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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7:3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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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卷20王道心》
卷二十
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为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公孙丑上》
第一章 王者梦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对等的。]
自懂性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这样跟朱辰濠说。
其实朱辰濠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什么叫[凡人]?他平生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庶民百姓。身为朱姓亲王,他常年活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不过朱辰濠听多了这样的说话,于是自少年时就生起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别的。
--我将会拥有不平凡的命运。
◇◇◇◇
这个预言,今天毫无疑问的实现了。
此刻宁王朱辰濠正站在大战船的船楼上,眺视着樵舍一代的湖畔与岸上情景。数以百计刚刚从惨败里逃脱的大小军船,在映照出黄昏阳光的湖上航行经过纷纷停泊进樵舍的湖港,慌张地结合成互相守护的舟阵:同时在岸上的营寨里,已经点起灯笼和火把照明,无数人在营地上来回,忙着搬运各种补给物资。
即使远在这座船楼高出,朱辰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陆军阵之间的那股凝重的气氛。所有的兵将无疑都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他们最后抵抗的根据地。
强大得出乎意料的敌人,就在番阳湖对面等待。
朱辰濠收紧眼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变得深刻。番阳湖畔本来山色苍翠,但此际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层死灰。无数船轨上的旌旗乏力地轻轻飘动。受损的战船虽已灭火,仍在冒着淡淡的焦烟,凝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围绕着朱辰濠的帅船,构成紧密的阵式,一层层地保护着他,整片船阵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余下的战船数量已经不及最初宁王军一半,这阵势看过去仍然壮观。
这样的景象怎也说不上是[平凡],许多人毕生都无法目睹一次,更遑论成为中心的主角。
◇◇◇◇
朱辰濠,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不平凡的命运。
只是现在的他,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
在王府里,朱辰濠从小就听长辈叙说先祖的光荣: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权,十五岁即奉父命镇守位于边塞的封装大宁,统帅精兵八万,所辖的蒙古铁骑更是大名最骁勇的精锐。初代宁王建立战功甚丰,在当年太祖诸王子中,获第一智将之誉,足与勇猛的燕王朱棣齐名。
之后就是宁王历代子孙愤恨不平的变故:朱棣为了攻伐建文帝夺权,用计将朱权的铁骑精兵收归自己麾下,把朱权劫持软禁于燕军之中,把朱权改封往武昌,削尽权力,朱权从此为回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术,郁郁终老。
自幼天天听着这些祖先事迹长大的朱辰濠,渐渐产生起许多梦想,而那些梦想又不知不觉连结成一个坚定的志愿。朱辰濠本来是庶出,母亲更是个妓女,他想到要洗刷这些阴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历代最伟大的宁王。二十岁那年他自我立下宏愿:
--祖先的荣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复!我将会为家族,想朱棣的自损讨回一切!
朱辰濠把腰间那镶满金银雕饰的华丽佩剑[铮]地拔出来,满室寒光惊吓了站在他身后的身后的两个侍从。二人不禁都退后了一步,把头垂得更低,背项都被冷汗一湿透了 。宁王平日虽非残暴之人,但是到了这様的绝境,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用哪种方式发泄分心恨 。他们害怕宁王手中的三尺青锋,随时也会狠狠刺过来……
看见手中长剑,朱宸濠才意识到自已做出了拔剑的动作 。刚才一回想平生志愿,他就激动得血脉沸腾 。这柄佩剑的剑锷除了有蛟龙和云绞的雕刻外,中间还有一个代表了武当派的阴阳太极符号,乃是朱宸濠特别命人加铸上去。
自从第一次从李君元口中听闻武当派的事情后,朱宸濠对武当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一右元想方设法将武当高手罗致入王府,而最终他也如愿以偿--即使在这过程里他促使了武当派的覆减 。朱宸濠自小不爱读经书,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当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様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实现野心,单纯就是因为一股「不甘居于任何人之下」的执着,而他觉得这与武当派追求「天下无敌」并没有两样,故而有所共鸣 。
在这船楼的厅堂内,反射的剑光于墙壁上不住晃动,令人错觉以为是水色的反射 。那是因为朱震濠握剑的手在显抖 。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颤抖却并没有停下来 。
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
朱宸濠远四十年来从没有怎么害怕过--「恐惧」一向只属于凡人,而他不是 。但现在的他终于害怕了 。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 。自出生开始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权位;引以自豪的家势血脉……全部都会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将连「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实在玩的这个游戏,原来不是那么好玩 。是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个已经无法停下来的游戏?, 不是说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来的棋戏或比赛……
「酒!」朱宸濠猛呼,同时把佩剑用力丢到地上,发出噏一哪鸣响 。看见王爷弃了剑,感觉、逃出生天的侍从,急忙拿来酒壶和酒杯 。朱宸濠没等侍从斟酒,劈手就把酒壶抢来,就着壶嘴灌酒,把一身华丽的锦织战袍都溅湿了。
喝了好几口后,朱宸濠通红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从,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 。这些仍然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为与宁王府关系太深走不了,就是愿意再押一把的赌徒 。朱宸濠先前已经下令,将随军带来的金银财物尽数倾出作为赏金,鼓动余下的将士,明日作绝地死战 。
--要不就一次逆转,将所有倒赚回来;要不就失去一切 。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实只余下这两条路 。但是他仍然无法挥去心头的恐惧和后悔 。他无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权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从没发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继续当王爷,每天吃饭喝酒听曲看戏,直至老去……
他现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软弱的人 。
将酒喝光后,他摔去了酒壶,盯着地上长剑 。侍从看见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剑捡起,朱宸濠却伸手止住 。他继续看着剑,只感觉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经无法拿起 。
称王,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
生而得「王」封号的男人,如此欢息 。
姚莲舟的人生,从未如今日般沮丧 。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馆」里中毒的时候;在「过真宫」被禁军漫天炮火轰击之际;还有殷小妍抛弃他的那一刻,姚莲舟对自己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揺过;可是经历了道场败战,他第一次怀疑自我的价值 。
他独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营地之间,髪警凌乱,好几籍髪丝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极精美华贵的凤锈青色战袍,到处都蒙成灰黑,散发着如焦柴的气息 。
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单背剑」垂挂在愿旁,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浑然不觉,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中前行 。
他的「青翼队」部下,半个也不在身边 。副战船被敌方炮弹击中,继而遭到接续的铳炮火箭猛攻,他原来所率的「青翼队」折损了一半,其余与他一同被巫纪洪的快船队救走 。乘船回到樵舍后,姚莲舟不想队员跟着他走, 尽数追去自行进食休息,而他则独自深入营账之间 。
姚莲舟所经之处,每个将士一看见适位「凤翔上将军」,都忍不住肃然注目 。姚莲舟却垂着头,逃避他们的目光 。
水师主帅闵廿四已遭敌人所擒,消息震动了整支宁王军 。如今军中主要武将已经所余无几,除了陆军主帅凌十一较有作战经验之外,娄伯将、王春等不过靠着关系攀上将领之位,无甚真才实学,而数下来就只余商承羽、姚连舟和巫纪洪三个武当高手较得军士信赖 。
但是姚莲舟并不相信,此刻营地四周向他投来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觉认为道些眼光深处,都带着不信与部夷 。
直至这一天,姚莲舟在这场对抗朝廷的战争里,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 。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决战最重要的关头,因为自己一时执着,把己方其中一条最具威力的巨型战船开到对方炮口前,将战船和许多部下都葬送进湖里 。
姚莲舟感觉营地组每一个士兵都很清楚他干了甚么,都在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自己 。孤身走在其中,他强烈地感觉无所凭诺 。
尤其是连如影随形追随他身后的叶辰渊也已不在-…
姚莲舟走到商承羽的管帐前 。先前他:早已叫巫纪洪通传,守在帐前的两个「铁山队」护卫预知他会来,并没有栏阻 。
他穿过另一排护卫,拨开了帐门的布幕,低头进去 。
营账内很暗,只点燃了一画灯 。姚连舟一眼就看见,在幽黑的帐里最深处,高大的商承羽背着他静静盘膝在地上打坐,那头卷曲的长长发,在凝重空气下没有一丝飘动 。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当年那袭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这个姿态,就跟从前坐在「遇真宫」后山石牢里没有分别 。姚莲舟看见了, 心里不禁喟叹 。
像忠犬般盘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莲舟一様全身蒙灰的巫纪洪 。 他领着快船队一返回樵舎,就焦急地问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后马上赶过来,到现在都没有清洗更衣 。对他而言,没有比商师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后仍然带着那个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纪洪,盯着进来的姚莲舟,他那双奇大的怪眼,此刻却要用力撑起眼皮,没法瞪得像平时那样大 。经过半天血战,巫纪洪也已疲惫不堪,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和刺青极深刻 。
「纪洪告诉我,你有话要跟我说 。」
商承羽说着,双手轻轻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姿势没变就转了过来,仍维持着盘坐面向姚莲舟。「说吧。」
姚莲舟凝视着商承羽好一轮 。他尝试回想过去的一切 。我是甚么时候与他成为死敌的?姚运舟这么想 。
他从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 。两个都是公孙清钟爱并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武当山上却从来关系不深 。商承羽在武当派程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跟他交谊亲密的,全都是像巫纪洪这种最极端的一性人,又或是梅心树那类成年后才加入武当的弟子 。自从他们结成一伙,并因为沉迷物移教密法而变得举止乖张之后,就更与大多同门产生了隔膜 。
--这隔膜其实是商承羽有意无意之间造成的 。他当时已经怀有与公孙清相异的志向,并暗中向这些与他亲近的同门灌输自己的理念,他们因此就自然与其他武当弟子疏离-:?
但是我们两人之间还不止如此,姚莲舟想 。远在更早的时候,他与商师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 。是因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师父格外的关顾吗?是预感他会成为日后的竞争对手吗?姚莲舟不知道 。也有可能只是两人天生就个性不合而已 。他却也一直没有憎恨过商承羽 。直至继任掌门的争斗,两人才终于成为死敌 。
可是经过那许多,他们今天又在这样的境况下,共处一室 。过去的一切, 好像已变得不重要。虽然姚莲舟知道,那些耻辱与憾恨,商承羽是永连不会忘却 。
姚莲舟花了很大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了一句许多年没有说过的话。
「我输了 。」
听见这三个字,旁边的巫纪洪,那双鸽蛋般大的眼晴猛地瞪起来 。
这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武当掌门,竟然在平生死敌面前认输!
而商承羽长年垂着鸟黑眼肚的双目,从随孔深处亮起星火 。
「依我看,你说自己输了』,并不是在武功上 。」商承羽回应,声线中没有透出预期的兴奋 。
「我说的是在道条路上,我输了 。」姚莲舟仲开双手,比一比四周这座将军营账 。 「当日跟禁军打仗,我把武当弟子全葬送了,那次还可以说是困为军力悬殊,非战之罪,而我们也把数倍的敌人拉进了地狱 。」
姚莲舟说时把手臂垂下来 。
「到我进来宁王府,走这条截然不同的路时,我以为一切都会改变 。 但结果我令锡晓岩离开了;我让叶辰渊战死了;我把战船和士兵也送了给敌人 。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那様的领军才能 。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战斗 。只不过有一群人愿意跟随着我而已 。 而他们都因此而离去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
商承羽默默地听着,直到姚莲舟把远些心底话都说出来之后他才响应?:「可是我也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啊 。」
「能够把武当派延续下去的,就只余下我跟你 。」姚莲舟说时没有瞄一眼巫纪洪,也就是从未把他考虑在内 。「而经过今天,我相信自己当领袖的才能并不如你 。为了武当,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
听了违句话,巫纪洪手心都冒出汗来 。原本因战败而生的沮丧,瞬间一 扫而空 。
终于来到这一天了!姚莲舟向商师兄臣服!
我这些年所干的一切,都有价值!
可是令巫纪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听见姚选舟的投降之后,并没有露出预料中的狂喜神色 。
不止如此 。商承羽的脸是多么的平静 。就连刚才在双眼里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来 。
「可惜,太迟了。」
商承羽道句话,令巫纪洪一震 。姚莲舟也露出少见的愕然神情 。
「我年纪已经太大了 。」商承羽又说 。
姚莲舟皱眉 。他记忆中,商师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岁左右,以一个修为高深的武者而言,还没有到可以说「太大」的年龄 。
「我知道 。」商承羽看穿了姚莲舟在想甚么 。「可是我说的不是现在。 而是下一次还能够举兵的时候 。」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胜利的把握有多大 。」商承羽苦笑。「我们都要开始思考下一步 。当然,以我俩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来,还不是甚么难事;可是这次借助宁王的力量以失败告终,再创造下一次道様的机会,你觉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过几年,商师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纪洪在旁插口说 。
商承羽拉紧身上的毛裘,抚模着领上的白毛 。在这盛夏的密闭营账中, 姚莲舟和巫纪洪背项都衣衫湿透,可是穿着毛裘的商承羽,额上却没有半点汗珠 。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商承羽轻轻合上眼说。「那些在囚禁日子里累积的伤病,我现在还能够压抑 。可是再过几年……随时就会全部发作出来。」
「这根本就说不准!」巫纪洪急说:「我会调制最好的丹药来医治师兄!我会供奉一百个、一千个人头给真界神灵,以保师见长命百岁!」他激烈地说,嘴角吐着沫,样貎带着昔日狂态,又回复了从前波龙术王那疯一观的神情 。
但是商承羽揺揺头 。「我作的是称霸天下的王者之梦,没有比常人强韧的身体和魂魄,只靠吃药续命,又如何实现?」
他睁开眼睛,看着姚连舟说:「你不同 。你比我小七歳,而且看样子会比我活得长久许多 。」
今年姚连舟已经四十岁,又经过一场大劫,但他的面貌身体却仍维持在三十出头的模样 。远不知道只是武术修行的结果,、还是与他小时所服的奇药有关 。
姚莲舟无言看着师兄 。
商承羽仰头,视线似乎能穿透帐顶,观看即将入黑的天空 。
「跟随宁王造反,已是我实现梦想的最后机会了 。可是姚师弟你还有下次的希望 。明天若是战败,武当的来来,就在你身上 。
姚莲舟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听见商承羽称呼他作「姚师弟」是在甚么时候 。他无法相信商承羽竟然会这様说 。
「不行!」巫纪洪惯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间剑柄,长腿瞬间从盘膝变成半跪,两颗好像快要跌出来的眼珠暴瞪着姚莲舟,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剑斩击 。
「是他!他不正正就是夺去你岁月和健康的仇人吗?师兄的梦若是真的没法再做下去,他正是罪魁!而你竟然还要将梦想寄托给他?」
姚莲舟垂下眼睛 。巫纪洪说得没错 。
「我对姚师弟的恨,半点没有消失 。」商承羽直视姚莲舟,双目再次透出鋭气 。 「但就算此刻把他头顾欣下,我失去的都不会回来,我期望的也不会重临 。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将我的梦想延续下去 。」
他侧头瞧着巫纪洪,苦笑又说:「巫师弟,不好意思,刚刚重遇的那天, 我骗了你 。我曾经跟你说,武当在我心里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那次我接过荆裂的强大刀招,被震得旧患发作,因而错过了诛杀『破门六剑』的机会之后, 我才发觉自己对于武当,仍有执着 。」
姚莲舟听见荆裂的名字,双眉耸动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商承羽说出那次伏击「破门六剑」失败的经过;而荆裂的刀招,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浪花斩铁势」无疑 。
商承羽把视线转回来,看着姚莲舟 。
「因此,可以譲我寄托梦想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
姚莲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心里商承羽从来只是一个被私欲驱使的人,想不到原来竟有违様的胸怀 。
---而我们営初的差别,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
「纪洪 。」商承羽招招手吩咐:「将你背上的东西交给他。」
巫纪洪那光滑的头壳上浮起了一条条筋脉,眼白充満血丝 。然而商承羽的说话,对他而言相当于神祇的谕示 。他无言解开了胸前一紬结,将那个密封的竹筒卸下来,一强到姚莲舟前面 。
姚莲舟谨慎地捧着那个神秘竹简 。他见过巫一记洪在战场上一直带着它不离身,可以猜想内里收藏的东西有多重要,很可能是在危急时足以保命或扭转战局的物事;而姚莲舟亦深知,沉迷物移教秘法的巫纪洪十分精于用毒。他不禁猜想,竹筒里装着的就是某种剧毒武器 。
「没有毒的。」姚莲舟的姿态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这是我离开南昌出征之前,命令纪洪从宁王寝室偷取的束西 。」
「里面是一部宁王府在京师活动的账册。」巫纪洪解释说:「详列了这几年间宁王向朝廷重臣所赠的每一笔钱财宝物,各项贿金的流向,也有眉批记载这些大官为王府作了甚么疏通 。册组的名单当中,还包括好些品阶最高的权臣 。若是一一把他们査究下狱,嘿嘿……多大的朝廷都会变得空荡荡 。」
姚莲舟听了才明白,这部名册有多贵重 。宁王起兵造反,而这大批高官重臣曽收取宁王贿赂行事, 一个个皆犯了的弥天大罪,没有宽恕转园的余地 。此名单若公开来,朝廷将爆发一场地震。
「这东西也确实可以说是『毒』 。」商承羽说:「是足以动揺溶解朝廷根本的剧毒,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它,但在这种关头,带着这様的东西总是有利 。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至于要如何充分利用,甚么时候需要用它,明日一战之后你再考虑吧 。」
姚连舟垂头瞧着手上的竹筒,良久无语 。
「怎么了?」商承羽牵起一边嘴角:「你还在想着刚才说过的事?这様的姚莲舟,我从来没有见过 。」
姚莲舟确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 。过去的他总是一往无前,那自信永不动揺,就连杀死师父公孙清,他亦没有后悔过,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
他同想:今日心里的疑惑,其实是从锡晓严离开的那天开始种下 。在武当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强破任何一个弟子去做不愿意的事情;锡晓严的事,在他心里成了一根刺,因为他深知锡晓岩是被自己迫走的……
「你说自己没有领军才能吗?」商承羽揺揺头 。「不 。那跟才能无关 。 是你的心,还没有跟过去那个武当掌门决绝地告别 。」
姚莲舟听了这话,如遭电击。
「还记得你进宁王府那天,跟我说话的时候吗?」商承羽继续说:「我那时真的对你刮目相看,没料到你能够改变到那种地步 。但事实上你还没有完全舍弃过去的自己 。你确实下了很大的决心,要走这另一条『天下无敌』之路,但心一里深处,却还在记着从前公孙清灌输给你那种天下无敌 。」
姚莲舟想起今天在战场上,自己就是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所吸引, 擅自指挥战船离阵而错成大错 。商承羽理应不知道此事,但却完全说中了他的困惑 。
「正因如此,你并没有真的把道场仗当作自已的战争 。你失败的根源是在这里 。」商承羽朝着姚莲舟举起两根手指 。「趁着今晩你就好好想想,到底自己是要当哪一个姚莲舟?是尽取天下权柄、建立[武当王朝]的那个王者姚莲舟?还是从前那个睥睨苍生、孤剑横行的独夫姚莲舟?如果是前者, 明日决战若宁王溃败,我商承羽就将余下的人生交给你;但如是选后者,你明天就把这部名册还给我 。」
得到商承羽点明自己心头困局,姚莲舟感觉原有那股郁闷一扫而空 。虽然还要决择,但他至少知道了摆在面前的是甚么。
他与商承羽四目交投 。两个以「天下无敌」为志的武当武者,却因为眼前败局而前所未有地紧密连结起来 。
「好 。我会给你答案 。」
姚莲舟将竹筒抱在臂间,踏着比先前爽期得多的步伐,离开了管帐 。
一条小船在樵舍的宁王军营寨旁缓缓泊岸 。没有人留意到它,只因最后的战斗将临,岸上士卒都在忙着搬连、集结和点算各种军需物资,装上各种小船以运送往湖中的大战船,填补今天血战后的消耗 。
那条小船只乘着一个人,独自靠着手力不知从一哪里划来 。包里在他身上的火红披风虽已处处污损蒙尘,但仍让人一限看出就是宁王军精鋭武者「雷火队」的衣着,因此也没有任何士兵怀疑此人身份 。
岸边来往的除了搬送物资粮食的士兵之外,还有陆续登岸上来的伤兵 。 道些伤兵中受重创的少之又少,几乎全都能够自己行走,只受了割伤、挫伤或火烧等皮外轻伤,或是因为受烟熏而呼吸不畅 。今天番阳湖血战,宁王军仓惶逃脱,受伤稍重的将士都被遗弃了,能随船逃回来樵含的就只得轻伤者,他们被送到岸上营地治理休息,准备再投入明天的战斗—这场最后的生死对决, 一点战力都不可浪费。
那个自行划船而来的「雷火兵」,身上到处都里着布, 一边右臂垂挂在胸前,连脸孔也半掩在交缠的布条之下,只露出一双基目 。他缓缓地向着营地而行,自然地混进了那些伤兵里 。
「雷火兵」的身材不高却甚为壮硕,步履间有股无法隠藏的气势 。不过营地里人人皆知,「雷火队」本来就由武林好手组成,有这般的身姿气魄, 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散发的气实在强烈,还是引得好些宁王兵注目—他们尤其奇怪,为何此人斜措着的长长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
「雷火兵」随同众伤兵鱼贯而行,进入寨门后就往疗伤的营地走过去 。 这时有一批士兵抬着干粮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驻在九江的宁王占领军,与那「雷火兵」打了个照面, 一时觉得对方很眼熟,不禁多看几眼, 直至那「雷火兵」越过他而去 。
违时那士兵的记亿才从脑海浮出来 。
「呀!」他轻声叫出来,身边的同伴皆侧日 。
他……不是那位将军吗?-…
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怎么又回来打这仗?……
违士兵心里其实还没十足确定,那经过的「雷火兵」就是他所记起的人, 于是也就没有跟同伴谈论 。何况手里的大袋干组半点不轻,还是赶快去岸边把它卸下吧……
一到了开薬治疗的营账前,大群伤兵就一哄而上,争先恐后要取薬或包扎 。那「雷火兵」趁着这混乱,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干粮,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着休息的伤兵之间,盘膝坐在地上 。
他拨开蒙着下半脸的布条,露出満是髭胡的嘴巴,慢慢地吃喝超来 。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饼硬得像石头,其他士兵都要吮着好一会,用唾液把饼弄软才咬得进去,「雷火兵」却用他极有力的下额与坚实的牙齿, 一口口把饼嚼碎吞下 。
他的双眼很平静,没有因这难吃的干粮显露半点不快 。
只要它给我足够挥刀的气力就够了 。
他吃光了饼后喝了几口水,然后就静静地盘坐着 。他没有看身边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跟谁交谈。四周的伤兵最初也觉得这家伙很古怪,但他像尊石佛般在营地上坐得久了,人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他偶尔会看看那片即将完全黑暗的天空 。
跟身边所有士兵不一様,他在热切期待明日战火的来临 。
第二章 焰攻
迎着远方水平线泛起的稀微晨光,伍文定站立于战船船首,垂头看着破开的浪涛沉思。
他下巴的胡须好一大把都变成卷曲焦黄,乃因昨日战斗中被火焰烧灼过。他昨晚睡得很少,天还没亮就起来,急着去了岸边检查战备的进度,直至看见工匠利士兵已经彻夜将战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备完毕后,方才放下心头大石。此际伍文定一脸倦容,除了睡眠不足以外,还有连续两天大战累积的疲劳,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锁紧了一样,肌肉的酸楚阵阵袭来。
然而伍文定半点想睡的意欲都没有,处在一种既无比疲劳却又极度警醒的微妙状态。这状态他并不陌生——每一次打仗他都总要经历。
他尽力把站姿挺直,不让身后士兵看见他的疲倦。经过了昨天那场凶险中逆转的湖上大战,又要激励义军众将士马上再一次战斗,并不是轻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团团在败亡边缘生还,却又要把性命拿出来再赌,就算挟着大胜的士气,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何况这支义军毕竟并非正规,大半都只是寻常的百姓乡民。
幸而军队里有一个人。王守仁。
「明天,我们就能够把一切结束!」昨日王都堂亲身向众将士训示鼓励,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阅历甚丰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见。「真正的胜利就在面前了!只差我们最后这口气,把手举起,将它摘下来!」
虽是有点大逆不道,但伍文定有时心里不禁想: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纷乱的世代,假如少读几部圣贤书,也许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种开国称王的盖世英雄……
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如果王都堂是那种人物的话,我反而不会这么佩服他呢……」伍文定心里跟自己说。
伍文定回过头来,看看战船甲板上的众多士兵。各样军械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战士们已没甚么可做,一个个在甲板上休息等待号令,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样站在船边,默默观看着黎明时分的鄱阳湖风景。义军中不少民兵在打这仗之前从来都没有坐过船,最初很容易晕眩呕吐,但经过行军和水战后已然克服。
他们从前大概都没有想象过,自己的人生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离开家园这么远。看见这么多陌生的风景。与这么多互不相识的人互相交托性命。杀人。看着人被杀。目睹传奇般的人物。承受强烈的恐惧,悲伤与生存感。这场战争,是他们人生里最不平凡的经历。而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人能说。只知道他们都是被风暴推进这场斗争之中,从来不是自己的选择。
这股勇气,是一种不会记载在史书里的伟大。士兵们虽然懒洋洋无所动作,但伍文定只看一眼,甚至一嗅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就确定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心里不禁再次对王守仁的统率力拜服。
他们接触到伍文定的目光,立时露出崇敬的表情,站直了点头行礼。在众兵眼中,昨日站立于船阵之首,火燎其须仍不动如山的伍文定,俨如活生生的一尊战神。
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在这主战船前头的水面,还有看不清数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维持着整齐的阵势。这些轻快小船,才是今天这最后一战的主力。
伍文定知道昨晚还有两个人比他睡得更少,一个当然就是王大人。据侍从兵说,王大人在营账内几乎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点着灯不断来回踱步思考,检査战策还有没有漏洞,或是有何可以尽善的地方。
昨天决战后义军已经掌握大半胜局,但是王守仁妞道,这种时刻才最危险,越是成竹在胸,就越容易给对方翻身的机会。因此他坚持义军要顶着疲倦,一鼓作气赶在今早进击,正是不让宁王叛军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军力的时间,以免错过一举把这场战争结束的黄金时机。
——朱宸濠一天在那里,仍然是对天下的巨大威胁。
昨天鄱阳湖大战,胜负逆转其实只在一线,众多义军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王守仁绝不希望看见他们再多牺牲,因此要尽力以最稳实、最有把握的策略进攻,必要一击破贼,而又将己方伤亡减至最少。
——这种把士卒视同子弟的胸怀,正是王守仁治军的秘诀。
另一个也睡得甚少的人,则是荆裂。伍文定实在想不透,这个奇男子的身体到底是用甚么构造出来,他在鄱阳湖中冲锋陷阵,以个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袭成功,血战半天,取下无数功勋后,没有怎么休息过,又带着一小队漳州海沧战兵,前往跟踪侦察宁王叛军在樵舍重新集结的情况,那铁人似的无穷体力,令伍文定为之惊叹。
正是靠着荆裂带回来的确实情报,王守仁才得以决定今日的战术;义军用了一整夜时间作出整备时,荆裂却仍然在岸边监督指挥。
——这几个武人,可真是好用……王都堂得他们扶助,实在是顺应天意。从保术王守仁脱离追杀;在敌境内干扰牵制,推迟宁王府出兵之日;潜入南昌里应外合,一夜攻克敌城;直到鄱阳湖之战的各种奇袭,「破门六剑」在这整场战争的每一阶段,都有左右成败的地位,即使形容他们所立的是「不世之功」,亦绝无夸张。
——而这么一群冒着性命危险为苍生而战的奇人,却偏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
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这次若成功平乱,朝廷自必赏功,但是否就足以解除「破门六剑」的罪名?伍文定也不敢肯定。而他更担心的是,王守仁其时如果为「破门六剑」据理力争,会招来朝中奸佞借机攻击,甚至倒过来追究他窝藏钦犯之罪……
——不,我要保护王都堂!到时就由我替代他,为「破门六剑」求情吧!最多不过丢了我这官位而已,应该还不至于要砍头吧?怕只怕我官位低微,根本做不到这事……
对于仕途,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今天要是战胜,他得到的最大奖赏,将是把名字记载在史册上——且是与王守仁这种伟大人物并列的功臣。
——人生至此,再无所求。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要将这仗打赢。
伍文定再次眺视前方的湖水与船舶,等待着那即将响彻天空的号音。航行在战阵最前头的先锋快船,只要一看见敌阵所在,水手就会吹起号角。
为了将损失减到最少,王守仁今日依旧全军出击,发挥目前压倒敌方的数量优势。除了这支从正西方向樵舍进发的中军之外,另一义军猛将赣州知府刑珣统率着左军,袁州知府徐涟及临江知府戴德孺领导右军,还有赣州衙都指挥使余恩带着的多支游击军,全都在天色未明时已出发,预先在敌阵的周边布下围剿之势。
在其中一支游击军里,燕横乘坐着一条细小但航速甚快又甚灵活的鹰船。同船还有十二个水手和民兵,他们对于有这个「神剑手」同在,显得格外安心。
与昨天的决战不一样,这些游击快船今天并非最前线攻击的主角,反而会留在较后,等待敌方崩溃散逃时展开追捕,其中尤以宁王朱宸濠及其亲信等为首要目标,绝不容许他们趁混乱逃出鄱阳湖。
由于这等叛军首恶很有可能带着高手护衢,为了顺利擒捕,王守仁请托「破门六剑」加入其中,而不再用他们在前线打硬仗。
「这次就请几位侠士为我收网。」王守仁昨夜说:「擒下宁王,比甚么都重要。否则日后有可能死灰复燃。」
为了在追捕时能广撒罗网,「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来,各自搭乘着不同队伍的快船。燕横在众战士之间盘膝而坐,轻轻闭目,身体腮着波浪起伏摇荡,动中有无比的沉静。
可是燕横内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荡不息,只因他仍然没有从昨天与叶辰渊的决战里平复过来。
由昨夜至今,燕横不管是清醒还是入睡,都有一个巨大的黒影在他脑海里飞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冥鸢一击」。
燕横在昨天战事结束之后,才有空去回忆那场剑斗的一切经过,并且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刻其实处在多凶险的境地。
——叶辰渊那一剑上蕴藏的「太极」化劲技巧,也许比当年他破解师父「穹苍破」的双剑卸劲,还要更精微高妙一筹!
