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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呼应

[连载] 《仇剑悲歌》 海天海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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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2:11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呼应 于 2024-10-24 22:31 编辑

第十一章   夜闯营盘故友重逢   论涉家国情侣双分

沈天宇手执紫烟青锋剑,展开轻功纵跃之术,穷追猛赶逃跑的仇人。几个纵落后,离于会元已不远。冷不防, 白光闪动, 迎面呼的一声, 飞来一柄钢刀。
原来是那于会元听得身后追逼声近,反手一甩, 飞刀阻敌。
沈天宇见此刀势来得迅猛, 夹着一股劲风, 直射自己前胸,要闪避已是不能, 忙将脚步微收, 运力挥剑挡去,“当”的一声,将那柄钢刀直砸到数丈之外。如此只缓得一缓, 那于会元已跃过一堵高墙去了。
待沈天宇纵过高墙,发现于会元竟远了许多。他心急如火, 当下气运丹田,劲贯双足,紧紧跟随, 穷追不舍。
于会元甚是奸猾, 待后边脚步声一近,便将右手微甩,射来一枚金钱镖。此时天色昏黑, 四周朦朦胧胧, 沈天宇全凭于会元身影形态来判断他暗器所射的方向,以便闪避。那于会元暗器频发, 有虚有实, 沈天宇稍一迟疑, 二人间的距离又拉开了。
沈天宇心中焦躁, 摸遍周身,发现自己的铁莲子早在王坟那里打光, 只得紧紧盯在后面, 不让于会元逃出视野,心想待他的金钱镖打完, 便可一鼓而擒之。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 忽近忽远, 又追了几里,已来到田灵镇外野地。
这时,前面旷地上出现一座营盘,在夜色中连绵无尽,兵营中红灯高悬, 旌旗翻飞。营门栅栏边上, 哨兵游动。沈天宇心中大喜, 暗想那些兵士见此负伤之人连夜奔逃, 必然生疑盘诘, 哪怕只拦得一刻, 自己便能追上, 那于会元狗贼就插翅难逃了。
出乎沈天宇意料, 那于会元并不避开军营, 反而朝那里直奔而去。只见他与守门的军士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军士立即将他扶进营去。待沈天宇赶到,一队士兵却手执长矛,“呼啦”一下将他团团围住。
沈天宇急得双足乱跳, 大叫道:“那是歹人! 你们为何将他藏起? 快快送来予我!”
众军士一言不发,一个个怒目圆睁,一圈锋利的矛尖又朝他逼进一步。若凭沈天宇的本事,哪把一队军士放在眼里?但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清兵,而是抗清义军,万不能轻举妄动, 否则难以收场。他心里不由得又气又急。
正相持不下, 营内一少年将军执剑奔出, 厉声喝道:“清狗的奸细在哪里?!”一见众人已将沈天宇围定, 便嘿嘿冷笑,骂道:“好狗贼, 死到临头还逞凶狂, 给我拿下!”
事出突然,沈天宇神色大变。眼见数十支长矛带着风声,齐齐刺来。情势逼人, 不容多想,他一个“旱地拔葱”,腾空飞起。“嚓”的一声大响,十数支矛尖相交,离他足底不过寸余。这时他身在空中,无法使力, 如果直直落下,仍是难脱险境。好个沈天宇, 临危不乱, 趁长予相交之际, 单足下探, 踏在众矛尖之上, 借此一点蹬踏的微力, 身子侧飞, 早已掠至圈外。

那少年将军见状, 虽然恼怒, 也不觉失口叫了声:“好功夫!”接着剑随声出,人随声至, 一记“横扫千军”, 往沈天宇颈上斩来。
沈天宇横剑封挡, 一面大叫:“你们这些人好没道理, 窝藏了坏人,还要诬我为奸细! 快快住手, 叫你们主将来与我答话!”
那少年将军毫不理会,只顾左一剑右一剑连连杀将过来。军营里此时也涌出众多军士,弓箭手齐列营门, 长矛手蜂拥上前, 乘沈天宇抵挡少年将军之机, 将他铁桶般围住。
沈天宇见这误会来得深了, 料定今日之事定难善罢, 不得已与少年将军斗了几个回合, 双剑一格, 即知此人功力差自己太远。他心知这是一场误会,因而只守不攻。讵料对方并不相让, 竟是步步进逼, 招招都施杀手。
沈天宇挥剑拦隔中, 眼角一扫, 心下明白, 除非如此如此, 今日方能解此重围。当下剑法一变, 凌厉进招,只两剑,少年将军便手脚大乱。他抢进一步,左手乘机闪电般伸出,使一招徒手夺刃的功夫, 那少年将军只觉腕上一紧, 一把青缸剑立时易主。沈天宇随手一抛,那青缸剑呼地一声远远飞去。再回手一抓, 扣住少年将军颈后的大椎穴, 对方顿时动弹不得。
沈天宇一举擒住少年将军, 右手的紫烟青锋剑抵住他的背心, 大叫道:“谁也不准靠前, 否则我先宰了他!”
众军士见他生擒了头领, 俱各大惊,果然谁也不敢上前,只是挺矛呐喊。那一排弓箭手更是不敢轻易放箭。一旁,却早有人飞步奔入大营, 给主将报信。
众人正相持间,陡然听得一阵马蹄声从侧边急响而来,转眼间一人一骑便至营门。骑马的人猛然一勒缰绳,那战马一声长嘶,前蹄扬起, 顿时原地踏脚立定,显见此人驭术精湛。
众军士一阵喧哗, 道:“左巡营参将来了!”
沈天宇斜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将领身穿黑衣坐在马上,肩披一领蓝色斗篷, 足蹬马靴, 腰悬一把弯刀, 威风凛凛,分明是一员年纪不算大的女将。但她骑在马上,背朝灯火亮处,眉目却不太看得清楚。
女将喝问:“这里出了什么事?”那声音听来似乎有些熟悉, 沈天宇不由得心头一愣。
一个兵士指着沈天宇, 叫道:“这个人, 追杀左营于将军……”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 那兵士脸上挨了一马鞭,顿见那女将怒声吼道:“呸! 胡说! 有谁能追杀于将军? 他有好大本事?!”那兵士捂住脸,不敢再作声了。
女将将马一提,缓缓走近两步,冷冷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邪!”
沈天宇见她行事骄横,心中反感,不由得面露讥讽之色,默然以待。
女将见众兵士重围之中, 灯火映照下, 那妖邪一手擒住少年将军, 一手执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在重重兵刃之中竟然毫无惧色, 反而面带冷笑,不由得心头一怔。又见这男子身材魁梧, 长相英俊而潇洒, 真是神威凛凛, 气宇轩昂。看着看着, 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怦怦跳将起来……
这时, 一位小头领近前轻声说道:“禀参将, 这个人是清人奸细, 刚才的确在追杀于将军,并将将军左臂刺伤已扶入营中去了。”
那马上的女将听了, 脸色顿时转青, 牙一咬,眉一皱,眼睛里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从齿缝间发出一阵寒浸浸的冷笑,对沈天宇道:
“好哇, 壮士! 那于会元人称‘打遍江南无敌手’,你竟然独闯营盘, 将他打伤, 可见你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沈天宇也冷笑一声,道:“不敢当。本人武艺稀松平常,不过要杀一两个于会元这样的东西, 倒也不在话下。”
那女将脸色由青转白, 哈哈一笑, 道:“说得好! 可惜现在于会元已到了你身后, 你还不知!”
沈天宇大吃一惊, 赶忙偏头望去,却猛然感到不对劲,迅速掉回头来, 只见两枚金钱镖已一前一后向他射来!
这时, 沈天宇左手正扣着那少年将军颈后大椎穴,若要闪避这两枚暗器,只有松手伏身躲让, 这样就须得要放开手中这个人质;若是将那少年将军拉到自己胸前,固然也可以拦挡飞镖,但这少年将军便必死无疑。——这一手来得好毒,沈天宇鼻孔里冷嗤一声, 长身挺立, 全然不动。
那两枚金钱镖眼看就要打中头脸胸膛,沈天宇猛运内力,右腕一抖, 劲贯剑面, 那紫烟青锋剑闪电般下磕上撩, 只听得铮铮两响,火花飞溅,一枚暗器被他猛力一磕, 已直射入脚前泥地里, 另一枚飞镖却弹向高空, 划了一道长弧, 飞得无影无踪!
众兵士齐声惊叫, 接着又是一阵低语, 显然被沈天宇的精湛武功所震服。
那女将见偷袭不成,气得咬牙嘶声叫道:“放箭!放箭!射他个浑身窟窿!”

