎脑看见地上的鼠兔。他们几乎不用思考,各将长枪闪电刺进盾阵空隙间。

    长枪阵踏过落地的刀盾与新添的尸体,继续前进。

    张修与程凌带来那两支铳队,未能丝毫阻延武当长枪手的推进,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伤在尖锐的枪锋下,其余的铳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张修,带着十几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暂时退却,从后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来尝试阻截。

    杨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枪阵,这时已经赶到了先前杀入阵内那四十名武当战士的队尾,眼看快将会合。杨真如看见那些同门就在前方不足两丈外,立时大呼一声:

    「开!」

    在杨真如号令下,长枪阵迅速一分为二,二十八人极有默契地分为左右两队,同时朝两侧挥舞枪杆前进。武当派旳长枪己令禁军众兵见之丧胆,枪阵这一打开,士兵又再仓皇走避得更远。长枪阵在兵丛里打开的缺口,瞬间扩张。

    杨真如下此号令,只因为他们这二十八名长枪手,仍未是主力中的主力。他们的任务只是开路。

    ——以一条宽!一的尸道,迎接最强者来临。

    最后四十人,在全无阻碍之下,踏入战场的核心。

    众人前进的阵势,各自围绕拱卫着两个身影。一个黑衣,一个白衣。

第五章 最强

    神机营由太宗皇帝朱棣创设,于「土木之变」遭受重挫之后重建团营,虽然经过历朝腐败之风蚕食(诸如缺伍无从填补,兵役被权贵子弟侵占),早不如初创时健锐,但核心战力仍能维持,操练、装备与纪律仍是明军之最。

    然而这时刻,在一场与家国社稷安危全无关系的战斗里,这珍贵的资产却正以惊人的速度损耗中。

    楼元胜大将军为求速战速决,本来就将带来的军中精锐布于前部,如今他们却当先受到前所未见的灾厄打击。

    这灾难,名曰「武当」。

    神机将士先前也不明白,攻进「遇真宫」的那队三千营铁甲军,何以如此恐惧地慌乱逃出,迫使楼将军不惜牺牲下令发动炮击。

    现在他们明白了——当武当派的刀剑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四处逃窜的神机铳兵,很快就判断出有哪个敌人最要避免:在敌丛中一个白衣飘飞的身影。他们察觉得到:那白衣所接近之处,站立的士兵就减少得最快,哀呼的声音却也最小。

    ——死亡来临之快,令士卒来不及叫喊。

    「杀人如割草」,本以为只是个比喻形容,将士们却想不到竟活现眼前。

    可是当以为避开了白衣死神行进的方向时,许多士兵又遇上另一股死亡的风暴。

    这次居于那暴风眼里的是个黑衣者。神机营上下早就听闻过「遇上武当的黑衣人要逃避」的说法,而此刻战场上穿黑衣的也不少。可是这个非常不一样。那双一青一红的长剑,还有像飞行幽鬼般的身法,彷佛令目睹者体内的血液瞬间凝固,然后就在全身僵硬中迎接那剑锋。即使侥摔未成那水火双剑的猎物,还得再逃避其左右拱卫的另两名黑衣剑士,还有紧随其后那二十余个武当「兵鸦道」武者。没有比看着这群人迎面杀来更接近「绝望」的情景。

    从江云澜的冲锋到比刻,神机军前部的中央及东侧阵线已然被捣烂一就像有人插进一把刀子,再不断翻动扭绞一样。

    这时姚莲舟已经与杨真如的枪阵,还有更前方的卫东琉及陈岱秀等人合流。

    耳孔仍然流着血、听不见四周声音的姚莲舟,走在锋线的最前头,所过之处的士卒,若非死在他的单背剑下,就是被守在他两侧后方的陈岱秀、卫东琉、符元术和尚四郎击杀;仍然提着大战盾的桂丹雷紧随在姚莲舟背后,他尚未有机会在「遇真宫」之外出手——因为仍然没有任何禁军士兵能够突破杨真如那二十八人的两翼枪阵,从后绕击而来。其余弟子则在枪阵之间援护,令整个武当阵势更泼水不进。

    至于叶辰渊,则带着文兆、啻谅及侯英志等人来回游击。神机军试一一向姚莲舟等人组织的任何侧后方偷袭,都被他们抢先一步击散。

    仅得一百二十余人的武当战队,却结成比神机火器还要精密的一副杀人器械,在十倍以上的敌人间不断制造牺牲者。

    从杀出「遇真宫」正门开始,死伤于他们兵刃下的禁军将士已多达三百人,而武当弟子仅有五人阵亡——如此惊人的杀人效率,即使是禁军里曾经戍边的沙场老将,也是从未见闻。

    在宁静的世界里,姚莲舟冲过他自己制造的血花继续踏前。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是何等平静。他没有顾念被炸成废墟的「遇真宫」;没有想起在壕沟里被杀死的楚兰天或李侗;没有痛惜师父公孙清留下的武当基业……

    他心中只有一个娇小、柔弱而美丽的身影。而他知道要通向她,只有眼前这条路。一步一步地挥剑踏出去。

    在姚莲舟心里,甚至连对敌人的憎恶与轻蔑也都消失了。朝着他们挥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剑锋轨迹,只不过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为了走出去。为了再见她。

    在暴烈的斩杀里,姚莲舟的面容却是无比祥和,甚至带着微妙的温煦笑容。单背剑犹如蜜笔般挥洒,随意而毫不费力,但每次落在士兵身体上时却都产生残酷的破坏。这强烈的对比,令面对他的士兵更感到深刻的惊悚。姚莲舟此刻彷佛是神魔一体的化身。

    正是在这等玄妙的心灵状态下,面对数量虽多但武技平庸的敌人,姚莲舟的剑法竟提升到另一个境界。有时一招挥剑竟就能够连续命中两名士兵的致命要害,彷佛是那两人故意排起来,然后把单背剑的刃锋吸过去一样——事实当非如此,而是姚莲舟找到了别人无法看见的出剑方式与路线。

    就连在旁边的卫东琉和陈岱秀,在杀敌之间目睹了姚莲舟的剑法,都不禁在心里赞叹。过去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姚莲舟演武。但是把武当剑术发挥至此,实在是连这两个精英剑士也未曾想象过。他们甚至庆幸自己守在姚掌门的侧后头——没有人想站在这样的剑锋前方。

    就在门派面临破败边缘之际,武当武道却达到这前所未见的高峰,这无疑是绝大的讽刺。

    叶辰渊假如知道姚莲舟的剑技有此变化,自己却无法亲睹,必然非常遗憾。但当然,他没有这样的余暇。

    叶辰渊的双剑,在另一边也突破了自身的极限。透过不断堆栈的尸体,他渐渐将近年修得的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法」秘技融入本身的武当剑术里。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叶辰渊仍难掩盖心底的亢奋。

    ——感谢你,何自圣。把这么好的东西留给我。

    死伤在「坎离水火剑」下的士兵要比在姚莲舟单背剑下的较少,只因叶辰渊一直压抑着挥剑的力量。在战场上全力发挥剑技虽然是甚大的诱惑,但叶辰渊同时很清醒:自身的武技固然仍处于全盛期,但四十六岁的身体早过了体力高峰,而眼前还有成千上百的敌人。何况即使他将剑速发挥至最高,这些士兵的寻常肉眼根本来不及看见,叶辰渊只要发挥大约六、七成的劲力和速度,士卒在剑锋前仍是避无可避。因此叶辰渊冲杀时一直保持着平稳的步调。这却令禁军士兵更为惊惧——因为他们更清楚看见这个黑衣死神的来临。

    守在叶辰渊右侧的「兵鸦道」剑士唐谅,同样是使双剑的,一向都有接受叶辰渊指导。这时他在杀敌间瞥见叶副掌门的剑法,发现其中有的用剑方法前所未见,似乎是武当剑道中所无,心里颇是疑惑。

    另一边的文兆虽然使单剑,但也察觉了这一点。文兆同时也发现,在他身后一众黑衣

    同门里,运使着一长一短双剑、刚晋升「兵鸦道」的那个侯英志,剑法路数竟与叶副掌门这些新剑技有共通之处。

    ——难道……与青城派有关……?

    但现在不是问这种事情的时候。文兆与唐谅继绡专心保护着叶辰渊两侧,三人五剑带来接连的死亡。

    侯英志与其他二十一名「兵鸦道」同门,一直紧随着叶辰渊等三人,在战场上纵横杀戮。侯英志已经忘记自己击毙了多少个敌人,只知已到双位数目。其间他还两次在危急中援助身边的前辈,挡住斜里刺来的兵刃。至今叶辰渊所率这队人马仍未折损一个。侯英志身为其中一员,甚感自豪。

    ——说不定……真的能够就此打赢……

    然而侯英志的人生里每次出现新希望时,挫折总是随之来临:当他看着燕小六成为青城「道传弟子」时,心里自信年纪相若的自己也快将紧随,然而青城派随即被消灭;踌躇满志地拜入武当山门不久,却遭到掌门姚莲舟的忽视;好不容易得到「雌雄龙虎剑谱」,与叶辰渊秘密苦练下武艺大进,成为「兵鸦道」级数的精英剑士,武当派却马上陷入如此深重的危机……

    这次也不例外。就在侯英志感到战况对武当派有利之时,变化就来临了。

    ——虽然,这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

    铳音。

    正在战场上把感官提升至最高的侯英志,似乎像有预感一样,在火铳发射的爆音传出之前,他已缩小着身体半蹲,躲在旁边一名敌兵的阴影下。

    神机手铳连射声中,许多人中弹倒下。有武当派的,但更多是禁军士兵。

    被射击波及的神机兵发出夹杂愤怒与震惊的咒骂:「是谁放铳?」「哪个混蛋下令的?」「这里全是自己人……」

    武当战队毕竟冲进了密集的敌丛里,四周都是禁军人墙,这阵从外围而来的铳射,只_中两个武当人,一个腹部中弹无法动弹,另一人左臂血流如注;其余被火铳射中的十九人倶是禁军兵卒,他们等于成了武当的挡箭牌,死伤于己方火器之下。

    武当众人受到铳击,也都压低了身姿,唯有失去听力的姚莲舟,仍然挺立在战场上。桂丹雷见了急忙跑上前,举起大盾掩护掌门。

    第二轮铳射又响起来,仍然是完全不顾战友生死的射击,这次只有一个武当弟子中弹气绝,另外却有二十二个禁军在铳声里倒下来。

    那被击毙的弟子,正是杨真如率领的长枪手之一,中弹时就在陈岱秀身后不足十尺处。陈岱秀回头见了,不禁皱眉。

    这样的铳击之下,武当弟子中弹者很稀少,相反禁军牺牲却甚大。但即使如此,陈代山秀深知这转变对武当极为不利:武当派全体只余一百二十人左右,就算每次铳击以一、两个弟子换得十多二十名敌兵死伤,整体战力的损失将极不化算,当武当的人数减少到一个程度后,更会演变成阵势残缺而无法再战;相反以禁军的兵员数目,仍吃得下这样的伤亡。

    还有一点:如此不分敌我地施展铳击,战场中央的人数将渐渐稀落,其时武当门人中弹的危险就会大增…….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陈岱秀如此想。不过他猜错了:率先下令不顾一切发铳射击的,并不是什么将军或千总,而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张修。

    张修先前逃过武当枪阵的杀戮后,带着残余的铳兵稍微后撤,又将一些因为混战而走散的神机兵召集起来,临时填补编进己队,集得差不多四百人。

    张修同时密切注视武当派在阵中冲杀的情况,只见神机军人在近战中完全无力抵抗,就像沙堆的墙遇上潮水一样。

    神机营的士气已低落到界限,如此下去,即将全体崩溃。于是张修毫不犹疑,马上将麾下铳兵分成三排。

    听到张修下逵放铳的号令时,铳兵的眼晴都瞪大了。

    「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张修以指挥刀的刃背拍拍胸膛。他的声音豪壮而坚定。铳兵都听不出背后的悲痛。

    ——有的事情,必须有人带头决定。

    ——原谅我。

    两排铳兵先后发射之后,张修伸手暂止第三排开火,一来是维持戒备,给于前两排士卒更多时间重新装塡,二来也要审视射击后战况的变化。

    ——到底射倒了多少个……?

    张修并未期待能够一下子射杀大量武当人,而己方的死伤更必然惨重。但要是不发铳,混战下去禁军的死伤还是一般众多,而且死得毫无价值;如今战法虽然残酷,但只要把武当的阵容削弱到一个程度,最后的胜利必将来临。

    姚莲舟虽听不见铳声,但靠其他敏锐的感官补足。从中弹死者的所在,他迅速判断出开火的铳阵在哪边,锐利的眼目视线穿透人丛,瞥见张修的铳阵所在。

    叶辰渊等人比姚莲舟更接近那铳阵,姚莲舟举剑指着铳阵所在,同时瞧了师兄一眼。叶辰渊与他心灵相通,遥遥一个眼神已马上知他所想,立时带起「兵鸦道」众人,往张修那边奔过去!

    战况颇是混乱,张修观察了好一轮,才发现不对劲:隔在大批兵卒之外,一群黑衣客正向这边冲过来!

    张修指示已轮换上前的铳兵准备发射。他双眼密切注视敌踪,估算着黑衣剑士突破兵丛出现在面前的时刻——其时没有己方士兵遮挡,铳阵将发挥最大的杀伤力!

    ——然而神机营的火捻手铳毕竟靠点燃爆发,射击的时机不能十足控制,而且要提早下令,指挥官只能估算最佳的燃放时刻。

    眼看武当「兵鸦道」众人即将从兵丛里现身,张修腰刀挥下,着铳兵燃点火捻,然后一齐举起手铳瞄准向前!

    叶辰渊先前却已跟神机铳兵交过手,深知手铳此一弱点,就在突破兵群而出之前的一刻,率领弟子暂时停步!

    张修的铳兵失却时机,火铳接连爆发之下,铅弹大多击中了挡在中间的己方兵卒,叶辰渊的队伍里只有两人被铳弹擦伤!

    叶辰渊这时暴喝一声,挥舞双剑踏过被射倒的士兵出现,以可怕的高速句张修那四百人杀来!

    张修的铳兵未及盘备好再射击,眼看已无法抵抗。黑衣群如一股死亡的黑雾卷至——再发的铳音。

    发射的并非张修所率的铳兵,而是在他们右侧约十丈外另一支铳队。

    张修的眼睛里出现兴奋之色。这是他一直计算和期望的事情:神机营前部里不少指挥的武官大概都已明白,再不忍痛在此施放火铳攻击,全军将有败亡危机,只是无人敢先出手.,张修大胆率先干了,他估计会有其他人跟随。

    ——果然……

    先前武当战队的冲锋,诛杀神机兵的势道犹如镰刀割草,如今双方却反过来了。

    没有任何遮掩之下从侧面迎受这铳击,跟随叶辰渊身后的「兵鸦道」战士,眨眼减少了一半。总计超过一百八十年的武道修为,在一瞬间消失于世上。

    身在其中的侯英志,混乱中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中弹,只感到同伴的鲜血洒在自己身上的暖热。他一时无法思考,只能继续跟着仍未倒下的人向前奔跑。

    侯英志的心在颤抖。跟先前不一样,他不再奢想武当派的胜利。他只想活下去。走了这么远的路才到今天,他绝不想只变成战场上另一具破裂的尸体。不可以。他的剑仍要挥下去。

    ——我要成为强者。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这是他曾在燕小六跟前立下的宏愿。这条路不可就此断绝。

    ——不能输给他。

    想起燕横,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他发软的双腿里。侯英志振起长短双剑,加紧追上去。

    他无法判断此刻的形势,只知道两件事:站在原处铁定没命,跟着叶辰渊最有可能冲破敌阵。

    ——找个机会逃出这战场。

    ——即使要抛弃武当,也是没办法的事……

    心意已决,侯英志紧随着其他「兵鸦道」前进的步伐,朝张修的铳队冲过去。

    同时右侧那支铳队已经换排,铳手正点燃火捻再次射击。

    叶辰渊距离张修的铳队却还有一丈。已无法逃避这射击一

    正当燃烧的火捻迅速缩短之时,姚莲舟却带着行动最迅速的十多人赶至,杀入了那群准备射击的铳兵之间!

    姚莲舟的单背剑挥舞间,一气连杀三人;其余卫东琉和陈岱秀等人亦各自掀起血腥,全力阻止这轮射击!

    其他铳兵因这冲击也慌乱起来,瞄准手铳的体势被破坏。然而已经燃点的火捻没有熄灭,这时在混乱的铳阵间四处乱射,八方扬起了士兵的惊呼和惨叫。三个跟随姚莲舟的武当弟子也在近距离中弹倒下。

    因为这一截击,只有原来五分之一的手铳仍然朝叶辰渊等人侧面狙_。再有两名「兵鸦道」好手倒下来,但损伤已比上一轮大减。

    更重要的是:叶辰渊逃过了这一劫。

    在文兆和唐谅护卫两翼之下,叶辰渊的黑衣飘扬,再次施展出混合了「穹苍破」要诀的「武当飞龙剑」,整个人像一只飞鸦般投进了张修的铳阵!

    「坎离水火剑」两道青红剑光交错挥舞,贪梦地吸饮着人血。

    张修呆呆站在阵中,完全被叶辰渊那超凡的杀人剑所震撼。他甚至看得有些着迷。

    ——这样的威力……假如在禁军里,有五十个——不,三十个这种武者,配置在每队之中,将会有许多用途啊……

    只是张修不明白:叶辰渊千中无一的天分,武当派上乘武学的锻炼,再加上决战过众多高手的珍贵经历,这三样倶是世所罕有;三者并存于一人身上,更是无可解释的机缘。要在世上复制多一个叶辰渊,相比要调练一支万人健军,其实还更艰难。

    而这个活生生的奇迹,此刻已临到张修跟前。

    叶辰渊纹着两行刺青的脸一贯地冰冷。但当他把「坎水剑」刺进张修的咽喉时,心里有着一点敬意:眼前虽然只是个武力平庸的校尉,但他的果断指挥,却的确几乎杀死了叶辰渊。

    张修离开了「坎水剑」发出冰冷青光的剑尖,身体仰倒地上,涌出喉头的鲜血迅速把他的生命带走。

    ——这场战争消磨了许多长年苦练的武当派武者之余,同样白白耗掉了大明军队不少青壮精英。

    ——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尊严。

    张修躺在地上弥留之际,视觉和听力都渐渐离他而去。

    然而在最后的时刻,他感觉背贴的地面传来一股震动。

    这种特殊的震动,身为神机营武官的张修十分熟悉。

    炮击。

    张修死前脸上泛起微笑。震动告诉他,军队里有人的想法跟他一样。这证明他是正确的……

    下一刻,张修的尸体被炸得粉碎。



第六章 死地

    校尉张修并没有猜错。此刻暂时取代统帅位置的陈全礼将军,想法跟他一样:再给武当派的人如此肆虐下去,神机营士气随时全面崩坏,一旦溃逃起来更会蔓延全军。

    ——纵使要壮士断臂,也必须在这关头制止他们!

    不过相比张修,陈全礼身为副将阶级,更能以全军布局的角度来看这危机:武当一旦冲破了神机营前部防线,继而就会进犯居在二线的野战炮队。以近战抵抗力而言,炮兵比铳兵更不如,武当随时一口气将铁炮都占据或剥夺操作的兵员?,失去野战炮的神机营,士气和战志更将丧失无疑!

    ——既要止血,就要用最猛的火。

    ——哪管牺牲巨大。

    陈全礼专贵于情报侦察,其任务向以果断为先,放弃牺牲斥候探子是常有之事,故此他下起命令来绝不手软。

    ——更何况楼将军都死了,要说到追究罪责,已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果断地歼灭武当,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陈全礼下达炮_的命令时,没有人敢说半句反对,也是同一原因。

    此刻武当冲入了己阵,原本包圆「遇真宫」而布列的三面炮队,自不可能全数都向武

    当所在处发炮,而陈全礼亦不敢开动太大火力,以免造成失控的伤亡,于是只动用最接近的十口重炮,接连施放。

    「遇真宫」正门外,被炮火轰得烟雾漫天。神机铳兵与混在其中的五军营步兵四处奔跑逃命,怒骂声比先前张修等人放铳时更要激烈。

    ——上面那些当将军的天杀混蛋!要是给我活下来,我铁定一刀做掉你们!

    然而这么想的士兵,许多都无法逃出被炸死的命运。

    也有的铳兵眼看逃不了,就在原地朝着猜想武当的所在方向发射。他们只想,要是及早把武当的敌人杀光,将领才会停止炮击,让他们捡回一命。

    一时炮轰里又夹杂了断续的铳射。尸体与残肢横飞。地狱的景象。

    在这一切屠杀与混乱里,武者之脆弱与凡人无异。

    杨真如被炸得双腿齐膝而断,但在血液未流干之前,他仍然用那柄从峨嵋山带来的长枪支撑着想爬起来,结果只能跪在地上。他就此拄着枪死去,一动不动的身体犹如雕像。他从前的峨嵋同门,还有众多长枪手,残缺的尸身一一散布在四周。

    陈岱秀背项插满了炮弹的碎片,腰脊骨也因冲击而断裂。他仍握着剑用手向前爬行了一段,直至遇上一个神机铳兵。

    铳兵用手铳当作铜锤,朝陈岱秀的头颅敲下去。陈岱秀很想以「武当形剑」之法先一步刺杀对方手腕,然而这个平日锻炼了无数次的动作,以他此刻破裂的身体已然做不出来。武当长剑在他手里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剑尖只微微向上举了一寸;然后陈岱秀的头壳就裂开了。

    符元霸的右胸和腹部各被火铳击中一弹,但身材硕厚的他依旧拖着斩马朴刀,在烟雾里寻找姚掌门所在。

    ——要保护他……只要姚掌门活着,这一战我们就不算败!

    符元霸的腰带已被鲜血染湿。他打了一个寒颤,继续前进。

    烟雾中他看见一个倒地的身影在蠕动。符元霸再走前两步看清楚,才发现那其实是两个人。

    「兵鸦道」的同伴尚四郎正缠在一个士兵背后,两腿交叉紧紧夹着他腰肢,双手用厚钝的鬼头刀从后绞杀那士兵。士兵正在作最后微弱的挣扎,继而全身软瘫。尚四郎仍不放松,直至最后士兵翻了白眼毫无反应,他才慢慢放开士兵爬起来e

    这时符元霸看清楚:原来尚四郎大半边脸已被炸得凹陷,模糊血肉间一只眼晴早消失了,另一眼也插着一片尖石,已然完全失明。

    「你是下一个吗?」尚四郎如鬼的脸竟笑起来,举刀向着符元猫。他虽目不能见,却能应感符元霸接近。

    「四郎,是我。」符元霸说。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气息比想象中弱,右胸背传来剧痛。那颗铳弹将右肺打穿了,只剩另外半边肺脏仍能呼吸。

    符元霸却没察觉,尚四郎不止失明,耳朵也早被炮弹震坏。尚四郎突然就冲上来,鬼头刀直刺符元霸的面门!

    符元霸本能地举起朴刀挡架,一接触之下就发觉,手中刀竟然好像被吸进无底深洞一样。符元霸当然知道这感觉是什么。

    ——「太极」的化劲。

    符元霸精修刚猛的「武当斩马刀法」,「太极」的懂劲卸劲功夫远不如尚四郎熟练,情急下只想用猛劲把刀挣脱,但他身受铳伤,血已入肺,一口气突然提不起来,「哇」的一声从口鼻间吐出鲜血!

    尚四郎其实已然因炮击的震荡而心智失常,唯有斗争本能仍在,鬼头刀「太极」化劝一把符元霸的朴刀卸开,他竟扑上前去,左手扳着符元霸的肩头,张开两排已被炸至残缺不全的牙齿,狠狠咬进符元饼喉颈!

    符元霸喉头被噬,立时露出猛兽般的表情,身体里仅余的杀气被催激出来,抛去朴刀双手抓着尚四郎的头,拇指插进他早已看不见的双眼!
   
    尚四郎却忍受着这剧痛,牙齿继续紧紧噬咬。他心里除了杀死面前的敌人,再无其他。

    两个钻研上乘武技多年的同门,此刻却在这荒谬的情景下,像一对野兽般作最原始的厮斗。

    符元霸与尙四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先后断气,双双缠着倒下来。

    ◇◇◇◇

    卫东琉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具尸体,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泥尘,慢慢爬了起来。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感受全身有哪里受伤。除了脸颊被炮弹炸飞的石块割开了一道创口之外,卫东琉全身上下竟没有受半点较深的伤害,连耳朵听力也未受损。

    卫东琉振一振手中双剑,发现右手剑好像有些异样。他垂下黑红双眼细看,原来剑脊中央被火铳的铅弹击中,那铅子仍嵌在钢铁上,刃身因这冲击而略弯曲。他右手虎口皮肤较薄处破裂流血,想来正是铳击剑身的震力所致。他不记得刚才有这事情,也不明白为何长剑没有脱手……也许只是剑士的本能吧?

    四周轰炸和铳击仍在间断爆发。但卫东琉毫无畏惧,直挺挺地站着。他心想:既然刚才死不了,现在也就不会有事。

    看着四周枕藉的死尸,卫东琉心里竟对神机营的统帅有点佩服。在卫东琉心目中,这场战争不过是一场决斗。不管用武功也好,火器甚至妖法也罢,决斗就是各自用最擅长的武器尽力去杀死对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他心里甚至对神机营的士兵没有深刻的憎恨:我们只不过互相档在对方的道路前罢了。

    假如神机军是一只巨兽,刚才的武当派就是牢牢咬着牠一条腿的毒蛇;然而怪兽狠狠将自己的腿折断了。卫东琉不禁对此由衷敬佩。

    先前战斗的亢奋已冷却。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再没兴趣继续对抗这头大怪兽——明知已不可能胜利,他宁可保留性命,将来或许再有机会享受下一个战场。

    卫东琉如此想着,就在铳炮的弹雨中独行,寻找脱出之路。

    ◇◇◇◇

    另一个毫发未伤的武当弟子是侯英志。他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脑袋,虽然没有被g_击所伤,感觉却像给炸去了半边魂魄,站起来时双腿有点虚弱。

    侯英志右手长剑不知丢飞到哪儿,又或先前刺在敌人体内没有机会拔回来一已经不记得了……他将仅余的两尺短剑交到右手反握,身体保持低矮以躲避四飞的流弹,跨着大步尽量贴地前行。

    这时他踢到地上一物。一6头看去,是半边残尸,从其手中断剑,可判断就是「兵鸦道」的师兄唐谅。

    叶辰渊不知生死。侯英志没了这跟随的对象,思考了一阵子,决定拨着烟雾寻找「遇真宫」所在:空阔的战场上,只剩「遇真宫」是唯一的掩蔽,要逃出去就只有借助它。

    这时他经过几名士兵的尸体,也就从中捡起一顶军盔戴上,又从死者腰间拔来腰刀,把短剑插在腰带上。他想如此看来,自己比较像禁军士兵,被敌人从远处射击的危险也许能减小。

    ——侯英志只比卫东琉要小几岁,但求生的本能却更强。

    侯英志远眺,好像从烟雾之间隐隐看见「遇真宫」山门的轮廓。他赌着走过去。假如误入敌阵,那就只有认命。

    ◇◇◇◇

    原本由张修指挥的铳兵,只余二十多人在炮轰中生还,此刻他们早抛去手铳,彼此挤在一起逃跑,只希望能够回到炮阵里以求生还。

    正跑出数步时,前方白雾中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黑衣的。

    铳兵战栗。先前他们就见过这人:披散的黑长发,煞白的脸,眼下两行奇特的咒文刺青……

    叶辰渊一身黑色道袍已然破烂不堪,垂下散开时乍看有如乌鸦的翅膀。而前莸然再次出现敌人,叶辰渊锐利的眼目马上发亮。

    黑色的翼振起。他的身体投向人丛。

    泛红的「离火剑」,轻易没入一名铳兵的心胸。叶辰渊顺势半转身,左手也挥向另一个士兵——这最简单的双剑招,他已习练过不下百万次。

    那铳兵完全来不及躲避,眼看就要成为叶辰渊另一剑下亡魂。

    然而当叶辰渊的动作完成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没有「坎水剑」。破烂的黑色衣袖下空空如也。没有了左手。

    轻飘飘的黑衣袖,拂过那铳兵面前。

    虽是如此,铳兵仍因为叶辰渊这一「_」而惊恐得昏厥倒地。

    其他人未看真叶辰渊已断了左臂,以为他又杀一人,纷纷惊呼着四散奔逃。

    叶辰渊呆呆站在原地,垂头看自己的左袖一或者应该说,在看着那已经不再存在的左手。他一时竟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意义,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盯着那空虚,似乎认为只要再多看一阵子,那只左手就会再次出现。

    ——这是必然的事。我是双剑叶辰渊。

    ◇◇◇◇

    疏落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掩映间投落在霍瑶花的裸体上。

    她雪白健美的身躯流着汗,好像不住在逃避什么似地激烈摇晃,那扭动散发着令异性为之疯狂的原始媚惑力。一边的肩臂纹满了咒文刺青,更使她显得神秘而吸引。

    霍瑶花双手贴在一棵大树上,支撑着酥软的身体,闭起眼睛,听着远方断续传来一记记的炮火声。

    在她身后的商承羽垂着头,发出像野兽的低沉嘶吼,把压抑已久的欲望不断发泄出来。

    霍瑶花的脸泛成桃红,却始终紧闭着嘴唇,不愿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抵抗。

    刚刚逃离楚狼刀派之时,霍瑶花曾经有一段日子,靠肉体诱杀男人维生。那时候她学会了怎样忍受:其中一个最轻易的方法,就是把对方想象作另一个男人。

    此刻她再次尝试。很容易,想着一个没那么讨厌的男人就行了,或者真正喜欢的……

    霍瑶花很自然想起荆裂来。同样在这种无人的山林里,她跟荆裂曾经激烈地扭成一团,彼此嗅到对方的身体气息,交换着热暖的汗水……

    那壮健的身影开始在她心里出现。霍瑶花颤抖的樱唇在微笑。可是渐渐她发觉有异。

    ——不对。这不是荆裂……

    此刻不由自主出现在霍瑶花心灵里的男人,竟换成了锡晓岩。

    锡晓岩长着一边长臂的赤裸身体,纤毫毕现于霍瑶花的想象世界里。她现在才发觉,这段日子自己是这么地留意他,因此想象起夹竟是如此逼真……

    霍瑶花的心灵暂时脱离了树林,飘向他此际所在:那远处的战场。

    炮声远比之前疏落,意味着战争接近结束——不管是哪一方胜利。

    霍瑶花想起刚才难过的分手;想起自己怎样叫锡晓岩「不要死」……

    ——也许,刚才我应该跟他一起去。

    在霍瑶花心里,身后的男人,已经变成了锡晓岩。

    她不再压抑,发出放浪的叫声。

    ◇◇◇◇

    正当叶辰渊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同时,远处一列神机营铁炮,其中一座已把炮口和投射角度调整向叶辰渊所在,只待燃点发射,这位武当一代剑豪的躯体,即要在顷刻间粉碎。

    却在此时,一颗「炮弹」猛然从高投落在这列炮阵之间!

    那并非真的「炮弹」。

    而是一个像炮弹般飞落而来的人!

    其中一名操作铁炮的神机兵,被这猛烈飞来的人体砸个正着,肋骨碎断死亡,旁边正要燃点炮引的士兵也被这冲击波及,丢掉火把倒下来!

    除了被炮弹炸飞的人体之外,神机将士从来没有见过,人会像这样飞起来。

    他们想象不到,产生这种力量的,不是火药或任何其他器物。而是人。

    这个人,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潜到来炮阵测翼——先前神机营遭武当连番冲击,阵势混乱不堪,注意力全都放在前头,竟没能察觉这么一个孤身闯入的敌人。

    ——其实他们不知道:从兵阵外围冲到这儿为止,这个人手上那把藤柄长刀,已然沾染了三十八名士兵的鲜血。

    神机炮兵不在最前线作战,一直没有从近距离见过武当弟子。此刻出现在他们眼中来袭者,彷佛一头从山林深处突然冒出的猛兽:一身破烂的黑灰衣扬着阵阵风尘,衣袍上四处染了惨烈的血红,那横壮的身躯踏着又重又快的强劲步伐冲来,斜提的长刀刃尖几乎刮过土

    明明只是孤独一个人与一柄刀,他却挟带着千军万马般的霸烈气势,教士兵们一时为之窒息。

    披散的长发之间,锡晓岩那彻夜未睡的血红双眼,散射出不属于人间的杀气。

    还有浓烈的悔恨。

    ——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应该跟他们一起战斗的啊!

    这股积压在他心里的懊悔,彷佛转化为实质的能量,乘着举臂横斩一刀,尽情发泄!兵荒马乱之间,炮兵们没有看清锡晓岩的奇特身材,只见站在最前头那名负责推炮的兵卒,剎那间就失却了头颅!

    藤柄长刀的光芒随又反向划回来,另一名炮兵的首级同样往横飞去。连续两名死者距离锡晓岩皆尙远,众人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那一刻错觉以为锡晓岩的兵刃能散射出伤人的「刀气」,远距斩杀刃尖未触及的敌人!

    ——真正的原因当然是锡晓岩那天生比正常多了一节的怪臂;还有运使「阳极刀」时肌肉高度协调,令身体瞬间放松延长,增加了攻击距离的后果。

    炮列里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负责危急时抵御侵入炮阵的敌人,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迎上锡晓岩的方向!

    当先两名卫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着锡晓岩急刺!

    锡晓岩朝他们只挥了一刀,以刀背一气就将两柄矛枪击开,那带引的劲力令两名士兵失足向前;锡晓岩乘势冲入,左肘一记猛烈的靠撞,击在左边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这一记,就像被猛奔的蛮牛撞中了,整个人倒飞向后,撞倒后头数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则紧接被锡晓岩一脚踏在胸前,胸骨连同数根肋骨隔着皮甲也被踹裂!

    锡晓岩借这踏势上前,长刃左右翻飞,那些乱撞成一团的卫兵,一个个被剧烈的斩击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时举盾保护,但在刚绝的刀势之下,盾牌反撞向目己头颅,迅猛的劲力竟令他颈骨折裂!

    锡晓岩的单纯破坏力,恐已为当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军士兵的常识之外。二十五人的盾卫队迅速减少了三分一。其余卫兵抛却沉重的盾牌,颤抖着双腿逃命。

    锡晓岩连天赶路回武当,越野攀山,紧接在千人大军中独自冲杀……他的无匹刀势发挥到此刻,竟然都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彷佛有耗不完的体能。

    支撑着他的,除了那股离弃了同门的悔恨之外,还有不断回荡在他心里的三个字:

    霍瑶花那句「不要死」。

    ——当日我若不离开武当山向外闯,就不会认识她;也不会听到这句话……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渐渐冲淡了;代之是心胸里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热暖的澎湃生命力。

    带着这股新的能量,锡晓岩的身影,临到众多神机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们眼中看见的,不再是一个长着半边怪臂的人。

    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噩梦。

    ◇◇◇◇

    姚莲舟茫然独自一人,走在苍茫的战场之上。

    这时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处仍传来间断炮轰的震动。弥漫不散的白雾,令他无从分辨该往哪方。姚莲舟手握.象征着他与公孙清师徒因缘的「单背剑」,一步一步无目的地走着。

    眼前甚至看不见一个敌人。遇到的就只有接连的尸体。

    没有半个武当弟子在身边。这事实令他感觉一阵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极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种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样。

    失去武当派。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之后,姚莲舟方才真正体会到那意义。他的命是公孙清捡来的;从物移教「试药童子」,到穿上掌门白袍的武当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这个地方。

    ——不对。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武当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现在姚莲舟已然彻彻底底失去了他们;而把他们送上这条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这个时刻,姚莲舟仍然没有丝毫的后悔。要是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这样决定。这决定,也是武当派教会他的。武当的生存之道,本来就只有这么一条。

    死亡之道,亦然。

    姚莲舟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馆」之时,少林了澄大师向他说过的话:

    ——刚则易折。武当行事之道,一往无前,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

    姚莲舟心里不禁冷笑。

    ——可恶,给那秀驴说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莲舟还是难抵这最后孤寂之苦。

    ——一个人……只要给我遇上一个仍然活着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见的只有一具具凄惨的武当弟子尸身。

    ——叶师兄,你在哪儿?……丹雷……岱秀……谁也好……

    姚莲舟想着一个接一个名字时,突然有三个字闪现他脑海,顿时教他心头暖热。

    那却却非武当弟子之名。

    ——对……我这一生里,并非只有武当。还有一个人。还有她。

    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然后在前方远处的迷蒙烟雾之间,一个娇小的身影就出现了。

    世上能够令武当掌门姚莲舟惊讶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惊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对面出现的,是他熟悉无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经拥抱那身体许多次。

    衣衫破损、松发凌乱的殷小妍,踏着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足,现身在姚莲舟前头数丈之外。

    姚莲舟一生从没见过什么幻象。幼时为了克服物移教奇药的折磨,公孙清教导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二十多年来的修练,他都致力于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条神经与每一时刻的思想和情绪,以达平衡自在之境。无隙可乘的巅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藉助想象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范围之内,从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莲舟首次无法确认,现在自己眼前所见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见姚莲舟,明亮的双眸也瞬间瞪大了。她同样地不敢相信,走到这战场里来看见的第一个武当人,仍然就是姚莲舟。

    ——殷小妍穿越战场走到这里来,途中竟没有遇上半个禁军士兵,也未受铳炮伤害,实在是非常令人讶异的奇迹。

    从「云罗舍」足下不停一路走来,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丢了鞋的双脚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烧。四方修罗场的恐怖景象令她惊惧不已?,耳边的断总炮声每记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后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见姚莲舟,殷小妍虽然一奇,却并没有像姚莲舟那种恍如隔世的喜悦。因为她心里只有另外那个男人。

    姚莲舟加快脚步走过去,同时看见殷小妍正遥遥向他说话。

    失去听力的姚莲舟,听不见殷小妍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嘴唇的动作读出来。

    姚莲舟心想:不管她说什么,也是在跟我说。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灿烂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呼喊的说话其实是:

    「侯英志在哪里?」

    姚莲舟笑着向殷小妍走过去。他只想马上将她紧抱在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这瞬间,殷小妍看见姚莲舟身后发生巨大的变化。

    姚莲舟披散的黑发,与那袭已然变成淡淡灰黄的掌门道袍,剎那间被剧猛的风卷得扬起。姚莲舟的身体离地向上飞起来,好像被许多看不见的丝线硬生生拉扯出去。

    纵使拥有天下无双的「太极拳」听劲与柔化功力,姚莲舟亦不可能卸去这超乎人类力量的冲击。天地彷佛在他眼前颠倒。头脑、内脏和全身骨节刹那承受激烈的震荡,似乎整个人快要从中央裂开来。眼珠因强大的压力充血暴突,继而视力中断。鸟腔内微细的血管一起爆破,鲜血溢进已经窒息的喉间。「单背剑」自无力的手指间脱出飞去。

    炮击的爆风在下一刻卷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闭目,再看不见飞到半空的姚莲舟。冲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无数飞射的砂石打得她扑脸生痛。

    爆风散去后许久,殷小妍才定下神来,再次睁开眼睛。炮弹落下的位置距离她尙远,未有令她受什么伤害,呼吸平复下来后,她四处张看姚莲舟的所在。

    只见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后不足七尺处,一动不动。

    殷小妍爬起身,颤抖着一步步走向姚莲舟,心里异常惊惧。虽然姚莲舟已经不是她最爱的男人,但始终是把她从妓院带走、改变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武当山上曾经最亲近的人。

    ——而旦不是因为他,我就没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莲舟跟前跪下来,轻轻将俯伏的他扳转过来。看见他的模样,她不禁又害怕:姚莲舟的脸满是刮破和碰伤,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着鲜血。

    殷小妍忧心地探索姚莲舟的脉搏和气息,大是惊喜。

    一一一还活着!

    殷小妍流出眼泪,不禁俯身抱着姚莲舟没有知觉的身躯。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杀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着一个难题:她要怎么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妓院为婢仆,并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战,她也曾经背着身材比自己还要高大的书荞姊姊走出「盈花馆」,然而姚莲舟这么一副强健的武者身躯,却要远比书荞沉重得多,而在这空旷的战场上,要带着他逃走更是绝无可能。

    无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莲舟身旁,殷小妍务然回忆起那天在「盈花馆」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间里,在死亡笼罩的时刻,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就像现在一样。

    殷小妍无法抑止眼泪。这时刻她察觉了,自己对姚莲舟竟是如此无情:能够跟一个人同生共死,完全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对方的感觉,在这世上并不是那么常有。

    ——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弃了……

    当殷小妍凝视着姚莲舟没有表情的脸时,两个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后面接近。

    ◇◇◇◇

    将姚莲舟蹦飞的那口铁炮,因为发射的力量而向后震退,操作的炮兵协力把炮稳住,并拖回原来的位置。

    同时排在旁边的另一台盏口大炮已然装填完毕,随时在长官的号令下燃放。炮队的指挥校尉李康平,心里一直数算着这轮发炮的次数。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这样的联轰下,武当派的人相信已扫除了十之八、九,接下来就该停炮,并出动步兵去清剿残余。

    ——还有,去救侥幸没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摇头叹息。他估算被己方炮击杀死的禁军,没一千也有六、七百人。这绝对是一场惨胜。

    ——回到京师后,上面的将军恐怕许多要换人……有的甚至要人头落地……

    战事很是短促,甚至还比不上平日操练的时间。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对武当派这些家伙,一个对刻也像一天般漫长。

    ——还是因为牺牲战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装填好的铁炮已检査完毕,随时可以施发。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时却见前头烟雾之间出现一个人影,在炮口前方的无人空地直线奔来!

    人影走得更近,众炮兵看见来者,只觉如目击奇景:个横壮硕厚得有如大铁球的汉子,急奔而来的速度相当惊人,身躯的轮廊在他们眼前迅速变大!

    桂丹雷那头像狮鬃般的乱发飘荡着,好像一堆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着半个已然残缺的战盾,随着奔跑而前后摆动。那壮硕的身躯每一寸肌肉都在动,嘴巴大口大口地贪婪吸着空气,再如风箱般猛力吐出,与平日修练「太极拳」时沉稳舒泰的姿态大不相同,毫无保留地消耗着体内每一点滴的力量。

    只要仔细看桂丹雷的状况,就明白他为何如此:他的右半张脸到处插满了炮弹碎片;右拳被炸断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开了一道创口,此刻草草用腰带包扎着,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颈处。一截木枪杆的碎片,深深插了进颈内,他每次呼吸都有空气从那破口处漏出来——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气息的原因。

    这位武当「镇龟道」顶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后时刻。

    「怎么办?」副手急问李康平。

    李康平一时被桂丹雷的模样镇住,没有下令炮阵卫兵上前截击。桂丹雷还有三丈就冲到前面灭e

    担当炮兵的从来习惯遥距歼敌,绝对不想与武当派的任何一只怪物碰头;瞧着桂丹雷冲近,所有人都被强烈的恐惧淹浸。

    负实燃放铁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点了炮引。

    ——把这怪物轰掉!

    李康平欲阻止,却见药引已燃点,正在迅速缩短,他与众人慌忙躲避!

    ——炮弹在近距离打中人体,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随时波及炮列间的众兵!

    桂丹雷却依旧直线朝着炮口狂奔,同时咧开大口狂笑。

    心里对武当师门作最后的感恩。

    铁炮即将爆发。炮弹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厉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太极」「引进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绝对不可能接下来。

    然而最后一刻,他双足一蹬离地,整个巨大身体飞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际,桂丹雷运使平生练就的沉厚拳劲,双手一同击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铁炮用以锁紧角度的轴承,竟因这一击弯折,整座铁炮失衡前俯!铁炮爆发的一刻,炮口变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个士兵都卷入,并将旁边五口铁炮震倒,其中两口被破坏废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体化为灰尘,与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



第七章 终战

    从后接近殷小妍的那两个禁军士兵,都是在炮击上慌不择路撞到这里来。

    突然在漫天烟雾之间,看见一个娇弱女子,跪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中央——如此不真实的景象,令两人都瞬间呆住。

    可是走得更近之后,看见躺在女子身旁那个白衣人,他们眼晴里立时闪出亢奋贪婪的光芒。

    禁军士兵当然都没有见过武当掌门长什么样子,然而每个人都听过这袭白袍,更知道拿到穿着它的这个人的首级,能够换取得到什么……

    当殷小妍察觉回头时,两柄军刀的光芒,已然映在她无助的泪眼里。

    她无声地看着这两个目露凶光的男人。

    ——结果我还是没法再见英志一面。

    殷小妍认命地闭起眼晴。她这般镇定的神情,反而令两个士兵一时无法下手。

    这时自更后方的数丈外,出现了第三个士兵。二人在战场乱走,早就如惊弓之鸟,远远就察觉有人接近,见到对方戴着跟自己头上一样的战盔,这才宽下心来。

    「你走运了!」其中一名士兵向那新来者高叫:「再晚一步,我们已经下手,你就没得分了!」

    「等一等。」另一人抗议说:「按军功升官的话,大家一起上去我没话说;可是那笔赏金,他不该分。是我们先找到的……」

    那名新来者一直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走过来。

    两个士兵这时才发现不对劲。

    ——那衣服……还有,左手拿着什么……?

    二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新来者已冲到他们前方不足七尺之距。

    殷小妍没看清发生什么,只见刃光连续的跃动,一个士兵失去了头颅,另一人则捂着咽喉,挣扎几步之后倒下来。

    殷小妍惊讶地看着两人顷刻间化为尸体,再看看那第三个士兵。

    当那个「士兵」将头盔脱下来时,殷小妍一时竟认不出侯英志的样子。

    因为太不真?

    在这里与殷小妍相遇,侯英志的讶异程度绝不下于她。可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已经没有心情琢磨这种巧合.,也再没有任何顾忌和压抑感情的必要。侯英志很自然就问她:「你来找我?」

    殷小妍坦率地点点头。

    侯英志将沾血的短剑插在腰带上,伸出左手把殷小妍牵起来。两人无言紧紧相拥在一起。

    殷小妍心里想,就算死茌此刻也不枉。

    侯英志想的却是,自己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侯英志放开殷小妍,转而垂头看躺在地上的姚莲舟。

    「他还活着吗?」侯英志问。

    「是的!」殷小妍焦急地回答:「你会救他吗?」

    侯英志俯视昏迷的掌门,默默思考。

    本以为武当已经彻底毁灭了,可原来还没有?,只要这个男人一天活着,武当派武道就仍然保存在他身体内,他等于是一部会行走呼吸的武当秘籍!

    ——假如救了他……那岂非等如将这部秘籍掌握在手中?

    侯英志那双有如饿狼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本以为已断绝的道路,如今又再重新出现面前。

    再看殷小妍,侯英志皱了皱眉。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刚刚才在昏迷的姚莲舟跟前,夺去其所爱的女人。

    「之后他知道你跟了我,也许会杀我。」侯英志冷冷说。

    殷小妍一时没有想到这矛盾,不禁看看地上的姚莲舟。要就此抛弃他吗?殷小妍做不到。姚莲舟怎说也待她很好,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不,他不会的!我很了解他,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殷小妍急说。这确是实话:在她心目中,姚莲舟不是那样。

    侯英志细心思考:要是成功了,自己将对姚莲舟有救命之恩;武当破灭后,姚莲舟首要愿望自是复兴门派,儿女私情必然放在一旁,对每个生还的武当弟子都将十分珍惜……

    想到将来可能得姚莲舟亲自传授上乘武艺,侯英志浑身都火烫起来。虽然带着一个昏迷伤者逃走——而且是敌方首要捕杀的对象——将令自己身陷更大的危险。但这绝对值得一赌……

    「好吧。」侯英志决断地回答殷小妍。

    殷小妍听了大喜,并不知道侯英志心里的盘算,还以为他是在自己的恳求下才答应此事,心里对侯英志又多喜欢了一重。

    ——这个男人,我没有挑错……

    侯英志着殷小妍帮忙,将姚莲舟身上那袭太过显眼的掌门白袍脱下收卷起来。殷小妍又将刚才被炸飞到远处的「单背剑」捡回,交给侯英志。侯英志看看仰慕已久的掌门佩剑,将之斜插在腰带前,然后将姚莲舟背起来。

    这时他察觉神机营的炮击已经停止了。他无法知道这是锡晓岩和桂丹雷造成的结果,只道是敌方将领下的命令。

    「快走。对方停了炮,敌兵随时再大举来扫荡。」侯英志身材不算特别高大,姚莲舟对他来说有些重,但他毕竟受过极严格锻炼,仍能行走自如。

    殷小妍紧随在后,担心地问侯英志:「我们……会没命吗?」

    侯英志朝着估计中的「遇真宫」方向走,目不转晴地盯着前方。

    「没事的。」侯英志坚定地说:「就像过去每次一样,我都会照样活下来。」

    ◇◇◇◇

    叶辰渊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昏迷,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上下颠倒,面前近贴着一个男人的腰背,随着急劲的每一步,与自己的脸轻轻相碰。

    武当派的首席战将叶辰渊,平生第一次如此无助地被人驮在肩头上。可是他太虚弱了,没有抗拒的余地。

    他伸颈「仰」看地面的方向,瞧见自己的双臂垂向地上。说是「双臂」,严格说只得一条右臂,左边则只余上臂半截,断口处已紧紧包扎止血。

    ——我仍然活着。

    想到这个事实,叶辰渊的视线从断掉的左臂移到右手。他慢慢屈曲五指,直至紧握成拳。虽然有些发麻,但那只右手并无受损,每一根手指都完好。

    ——很好。

    只要活着,叶辰渊知道自己就要继续握剑。不管是一柄还是两柄。假如右手也断了,就用牙齿去咬。

    直至而前再没有敌人那一天。或者自己死去那一天。

    锡晓岩负着叶辰渊,朝武当深山密林的方向奔跑过去。他通红的双眼,流着无声的泪。

    在战场上,他遇见一具接一具同门的尸体。有的认得出脸孔和兵器,有的则只从残尸的衣服辨出是武当弟子。

    唯一找到的生还者,就只有被砍断一条手臂的叶辰渊。至此锡晓岩放弃了搜索,只把副掌门救起来逃出了战场。

    同时他知道:从今pa始,自己背负着何等巨大的使命。

    走着时锡晓岩想:现在自己终于明白,那些被武当消灭了门派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情了。

    其中一个就是南海虎尊派的荆裂。从此锡晓岩自己也要走上跟荆裂相同的道路了——而且复仇的对象还要更大。

    相比起来,荆裂和虎玲兰在他生命中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以后也未必会再相见。锡晓岩心里暗暗有些释怀,却也有点可惜。

    这时候他又再无法自制地想起霍瑶花来。她那有点冷酷却又美丽的脸,此刻在他心中,竟比虎玲兰还要鲜烈。

    ——原来刚才战斗时那感觉不是假的……

    锡晓岩苦笑。

    ——我下山本是为了找一个女人;可是原来那只是为了令我遇上另一个女人吗……?然而这一切都已太迟。今天开始,他的心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情。

    除了复仇与重振武当的悲愿。

    锡晓岩驮着他所崇拜的叶副掌门,消失于武当山林之中。

    ◇◇◇◇

    波龙术王巫纪洪最令人畏惧之处,并不是他的剑术与轻功,也不在他的残忍与狂暴;而是人们总无法确定,他这种疯狂到底是真实的性情,还只是掩饰心计的手段。

    即连跟随他已久的师弟梅心树,或是鄂儿罕和霍瑶花等亲信,也看不透这个人。他能够跟江西一地的贪官结成贩卖「仿仙散」的周密线网,大做发财的生意,但同时又会随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为了收集物移教傅说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无谋狂热的暴举,却原来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扬的物移教义,他自己相信与否;恐怖残虐似乎是他威吓世人的手段,但你又会发现他确在真心享受那时刻……

    难以捉摸的动机,无法确定的行事准则,没有底线的残酷……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敌人还是部下。

    波龙术王极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上一次已经是在「清莲寺」,他被「破门六剑」赶到绝境,几乎围攻杀死,情急之下显露出恐惧。

    而现在,却是另一次。

    当他在浓密的树林之间,看见那久违的身影之时。

    巫纪洪远远看见那个上身赤裸的男人,莸然感觉双膝发软颤抖,全身皮膺都因激动而冒起鸡皮疙瘩来。泪水凝聚在眼眶里。

    七年来无时无刻的盼望,此刻终于成真。

    巫纪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武当长剑,却因紧张而指头笨拙,好几次才解开胸前的扣结,又几乎把剑弄丢到地上。身为以灵巧著称的武当派前「褐蛇」,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剑抱在胸前,巫纪洪恭谨地一步步走过去,眼晴时刻瞧着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见的是随时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随着他而来的两名宁王府护卫,看见平日倨傲狂妄的波龙术王突然变得驯如羔羊,不禁大感讶异。

    他们跟许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纪洪的训练已有一段时日,又受到他的药物操纵,早已成为其个人亲兵,对他的行为很是熟悉。巫纪洪即使遇上宁王爷亲自来视察操练,也从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里沿用「术王」这外号向下一自称。

    ——曾经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对巫纪洪不满,在宁王跟前出言指责。结果在他的武当剑出鞘后,那人再无说话的机会。目睹巫纪洪武技的宁王朱宸濠,对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面对这么一个赤着上身、下体围着一件褴褛烂袍的男人,姿态竟是臣服至此!

    ——术王连人马和货物都暂时丢下不管,也要亲自上来武当山,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巫纪洪率领宁王府护卫,在四日前已到达了神机营在武当山脚的驻地。凭着钱宁大人交付的锦衣卫文书,他们得以直入军营,跟早在京城买通的禁军将领接头,接收了一批「废弃」的火器铳炮。

    ——所谓「废弃」自然是假的,受贿的神机营将领在京城时已经修改了相关纪录,将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损耗失灵之物,在文书上已被拆解为其他铳炮替换用的部件,事实上则借这次出兵之便偷运南下,最后悄悄流入宁王府的军器库。当然这等大逆当诛的勾当非同寻常,宁王花费了巨额的钱财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划的钱宁亦收取了巨大的好处。

    该批火器此刻却仍与大队护卫在山脚小镇等候着。巫纪洪不惜搁下如此重要的货物,

    也要亲身上来武当山迎接故人,可见在他心里,这人的分量远比威力强大的神机铳炮重要得多。

    两名护卫随着术王上前时,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们的视线一瞧过去,商承羽藏在盘卷乱发间的双目马上就对过来。眼神一接触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强烈的寒意自脊梁生上来,那可怕的感觉比第一次看见波龙术王那双奇大的眼睛还要厉害。他们被吓得马上垂头瞧向地上。

    走近时巫纪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样,相比七年前分别之际,他察觉商师兄的面貌沧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肤苍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S,但却比巫纪洪还要瘦削,肌肉明显萎缩严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满是汗珠。

    巫纪洪永远无法忘记,七年前商承羽进入「真仙殿」与姚莲舟决斗时,那副自信十足的风华;如今眼前这张脸,比从前远为苍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蕴藏其中的慑人力量,却并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纪洪激动极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扬教义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祇。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来,双手把长剑举在面前,以沙哑的声音发出期待已久的呼唤:「商师兄……」

    商承羽睨视巫纪洪。接受这等敬畏的迎接,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手接过长剑,解开厚布露出剑柄,将剑拔出鞘数寸。寒光映进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违的武当剑,那手柄的触感与钢铁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并没如巫纪洪想象中那么感动。他甚至没有完全拔出剑来,检査自己的佩剑是否锋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马上还剑入鞘,交回给巫纪洪,并示意他站起来。

    巫纪洪替商承羽保存这柄剑已久,得到的却是这般冷淡反应,他心里并没有半丝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师兄说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确。

    巫纪洪收剑站立,这时才发现商承羽身后一株大树旁的地上,躺着一具轻微蠕动的雪白裸体,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霍瑶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着身子睡在地上。

    看见霍瑶花与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纪洪自然知道刚才二人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巫纪洪虽知道霍瑶花跟着锡晓岩赶来了武当山,但突然发现她独自与商师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惊讶。

    商承羽马上察觉巫纪洪有异。

    「她不是你的手下吗?」

    「从前曾经是的……」巫纪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商承羽一听,再看见虎玲兰并未随巫纪洪同来,就知道自己被这两个女人骗了。只是他并不在乎——只要跟将来志业无关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纪洪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

    「那以后她就是我的。」

    巫纪洪听了点头应允,心里没有半丝不舍。

    「商师兄……姚莲舟的武当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纪洪微笑着说,同时指向远处「遇真宫」的所在。

    商承羽听了,却仍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就跟刚才拿到武当剑一样。这次巫纪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纪洪身后两旁护卫。从他们眼中,他同样看见服食「昭灵丹」的痕迹,似乎是巫纪洪的亲兵。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向巫纪洪投了个眼神。巫纪洪会意,吩咐两人离开,走到听不到他们对话的距离。然后商承羽才开口。

    「武当这事情……是你促成的吗?」

    「有一点吧。」巫纪洪笑着说。当下他就将自己投身南昌宁王府之事告诉商承羽,包括他在宁王跟前大力举荐「藏在武当山上一个不世出的奇才」。

    巫纪洪继而述说,宁王谋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钱宁的影响力,促成「御武令」风波,并因此导致朝廷讨伐武当派。宁王府从中得到的利益,除了借机买到珍贵的神机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来我还认为,可否趁这机会,也招揽一些武当同门加入我们这边……」巫纪洪叹息:「可是我来此途中,遇上锡晓岩师弟——你记得右手很长那个小子吗?就知道很渺茫。他们全部对姚莲舟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现在都已经死在禁军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傻瓜。」

    商承羽听了巫纪洪讲述一切经过,心里在喑自思考。他虽被隔绝尘世已久,但对这等谋略并未失去判断力。

    ——那个钱宁听来虽然很厉害,但说到他能鼓动皇帝出兵对付武当,似乎有点牵强……其中必然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宁王府这李君元,虽然并非从头到尾操纵策划,但他能把事情导向这个结果,看来是个直觉很强的人……这家伙不简单……

    商承羽想了一阵子,再看一次那两名护卫确已站远,便问巫纪洪:

    「你跟的这个宁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纪洪重重点头:「事在必行。」

    商承羽听了,默然冷笑。

    巫纪洪有点忧心,不禁问:「商师兄……我投靠宁王……做错了吗?」「没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纪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纪洪受这一句,又再激动得想哭。

    「师兄……此后你打算,怎样重建我们心目中的武当派?」「武当已经过去了。」商承羽说:「在我心里再不重要。」

    这话听进巫纪洪耳朵里,异常震撼。

    「可是我们……」

    「我们就全力扶助宁王夺取天下。」

    商承羽说时,那双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欲望光芒,连波龙术王见了都不禁心惊。

    「然后到那一天,我们就轻轻松松地从他手上把天下拿过来。」

    ——大明朱姓子孙,也只是我通向「天下无敌」那彼岸的一条船。

    巫纪洪听了为之语塞,然后有点明白,刚才商师兄何以重掌武当剑却如此冷漠。

    「你忘记我从前说的话吗?」商承羽又说:「什么『武当派天下无敌』,格局太小。是不是武当派,有没有武当派,真有那么重要吗?」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缓缓收卷握成拳头。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里——真正的「天下无敌」,从来只有这一种。」



第八章 擂台

    荆裂躺卧在船舱的甲板上,身体与心灵都完全放松,承受着那轻波细浪的摇荡,思想进入了深沉的状态。

    从少年开始久经大海漂泊的岁月,荆裂早将舟船视同己家,飘荡在不断的波浪之中,那感觉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奋——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里新一次的历险,前赴未知的领域,探取前所未得的东西。

    而此刻,也是一样。

    他轻轻闭着眼睛,想象自己与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体,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摆荡似有固定的节律,但总是在你以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变更。正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吸引了我,荆裂心想。安稳的人生从来非他所愿。不思一动,于他而言虽生犹死。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荆裂失笑。有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象。当然他心里知道这是多么愚蠢。不是的,荆裂对自己说。你是某个女人生下来的。只不过偶然把你遗弃在海岸而已。

    荆裂从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也从没有想过要寻找他们。在义荆照捡到他之前,仍是幼婴的他一无所有,也不属于谁。荆裂心底里并不讨厌上天这个安排:当你什么都没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间任何的东西。

    于是有的时候佌宁愿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给冲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满刺加那一年,荆裂听一个老船夫说过一个当地的古老传说:大海下面其实住着一个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产,在无间断的阵痛里,她的挣扎扬起了海浪,吶喊的叫声化为了海风,每天诞生下的孩子结果都在海里粉碎,化为千万的游鱼……荆裂很喜欢这个故事。

    当然荆裂也知道这个「母亲」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诸国的九年间,他不止一次险些葬身狂暴的浪涛里。在那种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积的一切武艺和锻炼是何等渺小。然而这并没有令他感觉人生的虚妄,因而放弃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里领悟了一件事:凡诞生的终归壊灭;生命的意义不在乎你能把壊灭延迟多久,而在乎浪涛的高峰与低潮之间,你是怎样渡过。

    于是他忠于自己这个信念,走到今天。

    荆裂张开眼来,看见的是木搭的低矮船盖。从水面折射而来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动。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为了保持身体温暖,荆裂身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将之拨开,在甲板上坐起身来。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边的怪医严有佛问,那张胖脸神色凝重。

    「我没有睡。」荆裂微笑说:「只是费神。」

    「也是的。」严有佛点点头:「要是这样的关头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荆裂却耸耸肩:「真要睡的话,我倒还真睡得下。」

    严有佛呆了。但他仔细看荆裂的神情,确实没有丝毫焦虑。这一点没有人能骗得了严有佛,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见过太多面对生死关头或是手足残废的人来求助。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这家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严有佛说着,从身旁一个衣箱里取出一堆黑色的缎带来。

    荆裂点点头,脱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侧心口处有一片黑色鲜明的刺青,刺的是一头踞势欲扑的猛虎。

    荆裂的新刺青不止这一处,还有左边小腿近着脚踝的位置,围绕刺着一排汹涌浪漓的图案。

    这两个刺青背后都有意义:腿上的浪涛,是纪念他目创绝技「浪花斩铁势」;至于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将一个名字里有「虎」的人放在心里……

    严有佛展开卷起的黑缎带,开始仔细地包裹在荆裂的左肩上。

    荆裂两处关节重伤,经过严有佛的「刀针」及药物治疗,加上圆性所传少林「易筋经」的功法调理,以及荆裂自己努力重新锻炼之后,确实已恢复了活动及发劲能力。然而两个关节所受的损害并没有因之十足复元,用力过多或过久依然会出现痛楚和酸软的状况。

    为了加强两个关节的支撑,严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条绕缠包扎到荆裂身上,减少发力猛烈时关节筋腱所承受的压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货仓之间,严有佛千挑万选,才找到这种最适合的黑缎,既具一定的韧性和硬厚,以帮助支撑关节,但又不致于阻碍荆裂动作的灵活。这缎质拉扯起来还有轻微的柔软伸张弹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种筋骨稳固的安定感觉。

    严有佛坚持由他亲自为荆裂包扎,因为只有熟悉人体肌理的他,才能够按部位调节包朿的松紧。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错,也可能影响荆裂战斗的表现。

    ——而这一战,即使这么一点点的差距,也随时是生死之判。

    严有佛在包扎之时,不断在询问荆裂的感觉,以求包束的松紧最是理想为止。

    看着这怪医如何照料自己,荆裂不禁微笑。

    「你这般细心,年轻时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说。」严有佛回答:「谁说『年轻时』?我现在也有很多女人!」

    严有佛说着完成了上身的包扎,黑缎带从左肩一直包到手腕为止,整条左臂都封在黑色里,就如第二层皮膺一样。荆裂活动了一阵子,确定丝毫没有感到阻碍,才点点头穿回上衣。严有佛接着又为他包扎右腿膝。

    严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医治一个人,然而他数月来悉心帮助荆裂恢复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掷于一瞬间,为的不过是尝试去打坏另一个人的肉体……严有佛不知道,自己这个医师,在这种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义。

    ——唉……医治这群疯子,就是这种结果。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当然严有佛仍然期待荆裂取胜,否则此刻他不会坐在这条船上。

    终于把荆裂的手腿都包扎好了。右腿的黑锻带同样缠到脚腕为止,于是荆裂整个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佛某种奇特仪式的装束。

    荆裂在低矮的船舱里来回爬行和翻滚数圈,测试包扎是否完妥,并顺道活动一下身体。直到各种方向的活动都完全满意后,他停了下来,向严有佛投以感谢的眼神,然后朝脆外呼唤:

    「开船!」

    船夫命令手下拉起了锚,开始划动船橹。小船徐徐转弯前进。

    摇荡中荆裂盘坐甲板上,掏出一片来自西域、刺满奇特花纹的头巾,包束起一头辫子发。这是湘潭行商从远方带来的珍品。

    包起发辫时,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彷裤一个孩子将要去玩很有趣的游戏一样。严有佛看见了不禁又在心里叹息。

    把头巾扎好,整理了头发之后,荆裂揭开盖在船舱一角的厚布,把爱用兵器逐一拿起来:裴仕英师叔所傅的雁翅单刀;在南海蛮国得到的鸟首短刀「牝奴镝」;从穷凶极恶的海盗手上夺得的仿制大倭刀;峨嵋长老孙无月的遗物铁錬枪头;跟随他多年的厚木船桨……

    荆裂把雁翅刀和鸟首刀各挂在腰带左右,枪头连接的长铁链绕缠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桨来,然后踏出有盖的船舱,走到船头上。

    湘江面上寒风凛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并不算汹涌,小船顺利前行,正朝着河岸进发。江上四处泊着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缓缓穿越航行。

    荆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桨作杖,立于船首最前端,挺着胸膛迎接刮脸的江风。船夫的手下蹲在他旁边,仰视这名硕壮的武士,目中闪现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经之处,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从船边张望,一看见荆裂就向他振臂欢呼。荆裂未响应他们,只是垂头瞧着船首破开江面扬起的雪白浪花。

    再过一阵子,荆裂的生命就可能像这浪花一样,旋起即逝。然而这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专注地欣赏那激烈浪花的美态。

    ——男儿,该当如此。

    「荆侠士……」身边那水手问:「你……会赢吧?」

    荆裂侧头看看他,笑而不语。

    严有佛跟着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水的竹筒,递给荆裂。荆裂接过,按照严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圆性所授的少林吐纳法呼吸了三回,感觉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调整到最顶峰状态。

    严有佛接回竹筒后说:「荆裂……我有一个要求。」「我现在能够站到这里来,也是多得你。有什么尽管说。」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尸体送给我好吗?」

    荆裂瞪着眼看严有佛。

    「没什么的。」严有佛却很自在地说:「我只不过想把你先前受伤的地方割开来,看看治疗得怎么样,以改进我的医术。」

    「挑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你倒很会激励士气呀……」荆裂失笑。

    严有佛耸耸肩:「没办法。医师就是这样啊。」

    荆裂大笑起来:「好吧。我死了,身体就送给你!」

    旁边的水手听着两人对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严有佛瞧瞧荆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皱皱眉:「带着这么多刀子,你准备都用上吗?」

    「当然不。」荆裂把视线转向江面的远方。「我只是不给他一眼看见,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临这一战,即使是这么一点小小的优势,荆裂也不会轻易放过。用心和头脑作战,一向就是他的风格。

    这时他的目的地已出现眼前。

    只见江岸之上,临着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处,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竹棚,外围四周与棚顶上挂着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与写着大字的布幡,正在阳光底下迎风飘扬。远远可见竹棚外头以至河街沿岸都围满了人群,在等待什么盛事上演。

    看见决战的场地,荆裂的笑容缓缓收起来。即使是他也无法不变得凝重。

    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战。在成都被「兵鸦道」刺客伏击、「盈花馆」屋顶与锡晓岩等武当高手群战、「清莲寺」攻打波龙术王……这些经历相比于今天,都将显得寻常。然而要是能够跨过这一关,荆裂的武道人生,将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总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看着那座竹棚渐渐变大,荆裂提着倭刀与船桨的手掌,掌心里渐渐渗出了汗。

    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

    两个月前某个下午,在湘潭城里商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馆内,手中拿着茶碗没有动一动,眼睛隔着栏杆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从秘宗门人离开湘潭之后,市面又再恢复生机,不止岸边的货仓牙行,城里的商店摊贩亦重新活跃起来。

    那一夜「湘渡客栈」大变,秘宗门上下内哄到底何以发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详情,只知道一夜之间死伤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门的沧州「玉麒堂」内弟子即雇了辆车子,匆匆把受伤的师兄韩山虎带走,留下其余各地分馆的门人殓葬死者;草草办过丧事之后,余下这百多人亦各自回乡。没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龙剑派的人说过半句话。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除了一个秘宗掌门留了下来。

    湘潭人都大感讶异:怎么「破门六剑」最后竟救走了身受重伤的死敌雷九谛?不止如此,在他们请求之下,还说服神医严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谛的伤势。

    ——这么可恶的家伙,让他死掉算了……

    这场武林恩怨就以这么突然的方式结束。渐渐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门大闹城街的事情,恢复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着这和平的街道,心里想的却是远方另一群人……

    这时一个雄伟不下于戴魁的身影踏进茶馆来,脚边跟着一头精焊的猎犬,正是圆性和尙。他手上拄着一根四尺来长的坚实木棍当作行杖。经过那次被雷九谛偷袭一役,圆性再不让武具离身,只是怕自己的铁头齐眉棍太显眼吓到了途人,因此以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刚才在外头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见。」圆性笑着向如梦初醒的戴魁挥挥手,然后朝他的桌子走过来。

    茶馆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热烈地向圆性打招呼,圆性微笑一一响应,心里却暗暗觉得有些疲累。他们「破门六剑」等一干武人,在城里到处皆被视同上宾,尤其圆性曾击杀波龙术王的部下鄂儿罕,为本地湘龙派名宿容谅其报了仇,湘潭人对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来一些肉干,喂给圆性养的猎犬阿来。

    圆性坐在戴魁对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热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圆性指着桌上半口未动的几碟小吃,舔着唇问戴魁。

    戴魁微笑摇头:「大师请随便。」圆性听了咧开围满乱生胡须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进去。不一会圆性就像风卷残云似地扫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着已微凉的茶,苦笑看着圆性的吃相。这么无忧无虑的和尙,真是令人羡慕。

    「好吃……」圆性打了个嗝,左右看看茶馆里的人:「这里的人实在对我们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师怎么这样说?」戴魁问。虽然圆性并不喜欢,戴魁仍然坚持这么称呼他,因始终顾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礼数。

    「湘潭人好像把我们当作赶跑秘宗门的恩人了。」圆性喝了口茶接着说:「可是这个天大麻烦,明明就是我们带来的啊!还有,我们『破门六剑』到今天还是钦犯之身,也是多得他们的庇护……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惭愧。」

    圆性提及此事,正关系到刚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时神色凝重。

    「大师,你刚才说已经住在湘潭太久……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是指,武当派消失了之后……」」

    一说起武当,圆性亦失去平日的豁达,一双粗硬的浓眉皱成一线。

    他们在五天之前,得到来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当派已遭朝廷禁军围攻剿灭。

    众武人急忙打听其中详情,「破门六剑」尤其关心「姚莲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对此战的信息保密甚严,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泄露,此一命令直接来自监掌禁军团营的大太监张永,自然人人不敢违抗,因此商人打听得知的消息也相当有限。他们只知道神机营等出征的禁军已然拔寨离开武当山,起程返回京师,将一切善后之事交予地方卫军与官府处理。如此放心,显示武当派即使未死绝,生还者也必极稀少,再也不成威胁。

    「破门六剑」等人知悉后,心里只感一股无由的空虚。

    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血战结束之后,禁军士卒大举搜索过「遇真宫」一带,却始终未能寻得武当派首脑人物姚莲舟和叶辰渊的尸体,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还是遭神机营大炮炸得尸骨无存,实在难以确定。及后士兵在「遇真宫」后山发现一个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当副掌门师星昊的尸体。张永公公下令将其首级斩下来用盐保存,快马送回京城予皇帝检视。

    武当掌门虽有逃脱的嫌疑,但禁军并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缉姚莲舟与叶辰渊,只含糊地颁下指令,通缉所有武当派叛逆余党。此事令当地其他门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经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锦衣卫残酷拷问。

    张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当然是神机营及其他随同的禁军团营在此役中死伤惨重,统帅遭叛贼在阵中刺杀,更是大大污损了朝廷威信。张永心里对倡议征伐武当的钱宁恨之入骨,但也无奈要善后,匆匆把阵亡将士连同被毁坏的铳炮就地埋葬,重整军容后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盖逾二千军士死伤的真相。

    ——事实上此战神机营大折,朝臣为之震动,也引致许多后果;张永本人虽因人脉根基稳固未受整肃,但大将楼元胜遇弒一事,众多将领都被追究罪实,马君明被革除了军籍,其他多名帅营护卫的指挥军官也被贬职。陈全礼虽然临危接管统率之资有功,但也被指太轻率动用火炮,牺牲大量士卒,功过相抵后仍被罚俸,算是轻判。

    师星昊的首级送进京城「豹房」后,由皇帝朱厚照亲自检视。当那木匣打开来,皇帝看见师星昊那张下巴破裂的干枯脸孔时,他顿时回想起当天武当派在此作御前比试的情景,还有跟师星昊的对谈。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当派武者留在京师,长久陪侍他身侧,师星昊却回答他: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看着首级那一刻,朱厚照回想这说话,不由发出喟叹,心里颇后悔因一时之气,就出兵毁了如此珍贵的武当派。

    ——朱厚照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主,但心胸算是颇宽广,尤其爱惜勇武顽悍之士。只是早年经历了刘谨擅政谋反一事,对于皇帝威权受挑战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决定。结果更令神机营损伤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边的钱宁,眼见皇帝检收武当副掌门首级之际,竟没有展露胜利的兴奋,反而显得失落。钱宁生怕皇帝心情转坏,会怪罪他煽动出兵,于是急忙命太监将首级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军将领的惩处也都从宽,无人下狱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宫」毁坏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结果经过三年后大致恢复原貌,后人所见的「遇真宫」,实为这一朝新修而成。

    ——由于征讨武当此役实在太过荒唐,也有损大明朝廷威信,在众多权臣压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记载,后亦无并入正史实录之中,历经乱事而散失,后世不得所知……

    自从师星昊的首级送到「豹房」之后,太监宫女就经常听闻,宫室内不时传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戴魁和圆性谈到武当,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觉空虚。沉重的是武当派虽为敌人,但其强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该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虚的是一心挑战的对象突然消失了,有点失去方向的感觉。

    「戴兄应该算是松一口气吧?」圆性说:「至少门派的威胁从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经被武当征服的门派,此刻必然已经再次挂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县了吗?」戴魁点点头:「那你们几位呢?尤其是荆兄和燕师弟……你知道他们怎么想吗?」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圆性叹气摇摇头:「我们『破门六剑』,既已『破门』,也就没有回归之处。何况我们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练前蜚回崆峒,都会累及同门;童静更不必说,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儿成了钦犯,他整个岷江帮都不好过。」

    戴魁听了默然。圆性又继续说:「燕横知道武当覆灭之后,看来倒还好。毕竟他还有复兴青城派这个大任支撑着。昨天我看他练剑时他跟我说:『即使今天让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没有了武当派,不代表我就有资格重新挂起青城剑派的牌匾。不可以因为我是青城派仅存的「道传弟子」就这样。这资格,我仍然要靠实力争回来。』」戴魁听了点头微笑:「真不愧是燕师弟,总是对自我如此忠诚。看来不必担心他。」

    「倒是荆裂有点不一样。」圆性没有跟着他笑,接着说:「这两天他跟我练『易筋经』,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只要跟疗伤复元有关的事,他都十分专注……我看这事情对他打击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当猎人』的生命,原来早就跟武当纠缠在一起,谁也缺不了谁。」

    戴魁听了,回想当日在西安姚莲舟立五年「不战之约.」,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受到荆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两匹竞跑的健马,前一匹回头向迟起步的后一匹催促:来啊,赶上来吧!然后,那领头的马突然就坠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过来为戴魁换过热茶。他无言呷着茶碗,圆性也默默不语地吃着桌上剩下的东西。两人自从在西安与荆裂相遇,对这个奇男子敬重有加,圆性与他更结成了同生共死的伙伴。他们对荆裂此后如何,都有些担心。

    「假如岛津女侠在的话就好了……」戴魁说:「有她在,荆兄的心会安定许多。」

    圆性听了,想起从前荆裂与虎玲兰在一起的日子,不禁点头。自小就出家旳圆性虽然无法领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连系。虎玲兰是世上最能亲近荆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圆性重新打起精神来,一口喝干了碗中茶。

    「对。我们既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继续一起走吧。童静被掳走时,荆裂也说过:『破门六剑』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们就跟着他去找岛津小姐。此后如何,等『破门六剑』都齐全了再说!」

    戴魁听了稍觉宽心,向圆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边的阿来。

    却在此时外面街道起了骚动。圆性和戴魁异常警觉,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张望。

    ——秘宗门人离开差不多一个月了……难道韩山虎已经伤愈,再带着同门回来偷袭?

    只见街上许多人惊慌奔走,并一起回头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头发生了什么可怕事情〇

    圆性、戴魁及阿来二人一犬冲出了茶馆,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么事情?」圆性跑着时大叫,询问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个疯子!他出来了!那个秘宗掌门!」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圆性。

    圆性的睑刹那变得杀气腾腾,提着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烦的老头!

    燕横当日将受伤昏迷的雷九谛带回来后,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处置他。

    救回雷九谛是童静的请求。她自然深知这个秘宗掌门凶残无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杀掉,个性偏狭兼且心智不稳。但毕竟在「湘渡客栈」时雷九谛一直待童静不薄,更为了保护她而与弟子血战,因此才负伤险死。

    虽说最初把童静劫到客栈作人质的也是雷九谛,但在她心里还是无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况他是多么地看重我……

    众人对于应否救治雷九谛莫衷一是。湘龙派弟子命丧秘宗门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鸡飞狗跳,掌门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谛;刑瑛的师父练飞虹及爱人庞天顺都曾被雷九谛重伤,亦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然而在场辈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门尹英峰却说:「我与秘宗门并无结下什么血仇,本不该说些什么。但我想:躺在我们跟前的,好歹是当今天下『九大门派』掌门之一……我们真的就这样看着他重伤断气吗?」

    众人这时又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练飞虹。练飞虹摸摸自己失去一边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谛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门的话。」练飞虹轻轻答了一句,然后瞧着童静又说:「不过你们可别有什么非份的指望。那家伙不会因此就感恩。」

    童静点点头。她只是不想欠下这头怪物的人情。

    在严有佛医治之下,雷九谛一渐渐好转过来。这时众武者又要面临另一个问题:怎样安置恢复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没有忘记雷九谛的可怕,还有那喜怒无常的疯狂。简直就是一头不知何时噬人的猛兽。

    唐皓甚至想过,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着雷九谛。但是练飞虹反对这提议:「这般屈辱的处置,只会刺激那家伙。」最后唐皓选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处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别馆、与外面街道隔绝,陈设颇是雅致。

    唐皓愿意如此安排,亦因为严有佛告诉他们:雷九谛醒过来之后,情绪竟十分平静,显得甚为落寞,已失却了从前的自信与狂气。

    「这是难免的事。」尹英峰听后叹息:「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门派与弟子。」

    ——此后秘宗门确是分崩离析。这宗师徒相残的事件对秘宗门声誉影响甚大,派内传闻这与桃色有关,更令门人士气与忠诚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谛从未培养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领的韩山虎也欠缺足够的人望,沧州秘宗总馆的掌门之位于是一直悬空,而各地分馆亦因此渐渐脱离独立。「九大门派」里人数最盛的秘宗门,从此风光不再。

    「雷九谛醒过来之后只问过一句,此外一直没有说任何话。」严有佛向众武者报告说:「他问我是谁把他救回来的。我告诉他是燕少侠,他听了只是沉默。」

    如此过了一个月,雷九谛伤势已经大致恢复,但始终未再提起精神来,只是在那别馆房间静养,连武功也没有练习。而「破门六剑」等众武者一次都没有去看他,以免无故刺激起他的敌意。渐渐大家都没再担心雷九谛会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发难!

    圆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骚动处,这时看见从东侧的巷子又走出来几条人影,正是燕横、练飞虹、童静、刑瑛和庞天顺,后面还跟随着一群湘龙剑派弟子,显然也因为听闻这边的骚动,从后街的湘龙馆本部「南麟馆」赶来査探。

    ——尹英峰及一众八卦门人并未出现,只因数天前他们已经告别,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谛吗?」童静见了二人急忙问。

    圆性点点头。练飞虹不禁叹息,刑瑛则切齿大骂:「早说了不要救这家伙!」

    他们一起向前急奔,这时又听途人说,雷九谛转进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横巷里。众人遥望左侧,果然见那边许多人呼叫奔走,于是也追过去。

    穿过好几段横巷,众人从两座仓库之间的巷口奔出来,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临着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横张望街道,只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云隐神行」雷九谛无疑。雷九谛所过之处,人人犹如白日见鬼,惊惧得抛下担挑货物四散逃避。

    燕横等人向雷九谛全力急追,恐怕他伤及无辜百姓。但见雷九谛沿途却并无动手,只是一直朝着搭建在河岸边上的那座竹棚走过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于「湘渡客栈」生变,童静重获自由,荆裂亦再无必要与雷九谛决战,那座竹棚围绕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无人修整,经过一个月风吹日晒已经落得残破,内里空空如也,人物俱无。

    ——他要去那边干什么?

    练飞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轻功,而年轻力壮的燕横步法身手也绝不慢,他们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终难以缩短与雷九谛之间的距离——他的秘宗门「燕青迷步」造诣,大概只有武当「首蛇道」好手能够相比。雷九谛虽然伤愈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谛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妇孺,只是像水中游鱼般从各人身边滑过,脚步始终未有减缓半点,尽显「云隐神行」的功力。

    一路无人拦阻之下,只见雷九谛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横等三人只有追进去。进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间佩剑,以预防在竹棚内侧目不能见的死角,被雷九谛回头袭击。

    三人谨愼进入了竹棚,并未遇到雷九谛迎袭,再朝前方张看,发觉这担心只是多余。

    只见在空荡荡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谛已然安静地盘膝坐在中央,一动不动。

    他们不知道雷九谛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在擂台外提着剑戒备。

    「瑛,小心。」练飞虹向武艺稍逊的刑瑛提醒:「别离开我身旁。」他说时眼睛不离台上的雷九谛,左手里已然暗扣着飞刀。

    另一边的燕横握着「龙棘」,也是异常紧张。

    圆性、童静、戴魁、庞天顺等众人,这时亦陆续赶来。童静马上走近燕横身旁——她看着燕横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这期间燕横会被雷九谛伤害。

    燕横看着童静点点头,同时也拔出了后腰的「虎辟」,并移到童静跟前掩护。他听童静说过在「湘渡客栈」发生过的事情,知道雷九谛极希望收她为徒,此刻一看见她,难保不会又发难抢人,所以先保护在她身前。

    ——不会再让他分开我们!

    庞天顺先前受伤不轻,良现在仍没有完全回复昔日的身手体力,跑了这一段路只觉有些气喘。此刻再次看见雷九谛,想起那天大宅里与他交手,庞天顺心里犹有余悸。

    「姓雷的。」这时练飞虹向擂台上这个多年宿敌喊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雷九诵却恍如未闻,仍然盘坐在擂台上仰视天色。他一头半白的乱发在江风中飘扬。

    「喂,雷九谛,你……」练飞虹再喊。

    练飞虹未说完,雷九谛的眼睛却已转过来与他对视。练飞虹看见,雷九谛又再重现了那种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么。

    「我在等人。」雷九谛回答。

    练飞虹扬了扬白眉:「你等谁?」

    雷九谛的脸皱起来,现出额上如老虎般的深纹。

    「我等荆裂。他答应过跟我决战。我就坐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众人都感讶异。雷九谛已经完全疯了吗?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立场吗?童静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门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经没有任何本钱再迫荆裂决斗了。

    此刻雷九谛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加上伤愈后状态未十足,要是他真的发难,在场这些人一拥而上夹攻,要围杀这个秘宗掌门并非难事。练飞虹和燕横固然没有这个打算,但必要时他们宁可出手保护湘潭人的安全,亦绝不会再给雷九谛要挟他们任何事情。

    「他不会来的。」练飞虹失笑:「你就继续在这里等吧!」

    他说着时心里却疑惑:为什么雷九谛突然这般执意与荆裂决斗?反而不是急着回去重整门派?有什么刺激到这个疯子吗?

    这时又有人赶来竹棚里,正是严有佛跟几个负责保护他的湘龙派弟子。严有佛治疗雷九诵期间一直由他们陪伴,虽然严有佛本人反对——反正雷九谛要是发狂起来,这几个湘龙剑士也绝对挡不了——但唐皓仍坚持这个安排。

    肥胖的严有佛喘着气走到燕横等人身后。童静马上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突然这样?」

    严有佛仍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一指身边的湘龙派弟子。

    比较高那个湘龙剑士面有愧色,怯懦说:「刚才严大夫正为他检査伤口时,我们在房间外聊天,不免说到武当派被朝廷消灭的事……他大概听到了,就突然发狂跑出酒坊……」众人听了都默然。这时圆性想起刚才与戴魁的对话,恍然大悟。

    「雷九谛就跟荆裂一样……」圆性说:「他希望挑战姚莲舟,以证明自己的毕生绝学,并且光耀秘宗门。可是突然之间,世上再没有了武当……」

    燕横明白了,接着他说:「……于是在他心里,只剩下曾经斩伤他的荆大哥跟『浪花斩铁势』。」

    圆性点点头:「以他的年纪,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会溜走。荆裂如今已经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对手。」

    众人明白后,回头又再看看独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谛。

    虽是可恨的敌人,他们心底里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如此坚执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第九章 接战

    在绵绵又寒冷的微雨里,萤静并未理会衣衫和头发滴湿,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练剑。

    经过燕横指点她青城派「观雨功」的锻炼后,童静只要聚敛心神,就能够仔细看见每点落下的雨丝,并以意念想象的剑尖,一一刺中它们。

    童静在雨里吐着气息,轻轻挽着「迅蜂剑」,身心都处于高度的协调。这阵子她练剑格外得心应手,回想起来正是在「湘渡客栈」与雷九谛共处那段时日之后。

    ——因为观看雷九谛锻炼邪异的「神功」,童静在不知不觉对抗之间,大大改进了精神的集中力。过去在成都学武时贪多务得而费成的不专注习惯,至此已经完全改过来。

    不止是精神专注的深度有所增进,童静每次集中时所花的时间也更短,终于能做到剑随心而发的要求,连环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从那天亲耳听见燕横如何称赞自己,加上雷九谛曾想收她为衣钵传人,童静的自信顿时大增,令她练起剑来更是起劲,进步神速。

    ——燕横说过,就算有一天我的剑法超越他,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好,我就要从后追上他。

    ——要当上未来青城派掌门的伴侣,我也不可以太差劲啊……

    想到燕横,童静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战另一个关卡:「借相」。亲眼见过雷九谛练习「神降」功法后,童静既害怕,却又惊奇于那气势和威力,她虽然并不想练到那般邪门的境地,但对于「借相」大感兴趣。

    她曾经向燕横和练飞虹请教过「借相」的基本练法。然而这种功夫着重个人领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点,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样,老师顶多只可教你一些动作,真正要能浮游,还是要自己感受尝试;一旦跨过成功了,从此就不会再忘记,但要是跨不过,别人无论怎样多说,你也领悟不来。

    ——世上很多武人都练不成这种心灵功夫,无法令武艺再上层楼。这是在「先天真力」之后,另一个令很多有志者无可奈何的关子。

    这几天童静集中锻炼「借相」,已经有点模糊的概念,虽然还没有真正完成过一次,但确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会神,准备尝试冲破那意识的界线。

    童静回忆燕横所授的「火烧身」之法。可是她总想象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经过一轮思考,她觉得还是要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意象。

    一一一火焰不行,就试试另一个吧……....

    她开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项中央最敏感之处。那儿渐渐生起一股寒意。

    ——再细一点……

    在头脑神经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细小。童静感受到背项皮肤受压。然后,那寒意成形了,化为一根尖针。

    针端极轻地刺上童静的背项。

    那枚想象的尖针,对童静而言恍如实物。皮肤接受了虚幻的刺激。身体经络因这「触感」产生高速反应,向她全身发出指令——

    如被针芒刺背的童静,身体以诡异的速度向前跃出,逃避那看不见的锐利针尖!

    身体弹出的刹那,童静即从意象中醒觉,乘着冲刺的势道,手中「迅蜂剑」随手就刺出青城剑技「星追月」!

    这是童静人生至今最快的击剑。

    「迅蜂剑」在那极贯彻的劲力下,剑身发出前所未有的锐鸣,向童静身前空虚处刺出,触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极美的画面。

    直至「迅峰剑」的颤鸣停止,童静仍然维持着完成刺剑的姿势,脸上充满不信。

    ——就这样,她一口气冲上了「借相」的境界。

    童静害怕这感觉马上就会忘记,于是赶紧再次练习这个「针刺背」的「借相」。一次、两次……她重复成功了,每次的喜悦都更大——心里确定已经掌握其中要诀,再也不会失去!

    一口气练了十多剑之后,童静心情异常亢奋,但同时也感觉甚疲倦。这「借相」之技要求心灵高度集中,童静又未完全熟练,运用的次数一多起来,虽然身体不倦,精神却变得疲乏。现在自己亲身经历「借相」,她终于了解雷九谛练「神降」时,何以如此疲劳伤神。

    童静好想马上就去告诉燕横自己练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湿透,发发也是又湿又凌乱,心想不能给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也就先回房间梳洗。

    在房里更衣时,童静不由想起的却是雷九谛。要是没有这个秘宗掌门的催逼,她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虽然是敌人,童静不禁在心里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莲舟在西安让她得窥「追形截脉」的神技。

    雷九谛独自坐在那岸边擂台上已经五天了。如此风餐露宿,不知道有没有人送衣食给他?今天更下起雨来,他必然更难受吧?

    想到这里,童静决定先不去找燕横。她找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厨房张罗些饼食,离开了寄住的大宅,撑着纸伞往河岸那边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头,童静看见圆性和阿来蹲在入口旁边的布帐底下避雨,圆性捧着一大碗堆满了肉的饭正在猛吃,猎犬阿来则啃着肉骨头。此外还有几个湘龙派弟子在聊天。

    「你怎么来了?」圆性放下碗筷站起来,不期然看着童静手里的东西。

    童静走进布帐下,收起了纸伞。

    「我……想带些吃的穿的来给他……」

    湘龙弟子听了,不免向童静投以不快的目光。当初若非童静执意要救雷九谛,此刻湘潭城就不会有这个麻烦。

    圆性听了摇摇头:「不行。不可以给雷九谛看见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吗?为了跟荆裂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童静无奈点头答应,把东西放下来,走近竹棚侧面,透过竹子中间的空隙看进去,隐约见到擂台上盘坐的那个身影。

    「你不用担心这老怪啦……」一名湘龙派弟子说:「我们放了粮水在擂台旁边。不是可怜这家伙,只是不想他饿了渴了,又走出来骚扰百姓。」

    「他这几天都留在里面,倒还好。」另一个比较年长的湘龙剑士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疯。唉,这事情好棘手……」

    童静一边抚摸着阿来的软毛,一边跟圆性对视。两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么解决。

    「你也听练前辈说过了,雷九谛这人是多么固执,连几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记着。」圆性说:「要是说他就这么坐个一年半载,我可不会觉得半点惊讶。这位湘龙派的师兄说得对,现在雷九谛乖乖在这里坐着还好;要是我们走了,给他知道荆裂没理会他就离开,难保他不会迁怒湘潭百姓,干出些什么发泄。到时又没有了我们『破门六剑』压制着他……」童静叹息摇摇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还要去找兰姊……」

    布帐下弥漫着一股郁闷的气氛。他们心里都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在发生大祸之前,众人合力诛杀雷九谛。这样虽然似乎有违武者原则,但另方面看,除魔卫道、保护百姓亦是武人应负之责。

    可是童静又想:雷九谛虽是凶顽,但并非波龙术王那等大恶,杀害自己的弟子确是疯狂,但此外雷九谛不过执迷于武林斗胜,并未残害滥杀平民,我们只是在猜测他可能会这么做。为了一些还没有发生也未确定的事,就可以判一个人死罪吗?这样算是正义吗……?众人正在纳闷之际,却听见河街那边生起了哄动的声音。自雷九谛盘踞在这擂台后,河街上的商号和工人皆甚惧怕,但毕竟仍要营生,而雷九谛又再无异动,他们不久就回复正常的货运。

    此刻街上人群之间却又有事发生。童静和圆性等人张望过去,只见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过街道,向这边走过来。

    人马接近了竹棚,童静看见领在最前头的来者不是谁,正是荆裂!

    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伴着荆裂而行,戴魁则紧随在后。之后是湘龙剑派的掌门唐皓,率领着一干约二十名弟子前来援助。每个人都带了兵刃,唯独荆裂一个两手空空,似未作战斗的准备。

    他们与竹棚入口前众人相遇,各施了礼,唯独为首的荆裂默默无语,遇见童静他们竟没有看一眼,也未说一句话,就径直走入竹棚里。

    燕横与童静相视。童静焦急问:「是怎么回事?」燕横急于跟随荆裂进去,只是摇摇头,也就进了竹棚内。童静只好也跟着圆性和练飞虹等人进入。

    到了那广阔的擂台旁,只见上面的雷九谛紧紧包裹在黑袍里,缩着身体盘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却仍像一块石头般不动。

    直至荆裂出现在雷九谛眼前,他才生起反应来,一双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从台上向下看着荆裂,而且眼球又再像疯子般不断转来转去。

    荆裂也仰着头,默默与雷九谛对视。

    「荆大哥……」童静从旁呼唤,想知道荆裂来此有何打算。但当她看见荆裂与雷九谛互相对视的神情时,莸然感觉两人彷佛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他们的世界,旁人都无法干涉。童静只好瞧着燕横相询。
   
    「我也不知道。」燕横紧张地握着腰间「龙棘」剑柄。「荆大哥刚才突然问了我一句:『雷九谛还在擂台上吗?』我回答他之后,他就说要过来。」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谛到来时一样,好像受到什么呼召。

    在微雨之下,荆裂眼也不眨地与雷九谛对视,神色甚是凝重。事实上自从知道武当覆亡的消息后,荆裂就一直没有笑过。

    雷九谛形容困顿,但一看见荆裂,脸上马上恢复了从前的狂气。他感到曾被「浪花斩铁势」砍伤的肩头,此刻彷佛隐隐透出寒意。这记忆令他心里憎恨的火焰烧得更旺盛。「你现在才来吗?」雷九谛独处在此,久未与人说话,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病人。荆裂点点头:「我迟了。」

    「那你上来吧。」雷九谛向荆裂招招手,爬起身来站着,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双手向两旁张开,摆出迎战姿势。

    一见雷九谛有所行动,燕横等人大为紧张,全都准备拔出兵器。

    但荆裂半步未动,只是继续凝视雷九谛。

    「如何?」雷九谛吼叫。

    然后,荆裂那张一直被忧伤与沉重封锁的脸,好像有什么慢慢裂开了。他的嘴唇从紧抿变成弯曲,再次露出同伴与宿敌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谢你。」

    雷九谛听了扬扬眉毛:「什么意思?」「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感谢你。」

    荆裂这句话令在场众人震惊。大家都知道荆裂这阵子心情低落,全因为挑战的对象武当派已然消失于世上.,而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

    荆裂准备接受与雷九谛一战。

    「等……等!荆大哥,你不可——」童静急忙呼唤。

    「荆兄!」戴魁也说:「你已经没有跟他打的理由啊!」

    「荆侠士,别拿自己的命来玩……」唐皓也忍住加入劝告。

    圆性和练飞虹却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似乎荆裂这个决定并不教他们太意外。燕横最初也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当他看见荆裂此刻的笑容时,心情就平静下来。

    ——因为荆裂现在的样子,就跟燕横在青城山第一次遇见他、面对武当锡昭屏时毫无分别。

    荆裂并未回应童静他们:仍是看着雪九谛。

    「不是今天。」他笑着说:「这样就打太浪费了,你我都未在最佳状态。要打,就在我们都把伤养好、身体都调练好之后。而且要在更多人眼前打。这样的决斗,世上没有多少次。」

    雷九谛听了,眼眉抬了一下。

    荆裂继续说:「还有,你连趁手的双刀都没有了。我会请唐掌门找人替你打造新的兵器,这段日子也会给你好吃好睡,并且叫严有佛继续替你治疗伤势。我要的是最强的雷九谛。你可别令我失望啊。」

    雷九谛听见,蓦然收敛起高涨的杀气,双手垂了下来。他朝着荆裂点点头,首次露出敬重对手的表情。

    荆裂一说完这话,马上就回头往竹棚门口走去,并向圆性呼唤:「和尚,快跟我回去,我要继续练『易筋经』,把这些伤都完全治好。」

    圆性点头,随着荆裂快步离开。练飞虹看着荆裂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也跟着走出去,戴魁、唐皓和众多湘龙派弟子亦紧追。

    童静却急得眼眶泛泪——她跟雷九谛相处了那段日子,深知雷九缔多么可怕,荆裂与他决战,生死难测!

    「你快去劝荆大哥,还来得及!」童静拉着燕横的手臂摇晃,却发觉燕横的神情平静得很。

    「我明白荆大哥的想法。」燕横牵起童静的手:「我相信他。你也该相信他。」

    同时荆裂再次走在河街里,街上人群见他平安走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整个湘潭城都知道雷九谛要再度挑战荆裂。可是他们又看见,荆裂出来时脚步轻巧,并且挂着神秘的微笑,跟刚才完全像换了另一个人,皆感大惑不解。

    戴魁仍未死心,追上前来:「荆兄……」

    荆裂停下看着他。

    「戴兄,你刚才说我再没有跟雷九谛打的理由。你错了。我不只有很充足的理由,更是非打不可。」

    荆裂挥手指一指四周那些商贩和工人。

    「雷九谛这个天大的麻烦,是我们『破门六剑』带来湘潭的。我们一天不面对他,他对这里的人一天都是威胁。『破门六剑』托庇于此地,才得以安然度过追杀,受了大家极大的恩惠,不将这事情解决,一走了之,那就是忘恩负义。」

    戴魁听了没有说话,只因实在难以反驳。当日身受重伤差点死掉的练飞虹不禁在一旁点头同意。

    另一边的唐皓亦是默然无语。「破门六剑」对湘龙派有大恩,他并没把照料他们看作是施舍,反之觉得自己身为本地武林一派之长,却没有能力亲自解决雷九谛这个麻烦,甚是惭愧。

    「此外我也有个盘算。」荆裂继续说:「阿兰她此刻不知到了哪里去,我们找她得费很大工夫。我若与秘宗掌门一战,这消息肯定会在江湖上迅速传扬,也会有很多人来观战。阿兰只要安好,必然听到这消息赶来。」

    练飞虹和圆性听了点点头。这确是一个好办法。

    「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接战首要的考虑。一_这时荆裂脸上泛出凌厉锐气,再次恢复挑战者的风范。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江云澜……这些武当派的对手,已经不知道还是否存在世上。没有了他们,我的修行毫无意义。」

    「灭门之恨,我当然时刻在心。南海虎尊派是被武当派结结实实地打败的,那我也只想结结实实地打败武当派。可是武当却在这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未来自己还可以追求什么。」

    「在这时候,我却有机会跟雷九谛这样的人物交手。而且是在这么完美的舞台上。更难得的是,他也有打倒我的十足欲望。世上有多少个像雷九谛这样的高手?不错,再等两、三年的话,也许我的武功还能再进一步,要打倒他更有把握。可是以他的年纪,还能够维持在这高峰多久?尤其以他那么暴戾邪门的武功,两、三年之后再遇上,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在这时遇上他,不是一种天大的幸运吗?我有错过的理由吗?」

    荆裂说着走进岸边,眺视湘江上的波浪与浮荡的舟船,心里再次出现泉州海岸那令人怀念的风景。

    「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假如要因为这样死掉的话,好,那就死吧。」

    ◇◇◇◇

    十二月。

    寒凉的冬夜天空一片清朗,几近圆满的月亮,自中天映照而下,把坐在屋顶上燕横的轮廓清晰勾勒,投影于庭院地上。

    燕横盘坐在屋瓦,拿着小刀仔细修饰手里一件东西。澄明的月亮,加上剑士修练多年的眼力,他不必灯光也可看得很清楚。燕横雕刻时眼神异常专注,但也没有显得紧张,只是自然地动着手指与刀锋,把心中所想的形象刻划成实物。

    轻盈的脚步声从庭院东面响起。燕横不必看,单是从足音就辨出是童静。他微笑着把小刀收在腰带鞘里,站起来向下张望童静。童静也朝他挥挥手。

    童静沿着墙壁登上屋顶来,燕横站在边缘伸手去拉她。以童静今日的身手,其实并不需要他帮忙,但她仍含着微笑把手递给他。每次在这老地方相会,她都是借这机会给他牵着自己的手。

    燕横拉着童静,轻轻走到屋顶最高处,一起坐在顶梁上。

    虽说是冬季,但湘潭的南方气候甚是温和,两人久经风霜,这气温对他们不算什么,只多穿一件布袍已足御寒,反而这夜里的冷风吸进胸膛里甚觉清爽。他们并肩眺视宅邸外的街道,只见城里栉次鳞比的房屋沐浴在月光下,一切都蒙上淡蓝,风景殊美。

    这时燕横把手上的东西递给童静。

    「给你。」

    童静接过一看,登时大喜,原来又是另一个木雕的人偶。童静最初看见,本以为燕横这次雕的又是木兰将军,但仔细再看几眼,发觉那人偶提剑的姿势、发髻的式样和脸孔轮廓都跟从前不同……

    ——这分明就是我!

    她欢喜地摸着人偶上的刻纹,细细欣赏那手工。相比先前燕横送她的那个木偶,这次的雕功显然大有进步,面容和衣衫都更仔细,起伏曲线自然流动,神情和姿态更隐隐具有一股生动的气度。童静越看越是惊奇。

    「你怎么造出来的?……你练习了很多个吗?」

    「没有啊。」燕横摇摇头:「平时还要练剑,哪有这种工夫?只是随意雕刻的。最初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前明明要想很久、花很多心力才刻出的线条和方位,现在却很自然地一下子就能下刀。上次那个木兰,我一边造,一边都在担心一记错手就把整个弄坏,现在完全不害怕,很快就在手里成形了。」

    「哈哈,说不定你有这天分呢。」童静取笑他:「将来就算不练武,你可以在街头卖这个维生啊。」

    燕横却没有笑,表情很认真。

    「我后来再想了几天,就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燕横凝视童静的眼睛说:「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坦率了,能够更放心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

    「哦?是吗?」童静扬了扬眉毛:「那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了。」

    燕横说出这话时,直视童静那双反射着月光的眼晴,没有半点犹疑。童静感受到那股真诚,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轻轻把头靠在燕横宽壮的肩膊上。

    「我想不只是雕刻。我的剑法也是一样。」燕横仰视月亮说:「回想起来,过去这两年我修行的历程,从成都打马牌帮、在西安府的『盈花馆』对抗姚莲舟,还有先前杀进『湘渡客栈』……我这许多剑技突飞猛进的时刻,都有你在。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

    童静听了燕横这句话更是欣慰,那夜在「湘渡客栈」得燕横拯救时的亲密情景,再次在心里重现。

    可是转眼间,童静的心情却又沉下来。只因她听到燕横提及武道修练之事。「怎么了?」燕横察觉她有异,垂头关切地问。看见她的表情,他马上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你担心荆大哥吗?」

    童静无言点点头。

    后天正午,就是荆裂与雷九谛擂台决战之日。

    这两个月来,荆、雷二人都集中休养备战,身上的伤已然康复,体力也调整回最高的状态。荆裂那肩膝旧伤,虽然始终未能十成恢复,过度劳动下仍会生痛僵硬,但复元的程度,已无碍全力发劲攻击。二人同意开战后,湘龙派的唐掌门就选定了后天这个黄道吉日——一件杀人争斗的事情却去挑选吉日,很是矛盾。

    「破门六剑」在这两个月来已然尽全力协助荆裂备战:圆性的少林「易筋经」与禅坐吐纳法,大大帮助荆裂康复,并且将因伤久未锻炼的各部位肌肉重新调整提升;练飞虹把自己所知一切关于雷九谛的武技和习惯告知荆裂,并一起推演雷九谛在战斗时可能使用的策略;燕横与飞虹先生比较檀长双兵刃,也就轮流模拟使用双刀的雷九谛,担当荆裂对招练习的对手;童静亦把她和雷九谛相处的细节告诉荆裂,特别是「神降」魔功极消耗体能这一点。

    再加上唐皓在城里张罗的各种珍贵补品,经严有佛精心调配成食疗,荆裂在伤愈后这么短的时日,已然重拾昔日佳态。

    可是任谁都知道,这些都不是能在雷九谛刀下生还的保证。

    燕横看着童静担忧的表情,忽然想起从前也曾跟他如此亲近的另一个女孩。

    「静……假如是我换作荆大哥,你会阻止我吗?」

    虽然只是个假设,童静一听到燕横这么问,还是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膊,紧张地握着他的手,认真地与对视。她仔细看燕横那澄澈的双瞳,思考了好久,最后咬了咬下唇,这才开口回答。

    「我不会。」童静断然说:「即使我会害怕得要死,也不会阻止你。因为我很清楚,这就是你的人生。假如你因为我而放弃了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么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再是燕横。」

    燕横听了很是激动。他不禁扶着童静站起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那天在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前,他跟宋梨拥抱一样。

    ——然而这次,他不会再放开眼前人。

    二人在月下相拥良久,才再次坐下来。童静这时叹了口气:「我知道兰姊也会跟我一样想……唉,可惜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赶来。」

    由于「破门六剑」仍是钦犯,这一战不能公开宣布荆裂的名字,但是「南海刀客决战秘宗掌门」的消息,这段日子已然由众多客商往湘潭外不断传播,许多武林中人都闻风而来,而本来刚离开的八卦掌门尹英峰,也在回徽州半途听闻消息而折返。

    按道理虎玲兰只要闻知「南海刀客」之名,应该猜到是荆裂而赶来,可是至今仍未看见她的踪影。而这场决斗也不可能无止境等待。

    ——假如兰姊来不及见荆大哥最后一面……

    童静猛力摇头,挥去这想法。

    「你不必太担心。」燕横说:「从前我跟荆大哥初相识时,他对我说过,面对武当不要做有勇无谋的事,明知没把握就要逃——要变强就要活下去,逃跑并不是可耻的事。」

    「他要不是有一定把握,是不会跟雷九谛决战的。他不会因为当众答应了就硬着头皮去打;更不会只因为很想打就失去了判断。从前他一个人流浪许多年,独个不断修练和战斗都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也曾经跟雷九谛交手,那么你看现在的荆大哥能打胜吗?」童静问。

    燕横想了想回答:「为了怕再次伤及旧患,荆大哥这些月来与我们对练,都压抑着没有用全力,尤其『浪花斩铁势』,更加不敢在对打中试用。虽然这样,但我观察他身手的恢复程度,还有流露出的气势,我认为绝对足以跟雷九谛一战!」

    他站起来仰视着月亮,又说:「可是到了他们这样等级的对决,胜负已经不是单纯武功修为的较量……能不能打胜,那倒真很难说。不过我相信他。」

    听了这话,童静的心情比较平静下来。她相信燕横,因此也相信荆裂。

    「看来除了兰姊,你是世上最了解荆大哥的人啦。」童静微笑。

    「当然。」燕横也笑了。「别忘记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同伴啊。」这时夜静的街道,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傅来。两人向下面看,原来是飞虹先生。

    「你们真的在这里!」练飞虹微喘着气仰头看着两人。

    「什么事?」童静问。

    「是荆裂。」练飞虹说:「他叫我找你们回去。他说,今晚要跟我们『破门六剑』每一个都练习一场。认真的练习。」

    听见最后那几个字,燕横的眉毛扬了一扬。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今夜,荆大哥要解放那压抑封印已久的力量,真正测试自己功力。

    燕横听了,已然兴奋得手心冒汗。可是练飞虹接着说的,更令他心跳加速。

    「刚才他已经跟我打了一场,现在大概又在跟和尚打。」飞虹先生说时,眼睛在夜里闪出光芒,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神秘的笑容。「快跟我走。相信我,这样的荆裂,你绝对不想错过。」



第十章浪花

    小船正缓缓向湘潭岸边靠近。

    数以百计的人群正站在竹棚外头等待,连同挤不近竹棚而散布在河岸街道上的人更是上千。另外也有城民站在临河的房屋二楼窗前或是货仓屋顶上眺望。数十个胆大又身手好的家伙,则爬到竹棚的高处上。

    他们全都在等待这个乘船而来的人。

    在湘潭众多富商出资下,这座竹棚擂台早已修建完成,里外悬挂着湘江各路船队的旗帜,还有绘着吉祥瑞兽与写了「耀武扬威」、「叱咤风云」等文句的幡旗。

    竹棚入口的顶上挂有一片大直幡,上书「武魂」两个几乎各等人身高的大字,气势非凡。燕横、童静、圆性和练飞虹这四个「破门六剑」的同伴,此刻正站在这两个大字底下,目不转晴地看着荆裂的小船缓缓靠岸。

    今早荆裂坚持独自一人乘船到湘江上准备,拒绝了他们任何一人同行。

    「在最后的时刻,我要全神思考和想象雷九谛到底是怎样战斗。我太熟悉你们的武功了,你们任何一个在场,都会影响我的想象有所偏差。」

    「破门六剑」自然都明白荆裂的想法。可是其他人不免疑惑:在这个关头,荆裂会不会因为心情太紧张,不想给别人看出来?要躲到水上不见人,难道真的没有信心吗……

    快到正午,在阳光底下,戴魁额上满是汗珠,但并不是因为炎热。这两个月来荆裂经常请教戴魁有关心意门的整体发劲法门,借之改进「浪花斩铁势」——只因「浪花斩铁势」的威力,全在于浑身肌肉筋骨协调爆发,这方面心意门的心法正可补足。戴魁毫无吝啬地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最后能够帮上多少忙。

    ——其实戴魁并不知道:荆裂与他共同研习,也同时将「浪花斩铁势」的窍门要诀传达了给他;戴魁此后回到祁县再自行修练,突然有了新的领悟和进境,才渐渐发现荆裂这个「传功」的事实。

    站在戴魁身边的是刑瑛与庞天顺。二人各经师父首肯已订终身,成了未婚夫妻,然而此刻他们都没有了平日的幸福笑容。毕竟他们曾经面对过雷九谛,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高手。

    ——荆兄真的到了能挑战他的境界吗……?

    赶回来观战的尹英峰与唐皓并肩,两人弟子都聚集在身后。尹英峰本已到了邻省江西,因为顺道拜访抚州一个故友,停留时闻知决斗的消息,于是带着其中三个弟子匆匆折返。

    雷九谛的武艺如何,尹英峰未亲自见识过不敢说,但他曾几乎被雷九谛的爱弟子韩山虎所伤,虽说那是偷袭,但仍可见出雷九缔亲传的武功有多厉害。徒弟也如此,要迎战其师尊,即使以尹英峰的「东楚长剑」,也不敢估量把握多少。

    尹英峰心里既在责备荆裂太过冲动,但另方面又对这一战非常期待。他听去过西安府的弟弟尹英川及八卦门人,说到荆裂的武艺如何出众;而雷九谛又确在森林里被荆裂斩伤过。尹英峰身体里那武者的血液不禁沸腾,很想亲眼看看,荆裂这集合了平生所学的「浪花斩铁势」,到底是什么模样。

    除了这些人以外,曾经帮助过「破门六剑」的阮韶雄和沈丰等江西武林人士、一些曾在西安见识过荆裂的武人,以至湖广之南一带的武林及江湖人物,也都不不约而同聚在湘潭。不过总计起来,被雷九谛吸引而至的武者,还是远比为了看荆裂而来的人多了许多——堂堂沧州秘宗掌门的名号,相比「南海刀客」,响亮了不止一百倍。

    除了一众武者之外,今天能够进入竹棚观战的,就只有湘潭一地的仕绅与富商。这场毕竟并非一般擂台比武,而是两个人拿着真刀互砍较量,碍于礼教风化不可完全公开,故而用竹棚围绕遮挡着擂台。至于官府的人都因为荆裂的钦犯身分而避席。城民百姓虽无缘亲眼看见这一战,但仍希望一睹荆裂的风采,故此聚集在河边张望。

    小船已到了岸边,慢慢往竹棚外的小小埠头停靠。众人只见左臂与右腿包扎成全黑、

    戴着西域花纹头巾的荆裂,双手与身上都带满了兵器,挺立在船首,即使隔远看不见他的相貌表情,但那身姿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度,令许多人不禁齐声喝采。

    一也许因为大家都是靠水而生,看着波浪长大,泉州出身的荆裂,在湘潭人眼中竟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船一停了岸,荆裂轻巧地跃上埠头的木板。他站着迎受岸边无数的目光,蓦然回想十二年前在家乡海边擂台出战的光景。

    这条路,他走了许久。相比十五岁的时候,今天的他背负了更多人的期待,其中有他敬重的前辈、以诚相交的友人、出生入死的同伴……

    ——然而,还欠一个人。

    荆裂知道不可去想。他仰天闭目,恢复了平静的心情,然后朝前方的竹棚踏去。

    「破门六剑」上前迎接他。荆裂一眼看过去,毎个人都将爱用的兵器带上了:燕横佩着「雌雄龙虎剑」、童静腰挂「迅蜂剑」、练飞虹将崆峒「八大绝」的兵器全数带在身上、圆性虽没有穿上整副「半身铜人甲」,但左臂从肩至拳都戴上铜甲,包铁的六角齐眉棍亦握在手上,身边跟随着忠心的猎犬阿来。

    荆裂看见皱了皱眉。

    「我说过……」荆裂说:「你们忘了吗?」

    数天前荆裂对同伴们说过,他这次与雷九谛决斗非因私怨,而是纯粹较量武技;假如他不幸死伤,他们四个都不许向雷九谛围攻报复。

    「我们记得。」练飞虹说:「不过我们是同伴呀。在你战斗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悠闲得两手空空观看。」

    「对。」童静微笑说:「我们是『破门六剑」,兵器也等于是衣服啊。」

    荆裂听见她这句觉得对极了,笑着点点头。

    他们站在埠头上互相对视。燕横等四人目光一致,看着荆裂时都投射出无比的信任——经过前晚的练习比试,他们已经再无疑惑。

    荆裂与他们心灵相通,接受了他们默默的支持,然后带着四人向竹棚走去。神医严有佛这时也都下了船,跟随着五人上前。

    走到了入口那「武魂」二字之下,荆裂领众人停下来,看看在门前等待的尹英峰和戴魁等人,又回头瞧瞧身后的严有佛,拱个拳垂头说:「诸忙的恩情,荆裂此生无以为报。」「你不要死掉,就报答我们了。」后面严有佛说。众人都哄笑起来。

    ——只是他们都看不见,严有佛从来镇定无比的十指,此刻正在微微颤抖。

    尹英峰在十多天前回到湘潭来,也加入与荆裂等人研究战法,更破例向荆裂这个非八卦门弟子指点了「东楚长剑」及八卦步法的一些窍妙,只是不确定能对荆裂的胜算有多少帮助。尹英峰此刻看见荆裂,心里也自感奇怪,怎么这样轻易就把八卦门绝学的诀要外传?然而荆裂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自然令人与他坦率相交。戴魁、练飞虹和圆性皆如此。

    ——还是我心里其实暗暗认定荆裂打不赢,把秘技传授给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尹英峰脸色沉重。他最初是因为大儒王阳明的请求才来援救「破门六剑」,但渐渐就被他们的气魄、友情与正气吸引,绝不想看见一刑裂这么早就断送人生……

    荆裂似乎感受到尹英峰的不安,瞧着他不发一言,但眼神里似在说:

    ——相信我。

    尹英峰看见了,无言点头。

    荆裂仰头,看了一眼上方「武魂」两个泼墨大字,也就进入竹棚。

    早在荆裂抵岸时,许多观客已然鱼贯走入竹棚霸占位置,此刻他们正团圑包围着中央那座广阔的木搭擂台。先前建到一半的棚顶早已完成,把正午阳光遮档在外。虽然有竹棚遮荫,又是冬季时节,但数百人挤在一起,仍是令擂台四周气温高升,每个人都因炎热和紧张而在冒汗。

    荆裂一踏进来感受到那气温,心里在笑。这炎热正似他习惯的南方夏季气候,乃是他状态最佳的季节.,相反对手长居北方,必感不适。

    观客多达数百之众,却全都非常沉默,竟比外头河街上的人群更静。

    只因他们都被一人震慑。

    这人此刻正盘膝坐在擂台中央。

    「云隐神行」雷九谛仿似入定老僧,闭目在空广的擂台上打坐。他身穿分明的白衣黑袴,衣袖以黑布护腕束起,上身衣袍交叉绑着两条黑布,一身劲装疾服,跟荆裂一样已经作了万全的战斗准备。他身旁木板地上放着双刀,其中一柄银刀是他被燕横从「湘渡客栈」救走时缴去的佩刀,如今归还他手;另一柄银刀在他血战秘宗门弟子时已失去,唐皓为他找城里最好的铁匠,按照余下那柄复制打造,刃形、重量、平衡等各方面都大致相同,虽非十足原来的爱用兵刃,也已经非常接近,无碍秘宗门「明堂双快刀」的发挥。

    雷九谛的面容早无昔日疲态,又再显现出精悍的气息,额上那几条有如虎斑的深劾皱纹,不单没有令他显得苍老,反教人感觉凶猛的威势。半白的蓬乱头发微微飘扬,令人联想山林中蓄势的野兽。雷九谛这魔气逼人的神容,众多观客见了都被吓得噤声。

    荆裂甫踏入竹棚,众人马上开出一条路来,让他走到擂台前。

    雷九谛感受到对手到来,睁开眼晴俯视。他的眼瞳视线游移不定,透着的那疯狂光芒,又令众多观客更害怕。

    荆裂却笑着迎接雷九谛的凌厉目光。他留意到雷九谛额上渗着汗珠。这可能是不惯炎热,也可能是因为心情焦躁。不论何者对荆裂都是另一个优势。

    「你来这么迟。」雷九谛切齿:「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我们相约正午。」荆裂指一指天空:「我就正午来了,没有迟到啊。」

    虽说决斗者预早到场准备是惯例,但也没有规定非如此不可。是雷九谛自己心急开战而早早到来,与人无尤,雷九谛无从反驳,「呸」了一声没有答话。

    ——他果然很焦急。

    荆裂表面仍笑着看雷九谛,但心里正不断思考,就如湖中的水鸟,表面悠闲游过,但底下双足其实不断在努力划水。他正从各方面视察雷九谛在现场的神情,判断对方的心思。——真正的决战,从一见面已经开始。

    雷九谛拿起双刀站立,轻轻踢动双腿十数记,活络盘坐已久的关节,将双刀连鞘插在腰带左右,把刀柄的高低角度调整好,然后向荆裂挥挥手。

    「废话别说。上来吧。」

    荆裂却伸出手掌,向雷九谛示意等一等。他自顾自就回头,看看跟随在身边的「破门六剑」同伴。

    燕横他们每一个看着荆裂时,眼神都毫无动摇。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挑战,对荆裂而言就是人生的一切。

    「不要留下遗憾。」练飞虹向荆裂说。也好像是在对年轻的自己说。

    荆裂点点头。他随之把船桨与长倭刀交给圆性;左前臂上的缠绕的铁链枪头解下来递给练飞虹;腰带上斜插的鸟首短刀则交予燕横。

    最后只余下一柄雁翅刀挂在腰间。正是他十五岁渡海离开泉州至今随身最久的兵器。他的手掌握着刀柄,回忆当年在海边裴仕英师叔将这家传军刀送给他的情景。

    ——要是师叔还在,知道今天我要用这柄刀去斩秘宗掌门,他一定吓得撒尿吧?

    想到这里。荆裂不禁露出与少年时一样的笑容。

    雷九谛见了,回忆起那天他用刀架在不能动弹的荆裂颈上,荆裂却仍然笑得出来那副模样。他一想起来就感到痛恨。

    ——看我把你这笑容斩裂!

    荆裂看见雷九谛仍然站在擂台正中央,没有多退让空间给他上台。荆裂心念一动,没有爬上擂台,就在台下先将雁翅刀拔出鞘来。

    圆性他们看见都感到奇怪:何以荆裂未上擂台已先拔刀?

    那雁翅刀经过当世大师寒石子精心打磨后,刀身上的斑驳战痕都变浅,虽然看来仍然古旧,但相比先前,重现了久失的锋芒。

    一一「斩千军之刃」。

    荆裂提着已出鞘的利刀,左手按着擂台地板,正准备跃上去。

    蓦然,他感觉一阵轻风吹过心头。

    他的左手离开了台板,向上举起来,示意所有人静下。

    雷九谛本就暗中准备作战,却见荆裂仍未肯上台,不禁嘀咕:「又怎么了?」

    荆裂虽未发一言,众人见了他这模样,也都静默。

    荆裂闭起眼睛,竖着耳朵倾听。

    那声音原本不可能傅得到这里来。可是官能张开到最大的荆裂,却确实听见了……

    渐渐其他人也听到那微细的声音。首先是燕横、练飞虹、尹英峰等几个听觉格外敏锐的高手,然后是其他的武者。

    在竹棚外远方。马蹄急激踏在街道石板地上的声音,正向这里接近过来。

    在他们看不见的外头街道上,一匹马排开躲避的人群,沿着街心向竹棚急驰。

    马鞍上的,是一个穿着鲜红衣服、背项斜挂长刀的身影。

    「让开!」

    虎玲兰俯着身体,腿臀都已离了马鞍,正在全速冲刺策骑,同时高声叱喝着。她一方面焦急地要赶往那挂满旗帜的竹棚擂台,另一方面又要专心操控坐骑,别要撞上途人。

    街上的湘潭人也都看呆了,目睹这个前所未见的异国女刀客乘风而过。她露出裙裾外的一双健美长腿夹在马腹两侧,麦色的肌肤紧致得反射着阳光。

    「破门六剑」五人听见那急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都露出一致的笑容。

    ——她回来了。

    急奔的马儿吐着白沫,已到极限。虎玲兰察觉,虽然无比心急,但也不想马匹猝死,轻呼一声从马鞘右侧跃下,顺着冲势着地奔跑,将慢下来的马留在后头。

    这惊人的下马身手,令河街上的百姓轰然喝采。

    虎玲兰满头满身都是汗,也没空再结发髻,只把头发往后束成一把。她的脸因多天连续赶路而甚是疲劳,失去平日桃红的血色,显得有些苍白,双唇更是干燥发白。她大口大口透着气,尽最后的努力跑到竹棚。守在入口前的湘龙弟子都不敢拦她。

    入口内侧一阵哄动。荆裂把雁翅刀交到左手反握着,转头往那方向张望。

    在人丛里,他终于看见那久违的高大身影。

    ——虽只是短短半年。

    虎玲兰站在人丛之间,双眼瞪大着紧张地搜寻,发丝都因沾汗黏在额上和腮边,肩膀因为急促喘息而不住起伏。当她终于找到荆裂所在,确定他还没有登上擂台时,心头好像放下一块千斤大石,身体也突然软下来,失去了支撑。

    荆裂跃上前去,一把将虎玲兰拦腰抱住。几乎倒下的虎玲兰也伸臂绕着他的颈项。

    荆裂凝视她欲哭的疲惫眼睛,徐徐说:

    「以后别再离开我。我需要你。」

    这句日夜盼望的话语,终于从荆裂口中说出来,虎玲兰听见了泪水终于涌出,一向强悍的她不顾在场无数目光,紧紧抱着荆裂,把流泪的眼睛藏在他胸口。

    荆裂感受那热暖与湿润,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再不会有什么遗憾。

    虎玲兰哭了好一阵子,好像把这段日子的积郁都发泄了,才慢慢抬起头来。她这时看见荆裂左肩和右腿包扎的黑布带,皱起眉头。

    「你的伤……还没有好?」

    「好了大半。」荆裂说:「能打。这就够了。」

    「可是我带回来的……」虎玲兰想说关于「蜕解膏」的事,但又想现在已不是时候。她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想如果荆裂已经医好了,她这趟历险岂非白走?但荆裂决战在即,她也没理由希望他伤势未愈。

    荆裂摸摸她的头发:「那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只要你在就够了。」

    虎玲兰这时看见荆裂左手反握着已出鞘的雁翅刀。她抬头看看站在擂台上的雷九谛。虎玲兰虽然从未见过这秘宗掌门,但只看一眼,已经感受到他浑身乱射的邪异杀气,其可怕绝对堪比波龙术王,甚至可能犹有过之。

    「这就是……你的对手……?」虎玲兰不自觉转以家乡的语言问。

    荆裂点点头。

    虎玲兰再次盯着雷九谛,目中闪出杀意。她曾立下决心:任何人想要杀荆裂,都得先经过她。只是此刻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不可能代荆裂挥刀。

    ——更何况她明白,这次是武者之间决斗,不是以往跟武当派间的仇杀。她没有干预的理由?

    「把胜利带回来。」虎玲兰深情地看着荆裂说:「鹿儿岛武士的妻子,是这样向出征的丈夫说的。」

    荆裂听了,只感一股新鲜的能量灌注到躯体里。心里对两处伤员最后的那点点顾忌,此际都一扫而空。

    虎玲兰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失神闭上了眼睛。「破门六剑」其他五人见了,都奔过来帮忙,让她躺到地上。童静还没有机会跟兰姊说半句话,这时更是焦急地握着她的手。

    严有佛上前来,荆裂和童静也就放开虎玲兰,让严大夫检査她。

    严有佛为她把脉,又探探她的额头及鼻息,然后说:「她在路上应该已经染病好几天,仍然勉强策骑赶路,此刻体力不支而昏倒。不过不必担心;一,她的脉象和呼息尚强,没有大碍,给她休息就可以。」

    「破门六剑」众人听了,心下大为宽慰。

    「荆大哥,怎么办?」燕横看着荆裂问:「决斗要延期吗?」

    荆裂回头,看看在擂台上一直俯视着他们的雷九论,想了想之后摇头。

    「不必。」荆裂说:「现在的我,正在最佳的状态。我不想错过。」

    「可是……」童静急说:「兰姊千辛万苦赶到,却偏偏看不见你决斗,那不是很可惜吗?对她不是很残忍吗?」

    「不会。」荆裂笑笑看着昏睡中的虎玲兰,举一举紧握的拳头:「最重要的东西,她已经带给我了。」

    他瞧了同伴们一眼,又说:「她既然看不见,我就更不可以让刚才那时刻,成为她对我最后的回忆。」

    荆裂俯下身,摸摸虎玲兰沉睡中的脸。

    「等我。我保证,明天你醒过来,会再看见我的脸。」

    荆裂随之放开她,再次走向擂台。

    唐皓的弟子张罗来一把藤编的胡床,让虎玲兰躺在上面,又把她抬到较近擂台之处。燕横、圆性和练飞虹都再次跟着荆裂走到擂台边,留下童静陪伴在虎玲兰身旁。

    这时的虎玲兰熟睡如婴孩,迅速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也正在看着擂台,还有荆裂准备上台的背影。在梦里虎玲兰再次流下激动的眼泪。她确知荆裂此战必胜。

    ——我知道。因为他这个背影,跟当天与我弟弟比试时,一模一样……

    当荆裂回到擂台前时,雷九谛一脸不耐烦地俯视他。

    「你输定了。」雷九谛以嘲弄的语气说:「决斗之前还顾着抱女人。你心中有这依恋,怎会是我对手?」

    荆裂却又再次展露那教雷九谛讨厌至极的笑容。

    「你的武功能练到今天这境地,靠的是对飞虹先生那长久的恨意和怨念。」荆裂说:「可是你从来没有为爱而战斗过。有种力量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雷九谛听了,收起嘲笑的表情,铁青的脸有如恶鬼,眼神一时集中起来,狠狠盯着荆裂。

    ——力量不是用嘴巴说的。你就上来证明吧。

    荆裂说完,把雁翅刀重新交到右手,左掌再次按到那比胸口稍高的擂台木板上,准备登上去。

    雷九谛密切注视着他。

    荆裂左臂跟双腿一起发力,整个人轻巧地跃升到擂台以上的高度。很多观客都想不到,身材壮硕的荆裂,身手竟如猿猴一样灵活迅速。

    雷九谛仍垂着双手,似乎在等待荆裂上来。

    荆裂双足接触台板。

    同一剎那,雷九谛的身体却已向前发动!

    ——秘宗门「燕青迷步」之特长,正是发动时的动作甚小,无先兆可寻。

    雷九谛本来就站在擂台正中央,这一起步冲前,与着落在擂台边缘的荆裂,瞬间已拉近到不足十尺距离,同时雷九谛左手往前挥起,手腕自下向上扬,一点夹在手指间的寒星,朝着荆裂迅疾飞射!

    ——这是他的拿手暗器三尖燕尾镖,是早前他趁无人察知时,回去「湘渡客栈」的血战现场找了几乎一个时辰,才从角落处寻到失落的一枚。本来他可要求唐皓为他打造新镖,唐皓听从荆裂亦不会拒绝,但雷九谛为了不让敌人知道他有暗器在手,故此宁可自己暗中寻回。

    那三尖燕尾镖在空中垂直旋转,激飞向荆裂胸口同时,雷九谛继续抢前,右手握住左腰间的刀柄!

    ——以飞射暗器开路并乘势接近袭击,这战法与他当日偷袭练飞虹,或者他的得意弟子韩山虎攻击尹英峰,完全一致。

    雷九谛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荆裂踏上擂台那一刻,就要马上出手。他见识过「浪花斩铁势」,知道这无匹刀招有一弱点,就是需要时间摆出预备的架势,而且适合在较远的距离发动;那么破这一招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给荆裂任何准备的时间与空间!

    ——虽然有人必会说这样等同偷袭,但雷九谛不以为然。在他眼中,一个武者脚踏擂台的一瞬就要准备战斗,若就在这刻被击杀,也难有怨言!

    雷九谛的心念飞快运转,发挥他快速进入「借相」的能耐,右手摸到刀柄的同时,心里已在默念白莲教的请神咒语,那张脸开始发生变化。

    「神降」之境界。雷九谛把全部都赌在这第一击之上。

    ——能在如此重要的决斗里作这等决断,再一次证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剎那间雷九谛「借相」于自我幻想的神魔,在他脑海里自身与那灵体化而为一,赐给他超乎凡人的力量一这当然并非真是什么灵界体验,完全是经过高度精神训练所营造的幻觉。

    神魔虽假,但那催激体能的功效却真。雷九谛冲锋拔刀的速度达了极限,在擂台四周从未习武或者修为较低的观客眼中,他的身体只是一团模糊的飞影!

    雷九谛右手银刀出鞘同时,飞镖将及荆裂胸膛!

    ——雷九谛发镖并不瞄准更致命的头脸,反而选取胸口,因那是人体正中部位,荆裂必要以最大的动作方能闪避得过;荆裂闪躲飞镖所花的时间越长,接下来能够迎接刀招的应变空档也就越少——快刀,才是真正的杀着!

    雷九请这发镖、拔刀、砍击动作之快,当今武林上能够做到的,大概不足五人。

    但是再快的动作,仍然有一个匹敌的方法:只要你预先知道。

    荆裂跃上擂台,双足落在木板上的动作,似乎轻松平常,没有人知道他人在半空时,其实已经暗暗在准备。

    飞镖临身之前,荆裂两脚前掌一触地,利用那踏落之力,突然马上向右斜方跨步,上身顺势向左偏转,以最小的动作,躲过了旋转飞来的三尖燕尾镖!

    ——他躲得过,只因早就预料自己上台那瞬间即会被雷九谛攻击,身心早就作出应变的准备,只是事前绝不流露给雷九谛察觉。

    荆裂从雷九谛的各种动静:隐隐占着擂台中央位置;焦躁渴望荆裂上台的表情;故意垂着手、貌似放松的姿态……察知他抢先出手的意图。「浪花斩铁势」需要摆出预备架式这缺点,荆裂自己又怎会不清楚?从这种种加起来,他断定了雷九请的策略。

    ——在这等级的战斗里,只要稍微洞悉先机,已足以成为厉害的制敌武器:将对手的突袭,反过来作最大的利用!

    荆裂避过飞镖时,斜向前跃的势道未止,乘着冲力再跨前一.步,冲向雷九谛怀里!

    ——他这闪躲后用般小角度继续前进的身法,与雷九谛「云隐神行」的功夫甚酷似,正是之前在树林一战里见过雷九谛施展而模仿学来的!.

    雷九谛的银刀刚出鞘,荆裂却意想不到地冲近来,双方距离比预计中大大缩短,但正在「神降」境界的雷九谛已无收招余地,银刀继续从下而上撩斩而出!

    荆裂冲前的同时,将雁翅刀横架在身前,并以左前臂抵在刀背上,连人带刀一体扑向雷九缔!

    ——荆裂这招双臂关节紧锁不动,而以身步全体发力的压击,其方法正是取自戴魁所授的心意门要技。

    雷九谛在「神降」之下斩出的刀招虽然快绝,但因猜想不到荆裂冲来,距离和方位都骤变,他的银刀只击出轨迹的一半,已与荆裂的雁翅刀相遇!

    在这近距之下,雷九谛看见荆裂双手把雁翅刀压来,包裹成黑色的左臂全力顶着刀背,而那左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芒……

    两刀硬碰之下,激撞出灿烂而短促的火花。

    这柄右手的银刀是雷九谛原来的爱刀,货真价实。然而秘宗门「明堂快刀」从来以速度见称,快取敌人虚处为上,少作此等硬碰,因此所用的本门刀剑亦偏于轻薄。

    另一边荆裂的雁翅军刀却是战场之器,背厚刃宽,钢质软硬适于粗野的拼斗,更讲求能长期耐斩,与武林用的刀剑大不相同;继而再经寒石子修整打磨,更发挥出其材质强韧的强处。

    两面刀锋成十字交拼,荆裂刹那紧咬牙关,双臂的力量完全贯于刀上,半寸不让,雷九谛本身的拔刀快斩却也十分强横,结果银刀抵受不住这冲击,锋口崩裂,被较坚韧的雁翅刀吃进了两分!

    这是雷九谛自练成「神降」之后,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刀截下来!

    两刀咬成一团的同时,荆裂的力量却突从刚化柔,右手竟然放弃了雁翅刀柄!

    另一次令雷九谛意外的变化。

    但在擂台边的燕横却不感讶异。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一招。

    ——这完全就是当天在青城山深处,荆大哥对付锡昭屛的战法!

    雷九谛一发觉荆裂手掌离开了刀柄,知道对方必将有下一着。但他仗着「神降」的惊人速度,左手已然反握着右腰另一柄刀,向前方反手拔出,连同仍咬着雁翅刀的右手银刀,以三柄刀交叉护在身前,全不给荆裂可乘之隙!

    ——荆裂已经弃刀,双手空空如也,只要抵过这一轮攻势,我必胜无疑…

    然而荆裂并不在他预想的位置。

    荆裂一在眼前消失,雷九谛凭着多年实战经验,眼也不看就判断:在下路!

    雷九谛意念一动,身体往右侧跳起逃避!

    果然,荆裂弃刀之后全身往下俯伏,几乎贴地般前扑,目标是雷九缔的足腿!

    荆裂这一扑,用上了相当于「浪花斩铁势」的舍身飞跃之法。他曾受伤的右膝关节,顿时发出犹如针刺般的痛楚——他自登上擂台后双腿接连三度跳扑,这膝盖承受了绝大的压力。但他受伤期间多次勉强交战,早就习惯忍受痛楚,右腿的力量仍然十成爆发。

    ——再忍受一次。胜利就在眼前。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荆裂这俯身飞扑,也是迅疾如山猿。

    二人决定性的差别,却在心里:刚才那记两刀交击,二人同样承受反馈的震力,分别是荆裂早有应变的准备。

    因为这一丝心理上的差距,雷九谛的跳跃,起动迟了那么一点点。

    他自己也察觉了这危险。

    ——不会被你抓到!

    雷九谛意念一动,人在半空竟也能硬生生挺腰发招,左足发出秘宗门「寸钉腿」,短距离蹴向荆裂伸来的左手!

    荆裂扑至雷九谛下方,左手似乎在最后关头闪避了这一腿,从脚踩旁一掠而过;他乘着余势全身越过雷九谛,扑到他身后翻滚一圏,跪定在擂台中央。

    ——带着一抹激烈的鲜红。

    似乎出完腿逼退荆裂的雷九谛,亦乘着跃势着落在擂台右侧。可是他一着地,身姿却马上崩倒,左膝重重跪到台板上,右手挟带那两柄刀也都脱手,只靠左手单刀插向地板止住了跌势,然后支着刀柄方才跪定。

    只见两人交错后,在擂台上各自背向而跪,一时都静止没有动作。

    刚才那几招交手,其实全部就在两次呼吸之间就完成,大多数的观客根本完全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除了看见雷九谛那支三尖燕尾镖在人丛头顶直飞而过,钉在对面竹搭的墙壁之上。

    「破门六剑」与尹英峰、唐皓、刑瑛、庞天顺及戴魁等人,则用了绝大的专注力,才约略看见交手的过程,可是最后那记二人交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这时有观客呼叫起来,因为他们看见雷九缔脚下的木板,正渐渐扩张着一滩血红。

    鲜血,来自雷九谛左足布靴一道破口。

    荆裂这时才站起来。他尽量用左腿支撑,但站直时仍感觉右膝的痛楚。刚才短短数招虽然简单,但因为连接频密而耗力甚巨,荆裂也要全神贯注方才站稳。

    他举起左手。只见那只人人以为空着的左掌里,原来正反握着一柄形状犹如兽牙的短刃,正是在庐陵战胜梅心树后夺取的兵器。

    荆裂其实一直将这把弯刃收藏在后面的腰带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时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当时人人看见他提着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没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实一切荆裂都早有谋划:之前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给同伴,登上擂台时又故意用左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谛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无其他兵器,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的布局。

    燕横瞧见荆大哥像用法术般变出刀子来,又再回想当初他打胜锡昭屛时的话:

    「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当时的荆裂指一指自己脑袋,继而又指指心胸:「跟这里。」

    这时雷九谛想站起来,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荆裂刚才的飞扑尽用全身之力,顺势而出的反手刀虽然好像只是轻轻一击,但弯刃已足以将雷九谛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断,雷九谛纵有再高的武功修为,也不可能违抗这肉体的崩坏。

    但固执的雷九谛却仍然一再试图站起来。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伤更扩大。最后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荆裂这刀已然取胜,「破门六剑」及其他武林同道本应该兴奋欢呼。然而看见雷九谛这绝代高手的狼狈状况,他们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谛行恶不少,性情邪异,但见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猛虎,心里仍是不忍。

    其他并非练武之人的观客也如是,无人欢呼拍掌,整个竹棚之内完全静默,以至外头探听的百姓以为决战还未开始。

    「已经完结了。」荆裂也没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挣扎中的秘宗掌门。

    「没有!」

    雷九谛狂吼着,用绝大的意志爬起来,最后终于用一边右腿站定,左手颤抖着将刀交到右手。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脸色异常苍白,但那股强悍不屈的气势仍未消散。

    「还没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荆裂知道,他说的是「浪花斩铁势」。

    雷九谛即使有「神降」绝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终还是基于秘宗门武艺,而秘宗武功最重视速度,如今雷九谛一腿无法着力,根本就难以施展。以他此刻状态,荆裂根本不必使出

    「浪花斩铁势」,用其他寻常的刀招都必可取胜。

    ——而且荆裂多次激烈跳跃,右膝旧患怕有复发之象,更没有冒险勉强使出「浪花斩铁势」这猛招的理由。

    荆裂看着雷九谛跛了一腿的姿态。从刚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荆裂确定雷九谛筋腱已被割断。以雷九谛这年纪,要再从这么严重的伤完全康复,并且恢复原有的功力,已几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经结束了。

    荆裂凝视雷九谛许久,然后瞧向台边的圆性。

    「把刀给我。」

    圆性听了一呆,但马上明白荆裂在想什么,只因他也同样能代入雷九谛此刻的心情。圆性一言不发,把倭刀抛到台上。

    荆裂接过倭刀,缓缓拔出那长长的刃身,然后将刀鞘抛到一旁。

    看见荆裂手上的刃光,雷九谛笑了。从来只有满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荆裂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着把单刀举起来,摆出准备出击之势。

    在台下的练飞虹,看见宿敌这模样,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这样的家伙击败过,不必感到羞耻。

    燕横这时也从雷九谛身上,看见师父何自圣的不屈身影。

    童静流下了泪水。她始终没有机会向雷九谛的「教导」说一句感谢。但她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个人。

    荆裂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双腿渐渐弯下来。腰背弓起如猫。双手轻轻挽着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下的位置。全身处于一种既放松却又蕴藏爆发能量的微妙状态。与雷九谛那不自然的「神降」状态相反,荆裂这个姿势彷佛暗暗与天地融合,顺乎大自然的法则道理而成形。

    「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双足双手都能运用自如之下摆出来。

    雷九谛看见后咧齿而笑。但那笑容有些凄酸。

    因为固执的求胜欲望,他放弃了正面迎击「浪花斩铁势」,而选择抢攻战法。被偏执淹没了本我,而结果也为荆裂的反策战胜,雷九谛挫败于心思计策与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里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开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斩铁势」,未必没有胜机。而且必定没有遗憾。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荆裂让他再睹这惊世刀招,雷九谛心里有股莫名的安慰与感激。

    这瞬间,世上就像只余擂台上两人。

    下一刻,雷九谛的脸再次生起变化。

    最后的「神降」。雷九谛那恶鬼临身模样,比从前任何一次更要凄厉。

    强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颜抖。

    雷九谛仅靠一条右腿跳步,往荆裂冲过去——这本来是很可笑的动作,但在「神降」的诡奇速度之下,仍然具有惊人的威势。

    雷九缔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叫,全场观客为之耳膜生痛!

    他举刀。

    同时荆裂亦发动。

    面对当下的雷九谛,荆裂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够击败;但为了表达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发出「浪花斩铁势」。

    ——历来最强的一次。

    荆裂双腿向前跳跃的同时,心灵「借相」于翻涌的浪潜,身体随势旋转。

    这次转体也跟以往不一样。过去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左右旋转与上下翻滚两种;可是现在荆裂能以双腿发动,不必再顾虑难以平衡的问题,旋转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体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结合了左右与上下之威力,那势道比起从前倍为猛烈!

    凝聚了全身精、气、神的长倭刀,随着翻转发动,从右上方居高而下挥斩出去!

    那刀刃掠过的高速,彷佛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旋卷进去。

    刀招未及劈出的雷九谛,迎接那道达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时竟能感受荆裂的「借相」,甚至彷佛听闻汹涌浪涛的声音。

    ——真好听。

    刀锋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剿过。

    荆裂乘着余势飞越过雷九谛,乘势旋身一圈,双足着地后再前奔数步将势道消去。这是他创造「浪花斩铁势」至今,首次在实战里运用此舍身刀招而又能完美着地。

    荆裂身后的雷九谛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举刀的右臂带着血泉断去脱落。

    许多观客不忍地别过脸去。

    荆裂站定之后回身,抛去没沾一滴血的倭刀,跛着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谛抱起来。

    一翻过来,只见雷九谛的胸膛已被「浪花斩铁势」斜斜斩裂。雷九谛脸白如纸,流着血的口鼻正在作最后的呼吸。

    可也是在这个时刻,雷九谛的样子再无平素的痴狂,恢复了平静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荆裂。荆裂并不知道雷九请是否看见自己,但仍向他说话。

    「你先去。有一天我们将会在另一边再次比试,那时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雷九谛的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可是无法断定这是在响应荆裂的话,还是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抽搐。

    荆裂轻轻将已停止呼吸的雷九谛放下来,独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与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兴奋的崇拜者,还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视着他。

    多么的宁静。荆裂听见外头那浪潮拍岸的声音。

    心头蓦然袭来一股淡淡的孤寂。

    ◇◇◇◇

    这一年,武当派从天下间消失;荆裂跨进了绝世高手的门坎。血与钢铁、爱与战斗的征途,却仍未结束。


后记

    大家看书的时候大概没有察觉(也可能是我掩饰得好吧):我写长篇小说其实颇随意,也没有读者想象中那么详细的计划。

    最初构思《武道狂之诗》时,其实并未预先规划整个故事要分多少个段落,只是一股劲地写下去(能够继续出版已经很满足),结果整个结构还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出来:从卷一到卷五是第一部曲〈武当野望篇>;卷六到卷九是〈破门六剑篇>;而来到这一卷,就是第三部曲〈爱与战斗篇〉的结尾。心目中还有最后的第四部曲,整个故事就要完结。

    至于接下来第四部曲叫什么名字?都说了,我是个随性的作者,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出来。这一部曲的名字「爱与战斗」,也是写到卷十的时候自己蹦出来的一句对白,发觉很贴切也就用了作主题,然后一直写下去又发觉,这四个字跟故事的不同支线的确都暗合。相信下一部曲的名字大概也会是这样诞生吧。

    其实这种即兴和随性的写法对我而言并不新鲜,我写上一个大长篇《杀禅》时已是如此,最后很多东西还是能够自然地连结聚合起来,成为我希望的模样。

    回头想,这应该不是一种幸运或巧合,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有意识地进行罢了。当然这种「开放」的写法也不是没有缺点,例如写作花的时间不好掌握,以长篇来说也颇有压力,

    不过我还是无意改变,觉得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比较有生命。计划太周详的东西,实行时就好像把同一件事情再做一次一样,很闷的。

    同样地,在我最初构思《武道狂之诗》的时候,也没有预想过有这么重的分量,会放在描写侠义与爱情上,很多都是随着书写的过程才不断加深思考,然后自然地浮出来。

    这是我个人的一种习性:文字是我最佳的思考媒介。甚至连生活里记人名都一样,很多人或者会惊讶,我身为一个作家,记忆新认识朋友的名字是超差劲的(常常因此闹出尴尬情况),那是因为我单靠耳朵听总是记不住,但只要一写下来就改善很多。所以以后各位新朋友还是准备名片给我吧(笑)。

    这次想说的就到这里。希望大家跟我一起期待《武道狂之诗》最后一部曲,因为说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乔靖夫

    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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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5羊与虎》


引言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

    ——《孙子·用间篇第十三》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因干犯朝廷威信,被禁军神机营上山讨伐,结果在猛烈的铳炮火器下全派覆灭,只有少数人残存逃生,受伤昏迷的掌门姚莲舟被侯英志及殷小妍所救,生死未明。

    荆裂伤员复原后,在湘潭河岸的擂台上与秘宗掌门雷九谛一决雌雄,结果击杀对方取胜,一日间名动武林。

    原武当派副掌门商承羽逃出黑牢,得到师弟「波龙术王」巫纪洪迎接回南昌宁王府,即将展示他吞噬天地的巨大野心……



第一章 关外

    宋梨揉着睡眼,身姿慵懒地拖着一双赤足走出了房间,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厨房里,寻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和缓的柴火上正煮着一窝粥。那背影的主人,拿着勺子轻轻在搅着,米香散发屋内四角。灿烂阳光自厨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洁耀眼,轮廓显得有些朦胧。

    然而宋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搅动沸粥的手停下来。燕小六回头,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时一般的纯真。

    「起床啦?」小六的声音,在这宁静清晨格外显得清亮温柔。「先坐坐。还得等一阵子。」

    嗅着那粥香,宋梨感觉饿极了。但小六的笑容和声音太有说服力,她还是乖乖坐到饭桌前,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继续专注煮粥的小六。

    这时小屋的大门打开。另一个带着阳光的朦胧身影走进来,并轻轻从里面把门带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进屋的人抱怨说,但听得出并非真的不满,只是老朋友之间的率直:「东西快拿过来弄好。我这窝粥正等着呢。」

    提着一个大竹篮回来的侯英志抹抹额上汗珠,朝小六点了点头,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篮带过去厨房那边。

    小英揭开竹篮的布盖,掏出一把山菜,还有几颗新鲜摘来的野菇。他挑了几根菜和一颗野菇,熟练地打水清洗,干活时跟身旁的小六有说有笑。

    宋梨没听清楚他俩在说什么,只是从后面凝视二人对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对最好的朋友。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为我煮粥。在这座温暖的小屋中。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

    宋梨虽然饥饿,但心里同时希望,这窝粥永远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干净,拿起菜刀准备切碎,却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宋梨呼吸停顿了。

    小英和小六回头,只见宋梨没有笑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英手里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温柔地笑了笑:「傻瓜,这不是剑呀。」

    另一边的小六也笑着说:「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吗?自从你爹跟宋师兄去了,我们离开青城山之后,就只吃素呀。永远也不会杀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挥下,将野菇一开为二。「你看,没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这才恢复了呼吸,缓缓向两人展示笑颜。

    ——是的,没有血。不再会流血。

    ——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捞起来,撒进窝中。粥香更丰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来。

    野菜粥终于煮好了。小英拿来碗筷,小六则小心翼翼地把瓦锅端到桌子中央。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还没有吃到嘴巴里,宋梨已然深信,这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盛着粥的碗捧起来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震动,弄得沸粥溅出碗外,烫着她的手指头。宋梨吃痛呼叫一声,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么?」宋梨握着灼伤的手指,四处寻找震动的来源。

    那震动却接连地来临,而且越来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发出求助似的颤声。整座小木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塌下来。

    宋梨无助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小六和小英,两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凝视宋梨,不发一言。

    「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宋梨哀求着,但小六和小英却像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她。

    他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宋梨却感觉彼此已天涯一方。

    终于,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震荡中她轻轻、无泪地闭上眼睛。两张她曾经最亲近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终于也知道那震动颠簸是什么。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绝睁开眼来——即使这假睡,只是最后一点无力的抵抗。

    ◇◇◇◇

    但她无法对抗充溢车厢里那股香气,肚肠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要吃就快起来吧。」一把成熟的女子声音说:「我们就要吃光了。」

    宋梨张开眼爬起来,瞧着说话的马荻。

    马荻说着,又在啮咬手上一条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着,冒出一阵烧烤的肉香,那香气中夹杂着一股野性的膻味。

    马荻只稍长宋梨两年,但身材骨格却比纤弱的宋梨壮得多,即使盘坐在车厢里仍难隐藏得住那健美曲线的体态。她披散着一头微鬈的乌发,肤色比宋梨深;泛着油光的厚厚樱唇,带着一种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这艳姿毫不搭调的,却是毛裘的下摆处,突出了一个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来随时临盆。

    宋梨梦中的震动,自然是马车行走的颠簸。这车厢大得极夸张,几乎等于一座带着轮子的小屋,内里陈设豪华,下面铺满了锦织棉被,车窗等缝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条,把寒冷隔绝在外。

    除了宋梨和马荻之外,车里尚有一个鞑靼美女,同样在吃着烧烤的野雁,吃相比马荻还要粗鲁。宋梨与她言语不通,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们三个都是同一人拥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来,看见盛着烤野雁的盘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块,放在嘴里晈下去;但她无法忍受肉汁里那股膻气,还是吐了出来。

    马荻看着她叹了口气,从车厢角落里找来一个盆子,里面是几块烤饼。宋梨接过时点头致谢。

    「谢谢姐姐。」

    「其实你不用叫我『姐姐』马荻叨着野雁的腿骨说:「你比我资格还要老。」

    马荻在七个月前,才成为了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过程非常荒唐:她兄长马昂原本是延绥总兵官,因为贪污遭免职,幸而有个同是军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贵为皇上身边第一大红人。二人商议后,马昂就将自己美艳的亲妹马荻献给皇帝。

    然而最荒谬的是,马荻其时已非闺女,早就嫁予指挥官毕春为妻;更不止此,马昂将她送进「豹房」之时,腹中已然有孕两个月!

    正德皇帝色欲旺盛,且爱好女子口味不拘,宫殿内外早已人尽皆知,他第一眼即为马荻的艳色与独特个性所迷,也不嫌她已为人妇且有身孕,马上纳为「豹房」的宠姬。身为「国舅」的马昂自然得赏,实时复官并升任右都督;而献美有功的江彬亦赢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着烤饼,从旁观察仍在啃着肉的马荻。在迷宫似的「豹房」里,除了盛宴场合外,她们彼此很少见面,关于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从宫女口中听来。她对马荻一直有种淡淡的厌恶感。

    尤其为朱厚照宠幸时,一想到自己竟然跟个孕妇拥抱同一副身躯,就觉得很恶心。

    这次出来,她跟马荻朝夕相对,对这女子却完全改观了。尤其看见她那大肚子,宋梨心里不禁生起怜悯。

    马荻却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怜悯。刚好相反,她时刻都显得比宋梨更刚强,旅途上也不时对宋梨照应。宋梨感觉像突然多了一个从没有的亲姐姐。

    「你还吃那野鸟的肉?」宋梨吃完烤饼后不禁问:「不怕.....不好吗?」她说着摸摸肚子,示意马荻腹中的孩儿

    马荻微笑:「不会啊。」她垂头,用油腻的手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我是在关外出生的。我爹那时候是戍边的军官,听我娘说,当年她怀着我什么东西都吃,结果我生下来时,比从前的哥哥还要壮!」

    宋梨打量马荻的肩臂,确比很多男子还宽壮。有次在「豹房」的宴会里宋梨就亲眼见过,已经挺着微隆孕腹的马荻,在校场上表演又快又准的骑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乐。听说这也是朱厚照宠爱她的原因之一。

    ——马荻出身军人世家,姿容艳美之余人也极聪颖,这骑射武功全是在军营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学得来。此外她又从战俘奴隶的对话间学懂了好几种蕃语,才能大大超越寻常家的千金女儿。

    看着马荻健壮的身躯,宋梨不禁又羡又妒。回想起从前在青城派里,病弱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那时候是多么的孤独……

    除了他们两个还会关心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破裂的美梦,宋梨的心窝像受着一股重压,不由按着胸口紧皱眉头。

    马荻默默看着宋梨的辛苦表情。她听「豹房」的宫女说,宋美人就是靠这副皱眉神情,吸引皇帝怜爱,因此竟能在贪新好玩的天子身边待着这么久。马荻这时仔细看,宋梨这表情确实有股难言的绝美,但同时也看得出并非强装出来。

    ——美,只因为真。

    马荻见宋梨好像透不过气来,向那鞑靼美女说一句话。鞑靼美女表情厌恶地回了一句,但马荻又用蕃语呼喝了一声。鞑靼美女被马荻那刚强的气势所慑,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开车窗。

    同时马荻拿来一件毛裘,盖到宋梨身上。

    寒风从车窗吹进来,卷走了内里的闷气,宋梨虽然觉冷,头脑却变得清醒,心胸的郁闷亦渐渐消退。她拉紧肩上毛裘,朝马荻点头致谢,然后爬到车窗前往外观看。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天地开阔的塞外风光,看不见尽头的平原,教宋梨心头震撼。她露出兴奋的眼神,眺视远方天地交接之处,蓝天上有成阵飞行的候鸟群,教她悠然生起向往之情。

    长年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宫室里,宋梨此刻却感觉,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触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见的景象,就把宋梨从幻梦里拉回来:一队重甲骑兵带着寒光闪闪的刀枪盾甲,自窗前呼啸奔过。

    宋梨伸首看看马车前后,尽是成千的人马与辎重车子,后面还跟着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帜随风翻涌,长蛇般的军阵延绵不断。

    ——而我,只不过是其中运载的一件货物而已……

    宋梨这时察觉马荻正在自己身后,也在眺窗口外。马荻并没去看车子四周的军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赏荒野平原的景色,眼里流露着怀念神色。

    宋梨想起刚才马荻说过的经历。

    「你很挂念这样的风光?」

    马荻点点头,然后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大。」

    说时她的眼神却转为幽怨:「要是我的脸长得丑些,这就不是作梦。」

    这话令宋梨哀伤起来,无言地也看着远方的风光。瞧着这片无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怀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锥狠狠刺了一下。

    两年前她出于对武人的憎恶,出言鼓动皇帝颁下「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当时她完全不知道燕横就在那六人通缉名单之内;直至后来武当派覆亡,宋梨深庆大仇得报之后,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门六剑」是什么人,武当何以竟不惜为他们跟朝廷作对?

    当她从宫女手上拿到宫外广为颁布的通缉吿示,看见上面写着的「四川燕某自号青城剑派传人」一行字时,整个人顿时像堕进了冰湖,当场昏厥。

    我竟亲手迫害小六!

    被宫女救醒之后,宋梨焦急地差使她们查探(为此耗费了好几件皇帝所赠的首饰),再三确定「破门六剑」至今无人伏诛,这才稍微宽心;然而「破门六剑」罪名始终未除,宋梨至今还是时刻忧心小六的安危。

    此际听了马荻的说话,宋梨不禁回想当年在青城后山「泰安寺」与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时候她对小六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没有把小六骂走……假如我那天跟着他……也许现在,我和他正在这样的荒野平原中骑马闯荡,自由自在地过活。

    ——只要那时候我有多一点点勇气……

    那张「破门六剑」通缉名单上还有两个女的。她们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烧。

    两年前,武当派在她一言煽动之下被朝廷禁军消灭,可是成功复仇的快感并未如她想象般强烈。禁卫监军张永公公带回来的逆贼首级,只得陌生的武当副掌门师星昊,既没有那传说中的姚莲舟,也没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叶辰渊。两人最后是生是死?宋梨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知道。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感,还有「豹房」里持续的囚笼生涯。

    宋梨已经不止一次想过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对小六的牵挂。她日夜在想办法游说皇帝解除「破门六剑」的通缉令,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这时突然有两骑走近车旁,坐在马鞍上的是两个全身披挂、身材健壮的太监,朝窗里的宋梨和马荻张望,目光特别落在马荻脸上。

    「两位美人小心着凉。」其中一名太监木无表情地说。宋梨有点畏惧,想把车窗带上,但身后的马荻把她的手按住,并且狠狠盯着那太监的脸。两名太监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着马让车子先行,但不一会又策马踱步,在车后跟随着。

    「他们……」

    宋梨以疑问的眼神瞧着马荻。

    「是杨廷和收买的人。」马荻说:「来看着我跟这孩子的。」

    怀有身孕的马荻获皇帝宠幸,此事震惊朝廷众官,特别是当今首辅杨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杨廷和曾任职詹事府,为当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辅读老师,皇帝对他自是敬重有加。杨廷和以老师身份,苦劝皇帝勿要招马荻进「豹房」,但皇帝坚执不肯,此争执再加上江彬从中唆摆,令正德皇与朝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杨廷和担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来,万一朱厚照荒唐得将之认作亲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继承血脉岂非都要乱了?此乃动摇国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杨廷和密切监视着马荻,以作应变。

    这其中的关系,宋梨早有听闻,因此忧心地看着马荻。可是马荻却露出坚强果敢的眼神,双手抱着肚皮,像是拥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

    「无论怎样,我也一定会活下去。」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为了他。」

    马荻的声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动了宋梨。宋梨随即回忆起刚才那梦境。终于她也决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见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们此刻在哪里。

    宋梨随着马荻眺望窗外广阔的天空,眼睛里燃起许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侧,一支为数不足二百的骑兵队离群而出,在平原上驰行,虽然只是半速,但从人马的利落姿态可知,全都是强健的精鋭战士。

    这支健军确是非比寻常。此刻他们分为前后两股,跑在前头的三、四十骑乃是大明皇室禁卫的三千营铁甲兵,一身雕饰讲究的盔甲华丽整齐,策骑间合奏发出兵甲碰响,先声夺人;前头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带和马镫支撑辅助下,单手举着一面高高的直幡,飘动的布上写着「威武大将军」五个大字。

    至于后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来骑的战士,气质与前头的禁卫铁甲骑兵截然不同,身上护甲简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显然是为了配合各士兵擅长的战法而添减,各人身上所带兵器装备也毫不统一。他们在战盔下露出的一双双眼睛,透着饥饿而凶暴的气息,不似铁甲禁卫般庄严,略显散漫但同时又令人感觉更危险。这些乃是驻守宣府的游击骑兵,与鞑靼人交战经验甚丰富,在这关外平原上策马,就像回到了家一样。

    他们的指挥官也在其中。雄纠纠的江彬骑着心爱战驹,背带弓矢腰挂弯刀,连头盔也没戴上,只是随随便便挂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张带着勇战创疤的脸,凌厉的眼神直直盯着前方铁骑。

    边将出身的江彬虽已成为皇座旁的宠臣,取代钱宁掌管锦衣卫,并且长居京师陪伴帝侧,但一直未有放开宣府亲兵的权力,经常劝诱正德皇帝准许他将这支边军调动入京作防务及御前演练,既保住他在边军的影响力,又可讨皇帝欢心,更乘机掌握了护卫京师的部分权柄。

    江彬一直密切监视着前头的禁军铁骑。在那丛丛甲影之间,可见一名骑士身型略为瘦削,但策马的姿态同样矫捷,一身装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灿目金光,背后是一面绣金的鲜红披风,战盔顶上两侧装着猛禽翅膀的佩饰。

    这背影不是谁,正是那面直幡上军衔的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

    ——说穿了,也就是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又长又威风的官阶。

    在江彬的诱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驰骋关外的念头。三年前他曾尝试过一次,结果却在居庸关为忠臣拦阻,败兴而还。朝臣对皇帝意欲出关,当然极为紧张:谁都没有忘记当年「土木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大明军队一代精锐几乎尽折、京城险为蒙古铁骑攻破的大祸,绝不想此巨大厄难重演。

    但朱厚照并未甘心,再度与江彬谋划,这次终于成功用计闯关而出,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愿了:离开了京城,争宠劲敌钱宁与众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为他一人独揽;只要在关外好好招呼皇帝,给他过足带兵历险的瘾,自己的地位就更稳如泰山,凌驾一众朝臣之上。

    ——那时候钱宁也得看我的脸色……我甚至能够除掉他……

    然而此际江彬脸上找不到半点欢欣兴奋的神色,反而肃穆地看着前头正享受带兵策骑的皇帝,眉宇间带着忧虑与隐隐的恐惧。

    原来出关之后,皇帝一行人到达江彬的根据地宣府,才玩了几天就听闻一个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正往边镇大同来犯。

    ——是那个「小王子」。大明军队上下闻名色变的人物。

    皇帝听了消息眼睛却顿时亮起来。

    看见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还来不及想办法劝阻,皇帝已然下令,点起宣府边军精锐兵马,御驾亲征大同府!

    「朕要去会一会他。」皇帝当时踌躇满志地说着,抚摸手中的一柄银饰砍刀。

    江彬瞪着眼睛不发一言。

    「会一会他」?那个鞑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们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这「小王子」侵犯过,连陷多镇,烧杀抢掠来回百里,无人能挡?

    ——就凭你?你这个长居宫中、在「豹房」玩玩「练兵」游戏的小子,要「会一会他」?

    但是江彬看见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决。江彬一身富贵,俱是靠取宠于皇帝而获得,要在这样的时刻扫皇帝的兴,那是江彬死也不会做的事。

    ——只好暂时随他心意……说不定过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来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宠的危险,干犯他的兴头?

    可是今天已快将到达大同府阳和卫了,江彬看见眼前的皇帝,正威风地领着铁甲亲卫策骑漫步平原,半点没有紧张害怕的迹象,甚至真的显露了些大将军的自信与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与朱厚照日夕相对,年轻皇帝虽仍旧爱玩,但江彬却察觉他近一年多以来有了特殊变化,增添了些从前所无的气度,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神机营消灭了武当派之后……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领着四十铁骑亲卫,驰骋在梦想已久、自由开阔的平原之上,那袭豪华战甲底下的身躯热血沸腾,不知不觉间就驱使骏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侧后方的亲卫一边催马紧随,一边高呼:「请别脱离大队太远丨」

    ——这些禁卫虽未曾戍边,但也听闻过鞑靼骑兵来去如风,这关外荒原是何等危险。前一刻看似四野无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虽然爱刺激冒险,但并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乐园,部将的说话还是得多听,于是收慢了坐骑,后头的铁骑队也缓了下来,跟随拱护在皇帝两翼。

    马儿踱步同时,朱厚照自战盔底下,眺视那片被阳光晒成金黄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见的另一头,无数敌人正跟他一样骑着马带着刀箭,血液同样的翻滚着,心里怀着同样的壮志……

    ——不。不一样的。他们比朕饥饿。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鞑靼战士不相同。他们为了功业富贵,为了家人吃饱穿暖,拿了性命出来赌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战场;而他自己,从出生一刻开始,注定掌握天下,本来就没有任何奔驰在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里还是有一个没填满的坑——世上还是有些东西,是连皇帝也没法随手得到的。他离京千里,就是要去寻找这东西。

    听闻「小王子」率兵来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决定亲身迎击,并非如江彬所想般只为冒险好玩。先祖开国的勇猛事迹,朱厚照自小就听过读过无数遍。老师讲述这些历史,原意是叫太子体会先帝创业之艰辛;可是听在朱厚照耳里,意义却全不一样,心里只有无限的欣羡与向往,甚至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祖先曾经击败、驱逐过的敌人,他好想也击败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决心迎击强敌「小王子」的,还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当派的刺激。

    两年前消灭武当派之后,朱厚照颇感后悔,之后多次接见从武当山之役生还而回的将兵,听他们讲述那场短促但惨烈的战事到底如何进行,得知武当剑士在战场上怎样以一抵百,堆积尸山;以数人之力闪电入侵,敢死刺杀神机营大将;在炮雨铳林之间如神鬼般冲锋而进,彷佛拥有不死之身……朱厚照听完,既为下令毁了这么一群不世出的战士而痛惜,同时却又恨不得当日自己率领神机营亲征,能够目睹那样的奇迹。

    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武当,可又觉得赐给武当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武当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武当派念念不忘,比从前更沉醉于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武当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彷佛她就是武当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武当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家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武当派那样厉害的武者;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彷佛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猛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武当所赐。

    ◇◇◇◇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于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勋,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于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于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猛,先一步冲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猛,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武当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于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横仍然在寻找它的踪迹。

    他盘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大树底下,被错结的厚壮树根包围,身周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传来阵阵令人昏沉的奇特气味。

    燕横毫不在乎地呼吸着那空气,他的气息平缓而悠长,就如平日修习青城派的「伏降剑椿」时无异。

    平放在腿上一长一短的两根粗壮树枝,随着他腹部的动作微微起伏。现在即使有人路过这深山,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燕横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蓝色的衣袍早已污烂褪色,跟四周山林犹如融成了一片;淋湿的长发没有结发髻,凌乱地披在双肩和背项上,久未清洁的发丝纠结得像一丛丛麻草;脸孔被泥污与疲劳掩盖,轮廓显得极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丢弃,一双赤足全是被山石树木磨出的厚茧,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黄,像一对野兽的足爪一样。

    这一切燕横全都不觉得厌恶,相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进山时,燕横每天每夜都为林中的爬虫所苦;但如今虫蚁在他衣服间爬进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星目却仍睁着,警觉无比地朝树林各处缓缓扫视,身体各种其他官能也全开。

    虽然已经许多天没有见着它,但燕横知道它还在,而且必然在不远处暗中窥视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会走。

    燕横这么想。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这里的王者。遇上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它绝对不会轻忽。

    一想到它,燕横的眼里就燃烧起狂热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天与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横进山仅仅第六天就发生的事情。在那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正当他要去河涧取水时,就在半途的茂密树木缝隙之间,瞥见那巨型的身影步过。

    那一刻,燕横的呼吸冻结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它行走时不徐不疾,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可仅仅是那身材与姿态,已足以震撼燕横的心灵。

    接着它回头。短暂的瞬间,他跟它四目交接。那双眼目里深蕴的凌厉精气,令燕横心弦颤抖。

    然后它就在林木之间消失。燕横只是呆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此后这四十天,燕横每日都回到这片树林来,苦苦寻找它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再见到。

    ——我会等。必定得再见它。否则绝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时,燕横心里的自保本能就被牵动,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长树枝。体内战气一被激发,在他头上大树里栖息的鸟群立时受惊,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际,拍翼声与鸣叫声在山间回响不绝。

    燕横察觉自己失控时已经太迟,手指缓缓放开树枝,重新聚敛心神。刚才它也必然感应到了吧?杀气这么一散发,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难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

    燕横经过一个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处山野,对于这里众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显眼。要再次接触它,或者令它不为意地在眼前现身,唯一的法门,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经这一失控,燕横知道今天又是徒劳无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剑的那双树枝,在大树底下站起来,踏着赤脚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于面朝东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树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横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否曾被什么猛兽盘踞过。他在洞口用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筑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时有野兽闯进去捣乱。

    燕横轻巧一跃越过屏障——进山至今他已比从前瘦了好几斤——在洞内熟练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后才走进山洞深处。

    洞里的柴堆燃烧后,山洞内一切才显得清晰。洞口虽然狭小,深处内却颇宽广,洞壁向上延伸到两、三丈的高度,上方有两个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里不觉郁闷,只是下雨时洞里的地面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泥浆湖,那时候燕横就只得睡在石头上。

    洞里器物甚简陋,除了火堆上挂着一个瓦锅、堆在洞边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几个装着收集来的食物布包、装着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无什么多余东西,就连换穿衣物也没有半件。

    虽然已经生火,燕横却无心煮食,只是张罗一些昨天采来的野果,还有几块风干的野兔肉,就着清水匆匆吃下充饥。

    吃完后他抬头看上方的洞穴,只见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烧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还有偶然从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无语。

    ——当然无语。还能跟谁说话?