燕横回想,要是自己没有及时发出「抖鳞」,又或者「抖鳞」的旋劲小了半分,被破势并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叶辰渊,而是他自己。
而结果却是燕横赢了。这胜利,绝没有因为叶辰渊失去一臂,或是比当年老了几岁而变得轻松容易了。
那「冥鸢一击」除了微妙的「太极剑」技巧之外,也结合了燕横以前见过的「武当飞龙剑」,甚至青城派「穹苍破」的剑势。燕横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武当山,对于叶辰渊懂得「雌雄龙虎剑法」自也不感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原来青城剑术也可以有这样的变化,这「冥鸢一击」又开拓了燕横在剑道上的新思路。
燕横在船上打坐,不断回忆思考着昨日那场剑斗,身体所发出的气息,令身旁众士兵都略感呼息急促。他在决斗里首次实战接连发挥「龙相」和「虎相」,气魄又进一层,而且在这战场上不必收敛,肆意释放之下,令身迸的人都受影响。
——就像何自圣在最后一战里一样。
他无法不把昨日之战,与师父和叶辰渊的决斗比较起来。那时的叶辰渊能够使出像「冥鸢一击」这样的绝招吗?不能。而如果当时的何自圣面对「冥鸢一击」,能够破解吗?能够。破解的历程会像我这样惊险吗?……
……不知道。
而这「不知道」,就已经给了燕横一个不敢相信但又无法否定的结论:
——我已经开始追近师父的身影了。
何况现在燕横还未把这场对决所得到的经验和发现,加以吸纳提炼;只要再给他一段时日潜修,剑法肯定又会再迈进一程。
「我已经……可以了。」
「你说甚么?」
身边一个民兵听了燕横说话,不禁开口询问。
燕横睁开眼来,认出问他的人,正是之前并肩作战过的沈小五。团才出发时天色太黒,加上满脑心事,他并没有留意到。
他笑了笑,回答沈小五:「我是说.. 打完这场仗之后,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青城山。
复兴青城剑派。燕横如今已经达成条件。
余下唯一一个障碍,就是「破门六剑」所戴的罪名。只要这次随王守仁平叛建功,那亦有望清洗,到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城派门墙了。
沈小五听了这话未有点头同意,反而是呆着默想。燕横打量着他,看见他带在腰间的一柄宽刃短砍刀。果然沈小五按照着燕横的建议把兵刃换了——实际上这已是他在战争里换过的第三柄兵器,是从某个战死的宁王府武者兵手上取来的,既轻巧又扎实,铸材甚佳,令沈小五爱不释手。
「你不想回家吗?」燕横问。
「我不知道……」沈小五摸摸那个刀柄,皱着浓眉。「看见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回家。」
燕横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当然,他自己所经历过的,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
「还记得我们上次的约定吗?」燕横问。
沈小五的眼睛亮了。他当然记得。他只是以为燕横已经不记得,毕竟他只是个小卒。
「你说,如果我能够活下来,就可以找你。」沈小五吞吞喉结说:「你会教我。」
「这约定仍然有效啊。」燕横微笑说。「今天也活下来吧。之后你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回我的老家。」
在另一条游击船上的童静,不约而同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虽然未至于能够遥距感受到燕横的心灵,但她想了一夜也隐隐雉道,燕横击败叶辰渊以后,已经开始准备回青城山了。
毕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心爱的男人,凭着意志将要完成梦想,令她引以为豪。只因这奋斗的过程里也有她的份。一想到这里,童静不禁笑了。
同船的士兵本来都很紧张,看见童静的模样不禁都被她吸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带着这么甜蜜的表情上战场。
童静看着渐亮的天空与湖水,心里回想当初认识的那个青涩的少年剑士,与今日已然完全是两个人。
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个人。
——从前,因为有青城派而有燕横·,将来,是因为有燕横而有青城派!
她想着时,却听见西面远方传来隐约的号角声。
战斗,要开始了。
这个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于帅船上,然后不顾李士实与刘养正的反对,将昨天大战中未尽全力、望势而逃的潘鹏、杨璋等十几个将领官僚全数抓起来问罪,准备公开处斩以整军纪。
——-边许下重赏,另一边以严厉军法促众人死战,如此恩威并施,今天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朱宸濠如此想,故而一意孤行。但李士实和刘养正却不这么认为。如今宁王军有半数将士都只是在月余之前被强迫依附,在势弱之时仍如此逼迫,他们即使不叛变,也会很容易就向敌人投降……
这两个「太师」与「国师」,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是愚蠢之人,心里雉道昨日的会战,其实几已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现在还没有放弃只是在期待奇迹。
——可是面对那个王守仁,奇迹是多么渺茫的事……
就在正要下令将那十几人正法之前,船阵里的警报铜锣敲响。敌踪已现。
——这么快?还以为他们会再多休息……
宁王军各将领匆匆备战,以朱宸濠的主帅船为中央,各船舶排好迎击的阵式。利用樵舍对开湖港的地形水势,宁王水军紧密集结防御,准备用集中的铳炮火力,以少胜多。
最后离开主帅船出击的武将,是商承羽和姚莲舟。在他们步下船楼前,朱宸濠叫住了二人,并紧握他们的手掌。
「两位将军……拜托了。」朱宸濠其实一直对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不满意,但如今众将之间已没有比这两个更值得托付,朱宸濠只想动之以情,期待二人记起这些日子宁王府的雉遇恩情和礼待,今天能尽力死战。
商承羽看看在楼梯底下等待的巫纪洪, 又看看姚莲舟。他瞧见姚莲舟腰间绑着那个竹筒。二人相视无言°
「王爷不必多说。」商承羽把一百名「铁山队」武者留在帅船保护朱宸濠,自己将要带兵在前锋亲自出击。他此刻却避开了朱宸濠的目光,不让宁王看见他眼中闪出的怨恨——商承羽心想,若果朱宸濠可以多放权给他,战局就不会走到今日田地。
两个武当剑崇,下楼去迈向战阵。
看过前两天王守仁军团的策略,宁王军亦想仿效,因此今日姚莲舟和巫纪洪也都各率快船队,在己阵的侧翼两边等候,准备突袭敌方的侧后头,赌一赌以他们过人的武力扭转乾坤。
伍文定的船队从西面不断接近之时,宁王军已经作好迎敌的准备。身在最前线的商承羽,在船楼上审视己方的数组.,又远眺对面正在变大的敌船,心里不断想的却是昨天跟姚莲舟的对话。
——只要打胜这仗,我说的那些话就会作废。
——姚莲舟会倒过来跟从我。
这列前锋船队,本身就是宁王军残部中的最精鋭,加上有「龙骑上将军」坐镇,士气最鋭。
——怎可以输给那群羔羊似的农民?
他们许多都是原来宁王府护衙,享受了多年横行无忌的舒服日子,绝不想就此结束,因此才留到这一刻。
——把命都赌了!要赢这一把!
这时有比较熟悉水战的部下,向商承羽提醒。
「将军,有点奇怪……敌方在前头冲的好像都是小船!而且小得有点可疑……」
商承羽远目细看。这么遥远又宽广的湖面上,单凭目测很难确定来船的大小。但他相信这个部下的判断。
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冒起来。商承羽的眼睛瞪大。
「散开!」他高呼命令。「前列的船队左右散开去!成半月形阵!」
但是宁王水军经过两天的挫折,调动的灵活程度已大不如前,因为太多有经验的精英水手都已战死或逃跑。商承羽虽然警觉地下达了正确的变阵指示,他的军队却欠了那样的执行能力。
只有与商承羽指挥船同守第一线的战船,勉强向左右拉开来,并呈一个向内微微凹陷的半月弯状重新排列。
商承羽下令吹号。前列船队一起朝着高速袭来的那过百条小型快船开火。
冲入来的小船在这轮炮火之下虽有损失,却还是蜂拥而来,最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有发过一铳一箭还击。
当更接近时,商承羽从高看得更真切:敌方的小船甲板上几乎都看不见士兵和火器,各似有些奇怪的覆物掩盖……
商承羽知道他所忧虑的是事实。
「散开!全阵都尽力散开!」
他今次正面领教了王守仁的可怕。
小船群再抵过宁王军的两轮射击,已经到达阵前,开始各自瞄着宁王军较大的战船追撞。
这时天已全亮,又在近战的距离,可以看清楚突袭小船的奇特模样:每一条只长三丈余,似乎分为前后两截,以绳索连接在一起,前半无人,只是堆满了一扎扎的木柴干草,浇灌以猛油,此际上面都插满了宁王军射来的箭矢;后面半截除了帆桅和船橹外,就只竖着掩护的防板,没有任何武器,内里的乘员也不多。
宁王水军众人此刻都已知道,这群小龙是要来干甚么,众多水手惊呼着要回避追撞,船上的士兵则拼命截击。
终于有宁王军的战船被撞中。那小船船头上装着铁铸的尖角,深深钉入了宁王军战船的船身。
然后上方的宁王兵,马上嗅到燃烧的焦味。
小船前头堆积的柴草猛油一被点燃,船上水手就急忙将中央那些连接的绳索挥斧砍断,后半截罹即脱出离去,成为另一条细小的「子船」,水手从中伸出桨棹,拼命地倒划脱离敌人的攻击。
被火焰攻击的宁王水兵已没有余暇去射击那些「子船」,只是忙于救火。
过百条这样的火攻用「子母船」,乘风进入船阵。由于宁王水军的战阵排列得太密,根本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子母船也很容易找到目标,接连就有宁王战船陷入烈焰°
宁王军中也有快船,向着这些子母船作截击,但这么一一拦截甚花工夫,速度不足以阻延火攻之势。
有些被烧着的战船,上面的水兵纷纷跳水逃生,无人掌舵之下这些着火的船又再碰上其他友军船舶,将火焰蔓延。
宁王军精鋭的船阵前楯,很快就陷入一片火海。
朱宸濠从阵中央远远看见,瞪得眼角都快要裂开来。
王守仁的战策,直到最后都没有给宁王军可乘的空隙。这些子母船每条只要四、五人操作,王守仁出动了两百艘,不过动员不足一千人,就对宁王船阵打出震撼的一击。
——而这有赖荆裂侦察之功,将宁王军船舶紧密布阵这个情报迅速带回去,王守仁才可以作出火攻的决断,义军也才有足够时间整备组织这支子母船队。
伍文定看见火攻奏效,也就指挥中军的主力战船群向敌阵全速进击。
看见远方冒升的矿烟,待命已久的刑珣、徐琏和戴德孺等义军诸将,也都率船队从左右向叛军夹攻。在王守仁的精心布置下,三方进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宁王军只见敌人的主力战船同时从三面出现,数量及气势皆极盛,继火焚前甑之后,士气又再大挫。
一待火攻的子船已经撤退得七七八八, 三方义军同时朝着叛军船阵发炮,虽然距离仍远,实际杀伤力不大,但炮声记记都撼动着宁王军将士的心胆。
在火焰与黒烟之间,立时就有叛军战船率先降下了军旗投降。这一举动迅速传染开去,不战而降者越来越多,犹如山倒。
这景象全都看在阵中央朱宸濠和几名亲信军师的眼里。
对朱宸濠来说, 那就像看着自己几十年来花尽心血构筑的梦想,在眼前活活崩解。
主帅船楼上静得可以。最后就只有李君元有胆量开口。
「王爷,要走了……」李君元以颤抖的声音说,眼睛只敢瞧向甲板。「留得青山在……」
朱宸濠像整个人都被抽空,神色呆滞。李士实和刘养正等王府重臣,全都只能焦急地盯着他看。直至等到他好像微微点了点头,众人急不及待就簇拥他步下船楼,去换乘逃亡的细小快船,朱宸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着部下带走。
快船不可乘太多人,加上需要护狮,朱宸濠与世子等宗亲及各重臣都只能分船乘坐。
直到上了快船,解开了缆索之后,朱宸濠才忽然像从梦中醒来。
「娄妃呢?」
此刻他心里念着的,只剩当初苦劝他不要举事的爱妃。一想到她的脸,朱宸濠就无比痛悔。
船上陪伴朱宸濠的只有李君元和十几名「铁山兵」。他们都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原来在战乱之中,娄妃看着朱宸濠被带走时那个崩溃模样,已经不忍再与他相见, 又怕被敌军的士兵擒住污辱,于是硬咽着从主帅船跃入湖中自尽。
——娄妃的尸首后来被渔民发现打捞,并上报官府,确认后得以厚葬在湖口县城外,立「贤妃墓」。
王爷亦已败逃, 叛军的战意更是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逃生, 实际愿意交战的甚少。义军撕破船阵如摧枯拉朽,王守仁达到了以最少伤亡结束此战的目标。
各义军主力战船停火之后,继而出动的就是游击快船队,负责追捕逃亡的朱宸濠、王府宗室及叛逆要犯。另外刑珣又分出一支步兵在北面登岸,陆路往樵舍岸上的叛军营寨进攻。
其中一支游击龙队,由万安县知县王冕率领,岛津虎玲兰就坐在里面一条鹰船上。
连续两天的激战,令带着身孕的虎玲兰极是不适疲累,但她仍然强忍着,没有让身边人看见半点痛苦迹象,坚持着也要来打这最后一战。
「辛苦了这许多天,最后的胜利,我怎可以错过? 」虎玲兰还这样对荆裂说: 「除非你打断我双腿,否则想也不要想。」
为了尽量协助游击船的士兵对付可能出现的武林高手, 「破门六剑」四人都分开在不同的船队里,虎玲兰亦与丈夫分头出动。
只是她心里想的并不是甚么打胜仗的事,而是敌军里那几个武当高手。
战争胜负已分,虎玲兰并不担心荆裂会在打仗中有所闪失;她忧心的是,荆裂会遇上姚莲舟或者商承羽。
——要是他找到他们其中一个,必然会来一场单独决斗……那才真的生死难料。
背着野太刀、手里挽着长弓的虎玲兰,想到这里不禁抚抚肚皮。她虽然口里说绝对支持荆裂做任何事情,但随着腹中胎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实在,她心里也越来越害怕荆裂会有一天不在。
——一直追求极峰的他,会不会有天失足掉下去?……
虎玲兰绝不想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见父亲。所以她心里暗地热切祈求神明,让她先找到那些武当派的绝顶高手,以游击军的压倒人数和武器,将对方诛杀当场。
——虽然这会令阿裂不高兴。将来他说不定会怪我……
然而对未出生孩儿的爱,凌驾了她对荆裂的忠诚。
第三章 复仇刀
「周师兄!」
商少奇以快要哑掉的声线高喊,凌厉的双目狠狠盯着如浪潮蜂拥而至的敌人。
他的头巾早就不知丢到哪里,散开那头如云的鬈发被鲜血和汗水湿透,黏附在脸上。手中的武当长剑,剑柄布条也被血汗渗得胀起来,他的手指握上去软绵绵带着黏滑,彷佛拿在手的并不是剑,而是某种恶心的生物。
一种会把人血和灵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岁的商少奇今天终于知道,真正的战斗是这样子的:混乱而令人心惊;充满不可预知的意外和错误;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时脱出。
这跟平日在练武场优雅地舞剑对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却是武者必得面对的现实。
周潮在混战间听见商少奇的呼唤,想也不想就奔过来。此刻他绝对相信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岁的师弟。开战不久,周潮因为过于冒进而在「大欢喜洞」里迷了路,跟「武当三十八剑」其余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佛无穷无尽的物移教死士分尸了。
退到商少奇身边时,周潮才看见同在的还有「三十八剑」同门任元英和莫灵云。壮硕的莫灵云师兄,半边脸被物移教施放的毒液溅到,虽已及时抹走,但仍被腐蚀出一片冒烟的伤口,发出阵阵臭气。莫灵云的脸色也微微发黑,显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对抗,但他体格和意志惊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着五色杂布彩衣、完全舍死忘生的物移教徒,沿着幽暗的走廊吼叫着冲过来,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虫。看着那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疯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项在发凉。
——师父太低估敌人了!以为对方无甚武艺就不用害怕,这么直接就攻进洞来,结果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假如只论个人武力,这些物移教死士在武当剑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对的却是远超预期的敌人数目、复杂如迷宫的地形、各样难防的暗器剧毒,再加上对方这狂热不畏死的精神状态,令攻入来的「武当三十八剑」顿时陷入险境。商少奇就亲眼目睹了毕荣、赵晨风和汤伯颜三个剑术高超的师兄,在混乱中逐一被惨杀。
此刻商少奇选了这个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间一个弯曲狭窄的位置,正是可以发挥武当剑士过人武力、以少胜多的据点。
四人并肩而战,果然抵住了物移教徒的攻势。商少奇的观察没错,这些物移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种奇药,虽然进入无畏的狂乱状态中战力大增,却也令头脑不清行动单纯,只懂一见敌人就涌过来进攻,欠缺包围绕击的策略,武当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这关口,对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来送命。
可是四人的体力也因此不断地消耗。不可以继续这么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灵云师兄打个眼色,莫灵云会意,就按照之前说好的策略从旁退走。
只余三个疲倦的战士抵敌,战况马上又变得更艰苦。商少奇感受那实时加重的压力,心里在对自己呐喊:
——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这时他右边的任元英师兄中了一刀,崩溃倒下。
商少奇紧咬着牙齿,如疯狂般挥剑,并且鼓舞着余下唯一的同门周潮,放声嘶吼:
「武当不死!武当不死!」
商承羽推开盖在身上那个中了箭的「铁山兵」尸体,从快船甲板上爬了起来。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呼息中都有木头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间,佩剑还在。
两个驾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边的土地,其中一人一边逃跑,一边捂着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经回到樵舍的营寨岸边。
刚才那短暂而悠远的回忆,在他心里实在太鲜烈,令他一时忘却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余下他一个活人。其余八个「铁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战伤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击的敌人以弓箭击毙。
商承羽记不清整个逃亡的过程,只知道从烈焰焚烧的大战船,到登上这条快船之间,最少也再换乘过两次。所有的记忆都被火焰、烟雾和炮声扰乱了。
他带点蹒跚地从船边爬上了岸,走了十几步才调整好呼息,恢复平日的身姿。他环顾岸边四周,远处的士兵都在拼命奔逃。他只好向营寨独自走过去。
双脚终于重新踏在稳实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没有回头往湖里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着,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出的久远记忆。三十年前,他以「武当三十八剑」最年轻弟子的身份,参与了那场改变武当命运的一战。当时铁青子亲授的众弟子当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认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莲舟出现之前亦最得铁青子(公孙清)的宠爱,也因此在十七岁之年就得以参加歼灭物移教的大战;但是除了战事的生还者之外,很少人知道武当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惨胜。
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在脑海的画面:他与周潮如何凭着二人之力,拼命抵住了物移教死士的猛攻。下一刻,绕到了侧面的莫灵云,以他强大的劲力将一根石柱撞断,其支撑的大石把聚集攻击的物移教徒大半压死,三人再将其余生还者统统诛杀……
在商承羽的指挥之下,他们战胜了超过二十倍数量的敌人。
整场战争都是靠着商承羽才逆转。铁青子由于低估了物移教的厉害,从一开始带着「三十八剑」正面攻入「大欢喜洞」,结果接连受到伏击而损失惨重。是商承羽自发指挥师兄重组阵势,利用地形发挥武当派凌驾于对方的个人格斗实力,这才把物移教击败,但武当最后亦只得铁青子在内的六人生还。
当时商少奇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领军能力上远胜过师父,亦很可能强过武当派任何一人。就如三十年后今天他怨恨没有掌握到宁王府主力兵权一样,当年的他也想:假如从一开始领导武当攻打物移教的是我而不是师父,最终能生还的师兄,至少多出两倍……
结果历史却在重复。
商承羽苦笑,看着前面渐近的营寨。寨前已经无人看守,不断有宁王军士兵从里面逃走出来。他们显然都知道:湖中主力军既已战败,这岸上营地被攻陷是早晚的事,要是趁现在逃亡,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对于逃生商承羽还不是太担心。只要不是在水中,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力,要突破敌方的追捕还不困难——除非碰上「破门六剑」
那几个家伙又另作别论。