一排弓箭手举起弓来,却犹豫着不敢发射, 怕误伤了那少年将军。
沈天宇嘿嘿冷笑, 毫无惧色。
女将气急败坏, 厉声怒吼道:“你们聋了么! 快给我放箭!”说着又扬起了马鞭……
这时,只听得营门内传来一声十分冷静的喝斥:
“谁在我右营发号施令?!”
众弓箭手顿时将弓放下了, 那骑马的女将执着马鞭的手也停悬在空中接着,只见栅门大开,众军士急往两旁闪开道路, 一位将军缓缓行来。
沈天宇抬头望去,见来者竟又是一员女将。灯火照耀下,但见她年纪很轻,身披一领大红斗篷, 腰悬一口宝剑, 相貌长得很美,但这美中却自含有一种威严,令人不敢对视。
披红斗篷的女将昂首而立,目光漠然下视, 也不看任何人, 只淡淡说道:“是左巡营于参将么? 到我营中, 有何贵干?”
那马上的女将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语无伦次道:“我……小将见此有骚动, 过来看看……好, 算我多管闲事! 田将军武艺高强,必能降住此贼!”
说毕, 那女将也不下马, 只在马上稍一拱手,冷笑一声,便拉转马头, 打一鞭,飞驰而去。
这披红斗篷的女将缓缓走来,一双杏眼炯炯有神, 直视沈天宇, 问道:“你是何人? 竟敢到军营放肆, 见本营主将来了, 还不放手?”她声音平和, 却自有一种慑人的气势。
沈天宇尽管生性孤傲,但见她气度不凡, 在这种女性面前, 不便失礼, 于是左手一松,放开那少年将军,右手还剑入鞘。
少年将军穴道一松, 周身也松活了, 满脸通红, 朝那女将单膝下跪,禀道:“这人, 追杀左营于将军, 是清人的奸细。”
女将道:“于将军呢? 还在我右营么?”
“已派人送回左营去了。”少年将军答道。
女将再次上下打量沈天宇, 一面问道:“你真是清人派来的么?”
沈天宇见自己追杀于会元, 眼看得手, 不料却忽然生出这许多变故, 还遭人诬陷,不觉怒从心起,他一时按捺不住,剑眉倒竖, 豹眼圆睁, 厉声而答:
“我认不得什么狗屁于将军,只认得大恶贼于会元! 他十年前杀害我老父亲和岳父家共四口人,今日我只取他一条狗命赔偿,试问, 有何不可? 这狗贼为逃惩罚, 竟诬我为清人奸细。本人此次由北而来, 千里独行, 南下寻仇,一路上,那些作恶的清兵我杀得还少么?!实话告诉你们, 那于会元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我的利剑,你兵营就是刀枪如林,又岂能拦得我住! ——劝诸位闪开道路, 免我失手伤人!”
沈天宇适才所为, 在场兵士已亲眼得见, 此刻又听他一番铿锵愤激之辞, 众人尽皆为之震慑, 站在离他稍近者, 脚下不觉已悄悄挪开数步。
偏生那女将听了这番话,毫不为之所动, 且徐徐答道:“话虽如此说, 但终是你一面之辞, 也难尽信。你既是北边来人, 身份尚有不明之处,还是请到营中, 细细辨明为好。”随即吩咐少年将军按入营规矩,卸来人武器,带进营帐问话。吩咐完毕, 转身翩然离去。

沈天宇本可不理会这个女将的命令,但一来怕加深误会,二来也深感此人气度不凡,三来也不相信这女将能奈得己何,便听任那少年将军解去自己的佩剑, 随其步入大营。
穿过几排帐篷, 来到一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大帐。
沈天宇被带到帐内时, 只见灯火通明, 那女将已端然坐在帐中, 面前置有一张长案。少年将军把沈天宇的紫烟青锋剑斜放案上, 垂手立在一旁。
那女将示意沈天宇坐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秀眉微颦, 似在思索什么。沈天宇长年练剑于华山之巅,除了少时与凤兰玩耍, 几乎从来没接近过女子,此时被这女将定定地瞧了这许久, 禁不住怦然心跳, 面赤耳热起来。
他竭力镇定自己, 向那女将开口道:“将军军务繁忙, 有什么话, 尽可快问; 如无话说, 请还剑——我可是没时间奉陪了。”
女将脸上微微一寒, 随即又转温和,向左右将领摆摆手,道:“退下去吧。我要单独问话。”
众人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沈天宇满以为这下定要问话了, 谁知那女将却从案后走出, 顺手拿起案上的紫烟青锋剑把玩起来。
她轻轻抽剑出鞘, 口中赞道:“好剑!”继而对沈天宇道:“你是在何处拜师学艺的?”
沈天宇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只得老实答道:“在下十年前上得华山,拜在一清道长门下, 蒙他不弃, 收我为徒。”
“一清道长?”那女将笑道,“没听过这名头啊,耳生得很。”
沈天宇见她辱及师尊。心头着恼。双眉微皱,强抑怒火,出语反讥道:“家师世外高人,尘世凡俗之辈岂能得知!”
那女将哈哈一笑, 并不以为忤, 反而点点头,进前两步,笑吟吟低头看剑, 口中自语道:“剑是上品, 剑术也高, 高人弟子,必有高人风范, 果然出语不凡。但你所行之事——,她刚说到“行”字,面色陡变,声调转严, 同时那把玩着剑的手, 闪电般翻转前伸, 剑尖颤颤, 已抵住了沈天宇的咽喉!
此刻女将停语不言, 满面寒霜, 眼中透出一股杀气, 盯着沈天宇只是冷笑。
沈天宇此时被她制住要害,竟是动弹不得。他现在才明白,这女人自知当面硬来拿不住他, 便耍了这么个花招。事虽至此,他仍面不改色,冷然嘲笑道:“哼, 不错! 李定国将军的手下,竟有你和于会元这类恶棍小人, 真是把义军的脸也丢尽了!”
那女将神色大变, 咬牙恨声说道:“你嘴上若不干不净我先刺穿你的脖子,再把你舌头剜下来。说! 你到田灵一带到底想干什么? 你和于会元有仇是真是假? 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你为何要假冒他人?!”
女将这一连串问话,使沈天宇摸不着头脑, 但他还是凛然答道:“我跟于会元的深仇, 凡田灵镇父老无有不知。至于我,行不改姓, 坐不更名, 便是本镇沈逸风之子, 沈天宇!”
女将似乎料到他要如此回答,手中剑尖又逼近一分, 说道:“沈天宇是你? 我看未必! 快快老实招来,他如今在哪里?你又为什么冒充他, 是不是你把他杀害了?!”
沈天宇诧异万分, 眨巴着眼, 道:“我就是沈天宇呀!”
那女将冷笑道:“你是沈天宇, 那我是谁? 我跟他从小在一起玩耍, 天天形影相随, 虽然相隔多年, 一闭上眼, 儿时之事仿佛就在眼前,谁比我更清楚他的模样?!”
沈天宇突然一阵晕眩,心中又喜又疑, 张开嘴, 半晌才喃喃自语道:“难道你你是凤兰?”他定睛仔细辨认,实难找到当年小凤兰的影子。
女将浑身一震,脸色惨变,但剑尖仍是毫不放松地抵住他,颤声发问:“你是沈天宇? 有何凭证?”
这倒是桩难事。沈天宇稍稍偏头,沉吟良久,突然双目放光, 调脸说道:“‘沈哥哥, 我那凤蝶真可惜呀!’‘没什么,凤兰, 我帮你另捉一对!’”
这是他与凤兰儿时的一段对话,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
那女将听到这里, 如遭雷击般周身震颤,手中长剑猛抖起来,“咣当”一声坠落地上, 她掩面大哭道:“你真是天宇哥哥……我, 是凤兰呀!”
沈天宇脸上亦滚滚泪下, 他想不到凤兰还活在人间。
原来, 他们十年未见,如今音容笑貌与儿时全然两样。沈天宇已由一个顽皮的少年,长成为一个魁梧镖悍的大男儿。而凤兰也由一个黄毛丫头, 变成一个神威凛凛的女将军了。