    燕横看着火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那很容易记起来:就是离开那山村的时候。童静以不舍的目光瞧着他。他轻轻解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后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一想到童静,想到那村庄,那人类的世界……燕横就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在颤抖。太怀念了。他好想跟人说话。谁也好。就算是不认识的村民。说一句就行……

    燕横生起独自进入深山修练的念头,是在两个月之前。引发他这想法的,是无意中听闻村民闲谈的一句话:「海阳山之北有老虎。」

    ◇◇◇◇

    燕横听到那句话的地方,是在广西桂林的偏僻山区,一条满布梯田的村落里。

    为什么会到了那种地方,得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湘潭决战:荆裂在两千双眼睛之前,于湘江畔的大擂台上击杀了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一刀之间,荆裂已然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名号响彻天下武林,战果震撼之巨,只稍逊于武当派灭亡之事。

    其实荆裂与「破门六剑」被朝廷「御武令」动员天下武人缉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谛之死,更令他们无处可躲。

    这两年可谓武林之寒冬: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歼灭,各门派虽然庆幸解除了被武当征讨的威胁,但同时对于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毁掉一个山中的武林门派甚感心寒,先前对朝廷所发「忠勇武集」铁牌的向往立时冷却下来,看穿这「御武令」其实不过是驾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锁。

    虽然武林各派不再热衷追杀「破门六剑」,但另一边荆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缉捕。尤其在武当之战后,朝廷厂卫仍全力追缉武当派的残余「叛逆」,把分布天下各省的耳目尽开,并且大肆滥捕拷问。一切游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迹稍像练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门派过硬武功的武者,还是玩花把式的街头卖武人,甚至是游方的道士,都随时被厂卫视同嫌犯,各地数以百计的无辜武人死于黑狱酷刑之下,并因此引发生了数十宗拒捕武斗,也酿成锦衣卫死伤,令气氛更是紧张。各地武林门派中人,为免与朝廷官府冲突,等间不敢出门远行离开根据地。

    「破门六剑」并非害怕与朝廷厂卫或地方官府为敌,真正顾忌的是连累了收留他们的友好——毕竟别人不比浪荡江湖的他们,各自都有家业。他们知道必得离开湘潭,于是匆匆拜别了湘龙剑派众人、八卦掌门尹英峰及其他门派的同道,远走他处。

    不过在离开前一夜,他们还要举行一件喜事:湘龙剑客庞天顺与崆峒派女侠刑瑛成亲。

    一场险恶风波,成就了这段大好姻缘,可说是最令众人宽慰的事。二人赶在「破门六剑」离去前完婚,一切从简,就是希望由练飞虹主婚,亲自将徒儿嫁出去。

    新婚后隔天,刑瑛在离别前把自己爱用的崆峒派飞刀和钩索都送赠给童静。

    「静师妹。」刑瑛拉着童静说话,视线却不舍地瞧着恩师练飞虹:「你要好好看着这老顽童,不要再给他出事。」

    ——练飞虹被雷九谛重创之后,虽然身体和斗志都已大致恢复,但始终没有回到那一战之前的十足状态,刑瑛因此对他颇为担心;而这一别后,师徒俩也不知道何时再聚。

    童静虽从未正式唤练飞虹「师父」,但对这句「师妹」并不抗拒,紧握着刑瑛的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破门六剑」再次回到浪迹天涯的日子。没有湘龙剑派的照顾;没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软枕,饭来张口;没有神医严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们六人对这些并无不舍,也未曾忧心将来。

    这一切安逸生活,本来就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否则当初跟着李君元投靠南昌宁王府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六个生死与共的伙伴,又再齐聚在一起了。这已足够。

    ◇◇◇◇

    天大地大,却是罗网处处。「破门六剑」经过一轮来往浪游,最后决定南下。

    正如从前被江西官府通缉时一样,「破门六剑」在旅途上一直避开官道与大城镇,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镇人多繁杂,厂卫耳目线眼亦必多,以他们的气质外表,不管如何装扮,在城里也异常显眼,甚难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数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达九疑山。

    「破门六剑」进了山区立时松了一口气,只因这地带聚居的南方异族部落甚众,气质不同中原汉人,「破门六剑」混在当中,半点也不起眼。

    ——看来南下的决定是对的。

    「不如我们索性换换衣服吧!」圆性提议时,抓起身边一个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斓头巾,戴到自己短发乱生的头上,顿时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红着脸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圆性却只大笑按着孩子的头顶。伙伴也都笑了。

    六人于是向獞族人买了衣服换穿,又购买些布帛货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点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兰的不纯汉话甚至成了伪装。

    六人经龙虎关出了湖广省界,进入广西。

    ◇◇◇◇

    此后一年,「破门六剑」都在广西生活,游走于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广西近接南蛮疆域,可谓偏远之穷山恶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当地汉人又与异族獞人杂处,养成民风强悍,但凡被贬谪该地的汉人官员,皆视为畏途。

    偏偏对「破门六剑」来说,南入桂地却是如鱼进水,甚是适应喜欢,且有重获自山之感。广西既与中原朝廷距离遥远,境内亦无什么名门大派,京师下达的「御武令」根本从未传达至此,当地布政使只对朝廷这举动略有所闻。由于路途艰困,厂卫势力亦不愿意追捕到这里,更何况这种地方本来处处满是刁悍之士,要缉捕也缉捕不来。「破门六剑」身在广西山区,再无官府或敌对门派制肘威胁,一下子解除了过去沉重的拘束。

    同时「破门六剑」也喜欢上了这里的风土人物。当地人特别是撞族人性情强悍率直,与武人颇是相近,荆裂等人所到之处结交了不少朋友;当地人见这六个形貌奇特、身戴各种兵刃的外来者,亦未大惊小怪,彼此坦诚相交。

    当地村镇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争执,轻易即演变成武斗,时因小故可酿成百人血战;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为土匪流贼匿藏,匪患甚为频繁。「破门六剑」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镇压排解武斗,并且十数次助村民剿灭匪盗。

    「破门六剑」武艺非凡,生死战斗经验也丰富,即连勇悍的当地人也大为敬服。山区獞人更以土语称呼他们为「六匹虎」。

    广西的险恶山水在「破门六剑」眼中,亦成为了与人战斗之外的另一种磨练。对他们六人而言,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赐的大修练场。

    ◇◇◇◇

    然而离开中原之后,燕横却渐渐感到迷惘。

    ——我的剑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当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当派已经不在了。

    自从踏上修行复仇之旅,燕横朝思暮想都是与武当较量。每一次练剑,他都在心里估量,自己的实力到底跟当日上青城山的武当「兵鸦道」高手距离多远。

    可是在他连一个武当高手也没有击败过之前,武当就消失了。

    这股空虚,再多的锻炼和战斗也难以填补。

    他甚至渐渐感觉,这一年来自己的「雌雄龙虎剑法」退步了;那双一长一短的剑锋,似乎不知道该再刺向哪里。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问荆大哥。「破门六剑」中以他与荆裂对武当的仇恨和执念最深,荆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荆裂失笑摇头。

    「怎么会?你的剑没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练习时感觉不出来。」

    可是燕横听出来,荆裂的话中有些保留。荆大哥只是说「没有退步」,而不是「很大进步」。对燕横来说,自己如此献身剑术,假如没有大进,那其实就等于落后。

    ——要是武当派的人没有死的话,他们必然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又说:「你在想武当。燕横点点头。」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荆裂说着时远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们确实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我自己在南海蛮国,就曾经亲身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家伙,面对那些铳管炮口,还是得讲究时运……」

    燕横听时,想起荆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间那道被佛朗机人火器打过的伤

    「但是我拒绝接受他们就这样死了。像他们这样的稀世高手,不该在这么一场没有意义的仗里消磨掉。我选择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燕横听了荆大哥这话,情绪不禁激动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波龙术王那家伙……加上他的师兄……」荆裂说时双拳握得紧紧。

    ——根据虎玲兰的描述,加上她记忆波龙术王和锡晓岩的对话,众人推敲得出,那个在武当山出现的奇特男人,应该就是武当派第三名副掌门无疑;此人能够如此压制虎玲兰,荆裂估计其武功修为有可能超越叶辰渊,到达姚莲舟的级数。

    「还有这样的高手在前头,我们怎么可以停下来?」荆裂拍拍燕横的肩头说。

    受到荆裂的激励,燕横心里困闷稍解。但这始终消除不了他剑术陷入瓶颈的感觉。

    于是他尝试走到山间散步。明媚的阳光照射得正开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黄。干活的农民在田间休息,间话家常。

    燕横走过时,却无意中听见其中一名村民说:

    「海阳山之北有老虎。听说已经吃掉好几个走山路的人。」

    「老虎」两字在燕横脑海里回响不止。忽然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在他心里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当天师父何自圣与叶辰渊之战。这次顶尖剑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细回忆研究过几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圣祭起「雌雄龙虎剑」招式时,内心「借相」之强烈,竟然能够影响旁观者,令他们也隐隐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横锻炼「龙虎剑」时遇上较大困难的一环。他在青城派已经修习过「火烧身」等最基础的「借相」法门,可是这些年尝试应用在「龙虎剑」上,总是感觉未如理想。

    他细心回忆许多次,知道师尊当时所「借」的,乃是「龙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象;想象要真,最好就来自体验。

    ——我不可能看见龙;但能够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横心意已决。

    ◇◇◇◇

    燕横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山洞里的火光,只要你凝视得够久,就能够从里面看见任何东西。

    与童静分别的回忆一旦袭上燕横心头,就像利爪般紧紧扣着他的心。眼前的火光里,渐渐浮现出童静的姿态。

    来回晃动的火舌,彷佛化为童静挥舞「迅蜂剑」的优雅动作。从四川初遇时那故作气势、浮夸不实的剑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种多余动作、朴实凝聚的功力……童静只花了这么短的日子,脱胎换骨,燕横实在以她为荣。

    可是还不止。童静的剑里,蕴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特质,虽然仍未真正发挥,却已令她的动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这美态,只有像燕横这样的剑道狂热者才看得见。

    ——静,你很漂亮……

    心念一动之下,火里的童静变得更近了。燕横只觉得好像触手可及。

    她的发香;她透红的脸;她温软的小手;还有嘴唇……

    对童静的思念,令燕横浑身发烫,一股无可名状的苦闷从体内涨溢,令他像快要发疯。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横断然拒绝心里的声音,发出一记狂兽似的吼叫,叫声于洞内回荡。

    他紧抓着头发,挣扎着站起来,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脱去。

    相比两年前在湘潭时,燕横的身材健壮了许多,剑士特有的两颗壮硕肩头圆浑地挺起两侧,横壮的肩背肌块像翅膀张开。虽然比刚进山修行时瘦削了,但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紧,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阴影更显得深刻,此刻燕横赤裸的上身,就像许多条粗壮的蟒蛇盘结成团。

    燕横的五官轮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着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发狂的模样,猛地捡起搁在洞里的长短树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龙虎剑」来。

    此际燕横的剑法失却平日的沉着,刚猛气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杀气充满山洞,一双粗钝的树枝前端彷佛带有锐利的杀人刃锋。

    ——这是发泄,多于锻炼。

    燕横就是这样不断以长短树枝在身周交错挥舞,不知已经击出了多少剑,直至胸口开始喘息,手臂和指掌开始酸麻,「龙虎剑」招式才渐渐慢下来。先前心灵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横站住软垂双臂,树枝在指间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呼吸稍为平复,他仰起头,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盘膝坐着,虽然随着光影而在壁上浮动,却有一种实体似的重量感。

    燕横知道那是谁,为什么出现。

    自从几天前开始,他每晚都会看见这人影。从最初飘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后来已经能够看清楚身姿与表情。

    然后,他们开始谈话。

    「你刚才那算是什么剑法?」那声音威严、清亮而熟悉。燕横每次听见都有想哭的冲动。「完全不行。」

    燕横继续跪着垂头,不敢直视那人影。

    「师父……」

    燕横决定入山修行,除了为观察「虎相」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时候,听闻师叔吕一慰说过,师父何自圣年轻之时,曾经一个人在外游历修练,并作过这种孤独的苦行,在无人深山渡过七十天之久。

    ——这种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称之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种向心的旋纹,喻意独自在山中是要往内观照自我,寻求武道的突破。

    燕横听过不少关于「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几被遗忘,近百年来只有何自圣一人进行,此外再无其他人尝试过;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准备,只是凭着一口气就来了。

    ——既然是师父做过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横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与众多同门修练,青城破灭后又马上有了荆裂作伴,此后的伙伴与朋友亦越来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从来没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说不定,这就是我剑法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

    过去几十天「山螺」,一直支撑着他坚持的,除了寻找老虎,就是何自圣这个模范。

    可是他从没想象过:竟然真的会看见师父!

    这个「螺」字,原来这么可怕……

    「这不是『雌雄龙虎剑」壁上的何自圣影子又再说话了

    燕横还没有疯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话语,都只是来自自己心里。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学过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真正见过『雌雄龙虎剑法』也只有你跟叶辰渊决斗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圣举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断然说:「我教过你的,远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燕横苦思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从俯跪变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肤散发出刚才练剑后余热的蒸气。

    离开青城山这四年里,他心里念念不忘复兴青城剑道,每日都在回忆青城山上学艺观摩的一点一滴,尤其是师父跟叶辰渊那惊世一战。

    趁着孤独修练这种新体验,燕横这数十日来将一切关于青城剑道的记忆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圣亲自传授的时候。

    在青城山六年里,燕横绝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资深的「道传弟子」师兄代传武艺,掌门师父亲授的机会甚少。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归元堂」的资格。那个时候的燕小六半点也不心急

    他是个谨守规矩的学生,没有像侯英志那样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归元堂」与师父就会在那里等着他。青城派又不会跑到哪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以为必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横只有紧紧握着当年的所有。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脑袋里记得的东西,竟然远比想象中多。从前都没有真正静下来整理的机会,现在于荒山里独自一人,许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学剑记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彷佛在孤独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

    ——其中许多回忆里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连二人私下在山中半游戏地对剑的过程,燕横都记得。

    此刻小英在哪里?他手里还握着剑吗?

    燕横深感当时未有好好珍惜师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关于何自圣的一切。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从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当他正在学一套新剑法时,从「风火剑」到「上密剑」六套,师父总在那期间当众演示该套剑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横初学之时;一次是他刚刚学会全套之际;第三次则总是在他将要参加门内校剑比试之前,何自圣就会找一人示范那套剑法的双人「式对剑」拆招。

    当年燕横没有留意原因,还在疑惑师父何解还要特意演练这么基本的剑法;现在重组回忆之后他终于发觉,师父的示范对象就是他!

    第一次,让燕横感受那剑法的风格与气质;第二次是给他看清楚每套剑法的动作和发劲窍要;第三次当然是实战应用。

    「风火剑」的路线与速度;「泷涡剑」的劲力协调;「水云剑」的柔韧严密;「伏降剑」的气势与吞吐;「圆梭双剑」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剑」的近身险中求胜……每次当何自圣亲身演示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燕横很庆幸,自己竟对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记忆。

    这一发现更印证了燕横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绝学「雌雄龙虎剑法」的要诀,其实也藏在基本剑术里。

    可惜他跟何自圣学习的,始终就只有这么多;而真正的「龙虎剑」模样,他亦只见过叶辰渊一战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练飞虹一些回忆口述。

    此刻他对着师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低下头来。

    「师父……不行,我学过的,想来想去就是这么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龙虎剑』。」

    「我的?」

    何自圣那幻影的头发和白袍因盛怒而飘扬,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样激烈。

    「谁说过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听」这句话,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里亮起了一点曙光。

    ——不是师父的「雌雄龙虎剑」……不是他的……

    燕横陷入深沉的苦思当中。他记得在庐陵时听王阳明大人谈过在龙场悟道的经历,燕横虽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说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相近的关头。

    燕横在这入神的状态下,并没有发觉火堆已渐渐变弱,山洞里越来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肠,精神活跃造成的肉体消耗半点不下于刚才击剑,全身仍是热血奔腾,皮肤上冒着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龙虎剑」。

    燕横只觉一念豁然而通,整个心智从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现实。

    他抬头,想再问壁上师父的影子,却发觉火光微弱,何自圣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横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处。在壁上一个凹陷处堆着十几块大石头,他搬开几块,从那凹洞里找出一个长布包和一个瓷瓶。

    燕横席地而坐,小心解开布包摊开来。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几层,最后都解开了,露出内里的「龙棘」与「虎辟」长短双剑。

    燕横仔细用布抹干净双手,这才拿起「龙棘」拔出鞘。剑刃立时映照得洞内一室金光,出鞘的颤音在宁静的空气里回荡。

    燕横细心用藏在布包内的一块白布抹拭「龙棘」刃锋,反复清洁和观察后,再用瓷瓶里的油涂上薄薄一层以防止发锈,确保涂匀之后才还剑入鞘。

    他接着同样又打理短剑「虎辟」。燕横的表情变得平和,他借着这种时刻,在心里琢磨刚才想到的念头。

    ——要怎样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龙虎剑」?

    师父不在,无法再指点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横想,每个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个突破的关口。师父的是什么?是在独战「川西群鬼」、失去一只指头那时候吗?还是更多?

    他回忆自己这几年,每一次剑术大大提升,都因为不同的事件:杀出马牌帮;「盈花馆」对姚莲舟与武当派;夜战波龙术王;「清莲寺」之战;丛林里击败秘宗门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个关头。

    与师父的幻影对话,他当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独太久,太过想念伙伴和童静,已经开始有点疯?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确实处在幻象与现实模糊的危险状况。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的想象,差别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话,就如雷九谛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话,就开始跨进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么突破?还有,要怎样接近那老虎?………………..

    燕横抹着「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一个念头。

    ——「山螺」,在没有人之处修练,对我来说是前所未历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还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没有剑的修练。

    燕横抹净了「虎辟」,上了油后还鞘,将双剑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举起贴在额前,心中暗暗默祷一轮,然后将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头重新封好。

    然后他走回山洞中央,捡起刚才当作长木剑使用的树枝。

    燕横看了树枝一会,双手握着两端,用大腿一口气将之折断。

    燕横握着断成两截的树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剑——在两个断口之间的虚空处,他似乎看见了些什么。

    他轻松把两截断剑抛进火堆。火焰又烧得更旺。



第三章 暗剑

    在幽暗与死寂中,谭洙的身体完全被冷汗湿透了,强烈的恐惧像打开了他身上每个毛孔,任何轻微的空气流动,对他而言都像刮过一阵切入骨头的寒风。

    他在暗角里瞪大眼睛,想用房间外仅仅透来的稀微月光看清一切;然而他心底里又害怕得宁愿什么都看不见。

    谭洙并不是容易惊吓的人—一个靠赤手打下江山、占据得江西袁州城三分一货运生意的豪商,当然不是没有胆识的人物。

    他现在也不是孤独一人:跟他一起站在暗室中的,还有府中两个身手最强的护院武师,每个都比谭洙高一个头以上,虎背熊腰撑得衣衫膨胀,而且手上都提着凶厉的单刀,其中一个左手还带着厚厚藤牌。

    但是这未能令谭洙感觉半点安全。

    因为不久之前,他才听见外头后院和厅堂接连发出的惨叫声。

    不过相当于喝几口茶的时间,惨叫就从此起彼落转为寂静,如今连半点声音也再听不见。

    也就是说,守在外头那八名护院,已经全数死亡或昏迷。

    这么可怕的人,谭洙能够联想到的,只有近来道上传得旺盛的那个外号。

    ——是真的!那「妖锋」的传闻……是真的!

    谭洙是个见过风浪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不谨慎。当他从生意朋友口中听说近期有人要对他不利后,他并未掉以轻心,马上请托江湖上的熟人雇来六名好手,连同他手下原有的四个护院,总共十人全日贴身跟随,那排场不下于袁州府任何一位大官,心想已是绝对安全。

    然而此刻在这座别馆里,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敌人已然接近到一墙之隔的距离。

    守着谭洙的最后两人,是十人当中武艺最高的:正门前架起单刀、头顶已经半秃的中年汉名叫方胜,曾是著名的南昌「仁威镖局」老练镖师,走镖生涯十三年来,与各地绿林剧盗交手无数,四年前想过一点安定生活,到来袁州府落户,获谭洙招聘为护院,兼教子弟武艺,甚得信任;另一个提着藤牌单刀较年轻的秦日通,是本地罗家地堂门弟子,武功在门内甚出众,但因生性好赌流落江湖,出卖一身过硬功夫,近日才被谭洙招入府中。

    两人实战经验都极丰富,包括像此刻的暗室夜战。他们一前一后,迎着房门作准备伏击的状态,前头的方胜在门内左侧,架起刀锋同时左手暗扣着飞镖,准备敌人破门而入即上路出击牵制;而右后方的秦日通身体半蹲,藤牌几乎盖着全身,准备趁方胜迎击的同时,仗着盾牌保护滚抢对方下路,以单刀破其腿膝,再由方胜从上出招结果敌人。

    两人刚共事不久,其实互相并不熟悉,但此刻处在生死关头,凭着经验自然构成合作阵式,极有默契。

    阵势虽严谨,两人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刀柄和掌心之间渗满了汗,呼吸异常急促。

    只因他们都隔着门墙,感受到敌人散发而来的奔腾杀气。他们在江湖上打滚这些年,从未遇过。

    ——见鬼了……

    谭洙虽然不是武人,但一样感受得到这股杀气的压迫。他杀过人——无论是亲手还是下令——也被人多次迫入过死地。他嗅过死亡的气息许多次。

    但从未有一次这么浓。

    对方已经站在房门后——没有迂回偷袭的必要

    谭洙在黑暗中盯着房门,勉强张开又干又苦的嘴巴,高声说:「这位好汉,我俩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谭某没什么本事,银两还是有一些。不管是谁雇用阁下的,谭某出双……不,三倍!」

    在旁听着的方胜和秦日通,仍目不转睛盯着房门,精神不敢有半丝松懈,同时在心里祈求对方响应谭老板的价钱——这已是避免交手的最后机会。

    门外并无动静,似乎正在考虑。秦日通心底升起一丝希望。但方胜却皱眉。江湖经验较丰富的他知道,厉害的杀手,不易被这种反收买打动。

    ——厉害,只因为他们有原则。

    何况这等待之间,门外杀气未有半丝减弱。

    谭洙正要再说话时,感觉到迎面空气流动。

    房门向内打开了。

    方胜握着单刀与飞镖的双手蓄劲欲发。可是就在这剎那,他感受到门外的杀气瞄准了自己。

    对方隔着门板已然察觉方胜所在,不必使用眼目。

    ——相比我那十三年刀锋舔血的走镖生涯,此人必是从更凶险的生死深渊活过来!

    在这震慑之下,方胜做了一件他习武三十余年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害怕得一动不动。

    秦日通却不知道方胜意志已经崩溃,仍照预定的战术,迅速一滚身抢向那打开的房门,以藤牌保护头颈和身体,右手刀预备砍向那门前黑影的腿部!

    就在刀招未发动之前,秦日通却感到左手的藤牌传来一股极强烈的冲击!

    那是一柄刃身宽阔的短剑,极强力砍在藤牌的左上方边缘,那冲击令秦日通左臂无法承受,架盾的姿势变形,藤牌降了下来,露出秦日通的颈部。下一瞬间,藤牌上端飞散出碎屑。

    另一柄长剑擦过藤牌顶缘,斜斜而进,刺穿秦日通的咽喉。

    黑影拔出带血的长剑,轻巧越过秦日通尸身,直捣房间后头谭洙所在。

    「等——」谭洙惶恐中举起手掌

    但他就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长剑另一次发动,在谭洙的食、中二指间刺进。

    剑尖从谭洙的喉眬里拔回来时,他仍然维持着同一个站姿,半点不似已失去生命的样子。

    黑影身后的方胜,只是僵硬地呆站着。他没有看清楚那连杀二人的剑招——不是因为太暗,而是因为太快。

    这时黑影回过身来面对方胜。后面传来谭诛尸体崩倒堕地的声音。方胜瞧着面前这个长短双剑的杀手。他没有后悔自己刚才并未出击——根本毫无分别。

    知道自己必死,方胜心里反而有些坦然,这时竟敢直视杀手的脸。

    杀手以黑布巾包藏头发及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奇怪的却是:那双眼的左边竟肿得像颗乌黑的鸡蛋,只能勉强睁开一线,眉心处也有新鲜的伤痕。

    ——好像不久前才刚刚被人狠狠揍过一顿。

    即使如此,那完好的右眼散发的凶焊杀气,仍足以令方胜背脊发寒。虽然杀气是如此浓烈,但见惯了各种恶人的方胜又隐隐感受到,对方并不享受杀戮。他只不过像一头狼,为了生存而狩猎食物而已。

    方胜没有猜错。杀手的下一剑也很快,并未给他太多恐惧或痛苦。

    ◇◇◇◇

    在谭洙那座城南别馆的四条街外,一家小小的豆腐店里点着一盏孤灯。蔡庆独自坐在店内,手里握着一个小杯,正在耐心地等待。

    他浅浅呷了一口,让那液体停留在喉间,滋润了一会才呑下去。那并不是酒,而是清水。工作时蔡庆绝不喝酒。即使确定所有的安排万无一失,他都不会冒险,影响自己任何时刻的判断。

    ——因为在他这危险的行业里,所谓「万无一失」只是假象。他的工作处理的是人;是人就会有意外。

    只是这次看来也没出意外了。因为不久后蔡庆就听到脚步声。那步音非常轻,只有留神才会察觉。

    只得一人的脚步声。但蔡庆知道其实回来了两个人——另一人的脚步,比那更轻更静。

    豆腐店的门敞开来。先进入的是个廿来岁青年,身材很健壮,步姿举动敏捷,在这样的冬夜里也只穿着粗布薄衣,样貌一脸憨厚平凡,但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专注。

    跟着他进来那个脚步更轻的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衣中,头脸亦包着黑巾,手上提着一个长状的黑布包。他比前面那青年瘦削矮小,但无论谁第一眼看过去就能肯定,二人若是打起来,黑衣人杀掉青年只会是一眨眼间的事情。

    就像猛虎与羔羊的分别。但此刻虎却跟着羊走。

    黑衣人进入后,青年立刻将门关上。店门一关起来,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气味就显得更浓烈了。

    蔡庆早就站起来迎接。他与黑衣人对视,瞧着对方一边肿伤的眼睛,略点点头招呼。

    黑衣人却毫无反应,只是将手上的长布包交给青年,然后将蒙面黑巾扯下来。

    侯英志的脸带着一贯的傲气,只是相比两年前在武当山上,增添了不少风霜与怨忿。那眼瞳像吿诉世人:你们这世界亏欠了我太多。

    蔡庆跟侯英志平日见面不多,一个月里最多才两、三次,但每一次都忍不住留意他的脸。每次都不一样——上面的肿瘀和伤痕时多时少,有时是鼻梁骨给打歪了正在痊愈,有次则喉颈紫青了一大片说不出话来。蔡庆至今都不知道侯英志受伤的原因,也并未理会——只要这些伤不影响他的工作就行。

    侯英志无视蔡庆的注目,将头巾也取下,并开始脱去身上的夜行黑衣。另一边那青年接过长布包之后,放在平日切豆腐的木桌上摊开来,露出内里长短双剑。两柄剑的造工都非常粗糙,没有任何修饰,就只是两片磨得锐利的钢铁装上了护手和木柄,再缠上黑布条,予人感觉像工具多于兵刃。虽说是「工具」,这双剑采用的钢材和铸工都是第一流的,剑锋也打磨得非常仔细。

    青年将沾满血的双剑拿起来,在旁边的木桶里取水清洁剑刃。他洗剑的态度十分专心,好像世上再没有其他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这青年叫阿木,是蔡庆手底下宝贵的人才。阿木是个哑巴之外,脑筋也有问题,出生长大后一直不懂跟别人相处,爹娘不管怎么打他也教不会他做任何事情。他很小就被父母遗弃,要不是天生一副健壮的体格,能够出卖劳力,早就死在街头。在阿木十五岁时,蔡庆在临江城一个贫民窟中发现了他,并且改变了他的人生。

    蔡庆是世上第一个有耐性跟阿木沟通的人,并且找到了方法。而他也发掘出阿木在体力之外的另外两个长处:专心,而且记性很好。

    ——这就够了。他能够为我工作。

    自此每次工作,阿木都负责带引杀手往返目的地、藏身处和逃走出口。阿木从来没有出错过一次。

    阿木把双剑上的血渍冲洗去后,拿来自己准备好的几块布巾和灰粉,将剑仔细弄干。蔡庆吿诉过他:「工具」清洗后一定不可残留水渍,否则会长锈。因此阿木每次都极仔细作业和观察,确定「工具」每一分寸都彻底干透。令蔡庆失望,是阿木人生里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这时侯英志已将全套衣衫都脱光,塞进一个厚布袋里,准备交给阿木拿去烧掉。在蔡庆和阿木面前赤条条一丝不挂,侯英志却毫不在乎,彷佛把他们当作木头人。

    他从水桶拿起瓢,自头顶往身上淋水,冲洗残留的血腥。冬夜里的冷水浴,令侯英志精神一振。脑海中死者的脸,彷佛一下子被冰般冷的水洗去了。

    就像他的脸一样,侯英志身上各处同样满布伤痕。蔡庆瞧着他那有如钢丝缠成的强韧躯体,没有半点赘肉,形状完美的胸肩就像工匠巧手雕刻的作品。蔡庆看了很羡慕,但同时也知道侯英志锻炼出这样的体魄,绝不是为了外表好看。

    从样貌和身体看来,蔡庆断定侯英志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这样的年纪,却有这般可怕的剑法,蔡庆一直没有问原因。他心里有几个猜想,只是他从不试图向侯英志打听或验证。没有这样的必要。

    ——只要他能一直为我赚钱就好。

    看见侯英志那不满现状的饥饿眼神,蔡庆知道他仍会留在自己旗下好一段时日。

    现时蔡庆手底下共有四个杀手,但另外三人没有一个的身价比侯英志这「妖锋」更高。当然这个差距他不会给四人知道。他们也不可能互相比较——假如他们四个有能力自己走出来要钱的话,就不需要他这个生意接头人了

    蔡庆在这行打滚已经二十年,能够生存这么久当然是因为他够谨慎。他永远不会同时经营超过五人,人太多他就会太忙,太忙就容易疏忽。钱不可以赚得太急——这就是他生存之道。

    他的另一生存秘诀,就是将一切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上。例如物色杀手,他总是亲自在黑道上找适合的人选,绝不靠他人介绍,更不采用已经行事多年的老手。

    然而侯英志是历来唯一的例外:当天是他来找蔡庆自荐的。

    ——通过蔡庆旗下一个杀手。

    当时侯英志正为一个黑道角头老大当护卫,那个老大正是蔡庆旗下杀手的目标。结果是杀手的手筋被侯英志挑断了。

    可是正当那名角头老大深庆得人时,下一刻他的咽喉也被侯英志的剑刺穿了。

    「我已经厌倦这家伙。」侯英志那夜对那名杀手说:「我想要干你的工作。带我去见你的老板,那么你就可以收下这次杀人的报酬退隐。要不,你就死在这里。」

    岂料那杀手并未就范,闭上眼准备就戮。侯英志见了这样并不愤怒,相反觉得很满意:假如这个杀手接头人太容易被出卖的话,也就是说他并不太能干,侯英志没意思在这样的人手下工作。

    侯英志竟然收起剑,并且为那杀手包扎。两人交谈一轮,最后杀手答允会通知他的「老板」来找侯英志。而侯英志答应了,就这样把杀手放走。——这是非常奇特的互相信任。

    结果那名杀手确实按照承诺,将侯英志的事情传达给蔡庆,包括约定出现的时日地点。蔡庆颇为讶异。对方如此冒险,必然很有自信。

    当然蔡庆并不轻易就信任侯英志,只是找一个临时在街上雇用、对杀人生意毫不知情的少年,在约定地点向侯英志传信:

    ——为我工作,首先你得不收钱干一次「买卖」。成功了,你才会看见我。

    这是蔡庆一向招揽杀手的规矩:对方先得免费干一次工作,一来是建立一种「共犯同谋」的互信,二来也是为了测试对方实力及杀人的决心。由于这次状况特别,蔡庆挑选了一个格外困难的目标来考验侯英志。

    然而最后证实了,他给的这考验太过容易。侯英志是蔡庆十多年来见过身手最可怕的杀手——可怕得在作过几次买卖之后,道上就多了一个「妖锋」的传说名号。蔡庆其实不喜欢这么高调。但不喜欢归不喜欢,这并未阻止他将侯英志的身价一口气抬高一倍——这个新价钱,蔡庆一直没有吿诉过侯英志。

    现在侯英志已经洗干净身体,抹干后换穿上蔡庆为他准备的新衣服。另一边阿木也将长短双剑清洁好,用灰粉彻底弄干再上了油,藏在一个长革囊里收妥。蔡庆向阿木挥手,阿木就忠心地点点头,背起革囊,拿着装衣服的布袋,往豆腐店的后门出去。

    蔡庆从店铺一个大木柜里找出个包袱,放在桌上推向侯英志。

    正常来说蔡庆都不会这样与杀手交收酬金,而是将银两藏在指定地点。不过侯英志要求例外。蔡庆也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侯英志即使没有剑,带着这许多钱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侯英志默默收过那沉甸甸的包袱。里面的银两每锭都用厚纸包裹,不会因为互碰而发出声响。

    侯英志用一块灰色的布巾包束着散开的湿发,同时向蔡庆说:「一个月内我都不想再接买卖。我有事情。」

    蔡庆点点头,不禁又看着侯英志那张满布肿伤的脸。他早已习惯侯英志这样的要求;而每次侯英志「休业」完毕回来时,都好像换了另一张脸。他那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给他这些伤的到底是他自己、他老婆还是谁?蔡庆没有过问,只因不想影响彼此的关系。

    ——反正在蔡庆二十年的生涯里,侯英志也不是为他工作的唯一怪人。从前他旗下有一个杀手喜欢吃昆虫;另一个有嗅女人脚的癖好。蔡庆相信凡是乐于杀人为生者,心灵多数有某些地方扭曲或破损了。

    这时侯英志准备好了,不道别一句就转身,彷佛蔡庆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这也接近事实——这年多以来,两人虽然合力办着这种交付生命的工作,但累积谈话大概还不到一百句。

    「等等……」蔡庆这时说。侯英志回头,与其说他感到意外,不如说有些不耐烦。

    蔡庆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侯英志。

    「这是袁州城里『华圣堂』出产的药末。沾了水涂抹,对外伤很好。」侯英志皱皱眉,只是收下药,不发一言就打开店门离开。

    蔡庆本该也马上离开这临时租来的接头地点,以免被人发现怀疑。但他仍是站着,凝视侯英志离开的背影。

    他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侯英志将是他旗下最后一个杀手,此后自己就要引退。蔡庆干这行当然就是为了赚钱,但能够做到如此成功,不能说没有半点为此「事业」而自豪;侯英志是他历来经营过最厉害、最具名气的杀手,他深信此后不会再有另一个。

    这个家伙本来不该属于我身处的世界,是意外跌进来的——蔡庆这样想。说不定是上天提醒我:已经干得够久了。这将是一个不错的终结。

    只是蔡庆心底里还是希望,与侯英志合作得再长久一些,让他再多听到一些江湖人对「妖锋」的恐惧与膜拜,并暗地为担任「妖锋」的代理人而自豪。

    ——这是蔡庆平生第一次舍不得一个杀手,理由不是为钱。

    ◇◇◇◇

    孙慈觉得自己是个极幸运的人。

    一年前当她卖身为婢时,就预期将有很多悲惨的事情在前头——当你的人生操控在陌生人手上时,这是难以避免的事。

    能够买她的人口袋里都有点钱;这种世道里有点钱的大多也不是好人。孙慈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更何况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身为别人的奴仆而又长得美,绝对是场灾祸——她的娘就是走上这条路:被主人家的少爷狎玩,再卖给别人作小妾;肚子大了却又不确定是谁的,于是再被赶走;然后是卖唱流莺的生涯,染了一身病,没到三十岁就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

    悲剧却到这里还没有终结。为了偿还母亲生前欠的下赌债、酒钱、药费……女儿孙慈被抓去出售,将要展开另一个循环。

    但命运却待孙慈很好:刚巧在她卖身的那天,老爷和夫人经过,并且相中了她将她买走。

    更令孙慈惊讶的是:第一天跟着老爷和夫人回到宅邸后,等着她的并不是训话或下马威;而是夫人在她眼前将那卖身的契约烧掉。

    「我从前也跟你一样。」很年轻的夫人向孙慈说:「所以我没法把你当奴婢看待。你要是想走的话,我们不会拦阻。不过你也可以留下来。我们要用人。你不会很辛苦的——我家里才只有三个人。」

    本来就没有地方可去的孙慈,根本不必选择。

    老爷夫人对待她都客气得令她感动。一年来夫人从没有向她发过一次脾气。宅院不算大,小巧雅致,干活一点也不辛苦,粗重的事情还有个老厨工帮忙。孙慈十五岁的人生里,从未过得这般舒服。

    至于那说话不多的「老爷」,其实半点也不老,相反比孙慈不过年长五、六岁。她从来没听过老爷为钱财而苦恼,却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买卖。每隔一段日子老爷就会离家几天办事,其余日子甚少出外,都是留在家里。

    最重要的是:老爷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从来没有暗中调戏过她半次。他甚至对孙慈很少说话。这教孙慈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最令孙慈讶异的,还是家里第三个人。

    最初听见夫人说「我家只有三个人」时,孙慈以为第三个自然是老爷夫人的孩子。

    怎料她完全猜错了。那第三个人,竟然是一个成年男人。

    而孙慈在家里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照顾他。

    此刻她就捧着水盆、布巾和梳子,推门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间。

    这房间座落在宅邸的最深处,而且跟老爷夫人的睡房隔得很远,似乎是刻意这么安排,不给人轻易看见这房间的主人。而他也几乎未离开房间半步。

    ——与其说他是房间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里的物品。

    那房间格外的大,陈设甚少,打理得非常干净,室内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来自小几上瓷瓶里一束每天更换的鲜花。

    孙慈进来后微笑,一边将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边说:「早啊!今天怎么样?睡得好吗?」

    虽然孙慈知道就像每天一样,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她还是每天都问。果然那男人仍是没有回答。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睛瞧着窗外明媚的冬日阳光。到底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的?在这床边坐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都这个姿势?…………...孙慈并不知道。

    对于这个男人,孙慈不知道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年纪。孙慈很难从样貌断定他多大,似乎三十岁出头,但又似乎更年轻些。

    又如名字。老爷夫人只在孙慈面前唤他「周先生」,却从来没有提全名。「先生」?是教书先生吗?可是年龄也不像。相貌的确有点秀气,而且五官俊朗,但却长期都神情痴呆,好像失了心魂,头壳里一片空空如也。这样的人怎么教书?

    孙慈浸湿了布巾,仔细为周先生抹脸。周先生毫无反应,像个人偶似的任由孙慈抹拭。孙慈一边擦着他的脸,一边端详:可惜了这张脸,要不是害这种病的话,应该是个很英气的男人……

    孙慈将布巾再次放进水盆,稍稍扭干了,接着解开周先生的白色宽袍,又替他抹拭清洁身体。

    「周先生」绝不是教书先生的证据,还有这副躯体。孙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人肉体。肌肉线条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来。皮肤比一般男人白皙,却紧得令人想起鱼腹。这副身躯彷佛是为了某种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飞翔,在水中游弋还是在大地奔驰。

    孙慈已经为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许多次,可每次看见仍是禁不住脸红。

    抹到手时,孙慈又不免叹息。跟一身光滑肌肤不一样,周先生一双手掌里侧满是厚茧。孙慈当然见过类似的手掌:拉车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无法将周先生跟这类人联想起来。

    而孙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里的老爷,同样拥有一双这样的手掌……

    老爷和夫人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周先生到底是他们的什么人。孙慈也不敢问,甚至不敢猜。难得有了这样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绝不想因为好奇打听,而破坏了老爷夫人对她的信任。

    这时房间自外打开来了。孙慈回头,看见夫人进来。

    穿着一袭翠绿锦织棉袍的殷小妍,双手捧着一束梅花,步入房间。

    相比两年前在武当山之时,殷小妍又散发着更成熟的女人美态,当年足以吸引武当掌门的特质,今日真正完全绽放,即使走在外面临江府最华丽的街道,与城内任何贵妇相比也毫不逊色,难再令人联想当日西安妓院里那个小婢。

    孙慈忙向夫人请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说:「你继续。」接着走到窗前的小几更换瓶里花束。

    周先生上衣还是敞开,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孙慈留意到,殷小妍见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肤,竟完全不在意。

    ——他们从前……

    孙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宽袍拉起绑好,然后为他梳理那把乌亮的头发。

    这时周先生的视线已经转过来,一直看着殷小妍。孙慈并不奇怪。周先生对任何人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唯独看见夫人却有反应。

    ——这更令孙慈肯定他们有一段过去。

    「饿了吗?」殷小妍将瓶里的梅花摆布好之后,笑着向周先生问。

    他点点头,同时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样子简直像个只有几岁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个年轻母亲对着孩儿般温暖。

    孙慈一直垂着眼睛装作没看见。

    把周先生的长发理顺后,孙慈不禁仔细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床边,沉静中散发着一股灵气,就像个修道之人孙慈心里不禁又再叹了口气——除了一张仍然痴呆的脸。

    她收拾各样物品,把放了一天的旧花放进水盆,向夫人吿辞离开,却未带上房门。

    殷小妍没在意。在妓院长大的她当然知道孙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床边,与姚莲舟并肩坐在一起。

    姚莲舟很自然就伸手握着殷小妍的纤细手掌。殷小妍也没抗拒。她知道姚莲舟只有与她牵手的时候才最安心。

    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馆」里,姚莲舟要她在掌门白袍上写的那两行字: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这么一个睥睨天下的武当掌门,今夭却要握着一个女人的手掌才能获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里却又夹带幽幽的酸楚。

    「假如,从前你就这么需要我,那多好。」

    这样的说话,殷小妍过去从不会在姚莲舟面前说出口。可是现在她放任的说了。

    因为她知道他再听不懂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果然,姚莲舟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副痴迷的神情。殷小妍轻轻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

    ◇◇◇◇

    下午时分,孙慈听见后院传来轿夫的脚步声,赶忙出去迎接。

    附近这几家人里,会从这条幽静后巷坐轿子回来的,就只有老爷一个两名轿夫停在宅院的后门同时,老爷就已拨开竹帘踏出来。

    老爷的身材并不比旁人高壮

    那两个雇来的轿夫块头就比他大

    是在孙慈眼中,别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爷站在一起,就像忽然变得矮小。

    老爷一下了轿,随即把手上一顶大竹笠盖在头上,不让旁人看见脸孔,并旦匆匆走进宅邸后面。

    孙慈掏出铜钱付给了轿夫后,赶紧跟着回去。只见老爷已脱下竹笠,站在厨房外头的水桶旁,摇水清洗双手和脸。

    孙慈急忙从腰间取下早准备好的手巾,待老爷洗完后递上去。她瞧着老爷那张满是肿伤的脸:相比五天前离家之时已经好了许多,本来肿得像颗蛋的左眼也已平复下来。

    老爷左肩仍然背着一个包袱。孙慈早已学会绝不替他拿东西。

    「夫人在房间。」孙慈说,不必等老爷问——他每次回来必然首先问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点点头,把手巾交回给孙慈,举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来了。」侯英志先在门外说了一声,这才把房门推开。

    殷小妍将正在刺绣的丝帕放下,抬起头来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门带上,进内后将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虽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时已经尽量放轻,但殷小妍仍然听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里面藏着些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些东西侯英志是用什么方法换回来的。

    ——一个大半生都在拿剑的男人,能够赚到许多银两的方法,只有一种。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没得抱怨。她住的这屋、穿的衣服、吃的米饭、用的佣人……都是侯英志用剑换来的。因此她从不过问他在外干过的事情。他也从不提起。

    殷小妍无言拥抱着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净了血腥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我这阵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脸贴在她额头,轻声的说。殷小妍心下宽慰,抱得他更紧。

    严格说侯英志并非从来没有谈论自己的工作。最初开始时有一次,当他看见殷小妍忧心的神情时,他淡淡地说过一句:「别担心。那些人,比我的武当剑差远了。我不过是干像割草般的工作罢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说的都是真的。但那毕竟是关乎生死的事情啊。没有什么是必然的。

    ——就像曾经那么强大的武当派一样……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从来都不会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没法回来……

    这想法,就如长期悬在殷小妍头顶上的一柄利剑,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时,总是无法完全快乐。

    侯英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织包。

    「我买了东西送你。」

    殷小妍欢喜地接过打开,是一双小巧的银饰翠玉耳环,白银部分铸成一对蝴蝶的形状,翠绿的玉珠就是蝴蝶的头,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赏玩着耳环时,侯英志却瞧着房间窗外。

    「天色还早啊。」

    一听这话,殷小妍的身体僵硬了。

    「你带小慈去外头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说:「我要练剑。」

    「你……刚回来,不累吗?」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抚摸着侯英志的脸:「而且你的伤……」

    「没事了。」侯英志抓着她的手掌,移离自己的脸:「不可怠惰了,少练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厉害的对头出现啊。我们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断变强——你忘记了吗?

    殷小妍凝视着侯英志那只能睁开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说谎。当然他说的事情不假丨

    武当派每一个人都是朝廷通缉的重犯,而他们收藏的更是「首恶」武当掌门姚莲舟——但是这并非侯英志急于锻炼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对剑道那永远填不满的欲望。

    最终殷小妍仍是顺从地点头。

    「好的。我还会买些糖果回来。你记得吗?那夜在山道旁,我请你吃过的那种。」

    「我当然记得。」侯英志轻吻殷小妍的脸颊一下,就放开手让她离开。殷小妍背着他推开房门时,心里不禁想:

    ——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

    侯英志进入房间时,看见姚莲舟正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着膝腿,拳头托着脸颊,侧着头凝视地板。

    看见他那一瞬间,侯英志心头一震,因为姚莲舟的姿态似乎正在沉思。——他回复过来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为他看清姚莲舟的视线正在跟随着什么:地板上一只缓缓爬行的蚂蚁。

    姚莲舟凝视蚂蚁的表情,仍旧十分呆滞,嘴巴半张流着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带锁的衣箱前,打开箱底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三柄木剑。

    那木剑两长一短,各自的剑尖和前段都包扎着厚厚一层棉,以减缓打在身体上的冲击。

    「来了。」侯英志虽然知道姚莲舟不会回答,还是说着,并将一柄长木剑放到他的腿上。姚莲舟完全没有反应。

    侯英志略松一松肩背筋骨,拿着长短双木剑挥了一轮,感觉身体已经准备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着仍坐在地上的姚莲舟,双剑垂在腿侧,长剑微微向上,遥指姚莲舟心胸。

    姚莲舟仍在看着蚂蚁。

    侯英志深长地呼吸,压抑着心头的恐惧——相比每次出动杀人,与痴呆的姚莲舟练剑对他而言远为可怕。

    而且心神半点不可轻忽。

    侯英志感觉可以后,心里暗数三声,就催动起心中杀意,同时长剑一振,朝姚莲舟闪电刺过去!

    本来呆坐如石像的姚莲舟,在感受到侯英志杀气袭来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剑,一挺腰肢,身体神奇地朝后弹起,躲过侯英志的刺剑,着地马上成后弓步守御,木剑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势再追进,施展起与叶辰渊共同研究的「雌雄龙虎剑法」中一式「藏爪」,左边短剑抵向姚莲舟的剑尖,右长剑则从下低刺其腹部!

    姚莲舟在此痴呆状态里,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应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双剑的来向,木剑未等对方短剑压来已先一步脱离,往下以剑尖点向侯英志伸来的右腕,正是「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侯英志与姚莲舟对练多次,早知他会有这反击,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长木剑的剑脊,从旁拍打姚莲舟的剑,消解这一记点击。

    但姚莲舟反应又比他更快更高明,双腿斜踏,以蛇步改变面对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剑则以「太极」听劲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剑侧拍之力,引导剑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进之力,圆融地化为一记急劲的刺剑!

    姚莲舟发出杀着的瞬间,脸孔从温顺无害变得冷酷,犹如一头追杀猎物的猛兽!

    这样巧妙的杀招根本在侯英志应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强侧首闪躲,姚莲舟的木剑仅仅擦过他右颈侧!

    束着棉的木剑险险擦过,侯英志的颈项皮肤破损,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莲舟那只彷佛会使法术的手掌上,这样的包棉木剑,仍具有如利刃的杀伤力!

    侯英志两、三招之后已经陷于败势,无处可逃。他在这瞬间马上抑制着身心的杀气。

    一感受到杀气消失,姚莲舟瞬间又回复先前羔羊般驯服的呆相,木剑轻轻垂了下来

    若非如此,姚莲舟再乘势进击一、两剑,侯英志必然重伤。这就是侯英志与他对练时必得专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杀意的收放,就犹如操纵姚莲舟的一个机关,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贪一招,随时无可挽回。

    ——那危险程度,就有如赤身裸体跟一头满带锐爪利齿的猛兽游玩一样。

    但也只有这个方法,侯英志才能够从今日的武当掌门身上学到剑法。自从武当之战受到神机大炮轰击震伤后,姚莲舟就一直陷于这种失魂状态,彷佛无思无想,除了对殷小妍的说话仍有反应外,彷佛与外界隔绝,徒具躯壳。

    侯英志带着二人逃亡,最初实在经历了好一段艰辛日子,也好几次差点被锦衣卫的耳目指认出。但他始终没有抛弃姚莲舟,不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掌门,也不是为了殷小妍的愿望,而是他确信:即使姚莲舟变成行尸走肉,仍然是武学上一件无价瑰宝;只要寻找出打开和榨取他武艺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机会成为梦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属门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尽快变强,那迫切之情比从前更炽烈。

    三人后来辗转南逃,到了江西境内,侯英志靠着出卖自己唯一的资产——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饭吃,生活才渐渐安定下来;后来他接触了蔡庆成为报酬丰厚的杀手,更得以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临江城内的雅致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俨如富商夫人。

    但这些都没有磨钝侯英志的武道欲望。他苦心研究测试,到底该如何引发姚莲舟动武,经过数次几乎被姚莲舟刺死的危险之后,他才掌握了现在这个凶险的练剑方式。

    侯英志摸摸颈侧的伤口,看了看手掌上鲜血,竟笑起来。姚莲舟刚才一剑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虽然只是包棉的木剑,其速度威力也足以击碎喉咙。

    他并未因此惊惧或愤怒,刚相反,这生死边上的锻炼,令侯英志兴奋莫名,比任何时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着。

    侯英志把沾着血的手掌展示给姚莲舟看,苦笑说:「你可别真的打死我。没有我挣钱回来,你也得饿死啊。」

    姚莲舟没有看那鲜血,也没有把侯英志的说话听进耳里。他只是垂着木剑,茫然无力地站在原地,彷佛在等待些什么。

    但即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剑士侯英志眼中看来,仍然是完美而危险得可怕。

    ——毕竟,他仍然是姚莲舟。

    侯英志收起笑容,准备再来。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里,百姓都暗地称呼宁王府为「地兽」。

    只因这只大怪兽,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见宁王府的高大门墙,许多人都记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占地还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扩张,当然并非什么朝廷赏赐,而是自从宁王重金贿赂大太监刘瑾,取得朝廷许可私设护卫军后,王府势力在当地俨然变成小王国,横行无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狈为奸;王府不断侵吞、强占四周私产土地,积极扩张,终成今日规模;宁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围设哨戒驻兵,警备严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宫。

    宁王大肆扩建府邸,并非如当今皇帝般为了个人享乐,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渐扩张的兵力及军械。当初人们还以为随着刘瑾倒台伏诛,宁王护卫也将再被裁撤,南昌一带可得太平,但结果只是收钱的换了人而已:宁王继续大洒家财,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辅杨廷和以下众朝臣都得到不少好处,宁王府护卫权得以继续,且比先前扩张更快。

    在王府里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筑,正是宁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伟的「武德校殿」,内里演武校场足可容纳百人同时操练,而且建得门宽顶高,就连骑兵、弓箭手和火铳手都可在室内秘密试练。

    殿内中央的大校场铺以沙土,四周围绕着廿四根巨柱支撑殿顶,柱子之间排满各式战阵兵器盾牌及操练器具;殿侧墙上是连绵不绝的壁画,绘画的尽是龙虎狮豹、飞鹰神鹫等威猛禽兽。其中最显眼是殿首一幅大画,绘画的是二龙相争,造型动作异常生动,在上的一条青龙扑倒下面一条白龙,并噬咬其咽喉。

    ——如此图画,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试问进得这校殿的,又有谁会上京吿发?

    这天在「武德校殿」之内聚集着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场两侧,场中只得两人。

    站在校场中央、被数百双眼睛注视的巫纪洪,实在无法掩饰心里的恐惧,握在他修长手指里的长剑,剑尖正微微发抖;一双平日教部下心头发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动。

    他讨厌这样的时刻。身为「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让人目睹他惊惧的丑态。更何况此刻聚集在校场两侧观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亲自调训的南昌宁王府护卫壮士;也有他亲自在各地招揽入旗下的武人。

    还有霍瑶花。他从前的宠物。此际她却慵懒地倚坐在一张交椅上,手上拿着一管烟杆,红唇间吐着烟雾,一双长长的眼睛在凝视着巫纪洪。那眼神里面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但巫纪洪直觉认为,当中深处藏着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龙术王,他会毫不犹疑就杀光场上这些人,以他们的血献给真界神明。

    可他已经不是。如今的巫纪洪,再非从前占山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现在就站于他对面。

    南昌的冬季气候甚是温和,可是站在校场另一头的商承羽却穿得很夸张,全身盖在一件珍贵白狐毛裘之内,连头顶也戴着狐毛皮帽,盖住一头鬈发。

    长年囚禁在山洞石牢里,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忆那失去自由的岁月——也同时想起被姚莲舟击败的耻辱。商承羽在王府里的房间,长年都燃烧着炉火保暖。

    相比刚刚逃出之时,商承羽的脸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宽壮不少,虽然年纪老了些,却已经恢复当年活跃于武当派时的神采。只有一双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样,底部盖着沉重乌黑的眼袋,令眼神显得像贪婪的兽目。

    霍瑶花在旁看见商承羽的样子,马上收起对巫纪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对这武当派前副掌门的畏惧。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当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远比巫纪洪随便,几乎像是并足直立,身体略转向一侧,手里的武当长剑停在右腰侧,剑尖只是遥指巫纪洪膝腿,似无威胁。

    但是在巫纪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处并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气势。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次是与锡晓岩交手,几乎不敌之时——

    不,那还不算。应该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莲寺」被「破门六剑」迫入绝境的时候,就连最引以自豪的轻功都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废掉了;若非预先准备了「云磷杀」为威胁的后着,那次确实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惨败,也会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样,巫纪洪想。那次只是「绝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两人相隔大约十五步站立。以巫纪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绝的轻功速度,这样远距对战本该占尽优势。可是他却被商承羽的气势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更遑论主动进击。
   
    ——没道理……没道理……

    从武当山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以后,这两年来巫纪洪都尽心协助商师兄恢复功力,很清楚对方的状况: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无法真正锻炼,商承羽身体许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缩,关节筋骨受损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铁链穿透的伤害,更是永远不能复原,上身能够运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时期六成。尽管到了南昌后,王府已经给他最好的调养,最名贵的补品药物以至医师都找来了,但那破裂的身体还是不可能完全恢复旧貌。

    另一边巫纪洪在外头还是不断锻炼,更不乏恶战的体验,他以为自己跟商师兄的距离会拉近不少。

    然而这首次认真比试之下,巫纪洪马上就发觉不如自己想象:面对商承羽那双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烟消云散。

    ——是因为……从前吗?

    巫纪洪无法确定,这份恐惧里有多少是来自以前在武当派里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实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过了对掌门师父公孙清的敬畏。这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抹除的。

    商承羽似乎也感应到巫纪洪的情绪。他的姿势没变,却散去了战气。巫纪洪只感胸口如释重负。

    「纪洪,我明白。要你对我认真打,还是太难了一些。」

    巫纪洪听了商承羽这么说,既感谢师兄,但又痛恨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他没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双眼却燃烧着怒火。刺着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

    ——其实他只是过虑。除了霍瑶花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在心里嘲笑巫纪洪,只因他们都深知:换了自己,就连拿着剑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没法练了。」商承羽又说:「这样吧,我们只练招式。」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慑服力。巫纪洪点点头,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摆出武当剑法的架式。

    但是他还是出不了招。尽管商承羽已经撤去敌对的杀意,只摆出对练的姿态,但刚才的阴影仍未消散,巫纪洪无法进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声音直袭巫纪洪心坎。「用你最擅长的剑招。」巫纪洪无法抗拒这指令,眼睛收紧,身随意动,以「梯云踪」轻功往前一跃,异形长躯如箭脱弦,「武当飞龙剑」闪电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过十几步距离,剑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纪洪攻防距离短了一大截,更别提巫纪洪拥有迅疾进退的轻功,在这样的长距对打绝无优势。

    ——但这考验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长剑划了半个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纪洪刺来的剑锋。

    巫纪洪当然预知,商师兄必然会以「太极剑」相迎,但他并无撤剑变招之意。

    以巫纪洪这种身材从高跃击而下,这一剑几乎就等于从二楼飞刺下来一样,再加上他本身巨躯长臂的分量,这「飞龙剑」攻击实在蕴含千钧之力。巫纪洪虽在攻击距离上有所保留——剑尖最后只会到达商师兄身前一分——但劲力却贯尽,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武当派绝技「太极」虽然讲究精微卸劲的技术,但实战时双方毕竟处在不断移动和变换角度的状况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对抗、十足卸力的「四两拨千斤」其实十分困难,多多少少还是得靠劲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对战,要把「太极」的卸劲触觉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难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补救。

    两年前击杀师星昊时,商承羽的「太极」所以轻易得手,其实不少是靠突袭取得优势;正面接下巫纪洪这猛烈一剑,却是对商承羽「太极」功力的更大考验!

    两剑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拨剑防守轻易被破,巫纪洪的刺剑抢占了中线,压着商承羽那长剑脊背,摩擦出灿烂星火,剑尖继续向商承羽胸口挺进!

    巫纪洪已准备收劲。

    可是就在刺剑擦到商承羽剑身根处的剎那,变化发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转,握剑手腕微提,那剑身接近护手处划了半个极小极急的圆圈,巫纪洪的剑势立时偏斜!

    ——那半圈虽然小,但其前后左右的角度,刚好在巫纪洪「飞龙剑」剑势出尽时,吃进其线路和力量最虚弱的方位,正是当年叶辰渊接下何自圣猛攻的「小乱环」之技,只是商承羽使运起来,加倍细微精妙。

    ——而商承羽还等到对方剑尖已经几乎扎入自己身体前,方才发动变招破势,这种「贴肉分剑」的要诀,所呈现的胆气更是不凡。

    巫纪洪本身毕竟也是「太极剑」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剑被引到虚空处,不等来不及补救的时刻已经撤去剑劲,同时将原来猛烈进击的肢体瞬间放柔,手中剑回转变成守势,反过来寻找商师兄剑劲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从激烈交剑,变成互相用柔剑探索,各自以听劲转化对方的攻击,四条腿在地上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圈走动,两柄剑像带磁的铁石贴在一起,却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属彼此滑来滑去,当中带着许多肉眼无法看见、只有两人才能感受的微妙变化。

    校场侧众人都无法理解两人这种「太极粘剑」的功力比试,对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瑶花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却也无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纪洪毕竟以轻功快剑为特长,「太极」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纯,在这比试里其实早呈败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这互相「听劲」的粘剑较量,没有发出杀招而已。

    巫纪洪虽落败,但他心里异常喜悦:

    ——商师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体伤害的缺陷,不愧是武当派真正的天才!

    巫纪洪想得兴奋,于是更专心加紧运用「太极」,尽量给师兄喂招锻炼。

    斗了一会,商承羽突然脸色苍白,肩背肌肉一阵僵硬。

    长期铁链锁骨的旧患,加上多年囚禁对肌肉的损害,在使用了技巧协调要求甚高的「太极剑」好一段后,背肌终于超出负荷而失去劲力!

    巫纪洪却并未察觉这状况,还以为是商师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马上顺势进击,却意外发觉已经破坏商师兄的态势,胜利已在眼前!

    ——怎么会.....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觉,就跟九年前与姚莲舟闭门比试时,身上毒药发作的感觉甚相似;而此刻巫纪洪破势进攻所用的招式,也与当时姚莲舟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时刻。

    眼前巫纪洪也彷佛化为他最憎恶的敌人。

    商承羽的眼神变了。

    杀气满溢。

    靠着不知道从哪里唤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体劲力爆发,原本处于败势的长剑,发动出比先前更小却也更急激的「小乱环」,而且一连三个!

    只见两剑在二人之间好像化为利刃的风暴猛烈圈转,巫纪洪那又长又宽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剑柄,在商承羽三个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乱环」绞杀之下脱手,长剑如箭飞射向校场旁,一名王府护卫闪躲不及,被长剑贯入左大腿!

    同时商承羽长剑乘这旋圈之势,自内向外反挑,横袭巫纪洪的头部!

    巫纪洪始终是武当「褐蛇」之首,运起轻功全速往后疾退,头颅也猛力后仰闪躲!

    银剑一闪挥过后,商承羽彷佛使尽了最后一点滴气力,剑尖在旁斜斜堕入沙土地,身体也略为失足,要用剑身支撑才不致倒下。

    巫纪洪用尽平生所习的武当轻功身法闪躲,全无保留,身体足足向后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后翻一圈,方才止住势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只见那光秃秃的额顶上,渐渐浮现一条红线,鲜血慢慢渗出流下。

    霍瑶花看见巫纪洪的伤,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紧紧握着烟杆。

    ——天啊,求求你,给这家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纪洪却站起来了,令霍瑶花的心瞬间冷却。

    那一剑,只划破了皮肉。

    巫纪洪却连流到眉心眼目的鲜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着疲倦不堪的商师兄。

    商承羽几乎一剑杀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师弟。但此刻他脸上并无半丝歉疚,反而理所当然地接受巫纪洪的搀扶。

    巫纪洪也未有表露半点难过或愤怒,只是关心地看着商承羽的脸,见他脸色已略好转,肩背也重新松开来了,巫纪洪舒了口气。对于自己险死在师兄剑下——而师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刚好相反:正因为商承羽是这样的人物,巫纪洪才打从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业者,必先忠于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无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纪洪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披血的脸。

    「我不能久战这弱点,绝对不可外传。」商承羽神色凝重,扫视场外两侧众人。他们正忙着向那大腿中剑的护卫施救。
  
    「师兄放心。在场这些人,已全被我用『昭灵丹』控制。」巫纪洪抱着商承羽的肩说。

    商承羽略为宽心,点了点头。本来他不惜就地把这里数十人杀清光,但巫纪洪作了这保证,也就作罢。

    这时武殿外传来大力拍门声。由于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观看比试,武殿大门一直自内上了闩。

    「谁?」巫纪洪猛地喝问。

    「小人是王爷派来的!」

    商承羽深沉调息数轮,直至感觉已经恢复,这才站直起来,离开巫纪洪的怀抱。巫纪洪示意部下开门。

    进来的乃是宁王一名近身侍从,第一眼看见校场旁那护卫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么事?」巫纪洪不耐烦地问。

    「王爷说,已经三天没见商将军,很想见他。」那侍从既是王爷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气焰甚盛,但对商承羽却是毕恭毕敬,作揖时把头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宁王封为护卫左先锋,此后再三度晋升,现为龙骑上将军,故那侍从如此称呼他。此外巫纪洪亦得封为雷鹫偏将军。

    ——宁王在编制府内官职军衔时,并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创设名号,特别选用一些威猛夸张的名字,自然是想显得比朝廷军队更精锐,加入王府护卫的绿林剧盗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识丁,对这些听来格外威武的衔头很是受落。

    那侍从又说:「王爷想请巫将军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与各位军师一同商讨。」

    巫纪洪正要答应,商承羽却走开,到了霍瑶花跟前。

    霍瑶花早就从交椅站起来,拿着一块丝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脸。她那诚惶诚恐的态度,比从前跟着巫纪洪时更甚。

    「回王爷,我们待会就过去。」商承羽说时看也不看那侍从,又从霍瑶花手上接过杯子,闲适地呷着水。

    那侍从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浑蛋没听清楚吗?是王爷召见呀!这整座王府的主人!给你穿给你住给你吃给你女人黄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佛这时才发现那侍从仍在原地。

    「你还不回去?等什么?」说话的是巫纪洪。他虽不知道商承羽打什么主意,但只要是师兄的意思,他就会毫无疑问的跟随。

    侍从不发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远了,巫纪洪才回头看商承羽。

    「你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纪洪在想什么,先一步说,同时把水杯交给霍瑶花。

    巫纪洪想了一会:「师兄这样,是要令王爷更重视我们?」

    「你想想围在王爷身边的都是些怎样的人。」商承羽微笑说:「你要是跟他们做同样的事,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要是到了重要关头,我仍只是宁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

    ◇◇◇◇

    商承羽与巫纪洪双双更衣之后,又稍稍歇息了一轮,并处理了那额上剑伤,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龙虎厅」。

    「龙虎厅」乃是宁王与部下商议军机要事之处,所经的通道上有三道关卡,各有护卫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气质独特,虽然王府里人人认得,但仍要出示将军腰牌始可通过。

    由护卫通传之后,二人进得内厅,只见一身锦衣、魁梧精焊的宁王已然坐在大厅中央长桌的首座上,两旁列坐的都是王爷心腹亲信。宁王麾下两大军师李士实及刘养正,分别坐于宁王左右,李士实另一边则坐着能干的儿子李君元;其余列座者是王府护卫军的主要武将,包括剧盗出身的闽廿四及凌十一等,还有李、刘二军师帐下数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长桌中央铺着大大一幅羊皮地图,绘画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带以至邻近各省的详细地势通道,其中有一处标示成红色,虽然未有写上文字,但巫纪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图上还堆着许多木头雕刻的方块,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进来,众多王府军师将领全都停止说话盯着他们。其中有人更表露明显的嫌恶之意,对两人姗姗来迟甚是不满。

    宁王朱宸濠一见商承羽立时脸现喜色,急忙站起来迎接:「商将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想死你!来人,快给商将军准备坐椅!」

    「龙虎厅」里的侍从急忙答应,搬来了两张椅,却一时不敢决定放在哪里,这时宁王向左边身前一招手,侍从会意,就将坐椅硬塞到王爷首座与刘养正的座位之间。另一张给巫纪洪的则放在诸将领当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刘养正略点头打个招呼,随即毫不客气地坐下去。

    外貌温文的刘养正并未动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后,又瞧瞧坐在对面的李士实父子。

    李士实已是个六十岁老人,外表跟长相清秀的儿子李君元竟无一点相像,身材又干又小,弓起一个驼背,一根拐杖时刻不离手,样貌也极古怪,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令人无法确定他是否正眼看着你,下巴垂着稀疏的白须,整个人就像一棵快将枯死的树。

    但是商承羽并未低估这个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里,蕴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纪洪拒绝了坐椅,只说:「我站着就行。」并且站到商师兄身后。众将领看见跟他们军阶相当的巫纪洪竟这么做,又生起极大不满。

    ——你到底是效忠王爷?还是你这个怪人师兄?这是连王府护卫的纪律也没看在眼内了?

    宁王却毫不介意,再次坐下来,伸手握着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宠信之情,溢于言表。

    刘养正从旁看见王爷这举动,抬一抬眉毛,瞧着对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没有正视商承羽和巫纪洪,但此时感受到刘养正怪责的目光,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看着刘养正,眼神里彷佛说:我不过是执行王爷的命令,怎么猜到有这天?

    当初巫纪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时李君元确只是实行王爷与父亲李士实的大计,招揽厉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来以为,武人好名好面子,脑袋里又只有打打杀杀,理应容易操控,怎料首先来了个波龙术王巫纪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王府内许多护卫变成了自己亲兵;接着又再招引来商承羽这样的人物,比巫纪洪更难缠十倍。

    「诸位,继续。」宁王这时向众亲信挥挥手说。于是各人又开始商讨起来,围着那地图研究:一旦真的从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该如何推进扩张,哪些据点需要什么兵种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将有何抵抗:京师又会怎样应变……

    只见宁王朱宸濠看着地图,听着亲信吐露出种种攻略,他眼睛闪现出雄心壮志,胸中一腔热血沸腾,似乎只要今天一声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从旁观察宁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绪高涨,突然捏一捏宁王握着自己的手掌。宁王马上把头转过来。

    「将军有话要说?」

    王爷此言一出,众人马上再度静下来,全都瞧着商承羽。

    商承羽扫视他们一眼,心里只觉好笑:刚才除了李士实、刘养正和李君元不发一言之外,各将领智囊热烈讨论,大谈这般那般策略,其实都不过为讨王爷欢心。宁王隔天就开这种军机会议,只是在还没能够起事之际自我激励一番,并且满足一下那股野心梦想。

    商承羽见过这种例子太多——在练武场上。说到要成为强者,许多人都一腔热血,跃跃欲试;但当走到武当山的练武场旁,看见场中人如何艰苦锻炼与激烈比试,许多人都是脸色发青地却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尝试了半课就失去踪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几。而能够留下来的,就只有正真愿意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愿意赌上性命的人。

    ——宁王为了夺取最高权力,甘愿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险吗?

    看来未必。但商承羽决心要把他变成这样的人。

    ——否则我就无法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各位说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没看各人,只是瞧着宁王。「不过商某认为,所有谋划都是次要。真正的胜负关键,在于意志。」

    坐在他旁边的刘养正弯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将军,论比武斗胜,我想在座没有谁怀疑阁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剑。战志是喂不饱士兵的。」

    「吃饱的士兵,就只是为了那顿饭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离开宁王,反驳时更显得对刘养正轻蔑:「我们要的是饥饿的士兵——不是肚里饥饿,是心里。我们要的是渴求建功立业,不惜死斗的战士;不是给圈养喂饱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饿虎。」

    刘养正只感觉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话,却见对面李士实那斜视的眼睛看着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并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刘养正瞧瞧宁王。

    刘养正这才注意到,宁王视线也没有离开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慑住,完全陶醉于他这番豪言壮语之中。

    刚才一轮对答,假如听在真正兵法行家耳里,必大感荒谬而失笑——一个造反起事的军机会议里,竟讨论这类徒有情绪、全无实质的说话,就像一群玩打仗游戏的孩子一样。

    然而这本来就并非什么军机会议,只是满足宁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说的话,句句也打动了他——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刘养正得李士实提醒,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争辩实在笨了,反而令宁王对那些说话更感动,也就闭口不言。

    另一边李君元适时转移话题:「对了,今日请巫将军来,是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赣巡抚,到任后颇是活跃,对王爷的大业,说不定是个祸患……我们知道巫将军过去曾与此人交手,不知阁下对他有何评价?」

    一听李君元说及,巫纪洪脸色微变,顿时回想当年在庐陵遭「破门六剑」攻打、惶惶然如丧家犬败逃的往事。

    那一战巫纪洪虽未确知对方内里组织,但事后捡讨推断,「破门六剑」只是执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挥谋划的主帅;这个前庐陵县令,说服得一股强悍山贼加盟进攻「清莲寺」,也是巫纪洪当日一大败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强。

    巫纪洪真正跟王守仁对阵,其实是在大战之前、巫纪洪带霍瑶花夜袭庐陵县城的那个晚上。本来当夜巫纪洪至少可诛杀到「破门六剑」一、两人,却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学生的气势所骗,仓皇逃走。王守仁并无什么精深武艺,那夜竟敢仗剑面对巫纪洪,所散发的罡气更把他压倒,巫纪洪深知此人极是不凡。

    ——想不到这家伙阴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来,日后会否再与他对敌,仍是未知之数……..

    巫纪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却抢先一步说:「这个王伯安,我听巫师弟说过。那次交手,巫师弟是败在『破门六剑』之下,姓王的不过运用一点声望,招集得县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为患,王爷随时可定其生死。」

    ——巫纪洪听了,自然明白商师兄的意思:对付朝廷派驻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刘养正负责,不论将之收买还是除去,最后亦归功他们,巫纪洪没必要将这王守仁形容为什么厉害人物,加大他们的功劳。

    李君元听了只微微一笑,瞧着巫纪洪:「自从商将军加盟王府之后,好像巫将军就很少说话啊。」

    巫纪洪一听,那双大眼收紧,目中杀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觉像被柄无形的冰剑直贯眉心,整个人突跳了一下。

    「商师兄说的话,也就是我说的。」巫纪洪的声音同样冰冷。

    ——意思是:你想离间我们两人?别白费心机。

    「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南赣巡抚,不足为患。」宁王挥挥手说,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说法:「君元,你就准备些礼物,去跟这王伯安打个招呼,摸个底细。他收不收也罢,到我们举事之时,难道他颈项比我们的刀硬?更大的官,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说着用手指在颈项上划了一条线。

    ◇◇◇◇

    会议散后,只余下李士实、刘养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龙虎厅」内。李君元把弄着桌上用来象征军队的木头方块,心情郁闷。

    「可是这个姓商的……实在太……」李君元捏着一块木头,咬牙切齿。他平日极少如此激动,心里反复在琢磨应该怎样形容商承羽这人,但总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实,双手支着木拐杖,半垂着眼睛徐徐说。

    刘养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点头。三人跟随宁王多年,不论在官场还是黑白二道都阅历不浅,但从未见过像商承羽这般人物。

    其实商承羽的政治手腕,还有取宠于王爷的话语,并非怎样特别高明,这些年来他们三人全都用过;但同样的话由商承羽说出来,就是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慑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时日就取得宁王如此重视,得宠程度已隐然超越三人。

    他们没有说出口,但心里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练武道培养而得的气质,像他们这些寻常人无法企及。

    ——曾在西安见识过姚莲舟的李君元,更深刻体认这个事实。

    「王爷若要起事,恐怕还得再多准备几年。」刘养正抚着胡须说:「这段日子假如我们不多办点事,恐怕未到起兵之日,势力地位都被那姓商的侵吞尽了。」

    「这个王伯安要是拒绝王爷送礼,我们可不好看……」李君元说

    可是谁都知道王守仁不会接受收买——一个当年有胆得罪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从千艰万难中活着回来的人,眼中又怎会有财帛富贵?

    「那么,换一个会收钱的南赣巡抚就行了。」刘养正轻声说。「要在京师动用人脉,令朝廷换人来当吗?这岂非太慢了…;说着看见刘养正投来的眼神,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换人,不一定要一个换一个;只要原来这个消失就行了。

    「可是有个难题。」刘养正说:「王府里真正的好手,如今全部都被姓商的控制。要找有把握的人干得干干净净,不容易……像上两次一样,最重要是绝不可给人追查到与王府有关。」

    宁王府刺杀当地官吏,已非首次:数年前连续两任江西巡抚王哲及董杰,都因查探王府的举动,又拒绝宁王收买,逐一暴毙。

    「不用王府的人就行了。」李士实说时,眼皮没有动一动。

    ——找杀手。

    李君元点点头:「我去找颜清桐。他在江湖上人脉广泛,必有办法。

    ◇◇◇◇

    离开了「龙虎厅」,商承羽和巫纪洪回去住处,并肩步过王府里的廊道。

    二人走过一座花园。冬季里树上花朵大多都已凋零,唯有一株梅树仍耐寒盛放

    商承羽停下来,伸手轻轻折下一枝梅,嗅赏着那花香,闭起了眼睛。曾经失去人生的七年,商承羽重获自由后尽力享受着生命中的一切,不管是吃一口温热的饭,喝一口冷冽的水,嗅下清幽的花香……这每件微小的事情,对商承羽而言都是在追回失去的光阴。

    ——当然,在他人生里最享受的,远远不止这些东西。

    「还是没有姚莲舟的消息吗?」商承羽问时未有张开眼睛。

    「没有……」巫纪洪回答,从旁观察商师兄的表情。

    商承羽并未动容,但是熟悉他的巫师弟依然看出,他眉宇之间有一股淡淡的遗憾。

    他们至今无法确定,姚莲舟是否早已在两年前那场大战中炸成飞灰,又或仍在人间。

    把商承羽接回宁王府之后,巫纪洪马上向李君元取得锦衣卫的武当派情报——也就是透过武当山上的内奸姜宁二探索盗取的信息——尤其是武当派驻在各地的「首蛇道」弟子名单。

    ——巫纪洪虽然曾是「褐蛇」首席,但「首蛇道」的情报网乃直接受命于两任掌门公孙清和姚莲舟,他只负责武当山保卫戒备的工作,若非有姜宁二从「真仙殿」盗取的这份名单,他亦无法获知各地同门的身份。

    虽然在禁军南下征讨武当之前,「首蛇道」各地弟子已被锦衣卫凭名单大举杀害,但仍有部分幸免于难,特别是在禁军行进路线以外的江南地区。巫纪洪想到:要是姚莲舟从神机营炮火下生还,他必然会接触这些「首蛇道」弟子求助;而他们亦必定积极找寻武当派的残部。于是他挑选了王府里的亲兵中十多名干练之士,前往各地搜索残余「首蛇道」所在。

    在武当被灭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些「首蛇道」弟子全都匿藏起来或转移了地点,一时不容易只凭那名单寻得。这两年下来,巫纪洪的部下只找到其中两个,经过酷刑拷问,确定并未接触任何武当残党。

    如此下去,要找到姚莲舟的机会,越渐渺茫。

    「找不到吗?.....」商承羽嗅着梅花轻轻地说,声音有些落寞,再不似平日那般狂傲。

    巫纪洪很清楚商师兄的心:商承羽虽然早已决定以夺取天下为往后人生的志向,但他毕竟还是武当人,在武道上仍有执着与依恋——否则刚才就不必介意自己暴露出武功上的弱点。

    要是姚莲舟就此消失,商承羽心中这个遗憾的空洞就永远无法填平。

    ——只是商承羽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跟姚莲舟相隔百里,却正在呼吸同一样的梅香。

    不久后两人再次迈步,走到住处前一个庭院,却有一人正在石亭前等候。

    那是一名叫岑基的王府护卫,本是南昌城里飞贼出身,其人身高腿长,身材倒有几分像缩小的巫纪洪,从站姿就看得出身手甚是敏捷。自从成了巫纪洪亲兵后,岑基得到点拨武当轻功身法,比从前当贼时还要灵敏。

    岑基向商、巫二人行个礼,也不多说废话,马上禀报:「巫将军要我找的那武当『首蛇道』,已然发现,原来又回到了南京,而且似乎有所行动。」

    二人一听见,眼睛登时亮了。「他是在找人吗?」

    岑基点头:「我们一队同僚已在密切监视他。」

    巫纪洪回头朝商承羽说:「我明早就出发过去看看。」

    商承羽却摇摇头。

    「他要找的是什么人,还没有肯定。为策万全,我亲身去一趟。今夜我们就出发。」

    他说着时,渴睡的眼睛闪耀着令巫纪洪也心生寒意的光采。

    ◇◇◇◇

    在那黑暗里,她看见刀光划过,亮得像太阳。

    惊人的破风声与气势,烙印在她心里,此刻一次接一次的重现、涌出。明明是致人死地的霸绝刀招,对她而言却充满强盛的生命力,唤醒她颓靡的心灵。

    「我这叫『阳极刀』。」

    她记起最初一起流浪的某天,他这样吿诉她。

    刀势在记忆里一再浮现。她握着烟杆的手,情不自禁在空中缓缓比划起来……

    霍瑶花睁开眼从胡床上坐直了,勉强停顿那以手代刀的动作。

    ——不可以。

    不可练武。她知道在房间窗外,随时有「波龙术王」的手下在窥视。

    ——虽然巫纪洪早已不再使用那邪门的称号,但霍瑶花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

    她让惊醒后那急促的心跳平复下来,才再次斜趟在胡床上,侧卷起双腿,徐徐把仍在点燃的烟杆放到唇上,深深吸进一口,仰天吐出云雾。

    被商承羽挟带回宁王府后,霍瑶花再没像从前身在术王众一样获授头领位阶。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曾经出走的叛徒,术王怎会再重用?

    不止如此,霍瑶花的兵器武装全部都被缴去,那柄大锯刀两年来一直给锁在王府的军械库里。平日的衣服全都换穿贵妇的衫裙。那意思很清楚:

    ——你这狼女,我们现在就把你的利齿都拔去。

    这两年间她一次也没有练过武。平日即使不是在商承羽或巫纪洪视线内,她也被二人的亲信手下整天监视。

    这些霍瑶花都早预期了。她很清楚自己今天只是个囚徒。没有被术王处刑已经万幸,若非有商承羽在,她自知下场将悲惨万倍。

    教霍瑶花最意外的倒是商承羽。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禁向,但结果并没有。这并非因为商承羽格外清心寡欲——他在王府里共有三个女人——但是除了在武当「遇真宫」后山林那次侵犯之外,他一次也没有再碰她。

    同时霍瑶花却又是商承羽唯一常常带在身边的女人,服侍他抹汗吃喝更衣之类。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相反还不时私下与她交谈,询问她各样旧事:从前怎样离开楚狼刀派成为匪盗;怎么加入到术王身边;当然也有「破门六剑」的事情。

    「听说你有喜欢的男人吧?」商承羽曾经这样问:「他叫荆裂是吗?你喜欢他什么?他是个怎样的人?…….」

    霍瑶花若是个普通女人,被这么追问必然会猜想,商承羽大概喜欢上了自己;但饱历风霜的她当然不会这么相信。被问了几次之后她开始明白:商承羽是想透过她了解荆裂。

    ——击败了秘宗掌门雷九谛,荆裂实力之高无可置疑,他又与巫纪洪及宁王府有宿怨,极可能成为商承羽未来大敌,商承羽自然很想了解此人。

    霍瑶花亦因此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商承羽给她活着,并非因为一次交欢后对她有所珍爱,而是她与荆裂、岛津虎玲兰及下落不明的锡晓岩都有交往,留着她在掌握之中,将来也许具有牵制这些人的价值;对霍瑶花以礼相待,亦是为了保留利用她的更多可能。

    ——此人欲望如此旺盛,但又思虑周密理智直。原来过去术王行事,都在模仿这位商师兄!但他们还是差别很大——这家伙可怕得多了……

    霍瑶花从胡床爬起来,将烟杆的灰弄熄,踱步到了房间窗前,朝窗外庭园呼吸一口清风。

    花园里一株矮树旁,一名巫纪洪的亲兵护卫交迭双臂倚树而立,木无表情地盯着霍瑶花。她也看看他,装作若无其事——虽然她知道这人刚刚才站在这窗口外偷看。

    这是她如今的生存方式:尽力令商承羽和巫纪洪不再视她为威胁。巫纪洪并未明言禁止她练武,是她自己的决定,为的是让术王相信她已再无反抗意志,减低对她的警戒。

    等待有人来拯救的一天。

    霍瑶花被擒时一直相信,只要虎玲兰与荆裂会合,他们必定来救她。当然她更希望来的人是锡晓岩,但是一来不知道他是否从武当之战里生还,二来就算他仍活着,根本不知道她再成笼中鸟的事。因此她还是将寄望放在荆裂与虎玲兰身上。

    可是等了一个月、两个月……

    并未有谁闯进宁王府的高大门墙来。她渐渐感到绝望。

    ——其实我算是他们的什么?……...是的,假如换作我是虎玲兰,也许根本不会将武当山的事情吿诉荆裂……为何我要跟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啊?....霍瑶花,别天真了。

    随着时日过去,各种想法侵袭她的心,渐渐磨蚀了她对人性仅余的信任。

    然而某一天,她在装着烟草的那个锦织袋里,发现一张小得不可能再小的字条。内里只草草写了三个字:

    「忍耐 荆」

    看着那字条,霍瑶花的心狂乱地跳动,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着才没有当场哭出来。她马上将之烧掉。

    她无法知道到底谁将字条偷偷放进去。之后也再没有人向她报信。她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否是术王试探她的计策。

    只是这三个字,成为支撑她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直至今天。

    她表面上仍然不再练武,但却每天都在意识里暗中默练。虽然这远远比不上肉体真正的锻炼,但总比完全没有好。

    ——当那天到来时,我要令巫纪洪大吃一惊。

    而每次想象的锻炼里,锡晓岩的刚阳刀招就自然地出现,温暖着她的心窝,给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这两个霍瑶花所喜欢的男人,彷佛每天都与她一起。

    而她也每天都祈祷他们变得更强。尽管不知道二人身在何方。



第五章 狼军

    在浓重的山林雾气当中,侬昆与八十多个混杂不同部落村庄的撞族战士,静静地匿伏着,各人都尽力把呼吸声压低。

    曙光初露的山头一片宁静,幽暗中甚难见物。但侬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严格磨练的山猎好手,即使在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边一石一木的轮廓,还有前方那山寨外墙的情景。

    那墙壁有丈许高,全长三十来丈,以坚实的木材排列构成,建筑在两堆高耸的奇峰秀石之间,尽用了这险要的地势。在墙壁顶上的哨岗亭,可见站着六条敌人的身影,对方并未因为到了黎明时分就松懈入睡。

    侬昆见了,心中不禁叹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迹的。要攻破这「瓦黄寨」,实在无比艰难。

    可是不打倒这股匪盗,方圆几十里内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将要挨饿,还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给抢走。

    其中也许包括与侬昆有婚约的娅芝。一想到她,侬昆的胸膛就热起来。--不可以。绝不可以。

    侬昆双手和背后共带着六杆短矛,比他平日爱用的狩猎矛枪短了两尺,这是为了方便隐匿在山岩后。他腰间还佩了猎刀,窄身的蓝染布衣胸前背后绑了两排竹甲,头巾内层藏了一个铜箍,穿着薄薄布鞋的双脚蹲在石上,一副准备猎杀猛兽的模样。

    侬昆并不害怕野兽,更不害怕「瓦黄寨」里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对一的话。身为「狼兵」一员,就算面对兵甲精良的逃军寇盗,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枪能准确刺穿对方咽喉或心脏。但他无法保证在这同时,自己不会被另外四人乱刀砍死。一个对五个——这就是他们与「瓦黄寨」贼人的数目差距。

    这还没有计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坚实的寨门所需的额外兵力——也许单是在这门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溅血倒下。

    侬昆认为先等对方春天出寨劫掠时再行伏击,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统领众人的老兵越郎并不同意。

    「就算把这些人打跑了,再烧毁了山寨也没有用。他们定必重新集结,

    到时会更凶狠地向各村落报复。要把他们一口气杀清光。就在这座铁笼般的山寨里。」

    「可是我们得先打进寨门啊。」有人当时发问。

    「我已经约定那『六匹虎』到来帮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说:「他们会把寨门打开。我们要做的就只有跟着进去。」

    越郎甚至没有动员各村落的所有壮丁,而只挑选了他们这些有战场经验的「狼兵」,共计只八十六人。越郎说,这一战靠的是突袭,隐伏和快速至为重要,并要一致行动。做不到的人,他宁可不用。

    ——所谓「狼兵」,其实是广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设的武力,因为特殊的个性体质,格外以骁勇善战、强悍敢死而闻名。在本朝正统、景泰年间起,朝廷就曾经下令征召「狼兵」,平服当地民变祸乱,勇名远传京师。

    这时刻越郎正藏身在侬昆对面另一堆石头之间。侬昆看过去时,越郎也回望过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仍旧精悍。

    没有人不听越郎的话。四十八岁的他是众人里血战经历最丰富的退役「狼兵」,曾经在土官号召下参战,勇猛平定桂林四次民变,有他名字的功勋名册曾经上呈京城朝廷,获得嘉许赏赐。侬昆是年轻「狼兵」中最强的好手,但在前辈统领越郎面前,不敢多说半句。

    如今在快将沐浴晨曝的山头与越郎对视,侬昆却很想向他传达自己的焦虑。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约,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脚,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还未见他们上来。

    侬昆也听过这些人的名号,只知道关于他们的两个传闻:是一群不知打从何来的男女汉人;战斗起来像鬼神一样。

    但是侬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托在陌生人的传闻上。他自己并不怕死,而是不敢想象,这队精锐的「狼兵」要是反抗失败全军覆没,余下的獞族村民将要遭受何等悲惨的遭遇……

    这时他却看见,越郎的脸在微笑,并用下巴向前示意。

    侬昆随着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紧目光仔细一看,这才见到前头山坡距离寨门仅数丈处,有几条身影正在奇石之间隐伏爬行!

    ——已经来了!而且还在我们前头!是什么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就越过了我们这些獞人猎手!

    侬昆、越郎及几个「狼兵」头领互相交换了眼色,就把用绳索挂在胸前的一块木符咬在齿间,然后伸手轻拍后方一人的肩头三次。那人又照样拿木符来咬,并且向后拍肩。

    ——这是「狼兵」无声传递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准备作战。

    嗅到各人身上同时散发的紧张体味,侬昆知道大家都准备好了,也就第一个带领众战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时,侬昆往前密切注视那几条身影,又看着墙头上岗亭哨匪的动静。看来并没有给对方发现。

    然后他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三件金属物体高速钉在木墙上。

    两壮硕一娇小的身影,各自扯着铁链和绳索向上飞跃起来,并且乘着升上半空的势道,另一只手闪电向前挥摔。

    ——三只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墙顶上的哨岗里,其中三个人几乎同时捂着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则向后倒,颈部已然插着一根箭——是从墙下向上射出的。

    岗亭里另外两名哨匪,各自向报信用的铜钟扑过去!

    那三个扯着飞索的人影,一蹬墙头如箭跃上,势道极快,其中两个壮硕的各自挥动铁拳,那两名哨匪就无声昏倒,接着再被补上咽喉致命一击。另外一个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发出呼叫之前,就被那第三个娇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剑终结了性命。

    这一切发生之间,侬昆才不过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这么快。

    那景象在他眼中就像奇迹。他吃惊得几乎让牙齿间那个木雕的符牌掉下来。定神同时,侬昆再次紧噬木符,与众多战士绕过山上的岩石,继续奔往仍未打开的寨门。

    这个口咬符牌的习惯是「狼兵」的特殊战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袭时防止不经意发出呼叫声;二是在战场上奔跑时迫使用鼻孔吸气,令呼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气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挥动兵器时,紧咬木牌可帮助发力;四当然是木牌上刻有护身符纹,可保佑战士平安。

    越郎虽然比侬昆大了不止二十岁,但半点不落其后,此刻与侬昆并肩奔跑,一只手提着藤盾,另一手已把短矛举到肩上,随时准备掷出。

    侬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带着众「狼兵」在山坡急奔。这些獞人子弟健壮勇猛,且惯在山区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双双赤足或穿着布鞋的脚在石上飞快而过。

    那登上墙头的三条身影已然在哨岗里消失,侬昆知道他们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头,攻击其余看守寨门的贼匪。内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与被切断的惨叫。

    不久后寨门内传来沉重木头跌落地上的声音。大门自内向外开了一线。

    门外另有两条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射箭的人,另外一个全身披着斗篷,身材像一颗大圆石。二人从左右把大门拉开,那丈高木门每边都异常沉重,但他们气力甚大,各自就将寨门迅速打开,露出一道足容四人并肩进入的空隙。

    开门那两人回头看见侬昆与「狼兵」已快赶至,也不等待他们,并肩跑进了门里。这时还有另一条影子也在低处跟随着高速奔跑,侬昆看清了,原来那圆滚滚的人脚旁,还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猛兽。

    越郎和侬昆带着「狼兵」赶到,左右将寨门再扩大一些。侬昆看见门内已然横竖倒卧着七、八具贼匪的尸体,前方延伸着一条也用左右两边木墙筑成的狭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长,直到对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内腹地。

    侬昆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地势:狭道限制了能冲进寨内的人数,防守一方能够逐少放入击杀;更可怕是狭道两边的木墙上都有立足点,对方弓手要是及时赶来,在两边制高处向狭道内放箭,「狼兵」必定死伤惨重!

    ——必要尽快冲过这杀戮陷阱!

    侬昆遥遥看见,前头那「六匹虎」已经到了狭道的出口,那边正爆发激烈战斗——也就是说寨内已有贼匪赶来门前抵抗!

    同时他听到山寨里响起急激的铜钟警号。

    ◇◇◇◇

    这一刻,童静没有听见钟鸣。

    她彷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那世界里,她的意识操控一切。

    背项突如其来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觉,令她身体迅疾倾前。在这「借相·芒锐」的催激之下,童静发挥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爆发速度,颤动的「迅蜂剑」乘着身法突刺,幼细的剑尖随手臂一吐一吞,一个全身披着竹片甲的高壮山贼,咽喉已然多了个血洞。

    「迅蜂剑」紧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个提着长矛的贼匪颈侧被割破;童静又把剑向另一边拖引,一只握着单刀砍来的手正好将拳腕撞向她的刃锋,立时吃痛且刀柄脱手。

    这「追形截脉」刚得手,童静已游身抢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盗身侧,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绊,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绝」之一「摩云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几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剑再紧接往下刺,「迅蜂剑」再度染血。

    童静四招连杀三匪,有如行云流水,无一丝多余矫饰的动作,武功已然脱胎换骨。

    但她未现出半点兴奋自满的表情。比从前成熟的眉目轻皱,马上又再寻找下一个敌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挥剑并非为了自己修练,而是关乎许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剑士童静·诞生。

    ◇◇◇◇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门附近营舍的「瓦黄寨」哨匪,本来负责日间的守备,这时被战斗和惨叫的声音惊醒而奔出来,各人手上都带着刀斧弓箭。他们都是汉人,其中占了一半是官军的逃兵,曾受过战阵纪律的调练,而且从军营逃出时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装,流窜至桂林这数年间更有无数杀人及与官府交手的经验,战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们一见敌人快要从狭道口冲出来,反应极快,就地排起弓阵,抛下佩刀并且弯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时却有一个壮硕身影全速冲来,全身披在斗篷里看不见样子,身旁还有一条猛犬奔跑跟随!

    这个来犯的巨大目标,吸引了众弓手,纷纷将箭头瞄向他。

    「放!」负责指挥的哨匪头目高喊。

    廿多支箭几乎同时离开弓弦。

    那人却竟全不闪躲,只是侧着以左半边身体迎接箭雨,足下继续加速!

    同时那头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飞箭都掠过那人急奔的身体,其余全部命中——

    却没有一箭射得进去。不是擦着他身体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飞走,就是发出金铁鸣声反弹开去。

    弓手们讶异莫名。

    ——是什么怪物?……

    他们急忙伸出发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惊慌间手指已不如先前灵巧,有人还把箭弄跌了。

    那人冲至十步之内时,猛犬又再出现:原来它躲到主人身后奔走,一待箭丛飞过,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进间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动,左肩往前发出一股短促但又强猛的劲力;肩上的猎犬乘着刚才奔跃之势向前扑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劲抛出,整条身体就如鸟一样飞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么诡奇的战法,还未来得及拉弓,猎犬已然飞到弓阵中间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着他颈侧和胸膛,将之扑倒!

    犬齿张开,展露两排利牙。

    弓手因这变故陷于混乱的同时,那人已然扯去带箭斗篷,在他们跟前展露真身。

    圆性那套厚实的「半身铜人甲」,又添了几道战痕,本人却毫发无伤。他暴瞪着金刚似的双目,双手握着齐眉棍尾端,吶喊追击而上!

    夹带着少林棍棒刚劲、日本阴流刀法路线与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铁齐眉棍横挥劈出,所过之处,尽是折断的弓木与骨头!

    站得最近圆性那人,幸运不在这棍挥打的范围之内,这时从侧面看清圆性的左半边面具,铸刻成修罗恶剎的模样。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间,一只穿戴着铜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脸击得凹陷。

    有的贼匪马上抛弃弓箭去捡拾地上军刀,然而嘴带血腥的猎犬阿来猛吠着在他们腿间左冲右突,众人惊吓跳退。

    圆性的棍棒则在上方适时挥来,又敲碎一人头壳。

    人与犬配合,有如同心一体的战友。

    圆性接连挥动拳棒之际,长满胡须的嘴巴在念着佛经。待他超渡的亡灵继续累积。

    ◇◇◇◇

    侬昆带着同伴率先冲出了寨门狭道,终于进入山寨中央,庆幸并未被困在那死亡狭道里。他定下神来才看见,狭道出口处地上早已堆栈着许多盗匪的凄惨尸体,他们本来都是赶来截杀入侵「狼兵」的。

    「狼兵」们看看前方,只见一个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挂着长弓和箭囊,双手提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挥斩开路。

    他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同胞——獞族女人虽也强悍不凡,但与这高壮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远。

    野太刀划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圆弧,随意得像毛笔写字。从背后看虎玲兰挥刀的动作身姿,每一记都是那么精确流畅。

    ——得过锡晓岩指点的虎玲兰,发劲的身体骨节协调又再进一层,这两年来刀法达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变得更轻了,她比从前花更小的力量,却能挥击出同样刚猛的刀招。

    每个站在她面前的「瓦黄寨」匪盗,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艳而眼睛闪出兽性;然后眼神也是毫无例外地转为极端恐惧。能侥幸躲过野太刀锋刃的人,在转身奔逃时都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

    此时寨内东面几十步外,有数十员来援的匪盗吶喊着朝这边杀至。虎玲兰果断地将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后挂着的长弓,抽箭搭上开弓,不用多瞄准即轻柔放弦,劲箭命中那群来敌当中一人,扬起一阵惊呼。

    侬昆和三十几个「狼兵」率先赶到虎玲兰身边,他们极有默契地列好阵式,同时往前大踏步狠狠掷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枪带着可怖的啸音飞出!

    那群匪盗突然迎接这丛强劲的飞矛,吓得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伤亡。侬昆所投出的那支,贯穿了一人战甲胸口,当场将之击毙。

    虎玲兰也趁这机会连发三矢,应手即中,制造了更大的恐惧。余下的匪盗吓得马上退却。

    虎玲兰垂下弓,侧头瞧着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在这种拼上性命的战场上,竟然仍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

    练飞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时,正在剧烈地喘着气。

    已经老了。他很清楚。

    刚才他以飞挝登上寨壁,突袭壁顶哨岗的时候,踩上木墙壁时脚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着铁链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飞上去,几乎就跟不上另外两个同伴。

    其中一个还要是他调教出来的童静!他在半空中掷出的「送魂飞刃」也因这影响略偏了准头,错过咽喉而只钉进哨匪胸口,最后也是靠童静及时补上一剑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敌人反应不及。

    那一刻练飞虹亲眼看着,童静运用他所传授的崆峒派技艺和轻功身法,钩索、飞刀、长剑接连变换,悧落潇洒,已有崆峒「花法」真传风范,心里既感欣喜,同时又刺激了他的自尊与战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这个难得的徒弟就会离弃我!

    练飞虹于是奋起进击,先一步赶到寨门东侧一座小屋,猛地踹开门闯入。

    那屋里睡着一群随时预备支持寨门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战斗声惊醒,他们在练飞虹闯入之时正拾起放在床边的弓箭刀枪。

    那廿多人瞧着突然出现的飞虹先生,先是错愕无比,下一刻就举起兵器——练飞虹那苍苍白发,令他们错觉这是上佳的猎物。

    那时练飞虹笑了。

    ——很好。你们就尽量低估我吧。

    练飞虹想:年老,或许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双手各握「奋狮剑」及西域弯刀,杀入敌丛之间。

    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到那寨门狭道上头射箭,越郎及侬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过。

    尽诛那廿二人后,练飞虹出了小屋门口,向走在较后的「狼兵」挥手,指示他们派几个人收集小屋里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则靠着屋子墙壁坐下来,沾满血的刀剑插在两边地上。

    进去捡拾兵器的「狼兵」,见了屋内血腥的景象都吓了一跳,无法相信这一切就是这老头干的。

    练飞虹只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再次站起来拔出地上刀剑,奔跑向寨内的主战场。他有些羞愧,只因刚才连跟「狼兵」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后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时,眼神是何等仰慕。

    练飞虹从山寨内侧面一个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时只觉手足已开始酸软。自从被雷九谛击败重创那次后,他这年老身躯元气大伤,始终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弃修练。支撑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严。

    前面又有一队约三十个寨匪在营账之间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门六剑」知道「瓦黄寨」内贼兵数目是己方数倍,要取胜必得逐股击破,不让对方整合集结,能截杀得一队是一队。

    练飞虹收起弯刀,左手从后拔出一柄「送魂飞刃」,闪到那营账间的通道前,一挥手把飞刀掷出,又马上越过道口消失在营账后。

    看见为首的头目右眼被带着红巾的飞刀深深贯入,身体如软泥崩倒,那三十人又惊又怒,举着刀枪四处找寻来袭者所在,其中一人当先举起一面大木盾,以防范再有暗器来袭。

    「是偿命之日了……」

    一把声音在营账间响起,却无法辨别来向,腔调异常阴森,带着古怪的口音,各人听见无不心生寒意。

    是练飞虹故意以关西口音说出,并用当地送葬道士的腔调,半唱半念,在这天空刚亮未亮的时分,听来格外恐怖。

    ——练飞虹在甘肃征剿马贼不知多少回,深知这种以寡击众的场合,动摇对方士气,夺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众匪正四处张望间,一柄剑突然从旁边营账穿出,刺进那提盾的贼匪后颈,又闪电缩回去!

    众人急怒中都向那营账砍刺兵器,但敌人早就消失,那营账被砍得碎烂,但见幽暗的内里空无一人,练飞虹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接着从后面又传来惨叫。众人回头,只见站在队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咙冒着血泡。

    「走!」不知是谁大呼。三十人知道继续处在这容易伏击之地绝无好处,都想冲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后面的往后逃,前面的则朝出口跑,还有中间的人各自走错了方向,撞成一团。

    若是他们知道伏击自己的其实只得一人,也许仍能维持镇定的队形,互相掩护再一口气杀出去;但他们被练飞虹诡奇的突袭迷惑,以为隐伏的敌人不少,心都慌了起来,有人更错觉山寨已被对方大军入侵,因此自乱阵脚,恐惧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个人拼命前冲,终于脱离那堆营账走出空地。他们的脸白得像见了鬼,不敢向后瞧一眼,慌不择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们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几名「狼兵」。他们有的已经戴着从匪盗尸体抢夺来的头盔,各人手上亮着的矛枪和猎刀,没有一柄还未沾血。

    越郎带着部下朝那五人冲过去时,展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

    当那五人尸首都被「狼兵」踏在脚下时,练飞虹也走出来。他一手提着沾满血的「奋狮剑」,另一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见练飞虹大半边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红。那上面刚添加了九名「瓦黄寨」匪贼的血。

    越郎已经是獞族里数一数二的老战士,但看见练飞虹的样子,仍不禁肃然起敬。

    ——我能够像他一样,燃烧到这个年纪吗?

    练飞虹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变得更深。

    ——还没完……不可以停下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身体渐渐站直,脸也再度抬起来。

    在他眼中,彷佛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已经迈开步伐,前赴下一波战斗。练飞虹紧咬着牙齿,跨出酸痛的腿,向前追赶那个幻影。

    ◇◇◇◇

    风,在荆裂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荆裂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于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荆裂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荆裂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物移教「蜕解膏」多么危险,猛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

    ——因为他与这群「狼兵」的首领越郎,有了交换条件的约定。

    入侵「瓦黄寨」的「破门六剑」里,荆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个,就连从内打开寨门的重责,他也交给了练飞虹和童静,一个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抢在多数敌人作出反应前就潜入深处,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这儿为止,途中只杀过四名贼匪,并未阻碍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内警钟已鸣,荆裂知道再无此优势。他稍减速度,奔跑的姿势降低,并且尽量贴在山寨内营账或屋舍旁边前进,减少被发现的危险。

    他仰头看看,那面挂着黑底绣白北斗七星军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处。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军帅旗,是这山寨主人为了树立威信而挂起的。

    ——却也因为这股虚荣,给荆裂清楚知晓目标所在。

    附近一座大帐幕里,突然走出来十七、八名贼匪,都是「瓦黄寨」贼团中最老资格的汉人逃军,每人披挂着战甲,装备整齐,各带精良的刀枪弓盾,阵容像军兵多于山贼——这差别就是连当地官府都不敢讨伐「瓦黄寨」的原因。

    他们与奔来的荆裂正面相逢,避无可避。十几人从帐幕出动时早就杀气满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着齐齐朝荆裂冲过去!

    荆裂却未停步或转向,反而挺直了腰身,从隐行状态再次化为全速奔跑,也迎着这群贼兵猛冲!

    他全身没有穿戴半片护甲,双手又拿着短小的兵刃,冲向十几个一身战装、佩带重型武器的贼兵,旁人若是看见,必然感觉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现实却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战距离之前数尺,荆裂双腿突然爆发出更惊人力量,整个人加速一倍!

    在贼兵眼中,荆裂好像眨眼变成一道残影。

    前头一个拿长枪的贼兵还没做出任何刺击的动作,却已感觉那影子扑入自己右边身前,他想双手举起枪杆去抵挡,握着杆尾一端的右手两根指头已然齐口而断,令他失却力量!

    荆裂这一刀挥过斩断敌指,轻松如过无物,只因出刀的劲力八成来自全身往前奔跃之势,并非仅用臂力或转腰发出。

    他这出刀的法门来自绝招「浪花斩铁势」,但并非像「斩铁势」般以舍身之法毫无保留发出旋斩,而只取浪涛的「借相」发劲身法,以及远距离进击的时机掌握,因此那鸟首短刀斩出时仍能够精微控制,准确命中对方掌指这么细小的目标。

    ——荆裂创造的「浪花斩铁势」虽然霸道无匹,但他自知并非万能,不是适用于所有的战况。因此这两年来,荆裂以「斩铁势」为基本,又思考和试验出好几种大小不同的变化,这一刀正是其中一种。

    荆裂飞身挥刀之后冲过那名贼兵,着落在其身后,双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头各关节都动用了,吸收、储存那落地的冲击,再释放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跃,身体同时在空中侧偏。前头两名贼兵还未及反应,就给荆裂从二人空隙之间轻巧闪进!

    ——从前荆裂右膝有伤,无法作这般巧妙的连续跳跃,如今十足复原了腿足机能,才有这种崭新的身法。

    荆裂这一闪跳入了敌丛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贼兵,二人距离仅有数尺。荆裂急激二次跳跃后,身体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贼兵本能地将手中军刀往前突刺,荆裂正把自己的脸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荆裂前倒之势却变急,身体几乎成平平一线,军刀仅仅掠过他的头顶!

    荆裂这一倒似乎就要整个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后一刻向地面递长右臂,握着鸟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过人的荆裂只靠这两只手指,就能在急冲俯跌之际按地借力,身体又再弹起来,向前方低窜出去,钻到了那名出刀的贼兵右侧!

    荆裂左手顺势向里侧一挥,反手握着的兽爪短刃划破了贼兵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

    他出刀后身法毫无停滞,遗下那崩倒惨叫的敌人,又再继续前进。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轮到另外三个贼兵。其中左右两人看见,荆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队如此深处,心里不禁大惊,慌忙就向两旁跳开逃避;中间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横举手中枪杆,希望抵住荆裂接近。

    荆裂却早已第三次跃起,正面飞向中间那贼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个身体有如一颗炮弹,那铁膝狠狠撞击在对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个坑,贼兵登时胸骨碎裂,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着地并跨过那被撞倒咯血的贼兵,顺势再走三步才慢下来。

    转眼之间,挡在他前路的敌人已经只余五个。

    其余那些贼兵纷纷回头,看见这个古怪的黑衣敌人瞬间就深入到了队伍后头,一口气竟如旋风般越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要不是有那三个不断惨叫的伤者,他们会以为荆裂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能够自由穿越任何人与物!

    站在荆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着他的脸。天已稍亮,他们瞧见荆裂冷酷得毫无表情,丝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夹在敌丛之中,亦没有露出杀气腾腾的模样。

    自从击败雷九谛之后,荆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面对眼前这些贼兵,荆裂的表情就如看着挡路的死物一样。没有一个可能伤到他。没有愤怒或展示杀意的必要。

    那表情渐渐与姚莲舟有点相似。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样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触荆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见虎狼一样,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逃跑。

    荆裂并未理会他们或身后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众贼兵马上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本该追赶或呼喊示警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发一点声音,没有一双脚敢追前半步。他们害怕吸引荆裂回头。

    荆裂再跑了数十步,那目标已在眼前:在这山寨中央的聚落里,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结实的房屋,屋前有个大帐棚,挂满各色旗帜,一看就知道跟寨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一名身材极高壮的汉子刚从大屋出来走到帐棚内,身边有四人紧随,后面还有两个拿着兵刃的侍卫。

    那巨汉身上战甲只穿到一半,还有些扣结未绑好或者甲片部件没挂上,左、右、后三个随从正忙着替他穿着,另一人则小心地抱着他专用的头盔。

    「妈的……到底哪来这些不要命的家伙……」巨汉比身边所有人都高上一个头,犹如一株会行走的雄伟大树,骂起话来声音沉厚威严,没有人敢正眼看他。

    帐棚里已经聚着三、四十人,是「瓦黄寨」内最精悍的贼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装备又比先前那十几人更强,甚至有弩弓、兽皮盾和铁甲胄等军械。在那仍然敲个不停的警钟声里,他们还没完全睡醒的脸原本充满疑虑,不断在交头接耳;如今见这巨汉从屋中出来,众贼兵马上静下来,默默瞧着他蓄着虎须的方脸,心神镇定不少。

    巨汉站定让部下替他挂上两肩护甲,同时伸手向旁呼喝:「快拿来!」一名贼兵听了,急忙从帐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斩马朴刀,交到巨汉之手。

    巨汉单手将这得意兵器回转半圈,长柄收到右臂后,轻松得就像拿着根木柴,这轻轻一转发出的刃风声却已足以令众部下侧目。

    巨汉口里又嚷起来:「快!」

    身后那一直捧着头盔的部下走上前来,将满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经历许多战斗的铜饰头盔高高举起,盖上巨汉的头顶。

    就在这瞬间,巨汉却察觉上方发出异声:是帐棚顶的厚布裂开的声音。下一刻,一条黑影从那棚顶裂口飞下来,直袭巨汉上空!

    巨汉暴瞪着精气威猛的双目,仰视那飞来黑影,同时右手挥动那柄曾砍劈过百人头的战刀,朝上迎斩来袭者!

    这向上撩斩的招式,应付的若是一般的敌人,绝对够快够猛。

    但面对俯冲而下的荆裂,这刀却慢如老妪的动作。荆裂并非仅仅从那缺口跳下来,而是蹬着棚顶的粗竹往下跃,腰腿力量加上身体重量令速度极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抢入更近距离,以鸟首刀「牝奴镝」的刃背抵住朴刀长柄前端,左边反手握持的兽爪形弯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汉右臂肘弯,荆裂整个人飞扑到了巨汉头上!

    巨汉毕竟身手和经验不同寻常贼兵,此际仍能举起左掌伸到脸前,试图抵拒荆裂,同时往一旁转脸侧头闪躲!

    然而这些都是无望的挣扎。

    荆裂用尽冲蹬而下的势道,再加上兽爪弯刃勾扯着巨汉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转身,右肘近距离狠狠横挥进去!

    那坚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汉左手,没有受到一丝阻碍,隔着那只无力抵抗的肉掌,猛击在巨汉头盔右耳侧!

    荆裂这记学自暹罗大城国皇室武士的飞肘,威力有如攻城冲车,硬生生将那坚实的铁片头盔打得侧面弯陷,夹在肘骨与头盔之间的那只手掌,更被压迫至骨碎肉裂!

    巨汉在这冲击下,颈项猛烈倾摆,整个人立时昏迷崩溃,被荆裂跨压着重重堕地,手中朴刀也响亮地跌落一旁。

    荆裂这飞堕而来的攻势猛得像天降陨石,原本站在巨汉身旁的手下贼兵,全部惊吓得往四面飞跳开去。

    荆裂一边膝盖压着巨汉胸口,以左手的兽爪刃抵着那已然变形的头盔。头盔没有从巨汉头上跌出来,只因为折曲处都陷入了他头脸的皮肉。巨汉昏厥失神的双眼,因那冲击而充血变得鲜红,眼瞳向上翻转。

    荆裂高举着鸟首刀,刃尖向下对准巨汉的颈项。他神色异常冷酷无情,就如准备宰杀牺牲贡物的祭司。

    鸟首刀「牝奴镝」那雪白的锋刃,落下。

    四周的贼兵呼吸停顿。

    他们实在难以相信:统领「瓦黄寨」四百余悍盗、纵横桂北三年、杀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盖,就这样在一眨眼间死掉了。

    当贼兵开始醒过来,并四散奔逃出帐棚时,荆裂并没有阻止他们。他正是要他们将这份恐惧散播到整座山寨。

    ◇◇◇◇

    当灿烂的冬阳高挂、晨光洒遍山头之时,世上已再无「瓦黄寨」。

    山寨里的帐棚与建筑物之间,到处都散布着凄惨的尸体。獞族「狼兵」对待士气崩溃的贼匪并无丝毫仁慈——只要想想这些年来本地山村受到怎样的凌虐,杀死这些禽兽就不会带来半点罪疚。

    寨主洪盖被刺杀的消息,令贼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头领无法把原本占绝大人数优势的手下组织起来;再加上「破门六剑」带头冲杀,众贼被切割分离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歼灭。

    然而这战果仍有赖勇悍的「狼兵」才得以达成。每个獞族战士都以强健的双腿紧随「破门六剑」冲锋,及时侵入他们所制造的缺口,将敌人一口气压倒、杀戮;「狼兵」也拥有令人吃惊的耐力,持续快击战斗了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令敌人始终无法集结。到了活着的贼匪余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内各处逃窜匿藏,而「狼兵」又尽取敌人装备为己用之时,胜负已然决定。那时「狼兵」才慢下脚步来,稍作休息随即再展开扫荡,将余下敌人一一找出处决。

    在扫荡之时他们更找到匪盗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个贼人走进去,试图挟持劫来的女奴为人质,但结果反被那廿多个獞族女子合力杀死。

    重获自由的女人捡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尸堆之间找寻受伤的匪盗,逐一了结。有伤者向她们号哭求饶,但换来的是冰般寒冷的复仇眼神。

    「想想你当天压着我们时,是怎样笑的。」一个女人说。

    那人听了,从哀求转为愤怒,直至死前都在骂着最污秽的脏话。

    女人们听着,心里只是冷笑。因为她们知道,他那些脏话里所说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经永远做不到。

    侬昆此刻正倚坐在营账外一个木桶前,一只手拿着夺来的汉人军刀支着地,撑起那累得快坐不稳的身躯,另一手拿着水碗在喝着。

    他疲倦得身体都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众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因此也是跟敌人交战最多的「狼兵」。他没有仔细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枪刺倒或用刀砍杀的贼匪至少也有二十个。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过第三柄刀,原来的撞族猎刀和另一柄抢夺来的军刀,都在激战中砍弯了。

    他看着远处营账,有些仍存体力的「狼兵」已经开始搜查寨里的粮食物资。也有人在脱取死尸身上的装甲或饰物。邻近的山村都将渡过一个饱足又无须畏惧的新年。

    空地另一边躺着受伤的同胞,正由女人们照料着。侬昆看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一战己方死伤之少实在令他惊讶。虽然没有真正点算,但侬昆估计阵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伤那廿来人,没有几个的伤势有致命或残废的危险。以一场剿灭了五倍数量敌人、还要攻坚硬闯城寨的战争来说,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迹。侬昆不禁放下水碗,抚摸用绳子挂在胸前那个木符。

    当然他很清楚,这奇迹并非神灵所赐。

    因为其中一个创造这奇迹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几步外。

    侬昆看看那个站在死尸之间的和尚背影。圆性半边身反射着太阳金光,齐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头站着不知在干什么。在他脚边的猎犬阿来正咬着一片肉骨头。

    深呼吸了两次之后,侬昆提起精神,支着刀把身体撑起,走到和尚身边。

    这时他才看见,原来圆性正垂头闭目站在尸堆前,双手合什,嘴唇不断在动。

    圆性早就察觉侬昆走近,但他还是把经文念完才睁开眼来,取下半边护面罩,转头瞧着侬昆。

    「你在念经吗?」侬昆在众「狼兵」里是少数会说汉话的一个。

    圆性点头。「我在超渡亡者。」

    侬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诸种神灵,并不明白什么是「超渡」。圆性抓抓乱发:「其实我也不大知道,只是从前看见师父这么做,我也就跟着做。」

    看着圆性的傻笑,侬昆反倒觉得很有好感。这汉人和尚一开口就说「不知道」,不像他常见那些祭司,什么都说知道,很多事情却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从没有认真干过这超渡的法事。」圆性又说:「这些年杀的人多,才自然学着师父做起来,心里好像比较舒服。师父从前说,这样能够减少亡者的罪业。」

    侬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尸体。当战斗的热血退散之后,看着这许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实在无法不感害怕——哪管对方在生时多么可恨。

    「真的能够减罪吗?」侬昆问时看着死去的仇敌。「即使是这样的恶人?」

    「师父说,要看那亡灵本身有没有悔改之念,断恶回头的悲愿。」

    侬昆不禁仔细端详圆性的样子。他在先前的战斗里,见识过这少林武僧杀人时如魔神般恐怖的状貌;此刻战争过去了,那毛发戟张的刚厚脸孔上,却又隐隐散发一种慈悲。侬昆从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战士。站在圆性身边,听着他的声音,侬昆心中那惊惧不知不觉减退了。

    圆性则继续眺望这惨烈的修罗场。他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说得出这种肤浅的口头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响身边这个异族战友的心灵。

    这时一群人从山寨西侧踱步走来,为首的正是荆裂与「狼兵」首领越郎,二人并肩而行,虎玲兰、练飞虹、童静和几个「狼兵」则跟在他们身后。练飞虹和童静都一脸倦容,再无先前飞跃山寨门墙那种轻快,比刻拖着双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点回家,脱去那身染满血污的衣服,倒头大睡。

    虎玲兰紧跟在荆裂后侧,背挂野太刀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手里仍拿着长弓,比荆裂高的她彷佛是他身后的守护神。跟在众人后面那几个年轻「狼兵」,不时偷瞄着虎玲兰婀娜的背影,心里仍在回味刚才战斗时目睹她挥刃弹弦的英姿。

    虎玲兰趁着这时问荆裂:「你的肩头和膝盖……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荆裂微笑回答。

    虎玲兰听了,知道「蜕解膏」确已把荆裂的伤完全治好,大感宽慰。

    荆裂两年前获严有佛治疗,两处伤员其实已经九成痊愈——否则也不可能击杀得了超级高手雷九谛——只是剧烈战斗和锻炼之后仍会痛楚,耐久力也始终不如往昔。这状况经过一年多仍毫无改善,在荆裂心里成了阴影,各种招式动作,总不自觉有了分毫保留。

    荆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这阴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终难再追求顶峰极至。于是他决定冒着伤残的危险,也要使用那药性猛烈的物移教「蜕解膏」。

    反对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兰。既然荆裂已大致恢复武功,她觉得没必要再次赌上一切。假如真的失败了,亲手把「蜕解膏」带回来的她,岂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来,你就要用它。」虎玲兰说:「我宁可白费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险。」

    「在我心里,这是必要的。」荆裂如此回答。

    结果令虎玲兰放下心头大石,那欣喜的感觉,远远盖过寻得「蜕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两个人:锡晓岩与霍瑶花。

    ——感谢你们……

    这时众人走到圆性和侬昆前,各自打了招呼。童静蹲下来,笑着抚摸阿来的毛。侬昆不禁看着她。虽然已到了十九岁的成熟年纪,童静与猎犬玩耍时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侬昆刚才看见了童静那精准迅速的剑法,要是单打独斗,他与这里任何一个「狼兵」都绝不是她对手。侬昆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练出这般的剑法来?

    他们这些人到底曾经有些什么经历?

    越郎左右扫视山寨,此时开口说:「我的人在后面一个小仓库里,发现了一条秘道,他们曾经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头的逃生口。他们出去时已经没再看见一个敌人,看来都已经下山走了。」

    「有多少?」荆裂问。

    越郎耸耸肩表示不确定。「不过看这里的死尸,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这样的人数,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结,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几年内是如此。

    「这一仗我们彻底打胜了,也解除了许多族人的苦难。」越郎说时向荆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侬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随着行礼。

    「而且这次也解救了许多女人。」侬昆说时眼神激动。「她们的家人都会很感激。」

    「没有你们几位,只靠我们必定赢不了。」越郎继续说。「感谢『六匹虎』诸位的大恩。」

    荆裂忙把越郎扶起来:「不要道谢。这是约定。我们这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们准备好履行另一半的约定吗?」

    越郎回答时眼神充满自豪:「我们獞人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许多年,靠的不是什么,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荣誉。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诺的,没有当人的资格。」

    他左手握着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约定,我们这支『狼兵』,借你们战斗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荆裂点点头,与越郎双手紧紧相握。

    「很好。请你吩咐各位准备,我们过年后就出发,大概十五天之后。要走很远。」

    「在哪里?」侬昆问。

    「去江西。」荆裂回头看看虎玲兰,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动。「救一个人。」

    这是「破门六剑」很早之前的决定。

    其实自从离开湘潭之后,他们曾经前往南昌,查探宁王府一趟,又拜托临江府的阮氏无极门主阮韶雄,派一个弟子假装投诚,短暂混入王府,确定霍瑶花仍然活着。

    然而宁王府实在门禁森严如城堡,府内常备的精鋭护卫军已至少五百名,接邻四周街道也霸占了许多民房作旗下兵员武士的居所,兼且协防王府,一声令下马上可动员的总数可达千人。

    当然,还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龙术王巫纪洪这两个顶尖高手计算在内。「破门六剑」要凭一己之力闯入救人,胜算实太渺茫。

    同时锦衣卫搜捕武人甚紧,再加上宁王府的敌人,「破门六剑」难以久留。荆裂只好借内应传递信息给霍瑶花,让她坚持下去,然后去寻求增加胜算的力量。

    现在,这力量终于到手了。实在是很漫长的旅程。

    「十五天后就出发吗?」童静这时站起来。「可是燕横还没有回来。」

    「我们大伙人出动,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队上路再到南昌集结;到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些都很花时间,不宜再等——燕横到底何日出关下山,谁也不知道。我们就分头行事吧。你去海阳山下等待燕横,等到他就直接快马去江西。我们约定在王大人那里重聚。」

    ——他们虽然远在广西,但也从本地土官处打听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书王琼举荐,升迁出任南赣巡抚之事。

    童静已经没有见燕横几乎两个月,一直挂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与他相见,心中暗喜,但同时又忧心:我会等到他吗?…………..

    「别胡想。」练飞虹在旁微笑说。这两年他全心教导童静,朝夕相处,已然了解她情绪思想。

    「燕横那小子,大概有何自圣这死老鬼护佑。他一天还没有复兴青城剑派,一天也死不了。」



第六章 虎相

    入山第八十八个晚上。

    满月的光辉之下,燕横并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彷佛孤魂野鬼。

    如今的燕横确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将上身衣袍都褪下卷到腰带上,月光把他身躯照映成剑刃似的蓝白色。相比个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许多,两边肋骨都浮现起来,肌肉也变得修长,光影中肌理的陷处显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肤上冒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满布锐角的身形,教人联想起道观佛寺里地狱壁画中的恶鬼。

    燕横披散着长发的脸同样可怕。本来就瘦削的脸两颊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双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里充满疲倦与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里,身体从来没有这般难看。即使是小时候在穷村里生活时也没有。

    最近这四十天以来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没有生火之后,他吃的都是树林中捡拾的野果,本来就没能充饥,加上在寒天下身体消耗更大,身体就是这么瘦陷下去;寒冷并非令他无法久睡的唯一原因,还有是手边再没有剑的焦虑,脑袋也不断在活跃苦思,令他长期每夜睡不够两个时辰。

    这是非常艰辛的状况。可是对燕横来说,身体一切痛苦,还不及没有了剑的心灵煎熬。

    从那夜在山洞中决定离开剑开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剑比什么都困难。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一截树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块石头都萌生将之当作剑的念头,劲力和动作轨迹自然就想释放出来,要很集中精神才将这念头放弃。

    剑,是他这许多年来人生的凭借。要主动放弃剑,对燕横而言是多么的I那就好像叫鹰鹏放弃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样。

    有时他甚至会生起幻象,看见「雌雄龙虎剑」就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拔出来。那双不存在的剑还感觉变得日渐沉重。他会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后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时他会愤怒和失望,痛恨为什么被自己的心骗倒。然后到某一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腰间那无形的双剑变轻了。他没有理会,最后幻象彻底消失。燕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却知道自己跨过了某个关口。

    接着他双手摸到的东西,也没再一一当作剑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体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状况。肉体的能量下降,各种感觉却变得敏鋭起来。山林中一草一木与各样动静,在他眼中耳中显得无比清晰。然后他学懂如何在起居动静间与这片自然融合。所过之处,飞鸟走兽都不再轻易被惊动。

    但是到了这阶段之后,师父何自圣的幻象也不再出现在山洞里。这令燕横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发狂呼号,有时默默哭泣。

    ——我到底变成怎么了?…….....

    燕横心里很害怕,无数次生起放弃修练马上逃下山的念头,但每次到最后都忍耐住了。

    因为他不想后悔。纵使经历着无比的精神折磨与恐惧,燕横却又隐隐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着什么。只差一步。放弃的话就不会再回到这个距离。

    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里。满月光芒从顶上那两个洞孔投下来,照得内里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划,就如几万年前未开化的穴居野人一样。他画的时候并没多思考,一切都是当时自然从心中涌出来的念头,再直接传达到手上。有时是一些符号或图画,绘画出剑法招数的路线和变化,那些线条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时也会写字:「至诚」、「龙虎」、「叶辰渊」、「知行合一」、「青城山」……许多字词混杂一起,在石壁上彷佛构成一幅复杂的画作。

    这夜他又再画壁,心中一片迷糊,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线条,没有刻意思考

    不久他停下来,退后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见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个新刻的大字:

    大道无门 千差有路

    透得此关 乾坤独步

    燕横看了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懂得这几句,甚至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是从前在青城山读书识字时学过吗?无意中听同伴或敌人说过吗?还是流浪中经过什么寺庙在里头见过?

    更可怕的是:根本没有记忆的几句偈语,他何以会在这种时刻写出来?而燕横重复读着这十六字,心头感到无比震撼。

    ——似乎这里面就蕴藏着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燕横感觉血气翻涌,脑袋像要炸开。他受不了,呼喊着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来,在月夜山间狂奔。

    直到那苦闷消散,燕横才慢下来在山林里徘徊。他没有迷路——在这一带生活了许多天,燕横对每处了如指掌,即使在夜间也马上确认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对那可怕的十六个字。

    燕横继续孤伶伶地拖着步伐游走。正要考虑是不是要就地躺下来休息时,他突然感觉四周的风不同了。

    燕横的头脑猛然清醒。身体进入警戒状态,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紧起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来了。

    燕横缓缓转身,在后方远处的树丛间,看见了那追寻已久的身影。

    还有眼睛。

    夜风中,只闻枝叶摇动声。燕横与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宁静的气氛中对视。

    虽然相距尚远,但燕横感觉那双虎目的气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对陌生、凶猛生物的恐惧,瞬间升上他的脊髓。

    树影之间,那硕大的身影缓缓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见身上每一道斑纹。

    恐怖,但美丽。

    燕横全身僵硬无比,双手不禁牢牢紧握,才想起手里并没有剑——我正徒手面对一头老虎。

    老虎的足爪一步步踏前,已完全从林木间现身。燕横终于看见它真身,一股激动之情涌上来,暂时盖过了恐惧。

    他几乎忘记了,这本来就是他上山来寻找的东西。

    燕横密切注视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动作、姿态与气势。每一刻的影象都震撼他心底深处。

    ——燕横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青城山上看见师父何自圣舞剑,那震撼就像现在一样:初次目睹一种未知而强大的存在,带来满溢的敬畏与感动。

    不同的是:那时的何自圣不会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个距离时,鼻腔间开始发出低沉的鸣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变闪出异样的星芒。

    是杀气的先兆,把燕横从欣赏和感动中唤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开奔跑。

    虎口张开。锐齿之间发出惊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体,却以这种速度冲来,令燕横联想起平生见识过的强壮高手:锡昭屏、圆性、锡晓岩、波龙术王——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们统统都不像

    猛虎离地扑击而至!

    在最后一刻,燕横往旁滚身,闪躲那真实的「虎扑」!

    躲开的一剎那,燕横虽未被虎爪触及分毫,但仍感觉像被它夺去了魂魄的一块。

    燕横翻身跪定同时,老虎也着地回身了。双方再次对视。

    燕横被猛虎杀气笼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对敌,一转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声,也起步从后追去。

    燕横在山林间全速逃跑,不时就突然改变方向,避免在直线追逐中不敌老虎四足。

    燕横的轻功步法经过这些年苦练虽已不凡,但毕竟只是两腿走路的人类,不可能快得过老虎这天生的猎手。不一会它又再追上来。燕横感受到背后强烈的杀气,再次向旁翻滚,第二次仅仅逃过猛虎的扑击。

    双方就是这样一路追逐:燕横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险关头及时躲过攻击;老虎扑击之后很快重整体势,又再展开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着浓重的白烟,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头。

    燕横虽然亡命逃跑,但在这种状况下竟也没有忘记初衷,一有机会就专心注视和感受老虎的形态和动作。经过山中长久苦行,燕横的感官得到奇异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即使在夜里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够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态——不,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在黑夜,燕横发挥视觉的方式与平时白日下不一样了。月光把虎躯的轮廓都清晰勾勒出来,燕横的眼睛则彷佛穿透了老虎,看见它的肌肉骨节如何运动。

    ——这种洞悉力,是燕横长期修练武道的成果。就如当日他下令青城派师弟观察其肌肉动作一样,燕横许多年来都在钻研这知识,此刻不过换了另一种动物的身体而已。

    可是也因为在逃跑中仍然专注于观察「虎相」,燕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记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经过四次扑击不果后,老虎似乎有点疲倦。燕横的身体状况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绪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却跑错了地方。

    当他冲出一丛树木时,赫然发现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绝崖。

    而老虎已追到后面不远处,再无回头的余地。

    燕横跑到那断崖边上,往下张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见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临。

    燕横背向悬崖而立,瞧着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紧。

    他俯身,伸手捡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树枝。

    燕横这一动作,完全是在无意识之间进行,心里没有一丝「我要拾起剑」的念头;当树枝握在手掌里时,也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拿着剑」。

    这四十天断绝提剑的修行,已然将燕横长年来对剑的过度渴求和执着消除了。

    剑,如今自然与他形成一体。他这夜才真正体验「人剑合一」的堂奥。

    当老虎追到面前时,燕横并未摆出什么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树枝站着。老虎却在七尺之外停下来。它隐隐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类转瞬间改变了。不再是「猎物」。

    老虎咧着又尖又长的虎牙低吼着,眼睛盯着燕横。

    燕横也看着它。到了这刻,他已然透彻观察过猛虎的骨肉结构;它原始野性的动作发力;它的气势与杀戮天性。

    他已经看清了「虎相」。

    燕横以此再跟自己过去对「雌雄龙虎剑」的领悟相印证,许多关节顿时豁然而通,一些剑势与内在原理从何而来,他也蓦然明白。

    ——只要燕横回去后,将这「虎相」融合于剑法中,前头进境之大,难以估量。

    ——但前提是必先回得了去。

    燕横因这许多的新发现而情绪亢奋,身体自然而然动起来,沉腰坐马,右手的树枝慢慢举起,进入战斗姿态。

    感受到燕横的变化,老虎又再发出低沉的鸣声,后退了一步。

    ——山林的霸者,竟被一只不足它一半体重、手里只不过拿着一根枯枝的生物,威吓得后退了一步。这是此座海阳山千万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燕横提着树枝,尖端遥遥对准老虎的眼睛。他的目光覆盖着整头猛虎。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才看清自己与老虎躯体的差距是这么大。但他已无半丝惊惧,只是沉醉于那刚看懂的「虎相」之中。

    他双肩下沉,背项向两侧拉长并微微弓起,身体开始散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性气势。

    看在老虎的眼中,面前这生物好像又转变了,竟好像瞬间变得更巨大,而旦传来一股极危险的气味。

    燕横因为深沉的思想,不知不觉已经催激起「借相?虎势」。

    对于雄霸山头、从来没有天敌的老虎来说,这危险激发起它扑杀对方的天性。它没有再退,这次向前探出足爪。

    两头肉身各异但气势相同的猛兽,在这圆月下断崖前对峙,强烈的杀气在他们之间翻涌不散。

    燕横表面如止水冷静,但内里心念在不停转动。

    ——模仿老虎,不可能压倒老虎。我要寻求超越它的「相」。

    ——世上有怎样的东西,能够击败猛虎?………………...

    他苦思。

    ——没有。世上没有。

    燕横蓦然发现身周的世界变化了。一枝一叶在他眼中无比清晰。天空化为一种不断变幻的灰银色。山头的寒风像刀刃刺痛皮肤。

    他脑袋里一道门打开了。幻想的能量倾泻而出。八十八日夜「山螺」苦修,自我观照内心,忍受非人的孤寂,经历痛苦恐怖的幻象,冒险游走在心灵崩溃的边缘……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一个前所未见的「相」,逐渐在燕横心里组成、浮现……

    老虎突然感受到燕横另一次变化。一股对它极之陌生的感受顿时冒起。

    它怪吼一声,转身掉头就往树林奔逃而去。

    燕横失去了敌人,也马上倒下来,放开树枝趴着,脸上的汗珠不断滴在面前岩石上。

    那不明的「相」,出现很短暂时刻就消失了。燕横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也不敢再尝试呼召。

    但他看着岩石地上自己的影子,露出兴奋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将来某天必然与它再见。

    ◇◇◇◇

    童静给那香气唤醒时,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在铺着狐皮的温暖床上完全清醒。

    她却仍然躺在床上不愿动,仰视着房间上方那陌生的屋顶。

    虽然已经在这小木屋里寄住了差不多二十天,童静还是没有习惯。只有这床铺的温软狐毛,令她感觉舒服,稍解她在此地苦等的困闷。

    她伸手摸摸放在床边的「迅蜂剑」。那连着鞘的剑柄,给她一种安定感。

    那香气又继续飘进她的鼻孔。她深深吸进一口。好吃的她嗅得出,那是粥的气味。用野山菜煮的麦粥,是韦老四最常弄的早点。这天却好像煮得早了,童静看看窗外才刚天亮不久。平日韦老四起床后总是先处理了其他家务,或着整理好猎具才开始煮粥的。

    童静从床上坐起来,看看房间四周。这是小木屋里唯一的房间,原本是猎户韦老四跟养子阿乐一起睡的地方,童静来寄住之后,韦老四将这床铺让了给她,自己则睡在外头,在厨房生火取暖。

    童静看见房间里另一较小的床铺早就空空如也。阿乐那十二岁的小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童静看看窗外已经被明媚晨光照亮的山色。这小屋由韦老四亲手建在海阳山北面山脚要道旁,是登山必经之处,当日燕横上山修行之前也曾在此度宿一夜;童静打听到此地,也就决定在这里等待燕横。

    韦老四是个老好人,却也很烦人。每晚吃了饭临睡之前,童静都要忍受韦老四说至少三次「他已经给老虎吃掉了,你还是走吧」……

    要不是有那个一身邋遢、精力充沛的小子阿乐在,童静这十九天将会很难过。看着这已经懂得射箭的猎户小孩,童静总联想起荆大哥,猜想在这年纪的荆裂是否也跟阿乐一样顽皮……

    这时屋外传来砍柴「剥」的爽快声音。童静感到奇怪:听声音就知道拿斧砍柴的,是四十多岁仍然硬朗健壮的韦老四。那么是阿乐在煮粥吗?这倒是不敢相信奇事。

    阿乐那小子跟义父去打猎很勤快,但从来不愿干厨房的杂务,他常说自己是男人,只要干大事;当看见童静带着的剑时,阿乐更指着剑兴奋地大声说:「我将来也要当剑客丨」被韦老四当头就敲了一记……

    童静下床时双脚碰到地上,只觉寒冷从脚心一直透上来。她穿上鞋,又再揉着眼睛,懒慵慵地走出房间。

    她循着粥香看向屋子角落的厨房。那里站着一个背影,被窗外射来的阳光照得发亮,正在炉灶前用勺子慢慢在搅动粥锅。

    童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背影回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起床啦?你很饿吧?快煮好了。」

    燕横早已把散发重新结了髻,换穿了韦老四借给他的衣服;而他半夜时也已在山上的溪流好好洗过了澡,一身清爽,再没像在山上那副野人般的模然而燕横的样子仍是令童静惊讶莫名。不过相隔三个月,他的脸消瘦凹陷得第一眼无法辨认,犹如年长了好几岁,彷佛山中岁月比尘世流逝得更快。

    ——这对燕横来说确是事实:这三个月跟自己的战斗,在他人生中实在前所未有地漫长而峻烈。

    童静冲上前去,本想立刻扑到燕横怀中,但又突然停住了。她蓦然感受到他气质的剧变。

    ——好像变了另一个人。

    童静回想起从前那次在江西,二人在破屋中度宿之夜。当燕横瞧着火堆时,曾经露出一种异常危险的眼神。那跟他现在身上散发的气,给她感觉很相近。

    ——到底这些天以来,他在山上经历了些什么?

    燕横看见童静的反应后怔住了,但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静。」燕横失笑:「不要怕。是我呀。」

    听见燕横仍旧温柔而真诚的声音,童静才松了口气。

    「你的样子吓死人了。」童静皱着眉,让燕横拉起她的手。

    燕横故意嗅嗅自己的腋下:「我很臭吗?应该没有吧?下山前才洗过。」

    童静哭笑不得,擂了燕横胸口一记,打下去发觉他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又是一阵怜惜。

    「你不同了。」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

    「你觉得怎样不同了?」燕横也严肃起来。他很在乎童静的感受,更在乎自己在童静眼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童静看着他的脸,特别是他的眼睛,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才说:「从前的你,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青城派的燕横』;现在的你,就是燕横。」

    燕横怔住了一会,然后露出牙齿笑起来。「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

    童静这时再忍不住,倒在燕横怀中。

    ◇◇◇◇

    两人与韦老四父子一起吃完那窝野菜麦粥之后,就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海阳山了。

    童静想留下一些银子给韦老四,作为食宿费用和谢礼,但那猎户坚拒不受。

    「你给我银子干么?我这住的吃的,都是这座山给我。你要感谢,就感谢这座山。」

    他们再次向韦老四道谢,燕横又把一柄在山上时使用的小刀送给阿乐,就离开踏上下山之路。

    燕横斜背着装载「雌雄龙虎剑」的长布袋,大踏步从山道走着,眼神精光四射,先前修练时的迷惑、痛苦与恐惧一扫而空,面容虽瘦削但自然舒泰,与昨夜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们牵手走在那宁静又美丽的山道,感觉天地间就只有二人。

    童静说:「你在山上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吿诉我吗?」燕横回想自己曾经如何陷入疯狂,实在不敢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吿知童静,不置可否。

    ——男人有些事情,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想说的。

    童静见他不想说也就作罢,自己说起「破门六剑」率领獞人「狼兵」攻打「瓦黄寨」的事情,还有要去江西会合救人的约定。

    「那太好了。」燕横兴奋说:「我正有好多事情要请教王大人,实在很想再见他。」

    他牵着童静的手握得更紧。

    「我恨不得马上就给荆大哥他们看看,我现在的剑——不,我要给天下人看看。」

    此际燕横前进的步履身姿,散发着过人的气度与神采,彷佛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看见自己最该走的路。


第七章 夜试

    走在南京城西的黑夜街道上,时栋明并没有感觉半点忧心。

    此刻他由一名侍从在前挑灯、弟子张响在后提刀,走过深夜时分的麦子巷,仍在回味着刚才宴会上那美酒的甘妙。

    虽然回味,但时栋明喝得并不多。那苦练了二十多年八卦门步法的双脚,在石板街道上仍是轻快无声。这是徽州总馆师门的戒条:时刻能战,不可贪杯。

    朝廷对武者的监控至今还没多放松,只是时栋明并不担心独自走在这夜里,会被锦衣卫或差役留难。他是南京有数的瓷器商汪翁府邸的首席护院,而汪翁与城中官僚交往甚多,衙门中人更不少与时栋明相识,在这城里没有人会误当他是武当派残党。

    ——不过两年前武林上曾有传闻,八卦掌门尹英峰曾经救助过钦犯「破门六剑」,虽然这传闻早已淡下来,但时栋明身为八卦门总馆肆业的弟子,行事还是要尽量低调谨慎。这天设宴的若非本地武林同道、「昭南镖局」的大当家,他也不会出外。

    三人快到麦子巷北端尽头,却见前面一个身影拐过弯角迎头出现,而且竟在这深夜里未带灯笼。

    时栋明马上警觉。张响也加快步伐,带着大刀走到师父身后。三人停下步来。

    时栋明同时听见,前面传来一种有节奏的轻轻碰击声。

    是那人手上一根幼竹杖,杖尖在地上和墙角来回探索。

    盲人走夜路,自然不必点灯。时栋明这才放下了心。

    他们三人没向前走,站在巷道一边,准备先让这瞎子过去。时栋明不是特别好心,只是间来他也喜欢赌几手,不想被盲公杖打到而触了霉头。

    那瞎子走过来,只见似乎年纪不大,一头胡乱散开、剪得长短不匀的古怪发式,眼目处蒙了一块黑纱,寒夜中穿着及足的长宽袍,背后斜背着一个长状大袋,看外形装着的是个弦琴,大概是到四处酒馆奏琴讨赏的盲乐师,这种卖艺人时栋明在南京大城里遇过不少。

    「你先走。」当盲汉走到十几步外时,时栋明出声提示他。对方既比自己年轻,时栋明也不用敬称了,只望这瞎子速速过去,好让他继续走回家。

    那瞎子听了却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个头。时栋明皱眉:怎么这般无礼?难道盲之外还是个哑巴?但他也不欲与这可怜人计较。

    然而瞎子却停下步来。

    时栋明等三人感觉不妥。那侍从举起灯笼,照看那瞎子绑着黑纱布的脸。

    「八卦门,时栋明?」

    瞎子突然说话,那声音中带着一股阴森鬼气。

    黑夜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听到这句话,那侍从和张响感觉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抚摸耳朵般可怕。时栋明则马上进入警戒的状态,眼睛瞥向后面,确定弟子怀中大刀的所在。

    一听对方如此询问,时栋明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传闻是真的。最初他听武林同道说都不相信:最近三、四个月在南京城内,相继有武人在晚上出外后就伏尸街道,所带兵器都失踪了。传说城内街道有一神秘高手,专门拦途找武者「暗夜试剑」……

    如今这个「传说」正站在时栋明眼前。

    时栋明深吸一口气,充实丹田,然后以浑厚的声线徐徐回答:「我是。」

    瞎子再次点头,然后解下眼前那条黑纱。

    看见那「瞎子」的双目,三人都屏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一只左眼球乌黑得分不清瞳仁;另一只眼白赤红,好像随时要流下血泪来。

    拥有这双赤、黑妖异眼瞳的,正是武当残存的「兵鸦道」剑士卫东琉。

    卫东琉展示了面目后,不再压抑内在的杀气,尽情散发。时栋明这时才明白对方何以要穿这样的大宽袍,原来是为了掩藏行走时那武人身姿,以免时栋明及早警惕。

    可是卫东琉也并无施展突袭。时栋明明白,对方要的是正面决斗,隐藏气势只是不想他逃走。

    而时栋明不会逃。他好歹也是八卦门总馆「内弟子」出身;何况之前传说「暗夜试剑」被杀的南京武人,分量名气都远远不及他。

    「你要比试就来吧。」时栋明双足已隐隐摆开八卦步准备姿态。「我会让你知道,我跟你先前杀过那些人不一样。」

    卫东琉展露出满意笑容,眼睛收紧盯着时栋明,同时双手伸到腰后。

    从那伪装成琴袋的背包底下,卫东琉左右手反抽出一双长剑来。那双剑并非他从前所用的武当剑,左右更各不相同:左剑刃身狭长,泛着淡青光华,剑柄头雕成一朵乌铁莲花,铸工古雅;右剑则甚古怪,剑身如龙蛇般呈波浪弯曲,直至前尖一尺才回复笔直,柄前没有护手,黑色的剑柄以鲛鱼皮包覆,样式不似纯中土刀剑。

    ——这双奇剑,是他从前在其他城镇「试剑」,在不同的敌人尸身上夺来的。

    时栋明亦不怠慢,伸手握着张响递来的刀柄,霜刃随着清亮的声音出鞘。

    时栋明这柄大刀,分量虽不及本门长老尹英川那柄惊人,但也有四尺来长,宽阔的刃形霸气十足。

    提着灯笼的侍从走到主人身后,高举照着卫东琉。这当然给了时栋明不小的优势:卫东琉全身被那灯火照得清楚,相反在卫东琉那边看过来,背光的时栋明却只是一片黑影。

    但卫东琉似乎毫不介意,举剑摆起迎战架式。

    时栋明足腿内扣,腰胯下沉,大刀斜放在腰侧,正准备施展八卦门名闻天下的「夜战老八刀」。

    他看着面前这杀气充盈的奇特剑士,心里疑问:到底是哪来的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

    不过这些都已不要紧。时栋明知道,眼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砍掉眼前的敌人,活到明天。

    卫东琉摆着架式观察时栋明。他其实在等待时栋明准备好——他自己既是拦路挑战的一方,心里的战斗准备比对方充分,而他不想占这种优势。直至看见时栋明的身姿已经完全投入战斗后,卫东琉展露笑容,迈步前进。

    ——那笑容里,有一股疯狂的喜悦。

    时栋明密切注视直线冲来的卫东琉。他迎战双兵器的敌人经验不少,深知用双剑或双刀者,大多都拥有精细技巧,要战胜这样的对手,不可与他巧斗,尤其自己用的是重型大刀,必然是以静制动,窥见对方发动的一刻才出手,以质朴豪迈的刀招迎头压倒敌人。

    然而到了七步之内,卫东琉的冲势仍未改变,彷佛只是一心一意直线向时栋明撞来!

    时栋明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

    已到五步内。双方交战的限界。

    卫东琉却未左右偏移半分。

    这瞬间时栋明只有三个选择:向后退;正面直击;左侧或右侧任选一面出刀。

    向后退绝不可行——气势位置一失,只会被前冲的敌人乘势双剑击杀。

    左或右方出刀,任选一边,都有一半露出大破绽的危险。

    于是时栋明急吐气息,八卦步迈出,带动腰身肩臂,大刀垂直从头上斩落卫东琉所在!

    刀刃将及卫东琉那丛乱发的剎那,他向左斜方大大踏出一步,身姿低矮如蛇,上身完全躲过头上八卦大刀斩下的路线,同时双剑以「武当行剑」之法,从诡异的角度斜斜疾刺,剑刃如电激射,左剑先刺入时栋明右腋窝,右手蛇形剑刃则没入其右肋数寸!

    ——卫东琉是将对手的心理也计算在内:时栋明被迫着出招,心中必有些许犹疑考虑,影响刀招的势道和速度,自己则抓紧这一刻后发先至。这战法既直接也危险,是两年前在「遇真宫」战场上领悟得来的。

    那大刀落下余势未减,本来仍会砍中卫东琉原地发力的右腿,但刺在时栋明腋窝上的古剑,却令刀势有所偏移,大刀仅仅砍在卫东琉右脚外半寸的石板地上,发出绝叫似的鸣响。

    卫东琉双剑迅速拔出,鲜血自时栋明伤口喷洒。卫东琉的脸被血花所染,竟因而露出比前更邪异的笑容。

    ——自从武当之战里大开杀戒后,他就迷上了这种刺激。

    后面的侍从和张响正惊呆之时,卫东琉已然越过时栋明,带着那笑容杀来。那侍从还没来得及看对方一眼,身体和灯笼就一起落在地上;而张响仅仅把手搭上腰刀柄同时,喉咙也被武当剑招刺穿。

    卫东琉脸上带着三个人的鲜血,回到时栋明跟前。时栋明仰躺着,嘴巴溢出血泡,暴瞪的眼睛借着地上燃烧灯笼那最后一点火光,看着卫东琉奇怪的双瞳。

    卫东琉俯视他一会,喃喃说:

    「武当派,天下无敌。」

    蛇剑落下,结束了时栋明的生命。

    烧毁的灯笼渐渐熄灭。卫东琉暗中摸索尸体,熟练地拿取各人身上钱袋,又把时栋明的大刀拿过,收入刀鞘内,准备藏于那琴袋里。

    正在整理琴袋和收回双剑的同时,那麦子巷后头又亮起另一盏灯笼的光芒来。

    卫东琉没有半丝紧张,只是再次提起左右双剑站立。再多杀几个路人,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杀不光事败了,逃到另一个城镇就好——这两年他都是这样流浪。

    他看见从巷尾走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提着灯笼的,身材高得吓人。卫东琉觉得这奇特的身形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另一人则被灯火映出一身雪白衣袍,厚厚的似乎是某种毛皮所造,头上也戴着同样颜色材质的帽子。

    二人腰间都带着剑。

    走到十七、八尺外时,两人停了下来,跟卫东琉对视。这时卫东琉仔细看那白衣人的样子。一双垂着乌黑眼袋的渴睡眼睛最是惹人注目,但令卫东琉印象深刻的不仅是那眼睛,还有他脸上所流露一种强烈又特殊的欲望。

    高个子伸前了灯笼,端详着卫东琉的脸好一阵子,最后说:

    「我认得你……是叫……卫东琉吧?」

    卫东琉点点头。「我也记起你来了,巫师兄。」

    巫纪洪满意一笑。他离开武当之日,卫东琉只有二十岁,入了武当山门四年。巫纪洪对这张脸仍有记忆,只因当时已经对这个师弟的天份颇看好,所以记住了他的名字。

    卫东琉那双怪眼,令巫纪洪格外留意。乌黑的一边是因为与禁军战门所受的伤,至今都没有复原;右眼的那种赤红,巫纪洪却看得出来,是滥服「雄胜酒」的后果。

    ——原来卫东琉在武当备战时,就私下大量饮用「雄胜酒」催谷状态,因而成瘾,甚至为了将来可能要离开武当山而偷取了这物移教药酒的药方;这两年逃亡间他都自行调制服用,但因材料不纯也不齐全,服量更增,于是这眼睛血红的征状比从前也更严重,幸好只是外表有异,并没有丝毫影响视力。

    卫东琉就用这双怪眼仔细观察面前二人。他从来不相信巧合;而两人此刻又对地上尸体不屑一顾。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刚才一直在那边看着我杀人吧?」

    巫纪洪和商承羽相视一笑。等于承认了。

    卫东琉举剑指指巫纪洪的右手。那衣袖上染着血渍。

    「那是谁的?」他问。手握双剑的他半点没有放松警戒。

    「没什么……是一头宁死也不肯说话的忠犬罢了。不过也多得他,我们才相见。」

    卫东琉留意到,巫纪洪说的是「相见」,也就是他们本来并非来找他——或者说,不知道会找到的人是他。

    巫纪洪看着仍放在地上的钱袋和大刀,笑了笑:「你这些日子就是靠这样过活?那口刀你准备怎么处理?」

    「卖掉。」卫东琉冷冷回答:「拿去另一个没人知道这家伙的城镇。」「为什么只杀武人?」

    「锦衣卫我也杀过好几个。」卫东琉说:「不过没错,现在我专挑其他门派的武人来杀。你忘记了吗?我是武当派的。『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我不过在继续做这件事:挑战武者,杀死不屈服的敌人,证明自己的强大。」他诡异地笑了笑又说:「当然,也顺道拿些钱花用。」

    这时商承羽终于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既然是巫师兄,那你就必定是商副掌门吧?」

    商承羽流露满意的笑容:这小子不只是剑法好。

    「你说你仍是武当弟子,那你要对付我这个武当叛徒吗?」

    「别当我傻瓜好吗?」卫东琉说:「我再疯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你们连手。不过你想知道我就吿诉你吧:不会。我才不理会你是什么叛徒。武当派都已经不在了;姚掌门和叶副掌门他们大概也不在了,还有什么关系?」

    商承羽无言,默默凝视卫东琉那奇异的双眼。好一会后他才再次开口。「你说谎。我看得出来。你这般黑夜找人试剑,不是为了修练,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你是为了杀人。因为你喜欢。」

    被商承羽看穿自己心底深处的欲望,卫东琉第一次感到震撼。

    ——这个男人,难怪能够成为姚掌门的敌人……

    「巫师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厉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说:「比武当派『称霸武林』还要厉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们,你将有很多杀人的机会。而且不用像今日这样偷偷摸摸的杀。不会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杀的人越多,还会越受人歌颂。你的名字甚至会写在史书上。你答应吗?」商承羽收紧眼睛,盯着卫东琉。

    「在这世上,是要当羔羊还是猛虎,是你自己的选择。」

    卫东琉听了这番话,仍是一脸冰冷,仍然用赤黑双瞳瞧着商承羽的脸,似乎正在考虑他所说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

    当那两个黑衣怪人到达麦子巷的杀人现场时,跟死者咽气才相隔了一刻时。
  
    麦子巷里已经聚着七、八个拿灯笼的人,其中包括发现尸体的打更,还有赶来的衙门差役。他们正在观察那三具死尸,有人已经辨认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护院、武林高手时栋明。他们正感愕然,突然看见有两个陌生的黑衣怪人走过来,都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差役里的领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两人质问。可是当那两条身影走到灯笼能够照见的距离时,捕快语塞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其余人亦一一噤声。

    那两个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丛里,众人都慌忙躲避,彷佛这两个是地狱上来的鬼差,身体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气息。

    他们到达时栋明的尸身前才停下来。

    两个怪人其中比较高瘦的半蹲下来,仔细捡视着时栋明的伤口。

    众人不住在打量这两人。他们实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端的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身躯硕厚横壮,一个高瘦矫捷;一个年轻,一个看来已五十来岁;一个相貌堂堂,刚毅的脸涨满了生命的能量,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着两行邪门的符文;一个垂着一条长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个左边手臂已失,令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根竹竿。

    他们相同的只有两点:背上那个谁都看得出是什么的长形布包;身上散发那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

    在江湖打滚多年的差役捕快,心里马上就有了结论:这两个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们当作看不见的幽灵。

    叶辰渊与锡晓岩此时确实是旁若无人。换作平日,他们都会尽力隐藏形迹,但此际他们再也没有这心思。

    他们应残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赶来南京,寻找驻在这里的「首蛇道」代表冯求。原因是冯求这阵子在南京发现了一个神秘高手的行迹,而且曾远远见过他出手。冯求凭那一眼就判断,「极像武当剑法」。

    然而这夜当他们到达约定地点时,发现的却只有冯求嚼舌自尽的尸体。身上还有几道被人拷问的刀剑伤痕。

    叶辰渊和锡晓岩也顾不得其他,全速四处在附近搜寻。

    ——冯求发现的人,说不定是姚掌门;而正有敌人同时在找寻同一个人!

    结果他们凭灯光找到这凶案现场,发觉已然太迟。

    叶辰渊这时站直。锡晓岩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剑很快。」叶辰渊解释他观察伤口的结果:「也确像我们的剑法。但不是掌门——还有些距离」

    锡晓岩听了,不知道是该宽心还是失望。

    这时他发现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叶辰渊的鋭利细目看过去。是遗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们说冯求提及过,这人每次『试剑』杀人后,都会把对方兵刃夺去。」锡晓岩说:「但这次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人身上出现了某种改变,因此再用不着这死人的兵器。他们想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此人与杀死冯求的人有所接触,然后被带走——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

    两人看看三具尸体一阵子,知道在这里再不会找到什么新线索,便径自离开,从头到尾也未瞧过现场那些人一眼,彷佛他们从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这两人看作隐形,没人试图将他们拦下来。

    他们乘着黑夜,无声走过好几条街巷,锡晓岩才发问:「武当剑……冯求的说法,你相信吗?」

    叶辰渊不经意地隔着衣袖抚摸失去的左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会轻易误判的。更何况如此重大的情报?若没有把握,不会说出来。」

    锡晓岩点点头。他猜想那杀人的会是哪一位同门?可惜来迟了一步,否则可能拉拢成为他们两人的强援。

    「真倒霉。」锡晓岩不禁说。「也许差点就多一个同伴。」

    叶辰渊却没有显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寻找姚莲舟。

    两年前的大战,锡晓岩将重创的叶辰渊带下武当山。在匿藏之地,叶辰渊跟伤患搏斗了整整一个月,经历险死还生的境地,才终于痊愈过来。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个灵魂,一直处于自我放弃的卧床状态。

    大约三个月后,残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们,接着越聚越多,连系起来的武当残余达到十人。

    锡晓岩在众人间武力最强,顺理成章当上了领袖。他们首要商议的就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有人建议直接上京刺杀皇帝报复。这提议令席间不少人听得血脉沸腾,锡晓岩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正在热烈商讨之间,叶辰渊却突然离开了床,走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话。

    「找姚掌门。」他冷冷说,那张脸比从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复了在武当山上那时的气度:「他才是武当派的未来。没有了他,就算再杀十个皇帝,也毫无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姚掌门还没死?」其中一个「首蛇道」弟子当时这样问。

    「朝廷的通缉名单上,仍然有姚掌门的名字吧?」插口的是锡晓岩「这就是他还未死的证据。」

    他说完与叶辰渊对视。二人都谅解地点了点头。

    众人虽也知道锡晓岩这个「证据」其实并无把握,但他们渐渐同意这个决定。

    只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武当派的男儿最需要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希望。

    此刻与叶辰渊走在暗街上,锡晓岩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损了又一个武当的残存弟子,寻索姚掌门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这种时候他不禁想起霍瑶花。想到从前自己也曾经和她这样并肩走在夜街之中。

    她此刻在哪里?去了找荆裂吗?荆裂打败了雷九谛,就是靠她和虎玲兰取得的「蜕解膏」吗?……

    荆裂那胜利的消息,对锡晓岩而言震撼无比。对方已经攀上了这样一个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迷茫。若是换作以前,锡晓岩定必又再不顾一切去找荆裂。

    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他负起了往日绝未想象过的巨大责任:武当派要透过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瑶花、虎玲兰、荆裂……这些人都不再重要。锡晓岩想,也许以后自己的生命再不会跟他们有任何纠葛。

    跟随着有如魅影的叶辰渊副掌门,锡晓岩忍受寒夜冷风,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里吿诉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记。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世上有种纠结紧缠的宿命,不会如此容易斩得断的。不管你拥有多锋利的刀剑。


后记

    本卷首章描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关外、亲手斩杀蒙古鞑靼兵的情节。有的读者乍看,或会觉得比前面几卷神机营征伐武当派的段落还要荒诞,但偏偏这却有实史根据,正德皇还京时自报「亲斩虏首一级」,确记载在《明武宗实录》之内。当然皇帝说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但观乎朱厚照生平行事,虽然荒唐轻浮,却也有率真一面,他特意强调自己斩过一人,我相信他。

    一个活在相对太平时代的大国皇帝,竟然不顾一切亲身赴边荒作战,还走到最前线与敌人白刃交锋,不免有点浪漫。最初把《武道狂之诗》的时代背景设定于此,其中一个原因正是被这位武宗毅皇帝的特质吸引,与我想要呈现的世界正好匹配。相比许多作品常描写的暴君或明君,写这位随性的皇帝要更有趣一些,至少我不用负上判断「好皇帝」的重责。用小说来做这种判断实在太危险了,皇帝活在那种极端的环境,注定是一个复杂的人;而小说又实在太容易剪裁所要展示的东西。

    但不管如何,小说始终仍是一个将现实简化的过程,把感情和冲突推到令读者最能深刻感受的地步。在我心目中,即使是武侠小说里的打斗,作用也不过如此:透过不同武功的型态去表现人物性格和人生观,并且以一种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戏剧冲突——生死决斗——作为呈现的舞台。武侠这个类型所以能历久不衰,我认为跟这个「直接」、「快意恩仇」的要素有很大关系。

    说到历史,我构思和写作本卷之时,香港也正处于激变的历史关口上。身为一个当代作家,似乎是行动者,但实际上又是个旁观者,处于这洪流之中,心里混杂着巨大的责任感与无力感;思前想后,最后发现自己最能贡献的还是一支笔。

    然而我并没有着力把现实发生的事件放进这书里。正如从前写的《杀禅》,甚至跟现实更贴近的《香港关机》,我都无意对个别事件和立场做刻意的讽喻,又或者试图预言些什么。我相信写小说应该追求隽永,而非一时的快意或泄愤。只要张开自己的耳目心灵,保持对世界的热情,属于这时代的精神,自然就会渗入你的作品里。不管你写的是多么古老或遥远的事情。

    乔靖夫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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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6光与影》


引言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孟子·公孙丑上》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消灭两年后,残存者四散逃生。侯英志与爱人殷小妍双宿双栖,并成为了黑道著名杀手「妖锋」,又软禁了受伤痴呆的姚莲舟为自己的练剑工具;失去一臂的叶辰渊则与锡晓岩及其他武当残部,四处搜寻姚掌门的下落。

    副掌门商承羽逃出黑牢后得师弟「波龙术王」巫纪洪接引而投身南昌宁王府,又寻得武当同门剑士卫东琉为臂助,野心勃勃。

    「破门六剑」流落广西,与当地獞族人交好,借得一支勇悍狼兵,正准备前赴南昌,拯救被囚禁在王府中的霍瑶花……


第一章 王道

    「征南王谢志珊,已经十天十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他那双平日锐光四射、所及处三千部众无不敬畏的眼睛,此际却疲乏得几乎睁不开来,血丝满布。

    但谢志珊不敢闭上眼。他咬着一柄短刀,另一把战刀横挂后腰,手足并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间,尽量往更险要的深处走,同时眼睛不忘四顾,视线穿过烟雾笼罩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疑惧。

    ——彷佛任何时刻,就会有敌人在雾中现身。

    伴在他身后的就只余最后廿多人,除了几个较勇猛的亲卫之外,副将亲信倶已在战斗中失散,生死不知。谢志珊没有想要把他们任何一个找回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横水。

    十年前落草为寇,继而据山称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屡次击败来征伐的大队官军,甚至曾经率众攻打赣州、南康等城,震动朝廷……谢志珊霸业的最大资本,就是横水这个地势险奇的大本营。

    然而没想到,今天横水却成了他的囚笼。

    ——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到来。

    远方铳炮声又响起。谢志珊和部众眺望过去,只见天空反映着火光。他们知道那是长河洞栅寨所在。看来连那最后的据点也已失陷了。

    谢志珊看了一会,又瞧瞧身边那群神色败丧的部下,心里强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们呼喝。

    「走下去!不要气馁!只要逃过这一劫,到了桶冈,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桶冈与横水乃是这南安府两大险地,那边的寨主蓝天凤,当年与谢志珊几乎同时起事,声势人马亦相若,多年来一向互通声气,共同对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冈,在那边重新招集失散的部众,两寨联合与这支来犯的官军再度决战,必能反败为胜——谢志珊如此深信。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谢志珊再度紧咬短刀,继续在山岩间攀爬。

    谢志珊乃是山輋蛮民(注)脸孔轮廓坚实深刻,身躯四肢犹如钢条,虽然精神困顿,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矫健如猿猴。輋民自称为「山客」,历代久居险恶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及猎食为生,这山林对谢志珊而言就是家园。

    注:即今日畲族。

    部众都在谢志珊激励下跟着前进。回想起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奸淫,令方,圆百里官民闻风丧胆的快活日子,他们绝对不想就此放弃。

    谢志珊攀山之际,心里却挡不住各种思绪袭来。尤其是这个月来节节战败的记忆。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打输这仗的。

    今年初听闻东面福建漳州贼寇被官军火速剿灭的消息后,谢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众修整栅寨防务,随时准备迎敌,之后靠着在官府里收买的内应,谢志珊又得知南赣巡抚准备与湖广官军会师,攻打靠近湖广省界的桶冈,以十一月初为会合之期。谢志珊于是先给部众休养,预备万一桶冈蓝天凤被破后才迎战。

    不料南赣十路兵马共万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横水出现。

    谢志珊与部众继而迎接的,就是不断的混乱与挫败:官军不知如何竟有精锐预先攀越山崖,夺取制高之地,并占据了寨匪预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数发下,堵塞了出迎匪贼的大部分退路;然后深山处又持续发出炮声火光,谢志珊与贼众以为横水主寨已被官军偷袭攻陷,于是退却往左溪的据地。

    然后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谢志珊只能不断节节败逃。最令他纳闷的是:每次停留生一个巢穴据点,准备坚守顽抗时,官军都能从栅寨的最弱点攻至,令他无险可守再溃败。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设,全都早在敌人掌握之中。

    而这支官军来势之猛,更远非谢志珊过去曾多次对抗过、废弛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可比,即使在这险要难渡的山水间行军,仍然坚毅锐利。

    能够在横水称王多年,谢志珊自非一般匪盗可比,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的士卒如何,即可见出统领如何。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有一天,我要见到他。谢志珊这么想。

    ——当我重整阵营,反过来迎头击败他的时候。

    谢志珊牢抓着尖锐的岩石,指头都渗出血来,但他不觉痛楚。.强大的决心,淹过了一切苦痛。

    终于攀过那堆乱岩,谢志珊与部众到达一条弯狭的羊肠小道前。小径两侧是有如墙壁的奇岩,异常隐秘,径道长满了及腰长草,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过。

    盘据横水多年的谢志珊曾大举派遣部下仔细勘察山寨一带,对所有地势要道了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紧处架设防栅屏障,将横水筑成他的一个迷宫王国。在横水的众多密道中,这条位于左溪的狭径乃是谢志珊最后一条救命草,只要穿过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冈的友寨前,相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径与山岩皆为浓雾围绕,空气湿润得像要在鼻孔结出水珠来。四周甚是宁静,并无异样。

    谢志珊取下齿间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后,缓缓而无声地从革鞘抽出随身多年的战刀。那式样简拙的宽刃刀锋满是斑驳痕迹,刃口因这十天连番激战已崩缺多处。

    他举刀在前,往狭道里踏进第一步。

    部众亦跟随鱼贯而入,直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径之内。

    已抵小径中段,四周仍无异动,众人心下不禁略宽。

    ——生还了……

    在战场上,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念头。

    因为就在他们这么想的同一刻,小径两侧的高岩上同时冒起数以百计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间如堕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体,顿把雾气驱散。谢志珊与廿来个部众仰头往上看,只见一张张拉满的弓,锐利的箭簇从高往下瞄准着他们。

    高岩上举着一面军旗,在那旗下站着一个极魁伟的身影。谢志珊凭直觉就知道那是对方的头领。

    那壮汉一身披褂战甲沾满泥污,好几处都已破裂,甲片间隙之中塞着草叶,显然已穿着它在山中冲锋陷阵多日,越过无数险道与恶战。其人大头方脸,肤色黝黑,眉心处兀自有一道未干透的血痕.,腮唇之间围满乱生的胡须,左边下巴处更被烧得焦黄了一小片。.壮汉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却未予人笨重之感,提着结满血痂的砍刀,那神态威猛得犹如庙宇门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军十路会师的指挥之一、商赣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这数天在横水左溪奋勇冲杀,连破了谢志珊部下两个贼巢;前天突破杨家山关寨之后丝毫未有停留,亲自选带四百精锐赶来包抄伏击,果真成功等到贼首谢志珊自投罗网。

    伍文定今年虽已四十二岁,但自幼爱习武艺弓马的他,外表看来只像三十出头。他跟谢志珊年纪相若,二人也是一副天赋的健躯,同样经历了多天血战,但此刻相对,伍文定仍显得精气十足饱满,似乎还能再战个七天七夜;曾经称王一方的谢志珊,却像被抽光了的空壳一个。

    伍文定一双圆滚滚的眼目,居高凝视着谢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挥手,岩顶上百箭齐飞,谢志珊等廿人死无退所。

    谢志珊也仰视着伍文定。两个素未谋面的敌人似在无言交流。

    你自己选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说。

    谢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选,其实毫无分别。可是他忽然想起刚才的念头。

    很想见一见那个人。

    谢志珊心意已决。手中长短双刀,摔落在小径的长草之中。

    ◇◇◇◇

    次日,横水寨辕门前。

    那营前空地的一边,已然堆栈着成百上千的人头,每五颗以头发结成一丛,以待军官查验点核。贼匪那一张张死脸神情凄惨,有的仍未闭目,似在眺看着这座曾经雄据的山寨。

    半个月前仍是这山寨主人的谢志珊,赤着上身被反缚双臂,从囚笼里给带出来,走过吸满了血水的沙土地。

    虽然已是待毙之身,这个曾经自称「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着身躯,走这最后一段路。

    辕门前空地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乃从山寨殿堂里搬出来的,正是谢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空着,但空地两旁则站满了众多官军将领。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曾令江西省东南陷于恐惧、恶名远及邻省湖广、广东等地的「贼王」,到底是何模样。.

    交缠的绳结之间,暴露了谢志珊那伤疤斑斑的身躯,似在诉说他的历险传奇。谢志珊被如此折辱并不以为意——他知道这是败寇必然的下场。对方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礼待叛变民变的贼首,否则难以震慑人心。

    他一眼扫视围观者,只见其中一个没有披挂的矮壮身影很熟悉,细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张保。此人木工手艺心思巧妙,远近闻名,谢志珊起事结寨之后不久就将他抓了上山,再诱以重金,由他建设横水各处栅寨布防。

    ——原来连这家伙也给找出来招安了……难怪山寨的一切弱点和退路都给对方清楚知道……

    ——败给这样的对手,不枉。

    谢志珊再看过去,又见到亲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际已换过一身衣衫,没有穿戴战甲,只在腰间挂着一柄剑,但神容之威猛半点不输昨天在战场时。眉额处的伤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这副模样,绝难令人想象他是进士出身。众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实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轻时即以武艺及无匹力气闻名于荆州府乡里间,更是当地武林名门松风剑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后始专注习文,廿九岁之年殿试高中第三甲同进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资质,第一个授予他的官职就是在江苏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对三教九流与市井无数狡恶之徒,不畏贪官权贵,铁面无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产的贵族,大太监刘瑾专权之时他被捕投下招狱,受尽百般折磨并革去官职;刘瑾伏诛之后伍文定获复用,历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乱的战绩,可说一路都是从生死血战里磨练出来,那刚毅气质自非寻常知府官吏可比。

    谢志珊看见伍文定,朝他微一点头招呼。

    伍文定见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恶如仇,对这个数千人的匪首绝无半点钦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神注视他。

    两个士卒把谢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压着他肩膊再踢击他腿后弯,迫得他跪在当场。

    这时一队军兵从寨内走出,为数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轻便战甲,带的是刀斧一类短兵刃,下身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个个步履矫健敏捷,数十人走起来几近无声。

    这些战士是南赣巡抚的精锐亲兵,外表看来全都骠悍老练,但其实招集成军才不到一年。

    原来本地官府要征剿贼匪,都不容易动员卫所囤驻的正规官军,一则因为朝廷对地方军权管束甚严,二来就算动员了,其战力和训练都无法应付山区野战,于是一向都得从偏远地带征调蛮族狼兵作为主要战力。然而如此调兵耗费时日和军资甚大,又因言语习性不通难以指挥行动,无法清剿灵活狡猾的贼匪。于是本任巡抚一改往习,派兵备官从各府县挑选骁勇之士组成民兵,按实际战况需要而训练,结果行军能力及战效远胜从前。就像这队精英,每个身手如猿,在山地战场不避险要,攀崖附木,屡成制胜奇兵。自今年二、三月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贼巢,到这一仗攻陷横水,皆建下从后方山崖突袭的绝大奇功。

    这支攀山战士之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上长着精悍的鹰勾鼻,背项斜斜挂了一柄长刀,不是谁人,正是山贼出身的抚州八卦门弟子孟七河。

    跪着的谢志珊收紧了目光凝视过去。但他注视的并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贴身守护着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齐的将领披挂,虽然装甲并不华丽,但在这群穿戴像猎户多于士兵的战士之间,还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就是谢志珊宁可投降也要见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谢志珊颇是讶异。虽则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观其身材骨架颇是痩削,蓄着长须的痩脸更是文质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剑,根本就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模样。

    ——这……就是击败我的男人?