此战既败,商承羽也就得履行昨天与姚莲舟的承诺:将称雄的野心交给姚莲舟继承,自己退为辅助。
臣服于一个最痛恨的人。
在商承羽心里,姚莲舟夺去的,不止是他的岁月和健康,也抢走了师父。
——明明我才最适合继承武当,可是师父却宁愿交给与自己信念相同的姚莲舟。
——而那信念却崩溃了。姚莲舟到头来还是跟我一样追逐世俗的权力啊……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商承羽走进无人守备的寨门。迎面经过的兵卒看都没看他一眼——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没有甚么将军与士卒的分别了。
他向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姚莲舟和巫纪洪会在那里等待。
虽然按照约定,商承羽将要跟随姚莲舟,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变量:姚莲舟还是在「武者」和「王者」这两个目标之间摇摆不定,仍没有下定决心完全地舍弃过去的自己。他会怎么选?商承羽希望是后者。只有姚莲舟一心当王,商承羽的扶助才有意义;也只有走这条路,才证明当初商承羽的想法没有错。
——只要证明我正确,我已经不介意当第二人。
——武当不死。没有比这更重要。
商承羽曾经对巫纪洪说过已放弃武当,结果还是脱不了这个羁绊。是因为年纪越大越容易怀想以往?还是因为受到荆裂的挫败而令「武当武者」的尊严苏醒?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到营地内,商承羽看见许多士兵都在营帐间翻寻带得走的值钱东西。许多帐篷已被扯倒,各种杂物散了一地。很多迟来一步的甚么都挖不到,只好捧一些粮食走。冇人蹲在地上,拼命用石头将战甲上的铜片敲脱。也有人捧着三、四柄刀,却被同伴一手打掉。
「这甚么时候了,还带刀?」那同伴说着,连那人腰上的佩刀也扯下来,又拉脱他身上的护甲。「人家一眼就看见你是败兵了,你不想要命啦?」
商承羽看着这军营末日的情景,还有一个个逃兵,不免失笑。
——武当派的人一定不会这样。我们将来的军队也不会这样。
仍然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好像他变成了幽灵一样。
商承羽走到他的帐篷前大概三十步外,远远就看见那帐篷也已经被拆掉。他毫不意外——那是「龙骑上将军」的营帐,人们自然会想到里面藏着值钱的宝物。
他没有看见巫纪洪或姚莲舟的身影。两人能够安全逃出战场吗?本来商承羽还不担心,但现在不免有点焦急。王守仁的军队此刻肯定正从水、陆二路进迫而来,把这个宁王军最后据点连根拔除。要是面对太多军队,即使是他们三人连手,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时商承羽却发觉旁边有目光射来。他立时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一看,却发觉并不是期待中那两人的任何一个——这人的身材厚硕许多。
但也并非陌生人。
锡晓岩缓缓解开包着右臂的布带,又将掩着面目的布条扯了下来。
商承羽看见锡晓岩,先是极端的讶异,然后生起喜悦。他听说过,锡晓岩在武当山之战的最后时刻曾经赶回去作战;现在看来也一定是因为无法舍弃姚莲舟,临危也要回来这即将陷落的营寨。
巫纪洪曾经告诉商承羽:锡晓岩的刚猛刀法,冠绝群伦,连他也抵挡不了。
——我们又寻回一个武当猛将了。
——将来要对付像荆裂那种人,可以靠他。
可是商承羽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僵硬。
他感受到锡晓岩散发的强烈杀气。
也看见锡晓岩那寒彻的脸。
——这是为了甚么?……
下一刻,锡晓岩肩上的红色大披风就飘飞而去。他伸手往腰身左下一扯,将背后斜挂的长布囊拉脱,缠着细藤的长长刀柄,自他右肩上方蓦然显现。
「等——」
锡晓岩那条奇特的右长臂高举,厚实的手掌握着背后刀柄。
一切言语皆无用。
这种单纯的强烈仇恨和杀意,商承羽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刻骤然遇上。
但这无碍他身为武当顶尖高手的反应。他的右手迅速搭上了腰间剑柄。
一直在军营里等待的锡晓岩,知道自己唯一向商承羽下手的机会,就只有等宁王军败退的混乱中,但他也没想过宁王军的崩溃是这么迅速而彻底,正担心商承羽还有没有命逃出战场。幸而对方终于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锡晓岩本来绝对可以趁机伏击突袭商承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正面走过去,而且给他握住剑柄的时间。
正面决斗,是锡晓岩给予这个武当派前辈最后的一点敬意。
此外就只余下烈焰般的仇恨。
那积蓄已久的力量,瞬间爆发。粗糙的藤柄长刀,出鞘。刃锋带着太阳的光芒。
锡晓岩身材较商承羽要矮,但是他那条比常人多了一节的怪臂,从上拔刀斩下之势,发劲的起点位置却远较正常高。刀招仍未发出,商承羽已经冇一种被对方从高压迫的不利感觉。
商承羽蓦然回想起来,那个三十年前从「大欢喜洞」跟着他们回武当山的初生婴孩。当年看见那条幼小却奇特而有力的手臂,商承羽就曾经惊叹过。
「也许他将来会练出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练不出来的武功。」当天生还的师兄之一陈春阳这么预言过。
商承羽没有亲眼见过锡晓岩的武功,但是巫纪洪曾向他形容那招「阳极刀」的厉害
「我的『太极剑』亦无法化解。」巫纪洪这样说。「若不是有轻功逃避的话……正面对打,我会败给他。」
商承羽的「太极」功力当然较巫纪洪精纯。「那我呢?」他当时这样问巫纪洪。「我的『太极剑』,你认为接得下吗?」
巫纪洪没有回答。想了一会他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对商师兄没信心。是因为他还年轻。我无法断定,当下次看见他时,他的刀又会进步到甚么程度。」
巫纪洪虽然说「不知道」,但那其实也是一个答案:那就是说他认为差距非常接近。
而商承羽很快就会亲自得到一个更清楚的答案。
在那降下的刀光中。
击杀师星昊那次,他用了诡计不算在内,这其实是十一年来,商承羽第一次再与人正面单独决斗——在输掉了武当派掌门宝座之后。一种久违的感觉,在商承羽身体里苏醒。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样的欲望。现在他很清楚,这许多年武当派烙印在他灵魂里的教诲,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抹除。
商承羽的腰间也爆闪出银光。
四周的兵卒仍然只顾着寻物或逃走,没有一个看着商承羽和锡晓岩。谁也没有留意到,一场当代绝顶高手的决斗,正在自己跟前发生。
——即使有留意,以他们凡俗的眼睛,也无从捕捉这样的招术。
出刀的刹那,锡晓岩的面容反而极度冷静。他连「借相」也不需要,只是在一种无想无念的虚空状态之下出招,但那刀劲却如爆炸般猛烈,身体协调达致无瑕之境,腰步的力量充分傅达上胸肩再引导至右臂。那条多出了一个肘关节的怪臂,好像化为强韧的皮鞭,卷着长刀脱离了鞘,自斜上方击下!
——他这出刀的挥臂动作,比从前的「阳极刀」有所不同,像是将刀抛出多于砍劈;刀招斩出的同时,居前的右足也不再如以往般用力猛踏在地,而只是像毫不费力地迈步。这进化了的「阳极刀」,不再只靠刚猛发力,而达到了更纯净、没有耗费多余力量的境界,比从前更为迅疾。
商承羽感觉到:锡晓岩今日这招「阳极刀」,与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竟有吻合之处!
——原来这并不是巧合。荆裂在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曾将其中要诀心得向虎玲兰传授;后来虎玲兰与锡晓岩同往武当山,途中曾多次交流刀法,虎玲兰不知不觉间也把一些窍门展示了给锡哓岩看,对他改良「阳极刀」有所启发,只是连锡晓岩自己也不知道,这原是来自荆裂。
「阳极刀」彷佛把有形的刀锋化为无形的能量,即使以商承羽的眼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刀招的角度和轨迹。
面对这「阳极刀」的斩击,多数人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闪躲,但由于看不准那刀势,要确保全身而退,只能消极躲避而无法反击,锡晓岩第二刀又会再来,结果只是继续陷入劣势;第二个选择是以力量抵抗,就像当日「盈花馆」上的虎玲兰一样,然而以她的怪力和重型野太刀,当年尚且在力抗中不敌,而今日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更是无人可挡其锋。
不过对于商承羽来说,还有第三个选择。
他的长剑出鞘扬起,以一个微妙的弧线轨迹,迎向那刀光。
即使看不清,商承羽仍然能够靠着直觉与经验去测算。
其他的一切,他就交给武当派的最高技艺。「太极」。
刀剑相接,并没有发出应有的响声。
光线不会转弯。可是那团交叠的光,却在二人之间划出了一个诡异的弯弧,落向商承羽身体左侧。
「引进落空」之技。
商承羽的「太极剑」,成功将锡晓岩这力量无匹的「阳极刀」接下,引卸开去!
这招「太极剑」所以成功,除了靠商承羽本身的高超功力和技巧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曾以「太极」接过荆裂的「浪花斩铁势」,吸收过那次极惊险的经验后,今次更有把握。
那次商承羽的武当佩剑被荆裂的刀击坏了,他这柄是在宁王府军械库里精挑出来的代替物,不如武当剑锋利,但刃身的韧性强度更高,适合战场上使用,因此这一交锋,虽也承受了锡晓岩的强横刀劲,但并没有像上次般扭曲弯折。
确定成功牵引去「阳极刀」的刹那,商承羽的长剑立时转了个极细的圈,反守为攻向着锡晓岩进袭!
——制造对手无可挽回的空隙,再确实地施以杀手,乃是武当「太极」取胜的不二法门。
可是在商承羽还没有发劲之时,他突然感到剑身上又传来非常沉重的压力!
——怎可能……
本来已经被引落一旁的长刀,半途竟硬生生的收住,再横向压迫商承羽!
这完全违反了商承羽对武术的认知——在「太极」借力卸引之下,对手绝不可能这样发力回招!
但是锡晓岩的天赋力量加上那奇怪手臂,就是能够做出这不可能的事。
一般人被「太极」如此卸去了刀招,若要硬生生收刀回救,只能靠肩、肘及腕三个关节:肩头负责发力收住被带引的力量、手肘把力量缓解转化;最后用手腕将刀收回。但是腕关节不管力量及活动幅度都有限,即使能够回刀动作都没有威力。这是何以被「太极」化劲卸落到一个程度就无可挽救,只能眼睁睁被反击。
但是锡晓岩偏偏多了一个肘关节,加上他那罕有的天生力量,硬生生把被卸去的刀拉回来,还马上就往横朝着商承羽压斩过去。这样的招式,天下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商承羽无法确知锡晓岩潜在的体力还有多大,这刀随时能够把他的长剑反压到他身上,他即时判断不值得赌博,也就放弃了反击的空隙,整个人放轻向后倒跃避开。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面对一头这样古怪的生物。
锡晓岩这招绝没有计算过,纯是依直觉而行,大拙成巧,正面破解了商承羽的「太极剑」。
商承羽退避后,长刀锋横掠而过,锡晓岩顺势将刀举到左耳侧,形成反手出刀的预备架式,又再将从另一边斩出「阳极刀」。
商承羽擎剑戒备,与锡晓岩瞬间四目交投。锡晓岩的脸还是那般冷,眼睛不透露任何情感——或者应该说,他眼中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目标:将商承羽的身体斩裂、破坏、灭绝。
商承羽平生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此刻他的心里生起寒意,他想不透锡晓岩如此执意要杀他的原因。而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活下去。
而他还不想死。
要再次接下「阳极刀」,商承羽仍然有信心。问题是假如无法反击,又会回到起点。
——而我还可以接多少刀?
无法久战,是商承羽最大的弱点。尤其在动用「太极」技术之时。
——要在这一招决胜负。
半生都以「太极」技巧精妙而自豪的商承羽,却知道面对锡晓岩,最终只能以最纯粹的准绳、时机和速度取胜。没有别的路。
他握剑的手势,变得很轻、很轻。像是提着一支笔。
锡晓岩吐气之间,「阳极刀」反手斜下斩出。
天下间大多的刀客,反手刀都比正手出刀弱,这是人体骨架结构使然,令发力较不容易,也较难控制刀身和贯注劲力;但锡晓岩手臂多了一个关节的帮助,能够操刀活动的幅度远比常人为大,于是练出了与正手同样强劲的「阳极刀」。
就如先前那刀一样,长刀好像在刹那间消失了形体,以一团发光能量的状态,朝着商承羽右头颈袭下。
再一次,商承羽不是只用肉眼去捉摸这来刀,而是用上一切的感官、经验和直觉。
他「看」得很清楚。
剑同时递出去。
商承羽这出剑的状态,也像锡晓岩完全放空了心灵。手随意动,剑尖刺出,动手轻描淡写得就像伸手指向远方优美的山峰。
但是极快。
而且极准确地迎向锡晓岩右臂挥击的轨迹。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但这还不是一般的「追形截脉」。在出招的同时,商承羽左足也向斜方踏出,身姿俯向前侧避,以躲过「阳极刀」的来势,这正是「武当行剑」的蛇步闪身之法。商承羽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深知就算自己的「追形截脉」先一步刺中锡晓岩手臂,仍不足以将「阳极刀」的力量完全制止,自己可能在下一刻就被「阳极刀」的余劲斩死,所以截击的同时要避开来刀的轨迹。
商承羽这个结合了「武当行剑」和「武当形剑」的动作,乃是即兴发明,但以他高绝的武当剑道造诣,临机应变,随意而造出新招并不是甚么稀奇事。
他这动作的形态,身体奇特地扭曲着,一边闪避一边又要从特定角度出剑,其实甚为别扭而且不协调,刺剑完全没有用上腰腿的力量,只靠手臂递出去,在正常的情形下这种剑招简直像个初学者般不入流。可是这样不入流的剑招,却正正能够应对面前的状况,只因他的刺剑根本不必货注劲力,只要时机方位角度正确就足够,真正的杀伤力,将源自锡晓岩本身挥臂而来的力量。
而且商承羽能够把一招不协调又动作勉强扭曲的剑法使得这么快,依靠的是长年修习「太极」所锻炼出来那腰脊盆骨深处看不见的肌肉力量。
外貌难看的一剑,却是这名不世出剑豪功力与智慧的结晶。
「追形截脉」后发先至,剑尖迎刺向锡晓岩的握刀手臂。
「阳极刀」势道太猛,根本不可能半途改变或停止。
剑尖刺入血肉。那传达到剑柄的感觉,商承羽无比熟悉。
胜利的感觉。
长剑深深刺进了锡晓岩右前臂,切断筋脉,再直贯至肘关节,一碰上了坚硬的骨头,「阳极刀」的劲力才真正地传来。冲击力反震到商承羽握剑的指掌,虎口也撞得破裂。
在这种扭曲的姿势下出剑,商承羽实在难以抵受这撞击力,剑柄被迫脱手。但他知道不打紧。「阳极刀」已破,锡晓岩握刀前臂已废。他只要顺势闪开去,之后再拾一柄随处可见的兵刃来用,即可收拾锡晓岩。胜负已分。
他继续斜步俯身的动作,让锡晓岩带着「阳极刀」的余势从旁掠过。
可是这时商承羽记起,自己还有一件事算漏了。
在他还来不及后悔的一刻,右侧太阳穴传来一记极为强烈的冲击。脑袋在头壳内猛地摇晃。右眼因为间接的冲撞爆出血丝。意识里像有一团白光爆炸。
是锡晓岩乘着「阳极刀」劲力发出的肘击。
商承羽的「追形截脉」虽然废掉了锡晓岩前臂腕肘,但是忘记了他还有第二个肘关节。
——锡晓岩这一招并非经计算发出,单纯是因为那股要击杀商承羽的执念,驱使他在刀招被破时,仍自然而然将余势变成肘打。
商承羽头骨被撞得破裂,眼框和鼻孔同时溢出血来,双眼向上翻白。
锡晓岩对于一臂被废,竟似丝毫未觉,右臂上仍插着长剑的他再踏步上前,左手伸出去握着商承羽的喉颈!
即使在几乎完全失神昏迷的状态中,商承羽仍有反应,双手扳着锡晓岩那左臂,自动施展「太极拳」欲将之卸脱反锁!
但锡晓岩左手也发挥近年苦练的「太极拳」柔功,将商承羽的手法破解,五指仍然捏着他的颈项,再一气发出「两仪劫拳」的刚劲,将商承羽整个人揪起猛地摔下!
——若在平日,商承羽的「太极拳」功力比锡晓岩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此刻受到猛击而半昏迷的状态下,商承羽的化劲感应都已迟钝,根本无从反击。
被掐着颈的商承羽没有任何挣扎卸力的余地,后脑重重撞击在地上!两番破坏力如铁锤的冲击,令商承羽脑袋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
锡晓岩单膝跪在躺卧着的商承羽胸口,左手仍然捏着他的咽喉不放,五根指头不断地加力。
「她本来跟我约好了。」
锡晓岩从上俯视商承羽紫胀而变形的脸,终于说话。
「都是你。都是你……」
商承羽的仅余意识就像沉溺在水里,只是微弱地听见锡晓岩的话。他没有听明白,不知道那个「她」是指谁。也不重要了。
在最后的时刻,商承羽心里只是不断地想着:
——真是无趣啊。我这人生,一件事情也没有完成过……
锡晓岩骑在商承羽上面,左手继续像屠杀小动物般捏着他的颈项。商承羽已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军营四周的兵卒,以为只是两个将领不知为了争夺甚么而殴斗,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第四章 伏魔
「起来!不要放弃!」
李君元压着声线从齿间低嘶,用尽气力要把跪在泥泞里的朱宸濠拉起来。但他一介儒生,实在没法拉得动身材壮硕的王爷,颈项的筋脉都暴突起来。
两个「铁山兵」匆匆上前,帮助朱宸濠起来。他垂头喘气,已经一副不想再走路的模样,那身随隋才在岸上换穿的粗布衣,到处都染着泥巴。自出生那天,朱宸濠从未这般狼狈。
「铁山兵」都不敢拉扯催促朱宸濠继续前行——不管如今多落泊,他仍是他们眼中尊贵的王爷。就只有李君元毫不客气地在背后推着他。
「快到了!在约定的地点,就有船接我们!」李君元说。为了安全,他们在逃亡中都不称呼朱宸濠作「王爷」,李君元直呼的语气显得甚是冒犯,但到了这个时刻,也再顾不得甚么君臣礼仪了。
朱宸濠只感腿膝酸软,快要支撑不起那庞大的身躯。平日爱好武事的他本来还未至如此不济,完全是昨夜喝酒太多又睡眠太少的后果。
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啊,朱宸濠如此心里苦笑。他已拥始对这感觉麻木了。
——反而后悔的事情又不止一件……
他们脱出战阵后换乘过两次船,又再上岸改走陆路,并且全体改穿平民服装,都是为了避开追兵的耳目。然而登岸不久之后,就开始有护甑悄悄开溜失踪,此刻仍然保护着朱宸濠的「铁山队」武者,只余下五个人。
这五人都是在近年才被巫纪洪和颜清桐招入宁王府,各人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故此获选为最精锐的「铁山队」亲狮。他们本来在地方上都有一定的武林名声,投入宁王府并不是单纯要金银女人,而是真想凭武艺创一番事业,期望乘着这巨浪,有一天能封侯拜将。如今落到这景况,五人心想与其往后一生都受朝廷缉捕,无处容身,埋没平生本事与志气,倒不如再冒险赌下去,如能护送宁王逃脱,他日王爷东山再起,那可是天大的功勋。
五个武人倒是很佩服李君元。这智囊不过是文士一名,年纪也不轻,此刻已走得气喘吁盱,却还在极力激励王爷坚忍前进,维持着所有人的士气,显现出艰困中一股不屈的气度。
李君元自小受到父亲李士实教导,心里也有成为「帝王师」的理想,多年来在宁王府建立许多功劳,王府护术军可说有半支都是他构划营建的,是宁王麾下文臣中的实干之才。这长年的努力,李君元绝不容许就此成为泡影。
——假如就在这里结束,我所作的一切就只会成为后世的笑柄……
——还没有完结。
心思缜密的李君元,在昨天大军败退回樵舍之后,就预先筹划了多条供王爷逃亡的退路,再临机选择。此刻他们走过这湖岸的泥泞沼泽之地,即将到达一片芦苇,李君元早在那边设了两条渔船,他们可趁机渡湖,脱出敌人的追捕。
「君元……」朱宸濠这时稍稍恢复了精神,加快脚步往前走:「……多谢。」
李君元从来没听过或期待过王爷向自己说一句感谢。君臣有别,各司其位,知遇与忠诚,彼此心领神会,已然足够。此际听见这二字,李君元热泪盈眶,双腿再次生起力量。
果然前头茂密的芦苇丛之间,已隐隐看见船踪。但李君元仍然谨慎,先带着两个「铁山兵」上前去探看,两人都用粗布包着兵刃,防止闪出亮光,跟着李君元拨开芦苇深入。
直到大约三、四十步外,李君元停下细看,确定就是他安排的渔船,这才吩咐一个「铁山兵」回头将王爷带来,他与另一人上前去与船夫相认。
船夫都是被赏金所诱而来。李君元从腰带内的暗袋掏出两颗指头大小的金珠,付给二人,再仔细打量他们,看见其中一个比较壮硕,于是决定挑选他那条船。
「渡湖之后,再有赏赐。」李君元向他说,继而转头向另一船夫吩咐:「待会你划向另一个方向。」这当然是要他用空船引开追兵。
朱宸濠终于到来,在网兵帮助下爬上了渔船。他上了甲板,整个人乏力软躺,仰天大口呼吸,好像一个溺水之人团被救起来。李君元和「铁山兵」亦逐一登船,两条小渔船随即各往不同方向分开行进。
那船夫摇着橹棹,动作并不激烈,只是力量平均地驱使渔船穿过茂密芦苇航行,没有扬起太多水波和声浪。这一带湖岸有许多隐密的芦苇水道,只要隔得稍远,就难以察觉有船在当中驶过,这正是李君元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
李君元此刻也不知道王爷世子、父亲李士实及其他王府重臣的生死安危。各人分散而逃,在这乱局中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他此刻只能全心全意保住王爷,此乃一切希望所系。
朱宸濠仍然躺着,呼吸已渐渐恢复顺畅。他看着天空与两旁经过的丛丛芦苇,听着轻柔的水声。
一切是如此简单,却也如此美丽,但从前的他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此刻他不禁又想起经常规劝自己收手的娄妃,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说……」他忽然开口:「那天王守仁也是这样乘着渔船逃命的啊。身边也只得几个人。」
「对的。」李君元点点头。「所以你不必心灰。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回来打败他。」
朱宸濠坐起来,喝下卫兵递来的水,抹了抹嘴,然后轻轻笑了笑。
「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这么相信自己,真好啊。」他又逐一看着那五个「铁山兵」:「还有你们。我要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可是已经没有这机会了。
船夫摇橹的双手停下来。因为已经无路再进。
在芦苇之问,有五条船成半月状阵势,挡在渔船前方。
其中一个最机警的「铁山兵」,伸手抄起放在脚边的兵器,芦苇之间随即响起破风锐音,一支劲箭神准钉入他肩膊,那「铁山兵」悲叫在甲板上摔倒。
此刻朱宸濠极度激动,所有的悲愤瞬间爆发。他推开欲掩护自己的李君元,大叫一声就从船边跃入水里。
——本王宁死也不受辱!