当下二人谈及往事,悲喜交集,相对而泣。凤兰告诉天宇, 那次她被投入江中之后,幸遇郭风郭兰两位侠士搭救,叙起故旧来, 将她收为义女,并精心指教,传给她一身武艺。后来又随李定国将军转战南北,屡建战功。“二位义士待我如同亲女, 不幸他兄妹二人于年前先后战死, 李将军就令我统领其部,称为右营。”凤兰最后柔声说道:“天宇哥哥,这么多年你在外受苦了!”
沈天宇见自己已是二十四岁的人了,凤兰也是二十有一、仍用儿时的称呼叫他,不禁异常感动,当下慌忙答道,“凤兰妹子, 你更受苦了!”
接着, 沈天宇也将这十年的经历细细说给凤兰听。他从十年前纵火出逃, 桂林府观擂, 幸遇师兄常天成, 一直讲到上华山,辛苦学艺, 别师下山。最后, 他详细叙述了昨夜如何跟疤脸人过岭, 如何在王坟与装鬼的蒙面高手拚斗, 及夜闯于家庄院时的所见所闻之事。凤兰睁大了眼, 聚精会神地听着, 不时问上一两句, 似乎对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沈天宇说完后, 便从怀中掏出那半张图纸来。
凤兰接过图纸, 左看右看都不甚了然。她将图放在案上,神色郑重地说:“天宇哥哥, 这事情里面大有文章! 民间传说定南王那老贼,曾将一大批金银珠宝埋在附近不知哪片山里。当时风传义军要围城, 他是为日后作打算, 秘密留下来的。李将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了城池, 他逃窜不及, 自焚身死。想不到他的心腹带着他的小儿子竟还逃了出来, 却又被于会元探出躲藏地点抓了去。看来, 这张图的确是藏宝的地形图, 地点确在王坟。另一半图相当重要, 因为王坟一带方圆十数里, 无图指点是找不到埋宝之地的, 所以定得找回那半张图。现在李将军正大力筹集粮饷, 准备北伐, 收复清军侵占的河山,这一批财宝到手, 对我军的帮助何等之大!——沈哥哥,你提到的那疤脸人,不知是什么路子, 但很明显的是, 他的来意也是为了这批财宝。从你所说的情形来看,他与王坟里守护财宝的人并非一路,这守王坟的高手大概是受命于定南王的武师。天宇哥哥, 你武功高强, 是否可以设法去探清虚实, 并夺回那半张图纸呢?”
凤兰说完, 仰起脸对着沈天宇, 满怀期望地等着他的回答。哪知此时沈天宇却显得心不在焉, 甚至面带愠色, 沉默不语。

候了一会, 凤兰忍不住催问道:“你倒是说话啊, 你想什么去啦?”
沈天宇愤愤地说:“我在想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和你那死不瞑目的爹妈!”
沈天宇见凤兰只是一心一意地考虑如何取得宝藏,而对报仇雪恨之事甚为漠然,不禁大为不满, 甚而进一步想到,她称于会元为什么左营于将军,看来竟是与仇人一路了, 全然忘了父母之仇! 她如今兵权在握, 武艺不弱, 为何不向于会元兴师问罪? 反而竟然在我追杀于会元之际, 庇护于他!看是十年不见,物是人非了。她如今地位变了,若是变成这等不孝之人, 岂不是狗豕不如?!想到这里, 他突然将刚才初认时的万种柔情化为一腔怒火, 眉宇间,也渐渐升起一道黑气。
凤兰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吃惊,诧异道:“你, 你怎么了?”
沈天宇冷然说道:“你还记得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么?”
凤兰听了顿解其意, 面如白纸, 惨然答道:“父母之仇,我一日不敢稍忘!”
沈天宇纵声长叹, 摇头晒笑道:“只怕你口不应心!”
凤兰咬唇出血, 大声斥责道:“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说话!”那语调, 悲中带忿。
“那好,”沈天宇敛笑起身,手指帐外, 说:“既然如此,你跟我立即去杀了那于会元! 我不认识什么左营在何处, 你给我带带路。今日合你我之力,莫说这小小营盘,就是在百万军中取上将头颅, 只怕也如囊中取物!”
凤兰一怔, 终于摇头答道:“天宇哥哥, 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

沈天宇嘿嘿冷笑道:“请问田将军, 这是为何?”
田凤兰凛然正色答道:“于会元虽然罪不容赦, 但他目前是抗清将领,我怎能因私废公? 那于会元十年前擂台夺魁,被授以兵权, 数年来也多次与清军作战, 前些时候他失策兵败, 在明军中呆不住了, 才收集残部投到李将军门下, 此人怎可私而杀之?数年前,李定国、孙可望二位义军将领已向桂王表示, 愿意联合抗清, 不料竟遭拒绝。数日前南明朝廷走投无路, 才正式投靠了我义军。目前, 义军正与明军携手, 释除旧怨, 共御外敌, 存民族大义。如内部残杀, 岂不正合了清军心意?何况清军征南之师不日即将南扑, 斯时敌未击我, 我先伤己……此中道理, 愿你三思。”
沈天宇仍然冷笑道:“好一个通情达理的田将军! 那于会元应该对你感激不尽,因为你非但不找他一点麻烦,而且还帮他消杀身之灾!”
凤兰道:“他父女二人并不知道我是谁。”
“什么?”沈天宇惊问,“难道于淑云那女妖怪也在军中?”
“就是刚才骑马的那个左营女参将。”
“是了是了, 我见她有些面熟, 不料果然是她!她竟然还敢向我偷放暗器,”沈天宇咬牙切齿骂道:“好一个阴险骄横的女妖!”
风兰淡然说道:“她武功不弱, 而且精研兵法, 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这父女俩与清人也有一段深仇, 尤其这于淑云对清人心怀怨恨, 一向心狠手辣, 毫不留情。”
沈天宇闻言冷笑摇头道:“罢了罢了, 看来你是决定要把好人做到底了! ”继而他又陡然厉声高叫:“依你说,那于淑云抛你下河,于会元滥杀无辜,残害百姓,难道真就罢了不成?”