    然而当此人渐近,谢志珊看得更仔细,开始改观了。那战盔之下的双目,闪耀着非比寻常的智慧光芒。那副相貌并没有一眼镇服人的霸者威严,却具有另一种莫以名状、不可侵犯的气势,所带来那股力量,远远大于霸者的武力。

    谢志珊看着他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从前自称「王」,是多么地可笑。

    南赣巡抚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坐到椅上,左手把剑如杖拄在一侧。每一个动作都仔细端庄。

    ——王守仁这么做并非刻意摆显架势,而是身为一军之首,自己必得时刻为众将士的模范。在战胜后仍保持全副披挂,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战士分别拱卫在王巡抚的两侧。同时伍文定也从众人中走出,身旁跟随着一名身材与他几乎同样魁梧的刽子手,肩上搁着一柄斩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与谢志珊在对视着。阳明先生打量这个为害南赣多年的贼首,只觉此人仪表堂堂,临危仍气度从容,心里颇有点可惜。

    谢志珊见识了王守仁其人,还有守在他身边的将士,更明白自己并非败于时运。

    只是谢志珊永远也不会知道,王守仁为了剿匪,这一年来背后还做过多少事情:调查和策反官府里收受了匪贼贿赂的耳目,利用他们作反间之计;行「十家牌法」,严令百姓各户自行巡视监察,令匪人无隐匿之所;故意发放虚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发兵,使贼匪猝不及防.,出兵横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边东南方广东省界的龙川猁头贼伙,免却后顾之忧……再加上选练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筹划和准备都极为慎重,将己方胜算提至最高,绝不寄望于侥幸。

    而到了真正接战时,王守仁的指挥战术却又诡奇莫测,不避险要以奇兵包抄,故布疑阵令谢志珊以为主寨已破,追击迅速彻底而绝不拖泥带水,其决断之果敢,令人称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还要大两岁,亦有扫荡流匪的经验,最初奉命来助战时,也对王巡抚的带兵能力半信半疑,直至开战后方才心悦诚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辖地内的庐陵县,几年前王守仁就已经打过极漂亮的「清莲寺」之战,只是当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嘱咐,对他参战一事守口如瓶。

    这时伍文定从怀中取出一纸,张开来开始宣读谢志珊的种种极恶罪状。

    谢志珊恍如未闻,眼睛仍定定地凝视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读毕,王守仁这才以双手把剑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问:「贼首谢志珊,你有何话说?」

    「成王败寇。我服了。」谢志珊淡然回答。「在这横水寨称王几年,虽是短暂,总胜过庸碌奴役一生。能够作自己的主人,我谢志珊无一丝后悔。」

    王守仁盯着他不语。

    这股霸王气概,确是很容易令人动容。但王守仁未被感动半分,因为他深知这气概的背后,存着多少烧杀抢掠的贪婪,多少奸淫掳劫的欲念。

    ——为一己之私而战者,绝非什么英雄豪杰。

    而此刻眼前这巨寇,已再用不着什么教化。一切已太迟。

    王守仁没再看他,朝伍文定挥一挥手。

    「贼首谢某既已坦承一切罪行,今日就地处以极刑,辕门枭首。」

    听着王守仁冰冷的声音,谢志珊仍一直看着王守仁,希望再次把对方的目光引过来。但王守仁并未再看他一眼,谢志珊期待的惺惺相惜情景,落空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卫兵已将他的身体强压得向前低俯。

    刀斧手已站在他身边。

    ◇◇◇◇

    同日,王守仁遣人向桶冈贼首蓝天凤招抚,同时却火速秘密派兵前赴。蓝天凤因无法决定是否接受招安,集合旗下头目商议,疏于防备,伍文定等四路军兵冒大雨突击杀至,蓝天凤猝败逃亡,官军乘势穷追奋击,连破桶冈十三巢,蓝天凤被迫得在后山自尽。

    王守仁自正月上任至十二月,连破漳州、横水、桶冈三地乱贼,招安了猁头贼首池仲容,困扰南赣及邻近三省数十年的寇患,他花了不到一年就悉数平定,才干之惊人,就连提拔他的兵部尚书王琼也大感意外。

    「没有看错人……」王琼在京师接得捷报时不禁感叹。

    然而扫除流寇,并不是王琼给王守仁的最大考验;而王守仁也清楚,自己为了什么给派来江西。

    更大的风暴,正在那片天空积聚,谁也不知道是否对抗得了。

    ——即使是王阳明,也不知道。



第二章 跟踪·潜伏

    在黑暗之中,那个白色的发光身影渐渐浮现了。

    看见那远方白影的轮廓,叶辰渊的眼目收紧,心跳加速起来。喉吞间有一股苦洒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结,深深透了一口气,右手四指在「离火剑」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确认指掌仍处在最灵敏的状态。

    白影朝着他接近,缓缓从一个虚影变成具有重量感觉的实体。白影垂在两侧的双手向下延长——不,叶辰渊看见了,是对方手上出现了一双剑。

    叶辰渊无法看清这白影的容貌年纪,只能看出他穿着白色的衣袍。但他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谁。

    是他平生两个最大对手的混合体。

    终于到了战斗的距离。那白影停下步来,身体略略低沉,双剑举在胸口的高度,朝叶辰渊摆出无懈可击的迎战架式。

    每次到了这种时刻,叶辰渊都兴奋得在心里吶喊。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快感。武当剑魔叶辰渊,是为了这样的对决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巨大的沮丧。当他看着那白影而本能地摆出架式对抗时,就再次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有了左手剑。永远没有。

    对面的白影发出一声叹息。

    叶辰渊听见,愤怒彻底掩盖了沮丧。

    「住口。」叶辰渊切齿说:「把你的怜悯留给别人。我还能够杀死你。」

    「离火剑」泛着淡淡红光的刃锋举起来,遥遥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脸孔一片模糊,唯有双眼显得清晰锐利,但却不断在叶辰渊面前变化,那眼模样时而苍老,时而壮盛。

    叶辰渊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有时属于何自圣,有时则是姚莲舟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谁,叶辰渊也很清楚,即使自己双臂健在,也没有多少战胜的把握。何况今天。

    但他绝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决定要将这残缺的生命燃尽。为此,他必要寻找战斗的法门。

    其奥秘,就在于驾驭此刻这副身体。

    叶辰渊吐纳时全身肌肉如弹簧蓄劲。双腿坐马沉下,是「武当飞龙剑」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双剑架式微变,准备迎接「飞龙剑」刺来。

    叶辰渊却未理会,意念一起,「借相」于飞翔的猛禽,身体自腿至腰身至背项一节接一节激发能量,人与剑朝前飞射而出!

    ——这飞身刺剑,不仅包含「武当飞龙剑」原理,也混入了青城派「雌雄龙虎剑」里一式「穹苍破」的要诀,还有峨嵋派大枪扎刺的发劲之法。

    「离火剑|_尖端挟着破风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剑路,左剑斜举准确迎挡「飞龙剑」,同时右剑已准备紧接反攻,将要击杀独臂且人在半空无处可逃的叶辰渊!

    叶辰渊心里却完全没理会那致命的右剑,只专注于自己「离火剑」跟对方左剑交接的时刻。

    ——那短暂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机会。

    剑刃接触的一刻,叶辰渊手中剑刃却发出一股震动。

    不对。那并非震动,而是划了一个圆弧轨迹。非常短促而微细,就像只是颤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剑豪眼中,那确实是个圆弧。

    「太极剑.小乱环」。幅度小得无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动作,却是生死的判别:圆弧小小的卸劲,将在对手的防守里制造一个微细的空隙.,而「飞龙剑」的刺势,同时从那空隙直进,在对方能够反击之前,先一步透进其眼睛和脑袋。

    这一剑之内,就将武当派「太极」的阴阳连贯合一,而叶辰渊更要在双腿离地之下,那瞬间所要求的锐利与专注,无异于要用尖针刺穿空中飘飞的花瓣。

    ——但今天的叶辰渊要再与当世高手争胜,只能赌在这样的剑招上。

    「离火剑」的动作似乎确把白影的左手剑卸偏了。可是同时叶辰渊感到强烈的晕眩。刹那间他失却了对天地方位的感觉。飞行的身姿崩溃了。他有如折翼的飞鸟堕下。

    急堕之际,一股极难受的恶心感觉袭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呕吐。

    那胃酸的气味把他带回现实。

    叶辰渊坐在车厢的坐位里,俯身向下继续呕吐。

    坐在他对面的锡晓岩这时已拿来一个小木桶,放在下面为叶辰渊盛接。

    叶辰渊其实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复过来。

    锡晓岩又拿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给叶辰渊漱洗。

    「雨川,再经过水边的话,停一下。」锡晓岩在车厢壁上敲了敲后说。

    「是的。」驭车座那头传来答应。

    锡晓岩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叶辰渊。他很难断定叶辰渊副掌门是否已没事——自从武当山之战断臂以来,叶辰渊的脸就阴沉得像鬼,彷佛失去了往昔的魂魄,无法分辨出他身心状态的转变。

    锡晓岩想打开一面窗户透透气,但被叶辰渊阻止了。

    「还是不要被路人看见比较好。」他说。

    叶、锡二人此际都是一身商贾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车厢一旁。辰渊双目下的刺青涂着厚厚的白妆掩盖,远看不易察觉。虽说两人气质半点不似商家,但有伪装总比没有好。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沉默了一轮,锡晓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还是不行吗?」

    叶辰渊看着车厢内空虚处,缓缓摇了摇头。

    他自重伤康复之后,就马上重拾武艺锻炼,其中首要的困难,是要重新适应失去了一边臂膀的身体。这表面好像很简单——只要用单手打斗就行了——事实当然没那般容易。没有了左臂后,叶辰渊整个身体的平衡都改变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转一转,都跟从前的感觉有所差异,更莫说是要求微细协调与平衡的上乘武功了。

    要适应残躯,叶辰渊这个资深的剑豪又更比常人困难。数十年来他日夕都在磨练自已的身体感觉和敏锐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调整改变,相比未受过锻练的人还要辛苦。

    这年多以来叶辰渊花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加上锡晓岩悉心协助,才一步步重拾剑技。长着一边长臂的锡晓岩,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躯里,他的指导对叶辰渊帮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体操作之法。

    然而当叶辰渊构想到那招揉合了「太极」的「武当飞龙剑」时,又再遇上一道大屛障:要在半空运用「太极」微细的「听劲」,必须对于九位有极为精准的感应,以他这新生的平衡能力并不足以应付,于是在无法负荷时就产生晕眩的反应。他一再在实际中试练,或像刚才于想象里演习,结果还是无法克服。

    ——会有天越过它吗?还是永远实现不了这一招?实在无法知道……

    但是这座山,叶辰渊决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来多少次。

    这是他的人生。这是武当。

    过了一段路,马车渐渐慢下来了。外面再次传来那把声音。

    「前面是河边。」

    马车静止后,锡晓岩揭开车厢的竹帘步下。他穿着的锦袍格外宽阔,掩饰了那硕壮的身材,而右边的怪臂也被宽长的衣袖盖着,只要垂着不动就不容易察觉异样。

    锡晓岩很不习惯这打扮,抬手整一整快掉下来的冠帽,仰头看天。异常晴朗的冬日蓝天,没有半丝白云,猛烈的阳光洒落在这片为树林隐蔽的河弯上,浅滩湿润的石头像会发光。

    跟随着车子的两匹马也都停下来了。带刀的骑士从鞍上跃下,朝锡晓岩略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拉着马往河边喂水。

    马车前头也有二人跳下来。左边一个身材矮小脸皮黝黑的是车夫,手里提着鞭子,一额都是汗珠,从腰带间取来布巾抹拭,大大吁了口气。

    另一人比车夫要年轻,大概跟锡晓岩一样年纪,身躯高瘦而步履轻快,垂在两侧的手掌异常宽大。他面容虽不如锡晓岩般刚毅,但也溢着一股野性之气,左边眼角受过伤,三条疤痕令眉毛看起来断断续续,眼皮也因伤疤而变形,只能半睁开来,看起来眼睛边大边小的。但他的样子并没因而令人感觉可笑,目中透射的锐气半丝未减。

    锡晓岩跟这男人互相点了点头。

    同时车子后面叶辰渊也出来了。他本能地伸手遮挡眼目——自从受伤休养了一段时日之后,他就很讨厌阳光。

    那男子看看叶辰渊,又瞧瞧锡晓岩的眼神,已明白停车的原因。他转头吩咐那车夫。

    「老覃,去河边打些水,清理一下车子里。」

    车夫老覃其实不必等那男子下令,已知道是什么事情,早就手脚利落地从坐位底下拿出抹布祉打水用的皮囊。只因这样的事情,已在旅途上发生了好多次。

    「正好。」老覃提着物事说:「我也要给马喂水。」说着就往河边走过去。

    锡晓岩再次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举起右臂转动伸展了几下,又在空中挥了几拳。虽然被那袍袖阻碍,锡晓岩这条从肩至腕有四节的长臂,打起拳来还是轻轻松松就发出破风之音,连正在河边那两名骑士都听见,不禁吃惊地看过来。

    锡晓岩收起拳架,朝那男子问:「雨川,还有多久?我们走对路吗?」

    那男子眺视前进的方向说:「错不了,锡师兄。一路上都有元昌留下的标记。这么看,那姓颜的是要去临江府城。大概还有两天路程。」

    这男子凌雨川,乃是「首蛇道」驻外弟子,武当覆灭之劫的少数幸存者之一。凌雨川本是武当派在安徽的耳目,特别是主责收集徽州八卦门的情报。他跟其他「首蛇道」驻外同门有些不同,除了轻功身法之外,格斗武艺亦相当不俗,尤其擅长飞刀暗器,只因他一直以前辈樊宗为目标。凌雨川在外经历了两年磨炼,原本极有望被重召回武当山,晋升为新一名「褐蛇」。

    亦因为这特长,凌雨川才避过一劫。他在安徽并未如其他同门般像普通人隐伏,反而在当地江湖甚为活跃,很快成为薄有名气的黑道打手。他此举既是以日常斗殴拼杀磨炼身手,也借助这道上的身分作掩饰——当然他在江湖上并非以真名行走,而是化名为「林阿水」。此外他在道上建立的关系和人手,亦大大帮助了搜集情报与监视的工作。

    正因如此,当朝廷锦衣卫按着姜宁二提供的名单,大举诛杀「首蛇道」耳目时,凌雨川预先得知风声,反过来干掉了锦衣卫的杀手并且逃亡。

    而当锡晓岩背着重创的叶辰渊逃出武当山时,凌雨川就是他们在山脚幸运遇上的第一个人…….

    旅途上闷极的锡晓岩,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漫不经意地抚摸抛换,同时问凌雨川:「师弟,你想那姓颜的去临江干什么?真会跟我们有关系吗?」凌雨川耸耸肩:「很难说。但是他带着这么多人,一定有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很快会知道。」

    锡晓岩点点头。凌雨川虽是他后辈兼部下,但江湖经历丰富,锡晓岩相信他的判断。

    他们一伙人此刻所以走在这条路上,为的就是追踪一个「旧相识」:在西安府曾经策划围攻武当掌门姚莲舟、前「镇西镖行」主人颜清桐。

    原来当日叶辰渊与锡晓岩在南京城错失了卫东琉之后,对于寻找掌门的下落茫无头绪。后来锡晓岩想到那次与巫纪洪的对话,当中透露了宁王府与武当被灭关系密切,于是与叶辰渊及「首蛇道」残余同门转移往南昌,打探王府的动静,看看有否收获。

    就在南昌城内,他们却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正是一直在逃的颜清桐,而且显然正为宁王府办事。

    「此人无甚真材实学,但是在黑白二道及武林上人脉很广。」凌雨川既是「首蛇道」探子,对颜清桐这个前心意门「内弟子」的背景亦略有所知。「宁王用他,必是在这些方面做事。」

    锡晓岩又想到,当天巫纪洪提及过要接商承羽回宁王府;而假如姚掌门仍在生,世上最想要他性命的人,非这个前任副掌门、武当第一叛徒莫属。

    ——商承羽若真在宁王府,说不定也会借助这姓颜的去打听掌门下落……

    于是凌雨川与同门暗中密切监视着颜清桐的举动,直至三天前,发现颜清桐动身离开南昌,并且带着大队人马,应该全都是宁王府的护卫。

    ——难道他真有什么发现?

    虽然有些渺茫,但这是锡晓岩等人此刻手上唯一的线索。锡晓岩跟叶辰渊商讨后,决定出动跟踪,由「首蛇道」弟子程元昌在前头紧贴追踪及留下标记,叶、锡、凌等人从后尾随。

    锡晓岩与凌雨川二人无言对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两年来竭力寻找姚掌门下落,始终一无所获,这次他们实在也不敢寄予厚望。

    人往后看过去,只见叶副掌门已然走到一棵大树下,在树荫底闭目打坐。两人默默看着叶辰渊。副掌门那打坐姿态并不似入定的僧道,反倒令人感觉像没有生命的死物。锡晓岩见了不禁露出淡淡的哀色。

    ——今天的叶副掌门,就像只剩下半个人一样……

    锡晓岩记起那夜在南京的暗街里叶辰渊对他说的话:复兴武当的希望,全系姚莲舟一人之身。

    叶辰渊说那话时,神情是如何地坚定不移。只有那样的时刻,他那张如阴鬼的白脸,才再次展现从前的生命火焰。

    可是已两年了。锡晓岩有时会逃避去想,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寻找姚莲舟的期望已是越渐黯淡。其他同伴的想法恐怕也一样。

    如今支撑着他们这些武当残部的,也许就是叶辰渊的执念。

    ——假若副掌门有天不在,我们会变成怎样?……我怎么领着他们走下去?……锡晓岩的手里发出一声爆裂。他摊开来,掌心里是裂成了两半的石头——刚才他一想到激动处,指掌不自觉发力把那小石头握碎了。凌雨川从旁看见不禁呆住。

    ——锡师兄的功力真不是说笑……我们幸好还有他!

    锡晓岩并未听见凌雨川的心里话,他只感到自己身为领袖的责任犹如千斤沉重。在武当山的时候,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有天要肩起这样的重责。

    他把碎石丢弃,从挂在马车旁的行囊里掏出干粮和水筒,走到叶辰渊跟前。

    「副掌门,你整天没吃过了。」锡晓岩把粮水递给叶辰渊。「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叶辰渊摇头推绝,只把竹筒接下来,拔开塞子呷了小小一口。

    「待会我还要再『静练』一次。吃进肚子的恐怕还是要吐出来,倒不如不吃。」

    锡晓岩动容。这几天旅途都是这样:叶辰渊不愿闲坐,坚持在车上作这种意象的锻炼。为此他每天只在入黑落脚后才吃唯一的一顿。

    天性躁动的锡晓岩虽不擅长这种「静练」功法,但从旁观察也知道其心神负荷之巨,尤其叶辰渊这么一次又一次挑战失败而陷入昏眩,身心的损耗不断在累积。

    「雨川说还有大概两天的路。」

    叶辰渊听着只闭目微微点头。锡晓岩只好走回马车旁边。

    老覃早已回来,爬进了车厢里清洗。锡晓岩见了有点不好意思,但老覃浑没表露半点厌恶,只是默默工作。

    ——锡晓岩并不知道,这个老覃从前可是安庆城里黑道上有名的打手兼赌徒,当地人若在此看见他当车夫,还做着洗车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必然难以置信。

    除了老覃之外,另外那两名骑士亦是凌雨川在安徽时收纳的部下,在他杀掉锦衣卫逃亡时仍然忠心跟随,绝对值得信任,因此凌雨川一直带在身边帮助办事。

    ——锡晓岩和叶辰渊当然并不真的需要这两人保护,只是既然扮作坐得起马车的商人,在旅途上没有一、两名护院实在不象样。

    凌雨川与锡晓岩在分吃着干粮。凌雨川嚼着饼时,眼睛仍没有离开远处打坐的叶辰渊。

    锡晓岩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不禁盯着他。

    「那天……」凌雨川果然开口:「在山脚遇上你们,真幸运。」

    「要不是有你,副掌门他恐怕已经……」

    「可是我差一点就不在那里。」

    锡晓岩听见凌雨川这句话愣住了。

    凌雨川继续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那时候我有犹疑过的——我说的是给朝廷追杀的时候,我想过是应该继续当武当弟子?还是一走了之?……」

    锡晓岩听了很意外。

    「在徽州的日子我有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那两年在道上也混得很不错,除了这些手下,还积累了不少钱。」

    最后这个锡晓岩倒是知道——两年来他们一群武当残部的生活费、叶辰渊的医药、此刻他们的衣衫车马……大部分都是凌雨川出资的。

    「当时我虽然不确定朝廷狗爪们找上我的原因,但也想到必然跟武当有关,之后跟其他『首蛇道』同门失了联系,我就更确定了。可是我的心动摇了。我知道要是带着钱跟家人跑去远一点的地方,朝廷大概不会抓得到我……」

    凌雨川说到这里变得小声。

    「就因为我犹疑了,没有早向武当报信……之后才听到禁军到了武当山的消息……」他说着哽咽了。
   
    「没有分别的。」锡晓岩拍拍凌雨川的肩膀:「姚掌门就算早些知道,也不会有甚么不同的决定啊。」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凌雨川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布着血丝:「身为『首蛇道』,我竟然有这种想法……我马上安排把家人送去广东,带着这几个亲信回头赶去武当山。可是当我到达时已经……」

    锡晓岩听着,想起自己当日同样私下武当,在最后关头才赶回了「遇真宫」外的战场,那时心里同样溢满后悔与惭愧。

    可是如今回想,也许自己正好在武当派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也许一切都是注定。

    看着眼睛已经湿润的凌雨川,锡晓岩再次用力搭着他肩头。

    「最后你不是也回来了吗?这就是够了。这就是真正的你。」

    凌雨川听见这话,好像被重新贯注了一股气息,脸上愁色消退,凝视着锡晓岩那坚刚的脸。

    「何况一切并没有完结。还不迟。」

    锡晓岩说着,远眺前路的方向。

    听了凌雨川的自白,他明白这些同门有多需要他——而且需要的不止是他的刀。——我要为他们活下去。

    锡晓岩又再想起在武当后山的时候,霍瑶花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死。」

    ——嗯。我守了承诺,活下来了。

    ——你呢?

    这些日子,锡晓岩很少再想起霍瑶花那婀娜的身影。可是每次一想起就停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希冀那么遥远的事。于是他只把她放在心底深处,作为漫长而目标渺茫的旅途中一点温暖安慰。

    ——而他不知道在南昌的时候,自己跟霍瑶花曾经只相隔着几条街道的距离。

    锡晓岩眼中燃着火焰。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在凌雨川的肩头上又轻轻拍了两下,嘴巴喃喃地再次重复说:

    「还不迟。」

    ◇◇◇◇

    那个壮健而样子平凡的青年阿木,混在路上的人群之间,完全没有人留意他。阿木闭着嘴没有说话。他会说的话本来就不多。他凝视着这城郊官道上发生的一切。

    从赣州府城门到这里三里之外,连绵都是庆祝的人群。要是换作平日,阿木这么一个生面的男子站在这道上,必然受人怀疑甚至查问——自从南赣巡抚严行「十家牌法」;责令当地百姓每十家组成一「牌」,记录籍贯、姓名、年纪、相貌及行业,互相监察并刑罚连坐后,外人难以隐匿,杜绝了山贼的细作耳目。

    可是如今南征横水及桶冈的巡抚军兵奏凯回归,百姓纷纷出现夹道庆贺,实太人多混杂,平凡又安静的阿木站在人丛里,民众见了他以为是哪个村镇征召来的民兵,士兵见了则以为他是当地村民,谁都不会起疑。

    阿木缓缓步过道路,只见人马纷乱,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道旁歌舞击鼓庆祝,一见经过的兵队就热烈挥手招呼,又送上粮水慰问,并接手运送队中的伤兵。赣州城里更已是张灯结彩。

    南赣一地为匪患缠绕多年,官府历来多次征讨都铩羽而还;巡抚王守仁才上任一年,竟一举就将最大两座贼寨击破,斩杀恶贯满盈的匪首,民众惊喜莫名,自发大举庆贺。

    当地百姓简直将王守仁视同神人,有人更在道旁搭建栅帐,欲树立生祠供奉他。王守仁得知后急忙传书赣州的下属劝止。

    阿木在道路上好几次暗中接近那些率先回归的兵队,偷听他们与百姓对话。那些民兵将士一再说王大人将在后天回到赣州城。阿木确知无误,这才悄悄从人群里退出。

    阿木走到一片无人树林里。林间并没有路径,但是天生头脑有缺陷的阿木,记忆力却格外强,很快就摸索到之前收藏着东西的地方。

    他拨开一堆干草和枯叶,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个竹笼、一副长形布包和一个小包狱

    阿木提起竹笼,察看里面装着的两只信鸽,确定它们都安好,也就打开竹笼,把它们放出来。.

    两只信鸽自林木间振翅高飞,很快就变成北方天空两个小小的灰点。

    它们都飞向同一目的地。用上两只鸽子,是为了预防其中一头出意外.,两只的脚上都不绑书信,以免被人截下偷看--------鸽子本身就是信息。

    这些都是蔡庆的安排。非得如此谨慎不可:这次「买卖」的目标,非同寻常。

    ——行弒朝廷三品大官,其罪株连同族。

    蔡庆很清楚: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首先要担心的并不是朝廷。可是当天看着颜清桐带来的那堆黄金时,蔡庆并没有拒绝。

    ——要是以这宗大买卖作为与「妖锋」的告别,那可真不枉此生。

    蔡庆知道身为一个接头人,有这样的虚荣是非常不称职的事,然而他能够干上这一行,生涯里也不是从来没有冒过险。

    ——值得的。

    收下订金后,蔡庆在拼命想怎样说服侯英志接下这个工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告诉候英志目标是什么人之后,侯英志没有眨一眨眼就答应。

    ——这家伙难道真的是……所以要向朝廷报复吗?……

    阿木做事非常仔细,把信鸽放掉后,马上将鸽笼踩破,仔细地弄成碎片,再将之埋进泥土中。

    他捡起余下那包袱跟装着一长一短两柄「工具」的长布包,走出树林的外围。

    这里有座矮矮的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棵孤树,多年前已因雷击而枯死,就像老天爷插在山丘上一根巨大的树枝标记。这儿正好可远眺两里之外的赣州城。

    阿木把长布包斜斜搁在枯树边,然后挑了一块石头,将之滚到树根旁坐在上面。安坐后他放松吁了一口气,将那包袱放在并拢的大腿上打开来,拿起里面的干粮和水吃喝。.

    阿木就这样等在枯树底下。他没有跟自己说半句话。他知道将要等许久。但是不要紧,这是他的专长。对阿木来说,这样等待一天、五天、十天……都没有分别。他不会觉得苦闷或发狂。

    「世上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蔡庆从前就这么告诉过阿木。阿木不是完全明白这句话。但他那个时候听了他点点头。

    只要是蔡庆说的话就是对的;只要是蔡庆吩咐的事情他就去做。

    这是阿木人生里最大的快乐。

    ◇◇◇◇

    牢房里虽然又臭又挤,但深处一角却离奇地空出了一块来,那角落处只坐着三个人。

    其余十几名囚徒,各都贴着栏栅或墙壁挤成几堆,尽量与那三人隔得远远。

    在阴暗的囚牢中,隐隐可见那三人的古怪衣饰,裤子绣着彩色的异族图腾,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圏织巾。

    那许多囚犯本就不是善类,当中有抢劫勒索的强徒,还有两个是本地九江城里的帮会中人。然而他们统统都知道,角落里这三个人不该招惹。

    只因他们都听说过西南獞人狼兵的事迹。这些蛮族山兵经常奉朝廷征召到邻省协助剿匪,包括这江西省内,其勇悍名声远近皆闻。人们都知道即连指挥狼兵的地方官府,往往也无法控制他们,常有官军与其发生冲突,打起架来即使数量悬殊,占多数的汉人士兵总被打得落荒而逃。

    ——闻说狼兵在战场上若杀红了眼,时常不分敌我地砍斩;还有人传说狼兵会喝敌兵死尸的鲜血壮胆……

    坐在角落地上闭目休息的侬昆,此时睁开眼来,扫视一下面前的同囚。那些人见了慌忙都把目光移开。侬昆微微一笑又再闭眼。

    他跟身边两个同伴已在这九江衙门的囚牢里住了两天。但他们不在乎。牢房虽然脏了点,晚上这石建的囚室也颇冷,但三人没有皱一皱眉。相比他们生活的山区,这囚牢不算什么。每天不用动手就有饭吃,也不必看天色。

    ——更何况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进来。

    不久外头传来开锁与脚步声。这并非派饭的时辰。囚徒心里想,大概又有新人要加入。

    可是他们错了。走到栏栅外头的,只有张牢头及三个狱卒。

    张牢头掩着鼻子,往牢房深处指一指。

    一名狱卒马上上前打开门锁,另一人用手中棍棒朝最里面的侬昆三人一指。

    「你们三个!出来!」

    ——来了。

    侬昆想着,嘴角又展露一抹微笑,与左右两个族人站起来,那动作矫捷得有如猫豹,半点没受囚禁影响。其他犯人见了,更把身体紧贴墙壁。

    就像真的跟野狼同处一室。

    ◇◇◇◇

    从囚牢一直到离了九江城衙门,没有任何人跟他们说过半句话。狱卒默默把扣押的物事归还他们——甚至包括他们的獞族猎刀。离开前,张牢头不发一言把一张纸塞到侬昆手里。

    侬昆打开来,是一幅简单的街道指示图,标示处写着「荷香楼」这名字。

    侬昆出了衙门,也懒得看那地图,在街上随手抓着一个摊贩,把纸塞给他。

    摊贩看了看。他识字不多,但再看那街道图标记,他想起那三个是什么字来。

    「啊,是『荷香楼』……」

    侬昆推推那摊贩,摊贩瞧着侬昆凶光四射的眼睛,又看看他腰上的猎刀,心里发毛,马上呼叫邻人替他看着货摊,惶恐地上前为侬昆三人带路。

    ◇◇◇◇

    那「荷香楼」在九江城南众多饭馆中可谓数一数二,就在商行林立的浔阳江畔埠头附近,在这正午时分更是繁忙,偌大的两层楼看来都已客满。

    侬昆三人到了饭馆门前才把那带路的摊贩放回去。同时已有一个等在门外的男子上前接应。
   
    「这边请。」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领着三人走向楼旁的小巷,绕到了后门的厨房。侬昆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三个獞人若从正门进入实在太过显眼,因此也不以为然,默默随着那人走。

    厨房里干活的人完全没有看他们四个人一眼,就像他们隐了身一样。侬昆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厨子们都认识那个带路男子,而且知道不要多管闲事。

    那男子领着他们登上厨房侧一条狭小的楼梯,再穿过阁楼的幽暗走廊,在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来。

    「请。」男子将房门推开,往侬昆他们招招手。

    侬昆连想也没想,亦未有先探头看一眼,就带着两个同伴走进房间里,好像一切早就约定似的。

    那房间不大却很宁静雅致,中间一张大圆桌,早已摆满了各式菜肴果品与酒壶。桌子对面首座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是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旁边则是个一脸凶悍的汉子,是王府护卫军将领、匪盗出身的冯十七。房间各角落还有几个带着刀的卫士。侬昆见了却没有朝李君元打招呼,与同伴径自坐了下来,马上狼吞虎咽地吃喝。李君元见了不禁皱眉,而且想起从前的不快记忆:几年前也是在这九江城里,他试图招荆裂等人进王府效命时,那初遇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每想到「破门六剑」,李君元心里总有点发寒,也就举杯呷一口酒驱除那阴影。

    獞族狼兵桀傲难驯,李君元早就听说过,加上这三人在牢狱中被囚禁了两天,看见一桌美食醇酒,急不及待也是自然。.

    侬昆左边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间一只鸡撕成两半,自己吃着一边,另一边递给了侬昆。另一边的狼兵则自顾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着,忍不住微笑说:「你们倒吃得很放心。」

    侬昆停下手来,把嘴巴里的鸡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间四周的刀手,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头:「我们三个要是走不出这房间,外头的同族也绝不会给你们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听了眼睛二売。其实不用侬昆说,他在九江城的线眼早就告知他,这伙远来的獞人为数不少——他才不会为了仅仅三个狼兵就从南昌过来。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试探问。

    侬昆冷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反应李君元也都预料了。

    「别以为在下有什么企图。」李君元的笑容不变:「只是这样的酒食,你们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我们在战场上早就习惯了,只要吃饱就好。」侬昆嚼着鸡腿说。

    「可是吃好一点也不坏吧?」李君元再次试探。「你们离乡别井,不也是为了这样吗?说起来在下倒很好奇,怎么一伙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征召,会远远走到这里来?」

    侬昆瞧着李君元,心里似乎考虑了一会,表情才有些软化。

    「我们在家乡找不到活,就出来做生意,带着土产出来卖,再办一批货回去。」

    侬昆喝着茶说:「三年前我们也干过一次,赚到不少.,可是这次……买货时,银两被骗光了。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

    「所以就去闯门抢劫吗?……」冯十七笑着说。

    侬昆右边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盘都弹跳起来。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齿打掉!」他以夹着异族口音的汉话说:「我们是为了给同族吃饱才干那事的!都是你们,汉人全是那么狡猾!」

    四周的卫士紧张地把手搭在刀柄上。冯十七脸上也现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来,伸手止住众人。

    「抱歉,是他不对。为了吃一顿饱饭,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诚恳地说。他接着把目光再次投向显然是首领的侬昆。「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侬昆又默想了一阵,最后说:「七十个。」

    李君元心头暗喜。这数目乍看没什么,但只要稍熟知军旅之事的人都知道,这西南蛮族狼兵比对朝廷一般官军,战力一能抵十,而且刚毅坚强,士气少有崩溃,又能日夜久战,且在恶劣山水之间行军亦如履平地。如能够吸纳这样一支健军入府,在王爷眼中实是不小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将来更可借助浓昆他们招集来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筹码……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李君元问。

    侬昆看看桌上那些豪华的杯盘,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饰,徐徐说:「我只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而且很想找我们办事。」

    「你知道是办什么事吗?」

    侬昆一副觉得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

    「应该不会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担心这蛮族的头领不是太聪明。他不喜欢指挥笨蛋。「为我们办事的话,我保证,你们带回家乡的钱,足够全族人吃饱许多年。」

    ◇◇◇◇

    越郎带着八个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们九人一个个咬着那木造的符牌项绳,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队阵前行。十八条腿的脚步并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这是他们族里相传的长途狩猎步行法,能够持久横越很远的距离。

    越郎的样子跟其余八个年轻的狼兵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其实他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对他诅咒。越郎忍受着,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痛苦的迹象。身为狼兵首领,他绝不可以给部下看出弱点。

    这时他又回想起「六匹虎」里的那个白发身影。当得知练飞虹原来比自己还要大十几岁时,越郎很是讶异。此后每一次想起飞虹先生,越郎就会感到体内的斗志上升了一点,痛楚也下降了一点。此刻也是一样。

    不久将要踏入第五十个春秋的越郎,心里想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以前他没想过这一战会是这么打:为了救一个女人。但他并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够以此偿还「六匹虎」的恩情,这绝对值得。此战之后他也打算把指挥权交给年轻的侬昆。他感到非常满足。

    越郎估计,侬昆等三人领前了他们大约一里多的距离,此刻应该已经与「六匹虎」会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务,是确保没有人从九江城一路跟踪侬昆。结果并无跟踪者——越郎对此非常肯定,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郊野逃得过獞人猎手的眼睛。

    确知宁王府的人并未跟踪后,越郎带领八人加快脚步,直线朝会合地点回去。他们离开旷野进入一片树林,凭着记忆和直觉穿越树木间。当再次走出林木时,眼前是一座小山岗,有片岩石从山壁突出来,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荫地。那阴影中密密麻麻聚着数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们的却是猎犬阿来。它站在一块石上平视这九个人,虽然因为认得越郎等的气味而并未发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带着警戒。

    「真是条好猎犬。」越郎微笑着想上前摸摸阿来的头,但想想决定还是别冒这个险。

    众狼兵都已聚着等待,其中包括侬昆他们三人。他们正分吃着侬昆从「荷香楼」带回来的大堆酒食。

    侬昆上前,跟首领越郎拥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说时捏着鼻子。

    「牢房那种鬼地方,没办法。」侬昆抓下自己的头巾,在颈项上擦来擦去。

    越郎仰起头,眺望上方那片伞盖似的岩石。刚才一出了树林,他已察觉上面有个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谁。

    荆裂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两足跨开摆出一个像猛兽的姿势,身体多处肌肉关节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着。他赤着满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风吹拂他皮肤,但是全身血脉运行的他半点不感到冷。他一直绑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辫子已然解开,散出一头像被雷电殛过、蓬松鬈曲的长发,轻逸在风里起伏飘扬。

    他正在练习的是少林派「易筋经」势式。自从因为疗伤而获得圆性授予这至宝后,荆裂日夕练习至今,只觉对身体柔韧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锻炼「易筋经」也令荆裂的感官格外敏锐。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视,看见越郎已然回来,于是马上收起姿式,抓来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过去。

    越郎看着荆裂沿着山岩左右跳跃,飞快而下,这样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间亦罕见,心里不禁佩服。

    此时虎玲兰、圆性和练飞虹也从狼兵之间走出来,向越郎打了招呼。他们三个也都已作獞族衣饰打扮,虎玲兰穿着男服,并用泥灰涂在脸上掩饰容颜。

    「辛苦了。」虎玲兰向越郎道谢。虽然遮盖了美貌,但那好听的声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动,点头不语。

    「他那算什么?我们三个要坐牢才最辛苦啊。」侬昆也忍不住在虎玲兰面前争功。对于这群獞族男人来说,能跟这位东瀛美女同行,是今趟远走异乡最大的安慰。

    荆裂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衣襟仍是开着。每次看见他心胸那头老虎刺青,虎玲兰总是忍不住甜丝丝的微笑。

    越郎与荆裂互相点头致意,不必多说什么。

    「好,人都齐了,可以说了。」旁边的圆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着侬昆。另一边的练飞虹也是焦急地抓着白须。

    「荆兄没有猜错。」侬昆说:「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来找我们。」

    「破门六剑」四人同时在心里叫好。

    他们与六十几名獞族狼兵此来江西拯救霍瑶花,首要就是想怎样攻入门禁森然的宁王府。荆裂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经思考过:既然宁王府如此积极招兵买马,那么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诱对方,令其自行打开门户。

    荆裂考率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门前,那就过于着急,可能引起对方怀疑,因此他故意绕了半圏,才回头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经过上次被李君元招募,荆裂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势力之内,线眼耳目不少,大群獞人入城,自会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侬昆故意作案并失手被擒,也就更减王府中人的怀疑,深信他们果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结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证明荆裂一切估算都准确。

    「已经约定了。七日之后,他们在王府里设宴招待我们。」侬昆说着,从腰间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这是期间资助我们的『心意』。那家伙出手果真阔绰。」

    「太好了。」荆裂笑着说。「再过两天他们还不出现的话,我们可要进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势力内,为怕被认出来,「破门六剑」并没随狼兵入城。众狼兵听了荆裂的话都笑起来。事情进展顺利,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六十几人即将要深入虎穴。狼兵们却全无半丝紧张,反而像在期待一战。

    「不要太轻松。」越郎感受到这气氛后厉声说,令众人没有再笑。「敌人不是等闲。我们进去,他们必然眼也不眨地盯着。要好好想怎么行事。」荆裂听了,朝越郎点点头。

    「只有七天……」练飞虹说:「那看来我们等不及阿静和燕横了。」旅途中童静这「徒儿」一直不在身边,早已令练飞虹焦虑不安。

    他们和燕横童静原本约定在王守仁大人之处会合。然而荆裂他们到达赣州衙门时,王大人正巧带兵南下剿贼,错过了相遇的时机。

    王守仁为了对付匪贼,在州县厉行监察刑法,荆裂等在当地人眼中甚是可疑;「破门六剑」仍是钦犯,亦无法表明身分,着对方向王大人通传。荆裂恐怕节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风声到南昌,因此决定不等两个同伴就先走,临行前只托衙门的人留个口讯给王大人:

    「庐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后燕横童静若透过王大人得知此讯,即知道他们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这时荆裂考虑了一会,摇了摇头。

    「要是在南昌拖延,对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俩了。」

    他扫视一眼众人又说:「越郎大哥没说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特别是宁王府里有两个非常厉害的家伙,先要把他们排除。」

    「破门六剑」其他三人一听,自然知道荆裂说的是波龙术王巫纪洪,还有那个「武当副掌门」。

    众狼兵并不知道这二人,可是从「六匹虎」的神色,就想象到这些敌人有多可泊。

    荆裂此时瞧着练飞虹:「先生,为了这个,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办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们。」

    「有事情干就最好啦!」练飞虹像孩子般笑起来:「我最讨厌等待。」

    「对。我也是。」荆裂说着捏了捏拳头。

    一想到波龙术王,荆裂心里其实好想跟他再会一会,看看今天进步了并完全康复的自己,跟那魔头相比如何。

    ——然后,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家伙……

    可是荆裂知道。必要压抑这股欲望。至少,不是这一次。他看着虎玲兰。虎玲兰一眼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心其实比荆裂更灼热。她自觉欠霍瑶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几天。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虎玲兰心里默祷着。



第三章 刺客·剑客

    赣州城。巡抚官邸之内某个房间。

    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没有一丝月光从窗格投进来。完全无法猜度房间的深度。内里宁静似无人。

    远处走廊有人挑灯巡逻经过。微细的烛光透进,仅仅勾勒出房里一个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静止得像一块石头。呼吸绵长而轻缓得无声。光芒里隐隐可见他一张紧闭的嘴巴,令人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刚毅而专注。

    犹如伏卧在黑暗中的一头老虎。

    灯笼的光继续缓缓掠过。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轻轻从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横放腿上的长物一端。

    剑柄。

    灯笼被走廊外头的人带远。房间里的微光又渐渐消失。

    那人影,连同危险的气息,再次隐在黑暗中。

    ◇◇◇◇

    王守仁一行离开那盐商的府邸时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弯朔月,街道里暗得很,弟子黄璇走在最前挑着一盏灯笼,孟七河及两名民兵则护在阳明先生身旁。在阳明先生的众多旧有门生中,只有两人这几年一直跟随在先生身边,年轻的黄璇是其中一个。其他曾在庐陵作战的弟子皆学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为功名努力。黄璇父母早亡,并未被催促成家,但毕竟已二十出头,这些年跟着王守仁办事学习也颇成绩,王守仁打算过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况这几年我在江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这孩子别留在这里比较好……

    王守仁只觉身心倶疲,嗅到自己口鼻间的一阵酒气。他回到赣州后,已经是连续第二晚赴当地豪商的庆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赣巡抚之时,为了筹募练兵剿匪的军费,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于是向这些富商打主意,向他们施压之余也晓以大义,说明如若清剿了匪贼,对他们将来长远生意百利无害。如今仗打赢了,众豪商都兴奋不已,争相设宴要慰劳王大人及众将领。王守仁欠了他们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当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们不悦。只是他预想,一天当这南赣巡抚,将来还有用兵之时,跟这些豪商维持关系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头紧皱,不期然轻轻抚摸胡须沉思。南昌宁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宁王大洒金钱贿赂,收买了王座旁的宠臣钱宁,又笼络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听说就连首辅杨廷和都在宁王贿赂之列,虽未确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实,王守仁也不会觉得半点惊讶。

    贪婪令原本聪明的人也变得愚蠢。毕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阳明,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宁王的图谋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与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抚孙遂私下谈过——两人都是兵部尚书王乔安妮排来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两人虽不明说,但知道未来的危机非同小可..,可是对方是朱姓皇族后人,当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动作,二人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于剿匪的一大原因。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时也是考虑到日后可能出现的乱局,先翦除后方祸患,并且顺道在省内多练民兵,以备紧急之需。

    而早时出兵福建漳州时,王守仁更借着要统合各省兵马的名义,向王琼取得了提督军务的旗牌。有此旗牌在手,将来要是江西生变,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没事吧?」走在他身边的孟七河问。王守仁因为忧心国事,步履变得迟滞冗重,孟七河见了以为王大人身体不适,故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摇了摇头。他借着灯笼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样子。这个曾经误入歧途的汉子,今日仪表与往昔判若两人,从前那头鸟巢似的乱发梳理整齐,脸上的野性的气息亦被稳重的感觉代替了。因为肩负保护王大人的责任,他今夜在宴会中一滴酒也没沾。

    赴宴期间孟七河不方便带他的八卦门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时左手一直轻轻按在刀柄上。毕竟王大人连剿了数股匪盗,江湖上仇家众多,在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这一年的剿匪战斗中,孟七河所率领的野战山兵功勋最是卓著,不避艰险绕过穷山恶水包围敌后,屡建致胜奇功。王守仁已经打算,藉这功劳举荐孟七河当武官。「我正在想着猁头那边的事情……」王守仁又说。

    孟七河听了冷笑:「我从前也是当山贼的,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听了,对孟七河露出欣赏的笑容,只因他心里所想也是一样。先前为了攻打横水、桶冈时避免后方之患,王守仁将广东省界猁头的第三股贼匪、由池仲容率领的势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个狡猾之辈,投降官府只是为了避免首当其冲,他日一旦局面有变,必然会再叛。其实王守仁从桶冈凯旋回归赣州的途中,心里已在盘算如何翦除池仲容收复猁头。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满腹计划,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灭了匪盗的地方添设县治。他想的是,在这些省界要冲,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将来还是再有盗贼冒起,剿之不绝。破心中之贼,方为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复轻快。一想到还有这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做,他并不感觉困扰焦虑,反倒是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该当迎难而上,他等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与才学,更无退缩逃避的理由。

    五人走着,门口挂了灯笼的巡抚衙门已在前头。

    黄璇带点孩子气地回头笑说:「终于回来啦。刚才真的累死了。我宁可听先生讲课。」

    在衙门巡抚邸旁有座园圃,王守仁到任后每晚都在其中向门生讲学或一起练习弓箭,从不懈惰。

    「那是说我讲学也很难听吗?」王守仁笑着反问。可其实回来了,他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众人鱼贯进入了衙门。

    ◇◇◇◇

    「必杀此人。」

    黑夜里的侯英志,心中反复冒起这个念头。

    过去每一次「工作」,侯英志都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每次都只是淡然地行事,对于诛杀的目标人物也毫无感觉——他心里认为,在自己答应接下「工作」那一刻,这些人已经死了。他只不过将之变成事实而已。

    可是这次却很不一样。

    是因为目标太重要而紧张吗?侯英志并不觉得紧张。虽然没有行走过江湖,侯英志仍很明白,收取平日五倍的酬金,刺杀一个这样的人物,要是失败了将可能有极坏的后果。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失败。

    蔡庆早就探查过,此人手下军士虽众多,除了一个是八卦门支系弟子出身之外,其余不足为患.,而他们也挑了一个最佳的时机:官军刚凯旋而归,人多繁杂,容易混入城街;众将士出征而还,大都身心倶疲,警备低下,而且多已急不及待回家团聚……

    八卦门支系弟子?侯英志心里冷笑。

    目标的相貌图像,侯英志已牢牢记忆在心.,而此时刻他更已潜伏在对方的官邸之内。他想不到有什么失败的理由。

    他在黑暗里凝神,检视自身。血气与呼息通畅无碍。每一寸肌肉都高度协调。他正处在无懈可击的状态。」

    「这人,死定了。」

    那思绪又再涌上来。

    侯英志不识什么「阳明先生」。他只知对方乃是三品大官,听说还很有才干。他知道这些就够了。能够砍掉朝廷一片羽翼,发泄武当派灭亡之恨,侯英志求之不得;刺此大人物,他的剑也显得更有价值——这就是当日为何他一口就答应蔡庆接下这买卖。

    ——可是我的心今夜为何会这样?…….....

    因为蔡庆没有随同来赣州城,只派了阿木接应吗?侯英志心里确有一丝纳闷,但这种小事,仍不足以令他不安。

    他的手指在「工具」的柄上微微握紧再放松,像要再一次确认其大小和重量,令,它更充分化为自己的身体的延长。

    ——而在那延长处的终端,就是死亡。

    侯英志渴望,那释放死亡的一刻快点到来。

    他渐渐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躁。那是一股莫名的预感:今夜会很特别。他无法分辨那预感告知他的是危险还是兴奋。

    侯英志是一个非常相信直觉的人:少年时拜入青城派是受直觉驱使,感到自己要靠剑出人头地;青城派覆灭后转投武当也是凭直觉的本能。此后他在领悟「雌雄龙虎剑谱」之时,在「遇真宫」大战里随着叶辰渊冲杀;最后决定把姚莲舟救走……无一不如是。结果也证实他每次都对。

    而如今被这不安的预感困惑,侯英志的心有点动摇。

    ——难道要走到这里才退吗?

    于是心里又响起另一把声音。

    「没事的。你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人。干下去。就看看这预感揭开来到底是甚么。」

    「必杀此人。」

    侯英志重新稳住了心神,并且收敛了杀气,静静在黑暗中等待。

    ◇◇◇◇

    进了衙门后面的府邸,两名护卫先行告退,孟七河与黄璇则继续陪着王守仁回去寝室。

    三人走到一个小花园旁的廊道间。天空虽是漆黑,但气息甚是清朗,王守仁深深睥一口,只觉酒气散去不少。

    「这么好的天气,浪费了。」他向黄璇说:「召集同门,明夜过来射圃。很久没有好好讲一课。」

    黄璇听了露出期待的神色,点头答应。孟七河贴身随王大人办事,深知他主理巡抚要务,日理万机,晚上竟仍有精力热诚教导弟子,心中对王大人更加佩服。

    此时另一盏灯笼从后出现。孟七河警觉地回头一看,辨出来是王大人另一个门生刘晟——他们在当日庐陵之战时就认识,自然一眼认出。

    「先生!你果然回来了。」刘晟急步上前作个揖,脸上满是喜色。

    黄璇见了觉得奇怪:「你急什么?先生已经累了。」

    刘晟其实比黄璇还大两岁,白了这同学一眼,也不管他,继续向王守仁说:「本来我也想该等明早才禀报,但实在忍不住了!先生今天傍晚才刚出门赴宴之后,有故人找上门来,弟子私下已作了主意把他们留着。你猜他们——」

    正当三人都被刘晟的说话吸引时,他们头上的檐瓦,发出一记破裂声。

    曾在抚州八卦门苦修、实战经验极丰富的孟七河,剎那之间就察觉。身材矮小的他,转身异常迅速灵巧,尽展八卦门步法的精要,一闪转同时就护在王守仁身前,右手搭着腰间刀柄,迎向上方——

    然而那记瓦片碎裂的声响,只是虚假的警号。

    一个黑影自廊道檐边急促窜下,并以一根柱子为遮掩,无声着地的一刻才再从柱后冲出,那人影手臂一振,原本遮着手中兵器上的黑巾飘飞而去,映照灯笼光芒的银色剑刃,如蛇取向孟七河心胸!

    孟七河右足往后弧形踏退,上身后仰,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与那剑尖的距离拉得最远,同时运用那转体踏步之力,把腰刀拔出鞘,刀背贴着自己的胸腹升起来,迎挡毒辣的剑锋!

    金属的铿锵交鸣。

    ◇◇◇◇

    那鸣音,在巡抚官邸里回荡。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然而那一瞬间,没有人能立时确定这鸣响的意义。除了两个人。

    在官邸另一头的两个相连客房,房内各自发出有人警觉而急激移动的声音。两条人影各自夺门而出。

    ◇◇◇◇

    侯英志自从逃离武当山,成为杀手「妖锋」之后,每次拿起剑做买卖,从来没有半个敌人能接下他第一剑。

    这是第一次。

    孟七河的刀虽然在最短距离,仅仅用刀背挡住了侯英志这一招「星追月」,但侯英志的剑尖在刺击被格住后顺势拉割,仍在孟七河右胸划下一道半分深的血口!

    然而孟七河浑无所觉。因为这时刻,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战斗。

    ——而是为了保护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他左前臂抵着刀背,沉身屈膝发力,刀锋自下向上垂直撩割,直取侯英志那伸出的握剑手臂,这招正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里的第八式「兑泽回波逆反刀」!

    这样平庸的对手,第一招突击竟然未能诛杀,侯英志虽感意外,但当然没有影响他的反应,一感受到孟七河刀锋自下而来的反击,他已然撤剑收手避开。

    孟七河这年来为助王守仁练兵及剿匪,努力锻炼从前所学,尤其是步足之法,比当日仍是山贼时精进了不少。此际他拼上了全力,双腿马上变式前冲,带引刀锋紧接刺出,再取侯英志胸腹之间。

    孟七河中了一剑,连招进击竟仍如此之快,又出侯英志意料之外。只是这记刺刀只求抢快出招,劲道并不贯注,侯英志再度轻易闪身避开。

    孟七河刺杀时那前冲的右脚足尖向内扣,当中其实暗藏后着,利用足腿扭曲而将力量储蓄在胯、膝、踝三个关节之内,此刻再一起放开,身体反向左边猛转,那刺出的刀锋不必拉回,就变成横向砍斩,是「夜战老八刀」中的「巽风割草转环刀」,刀刃拖割向侯英志腰侧!

    孟七河彷佛不必换气似地拼死抢攻,只因他从侯英志刺出的第一剑就判断到,自己跟刺客的实力有好一段差距。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胜利,而是王守仁的安危。击败对方既不可能,他唯一可作的事,是将这交战拖延至最长,给时间让府邸里更多人赶来——即使那些人更不是这刺客的对手,但由他们阻挡,已是王大人活命的唯一机会。

    哪管只是一点点。

    接连被孟七河成功抢攻,侯英志愤怒了。

    他从黑色头巾和脸巾之间露出的双眼,杀意大盛。同时左手卷着的另一片黑布也滑落,露出那形貌简拙的短剑。

    侯英志右手长剑斜下格挡着腰刀,左手短剑则直线击出,攻袭孟七河咽喉!

    孟七河借着兵刃碰撞的反弹力回刀抵御,左手搭在右腕上,意图以双手之力加上长刀的分量,将侯英志的短剑击去。

    可是一碰之下,孟七河感到侯英志这柄宽刃短剑上的力量超乎他预料,震荡中腰刀几乎脱手!

    ——这样的长短双剑似乎有点熟悉。孟七河却一时记不起曾在哪里遇过……在孟七河眼中,一身黑衣与蒙面的侯英志,那形体好像突然散发出一股不似人类的邪恶之气。

    然后,银光盛放。青城派「圆梭双剑」。

    孟七河左右勉力挥刀招架,却无从跟上那气势与速度。身上添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

    血花洒到他身后的王守仁脸上。

    第十二次中剑后,孟七河已如血人。但他仍能握刀站立——这等悬殊的交锋中,他竟能够避过要害中剑,实是奇迹。

    侯英志收剑调息。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对手,那副随时就要崩倒的身姿。孟七河一边大腿中剑甚深,已经无从发力,只靠单足站嗜;右臂抬不起来,却仍以左手未受创的四根指头握着刀柄。

    他的身体不能自控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因失血而感觉寒冷。

    但他仍坚持站在刺客与王守仁之间。

    —次回想起从前落草为寇的岁月,孟七河就感到羞愧。那时的自己只是个死人。是人令他再次活过来的。他甘心就在这里归还。

    「等等。」

    后面传来王守仁的声音。刚才二人双剑一刀的连环交锋只不过是几次呼吸间的事情,提着灯笼的黄璇和刘晟仍然呆在当堂。直至此刻,王守仁才有机会作出反应。

    听见王守仁这句「等等」,侯英志笑了。每一个他剑下的目标都是一样,有机会总要为自己的性命乞求。豪商、帮会老大、赌坊主人……以至这样的朝廷大官,毫无例外。

    ——而我的剑也不会给他例外。

    可是王守仁接着说的话,却令侯英志愕然。

    「七河,够了。你退去一旁休息吧。」

    孟七河咧着染红的牙齿:「我这命,是王大人的。」

    王守仁没再说什么,上前一把抓着孟七河衣服后领,将他往旁拉倒。孟七河在这状况下,连王守仁也无从抵抗,单足一失了平衡,整个人就倒在走廊角落,腰刀脱手着地。

    「先生丨」黄璇焦急欲上前助拳。

    王守仁发出一记深沉的暴喝,将黄璇和刘晟镇在原地。连侯英志也有点惊讶——王守仁那么瘦削的身躯,难以想象竟发出这有如霹雳般的怒鸣。

    「你们的命都不是我的。」王守仁瞬间又回复冷静,徐徐地说:「是你们自己的。」

    他说完,眼睛直视侯英志,没再说一句话。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他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人——也不是,武当派的同门就很像他。可是又有点不一样。

    侯英志不禁凝视王守仁的眼睛。在颤震的灯笼光芒反映下,那双眼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对死亡临头恐惧之色。甚至没有半点欲望。

    那里,有一种强大,正是侯英志一直渴望的。

    侯英志心里那把声音又响起了,呼唤他的杀意。

    ——将这事情结束吧。

    视线没有离开王守仁的眼睛,右手把长剑再次举起。

    他竟感觉,举剑时手臂像有一股微微的阻力。

    当然不是真有任何实质的力量或东西在阻碍他。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这个人的气度,令他心里犹疑。

    ——难道这就是我整晚预感的事情吗?……

    王守仁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令侯英志感觉身体每个毛孔都闭起来。那股无形的压力,实是他前所未遇:不是何自圣那种不动如山的气势;或是叶辰渊死亡化身般的森冷;又或姚莲舟睥睨世间的超然……

    这个人,就像整片天。

    ——而你要怎样杀死「天」?

    可是在侯英志的人生里,每当心头犹疑的时候,就是他感觉有危机的时候。

    那把声音再次催促他。

    ——下手。他只是个人。

    ——世上没有任何人的价值,比自己更高。

    ——要活下去。

    外型粗糙简拙的长剑,缓缓升起。

    王守仁神色泰然。

    心中虽有未竟之志,还有对苍生的顾念,然而阳明先生明白,人生命中的一切,不是都能掌握。

    ——无愧天地,足矣。

    侯英志的眼神回复了「妖锋」的状态。面巾底下,他的牙齿磨得发响。

    然而就在贯劲发剑之前的瞬间,侯英志感受到右侧卷来一股极大的危险。

    他侧首观看。

    那突然在阴暗廊道一端出现的身影,本来还有丈许距离,却猛地腾空飞起,朝侯英志高速接近,剎那已在面前!

    金黄色的剑光,在黑夜里绽放。

    侯英志露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这样的飞身剑姿,这样罡气充盈的剑象,侯英志从前亲眼见过。

    四年前。青城山。「玄门舍」武场。


第四章 龙虎

    那个晴朗的正午,猛烈的太阳,把山头的一切晒得像在发光。

    美丽而娇弱的宋梨,脸上仍有先前未干的泪痕——不久之前,她才亲眼看着兄长宋德海的手臂被打得骨折肉裂。此刻的她脸颊通红,樱唇半启着在微微喘息,好像快要随时昏倒。

    她看着沙土教习场上那一白一黑两条身影的比试。还有翻滚的光晕。未受训练也没有武学天分的宋梨,眼睛无从捕捉那四柄剑的半招半式。在她眼中那些只是眩目夺魄的死亡之光。她心里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青城山的生活马上回复从前那模样……

    因此,她仍是要看。她要知道结果。

    宋梨几乎站不住脚,因此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侯英志臂胳。紧得指甲隔着衣服陷进他的皮肉了。

    然而侯英志毫无所觉,彷佛已浑忘宋梨的存在。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场上的身影和剑光。剑士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生难得目睹一次的景象,必要全神将一切牢记下来。每一毫秒的回忆,都将是他人生往后重要的资产。

    站在侯英志身旁另一边的燕小六也在全神观看,身体正不自觉随着场上的动态而微微摇晃。侯英志不必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心里想的跟自己一样。

    侯英志在这种时刻,甚至忘记了关心师门的安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表演。

    这时教习场上那两条身影转换了方位。黑衣披发、双手提着青、红两剑的那方背对着侯英志.,穿白袍拿长短双刃的则刚好正对他。

    白衣者突然撤剑,往后跳退了一大步,与黑衣者拉远了一段距离。

    所有人——包括那黑衣者——都在屏息等待,那白衣者会做些什么。

    然后,那白衣就飞起来了。

    散发金黄光华的长剑,随着那飞身之势,挟带着一种犹如神话猛兽的气息,从高击向黑衣者。

    那意象,剎那间刻印在侯英志的心灵里,永不磨灭。他感动得颤抖。

    ——我一定要得到这个。

    他心里立誓

    这黑夜里再现的金色剑芒,彷佛比那个晴朗正午的阳光还要亮。

    ◇◇◇◇

    但是最令侯英志惊愕的,并不是这剑光,而是刺出这剑那人的气势与姿态。

    「雌雄龙虎剑·穹苍破」

    这绝招,侯英志也从那得之不易的「雌雄龙虎剑谱」中学过,并在武当山上与叶辰渊研练过无数次。

    然而他或叶辰渊却都从未将「穹苍破」打成这个模样。

    ——这般像师父何自圣!

    从高击下的剑光,犹如雷电。

    侯英志彷佛无思无想,就把长短双剑迎向那金剑,自左至右斜斜划了个圆弧,正是武当派「太极剑」的「小乱环」!

    就跟那天叶辰渊接下何自圣「穹苍破」的招术一样。

    ——侯英志并没有真正学过「太极」(他本身性情并不适合),但是在武当山经常与叶辰渊对练之下,不知不觉就把些许「太极剑」的卸劲之法及剑意吸收入自身的剑术中.,由于这些年他已经在脑海中反复回忆过叶、何之战的细节无数次,此刻被这招极酷似何自圣出手的「穹苍破」攻击,不自觉就用出了当天叶辰渊的招术去抵抗侯英志并无「太极」的功力,这「小乱环」只有移动的轨迹与角度,但却没有那「蝇虫不能落·一羽不能加」的巧妙懂劲卸劲,变成了以双剑的弧形硬接!

    虽然做不到叶辰渊那样的「引进落空」技巧,侯英志也不管了,咬着牙将臂力贯注于双剑上,硬是要把敌人的长剑压落到地上,好制造空隙反击。

    三柄剑夹缠在一起向下降,磨擦出一丛灿烂的火花。

    对方「穹苍破」去势已尽,从半空落下来,右前足才一着地,身体突然就作出一股短促而强烈的抖动,那柄金黄刃身的长剑上生出一股劲力,把侯英志的双剑震开!这一变化令侯英志黑巾底下的脸苍白得像堕进冰湖中。只因对方这一招响应,亦与那天的何自圣对抗武当「小乱环」一样。

    「雌雄龙虎剑·抖鳞」。

    而这个世上,能够与侯英志一起将那场剑豪决斗如此接近地重演的,就只有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今夜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发出「抖鳞」震去侯英志之后,燕横撤回「龙棘」后退一步,重新调整姿势,左手的短剑「虎辟」戒备在前,架式稳重却蓄势待发,犹如正在观察猎物的猛虎。

    同时另一个轻巧的身影亦从走廊那头奔至,手中提着一柄前端幼细的奇特长剑。那人一跃就护在王守仁的身前,正是童静。她左手斜斜举在脸前,掌心间还反握着一柄细小的飞剑。

    他们二人,正是刚才刘晟口中的「故人」。

    ——原来今天傍晚王守仁出门后不久,燕横和童静就到了赣州衙门来。幸好曾经在庐陵并肩作战的刘晟正留守在先生的府邸,一见二人甚是高兴;刘晟也知道他们「破门六剑」至今仍然是钦犯之身,于是匆匆将两人带入府内的客房留宿,以免为外人看见。

    意想不到的是:正正就在今夜,阳明先生因此得了救星。

    ——还是,这根本是燕横与侯英志奇特的缘份?……

    灯笼的光芒下,侯英志看见燕横久违的脸。相比当年那个在青城山上的十七岁少年剑士,今日燕横的面容犹如被打磨过般坚刚,上面留有好几道旧伤疤,正是这几年从生死夹缝中走过来的证据;唯有那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依旧闪耀着昔日纯真诚挚的光芒,未有因为见识过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而蒙上半点灰尘。

    而这眼神,正是令侯英志最愤怒的。

    舜间,就在燕横眼前,这个黑衣刺客突然彷佛全身鼓起了无形的气流。

    燕横虽对敌无数,但这样的凛烈杀气仍是仅见。

    那两柄像工具似的简朴长短双剑,顿时像有了生命。侯英志从齿间发出嘶声,抢先朝燕横进击!

    在他认出我的眼睛之前!

    侯英志斜向跨出,用的是「武当行剑」的蛇形步,手里长剑击刺而出的方式,却是青城派「雌雄龙虎剑」的「覆浪」,出手时掌心手指一侧向外,刃尖半挑半刺,从下而上的轨迹介乎弧线和直线之间,甚是诡奇!

    燕横见这奇招杀来他咽喉,眉头不禁一扬。他以「虎辟」的宽刃招架,身躯亦同时左转成一线闪避,人剑动作浑成一体!

    燕横见了对手这招所以意外,只因他感觉那很像青城派的剑法……

    ——他的观察甚准确。燕横没有「雌雄龙虎剑谱」,未学习或见识过「覆浪」这一招;但同样的挥剑方式,其实在青城派入门的第二套剑法「泷涡剑」里就有,只是出剑的姿势更大幅度,身体的扭动更多,因为「泷涡剑法」主要目的在于整合剑士的身体协调和发劲,那一式作用是活动好些平时少用的筋肌.,而到了「雌雄龙虎剑」就将之变化成真正的杀招,运用时肢体发劲的扭动微细得多,以达精准命中的功效。

    侯英志用「武当行剑」使出「覆浪」。除了增加迷惑对手的奇袭效果,也正是要以此掩饰自己手中剑的青城派味道……

    那剑在燕横脸侧掠过,同时燕横的短剑在左边推送出,架向侯英志的长剑,却在碰上之前蓄住不发。两剑隔着五、六寸的距离并未碰触,但「虎辟」已然凭着方位和角度压制着侯英志的剑。只见燕横这一守备隐藏不发,全身继续散发一股稳重如山的气势,无隙可乘。侯英志见了又是满腹妒火。

    ——他到底从哪里练成这样的剑?

    然而侯英志的剑也是从地狱烈火中淬炼出来的。

    他在剑势被完全压制之前,以短剑遥指燕横左腕,将长剑收撤回来。如果燕横继续用「虎辟」施压,就会将手臂送上侯英志短剑的锋刃——这隐然是用上了「武当形剑.追形截脉」的原理,同时亦是青城派「圆梭双剑」的救剑之法。

    ——又一次像青城剑法……

    燕横眉头再次扬起。

    燕横心头重重疑惑。最初是看见这刺客跟自己一样,使用长短双剑这么少有的兵刃,心里就觉得很巧合;然后是对手接下他「穹苍破」的方法,竟然那么像当日的叶辰渊;再来是这两剑……

    ——还有对方那莫名其妙地高涨的杀意……

    侯英志重整了姿态,又再次鼓剑进攻,这次更是激烈,同样以蛇步侧走向有利方位,长剑猛砍燕横颈项!

    破风而至的剑刃,挟带着一股黑暗的怨恨。

    连侯英志也感到意外:与久别的好友重逢,自己竟是这么渴望杀死对方。当然这是因为他们重逢的处境使然——燕小六是他诛杀目标人物跟前的巨大障碍。但不止如此。

    是燕横此刻手上那双青城镇派宝剑,提醒了侯英志过去曾经背叛的事实。

    ——不!那不是背叛!我是对的!我走的路才是对的!

    面对这招砍斩,燕横也飞快转移脚步,并挥起「龙棘」以刃部根处格挡,顺势将剑变横反手挥出,沿着侯英志的剑而上,剑尖削击其肘内弯。

    这一剑从守转攻的变换,尽显青城「水云剑法」之妙,圆中藏锐,如水入隙。

    侯英志急变招,长剑倒拖而回,避开削击同时剑尖向上反撩燕横握剑的手背!

    燕横这一削却只是虚攻,才出到一半已因应侯英志的拖剑而变化,剑身从横变斜,利用手腕抖动,「龙棘」刃尖啄点向侯英志胸口!

    一再受燕横反制,侯英志心中愤怒,身体后退闪避同时沉下马步催动招式,使出「雌雄龙虎剑法」里的另一式「噬冥」,拖回的长剑抵在「龙棘」下面,同时左短剑猛力向「龙棘」斩下去!

    这「噬冥」乃是一记特殊招式,不攻击敌人肢体,而是破坏对手兵刃;假如配合「龙虎剑」这对宝剑运用,效果更大。

    然而此刻侯英志却正想用它来破坏「龙棘」。

    ——消灭青城派信物,对侯英志而言,也就像消除自己背叛青城派的最后一点愧疚。

    中剑受击,燕横讶异之余,心里也不禁对这奇特剑招赞叹。

    他意念一动,身体发出灼热的信号,「借相·火烧身」催激之下,手中剑瞬间再次发动「抖鳞」,「龙棘」剑身如波浪振起,弹开了抵在下面的长剑,再与那斩下的短剑激撞,互相反弹而去

    ——燕横的这招「抖鳞」其实并不完全。他没有练成何自圣那种指掌操控剑柄的巧劲,无法令剑身在原位急激卷转而发出离心的鼓荡力,只能依圆性和荆裂所教的短劲去上下抖剑。精妙程度有所分别,但应用时机还是一样。

    侯英志这一招「噬冥」被破解,但他心里反而亢奋起来;短短交手之间,燕横已经第二次运用「抖鳞」,也就是说他所掌握的「雌雄龙虎剑法」招式很有限。

    ——而读过、练过剑谱的我,懂的比他多得多!

    ——胜利的必然是我!

    侯英志信心大振,跟他本来就高涨的杀气相结合。

    在旁戒备的童静蓦然感觉,这黑衣刺客的身躯好像变大了。这是身周散发强大气势造成的错觉,也只有武者眼中才看得见。

    燕横调整架式之后,下盘低沉,双剑处于防守姿态,似乎已被刺客的气势反压下去。在童静眼中,燕横有如蹲踞山岩的伏虎,而刺客却像张狂盘旋在上方的黑色恶龙。

    童静心里焦急,但同时却又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一战,她没有介入的余地。

    ——这刺客……怎么跟燕横这般相似?………….

    面对敌人极盛的气魄,燕横全身全灵都专注在战斗上,没有半点余暇再想敌人的身分。

    侯英志右足往前探出寸许,身体和双剑犹如弦满的弓。

    ——我就给你见识,真正的「雌雄龙虎剑」!

    黑色身影冲前,长短双剑发动。

    燕横举剑迎击,面容却无一丝激动。

    侯英志接连使出「雌雄龙虎剑」的抢攻猛招,双剑交错攻击燕横,劲力、速度和准绳都提至最高!

    ——这年多来他以绝顶高手姚莲舟为「人偶」,以身犯险作无数次不容犯错的锻练,其成果完全在此显现。

    燕横同样交错舞动双剑回应。经历多次生死对决,加上「山螺」修行而得的功力,亦在此刻尽情发挥!

    然而侯英志施运起「雌雄龙虎剑法」来抢攻,招术的技巧和威力实在燕横的剑技之上,燕横才挡过三剑欲乘机反攻,侯英志又变出一式「探趾」,短剑从自己右腋底下穿出,刺向燕横左肘,一下钉住了燕横整个反击的势道;接着趁燕横被迫撤招时,侯英志右手长剑反过来以内侧刃锋削向他面门,是为「雌雄龙虎剑」另一招「开云」!

    燕横凭着无数实战练出的反应,最后关头头脸向左后方斜仰,侯英志的剑锋仅仅自他右眉角不足两分之外掠过!

    侯英志已全神投入战斗,此剑未得手亦毫无停滞,双剑紧接再向身姿失势的燕横追击。燕横后退防守,完全遭到压制。

    拥有绝大优势,侯英志的杀气有增无减。

    ——就在这里结束吧。

    ——在你认出是我之前,我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你燕小六在生的记忆里,我侯英志永远只是从前那个好朋友。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是个出卖剑的杀手。你永远没有机会鄙视我。

    侯英志那隐藏的脸,犹似凶狼。

    二人在激烈晃动的灯光里战斗。

    只因提着灯笼的黄璇和刘晟全身都在颤抖。他们是武艺的门外汉,完全无从看清那两个剑士比斗的动作,那四柄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大团不断急激变化的光晕。但是一股原始的直觉,告诉他们眼前所见的是一件超越凡人的事情,直接震撼着二人的感官和心灵。

    侯英志手中刃锋,一次接一次跟燕横贴身掠过。其中刺向咽喉的一剑擦过他肩头,衣衫炸出飞絮,仅仅没有伤到皮肉。燕横仍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后退、闪避或抵挡。

    童静握着「迅蜂剑」的手掌已经渗满汗。她再也忍不住了。

    但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句话。

    「他会臝的。」

    王守仁这话,令童静呆住了。

    阳明先生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两个决战的剑士。他跟弟子一样,也没有看清二人剑招的能力。

    但是他从直觉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形势:刺客的攻势虽然一面倒,但燕横正面迎受这剑浪,并没被真正撼动,就像在风暴巨浪里的一条游鱼。

    ——他心里的「我」,仍在。

    王守仁的感受没错。在剑锋的光晕之下,燕横的脸,仍然无一丝恐惧或焦躁的波纹。

    虽然很凶险,燕横确实将侯英志使出的「雌雄龙虎剑法」一一接下来了,也开始适应侯英志的气势和速度。他正逐寸在重整自己的态势。

    燕横未受动摇,除了因为经过「山螺」的心灵锻练,还因为一个理由:他并非只为自己而战斗。

    ——像王大人这样的人物,他每多活一天,就是许多人的福气。

    ——为了那些人,我要保护他。

    燕横此际的气势,虽似不及侯英志猛烈,但却更广阔。

    侯英志渐渐发觉,自己的攻击好像距离燕横的身体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

    然后,燕横反击。

    「龙棘」四尺金黄刃锋自下而上,半像挑削,半似直刺,以巧奇的轨迹,袭取侯英志下颔!

    这招不是别的,正是「雌雄龙虎剑?覆浪」。

    ——也就是先前侯英志使出过的剑招!

    侯英志惊愕间侧身闪避这式「覆浪」,同时心里疑问:

    ——他怎么会这招?

    侯英志借闪身之势,左手短剑欲要反击,怎料燕横的「虎辟」短剑已经自右腋穿,刺向他左肘截杀,又是另一招侯英志才刚用过不久的「雌雄龙虎剑法.探趾」!

    这样侯英志更确定了:

    ——他是从我手上学过去的!

    侯英志得知后,心里溢满了惊讶和愤怒。他这些年苦心参悟的「雌雄龙虎剑谱」心得,却在这短短时刻就给燕横接收了。

    ——那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的!

    侯英志再次施展起「武当行剑」的蛇步,避开「虎辟」的压制,又运起一招「雌雄龙虎剑」的「流风」,左脚单足独立同时反手长剑恍如无声挥出,斜削燕横的肩头!

    这次出剑的手法和劲力,侯英志融入了更多武当派技巧,与剑谱中所载有所差异,可说是一招变了形的「流风」。

    集青城、武当派剑法之诀要,一直是侯英志引以为傲的事,他也深信这是自己胜过燕横的绝对优势。

    ——这招你学不来吧?

    燕横依旧冷静接招,「龙棘」长刃自下而上掠起,回格这式「流风」,再在中路横拖向侯英志腰间!

    侯英志正要向后缩腹闪避,燕横这式却原来是虚招,半途剑锋往上攻变方向,剑刃内侧反削侯英志的脸——他使出了之前侯英志展示过的「开云」,然而这一次燕横更进一步,他不止是模仿,还直接将招式变成自己的新招运用,加入虚招诱敌的策略,短短时刻内即已融会贯通!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因为燕横的天赋,而是由于「雌雄龙虎剑」的招术,本来就建基于青城派六套基本剑法,燕横早就对它们熟练得入心入骨,只要一经点通「雌雄龙虎剑」的招式剑诀,第一次运使出来时,已然犹如习练多时的熟招。

    两人就继续这样你来我往地交锋。侯英志不断在双剑里渗入武当的招法,以期增加威力,并且令燕横迷惑。

    但是燕横仍是不慌不忙地运剑。骤然得到这些新招式,他却未有亢奋忘形或者勉强试招,只是自然应对侯英志的动作而变换攻防,心灵状态就像当日荆裂教导的一样,犹如海上浮舟般不滞于任何执念。

    经过了「山螺」,燕横在「意」上面的修练,已达上境。

    交手十多剑之后,二人战斗成了均势,攻守各半。

    有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越使越圆熟丰富,侯英志心底有点慌了。

    ——这么下去,他会超越我吗?

    在旁观战的童静,心里更感充满惊奇。她本来就觉得二人的姿势很相似.,如今经过一轮交战,燕横打出的剑更是越来越像那名刺客。

    ——不止这样……同样的剑招,燕横用起来还更像属于自己……

    童静以她武学天分高超的眼睛,瞬间作出了如此判断。虽然她并不知道背后原因。

    ——他们这决斗简直像在练剑一样,那家伙就似在不断给燕横喂招.

    童静心中所想,正是侯英志现在的感觉:两人彷佛回到了青城山的少年时代,那日夕对剑供光景。不同的只是技艺的高超与杀意的满溢。

    而侯英志的杀气,快将被燕横宏大的剑化解殆尽。

    ——是最后了。

    侯英志心里下了决断,猛地吸进一大口气息,同时左手五指将短剑转变为反握,腿膝屈曲下沉。

    这样的起手之势,燕横从未见过,心里吹起警告的号角。

    侯英志从齿唇间发出强烈的吐息,双腿和腰身随即爆发向前冲出!

    身体起动的剎那,侯英志把双剑递出,两臂肩、肘、腕关节并未如平常出剑般伸展,而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个坚固的骨架,双剑隐隐夹合出有如三角锥状的结构。

    利用身躯与脚步短距的前冲爆发,侯英志维持这样的持剑体势,人与剑彷佛结合成一辆破城车,长剑尖朝燕横猛烈撞去!

    侯英志发出这剑的吐息声与先前大异,深沉中带着气流的滚动,犹似雷鸣之音。此乃「雌雄龙虎剑法」中「穹苍破」之外的另一大杀技:「虎雷啸」。与「穹苍破」意想于龙飞九天、从远距飞跃出击刚好相反,「虎雷啸」模仿猛虎下山之势,不靠身体和手臂伸张出击,而是以腿足腰肢爆发的动力,全体向敌方撞击。由于出剑动作小,并靠一步冲刺,与「穹苍破」不同,只能用于近距离击敌。

    「虎雷啸」右手居前的长剑保持着斜角,握剑的手臂沉肩坠肘,对方若从右侧或下方试图格开它,实难以动摇其架势.,另一边以反手握持短剑,加强了抵抗力,随时能将对方从上路或左侧挥来的兵刃挡去,如此上下四面皆无空隙。假如对手不招架而选一避的话,由于侯英志双臂皆未伸展,敌人不管躲向左右任何一侧,都得再迎接暗藏的后着。

    ——这招式在发动时是依靠吐气生劲,那吐息法源自青城派「伏降剑」里的剑桩吐纳,但由于双臂在胸前构成那副特殊的剑架,姿势压迫内脏略微移位,因此吐气时就会发出那种近似雷鸣的声音,「虎雷啸」一式名字由此而来。

    此招原理有点近似心意门以整体身劲发招的特色,但更为快速而精密;又像「武当势剑」的正面迎击气势,但是更主动且后着丰富,是青城派少有以硬破硬的剑技,而且运用困难。「雌雄龙虎剑法」里编入了这招,是因为预计练到这套最高剑法的弟子,功力已达一定境地,用之无妨,否则那剑架不够强,或步法爆发力不足,等于将自己送上敌人的剑尖。

    侯英志虽然习练「虎雷啸」已久,但因内在吐息之法不简单,缺乏了青城派长辈自指导,实在没有十足把握,与姚莲舟练剑时更是从未用上;此际紧急关头,他再也顾不了,祭出此绝招,却竟运使得极为完美!

    看着「虎雷啸」的前锋剑尖当胸袭来,燕横凭直觉与对青城剑法的熟悉,瞬间已判断这招难以应付,本来唯一最安全的接招之法,就是后退拉出「虎雷啸」的杀伤距离,但是侯英志出击已取先机,此时才退只会败得更惨。

    无可逃避。

    就如那夜在海阳山绝崖,拿着一根脆弱的树枝,面对山中王者的时候。

    燕横心灵里一股意念瞬发。

    出招至半途的侯英志,突然感觉不对劲。

    他所要攻击的对手,剎那间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燕横的脸透出异常的野性。

    进入「虎相」。

    那气魄把侯英志完全盖过。

    左手「虎辟」短剑发动,猛烈击出!

    ——是曾经目睹何自圣用过的招术:「虎扑」。

    「虎辟」反手横挥,与侯英志的长剑交击

    要是正常的招架,短剑必然被「虎雷啸」特殊的剑身架构和角度反弹开去,长剑尖直入,将会破开燕横的胸膛。

    然而两剑相交之下,「虎辟」传来的威力,令侯英志深深震惊。

    ——怎么会……?

    这么短的时间和距离里用短剑挥打出的招式,还要是左手……这招「虎扑」无论怎么看,也不可能抵得住侯英志全身发劲的「虎雷啸」;然而燕横在「虎相」下,达到神与剑合之境,所用的更是与之配合的「虎扑」,无论身心协调都达到高峰,在剑刃火花飞散之间,正面截住了侯英志的冲势!

    「虎辟」的宽阔短刃上传达而来的力量,将侯英志的冲势镇住了,整个人像给钉在地上。

    燕横的「虎辟」抵着侯英志的长剑中间,这时他再次发出一记咆吼,「龙棘」自上斩下,使出的就是先前侯英志用过的「噬冥」,一双宝剑上下一抵一斩,有如猛兽的上下颚利齿狠狠咬噬,侯英志那柄曾经刺杀过许多性命的长剑,应声被「龙棘」斩去前头五寸锋尖!

    这破坏敌人兵刃的奇招,本来就该用这双青城派至宝使出。

    侯英志收回断剑后退一步,双剑交叉身前,仍然凭本能顽抗。

    燕横「虎辟」居前开路,长剑「龙棘」举起拉弓在右耳侧,剑尖遥遥对准侯英志眉心,随时就要在任何一刻击出。

    二人四目,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中交视。

    燕横那心灵明澄的王道之剑,此刻把侯英志挣扎求存的狭隐之剑完全压制。

    燕横呼召「虎相」而激起的气势尚未消散,但他那张本来如猛兽的脸,此时已经缓和下来,恢复了人类的姿态。他轻声开口。

    「小英,收剑吧。」

    侯英志听了身体一震。心与架式同时崩溃。他慢慢垂下双剑,然后拉去了面巾。这两个一起长大的同门好友,经历几许劫难与际遇,终于在今夜重逢。

    ——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并且经过如此生死厮杀。

    其实在侯英志使出「虎雷啸」之前,燕横已经确定他的身分。那一轮均势的交手,实在太像他们从前练剑的感觉了。

    侯英志显然已放弃比斗,燕横也就收起架式,但心里仍然没有放松戒备。

    童静见燕横已然取胜,也无喜悦的空闲,马上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孟七河。黄璇和刘晟功上前,撕下衣衫布条为孟七河止血。

    孟七河半醒着,蓦然看见童静的脸,也没有心神去想她为何会在这里,只是问:「王……王……」

    这时王守仁半跪到孟七河身边,握着他的手。

    「我没事。你振作啊。」

    孟七河听了,咧开嘴巴,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童静一边为孟七河止血,一边心里却在想..那个可恶的刺客,是燕横的青城派同门吗?....

    燕横瞧着侯英志,冷冷问:「你……进了武当派吗?」他与武当派交手多次,自然从侯英志的剑法里看出来。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侯英志目中闪出怒意:「是的!青城派灭亡后,我就拜入了武当山门。那又如何?我知道!我知道你接着想说什么。你想问我记不记得师父是谁杀的,是吗?想问我记不记得各位师叔跟师兄是谁杀的,对吗?那又怎么样?他们都死了,都被武当派打败了,只不过是这样吧了!那是我的责任吗?我要为此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吗?小六,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梦想吧?」

    燕横点点头。他记得。

    ——成为上人之人的高超剑士。

    「如果连我也给武当派杀了呢?」燕横眼神带点哀伤地问:「你也一样会加入他们吗?」

    侯英志毫不犹疑地点头。「一定。我会把你的分也活下去。」

    燕横听了叹息摇头,只觉得眼前的侯英志很陌生。

    还是其实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他?

    这几年燕横不时也会记起侯英志,心里想过有一天要是与他重逢会有多少话跟他说。结果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的谈话却是如此。

    ——原来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这些旧事别提了。反正武当派也已经不在,没关系了。」侯英志说着,眼神盯向远处的王守仁。

    燕横感觉侯英志又再生起杀气,不禁提高警觉。

    「小六,让我杀掉他。」侯英志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燕横木无表情:「王大人跟你的梦想有什么关系吗?」

    侯英志听了,想到自己今夜假如杀不了王守仁,可能有什么后果。

    ——蔡庆他留在临江……难道不是自愿?……

    侯英志先前即使与燕横死斗间,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恐惧,反倒是此刻冷静下来细想后果,背项渗出了冷汗。

    他想到在临江城的家。

    想到一个人。

    「他不死,我也许会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侯英志回答说,声音不似先前地孤傲刚强,

    燕横听出侯英志仍然有真正关心的人。他心头重新冒起了一点暖意。

    「小英,我猜想你在武当灭亡之后,一定也过得很不容易,所以才会干起这种事来。」燕横说:「可是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回头瞧了一眼阳明先生。王守仁也与他对视。

    「这位是世上极重要的一个人物。」燕横说时眼中闪出光辉:「比起我们这些武人全部加起来都重要。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少林、武当、青城………….可以没有武林,却不可以没有他。」

    燕横说这番话时的凛凛正气,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童静露出欣慰的微笑。王守仁没有表情,但心头充满了热暖。黄璇和刘晟显得自豪。孟七河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侯英志这时才真正仔细地观察燕横,发觉这个从前的好友,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比我强,不只是因为剑吗?……

    两人对看,至此已无语。

    ——他们已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燕横此时略侧首向后:「王大人,我有一个请求。我知道这样似乎对不起孟兄,可是……」

    「你要放他走吗?」王守仁抚着须说。

    燕横看着前面的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有些讶异,默然不语。

    燕横与侯英志二人的剑斗,虽然变化起伏甚多,但实际只是非常短促迅疾的几十招交手,常人眼中看也看不清楚。直至现在巡抚宅邸的远处才传出人声,因为听闻骚动而赶过来。

    王守仁垂头看看孟七河。孟七河的呼吸已平缓下来,但仍然虚弱,未知有否性命之危。

    孟七河却用力睁开眼,朝王守仁再次微笑。

    「这人情……给燕兄弟……」

    王守仁虽嫉恶如仇,但听出燕横跟这刺客的情感非同寻常,要燕横杀他擒他,实在强其所难。

    他抬头朝着侯英志说:「我不会问你什么,因为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又再被他那目光震慑,想起自己之前无法下手的情景,不禁将视线移去。

    「我只想跟你说……」王守仁继续瞧着他:「假如你真的像刚才自己说的那么努力的话,你的剑就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侯英志听着心头大震。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他最看不起的官,王守仁这句话,却深深打动了他。

    燕横附和点了点头:「小英,快走吧。回去找你那个很重要的人。别错失了。」

    侯英志看着燕小六一会,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转身走向那幽暗的庭院。
  
    这时燕横想起什么来,又从后喊他:「还有,小英,你刚才用的剑法……」

    侯英志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下来。

    「不错。那就是你所想的剑法。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懂。你就当是上天的礼物」

    他说着挥一挥断剑,又再前行。

    看着侯英志在黑暗里迅速消失的背影,燕横再次想起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宋梨。想起「泰安寺」前,宋梨说过的那些话。

    他回身看着王守仁,心里向宋梨说:

    ——你没错。我们武人真的很没用。

    ——但是我们可以保护那些有用的人。

    在黑暗中,燕横心头溢满了各种思绪。过去青城山美好的回忆。侯英志刚才说的一切。他对宋梨的挂念。新获得的珍贵剑法……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过去与未来的交界之上,胸中情怀翻涌不息。


第五章 血魔

    临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后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样幽静。隔邻的屋子传送来阵阵晚饭的香气,一片温暖祥和。

    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处,已然隐伏着廿多名远从南昌宁王府而来的护卫军好手,将那宅邸完全包围。

    听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经准备完妥之后,颜清桐方才从停在远处路旁的轿子跨出来。他挺直胖壮的身躯,伸了个懒腰,摸一摸胡须,然后挥手示意身边十几个部下跟着走。_

    这次跟着颜清桐来办事的几十人,大都是绿林匪盗出身,从前与走镖为生的他敌对,但今天大家都在宁王府的旗帜下讨活,过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这些江湖人相处,颜清桐反倒比较自在——至少比王府里那帮虚伪的军师参谋令他舒服。

    在这街上走着时,颜清桐心里暗暗叹息。本来这趟来临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当带着一群手下离开王府透透气。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早上收到从赣州报信而来的飞鸽传书:那事情失败了。

    ——呸!还说什么「妖锋」,什么十年来江西一地最厉害的杀手……连个书生都杀不了?....

    颜清桐收到报信之后暴跳如雷,但也没办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着他们把那个蔡庆带来——他们三天前到来临江城,已经马上将蔡庆软禁着。

    一如所料,蔡庆并不轻易透露「妖锋」的住处。颜清桐当然明白,这是一个杀手接头人的必要原则。

    不过在折断了第七根指头之后,蔡庆也终于说了。

    ——早在与候英志合作之初,蔡庆早就暗中调查他的家,以备紧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头的时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还有一个残废的亲人,足不出户……」蔡庆额头流着冷汗说「没有孩子。」

    那很好,颜清桐心想。他不想对孩子动手。

    「妖锋」失手后下落如何还没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点保障。

    这就是颜清桐此刻的工作。

    颜清桐带着手下出动时,心里却在暗地咒骂:这根本不合江湖规矩。他曾经尝试说服李君i兀,说这些干买卖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则,不必担心泄漏;何况这么做若传出去的话,以后人们为王府办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并没听进耳朵只是冷冷响应:「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这种人手上?」

    ——这种人……哼,我也是「这种人」之一呀。

    颜清桐也无法坚持下去。他算什么呢?一个落泊的前镖行主人,幸运被王府捡来办事,衣食无忧,还有部下使唤……就算对李士实父子这些自命智囊的读书人再看不顺眼,他也得忍下去。

    这些年为宁王府办事,颜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实已积累了一笔财富,心想再过一段日子,就找个机会离开。

    ——这伙人疯得真想造反……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才不会拿自己的头颅为你们冒险……

    那目标宅邸的后门已在前头。颜清桐亲自率领,只因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们一时杀红了眼乱来。

    「我们只要抓人。别胡乱杀伤。」他向身边众人再次告诫。

    埋伏在宅邸前后的王府护卫亦已冒出,总计四十多人。

    经过上次遇上「鬼刀陈」的惊险后,颜清桐绝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带足人马!更事前向临江城里衙门中人花钱打点,待会不论发生何事,也不会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护卫提着个大铁锤,低喝一声挥击,就将那后门破开!

    众人拔刀冲入去。颜清桐心里只想快点把这种讨厌的事情完结,在几名手下拱卫之下进内。心里没感觉半点危险。

    ◇◇◇◇

    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仍旧睁着。

    只要一个人时,他的房间晚上都不点灯。他们怕他呆得连油灯或蜡烛翻倒了也不懂反应。何况灯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暗室中,洋溢着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气。

    他就这么呆躺在床上,其实跟睡着了没有很大分别——睁着眼,他还是什么都不会做。除了与侯英志练剑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马上上床。不过每夜入睡前,他总还有这样一段在漆黑中发呆的时刻。

    到底他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实在那天是被炮轰震得破碎了?还是被封闭在灵魂的什么角落?一样地没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纹。可是谁能确定,在他内里是否有一把声音正在拼命呼喊?是否有一道气息正在猛烈挣扎,却始终冲不破那屛障?

    武当掌门的灵魂,不应该那么容易就投降。

    但是没有谁知道。因为从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没有心一副空壳。

    他躺着,腹部悠长而缓慢地起伏。习练了超过三十年的武当呼息法,已经相当于本能,没有随着心的迷失而忘却。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岁,还是物移教试药童子的时候。没有自我,只为别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练剑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灵的慰藉。他连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没有。

    他的未来,就如这冬末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缓缓合上。

    再次睁开。而且那睁眼的动作很迅速。

    的身体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变成半跪的姿态。脸上仍带着痴呆,那身姿却充盈着能量。

    那是因为他感受到异样。

    自从逃离武当山之后,他只对两种东西有反应:一是殷小妍的关怀,二是侯英志的杀气。

    而如今,杀气正从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马上察觉。

    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对应——他没有那样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躯凝止,如树上入睡的鸟。

    然后,连另一样能够刺激他的东西也出现了。

    宅邸内远处,传来殷小妍惊惧的尖呼。

    那凝止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原始野性的动能。

    房间面向走廊那边的纸窗被轰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

    杨胜捂着左边眼睛,一阵火辣的刺痛令他紧咬着牙齿。

    他把手掌移开来,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见上面沾了几滴血。

    只见他左边颧骨上有两道抓过的血痕,只是浅浅划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却被对方第三只手指抓裂了,指甲更伤及眼瞳,教他剧痛锥心,完全无法睁开来,一时不知道视力是否受损。

    站在杨胜面前的婢女孙慈正在急促地喘气。她右手的三只指甲上还残留着皮屑和鲜血。孙慈狠狠地盯着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个头的杨胜,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抖震,来自激动多于恐惧。孙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样的勇气。若是换在从前,面对这样的凶恶男人——他手里还提着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孙慈的双膝早已无法承受身体。

    她那当流莺的母亲,十几年来用自己的经历教导女儿:男人是不可违抗的。只有顺服他们才能够生存,不管他们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然而她却反抗了。为的是保护此刻站在她身后、身材比她还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孙慈身后缩成了一团,比她缠抖得更厉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呜咽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可是就算孙慈听到也太迟了。

    杨胜的脸跟那只仍能看东西的右眼一样,此刻都变成赤红,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升上头了。

    马贼出身的杨胜,当初本来就是因为在家乡与人斗殴,错手杀人而落草为寇.,之后又在贼寨一次喝酒赌博时冲动出了刀子,杀伤几个兄弟后逃出,辗转投到了宁王府。他的情绪就如火药般易燃。

    他跟几个战友率先冲进这个房间,一眼看见漂亮的孙慈就动了色心,天生丑陋的他即使花钱也从来嫖不到这种女孩,心想就就趁抓孙慈时乘机上下其手一番,怎料孙慈竟如遇袭的猫发狠反抗,几乎把他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身边同伴见了杨胜的伤,不禁都讪笑起来。这更刺激了他,想起从前那些曾经一一拒绝过他的妓女……

    杨胜心里像有什么破裂了。

    他伸出几乎足以把孙慈整张脸包覆的大手掌,一把抓着她的颈项,暴喝一声就将她向旁狠狠摔去!

    孙慈的身体还不及杨胜一半分量,被他抓起时就如一只无力挣扎的小猫,被摔出后猛地飞去,头颅侧面撞在砖砌的墙壁上,发出惊人巨响,再整个人反弹着地。

    墙上凹陷了一片,中间沾着鲜血。

    地上的孙慈已然失神,双眼翻白。

    杨胜的怒气却仍未消,再上前出腿猛蹴在昏迷的孙慈面门上。连其他那些本是狠角色的王府护卫也觉得恶心,别过头不忍看。

    那踢击的回响声消散后,房间里一片静默。

    殷小妍颤抖得更剧烈,垂头看着孙慈的样子,流着泪张大了嘴巴,却再无法像先前那样尖叫,声音鲠在喉头发不出来。她已经处在当场昏迷的边缘。

    「干什么……」后面一个高大身影排众前来,正是颜清桐,他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孙慈,心里同时冒起寒意与愤怒。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任务.,如今更觉得荒谬。

    颜清桐伸手搭着杨胜的右腕,另一手一记擒扭,将他手中刀夺了下来。颜清桐虽近年疏于练功,但毕竟曾经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武艺高出这些护卫一截。

    「你给我到外面去。」颜清桐向杨胜冷冷说。他没有大声责备,只因这些王府护卫并非全是他一人亲兵,不好引起众怒。

    杨胜看看孙慈那惨状,没有半点悔疚,又朝地上的她唾了一口涎,才捂着眼睛走向房门。

    颜清桐仔细瞧瞧孙慈的服饰打扮,应是婢女无疑,心里才稍安慰。他继而上前去,向着那个一身华衣与头钗、相信就是府邸女主人的女子轻声说话。

    「只要你不反抗,我们不会伤你。」

    颜清桐说时观察这女子,但见她垂着头不敢看自己。颜清桐不想碰她,以免再把她惊吓,半蹲着身子察看她的脸,以确定她真的听得明白。

    瞧见那张已被泪水化开了胭脂、仍在剧烈颤抖的美丽脸孔时,颜清桐只觉第一眼很熟。再细细端详一阵后,一股寒气如尖锥直袭他脊髓。

    他从没想过会再次看见殷小妍的脸。而且就在这里。就在今夜。

    「盈花馆」。他最大的梦魇。那记忆如潮涌来。

    殷小妍也是讶异莫名,一时竟忘了害怕——当她看见面前的人是颜清桐的时候。

    良久颜清桐才能够恢复思考,第一句就呼喊:「我们走!什么都别——」

    然而房外的骚动声音,已经盖过他的说话。

    ◇◇◇◇

    在庭院中第一个遇上姚莲舟的宁王府护卫,当看见那赤脚穿着白袍、长发飘散的身影高速奔来时,想也不想就挥刀劈下去。

    ——只因这飞快接近的男人,令他直觉到巨大的危险。

    而他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攻击的是个怎样的人物。

    刀锋临头之际,姚莲舟突然低身加速钻进去,左手已然勾搭着那护卫握刀手腕的底部:姚莲舟同时以右足为轴转身,乘着先前的冲势牵引,那护卫的身躯马上失控,带着自己劈击的力量和姚莲舟的拉力,整个人往横倒飞出!

    姚莲舟自失心痴呆之后,这是首次再使出「太极」!

    护卫头颅着地颈骨折断的同时,把他佩刀夺下的姚莲舟已经继续往前奔行。

    下一个王府护卫还没看清什么,姚莲舟就以蛇步斜踏,反握的单刀下路挥出,以「武当行剑」之法斩中对方膝关节!

    而这个跛腿惨叫倒下的家伙,已经是今夜这伙王府护卫里幸运的一个。

    白袍沾染血渍的姚莲舟,赤着双足奔跑,那张痴呆的脸没有当日决战武当山时那杀气满溢的凶相,却同样带有不近凡人的气质。

    如魔。

    他冲到集合在房间门外的人丛之中。混杂的惊叫与哭号。有人倒下,有人亡命奔逃。

    杨胜那颗仍然只睁着一只眼睛的头颅,带着血尾巴旋飞上半空。

    ◇◇◇◇

    当身上白袍沾满惊心动魄的鲜红、踏着一个个血脚印的姚莲舟走进房间时,里面余下那八个王府护卫,一一都恐惧地背靠在四周墙壁。

    在他们眼中,这个被房中灯光映出的身影,简直就是个会行走的恶梦。

    在房间最后头的颜清桐,同样背靠墙壁而立。他无法置信地瞪大着眼睛。

    他不能相信的,是自己这难以解释的恶运。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是这样……我前生作了什么孽吗?我明明不是个坏蛋啊。我只是追名逐利罢了,活该被天公这么讨厌我吗?……

    此刻他颤抖的手紧紧抓着那柄单刀,就如溺水的人抓着救命草。

    那刀锋,架在殷小妍的颈项上。他另一条手臂将她牢牢抱着。

    殷小妍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进来的姚莲舟。姚莲舟的痴呆神情并未改变,但这个时刻却令她回想最初在「盈花馆」里的光景:他为了她而拼命战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与他连成一体;第一次有个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她从来没有忘怀那种亲密感……

    ——只是,我背叛了他。

    姚莲舟站在房间中央,默默看着颜清桐与殷小妍。

    「我……我……姚掌门……」颜清桐透了好几口气,才再继续说:「我们不是冲着你来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也不想伤她!只要你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一定把她还给你!一定!我发誓!」

    姚莲舟却仍毫无反应,那张脸依旧木然。颜清桐害怕了。

    「姚掌门,你听明白吗?过去的就算了吧,最要紧的是嫂夫人的平安,是吗?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结束这事,不必再多死一个人!你将来就会把我忘记!你跟嫂夫人这么地相配……」颜清桐在巨大的惊恐中,说话变得混乱。

    一但是姚莲舟仍然全无反应。

    只因他连半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殷小妍却突然停止了颤抖。颜清桐的说话像告诉了她什么。

    「他错了。」殷小妍徐徐说:「我配不起你。不要担心我。用你的手,把他们都杀了吧。」

    颜清桐一听急了。

    姚莲舟因为殷小妍说话而有了反应。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再次步向他们。、

    颜清桐以为姚莲舟要出手,心里的理智破裂。

    他的刀,拖下去。

    同时在他身后的墙壁,位于他腰身右侧之处突然爆发出一记巨响!

    一只硕大的拳头,轰然自外将墙壁击穿。

    那条伸进来的手臂异常古怪:有两个肘关节。

    殷小妍颈项溅血的同时,那打进来的拳头化为爪状,擒住了颜清桐的右肘,铁钳似的力量,令颜清桐的刀再也无法继续拖动。

    下一瞬间,那只手五指发力,颜清桐的手肘关节被捏得粉碎。

    惨叫声中,颜清桐左臂放开。殷小妍从他身前滑下。」但即使在这时刻,颜清桐求存的本能,仍驱使他伸出左手,想去抓掉落的殷小妍。

    可就在他的手指将要沾上她肩头时,他的额头出现了一点东西:

    一段泛着淡淡赤红光芒的剑尖。

    ——「离火剑」。

    剑尖又迅速缩回去,自他身后的纸窗消失。

    同时房里的姚莲舟抛去了刀,奔前从地上抱起喉颈间一片鲜血的殷小妍。

    他凝视着闭目的她。

    那把仍存在于他内里的声音,终于也冲破心的屛障,直涌出来。

    「小研!」

    悲恸的吶喊,在府邸外的街道也可听闻。

    从破裂的窗口进来的叶辰渊与锡晓岩,看见久违的掌门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娇小的女体,正仰天痛哭。

    自从亲手杀死师父公孙清之后,姚莲舟多年来第一次再流泪


第六章 进府

    当那群人出现在黄昏时分的南昌城大街时,气氛异常地诡异。

    七十个一身山蛮部落衣饰的獞人,在这繁盛街道鱼贯而走,自然散发出一股不属于城市的野性气息,街上途人见了有彷如时地错乱的感觉。

    他们一个个衣袍色彩斑烂,绣有各种禽兽或天象的图腾,颈上腕上都各穿戴着许多饰物。每人头上围着厚厚的传统织巾,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人的头巾戴成一个尖塔状,也有人包个圆球,当中更有十几人的头巾下面连着刺绣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个样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几层,各处垂着一排排扭成花结的彩绳.,也有的下身穿着只及膝盖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着草绳绑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抬着好几根新削制的木矛枪,亦有人带着斧刀之类粗糙兵刃。

    每个獞人身上只有两样东西一致:挂在颈上那狼兵独有的木符牌;戴在腰侧的两尺余长獞族猎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卖艺人。没有人敢向这队狼兵指点发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伙人正走向城内哪里:宁王府。

    狼兵进入宁王府三条街的距离时,情况突然变了:道旁再无半个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余下他们七十双草鞋踏过的脚步声。

    走在最前头的侬昆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已然进了宁王府的控制与监察范围。事前他们就得知情报,王府方圆数条街以内的土地方屋,皆被宁王威迫吞并,是王府护卫军的居所外围守备圈。宁王府俨然就如南昌里一座「城中之城」。

    ——还没看见王府门墙,我们已走进了虎口……

    「别紧张。」侬昆身边的狼兵首领越郎,察觉到这年轻接班人的情绪,以土语向他说。

    「我没有。」侬昆回答时,不禁回头瞧一眼后面的族人。「只是……」

    「我们獞人,这么多年都在为汉人打仗。」越郎说:「不管怎么艰险的战场,我们总是走在最前。为的不过是在汉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饭。相比起来,我们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们族人这次不幸死光,我也绝不会后悔。」

    「为了救……一个女人?」侬昆皱眉。

    「为了朋友。」越郎说着,不禁也回首瞄瞄后面的部众。「曾经为我们拼过命的朋友。」

    侬昆把颈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里,思考了一会,徐徐点头。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许多都已点灯。虽然不见一个人,但他知道必有许多人从窗户监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随时从各房舍出现,在瞬间包围所有街道。

    终出了路口,宁王府高耸的门墙蓦然出现眼前。王府内里的殿宇建筑,都被漆成朱红的高墙掩蔽,无法窥看。墙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顶大灯笼,此刻虽还没完全入黑已然一一点亮,把外围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供隐伏的暗处。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阶,上方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镶满了加固的铜钉与边缘铜框,以防外敌破坏,简直就如一对缩小的城门。

    把守在大门前的八名王府护卫,向越郎他们伸手招呼。侬昆也打手势止住了身后的部众。七十狼兵聚集停下,与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仅丈许之距。

    侬昆上前,向护卫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护卫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见了这七十人的阵容与骠悍气息,仍不禁紧张。

    「李军师吩咐,招呼诸位入内。」领头的守卫说:「但是王府的规矩,所有兵械不得带进去,请统统留在门外,我等会代为保管。」

    侬昆点了点头,向身边众狼兵喊了句土语,众人纷纷把矛枪刀斧堆放在石阶一侧的墙边。

    那守卫头领盯着他们的动作,然后又说:「你们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这是我们獞族男人十三岁首次独自狩猎时,村洞长老亲手发给的猎刀,绝不离身。」侬昆回答。

    「这不行。」守卫头领说:「除了我们宁王护卫,没有人可以带刀入王府!」

    「那么我也说不行。」侬昆盯着对方。

    守卫头领嘴角掀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人曾被关在牢狱。当时大概也不是带着刀坐牢的吧?」

    「那时没有选择。现在有。」侬昆冷冷地回答。「不许带刀,我们就不进去。你去跟李先生说吧。」

    这时倒轮到这守卫头领紧张起来,心里既不敢坏了王府规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赶走了客人,心下犹疑。

    另一名守卫见侬昆如此嚣张.,勃然大怒。宁王府护卫在江西一地从来横行霸道,怎受得了这气?此时见狼兵里有个站得近的人,脸上蒙着咒文布巾,心里更气,大叫说:「刀子还算了,这蒙面巾算什么玩意?鬼鬼祟祟,都脱下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给拉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刚强并长满髭须的脸,轮廓不类汉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变成黑铁之色,目中闪出杀意,伸手就拔出腰间猎刀,猛地横挥!

    那守卫来不及反应,只向后闪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猎刀划过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渗红,整个人倒在石阶上!

    事出突然,那七个守卫看着同伴血溅台阶,一时都惊呆了。

    这时对街的两边房屋纷纷打开门户,各有人自内冲出,一眨眼就聚成了两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后方包围,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围,马上捡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结成一个阵式抗衡。

    王府门前一时剑拔弩张,跟先前的平静完全两个模样。

    门前守卫头领正要敲锣,呼召更多同伴到场支持,却听到大门之内传来一声呼喝:「快开门!」同时已听到门里有提起木闩的声音。

    大门自内拉开,只见李君元带着数名护卫和随从匆匆走出来,看见门前的对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卫,不禁愕然。

    「这是干什么?都把兵器收起来!」李君元举起双手高呼,又着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见那守卫被斩开胸口,流血甚多,但猎刀砍入骨头,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李君元盯着侬昆:「这算是什么?假如你连同伴都管不好,我凭什么招你入王府?」

    侬昆神色平静,指一指身边那个伤人的狼兵,只见那狼兵此时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着,口中念念有词。

    「是那家伙无礼,问也不问,就扯去我这同伴的咒巾。」侬昆说着,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间那十几个蒙面者。「我们獞人虽称一族,但各部各洞习俗都不同,这些是我们红罗洞的族人,他们的规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给外人看见面目,否则就会被摄取魂魄。他出刀杀人,正是要将自己魂魄猎取回来。」

    李君元从未听过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问问那守卫头领刚才情况,确是如此。

    「我也见到那家伙的模样,确是蛮族的长相,并无可疑.。」那头领又悄声补充。

    「这些红罗洞族人,在我们桂林獞人之间以勇猛善战闻名。」侬昆又说:「如果你因为他们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紧,我叫他们十几个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这些蛮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数的王府护卫包围仍无惧色,一个个神态身姿,看起来随时准备血斗一番,这种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军力.,如果借着招揽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来投,这功劳可更不小。

    而这支将会是他与父亲李士实的亲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嘱咐,招纳狼兵之事不可给商承羽一系的人预先知道,此际守备在这道门前的王府护卫也都是他的人。狼兵这支新力军,将是他们父子在王府内部与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钱。尤其数天之前,他刚收到飞鸽传书告知,刺杀王守仁的行动失败了,无法在王爷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支健军。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这几天刚好离开了王府,没人从中作梗……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李君元心意一决,面容立时转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说着再看时,那中刀的护卫已然断气。众王府护卫都瞧着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着头皮将此对峙化解,宁可将来再找机会安抚这些部下。「既是你们的习俗,蒙面当然没问题。」

    门前守卫的头领看见部下遇害,心中怒气沸腾,但是李君元是宁王亲信,他自然违逆,只说:「军师,可是他们带刀……」

    「你们偌大的王府,连几把小刀也怕吗?」侬昆盯着那头领笑说:「这种看门口的货色,我们獞人徒手也撕开几个呀。」

    包围在街道的众护卫听了,不禁躁动起来。李君元举手止住他们。狼兵表现的这股狂气,更合他心意了。被招进王府的人马,从来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间经常争执斗殴,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愤怒下出手杀了一个守卫,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谁先来加盟的分别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带刀没问题。」李君元向着那头领轻轻拍了拍胸口:「有什么我一力承担。」他转向侬昆又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将来图什么大事?」

    侬昆听了,侧头跟另一边的首领越郎窃语。越郎听完微微点头。

    「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领,越郎哥。」侬昆向李君元介绍。

    二人相视,互相行了个礼。李君元随即招呼狼兵进入大门。

    跨上阶梯时,越郎与侬昆心里暗笑。

    ——荆兄果然没说错。要取信于这种人,就要令他觉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鱼贯而进。经过许多筹划,这夜终于跨入宁王府的门坎。

    ◇◇◇◇

    位于宁王府南侧的「武德校殿」,外头的庭院对面连着一排大竹棚,插着各种旗帜,足可容纳两、三百人,平日乃是护卫军兵停歇及整备之处,以等待轮流使用校殿操练。进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领到这里安顿,只见竹棚之内早就摆齐了桌椅,上面放满各种酒食,还有侍从在旁边烤着数头牛羊,众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气。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宴会所在。狼兵都进了竹棚分桌坐定后,李君元又请越郎及侬昆一起前往宴会厅堂。

    「家父正在那边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说,貌甚恭谨诚挚。这是他一向的专长:招纳各路英豪时总是礼贤下士,全无王府重臣的架子。不过待得这些豪杰加盟,已然舍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禄之后,态度和关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这些受他指挥的护卫一样。

    ——要养一条忠犬,最初必然给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侬昆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他们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无异议,点起了四个族人作随从护卫——其中一人是红罗洞的蒙面战士——也就随着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队。

    侬昆临行前回头瞧瞧部下。一个坐在附近的红罗洞獞人,头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间的洞孔闪出两点锐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点头。

    越郎他们走后,那余下的六十几个獞人也就开怀大嚼起来,互相热烈用土语交谈,又兴奋地在饭桌之间走来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数十名王府护卫,正在远远监视着狼兵。李君元刚才那句「信任」其实不过说笑而已,怎会放任给一支新来乍到的勇猛蛮兵在王府范围内自由行动?王府护卫全都带着刀枪,密切监视着这些獞人。

    狼兵在席间吃喝喧闹,令他们无法看得清:每个狼兵都只是在假装喝酒,实际都暗暗把酒倾在沙土地上,或是从嘴边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实际未有一滴进肚。

    还有一件事是护卫们没有发现的:此刻竹棚里的狼兵早就少了两个,他们在刚才走来这校殿花园的中途就悄无声色地消失。

    ◇◇◇◇

    确定四周无人之后,那两个蒙面的红罗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将的雕像底下,将密藏在衣服里的装备一一取出来。

    九把连柄大约尺长的细小飞刀,其中一柄特别用红布包裹着;两条带着钩爪的飞索;一束十多条用来绑缚俘虏的皮绳;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却附着粗厚牛筋的弹叉,连同十几颗带尖角的铁弹;收在长袍底的一柄三尺长仿倭军刀;刻着「峨嵋」二字的铁錬枪头。

    荆裂和岛津虎玲兰掏出这些武装后,稍为检视一下,就一一将之带上。荆裂把铁链纒在左前臂上,最后两圈将铁枪头固定在臂外侧,然后将飞刀插在腰带内,再放了几绷带在腰间.,虎玲兰拿了余下的皮绳,将弹叉插在腰带里,装着铁弹的皮袋挂在蜕边,再把军刀斜背。

    两人各自拿起钩索,整理好腰猎刀,在雕像下站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荆裂四处张看,确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后,二人就手搭着腰间的猎刀柄向前走。

    他们都没有取下蒙面巾,一来这颜色在夜里带来一点隐蔽作用,二来维持着獞人的衣装,若意外被王府护卫发现,也许仍能拖延一点时间,有利突然发难。

    「开局还不错。」荆裂隔着面巾悄声向虎玲兰说:「一切都如预期。太幸运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无极门,曾经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报,他们在入侵前对王府的布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内应出入王府次数毕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对王府深处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门六剑」这次潜入仍要讲究运气。

    荆裂早前路经无极门,已经再此与那名弟子会面,向他请教更多细节。根据那弟子的估计,王府在招兵时安顿狼兵人马,将有两个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这个最终证明猜对了,荆裂、侬昆及众人都确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这一点非常重要,关乎最后能否顺利逃脱。

    但是那无极门弟子却始终无从确知霍瑶花的住处。他虽然把那封细小的密函成功塞进霍瑶花的烟草袋里,但只是趁着她身处「武德校殿」时行事。他只知霍瑶花被软禁于王府西南、属于「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地的将军所范围内,但他并非直属商承羽或巫纪洪,对那将军所内部一无所知,更遑论点出霍瑶花被囚禁的确实地方在哪里。

    荆裂和虎玲兰只好先向那将军所进发,到时再作盘算。他们按着记忆里的粗略地图,在夜里隐伏潜行。

    宁王图谋极大,一切布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范甚为严密,四处的走廊都有许多灯笼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点的区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昼。府中不时经过的侍从婢仆及巡逻的护卫甚多;荆裂和虎玲兰要隐匿潜行也绝不轻松,行进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宁王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内各花园都喜欢树立许多威猛禽兽与天兵神将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气势及催长武运。有负责王府保安的军师曾经劝王爷将之统统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备,但偏执的宁王太喜欢这些工艺精细的雕像,并未听从。此刻荆裂正是靠它们作掩护在园林之间前进。

    我走着时,察觉虎玲兰露出的眼神颇是焦躁,对寻找霍瑶花显得很心急。他轻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来,否则一旦被发现即前功尽弃。

    虎玲兰见了点点头,将高大的身体伏得更低。

    荆裂很明白虎玲兰的心情。这两年来他都察觉.,虎玲兰再不似从前那个豪迈的萨摩奇女子,眉宇间常有一抹阴影。他知道那是与当天武当后山发生之事有关。

    因此不管多么艰难,解救霍瑶花都是荆裂决心必要达成之事,并非只为偿报「蜕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爱女人心头的郁结。

    狼兵的酒宴相信还要举行好一段时间。他们二人在王府里耐心前进,且得压抑着武者的战气。以他们的武功,若是闪电硬闯杀进,将遇到的守卫迅速一一解决,也未必有人阻挡得了;但他们估计王府的巡卫布防定然不会马虎,必有监查回报与频密换班的机制,只要一个守卫不知所踪,时刻一久就可能引起护卫指挥的警觉,加强戒备及派人捜查,很快会发现有人入侵。其时不止他们难再寻找霍瑶花,留在后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险,因此两人只能把逐一避开王府中人。

    不过荆裂他们仍然保有一个重要优势:王府重兵守卫的,首要自然是宁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后是金银府库及军械储存的要所;又有谁会想到,有人千艰万难地冒险跑进这号称「地兽」的宁王府来,只为了拯救一个与王爷的雄图大业无甚关系的女人?

    ——这是「破门六剑」与狼兵取胜的契机。

    不久之后,荆裂和虎玲兰就来到第一个关卡。

    他们早从那无极门弟子口中得知,宁王府内的建筑布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围四周有高墙,内里一样建有许多墙壁分隔各个区域。虽然这些内壁不似外头的高,但亦守卫严密,各处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没有将军或谋臣的个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换的通行令符,绝难蒙混过去;内壁建得甚厚,壁顶就如一条条小径,同样布有守卫巡逻及从高处监察。从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将军所,要越过的内壁关卡总共有三道之多。

    两人伏在关卡远处的花园里望过去。守住通道的护卫有四人,各自朝着门户内外监视。

    荆裂再看上方,只见较远处的墙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着,缓缓在壁顶上来回步行,扫视附近状况。

    幸好没有再加强守备。行的……

    荆裂与虎玲兰相视一眼,互相了解心意,也就手拉着手,默默视察着墙上之人。

    虎玲兰在心里预习着他们已经练了几百次的动作,随时准备行动;荆裂则密切注视墙上两个巡行者的举动,观察他们的习惯和视线角度,同时预估己方越过关卡需要多长的时间。

    荆裂所要捕捉的,是稍纵即逝的夹缝。.

    他渐渐开始掌握墙上那两个护卫的巡逻习惯。那两人之间的空隙变得清晰。荆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再多观测多一会,把握也许能更提高。可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已足够赌一把。

    荆裂拉一拉虎玲兰的手,示意出动。

    二人向那关卡通道的右侧走,在距离通道守卫大约三丈外的侧面墙壁前停下——那是两顶灯笼之间最暗之处,附近并有一座天将雕像,恰好在墙上投下了阴影。

    虎玲兰在到达墙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钩索,铁钩抓住墙头同时,她运用从前锡晓岩指点过的「太极」巧劲,柔柔地拉扯绳索,铁钩牢固吃上墙砖时,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虎玲兰借助奔跑及拉扯钩索的力量,身体已然飞跃起来。

    荆裂等在墙下,站定了马步,张开双掌迎接飞过来的虎玲兰。

    虎玲兰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达到他脸部的高度,荆裂双掌在虎玲兰足底猛地一推,她整个人又急促再向上爬升。

    虎玲兰伸出长臂,刚好扳住了墙头。

    在她攀上墙头的同时,荆裂则抓着她放开了的钩索,踩着墙壁向上窜登;虎玲兰在墙头着落后也未闲着,向下伸手一捞,抄住荆裂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猛烈挥击巨大野太刀的臂力,将荆裂乘势拉了上来。荆裂双手攀着墙头的时候,她已经将钩索解下。

    他们这个合作无间的登墙动作,几乎在两次呼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经习练过多次,尽显二人默契。

    两人上了墙并无半刻停滞,低伏着身体沿墙无声奔行,从高处越过那四人把守的关道,而且是趁着墙上高处两个守卫都移开了视线的这一刻!

    他们越过关卡两、三丈的距离后,荆裂心想已到极限,也就带着虎玲兰沿壁面跃下。

    他们才刚从墙上消失,东侧那名墙上的守卫刚刚将目光转了回来。

    两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着地,只发极轻微声响,一着落就蹲伏不动,静听守卫有没有骚动。

    良久,一切宁静。除了他俩快速的心跳。,

    ——过关了……

    他们继续缓慢地向前爬行,远离了那关卡通道。直至确定安全之后,二人才相视而笑。

    「想起来,很久没有这样了。」虎玲兰悄声说。荆裂点了点头。两人都回忆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并马上于黑夜中并肩作战的旧事,心里不由生起强烈的亲密感觉。

    「好。」荆裂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难关时的一贯笑容。「只要再做两次。很容易。」

    ◇◇◇◇

    宴会的场所是在「武德校殿」东北面只有数十步之远的一座别馆里。这原本是宁王亲自在校殿里指挥操练后休息及慰劳将士用的场地,但宁王其实甚少出动练兵,故这座别馆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会厅。

    大厅里分设了各人几椅座次,每张几子上都早摆好了美酒果品,待得众人坐定才开始端菜上来。属于王爷的首座悬空着,其左右的椅子则坐着李士实父子。

    李君元虽已为客人安排了六个座位,却只得越郎与侬昆坐着,其他四个獞人站在二人背后守护,一动不动。李君元见了更是欢喜: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见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来投的江湖人般贪婪大嚼,只是一心保护首领。

    ——虽然这些狼兵不好驯服,但只要能收为己用,在战阵中必然忠心死战……

    心里已在盘算,明日如何游说王爷拨一笔军资出来,给这队狼兵额外的待遇,并他们游说更多族人前来……

    李士实则是一贯的那副好像随时衰竭枯倒的模样,弓着驼背,双手撑着拐杖,几上的酒杯没有碰一碰,那双分开的怪眼扫视着獞人。只见站在越郎身后的那个蒙面红罗洞人,身材异常厚壮,简直像一块会呼吸的大岩石。这样的壮士即使在王府护卫军中也不多。李士实瞧一瞧儿子,露出嘉许的表情。

    厅堂四周站着十几名侍从,李氏父子身后亦贴近站了好几个,看衣饰打扮他们只像是下人,实际都是这些年颜清桐为宁王府招集而来的各地武林人士,再从中挑选出的拳法好手,专门在这类场合使用,既能保护宴会中的要人,也不会冒犯了来客。

    此刻这十几个拳士,暗中都在盯着狼兵腰上的猎刀。

    已经上了好几道珍美佳肴,双方又互相敬酒数巡,李士实见狼兵首领越郎吃喝得开怀,心想时机已经差不多,也就开口向越郎说:「我家王爷爱才之心远远胜于朝廷。往日贵部落常常得朝廷征召,助那些无能的官军讨伐匪贼,冲锋陷阵,结果有什么回报?几石白米?还是上报军功,随便表扬一下?」

    越郎听了看看侬昆。侬昆便用土话把老人李士实的说话翻译一遍。

    ——其实越郎的中土汉语甚是流利,此际装作不懂,由侬昆扮作来回翻译,只是令会面进行更缓慢,好给荆裂他们多些行动的时间。

    待得越郎边听边点头,李士实向侬昆说:「告诉你家首领:假如投身我宁王府,保证封他一个将军,狼兵人人供给一份粮饷,定然远胜过在家乡种田狩猎。若要把家眷接来同住也绝不是问题——王府外面的房屋全是我家王爷的。只要答应一声,愿为宁王效力,从此獞人代代衣食无忧。」

    侬昆把话翻译了。越郎拿着酒杯思考了一会,眼睛盯着李士实,以土语向侬昆回话。

    「我首领问:宁王招兵买马,是要干什么?」侬昆传达。

    李士实和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次轮到李君元开口。

    「王爷具有先祖英雄之风,器量也远胜那个只会玩乐的……」李君元微笑,转过口风:「总之,将来一战功成,天下都不一样。你们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样。」

    侬昆听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经明白他话中含意:宁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侬昆把话翻译之后,李君元又继续说:「西南獞人,被欺压贱视了这许多年,难道不想有朝吐气扬眉?担当朝廷中兴的大功臣,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孙,都会歌颂你们。」

    「假如打赢仗的话。」侬昆笑着回应。这次是他自己说的话。

    「没有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们住在山里的獞人,定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他顿一顿,看看在越郎和侬昆身后的狼兵,又说:「若是赌臝了,你们的子孙就不一样了。他们将享受你们的福荫。许多年。」

    侬昆听了李君元的游说,竟真的心中一动。李氏父子也没说错:千百年来,汉人朝廷给过我们什么?我们獞人一身的战斗才能,若是用在这关键之处,说不定就能摆脱长居穷山恶水的生涯……

    要不是这次早就认定宁王府是敌人,侬昆倒真的会考虑这建议。

    在旁默默听着的越郎却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们的立场,他也绝不会接受。

    ——长年与汉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当今天下虽不算什么「盛世」,但还不至于危局;这种时候要走出来争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驱策他人,越郎直觉此等人绝不可信……

    侬昆和越郎又用土话交谈着。李士实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说着时,指一指那空着的首座。李氏父子不明所以。

    侬昆转过来,传达越郎的话。

    「我首领问,你家王爷要真是这么有器量,为什么现在没有来跟他喝酒?」

    此语一出,四周的「侍从」都有些温怒。

    ——这等蛮人,竟对王爷如此无礼?

    ——你们以为自己会打点仗,就该得到王爷亲自接待吗?我们投身王府这么久,与王爷同室饮酒也没有多少次!

    李氏父子却没有显示半点怒意。李士实摸着手里拐杖,微笑说:「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张,想先跟两位认识认识。只要贵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会安排尽快晋见王爷。」

    君元顿了顿又继续说:「我爹乃是王爷座前首席谋臣。他答应你们的,也就等同王爷答应。」

    越郎再听了侬昆的翻译,想想后回了一句话,就自顾自抓起几上的糕点来吃。「我家首领说,他要再考虑看看。」侬昆说完,也拿起一块红烧肉大嚼起来。李氏父子相视一眼,心里倒是更满意。假如这狼兵首领很轻易就答应,他们反而怀疑他的决心。

    越郎吃喝着时,表面神情轻松,但心里不断思考,要怎样将这场酒宴拖延得更久……



第七章 夜花

    终于进入「龙骑上将军」商承羽起居的范围之内。这里的屋宇和花园陈设,比先前经过的王府其他地带简朴得多,也再没有那些神将和猛兽的雕像。荆裂与虎玲兰在栽满了梅树的园林之中前行。

    林中他们经过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神龛,四角挂满木牌和小人偶。荆裂瞧瞧内里,供奉的是一个羊首人身的小小陶像。他再拿起一个木牌,借着远处的灯光细看,上面刻着的奇特咒文非常熟悉,正是以前见过许多次的物移教文字。

    这神龛毫无疑问属于波龙术王巫纪洪所有,如此更加确定,霍瑶花就在这区域之内。

    ——可是在哪里?

    二人潜入更深,这时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屋外。虎玲兰悄悄从窗户窥看内里,只见屋内有七、八名汉子正在吃喝并热烈交谈,神情甚是轻松,同样数量的兵器搁在了墙边,显然是将军所里的休班护卫。

    荆裂也观察着他们。众护卫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显然没把保护将军所的工作放在心里,只当是轻松的优差,谈话的内容也都离不开男人的酒色财气,讲得兴高采烈。

    「昨天最后那一手……真倒霉,遇着庄家掷了个双六,整晚赢的都吐出来了……」

    「我就说了,见好要收嘛……跟我去妓院就不用输光了!」

    「没输光,最后还不是给女人掏光?」

    「哈哈,至少也得一场快活呀……」

    荆裂看着他们喝得脸红耳赤的样子,似乎平日就是这般松懈。

    ——那当然了。假如守卫的地方,已经有个前武当派副掌门,再加上一个波龙术王坐镇,任谁都不会怎么紧张…….

    荆裂和虎玲兰心想:这般没纪律的护卫,要是一个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只会猜想他醉倒在花园哪一角睡着了。

    虎玲兰细看那些护卫,判别哪一个已经喝得最多。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人脸上,。

    「这个人……你记得吧?」

    荆裂循着虎玲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找出那张脸孔。他看后不禁笑了。

    「你记性真好。」荆裂说。

    「就他。」虎玲兰拉下蒙在自己脸上的咒文布巾,卷成了一团,再从腰间拿来牛皮绳索。「他一定知道。」

    ◇◇◇◇

    当余四平眼睛上的布巾移去时,他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恐惧溢满了他的心,令他无法制止地颤抖。一切酒意都已消散。刚刚才解手不久,又有一股想尿出来的感觉。

    余四平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马贼,遇上波龙术王的招纳,在庐陵横行了好些日子;「清莲寺」被那伙什么「破门六剑」攻打时,同伴都死绝了,他却是最后侥幸生还的八个术王众之一,得以活着逃出青原山;四散逃走之后不久,他跟另外两个同伴又得以跟术王巫纪洪重遇,还随着术王投身这豪阔的宁王府,供领一分粮饷之余,更可借着「王府护卫」这招牌,在南昌城内重新过着从前的快活日子,不管如何横行霸道,官府都不敢干犯;在王府里只当个将军所的守卫,比以前干马贼买卖悠闲得多……

    可是他怎也想不到,就在这铁桶似的宁王府里,自己却遇上了这样的凶险!

    他不大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只记得刚才跟两个同僚一起去花园解手,那两人都先完事回去了,他那泡尿却格外长,因而落了单……然后瞬间自己的嘴巴、眼睛和双手都被封闭了……

    一只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脸,要他睁开眼来。

    「认得我们吗?」

    余四平的视线当初有些模糊,在重新聚焦之后,才看清面前这个一头蓬松长发的男人。.,

    他怎会认不出?从前好长一段日子,他的恶梦里就是这家伙。

    ——把波龙术王斩伤的男人!

    余四平再看旁边虎玲兰,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

    但他实在无法想到,「破门六剑」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不可能啊……

    虎玲兰用力扭了扭余四平被缚在背后的手臂。他被石头塞住的嘴巴只能发出低鸣。

    「不想死,就告诉我一件事。」荆裂再次凑近余四平的脸说:「霍瑶花在哪里?」

    余四平听完努力了好一会,才恢复思考的能力,明白荆裂想知道什么。

    而他知道答案。

    ——我的好运,还没有全走。

    余四平用力地不断点头。

    ◇◇◇◇

    从霍瑶花红唇间吐出的烟雾,在房间里徘徊不散,变成各种不定的形貌。

    她卧在胡床上,就着一点昏黄的油灯,细看那云雾,心神彷佛也暂时飘到远方。——忘记自己被囚禁的现实。

    她修长的手指捏着烟杆,半闭起眼睛,享受着这自由的假象。

    这些日子以来,霍瑶花已经习惯这样麻醉自己。虽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张藏在烟袋里的小字条,但她努力叫自己不要多想。太多的希望,只是对自己的折磨。

    然而意识的深处,她还是无法控制。她另一只手的食指,不自觉就在胡床的椅把上划着一个字。

    ——那纸条上的「荆」字。

    她边抽着烟杆,边继续这样的动作,彷佛能够减轻心里的痛苦。

    就在她划第十九次「荆」字右旁那个刀部时,突然有一记尖锐的声音穿过房间侧面纸窗而入,再在房里发出异响。

    声音并不大,但当中却蕴含一种特殊的能量。这是对象以不平凡的劲力破开空气飞行才能制造出来的。

    像霍瑶花这样的女武者,更不可能分辨不出来。她全身蓦然在胡床上轻微弹跳起来,就像被电殛一样。

    但同时她知道外头仍然有监视者。她压抑着冲动,如平常地从胡床坐起来,还略伸了个懒腰,这才起立向那声音着落之处走过去,步行时尽量装作悠闲。

    然而当她看见那钉在床头的东西时,心脏马上无法自已地乱跳,全身皮肤的毛孔同时都渗出汗来。

    那是一柄小刀,形貌弯弯曲曲的,像是来自他国异族的器物。

    这刀形霍瑶花却十分熟悉:就是她那天在青原山脚初遇荆裂时,从他手上夺得的那柄狩猎小刀!

    当然霍瑶花瞬间已经判断出,这不是同一柄刀。她一直收藏在身的那柄纪念品,早已被巫纪洪搜查捡去,连同她的得意兵器大锯刀,锁了在王府兵器库之内;这柄的形状虽然一样,但刀刃和木柄的手工都较粗糙,而且看刀身的光泽是新铸的,只是仿制之物。

    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形貌。

    代表了把刀子扔进来的人。

    霍瑶花祈求那声响并未惊动外头的监视者。但这落空了。她已然听见轻巧的脚步声,正往那扇被射穿的纸窗接近过来。

    她伸手把小刀从床头的木材上拔出,反握在右手。

    窗外的监视者更近了。她知道自己期待的时刻已然来临。

    而她这两年来每一天都为此而准备。

    霍瑶花咬着下唇。久藏的狼女之相又再出现。

    外面的监视者伸手检査那纸窗的洞孔。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巫纪洪手下护卫受命监视霍瑶花已有一年之久,早就对这无聊的工作感到烦厌,这年来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异状,反应不免比较迟钝。本来他听见异声,应先知会同僚戒备才再上前察看,但却并未如此谨慎行事,随随便便就一个人走过来。

    这是难得的机会。

    霍瑶花疏于锻练的身体,瞬时贯满了能量。她轻巧无声地走到纸窗前,突然把窗那名护卫蓦然与霍瑶花打个照面,呆了一呆。

    霍瑶花的身体如猫般跃起向前,越过了窗口,扑到那名护卫身上!

    那护卫被霍瑶花左手掩着口鼻,整个人向后倒,一时无法发声呼叫。

    霍瑶花跨骑在他胸前,右手里反握的狩猎小刀,刃锋已抵在对方颈项!

    那护卫惊慌下只懂双手抓着霍瑶花的右臂衣袖,试图阻止她的动作。

    霍瑶花目中闪出压抑已久的杀意。

    她右臂向外猛挥。衣袖在拉扯下及肩撕裂,露出她刺满了物移教咒文的手臂。一抹惊心的鲜红涂在窗外土地上。

    霍瑶花脸上沾染点点血花。但她未有因为杀了一人而停滞,马上从尸身上跳起来。

    ——只因房间另一边,仍有两个监视者。

    ——而霍瑶花对他们藏身的方位,了如指掌。

    她光着一边臂胳,提着沾血小刀,重又跃入窗户回到房间里,身子伏低以免被另两个监视护卫透过对面窗看见她,如野兽般在房内爬行,直至到了那边的窗下,又再猛地跳出!

    那两个监视的护卫还没有看清发生什么,一时未断定要怎么做,突然看见霍瑶花从这边的窗口跃出来,都吃惊得呆住了,待见到她手上拿着沾血的小刀,二人的反应自疋马上拔出腰刀,准备制服她。

    他们都是进了宁王府后才跟随巫纪洪,从来不知道霍瑶花这个女人是何底细见她手上不知如何多了一柄刀,他们心里只想到自己监视失职,第一个反应就是制服霍瑶花及把小刀夺下,那样才可逃过责罚——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巫将军,他们就只想私下将这事解决。

    当先一人怕杀伤了霍瑶花,将腰刀反转为刀背向外,准备一击把她打昏。

    可是当看见霍瑶花向自己冲前了两步时,他就知道错了。

    ——怎么这般快——

    霍瑶花两年没有锻炼,身心确是迟钝发锈了,否则刚才杀那第一人时,一跃出窗就能快刀得手,何需要压制缠斗才下刀?如今尝到久违的鲜血,她的刀客本能却已完全觉醒。

    那名护卫来不及呼吸求援,只能拼命将刀挥起击向冲来的狼女!

    霍瑶花在最后一刻准确地低身一闪,那腰刀掠过她头顶一寸.,她的右臂紧接成钩状向前挥出.,短刀弧线从旁袭来,狠狠刺进那护卫的颈侧,正是她久未使过的楚狼派刀招「牙勾刺」!

    那护卫颈项带着小刀倒下同时,霍瑶花早已取去他脱手的腰刀,转身准备再对付第三名监视者。

    那第三人见同伴瞬间既被击毙,惊恐不已,原有的战意全消,回身就向外逃跑,更要大声呼救!

    可是就在他的叫声将要惊动将军所其他人时,那声道气息却在喉头呼不出去。

    只因在他吐气前的剎那,一颗带着尖角的铁弹命中他后脑,深陷入骨头之中!而下一刻,霍瑶花的刀已从后穿透他肺腑。

    霍瑶花伸腿将那尸体蹬下,挥一挥腰刀上的鲜血,看看地上尸体,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那泼洒的鲜血,在花园的土地上就像大大一朵盛开的红色夜花。血腥的气味盖过了梅香。

    霍瑶花这才缓缓回身,去看那两个从庭院角落走出来的身影。

    当她看见荆裂的脸从阴影里浮现时,一股无比复杂而激动的情怀涌上她心胸,教她哽咽。她忍住眼泪,因为她不想视线变得模糊,没法看清这个朝夕怀想的男人。

    看着霍瑶花时,那表情就如上次他们在「清莲寺」分别时无异,一样的那副爽朗笑容。

    ——但霍瑶花并没有忘记:那一夜,他曾经几乎一刀杀了她。她也一样。

    这时刻,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荆裂。

    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半句也说不出口。

    当看见荆裂身后的虎玲兰后,霍瑶花才清醒过来,也想起自己的地位。

    虎玲兰再见霍瑶花,眼睛同样顿时湿润。

    ——她真的没事!太好了……

    她与荆裂凭着余四平的情报找到这里来,却远远看见有人监视守卫。他们一来不能完全确定房里的是否霍瑶花,二来未知监视者藏着多少人。幸而荆裂早就准备一件可遥远通知霍瑶花「我们来了」的信物:就是那仿制的狩猎小刀。他把小刀从红布中取出,投掷进霍瑶花的房间窗户里。

    ——霍瑶花要是看过我们的纸条,相信我们有一天会来救她,那她必定每天都时刻准备逃走。包括确定监视她的人每天在哪里……

    荆裂就赌在这一点上。结果成功了。

    此刻他见霍瑶花和虎玲兰都神情激动,轻声冷静向她们说:「什么都留待出去之后再说吧。」同时他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

    虎玲兰听了也回过神来,把自己外面的长袍褪下,又从腰袋中掏出先前脱下的头巾和面巾。

    两人都多穿着一层獞人的衣服,目的是带来给霍瑶花也装扮成狼兵,三人再一起原路回头,混入狼兵的大队以安然脱身。

    ——当然,一切都得尽快进行。这里消失了三个人,不知再过多久就会开始惊动王府。

    霍瑶花虽不知道他们有何计策,但这时已完全信任他俩,将这些古怪的异族衣衫迅速穿上。虎玲兰也上前帮助她。穿着这装扮时,两人都同时回想起当年与锡晓岩三人一起伪装成客商的旅程,不禁怀念起来。

    「你知道……」霍瑶花一边戴着头巾一边悄声问:「……他还在活着吗?」

    虎玲兰一听就知道霍瑶花问的是锡晓岩。她还记得在武当山与锡晓岩分手时,霍瑶花向他说话的不舍神情。

    「我没听说过……」虎玲兰在她身后整理着腰带。「我想,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男人吧?」

    霍瑶花默然。这句话,适合用在武当派每个高手身上。可是他们还是死了……

    另一边荆裂则把三具尸体都收藏进房屋里,再用沙土掩去地上的血迹。当他处理第二个死人时,将那柄插在尸身上的狩猎小刀拔出,用死尸的衣服抹净了血,然后向霍瑶花亮一亮那刀刃。

    ——你还记得它呢。

    霍瑶花安慰地点了点头。

    荆裂又捡起一柄死人遗下的腰刀自用,准备把刀插进腰带,再继续搬运尸体。却在这时有一把阴森的声音,在花园的另一头响起。

    「黑夜里的血腥,总是格外香甜。」

    荆裂的笑容收起来,左手把小刀反握藏在前臂内侧,面对那声音的来向;霍瑶花脸色瞬间煞白,将原本插在泥地上的腰刀再次拔出在手;虎玲兰缓缓捡起刚才脱衣时搁在一边的仿倭军刀,手掌搭在柄上。

    从那花园远处的拱门里,出现许多条身影。

    「自从离开武当山后,我对这气味就特别敏感。刚才我远远就嗅到了。」

    为首那说话者在冬夜中竟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健美但白皙的肌肤,在远处灯火映照下可见泛着点点汗珠的亮光.,此人一头乱发剪得长短不齐,双手各握着一柄式样奇怪的长剑:左手的青色剑刃狭长而古旧,右手剑则如蛇般呈波浪状。

    不过最令荆裂三人惊异的是他双瞳:左目乌黑,右眼赤红。

    「武当暗剑士·卫东琉。」

    他虽已入了王府个多月,但霍瑶花一直没有见过此人,并不知道商承羽多了这个强力的臂助。

    听见「武当」二字,荆裂胸中血气马上沸腾起来。

    ——但他同时知道,要满足自己的武者决斗欲望,不是在今夜。

    荆裂与虎玲兰及霍瑶花心意相通,一起拔腿就朝之前的来路奔逃!

    卫东琉那阴阳双瞳闪出凶狠的光芒,带着廿多名王府护卫向三人追去!

    虎玲兰边跑着,把军刀连鞘背上,拿出插在腰间的弹叉,右手也从腰上的布囊掏出铁弹,夹在弹叉的牛筋上,突然回身半跪,拉满弹叉就向后方发射!

    卫东琉侧身一闪,他身后一名护卫应声鼻粱中弹,整个人滚倒在地,还绊倒了另一人。

    虎玲兰发射后迅速站立回身奔逃,同时荆裂又配合她紧接停步回身,手上的狩猎小刀破空掷出!

    护卫里一人及时侧头,仅仅闪过飞刀,但脸颊还是被划开了一道,那伤口因为高速磨擦而传来烧灼的感觉。虽然躲过一劫,那护卫仍是一身冷汗,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其他护卫在追逐时也同样不敢放尽全速,怕自己成为对手厉害暗器的目标。

    而这就是荆裂和虎玲兰希望的效果。

    三人在将军所内穿过,不久就到了第一个关卡。在那通道守卫的四人「看见突然有几个不明者的身影在前头出现,马上喝问:「什么人?」

    虎玲兰拔出军刀,将刀鞘抛弃。霍瑶花以左掌搭在右腕上,准备使出擅长的双手刀。

    荆裂奔跑同时前瞻后顾,心里在估算卫东琉等追兵要花多久才跑到这关卡来,然后下了个决定。他左手拔出腰间的獞族猎刀,连同右手的腰刀成了双刀之势。

    两个女刀客都明白他的决定:要在后面的敌人赶上之前,一口气杀掉前面四人冲过去。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关卡前三、四丈时,前头关卡通道突然又增加了人数,大概有七、八个——原来已有王府的护卫惊觉有异,前来增援。

    要一口气冲杀过去,似乎已不可能。

    「你们找个地方爬墙。我负责缠着他们。」荆裂说。

    「不!」霍瑶花断然疾呼。「要冲出去就一起冲!我们绝不要再留下任何一个人!」

    虎玲兰与她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好。」荆裂脸上泛着一股决心。「你们准备,跟着我。」他看着虎玲兰又说:「吹号吧。」

    虎玲兰会意,从衣襟内掏出一个挂在颈项上的木哨,放在嘴里使劲吹响。

    犹有如某种夜鸟古怪叫声的哨音,响彻宁王府上空。

    同时荆裂盯着前头关卡的敌人。那七、八名护卫紧密站成一个阵势,各自举着刀,已然准备迎击侵入者,一个个目露凶光。

    荆裂跑步同时在调整气息,就在距关卡只余一丈距离时,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乘势向前轻跳了一步。

    当他双足一起着地那瞬间,拿刀的双手垂着完全放松,腰背弓起像野兽,膝盖深深蹲屈。

    心里激起浪涛的意象。

    身体再次向前飞跃。

    ◇◇◇◇

    「那是什么声音?」

    当坐在宴会厅里隐隐听闻那怪异鸟叫般的哨音时,李君元呆住了,手拿着酒杯向窗外张望。

    同时席上的越郎、侬昆及几个狼兵,脸色全都变了。

    变得木无表情,有如铁铸一样。

    因为那是他们獞人狼兵里独有的警号。这哨音象征獞族传统神话里一种叫「由命鸟」的神禽叫声。根据传说,由命鸟一叫,人间就要流血。

    这哨音响起来,只有一个意思:

    全面战斗。

    站在越郎身后的那蒙面红罗洞狼兵,硕大的身躯突然猛地侧转冲出,飞扑向李君元所在!

    有两个扮作侍从的王府护卫拳士站得最近李君元,及时作出反应,上前掩护在李君元跟前,并且摆起了拳架。

    这二人,一个是李家豹拳弟子,另一个更是河南光山的秘宗门分馆好手,非同一般军旅或匪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可比,故能有此应变。

    冡面狼兵先冲到了左边的豹拳弟子跟前。豹拳弟子看准狼兵发疯似扑来,中路空虚,他坐马一侧身,一记突出指节的插拳,以阴手自下击向狼兵左肋!

    狼兵被击中之前一剎那,吐出一股气息,身体突然变成有如沉重的石头。

    豹拳弟子的插拳击打在那肋部上,并无预期般传来打碎骨头的触感,而是像打在一块千斤铁板上!

    指节吃痛爆裂同时,那豹拳弟子以泪眼看见,一颗硕大的拳头迎胸轰来!

    豹拳弟子被打飞的同一刻,另一边的光山秘宗拳士出击。他以本门独有的「燕青迷步」绕向那狼兵侧后方;一记柔掌横摔而出,用掌背击向狼兵后脑!

    ——这秘宗弟子苦练过「铁砂掌」十几年,一双手掌骨头沉重如铁,这般摔掌击

    打看似轻柔,实际威力相当于一颗铁秤砣用绳子吊着狠狠挥击人体!

    但那狼兵却似有后眼,沉身坐马同时右臂屈曲护在右头侧,架住了秘宗拳士挥来的手臂!

    两条手臂一碰之下,那秘宗拳士只觉好像撞上了铁条,挥出的右臂登时发麻,好像连带半边身体都发不了力。

    狼兵身体维持低矮之势,居前的右足却迅疾离地一收一蹬,穿着草鞋的脚掌像斧刃向横踢出,蹴中那拳士一边膝盖的侧面筋腱,立时产生一记断裂的声音,那秘宗拳士惨叫抱膝滚地。

    李君元这时已翻去面前几桌,顾不了身上华贵的锦织衣服沾满酒水菜汁,极力向那狼兵的反方向奔逃。

    可是一只粗壮大手迅速伸出,抓住了李君元后心的衣衫,把他像小鸡似的捉回来,一臂环勒着他头项,另一手五指张开捏着他的脸。

    「别乱动!我要扭断他颈项,就跟折一根枯枝没什么分别!」

    那粗犷的声音,汉话流利,绝不像是异族。

    其他想上前的拳士,都被这句话吓得退却。越郎等五人这时各拔出猎刀,守在那蒙面狼兵的背后。

    那硕壮的狼兵见李君元已不敢反抗,右手才放开他的脸,将自己头巾和蒙面巾都扯去。

    李君元看见他那张满是乱生毛发的脸时,极是诧异。只因他见过此人:就在西安:扯讨姚莲舟的武林大军走出「麟门客栈」那时候……

    「你是……少林寺的……」

    厅内众护卫拳士一听这句话,一个个都惊得呆住了,再看看地上两个闪电倒下的同僚。那豹拳弟子被轰得内伤,口鼻都流着血,但他仍然抱着骨节爆裂的右拳,不可置信地看着。

    这只手,是被少林派「铜人甲」再加上「金钟罩」硬功废掉的。

    对面的李士实再无平日冷静,那双分开的眼睛充血,透过身前一堆正保护着他的拳士,看着少林武僧圆性与被挟持的儿子李君元,目訾欲裂。

    李君元回想当日接过「破门六剑」那封警告信函:「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心里恐惧莫名,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你们……到底要什么?」李士实怨毒的眼神,狠狠盯着圆性。

    「没什么。」圆性微笑回答:「我们要离开王府了。劳烦你儿子送我们一程。」

    ◇◇◇◇

    当「由命鸟」的声音在夜空响起时,在那「武德校殿」对面大竹棚里的獞人,一起从坐席站了起来,眺视声音来向的远方。

    那些正在棚外监视他们的王府护卫,同样被哨音吸引,都朝着那边看过去。也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什么……」一名护卫一边仰着头向哨音方向望过去,一边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同僚问。突然他听到旁边发出一股异声。接着是那同僚手中兵刃堕地的响声。

    那护卫和附近几个人朝这同僚看过去,赫然发现他咽喉已然钉着一柄飞刀,柄头带着红巾。那双死眼惊恐地瞪大着。

    众人还没有确定发生什么事。那说话的护卫头脑不清,仍伸手扶着死者不让他跌倒,却听见许多双脚在地上急奔的声音。

    六十个狼兵,一一拔出了猎刀,正向他这头冲过来!

    在竹棚外包围监视着狼兵的王府护卫有三百人之多,足足是狼兵人数的五倍,却分成七、八伙,分别站在竹棚四周——也就是说每一伙都比狼兵人少。

    站在竹棚南边的护卫猝然遇袭,颇是慌乱,这才匆匆整起阵势拔出兵器应战

    他们绝未想到,有人会在进了铁桶似的王府内部后,竟如此公然动手,因此看守狼兵时精神颇是松懈。对王府优势的信任,此刻成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另一方的獞人狼兵,却是一直都在准备随时作战,「由命鸟」一叫,他们即按着预先约定一起全速出击,绝不犹疑。

    而他们还有另一个优势:此刻跑在六十人最前那个蒙面的红罗洞人。

    那身影向前猛冲,并乘着奔势两臂接连向前挥摔!

    遇袭的护卫群中,一人大腿又中飞刀倒下.,另一人胸口发出利刃钉入的声音,颓然堕地。

    ——强劲且看不见出手预兆的崆峒派绝技「送魂飞刃」。武林中大概只有从前武当派「褐蛇」樊宗的飞剑可比。

    练飞虹扯去头巾与面巾,露出一头白发与苍老脸孔,但双眼在黑夜中却如年轻人般明亮。他右手拔出藏在袍下大腿侧的铁扇,左手则早已穿戴着先前取出的铁片拳套,运足如飞,当先冲入了敌群!

    一个站在最前的王府护卫见练飞虹来袭,把腰刀斜架在面门前戒备,哪知练飞虹完全不用想,一到来就挥动折迭的铁扇向他的脸劈过去。铁扇与腰刀一接触,那护卫感到一股极沉重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反应,铁扇连带腰刀硬生生砸在他脸上,爆出血花与骨裂声!

    站在练飞虹右侧的另一名王府护卫正想趁他铁扇出尽时,从旁斩击他伸直的右臂,但练飞虹早察觉,身体右转同时左拳往横挥出,一记崆峒「花战捶」击在那人挥来的握刀手臂肘关节上,不止截住了这一刀,.条手臂更当场奇怪地弯折,那护卫悲叫着向后滚倒!

    练飞虹继续乘着转身之势,右手铁扇张开往侧后方反手挥出去,又是另一招「乌叶扇」,锋锐的铁扇边缘狠狠割过第三名护卫的手臂上,腰刀随指掌失去力量而掉下,那人抚着臂上深可见骨的割伤,呻吟着倒退。

    「风狻猊」飞虹先生,当先一出手即连续杀败三人,宝刀未老。

    有这种先锋大将,狼兵杀来时更是战力士气大振,完全发挥突袭的优势。才一眨眼就有十几个王府护卫倒了下来!

    练飞虹在阵中来回冲杀,战力可当三十人,这些护卫在崆峒派「八大绝」面前,直如朽树被暴风卷过,一一摧毁。

    乘着飞虹先生开路的气势,狼兵也一样勇猛冲杀,那凶悍的习性充分发挥。每杀伤一名王府护卫,狼兵又多得一件兵器,如今已有廿多人手上提着单刀或长枪,战力更添。

    狼兵突然发难血洗王府,其余旁观的护卫都反应迟缓了,此刻才从各方冲来,想以人数的优势压倒对方。

    哪知狼兵行动迅捷又一致,将第一伙护卫击溃之后,脚下不停又冲向西面,绕击另一伙敌人。

    那西面的护卫本来也有四、五十人,与狼兵对抗未必崩溃于一时,但他们看见杀得性起的獞人战士,一个个口中咬着木符,神容犹如山林猛兽,心里先自慌了,有人就回身逃跑,一下子变成全体溃退!

    同时有十几个拿到了长刀的高大狼兵,极有默契地走向竹棚边缘,合力砍击两条支撑的木柱。他们惯于在山野砍树开路,合力挥刀之间,两根木柱很快就变得像危立的枯树,狼兵再伸腿端击,一根木柱顿时断裂,倾斜的竹棚重量也连带把一条受损的木柱压断了!

    狼兵及时走离了竹棚,只见那大竹棚半边崩溃,竹枝与木头四散,那庭院内满布障碍物,成了狼兵的掩护。

    有一支北面的王府护卫冲过来想袭击狼兵,但有三十几个狼兵已然捡起散在地上的长竹,当作平日惯使的矛枪朝这伙护卫投掷过去。一时竹枝如雨飞射。在这獞人自小学会的狩猎投枪下,那群护卫惊惶呼叫走避,有几个被又劲又沉重的竹枝击中,登时骨头断裂。

    练飞虹领着狼兵,借助崩塌的竹棚为掩护,与王府护卫对峙,护卫被连续杀败三、四次,也不敢再冒进,只远远戒备着,心想只好等更多同僚听闻战斗的声音到来支持。

    果然不久就有一伙人从北面那头到来。王府护卫引颈张望,却见来者不是别的,正是去了饮宴的那几名狼兵。其中一个长着一头乱生短发、身材魁壮的獞人,双手之间还抓着个人,一看赫然就是王爷身边的智囊李君元。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李君元被圆性一手扳着肩,一手抓着头顶,感觉就像头颈被置于一把随时都要夹紧的大铁钳之中,惊恐得背项都是冷汗,看见前头有王府护卫想冲上前来,不停地挥手呼叫:「让开!所有人都让开!」

    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护卫,李士实也由数名王府拳士抬着跟随。他们一直焦急地追上来,但却投鼠忌器,没有半点办法。

    越郎、侬昆和几名狼兵各握着猎刀,护送圆性及李君元前行,穿过丛丛的王府护卫,终于也与练飞虹及狼兵大队会合。

    练飞虹看看李君元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荆兄他们呢?」圆性问。

    练飞虹收起笑容,再次远眺那哨音传来的方向。「会回来的。」练飞虹说:「现在只能相信他们。」



第八章 妖瞳

    守着关卡那八个王府护卫,有一种像在作梦的感觉。

    他们从没有见过,有人能够飞跃得这么快。

    ——而且正朝着他们。

    当他们来得及生起「要向这敌人迎击」的念头时,荆裂的旋飞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就像当你看见浪潮卷来时,已经赶不及躲过。

    荆裂全身在空中旋转了大半圈,用尽那跳跃之势。

    他手中的腰刀刃锋,在挥击半途突然消失,好像已经从实体转化为无形的能量。高速的刀锋过处,连续二人身体被斩裂!

    那腰刀斩过两人身躯,竟似没半点停滞,荆裂的身体仍然继续旋转,顺势把左手猎刀挥出,又斩开另一人的胸膛!

    这时荆裂的去势才衰减,但他仍用最后的力量再转了半圈,腰刀在离心力消退之前一剎那脱手,刀刃直线飞出,没入第四人的大腿!

    然后荆裂才半跪着地。

    一记「浪花斩铁势」,连续杀伤四人。

    这个变种的「斩铁势」,不将劲力贯注于单单一刀,而分散在几招连击之下,威力虽然较逊,但却可用于以寡敌众的状况下,是这两年来荆裂的新创方式。

    而刚才他在奔跑后一记小跳步,瞬间就接上「浪花斩铁势」起手式的这个技巧,曰疋近几个月来才有的念头,能够填补「斩铁势」出招前准备时间较长的缺点,其真正威力,和正式的「斩铁势」有些距离,但却可以灵活运用于像这样的情况。荆裂从前只用轻巧方式习练过几十次,不想此刻紧急中第一次实战使用,效果竟比预期还要大。

    后面的卫东琉远远看见荆裂这刀招,不禁呆住了。这样又奇特又猛烈的舍身刀技,他在武当山上也从未见过。卫东琉心里大为兴奋,加紧脚步追上去。

    那关卡通道的守护人数突然减半,兼被一人冲破,其他四个护卫也都惊呆了;这时又见两个杀气腾腾的女刀客紧接到来,他们还未接招,早已战志全失。

    东瀛阴流刀法与中土楚狼派刀招,各自舞起。又有两名护卫像割草般被刀光吞没。余下二人惊恐地奔逃。

    荆裂三人一口气就冲破了第一个关卡,未有被后面卫东琉等廿余人拉近太多。

    「我们要去哪里?」霍瑶花问。

    「那座大校殿外的竹棚。」荆裂回答。「有同伴在那边接应。」

    霍瑶花在心里盘算。这些日子她都一直在思考如何逃出宁王府,心里仔细记忆了府内各处地形布置。她马上知道要再往那目的地,还要再过两个关卡。

    她看看荆裂的样子。重新开始奔跑的荆裂神色已不如先前轻松,看来刚才那刀招对他消耗甚大。在没有任何喘息机会之下,要他再连续使出两次,恐怕不大可能——就算使出也必然威力减弱。

    ——而且现在又过了一段时候,恐怕下个关卡的守卫已经不只八个人……

    事实上大半座宁王府此刻已然进入紧急状况,远处开始听到有人打锣吶喊。被吸引到来的王府护卫只会越来越多。

    「你们有带爬墙的东西吧?」霍瑶花又问。

    荆裂将自己腰上的一套钩索取下来,抛了给霍瑶花。

    「跟着我!」霍瑶花抢前,往这片花园的东南角走过去。

    「他们向那边——」有守在内墙顶上的护卫高叫,指引追兵要往哪个方向走。虎玲兰射出一颗铁弹将他的声音截住了,护卫从墙头惨叫掉落。

    霍瑶花带着两人走到花园的角落,抛出钩索攀上了一道内壁的墙头。三人沿着墙顶朝东继续奔跑。

    各处墙上的护卫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同时呼叫着警告下方的同僚。

    霍瑶花估计这里已是王府防备较薄弱的地方。可是就在他们沿墙头奔出不够五丈时迈墙下突然出现一队三十多人的王府护卫,全都更带着弓箭。

    一发现三人身影,那队伍的头领马上挥手下令,三十多名护卫同时搭箭弯弓,朝墙上瞄准!

    荆裂他们判断,身在墙上身体完全暴露,移动的空间又直线而狭长,根本不可能闪躲这箭雨,三人果断地往墙壁另一侧跃下!

    三人着地后马上再贴着墙壁,躲避飞堕而下的箭矢,这才再向前逃亡。

    这次他们进了一丛房舍之间,有的似乎是蔚房,也有下人作息处。荆裂已难确定所在方位,只能相信霍瑶花带路。

    「这边要多绕点路。」霍瑶花跑着时说。她脸顿通红,已然在喘气。霍瑶花毕竟已很久没有锻炼身体。奔跑时间一长,耐力消耗得极快。荆裂和虎玲兰只能迁就她的速度。

    三人在巷道奔过时,遇上一群婢女,她们赫见三个持刀的入侵者出现,吓得鸡飞狗跳地躲避。

    「我只怕……商承羽和术王会出现……」霍瑶花跑着时说。

    「这个看来不用担心了。」荆裂回答。

    为了减低与那两个高手碰头的机会,荆裂事前已布置一计:派练飞虹多留在九江数天,黑夜闯入几个无良富商的宅邸中抢劫,并故意装作无心地透露自己是武当派的人;九江有甚多宁王府线眼,此消息自然很快传回去给商承羽知道。

    荆裂估计商承羽和巫纪洪必会前往探查此事,只是不确定他们是否两人一起同行;但刚才卫东琉这武当剑士单独带着部下前来追截,看来此计确实成功把商、巫二人都引走了。

    霍瑶花带着他们穿过那堆房舍,又再迂回地连续攀越五道府内墙壁,有三次击退或避过王府护卫的追击,终于回到「武德校殿」西侧那片满是龙虎猛兽及神将天兵雕像的大花园。只要穿过它就能跟狼兵会合了。

    可是就在三人走到花园中央时,在一堆雕像之间,已然站着许多人。

    他们不是别的,正是武当剑士卫东琉及跟随他的王府护卫,如今已经增加至四十多人。

    霍瑶花看过去,只见那些护卫,一个个眼目通红,许多都刚服用了物移教的「昭灵丹」。

    ——荆裂三人绕路而行又要攀墙,脚程本就较远,沿路亦难再隐藏去向.,卫东琉所带的部下,途中一一嚼服了秘药「昭灵丹」,体能瞬间暴增,奔行速度更快,故能在这里将荆裂他们拦下。他们沿途更有生力军加入追随,因而成了这般人数。

    前面只差一段路就能够与狼兵会合。荆裂虽未知道圆性是否能按照应变的策略,擒下对方重要人物为人质,但眼下能够逃出宁王府的方法,以此最具可能。

    ——而且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回去。

    ——打倒眼前这些人。

    荆裂慢下脚步来,将那只有两尺多的短猎刀交到右手,接着解除了绑在左臂上那个铁枪头,反握在左掌中。

    虎玲兰与荆裂的心思一样,在他右侧跟随着,那柄军刀斜斜收在右腰侧,以「腰胁」架式作准备。

    霍瑶花与虎玲兰共行过好一段日子,从她的气息就知道她已作出迎战准备,于是亦在荆裂的左边摆起楚狼刀派的对敌姿势,腰刀举在左脸侧,刃锋朝上,刀尖指向前头。■

    三人的战斗态势,看在卫东琉眼中正合心意,他那双黑红眼瞳露出了狂喜。他以左手夹着双剑,向身边部下伸出右掌。

    「给我一颗。」

    那名巫纪洪麾下的护卫,拿起挂在颈上的木筒,打开塞子,将一颗「昭灵丹」倒在卫东琉掌心。卫东琉把药服了,狠狠以牙齿嚼碎才吞下,以令药力更快散发。

    当他再次左右手提起双剑时,右眼显得比平日更赤红,像在发着妖异的光芒。眉心隐隐可见一条青黑色的血筋在皮下浮现。

    看着卫东琉服药的情景,霍瑶花朝荆裂说:「有件事情,我还是想趁现在告诉你。我.....」

    「不用说。我知道。」荆裂侧首向她微微一笑:「今天的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对吗?」

    霍瑶花听见这句想告知荆裂许久的话,经过这许多岁月和磨难,最后却先由他说出口,心中感到无由的热暖。

    更加决心:一定要活着出去。

    「那家伙,交给我。」荆裂左右看看虎玲兰与霍瑶花一眼。「其余的,麻烦你们了。」

    「那男人是我的。」同时另一头的卫东琉向身边部下说:「谁也不许碰。」对卫东琉来说,跟随商承羽入宁王府,为的只是继续战斗和杀人的快感。霍瑶花这个与他无关的女人是否逃脱,他半点也不关心。

    ——想不到才来了这短短时日,就遇上如此高手,而且由我一人独享。果然没有来错。

    双方终于接近至安全的最后界限。

    霍瑶花与虎玲兰互相看了一眼,就同时向左右两边冲上。

    服了丹药的众护卫也早就像一群笼中饿犬,此刻一起释放!

    刀刃的破风声在夜空中响起。

    卫东琉与荆裂却在中央凝止对峙。四周扬起的血花,似乎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赤着上身的卫东琉,那双怪剑左右架起,两个剑尖在中路隐隐遇合,形成一个三角。

    荆裂则以猎刀居前,侧身站立,后面的左手缓缓放开了铁枪头。那本属孙无月的峨嵋派枪镝,拉出了绕在左臂上的长长铁链,无声落在泥土上。

    众人所处的花园中央,散布着十多坐精细而威猛的神兽石雕像,皆是宁王花重金找匠师雕造,表面各漆成彩色,刻划得栩栩如生,形态真似在扑击奔腾。尤其在这夜里,只有远处的灯火映照,半隐半现,更产生恍如活物的错觉。

    虎玲兰和霍瑶花在两边各自面对超过二十人,.为免被围攻都是一边挥刀一边游走,也不时利用附近的雕像掩护背后,王府护卫人数虽多,又在这空旷的地带交战,却一时难以形成包围。

    两个女刀客的武艺远胜这些王府护卫,交手短短时刻就:各自杀伤了两、三个敌人,其中一个在虎玲兰一记「燕飞」猛刀下,拿刀的半截断臂飞上半空,令众人心头震撼!

    但是护卫里大半的人都是服了「昭灵丹」的巫纪洪部下,在药力驱策下无畏无惧,仍然奋勇上前追击。

    虎玲兰和霍瑶花虽在接战下似乎得利,但对方人数众多,时间拖得一久,情况随时逆转。荆裂知道自己要尽快解决敌人的头领。

    但是急不得。看看卫东琉这个架式,荆裂就知道此人剑技不是普通级数。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心里在逐一回忆和比对以前见过的武当双剑好手……

    ——矢志向武当复仇的荆裂,当年「狩猎」外出落单的武当武者,总是经过大量跟踪观察,确定自己有一定的把握方才出手,从而能够活着累积对付武当派的经验。亦因为这段日子,他养成了对武当敌人过目不忘的记忆习惯。

    荆裂想起来了。是在青城山。他从山中远处偷看武当挑战青城派的过程里,见过这名剑士。外貌和兵刃虽然都已大不相同,但那架式的味道仍然一样。

    但是荆裂记得,当时看见的「兵鸦道」四川远征战士卫东琉,虽然也是武当派的精英好手,却并没有像今日如此凌厉的气势——要是有这样的造诣,在成都跟随江云澜夜袭而来的「兵鸦道」刺客,必然有他一份。

    一定是武当山的保卫战,令他改变了……

    武者经历过艰险的生死战斗,短短时日里产生了全新的领悟和蜕变,实力突然暴增,并不是什么神话。荆裂对此非常清楚,因为他自己也走过这样的道路。

    荆裂面对卫东琉这架式,只觉不容易出手——尤其他此刻缺少了得意的兵刃。

    ——还以为引开了两个武当顶尖高手,今夜不会再有什么棘手人物……

    同时卫东琉对着荆裂也是一样的慎重:荆裂的架式看来轻率随便,那短小猎刀似乎也绝难与他双剑对抗,但卫东琉仍是未敢随便抢攻,总觉眼前这对手好像会变出些什么奇想天外的招式——先前那「浪花斩铁势」,已经在卫东琉心里播下了疑虑的种子。

    ——此人若在武当派,是足可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有力「殿备」!I

    然而卫东琉知道时间在自己的一方。另外那两名女敌人面对四十多人,不可能撑得太久,这家伙必然很心急想助战……因此卫东琉虽服了「昭灵丹」后血气沸腾,跃跃欲试,但还是忍耐着。

    卫东琉那身妖邪气息,自然从身上散发显露,一双奇特眼瞳牢牢盯着荆裂。荆裂不自禁去看,发觉那黑、红双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荆裂只觉自己眼角余光所见,地上那些虎豹猛兽雕像的影子好像都变长了;雕像似乎微微动了起来……

    卫东琉那邪气眼神,竟能牵引荆裂的心,产生轻微幻象!

    ——若是心灵不比荆裂坚定的人,此刻恐已被卫东琉眼神所制,任意诛杀当堂。

    二人胶着对峙,但灵魂却已在交锋。

    就在这时,虎玲兰又挥刀砍中另一名敌人胸膛,那刀劲余势把尸身撞飞,碰在一个同僚身上。

    那被撞的王府护卫倒地向后翻滚一圏,跪定时却发现自己正好就到了荆裂右后侧只有六、七尺的距离,又见荆裂凝神对着卫东琉,似乎未有发觉。

    那护卫受「昭灵丹」影响,心里杀意满溢,这时见有机可乘,也忘了刚才卫东琉的命令,悄然潜近一步,单刀拉弓欲斩荆裂!

    可是荆裂其实不必看。那护卫才一踏进他的警戒范围,已牵动他的反应,那护卫举刀还未及出击,荆裂左足一蹬地,身体向右横飞一步,猎刀反手挥击,将对方咽喉斩开!

    荆裂一分神截击那护卫的同时,卫东琉乘这难得之机发动。

    他上身保持着双剑尖锋居中的架式,双腿以极急密的步伐向着荆裂进迫。卫东琉这姿态可谓极之诡异,明明是在向前猛冲,但腰带以上的半身却像纹丝不动,好像上下两半身躯互无关连。

    但看在荆裂的眼里,却是很危险的景象:此人身体协调能力非同凡人,才可能做出这般看似不协调的姿势,却又能冲得这么快!

    荆裂出了刚才一刀后,极力以最短时间恢复体势,同时眼睛密切注视卫东琉飞快接近的身姿,脑袋不断运转着估计对方的意图。

    卫东琉所使的,正是他在南京暗夜试剑里练成的战法:直冲向敌人而不露任何出击意图,直至对方感觉已达危险距离,逼不得已出招自保时,他即马上应招反击,其时对手已没有再次应变的空间。

    至今仍未有一人能够从这个战法生还。

    二人距离仅余六尺。已到达可出手命中的距离。卫东琉那双剑的尖锋,朝着荆裂胸口产生极大的压力。

    荆裂还是没有出招迎击。

    五尺半。卫东琉的手臂若伸长,剑尖已可触及荆裂心胸。

    但荆裂仍未动。

    卫东琉从未遇过这情况——过去每一次,敌人早已在紧张和恐惧中被迫反应。

    但荆裂保持着猎刀举在肩头高度的态势,一动不动。

    卫东琉的心有点动摇了。

    五尺。四尺半——

    这是卫东琉双剑最有效攻击距离的极限。再冲近些就要错过了。

    其时荆裂较短的猎刀,就能把原来的不利形势扯平。

    ——原来他计算到这个地步!

    形势在瞬间逆转。被迫出招的变成卫东琉。

    他低嘶吐气,左手的狭长古剑一动,以尖锋向荆裂上路面门闪一闪,但实际杀招却在另一柄剑——他左足蹬地,右脚斜向跨出「武当行剑」的蛇步,右手那柄蛇形剑横斩向荆裂左肋空虚处!

    眼看那蛇形剑迅猛斩入此空隙,荆裂已无任何方法或兵器抵抗,怎料剑锋击至半途,平空竟碰到一物挡格,爆发出响亮的金铁交鸣声。

    ——是什么?

    卫东琉这才看清:从中抵着他右手蛇形剑的,竟然是从荆裂左臂垂下来那根铁錬!

    软软的铁錬当然不可能挡得住这斩撃,但此刻这小指头粗的铁錬,却是垂直硬挺着,好像保护在荆裂身侧的屛障。原来荆裂的左脚暗中踩踏着落在地上的铁枪头,在卫东琉蛇剑斩来的剎那,他左手翻转向上一伸,这一手一足上下拉扯,把铁錬完全绷直,接下了这一斩!

    接招之后,二人已达至近身缠斗的距离。

    也是荆裂手中短猎刀最佳的攻击距离。

    ——荆裂这策略,跟当年在「盈花馆」屋顶以近战打败锡晓岩的方法相似,分别只在手中有兵刃,而且施展得更大胆!