可是他很快又站了起来。这段水道其实甚浅,只及他的胸口。
朱宸濠沮丧无比地站在水中,看着那五条义军的游击快船缓缓接近过来。船上士兵半数都提着弓弩,箭口全对准着渔船。刚才发了一箭的虎玲兰'又已在长弓上搭上另一支箭矢,这次瞄准着水里那个壮硕的身影。
率领这游击船队的万安县知县王冕,在民兵之间走上前,细看水里的人,然后笑了。
「就是他。我在南昌见过一次。」
众游击兵听了,都无言注视着这个投水自杀不成的可笑男人。
无数的死亡、破坏与分离;悲伤与遗憾;难困与牺牲……全都因为这个男人,想满足一己的皇帝梦。
梦至此,烟消云散。
宁王军遭火攻瓦解后,义军全力进击,擒杀湖上的叛逆败兵,并陆路将樵舍岸上营寨攻占,没有受到任何有力抵抗。
除朱宸濠之外,宁王府叛乱的众多首谋,包括宁王世子、李士实父子、刘养正、匪盗出身的将军凌十一、伪监军刘士I、占卜术士李自然等人,全数一一落网;参与作乱的王室宗亲朱栱拼,在火烧战船时逃走而遭当场斩杀;另外伪兵部尚书王纶等数名王府要人,则已投湖自尽。
这最后一战,王守仁虽然留守在大后方,但整整大半夭粒米未进,忧心地等待着战报。直至前线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已经将朱宸濠生擒之后,王守仁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闭起了双目。
帅营内外的众多参谋与甑士,无不振臂欢呼。有许多义军民兵都是当地江西子弟,得知捷报后俱激动落泪,既庆幸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也因宁王府在江西一地作恶多年,今日终于除此大害,深感痛快。
在场就唯有王守仁一人,没有流露出一位得胜统帅应有的兴奋威风,只是轻轻闭上眼坐着。那副终于放松下来的身躯,忽然好像比领军时缩小了一圈,面容也像老了几岁。
在他身旁的老军师刘逊,笑着向王守仁拱手恭贺:「王都堂,此乃千古之功,名垂青史。恭喜了……」
说着时刘逊却发觉王守仁全无反应,再仔细一看,才知道王守仁已然疲倦得坐在椅上睡着了。
鄱阳湖之上,许多战船仍在熊熊燃烧,直至一日一夜后才完全熄灭;被杀或投水溺毙者无数,尸浮十数里外。
根据义军在日后点算上呈的捷报所列,此战生擒贼首逾百名,俘获叛军将士六千一百余员,斩获贼兵首级四千四百余頼,破毁敌船七百余艘。另缴得朱宸濠为称帝预备的伪造玺印及各样仪仗物品、大量金银首饰和数以千计的兵器军械。
此外在陷落的樵舍营地上,义军发现一具身穿将军战服及贵重毛裘的无头尸身,经过俘虏确认其身份,乃是叛军伪上将商承羽。据贼兵供称,另有伪将三名姚莲舟、巫纪洪及锡晓岩,目前下落未明。
自朱宸濠六月十四日举事开始,至七月二十六日被擒,这场叛乱只维持了四十二天;王守仁从七月十三日自吉安出兵,仅仅花了十四日即成功平乱,而所用的不过是一支临时匆匆征募、十之七八俱为地方乡镇民勇的杂牌军,却结成此般坚锐之师,破敌如风,王守仁用兵之神妙迅速,旷古绝今。
——然而在一场伟大的胜利背后,众多无名英雄付出的血汗和牺牲,后世人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平定战局之后,王守仁才接到一个令他既惊讶又忧心的消息:
圣上御驾亲征,大军正南下而来。
鄱阳湖大战结束三天之后,「破门六剑」带着一支百人的义军民兵,前赴樵舍以东四十余里处的广浦村。
胜利后王守仁的义军进驻了湖口县城,以之为根据地,查验及审问各叛逆贼首,同时继续派兵四出追击在逃的叛军,以防他们重新集结,令祸乱死灰复燃,也阻止败兵逃亡间劫掠杀人,扰乱附近百姓。
「破门六剑」并未参与追捕,因这些败兵极其分散,并没有多少战力,于是荆裂等选择留在城内,保护王守仁及帮助看守朱宸濠等要犯——宁王府在各地民间布下的奸党众多,难料会否有人仍作侥幸之想。此外童静亦要亲自照料还未康复的练飞虹。
飞虹先生因为攻打南昌一役,在城内突袭时消耗太过,加上年岁已高,昏迷之后整整两天方才苏醒,至今身体依然极度虚弱。
「我看他损耗了太多真元气息,过去多年积累的伤员,全都跑出来了……」大夫如此向「破门六剑」解释。「老先生毕竟不小了,如此作战消耗,就跟生过一场重病没甚么分别,要再恢复昔日般健壮,恐怕不容易……」
练飞虹醒来后,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再看见童静才终于开口。
「你没死。太好了。」
童静沉默地抚抚练飞虹那满是皱眉的额头,不知道说些甚么好。南昌之役,很可能已是练飞虹人生最后一战;甚至将来他还有没有能力手把手地教导童静,也成疑问。
飞虹先生的武道人生,终于也走到了尾声。
在童静亲自照料之下,练飞虹进食的胃口稍稍增加,令精神有所好转,可是连下床站立也仍然未够力气。
激烈的战争突然终止,「破门六剑」自是高兴,但同时又有一种恨然若失的空虚感.??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不断地战斗,忽然已经不必再打,心里反而好像有点不踏实。
——明明在战时就多么盼望胜利的一天啊……
就在此时县城却收到了奇怪的消息:有两支在樵舍以东一带搜索的游击兵,都因中了剧毒惨死,另外还祸及几个欲救助的别队战友,共计牺牲了二十一人。民兵又救到一个从当地广浦村逃出来的乡民,他似因受到惊吓而失去常性,口中只是不断念着:
「地狱……地狱呀……」
王守仁得到此情报,联想数年前之事,也就知道牺牲者遇上了谁。他马上召集「破门六剑」到来告知。
荆裂他们得知后也不迟疑,点起一队精锐的民兵,带齐弓箭手铳等器械出发。
童静亦决定暂时离开练飞虹身边,随同出击。
「师父,这事情,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它了结。」
练飞虹体谅地点了点头,心里只恨自己没法同行。
到了广浦村外才五里,荆裂就向百名民兵阙咐:「这干贼人擅长毒药陷阱,而且心计奸险,不是一般战场敌人可比。此行你们绝不可擅自行动,由我们几个来开路。沿途注意脚下,避开任何异物,也尽量不要碰到木石花草。」
众民兵听了不禁紧张,知道这次围捕的敌人甚不寻常。沈小五也在其中,早几天他才跟着燕横在湖上截杀许多逃亡的敌兵,又将贼首之一宁王府伪国师刘养正擒下,本以为功成圆满,战事已然完结,不想仍要再战如此凶恶的敌人,心付如果到了这天才死掉那就很不值了……
「你们……」他不禁问燕横:「跟这贼人见过吗?」
燕横回想往事,面容甚是肃杀,点了点头。他这表情令沈小五心里突跳了一下。
余下的这段路走得甚慢。荆裂负责在最前头开路,他步行的姿态犹如野兽,低俯着身体几乎手足爬行前进,眼睛贴近地面,密切留意一切异状,防范出现机关陷阱。
到了广浦村外才数十丈,众人已知村里状况极不寻常,只因随风飘送来一阵阵腐臭的气味。
——这些刚团经历过血战的士兵,对这样的气息当然绝不陌生。
走近村落东面的入口时,迎接他们的是竖在地上一根削尖的木条,上面穿刺着六颗人头。头颅都因腐坏已变得灰黒,上面群集着大丛苍蝇。
村口牌坊上还吊挂着一列残肢,同样已然腐坏变色,随风在微微晃荡。
「你们布好阵式戒备。」荆裂向众人说,并且留下善于射箭的妻子虎玲兰率领民兵的弓铳阵。他向虎玲兰指一指挂在自己胸口上那个木哨,正是先前战斗突击中一直使用的器具,示意只要一响哨她就带着大队杀入村庄。
荆裂准备好一切,就与燕横和童静三人率先进村里探索。
进入村内房屋之间,他们有一种走入兽群饱餐之地的感觉。
地上零星散着一具接一具残缺的村民尸体,尸身上遍布破裂伤痕,或是到处被砍斩得仅余骨头相连。那些伤口,难以分辨是死前受虐,还是死后仍被亢奋的杀人者发泄制造出来。
当中更有小孩。
童静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她浑身冒着冷汗,牙齿颤抖互叩,发出微微的响声。
——真的是地狱……
燕横察觉童静的激动,左手紧紧牵着她。他另一手提着已出鞘的「龙棘」,跟着荆大哥前行。他的眼睛没有逃避,直视地上那些残尸,心里泛着歉疚。
——为甚么我没能阻止这样的事?假如在战场上先一步把那家伙找到,这些人都不用死……
荆裂比他们两人都冷静,只因他心里早就作了最坏的想象。他的经历远比两人多,目睹过世间许多黒暗与残忍,更能够承认它们的存在。
但是冷静不代表麻木。战场上的厮杀固然亦残酷无比,但眼前这种单方的虐杀屠戮,却是另一层次的疯狂。
——而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将它结束。
三人深入广浦村,开始看见房屋的墙壁上出现血迹所写的物移教符文。越是往里走,那些血符的分布就越密。里面偶尔还夹着一、两句读得懂的汉文: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
荆裂见了,回想起许久前那夜独探「清莲寺」时听过的歌……
这时他们听见旁边一个房间里传来声响。三人轻轻贴近窗户,察看内里有甚么人。
屋内极是幽暗,里面躲着两个身穿黒战甲的男子,一看就知是宁王府的败兵——而且是荆裂他们在赣江一战里曾经遇过的「玄林队」武者战士。其中一人蹲在门里角落,双手捧着一块食物在啃,样子看来十分享受;另一个「玄林兵」背向窗户,正站在一张桌子前,下身脱得精光,在做着粗犷的动作,桌上俯伏着一个赤裸女子……
荆裂细看那吃着东西的「玄林兵」,只见他眼目混浊,所显露的神态荆裂很是熟悉,正与从前那些服药后陷于痴狂的「术王众」无异;而他手上捧着那「食物」,赫然竟是一截人腿……
童静一见屋内情景,一股盛怒的火焰直从心头升上来。燕横马上感应到,知道这情形不可能拉住她,于是先一步配合行动,冲到屋子门前,用极快又极柔的手法把木门半边推开,那个吃着人肉的「玄林兵」才因为突如其来的阳光而抬头,「龙棘」的长长剑锋已穿入他咽喉。
童静的娇小身躯紧接从那半边打开的门闪电而进,以一招练飞虹所授的快手拔剑刺出,「迅蜂剑」幼小剑尖自后穿透那个正在强暴村女的「玄林兵」心肺,剑刃瞬即又拔离,那「玄林兵」的背项没有喷出一点血,整副身体就无力软倒在地,然后衣衫才开始渗出血红。
「不要害怕!」童静轻呼,把「迅蜂饿」收回后随手从地上掀起那「玄林兵」脱下的裤子,披到伏在桌上的裸女身上,可是触手处却感到那村女无比冰冷,童静惊得倒退了数步。
燕横上前将那村女翻过来,才见她喉咙早被人割破,没有血流出,已经死去多时。
——这种禽兽……
燕横轻拍童静的肩抚慰她。
「不要激动。别忘了,我们要对付的是那家伙。」
留在屋外把风的荆裂,观察过并未惊动附近其他敌人,也就呼召二人出来,再一起在村里搜索。
继续前进之间,他们又相继将三个「玄林队」的败兵悄悄击杀。越是深入村落,那血腥租腐臭的气味就越浓,有如走进了屠宰场一样。童静忍不住掏出汗巾幪住口鼻。
走近到村落中央的空地,他们躲在一所房屋后面张望,却同时听见一把声音从那空地响起。
「出来吧。我知道你们来了。」
这把久违的声音,依旧令人悚然。
荆裂伸出一只手,示意燕横和童静按兵不动。面对这狡猾的敌人,自然不可以就这么听话地现身。他伸出头去观看空地上的情景。
那广浦村中间的空地,沙士尽被染成了红色,不知到底吸收了多少牺牲者的鲜血。在一片血腥之中放置着一块大石头,身材异常高大的巫纪洪就坐在上面,只见他全身上下赤裸,左手以无鞘的长剑作令牌柱在地上,那姿态犹如一个孤独而疯狂的王者。巫纪洪另一只手里抱着一颗人头,双足下踏着两名俯伏血泊中的裸女,完全是活生生一幅邪恶诡异的图画。
荆裂确定目标所在,而沿途也没发现村里有甚么敌方的战备,于是不再犹疑,把那木哨放在嘴里起劲地吹响。
哨音刺激之下,空地附近许多「玄林兵」都从房屋里走出来,聚集在巫纪洪身边,共有十四、五人。荆裂细看这些冒出的敌人,只见「玄林兵」们一个个脚步蹒踬恍如酒醉,又有点像最初在庐陵县城所见的那些「活死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作战的状态。
不久之后,虎玲兰就率领着百多民兵循声赶来。民兵们沿路看见广浦村里的邪恶惨状,一个个都吓得脸青,有人更是一边呕吐一边跟着大队走。
到达这空地跟前,虎玲兰挥一挥手上长弓,嬉些已经历大战磨练的民兵,马上整齐地布列阵势,弯弓搭箭及准备好手铳,成一个弯月的阵形,瞄准着空地里的巫纪洪及十几个「玄林兵」。
荆裂、燕横和童静三个也加入到来,密切戒备着面前这宿敌。
宁王府将军、武当派高手巫纪洪,今天又变回了波龙术王。
「早就叫你们出来。」波龙术王皱着眉苦笑:「搞这许多事情干嘛?……很好,你们都到齐了……不,还有老头跟和尚,他们哪里去了?」
荆裂没有理会,只是估量着双方距离,举手下令民兵阵再后退一点,以防范波龙术王施放毒药暗器。
虎玲兰把箭搭上长弓,瞄准着坐在石上的术玉。
「所有人对准他。绝对不要离开。」
提着弓铳的民兵也都依令而行。同时燕横与童静二人站在民兵阵较后列的左右两侧,以防范另有伏兵横里到来偷袭。
荆裂远远细看术王脚下踏着那两个女子,并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亦已成尸体。这条广浦村里看来已无幸存者。他心里不禁叹息。
「好了。终于也来了。」术王将长剑插在土上,双手抚摸怀中那个首级的头发,眼睛瞧着头颅的脸,流露着一股奇特的哀伤。
之前荆裂也有留意那颗首级。那张脸本就破裂变形,加上时日腐化,不好确辨;但此刻再细看术王长长的手指抚摸下那些髢曲的长发,加上想起了前几天义军发现的那具无头尸身,荆裂确定这颗头颅的主人就是商承羽。
从虎玲兰和霍瑶花口中所知,波龙术王巫纪洪对这位商师兄奉如神明,不论是招集「术王众」、加入宁王府以至摧毁武当派,全都是为了商承羽而做;那么说商承羽应该不是他所杀。荆裂实在想不透,逍位「太极」功力高绝的武当副掌门,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今亲身看见广浦村这个栖惨的场面,荆裂只确定一件事:术王不再远逃而留在此地,又向遭遇的追兵用毒杀害,目的就是要将他们「破门六剑」呼召来。
「看来,你已经准备死了吧?」荆裂首次向波龙术王说话。
终于得到响应,术王甚是高兴,视线这才移离了商承羽的首级。
「没错。」
波龙术王的坦率,令「破门六剑」感到意外。
「我已经再没有留在现界的理由。」他双手捧起商承羽的首级,幽幽地看了一会,又继续说:「物灭灵归,也是时候返回真界了。只是回去的方式,我希望灿烂一些。」
「破门六剑」听不明白他那套物移教信仰,但最后一句的意思倒是很清楚:
他要在武者决斗中死去。
巫纪洪在大战结束那天,迟了一点才能够逃回樵舍营寨,绝没想到相见的竟是商承羽已气绝的尸体。商承羽一死,巫纪洪的世界就等于崩溃了,再没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他将商承羽的头颅斩下来带在身边,领着这些药瘾最深、已不能自拔的「玄林队」部下,来到广浦村满足了最后的邪恶兽欲,向神体作出最后的供奉,并等待着这个结局。
波龙术王将商承羽的头颅转过来,朝着荆裂等人展示。
「荆裂,你是曾经斩伤商师兄的人,就与我作对手吧。『清莲寺』之后,斩杀我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术王没有说错。不止荆裂,「破门六剑」每一个,从未忘记庐陵一战的遗憾,无不想将这邪恶魔头的生命早日终结。
但是如果以单打独斗而论,如今在场的「破门六剑」四人,就只有荆裂和燕横具有击杀术王的把握。
燕横、童静以至挽着弓的虎玲兰,都忍不住瞧着荆裂。他们都非常明白,波龙术王的挑战,对荆裂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巫纪洪武功之高之奇,在武当派绝对属顶尖之列,又是个令人切齿痛恨的死敌,一生好斗的荆裂,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邀请。
——即使是燕横,其实也跃跃欲试,毕竟他当年曾经险死在波龙术王剑下,心里极想印证一下,自己今天对上术王会是如何。
荆裂听了,却未有任何反应答复,只是冷冷看着术王。术王皱着眉,开始有点焦急。
「你是怕我还有甚么算计吗?是因为他们吗?没关系,我先将他们料理。」波龙术王回头,向站在身后那十几个「玄林兵」说:「你们碍着事情了,统统都先去真界等我。」
那些「玄林兵」受波龙术王荼毒已久,理智也都受到物移教药物的损害,此刻又经过连续数天杀戮、奸淫和大量滥服丹药麻醉,形同被波龙术王操纵的人偶,竟真的纷纷从腰间拔出长短刀刃来,陆续自找,不是自刎就是用短刃插进心胸;有的手上没兵刃,也就等着同伴死了,再取其刀自杀。
一个个痴迷的「玄林兵」,在波龙术王一声令下就突然集体自杀,逐一舍弃生命倒下来,「破门六剑」和众民兵见了都是心惊。许多民兵也都避开术主不敢看他,害怕他的眼睛能施放甚么妖法。
只有两个「玄林兵」拿着刀,却久久未敢自尽,全身颤抖着对看。术王回头,以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盯着他俩。两人被他一瞪,好像看见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匆匆也就把刀往自己身体切刺下去。
空地中央转眼间就只余波龙术玉一个活人。
他把商承羽的头颅交到左手,然后以右手将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从石头上站起来。
「荆裂,来啊。给我再次看看你那夜在『清莲寺』伤过我的刀招。」
然而荆裂摇摇头。
波龙术王看见,不可置信。
「若是别的高手,我绝不会拒绝。」
荆裂把双手交迭在胸前,冷冷地说。
「可是你,我不会给你这么满足的结局。」
波龙术王听了这句话,暴怒瞪着双眼。
「发!」
虎玲兰也不再等待,马上就向弓铳兵下令,因她深知波龙术王的轻功速度极高,稍一迟疑,就可能给他逃脱或冲上来。
反应敏锐的波龙术王,果然在这瞬间发动一双长腿,踏着地上两条女尸跃出,展开武当「梯云踪」轻功,要向「破门六剑」扑过来迫战!
只是民兵这阵势已经包围瞄准着他许久,一早蓄势待发,虎玲兰一声令下,数十支箭几乎同步离了弦,那箭雨飞射向他高大无比的身躯。
即使是世上硕果仅存的武当「褐蛇」,在这种距离之下,也不可能躲得过这样的箭丛。
术王虽然全速在空中翻转身体,又挥剑准确地一气扫落射来面前的两箭,但仍然身中六矢,其中一箭钉入他右膝,令他着地时无法控制关节,立时跪倒。
紧随就是陆续爆发的二十挺手铳。不能移动的波龙术王惨叫着,身体爆发丛丛血花。
虎玲兰瞄准的却是术王仍然抱在手中那颗商承羽的头颅。她一直忧心,术王向荆裂挑战只是掩饰,其实是想用「云磷杀」之类毒雾危害所有人,而全身赤裸的他,最有可能将毒丸放在那头颅内,因此现在抢先要将之射走。
劲箭一发,准确地射入了商承羽的左颊,箭上的力量将那首级带离了术玉的手,滚落到一旁。
众民兵继续搭箭,不断再向波龙术王发射。术王才勉力站了起来,身体又再中十几箭,嘴巴猛地吐血,却仍不肯倒下。
童静和燕横他们看着这个结局,只是淡然。他们心里想,荆大哥是对的。只要把这恶魔结果了就好,根本没必要对他有半丝的尊重或可惜。
民兵们再发射了三轮弓箭,这才停下来。波龙术王的身躯早就倒下,被箭矢插成一头刺猬模样。他左眼被箭刺穿了,只余一只右目,愤恨地看着天空。
这疯狂的魔君,最终就死在一群他视如蝶蚁的平凡乡民手上。
当确定他已经断气,并将其首级砍下后,民兵们心里的恐惧马上就变淡了。
——其质他也不过是个人面已。
将众贼兵斩首,准备带回去上报之后,众民兵在村庄里挖了一个大坑,怀着哀悼的心情,将广浦村的死难者一起下葬。
「破门六剑」四人也都加入来,与民兵一同收殓死者。在用锄头挖坑时,荆裂突然唱起一首异国的歌谣。
那歌谣调子很简短,高回低转之处有一股纯朴真挚的味道,由荆裂那沉厚的声线唱出来格外动人。他重复唱了几回,众民兵已经懂得跟着哼。
他们带着满身泥泞和汗水,在荆裂带领下一边干活,一边不断哼唱着这歌。
这是荆裂从前在南蛮群岛一个部落学来的送葬歌。歌词除了哀悼死者,也是为生者活着而庆幸和祝福。
民兵们虽然半句都听不懂,但听着曲调却隐隠能够感受其中意义。他们为终于打完这一仗而无比高兴。有许多人开始想家。
他们一边唱着,一边为死者挖着坟墓,脸上流着喜悦的眼泪。
第五章 三箭
一支骠悍的骑兵队,卷着暴烈的风尘在城郊大道上疾驰。那每匹健马,展开大步来矫捷有力,鞍上将士一个个骑姿勇健,人与马俱是精挑严练。骑兵虽未穿戴全副重甲披挂,但所带弓弩刀枪也都铸造精良,急行间反射着阳光,如带起一道闪亮的河流。
骑兵接近南昌城才收慢了蹄步。这时可看清马鞍上的都是身材格外高壮的北塞边军,一个个相貌凶厉,都是历经沙场的战士,此刻各都展颜欢笑。许多匹战马的后面缚挂着刚刚射杀的禽兽,显然是狩猎完毕回来。
南昌城的广润门,经过之前的攻打,附近城墙受到许多损伤,至今还没有完全修复过来,令人感受到当日战事之激烈。此刻城门虽然大开,那骑队行至门前却停了下来不得进入,只因城门内里的街巷也挤满了往来的边军士兵,穿着军服的身影,把几条最大街道塞得水泄不通。
南昌城内外这番景象,教人错觉江西还在战争中。但其实这天距离宸濠之乱平息,已经过了三个月。
南昌城平空多了这二万个凶悍的边兵,是十二天前的事。
在城内的巡抚衙门前,王守仁的弟子黄璇,与几个参随和民兵卫士站在石阶之上,愤怒地看着一队队嚣张跋扈的北军在面前谈笑经过。
「这些家伙,到底要留到甚么时候?」黄璇切齿说:「整个南昌城都快要被他们吃空了!」
旁边一个民兵却急急拍了拍黄璇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声说,免给那些边军士兵听见。
「你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吗?」
黄璇看着那许多边兵笑闹着走过门前大街,完全没对这官府重地有半点敬畏,心里更恼怒,跺跺脚就返身回到衙门内。
进得后堂,只见老师王守仁端坐在内,旁边是老军师刘逊先生,另外有几名本省的官吏,正拿着一叠叠账簿记事向王守仁汇报。
「……这么说还是不够,最多大概捱上七、八天左右。」王守仁抚着须说,眉头深锁:「还得请几位想办法,看看可以从哪里再征调些储粮。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有劳了。」
黄璇没有把话全听见,就知道他们还是在为筹措粮食而苦。经历了叛乱和战争之后,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北部一带深受其苦,农作生产也被战火打断,粮食本就短缺;如今突然要供养二万名外来的将士,那负担极是沉重,解决此一难题,是王守仁每天都要忧心之事。
带着这大支边军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江彬为首几个随圣驾南下的宠臣。这军队里有大半都是江彬的亲兵,其余为另一宠佞许泰所率领。
「先生!」黄璇走到王守仁跟前:「我们还要供养这些家伙到甚么时候?还要忍耐下去吗?」
「不发粮,难道要让这二万人饿死?」王守仁苦笑:「他们有刀有枪,饿着肚皮的话,你想他们会向谁抢?」
「他们现在不也正在抢吗?」黄璇反驳:「有因为吃饱就收敛了吗?」
江彬等率兵到来南昌,借口就是搜捕宁王府的余党,这些日子以来已借此向本地百姓不断敲诈许多财物,强占民房居住,甚至胡乱斩杀无辜,当作乱党的首级向官府强要请赏,势如一群饿狼,令南昌城民陷于恐怖之中。
然而镇守南昌的王守仁并未与他们对抗,只设法筹措粮食供应军兵,又谕令南昌城的富户商家及市集店主暂时避居乡间,只留老弱者守家,令边军无从敲诈陷害。江彬经常鼓动将士在大街小巷肆意辱骂污蔑王守仁,他亦完全不闻不问。
「先生既是堂堂南赣巡抚,又是平乱的大功臣,为何不直斥其非,将这一干佞臣狼军统统赶走?」黄璇又不忿地高声说。几名官吏听见他说话如此直率,也都吃惊。
这时刘逊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几上的茶碗,一摔把茶都泼到黄游脸上!