田凤兰好生为难, 向沈天宇凝望一会,低声说道:“仇,一定要报, 只是不能在今日这种国家危亡之际。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于会元父女作恶多端, 最终难逃惩罚。”
沈天宇大不以为然, 反驳道:“说得轻巧,什么天网恢恢!我本来正要杀他, 却给你们救了, 我也等不得那疏而不漏的时候了, 我也不靠什么老天, 现在, 我马上就去结果了他!”
风兰闻言将脸一沉, 斥责道:“你枉为七尺男子, 怎么不识大体? 你我父母为人至诚,深明大义, 九泉下若有知,定会反对你如此胡为!”
此番话义正辞严, 掷地有声, 沈天宇顿时张口结舌, 默然无语。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正在此时,帐外来人入报道:“禀将军,左营于将军听说逮住了清人奸细, 派人传话, 请将奸细送给他审问。”
田凤兰正没好气, 闻言大怒, 道:“我右营之事, 自会料理, 与他何干?!”
来人唯唯而退。凤兰一回头,却见沈天宇正在收拾行装,将那半张图纸收入怀中, 长剑负在背上。
凤兰大吃一惊, 颤声道:“你我刚得一见, 你……你竟要离我而去么?”
沈天宇昂首不答。他听完凤兰数番话语, 心中也觉得不无道理, 但这番道理他实在难以接受。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此刻只要一闭上眼, 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的惨况,就历历在目。如今,见凤兰面呈痛苦之色, 他心中又波涛翻涌, 异常难受。二人沉默良久, 沈天宇终是微微摇头。
凤兰见他如此决绝, 内心一丝悲苦又化为怨怒, 骂道:“国恨与家仇,二者孰大? 你权衡吧, 若要一意孤行, 也只能随你……”
天宇对凤兰本有一腔柔情,此刻凤兰若再好言劝慰几句,他或许会回心转意,但见凤兰变脸, 心想她真是地位变了,人也不同了,一股孤傲之气又冲了上来, 脸上微微冷笑, 也不告辞, 转身大步出帐而去。
凤兰一下呆了, 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渐渐远去, 渐渐远去待沈天宇差不多走到军营大门, 她才猛然惊悟, 拔足追去, 大叫道:“你给我回来, 回来!”
守门军士听见主将呼喊, 刷的一声, 两柄长矛相交, 拦在沈天宇胸前。
沈天宇转过身来, 双臂交抱, 昂首傲然而立。
凤兰赶到近前,见沈天宇仰首望天,对她不屑一顾,便咬着嘴唇, 想了想, 对军士一挥手, 道:“罢了罢了, 放他走!”说完将足一跺, 急急转身离去, 还未走到大帐前, 两粒豆大的泪珠, 已滴落在衣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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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双烛垂泪情天恨海   二女较艺舌剑唇枪

凤兰含泪飞步走入大帐之中,回身放了门帘,长叹一声,脚步沉沉走到长案之后。帷帐里空寂无人, 几张简陋的条桌坐椅罗列两侧, 长案旁的烛台上, 两支粗大的红烛高烧, 烛油顺着烛身缓缓流下, 似乎在默默地垂泪……
田凤兰目光呆呆地看着这对红烛,只觉得心中万分酸楚,真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却又怕帐外巡夜的军士听见。她咬牙拭去眼泪, 强抑抽泣之声, 缓缓坐下来,一只手支在额上,竭力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 却哪里办得到? 那胸中分明如怒海狂涛般一阵阵地翻波涌浪,千思万绪一齐涌上心来一
她年纪轻轻, 已经历百般风险, 吃尽万苦千辛。近几年的戎马生涯,东征西战,四处飘泊无定, 更有血战沙场,出死入生, 但却很少象今日这般激动。究竟为什么? 是因为沈天宇提起了十年旧仇? 还是因为他愤然出走?
本来,她平日里耽于军务战事,什么儿女之情,终身之事,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认真考虑。但她毕竟是个青春年华的大姑娘了, 偶遇闲静之时, 心头也常常升起一种孤独寂寞之感。每当春花秋月之时,更难免勾动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这种微妙的少女的情思, 在她这种位置, 却是无处倾诉, 也不好对人言及。

平日里, 她身为军营主将,号令着数千人马, 自忖虽然武艺超群压众,但部下多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因此也耽心自己年轻历浅, 难以服众。她平素一举一动莫不留意检点,生怕露出半点儿女情态。旁人看来,这端的是一位不苟言笑,严肃稳重,治军严明,令行禁止的巾帼良将。她也尽量使自已喜怒不行于色,天长日久,已养成习性,倒把自己天生的一种少女情怀, 硬生生地埋进了心底深处。
今日突遇沈天宇, 却使她惊喜失色, 大为反常。
她当然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将她许给沈家, 却只道田沈两家全遭于会元惨杀,惟有自己一人侥幸得免。当年她立下报仇雪恨之志, 跟随义父郭风,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终于练出了一身好功夫。义姑郭兰又教她读书识字, 并时常讲述历代忠臣义士之壮举,和民族兴亡的道理, 使她深明大义。郭氏兄妹不幸阵亡, 她悲痛欲绝, 以为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亲人了。却不料今日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少年时候青梅竹马的好友沈天宇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十年前, 田沈两家毗邻通谊,义结金兰, 这沈天宇哥哥实际上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啊, 他,竟然还活在人间! 如今他不仅武艺惊人, 而且长得魁梧英俊,一表堂堂,性格既豪爽又温柔……这事情, 怎不叫凤兰心中喜出望外?
如今这世界上, 也只有他算得她惟一的亲人了。
老天爷安排他们相遇了, 相认了。
惜乎, 他却离她而去!
田凤兰抬起头, 呆呆地凝视着沈天宇坐过的那张坐椅,沈哥哥的音容相貌, 温柔憨厚的情态和爽直粗暴的喝斥声,都历历如在眼前、耳畔,令人回味不已。可惜,如今是座席尚温而人已渺然了! 她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怨只怨沈哥哥报仇心切不看时机,头脑拐不过弯来,细想也怪自己出言欠妥。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唉! 恨只恨两个人虚长了十年岁数, 却如同少年时一般意气用事, 斗嘴争执,弄到如今这种地步!
相别十年才得一见, 沈哥哥他又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今日负气一走,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这烽火年月, 亲人一旦失之交臂,或成永诀也未可知。
田凤兰心烦意乱,胸中一股仇怨又猛升上来——这一切家仇离恨, 不都是因于会元父女而起么? 她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刷地抽出尺余,那柄龙泉剑顿时射出一片青光。她真恨不得立即提剑闯入左营, 手刃于会元父女, 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此举必然会在义军中造成混乱,给清军以可乘之机。何况,于会元武功高强,自己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就算自己得手杀了他, 今后明军中谁还再敢来投奔义军呢?
凤兰竭力压制住自己的一腔怒火, 缓缓将剑重归鞘中。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又想, 沈天宇经自己一番劝斥, 表面上尽管不满, 但心中似乎也应该有所醒悟。他本是个聪明人,总会分清国恨与家仇的缓急轻重。只是如何能再与他一见,平心静气地畅谈一番才好。
田凤兰翻来覆去地想着, 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突然一丝寒风吹来, 打断了凤兰的思绪, 她眼角里只见帐帘晃动, 无声无息地飘入一条人影。她双眉一皱, 心想是谁不报而入? 正要厉声喝斥, 定睛一看, 却是左营参将, 自己的大仇人于淑云!
烛光下, 只见她飘然而来,穿一身青衣, 披一领深蓝色的斗篷, 衬得肌肤如霜似雪。她身段窈窕,也算得风流秀美,脸上淡施朱粉, 又显出几分妖冶, 只是那双眉斜飞, 凤眼微眯, 眉宇间总透出一股冰凉的邪意。那嘴角里, 分明含着一丝刻薄的冷笑……
这于淑云天生任性而骄横,喜怒无常, 待人接物,一时间阴阳怪气地假作欢笑,一时间又冷若冰霜。若论武艺,她也居于高手之列。她眼角也高,早年,曾发誓非要人材出众,且武艺强过自己的人才嫁,这在战乱年月谈何容易? 因此一拖再拖, 至今二十七八了仍未找到婆家, 成了朵无水灵气的老黄花, 性情变得反复无常, 阴毒怪戾, 而且越来越心辣手狠。平素里,她时常无故鞭打那些下级军士,来消自己心头的莫名怨气。军中人暗地里送她个外号, 叫“翻脸女魔”。
田凤兰平时对这于氏父女,除了公事应酬外,从不多加理睬。这使于淑云心里很是恼火, 心想一个草莽女寇, 傲些什么? 再看她年轻历浅却掌执重兵, 位在自己之上, 心头不由得妒意大生。为了打探凤兰的来历和能耐, 她时不时摆出一副老大姐的模样,有意撩拨凤兰说话, 言辞神态中常带讥讽轻薄之意。田凤兰则正颜以待, 终令她摸不清底细。
当下, 于淑云见田凤兰面含愠怒, 便大咧咧将手一拱,道:“田将军, 你我同事鞍马, 同仇敌忾, 又同是年轻女子,想来小将不报而入,田将军决不会见怪吧?”说毕单眉斜飞,脸现轻嘲之色, 走上前道:“将军刚才在想什么心事?”
凤兰正色喝问:“你来此何事?”
“刚才田将军擒获的那名清人奸细, 是个极重要的人犯,家父对此极为关切。方才已派人传话,请田将军将那人转送我左营审问,不料久等不至, 不知是何缘故, 因此父亲叫我亲自前来, 特请田大将军恩准, 将所擒奸细交我带回。”
“哼! ”凤兰冷笑道:“那个人, 怎谈得上‘擒获’二字? 本将只不过将他带入帐中问话,如今,已弄清了他的来历, 因此不必再劳于将军动问了——在我右营发生之事, 本主将自会料理!”
“唷——”于淑云故作惊诧,“想不到田将军如此长于审讯, 三言两语, 便弄清了那个奸细的来历!”
“那人并非清人奸细, 而是抗清义士。”
“哦?”于淑云闻言, 先是一惊, 继而反驳道:“田将军根据什么作此断言? 那个人分明杀伤我……我军将领, 还不是清人奸细?!”
“当时双方并不相识, 于将军误会了!”
于淑云心中一动,暗想: 如果那人果真不是清人奸细,倒也是件好事, 否则, 那么英俊的一条汉子,杀了岂不可惜?这些年来, 我倒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个年纪轻轻而又武艺高强的人。既然他并非清人奸细却不知父亲为何要与他厮杀?——于会元平时对一些秘密的事,常常不愿向女儿说明,目前这件搜图夺图之事,也是如此。他深知女儿性情怪僻,反复无常,往往败事有余,又怕她一时任性, 大咧咧声张出去。也是他老奸巨猾。所以连亲信家人和女儿都被蒙在鼓里。——那于淑云却有她自己的打算,心想不管那汉子里什么路数, 先把他弄走再说, 便道:
“既然田将军说是误会,就算是个误会罢,家父却还有话要问他一问。”
“他已经走了。”