    卫东琉的阴阳双眼瞪大。以斜步大大跨出的他,那剑被挡下后身体完全失势,整个都暴露在荆裂面前。

    獞族猎刀自上而下斜线斩落——

    卫东琉已无处可逃,唯一方法就是顺着身体斜向之势往后仰翻闪躲——

    猎刀过处,泛起高速的血光。

    卫东琉头部吃了这一刀,身体却仍在地上顺势向后翻滚逃开。

    荆裂从猎刀斩击的手感,知道这刀在卫东琉额上割得不深,未必致命。

    ——这家伙的求生反应,可比波龙术王!

    荆裂顺着出刀之势,右脚踏前了一步;左足原本踩着地上的铁枪头,乘着踏步也离开了,足趾向前猛踢,蹴在那枪头连接的铁链上,铁枪头随之向前贴地飞出,袭击向卧在地上的卫东琉!

    卫东琉被额上流下的鲜血掩眼,一时目不能见,但他凭着在武当山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感到有危险袭来,双剑立时交叉保护胸前,正好挡住飞来的峨嵋铁枪头!荆裂再一次惊叹于卫东琉的反应。此时要是乘势继续追击,本是胜券在握,但他却不再理会卫东琉,全速向前跑去。

    只因他瞥见,霍瑶花的左肩已中刀。

    决斗杀敌,不是他这次进来宁王府的首要任务。

    霍瑶花本就缺乏锻炼,加上刚才突然大段奔逃冲杀,现在又要以一敌二十以上,体能已近见底,刚才一次移步稍慢,肩头就被划开一道刀口,接着又被三人从不同方位追击,显得左支右绌,脚步已然渐乱。

    此刻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信念:

    ——我要在这围墙之外,看见明天的太阳。

    霍瑶花吐出胸中残息,腰刀斜挥,狠狠又斩倒另一名王府护卫。

    但是围上来的敌人又增至八个。

    另一边的虎玲兰看见霍瑶花的苦况,但她本身还被十几个王府护卫缠着,无从来援。

    绝望。

    霍瑶花已疲倦得脑海一片空白。

    这时一把沉厚而热切的声音在她心里响起来。

    「这叫『阳极刀』。」

    是某个晴朗下午,在山野中的记忆。锡晓岩在教着虎玲兰发劲用刀的秘诀。心里充满莫名妒忌的她,故意远远留在另一边没有去听。但其实他说的每一句,她都无法自制地听进了心坎。

    ——而且一直深深记忆,并在这段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日夕回味,于意念中不断作无形的练习。

    此刻已像要昏倒的她,无意识地挥出了那刀招。

    只是简单得像樵夫砍树的动作,但因为每个关节的高度协调与层层加乘,那挥出的腰刀带来惊人的力量。

    刀锋先斩裂了一个护卫的脸,余势再劈中另一人前臂。只是因为先斩中了一人,那第二次接触时刀刃的角度已歪斜,没能砍入那敌人手臂,但极强劲的力量仍硬生生砸断了臂骨!

    这带有「阳极刀」势道与诀要的一斩,更唬得前头另外两个护卫惊慌跳退。霍瑶花一刀就杀败、逼退四人。

    可是也将她仅余的气力耗尽。

    背后已有另外四人迫近。

    然而在他们能逞凶之前,一股突然而至的强大杀气从旁卷至,令那四人屛息。他们同时侧头去看。八只眼睛也同时瞪大。

    第一个与荆裂接触的护卫,连半点反应也来不及,握刀的拳头已被獞族猎刀削中,三根手指连同手中刀飞脱。

    荆裂以暹罗大城国武士的战法,劈刀后顺势提腿直踹,足跟猛蹬在这失去兵刃的护卫胸口!

    胸骨破裂的护卫身体向后飞去,跟其余三人撞成一团!

    荆裂及时上前,扶住了几乎崩倒的霍瑶花。

    另一边,虎玲兰借助一座斑豹雕像的掩护,绕过半圏突袭而出,军刀垂直如破竹劈下,又一个护卫头顶连同冠帽破裂,已是接战后第七个在虎玲兰刀下被杀败的人——而且每个不只是被刀锋斩裂,还在猛烈的刀劲下,被整个人击飞或打得像骨头散掉。围攻她的王府护卫,短短时刻间就折损了三分一,他们即使服了「昭灵丹」,那也难掩盖震撼。十几人戒备着这来去如风的东瀛女武者,虽察觉她已有些喘气谁也不敢断言,战斗下去必能毙她。

    然后他们听见荆裂的咆吼,这才察觉到己方的头领卫东琉已经卧在地上,满脸都是鲜血;而敌方最厉害的那个男人,则已加入战团。

    「你们都想死的话,我不会嫌麻烦!」荆裂左右扫视。「我就逐个把你们的头砍下来!」

    霍瑶花得以喘回一口气,已能重新站好,离开荆裂的怀抱。荆裂趁这机会将铁錬枪头收回来,握着约三尺长的一段,在身侧旋转起来,发出鬼号似的破风声,并继续左右察看,好像随时就要掷撃向任何一人。

    领头的武当剑士已败,大队也折损了十数人,对方的王牌亦加入到来叫战……众王府护卫的战意一下崩溃,都散开停下手来。

    虎玲兰奔过来与0同伴会合。霍瑶花调息了一阵,眼神恢复了锐气。荆裂再左右看了一眼,展露一抹微笑,也就带着两女转身而去。

    卫东琉这时从地上爬起来跪住,用前臂抹拭渗在眼睛里的鲜血。额上那破口血流未止,继续沿着他眉心和鼻子滴下。

    他恢复视界后一看,方才发现荆裂三人已然远离,将要走出花园。

    卫东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对敌的,是曾经击杀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的顶尖高手,自己能够在他手底下生还,绝对不必羞愧。

    但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这么想。

    不论面对何人,败即耻辱。这是武者的信条。尤其是武当派武者。

    卫东琉看着荆裂遥远的背影,发出苦闷的怒吼,将双剑深深插进面前的泥土里。


第九章 苏醒

    直至离了南昌城六、七里后,第一线晨光自东方泛起。

    站在野地上的霍瑶花,手里仍然提着那柄劈得扭曲的单刀,远眺着初现的阳光,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

    但她还是忍住了,继续跟随着獞族狼兵,拖着已经像石头的双腿前行。

    走在最前的越郎指一指前头一座山岗。

    「我们上去就可以休息了。」

    「破门六剑」的四人也跟随着狼兵默默而行,途中很少交谈。荆裂和虎玲兰经过一夜的潜入、激战与逃亡,再要徒步快走这么远的路,自然是疲倦得很;练飞虹为了完成调虎离山的任务,先前就在九江城连续出动了好几夜,再要赶路到来南昌会合众人,昨夜又率领狼兵大战了一场,以他这年纪亦几乎到了极限。

    圆性走着时背后绑着一人,正是被蒙眼封口的李君元。即使如此,他的步伐相比许多身材轻巧的狼兵也毫不落后。

    侬昆留在大队的最末殿后。在他跟前十几人,或扶或抬着几个受了伤的同伴而行。还有一个狼兵不幸阵亡,此刻用布包裹着尸体,由两个同族扛着。

    他们都是在竹棚那短促交战中的死伤者。侬昆看着他们,不禁心情沉重,但同时亦庆幸,族人深入虎穴而还,折损只是这么少。

    终于他们都爬上了山岗,这才一一坐下休息。圆性也将李君元卸下了。越郎吩咐几个眼力最好的部下,分别跑往山岗各处,俯视是否有宁王府的追兵暗地违反了他们的命令跟踪着来。

    最初他们都有些担心,挟持着李君元这名王府智囊,会否不够分量迫退宁王府一人?尚幸其父亲李士实是宁王朱宸濠首席谋士,在府中地位崇高,王府护卫都不得不听他的话退避,免伤及他这宝贝儿子。

    荆裂上前.,轻轻将绑在李君元眼睛和嘴巴的布条解开来。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荆裂说。

    李君元眨了几眨被蒙在黑暗中许久的眼,待视力渐渐恢复后,才透过熹微的晨光,辨出荆裂的样子,不禁混身一震。

    「先前其实还没有进王府前,我就站在你不足一丈处。只是那时候不方便跟你打招呼。」荆裂说时,将那织着咒文的蒙面巾抛在李君元脚边。

    李君元此刻自然知道,什么「红罗洞人」的蒙面习俗,都是胡诌,目的就是把「破门六剑」混入其中。

    但李君元怎么也无法想透,「破门六剑」如何会跟远在西南的獞人狼兵混在一起?这正是他昨夜失败的原因。

    李君元左右看看山岗上众人。每一个都能够随随便便就动手毙了他。此刻他们更已成功逃离了南昌城,李君元想不到他们有什么不动手的理由。他感觉自己就如一头跛了脚的羔羊,置身在狼群中央。

    荆裂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为了削弱宁王这种坏家伙,我们应该一刀结果了你。」荆裂盯着他说:「不过既然对你爹有言在先,就先给你多活一段日子。只要确定没有追兵,待会就放你。」

    李君元不可置信地瞪着荆裂。但他回想当日在西安,亲眼见过荆裂与众多武人的行事作风,又不免相信这说话。

    ——这些人,对于信诺有一种奇怪的执着。

    李君元向荆裂点点头,身体的颤抖也减少了。平日口若悬河雄辩滔滔的他,此刻对着荆裂竟没能说半句话。

    霍瑶花此刻坐在石头上喘息着。有人把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递过来,她抬头看看,是狼兵的年轻统领侬昆。

    「谢谢。」霍瑶花接过来喝了几口。侬昆瞧着她的样貌身段,心里大是讶异。想不「六匹虎」要救的,是这么一个美艳的女子,而她手边地上却放着一柄扭曲的刀——从那状况可知她的臂力十分惊人。

    霍瑶花喝水时,看着正在另一头休息的伤者,还有放在地上那具尸体。她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情。

    「你不用为他们难过。」侬昆察觉她的眼神,于是说。「我们自愿来帮助,是为了报荆兄他们的恩情,早就知道要冒险。他们为此而死伤,也只会感到自豪。」

    霍瑶花听着时仍看着那尸体,不住在摇头。

    「不是的。」她喃喃说:「不是这样的……死了的,就是死了。永远回不来……」

    ◇◇◇◇

    确定了并无宁王府追兵后,荆裂依言将李君元放走。一待他走远,众人马上又再出发,转而向南避过道路而行,穿越了密林及荒地,终于到了一座山洞,已是午后时分。

    他们还没走到山洞前,已然听到迎接的吠声。这两天负责守护山洞的就是猎犬阿来。

    「破门六剑」的衣服兵刃,还有獞人的各样旅途器物都收藏在这隐密的山洞中。他们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用附近的河水梳洗。「破门六剑」也都更换回自己的衣饰。虎玲兰也准备了多一袭衣服给霍瑶花替换。

    众人饱餐之后即分批轮班进睡,好好休息。霍瑶花始终不知该如何与「破门六剑」共处,远离众人,带着几件獞人的厚袍,在一株大树底下安眠。

    没有了宁王府的高床软枕,霍瑶花却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醒来时只感到全身都是力量。

    当她在河边梳洗头发时,虎玲兰走了过来。她已背着自己的得意兵器野太刀,但手里仍拿着那柄仿倭军刀,只见刀子用两片长木条夹着,多处以藤缠绕,权充作刀鞘,是虎玲兰昨夜亲手造的。

    「你的兵器都留了在宁王府吧?」虎玲兰说:「这刀给你傍身。」

    霍瑶花默默接过,只向虎玲兰点了点头致谢。她们从死敌到今天变成了奇怪的朋友,微妙的关系,大概也只有两人自己才能理解。

    众人又再围聚饱餐一顿后,终于要分别了。荆裂与越郎及侬昆各拥抱了一下,彼此皆有不舍之情。

    「你们回去时最好还是分散几队人行走,以免引人注目。」练飞虹嘱咐。「路上小心保重。」

    侬昆向虎玲兰拱拳行了个礼,又与圆性握了握手,朝他们说:「『六匹虎』的故事,对我们獞人的恩德,我会告诉我将来的儿子,而且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众狼兵又再次向「破门六剑」行了个礼,也就先行离去,剩下山洞前五人一犬。

    他们早就有盘算,要先再南下去赣州,跟燕横及童静会合,并看看能否跟王守仁叙旧。

    「你……有什么打算吗?不如……」虎玲兰问霍瑶花,心里正想要怎样邀请她同行。?

    「我还有事情,要自己一个人走。」霍瑶花将那军刀背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圆性说:「你已悔悟过去的不是,没必要……」

    「不是这样的。」霍瑶花微笑。她看着四人时,神清气爽,眼目明亮,确已没有了过去的阴影。「不错,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霍瑶花了。但是并不因为我后悔了,觉悟了,过去所干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远眺着山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要回去吉安庐陵,看看能够为那里的人干些什么。我要偿还欠他们的。」

    她降下视线来,瞧着荆裂。

    「被困在王府里,看见你的纸条时,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有天重获自由,就要这么做!」

    荆裂也瞧着她。二人四目交投了一会。荆裂理解地点点头。

    霍瑶花向四人挥了手,也不再多言,转身就往南步去。

    四人看着她的背影,那爽朗踏着大步的勇敢姿态,只觉先前一切的艰苦和冒险都很值得。

    ◇◇◇◇

    他蓦然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就像此刻一样,太阳暖暖从上投下来,沐浴他骑在马鞍上的身躯。他忘记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半年前?一年前?又好像没有那么久……

    那天,他罕有地放下了一切,带着小妍外出。没有拿剑。没有理会房间里的姚莲舟。就只他与她,另一边牵着他花了不少钱买来的棕色快马。他们出了城后,他把小妍扶上了马鞍,再跨到她的背后,向城外郊野策马而行。

    小妍穿着薄薄衣衫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一手轻轻揽着她幼小的腰肢,另一手挽着马缰,在风和日丽的野外漫无目的地走。她乱飞的发丝搔着他的脸,很痒,却也很香。

    那策骑的时刻,坐在后头的他看不见小妍的表情,但听得见她发自内心的欢笑。

    他很喜欢骑马。跟小六不一样,他自小就从走镖的老爹侯玉田处学会了。是他那没用的父亲仅有教会他的两样有用东西——另一样当然就是怎样拿剑。

    每当策马的时候,他就感觉身体变轻了。四周的一切都没有那么沉重。他一直都在拼命追逐的东西:人生的尊严、他人的仰慕、不屈服于任何人的力量……都可以暂时放下。他享受那风掠过鬓发的感受。因此在临江城安顿下来后,他不惜重金也要买下这一匹名种健马。

    但是那一天,他没有策马快跑,而是让它轻柔地踱步。因为他知道小妍喜欢这样。他牺牲了自己的快感,去交换她的欢笑。

    小妍最初还紧张地抓着马鞍,渐渐她完全信任他的臂弯,把双手张开来,迎着前头一望无际的景象。

    「就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小妍这句话,深深打动他的心坎。

    「其实……我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呢?……」

    她接着说这句,却令他的笑容不见了,默然无语。

    他又再想起自己追求的一切。想起青城与武当的覆灭。想起他当杀手以来用剑刺杀过的每一个人。想起姚莲舟……

    他不甘心。

    感觉他身体的僵硬,知道自己的话触及了他心里不可侵犯的禁区。她的笑声也消失了。那个下午,两人没有再交谈一句。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快乐延续多一点点?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响应她的心声?

    他曾经在那个下午,有过这样的疑惑。可是之后又渐渐淡忘了。直至此刻他才再次想起来。.

    他想着时,身体开始摇晃。好像渐渐要从鞍上倒下……

    一条长臂从旁伸来拉一拉侯英志,令他顿时清醒。是阿木,正骑着另一匹马,看见侯英志好像快要从鞍上累倒,靠近过来伸手拉住。

    侯英志从那既甜蜜也苦涩的回忆中醒觉过来,在鞍上提起精神。但过不久他又再度想起小妍。

    赶回临江城这段旅程里,侯英志的脑海完全被小妍的样子充塞。他甚至没有再想起自己刚败给燕小六的事实。

    这年多以来与小妍共处的记忆,就是这样不断在侯英志心头闪现。有的情景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完全不知道自己竟把那种琐碎的事情牢记了在脑海的某角落。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殷小妍已然占据着他的生命如此之多。

    ——而我给了她些什么?……

    一想及此,侯英志又再催马加速。他要更快回去。要把她搂在怀里,确认她每寸的存在……

    八条蹄腿飞奔,踢起激烈的灰尘。

    ◇◇◇◇

    当侯英志从后巷的一头,远远看见自家那道破损洞开的后门时,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破裂了。

    ——不要…….

    本来还戒备着小心接近的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提着断了一截的长短双剑,朝着那道门飞奔。阿木在后面紧随着。

    候英志一进门口,已然发现后院土地上那些纷乱的脚步。他惶然向大宅里走,心里祈求着,但眼中所见越来越与他的希望相反:破裂的窗户;不知是谁丢弃在地上的刀;干涸的血迹……

    但却不见任何人——不管是生是死。

    他走进了大厅,那里桌椅都翻倒四散,墙上的字画歪斜,打破的花盆撒得一地黑色泥土。

    他再奔向自己与小研的卧房。看着地上时,他赫然发现,一列血红色的赤足脚印,跟他走的方向相同。

    冲进卧房内,四处同样一片破败凌乱,血迹处处。有一把椅子放在房间中央,一个人正坐在那椅上。

    侯英志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那张被打得鼻青目肿、一只眼睛睁不开来的脸是属于蔡庆的。蔡庆双手放在膝上,其中七根指头都夹着木条。

    侯英志怒吼,上前伸手抓着蔡庆的衣襟,将他整个提起,暴瞪的双眼狠狠盯着他,夹在右手的双剑好像随时就要刺过去。

    ——对方找得到他的家,自然是透过蔡庆。

    蔡庆被侯英志紧紧抓着胸襟,样子却异常地平静,伸出自己的双掌说:「是的。是我出卖了你。你要杀我,我也没有可抱怨的。」

    侯英志看着房间内四处狼藉的血迹;地上一个个血脚印;墙壁和窗户的破洞……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杀气大盛。

    赶进来的阿木惊得呆住了。看见蔡庆的险况他虽然急切,但同时又不敢接近盛怒中的「妖锋」。

    蔡庆的生命,就像悬在一根幼丝上。

    但在最后,侯英志的杀意还是退下来了。他轻轻放开了蔡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决定要出卖自己的剑的。是我找上他的。

    阿木这才敢上前来,察看蔡庆脸上和双手的伤势。但蔡庆却将他推开了。

    「那人跟我说,要是你没杀我的话,我就要带你过去。」蔡庆向侯英志说着,又苦笑:「真是废话……假如我给你杀了,还怎么带你去?……」

    在蔡庆带领下;侯英志与他及阿木,穿过了弯弯曲曲的巷道,走到距离几条街外的一座小屋。那是蔡庆在临江城内暗中购置的三个避难所之一。

    蔡庆沿途一句话也没有跟侯英志说,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也没说到底大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是那人吩咐的。我不能告诉你。」蔡庆这样解释。

    进到那屋子的厅堂里,只见空荡荡无甚器物,也没有半个人,只有中央横放一件东西。

    但任何进来的人,也无法忽视。

    一具看来很娇小的身体,躺在一块木板床上,全身覆着白布,布上染着几朵血花。木板床左右点燃着白色的蜡烛。

    侯英志看见那尸体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双剑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发出啷当的响声。

    ——他平生最重视、最不愿放手的剑,此刻对他彷佛已毫不重要。

    侯英志跪在那尸体前,颤抖的手想伸出去揭开那白布,却多次退缩。

    他的短短人生里,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每一次他都没有绝望,都觉得可以把失去的拿回来。青城派没有了,他再往武当派寻求剑道;武当派没有了,他从姚莲舟身上继续找寻。他确信自己的命运已经写定,他将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这一次,他失去的,不会再寻回。

    侯英志以为,被燕横击败后的空虚感,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但这瞬间与之相比,那败战是多么渺小而遥远。

    因为这巨大的震撼,即使有人从屋子的内室走了出来,侯英志亦一无所觉。直至那二人已经隔着尸体站在他跟前,他才抬头看见。

    神情冰冷的姚莲舟,眼睛恢复了从前的精魂,俯视着下跪的侯英志。

    在姚莲舟身边,牵着一个人。

    一个侯英志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人。

    殷小妍的颈项伤口上还缠着布条,一只手挽着姚莲舟,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侯英一志的脸,双瞳里透出欣慰。

    自英志张着口无法言语,良久之后才垂头伸手轻轻揭开那白布,看见已经失去生命脸孔破裂的孙慈。

    他激动地站起来,越过尸体走到两人跟前。他好想马上就把殷小妍搂在怀中。但姚莲舟就如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座大山。侯英志在武当掌门的逼人气势下,无法接近过去。

    另外三人也从后面现身,正是久违的叶辰渊和锡晓岩,后面还跟着凌雨川。看见已然恢复心智的姚莲舟,还有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叶辰渊,侯英志都毫无感觉;被武当三大高手围绕,犯了背叛之罪的他,此刻亦完全没有思考自己将有何后果。

    他的眼中,他的心里,只有殷小妍。

    他只想回到过去那一年多的生活。

    侯英志此刻的模样,完全看在外表冷漠的姚莲舟眼里。

    「我的人生里,不管想得到什么,就全力去取。」姚莲舟开口。「这是第一次,我觉得不可以这样。」

    他转头瞧着殷小妍,把她牵向自己与侯英志之间。然后放开了手。

    「当天在西安,我没有真的给你选。现在,你可以再选一次。」

    殷小妍瞪着惊异的眼睛,泪水流下。她瞧着姚莲舟歉疚地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跟什么值不值得没有关系.。」姚莲舟向殷小妍展露微笑。那笑容很小,却有如雪山融化了一样。「重要的,只有你希望怎样。」

    殷小妍凝视着姚莲舟良久。还是那么完美的男人。她又再回想当年在「盈花馆」第一次看见他的感觉。

    然后她把脸转过另一边。与侯英志相对。

    侯英志不知道这时刻自己该说什么。他明白过去这些日子,自己是个多么自私的男人,并没有什么资格再想要怎样打动她。

    殷小妍看了侯英志的脸一会,发现地上反射着光的东西,侧首看过去。

    是侯英志抛下的那柄断剑。

    ——他放开了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候英志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鼓起勇气,只说了四个字。

    「我需要你。」

    顾小妍激动地回头来凝视侯英志。

    ——那正是她最想听见的四个字。

    她扑进了侯英志的怀抱里。

    侯英志抱着殷小妍,那感觉就如抱着整个世界。

    姚莲舟冷冷看着这一切,没有表露一丝情感的波纹。

    这结果,其实正是他希望的。从刚才的一切他已看出来:侯英志为了殷小妍不会再握剑;他将选择去活另一种人生。

    同时姚莲舟心里却又多么渴望,自己可以跟侯英志交换。

    可是不可能。因为他是姚莲舟。

    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姚莲舟。

    侯英志抱着殷小妍良久后,才把她轻轻放开,再次看着姚莲舟。这两个男人的心灵,前所未有地互相了解。

    瞄一瞄地上的断剑后,侯英志向他说:「你真的这般相信我吗?也许有一天,我又会像从前那样。」

    「那至少她还有希望。」

    姚莲舟说着,看一看殷小妍。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姚莲舟把食指轻轻按在唇上,也就转身往屋子的大门走去。叶辰渊、锡晓岩和凌雨川木无表情地跟随。

    ——这三人当中只有锡晓岩一个,那副平静的面容是假装的。只因他在看着侯英志和殷小妍拥抱时,心里无法不暗地想起霍瑶花……

    当姚莲舟背对殷小妍走出了大门,阳光洒落他身上时,他原有那微微的最后一点笑容,就此消失。

    抛弃了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姚莲舟再次作出下地狱的准备。

    叶辰渊离去之前,侯英志却从后叫住了他。

    「我见过燕横。」侯英志说时,端详着叶辰渊那像鬼般的独臂身影。「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的青城派同门。我还跟他交过手。」

    「那又怎样?」叶辰渊冷冷看着侯英志,半点没有要与他叙旧的意思。已经放弃了剑的侯英志,在叶辰渊眼中已是个不相干的凡人。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侯英志说时回想与燕横过去的相交,还有数天前那次重遇。他在想:也许自己这些年的一切努力,其实是注定为了成就燕横的剑道。

    「真正的『雌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叶辰渊听罢,没有作什么反应,也就回身再次跟随姚莲舟的背影去了。

    但他那双彷佛无生命的眼睛,在听闻这句话后,在深处点燃了微明的火焰。


后记

    今年很荣幸得到香港中央图书馆的青睐,成为香港文学数据室的主题介绍作家,展出了一些我的手稿(对的,到现在我还坚持用原稿纸写小说),主办者梁科庆兄还问我拿了些练功用的兵器展示,并为展览定了个题目《能文能武》。说真.要肩负这四个字实在有点惭愧,我常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凑巧喜欢武术又喜欢写小说的人。尤其《武道狂之诗》写到这阶段,参考了好些王阳明剿匪平乱的历史资料,更深感要到他这种功绩成就,才真正担得上「文武双全」这形容。

    这一卷描写了王阳明南赣剿匪的过程,当中提及了招安广东省龙川璃头贼首池仲容的情节,但因篇幅所限,未有再述之后如何清剿池氏势力。这段在明朝冯梦龙小说《王阳明靖乱录》中写得很精采详细,值得一书。

    话说池仲容最初本是龙川大户出身,因被仇家向官府诬告,一气之下聚众诛杀对方十一人后逃亡,再招集一群亡命之徒于猁头落草为寇,多次击败官军,其势甚大,自称「金龙霸王」;而龙川当地大姓豪门卢珂及郑志高等则聚民勇千人保护乡村,与池仲容互有仇杀。

    王阳明出兵剿南安贼匪谢志珊与蓝天凤时,为免后患先招安了龙川双方入马,但心知池仲容并非安分之徒,只是一时假降。果然当桶冈蓝天凤被破的消息一传出,池仲容就「自卫」起来,在龙川派兵守护各险要提防官军。王阳明派人诘问,池仲容则推托是因为卢珂等人常来寻仇攻打,故不得已才出兵守险自保。

    智谋高妙的王阳明正好借着他这借口,暗中与到来赣州告辩的卢珂等人约定演一场找,指控卢珂和郑志高等寻仇生事,将之杖责收监,更宣布要尽收其家属问斩,以平川。这当然是为了令池仲容安心,果然池氏听闻消息后大喜,还应王阳明之召,亲自带着九十三名亲兵去赣州督府作证及领赏。

    王阳明一边安抚到来的池仲容,还着人向其亲兵借出许多金钱在城内嫖妓玩乐,彻底软化他们的戒心;另一边则遣使往龙川,密令卢珂等人的亲属点起部众,准备攻打池仲容贼伙。

    王阳明把池仲容留至正月,定于初三向他及亲兵大加犒赏,赐予许多酒肉银两,又要他们换穿隆重的长袍油靴,分五人一班,逐班领赏后出衙门受百姓欢呼;实质每五人领完赏出门经过射圃之时,即有埋伏的数十名甲士围杀,贼人既双手拿着许多赏赐,又被大长袍及鞋底滑溜的油靴阻碍身手,即使如何勇猛仍被轻易屠杀,同时衙门前后又雇有乐人吹笛擂鼓庆贺,令身在衙门中的贼众无法听见杀声。如此逐一围杀,到最后池仲容等只余八人,王阳明下令一气擒下,辕门斩首。同夜阳明先生发檄文出兵猁头,会合卢珂等之部众闪电突袭,迅速清剿了池仲容残部,南赣周边匪患这才彻底敉平。

    上述毕竟是小说,情节或有夸张或创作成分,但亦可见王阳明于时人心目中的地位。一个有大学问与崇高原则,但又具实际手腕谋略、不陷于理想空谈的人物——在昏乱的世代,我们最需要就是这样的人。

    乔靖夫

    二〇一五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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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7风卷山河》


引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周易·乾》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野心勃勃的宁王密谋叛变夺位,耿直又善战的南赣巡抚王守仁乃其心腹大患,宁王府谋臣于是雇用杀手侯英志行刺之,但在紧急关头为燕横所阻,一对青城派昔日少年挚友决一高下,结果燕横取胜之余更从中习得更多「雌雄龙虎剑」技法;宁王府因事败欲灭口而加害殷小妍,原本陷于痴呆的武当掌门姚莲舟在战斗中苏醒,并得与同门叶辰渊及锡晓岩重聚。

    荆裂等人为营救霍瑶花,在獞族狼兵协助下潜入宁王府,掀起一场恶战,最后荆裂击败前武当剑士卫东琉,并且成功全体脱出。

    一切似乎暂归平静,然而天下动乱的暗云,仍在所有人头上继续凝聚……


第一章 羁绊

    在那山岗最高的岩石上,盘膝而坐的燕横微笑仰首,观看晴空中缓缓飘过的浮云。就像孩子一样,他不自觉慢慢把手伸上去,彷佛想要触摸那云朵。

    燕横当然知道摸不到。但他无法抑止想去尝试的欲望。他看着云的眼睛里,闪耀着天真诚挚的光芒。

    ——说不定,我真的能触摸到天空……

    这想法令他的笑容展得更灿烂,更像小孩。过去燕横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即使在青城山的时候,即使在获师父授与「道传弟子」资格之时。

    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想着的总是如何达成别人的期望,怎样走才不会犯错或倒退,怎么承受自己肩负的东西,并且坚持下去。>

    今天的燕横却已经不用再想这些了。

    他把手放下来,垂头看看自己的掌心。

    里面空空如也。

    但也代表能抓住一切。

    天上云朵的移动轻微变急。一阵春风迎燕横的脸送来,吹干他额上的汗珠。

    在他两侧的土里倒插着两柄练习用的长短钝铁剑,剑柄缠布染满了汗。长剑迎风微微来回晃动,彷佛在跳着一支即兴的舞蹈。

    燕横只觉身周一切都如此完美。

    他把搁在身旁的随身布囊拿来,掏出盛着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再拿出刺绣着飞鸟图案的青色汗巾抹抹脸。

    布囊里还有一件东西。燕横触摸到,忍不住又掏出来看。

    那是一片大约四指宽、两巴掌长的木简,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细字,乍看以为是什么古老经书,细观其实是新刻之物,所用的浅色木材甚为坚实,看来颇是罕有贵重,木上刻字工艺精细,并渗了黑漆令字体显得更深。

    这样的木简全套共有十七块,除了这一片其余都存放在燕横的房间里。木简上雕刻的内容,燕横其实早就完全牢记,只是他总喜欢拿一片带在身边,就像能镇静心灵的护身符。

    这套木简是在大半年前——那夜南赣巡抚府邸宿命一战的三个月后——由一名高大木讷的青年送到王守仁的衙门。那青年似乎不懂说话,只是出示了一封信,指定要把木简交送给燕横,或由王大人亲自代收。

    那青年死也不肯将装着木简的盒子寄存下,或者给官府的人转交,坚持只能亲手交给两人之一。燕横仍是朝廷钦犯之身,衙门的参随差役断不可承认与他有任何联系。他们怕这是政敌构陷王大人的诡计,不知该如何处理。

    结果还是由孟七河通知燕横到来接收。他们引领那青年到了赣州城外郊野,于黑夜无人时等候燕横,以免有人跟踪监视。

    那夜燕横在江湖经验丰富的练飞虹陪伴之下到来。燕横打量着那个青年阿木,感觉不出有什么可疑。但他没有忘记当年成都马牌帮之役,或是在庐陵对抗「术王众」的深刻教训,一切都依照飞虹先生之言行事,他接下木盒后并未马上打开,而先交给练飞虹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暗算人的机括装置。

    练飞虹最后将盒子打开来。就着灯笼火光,众人看见内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飞虹先生却仍谨慎非常,以包缠着厚厚布条的手拿出盒里木简,仔细检视有没有沾染毒粉等异物。

    燕横的眼睛却完全被木简上所刻的文字吸引。飞虹先生手上拿的那第一片,上面开首如此刻写:

    「……龙虎交会雌雄相济长纵短横顺逆自如……]

    在黑夜里,燕横听见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他伸手将那片木简抢下来,摸着字逐个细看,越看越是激动,指头都颤抖起来。其他人见了不明所以。

    火光照映着他盈于眼眶的泪水。他的指头皮肉深深陷进字体的凹纹里,以确认自己看见的并不是幻象……

    如今燕横在阳光之下,也在轻轻抚摸着木简上的刻字,已再无当夜那股激动。

    这套木简是按照某人抄写的字体雕刻而成的。虽然经过工匠之手临摹复制,笔划的形态多少有些变样,但燕横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手笔:毕竟他与那人一起长大,长年一起学习读书写字。

    之前燕横一直就在疑惑:侯英志懂得许多「雌雄龙虎剑法」招式,究竟从何而来?收到这些木简之后,他恍然大悟。

    那么侯英志又如何得到这部珍贵的剑谱?燕横推敲猜想:武当攻占青城派后,想必曾大肆搜掠「玄门舍」的各样收藏,尤其是「道传弟子」的练武重地「归元堂」,他们从中找到「雌雄龙虎剑谱」,并非奇事。

    燕横收到的那个木盒里,除了这十七片剑谱原文木简之外,最底处还有一部小小薄册,打开来看见也是满满写着小字,同是侯英志的笔迹。里面所写全是侯英志对剑谱解读的心得,包括一些对仍未确定解明之处的猜测。

    「雌雄龙虎剑谱」为保密之故,全用暗码写成,其中的数字是青城派前九套剑法及招式的代号,未学过青城剑的外人根本无从看懂。

    燕横这些年整副心思都放在研究和复原「雌雄龙虎剑法」之上,早已累积了许多心得,加上那次在赣州与侯英志一战,又学得了不少招势,他若是只靠剑谱原文自行解译,原本也不困难,如今有了侯英志这部笔记的引导,就更事半功倍。

    青城剑道的一片新天地,豁然在燕横面前展开。

    当然燕横并没有依样葫芦地跟随侯英志的指引修习,反倒经过自己的思考印证,看出侯英志剑法上所走的歧路。燕横猜想,那是因为侯英志太执着于要把所学的武当剑心得也加入进去,「强化」原本的「龙虎剑」,却违逆了原有的剑理。

    不过侯英志亦有一些创见和心得,令燕横不禁拍案叫绝,刺激他反省自己过去偶尔过于僵化、不敢大胆尝试的缺失。

    ——小英拿到剑谱,学的比我多,却反倒败了给我……我应该对自己的剑道更有信心。

    ——是我的「雌雄龙虎剑」啊。

    这大半年燕横读着剑谱和笔记,就像隔着时空体验了侯英志在武当派那些奋斗岁月,也像重新得到这老朋友陪伴自己练剑。他常常回想两人在青城山里互相砥砺、一起研习剑理的日子,心头充满温暖与怀念。

    这剑谱送到燕横之手,正是最好的时候。武当派早已不在,「破门六剑」成功救出霍瑶花后,生活也暂时安定下来。燕横努力思考着往后要怎么走,却像茫无方向。最顺理成章的目标本来是重建青城派,可是燕横一朝仍被朝廷通缉,要公然恢复青城剑派的名号可说绝无可能。何况说到要具有担负一门一派的武艺成就,燕横亦自觉未够分量。最希望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却做不了,燕横当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得到「雌雄龙虎剑谱」,燕横就像在泥沼里抓到一根坚实的绳索;侯英志那部笔记,更令他感觉自己在「复兴青城」的道路上,并非孤单一人。

    燕横此刻摸着这片木简,心里想侯英志到底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除了剑谱和笔记心得之外,木盒里再无侯英志片言只语。燕横却知道这份重要的礼物代表了些什么。

    ——小英他想通了。

    ——他必然已经找回「那个很重要的人」。

    这大半年来剑艺上的跃进,自然教燕横快乐,但得知故友已然寻得心灵平安,同样令他欣慰。

    侯英志的事情,启发了燕横:

    ——别要被过去或将来压得无法呼吸。活在当下的每一时刻。

    这跟他一年前「山螺」修行的体悟契合:太执着于剑,于是为剑所奴役,放弃了剑,才明白如何真正「用剑」。

    现在的燕横,享受着每个练剑的时刻,欣赏一切剑理的奥妙;把每个未解的难关视为乐趣。

    他这才终于明白:师父何自圣在每次演武的时候,还有在与叶辰渊决战之时,为何会露出好像要享用美食的兴奋神情。

    ——当你拥有「自己的剑」时,就会这样。

    这时他身后远处传来踏着草地的脚步声。燕横刚刚练完剑不久,感官还处于高度敏锐的状态,一下子就察觉出来,并且分辨得到是谁。

    他笑得开怀,仍然坐着不动,继续抚摸那片木简。

    童静轻轻坐到他身旁,倚着他的肩膀。

    十几天之前的某夜,童静作了一个回忆的梦。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岁的时候。

    当年她爹童伯雄创立的岷江帮,还没有后来雄霸四川一省河运的光景,仍在争夺成都几个最大埠头的利益。

    梦里回忆的那天,小小童静坐在岷江帮总号的一座货仓里,看着父亲与帮众里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着竹片造的护甲,分派着明晃晃的刀子竹枪,准备迎接一场决定成都地下霸权谁属的火并。

    她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瞧着父亲跟那些男人。几乎没有人交谈。每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气息不是年幼的童静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着它,自己的小小心脏也随着加速跳动。

    父亲童伯雄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那并非童静平时熟悉的温暖脸孔。冰冷,同时却也火热。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却又像只是茫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随时都要爆发。

    六岁的童静凭着天生的直觉,感到父亲与那些男人在这将要玩命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她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之后她目送他们走出戒备森严的货仓大门……

    童静梦到这里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为久已忘记的情景。然后她确定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希望学会战斗。

    作过那个梦的次天早上,童静又继续跟练飞虹学武。

    练飞虹早就有教导女弟子刑瑛的经验,加上这些年来的共处,对童静的特质十分了解,故此他并没有把崆峒派「八大绝」生搬硬套地全塞给她学,而是从中挑选适合她的东西加以传授:「通臂剑」里以巧取胜的招式,「送魂飞刃」的快射手法,并改用较轻的双刃飞剑;「乌叶扇」的近身短兵打击,以防范强壮对手抢入;「摧心挝」飞索配合轻功身法飞跃;「摩云手」里用以摆脱敌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较简单的几招双手长兵打法,以备只得重兵器时也能御敌。而刚猛的「日轮刀」和过于倚仗体力搏斗的「花战捶」,练飞虹则完全不教。

    那个早上,飞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静「挑山鞭」。也许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够,童静双手提着那四尺多长棒时,显得有气无力,也没能充分运用腰腿发劲。「你要好好练呀。」练飞虹脸色沉下来。

    「这根本不合我用。」童静放开一只手摔了摔腕,示意有点累。

    「在战场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兵器呀。」练飞虹耐着性子解释:「兵器不称手,难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吗?而且这双手鞭杆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并锻炼你用单手剑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对你以后再学其他东西大有益处的呀!」

    童静听了也就住口,双手又再振起那鞭杆,却还是没能全神贯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样。

    练飞虹越看脸色越黑:自己惮精竭虑为童静编订的这套练习,她却只是敷衍应付。他终于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飞到哪去了?又想着燕横那小子吗?」

    童静呆住了。下一刻她脸庞涨红,狠狠把鞭杆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也没求你教我!」

    童静含着泪转身就走,留下后悔的练飞虹站在原地。

    ◇◇◇◇

    对练飞虹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次挑战。

    到了这个年纪他睡得不多,几乎每天起床都还能看见稀微的晨星。

    刚醒来那副身躯,就像每个关节都被铁钉固定了,僵硬得连翻转也感吃力。想坐起来的时候,身上每一处筋肌关节的旧患都在向他抗议。

    练飞虹不想吵醒屋里仍在沉睡的同伴,总是强忍着呻吟声,缓缓逐寸坐起来,先以本门崆峒派的吐纳法运行内外血气,令身体机能稍变活跃,然后他才爬下床,静静地练习跟圆性学的少林派「易筋经」各个立禅式,伸展全身筋骨,练了好一轮才真正能自如活动。

    曙光初现之际,练飞虹就会把「奋狮剑」佩到腰带上,再带上其他爱用的兵刃,独自出门往附近山里练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间气息较浓浊,其实不大适宜锻练。但他不想给任何一个同伴看见自己早上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生硬笨拙的练武姿态,所以还是赶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实没必要把「八大绝」的各样兵器都带全,也可以改拿比较轻巧的练习器具代替。但他坚持这么做。

    把随身血战多年的兵刃带在身边,令他感觉更像从前的自己。

    练飞虹每天要花上比从前多一倍的时间和耐心,才能够恢复对武技的正常触觉,把万剑棒扇等都化为身体的延伸,挥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这种预备的时间,会不会随着岁月继续越变越长。

    ——会变得更差吗?……..甚至有一天,会完全做不到吗?……....

    练飞虹很早以前就觉悟了:变老,就是不断地失去。可是知道归知道,当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地消失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头,再没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体退化得如此厉害的并不只因为年纪。当年被雷九谛重创一役,令练飞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惨败的经历,深深挫伤着他的自信。雷九谛早已死在荆裂刀下,这屈辱他永远也无法洗刷。

    ——唉,我在骗谁?……就算今天雷九谛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某一天,当他在练习崆峒派「花法」抛换手里刀剑时,指掌的反应一时追不上,弯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我还在拼命地练,到底为了什么?……

    每次练得累了,他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开始思考当天稍后要教些什么给童静。只有这个时刻,练飞虹的眉头才会放松开来。

    他专注地思考着,手中剑轻轻比划将要传授给童静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复习的技法。当想象到天资聪敏的童静,将会如何吸收这些武技并化为己用时,练飞虹总会兴奋起来,捋着已几乎完全雪白的长须,再次展露出从前飞虹先生那顽童般的笑容。

    练飞虹最大的恐惧,是有一天自己会死在病床上。有时他会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谛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够扫去他这种想法的,就只有童静。练飞虹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他已然将自己余下的生命意义,完全寄托在童静之上。

    ——她只要专心致志,并继续有正确的指引,廿年后,甚至只是十年后,随时能够成为姚莲舟那种绝顶高手,又或是开拓一门一派新武学的大宗师!

    练飞虹对此深信不移。

    ——为了培养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见那个童静。

    他在心里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当童静抛下鞭杆,怒气冲冲地离去时,练飞虹感觉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责童静的那句话,练飞虹其实忍耐了很久才吐出来。童静这两年来的武艺进度并没有预期般理想,这阵子更有停滞不前之势。

    练飞虹知道童静分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燕横。

    ◇◇◇◇

    燕横和童静继续并肩坐在那山岗上。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说话、静静共对也能感到快乐的阶段。

    良久,童静垂头看见燕横手里的木简,把它拿了过来,也抚摸着上面的字。

    「这些你都已经练成了吗?」她晃一晃木简问燕横。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还没有揣摩通透,不过已经知道剑路大概是怎样,只要多花一点日子,应该可以想得到。」

    童静笑着说:「那你还不多谢我?」

    自从得了「雌雄龙虎剑谱」之后,燕横全神投入去解读其中绝技,童静亦有从旁帮忙,除了助他对拆演练之外,也对剑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这过程里,燕横更深深了解童静在武学上是何等聪颖,虽然在实战经验及对青城剑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许多并不准确,但其不凡的巧思却能刺激燕横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练「龙虎剑」的障碍。

    燕横听童静这么说,却故意不发一言。

    童静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摇:「什么?你是说我没有功劳吗?」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简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横这才咧齿笑起来,握着童静的手。

    童静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简,眼睛发出光芒。能够帮助燕横突飞猛进,她心里甚是满足——燕横的成就,就等于她自己的成就。

    童静花了这许多心力时间帮助自己,燕横感激非常,更觉两人因这共同努力的连繋,感情又进了一大步。

    「不过……」燕横这时说:「最近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跟飞虹先生练武……」童静的笑容收了起来一下,然后又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之前学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复习一下……」

    燕横与她感情已甚深厚,心灵相通,哪会不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他知道童静个性倔强,最不喜欢别人催迫,也就暂时不再追问,心想回头再问练飞虹好了。

    「我们回去吧。」燕横说。

    童静点点头,将木简塞回那个布囊里提着。燕横也站起来,从地上拔出练习用的一双钝铁剑,二人步履轻快地并肩下山。

    不消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门六剑」这年来的家。

    当日荆裂等人救了霍瑶花,并与獞人狼兵分别之后,就回到赣州王守仁处与燕横及童静会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缉,实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边,但经过王大人险遭刺杀一事后,「破门六剑」深知王守仁当这个南赣巡抚,朝夕都在冒着性命之危,南昌宁王府看来更会随时发难。破门六剑」既无去处,不如留在赣州邻近,必要时可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认为「破门六剑」终日流浪非长久之计,最后找到一个适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这赣州府城以西、上犹县外十余里的水岩前寨。

    燕横童静回到寨前,只见那是一座背山临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当于城里富户人家的宅邸,四周围绕的竹栅高墙,因战事崩缺处处,也有几处焚烧过的痕迹,在围墙缺口前已可看见内里仅有那几座房舍。墙上南、北两角突出两座残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点模样。东面有一片树林掩蔽着大半座哨寨,地点倒是颇隐秘。

    这座前寨,本是盘据山中的水岩寨匪盗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备从后山偷袭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发兵清剿邻近匪贼,闪电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烧了,这个细小的前寨反倒残留了下来。王守仁本想将之改建为上犹县一座哨岗,由民兵壮勇轮流服役看守,并作长期练兵之地,但之后南赣官府一直忙于剿匪安民,一直没有实行这计划,如今则成了「破门六剑」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与上犹县城虽隔不远,中间却都是崎岖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经的人迹甚少。最靠近这里的只得一条平岩村,不过百来人口,王守仁假称荆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锐,因家园已破暂此栖身。平岩村民从前饱受匪患之苦,王大人于他们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会怀疑,平素亦未有来打扰,相安无事。

    燕横和童静没打寨门进内,就从围栅的一个缺口跨入。

    寨里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仓库,呈半圆状围着中间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铺着用石头镇住四角的草席,席上满是晒干的山间野菜与果实。地上也竖着两根竹杆,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风干肉食,都是野生的禽兽与河中捕得的鱼,已用盐腌制过。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来了些米粮,加上「破门六剑」流浪已久,早习惯在山野狩猎采集食物,故虽长居在这无人之地,生活绝无匮乏之忧。

    水岩前寨荒废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门六剑」搬进来时犹如死地,颇觉阴森,童静最是不习惯,但住到今天已溢满了生活气息,令她感觉确已像个家。

    ——当然,也是因为有燕横在……

    只见寨里那四座房屋,前门框上各都挂着鲜艳的红布,木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两人回来见了,不禁相视甜蜜一笑。

    「破门六剑」不久后就要办喜事了。

    荆裂与虎玲兰将要成亲。

    ◇◇◇◇

    「兰姊,你真的要嫁给那头野猴吗?」

    童静这么问虎玲兰,是在荆裂宣布婚讯的第二天。两人当时正在寨里收拾晾晒的衣服。

    虎玲兰拨一拨耳鬓的乌发,略垂下头笑笑,点了点头,又继续折迭好手上的那件长袍,轻轻放进竹篮里。

    童静看着虎玲兰在阳光下的笑容,有点呆住了。经过这些年,虎玲兰相比初识之时,增添了一重令童静羡慕的韵味,就像一颗树上的鲜果成熟到最丰美饱满的时候。

    即使同为女子,童静也不禁在心里赞叹。

    「我最初乘船来明国找他,就是为了跟他有个了断。」虎玲兰看着童静说,那长长的美眸闪出光采。「不是打败他,就是嫁给他。」

    「那你现在不想打败荆大哥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超越荆裂——在他领悟了『浪花斩铁势』、身体又已经复元之后,我就知道。」

    她笑得露出白玉般的皓齿,看着一件件挂在绳上的衣服迎风起伏飘扬,在她眼中彷佛化为当日离乡别井乘船西渡越过的汹涌波涛,也彷佛是自己心中曾经翻涌过的恩怨爱恨。

    「那么我剩下来的选择,就只有成为『武士之妻』了。」

    虎玲兰用了家乡话说那句「武士之妻」,童静听不懂,但即使不问她也明白兰姊在说什么。

    童静猜想,虎玲兰这个决定早在湘潭的河岸擂台跟前已经下了——那天她以妻子的身分,向即将与雷九谛决斗的荆裂说:「把胜利带回来。」

    然后他们把霍瑶花从宁王府救了出来。了结此事后,虎玲兰更无不嫁的理由。

    ——只是她仍然等了一年才答应荆裂。她要确知自己再无遗憾。

    童静看着虎玲兰幸福的模样,不禁也想到自己。

    ——兰姊将往后的人生托付给荆裂了……我也可以托付给燕横吗?……

    「兰姊,那你以后放弃练刀了吗?」童静问。

    虎玲兰失笑:「当然还要练呀。他也跟我说过,不许我就此放弃武艺。」

    她说时嘴角带着更浓的甜蜜。荆裂当时说的其实并不只这么简单。

    ——「你真正令我迷上,就是我们第一次重遇,我几乎被你斩死的时候。」他昨夜说:我不希望你以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我以后练武的目标不同了。」虎玲兰此际又向童静说:我不再为了打倒谁,而是全心全意为了保护这个家而修练。」

    童静再一次呆住了。眼前的虎玲兰,与从前那个为爱恨所缠、带着满腹矛盾跟随荆裂的女刀客,已是判若两人。如今这个她,在爱与战斗之间终于赢得心灵的平衡,也跟从前的自己和解了。

    童静把一片晾干的布巾卷起来,然后不经意地问:「那么荆大哥呢?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听见这话,虎玲兰收拾衣物的手停顿了下来。

    童静并未察觉,仍在自言自语:「从前荆大哥眼中就只有武当派,可是武当早就不在了。燕横还有重建青城派的梦想,可我很少听荆大哥说要复兴南海虎尊派或是什么的,甚至没怎么听他提起福建的家乡……可是荆大哥这头野猴,一定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怎样的高山,他必定会不断地爬上去……」

    虎玲兰眉宇间,浮现一抹淡淡的阴霾。

    这时风变得稍急了。仍未收拾的衣服一起剧烈飘动。

    「……兰姊,你说是吗?」童静微笑问。

    虎玲兰原本有点僵硬的脸恢复过来,点了点头。她仰首看看天空,然后说:「我们快收拾。好像要下雨了。」

    ◇◇◇◇

    走到屋门前,燕横将一双铁剑搁在墙边。童静拿起勺子,往门前的水缸里掏水,给燕横洗手洗脸,又拿出汗巾给他抹净。接着燕横接过勺子也让童静清洗。

    两人正在享受这宁静愉快的时刻之际,仓库那头传出阿来的吠声,继而是一把粗犷的声音喝骂。

    他们听了不禁皱眉。然后就看见猎犬阿来带点惊慌地奔逃过来。童静马上蹲下来接住它,抱着它的头颈安抚,同时在阿来嘴边嗅到酒味。

    「笨狗,请你也不喝,笨死了丨」

    一条身影边喝骂着,边踏着歪斜的步伐走过来。死和尚!你又灌它喝酒吗?明明知道它不能喝!」童静怒骂说。

    圆性一手提着酒坛,另一手以包铁齐眉棍当作拐杖,瞇着眼睛走过来,脸上现着红晕。

    圆性长着一头不知多久没有修剪的乱发,刚硬的发毛一根根像矛尖般竖起,一身僧衣脏兮兮的,衣襟更染着大滩酒渍。他的脸跟身躯相比往日消瘦了不少,相貌也因此显得不同。

    ——特别在这喝醉的时候。

    这酒是他们用山间野果自酿的,虽然味道酸甜并不呛口,但后劲十足。圆性手里那个酒坛,已然轻了一半。

    圆性这副醉酒疯丐般的模样,令燕横看着心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破门六剑」里,圆性和尚一向是最随和,也最少烦恼的一个:除了吃不饱的时候之外,几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少林派名震天下的武功,他更是从不藏私,尤其是对身体大有益处的至宝「易筋经」,已是「破门六剑」人人都习练的功法。

    圆性提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你别再喝!」童静站起来大叫:「我们存着这些酒,是预备荆大哥和兰姊成亲时喝的丨」

    圆性却不理会,又喝了一口酒,吐着酒沬说:我想喝就喝,你管得了我?他们成亲洞房,跟我这出家人有什么关系?」

    「你还说出家人,喝醉酒不犯戒么?」童静跺着脚说:「和尚,你到底害了什么病?失心疯吗?」

    圆性狂笑一声,单手以齐眉棍在头上转了一大圈,看看水岩前寨四周:「住在这种鬼地方,不喝几口酒解解闷,那就真的要疯了!」

    童静不明白圆性何以这么想。从前「破门六剑」四处流浪,即使是无人的深山丛林,又或广西的穷山恶水之地,也是一样地过,如今安居这哨寨,比那些地方好上十倍,衣食不愁,又能够专心练武,圆性到底在嫌些什么?,

    圆性变得消痩,而且行为日渐脱轨,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事。最初众人只察觉他说话少了,吃得也不如从前多,尤其不再怎么吃肉,那时童静还取笑他「终于比较像个和尚了」,之后他变本加厉,懒于梳洗更衣,身上常发出臭味,须发长了后更像个乞丐,然后还开始喝起酒来,偶尔就会发酒疯,四处把寨里物事摔破打烂。众人认识圆性这几年,知道他从来都不大好酒,燕横也记得最初在西安「麟门客栈」认识时,圆性说过他吃肉是为了有气力打斗,酒并没有帮助,所以不爱喝。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圆性和尚,却已经成了可怕的酒鬼。

    「闷就得喝酒吗?」童静不肯放过圆性:「你不会找其他事情做吗?」圆性咧开嘴巴笑了,牙齿在乱生的髭须之间露出来:「我又不是姑娘,不会找个男的卿卿我我度日。」

    童静听了脸颊涨红,愤怒不已,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和尚,说话庄重一些。」燕横铁青着脸,冷静地说。

    圆性盯着燕横,目光带点凶狠:「啊,没错,今天的小燕横长大了啊,不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小子,有胆跟和尚我抬杠了。」

    燕横不想跟他对骂,心想就丢下他一个人发疯好了,别过头去,准备带着童静阿来离开。

    「对了……」圆性却不放过他:「既然童大小姐下令,要我找别的事情解闷,那么不如你这个青城派下任掌门,来跟我玩两手吧!」

    他说着就遥遥把齐眉棍那包着铁片圆钉的棍头,直指燕横的脸。

    圆性那句「青城派下任掌门」,明显是揶揄燕横。燕横心里燃点了怒火。但他还是压制着情绪。要是正常的圆性找他对练,他自然千万个乐意,但现在这个圆性,他绝不想与之交手。

    那句话却也刺痛了旁边的童静——复兴青城是燕横的梦想,她不许任何人侮辱。

    童静盛怒下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敢赌,今天的燕横已经比你强了!」

    圆性一双又浓又硬的眉毛耸起来,怪笑说:「是么?那倒要看看了。小燕横,来吧!」

    圆性说完跨前一步,一棍就打在屋门前的水缸上,瓦片与水花激烈向四方飞散,溅得燕横一身湿了。阿来被唬得猛吠起来。

    燕横却神色不变,仍然转头要走。

    「瞧不起我吗?」圆性瞪着眼睛,左手把酒坛摔碎在地,顿时酒香四溢,地上残留一堆碎瓦和酿酒的果渣。

    圆性同时双手抡棍,击向燕横要走的方向,狠狠在房屋的墙壁上打出一个窟窿!这一棍掠过燕横脸前只有数寸,而且显然贯足了劲力。

    ——和尚是来真的!

    危险的讯号,令燕横身体马上产生反应,向后斜闪同时,伸手抄起原本搁在墙边那双长短钝铁剑,直视圆性戒备!

    在童静的惊呼声中,圆性的长棍又再夹着猛烈的破风音向燕横袭来。

    燕横身随意动,斜身闪过那劈来的棍头,同时右手长剑架出,隔着尺许的距离压制着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以阻止齐眉棍翻过来接续击打。

    ——燕横没有进攻,只用剑在方位上遥遥招架,已经压止着圆性的连环攻势,其法有如当年何自圣与叶辰渊,互相变换架式隔空对抗一样,可见燕横的剑技又进入了另一层次。

    圆性心里也不得不对燕横这一手喝采,但他战意既起,并未因这阻截就停下来,手掌在棍身上连续滑过,齐眉棍化为拿扫帚般的反握阴把,另一端的包铁棍头从下撩击向燕横腹部!

    ——这是少林派齐眉双头棍的招式,以「滑把」手法改换握棍方式,两端的棍头自如吞吐变化,击打角度令敌人防不胜防。圆性这些年跟练飞虹学过崆峒「花法」和「挑山鞭」的鞭杆技艺,运用起少林本门棍法来,刚猛之余更增了灵巧。

    燕横先前架出长剑时,左手短剑早已提在腹侧,预备应付圆性的任何变招,这时不慌不忙,就向下压挡着齐眉棍。

    圆性这反握向上撩击,劲道远不如一般正手劈棍猛烈。饶是如此,燕横亦已作了准备,把身体和足步放轻,当短剑与棍头相接的瞬间,他只紧锁着肩背和肘腕的关节肌肉抵受,身体其他部分却轻松地吸收那传来的劲力,整个人顺着力量向斜后方飘开三尺,敏捷地再次立定,这一挡顺势脱离了圆性的攻击距离!

    ——燕横如此退走,除了不想与圆性硬碰之外,也为了把他引离童静所在,免她遭战斗殃及。

    圆性轻巧踏步追向燕横,同时手上的齐眉棍又已变回正握。他从齿间吐气,发出尖锐的声音,持棍的前后双手一合,齐眉棍以少林派「紧那罗王棍」中一式「穿袖势」,如标枪似地直取燕横面门!

    燕横双眉一耸,头颈往右侧闪躲同时,右手长剑一式「半遮拦」将射来的棍头顺势向左拨开,那长棍越过燕横耳朵才仅仅三寸之遥。

    ——和尚好快!

    圆性这一追击,比燕横预期中更要迅速。圆性从前在多次战役里都是担任「破门六剑」的开路前锋,虽然身壮力雄,速度也绝不缓慢,只是此际似乎又更上一层楼,刚才那追进的步伐,比从前靠力量为主的刚猛马步敏捷得多,长棍出手也更顺畅而极少先兆。

    ——圆性身材消瘦了,武艺却不退反进,增添了以往稍欠的精准灵敏。

    齐眉棍一击不中马上就缩了回去。燕横与圆性相处日久,深知其棍法上的习惯,直刺之后往往就顺势转拨向下,化为中下路的挥打,他双剑已预先戒备。

    哪料圆性握着棍尾的右手收而复放,包铁棍头又再刺出,这次取向燕横肩头!燕横意外之余马上发动双剑,在身前接连挥舞,正是青城派「圆梭双剑」的剑花,长短二剑绵密拨打,连续挡去圆性四次吞吐的刺棍!

    圆性的连环刺棍犹如毒蛇噬击,伸出不过剎那又复收缩回去,常人的眼目连那棍影都不可能捕捉。这是因为圆性的力度控制极为佳妙,并没把十成劲力投放在任何一击里,刺棍一感到将要被燕横双剑拦截就即吞回去再出击。是故燕横虽然连挡四次,却只有两次发出声响,而且那剑棍碰击声并不响亮。

    燕横的反应亦是同样灵敏,一察觉抵御已令圆性的棍收回,也就放松不再贯劲,

    准备防守下一击。若非如此,他任何一次抵挡的剑招只要有一点动作过大,已被圆性下一刺乘隙命中。

    两人都正以敏锐的感官与精密的控制相互较量,表面看只是简单的一串攻防,实际上包含着精妙的功力与技巧。

    ——和尚醉了也打成这样……假如他没喝酒……

    燕横心中一动。他这时想起来,已许久没有看圆性的身手了……

    圆性却似浑无所觉,仍是一脸狂态,这次不再直刺,长棍突然收下来顿住一瞬间,欲以那半拍之差令燕横疑惑,旋即化为横扫!

    燕横未有受骗,但知道这横扫棍劲力雄猛,他一双材质粗劣的练习用铁剑不足抵抗,于是斜踏左足张开马步,整个人沉了下去,低头闪过这一棍。

    紧接着燕横又往右后方仰身,躲避齐眉棍的斜向撩打,同时嘴里呼喊:「别插手!」

    原来他瞥见后面的童静想上前来助拳,于是喝止着她。

    ——童静既无兵器,不可能帮忙压制醉疯了的圆性,反会令燕横有所顾忌,绝无好处。

    圆性继续抡棍追打,燕横则不断左闪右避,偶尔才挥剑抵挡,从未反击半招。但如此消极的打法,面对曾是少林派护寺「十八铜人」的精英武僧,是不可能长久的,齐眉棍的威胁已越来越危险。

    燕横既不希望与圆性真打,但同时心里一角,却有个念头渐渐萌生起来。

    「破门六剑」之中,荆裂实力居首毫无疑问,而一向以来少林正宗的圆性功力深厚,年纪也正处于最盛期,大家也暗中认同较胜虎玲兰排在第二。然而这些年燕横经过「山螺」修练的突破及与侯英志一战后的体悟,最近又得到「雌雄龙虎剑谱」补充所学,进境甚大。今天他与圆性相比如何,众人还没有认真想过。

    ——我跟和尚到底差多少……我能够胜过他吗?……

    武者的雄心,无法压抑。即使面对的是曾共生死的同伴。

    燕横很想试一试。

    圆性似乎感应到燕横的情绪,也受到刺激,猛喝一声,突然把齐眉棍的拿法变成短握中间,抢到近身以两头连环击打燕横。

    突然进入近战,燕横再无闪避的空间,若再不反击,只能捱打。

    燕横剎那间眼神转变,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借相」。

    同时左手短剑翻转成反握。双剑在身前构成一个微妙的三角。

    含胸拔背的身躯猛吐气息。牙齿之间发出冬风般的声音。

    全身劲力随踏步爆发,贯于双剑。

    「雌雄龙虎剑法·虎雷啸」!

    这种短距内发动刚劲的剑法,过去燕横少有运用,此际令圆性大感意外。但他从来最爱就是硬拼。握棍的双手拉阔了,圆性以举鼎似的姿势,猛把齐眉棍中段向前压击,要与燕横直压过来的长剑对撞!

    剑棍相交,却未有任何反弹,而是像互相吸引般贴在一起。两人立在原地,无法寸进。

    燕横将左手反握的短剑也交叉架在长剑上,全力对抗圆性的压制。

    四条腿踩得沙土微陷。

    但是燕横的铁剑始终并非真兵器,无法抵受这硬拼较劲的压力,开始变形弯曲!

    这令燕横「虎雷啸」的架式无法维持。为了避过被圆性的压溃,他在最后一刻放开剑柄,同时整个人缩下往左侧翻滚丨

    圆性扑了个空,冲过两步才停止,铁剑则弯折飞到一旁。

    圆性却意犹未尽,迅速改变为双手把握棍头一端,坐马回身,就要从高将整条棍垂直劈打向地上的燕横!

    半蹲的燕横反握短钝剑,准备全力迎接这一招——

    一记有如旱雷般的叱喝响起,止住了圆性的追击。

    只见荆裂、虎玲兰和练飞虹,各自从不同方位赶到空地来。发出暴喝的人是荆裂。他赤着上半身,一头鬈发乱得像鸟巢一样,显然才刚午睡起来,手上提着连鞘的雁翅刀,眼睛紧紧盯住圆性。

    虎玲兰与飞虹先生也都带着兵器从寨墙外回来,他们还以为有外敌来犯,想不到打斗的竟然是圆性跟燕横。

    ——和尚他到底在搞什么?……

    燕横这才有机会回复站姿,左手仍握着短剑朝圆性戒备。

    圆性放下齐眉棍,把棍头搁到地上,摇头晃脑地看着荆裂。

    「你来啦。」

    「和尚,你还是回房睡一觉吧。」荆裂微笑向圆性说,但盯着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笑意。

    「睡觉?」圆性带着狂气的眼睛,落在荆裂的刀上。「我正在兴头上呀,睡什么?」

    他说完倒拖着齐眉棍,一步步朝荆裂走过去。

    「这次轮到你替我解闷。」圆性目中泛出凶光。

    看见圆性向荆裂挑战,虎玲兰和练飞虹都欲上前阻止。但荆裂伸手止住他们。虎玲兰甚忧心地看着荆裂。但荆裂仍然冷静,双臂大张,坦着胸膛面向圆性。圆性将棍拉起,再次摆出迎击的架式。

    他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荆裂对视,再往前踏了三步,已快要进入攻击距离。圆性的身躯散发出异常澎湃的战斗气息。破门六剑」每个同伴都感觉得到。

    ——他是认真的。

    练飞虹本想开骂,却因为圆性进入此状态而一时呆住了。他也无法按捺身为武者的好奇:圆性有没有机会打臝今天的荆裂?二人差距有多大?……

    「拔刀吧。」

    圆性催促着。他的脸开始扭曲,变得跟他战时所戴的那半副夜叉面罩一样凶恶狰狞。

    犹如入魔。

    他再踏一步。齐眉棍已可威胁荆裂。

    荆裂双手降下来。右手掌抵在雁翅刀柄之上。

    燕横从外头看着,背项渗满了汗。

    他绝对相信荆大哥化解危机的能力。但他也没有忘记荆裂那熊熊烈火般的争强好胜心。圆性如此执意要比斗,难保不会引发荆裂忘我应战——燕横自己刚才也是如此。

    ——这就像在一缸油旁边点火。

    荆裂直视圆性眼睛深处。

    圆性似要在任何一瞬出击。

    「来啊。」他切齿说:我就给你准备起手。让我接一次『浪花斩铁势』。」

    荆裂听到圆性的话鼓动,又再展现出犹如小孩获得玩具的笑容。他双腿张开来,似乎就要开始摆出「斩铁势」的出招架式。

    可是下一刻,荆裂的手缓缓离开刀柄。

    圆性的眼眉皱起来。

    「和尚,别闹了。」荆裂放松了脸,笑容也恢复寻常。「这所谓『杀气』,骗不了我」

    其他众人未明荆裂说什么,只看见荆裂放弃拔刀,门户大开,正在为他担心,却察觉圆性身上散发的狂乱战气,已在瞬间烟消云散。

    圆性叹了口气,单手把齐眉棍垂到地上他神情很是沮丧。却也似乎为自己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能够试一次,接你荆裂全力一招。」

    ◇◇◇◇

    圆性赤着上身从河里走上来,全身酒气和污垢都已彻底冲去。燕横将一块布巾递给他,圆性点头接过,把须发和身子抹干,再披上童静交给他的长袍。

    燕横看见圆性眼神澄亮,完全无半丝醉意。这并非因为在冷洌河水里沐浴过的关系。圆性根本从一开始就在扮醉装疯。

    ——我给他骗倒了……

    燕横这时才回想起来:先前打斗时圆性向自己攻击,除了最后那招互撞之外,其实全部都暗藏着两分保留,只是因为燕横猝然被袭后即沉醉于攻防对抗,加上那好斗之心,盖过了判断。

    ——倒是荆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

    荆裂与虎玲兰及练飞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着圆性洗净身躯。此时飞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圆性喊叫:「和尚,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圆性眺望着河流对岸的秀丽风景。一向直肠直肚的他,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最初离开少林寺下山,是为了武当。」他说着时,眼睛好像能隐隐看见自己长大的那寺院模样,目中透着怀念的神色:「武当派挑战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里,没有阻止武当的野心,那实在太窝囊了。我那时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参战——是我打死几个武当弟子也好,是武当把我打死也好,总之不能坐等将来姚莲舟到访少林寺山门。」

    圆性垂下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摇摇头失笑。

    「可我这说法其实有点欺骗自己。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不忿气让武当自称『天下无敌』。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证明少林武艺比武当武功高强。『天下武宗』也好,『天下无敌』也罢——我要赢!」

    「在西安,太师伯把我赶走了,没有带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红尘世界。老实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师伯要我去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误打误撞之下,却让我跟你们结成了同伴,一起干了这许多事情。」

    「回想起这几年我跟着大家,一是觉得这样共同修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二是相信我们总有天会再次与武当对决——姚莲舟与天下武林订的那个五年不战之约,我觉得大半都是为了荆裂、燕横和童静你们三个。」

    听到这话,荆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里也感同意;燕横听了心里热了起来;童静则瞪大着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圆性说:你也有分。你当日一剑废了个武当剑士,难道以为姚莲舟没有注意吗?你的天分,令那家伙也不得不认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长。别浪费这许多人对你的期待呀。」

    练飞虹在旁听了猛地点头。童静则不禁想:要是武当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约定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成长到姚莲舟预期的那个程度吗?……

    「可是武当派已经没有了。」圆性又继续说。「而这些年,我们『破门六剑』因为各种的经历和磨难,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终究是个出家人。这情谊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东西,也不是当天太师伯赶走我时希望我寻找的东西。」

    所以这些日子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想不到理由。」

    听了圆性这么说,众人感到意外。这几个月他们都在疑惑,圆性何以变得消沉堕落。原来事实刚好相反:他思考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他身体的转变,是因为心灵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变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细,也是因为心的变化。

    可是无论如何进步,他始终追不上一个人。

    圆性的目光落在荆裂身上。

    「我是很舍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荆裂看着和尚,无言以对。但心里已经知道圆性要说什么。

    「只因我跟你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尤其在你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圆性微笑着徐徐说:「身为『破门六剑』的同伴,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应该找寻些什么。否则长此下去,我只会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恼之中,在求不得的执着里度日。

    荆裂仍旧不语,只是与圆性四目对视。两人相互透澈了解对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荆裂无法说些什么。

    在追寻巅峰的路途上,到了某个阶段,总是孤独的。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任性一次。」圆性失笑说。

    因此他装疯,为的是要接一次荆裂的绝招。抱歉了。」圆性这时朝燕横合个十。燕横连忙摇手表示并不介意。他很明白圆性的想法——刚才他自己何尝也不是渴望与圆性一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静眼眶湿润了。

    「在荆兄他们成婚之后。」圆性点点头,但脸上没有半丝将要别离的悲伤。童静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兰。她这才知道原来两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们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荆裂,只好寻找另一条路,否则心灵永远不会获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当日荆裂对父亲童伯雄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继续走吗?

    童静蓦然发现,自己变得陌生了。

    八天之后,荆裂与岛津虎玲兰,正式成婚。

    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他们两人都喜欢阳光,婚礼也就在大太阳下的户外举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几名亲信民兵陪伴之下,到来水岩前寨出席,与飞虹先生一起担当主婚人。

    虽与家乡习俗不同,虎玲兰仍顺从地穿着红色嫁衣,头上披着红布巾从屋里步出。她脸上略施脂粉,美艳更胜平日,就连练飞虹与圆性都不禁看呆了。

    荆裂少有的正经,穿着一身整齐衣冠,一头乱发也好好梳理束起来。他壮硕的肩胸把那衣袍撑得满满的,加上那张野性的脸,跟衣服半点不搭配,童静见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荆裂涨红着脸没法反骏童静,这情形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另一边的燕横瞪一瞪童静,示意她别再取笑荆大哥。

    仪式很简单,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参拜天地,继而拜王守仁与练飞虹两位尊长。

    「你们两个家伙,其实早就该在一起了。」练飞虹在受荆裂和虎玲兰叩头时,笑得开怀,忍不住如此说。旁边的王大人捋着须点头。

    相比数月前相见,王守仁看来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时才能展颜欢笑。

    「破门六剑」众人都没问,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为政事所扰。看来宁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见证荆裂成亲,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悦。「破门六剑」虽是一干狂者,但却是他在朝野认识的人里极罕有的诚正之士,王守仁虽无法完全理解他们追求武斗的狂热,但对六人行事甚为欣赏,彼此又曾在庐陵并肩生死作战,那份情谊非同寻常,比诸他与官场里志同道合者的关系更是深刻。如今「破门六剑」终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兴。

    最后荆裂与虎玲兰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兰看着此地山水,联想起家乡鹿儿岛远为壮丽的火山与海岸景色。虎玲兰独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怀想萨摩国的故地与家人,两行泪水流下来,融化了脸颊的胭脂。

    荆裂见了,用他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再牵着她同样长满厚茧的手。虎玲兰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围。她极庆幸自己当初执意乘船西来。——离开了家,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荆裂牵着虎玲兰,同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过去在武道上从没得到过的。这并非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但是他知道这次的意义跟以往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永远不会走了。

    ◇◇◇◇

    酒宴过后次日,「破门六剑」送别了王守仁。圆性也决定离开了,顺道亦护送王大人一程。

    圆性就跟从前一样没带什么,穿着一身僧袍,挑着齐眉棍,行囊里是「半身铜人甲」与干粮清水,此外再无其他。

    他临行前把猎犬阿来交托给童静。「它跟着我随时要捱饿。还是你来带着。」圆性如此说。他只轻轻挥了挥手,阿来即顺从地走到童静脚边,似乎能明白圆性心里所想——就像它当年在丛林中跟随圆性时一样。

    童静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红了。圆性摸摸他刚刮过的光头和下巴,一脸神清气朗,笑了笑拍拍童静的头。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呀。」

    圆性与「破门六剑」其他人一一告别。跟燕横两手相握时,他瞧着燕横说:「你在走着正确的路。再继续进步下去,你不会输给荆兄的。」

    这是绝不简单的评价,而燕横知道圆性从不说谎。他听了一阵血气涌上来,无法一一口语。

    「老家伙,不要太勉强自己呀。」圆性轻轻擂了擂练飞虹的胸口,转头瞧向虎玲兰:「快快生一个小荆裂出来。带着的血脉,他包保会打败老爹。」虎玲兰娇羞地笑了笑。

    最后他与荆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认识了你,真好。」

    圆性只简单这么说。荆裂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圆性提起布囊,也就随着王守仁等人的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远方为止,他都没有回头。

    ◇◇◇◇

    第二天清早,练飞虹又再重复每日的步骤:在床上静坐吐纳,练习「易筋经」姿式松开身躯,带上各样爱用的兵器,独自出门往树林练武。可是他没察觉:后面有个轻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踪着自己。

    童静躲在树林一角,远远看着练飞虹于半暗的树林间,一招一式地练习着,不时吐出轻声的呻吟。看着飞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练习,才能够令身体手脚开展协调,把每个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样,童静这才知道飞虹先生为了指导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过多少苦头。

    ——他每天都拼命在抓着自己将要失去的能耐,我却一天又一天搁着自己的才能没去真正发挥。

    ——我这样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我自己吗?

    童静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直至确定完全止住哭泣后,才从树后跳出来。

    「今天我们要练什么?」

    练飞虹乍见童静,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态都被她偷看,不禁满脸通红,但是看见童静回复了练武的热诚,心里大喜,捡起搁在大树旁的鞭杆说:

    「继续上次的,好吗?」

    童静点点头,上前接过鞭杆。她挥了几下,看着树林喃喃说:「我心里决定了,不要跟兰姊一样。」

    「什么意思?」练飞虹问。

    「你们都觉得,要追求顶峰的武艺,就得放弃一些东西。」童静洋溢着自信地说:「可是这并非由谁决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间第一个嫁了人的绝世高手!」

    练飞虹听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兴奋得笑起来:这个徒弟在说这番话时所展现的气度,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时童静的脸又泛红,用鞭杆指着练飞虹说:

    「我刚才最后那句话,你可别告诉燕横!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着一层发光的淡蓝。在淙淙流水声中,一切犹如幻梦般不真实。

    荆裂选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将带来盛着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开一片卷起的大草席,上面再加一层棉布,仔细将之铺整好,用石头压住四角。

    整理好睡铺之后,荆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头围成小圈,再将早就准备的柴枝在里面搭好。

    正要回头去找火种时,荆裂却见虎玲兰已然跪在卧铺上,正缓缓解去衣服的腰带和绳结。

    荆裂看着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兰健美的肉体。

    月光勾勒出她身体每一寸的优美曲线,令荆裂着迷得窒息。虎玲兰在这月夜的开阔天地中裸露,并无半丝羞涩,反映成微蓝的眼睛直视着荆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荆裂此刻才确切知道,与虎玲兰的关系拖延了这许多年,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看见她的皮肤因微凉冒着鸡皮疙瘩。他拿起放在卧铺上的布被,上前跪着拥抱她,把布被包着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我错了。」荆裂在她耳边说:「当初在萨摩,应该一早带你走。」

    虎玲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经历,你不会认识真正的我。我也不会认识真正的你。」

    荆裂抚摸着虎玲兰那留下好几道战斗疤痕的玉背,不禁点头。

    她抱得他更紧。两颗心脏贴着跳动。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虎玲兰此时说。

    荆裂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聆听。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她说:「不要为了我而不再走你该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这样我才配称『武士之妻』。请别令我遗憾。」

    荆裂听完激动不已。

    虎玲兰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无武当。荆裂追求最强的道路,就只余下唯一的走法:仿效武当,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战。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见时姚莲舟向荆裂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假如不是有武当这个最大的目标,荆裂其实早已走上与武当一样的路途。

    不过荆裂并没有武当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没想过要谁臣服,也不是要消灭哪个不服从的门派。他只是要证明自己最强,去攀爬那个从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却已渐现眼前的极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烧至尽。

    燃烧自己,也会烧伤亲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兰说不介意。她会拥抱这团烈火。

    不管最后余下什么。

    ——这是她自小就学会武家之女的义务。虽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这颗心没有改变。

    荆裂流下眼泪来。

    当年回到泉州,看见义父荆照、裴仕英师叔与南海虎尊派众同门的墓碑时,他也曾经罕有地流泪。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长久的孤独,终于结束了。

    三十一岁的荆裂,人生迈向圆满。



第二章 加盟

    推开客栈房间的纸窗,温暖的阳光与下面街道的气味顿时送进来。韩山虎闭目站在窗前,让阳光洒在脸上,清醒了不少。

    韩山虎赤裸着半身享受着阳光,健美的躯体带着北方人的白皙。左边肩头和右前臂上却有两道伤痕格外显眼,虽然已过了好一段日子,仍然泛着未褪的褚红色,彷佛受到什么诅咒。

    ——这两刀就是在湘潭那可怕的一夜,被师父雷九谛所砍的。

    同房的师弟任云飞这时回到房间里来,手上拿着一壶沏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韩山虎。韩山虎轻轻呷了一口,拿着茶杯半倚在窗边,俯看下面的风景。

    时分仍早,南昌城的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每天只要一到午时左右,街上道就会挤得摩肩接踵,刀柄碰上枪柄。

    南昌既为江西省首府,又扼守水陆要冲,热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这一年来拥到南昌城的人很不一样,大半都不是寻常的商旅百姓,而是一群群相貌凶恶的流民草莽,来到城里后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巷流连,或在酒家茶馆打发日子。此等游民完全无视本地官府,往往在光天白日之下大刺剌地带着兵器行走,又经常聚众斗殴生事,或在暗巷整天赌博,也有的以抢劫偷盗为生,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杀,街道到了晚上更仿如野兽横行的丛林。恶徒人数众多,衙门亦无从执法管束。

    官衙管不了当然更有另一个原因:这些恶徒大都聚集在宁王府一带,该范围乃由王府护卫作主,南昌府的保甲与捕快都不敢踏入干涉。

    这些亡命之徒全都是被一个江湖消息吸引到来南昌城:宁王府爱惜天下勇猛英才,若幸运得到赏识,授予王府护卫一官半职,黄金美女,皆在掌握。

    韩山虎与他的七个秘宗总馆同门,亦是受这消息吸引远从伧州而来。分别是他们的目标远不止金银财宝与女色。

    韩山虎喝干杯中茶,伸了个懒腰离了窗前。他将空杯放回房中央的桌子上,拿起桌上的布包。从包里杂物之间,找出来那个令牌。

    那个以特殊乌黑石材雕琢的令牌只有二指宽,上面刻着「宁王府卫」一行篆字,背后有些凹凹凸凸的刻纹,看似随意,但韩山虎猜想是代表某种暗号。

    他摸着令牌沉思,围着髭须的嘴在微笑。

    正在旁抹拭着爱用单刀的任云飞,看见师兄的笑容,也不禁高兴起来:「就是今天了,韩师兄。不枉来了这一趟。」

    韩山虎看着师弟点点头。

    「我们要令秘宗门名号,再次响彻武林丨」任云飞又说,被刀光映得发亮的双眼透着兴奋之色。

    「当然。」韩山虎答和,声调却比师弟冷静得多。他仍在抚摸着那宁王府令牌,想起昨天把令牌交给他的那个人。

    世事多么地讽刺啊,韩山虎想。这个引路的人,偏偏就是武当派的。

    ——或者说,从前的武当派。

    韩山虎带着七个沧州「玉麒堂」的同门师弟再度千里南来,心里只怀着一个念头:重振秘宗门。

    三年多前「湘渡客栈」内斗一役,令秘宗门元气大伤。一门之长竟与弟子相互厮杀,死伤枕藉,实在是武林罕有的大丑闻,而继后掌门雷九谛在比武中遭公然击杀,秘宗门的声望更堕入深渊,各地分支纷纷脱离沧州总馆自立,甚至连「玉麒堂」里也有门众出走,曾是天下「九大派」之一,以弟子众多及流布广阔称雄的秘宗门,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每受武林中人谈论都引为笑柄。

    本是下任秘宗掌门继任人选的韩山虎,回到「玉麒堂」之后养伤好一段日子,之后眼见本门分裂衰落,本应是自己囊中物的一切光荣与权柄,尽都烟消云散。玉麒堂」的权力暂由韩山虎的族兄兼师叔韩天豹及几名长老共同掌握,他们对韩山虎甚不信任,一是韩天豹深知这个族弟平素就品性不良,二是韩山虎正是导致湘潭内斗事件的关键人物,为何与雷九谛生起争执只是韩山虎一面之词,未足完全相信。由于秘宗门里始终欠缺另一个实力与声望具备的人选,新任掌门之位就此长期悬空。群龙无首,对秘宗门更是另一大打击。

    韩山虎在秘宗门总馆里本是首席高手,前途却一片黯淡,因此伤愈后仍旧意志消沉,完全荒废了武学,终日沉溺在酒色中度日。

    令他从自暴自弃里清醒的,是某一个寒冬早上。那天还没完全天亮,他拖着宿醉未醒的身躯离开花街柳巷回到「玉麒堂」,进了大门后又感一阵反胃,蹲在前院的大树下呕吐了好一轮。

    当他站起来抹去嘴角秽物时,却隐约看见前头的练武场上几个起落的身影。

    他走近去看,原来那是几名秘宗总馆的「内弟子」,全都比韩山虎年轻,因为经验不足,当日并未随雷九谛南下追捕「破门六剑」,但武艺却都不俗,本是「玉麒堂」新一代里最有希望的后进。其中以任云飞和欧阳敬两人跟韩山虎比较熟。

    他们正在共同锻练,一个个被汗水湿透衣衫,身体冒着白烟。

    ——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什么时候起床练武的?……

    韩山虎再细看,几个师弟并非仅止于普通的练习,而是用木兵器在互相对打,激烈程度几近实战,有些人脸上额上已经肿起,其中一个师弟赵敖更有一条左臂伤了,要用布巾挂在脖子上,即使无法参加,还是在旁看得甚投入。

    秘宗门生变之后士气无比低落,加上再无武当派威胁,这段日子「玉麒堂」里的锻炼气氛甚为差劣,脱退回乡者也越来越多。韩山虎却想不到这天清早竟会看见如此情景。

    ——这蓦然令他回想从前的自己……

    「你们在干什么?」韩山虎吐着未散的酸气问。

    那几个师弟里最年轻的秦铁衣,停下手上木刀,走过来向韩师兄行礼。

    「在练功啊。」他抹抹额上汗水说:「不努力一些,要待哪天才杀得了荆裂?」

    「你……说什么?」韩山虎听得呆住了。

    「杀死那个荆裂呀。」秦铁衣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瞧瞧身后几个人。「这是我们的约定:为师父报仇,为秘宗门雪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那一刻,韩山虎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摇醒了。

    「韩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任云飞接着说:「是的,我们对上荆裂,大概都得死。可是有些事情死也要去做的呀。」

    一股巨大的羞惭感,令韩山虎几乎崩溃,在师弟面前险些就跪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放弃。

    「你也一起来练吧。」欧阳敬在另一边说,搔了搔头发:「其实……这些日子,我们都在事韩师兄你回来练武场。」

    他们也都见识过从山东跟随雷九谛回来的韩山虎,那「神降」的威力是如何惊人。秘宗门假如仍有希望,一定还是在韩师兄身上。

    韩山虎沉默了好一会。众人停下来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你们真有死的准备的话,那不如把命交给我。」韩山虎如此说。

    从那天起,韩山虎换了一个人。并且得到七个同伴。人不多,但每个都有足够的决心。

    「为了重振秘宗门,我们要不惜一切。」韩山虎在出发离开沧州之前向他们说:「就像师父为了变得更强,不惜成为疯子。必要之时,连人性也得抛弃。没有这个心,请不要跟着我走。」

    他们依从走镖的秘宗同门带来的消息,南下前赴江西。这是韩山虎的决定——他是聪明之辈,当然明白南昌宁王如此广招壮勇的意义。

    天下将要大乱。在这乱局里也会诞生新的秩序。乘着这股浪潮,就有机会获得新的力量,然后收复各地秘宗分支,重振秘宗门的往昔荣光——不,甚至可能建立一个超越少林武当的新秘宗门。

    ——而我与这七个师弟,将把名字刻在历史上。

    来到南昌城后,韩山虎发现此地果然风云暗涌,到处流动着一股不安分的气息。

    客栈和饭馆里每天都听到新故事,说某某人凭飞檐走壁的盗贼本事进了宁王府,已然得到统领之职,某某本来穷得连客店钱也付不起只能睡在城内街头,一日之内就摇身变成王府护卫的队目,夜夜与兄弟上妓院赌坊玩乐,手里的银子怎也花不完……

    众人之间同时也在流传着各种向王府自荐的方法。有的宣称自己有门路找到相熟的王府中人引介,当然这得花一点银两……其中许多实际都是骗局。

    韩山虎与师弟们从来不听这些,也对身边一切斗殴争执冷眼旁观,未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我们跟这些渣滓是不同的。要的也不止于那些。

    终于在南昌城的第十天,他们在茶馆里遇上一群来自王府的人,并且发生了冲突——说是「冲突」有点不符,事实是韩山虎一口气在其中五个王府护卫脸上轻轻割了一刀。真的割得很轻,只是仅仅把每个人的一只眼睛割瞎。

    这次争执当然是韩山虎刻意引起的。他看出那伙人是王府护卫里的好手。这是能得到王府注意自己最直接的方法——虽然无法肯定结果是好是坏。

    次天到来找他们的那个人,令韩山虎一见难忘。事实是谁也不可能忘记:高得像竹杆般的身材,光秃秃的头颅与诡异的长相;脸颊上的古怪皱纹刺青;腰间那柄散发着阴气、一看就知道杀过许多人的长剑。

    此人只带着三个手下同来——其中一个是昨天亲眼见过韩山虎出手的王府护卫。这高个子根本木必多带人。在街上所经之处,所有平日表现得凶神恶煞的汉子,全都退避得远远,就如遇上毒物一样。

    那人一眼即寻出韩山虎。同类总是最容易相认的,不管是凭身姿、动静还是气度。

    「武当,巫纪洪。」

    「秘宗门,韩山虎。」

    一听到对方门派名字,巫纪洪的大嘴像裂开般笑了。

    ——与荆裂是仇敌。

    双方不必再说什么——韩山虎等八人到来南昌,已等于表明了目的。

    巫纪洪将那个王府的通行令牌交给韩山虎,着他次日来与府里的重臣见面。

    巫纪洪正要转身时,韩山虎却说:「先此声明:我只臣服于王爷一人之下。」

    ———意思是:不要以为你向我招手,我就会变成你的人。

    巫纪洪微微一笑。

    「那是由王爷跟众将领军师决定的。」他说。「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此刻在房间里的韩山虎,把玩着那面令牌,心里有点紧张。自从那次面对八卦掌门尹英峰之后,他已经许久未跟高手交锋。韩山虎的身材虽已恢复纵情酒色之前的状态,但肌肉仍比从前略有松驰,气息耐力也未返回从前巅峰——这一点直接影响他能够维持「神降」的状态多久。他后悔自己白白荒废了好一段日子。

    但没有办法。机会不会等待人。要加盟宁王府就得趁早,才更有利于建立人脉及获得重用。何况宁王不知何时就会起事,若等到那时才加入就太迟了。

    「今天就要过第一关。」韩山虎似乎在向任云飞说,也像自言自语:「要让人们再次知道秘宗门武道的厉害。」

    ◇◇◇◇

    还没有进入宁王府的围墙,仅仅到了王府两条街外,韩山虎和七个师弟就已受到盘查,要出示那乌石令牌方可继续前进。

    那一带街道一如平日熙熙攘攘,聚满了到来寻找机会的游民浪客。他们看见韩山虎掏出那面令牌,目中都闪出羡慕的眼光。

    在宁王府西侧的朱漆大门前,有十多名护卫看守。他们接过韩山虎的令牌,另外拿出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木板,将两者拼合起来,仔细确认上面的凹凸刻纹完全吻合。这个乌石令牌与木板,宁王府每日都更换,以防有人预先盗用。

    韩山虎等八人的兵器全都被暂时收缴。这一点他们早就预料。可是王府护卫仍执意要摸索捜查八人衣衫。「假如你们不喜欢,那就别进去。」那看门的头领如此说。韩山虎他们其实早就连身上的暗器飞镖都已交出来,但还是忍受着这屈辱,任由对方搜身。

    终于大门里走出来一支廿多人的护卫。他们再拿出一部名册,确认韩山虎的名字有登记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之内,这才带他们进去——而且还要将他们分作两批,每四个人先后进入,而且所走的路径不一样。这样其中一批进了王府后,沿途都不知道另一批同伴正走到哪里,如此可牵制其生事作乱。

    虽然手续繁琐又被人搜查身体,韩山虎反倒觉得宁王府这么谨慎是好事。若是行事粗疏大意,韩山虎反而要考虑是否值得为其卖命。

    ——他不知道王府的防卫加强到这个程度,全因为一年前遭「破门六剑」入侵的教训。

    韩山虎被带到王府里其中一丛宅邸内,他听那些带路(也是监视)的护卫说这是「龙骑上将军邸」。那个巫纪洪就是「龙骑上将军」吗?或是他还有个老大?韩山虎相信很快就知道。

    他跟三个师弟被安排在一座偏厅里等候。另外四个秘宗同门不久后也被带来会合。那厅外各处有数十个王府护卫把守着。

    「商将军与巫将军会过来接见你们。请等候。」领头的护卫向韩山虎说,语气很是有礼,也着人送来茶水。他既知韩山虎是巫纪洪看上并亲自招揽的人物,本事定然不低,若真的加盟王府,将来很可能成了自己上级,自然不敢怠慢。

    护卫都离开了厅堂,留下八人在内。两手空空且身在陌生之处,外头又被人重重看守,他们心里自然不安。

    韩山虎则在琢磨刚才那护卫头领的说话。「商将军」排在巫纪洪之前,也就是说在王府中具有更超然地位,很可能才是那位「龙骑上将军」。而能够令巫纪洪那样的武当怪杰也臣服其下的,到底会是怎样的人物?

    ——最有可能也是武当派的残党。

    但是韩山虎努力回忆过去听闻过的武当派厉害人物,怎也想不起有一个姓商的……

    秘宗门八人在这偏厅里,有的安坐调息,有的走来走去舒展手腿,也都在做准备。他们知道待会随时要在宁王或其重臣面前献技,这是投身王府的难得机会,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年轻的秦铁衣则四处细看厅堂的陈设——如此豪华的气派,从前在沧州哪曾得见?

    这种奢华也是权力的体现。几个江湖经验较少的秘宗门人,顿时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韩山虎表面镇定地喝茶,内心也混杂着不安与兴奋。

    然而他们等了又等,仍然没有人来。

    韩山虎的心就像手中那杯茶一样,渐渐冷了下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八人心中怒气不断累积。若是从前的韩山虎,受到如此侮辱,早就带同门拂袖而去。但想到将来的大业,他还是捏着茶杯忍耐下来。

    任云飞却耐不住了,他猛力推开厅门步出,朝外头咆吼:「这算什么?把我们当谁了?还得等多久?」

    守在门外的护卫原本正围拢着交头接耳,看见任云飞冲出来,马上上前栏阻——经过上次遭入侵一事,王府严限访客自行走动,护卫更务必执行此禁令,否则会受到责罚。

    任云飞一见三个护卫当先上前,展开秘宗门的「燕青迷步」轻巧闪过两人,再游身至第三人背后,施擒拿手法反锁其手臂,另一只手从后抓着其前襟拉扯,用那襟口边缘勒住护卫喉颈,双手稍稍加劲,即令他肘肩关节剧痛同时无法呼吸,苦楚如堕炼狱。

    任云飞咬牙切齿,贴着那护卫扭曲涨红的脸怒吼:「这般轻慢,是看不起我们沧州秘宗门吗?」

    ——这段日子秘宗门受尽冷嘲热讽,任云飞身为总馆「内弟子」极重视本门荣誉,在沧州就因此打过不少人,此刻情绪又再次爆发。

    那些王府护卫虽有看守之责,但自知只凭这里几十人,未必足以制服名震天下的秘宗门精英弟子;若是马上呼请援兵,又怕闹大事情被追究责任,于是其中一人急急上前调解。

    「请先放过我们这同僚!两位将军正巧被王爷召去议事——所以没法马上过来。」

    「王爷召见又如何?」

    任云飞怒气未止:「就要把我们搁在这边不理吗?」

    他骂着时手下不自觉加力,那被擒的护卫右手臂关节爆出断裂声响,整个人昏迷倒了下去。

    任云飞把他放开,冷冷看着其他护卫上前照料。

    这些王府护卫本来亦非善类,暴怒的脏骂此起彼落,其中一个脾气最差的高叫:

    来投靠宁王府的人天天都有,就是今天也不只你们!以为自己才最厉害吗?」

    「说什么?」任云飞捏得双拳发响,又欲再出手。

    「我们刚才就听说,两位将军被召去,是因为有人来投效王爷——而且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

    那偏厅里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

    ◇◇◇◇
    当商承羽与巫纪洪进入宁王府军机最高重地「龙虎厅」时,发现王府最重要的谋臣将领全部都在席: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军师刘养正、水陆军统领闵廿四与凌十一等具已在等候。

    仍是穿着一身雪白毛裘的商承羽,以剑锋似的目光扫视这些人。

    「商将军来啦?请坐丨」刘养正一见二人到达,连同麾下几名谋士一同站起来迎接,并让出在自己之上的席位给商、巫两人就坐。

    商承羽看看刘养正堆着热情笑容的胖脸,略拱手作了个礼,也就跟巫纪洪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就在那仍空着的王爷首座近旁。

    在他对面的李士实与李君元父子,冷冷瞧着刘养正那副奉承巴结的模样。李士实与刘养正这王府两大军师,从前本就一直争宠较劲,各不相让,只是在商承羽加盟王府之后,双方才因有共同的劲敌而短暂结盟,然而去年「破门六剑」大闹宁王府一事,李氏父子负上了最大责任,李君元被挟持更是一大耻辱,两父子在王爷跟前的「行情」暴落,狡猾的刘养正实时转而巴结商承羽,李士实的派系一时显得势弱。

    等待王爷到临之际,各人都未交谈,只是偶然互相观望。李士实这老头如同昔日,神容仍是显得深不见底,就像一株快枯死的矮树般拄着拐杖而坐,没有显露出半丝表情。

    商承羽盯着李君元,却意外地迎来对方的直视。李君元自从那次遭「破门六剑」掳劫大难不死之后,心神大受刺激,曾经有一段日子惊恐得不敢外出见人,即使康复之后每次出席王府的军机会议,仍是犹如惊弓之鸟,总是避开商承羽和巫纪洪的目光。

    然而此刻的李君元,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自信,敢于跟商承羽对视之余,好像还在克制着嘴角上的笑意。

    巫纪洪也发现了这一点,别过头以眼神向刘养正相询。刘养正不必交谈就知道他的疑问,看看李君元的得意模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终于宁王朱宸濠进入了「龙虎厅」,众人起立相迎。身材魁壮的宁王步姿比往昔更具气度,全因这年来王府招兵越渐积极,人马军备皆已甚鼎盛,而北方的朝廷又未有警觉,形势极佳。

    当然这两方面花费了宁王府库里不少的财宝金银。为此宁王命令麾下将士更频密在邻近一带水陆要道抢掠,以补充军资及贿赂所需,再加上不断有亡命之徒涌来南昌府,整片赣北已成无法无天之地。江西巡抚孙燧即使有抵抗意志,无奈掌握当地兵权的镇守太监王宏亦已被宁王重金收买,孙燧有心无力,只能眼看宁王府肆虐坐大。

    宁王身后跟着十名百中挑一的壮士,另外还有他甚为信任的术士李自然。朱宸濠如走路有风,快步到自己的王座交椅前坐下来,其余人等拱卫两边,那仙风道骨的李自然则紧靠着王爷而立。

    众人再次坐定后,商承羽察看王爷的脸色,发觉他竟也比平日还要亢奋,那副好像知道某件事情正急不及待要说出来的神情,竟和李君元有些相似。这年来王爷对商承羽的宠信有增无减,令商承羽甚是安心,此刻却隐隐感到不妥当。他再看看李君元,竟见他与宁王对视并略一点头,而宁王也颔首响应,二人似有什么重要事情隐藏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宁王的目光落在商承羽脸上。

    商承羽心里不祥的直觉更加强烈。但他无法想到是什么原因。

    巫纪洪马上感受到商师兄内心的悸动。他许久未见过商承羽处在这个状态,不禁暗自惊讶。

    宁王那兴奋的模样,与商承羽恰成对比。

    「商将军,本王还记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你踏入王府那天,本王心里想,就如天上掉下一件大宝物到我掌心中。」

    商承羽低头:「得以侍奉王爷,乃是臣的福气。知遇之恩,片刻不忘。」

    ——在王府的闭门会议上,众人向王爷自称「臣」已成习惯。虽是如此,宁王每次听见仍禁不住高兴——尤其这般自称的是有本领的人的时候。

    「很好。那么本王能完全信任商将军吗?」

    这一句含意可以有许多——包括很凶险的意义。巫纪洪额上渗出汗珠。

    商承羽却不为所动。

    「臣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此语一出,宁王以下众人皆耸动。

    但商承羽紧接又说:「臣想不到,还有何事是臣未做的,令王爷对臣有所疑虑。」

    朱宸濠一听这解释开怀大笑,在没有其他人敢透一口大气的「龙虎厅」内,那雄壮笑声不住回荡。

    「商将军应该很清楚本王平生的心愿。」宁王笑完后又说:「为了达成这心愿,商将军是否愿意奉献一切?」

    商承羽起立向宁王行礼:「臣这一副肝胆,任凭王爷处置。」

    「即使要将军放下个人恩怨?」

    这句话如针刺进商承羽的心。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就如被囚在武当后山石牢那七年一样。

    旁边巫纪洪的身体也颤抖起来。

    商承羽虽然内心被震撼,但表面没有露出丝毫形迹——这种非常人的意志力,也是他当年能够在物移教之战生还的一大原因。

    「此心不二。」商承羽马上回答,没被宁王听出有半点犹疑。

    「太好了。」宁王笑着转头朝李君元说:「请他们进来。」

    李君元显然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但他仍是先看商承羽一眼,才志得意满地向部下命令,把人带进来。

    不管商承羽掩饰得多好,刘养正还是察知他的异状。

    ——是什么人能令这头怪物也如此震撼?

    ——想必是另一头怪物。

    刘养正好奇地引颈观看。

    只见在「龙虎厅」东侧一道门口,王府护卫带来了三个人。

    三个都是你见了一眼就难以忘却的人。

    一个缺了一条手臂,另一个一边手臂比常人长了一截。

    但他们都不及中间第三个人显眼。这人身体没有什么特征,也不比常人格外壮硕高大;不算老也不太年轻,穿着干净但并不华丽。

    然而你看一眼就会觉得,这个人好像不属于这世界。

    「龙虎厅」里传来一记激烈的响声,人们转过头去看声音来源,原来发自巫纪洪的椅子——在他那奇大的手掌抓握之下,那坚硬的椅把粉碎了。

    商承羽却竟冷静如昔,淡淡看着进来这三人,似乎眼中所见只是三个不认识的陌生者。

    ——虽然中间那个人,他曾在梦中亲手撕碎不下千次。

    他同时轻轻按着巫纪洪的手臂,着他控制心绪。

    那三人来到厅堂正中央。他们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刃。但是除了宁王、商承羽、巫纪洪与李士实父子以外,所有人都感到极度不安——就像突然与几头野性的猛兽共处一室,且中间全无栅栏遮挡。上一次有此感觉,就是商承羽来宁王府的时候。

    宁王却无半丝畏惧。贵为金枝玉叶的朱宸濠,自出生那天起就认为天下人都该受他驱使,也无人能够威胁他。他看着这三人,那眼神犹如少年看着到手的新玩意一般热切亢奋。

    中间那人迎宁王抱个拳行礼,终于开口。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带同副掌门叶辰渊及弟子锡晓岩,参见王爷。」

    刘养正及王府众多谋士武将,虽然早看出眼前人极不平凡,但一听竟然是武当派掌门时,还是惊讶不已。

    ——就是那个只带着几百人,毁掉了半支禁军神机营的男人,敢与皇帝正面冲突的狂徒。朝廷缉捕中的头号逆犯。就在眼前。

    姚莲舟并未去看商承羽一眼,只略垂头向宁王继续说:「此前我派无故受朝廷出兵攻伐,众同门壮烈战死,武当门墙坏灭。吾等残存生者,与朱厚照此仇,不同戴天,今日诚心投效宁王府,贡献王爷大业,只为报却血海深仇,洗刷耻辱,光复武当」

    姚莲舟此番言词,说起来并非咬牙切齿,甚至语气有点淡然,但却带有莫名的威严,直呼当今皇帝之名而称其为仇敌,更是大逆不道,他平平淡淡就说出口,反倒让人感到一股无法掩藏、睥睨天下的霸气。

    商承羽听着时感到很讶异。他认识的姚莲舟从来不善词令礼节,这样的说词即使有他人代拟,从前姚莲舟是绝不会念得出口,可现在却完全像自己真诚告白,语气非常自然。

    更令商承羽惊异的,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姚莲舟带着叶辰渊和锡晓岩,三人在宁王面前臣服下跪。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姚莲舟的一切认知。

    姚莲舟跪着,朝宁王高高拱着双手,脸朝地板,表情甚是诚挚。

    在另一旁的李君元看着这期待已久的一幕,心头狂喜。多年来他插手武林,运用各种计谋与人脉在背后兴波作浪,目的只为替宁王府多收纳几个厉害的武者。

    而此刻,他终于达成最大的收获:那个「千山未及此山高」的武当掌门,曾在西安震慑群雄的姚莲舟,今日投入宁王帐下了。

    宁王却未回答姚莲舟,反而瞧向商承羽,以眼神相询。

    商承羽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心里狂暴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向宁王拱手淡淡说:「恭贺王爷,麾下又添几员猛将。」

    听着这句话,李君元更是得意。在他心里商承羽说这话就等于服输。

    ——我把你最大的仇敌找来安插进王府了,你能怎么样?

    李君元想象自己就如在商承羽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

    宁王则大现喜色,马上请姚莲舟三人站起。

    「皇侄那小子刚愎自用,滥动刀兵,既不爱惜世间英雄,又平白折损朝廷精锐,实乃无道之君。」朱宸濠借机数落皇帝的罪行,顿一顿后又说:「今得三位加盟吾府,实乃苍生之福。本王现册封姚先生为宁王府护卫『凤翔上将军』,叶先生为『飞隼偏将军』,锡壮士为游击将军,愿三位与王府上下文武,同心协力,为天下拨乱反正。他曰本王得成大业,必重新将武当山『遇真宫』赏赐予尔等,并册封武当派为天下武林之首,助尔重耀武当门楣!」



第三章 牢笼

    「龙虎厅」的会议结束之后,姚莲舟与商承羽就像很有默契地留到最后才离开。

    李君元知道自己无法介入这两个男人,他临行前悄声向叶辰渊说:「请姚将军提防此人……」然后离开了厅堂。叶辰渊表情毫无变化,但心里在冷笑。

    ——我们比谁都了解商承羽,不必你来提醒。

    商承羽带着亲信率先出了厅外。姚莲舟没有跟他交谈过半句,却与自己的人远远尾随。

    走到半途商承羽着巫纪洪先回府邸。「不管如何,务必把那些秘宗门人挽留下来。」

    巫纪洪明白商师兄的意思:他们比从前任何时刻更需要强力的援助。巫纪洪虽然顾忌姚莲舟,还是听话地离去了。

    在后面姚莲舟也叫锡晓岩先去办事,并吩咐那六名李君元派给他的临时随从一起离开。锡晓岩默默领命而去。

    走到?一座花园时,商承羽下令侍卫留在外头,独自一人进内。姚莲舟与叶辰渊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自后缓步跟上。

    花园中央是一片被假山与树木围绕的池塘,广阔而幽静,水中隐隐可见鲤踪,水面如镜子般平滑,只有它们偶尔翻身扬起的波纹。

    商承羽左手搭着腰间剑柄,临塘而立。姚莲舟到来,垂着空空的两手,站在池畔,距离商承羽七、八步之遥。两人后面廿几步外,叶辰渊半倚在树干旁,无感情的眼睛盯着商承羽的背影。

    姚、商二人看来身姿自然闲适,互相看着水中对方的倒影,就像两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终于再聚首。然而彼此都感受得到,旁边的仇敌全身神经都在戒备状态,随时一触即发。

    商承羽抚抚身上穿着的雪白狐毛裘,淡淡说:「师星昊是我杀的。」

    「我知道。」姚莲舟回答时没有动一动眉毛。「当听说你走出来了,我就猜到。」

    「就在你把我囚禁了七年的石牢里。」商承羽彷佛没有听见姚莲舟的话,继续一个人在说。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冷彻的恨意。「离开武当山之后,我每天都穿白色的衣袍。」

    姚莲舟耸耸肩:「今天谁穿那件武当派的雪白道袍,已经没有关系。」

    「那七年穿着白道袍、没有被关在寒冷黑牢里的人是你。你当然说没关系。」

    姚莲舟并未回答什么。商承羽面对这沉默,反而无法再发作下去——沉溺于过去的痛苦,对武当派武者而言是可耻的事。

    感觉到商承羽的怒意收敛了,姚莲舟才徐徐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决定把你关起来——不是因为你输给了我。」

    商承羽听见姚莲舟如此说,心想对方果然并不知道当年二人比试前师星昊下药一事。

    ——你没有真的打败我呀。

    但商承羽此刻不想在此事上纠缠。

    师星昊都告诉我了。你们认为我是叛徒,违背了师父的主张,还会把武当派带往危险的方向……哈哈……」商承羽冷笑:「可是最后,武当派是在谁手上丢掉的?」

    「是的。」姚莲舟点点头:「我错了。」

    商承羽听了很是惊诉——就像先前看见姚莲舟向宁王下跪时一样。他仔细看水中姚莲舟的倒影,有点不敢相信。

    ——这家伙。这个铁青子的盲目信徒,竟然承认自己错了!

    「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了。」姚莲舟继续说:「商师兄,你是对的。武当不应该只把求力量的欲望压抑在武艺之上。这是武当派败亡的原因。」

    他转过头来,第一次与商承羽对视。

    「过去的事情已不可追。我并不会因此放弃武当派。然而武当一天被朝廷视为叛逆,一天都不能在阳光之下复兴。那么余下的出路,就是令天下改朝换代。」

    商承羽听着这番话,心里竟不自觉沸腾起来。

    然而说话的明明是他最恨的人。

    ——也许因为商承羽内心最深处仍放不下「武当」二字……

    姚莲舟又说:「我们需要力量。而天下间唯一容许我们获取力量的地方就是宁王府。所以我们就来了。绝不是因为你在这里。」

    商承羽听了,瞄一瞄后头的叶辰渊。只见独臂的叶辰渊就像依附在那树旁的一只野鬼,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也就是说他绝对服从姚莲舟的主张。

    「你知道那李君元把你们引进来,是为了牵制我的吧?」商承羽问。

    「那没有关系。」姚莲舟直视商承羽说:「那种人的眼界,是没法明白我们要什么的。」

    ——而我明白你要什么。

    这就是姚莲舟的意思。

    商承羽看着姚莲舟的眼睛,判断出姚莲舟果真已看透他的真正野心:

    乘着宁王叛变的这股风暴,获取最多的权力,并在最后取而代之。

    ——而且他说「我们要什么」……..那意思就是说,他的目标跟我一样。

    「我们可以一起走这条路。」姚莲舟说:「你喜欢的话,我们最后再来一次比试也可以。总之,不管赢的是谁,天下都是属于武当的。这对我来说就足够。」

    武当王朝。

    这正正是商承羽多年的梦想。

    姚莲舟再看商承羽一眼,没有等他答应就转身离开了,彷佛知道商承羽必定不会拒绝。

    叶辰渊如一条影子般随着姚莲舟离去。

    商承羽看着姚莲舟的背影,只觉这个师弟已然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不能肯定是什么令姚莲舟改变了。

    ——只是因为武当派破灭吗?

    假如商承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定然啼笑皆非,也无法理解:

    姚莲舟的转变,全因为一个女人。

    男人,若是连生命里最爱的女人也甘心放弃,他看这世界的方式就变得不一样。

    ◇◇◇◇

    锡晓岩知道,自己每经过王府里的一道关卡,那些守卫都在注意他那怪异的身材。

    这些年在江湖中流浪,锡晓岩总是要用各种方法遮掩自己那条奇长的右臂,以免身分败露。现在来到宁王府这怪臂终于得以解放,锡晓岩本该感到轻松,可他反而觉得比在王府围墙外头更不自在。

    那原因,并非因为被人看作怪物。

    武当派三人在获得宁王册封军职之后,李君元马上就发给他们王府将领的通行腰牌,好让三人能在府里活动。守着要道关卡的护卫,看见锡晓岩所出示的腰牌,尽皆肃然起敬——他获封为游击将军,在王府护卫中足领三千人以上,并对下级的校尉兵士有独断的生杀权力,守卫们自然不敢冒犯。

    然而每当锡晓岩展示那腰牌通过关卡时,他并没有掌握威权的满足,反而感到自己像进了囚牢。

    ——我连走一步路的权力,都是别人赐予的。

    在前后与锡晓岩同行的是李君元派来的三个临时侍从。其中一个在前头引领,另外两人,一个捧着姚莲舟爱用的「单背剑」,另一个提着叶辰渊的「离火剑」,跟在锡晓岩后面。锡晓岩则自己背着那把藤柄长刀,一如往昔。

    重新带着自己的兵刃,给锡晓岩一种安定的感觉。

    先前六个侍从带着锡晓岩到王府大门前,取回寄放在那里的兵器及行囊。其中三人先将行囊运送往姚莲舟他们的住处,余下这三个侍从,则带着锡晓岩及刀剑前往王府东侧的军械所。

    宁王府内共有三个军备储藏及整备的地点,其中东侧军械所负责收藏刀枪甲盾等近战用器具,并附有修整刃物铁器的工匠房。

    经历过三年前武当山大战后至今,姚莲舟他们的三柄兵刃一直未曾好好修理打磨,一是怕由此泄露身分,二是不信任坊间寻常的铁匠或磨刀师。宁王府所招揽的兵器工匠都是一等一的,锡晓岩进府后只觉无事可做,与其一个人回住处等候掌门,不如先将兵刃拿去修整。

    那个捧着「单背剑」的侍从,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武当掌门佩剑,甚是小心谨慎,紧张得背项都透满汗水。这柄奇剑几乎就在武当之战中丢失,得殷小妍和侯英志带走,并一直严密收藏,直至姚莲舟恢复心智后,殷小妍即将之归还。

    锡晓岩回头瞧了「单背剑」一眼,回想起四个月前姚莲舟所下的决定:要来投身南昌宁王府。

    听了之后,锡晓岩心里颇感矛盾,不止因为自己曾经与巫纪洪对敌,也因他从巫纪洪口中隐约知道,朝廷攻打武当派一事上,宁王府亦很可能有分促成,并且令商承羽得以脱出。

    「过去的已经不重要。」姚莲舟却向锡晓岩说:「如今谁能助我武当派复兴,我们就该去找谁。就像武者间的决斗一样,胜利就是一切。」

    叶辰渊则一如意料,绝对服从姚掌门的主张。锡晓岩别无选择只有跟随。

    但他心里无法完全挥去一抹疑问:

    ——靠这种方法复兴的武当派,还是原来那个武当派吗?……

    自从寻回姚掌门之后,锡晓岩终可放下领导武当残部的重担,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是如今他又有点怀念起那些年的流浪日子——虽是朝不保夕,而且每天都在为未来担忧,但却完全自由。

    走在宁王府那犹如迷宫的廊道里,锡晓岩知道从前那直来直往的人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还未看见军械所的工房,锡晓岩已然感受到前方传来一股热浪。果然一到那工场,只见一排八座熊熊燃烧的洪炉,四周满布着百来个汉子,大多精赤着汗水闪烁的上身,各自在锤打钢铁、为炉火添柴鼓风或是做各种兵器军械的组装,叱喝声与金铁鸣声交互合和。

    锡晓岩看看堆在四周成百上千的刀枪盾牌及战甲部件,又见众多匠师干活不停,整个工匠房生气勃勃,也看出宁王准备发动叛乱的野心绝非玩笑。

    ——而武当派余下来的所有人,都在这股风暴的正中央。

    锡晓岩看见工匠房这等情景,顿时感到一股无比的熟悉,第一次在宁王府里笑起来。工艺与武艺虽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这么一大群人专心致志地流汗付出、追求最好成果的气氛,令锡晓岩回忆从前与众多武当同门砥砺磨练的日子。

    这时他看见其中一组正在磨刀的三名工匠年纪较长,身边围着很多人专注观看,似乎都在从旁观摩学习,显然就是这里技艺最好的磨刀师匠。锡晓岩领着三个侍从走过去。

    正走近时,锡晓岩却发现人群中一个背影有点眼熟,那人一头胡乱修剪的古怪发式,背项身形看在锡晓岩眼里格外突出。

    是剑士刀客的身体。

    那人如有后眼,一受到锡晓岩远远注视已然警觉,把脸转了过来。

    因为那双怪异的黑、红妖瞳,锡晓岩定睛看了一阵子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久违的武当「兵鸦道」同门卫东琉!

    突然看见又多了一个生还的武当同门,还要是最精锐的剑士,锡晓岩兴奋地跑上前去高呼:「卫师弟!」

    然而卫东琉只是冷冷瞧着锡晓岩,脸上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锡晓岩感到对方有异,他自己的笑容也僵住了,走到数尺前就停下来。

    「你还活着。|_锡晓岩说。

    「你也活着。」卫东琉顿一顿又说:「啊,那当然了。你当时不在武当山。」锡晓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那次大战的最后关头,才回到武当加入奋战,而且一个人从另一方位突袭神机营,许多同门都并未看见。在卫东琉心目中,自然以为锡晓岩私下武当之后就从没有回去。

    「不,我也……」锡晓岩说到一半,又觉得不想辩解——毕竟自己没有从头至尾守护武当,心中确实有愧——马上又沉默下来。

    这时卫东琉看见其中一名侍从手里的「单背剑」。这次他动容了。

    锡晓岩察觉,也就解释:「不错。姚掌门也来了。还有叶副掌门。我们一起加盟宁王府了。」

    卫东琉只是看着单背剑」,没有说话。锡晓岩回想从前「兵鸦道」这个年轻又具天赋的师弟,那印象跟眼前此人竟有如此差异。他端详着卫东琉那怪奇双瞳,又看见其腰间所带的异形双剑,想不透是什么令卫东琉有如此大的变化。

    「卫师弟,你呢?」锡晓岩问:「是……商承羽带你进王府的吗?」

    卫东琉点点头。「本来我是一个人的。他跟巫师兄找到我。」

    锡晓岩听到卫东琉愿意多说几句,先前的冷漠似乎稍稍融化了。他再走近些,降下声线试探着问:「现在既然姚掌门都加入来了,你会不会想……再次跟随他?他才是我们的掌门啊。」

    卫东琉的黑红双眼,盯着锡晓岩好一会,然后徐徐问:姚莲舟既已加盟宁王府,不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原则了吗?那他跟商承羽有什么分别?我跟着谁又有什么分别?」

    锡晓岩为之语塞,却无法反驳半句。

    「而且商承羽不过是带我进来,我没有『跟随』他,他给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做就做,不喜欢的就不干。」卫东琉的声音里有一股狂傲的意味:「离开武当山的一刻,我已然决心以后只为自己而活。锡师兄,我看你最好也学我一样。」

    卫东琉说完,拍拍锡晓岩的肩头,也就带着两个部下离开。

    锡晓岩呆在原地,眼睛瞧着面前那三个磨刀师工作,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卫东琉的话,久久未能平复。

    「将军……要磨刀吗?」其中一个磨匠发现了锡晓岩跟他的游击将军腰牌,马上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来招呼。

    锡晓岩这才如梦初醒,暂时不再想那事情,把背上的长刀解下来,连同「单背剑」和「离火剑」都交给了磨刀师,并仔细向他们指出三柄刀剑的特色和打磨的要求。

    三名磨刀师都经验丰富,一眼看见三柄刀剑已感受到其散发的浓浓杀气,知道刀剑的主人并不平凡。尤其那「单背剑」,半刀半剑,构造很不简单,三人绝不敢马虎整修。

    「将军……这几柄兵刃,我们要多花几天才能够按阁下说的磨好。」

    锡晓岩点点头答应。假如他们草率了事,他倒是更担心。

    「这些日子我们还得练功,要找些兵器替代。」他说。

    侍从听了马上领锡晓岩前往储藏兵器的仓库。他们向守卫一轮解释后,守卫把众人带往其中一座房屋,打开门锁给锡晓岩进内。

    锡晓岩看这屋里,只见四周排列挂放的全都是刀剑,而且一眼就看出都是精挑的铸品,并非寻常士卒所用,乃是王府的收藏。

    锡晓岩既是武痴,对兵刃自然也甚爱,蓦然看见这数百柄精良刀剑,就如小孩看见一座糖山,先前的苦闷一扫而空,马上上前逐一拿来细看。

    忽然一柄熟悉的刀映入眼帘。

    锡晓岩伸出微颤的手,抚摸那皮鞘与垂着血红人发的长柄。

    曾经,他与这柄刀的主人朝夕相对。

    「这柄……怎么会在……」

    「将军,你认识……那个姓霍的女人?」

    锡晓岩左手抓起那柄大锯刀,右手长臂伸展,抓住那侍从的衣襟。

    「她在王府里?」

    在锡晓岩的力量下,那侍从犹如一只小猫,身体畏惧地缩了起来:「本来……在的...可是....」

    锡晓岩一听以为霍瑶花出了什么不幸,猛瞪着那侍从,神情凶猛如恶兽,吓得那侍从无法说下去。

    另外两人这时急急从旁解说,叙述了一年前「破门六剑」如何带着獞人狼兵闯入王府,怎样把霍瑶花救走了。

    锡晓岩听着时,心里生起无限的憾恨。他想到从前自己与叶辰渊及武当「首蛇道」同门,有好一段日子都在南昌宁王府之外监察打探,从没想到原来霍瑶花当时一直被困在王府里,身不由己。

    原来那时我跟她距离这么近。我却半点不知道——而最后救走她的人是荆裂,不是我。

    这么说,霍瑶花此际会否与荆裂在一起?岛津虎玲兰又如何?缓缓放开了那名侍从,里完全被混乱的情感占据。

    ——她逃出去了。我却进来了。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锡晓岩想着。

    他双手抱着霍瑶花的佩刀。抱得好紧,好紧。



第四章 暗涌

    「阿捷!阿捷!」

    宋梨焦急地呼唤着,提起裙裾跟几名侍女在豹房的廊道之间奔跑,喘着气四处张望。

    她们走了一段,终于在宫室悬垂的帘帐之间,看见那快速逃走的小小身影。

    「别乱跑!」宋梨向那身影高叫。

    那是一个才只两尺许的孩童,听见宋梨的呼叫停了下来。那男孩穿着古怪,鲜艳色彩的布帛左披右搭在身上,头上戴了一顶鸡冠似的红色小帽,一副西域番僧似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此时停下来回过头,朝着宋梨一笑,那嘴巴里的乳齿已经长齐。

    这男孩肤色带着红棕,眼神甚是灵动,相貌可爱健康,与一般在深宫中出生成长的孩子很不一样。

    他才停下一会又回过头向前奔跑。宋梨和侍女心中叫苦,只好继续追上去。

    「才两岁的小人,怎么这般会跑?」其中一名侍女不禁喘着气抱怨。

    只见那男孩跑姿又稳又顺畅,虽然身躯还小,动作却完全像个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宋梨看着皱眉失笑。

    ——谁教他有个那么厉害的娘?……

    他正是皇帝宠姬马荻在边荒诞下的孩儿,获陛下亲自取了个乳名「阿捷」,全因他正在应州的胜仗之后出生,被皇帝视为胜利的吉兆。

    那次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并击退鞑靼军队之后并未满足,回京师只住了大约半年,又再与江彬出关巡边,除了照样带着宋梨、马荻等爱姬之外,也要仍未满周岁的阿捷随军同行,只因他视这孩子是保佑出征胜利的吉祥人。结果这次出巡走了几千里之遥,直至是年春天方才回京。阿捷久在边荒,回到这豹房的宫室居住,只觉一切都甚新奇,故此整天也在殿堂乱跑,害得宋梨每日忙于看管跟随。

    却见阿捷前方出现了几名军官。宋梨还没来得及呼叫,那群人中一个已利落地伸手,把迎头奔来的阿捷一把抓住,抱在怀里。

    宋梨看见那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宠臣钱宁,她那张因为奔跑而通红的脸顿时变白了。众侍女见了钱大人纷纷行礼。

    「宋美人安康。」钱宁那张白晳的脸皮笑肉不笑,一双细眼转过来看手中男孩:

    「就是他吗?果真跟马美人长得很像啊。」

    阿捷被钱宁抱住,脸上笑容消失了,狠狠用手里的小木剑挥打向钱宁头脸。钱宁避过,那木剑打在他肩头,虽然半点不痛,但器量极狭的他脸上闪现狠色,然而在宋梨面前不便发作,只好急急将阿捷放回地上。阿捷回身跑到宋梨前抱着她的腿。她将阿捷抱起来轻拍抚慰。

    回京这些天以来,宋梨经常看见钱宁出入豹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年来皇帝大半日子都与江彬出关游玩,钱宁则被疏远日久,如今难得皇帝回京,钱宁自然天天来豹房钻营,尽量争取再次亲近陛下的机会。

    宋梨看着钱宁不发一言。钱宁虽然与她所憎恶的江彬是死敌,而在促使皇帝向武当出兵一事上她与钱宁也曾算是「同谋」,但她深知此人与江彬只不过是同类,对于这些终日在宫廷争夺权力的野心家,她绝无半丝好感。

    这时后面传来脚步声,原来正是马荻与另外几名侍女到来。她与宋梨先前分头去找阿捷,如今才寻到这里,见了钱宁后互相问了安,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瞧着自己儿子。

    阿捷见了娘亲的目光,把宋梨抱得更紧,躲在她的胸怀里。

    「这小子,把干娘看得比亲娘更亲了。」马荻失笑。「明知干娘不会打骂他。真狡猾。」

    宋梨听了也笑起来,抚抚阿捷的头,又替他整理快要掉下的小帽,那神态倒真像在照顾自己的亲生孩儿。

    这两年来帮助马荻照料阿捷,已然成了宋梨生命的寄托。

    要在这种地方保护、养育一个小孩,绝非易事。朱厚照本身就是个长不大的男孩,对于当父亲没有半丝兴趣,更何况阿捷为马荻与原来夫婿毕春所生,根本不是他骨肉。为免阿捷的哭闹令皇帝烦厌,马荻要用尽千方百计把孩子藏起,宋梨许多时候都帮上了大忙。把阿捷打扮成这种古怪模样,亦只是为了讨皇帝欢喜。

    朱厚照视阿捷为带来胜利的吉祥之子,这一点既是幸运,却也带来危机。幸运的是皇帝因这缘故,没有叫人把阿捷送走,马荻不致骨肉分离,但同时亦因为迷信,皇帝强要马荻带同孩子一起巡边。关外荒凉寒冷,路途遥远颠簸,就算是强壮的成年军士也不易抵受,即使坐的是皇帝的豪华车驾,对一个才不满一岁的孩儿而言是充满危险的旅程。皇帝这次巡边更是远比第一次更积极,不断沿着长城巡视各隘口驻军,最后竟远走至陕西延绥的榆林卫,来回长达数千里,阿捷这孩子要不是有宋梨帮忙照顾,再加上体质天生极健壮,恐已在途中夭折。

    宋梨把保护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这年来生活的最大目标。为此她更违反了自己的好恶,请马荻教导她骑马射箭——最痛恨武艺的宋梨竟然主动学习骑射,假如燕横知道定然讶异不已。宋梨这么做是为了阿捷,她怕自己体力不足以照顾孩子,因而决心好好锻练。结果就连从前不时发作的气喘病症,也越来越少出现了。

    钱宁看着这两个美女相视而笑,不禁呆住了。宋梨的转变令人蔚异,从前那个令人心疼的病弱美人已经不见了,宋梨的身心重新灌注了一股生命力。

    可是也因如此,从前宋梨吸引皇帝宠幸的那种特殊魅力亦消失了。风流的朱厚照从前长久宠爱宋梨,本来就是奇迹,如今终于渐渐生厌,加上他在巡边回程途中,在太原晋王府作客时又新得了一个绝色歌姬刘良女,对之极是宠爱,马上带回了京师,马荻与宋梨这些旧宠姬都顿时被冷落。

    可是对马、宋两女而言,这反而是高兴不过的好事:日常不必陪伴皇帝,她们就更能专心照顾阿捷成长。

    ——当然,一生都靠取宠于权贵向上爬升、眼中只有权柄与财富的钱宁,是不可能明白她们的想法的,反而以为二人因受冷落而失意。

    「钱大人,好像天天都看见你来豹房啊。」

    马荻带有一股男儿豪气,跟宋梨相比她可半点不畏惧钱宁,直视着对方说话。

    「为陛下奔走分忧,本就是臣下的责任。」钱宁恭敬地回答。眼前两个美人虽则近日失宠,但君意难测,不知道哪天皇帝或会重拾旧欢,钱宁心知没必要得罪她俩。他顿了一顿又问:两位可知陛下正在哪个宫室?」

    宋梨与马荻都摇摇头。

    钱宁略显失望,向两人行了礼,就要带着部下军官离开。马荻难得在豹房遇上官员,而皇帝又不在旁,于是乘机向他追问:「陛下早前说要南巡,是否真的打消了念头?」

    原来皇帝朱厚照从北方塞外回来,主持过祭天仪式之后,才住了十来廿天又已对京师生厌。北方他已然玩够了,这次就想到要南巡,目标是去南京看看。

    结果相比上次皇帝出关,众多朝臣这次还要反对得激烈,群起上书苦谏。正德皇愤怒地与众官对抗,酿成一场宫廷风暴,更有十几名朝官在廷杖之下被打死。

    「听朝中同僚说,陛下答应了暂时延期……钱宁回答。他不欲就此多言,怕有什么传到皇帝耳中致其不悦。

    马荻和宋梨听了心下宽慰。她们当然不是关心朱厚照玩得痛不痛快,又或是什么朝廷典章,只是不想阿捷又被迫跟着天子远行,无法安然成长。

    与两位美人道别后,钱宁继续带着部下军官找寻皇帝的踪影。他虽不再如往昔般得宠,但毕竟也具有皇帝干儿子的身分,能在豹房自行出入走动,不受拘限。

    ——那小子到底在哪里玩?……

    钱宁心里只希望待会找到皇帝时,死敌江彬不在场,好方便自己向陛下进言。但他知道这不大可能。自从江彬成功诱使皇帝出塞游玩,几乎把关外宣府当成另一座京城之后,二人终日形影不离,如同兄弟一样。

    钱宁每天都急于来找皇帝,除了要重新取得宠信之外,也是为了宁王府的事情。

    宁王府在钱宁心里已成最大的隐忧。宁王不安分的事在朝廷已非秘密,江西巡抚孙燧这些年曾七度上奏,指控南昌宁王有谋反之意,这七道奏折不是给宁王派人追杀送信者拦了下来,就是在京城被钱宁以权势及人脉截取,没有一道能交到皇帝之手。可是钱宁知道,这仍无法压制消息在朝臣之间流传。

    可是京师至今始终未有人就宁王谋反的嫌疑上书告状。钱宁知道是什么原因:首辅杨廷和与不少朝官,也都收取了宁王府的贿赂,故此尽量把此事淡化。

    有一个人却始终是钱宁最担心的:江彬。

    ——那家伙定然会用这事攻击我……

    江彬肯定已知悉宁王有谋叛嫌疑。问题只在他到底掌握了多少钱宁与宁王府私通的证据。

    一想及此,即使在四月天的宫殿里,钱宁的衣服底下仍是冷汗淋漓。

    他当然不后悔收取宁王的贿赂——闪亮得令人眼花的金银财宝,世上谁可拒绝?他后悔的是自己涉足这么深。最初收了朱宸濠的钱财礼物,代价只不过是不时在皇帝耳边美言几句,赞赏一下宁王的谦厚仁德,之后收的财宝越多,钱宁干的事也就越大胆,先是说服皇帝,批准宁王府维持护卫兵力,后来更乘着神机营南下攻打武当之便,将一批禁军火器偷卖到南昌。

    那一桩危险的交易里,钱宁赚了许多,现在却要担忧自己有没有命享受那些钱。钱宁最初以为,朱宸濠搞出这许多事情,不过是玩玩游戏,发一发皇帝梦,不可能成真,但如今形势,那个梦却越来越真实。

    ——他若真的在江西起兵造反,身在京师的我岂非首当其冲?……

    钱宁前思后想,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促使宁王暂延或放弃叛乱。方法是:令宁王不必起兵也可能取得帝位。

    对宁王而言,朱厚照这个皇帝有一个最大的可乘之隙:至今仍无子嗣。

    这两年朱宸濠仍忍耐着未起事,其中一个原因是皇帝频繁出关。在满布危险的塞外,朱厚照难保有什么不测,其时无太子继承,宁王即有机会在乱局中,安排自己的世子兵不血刃地取得帝位,自己则当上掌握实权的太上皇。这样做宁王亦不必背上同室操戈、谋朝篡位的千古恶名。

    然而结果令宁王甚为失望:朱厚照一次又一次安然从关外回来。

    钱宁心里却仍有一计:熟悉皇帝性情的他,将趁陛下玩得最兴高采烈的时机,再次向其盛赞宁王,并劝说皇帝批准宁王世子到京城参加太庙祭典,以作嘉许。

    钱宁秘密收买宫内太监,取得「异色龙笺」,预先写了嘉许的圣旨,准备在皇帝兴致正高之时,让其加上玺印,并马上派亲信的锦衣卫把龙笺送到南昌,以防其他人中途干预。这种特殊的「异色龙笺」,非同寻常,乃是皇帝赐赏监国时所用。宁王朱宸濠只要得此凭证,日后皇帝驾崩,他即可以监国身分出台,立自己世子为帝。

    皇帝会活到多久,当然无人能确实知道。但有了这「龙笺」,至少应可稳住宁王,暂时不会动兵。而以钱宁近身观察,朱厚照多年来纵情酒色玩乐,身体未必能捱得了多久……

    到时掌握皇座的人,换成与我深交的宁王爷,江彬你这混蛋,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丨

    钱宁摸着密藏在怀里的「异色龙笺」,野心的光芒,在他双目中盛放。

    ◇◇◇◇

    十天之后,皇帝果真隆重派遣三名使者驸马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及太监赖义,从京师出发前赴南昌。

    然而使者所带着的旨意,却完全不是钱宁那美好的预想。

    比使者更早出发的,则是宁王派在京城的密探。他们快马兼程向南昌直奔,要提早将消息带到宁王府。


第五章 风起

    在温暖的江风吹拂下,听着船身破浪的节奏,童静差点就堕进梦乡。

    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吐纳了几口气息,脑袋回复清醒。她看看旁边不禁微笑,只见飞虹先生蜷伏在甲板上正在呼呼大睡。

    童静提起「迅蜂剑」步出船舱外。六月的猛烈阳光洒落脸上,她只感舒服极了。身躯随着船行微微摇晃。对于岷江帮主之女童大小姐来说,这是熟悉不过的感觉,蓦然令她怀想起四川家乡。

    ——很久没有乘船了……

    还记得六年前与燕横、荆裂初相识时,大家过了一段极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父亲独立的时候。此后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边上,她都会回忆起那种快乐。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童静回头,看见盘坐在船尾一角的燕横,手里正用小刀雕刻着一块木头。

    燕横停下手来,用小刀指着童静:「别忘记,我们这次不是去玩。」

    童静指指他手中那木块:「你自己还不是在玩?这次雕的是什么玩意?」

    燕横把木头收到背后:「哼,才不告诉你!」

    两人争了一轮,燕横最后才屈服,把木头给了童静。她仔细看,原来是一条未完成的小船。

    他们住在那水岩前寨已经一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外远行,心情甚是舒畅。

    那大船顺着风,正沿赣江北上,从赣州出发至今已有六天。

    两人沿着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与几个船夫及随从打过招呼。在他们上方高处,代表南赣巡抚的官府旗帜在桅杆上猎猎飞扬。

    船头上站着好几个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风而立,那撑着长衣的痩削身躯站得挺直,长须在江风中舞动,正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荆裂与孟七河,还有几名随行的民兵及侍从。

    王守仁凝视着船首前方的达饭江水。在明媚阳光之下,他的心情却无法放开。因他知道,这条船正带着他不断接近那乌云密布之地。

    已跟随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语。另一边的荆裂,

    一头鬈发以布巾包裹着,脸上如往常般气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稳重自信,神气蓬发。

    燕横和童静上前与众人问好。

    「我们快要靠岸了吗?」童静问孟七河。

    他点点头:「前面不远就是丰城县。我们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边一个民兵说:「到得丰城,距离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的眉头锁得更紧。

    童静见了,向王守仁说:「大人,有我们『破门六剑』照应,你不必过虑啊。」王守仁苦笑:「不。你们答应过,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赣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乱。话说福州三卫,有名为进贵的军官聚众哗变,兵部尚书王琼遂奏请朝廷,向王守仁颁下敕书及领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乱事。

    王守仁出发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宁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内主要官吏都得去贺寿,王守仁虽领了王命出征,但从南赣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时必经南昌,也就更无从推托。

    南昌城这凶险之地,王守仁绝不想踏足。在那里唯一能令他高兴的事,就只有再与上司江西巡抚孙燧见面。他与孙燧先后都是由王琼安排来江西对抗宁王府,二人皆能干耿直,难得更是浙江余姚同乡,甚为投缘。

    这段日子他一直为孙燧在担心。他知道孙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发宁王谋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海,定是被宁王所收买的奸臣拦截了。

    上奏无用,孙燧与王守仁更无别法。对方是朱姓亲王,他们不可能像对付一般匪贼般先发制人。余下就只有戒备和等待——等待宁王发动。

    ——但恐怕那时候会太迟……

    相比天天与虎为邻的孙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赣州总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担心孙大人的安危。

    「当上江西巡抚,我心里已然预备把命豁出去。」二人最后一次在南昌分别时孙灿曾说:「但王大人你跟我不一样。你一定要活着。」

    「破门六剑」得知王守仁要往福州戡乱,自动请缨随同照应,一则是五人安逸太久希望活动一下身手,二是预防途中有人加害王大人。他们最初以为王大人会辞谢,谁知王守仁一口就答应了。

    ——看来王大人也感应到,今日形势比往昔更紧张……

    王守仁这直觉并非全无根据,福州三卫的乱事其实并不严重,正常来说没必要特意召远在赣州的王守仁前往敉平。王守仁相信这是兵部尚书刻意安排。

    ——王琼大人的用意,是给我拿着兵权。

    (当朝的地方官吏并无自行动用屯驻军的权力,只有出事时由朝廷颁下行军的旗牌,事后也要归还。)

    王守仁并未猜错。原来王琼在京师与江彬颇有交情,得知江彬一直都在搜集政敌钱宁与宁王勾结谋叛的罪证,可能于短期内就有所行动。这若是事实,江西生变的可能即大增,王琼于是布了这一着,让王守仁得到能动兵的敕印旗牌。

    王守仁既打出戡乱的旗帜,这次出行自然带着一支亲随民兵,虽然只有三十人,「破门六剑」要混在其中掩饰身分也不困难。但是荆裂等人此前曾经大闹宁王府,在南昌一站实在不宜随行露面,因此王守仁要求他们答应,到了南昌时只可留在官船上。「王大人,我那次没有进宁王府,可以伪装跟着你入城啊。」燕横这时说。

    王守仁摇摇头「我听说那宁王府的李君元,曾经在九江城招揽过你们。此人有交际手腕,对相貌定然过目不忘,我进宁王府多会遇上他,你不可冒这险。」

    他苦笑一下,又说:「宁王若有心在府里擒杀我,就算有燕侠士的惊世神剑,恐怕也不可能救我脱难。反正我这趟贺寿已经迟了,错过了众官的宴会,在王府也不会留太久。你们不必忧心。」

    王守仁为了预备戡乱,比原应出发贺寿的日子晚了离开赣州,本就时间紧迫,中途走到吉安府才发觉,参随在出门时竟误把大人的官印遗留在府邸,实时派人回去取,同时也放慢了行速,结果官船到今天六月十五日还没抵达南昌,宁王寿宴早在昨日已举行过了。

    「王大人其实自己故意收起了官印,不想留在宁王府那种地方喝一整天的酒是吧?」童静开玩笑说。众人也都笑起来了。

    王守仁只觉与「破门六剑」这干豪杰共处,是一大称意快事。

    「兰姊她在哪里?」童静这时问。

    「她有点不适,在船舱里休息。」荆裂说。「这几天偶尔就是这样。」

    「可是荆兄你新婚后可是精神勃发啊。」孟七河促狭地说。众人哄笑当场。

    唯有童静听不明白他这笑话的意思,看着这些大男人笑起来很是纳闷。

    水浪声与笑声暂时掩盖了一行人的忧虑。

    ◇◇◇◇

    官船到得丰城县的河岸前慢了下来,最后在黄土脑的璋头对开停下。王守仁的参随及护卫率先乘小舟从大船渡水上岸,向当地知县通报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王守仁驾临,在岸上守卫并准备轿伞。

    「破门六剑」五人早就准备好登岸。练飞虹是甘肃人,最不习惯乘船,这几天来吐了好几回,经常昏昏欲睡,直至终可上岸才精神起来,将各样武装佩上,手中拿着竹笠与鞭杆,预准登上小舟。

    「兰姊,你还好吧?」童静看见虎玲兰随同荆裂从船舱出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胀。」虎玲兰说。「不过现在胃口又回来了。待会你可要多点几个菜啊。」

    童静拍拍自己胸口「点菜嘛,包在我身上」她心里有点奇怪:虎玲兰在海岛出生,又曾乘勘合船远渡重洋来到中土,何以在这小小的赣江乘船也会适应不了?……

    「破门六剑」众人都把兵器带好,各自穿成寻常民兵壮勇的打扮,女的则蒙着头纱脸巾,以免受人注目,也就陪同王守仁上了小船登岸。

    只见一到岸边,孟七河站在江前相迎,一脸忧心。

    「大人……似乎有点不寻常。」孟七河说。他已经把平日斜背在后的大刀提在手里,随时准备拔出。「我已吩咐众人小心戒备。」

    王守仁一手把着腰间佩剑,踏上陆地,看见那埠头四周聚集着不少百姓,老幼男女皆有,各自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事,似乎正在等待登船。王守仁扫视过去,只见一个个神色焦虑,好像恨不得快快离开。

    距离这埠头只有半里的内陆处,就是丰城县城的所在。王守仁排开众人上前眺望县城方向,「破门六剑」亦紧随拱卫着,时刻留意埠头四周是否混杂有可疑之人。

    只见远方的丰城,那东南方城门不停有人马与车子走出来,城门外的道路亦有鱼贯而行的影子。

    「他们……在离开。」燕横看了一会后说。

    「不是『离开』。」练飞虹的眼目虽早已不如从前驰骋西域高原时般锐利,但仍马土判断出是什么状况:「是逃亡。」

    荆裂同意点点头。

    强烈的不祥感觉,笼罩在王守仁头上。

    这时一支人马从丰城向这边直奔而至。荆裂他们马上提高警备,手掌都按着兵刃。直至那人马走近了,他们认出前头徒步奔跑领路者包括有王守仁的两名参随,这才稍为宽心。

    骑马者只有一人,身穿正式官服,身材略胖,并非什么了得的骑士。人马一抵达王守仁前方,那人即在随从扶持下爬下马鞍,急急上前向王守仁行礼。下官丰城知县顾泌,拜见王都堂!」

    王守仁脸色如铁,眉头重锁。

    他心里已有了准备,但还是得问个明白。

    「丰城出了何事?」

    「出事的是:省城。」顾泌额上汗水沿两鬓不住流下来,他的声音有如痛苦呻吟。

    「本县今早接得快报:宁王已反。」

    ◇◇◇◇

    就在王守仁与「破门六剑」抵达丰城的两天前,六月十三日深夜,南昌宁王府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

    那夜南昌城民实在难以入眠。宁王府上空整夜亮如白昼,王府围墙内外全都张灯结彩,不断传来乐曲与喧闹声。四周的大门不停有大群人出入,全都是驻守本城的宁王护卫,他们轮番入内领取赏赐的银钱,再回到王府外围的宿舍享用丰富酒食。也有人得了赏钱就急不及待去寻欢玩乐,喧哗着穿过大街小巷,整座城都不得安宁。

    这夜乃是宁王朱宸濠诞辰前夕,王爷已急不及待设宴预祝,又借机犒赏护卫将士,以提高众人士气。

    江西各地重要官员这天亦已云集南昌,明早天明即将入府为王爷贺寿,其时又会有另一番热闹。

    然而这夜王府内里深处,却出现令人难解的状况。

    那主殿的宴会厅里,摆满了醇酒美食,伶人在不停奏乐歌舞,然而主座之上,却是空空如也——宁王久久仍未见人。

    不止如此,原本已在厅中的重臣如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几名护卫将领及王爷亲属家人,全都各自离席而去,只有其他位阶校低的军官及谋士坐在原位。

    他们都知道这夜必有突发事情,但谁也不敢离席,也没有人够胆叫伶人停止歌乐舞蹈。他们无心看那歌舞,浅浅呼着酒,互相对看,并未多口交谈。

    同时卫东琉与锡晓岩,各自都匆匆回去「龙骑上将邸」及「凤翔上将邸」,点起自己旗下精锐护卫数十人,带齐刀斧兵刃,前往「武德校殿」。当然他们都是各按商承羽和姚莲舟的吩咐行事。

    朱宸濠正在那武德校殿」中央。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校场上,华丽长袍的下身前襬卷了起来,掖在镶着宝玉的腰带上,双手提着一柄黄金护锷的战刀,朝着面前空气一记接一记地全力砍斩,似要把积存在胸中的闷气都发泄出来。戴着金丝冠的额角流着汗水。

    宁王眼目中充满了苦闷,似乎面前满布看不见的荆棘,斩之不尽。

    李士实父子、刘养正、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占卜术士李自然,还有宁王世子、宗弟朱宸潼与几个早已依附的宁王宗室,也全集合在「龙虎校厅」之内,但只敢站在一旁,无人敢请宁王停止。

    这时商承羽和姚莲舟,亦从不同的厅门先后进来,各自带着巫纪洪与叶辰渊。此刻的姚莲舟与往日不一样,穿着一身绣了飞凤暗纹的青色武服,「单背剑」挂在腰侧,再不似从前那孤傲的武当掌门,确有一派武将的气度。商承羽见了,心里再不情愿还是暗暗喝了个采。

    一身黑衣背着剑的叶辰渊则一如往昔,就像随在姚莲舟身边的虚影。

    商、姚二人都在看着宁王舞刀。在他们眼中,朱宸濠的刀法身姿当然完全不入流。但那并不重要——当一个王者也要亲自提刀砍杀时,那已然到了绝路。

    重要的是他向空中砍斩,有否表现出称王的意志和决心。

    他们看见的,却是刀锋里暗藏的犹豫。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这时宁王终于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脚边的沙土上。

    满脸是汗的朱宸濠,扫视群臣。

    我布在京师的密探刚刚快马回来报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来三个特使,向本王颁旨训诫。」

    宁王众谋臣宗室虽然已听闻此事,但再听王爷正式说一次,还是不禁紧张起来。——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们说,此事乃江彬那家伙作怪。」朱宸濠说时恨得咬牙切齿。

    就如兵部尚书王琼所预知,江彬在最要紧的关头向钱宁出手了。

    钱宁要诱使皇帝用「异色龙笺」变相封宁王为监国的阴谋,江彬早就透过安插在钱宁身边的内应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宁王世子继承,将对江彬大大不利,他当然绝不许可此事成真。

    为此江彬找了大太监张永合作。统领皇家禁军的张永,因为攻伐武当一仗折损严重,早就对促成此战的钱宁甚为痛恨,而张永亦对宁王谋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忧心,与江彬一说即合。

    江彬等待钱宁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赞宁王仁德之后,才发动突袭:他指使御史萧淮上呈奏疏,力数宁王种种不轨恶行,包括私造军械火器、以护卫名义蓄养大量盗贼响马、侵吞南昌一带民产土地、营私结党、在京师暗布尔目等等。

    过去钱宁及许多被宁王收买的朝臣不断美言,皇帝听到的只有对皇叔的赞誉,与这奏疏所述大为矛盾。朱厚照虽不爱处理政事,但还未至于昏钝麻木,马上就此事询问身边内侍。张永就在这时趁势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当官的,托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为了升官发财,没什么好奇怪……」张永向朱厚照说:「可是一位亲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话令皇帝警觉,于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学士处,着他们提出建言。

    首辅杨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谨慎处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宁王一方,助其掩饰野心;但同时杨廷和又担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与许多朝臣收受宁王贿赂之事即会败露,更可能被打成谋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师,也未必能幸免……

    杨廷和与钱宁一样,当初并未认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赠财宝——毕竟杨廷和身为朝官之首,要维持势力和影响,花费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杨廷和终于从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个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议:当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乱,赵王朱高燧与汉王共谋已久,罪足当诛,但赵王自愿放弃护卫与仪卫司,得到宽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亲王名位与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杨廷和的建议,也就派驸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宁王训诫并命其尽彻护卫军,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杨廷和也无法确定宁王会否接纳这条件,但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场大祸乱的办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数天才抵南昌,但打听得消息的宁王密探却已在这夜先一步到来。

    朱宸濠狠狠将那战刀插在地上,刀柄来回弹动不止。

    「本王花费了多少岁月,禅精竭虑,才建得今日这支护卫军。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吗?」他平日浑厚的声线此刻沙哑而颤震。以为本王害怕与你一决死战吗?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将军朱寿』吗?」

    众谋士将领听了,知道宁王还没能下定决心,否则也不必在这校场苦闷挥刀了。

    眼前就只有两个选择:受旨称臣、自裁军力,或是起兵叛变。

    李士实与刘养正这两大重臣,各自在盘算。二人入宁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护卫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盗,宁王现在可实时动员的兵力总计约在十万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开库府,以储备财力紧急招军,应可再增加三万人以这样的军力,只要指挥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绝对能够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里的赋税重镇,只要稳住南方形势,即使无法一口气直捣京师夺位,长期战争亦对这边有利。

    刘养正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第一个鼓励王爷起兵,谁就会得到更大的信任,于是抢在李士实之前开口说:「如今万事具备!一举以定乾坤,匡正皇室,振兴大明,欠的就是王爷一念」

    李士实听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儿子李君元抢先说:「王爷三思!这皇位早晚要由王爷所得,但临大事不可仓卒应对。这道圣旨,我看并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拟的,而是杨廷和的建议。首辅向来与我府交好,这次亦是为王爷筹谋,才有这个条件。皇帝要削我府护卫又如何?还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监察,我们可虚应其事,表面裁撤将士,实际把他们分调到江西各处,继续以响马山寨为掩饰,再多加筹备积蓄实力两、三年,到时将更有把握,何必急于一时?此际匆匆举事,反而落于被动!」

    「此言差矣。」刘养正马上反骏:那杨廷和安着什么心去建议这道圣旨,你又如何确知?如今圣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为主,哪算落入被动?何况如今这个时机,可说再好不过,明日就是王爷诞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进府来贺寿,我们可一举操控他们,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稳住了江西!京师的细作早了一天回来报讯,简直有如天助!王爷,这是吉兆啊!」

    李君元诚心为宁王办事,此时焦急得又要再反驳,可是父亲李士实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双眼向他示意暂勿多言。

    宁王听了刘养正这番话,血脉沸腾,却还没能下定主意——毕竟一念之间,就是位登九五与身败名裂的分别。

    「两位将军……怎么看?……」

    商承羽与姚莲舟相视一眼。结果还是商承羽率先开口。

    「王爷饶恕臣下,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公允的判断。」商承羽低头拱拳。正当宁王有点失望之时,他却继续说:「臣下自从进来王府第一天开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爷起义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战。只是今日我等应否马上举事,还是该由王爷一人决断。臣下只能保证,宁王府的军旗一扬起,臣下与众将士定必向前死战,以圆遂王爷平定天下的梦想!」

    商承羽此番话,听得朱宸濠血气更高涨,比起直接鼓动他起事还要有力。旁边的李君元皱眉,心里感叹商承羽这家伙的确本事了得。

    姚莲舟亦紧接说话。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浅,不足如刘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盘的考虑。只是姚某想起家师生前的说话:『没有杀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剑。』王爷初设护卫、养兵练马的一天,就该有随时动用的预备啊。不战而自行弃剑,此非姚某自小在武当派所学的精神。」

    他说着,从众人里走出来,踏入沙土校场。只见他手搭佩剑,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态,英气凛然,简直不像凡人。

    姚莲舟直走向前,与宁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众顿时感到危险,闵廿四更叫了出来:「姚将军,你要对王爷无礼吗?」

    商承羽亦走出来,在另一侧同样接近王爷,既似要保卫宁王,却也像与姚莲舟一起威胁王爷。

    宁王拔起脚边的战刀。他知道两人若真是动手,他连剑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异处。然而宁王全无畏惧,仍直视姚莲舟的眼睛。

    姚莲舟这时才再开口。

    「王爷若真的决定遵旨,自去齿爪,那请王爷先容姚某与弟子告辞,我等只好再另觅向皇帝报仇的路径。」

    「你这是在胁迫本王吗?」宁王看着姚莲舟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个机会,让姚某看清楚王爷的魂魄。」

    这时锡晓岩与卫东琉,各自领着精锐的刀斧甲士进入「武德校殿」来。紧接着韩山虎与他的秘宗门师弟,也另外带来一队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场之内顿时杀气急升。

    宁王朱宸濠左右看看这些属于他的战士,又瞧瞧跟着他最久的两大谋臣李士实及刘养正,心里下了个决定。

    ◇◇◇◇

    「听说就在昨日王府寿宴席上,本省众官齐集之时,宁……那人就宣布起兵,要众人马上归顺加盟……」丰城知县顾泌叙述他收到的消息时,脸上稍稍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够大,昨天没有资格入王府贺寿……

    就在贺寿官员齐集之后,宁王府两百个精锐甲士刀手突然现身,将宴会厅包围得像铁桶一样。朱宸濠马上向众人宣布,自己收到太后密诏:当初孝宗皇帝为太监所骗,错把朱厚照当亲生皇子抱养,实际此子并非皇家血脉,僭据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宁王发兵北伐,伸张天下大义。

    被困在宴会中的众多官员,当然知道这都是朱宸濠起兵谋反的借口,一派胡言。看着大厅里那些明亮的刀剑斧钺,众官知道眼前只得两条路。

    结果只有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两个人,具有当面斥骂朱宸濠叛逆的勇气与骨气。二人被缚推出南昌城门,斩首示众。

    另有好些拒绝投诚的官吏,皆被宁王收监囚禁。其余人等,在胁迫下向朱宸濠当场拜伏,叩头三呼万岁。

    朱宸濠即日自称皇位正统,王府各人与投诚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实尊为太师,刘养正则任国师,原本的王府护卫将领全部授以正式指挥官衔。刘养正即派人向南昌远近四方传播檄文,宣布革除正德年号,列举朱厚照各种罪状,扬言举兵十五万讨伐京师,号召天下之士加盟「义军」,拨乱反正。

    听到顾泌说孙燧已然被杀,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荆裂的手臂,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阳光普照的江边上,众人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最坏的要发生了。无人知道将有多少生灵,会被卷入这股风暴中。

    王守仁与「破门六剑」及众多随从,数十人一时沉默无语。岸上只有江风吹送而来的阵阵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顾泌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王都堂。

    「他?」顾泌疑惑地问。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说时,闪耀出坚定的眼神。顾泌难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边那数十人,包括那五个看似民兵壮勇却又有点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几万大军的朱宸濠?就靠你跟这些人?

    顾泌也听说过王守仁剿贼的功绩。但眼前是一场关系大明江山的战争,完全无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连半支军队也没有。

    可是顾泌看见,王守仁此语一出,他身边众人都以眼神响应,每个看着王大人的表情都显示着信任。

    王守仁此时看着荆裂。二人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马上并肩回身,向埠头的方向回去,其他众人亦紧随。

    「王都堂……要去哪里?」顾泌追赶着问。

    「顾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说。他略一回头说完,就向泊在岸边的小舟走去。

    但凡干大事之人,绝不沉溺在震撼与恐惧之中,时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况,寻找脱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就行动了。

    朱宸濠借寿宴擒杀、囚禁众多本地重要官僚,独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贼的战名,二有动员军队的旗牌敕印,对宁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胁,宁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来南昌,极可能早已派人追赶截杀。叛乱在昨天发生,即使追杀王守仁的部队并非即日出动,若在今早离开南昌,此刻随时已可抵达丰城这一带。王守仁必得尽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机会召集战力反击。

    ——不可有负孙兄英魂。

    同样重视实际行动的荆裂,与王守仁想法一样,亦马上想到这关节,并不多说一言,护着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这天早上都吹着南风,追兵大概不会乘船逆风南来而取道陆路。我们走水路可以避过。

    众人陆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马上起锚,把船掉头南行。

    「现在风向未转,行不动啊。」船家皱眉说。他还没知晓发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发怒,荆裂却走过来说:「那么我们仍旧顺风向北航行。「什么」孟七河瞪着眼睛:「更向南昌驶去,岂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吗?」荆裂按着对方肩头。「我们所有人,都会尽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脱。」

    孟七河回想当日「清莲寺」一役,知道荆裂的能耐和心思,点点头不再抗议,继续催船夫快快起行。

    荆裂回头,看见妻子虎玲兰就在身后。他牵起她的手。

    虎玲兰既是武家出身,对于这种诸侯叛乱的事情,自然一听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机有多严峻。但她只是看着丈夫微笑。

    「又要战斗了。」她故作娇嗔:「跟你一起好像总没过什么平安日子。」

    「会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别抱怨什么了。」荆裂也笑了。

    燕横、童静和练飞虹也到来。五人围着互相看看,并没有表现得怎样紧张。

    ——这本来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与其他参随及护卫民兵也都围拢过来。

    王守仁见了「破门六剑」,正要向他们开口,童静却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说客气话。」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庐陵时我们不是就有约定的吗?」

    「何况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着说:「王大人的安危并非一人之事,而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我们这里众人的家室。」

    三十多个民兵参随也都同意,一起点头。

    王守仁为之哽咽。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破门六剑」及各部下隆重行礼。「在反击的号角吹响之前,王某一命,就托付在大家手上。」



第六章 追杀

    一股黑色的风暴,沿着赣江东岸以惊人的气势卷过,不断朝北方而行。

    岸边一个老渔夫也因这股风暴的惊吓而跌落水里。他浮起来仰头往岸上张望,这才看清那并非什么自然的风,乃是逾百名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滚滚驰过,杀气腾腾。

    这马队最前头其中一人,鞍上的身影格外高大,座下也是一匹精挑壮马,那骑士的头高于所有人之上,就像一座高速前进中的瞭望塔。但此人策骑身手甚是了得,绝不因为人高身壮就落于同伴之后。

    那自然就是波龙术王、宁王府「雷鹫偏将军」巫纪洪。他那颗秃头包裹着黑巾,口鼻亦蒙上阻隔沙尘的黑脸巾,只露出圆滚滚的巨大眼睛,一直在眺视前方赣江水面上的状况。

    在他前后同行的部下多达二百余人,与他一样全黑打扮,衣衫各处用布条束绑以利行动和战斗,身上和鞍旁带满了兵刃弓箭,还有各种军队器械。众骑士的一双双眼睛,闪着同样强烈的杀意凶光,就如一群集体出动猎食的黑毛恶狼。只要看他们骑马的动作,即知不是一般寻常兵卒匪贼,全都受过严格调练。

    他们刚刚离开了丰城县界,沿着河岸追寻王守仁所乘官船的踪迹。

    另外还有一支同样衣服装备的分队,则由秘宗门人韩山虎率领,亦多一百八十余人,他们寄下了座骑,乘船渡江到了对面西岸,从北南下而来,两队即将会合,以确保没有走漏了目标的官船。

    他们这四百人的「玄林队」,天未全亮即从南昌出发,赶来截杀正在北上途中的王守仁。

    巫纪洪目中透着一股异样的热力,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充满期待。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当日狼狈败走青原山、失去所有术王众」人马的屈辱,当时全因为王守仁召集兵力及指挥作战,「破门六剑」才可能强攻清莲寺」并且打倒他。在巫纪洪心里,对王守仁的痛恨绝不下于对荆裂。

    在宁王府临宣布起事之前,李士实却发现王守仁缺席寿宴,心中极之不安。然而起兵之事不可因此就延期。于是在稳住了南昌的形势,并且处置了各个官员之后,李士实马上就奏请宁王——不,已经是皇帝陛下——追杀王守仁。

    朱宸濠当时就下令冯十七领一支王府护卫前往执行,但李士实断然反对,认为必得派出更精锐的部队。

    「王伯安绝非寻常人。要是给他走脱,将成陛下王业的心腹大患。此事不可轻率。」

    巫纪洪当时听了也就自行请缨,率领「玄林队」出动追击。

    朱宸濠却在颁令给巫纪洪之时特别吩咐:「王伯安乃是不世之才,此前他虽拒绝朕的招抚,但如今形势已变,朕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巫将军请尽可能生擒他回南昌。」

    此刻巫纪洪全速策骑着,脸巾之下的嘴巴在冷笑。

    ——没问题,我就将这家伙抓给你。

    巫纪洪深知王守仁当年既敢冒着绝大凶险率领庐陵百姓与他对抗,今日又怎会为了保命而参与叛乱?其时王守仁必断然拒绝,巫纪洪就会请求朱宸濠将之交给他处置……一想到能够将仇敌任意折磨再慢慢诛杀,巫纪洪亢奋得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他所带这支四百人「玄林队」,当中三成以上都是附近各地来投宁王府的武者,是巫纪洪与商承羽、李君元及颜清桐这些年来从武林召集所得的,其余的队员则从匪盗游民中精挑身壮力雄者加以训练而成。

    原来这数年里,投身宁王府的武林中人为数甚多,他们习惯以武艺较量排辈,当然不会受闵廿四、凌十一这些江湖剧盗出身的将领指挥,难以编入一般的王府护卫水陆军队里。能够令他们心悦诚服甘受驱策的,就只有商承羽、巫纪洪和卫东琉这等高手。于是朱宸濠特别整编出三支以武者为骨干的特别战队,并在姚莲舟加盟之后再增编为五支,分别是商承羽指挥的「铁山队」,是朱宸濠本阵的近卫;这一支「玄林队」,以巫纪洪为首,韩山虎辅助,专责埋伏暗杀,锡晓岩所领一支「雷火队」,则是准备作攻城战的强力突击队伍,卫东琉率领「血风队」,负责野战时游击干扰及偷袭敌后,最后是「青翼队」,由「凤翔上将军」姚莲舟统率,是随机应变、援助以上各队的全能战力。

    由于出发之时巫纪洪仍未确定王守仁到底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来南昌,故此与韩山虎分兵两支,由他负责侦察陆上各道路,韩山虎则沿赣江而下打探。

    韩山虎虽然来投宁王府才几个月,巫纪洪却与他颇合得来,跟他共同率领「玄林队」从未发生不和。这一方面是因为韩山虎确有领军之才,很快就获得队伍中其他门派武人的信服,二是韩山虎此人野心很大,而且毫不掩饰。

    我只是暂时跟你共同率领这队伍。」韩山虎一开始就跟巫纪洪明言:「一年之内,我要有自己的亲兵。」

    巫纪洪平生最讨厌也最戒惧的,就是像王守仁、姚莲舟和「破门六剑」这类人,他们可以为了某种东西放弃自己的私欲——而越是缺乏欲望的人,在波龙术王眼中就越难控制,越难猜测他的行为。韩山虎这种人则令巫纪洪很安心。他甚至有点像从前「术王众」里那几名「护旗」,只是武功要更强一些——巫纪洪估计韩山虎的造诣应稍胜被软禁时的霍瑶花。

    两支「玄林队」各自从两方捜索打听。巫纪洪的部队旋风般经过各主要道路关口,却是一无所获,于是决定转向西走,也加入查探水路,结果到达丰城县境内,就从几个惊恐的渔民口中得知,王守仁的官船,曾在此经过,沿着赣江北上。

    巫纪洪心头狂喜,派最快的骑者去通知韩山虎在前头埋伏阻截,自己则带兵沿江追赶。

    ——也许姓王的因为自知迟到了,一直赶路没有泊岸,并未得知王府已经叛变起兵的消息,所以仍向着南昌行进吗?……

    再奔驰了一段路,巫纪洪忽然收紧眼目,伸手下令骑队停下来。

    二百余骑士从全速中放慢蹄步,走出了十几丈方能全部停止。巫纪洪踩着马蹬,在鞍上站起来,眺视江河的前头远处。

    他看见一点帆影,比沿途见过的其他船都要大。桅顶飘扬着旗帜。

    身边几个眼力较强的部下亦看见了,与巫纪洪相视点点头。

    ——必然就是王守仁的官船丨

    「别追太快。我们只吊着,不要给对方看见。」巫纪洪兴奋地握着马缰说:「等他们进入友军的埋伏,才再夹击。别给他们有任何乘乱逃走的机会!」

    「玄林队」所受的训练远超其他寻常王府护卫,此刻配合无间,只以半速在岸上前进,与那条官船保持着距离。

    只见前面的江道两岸地形特殊,其中西面的江岸乃是一片山岩,在水面映出大大的倒影,岩顶更突出于江水上方,微微像半座拱顶建筑。

    巫纪洪看见这地势,就知道必是韩山虎选定的会合夹杀之地。他准备下令骑队随时加速前进。

    飘着南赣巡抚幡旗的大船在将要到达那片山岩之前,百数十条黑影同时自岩石上现身,各提着弓弩向江中的官船瞄准。

    「停下丨」一把洪浑的声音响起,在岩壁间回荡。

    那官船太大,难以实时加速冲过这弓矢伏击,若不想被射成一头水里刺蜻,就只得投降。果然船夫听了惊慌地解开缆索,令大帆坠下来,官船随即减慢了速度。发出喝令的韩山虎人在那山岩半腰,这时突然向前奔跑,跃出了岩石外他双手握着一根绳索,上头缚着山岩顶上的粗壮树木,整个人乘势往江中飞荡而去!

    另外有三条黑影也以同一方法从岩石荡出,正是韩山虎的师弟任云飞、欧阳敬和秦铁衣等几个秘宗门人!

    只见韩山虎荡到最低处时,双足几乎触及江水,身躯随又往上升高。乘着这荡势,韩山虎放开绳索,整个人轻巧而准确地着落在官船甲板上!

    其余三个秘宗门好手也逐一登上甲板。在岩壁上观看这一幕的「玄林队」成员,尤其是武林出身的,心里都大为惊叹。沧州秘宗门的轻功身法,已经闻名已久,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目睹,原来果真如此神妙丨

    韩山虎四人迅速拔出刀剑,制住甲板上五名船夫,并将他们统统赶到船头,先确保了大船无法再行驶。四人继而结成阵势,迎向前头的船舱出口。

    韩山虎神色极是凝重。他在出发前就已决心要亲手生擒王守仁——若能立得此大功,必更得朱宸濠的重视。

    「王大人不必惊慌。」韩山虎向那舱门高声说:「在下此来并非要伤害大人。只是陛下要请王大人谈几句话,派在下来护送大人去南昌。」

    然而船里没有任何答复。

    也没有出现半个人影。

    韩山虎此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着其中一名船夫。

    「想活命就不要隐瞒。」

    那船夫猛地点头。

    「他们早就换了船。」他声音颤抖地说。

    岸边的巫纪洪在急驰间,忽然听见前头那船上传来韩山虎吹响的号哨声。那个号哨是宁王府工匠所造,有种特殊的尖锐音色,不会在战阵中被马蹄声、人声或战鼓声盖过。

    一听见那哨音,巫纪洪再次下令骑队急停。他拨转马首,眺视自己刚经过的江河。上面有许多往来的帆影。

    「被骗了……」巫纪洪的声线有如在念什么恶毒的咒语,那股狠意令身边部下也心寒。

    韩山虎吹出这哨音的节奏,代表「目标不在」。巫纪洪听后,马上就想到王守仁用了什么计策。他早已换乘寻常的小船,往南逃走。

    ——也就是说,王守仁刚才就从巫纪洪所经的河道溜走了

    巫纪洪心里仔细盘算:他带着二百余骑士在江岸奔行,江中所有船上的人都看得见,假如当中有王守仁,就马上知道自己已然突破了捜索网。这时王守仁有两个选择继续藏身混在江船之间向南逃逸,或是在任何一处登岸,改走陆路。

    两个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巫纪洪不可放弃水、陆任何一路。

    巫纪洪果断做了决策,下令一名「玄林队」的统领带一百人往前面与韩山虎会合。

    「传令给韩山虎。」巫纪洪一字一句说,眼睛直盯着那统领,确保他记得清清楚楚:「着他分一支兵,在对岸向南捜索,看看有没有对方登岸逃走的踪迹,他与你们则马上征集附近的快船,往水路向南追赶,寻找敌人所藏身的小船,我在这边河岸搜寻陆路的敌踪。叫他绝对不可放松!」

    那统领诚惶诚恐地领命,也就带着巫纪洪拨给他的百骑往前而去。

    巫纪洪仰头看看天色。大概还有两个时辰不够就要转暗。天一黑起来,王守仁逃遁的机会就更增。

    ——来得及的。风向虽已转变,乘船南行仍未能太快,即使偷偷上岸走陆路,仓率间对方不可能立时找到马匹,徒步脚程有限,跑步不过我们的马匹。

    在今天,我就要将庐陵的帐一次过清算。

    ◇◇◇◇

    孟七河那一身衣袍都沾满了泥污,被尖石与树枝勾得到处破烂,要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柄八卦门大刀,看起来就像个旅途遇险的秀才书生。

    他与两个手下民兵,不断往野林的深处走着。三人都被汗水湿透了全身,却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全速走着。双腿和肺腑在向他们发出抗议。他们早就习惯了无视这种苦楚。

    三人都是曾在横水和桶冈攀山涉水奇袭贼寨的功臣,那时走过的险道比这里崎岖十倍不止。此刻他们反而嫌这树林长得不够茂密——否则就能够把后头骑马的敌人拖得更慢。

    只是真实的战争不由你选择在什么环境作战,只有用意志和智慧克服一切——身为剿匪老兵的他们,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孟七河已然把长袍下襬卷到腰间再用布带束紧,否则走得更慢。这套衣冠是属于王守仁的。在脱离官船之前,参随们从王大人的行李中找出四套替换衣服,各由一名民兵穿上,再在亡命中分头逃走,以尽量扩大敌人需要搜捕的范围和方向。

    王守仁一行人中,「破门六剑」五人不算,余下三十多人,只有廿几个是有战斗力的民兵,其余是大人的随从。他们估计宁王府派来的追杀团,阵容定必不小,其中更肯定有高手在,以这样的护卫人数要正面对抗,即使有荆裂等人在亦胜算甚低,唯有化整为零,尽力干扰对方,王大人逃生的机会方才最大。

    孟七河等民兵和参随在下船与王守仁分别之时,已经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任务。众人却都不约而同避看王大人最后一眼——他们不想瞧见王大人痛苦的目光。

    ——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守仁求生绝不是为了自己。

    孟七河在乘渔船登岸时原本有一行九人。他们故意在河岸留下登陆的痕迹,然后尽量往难走的地形深入。为了增添对方搜捕的困难,九人在半途又再分开逃遁,最后就变成只有三人。有好几次,孟七河听闻远处传来同伴的惨叫声。他只与同行者的部下互相看了一眼,又无言继续这死亡的旅程。

    孟七河抬头看看天空。从枝叶之间可见,天色仍是一片青蓝。

    ——快些入黑吧……

    他从来没有这般怨恨太阳。

    这时树林外头的远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孟七河与两个民兵停下来,互相看着。

    ——是最后了。

    三人没有说一个字,心灵却互相了解。

    ——珍重。假如无法活下去,来生我们再并肩作战。

    三人各自往不同方向奔跑。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开始脱下身上的衣冠。已经没必要再穿这伪装了。

    当他脱光上身同时,听见左后方隐约传来一记悲鸣。他没有慢下来,只斜背着大刀腾出左手来,从腰袋中掏出一个竹筒把塞子拔开,将一堆混着暗绿与褐色的浆状物倾倒在掌心,正是他家传用以掩藏形迹的树浆。

    孟七河一边走着,一边把树浆涂在头脸及身上。就像变戏法一样,他的身体渐渐与树林融成一体。

    后面的马蹄声换成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正直线往孟七河这边跑来。孟七河知道已到界限,找到一丛茂密的矮树,就跃进其中蹲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孟七河努力调整着气息,以免被搜捕者察觉,同时解下背上大刀,缓缓逐寸拔出来,每出鞘少许,他就用左手将树浆抹上刀身,遮掩钢铁的光芒。

    从高处树叶间透射而下的阳光,反射到无数兵刃上,有的光芒映进了孟七河瞳孔里。

    他咬着下唇,身体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半点恐惧的颤震。

    半年之前王守仁曾想保荐孟七河去担任正式的军职。以孟七河在南赣剿匪的功绩,这绝不是什么难事。但当时仍在养伤的他断然拒绝了,决意要留在王大人身边。他才不想当什么官。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就只有留在这里——孟七河当时如此坚信。而直至此刻,他也没有后悔。

    敌人交谈的声音更清晰了。包围网正向着孟七河收紧。

    他已经透过树丛,看见一条条黑衣的身影。

    ——八卦门的绝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孟七河那矮小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冲出来,一个踏步身体就急激旋转,带动那柄涂成墨绿色的长刀横挥而出!