黄璇吃了一大惊,抹抹脸上茶水,张着讶异的嘴巴,看着这位平素不愠不火的老军师。
「黄毛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位老师今日身陷在如何危险的境地里?」刘逊的声音远比平日洪亮。他虽然年迈,又只是个文人,但高大的身躯这么一站起来,有一股令黄璇窒息的气势。
「你可知今日王都堂只要稍稍踏错半步,随时也要人头不保?」刘逊再说,还用手掌在颈项上作出一个刀割的手势。
黄璇呆住了。王守仁则仍然苦笑,他不忍苛责这个年轻的弟子,只吩咐他送几名官吏出去。
堂内只余下王守仁与刘逊二人。刘逊的怒气这时才慢慢平复,坐回椅子上,王守仁为他重新倒了一碗茶。两人对看一眼,皆大感无奈。
三个月前擒下朱宸濠并平定战乱之后,王守仁才得知皇帝御驾南下。东南一带尤其是江西,在宁王府肆虐多年后,再经历了这场大战,民力已疲,此际应是休养生息之时;皇帝亲率大军南来,每经一处,地方上都要竭尽物力接待,加上诸宠臣及军兵定会借机到处抢掠苛索,民怨必然四起。东南本就民情待稳,若马上又受这南征之苦,许多人会被迫得入山聚众作乱。假如再有宁王府在逃的余恶,借用这等力量,并趁皇帝途经时作不轨之举,可足危害江山,破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
因此王守仁急急就派人向南来的王师上呈捷报,指宸濠乱事已然火速平定,奏请圣上回师。
兴冲冲而来、一心要轰轰烈烈打场仗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还没走到江南,却已收到宁王被击败的消息,既失望又愤怒。
——叔叔竟窝囊到这个地步……连天也不给机会朕当英雄吗?
江彬和许泰等宠臣,本来就想趁此战取悦皇帝,并建立自己的功勋,不料竟被一个王守仁夺下大功,心里对他甚是妒恨。江彬随即想到一计,并且向皇帝进言,朱厚照听了大喜,立时向王守仁下了诏令:
——先把宁王在鄱阳湖放了,好给朕亲自再攻打生擒他一次!
王守仁收到这道荒唐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旨令,断然拒绝。
——我十万义军,历尽凶险艰辛,耗了多少血汗,方才平定这场叛乱,擒得朱宸濠;怎可以为了满足圣上一战的欲望,就冒险将这危险人物放掉?
王守仁大胆地断然拒绝了旨意,而且为免再生枝节,马上带着朱宸濠等被俘的贼首起程前赴淮阳,欲亲自献予进发到当地的皇帝。
——王守仁想面圣,除了要献出宁王了结此事外,也希望借机为「破门六剑」辩白,洗刷罪名。
江彬等绝对不想给王守仁向圣上亲自献俘邀功,于是在朱厚照跟前大力诽谤王守仁,指控他在江西任官这些年,其实早就与宁王府私通,后来征伐朱宸濠,只为掩饰自己也是叛逆之一。
——陛下请想想,他若不是早有准备,又知道南昌叛军的虚实,怎能如此迅速平乱?王守仁此人,绝不可信!
其他与江彬勾结的宠臣,也轮番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守仁有叛逆的嫌疑。朱厚照得知王守仁抗命,拒绝放了朱宸濠,就连前去索人的锦衣卫亦被他迫退,心里已大感不快,现在听了这许多谤言,对王守仁的忠诚生起了疑惑。
假如皇帝仍在京师的话,仍有一个兵部尚书王琼可以为王守仁说好话,可是此刻圣驾在外,几乎全受到江彬等人的左右。
幸好在这亲征的行列里,还有一个比较忠厚的人物,就是督领禁军的太监张永。张永长年受朱厚照宠信,虽也是恃宠专权的「八虎」之一,但行恶不多,更是告发大太监刘瑾并将之捉拿的功臣,在朝廷里风评尚可,领军治军亦确有实才。张永本身与江彬不睦,也欣赏王守仁的才干,知道王守仁此际被群妖所谤,情况实在甚危险,于是在半途的杭州城拦截王守仁,与他商讨情况。
得张永告知,王守仁才明白自己面前可能出现多大的灾祸,比起先前在战场之上,还要更凶险。
——也更无能为力。
王守仁对于平乱之功本来就不看重,他心中顾念的只有天下百姓的安危。在杭州相会之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也是当朝权E的大太监,判断对方是否足以信任。
——张永当年虽然除掉奸臣刘瑾,但多少也是因为权争。不可因此就相信他是忠义之辈……
张永察知王守仁心意,但也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王大人并不完全信任我。」张永拍拍腿笑说:「可是大人你已没有选择。」
王守仁同意张永所说,于是下了决定,将朱宸濠就地交给张永,并上疏一道,向皇帝请求休官回乡。他与张永分别后,就暂居在西湖的「净慈寺」静养。
当张永把朱宸濠带回来时,江彬等人无不惊讶——他们不是相信王守仁真的如此淡泊名位、权力与功劳,反之深信这个能在十几天就打胜一场大战的家伙,以退为进,必有更大图谋。
只因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没有不受权财诱惑之人。
——这个王守仁,文武双全,心计周密,兼挟着平乱的威望。若他一朝得到圣上的赏识重用,对我是一个绝大的威胁。
江彬决心必要趁着这个机会,消灭此一潜在的劲敌。
在张永极力说好话之下,皇帝朱厚照对王守仁的不满平息了,立时下旨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命他返回江西省会南昌,处理当地各样要务,抚顺民。
可是王守仁才到南昌任事没几天,江彬、许泰及太监张忠就率着两万边军到来,打着清剿宁王余党的旗号,进占了都察院为居所,纵放军兵在城内到处生事。王守仁当然知道,江彬此举旨在寻衅,想激使自己与他们三个领着王命而来的「特使」冲突,好再掀起「王守仁心怀叛逆之意」的说法。
眼见南昌百姓受害甚深,王守仁虽然不忍,但此刻的他就像被人用尖刀架着前胸后背,稍一个错误的举动就万劫不复,只可暂时坚忍不发。
——相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奸佞的暗箭,更令王守仁忧心苦恼。
此刻他与刘逊一起呷着闷茶,叹着气说:「还好我预先就把荆侠士他们遣走……若是此刻被对方碰见他们,那可真火上加油……」王守仁得知自己正卷入政争的风暴之后,马上派人去通知「破门六剑」暂且避居乡村。这事也令王守仁心里甚感愧疚:荆裂他们在平乱战争里居功至伟,本应可以戴功把污名洗刷,却因他的危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还清白。
「这个困局……要如何打破?」王守仁把茶杯放下来,看着刘逊:「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就在想。」老军师抹一抹刚才泼茶时弄湿的衣袖。
「江彬等人,势强兵多,又掌握着圣上的耳朵,这没有一样是王都堂可胜过的。唯有一件事,他们比不上你。」
王守仁好奇,扬眉瞧着刘逊等待。
刘逊指一指胸口。
「是人心。」他微笑说。「那二万北军再凶悍,毕竟还是人。」
王守仁听了思考一会,明白刘逊所说,眉头终于展开。
「识得刘先生,真是我的幸运。」王守仁笑说,然后马上召来参随,着令他们草拟一封榜文,抄录后在南昌城内各处张贴宣示;此外又叫黄璇等几个弟子,把他私人所带的财帛拿出来点算,看看有多少可以花费。
得知老师要做甚么,黄璇比先前被泼茶时还要惊讶。但既是老师的命令,他也只好尽力执行。
时已十一月,江彬等一直要找机会与王守仁大闹,但王守仁每步都谨慎应对,并未给对方半点可乘之机。
同时南昌城内的气氛也较前和缓了下来。这全赖王守仁发出的那道榜文。
榜文里说众多南来边军远离家乡,军役苦楚,因此谕示各户百姓应尽地主之谊,城街里凡是遇上将士巡行经过,定必要致敬行礼;如家有余资,更应备以饮食慰劳边兵。
南昌百姓一见此榜文,民情沸腾,只因这些日子他们对此等北方士兵极是惧恨,而官府还下令要以礼相待甚至慰劳,岂不荒谬?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吏,城民定必怨恨抗拒;但发出榜文的可是把他们从宁王魔爪之下救出的大恩人王都堂,百姓对他完全信任,心底虽仍然怨恨,还是依令而行。
结果这道命令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众多北军将士得南昌百姓善待,渐渐受到感动,没面目再在城里大肆抢夺,军民之间冲突鋭减。
——这策略所以行得通,实在全赖王守仁拥有深厚的人望。
之后王守仁更自出财帛,不时就置买酒食送往军营犒赏北军,又施药医治患病的兵员。将士得这恩惠,加上日常就在南昌市街里听闻百姓赞誉王守仁,军中渐渐开始流传对王都堂的各种称颂。
这变化不久就传到江彬耳中,他急急下令严禁军队再收受王守仁犒劳,以防被他收买军心。然而这般强硬禁制,反倒令众多将士反感。
江彬和许泰等因此失去了耐性,于是有一天就派人邀请王守仁到城外军营作客。
王守仁带着黄璇等四名弟子前往,一到军营门前,看见两侧列队的护卫个个全副披挂,手里刀枪森然,就感到气氛很不寻常。
进得军营,只见江彬、许泰和张忠三名皇帝宠臣,带着士兵前来迎接,他们三个全都穿戴了战甲,装扮甚是威武,尤其是边关猛将出身的江彬,踏着战靴龙行虎步,一身护甲被那雄伟身躯撑得极好看,铜片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相比之下,只穿着寻常文服,身材相貌都很普通的王守仁,在江彬跟前就似一个老头。
「王大人,赏面了。」
江彬等三人只是略一行礼,连半句客套话也不多说,就挥挥手叫王守仁前往军营里的校场就坐,态度极是倨傲。王守仁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的,要在众将士面前显得比他高出一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拱手就随他们而行,同时以眼神向身后不忿的弟子示意不可发作。
众人来到校场前,只见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边军士卒,一眼看去恐怕有近千人。他们各自依着鼓令和旗号进出校场,轮番在场上演武操习,也有骑兵在其中,一整队绕着校场奔驰,扬起漫天尘土,令人有身临真实沙场的感觉。
到了木板搭起的阅兵台上,江彬三人也不先让王守仁就座,自己就坐在中央主位上。王守仁并无显出不快,气定神闲地坐在张忠旁的椅子上。
那校场上的将士继续轮番演练,或排成方阵表演刀盾,或对拆着长枪,又有各种阵式变换。各兵卒行动甚为迅捷,纪律严明,如果论实战力,远胜于当日王守仁所领的杂牌民兵。
——这是要向我示威吗?……
站在身后的黄璇向老师递茶。王守仁接过,眼睛不离场中将士,看看他们的操练有否可供借鉴之处。
江彬也确实有意向王守仁展示,自己麾下军队是如何精锐威风。这校场内外的逾千军士,是他带来南昌的边军里的精英,战力只仅次于皇帝南征的亲卫「威武团练营」。
而众将士在演习之际,也都不忘向王守仁注目,他们大多今天才第一次看兑这位王都堂。江彬为了方便日后抢夺王守仁的功劳,把宁王叛乱战争的事迹封禁了,不向将士透露,但士兵们这些日子以来,早就从南昌民间听闻那场战事的种种,知道眼前的就是一夜攻占南昌城、半月大破宸濠十万叛军的神将。
然而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儒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个用兵神速的王阳明联想在一起。有的士兵见了只感失望。
「这老头好像一只手就捏得死……我想这场胜仗只是侥幸的吧?」
「不对啊……」另一士兵搭口:「我在城里酒馆听说过,他之前在南赣当巡抚,那里山贼横行,别的官十几年都打不完,他上任,不一年就剿光了……」
旁边的同袍听了这事,又再远望台上的王守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各队演习都已完毕,这时许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坐得太久,我也想动动手脚。来人,把箭垛搬上来!」
太监张忠这时马上接口,微笑着向身旁的王守仁说:「王大人既是客,我们不如跟你玩个游戏?就比一比射箭?」
「王某一介书生,怎敢与各位大人较技?」王守仁拱拳谦让地说。
「都说了是游戏,有甚么关系?」张忠挽着王守仁手臂说??「既来得这个军营校场,也就动一动嘛。」
「我等诚意相邀,王大人不给面子啦?」江彬在中间霍然站起来,身上甲片相撞发出响声,从高向王守仁俯视,眼神中带着恫吓的意味。
王守仁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垂着头,磨擦一下自己手掌,然后双掌拍一拍大腿:「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王某学射没多久,也就陪各位大人玩玩。」
众人下了阅兵台,到了校场一端,那里已然放着弓箭,对面则立了一个箭靶,有过百步之远,那漆成红色的靶心,看来甚是细小。
江彬和许泰都是边将出身,张忠亦为北方人,对射艺甚有信心,心想王守仁一个南方儒生,射术定然有限。这次请他来阅兵,其实就是为了安排这场较技,要在千百将士眼前,折损王守仁的名声。
——此事传开去,最好连圣上也听闻!皇帝最好武事,知道王守仁本人如此窝囊,定然不会喜欢他!
许泰当先就拿起一柄弓,弹了弦数次,确定合用,也就说:「我们每人射三箭看看!我先来!」部下递上羽箭给他搭上。
虽不如江彬外表威猛,但许泰也是边塞军旅出身,身材颇为壮硕,这时立一个步,挽箭拉弓,眼目盯着远处靶心,射姿十分娴熟。
——就给你看看我的功夫!
许泰暗里早就看低王守仁,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心里多了一份骄傲浮动之气;再加上得宠在皇帝身侧多时,近年其实疏懒了练武,那拉弓的耐力稍有不足,瞄准时略偏移了一点点,指头一放,羽箭飞射而出,却只是仅仅擦过箭垛的边缘。
他见一箭不中,脸都红了,连忙挥手:「这不算——」又待要再拿箭,一只厚实的手掌却伸出来止住他。
「许大人昨晚睡得不好,今天状况不佳,还是把弓放下,先由江某来吧。」
江彬说时,语气全没像说话那么客气,反而有责备之意。许泰看过去,只见江彬那张布着伤疤的脸绷得像铁一样,瞪过来的眼睛闪出愤怒,令许泰心里一寒。
许泰虽然在这次南征中总督军务,名义上的地位比江彬高,但实际江彬远比他更得皇帝的宠信,关系密切许多;如今江彬更继承了钱宁的权力,掌握着锦衣卫,各宠臣全都忌他三分。许泰听了江彬这么一说,也不争辩,悻悻然只好将弓交给部下,退到一旁。
这时江彬的亲信卫兵,早从兵器架上取来江将军专用的强弓,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江彬上前,从士兵手里一口气取过三支箭,把两支插在身旁沙土,另一支搭上了弓,一吐气就将那强弓拉得满满。
即使在这群精锐边军里,射姿有如江彬一般雄健优美的,亦在少数。只见他侧步挺立,那双健臂把满弓挽得极稳,尽现力量与技艺。
江彬指头一放,劲箭飞射命中靶心,箭尾的羽毛不住在弹颤。
江彬从地上再取一箭,同样又拉个满弓,瞄准发射。如此连发三箭,结果全都命中红心,众军士也都轰然喝采。
「到王大人了。」江彬把弓抛给部下,瞧着王守仁冷冷说。他也不让张忠射箭了,就把较量变成他与王守仁二人之间,好直接折辱他。
「江指挥好箭法。」王守仁只应以微笑:「下官只好献拙了。望各位大人休要见笑。」
他走到兵器架前,挑了其中一把弓,仔细看了看没有裂缝,又试一试弓弦,也就走到预备的位置。他向士兵借了两条绳子,将那儒服的两边宽袖束起来;又挑了三支箭,并一一检查箭杆和羽毛,这才将两支箭插在箭囊挂在身侧,拿着第三支搭上了弓。
这边军营地里用的都是强弓,江彬等三人和众将士看着王守仁拉弓,心里在想他到底够不够力气?却见王守仁一个稳实的站姿,举臂张弓,那弓弦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张开来。
这当然只是假象,王守仁拉弓不可能不用力,只是他善用了全身躯干的力量,一气集中于一个动作上,于是很顺畅就将那强弓张开,外面看来举重若轻,其实是全靠身体协调的技艺。
看着这个身材瘦长、一身儒服的四十九岁文官,轻舒双臂张开战弓,那千人将士甚是惊异,就如目睹奇景。
王守仁张弓的同时,眼目已在远眺百步外的靶心。他一无杂念,心中明澄,彷佛身边一切人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就只余一人一弓一箭,还有那远方一个标的。
而他只要做一件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扣弦的指头轻放开。
从张弓、瞄准到放箭,王守仁的动态恍如流水,瞄准的停顿时间甚短,就像只是随意而发。
羽箭旋转飞行,准确命中了箭靶的正中心。
江彬、许泰和张忠都愕然。后面黄璇等四个王守仁弟子,与千百军士一同轰然叫好。
但王守仁完全未受这激烈的气氛影响,从箭囊里拿出第二箭搭上,与先前的动作完全一样,很快又再发出。
这一箭,几乎擦着上一箭的箭杆,贯入靶心。校场上的欢呼更烈。
王守仁又拿来第三支羽箭。
自小聪慧的他,虽也为了功名寒窗苦读,但绝非只活在纸堆里的腐儒,既参修佛道与兵法,也爱旁及各种杂学,少年时就常习武艺,包括剑击和射技,尽管与真正的武林中人相差颇远,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五年多前打了庐陵一战后,他深感个人武力的重要;而且看见荆裂、燕横这些武者元气充沛,想到身心平衡也是做学问的必要条件。以他这年纪要再练拳脚刀枪与人拼杀应无大用,于是王守仁就重拾射艺,还命全体门生都要修练,他在南赣上任之时,就在巡抚官邸旁设了射场,每日公务之后,晚上就在里面讲学,再以射课作结,这数年早就练出极扎实的箭技。直至近年跟「破门六剑」重遇,王守仁再向他们请教身体发劲用力之法,也随虎玲兰进修弓箭,射艺又提升到另一层次。只是在军队里他身为主帅,不想抢了麾下武将统领的威风,故此练兵时从未亲身上场,因而除了诸门生及「破门六剑」,外人并不知晓他有这一手。
此刻王守仁气息一吐,那强弓又再张开。他面容仍旧平静如止水,心无旁鹜。旁边的张忠趁他瞄准那短暂一刻,大声咳嗽想打扰他,但王守仁的射姿没有受到半丝动摇,那放弦的手仍旧轻柔,羽箭又再破风而出,同样命中了箭靶红心。
在千人击掌喝采声中,王守仁把弓和箭囊放回兵器架,解开衣袖的束绳,向江彬等行了个礼。
「下官侥幸。年纪不小了,再射下去,恐怕弓也张不开来。」
江彬盛怒之下,脸上那些疤痕都涨红起来,好像会发亮一样,目中闪出似要将王守仁当场斩杀的凶光。
他与王守仁虽然一样三箭俱中,但王守仁的命中处比江彬更近靶心正中央,而且首两箭都射在几乎同一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更优胜。
而在众多边军将士眼中,王守仁优雅的射姿,还有瞄准短促的快发,比起江彬那种力量为主的射技,又更惊人。
听见那欢呼声的差异,江彬他们自然亦知道士兵们怎么想。
张忠这时举起手止住那呼声,然后说:「虽然大家都中了三箭……可是我看江大人用的弓比较强,箭靶若再放远五十步,还是能够贯穿;王大人的箭也就未必了……我看还是江大人胜!」
王守仁回以微笑,抚一抚须。
「胜负没关系。就如张公公先前说,是游戏吧?」
说完王守仁又向各人行了礼,也就告辞。江彬三人故意并不送行,却见王守仁等在军官带领离开之时,在场那些精锐的边军战士,竟都对王守仁投以敬佩崇拜的目光。
——这家伙,太可怕了……
江彬看着这情景心想:平生确没有遇过像王守仁这样的人物。若再在南昌停留下去,难保军心不会归附于他,那岂非动摇到我的根本?……
三天之后,江彬、许泰与张忠率军离开南昌,回去与皇帝会合。王守仁三箭,令省城回归平静,百业复苏。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同时在皇帝朱厚照身上,正发生一件惊人的大事。
第六章 来客
数以百计船桅上的各色军旗,沿着大江列队飘扬,气势甚壮,一时令人以为又将要掀起另一场水师大战。
然而那江中的大小战船所以聚集起来,全都只为了迎合一人的兴致。
能够这样做的人,天下间只得一个。
「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当今皇帝朱厚照——这天又穿着全套他最喜爱的「喊武日辣扮威武团练营」铜甲。左手把住腰间剑柄,站立在江边眺望这战船密布的情景,心里大是得意。
只见江风一吹过,船上战旗皆猎猎作响。停泊的军船虽都未张帆,但上面都站满了水手和战士,船旁突出各样刀枪弩,仿佛随时就要初级。朱厚照看来兴奋得忍不住拍掌,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美人。你们看看:』他指着江上战阵:「看联的船队多么厉害!过几天我们就乘它们去南京?你们想到时的场面有多好看!」
陪侍在皇帝身边的,除了数百名「威武营』铜甲战士外。还有他带来江南的许多宠姬。其中有八个更是新近才在江苏一带得到的美女。宋梨和马狄也站在其中,马狄一边手更牵着儿子阿捷,她们跟其他争宠的美人不一样,
没有刻意挤上能被皇帝看见的前排,反而留在最后头。当其他美人迎合着朱厚照的话拍手欢笑时,两人只是淡淡地应和。?