“什么?”于淑云怔了一怔,大失所望,突然一声怪笑:“哈,好个田大将军, 你竟敢这样轻易地把个身份不明的人放了?”
“本将自有决断之权!”
“好很好!”于淑云气得阴笑着连连点头,“不错, 你放得好,”她忽然又换了一副甜蜜的笑脸,缓缓说道:“田将军,你也用不着故作正经了, 小将我年龄比你虚长几岁, 我们且说几句姐妹间的知心话吧——那个人,别说你会放,落在我手上, 我也会放人家又是抗清义士, 武艺又超凡出众,长的又潇洒风流……”
这话在于淑云本是胡言乱语地挖苦田凤兰, 而在凤兰听来, 恰恰无意中被点到了心中隐情,一时满脸绯红,将长案一拍, 怒喝道:
“住口! 参将, 你给我放尊重些! 军中无戏言!”
于淑云暗暗斜瞟着田凤兰, 见她脸色发红, 神态反常,心中十分得意,一面道:
“好哇, 军中无戏言! 你身为主将,私放敌奸, 这是不是戏言? 我这就要去禀报李定国将军!”
“请便!”田凤兰气得脸色由红转白, 鼻子里嗤出一声,调转脸去, 对于淑云不屑一顾。
于淑云见吓她不住,再一想, 那李定国与她同是草莽出身, 估计也告不出个结果, 便又转口责问:
“田将军, 按常理说, 家父既然与此事有关,在告知我父亲之前, 总不该随意放人吧?”
“也没有什么放不放! 那人武艺高强,要来便来,想走就走, 谁又拦他得住? ——你本事大, 自己找他去!”
“嘿——”于淑云怪声一笑,“田将军, 你身为右营统领,说出这种话,未免过于自贬了吧?”她终于抓住了话柄, 洋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可笑! 你父亲于会元身为左营统领, 又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 武功总不至于在我之下吧?他不也被那人杀得带伤败走, 如飞逃窜么? ——你父亲做不到的,却要本将去做,你岂不高抬了本将, 自贬尔父?”
“你、你……”于淑云顿时气得脸色发青, 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冷笑道:“马走千里,难免一失。家父偶然失手,或中了暗算,也是有的。但我早就听说田将军身怀绝技,却从来未得亲身领教, 想来大凡艺高之人, 都深藏不露吧?”说着,她双目微眯, 脸现不屑之色, 走近案侧,右手倏然抽出腰刀,闪电般地一挥——
于淑云的这柄腰刀与众不同,刀长只两尺五寸, 小巧玲珑, 呈弯月形, 刀刃薄而锋利, 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 循月宝刀”。当下只见一道雪光疾掠, 从案侧烛台上两支红烛腰间一闪而过, 发出一阵轻啸, 声尚未止, 刀已还鞘。于淑云这一手刀法来得好快, 简直令人见所未见。更奇的是, 那一对红烛虽然被拦腰截断,但却依然直立着不动,可见那宝刀的确锋利无比, 刀势也迅疾非常。
凤兰见她运刀如此纯熟飘逸,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叫好。她意识到, 这妖妇分明怀疑我的武艺, 今日终于忍不住上门寻衅, 耀武扬威来了! 哼, 她竟敢瞧我不起, 我又怎能让她小觑?
田凤兰当即面带冷笑, 从容立起身来, 道:“显能么? 回你左营去显!”说着也随手抽剑一挥,只见那龙泉剑青光一闪,两点烛花飘然而落, 那一对红烛上的黑烟顿时消失了,烛火却不见怎么晃动——那两支红烛相隔有段距离, 而且高矮不齐, 她这一剑之下, 烛花双落, 烛焰不惊, 剑法分明拿捏得又快又准又稳, 且剑身去势极平, 毫无风声, 否则剑风要吹灭烛火;去得慢了,也削不断那柔软的烛芯。这一手, 是田凤兰历时十载苦练出的“无风剑术”, 也是武林中的一种绝技,在黑地里拼斗或暗施袭击之时, 对方全然不能听风辨器,因此极难防御。田凤兰这手高明的剑术一显露, 于淑云如何不懂? 当下大吃一惊, 连退数步, 拱拱手道:“田将军果然身怀绝技,深藏若虚, 小将佩服得 很! 不过……”她抛下半句夹生话,便转身掀帘而去。帐外, 响起一阵阴阳怪气的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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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坟畔祭悼孤客再现   林边恶战破图重合