    两名「玄林队」士兵猝不及防,髋侧和大腿各被同一刀扫过,惨叫着仆倒!

    孟七河这「夜战老八刀」一经展开,就如浪潮不断,刀势刚尽,他足步立时圏转,又带动大刀反方向运行,刀锋夹带着猛裂破风之声再次挥出!

    又有一名黑衣的玄林兵」被那刀刃割到,右臂划开一道鲜血淋满的破口,吃痛间手中兵刃立时堕地。

    孟七河这「老八刀」尽量以最快速度攻击最大范围,并未理会准绳,不求命中敌人要害。这是他近年来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刀法,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被斩伤的人越多,对方越要花人手照料,伤敌比杀敌更能拖住敌人的脚步。

    只见人矮身短的孟七河运用起那柄大刀,令人错觉就像身体被刀带着走一样,事实却是他利用八卦门的精妙步法,控制那长长的刀锋来回翻转,人与刀像合成一件不断奔窜的武器,众多围捕者一时难樱其锋,只能惊呼躲避。

    孟七河把平生所学发挥至尽,心中没有任何杂念,只回想着当年在山寨时王守仁向他说过的话:

    「我要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我办到了吗?

    当第八个「玄林兵」受伤倒下同时,气力耗尽的孟七河终于慢了下来。

    他听见后头传来一记轻得不能再轻的跃起足音。还有破风锐音。孟七河来不及回身。

    武当派的长剑,把孟七河砍得身首分离。

    巫纪洪高高站在他仍紧握大刀的无头尸身前,凝视那扩散的血洼。


    孟七河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十几步外。直到停下后,巫纪洪才缓缓上前,踏住那具首级,仔细察看那脸相,认出是曾经攻打「清莲寺」的其中一个王守仁手下。

    「第一个。」

    巫纪洪眼里闪现出复仇的快意,喃喃自语地说。


第七章 江战

    王守仁的脸隐藏在深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身躯随着小船破浪而晃动,可是那盘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改变。

    在这条小渔船的船舱最角落处,他穿戴着蓑衣与竹笠,只仅仅露出一线紧闭的嘴唇。

    坐在对面的童静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样的心情里。

    要送别人去死,对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领军打仗的人,根本无法逃避这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

    尤其是今次,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静当然很清楚,王大人绝非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里,她亲眼看见王大人面对侯英志的剑,曾经甘愿站在身受重伤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这次不同了:宁王叛乱已成事实,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属于他一人。

    童静摸着横放腿上的「迅蜂剑」在沉思。她无法想象自己若是换作王大人,此际心里到底有多痛苦。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种决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这样的选择。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实内心正在沸腾。他很清楚,那些从各处江岸登陆、四散逃走以吸引敌人追捕的部下,现在正面对怎样的命运。他知道若要继续对抗朱宸濠,自己恐怕还是要再作更多残酷的决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对的仍然是空前的艰难苦战,走错任何一步也会粉身碎骨,并连带把无数人都领进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这样,王守仁心里时刻想着的仍然是如何取胜。也只有胜利,才令一切的牺牲有价値。

    要胜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赣,第一步就是先脱离朱宸濠的捕杀回到南方。

    此时燕横揭开竹帘进来船舱。他的神色同样凝重。

    「暂时还看不见追兵……」燕横说时,心想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产生了效用,但实在说不出口。「船夫说大约再走大半个时辰就到临江城了。」

    临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达,最有可能获得保护。

    燕横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时刻,这时用手上的「龙棘」支着甲板坐下来,稍作休息。童静将汗巾递给他擦脸。

    三人在摇晃的船上坐着,默然无语。船舱里的焦虑气氛久久不散。

    燕横手指在「龙棘」那莲花状的金色剑柄上来回磨擦,显得心事重重。

    「燕少侠有事情要问我吗?」王守仁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

    燕横深深呼吸一口气,失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开玩笑我们『破门六剑』不是皇帝指名要处决的钦犯吗?可是现在却拼上性命去保护他的江山……」

    王守仁脱下竹笠,直视燕横。

    燕横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质疑王大人你的决定.....只是我不禁想,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好。宁王要抢他的皇位来坐,那又如何?他们谁来当皇帝,与我何干?」

    燕横已然预备接受王守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但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实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并没有发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着燕横。

    「燕少侠竟能有这样深刻的想法,令我有点惊讶。」王守仁徐徐说。「你说的其实也没有全错:他们姓朱的谁来当皇帝,的确没什么大分别。而且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王大人此语一出,燕横和童静也感课异。这种话若被官场中人听见,已可被追究诽谤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丢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杀头。

    「假如朱宸濠在宫廷内里斗法以获取帝位,那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今日为完遂一己私欲,不惜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中,王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稳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战事将持久经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决非真主,他这么一搞,不知道还会引出多少野心之辈乘乱自立为王,交互混战。王某人顾念的,乃是苍生。」

    燕横听了王守仁这番话,心中郁闷顿解。他对正德皇帝朱厚照全无好感,首先当然是因为「破门六剑」遭朝廷通缉追捕,而这起因于他们在江西省内调查波龙术王售卖「仿仙散」一事,燕横从中看见地方官府如何贪渎腐败,深感朝廷无能,也认定朱厚照并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灭武当派,对付武人如此残酷无道,更令燕横感到心寒。

    ——然而我们这一战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天下人。

    燕横和童静对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听着浪声,心里在默默期望渔船驶得更快。这平安时刻的每一点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换来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从后悄然接近。

    ◇◇◇◇

    韩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头上,凝视面前破开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处于能随时出击的状态。

    他与秘宗门师弟所乘这条船正领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还跟着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隐约成一锥状阵式在赣江上迅速前进。

    这些快船都是从盘据附近的赣江水贼手上征用过来,这些盗匪平素已与宁王府有连系,在今天听到宁王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韩山虎一亮出王府护卫将领的招牌,他们也都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于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队」的成员,这队伍里本来就有不少是鄱阳湖及邻近一带江河水路的盗匪,能够进入「玄林队」自是不凡好手。这些水贼惯于快航追击目标,比一般的船夫航手更懂尽用风力与浪潮加速转向,当然这种航法比较冒险——先前途中就有一条快船翻覆,另一条与江上渔船相撞——但韩山虎已顾不得这许多,仍命令众船全速航行。

    为免拖慢航速,每条船上只乘八个人,其中还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结果有五十几个「玄林兵」无法乘上快船,只能坐就较慢的渔船从后远远跟随支持,此刻却早已被丢得不见踪影。

    最初快船队沿途一见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只,就分派两艘上前观察,如觉可疑立即拦截下来,利用本来用于陆上阻截敌人的绊马勾索登船检查,其余的快船则继续前进。但是随着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也就越少,减少到现在的数目。

    韩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队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时就不够作大量调动。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着目前的阵形一起前进,只沿途隔着水观察江上的船只。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临危征用的船夫驾驶,若看见我们威势,定必因惊慌而露出马脚,即使一时越过了他的船也不打紧,其时他已被我们夹在中间,一等天色转黑,江上的船都会靠岸停泊,那家伙就成了瓮中之鳖!

    ——巫纪洪并没看错人,韩山虎果有过人的领导与应变能力。

    「玄林队」成员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种兵刃,为的正是以威势杀气惊吓沿江的船夫,找出王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载着八十几条黑色身影,所经之处,彷佛令江风也变得寒冷起来。

    「妈的……要是从前我那条船,早就追上了……」在韩山虎这领头快船上负责掌舵的「玄林兵」叫黄保,他的眼睛密切看着前头波浪,身体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风力流向,敏捷而精确地调整着船舵,现已满身大汗,却仍有闲工夫抱怨这条船不够他以前拥有的好。

    黄保与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黄佼合作无间,二人不止是鄱阳湖上能征惯战的水贼,亦同是信江飞燕门的武林好手,在「玄林队」中属一等一的水战精锐,因此负责驾骏韩山虎这头主船。

    韩山虎听了黄保的话,心里有点认同。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务实在准备得太轻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追截,至少也应该出动一、两条王府的战船。

    要是由我全权指挥的话,必然不会这样……这令韩山虎更心急要拥有自己的部队;而正在前面某处的王守仁,就是向宁王换来这权柄的最贵重献礼……

    他瞧瞧身后五个师弟。任云飞和秦铁衣等人全都学他半跪在甲板上,尽量压低身体,没有拿兵器的手更紧抓着船边的木头,各人咬着下唇,一脸紧张。

    没有办法。他们沧州秘宗门的全是北方人,不习水性,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动战斗也都无碍,若一旦堕入水中则将是噩梦。乘着这全速前进、还要在其他船只间穿插的小船,韩山虎跟师弟一样紧张,但他强自把这不安压下去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将来啊。他以眼神鼓励师弟们要克服这恐惧。

    韩山虎回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江面。浪声掩盖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时没听见船队最后头传来的惊呼。

    ◇◇◇◇

    梁开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船舵变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这条快船落在船队的最后,全因之前曾经停下来阻截搜查可疑的渔船。同是鄱阳湖水盗出身的梁开,掌船的技术与领头船上的黄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罗九也是个中好手,他们终于顺利追上了大队。

    梁开人矮身壮,正是最利水中讨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驾船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幸而他也在家乡习过牛氏花拳派武艺,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应对他掌船更是大有帮助。

    这时他却从手上舵柄感觉到,船身像被什么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别,并没有真的令航行减慢太多。也许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说不定。梁开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其他同僚,此刻实在无暇检查处理,只能继续跟着大队前进。

    这条船上除了梁开与罗九,其余六个「玄林兵」都是近战格斗好手,此际各自提着四柄单刀、一杆缨枪与一双虎头钩,眼睛密切注视着每条经过的渔船和客船,每人皆散发着腾腾杀气。

    宁王昨日刚起兵,这是第一趟派战队出击,谁都想尽量抢先立功,好讨王爷欢心。大战在即,谁能预先往上爬到指挥的位阶,要在最前线冒险死战的时间也就越少,到将来王爷真的成功夺得皇位的话,身为「开国功臣」封赏亦必然越丰厚,故此他们都愿意为这次追捕竭尽全力。

    就在梁开的船已几乎与船队的第十艘并排而行时,他突然听见对面那船的同僚发出惊呼,并伸着刀尖指过来。

    梁开还没能确认发生什么事情,一条黑影突然从船尾翻身跃上甲板,与梁开只有数尺之距,溅出的江水洒得梁开惊愕的脸都湿透了!

    在这近距离里,梁开看见从江中翻上来的是什么东西。赤裸的光滑身躯,肩头布着泛红的鳞片,一堆湿漉漉的毛发像水草一样,把大半张脸都掩盖了,只有嘴巴闪出锐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际,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里的发光物事拿出,同时扑向梁开!

    下一刻,梁开喉颈激喷出鲜血。在他的身体崩倒并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将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水怪」肩上的并非什么鳞片,而是一朵鲜艳大红花的刺青。

    这时船上其余七人才来得及发出怒喝,把兵刃转了过来,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着染血短刃的荆裂。

    荆裂将梁开搁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来,右手握着刀柄猛地一抖一挥,那刀鞘脱离了刃身,飞击向前面「玄林队」众人!

    刀鞘迎着那拿双钩的「玄林兵」面门直飞,他及时仰身侧首闪躲过去,双足却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却平衡。

    ——这个双钩手余星勇,在此六人里是第一好手,属凤阳苍月派的总本馆弟子,数年前南来正是奉「御武令」加入追杀「破门六剑」的行列,后来辗转受颜清桐以重金相诱而加入宁王府护卫。此刻这一记闪避,已看得出过人身手。

    荆裂这一招飞鞘只是想扰敌,他紧接已提着左右双刀向余星勇等人飞快接近!余星勇全无畏惧,得意的一对虎头钩已在身前摆成迎敌架式,心中在盘算战策。——把这家伙的兵刃勾缠着,自有其他人的刀枪料理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这突然上船的敌人,正是他当年曾经追赶、却未能见上一面的「破门六剑」里的最强者!

    一道猛烈刀光乍现,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双钩交错,欲去抵挡那道刀光,并准备在兵刃交击的剎那即变成缠锁。但是当刀刃与钢钩接触的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力量,远超他平生的想象。

    荆裂的单刀压着余星勇那瞬间崩溃的双钩架势,继续斩下去。余星勇没有真正发出过半招,颈项左侧已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来都想趁余星勇与荆裂交战时来捡便宜。但当所谓「交战」只是变成单方面的斩杀时,五柄刀枪都被镇在当堂。

    荆裂一刀斩过,跨越余星勇尸身又再冲前,那仅仅以布条包裹着下体的赤裸身躯,每一条肌肉都在阳光下显现出原始的动能,挥洒出的无数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发!

    那个拿着长缨枪的「玄林兵」才刚把枪尖对准冲来的荆裂,枪杆却已被荆裂左手上的「牝奴镝」鸟首短刀架住。荆裂闪身斜进,来自南蛮岛国的刀刃贴着枪杆滑下,那玄林兵」握枪的前锋手立时被削去两根指头!

    荆裂的身体顺势飞起,左膝向上猛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随着裂骨之声,长枪脱手,「玄林兵」的身体往后飞倒,撞着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丨

    紧接着荆裂右手上的单刀又横挥而出。另一个拿刀的「玄林兵」颈项喷出血泉。

    在这窄长的船上,「玄林队」众人无法包围荆裂,荆裂每次最多只要同时面对两人,再加上众人在小船猛力移动,令甲板摇荡加剧,这对于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十五岁即出海流浪的荆裂而言,更是绝大的优势。

    一个接一个「玄林兵」,在荆裂双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溅甲板就是堕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着的就只有荆裂,还有仍握着帆索的罗九两个人。

    荆裂双眼从湿淋淋的头发之间盯着罗九,他宽壮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荆裂喘气并非因为刚才连续斩倒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潜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当时潜伏于水底,等待「玄林队」众船经过时,使用本是童静所有的三尖钩索勾住这船身,握着绳索随船前进,一边承受浪涛一边攀绳爬到船边。这一着要求异乎寻常的水性、气力与体能——但荆裂有绝对的信心,只因他在南方异国满刺加的海盗战争里就成功做过,还是在汹涌得多的海峡里。

    惊慌的罗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后深深射进他的右肺叶!

    荆裂早就预料邻船会在这种时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罗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伤的身躯当作盾牌,拉着他退往船尾。

    那边隔在约两、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换成弓弩,朝着荆裂这边不停发射。

    罗九大腿又中一箭,身体痛苦地软倒,荆裂这时回到船尾,放开罗九和右手单刀,转而操作着船舵。

    船舵一转,他这条已几乎全空的快船也改变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敌船。由于两船所处角度改变,前头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难用弓弩射击荆裂。

    瞧着荆裂把抢来的快船拨转过来迫近,那些「玄林兵」顿时知道他想干什么。

    「转过去!」其中一个弓手向舵手高呼:「他想登上来!别给他接近!」

    舵手会意,也将航向改变,以尽量跟荆裂保持距离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则继续搭箭装填,等机会再向荆裂发射。

    这船的舵手一边操作,一边回头注视荆裂那条船的来向,却没有察觉一件事:他所驶往的方向,正要经过停在江心的一条渔船。

    ——而这正是荆裂刻意制造的后果。

    正当那「玄林队」快船将要掠过那渔船时,一条黑影从渔船跃出,越过只有数尺的距离,着落在快船之中!

    那身影的双足才一踩到甲板,实时张开成为马步,同时腰肢旋转。

    娇叱的声音,带起一股猛烈的刃风。

    长长的东瀛野太刀,从腰身的高度回斩而过,在狭窄的船板上,根本无处可避。两人在一刀之间溅血。另有三人被这扫来的刃风惊吓,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势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虎玲兰早有准备,在最后一瞬间把刀刃稍微扭转。这本是用刀大忌,既可能伤及手腕,也会令刀身弯折受损,但是虎玲兰恃着自己体质与筋力过人,还有野太刀格外厚实的特点,把刀身转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无法拔出的状况。

    不止如此,野太刀还因为与船桅相撞,猛力反弹了回去。虎玲兰控制这个反撞的弹力,往反方向踏步转腰,重新修正刃锋,又迅速向另一边横斩第二刀丨

    船上余下三个「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锋不及的距离外,其余二人连环遭野太刀斩倒,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异处,这次虎玲兰再也无法控制刀锋余劲,野太刀砍进了船桅,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掌舵的「玄林兵」见虎玲兰兵刃陷在木头里,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马上放开船舵冲前,要把这用纱巾蒙着面的女刀客扑倒!

    虎玲兰却早看准船上只余这最后一人,不慌不忙就放开刀柄徒手迎击低着头冲来的敌人,她伸出双掌扳着对方肩头和后脑,同时自己双腿往后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倾之势,顶住了敌人的前扑,这正是她跟练飞虹学会的「摩云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扑势消去后,虎玲兰蜂腰猛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对方鼻梁,那「玄林兵」登时吐血昏迷,虎玲兰倾势双手再挥,轻松将他摔出了船边。

    虎玲兰把船上一个还没断气的重伤「玄林兵」也踢下水后,回身握住野太刀的长柄,一条腿举起踏住船桅,正想发力把刀拔出来,突然感觉一阵昏眩恶心,以刀柄支撑站着,按住胸口深呼吸歇息。

    这时荆裂所驾的快船经过另一艘停泊的渔船,带着各种兵器的练飞虹从上面出现,跳上了荆裂的船,二人向虎玲兰接近。

    虎玲兰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着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转翻覆。荆裂与练飞虹到来时,她已拿回野太刀,又捡拾起船上的几把弓及箭囊,跳船过来会合。

    荆裂一边掌着舵一边问妻子:「你没事吧?我刚才看见……」

    「没事。」虎玲兰断然说,放下手中大刀和弓箭,走到船桅处帮忙操作船帆。萨摩国出身的虎玲兰对海事也有认识,在她帮助下荆裂掌舵更顺利,快船又加速向敌人船队接近。

    在船队后段的「玄林队」成员早就发现尾后同僚遇袭,但一来相距太远,二来又正在全速前进,他们一时无法援救,只能隔着江水眼睁睁怒骂。这时又见有条快船追来,船上人却并非穿着他们的黑色战服,即知那两条船的同僚已然全被击杀。

    ——这么快……到底是什么人?

    「玄林队」众人感到危险迫近,本能就想集结力量去迎击,登时有六条快船拨转了方向,各自掉头去作战。

    领头船上的韩山虎这时已发现后面的骚动。他的心思却正往另一方向想。

    敌人要截击,也就是说我们已然接近王守仁所在!

    ——不必向他们迎击!只要全力找出王守仁并且擒下,就是胜利!

    可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后面多条快船已经掉了头去围攻荆裂等人,韩山虎与他们距离迅速拉远,再也无法阻止。他只好指示剩下来最接近自己的两条船,紧随他继续前进。

    韩山虎看着前头江上众船,心里盘算:巫纪洪的陆路马队现在还没有追上来,也就是说他们发现了有人登岸逃生的痕迹——现在看来应该是王守仁的部下故布疑阵分散追兵。这么说,现在保护着王守仁的近卫,人数必然不多!

    天色已渐变黄,张满了帆南行赶着回岸的船也渐多,尤其这段赣江已接近重镇临江城,回府城一带的渔船甚多。

    韩山虎等三条载着黑衣杀手的快船,在密集船丛之间掠过,有时与邻船相距不过一、二尺,颇是惊险,也十分考究蛇手本事。

    掌舵的黄保确是高手,一眼能够看清江上各船的航向和速度,从中找出穿越的最佳路线。要知道行船不同于陆上奔跑、骑马或驭车,在水上要转向变速都要预早计算,所要求的洞察力和经验更高。

    黄保看着一一掠过的船,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向前面的韩山虎高叫:「这个时分的船都载着渔获!留意那些走得特别快的!」

    韩山虎一听猛地点头:没错!王守仁的船必然比较轻!

    三条船再前进一小段,韩山虎就发现前头远处的帆影之间,有两艘搭着舱盖的渔船一前一后,相隔一段距离,却比其他大小相近的船走得格外快。

    ——有两条。其中一条没有人的,是为了分散我们力量的最后手段。

    ——王守仁就在当中一条船上!

    韩山虎如此判断,大半是靠直觉。但过去多次的战斗经历告诉他,直觉大都很可靠。

    他在船头站起来,双手拔出背后与腰间的一对秘宗门银白快刀,目光如野兽般盯着前方渐渐变大的猎物,那一身黑衣的姿势,与师父雷九谛生前狂态有几分相近。

    他回头看跟在后面的两条船,双刀自右往左在空中一挥,指示他们去截击较接近那条可疑的渔船,然后他向黄保、黄佼两兄弟指出更前方另一条的所在。黄氏兄弟会意,马上调整快船的航向,朝那目标追去!

    在韩山虎身后,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全都已准备好战斗,七个同门里,只有欧阳敬和唐荣二人被韩山虎派在赣江的西岸,带「玄林队」骑兵作陆上捜索。

    对方的船和船夫都明显及不上这边,韩山虎很快就拉近距离。他这时回头看,两艘「玄林队」快船也已追到另一条渔船,其中一艘快船从左侧强硬擦撞渔船,迫使它减慢航速。一待那撞击的震荡消去,「玄林队」就要用钩索强登渔船。

    韩山虎大为振奋,回过头来再次注视前方的目标。

    已经接近到足以看见那船夫惊慌神情的距离了——

    后头传来一记极响亮的金属交鸣之音,在江面之上回响,即使韩山虎人在远处,也听出是何等急劲的力量所产生。

    紧接着是好几个人的叫声。当中夹杂着惊骇、愤怒与绝望。

    韩山虎等秘宗门人一起回头,刚好赶及看见:后面那渔船上,一名「玄林兵」的身体从船头飞出,重重堕入水中!

    更多的兵刃交锋声从那渔船传来。更多的惨烈呼叫。倒在甲板的黑衣身体。飞堕落水的兵器。隐现的金色剑光。

    黄保和黄佼不等韩山虎下令,已然全力把船拨转回头,但这毕竟不是陆上,黄氏兄弟技巧再好,力气再大,船也得在江上转半个大圈才能回来,黄佼更是施尽浑身解数,将船帆收了又张,拨来转去,才能配合改变的风向。

    而韩山虎等六个秘宗门武者,则只能一边承受快船转向的摇摆起伏,一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战斗。

    原本一气登上渔船的四名「玄林兵」,几个起落之间就全被击倒。其余仍在两条快船上的人,眼见渔船船舱内必定藏着厉害高手,也不敢再登船,纷纷把手中的兵刃改换成弓箭,准备向渔船齐发。

    渔船的船夫早就惊吓得俯伏在甲板上。这时船尾突然出现一条身影,似乎手臂二挥,对面快船上一名正要弯弓的「玄林兵」发出闷哼,弓箭都从手里掉落了,跪在甲板上捂着胸口,上面钉着某些闪亮的东西。

    「有暗器!」有人大呼同时,众「玄林队」杀手更想加快排起弓列,要将渔船里的人全都射杀。

    另一条身影自渔船的船首出现,如疾电般踪跃往靠在左侧那条快船。身影的周围泛着两道旋转的奇异光芒。

    本身就擅长双刀的韩山虎远远看见,一眼知道那是什么:是护身的刀剑刃花。

    ——而且看那速度和法度,绝对是一等高手!

    带着刃光的高速身影着落在快船上「玄林队」人丛之间,远看就如火把投进枯柴堆中,瞬间暴烈燃烧。

    爆发的不是火焰,而是鲜血。

    快船甲板上的「玄林兵」,不是武者就是绿林好手,都是这些年来投入宁王府的精锐。但在侵入者的双刃之前,在那狭窄的空间里,他们全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除了在刃光前倒下,就只有跳船逃生。

    韩山虎等人眼睁睁看着那六个「玄林兵」,就在几次呼吸之间统统从船上「消失」了。

    「快!」站在船头的韩山虎,紧握着双刀的手指关节都已发白,他发出愤怒的呼号命令说。

    为了加快速度追上王守仁,韩山虎不得已把玄林队」分散成小队行进,放弃了压倒人数集结的优势。这一弱点此刻却正正被敌人以最大限度利用,产生对他最坏的后果。

    然而事前他又怎么想得到,护卫王守仁的竟是这种等级的高手?

    ——明明我们才是突袭的一方啊……

    这时黄保终于把快船完全对准要去的方向,全速往那激战的水域接近。

    那混战中的三条船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仍在贴着交互碰撞打圏。清扫了第一条快船的那个双刃客却脚步灵巧如在平地,一个转身飞跃,又回到原来的渔船上。

    另一条快船上余下的六个黑衣人,就连负责驾驶的也不再看顾船舵了,全体拿起弓箭朝着渔船射击。好几支箭钉在船身和船舱上,也有一支射穿了船舱侧的竹帘进入内里,但不知道有没有命中里面的人。

    渔船后尾又有人影出现,再次挥动手臂!

    那六名「玄林兵」中一人被闪光的暗器命中右肩锁骨,拿着未发的弓箭倒了下去。只见那钉在他身上的,是一枚小小的双刃飞剑!

    趁着这个空隙,提着双刃的人又再飞出渔船,往这第二条快船降临。

    几乎完全一样的事情,在这边再次发生。

    这次韩山虎更接近,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

    那一长一短的双剑,在船上纵横来回,每一次运行就带起血光和物体断裂声,力量、速度、准绳与气势都完美而均衡,没有半丝不必要的动作;用剑者明明是以一敌众,却予人像是独自舞剑的感觉。

    韩山虎虽从未与此人见面,但从这长短双剑就确知是谁——他已听闻过韩天豹和其他同门形容这个人许多次。

    「破门六剑」,青城派传人,燕横也是韩山虎念念不忘的仇人。

    为了重振秘宗门——或者说,为了成为天下秘宗的掌门——韩山虎暂时把私仇搁下,来打另一场本不属于自己的战争。

    然而上天似乎决心要给我复仇的机会啊,他想。能够一口气为宁王立功,同时报却董三桥师兄的血仇,韩山虎恨不得此刻拥有在水面上奔跑的奇能。

    复仇心并未蒙蔽他的冷静判断:燕横的剑技,比他预想中似乎远为凌厉,甚至有深不见底的感觉。

    ——这几年他遇上了什么?……....

    燕横今天是自从得到「雌雄龙虎剑谱」之后首次真正与敌人交战,旷日苦练中累积那跃跃欲试的血气,此刻都尽情发挥出来。

    ——始终只有真正的战斗,才能够测试出平日修练所得到底管不管用。

    此刻他运使双剑,融会了这些年不断实战所得、「山螺」修行的领悟以及「雌雄龙虎剑谱」的启发,已成为完全属于自己的剑技,随心而发,顺势而行,眼前那几个急忙提起兵刃反击的「玄林兵」,于他简直犹如练剑的对象,每一击都是完美的压制。

    然而在这极称心如意的一刻,燕横也要自我告诫:

    ——我不是在练剑,更不是为自己而打。是为了保护王大人,而且正守在这最后一关丨

    一念及此,燕横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每一招以最直接、简单之法取敌——他知道还有不明数量和实力的敌人陆续追来,自己必得减省体力消耗。

    韩山虎密切看着越渐接近的燕横每一记挥剑。即使燕横没有发挥全力,韩山虎也看出其剑法绝对不容易应付。

    燕横的剑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船上再无半个站着的对手。他立在那快船上,染血的一双青城派至宝垂在左右身侧,面对着韩山虎快速驶来的船,调息戒备。

    真正的敌人来了。

    仅仅从韩山虎等人在船上的站姿,燕横就已判断出这一轮的敌手远在刚才那些人之上。

    ——他们看来有种熟悉的感觉……

    此刻燕横所在的那条船,正好隔在渔船与韩山虎来船之之间,因此燕横决定不跃回渔船上,当先在此迎击。

    韩山虎身后的任云飞、秦铁衣等五人,各自摆起刀剑架式准备接战。

    燕横与韩山虎的距离已不足五丈。

    韩山虎更强烈感受到燕横一夫当关散发的气势。他知道心里要作一个决定应该以击杀眼前仇敌为优先?还是选择先擒捕王守仁?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困难的抉择:他早在离开沧州时就已做了决定。

    「师弟,靠你们了。」

    任云飞等五人都会意。

    两丈半。

    燕横与韩山虎都在注视着余下的距离。当中还要估算快船的航速。

    终于,到了。

    燕横的身躯从静极到跃动,几乎无先兆可寻,剎那间已人在半空,掣着「龙棘」与「虎辟」直往韩山虎的船跃来!

    几乎在同时,任云飞等五个秘宗门人一起挥摔左手,暗藏在掌中的「三尖燕尾镖」,飞射向空中的燕横!

    而只有极短促时差之后,韩山虎也举着双刀向前跃出!

    燕横在半空中转腰斜身,闪过其中四枚飞镖,第五枚则以「虎辟」的宽刃挡去,同时身体向前飞踪的去势未变。

    韩山虎紧接到来,在空中挥出右手银刀!

    两人正要交接之际,燕横却不知从哪里再生出力量,右手「龙棘」长剑亦朝韩山虎急刺。

    两刃相交,磨擦出激射的火花!

    两条身影交错而过。

    这一刻,燕横却已知道自己犯了错:太过冒进攻击,竟让对方一人越过自己的防线——而且是最强的一人!

    同时仍在空中的韩山虎,则讶异于那「龙棘」黄金剑刃上所的劲力,竟是如此猛烈——韩山虎以为自己仗了后发的优势,加上有同门用飞镖干扰对方,可一举将燕横震落水里,但在兵刃交击间反而是自己的去势被撞得歪斜了,飞跃的力道也减弱,眼看无法到达对面的快船上。

    燕横却去势仍强,直扑向前方那五个秘宗门人之间。

    所犯的错失已无法挽回。他知道眼前只有一途:以最短时间挫败前面的敌人,再回去援救丨

    心念一动,燕横的眼神变了。

    剎那借助于「虎相」。

    「雌雄龙虎剑」,舞动。

    后头的韩山虎用尽平生本事,在空中挺身发力,硬是再前进了两尺,左足尖伸出仅仅踏住了船边。他以极灵巧的秘宗门「燕青迷步」功力,仅凭那一点点趾头的接触借力,将整个身躯移向前,终于成功着落在甲板!

    同时燕横也到达了前面的船上,与第一柄秘宗门快刀交锋!

    韩山虎在甲板上立定了步伐,稍作呼吸调息,趁着与目标渔船距离还没有拉远,再次奔跑并向船的另一侧跃出!

    秘宗门总馆「内弟子」赵敖,在青城剑法下浴血,崩倒。

    韩山虎张开握着双刀的两臂,人如飞鸟般越过江水上方,落向渔船的船尾。

    一柄秘宗门长剑,几乎刺入燕横左眼,但在最后一刻被「虎辟」挡格住。同时燕横右手「龙棘」把另一边谢钧的握刀右手腕脉削开。

    任云飞暴喝,展开「明堂快刀」的杀招,从中路攻向燕横。在这短短的交手间,他已知道己方与燕横在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但他没有半丝退缩的念头,心里只知道要尽量挡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双剑手,好让韩师兄能完成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未来。

    ——把命交给我。

    他们心里再次响起韩山虎的说话。就算在此丢掉生命,任云飞等人绝无半点悔恨。

    韩山虎足尖才刚刚碰到渔船的甲板,一柄飞剑自船舱的阴暗处射出,正是他最难闪躲的一刻,也攻击他最难闪躲的胸口中央!

    他的脸在这剎那产生一种奇特的变化:不像人类。

    雷九谛所传绝艺,「神降」。

    韩山虎以接近人体不可能的诡速,向左前方翻滚,躲过了那柄以崆峒派「送魂飞刃」手法掷来的飞剑,跪定在甲板后又马上弹跃向前,双刀开路窜进船舱丨

    同时任云飞的快刀,在砍到燕横肩颈之前两寸处就无法前进。他瞥见挡着刀身的又是那柄古怪的宽刃短剑。任云飞实在无法想透,燕横是如何能够这么快又把「虎辟」带过来防御。

    下一剎那,任云飞感到手中刀传来一股奇特的力量,并听见敌人发出一种古怪的啸音。

    进入「虎相」的燕横把身体机能发挥至顶点,仅以单一柄左手短剑就发动出绝技「虎雷啸」,那全身集于一点的劲力非任云飞所能抗御,「虎辟」硬生生将秘宗门单刀的刀背压击在任云飞胸口,爆发出骨头破裂的异声,任云飞咯血同时整个人被撞飞出船外

    燕横却绝未因为迅速击倒另一人而兴奋。他没有时间回头去看渔船那边的情况,只能专心面对余下的敌人。

    韩山虎一进入船舱里,马上撤去「神降」状态,以免体力心神过度损耗。他定晴一看,只见船舱内只有二人,一个披着渔翁的蓑衣,正是他此行的猎物王守仁——「玄林队」里所有人都已熟记其面相画像。苦追了整整一天的目标就在跟前,韩山虎心头狂喜。

    但他绝没想到,船舱里第二个人竟然更令他亢奋。

    童静举着已出鞘的「迅蜂剑」,剑尖直指韩山虎的脸,双眉紧锁成一线,眼神里夹杂着恐惧与战意。

    她最不想重遇的一个人。却在这种状况下相见。

    「迅蜂剑」的幼细剑尖,无可压抑地在不住颤抖。

    若是换作平日,遇上如此称意的景况,韩山虎还会说几句话刺激童静,观赏她像受惊小动物的模样。但现在韩山虎只想尽快结束一切外面他的同门正在浴血苦战,只有尽快擒住王守仁,才能威胁燕横投降。

    他眼睛盯住童静,心中回想当年那次交手,几乎被童静以一块瓷片使出「追形截脉」重创手腕。韩山虎暗暗戒备她再甩这厉害的奇招,同时心神聚敛,再次准备进入「神降」。

    这一刻童静感受到韩山虎「神降」时所散发的邪气,顿时回忆那时候她观看雷九谛练功的情况,当时的恐惧不安又再袭上心头,全身每一寸都冒出冷汗来。

    另一边的王守仁反而比童静镇定。他也早把佩剑拔出在手,只是知道面对韩山虎这样的人物毫无用处。他感觉到童静的不稳情绪,看见她背影正在微微摇晃,于是沉声说:

    「相信自己。」

    此语唤醒了童静的武者魂魄。也令她想起跟师父练飞虹每天的锻炼。

    ——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的。

    ——可要是我死在这里,那一天就不会到来。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把那一天变成今天!

    韩山虎的脸再次化为妖鬼,举刀上前。

    同一剎那,童静的剑尖也停止了颤抖。

    在韩山虎的邪气刺激之下,童静的神容也改变了。

    ——同样变得不像人。

    已在「神降」境界的韩山虎,并未察觉这变异,吐出鬼嚎似的声息,右手银刀以当年几乎成功突袭八卦掌门尹英峰的高速,从上向童静斜劈下去!

    童静则突然全身耸动。

    从她左足五趾往上延伸至右肩,每一段关节都发出短促的劲力并全部加乘,直到她右臂自然地伸出时,所产生的力量和速度,令手与剑都化为一抹残影。

    「迅蜂剑」发出惊人的尖鸣。

    能够达到如此高度的协调和统合,绝不是她平常练习的「芒刺背」所致,而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借相」。

    ——是她前所未历的精神状态。

    韩山虎的「神降」状态瞬间解除。

    只因他发现,自己那以为必杀的刀招在半途就停止了。银刀脱手往上斜斜飞去,钉在船舱顶的木条上。

    他细看右手。手腕内侧的筋脉被削断,鲜血从创口喷出,五指完全不受操控。虽然早有准备,竟然还是中了那招「追形截脉」。

    不。不止是如此。韩山虎知道自己并非失手于对方的招式。

    而是速度。那快到看不见的剑影。

    他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刚入秘宗门后,曾经听师父讲解什么叫「快」。他记得那时雷九谛说过,武林里传说有一种绝快的攻击,人们用一个名字形容,叫「曜炫」……

    这一刻韩山虎头脑一片迷乱。他彷佛隐隐看见雷九谛的影子就站在童静身后。他想起那天偷听到师父不惜一切要收童静为徒,并对童静的天赋给予远高于任何秘宗弟子的评价……

    韩山虎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发出既悲哀又愤怒的鸣叫,这次举起左手刀。

    仍在另一条船上的燕横,耳中听着远处渔船里的叫声,压抑着心里的焦急,终于把「龙棘」送进最后一个秘宗门敌人秦铁衣的咽喉。

    秦铁衣临死却还是拼命用双手抓着插在自己喉咙上的「龙棘」,想尽最后一分力气阻延燕横。

    换作平日,燕横必然禁不住对秦铁衣的意志深感钦佩,但此际他没有这个心情。将「龙棘」猛力拔出来后,燕横回身看那渔船。就在这时他听见「迅蜂剑」的第一次鸣音。

    燕横一时被那剑鸣震住了。「迅蜂剑」因为特殊的刃身形状,幼小的剑尖会在战斗时颤震鸣响,燕横早就听惯了,但是这次「迅蜂剑」震鸣之尖锐与响亮,却是他前所未听的。

    ——阿静,你到底干了什么?…….....

    第二次鸣音又响起,惊醒了燕横。

    就在他要起步跃过去另一条快船时,却见一条身影蹒跚地从渔船的船舱慢慢走出来,站在船尾,从姿态看状甚痛苦。

    这剎那,燕横的心脏像停止了跳动。他害怕看见那是童静的身影。

    ——要是这样,我人生的一切都将再无意义。

    这年来在水岩前寨生活的所有幸福感觉,此刻就像快要熄灭消失的风中烛火。

    但是下一刻他看真了:那人是韩山虎。

    金黄的阳光与水波映照下,可见韩山虎眉心处不断流下鲜血来。他再也无法站定,整个人在船边倒下,堕入江水之中。

    韩山虎的尸体不一会又浮上水面来。他一双眼睛暴瞪着,似乎至死也不肯相信这个结局。血红色自他头颅四周的水面扩散,有如一幅凄烈的图画。

    童静这时也从船舱走出来。她的姿态也比刚才韩山虎好不了多少,双膝都在发软,显然耗损了不少气力。她一向明澄的双眸此际一片茫然。只因她刚刚经历了一种从前没有想象过的体验——那体验像是短暂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一只手垂着沾血的「迅蜂剑」,另一只手捂着心胸。她看看水里的韩山虎,又眺视江河的一切,似乎无法判断眼前的东西是否真实。

    ◇◇◇◇

    燕横为了清出一条快船备用,把船上的尸身逐一抛下水中。这时他才有时间去端详死去的那些敌人。他虽与韩山虎等人素未谋面,但过去三次与秘宗门人激战,早就熟知他们的武功路数——这也是他能够迅速摆平任云飞四人的一个原因。

    ——秘宗门人竟然沦落至此,加入了宁王的叛军……

    至于刚才跳入江中逃生的「玄林兵」,包括黄氏兄弟,早就往江岸游泳逃离,燕横亦无暇再去追杀他们。

    就在燕横将船清理之后,却见大江北面那头远远骏来一条敌人用的快船。燕横顿时紧张起来。渔船的船夫早就驶近了过来,燕横跃上渔船,再次拔出「雌雄龙虎剑」。

    童静也提剑与他并肩站着。燕横看过去,只见童静虽已恢复了不少元气,但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是担心。

    「静……到底刚才……」

    「不要说!」童静猛地挥手摇头。此刻她最不想就是回忆刚才自己经历过什么状态。心灵失去控制是异常可怕的事情——不管那有多短暂。她极害怕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会变成那样。她回想起雷九谛曾在她面前显露的那种痴态,心中就更惊慌。

    燕横见她这样也就不敢追问。只是童静刚刚才独力把秘宗门的第一高手击杀了,这是非常惊人的事情。若是正常的童静,即使是犹有余悸,至少也会表现出些许兴奋。但现在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想到自己在「山螺」独自修行时经历过的狂态,是否也跟刚才童静体验的有点相似呢?……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条快船已经渐渐接近了。

    王守仁也从船舱走出来。他经过刚才的危险,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撼。他看看眼前这对侠侣,心中只庆幸他们没有受到伤害。

    「王大人,你还是……」燕横说。

    「不。我也站在这里就好。」王守仁提着出鞘的佩剑,站到燕横另一侧,也在眺视来船。

    燕横瞧瞧王守仁,看见他神容刚毅,似乎对眼前被追捕的危机,对未来艰苦的战斗,绝无半点惧怕。他想到当初在庐陵与王大人初相识之时,王大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挂碍。

    「王大人,你觉得……」燕横渐渐把双剑提高戒备,视线不离那渐渐变大的帆影。「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吗?」

    「谁知道?」王守仁耸耸眉头说。「可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只为一己而战者,永远胜不了为别人而战的人。」

    说完他微微一笑,伸出长剑指向那接近中的快船。

    「不信你看看。」

    燕横和童静也已看见了,松了大大一口气。

    那正在慢下来的船上,只载着三个人。

    用野太刀支撑着疲倦身体的虎玲兰站在船头,笑着向燕横他们挥手,肩头插着半支折断箭杆的练飞虹,则倚着船桅盘坐歇息;荆裂披着从敌人身上剥下的黑衣,仍在掌着船舵。

    在王守仁他们三人眼中,没有比这更美丽的画面。

    ◇◇◇◇

    孟七河那已然血渍干涸的首级,以头发结挂在马鞍旁,不断来回摇晃。

    然后马蹄在一座开阔的小山丘上停住了。

    坐在马鞍上的巫纪洪,远远眺望那条快要停靠入临江城港口的小小快船,心里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跟在他后面那百余骑「玄林队」战士,在夕阳映照下已是人困马疲。

    而临江城内相信已得知宁王起兵的消息,早有组织民壮戒备。以这百骑「玄林队」正面进攻一个大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对方能脱离韩山虎的追杀,护卫中必有非凡高手。

    高手是谁?巫纪洪心里已有答案。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想到。

    ——还以为姓王的当大官,跟那几个已成朝廷通缉钦犯的家伙不可能再联系。

    ——还是太小看这个王伯安了。

    巫纪洪拨转马首。在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那条船一眼。

    「那么,以后在真正的战场上见面吧。」

    在「破门六剑」护卫之下,王守仁直进临江城门,六人那股气势,即连守门的卫兵也不敢拦阻。

    「请速往通传知府大人来见。」王守仁经过时如此吩咐,又命另一名卫兵带他们往衙门去,却绝口不提自己身分。卫兵虽不知道此人是谁,却为其气度所慑,竟没再多问半句,就依言而行。

    练飞虹已把肩上箭矢拔去,略作处理包扎,受伤令他身体更感疲累,脸上却甚是兴奋。他已许久没有作战,刚才江上的船战他与荆裂、虎玲兰三人一口气杀伤了对方廿余人,吓得余下的船队溃散逃命,飞虹先生单是用弓箭和飞刀就射杀了其中五个。再次证明自己仍然能够战斗,练飞虹心里充溢着成就感。

    但同时童静那古怪的状态令他十分担心。在燕横提点之下,练飞虹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从韩山虎额上的剑伤,他已断定那是童静的剑所刺。

    到底是什么事?……她跟燕横二人合击才杀掉这家伙的吧?难道……?

    「破门六剑」每个都刚刚杀人不久,浑身上下散发着未消的杀气,又各带着凶厉的兵刃,在临江城街上甚为瞩目。城内百姓本就因为传扬着南昌宁王造反的消息而陷于恐慌,六人所过之处,途人都远远走避。

    走到衙门前面,有近百名民勇保甲聚集,当中还有数名官员,包括临江知府戴德孺。

    戴德孺仍在责骂来通传的卫兵,此_一见来者是谁,脸上失却了血色,走上前去迎接。

    「王大人!你竟然还没……」

    「我没有死。」王守仁与戴德孺同省为官,早就相识,着他免去礼节。「不过也真凶险。」

    「是南赣巡抚王阳明!」其中一个保甲听出来的是谁,不禁脱口而出,却马上自知失礼,伸手捂着自己嘴巴。

    王守仁却朝他微笑:「是的。是我。」

    众人马上哄动起来。王守仁年前火速剿灭南赣一带的强横匪盗,用兵如神,江西境内无人不知。

    「这就有救了!」有的人不禁兴奋高呼。宁王兵势强大,南昌邻近各城皆危在旦夕,临江也是人心惶惶,现在王守仁到来,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都堂……」戴德孺向王守仁说:「请问大人带了多少兵来临江?」

    王守仁左右指一指身边的「破门六剑」。

    「就这五人。」

    戴德孺瞪着眼睛,瞳孔里闪出绝望。其余人也马上静了下来。

    这时衙门东侧有大群人从街上接近,「破门六剑」及众保甲壮丁马上生起戒备。童静与燕横各把握住腰间剑柄,向那骚动的方向张望,却看见当先一张熟识的脸,不是谁人,正是临江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馆主阮韶雄,后面跟来的数十人全是他弟子。

    阮韶雄上前来说:「我弟子说在街上看见你们进城了,果真!」他马上与燕横、童静行礼,皆因二人曾对他有恩情。他与无极门弟子先前在湘潭时亦曾与荆裂等几个见面,「破门六剑」入侵宁王府一役里,无极门弟子更在打探情报上帮了大忙。众人相见甚欢,气氛一时又热闹起来。

    阮韶雄握着燕横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少侠此来,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与弟子不管刀山火海,听任差遣丨」

    「前辈太言重了……」燕横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不是我们的事,而是……」他转头瞧向王守仁。两人相视点点头。

    「……是天下人」

    王守仁看着燕横与阮韶雄,轻拍戴德孺肩头。

    「你看,这不是多添兵了吗?」

    戴德孺回头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却仰首看着火红色的黄昏天空。

    「我们的军队一定会多起来。」王守仁那反映着天色的眼睛甚是澄澈。

    「站在正义一方的人,是不会孤独的。」


后记

    这一卷叫【风卷山河】,说起来是我许多年前还在读书时想到的书名。

    当时在读大专,我刚刚完成了第一本长篇小说《国士无双》(从来没有正式出版,目前全书放在网上免费看),是以清末戊戌维新为背景的武侠故事。后来在我思考下一部小说时,偶然从旧的历史课本里看到两幅并排的照片,分别是孙中山与袁世凯跟军队部下的合照,比较之下很强烈感受到两群军人气质上的差异,就想到以革命和民初时期为背景写武侠,并起了《风卷山河》这个书名。

    后来因为生起了《杀禅》的概念,很快就一头栽了进去(一栽就是十几年),那个民国武侠故事的想法始终没有真正成形(只有考虑过写陈其美这一点比较实在),就剩下书名仍然一直记着;到了这卷《武道狂之诗》觉得很合适,也就顺手拿来用了,也算是对那件事情的一个了结。

    为了写这一卷(及往后几卷)的宁王叛乱情节,我参考了不少历史数据及演义小说,求的当然是贴近史事,老实说颇有些压力。但在近期一次「香港小说会」的饭局里与倪匡老前辈欢聚,席上谈到小说写历史重要人物不容易,倪老却一口说:「写小说而已,有多难?」此语对我有很大启发:小说,首要追求的始终还是好看,及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读者。

    「好看」二字似乎有些主观,比较准确而整体的说法应该是一种「阅读的体验」。在选取及描述历史事件时,我关心的也是这一点:到底我要传达什么给读者?小说毕竟不是史书,也不必是。

    同样是在写这一卷期间,很庆幸出席了另一位重量级前辈「词坛圣手」卢国沾在公开大学的讲座,有机会认识他并茶聚畅谈。说起来对他有点不好意思,《武道狂》香港版每次的下卷预吿,都有引用一些经典武侠歌词作版面设计,当中不少词句也是卢前辈的著名作品,而我没付过他版权费(笑)。这个设计其实是想令大家知道,武侠文化在香港拥有非常深厚的传统,没有他们这些前辈大量作品的滋养,今天我就不可能写得出这部书。「延续」是一个重大的文化使命,我希望自己也能把火点燃下去。

    看看自己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幻国之刃》的版权页日期,数一数指头,原来当这卷书出版之时,正好是我出道二十年。好漫长,但又觉得自己达成的事情还不够多。但至少我做到自己从前想做的职业了,而且坚持到今天——在这个城市,这大概也算是一件小小的成就吧?

    之后的目标,仍是继续写小说,直到我死去那天为止。

    乔靖夫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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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5:32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8杀与禅》


引言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 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南昌宁王朱宸濠发兵叛变谋夺大明江山,派出精锐部队半途截杀忠臣王守仁,幸有「破门六剑」挺身护送并击杀强敌,王守仁成功逃亡至临江府,准备集结义军平叛。

    武当掌门姚莲舟与同门叶辰渊与锡晓岩加盟宁王府,与仇人商承羽狼虎共处一室,互相制衡。宁王得此强援,军势更盛,誓取天下。

    一场决定历史的战争,武者的身影活跃其中,各显能耐,足以暗暗影响胜负……

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一章 迎军

    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浓密的胡须全都被汗水湿透,黏缠在下巴和颈项上。他以束着衣袖的绑带抹去滴进眼睛的汗珠,坚定的视线仍朝着郊野荒道的前方。

    举目所见,仍是空无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继续催促跨下健马前行,心里只怀着一个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个蒙天道眷顾的男人,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罴的身躯,令坐骑有点吃不消。为了行动便捷,伍文定已没有穿着战甲,只有短衣劲装一袭,佩着的那柄野战砍刀,正是从前领兵剿匪、在险恶山水间冲锋陷阵的爱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杀气腾腾又带 着焦急的神情,亦与当日打仗时无异。

    自从接到宁王朱宸濠起兵叛变的消息后,伍文定就进入了这种绷紧的状态。

    他身后跟着一百二十多骑勇士,排成长阵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进捜索

    这个战马的数目,已经是目前吉安府能动用的全部。骑兵里占了一半是从前伍文定征讨桶冈及横水匪盗后仍然留在身边的战士,另一半则是这两年来在吉安府里重新调练的民兵。

    自从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续任知府以来,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记王守仁的吩咐:在没有损害百姓生计的情形下,尽量多练民兵,多存军粮。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着缰绳,左手按着腰间那行走间晃动的刀鞘。这柄砍刀在两天前才刚刚饮过血:宁王叛乱消息一传至吉安府,城里就有官吏及商贾惊慌逃亡。伍文定亲手砍了其中五个,火速将城里形势与人心稳定下来,并急急 广发文书往吉安府内全境的城镇,号令各地官民全力备战。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风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如城隍庙里那些形貌威严凶暴的神将。正因这种极端的转变,众人对伍文定的敬畏,盖过了对宁王叛军的恐惧。

    一待吉安的形势定下,又分配好战备工作之后,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带着这支骑兵出城往北而行,寻索王守仁所在。

    曾经在王守仁麾下作战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祸的,天地之间,唯独王阳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经路过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抚孙燧等不愿归顺者在南昌宁王府遭处死,遇害官员的名单里却无王大人,也就是说他逃过了宁王叛军的魔掌,或至少暂时仍未就擒。

    伍文定实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为官已久,当然也风闻宁王府这些年招集了些什么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边无兵无将的王守仁,面对宁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头看见百多骑士跟在后面,忍耐着毒热的太阳,一个个也是汗流浃背。他们已随伍文定出城两天,几近马不停蹄去搜寻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骑着,时刻保持在备战状态。逆变刚刚发生, 以南昌为核心数百里地以内都气氛紧张,无人知道宁王府叛军有何动向,也难确保任何一处不会遭遇敌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让骑队分散,众人马都集中在一起前进。

    紧随在伍文定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当中,却有一人并非他所训练的民兵,三天前更还不是他的部下。

    这人是一百二十余骑士里唯一的女子。

    霍瑶花披着一层薄薄的短发,那模样就如一个刚蓄发还俗的尼姑,要不是拥有一双长长明阵,实在雌雄难辨。她的脸比以往黝黑了许多,似乎是长期在野外干活的结果,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底下泛起了点点雀斑。相比 从前在波龙术王座下,现在的她脱去了妖媚气息,而增添了另一种极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与男服无异的深色短装,打着绑袖绑腿,踩着马蹬的双脚穿一双旧草鞋。腰间佩着当天虎玲兰赠她的仿倭军刀,另外在马鞍旁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自制重棒,那杆棒前粗后细,前头尺许包裹着一层皮革 ,是她准备在大战场上使用、代替锯刀的重兵器。

    霍瑶花的身材明显比往昔消瘦,却反而显得更健康,骑马的动作娴熟无比,那肢体协调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骑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瑶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骑姿还是不禁赞叹。他以前在军旅中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就连在剿匪战中屡立奇功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时刻都在暗中留意着霍瑶花。这个突然从庐陵县来投军的女子,实在无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后更甚。

    伍文定仔细查问过与霍瑶花一同来吉安府加盟义军的庐陵壮丁,得知此女子竟是从前肆虐当地的妖匪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杀人甚多;那伙「术王众」数年之前被王守仁率众清剿,术王本人败走后听说投靠了宁王府,如 今正是叛军将领之一。而这个失踪许久的女魔头,却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庐陵,当众削发忏悔,乞求百姓宽恕,令当地人惊愕不已。

    霍瑶花作孽甚多,庐陵官民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她,却也惧怕她的本事,不敢贸然将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许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废贫瘠的农田里住下来。时日久了,百姓见霍瑶花确无歹心,才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而她独力 垦耕那片荒田维生,并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百姓看见霍瑶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发在县城四周修补小桥凉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块和淤塞河流的杂草,令人难以联想从前那个疯狂的魔女。。

    直至宁王府叛变的消息传到了庐陵县城,人们看见她从茅屋中带着军刀走出来,又去了县城衙门,问当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现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后就跟随十几个壮丁来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心里却还在顾忌着背后那个女骑士。

    ——会不会是宁王府埋伏在这里的奸细?可是并不像啊。没有奸细是这么显眼又惹人戒备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绝霍瑶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过她这样的强援。拥有如此武力和经验,霍瑶花一人可抵数十名甚至上百个普通民兵。在这攸关大明江山的非常时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费任何力量。暂时注意着她 好了。

    霍瑶花依旧如常地骑着马,脸上没有展露一丝表情。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她,怎会没察觉伍文定对自己很怀疑?只是她默默承受着伍知府与众人的冷待,不作一声。

    ——经过这些年,霍瑶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语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侧的一名骑士突然高呼,并扬起马鞭向前方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伍文定听到后头传来一记娇叱。

    霍瑶花催起坐骑排众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过了最前头的伍文定,往那骑士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应也不慢,马上亦驱使战马前奔,朝霍瑶花追赶。他咧齿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时心生愠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吗?

    其余百骑亦全速前进,在郊道上卷起一股尘暴。

    伍文定的骑术始终难与马贼出身的霍瑶花相比,与她始终相距着丈许。伍文定朝前头远眺,果然看见有一群人马的身影出现,正在逐渐变大。

    ——不可给她先一步到达……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

    更令他紧张的是:伍文定看见前头的霍瑶花,已然把腰上军刀「锵」地拔出来,斜斜垂在鞍旁,阳光映得刀刃犹如燃烧中!

    伍文定没有那般扎实的骑功,可在全速策骑同时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继续催促健马上前。

    霍瑶花与伍文定两骑领先众人有数十尺之远,而他们已接近到对面人马不足五十丈。阳光之下可见对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刀枪,显然不是寻常旅人,那伙人马早已停下步来,并结成防守阵式。

    霍瑶花就在接近到对方约三丈前,把坐骑收慢下来。伍文定乘机赶上去,越过了霍瑶花才勒住马,右手握着砍刀柄,回头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瑶花却未有显得不安,只是让马儿踱步到伍文定右后侧,并对他说:「我掩护你。」

    伍文定紧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并无选择。他放开刀柄,右手朝天举起,示意后方的百骑停在远处候命,以防前方的来者有诈。

    霍瑶花垂着刀,单手掌着马缰,随伍文定继续上前,直至与对方相距丈许才再度停下。

    只见那百来人里大约只得二、三十匹马,众人所带兵器都不是什么精良军械,披挂战甲的人大约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类,显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阵前那三十多人,虽然没有披甲,但全带着式样 相近的单刀,一个个挺立戒备的姿态,沉静中蕴含着随时爆发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门派的武者。

    武者里唯有一人乘马,乃是个已年近五十的壮年人,头顶秃了大半,腰上佩着一柄贵重的雁翎刀,甚具气势。

    这骑马武者远远打量着伍文定一会,然后以洪亮的声线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吗?」

    一听这问话,一股热血涌上伍文定心胸。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人这般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带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见对面众武者左右排开,一人骑着马出现其中,穿戴平凡不过的衣冠,腰佩长剑,一副中年文士模样,没有什么过人的威严长相,却自然散发出令人肃然的气度。

    正是王阳明。

    伍文定急急下马,几乎像是跌下鞍来。在他后面的霍瑶花把刀收回鞘里,亦跃下了马鞍,二人同时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头朝着土地,眼泪几乎就要滴下来。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非言语能述。

    「时泰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得脱厄急,未被逆贼所害,天佑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边下马,并招手示意伍文定与霍瑶花免礼,同时心里苦笑。

    ——现在说什么「天佑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护我的并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刚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与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着这个文武双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将,喜不自胜,而且心头先放下一块大石:伍文定带兵出来,也就是说吉安府情势稳定,官民在他统合下已 有迎战的准备。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决定离开临江城南下。

    两天前他在「破门六剑」的保护下,凶险逃过宁王叛军「玄林队」的追杀抵达临江城,得到第一队军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马上审度形势,分析出临江并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敌方南昌本阵,而且地势无险可守,叛军如 大举出动船队,随时可在两、三天内攻破;加上临江府人心涣散,兵力不足,并非号召义军积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断就迅速执行,着令临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带着一队兵壮离开临 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义军本阵,正是吉安。

    临江与吉安相隔大约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马上向后方骑队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参见王大人。跟随王守仁而来的民兵眼见增了这百多骑强援,全都兴奋起来。

    在最前守护着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临江府阮氏无极门门主阮韶雄及一众弟子。他们并未如民兵轻易展露出亢奋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视着伍文定身旁那女子。凭着武者的直觉,他们都嗅到霍瑶花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轻轻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觉得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瑶花一直有意无意间借伍文定挡开王守仁的视线,同时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丛之中张望,却始终寻不到她渴望看见的身影。她一双柳眉紧锁,难掩失望。

    这时两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瑶花看过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气满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头,脸无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见,是在五年前的夜里,青原山「清莲寺」之战。

    王守仁当然没有忘记她。

    霍瑶花当场半跪下,把腰间军刀连着刀鞘与佩挂的布带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瑶花,参见王大人。」

    她忍着眼泪,瞧着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回到庐陵这些日子里,霍瑶花仍是不时听闻百姓谈论南赣巡抚王阳明的事迹,特别是他清剿贼匪用兵如神的功绩。王守仁既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闻名,霍瑶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仍然 选择面对。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瑶花等于任凭王守仁处置。

    王守仁俯视霍瑶花良久,才抚摸长须说:「霍姑娘的事,我早听荆侠士他们说过。」

    他顿了顿,眼瞳中闪出凌厉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行,余生亦不足补偿吧?」

    霍瑶花吃力把头抬起来,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说。

    伍文定从旁看着,眼光牢牢盯住霍瑶花的脸。伍文定过去曾在常州当过推官,掌理刑法,什么狡恶之徒他都见过。此刻他从霍瑶花的神色判断得出,她悔罪之情确属真切,心里不由叹息。

    王守仁听了霍瑶花的说话,点了点头。

    「剩下来的日子,你都得活在忏悔中。但那不是说你的余生就再无意义。你还是能够做一些事情。」

    他说时上前,俯身把那柄军刀捡起来,递给霍瑶花。

    「荆侠士他们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瑶花许久没有这种热血奔腾的感觉。最后那次大概是在跟锡晓岩并肩作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令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霍瑶花流着热泪,双手恭敬地接过军刀,她那十根指头都在激动颤抖着,就像 接在手里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泪,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身体比从前挺得更直。

    「对了……」霍瑶花整理好军刀之后又问:「荆裂他们……到哪里了?」

    伍文定并不太清楚她与王大人口中的「荆侠士他们」是谁,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瑶花,厉声叱喝:「事涉军情,岂可妄自发问?」

    「不要紧。」王守仁却举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瑶花微笑。像霍瑶花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尽用其能耐,必得交托以关键的任务,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只是此刻我们仍面对深重危机,分秒必争。一边回吉安一边说吧。」

    王守仁与伍文定并马而行,霍瑶花和阮韶雄两骑则在两侧拱护,亦在倾听王大人的说话。

    宁王朱宸濠宣布起兵叛变,于今过了三天。据王守仁估计,宁王府筹划反叛已久,备战所需时间不会太长,日内即可随时发动大军,而且估算全体兵力最少达八万之众,军势甚健。

    王守仁设想自己若是朱宸濠,上策必是火速发动全军乘江东向,一气取下南京。

    「濠贼若得故都南京,既取地利,又振军心,可顺势宣号正位,一夕之间,将达成盘据半壁江山之势,招引更多虎狼之徒加入。其时朝廷即使倾尽全力,胜负也难以逆料。」

    王守仁说时眉头深锁。他更忧心的,自然是其时战事将旷日持久,生灵涂炭,不管最后谁当皇帝,受害的仍是苍生黎民。

    要在朱宸濠还未将战火燃遍大地之前,先一步阻止他,这是王守仁的目标。

    然而王守仁此际最欠缺的也正是时间。他虽手握着能动员、指挥军队的旗牌敕印,但是要聚集足够抗衡宁王叛军的兵力,王守仁估算最少也得二十天。若是在这之前为了急于阻截叛军而冒进出兵,必招大败。

    ——即使是满腹奇策的王阳明,亦不可能违背「兵力」这个用兵正道的原则。

    「既然暂时无法出兵拦截贼军,我们必得想一个方法拖住他们。一个不用兵卒的方法。」

    伍文定听着王守仁这么说,马上回想两年前他们征讨桶冈和横水山匪的过程,王大人是如何用计牵制匪盗的主力,然后发动突袭……

    一想及此,伍文定的眼睛亮了起来,与王守仁对视。

    ——是撒谎。

    王守仁知道伍文定已然想到,微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伍文定。

    伍文定在鞍上打开来看。只见乃是一纸报吿兵部的准令:

    「……许泰领边军共计四万,自凤阳出,却永分领两万边军,与许泰会合,陈金及诸部将共领兵六万,分道会于南昌,刘晖及桂勇分领京军计四万,自徐淮水陆二路并进,王守仁领南赣兵两万北进……」

    伍文定读下去,尽是各路朝廷大军集结的兵数及方向。军令里并嘱咐各师抵达集结地后务必缓行,以结成包围南昌之势,等待朱宸濠的叛军一出城就前后截断夹击。

    读着那一行行的兵力报数,伍文定甚感兴奋,可是再读下去他才想起是怎样一回事:整封军令报表都是王守仁虚构的。目前能动员对抗叛军的,就只有吉安那千余人。

    「濠贼杀死了一川大人,却不知道他早就留给我一件厉害的武器。」王守仁说时瞧着远方的树林,心里念着的是已犠牲的故人。

    「一川」乃是江西巡抚孙燧的外号。在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下,孙燧与王守仁这两名能干忠臣先后到来江西赴任,为的就是预先应付朱宸濠的图谋。孙燧手上虽无兵卒,不能直接打击宁王招买的匪盗,但却为日后生变早 作准备,其中一项就是在江西以南昌为核心,暗中建立了一个探察与传递消息的线网,范围囊括了沿江多个城镇,都是孙燧预想宁王府起兵后会活动的地方。

    而在今年初,孙、王二人曾入宁王府作客,孙燧已从宁王口中感知大变之期不远,他就乘那次在南昌相聚的机会,将这情报网交给了王守仁,包括所用的各种暗码符号及各地线眼接头人名单。如今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线网 ,在叛军的根据地里散布虚假军情。

    但是王守仁知道这仍未足够。朱宸濠身边谋士甚众,仅仅是假情报,未必足以令宁王心生疑虑,因而按兵不动。必得制造一些更令对方入信的迹象。

    ——也就是说,必得派人前往敌后办事。

    在王守仁身边,能够胜任此事的,唯有「破门六剑」。

    进入临江城那一夜,王守仁虽然疲累至极,但已实时在思考对付叛军的各种策略,并想到这散布假消息之法,又实时凭空写了那封军令。

    心意一决,他就召集了「破门六剑」五人商讨。

    「如今得到临江城的兵力保护,危机稍微解除了。」王守仁扫视荆裂等人说:「我在想,要是仍留几位侠士在身边,并不是善策。」

    荆裂、燕横等互相看了一眼。

    「没错,王大人。」荆裂抓着胡须说。「我们『破门六剑』,从来都最擅长进攻。」

    「王大人想叫我们干什么,说一句就可以。」燕横拱手说。「我们心里都已有预备,往后的战斗会比今天更凶险十倍。」

    「只是十倍吗?」练飞虹笑着说,但那笑声触动了肩上箭伤,白眉不禁皱起来。

    王守仁心头一热。但他知道不是感动的时候。

    ——留待胜利之后吧。在那之前,说什么感动,毫无意义。

    王守仁把一切策略吿知「破门六剑」,也把那消息传递线网的暗号与名单抄写一份,交了给荆裂保管运用。

    朱宸濠大军随时就会出击,牵制任务刻不容缓,荆裂等必得争取时间行动。于是次日王守仁就与「破门六剑」一同出了临江城,只是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听到这里,霍瑶花忍不住策马加速几步,拦阻在王守仁与伍文定马前。

    「请王大人也派我去支持荆裂他们丨」她低着头向王守仁恳求,握缰十指用力得指节发白。「瑶花流落江湖许久,而且对于……宁王府里那伙人的行事很熟悉。要扰乱他们,正是我所擅长丨」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又与伍文定互视。事实上他们此际还在聚集兵力的阶段,实在用不着霍瑶花的武力;若再多另一支人马在敌后制造疑兵,与「破门六剑」互为呼应,也确实更妙。

    ——当然他们很清楚,霍瑶花自动请缨,有一半是为了再跟荆裂等人相见....

    「可惜孟七河已经牺牲了……」王守仁沉痛说着。伍文定听到当日剿匪的勇猛旧同僚已死,不禁心头一震,大感惋惜。王守仁继续向他说:「你挑选十个身手最敏捷并且变通机灵的部下,跟霍姑娘一同出动。」

    霍瑶花听了大喜,然而王守仁接着又严厉直视她。

    「记着,你既投入我军,一举一动的成败都牵系着万民性命福祉。不可被感情或罪疚凌驾了冷静判断。」

    霍瑶花左手扶着腰间军刀,想起刚才王守仁把刀重新交予她的情景。——那是信任。但也是责任。

    她直视王守仁,再无先前的羞愧,重重地点头。

    曾经跟随波龙术王的霍瑶花从没想过:服从,不一定出于恐惧,也可以来自荣誉心。



第二章 危城僧

    那张石雕的佛相,早就因年月久远而模糊,没有生命的双目如像空白,无悲无喜

    盘坐在佛像跟前的圆性,却依然凝视那双佛目。他眼神极专注,彷佛从那石头雕刻的眼珠里快要领悟出什么,只要再多看一会就能破解。佛却始终未向他启示。

    圆性把目光放松开来,转而观视那佛像全体。这尊「骑龙石佛」据说立于宋朝年间,雕刻的工艺精巧却不卖弄,那如来佛踏骑着恶龙的姿态,刻划出一股沉静又巨大的威仪,虽被年月风霜淡化了雕工,仍令观者心头震撼 。石佛因而成了安庆城「龙佛寺」里的名物,远近而来参拜者甚众,香火不断。对这座「骑龙石佛」,圆性也是同样着迷。在「龙佛寺」挂单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趁清晨还没有信众入寺参拜之前,到来寺后的殿堂观赏石 佛。身为少林武僧,圆性最初自然是为佛像那降伏猛龙的强态所吸引;可是数个月下来,他在寺里读了不少经书,看石佛的目光也渐渐改变,更着眼于佛像那柔和的面相。

    ——既有降龙伏虎的大威能,却又怀有看透众生因果的大慈悲,才是这座石佛呈示的真象。

    这正正就是过去一直全心追求武力的圆性所面临的矛盾。

    ——要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圆性继续打坐观佛良久,直至窗外日光渐盛,他才站起来,朝石佛合什一拜后离去,往经堂走去。

    除了「骑龙石佛」之外,安庆「龙佛寺」也以古本佛经的收藏而驰名。圆性自从跟「破门六剑」同伴分别,离了水岩前寨就到处流浪,辗转间到了江西、安徽与湖广三省边界一带,在那里他听闻了安徽安庆府的「龙佛寺 」经藏甚为丰富,于是就在好奇下到来。

    ——在武道一途无法超越荆裂,令圆性甚感迷惘,彷佛生命失却了目标。从前在少林寺他沉醉武术,总是懒于学经,如今反而思考,自己是否能在经书里找寻到什么方向……

    圆性既无度牒,也未向「龙佛寺」中人透露自己来历。但住持素慧大师一眼看出圆性不是凡僧,必然曾有大经历,没多问就准许他入寺挂单,而圆性也一住数月。

    在「龙佛寺」这些日子以来,圆性却半点未守寺内规律,而自有一套修行作息的习惯:清晨独自观看「骑龙石佛」打坐;继而往藏经堂自行阅读;其余的时间,圚性多未留在寺里,而是在安庆城中游手间逛,更常常与城 里街头的孩子玩闹。安庆百姓都知道「龙佛寺」来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和尚,只是圆性并无干犯喝酒吃肉或调戏妇女等戒律,人们只当他好玩,亦未深责。而素慧了解圆性只是随着自己心性行事,也就没有管束他。

    圆性如此每天观佛、读经并与孩童游戏,要说因此领悟到什么又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样好像能令自己心情平静。而他带着的齐眉棍与铜人甲,一直就寄藏在寺里的杂物房内,几个月来都没有碰一碰……

    如今的圆性又比在水岩前寨那时候瘦了一圈,虽然比「龙佛寺」众僧还是壮硕得多,却不再如从前厚实,走在寺院廊道上的脚步也变得轻柔了。经历这段日子,圆性觉得自己对四周的感官变得更敏锐了。就好像此刻,他 经过走廊旁的一棵树,从前眼中所见就只是树木而已,现在的他只要稍稍集中,就连阳光下绿叶的叶脉都能看得见……

    这时他察觉前头有异:与平日每个早上不一样,藏经堂门前有人在骚动。

    圆性走近前去,在廊道拐过一个角落,果然看见几名僧人就站在藏经堂门外,正在将数个结实的大木箱搬进里头。住持素慧大师亦在其中,指挥着弟子搬运。

    素慧见圆性前来合什作礼,马上就说:「你来的正好!寺里要数你力气最大,快帮忙众师兄。」

    圆性探头察看门里,只见僧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珍藏的古本经书用好几层油纸包裹,再轻轻放进木箱里。

    「住持,这是怎么回事?」圆性搔着短发问。在「龙佛寺」居住虽然经常可以剃头刮须,但圆性的毛发实在太旺盛,刮了三两天后脑袋又是变得毛茸茸。

    「要赶紧把经书藏起来。」素慧大师此刻焦急的神情,圆性来了几个月也从没见过。「埋进地里好,藏在城外深山也好,不可落在贼人手里。」

    圆性听了「贼人」二字,耸一耸眉毛,双肩微微沉下来,隐隐就已进入武斗的戒备状态。他身边的僧人察觉这变化,不禁被吓得停了手。这家伙到底是哪来的和尚?

    「是衙门那边昨天收到的消息。」素慧大师说着,轻轻闭目合什,细声隐了句「阿弥陀佛」,才说:「变天了。那风暴恐怕要席卷到安庆来。」

    ◇◇◇◇

    踏在安庆城街道上,圆性发现城内平日繁荣安逸的气氛已然消失。代之是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市集的店铺大半都紧紧关了门。稀疏的行人匆匆步过,每个都低着头没有互相招呼。一辆辆载着粮食的木头车在路中央 留下辗痕。偶尔有守城的官兵牵着马出现,肩头扛着刀枪,每个都紧咬牙齿,脸色呈着微微的灰黑,好像已经受到诅咒。

    平时每天一起玩的孩子,一个也不见。

    看着城里这景况,圆性皱起浓眉。一股思绪如电在他脑海闪现,像是接通了什么。他想闭起眼逃避,但不能。

    然后他看见了:安庆城内街道,化为一片尸山血海。

    他眨眨眼,回过神来,那景象又已消失,眼前一切如常。

    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看见了什么。

    是未来——或者说,是其中一个可能的未来。

    ——不管我走到哪里,战斗、流血和死亡还是要跟着我吗?

    ——还是说,世间本来就如此,只是我有缘分把因果看得更清楚?……………….....

    圆性默默站在街道中央,仿似立禅入定。路过的人都没有间暇理会这怪和尚。

    过了好一会,圆性才终于再动起来。他伸手截住几个经过的官兵。

    「带我去,见你们里面最大的那人。」

    ◇◇◇◇

    杨锐在踏入安庆知府衙门之时,胸膛里心事翻涌。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

    ——若未劝得他死战,我绝不会踏出这个门口。

    杨锐此刻一身便服,未有披挂战衣佩剑,但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那堂堂的军人气势。他个子并不高大,拱卫在左右的四个带刀卫士每人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但他那瘦削黝黑的脸甚是精悍,一双细目更是锐利如鹰 隼,彷佛随时能穿透人心。杨锐这三十年武官生涯一帆风顺,有一半都是靠这眼神震慑部下。

    这气度乃是杨锐自幼从父亲身上感染得来。杨锐出身世袭武家,一出生已注定从军。大明自开国以来,卫所武官采世袭制,成为导致武事废弛的一大流弊,许多武家子弟凭借袓荫就领得军职,全无振作上进之心,只识以 地位作威作福,荒废弓马武艺与兵学,累世下来朝廷官军人才越见凋零。杨锐却是其中一个例外,自小即随父亲勤学兵马之事,成年继任了军职后即表现出指挥才能,年纪轻轻就步步晋升,更获派在淮安督领漕运船只的修造 ,任务极是吃重。

    其后杨锐奉派来统率安庆戌军,与孙燧及王守仁一样,都是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杨锐知道自己担任这个都指挥佥事,在尚书大人心里是何等重要,他亦不敢怠慢,几年来治军甚严,置备军械及修建防务等皆一丝不苟。

    王尚书的忧虑,今天成了事实,杨锐知道是自己挺身之时了。

    然而安庆知府怎么想,他却不能确定。

    因公务的关系,杨锐与知府张文锦尚算相熟,说话也颇投机。张文锦为官作风刚正,与杨锐属同一类人。

    可是在官场打滚这些年,教会了杨锐一件事:凡事未临到巨大的利益或危机,你都没能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现在正是那种时候。

    进了衙门的前堂,杨锐着四名卫士留下来等候,才独自跟着知府的随从进入内堂。按规矩即使是戌卫的指挥官,也不可随便带着武器和士兵进入知府官署的内部。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眼前这一局。

    心思细密并且熟知兵事的他,自然也跟王守仁一样,马上知道南昌宁王府叛军下一步最有可能怎么走:顺流东行,进攻南京。

    而安庆城,正正就扼守着南京前头大江上最重要的一道水陆关口。

    杨锐很了解,叛贼朱宸濠要是进占南京,即位称帝,对大明百姓将是多么巨大的一场灾难。

    ——而我们就挡在他面前。只有我们。

    对于北方朝廷大军能否及时来援,杨锐丝毫不存寄望;反倒是南赣的王守仁,他仍有所期待。然而此刻就连王都堂是否尚在人世还未确知。即使王都堂未被叛贼所擒,任其用兵如何神鬼莫测,亦不可能在三天两日里变出 一支军队来。

    贼军临城,已是无可避免之事。问题只在于是开门相迎?还是闭门死战?

    这对于杨锐来说,不是一个问题。他亦深信自己的亲军不会有任何疑惑

    现在他就要进去确定,这衙门内那个人是否心意相同的伙伴。

    到了内堂客厅的门前,那名随从站住,高声唱了声「杨指挥来见」。门里传来一记含糊的答话,那随从便将门推开来,请杨锐进内。

    杨锐进了厅内,却未得张文锦相迎。只见张大人仍背向着门,俯首看着厅中央的一张大桌。

    张文锦的背影比杨锐高大,虽是一身文服,但腰身挺得笔直,甚是硬朗。他自然散发的这股刚强气息,与王守仁或伍文定隐隐相似。这并非偶然,只因三人都有共同的经历:曾受大太监刘瑾迫害而存活下来。张文锦当年 曾被捕下诏狱,险死还生,再遭剥夺功名官职,贬为庶民,直至刘瑾伏诛之后才再获起用。

    杨锐张望,看见张文锦面前那张桌子上,摆着好几幅地图,还有些摊开的账册卷宗。

    「知府大人。」杨锐行了个礼。

    张文锦这才回头来,也还了礼。他跟杨锐的长相可说两个极端,肤色白皙,面形方正,口鼻轮廓扁平而并不突出,一双眼睛却很大,可说是一副异相。

    两人相对,一时竟无说话。杨锐到来之前心里早有准备,必要之时就用军队架空张知府,迫他作战。但此刻面对张文锦本人,杨锐却感到气势反为对方所慑。

    张文锦同时也在打量着杨锐,不发一言。

    杨锐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紧绷的气氛,正要开口,张文锦却比他先一步说话

    「宁王府逆贼军势浩大,并非我安庆守军所能抵御。与其以卵系石,不如先避其锋锐,全身撤退,日后会合大军再图反击。」

    杨锐听着只觉窒息,双拳紧紧捏着。可是在他能反驳之前,张文锦又说话了。

    「以上这番话,假如就是杨大人要说的,我绝不会给你离开这座厅堂。」杨锐听了,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

    从那笑声里,张文锦感知杨锐的本意。他也微笑起来。

    杨锐大笑了一轮后,叹了口气,苦笑说:「我还以为那正是知府大人...J

    「以为什么?」张文锦立时收起笑容,白皙的脸顿变铁青,眼睛瞪得更大:「刘瑾我也不怕,会怕这朱宸濠?」

    杨锐不敢笑了,顿时抱歉拱拱双手。张文锦这种刚烈的脾气,实在令杨锐吓了一跳,不禁想:也许他正是因为曾经历过刘瑾之劫,而有这么极端的性情吧?

    ——然而在此非常时期,我们最需要的正是这般气魄……任谁看都会觉得我们是疯子吧?……

    这时张文锦拍拍手掌。在客厅内里一座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两个男人,各自都拿着明晃晃的单刀。另一头厅门之外同时传来脚步声。

    那两个刀手跟张知府互视一眼,马上把刀收回腰间鞘里,也没有看杨锐就出门,与埋伏在厅外的另三人一起离开。

    杨锐瞧着刀手,又看看张文锦,不禁冒出冷汗:这个文官的手段比我还要辛辣,杨锐甚是庆幸,自己与张文锦站在同一阵线。

    张文锦却不以为意,又垂头瞧向桌上,拿起一幅地图细看。杨锐上前看见,桌上满满放着都是安庆城内外的地图,还有就是记录兵马、船只与钱粮的账簿。

    「我昨晚深夜已经派人到城里各豪商的住处,先稳住了他们,严禁任何一个出逃;今早也从府内各县镇调配粮食到安庆城来,并且发下征调民勇守城的命令。要是好运道的话,我猜三天之内守城的兵卒可增加大概两千人 。」杨锐听了极是佩服。张知府临危的反应与执行能力,他这武官实也自愧。

    但同时他深知以这样的守城兵力,与朱宸濠麾下数以万计狼虎般的叛军对上,实在毫无把握。杨锐并无收到朝廷的军令,无法随便调动邻近各地卫所守军,安庆城的戌卫官军只得百余人,这一仗将只能倚重临时征用、并 无多少作战训练和经验的民兵,他们跟宁王府那些大半响马水盗出身的贼军碰头,只要一被恐惧感染,随时就会崩溃……

    在张文锦面前,杨锐压抑着这焦虑,也拿起一幅地图来看

    「今天我就会派部下去组织城里的民壮,分配队伍司职。」他向张文锦说:「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积存和修造炮石及其他守城兵械;安排战斗时传令、煮食、疗伤与运送等部署,把城墙失修弱处都补好?,还有尽量再多 造盾枪弓箭等武器。」

    杨锐看着张文锦,一拳擂在桌上。

    「我等倾全城之力,也要把安庆化为令逆贼望之丧胆的铁壁城池!」

    张文锦听了杨锐所说,甚欣赏其胆大心细,一切守城的预备策划,他显然都早了然于胸。

    可是他俩都很明白,这场力量悬殊的死守战,最关键仍是士气人心:要令所有的守军相信,我方赢得了。

    最必要的事,往往却也最困难。

    这时厅门传来一阵敲击。进来的仍是刚才那名随从。

    「两位大人衙门外有人求见。」

    张文锦仍有百样事务要与杨锐商议,很是不耐烦。但这名近身随从跟了他多年,素来干练精明,张文锦听得出,来者若只是一般人,随从绝不会在此刻打扰他。

    「是什么人?」张文锦喝问。杨锐也感好奇,回头看那随从。

    那随从犹疑了一会,才再开口「是个……和尚。」



第三章  虚敌

    冯毅广绝没有想过,光天白日之下自己就会在这里中伏。

    就像平常一样,他领着部下共计三十四骑士的巡逻哨队,午时左右又到了修水南岸的这片小河滩,给马匹喝水休息,他与众人就躲在树荫底下乘凉,吃着带来的肉干和烧饼,也喝一点酒。

    在南昌接令要来这里执勤之时,凌十一将军已经向他们吿诫过:这次是真正打仗,非同从前打家劫舍,万事必得小心,巡逻哨戒之时,每日路线行程不可相同,而且切忌贪杯。

    可是这些说话,冯毅广才来武宁几天就已抛诸脑后。相比于正准备东进南京的本阵大军,他们西来武宁这小地方只能算是大后方。任务只不过是每日巡视修水两岸以至湖广省边界上有无异动。王府军师担心的是有驻囤在 湖广的朝廷军队来犯,进袭南昌后方,并且控制水道作补给运送之用。但冯毅广想,宁王爷宣布起兵才几天,向来反应迟缓的官军又哪会这么快集结出征?本是响马出身的他,对此最是清楚。

    冯毅广投入王府一心想的就是发迹。抢劫杀人虽然痛快,但真正的硬仗他可绝不想打。获派这种闲差事正好合他心意。

    于是这个下午,他也如常的跟部下坐在树底喝酒谈天。沉重的刀枪兵刃也都搁在树干旁。

    所以当第一个敌人出现时,这三十五人完全没有反应。

    那敌人,是从天空出现的。

    更准确说,是从树上。

    这一刻冯毅广的嘴巴里仍晈着半片肉干,看着那突然破开茂密枝叶出现的身影,自丈许高处飞纵而下,那姿态犹如一头野性的大猿猴,双手高高举着一件长状物事,堕落在人丛之间!

    当其中一人头颅发出爆裂的声响同时,冯毅广嘴里的肉干掉了下来。

    ◇◇◇◇

    「杀光他们。」

    蹲伏在岩石后、从高处俯视下方河滩上那三十几个敌人的童静,彷佛听到自己脑海里有一把声音不断这么说。

    「杀光他们。」

    童静分辨不出那把声音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还是她在吿诉自己听到。她只知道那个简单的念头一直浮在她意识中,令她几乎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这种感觉很可怕。童静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噬出血来。她隐藏在斗篷里的身体微微颤抖。

    但是身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那百来个武宁县乡民,拿着柴刀和斧头等作武器,与她一起监视着石滩上那队叛军,每个人都紧张得一身冷汗。

    站得比童静前的燕横,披着与她一样的深色斗篷作掩护,并没有回头来看她,只是凝神监视着敌人,随时准备出击。

    童静没有怪燕横。过去这种情况,她绝对不用他担心。她看着燕横的背影,镇定如山。平日只要这么看着他,童静的心就能定下来。可是这次不一样。

    「杀光他们。」

    童静知道为什么。是自从那天杀了韩山虎之后开始的。在那一记快剑之后,她的心就蒙上了阴影:出剑的剎那,心灵犹如脱缰野马,跑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体验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横或练飞虹求助。

    这几天以来没再出现异状,童静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临战斗,那阴影又从心灵的某个角落出现……

    童静大口大口地透着气,试图压制那脑里的声音,却是徒劳无功。越要压住它,那四个字越变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记得它。

    要不是努力约束着自己,童静此刻早已放声吶喊发泄。

    ——我……难道我疯了吗?……..就像雷九谛一样……

    然后,战斗就开始了。

    童静远远看见,早就隐伏在树顶上的荆裂,飞堕向敌人丛中,并借着落势双手向下猛挥船桨!

    一个宁王府叛军士兵的头壳,在船桨猛击之下破裂,爆发出鲜红——童静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此刻她对杀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红彷佛直冲她的瞳孔,令她无法忍受。

    只见荆裂着地后,顺势巧妙地一翻滚,船桨距地面尺许平平地向横挥扫,另一人的膝关节断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这人的惨叫声响彻岸边。童静感到耳鼓如被针刺。

    然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啸音,分别在河滩东、西两头响起。一个叛军被羽箭贯穿了颈项。另一个才刚伸手摸到搁在树干旁的刀柄,背项就钉着一柄飞刀,他如身体泄了气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惨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童静感到脑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开。

    一件斗篷飞扬而去。「雌雄龙虎剑」的长短刃光在太阳下闪烁。燕横挟着无匹气势,沿斜坡奔向滩岸。那百余个乡民也都举着刀斧,呼喊着跟随他冲下去。

    童静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身体的颤抖更强烈。她在努力压抑着灵魂里那股黑暗。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童静感觉自己像身处乱流之中,不断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结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滚。

    所有人都已经越过她,往河滩冲过去。

    不可以。她这样吿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动。——即使是要放开自己,随那乱流而动。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来,右掌振一振「迅蜂剑」,从唇齿之间吐息嘶叫「杀」。

    然后童静就像枷锁被突然解除,身体变得轻盈,步履如飞地追赶上去!

    最先杀进敌丛的荆裂,此时早抛去了船桨,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与「牝奴镝」鸟首刀,不断游走双刃翻飞,卷起一阵阵血潮!

    叛军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最近虽在宁王府中也有见识过武当派武者的奇技,但毕竟只是旁观,如今这个披着一头乱发的奇异男子,刀势武功显然绝不在武当高手之下,却是突袭冲着他们而来,众人无不震惊,加上久 坐并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想也没想过要靠人数围剿,只有数人及时抄回兵器挡架自保,更多人则四处乱窜奔逃。

    冯毅广也是恐惧莫名,完全忘了指挥,只是不断借部下掩护逃命,跑往岸边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顾不得再骑马,一心只想逃离河滩,徒步向两端奔跑,但是一走进树林之间,就遇上虎玲兰的野太刀与飞虹先生的「奋狮剑」。没有人能越过他们。

    眨眼间这支叛军哨队已有超过十人倒地不起。残余者接着又看见,敌人大军自南边的山坡冲杀而来,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们眼中闪出绝望。

    但那百余人只走到石滩边缘就未再进,只是连成一面人墙,不断用手中刀斧敲打着树木或石头,并且发出愤怒的吼叫。

    ——这是事前「破门六剑」给他们的命令:不必加入战斗。一切只交给他们五人。

    正当叛军以为这样得以喘一口气时,敌阵里当先一人却如箭冲来。那人手上挥着两团光。

    致命的光芒。

    叛军们开始用身体血肉领教青城派剑技,岸边的马匹为这厮杀所惊吓,嘶叫着乱跑。

    冯毅广与一名手下,及时抓住其中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是鞍上讨生活多年的马贼,身手了得,双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后跨上了马背!

    荆裂与燕横四柄利刃来回冲杀,很快就令仍站着的叛军又减少七个人。余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军,这时才看清形势:站在南边那大堆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几个人围攻!一认定了这点,他们 就壮起胆要杀出生路,其中五个人提着刀枪,往那群乡民中央杀过去!那些武宁乡民本来没准备打仗,一见有贼兵反击杀来,顿时脸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呼叫。

    那五人见对方如此胆怯,杀意更增。

    ——杀几个,再抓几个当人质,也许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将要冲入人丛之前,乡民之间有个娇小的身影排众而出,手里握着一把前端幼细的剑。

    把第一个挺身反抗的人砍倒——这是马贼出身的这五人每次抢劫的原则。

    五人里最前那一个,双手提着缨枪,直往童静冲去,准备振臂猛力把枪尖搠出。

    他与童静正面相对,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从没想过,

    一张红润、秀巧而可爱的脸,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简直不像人……

    那提枪的叛军感到身体有些异常。枪杆自右手掉下来。右膝也突然无力地弯曲。倒地之后鲜血才从他的前臂及大腿伤口喷射。

    后面那四人没看见他是如何中剑,只听到一种尖锐而奇特的震动声音。接着他们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见的快剑。

    「杀光他们。」

    童静没再去压制这把声音。反而是拥抱它。

    她的剑也因此完全释放。

    站在后面的百名乡民,看着这个站在他们前方的玲珑背影诡异地移动起来,那速度快得他们眼睛也无法捕捉,童静在他们眼中看似突然从实体化成了虚影。

    「迅蜂剑」前尖的震音,教旁边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个拿着兵刃的叛军,连一刀都未劈出,其中两人颈项与咽喉就已溅血,第三人捂着一只化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刚转身,背项已被剑尖穿透,直入肺脏,蓦然失却气力滚倒。

    童静收剑后顺势往横划出第五击,将那眼睛中剑者的性命也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乡民全都惊呆。他们一直以为,来杀贼的这五人里,这个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从旁支持,他们无法置信,这么娇柔细小的身躯里,竟 然住着可怕的死神。

    童静却未停下来。杀败五人后她继续奔上前去,协助燕横和荆裂解决残余的敌人。

    仍生存的叛军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破门六剑」的对手。

    但其中有两个是已经上马的冯毅广与另一部下。两骑展开八条腿,沿着河滩浅水处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滩西侧的是飞虹先生。他刚刚在树林之间挥剑杀了两名逃来的叛军,听见那溅水马蹄声,立时跑到空旷之处,左手拔出最后剩下一柄「送魂飞刃」,朝着两丈外经过的骑士摔飞出去!

    练飞虹这记飞刀的出手始终有点太仓卒,那距离也接近手掷飞刃的极限,而且目标是高速横过的骑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绝」的功力,准头仍是偏了少许,回旋而出的飞刀只仅仅在冯毅广背项划过!

    冯毅广背脊贱起一丛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贯上头脑。他咬牙强忍,仍是全心策马突围,并未从鞍上掉下来。

    虎玲兰自东面那头的树林奔出,手里已经挽着搭了箭的长弓,半跪着拉弓瞄准渐远的那两个骑士。

    同时一条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后乘势一跃,轻盈地着落在其中一匹惊慌乱窜的战马背上。众人一看那竟是童静,只见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执缰一勒一控,巧妙地稳住了那匹马,还顺着它的动作拨转马首,随即以剑身刃 脊轻拍马臀,叱喝着驱使牠乘势起步,立即就向两骑逃亡的叛军急追过去!——同样正在战场中央,这次童静的反应却竟比荆裂和燕横还要快,连他们两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虎玲兰控制着呼吸,弓弦拉至全满,眼睛全神贯注于远方那细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这时打扰我……」

    她心里祈求着。目、体、气一致。虎玲兰扣弦的手指放开,

    沿着微微的抛物弧度,长箭急激飞越了河滩上方,准确无比地射入冯毅广后面那名部下的背项,中箭者惨叫着滚落马下!

    冯毅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离开这里!宁王大事将成,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和女人在等着我!

    ——只要走得脱,回到大队,我就马上带一千几百人马来,把你们一个个杀光!

    童静骑着快马沿浅滩急奔,全力向冯毅广追赶。她的骑姿动作极是优美,完全与马身奔跑的起伏协调,将战马的负荷减至最低,那四蹄在浅水上像是飞起来一样。

    在如此激烈的策骑中,童静的脸却冷酷如冰,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那逃走敌人的细小背影。那股专注集中,是她习武与战斗多年来前所未有。「杀光。只剩一个。」

    她心里那把声音说。

    在河滩上,燕横把双剑收起,也迅速拦下了一匹马,跳上马背策骑向童静追去。另一边荆裂同样上了马,二人两骑几乎并排而奔。

    这次突袭的关键,必要把对方全队都剿灭,不可给一个活口逃走。「破门六剑」仅凭五人围攻,一口气就打倒三十四人,实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个走脱,今天仍是失败。荆裂全速策马,只希望能追得及。

    燕横却比荆裂多一重忧虑:刚才他看着童静策马而过的神态,感觉她大异平常。自从那天在赣江的战斗之后,他就察觉童静有点古怪,但她一直拒绝跟他谈那天杀韩山虎时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今天的战斗,他安排童静在 最后,只负责照应那些虚张声势的乡民。

    ——不管是什么异状,似乎就在此刻爆发了……

    向来单纯与充满生命力的童静,从未像现在这般令燕横担心。

    这时冯毅广已脱出了河滩,坐骑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离开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飞刀伤口仍是流血不止,马蹄每踏一步,冯毅广就感到背后像被人鞭打一记。但他强忍着这剧痛,半刻不停地催赶马儿奔行。

    他在这武宁西郊巡逻了几天,已然摸熟了地势分布,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几条分岔小路,只要进得去,敌人就再难追寻他。

    可是却有急激马蹄声在后面传来。冯毅广最初还以为是那名堕马部下的坐骑仍在跟着来,但他稍一回头,却瞥见追在背后的马上骑着人——一个细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闪着寒光!

    童静人与马登上山坡,其势仍是快疾如箭,冯毅广见了大是惶恐。

    ——怎会这么快?

    冯毅广是马贼出身,骑功了得,仍自信凭着这大段领先的优势,足以摆脱对方,于是回过头去,低伏着身体,臀腿离了马鞍,驱使坐骑再加速!

    童静的脸仍是没有表情,眼睛牢牢盯着冯毅广变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剑」剑柄上捏弄了一下,让指关节稍稍放松,已经随时准备再次生起那奇异的震音。

    ◇◇◇◇

    当燕横和荆裂登上坡顶,到了那片树林外头时,已经看不见童静和冯毅广的人马身影。眼前所见有四条小径都通向林内,其中三条的宽度足以骑马行走。二人一时难以判断童静与敌人到底进到哪一条,只好把马放慢下来 。

    荆裂一边骑马踱步,一边俯身仔细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寻找童静策骑经过的踪迹。

    燕横很是焦急。但他知道荆大哥冒险经验丰富,这般追迹寻路也必是拿手好戏,只好耐心等候。

    正当荆裂摸索出那条新鲜的马蹄痕迹时,二人却听见有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其中一条树林路径传出。他们顿时戒备起来,各把手搭着背项和腰间的兵器柄把。

    却见从那林间小径转出来的不是谁,正是童静。她牵着马缰的左掌里也反握着「迅蜂剑」,那幼细剑尖上沾着未抹净的血渍,右手则拖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步出。

    燕横和荆裂看见,冯毅广就像一卷软布般横卧在第二匹马的鞍上,头脸垂在一侧,仍有鲜血沿着马身渗下来。

    童静的样子似已恢复正常。她遥遥看着燕横,皱着眉头苦笑,似乎极度疲累,脸色显得苍白。

    燕横见了感到奇怪。童静刚才虽然经过一轮战斗后又全速策骑追杀敌人,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这等消耗只是稀松平常,绝不可能疲劳到这个程度。

    这时童静见了燕横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坚持紧绷着的精神也松开来,眼皮蓦地垂下,突然整个人就昏迷倒在马上,面庞枕在马颈。

    在她完全乏力要从鞍上滑下来之前,燕横已然从自己马上跳下来,奔前数步到了童静马旁,及时接住她轻盈软弱的身体。

    即使在这种时刻,童静的手还是没有放开「迅蜂剑」的剑柄。

    ◇◇◇◇

    童静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受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落到脸上,教她舒服极了。

    之前她是多么的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温暖与光明。她感恩地接受着。

    缓缓透了几口气,童静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燕横就在她身旁盘膝坐着,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着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着她脸上冒出的汗珠。

    童静无言仰看燕横。两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渐渐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她向树林左右看看。

    「他们呢?...」

    燕横想了想才回答:「荆大哥他们跟那些乡民,正在那河滩上料理着事……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所以他把我们留在这里。」

    童静知道荆裂他们要「料理」的是些什么。她回想到先前,当目睹血腥时自己的反应。她不敢去想象,只是点点头。

    「静……」燕横这时忍不住问:「自从在赣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吿诉我呀。我们…….不是什么都应该吿诉对方的吗?」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童静听见燕横这么说,泪水顿时失控冒出来。但她情绪依然平静,只是边流着泪,边诉说自己当天诛杀韩山虎时那可怕的心灵经历,还有刚才在岸边发生的事情。燕横皱着眉仔细倾听,同时不住为她拭泪。

    「我很害怕」童静说时嘴唇在颤抖:「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回不了头?会不会真的变成疯子?」

    燕横听着,马上联想起自己从前在「山螺」修行中的经历,与童静非常相似。

    过去不论是荆裂、练飞虹、姚莲舟以至雷九谛,都判断出童静拥有非同寻常的武学天赋;而以她这些年所走的剑术路途来看,她那惊人的才能显然源于内在。

    听过童静的描述,燕横估计:童静定是拥有远高于他人的「先天真力」,一经开发,若再配合高阶的「借相」意向刺激——例如类似雷九谛的「神降」,足以发出无人能挡的绝快剑招。

    可是那极敏锐的「先天真力」一旦释放,也就意味着童静的心灵会变得异常敏感,当出现黑暗的意象时,她会很容易接受甚至被其凌驾,在这种关头如果没有修习适切的驾驭方法,的确是非常危险——就像燕横在「山螺 」时几乎陷入疯狂。雷九谛的状况也类似。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超凡入圣的武道,本身就是一条险恶路途。

    「你应该早点吿诉我呀。」燕横听完之后对童静说,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他于是也将自己在海阳山独自修行的可怕经历详细说了出来。

    童静听着,知道燕横曾经也遇上跟自己相近的灵魂试炼,大是激动,

    伸手紧握着他的手掌。有一个人这么明白自己,此刻没有比这更令童静感动。

    「我跨过了那个关口。你也可以。」燕横向她投以鼓励的眼神。「之后我们再向飞虹先生请教,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总之你现在不要担心。暂时放下关于用剑的事情,我当天也是如此。

    「可是现在我们在打仗啊。」童静轻轻摇头:「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可以放下。」

    燕横为之语塞。目前面对宁王府,义军处于极大的劣势;「破门六剑」正要以仅仅五人之力协助王守仁把这形势扳过来。要是在这关头少了童静这柄剑,胜算又要减低。

    「可是你不能冒险…」燕横说

    「不」童静已止住泪水,面容平静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在冒险。这场仗,比我们每一个都重要。」

    燕横看着她苦笑。当然他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是不会退让屈服的。

    而这正是燕横喜欢她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忘记两人在成都初相识的那时候,她在马牌帮总号里,挺身保护被困在罗网中的他那个场面。

    ——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好吧。」燕横拉着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胸。「要是再遇上那种黑暗的时刻,你就记着我。记着我永远会跟你在一起。」

    童静听了坐起身来。她一直皱着的眉头此刻终于放松,眉目间重现平日那股英气,看着燕横点了点头。

    练飞虹将最后一个仍未咽气的叛军骑兵也处决后,踢开了尸身,用布抹拭「奋狮剑」上的血迹,归还入剑鞘里,方才吁出一口气。

    但他还不可以休息。他转动一下酸痛僵硬的双肩,从乡民搁下的那堆兵器里挑选了一柄最大的斧头。他在空中把斧头挥了几下,又敲敲刃身仔细倾听声音,确定斧柄的装嵌坚实,斧刃的铁材也不太差。

    十几名乡民正把叛军尸体集合堆起来。他们都是武宁县邻近乡村里比较胆大的家伙,看见死尸也不觉害怕——何况死的这些家伙,正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宁王府护卫。这些宁王贼军在南昌府域内向来横行无忌,任意杀人抢 劫,连地方官府也无力压制讨伐,百姓视之如同狼虎,如今见他们被诛戮,心里只感痛快。

    这是何以「破门六剑」一抵达武宁,就能号召这许多乡民来帮助。

    除了此刻留在河滩上这十几名乡民之外,荆裂挑选了八个懂得骑马的,随他去把先前受惊逃散的敌人战马找回来;至于最主要那一百人,则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到了河滩东边一片空地,负责堆砌许多土灶营火,制造烧 过的痕迹后再用沙土掩饰,又在地上挖坑插洞,造成空地曾经有大批人马驻扎过夜的假象。

    ——此疑兵之计是荆裂所出,多年前他在南蛮协助当地的王国剿匪时,从当地一名土著将领学来。

    练飞虹选定了斧头,又在河滩旁树下挑了一块适合的大石头,吩咐乡民将石头抬到尸堆旁,并把第一具死尸放上去,颈项突出在石头边缘。

    「老英雄……」其中一名年轻乡民说:「刚才勇猛杀贼,我看你也累了。不如这事情……交给我们干,不必再劳烦你啊。」

    飞虹先生却决绝地摇了摇头,把斧头抬起搁在肩上。

    「不行。你们回到家里,还要努力当个寻常人,还要快快乐乐地抱老婆、生孩子。这种丑陋的事,就由我这老家伙来。」练飞虹微微一笑又说:「反正我见过、干过的事情已经太多。」

    练飞虹虽是狂热的武者,但他讨厌战争——即使是必要的战争。同样是赌上生死,打仗跟武者的决斗完全不一样。在战争里,你要把已经失去抵抗意志的人也赶尽杀绝。还有更多很丑恶、令你很不情愿却又非做不可的事 情。

    例如,把三十几个已经死掉的人的首级再斩下来。

    「还有你。你也不必过来。全交给我就行。」

    练飞虹这么说,是因为他瞥见虎玲兰正拿着野太刀,从河边走过来。她脸上仍滴着水珠,发髻都湿了。她刚才因为身体有点不适,去了河边洗脸。「为什么?」虎玲兰皱眉问。

    「这种事,对孩子不好。」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

    练飞虹人生经历毕竟比较丰富,在先前的赣江逃亡战之中,就已察觉虎玲兰有了身孕。

    虎玲兰挥挥手,支开站得比较近的几个乡民,走到练飞虹面前低声说:「这事情你别吿诉他。」

    练飞虹自然知道「他」是荆裂。

    「我还可以打。」虎玲兰继续说:「前面是大战,我不要他为我有半点分心。这是我的责任。一切在胜利之后再说。」

    练飞虹听着点点头。这个异国女子的刚毅性格,令他深深佩服。

    「好。那你去河边休息。」练飞虹说时抡起肩上的斧头。

    虎玲兰摇了摇头,向飞虹先生微笑。

    「我跟荆裂的孩子,不会是个平凡人。」她轻抚肚皮说:「这孩子,才不会害怕战斗和死亡。将来他也会经历许多。」

    练飞虹听了苦笑摇摇头。

    「这不会太早吗?……世间不幸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这种老头去承受啊。」但虎玲兰没有听进去。她缓缓把野太刀的长刃拔出鞘。

    三十五颗首级都斩下来后,乡民将之用头发结成几堆,准备带走。

    负责制造假营寨痕迹的乡民陆续回来,正好遇着带回来马匹的荆裂等人。

    荆裂确定各样事情都料理妥当之后,从那堆马中挑了六匹作他们「破门六剑」行动之用(其中一匹作后备及用以运送物品),就把其余的马交给乡民。

    「离开这里之后,找个地方把那些人头埋藏。」荆裂命令说。「另外马匹也不要留。你们分散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快快将分得的马宰了。马鞍缰绳等等也要暂时埋藏。」

    乡民起哄了。有人抚摸着马觉得痛惜。这二十几匹健壮的战马,价值足足可以买起他们的一整条村。

    荆裂挥挥手命令他们静下来。「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想这么做。」他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目光里带着歉疚。「但是只要被对方发现你们留着其中一匹,不止是今天一切徒劳无功这般简单,被发现的那条村上下男女老 少都随时遭殃。绝对不要忘记,宁王府那群贼军是些怎样的人。」

    乡民们当然都没有忘记。他们明白了荆裂的理由,也就没再抱怨。

    「我们正在打仗。」荆裂以凝重的眼神,扫视他们每一个人。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与无可取代的东西,谁都要作出牺牲。若不想牺牲到头来白白浪费,那就拚命打赢吧。」



第四章 假将

    在那大战船前头甲板上,锡晓岩独自一个人站立着,以一袭火红色披风包裹着头脸和身躯,迎受着水面阵阵吹来的风,那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鄱阳湖西岸的风景。

    在他看来,湖畔山水,一切都似乎蒙了一层灰,没有任何能令他心境愉悦的颜色。

    一个刚刚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只靠威势就攻下重要城池的将军,心情不应该如此。

    但锡晓岩始终无法抹去心头那股郁闷。

    战船再行一段,南康府城就出现眼前。城外湖边还停泊着数百艘大小船艇,其中近半是宁王府水军,另一半则是从刚刚陷落的南康城虏得。

    这水军由鄱阳湖水盗头子出身的闵廿四率领,但是这支攻城先锋军的全体总指挥之位,宁王则交给了锡晓岩这「雷火队」大将。闵廿四加入宁王府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为王府劫掠得不少军资所需,又负责督造及征用水 军船只的要务,如今却要听命于加盟不久的锡晓岩,心里自是大感不满,但他知道武当派武者绝对惹不起,只得忍耐。

    战船朝南康城继续接近,途中越过停在湖上船只,全都属于锡晓岩麾下。但他默默瞧着船艇,还有那座已在他掌握下的南康城,丝毫没有激起半点豪情壮志。

    锡晓岩始终也无法诚心相信,这是属于自己的战争。他知道这是为了姚掌门复兴武当而必须做的事。但武当派对他的意义,只有从前在练武场里师兄弟互相砥砺竞争的兴奋,大家共同追寻「天下无敌」理想的荣誉感。再 多的兵马,再多的城池土地,将军的名位与富贵,都换不回那些日子……

    此番进攻南康,乃是宁王朱宸濠亲下的决定。

    宁王在六月十四日宣布起兵,讨伐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之后,不论是王府军师李士实与刘养正,还是爱将商承羽及姚莲舟,都同意应该马上全军出击攻打南京,以取得号召天下的资本。

    但是就在宁王府大军作好出师准备时,南昌府一带接连从不同的渠道收到情报:朝廷已急从四方八面调集军队共计二十余万,正窥伺进攻南昌的时机。

    李士实劝宁王不必理会此消息,认为朝廷的反应不可能如此迅速。朱宸濠却始终疑忌,当日朝廷派使者来训诫他,又要收他王府设立护卫的兵权,或已同时向邻近各地方戌卫军发出了警戒指令,聚集兵马防备他谋逆,如 今他正式举事,有官军火速来征讨,也绝非不可能。

    ——假如我轻率出动大军,才踏出家门就被对方乘虚攻占南昌大本营,其时进退失据,也无后援,岂非必败?

    正当朱宸濠犹疑不决之时,宁王府又接到消息:在南昌府域西北的武宁县郊外,我方一支巡逻哨队遇袭覆灭!

    南宁那边传来的军报颇详细:被灭的三十几个我军骑兵,全数被斩去首级,似乎是为记领军功之用;马匹也都被夺去了,而战场附近发现有大队人马曾经驻扎及生火烹食的营地痕迹,从土灶数量估计恐怕有五百至近千人 ,有可能是从接壤的湖广省那边进发而来的朝廷官军先锋,在探路时遭遇开战……

    此事更令朱宸濠多信了几分.....南昌府四方八面都有敌军在等待他犯错。他决定先将大军留驻在南昌城,一边多准备守城的器械工事,一边再观察动静。

    接着几天在南昌府西、北边缘地带,果然又发生了另外两宗宁王部队遇袭事件,发现时情况相若,遇害士兵都是被砍头领功,加起来的折损了近一百人及被抢超过六十匹战马。这数字对宁王府大军而言虽然九牛一毛,但 确显示不知数目的敌军已经进犯南昌府界之内,正在虎视眈眈……

    巫纪洪却对这些巡哨遇袭的事件有所怀疑。经过霍瑶花被抢走及「玄林队」追杀王守仁失败两役,他一再受到「破门六剑」的愚弄,直觉也很有可能他们故布的疑阵。

    ——发生的时机实在太紧凑了。而且遇袭的队伍每支都规模不大……

    他把想法吿知商承羽。商承羽对「破门六剑」及王守仁未如巫纪洪般熟知,但相信他的判断。

    然而商承羽有他的考虑:他不想在此事上赌上宁王对他的信任。假如宁王依从了他建言马上发兵,而最后武昌府的后方真的出了事,甚至危及南昌城,他在宁王心中的地位将大大下降。

    ——不久之前商承羽还不会有这种考虑,只因李士实、刘养正、闵廿四及凌十一等等原有军师武将,没有一个能威胁他,但是现在宁王府多了姚莲舟……

    但商承羽亦不愿对此置之不理。他暂时将负责宁王亲卫的「铁山队」交由卫东琉兼管,自己则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查探一趟。

    在这些消息和袭击事件的牵制之下,结果宁王府大军拖了足足十天,仍然没有从南昌出发。

    李士实和刘养正两大重臣实在急了,二人联合一起求见宁王,经过一番分析劝说,朱宸濠才批准了一个比较进取的策略:先分一支军队顺流去攻袭南康及九江两府,半是试探官军有否反应;若是无事,又顺利取得两个重 要根据地的话,可运用这两府人力物力充实军旅和补给,继而剑指南京。

    而此先锋大任,结果交了给专责攻城的「雷火队」将领锡晓岩。

    战船这时降帆停下来。船舱中的「雷火队」成员一一走出甲板来,到了锡晓岩身边。他们每个背后也挂着与锡晓岩一样的火红色披风。

    锡晓岩获宁王封了个「神猿游击将军」的称号,不过他知道军队里没有人这么称呼他,所有部下都背地里叫他「怪手将军」。锡晓岩并不介意。至少他知道,「雷火队」的成员都尊敬他。这些「雷火兵」是从宁王府内各 门派武者中,排选身壮力雄且擅长硬功与重兵器的好手编成,以负责强攻突袭城池。当操练时观看过锡晓岩展示武当刀法的威力后,他们对于由他当「雷火队」统领都无话可说。

    战船停定下了锚,马上就有三艘小艇划过来迎接。锡晓岩将爱用的藤柄长刀斜斜背上,与几个「雷火兵」下了战船登上其中一条小艇,再往南康城登岸。其中两人携带着锡将军的个人随身物品,当中包括了一把像装了柄 的铁板、结着一绺血红色人发为装饰的古怪大刀……

    坐在小艇时锡晓岩看见,南康城的城壁完好得没有一点损伤,那朝东的城门大开,虽也有宁王军兵马驻守,但气氛丝毫不紧张,城门前更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疮痍。

    那是因为南康知府陈霖一闻知宁王派出两万军兵来攻打,自己先就逃遁了,南康城内无人指挥抵抗,无助的城民只好开门投降。锡晓岩人生第一次领兵打仗,结果全军连一支箭也没射出就赢了。

    锡晓岩登了岸后,实时有人把战马牵来。其他「雷火兵」也陆续上岸,等人齐了,并把携来物事绑好在马背上之后,锡晓岩等四十一骑一同进入南康城,那许多火红披风飘扬而过,城门前的大道如在燃烧。

    一进城门,只见内里街道四处都插满了宁王府军旗,以宣示南康城在其控制之下。沿街门户紧闭,行人绝迹,只有叛军四处行走,好些士兵都从街巷深处或是强行破开的门户走出来,手上捧着大包小包,也有的推着木头 车经过,上面载满粮食,后面拖着几口猪。

    锡晓岩皱着眉,心里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越是接近到城中央,锡晓岩看见的就越多:有妇孺围着被打死的尸体痛哭;有头破血流的一群人呆呆站在道旁,凝视锡晓岩等骑士经过,目光恶毒且充满怨恨;有士兵就在街边围成圈喝酒掷骰子,用抢来的金银财物赌博 ……

    将到达南康府衙的时候,锡晓岩听见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惊慌呼叫。

    他想也不想,拨转马首就向声音发出那边急奔过去。众「雷火兵」也都骑着马跟从。

    到达一片市集空地前,只见有百来个宁王府士兵正围成圆圈放声哄笑。中央是五个女子,年纪最大那个看来才不过廿来岁,最小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被十几个士兵用枪柄推来拨去,就像在戏弄一堆虫一样。

    其中一个女子已被士兵撕破了衣衫,上身赤裸,下半身也只剩下几片破布。士兵一边在玩弄她们,眼睛一边肆意在那赤身女子身上游索,间中就在枪柄上加力,打得那些女子吃痛呼叫。他们笑得狰狞,就像一群豺狼,进 食前还要把猎物虐待一轮以增加胃口。

    那赤身女子在五人里最年长,也是唯一没有哭泣求饶的一个。她勉力用手遮掩着私处,冷冷盯着面前的施虐者,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没有恐惧,但也没有憎恨。

    ——好像这种冷漠,是她此刻唯一的反抗。

    看见这情景,锡晓岩胸中像打翻了沸腾的水锅。

    这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锡日勒,如何将他母亲及其他女人当成任意使用的器物——虽然那都是兄长锡昭屏后来吿诉他的。

    这时其中一个士兵已经亢奋得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抓住那赤身女子的长发,强行要将她拖走。女子吃痛双手按着头发,却并未作激烈反抗,眼睛斜斜看着其余四个女孩,还是木无表情,没有流露出惊惶或怨恨。

    ——似乎她很清楚: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自己当成死物。

    锡晓岩的马仍未停定,他已从鞍上飞下来,众人只见红影一掠而过,锡晓岩眨眼就到了那个拖着女子的士兵身前。

    士兵还没确定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左手已然扼着他咽喉!

    那名惊慌的士兵马上放开女人,双手去抓锡晓岩左臂想猛力挣脱,可是他一用力,锡晓岩左手的「太极听劲」就自然发动,借对方的力量一圈一发,单手将士兵狠狠向下摔,士兵整个人翻得头下脚上,在锡晓岩那左掌扼 制之下,面门以十成力量猛烈撞在地上,登时鼻梁断掉,满口散出崩折的牙齿,瞬间昏死过去!

    这一摔所展示的是武当派最上乘功夫,在这些不过是寻常匪盗出身的宁王府士兵眼中看来,就好像法术一样——那个比锡晓岩还要高一个头的战友,在剎那之间整个身体好像变成纸扎一样轻,锡晓岩那单手猛摔,跟摔死 一个婴孩一般容易。如此奇功,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竟存在于世上。

    那被摔的士兵一张脸变成紫黑,肿胀成一颗大瓜一样,七孔都溢着血,状甚恐怖,看来已快要咽气。锡晓岩知道自己因为暴怒,一时出手重了。他不发一言,没有看四周那些惊呆的士兵一眼,只是将自己身上的红披风脱 下,围在那赤裸女子身上。

    这时近着他才看真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皮肤雪白,眼目细长,眉宇之间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淡厌倦,竟与霍瑶花有几分相似。锡晓岩好像胸口受了无形的一击,顿时呆住。

    其中一个有份玩弄那群女子的士兵,大着胆子上前,俯下身去探那被摔者的气息和颈脉搏。

    「死了」那士兵手指颤抖着站起来,众多士兵之间渐渐起哄。

    「将军,这算什么意思?」「要女人,开口就好了,要杀人么?」「这婊子算什么货色,还不如出生入死的兄弟吗?」「你进王府才多久了?当个将军而已,你以为自己皇帝么?」「没我们,谁来替你拿这座城?还想玩 女人?回去玩你娘丨」

    众兵聚起来有百来两百人,人心胆壮,即使面对武功惊人的锡晓岩,你句我一句越骂越凶

    跟随着锡晓岩的四十名「雷火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武者出身,虽然自觉比寻常的宁王府护卫军高了一等,与他们格格不入,但也未至于甘心为了锡晓岩而与这百多人打上一架。

    锡晓岩走到那四个女子中间。本来围着女子的那十几名士兵被吓得远远散开,加入外围的战友,一起继续向锡晓岩狠骂。

    当中年纪最小那个女孩原本已跌倒跪着,布裙也已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膝盖。锡晓岩上前把她扶起。女孩像一头受惊又无法逃走的小动物,全身在剧烈抖震,不敢正眼去瞧锡晓岩,毕竟那只把她扶起来的手,刚刚才在眨 眼间杀了人。

    锡晓岩这时才往四周扫视那许多士兵。他目光所到之处,众人都立时噤声。锡晓岩的神情与眼神并不特别凌厉,只是好像很随意地跟他们说:

    「闭嘴吧。谁不怕死,先上来。」

    这时在人丛后方有人到来,接着发出一记闷响,一名士兵吃痛呼叫倒下。众兵回首,一看见是谁来了,马上开出一条路来。

    「谁敢对锡将军无礼?反了吗?现在我们是打仗的军兵,是真命天子宁王爷麾下王师,也就等于是禁军!不分尊卑军阶,以为还是从前做买卖那种随随便便的日子吗?」

    说话者挥挥刚才一击打倒那士兵的拳头,带着几名精悍的部下上前来。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一脸都是疤痕,右边头壳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不再长头发的刀疤,此人就是宁王府水军统领闵廿四。他身边还跟着亲信副将陈 贤及几个壮硕的刀手,都是他在鄱阳湖当水盗时就跟从着的老部下。

    闵廿四等走近到空地中央,看见地上的死人,不禁皱眉。这天他的心情本来极是高兴:从前他虽然横行鄱阳湖水域,人马船只也算阵容鼎盛,但说到要攻打劫掠像南康这种大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如今他却做到了,而 且没有牺牲半个手下。

    可是现在终于死了一个。而且是被自己人杀的。

    锡晓岩冷冷看着闵廿四,在众多士兵跟前,仍是没有给他半点颜面。

    「是谁说可以抢劫百姓的?」他严厉地质问。「我没准许过。」

    闵廿四失笑:「锡将军,这是规矩啊。」

    「不是我的规矩。」锡晓岩断然说。「南康百姓开了城门投降,就该保他们安全。」

    闵廿四摇摇头苦笑,走上前悄声问:「将军从前有没有领过兵,打过仗?」

    锡晓岩紧闭着嘴唇,没回答他。

    「兄弟们打仗,每一个都是把命拿出来赌。」闵廿四指一指四周的士兵。

    「打赢了没有钱跟女人,谁还要再赌下一把?你要他们为了每天两顿难吃的口粮去拼命吗?打完仗之后回家乡耕田种菜吗?」

    他笑了笑,看着锡晓岩又说:「锡将军,要是讲究武艺决斗,刀上功夫,我对阁下心悦诚服,但若是跟着将军的规矩,我怕到了明天,我们已经无兵可带。」

    锡晓岩瞧瞧闵廿四,又看看周围那些怨恨的目光。「无兵可带还算事小啊。」闵廿四把脸凑近他悄悄说:「一个不好,当将领的在睡梦中被人割了喉眬,这种哗变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后面的副将陈贤这时也说话:「南康城民投降,我们没有屠城已算是仁慈。仗还要打很久,从城里征调些军需,犒赏慰劳一下兄弟,也不过分。」——两人对锡晓岩的语气,就像在说:打仗就是这样啊,傻瓜。

    锡晓岩没打算与这二人辩论。他既看不起这些江湖匪盗,却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现实。

    ——错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别给他们放肆。」锡晓岩说:「我们还得整备,后天就要再去打九江城。」

    他说完就带着那五个女子,步向知府衙门。「雷火兵」牵着锡晓岩的马跟随。

    越过那一丛丛像刀般锋利的怨毒目光,几个女子都垂着头不敢看,身体依然颤抖不止。

    除了围着红披风那个女人。她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着身旁的锡晓岩。锡哓岩却没有理会她,只是直视前面街道。

    但他心里,很怀念这种与女人并肩而行的感觉。

    ◇◇◇◇

    房门外传来轻敲的声音。

    「进来。」女人似乎早有预料,马上就隔着门响应了。

    锡晓岩推开这知府邸厢房的门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简单的饭菜。

    他打量着这女人,只见她早已换过一身衣裙,是知府千金遗下的。那衣服有点窄,显得女人的身材曲线更丰盈。

    女人看见他,二话不说就接过木盘,坐在几前拿起碗筷狼呑虎咽起来。锡晓岩仍是一身黑色镶着红边的「雷火队」戎服,只是已解去肩头和胸口的护甲,也没有带刀。他坐在女人旁边,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如今细看他才 发觉,这女人的五官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像霍瑶花,先前只不过是那一刻的短暂感觉。

    女人很快就吃掉了大半的饭菜。她看见锡晓岩正瞧着自己,抹了抹唇上的油。

    「我叫桂香。」

    锡晓岩感觉被人看穿了。他的确正想问她的名字。

    桂香又吃了两口饭,一边嘴嚼一边说:「吿诉你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我爹改的名字。」她放下筷子,拿起木盘上那碗水喝了一口。「我是个卖身的。」

    锡晓岩并没有太意外。刚才看她面对士兵的胆量,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我想说」锡晓岩迟疑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对不起。」

    桂香以讶异的眼神,打量着锡晓岩。她的目光不免停留在他奇特的右臂上。锡晓岩不自在地摸摸那长臂。

    「这么下去,你会死的。」桂香毫不在乎地说,继续喝水

    「你说什么?」

    「你这样的男人,我以前见过好几个。」桂香微笑:「带着良心,却进了江湖上混。不管多有本事,也不会长久。因为他们去错了不该去的地方。」最后那一句,像箭般正中锡晓岩心坎。

    他回想起先前在南昌,临行前掌门姚莲舟向他嘱咐:

    「不管如何,不管什么手段,把这仗漂漂亮亮打赢它。要在宁王面前证明,我们武当派不只武艺高强,也能领兵打仗,这是复兴武当的重要一步。全靠你了。

    「可是不管如何,记着保全自己。我们还有未来。」

    锡晓岩相信姚莲舟的判断。他决心,即使多么艰难,也会坚忍完成掌门交托的任务。曾经离开过武当一次,令他感到自己赎罪的责任。

    只是他感觉,自己跟从那个武当山上的锡晓岩越来越遥远……

    而现在桂香这句话再次提醒了他。

    锡晓岩只想转换话题:「刚才……你好像不太害怕……」

    「什么样的男人我也见过了,有什么好害怕的?」桂香耸耸肩说:「我知道他们到头来要些什么。我也惯了给他们。我想,这也好,我多满足几个你们的士兵,南康的女人也许就少几个被侵犯。」

    「我并没有容许他们……」

    「我知道。可是你也没办法制止他们吧?做不到的事情,也就不要说了。」桂香放下碗,从几上拿起一把木梳,梳理她那头乱发。她侧着头,露出一边耳朵与粉颈,神态撩人之极。

    「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责怪你。」桂香梳着头发时,轻轻皱眉瞧着锡晓岩说:「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啊。我自己沦落风尘,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自由自在?」

    锡晓岩这时却说:「有的。」

    他回想起自己离开武当山那段日子,心里不禁感叹,又喃喃再说:「我试过。」

    桂香细看锡晓岩。她当了几年妓女,阅人无数,看得出锡晓岩是个诚实人。她禁不住伸出手掌,贴上他的脸颊。

    「那你为什么不回到那种生活去?」她温暖的手在他脸上轻抚:「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武当。

    这是锡晓岩心里最大的牵绊。但讽刺的是,他留下来愈久,「武当」这个字对他就好像越是变得虚幻不实。

    在桂香的抚摸之下,记忆如潮袭向锡晓岩。那个他无法忘怀的身影,那阵淡淡却烙在他心底深处的香气们二人的亲密感……

    同在开阔天地里流浪,彷佛世上只余他

    这些记忆,令锡晓岩暂时忘却了心灵的束缚。

    桂香的手掌沿着锡晓岩的脸滑下去,抚着他的颈项。那触摸传达了一种令男人难以抗拒的热力。锡晓岩却伸手抓着那手掌,将之挪开了。

    他凝视她的眼睛。

    「你不必这样。」锡晓岩轻声说:「我会保住你跟你那几个姐妹。不需要你拿什么来交换。」

    桂香缩回手掌,带点意外地看着锡晓岩。这样的情景桂香过去也不是没有遇过,到了最后发现那些男人都不过为了博取她付出更多,无一例外。可是她感觉锡晓岩跟他们不一样。

    锡晓岩站起来,拉开房门离开,心里仍在默默琢磨着桂香的说话。

    就在他踏出门前,桂香却在后面再问:

    「她是个好女人吗?」桂香微笑。

    再一次被看穿,锡晓岩苦笑摇了摇头。

    「不。她跟你一样,有点坏。」



第五章 旌旗 梦想

    三天之后,锡晓岩与闵廿四闪电连陷南康及九江二城的捷报,传回了南昌宁王府。

    与南康知府一样,九江知府汪颖虽然已收到王守仁从吉安传送来的机密火牌,着令坚守拒贼,但一得知宸濠军两万人来袭,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再收到南康投降的消息,汪颖连同许多文武官员纷纷逃亡,九江城百姓无人 指挥抗敌,只有大开城门近接宁王进占。

    朱宸濠得知己军出击数天就火速连占两府,朝廷官军全无反应,心头狂喜,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既得了两片新领地,充实不少粮草兵马及船只,又可作南昌的支持,加上李士实已派人探查过吉安那边,王守仁全未有发 兵迹象,朱宸濠再无犹疑,决定大军出征,直指南京。

    出发之前,朱宸濠先安顿好大本阵南昌的布防,留了万余名王府护卫军守城,由加盟叛变的宗室宜春王朱拱橼,连同宸濠三子及四子共同坐镇,另外又封了水军将领徐九宁及陈贤为九江和南康太守,率领部分驻当地兵马 作南昌的援护,其他攻占着九江的锡晓岩军队,则准备随时动身加入大军。

    万事俱备。七月初二,出征之日。

    姚莲舟站在岸边搭建的木台上,眺视南昌城外赣江的情景:重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密密麻麻停泊各样船舶,猎猎飘扬的旌旗一面面连接,一直延伸向大江前后,那旗阵竟是长得看不见尽头,就像整片江面化为了一座繁华 城市。

    长居武当山的姚莲舟,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人工风景,即使孤傲如他,也不禁为之震撼。

    此刻姚莲舟再度穿着「凤翔上将军」的暗纹青色武服,衣外戴了一袭保护双肩、胸腹与腰髋的古铜镶银战甲,披着「青翼队」的水青色大披风、手里拿着一具有凤翼装饰的精美战盔,腰间佩着「单背剑」,这副堂堂威武 的模样,与从前一身简单白色道袍的掌门装扮,就像两个人一样。所有看见他的士兵心里都不禁暗暗喝采。

    叶辰渊仍是像个影子般站在姚莲舟身旁。虽是出征之日,他还是拒绝穿戴王爷为他准备的盔甲,依旧是全身黑袍,背着「离火剑」,神情一贯地冰冷。

    ——之前曾有王府的仪仗卫士官要求叶辰渊按礼节戴甲。叶辰渊回答他:「我的眼睛和双腿,就是我的护甲。你要我穿着妨碍我视野、令我行走变慢的东西,就是想要我的命。」那卫士官在叶辰渊寒冰般的眼神下,不敢 再透一口气就匆匆逃离。

    姚莲舟看着这片连绵数十里的旗海,这才第一次用眼睛确认,宁王朱宸濠所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跟他从前身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曾经与这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正面激撞,并且彻底地败阵。但他仍然呼吸着。还有复仇的可能。

    只要将眼前这力量掌握到手上。

    「师兄。」姚莲舟回头:「看着这风景,我心里特别记挂一件事。」

    叶辰渊抬头看着姚莲舟,全神聆听。这时候叶辰渊的脸才比较像人,流露出对姚莲舟的同门之情。

    他们两人过去从没有这样亲近。对叶辰渊来说,从前的姚师弟不是号令一切的掌门,就是他挑战的最终目标。但是在武当覆灭、二人经过许多风波才重逢之后,他们同伴的情谊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密。尤其叶辰渊断了一臂 ,自觉人生已然残缺不全,他已将这余下的生命毫无保留地寄托在姚莲舟身上。

    「我记挂的是那些女人跟孩子。」姚莲舟徐徐地说。

    他指的是当日武当山被禁军围攻时,他下令送上「云罗舍」逃避兵劫的武当派家眷。

    姚莲舟的目光扫向宁王的水军船队:「有一天我们得到了这些力量之后,就要重建武当。可是不能只有你我这几个人。到时我们需要那些孩子,把武当派延续下去。」

    叶辰渊看见姚莲舟目中的光芒。他许久没有看见掌门的情绪如此高涨。舍弃了心爱的女人,放开了过去的原则,姚莲舟这些日子即使锦衣玉食,受宁王府上下重用敬畏,心底里还是苦闷不安的。

    但此刻,看着这样宏大的军容,姚莲舟好像终于看见梦想的边缘。

    「凌雨川一直在外面查探那些家眷的下落。」叶辰渊说:「虽然还没有找到,但至少确定了他们并未被禁军害死。」

    「首蛇道」弟子凌雨川花了不少金银,又用了很多工夫,才找到人暗中把当日出征武当那支禁军的行军日志抄录了一份,确定当中并没有俘获或处决武当派家眷的记录。

    「雨川还在努力寻找。」叶辰渊又说:「但如今打仗了,他行事不大方便,也许还得等一些日子。」

    「我们一定能够回去的。」姚莲舟远眺西北方的梅岭山脉说。

    「回去?」

    「回武当山。」姚莲舟说着,手掌紧抱头盔。

    「是的。」叶辰渊回答。

    姚莲舟这时又看着叶辰渊,打量他独臂的身姿。

    「你那一剑如今练得如何?」

    姚莲舟说的,自然是叶辰渊失去左臂之后苦思自创、结合了舍身飞击与精微「太极」化劲的那记新剑招。

    说到那一剑,叶辰渊脸上悄悄恢复了从前「武当首席战将」的傲气。这段日子在姚莲舟的协助和提点之下,叶辰渊又作了许多特训,甚至用绳索系身从高树上翻跃出剑,渐渐克服了在高速飞行中专注运用「太极」而产生 的晕眩,能够将整招完全使出。

    可是叶辰渊这命名为「冥鸢一击」的剑招,在实战中将有何威力,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

    「这招只有对着高手才用得上。」叶辰渊回答姚莲舟。「可是我又无法找任何人对练。连你也不可以。因为使这一招我不可能有任何保留。若不是我成功造出空隙把你刺穿,就是我自己飞扑向你的锋刃。就算用木剑也足 以分出生死——何况木剑无法真正锻炼得到这一剑在交锋剎那的精微之处。」

    所以叶辰渊还是要依靠意识观想的方法来修练这「冥鸢一击」。只是他在脑海里就算打赢了一千次、一万次,他始终不能确知,在肉身的世界里使出来是否效果一样。

    姚莲舟听着,知道自己亦无法再帮助叶辰渊什么。他并未如叶辰渊般身体残缺,在提点时只是靠想象猜测,最终叶辰渊只能自己完成这绝招。

    「战争开始了。」姚莲舟指指江上战船。「说不定你很快就有机会试剑。」

    此时有几个同样穿着「青翼队」水青色披风的战士走近过来。

    「将军,时辰到了。王爷快要登船。」

    姚莲舟点点头,也就带着众人步下这瞭望高台。

    他们走到江岸边,穿越过许多王府卫士,直到一个璋头前。那里停泊着一艘长快艇,全体漆成朱红,船首镶着镂刻龙纹的金片,艇上高挂主帅军旗,正是准备接载宁王登上大战船之用。

    那璋头上搭起了一个盛大的祭坛,装饰满千百道黄色纸符,摆满酒水果品,但置放在坛中央的祭品却并非什么牲口,而是一个活人。

    只见那男人一身白衣,像待宰的猪般被绑缚手足,嘴巴也塞着布条,瞪着愤怒的双眼,只能作无望的蠕动挣扎。

    此人是原江西瑞州知府王以方,在宁王宣布起兵之时,不幸正好因公事身在南昌,马上被擒下狱,始终不愿归顺投降,朱宸濠决定以他代替牲口,祭天出征。

    宁王宠信的术士李自然穿着一身道袍,正围着祭坛不住手舞足蹈打转,口中念念有词。姚莲舟看着他,心里不禁失笑。

    这时朱宸濠与大批人乘坐车马到来。宁王的马车在卫东琉与众多穿着土黄色披风的「铁山队」亲卫保护下,在埠头前缓缓停住。其后跟随着的还有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文臣军师;王爷宗亲朱拱栟;巫纪洪、凌十一 、冯十七等武将,阵容鼎盛。

    朱宸濠从那大马车步下来,身后跟着爱妃娄氏及世子。看着赣江上那浩大的船阵,朱宸濠只感血脉沸腾,本来就魁壮的身躯彷佛站得更高。

    ——许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在他身旁的娄妃却是面色苍白,紧张地抓着侍女的衣袖。她看看祭坛那头,发现了今天的「祭品」,更是面无血色,好像随时都要昏倒。

    「王爷……」

    朱宸濠一听娄妃的声音,他亢奋的神情马上一变。

    「此是本王毕生大志。别坏我心情。」

    娄妃只好轻轻叹息。多年来娄妃都不赞同宁王的野心,曾经多番劝吿,始终无法阻止王爷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知道早已太迟,但见宁王竟以活人为祭,心中还是不忍。

    朱宸濠看见在埠头行礼的姚莲舟等人,再现喜色,上前亲切地执着姚莲舟之手同行。

    后面的巫纪洪看见了,心里暗暗愠怒。

    在大军出征这么重要日子,商承羽却偏偏不在,给姚莲舟独揽宁王的宠信,这令巫纪洪颇是担心。

    ——虽然商师兄说过与姚莲舟有暂时合作的协议,但巫纪洪半点也不肯轻信对方。过去被迫逃出武当山之恨,并非那么容易就消解。

    李士实与刘养正等对姚莲舟得宠倒是没太介意,此刻只是默默从后面看着。从武当派对抗禁军一役,他们判断姚莲舟不过是一介偏执武夫,一心向朝廷报复雪耻,不会威胁到他们在宁王跟前的地位,也远没有那个商承羽 可怕,反而可利用他对商承羽加以制衡。

    何况李、刘二人眼前最担心的,绝对不是宁王府里任何一个人,而是那远在吉安的家伙。

    ——什么也好,取下南京才最要紧。这场仗打不赢,就什么都不用说。

    两人少有智略,从前却仕途失意,愤愤不平;若是最终能成帝王之师,改日换月的开朝元勋,名留青史,那可是达成比权位富贵更重大的梦想。

    成王败寇。他朝史册上是功臣还是叛贼,结果决定一切。

    朱宸濠牵着姚莲舟的手走到祭坛前,王妃世子宗室臣将等等也紧随,分列宁王身后。

    李自然此时拿着一大迭纸符,往祭坛的香烛上燃点,在胸前划了几个符号,念了经文,将燃烧的纸符往空中一撒,犹如漫天火雨飘降而下。

    李自然将一盏黄酒拿起,上前恭敬递给朱宸濠。宁王点头接过。

    ——是时候了。

    朱宸濠朝阴暗的天空举一举酒杯,继而将酒向跟前地上分三次奠光,以示崇敬天地与先祖。

    李自然向站在祭坛旁的卫东琉点点头。

    原本一脸沉闷、木无表情的卫东琉,此时那双红、黑异瞳稍微闪出生气来。他受商承羽所托暂代亲卫指挥之职,然而卫东琉加入宁王府本就不是为了守护谁。王府大军按兵不动多时,卫东琉双剑久未染血,他跟着朱宸濠 出入早就感到不耐烦,如今眼前的虽然只是被紧缚无法抵抗的「祭品」,卫东琉心里还是升起了一阵亢奋。

    王以方脸庞涨红,暴瞪的眼睛直视着卫东琉爽快地拔出皮鞘、正在向自己不断接近的那柄蛇形怪剑,被塞住的嘴巴发出动物似的哑叫。

    娄妃不忍地别过了头。

    一声被闷在喉咙的惨呼。继而是更多金属分割肢体的可怖声音。热血流泻在祭坛木台上。

    朱宸濠面对这残酷的景象,一动不动地直视着。

    为了胜利,为了王座的梦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人性。

    姚莲舟此时拔出腰间「单背剑」,那铿锵的出鞘声在江岸上回响。所有人注视着他直指向天的那微弯刃身。

    「先定南京,再取天下丨」

    姚莲舟那运足气劲发出的口号,直震每名将兵的耳朵。

    他半跪下来,将「单背剑」改为倒握,垂着头把剑柄授予朱宸濠。

    瞧着这柄曾经睥睨武林、杀败华山一派的神剑,朱宸濠更是意气昂扬,点点头将剑接过,也朝天高举,向众将士以雄浑的声音高呼:

    「取天下!」

    一呼百应,不断向更远处船上士兵感染传递。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六万大军,在南昌城外合和着不断欢呼,那浪潮般的人声震撼山河。朱宸濠将剑还给姚莲舟,在不止的呼声中前往登船。

    姚莲舟跟随着王爷,一边把「单背剑」还鞘,一边看着无数在他鼓舞下、一几奋若狂的将士。

    ——这支军队,有天将会属于我。

    卫东琉用他的土黄色披风抹净了蛇剑,收回鞘里,再抹拭溅在身上的人血,露出稍微满足的表情,跟从娄妃及世子等上了那快艇。他身上的浓烈血腥气味令人不敢接近。

    李自然的一群助手术士,将王以方的头颅和残肢一一抛下江中喂鱼。此时聚拢而来的阴云更多。远方隐隐发出闷雷声。

    朱宸濠的水陆大军,就在这样肃杀的气氛里出发,将要颠倒天下。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六章 女煞

    「看见那女人了吗?」

    负责指挥众人的头领挥舞着手中马鞭,喷着飞沫呼喝。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欲望、亢奋与期待。

    跟随着他的十一个部下,分散奔跑在村落房屋之问,如在围捕猎物的一群野兽。其中三个人手里提着尖锐的矛枪,其余的人跟那头领腰上则佩了各样大小的战刀,他们却都懒得拔出刀来,只是按着摇摆的刀鞘,大笑着走 在巷道上。

    他们连护甲也没穿,全都留在九江城的军营里。根本没必要:有占据着九江的两万宁王大军为后盾,这里没有人敢反抗。

    他们所过之处,房舍门户都紧闭,不见一个村民。

    「快找!天要黑了丨」那头领叫着。前头的一排屋顶上,透来燃烧似的夕阳光芒

    今天来不及回军营了,他心想。铁定要在这条澄安村里找个地方过夜。

    正因如此,漫漫长夜更得找点消遣。

    ——妈的,刚才那个红衣女人,明明就在前头经过,怎会走得这么快?....

    他们一行共十四名宁王叛军士兵,到来澄安镇「征粮」,除了这里十二人外,另有两个战友仍留在村中央,看守着马匹及几大包抢掠来的财物粮食。说是「征粮」,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抢,而且也并非受了什么军令,只不 过私下离开本阵到来活动。

    宁王军才进占九江没多久,南昌那边就传来命令,把将领徐九宁封为九江太守,又命令城里留下的原有官吏各复司职,即是将九江府纳为正式的宁王领地,安定民心,作为进攻南京之奥援。此令一下,占领军的将士再不 得在九江城里抢掠烧杀。

    这些宁王府护卫军本来就是匪盗流氓组成,加入来打仗无非为了金银女人,贼性难禁。许多九江城里的士兵趁着主力大军仍未抵达,暗自私下离营,去附近大小村镇一逞兽欲。这支到来澄安村搜刮的小队,正是其一。

    澄安村前天已经被另一队人抢过一次,这小队今天再来,就只能捡剩下的,找了半天所得不多。那头领正在懊恼间,忽见村落西边小巷处有个穿红衣的娇小身影闪过,想也不想就带着部下追过去。

    ——一定是前天另一队来抢时躲起来的女孩!原来还藏着好东西!

    头领一边跑着,欲望在他体内翻腾。金银和粮食刮不到多少,若是拿到个闺女,此行至少没有赔本……

    「在这里丨」其中一名士兵高呼,所有人急忙聚集过去。

    那是村落边缘的一排小屋前,一侧是条小河,河边筑起了高及胸口的堤防和竹篱笆,形同一条短短的死巷。那红衣女孩站在巷尾最深处,她左边是紧闭着木门的小屋,身后和右边则是河水与篱笆,除非她爬过竹篱跳进河 里,否则无路可走。

    女孩喘着气似乎很慌张,头发都披散遮掩着脸蛋。十二个军士挤进这巷道,争相要先睹女孩的样貌。

    那女孩终于仰起头,拨开面前乱发。

    众士兵先是呆住,然后神情转为暴怒,原本旺盛的欲念瞬间消散。

    只见那「女孩」的脸皮甚是粗糙,唇上方已经长出稀疏髭胡,咧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嘴巴,根本就是个样子丑陋的乡下少年,只是身材矮小瘦削又穿着鲜艳红色女服,才令士兵误以为是个女子。

    少年竟然还对着他们笑。

    「作弄我们吗?」那士兵头领的脸色变得黑沉,伸着马鞭指向少年,甘他十一人也纷纷发出恶毒的咒骂。

    「把这臭小子肚皮砍开,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他们一步步上前。

    ——没有人察觉自己已经陷入危机。

    巷旁其中一间小屋的木门轻轻打开一条缝来。只有站得最近那边的一名士兵看见这异状。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从门边闪出的黑色身影已掠过他。

    士兵的喉咙爆发出血泉。

    突来的变化,令所有士兵一时都惊呆了,全部瞧向喷洒着热血的战友。那黑影再迅速一掠,那柄将士兵喉咙割破的短小匕首,又狠狠插进另一名提着矛枪的宁王兵胸口,直没至柄,那士兵连稍微举起枪杆去抵抗都来不及 。

    那个诡异的黑色身影带着一抹长长刃光,朝后面的士兵卷过去。

    有个叛军士兵的手才刚刚搭上腰间刀柄,却感觉右大腿内侧传来火辣的感觉,整个人紧接着无法控制地崩倒。

    另一人已将半柄刀拔了出鞘,可是对方那道带着血尾巴的刃光斜斜往上飞行,闪入他右腋底下。筋脉断裂,他的整条右臂好像瞬间变成木头造一般,

    沉重而无法移动,余下的半截刀刃无法再拔出多半分。

    第三个叛军士兵成功将单刀拔出,但还未作任何反击之前,就听到一股可怕的破风声从上方朝他头顶袭来。他本能地横刀向上迎挡,而且闭着眼别过脸闪避。

    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一股超越他承受能力的重压。右手臂每一个关节接连投降崩溃。那士兵自己的单刀刃背重重地撞击在脸上。骨肉裂断,整个人昏死当场。

    这般刚猛的压迫力量,还有连续杀伤五人的诡异速度,两者竟能并存。在仍然站着的七个士兵眼中,这超过了他们对武力的想象。

    黑色身影这时才停下来,挡在巷道唯一的出口。

    一头短发的霍瑶花,单手垂着正在滴血的军刀,那姿态有一股极危险的艳美。

    可是她的表情不像从前的自己,再没有展示杀戮敌人的兴奋,代之是一种克制和冷静。

    因为今天她杀人,不再为了满足自己。

    余下那七个宁王府叛军,此时都已将兵刃我在手。他们从前毕竟都是刀头舐血为生的恶徒,此刻突然堕入死亡陷阱,求生本能马上发动,咬着牙一起向霍瑶花冲过去。

    可是才刚起步,旁边房屋窗户就有箭矢纷纷射出!

    这么接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目标,射失比射中还要困难。惨叫声此起彼落。

    屋里的人放完第一轮箭后,屋顶上又出现五个人,朝下补上第二轮。处于不利的狭窄低处,那七人根本无处躲避。

    其中一个叛军士兵带着身上两支箭,嚎叫着朝霍瑶花冲过去。即使是身体完好他也远非霍瑶花敌手,霍瑶花只是随意发出一刀,这士兵的脸就被斩裂!

    屋里跟屋顶上的伏兵又交替再各放了一轮箭,巷道里剩下仍站着的,就只有那名头领跟两个部下,每人身上都插着两、三支箭,其中一人手臂受伤,连刀也掉了。

    那排房屋的门打开来,七个汉子一同走出,手里各拿着刀斧和削尖的竹枪。

    三人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其实即使只面对霍瑶花一个,他们也是必死。那名头领正在想着要怎样求饶。

    「你们不是要找女人的吗?现在找到了。」

    假如是从前的霍瑶花,必然趁着胜利时刻说出这种嘲讽。但今天的她不同了。霍瑶花没有作声,甚至没有看那三人一眼。她确定同伴肯定能安然料理这几个残余对手,也不多等半刻,转身就赶去村落中央,趁着留在那边 的最后两个叛军士兵还未被惊动,将他们也解决。

    她展开快得惊人却又轻若无声的步伐

    这是从前跟武当派「首蛇道褐蛇」首席所学的轻功。众同伴看着她施展这身法,就知道那两个人没有半点机会。

    他们把敌人遗下的兵器收拾系好,都挂到马匹上,准备起行。

    澄安村的村民取回被抢的粮食物品之后,又忙着趁天未全黑在村落南边的空地挖坑,掩埋那十四条尸体。

    「你们不必担心,只要把打斗的痕迹都清理好就没事。我们知道这些贼兵都是偷偷出来抢劫,并非奉了军令而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到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失踪。」

    说话的是之前扮成女子的那个丑少年,此刻早已换回男装,把头发束起来。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又一副乡下人模样,但说话口吻却极是镇定成熟,容易令人信服,俨然有如军队的统领。

    这少年名叫杜三,正是在九江府一带负责为江西知府孙燧收集传递消息的线眼之一。当初孙大人为对抗朱宸濠随时反叛,在江西北部暗中建立这个线网,其中九江是一大重镇,自也布下了分支,采用的人来自三教九流与 江湖市井,人数虽不多,但许多都是过去曾得过孙大人恩德而加入,忠诚可信,孙燧遇害后他们更与宁王府誓不两立,并与王守仁的义军通力合作。

    霍瑶花及十名吉安府的精锐民兵来到九江府时,杜三就是接头人。她最初也对这小子有不少疑虑,但经过多番行事后,很是信服他的能力。

    来到江西北部之后,霍瑶花一直执行王守仁交托的工作,到处巧妙地散布虚假军情,以助牵制朱宸濠出兵,同时也探查各宁王军据点虚实及驻兵状况,回报给仍在南方吉安府的王大人。

    到了这几天,当九江城开始有贼兵私下四出劫掠后,霍瑶花就生起伏击他们的念头。

    「这些够胆量离群行事的,在对方阵营里必然是比较勇猛的家伙。」霍瑶花说服杜三当时这么说。「而且他们为了行动便捷,都会骑马。虽然数目不多,但这样的敌人能消灭多一个就是一个,战马能够减一匹就是一匹。 何况对方发觉渐渐有人失踪,军营里的人就会开始疑惑和害怕。这都对来日开战有利。」

    杜三细心衡量过风险,答应了霍瑶花的要求。昨天他们第一次发动伏击,目标选了一队只有六个人的敌军,在九江城西面的德源村外截杀。选择这么少的敌人,只因杜三还不知道霍瑶花的实力。结果霍瑶花以一人之力就 把六个士兵瞬间杀光。那种压倒性的武力,令杜三及他的两名线眼同伴,以至跟着霍瑶花到来的吉安府民兵全都目瞪口呆。于是今天再接再厉,而且伏击的目标比之前增加了一倍。结果仍是一样的轻松。

    此时杜三吩咐完村民,回到同伴之间帮忙整理马匹,准备乘夜离开澄安村。

    霍瑶花正好也站在马匹旁,仔细地清洁着虎玲兰送给她的军刀。这柄刀论分量比她过去惯用的大锯刀差得远,不过现在正好适合隐伏与迅速行动。虽然显得有点旧,但那仿照日本刀形的刃身材质甚坚实,确是真正的战场 用刀,能承受霍瑶花那种刚猛力量。

    杜三看着她抹刀,对这个美丽的大姐姐很感兴趣。她就是传说中那些厉害的武林高手吧?自小在混迹街头的杜三,一向对巷里传闻里的武者甚为仰慕。如今就有个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震撼。

    搞不好这么下去,我们几天就能收拾超过一百人,到时倒是怎样收藏马匹才最令人头疼。

    「还是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吗?」霍瑶花用布抹着刀刃,一边问。

    这是在问杜三。她不用看就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杜三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指「破门六剑」。

    「那几个人不断在转移地点,即使偶尔有跟我的同伴联络,也难以掌握所在。」杜三回答:「我们只确定他们已不在南昌以西的地带。但是有多接近这边,我也说不上。他们移动得这么频密,要不是预防的手段,就是… …」

    「就是什么?」霍瑶花将刀收回鞘内,心急追问。

    「……就是察觉已经被某些人盯上,所以要摆脱。」

    霍瑶花听了眉头紧皱。她北上而来,本来主要就是为了支持荆裂他们,但始终无法与之会合,又联系不上消息,甚至连他们当下身在哪个地点也不知道,每次有消息传递到来时早已离去。假如现在「破门六剑」真的遇上 危险,霍瑶花也无从救援。

    杜三怕被村民听到对话,也不再多说,众人牵着马出村离去。夕阳在他们右侧渐渐西沉,前路一片晦暗。

    他们并没有骑马,只因除了霍瑶花一人之外,都没有那种一边提着火把、一边能够策骑避开障碍的高超技术,黑夜里人与马都很容易受伤。

    领在前头的是杜三及两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同伴,都是负责情报消息的线眼,刚才也有拿起弓箭来助战。他们对这一带地形道路了如指掌,即使天上投下来的月光极淡,都能辨别行走的路径。霍瑶花等十一人在后面紧随 ,众人之间只点了一盏灯笼,以减低被发现的危险,即使远远给看见,对方也会以为只得三两名旅人,没那么容易起疑。

    他们正要将马匹和兵器送往某个据点储存,有人会将之转移到义军手上,以充实装备。相比在南昌府以西的武宁那一带,这东面九江府本来并不是宁王的根据地,孙燧布在此地的线眼比较活跃,他们也就不必像「破门六 剑」把马匹宰掉那么浪费。

    昨天伏击了六名宁王兵之后杜三等三名线眼与霍瑶花等十一人分了手,并没有带他们一起去交付马匹兵刃,现在却主动带着他们一起前去。霍瑶花感受到杜三对她信任大增,毕竟他们已经一起杀过敌。

    徒步走了接近两个时辰,已然夜深,跟着走的民兵又饿又累,但他们依然忍耐着不吭一声。相比从前随王守仁在南赣剿匪,在险恶山水中开路攀爬行进,这路途轻松得多。

    终于他们看见前面荒野中发出光芒。杜三加紧向光源处走去。

    到达那片空地跟前,霍瑶花才看清楚是一片营地,搭起了三座小小的布营账,其间布着各样用品,中央生着一个火堆,有四、五人围在火前,借用火光照明,不知道埋头在干什么。

    营账旁还堆着好几个竹笼,最初霍瑶花还以为是当作粮食用的活鸡鸭,

    走近些才发现内里的是信鸽。

    看见杜三到来,火堆前那些人都上前招呼,状甚熟络,显然是认识很久的同伴。他们发现杜三带着十几匹马与许多刀枪到来,都有些惊喜。

    「小子,你凭什么抢来这么多?…….」

    「不是我。是她。」杜三笑笑指着霍瑶花。

    问杜三的那个男人打量着霍瑶花。他已是五十岁上下年纪,火光映着他沧桑又结实的脸,霍瑶花一看就知是个走江湖的——毕竟她过去也是那条道上的人。

    男人看看霍瑶花,目光一扫到她腰上的刀,马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是个惹不得的女人。

    那男人拍拍马匹,指示众人将马系到营地侧,然后看着霍瑶花说:「王大人派来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听见那个「都」字,霍瑶花双眉扬了扬。

    「你见过荆裂他们吗?」

    男人摇了摇头:「没见过。可是从那边收到的情报,就知道他们这十天八天干了些什么厉害的事,死在他们手上的贼兵已经差不多有两百人。」

    霍瑶花点点头。她清楚「破门六剑」的能耐,担心的只是他们太显眼。

    男人没有自我介绍,霍瑶花也就没主动问他的名字。她很明白,对方干这样的事情,尽量不想留下什么痕迹。这片营地也是随时就能搬走的模样,显然他们每天都更动据点的位置。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人回到了火堆前,继续埋头做着细工。她仔细瞧瞧,每人面前都摊开几封信函,他们将信上读到的东西,用幼竹签沾墨写在很小的纸片上。其中一个写好了,把纸片小心地卷起来,塞进一个比尾指还 细的小铜管。

    「这些是要传给王大人的军情。」那男人解释:「天一亮就会放信鸽送出。」

    「到底是什么回事?」霍瑶花直视着男人问。此人明显是这据点的首领,而她知道杜三带他们来,必有特殊的原因。

    「首先我想看看你们。」那首领说时,也看看十个民兵。

    「看到了。然后呢?」

    「有一件事情要拜托。」首领说完,又再考虑一下,才和盘道出。「我们需要人取一批信鸽到来九江。可是鸽子不同其他的,既难收藏伪装,遇上敌人搜查又容易被怀疑。所以必要时得硬闯。我们需要有能耐的人。」

    「这事情对于打败敌军,重要吗?」

    「重要。」首领点头。

    「那就行。我们去。」霍瑶花马上答应。

    「我得先说,这事情颇危——」

    「我说,我们去。」霍瑶花坚定的语气跟眼神,令那首领中止原本要说的话。

    「杜三没有看错。」他微微一笑。「那你们好好休息。明早拆了营账就出发。我还得把这些完成。」

    男人接着坐回石头上,也跟同伴一样写着那些小纸片。

    霍瑶花垂头看看。男人拿着竹签的手指甚稳定,一笔一划地将小字写上那只有寸许宽的纸片。她看着不禁佩服。

    「这家伙的名字真难写」其中一个写着纸片的人抱怨说:「什么『锡晓岩』,笔划真多可不可以用石头那个『岩』代替呀?」(注:锡晓岩实为锡晓巖。)

    「你说什么?」

    霍瑶花的惊讶叫声,令营地里所有人都看过来

    「你说谁?锡...锡....」

    「锡晓岩。」首领回答:「就是连续攻打南康府和九江府的贼军大将。有个什么『神猿将军』的封号。你不知道吗?」

    另一头的杜三笑着插口:「我听贼兵都叫他『怪手将军』呢。」

    霍瑶花一听见这个外号,更确定不会弄错。

    她失去了原来的冷静沉着,就像突然中了风邪,整个人浑身颤抖,连腰上的刀也格格发响。

    「怎么回事?」杜三上前来问。

    霍瑶花激动地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走近来。她抱着双臂蹲下,全身缩成一团,仍然无法制止那激烈的颤抖。

    众人只能一直看着她。

    良久,霍瑶花才渐渐恢复过来。她站直了,眼睛盯着火堆,似乎正在拼命思考。

    然后她再次看着那首领。

    「假如我要写一封信给九江城里那个锡将军,你们能够送到他手上吗?」霍瑶花的眼神里充满坚定的希望。「不可以经过他的部下。只送给他一个人。」

    男人看着她好一会才回答:「有点困难,也有点风险。但是办得到。」杜三等几个线眼都用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霍瑶花。

    「问题是……」首领又说:「我为什么要替你做这件事?」

    「我为你带信鸽回来。」霍瑶花回答:「你为我送信。」

    那首领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他再沉思了一会。

    「你的信,我们要先看看写什么。」他说:「我们会里外仔细检查。而且只能用我们的纸和笔。」

    「相信我。」霍瑶花直视着那首领说,眼瞳极是澄澈,反映着黑夜中的火焰。

    首领回想刚才霍瑶花听到锡晓岩那副震撼的模样。

    ——假如刚才她是在演戏,而我又看不出的话,那许多年前混黑道时我已经死了许多次。

    ——不管如何,先看看她这封信上写些什么。

    「把纸笔墨拿给她。」



第七章 变局

    早晨的阳光,透过夏风吹动的树叶映进了厅堂。窗外树上的群鸟像交谈般热闹吱叫。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泥土般的气味。一切令人感觉生机洋溢。可是坐在厅堂里的人却没有欣赏和感受这股生命气息的心情。

    刚好相反,在那室内中央的大桌上,放满的那些册簿书信,推演行军用的棋子和地图,还有一片片来自各地的情报纸条……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敌人降伏或杀死。一个名叫战争的「游戏」。

    王守仁并不真的想玩这个游戏。但他更不想输。

    他看着摊开在面前那几张细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每一张都是绑在信鸽足上,远从百里外送来,吿知他叛军行进的情况和各地守备兵力的虚实。王守仁知道,为了送出这些纸片,那群原本为孙燧办事的 线眼是冒着多大的危险。他心里再次感谢敬佩孙大人。

    与王守仁同坐桌前的,还有伍文定及几名吉安府的义军统领参谋。另外王守仁身旁坐着个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来已年过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颇有威仪,举止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刘逊,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刘逊为官三十年间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样,也曾经从大太监刘瑾的迫害风暴里活过来。先前王守仁一抵达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寻找当地有才学的忠勇 之士协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刘逊在此,马上亲身邀请他出山担当军师。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对的其中一大苦恼,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担统率义军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宁王府收买就是杀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寻、征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着桌上那些地图,浓眉皱得像连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们还不出兵吗?」他咬牙切齿问,眼神燃烧着焦急的火焰。

    宁王朱宸濠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离开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们早已得知。如今过了三天,义军却并未动身。

    王守仁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些纸片,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大军还未完全集结准备好,如今马上出击,兵力恐怕还不及贼军一半。」他用指头夹起其中一张纸片说。纸片上面记录的正是叛军兵力的观察情报,王守仁就是靠着综合这许多不同来源的消息,对叛军实力作出整 体的估计。「我们此时必得忍耐。」

    「若是给那叛贼取下南京,那就来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战而降,贼军进发到南京的门口,恐怕只在两、三天之间」

    「我已通报各府县全力守城抗贼。」王守仁说:「安庆有张知府,他不一样的。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说的自然就是张文锦

    安庆扼守着鄱阳湖出大江后顺流东进的要冲,将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关口。

    「贼军号称十万,实际少说也有六、七万人!」伍文定摇摇头说

    「这个安庆真能顶住吗?大人既说安庆知府勇猛善战,我们就更应该及早动身去助战,前后两面夹击」

    这时老人刘逊从旁开口:「伍大人似乎忘记了,贼兵在南昌还有一支守军,另外他们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归了不少新兵。万一我方冒进追击贼军主力,这三地守兵同时进发,从后袭击,到时被前后夹击的恐怕是我 们。」

    伍文定听了这位前辈所说,为之语塞。

    王守仁点点头:「时泰,我跟你一样焦急。但我们既身系苍生安危,更不可被热血冲昏了头。积存军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气用事。」

    这段日子王守仁尽一切努力征集可用之兵,包括从江西中、南部及岭南一带下令,选取精焊民壮组成义勇军,另外为了准备水战,传令调动了福建海沧水军一万名。义军的力量正从四方八面集结而来,已渐渐积蓄到可与 朱宸濠叛军抗衡的兵力。

    可是现在还不足够。还要多一些时间。

    「大约还要十天。」王守仁说。「我们才拥有与贼军决战的足够本钱。在这之前若是冒进浪掷兵力的话,那么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会白费。我们也不会再有另一次机会。」

    伍文定听到「十天」两个字,指头狠狠抓着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纹,上下牙齿咬得作响。十天后才发兵的话,再计算行军所需时日,也就是十几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进入战场。这么漫长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 想抓碎那张大桌子。

    「安庆和南京,能够守到这么久吗?」

    「只有相信他们。」王守仁回答。「别无更佳的选择。打仗,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们能够做的,是在有限的选择里,决定一个胜算比较大一些的。」

    「回头想想,我方已经很幸运。」刘逊这时又说:「先前我们成功将贼军牵制了这么久,否则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报计策之外,「破门六剑」在南昌府境内多次成功伏击,令宁王怀疑已有朝廷军队随时来犯,这疑兵之计也收到很大成效。没有他们争取来这些时光,今天义军的状况早就更为艰难。

    「假如……」伍文定稍为冷静了下来。「……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与刘逊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之前还没有讨论过这事情,但从这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所想与自己一样。

    「那么我们只好准备迎接一场更大的战争。」刘逊说时,眼神里夹带着淡淡的哀愁与悲悯。

    王守仁将地图从桌上抽出来,摊开放到最上面。

    「还没发生的状况,再担心也没用。」他扫视在场所有人说:「有这样的空闲,不如为眼前将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准备。」

    他拍一拍地图上南昌的一带的位置。

    「不要忘记了,外头已经有人在奋战。」

    ◇◇◇◇

    桂香还是无法入眠。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是妓女桂香一向习惯在夜里活动,只靠窗外远处透来一点点灯笼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间中辨物。她睁着眼睛,看着一起睡在这大房间里的四个妓院姐妹。她们都沉静得像绵羊。

    只有桂香,这夜实在睡不着。明天终于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总会在你感觉已经顺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为最值得信赖的恩客,偏偏把你积蓄骗光的人就会是他。

    她瞧向房间角落那张空着的床。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段日子,从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们五人睡在同一处,但从来没有一晚碰过她们。甚至连半句挑逗的话也没有说过。

    这是锡晓岩保护她们的唯一方法。口头的命令,绝不足以阻止野兽般的士兵瓜分她们。他能够做的,只有将她们都变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从锡晓岩带着她们之后,叛军中的将士反而对这个「怪手将军」多了几分尊敬。桂香当然也听到士兵之间拿他们六人来消遣的传闻和笑话。有的说法就她这个妓女听到都会脸红。

    可是锡晓岩从来对这些笑话毫不在乎。

    桂香到现在都不敢对锡晓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桂香察觉到四个姐妹都对锡晓岩流露出欣赏的眼神。她连忙在暗中吿诫她们。

    「不要相信他。这家伙可能只是个天阉,又或者喜欢男色。世上没有这样的好男人。一个也没有。你们要是被他宠坏了,将来回到外面一定会吃苦头。记着我说的话。」

    桂香虽然是这么坚信,但事实却是她们跟锡晓岩之间一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夜锡晓岩只是静静一个人睡在角落那张床上。床边搁着两柄长刀:一柄是他随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宽得有点像块板、柄首绑着一绺红色 人发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抚摸一下第二柄。

    然后到了昨天,锡晓岩就跟她们说:他快要带着占领九江的军队与到来的大军会合,再去进攻别处,已经不可能再带着她们,所以他将会在清晨亲自护送她们离开九江城。

    「去远一点的地方。」他当时说:「再找方法送你们去别处。总之不要再接近战场。」

    桂香听到时,极力压抑着心头的兴奋。

    ——还没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开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视着那张空床。虽然锡晓岩平日也很晚才从军营回来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见他,让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着眼睛,这样的时刻十分难熬。桂香感觉时刻流动得特别慢。

    突然之间,房门大力被撞开。

    桂香和四个姐妹被惊得从床上弹起来。

    从门外透进的灯光可辨,站在门口的是她们熟悉的那个身影,但姿态却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头失控的猛兽,浑身都在颤抖,散发着一股令她们害怕的激烈气息。

    锡晓岩跌跌撞撞进内,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个女人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惊得哑住了。

    桂香看着那充满着雄性能量的壮躯,不断向自己接近,感觉就像一股猛烈浪涛在往自己跟前卷过来,无可逃避。

    ——最后一夜,你终于忍耐不住了吗?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准备。她只希望姐妹们没事,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

    但锡晓岩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摇动了整张大床,几乎令坐着的桂香倒下。他连腰上的佩刀都没解下,背着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动地颤震。

    桂香示意姐妹将房门关上,并且点燃桌上的油灯。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锡晓岩的脸如此涨红。他就像忽然害了什么病,身体的血脉似在沸腾。

    这时她们才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

    桂香看着他凝视虚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

    然而他拥有远非孩子的身躯。那情绪一旦爆发,将会伤害身边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于本能一样,桂香上前抱着锡晓岩。

    在那温软的女体拥抱下,锡晓岩的颤抖缓和了,呼吸也再没那么急促。桂香抱着他灼热的身体,心里生起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不……这是假的……不要……

    终于锡晓岩的颤抖停止了。他的脸放松开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四个女孩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我不知道……」锡晓岩举起手里已经皱成一把的信,递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放在我的营账里,我一进去就看见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过来。她再看看锡晓岩的脸,确定他真的想让她看,这才双手把信展开。

    桂香识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写得极简约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写信的人是在向锡晓岩相劝,说自己也曾「从贼」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积种下的罪孽,「此身难赎」;假如锡晓岩仍然记得彼此一场相交,请他脱离叛军 ,七天之后在庐山西边山脚下七杨村外大树相见。

    到了末尾,桂香看见署名只有一个字:

    「花」。

    「写这信的就是……」桂香问:「……那个女人?」

    其他四个女孩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指谁,却看见锡晓岩点了点头。锡晓岩突然收到这封信,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传来音信,令他极是惊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军阵营,甚至与巫纪洪成了同 伙,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还是信里最后那段。

    霍瑶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战前夕离开,那等于再次背叛武当,再次背叛掌门姚莲舟。

    桂香从旁看着锡晓岩。她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纠缠着些什么,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没有想到:在你要离开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们走的前夕,刚好来得及收这封信,是老天给你的提示?」

    听见桂香的说话,锡晓岩抬起头来。他看看她,然后从她手上取回霍瑶花那封信,再次仔细读着。

    信上的字迹有点潦草,显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

    锡晓岩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忆起自己在武当山上学到的种种。还有武当派的理念与理想。「天下无敌」。不屈从于任何人。不服从于世界的法则。

    锡晓岩又回忆自己一个人离开武当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依随自己本性而行。之后流落江湖,以「鬼刀陈」之名震慑群豪;然后与霍瑶花结识,浪荡天涯……他从前不愿意想,但如今坦诚面对自己,不得不承 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时光。

    他感激武当给予自己的一切。但这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该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锡晓岩把信细心折好藏进了衣襟,缓缓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属于霍瑶花的大锯刀。

    他回头瞧着桂香。在油灯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里的矛盾与痛苦已然消失。

    ◇◇◇◇

    所乘坐的战船还未抵达湖口,姚莲舟就收到锡晓岩撇下军队私自离开的消息。

    最初听到时姚莲舟完全不相信。锡晓岩的勇毅与忠诚,姚莲舟极是清楚,有信心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可是当他随同宁王的主力船队抵达了鄱阳湖北口后,闵廿四率领驻守九江的水军到来会合,并带着锡晓岩遗下的帅印旗 牌到来交还给宁王,姚莲舟见了,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跟随着姚莲舟的叶辰渊,也罕有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欢喜洞」发现的那个生命力极顽强的手抱孩儿。锡晓岩毕生都在武当山上长大,从前众多弟子里,没有几个身体内流着比锡 晓岩更浓的武当血。然而在这复兴武当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为了什么……

    「『神猿将军』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帅印离城出走。」闵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禀报。「身边带着五个女人。」

    进击南京的大军全体会合,本该是士气正盛之时,但此事顿时令帅营蒙上了不快的阴影。

    船队停泊下来之后,朱宸濠召唤了姚莲舟到他陈设华丽的船舱来。

    姚莲舟是极少数获许身带兵刃进入这船舱的人。他步进时看见宁王世子及娄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则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张坚实的方脸如铁阴沉,直视着武当掌门。

    「姚将军,你记得吗?」朱宸濠干了一杯酒之后以低沉的声线说,每字倶像有千斤重。「当天我是听了你的激励而决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随我战至最后的决心吗?我开始怀疑了。」

    姚莲舟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处置,但从王爷一句话。」他脸上没有半丝恐惧惊怕,直视着朱宸濠的眼睛镇定不移。「我只求王爷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还未说如何处置你,你竟有胆量先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姚莲舟依然平静地说:「但他没有带走什么。」

    「他带走了我给他的荣耀和信任啊。」朱宸濠举起握紧的拳头。「他竟弃之如粪土!其他将士要怎样看我?」

    宁王府的护卫军,说到底毕竟只是一群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就是对日后荣华富贵的希望与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将性命押在「朱宸濠称帝」这一盘生意上。宁王个人的威望就是这盘生意的前景, 而相比起理想与大义,这是脆弱得多的东西。

    「我会将锡晓岩那一份也担起来。」姚莲舟回答。「他日回头看,王爷就会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荣耀在前头。」

    朱宸濠听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干尽。自从出兵以来他比从前喝多了,他要靠着酒去消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

    喝完后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视姚莲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缓下来。

    「那家伙的事交给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队』我决定交给卫东琉,他原本统率的『血风队』一分为二,并入『雷火』及『玄林』两队。就这样。」

    朱宸濠说完挥了挥手,又斟一杯。

    姚莲舟无言。「雷火队」落在商承羽那边的阵营,也就等于姚莲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这不免是个大损失。可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收场了。他也没办法,行了个礼就步出船舱。

    才走上甲板,姚莲舟正好与刚登船的卫东琉碰上。卫东琉自然是过来受命及掌接「雷火队」旗印。姚莲舟毕竟仍是武当掌门,卫东琉不管多狂,一遇见还是欠身行礼。

    卫东琉并未因为获得擢升而流露出兴奋之情,他对于权力没什么大兴趣。唯一令他高兴的是:「雷火队」主责攻城,意味他将很快走上血花纷飞的最前线。

    姚莲舟正要离去时,卫东琉却忽然开口。

    「掌门……我在想,锡师兄离开也许是好事。」

    姚莲舟回头看着他。

    卫东琉的脸少有地温和,显露出昔日同门之情。

    「他根本就不适合这里。这么下去只会失去自己。」卫东琉的阴阳双瞳看着姚莲舟。「武当武道,不是要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吗?」

    听到这一句,姚莲舟呆住了。

    卫东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往宁王的船舱,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门。

    ◇◇◇◇

    一身披挂战甲的张文锦拾级登上墙时,那姿态就像一具木头人偶一样,动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杨锐见了微微一笑。等张文锦上了墙顶,他马上走上前为张知府调整战甲的束带。张文锦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久没穿了。」

    「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杨锐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头盔。「是我的前辈说的:战场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会习惯。假如能够活下来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走到安庆城南门侧的城墙前,并肩俯看城外风光。长江河岸一片宁静,教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无数人的地狱。

    墙头上许多士兵民勇正在忙着布防。各种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备齐:弓矢、落石、盾牌、长矛、长叉、柴火、煮沸汤用的铁锅……城墙内也有许多男女老少一同协助运送石块,在烈日下人人挥汗如雨,但谁也没有抱 怨。连孩子亦帮忙送水上城楼。

    为迎接这一战,安庆城民与州府里招集的近万名民兵壮勇齐集,军民全体一心,誓保家园。如此团结,完全最靠着知府张文锦的威望与手腕。每一次张知府向群众宣讲号令时,都总能传达一股无比信心,这一点令杨锐佩 服不已。

    这个早上他们已经收到侦察前哨的确报:朱宸濠叛军已抵湖口,预计一天之内进发到来安庆城,而早前的线报描述,叛贼的战船大队连绵不断进入鄱阳湖,目测船队接连长达五、六十里……

    安庆面对的就是如此规模的敌人。

    「张大人心情如何?」张锐紧捏着双拳。以制止那微抖,问着身边的张文锦。

    「没什么想。」张文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决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我担心的反而是,那逆贼会绕过安庆直捣南京。」

    「这个我已经准备了对策。」

    张锐说着,微笑指一指城墙角落。只见各处放着一卷卷又长又厚的旗幡,正在等待士卒稍后挂起来。

    张文锦点点头。

    「假如那逆贼的性情一如所料,这应该会有用。」

    这时他们发觉,后头在干活的民兵都静了下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排众缓缓拾级登上城墙顶来,身上包裹着一块宽阔的残破粗布,右手撑着一根两端包着的铜钉铁片的长棍,一颗头颅刚刚刮过秃得发亮,正是圆性和尚。

    圆性的脚步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体里的骨头变成了铁铸。

    张文锦与杨锐看着圆性走近过来。他们都无法确定这个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无可抗拒的选择了相信他,全因为他所散发的这股气度。

    ——眼前这个局面,他们不能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现的奇迹。

    圆性上前向两位大人合什施礼。这时他们看见:和尚从布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左手,穿戴着铜造的护手拳甲,形貌奇特,发出淡淡的金红光芒。

    圆性察觉他们的目光,也就掀开披风,展露出包着左半边身体的「半身铜人甲」。那副半边罗剎面罩插在腰带间。

    「我也有一段日子没穿它了。」圆性看着自己的左手,捏动一下包着铜片的指节。「要先习惯一下。」

    杨锐看见那副铜甲,大概猜到圆性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眼睛里冒起一股兴奋

    「有个人跟我说过」张文锦向圆性和尚说:「战场上的一切很快就会习惯。只要能够活下来」

    三个准备明天开始竭尽所能去杀人的男人,一同豪迈地笑起来

    ◇◇◇◇

    还没有接近那庄园,霍瑶花远远就感到不对劲,马上指示众人停下脚步

    随同霍瑶花的那十名民兵与两个负责带路的九江府线眼,牵着马静静隐藏在树林里,二十四只眼睛一时远眺林外数十丈处那座庄园,一时又看看霍瑶花的表情。

    霍瑶花观察着远处那庄园的状况。凭着以前在荆、湘之间劫掠多年的经验,她看出庄园外头曾经有大量人马停留,而且是近几天的事。再加上庄园内外不见人影又异常宁静,足以判断庄园里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战经验,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异状。没有选择从大路正面前赴庄园,改为绕道穿过树林从后接近,并用布条束着马口不让牠们发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对霍瑶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瑶花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庄园后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从九江城南郊到德安县的路途期间,霍瑶花心里一直想着都是怎样快快完成这次护送信鸽的任务,再去庐山等待,她满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锡晓岩手上,他看了必定会来。

    但她也没有被焦急蒙蔽了头脑。抵达德安县之后他们在县城郊外野宿隐匿,只派一人进城去,按预定的通信方法于城隍庙前留下指示暗号。

    可是等了两天,都还没有驻在德安的线眼到来接头。这已经是不妙的迹象。

    同行两名九江府线眼知道德安县同伴常用的三个地点,其中又多以这庄园收藏信鸽及其他器物,于是霍瑶花等人就前来查探。结果马上有所发现。

    「你们别出去,只在这里戒备。如果遇到敌人,我会把他们引过来,你们再伏击。」

    霍瑶花把腰间的军刀解下来,拔了刀后将鞘和腰带交给一个民兵。她反手握刀,将刀刃隐藏在右臂之后,压低身姿以又轻又密的步伐走出树林,往那庄园的后门接近。

    各民兵在树林里分散开来,并一一伸手握着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瑶花嘱咐准备。

    霍瑶花闪进庄园的后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人马的步印,就更确定这里曾遇袭。后院角落处有个养鸡的竹棚,可是已不见家禽的踪影,看来已被来袭者抓光。

    霍瑶花前后察看了好一会,都没发现动静,判断出敌人早已撤离。她大着胆闯进屋里。

    那大屋的前厅,一片都是血腥,霍瑶花彷佛突然陷身地狱。

    十二、三具尸体散布在那前厅里,其中三具从横梁上垂吊下来,在微微地摇荡。地上、墙壁上四处都是血污,还黏附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霍瑶花不用细看就断定出:这是拷问的现场。

    她再巡视一下房屋各处及内外,确定庄园已无一个活人,这才回到后门外,远远朝树林打手势,示意同伴可以进来。

    两名线眼一进到那前厅,看见牺牲者的惨状,目眦欲裂,惊栗得混身颤抖,其中一个更当场喔吐出来。霍瑶花上前拍拍他们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或恐惧的时候。」她冷静地说:「要靠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死前有否留下些什么。」

    两人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喔吐的那个又抹净了嘴巴,便开始去查看那些尸体。

    民兵们则在屋里仔细捜查,又将三个吊在梁上的死者解了下来。

    霍瑶花看着死尸,心里想到底来袭的是谁。会是波龙术王吗?看手段有点像。但她又直觉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吗?