立于皇帝两侧的「威武营」战士,全都提著大盾,他们的眼睛不断左右察看,谨慎地留意附近有否异状,看来颇为紧张。
皇帝自下了南方,就像笼中释放一样,每天都充满玩乐的冲动,仿佛非要把身边陌生有趣的一切看遍赏边尝遍不可。他只要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有时要微服入大省城里逛集市,有事要登山狩猎,有事要沿江河快马驰骋。
他这般活跃又难以猜度的行径,令护卫人马疲于奔命。本来圣驾所到之处,随邑护卫都要预先开路,及把皇帝停驻的一带地方清空封锁,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但朱厚照的心意转的太快,亲卫军队根本来不及清场,尤其皇帝常要入城中市街赏玩,城里人多密集,街巷又负责,要把他与所有潜藏的危险隔绝,不是常常都可以做到。
就像此刻,其实江中除了战船之外,还有不少渔船在岸旁或是军船中间经过。它们本就在这段大江中作息,实在难以完全截止禁绝。
这些战船全都是在四个月之前鄱阳湖大战里残除下来较完好的船舶,其中大半都从叛军缴得。由于王守仁军的水手多是福建水兵,早已返回原籍,故此现在操作这些战船的都是在这镇江一带征召的商船船夫,而上面的战士则由南征的禁军士卒充当。
自从在淮阳得了朱宸濠等俘虏之后,朱厚照很快忘了先前的不快,亦不等候去了南昌的江彬等将领返回,自行率军向着南京进发。只是他对于南方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到一处都要停留赏玩,因此走走停停,要到最近方才到达镇江。住在前大学士杨一清的府邸里。
这些年不论在京师还是出塞。,朱厚照只有骑马玩乐,因此一到了南方就对江河上行舟十分著迷。他又想到自己错过了鄱阳湖之战,于是在宠信的太监魏彬鼓动下,命令再征集战船在江上演练,好填满心中遗憾。
「好!上船!」
朱厚照振臂一呼,就上前走向埠头。提著大盾的「威武营」士兵跟随着保护。
埠头上早有一条装饰华丽的小船在等待著。几名特别雇用的本地渔夫,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皇帝上船,生怕他会失足堕入水中——这里江边虽然水浅,可是皇帝穿着全副沉重的胄甲,要是跌进水里可不好玩。
倒是朱厚照自己信心十足,他来南方已经坐国许多次船,早就习惯那摇晃,这时踏着木板几步,轻轻一跃就上了小舟。跟虽他的「威武营」卫士反而足又惊又笨拙,他们都是北人,不习水性又少坐船,每步都战战兢兢。
这小船把朱厚照送到了江中的大般旁。皇帝随即攀爬绳梯登到大战船之上,他毕竟惯常习武又年富力强,两三下就爬上甲板。等到其余八十多名亲卫都上了船后。朱厚照从船楼上一挥战旗,各战船也就扬帆起航。
宋梨和马荻在岸上看着船舶缓缓移动。暂时不用陪侍帝侧,令她们松了一日气。
「皇上的兴致看来还很浓。」宋梨说着,又想起以前随驾出塞的经历。「这么下去,我看他不玩个两、三年都不会回京师。」
「这不是好事呜?」马荻徽笑说。这趟南征,不论天气、环境和饮食都比从前在漠北边塞优胜,而再不用被困在「豹房」,对她们二人而言也轻松得多。加上朱厚照沿途又新得了不少美女,宋梨二人要陪伴皇帝的日子亦大大减少。
不过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江南待得越久,她们就越可能找到机会把阿捷送走。只是直至今天,马荻都还没法找到合适又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孩子托付。
「本来杨大学士是个很好的人选……」马荻这时沉吟说:「可是他一定不会……」
她说的乃是杨一清。宋梨马上会意她要说什么,只是碍于许多宠姬在旁,不宜把话说完。
——姐姐是想锐:杨大学士虽然好人,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冒上触怒皇上的危险。
杨一清乃是当朝少有的忠臣,更是早慧的神童,十四成即考乡试,获推荐为翰林秀才,十八岁中进士而入仕,而且文武双全,屡次领兵抵御边塞外敌;之后又与张永合作除去奸臣刘瑾,功勋卓著,得进内阁参与朝廷机要政务;直至近年因为指控钱宁等人干政,受到各宠佞联合在皇帝跟前的诽谤,于是请求休官归乡,返到来镇江居住。
虽已退仕,杨一清却仍心系朝廷与主君,这次趁着皇帝南来入住他家,就在饮宴时借机向圣上进言,劝其节制欲望,应该更有身为人君的自觉,励精图治。这些话虽不合朱厚照心意,但他未有对杨一清动怒,只是笑著敷衍过去。之后皇帝确也有三天暂时停下休息。令江浙一带百姓稍送了一日气。
那场饮宴宋梨和马荻也都在场,因此对杨一清印象深刻。这人天生相貌丑陋,眉毛稀疏,面容显得有点猥琐,她们第一眼见了都不喜欢他,但后来听他说话,才感受到他为人沉实却又不失机敏,而且果敢直言,品格学问俱不凡
——可惜,这个爱玩的皇帝,留在身边的都不是杨大学士这种人……
「我要!我要!」这时阿捷看见江上行驶的大船,甚是亢奋,不断呼叫着要去坐。马荻把他抱起安抚。
「今天不坐啦……」她握拍阿捷的背项说:「不过有一天阿捷一定会坐船。会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学会很多不同的东西。阿捷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不依赖别人也能够生活。做得到吗?」
阿捷用力地点点头,那双明亮如星的大眼瞧著母亲。有一股纯真而诚挚的光芒。宋架在旁抚抚阿捷的头发,看着这目光,忽然又想起燕横。
——他们的眼睛好像……
马荻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数月来随着皇帝南征,亲眼看见沿途民间如何大受摧折。圣驾所到之处,所耗的粮食资财不计其数,民房被一一临时强征。市街生计停顿。皇帝要打猎一次,一座山的禽兽就几被杀光;要看一场烟火。那积在天上的烟云过了一整天都不消散。
更可怕的是,地方的贪官污吏也都借着皇帝南巡而来,编造各种敲诈征索的借口,大加敛财,令所经处民间的负荷百上加斤;官员又争相向皇帝献上各种土产名物,以讨取圣上的赏赐,所得往往百倍于产物的价值。宋梨和马荻看着朱厚照挥金如土,所花的都是朝廷的浅,只有在旁轻轻叹息。
正德皇帝这南征之行,对苍生百姓而言,就如一场狂风。
宋梨这时看着江上徐徐开行的战船,心里想,皇帝这么玩一次打仗的游戏,又不知道花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峙候我想:把这么大、这么多的权利。都集合在一个人身上,真不是一件好事……」
马荻听了这话立时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按在宋梨的樱唇上,示意她噤声。这般大逆不道的说话,要是被旁人听了,随时有杀身之祸。
在吃惊的同事,马荻又不禁想:宋梨其实是个聪慧的女孩。只不过在旁观察,竟有这样的见解。
——她也真可怜……徒青城派到「豹房」,总是身在不改在在的地方……
马荻自己何尝不是在感怀身世?这些年她也是人家随意摆布赏玩的笼中鸟。
——所以阿捷的人生绝不可以像我们这样……
那船队已是渐行渐远。这时有近侍太监到来,催促宋梨她们这些宠姬登上马车。未上船的「威武营」将士也都已上了马,只因皇帝的所有护卫和随邑,都要沿着江岸陆路前进,跟随着圣驾而行。
乘着那大战船的朱厚照甚是兴奋,一时仰头欣赏那巨大高耸的船帆。一时又低头去看船首破开的浪花,他在甲板上四处走,不断问船夫各种操作航行的方法,又研究架在船边的各种武器战备,对于战船上每一方寸都那么好奇。
因江彬等宠臣都去了南昌,此刻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提督太监魏彬。随同南来的南位大学士梁储和蒋冕则留在岸上与护卫车马同行。另外张永仍要负责看守朱宸濠等叛逆俘虏,并未到来这江岸。
看著朱厚照那一兴奋的模样,安排这一切的魏彬心想自己立了一个大功,以后在皇帝眼中的地位又会获得提升。他庆幸江彬、许泰等都不在,才给了他这个良机。
朱厚照站在船首处,左右两旁都各有八个卫士拱护着。他远望江上大小船舶齐航的气势,心里不禁想象,先前的鄱阳湖大战是何等壮观;若是自己亲身率领王师,在炮声火焰里乘风破浪,冲锋陷阵,那又将是多么的豪迈。甚至后世的史书,会把他与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奠定开国之势的太祖皇帝相比。
——而联却失之交臂!
——今生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原本情绪高涨的朱厚照一想及此,转眼露出了愁容。
魏彬从旁见了吃惊,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安排不周,惹怒了皇上。
「这军船就只能开这么快吗?」朱厚照看着船下浪花,又指指江上各处的快艇:「它们好像比朕的船快啊。」
一名水手诚惶诚恐地下跪回答:「回陛下……今天风不大。而这条主船比那些轻巧的小艇沉重许多,这样已是最快的了。只可等风变。」
「呸!没用!」魏彬反手抽了那水手一记耳光,然而皇帝止住了他,只挥手着那水手继续干活去。
「既是天时,就算是朕也没办法呀。」朱厚照仰头看看桅杆上的旗帜,微微一笑:「就像老天注定,这一战朕赶不上……」
魏彬这才明白皇帝的愁怀何来,于是上前锐:「陛下,请看看这水师如何布阵!」
朱厚照一听见又有关于武事的新花样,再次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兴
致勃勃地看着水面。魏彬一声令下。这主船上的战士马上吹起号角。附近其他大船听见了也一一响号,互相和应。
那逾百的大小军船,开始依照先前的指示,前后移动排起阵形。这是魏彬一早准备来取悦泉帝的节目,是今天的重头戏。
可是这些临时征召的水手船夫,不似王守仁军中那些纪律训练皆甚严格的福建水兵,又不熟悉这些战船操作,于是在一起调动时陷入了混乱。有的船还互相轻微碰撞。
魏彬见了甚是惶怒,怕又开罪皇帝。但朱厚照见了这情景,只是大笑起来。
「联这水师,看来跟「威武团练营」差得远了,这些日子还得好好练一练。」
魏彬听着只能陪笑不语。
这时他们却听见,左后方的江上人声鼎沸。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其中一艘满是「威武营」护卫的战船,指着江水鼓噪呼喝。原来在纷乱的船阵之间。不知何时有一条细小的渔船从江岸水边混入进来,无声无息地朝着皇帝所在的主帅船接近。
那条细长的小渔船,上面独独只站著一名渔夫,穿著蓑衣头截大竹笠,摇着橹催船不断前行。加上船帆吃满了风势。而船身又轻又尖,渔船的航速甚高,转眼已越过那条满是禁卫的战船。又再向主船接近了一些。
「刺客!」
主船上的护卫怒叫著。这两个字如一枚尖针,刺到朱厚照耳朵里,他身体耸动了一下,脸上笑容消失。
渔船仍是毫无停滞地前进,乍看就好像在冰上滑行一样。那渔夫的摇橹手法,有一种极是奇特的力量,每一下都十分贯彻,好像他双手的感应,随着长橹能够延伸入水中,借用了水流的每一分阻力来划动,驱使船身上前,而且完美配合着船帆的风力,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被浪费。
这样的能耐,就连主战船上那些经验丰富的本地水手。也从来没有见过。
——人和船筒直就像化成一条游鱼一样……
一听见「刺客」二字,主船上的禁军战兵也紧张起来,慌忙寻来弓弩去射击那渔船。这天并不是真正的演习,不过做个模样给皇帝看,因此那些守在船上的禁军极本没有任何作战的准备,这时才急急忙忙地提起弓弩,上箭去瞄准发射,同一时间射向渔船的箭只有七、八支。
那零星而来的飞箭大多都射偏,只有两箭掠过渔夫的身体两尺内。,另一箭飞向他胸口,只见渔夫一个轻松的闪身就避开,紧接又再摇橹,那一箭丝毫没有阻碍他前进之势。
渔船一眨眼接近到主船侧不足三丈外。那渔夫放开了船橹,迅速拾起放在船上一根丈长竹竿,并朝船首奔跑数步!
——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在破浪航行的小舟上竟是如履平地,身姿无一丝摇晃。
渔夫快要跑到船首尽头时,仲手将竹竿一端撑在船头甲板一条预先凿开的缝隙里,紧接着双足一蹬,整个人就凌空飞了起来!
就如摇橹时一样,渔夫这连串动作,展现了惊人的感应和协调力,将奔跑、起跳、推竿、腰挺,以至竹竿本身的弹力,每一分毫都全部统合起来,再加上借助渔船前航带动的速度,渝夫的身体就像纸造一样轻巧飞行,而且去势力甚急激,迅速飞越了江面的浪潮,临到主船的般身侧面!
眼见就要撞上船身,渔夫左手伸出,手里有一柄半空时拔出的短刀,他反手一刀猛插而下,乘著身体飞扑之势,刀刃轻松就深深刺入坚厚的船身木头里!
渔夫握刀的左臂猛拉,整个人沿船侧向上拔升,右臂朝天舒展。一把攀住了船边。他藏在竹笠底下的嘴巴轻轻吐了口气,右手发动拉扯,身体收缩一翻,也就轻轻登上了主船左舷的甲板。
这一连串强登战船的动作,在众多船上战士的眼中就如幻术一样。不管是身经百战的边军骑兵,还是受过精锐训练的禁卫勇者,也从来没有想象过,人体能够如此移动。
然而不管多吃惊,他们没有忘记自己身在这里的责任:保护这世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而且他们都清楚,要是这个人有什么闪失,他们跟自己的家族会有什么后果。
禁卫们暴喝着,提着刀枪一拥而上。
渔夫左手一扯,解开了披在身上的蓑衣向前横挥,就将最接近那两名护卫的长枪卷住。两人只感到那蓑衣之上似乎挟带着一种神异的力量,手上枪杆被不由自主地旋转拉扯,两柄枪被卷在一起往旁脱手飞去!
蓑衣脱下后,那渔夫背后立时露出一柄斜背的兵器,他左手卷走长枪的同时,右手伸往肩后,迅疾将那兵器拔出!
奇特的是,渔夫并不是用右手五指握著兵器的柄子,而是仅仅用食、中两只手指,勾住那柄首上的圆环,就把雪霜似的刃锋拉出来;渔夫右臂顺势一挥,那利刃遁着一条巧妙的弧形轨迹出鞘向前划出,最前端的双刃尖峰,削向一个提刀的护卫颈项,准确无比地从颈甲和头盔之间一条细小的缝隙划入,带着激烈的血花离开。
——这么诡异的两指拔剑斩击招术,上一次于世间出现,是在西岳华山。
剑刃削过之后,渔夫又再舞起左手蓑衣,那卷旋的奇异力量又令一把禁军的长砍刀向斜下方脱手甩去,钉入了船舷甲板;他右手腕紧接一翻,掌心向上。手指扣着的剑又从另一角度斜斜抹回来,另一名「威武营」卫士的喉咙被削开!
——在这极端精准的剑技前,众卫士的一身坚厚护甲,犹如不存在。
渔夫右腕抖了一抖,手指变换了拿法,这才终于握着创柄。此时众护卫看清那柄兵器的模样:狭长而微弯的刃身,既是剑又似刀,护手铸成「卍」字形的前后逆钩,剑柄饰着银白色的古雅云纹。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刃,也不知道这仍然是当世第一剑。
用才渔夫扯脱蓑衣时。也顺势将绑着头上竹笠的绳子解脱。此刻竹笠才轻轻滑了下来,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白皙而难以看出年纪、有着贵族之气却又闪出孤狼般眼神的奇特脸孔。
没有在战场中死去的姚莲舟?
众多护卫从未有见过他的脸,只是直接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危险,但他们除了上前,没有其他选择。刺客禁卫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数量。前排几个还没失去兵器的卫士,呼喝着一同攻上去。
但足他们一遭遇姚莲舟,连「对战」都称不上。姚莲舟以左边的蓑衣挥使出「太极」化劲。那些卫士的刀枪一碰上,就好像遇到一道乱流形成的墙壁一样,纷纷失控或被卷得脱手;而他右手的「单背剑」就如一根刺针,用最小的动作精确地伤害卫兵没有甲片保护的部位。他左右手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器物,使出截然不同的武技,一圆一直,一澎湃一轻捷,却能完美地互
相配配合,面前的敌人在他眼中就像练习用的人偶,逐一被杀伤倒下,还有一人因为坚持要保住手上被卷的兵器,从船边堕入了水中。
大明天下最勇猛精锐的军人,一一发出凄厉的呼叫。
站在第二排有六个提着大盾的「威武营」亲卫,他们看见有同僚落水。
又见姚莲舟此刻仍站近在船边,马上心生一计。六人并排举起盾,一同朝姚莲舟撞击过去!
——大不了跟他撞成一团,一起下水!
——必得保护圣天子!
然而要把天下第一「太极拳」高手撞翻,是个不设实际的幻想。
就在其中一面盾牌于姚睡莲接触的瞬间,那提盾的卫士突然感觉战船翻侧了。这只是错觉,是他那冲撞的力量被「太极」带引得失控而扰乱了重心的结果。他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只知自己手上盾牌忽然就跟另外两面盾撞击成一堆。
六个并排的盾卫,被这混乱互相牵连,三个掉落船外,两个倒跌到其他同袍身上,最后一人伏倒甲板,后头中了姚莲舟另一记轻巧的刺剑。
打倒了这六人后,众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和空隙。姚莲舟把握着这个机会,沿着船边前进,开始主动攻击!
——自从在武当山大战生还之后,姚莲舟以一敌众的技巧、策略、反应和直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地。这主战船之上,皇帝的重装亲卫加起来有
过百人,正常而言即使以姚莲舟的武力,要正面以一抵百也没有可能。但这船上环境狭窄,那百人近卫空有压制多数,亦难以从四面八方全部围攻上来;而姚莲舟更善用这优势,一直背靠着船边外的江河,先消除了后顾之忧,每次同时向他进攻的最多只有五、六人,后排的人又无法在此使用弓弩火炮支援,他就这样逐一应对和把眼前的敌人消减。
江上附近其他的护卫船,都急急开过去欲协助救驾。那些别船的卫兵没看得清皇帝主船上会发生着什么,只是不时从远远看见,有刀枪兵刃被不知是什么力量送得飞上半空,又有穿着战甲的卫士接连堕入水里,那景象就似有什么猛兽冲入了人群中一样。
姚莲舟的长剑和蓑衣交替挥动,一柔韧一锐利,遇者披靡。相比起武当山战争里如化为魔神的那个姚莲舟,此刻的他又不一样,反而回复到华山「镇岳宫」里孤身大破「拜斗剑阵」时那个模样,招式自然挥洒,临机变化时又似一个画师在广阔白纸上即兴挥笔,每一个动作都在尽情地享受。
——分别只是,绘画这幅图画用的不是墨,而是鲜血。
这两年来压抑的一切能量,终于在这场战斗里尽情宣泄。
——商师兄,对不起。
——看来,我还是适合当一个握剑的人。
静伏的死尸,匍匐的伤者,在甲板上迅速堆积。有的禁军士兵忽然想起,曾经听武当山活着回来京师的神机营同袍,描述过那场不可思异的可怕经历。他们蓦然猜出,眼前这个人是谁。
即使是再勇猛的军士,即使明知道任务再重要,但面对眼前的恐怖,还是无法法控制地退缩下来。
姚莲舟面前的空间又增加了。他看得见,那个正在船头处被密切保护的人物,距离自己已不足十丈。
于是他第一次离开船边,跨过尸身,向那目标踏进。
左手上的蓑衣经过多次挥舞卷缠,已然残破得七零八落,姚莲舟放手丢弃,擎着孤剑孤上前。
卫士们以为姚莲舟失了一件「武器」,反击的机会来了,于是再次振起士气向他抢攻。
然后他们才明白她是多么愚蠢的判晰:全心运用「太极剑」的姚莲舟,才是最可怕的姚莲舟。
众人又见识到另一种幻术。在「太极剑」的化劲引导之下,一个卫士猛刺出的枪尖贯穿了同袍的肚腹;另一人的砍刀劈进了别人战甲的肩颈之间。姚睡莲舟则在那横飞的刃锋之间毫发无损地前进,护卫们拼尽全力,也没法形成半点有效的抵抗。
眼看刺客已快走到三丈之内,拱护著皇帝的那些持盾卫兵,立时在陛下前方筑起一道盾墙,作为最后的屏障。
一身都染成血红的姚莲舟再杀进一丈,一剑刺死跟前一名身材高壮的卫兵后,吸了一口气就猛跃向前,左脚先是踩上那仍然站立的死者腰带处。往上一跳。右脚继而踏上其头盔他左脚也提了上来,踏着死尸的肩头,两足发劲一蹬,全身就朝那盾墙飞过去。乘势身体如一字往前出剑。
武当派的舍身剑技,「武当飞龙剑」!