再说那沈天宇出得营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便信步朝田灵镇走去, 一路上思绪翻腾不已。他想到自己七尺男儿, 一身本领,在此民族危亡之际,本当报效国家, 无奈大仇未报, 心中怒火总是难平。刚才凤兰一番话语, 说得辞真意切, 所谈及于会元父女的近况, 也是自己不曾料及的,事起突然, 自己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 但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想, 凤兰之言确有道理。她一个女子尚能通晓大义, 以国难为先, 我堂堂男子岂无这等胸襟? 他也看得出, 凤兰对自己是有情有意的, 如今与她相逢, 正好投军杀贼, 但刚才负气而别, 不便即刻转去, 下一步又作何打算呢?沈天宇反反复复想了许久,殊无结果。最后, 因一夜未宿, 倦意上来, 便到田灵镇中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 倒头睡了。一觉醒来, 已然过午, 他上街胡乱吃了些东西, 买了些果品, 带上长剑, 直奔镇外郊野中的三老坟。十年了, 那地点他一直牢记于心。须臾便到了郊外那葬坟之处。他放眼四下一望, 只见林木森森, 过去这里本是一座荒丘, 如今这动乱年月, 更是渺无人迹了。树林间,分明有三个土堆,无碑无石,杂草丛生。无疑是老人们的坟墓了。
沈天宇来到土堆前,摆上祭品, 跪地叩拜, 他想起老父亲和田叔叔及婶婶惨死之况,不禁大放悲声。
祭祀已毕, 他拔出长剑, 斩去坟前坟后的荒草荆棘, 仔细将三座土坟修葺一番, 足足一个时辰, 方才罢手。
他将长剑插入鞘中, 忽然冷笑一声, 仰头朝一棵大树的枝叶茂密处朗声叫道:“何方朋友, 欲与沈某会上一会, 就请下来。如此鬼鬼祟祟, 成何模样?”原来他进树林之时,已察觉那株大树上藏得有人, 只因有事在身, 懒得理会。修坟时那人探头探脑,他也只装作不见。现在诸事已毕, 该查明此人真相了。
沈天宇连喊数声, 树上那人只是不动,他不觉十分恼火,嗖地拔出长剑, 喝道:“好, 你既然无胆下来, 待你爷爷上去会你一会!”说毕, 剑尖往那丛树叶一指, 就要飞身而上。
树上的人忽然开口道:“老朋友, 何必如此性急?”随着一声轻笑, 一个人轻飘飘跃下地来,一看, 竟是那疤脸人!
沈天宇猛一惊, 万没料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 一时心中又怒又喜。怒的是疤脸人昨晚竟敢对自己突施袭击, 这种贪财负义的行为最是令他不齿;喜的是现在是大白天, 这人就是长了翅膀也难逃掉了。他突然想起凤兰的话: 一定要找回另外那半张图纸! 现在疤脸人不找自来, 岂不是天赐其便?
疤脸人一落地, 他本想立即冲上前去动手。但一转念:此人阴险狡猾,来路不明, 他既然藏身此处, 必有图谋,且听他如何说话。于是他笑呵呵地说道:“哦, 原来又是你老哥子! 想不到,我们总是在不寻常的场合见面。是不是昨晚跑
得累了, 在此歇息啊?”

疤脸人亦笑道:“明人不讲暗话, 老实说吧, 我在此是为了等你。”
沈天宇一惊, 讥讽道:“你老哥子神通广大, 居然知道该在这里等我, 可见你了解的事真不少哇!”
疤脸人道:“好说, 好说。我找你, 并不为别的, 而是送一套富贵予你。我知道你与左营于将军有不共戴天之仇,右营田将军又险些生擒了你!”
沈天宇见他的确了解一些情况,但又说的不明不白, 似是而非, 心中不由得奇怪; 再有, 那“一套富贵”又是指什么呢? 于是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不错。你也看见了, 那于会元我是必杀之而后快! 至于——, 能生擒我的什么将军, 大概还未出世吧!”
疤脸人点头赞道:“我眼光不错, 早知你是一条好汉, 因此特来指引你一条大路。我的意思是, 只要你能将他们想要的那半张图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助你报仇, 还保你下半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沈天宇道:“小小一张破纸片, 便交与你又有何妨? 不过你有什么本事夸此海口, 敢保我下半世荣华富贵?”
疤脸人呵呵大笑, 拍拍胸脯道:“我见你被那南明军苦苦相逼, 才肯成全于你, 你道我拿不出一套富贵?这算什么,日后就是这山川河流,都是我们的! 实话说了罢, 本人奉大清征南元帅之命, 前来探南明小朝廷的虚实, 数十万大军随后便至! 有道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 老弟, 那半张图于我大有用处, 你给了我, 日后还少得了你的好处么?”
沈天宇闻言心中大怒, 暗骂道, 好个奸贼, 原来是清人的奸细, 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 他心中虽怒, 表面上仍装出惊喜之态, 说道:“老哥子, 我俩有缘, 日后就托你的福啦!不过, 你说的话可要算数。”
疤脸人似乎受了委屈, 顿时脸露不悦之色, 道:“丈夫一言, 快马一鞭, 哪有失言之理! 你老弟未免也小觑我东北黑山剑派了, 须知我门派也讲究忠信二字,言出必行。再说,你武功本在我之上, 能将此图送我, 我若还对你不住, 今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沈天宇见他说得慷慨激昂,心中暗暗好笑, 便从怀中掏出那半张图纸,递将过去。疤脸人将手一拱, 喜滋滋、笑盈盈走上前来,待他伸手刚要碰到图纸,沈天宇却将手一收,道:“且慢! 我倒想起了另一位; 你要得此图, 先要问过他。”
疤脸人一怔, 道:“还须问谁?”
沈天宇笑道:“先要问问我手中这柄紫烟青锋宝剑!”
疤脸人神色大变, 瞪着他一言不发,突然猛地转过身子,朝树林深处如飞而逃。
沈天宇已料到这着,早有准备。疤脸人身形甫动,他也箭一般直追过去。无论疤脸人向何方逃窜, 只一落地, 便见沈天宇笑吟吟地提剑等在面前
疤脸人几个纵落皆被迎头拦住, 只好站住不动了。
沈天宇笑骂道:“别净想他娘的好事了, 昨晚上你玩得满痛快, 黑灯瞎火, 那是你们做奸细的天地,但现在是大白天,你还逃得出我的眼底?”继而他脸色一变,喝道:“发什么呆,多想也是无用, 我岂能任人收买? 快快亮兵刃吧!”
疤脸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抽出那柄乌黑的短剑,剑柄平胸,剑尖朝前,出一招“黑龙潜洞”,凝神静气,严严守住门户。