    ——难道是他本人?……

    民兵发现了养信鸽的笼子,同样已空空如也,只遗下许多羽毛和血渎。看来也已被敌人杀死并带走作粮食。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几具尸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们一直干到窗外的阳光渐变昏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民兵们只想快点把死者下葬,再离开这个鬼地方——何况不保证敌人不会回来。

    霍瑶花心里也很想快点回去与锡晓岩相见。但她深深感到不妥当:敌人拷问这些线眼,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口气拷问这么多人,所花的气力和工夫绝不少,对方至少也留了在这庄园一整天。这一定有原因。

    其中几条尸体是喉眬被割一刀杀死的。也就是说敌人很可能已经套出所要的情报,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营地的晚上,那线眼首领猜测关于「破门六剑」面对的危险,她怀疑跟眼前此事有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多留一段时间查个究竟。

    「你们以前曾经来过这屋子。」霍瑶花对那两名线眼说:「快回想一下,屋里有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

    两人四处观察着。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处。霍瑶花知道一直迫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再说,如果记号或信息收藏得太隐蔽的话,那本来就没有效用。

    看来他们确实赶不及传递或留下些什么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线眼高叫:「我怎么忘了?五爷的手指!」他的同伴听了,猛地点点头,飞快走到尸堆之间寻找。

    他们找到其中一个男人的尸体,抬起他的左手,只见缺了一根尾指。两人目光亮起来:「果然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爷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个线眼解释:「他这里有一根铜造的义指,里面是空的,藏着开锁用的小器具。他年轻时有两次被抓进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义指,在牢房再吐出来开锁逃脱!他常常很自豪地谈这件 旧事。」

    「现在他的义指不见了,也是紧急时呑进了肚里。」另一人补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敌人拷问时抢走或者丢掉了?」

    霍瑶花从腰带拔出匕首。

    「证实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着。霍瑶花却无半点动容,拿着匕首步向五爷的尸体。

    割开的尸腹冒出一股臭气。众人都不禁稍为走开,霍瑶花却极是专注,没有皱一皱眉。

    她把手伸进那刚割开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轮,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来,拈着一根铜铸的义指。

    众人露出兴奋之色,拿来清水冲洗。霍瑶花将手跟义指抹干净后,仔细研究了一会,把义指左右一扭,分成了两半。

    只见掉落在霍瑶花掌心的东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细的开锁工具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正是线眼们常用于飞鸽传书那种大小。。

    霍瑶花的指头将纸卷拉了开来。上面用潦草笔迹只写了四个小字:「六剑建昌」

    看见「六剑」二字,霍瑶花彷佛心脏停顿了一下。果然。

    她马上就组织出庄园发生的整件事情来:遭受敌人突袭时,线眼们已知必为「破门六剑」的行踪受到拷问;他们没有信心捱得过拷问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给其他同伴知道,并吿知「破门六剑」。很渺茫,但 没有其他办法。

    「破门六剑」正在南面的建昌县一带。敌人很可能已问出这情报,正在收紧捕杀的网口……

    而目前只有这里十三人知道这事情。

    霍瑶花将那张纸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锋般冷锐。

    虽然心里记挂锡晓岩,但她知道他无论多久都会等自己。

    但「破门六剑」不能等。

    而她欠他们实在太多。

    不止如此。这事关系的是眼前战争的形势。

    「建昌县距离南昌城甚接近。『破门六剑』在那里,多半是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瑶花将那纸条撕碎散开,她捡起搁在地上的匕首,抹干净刃上的血,收回腰带皮鞘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们五个。用我们的命也得 换回来。」

    十二人看着霍瑶花。没有一个质疑她。

    「把马准备好。我们走一趟。」



第八章 金身鬼

   诛逆贼

   安庆城四角的城楼之上,高高竖立着十数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触目惊心的泼墨,书写了这三个大字,每个字都相当于一个人张尽双臂般宽阔,即使远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读得出来。

    在猎猎飞扬的巨幡之下,城墙蓦然发出震荡。南墙其中一片炸起烟雾与碎石。

    遥对安庆城的江岸之上,继续接连爆出雷鸣似的轰响与闪烁火光。数股可怕的破风啸音高速朝府城袭来,在南门前头多处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飞。只有一发命中了城墙东南角,令墙角又陷了一块。

    从外面看不见墙头上有半个人。除了那些旗幡,整个安庆就像一座空城。

    数组在江岸处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组,轮着装填与调整,向安庆城接连轰击。除了炮军之外,陆续有士兵带着各种军械从快艇登岸,在炮击同时沿江集结,远看犹如无数蝼蚁移动。

    炮击已然持续了接近两刻,把安庆城南面打得一片疮痍。有两发炮弹越过了城墙堕进城内,但大多数还是落到城外,其余则击在墙上。

    从外面看,安庆城却是全无反应。

    在大江中的战船上,朱宸濠于众卫士拱护之下,站在甲板远眺这炮击。每一次目睹炮弹打到城墙上,都彷佛令他心脏跳得更兴奋?,但每一眼看见那些烟雾里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原本太师李士实之子、军师李君元曾经劝吿宁王,可绕过安庆直接进迫南京,只要经过时放慢行军,并且分兵登陆戒备护送,应可顺利通过。但此法会令本来顺江而行的大军慢下来,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见安庆城插满讨 贼旗幡这个风景,实在怒不可遏,马上下令攻城。

    「我军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风归顺,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战,置颜面士气于何地?陷此府城,军心必振,再挟势取南京,方是我王师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猛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占上风,不久前锡晓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 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于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莲舟与叶辰渊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他们都无法忘怀那声音。叶辰渊不自觉伸手去抚摸那条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时局转换,他们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后头。即使如此,姚莲舟无法挥去对这兵器的厌恶。可是他也知道:将来假如真要达成梦想,必须要拥抱这种力量。

    也许等我取得天下之后,才把它们统统都废掉

    李君元也与姚莲舟同坐一条船,正在另一头也看着炮击。可是他跟宁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脸上充满了忧虑。

    他看出这炮击根本没有什么大效果。命中的炮弹实在太少了;而从目测也看出,即使轰中了城墙,并不足以造成有意义的破坏。宁王军拥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较弱,就算是由神机营弄来的,因为都是假称报销的 火炮,俱是较老旧的一批。这些重炮若是野战还能发挥作用,攻城则无论数量和火力都不够。

    更要命的是王府护卫军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为了保密,之前也没多少机会操练试发,所以命中的准绳才这么差。

    只有希望他们经过交战的练习,会有所进步吧

    炮击最多只能震慑安庆城军民,制造一阵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坚实的城墙,实在不可能,而再持续下去,消耗太多弹药,攻南京时就会不够用……负责指挥陆上军兵的大将凌十一,虽只是个马贼头子出身,但头脑还不错 ,也作出了与李君元相近的判断,于是下令暂停炮击。

    看来还是要强攻。

    炮轰停了下来,安庆城仍被硝烟与尘雾笼罩,乍看好像已变荒城。登岸的宁王军见了甚是振奋,不断擂着战鼓和击打手上刀枪兵器,如一阵阵潮浪。他们渐渐合和着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当烟雾渐渐变淡后,他们却看见安庆城的墙头之上,已然站满了人,还有无数闪烁的刀枪刃光。

    那城墙上人数之众,出乎了叛军众将领的意料。——他们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军队?

    实情是知府张文锦动员了全安庆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长幼都站了上去,与军队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壮声势军容,果真把对方欺骗了。

    这时城墙上的军民也都欢呼起来,同样在擂鼓击枪。他们一同在墙头上踏步,渐渐合成一个节奏,那气势竟比叛军更强,众人随着这个节奏一起放声高呼:

    「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

    叛军将士听了,纷纷指着安庆城恶毒地大骂。

    两边阵营隔空叫阵,互不相让。

    朱宸濠在船上听见这整齐和叫的「诛逆贼」,脸色大变,猛力拍击船舷。「杀!把他们都杀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遥遥收到主人的号令一样,大将军凌十一指示身旁传令兵挥动旗号并吹响号角。

    万人自江岸向着安庆城奔跑。

    真正的战斗展开。

    ◇◇◇◇

    在无数死者的哀号声中,圆性盘膝打坐,一只手拄着齐眉棍,双目轻轻闭着,面容镇定而祥和。

    彷佛他完全隔绝于战场之外,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来尺处,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墙边上,一边发出充满杀气的嚎叫,一边将石块奋力向下抛。弓箭手俯身寻找目标,首先针对是敌方的弓队,一发现就毫不犹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优势屠杀对手。

    箭矢与石头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头颅与骨折的声响,箭镞射入肉体的闷声,惊恐愤怒的叫骂。攀墙的钩索被砍断,云梯被推翻,一整串人体从高如人偶般飞堕而下。

    攻城战本来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墙的保护下,安庆守军每人战力相当于敌人的数倍。然而叛军却以压倒的人数不断涌至,而且团团四面激烈围打,城墙上守军的人数不免被长长的战线拉薄,而他们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 段。

    这不断的消耗对守军也是个难题。就算居高临下射箭抛石算是以逸待劳,毫无停歇的战斗还是令守城兵体力不断下降,他们却没有多少退避休息的余地。

    ——而战斗只进行了一个时辰而已。

    有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一名民兵中箭向后仰倒在墙头上。战友迅速将他拖走,并填补他的守备空缺。

    搭上墙来的钩索与云梯越渐增加。守军虽然一次又一次把绳索割断,用铁叉将勾住墙头的云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杀伤了不少叛军,但无法竭止贼军已迫上墙头来的形势。

    守兵已准备随时改换盾牌和矛枪,与登上来的敌人展开第一波的白刃战。

    圆性此时睁开眼。他轻轻戴上铜铸的半边罗剎面罩,那容貌从佛相般的祥和,一变而成争战神魔似的狰狞。

    他站起来,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风,亮出半边发亮的铜甲,守军们看见亦不禁发出讶异的轻呼。

    圆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东南角城楼上指挥的杨锐,远远看见圆性出动,心里只祈求他真的能够发挥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纷纷远离圆性所在那段墙头,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带的守备力量顿时增强,又把攻城叛军的力量压回去。

    两边城墙的抵抗力加强,唯独中间一段空虚了。叛军就像流水自然涌向低处一样,集中往那个缺口搭上云梯和钩索,竟然真的无任何人阻止。

    终于有第一个攻城的贼兵登上城墙。

    大将凌十一看见这个突破,极是兴奋,指挥邻近的将士都集中往那缺口进攻登上城墙的叛军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这个景象,兴奋得在空中挥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墙的那群贼兵兴奋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庆的首功,他们将得到超乎期望的赏赐。但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和巩固这个墙头据点。众人握着刀枪,准备向墙的两端拼杀。

    他们前后看看。西方那一端墙头上,满满站着都是敌人,东面那一端却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着奇怪半边装甲的秃头男人。

    谁都知道应该向哪一边进攻。

    贼兵举着刀枪一起朝圆性冲过去。

    在仍有两丈距离时,圆性双手抡起包铁齐眉棍,侧身摆起迎战架式,左半边身体与手腿居前,「半身铜人甲」从头至脚,完全覆盖了面向敌人的身体各部位,没有一丝空隙。

    在贼兵的角度看过去,圆性像突然从一个人化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们这时才发觉选择错误了。

    在远处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强攻,同时密切注视着城墙上方那缺口的状况。从那处登上了墙头的攻城兵少说已经有三十几人,但远看却并未出现预期中的大混战和骚乱。那些人就好像被无声无息地吸收进去……

    只是他从地面看不见:在那段城墙上,已然铺垫出一条死尸之路。就连守在附近墙头的守城兵,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城楼上的杨锐,用力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器」。

    这时才刚登上的几名贼兵,蓦然看见墙顶那情景,顿时全身僵硬,阻塞着长梯的后来者。

    而铜甲上沾满了鲜血的圆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们面前。

    凌十一远远目睹了:在那城墙上,一个攻城兵像炮弹般飞出来,离开墙顶几乎一丈远才开始往下摔。类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没见过,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马撞击才产生的效果。城墙上不可能有马。

    所有目击的人,同样被这种奇异的力量震撼。

    齐眉棍快速圈转挥打之下,搭上墙头的那些攻城云梯纷纷接连向后倒,带着梯上贼兵的悲惨叫声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见,他以为已突破敌城的攻势,在眨眼间崩溃消散。他感到喉头哽塞着。

    圆性一条腿踩在墙头,俯视下方颤栗的敌人。阳光映在他的铜甲上,反射出教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脸,烙印在众贼兵心坎。

    今天,在这个战场上,诞生了一个许多人传扬的名字:「金身鬼」。

    ◇◇◇◇

    入夜后,战斗停止。但是不代表安庆城里的人就能安心休息。

    百姓几乎全体出动,摸黑为城墙各守备点补充石块、箭矢及柴木,收集尸体的兵器护甲,并将之搬运掩埋,取代部分的守城兵在墙上视察戒备,好给军健轮流睡觉;另外还要煮食、修补器械衣服、照料伤者等等……

    安庆城民日间受过一轮炮击,然后又捱过三个多时辰的攻袭,虽不是在最前线作战,心神所承受的压力和恐惧也足使人疲劳;黑夜中还要做这许多后勤事务,颇是辛苦。但不管是老人、孩子还是妇女,每个都晈紧牙关出 一分力。正正因为经历了首天的战斗,人人都深深感受到,全城已是一体。战败,就一起死。

    ——何况相比此际有事可做,白天匿伏着等待炮击过去的那段时间,才更远为难受。

    杨锐与张文锦、各民兵统领及官僚,正在知府衙门里商议。点算第一天,守军死去两百三十余人,另有百来个伤者短期之内不可能再重回战场。这数目令杨锐皱眉,尽管他心里早有接受的准备:第一天的战斗死伤者总是 比较多,一来行伍里较弱者会被淘汰,二来许多人还未习惯守城的应变战术,因此容易犯错。

    ——可还是太多了……

    「各处的哨戒都备好了吗?」张文锦问各统领。他们都在安庆城大地图上指出各哨点。张知府仔细听取报吿,确定其中没有盲点和漏洞。

    曾经偷袭过宁王府的圆性吿知张文锦,朱宸濠收买了不少武人,其中不乏身手了得之辈,很可能乘夜潜入城来,必要多加提防。

    他们继而捡讨今天守城的策略,有什么要改进。

    「明天对方很可能还会先来炮轰。」一名民兵统领说:「而且炮火一停止就会紧随着挥军攻来,不会再像今天相隔这么久。」

    杨锐点点头。他想了一会,就指示明日士兵躲避炮击时要匿伏在各个什么位置,务求炮击一结束马上就能最快登上城墙守备。

    另一名统领则提出应该再多预备燃点的火箭,因今日所见火箭比一般箭矢效果更大。杨锐也同意了。此外张文锦又责令官僚,要加紧多造盾牌,因预计之后墙头上的白刃交战必然增多。

    一说到接近战,杨锐不禁又想到圆性。

    「大师他到了哪里?」

    「回『龙佛寺』休息了。」一名官吏说。

    杨锐听了点点头。给他多歇息是好事。他回想黄昏时停战之后看见圆性那情景。圆性那根两端包铁的齐眉棍上,还有「半身铜人甲」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半边面罩几乎被血黏得脱不下来。然而那些血没有一滴是他自 己的。留下一堆死尸后的圆性仍显得神清气爽,似乎还能再打几个时辰。

    杨锐无法断定圆性一人到底解决了多少个敌兵。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当然那多少得力于城墙地形狭窄之利,令他能够逐一屠戮对手,但是那种果断迅猛,那股威力和耐战力,仍是远远超越凡人。

    这和尚是安庆城极贵重的武器,杨锐如此断定。当然不能说今天守住城墙全靠他

    事实上圆性对于敌人的震摄只显现在南城墙及东城墙其中段,今日守护成功,始终还是靠事前周全的备战和策划。但今日叛军攻城气势转变,无疑是从圆性发难开始的。

    「杨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张文锦问。

    「那位大师今天所击杀的人数,以贼军的兵势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

    杨锐摸摸下巴的胡子说。「但他的效用远不止于杀敌身,还在于杀敌气。我在想,若是善加利用,他对我军的助力,可以是数倍,甚至数十倍。」

    张文锦听了,知道杨锐必然已有些战术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

    他对杨锐的话很同意。

    「大师身在安庆,实在是天赐的运气。」张文锦不禁说。

    「不。」杨锐微笑。「依佛家说法的话,这叫因缘。」

    到了第三天,真正的考验来了。

    昨天第二日攻城,叛军的炮击连接进攻的确变得更紧密,贼兵们登城的组织亦更整齐,但攻法与首天大同小异,守军已然习惯,照样将数倍的来犯者拒于墙外,城墙下又再堆栈另一层尸体。而这次圆性改在西、北两侧的 城墙出动,亦是用上同一招,摆出防守的空缺请君入瓮。另一批叛军终于亲眼见证,前一夜战友谈论的那只「金身鬼」到底有多可怕。

    然而到了这第三天,情况改变了。

    宁王府叛军提早在清晨就发动攻势,显然是想削减安庆城守军的休息时间。首先也是来一轮远程的轰击,可是这次不一样,除了炮击之外,又加上了四十多台刚刚组装好的投石车,分从东、西两侧朝城里抛投。城里被大 石击中陷落的房屋有三十多家,这是城墙内首次发生重大伤亡,街道充斥惊惶的哀叫。

    ◇◇◇◇

    这死伤以整个安庆城来说只是很少,所制造的恐慌效果才是最大的打击。

    杨锐在城楼之上,看着安庆不断承受这攻击,强忍着情绪,把下唇也咬破出血。他无法还击,甚至不能派人去救助城里伤者——炮石的攻击仍在持续,若随便遣人离开掩护去救人,有可能再添伤亡。城里的惊叫和哀号, 就像尖锥一记记刺进他的心坎。

    炮石的轰击终于停止,在硝烟与尘雾之间,叛军的攻城部队又再冲过来了。

    这次他们出动的不止是钩索云梯,还有两台像装着轮子的小屋般的巨型冲车,各由三十名士兵推动,朝着安庆城的东门及南门接近。

    杨锐远远望见这两副巨大器械就知道不妙,下令集中向它们射箭。但冲车上方覆盖着木板和厚厚牛皮,箭矢根本射不透,无法伤及推车的贼兵。

    冲车到了城门,在士兵的合和声里,车中悬吊的大棰锤开始一记一记地撞击,城门为之摇动!

    守在门里的民兵得知敌方的攻门兵器出动,早已着手巩固城门,以各种木材和石块加固,此刻更数十人一涌而上去推城门,顶住那冲车撞棰的力量!

    同时四面城墙的攻防战也没有缓和下来。这次贼兵的长长云梯顶上也增

    加了木板的保护,而且精挑最壮健的士兵提着大盾率先攀登,云梯的铁钩紧紧搭牢在墙头,令守军难以动摇。同时贼兵所用的登城钩索,比前两天多了几近一倍数量,守军要应付实在疲于奔命。

    安庆的守城兵奋勇如昔,不断向下方敌人以矢石攻击,无情地打击如虫群般涌上来的敌人。他们都已习惯了战斗,再没有呕吐或者下手犹疑,狠狠以重石瞄准攀上来敌人的头脸猛摔,或是专门往敌群最密集所在放出死亡 的羽箭。其中一半的箭都沾油点火,好些攻城云梯都是被蔓延的火烧毁,也有身体着火的贼兵悲呼着四处狂奔,把火焰传了给战友。

    彼此都没有把对方看成人类。

    此时杨锐下达指令,向南城墙挥动一面旗帜。

    南城墙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随即往左右散开,空出来一个大缺口。守兵们转往其他段落助战。

    正在攀墙的贼兵一看见那缺口,脸色大变。

    ——「金身鬼」!他又在那里等我们进去!

    有些本来以云梯钩索攀往那个守备缺口的叛军也都却步了,甚至匆匆回头下来。他们都不敢乘机攻进去。有的宁可转移到旁边其他地点再进攻。杨锐看见缺口果然产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犹疑,命传令兵吹响号角。

    各城楼的传令兵把号音接续传下去,直至整个安庆城都收到指令。四面墙壁上的守军几乎在同时变阵,突然墙顶上就出现了十多个一样的无人缺口。

    攻城叛军士兵的反应全也一样,纷纷都避开那些缺口不敢直进。他们宁可面对看得见的抵抗,也不愿遇上随时在任何一个缺口后等待的「金身鬼」。

    于是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攻城兵反而都避开无人守护之处,而涌向有守军的方位去。

    叛军大将凌十一看着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为弃守了城墙多段,安庆城的守军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敌人施以更猛烈的迎头痛击,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为困难?,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钩搭上墙头的云梯清除。叛军的攻势停顿不前,甚至渐被击得往下退 。

    正在冲击南门那座攻城冲车,终于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溃了,藏在车内的三十几名贼兵全数死伤在矢石之下。门内的守兵不禁振臂欢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挥着刀焦急地传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备缺口进攻。

    ——那个什么「鬼」不管多厉害,也不可能同时从每个缺口出现啊!可是这时叛军攻城的气势衰退到了低点,战线也已全乱掉,不可能再驱使他们冒险。

    凌十一再观望了一会,苦恼地下了收兵的决定。他不敢想象宁王的脸

    结果这一天圆性连半个人也没杀,他对战局的助力却无可计量。

    夜里杨锐派出一批较壮健的妇女,去城外收集用过的箭矢,又搜罗敌方遗下仍可用的弓枪兵刃,以填补城里这几天的消耗。

    正当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尸都已开始腐坏,弥漫一股难忍的恶臭。那些妇女挑着灯笼,用布巾蒙着口鼻,既要忍受尸臭与各种可怖死状,又强压着随时有敌人黑夜来袭的恐惧,在尸丛里吃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 ,实在需要坚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间如何奋战,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女人们的身体里就自然生起气力与胆量。张文锦决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尸。

    「他们每天在墙外逗留这么久,我们则隔在墙内,假如真有疫病,也多是对方先染。」他向众统领解释。「就算不幸双方都害瘟疫的话,那即是把贼军的战力大大削弱,对大势有利。这样的牺牲也值得。」

    虽说如此,安庆城民还是预先准备防疫的草药汤,还在城里划定隔离病人的疫区。幸而张知府备战的对策极完备,城里储存的药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几个百姓死在投石车的攻击之下。众人都知道明天、后天还会继续这样死人。城里一片哀伤凝重的气氛。张文锦开始担心,城民还能够忍耐这种压力多少天……

    这时他听到外头远处传来一片诵经声。

    「龙佛寺」与城内其他几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侣,此时正聚集在那座「骑龙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并排打坐,念经超渡安庆城新近的亡魂。无数士兵百姓都聚在外头观看。

    圆性亦在其中。他没穿护甲,头顶和嘴巴四周又已长出短短而浓密的胡须,回复了野和尚般的模样,跟着众僧一同念经。许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脸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态祥和地念诵,闭着眼一心为死者超渡,半点没有日间那逼人杀气。然而在百姓眼中,圆性就像是从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罗汉。

    众人看着、听着圆性及众僧念经,心里感觉安祥了不少。他们没有忘记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牺牲,至少有这活佛来超渡,不至堕入地狱。

    圆性隐约也感到安庆军民对自己的崇拜,心里虽感荒谬,但并未说穿,相反像此刻他还不介意在无数眼睛跟前诵经。

    假如这样能够安定军民的情绪,有助持续守城的话,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

    只是他一边念经,一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只有越来越艰辛。叛军必然尝试更多攻城的方法;宁王府收纳的武者似乎仍未出动;安庆城战士的体力和意志正无间断地消耗。

    ——而我在这场战斗里的作用,恐怕会越变越小……

    「阿弥陀佛」

    合诵的佛号,在黑夜的天空中响亮,但驱不去那浓重的死亡气息。



第九章 落花

    「已经结束了。」

    商承羽在心里这样说。

    他的左手五指抚摸着腰上武当长剑的镶银剑锷。三十一年前,才十七岁的他从物移教之战生还过来,它就是他保命的伙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没有把它拔出来的必要。

    分成前后两排共八十把强弓。二十柄三眼手铳。弯月形的围射阵形。任谁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断没错。已经结束了。

    商承羽为方便行动并未穿着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袭皮革缝制的长衣,头上包着灰黑的厚布巾。但他在这七月天里还是没有流下一滴汗来,面容仍是那么苍白,好像永远也感到不够温暖。

    他身边站着从「铁山队」中挑出来的十名硬手,另外再有三百多名宁王军士兵,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盯着那座被围的小屋。

    小屋看来是由猎户建在这山脚树林空地的,看来尚算结实,只有两个小窗户。人躲在屋里虽能抵受弓箭和铳弹齐射,却不可能走出屋外一步。

    包围已成。商承羽并不心急。反正他已经花了这么多天,派部下捜寻了许多区域,找出敌方线眼并且经过两天拷问取得情报,才终于将「破门六剑」钉死在这里,他要好好地享受这个结局。

    为了这次捕猎,商承羽不惜脱离大军许多天,甚至战事展开也没在宁王身旁,只因直觉吿诉他:剪除「破门六剑」,比起在前线参战还要重要。

    经过宁王府遭入侵及王守仁逃脱两役,商承羽一再受到「破门六剑」的愚弄和阻挠,心里固然不快,但也认清这干家伙对王守仁的军队有多宝贵。趁现在王守仁还未发兵及与「破门六剑」会合之前,将这几个棘手货色除 掉乃是要务,否则可能大大危害朱宸濠的大业。而朱宸濠的大业也就是商承羽未来的大业。

    当他得知「破门六剑」就在建昌这里一带隐匿,想到他们显然在等待时机往南昌;商承羽更由此推测出,王守仁出兵之时,首个目标将是南昌,而非正在进军南京的宁王主力。

    幸好,今天就在这里解决他们了

    然后就要马上赶回大军处,再商议怎样应对王伯安那家伙……

    他看着小屋,不见有任何动静。他判断屋中人早已知道被围攻的事只是装作没有反应,想令包围的士兵松懈。这方面商承羽早就作出应对,他在出动前已再三嘱咐部下。

    「这伙人曾经在宁王府出入自如,毫发无损。假如你们不牢记这一点,头颅将会在眨眼都来不及之下被斩掉。」

    商承羽入王府已好几年,众护卫士卒都深知他的能耐,对他的敬畏仅次于宁王本人,甚至尤有过之。他们行事都变得极为谨慎。

    这时商承羽从身边的侍从兵手上接过一把精美的角弓,搭上了羽箭。侍从拿来早就准备的火把,将沾了油的箭头点燃。

    商承羽弯弓,将火箭往前瞄准,轻轻一放右手,火箭就如化为流星,直飞向那小屋,钉在墙板上。商承羽的射姿极是优美有力,他过去在武当派没有学过弓箭,是近年才在宁王府操习起来,但以他天资和原有的深厚武艺 训练,很快就能掌握,动作射姿比许多专练的箭手更好。

    他把弓交给侍从,默默看着钉在屋上的那支火箭。火焰把屋墙那一片熏黑了,并且开始延烧到墙板的木材。

    商承羽定定地注视已生起一团巴掌大火焰的小屋。「破门六剑」里他只亲眼见过虎玲兰一人,而且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敌人。他很想亲眼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并且观赏这几个人在箭弹跟前如何挣扎——那一定很好看。

    商承羽格外在意的是荆裂。他目前的两大心腹都曾先后伤在荆裂的刀招下;而秘宗掌门雷九谛亦被其正面诛杀。尤其后面那事最令商承羽诧异——

    他在被囚在黑牢之前,就听闻过「云隐神行」雷九谛的实力,以前师父公孙清亦曾向他提及过,并说雷九谛将会是武当称霸的一大障碍。

    那个来历古怪、杀得死雷九谛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

    但商承羽没有因此而做出任何多余的东西。他没有准备与荆裂或者谁对决,而要以压倒的兵力和火力去杀死他们。他早已立定心志,自己往后所追求的并不是什么个人武力,而是更有意义的力量。

    只是他心里的武者魂魄并没有因而完全静下来I

    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如今被更大的欲望盖过而已。这是为何他仍抚摸着腰间的长剑

    今天不会有什么决斗。我只会冷眼观看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被乱箭射杀

    看着小屋的火焰渐渐扩大,商承羽如此吿诫自己。

    火已烧到了屋门。阵阵黑烟冒上天空。然而屋里的人还是没有冲出来。商承羽想起曾与「破门六剑」交手的巫纪洪说过,荆裂此人非常狡猾,往往突出奇招,尤其擅长利用环境作战。他思考假若自己是荆裂,会有什么对 策。

    看着焚烧的木屋,商承羽想到了。

    ——烟。他想等浓烟令视野模糊,有机会躲过弓箭和火铳

    一想到这点,商承羽马上应变,将那弓铳阵往后撤了大约一丈,并且左右拉长。如此虽然减弱了密集射击的威力,但却给了弓手和铳手更多时间看见从浓烟冲出的敌人,且不易被对方杀进阵来。

    商承羽再下令士兵上前,随时支持弓铳阵。

    所有人都注视那越烧越烈的火。有的士兵开始想,对方是否宁可烧死也不愿落入他们手上?这想法不免令众人心里稍稍松懈。

    商承羽马上感受到这气氛,从后面暴喝:「集中!不可放松!」

    他肯定荆裂不会放过任何生存机会。虽与荆裂素未谋面,但从过去耳闻

    巫纪洪的形容,商承羽很了解荆裂,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七年黑牢,不见天日,全无希望,他任何一天都有放弃的理由,但结果还是活了下来。

    他一定会出来。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一种奇怪的风声。

    从西面的山坡传来。

    商承羽跟许多士兵仰头瞧向那方的天空,蓦然看见数十个黑点从高空正朝这边接近。

    下一刻,石块如雨降下兵阵之间!

    士兵惶然躲避。他们因为要追捕「破门六剑」都是一身轻装,没有穿戴护甲头盔或带盾牌,有三个叛军躲避不及被石头砸中头脸受伤倒下,其他人的身体给石头打中,虽然只是吃痛,但也因为突然的变故而惊慌心乱。

    叛军还没能作出反应,下一阵石雨又飞过来,这次他们都看清了,是从不远处那山坡的高点投出的。众兵惊呼间,又有两人受伤。

    商承羽也看清了突袭的来源。他极是愤怒,「铮」地拔出长剑!

    「你们保住阵形!别给屋里的人逃脱丨」

    他呼喝出命令的同时,带着那十名「铁山队」武者,朝投石的敌人奔过去!

    从刚才石块的数量,商承羽估计来袭者大概只有四、五十人。他有信心己方这十一人足以迅速将之解决。

    ——关键是要快,不能被对方打乱包围阵,给「破门六剑」逃出来!山坡上的敌人却似乎毫不理会奔来的商承羽等人,又向兵阵掷出第三轮石雨!

    商承羽的军队多达四百多人,面对每次几十块的掷石攻击,本来伤害不大。只是他们要保持包围着小屋,无法移动或反击,站着当活靶的怨愤和恐惧很快就弥漫。最前排的一些弓手和铳手也再顾不了瞄准小屋,收起兵器 抱头闪躲。

    同时浓烟更向兵阵迫近。

    商承羽与「铁山兵」都是好手,脚程飞快,眨眼就奔上山坡,即将杀向躲在树丛里的敌人。

    这时坡上却有许多身影冒出来,朝着商承羽等迎击!

    「不要停!继续掷!」

    冲出来那干人中,为首者一边如此叱喝,一边举起仿倭制的旧军刀。那声音虽夹着焦急、紧张与杀气,却极是好听。

    当然就是霍瑶花。

    她带着民兵及两名九江府线眼赶到来建昌县,却无法与当地的线网接头人取得联系。她猜想他们很可能是为了躲避搜索的叛军而匿藏了起来。

    这样他们无法找出「破门六剑」在哪里。然而霍瑶花心念一转:找不到荆裂他们,但可以去查敌人的行踪啊。对方要捕杀「破门六剑」,出动的人马不会少,必定有迹可寻。

    果然经过三天暗中查探并且顺藤摸瓜,发现对方正开始集结,表敌人已经掌握了「破门六剑」的所在,要收束捕猎的网!

    霍瑶花等人追到这片位于建昌县城西南的山林里来,并且靠着刚才冒升的黑烟确定了敌阵所在,遂绕到山坡的制高点发动投石攻击。

    ——她这几天派民兵去建昌邻近村落,招集得到四十多个痛恨南昌宁王府的忠勇乡民,他们并无受过操练,更有一半并非壮年人,不是老汉就是只得十四、五岁的少年。要突袭扰乱这四百人的敌阵,唯有掷石一法。

    霍瑶花这时举刀冲下山坡,心里念着的是刚才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她祈求还来得及。

    然而当终于看清眼前冲上坡的敌人是谁的时候,霍瑶花马上忘记了祈愿。

    一股极强烈的恐惧从她身体里冒升。那天在武当山的情景马上在脑海里浮现。还有当时像猎物遇上猎人的震栗。

    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曾经令霍瑶花不战而降。

    一个是波龙术王。另一个此刻又在她面前。

    商承羽同时也发现了为首冲下坡来这个短发女人,竟然正是自己曾强暴的霍瑶花。他心里夹杂着既兴奋又后悔的复杂情绪:兴奋的是他知道,要杀败这个曾经臣服自己之下的女人,易如反掌;后悔的是,在宁王府养着这 玩物两年没有杀掉,今天却回来在此关键时刻反咬了他一口!

    紧随着霍瑶花的十名吉安府民兵,紧握着刀咆哮冲杀上前。他们都曾经上过战场,不是没能感觉出面前敌人的强大。但他们没有一丝退却的念头。

    ——要为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而奋战。这就是他们的战争。

    山坡上的乡民继续把早就收集准备的石块,用尽力气往坡下的敌阵一起投掷过去。他们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记挥臂,都挟着对宁王府的仇恨。建昌临近南昌城,他们都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宁王府护卫日夕 迫害威胁的受害者。有人的亲人被王府护卫杀死;有人的妻女给王府护卫奸污抢走。辛辛苦苦耕种得来的粮食被王府用武力「征收」;宁王府每次扩建时更强掳他们或家人去当苦工。从前他们感觉,好像生下来就要被这些人 踩在脚下。如今宁王府起兵造反,他们更不敢想象那样的人当了皇帝和大官,这天下会变成怎么样,自己将来的子孙又会变成怎么样。因此即使明知很危险,他们还是跟随着霍瑶花来了。

    ——至少,我曾经痛快地向那些家伙掷过石头。我曾经反抗过。

    霍瑶花与商承羽相隔只余十尺。商承羽的武当长剑仍斜垂在旁,向上飞步奔跑的姿态甚是优雅,简直就像舞蹈。但是霍瑶花以武者的眼睛,看得出商承羽有多危险。

    曾遭污辱的仇恨与恐惧,令霍瑶花身体里血脉如疯马般狂奔乱窜,无法集中心神去迎对这可怕的敌人。她的半生飞快在脑海中掠过:被师兄与师父背叛,遭楚狼刀派同门追杀,为了生存而利用自己的肉体;给波龙术王降伏 ,沉迷于丹药不能自拔;把对这世界的痛恨转化为作恶杀人的能量……多少冷酷自私的男人,引领她走上了昔日的邪道。

    可是不止于此。有两个男人,令她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另一面。他们其中一个此刻正被困在那焚烧的小屋里,另一个正在远方等待着她。

    霍瑶花身体与心灵的混乱消退了。她平静下来。她的眼睛终于能够与商承羽对视。那眼神无比的澄澈集中。

    她心里充塞着关于锡晓岩的一切。手上的军刀自然地摆出一个像砍树的简单姿势。

    商承羽感受到这变化。长剑略略提起。

    军刀斜下斩出。那刀速与劲力,超乎霍瑶花从前任何一招。

    ——经过杀出宁王府一役,她已学会将锡晓岩的「阳极刀」要诀,融入本身楚狼派刀法及从巫纪洪学来的「武当势剑」招式,成为属于自己的刀招。

    ——这刀招,带着她人生的渴望、悔恨与觉悟

    比商承羽想象中猛烈的刃锋,迎头袭来。

    他大为意外——看来这段日子霍瑶花曾经潜心苦修!

    商承羽本来准备以「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迎击霍瑶花任何攻击,以逸代劳取胜——毕竟他还要节省体力,好将这里几十人都杀光。可是霍瑶花这刀的势道超过他预算,他顿时发觉截击不妥当,就算先一步削中霍瑶 花的手腕,自己还是会被刀的余势砍中!

    商承羽毕竟是连叶辰渊也要佩服的剑术天才,在这时刻马上改变心意,左腿硬生生发劲向斜前大跨一步,身姿低下来,窜进霍瑶花那斜劈刀底下的空隙,同时长剑反手低刺她右大腿,是「武当行剑」的「避青入红」招法 !

    那记猛刀仅仅掠过商承羽的头巾,将之斩落。这不是凶险,而是商承羽用了最小限度的动作幅度避开斩击,分毫拿捏准确到连一块头巾的厚度都容不下。

    正因如此,商承羽的反击,霍瑶花实在无从躲过,最多只能在命中一刻极力退缩,减少剑尖刺入的深度。

    她的大腿飞散出血花。

    由于商承羽低身闪避,霍瑶花此时仍有居高攻击的优势,她一刀不中,忍着腿上痛楚准备反手回刀,但眼角瞥见商承羽已收回长剑,剑尖遥指她右肘,已然隔空截止她的连击,显然先一步就预计了她第二刀的角度与手法 。霍瑶花假如执意出招,就会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商承羽这「形剑」的剑尖上。

    但她知道这时不可退,也不可停。必定要全力缠着商承羽,令上面的乡民能够持续掷石。

    ——这样荆裂他们才有生机!

    她右臂一收,改为把军刀架在胸前,左手按着刀背,紧接身体往前冲,全力把刀锋向着商承羽推送,拚命杀入内围要与商承羽缠斗!

    商承羽只瞥一眼,就看出霍瑶花这推撞架式中的空隙,快剑闪电发出,急取其颈右侧动脉!

    这剑速超过了霍瑶花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她仅靠直觉与经验,及时将军刀向右侧略抬,刀剑相交,这记抬刀不足将商承羽快绝的刺剑架开,只能稍稍改变其轨迹,剑刃猛力擦过刀身,磨出激烈火花与令人牙酸的声音, 剑尖刺入了霍瑶花右肩!

    霍瑶花无念无想,彷佛不当那是自己的身躯,仍然运尽全力把军刀朝着商承羽推送过去。

    商承羽把剑收回的速度却几乎与刺出一样快,剑身仍然贴着军刀,由直变横,顶住刀刃前进之势。

    霍瑶花怒喝一声,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进双臂,再带着身居斜坡高处之利,硬把刀与剑都压向商承羽!

    然后她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商承羽的人与剑好像瞬间在面前消失了。

    更准确地说,她是感到商承羽剑上的抗力突然消失。自己推撞的力量好像进入了汪洋大海。

    这感觉她并不陌生。从前在庐陵与波龙术王对练,她就常常遇上这令她一筹莫展的景况。

    「太极剑」发动。

    商承羽以搭在刀上的长剑,巧妙把霍瑶花送来的力量带引偏移。

    霍瑶花煞止原本前奔的双腿,勉力要挣脱商承羽这「引进落空」。

    可是她越是挣扎,就越被商承羽的「听劲」掌握了力量动向和身体重心。在商承羽摆弄之下,霍瑶花好像足踏空虚,无处着力。

    商承羽上前半步,左手轻轻托住霍瑶花的右肘。

    他们近距离对视了一瞬。商承羽那目光好像在对霍瑶花说:

    「你想要跟我近身缠斗吗?这就来享受一下。」

    然后霍瑶花就看见眼前的世界翻转了。

    商承羽左掌加上右剑一发劲,霍瑶花整个人倒转,然后狠狠摔到地上!霍瑶花感到自己身体内的气息,好像因这一摔全部消散了。她无法呼吸,躺在草地仰看上方。一丛石雨如飞鸟般又在天空中经过。商承羽站在她跟前 ,没有表情地俯视着她。他失去了头巾,那如云的乱发在风中飞扬。他的姿态彷佛不属人间。

    霍瑶花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这时刻流动得很慢,很慢。然而实际那只是极短促的一刻。

    下一刻,就好像写字的人留下最后一划,商承羽手臂如握笔轻挥,剑尖刺进霍瑶花心胸。

    霍瑶花没有感到疼痛。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一剑。

    就在剑尖进入她身体同时,下方的空地发出一记爆破的响声。

    听见那声音,霍瑶花知道自己没有白来。她微笑。

    这爆音令商承羽呆住了,那剑尖没再深入霍瑶花身体。

    同时一名民兵红着眼朝商承羽冲杀而来。

    商承羽几乎连看也不必看,随便挥剑一击就将那民兵的咽喉割破,轻易得好像摘一根草。

    另两名民兵乘着这空档,把中剑失神的霍瑶花抢救抱走。

    商承羽却没理会他们,只是回头看山坡下的小屋。

    只见小屋其中一面烧焦的墙壁从内被打穿了个大洞,一个影子飞出来!叛军的弓铳阵里有三分一的人都因石块的袭击而避走,其余仍在瞄准着小屋。看见那率先从浓烟里飞出的影子,弓手纷纷向之放箭!

    下一瞬间,小屋另外三面的墙壁也都穿了洞。燃烧的木屑飞散。

    五条黑影同时自各破洞冲出,他们一离开,那小屋就马上轰然崩塌。浓浊的烟雾之间,没有多少人看得清楚状况。

    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铳手也都急忙点燃火捻。

    同时他们看见最初飞出来的「影子」,其实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烧着,插了三支箭。

    几条身影高速从雾里扑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块袭击之下,他们的布阵本就乱了,齐射的人数减少,而烟雾又比前更扩散,令他们瞄准的时间减少。这时的射击阵,威力连原来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两条身影从正面冲向弓铳阵,迎接着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卷起急锐的旋风,乃是两柄翻飞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时扫走飞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协调力极为惊人!

    至于右边那人则在最准确的瞬间平平贴地跃前,闪过射至的箭,一个翻滚又顺势向前跑,竟无半点窒碍或影响速度!

    至于另外三个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们射击的箭少得多,没有一根能擦过他们身体。

    前面那两人各自握着双兵器,向弓铳阵中央冲来,但他们极为聪明,在这近距离里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补上的弓手和铳手难以瞄准。

    那些三眼铳威力虽强,但毕竟以火捻燃发,宁王府的铳手也不如禁军神机营般受过深厚训练,拿捏发射的时机没有那么准确,在此刻紧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劳的阵地齐发之下,准绳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发齐射的弹丸正 好命中敌人。

    而那几个冲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铳爆发之下,陆续散射的弹丸呼啸而过,无一命中。

    这是叛军铳手唯一一次机会。

    正面二人已然冲入弓铳的列阵。

    四柄刀剑,瞬间展开一幅血腥的画卷。

    在远方看见的商承羽,急忙带着十名「铁山兵」往下奔回己阵。

    ——要及时压制他们。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着湿布巾的燕横和荆裂,在弓铳手之间犹如虎入羊群,肉体纷纷倒下,如镰刀前的禾草。

    练飞虹、虎玲兰和童静亦从侧面绕来夹击。五人一身炭灰,头发也有几处烤焦了,眼睛被烟熏得通红,隔着布的呼吸重浊,就如从地狱口爬回来。

    这次被偷袭围攻可说是「破门六剑」最凶险一次遭遇,与当年被秘宗门两百弟子在树林大举追杀相当,因此一脱出来与敌人交战,每个都如化身凶暴的杀神,每一刀每一剑夹带着凌厉的嘶叫,将刚才处在生死边缘的愤怒 尽情发泄。

    童静更是完全抛开了之前的压抑,任由心里暴烈的一面释放,「迅蜂剑」嗡嗡作响,来回急激刺杀,快得连剑影也难看见,一个个比她高壮得多的士兵,就像连环中了带剧毒的飞针,或惨呼负伤,或当堂气绝。

    「破门六剑」这股气势,教兵阵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后退避,与后面的战友挤成一团,陷入了混乱。

    荆裂双手上的雁翅刀与鸟首刀,已然染满鲜血。他在阵前来回奔跑,专门追杀弓兵及铳手,因他盘算过有可能要冲出敌阵逃走,这就得首先清除对方的远程攻击,这才比较安全。

    燕横马上领会荆裂所想,同样集中向弓铳兵施袭,在锋锐的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之下,被砍断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渐渐向着荆、燕二人聚合过来,准备一口气冲杀出去。虽然他们也想到,山坡那边的援兵或许会有危险,但现在五人正面面对的是数十倍的敌人,得首先脱出包围,再找机会回头以游击方式突袭,借助地形去 逐一击破,方为上策。

    童静那绝奇快剑,令敌兵不敢接近,她顺利向中央杀进,只差丈许就与燕横会合,而练飞虹则在她后面。

    她一双红眼向四方扫视,目中所见彷佛并非一副副完整的人体,而只有一个个剑锋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标。她进入了一种极奇特的精神状态,身体的动作与反应都像自动执行。

    此时右侧人丛之间,有一股气势排众向她迫来。童静同样地不经思考,振起「迅蜂剑」就向那来者刺过去!

    可是那来者身形一晃,闪过了「迅蜂剑」同时亦以长剑反刺童静面门!

    除了商承羽还有谁?

    童静仍是一副像被幽灵附身般的模样,对商承羽的快剑全无畏惧,侧首避开商承羽的「武当行剑」刺杀,并且又回击一剑!

    商承羽正准备挡接,半途察觉有异,将长剑稳住不发。

    果然童静这剑确是虚招,正是练飞虹所传峒崆派「半手一心」。童静虚招引诱不成,也马上收回原本接续的实招不出,「迅蜂剑」遥遥与商承羽的长剑对峙,所展示的应变速度,竟不输这个武当派前副掌门!

    两人其实正式只对了两剑,却已足令商承羽讶异

    ——难怪「破门六剑」如此棘手!

   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孩,剑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后面的练飞虹眼里,刚才的对剑异常凶险,童静没有中剑身死,其实只差毫厘。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童静现在的状况,就像除了挥剑之外别无思想的梦游者,只知迎战敌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童静的速度和剑路,三招之内,自信必然击毙她!可是有另一敌人已从他右侧杀来。

    燕横呼出声如虎啸的气息,长短双剑朝商承羽侵略而来!

    商承羽早就听闻「破门六剑」里有这个年轻的青城派剑士,如今目睹「雌雄龙虎剑」的来势,果然不同凡响。

    ——是曾经令叶辰渊也几乎吃亏的剑法。

    ——这小子似乎已经完全领悟。

    但是在商承羽这剑术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见银白的武当长剑如龙蛇般闪进燕横的剑势之中,乍看剑身好像变得柔软,以非常精准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龙棘」与「虎辟」之间一个一闪即逝的空隙!

    燕横自从当年庐陵决战波龙术王后,这是首次与如此高超的武当剑士对上,而且商承羽的剑法比起巫纪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燕横也不是当年的燕横。那剑尖将要及身时,他左手高速向内划了半个弧,「虎辟」赶及在最后关头抵挡住!

    商承羽借着那挡格的反弹力高速收剑,再接连向燕横进击!

    ——他深知现在并非单打独斗,必要随时保持能够灵活游走转移方位,故此没有施展「太极」,只单纯以快剑压制对手。

    商承羽每一剑,都朝着燕横架式或防御的虚位攻来。这些破绽非一般剑士所能看见,甚至连燕横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这样的绝世剑士方能发现,亦只有以他这种级数的剑技才能够把握。

    燕横以灵巧的左手短剑,将这快剑攻击一一抵挡,右手的长剑「龙棘」却没有一次能趁势反击。他已许久没有如此缚手缚脚。

    另一边的童静仍处在迷醉似的自动战斗状态,又以疾剑攻击商承羽。商承羽抽剑过来以截击迫退她,紧接再攻燕横,一柄长剑来回挥削刺杀,加上灵巧诡奇的「行剑」步法,一时竟能以一敌二,将燕、童两人三柄剑都迫 住,而且每一剑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气,那潇洒的姿态,与从前姚莲舟独战华山派剑阵十分相似。

    此刻他只专心抵住敌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稳恢复过来,再以他为首向「破门六剑」重新展开攻势。

    荆裂一边斩杀士兵,一边也在看这边商承羽与燕横、童静的战斗。

    ——此人剑技,也许更胜叶辰渊!

    商承羽一回来,荆裂感觉形势大变。四百个敌人虽然众多,但以他们五人之力,绝对有能力闯过;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这一个商承羽,那就完全变成另一支军队。荆裂绝不想面对这状况。

    如今叛军众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剑法能够压制「破门六剑」,他们恢复战意并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势,只是时间问题。

    ——要趁这个时候打倒他!

    荆裂此时距离商承羽约一丈,中间的叛军全都已被荆裂的威势迫得走避。他看准了燕横与童静都被商承羽剑招迫得退后的一刻,毫不犹疑就发动绝技。

    附近的士兵看着荆裂突然双手垂着刀,弓着背项双膝屈曲,像是突然化为某种动物,接着荆裂就像从他们眼前消失。

    飞跃。翻腾。「浪花斩铁势」。

    商承羽脑里有一根神经突如其来的跳动,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针扎了一极端危险的讯息。

    犹如百尺浪涛的刀势,从商承羽右侧卷来。

    巫纪洪早已警吿过商承羽,荆裂拥有这一记「挡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经斩伤巫纪洪,也绝不敢轻视。

    但这瞬间他亲身领受,才知道这刀招原来竟是这样。迅猛。恢宏。而且无可躲避。

    荆裂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发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云发凌乱的头颅斩下。

    商承羽这剎那进入无念之境,只是轻轻地举起长剑,迎向那彷佛连也消失了的快刀。

    对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剑,

    还有那浪卷般的刀势。他的绝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关闭,只余下延伸到长剑刃身上的触觉感应。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与武当长剑之间爆发!

    荆裂的人与刀去势剎那偏移,从商承羽右侧越过!

    荆裂掠过同时,商承羽的头向左猛烈闪摆了一下。

    飞越商承羽之后,荆裂着落地上,竟一时无法控制平衡,往前仆倒向地。幸而荆裂反应过人,最后一刻顺着势道向前翻,以右肩背着陆,滚了两圈才控制着势道跪定!

    ——他所以在着地时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卸招,「浪花斩铁势」本身的势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乱环」圈劲,超过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颤震,举剑一看,那武当长剑的刃身变得稍稍歪斜

    刚才他所使的「太极剑·听劲」虽已达极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猛烈无匹的「浪花斩铁势」,还是硬受了不少劲力,长剑若非精铸,早就断折。

    此时荆裂站起来垂头,只见左手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刃尖上沾了一丝极细的血渍。

    商承羽的右耳尖这时才流下一行鲜血来。耳朵附近的头发被整齐地削断。

    原来刚才荆裂所使的是新创的「浪花斩铁势」双刀变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后仍借助余势补上左手一刀,因为是靠顺势划出,差不多完全没有出手的动作,极是难防。然而这第二刀还是被商承羽以吓人的反应侧头躲过,仅 仅削开了耳朵尖一点点!

    荆裂回身看着商承羽。他蒙着口鼻的湿布巾早因刚才猛烈翻腾而掉落,此时脸色显得铁青。

    自「浪花斩铁势」招成之后,从来没有人能正面接下来。商承羽是第一个,然而荆裂心底里同时也生起一抹兴奋。

    ——武当,还在。

    商承羽看也没看荆裂,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铁山兵」之间,并且左手一挥,呼召大群士兵靠近来。

    他悄声向「铁山兵」说:「护送我!」也就带着十人不断往兵阵后方退走!

    这一着出乎荆裂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挥力,都是「破门六剑」历来遇过的敌人中仅见的,他们无法确定这变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虎玲兰与练飞虹这时也披着一身灰黑与血红会合过来。五人面对那不断后退的厚厚兵阵,未再追击。

    只因他们体力亦已降至低点。之前在荆裂指示之下,五人虽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过冒升的黑烟,又以水浸湿布巾蒙住口鼻,但由于待得甚久,还是吸进了不少浓烟,大大削减体力,面对这许多敌人,若是冲杀逃出还足 够,但要在此刻再正面进攻,并追杀商承羽这等绝顶高手,实在没有太大把握。

    ——荆裂直觉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过诛杀此强敌的机会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并非勉强的时候。

    商承羽握着弯曲的长剑,在部下拱卫下不断撤退。他表面没有显露任何虚弱的迹象,但其实现在连走路也感到艰难。

    一再施展「太极剑」,尤其最后接下「浪花斩铁势」,触及了他的背患。长年被铁链穿锁着骨头,所受的损害经过这几年调养和重新锻炼,仍是无法完全恢复,一经久战终于发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无法再战「破门六剑 」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夺取天下的商承羽,当然不会为了仅仅一次战斗而冒上生命危险。不管多么可惜,他也果断地掉头而去。

    只是退走之时商承羽心里不禁感到苦涩:当他把往后的人生都寄托在权力与军力之上时,今天的挫败却偏偏失于个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经拥有却遭人夺去的……

    叛军退却之时,山坡的乡民也已停止掷石。这时童静的心神恢复过来了,不断地咳嗽,喉头都是一阵烧焦的味道,极是难受。

    然而当燕横过来的时候,童静竟然开心地笑。

    「你怎么了?」燕横关切地问。

    「我回来了。」童静带点兴奋地说:「像你说的,我把心放开了,然后还是能够回来。我感觉到了:我能够控制它!」

    他抚摸一下她满是灰的笑脸。确定她已经克服那恐惧,大是宽心。

    接着燕横收起双剑,手掌却仍不禁在比划复习着刚才与商承羽对剑的招数。商承羽的剑把他「雌雄龙虎剑法」里的破绽完全暴露,就等于为他上了宝贵一课。燕横不断在心里琢磨,下定决心要将这些弱点填补,剑技才可 能更上一层楼。

    虎玲兰以沾着厚厚一层血的野太刀撑着,不断辛苦地咳嗽。荆裂走过去,虎玲兰一见情不自禁地与他紧紧拥抱。刚才状况实在极危险,他们几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们一家三口……

    练飞虹摸摸烧焦的胡须,看看四周未散烟雾中的尸体,心中苦笑感叹。

    ——我这老头,到底要到哪时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后,就奔向山坡那头与援救了他们的友军会合。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道谢,他们已发现躺在山坡上的是谁。

    荆裂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瑶花的伤势。

    霍瑶花口鼻都冒出血来,气息甚弱。荆裂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捡查。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其他人看见荆裂这反应,就知道代表了什么。

    霍瑶花身体不断失血,本来晒得黝黑的脸变得苍白,全身不断在颤震。荆裂把她拥抱在怀中,试图给她温暖。

    霍瑶花似乎连视觉也已模糊,眼瞳失却了焦点。她伸手摸摸荆裂壮硕的胸膛,满是鲜血的嘴唇微笑。

    「你来了。」

    荆裂握着她的手。

    「对啊。我来了。」

    虎玲兰流下眼泪,别过头不忍看

    「你知道吗?」霍瑶花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

    「我知道。」荆裂点了点头。

    霍瑶花用力吸了口气,把最后一分气力都用上,伸臂拥抱着荆裂。把他抱得好紧好紧。

    荆裂也温柔地抱着她

    可是他跟「破门六剑」众人都不知道:霍瑶花所要抱的并不是荆裂,而是另一个人。

    曾经,她以那个人来暂代荆裂;这最后的时刻,她以荆裂当作那个人的替身。

    霍瑶花抚摸着荆裂的脸,嘴唇颤动着说话。

    「假如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有多好。」

    荆裂喉头哽塞着,无法回答她。

    霍瑶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样,我也许就不会遇上你。」她的眼睛轻轻合起来。「唯有这个,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她的手掌慢慢从荆裂的脸上滑下去。

    荆裂一直在这宁静的山坡上拥抱着霍瑶花,直至她的躯体完全冰冷。



第十章 禅悟

    第九天。

    从外头望过去,安庆城就像经历过飓风灾害一样,四面城墙处处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门以无数木板钉上,修修补补地巩固着。城外的土地没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脚步翻开过,前天下过一阵大雨,令大地变得像农田一 样,攻城的宁王军根本难以推进,结果那天叛军只持续了一轮炮石攻击,城墙和城门也没有进攻过。

    城里也是满目疮痍。被飞过城墙的巨石压毁的房屋已有过百家,就连知府衙门也塌了一半,幸而当时张文锦、杨锐及多数统领官吏都不在内。如今每天抵受炮击和投石时,安庆城里的百姓已不再惊呼。他们只是暗中念着 「龙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语,祈求躲过那轰击,又活过另一日。

    指挥官杨锐的肩头被流箭所伤,甚至没能知道那是对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头未伤及筋骨,杨锐虽然无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挥守城——没关系。到我也要拿刀的时候,那已经完了。

    所以流箭四飞,是因为叛军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响战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绞动升至与城墙顶齐高的攻城飞车,叛军的弓兵及铳手可躲在车台上,平排观察城墙的守备之余又可与守军的弓手对射,有机 会时更可将车推近,攻城兵从上直接跳到墙顶。这武器令城墙的制高优势骤降。守军集中以火箭攻击,但飞车顶上的厢台有包裹铁皮及厚牛皮,经过两天守军只成功毁灭两台,但墙上被弓铳射杀的守兵则大增。

    为此杨锐作出了对策,以陶器注满油制成许多油弹,先以之投掷向飞车,等飞车沾满油再以火箭射击,把车焚毁及烧死车上的敌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气就破坏了五台,叛军的飞车阵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势才稍为改变 回来。

    也因为被敌人用飞车看见了城墙上的状况,先前那个故布缺口的空城计已失作用。但杨锐还是选了二十多个身材较壮的民兵,刮短了头发,给他们披着半边假铜甲,提着长棒,混在四面城墙不同地点的守军之间。这产生 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军士兵每次攻城怀着恐惧,锐气减低了不少。

    宁王叛军的将领虽已严令禁止部属士卒再提「金身鬼」这三字,但根本禁绝不来。圆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脑海之中,士气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运没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于是朱宸濠在这第九天下了个决定:出动武者进攻。

    原本他与众军师都同意,将军队中的精锐留待南京一战才运用。可是安庆城的顽强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朱宸濠开始有些后悔没听李君元当初的建言,绕过安庆直取南京。如今他们在安庆就像陷入了泥沼。当然实际上他还是随时可以抽身转移战场,但是到今日宁王军已经在这里打了许久,现在才撤去,难道要带着败走的印 象和阴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吗?将士到时会否有足够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战?拿不下小小一个安庆,天下人会如何看朱宸濠?会否有更多人像安庆般起来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这些代价。

    「出动『雷火队」他向李士实和刘养正传达了指令

    这天叛军就连炮轰和投石都只维持了很短时候,马上就转为直接派兵攻。

    叛军的飞车与云梯甚为积极地进攻,果敢地向着墙顶登去。

    只因这天宁王出了重金悬赏:谁能探出那个「金身鬼」真身所在,生还回来的,赏黄金百两!

    圆性这天与东面城墙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铜人甲」,手握齐眉棍,眺视下方远处的敌阵与船队。经过连番战斗,圆性露出面罩外的半边脸开始浮现深刻的疲累。铜甲上多了几处小小的凹坑与箭矢擦过的 痕迹。他的眼神凝重无比。守备城墙越来越困难。似无止尽的敌人。守军累积的伤痛和疲倦。城墙、城门与各种军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绝望感……这些都不断在侵蚀着安庆军民的意志。

    他看着江心的战船,心想假如自己拥有荆裂的水性,也许会考虑一人孤身去偷袭,看看能否刺杀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机。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耐。留在这里协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龙佛寺」里那尊「骑龙佛像」。经过这些天,杀了这许多人,他好像开始渐渐明白,那佛相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军也同样展开火攻,依样葫芦地造了一批注油的陶弹,从飞车上向墙顶投掷。不过由于飞车能够收藏的油弹不多,士兵抛掷时更要冒着守军的箭雨,就算没在出手前被射倒,准绳也不高,有的油弹落在墙身上或底下, 烧起来反而妨碍了己方登城。而守军早有准备,墙顶上一被焚烧就合力去扑救。

    虽是如此,各方的飞车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数量和密度压倒守军。

    叛军的坚持终于遇上了好运道,其中一台飞车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颗油弹投上了接近东北城角的墙上,并且以火箭将四散于墙顶的油点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军藏在角落处的一批已经注满油的陶壶,顿时产生 爆发,十几个民兵卷进了火海,有的带着一身火焰掉落墙壁。只见安庆城那东北角冒起黑烟和烈焰,烧得甚猛烈。

    远处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见这一幕,极是亢奋。连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终于看见有所突破,他心里不断在吶喊。

    ——烧!给我烧吧!

    姚莲舟、叶辰渊及巫纪洪亦在同一条船上,与宁王、李士实、刘养正、李君元等一同观战。朱宸濠对锡晓岩一事怒气已消,此际姚莲舟又再次站到王爷身边。

    本来姚莲舟向朱宸濠请缨,要亲自出动去对付「金身鬼」,但被宁王拒绝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将军,若是随便就亲履战场冒险,岂非显得我军无人?姚将军你这柄剑要留在本王身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随便拔出来。」姚莲舟站在船边,遥遥眺视一角在冒烟焚烧的安庆城,心里不禁想起武当 派在「遇真宫」门前那场壮烈的死斗。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当破灭是他人生最痛,但是当时那战场的情:竟令他有点怀念景,火与血的气味,震耳欲聋的炮声,激荡的血脉股动……竟令他有点怀念起来。他忘记不了那种舍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战斗里的 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着一个出生至今不知苦难磨练为何物的贵族,来得快乐……

    为了扑救火灾,城墙上附近许多安庆民兵都赶过去,这令他们原本守备的地点变得薄弱。

    圆性见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时。

    只见东城墙中段爬上来的叛军突破了一个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墙顶,分向左右奋力砍杀,欲扩张这个突破据点,容许更多战友也爬上来战斗。

    再有三个攻城兵接续登上。可是他们在墙顶还没站定,赫然看见有东西飞快从他们头领掠过,就像几只大鸟的黑影。

    他们的眼睛追踪着那些飞出城墙的黑影,才看见原来是两个先前上了墙的战友。其中一个堕下时发出惨叫,另一个已在空中气绝。

    发出金红光芒的战甲,接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一幕被远处河岸上攻城兵本阵的人们目睹。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找到了。我们出发。」

    一把声音说,当中带着一股狂热的兴奋。

    说话的人把一双形貌各异的长剑挂上腰间,然后在一群穿着镶红边黑色劲装的武者拱卫之下,步出了本阵,朝着安庆城东面进发。

    这支「雷火队」的前面及左右两侧,还有多一层士兵保护,每人都提着大盾牌,抵挡着飞来的落石流箭,护送「雷火队」直达城墙底下。

    那城墙之下到处是死尸,有的已然腐烂了多天,传来阵阵恶臭。走在「雷火队」中央的那人却没有半点难受,相反这尸臭似乎令他更亢奋,红、黑一双阴阳异瞳闪着亮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拔开了木塞,将 内里几颗丹药全倾进嘴巴里,狠狠嚼碎呑下。

    「昭灵丹」的药力迅速在腹中发作,向头脑冒升。卫东琉已然作好一切战斗的准备。

    「雷火队」一抵达城墙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实时将两条云梯勾搭上墙顶,并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较轻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只手都提着盾牌。他们攀爬时虽少了一手可用,但脚步却灵活迅捷,爬梯甚快之余,同时仍能维持向上举盾的姿势,与其他士兵相较,一看已知分别极大。上方的守城民兵 马上发现不妥当,朝下集中向他们攻击!

    卫东琉同时也上了梯,紧贴在八人之下,受他们的盾牌阵保护。他的脚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轻松,向上攀的同时右手已拔出那柄没有剑锷的奇特蛇形长剑。

    箭矢纷纷插在八人的木盾阵上,没有找到任何破绽。落石也都被他们用盾抵挡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顶不住一块重石,木盾被撞得荡去,他紧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颈项,从梯上掉落!

    ——这损失,卫东琉早已预计。

    墙上民兵又用铁叉伸出去猛力推那些云梯,试图把抓住墙壁的梯钩弄脱。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实在太快,很快已达民兵眼前不远,拿长叉的民兵急忙后退,后面补上来一队提盾牌长枪的战友,一起向「雷火兵」刺击过 去!

    这七个「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龙派的同门师兄弟,一人从湖南唐家地堂门而来,两个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后一个是赣南岳氏大刀门弟子,加盟宁王府都为了博取荣华富贵,获挑选为王府军的「雷火队」精英 ,这初战都想一展身手,此际提着盾一涌而上,全力要抢攻墙头!

    然而这攻城战不似他们原本习惯的武林比门,面前一来就是二、三十杆矛枪,而且刺杀的时机极整齐。那些刺枪的民兵个别力量技巧虽远远不及这些武者,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长枪阵发挥威力,众人无法用盾牌 架开所有密集刺来的枪尖,其中三人被杀伤而从梯顶掉落!

    然而借着这三人的牺牲,其他四个「雷火兵」成功提着盾硬登上了墙顶。

    他们各自发劲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许多柄矛枪脱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阵势被撞乱了!

    然后第九个攀云梯的人,踏上东城墙。

    卫东琉一上来,原本要来制止他的众多民兵都突然静止当场。他们感受到卫东琉所散发着的强烈妖气。同时都不自禁却步不前。

    那双阴阳眼瞳扫过之处,对视的人都感觉如像中邪,身体定住无法移动。

    卫东琉左手将另一把狭长的古剑也拔出,双手垂着剑,走在那城墙中央,无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里。

    在他的压倒气势之下,那个缺口没有人去攻击,登上来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这时在城墙向北那头,另一身影排开民兵走出来,向着卫东琉接近。那身影半边反映着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圆性说着,步步朝卫东琉走过去。

    当日「破门六剑」入侵宁王府,卫东琉与圆性虽未直接交手,但是在荆裂等挟持李君元脱出时,彼此也曾打过一个照面。卫东琉认出了「金身鬼」是谁,不禁斜斜扬起嘴角笑起来。

    「少林。」卫东琉的双眼发出饥渴的亮光。「太好了。」

    终于再有机会与武当派交手。圆性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兴奋。这些日子以来的修行、读经与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过去的武门争胜欲望。如今他只有一个战斗的理由:

    ——为了拯救这里无辜的人。

    圆性双手摆起齐眉棍,包着铁片与圆钉的棍端,遥指卫东琉心胸。他半侧着身,左边的铜甲完美地保护着身体前面。

    卫东琉在武当山之战就击杀过无数穿重甲的士兵。他并不把这袭「半身铜人甲」看在眼里?,但是圆性的架式和气度,却令他马上把心神收敛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好像不带半丝杀气,但明明只要走进那长棒的范围内就会随时被打碎……

    在卫东琉眼中,圆性双手提着齐眉棍的姿态,轻得像是拿着一根草,轻得好像全无力量与重量。这种「无」,反而令他谨慎戒备。

    同时圆性则感受到从卫东琉身上散发的那种狂乱气息。里面充满了黑暗,彷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斩碎为止。圆性最初以为,这是源自卫东琉因武当派被灭而对朝廷产生的仇恨,但渐渐觉得并非如此。那是一种更单纯的欲念 :从杀戮和破坏里求取快感。一种邪恶。

    圆性知道,这比起心怀愤怒或怨恨的对手,更难对付。

    「昭灵丹」的药力在卫东琉身体和心灵内,正发挥至最药力猛烈的高峰。多天还未出手杀过一个人的他,感觉内里溢满的杀念快要爆发。他继续将之压抑累积,准备在最适合的时机释放。

    卫东琉双剑架起来,开始一步一步朝着圆性接近。

    圆性注视着卫东琉,但发觉他未有任何要出剑的形迹或预兆。

    卫东琉继续前进。即将到达圆性齐眉棍能够攻击的距离。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创那绝招:不断接近和逼迫对手,自己的双剑却全不显露任何出招意图;在迫使对方无法再等而出击的剎那,再以双剑同时一守一攻取胜。

    ——这一招之前虽然曾对荆裂失利,但那时荆裂只是以计谋来应对,并非真正正面破解,卫东琉仍对它有绝对的信心。

    终于,卫东琉踏进齐眉棍的杀伤范围。

    进了这距离,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谁。

    对圆性来说,要是被卫东琉再深入得更近,将极其不利,他会失去齐眉棍对双剑的长度和劲力优势;当然如果进了中、短距离,圆性仍可改为中间握棍、以两端短打对敌,但这打法主要处于守势,只会被卫东琉的双快剑 压制着。

    然而圆性还是没有施展他得意的「紧那罗王棍」。他仍旧轻轻地提着棍,纹丝不动。在他身后两、三丈外是暴烈焚烧的火焰,但圆性的姿态却平静如水。

    这种镇定,令卫东琉诧异。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为像卫东琉吞「昭灵丹」一样,圆性也服了一种药——这种「药」,名曰「禅」。

    这跟那夜在宁王府面对荆裂时截然不同,卫东琉想。荆裂就算凝止面对着你,你感觉到他还是「动」的,你知道他内里有一股旺盛待发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脑袋正在转出许多念头。

    荆裂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后他实行的是哪一个。

    此刻的圆性也是完全地静止,但是你感到那静止不是死的;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好像你随便就能在任何一个方位下手,但同时又决定不了往哪个方位、用哪一招进攻才好。圆性是湖。

    而那幽深宁静的湖水,把卫东琉散发的杀气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圆性连求生的意欲都没有。

    而他从未杀过一个没有求生意欲的人。

    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现在一瞬间。两人实际上还处身在激烈的战场。圆性身后的民兵等着他战胜并守住这段城墙,让他们调动更多人去灭火;卫东琉身后的「雷火队」等着他把这「金身鬼」击毙,再扩大这个登城 的缺口,一气攻陷安庆城。

    两人都没有等待的余裕。但他们谁先出手谁就落在下风。

    卫东琉再进一步。

    二人距离只有六尺。对峙的极限。

    圆性仍是不动。

    卫东琉没有选择。再前进——

    就在卫东琉踏这步的同时,圆性居后的左足也往前踏上,与卫东琉前进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间,好像镜子里外的人与镜象。

    两人距离因此骤然缩短更多——

    卫东琉踏出那步还未着地,双剑已对应这突变而发动,左边的古剑压制齐眉棍同时,右手蛇剑以奇诡的高速,直刺圆性未有铜甲保护、因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并非心脏所在,此剑若刺入,实时贯穿肺与心脉,还是能立即令圆性失去战力才继而毙命!

    但是当卫东琉的左手剑架上齐眉棍的剎那,却发觉棍上没有任何抗力。他最初还错觉,难道是遇上「太极」的卸劲?然后才明白是为什么。只因为齐眉棍根本没有人握住。

    圆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双手弃棍。只是那动作轻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卫东琉没有更早察觉。

    ——从前的圆性,没有如此细微精准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开了与荆裂比较之后——放开。

    圆性腾出来的双手,右手化作虎爪状,曲臂收入护住心胸。蛇剑在下一瞬间贯穿了他右掌,仍继续挺进,剑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圆性戴着铜甲的左拳,乘着那踏步之势,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轰在卫东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简单、质朴的一招。圆性四岁时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练武场学习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开始。

    卫东琉胸口完全陷了进去。他的身体往后倒飞,人在空中时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双红黑眼瞳失神往上翻。两柄剑都离手。

    这瞬间他做了个极短促的梦。梦里他正尽情地挥舞双剑,在安庆城里的街道上尽情屠杀每一个看见的人。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在出战之前一直想着,今天解决了「金身鬼」之后可以杀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浓烈的血腥 气味。

    结果今天他一个人也杀不了。

    卫东琉的身体继续飞行,越过了城墙,才慢慢改变轨迹往下堕落。这情景,马上就令城墙上的形势转变。振奋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着拥向仍留在墙头那十几名惊愕的「雷火兵」。

    圆性跌坐而下。他整条右臂缩起来,正抽搐得僵硬,无法移动半寸。只因刚才生死立判的时刻,他以右手硬挡卫东琉的剑,在蛇剑穿过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缩,去抵消剑刃前进的力量,阻止剑尖深入 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右掌及手臂拉开来。蛇剑的刃尖脱出他右胸。他也理会不了仍穿刺着剑的右手,左掌急忙捂着胸膛伤口止血。血水还是渗下到他的腰间。他尝试渐渐加深呼吸,以确定肺脏有没有 被剑刺穿。目前看来呼吸无碍。

    当他拔去掌中剑并重新站起来时,墙头上最后一个「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枪盾阵迫得跃下逃生。勾住城墙的攻城云梯也被推倒了。众民兵举着枪振臂欢呼,向墙下退缩的敌人示威。

    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圆性一眼。因为在他们心里,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

    次天圆性在城墙上杀了四十几人。

    受着这样的伤,张文锦和杨锐苦劝圆性休息,但他断然拒绝。

    「今天我必定要上战场。」圆性一边包扎着手掌一边说。「要是我不出现,对方就会认定昨天那个剑士重创了我,士气必然大增。我要给他们看见,我跟之前一样可怕。」

    他没有吿诉两位大人的是,他的伤势其实比表面更严重:卫东琉那一剑,确实将他右肺刺破了,那内里的伤口到今天才开始扩大,肺内的气息一点一滴泄漏出来,积存在胸腔里,右肺因而被压缩得无法呼吸。

    圆性只靠着一边肺脏,加上右手无法握棍,却仍然勇猛击杀了大量敌人。

    攻城的敌军再次退却之后,他身边的民兵合和着欢呼。经过十天的战火悴炼,他们渡过了最低潮,此刻心里除了胜利与保守家园的意念,别无其他。

    全城团结为一。

    ◇◇◇◇

    第十二天。圆性用齐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人们看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僧」。圆性的身体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肤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没有穿戴那副「半身铜人甲」,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那负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旧的粗布披风。

    他的左半边脸,用彩笔画满了花纹,骤看半边脸谱仍呈现着凶恶的鬼相。那是他拜托城里一名表演唱戏杂耍的伶人为他绘上的。

    ——即使已经无法戴上那半边罗剎铜面罩,圆性还是要给敌人看见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墙顶内侧一角盘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无语。他们看得见圆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圆性只杀伤了不够十人,大多时候都要休息。那时众人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圆性看着这些民兵,注视他们每个人坚毅的脸孔。他又回头看城墙里,俯视无数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当年离开西安,太师伯了澄和尚赶走他时说过的话。

    「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圆性心中笑了。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

    ——今世为人,所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圆性跟前,手里拿着竹筒。

    「大师,要喝口水吗?」

    圆性点了点头,接过那盛水的竹筒,轻轻呷了一口。清水滋润着他舌头。「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还给那民兵,却突然一阵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里积存了几天的血。

    那民兵惊愕地看着圆性。圆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声线说:「把我烧了。骨灰要撒到山野里,滋养树木和众生。兵器和护甲的铜铁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养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给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点滴。」

    然后他放开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点头,看着圆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这时远方的战鼓擂起。那民兵也无暇想太多,必要马上加入战友,为了活过另一天而战斗。

    圆性继续盘坐着,听那远方的鼓声,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这一天,守护安庆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为感觉圆性就在背后看着他们。

    然而这天圆性没有站起来过。

    ◇◇◇◇

    同一日宁王叛军收到远处来的军情急报:

    王守仁的军队,已从吉安府出发。

    ◇◇◇◇

    锡晓岩在七杨村外那棵大树下,已经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个女子护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银子安排马车再把她们送往湖广,就马上折返来庐山。

    临别前桂香以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神,不舍地看着锡晓岩。

    锡晓岩将带来的银两大半都交给了她,并说:「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后面那柄大锯刀。「祝你顺利。」

    锡晓岩也不顾可能被宁王的人搜捕,快马加鞭到了庐山西面,比跟霍瑶花预定相见的日子还早了两天。

    他在村镇买了些干粮,就去找那棵大树。

    看见那棵树后,他明白霍瑶花为什么要选这里。那大树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缓的山坡上,四周开阔,站在树下,很远就能看见向这边走过来的人。

    那棵树的模样,那坚强而孤独地站着的姿态,令他想到霍瑶花。

    ——不。从此以后,你不会孤独。

    他就这样每天在树下等待。从日出开始看着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没有见任何人,没有离开这片山野。干粮吃完,他就上坡顶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发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树底下裹着披风睡觉。

    每天坐在树下等待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有时拔出那柄大锯刀抚摸,其他时候就远眺着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着太阳慢慢西沉。

    即使过了约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里没有半点动摇。

    ——她一定会来。再迟也会来。

    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可是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有时他会回想过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联想起荆裂。他仍然希望能够与荆裂决战。可要是霍瑶花不想呢?要听她的吗?锡晓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后,他才会知道。

    每天一样的风景,令锡晓岩对时光开始感到错乱,也对眼睛看见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阳西斜的时刻,他的眼睛终于捕捉到山坡下远方一个细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确定。真的。是一个人。而且确实在向着这里接近。

    锡晓岩站起来。他想过要跑过去。但霍瑶花说在大树下相见。他希望完成她的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瞧着那个渐渐变大的人影,眼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他继续站在树下,等着那身影走过来。



后记

    这一卷的名字《杀与禅》,熟悉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是来自我的长篇前作《杀禅》。想了好久,结果还是觉得这个书名最贴切。《杀禅》是一部很悲伤的书,而写这卷《武道狂之诗》时那股沉重心情,颇令我回想起当年写 《杀禅》时的情怀。当然这并不是巧合。

    虽然说沉重,我一向喜欢写角色的死亡,尤其是出场很重要的角色。我常认为一个角色在面对最后的时刻之际,也是最突显出他在故事中的生命力的时候。

    我喜欢的小说Alex Garland的The taeach也有类似的说法,不过用了一个比较好笑的比喻:一个人在打计算机游戏时遇上GameOver的反应——例如是暴怒地扔掉控制器,激动惊呼怒骂,还是安然闭目接受结束——很能反 映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我呢,是会对着屏幕狠骂脏话那种人。(笑)

    这本《杀与禅》推出,也正是《杀禅》完结的十周年。这个,则是巧合的。

    本卷出版时又是适逢香港书展举行,这届书展年度主题是「武侠文学」,我也荣幸获邀为其中一名参展作家。与好几位一直视同偶像甚至是精神导师的前辈并列,甚是汗颜,毕竟我出版过正式的武侠小说就这么一部,而 且还未完结。相较他们丰硕的创作,如山的经典,我仍有一条很长的路。

    我自己很清楚,获选的其中一个原因是现在活跃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现在这个时代仍在写武侠小说」,这标签多少变成了媒体注意和访问我的角度。我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状况,我主观希望是有更多人写武侠,大家 竞逐砥砺,就像《武道狂》世界里的武者互相冲击,因而产生出更厉害的新武功——不同的是我们不必分胜负定生死,而是一起重新令武侠小说在这个时代变得重要。

    我不晓得这个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或者会不会发生。媒体访问里常有记者问我怎么看武侠小说的前景,我总是答不知道,因为谁也说不准下一分钟会不会有什么厉害的新作家和作品横空出世。

    在文学上,什么趋势和环境,都及不上「人」重要。与其担心年轻人还看不看小说,还看不看书,不如先把书写好,再想怎么把他们的视线抢过来——或者更直接些,努力写出他们无法忽视的作品吧。不管你写的是什么 类型。

    乔靖夫

    二零一六年七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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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6: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9仁者剑》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故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方,信见信。
  《司马法?仁本第一》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南昌宁王朱宸濠发兵叛变谋夺大明江山,整个江南唯有忠臣王守仁能与之对抗。宁王军直指南京,途中欲陷安庆城,却遭受意想不到的抵抗。
  「破门六剑」潜伏在南昌府一带进行敌后破坏作战,却遭商承羽暗中盯上,带兵围剿。危急间霍瑶花到来拯救,助荆裂等杀出重围,惜战斗中为商承羽所杀,无缘再与爱人锡晓岩重聚。
  安庆军民得圆性和尚之助,铁血死守十八天,成功阻挠宁王军东进,而圆性却为此壮烈牺牲。王守仁获得这宝贵时日,成功集结八万义军,从吉安府出发平乱……


第一章  御驾


  站在那明亮的大铜镜跟前,钱宁双臂十字张开,由两名侍从为他穿戴战甲。
  这套盔甲造工甚精细,各部修饰虽然不多,但若是军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间许多连接处,都有密织的铁丝保护,甲面上最容易受击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战甲造型更是按照钱宁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着后身姿看来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几处平实的云纹雕饰,没有金银镶嵌,也没有甚么神兽猛禽等装饰。这当然不是因为钱宁付不起,而是当他穿这袭盔甲上阵时,是要伴在一个人身边;而那个人,你绝不想比他穿得更华丽。
  侍从为钱宁把甲件穿妥,再将顶着鲜艳红缨的头盔交到他手上。
  钱宁一只手挟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到胸前和肋侧摸摸,身体又挪动了几下,以确认战甲的松紧。
  仍然非常合身。钱宁弯起细小的眼睛,瞧着铜镜微笑。这些年虽然锦衣玉食,又为了取宠于皇帝、掌理锦衣卫事务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经常抽空骑马射箭以锻炼身体。这当然不是真为了披甲上阵打仗,而是要保持当年得陛下宠爱时那副精悍模样。远比他雄壮英挺的江彬,如今时刻都在皇帝身边,他更不能输太多。钱宁唯一胜过江彬之处,就是跟皇帝的情谊更久,因此每次见面,他都要令皇帝记得,他仍然是当初那个身材颀健、能左右开弓神射的干儿子。
  钱宁把头盔戴上。侍从又把他的佩剑拿来挂在腰带上,最后戴上披风,整套披挂都齐全了。钱宁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镜前左右转来转去,观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从来没有当过军人,也未读过半页兵书。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一颗野心,还有无比的幸运——遇上这么一个爱玩爱打仗的朱厚照当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动了。
  十五天前,宁王朱宸濠起兵叛乱的消息传抵京城,朝廷为之震动。可是最应该为此而愤怒的人,却在接到消息后大笑起来,双眼闪耀出孩子发现了好玩新游戏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拟诏书,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乱。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这次谁也不可能再劝止他御驾亲征——所有苦谏皇帝打消出征念头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动下遭收入牢狱。
  因此钱宁才要把这收藏许久的盔甲翻出来准备。
  「大人威风极了!」其中一名侍从赞叹说。另一人则露出殷羡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宠臣的钱宁,如何看不出这是奉承?不过他享受这种谄媚——以逢迎他人为生者,自也喜欢别人逢迎,以补偿心里积累的自卑。
  钱宁把腰间剑「铮」地拔出来,立时寒光满室。
  这房间四壁全都排满了各种珍宝,有巧工的金银器皿,有色泽奇异的玉石摆饰,大小各样名家字画,还有远从海外而来的稀有物事。铜镜旁就立着一袭来自西域的奇特盔甲连同圆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则排列着六柄工艺精细的日本长刀。各处还堆放着几口沉重木箱,内里也都塞满金银财宝。
  像这样的藏宝室,在钱宁这座京城大宅里就有三间。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财宝、以备紧急之需的地点还有十多个。
  钱宁握着剑,扫视室内的宝贝。这些年凭着宠臣地位敛聚得来的财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处其中,总能给他一股无比的安定感。
  他把剑举起来。两名侍从有点心惊,但钱宁只是把剑尖指向那些宝物,逐一扫过去。
  心眼极小的钱宁,清楚记得自己每件财物是如何得来的,哪些由谁所赠,哪一批钱财又是靠甚么勾当赚回来。
  钱宁的剑尖停在一个精巧的白玉酒壶上。他记得,这正是朱宸濠派人赠送之物。
  不只是这酒壶。这房间里大约三成的财物,都是宁王多年来的贿赂,或是从那次偷运神机营火器贩卖给宁王赚来的。
  一想及此,钱宁心里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剑在微微颤抖。他缓缓把剑收回鞘里。
  掌握着情报消息的钱宁,其实比皇帝还要早几天得知宁王叛乱。他第一个反应其实想过要逃出京师,可还是舍不得这一切财产与地位,最后决定留下来。
  渡过心惊胆跳的五天后,叛乱的消息在朝廷炸开来。他继续等待。始终没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结朱宸濠。就连死对头江彬也毫无动静。
  钱宁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里受宁王贿赂的,又岂只他一人?许多人——包括许多拥有巨大权势的人——都不想这个粪桶给掀开来。要是一一严查「勾结谋反」的话,整个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动摇。
  但是钱宁也担心,自己与宁王勾结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许多朝廷大臣收了宁王贿赂,最多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或是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钱宁却一直把锦衣卫的情报系统「租贷」给宁王府利用,还为他们取得重型的火炮军器,甚至试图诱使皇帝以「异色龙笺」封宁王世子为继位人。这些若是一一揭发,他很难开脱。
  如今说后悔已经太迟。钱宁盯着镜里的自己,极力提起精神。他决心要渡过这场风暴。
  ——没事的……老天让我得到这一切,不会又轻易拿走……
  ——我会在这里生存下来。比谁都久。
  钱宁解下佩剑并脱去头盔,交给侍从。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要向好处想:这次陛下不是出关而是南下,钱宁终于可以全程陪侍在侧,不再被江彬独占。他早就命令部下,预先在禁军即将行进的路线上张罗一切珍奇美食,搜寻民间美女,并准备各样「豹房」里没有的新鲜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赢回来。
  ——只要做得到,谁也动不了我。
  钱宁这时走到藏宝室一面墙前,从挂着那十几张精良强弓中挑选了四把,吩咐侍从务必要带去,好让他有机会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决定后天出兵离京,钱宁还要准备的事情甚多,于是叫侍从为他卸下战甲。
  才只脱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从由内堂奔入来,钱宁看见他满头大汗,脸色青白,甚是不悦。
  「有甚么——」
  「有人……进来了!」
  那侍从的声音在颤震,显然极不寻常——谁敢闯我皇庶子朱宁的住处?
  仍穿着下身战甲的钱宁,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日本刀拔出,正要向外冲出去看个究竟,一把极雄浑的声音却从外传进来。
  「钱宁,出来说几句话吧!」
  一听这声音,钱宁的脊梁彷佛冷得结冰。
  钱宁这府邸里常设的护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动的大量锦衣卫部属,防卫严密得就如城砦一样。
  可是这个说话的人,毫无先兆就能进到这大宅深处来。
  只有一个可能:这人带着一道无人胆敢违逆的命令。
  钱宁的脸变得比过往任何时刻更苍白。他垂下了倭刀,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步出藏宝室。
  到了宽广的内堂,钱宁看见那个说话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虽然坐着,但那身姿彷佛比钱宁还要高大。他伤疤深刻的脸得意地微笑,手里把玩着一封信笺。
  曾经日夕陪伴皇帝的钱宁,从前见过这贵重的纸笺无数次,当然知道是甚么。
  一切都完结了。
  堂内还站满数十名提着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亲自从边关带入京城的亲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着钱宁。
  江彬看见钱宁走出来时,穿着的半袭战甲,手里拿着倭刀,不禁皱眉摇头。
  「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是还想反抗吧?」
  钱宁一脸虚弱,呑了呑喉结,手中长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着钱宁败丧的样子,半点也不急着执行圣旨。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当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见久待的猎物终于掉进陷阱里,他要好好欣赏那挣扎的姿态。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
  江彬说:「你很后悔当天带我见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宁王府勾结,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过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脸上那自豪的战疤,又看着钱宁说:「我只是没想到,作我对手的人,竟然这么笨。」
  钱宁这时似乎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的脸多了少许血色,自己动手把战甲的下摆解除。
  ——当已经接受事实后,钱宁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毕竟他在朝中打滚这些年,不是不明白这是一座吃人的丛林,自己随时也要有被吃的准备。
  钱宁这镇定的反应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还想象,钱宁在这时刻会是如何痛哭求饶,或者被惊吓得露出甚么难看丑态。
  「你要做甚么,就快动手吧。」
  钱宁淡淡的说。「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听我说甚么吗?我输了。听到这句说话,你满意了吧?」
  江彬反而无法接下去。他挥挥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来把钱宁绑缚。钱宁一边让士兵反绑双手,一边仍在直视着江彬。
  「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江彬听到钱宁这句话,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还说甚么废话?」
  「你跟我是一样的。」
  钱宁平静地说。「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别人一时兴起的赏赐。这般得来的东西,要在一夕之间失去也很容易。
  「在这世上,连皇帝也会换。你以为自己今天站的这个位置,永远也会存在吗?」
  江彬听着时,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他听得出来,钱宁这番说话不是甚么最后的反击,而真是失去一切时的感叹。
  铁青着脸的江彬,只是无语地挥手,下令部众将钱宁押走。他自己却仍坐在原位,托着腮在沉思钱宁刚才的说话。
  ——不,我不会跟你一样。
  ——死也不会。


  钱宁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狱抄家,府中查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
  正德皇帝由于懊悔先前下令歼灭武当派,对曾经宠信的钱宁,多生了点仁慈之心,并未马上下旨处决,只着将其囚禁,待南征讨逆之后再作定断。


  宋梨还没走到马荻的房间,就已听到房外人声吵杂,似是发生了甚么事情。
  宋梨皱着柳眉,匆匆与三名侍婢走过去,心急要看个究竟。
  ——近日皇帝大举筹备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乱的震撼,朝廷陷于纷乱;大宠臣钱宁忽然抄家下狱,更是令人惊奇。在这种时期,甚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到宋梨不忧心谨慎。
  到得那房间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聚在门口内外的皆是「豹房」的宫女太监,正在忙于收拾各样衣物器具,装进箱子搬运出去。
  门外众人见了宋美人皆停下来行礼。宋梨轻轻挥手着他们继续办事,径自走进房间里。
  一进去宋梨就看见马荻扠着腰站在房间中央,正忙着指挥打点众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运走;同时幼小的阿捷则伏在一个打开的大木箱跟前,把里面原本整齐叠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来扔去。
  「阿捷!」
  马荻发现了气得高叫:「你在干甚么?」
  阿捷听了,笑嘻嘻看着母亲,把一件鲜红的罗裙盖在自己头上。这时他失了平衡,整个人倒进箱里,头下脚上埋在衣堆中,两条穿着绣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见了一阵惊呼,奔过去把阿捷抱起来。阿捷仍顶着那条红裙,搂着宋梨在笑。
  马荻半带愠怒地走过来,把那红裙掀去,瞪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看着阿捷可爱又傻气的模样,她的怒气立时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环顾左右:「这是在干甚么……」
  「我们要跟着陛下南征啊。当然得准备啦。」
  马荻用那红裙抹着阿捷脸上的汗水说。「你呢?都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了没有?」
  宋梨看着马荻,感到有点不寻常。先前她们二人都担心,朱厚照很快又会捺不住起驾离京,她们再次要被迫带着阿捷远行。然而此刻的马荻却显得异常积极,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马荻与宋梨这两年来患难与共,已结下极深厚的情谊,一见宋梨不说话样子,已猜出她心里在想甚么。
  「对啊,妹妹。」马荻拨了拨宋梨的发鬓。「我已经改变了心意。现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发,离开这个……」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宫人,降低声音说:「……地方。」
  「为甚么?」宋梨不解地问。想起在关外那段颠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虽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匮乏,但她还是厌倦随着那长不大的皇帝东奔西跑,还得随时陪酒笙歌……
  马荻把宋梨拉到房间的一角,远离房里那些下人。那里放着阿捷所睡的小床,她们一起站到纱帐之后。
  「我已经决定了。」
  马荻神色凝重地看着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悄声说:「我要趁着这次离京南下的机会,把阿捷送走。」
  「甚么——」
  宋梨轻呼,想到不可惊动外头那些下人,马上又捂着自己嘴巴。待确定他们并没留意后,她才再次说话:「你要带着阿捷……逃走吗?」
  马荻摇摇头。「身为陛下宠姬,要是突然失踪了,必然引起骚动,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若只是一个小孩不见了,他也不至于出动千军万马去找回来吧?」
  宋梨一听,明白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机找一户人家,将阿捷交托给对方。她眼眶顿时红起来。
  「怎可以……那岂不是……你跟阿捷……」
  马荻的神情却甚是平静,看来早就将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头柔软的乌发。
  「这孩子若是长年留在这种地方,长大了只会变成怪物。」她压着声音说:「就像陛下,还有围绕在陛下身边那些人一样。没有一个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绝不可以变成那样。我已决定了。」
  「可……可是……」眼泪从宋梨双目流下来:「这样……你们就从此不能再见面……」
  「没有办法。」
  马荻苦笑。「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你爱的人,就得放开他。」
  她抓着宋梨的臂膀,直视宋梨的眼睛又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尽你一切的力量,帮助我完成这事情。」
  宋梨瞪着泪眼,茫然不知所措。这时阿捷看见宋梨在哭,他嘟着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珠。
  看着纯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来,宋梨默然点了点头。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如今天兴奋。
  ——那股血脉奔腾的感觉,更甚于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爱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应州大捷」亲自领军取胜之时。
  他一身战阵披挂,但并非当日在关外所穿着那袭华丽的铠甲,而是一套外观朴实却也更凶悍的骑兵战甲,双肩与胸前的铜甲片泛着赤金光芒,簇新无一丝凹痕。胸中的护心镜围着祥云雕刻,除此以外整袭战甲再无任何修饰,各部件都只为战斗而造。皇帝挟在臂间那副战盔也是同样简朴,只在顶上插着一束彩色的长长鸟羽,以作将军的识别。
  「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
  朱厚照右臂挟着头盔,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在暄天乐声中步出房间,双靴踏着爽快的步伐,身后黄披风随着扬起。
  在八名身材健壮、带着刀枪的英挺太监跟随之下,皇帝走过「豹房」一道广阔的长廊。夹在廊道两侧的是数以百计伶人番僧,在挥舞各色旗帜并起舞鼓乐,犹如重大的节庆。
  越是走近廊道前方尽头,朱厚照越是嗅得出外头透来那股奇异而复杂的气息。他对这气味绝不陌生,当中混合着无数人与动物散发的汗气;大量皮革军器透出的膻臭;热力从沙土里蒸发冒起、有如干草焚烧似的味道……
  朱厚照嗅着,心脏跳得更快。他展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样,才是活着。
  步出走廊尽头,朱厚照踏上「豹房」露天大校场的沙土地。眼前尽是一片光芒,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
  近千骑精悍战士,成整齐的行列排聚于校场之上,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不安骚动,军容严谨安静。
  众骑兵身上所穿盔甲,式样与皇帝的同一模样,而且也都是簇新制造。正午阳光从上空洒落校场,那一排排铜甲泛出一片海洋般的赤金光华,如林树立的整齐长刀枪则反射熠熠银辉,全军乍看起来,就像沐浴在神光之中,彷佛不属凡间。
  诸将士的脸庞半隐在头盔底下,各自透出精悍的杀气,没几张脸寸肤完好,各自都带着过去战斗的创疤,全都是历经征战的勇者;每匹战马神元气足,却又被骑者操控得贴贴服服,足见全都经过精心挑选和调练。整支大骑队,无一丝可挑剔之处。
  朱厚照适应了光芒后,兴奋地瞪着眼观看那军容。他捧着头盔的手在微微颤抖——能够令皇帝有这种反应的事情,世上没有多少。
  ——这是无敌之师。
  ——带着它,我能够自由奔驰到天下任何地方。
  他最宠信的猛士江彬,这时骑着马踱来,手里牵着一根缰绳,拖着另一匹通体毛色雪白的精挑战马。江彬坐在鞍上,向朱厚照低头行礼。
  若是正常的场合,江彬此举可谓极是无礼。但现在不同。在这校场上,朱厚照不只是皇帝。
  朱厚照朝江彬点点头,急不及待把头盔交给身边的太监,再在另两人扶助下,一跨足登上了白马的马鞍。他接回战盔自行戴上,扶正之后再略略整理衣装,然后就策马跟着江彬,走进行列之间检阅众多骑兵。
  这支「威武团练营」精兵,本身不是禁军出身,而是由江彬从辽东、宣府、大同及延绥这关外四镇带入京来的边军,从中选拔组成,全都曾经拥有在边塞与鞑靼血战的丰富经验,其勇猛非安处京城的禁卫可比。
  朱厚照经过那队列跟前,仔细地欣赏众兵的仪容与武装,喜不自胜,不停在点头。最令皇帝得意的是,此刻自己亦与这些勇士穿戴着同一装束。——曾在应州之役冲锋陷阵、亲斩敌首的他,自诩亦是经历过生死血战的勇将,今日跻身这行列之中,靠的不是皇帝的权力,而是实绩,自然也应该穿着同一套铠甲!
  江彬在旁看着皇帝的笑容,心里甚是得意。
  今次南下御驾亲征,朱厚照宁舍传统的京师禁卫,而选择以这「威武团练营」为亲卫军,身为建军主将的江彬,地位更显得稳如泰山。
  ——何况这「团练营」表面虽奉皇帝为总指挥,实际则效忠于提拔他们的江彬大人。之后南下沿途的每一天,朱厚照的生死安危,可以说都掌握在江彬的手里。江彬感觉这就像自己实际把握着天下权柄一样……
  「威武团练营」全军换置簇新整齐的武装,亦是出于江彬的建议,一则是在外观威仪上取悦皇帝既然军队在朱厚照眼中是玩具,当然越是光鲜漂亮越好;二来江彬从采购这批新武备里,也狠狠地大捞了一笔。
  对于花耗了国库多少金银,朱厚照从不关心。那刀枪甲盾的反射光华,映入他兴奋的眼眸里,令他好像变回少年。在朱厚照那长不大的心里,只要求一切都完美无缺。身为天子,他不觉得这要求有何过份。
  正因为追求完美,所有在朱厚照生命里重视的东西,此刻全都在这校场上:日夕与他在「豹房」玩乐嬉闹的优伶和西域番僧,正聚在校场边上奏乐起舞,祝贺他勇武出征;他所豢养的百十头飞鹰猎犬,也都已集合在校场角落,准备随军运送;当然还有他最爱的那些女人:刘良女、马荻、宋梨与其他廿多个宠姬,全都盛装坐在一边帐棚里,观赏着他戎装检阅的英姿。
  是次南征当然不止这一千骑。单是「威武团练营」就另有二千人在京城外等候圣驾,而真正的讨逆主力军以安边伯许泰总督军务,分由太监张忠及魏彬、左都督刘翚等督领各军,兵部侍郎王宪主理粮饷后勤,已在京畿集结。之前曾经统率禁军攻打武当的太监张永,则负责军中机密及收集情报,调查朱宸濠叛逆的同谋。
  这些大明京军精锐,就等皇帝在此吉时从「豹房」校场率众出发,浩荡南下;再联同已传檄集合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义师,共讨逆贼。
  大军统领当中,许泰与江彬一样是边将出身,同获朱厚照宠信封侯;张永、魏彬及张忠也都是皇帝亲近多年的内侍红人。
  唯有一人独缺,正是当年有份鼓动修建这座「豹房」的钱宁。那个许多晚上曾把肚皮给皇帝当作御用枕头、与朱厚照日夕形影不离的「皇庶子」,这天已不再威风地与天子共骑,而是给囚禁在黑暗的牢狱里。
  但朱厚照没有半丝挂念他。自出生起,自两岁被封为太子开始,皇宫所有人都教导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可取代的。
  ——就连有血脉之亲的皇叔朱宸濠,也已被他下旨削除藩籍,正名为逆贼。一个干儿子,算不了甚么。
  皇帝把士兵都检阅一遍,感觉心满意足后,骑着马到了队列最前头,并接过江彬递来的黄色令旗。
  校场边的伶人,把鼓声击得更密更响。
  即使是对这次出征没有丝毫兴趣的宋梨和马荻,也不禁被这股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
  朱厚照手握令旗,在享受着这时刻。跟上回出关迎战不一样,这次宁王逆乱,是真的在挑战他王位。对朱厚照来说,这是真正的战争;是他在历史上,留下可比先祖英雄功业的黄金机会。
  ——没有比这更好的游戏。
  他的手,把令旗挥下。


第二章  行军


  沈小五喝下几口清水,深深感觉咽喉给滋润的舒畅。他舐一舐原本干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装水的竹筒传递给下一个同袍。
  他跟同队的百来个民兵,此刻正坐在乱石堆上喝水歇息。这段路上附近没有多少树荫,他们只能占到这处,有石块可坐已经很不错。
  七月的毒热太阳迎头照下,众人从头巾到绑腿草鞋都吸满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着风,但更多是懒得动一动,只是静静在享受着这个可以把兵器军需等重担暂时放下来休息的时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扫视遍野上聚集休歇的无数义军同袍。自吉安出发行军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还是感到眼前这景象有点不真实。
  ——这么多人……
  「老范。」小五问问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说,我们大军总共多少人?」
  老范抓抓脸颊:「十四万。上面是这么听说的。」
  沈小五瞧着军队,默默点了点头。
  当然他和老范都不会知道,十四万只是王守仁故意的虚报。实际上在不足一个月内,王大人能招集到的义军只有八万,而且并非全部一起行进,其他多个地方的民兵团,都是相约之后集合。
  这对于小五而言,是个不可想像的数字。小五一张黝黑粗糙的方脸刚毅而年轻,他今年只得十九岁,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赣剿贼,小五虽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壮,也给县衙征召去了参战。在如今这支讨伐宁王的义军里,他是少数具有实战经验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阵仗,远远没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体里的血,流动得更快更热。
  军号吹起。乱石堆间的三名队将,率先起立。
  「起行!」
  队将催促之下,各伍长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驱使手下四个士卒把军需重新负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组织这支军队简明而严谨,每五人为一组作战行动,每十伍设一队将,每十队设一副将,主将统率十个副部共约五千人,如臂使指,层层问责。
  沈小五与众同袍再次负起盛载着各样军需的担挑行囊,提着刀枪,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义军,人数毕竟紧绌,并不足以拨出足够人力、舟车和牛马运输军粮和各种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队伍轮流分担运送之责。这对于仍未接战的士卒已成一种消耗,但因为仓促成军,也是无可奈何。
  众民兵一身装备简陋不齐,许多不过在胸前背后穿戴皮革或竹护甲,再在臂腿缚缠竹片。没几个戴着头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条包裹,仅仅作为保护,论装备军容,与此刻正随着皇帝南下的朝廷大军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过是一大群集结的农民。
  沈小五腰带间确也斜插着一柄镰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镰刃略长,手柄却缩短了,外形带点凶厉,不太似是农具。
  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气力和身手,都是在赣州城郊的乡村农田里练就的,即使是村里的成年男人,没有一个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里,沈小五遇到一个曾是地堂门弟子的同袍,跟着他学过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学到的武艺不过两、三招,但他甚是聪颖,将地堂门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里收割的擅长动作结合,自行发明了一招专门用镰刀斩割下盘的「绝招」,在血战里废过十几个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劳。
  因此一听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带着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镰刀直奔吉安。
  义军行进速度甚快,有时几乎像是半跑着。这当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宁王府耳目遍布江西,义军从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传到正在围攻安庆的宁王主力大军那边。王守仁知道,己军只得少数几点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宁王未及反应之前迅速进击,这一点必需掌握。
  众多民兵壮勇,毕竟大多没受过长期调练,如此快速行军,最初两天可说苦不堪言,行列中几乎少听到交谈,尽是吃力呻吟之声。到了如今,众人才总算习惯下来。
  「老范」一个同袍边走着边问:「听说,你见过王大人?」
  这个民兵并没有参加过征剿南赣山匪的战役,故有此问。
  老范抓抓下巴胡子,笑了笑。
  「我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你问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说过话。」  「真的吗?」旁边众人都生起兴趣:「王大人他是怎样的?」
  沈小五微笑。老范所谓的「说话」,其实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赏军士时,正好朝着小五说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时候呆若木鸡,更别说回话与王大人交谈。
  「怎么说呢?……」小五隔着头巾搔一搔头壳:「王大人的长相,其实……」
  小五没说出口,但各人也都会意,纷纷笑了起来。
  「可是即使这样,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沈小五说时远眺前方带引行军的飘扬旗帜,心里在回忆那次见面。
  「觉得怎么样?」同袍好奇地追问。
  「觉得只要是跟着他,就不会打败仗。」
  十几个同袍看着小五一轮。然后有人忍不住笑了。
  「世上有这么神的人吗?」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谈:「就算不打败仗,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死啊!」「活过来的成数总比打败仗高吧?」「这次我们打的可不是山贼……」
  听着这些话,沈小五并没想反驳甚么,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带,继续向前走。
  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虽然住在相距南昌较远的赣州,沈小五毕竟是江西人,当然早也听闻过宁王府的暴虐,故此上个月听闻南昌生乱,王守仁招兵讨逆,他确是怀着保乡卫士的一颗赤心来投身义军。
  不过见了大军如此阵仗,他深深感受到与那次剿匪相比,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场战争。宁王要争的是皇帝宝座。这一战将会决定天下握在谁手上。
  ——只要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说不定可以捞到个官职……
  ——我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乡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间镰刀,心里兴起要建功立业的愿望,双腿不自觉走得更轻快。
  他这充满动力的步姿,引起了队将林清的注意。林清本来就是乡勇统领出身,指挥识人有丰富的经验,对编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了解,对于年轻又有实战经验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别记上。林清暗暗朝着小五那边再走近一些观察。
  一个与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着额头,叹息说:「到底还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赶到贼军呀?」
  沈小五听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阳。
  「你不会分辨方位吗?」
  那民兵听着感到奇怪,也眯着眼朝天看。
  沈小五见那同袍似乎还未明白,也就再解释:「我们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样?」
  那民兵还是没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赶逆贼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小五。
  林清离远听了,不禁眉毛耸动。
  闪电攻打南昌这策略,王守仁在离开吉安时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虽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义军行进的意图已不是甚么秘密——宁王主力军那边相信亦已察觉——但沈小五一个小兵卒,能够凭自己观察得知,可见他的头脑。
  林清走上前去,从后拍了拍小五的肩头。
  沈小五回头看见是林队将,不禁有点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刚才多口已犯了军纪。
  「刘副将给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说:「要我挑一些人去办一件事情,着我留意队里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你是其中一个。」
  沈小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问。
  「不怕的话,现在就把行囊交给同伴,赶上前去找刘副将报到。」
  沈小五只眨了两眼考虑,马上就朝林清点头,卸下装满着绳索的行囊,拔足向队列的前头跑去。
  生为大明宗室宁王府长男,朱宸濠自呼吸于人世那一刻开始,从来没有孤独过。不管行坐睡卧、吃饭解手以至临幸妃嫔,未有片刻是无侍从陪伴的。
  即使现在,只要他打开船舱房间的窗往外张看,那江上无数战船的水兵,江岸上驻扎的万计雄师,每一人都属于他,每一步都随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际,无比孤独。
  只因他无法确切知道,应该带着这支军队走往哪一个方向。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任何一个。
  朱宸濠将娄妃与世子,还有一干侍从近卫,全部都赶了出去,所有军师重臣和武将亦一个都不许他们进来,独自关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喝。
  他的脸已透红。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马上作出决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说会在喝完它之后就打定主意。然后每一杯之后又再有下一杯。酒精并没有给他决断的勇气,只令他向那短暂的舒畅逃避,继续犹疑不前。
  从南昌传来的急报说,王守仁军队的意向已经甚为明显:正要进攻宁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就这么一个书生,竟敢与我大明朱姓亲王、真命天子作对,阻我王图霸业?  ——登上龙座,是我的天命。绝不会因为小小一个赣南巡抚而改变。
  ——他只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一定是。
  朱宸濠再干一杯。但他仍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回师抢救南昌?还是继续往南京进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其中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叱喝:「我要进去!你们即管就把刀斩下来。我这副老朽残躯,是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们几个卫卒刀下,于我没有甚么分别!我一定要进去!」
  然后房间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进来的自然是提着拐杖的太师李士实。
  扶着李士实一同进入的还有他儿子李君元。随之鱼贯而进的是国师刘养正、两位武当派上将军商承羽和姚莲舟、监军刘吉及兵部尚书王纶。除了仍在外指挥包围安庆城的闵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宁王府最高级别的军机重臣都已在场。
  朱宸濠虽半醉,哪会听不到李士实刚才的说话?他们如此不顾王爷的命令硬闯进来主帅船的御寝室,实属大不敬。
  然而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他们每一个已同宁王命运共存亡。甚么君臣之礼,在战场上,都远远比不上活着重要。
  李士实等几个重臣,虽为争取宁王宠信勾心斗角,但在这个关头,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宁王无论作何战略决断,都胜过在此拖延不动。
  「王爷,不必多虑了。」刘养正一跟宁王见面,急不及待就说:「请从速下令岸上大军拔寨登船,我们全军回师,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识好歹的王阳明迎头痛击!」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声,开口止住刘养正的建言。在这仲夏仍穿着毛裘的他,脸色稍比平日苍白,众人若非见识过他的可怕身手,还会以为他是个病君。而事实上商承羽伏击「破门六剑」失败后,颠簸赶回来会合大军,一路少有歇息,在战斗里触动的旧患确还没有完全平复。
  他又干咳了几声,清一清喉咙,这才继续说:「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会王守仁,只须火速进军南京,一击以定半壁江山!」  「这岂非把背项都卖给敌人了吗?」刘养正皱眉摇头。「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厉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军及时起动,必然赶及,到时与南昌守军两面夹击,王守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实父子说:「太师与李公子也都同意这策略。」
  商承羽与姚莲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同意要尽快进攻南京。
  「我军来回奔波,与王守仁的新锐之师迎头交战,绝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厉的眼神扫视刘养正及李士实父子,反驳说。「如刘国师所说,南昌既能守得一时,我军可抢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时形势转变,王守仁不得不放弃进攻南昌,调兵过来向我们挑战。我大军以逸待劳,再挟着南京龙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将对方置诸死地!」
  李士实双手拄着拐杖,摇摇头说:「南昌有两位王子与宜春王留守。你是说要不发一卒,弃之不救吗?」
  「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莲舟的神态在众人里最是安然,他双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单背剑」柄上,冷冷地说:「不管是王子还是兵卒,都没有分别。为了胜利,就要随时准备付出。」
  商承羽与姚莲舟并肩而立,相视点头。这在从前是不可思议的情景。但是两人都判断,直取南京才是目前应该采用的战略。而且对于这两个怀有异志的武当武者来说,宁王进取攻略更多领地人口,才有利于他们私下扩张实力、达成建立「武当军」的真正目标。回救南昌,那就等于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势再说:「先前你们不也同意,应该放弃安庆,直攻南京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君元摇头挥挥手上纸扇,皱着眉头反驳:「而且安庆也不是南昌。两位将军想想,如果我们连老家都保不了,对全军士气有多大的打击?」
  「攻下南京,先取半边江山,谁也不会再记起南昌那个小地方。」商承羽反击说。
  李君元再次挥动纸扇:「别忘了,王守仁短短时间,就集合得这样规模的军队!今日不及早将他剿杀,再拖一段时日,他带往南京的人马,就不止眼前此数——」
  商承羽马上用话截住他:「攻克南京,王爷正位登极之后,四方志士来投,我方军力也会大增!」
  「可是那王守仁——」
  「吵死了!」
  叱喝的是朱宸濠,他猛力将手中玉杯摔去,在角落处砸成碎片。
  所有人立时静默。
  宁王扫视各人——包括一直不敢表态的刘吉和王纶,满布红丝的眼睛透着盛怒。
  「你们每一个都要求我相信。」朱宸濠一字一字说:「可是相信你们,我得到过些甚么?」
  他指着李士实等人:「左一句王守仁,右一句又是王守仁寿宴那夜,就是你们劝我马上起事的!可是只要我多等一天半日,王守仁早已抵达南昌,自投罗网了!今日一切祸患,就因为走漏了他一个!」
  朱宸濠的手指转为指向姚莲舟和商承羽:「然后我又派你们去追杀他。结果呢?要是你们把他诛杀于江上,又哪来这支阻止我大业的敌军?
  「要我信任你们说的话……可是一路以来,给过我甚么?南康和九江都是不战自降的,细想起来,我军举事一个月,就连一场胜仗也没有打过!如今还凭甚么要我相信你们?」
  室内静得连外面江浪的轻柔声音也听得见。宁王如此当众向两位武当派将军如此发怒,实在是头一次。尤其是商承羽,一向获得宁王宠信与尊重,待之如上宾多于臣子,如今却戟指斥责,言语虽还未至侮辱,神态却已与斥骂自己豢养的鹰犬无异。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巫纪洪让王守仁逃逸;卫东琉战死安庆城墙上;商承羽围捕「破门六剑」反要败走而回……朱宸濠对武当派的信任,已是大不如前。这点李士实父子及刘养正也都看在眼里,但并没因此感到半丝高兴。君臣间的破裂,在大战当前的时刻,足可致命。
  然后室内众人,渐渐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包括了宁王在内。
  那股使空气凝固似的压迫感,来自姚莲舟和商承羽身上。
  在宁王的手指跟前,这是武当派掌门与副掌门作出的反应。他们所共同散发出的气势,瞬间就把朱宸濠那王者的怒气压倒。宁王的手指不自觉放软垂下来。
  这股气势,足以引起任何人心里最原始的恐惧。刘养正等人背脊都渗出冷汗。他们甚至不禁瞄向姚、商二人的腰间剑柄,感觉好像随时就要朝宁王拔出来。
  可是下一刻,二人所散出的气息就消退了。众人呼吸恢复顺畅。
  商承羽皱着眉,看着朱宸濠的脸。他实在无法理解,宁王在这种关头,却是这般幼稚,竟还在数算着过去的失败。
  做大事的人,永远只有眼前。只有下一场仗。只有最后的胜利。
  商承羽心里在担忧。从他与姚莲舟的立场来说,当然不希望朱宸濠太过能干,才有利于他们的野心图谋;但同样也不能太过窝囊,否则这条顺风的便船才没坐多久就沉没,二人也将一无所得。
  ——至少要给朱宸濠搞得天下大乱,群豪并起。
  ——那就得助他打赢眼前这一仗。
  「臣等并非要逼迫王爷。」商承羽以无比恭谨的姿态,向朱宸濠低头说。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爷必得尽快决断,方有胜望。」
  宁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实和刘养正等也都点头。
  朱宸濠再次看着商承羽和姚莲舟。两人虽已恢复臣下的姿态,但刚才那猛烈的杀气,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却没有因而感到恐惧或是不快。
  相反他变得清醒了,心也定下来了。
  ——我手下还有这样的猛将。还有一支没被打败过的军队。形势仍然在我这边。
  ——眼前只有一个障碍。只要我跨过它。
  「杀死王守仁。之后整片江南大地,无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复了满腹雄图的豪迈神态,握着拳头下达命令。
  「全军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战歼敌。」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莲舟挥一挥手掌。「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商承羽听了心下一沉。宁王的语气透现出无比决心,似乎已无可挽回。他别过头,再次看看师弟。
  姚莲舟与商承羽两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样: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赢这一仗,别无选择。
  

  照进帐篷里的阳光已渐暗。伍文定动手把帐里的油灯点起来,并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误燃帐篷内物品。
  那灯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脸上皱纹更深,好像刀刻一样。
  他低头凝视桌上的军图。上面标示着南昌城一带的地势与水陆通路。
  除了他们二人外,义军其他三名最高将领:赣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键与临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帐里。此外还有老军师刘逊先生也在其中。
  五个义军主将军师,也只是默默在看着军图沉思,没有交谈。此刻并没有讨论的必要。他们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进攻南昌的计策。
  王守仁把他们齐集在这帅营里,不是要他们提出甚么建议,而是要他们去思考他的计策还有没有漏洞。
  尤其是刘逊,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讨军机时,刘逊甚少提议些甚么,每次开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计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细节。他从不因为王守仁的名声地位而怯于提出批评,而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义军如今所抵之处,距离南昌城只余两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备战,最快三日后就可以进攻。
  但同时他们也到达了改换战略的最后界线。假如王守仁决定不攻南昌,改向东进迎击宁王大军的话,必须在这里回头。
  他们还没能收到来自安庆的最新情报。线眼上次传来的消息已是两天前,其中说安庆城仍未被攻陷,而围城的叛军也未有转移的迹象。
  安庆太守张文锦竟能守住这么久,为吉安府的义军争取得来这许多时日,王守仁实在由衷佩服与感谢。但他同时知道这种奇迹不会经常发生。之后他要掌握一切增加胜机的条件,不可以犯任何一个错误。
  六人继续默默相对了好一轮。直至外面天色黑下来,刑珣第一个起立说话。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点点头。他知道刑珣与伍文定一样耿直,值得信赖。刑珣若说想不出计策还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确实地全盘思考过。
  徐涟和戴德孺亦随着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浓密的胡须,瞧着王守仁点头。
  王守仁看着刘逊。这才是他最重视的一关。
  刘逊没有因为他人的压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瞧向王守仁。
  「我没有话说了。」
  这正是王守仁最想听见的答案。
  「这样,我军按原定策略,进军南昌。」王守仁说着伸出手指,却并非指向军图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处。那里放置了一颗染成红色的木棋作标记。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采石造碑的石厂。
  全靠「破门六剑」及众多南昌线眼所探得的情报,王守仁得知守城叛军在此地点埋下了一记重要杀着:石厂匿伏着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准备乘机突袭义军。
  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碍,也将是义军出兵以来第一战。
  伏兵人数虽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若义军遭其窜扰而混乱,南昌守军亦会乘势出城夹击,这绝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击溃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义,远超过打败一千人,随时成为攻城胜负及消耗多少兵力时间的一大关键。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响着后续的主力战。
  小小的第一场交手,足以左右整场战役。
  既已决定了,王守仁马上着伍文定把部下谈储传召来。
  谈储本职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级,为人干练,故此被编为义军十三路大将之一,统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击。
  「先前要你挑选招集的那队人马,已经成军了吗?」伍文定问。
  谈储拱手点头:「午后已经点齐。如今已离本队,到了约定的地点停驻。」
  王守仁听了,把军图上那个红色木棋拿起来,紧紧握在掌心。
  「乘夜飞奔传令,依计出击。」


  借着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着聚集在黑夜底下这群新结成的同伴。
  他们都在吃着很晚的一顿,所以只能啃干粮喝水。一个个战士围坐在火堆四周,虽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壮。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长,但甚少中年汉,多数是廿来岁年纪。
  进食之时几乎都没有人在交谈。这当然因为他们大多互不相识。但沈小五感觉还有另一个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余的气力和精神,因为预感到即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个时候。——关乎生死的时候。
  沈小五这么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想。
  众人里也有几个沈小五认得——不记得名字,但记得脸孔。是在三年前南赣征讨山匪的那时候见过面,那几个人是邻队的精锐山兵。小五当时就在军中听说过这些人攀岩涉水去偷袭贼巢的厉害,因为特别留意他们,也就记住了这几张脸孔。
  那几个山兵似乎也认出沈小五是旧同袍。不过彼此到底不熟,只是远远点了个头致意。如今能跟这些人同队,沈小五心里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将刘守绪(他听说刘大人是奉新知县),随着另外十几个士兵离开本队,加入了这支新部队。沈小五那时知道,这部队每一个人都是由义军将领逐一挑选出来的。
  他们接着由一名叫徐诚的千户率领,轻装急行出发,徐大人吩咐他们只需要带一天的口粮,到了预定的聚集地后自有粮饷补给。少了负担,加上全队人都步履健壮,他们行军速度甚快,不久已脱离了大军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队行进甚急忙,没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赶到这片被林木围绕的空地。众兵连营帐等物也未带,他们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乐得省下时间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时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轮班戒备的哨卫。
  沈小五整天都在观察自己身处的这个新部队。他在行军中估算了,全队大约只有三、四百人。每个在行走和干活时都手脚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识,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从这一点看来,所有人的头脑和处事能力都不错。期间没有人发出过抱怨,也没有起过争执,都是能吃苦又服从的家伙
  懂得应对现状的脑袋,还有强韧的精神。这两样东西,在战场上往往是比力气和勇气更重要的武器。曾经打过仗的小五,对此有很深刻的体会。
  此刻沈小五啃着一块米饼,继续透过火光看着身边同袍。营火四周的气氛缓和,大家看来也都很放松。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能随时拔身而起奔跑和战斗。
  虽然从简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一群暂时歇息的猎食猛兽。
  小五把余下米饼塞进嘴巴里,咀嚼同时微微苦笑。他在想,像这样一群人,身体和头脑都好,又够勤快坚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桥建屋,开山垦地,大概干甚么都会轻易成功;要是一起干生意买卖,要赚钱发达也不会是甚么难事。
  但他们偏偏却要来这里,冒着被杀的危险去杀人。
  ——全都是因为那个宁王,吃饱了饭没事可想,就想到要当皇帝,把所有人都卷进来……
  但要不是有这场仗,沈小五这生也离不开家乡那片农田,不会来到这里做扬名立万的梦。
  ——这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样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时,却听到远方林外的黑夜里,隐隐传来车轮轧过土地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经即时紧张起来,大半人已经迅速拿起武器。他们很清楚,这四百人离了本队急行这么远,早已踏入敌境。
  这时徐诚的声音响起。
  「不用紧张。是送粮食来了。」
  那两辆马车驶进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辆车上堆满了布袋,正是补给这四百人的军粮,另外还有几捆额外的箭矢和数坛松油。
  沈小五看这车军粮的份量,大概就只够他们两、三顿,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战斗;松油是点火把用的,他们必定是要在夜里行动。
  第二辆车一停定了,就从上面跳下来六、七个人。他们一身都是沾满泥巴的粗布衣服,看来就像刚下过田的农夫一样。沈小五想,部队夜里特别赶来这地点,当然不是为了等几个寻常的农民,这打扮都是伪装,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宁王府势力区里活动的线眼。
  当中有三个人,格外引起众士兵的注目。他们各自提着包袱和长状的兵器布包,其中一个男人皮肤黝黑,散着一头古怪的鬈曲乱发;一个看来很年轻,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危险的优美;第三个是个很高大的妇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两人还要长和沉重。
  徐诚亲自上前去迎接他们。黝黑的男人与徐诚交谈了数句后,就跟另外两人拿着东西直走过空地,进入旁边的树林里。徐诚则下令众兵将车上的军粮及物品卸下来,各自分配装进行囊。
  士兵们将粮食都分装好之后,那三个人也从树林回来了,只见他们已然换穿好衣服,那个眉心鼻梁间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战衣,乱发也以黑头巾包住,腰间带着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边挂着一捆连结了铁枪头的链索,手里再提着一把双手倭式砍刀;妇人抹净了脸后,在火光照映中现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丽容颜,背上斜挂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还要长,她腰侧挂了个箭囊,左手提着一把漆色漂亮的长弓;年轻人也是包了头巾,上面再绑着一片铁箍作保护,底下的脸散发出非凡英气,背后和腰间的长短双剑,不似战场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户的藏宝。
  他们各自都在手腿上绑了甲片,但保护亦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这是因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愿依赖会妨碍活动的护甲头盔。
  千户徐诚示意众兵聚集过来。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边。
  「从这刻开始,这队人的统领再不是我。」
  徐诚清一清喉咙,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这位……黑将军。」
  「黑将军」当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听闻过:在王守仁大人身边有几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但却不能公开身份姓名,好像说因为是朝廷钦犯之类……看来就是眼前这三人。
  众多战士即使略有惊讶,但都没有暄哗起来。他们跟沈小五一样,已然嗅出这位「黑将军」跟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简单。由他来指挥带领,他们没有任何不满。
  荆裂提着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抚摸着胡须,靠着火堆的光芒审视眼前这四百人。正如众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厉害一样,荆裂也很快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成员,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们今夜才初次见面。」荆裂说:「所以我无法知道,大家是为了甚么来打这场仗。你们有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和亲人;有的可能是给县官征召强迫着带来;有的人也许是不齿宁王府的暴虐无道;有的人也许是想在这场仗里建功立业,捞一笔战利犒赏甚至一官半职……」
  沈小五听到这里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声反问:「将军,那你呢?你为了甚么打这场仗?」
  他身边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来。徐诚正要斥责,却被荆裂举手阻止。荆裂微笑瞧着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简单:我跟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来打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来。」
  众士兵听了不禁动容,笑声也都停止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荆裂继续说:「不管我们为甚么打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
一件事:打赢。」
  他举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军与南昌之间,只有一道障碍:敌军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这是我亲自查探得知的。他们人数与我大军相比虽然不多,但与城内守军互相呼应,又占着地利,对我军是个不小的威胁。假如被他们成功阻延我军攻城,宁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赶回来挟击,令我军更陷入劣势。」
  徐诚在旁默默听着,心里其实并不同意荆裂说这么多事情。
  ——给他们命令就够了。有必要把这些战略情势都告诉这些兵卒吗?……
  荆裂的想法却不一样。他相信,只有给士卒知道他们为了甚么而战斗,他们所肩负的是怎样的责任,才能够将之真正团结。
  果然,众兵面对这个特别的将军,都好奇而专注地听着他说话。
  荆裂继续说:「这支伏兵的成员,可以预料都是南昌守军中的最精锐。其中相信还有宁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扫视面前的每一双眼睛。
  「而我们这队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军还没到南昌之前,先把这支伏兵消灭。」
  众人听了不禁动容起哄。这是自然的事:荆裂刚告诉他们,要以仅仅四百人,去消灭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敌军精锐!
  荆裂马上又以雄浑的语声止住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想甚么。但同时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们必定会打赢!」
  这句话果然奏效。士兵们又安静下来。
  「我们会打赢,是因为有三个优势。」荆裂紧接着说。「第一是我们比敌人勇敢。」
  士兵群里有人马上高呼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答案就在你们自己心里。」荆裂回答。「宁王府的将士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战场。只要你们不止为自己而战,就一定比对方勇敢。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为了我,或者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们就为了这里四百个同伴去打这仗。这就够了。
  「相信我。我打过很多次仗。在很多遥远的、你听也没有听过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里都一样:能够为了保护身边同伴而战斗的军队,才会活下来,才会胜利。」
  听着荆裂的话,众多士兵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热起来。有的不禁在点头。这里许多已有战历的士兵,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被荆裂重新唤醒。
  荆裂高举两根指头:「我们的第二个优势是:敌人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来。我与同伴已经勘察过伏兵根据地,找出一条能够偷袭他们的狭道。而且对方认为我军还有三天才抵达。我们这队要远比这更早,出现在他们的后门!」
  沈小五与许多士兵这时明白了,为甚么荆裂只招集这个数量的战士:只有人少行动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敌方的细作或哨戒发现。  ——隐蔽,是这次胜负的关键。
  「所以我们今晚就要继续乘黑行军。」荆裂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几坛松油。「要越过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们要在没有睡觉之下,全速到达目的地,马上发动突袭。我知道这非常艰苦,但只要做得到,胜利就在我们手上!」
  四百战士听了,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开始分散开去。
  「你们干甚么?」徐诚急忙喝问。
  「去检树枝木头造火把呀。」一个民兵回答。「黑将军说要快啊。我们不要浪费一点时刻。」
  徐诚大奇。他身为军人,却从未见过有士兵会这样积极自发。他回头看看荆裂的笑脸,不禁服了。
  「黑将军!」沈小五这时又问:「你刚才说我们有三个优势,那第三个是甚么?」
  荆裂看看身边的虎玲兰与燕横,耸耸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当然是有我们三个人呀。还要问吗?」


第三章  奇袭


  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比你被一个乞丐打更要倒霉。
  乞丐。住在人间最底层。仰人施舍、任谁都可欺侮的下贱之辈。
  他竟然打了你。
  而假如被打的那个人,是堂堂宁王府护卫——也就是如今这整座南昌城的主人——那就更加荒谬了。
  可是世上有些荒谬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因此在发生的一瞬间,这黑夜街道上的四个宁王府护卫都呆若木鸡。
  当乞丐的竹杖,击打在那名护卫的头盔上时,发出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竹杖明明很轻而且空心,但打上去却透出一股有如铁锤打在木头上般的沉厚声响。强烈的震荡力,透过头盔传达到那护卫的脑袋深处。竹杖应声断折的同时,护卫双眼翻白。
  只因这一杖击,挟带的是崆峒派正宗武学,「八大绝」之一「开山鞭」的劲力。
  那名护卫的三个同伴,完全被这一击震惊得僵住了。
  事情发生得多么突如其来。当他们巡逻到这条街巷,在半途看见这个白发白须、拄着竹杖、每步走得危颤颤的老乞丐时,完全没有提防;就在即将擦身而过之际,老乞丐的身体却瞬间挺直了身躯。然后就发生这样的事。
  老乞丐飞身一击着地后,双腿马上一转一跨,身体诡异地向左伸展,并乘势将右手上的断竹刺出!
  那三人都看不清这动作,只是瞧见一团活动非常迅捷的黑影,那速度不是他们想象里人能够做得到。
  假如说刚才的杖劈像雷击,那么这竹刺就如轻风,在碰触时你才察觉它已经到来。
  第二个护卫的咽喉,被断成尖锐破口的竹尖贯穿!
  ——那个尖锥状的裂口,其实一早就刻在竹上,经过猛击后自然断开露出来。也就是说,这连续的两击,老乞丐一早就计算好。
  被刺穿喉咙的护卫,眼目瞪得像要跌出来,手里的灯笼堕地。
  余下那两个宁王府护卫到这时候才有反应。第三人才刚把手掌包住腰间刀柄,一团黑影却已把他笼罩。
  乞丐那只包缠着布条的左拳,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他喉结上,发出一种破裂的声音。
  ——那布条之下,藏着一个镶了铁片的手套,配上崆峒「花战槌」的威力,那颗拳头就与飞射的铁球无异。
  最后第四个护卫逃走了不够五步,整个人就俯伏崩倒。他的头盔后掩处仅仅一个寸许的空隙,准确地给一把飞刀命中,刀刃深深插进后颈。
  原本在这南昌城内街道威风夜巡的四个宁王府护卫,眨眼之间没有一个再站着。就好像一场戏法一样。
  变出这场戏法的练飞虹,脸上并无任何得意。他将断竹拔出尸体,走到第一个被击中、昏眩而还未断气的护卫跟前,将尖竹猛刺下去。练飞虹将对方结果时并没任何表情,就像农夫插秧割禾般理所当然。
  堕地那个灯笼还在燃烧。练飞虹上前将之踩熄。
  当街道完全恢复黑暗同时,十几条身影从暗巷里窜出来。他们好像早已互相计划好,分工合作将四名护卫的尸体抬回巷里,收拾他们掉落的兵器和头盔,清除打斗过的地上痕迹,用水壶浇到血迹上冲淡再以沙土掩埋。
  ——他们在黑暗中作业,却完全知道所有尸体、物件和痕迹的位置,只因刚才在暗中观看时就已牢牢记住,如今几乎不必依靠眼睛。
  练飞虹从尸体上收回飞刀,小心地抹净刃上的血,收回怀内的布鞘。这飞刀比他平日用的「送魂飞刃」较小,刃面被他磨得粗糙且涂上黑墨,以减少夜里反光。
  四条死尸已被抬到暗巷深处,流血的创口以布暂时包裹,准备一起带去城东处一座荒废小屋。他们预先已在那屋内地下挖了深坑,尸体一送过去就将战甲军器剥走,埋葬土中。
  练飞虹随着那十几人前行。他们都是曾效忠已故的江西巡抚逊燧、如今听令于王守仁的细作线眼,全部是江湖人出身,经验丰富又冷静,而且都有点格斗作战的能力——当然战力不能跟真正的武者相比,但如运用得宜,必要时也有一定的奇袭作用。
  他们与练飞虹由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这不是因为生疏,相反是因为深深的互相信任。自从宁王作乱,「破门六剑」潜入南昌府一带开始,他们就已经常合作。如今一起潜伏在最危险的敌军老巢里,更是生死与共,没必要再说多余的话。
  第一次目睹崆峒前掌门的杀人技巧时,他们都曾讶异莫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恐怖的老人。
  ——他真的快七十岁了吗?……
  而正正就是因为到了这个看似毫无威胁、不会惹起敌兵怀疑的年纪,练飞虹才会负责潜进来南昌城,进行这种破坏守备的任务。
  如今那些线眼都早已习惯于练飞虹闪电杀敌的手段,见惯不怪,有时还因此嘲笑敌人的软弱无能。
  但他们不知道,练飞虹每一天出来执行任务,每一次战斗,付出了多少代价。
  就像现在练飞虹跟着他们走的时候,双膝暗里正以痛楚不断向他抗议。这是刚才几个剧烈跳跃起落的结果。最初那记竹杖的猛击,他的身体要承受那反震,结果现在左后腰紧张得僵硬了。
  ——没甚么好抱怨的……至少眼睛还好……
  那招飞刀攻击,其实以他现在的手眼协调力,心里只有七成把握能命中那头盔与战甲领口间的细小空隙,幸好飞刀还是毫无偏差地飞进去了。他为此大感自豪——换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这根本是家常便饭。
  虽然负着许多重量,众人仍是步履快捷,而且之前就已计划过路线,避开城内宵禁的哨岗,不久即到了那座小屋所在的街道。
  他们却察觉小屋似乎有人影。众人顿时紧绷起来。练飞虹摸着衣服内的飞刀柄。
  小屋那边马上传来两记短促的哨音,好像夜鸟轻啼。
  知道是自己人后,一名细作亦掏出木哨,轻细地吹了三口答和。
  众人上前,看见果然就是童静与两个线眼同僚。身材娇小的童静打扮成一个少年郎,穿着到处都是补钉的粗衣,结成男子样式的乱蓬蓬发髻,再草草包着一块破头巾,脸上又涂了灶灰,看起来就是个混迹街头的小无赖。
  「破门六剑」里,她与练飞虹两个最容易混入百姓当中不被怀疑,有男儿英气的童静可以随时雌雄变装,两人一起更可扮作一老一少的亲人。因此潜入南昌城这任务,就决定由他们进行。
  众线眼将尸体搬进小屋里,童静跟练飞虹亦并肩跟着入内。为怕被人看见灯光透出,小屋的窗户和各处缝隙都给封起来了,未点灯前伸手不见五指,内里更极是闷热。
  「这么快就过来?」练飞虹问。
  童静点点头,带点兴奋地说:「在永和门。杀了两个。」
  练飞虹看见童静的笑容,皱眉摇摇头:「我说过甚么?」
  童静挥挥手:「不要担心。我笑,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只是因为没有给发现而觉得满意。」
  「那就最好。」练飞虹仍仔细看着童静的脸,语气凝重。「不要忘记了。」
  童静点点头。
  练飞虹所担心的是,童静会因为杀人而兴奋。她先前所遭遇心性失控的毛病,已经向其他各同伴说了。练飞虹对此格外紧张,只因他也知道以童静那种武学天赋,入魔的危险也更高,所以一直谨慎地监督着。
  ——你可别变成雷九谛那种家伙呀……
  「可别怪我啰嗦。」练飞虹又说:「偏偏就在这种关头碰上了战争,几乎天天都要出去杀人……不到我不忧心。」
  「我知道。」童静再次笑了笑。「我真的没事啊。而且我已经找到一个方法,令自己的心绝不会再出事。」
  「是吗?那是甚么?」
  「是秘密。不告诉你。」童静咧着嘴巴,露出故意涂灰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滑稽,练飞虹忍着不笑。
  童静的秘密,当然就是想着燕横。只要有燕横在心中,她就像在大海中有了锚一样。
  其实童静不说,练飞虹也已猜到。但毕竟燕横人不在,若是再多提,也许会令童静感到寂寞忧伤,于是练飞虹住口了。
  由练飞虹负责潜入来南昌城,大家都无异议;但当童静决定也要加入时,最初燕横激烈反对。
  「不行!」燕横那时向她说:「我不在,怎么保护你?」
  「你对我没有半点信心吗?」童静问。
  「不是……可是你一旦进了南昌,就每一天四周都是敌人……」
  「你要明白啊……」童静牵着燕横的手说:「这场仗,比你跟我的事情还要重要。我们答应过王大人,尽一切的努力,都要为他打赢。现在明明有些事情,是我能够做到的,而且做得比谁都好。我们不能退缩。大家都一起打这仗,大家的命都一样重,没有分别的。」
  燕横不是第一天战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前他还没有碰上这个状况……
  此刻练飞虹看着童静,回想起她与燕横分别时那个模样,更是不忍她再想起,于是找个另外的话题。他垂下脸将鼻子凑向腋下,大力嗅了嗅。
  「哈哈,我很臭吧?」练飞虹嬉笑着向童静说。
  既要伪装成乞丐,那身酸臭少不了。而且这气味也是用来掩饰杀人后的血腥。
  童静听了,却没有乘机嘲笑练飞虹,反而淡淡说了句:「没甚么。」
  她心里想:练飞虹是为任务而忍受这身臭味的;我身为同伴,也嗅一下有甚么关系?
  练飞虹瞧着童静的模样,心里想:她真的成熟了。他对童静的忧虑也因而减少了几分。
  这时屋里众人已经快要完成工作。得来的兵刃和战甲都已用布袋装好,准备运送到另一处集中储藏;尸体则已被泥土覆埋。众线眼们一身汗水泥泞,都各自坐在屋内四周喝水休息。
  这种厌恶的工作,谁也不想干。但他们很清楚是为了甚么去做,也很清楚若稍一疏漏会有何后果,也就没有抱怨。
  练飞虹截杀这队巡逻护卫,并且令他们平空消失,是为了令南昌城的守军产生疑虑不安。到底四人是遭遇不测?还是趁夜攀城墙遁走了,以逃避即将来临的围攻?守军无法确定。军队里人多,一件不明的事情就自然会生了出许多不同的说法。更何况这已是练飞虹进城以来暗杀的第五队护卫。在敌人之间散布狐疑和恐惧,是制造不稳的极有效方法,而且所需的人手甚少。
  另一边童静暗杀的两人,则放任他们躺在永和门附近的街道,两名同行的线眼并用锄头镰刀等农具,在死尸身上制造许多伤口,令他们看来是被城内百姓仇杀。这在南昌军民之间制造更大的不信(本来宁王府在南昌已是声名狼藉),守军在城内草木皆兵,神经更是紧张。
  童静特别选在永和门附近下手,也是因为发生此事后,守门军必要从别处调集人手来加强戒备,那就甚可能削弱其他城门的守备力量。
  除了故布疑阵,这些暗杀行动也附带一个得益,就是收集到一批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兵甲。众线眼日间在城内,亦努力打听出一些与宁王府有极深仇恨的人家,从中挑选壮丁暗中联络。宁王府在南昌作恶多年,欺压抢掠、侵吞民产房屋等事干下不少,线眼们很快就找到一批符合的对象,并已暗中联系。这些军器正好可作他们的武装,人数虽不甚多,但在城墙之内只要好好集中运用,练飞虹深信能够产生极大的奇袭效果。
  童静和练飞虹在南昌这些天以来,一天一天逐小地进行着这些任务。由于守军已经收到王守仁大军要来犯的消息,城内戒备甚严,宵禁之外又在各处设置哨卫,他们所有人行动都不容易,所以不能有甚么大动作。但即使如此,这些小成果一一累积起来,最后就可能变成左右总体胜负的条件。
  ——胜利,往往就是如此筑起。
  练飞虹走到小屋中央埋尸的地方,踩踩沙土确定已经掩盖得密实。他们今夜之后不会再回来这小屋,但仍要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失踪」的四个护卫。
  他把众人都集合过来,扫视每个人疲倦的脸。
  他们这些天以来,日间要勘察南昌城的守备变化、收集情报和招集与宁王府有仇的勇士;晚上就要执行这种暗杀行动、搬运物资和偷偷做各样破坏,每天轮流睡眠不足两个时辰,同时还要承受随时败露身份被捕杀的恐惧。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练飞虹说。「我也一样。」
  他们看着飞虹先生那张苍老的脸,那深重的疲倦显而易见。一想到他刚才还能闪电击杀四个全副武装的宁王府护卫,他们就感到不可思议,也对他无比佩服。
  ——这老头吃的苦绝不比我们少。而且他做的事情,我们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代劳。
  童静也看得出,飞虹先生正在极限徘徊,不由为他担心。
  「可是很快就会结束。」练飞虹眼袋深重的双目,在油灯的光芒下透着不屈的意志。「再过几天,王大人就会到来。到时我们就在这城里发动,里外一起将敌人的防守击破!」
  他瞧向他们每一人。
  「这场仗即使打胜了,也没有多少人会知道你们的付出。大概不会有甚么巨大的奖赏。将来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们的名字。可是我们这段日子做的一切,我们自己知道。谁也无法抹杀。你们每一个都是英雄。请受我崆峒练飞虹拜谢。」
  说着飞虹先生就拱拳向每个人低头一揖。童静亦跟着一样,向他们逐敬礼
  众人动容。他们不是武林中人,但都知道天下九大门派之一的关西崆峒派
  而崆峒派的前掌门,正向他们低头感谢。
  这是将来可以跟子孙述说的珍贵回忆,千金难买。
  在这间昏暗、闷热、残旧又肮脏,地底还刚刚埋了四条死尸的废屋里,这群人,感受到身为战士的尊严与光荣。


  敌人的刀锋最接近的那一瞬间,跟沈小五的头顶只相隔一节指头般的距。
  但沈小五的身躯及时沉下去了。
  三年之前,沈小五只跟那个地堂门武者学了四天,总共学懂了六个动作。其中四个动作都只是锻炼用的,只有两个是真正能在战斗里使用的招式。其中之一就是此刻他这矮身前窜的动作。
  虽然学的时日很短,但他这三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练习。因为他见过那个武者是如何战斗。他知道这些动作,有一天会保住他的生命。
  就像今天。
  刀锋往横斩开他头上的发髻。他的头仅仅及时躲开了。
  沈小五向前方低窜的势道没有停下来,相反更以腰身和双腿加力前冲。
  顺着这个势道,他把右手上的镰刀压低着横斩出去。这刀招就是他学习的第二个地堂门实战动作,再加上他自小在田里挥刀收割所练习出来的劲道和身体协调。
  那地堂门武者当年还没来得及教会沈小五任何完整的招式,就因为王大人调动军队而分别了。将这低身前窜再配合挥镰刀横割的招法,是沈小五自己想出来的,并在战场上验证。
  沈小五这挥刀的角度,比敌人的腰还要低。在这种二人交击的短促时刻里,对方的视线根本就捕捉不来。
  镰刀的弯刃割进对方右膝盖以上的筋肉。由于沈小五准确地避开了膝盖骨头,那刀刃没有遭受硬击的阻力,只将对方大腿筋割断,刀身马上脱离出来,沈小五乘着低窜之势向前翻滚,避开了敌人的报复。
  沈小五滚了一圈跪定后回头,看见那敌人一条腿失却了力量、惨叫堕地的情景。
  但是他的惨叫声并不响亮,因为都被四周无数的惊呼、痛楚哀号与杀气喊声盖过了。
  这片南昌城郊的石碑场,已然化为激战之地。
  沈小五等四百勇士跟随着荆裂的带引,就在天将亮的黎明时刻,循着一条山间狭道接近,从敌人预想不到的西北方位,杀进了南昌守军千人伏兵在石厂的营地。
  守军自己当然也知道这条间道的存在,于道中设下警戒的哨兵。但是在荆裂、燕横与虎玲兰前导开路下,这些哨戒一一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任何一人能向本营示警。
  在这最黑暗、守备方也最渴睡的时刻,荆裂的部队借助四周石材堆的掩护欺近。他们在敌人眼中,就好像在营地里平空出现的幽灵。
  这四百个杀气充盈的战士,的确就像从地狱爬上来。
  宁王在南昌府周边广布耳目,故此很清楚王守仁大军的所在。根据情报对方最少还有两天才可能抵达南昌城,伏兵因此正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准备给王守仁的攻城军一个拦腰截击。
  可是他们遗漏了另一个更重大的情报:王阳明打仗的方式,总是超出你的预想。
  荆裂来袭时,伏兵大半还在营帐中睡觉,当惊觉出现了敌人才匆匆拿起兵器冲出帐篷,各营士兵只是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阵形甚乱。
  至于正在轮班守备营地的宁王兵,人数其实与荆裂那方相若,然而他们突然遇袭,心里早就慌了一半,有些只懂往反方向走避,余下较勇健的宁王士兵,尝试组织弓阵去抵抗冲杀而来的敌人,但反应太慢,未及成阵射击,荆裂已当先带着四百人杀进来,马上演变成格斗肉搏!
  沈小五砍倒那敌人之后,马上站了起来。他先前被对方用盾牌打落的长枪就在脚边,但他想了想,决定不如就将敌兵掉下的这副木盾捡起来,穿上左臂提着,右手拿着镰刀,跟随同袍再向前杀去!
  他与十几个战士,自行结合成一个小队阵,互相配合和掩护。沈小五用木盾抵去敌人的兵刃,让同袍可乘隙以矛枪刺杀对方,即使对方躲过,他的镰刀又紧接从下路偷袭。另外也有几个拿砍刀与斧头的同伴,保护长矛手的侧翼与沈小五的背项。他们这组织打法屡屡得手,未折损半个同伴,已然把对方七、八人杀伤。
  就在此时,有一个身影在他们跟前十多步外的战场上横过。所有人都不禁向那身影看去。
  本来在这纷乱又充满危险的战阵中,没有一个人会特别引起注目。但这个不同。他在战场上走过那姿态,有如处于另一个世界。
  假如勉强要形容的话,那就像所有人都在深水中勉力浮沉,唯独他一个所经之处,水都分开去,能够自如行走。
  他们看着那个比沈小五年长不了多少的剑士,迅速地在战场穿越而过,长短双剑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或物能够拦阻,一一崩解。
  燕横挥舞刺杀的动作,在众战士眼中就如水流入隙般自然,一一攻入敌兵无法自救的方位,连环而迅速杀败八、九个人,就好像所有剑招都已预先想定,所有敌人的动作反应都经过排演一样。
  ——这当然不是事实,而是燕横高超剑技与实战经验的完全体现。
  燕横无须使出「雌雄龙虎剑法」的高妙剑招——对付这些士兵根本就用不上。甚至可以说他没有运用任何既定的剑法,而只是随着战斗的流向移步、攻击、闪避。一切归于最单纯的角度、方位、时机。最纯粹朴实的剑。但也是最上乘的剑。
  此时有人挡在燕横跟前,他并非寻常士兵,是一名投靠在宁王府的袁州飞云派武者。飞云派擅长于剑,但这个弟子身材胖壮,天生力雄,擅用一双铁杖,此时正要以本派独有盘身发劲之法,将沉重的三尺长铁杖朝燕横头上劈过去!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劲之时,燕横即已敏锐地察觉出,此人武力不同寻常兵卒。燕横的身体自动起了反应,原来轻快挥剑疾走的他,刹那身体如铁沉实,稍一坐马,心中闪现「虎相」的想像,以近似「虎雷落」的发劲方式,全身向那敌人撞去!
  铁杖还只举到肩后,那飞云派武者已见燕横后发先至直闯他中路,还没来得及退缩变招,已感胸口有如爆炸开来!
  燕横以左手「虎辟」短剑的柄尾,印撞在对方胸中,那飞云派武者胸肋骨头马上断裂,壮胖的身躯朝后飞去!
  击飞敌人之后,只见燕横下一瞬又已放松,恢复先前轻捷的状态,不浪费半点多余力量。那变换自如,举重若轻,足见他的剑道又已进入另一层次。
  燕横穿越敌阵之处,正正是敌兵聚集最密、最有可能组织出反击的方位,却一下就被燕横带头清扫压倒。跟在燕横身后的民兵,从他打开的缺口杀入,更把敌人刚刚才结成的阵形彻底打散。
  ——他们当然也都一一目睹燕横的厉害,心里更坚定成深信,跟随着这个年轻剑士战斗,必胜无疑!
  燕横在沈小五等十几个民兵眼前掠过,其实只是很短促的事。他们却已深深为之震撼。尤其是草草学过一点点武艺的沈小五,心里更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原来学武功,是可以变成这样!
  他们也与其他附近的义军同袍一样,受到燕横的激励,立时生起无比信心与士气,十几人保持着刚才那坚实的阵式,呐喊着往石厂深处冲杀!
  四百名勇猛民兵从那狭道口奔出,朝着石厂的腹地杀去。这中间颇有一段要跨越的距离,却只得左侧有山壁保护,右翼则完全暴露,是民兵这场突击的唯一弱点。有一支百多人的宁王兵队发觉了这一点,趁着民兵还未全数冲入石厂营地之前,绕过去对方的右翼后侧,准备施以反袭。
  但就在这支宁王兵还差数十步才绕至发动之时,他们在黑暗里听见了飞箭的破风声,冲在最前头的士兵马上有人中箭,惨叫着倒地!
  原来仍在一队义军民兵,仍然留在那狭道口处殿后,正是为了截止敌方绕来背后反偷袭,此时一见有敌兵出现,马上就在黑暗中放箭!
  那百名宁王兵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弓队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二轮箭矢射来,又有一人倒地。
  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要隔远判断方位距离甚是困难,射箭命中率应当极低;但这么快就有人接连中箭,宁王兵心想,敌人弓手数目必然不少,定是在密集发射之下,才可能有此效果……
  其实他们能够冷静一点仔细聆听的话,从那箭丛破风的声音应能判断出,截击他们的弓手其实只有十几人。
  令他们有此错误判别的,是里面其中一张弓。
  虎玲兰那高大的身躯挺立着,第三度搭箭弯弓。她久经严格锻炼的眼睛,在黑夜中只需依靠一点点远处火光的映照,一点点敌人兵甲的反射,就能测知目标的方位与走向。
  每一次虎玲兰的手指轻轻放开弓弦时,心里都在向腹内的孩子祈求:
  ——保佑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贯穿了又一名宁王兵的胸甲。
  带着这队宁王兵的那名统领,这时也痛苦呼叫起来,整个人从奔跑变成向前滚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来跟着虎玲兰那十五个民兵弓手,他们虽然没有她那种超凡眼力与射术,却有临机应变的脑袋,懂得跟随虎玲兰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机会,结果这次幸运射倒了敌队的统领!
  这令那群宁王兵更是慌乱,即使加起来其实只有四人被射倒,这百人却失去了穿越过箭雨继续绕击敌人主队的勇气,反而从原本的来路退却。
  ——这也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到来夜袭的义军民兵,总人数其实比他们少得多。
  察知敌人退却,虎玲兰也不迟疑,马上抛下弓箭,拔出长长的野太刀。
  「跟着我!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呐喊!」
  虎玲兰说完,就叱叫着当先冲上前去。
  后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换了近战兵刃,起步跟随虎玲兰,一个个放尽喉咙,发出最高的喊杀声,一同往退却的那支敌兵追去!
  那百名宁王兵听见敌人乘势追杀而来,也不辨对方人数,慌忙加快脚步奔逃。恐惧和混乱在众人之间极快传染,最初还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却,后来渐渐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里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会成为敌人追杀的目标,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虎玲兰率领之下,他们只凭十六人就将百人敌队驱散。
  双方的分别,就在一股「气」。
  虎玲兰看见此情况也不穷追,转而带着十五人赶上本队主力去,在侧后方继续掩护的任务。正巧有五名宁王府的长枪兵从这个方位的帐篷出现,刚刚碰上了虎玲兰到来,他们黑夜中也没法分办男女,只是一涌向前,想把枪头搠向虎玲兰!
  野太刀的光芒在这黑暗里并不太亮。真正令宁王兵震撼的,是那惊人的刀风。
  还有被斩者身体飞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难视之下,无法得知自己被甚么击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斩飞。枪杆与骨头的碎断声无法分开。惨叫有如野兽濒死的哀号。
  那长刀的威力,就连她身后众民兵也被惊呆了。
  以今天虎玲兰的功力,其实绝对能够用更精细不费力的招式打倒这些敌人。但她是故意使出这有如火山爆发般的横扫,就是要确保再无一个敌人有胆量朝这方向攻来。
  就像燕横一样,虎玲兰以一人之武力,令所处附近的民兵士气大大提升,战力亦因此倍增。这奇袭队快攻深入敌阵,面对超过三倍总数的敌兵,最怕就是被对方从后反袭围攻;如今因为有虎玲兰在而没了后顾之忧,人人更是奋勇向前推进,一股作气攻到了石厂营地的最中心。
  在主将营帐前,冯十七赤着上半身,提着一柄虎头砍刀站着,身边有三、四十名近卫保护他。他急于走出营帐稳住军队,就连衣服战甲都来不及穿着,状甚狼狈。
  「敌人到底从哪边来?」冯十七高声喝问,同时已有侍从兵拉来了十几匹战马,他当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从高眺视战况。
  「好像是……西北那边!」有部下回答。
  「是间道!」冯十七切齿说着,将马首拨往那个方向。他身边好些精锐的骑兵亦一一上了马。
  冯十七有点后悔,没在那山间狭道一带再多设哨卫。但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支伏兵会被对方察知,并反而成了偷袭的目标——明明我才是伏击敌人的一方啊……
  不过冯十七既受命指挥这支千人大队,亦非无能之辈。从前就是山贼首领的他,马上就作出了判断:那山道异常狭小,行进不易,对方突袭而来,人数不能多;即使来犯的敌军真的人多,一时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狭道,全数投入战场。只要我方组织好迎击,以多压少,将对方迫回去间道之内,其突袭就无法得逞,到时我再设置弓铳队迎向那狭道出口,对方只会被困死在内!
  战法既定,冯十七就下令通报主将营的邻近队伍都来集结,准备反击。
  可是就在冯十七刚下了命令时,他就听到前头战斗的声音,而且远远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接近!
  ——这么快?
  ——这是甚么行军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个原因。
  而冯十七很快就看见那个「原因」。
  那是一个人。所有的宁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时崩溃、倒下或逃走。主将营一带营帐外点燃的火把较多,因此坐在马鞍上的冯十七,看清了那个人。
  也看见了他战斗的动作。
  这个人,冯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见过。在九江城,跟着李君元。
  第二次看见这个人,就是他把宁王府搞得天翻地覆,并挟持着李君元大模大样离开的时候。
  冯十七那次极是庆幸,没有在宁王府碰上这个男人。只是他见过那夜死在这男人刀下的尸体。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场会行走的灾难。
  ——对于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经以将军的地位,引诱这男人效力宁王府,当时的冯十七对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冯十七多么希望,这个男人当年答应加盟宁王府。
  只因他绝不想与此人为敌。
  但战场上发生的事,总是你不希望的比较多。
  仿造的双手倭刀,把又一名宁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荆裂,已经走到与冯十七距离不足百步之处。
  荆裂马上发现主将营前那堆骑士。距离虽远,光线也不足,但荆裂的眼力,迅速从中分辨出冯十七。
  冯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觉知道,荆裂正远远盯着自己。
  接着就是更要命的事:荆裂左手放开仿倭刀的长柄,从腰间拔出鸟首短刀「牝奴镝」,将那奇特的异国刀锋,遥遥直指冯十七。
  荆裂身边的数十个民兵马上响应,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过去。
  荆裂的眼睛并未离开冯十七,双手斜垂着刀,起步朝他奔跑。众民兵也都提着兵刃紧随。
  冯十七的身体里升起巨大恐惧,完全吞噬了他作为军队将领的理智。他的反应,回到从前与几十个亡命之徒啸聚山林的时候。
  那时主宰他人生的,只有两种最原始的情绪:贪婪与自保。
  冯十七拨转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马臀上,全速往荆裂的反方向骑马奔逃!
  跟从他的那十余骑近卫,一时无法判断冯将军到底是逃命还只是后退重整,只好也驱马随他而去,却见冯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冯十七所呼召的几支近卫部队,此时正好赶过来准备战斗,却目睹冯将军本人已带着骑队退走。他们以为这就是命令,于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后不知道是从哪个士兵开始,有人传递出主将的决定:
  「逃命了!」
  「赶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敌人大军都来了!」
  「王守仁来了!」
  宁王府千人精锐伏兵,士气战意至此彻底崩坏。
  就只因为他们的主帅看见了荆裂一眼。


  战斗完全结束之后,右半边脸染满鲜血的沈小五,高举那面痕迹斑驳的木盾牌,还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斩而变松的镰刀,朝天发出无比亢奋的嚎叫。
  ——赢了!真的赢了!
  四百人,将敌方过千精兵击散驱逐。一切就如「黑将军」的预言一样东方刚刚浮现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双眼。经过彻夜未睡的急行军,加上这艰苦激烈的战斗,沈小五以为在完结一刻自己就会马上昏倒或睡着。可是正好相反,那胜利与生还的强烈兴奋,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驱去。他不只呼叫,还像个野人般不住跺脚,又敲打着刀盾,像跳着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边的同袍也是同样地亢奋,或用力拥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尽情发泄开战之前累积的焦虑与恐惧。
  「够了!」徐诚走过来喝止他们:「还有气力的话,就去营地外围把守,还有帮忙收捡同伴的尸首!」
  徐千户这一句话,就如冰水淋到众民兵头上,他们的兴奋一下冷却了。徐诚提醒了他们两件事:仗还没有打完;胜利是用人命牺牲换来的。没有高兴的理由。
  他们看着徐千户,见他的袍甲上也到处都是鲜血和破口,战盔亦已不翼而飞,知道就连将领刚才都身陷凶险,这一战并不如他们想象那么顺利。
  众兵都按照徐诚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种善后。胜利的兴奋一旦消退,疲倦就马上袭来,每个骨节都像火烧一样,视线在晨光下难以集中。但他们没时间可浪费。民兵实际上人数稀少,天亮后万一敌兵回头察看发现了,说不定就会马上反击。首务就是在营地周围布下防线。众人拖着疲困的身躯,打起精神来执行任务。
  敌人匆匆逃亡,遗留在营帐里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铳炮,徐诚只下令将弓弩分配到各防线上,稳住形势。
  半数的民兵负责防卫,另一半则在营地上收集军器粮食马匹等物资,将受伤走不掉的生还俘虏驱赶在一块看管,治理受伤的同袍,还有收集己方阵亡者的尸首。沈小五较年轻力壮,就被派去收集军粮,搬运堆放在一起。
  另外一项重要的事,是马上将捷报回传给王守仁的大军,并请他们急送一队人马来协助守备石厂,以免又遭敌人夺回。他在敌人留下的战马中挑了两匹,给两名线眼骑乘,嘱咐他们尽快到达通传: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这场奇袭里的民兵一一被抬到营地中央排列着,并以帐布盖着尸首。
  荆裂支着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着不断排起来的死尸。
  徐诚则四处做着点算的工作。他内外的疲劳绝不下于任何一个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着,绝不给部下看见。
  终于他也知道最终的数目。从遗下的尸群粗略估算,义军一共击杀了大约二百个敌人左右,另外约五十个敌兵已重伤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创,无法及时逃走而被俘虏。
  至于己方有三十八人受伤,超过半数是轻伤,治疗后就可重投战场。阵亡者则为九十八人。
  这就是打下义军第一场胜仗的代价。
  徐诚看着空地上的部下尸体,得到这个数字,甚受震撼。这么短的时间里,死去了全队两成多的战士,战斗的过程比他本来所想还要危险和酷烈。整支奇袭部队,刚才其实已被削弱到几乎难再在厚实的敌阵里前进,只是发生得太快,他们没有察觉,如果敌军再多拖延一阵,情势可能已经逆转。
  而他们能够打到这个地步,还是全赖有荆裂、燕横与虎玲兰三位武者在阵,否则如今这个战果连摸都摸不到。
  徐诚看见荆裂,也就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徐诚本人学过一点武艺,身为军官亦见过不少武林好手,但像荆裂等三人刚才在沙场上表现的战力,超越了他的想象。徐诚从来不相信,个人的武力,能够如此左右一场战事的胜负。
  「将军。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诚说。而且这胜利意义重大:义军动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时间,翦除了进军南昌的唯一障碍;主力军将以最盛的精力锐气,直敲南昌城大门,而且不必担心宁王大军及时赶至。
  但是荆裂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地上的尸体。他知道徐诚并没有说错。无论怎样看,这次奇袭都是绝对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尸再增加一倍、两倍,只要是为了胜利,他还是会毫不犹疑地下同样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这个刚刚战胜的时刻,在将要再次举起兵器作战之前,荆裂选择了悼念而不是庆祝。
  从少年时代起就久经战阵,荆裂怎不明白战争就有人死亡的道理?冲在最前头的他,总是尽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多斩杀一个敌人,因为那就代表他率领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机会。但无论是谁,无论具有多大的本领,也无法完全阻止战友牺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庐陵之战到这一仗,荆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挥的那一张张脸孔,有些以后都会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励的言词送他们去死的就是他自己。无论那是多么必要的战斗,为了多么崇高的理想,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拒绝对死者麻木,就是拒绝遗忘。
  荆裂到了今天,还是会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壮而年轻的生命,在庐陵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记得那少年永远不会长大的脸。大概以后都不会忘记。
  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然而荆裂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那些生命的重量。每个战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这一点,就只会被权力和欲望吞噬,总有一天再没有人会为你而战斗。
  在荆裂身后的几十步外,虎玲兰坐在一块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着野太刀。当年她带着这柄刀离开萨摩国时,它还是新铸的,未经过任何战斗;如今七年已是战迹斑斑,刃口也有多处凹陷了。她用指头轻轻抚摸那些凹口,仔细察看过,并没发现刀身有危险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场战斗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时瞧向荆裂的背影,但并没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荆裂这种时刻在想着甚么,也知道他宁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她继续抹刀。
  「你好……」她身后响起一把声音。回头一看,正是刚才负责殿后、与虎玲兰一同作战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时双手拿着一个油纸包与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实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虎玲兰,也就只好不称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这里……是我们在敌人营里找到的肉干……你大概饿了,请吃一点……」
  民兵目睹过虎玲兰的刀箭绝技,简直视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丽,他们都只敢对她恭恭敬敬,绝不敢存半点歪念。
  倒是虎玲兰却展示出鹿儿岛武家女儿的豪迈,咧着皓齿一笑,放下刀把粮水都接过来,马上就咬了一口纸包里的肉干,一边咀嚼一边说:「太好了,我正饿得要命,谢谢!」
  那民兵的脸红得像快要着火,点个头就急急离开,心里想自己待会在睡梦中,也会看见虎玲兰这美绝又充满生命力的笑容。
  虎玲兰吃着肉,一边轻轻抚摸肚皮,喃喃说:「你也饿了吧?……真是个乖孩子,这次从头到尾都没有闹。妈妈很快又要再战斗了,到时你也要一样的安静啊。」
  她说时露出的温柔笑容,无比幸福。
  换作是别的女人,在战场上怀着孩儿,必定感到害怕焦虑。但虎玲兰没有。她甚至觉得,这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受战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运。
  ——他是我跟荆裂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这时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尸体搬完,暂时休息着。他吃着饼时,脑海却还是无法休息,仍然不断浮现刚才战斗的画面,尤其是燕横那些凌厉的剑招。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把腰间的镰刀拔了出来,在空中缓缓模仿着。
  「你看得见吗?」
  这声音几乎令沈小五被饼噎着。看见燕横直走过来,他慌忙吐去那口饼,将镰刀收在背后。
  但燕横没有因此放过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问:「我说,你看得见我的剑招吗?」
  沈小五只好点头。
  燕横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两步,令沈小五极度紧张,心里在焦急:我有甚么冒犯他了吗?……
  「我也看见你那刀招。」
  燕横这时却又说。
  沈小五以为自己听错。
  ——他看见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够称为「招」吗?……
  「对啊。就是你斩敌人下盘那招。」
  燕横用手掌比划着,果然就是在说沈小五冲前低斩的攻击。「不错啊。」
  沈小五无法相信地瞪着眼睛。眼前是他视同神人的剑士,对方竟然在纷乱的战场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浅的自创刀招,现在还加以赞赏!
  「可是没有人教你吧?」
  燕横继续说:「其实当你出刀之后,双脚着地时只要这么站,两腿就可以马上转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滚或跪坐。」
  他说时就地向沈小五示范那个站法。沈小五这三年来自习此刀招无数次,现在一看见燕横的演示,马上就明白那动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这得意招式,心里大感兴奋。
  ——没错啊,这样我就能更快恢复平衡和防备!
  「在战场上,四处都是敌人。」燕横解释说:「你回复态势越快,被敌人乘机袭击的危险也就越小,能够活下来的成数也就越高。没有甚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吧?」
  沈小五听着猛地点头。
  「不过你之前久已习惯这套动作,一时要改过来大概不可能。」
  燕横拍拍他的肩头。你自己先记着,将来才练习吧。现在只要集中精神,应付接下来的战斗就好。」
  他的眼睛转向北方远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着他。他恨不得现在马上就骑马奔过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还得再等。
  ——静,我很快就来。
  ——我们将在那城门相会。
  ——并且一同享受胜利。
  「请问……」
  沈小五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说话,打断了燕横的思绪。
  「甚么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燕横背后的「龙棘」剑柄。「你学了多久?」
  「十二年。」
  燕横微笑着回答。其实这答案还没有说明一切:他这十二年剑道生涯,包括了后半那惊涛骇浪、在生死之间求道的六年历程,并非一般武人锻炼同样时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可以……教我吗?」
  燕横听了,眼睛不禁亮起来。
  「好啊。」燕横爽快地回答。「打完这场仗之后,假如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沈小五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横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也就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回头。
  「啊,对了,你那柄镰刀,已经不行了。趁现在去敌人兵器库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还有,我记得你叫小五,对吗?我叫小六。以后再谈。」
  燕横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点像荆裂。