这剑招从高点起跳,再加上「飞龙剑」本身的爆发跳跃力,姚莲舟一眨眼就越过了盾墙上头。
「单背剑」的刃尖,直指着下方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咽喉。
「武当飞龙剑」之势疾如流星,以朱厚照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但他好像直觉知道已是自己殒命之时,在剑尖抵达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剑尖碰上皇帝的喉头皮肤,但那前刺的力量瞬间就被姚莲舟收住。姚莲舟同时轻巧地着落甲板,站立在皇帝身前,剑锋与朱厚照的颈项之间,连放进一张薄纸的空隙也没有。这种极动而后静、自如收放操作躯体的能力。举世无双。
朱厚照憋住了气息一会,当他发现自己仍然需要呼吸时才透了一口气,张开眼睛,看着近在自己三尺之前的武当掌门。
这两个人。终于见面。
第七章 知己
朱厚照站在船艏前头的边缘,朝着下面平静的江水撒尿。
他一边尿着,一只手扶着船头大铁炮的冰凉炮身,仰头瞧向天上皎洁明月,感觉无比畅快,不禁朝天吁了一口气。
——还活着的感觉真是美好。
他不用回头都感觉的到,那双眼睛正在背后密切注视着自己。「不必担心。朕不会跳下去。」朱厚照笑着说。「朕不会游泳。才刚刚把命捡回来,朕才不想死。」
在他身后十几步处的姚莲舟,盘膝坐在甲板上,归鞘的「单背剑」横在腿间,看着朱厚照时没有一点表情,这十一月天时的晚上已是微冷,姚莲舟把一件御用锦织长袍披在肩上。
皇帝这泡尿也真长,他一边撒着,一边眺望大江。在这主战船附近,连半条大小的船舶都没有,全部都停的远远,可见前头的水上和两边江岸,亮着密密麻麻的灯火,那都是忧心如焚的臣下和亲卫,正在密切注视着战船的状况。
他们被迫远离,当然都是姚莲舟的命令。主战船也被清空,只余下他和皇帝二人。
曾有熟悉水性的卫士请缨,可以暗暗潜到战船下面埋伏,等待拯救圣上的机会。但这马上被张永、两位大学士及魏彬否决了,圣天子即使少了一片皮肉一根指头,他们也全部担待不起。三人不敢冒着惹怒姚莲舟的风险。
——圣上至今毛发未损,已经是无比幸运……
那个姚莲舟,可是敢于跟禁军打仗,与朝廷对抗的疯子,要是稍不依从他而被发现,谁也无法保证他会对皇上做出什么事情……
天子被俘,大明历来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年「土木之变」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可是那仍不比今次,当朝皇帝竟然是在中原王土上,被一个独行刺客于万军之中劫持。可真是破天荒的奇耻大辱。
然而朱厚照此刻却好像没感受到什么屈辱,畅快地把尿撒完然后把裤子抽上,绑好了腰带,转身回去船中央。
他那身沉重的战甲,早就脱掉了堆在一旁。船上甲板放满了先前部下为他准备的酒水美食,已被吃喝得杯盘狼藉。朱厚照俯身提起一壶酒,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他吞下酒后抹抹嘴巴,舌头仍在感受着美酒的味道,这酒比平日甘甜得多。朱厚照知道,这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效果。近的经历他已经试过一次,就是在应州打了胜仗、阵上斩杀一名敌人的那天,他不管是进食、喝酒还是与女人欢好,官能的感受都格外鲜烈甜美。
——是因为强烈感到自己生存啊。
而今天,他这敏锐感官还远在那次之上。只可惜没有一个宠姬在身边。
「你真的不喝?」朱厚照把酒壶递向姚莲舟。
姚莲舟摇摇头。
「我不喝酒。」
朱厚照再喝一口,又问:「从来不喝?」
「不喝。我只喝茶。很淡的茶。」
姚莲舟因为自小受物移教药物的影响,花了很大努力才把身心官能重新控制,所以并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因此不喝酒,与他练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可惜这里好像没有茶。」朱厚照微笑说
「没关系,我喝水就好。」姚莲舟说着就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这两个人,此刻竟如一对朋友,闲谈着这不着边际的事,境况甚是诡奇。而朱厚照更是感觉新鲜,因为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以这样随便的语气对他说话。
「好了,他们也都撤开。」朱厚照坐到姚莲舟对面,伸手指一指船外。「如你所愿,只剩朕与你两人,可以说正经话了。」
姚莲舟直视着皇帝,朱厚照对于武当高手这压迫力早已不陌生——当年师星昊就给他感受过一次。
「朕知道,你要杀朕,有十足的理由。」朱厚照低头叹息。「挥兵征讨武当,朕确是做错了,到今天也很后悔。」
朱厚照的坦率,反而令姚莲舟感到意外。
「这一仗打完了,朕来到江南,才知道原来你加入了皇叔的阵营。」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说:「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复仇,这个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壶,双手拉开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实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处点一点。
「过错,朕已经认了。可是朕不会求饶。你此来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这里刺一剑,完成复仇吧。武当派要追求『天下无敌』吗?把朕这天下第一人杀了,也算是一种『天下无敌』啊。」
「我是有这么想过。」
姚莲舟说着,手指不经意般扫过「单背剑」的剑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里虽硬,但并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莲舟任何时刻只要有心杀他,他连剑光都不会看见。
「当初我加盟宁王府,也是想着要彻彻底底打败你,将你拥有的权柄拿到手。」姚莲舟继续说,眼睛盯着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种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听了才明白,姚莲舟助朱宸濠叛乱,不只是报仇那么简单,更计划日后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实现最彻底的『天下无敌』。
「可是在这场仗之后,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走那种路的人。我没有成为王者必要的那颗心。或者应该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在那里。」
这次轮到朱厚照愕然了,姚莲舟如此坦诚自白,而且承认自己的弱点,同样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阳湖最后一战的前夕,商承羽叫姚莲舟好好地思考,然后再做一次抉择。结果姚莲舟还是认为,自己相比商承羽并没有称王的资格,在逃出战场之时,心里已经决定跟从商承羽,还在想怎样劝他不要放弃武当王者的梦想。
然而在逃到樵舍军营时,姚莲舟看见的,却是躺在痛哭的巫纪洪怀中那商承羽的尸身。
这个宏大的梦,就此破灭。
「生还的我却还是要想怎样过余下的人生。」姚莲舟继续说:「然后我知道,自己还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寻找原来的那个『天下无敌』。」
「那么你找朕要什么?」朱厚照把衣襟合起来,脸也放松了,好奇地问姚莲舟:「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武当派吗?这个容易。」
「今日重置武当,也不过得我一人。」姚莲舟说。「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绝的武当武者,却还是不回来。」
朱厚照点点头。他欠武当的,确是无法挽回。即使把姚莲舟叛逆之罪一并赦免还是不够。
「加到武当头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莲舟站了起来,提着「单背剑」,从高俯视皇帝。「至于武当是否复兴,不必你来操心。只是我另还有一个要求,才是这次探访你的目的。」
「朕说过,不会受你胁迫。」
「不用担心,我会送给你一件东西作代价。是重礼。」
姚莲舟说着就从后腰处,解下一直紧紧系着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莲舟身后有这东西,还想是不是什么必要时同归于尽的最后兵器,但看对方此刻解了下来,似乎又不像。姚莲舟将竹筒轻轻抛给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蜡封,内里之物又有几层油纸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开来,发现是一本卷起的账册。
朱厚照将账册摊开来,好奇地揭开细读,可是夜里光线不足。姚莲舟将甲板上一个烛台拿过来,以火石打火点燃了。
细看其中条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紧。。他虽疏于政事,又不好学习,但其实天生聪慧,稍看就明白这是宁王府向朝廷上下贿赂的记录账簿。上面有许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开一页一页的看,只见受贿者的名字极多,京师文武官吏里大半都没有走脱,其中就连当今首辅杨廷和都在其中。其余则有许多是江西及临近各省的官员。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这样的一份佐逆名单要是公开出来,整个朝廷将有多大的震动。
「确是一份厚礼呢。」朱厚照把账册合上,闭目说。那许多朝臣一向阻止他游玩,都是他喜欢的人物,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借这部账册来打击驱逐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贿赂不过一时贪财,并无真正叛逆之意。他庆幸此册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轨之人利用,足可对朝廷作出沉重的打击。
「那么……」朱厚照把账册塞回竹筒内盖上,站起来看着姚莲舟:「……你有什么要求?」
「你知道谁是荆裂吗?」
朱厚照听了愕然,一时想不起来。
——他提出来的,应该是武人吧?……
他再回忆了一轮,蓦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说:「姓荆的,朕记得!就是那『破门六剑』之一!」
姚莲舟点点头。
「我要你把我跟『破门六剑』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后安排我与荆裂决战。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者,在皇宫正殿上里作生死决斗。这是荒唐的无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听了,眉目却扬了起来。
——这就是他寻求的「天下无敌」。
「这个荆裂,是与你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吗?」
「我见过。他已经是。」
朱厚照听了这句话,极感好奇:世上原来竟有能与姚莲舟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认同。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战场上。『破门六剑』,一直就在王守仁的军队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后沉思:怎么一直没有人跟朕说这事?啊,这当然了,正是朕下旨缉拿「破门六剑」的,他们又怎么敢暴露身份?……
——而他们却愿意冒死为朕作战。
——王守仁能驱策这些人,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这个荆裂……他会答应与你比试吗?」朱厚照踱着步说:「朕不想以圣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错误。」他说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会答应的。」
姚莲舟肯定地点头,远眺着黑夜的大江,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只要他听到这决战的邀请,一定会来。」
朱厚照瞧见姚莲舟此刻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羡慕你们。」他忍不住说。「你们身处的那片天地,朕永远也进入不了——不管朕拥有多大的权柄,麾下有多少兵马,国库有多少金银财帛,都做不到。」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姚莲舟回应他。「而我们拥有的,都是从很早以前开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积,历无数凶险磨练,一点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这样的高手,还是拥有远远超越别人的天赋吧?」朱厚照皱眉。
「你可知道我在武当山这许多年,见过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练的道路上死亡残障,或是半途而废,一生默默无闻,从来没有发挥过天赋吗?」姚莲舟说。「天赋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险狭隘,因为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作其他轻松的选择,人生都算是一种失败。」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不禁动容。
这种话,过去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
——朕一生如此爱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难的道路呢?……
世上终于有一个人与他平等对话,方能激发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姚莲舟听见皇帝如此感叹,一时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从甲板上捡起那酒壶,用手摇了摇,估量内里剩下的分量,张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决战,朕答应你,但你得为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壶递给姚莲舟。
「干了它。」
姚莲舟爽快地将酒壶接过,仰首喝光,将空壶随手抛落江心。
内心同样孤寂之二人,相视而笑。
第八章 对练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风凛烈,吹着船头上荆裂的脸。
他少有地穿着一身正式长衣袍服,那头鬈发结成髻再用头山包着,此际又没有带着兵刃,衣饰总算比较正经,可是仍无法掩盖一身散发的野性之气。就好像他与虎玲兰成婚那天,被童静取笑像头穿了衣挝的猴子一样。
可是现在的荆裂无心理会这些。他看着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肃穆,没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头有甚么在等待我们呢?……
一个人迎着江风而立,荆裂不禁回想当初从海外回到泉州后,独自在滩岸上面向飓风暴浪的那情景。转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决定一个人挑起对武当派的战争。却继而经历了这许多。有了可以付托生死的同伴与爱人。经过了以为无法跨越的伤患幽谷。打了许多没有想过会打的仗。获得足可挑战任何人的绝技。失去了要挑战的敌人。
到头来,武当派已不存在。他没想到这旅程,是以这般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束。
——不。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荆裂早就跟妻子透露过自己将来的梦想:要像武当那样,去找天下武林比试印证。只是这个志向突然被一场战争打断了。
如今仗已经打完,荆裂想,也是他重拾那想法的时候了。
——只是阿兰她现在是怎么想呢……
在展开新的旅程之前,荆裂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包括眼前这一桩。
七天之前,王守仁把「破门六剑」从乡村急召回南昌城。这自然十分不寻常:不久前江彬等才大闹南昌,王大人面对的危机仍不小,身为朝廷钦犯的「破门六剑」,实在不应在此时出现于他身边,以免成为政敌攻击的藉口。
——难道这表示了,我们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现身了吗?……
「荆侠士,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做。」在南昌见面时王守仁说:「跟我一起往南京面圣。」
即使是野性不羁的荆裂,也无法不受这话震撼。
王守仁日前领得圣旨,命他即时前赴南京谒见圣上,并且必得带同「破门六剑」前往。
随同圣旨的还有一道诏令,宣布已经查明:「破门六剑」昔日的罪状,全是通逆奸臣钱宁所构陷,即日统统赦免;又说朝廷已知「破门六剑」保护王守仁有功,命令其到南京领赏。
「这事情实在推托延迟不了。」王守仁抱歉地说:「荆侠士,请马上与王某走一趟。」
王守仁所以这般难为情,乃是因为虎玲兰怀胎已逾八个月,随时也要临盆,在这种时候却要把荆裂带走。
荆裂虽然不舍得妻子,但深知王大人的难处,为了大局,次日就与燕横陪他出发。此际「破门六剑」能远行的只有三人,而王守仁深知不宜被皇帝见到娇美的童静,于是就由荆、燕二人代表。
此刻荆裂看着大江,心里挂念着虎玲兰,在想:不知道今天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没有?……
那天分别时虎玲兰倒是显得很轻松,只是抚着高隆的肚皮说:「这孩儿连战争都经历过,爹不在身边又有甚么大不了?你放心去见那个明国的皇帝。最好讨一份大礼回来给你的孩子。」
想到这里荆裂不禁笑了。娶到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前生到底干了多少好事。
这时船将要靠岸,王守仁和燕横也都从船舱步出,后面跟着两名参随和黄璇。
「最快明天就到南京了。」王守仁上前站在荆裂身边,瞧着江岸的风景。「终于也不用东躲西藏,流离失所了。荆侠士应该高兴吧?」
荆裂侧头瞧瞧另一边的燕横,微笑着说:「最高兴的应该是他啊。回去就可以重建青城剑派了。不久后我就得喊一声燕掌门。」
燕横可没想到自己要当上「掌门」这一点,听了荆裂这句话,登时脸红起来。
「我……只一心再建青城派门户,不是为了那些……」
「你担当得起的。」荆裂拍一拍燕横的肩头说。
燕横看着荆大哥,心里想可能不久将来就要与他分别,心头一酸。
「王大人呢?你也高兴吧?」荆裂又说。「上次献俘被阻挠,今次终可以面见圣上,应该松一口气了吧?」
「这……恐怕要到了南京才知道。」王守仁神情严肃,难以真心笑起来。
他并未了解,皇帝何以会突然召见他。
天子遭刺客姚莲舟劫持一事,在朱厚照本人严令之下对外保密,王守仁亦没有得知。而皇帝是在与姚莲舟一席话后,开始着人认真打听查探王守仁和「破门六剑」之事,才会发出这道召见的圣旨。
朱厚照在脱身后就移驾南京,不久之后江彬等领着边军回来会合。得知圣上遭劫持,江彬害怕被皇帝责怪失职,于是更加紧要诽谤王守仁,指他在江西一地既有实权又得人心,骄横跋扈,早晚都会拥兵作反。
皇帝天天听这说话,觉得有点烦了,于是忍不住将那部宁王府的贿赂账册拿出来,对江彬等人说:「这账簿朕翻来翻去,都看不见王守仁的名字,说他本来跟皇叔一伙,有甚么证据呢?不如这样,朕就召王守仁到来亲自问问他!」
这些事情王守仁都不知道,他只知自己面临的危机仍然很大,因此一领到圣旨就马上赶着出发,以免这难得的面圣机会再生变故。
此时官船泊岸的地点已入众人眼帘,正正就是先前宁王久攻不下的安庆城。
王守仁他们远远看过去,只见冬日阳光之下的安庆,多处城墙仍是凹陷不平,有个严重的崩缺处更是格外碍眼,当日激战所受的损害,至今还没有怎么修复。
黄璇看见了不禁说:「这安庆知府定是位好官。」
「黄兄为何这么说?」燕横出奇的问。战争打完已经半年了,那城墙还是那般破败,迟迟未有修好,似乎应是办事不力的证明。
「他必然是把钱粮都用来重建百姓的家业,恢复城民生计。」黄璇解释说:「修城墙因而放了在其次。」
王守仁听得弟子如此明白为政之道,大感欣慰。
船泊定之后王守仁率众人乘小船登岸,踏上了先前曾经被宁王叛军据为攻城营寨的土地。他们还未靠岸,已经看见大群城民聚集在岸边,都是要一睹平叛大功臣王阳明的风采。
安庆知府张文锦与都指挥杨锐亦率了一批官吏士兵在埠头前迎接。双方各叙礼后,杨锐带点激动地握起王守仁的手。
「若非王都堂及时起兵进军南昌,当日安庆城必陷,下官等与无数百姓,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杨大人把事情反过来说了。」王守仁也紧握杨锐的手,另一只手掌则搭在张文锦手臂上。「若无安庆城死守那十八日,贼军早已入了南京,据半壁江山之势,其时我再集合多一倍兵力,也没把握讨伐;这一仗恐怕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天下苍生都要受折磨。」
他朝着围观的百姓,低头作揖。
「安庆城上下,请受王某一拜。」
张文锦二人连忙扶起王守仁。他们已在城内府邸设宴接M,但是王守仁辞谢了。
「王某得了旨令,要赶往南京谒见圣上,无法停留。乘船稍作补给,我们就要再起行。」王守仁说。张文锦等再三挽留,但王守仁都坚决推让,另一原因是怕对方各般款待,又白费安庆城的物资。
王守仁随又向张文锦介绍荆裂和燕横二人。他们没有官位,王守仁只能含糊说二人是助战的民兵,而张文锦猜想他们是王大人的私人护卫。
张文锦和杨锐略一打量荆裂燕横,感受到他们特异的气质,竟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二人相视无语,但心里想法相同。
——跟大师有点像啊……
官船补给了粮水之后,王守仁就向张文锦和杨锐告别,并说会尽力上报二人坚守安庆的功劳。他又谢绝了百姓送赠的一切礼物,吩咐都转送给战争的孤儿寡妇,然后就登船离去了。
假如王守仁带着荆裂和燕横进入安庆城的话,他们必然会看见在城门内新立的一座石碑,碑上镶着一个只有半边的铜铸罗剎而罩。
此后「破门六剑」都没有知道圆性的结局。他们心里一直相信,圆性仍然在不知道哪里继续云游修行,直至死去的那天。
然而王守仁赶路再快,还是逃不过奸臣的阻挠。
就在他离了安庆抵达芜湖之时,却受到锦衣卫的拦截,并向他宣示另一道诏令,命他马上返回南昌,否则将严治其擅离职守之罪。
这道当然是矫诏,由江彬等几个人合谋发出。要是在京师,江彬他们要伪造圣旨比较困难,也得冒着被朝官揭发的危险;但如今皇帝不在庙堂,又兼大将军身份,下旨的形式从简,因此要发虚假的矫旨容易得多,也难以追查。
王守仁即使明知先前一道圣旨才真确,但站在他的地位,实在难向后一道矫诏提出疑问。两道矛盾的旨令放在面前,令王守仁进退不得,违反哪一道都可能被江彬等人乘机编造罪状,王守仁停留在已是南京前门的芜湖,不知如何是好。
在战场上果敢决断的神将,身陷这不见刀枪的危局,一筹莫展。
荆裂和燕横也警戒起来,带着刀剑密切伴在王大人身边,以防有人乘机加害。
王守仁在芜湖城中停留了半个月,仍是苦思不出解决方法,郁闷间进了附近的九华山隐居,每日在草庵静坐,心思才能保持清明。
这座草盖的庵堂本已荒废,但王守仁甚喜爱这里的位置风景,前而一片广阔的空地,再远则对着苍翠山林,四周带有一股空灵之气。他们把草庵打
扫整理好后,王守仁就每天都来坐。
「我们许久没有认真比试过了。」随同王守仁入山的荆裂,有一天这么跟燕横说。
燕横笑了笑,也就拔出「虎辟」短剑来,去寻找适合的树枝砍下,再削出长短双剑的长度。
荆裂也是一样,选寻出坚实的枝条削制成两柄木刀。
二人都准备好之后,把真兵刃解下,然后提着树枝在草庵前空地上对峙。王守仁和黄璇坐在庵前凝视观看。
荆裂将一根单刀长短的树枝插在腰带上,双手则握着倭刀般的五尺长树枝,与拿着「雌雄龙虎剑」式样长短木剑的燕横相对。
以燕横今日的实力,已与荆裂并列为当代高手,两人的比试世人难得一见,却就在这荒凉的庵堂前随随便便地开始了。
燕横右手长木剑居前,左短剑收在胸怀之间戒备,那架式与当年何自圣无异。
荆裂的手指在长木刀上轻轻弹动,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家伙,在击败叶辰渊之后,又再变成另一个人了。
燕横那持剑架构的气度,无懈可击。
——就让我测试一下。
荆裂心念一动,双手握着柄略向左下方沉,木刀尖指向燕横左肩头,瞬间做了一个微细的吞吐动作,似要向那方位刺击!
燕横却是纹丝不动,双剑没有任何反应,完全看透这是荆裂的虚招。
荆裂这个伪装的攻击动作虽小,但是其气势甚为逼真,对敌人发出的心理威胁甚大,燕横却能够完全不为所动,只因他没有将眼目感应过于集中在荆裂的刀上,而是平均地观察其全体,因此能判断出荆裂的真正意图。这正是最初离开青城山之后荆裂教导他的「浮舟」心法,如今燕横已能将之发挥完美。
燕横双剑架势不变,双足贴着地微微踏前,朝着荆裂压迫,一如何自圣当天压迫叶辰渊。
——很好!
荆裂带着亢奋的心情,半被迫地率先出招攻击,举起长木刀从右上斜斜挥斩而下!
这是日本阴流的「燕飞」斩法,但却混入了他从戴魁学来的心意门「崩刀」要诀,刀锋不是完全以圆弧砍出,也带有直线推压的劲力,其轨迹比正常的「燕飞」缩短了,也更难于防备。这一招其实是虎玲兰发明的,但他今天已经运用得比妻子更好。
燕横的气息瞬间改变。
荆裂已知道这是甚么,因他亲眼见过好几次。
——第一次是远远看见何自圣运用。
进入「虎相」的燕横,左臂向侧前方一伸,短木剑往那斩击拨去,准确地截向长木刀侧面;右长剑则同时中宫直进,刺向荆裂的咽喉,两剑攻守同时,动作不费半点多余力量,直取荆裂出刀时的微细空隙。
这简单一剑,完全体现了燕横七年来修练与战斗经验的累积,与从前荆裂初识那个十七岁少年相比,脱胎换骨。
荆裂的斩击并没有碰上燕横的短剑,而是在相撞前一刻收了回来,横着刀身迎挡向燕横的刺剑。
——他们用的毕竟只是树枝,绝对不堪这两大高手的猛力交击,因此二人对招虽各不相让,攻击力度还是留着三分,避免交碰。否则以燕横手里的短枝,是不可能真的像又阔又坚厚的短剑「虎辟」那样拨开荆裂的斩击。
燕横的刺剑也一样,当判断到将被荆裂的树枝挡住,就马上收回去。他利用这一剑抢近了距离,左手短剑连环进袭,正是「雌雄龙虎剑法」的「虎扑」!
在二人接近之下,燕横的短剑对着荆裂长刀占着绝大优势,却见荆裂半蹲着收缩身躯,长树枝贴着自己的身前左右翻动,将燕横的连续「虎扑」挡住!
两人的木刀剑还是没有半点碰撞,好像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激烈相斗。在旁看着的王守仁,虽不能清楚目睹各种招法,却见二人好像配合跳着某种即兴的舞蹈一样,景象十分奇异。
荆裂和燕横这样比试,除了要具有高超的技巧和判断力之外,二人也必须全无敌意而且互相绝对信任。能够这么做到的,天下问也许就真的只得他们两个。
在抵抗「虎扑」之间,荆裂腾出左手来,于闪电翻飞的树枝黑影中伸进去,欲擒拿抢夺燕横的短木剑。
此是荆裂在南蛮岛国所学的手法,在兵器比拼中如蛇吐噬,燕横过去实战少有面对这么又大胆又诡奇的擒夺,但今日的他用起剑来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难以令他慌乱,只见他左腕发出一个类似「抖鳞」的短劲,短木剑一转绞向荆裂伸出的手掌。荆裂只能缩回擒拿手,无功而还。
但这也令燕横的「虎扑」攻势停顿了下来。荆裂左掌收回之后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转,双手把那长树枝翻过来,从下向上撩击燕横下巴,同时借此一击的掩护向后跳跃,重新拉开了距离。
燕横的战斗反应却已非比从前,充满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摆头动作躲开这撩击之后,一瞥见荆裂后跃,哪肯放过他,双足一个跳步,就从上施展出「穹苍破」,飞刺向荆裂的脸!
看见燕横竟能在这么短促瞬间,在没有多少预备动作之下使出「穹苍破」这样的猛招,荆裂甚感惊愕。
——他已进步至此!
荆裂原本轻捷的双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个不动如山的马步,左掌滑过树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举高至过肩,双手将木刀斜斜迎举,抵抗从上击下的「穹苍破」!
——荆裂这招防御,结合了阴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门的劲力整合、少林「紧那罗王棍·举鼎势」的运劲方式和腰马,甚至参考了他多次对战过的「武当势剑」技术而自成一式。这段R子以来荆裂深感自己过于依仗舍身刀「浪花斩铁势」,有攻无守,武技仍不够完备,于是潜心去思考创造另一绝招作后发防守之用,终于摸索出这个招式,并命名为「关岩破锋势」,这是荆裂首次在实际比试中使用,完全是被燕横凌厉的攻击迫出来。
迎上的刹那,荆裂运起「借相」,拟想自己与长刀一体,化为海岸突出的一片坚刚崖石,抵御着卷来的千顷狂涛。
而燕横的「穹苍破」,也灌注了他进入「龙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发,无法再保留力量,树枝第一次相触。
在强烈的冲击之下,两根木刀相接处都破碎四散。他们各自拿着半截树枝,燕横以飞跃的余势轻轻掠过荆裂,走了数步才停下。
那互击之后,旁观的王守仁和黄璇仍然无法控制地摒住呼吸,直至荆裂和燕横都站直了,他们才透出一口气来。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里不禁想。尽管他无法真正了解他们的武艺,却以直觉感受到二人比试时散发的超凡气质。
荆裂抛下了半截树枝,向燕横微笑。他们彼此都知道,刚才的交锋,没有见出胜负:荆裂的「关岩破锋势」,并非单纯的防守挡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后着;而燕横被挡去一击,左手还冇短剑未发,下一瞬间变化会如何,亦不是荆裂所能预料。
可是燕横的脸没有放松。他手中的断枝只剩下两尺,随手抛去,又将荆裂放弃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断枝捡起来。
「还没完。」他遥遥指一指荆裂腰间的另一柄木刀。「荆大哥,让我接你那刀。」
荆裂双眉扬起。燕横如今那种对挑战的渴求,是往昔所无。
——是被我沾染了?还是他已变得更像何自圣?
荆裂也无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燕横,正合他心意。
他缓缓把腰带上那柄树枝木刀拔出。同时燕横向后退了数步,给予荆裂最佳的施展距离。
——燕横要尝试正面迎接这最强的刀招。他心里极是兴奋,因为荆大哥果真答应了。这是一种最高的肯定。
荆裂右手拿着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盖的高度,弯背低膝,又再次摆起那个如野兽般的必胜起手架式。
燕横双剑左右架在胸前,略为交叠,凝重地戒备着。
他多次亲眼见过「浪花斩铁势」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绝的刀有多闲难。
他想过若是童静的话,将来或有这个可能。她曾经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熘炫之剑」,如苦练到能够随心而发的话,就有机会去破「浪花斩铁势」。
至于自己呢?燕横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试试。何自圣的「雌雄龙虎剑」,没有任何应对不了的招术;他若要更追近师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为理想。
看着二人再度对峙的王守仁,惊觉他们先前的比试原来还未到底,此刻更心跳加速。在他眼中,荆裂那个古怪、原始又野性的姿式,似是暗暗与天地自然契合。
然后在王守仁看不见的一刻,荆裂在原地消失。
没有光华的刀。
燕横第一次从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斩铁势」的无俦气势。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赖。燕横只能以直觉对抗,刹那就发动了「雌雄龙虎剑法」里力量最强的「虎雷啸」!