沈天宇见状, 长笑一声,紫烟青锋剑陡然挽起漫天剑花,狂飙怒潮般卷盖过去。
疤脸人心知这一战性命攸关, 哪敢有半点大意? 他不求伤敌, 唯求自保, 于是见招拆招, 只守不攻。但几十个回合一过, 仍感到被一片剑光罩住, 直透不过气来。
在过王坟和于家庄园夺图之时,这疤脸人曾两次利用沈天宇为他火中取栗, 以为这人不过是一介武夫,武艺虽高,智力却是平平,于是便想出这直言收买之策。哪知对方竟然醒悟过来, 并且深藏不露, 反而诱使他自己泄露了身份, 落入万分危险的境地,这真使他心中懊悔不已。
沈天宇心中也不平静。这探子,竟把他看作是卖国求荣之徒, 这等侮辱, 比杀他更甚。他要让疤脸人自食其果,让他领教一下中原剑法的厉害,再想到凤兰对那半张图纸的关注,更是倾出全力进攻。只见他一柄长剑上下翻飞, 招招皆攻敌要害, 恨不得一口气将对方刺倒。
一个杀敌心切, 只攻不守; 一个胆颤心惊, 只守不攻。如此竟也相持良久。沈天宇抖擞精神,使出一路华山剑法,只见青光闪闪, 势如疾风, 狠招频发, 咄咄进逼; 疤脸人则是身形手法渐见呆滞, 气喘吁吁, 汗湿重衣了。
又斗了十来个回合, 沈天宇卖个破绽, 装作脚被草根绊住,一出手,剑锋歪斜,下盘不稳,胸腹间露出一个空当。那疤脸人正感危急, 如此大好机会怎肯放过?
当即移形换位,飞速绕过长剑,手中短剑一伸, 猛袭沈天宇小腹。沈天宇不慌不忙, 单足发劲, 原地一个高跃, 早超过疤脸人头顶, 与此同时,手中长剑往下一抡,剑身平击,“啪”的一声,狠狠打在疤脸人背上。疤脸人这一招本来用尽了全力,企图一举获胜,整个身体向前平冲, 这下被剑身在背上一拍, 二力相加, 哪里还站立得住? 一个前扑, 仆倒在一丈开外。
刚着地, 疤脸人就想翻身使招“鲤鱼打挺”跃起, 哪知冰冷的剑尖已抵住了他的背脊。
沈天宇哈哈大笑, 说道:“打了半日, 你也怪累的, 好好躺着休息休息吧。现在,回我的话, 若有半点虚假, 我立时把你钉在地上! 我问你, 你要那图, 到底何用?”
疤脸人此刻被制, 不得不说, 答道:“好汉, 你想必也有所知, 那是一张地形图; 据图上所示, 便能找到定南王孔有德埋下的财宝。”
沈天宇心想, 果然有这么回事。但还是感到有些不清不楚, 便又问道:“孔有德那老贼不是你们的人么?”
疤脸人苦笑一声, 道:“不错,那孔有德已归顺大清多年,曾为我清廷效忠,平定南疆,也算得忠臣。但他此番埋宝,却是打算日后留为己用,不久他兵败身死, 这东西就留给他儿子。有眼线探得此事,我便被遣来弄走这批财宝, 主要怕它落入南明军之手,充作军饷。”
沈天宇喝道:“胡说! 那守宝之人一知你身份, 难道还不拱手相送?”
疤脸人道:“果真如此, 哪里还须费这么多周折? 那守宝之人行踪不定,身份不明,而且他还得过死令,只听命于定南王的心腹和少主人,就是昨晚在房中被于会元杀死的那两个人。如今两人虽死,只怕他仍要忠心耿耿, 死守财宝, 谁也不得接近。”
沈天宇点点头, 又问:“那我的私事, 你又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疤脸人伏地冷笑道:“这等小事, 又有何难? 稍作探问即知。没这点打探功夫, 还派我独来南边闯荡?”
“但却不料遇上了我!”沈天宇接口讽刺道:“老哥子,现在我们言归正传——你那半张图呢?”
疤脸人心想: 罢了罢了, 这回真是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了……这图我若不交出来, 他一剑杀了我, 再搜身上, 最终还是他的, 不如干脆交了罢。因而长叹一声, 道:
“我也是聪明过头了,不料今日惨败在你手上!这半张图天意注定是你的, 你拿去!”
他趴在地上, 稍侧身子,伸左手去怀中掏出那半张图来。
沈天宇心知此人机灵无比,防他弄鬼,先逼他将右手兵刃抛出, 这才弯下身去, 伸左手抓过那张图来, 右手的长剑尖锋却一直触在疤脸人的背脊之上。
沈天宇一手举图,细细察看,见这半张图纸的纸质、颜色、字迹和撕裂处均与自己那半张相符无误,看来这疤脸人没有弄假, 一时心中大喜, 将它揣入怀中。
今日收获不小,现在, 只剩下如何处置这个疤脸人了。
沈天宇沉吟良久, 终觉是杀掉爽快, 于是便又嘲笑着戏问道:
“要便杀你, 要便放你,我可没地方关押你。你自己说说如何是好?”
疤脸人重重叹息一声, 惨然道:
“我说的句句是真情实话,图也给了你了,想不到你老弟还是放我不过!”
“所以你便感到委屈? 哈哈, 那依你想怎样呢?”
疤脸人自忖难以求生的了, 便凛然答道:“杀也由你, 放也由你! 照你的意思,或许想要我跪地讨饶, 可惜, 我黑山剑派却没有学过这种功夫!”
“这可是你自择死路, 那我可就对不住了!”
“自古两国交兵, 落入敌手者死, 理所当然。老实说,你若败在我手下, 也难逃活命!”
沈天宇听他如此说话, 暗想, 此人虽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而且一身武艺, 也是难得, 便油然升起了怜惜之意,加上他问明了情况,图纸又到了手,心情甚佳, 便很想一撤长剑, 放他起来。
但又转念一想, 如此纵敌似有不妥, 于是又凛然喝道:
“我杀你, 却不是因为你战败,而是因为你们清人烧我田园, 杀我百姓!”
疤脸人哈哈一笑, 道:
“胜师之兵, 烧杀抢掠, 总是有的。但我满族人, 也并非人人都是凶残无知之辈! 本人与敌拼斗时毫不留情, 但若说滥杀无辜百姓, 却也不为之!”
沈天宇闻言沉吟片刻, 点点头道:“你且发个誓来, 说从此不再过问这笔财宝之事!”
疤脸人慨然叹道:
“你既想放我一条生路了, 发个誓又有什么为难?我的性命本来在你手中, 你一剑杀了我, 免得耽心我日后反口,与你作对, 岂不更省事? ——但你却这样待我, 我岂不知感恩识数? 哪里还有脸去争这笔财宝? 也不用发什么鸟誓, 就算我这次办事无能, 回去领受斥责罢了!”
“那好, 你必须立即离开此地!”
“这个却难办到。”

“什么? 你难道还没死心?!”
疤脸人摇头长叹, 似乎感慨万端, 道:“并非此意。本人这次潜入南方刺探, 一半是上命差遣,一半也是自告奋勇,为的是想兼办一件私事。此事十年来牵魂萦梦, 这次若不弄个结果, 我这一生是永无宁日的了……”
沈天宇见他又说出一番道道来, 暗想, 他难道也有什么十年宿仇? 便好奇发问道:
“你来我南方, 又有什么私事?”
“这……不好说得很, 总之、总之是私情一类罢了,反正与公事无关, 也不伤人。好汉不必多问。”
沈天宇想了想: 他若胡乱答应离去, 我已放了他了,可见此人说话认真。于是厉声喝道:
“我若见你作恶, 决不轻饶!”
说毕, 那青锋剑一提, 将疤脸人放了。
疤脸人翻身跃起。沈天宇又用长剑一弹, 将他那柄乌黑的短剑从地上挑起, 直飞过去,疤脸人一手接了剑柄, 愣一愣, 插剑入鞘中, 红了脸道:
“在下纳兰叶若, 谢好汉不杀之恩, 但愿有期相报!”
说完, 疤脸人纳兰叶若双拳一抱,转身便走。走得几步,只见他突然仰天大笑!
沈天宇大吃一惊, 他却没能看到,那疤脸人笑着笑着,脸上竟然挂下两串泪来, 也不知是感激,是羞愧,还是怨恨……
那纳兰叶若怪声狂笑着, 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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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   章图留影去奇情费解   林深境险义士长啸