第四章  王师


  南昌宁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冯十七将军带着原本应该伏击王守仁的精兵,狼狈地逃回来南昌,全城的人都看见他们慌乱的状况。败战的恐惧,立时就由他们传染给城内的守军。
  ——这就是王守仁希望出现的效果。将恐惧传入南昌城,就是今次奇袭的附带效果。
  随同冯十七陆续逃回南昌的将士只余大约五百人。除了被荆裂部队杀伤俘虏那二百多人之外,其余没有回来的士兵都已逃散,不想再投入守备南昌的战斗。
  但是冯十七以至宁王府众人并不确知这一点,以为千多人的部队有过半都已一夜间被屠杀,对王守仁军队的战斗力更感害怕。
  ——明明听说王守仁临时招集的,不过是杂七杂八一群民壮,论调练和武装,都远逊我们宁王府的护卫军,怎么会这般厉害?……  宜春王朱拱樤在宁王府的军机要地「龙虎厅」内焦急地来回踱步,无法安定下来。
  「王爷还是不要再走。小人看得眼也花了。」
  说这话的是坐在厅堂交椅上的太监万锐。他虽然是阉人,但除了无须之外没有予人阴柔之感,反而看来比身材瘦小的朱拱樤还要强壮,眼目里光芒凌厉。
  「你叫我怎能不担心?……」
  朱拱樤叹着气说。「快要来了……那王……快要来了。」
  万锐站了起来,他一身披着胄甲,椅旁的几上还放着佩剑。这段守城的日子里万锐都这样穿着,好给众多宁王府护卫军看见,以示守城的决心。他并安排留在南昌的两位宁王公子都尽量穿着戎服,激励士气。
  「王守仁。」万锐盯着宜春王说。「假如王爷连敌人的名字都不敢说,又如何击败他?」
  「击败他?」朱拱樤苦笑。「能够多守住南昌几天,就已经走运啦!」万锐见他竟如此丧气,心里不禁叹息。
  如今南昌城名义上虽由宁王的三、四子两位统治,但二人年纪幼小,实际军务就由宜春王朱拱樤与万锐二人掌握。
  宁王朱宸濠多年来密谋夺位,有两个王室宗亲一直都暗中协助,一个是血脉较亲、如今正随着宁王出征的朱拱樻,另一个就是封地在南昌旁边宜春,因而世代来往频密的朱拱樤。
  论财力与人手,宁王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他们,只不过将来他宣布「正位」,怎样也得有几位朱姓宗亲支持才好看;而二人则期望乘着朱宸濠的野心,将来可得赐封千里,并且成为朝廷重臣,不似现在只当个「穷亲王」。
  可是朱拱樤感觉眼前这条路,似乎越来越晦暗不明了……
  朱宸濠并非天子,本来不该拥有太监,但他为了过过当皇帝的瘾,就在王府里私养几个阉人,万锐就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加上也会武事,得到宁王的宠信,才会获交托守备南昌。
  「王爷忘了吗?」
  万锐说:「宁王爷大军已来信,正在赶回来与王守仁决战于南昌!我们只要守住这几天,也就等于击败他!」
  他们三天前已收到主力军的飞鸽传书,得知这个变化。万锐知道宁王的策略,是要一举翦除王守仁,好等他进军南京时再无后顾之忧。万锐身为南昌守将,不想被主力遗弃,当然极欢迎这个决定。
  「我们守城军有过万人啊。」万锐继续说:「连同征召的百姓民兵,仗着坚固的城池和充足精良的军器,哪有抵不住这杂牌军之理?哪怕敌方再多十万人也攻不下我们!」
  万锐并非信心过强:以南昌这重镇大城的防卫设施,加上宁王护卫比民兵精锐,只要指挥得宜,要在守城战里以一抵十,并非奇迹。
  「可是……」朱拱樤走到几前,拿起一杯酒仰头喝下。「……王守仁。听说他带兵非常厉害啊……我们要不要……想一个后路?……」
  万锐听了马上明白,朱拱樤想的是甚么:弃守南昌,逃避王守仁锋锐。
  一想及此,万锐目中闪出怒意,手掌缓缓摸在剑柄上。
  假如对方不是宁王宗亲、如今南昌城的领袖,万锐也许真的会拔出剑来。此刻他只是在心里叹息。
  ——当年太祖皇帝,何等的勇猛坚毅,怎么会生出这般子孙来?……
  万锐当然明白是甚么原因:生为朱姓亲王,从来临世上一刻开始就养尊处优,只要招一招手,人生大部份的欲望就自有人为你填满。这样的生活,一代接一代,不管是怎样的英雄血脉,都只会被稀释冲淡。
  所以万锐更格外敬佩宁王的气慨与野心。他当然也很清楚王爷性格上的缺点,但那是皇族出身环境造成,不可苛责。万锐与李士实一样,是诚心想成功扶助宁王登基,期望有一天与王爷一同踏入紫禁城,为他掌理后宫事务……
  为了这个理想,万锐决心要为宁王守住这座城。
  「宜春王爷,王守仁虽然厉害,但别忘了我军还有一大优势。」万锐说时走近了朱拱樤两步,他的身躯远比朱拱樤高大,朱拱樤如被他的阴影从高笼罩。
  「王守仁招募那支杂牌军来自各地乡镇,而我军并没有打到他们的家门。他们此刻并没有死战的理由!你觉得这些寻常
的百姓,会为朱厚照拚死卖命吗?
  「我们却不一样。在宁王爷起事那一刻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退路。王府的将士,有些大概还以为这仗即使打输了,自己还可以回去山野江河当匪盗。不可能的。背着叛逆之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会给朱厚照的鹰犬追捕,只可能一生逃跑,直至被擒身死那一天为止。打败了,就算活下来,就算逃出去,也不过是这种生不如死的命运。他们如是,王爷你跟我也如是。」
  朱拱樤听着,又接受万锐那凌厉的目光,明白自己确无后路,他只能吞一吞喉结,点点头。
  「我们能够做的,就是令全个南昌城的守兵都明白这一点万锐挺着身上战甲,以千斤重的语气说:「然后一致抵抗王守仁,直至宁王爷回来。
  他说着拿起酒壶,为朱拱樤的酒杯倾满。
  「我只是王爷的内侍,他们不会信服我的,需要由一个更有权威的人去告诉他们。」
  万锐把酒杯拿起递给宜春王。「王爷,喝了这杯。然后把殿下的勇气,传递给众将士去。」
  

  这是练飞虹潜入南昌城以来,最危险的一夜。
  不是因为要偷袭暗杀哪一支守兵;破坏哪道城门的设备;又或是探查些甚么情报。
  而是因为要见一些人。
  因此飞虹先生坚持,他要一个人来。
  「我这不是为了保护你。」练飞虹在离开藏身的房屋之前,这样跟童静说:「而是我们两人必须留下一个。万一我有甚么闪失,你接下来还是要完成一样的事情。而且到时你的情况会比我更凶险——因为对方已经发现了我,戒备将会更严密。但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做到。」
  童静听了只是默默点头,然后目送他离开。她知道练飞虹说的是事实,而并非对她欠缺信心。
  练飞虹与两名线眼借着黑夜的掩护,再次在南昌城迷宫般的街巷间潜行。大战将近,加上冯十七的城外伏兵败退而回,南昌守军比之前还更紧张,宵禁的哨所又增加了,练飞虹三人走得极为小心,每到一个路口都要仔细前后观察才敢通过。
  因此他们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才到达那家已打烊的老酒铺。
  一个线眼掏出前两天才到手的钥匙,打开酒铺后门的锁头,轻轻解下铁链。三人从门间窜了进去。
  线眼们早已打点好一切,原来睡在酒铺的伙计都被安排到别处去,内里空无一人。三人在铺后的厨房分散坐下来,只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练飞虹盘膝坐在灶上,那柄西域弯刀平放在腿上。
  他就只带了这柄弯刀、长索飞挝及几柄小飞刀,作最起码的自保。今天的事情,不是多带几样兵器就能确保平安。
  三人没有交谈,只是在厨房默默等待着。
  良久,练飞虹的耳朵微微耸动。他听闻外头的后院处传来甚轻的脚步声。两名线眼比他稍迟才听见这动静——他们虽然受过严格的侦察训练,耳力还是稍不如崆峒前掌门。
  那脚步声很慢,而且走走停停,似乎也是不放心,一边进来一边在查看环境。
  那人终于进来。就跟练飞虹三人一样,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还用黑纱蒙面。虽然两手空空,但练飞虹从姿势就看出,他腰间及靴筒里都藏了暗器。
  这人虽然半掩着面目,但看得出颇是年轻,身材高壮,行动姿态很敏捷。他看见三人并没有打招呼,只是向练飞虹互相点了点头,就静静找个位置坐下来。练飞虹三人亦没有跟他攀谈。
  不久之后又有另一人到来这酒铺。没有任何人说话,大家同样地聚集在厨房里等待着。每一次有人进来,练飞虹就向两个线眼以目光相询。线眼会察看一下来者的相貌,然后向飞虹先生点头,示意确是他们找来的人。
  这些人都有共通点:年纪不大,而且体形健壮。
  他们都来自南昌城内不同地区的豪族,全部都与宁王朱宸濠结有深仇。宁王府在南昌作恶多年,为了扩展护卫军势力和收买朝廷重臣,常用强权侵吞民产,又驱使护卫扮成野贼水盗,大肆劫掠来往商旅,杀人结仇无数,许多受害的家族都因此灭绝或被迫逃亡,只有少数较具实力的豪族得以幸免,仍留在南昌忍辱偷生。
  孙燧就任江西巡抚时就知道这情况,在他建立了情报的线网后,即已命南昌的线眼去搜集这些豪族的情报,并在暗中保持连系,以备必要之时可用于牵制宁王府。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虽然具此远见的孙大人已然不在。
  直至第七名壮士到来,这次秘密会面的人也都齐集了。虽说只有七人,但他们各自代表族中壮丁,总共可动员接近二百人。
  练飞虹仍然保持盘坐的姿势,扫视这与会的七人。那灯火甚昏暗,却也因此他更能清楚看出这七族壮士眼睛里透现的意志。
  七人也毫不回避地迎接练飞虹的目光。那十四只眼睛所显示的神色,虽然对练飞虹有些保留——信任这回事毕竟是双向的——但练飞虹所见都心思清澄,并未怀有异志。
  不过久历江湖的飞虹先生知道,人心叵测,永远不能太过相信初识之人,也永远不要低估人的欲望。
  这简单的深夜会面,其实极之危险。虽然南昌的线眼早已对七族跟宁王府的深仇再三查证,但非到要紧关头,你不会知道他们是否十足可信。只要这七人里任何一人,甚至七族内有谁贪图宁王府给予的权位财帛,又或者恐惧退缩,则所有人都可能陷入险境。
  但为了胜利,练飞虹不得不赌这一把。
  直到现在还没有宁王府的护卫大举到来围捕,那么至少目前看来仍安全;而这七人能够穿越宁王府的宵禁到达这里,亦向练飞虹证明他们有一定能耐。
  练飞虹拿起弯刀,从灶上跳了下来。
  「感激大家依约而来。」练飞虹说:「看来我也不必多说甚么。大家也都了解彼此目的。而各位今夜愿意冒险来这里,已经证明彼此信任。」
  他拍拍自己胸口,又说:「剩下来只有一件事请各位答应:直至打倒宁王府之前,大家在南昌城内一切行动,全由老夫指派。也就是说你们所有族人,都得由我驱使。」
  那七壮士互相看着。他们既是南昌的豪族世家,过去当然都有恩怨嫌隙,现在只因一个更大的共同仇敌才走在一起,要他们服从其中任何一族,心里总会有些不快,反而一同接受一个陌生人指挥还比较容易些。
  这七人虽然年轻,但因为家族受到宁王府逼迫,害死了不少有力的长辈,人丁凋零,他们在族中已是掌权人。七人只考虑了一会,就陆续向练飞虹点头。
  「很好。」练飞虹满意地说。「你们也许都已知道,王大人的军队已近。决战在即,请大家都尽快着族人准备,随时收到我号令就要出动。」
  两个线眼分别向七名壮士各透露地点,正是分批收藏着宁王军兵器盔甲的隐密房屋。那些军器当然都是练飞虹和童静连日来伏杀守军取得的。
  「你们找机会就把那些兵甲取回去备用。」练飞虹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个油布包,打开来是一叠纸,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
  「而这个……」练飞虹将那叠文告交给线眼,着他们分派给七人。「……就是大家对宁王府的第一击。」


  次日早晨,王守仁并没有留在战云密布的南昌城外,只交托给伍文定指挥备战,自己则带同了荆裂、另外三名义军将领及十数个卫士,骑马到了赣江畔。
  那是义军水师的集结之处。十余骑到了岸边一个修造战船的埠头后下了马,在负责统率水师的漳州通判李一宁带引下,一起登上一座木搭的高台。那高台伸延出江岸较深水处,是为了替战船加筑塔台而设的。
  众人站在高台上,俯瞰集合在江水上的大小舟船,成百上千地延绵向江河两头,一时也看不见尽处。
  王守仁看着江岸两旁,无数义军工匠正忙于修整舟船及加建设备,极是忙碌。
  这支水师里一半的船只,都是王守仁从赣南征用得来,只是民间用船,之前在吉安出兵时负责运送兵员、粮食及军器,如今则一一改装为战船和快艇,加上各种防护的板甲及炮架。
  至于另一半,才是义军水战的主力,乃是王守仁从福建请调来的海沧战兵及舟船。其中三千余名是漳州水战军,可说是地方精锐,另外又从上杭等县征召来五千多人,全都熟悉水性及有船战经验。
  ——王守仁所以要远从福建省请求水师,是因为江西北部特别南昌府及鄱阳湖一带的水军、民间船只及船夫,都已被宁王府收归强征一空。这些再加上宁王府原来拥有的江河盗贼,与及在南康和九江收编的水师,军势浩大,王守仁若不他求,绝对无法抗衡。
  站在王守仁身边的荆裂,看着江上船队,深受震撼。荆裂在海外流浪多年,曾经参加过不少海战,曾为异国的王廷讨伐海盗,也曾与远自西洋而来的冒险者交锋;但说到如此大规模的船队战,实在从未经历。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船舶阵,荆裂心里豪气顿生,不禁回忆自己过往的异域历险。
  ——但同时他极力在心里压抑着这股亢奋。因为王大人之前就已告知他:宁王水师的船舶数量及火力,都肯定超过义军所有……
  王守仁另一难题,就是手下将领里有水战经验的人甚少。现在带来这三人已是仅有曾经涉猎水战的将军,因此王守仁才把荆裂也带来。虽然福建的援军为他增加不少水战指挥的人才,但仍未足以填补整支水师的空缺。
  放眼望去,江上的战船大多空有炮架、铳窗等设备,却仍未置有武装。这是因为义军多由民间壮勇而非官军组成,军械并不充足,特别是铳炮弓弩等精良装备,如今都要调往攻打南昌城,要等攻克之后才再调回来装上战船。
  王守仁在这一战里资源人力皆甚紧绌,制肘处处,他只能珍惜和充份运用每一分力量,凭智慧去筹划以解决困难。
  所以他才要亲身过来察看水师的状况。眼下虽然还未攻陷南昌,王守仁的目光却已放在整场战役上。永远为随之而来的战斗作准备,才有资格称为战略家。
  而他知道,与宁王的决战,九成是在水上分出胜负。
  这时有几个漳州的水兵登上高台来。由于整船的工匠短缺,他们也要帮忙。水兵看见主帅李一宁在此,惶恐地向他敬礼。
  「先向王都堂行礼!」李一宁斥喝说。
  那几个水兵这才知道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阳明,大为惊愕,头垂得更低。
  王守仁却随和地微笑挥挥手:「不必。去继续做事。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令水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再敬了个礼,就匆匆走过去高台一角收拾工具。
  这时荆裂却离了王守仁身边,走到那群水兵之间,拍拍他们肩头,开始攀谈起来。
  那几个水兵一听荆裂说话,又再次感到惊讶,只因荆裂说的竟是家乡话。荆裂是泉州人,说的与他们漳州话甚相近,水兵们有如他乡遇故知,就与荆裂热烈谈起来,有说有笑。
  王守仁看见荆裂与漳州兵如此融洽,大是满意。这一点也在他计算之内:日后水战里,荆裂将甚吃重,而他与这些海沧战兵是闽南同乡,必更有助他指挥,事半功倍。
  李一宁最初看见王大人身边这个外表奇怪的男子,心里本甚不喜欢。此刻发觉他原来也是福建人,立时有点改观。
  荆裂与水兵谈了好一轮,说时又指指江上船舶,似乎是在询问他们关于水军战备的事情,而他们亦一一详细作答。最后
荆裂再次拍拍他们臂膀道别,才回到王守仁跟前。
  「大人。」荆裂说:「我看这些漳州兵,对水战之事都很熟悉,也有想法。」
  王守仁发觉荆裂说时在直视自己眼睛,似在暗示他这话内有含义。王守仁才智冠绝,一听之下稍加推敲,也就明白荆裂在说甚么。
  ——没错!这正正就解决水军指挥不足的困难了!
  王守仁一想通了,马上向李一宁吩咐:「在你麾下漳州兵里,挑选大约两百人,要最认识水战,而且个性稳重可靠的,本身阶级不拘。我授权你临时拔擢他们为副统领,分配他们帮忙指挥漳州军以外的各船队。」
  李一宁领命时,不禁又看看荆裂,深感这个男人确不简单。
  「李将军。」荆裂这时向他说:「我方火器和弓弩、数量估计不及敌人水军,若是正面交战,恐怕不利。我看要战胜对方,必得……」
  荆裂说时,把左掌平摊开,在跟前缓缓滑行,就像一条船;右手伸出食、中两指成钩状,向着左掌急急接近,然后用那两指勾搭上掌侧。
  李一宁见了这模仿手势,知道荆裂说的是甚么战法。
  「以快胜大,以多胜强。」李一宁笑着说:「我早有准备了。看看。」
  他指向江中一个方向。只见那边聚集着一排排数以百计的细小快船。荆裂看见也笑了,朝李一宁举起拇指。
  王守仁看着他俩,心想此行视察目的已达。他要的不只是解决实际问题,也是要建立军中这种信心与信任。
  那是无价的武器。
  ——而同时在南昌城那边,他则要把敌人这武器剥除。


  万锐一收到消息,虽然已果断派遣大批士兵去撕走那些榜文,并下令全城街道百姓禁足,但已经太迟了。
  那无数手抄的榜文,清早天亮就看见在南昌城里多处墙壁上出现,显然是有人半夜偷偷贴上的,而且完全避开了巡守士兵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
  到守军把榜文都清除,并且全城执行禁止外出的命令时,早已有无数城民看过那些内容,并在半个早上口耳相传。
  那榜文共有两篇,皆以王守仁名义发布,一篇是向南昌城里投降了宁王的江西三司官员示谕,文中表示体谅这些受死亡胁迫、临难未取大义的官僚,指他们当时孤立无助,虽是贪生怕死而跟从叛逆,「揆之法理,固不容诛;推之人情,实为可悯」,劝喻他们趁如今王师临城,去逆归顺,向攻城义军开门自首,方可免于身死灭族。
  另一篇则向南昌七道城门把守的军民役工告示,除本身已是宁王府逆党者罪无可赦之外,所有受宁王威胁、假授军职者,务必回头,如能擒获逆党将领及开启城门迎接王师,可论功行赏;逃出逆阵到来自首者,可得赦免。否则城破之后,论罪处死或流放。
  这一着极是厉害,把万锐与宜春王刚刚在南昌守军里建立的战志和士气,一举击散,还在内里注入猜疑不信的毒液。
  城内的守军,宁王府原来的护卫占大约七成,其余三成则是省城本身的官军,在宁王起事时被强征入叛军;此外还有大量协助防务的役工,管理维持各样运作的省城官僚,全是被强迫从事。而王守仁的喻示,就像一柄长刀插进他们之间,再大力地撬动。宁王护卫对这些刚刚依附不久的军民,马上产生极大不信任,恐防他们马上就叛变,不许他们大量聚集,又尽量将他们调离城门。
  而这些被迫附逆的军民,即使大多未敢即时叛逃或反抗,也知道自己不受宁王府信任,处境甚是不利,更变得完全无心为宁王战斗。
  ——王守仁,你这着也真狠……
  万锐恨得牙痒痒的,但眼前并无甚么办法马上终结这种不信任,只好请朱拱樤和两位宁王公子亲自出动,去各守备地点稳定军心。
  此事还有另一效果:大量榜文如此一夜之间出现,显示南昌城内存有王守仁暗布的势力,而且力量不小,但确实有多少又无法知道。这对守军又造成更多焦虑和疑惑。即使守在墙内,宁王府的近万护卫有一种草木皆兵、自己正暴露在敌人眼前的危险感觉。
  这跟城外正在集结准备、因石厂初捷而军心凝聚的义师,有极强烈的对。


  在主帅营帐之内,王守仁看着大桌上摊开的南昌城地图,心里甚是感慨。
  他其实不用看,南昌各内外地形及城门布置,都早就全部熟记于胸。当初兵部尚书王琼大人派孙燧与他来江西,就是预备对付宁王野心的一步棋,王守仁非常清楚这个任务,因此当时就有预感,自己有一天可能要领兵进攻南昌,早就研究过这座城的守备强弱点。
  ——如今果然成真了。
  全军将领已然齐集在帐内。荆裂、虎玲兰与燕横三人亦列席,他们将会继续指挥原来那支奇袭队(经补充之后增加到五百人之众),负责突击。
  王守仁将写着数字、代表义军各路兵马的木雕标棋,逐一放到地图上推移,下达攻城的指令:
  「第一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统四千四百二十员,进攻广润门;攻破后留一支士兵防守城门,带军直入占领布政司,再分兵去宁王府内门等候。
  「第二哨,由赣州知府邢珣统领,兵快共三千一百三十余人,进攻顺化门;破门后留部份兵员防守,本军直往占领镇守府。
  「第三哨,袁州知府徐琏,领兵三千五百三十员,攻惠民门;成功后分兵防守城门,再直接攻占按察司察院……」
  王守仁一一下了指令,各被叫到的统领马上答应领命。王守仁以那些标示用的棋子,指示各哨兵马的行进和攻占路线。
  如此,全军连同中军营在内共十三路兵马,围攻南昌的任务皆分配妥当。假如一切顺利,各路军兵将把南昌所有主要官府设施:都布按三司、南昌前卫及左卫、钟楼等同时占据,全面夺回南昌控制权,最后会合围攻宁王府。
  就像上次荆裂的奇袭一样,王守仁将攻城时刻定在明天七月二十日凌晨五更。天色未明之际,亦是守军意志精神最薄弱之时。
  王守仁神情极是严肃,直视每一位将领,然后说:「此战我军胜负关系天下苍生,不可有退路保留。战鼓一起,全军务必抵达城壁;再起鼓即行进攻。各位统兵将领,凡有发现临阵退缩,裹足不前以至违抗军令节制者,依本院敕令即时军前斩首,不论阶级,绝不可饶赦!」
  各将领从王大人的战术分配与这番说话里知道:王大人决心要在一天之内,攻破南昌。
  ——只有如此,才有余裕再备战,迎击正赶回来的宁王叛军主力。
  众将听了王守仁森严军令,一一领命拱手。帐内所有人的意志,此刻已团结为一体。
  余下的,就是把这紧握得坚牢的巨大铁拳,挥击向已然陷入混乱的敌人。


第五章  临城


  守在城墙上的宁王府士兵,骤然发现远方冒起的希微光点,最初还以为是幻觉。
  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没有看错。那些细小的火点迅速扩散增加,从零星的光芒渐渐连结起来,变成无数延绵的线,最后合起来边厚,化为许多道燃烧的光墙,似乎还在向着南昌这里缓缓接近。
  各处城门守备兵同时猛敲警报铜锣,响彻南昌,整座城的人都被惊醒了。
  城内街道人马纷乱奔走。本正换班休息的士兵,各自带着武装,匆匆向本队负责防守的地点赶过去。无数人呼喊着各种指令。众兵队在街上穿插,摩肩擦踵。每个人都散发着紧张焦虑的体味。城墙内的空气彷佛突然变得浊,令人呼吸困难。
  墙上的守军纷纷架备火炮、手铳与弓弩,又将落石桐油等防守武器移近城墙边。宁王府的护卫统领们,从城楼眺视着那许多接近而来的光墙,焦急地指挥着防守分工,同时还要极力隐藏恐惧,不被部下看见。
  这些宁王府将领从前多是匪盗出身,无论劫掠商旅,还是应付官军征剿,习惯都是连打带跑,以灵活、狡猾与隐蔽见长,从前绝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跑来守城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座江西省城!守城的一方,固然拥有地利与重型军备之助,但同时也是死无退路,不似以前当流贼,打不过就可以逃逸。这分别令他们有一种深重的不安感。
  前天两位王子及宜春王,已经向这些王府护卫将领告诫过:他们投效宁王多时,别要再想以后有甚么退路,此番叛逆朝廷,若不成功,天下皆无容身之处,因此务必要在此一心死战!这说话虽然确实提升了众将领的战斗决心,却同时增加他们心里的压力与恐惧。
  恐惧能把人压垮,也能把人的勇气和潜能召唤出来。到底会是哪种效果,视乎其人本质,也只有临到危机前才能证明。
  这将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这时更多由无数火把组成的长型光阵,在城外不同的方位出现,停止了向南昌直接前进,并渐渐互相填补连接起来,很快就合成一个巨大光圆,从远远的四面,将南昌城完全包围。
  负责统督守城最前线的冯十七将军,身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上头,看见敌人这个巨型包围阵,紧张得指头都发麻。透过黑夜中观看,那火光的圆圈停留在仍然很远的地方,铳炮弓弩此时仍未能射及。冯十七命令按住弓炮不发,以免浪费火力。
  这时城外远方,彷佛响起一阵阵旱雷。
  冯十七听出来,是王守仁军的战鼓,第一次擂响。
  鼓声虽遥远,仍令南昌众将士心胸突跳。
  ——开始了!
  冯十七收紧双目,凝视远方敌军的光圆。
  战鼓虽响,但那无数火丛把却并未马上向南昌接近。
  冯十七心里估算:这阵鼓声是否王守仁的计策,想引诱我方弓炮发射,以虚耗我第一轮火力?……
  「别发!再看看!」他向提着旗帜和号角的传令兵呼喝。
  可是再看下去,冯十七开始感到不对劲。他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深知王守仁行事变化莫测,常出我方意外,否则最初早就被巫纪洪追杀于赣江之上,哪有今天带着大军回来围攻南昌的光景?  ——不可用常理测度他……
  「开炮!」冯十七马上作了决定。
  传令兵急吹号角两响,示意发射城头大炮。号令往各城门一一传达。
  轰响的连环炮声,震撼着南昌城内所有人的心。
  此刻正与两名王子及朱拱樤聚集在「龙虎厅」的万锐,一听见外面炮声,不禁咬牙紧捏双拳。
  ——你们要顶住!
  炮弹落在远方炸起来,伴随人声号叫。
  可是那炮击分明还没打到那火光之处。
  同时数万人发出冲天的吶喊声。
  冯十七这才明白:那火光是欺骗他们的障眼法!王守仁的军队其实早就留下火把在地上,乘黑暗朝着南昌城冲过来!
  「放!全都放!」冯十七急忙下令。
  南昌城四方墙头上列阵的守军,朝城下弓铳火炮齐发。
  但是因为这个计策,义军预先偷取了好一段距离,减少了穿越南昌守军火力网的危险,只牺牲了少量士兵,各路部队就一一到达要进攻的城门前,贴在墙下以限制守军向下射击的范围,并用许多大盾牌建立掩护。
  攻城义军放下了火把穿越黑暗,直到走近城墙时,城头的照明才把他们映出来。守军俯视城墙下海量的民兵,不免心寒。
  而带着攻城器具、跑得较慢的第二波义军,这时也赶到了城墙来。
  王守仁从远方黑暗中,也是靠南昌城墙上的照明,观察到己方行军的情况。一见他们已经齐集,他马上挥手。
  「再鼓!」
  传令的士兵齐齐擂打近百面战鼓。其他各方部队的鼓阵,亦逐一响应。
  义军士兵听见第二次鼓声,知道就是一同攻城的信号,数以百计的云梯马上竖立,勾搭上各城门的墙头,士兵喊杀着攀登而上!
  那惊人的进攻兵数,令南昌守军甚是惊愕,简直好像看见一股由人体堆成的巨大浪涛,朝着墙头掩袭上来!
  南昌城早已预备大量落石沸油等等守城利器,此时急急向下投放,又不断朝涌上来的敌人发射弓弩手铳。在箭矢、铳弹与重石横飞之间,不停有义军民兵惨叫着堕落或倒下。
  但是这些反制的火力,无法完全竭止义军向城墙卷上来的势道。箭弹就如被那海量的兵群吸收了一样。守军心里更是害怕。墙头多处已有义军攀上,开始爆发格斗战。
  但守城方毕竟拥有居高临下、可在墙顶结成阵式的优势,面对个别登到墙头前的敌人,一一以长矛和护盾阵抵御,攻上的义军民兵难以应付,往往双脚还未登墙,已被长矛刺中堕下;也有满是民兵的云梯,被守军整座向外推倒,数十人从高翻跌在墙下,死伤不少。
  守军凭城墙之利,一时抵住了几倍数量的敌人进攻;但义军众民兵受了王大人的严格军令,无一个敢退缩,仍是前仆后继地攀登上去。面对这无数武装简陋却勇气惊人的民兵,南昌的将士不禁心惊。
  ——这些在乡下种田放牛的,怎么竟如此勇猛?……
  义军攻到城墙虽是行军如电,但碰着这样的守备力却一时停滞下来了。以义军之数量,这样打下去总有可能攻破城墙防线,但这种消耗战,不是王守仁所希望,因为接下来他们仍要与宁王主力决战。
  在正南方攻打广润门的义军第一哨统领伍文定,所带兵力最强,再加上泰和知县李缉率第六哨近千五人部队来助战夹攻,兵员多达六千名。但他们碰上的同样是对方最坚实的一支守军,由主帅冯十七亲自率领。
  伍文定举着战刀站在阵中,于卫兵盾牌掩护下,激励将士继续向前。
  这时伍文定部队的第三波赶到,是由众兵保护及拖拉而来的一座攻门冲车。上方的冯十七一看见,马上指挥士兵集中向冲车发射火箭,想先一步将之焚烧。但大批提盾的民兵在车子四周及车上掩护,加上冲车本身就有镶铜的护甲板再蒙以皮革,结果那座有如会行走的房屋似的大车,成功抵达了城门前。
  操作冲车的廿多人,合力摇动车内吊挂的巨大撞棰,朝着城门中央一记接一记地猛轰!
  冯十七即时指挥墙头守军,分一批士兵去下面城门内侧帮忙,加强抵御那冲车的撞击。但同时伍文定军队攀登城墙的云梯攻势,并没有半点放松下来,守军要同时对抗一上一下双重攻击,防守力开始显得薄弱。
  「快派人向王府请援!」冯十七向负责奔走通信的士兵下令。城内宁王府邸仍留有一支中军,用作随时支援任何一方。
  ——而把对方大量守备主力吸引来广润门,才是王守仁真正的策略。在城墙东侧的德胜门,因门外空旷且有斜坡,加上城墙所形成的角度,令上方守军容易集中弓铳射杀攻门的敌人,地形上对攻城一方甚为不利。这设计本来就是要令敌人知难而退,迫使他们把兵力分配去打广润门或顺化门,守军则可在该两门布重兵迎头痛击对手。因此这时守在德胜门的宁王军力量,比其他城门都较薄弱。
  然而一开战后,德胜门的守军发现,穿越黑暗杀来的攻城军队,格外浩大。
  这就是王守仁出人意料的战法。他共分配了三路义军民兵到来德胜门攻坚,分别是第七哨新淦知县李美所率二千人、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谈储带领千六人、与第十三哨抚州府通判皱琥及傅南乔的三千余人,共计近七千兵力,乃是各攻击地点之最!
  德胜门守军拚命向下发射弓铳及投石,又用大量长叉推翻搭上来的云梯,暂时压制着义军的大攻势,同时他们派人分别去广润门及王府,同时通知主帅冯十七及宜春王:敌人调派了大军进攻这边,请快增援!
  可是王府中军的大批援兵已然出动去了救广润门,而且这正是冯十七将军亲自下令请求的,德胜门的通信兵,自然无法说服他们也分一支军队过来协助……
  德胜门两侧城墙上的攻防战极是炽烈,一时陷入胶着和消耗。城门外死伤的义军民兵开始累积,一片哀号。
  但三路义军心里只有王守仁的严厉军令,无人敢退缩不前,仍排列着蜂拥登梯,或冒着危险用盾牌掩护同袍,弓弩手则尽力向上射箭反击。
  在德胜门附近独有一支部队,到此刻仍然按兵不动,只聚在城墙下结成盾伞阵自保。
  他们所以没有前进,是因为奉有王大人亲颁的特殊命令,其他三哨义军将士也都知晓,所以并未因为看见这而减损士气。
  透过盾阵的空隙,荆裂、虎玲兰和燕横都在观看着外面的战况。他们与奇袭队其余所有人一样,早就各把兵刃拔出握在手里,随时准备发动。
  只等一个信号。
  攻城的义军分出了一支,在德胜门外合力以刀斧砍劈破坏,又提着大盾不断冲撞门身。守军因此也得分一队到门内侧抵御冲击,这把墙头的守备力拉薄了。
  就在这时有一批人从城外市街奔来,全数都穿戴着宁王府护卫的盔甲兵器。守军看见终于有援军从宁王府低那边赶过来,甚是振奋。
  「终于来了!」
  「快!帮忙顶着!」
  可是再定睛一看,那支援军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十人。德胜门守兵随即大感沮丧。
  ——我们已经被主帅离弃了吗?……
  但有总比没有好。城楼上下的守兵,都分别向着那几十名新力军呼叫,要把他们拉过来助阵。
  那几十人直走过来城门后,却一直没有答话,戴着战盔的士兵都一一垂着头,似乎不想被火把照清面目。
  守军里有人想到早前发生不久的榜文事件,南昌城内正潜藏着大批奸细,这时恍然大悟,张口呼叫:
  「他们——」
  才叫了两个字,那士兵就倒下来,喉咙插着一柄飞刀。
  守军士兵大多未清楚发生甚么事,那几十人却已走进兵阵之间。
  然后就有更多人惨呼。
  在那几十个新到来的士兵之间,隐隐有一条较矮小的身影在快速移动,并有金属光芒接连在兵丛的空隙间闪现。每一次闪光,就有一名就近的守兵受创倒下。
  ——若非城门内外杀声震天,士兵们还会听见,那闪光伴随着一种特殊的颤动鸣音。
  「是内奸!」
  这时德胜门的守军终于确定,这几十个赶来的「宁王护卫」,乃是伪装成同袍的敌人!
  守门统领得知后,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些人一定是想从里面打开城门!
  「守住门!守住门!」
  数以百计在城楼下的守兵,马上聚拢向城门,在跟前站成厚厚的人墙。
  但是他们估计错误了——或者更准确说,对方已把他们这个估计早就计算在内。
  那几十名伪守军——也就是南昌城内与宁王府有仇的豪族壮丁——反而朝着登上城墙顶的楼梯冲过去!
  这突然而来的攻势,令正站在楼梯的守兵措手不及,马上就有三人被杀伤,另有四个被迫从楼梯跳下逃生!
  城墙顶的守军已然察觉有内敌出现,在对抗外面攀上来的敌人之余,也马上分出一支兵队奔下那楼梯,朝几十名奔上来的壮丁迎击!
  ——要尽快消灭这些内奸!若给他们跑上来,我们在墙上就腹背受敌!
  守军这支拦截的兵队有两百人之多,而且从上而下,来势猛烈。虽然楼梯地形狭窄,那两百人不能全部拥下来,但壮丁们碰上还是难以抵御,当先的壮丁中,一人被矛枪刺中身死,另两人则被盾牌撞得滚开,从楼梯掉落地上,再遭下面的城门内侧的宁王军砍杀!
  那登城楼梯上,此时却突然爆发了一记撞击声。有两个冲在最前的宁王兵应声飞跌而去,他们人在半空时,身体已经软瘫!
  没有人看得清他们受到甚么攻击。
  楼梯上的南昌守兵,这时借着城楼的火光看见:在冲上来那群敌人之间,有一个没有穿着战甲的身影排众而出,双手握着一根四尺来长的杆棒,那木棒的前头绕缠着铁链。
  最令他们讶异的是:此人满头白发白须,还有一张满布深刻皱纹的脸。
  练飞虹咬牙吐气,面孔皱成,手上的鞭杆再次挥出,那楼梯之上守兵无处可躲,只能以盾牌和矛枪硬接;但那绕着铁链的杆头一碰上,他们感受到一种透入心肺的劲力,全身都失去控制,一人被打得猛撞城壁再反方向跌下,另一人则软倒向楼梯前方滚跌,被一名壮丁踏住头颅用刀刺毙!
  练飞虹这刚猛无比的「开山鞭」令楼梯前方的宁王兵悚然,不禁往上退缩;但在较后的同袍又不知道情况,没有跟着向上退,众兵在狭隘的楼梯上挤在一起,甚是狼狈。
  飞虹先生一次接一次挥击鞭杆,同时步步往上踏去,宁王兵无人能挡,前排数人逐一如人偶飞散!
  凭着这般霸道的攻势,练飞虹以一人之力,硬是向上推进了廿多级阶梯。
  崆峒派武道原本以诡奇多变为长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飞法」、「花法」和「八大绝」的交替变换,全都不适用,练飞虹只能以正面硬攻,将挡在前头的敌人一一扫除,开出一条道路。
  练飞虹连日来潜伏在南昌城内,任务繁多且危险,休息时间也极少,精神体力其实已将见底;如今在最重要的攻城关头,他拼出了最后一股劲,心无余念,只知道必定得攻破这德胜门的防线!
  只见他一边挥舞用铁链加重杀伤力的鞭杆,一边踏步而上,每步踩在石阶上都彷佛重逾千斤。如此从下往上逆向攻击开路,本来就加倍吃力,每一记「开山鞭」硬打更是消耗甚大,只见练飞虹彷佛快要把牙齿都咬碎,沧桑的额上更是筋脉暴突。他感觉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向他悲鸣,每一条肌肉都绷紧如铁,肺部灼热如烧着两团大火,左边胸口像被一只隐形的手抓着心脏,随时也会爆裂。
  一切身体的感觉都在告诉他:已经到达极限。
  但是飞虹先生拒绝向自己的肉体屈服。
  自从第一天练武开始,练飞虹的人生,就是不断测试和挑战那个极限。从前年轻的时候,那条界线感觉很远,而且每次接近它之后,就把它推得更远;然后身体过了高峰,一切都反过来,每次险险走近极限,就好像永远耗损了些甚么,那条界线下次又显得更接近。他开始看得更清楚,界线的另一头是甚么。他嗅得到死亡的气味。支撑着他继续向前走的,只有累积了几十年那股不服输的意志。
  而今天,他感觉自己已经踩到那界线上。死亡的黑影已经追上了他,爬上他的双腿,令他寸步难进……
  但练飞虹今天决定无视它。抛开一切的恐惧和顾虑。撤去自保的本能。
  让意志凌驾肉体。
  他再踏上了五步。
  后面的壮丁们,战力既不及操练有素的宁王府护卫军,在这狭窄楼梯上更帮助不了练飞虹分毫,反而只会阻碍他发挥「开山鞭」威力,只能在他后面数步外跟随着推进。
  守在德胜门内侧的宁王兵,这时也冲上楼梯,从后夹击这队壮丁。
  四名壮丁提着大矛牌殿后,抵御着冲上来的敌人。就在这时候,先前在人丛里出现并杀伤了多人的那个瘦小身影,又再在四人和盾牌之间闪现,正是穿着一身男装的童静。她的「迅蜂剑」在盾阵的空隙间不断如电刺出,每次剑尖都命中一名宁王兵的盔甲空隙,又迅速带血拔出,消失回盾阵后。
  一个个从后追击的守军,都在楼梯上崩倒向后翻滚。这种不见形影的快速截击,神奇得就像妖法。
  ——童静这段日子以来在敌军势力内捣乱杀敌,对于攻击士兵盔甲虚弱处,已然累积了许多经验心得,如今虽只靠微光,在黑夜中单凭感觉,也能准确刺中敌人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
  童静其实同样身心俱疲,但她一想到燕横就在这城门外,只差眼前障碍就可与他相见,马上振奋起来,专心一致地封杀冲上来的敌兵。
  「迅蜂剑」的快招实在太难捉摸,那些宁王兵根本看不见同袍被甚么击中,心里不禁恐惧,也就跟对方队尾这个盾阵保持距离。
  前头的练飞虹再以鞭杆扫打另一轮敌人,又推进了五步。他仰头向上看,估算此刻与墙顶的距离,看见已差不多是时机,就向身后的壮丁呼喝:
  「吹哨!」
  那队壮丁里有十几人马上从战甲的领口内,掏出用绳子挂在颈上的木哨,一起鼓尽气力吹响。
  城墙外荆裂等奇袭队人马,一直都在仔细倾听,此时一听闻那尖锐又特殊的哨音,所有人扬起眉来。
  「跟着我,上!」
  荆裂左手提着一个绘画了恶鬼脸谱的圆盾,右手举起雁翅刀,发出来自丹田的呐喊,拔足就往城墙奔去!
  虎玲兰、燕横与五百名奇袭战士,也都各自提着刀剑斧钺等短兵刃,还有抵挡弓铳用的盾牌,跟随着荆裂冲出!
  一直在城墙前进攻的义军也都听到哨号,来自城门右侧一个位置内里。看着奇袭队跟着哨音的方位奔跑过来,正进攻那位置的义军就按照之前约定,停止攀登云梯,集中在下方加强巩固梯身,以抗衡墙上敌人的推拨,同时不断朝上射击,迫使敌兵缩回墙头内。
  奇袭队在墙外一直等待观察,眼睁睁看着同袍奋战,早已蓄存了足够精力与苦闷,此刻飞快抵达墙下,第一波成员迅速踏着廿多条云梯而上,其中包括了荆裂、燕横和虎玲兰三名武者!
  他们三人与平日比武或是野战不同,此刻也都提着盾牌防备箭弹。燕横右手拿着金色的长剑「龙棘」,而虎玲兰在攀梯攻城中不便使用巨大的双手野太刀,改拿较短小的仿倭旧军刀——就是她曾经送给霍瑶花的那柄刀,霍瑶花牺牲之后又重回她手上。
  三人连同奇袭兵一起登上德胜门侧那段城墙,所有人都把盾牌往上迎举,抵挡墙上发射投下的石矢。
  那云梯甚长,即使下方有大量民兵全力稳固着,梯前端又附有铁钩搭着墙顶,踏在上面还是摇晃不定;加上墙上守军不停用长叉和矛枪拨打,以图将云梯弄脱翻倒,而登上的奇袭兵又要腾出一边手举着盾牌保护自己,攀爬和保持平衡都极不容易,整个人就好像置于风高浪急的海洋中一条狭长小船之上,还要全速向着船头逆风奔跑。
  然而「破门六剑」三人,仗着严格锻炼出的超凡平衡力,在梯上却是如履平地,甚至不用双手帮助攀扶,两腿交错飞快地踏在梯级上,爬升速度甚快!
  沈小五也在这先锋行列之间,紧随在虎玲兰之后。他朝上看见荆裂等三人踏梯的惊人速度,心里只想追赶上去,没有因为呼啸掠过的箭矢而畏缩。
  ——已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事的沈小五,知道战场上的一个道理:跟着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生还的机会也最高。
  同时城墙内侧,练飞虹的「开山鞭」又击毙三个守兵,他再在楼梯上前进了四步。火光映得他的脸涨红着。他感觉呼吸闲难有如溺水。
  由于练飞虹在城门内的突袭干扰,将这段城墙上的守备力量大大摊薄,截击荆裂等人的火力也不似之前猛烈。但即使如此,奇袭队才攀上云梯三分一,已有七人给箭矢和落石命中堕地,另外四个人在被射击间失足跌下。
  一块大概有廿来斤重的落石,这时迎着虎玲兰头上跌落,她咬牙高举左臂,把已经插着四支箭的圆盾挡在石块之前!
  那落石挟带着高空堕下的能量,击在盾上的力度不下于一头野猪的猛撞。虎玲兰刹那间好像要被打得身姿崩溃,但她鼓着一道气,用尽全身肌肉的力量硬顶着。
  ——我跟孩子,不会死在这里!
  石头把木盾中央击裂了。虎玲兰抵在盾后的左前臂传来痛楚。那冲击力一直传到双脚,她足下的其中一条木造的梯踏,从中断了开来!
  虎玲兰身体向下跌时,却是临危不乱,全神保持平衡与脚掌的感应。她才堕下一尺,脚板就踩到另一级梯踏,她勉力保持稳定,成功留在云梯之上!
  也因这个跌势,落石的力量稍被卸去,向侧反弹滚下。
  虎玲兰因这冲击一时呼吸不顺,但她深知绝不可在云梯上停留不动,那只会变成城墙守军的标的。她聚敛心神,匆匆回过一口气,又再向上快速攀爬。
  又有三个奇袭队员中了箭弹落下,但爬在他们后头的同袍随即补上,没有显露一丝恐惧……
  正在墙内楼梯厮杀的练飞虹,不断仰着头向上看。他知道这边一吹响了哨号,墙外荆裂等同伴就会按照约定马上开始出动,集中攻击这城墙。他们的计划是在同一时刻,集中所有锐利的力量,从内与外于同一点打破防线。
  这是最有可能大量减低攻城义军伤亡的战法,但也是一次赌博——赌在他们「破门六剑」的战力上。
  练飞虹和童静虽然已经牵制着一部份的守军,减少了荆裂等人登上城墙的阻力,但这还未足够。若不速战速决,情况可能随时变得不利。然而练飞虹却感到越来越难推进向前。
  ——外面有同伴在等着我攻上去。
  ——他们的生死成败都看我。
  练飞虹把嘴唇都咬破,下巴的白须染红。
  他就算有再强的意志,也无法控制身体因为呼吸不继而慢下来。
  鞭杆猛向前刺,又将一名冲过来的守兵击倒。但之后那鞭杆稍稍停顿,就被另一名宁王兵抓住。
  练飞虹正要发力把鞭杆拉回来,却又有一个守军上前,趁着这拉扯僵持的瞬间,挥起利斧横劈向练飞虹的头!
  还没有时间换气的练飞虹,在最后一刻双手放开了鞭杆,扭转身体和颈项闪避这一斧!
  他的左边脸爆出血花。踏在石阶上的膝盖顿时失去力量,整个人向后倒。
  练飞虹在这一刻,脑袋陷入完全的停顿。
  然后他感觉,好几只手掌在背后支撑着自己。他的意识马上恢复过来。那几名壮丁及时将飞虹先生从后扶着,让他得以重新站稳在石阶上。
  一道破口开在他左额角。只要斧刃再深半分,练飞虹的头壳已被砍破。
  ——堂堂崆峒派前任掌门,几乎就死在一个寻常兵卒之手。
  鲜血流入他左眼。他只能睁开一边眼睛,看着上方的敌人追击过来。
  「推我!」
  听见练飞虹的呼叫,后面那几个壮丁也没多想,就把他向前猛力地推!
  借着这几个人的推力,练飞虹双腿急踏往前加速,身体飞了起来;他左手同时闪电拔出腰间的西域弯刀,乘着这股飞势自下而上斜撩斩出,当先一个守兵的长枪从中破断,他的颈项和下巴也继而被一气斩裂,尸体倒向其他同袍!
  练飞虹发挥崆峒派快速精准的手法技巧,挂在另一边腰上的「奋狮剑」也已拔在右手,他双足一着落在阶级上,剑尖已然刺出,仅仅越过一面盾牌,把另一名宁王兵右眼刺成血洞!
  不知从哪而来的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练飞虹身体里。他发出猛兽般的嘶吼,手上双刃翻飞,在城墙石阶之上扬起阵阵血雾。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彷佛回到当初纵横关西、人称「风狻猊」的时代。
  同时在外头城墙,荆裂带着奇袭队已经冲到云梯只余三分一的高处。
  但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越接近墙顶,敌人的弓铳就越容易集中瞄准你。
  沈小五一边往上爬一边从盾侧瞄出去,看见荆裂是众人里爬得最快的,身先士卒充当着奇袭队箭头。
  ——这男人是打不死的。
  ——我要紧跟着他。
  只是沈小五不知道,在这么大的战事里,所有人都被无数危险与不确定包围,即使是再厉害的武者,他的武艺也只能保护自己到某个程度。其余就是计算与运气。
  身经百战的荆裂当然也知道。因此在这最后一段他更是谨慎,攀爬的动作控制着不让肢体太过伸展,尽量利用盾牌保护全身。
  德胜门一带城墙各处仍有数以千计的义军正在攀城抢攻,但城上有些守兵已发现这支奇袭队非同寻常,把弓弩和手铳转了过来集中发射!
  当先的荆裂险象横生,那木盾已插着八根箭,边缘一块更被铳弹射破了,木屑飞刺到荆裂的眼肚处,差点把他刺盲。
  但他心里没有一丝动摇。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有许多不应该死在战场的人都死了。
  他只是相信:已经决定了的事,就去做,就去拼命完成它。他的人生里,从来不想其他的选择。
  ——而且我相信内里的同伴。
  ——不能让他们等。
  城墙内外,荆裂与练飞虹的想法,完全一致。
  荆裂双腿如有弹簧,踏着云梯向上迅疾跳升。
  墙顶终于就在眼前。
  同时七、八挺长矛从墙上伸出,朝还没有踏上来的荆裂刺杀!
  荆裂发出吼叫,用刀和盾将矛枪硬架开去!
  虎玲兰和燕横也在荆裂左右的云梯爬到墙顶前,同样受到长矛阵的招呼,两人急急以兵刃及盾牌抵抗,却变得难再寸进!
  若是平日在一般空旷平地上,「破门六剑」这三人对着这等数量的寻常士兵,必然游刃有余;但如今在这种极端状况,他们既不能侧移闪躲,又处于下方劣势,一时就被占尽优势的长矛阵拦挡了下来,只有招架余地,难以反袭敌兵。
  奇袭队这快速攀登的锐势,似乎就此要被守军中断了。
  练飞虹挥舞双刃冲杀上去,他两腿几乎已是用奔跑速度攀登,但是仍差廿多级石阶才能抵达墙顶,而那股凭意志再生的体能,又再次渐渐枯竭。心胸的压力和痛楚也越来越强烈。
  他随时任何一步也有可能崩溃。
  练飞虹左手又再斩出一记「日轮刀」,这次却被一名守兵用长矛的杆柄抵挡住了。
  ——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练飞虹刀上的劲力和速度,已衰退到这等地步。
  连练飞虹自己也感到意外。那守兵惊魂甫定,只知双手推那矛杆,要将练飞虹顶回去。
  其他站在前列的守城兵看见这样,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已是油尽灯枯,眼看就能够将他截杀在此,也都奋起精神,提着刀枪一起进攻过去!
  被一群如此低等的对手视同有机可乘的猎物,对练飞虹的武者魂魄而言,是绝大的侮辱。
  已累得快睁不开的苍老眼睛,再现光芒。
  那个顶着长矛的守兵还没知道发生何事,胸口护甲的铜片就被弯刀柄头狠狠击凹,内里胸骨顿时碎裂!
  正赶上来的另一名守兵,颈项被崆峒「通臂剑」刺法贯穿;一抹旋转光芒紧接从他未倒下的尸身旁掠过,将他身后一名同袍的脸庞斩裂,那是练飞虹用「飞法」近距离掷出的弯刀攻击!
  第四人呼喝着冲上来,以矛枪往练飞虹面门刺击,却被「奋狮剑」架住,练飞虹左手紧随擒住矛杆,脚步急冲上前,拉扯长矛同时伸腿一勾,一记「摩云手」摔法,将对方猛抛出楼梯之外!
  第五人双手举着砍刀正要当头劈下,练飞虹的「奋狮剑」却也脱离了右掌,直钉在这守兵的咽喉,那举刀的姿势冻结了,永远无法完成。
  第六个人已转身逃避,但形如疯狮的练飞虹奔上两步,穿着镶了铁片手套的左拳,打出一记如箭的「花战捶」,轰在守兵的后心,他的身体被击得飞出,撞落两名同袍身上,三人也都失足跌落石阶外!
  飞虹先生连使「八大绝」,眨眼间杀伤击倒九人,再一次完美展示崆峒派武学的精妙威力。
  ——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一拳击出之后,练飞虹的拳头没有收回来,仍然伸着手臂,同时双眼翻白,已耗尽最后一分精力的身体,向前俯倒在石阶上!
  被练飞虹这阵攻势吓破了胆的守兵,本想急急退后,却见这如同恶魔的老人昏迷倒下,机会难逢,于是再次奔下石阶,举起兵器要将地上的练飞虹送往地府!
  然而跟在练飞虹身后的豪族壮丁却在这时挺身向前。他们早就深深被练飞虹的勇猛感染,此刻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用盾牌武器挡住那些砍来的敌人兵刃,拼命掩护昏死的练飞虹。
  「起来!起来!」壮丁们一直用军器挡架着,并且向练飞虹呼叫。
  但练飞虹全无反应。
  壮丁顾着保护练飞虹,自己却暴露了空隙,其中两人不慎就被宁王兵的矛枪刺中,一个跌出了楼梯,一个浴血倒在石阶之上,情况极为凶险。
  「走开!」
  壮丁们听见后面传来一记娇叱,急忙从中让开一条通道。
  一条身影如风从那通道飞奔而上,并振起一道光芒。
  两个站得最前的宁王兵,脸上和颈侧出现血洞,相继倒下!
  沾血的「迅蜂剑」,在黑暗中颤鸣不止。
  童静在听出前头练飞虹有事时,即马上放弃殿后,排众赶了上来,这才及时保护倒地的练飞虹。
  守兵们看着她,一双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刚才先是出现一个妖怪般厉害、白发苍苍的老头;好不容易等到他力竭倒下,却又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秀气少年郎,同样不像是应该在战场上出现的人物,但那柄幼细的剑却是一般地诡异致命!
  ——今夜真是见鬼了……
  童静看见倒地的飞虹先生未明生死,她心里实在忧心如焚;但眼前有比同伴性命还重要的事情。
  ——我已放弃后卫。如果不尽快打开前头出路,所有人都要死在这条阶梯上!
  ——墙外面的荆大哥、虎姐和燕横也都将陷于危机!
  童静心无二念,再也不看地上练飞虹,轻轻一跃跨过了他,振剑上前再战!
  她毫无顾虑地催激起内心的「借相」。
  「迅蜂剑」瞬间化为一抹残影。
  童静的娇小身体,巧妙地绕过一个接一个中剑不支的敌兵。面对那超凡的快剑,守兵们就连招架的反应也半点作不出来,没有发出过一记兵刃碰触的声响,只有一一吃剑倒下的身躯。
  第七剑之后,童静的双脚,踏上了楼梯的顶端。
  她身后的壮丁也一一冲出,终于可以在较广阔的地方排成攻击的阵势。
  有两个壮丁则将练飞虹抬了上来。
  其实这队壮丁不过数十人,但墙上的守兵一时未看得清,只在阴暗中看见已有内敌突破而至。城墙内外腹背受敌那恐俱,动摇了他们每一人。
  在墙头最前防守着的长矛兵也都受了影响,一时许多人都向后退缩张望。那长矛阵的防守一减弱了,荆裂即感有机可乘,一咬牙用盾牌向上硬挡,在几根矛枪之间制造出空隙,他马上踏梯往那空隙杀进去,雁翅刀一卷一绞,终于令对方浴血!
  而他的左脚,第一次踏在墙头坚实的石块上。
  这一步对荆裂而言,跟刚才人仍在云梯之上,彷佛是天与地的分别。他的刀法瞬间发动。
  那是绝对极端的武力对比。一阵血的旋涡之后,墙顶马上被清出一片空间。
  而从这空间陆续登上墙顶的,是岛津虎玲兰与燕横。
  一旦打开了这个缺口,义军奇袭队的民兵就不断攀上墙头来。
  沈小五也爬了上来,马上就再次目睹「破门六剑」这三人的可怕威力。而这比上一次石厂的夜袭更加惊人,因为荆裂等三个武者今次是聚在一起出手,三人久已熟习配合作战,在这群斗之中互相合击掩护,阵势无一丝空隙,杀伤力更是加乘,那些宁王府护卫在他们的刀剑前,就如一丛丛枯朽树木,只有被砍倒的命运。
  看了几眼,沈小五知道不是分心的时候,也提着刀盾,与其他冲了上来的同袍加入战阵,帮忙把墙顶上的缺口继续扩张。
  奇袭队里半数的人都经过早前石厂一役的磨练,信心十足,飞快果敢地登上墙来,很快已有逾百民兵到达;他们突破成功,大大打击了附近所有墙上守军的士气,只见城墙多处防守都开始被打破。有人渐渐退却。
  ——不行了!
  ——退吧!去其他城门找援军!
  ——回去王府再守!
  德胜门守军纷纷退走,最终士气完全崩坏,众兵呼叫逃命,许多连兵器都弃之不顾。
  荆裂率先就带着十几个奇袭队民兵奔下城楼去,自内侧打开无人防守的德胜门。数以百计的义军一涌而进,看着逃走中的敌军背影,不禁举起刀盾敲击欢呼。
  这一段攻城战虽然短促,但极是惊险,一旦攻破了后,虎玲兰心情放松坐在城墙上解去盾牌,一手抱着肚皮,另一只仍拿着军刀的手,以手背抹着脸上的血渍。
  ——孩子,我们又打胜仗了……
  燕横没有盾牌掩护的右半身都沾满了敌人鲜血,「龙棘」的长长剑锋也被血红掩盖。他在人丛中不断寻找,终于看见童静的身影,兴奋地跑过去。
  童静见着久别的燕横走来,不禁泪眼汪汪,浑身却在发抖。刚才身在无数敌人之间,她随时也可能被吞没,此刻终于活下来,且果真在城墙上与燕横相见,激动莫名,深觉恍如隔世,脑海一片空白。
  她本想上前去与燕横拥抱,但这时却有义军民兵喊杀起来。原来有些奇袭队以外的义军,并不知道有内应,看见穿着宁王兵盔甲的南昌豪族壮丁,就想一涌上前去把他们砍了。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童静马上冲前阻止,用身体保护在壮丁们前方。燕横亦带着沈小五等奇袭队员上去调解,这才防止了自相残杀。那些惊恐的壮丁也都慌忙把盔甲脱去。
  燕横和童静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着苦笑。这时童静比前清醒,又马上想起飞虹先生,急忙四处寻找。
  原来练飞虹仍然躺在墙头上一角,有四名壮丁一直在保护着。童静上前跪下细看,只见练飞虹依旧昏迷不醒,她甚是焦急,泪珠流到脸颊上。
  燕横也上前来,赫见飞虹先生这般模样,呼吸更显得很柔弱,甚是忧心之余,也想象到练飞虹刚才是打了多么艰苦危险的一仗。
  童静握着练飞虹粗糙的手掌,关切地凝视他不动的脸。这刻她才看真,师父其实已是如此苍老。
  练飞虹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两下。童静和燕横见了不禁大喜。
  练飞虹的眼睛慢慢张开仅仅一线。黑暗中他一时无从视物,但感觉到自己握着那只柔软的小手,知道那是属于谁。
  「我……活着……还活着。」练飞虹气若柔丝地说。
  众多壮丁都围聚过来,以崇敬的目光投向这个身体已无法动弹的老人。他们都知道,自己往后的一生都不会忘记刚才目睹的惊人战斗,并且会告诉将来的代代子孙。
  正站在德胜门前的荆裂,举着师叔裴仕英所赠那柄老旧的雁翅战刀,向四方八面的民兵高呼:
  「大声点!再叫大声一点!」
  民兵放尽喉咙呼叫着,声音响彻仍未光明的天空,也传到了南昌城各处。
  德胜门一被攻破,带来极迅速的连环效应。这一切都是在王守仁算计之内,所以才策动这个战术。
  南昌守军本来就因为早前那榜文的离间而士气受损,如今得知防线已破,军心更是涣散,不断有士兵弃戈逃走,各城门守备逐一崩溃,走不掉的守兵则就地投降。
  在正南方的广润门,主帅冯十七即使斩了几个逃兵,也无法制止这崩坏,到他知道大势已去时已来不及逃难,被冲破城门的伍文定部队截住去路,在阶梯上与百多个宁王府护卫被乱箭射死。
  义军十三哨军兵破了城门后,各自按照王守仁所定路线而进,控制着南昌城及省府的所有重要署衙和设施,并且将有如城中之城的宁王府邸团团包围。
  至此东方才曙光初现,天空微明。义军只用了不足两个时辰,就闪电攻占南昌,而且牺牲将兵甚少,这全靠就是德胜门关键一击。
  ——而这一击,「破门六剑」五人居功至伟。
  王守仁这时也已入城,视察战事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宁王府的包围状况。
  此刻逃入宁王府死守的护卫军只余约两千人,靠着府邸四周坚固的高墙和闸门,暂时抵住义军进入。
  王守仁却并未发动攻击命令,只着包围的各路民兵远远戒备,不许任何人逃出。
  在王府里最核心的「龙虎厅」内,众人的脸色苍白败丧,宁王两个儿子惊恐得泪流满面,宜春王朱拱樤则浑身发抖。
  万锐紧握着腰间刀柄,捏得关节都发白。
  「我们……要守下去。」万锐喃喃说。「王爷大军随时就会回来。我们只要再挺一段时候……必定没事的。必定没事的……」
  朱拱樤听见了,被惊奇盖过恐惧。他无法明白这个太监在说甚么。
  ——「守下去」?在这座小小的王府里?那许多士兵要吃甚么?王守仁用火攻要怎么守?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朱拱樤苦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怎么之前还会听信这个疯子。
  于是他做了一件最理智的事:召来几个宜春王府的亲卫,拔刀将万锐制服了,然后带着两个王子,打开宁王府的大门投降。
  正当纳降之际,却发生了一宗悲剧:宁王府内躲藏的百多名宫眷婢女,以为城破后将受凌辱,竟在王府深宫集体自缢及纵火自焚。
  一看见黑烟与烈焰冲天,伍文定即带兵入内救火,可惜火势极猛,欲救无从,百余女眷皆化飞灰。
  远远从城楼上看着那冒升到半空的焦烟,王守仁心内黯然,无法展露半点胜利的笑容。
  南昌,一夜攻克。



第六章  心剑


  两面高耸的巨帆吃满了风,带着大战船破开长江水面,朝着西南全速航行,桅顶与船尾的军旗给吹得猎猎作响。
  这条大型战船的形制称「福船」,即福建一带海战船之船形,底尖而船身高,船尾更是高高翘起,航行时就犹如某种水上妖怪的大尾鳍。船面上搭起三层装设了坚厚护板的船楼,望之高大有如一座会移动的小城;船首装着火力强横的大发贡炮,左右两侧亦架设火炮廿多门,三层的船楼上的窗口及掩护物间满布铳弓,可发射及投掷武器,又有强登敌船用的桥板绳钩,整条船就是水上一副大型的杀戮武器。
  这么大的战船一般只在海战中使用,如今于这江上出现,实在有些夸张惊人。
  而它还不是宁王水军里唯一的大福船——全军共有四艘同一级别,两艘为宁王朱宸濠本座在作战时所乘的主船及副船,另两条则配置在水军大将闵廿四麾下。江上这一条正是掩护宁王用的副船。
  但见这福船前后江面之上,无数大小宁王军船舶成列航行,连绵数十里,军势甚是浩大,一同朝鄱阳湖口进发。
  大战船在航行之间,上面近百的乘员并没有闲着。水手们固然都在忙于操作和观望水文风势,战兵则整理检查各种装备武器。这些乘坐着大战船的都是宁王府水手中之精锐,朱宸濠花耗了重金自福建、浙江等常与倭寇海战的沿岸地方把他们征募得来,因宁王府从前所招集的都是寻常江河水盗,操作这般大型战船及船上火炮的能耐经验不足,故此才要雇请这些好手代替,并训练其他宁王将士。
  大军航行之势如此浩荡,但战船上一个个乘员埋首工作,脸上表情都极沉重。只因大军还未回到鄱阳湖,就得到一个极不想听到的消息:南昌在两天之前,已被王守仁一夜攻陷。
  这消息在军队间散布开来,对士气又带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宁王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南昌守军只要抵得住三、五天,大军乘船赶回去即可两面夹击王守仁;而这几天风势甚顺,宁王军回救南昌的速度本来比预期还要迅速,却想不到南昌陷落之快,更甚于大江上的急风。
  失去南昌根据地,对宁王府全军的精神打击,难以计量。
  然而此刻朱宸濠已是骑虎难下。当天既已作了选择,他只能继续回军重夺南昌,跟王守仁一决胜负。
  在撤离安庆城之日,朱宸濠已派遣闵廿四率领一支二万精锐的先锋急行军,先行去救南昌,可是最终都来不及。如今那先锋军已经进入鄱阳湖,准备进迫西南岸的赣江河口,停驻在有利据点把守,等待宁王大军到达,一举进击取回南昌。
  大战将至,战船上的气氛自然也轻松不到哪里。纵使如今正值仲夏,江上凉风怡人,两岸苍翠景色倒映在水上是何等美丽,乘员们也都已无心欣赏。
  福船上只有廿多个战兵并无工作,聚在甲板上袖手围观。那些士兵外型和所带武器全都格外慓悍,一个个身穿黑色镶红边的战衣,正是宁王府武者兵团里「雷火队」的成员。
  他们围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的叶辰渊。
  卫东琉在安庆城阵亡之后,残余的「雷火队」武者再次变得无人统率。宁王府尚存的四位武当派将领里,就只有叶辰渊一直担任姚莲舟副将,并无独立统兵,于是朱宸濠决定将「雷火队」交给他。
  ——但这也意味着叶辰渊将要离开姚莲舟身边,独自统兵作战。叶辰渊其实并不情愿,但是最初「雷火队」本来是配予锡晓岩的,间接属姚莲舟的兵力;锡晓岩弃兵出走,令朱宸濠极为愤怒,连带也对姚莲舟不悦,并将之交给属于商承羽系统的卫东琉掌管;如今王爷亲自下令叶辰渊来接手指挥「雷火队」,带有已经原谅姚莲舟的意味,并等于重新把这支部队拿回来,叶辰渊实在无法拒绝这命令。
  只见披着半白长发的叶辰渊,手中提着「离火剑」,身上却穿着一套特殊的装备:几条交织钉在一起的皮革带,束着他的双肩和腰身,并在背项交叉,后面的皮革上装着一个坚固铁环,连接了一条长索。那长索一直伸延到船桅上,绕着粗壮的桅杆打了个圈,并以索端一个铁造的环扣固定成结。
  叶辰渊戴着这条长索有丈许长,一端固定在中央的船桅时,他刚好可以走到战船边缘。
  他在甲板上走动,又轻轻尝试做各种剑招动作,测试戴着这套革带与长索,对战斗会有多大的影响。
  叶辰渊就跟姚莲舟、商承羽和巫纪洪几个同门一样,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并不熟悉水性,在舟船上战斗更是全无经验。本来以他们这种级数的高手,靠着超凡的武艺修为、平衡能力和反应,要在摇荡甲板上应付船战并无大问题;但叶辰渊自失去一臂后,平衡是他最难克服的问题,虽然经过这些年苦练,在平地上已然应付自如,几乎与往昔无异,但在不习惯的船上却没有十足把握。这长索就是保护他避免在激战间掉落水中。
  本来以堂堂武当副掌门之身,像牛马般被索带牵着,可说是种耻辱,但现在的叶辰渊可不管了,他既信任姚莲舟走上这条复兴武当之路,就算要他在地上爬,他也要求取胜利。
  那些「雷火兵」看着叶辰渊穿戴这索带试招,不但无人暗中嘲笑,反而是人人全神贯注观看。他们也都是练武之人,现在能够亲眼看着武当派第一战将如何用剑——即使他已失一臂,并且只是轻柔缓慢地比划着招式——也是毕生难逢的机会。
  然而在场这廿几个「雷火兵」里,有过半的武功修为与叶辰渊相距太远,看着他这些隐晦的剑势,实在怎也看不出其中门道;其他武术造诣较佳者,亦只能稍稍看出叶辰渊剑式身法里的精妙处,已在心里大大喝采,恨不得马上也在甲板上练一练。
  这时叶辰渊却从船舷急退回中央船桅处,并且大叫一声:「换!」,并以剑尖指向远处另一根船桅。
  两名「雷火兵」马上和应,奔到结着长索的船桅底下,一人负责收束绳索,一人则拔除索端那铁扣上的长钉,把扣环打开解除了索结。两人随即提着长索和铁扣,跟着叶辰渊跑向另一根船桅,并在此再次结上索圈,装好铁扣固定。
  「雷火兵」完成后大叫一声示意,叶辰渊马上以独臂绕缠长索几圈,再向船边走去,直至长索完全拉直绷紧。感觉到长索的扣结确已稳妥固定,他才满意点点头,手臂松开长索,向船舷迅疾踏出两步,「离火剑」的赤红剑刃,往船外水天一色的虚空间猛力刺出,剑尖停顿时仍在微颤。
  叶辰渊这凌厉无比的刺剑,令众多「雷火兵」也都肃然起敬。
  「你们要再熟习一些,务必配合我的步伐。」叶辰渊垂下剑来,回头向两名负责操作索扣的「雷火兵」说。
  ——由于大战船极长,叶辰渊要在甲板上诛杀清扫登船的敌人,就有必要转移往不同地点作战,所以要有这样的安排。
  「还有。」叶辰渊继续说:「再把绳索加长四尺。我在这里走不到船边。」
  「将军,加长的话,在刚才比较窄那处,就会跌出船外啊!」其中一个「雷火兵」说。
  「只要不跌进水里就行。我自有办法。」
  叶辰渊回答:「就算要冒险,也不可以给敌人逃过我剑锋的机会。」
  测试完毕后叶辰渊把「离火剑」收回鞘,「雷火兵」则上前为他解除身上的革带。
  叶辰渊那双带着泪水般符文刺青的眼睛,默默远眺船外掠过的江岸风光。
  以后战况如何,实非他这一介武者所能预测。接着的决战场到底是在鄱阳湖上?还是会在南昌城?到底会是陆上还是水上分胜负?他统统不知道。但他必须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战况作准备——这是武当派教会他的事。即使再不熟悉水战,他也要用方法全力克服。
  这时另一艘大战船,在江面一侧出现他视线前,两船几近平行前进,相距大约六、七丈。那正是宁王的主船,不过目前朱宸濠本人并不在船上,仍然乘坐着船舱设备较舒适的大船。
  一群穿着青色衣衫的战士正站在那战船的甲板上,叶辰渊知道是另一武者团「青翼队」的成员,他更马上就在其中分辨出掌门的身影。
  姚莲舟一身青色将军战袍,腰挂「单背剑」,与「青翼队」的武者兵并排而立,也在朝叶辰渊这边看过来。
  叶辰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主船。他心里极是希望,自己此刻换作站在那一头,保护在姚掌门的身侧。
  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只有带军作战,才真正保护到姚莲舟:决战在即,宁王府大军必要倾尽全力,叶辰渊若率先在前线活跃作战,也就解除了姚莲舟上阵的压力,让姚莲舟可以留在较后方的帅阵。  ——打这一仗,不过是他们「复兴武当」梦想的一小步。叶辰渊绝不要看着姚掌门,在这场只为他人而打的战争里犯险牺牲。
  姚莲舟远远对面那黑衣身影,眼神有点激动。他心里很清楚,师兄叶辰渊其实很抗拒为朱宸濠打这一仗。受他人逼迫和指挥而战斗,完全违反了「武当三戒」的精神。
  ——是我说服他相信,这是为了武当……
  随着宁王军战况连连失利,姚莲舟也开始疑问:加盟宁王府的决定是否错了?
  但他想起师父公孙清。既已无法回头,就要一直战斗下去。
  ——一切留待最后再想吧。
  两个武当残存者,隔着江浪遥相对视。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是凭感觉也能知道,对方在想着甚么。
  因为性情使然,他们一向极少互相表达情感。但这一刻姚莲舟再也忍不住了,朝着叶辰渊挥挥手。
  叶辰渊也举起独臂挥一挥回应。
  因为水流风向的关系,两条战船航行间又渐渐分开得远了。


  在燕横陪伴下,王守仁踏上南昌城广润门的城楼上。
  这里在前天的攻城战是激战区,如今虽已把战死者尸首都已移去,城墙上下还未清理,到处血迹斑斑,石块之间染成褚红,走在城墙上仍然嗅到阵阵血腥气味,尤如置身一片刚清空的屠宰场。
  王守仁却未掩鼻,神情凝重地继续登上城楼。这一切都是在他指挥下造成的,义军众多将士也曾经历,他觉得自己没有厌恶逃避的理由。
  南昌才刚平定,但难保没有潜伏的宁王细作甚至刺客作乱,因此燕横就担任了王守仁的贴身护卫。
  这是王大人亲自要求的,只因他不想带着大队人马在城内行走。攻陷南昌之后王守仁迅速稳住城内壮况,除了俘虏宁王两个儿子、宜春王及伪太监万锐等头领,及将城内残余的宁王护卫将士囚禁之外,他又马上查明省司及城衙里有哪些官僚是被迫依附朱宸濠,哪些本就受宁王府权位财帛诱惑而加入,宽大容赦了被迫附逆者,仍然恢复以往官职,以维持南昌城的运作和秩序。
  此外王守仁也安顿了南昌城内民心,因有不少平民也被宁王府强迫加入守城作战,王守仁派人到城内各处传播,宣布凡自首并缴出私藏军器者,一概不追究罪责,毋须逃亡匿藏。
  正因南昌初定,王守仁不想带着兵马到处行走,免令气氛紧张,只带一个护卫,正可显示他对城民的信任。有燕横这青城剑士的保护,已然足够。
  这两天王守仁下令处理的各样事务还有:安葬自焚殉身的宁王宫眷;搜查宁王府未烧毁的宫室,封存各样财帛和武器;传令各地官府追缉从南昌逃散的叛军……繁重的工作令王守仁睡眠甚少,此刻在阳光下的脸,显得像比平日老了好几年。
  但他没有停下来的余暇。最大的敌人仍在外头虎视眈眈。接连的胜利,无法保证下一仗必克;对方未尝一胜,也不代表无从逆转。未到最后,王守仁都要尽一切努力增添己军胜算。
  他们登上城墙顶,守备在那里的义军民兵看见,慌忙向王都堂敬礼,王守仁只微笑着他们不必多礼,与燕横上前,远眺城外的江水。
  只见那南昌城外赣江水域,已然密布着义军水师的无数大小船舶,包括从福建调集来的漳州水军精锐,此刻各战船正在作最后的整备,士兵们忙于把火炮武器架装到船上。
  ——这许多火炮先前都被王守仁调到陆上,以作攻击南昌之用,但最后因为战术上的安排并没有发射,只作后补战备,如今才再匆匆装上战船。这对义军而言当然是好事:他们拥有的弹药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正可全部投入决战里。
  此刻荆裂和虎玲兰亦在那江岸的人群里,协助督导战船的整备和检查武器。
  燕横这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浩大的船队,只感大开眼界,露出惊异的表情。
  「敌人比我们拥有更多更大的战船啊。」王守仁看见燕横的表情,苦笑说。
  燕横明白王大人面对多大的困难,只能看着他默然不语。
  但王守仁又微笑了一下:「不过我们也有优势。」
  燕横看着江岸上义军士兵勤快地整备战船的状况,试探着问:「是因为我们够团结吗?」
  「这也是一项。」王守仁点点头。「但还有别的。包括一位故人所送的礼物。」
  他指的是同乡孙燧。战事至此,他不得不一再在心里感谢孙大人,若不是他生前留下这个线报网,令他对敌情了如指掌,并且能适时派「破门六剑」等人在敌后干扰破坏,南昌不会如此顺利一天攻破。
  现在这些线眼又再发挥作用了。王守仁得到情报,已有叛军战船进入鄱阳湖水域,并在接近樵舍一带结集驻扎,看形势明显是要准备进攻南昌。
  收到此消息后,义军众多将领都主张固守南昌,以逸代劳,利用城池的防卫消耗实力较强悍的叛军。但是王守仁却力排众议,反而提出要出击迎战。
  「贼军虽然强大,但至今未曾真正胜利。九江、南康两地都是不战自降;而安庆城坚守日久,对叛贼则是重大挫折。如今失却南昌老巢,对方士气又更大损,仓惶回军,气衰而人马疲累。我方以新胜之军,若出其意料,夺取先机突击,可一气破之!」
  老军师刘逊亦支持王守仁的看法。他提出先前另一项由线眼收集的情报,显示了宁王叛军从安庆撤退的日子。
  「逆贼全军行进,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到鄱阳湖上的,必是对方先锋船队,兵员人数不会很多,我看大概不超过三万。若趁其未完全集结,我方先行抢攻,可予迎头痛击。」
  众将领再三讨论后,同意了王守仁的策略,并马上就计划了战法……
  王守仁此刻在城墙上眺视,一则是要看看水师备战的状况如何,二来也想出来透一透气,让头脑清醒一下,才能够检视自己的战策,还有没有疏漏或可改进之处。
  ——他任何一个失误,就随时要赔上万人性命,并关系天下大局,实在不由他不戒惧谨慎。
  若是换作别人,也许早已经退缩,也许会只守不攻,期待朝廷正式的王师前来讨逆;但其时整个大势已然不一样,朱宸濠可能已结集比今日浩大数倍的军势。只有王守仁,具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去阻止此事成真。
  燕横在旁看着王大人脸上的皱纹,察觉出他的疲惫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因此也不敢开口打扰他。燕横不禁回想起从前,第一次与王大人在庐陵并肩作战的情景。经过这些年的风浪,燕横更深刻地感受到,要像王大人这样为他人的生死负责,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日假若我真的重开青城派,也同样要肩负这般重责,而不仅仅是传承武功招式那么简单……
  「燕侠士……」这时王守仁却说话了。「还记得我们初相识的事吗?」
  原来王守仁正巧亦是回忆起庐陵之战。燕横点点头。
  「与几位相识相知,实在是难得的缘份。」王守仁看着燕横说:「假如没有你们,我早已死在朱宸濠之手;不是几位一直冒死担负危险的作战,这场仗我也会打得加倍艰辛。再次感谢你们。」
  这次战争里,王守仁实际拥有的战力军备其实不及宁王,所以连战连胜,除了策略巧妙外,也在关键时刻和因素上,得到「破门六剑」全力扭转。刚打完的攻城战,若非「破门六剑」在内外夹击,德胜门不会这般容易攻破,整个战事延长,义军死伤不知会增加多少倍,所消耗的体力和士气也会带到接着的战斗里,降低胜算;更糟糕的更可能是战情胶着,拖到朱宸濠回军南昌反击。幸好这些都没发生,而「破门六剑」居功至伟。
  不过他们也付出了代价:练飞虹在战斗中力竭,直至现在还陷入半昏迷,只是偶尔清醒一阵,更别说下床走动。如今童静正陪伴照顾着他。往后的战事,飞虹先生已肯定无法参加,将来他的身体是否还能动武,尚在未知之数。
  对此王守仁不免忧伤,此刻一时感触,就说出这番话来。
  这时燕横回答:「没有王大人,我们『破门六剑』当天遭『御武令』追杀,也一样活不下来。」
  他说的是当年他们被秘宗门弟子在森林追击,全靠有王守仁请托八卦掌门尹英峰来拯救,才得以逃出生天。燕横豪迈地一笑,又说:「谁欠谁,算也算不清。不如不要算好了。」
  王守仁听了愁眉开解,不禁也笑起来。他仔细看看眼前的燕横,那充满自信的气度,与当日初识的青涩少年相比,已是脱胎换骨。
  ——而他今年其实才不过廿三岁。由此可知燕横这些年的经历是如何不凡。
  「我还记得燕侠士的弘愿,是要复兴青城剑派。」王守仁说:「看来那日子不远了。」
  燕横听了摇头苦笑。
  「我知道你有甚么忧虑。」王守仁又说:「这次平叛成功之后,我必然借这机会向朝廷启奏,叙说『破门六剑』的绝大功劳,请求圣上赦除各位钦犯之身。其时燕侠士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振青城派门楣了!」
  燕横这次参战并无想过要甚么奖赏,全都是为了天下义理,还有与王守仁的深厚情谊而上阵。他一想到将来重开青城派有望,心里大是兴奋,马上就向王守仁下拜感谢。
  王守仁急忙扶着他。
  「不必谢我。该是天下人谢你们。」
  王守仁说着,又再眺望远方的江河,眼里闪着光芒。
  「如此诚挚的剑道,若不承传下去,乃是天下的损失。」
  燕横听了不禁激动,心里却想:王大人心中之「剑」,何尝不更是世人的魂宝,应当流傅后世?
  万一被朱宸濠当上皇帝,今日与之对抗的王阳明将被视为「反贼」,他一生的言行学说也将从世间抹消。
  ——为了保护这些,我们定要打胜这场战争。


  在荆裂面前的江岸上,排列着漳州水兵四、五十条同一式样轻型战船。那战船形状特殊,两头都高翘着不分首尾,船尖包镶着铁片,两侧突出六对桨棹,船舱四周包覆了生牛皮及密钉的茅竹条作保护。
  这船因为两头如双翼齐飞之势,称为「鹰船」,是福建水军里一种灵活快速的突袭船。
  荆裂以前也没见过这种船形,得漳州水军统领李一宁的讲解才知其长处。他跳上其中一艘,仔细看上面的掩护及武装,检查一下船身是否够结实,又看看船两端的铁尖。其中一端上还加装了活动的倒钩,可以随绳索拉扯而收紧放松。这是李一宁按荆裂的指示而造的,虽是急就章,铸工有些粗糙,但看来效能不错。荆裂试了几试,很是满意。
  这正是荆裂想要的特殊快艇,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荆裂看着时,露出像是得到新武器的笑容,跃回岸上后仍不禁再看那船列几眼,这才回头。
  虎玲兰正坐在岸边一块石上,远远看着丈夫,她左手拄着军刀,姿势似乎显得闲适,但其实内里感到非常疲倦。攻陷南昌之后,这两天她的状况不如之前,进食也甚少。但她极力表现自然,以免给荆裂察觉有异。
  荆裂走了过来,拿起竹筒喝了口水。
  「怎么样?都满意吗?」虎玲兰问。
  荆裂却只看着她没有回答。虎玲兰感到奇怪。
  他突然拉起妻子的右手,大力透了口气,然后说:「我知道。」
  虎玲兰瞪着眼。她把军刀放在大腿上,左手抚着肚皮,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没有人告诉我。」荆裂又说。「是我感觉出来。」
  「可是……」
  「对不起,我没说我知道。」荆裂先一步回答。「因为我怕你担心我。」
  「担心你?」虎玲兰不解。
  「我很清楚,我是无法劝阻你上场战斗的。谁叫我娶了一头雌老虎啊。」荆裂微笑拍拍自己胸口,那衣衫内里有个象征虎玲兰的老虎刺青。「所以我不想给你知道,我已经知道你有了孩子。你会害怕我因此在作战中分心。而到头来你自己会因为担忧我而心乱,反倒令你有危险。」
  虎玲兰这才明白荆裂的意思。而她确实是怕令丈夫无法专心战斗,才向他隐瞒已有身孕的事实。
  「可是……」虎玲兰紧握着他的手掌。「你现在不怕给我知道了吗?」
  「眼前是最大的决战了。」荆裂收起笑容说。「在这样的战场上在谁也说不上会否确实生还。就算是我,在这大战里,也会遇上武艺用不上的时候。万一我回不来,我不希望你以为我对这孩子不察不觉。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告诉你。」
  虎玲兰听了眼泪盈眶,站起来扑进荆裂怀里,与丈夫紧紧拥抱着。他俩与那腹中胎儿,三人无比地亲密。
  「我还是要上阵的。」虎玲兰轻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够安坐着看丈夫打仗不去帮忙的女人。」
  荆裂点点头。
  「可是……你真的会担心我们吧?」
  虎玲兰问。
  「会啊。」荆裂把嘴巴附在她耳边细声回答:「我会担心。但我不会分心。我会更拼命把仗打赢。就像你一样。」
  虎玲兰流下欣慰的眼泪。
  江岸上的士兵不禁都注视他们。看着这对在战场上凶猛如兽的武士夫妇,如此深情相拥,众人不但没有讪笑,反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第七章  湖战


  宁王叛军水师大将闵廿四率领的二万先锋船队,七月廿三日已然进占了鄱阳湖樵舍,并且在岸上设了寨营,集结组织军势,随时准备渡湖攻袭南昌。
  不过闵廿四预期,王守仁新夺南昌未久,不会轻易放弃城池地利及城墙的守备力,主动出击的可能不大。闵廿四这支先锋军本来是要赶来解救南昌之围,如今则改变了策略,明日准备渡湖南下,进迫到赣江出鄱阳湖的河口一带。只要扼守这关口,王守仁的水军即无法从江河冲出来;再等宁王爷主力军来会合,即可沿河以下,凭着凌驾对方的船炮火力,一口气夺还南昌及诛杀王守仁这眼中钉!
  然而闵廿四并不知道,己方所在早已被义军的线眼得悉。王守仁按着与刘逊规划的战策,将水师分成多支,已然离开南昌向鄱阳湖进发。
  一待夜色降临,王守仁下达总命令,各支义军船队乘着黑夜的掩护驶出江口,悄悄进入鄱阳湖,分头往不同地点行进及埋伏。
  王守仁一再乘夜布阵出击,只因确实无往不利。这黑夜航行有一定危险,因此王守仁在各部队都分配了由漳州水兵操作的领航船,他们经验极为丰富,顺利带领各队都安全到达配置的水域。
  ——其中荆裂、燕横、童静及虎玲兰,亦各乘坐战船出动了,随时准备作战。
  唯一令王守仁担心的是:这几天鄱阳湖上吹着北风,方向正好对南下进击的叛军大战船有利,若对方懂得乘势利用,随时发挥令人意外的强大战力,足以破坏他的策略。但这天候之事非人力所能呼唤改变,王守仁只能尽力策划计算,去补偿这等不利,并在心里向苍天祈求……
  然而天不从愿。七月廿四早上,北风大作。但是王守仁不能再等了——宁王主力军随时也会到达鄱阳湖。他从主帅船下达命令。义军众将领中最勇猛的伍文定担任先锋,率兵自江口出击。在他后面则跟着另一支船队,长官为都指挥余恩,颇有操船水战的经验。
  闵廿四得知风向,更认定天助我也,全支先锋船队马上离了樵舍,顺着风势进迫黄家渡,该处距离南昌才三十余里。
  就在这里,他们遭遇了伍文定的迎击。
  闵军战船乘着风势前进,船首大炮齐发,其火力确实强横。伍文定的水军才接战没多久,已显不敌,纷纷改道回转逃避。
  第二队由余恩率领的战船这时正好赶至,逆风向着闵军船舶发射炮铳弩箭,以救助调头逃亡的伍文定部队,但同样难以抵敌闵廿四麾下战船的火力。余恩也被迫与伍文定一起撤逃。
  伍文定军败退甚速,闵廿四本也有些怀疑;及至看见余恩的援军也被击退,他心里再无疑问。当年曾在这鄱阳湖横行的水盗头子豪气,重现在他那张满布刀疤的脸上。
  ——哪管你陆战多么厉害,一夜攻陷南昌也好,水战可绝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由我报效王爷多年知遇之恩,为他打下第一胜!
  闵廿四下令全军加速进击,要将义军水师都击沉在鄱阳湖上,永不翻身!
  他麾下船舶于是都鼓起船帆,千百桨棹齐飞,全速往退却的伍文定及余恩军队穷追!
  王守仁就赌在这关头上:假如贼军善用此势,好好组织船阵谨慎追击的话,义军将会陷于被对方从中突进的劣势;但如果相反,贼船各自加速而欠缺阵法组织,则将堕入我方圈套。王守仁把赌注押在后者。
  而结果他赌赢了。这当然不纯粹是因为运气,而是他了解宁王府水军大多以盗贼构成,军纪难言严谨,某些习性更是无法改变。
  就如王守仁所料,叛军战船就如往昔在水道上劫掠时一样,争先追杀着撤退的义军船舶,欠缺任何合作阵势,船队被逃跑的伍文定和余恩牵引得越拉越长,中间更多有断裂,而且欠缺两边侧翼的拱卫。
  闵廿四看着这情况也感到不妙,但此刻骑虎难下,他只能希望快快追上去咬住敌军,进入战斗,那己方就能陆续抵达再集结一起。
  这时在湖面西侧,却突然出现另一支船队,横里向闵廿四军中央全速拦腰杀来,上面飘扬着贼军不熟悉的旗帜。
  那是义军另一猛将刑珣所率的战船,大小数百船舶,有如一柄尖刀般狠狠插进了闵廿四队列的中间,将之前后完全割裂!
  这时闵廿四当然知道:自己中了敌人佯败引诱深入、从中切断分裂的计策!
  ——这并不是甚么新奇的战术,但却依然奏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双方军纪的差异。
  同时伍文定已然下令,全队战船调头向追兵反击。余恩的船队也都跟从。
  突入到敌阵里的刑珣船队,从中进行最大的破坏,向着无法组织战阵的散乱敌船痛击。这里面包括了由李一宁所率领的漳州水兵精英,他们的战船虽然大多属中至轻型,火力不猛,但数目甚多而且阵势井然,每次发现目标即蜂拥合击,灵活快速,攻打不久已令敌方几艘战船起火,照得附近湖面一片红光。
  本来闵廿四的船队火力强大,数量亦不少,此时仍有余力重整阵势,且战且退;但是漳州水军的突击干扰力实在太强,令闵军陷于慌乱。
  而当中「破门六剑」又再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由五十余条轻巧鹰船组成的战团,以拨桨之力全速突入了敌阵,又马上分散开去,以每十艘为一队,各自去找寻目标,以活动较不灵巧的中形战船为主。
  荆裂就伏在其中一队的领头船上。前方正好发现一艘目标,他所带领的十条鹰船破浪而前,一面从船舱密钉矛竹间的孔眼齐射铳弩,以压制对方的防御,一面不断向之接近。
  ——在起伏不定的舟船上,发射箭弹其实命中机会不大,主要都是产生威吓和压制作用,除非数量成千上百才作别论。
  为首载着荆裂的鹰船,带着铁尖的船首猛然撞在敌船侧面,铁尖刺入船侧的护板,上面特殊的铁钩也吃进木头里紧扣。
  鹰船相比对方的中型战船小得多,虽然是拦腰冲撞,己方所受的冲击更大,船上众水手战兵一时都失却平衡无法行动。就只有荆裂一人以超人的反应能力马上调整,彷佛完全不受影响,掀开掩护物出现!
  只见他精赤全身,腰下只穿着短袴,露出通体的灿烂刺青。他用绳索把没有带鞘的雁翅刀斜缚在背后,口中横咬着鸟首短刀,赤足奔跑在狭长的船尖上,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平衡力!
  在登上船头最高点之际,荆裂腿膝一屈一伸,整个人就如飞鸟般向上冒起,途中再伸出没穿鞋的赤足,在敌人船身上一踩借了少许力,左臂长长伸往上方,攀住了战船的船舷,再像猿猴般巧妙地窜上去,眨眼就踏上敌船的甲板!
  敌人船上的士兵只知被撞,还没有清楚发生甚么事情,赫见已有条水鬼般的灵巧身影登上来,也都惊得呆了。
  荆裂把牙齿间的短刀握在手上,展示微笑。
  这战船上全体乘员不过四十多人,而且船上通道狭窄,无法用弓铳向荆裂围射。这对于荆裂这武者而言,正是以寡敌众最极的地形。
  船上宁王兵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三条死尸瞬间倒在荆裂脚下。余人一时都恐惧不敢近前。
  荆裂亦没有将他们杀光的必要。他的任务只是清扫这船侧上的守备。有两个在船舱里的弩兵,被荆裂透过窗孔刺杀,另外一柄手铳则给他硬生生抢夺抛下湖中。舱内这一边的弩铳兵也都纷纷走避。
  由于不必担心袭击,下面鹰船上的水兵从近距离用矛枪把敌船侧面凿开一个小洞,然后向洞里及四周以喷筒灌以猛油。看见差不多后,水兵就以火引点燃了一个火球,投向洞口。
  「将军!」水兵向上急呼,同时以倒转的矛杆撑向敌船侧。
  荆裂一见火起,就转身向船舷外一跃,穿过火焰轻巧落回鹰船上。水兵同时拉扯绳索,放开船头铁尖上扣住敌船的倒钩,并用矛杆往敌船猛推。
  鹰船最大特长是不分首尾,两头皆进退自如,掌棹的众水兵往反方向用力划水,鹰船很快就脱离焚烧中的敌人战船。
  受到如此凿洞灌油放火,那战船船舱燃烧之势极速,而且难以救灭,战船下方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上面的宁王水兵难抵热力,只能冒死跳船逃生。
  「很好。」荆裂只看了一眼。「换另一条。」
  水兵打了个手势,同一队另一条鹰船靠了过来,荆裂也就飞快跳了过去,准备下一次攻击。
  ——他所以要换船,是因为每次鹰船跟比自己大的船舶撞击后,结构多少也会受损,不宜重复再撞;而且鹰船细小,所能负担重量不多,先前喷筒的猛油已经耗用,需要换另一条鹰船上所载的油筒。
  荆裂带着鹰船队,就这样逐一以冲撞火攻之法,袭击对方的战船,以小搏大,立下非比寻常的战功。
  其他的鹰船队,也运用大同小异的战法,只是他们没有荆裂那种登上敌船压制的战力,在撞上后只能一边以弓铳射击对方,一边匆匆以喷筒在敌船的船身外喷油,脱离后才以火箭点燃,杀伤和破坏力不如荆裂这一队,有时火势不够猛烈,还会被船上的敌人扑熄。但这种快攻,亦令对方慌忙躲避,疲于奔命,更加无法重新组织阵势。
  荆裂则凭着他惊人的能耐,接连成功焚烧了敌方四艘中型战船;还在寻找目标途中,顺道突袭了十几艘细小敌艇,每次他看准机会,直接跳上去对方小船的甲板,几个起落就将上面敌人杀光或迫落水中,而落水者无可避免亦遭义军水兵以弓弩或矛枪屠杀。
  在荆裂忙于突袭同时,虎玲兰则跪在一艘较大的义军战船之上,借着大船较高的优势,以长弓射杀敌人。
  虽然船上人人都在奋战中,但在她附近的同船水兵,还是不免留意到这个女武者的箭法。他们好些都有丰富的水上作战经验,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船上弓手。
  神准到这个程度。
  每当有敌船进入射程时,虎玲兰那健美的双臂就提弓连射。她为了行动便捷,将衣衫的双袖都剪去,露出戴着皮革护手的古铜色臂膀,每次挽弓时贲起的优美肌肉线条,都令看见的士兵赞叹。
  虎玲兰从腰间长囊拔箭搭弓的手法甚顺畅,而且瞄准的时间只花很少,大约一般弓手射了两箭时她已射了五箭,比谁都更快要补充箭囊。但即使是这么快,那准绳仍然是很惊人,平均算几乎每发六至七箭就必有一箭命中;在遇上敌船较小、拥有居高的优势之际,又或战船冲撞后距离接近时,她的准绳就更高。
  ——在那样的急风中;眼前是漫天箭弹和炮烟火光;用的是手拉的长弓而不是机弩……竟然如此厉害!
  更令同袍们感到惊讶的是,虎玲兰是在一整个早上不时呕吐的状态之下,达成这样的神射。她从昨天开始状况就不大好,晚上乘夜登上战船出发去埋伏时,已然将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之后直至开战,她都完全没有吃过东西,只能缓缓地喝水补充。
  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连连开弓杀敌,那是多么厉害的意志和专注力。
  水战里船只对射弓弩和手铳,乃是一种互相消耗,优胜一方往往就是捱得比较久、更少人不幸被射中的一方。拥有越强的压制,己方生还的机会也越大。虎玲兰这准确的神箭,正好经常能把射区内的敌人弓铳阵迅速损害,在她附近的同袍所受的危险也就更小。他们也都极庆幸能与这个「女武神」并肩作战。
  而虎玲兰的长弓威力还不止此。生在水军强盛的岛国武家,她对战船有一定认识,每次遇上目标,很快就看出船上有甚么关键人物应该首要狙击,也就将射线集中在那方位。她有两次就因此成功射杀了敌船上的掌舵手,敌船虽有水手可代替,但已经造成一阵混乱失控,在义军战船面前就成了任由宰割的猎物。结果这直接令那两艘敌船,各自被重炮击毁和被大战船撞沉。
  ——就如荆裂的登船突击一样,能够如此凭一张弓建立大战功的武士,世上几稀。
  此时闵廿四水军所受的损害已越来越严重,被切断的船队中列前后,到处都看见焚烧间冒着冲天黑烟、被冲撞后缓缓沉没或载着乘员死尸飘流的叛军战船。
  突然又再有新出现的义军船队各从左右两方赶至,分别是由徐琏和戴德孺所指挥的伏兵。一看见两边新来的敌人,叛军水兵更是心胆俱裂。
  而这还没有完。战场四方又陆续出现十多支船队。它们各自由义军将领统率,同样在昨夜就隐伏在湖上各处,待机出现围攻。
  ——义军众将大多是地方官僚,本身其实不熟悉水战指挥,但在王守仁安排下,他们各配给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漳州水兵作为副手,因此这场诱敌合击,才会配合得无缝。
  那些新出现的船队实际每支都极小,大概只百余人十来条小船,但都在船上挂着大面的战旗,以壮外观。叛军在混乱中一时无法分辨这些船队大小,只知道此刻湖面上彷佛四方八面满满都是敌人的战船,这景象把他们最后的抵抗意志也消灭。闵廿四乘坐的福船率先就调头逃亡。其他麾下船舶也慌不择向,往湖泊各方逃走。
  原本冲在前头的叛军战船最是凄惨,回头的方向已被刑珣的部队截断,前方原来要追击的伍文定及余恩船队此刻又来调头反击,众船被夹在中间,真能逃逸的极少,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停船投降。
  闵廿四庆幸所坐的福船留在较后,所以及时能够转向逃亡。最初出击之时他才感谢苍天送他顺风,但如今反向而逃,心里则不断在诅咒这北风。
  另一艘大型的福船是闵廿四的副船,这时也勉强回了头,正跟在闵廿四数十丈后,同样在吃力航行。
  「追上去!」赣州知府刑珣向水兵下令,驱使自己的战船去追赶那落后了的敌将副船。刑珣所乘这海沧船比那福船较小,但遇着风小或风向不顺时,活动能力和速度都比福船为高。此刻水兵在刑大人指令下,全力操作着海沧船追击上去,渐渐开始拉近距离。
  ——若是平时,这艘具有重火力的大型福船,必有众多中、小船舶保护策应;但先前经过荆裂的火攻突袭,还有虎玲兰那边的船队攻势,其护卫船已被大削至不够一半,现在人人仓惶逃生,余下那些卫船更是无力兼顾,因此这条主力大战船,完全暴露了在敌人追击之下。
  「不要开炮!」刑珣这时向船首下令。追到这种距离,海沧船船头的火炮本可轻松命中福船,但刑珣却阻止了。——大好良机,他要将这艘珍贵的战船擒捕!
  海沧船上有一队十人的战兵,站在掩护的厚板后准备。燕横和童静也在其中,他们皆已拔剑在手,童静的左手更提着收束起的钩索。
  叛军那福船左闪右避,尝试摆脱刑珣的海沧船,但海沧船比其远为灵活,不只摆脱不了,反而因此一下遭拉近距离。
  在福船的高翘船尾上,叛军水兵试图发射弩铳阻止敌人接近,但刑珣的部下早有准备,从掩护物后向其回射,彼此拉成均势。
  这时海沧船终于追及,以船首擦撞福船尾侧。两船皆承受一阵冲击震动。义军水兵乘机抛投绳钩网索,搭上了福船,将彼此拉贴在一起。
  燕横带着那十名水兵迅疾登船。海沧船的船身原本比福船矮了些,但燕横凭着轻身跳跃力,不必用手帮助就登踏上福船。其余人则手脚并用地拉着钩索爬上去。
  叛军早已知道对方来意,燕横登船动作虽然无比迅疾,但一上船就有五、六个敌人拿着矛枪和长柄砍刀,从狭窄的船舷走道攻袭过来。
  他们瞥见这个只穿戴着极少护甲的年轻敌人,手上拿着一长一短的奇怪古剑。
  这么特别的「士兵」,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也是最后一次看见。
  燕横双剑卷起的刃风血雨,在敌船甲板上打开一片空间,容许继后的十个同袍布成作战阵势。
  「跟着我。」燕横冷冷说,当先朝着甲板上的其他敌人接近。
  同时一副带着绳索的铁钩从海沧船头向上飞射,勾住了福船那高高的船尾。
  童静发劲拉扯,加上双腿的跃跳,身体轻巧如燕朝那船尾的顶上飞过去。这是练飞虹所授崆峒派「摧心挝」,全靠身体和手脚动作无间配合,才会产生这样好像「飞行」的奇效。
  在将至最高点时童静左手放开绳索,身体却仍继续往上冒升,越过了那船尾的高度。在那船尾高台上聚集的弩铳手,此时正要从高向内里甲板上的燕横等人射击,怎料上空一黑,仰头赫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他们上方。
  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武器转向上空,「迅蜂剑」的幼细锋刃已然落下。
  在福船甲板之上,死于「雌雄龙虎剑」下的叛军水兵已增至十四个,其余人连同掌船的水手都害怕得聚拢在一角,抛弃了兵刃投降。
  跟从着燕横上来的义军,乘机进占了通向船楼的门口,并向内投掷了几个烟筒。
  余下躲在船楼的弩铳手和火炮手,在室内抵不住那迅速积聚的浓烟,拼命冲杀出来,却逐一在目难见物的状况下被义军砍杀。剩下的人大呼投降,从船楼的铳孔抛出兵器,抱着头冒烟奔出,也都全数被俘虏。
  就是这么迅速,这艘朱宸濠花耗千金买来的重型战船,连同船上的火炮武装,完好地落入王守仁义军之手。


  闵廿四带着残部一直被王守仁的水师追杀了十多里才能逃脱,稍一点算,兵员船只折损过半,情状惨重。
  被义军击杀和擒获的贼兵其实只有两千余人,其他过万阵亡者都是在混乱逃生及被义军冲击之间,跌入湖水中溺毙,交战区一带湖面之上,整片都是浮尸和贼船残骸。也有部份战船被义军掳得,进一步充实了水师。
  廿四日午后,宁王大军主力才进入鄱阳湖,迎接他们的却是惨败而还的先锋。叛军重整后退守到东南岸的八字脑,朱宸濠并急派快船往九江及南康,呼召留在两地的守军也到来集结,准备总体决战。
  同时另一边王守仁军也要集结重整歇息。今早一战短促但甚激烈,加上之前冒夜行军,将士们消耗极大,必须休养恢复,迎接明日战事。
  探知朱宸濠大军已在对岸集合,还调来九江、南康的兵力助阵后,王守仁、刘逊及众义军将领知道,眼前再无巧取敌人的计策了,只有正面会战一途。王守仁派了两支小规模的部队,联合地方民勇前往收复南康和九江,好断绝宁王军退守的后路,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可施的妙计。
  ——明日。最后决战。
  相比之前,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已尽一切人事,余下的就由苍天决定。
  ——忠于吾心,我已无愧于天地。
  朱宸濠此刻站在主帅船上,眺视着鄱阳湖风景。一百五十六年前,他伟大的开国先祖太祖皇帝,就是在这里击败死敌陈友谅,平定江南,奠定大明江山。
  ——也许这是个启示:我也得在这里经历试练,才能够夺取属于我的天下……
  他知道此战再无保留余地。如今他很后悔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就是常想着要留有余裕地安全取胜,于是攻打安庆迟迟不动用武者兵团,回军南昌又期望靠着闵廿四的先锋就可扼制王守仁,结果却是一再失败。朱宸濠不愿承认,但他心底里知道自己的弱点:生为藩王,长享富贵,他始终欠缺了每次豁出一切作战的器量。不管口里说得多豪气,也改变不了这个习性。
  ——但是这次不同了……天,给我多一次机会吧。我会证明自己的决心。
  于是他祭出最后的武器:财产。朱宸濠把带同行军的财宝箱都拿出来,并向全军许下赏格:明日决战,凡勇猛当先冲锋向前者,赏白银千两;奋战受伤者,慰以白银百两。
  公布一出,原本因为连连战败而损折离散的军心,马上就再次凝聚起来。毕竟投入宁王府的将士绝多亡命之徒,眼中都是财帛权位,如此破格重赏,可在一天之内就赚得,他们都认为值得拿性命去赌。
  双方浩大的水师,就在鄱阳湖两边湖岸备战,静静等待七月廿五日的来临。


第八章  龙虎决


  叶辰渊一生从没想象过,会置身于今日这样的舞台上。
  犹如水上巨兽的大战船,破开一重重的波浪,乘着风在宽广如海的湖上全速前航。站在甲板上,叶辰渊一头半白长发被吹得像烈焰似向后扬起,露出他一贯苍白冰冷的瘦削脸庞,还有眼下那两行已因岁月而变淡的物移教符文刺青。
  他一身黑衣吃着船头急风卷舞,就像乌鸦的翅膀急激拍动,令人错觉他随时都要从甲板上飞翔起来。
  船上气氛甚是凝重。与叶辰渊一同戒备在船首甲板上的廿名「雷火队」武者,都是他精挑的好手。福船虽然如此巨大,但因为装载的武器弹药也甚多,所以极限只能承载八十人。减除了驾船的水手、操作火炮的士兵及射击战铳手与弓弩手之后,余下近战手岗位都被叶辰渊配置以武力较强的「雷火兵」。同样因为每条船的人数限制,其余「雷火队」三百人,和宁王军其他武者兵团一样,都被分散派往各船,以充实船上守备格斗的力量。
  此时一阵轰响,福船的船身发出强烈震荡。是船头重型的大发贡炮开火了。
  冲锋在最前头的宁王水师先锋军各大、中型战船,此时纷纷点火开炮,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持续巨响,如在湖上爆发连环惊雷。火光闪得四周湖浪映出艳红。硝烟随风飞卷。
  这炮击也就在说,前方敌船踪影已出现。
  敌人距离仍远,但先锋主将闵廿四下令前头各船先发放第一轮炮火,以收震撼之效。
  交战的时刻比预期更快来临,只因今日北风吹得比昨天更强劲,宁王水军挟着顺风优势,航速甚高,很快就迎上王守仁的船队。
  每一阵炮声,都令叶辰渊左臂断口传来痛楚的幻觉。炮火光芒闪入他锐利的细目里。
  他没有忘记,火炮是如何夺去了他手臂,也夺去了武当。
  讽刺的是,今天的他却要乘着炮火的威势前进作战。
  ——为了夺还武当派的未来。
  他身边的「雷火兵」虽然没有如此宏大的志向,但所想也相似:他们固然想得到宁王的重金赏赐,但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战。这些武人每个都曾在本派下过苦功,虽然没有成为一流高手,但都是因为不想埋没平生身手,才会来卖命给宁王。他们绝不想成为逆贼钦犯,下半生都活在逃匿中,隐姓埋名。与其偷生,他们宁可赌下去,全力打赢这一仗。
  其他各武者军团,此际都各自投入了战线:商承羽带着「铁山队」负责在主帅船担任宁王亲卫;姚莲舟与「青翼队」乘坐着宁王副船,作为主船的照应,并随时支援第二波攻击;巫纪洪则领着「玄林队」分乘在快艇上,对敌阵作敢死的窜扰突袭。
  叶辰渊站在这先锋军主船上,只亲身负责率领近战攻防,并无指挥船队的地位——总攻击的指挥官是此刻身在他后面船楼上的水贼闵廿四。叶辰渊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就知道,自己欠缺了「万人敌」的领兵打仗才能,毕生天赋与血汗,都付出在「一人敌」的剑术之上。除了走在最前头挥剑,带着战士冲杀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战法,对计略调度也一无研究。甚么「飞隼偏将军」的威风军阶,叶辰渊毫无感觉。
  他只知今天又是剑锋染血的时候了。他决意挥舞「离火剑」,直至胜利。
  ——要是砍一百个不够就砍两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敌人完全败亡为止。
  吸收了昨天败仗的教训,闵廿四今日决战甚为谨慎,从八字脑出发之前,他已经再三命令各船队统领必须团结,听令行动,绝对不可慌乱或贪功脱阵。
  这天风势更强更顺,而宁王水军的先锋前卫船队,数目、火力和军势都是昨天一倍以上,其中加入了原来驻守在九江和南康的兵力。众船没有再犯昨天的错误,并未因顺风及己方船多就心急冒进,看着王守仁义军船队出现,仍然保持着阵列,整齐地迫近对手。
  在湖的对面,再次担当义军先锋的伍文定,从船头上远远看见对方稳实的阵势,已知道与昨天的敌人大不相同。他握着刀柄,深知面前将是一场硬仗。
  今日战况规模已不一样,荆裂亦不再乘坐昨天的细小鹰船,而选用较大型的蒙冲战艇。蒙冲相比鹰船要大得多,保护和武装也较强,全条船身都有生牛皮覆背,可抵火焰,而且船形狭长,航速同样不慢,既有船帆又有桨棹,长距离能够扬帆乘风,短距离则可靠着划桨爆发加速突击对手。
  此时炮声刚起,荆裂所乘的蒙冲正在伍文定的大战船左侧平行前航——这大战船正是昨天刑珣、燕横和童静掳获的叛军福船,由于火力强大而船体坚固,因此调配给伍文定用作前锋线上的指挥船。
  荆裂往高处望去,见那福船之上,站着他妻子虎玲兰,此刻她挽着长弓,正在护板后观望情势,发现了丈夫的目光,没有挥手,只略扬一扬下巴示意。荆裂也是同一动作。彼此遥遥看着笑了笑。  ——是最后了。我们会一起回去的。
  这时伍文定下令士兵吹号挥旗变阵。所有重型火力大船先行接战,荆裂的快艇则稍居后,等开打后才从混乱中冲出突击。
  蒙冲船稍稍收慢,虎玲兰的身影也在荆裂前方逐渐变小,率先闯进敌人的火力网。
  燕横和童静仍是乘坐刑珣大人指挥的海沧船,也属火力较强的战船之一,因此与其余数百船舶紧紧跟随着伍文定的主船向前。他俩蹲身在掩护板后,一只手互相牵着紧握。
  「这仗之后,我以后都不要坐船。」童静听着前方炮声时身体在不安地颤动。
  ——在那可怕的火器跟前,无论多么具有天份、修练多勤奋的武者,都只能仰赖运气生存。一想到这里,不由童静不害怕。
  「这是甚么傻话?」燕横微笑:「你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呀。将来回到四川,有许多船舶等着你去管。」
  「呸,我才不要。」童静说。她听见这句「回到四川」,心内一暖,恐惧也都消退了。「我不要管岷江帮。我要住在山里。青城山。」
  燕横握着她的手掌摇一摇,点点头说:
  「约定了啊。」
  两军真正的交战就在这刻开始。双方同时发炮。
  借着顺风和航速的优势,从叛军战船船首发射的炮弹,飞程和威力都胜过义军炮火。加上叛军船舶整体威力就比义军强,又保持着阵形齐发,第一轮射及义军的炮火网甚是惊人,一下子就有十几艘船艇被击中,还有些较小的战船,遭炮击入海制造的急浪冲翻!
  这样的破坏力,就连平日镇定勇猛的伍文定见了,都不禁动容。
  ——这么强势!
  这是王守仁义军出兵十二天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严重的打击。
  装填之后,两军进入更近的距离,第二轮炮击战又爆发。这次因为各船发炮时间不一,宁王军的炮火网不如第一次那么整齐和密集,但接续的炮击延绵不断,又有更多义军战船遭殃。有被炮弹打破船身一侧的,马上就翻覆;也有甲板和桅杆中弹的,失控在湖中打转。好几艘中型以上战船被击后减慢了航速,令伍文定指挥的冲锋船阵开始有些散乱。
  在伍文定催促下,指挥船上的传令兵猛挥旗号,催促各船要严谨保持阵列,不可慌乱,否则就会重演昨天的湖战只是双方角色将会交换!
  ——只有保持在一起,互相保护,才有生路!
  伍文定拔出腰间的砍刀,往福船最前头走,眼中无视横飞炮弹。
  在义军后方主帅船上,桅顶的观测兵看见前方战况,向下高声呐喊传报,再告知王守仁。
  王守仁早知今天是场硬仗,但没想到一开战就遇上凶险,他虽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船楼里,盔甲下的衣衫却已被汗水湿透,那样子与亲赴前线无异。
  ——伍大人,请务必要顶着!
  王守仁传令下去,居于义军战阵后方的众船就加快航速上前,并同时吹响号角,向前方友军示意:王都堂下令,迎敌而上,绝不退却!
  同时对面身在叛军主船上的朱宸濠则是兴奋莫名,在船楼窗前猛挥拳头,向窗外高叫:
  「上!全都上!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死!拿王守仁那家伙去喂鱼!」忘形的朱宸濠此刻已失却王爷该有的仪态,只因他举事以来,这时才终于第一次看见己军占得明显上风。策划夺位超过十年,苦心建构这么一支大军,齐集文臣武将,宁王本以为只要一发动就是势如破竹,王座手到拿来,想不到起步竟是如此艰辛;现在终于有望一举把王守仁打败,无人可阻他占据江南,争夺天下的道路将再度打通,他那股兴奋之情实在无法再压抑了。
  与「铁山队」侍卫守在宁王身后的商承羽,却只是静观其变,并没有显得那么兴奋。宁王军连连受挫,令他不敢太过乐观。他并不是迷信运势,只是已经开始看出己方弱点在何处,而这又跟他那次捕杀「破门六剑」失败有关。那天商承羽围剿「破门六剑」,可说已万无一失,但最后却竟然被一群掷石头的乡民破坏了。他败丧而回的同时心里在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我们跟对方最大的分别,就是没有那种信念。没有信念的军队,每个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战。
  ——包括他本人亦然。
  是这个「人」的差别,令他们久久攻不下小小一个安庆,也令南昌在一夜间易手;甚至对方这支极度团结的军队,根本就是王守仁这个「人」平空变出来的。
  偏偏遇上一个王守仁,对宁王军可说是最大的不幸。从前在武当山,商承羽曾想过,世上为甚么要多生一个姚莲舟;如今王守仁也给他相近的感觉。
  如今他心底里也有点后悔加入宁王府。只是多想无益。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只能赌下去。
  商承羽的武者生涯里从未祈求过好运。但此刻他衷心希望幸运降临。
  ——一颗炮弹、一粒铳弹或者一支流箭也好……只要打到王守仁身上,敌人就会崩溃。这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前头的闵廿四目睹战况有利,大大吐了昨天战败的乌气,急急下令各船加紧装填发炮,要在进入近战之前,就给予敌阵最大的伤害!
  ——赢了这一仗,我将会在历史上留名!
  甲板上众人都为炮兵呐喊助威,弓铳兵则忙于准备接下来的射击。只有叶辰渊仍静静站着,身体承受战船又一次发炮时的震荡。
  伍文定这时奔到了福船船首,高举着战刀催促:「再放!」他已听闻后方的号令,知道王大人的决定:不可退避,必须死战!
  操作这福船和火炮的都是福建漳州水兵,他们拥有与倭寇交战的经验,虽然并非如这等大规模的战事,但早已习惯在危机间仍能够专心操船作战。福船冒着敌人射来的炮火,领着其他先锋战船继续向前进击。
  在福船左舷的虎玲兰一身都被炮火炸起的海水溅湿,那炮弹落在距离船舷只有十尺左右的海上,几乎就把虎玲兰连同附近弓铳兵都炸到海里。她攀着护板眺视前头。敌人的众多船影已然渐近。她准备好再次施展昨天的神射。
  宁王船队当然也非毫发无损,有好几条较大的战船中弹了,其中五条已在下沉。但相比之下他们折损远少于对方,宁王军前列的众兵士气都极高昂——打胜这仗,拿取丰厚的奖赏,出人头地!
  荆裂与昨天一样赤着上身只穿短袴,但他预期今天的战斗会比昨天更激烈,而且今日他所乘的蒙冲船比较高,强行登上敌船会较容易,因此带上较重型的双手仿倭刀作主力兵器,两边臂膀肩头也穿上了护甲。
  越来越接近船舶可以混战的距离,蒙冲船队上众多战士都在戒备。他们之中不少正是从一开始获挑选跟随荆裂的奇袭队民兵,包括沈小五,此刻也乘着其中一条蒙冲,拿着一柄宽刃的短刀准备随时厮杀。各船舱内的桨手也在等着开动冲刺。
  两军第三轮互相炮轰的声音开始零落。然后就是密集的手铳爆响,再加入无数箭矢一同破风飞行的声音。
  千百大小战船在这时开始穿插变阵,中间是不断爆闪的铳炮火光与成群掠过的箭影。假如此刻从这片鄱阳湖东南水域的上空俯瞰,将会看见一幅无数船帆变幻交错的美丽图画。
  也是充满杀戮和死亡的图画。
  战船上的水手出尽全力操作大帆和桨橹,各不相让地追咬敌方船舶,争取有利射击和发炮的方位角度。航行转向一旦落败的那方,船上士兵只能看着死亡无可避免地降临。
  进入更近的距离后,水兵又出动火球火砖,全力向敌船投掷,又或以大喷筒向对方洒灌猛油,再发射火箭燃点。不一会双方都各有战船烧起来,有带火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纵身下水。
  「冲过去!」刑珣指挥着麾下船队以桨棹短距离加速,杀入敌阵战船之间。冒着乱飞的箭弹和火球,义军战船各自寻找比己方小的船舶,直接冲撞击沉;又或贴过去强行登船袭击,以扯平双方炮铳火力的差距。
  刑珣乘坐的海沧船,瞄准了一艘比自己大的敌方楼船冲过去。那叛军楼船甚高,满布着铳弩窗口,射击火力甚大,但船体移动不甚灵活,海沧船破浪而前,擦撞到楼船的船侧,义军水兵又照昨天一样,挥出勾索将对方牵制着。
  ——这海沧船所以如此积极强行近战,当然因为船上拥有异乎寻常的「武器」!
  燕横与童静双双自海沧船飞扑而出,轻易就登上敌船甲板,燕横快速反手拔出后腰的短剑「虎辟」,冲入一堆弓铳兵之间,他们未及射击,那古朴宽厚的剑刃就挟着猛虎般的气势袭来,弓铳兵一一成了虎爪下的羔羊!
  同时童静也在甲板上拔出「迅蜂剑」掠阵,开出一片空间给后面陆续攻上的义军水兵。这时却有十来个叛军战士从楼船另一头赶来,直向童静进袭!
  童静只看一眼就知道些敌兵不寻常:所用的兵器较精巧少见;每个人的身手亦不同寻常士兵;穿着的黑色镶红边战衣也格外整齐。
  童静对于这样的宁王府敌人并不陌生:是对方的武者兵团,她过去曾两次交手。
  她这一段日子经历许多激烈战斗,当场判断和反应能力大有进步,此刻一知道对手从一般士兵换成武者,她脑里就变换另一套战法,身随意动,跨了两步迎击过去!
  跑在最前那个宁王府「雷火队」武人,原属擅长快刀的桐竹派,他看见来者是个女孩,兼且用的是战场上甚少出现的幼细长剑,有点愕然,但也没来得及多想,提着柳叶刀冲上接战!
  童静的剑光一动,那「雷火兵」马上应接,猛力挥刀背去挡,想一举把童静这轻兵刃打歪或打脱。但童静这晃剑,其实只是练飞虹所授「花法?半手一心」虚招,身体根本未发动,那桐竹派「雷火兵」一举刀,童静即看准时机吐出实招,「迅蜂剑」闪电穿入「雷火兵」颈侧,剑尖一刺入即马上收回,童静也纵跳开去,避开敌人濒死前最后的挥刀反扑。
  极简单的佯击诱敌战术,但在童静高强的身体控制和迅疾剑速下,对手根本全无机会。
  ——这也是童静这几天在战场上首次使用虚招佯击,只因面对一般士兵时根本就用不上,他们连看见虚招的眼力也缺乏,根本不会受骗做任何反应,童静只要用最简单直接快剑就足以压制他们;只有在面对这等武者时,她才要转换成锻炼多年的这种要求技巧的战法。
  童静一剑先声夺人,那些「雷火兵」原有的气势被一下压住了。他们早就听闻敌军中有些极为厉害的武者,曾经大闹宁王府,就连商承羽带着「铁山队」去伏杀他们仍然铩羽而归;「雷火队」本身又曾在安庆城吃过「金身鬼」(圆性和尚)的大亏,心里早有些阴影。
  ——看来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但在这四面环水的战船上,他们除了战斗无路可走。众武者鼓起精神,再次向童静袭去!
  只是他们的武艺,相比起天才横溢、受过「九大派」里青城派与崆峒派正统训练、无意中吸取了武当剑术和秘宗掌门雷九谛秘法,并且经历过许多高手战斗的童静,实在相差太大。
  在童静刺倒第三个「雷火兵」之时,青城派「雌雄龙虎剑」就从他们左后方出现,加快了他们的败亡。
  这次燕横和童静已没有时间清扫敌船,将甲板上的抵抗消灭后,上来的义军水兵就将带来的火砖点燃投入船舱之内,确定难以救熄后就马上脱离跳回海沧船,同袍也解除勾索把船驶去,遗下那正在猛烈焚烧、残余水兵不断哀号着跳水逃生的楼船,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义军前锋许多船舶也都用上这强登近身肉搏的战法。可是今天情况不同昨日,敌方较大型的战船上,不少都分配有武者战兵把守,而义军不是每条船都具有燕横、童静这样的格斗战力。结果许多义军成功登船后,不单没能顺利攻陷,反而成了那些宁王府武者的祭品。有的义军船舶更反被敌人乘势登上攻击而覆灭。
  整个水战的形势,并未因为进入近接战而改变,宁王军依然占着上风。
  虎玲兰从福船上不断拉弓发箭。她的射术依旧如昨天神奇,但是由于敌人船队炮火太强,伍文定的这条先锋主战船,亦不像昨日行动自如,经常在极惊险中躲避敌军火力网,因此也难于掌握有利的攻击方位,虎玲兰能够狙击敌船重要岗位的机会亦大减。
  这时有叛军快艇从侧面擦撞上福船来,艇上几个身手甚矫健的士兵,以钩索搭上福船船舷,迅速攀爬上来甲板侵袭!
  听闻船上爆发打斗声,虎玲兰马上放下长弓,拾起放在一旁的军刀拔出鞘,快步往战斗之处赶过去。当她到达时,已有第三名义军水兵的尸体软倒在地上。
  虎玲兰一看,那四个入侵的敌人全身黑色衣甲,手里拿着精良刀剑,显然也是武者,正是巫纪洪麾下「玄林队」的人!
  他们正在得意地宰杀那些义军水兵之际,突然看见这个提着倭刀的高大美女出现,都是一呆,但下一刻就想起,上个月在赣江跟着巫将军追杀王守仁失败那一役之后,曾经听交战生还的其他「玄林队」同袍说过,敌人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
  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虎玲兰的军刀已经举起来。
  「阴流?燕飞」的招势,虽然只是用远比野太刀轻巧的仿倭军刀使出,威力仍足以令面前的敌人胆寒。
  在下面用钩索拖在福船侧的快艇上,还有几名「玄林兵」准备爬上去,这时却仰首看见,已上了敌船的同袍身体,像人偶般从上方船舷抛飞出来!
  这种力量,完全震慑住他们继续登船的行动。福船上的水兵趁机会重整防守,向下方快艇齐射弓弩,两名「玄林兵」中箭惨叫,快艇上的水兵慌忙放弃钩索撤退。
  虽然顺利击退敌艇,但是这先锋主战船仍没有脱离危险,还是要在敌人炮火间左闪右避。
  站在船首大炮后面的伍文定,毫不躲避地高举着战刀,继续指挥众船冲锋。
  ——有本事就把我炸成粉末吧!
  义军现时受损虽然不轻,但是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如今从双方船阵的大态势来看,宁王军一方的阵式偏向头大尾小——这是因为朱宸濠对前头冲锋的将士许以重赏,故此令更多船舶都加入了前卫队伍的行列。这阵法务求交战时一举压制取胜,本来也符合宁王战船的火力优势;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义军能突破宁王军强势的前卫,深入到对方船阵核心,则可在内里造成大破坏,甚至一击取宁王本人性命亦非不可能。
  然而此刻义军不断消耗,这突破就如逐寸推进,只有看谁的阵势首先出现破裂,谁能够比对方坚持更久。
  这是十万人总体意志的一场较量。
  为了打击对方战志,义军有船舶奋拥而出,集中攻击对方先锋大将战船,试图一击打散敌人战志。
  然而闵廿四的福船武装非常充足,前头和两侧的火炮威胁性甚大,坚固的大福船又不怕冲撞,船战里义军的舟艇都无法抵敌。
  他们又尝试过强登甲板作战,结果发现是个更大的错误。
  因为那船上住了一只黑色的嗜血恶魔。
  背后用长索连住船桅的叶辰渊,在船舷边上挥一挥「离火剑」,甲板上又多添一行血渍。
  船上士兵忙于把那些死在武当剑下的堆叠尸体抛落海里,否则会阻塞甲板的通道。
  船楼上的闵廿四看见这位「飞隼偏将军」刚才在甲板上展现的魔剑。他一向跟宁王府中的武当派人士不咬弦,但此刻也不禁摸摸自己头上的刀疤,心里庆幸有叶辰渊守护着这主战船。
  混战中起火焚烧的船舶越来越多。有一艘义军大战船不幸被火球掷中船首大炮的弹药,前半条船轰然炸毁,冒起的巨大火球升到半空。整片湖面都映成黄红,彷佛连湖水都在燃烧。
  地狱般的景象。
  宁王军的将士,战意极之高昂。他们此刻都把命豁出去了,心里想着的不止是即时的丰厚黄金,还有打胜这一仗后,宁王军将横扫江南,其时攻入每一个城池,他们都可以肆意抢掠奸淫;未来王爷真的登基,好运的封侯拜相,差一点也能当官发迹,分割田地……用性命博取一生难得一次的出头机会,他们觉得很值得。
  另一边的义军,士兵占了八成都是乡民,为保家园应命而来,受王守仁的感召而团结成师。他们打胜了大多不会有甚么封赏,之后也不过领一份军饷回家乡继续种田。没有人是只为自己而战斗。此刻他们陷在劣势,战意不如敌人锐利,但却坚韧地抵受着打击。因为他们知道若在这里退下去,家乡里就有很多人要受苦。
  ——我们战斗,是为了让其他人不必战斗。
  伍文定的先锋主船,此刻又受另一轮侵袭,船头处遭敌人火球命中燃烧起来!
  那火球在福船前方的船舷炸开,沾着猛油的碎屑溅到伍文定面前,把他那把浓密的胡须也烧着了。伍文定无比镇定地用左手将火扑熄,只见一大片胡子都已烧焦冒着烟。他却未有半丝害怕,只是瞧向战船被火球命中的地方,看见船头下方仍在燃烧。
  「伍大人快退——」一个水兵伸手去拉伍文定。这船首上装置了火力强劲的大发贡炮,旁边存着不少弹药,此刻随时被火焰波及。
  伍文定却狠狠把他推开。
  「不可退!炮兵也是,继续开炮!」伍文定用战刀在甲板上划了一下。「谁退过这条线,我就斩谁!」
  船首众水兵一惊,知道伍大人军令如山,也就一边分出人手去灭火,一边仍继续操作大炮向敌人发射。
  伍文定立定不动,再次将战刀举向天空,朝后方的传令兵大呼:「再响号!」
  两个传令兵也被伍文定所震慑,压抑着心里恐惧,以颤抖的手举起号角,用尽气力吹响,呼召众船随着这艘着火的主战船继续冲锋。
  旁边各义军战船上的士兵,听见号音都望过去,于是看见了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在那燃烧的昂扬船首之上,衣甲须发焦黑、身体冒烟的猛将伍文定高举战刀,不动如山,眼睛直视前方。
  这景象重新给义军灌注了战志和锐气。各船舶不惜犯险,保持互相掩护的阵势,全力突破敌人的先锋前卫!
  这时闵廿四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但在他还没来得及调动应变之时,前卫船阵的一个缺口已被打开。
  ——义军眼前第一次出现反胜的曙光。
  把握这个难逢的胜机,义军一队蒙冲快船,自那打开的缺口加速突入,各船桨棹齐飞,在映成火红的湖水上,扬起激荡的白浪!
  这队蒙冲等待已久,船舱里的水手跟随急密的鼓音齐整地划桨,每一下发力都吐出嘶叫,没有半点保留!
  ——因为他们知道,取胜的关键,就在速度。
  这突击用的蒙冲,船体上多处都覆着生牛皮,可抵抗箭矢和火焰,它们仗着这保护直线向着敌阵核心处猛冲!
  「截住他们!」闵廿四在指挥的船楼上高呼下令,想要调度战船排成防线,阻止这队蒙冲快船深入,可是却已赶不及。
  宁王朱宸濠在主帅船高处看见这突生的变故来临,大感错愕。  ——发生甚么事?
  在他身后的商承羽眼目收紧。
  ——果然要来了。
  他随即带着「铁山队」武者下楼去,准备在甲板迎战。
  宁王军中央慌忙迎击,特别集中保护宁王所在的主船。姚莲舟乘坐的副船也急忙转向去防守。
  而在外围的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来一直领着一支「玄林兵」乘坐快艇队,在前卫军中不断展开突袭,以强登战法破坏了义军廿多条船舶,杀得好不痛快;骤然看见战场上出现这变化,他不顾一切就急忙下令全队回救。
  ——就算打赢了这仗,若是商师兄遇险,那就失去一切意义!
  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其实在这种箭雨弹幕纷飞的大战场中不甚有利,他这时几乎全身都俯伏在艇上,以免被流箭击中。
  在他背后有一个特殊的竹筒,外层浸油防水,盖口以蜡密封,用皮索挂在身上。这样的战事里也都不离身,众「玄林兵」都猜不到内里装了甚么。
  ——有人听说过巫纪洪用毒甚厉害,难道其中是甚么剧毒武器?……
  只有巫纪洪自己知道,这竹筒内藏之物,是他与商师兄最后关头生存的本钱……
  伍文定感觉脚下的热力降低了,原来水兵已将船头的火势压抑。他这时看着蒙冲船杀入敌阵深处,马上下令全军继续冲击把缺口扩大,心里同时向乘坐其中一艘蒙冲的荆裂呼唤:
  ——荆侠士,拜托了!
  那四十多条蒙冲直进敌阵,途中只有两条被敌人炮弹击中而沉没,一到达了有利的距离,船上众人即掀开防护的牛皮和窗板,发动攻击!
  荆裂蹲在其中一艘蒙冲上,提着仿制长倭刀,眼神极时凌厉威严,一如庙门图画上负责惊吓野鬼的恶神。
  在敌我交互射击之间,船体狭长的蒙冲找到有利的角度距离,一一展开冲撞突击战!
  「那条!」
  荆裂往前方一艘敌军大战船伸指。
  「不行!」水兵回答他:「那太大了,我们会撞坏!」
  「不用撞,掠过去就行丨」荆裂半站起来,膝盖仍曲着。「我会一个人上去。」
  水兵们将信将疑,但也只好相信他,他们一边下令桨手加速冲刺,一边调整航向。
  那叛军的大战船也迎向这边来,想把荆裂的蒙冲撞沉,但蒙冲巧妙地改变方向,两船高速掠过。
  蒙冲吃着大船破开的浪头,几乎整条船离水抛起来。
  而荆裂就在这时起跳飞跃。
  在大船船舷上的宁王水兵赫然看见:一道带着闪光的黑影,极高速向上袭来!
  ——那速度是由于荆裂惊人的跳跃爆发力,加上两船逆向对头航行而形成。
  荆裂这一跃,虽未用上如「浪花斩铁势」的旋身发力,但因为借助船舶冲刺,那势道亦甚可怕,整个人高速飞上去,正好扑向那些守备在甲板船舷的敌人!
  倭刀顺势横扫而出,斩断敌兵的颈项,顺畅犹如斩过空气。荆裂乘着这飞斩之势,一双赤脚着落在极狭窄的船舷栏杆上。他运用野兽似的平衡力与足趾感应,竟能抵销这飞跃的余势,在栏杆顶上定住身体,继而跃到甲板。
  在那大战船上,随即卷起一阵接一阵的血风。
  登上来的只得荆裂一人,而且行动如电,战船上正在其他区域的宁王军士兵,实难判断发生了甚么状况,只听到极为不妙。
  荆裂毫无保留地挥刀。从南海虎尊派学艺到海外武者修行;从挑战武当到「破门六剑」经历……他付出的一切血汗、思考与冒险,结晶成了这刻如此完美的杀人艺术。尸体在他所经之处堆积。
  但他的眼睛依然明澄。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杀,是为了止杀。
  最大的「仁」,见于残酷。
  他左手也把腰间的鸟首短刀拔出来,同时两边双刀挥击。单手使那柄长倭刀要花耗超乎想象的体力,但对荆裂而言却举重若轻。他左右两刀一长一短,短刀在船舱狭窄处运用自如,长刀则在开宽处令敌人无可逃避。这战法吸收了燕横的「雌雄龙虎剑」。
  原本载着荆裂的那条蒙冲船不敢远离,一边避开敌方大战船船楼的射击,一边在围绕观察。但除了听闻持续的激烈杀声外,甚么都看不见。
  再隔一会,突然那大战船的船首爆炸,船头所架的大炮也被炸得高高抛起再堕入湖中。战船马上入水倾侧。
  而荆裂的身影随即就出现在大战船一边船尾上,像只猴子般蹲在船舷边。
  蒙冲马上驶过去接应。距离一近,荆裂就从船舷跃下,轻巧落到蒙冲上,倭刀的刀尖钉住甲板。
  浑身浴血的荆裂撑着倭刀缓缓站起来。直至看见他喘着气,咧开白色的牙齿在笑,水兵们才确定那些鲜血都不属于他。
  他接过水兵递来的竹筒,大大灌了几口水,又洗一洗脸上的血,用臂弯抹一抹,然后说:
  「再来!」
  蒙冲船队这一轮突袭,令宁王军中央陷入极大混乱,更多的义军战船,也乘着这乱局突破进来,把伤害持续扩大。
  闵廿四这时急忙调度前卫战船回头救助——假如宁王主帅船被打沉,那一切就要结束。现在情况虽然大变,但闵廿四认为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要他及时回军,连同己方中、后数组的友船以包围之势,尽快将突入的敌船歼灭,形势又会倒回来他们这边。
  伍文定哪会不知道敌人这盘算?他马上趁敌方先锋船队调头之际,向其展开缠斗,并且趁机继续往那空隙缺口输送战力。
  王守仁则在后方催促援军加速,前往协助伍文定夹击。如今胜负只系一线,王守仁心里其实极是焦急,只是尽力不在部下面前显露,他用力握着腰间的指挥佩剑,以掩饰手掌的颤震。
  更多较大型的战船都已冲入宁王军中间,与对方展开了炮战。
  义军的帆影与炮火,渐渐向着宁王主船接近过来。但在这关键时刻,主帅绝不能退,商承羽在「铁山队」廿几个武者战兵陪伴下,站在主船甲板上看着一切,心里生起一股无力感。
  ——假如这场起事,从一开始就由我全权筹划的话,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天,为甚么?为甚么不给我更多的权力?为甚么要给朱宸濠而不是给我?……
  而在相距不远的湖面上,站在副船的姚莲舟也是同样感受。
  相比当日武当山之战,在这水上他只觉得生死都不由自己。
  从宁王起事至今,姚莲舟其实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过……
  相比商承羽,敌方的威胁此刻更接近姚莲舟。这副船带着一队船舶,排成阵列在前保护着宁王的主船,不可妄动,只能目睹己方的战阵不断被入侵的敌人撕裂。
  这时姚莲舟看见在前方东面,有一艘己方的大战船被义军几条蒙冲缠,不一会就给敌人强行登上。他眺望那战船甲板,上面正爆发着激烈的战斗。看着别人白刃相斗,他的手指有一种血脉涨溢的感觉。他好想把「单背剑」拔出来。但面前还没有半个敌人。他只能继续看着那远方的战事。
  然后,他从中发现一条曾经见过的身影。
  那身影的动作,完全不同身边甲板上所有敌人或同袍。他好像只是独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身边的敌人和环境阻碍,所挥出的刃光,把面前的抵抗者一一清扫。他就连挡格都不需要,只是在敌人的刃影之间自如地走动。
  姚莲舟见过这个人战斗——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么厉害。
  西安。「盈花馆」的屋顶。
  ——本来,姚莲舟所立限期已至。假如武当未灭,他本应该早已与这个人决一死战。
  如今,这个人却就在前方。
  姚莲舟的手心满是汗水。
  只见那战船的一头,突然冒出来五、六名铳手,正把手铳瞄向那人。双方距离很远,眼看那人已无从躲避。
  然后姚莲舟就看见了:那人以一种超越人类般的速度向前跳跃,身体旋卷之下挥出刃光,刹那就飞击到那群铳手身前!
  他们像被浪涛冲击般倒下。
  第一次目睹「浪花斩铁势」,把姚莲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唤醒。
  他突然变回以前那个姚莲舟。除了武道以外,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再重要。
  姚莲舟猛力拔出「单背剑」,将那半刀半剑的锋刃,指往荆裂所在那条战船。
  「开过去!」
  之前姚莲舟一直没作指挥,而把船队交托给远比他熟悉水战的宁王将领。他此刻却突然下了这命令。姚莲舟毕竟是「凤翔上将军」,位阶远在他们之上。众水兵愕然地看着他。
  「将军,可是——」
  「全速开过去!」
  众人看见姚莲舟那森寒的目光,没有一个敢再开口。他们绝对肯定,此刻若不依从,那口「单背剑」就要马上沾血。
  这副船突然脱离列阵开出去,其他船舶的水兵见了都大感错愕。
  「他是我一个的。」姚莲舟的目光盯着前方那条开始变大的战船。向身「青翼队」武者说:「你们只对付其他。」
  这时有几条较大的义军战船正驶在附近,蓦然看见这大福船,在没有船队掩护下驶出,暴露在他们大炮跟前,甚是惊喜,毫不犹疑就一同开炮!
  船体一阵强烈的震动,众多「青翼队」武者在甲板上跌个东歪西倒,姚莲舟也只及时单膝跪定在甲板上!
  原来有两炮先后击中了福船的船尾和左侧,即使福船如何坚牢巨大,也承受不住这直接炮击,这阵冲击中就有十几人从甲板堕海,船体亦侧倾往一边打转!
  姚莲舟靠着超凡的平衡力,险险保持在船上。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眼睛却还是没有离开荆裂所在的方向。
  然而那距离,似乎已永远无法逾越……
  闵廿四的先锋主船领着船队,在湖中冲锋陷阵,因其炮火强劲,甲板上又有叶辰渊防范敌人强登,攻势令义军难以阻挡,眼看就能够把阵势的缺口重新封上。
  这时刑珣的船队正在附近作战,发现对方主船的踪影,知道这是扭转战局的良机,马上下令集中攻击!
  冒着福船强大的炮火和大量的箭弹,刑珣的船队果敢地挺进,虽有三艘战船被破坏,但还是有好几条快船成功缠上了福船,用钩索拖住并试图强行登上!
  趁着福船被拖慢,刑珣的海沧船也追上去,以船首擦撞福船的后尾,并且抛出钩索和绳网将其牵制。
  此时燕横及童静早有准备,就如昨天合作时一样,童静抛出铁钩长索,飞行登上福船高耸的船尾,突袭解决上方的弓铳手;燕横则跳跃强登敌方甲板,他双足一着落那瞬间,长短「雌雄龙虎剑」已然出鞘!
  迎向他袭来的是七名「雷火队」武者,此时燕横一身湿透,满脸都是汗水,眼睛也出现倦意,只因之前他已强登过敌方好几条大船,诛杀的水兵数也数不清,接连的混战令他体力下降不少。
  但燕横知道有太多人的命运依托在自己肩上。他振起双剑,再次奋起接战。
  海沧船上的突击水兵,已然习惯与燕横一起战斗,这时很快就随着他也登上福船来。以燕横那凌厉的青城双剑开路,众人从旁助战,省下了燕横不少气力,就将那七个黑衣「雷火兵」一一击毙于甲板上。
  这时船首那边仍有先前已登船的义军在作战,燕横却听闻那边接连传来许多极为凄惨的叫声,于是带着众人赶向前头。
  而就在他到达那前端甲板同时,最后一个死在「离火剑」下的义军也倒地了。
  燕横在那一瞬间,彷佛整个人被抽离了现实。身边的一切炮声、火焰、箭矢和死亡都消失。
  只有眼前这个黑衣的敌人。
  六年来做梦也会看见的仇敌。
  无数次回忆之中最想击败的人。
  蓦然,就在这战场的对面。
  十万人拥挤的血战之间,偏偏重遇。
  在这么奇特的时刻。
  刚刚回头的叶辰渊,也马上发现了燕横。
  其实他只在六年前征服青城派时,见过这个带走了「雌雄龙虎剑」的小子一次,对他印象并不深刻;这些年来也只陆续听闻姚莲舟和侯英志对燕横的形容。
  但是他认得出「龙棘」与「虎辟」。这已足够了。看着这两柄久违的宝剑,叶辰渊的眼睛爆发出多年未见的火焰。
  侯英志与他分别时的说话,顿时在他心里再次响起。
  ——真正的「雌雄龙虎剑」,已然重现人间。
  燕横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象过,终有一天要挑战这杀师灭门的仇人。但他没有预料是在这种情景和时刻。没有约定甚么庄严的决斗地点,而是在这随浪摇荡不定的战船甲板上,在这纷乱和充满危险的战争中间。
  但世事往往不由你选择。要是可以,燕横甚至不希望碰见的,是已经只剩下一条手臂的叶辰渊。但这现实他无法改变。
  ——他开始明白,为么那天决战时,师父何自圣会露出兴奋的笑容:晴朗的天空;无人干涉的「玄门舍」练武场圣域;正当盛年的对手……对于何自圣这等剑豪,那舞台完美得犹如梦想成真。
  脸上泛着兴奋狂热的叶辰渊,一个转身挥剑,将身后连在船桅上的长索割断。他已不再需要这种东西。
  燕横和叶辰渊对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起步,踏着如常的步伐,姿态沉着地在甲板上互相走近。那情景彷佛两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不期而遇,彼此走近打招呼。
  燕横越是步近,叶辰渊越是感到兴奋。燕横所呈现那种身姿和气度,叶辰渊六年前上青城山那天,只看见一个人拥有过。
  如今就在他眼前,再次由另一个人呈现。
  ——上天对我实在太好了。
  两个剑士走到彼此都知道不可再冒进的危险距离,也就一起停下来。
  没有说话。不必要。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摆起迎敌架式。
  叶辰渊带着满溢的幸福感,也举起「离火剑」。但在泛着红光的剑尖指向燕横眉心的一刹那,他苍白脸上的狂态就马上消失,回复了无比的专注。
  除了把对手击杀的意念外,别无他想。
  这状态的叶辰渊,正是燕横眼中最熟悉的叶辰渊。
  ——他心里重演过千百次那场决斗中的剑魔叶辰渊。
  燕横的战气瞬间被对方激发。「龙棘」与「虎辟」左右形成绝妙的迎击架式,没有丝毫空隙;他也顿时进入借助「虎相」的精神状态,后背微微昂起,双肩略为延伸,那「借相」产生的形态和气势,遥距压迫向叶辰渊。
  在福船上四周的双方士兵,此际仍在交战厮杀。可是他们自己没有察觉:每个士兵不期然都没有接近叶辰渊与燕横对峙的那片空间,好像那里方圆丈许之间,生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除了这两个剑士之外,无人能够进入。
  高昂的船尾上,童静以「迅蜂剑」火速解决了守在上方的弓铳手,这时才回头向下俯视,赫见燕横正与人剑斗。
  童静从来没有见过叶辰渊,但此刻只需远远看一眼那黑衣身影,就已判断出此人不同凡响,修为属于姚莲舟、商承羽或雷九谛那种级数。
  要是平日遇上这状况,童静早就飞跃下去协助燕横;但如今她呆在当场。从两人对峙的状态,直觉告诉她,这一战没有她干涉的余地。而且她已断定那个黑衣剑士是谁。
  一股冰般的恐惧自童静背脊冒上来。
  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能够在这里看。而且她预感这一战很快就会结束……
  面对燕横双剑架式的压力,叶辰渊身姿略变,「离火剑」斜着遥遥应对「龙棘」指过来的角度。
  这隔空以精神和架式互相较量,就跟当年叶辰渊与何自圣决斗的开场无异。
  那时候燕横在旁目睹了,知道如果换成自己站在师父的位置,早已经死了无数次。
  但今天,他却能够正面与叶辰渊对抗,完全不落下风。
  二人改变着剑的架构和身体的姿势,脚步也以逐寸微调,互相抢占有利的距离和方位。
  ——这是最高深的剑士对决方式。
  可是燕横突然停了下来。
  叶辰渊不解,只见燕横盯着自己的眼睛,还用「龙棘」指一指他左边身体。
  瞬间叶辰渊就明白了:原来这样遥距的比拼,实在跟他当年与何自圣决斗时太想象,他的意识不自觉与过去记忆重迭,竟然忘记自己早就没有了左臂与「坎水剑」,还多次用虚幻不存的左剑去压制燕横。
  那几个时刻,燕横若是乘着这么大的空隙发剑进攻,叶辰渊早就毙命。叶辰渊撤下原来架式,垂着「离火剑」,眼睛继续和燕横对视。
  他们没有开口,却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为甚么不攻过来?当年我杀死你师父,不是一样欺他眼目不清吗?燕横的双眼明亮如星。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叶辰渊垂下视线来。不一会他的「离火剑」又再重新举起,但这次身姿和剑构都与之前不同,他向后踏了两步,似乎就要发动全力的绝招。
  燕横作出反应,双剑在身前略成交叉,采取更严密的防御。
  他感觉叶辰渊这姿势非同小可。
  这段岁月叶辰渊断去一臂,燕横虽不能真正了解其伤痛,但有一点却极是肯定:叶辰渊必然耗尽一切心力,将自己过去的剑道修为,改变成如今这副残躯也能发挥的形态。
  ——他不是那种会放弃变强的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
  此刻看来,叶辰渊将要发出的一击,就是他这些日子苦修的结晶。
  燕横在这六年里,曾经分析叶辰渊在青城山一战的武当剑法无数次,也想象过这几年叶辰渊的剑会有甚么变化包括如何融合「雌雄龙虎剑谱」的招式。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叶辰渊最可怕、最难应付的剑,仍然是「太极剑」。
  ——但如今的他会怎样运用「太极剑」?「引进落空」的妙技会如何融入他这一击绝招里?
  燕横在这时刻无从摸索。他知道自己只能靠临机应变。
  只能靠着可堪信赖的师门最高剑技。
  「雌雄龙虎剑」,有能力应对一切状况。当年何自圣展示过。
  现在燕横也必得把这重现。
  叶辰渊虽然正在蓄势待发,可是在燕横眼中,不但无法察觉那能量,叶辰渊的身体反而变得轻飘飘,有如一抹不实的幻象。那黑衣飘飞的身影,彷佛毫无重量。
  这是因为叶辰渊的心灵,已然将生死置于度外。在他心里,那天武当之战中的自己已经死了;如今的他,只是靠着武当梦的支撑存在于世上、没有个人生存价值的幽魂。
  毫无先兆之下,「冥鸢一击」,发动。
  叶辰渊那纵身飞击的姿态,结合了「武当飞龙剑」和「雌雄龙虎剑穹苍破」的精粹,但却没有这两种剑法的猛烈威势,只是无声无息地飞出去。那好像是「飘」,但却又快绝。
  ——这是举世所无、违逆自然的移动方法。除非陨石能飘浮,或者云朵能急坠。但这两者都不存在,叶辰渊的身法也就无从形容。
  若是修为较次、血战经历较少的剑士,在不察不觉之间已被叶辰渊这飞击刺穿。
  但燕横不是。在叶辰渊离地同时,燕横亦动了。
  燕横起动的一刹那,姿势似乎与「穹苍破」有点想象,但与「穹苍破」那腾空从高飞击的去势相反,燕横双足却未离开甲板,反而屈膝低沉往前滑步跨出,「龙棘」剑刃从低往上昂扬,以蛟龙从波浪升起扑上的态势,攻向飞跃过来的叶辰渊!
  ——他这剑招并不存在于「雌雄龙虎剑谱」之内,而是他自然而然地因应战况就地创造:将「穹苍破」的击法上下倒转,再结合以「虎扑」的踏步法,成为全新诞生的一招青城剑。
  ——属于他的青城剑。
  在发出这崭新剑招的同时,燕横身体散发一股极凶猛的战气,强烈得彷佛有形有色,叶辰渊刹那亦清晰感受出来,而且再次觉得无比熟悉——只因当年何自圣也曾使出这「借相」。
  这正是燕横在「山螺」修行与老虎搏斗之时所出现的「借相」。他当时亦不明这是何物之「相」,直至后来才明白:正正是师父何自圣达到「龙相」!
  ——世上无龙,燕横自然无法真的去「借」。他是透过纯粹的想象,在面对猛虎时拟想一种能够击败它的生物,并在心中成形。
  这些日子燕横只是一直摸索和累积想象,并未在实战里运用过一次;此刻在叶辰渊这神秘难测的「冥鸢一击」催激下,他这「龙相」自然就随着剑招出现!
  「龙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奥义,但也几乎无法传授。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一种凭空创造的意念。
  ——正因不实,故此没有方法,但也没有极限。
  「离火剑」与「龙棘」一上一下往对手刺去,即将交锋!
  而这亦是「冥鸢一击」的关键奥秘呈示的一刻。
  刃锋相接。
  人在空中的叶辰渊意念一动,「离火剑」变化出眼目难辨的微细圆孤轨迹:「太极剑?小乱环」!
  ——这「小乱环」比当年他应对何自圣时所使的还要厉害,只因为其化劲牵引对方兵刃的动作极细,只是在分毫之间制造一个小小的空隙,剑尖再继续乘着飞击的余势刺中敌人!
  这是叶辰渊第一次全力在实战使出「冥鸢一击」。他全神贯注于那极为轻盈的「听劲」感应上。他的「太极剑」在这时刻,已然提升至毕生未达的境界,哪怕是燕横的剑上多出了相当于一条毛发重量的劲力,他也能够测量并顺势化解。
  可是燕横的剑也在交锋同一时刻产生变化。
  「龙棘」的剑身在钻动。
  「雌雄龙虎剑?抖鳞」。
  与当年何自圣破「小乱环」,同一招式。
  本来燕横的功力未及何自圣深厚,不能一样在纵身猛刺之后,紧接就使出这极难发劲的「抖鳞」。但燕横所用的并不是「穹苍破」,而是反向从下向上的刺招,出剑时双脚仍踏实在地,他在交锋一刹那,前方右足尖稍向内转,借助这小小一个动作的扭力,自脚腕直传达上右手五指;再加上在「龙相」状态之下,拿剑的腕指每条细小肌肉,皆能爆发出比平日更强的力量,这「抖鳞」才能成功发出!
  独臂的叶辰渊人在半空,全神都集中在那化劲之上,但「小乱环」一被「抖鳞」的钻力震破,他的意念就被绞得紊乱,继而扩大影响,全身上下平衡感都马上崩溃。
  ——就如姚莲舟说过:这「冥鸢一击」既出,不成功即是死亡。
  已经连天地都无法分辨的叶辰渊,却在最后一刻仍将「离火剑」继续向前刺,即使他已经不知道燕横在哪里。
  「离火剑」掠过燕横的左颈侧同时,「龙棘」的锋尖将叶辰渊心脏刺穿。在船尾高处观看的童静,一时停止了呼吸。
  即使是她,从那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看见这短促一战中的奥秘;就算有旁人站在一边观战,他们看见的,亦不过是燕横和叶辰渊简单地各自猛刺了一剑,叶辰渊刺不中,燕横却命中了……如此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这战是怎么打的。
  除了他们两个自己。
  燕横带着沾血的「龙棘」,越过倒地的叶辰渊停下。
  可是他只稍一回头,看看那伏倒的黑衣身影,与叶辰渊濒死的双目对视了一眼,就往前奔去。
  战争,仍然在进行。
  不管他刚刚经历了如何重要的决斗。不管这对他的人生有何意义。
  燕横没有忘记。他振起双剑再度奔入战阵。
  将逝的叶辰渊及时看见燕横那迅速远去的背影。在他眼中,那是何自圣。
——感谢……


  当宁王副船被炮击沉没、先锋主帅闵廿四的指挥船遭攻陷后,叛军的士气荡然无存。
  朱宸濠的主船率先带着一支护卫船队调头逃亡,其他宁王军将士更无再战的理由,不是当场被包围投降,就是向着鄱阳湖各方逃散。
  炮声归寂。这激烈无比的大战,就此息鼓。
  姚莲舟站在快艇上,看着那已然变得遥远的战场。那边的天空云朵,仍被湖上的火焰映成红色。
  虽然还未确知,但姚莲舟心里有强烈的感觉:他已经永远不会再看见叶辰渊了。
  这队快艇在湖上全速航行逃脱,正要前往樵舍。那里仍有叛军先前所筑的营寨,存着少量的军粮补给。宁王军之前就约定,要是战事不利,就在那里重新集结。
  ——可是到时还能再聚集原有军队的几成呢?一想到这里,没有一个宁王军将士说得出话来。
  姚莲舟回过身,看着在船头负责指挥的巫纪洪。
  「为甚么救我?」姚莲舟问。
  巫纪洪仰首看看天,隔了一会才回答他:
  「我再憎恨你也好,不承认你是掌门也好,你仍然是武当的。我无法接受看着一个武当高手,沉船溺死。而且这一仗,我们还得打下去。」
  姚莲舟点点头。他瞧着前方破开的浪花,想了一想,又说:「会合之后,我有些事情,要跟商师兄说。」
  巫纪洪没有表达甚么,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天空。


  当确定真的结束之后,燕横才在海沧船的甲板放松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青城派大仇得报这个事实,才渐渐在他心里沉淀,变得清晰。
  无数的感情,无数的往事,如狂潮涌向他心头。他在甲板上像虚脱似的步履不稳。身边的童静扶着他。
  「……恭喜你了。」
  童静试探般向燕横悄声说。但是燕横听不见。
  得偿悲愿,原本预想那满足和振奋,并没有出现。代之是一股直透进心底深处的空虚。
  这空虚并非因为他对叶辰渊有任何的怜惜;而是当太多的悲伤、愤恨、希望、血汗……都一同在此刻蓦然走到结局时,燕横好像看着一个过去的自己,随着杀死仇敌那一刻也同时死亡。这时他甚么都无法思想。
  童静看着他不断流泪抽泣的脸,只能紧紧拥抱着他,给他最大的安慰和温暖。
  燕横的泪水,把童静的肩颈都湿透。
  他俩浑然没理会站在身边四周那众多士兵。
  直至感觉燕横已经渐渐平复后,童静才再次在他耳边开口。
  「你还有要做的事情啊……回去四川。回去青城山。你忘记了吗?」
  燕横止住了流泪,放开童静,看着她点点头。
  他擦干脸上的泪水,终于第一次向童静展露微笑。童静也笑了。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做。
  在燕横附近那些士兵,刚才看见他抱着童静哭泣,都没敢取笑他——在他们眼中这年轻剑士厉害得就如鬼神一样,一想到他直接间接救了全军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还怎敢笑?反倒此刻当他恢复过来后,他们都很是尴尬,一个个装着没有看见。
  燕横却伸手抓住其中一个比较有经验的漳州水兵,问他:「你知道四川在哪个方位吗?」
  那水兵大奇,但不敢不答,用手指在巴掌上划着以前记得的海图说:「这边是福建……这里是江西……四川嘛……」
  他看看天色分辨方向,然后往西指过去:「应该是这边吧?」
  燕横点头道谢,放开那水兵,面朝着西方,闭着眼睛默想了一会。
  然后他将身上的「雌雄龙虎剑」慢慢解下来,两膝跪在甲板之上,把双剑轻轻放在跟前,向着他心目中青城山所在,深深叩拜。


  后记


  最初构思这个故事,并且决定把背景设在正德年间的那时候,其实我只是大概有个概念知道会用「宁王之乱」作高潮,也没多思考过到时候要怎么写现在回头看《武道狂之诗》至今的轨迹,战争描写的份量,远远比我当初预料的更多。也许写作具真实历史背景的武侠小说,这是难以逃避的命运吧?当然不是说我自己不喜欢写战争,相反是觉得非常的有趣(本来我就是战争故事的爱好者),而且庆幸自己在以前写《杀禅》的时候已经有了充分的锻炼。
  在小说里写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战争,其中一个挑战是:当胜负结果已经人所共知(或者滑几下手机就能查到)的情形下,怎样去保持读者的兴趣?在里面加入想象不实的故事元素是其中一个方法(例如这本书里的武者),不过这些我觉得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我认为是角度,是怎样写战争里的「人」即使在有规限的情节框框里,「人」的表达可以是无限的,能够透现的情感和冲突也是无限的。
  这是一本讲述战斗的小说。但里面每一场战斗,我最想表现的是参与者的价值观与情感,简单说就是「为何而战」,不管那是最卑微、最龌龊还是最崇高的理由。没有了这些,不管多华丽的场面,多酷的高手描绘,也不过是空壳而已。
  在历史现实里,从宁王起事到这场鄱阳湖大决战,其实只经过了一个月零十天,我却花了超过一年来写,王阳明先生实在比我勤快利落多了,真是抱歉(笑)。
  这过程里所描写的情节,我是有尽力去符合历史文献所记载的事情——有时甚至是倒过来,这些历史资料给我情节的灵感与那个遥远世界的质感。不过当然里面亦有不少刻意简化、加添或者虚构的地方,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序,也会为了营造戏剧结构效果而调动。至于战斗情况的夸大幻想就不说了。
  我这样自白,并非为了预先应付批评——事实上我对这样的恶行已经锻炼到毫无羞愧的地步(笑),因为最后小说写出来好不好看,才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
  只是想说:我所以写这本描写遥远古代的小说,最终的目的是要借助一些已经逝去的情景,一些已经式微的情怀,向现代(及以后)的读者说话。这个「说话」的意图,我相信才是令一部小说好看的地方。
  历史的价值所在,其实也有些相似吧?就如有学者曾说:拥有历史记载的民族,跟没有保存历史的民族相比,分别在于能够预测未来和避免犯错。
  当然有句老生常谈是:「人类总是无法从历史学到教训」。不过在重复犯错的时候,知道自己正在重复,跟不知道,也是一个差别。
  而这世上许多的改变,我想往往就是来自一些微小的差别。

  乔靖夫
  二零一七年一月十三日


预告


  一生称英雄 永不信命数
  鄱阳湖决战大败,宁王叛军面临绝境,
  姚莲舟与商承羽能否扭转败亡的命运?
  皇帝御驾亲征,大军南下,反成为另一场争斗的开端!
  用兵如神的王守仁,却在战争结束之后,方才遭遇最大凶险……
  《武道狂之诗》卷二十
  战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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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6:33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20王道心》

卷二十

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为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公孙丑上》

第一章  王者梦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对等的。]
  自懂性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这样跟朱辰濠说。
  其实朱辰濠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什么叫[凡人]?他平生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庶民百姓。身为朱姓亲王,他常年活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不过朱辰濠听多了这样的说话,于是自少年时就生起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别的。
  --我将会拥有不平凡的命运。
  ◇◇◇◇
  这个预言,今天毫无疑问的实现了。
  此刻宁王朱辰濠正站在大战船的船楼上,眺视着樵舍一代的湖畔与岸上情景。数以百计刚刚从惨败里逃脱的大小军船,在映照出黄昏阳光的湖上航行经过纷纷停泊进樵舍的湖港,慌张地结合成互相守护的舟阵:同时在岸上的营寨里,已经点起灯笼和火把照明,无数人在营地上来回,忙着搬运各种补给物资。
  即使远在这座船楼高出,朱辰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陆军阵之间的那股凝重的气氛。所有的兵将无疑都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他们最后抵抗的根据地。
  强大得出乎意料的敌人,就在番阳湖对面等待。
  朱辰濠收紧眼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变得深刻。番阳湖畔本来山色苍翠,但此际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层死灰。无数船轨上的旌旗乏力地轻轻飘动。受损的战船虽已灭火,仍在冒着淡淡的焦烟,凝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围绕着朱辰濠的帅船,构成紧密的阵式,一层层地保护着他,整片船阵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余下的战船数量已经不及最初宁王军一半,这阵势看过去仍然壮观。
  这样的景象怎也说不上是[平凡],许多人毕生都无法目睹一次,更遑论成为中心的主角。
   ◇◇◇◇
  朱辰濠,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不平凡的命运。
  只是现在的他,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
  在王府里,朱辰濠从小就听长辈叙说先祖的光荣: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权,十五岁即奉父命镇守位于边塞的封装大宁,统帅精兵八万,所辖的蒙古铁骑更是大名最骁勇的精锐。初代宁王建立战功甚丰,在当年太祖诸王子中,获第一智将之誉,足与勇猛的燕王朱棣齐名。
  之后就是宁王历代子孙愤恨不平的变故:朱棣为了攻伐建文帝夺权,用计将朱权的铁骑精兵收归自己麾下,把朱权劫持软禁于燕军之中,把朱权改封往武昌,削尽权力,朱权从此为回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术,郁郁终老。
  自幼天天听着这些祖先事迹长大的朱辰濠,渐渐产生起许多梦想,而那些梦想又不知不觉连结成一个坚定的志愿。朱辰濠本来是庶出,母亲更是个妓女,他想到要洗刷这些阴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历代最伟大的宁王。二十岁那年他自我立下宏愿:
  --祖先的荣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复!我将会为家族,想朱棣的自损讨回一切!
  朱辰濠把腰间那镶满金银雕饰的华丽佩剑[铮]地拔出来,满室寒光惊吓了站在他身后的身后的两个侍从。二人不禁都退后了一步,把头垂得更低,背项都被冷汗一湿透了 。宁王平日虽非残暴之人,但是到了这様的绝境,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用哪种方式发泄分心恨 。他们害怕宁王手中的三尺青锋,随时也会狠狠刺过来……
  看见手中长剑,朱宸濠才意识到自已做出了拔剑的动作 。刚才一回想平生志愿,他就激动得血脉沸腾 。这柄佩剑的剑锷除了有蛟龙和云绞的雕刻外,中间还有一个代表了武当派的阴阳太极符号,乃是朱宸濠特别命人加铸上去。
  自从第一次从李君元口中听闻武当派的事情后,朱宸濠对武当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一右元想方设法将武当高手罗致入王府,而最终他也如愿以偿--即使在这过程里他促使了武当派的覆减 。朱宸濠自小不爱读经书,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当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様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实现野心,单纯就是因为一股「不甘居于任何人之下」的执着,而他觉得这与武当派追求「天下无敌」并没有两样,故而有所共鸣 。
  在这船楼的厅堂内,反射的剑光于墙壁上不住晃动,令人错觉以为是水色的反射 。那是因为朱震濠握剑的手在显抖 。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颤抖却并没有停下来 。
  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
  朱宸濠远四十年来从没有怎么害怕过--「恐惧」一向只属于凡人,而他不是 。但现在的他终于害怕了 。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 。自出生开始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权位;引以自豪的家势血脉……全部都会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将连「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实在玩的这个游戏,原来不是那么好玩 。是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个已经无法停下来的游戏?, 不是说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来的棋戏或比赛……
  「酒!」朱宸濠猛呼,同时把佩剑用力丢到地上,发出噏一哪鸣响 。看见王爷弃了剑,感觉、逃出生天的侍从,急忙拿来酒壶和酒杯 。朱宸濠没等侍从斟酒,劈手就把酒壶抢来,就着壶嘴灌酒,把一身华丽的锦织战袍都溅湿了。
  喝了好几口后,朱宸濠通红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从,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 。这些仍然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为与宁王府关系太深走不了,就是愿意再押一把的赌徒 。朱宸濠先前已经下令,将随军带来的金银财物尽数倾出作为赏金,鼓动余下的将士,明日作绝地死战 。
  --要不就一次逆转,将所有倒赚回来;要不就失去一切 。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实只余下这两条路 。但是他仍然无法挥去心头的恐惧和后悔 。他无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权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从没发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继续当王爷,每天吃饭喝酒听曲看戏,直至老去……
  他现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软弱的人 。
  将酒喝光后,他摔去了酒壶,盯着地上长剑 。侍从看见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剑捡起,朱宸濠却伸手止住 。他继续看着剑,只感觉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经无法拿起 。
  称王,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
  生而得「王」封号的男人,如此欢息 。
  姚莲舟的人生,从未如今日般沮丧 。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馆」里中毒的时候;在「过真宫」被禁军漫天炮火轰击之际;还有殷小妍抛弃他的那一刻,姚莲舟对自己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揺过;可是经历了道场败战,他第一次怀疑自我的价值 。
  他独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营地之间,髪警凌乱,好几籍髪丝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极精美华贵的凤锈青色战袍,到处都蒙成灰黑,散发着如焦柴的气息 。
  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单背剑」垂挂在愿旁,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浑然不觉,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中前行 。
  他的「青翼队」部下,半个也不在身边 。副战船被敌方炮弹击中,继而遭到接续的铳炮火箭猛攻,他原来所率的「青翼队」折损了一半,其余与他一同被巫纪洪的快船队救走 。乘船回到樵舍后,姚莲舟不想队员跟着他走, 尽数追去自行进食休息,而他则独自深入营账之间 。
  姚莲舟所经之处,每个将士一看见适位「凤翔上将军」,都忍不住肃然注目 。姚莲舟却垂着头,逃避他们的目光 。
  水师主帅闵廿四已遭敌人所擒,消息震动了整支宁王军 。如今军中主要武将已经所余无几,除了陆军主帅凌十一较有作战经验之外,娄伯将、王春等不过靠着关系攀上将领之位,无甚真才实学,而数下来就只余商承羽、姚连舟和巫纪洪三个武当高手较得军士信赖 。
  但是姚莲舟并不相信,此刻营地四周向他投来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觉认为道些眼光深处,都带着不信与部夷 。
  直至这一天,姚莲舟在这场对抗朝廷的战争里,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 。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决战最重要的关头,因为自己一时执着,把己方其中一条最具威力的巨型战船开到对方炮口前,将战船和许多部下都葬送进湖里 。
  姚莲舟感觉营地组每一个士兵都很清楚他干了甚么,都在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自己 。孤身走在其中,他强烈地感觉无所凭诺 。
  尤其是连如影随形追随他身后的叶辰渊也已不在-…
  姚莲舟走到商承羽的管帐前 。先前他:早已叫巫纪洪通传,守在帐前的两个「铁山队」护卫预知他会来,并没有栏阻 。
  他穿过另一排护卫,拨开了帐门的布幕,低头进去 。
  营账内很暗,只点燃了一画灯 。姚连舟一眼就看见,在幽黑的帐里最深处,高大的商承羽背着他静静盘膝在地上打坐,那头卷曲的长长发,在凝重空气下没有一丝飘动 。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当年那袭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这个姿态,就跟从前坐在「遇真宫」后山石牢里没有分别 。姚莲舟看见了, 心里不禁喟叹 。
  像忠犬般盘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莲舟一様全身蒙灰的巫纪洪 。 他领着快船队一返回樵舎,就焦急地问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后马上赶过来,到现在都没有清洗更衣 。对他而言,没有比商师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后仍然带着那个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纪洪,盯着进来的姚莲舟,他那双奇大的怪眼,此刻却要用力撑起眼皮,没法瞪得像平时那样大 。经过半天血战,巫纪洪也已疲惫不堪,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和刺青极深刻 。
  「纪洪告诉我,你有话要跟我说 。」
  商承羽说着,双手轻轻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姿势没变就转了过来,仍维持着盘坐面向姚莲舟。「说吧。」
  姚莲舟凝视着商承羽好一轮 。他尝试回想过去的一切 。我是甚么时候与他成为死敌的?姚运舟这么想 。
  他从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 。两个都是公孙清钟爱并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武当山上却从来关系不深 。商承羽在武当派程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跟他交谊亲密的,全都是像巫纪洪这种最极端的一性人,又或是梅心树那类成年后才加入武当的弟子 。自从他们结成一伙,并因为沉迷物移教密法而变得举止乖张之后,就更与大多同门产生了隔膜 。
  --这隔膜其实是商承羽有意无意之间造成的 。他当时已经怀有与公孙清相异的志向,并暗中向这些与他亲近的同门灌输自己的理念,他们因此就自然与其他武当弟子疏离-:?
  但是我们两人之间还不止如此,姚莲舟想 。远在更早的时候,他与商师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 。是因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师父格外的关顾吗?是预感他会成为日后的竞争对手吗?姚莲舟不知道 。也有可能只是两人天生就个性不合而已 。他却也一直没有憎恨过商承羽 。直至继任掌门的争斗,两人才终于成为死敌 。
  可是经过那许多,他们今天又在这样的境况下,共处一室 。过去的一切, 好像已变得不重要。虽然姚莲舟知道,那些耻辱与憾恨,商承羽是永连不会忘却 。
  姚莲舟花了很大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了一句许多年没有说过的话。
  「我输了 。」
  听见这三个字,旁边的巫纪洪,那双鸽蛋般大的眼晴猛地瞪起来 。
  这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武当掌门,竟然在平生死敌面前认输!
  而商承羽长年垂着鸟黑眼肚的双目,从随孔深处亮起星火 。
  「依我看,你说自己输了』,并不是在武功上 。」商承羽回应,声线中没有透出预期的兴奋 。
  「我说的是在道条路上,我输了 。」姚莲舟仲开双手,比一比四周这座将军营账 。 「当日跟禁军打仗,我把武当弟子全葬送了,那次还可以说是困为军力悬殊,非战之罪,而我们也把数倍的敌人拉进了地狱 。」
  姚莲舟说时把手臂垂下来 。
  「到我进来宁王府,走这条截然不同的路时,我以为一切都会改变 。 但结果我令锡晓岩离开了;我让叶辰渊战死了;我把战船和士兵也送了给敌人 。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那様的领军才能 。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战斗 。只不过有一群人愿意跟随着我而已 。 而他们都因此而离去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
  商承羽默默地听着,直到姚莲舟把远些心底话都说出来之后他才响应?:「可是我也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啊 。」
  「能够把武当派延续下去的,就只余下我跟你 。」姚莲舟说时没有瞄一眼巫纪洪,也就是从未把他考虑在内 。「而经过今天,我相信自己当领袖的才能并不如你 。为了武当,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
  听了违句话,巫纪洪手心都冒出汗来 。原本因战败而生的沮丧,瞬间一 扫而空 。
  终于来到这一天了!姚莲舟向商师兄臣服!
  我这些年所干的一切,都有价值!
  可是令巫纪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听见姚选舟的投降之后,并没有露出预料中的狂喜神色 。
  不止如此 。商承羽的脸是多么的平静 。就连刚才在双眼里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来 。
  「可惜,太迟了。」
  商承羽道句话,令巫纪洪一震 。姚莲舟也露出少见的愕然神情 。
  「我年纪已经太大了 。」商承羽又说 。
  姚莲舟皱眉 。他记忆中,商师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岁左右,以一个修为高深的武者而言,还没有到可以说「太大」的年龄 。
  「我知道 。」商承羽看穿了姚莲舟在想甚么 。「可是我说的不是现在。 而是下一次还能够举兵的时候 。」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胜利的把握有多大 。」商承羽苦笑。「我们都要开始思考下一步 。当然,以我俩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来,还不是甚么难事;可是这次借助宁王的力量以失败告终,再创造下一次道様的机会,你觉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过几年,商师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纪洪在旁插口说 。
  商承羽拉紧身上的毛裘,抚模着领上的白毛 。在这盛夏的密闭营账中, 姚莲舟和巫纪洪背项都衣衫湿透,可是穿着毛裘的商承羽,额上却没有半点汗珠 。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商承羽轻轻合上眼说。「那些在囚禁日子里累积的伤病,我现在还能够压抑 。可是再过几年……随时就会全部发作出来。」
  「这根本就说不准!」巫纪洪急说:「我会调制最好的丹药来医治师兄!我会供奉一百个、一千个人头给真界神灵,以保师见长命百岁!」他激烈地说,嘴角吐着沫,样貎带着昔日狂态,又回复了从前波龙术王那疯一观的神情 。
  但是商承羽揺揺头 。「我作的是称霸天下的王者之梦,没有比常人强韧的身体和魂魄,只靠吃药续命,又如何实现?」
  