燕横吐出刚烈气息,准备迎受那看不见的刀招带来的巨大冲击。
——如果他来得及抵挡的话。
可是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这次轮到翻滚飞行的荆裂掠过了燕横,在他身后着地。
荆裂完成最后挥刀的余势,右手落到了左腰侧。却见他手里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树枝。
原来荆裂始终害怕「浪花斩铁势」会伤害燕横,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个短促的发劲动作,一抖令树枝从握处折断。而他砍向燕横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刀势,而没有刀。
但即使如此,燕横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为他感受到,那「虚空之刀」确实斩中了自己。
燕横沮丧地抛下一双木剑,回头向荆裂说:
「我挡不了。」
可是他发现荆裂正向自己露出惊异的表情。
「荆大哥,没甚么事吧?」燕横关切地问。
荆裂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甚么……你刚才其实只差一点点。是真的一点点。」荆裂把两只指头贴在一起,强调着说。「我看你再这么练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够真正的接下来。」
燕横听了,眼睛亮了起来。七年听起来很遥远,但是「浪花斩铁势」是荆裂平生武技的结晶,而以荆裂与燕横修练历程的差距,燕横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内追到这境地,已是极惊人的成就。
一想到这条道路都是多得荆大哥带引,燕横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铭谢。荆裂却兀自在看着手中那截短树枝沉思。
——这也是在告诉我:「浪花斩铁势」并非无敌。
——还要再进一步。还要继续探寻。
在荆裂心里,未来仍然充满无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带上兵器,并肩向王守仁行礼。
「我们一时兴起,只顾自己练习,在王大人面前失礼了。」
「才没有。」王守仁站立起来说:「王某才要感谢两位侠士,让我一睹这么凌厉的比试。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间武者,如此沉醉在武艺胜负之上。」
他负着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捡拾燕横抛下的树枝木剑,也在空中挥舞击刺了几下。
「我这几天不禁想:像你们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胜过王某今天的境荆裂和燕横从未听过王守仁如此沮丧,也都看着他。
「我年轻时也曾在这一带游历过。」王守仁远望那半隐在雾中的山岩树木,回忆起昔日旧事。「那时我二十七岁,爱好佛道之理,来到芜湖时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赏览,却在那里的地藏洞内遇上一位学问甚高的老道长,与他谈论了整整一昼夜,当时几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结果我还是人仕当了官。想来也是因为功名心还太重,又想追随老父的足迹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进士,开展仕途。
「不知不觉这就过了廿二年。现在回想,当初实在不该当官。王某毕生追求心灵诚正与自由,身却受此羁绊,到头来白忙了一场。」
「怎么会?」黄璇高声说:「先生为官这些年,拨乱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苍生之福!」
荆裂和燕横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叹息一声。
「即使如是,这路恐怕也已走到尽头了。」他低首说:「我在想,如能就此弃官,入山修道,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何况这些日子领军打仗,虽说是为保卫百姓,始终也累积了不少杀业,仍待悔悟。」
荆裂他们听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好。他历经艰辛,终于平定了叛乱,立下无人可及的盖世之功,实在谁也没资格强求他再多做些甚么;宠佞干政,朝纲紊乱,即使是王阳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够彻底改变。
可是看着如此一位伟人,因时势而有志难伸,他们实在不得不感到可哀。
王守仁回头,看见弟子和荆裂、燕横二人面有哀色,他笑了笑说:「你们何必忧伤?我顺天道而行,也不过是要走另一段路而已。也许之后我专心致志修道讲学,对世人的裨益还要更大更久远啊。」
他看看天色,遂把树枝抛去,挥了挥手。
「时候不早,下山吧。趁我还未出家,我们去喝一杯!」
黄璇听了不禁瞪眼。这句带点轻狂的「喝一杯」,他从来没有听老师说过。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局面出现了大转机。
这仍是多得大太监张永,他在得知王守仁被困芜湖的消息之后,派人过来打探其状况,然后等待适当时机向皇帝说明。
果然不久就被张永等到了。江彬等以矫诏阻拦王守仁已久,觉得时机适合,于是上奏天子,反过来诬告王守仁违抗圣旨,久久不来朝见。张永得知后找到了一个与皇帝独处的机会启奏,吿知圣上王守仁其实早就到了南京门口,只因受到众多意欲争夺战功的人阻挠,无法前来。张永又说王守仁厌于与人争功,已有弃官退隐泉林、入山修道的意思。
「陛下,王守仁乃是大忠臣,假如也被迫得离去,从此天下再无贤士愿意为朝廷效力了!」
正德皇帝回想,王守仁竟愿意将逆首朱宸濠交给张永带回来,确实并无私心,于是下了一道急诏送到芜湖,命王守仁带同「破门六剑」即日起行。
原本以为无望的道路,又突然打通了。
然而面前是祸是福,他们三个谁也无法确定。
第九章 面圣
这一天,燕横彷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下了官船踏上土地,经过金川门,走进南京外郭城墙之内那一刻,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奇异。
那巨大井然的城市,压倒地占据了他的一切官能。就连呼吸的空气味道也是前所未尝。
无穷无尽、连绵不断的市街,展示着人间百物。燕横已经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但眼中所见好像没有半样东西重复,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好奇心。堆成小山般的花彩瓷器和说不出颜色名字的丝绸布匹;横挂在街道上方的无数彩灯和鸟笼,连天空也全遮闭;许多看不出用途的海外输来古怪器物;经常突然飘来的不明香气或是辛辣气息……
然后还有就是人。看不见尽头的人潮。燕横和荆裂随着王守仁的轿驾前进,即使已有士兵在前头举牌开路,还是行进甚缓慢,只因常要等街中人丛散开两边再从中挤过。燕横从没想象过除了战争之外,会有这么巨大的人潮如此稠密地聚集。他们到底在干甚么?是不是在闹着甚么大节庆?道旁的酒家茶节挤得客人好像快要从窗口跌出来。说书卖艺的摊包围着七、八层群众,令人怀疑后排的到底还能听到看到甚么。
有好几次燕横都看见寺庙前或市集外聚着大群乞丐,每堆都有几十人,而且一个个显得很有精神,有的还在追逐打闹。养得起这样的乞丐,也是一个城市繁华的证明。
燕横已经感到微微昏眩。经过这几年的游历修行,也去过不少大地方,他以为自己见的已经够多,不会再被甚么情景唬到。可是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巨大的城都,令他感觉自己像个乡下的山野村夫——就像当初离开青城山到了成都时那样。
——不,这里还要厉害许多倍……
而他们这时还没有走进内城。
入了内城郭,到达真正的南京城之后,那感觉又是截然不同。没有了拥挤的人丛,代之却是更整齐宽阔的街道和更大的建筑。许多应天府的本地官僚机构、衙门和府邸也都在内城里,一座座大建筑排列着分布有序,街道全都铺了一致的石板供贵族官员的车马行走,显然整个内城从头就细心规划过。路上经过的更不再是外城的闲杂人群,大多都是公人或为官僚办事的随从,衣饰整洁得多。这里就是整个南京城日常治理运作的命脉所在。
刚才从正阳门进入内城时,燕横就特别留意到那内郭城壁,远比他之前进攻过的南昌城墙高大厚实,城楼也是极高。他不禁想,假若当日所进攻的是这般规模的防御,义军的牺牲恐怕惨烈十倍,更是难言胜负。
如今燕横亲眼目睹才终于明白,为何当日王守仁那么担忧被宁王取下南京。南京城如此繁荣富庶,再加上龙蟠虎踞的地势和如此坚固的防御建筑,若都落到朱宸濠手上,那场仗恐怕还要打到今天,而且可能会演变成南北势均力敌、互争天下的长久战争。
不过至此燕横所见的,还只是一个开场。
他们行至内城的中央,眼前突告豁然开朗,一片宽广无比的广场,出现在众人眼前。
燕横和荆裂见了这个广场,心跳都不禁加快。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像着这地方站满了万计兵马的豪壮情景。
——那单纯的广大,就令人直接感受到何谓权力。
这时王守仁也得下轿了,因为广场正对的城斗之后就是皇城,这里开始他要徒步。从这方向远远看见,皇城仍被一重城墙包围着,只隐隐看见少许高殿的顶尖。
王守仁在南京任官多年,对这里一切的壮观景象早就熟知,当然不会因此而再惊讶。但他此刻亦是面容绷紧,神情肃穆,只因过去南京皇城空空如也,今日却真有天子在座,而王守仁正是要去面见。
他心想如此实在不妥,于是仰天长呼一口气,脸色才和缓下来,回复平日的不动心。
——王守仁啊王守仁,你真没用。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怕,见圣上却心头大乱,实在太不象样了。
他回头朝荆裂和燕横微笑了一下,就与他们一同随着引路的禁军统领越过那广场。
两个武者前来面圣,自不可能带着兵刃,刀剑全都留了在王守仁的官船上。他们如护卫般陪着王守仁前进,那中央的大道左右夹着两行全副武装的禁卫,每隔五人就提着一面比两个人还高的旌旗,其余则各竖着古风铸饰的仪仗刀矛,彷佛构成通道两侧的两道墙壁。荆裂赤手走在这刀枪通道之问,有一股讨厌的不安感觉。
——是在威权之前无法保护自己的感觉。越是深入到南京城重地,这感觉就越是强烈。
三人终于走过广场到达奉天门。那里又守着一队禁卫,先查明确定了王守仁和荆、燕二人的身份,搜看他们身上有否藏着甚么不轨的器物,又捡杏荆裂和燕横的衣着是否够整洁体面,到一切满意之后才示意三人通过。
走进奉天门后越过金水桥,到了对面的端门,又要再接受另一次的查问,这才能真的进发向皇城城墙,到达午门。
在午门受到第三次检查后,三人要在门内侧的卫室中等待,由禁卫先往宫殿通传。
他们等待了大半个时辰。王守仁似乎早就预料了,在椅上闭目安坐,恍如入定。最难受的是荆裂,一来不喜欢身上衣服的拘束,二来实在对于见皇帝没有很大兴趣。
终于呼召传来了。禁卫带着三人进入皇城。
燕横再度被眼前景色震撼。
他从未想过,世上存在这般巨大而壮丽的人造之物。
沿途目睹的每一座雄伟宫殿,都令燕横惊叹。它们按着巧妙的地理分布,各据方位,结合发出一股恢宏无比的气势,虽然只是一一沉静地矗立,却令燕横深深感受所营造的王者之气,与自然的深山大川又自不同。
——假如在这里住下来练剑,不知道会有甚么感觉呢?……
燕横这么想象起来,不禁微笑。他好想跟荆大哥谈话,但之前王大人及禁卫都已千叮万嘱过,进入皇城之后不可再随便互相交谈,于是只好忍耐着。
他沿路一直在观赏各宫殿和花园景色,甚是兴奋,就像回到七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许多宫殿都半隐在内壁和园林树木之后,令皇城看来无限深奥,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王守仁察觉他们进了午门后走了不久就左转往西,看来并非前往正面的奉天殿。果然再走一段后,眼前出现一座大宫殿,上面牌匾写着「武英殿」三字。
其实燕横只是从远方观赏,若是容许他走得更近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南京皇城里的各宫殿,许多已经开始腐朽失修。原来自从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的皇宫已无实际用途,到大约百年前开始疏于维修,许多宫室渐渐残破。这当然也有减省国库支出的原因。
但是唯独这座西侧的武英殿,由于内里供奉着太祖及太宗皇帝的画像,号称「御容殿」,又本来是天子斋戒祭祀的重地,因此仍然不断修整如新。
而正德皇帝临幸南京,自然亦以这武英殿为主理政务的宫殿了。
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燕横仰头瞧着大殿雄壮的正门,同时随着众人走过金水桥,渡过绕殿而筑的护城河。正门顶那三个端正厚重的大字,他看了心里甚是喜欢,心想将来重建青城派的练武场,也要找人写出同样的牌匾。
过了今天,「破门六剑」被栽的罪名就正式洗脱。而燕横回去后就要出发返青城山了。这次极可能是他跟荆大哥最后一次同行的旅程,能够来访这般雄伟的宫殿和都城,他感觉实在太有意思。
——今天看见的一切,我这一生都会记住。
他再次看着荆大哥,朝这人生的第一个旅伴欢欣微笑。
荆裂也回以笑容,但他不快的感受挥之不去,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自愿走进囚笼里的野兽。
在近侍太监传唤之下,王守仁与荆裂、燕横一起进入武英门,通过白石栏杆的甬道,步入大殿。
武英殿内里空间之高阔宏伟,每一片瓦石的华丽精致,令燕横又再有一种身入异界的奇妙感。两排如巨树般的朱红圆柱,自大殿前一直延伸到深处,高高撑起满是金漆与色彩图纹的大梁和顶棚天花。
殿柱之间又再排满了提着刀矛的禁卫,密切地注视王守仁三人在面前经过。荆裂出于多年养成的反应,在殿中走着时都在向四面观察打量,思考若是受到威胁自己可以往哪里躲避逃生,怎样走才会受到最少的围攻;又估量着眼前禁卫的武力,自己能够打倒多少个,对方哪些兵器最适合抢夺使用……
当然他并非真的有甚么不轨图谋,这只是出于他多年来在各地经历无数生死培养的习性,每到任何一个陌生地方,都自然会这样预先观察。
即将要面见这片大地上最有权力的人,一般人无可避免也会显得怯懦恐惧。但王守仁、荆裂和燕横三人俱步履自然,腰身挺直,带着自信地走进武英殿深处。
燕横早已瞥见最后方的皇座,从正门远看过去时,皇帝就像一个指头那么小,直至越来越近才瞧得更清楚。
三人被带至皇座前大概三丈处就得停下。燕横这时终于看清了当今大明天子的模样。穿着锦袍的皇帝远比他想象中年轻、瘦削和精悍。他早闻说正德皇帝喜爱武事,看这外型似乎传闻不假,但在燕横眼中,那张正在微笑的脸却带了三分轻浮,与真真正正的武者有点差距。
荆裂同时也在看皇帝的样子,并且留意皇座前布着一大队异常精悍的锦衣卫,神情极是警觉,腰间的绣春刀好像任何一刻都会拔出来;而较后的两侧各列着十名锦衣卫弩手,每五人一队分前后两排站立,成接连射击的阵势。
——这般严密的保护,自然是因为先前发生过大江上姚莲舟劫持圣驾的事件。
而江彬亦身穿锦衣卫指挥的飞鱼服,贴近在皇座侧站立。他站姿极是威武,但荆裂见了只是失笑,在他眼中这个从前的边荒勇将,只不过是依仗皇帝虎威的一头狐狸而已。
江彬察觉了荆裂的眼神,也瞪回去,但荆裂不闪不避,继续与这个宠臣对视。江彬被荆裂那凌厉的眼神盯得心生寒意。
站在皇座另一边的则是大太监张永,见了江彬反被荆裂气势压倒这一幕,心里暗笑。
「大胆!低头!」一名近侍太监发现荆裂和燕横竟然敢直视皇帝,大声斥喝。
两人心里其实对皇帝有所怨愤,皆因就是朱厚照一声令下,搞得他们「破门六剑」被缉捕,又弄出「御武令」等许多事情来,他们几乎因此死在雷九谛与秘宗门的追杀下,这口气至今未消,其实颇不愿意屈服于皇帝威权之下。只是现在为了顾念王大人的立场,也为了大局,二人只好俯首降下视线,与王守仁一同向皇帝行礼。
朱厚照却不介意,招招手命各人不必多礼。这时张永递来一封预先写好的旨令,朱厚照接过来看了看,点个头又交回给张永宣读。
这道圣旨赞赏王守仁忠勇为国,治理地方甚有功绩,大大嘉许其贤能,故封他为江西巡抚,接替遇害的孙燧,克日回南昌就任。
圣旨内却连一个字也未提及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乱的功绩。这是因为皇帝至今仍想再亲自擒拿朱宸濠一次,即使只是象征式的游戏也好;假如圣旨又明文确定了王守仁一人击败宁王,哪岂非自相矛盾?因此到现在有关王守仁的战功,还是没有任何定案。
此事张永早就派人预告给王守仁知道,而王守仁也不介意,他求的并非个人荣辱富贵,只要得到圣上的肯定,可以安心回去复兴战后的江西,已然满足。
荆裂和燕横在旁听了,他们虽也一早知道这安排,仍是为王大人愤愤不平。
——那样的血汗功劳,都只字不提,这还有天理吗?
张永又拿出另一封诏令宣读,这次是关于「破门六剑」因诛杀奸佞钱宁的义子,而受到钱宁诬陷,朝廷今已查明原委,故赦除先前一切罪名,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在平乱中的一切战功也无一字提及,只含糊地说六人保护朝廷命官王守仁有功,但亦没有任何封赏,只得皇帝聊聊几句嘉许,并命其「悉返原籍,以其勇武効力于地方道府」。
荆裂和燕横行礼谢过。这时皇帝却突然开口。
「你们哪个是……荆裂?」
荆裂上前半步答应:「陛下,我是。」
他的回答粗鲁无礼,江彬、张永及众多卫士都皱眉,但皇帝不以为意。「抬头给朕看看。」
于是荆裂也就抬起头,果敢地与天子直视,还挂着他一向那个灿烂笑容。
这在江彬眼中实是轻佻之极,正想借此发作,皇帝却问:「『破门六剑』,不是六个人吗?何以只有你们两个?」
「『破门六剑』不过是一场江湖风波所生的名号,早就解散。」
荆裂回答:「在王大人身边效力的,如今只剩我们两个。」
这当然半是欺君的谎话。事实是他们不想带着虎玲兰和童静来见这个好色的皇帝,免生枝节。
朱厚照听完,端详着荆裂的脸好一会,心想:此人就是姚莲舟要决战的敌手吗?怎么一个野人的模样?与那武当掌门简直是彻底的两个极端。
「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朕要跟你说……」他看着荆裂,也微笑起来:「只是这宫殿太过拘束,朕不想在这里谈。换一个地方。朕也好跟你们两个喝一杯。」
「依陛下的。」荆裂轻率地说。
张永也没想到还会有样的事情,与王守仁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忧心。但谁能在这时违逆皇帝的话?他们也就只好先行退下。
「千万慎重。不可乱说话。」在武英殿外,有禁卫来要把荆裂和燕横带到别处,临分手前王守仁向他们二人叮瞩。
荆裂和燕横被安排在一个花园的亭台中休息等候。又再等了几乎一个时辰,看守他们禁卫得到通传,才将二人带出皇城。
他们遁着刚才的原路出了皇城,到得广场后却不是直过,而在半途向右转,往西而行,走到在内城的五军都督府。
原来朱厚照来到南京后嫌皇城气氛太过拘谨,不喜常住,因此他又再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名,征用了南京本地守卫军的都督府为私人宅邸,引入自己的禁卫看守,布置各种玩乐,彷佛又建成另一座临时的「豹房」。
荆裂与燕横被带进了都督府,再经过两度检查,这才能继续深入,终于到达正厅前。经太监大声通传之后,他们才可踏入厅堂。
其实隔着门他们早已听闻内里的乐音与喧闹。进去之后荆裂和燕横发现,大厅果然摆着盛宴,面前几张大桌放满了杯盆酒食,两旁站着身穿彩衣的伶人奏乐起舞,厅堂的空气中缭绕着奇特的熏香烟雾,那繁乱的情景一时令两人眼也花了。
荆裂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在海外异国流浪多年,谒见过不少蛮族的国王酋长,他们玩乐庆祝也是如此随性尽兴,狂欢如没存明天。荆裂自从进入南京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因此稍稍松开来了。
燕横身在这气氛中却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无论是那薰烟,还是厅里众人身体散发的汗味与酒气,都令他微微恶心,那喧闹的鼓乐驱使他心跳加快,四周一切都令他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地方……那荒唐皇帝到底有甚么要吿诉荆大哥呢?快快说完,好让我们回去休息吧……
朱厚照就坐在厅堂最后的主座上,那交椅披了一块大虎皮,皇帝一边腿提起踩在椅边,坐姿甚是无赖,身穿着一袭将军服,胸襟的钮扣却也都解开了,看来甚是欢乐。
他一看见荆裂和燕横进来,就向二人大力招手,示意他们走到跟前。他继而挥手指示随从,下令伶人暂停舞乐,又叫人快快斟满两大杯酒来,赐给这两位武者。
江彬仍然带着锦衣卫的刀手和弩手,守护在皇帝交椅两侧。那些弩手身处这样的环境,神情依然极是警觉,没有半点放松。
荆裂和燕横排开厅里那些陪喝的官员和随从,走往皇帝座前,在相隔大约二十步之处停下。
朱厚照状甚兴奋,磨拳擦掌地看着到来的荆裂。他极期待将姚莲舟约战的邀请告知荆裂,看看他会有甚么反应。
——紫禁城决战。这个念头太好了。
——这事无论如何,朕也要促成!要亲眼目睹这一战!
二人到了皇座跟前时,燕横这才看见,在皇帝左边的角落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妇人,各具不同美态,一看就知道是皇帝的宠姬。
可是燕横立时发现,她们其中一个,瞪着惊讶的明眸,正向自己注目。
而他在下一瞬间,眼神也变得与她一样惊异。
毫无准备之下,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七年之后蓦然再见。
在燕横眼中,宋梨的脸既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相比往昔,成熟了的她有一股能把男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美丽。可是这仍然无法掩饰那教人痛心的脆弱,那种令少年的燕横作过许多次梦的纯真气质。
如今却包裹在这种俗艳的衣服中。
而此刻被燕横发现在这里,宋梨羞愧得想马上死去,但同时又觉得今生竟能再与燕小六相见,是上天给她的无比幸运。这两种交战的情感,令宋梨的娇柔身躯强烈颤抖。
荆裂马上就察觉燕横的情绪发生强烈变化,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亦然。他本来的兴奋笑容僵住了,看看燕横,又看看他心爱的宋美人,感受到他们两颗心必有强烈的连系。
——他人生中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拥有的那种连系。
妒意在朱厚照胸中升起。
燕横一时脑袋空白,然后才开始恢复思考。他看一看皇帝,再看这厅堂,又看看宋梨,才渐渐理解到宋梨在此的意义。
——我抛下了她。
——然后她被送来了这样的地方。
不必言语,燕横从眼神就能感受到,宋梨成为皇帝的女人那股痛苦。
他的面容,从惊异眨眼转变成自责与暴怒。
他朝着皇帝的所在,抬步。
朱厚照、江彬及众多锦衣卫,瞬间就感受到一头凶兽正向这边接近的错觉。
荆裂猛力拉住燕横。
「刺客!」江彬大叫。
左右两边第一排的共十名弩手,听令马上朝着燕横瞄准。荆裂见了没有多想,全速冲上两步,护在燕横跟前。
——绝不可以。
——他是将来的青城派掌门。
——他的梦,不可就此断绝。
江彬看见那迅疾的动作,再而发现弩箭对着的目标变成他所讨厌的荆裂,他心念一动,也就挥手向下。
「发!」
强弩齐射。
同时荆裂进入「借相」。
他双臂急激在身前回转,以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手法,徒手去截击那些如电射来的弩箭!
这刹那,荆裂毕生磨练的眼力、反应、速度与专注,提升至前所未有的最高峰。
两只厚实的手掌运成循环,以各种挡架的掌形,神准地将射向他身体上下的五支高速弩箭截去。这完全是超乎人体极限的神技。
另外两箭,贴着他右肩侧和左大腿侧掠过。
然而有三箭,还是越过了荆裂的防御圈。
左胸。右腹。右大腿。
箭镞没入。
在这瞬间,荆裂心里浮现出一个想象的画面。
灿烂阳光之下,浪花卷起的岩岸。是他久别的家乡泉州。虎玲兰抱着他没有见过的孩子,站在岸边,回首看着刚睡醒的他。
「你回来了吗?」
阳光洒在他身上,就像十五岁那时候一样温暖。
眼神虚空的荆裂浑身浴血,躯体向后崩倒,落入痛哭中的燕横怀里。
《武道狂之诗 卷二十 王道心 完》
后记
《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有时我也会禁不住回头思考:为甚么要去写一个五百年前发生的故事?为甚么要花这么多力气去搜集资料,去努力拟想那个时代会发生的事情细节,然后试图把一个这么遥远的世界和时代,呈现给读者看?我不是历史研究者,也不是写历史书,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而且是幻想故事),本来没有这样的必要。
我想到的答案是:有种情怀,只有透过古人的角色来说,才具有令人信服的感觉,那就是在他们心里,个人性命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此即司马迁对「侠」的一个原始定义:「不爱其躯」。
其实如果细心一点去思考,真实的古代,比许多武侠或历史小说所描写的还要远远危险得多。在没有现代科学、医疗和卫生知识下,古人的预期寿命远比我们现代人短,而身体衰老退化后得到的辅助也很少,人生真正的黄金时期是很短暂的,生命的延续也更不确定。因此我常想,古人的生命观,应该跟我们很不一样。
将人的生命价值置于极高甚至无上的位置,我认为其实是一种近现代才开始灌输给人们的想法。当然我不是说这不好,事实上从此建立了好些非常崇高的现代道德观念及普世价值?,而我自己也不是能够轻易拿性命去冒险的人——或者应该说,没有临到那种关头,谁也不敢肯定自己必然有那个勇气——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批评现代人的甚么。
但是我很相信,看古人峻烈浪漫的故事,对我们是一种平衡与警醒。如我自己以前写过:一个社会需要英雄,是件悲哀的事;但假如在需要英雄时,却没有英雄,那是更大的悲哀。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已近尾声,而不知不觉我已经把九年时间投注在它上面,想起来也蛮可怕,最初亦没有这样的预期。
在百多万字的过程里,其实我一直在学习,而这个故事亦在迤使我不断对人生与社会作更多的思考。我不知这些成长,有多少能透过文字傅达给读友。我希望有很多。否则,花这么多时间而去仅仅读一本过瘾的小说,那就好像太浪费了。
还剩下一卷。感激大家陪我走到这里。
乔靖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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