  
  
  他睁开眼睛,看着姚连舟说:「你不同 。你比我小七歳,而且看样子会比我活得长久许多 。」
  今年姚连舟已经四十岁,又经过一场大劫,但他的面貌身体却仍维持在三十出头的模样 。远不知道只是武术修行的结果,、还是与他小时所服的奇药有关 。
  姚莲舟无言看着师兄 。
  商承羽仰头,视线似乎能穿透帐顶,观看即将入黑的天空 。
  「跟随宁王造反,已是我实现梦想的最后机会了 。可是姚师弟你还有下次的希望 。明天若是战败,武当的来来,就在你身上 。
  姚莲舟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听见商承羽称呼他作「姚师弟」是在甚么时候 。他无法相信商承羽竟然会这様说 。
  「不行!」巫纪洪惯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间剑柄,长腿瞬间从盘膝变成半跪,两颗好像快要跌出来的眼珠暴瞪着姚莲舟,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剑斩击 。
  「是他!他不正正就是夺去你岁月和健康的仇人吗?师兄的梦若是真的没法再做下去,他正是罪魁!而你竟然还要将梦想寄托给他?」
  姚莲舟垂下眼睛 。巫纪洪说得没错 。
  「我对姚师弟的恨,半点没有消失 。」商承羽直视姚莲舟,双目再次透出鋭气 。 「但就算此刻把他头顾欣下,我失去的都不会回来,我期望的也不会重临 。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将我的梦想延续下去 。」
  他侧头瞧着巫纪洪,苦笑又说:「巫师弟,不好意思,刚刚重遇的那天, 我骗了你 。我曾经跟你说,武当在我心里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那次我接过荆裂的强大刀招,被震得旧患发作,因而错过了诛杀『破门六剑』的机会之后, 我才发觉自己对于武当,仍有执着 。」
  姚莲舟听见荆裂的名字,双眉耸动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商承羽说出那次伏击「破门六剑」失败的经过;而荆裂的刀招,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浪花斩铁势」无疑 。
  商承羽把视线转回来,看着姚莲舟 。
  「因此,可以譲我寄托梦想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
  姚莲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心里商承羽从来只是一个被私欲驱使的人,想不到原来竟有违様的胸怀 。
  ---而我们営初的差别,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
  「纪洪 。」商承羽招招手吩咐:「将你背上的东西交给他。」
  巫纪洪那光滑的头壳上浮起了一条条筋脉,眼白充満血丝 。然而商承羽的说话,对他而言相当于神祇的谕示 。他无言解开了胸前一紬结,将那个密封的竹筒卸下来,一强到姚莲舟前面 。
  姚莲舟谨慎地捧着那个神秘竹简 。他见过巫一记洪在战场上一直带着它不离身,可以猜想内里收藏的东西有多重要,很可能是在危急时足以保命或扭转战局的物事;而姚莲舟亦深知,沉迷物移教秘法的巫纪洪十分精于用毒。他不禁猜想,竹筒里装着的就是某种剧毒武器 。
  「没有毒的。」姚莲舟的姿态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这是我离开南昌出征之前,命令纪洪从宁王寝室偷取的束西 。」
  「里面是一部宁王府在京师活动的账册。」巫纪洪解释说:「详列了这几年间宁王向朝廷重臣所赠的每一笔钱财宝物,各项贿金的流向,也有眉批记载这些大官为王府作了甚么疏通 。册组的名单当中,还包括好些品阶最高的权臣 。若是一一把他们査究下狱,嘿嘿……多大的朝廷都会变得空荡荡 。」
  姚莲舟听了才明白,这部名册有多贵重 。宁王起兵造反,而这大批高官重臣曽收取宁王贿赂行事, 一个个皆犯了的弥天大罪,没有宽恕转园的余地 。此名单若公开来,朝廷将爆发一场地震。
  「这东西也确实可以说是『毒』 。」商承羽说:「是足以动揺溶解朝廷根本的剧毒,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它,但在这种关头,带着这様的东西总是有利 。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至于要如何充分利用,甚么时候需要用它,明日一战之后你再考虑吧 。」
  姚连舟垂头瞧着手上的竹筒,良久无语 。
  「怎么了?」商承羽牵起一边嘴角:「你还在想着刚才说过的事?这様的姚莲舟,我从来没有见过 。」
  姚莲舟确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 。过去的他总是一往无前,那自信永不动揺,就连杀死师父公孙清,他亦没有后悔过,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
  他同想:今日心里的疑惑,其实是从锡晓严离开的那天开始种下 。在武当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强破任何一个弟子去做不愿意的事情;锡晓严的事,在他心里成了一根刺,因为他深知锡晓岩是被自己迫走的……
  「你说自己没有领军才能吗?」商承羽揺揺头 。「不 。那跟才能无关 。 是你的心,还没有跟过去那个武当掌门决绝地告别 。」
  姚莲舟听了这话,如遭电击。
  「还记得你进宁王府那天,跟我说话的时候吗?」商承羽继续说:「我那时真的对你刮目相看,没料到你能够改变到那种地步 。但事实上你还没有完全舍弃过去的自己 。你确实下了很大的决心,要走这另一条『天下无敌』之路,但心一里深处,却还在记着从前公孙清灌输给你那种天下无敌 。」
  姚莲舟想起今天在战场上,自己就是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所吸引, 擅自指挥战船离阵而错成大错 。商承羽理应不知道此事,但却完全说中了他的困惑 。
  「正因如此,你并没有真的把道场仗当作自已的战争 。你失败的根源是在这里 。」商承羽朝着姚莲舟举起两根手指 。「趁着今晩你就好好想想,到底自己是要当哪一个姚莲舟?是尽取天下权柄、建立[武当王朝]的那个王者姚莲舟?还是从前那个睥睨苍生、孤剑横行的独夫姚莲舟?如果是前者, 明日决战若宁王溃败,我商承羽就将余下的人生交给你;但如是选后者,你明天就把这部名册还给我 。」
  得到商承羽点明自己心头困局,姚莲舟感觉原有那股郁闷一扫而空 。虽然还要决择,但他至少知道了摆在面前的是甚么。
  他与商承羽四目交投 。两个以「天下无敌」为志的武当武者,却因为眼前败局而前所未有地紧密连结起来 。
  「好 。我会给你答案 。」
  姚莲舟将竹筒抱在臂间,踏着比先前爽期得多的步伐,离开了管帐 。
  一条小船在樵舍的宁王军营寨旁缓缓泊岸 。没有人留意到它,只因最后的战斗将临,岸上士卒都在忙着搬连、集结和点算各种军需物资,装上各种小船以运送往湖中的大战船,填补今天血战后的消耗 。
  那条小船只乘着一个人,独自靠着手力不知从一哪里划来 。包里在他身上的火红披风虽已处处污损蒙尘,但仍让人一限看出就是宁王军精鋭武者「雷火队」的衣着,因此也没有任何士兵怀疑此人身份 。
  岸边来往的除了搬送物资粮食的士兵之外,还有陆续登岸上来的伤兵 。 道些伤兵中受重创的少之又少,几乎全都能够自己行走,只受了割伤、挫伤或火烧等皮外轻伤,或是因为受烟熏而呼吸不畅 。今天番阳湖血战,宁王军仓惶逃脱,受伤稍重的将士都被遗弃了,能随船逃回来樵含的就只得轻伤者,他们被送到岸上营地治理休息,准备再投入明天的战斗—这场最后的生死对决, 一点战力都不可浪费。
  那个自行划船而来的「雷火兵」,身上到处都里着布, 一边右臂垂挂在胸前,连脸孔也半掩在交缠的布条之下,只露出一双基目 。他缓缓地向着营地而行,自然地混进了那些伤兵里 。
  「雷火兵」的身材不高却甚为壮硕,步履间有股无法隠藏的气势 。不过营地里人人皆知,「雷火队」本来就由武林好手组成,有这般的身姿气魄, 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散发的气实在强烈,还是引得好些宁王兵注目—他们尤其奇怪,为何此人斜措着的长长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
  「雷火兵」随同众伤兵鱼贯而行,进入寨门后就往疗伤的营地走过去 。 这时有一批士兵抬着干粮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驻在九江的宁王占领军,与那「雷火兵」打了个照面, 一时觉得对方很眼熟,不禁多看几眼, 直至那「雷火兵」越过他而去 。
  违时那士兵的记亿才从脑海浮出来 。
  「呀!」他轻声叫出来,身边的同伴皆侧日 。
  他……不是那位将军吗?-…
  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怎么又回来打这仗?……
  违士兵心里其实还没十足确定,那经过的「雷火兵」就是他所记起的人, 于是也就没有跟同伴谈论 。何况手里的大袋干组半点不轻,还是赶快去岸边把它卸下吧……
  一到了开薬治疗的营账前,大群伤兵就一哄而上,争先恐后要取薬或包扎 。那「雷火兵」趁着这混乱,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干粮,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着休息的伤兵之间,盘膝坐在地上 。
  他拨开蒙着下半脸的布条,露出満是髭胡的嘴巴,慢慢地吃喝超来 。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饼硬得像石头,其他士兵都要吮着好一会,用唾液把饼弄软才咬得进去,「雷火兵」却用他极有力的下额与坚实的牙齿, 一口口把饼嚼碎吞下 。
  他的双眼很平静,没有因这难吃的干粮显露半点不快 。
  只要它给我足够挥刀的气力就够了 。
  他吃光了饼后喝了几口水,然后就静静地盘坐着 。他没有看身边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跟谁交谈。四周的伤兵最初也觉得这家伙很古怪,但他像尊石佛般在营地上坐得久了,人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偶尔会看看那片即将完全黑暗的天空 。
  跟身边所有士兵不一様,他在热切期待明日战火的来临 。
  
    
   
  
第二章   焰攻

  迎着远方水平线泛起的稀微晨光,伍文定站立于战船船首,垂头看着破开的浪涛沉思。
  他下巴的胡须好一大把都变成卷曲焦黄,乃因昨日战斗中被火焰烧灼过。他昨晚睡得很少,天还没亮就起来,急着去了岸边检查战备的进度,直至看见工匠利士兵已经彻夜将战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备完毕后,方才放下心头大石。此际伍文定一脸倦容,除了睡眠不足以外,还有连续两天大战累积的疲劳,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锁紧了一样,肌肉的酸楚阵阵袭来。
  然而伍文定半点想睡的意欲都没有,处在一种既无比疲劳却又极度警醒的微妙状态。这状态他并不陌生——每一次打仗他都总要经历。
  他尽力把站姿挺直,不让身后士兵看见他的疲倦。经过了昨天那场凶险中逆转的湖上大战,又要激励义军众将士马上再一次战斗,并不是轻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团团在败亡边缘生还,却又要把性命拿出来再赌,就算挟着大胜的士气,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何况这支义军毕竟并非正规,大半都只是寻常的百姓乡民。
  幸而军队里有一个人。王守仁。
  「明天,我们就能够把一切结束!」昨日王都堂亲身向众将士训示鼓励,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阅历甚丰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见。「真正的胜利就在面前了!只差我们最后这口气,把手举起,将它摘下来!」
  虽是有点大逆不道,但伍文定有时心里不禁想: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纷乱的世代,假如少读几部圣贤书,也许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种开国称王的盖世英雄……
  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如果王都堂是那种人物的话,我反而不会这么佩服他呢……」伍文定心里跟自己说。
  伍文定回过头来,看看战船甲板上的众多士兵。各样军械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战士们已没甚么可做,一个个在甲板上休息等待号令,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样站在船边,默默观看着黎明时分的鄱阳湖风景。义军中不少民兵在打这仗之前从来都没有坐过船,最初很容易晕眩呕吐,但经过行军和水战后已然克服。
  他们从前大概都没有想象过,自己的人生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离开家园这么远。看见这么多陌生的风景。与这么多互不相识的人互相交托性命。杀人。看着人被杀。目睹传奇般的人物。承受强烈的恐惧,悲伤与生存感。这场战争,是他们人生里最不平凡的经历。而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人能说。只知道他们都是被风暴推进这场斗争之中,从来不是自己的选择。
  这股勇气,是一种不会记载在史书里的伟大。士兵们虽然懒洋洋无所动作,但伍文定只看一眼,甚至一嗅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就确定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心里不禁再次对王守仁的统率力拜服。
  他们接触到伍文定的目光,立时露出崇敬的表情,站直了点头行礼。在众兵眼中,昨日站立于船阵之首,火燎其须仍不动如山的伍文定,俨如活生生的一尊战神。
  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在这主战船前头的水面,还有看不清数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维持着整齐的阵势。这些轻快小船,才是今天这最后一战的主力。
  伍文定知道昨晚还有两个人比他睡得更少,一个当然就是王大人。据侍从兵说,王大人在营账内几乎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点着灯不断来回踱步思考,检査战策还有没有漏洞,或是有何可以尽善的地方。
  昨天决战后义军已经掌握大半胜局,但是王守仁妞道,这种时刻才最危险,越是成竹在胸,就越容易给对方翻身的机会。因此他坚持义军要顶着疲倦,一鼓作气赶在今早进击,正是不让宁王叛军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军力的时间,以免错过一举把这场战争结束的黄金时机。
  ——朱宸濠一天在那里,仍然是对天下的巨大威胁。
  昨天鄱阳湖大战,胜负逆转其实只在一线,众多义军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王守仁绝不希望看见他们再多牺牲,因此要尽力以最稳实、最有把握的策略进攻,必要一击破贼,而又将己方伤亡减至最少。
  ——这种把士卒视同子弟的胸怀,正是王守仁治军的秘诀。
  另一个也睡得甚少的人,则是荆裂。伍文定实在想不透,这个奇男子的身体到底是用甚么构造出来,他在鄱阳湖中冲锋陷阵,以个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袭成功,血战半天,取下无数功勋后,没有怎么休息过,又带着一小队漳州海沧战兵,前往跟踪侦察宁王叛军在樵舍重新集结的情况,那铁人似的无穷体力,令伍文定为之惊叹。
  正是靠着荆裂带回来的确实情报,王守仁才得以决定今日的战术;义军用了一整夜时间作出整备时,荆裂却仍然在岸边监督指挥。
  ——这几个武人,可真是好用……王都堂得他们扶助,实在是顺应天意。从保术王守仁脱离追杀;在敌境内干扰牵制,推迟宁王府出兵之日;潜入南昌里应外合,一夜攻克敌城;直到鄱阳湖之战的各种奇袭,「破门六剑」在这整场战争的每一阶段,都有左右成败的地位,即使形容他们所立的是「不世之功」,亦绝无夸张。
  ——而这么一群冒着性命危险为苍生而战的奇人,却偏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
  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这次若成功平乱,朝廷自必赏功,但是否就足以解除「破门六剑」的罪名?伍文定也不敢肯定。而他更担心的是,王守仁其时如果为「破门六剑」据理力争,会招来朝中奸佞借机攻击,甚至倒过来追究他窝藏钦犯之罪……
  ——不,我要保护王都堂!到时就由我替代他,为「破门六剑」求情吧!最多不过丢了我这官位而已,应该还不至于要砍头吧?怕只怕我官位低微,根本做不到这事……
  对于仕途,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今天要是战胜,他得到的最大奖赏,将是把名字记载在史册上——且是与王守仁这种伟大人物并列的功臣。
  ——人生至此,再无所求。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要将这仗打赢。
  伍文定再次眺视前方的湖水与船舶,等待着那即将响彻天空的号音。航行在战阵最前头的先锋快船,只要一看见敌阵所在,水手就会吹起号角。
  为了将损失减到最少,王守仁今日依旧全军出击,发挥目前压倒敌方的数量优势。除了这支从正西方向樵舍进发的中军之外,另一义军猛将赣州知府刑珣统率着左军,袁州知府徐涟及临江知府戴德孺领导右军,还有赣州衙都指挥使余恩带着的多支游击军,全都在天色未明时已出发,预先在敌阵的周边布下围剿之势。
  在其中一支游击军里,燕横乘坐着一条细小但航速甚快又甚灵活的鹰船。同船还有十二个水手和民兵,他们对于有这个「神剑手」同在,显得格外安心。
  与昨天的决战不一样,这些游击快船今天并非最前线攻击的主角,反而会留在较后,等待敌方崩溃散逃时展开追捕,其中尤以宁王朱宸濠及其亲信等为首要目标,绝不容许他们趁混乱逃出鄱阳湖。
  由于这等叛军首恶很有可能带着高手护衢,为了顺利擒捕,王守仁请托「破门六剑」加入其中,而不再用他们在前线打硬仗。
  「这次就请几位侠士为我收网。」王守仁昨夜说:「擒下宁王,比甚么都重要。否则日后有可能死灰复燃。」
  为了在追捕时能广撒罗网,「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来,各自搭乘着不同队伍的快船。燕横在众战士之间盘膝而坐,轻轻闭目,身体腮着波浪起伏摇荡,动中有无比的沉静。
  可是燕横内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荡不息,只因他仍然没有从昨天与叶辰渊的决战里平复过来。
  由昨夜至今,燕横不管是清醒还是入睡,都有一个巨大的黒影在他脑海里飞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冥鸢一击」。
  燕横在昨天战事结束之后,才有空去回忆那场剑斗的一切经过,并且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刻其实处在多凶险的境地。
  ——叶辰渊那一剑上蕴藏的「太极」化劲技巧,也许比当年他破解师父「穹苍破」的双剑卸劲,还要更精微高妙一筹!
  燕横回想,要是自己没有及时发出「抖鳞」,又或者「抖鳞」的旋劲小了半分,被破势并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叶辰渊,而是他自己。
  而结果却是燕横赢了。这胜利,绝没有因为叶辰渊失去一臂,或是比当年老了几岁而变得轻松容易了。
  那「冥鸢一击」除了微妙的「太极剑」技巧之外,也结合了燕横以前见过的「武当飞龙剑」,甚至青城派「穹苍破」的剑势。燕横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武当山,对于叶辰渊懂得「雌雄龙虎剑法」自也不感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原来青城剑术也可以有这样的变化,这「冥鸢一击」又开拓了燕横在剑道上的新思路。
  燕横在船上打坐,不断回忆思考着昨日那场剑斗,身体所发出的气息,令身旁众士兵都略感呼息急促。他在决斗里首次实战接连发挥「龙相」和「虎相」,气魄又进一层,而且在这战场上不必收敛,肆意释放之下,令身迸的人都受影响。
  ——就像何自圣在最后一战里一样。
  他无法不把昨日之战,与师父和叶辰渊的决斗比较起来。那时的叶辰渊能够使出像「冥鸢一击」这样的绝招吗?不能。而如果当时的何自圣面对「冥鸢一击」,能够破解吗?能够。破解的历程会像我这样惊险吗?……
  ……不知道。
  而这「不知道」,就已经给了燕横一个不敢相信但又无法否定的结论:
  ——我已经开始追近师父的身影了。
  何况现在燕横还未把这场对决所得到的经验和发现,加以吸纳提炼;只要再给他一段时日潜修,剑法肯定又会再迈进一程。
  「我已经……可以了。」
  「你说甚么?」
  身边一个民兵听了燕横说话,不禁开口询问。
  燕横睁开眼来,认出问他的人,正是之前并肩作战过的沈小五。团才出发时天色太黒,加上满脑心事,他并没有留意到。
  他笑了笑,回答沈小五:「我是说.. 打完这场仗之后,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青城山。
  复兴青城剑派。燕横如今已经达成条件。
  余下唯一一个障碍,就是「破门六剑」所戴的罪名。只要这次随王守仁平叛建功,那亦有望清洗,到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城派门墙了。
  沈小五听了这话未有点头同意,反而是呆着默想。燕横打量着他,看见他带在腰间的一柄宽刃短砍刀。果然沈小五按照着燕横的建议把兵刃换了——实际上这已是他在战争里换过的第三柄兵器,是从某个战死的宁王府武者兵手上取来的,既轻巧又扎实,铸材甚佳,令沈小五爱不释手。
  「你不想回家吗?」燕横问。
  「我不知道……」沈小五摸摸那个刀柄,皱着浓眉。「看见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回家。」
  燕横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当然,他自己所经历过的,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
  「还记得我们上次的约定吗?」燕横问。
  沈小五的眼睛亮了。他当然记得。他只是以为燕横已经不记得,毕竟他只是个小卒。
  「你说,如果我能够活下来,就可以找你。」沈小五吞吞喉结说:「你会教我。」
  「这约定仍然有效啊。」燕横微笑说。「今天也活下来吧。之后你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回我的老家。」
  在另一条游击船上的童静,不约而同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虽然未至于能够遥距感受到燕横的心灵,但她想了一夜也隐隐雉道,燕横击败叶辰渊以后,已经开始准备回青城山了。
  毕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心爱的男人,凭着意志将要完成梦想,令她引以为豪。只因这奋斗的过程里也有她的份。一想到这里,童静不禁笑了。
  同船的士兵本来都很紧张,看见童静的模样不禁都被她吸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带着这么甜蜜的表情上战场。
  童静看着渐亮的天空与湖水,心里回想当初认识的那个青涩的少年剑士,与今日已然完全是两个人。
  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个人。
  ——从前,因为有青城派而有燕横·,将来,是因为有燕横而有青城派!
  她想着时,却听见西面远方传来隐约的号角声。
  战斗,要开始了。
  
  这个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于帅船上,然后不顾李士实与刘养正的反对,将昨天大战中未尽全力、望势而逃的潘鹏、杨璋等十几个将领官僚全数抓起来问罪,准备公开处斩以整军纪。
  ——-边许下重赏,另一边以严厉军法促众人死战,如此恩威并施,今天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朱宸濠如此想,故而一意孤行。但李士实和刘养正却不这么认为。如今宁王军有半数将士都只是在月余之前被强迫依附,在势弱之时仍如此逼迫,他们即使不叛变,也会很容易就向敌人投降……
  这两个「太师」与「国师」,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是愚蠢之人,心里雉道昨日的会战,其实几已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现在还没有放弃只是在期待奇迹。
  ——可是面对那个王守仁,奇迹是多么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将那十几人正法之前,船阵里的警报铜锣敲响。敌踪已现。
  ——这么快?还以为他们会再多休息……
  宁王军各将领匆匆备战,以朱宸濠的主帅船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击的阵式。利用樵舍对开湖港的地形水势,宁王水军紧密集结防御,准备用集中的铳炮火力,以少胜多。
  最后离开主帅船出击的武将,是商承羽和姚莲舟。在他们步下船楼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并紧握他们的手掌。
  「两位将军……拜托了。」朱宸濠其实一直对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不满意,但如今众将之间已没有比这两个更值得托付,朱宸濠只想动之以情,期待二人记起这些日子宁王府的雉遇恩情和礼待,今天能尽力死战。
  商承羽看看在楼梯底下等待的巫纪洪, 又看看姚莲舟。他瞧见姚莲舟腰间绑着那个竹筒。二人相视无言°
  「王爷不必多说。」商承羽把一百名「铁山队」武者留在帅船保护朱宸濠,自己将要带兵在前锋亲自出击。他此刻却避开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让宁王看见他眼中闪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权给他,战局就不会走到今日田地。
  两个武当剑崇,下楼去迈向战阵。
  看过前两天王守仁军团的策略,宁王军亦想仿效,因此今日姚莲舟和巫纪洪也都各率快船队,在己阵的侧翼两边等候,准备突袭敌方的侧后头,赌一赌以他们过人的武力扭转乾坤。
  伍文定的船队从西面不断接近之时,宁王军已经作好迎敌的准备。身在最前线的商承羽,在船楼上审视己方的数组.,又远眺对面正在变大的敌船,心里不断想的却是昨天跟姚莲舟的对话。
  ——只要打胜这仗,我说的那些话就会作废。
  ——姚莲舟会倒过来跟从我。
  这列前锋船队,本身就是宁王军残部中的最精鋭,加上有「龙骑上将军」坐镇,士气最鋭。
  ——怎可以输给那群羔羊似的农民?
  他们许多都是原来宁王府护衙,享受了多年横行无忌的舒服日子,绝不想就此结束,因此才留到这一刻。
  ——把命都赌了!要赢这一把!
  这时有比较熟悉水战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将军,有点奇怪……敌方在前头冲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点可疑……」
  商承羽远目细看。这么遥远又宽广的湖面上,单凭目测很难确定来船的大小。但他相信这个部下的判断。
  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冒起来。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开!」他高呼命令。「前列的船队左右散开去!成半月形阵!」
  但是宁王水军经过两天的挫折,调动的灵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为太多有经验的精英水手都已战死或逃跑。商承羽虽然警觉地下达了正确的变阵指示,他的军队却欠了那样的执行能力。
  
  只有与商承羽指挥船同守第一线的战船,勉强向左右拉开来,并呈一个向内微微凹陷的半月弯状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号。前列船队一起朝着高速袭来的那过百条小型快船开火。
  冲入来的小船在这轮炮火之下虽有损失,却还是蜂拥而来,最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有发过一铳一箭还击。
  当更接近时,商承羽从高看得更真切:敌方的小船甲板上几乎都看不见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盖……
  商承羽知道他所忧虑的是事实。
  「散开!全阵都尽力散开!」
  他今次正面领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过宁王军的两轮射击,已经到达阵前,开始各自瞄着宁王军较大的战船追撞。
  这时天已全亮,又在近战的距离,可以看清楚突袭小船的奇特模样:每一条只长三丈余,似乎分为前后两截,以绳索连接在一起,前半无人,只是堆满了一扎扎的木柴干草,浇灌以猛油,此际上面都插满了宁王军射来的箭矢;后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橹外,就只竖着掩护的防板,没有任何武器,内里的乘员也不多。
  宁王水军众人此刻都已知道,这群小龙是要来干甚么,众多水手惊呼着要回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则拼命截击。
  终于有宁王军的战船被撞中。那小船船头上装着铁铸的尖角,深深钉入了宁王军战船的船身。
  然后上方的宁王兵,马上嗅到燃烧的焦味。
  小船前头堆积的柴草猛油一被点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将中央那些连接的绳索挥斧砍断,后半截罹即脱出离去,成为另一条细小的「子船」,水手从中伸出桨棹,拼命地倒划脱离敌人的攻击。
  被火焰攻击的宁王水兵已没有余暇去射击那些「子船」,只是忙于救火。
  过百条这样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风进入船阵。由于宁王水军的战阵排列得太密,根本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标,接连就有宁王战船陷入烈焰°
  宁王军中也有快船,向着这些子母船作截击,但这么一一拦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势。
  有些被烧着的战船,上面的水兵纷纷跳水逃生,无人掌舵之下这些着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军船舶,将火焰蔓延。
  宁王军精鋭的船阵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从阵中央远远看见,瞪得眼角都快要裂开来。
  王守仁的战策,直到最后都没有给宁王军可乘的空隙。这些子母船每条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动了两百艘,不过动员不足一千人,就对宁王船阵打出震撼的一击。
  ——而这有赖荆裂侦察之功,将宁王军船舶紧密布阵这个情报迅速带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决断,义军也才有足够时间整备组织这支子母船队。
  伍文定看见火攻奏效,也就指挥中军的主力战船群向敌阵全速进击。
  看见远方冒升的矿烟,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琏和戴德孺等义军诸将,也都率船队从左右向叛军夹攻。在王守仁的精心布置下,三方进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宁王军只见敌人的主力战船同时从三面出现,数量及气势皆极盛,继火焚前甑之后,士气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经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义军同时朝着叛军船阵发炮,虽然距离仍远,实际杀伤力不大,但炮声记记都撼动着宁王军将士的心胆。
  在火焰与黒烟之间,立时就有叛军战船率先降下了军旗投降。这一举动迅速传染开去,不战而降者越来越多,犹如山倒。
  这景象全都看在阵中央朱宸濠和几名亲信军师的眼里。
  对朱宸濠来说, 那就像看着自己几十年来花尽心血构筑的梦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帅船楼上静得可以。最后就只有李君元有胆量开口。
  「王爷,要走了……」李君元以颤抖的声音说,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个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滞。李士实和刘养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着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急不及待就簇拥他步下船楼,去换乘逃亡的细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着部下带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护狮,朱宸濠与世子等宗亲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开了缆索之后,朱宸濠才忽然像从梦中醒来。
  「娄妃呢?」
  此刻他心里念着的,只剩当初苦劝他不要举事的爱妃。一想到她的脸,朱宸濠就无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几名「铁山兵」。他们都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原来在战乱之中,娄妃看着朱宸濠被带走时那个崩溃模样,已经不忍再与他相见, 又怕被敌军的士兵擒住污辱,于是硬咽着从主帅船跃入湖中自尽。
  ——娄妃的尸首后来被渔民发现打捞,并上报官府,确认后得以厚葬在湖口县城外,立「贤妃墓」。
  王爷亦已败逃, 叛军的战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实际愿意交战的甚少。义军撕破船阵如摧枯拉朽,王守仁达到了以最少伤亡结束此战的目标。
  各义军主力战船停火之后,继而出动的就是游击快船队,负责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陆路往樵舍岸上的叛军营寨进攻。
  其中一支游击龙队,由万安县知县王冕率领,岛津虎玲兰就坐在里面一条鹰船上。
  连续两天的激战,令带着身孕的虎玲兰极是不适疲累,但她仍然强忍着,没有让身边人看见半点痛苦迹象,坚持着也要来打这最后一战。
  「辛苦了这许多天,最后的胜利,我怎可以错过? 」虎玲兰还这样对荆裂说: 「除非你打断我双腿,否则想也不要想。」
  为了尽量协助游击船的士兵对付可能出现的武林高手, 「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在不同的船队里,虎玲兰亦与丈夫分头出动。
  只是她心里想的并不是甚么打胜仗的事,而是敌军里那几个武当高手。
  战争胜负已分,虎玲兰并不担心荆裂会在打仗中有所闪失;她忧心的是,荆裂会遇上姚莲舟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必然会来一场单独决斗……那才真的生死难料。
  背着野太刀、手里挽着长弓的虎玲兰,想到这里不禁抚抚肚皮。她虽然口里说绝对支持荆裂做任何事情,但随着腹中胎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实在,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荆裂会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极峰的他,会不会有天失足掉下去?……
  虎玲兰绝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见父亲。所以她心里暗地热切祈求神明,让她先找到那些武当派的绝顶高手,以游击军的压倒人数和武器,将对方诛杀当场。
  ——虽然这会令阿裂不高兴。将来他说不定会怪我……
然而对未出生孩儿的爱,凌驾了她对荆裂的忠诚。






第三章   复仇刀

  「周师兄!」
  商少奇以快要哑掉的声线高喊,凌厉的双目狠狠盯着如浪潮蜂拥而至的敌人。
  他的头巾早就不知丢到哪里,散开那头如云的鬈发被鲜血和汗水湿透,黏附在脸上。手中的武当长剑,剑柄布条也被血汗渗得胀起来,他的手指握上去软绵绵带着黏滑,彷佛拿在手的并不是剑,而是某种恶心的生物。
  一种会把人血和灵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岁的商少奇今天终于知道,真正的战斗是这样子的:混乱而令人心惊;充满不可预知的意外和错误;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时脱出。
  这跟平日在练武场优雅地舞剑对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却是武者必得面对的现实。
  周潮在混战间听见商少奇的呼唤,想也不想就奔过来。此刻他绝对相信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岁的师弟。开战不久,周潮因为过于冒进而在「大欢喜洞」里迷了路,跟「武当三十八剑」其余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佛无穷无尽的物移教死士分尸了。
  退到商少奇身边时,周潮才看见同在的还有「三十八剑」同门任元英和莫灵云。壮硕的莫灵云师兄,半边脸被物移教施放的毒液溅到,虽已及时抹走,但仍被腐蚀出一片冒烟的伤口,发出阵阵臭气。莫灵云的脸色也微微发黑,显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对抗,但他体格和意志惊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着五色杂布彩衣、完全舍死忘生的物移教徒,沿着幽暗的走廊吼叫着冲过来,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虫。看着那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疯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项在发凉。
  ——师父太低估敌人了!以为对方无甚武艺就不用害怕,这么直接就攻进洞来,结果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假如只论个人武力,这些物移教死士在武当剑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对的却是远超预期的敌人数目、复杂如迷宫的地形、各样难防的暗器剧毒,再加上对方这狂热不畏死的精神状态,令攻入来的「武当三十八剑」顿时陷入险境。商少奇就亲眼目睹了毕荣、赵晨风和汤伯颜三个剑术高超的师兄,在混乱中逐一被惨杀。
  此刻商少奇选了这个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间一个弯曲狭窄的位置,正是可以发挥武当剑士过人武力、以少胜多的据点。
  四人并肩而战,果然抵住了物移教徒的攻势。商少奇的观察没错,这些物移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种奇药,虽然进入无畏的狂乱状态中战力大增,却也令头脑不清行动单纯,只懂一见敌人就涌过来进攻,欠缺包围绕击的策略,武当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这关口,对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来送命。
  可是四人的体力也因此不断地消耗。不可以继续这么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灵云师兄打个眼色,莫灵云会意,就按照之前说好的策略从旁退走。
  只余三个疲倦的战士抵敌,战况马上又变得更艰苦。商少奇感受那实时加重的压力,心里在对自己呐喊:
  ——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这时他右边的任元英师兄中了一刀,崩溃倒下。
  商少奇紧咬着牙齿,如疯狂般挥剑,并且鼓舞着余下唯一的同门周潮,放声嘶吼:
  「武当不死!武当不死!」
  商承羽推开盖在身上那个中了箭的「铁山兵」尸体,从快船甲板上爬了起来。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呼息中都有木头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间,佩剑还在。
  两个驾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边的土地,其中一人一边逃跑,一边捂着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经回到樵舍的营寨岸边。
  刚才那短暂而悠远的回忆,在他心里实在太鲜烈,令他一时忘却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余下他一个活人。其余八个「铁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战伤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击的敌人以弓箭击毙。
  商承羽记不清整个逃亡的过程,只知道从烈焰焚烧的大战船,到登上这条快船之间,最少也再换乘过两次。所有的记忆都被火焰、烟雾和炮声扰乱了。
  他带点蹒跚地从船边爬上了岸,走了十几步才调整好呼息,恢复平日的身姿。他环顾岸边四周,远处的士兵都在拼命奔逃。他只好向营寨独自走过去。
  双脚终于重新踏在稳实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没有回头往湖里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着,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出的久远记忆。三十年前,他以「武当三十八剑」最年轻弟子的身份,参与了那场改变武当命运的一战。当时铁青子亲授的众弟子当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认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莲舟出现之前亦最得铁青子(公孙清)的宠爱,也因此在十七岁之年就得以参加歼灭物移教的大战;但是除了战事的生还者之外,很少人知道武当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惨胜。
  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在脑海的画面:他与周潮如何凭着二人之力,拼命抵住了物移教死士的猛攻。下一刻,绕到了侧面的莫灵云,以他强大的劲力将一根石柱撞断,其支撑的大石把聚集攻击的物移教徒大半压死,三人再将其余生还者统统诛杀……
  在商承羽的指挥之下,他们战胜了超过二十倍数量的敌人。
  整场战争都是靠着商承羽才逆转。铁青子由于低估了物移教的厉害,从一开始带着「三十八剑」正面攻入「大欢喜洞」,结果接连受到伏击而损失惨重。是商承羽自发指挥师兄重组阵势,利用地形发挥武当派凌驾于对方的个人格斗实力,这才把物移教击败,但武当最后亦只得铁青子在内的六人生还。
  当时商少奇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领军能力上远胜过师父,亦很可能强过武当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后今天他怨恨没有掌握到宁王府主力兵权一样,当年的他也想:假如从一开始领导武当攻打物移教的是我而不是师父,最终能生还的师兄,至少多出两倍……
  结果历史却在重复。
  商承羽苦笑,看着前面渐近的营寨。寨前已经无人看守,不断有宁王军士兵从里面逃走出来。他们显然都知道:湖中主力军既已战败,这岸上营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现在逃亡,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对于逃生商承羽还不是太担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敌方的追捕还不困难——除非碰上「破门六剑」
那几个家伙又另作别论。
  此战既败,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与姚莲舟的承诺:将称雄的野心交给姚莲舟继承,自己退为辅助。
  臣服于一个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里,姚莲舟夺去的,不止是他的岁月和健康,也抢走了师父。
  ——明明我才最适合继承武当,可是师父却宁愿交给与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莲舟。
  ——而那信念却崩溃了。姚莲舟到头来还是跟我一样追逐世俗的权力啊……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商承羽走进无人守备的寨门。迎面经过的兵卒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没有甚么将军与士卒的分别了。
  他向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姚莲舟和巫纪洪会在那里等待。
  虽然按照约定,商承羽将要跟随姚莲舟,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变量:姚莲舟还是在「武者」和「王者」这两个目标之间摇摆不定,仍没有下定决心完全地舍弃过去的自己。他会怎么选?商承羽希望是后者。只有姚莲舟一心当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义;也只有走这条路,才证明当初商承羽的想法没有错。
  ——只要证明我正确,我已经不介意当第二人。
  ——武当不死。没有比这更重要。
  商承羽曾经对巫纪洪说过已放弃武当,结果还是脱不了这个羁绊。是因为年纪越大越容易怀想以往?还是因为受到荆裂的挫败而令「武当武者」的尊严苏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营地内,商承羽看见许多士兵都在营帐间翻寻带得走的值钱东西。许多帐篷已被扯倒,各种杂物散了一地。很多迟来一步的甚么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粮食走。冇人蹲在地上,拼命用石头将战甲上的铜片敲脱。也有人捧着三、四柄刀,却被同伴一手打掉。
  「这甚么时候了,还带刀?」那同伴说着,连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来,又拉脱他身上的护甲。「人家一眼就看见你是败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着这军营末日的情景,还有一个个逃兵,不免失笑。
  ——武当派的人一定不会这样。我们将来的军队也不会这样。
  仍然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好像他变成了幽灵一样。
  商承羽走到他的帐篷前大概三十步外,远远就看见那帐篷也已经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龙骑上将军」的营帐,人们自然会想到里面藏着值钱的宝物。
  他没有看见巫纪洪或姚莲舟的身影。两人能够安全逃出战场吗?本来商承羽还不担心,但现在不免有点焦急。王守仁的军队此刻肯定正从水、陆二路进迫而来,把这个宁王军最后据点连根拔除。要是面对太多军队,即使是他们三人连手,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时商承羽却发觉旁边有目光射来。他立时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期待中那两人的任何一个——这人的身材厚硕许多。
  但也并非陌生人。
  锡晓岩缓缓解开包着右臂的布带,又将掩着面目的布条扯了下来。
  商承羽看见锡晓岩,先是极端的讶异,然后生起喜悦。他听说过,锡晓岩在武当山之战的最后时刻曾经赶回去作战;现在看来也一定是因为无法舍弃姚莲舟,临危也要回来这即将陷落的营寨。
  巫纪洪曾经告诉商承羽:锡晓岩的刚猛刀法,冠绝群伦,连他也抵挡不了。
  ——我们又寻回一个武当猛将了。
  ——将来要对付像荆裂那种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僵硬。
  他感受到锡晓岩散发的强烈杀气。
  也看见锡晓岩那寒彻的脸。
  ——这是为了甚么?……
  下一刻,锡晓岩肩上的红色大披风就飘飞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将背后斜挂的长布囊拉脱,缠着细藤的长长刀柄,自他右肩上方蓦然显现。
  「等——」
  锡晓岩那条奇特的右长臂高举,厚实的手掌握着背后刀柄。
  一切言语皆无用。
  这种单纯的强烈仇恨和杀意,商承羽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刻骤然遇上。
  但这无碍他身为武当顶尖高手的反应。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间剑柄。
  一直在军营里等待的锡晓岩,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机会,就只有等宁王军败退的混乱中,但他也没想过宁王军的崩溃是这么迅速而彻底,正担心商承羽还有没有命逃出战场。幸而对方终于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锡晓岩本来绝对可以趁机伏击突袭商承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正面走过去,而且给他握住剑柄的时间。
  正面决斗,是锡晓岩给予这个武当派前辈最后的一点敬意。
  此外就只余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粗糙的藤柄长刀,出鞘。刃锋带着太阳的光芒。
  锡晓岩身材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条比常人多了一节的怪臂,从上拔刀斩下之势,发劲的起点位置却远较正常高。刀招仍未发出,商承羽已经冇一种被对方从高压迫的不利感觉。
  商承羽蓦然回想起来,那个三十年前从「大欢喜洞」跟着他们回武当山的初生婴孩。当年看见那条幼小却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经惊叹过。
  「也许他将来会练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练不出来的武功。」当天生还的师兄之一陈春阳这么预言过。
  商承羽没有亲眼见过锡晓岩的武功,但是巫纪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阳极刀」的厉害
  「我的『太极剑』亦无法化解。」巫纪洪这样说。「若不是有轻功逃避的话……正面对打,我会败给他。」
  商承羽的「太极」功力当然较巫纪洪精纯。「那我呢?」他当时这样问巫纪洪。「我的『太极剑』,你认为接得下吗?」
  巫纪洪没有回答。想了一会他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对商师兄没信心。是因为他还年轻。我无法断定,当下次看见他时,他的刀又会进步到甚么程度。」
  巫纪洪虽然说「不知道」,但那其实也是一个答案:那就是说他认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会亲自得到一个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击杀师星昊那次,他用了诡计不算在内,这其实是十一年来,商承羽第一次再与人正面单独决斗——在输掉了武当派掌门宝座之后。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商承羽身体里苏醒。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样的欲望。现在他很清楚,这许多年武当派烙印在他灵魂里的教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间也爆闪出银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顾着寻物或逃走,没有一个看着商承羽和锡晓岩。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场当代绝顶高手的决斗,正在自己跟前发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们凡俗的眼睛,也无从捕捉这样的招术。
  出刀的刹那,锡晓岩的面容反而极度冷静。他连「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种无想无念的虚空状态之下出招,但那刀劲却如爆炸般猛烈,身体协调达致无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傅达上胸肩再引导至右臂。那条多出了一个肘关节的怪臂,好像化为强韧的皮鞭,卷着长刀脱离了鞘,自斜上方击下!
  ——他这出刀的挥臂动作,比从前的「阳极刀」有所不同,像是将刀抛出多于砍劈;刀招斩出的同时,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费力地迈步。这进化了的「阳极刀」,不再只靠刚猛发力,而达到了更纯净、没有耗费多余力量的境界,比从前更为迅疾。
  商承羽感觉到:锡晓岩今日这招「阳极刀」,与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竟有吻合之处!
  ——原来这并不是巧合。荆裂在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曾将其中要诀心得向虎玲兰传授;后来虎玲兰与锡晓岩同往武当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虎玲兰不知不觉间也把一些窍门展示了给锡哓岩看,对他改良「阳极刀」有所启发,只是连锡晓岩自己也不知道,这原是来自荆裂。
  「阳极刀」彷佛把有形的刀锋化为无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轨迹。
  面对这「阳极刀」的斩击,多数人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闪躲,但由于看不准那刀势,要确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极躲避而无法反击,锡晓岩第二刀又会再来,结果只是继续陷入劣势;第二个选择是以力量抵抗,就像当日「盈花馆」上的虎玲兰一样,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野太刀,当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敌,而今日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更是无人可挡其锋。
  不过对于商承羽来说,还有第三个选择。
  他的长剑出鞘扬起,以一个微妙的弧线轨迹,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够靠着直觉与经验去测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给武当派的最高技艺。「太极」。
  刀剑相接,并没有发出应有的响声。
  光线不会转弯。可是那团交叠的光,却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个诡异的弯弧,落向商承羽身体左侧。
  「引进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太极剑」,成功将锡晓岩这力量无匹的「阳极刀」接下,引卸开去!
  这招「太极剑」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曾以「太极」接过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吸收过那次极惊险的经验后,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武当佩剑被荆裂的刀击坏了,他这柄是在宁王府军械库里精挑出来的代替物,不如武当剑锋利,但刃身的韧性强度更高,适合战场上使用,因此这一交锋,虽也承受了锡晓岩的强横刀劲,但并没有像上次般扭曲弯折。
  确定成功牵引去「阳极刀」的刹那,商承羽的长剑立时转了个极细的圈,反守为攻向着锡晓岩进袭!
  ——制造对手无可挽回的空隙,再确实地施以杀手,乃是武当「太极」取胜的不二法门。
  可是在商承羽还没有发劲之时,他突然感到剑身上又传来非常沉重的压力!
  ——怎可能……
  本来已经被引落一旁的长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横向压迫商承羽!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武术的认知——在「太极」借力卸引之下,对手绝不可能这样发力回招!
  但是锡晓岩的天赋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够做出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太极」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个关节:肩头负责发力收住被带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缓解转化;最后用手腕将刀收回。但是腕关节不管力量及活动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够回刀动作都没有威力。这是何以被「太极」化劲卸落到一个程度就无可挽救,只能眼睁睁被反击。
  但是锡晓岩偏偏多了一个肘关节,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来,还马上就往横朝着商承羽压斩过去。这样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无法确知锡晓岩潜在的体力还有多大,这刀随时能够把他的长剑反压到他身上,他即时判断不值得赌博,也就放弃了反击的空隙,整个人放轻向后倒跃避开。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面对一头这样古怪的生物。
  锡晓岩这招绝没有计算过,纯是依直觉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太极剑」。
  商承羽退避后,长刀锋横掠而过,锡晓岩顺势将刀举到左耳侧,形成反手出刀的预备架式,又再将从另一边斩出「阳极刀」。
  商承羽擎剑戒备,与锡晓岩瞬间四目交投。锡晓岩的脸还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应该说,他眼中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目标:将商承羽的身体斩裂、破坏、灭绝。
  商承羽平生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里生起寒意,他想不透锡晓岩如此执意要杀他的原因。而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活下去。
  而他还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阳极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问题是假如无法反击,又会回到起点。
  ——而我还可以接多少刀?
  无法久战,是商承羽最大的弱点。尤其在动用「太极」技术之时。
  ——要在这一招决胜负。
  半生都以「太极」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却知道面对锡晓岩,最终只能以最纯粹的准绳、时机和速度取胜。没有别的路。
  他握剑的手势,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提着一支笔。
  锡晓岩吐气之间,「阳极刀」反手斜下斩出。
  天下间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这是人体骨架结构使然,令发力较不容易,也较难控制刀身和贯注劲力;但锡晓岩手臂多了一个关节的帮助,能够操刀活动的幅度远比常人为大,于是练出了与正手同样强劲的「阳极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样,长刀好像在刹那间消失了形体,以一团发光能量的状态,朝着商承羽右头颈袭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这来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经验和直觉。
  他「看」得很清楚。
  剑同时递出去。
  商承羽这出剑的状态,也像锡晓岩完全放空了心灵。手随意动,剑尖刺出,动手轻描淡写得就像伸手指向远方优美的山峰。
  但是极快。
  而且极准确地迎向锡晓岩右臂挥击的轨迹。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但这还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脉」。在出招的同时,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侧避,以躲过「阳极刀」的来势,这正是「武当行剑」的蛇步闪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脉」先一步刺中锡晓岩手臂,仍不足以将「阳极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阳极刀」的余劲斩死,所以截击的同时要避开来刀的轨迹。
  商承羽这个结合了「武当行剑」和「武当形剑」的动作,乃是即兴发明,但以他高绝的武当剑道造诣,临机应变,随意而造出新招并不是甚么稀奇事。
  他这动作的形态,身体奇特地扭曲着,一边闪避一边又要从特定角度出剑,其实甚为别扭而且不协调,刺剑完全没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递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这种剑招简直像个初学者般不入流。可是这样不入流的剑招,却正正能够应对面前的状况,只因他的刺剑根本不必货注劲力,只要时机方位角度正确就足够,真正的杀伤力,将源自锡晓岩本身挥臂而来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够把一招不协调又动作勉强扭曲的剑法使得这么快,依靠的是长年修习「太极」所锻炼出来那腰脊盆骨深处看不见的肌肉力量。
  外貌难看的一剑,却是这名不世出剑豪功力与智慧的结晶。
  「追形截脉」后发先至,剑尖迎刺向锡晓岩的握刀手臂。
  「阳极刀」势道太猛,根本不可能半途改变或停止。
  剑尖刺入血肉。那传达到剑柄的感觉,商承羽无比熟悉。
  胜利的感觉。
  长剑深深刺进了锡晓岩右前臂,切断筋脉,再直贯至肘关节,一碰上了坚硬的骨头,「阳极刀」的劲力才真正地传来。冲击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剑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这种扭曲的姿势下出剑,商承羽实在难以抵受这撞击力,剑柄被迫脱手。但他知道不打紧。「阳极刀」已破,锡晓岩握刀前臂已废。他只要顺势闪开去,之后再拾一柄随处可见的兵刃来用,即可收拾锡晓岩。胜负已分。
  他继续斜步俯身的动作,让锡晓岩带着「阳极刀」的余势从旁掠过。
  可是这时商承羽记起,自己还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还来不及后悔的一刻,右侧太阳穴传来一记极为强烈的冲击。脑袋在头壳内猛地摇晃。右眼因为间接的冲撞爆出血丝。意识里像有一团白光爆炸。
  是锡晓岩乘着「阳极刀」劲力发出的肘击。
  商承羽的「追形截脉」虽然废掉了锡晓岩前臂腕肘,但是忘记了他还有第二个肘关节。
  ——锡晓岩这一招并非经计算发出,单纯是因为那股要击杀商承羽的执念,驱使他在刀招被破时,仍自然而然将余势变成肘打。
  商承羽头骨被撞得破裂,眼框和鼻孔同时溢出血来,双眼向上翻白。
  锡晓岩对于一臂被废,竟似丝毫未觉,右臂上仍插着长剑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着商承羽的喉颈!
  即使在几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状态中,商承羽仍有反应,双手扳着锡晓岩那左臂,自动施展「太极拳」欲将之卸脱反锁!
  但锡晓岩左手也发挥近年苦练的「太极拳」柔功,将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着他的颈项,再一气发出「两仪劫拳」的刚劲,将商承羽整个人揪起猛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太极拳」功力比锡晓岩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猛击而半昏迷的状态下,商承羽的化劲感应都已迟钝,根本无从反击。
  被掐着颈的商承羽没有任何挣扎卸力的余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地上!两番破坏力如铁锤的冲击,令商承羽脑袋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
  锡晓岩单膝跪在躺卧着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着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头不断地加力。
  「她本来跟我约好了。」
  锡晓岩从上俯视商承羽紫胀而变形的脸,终于说话。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仅余意识就像沉溺在水里,只是微弱地听见锡晓岩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不知道那个「她」是指谁。也不重要了。
  在最后的时刻,商承羽心里只是不断地想着:
  ——真是无趣啊。我这人生,一件事情也没有完成过……
  锡晓岩骑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继续像屠杀小动物般捏着他的颈项。商承羽已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军营四周的兵卒,以为只是两个将领不知为了争夺甚么而殴斗,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第四章  伏魔

  「起来!不要放弃!」
  李君元压着声线从齿间低嘶,用尽气力要把跪在泥泞里的朱宸濠拉起来。但他一介儒生,实在没法拉得动身材壮硕的王爷,颈项的筋脉都暴突起来。
  两个「铁山兵」匆匆上前,帮助朱宸濠起来。他垂头喘气,已经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样,那身随隋才在岸上换穿的粗布衣,到处都染着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从未这般狼狈。
  「铁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继续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们眼中尊贵的王爷。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气地在背后推着他。
  「快到了!在约定的地点,就有船接我们!」李君元说。为了安全,他们在逃亡中都不称呼朱宸濠作「王爷」,李君元直呼的语气显得甚是冒犯,但到了这个时刻,也再顾不得甚么君臣礼仪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酸软,快要支撑不起那庞大的身躯。平日爱好武事的他本来还未至如此不济,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后果。
  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里苦笑。他已拥始对这感觉麻木了。
  ——反而后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们脱出战阵后换乘过两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陆路,并且全体改穿平民服装,都是为了避开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后,就开始有护甑悄悄开溜失踪,此刻仍然保护着朱宸濠的「铁山队」武者,只余下五个人。
  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纪洪和颜清桐招入宁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获选为最精锐的「铁山队」亲狮。他们本来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声,投入宁王府并不是单纯要金银女人,而是真想凭武艺创一番事业,期望乘着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将。如今落到这景况,五人心想与其往后一生都受朝廷缉捕,无处容身,埋没平生本事与志气,倒不如再冒险赌下去,如能护送宁王逃脱,他日王爷东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勋。
  五个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这智囊不过是文士一名,年纪也不轻,此刻已走得气喘吁盱,却还在极力激励王爷坚忍前进,维持着所有人的士气,显现出艰困中一股不屈的气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亲李士实教导,心里也有成为「帝王师」的理想,多年来在宁王府建立许多功劳,王府护术军可说有半支都是他构划营建的,是宁王麾下文臣中的实干之才。这长年的努力,李君元绝不容许就此成为泡影。
  ——假如就在这里结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还没有完结。
  心思缜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军败退回樵舍之后,就预先筹划了多条供王爷逃亡的退路,再临机选择。此刻他们走过这湖岸的泥泞沼泽之地,即将到达一片芦苇,李君元早在那边设了两条渔船,他们可趁机渡湖,脱出敌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这时稍稍恢复了精神,加快脚步往前走:「……多谢。」
  李君元从来没听过或期待过王爷向自己说一句感谢。君臣有别,各司其位,知遇与忠诚,彼此心领神会,已然足够。此际听见这二字,李君元热泪盈眶,双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头茂密的芦苇丛之间,已隐隐看见船踪。但李君元仍然谨慎,先带着两个「铁山兵」上前去探看,两人都用粗布包着兵刃,防止闪出亮光,跟着李君元拨开芦苇深入。
  直到大约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细看,确定就是他安排的渔船,这才吩咐一个「铁山兵」回头将王爷带来,他与另一人上前去与船夫相认。
  船夫都是被赏金所诱而来。李君元从腰带内的暗袋掏出两颗指头大小的金珠,付给二人,再仔细打量他们,看见其中一个比较壮硕,于是决定挑选他那条船。
  「渡湖之后,再有赏赐。」李君元向他说,继而转头向另一船夫吩咐:「待会你划向另一个方向。」这当然是要他用空船引开追兵。
  朱宸濠终于到来,在网兵帮助下爬上了渔船。他上了甲板,整个人乏力软躺,仰天大口呼吸,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团被救起来。李君元和「铁山兵」亦逐一登船,两条小渔船随即各往不同方向分开行进。
  那船夫摇着橹棹,动作并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驱使渔船穿过茂密芦苇航行,没有扬起太多水波和声浪。这一带湖岸有许多隐密的芦苇水道,只要隔得稍远,就难以察觉有船在当中驶过,这正是李君元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爷世子、父亲李士实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这乱局中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爷,此乃一切希望所系。
  朱宸濠仍然躺着,呼吸已渐渐恢复顺畅。他看着天空与两旁经过的丛丛芦苇,听着轻柔的水声。
  一切是如此简单,却也如此美丽,但从前的他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经常规劝自己收手的娄妃,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说……」他忽然开口:「那天王守仁也是这样乘着渔船逃命的啊。身边也只得几个人。」
  「对的。」李君元点点头。「所以你不必心灰。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回来打败他。」
  朱宸濠坐起来,喝下卫兵递来的水,抹了抹嘴,然后轻轻笑了笑。
  「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这么相信自己,真好啊。」他又逐一看着那五个「铁山兵」:「还有你们。我要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可是已经没有这机会了。
  船夫摇橹的双手停下来。因为已经无路再进。
  在芦苇之问,有五条船成半月状阵势,挡在渔船前方。
  其中一个最机警的「铁山兵」,伸手抄起放在脚边的兵器,芦苇之间随即响起破风锐音,一支劲箭神准钉入他肩膊,那「铁山兵」悲叫在甲板上摔倒。
  此刻朱宸濠极度激动,所有的悲愤瞬间爆发。他推开欲掩护自己的李君元,大叫一声就从船边跃入水里。
  ——本王宁死也不受辱!
  可是他很快又站了起来。这段水道其实甚浅,只及他的胸口。
  朱宸濠沮丧无比地站在水中,看着那五条义军的游击快船缓缓接近过来。船上士兵半数都提着弓弩,箭口全对准着渔船。刚才发了一箭的虎玲兰'又已在长弓上搭上另一支箭矢,这次瞄准着水里那个壮硕的身影。
  率领这游击船队的万安县知县王冕,在民兵之间走上前,细看水里的人,然后笑了。
  「就是他。我在南昌见过一次。」
  众游击兵听了,都无言注视着这个投水自杀不成的可笑男人。
  无数的死亡、破坏与分离;悲伤与遗憾;难困与牺牲……全都因为这个男人,想满足一己的皇帝梦。
  梦至此,烟消云散。
  
  宁王军遭火攻瓦解后,义军全力进击,擒杀湖上的叛逆败兵,并陆路将樵舍岸上营寨攻占,没有受到任何有力抵抗。
  除朱宸濠之外,宁王府叛乱的众多首谋,包括宁王世子、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匪盗出身的将军凌十一、伪监军刘士I、占卜术士李自然等人,全数一一落网;参与作乱的王室宗亲朱栱拼,在火烧战船时逃走而遭当场斩杀;另外伪兵部尚书王纶等数名王府要人,则已投湖自尽。
  这最后一战,王守仁虽然留守在大后方,但整整大半夭粒米未进,忧心地等待着战报。直至前线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已经将朱宸濠生擒之后,王守仁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闭起了双目。
  帅营内外的众多参谋与甑士,无不振臂欢呼。有许多义军民兵都是当地江西子弟,得知捷报后俱激动落泪,既庆幸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也因宁王府在江西一地作恶多年,今日终于除此大害,深感痛快。
  在场就唯有王守仁一人,没有流露出一位得胜统帅应有的兴奋威风,只是轻轻闭上眼坐着。那副终于放松下来的身躯,忽然好像比领军时缩小了一圈,面容也像老了几岁。
  在他身旁的老军师刘逊,笑着向王守仁拱手恭贺:「王都堂,此乃千古之功,名垂青史。恭喜了……」
  说着时刘逊却发觉王守仁全无反应,再仔细一看,才知道王守仁已然疲倦得坐在椅上睡着了。
  鄱阳湖之上,许多战船仍在熊熊燃烧,直至一日一夜后才完全熄灭;被杀或投水溺毙者无数,尸浮十数里外。
  根据义军在日后点算上呈的捷报所列,此战生擒贼首逾百名,俘获叛军将士六千一百余员,斩获贼兵首级四千四百余頼,破毁敌船七百余艘。另缴得朱宸濠为称帝预备的伪造玺印及各样仪仗物品、大量金银首饰和数以千计的兵器军械。
  此外在陷落的樵舍营地上,义军发现一具身穿将军战服及贵重毛裘的无头尸身,经过俘虏确认其身份,乃是叛军伪上将商承羽。据贼兵供称,另有伪将三名姚莲舟、巫纪洪及锡晓岩,目前下落未明。
  自朱宸濠六月十四日举事开始,至七月二十六日被擒,这场叛乱只维持了四十二天;王守仁从七月十三日自吉安出兵,仅仅花了十四日即成功平乱,而所用的不过是一支临时匆匆征募、十之七八俱为地方乡镇民勇的杂牌军,却结成此般坚锐之师,破敌如风,王守仁用兵之神妙迅速,旷古绝今。
  ——然而在一场伟大的胜利背后,众多无名英雄付出的血汗和牺牲,后世人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平定战局之后,王守仁才接到一个令他既惊讶又忧心的消息:
  圣上御驾亲征,大军正南下而来。
  
  鄱阳湖大战结束三天之后,「破门六剑」带着一支百人的义军民兵,前赴樵舍以东四十余里处的广浦村。
  胜利后王守仁的义军进驻了湖口县城,以之为根据地,查验及审问各叛逆贼首,同时继续派兵四出追击在逃的叛军,以防他们重新集结,令祸乱死灰复燃,也阻止败兵逃亡间劫掠杀人,扰乱附近百姓。
  「破门六剑」并未参与追捕,因这些败兵极其分散,并没有多少战力,于是荆裂等选择留在城内,保护王守仁及帮助看守朱宸濠等要犯——宁王府在各地民间布下的奸党众多,难料会否有人仍作侥幸之想。此外童静亦要亲自照料还未康复的练飞虹。
  飞虹先生因为攻打南昌一役,在城内突袭时消耗太过,加上年岁已高,昏迷之后整整两天方才苏醒,至今身体依然极度虚弱。
  「我看他损耗了太多真元气息,过去多年积累的伤员,全都跑出来了……」大夫如此向「破门六剑」解释。「老先生毕竟不小了,如此作战消耗,就跟生过一场重病没甚么分别,要再恢复昔日般健壮,恐怕不容易……」
  练飞虹醒来后,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再看见童静才终于开口。
  「你没死。太好了。」
  童静沉默地抚抚练飞虹那满是皱眉的额头,不知道说些甚么好。南昌之役,很可能已是练飞虹人生最后一战;甚至将来他还有没有能力手把手地教导童静,也成疑问。
  飞虹先生的武道人生,终于也走到了尾声。
  在童静亲自照料之下,练飞虹进食的胃口稍稍增加,令精神有所好转,可是连下床站立也仍然未够力气。
  激烈的战争突然终止,「破门六剑」自是高兴,但同时又有一种恨然若失的空虚感.??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不断地战斗,忽然已经不必再打,心里反而好像有点不踏实。
  ——明明在战时就多么盼望胜利的一天啊……
  就在此时县城却收到了奇怪的消息:有两支在樵舍以东一带搜索的游击兵,都因中了剧毒惨死,另外还祸及几个欲救助的别队战友,共计牺牲了二十一人。民兵又救到一个从当地广浦村逃出来的乡民,他似因受到惊吓而失去常性,口中只是不断念着:
  「地狱……地狱呀……」
  王守仁得到此情报,联想数年前之事,也就知道牺牲者遇上了谁。他马上召集「破门六剑」到来告知。
  荆裂他们得知后也不迟疑,点起一队精锐的民兵,带齐弓箭手铳等器械出发。
  童静亦决定暂时离开练飞虹身边,随同出击。
  「师父,这事情,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它了结。」
  练飞虹体谅地点了点头,心里只恨自己没法同行。
  到了广浦村外才五里,荆裂就向百名民兵阙咐:「这干贼人擅长毒药陷阱,而且心计奸险,不是一般战场敌人可比。此行你们绝不可擅自行动,由我们几个来开路。沿途注意脚下,避开任何异物,也尽量不要碰到木石花草。」
  众民兵听了不禁紧张,知道这次围捕的敌人甚不寻常。沈小五也在其中,早几天他才跟着燕横在湖上截杀许多逃亡的敌兵,又将贼首之一宁王府伪国师刘养正擒下,本以为功成圆满,战事已然完结,不想仍要再战如此凶恶的敌人,心付如果到了这天才死掉那就很不值了……
  「你们……」他不禁问燕横:「跟这贼人见过吗?」
  燕横回想往事,面容甚是肃杀,点了点头。他这表情令沈小五心里突跳了一下。
  余下的这段路走得甚慢。荆裂负责在最前头开路,他步行的姿态犹如野兽,低俯着身体几乎手足爬行前进,眼睛贴近地面,密切留意一切异状,防范出现机关陷阱。
  到了广浦村外才数十丈,众人已知村里状况极不寻常,只因随风飘送来一阵阵腐臭的气味。
  ——这些刚团经历过血战的士兵,对这样的气息当然绝不陌生。
  走近村落东面的入口时,迎接他们的是竖在地上一根削尖的木条,上面穿刺着六颗人头。头颅都因腐坏已变得灰黒,上面群集着大丛苍蝇。
  村口牌坊上还吊挂着一列残肢,同样已然腐坏变色,随风在微微晃荡。
  「你们布好阵式戒备。」荆裂向众人说,并且留下善于射箭的妻子虎玲兰率领民兵的弓铳阵。他向虎玲兰指一指挂在自己胸口上那个木哨,正是先前战斗突击中一直使用的器具,示意只要一响哨她就带着大队杀入村庄。
  荆裂准备好一切,就与燕横和童静三人率先进村里探索。
  进入村内房屋之间,他们有一种走入兽群饱餐之地的感觉。
  地上零星散着一具接一具残缺的村民尸体,尸身上遍布破裂伤痕,或是到处被砍斩得仅余骨头相连。那些伤口,难以分辨是死前受虐,还是死后仍被亢奋的杀人者发泄制造出来。
  当中更有小孩。
  童静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她浑身冒着冷汗,牙齿颤抖互叩,发出微微的响声。
  ——真的是地狱……
  燕横察觉童静的激动,左手紧紧牵着她。他另一手提着已出鞘的「龙棘」,跟着荆大哥前行。他的眼睛没有逃避,直视地上那些残尸,心里泛着歉疚。
  ——为甚么我没能阻止这样的事?假如在战场上先一步把那家伙找到,这些人都不用死……
  荆裂比他们两人都冷静,只因他心里早就作了最坏的想象。他的经历远比两人多,目睹过世间许多黒暗与残忍,更能够承认它们的存在。
  但是冷静不代表麻木。战场上的厮杀固然亦残酷无比,但眼前这种单方的虐杀屠戮,却是另一层次的疯狂。
  ——而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将它结束。
  三人深入广浦村,开始看见房屋的墙壁上出现血迹所写的物移教符文。越是往里走,那些血符的分布就越密。里面偶尔还夹着一、两句读得懂的汉文: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
  荆裂见了,回想起许久前那夜独探「清莲寺」时听过的歌……
  这时他们听见旁边一个房间里传来声响。三人轻轻贴近窗户,察看内里有甚么人。
  屋内极是幽暗,里面躲着两个身穿黒战甲的男子,一看就知是宁王府的败兵——而且是荆裂他们在赣江一战里曾经遇过的「玄林队」武者战士。其中一人蹲在门里角落,双手捧着一块食物在啃,样子看来十分享受;另一个「玄林兵」背向窗户,正站在一张桌子前,下身脱得精光,在做着粗犷的动作,桌上俯伏着一个赤裸女子……
  荆裂细看那吃着东西的「玄林兵」,只见他眼目混浊,所显露的神态荆裂很是熟悉,正与从前那些服药后陷于痴狂的「术王众」无异;而他手上捧着那「食物」,赫然竟是一截人腿……
  童静一见屋内情景,一股盛怒的火焰直从心头升上来。燕横马上感应到,知道这情形不可能拉住她,于是先一步配合行动,冲到屋子门前,用极快又极柔的手法把木门半边推开,那个吃着人肉的「玄林兵」才因为突如其来的阳光而抬头,「龙棘」的长长剑锋已穿入他咽喉。
  童静的娇小身躯紧接从那半边打开的门闪电而进,以一招练飞虹所授的快手拔剑刺出,「迅蜂剑」幼小剑尖自后穿透那个正在强暴村女的「玄林兵」心肺,剑刃瞬即又拔离,那「玄林兵」的背项没有喷出一点血,整副身体就无力软倒在地,然后衣衫才开始渗出血红。
  「不要害怕!」童静轻呼,把「迅蜂饿」收回后随手从地上掀起那「玄林兵」脱下的裤子,披到伏在桌上的裸女身上,可是触手处却感到那村女无比冰冷,童静惊得倒退了数步。
  燕横上前将那村女翻过来,才见她喉咙早被人割破,没有血流出,已经死去多时。
  ——这种禽兽……
  燕横轻拍童静的肩抚慰她。
  「不要激动。别忘了,我们要对付的是那家伙。」
  留在屋外把风的荆裂,观察过并未惊动附近其他敌人,也就呼召二人出来,再一起在村里搜索。
  继续前进之间,他们又相继将三个「玄林队」的败兵悄悄击杀。越是深入村落,那血腥租腐臭的气味就越浓,有如走进了屠宰场一样。童静忍不住掏出汗巾幪住口鼻。
  走近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他们躲在一所房屋后面张望,却同时听见一把声音从那空地响起。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来了。」
  这把久违的声音,依旧令人悚然。
  荆裂伸出一只手,示意燕横和童静按兵不动。面对这狡猾的敌人,自然不可以就这么听话地现身。他伸出头去观看空地上的情景。
  那广浦村中间的空地,沙士尽被染成了红色,不知到底吸收了多少牺牲者的鲜血。在一片血腥之中放置着一块大石头,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就坐在上面,只见他全身上下赤裸,左手以无鞘的长剑作令牌柱在地上,那姿态犹如一个孤独而疯狂的王者。巫纪洪另一只手里抱着一颗人头,双足下踏着两名俯伏血泊中的裸女,完全是活生生一幅邪恶诡异的图画。
  荆裂确定目标所在,而沿途也没发现村里有甚么敌方的战备,于是不再犹疑,把那木哨放在嘴里起劲地吹响。
  哨音刺激之下,空地附近许多「玄林兵」都从房屋里走出来,聚集在巫纪洪身边,共有十四、五人。荆裂细看这些冒出的敌人,只见「玄林兵」们一个个脚步蹒踬恍如酒醉,又有点像最初在庐陵县城所见的那些「活死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作战的状态。
  不久之后,虎玲兰就率领着百多民兵循声赶来。民兵们沿路看见广浦村里的邪恶惨状,一个个都吓得脸青,有人更是一边呕吐一边跟着大队走。
  到达这空地跟前,虎玲兰挥一挥手上长弓,嬉些已经历大战磨练的民兵,马上整齐地布列阵势,弯弓搭箭及准备好手铳,成一个弯月的阵形,瞄准着空地里的巫纪洪及十几个「玄林兵」。
  荆裂、燕横和童静三个也加入到来,密切戒备着面前这宿敌。
  宁王府将军、武当派高手巫纪洪,今天又变回了波龙术王。
  「早就叫你们出来。」波龙术王皱着眉苦笑:「搞这许多事情干嘛?……很好,你们都到齐了……不,还有老头跟和尚,他们哪里去了?」
  荆裂没有理会,只是估量着双方距离,举手下令民兵阵再后退一点,以防范波龙术王施放毒药暗器。
  虎玲兰把箭搭上长弓,瞄准着坐在石上的术玉。
  「所有人对准他。绝对不要离开。」
  提着弓铳的民兵也都依令而行。同时燕横与童静二人站在民兵阵较后列的左右两侧,以防范另有伏兵横里到来偷袭。
  荆裂远远细看术王脚下踏着那两个女子,并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亦已成尸体。这条广浦村里看来已无幸存者。他心里不禁叹息。
  「好了。终于也来了。」术王将长剑插在土上,双手抚摸怀中那个首级的头发,眼睛瞧着头颅的脸,流露着一股奇特的哀伤。
  之前荆裂也有留意那颗首级。那张脸本就破裂变形,加上时日腐化,不好确辨;但此刻再细看术王长长的手指抚摸下那些髢曲的长发,加上想起了前几天义军发现的那具无头尸身,荆裂确定这颗头颅的主人就是商承羽。
  从虎玲兰和霍瑶花口中所知,波龙术王巫纪洪对这位商师兄奉如神明,不论是招集「术王众」、加入宁王府以至摧毁武当派,全都是为了商承羽而做;那么说商承羽应该不是他所杀。荆裂实在想不透,逍位「太极」功力高绝的武当副掌门,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今亲身看见广浦村这个栖惨的场面,荆裂只确定一件事:术王不再远逃而留在此地,又向遭遇的追兵用毒杀害,目的就是要将他们「破门六剑」呼召来。
  「看来,你已经准备死了吧?」荆裂首次向波龙术王说话。
  终于得到响应,术王甚是高兴,视线这才移离了商承羽的首级。
  「没错。」
  波龙术王的坦率,令「破门六剑」感到意外。
  「我已经再没有留在现界的理由。」他双手捧起商承羽的首级,幽幽地看了一会,又继续说:「物灭灵归,也是时候返回真界了。只是回去的方式,我希望灿烂一些。」
  「破门六剑」听不明白他那套物移教信仰,但最后一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
  他要在武者决斗中死去。
  巫纪洪在大战结束那天,迟了一点才能够逃回樵舍营寨,绝没想到相见的竟是商承羽已气绝的尸体。商承羽一死,巫纪洪的世界就等于崩溃了,再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他将商承羽的头颅斩下来带在身边,领着这些药瘾最深、已不能自拔的「玄林队」部下,来到广浦村满足了最后的邪恶兽欲,向神体作出最后的供奉,并等待着这个结局。
  波龙术王将商承羽的头颅转过来,朝着荆裂等人展示。
  「荆裂,你是曾经斩伤商师兄的人,就与我作对手吧。『清莲寺』之后,斩杀我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术王没有说错。不止荆裂,「破门六剑」每一个,从未忘记庐陵一战的遗憾,无不想将这邪恶魔头的生命早日终结。
  但是如果以单打独斗而论,如今在场的「破门六剑」四人,就只有荆裂和燕横具有击杀术王的把握。
  燕横、童静以至挽着弓的虎玲兰,都忍不住瞧着荆裂。他们都非常明白,波龙术王的挑战,对荆裂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巫纪洪武功之高之奇,在武当派绝对属顶尖之列,又是个令人切齿痛恨的死敌,一生好斗的荆裂,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邀请。
  ——即使是燕横,其实也跃跃欲试,毕竟他当年曾经险死在波龙术王剑下,心里极想印证一下,自己今天对上术王会是如何。
  荆裂听了,却未有任何反应答复,只是冷冷看着术王。术王皱着眉,开始有点焦急。
  「你是怕我还有甚么算计吗?是因为他们吗?没关系,我先将他们料理。」波龙术王回头,向站在身后那十几个「玄林兵」说:「你们碍着事情了,统统都先去真界等我。」
  那些「玄林兵」受波龙术王荼毒已久,理智也都受到物移教药物的损害,此刻又经过连续数天杀戮、奸淫和大量滥服丹药麻醉,形同被波龙术王操纵的人偶,竟真的纷纷从腰间拔出长短刀刃来,陆续自找,不是自刎就是用短刃插进心胸;有的手上没兵刃,也就等着同伴死了,再取其刀自杀。
  一个个痴迷的「玄林兵」,在波龙术王一声令下就突然集体自杀,逐一舍弃生命倒下来,「破门六剑」和众民兵见了都是心惊。许多民兵也都避开术主不敢看他,害怕他的眼睛能施放甚么妖法。
  只有两个「玄林兵」拿着刀,却久久未敢自尽,全身颤抖着对看。术王回头,以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盯着他俩。两人被他一瞪,好像看见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匆匆也就把刀往自己身体切刺下去。
  空地中央转眼间就只余波龙术玉一个活人。
  他把商承羽的头颅交到左手,然后以右手将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从石头上站起来。
  「荆裂,来啊。给我再次看看你那夜在『清莲寺』伤过我的刀招。」
  然而荆裂摇摇头。
  波龙术王看见,不可置信。
  「若是别的高手,我绝不会拒绝。」
  荆裂把双手交迭在胸前,冷冷地说。
  「可是你,我不会给你这么满足的结局。」
  波龙术王听了这句话,暴怒瞪着双眼。
  「发!」
  虎玲兰也不再等待,马上就向弓铳兵下令,因她深知波龙术王的轻功速度极高,稍一迟疑,就可能给他逃脱或冲上来。
  反应敏锐的波龙术王,果然在这瞬间发动一双长腿,踏着地上两条女尸跃出,展开武当「梯云踪」轻功,要向「破门六剑」扑过来迫战!
  只是民兵这阵势已经包围瞄准着他许久,一早蓄势待发,虎玲兰一声令下,数十支箭几乎同步离了弦,那箭雨飞射向他高大无比的身躯。
  即使是世上硕果仅存的武当「褐蛇」,在这种距离之下,也不可能躲得过这样的箭丛。
  术王虽然全速在空中翻转身体,又挥剑准确地一气扫落射来面前的两箭,但仍然身中六矢,其中一箭钉入他右膝,令他着地时无法控制关节,立时跪倒。
  紧随就是陆续爆发的二十挺手铳。不能移动的波龙术王惨叫着,身体爆发丛丛血花。
  虎玲兰瞄准的却是术王仍然抱在手中那颗商承羽的头颅。她一直忧心,术王向荆裂挑战只是掩饰,其实是想用「云磷杀」之类毒雾危害所有人,而全身赤裸的他,最有可能将毒丸放在那头颅内,因此现在抢先要将之射走。
  劲箭一发,准确地射入了商承羽的左颊,箭上的力量将那首级带离了术玉的手,滚落到一旁。
  众民兵继续搭箭,不断再向波龙术王发射。术王才勉力站了起来,身体又再中十几箭,嘴巴猛地吐血,却仍不肯倒下。
  童静和燕横他们看着这个结局,只是淡然。他们心里想,荆大哥是对的。只要把这恶魔结果了就好,根本没必要对他有半丝的尊重或可惜。
  民兵们再发射了三轮弓箭,这才停下来。波龙术王的身躯早就倒下,被箭矢插成一头刺猬模样。他左眼被箭刺穿了,只余一只右目,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疯狂的魔君,最终就死在一群他视如蝶蚁的平凡乡民手上。
  当确定他已经断气,并将其首级砍下后,民兵们心里的恐惧马上就变淡了。
  ——其质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已。
  将众贼兵斩首,准备带回去上报之后,众民兵在村庄里挖了一个大坑,怀着哀悼的心情,将广浦村的死难者一起下葬。
  「破门六剑」四人也都加入来,与民兵一同收殓死者。在用锄头挖坑时,荆裂突然唱起一首异国的歌谣。
  那歌谣调子很简短,高回低转之处有一股纯朴真挚的味道,由荆裂那沉厚的声线唱出来格外动人。他重复唱了几回,众民兵已经懂得跟着哼。
  他们带着满身泥泞和汗水,在荆裂带领下一边干活,一边不断哼唱着这歌。
  这是荆裂从前在南蛮群岛一个部落学来的送葬歌。歌词除了哀悼死者,也是为生者活着而庆幸和祝福。
  民兵们虽然半句都听不懂,但听着曲调却隐隠能够感受其中意义。他们为终于打完这一仗而无比高兴。有许多人开始想家。
  他们一边唱着,一边为死者挖着坟墓,脸上流着喜悦的眼泪。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骠悍的骑兵队,卷着暴烈的风尘在城郊大道上疾驰。那每匹健马,展开大步来矫捷有力,鞍上将士一个个骑姿勇健,人与马俱是精挑严练。骑兵虽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挂,但所带弓弩刀枪也都铸造精良,急行间反射着阳光,如带起一道闪亮的河流。
  骑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这时可看清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壮的北塞边军,一个个相貌凶厉,都是历经沙场的战士,此刻各都展颜欢笑。许多匹战马的后面缚挂着刚刚射杀的禽兽,显然是狩猎完毕回来。
  南昌城的广润门,经过之前的攻打,附近城墙受到许多损伤,至今还没有完全修复过来,令人感受到当日战事之激烈。此刻城门虽然大开,那骑队行至门前却停了下来不得进入,只因城门内里的街巷也挤满了往来的边军士兵,穿着军服的身影,把几条最大街道塞得水泄不通。
  南昌城内外这番景象,教人错觉江西还在战争中。但其实这天距离宸濠之乱平息,已经过了三个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这二万个凶悍的边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内的巡抚衙门前,王守仁的弟子黄璇,与几个参随和民兵卫士站在石阶之上,愤怒地看着一队队嚣张跋扈的北军在面前谈笑经过。
  「这些家伙,到底要留到甚么时候?」黄璇切齿说:「整个南昌城都快要被他们吃空了!」
  旁边一个民兵却急急拍了拍黄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声说,免给那些边军士兵听见。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吗?」
  黄璇看着那许多边兵笑闹着走过门前大街,完全没对这官府重地有半点敬畏,心里更恼怒,跺跺脚就返身回到衙门内。
  进得后堂,只见老师王守仁端坐在内,旁边是老军师刘逊先生,另外有几名本省的官吏,正拿着一叠叠账簿记事向王守仁汇报。
  「……这么说还是不够,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抚着须说,眉头深锁:「还得请几位想办法,看看可以从哪里再征调些储粮。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有劳了。」
  黄璇没有把话全听见,就知道他们还是在为筹措粮食而苦。经历了叛乱和战争之后,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带深受其苦,农作生产也被战火打断,粮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养二万名外来的将士,那负担极是沉重,解决此一难题,是王守仁每天都要忧心之事。
  带着这大支边军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江彬为首几个随圣驾南下的宠臣。这军队里有大半都是江彬的亲兵,其余为另一宠佞许泰所率领。
  「先生!」黄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们还要供养这些家伙到甚么时候?还要忍耐下去吗?」
  「不发粮,难道要让这二万人饿死?」王守仁苦笑:「他们有刀有枪,饿着肚皮的话,你想他们会向谁抢?」
  「他们现在不也正在抢吗?」黄璇反驳:「有因为吃饱就收敛了吗?」
  江彬等率兵到来南昌,借口就是搜捕宁王府的余党,这些日子以来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断敲诈许多财物,强占民房居住,甚至胡乱斩杀无辜,当作乱党的首级向官府强要请赏,势如一群饿狼,令南昌城民陷于恐怖之中。
  然而镇守南昌的王守仁并未与他们对抗,只设法筹措粮食供应军兵,又谕令南昌城的富户商家及市集店主暂时避居乡间,只留老弱者守家,令边军无从敲诈陷害。江彬经常鼓动将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骂污蔑王守仁,他亦完全不闻不问。
  「先生既是堂堂南赣巡抚,又是平乱的大功臣,为何不直斥其非,将这一干佞臣狼军统统赶走?」黄璇又不忿地高声说。几名官吏听见他说话如此直率,也都吃惊。
  这时刘逊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泼到黄游脸上!
  黄璇吃了一大惊,抹抹脸上茶水,张着讶异的嘴巴,看着这位平素不愠不火的老军师。
  「黄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老师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险的境地里?」刘逊的声音远比平日洪亮。他虽然年迈,又只是个文人,但高大的身躯这么一站起来,有一股令黄璇窒息的气势。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错半步,随时也要人头不保?」刘逊再说,还用手掌在颈项上作出一个刀割的手势。
  黄璇呆住了。王守仁则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责这个年轻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几名官吏出去。
  堂内只余下王守仁与刘逊二人。刘逊的怒气这时才慢慢平复,坐回椅子上,王守仁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两人对看一眼,皆大感无奈。
  三个月前擒下朱宸濠并平定战乱之后,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驾南下。东南一带尤其是江西,在宁王府肆虐多年后,再经历了这场大战,民力已疲,此际应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帝亲率大军南来,每经一处,地方上都要竭尽物力接待,加上诸宠臣及军兵定会借机到处抢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东南本就民情待稳,若马上又受这南征之苦,许多人会被迫得入山聚众作乱。假如再有宁王府在逃的余恶,借用这等力量,并趁皇帝途经时作不轨之举,可足危害江山,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来的王师上呈捷报,指宸濠乱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请圣上回师。
  兴冲冲而来、一心要轰轰烈烈打场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走到江南,却已收到宁王被击败的消息,既失望又愤怒。
  ——叔叔竟窝囊到这个地步……连天也不给机会朕当英雄吗?
  江彬和许泰等宠臣,本来就想趁此战取悦皇帝,并建立自己的功勋,不料竟被一个王守仁夺下大功,心里对他甚是妒恨。江彬随即想到一计,并且向皇帝进言,朱厚照听了大喜,立时向王守仁下了诏令:
  ——先把宁王在鄱阳湖放了,好给朕亲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断然拒绝。
  ——我十万义军,历尽凶险艰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这场叛乱,擒得朱宸濠;怎可以为了满足圣上一战的欲望,就冒险将这危险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胆地断然拒绝了旨意,而且为免再生枝节,马上带着朱宸濠等被俘的贼首起程前赴淮阳,欲亲自献予进发到当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圣,除了要献出宁王了结此事外,也希望借机为「破门六剑」辩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绝对不想给王守仁向圣上亲自献俘邀功,于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诽谤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这些年,其实早就与宁王府私通,后来征伐朱宸濠,只为掩饰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请想想,他若不是早有准备,又知道南昌叛军的虚实,怎能如此迅速平乱?王守仁此人,绝不可信!
  其他与江彬勾结的宠臣,也轮番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绝放了朱宸濠,就连前去索人的锦衣卫亦被他迫退,心里已大感不快,现在听了这许多谤言,对王守仁的忠诚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师的话,仍有一个兵部尚书王琼可以为王守仁说好话,可是此刻圣驾在外,几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这亲征的行列里,还有一个比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领禁军的太监张永。张永长年受朱厚照宠信,虽也是恃宠专权的「八虎」之一,但行恶不多,更是告发大太监刘瑾并将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里风评尚可,领军治军亦确有实才。张永本身与江彬不睦,也欣赏王守仁的才干,知道王守仁此际被群妖所谤,情况实在甚危险,于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拦截王守仁,与他商讨情况。
  得张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现多大的灾祸,比起先前在战场之上,还要更凶险。
  ——也更无能为力。
  王守仁对于平乱之功本来就不看重,他心中顾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会之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也是当朝权E的大太监,判断对方是否足以信任。
  ——张永当年虽然除掉奸臣刘瑾,但多少也是因为权争。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义之辈……
  张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并不完全信任我。」张永拍拍腿笑说:「可是大人你已没有选择。」
  王守仁同意张永所说,于是下了决定,将朱宸濠就地交给张永,并上疏一道,向皇帝请求休官回乡。他与张永分别后,就暂居在西湖的「净慈寺」静养。
  当张永把朱宸濠带回来时,江彬等人无不惊讶——他们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权力与功劳,反之深信这个能在十几天就打胜一场大战的家伙,以退为进,必有更大图谋。
  只因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没有不受权财诱惑之人。
  ——这个王守仁,文武双全,心计周密,兼挟着平乱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对我是一个绝大的威胁。
  江彬决心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消灭此一潜在的劲敌。
  在张永极力说好话之下,皇帝朱厚照对王守仁的不满平息了,立时下旨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命他返回江西省会南昌,处理当地各样要务,抚顺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没几天,江彬、许泰及太监张忠就率着两万边军到来,打着清剿宁王余党的旗号,进占了都察院为居所,纵放军兵在城内到处生事。王守仁当然知道,江彬此举旨在寻衅,想激使自己与他们三个领着王命而来的「特使」冲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怀叛逆之意」的说法。
  眼见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虽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着前胸后背,稍一个错误的举动就万劫不复,只可暂时坚忍不发。
  ——相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忧心苦恼。
  此刻他与刘逊一起呷着闷茶,叹着气说:「还好我预先就把荆侠士他们遣走……若是此刻被对方碰见他们,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卷入政争的风暴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破门六剑」暂且避居乡村。这事也令王守仁心里甚感愧疚:荆裂他们在平乱战争里居功至伟,本应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却因他的危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还清白。
  「这个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来,看着刘逊:「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老军师抹一抹刚才泼茶时弄湿的衣袖。
  「江彬等人,势强兵多,又掌握着圣上的耳朵,这没有一样是王都堂可胜过的。唯有一件事,他们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扬眉瞧着刘逊等待。
  刘逊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说。「那二万北军再凶悍,毕竟还是人。」
  王守仁听了思考一会,明白刘逊所说,眉头终于展开。
  「识得刘先生,真是我的幸运。」王守仁笑说,然后马上召来参随,着令他们草拟一封榜文,抄录后在南昌城内各处张贴宣示;此外又叫黄璇等几个弟子,把他私人所带的财帛拿出来点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费。
  得知老师要做甚么,黄璇比先前被泼茶时还要惊讶。但既是老师的命令,他也只好尽力执行。
  
  时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机会与王守仁大闹,但王守仁每步都谨慎应对,并未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
  同时南昌城内的气氛也较前和缓了下来。这全赖王守仁发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里说众多南来边军远离家乡,军役苦楚,因此谕示各户百姓应尽地主之谊,城街里凡是遇上将士巡行经过,定必要致敬行礼;如家有余资,更应备以饮食慰劳边兵。
  南昌百姓一见此榜文,民情沸腾,只因这些日子他们对此等北方士兵极是惧恨,而官府还下令要以礼相待甚至慰劳,岂不荒谬?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发出榜文的可是把他们从宁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对他完全信任,心底虽仍然怨恨,还是依令而行。
  结果这道命令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众多北军将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渐渐受到感动,没面目再在城里大肆抢夺,军民之间冲突鋭减。
  ——这策略所以行得通,实在全赖王守仁拥有深厚的人望。
  之后王守仁更自出财帛,不时就置买酒食送往军营犒赏北军,又施药医治患病的兵员。将士得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里听闻百姓赞誉王守仁,军中渐渐开始流传对王都堂的各种称颂。
  这变化不久就传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严禁军队再收受王守仁犒劳,以防被他收买军心。然而这般强硬禁制,反倒令众多将士反感。
  江彬和许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于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请王守仁到城外军营作客。
  王守仁带着黄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军营门前,看见两侧列队的护卫个个全副披挂,手里刀枪森然,就感到气氛很不寻常。
  进得军营,只见江彬、许泰和张忠三名皇帝宠臣,带着士兵前来迎接,他们三个全都穿戴了战甲,装扮甚是威武,尤其是边关猛将出身的江彬,踏着战靴龙行虎步,一身护甲被那雄伟身躯撑得极好看,铜片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相比之下,只穿着寻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个老头。
  「王大人,赏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礼,连半句客套话也不多说,就挥挥手叫王守仁前往军营里的校场就坐,态度极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要在众将士面前显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随他们而行,同时以眼神向身后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发作。
  众人来到校场前,只见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边军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们各自依着鼓令和旗号进出校场,轮番在场上演武操习,也有骑兵在其中,一整队绕着校场奔驰,扬起漫天尘土,令人有身临真实沙场的感觉。
  到了木板搭起的阅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让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并无显出不快,气定神闲地坐在张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场上的将士继续轮番演练,或排成方阵表演刀盾,或对拆着长枪,又有各种阵式变换。各兵卒行动甚为迅捷,纪律严明,如果论实战力,远胜于当日王守仁所领的杂牌民兵。
  ——这是要向我示威吗?……
  站在身后的黄璇向老师递茶。王守仁接过,眼睛不离场中将士,看看他们的操练有否可供借鉴之处。
  江彬也确实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军队是如何精锐威风。这校场内外的逾千军士,是他带来南昌的边军里的精英,战力只仅次于皇帝南征的亲卫「威武团练营」。
  而众将士在演习之际,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们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兑这位王都堂。江彬为了方便日后抢夺王守仁的功劳,把宁王叛乱战争的事迹封禁了,不向将士透露,但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早就从南昌民间听闻那场战事的种种,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占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万叛军的神将。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个用兵神速的王阳明联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见了只感失望。
  「这老头好像一只手就捏得死……我想这场胜仗只是侥幸的吧?」
  「不对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里酒馆听说过,他之前在南赣当巡抚,那里山贼横行,别的官十几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边的同袍听了这事,又再远望台上的王守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各队演习都已完毕,这时许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动动手脚。来人,把箭垛搬上来!」
  太监张忠这时马上接口,微笑着向身旁的王守仁说:「王大人既是客,我们不如跟你玩个游戏?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书生,怎敢与各位大人较技?」王守仁拱拳谦让地说。
  「都说了是游戏,有甚么关系?」张忠挽着王守仁手臂说??「既来得这个军营校场,也就动一动嘛。」
  「我等诚意相邀,王大人不给面子啦?」江彬在中间霍然站起来,身上甲片相撞发出响声,从高向王守仁俯视,眼神中带着恫吓的意味。
  王守仁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着头,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后双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王某学射没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众人下了阅兵台,到了校场一端,那里已然放着弓箭,对面则立了一个箭靶,有过百步之远,那漆成红色的靶心,看来甚是细小。
  江彬和许泰都是边将出身,张忠亦为北方人,对射艺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个南方儒生,射术定然有限。这次请他来阅兵,其实就是为了安排这场较技,要在千百将士眼前,折损王守仁的名声。
  ——此事传开去,最好连圣上也听闻!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窝囊,定然不会喜欢他!
  许泰当先就拿起一柄弓,弹了弦数次,确定合用,也就说:「我们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来!」部下递上羽箭给他搭上。
  虽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许泰也是边塞军旅出身,身材颇为壮硕,这时立一个步,挽箭拉弓,眼目盯着远处靶心,射姿十分娴熟。
  ——就给你看看我的功夫!
  许泰暗里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心里多了一份骄傲浮动之气;再加上得宠在皇帝身侧多时,近年其实疏懒了练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准时略偏移了一点点,指头一放,羽箭飞射而出,却只是仅仅擦过箭垛的边缘。
  他见一箭不中,脸都红了,连忙挥手:「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只厚实的手掌却伸出来止住他。  
  「许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状况不佳,还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来吧。」
  江彬说时,语气全没像说话那么客气,反而有责备之意。许泰看过去,只见江彬那张布着伤疤的脸绷得像铁一样,瞪过来的眼睛闪出愤怒,令许泰心里一寒。
  许泰虽然在这次南征中总督军务,名义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实际江彬远比他更得皇帝的宠信,关系密切许多;如今江彬更继承了钱宁的权力,掌握着锦衣卫,各宠臣全都忌他三分。许泰听了江彬这么一说,也不争辩,悻悻然只好将弓交给部下,退到一旁。
  这时江彬的亲信卫兵,早从兵器架上取来江将军专用的强弓,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江彬上前,从士兵手里一口气取过三支箭,把两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气就将那强弓拉得满满。
  即使在这群精锐边军里,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优美的,亦在少数。只见他侧步挺立,那双健臂把满弓挽得极稳,尽现力量与技艺。
  江彬指头一放,劲箭飞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弹颤。
  江彬从地上再取一箭,同样又拉个满弓,瞄准发射。如此连发三箭,结果全都命中红心,众军士也都轰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抛给部下,瞧着王守仁冷冷说。他也不让张忠射箭了,就把较量变成他与王守仁二人之间,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挥好箭法。」王守仁只应以微笑:「下官只好献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见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细看了看没有裂缝,又试一试弓弦,也就走到预备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两条绳子,将那儒服的两边宽袖束起来;又挑了三支箭,并一一检查箭杆和羽毛,这才将两支箭插在箭囊挂在身侧,拿着第三支搭上了弓。
  这边军营地里用的都是强弓,江彬等三人和众将士看着王守仁拉弓,心里在想他到底够不够力气?却见王守仁一个稳实的站姿,举臂张弓,那弓弦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张开来。
  这当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躯干的力量,一气集中于一个动作上,于是很顺畅就将那强弓张开,外面看来举重若轻,其实是全靠身体协调的技艺。
  看着这个身材瘦长、一身儒服的四十九岁文官,轻舒双臂张开战弓,那千人将士甚是惊异,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张弓的同时,眼目已在远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无杂念,心中明澄,彷佛身边一切人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就只余一人一弓一箭,还有那远方一个标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扣弦的指头轻放开。
  从张弓、瞄准到放箭,王守仁的动态恍如流水,瞄准的停顿时间甚短,就像只是随意而发。
  羽箭旋转飞行,准确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许泰和张忠都愕然。后面黄璇等四个王守仁弟子,与千百军士一同轰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这激烈的气氛影响,从箭囊里拿出第二箭搭上,与先前的动作完全一样,很快又再发出。
  这一箭,几乎擦着上一箭的箭杆,贯入靶心。校场上的欢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来第三支羽箭。
  自小聪慧的他,虽也为了功名寒窗苦读,但绝非只活在纸堆里的腐儒,既参修佛道与兵法,也爱旁及各种杂学,少年时就常习武艺,包括剑击和射技,尽管与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颇远,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五年多前打了庐陵一战后,他深感个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见荆裂、燕横这些武者元气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以他这年纪要再练拳脚刀枪与人拼杀应无大用,于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艺,还命全体门生都要修练,他在南赣上任之时,就在巡抚官邸旁设了射场,每日公务之后,晚上就在里面讲学,再以射课作结,这数年早就练出极扎实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门六剑」重遇,王守仁再向他们请教身体发劲用力之法,也随虎玲兰进修弓箭,射艺又提升到另一层次。只是在军队里他身为主帅,不想抢了麾下武将统领的威风,故此练兵时从未亲身上场,因而除了诸门生及「破门六剑」,外人并不知晓他有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气息一吐,那强弓又再张开。他面容仍旧平静如止水,心无旁鹜。旁边的张忠趁他瞄准那短暂一刻,大声咳嗽想打扰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没有受到半丝动摇,那放弦的手仍旧轻柔,羽箭又再破风而出,同样命中了箭靶红心。
  在千人击掌喝采声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开衣袖的束绳,向江彬等行了个礼。
  「下官侥幸。年纪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张不开来。」
  江彬盛怒之下,脸上那些疤痕都涨红起来,好像会发亮一样,目中闪出似要将王守仁当场斩杀的凶光。
  他与王守仁虽然一样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处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两箭都射在几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优胜。
  而在众多边军将士眼中,王守仁优雅的射姿,还有瞄准短促的快发,比起江彬那种力量为主的射技,又更惊人。
  听见那欢呼声的差异,江彬他们自然亦知道士兵们怎么想。
  张忠这时举起手止住那呼声,然后说:「虽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较强,箭靶若再放远五十步,还是能够贯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还是江大人胜!」
  王守仁回以微笑,抚一抚须。
  「胜负没关系。就如张公公先前说,是游戏吧?」
  说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礼,也就告辞。江彬三人故意并不送行,却见王守仁等在军官带领离开之时,在场那些精锐的边军战士,竟都对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这家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着这情景心想:平生确没有遇过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难保军心不会归附于他,那岂非动摇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后,江彬、许泰与张忠率军离开南昌,回去与皇帝会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归平静,百业复苏。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时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发生一件惊人的大事。



第六章  来客

  数以百计船桅上的各色军旗,沿着大江列队飘扬,气势甚壮,一时令人以为又将要掀起另一场水师大战。
  然而那江中的大小战船所以聚集起来,全都只为了迎合一人的兴致。
  能够这样做的人,天下间只得一个。
  「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当今皇帝朱厚照——这天又穿着全套他最喜爱的「喊武日辣扮威武团练营」铜甲。左手把住腰间剑柄,站立在江边眺望这战船密布的情景,心里大是得意。
  只见江风一吹过,船上战旗皆猎猎作响。停泊的军船虽都未张帆,但上面都站满了水手和战士,船旁突出各样刀枪弩,仿佛随时就要初级。朱厚照看来兴奋得忍不住拍掌,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美人。你们看看:』他指着江上战阵:「看联的船队多么厉害!过几天我们就乘它们去南京?你们想到时的场面有多好看!」
  陪侍在皇帝身边的,除了数百名「威武营』铜甲战士外。还有他带来江南的许多宠姬。其中有八个更是新近才在江苏一带得到的美女。宋梨和马狄也站在其中,马狄一边手更牵着儿子阿捷,她们跟其他争宠的美人不一样,
  没有刻意挤上能被皇帝看见的前排,反而留在最后头。当其他美人迎合着朱厚照的话拍手欢笑时,两人只是淡淡地应和。?
  立于皇帝两侧的「威武营」战士,全都提著大盾,他们的眼睛不断左右察看,谨慎地留意附近有否异状,看来颇为紧张。
  皇帝自下了南方,就像笼中释放一样,每天都充满玩乐的冲动,仿佛非要把身边陌生有趣的一切看遍赏边尝遍不可。他只要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有时要微服入大省城里逛集市,有事要登山狩猎,有事要沿江河快马驰骋。
  他这般活跃又难以猜度的行径,令护卫人马疲于奔命。本来圣驾所到之处,随邑护卫都要预先开路,及把皇帝停驻的一带地方清空封锁,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但朱厚照的心意转的太快,亲卫军队根本来不及清场,尤其皇帝常要入城中市街赏玩,城里人多密集,街巷又负责,要把他与所有潜藏的危险隔绝,不是常常都可以做到。
  就像此刻,其实江中除了战船之外,还有不少渔船在岸旁或是军船中间经过。它们本就在这段大江中作息,实在难以完全截止禁绝。
  这些战船全都是在四个月之前鄱阳湖大战里残除下来较完好的船舶,其中大半都从叛军缴得。由于王守仁军的水手多是福建水兵,早已返回原籍,故此现在操作这些战船的都是在这镇江一带征召的商船船夫,而上面的战士则由南征的禁军士卒充当。
  自从在淮阳得了朱宸濠等俘虏之后,朱厚照很快忘了先前的不快,亦不等候去了南昌的江彬等将领返回,自行率军向着南京进发。只是他对于南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处都要停留赏玩,因此走走停停,要到最近方才到达镇江。住在前大学士杨一清的府邸里。
  这些年不论在京师还是出塞。,朱厚照只有骑马玩乐,因此一到了南方就对江河上行舟十分著迷。他又想到自己错过了鄱阳湖之战,于是在宠信的太监魏彬鼓动下,命令再征集战船在江上演练,好填满心中遗憾。
  「好!上船!」
  朱厚照振臂一呼,就上前走向埠头。提著大盾的「威武营」士兵跟随着保护。
  埠头上早有一条装饰华丽的小船在等待著。几名特别雇用的本地渔夫,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皇帝上船,生怕他会失足堕入水中——这里江边虽然水浅,可是皇帝穿着全副沉重的胄甲,要是跌进水里可不好玩。
  倒是朱厚照自己信心十足,他来南方已经坐国许多次船,早就习惯那摇晃,这时踏着木板几步,轻轻一跃就上了小舟。跟虽他的「威武营」卫士反而足又惊又笨拙,他们都是北人,不习水性又少坐船,每步都战战兢兢。
  这小船把朱厚照送到了江中的大般旁。皇帝随即攀爬绳梯登到大战船之上,他毕竟惯常习武又年富力强,两三下就爬上甲板。等到其余八十多名亲卫都上了船后。朱厚照从船楼上一挥战旗,各战船也就扬帆起航。
  宋梨和马荻在岸上看着船舶缓缓移动。暂时不用陪侍帝侧,令她们松了一日气。
  「皇上的兴致看来还很浓。」宋梨说着,又想起以前随驾出塞的经历。「这么下去,我看他不玩个两、三年都不会回京师。」
  「这不是好事呜?」马荻徽笑说。这趟南征,不论天气、环境和饮食都比从前在漠北边塞优胜,而再不用被困在「豹房」,对她们二人而言也轻松得多。加上朱厚照沿途又新得了不少美女,宋梨二人要陪伴皇帝的日子亦大大减少。
  不过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江南待得越久,她们就越可能找到机会把阿捷送走。只是直至今天,马荻都还没法找到合适又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托付。
  「本来杨大学士是个很好的人选……」马荻这时沉吟说:「可是他一定不会……」
  她说的乃是杨一清。宋梨马上会意她要说什么,只是碍于许多宠姬在旁,不宜把话说完。
  ——姐姐是想锐:杨大学士虽然好人,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冒上触怒皇上的危险。
  杨一清乃是当朝少有的忠臣,更是早慧的神童,十四成即考乡试,获推荐为翰林秀才,十八岁中进士而入仕,而且文武双全,屡次领兵抵御边塞外敌;之后又与张永合作除去奸臣刘瑾,功勋卓著,得进内阁参与朝廷机要政务;直至近年因为指控钱宁等人干政,受到各宠佞联合在皇帝跟前的诽谤,于是请求休官归乡,返到来镇江居住。
  虽已退仕,杨一清却仍心系朝廷与主君,这次趁着皇帝南来入住他家,就在饮宴时借机向圣上进言,劝其节制欲望,应该更有身为人君的自觉,励精图治。这些话虽不合朱厚照心意,但他未有对杨一清动怒,只是笑著敷衍过去。之后皇帝确也有三天暂时停下休息。令江浙一带百姓稍送了一日气。
  那场饮宴宋梨和马荻也都在场,因此对杨一清印象深刻。这人天生相貌丑陋,眉毛稀疏,面容显得有点猥琐,她们第一眼见了都不喜欢他,但后来听他说话,才感受到他为人沉实却又不失机敏,而且果敢直言,品格学问俱不凡
  ——可惜,这个爱玩的皇帝,留在身边的都不是杨大学士这种人……
  「我要!我要!」这时阿捷看见江上行驶的大船,甚是亢奋,不断呼叫着要去坐。马荻把他抱起安抚。
  「今天不坐啦……」她握拍阿捷的背项说:「不过有一天阿捷一定会坐船。会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学会很多不同的东西。阿捷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不依赖别人也能够生活。做得到吗?」
  阿捷用力地点点头,那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瞧著母亲。有一股纯真而诚挚的光芒。宋架在旁抚抚阿捷的头发,看着这目光,忽然又想起燕横。
  ——他们的眼睛好像……
  马荻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数月来随着皇帝南征,亲眼看见沿途民间如何大受摧折。圣驾所到之处,所耗的粮食资财不计其数,民房被一一临时强征。市街生计停顿。皇帝要打猎一次,一座山的禽兽就几被杀光;要看一场烟火。那积在天上的烟云过了一整天都不消散。
  更可怕的是,地方的贪官污吏也都借着皇帝南巡而来,编造各种敲诈征索的借口,大加敛财,令所经处民间的负荷百上加斤;官员又争相向皇帝献上各种土产名物,以讨取圣上的赏赐,所得往往百倍于产物的价值。宋梨和马荻看着朱厚照挥金如土,所花的都是朝廷的浅,只有在旁轻轻叹息。
  正德皇帝这南征之行,对苍生百姓而言,就如一场狂风。
  宋梨这时看着江上徐徐开行的战船,心里想,皇帝这么玩一次打仗的游戏,又不知道花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峙候我想:把这么大、这么多的权利。都集合在一个人身上,真不是一件好事……」
  马荻听了这话立时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按在宋梨的樱唇上,示意她噤声。这般大逆不道的说话,要是被旁人听了,随时有杀身之祸。
  在吃惊的同事,马荻又不禁想:宋梨其实是个聪慧的女孩。只不过在旁观察,竟有这样的见解。
  ——她也真可怜……徒青城派到「豹房」,总是身在不改在在的地方……
  马荻自己何尝不是在感怀身世?这些年她也是人家随意摆布赏玩的笼中鸟。
  ——所以阿捷的人生绝不可以像我们这样……
  那船队已是渐行渐远。这时有近侍太监到来,催促宋梨她们这些宠姬登上马车。未上船的「威武营」将士也都已上了马,只因皇帝的所有护卫和随邑,都要沿着江岸陆路前进,跟随着圣驾而行。
  乘着那大战船的朱厚照甚是兴奋,一时仰头欣赏那巨大高耸的船帆。一时又低头去看船首破开的浪花,他在甲板上四处走,不断问船夫各种操作航行的方法,又研究架在船边的各种武器战备,对于战船上每一方寸都那么好奇。
  因江彬等宠臣都去了南昌,此刻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提督太监魏彬。随同南来的南位大学士梁储和蒋冕则留在岸上与护卫车马同行。另外张永仍要负责看守朱宸濠等叛逆俘虏,并未到来这江岸。
  看著朱厚照那一兴奋的模样,安排这一切的魏彬心想自己立了一个大功,以后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又会获得提升。他庆幸江彬、许泰等都不在,才给了他这个良机。
  朱厚照站在船首处,左右两旁都各有八个卫士拱护着。他远望江上大小船舶齐航的气势,心里不禁想象,先前的鄱阳湖大战是何等壮观;若是自己亲身率领王师,在炮声火焰里乘风破浪,冲锋陷阵,那又将是多么的豪迈。甚至后世的史书,会把他与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奠定开国之势的太祖皇帝相比。
  ——而联却失之交臂!
  ——今生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原本情绪高涨的朱厚照一想及此,转眼露出了愁容。
  魏彬从旁见了吃惊,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安排不周,惹怒了皇上。
  「这军船就只能开这么快吗?」朱厚照看着船下浪花,又指指江上各处的快艇:「它们好像比朕的船快啊。」
  一名水手诚惶诚恐地下跪回答:「回陛下……今天风不大。而这条主船比那些轻巧的小艇沉重许多,这样已是最快的了。只可等风变。」
  「呸!没用!」魏彬反手抽了那水手一记耳光,然而皇帝止住了他,只挥手着那水手继续干活去。
  「既是天时,就算是朕也没办法呀。」朱厚照仰头看看桅杆上的旗帜,微微一笑:「就像老天注定,这一战朕赶不上……」
  魏彬这才明白皇帝的愁怀何来,于是上前锐:「陛下,请看看这水师如何布阵!」
  朱厚照一听见又有关于武事的新花样,再次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兴
  致勃勃地看着水面。魏彬一声令下。这主船上的战士马上吹起号角。附近其他大船听见了也一一响号,互相和应。
  那逾百的大小军船,开始依照先前的指示,前后移动排起阵形。这是魏彬一早准备来取悦泉帝的节目,是今天的重头戏。
  可是这些临时征召的水手船夫,不似王守仁军中那些纪律训练皆甚严格的福建水兵,又不熟悉这些战船操作,于是在一起调动时陷入了混乱。有的船还互相轻微碰撞。
  魏彬见了甚是惶怒,怕又开罪皇帝。但朱厚照见了这情景,只是大笑起来。
  「联这水师,看来跟「威武团练营」差得远了,这些日子还得好好练一练。」
  魏彬听着只能陪笑不语。
  这时他们却听见,左后方的江上人声鼎沸。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其中一艘满是「威武营」护卫的战船,指着江水鼓噪呼喝。原来在纷乱的船阵之间。不知何时有一条细小的渔船从江岸水边混入进来,无声无息地朝着皇帝所在的主帅船接近。
  那条细长的小渔船,上面独独只站著一名渔夫,穿著蓑衣头截大竹笠,摇着橹催船不断前行。加上船帆吃满了风势。而船身又轻又尖,渔船的航速甚高,转眼已越过那条满是禁卫的战船。又再向主船接近了一些。
  「刺客!」
  主船上的护卫怒叫著。这两个字如一枚尖针,刺到朱厚照耳朵里,他身体耸动了一下,脸上笑容消失。
  渔船仍是毫无停滞地前进,乍看就好像在冰上滑行一样。那渔夫的摇橹手法,有一种极是奇特的力量,每一下都十分贯彻,好像他双手的感应,随着长橹能够延伸入水中,借用了水流的每一分阻力来划动,驱使船身上前,而且完美配合着船帆的风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被浪费。
  这样的能耐,就连主战船上那些经验丰富的本地水手。也从来没有见过。
  ——人和船筒直就像化成一条游鱼一样……
  一听见「刺客」二字,主船上的禁军战兵也紧张起来,慌忙寻来弓弩去射击那渔船。这天并不是真正的演习,不过做个模样给皇帝看,因此那些守在船上的禁军极本没有任何作战的准备,这时才急急忙忙地提起弓弩,上箭去瞄准发射,同一时间射向渔船的箭只有七、八支。
  那零星而来的飞箭大多都射偏,只有两箭掠过渔夫的身体两尺内。,另一箭飞向他胸口,只见渔夫一个轻松的闪身就避开,紧接又再摇橹,那一箭丝毫没有阻碍他前进之势。
  渔船一眨眼接近到主船侧不足三丈外。那渔夫放开了船橹,迅速拾起放在船上一根丈长竹竿,并朝船首奔跑数步!
  ——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在破浪航行的小舟上竟是如履平地,身姿无一丝摇晃。
  渔夫快要跑到船首尽头时,仲手将竹竿一端撑在船头甲板一条预先凿开的缝隙里,紧接着双足一蹬,整个人就凌空飞了起来!
  就如摇橹时一样,渔夫这连串动作,展现了惊人的感应和协调力,将奔跑、起跳、推竿、腰挺,以至竹竿本身的弹力,每一分毫都全部统合起来,再加上借助渔船前航带动的速度,渝夫的身体就像纸造一样轻巧飞行,而且去势力甚急激,迅速飞越了江面的浪潮,临到主船的般身侧面!
  眼见就要撞上船身,渔夫左手伸出,手里有一柄半空时拔出的短刀,他反手一刀猛插而下,乘著身体飞扑之势,刀刃轻松就深深刺入坚厚的船身木头里!
  渔夫握刀的左臂猛拉,整个人沿船侧向上拔升,右臂朝天舒展。一把攀住了船边。他藏在竹笠底下的嘴巴轻轻吐了口气,右手发动拉扯,身体收缩一翻,也就轻轻登上了主船左舷的甲板。
  这一连串强登战船的动作,在众多船上战士的眼中就如幻术一样。不管是身经百战的边军骑兵,还是受过精锐训练的禁卫勇者,也从来没有想象过,人体能够如此移动。
  然而不管多吃惊,他们没有忘记自己身在这里的责任:保护这世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而且他们都清楚,要是这个人有什么闪失,他们跟自己的家族会有什么后果。
  禁卫们暴喝着,提着刀枪一拥而上。
  渔夫左手一扯,解开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前横挥,就将最接近那两名护卫的长枪卷住。两人只感到那蓑衣之上似乎挟带着一种神异的力量,手上枪杆被不由自主地旋转拉扯,两柄枪被卷在一起往旁脱手飞去!
  蓑衣脱下后,那渔夫背后立时露出一柄斜背的兵器,他左手卷走长枪的同时,右手伸往肩后,迅疾将那兵器拔出!
  奇特的是,渔夫并不是用右手五指握著兵器的柄子,而是仅仅用食、中两只手指,勾住那柄首上的圆环,就把雪霜似的刃锋拉出来;渔夫右臂顺势一挥,那利刃遁着一条巧妙的弧形轨迹出鞘向前划出,最前端的双刃尖峰,削向一个提刀的护卫颈项,准确无比地从颈甲和头盔之间一条细小的缝隙划入,带着激烈的血花离开。
  ——这么诡异的两指拔剑斩击招术,上一次于世间出现,是在西岳华山。
  剑刃削过之后,渔夫又再舞起左手蓑衣,那卷旋的奇异力量又令一把禁军的长砍刀向斜下方脱手甩去,钉入了船舷甲板;他右手腕紧接一翻,掌心向上。手指扣着的剑又从另一角度斜斜抹回来,另一名「威武营」卫士的喉咙被削开!
  ——在这极端精准的剑技前,众卫士的一身坚厚护甲,犹如不存在。
  渔夫右腕抖了一抖,手指变换了拿法,这才终于握着创柄。此时众护卫看清那柄兵器的模样:狭长而微弯的刃身,既是剑又似刀,护手铸成「卍」字形的前后逆钩,剑柄饰着银白色的古雅云纹。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刃,也不知道这仍然是当世第一剑。
  用才渔夫扯脱蓑衣时。也顺势将绑着头上竹笠的绳子解脱。此刻竹笠才轻轻滑了下来,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白皙而难以看出年纪、有着贵族之气却又闪出孤狼般眼神的奇特脸孔。
  没有在战场中死去的姚莲舟?
  众多护卫从未有见过他的脸,只是直接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危险,但他们除了上前,没有其他选择。刺客禁卫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数量。前排几个还没失去兵器的卫士,呼喝着一同攻上去。
  但足他们一遭遇姚莲舟,连「对战」都称不上。姚莲舟以左边的蓑衣挥使出「太极」化劲。那些卫士的刀枪一碰上,就好像遇到一道乱流形成的墙壁一样,纷纷失控或被卷得脱手;而他右手的「单背剑」就如一根刺针,用最小的动作精确地伤害卫兵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他左右手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器物,使出截然不同的武技,一圆一直,一澎湃一轻捷,却能完美地互
  相配配合,面前的敌人在他眼中就像练习用的人偶,逐一被杀伤倒下,还有一人因为坚持要保住手上被卷的兵器,从船边堕入了水中。
  大明天下最勇猛精锐的军人,一一发出凄厉的呼叫。
  站在第二排有六个提着大盾的「威武营」亲卫,他们看见有同僚落水。
  又见姚莲舟此刻仍站近在船边,马上心生一计。六人并排举起盾,一同朝姚莲舟撞击过去!
  ——大不了跟他撞成一团,一起下水!
  ——必得保护圣天子!
  然而要把天下第一「太极拳」高手撞翻,是个不设实际的幻想。
  就在其中一面盾牌于姚睡莲接触的瞬间,那提盾的卫士突然感觉战船翻侧了。这只是错觉,是他那冲撞的力量被「太极」带引得失控而扰乱了重心的结果。他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只知自己手上盾牌忽然就跟另外两面盾撞击成一堆。
  六个并排的盾卫,被这混乱互相牵连,三个掉落船外,两个倒跌到其他同袍身上,最后一人伏倒甲板,后头中了姚莲舟另一记轻巧的刺剑。
  打倒了这六人后,众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和空隙。姚莲舟把握着这个机会,沿着船边前进,开始主动攻击!
  ——自从在武当山大战生还之后,姚莲舟以一敌众的技巧、策略、反应和直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地。这主战船之上,皇帝的重装亲卫加起来有
  过百人,正常而言即使以姚莲舟的武力,要正面以一抵百也没有可能。但这船上环境狭窄,那百人近卫空有压制多数,亦难以从四面八方全部围攻上来;而姚莲舟更善用这优势,一直背靠着船边外的江河,先消除了后顾之忧,每次同时向他进攻的最多只有五、六人,后排的人又无法在此使用弓弩火炮支援,他就这样逐一应对和把眼前的敌人消减。
  江上附近其他的护卫船,都急急开过去欲协助救驾。那些别船的卫兵没看得清皇帝主船上会发生着什么,只是不时从远远看见,有刀枪兵刃被不知是什么力量送得飞上半空,又有穿着战甲的卫士接连堕入水里,那景象就似有什么猛兽冲入了人群中一样。
  姚莲舟的长剑和蓑衣交替挥动,一柔韧一锐利,遇者披靡。相比起武当山战争里如化为魔神的那个姚莲舟,此刻的他又不一样,反而回复到华山「镇岳宫」里孤身大破「拜斗剑阵」时那个模样,招式自然挥洒,临机变化时又似一个画师在广阔白纸上即兴挥笔,每一个动作都在尽情地享受。
  ——分别只是,绘画这幅图画用的不是墨,而是鲜血。
  这两年来压抑的一切能量,终于在这场战斗里尽情宣泄。
  ——商师兄,对不起。
  ——看来,我还是适合当一个握剑的人。
  静伏的死尸,匍匐的伤者,在甲板上迅速堆积。有的禁军士兵忽然想起,曾经听武当山活着回来京师的神机营同袍,描述过那场不可思异的可怕经历。他们蓦然猜出,眼前这个人是谁。
  即使是再勇猛的军士,即使明知道任务再重要,但面对眼前的恐怖,还是无法法控制地退缩下来。
  姚莲舟面前的空间又增加了。他看得见,那个正在船头处被密切保护的人物,距离自己已不足十丈。
  于是他第一次离开船边,跨过尸身,向那目标踏进。
  左手上的蓑衣经过多次挥舞卷缠,已然残破得七零八落,姚莲舟放手丢弃,擎着孤剑孤上前。
  卫士们以为姚莲舟失了一件「武器」,反击的机会来了,于是再次振起士气向他抢攻。
  然后他们才明白她是多么愚蠢的判晰:全心运用「太极剑」的姚莲舟,才是最可怕的姚莲舟。
  众人又见识到另一种幻术。在「太极剑」的化劲引导之下,一个卫士猛刺出的枪尖贯穿了同袍的肚腹;另一人的砍刀劈进了别人战甲的肩颈之间。姚睡莲舟则在那横飞的刃锋之间毫发无损地前进,护卫们拼尽全力,也没法形成半点有效的抵抗。
  眼看刺客已快走到三丈之内,拱护著皇帝的那些持盾卫兵,立时在陛下前方筑起一道盾墙,作为最后的屏障。
  一身都染成血红的姚莲舟再杀进一丈,一剑刺死跟前一名身材高壮的卫兵后,吸了一口气就猛跃向前,左脚先是踩上那仍然站立的死者腰带处。往上一跳。右脚继而踏上其头盔他左脚也提了上来,踏着死尸的肩头,两足发劲一蹬,全身就朝那盾墙飞过去。乘势身体如一字往前出剑。
  武当派的舍身剑技,「武当飞龙剑」!
  这剑招从高点起跳,再加上「飞龙剑」本身的爆发跳跃力,姚莲舟一眨眼就越过了盾墙上头。
  「单背剑」的刃尖,直指着下方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咽喉。
  「武当飞龙剑」之势疾如流星,以朱厚照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但他好像直觉知道已是自己殒命之时,在剑尖抵达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剑尖碰上皇帝的喉头皮肤,但那前刺的力量瞬间就被姚莲舟收住。姚莲舟同时轻巧地着落甲板,站立在皇帝身前,剑锋与朱厚照的颈项之间,连放进一张薄纸的空隙也没有。这种极动而后静、自如收放操作躯体的能力。举世无双。
  朱厚照憋住了气息一会,当他发现自己仍然需要呼吸时才透了一口气,张开眼睛,看着近在自己三尺之前的武当掌门。
  这两个人。终于见面。




第七章  知己

    朱厚照站在船艏前头的边缘,朝着下面平静的江水撒尿。

    他一边尿着,一只手扶着船头大铁炮的冰凉炮身,仰头瞧向天上皎洁明月,感觉无比畅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气。

——还活着的感觉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头都感觉的到,那双眼睛正在背后密切注视着自己。「不必担心。朕不会跳下去。」朱厚照笑着说。「朕不会游泳。才刚刚把命捡回来,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后十几步处的姚莲舟,盘膝坐在甲板上,归鞘的「单背剑」横在腿间,看着朱厚照时没有一点表情,这十一月天时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莲舟把一件御用锦织长袍披在肩上。
   
    皇帝这泡尿也真长,他一边撒着,一边眺望大江。在这主战船附近,连半条大小的船舶都没有,全部都停的远远,可见前头的水上和两边江岸,亮着密密麻麻的灯火,那都是忧心如焚的臣下和亲卫,正在密切注视着战船的状况。
    他们被迫远离,当然都是姚莲舟的命令。主战船也被清空,只余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卫士请缨,可以暗暗潜到战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圣上的机会。但这马上被张永、两位大学士及魏彬否决了,圣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头,他们也全部担待不起。三人不敢冒着惹怒姚莲舟的风险。
    ——圣上至今毛发未损,已经是无比幸运……
    那个姚莲舟,可是敢于跟禁军打仗,与朝廷对抗的疯子,要是稍不依从他而被发现,谁也无法保证他会对皇上做出什么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历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年「土木之变」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可是那仍不比今次,当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个独行刺客于万军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耻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却好像没感受到什么屈辱,畅快地把尿撒完然后把裤子抽上,绑好了腰带,转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战甲,早就脱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满了先前部下为他准备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盘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壶酒,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后抹抹嘴巴,舌头仍在感受着美酒的味道,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这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效果。近的经历他已经试过一次,就是在应州打了胜仗、阵上斩杀一名敌人的那天,他不管是进食、喝酒还是与女人欢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鲜烈甜美。
    ——是因为强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这敏锐感官还远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没有一个宠姬在身边。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壶递向姚莲舟。
    姚莲舟摇摇头。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问:「从来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莲舟因为自小受物移教药物的影响,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并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因此不喝酒,与他练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惜这里好像没有茶。」朱厚照微笑说
    「没关系,我喝水就好。」姚莲舟说着就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这两个人,此刻竟如一对朋友,闲谈着这不着边际的事,境况甚是诡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觉新鲜,因为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以这样随便的语气对他说话。
    「好了,他们也都撤开。」朱厚照坐到姚莲舟对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愿,只剩朕与你两人,可以说正经话了。」
    姚莲舟直视着皇帝,朱厚照对于武当高手这压迫力早已不陌生——当年师星昊就给他感受过一次。
    「朕知道,你要杀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头叹息。「挥兵征讨武当,朕确是做错了,到今天也很后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莲舟感到意外。
    「这一仗打完了,朕来到江南,才知道原来你加入了皇叔的阵营。」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说:「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复仇,这个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壶,双手拉开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实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处点一点。
    「过错,朕已经认了。可是朕不会求饶。你此来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这里刺一剑,完成复仇吧。武当派要追求『天下无敌』吗?把朕这天下第一人杀了,也算是一种『天下无敌』啊。」
    「我是有这么想过。」
    姚莲舟说着,手指不经意般扫过「单背剑」的剑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里虽硬,但并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莲舟任何时刻只要有心杀他,他连剑光都不会看见。
    「当初我加盟宁王府,也是想着要彻彻底底打败你,将你拥有的权柄拿到手。」姚莲舟继续说,眼睛盯着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种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听了才明白,姚莲舟助朱宸濠叛乱,不只是报仇那么简单,更计划日后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实现最彻底的『天下无敌』。
    「可是在这场仗之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走那种路的人。我没有成为王者必要的那颗心。或者应该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在那里。」
    这次轮到朱厚照愕然了,姚莲舟如此坦诚自白,而且承认自己的弱点,同样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阳湖最后一战的前夕,商承羽叫姚莲舟好好地思考,然后再做一次抉择。结果姚莲舟还是认为,自己相比商承羽并没有称王的资格,在逃出战场之时,心里已经决定跟从商承羽,还在想怎样劝他不要放弃武当王者的梦想。
    然而在逃到樵舍军营时,姚莲舟看见的,却是躺在痛哭的巫纪洪怀中那商承羽的尸身。
    这个宏大的梦,就此破灭。
    「生还的我却还是要想怎样过余下的人生。」姚莲舟继续说:「然后我知道,自己还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寻找原来的那个『天下无敌』。」
    「那么你找朕要什么?」朱厚照把衣襟合起来,脸也放松了,好奇地问姚莲舟:「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武当派吗?这个容易。」
    「今日重置武当,也不过得我一人。」姚莲舟说。「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绝的武当武者,却还是不回来。」
    朱厚照点点头。他欠武当的,确是无法挽回。即使把姚莲舟叛逆之罪一并赦免还是不够。
    「加到武当头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莲舟站了起来,提着「单背剑」,从高俯视皇帝。「至于武当是否复兴,不必你来操心。只是我另还有一个要求,才是这次探访你的目的。」
    「朕说过,不会受你胁迫。」
    「不用担心,我会送给你一件东西作代价。是重礼。」
    姚莲舟说着就从后腰处,解下一直紧紧系着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莲舟身后有这东西,还想是不是什么必要时同归于尽的最后兵器,但看对方此刻解了下来,似乎又不像。姚莲舟将竹筒轻轻抛给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蜡封,内里之物又有几层油纸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开来,发现是一本卷起的账册。
    朱厚照将账册摊开来,好奇地揭开细读,可是夜里光线不足。姚莲舟将甲板上一个烛台拿过来,以火石打火点燃了。
    细看其中条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紧。。他虽疏于政事,又不好学习,但其实天生聪慧,稍看就明白这是宁王府向朝廷上下贿赂的记录账簿。上面有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开一页一页的看,只见受贿者的名字极多,京师文武官吏里大半都没有走脱,其中就连当今首辅杨廷和都在其中。其余则有许多是江西及临近各省的官员。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这样的一份佐逆名单要是公开出来,整个朝廷将有多大的震动。
    「确是一份厚礼呢。」朱厚照把账册合上,闭目说。那许多朝臣一向阻止他游玩,都是他喜欢的人物,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借这部账册来打击驱逐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贿赂不过一时贪财,并无真正叛逆之意。他庆幸此册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轨之人利用,足可对朝廷作出沉重的打击。
    「那么……」朱厚照把账册塞回竹筒内盖上,站起来看着姚莲舟:「……你有什么要求?」
    「你知道谁是荆裂吗?」
    朱厚照听了愕然,一时想不起来。
    ——他提出来的,应该是武人吧?……
    他再回忆了一轮,蓦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说:「姓荆的,朕记得!就是那『破门六剑』之一!」
    姚莲舟点点头。
    「我要你把我跟『破门六剑』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后安排我与荆裂决战。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者,在皇宫正殿上里作生死决斗。这是荒唐的无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听了,眉目却扬了起来。
    ——这就是他寻求的「天下无敌」。
    「这个荆裂,是与你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吗?」
    「我见过。他已经是。」
    朱厚照听了这句话,极感好奇:世上原来竟有能与姚莲舟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认同。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战场上。『破门六剑』,一直就在王守仁的军队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后沉思:怎么一直没有人跟朕说这事?啊,这当然了,正是朕下旨缉拿「破门六剑」的,他们又怎么敢暴露身份?……
    ——而他们却愿意冒死为朕作战。
    ——王守仁能驱策这些人,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这个荆裂……他会答应与你比试吗?」朱厚照踱着步说:「朕不想以圣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错误。」他说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会答应的。」
    姚莲舟肯定地点头,远眺着黑夜的大江,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只要他听到这决战的邀请,一定会来。」
    朱厚照瞧见姚莲舟此刻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羡慕你们。」他忍不住说。「你们身处的那片天地,朕永远也进入不了——不管朕拥有多大的权柄,麾下有多少兵马,国库有多少金银财帛,都做不到。」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姚莲舟回应他。「而我们拥有的,都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积,历无数凶险磨练,一点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这样的高手,还是拥有远远超越别人的天赋吧?」朱厚照皱眉。
    「你可知道我在武当山这许多年,见过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练的道路上死亡残障,或是半途而废,一生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发挥过天赋吗?」姚莲舟说。「天赋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险狭隘,因为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作其他轻松的选择,人生都算是一种失败。」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不禁动容。
    这种话,过去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朕一生如此爱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难的道路呢?……
    世上终于有一个人与他平等对话,方能激发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姚莲舟听见皇帝如此感叹,一时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从甲板上捡起那酒壶,用手摇了摇,估量内里剩下的分量,张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决战,朕答应你,但你得为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壶递给姚莲舟。
    「干了它。」
    姚莲舟爽快地将酒壶接过,仰首喝光,将空壶随手抛落江心。
    内心同样孤寂之二人,相视而笑。
   
   

第八章   对练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风凛烈,吹着船头上荆裂的脸。
  他少有地穿着一身正式长衣袍服,那头鬈发结成髻再用头山包着,此际又没有带着兵刃,衣饰总算比较正经,可是仍无法掩盖一身散发的野性之气。就好像他与虎玲兰成婚那天,被童静取笑像头穿了衣挝的猴子一样。
  可是现在的荆裂无心理会这些。他看着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肃穆,没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头有甚么在等待我们呢?……
  一个人迎着江风而立,荆裂不禁回想当初从海外回到泉州后,独自在滩岸上面向飓风暴浪的那情景。转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决定一个人挑起对武当派的战争。却继而经历了这许多。有了可以付托生死的同伴与爱人。经过了以为无法跨越的伤患幽谷。打了许多没有想过会打的仗。获得足可挑战任何人的绝技。失去了要挑战的敌人。
  到头来,武当派已不存在。他没想到这旅程,是以这般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束。
  ——不。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荆裂早就跟妻子透露过自己将来的梦想:要像武当那样,去找天下武林比试印证。只是这个志向突然被一场战争打断了。
  如今仗已经打完,荆裂想,也是他重拾那想法的时候了。
  ——只是阿兰她现在是怎么想呢……
  在展开新的旅程之前,荆裂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包括眼前这一桩。
  七天之前,王守仁把「破门六剑」从乡村急召回南昌城。这自然十分不寻常:不久前江彬等才大闹南昌,王大人面对的危机仍不小,身为朝廷钦犯的「破门六剑」,实在不应在此时出现于他身边,以免成为政敌攻击的藉口。
  ——难道这表示了,我们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现身了吗?……
  「荆侠士,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做。」在南昌见面时王守仁说:「跟我一起往南京面圣。」
  即使是野性不羁的荆裂,也无法不受这话震撼。
  王守仁日前领得圣旨,命他即时前赴南京谒见圣上,并且必得带同「破门六剑」前往。
  随同圣旨的还有一道诏令,宣布已经查明:「破门六剑」昔日的罪状,全是通逆奸臣钱宁所构陷,即日统统赦免;又说朝廷已知「破门六剑」保护王守仁有功,命令其到南京领赏。
  「这事情实在推托延迟不了。」王守仁抱歉地说:「荆侠士,请马上与王某走一趟。」
  王守仁所以这般难为情,乃是因为虎玲兰怀胎已逾八个月,随时也要临盆,在这种时候却要把荆裂带走。
  荆裂虽然不舍得妻子,但深知王大人的难处,为了大局,次日就与燕横陪他出发。此际「破门六剑」能远行的只有三人,而王守仁深知不宜被皇帝见到娇美的童静,于是就由荆、燕二人代表。
  此刻荆裂看着大江,心里挂念着虎玲兰,在想:不知道今天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没有?……
  那天分别时虎玲兰倒是显得很轻松,只是抚着高隆的肚皮说:「这孩儿连战争都经历过,爹不在身边又有甚么大不了?你放心去见那个明国的皇帝。最好讨一份大礼回来给你的孩子。」
  想到这里荆裂不禁笑了。娶到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前生到底干了多少好事。
  这时船将要靠岸,王守仁和燕横也都从船舱步出,后面跟着两名参随和黄璇。
  「最快明天就到南京了。」王守仁上前站在荆裂身边,瞧着江岸的风景。「终于也不用东躲西藏,流离失所了。荆侠士应该高兴吧?」
  荆裂侧头瞧瞧另一边的燕横,微笑着说:「最高兴的应该是他啊。回去就可以重建青城剑派了。不久后我就得喊一声燕掌门。」
  燕横可没想到自己要当上「掌门」这一点,听了荆裂这句话,登时脸红起来。
  「我……只一心再建青城派门户,不是为了那些……」
  「你担当得起的。」荆裂拍一拍燕横的肩头说。
  燕横看着荆大哥,心里想可能不久将来就要与他分别,心头一酸。
  「王大人呢?你也高兴吧?」荆裂又说。「上次献俘被阻挠,今次终可以面见圣上,应该松一口气了吧?」
  「这……恐怕要到了南京才知道。」王守仁神情严肃,难以真心笑起来。
  他并未了解,皇帝何以会突然召见他。
  天子遭刺客姚莲舟劫持一事,在朱厚照本人严令之下对外保密,王守仁亦没有得知。而皇帝是在与姚莲舟一席话后,开始着人认真打听查探王守仁和「破门六剑」之事,才会发出这道召见的圣旨。
  朱厚照在脱身后就移驾南京,不久之后江彬等领着边军回来会合。得知圣上遭劫持,江彬害怕被皇帝责怪失职,于是更加紧要诽谤王守仁,指他在江西一地既有实权又得人心,骄横跋扈,早晚都会拥兵作反。
  皇帝天天听这说话,觉得有点烦了,于是忍不住将那部宁王府的贿赂账册拿出来,对江彬等人说:「这账簿朕翻来翻去,都看不见王守仁的名字,说他本来跟皇叔一伙,有甚么证据呢?不如这样,朕就召王守仁到来亲自问问他!」
  这些事情王守仁都不知道,他只知自己面临的危机仍然很大,因此一领到圣旨就马上赶着出发,以免这难得的面圣机会再生变故。
  此时官船泊岸的地点已入众人眼帘,正正就是先前宁王久攻不下的安庆城。
  王守仁他们远远看过去,只见冬日阳光之下的安庆,多处城墙仍是凹陷不平,有个严重的崩缺处更是格外碍眼,当日激战所受的损害,至今还没有怎么修复。
  黄璇看见了不禁说:「这安庆知府定是位好官。」
  「黄兄为何这么说?」燕横出奇的问。战争打完已经半年了,那城墙还是那般破败,迟迟未有修好,似乎应是办事不力的证明。
  「他必然是把钱粮都用来重建百姓的家业,恢复城民生计。」黄璇解释说:「修城墙因而放了在其次。」
  王守仁听得弟子如此明白为政之道,大感欣慰。
  船泊定之后王守仁率众人乘小船登岸,踏上了先前曾经被宁王叛军据为攻城营寨的土地。他们还未靠岸,已经看见大群城民聚集在岸边,都是要一睹平叛大功臣王阳明的风采。
  安庆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亦率了一批官吏士兵在埠头前迎接。双方各叙礼后,杨锐带点激动地握起王守仁的手。
  「若非王都堂及时起兵进军南昌,当日安庆城必陷,下官等与无数百姓,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杨大人把事情反过来说了。」王守仁也紧握杨锐的手,另一只手掌则搭在张文锦手臂上。「若无安庆城死守那十八日,贼军早已入了南京,据半壁江山之势,其时我再集合多一倍兵力,也没把握讨伐;这一仗恐怕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天下苍生都要受折磨。」
  他朝着围观的百姓,低头作揖。
  「安庆城上下,请受王某一拜。」
  张文锦二人连忙扶起王守仁。他们已在城内府邸设宴接M,但是王守仁辞谢了。
  「王某得了旨令,要赶往南京谒见圣上,无法停留。乘船稍作补给,我们就要再起行。」王守仁说。张文锦等再三挽留,但王守仁都坚决推让,另一原因是怕对方各般款待,又白费安庆城的物资。
  王守仁随又向张文锦介绍荆裂和燕横二人。他们没有官位,王守仁只能含糊说二人是助战的民兵,而张文锦猜想他们是王大人的私人护卫。
  张文锦和杨锐略一打量荆裂燕横,感受到他们特异的气质,竟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二人相视无语,但心里想法相同。
  ——跟大师有点像啊……
  官船补给了粮水之后,王守仁就向张文锦和杨锐告别,并说会尽力上报二人坚守安庆的功劳。他又谢绝了百姓送赠的一切礼物,吩咐都转送给战争的孤儿寡妇,然后就登船离去了。
  假如王守仁带着荆裂和燕横进入安庆城的话,他们必然会看见在城门内新立的一座石碑,碑上镶着一个只有半边的铜铸罗剎而罩。
  此后「破门六剑」都没有知道圆性的结局。他们心里一直相信,圆性仍然在不知道哪里继续云游修行,直至死去的那天。

  然而王守仁赶路再快,还是逃不过奸臣的阻挠。
  就在他离了安庆抵达芜湖之时,却受到锦衣卫的拦截,并向他宣示另一道诏令,命他马上返回南昌,否则将严治其擅离职守之罪。
  这道当然是矫诏,由江彬等几个人合谋发出。要是在京师,江彬他们要伪造圣旨比较困难,也得冒着被朝官揭发的危险;但如今皇帝不在庙堂,又兼大将军身份,下旨的形式从简,因此要发虚假的矫旨容易得多,也难以追查。
  王守仁即使明知先前一道圣旨才真确,但站在他的地位,实在难向后一道矫诏提出疑问。两道矛盾的旨令放在面前,令王守仁进退不得,违反哪一道都可能被江彬等人乘机编造罪状,王守仁停留在已是南京前门的芜湖,不知如何是好。
  在战场上果敢决断的神将,身陷这不见刀枪的危局,一筹莫展。
  荆裂和燕横也警戒起来,带着刀剑密切伴在王大人身边,以防有人乘机加害。
  王守仁在芜湖城中停留了半个月,仍是苦思不出解决方法,郁闷间进了附近的九华山隐居,每日在草庵静坐,心思才能保持清明。
  这座草盖的庵堂本已荒废,但王守仁甚喜爱这里的位置风景,前而一片广阔的空地,再远则对着苍翠山林,四周带有一股空灵之气。他们把草庵打
  扫整理好后,王守仁就每天都来坐。
  「我们许久没有认真比试过了。」随同王守仁入山的荆裂,有一天这么跟燕横说。
  燕横笑了笑,也就拔出「虎辟」短剑来,去寻找适合的树枝砍下,再削出长短双剑的长度。
  荆裂也是一样,选寻出坚实的枝条削制成两柄木刀。
  二人都准备好之后,把真兵刃解下,然后提着树枝在草庵前空地上对峙。王守仁和黄璇坐在庵前凝视观看。
  荆裂将一根单刀长短的树枝插在腰带上,双手则握着倭刀般的五尺长树枝,与拿着「雌雄龙虎剑」式样长短木剑的燕横相对。
  以燕横今日的实力,已与荆裂并列为当代高手,两人的比试世人难得一见,却就在这荒凉的庵堂前随随便便地开始了。
  燕横右手长木剑居前,左短剑收在胸怀之间戒备,那架式与当年何自圣无异。
  荆裂的手指在长木刀上轻轻弹动,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家伙,在击败叶辰渊之后,又再变成另一个人了。
  燕横那持剑架构的气度,无懈可击。
  ——就让我测试一下。
  荆裂心念一动,双手握着柄略向左下方沉,木刀尖指向燕横左肩头,瞬间做了一个微细的吞吐动作,似要向那方位刺击!
  燕横却是纹丝不动,双剑没有任何反应,完全看透这是荆裂的虚招。
  荆裂这个伪装的攻击动作虽小,但是其气势甚为逼真,对敌人发出的心理威胁甚大,燕横却能够完全不为所动,只因他没有将眼目感应过于集中在荆裂的刀上,而是平均地观察其全体,因此能判断出荆裂的真正意图。这正是最初离开青城山之后荆裂教导他的「浮舟」心法,如今燕横已能将之发挥完美。
  燕横双剑架势不变,双足贴着地微微踏前,朝着荆裂压迫,一如何自圣当天压迫叶辰渊。
  ——很好!
  荆裂带着亢奋的心情,半被迫地率先出招攻击,举起长木刀从右上斜斜挥斩而下!
  这是日本阴流的「燕飞」斩法,但却混入了他从戴魁学来的心意门「崩刀」要诀,刀锋不是完全以圆弧砍出,也带有直线推压的劲力,其轨迹比正常的「燕飞」缩短了,也更难于防备。这一招其实是虎玲兰发明的,但他今天已经运用得比妻子更好。
  燕横的气息瞬间改变。
  荆裂已知道这是甚么,因他亲眼见过好几次。
  ——第一次是远远看见何自圣运用。
  进入「虎相」的燕横,左臂向侧前方一伸,短木剑往那斩击拨去,准确地截向长木刀侧面;右长剑则同时中宫直进,刺向荆裂的咽喉,两剑攻守同时,动作不费半点多余力量,直取荆裂出刀时的微细空隙。
  这简单一剑,完全体现了燕横七年来修练与战斗经验的累积,与从前荆裂初识那个十七岁少年相比,脱胎换骨。
  荆裂的斩击并没有碰上燕横的短剑,而是在相撞前一刻收了回来,横着刀身迎挡向燕横的刺剑。
  ——他们用的毕竟只是树枝,绝对不堪这两大高手的猛力交击,因此二人对招虽各不相让,攻击力度还是留着三分,避免交碰。否则以燕横手里的短枝,是不可能真的像又阔又坚厚的短剑「虎辟」那样拨开荆裂的斩击。
  燕横的刺剑也一样,当判断到将被荆裂的树枝挡住,就马上收回去。他利用这一剑抢近了距离,左手短剑连环进袭,正是「雌雄龙虎剑法」的「虎扑」!
  在二人接近之下,燕横的短剑对着荆裂长刀占着绝大优势,却见荆裂半蹲着收缩身躯,长树枝贴着自己的身前左右翻动,将燕横的连续「虎扑」挡住!
  两人的木刀剑还是没有半点碰撞,好像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激烈相斗。在旁看着的王守仁,虽不能清楚目睹各种招法,却见二人好像配合跳着某种即兴的舞蹈一样,景象十分奇异。
  荆裂和燕横这样比试,除了要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判断力之外,二人也必须全无敌意而且互相绝对信任。能够这么做到的,天下问也许就真的只得他们两个。
  在抵抗「虎扑」之间,荆裂腾出左手来,于闪电翻飞的树枝黑影中伸进去,欲擒拿抢夺燕横的短木剑。
  此是荆裂在南蛮岛国所学的手法,在兵器比拼中如蛇吐噬,燕横过去实战少有面对这么又大胆又诡奇的擒夺,但今日的他用起剑来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难以令他慌乱,只见他左腕发出一个类似「抖鳞」的短劲,短木剑一转绞向荆裂伸出的手掌。荆裂只能缩回擒拿手,无功而还。
  但这也令燕横的「虎扑」攻势停顿了下来。荆裂左掌收回之后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转,双手把那长树枝翻过来,从下向上撩击燕横下巴,同时借此一击的掩护向后跳跃,重新拉开了距离。
  燕横的战斗反应却已非比从前,充满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摆头动作躲开这撩击之后,一瞥见荆裂后跃,哪肯放过他,双足一个跳步,就从上施展出「穹苍破」,飞刺向荆裂的脸!
  看见燕横竟能在这么短促瞬间,在没有多少预备动作之下使出「穹苍破」这样的猛招,荆裂甚感惊愕。
  ——他已进步至此!
  荆裂原本轻捷的双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个不动如山的马步,左掌滑过树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举高至过肩,双手将木刀斜斜迎举,抵抗从上击下的「穹苍破」!
  ——荆裂这招防御,结合了阴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门的劲力整合、少林「紧那罗王棍·举鼎势」的运劲方式和腰马,甚至参考了他多次对战过的「武当势剑」技术而自成一式。这段R子以来荆裂深感自己过于依仗舍身刀「浪花斩铁势」,有攻无守,武技仍不够完备,于是潜心去思考创造另一绝招作后发防守之用,终于摸索出这个招式,并命名为「关岩破锋势」,这是荆裂首次在实际比试中使用,完全是被燕横凌厉的攻击迫出来。
  迎上的刹那,荆裂运起「借相」,拟想自己与长刀一体,化为海岸突出的一片坚刚崖石,抵御着卷来的千顷狂涛。
  而燕横的「穹苍破」,也灌注了他进入「龙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发,无法再保留力量,树枝第一次相触。
  在强烈的冲击之下,两根木刀相接处都破碎四散。他们各自拿着半截树枝,燕横以飞跃的余势轻轻掠过荆裂,走了数步才停下。
  那互击之后,旁观的王守仁和黄璇仍然无法控制地摒住呼吸,直至荆裂和燕横都站直了,他们才透出一口气来。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里不禁想。尽管他无法真正了解他们的武艺,却以直觉感受到二人比试时散发的超凡气质。
  荆裂抛下了半截树枝,向燕横微笑。他们彼此都知道,刚才的交锋,没有见出胜负:荆裂的「关岩破锋势」,并非单纯的防守挡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后着;而燕横被挡去一击,左手还冇短剑未发,下一瞬间变化会如何,亦不是荆裂所能预料。
  可是燕横的脸没有放松。他手中的断枝只剩下两尺,随手抛去,又将荆裂放弃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断枝捡起来。
  「还没完。」他遥遥指一指荆裂腰间的另一柄木刀。「荆大哥,让我接你那刀。」
  荆裂双眉扬起。燕横如今那种对挑战的渴求,是往昔所无。
  ——是被我沾染了?还是他已变得更像何自圣?
  荆裂也无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燕横,正合他心意。
  他缓缓把腰带上那柄树枝木刀拔出。同时燕横向后退了数步,给予荆裂最佳的施展距离。
  ——燕横要尝试正面迎接这最强的刀招。他心里极是兴奋,因为荆大哥果真答应了。这是一种最高的肯定。
  荆裂右手拿着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盖的高度,弯背低膝,又再次摆起那个如野兽般的必胜起手架式。
  燕横双剑左右架在胸前,略为交叠,凝重地戒备着。
  他多次亲眼见过「浪花斩铁势」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绝的刀有多闲难。
  他想过若是童静的话,将来或有这个可能。她曾经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熘炫之剑」,如苦练到能够随心而发的话,就有机会去破「浪花斩铁势」。
  至于自己呢?燕横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试试。何自圣的「雌雄龙虎剑」,没有任何应对不了的招术;他若要更追近师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为理想。
  看着二人再度对峙的王守仁,惊觉他们先前的比试原来还未到底,此刻更心跳加速。在他眼中,荆裂那个古怪、原始又野性的姿式,似是暗暗与天地自然契合。
  然后在王守仁看不见的一刻,荆裂在原地消失。
  没有光华的刀。
  燕横第一次从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斩铁势」的无俦气势。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赖。燕横只能以直觉对抗,刹那就发动了「雌雄龙虎剑法」里力量最强的「虎雷啸」!
  燕横吐出刚烈气息,准备迎受那看不见的刀招带来的巨大冲击。
  ——如果他来得及抵挡的话。
  可是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这次轮到翻滚飞行的荆裂掠过了燕横,在他身后着地。
  荆裂完成最后挥刀的余势,右手落到了左腰侧。却见他手里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树枝。
  原来荆裂始终害怕「浪花斩铁势」会伤害燕横,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个短促的发劲动作,一抖令树枝从握处折断。而他砍向燕横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刀势,而没有刀。
  但即使如此,燕横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为他感受到,那「虚空之刀」确实斩中了自己。
  燕横沮丧地抛下一双木剑,回头向荆裂说:
  「我挡不了。」
  可是他发现荆裂正向自己露出惊异的表情。
  「荆大哥,没甚么事吧?」燕横关切地问。
  荆裂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甚么……你刚才其实只差一点点。是真的一点点。」荆裂把两只指头贴在一起,强调着说。「我看你再这么练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够真正的接下来。」
  燕横听了,眼睛亮了起来。七年听起来很遥远,但是「浪花斩铁势」是荆裂平生武技的结晶,而以荆裂与燕横修练历程的差距,燕横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内追到这境地,已是极惊人的成就。
  一想到这条道路都是多得荆大哥带引,燕横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铭谢。荆裂却兀自在看着手中那截短树枝沉思。
  ——这也是在告诉我:「浪花斩铁势」并非无敌。
  ——还要再进一步。还要继续探寻。
  在荆裂心里,未来仍然充满无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带上兵器,并肩向王守仁行礼。
  「我们一时兴起,只顾自己练习,在王大人面前失礼了。」
  「才没有。」王守仁站立起来说:「王某才要感谢两位侠士,让我一睹这么凌厉的比试。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间武者,如此沉醉在武艺胜负之上。」
  他负着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捡拾燕横抛下的树枝木剑,也在空中挥舞击刺了几下。
  「我这几天不禁想:像你们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胜过王某今天的境荆裂和燕横从未听过王守仁如此沮丧,也都看着他。
  「我年轻时也曾在这一带游历过。」王守仁远望那半隐在雾中的山岩树木,回忆起昔日旧事。「那时我二十七岁,爱好佛道之理,来到芜湖时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赏览,却在那里的地藏洞内遇上一位学问甚高的老道长,与他谈论了整整一昼夜,当时几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结果我还是人仕当了官。想来也是因为功名心还太重,又想追随老父的足迹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进士,开展仕途。
  「不知不觉这就过了廿二年。现在回想,当初实在不该当官。王某毕生追求心灵诚正与自由,身却受此羁绊,到头来白忙了一场。」
  「怎么会?」黄璇高声说:「先生为官这些年,拨乱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苍生之福!」
  荆裂和燕横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叹息一声。
  「即使如是,这路恐怕也已走到尽头了。」他低首说:「我在想,如能就此弃官,入山修道,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何况这些日子领军打仗,虽说是为保卫百姓,始终也累积了不少杀业,仍待悔悟。」
  荆裂他们听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好。他历经艰辛,终于平定了叛乱,立下无人可及的盖世之功,实在谁也没资格强求他再多做些甚么;宠佞干政,朝纲紊乱,即使是王阳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够彻底改变。
  可是看着如此一位伟人,因时势而有志难伸,他们实在不得不感到可哀。
  王守仁回头,看见弟子和荆裂、燕横二人面有哀色,他笑了笑说:「你们何必忧伤?我顺天道而行,也不过是要走另一段路而已。也许之后我专心致志修道讲学,对世人的裨益还要更大更久远啊。」
  他看看天色,遂把树枝抛去,挥了挥手。
  「时候不早,下山吧。趁我还未出家,我们去喝一杯!」
  黄璇听了不禁瞪眼。这句带点轻狂的「喝一杯」,他从来没有听老师说过。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局面出现了大转机。
  这仍是多得大太监张永,他在得知王守仁被困芜湖的消息之后,派人过来打探其状况,然后等待适当时机向皇帝说明。
  果然不久就被张永等到了。江彬等以矫诏阻拦王守仁已久,觉得时机适合,于是上奏天子,反过来诬告王守仁违抗圣旨,久久不来朝见。张永得知后找到了一个与皇帝独处的机会启奏,吿知圣上王守仁其实早就到了南京门口,只因受到众多意欲争夺战功的人阻挠,无法前来。张永又说王守仁厌于与人争功,已有弃官退隐泉林、入山修道的意思。
  「陛下,王守仁乃是大忠臣,假如也被迫得离去,从此天下再无贤士愿意为朝廷效力了!」
  正德皇帝回想,王守仁竟愿意将逆首朱宸濠交给张永带回来,确实并无私心,于是下了一道急诏送到芜湖,命王守仁带同「破门六剑」即日起行。
  原本以为无望的道路,又突然打通了。
  然而面前是祸是福,他们三个谁也无法确定。


第九章  面圣

  这一天,燕横彷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经过金川门,走进南京外郭城墙之内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奇异。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压倒地占据了他的一切官能。就连呼吸的空气味道也是前所未尝。
  无穷无尽、连绵不断的市街,展示着人间百物。燕横已经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但眼中所见好像没有半样东西重复,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说不出颜色名字的丝绸布匹;横挂在街道上方的无数彩灯和鸟笼,连天空也全遮闭;许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输来古怪器物;经常突然飘来的不明香气或是辛辣气息……
  然后还有就是人。看不见尽头的人潮。燕横和荆裂随着王守仁的轿驾前进,即使已有士兵在前头举牌开路,还是行进甚缓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丛散开两边再从中挤过。燕横从没想象过除了战争之外,会有这么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们到底在干甚么?是不是在闹着甚么大节庆?道旁的酒家茶节挤得客人好像快要从窗口跌出来。说书卖艺的摊包围着七、八层群众,令人怀疑后排的到底还能听到看到甚么。
  有好几次燕横都看见寺庙前或市集外聚着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几十人,而且一个个显得很有精神,有的还在追逐打闹。养得起这样的乞丐,也是一个城市繁华的证明。
  燕横已经感到微微昏眩。经过这几年的游历修行,也去过不少大地方,他以为自己见的已经够多,不会再被甚么情景唬到。可是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觉自己像个乡下的山野村夫——就像当初离开青城山到了成都时那样。  
  ——不,这里还要厉害许多倍……
  而他们这时还没有走进内城。
  入了内城郭,到达真正的南京城之后,那感觉又是截然不同。没有了拥挤的人丛,代之却是更整齐宽阔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筑。许多应天府的本地官僚机构、衙门和府邸也都在内城里,一座座大建筑排列着分布有序,街道全都铺了一致的石板供贵族官员的车马行走,显然整个内城从头就细心规划过。路上经过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闲杂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为官僚办事的随从,衣饰整洁得多。这里就是整个南京城日常治理运作的命脉所在。
  刚才从正阳门进入内城时,燕横就特别留意到那内郭城壁,远比他之前进攻过的南昌城墙高大厚实,城楼也是极高。他不禁想,假若当日所进攻的是这般规模的防御,义军的牺牲恐怕惨烈十倍,更是难言胜负。
  如今燕横亲眼目睹才终于明白,为何当日王守仁那么担忧被宁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荣富庶,再加上龙蟠虎踞的地势和如此坚固的防御建筑,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场仗恐怕还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会演变成南北势均力敌、互争天下的长久战争。
  不过至此燕横所见的,还只是一个开场。
  他们行至内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开朗,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出现在众人眼前。
  燕横和荆裂见了这个广场,心跳都不禁加快。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像着这地方站满了万计兵马的豪壮情景。
  ——那单纯的广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谓权力。
  这时王守仁也得下轿了,因为广场正对的城斗之后就是皇城,这里开始他要徒步。从这方向远远看见,皇城仍被一重城墙包围着,只隐隐看见少许高殿的顶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对这里一切的壮观景象早就熟知,当然不会因此而再惊讶。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绷紧,神情肃穆,只因过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却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见。
  他心想如此实在不妥,于是仰天长呼一口气,脸色才和缓下来,回复平日的不动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没用。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怕,见圣上却心头大乱,实在太不象样了。
  他回头朝荆裂和燕横微笑了一下,就与他们一同随着引路的禁军统领越过那广场。
  两个武者前来面圣,自不可能带着兵刃,刀剑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们如护卫般陪着王守仁前进,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夹着两行全副武装的禁卫,每隔五人就提着一面比两个人还高的旌旗,其余则各竖着古风铸饰的仪仗刀矛,彷佛构成通道两侧的两道墙壁。荆裂赤手走在这刀枪通道之问,有一股讨厌的不安感觉。
  ——是在威权之前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三人终于走过广场到达奉天门。那里又守着一队禁卫,先查明确定了王守仁和荆、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们身上有否藏着甚么不轨的器物,又捡杏荆裂和燕横的衣着是否够整洁体面,到一切满意之后才示意三人通过。
  走进奉天门后越过金水桥,到了对面的端门,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问,这才能真的进发向皇城城墙,到达午门。
  在午门受到第三次检查后,三人要在门内侧的卫室中等待,由禁卫先往宫殿通传。
  他们等待了大半个时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预料了,在椅上闭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难受的是荆裂,一来不喜欢身上衣服的拘束,二来实在对于见皇帝没有很大兴趣。
  终于呼召传来了。禁卫带着三人进入皇城。
  燕横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从未想过,世上存在这般巨大而壮丽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伟宫殿,都令燕横惊叹。它们按着巧妙的地理分布,各据方位,结合发出一股恢宏无比的气势,虽然只是一一沉静地矗立,却令燕横深深感受所营造的王者之气,与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这里住下来练剑,不知道会有甚么感觉呢?……
  燕横这么想象起来,不禁微笑。他好想跟荆大哥谈话,但之前王大人及禁卫都已千叮万嘱过,进入皇城之后不可再随便互相交谈,于是只好忍耐着。
  他沿路一直在观赏各宫殿和花园景色,甚是兴奋,就像回到七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许多宫殿都半隐在内壁和园林树木之后,令皇城看来无限深奥,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王守仁察觉他们进了午门后走了不久就左转往西,看来并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后,眼前出现一座大宫殿,上面牌匾写着「武英殿」三字。
  其实燕横只是从远方观赏,若是容许他走得更近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南京皇城里的各宫殿,许多已经开始腐朽失修。原来自从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的皇宫已无实际用途,到大约百年前开始疏于维修,许多宫室渐渐残破。这当然也有减省国库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独这座西侧的武英殿,由于内里供奉着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画像,号称「御容殿」,又本来是天子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断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临幸南京,自然亦以这武英殿为主理政务的宫殿了。
  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燕横仰头瞧着大殿雄壮的正门,同时随着众人走过金水桥,渡过绕殿而筑的护城河。正门顶那三个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里甚是喜欢,心想将来重建青城派的练武场,也要找人写出同样的牌匾。
  过了今天,「破门六剑」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脱。而燕横回去后就要出发返青城山了。这次极可能是他跟荆大哥最后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够来访这般雄伟的宫殿和都城,他感觉实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见的一切,我这一生都会记住。
  他再次看着荆大哥,朝这人生的第一个旅伴欢欣微笑。
  荆裂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挥之不去,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自愿走进囚笼里的野兽。
  在近侍太监传唤之下,王守仁与荆裂、燕横一起进入武英门,通过白石栏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内里空间之高阔宏伟,每一片瓦石的华丽精致,令燕横又再有一种身入异界的奇妙感。两排如巨树般的朱红圆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处,高高撑起满是金漆与色彩图纹的大梁和顶棚天花。
  殿柱之间又再排满了提着刀矛的禁卫,密切地注视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经过。荆裂出于多年养成的反应,在殿中走着时都在向四面观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胁自己可以往哪里躲避逃生,怎样走才会受到最少的围攻;又估量着眼前禁卫的武力,自己能够打倒多少个,对方哪些兵器最适合抢夺使用……
  当然他并非真的有甚么不轨图谋,这只是出于他多年来在各地经历无数生死培养的习性,每到任何一个陌生地方,都自然会这样预先观察。
  即将要面见这片大地上最有权力的人,一般人无可避免也会显得怯懦恐惧。但王守仁、荆裂和燕横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带着自信地走进武英殿深处。
  燕横早已瞥见最后方的皇座,从正门远看过去时,皇帝就像一个指头那么小,直至越来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带至皇座前大概三丈处就得停下。燕横这时终于看清了当今大明天子的模样。穿着锦袍的皇帝远比他想象中年轻、瘦削和精悍。他早闻说正德皇帝喜爱武事,看这外型似乎传闻不假,但在燕横眼中,那张正在微笑的脸却带了三分轻浮,与真真正正的武者有点差距。
  荆裂同时也在看皇帝的样子,并且留意皇座前布着一大队异常精悍的锦衣卫,神情极是警觉,腰间的绣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会拔出来;而较后的两侧各列着十名锦衣卫弩手,每五人一队分前后两排站立,成接连射击的阵势。
  ——这般严密的保护,自然是因为先前发生过大江上姚莲舟劫持圣驾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锦衣卫指挥的飞鱼服,贴近在皇座侧站立。他站姿极是威武,但荆裂见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这个从前的边荒勇将,只不过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头狐狸而已。
  江彬察觉了荆裂的眼神,也瞪回去,但荆裂不闪不避,继续与这个宠臣对视。江彬被荆裂那凌厉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边的则是大太监张永,见了江彬反被荆裂气势压倒这一幕,心里暗笑。
  「大胆!低头!」一名近侍太监发现荆裂和燕横竟然敢直视皇帝,大声斥喝。
  两人心里其实对皇帝有所怨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声令下,搞得他们「破门六剑」被缉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许多事情来,他们几乎因此死在雷九谛与秘宗门的追杀下,这口气至今未消,其实颇不愿意屈服于皇帝威权之下。只是现在为了顾念王大人的立场,也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视线,与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礼。
  朱厚照却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礼。这时张永递来一封预先写好的旨令,朱厚照接过来看了看,点个头又交回给张永宣读。
  这道圣旨赞赏王守仁忠勇为国,治理地方甚有功绩,大大嘉许其贤能,故封他为江西巡抚,接替遇害的孙燧,克日回南昌就任。
  圣旨内却连一个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乱的功绩。这是因为皇帝至今仍想再亲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征式的游戏也好;假如圣旨又明文确定了王守仁一人击败宁王,哪岂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现在有关王守仁的战功,还是没有任何定案。
  此事张永早就派人预告给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并非个人荣辱富贵,只要得到圣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复兴战后的江西,已然满足。
  荆裂和燕横在旁听了,他们虽也一早知道这安排,仍是为王大人愤愤不平。
  ——那样的血汗功劳,都只字不提,这还有天理吗?
  张永又拿出另一封诏令宣读,这次是关于「破门六剑」因诛杀奸佞钱宁的义子,而受到钱宁诬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在平乱中的一切战功也无一字提及,只含糊地说六人保护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没有任何封赏,只得皇帝聊聊几句嘉许,并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効力于地方道府」。
  荆裂和燕横行礼谢过。这时皇帝却突然开口。
  「你们哪个是……荆裂?」
  荆裂上前半步答应:「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鲁无礼,江彬、张永及众多卫士都皱眉,但皇帝不以为意。「抬头给朕看看。」
  于是荆裂也就抬起头,果敢地与天子直视,还挂着他一向那个灿烂笑容。  
  这在江彬眼中实是轻佻之极,正想借此发作,皇帝却问:「『破门六剑』,不是六个人吗?何以只有你们两个?」
  「『破门六剑』不过是一场江湖风波所生的名号,早就解散。」
  荆裂回答:「在王大人身边效力的,如今只剩我们两个。」
  这当然半是欺君的谎话。事实是他们不想带着虎玲兰和童静来见这个好色的皇帝,免生枝节。
  朱厚照听完,端详着荆裂的脸好一会,心想:此人就是姚莲舟要决战的敌手吗?怎么一个野人的模样?与那武当掌门简直是彻底的两个极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说……」他看着荆裂,也微笑起来:「只是这宫殿太过拘束,朕不想在这里谈。换一个地方。朕也好跟你们两个喝一杯。」
  「依陛下的。」荆裂轻率地说。
  张永也没想到还会有样的事情,与王守仁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忧心。但谁能在这时违逆皇帝的话?他们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万慎重。不可乱说话。」在武英殿外,有禁卫来要把荆裂和燕横带到别处,临分手前王守仁向他们二人叮瞩。
  荆裂和燕横被安排在一个花园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几乎一个时辰,看守他们禁卫得到通传,才将二人带出皇城。
  他们遁着刚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广场后却不是直过,而在半途向右转,往西而行,走到在内城的五军都督府。
  原来朱厚照来到南京后嫌皇城气氛太过拘谨,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名,征用了南京本地守卫军的都督府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卫看守,布置各种玩乐,彷佛又建成另一座临时的「豹房」。
  荆裂与燕横被带进了都督府,再经过两度检查,这才能继续深入,终于到达正厅前。经太监大声通传之后,他们才可踏入厅堂。
  其实隔着门他们早已听闻内里的乐音与喧闹。进去之后荆裂和燕横发现,大厅果然摆着盛宴,面前几张大桌放满了杯盆酒食,两旁站着身穿彩衣的伶人奏乐起舞,厅堂的空气中缭绕着奇特的熏香烟雾,那繁乱的情景一时令两人眼也花了。
  荆裂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在海外异国流浪多年,谒见过不少蛮族的国王酋长,他们玩乐庆祝也是如此随性尽兴,狂欢如没存明天。荆裂自从进入南京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因此稍稍松开来了。
  燕横身在这气氛中却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无论是那薰烟,还是厅里众人身体散发的汗味与酒气,都令他微微恶心,那喧闹的鼓乐驱使他心跳加快,四周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甚么要吿诉荆大哥呢?快快说完,好让我们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厅堂最后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块大虎皮,皇帝一边腿提起踩在椅边,坐姿甚是无赖,身穿着一袭将军服,胸襟的钮扣却也都解开了,看来甚是欢乐。
  他一看见荆裂和燕横进来,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们走到跟前。他继而挥手指示随从,下令伶人暂停舞乐,又叫人快快斟满两大杯酒来,赐给这两位武者。
  江彬仍然带着锦衣卫的刀手和弩手,守护在皇帝交椅两侧。那些弩手身处这样的环境,神情依然极是警觉,没有半点放松。
  荆裂和燕横排开厅里那些陪喝的官员和随从,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约二十步之处停下。
  朱厚照状甚兴奋,磨拳擦掌地看着到来的荆裂。他极期待将姚莲舟约战的邀请告知荆裂,看看他会有甚么反应。
  ——紫禁城决战。这个念头太好了。
  ——这事无论如何,朕也要促成!要亲眼目睹这一战!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时,燕横这才看见,在皇帝左边的角落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妇人,各具不同美态,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宠姬。
  可是燕横立时发现,她们其中一个,瞪着惊讶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间,眼神也变得与她一样惊异。
  毫无准备之下,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七年之后蓦然再见。
  在燕横眼中,宋梨的脸既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可是这仍然无法掩饰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种令少年的燕横作过许多次梦的纯真气质。
  如今却包裹在这种俗艳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横发现在这里,宋梨羞愧得想马上死去,但同时又觉得今生竟能再与燕小六相见,是上天给她的无比幸运。这两种交战的情感,令宋梨的娇柔身躯强烈颤抖。
  荆裂马上就察觉燕横的情绪发生强烈变化,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亦然。他本来的兴奋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横,又看看他心爱的宋美人,感受到他们两颗心必有强烈的连系。
  ——他人生中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拥有的那种连系。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横一时脑袋空白,然后才开始恢复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这厅堂,又看看宋梨,才渐渐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义。
  ——我抛下了她。
  ——然后她被送来了这样的地方。
  不必言语,燕横从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从惊异眨眼转变成自责与暴怒。
  他朝着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众多锦衣卫,瞬间就感受到一头凶兽正向这边接近的错觉。
  荆裂猛力拉住燕横。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两边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听令马上朝着燕横瞄准。荆裂见了没有多想,全速冲上两步,护在燕横跟前。
  ——绝不可以。
  ——他是将来的青城派掌门。
  ——他的梦,不可就此断绝。
  江彬看见那迅疾的动作,再而发现弩箭对着的目标变成他所讨厌的荆裂,他心念一动,也就挥手向下。
  「发!」
  强弩齐射。
  同时荆裂进入「借相」。
  他双臂急激在身前回转,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击那些如电射来的弩箭!
  这刹那,荆裂毕生磨练的眼力、反应、速度与专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两只厚实的手掌运成循环,以各种挡架的掌形,神准地将射向他身体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这完全是超乎人体极限的神技。
  另外两箭,贴着他右肩侧和左大腿侧掠过。
  然而有三箭,还是越过了荆裂的防御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镞没入。
  在这瞬间,荆裂心里浮现出一个想象的画面。
  灿烂阳光之下,浪花卷起的岩岸。是他久别的家乡泉州。虎玲兰抱着他没有见过的孩子,站在岸边,回首看着刚睡醒的他。
  「你回来了吗?」
  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十五岁那时候一样温暖。
  眼神虚空的荆裂浑身浴血,躯体向后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横怀里。
  《武道狂之诗  卷二十  王道心  完》

后记

  《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有时我也会禁不住回头思考:为甚么要去写一个五百年前发生的故事?为甚么要花这么多力气去搜集资料,去努力拟想那个时代会发生的事情细节,然后试图把一个这么遥远的世界和时代,呈现给读者看?我不是历史研究者,也不是写历史书,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而且是幻想故事),本来没有这样的必要。
  我想到的答案是:有种情怀,只有透过古人的角色来说,才具有令人信服的感觉,那就是在他们心里,个人性命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此即司马迁对「侠」的一个原始定义:「不爱其躯」。
  其实如果细心一点去思考,真实的古代,比许多武侠或历史小说所描写的还要远远危险得多。在没有现代科学、医疗和卫生知识下,古人的预期寿命远比我们现代人短,而身体衰老退化后得到的辅助也很少,人生真正的黄金时期是很短暂的,生命的延续也更不确定。因此我常想,古人的生命观,应该跟我们很不一样。
  将人的生命价值置于极高甚至无上的位置,我认为其实是一种近现代才开始灌输给人们的想法。当然我不是说这不好,事实上从此建立了好些非常崇高的现代道德观念及普世价值?,而我自己也不是能够轻易拿性命去冒险的人——或者应该说,没有临到那种关头,谁也不敢肯定自己必然有那个勇气——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批评现代人的甚么。
  但是我很相信,看古人峻烈浪漫的故事,对我们是一种平衡与警醒。如我自己以前写过:一个社会需要英雄,是件悲哀的事;但假如在需要英雄时,却没有英雄,那是更大的悲哀。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已近尾声,而不知不觉我已经把九年时间投注在它上面,想起来也蛮可怕,最初亦没有这样的预期。
  在百多万字的过程里,其实我一直在学习,而这个故事亦在迤使我不断对人生与社会作更多的思考。我不知这些成长,有多少能透过文字傅达给读友。我希望有很多。否则,花这么多时间而去仅仅读一本过瘾的小说,那就好像太浪费了。
  还剩下一卷。感激大家陪我走到这里。
  乔靖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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