是夜, 沈天宇在客栈昏黄的油灯下,反复研看那张图纸。
他心意已定, 决心单身探宝, 献与义军, 为收复河山尽己之力,并借此向凤兰表明, 他沈天宇虽然一时愚鲁, 但绝非不明大义的人。
那张图纸已然粘好, 摆在一张木桌之上。图上, 杂乱无章地画着十个圆圈, 其中一个圆圈旁还画着三个歪歪斜斜的“×”和几根互相交错、粗细不匀的线。在图的下方写着几行字, 由于抢来夺去,字迹已有些模糊。仔细辨认下, 却是儿时读过的一首童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黑犬六七条,
八九十枝花。
他不觉哑然失笑, 发现第三行不是诗的原句。——什么“黑犬六七条”,简直东拉西扯, 俗不可耐。足见孔有德老贼,是个狗屁不通之人。
他解不出这几句诗暗示之意,至于诗下面还写着的几个字, 那更是令人莫名其妙了。那几个字是: 前后左右, 东南
154
西北。后四个字均比前四个字大。
他当然知道, 这八个字是方位。但既东即非南, 既西即非北, 是前, 必不能在后,是左则不能在右, 反之亦然。苦思良久, 仍无头绪, 他渐有些焦躁,走到窗前,背手而立,展眼望去, 只见月影下山峦重重, 林木森森……
他不觉忆起昨夜过大岭的情形, 心中一动, 暗想我何不亲到王坟看个究竟, 岂不强如在这里猜哑谜么? 一想定, 心中便畅快了, 思量着好好睡他一觉, 明日早起赶去王坟。
他劳顿整日, 一时倦意袭上身来, 呵欠连连, 迷糊糊解衣上床, 顺手一掌遥将灯火打灭, 倒头便睡。那张图纸却仍留在桌上, 忘了收起。
沈天宇正待迷糊入梦, 后院却“咔嚓”一声轻响。这种响声,旁人不会在意, 但武学精深者必然目明耳聪, 十分机敏的, 当下他心知有异——分明是夜行人在投石问路。
他心里暗惊, 迅速翻身而起, 悄悄抽出长剑, 往后窗轻跳出去, 一到房外, 他立即隐身房檐下。
此时夜已深沉, 四周一片静寂, 院内空空荡荡, 只有月光朦胧,树影婆娑, 并无一个人影。等了一会, 也不见有人越墙而入。
沈天宇顿感奇怪, 想了想, 猛然惊觉, 暗叫不好, 凌空一个翻身钻回房内。人还未落地,陡觉前窗人影一闪。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 赶忙打亮火折, 往桌上照去。这一照, 顿使他目瞪口呆——那桌上空无一物,那整张粘好的图纸早已不翼而飞!
这下他的愤怒之情,可想而知。他一声低吼, 仗剑从前窗穿出,飞身上房, 朝人影消逝的方向提气狂奔, 十数间房屋瞬息即过, 但空寂寂、夜茫茫, 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沈天宇如冷水浇头,顿时呆了。他垂头丧气返回客栈,一时间心灰意冷、和衣而卧。远处,隐隐传来梆声,一更已过。他辗转于床, 哪里睡得着? 那张全图, 真是来得辛苦去得容易。他不由得狠狠责骂自己粗心大意, 心头一时悔恨难言。但却也无可奈何。
苦于枕头不高, 越睡越不舒服,他随手去扯身侧的包袱,准备塞到头下。这一扯,却触到一件东西, 抽出来, 借着月光一看, 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一惊比适才失去图纸时更甚!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张黄纸, 打开一看, 上面画的有圈有“×”, 正是那张藏宝图!
此图失而复得, 真使他又惊又喜, 看看没弄错, 赶紧收入贴身衣中, 再按一按, 觉得十分稳妥, 这才吁了口气, 浑身方轻松了。
接着他心中便升起一片疑云: 这来者是什么人? 从身材上看, 不象疤脸人那么矮小。此人身手快捷, 后院刚发响,人却已从前边进来。或许他早已在一旁窥视,我却不知? ……再有, 他又是为何而来呢? 若意在王坟财宝, 为什么不将图纸拿走? 若无意于此宝, 又为何侦踪于我? ……从他把图放到包袱下来看, 似乎是出于好意,开了个玩笑,象是警告我,不能将这种事关重大之物随手乱置。不过, 这玩笑也开得太过火了, 急出我一身冷汗! ……既然他是好意提醒我, 却又为何不干脆现身, 同闯王坟, 助我一臂之力?
他这样想来想去, 没有结果, 思极而倦, 复又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 天色已经微明。他急匆匆漱洗一下, 吃了早饭,回房换了一套儒生衣服, 刮净脸上胡须, 镜中一照, 俨然是一副读书人模样。他想, 这一乔装, 至少可使那灰影一时觉察不出我与前晚是同一个人,这对我前往探察不无好处。他拿起长剑, 看一看, 本想将它寄存在店主人处,但又想,如今读书人佩剑也是时髦之举, 还是带上稳妥。
出得客栈, 他循着前日来时之路,不慌不忙,缓缓出镇。到得镇外, 见四处尚无人迹, 才施展轻功疾驰, 约有一盏茶工夫, 王坟便在眼前。
这时天色大明,王坟巨大土包历历可数。但王坟下, 树林间, 晨雾依然未散, 一片片,一缕缕, 飘浮缭绕, 透来阵阵寒气。从那雾气中, 不时露出嶙峋怪石, 形状奇特。看上去有的如蛇、如龟; 有的似矛、似剑; 更有的如巨兽潜伏,魔怪起舞……微风吹过, 雾随风动, 那些怪石一显一隐, 霎那间, 象是活了过来, 正绕着大坟, 蠕蠕而动。这景象, 令人身未到而心中先起惧意。
沈天宇纵是艺高胆大,但想到这几日来, 连遇怪异奇险之事, 也不由得悬起一颗心, 眼观四路, 耳听八方, 备加警觉。
他原想绕着王坟群走一圈,先瞧瞧外围情况, 但走了大半个时辰, 那围着王坟的残破矮墙仍远远伸去, 无际无边。他攀上一株高树, 手搭凉棚一望, 只见荒丘累累,林木葱葱,王坟散落其间, 何止十数里许? 非一日半日不能走完。他心里想, 何不直闯进去, 到里边看个究竟再说?
这时, 他忽然发现, 那缠坟绕林之雾渐升, 低矮的树木尽被遮掩, 王坟高大, 也只露出一个个大圆顶, 恍若一方硕大无朋的素绢上,浮着数十个黄绿色的凸圆斑。

沈天宇猛然觉得其中一些凸圆斑间的方位很有些眼熟,忙抽出怀中之图,一看之下, 心中恍然省悟, 这图中圆圈,即是大群王坟的位置。这无意中的发现,使他又惊又喜。
但仔细一比, 又觉不对, 在有的圆圈位置上,并无王坟,而且从地势对照,中间那画着三个“×”的地段, 也无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一片杂树林子。还有那一首童诗,两行怪字,又作何解释呢?
他心下不觉又茫然起来。想了一下,还是进去再说。于是跃下高树, 越过矮墙, 拨草探路, 摸索着往前走去。
他认准方向,知道无论如何, 得先找着中间那片林子,那三个“×”之处,必是关键所在。
这王坟里久无人迹, 到处是败草乱藤, 根本无路可寻。不时还碰到大片荆棘, 木刺如钩, 锐利非常,难以径直而行,只好绕之而过。这样一来, 走走停停, 甚是耗力。
正走间, 前面草丛中窸窄作响,沈天宇立即停步。忽然一物如箭,倏然从身旁掠过,他一掌击出,那物尖声嗥叫,打了几个滚翻,倒地不动了。细一看, 原来是只花面狐狸。他心中骂道,这畜牲却不是来找死?
因为这狐狸, 他猛想到灰影。已来了这半天, 为什么不见他显身? 越是如此,越要小心行事, 若不留神着了道儿,那可是天大的冤枉。
又往前行里许,非但仍无道路,而且愈走愈难。只见乱石处处堆积, 树间藤蔓交织如网, 地上腐叶很厚, 不时有蜘蛛毒虫,在石缝间、树杈上缓缓爬行。至此, 他不得不抽出宝剑, 斩路而行。
好不容易出得一片树林,前边现出一块青草地,绿茵茵,甚为平坦。

他刚要举步,却发现一桩奇事, 便驻足观看——从青草地那面的树林里,逃出一只野兔, 一条豺狗在后边紧紧追赶。野兔逃进草地,在里面窜行如飞,豺狗也追进来,但没跑上两丈远, 便惨叫连声, 沉下去了!
沈天宇倒抽一口凉气,连呼好险, 投之以大石, 溅起一片泥浆, 原来草下是个大泥淖! 那兔子身轻, 豺狗沉重, 故被狡兔诱入绝境而亡。若人一入内, 任武功盖世, 也只好眼见淤泥没顶, 无力可施。想不到王坟群里竟如此凶险复杂,怪不得孔老贼选中了这个地方藏宝。
待绕过这片草地,已近中午。沈天宇腹中饥饿, 便拿出备好的干粮吃了一些。吃完干粮, 口中甚渴,思量寻些水喝。侧耳细听, 隐隐有流水之声从左边传来, 循声走去, 果见灌木丛中有一条涓涓细流,只因两边草深及腰,远处看不出来。溪水清凉, 他喝了个够, 在水边一块大石上坐下, 准备歇息一会再行。
随目望去, 那溪流又窄又浅, 在前边转了个弯, 又被乱草遮没。他心中一亮,图中那几条歪歪斜斜的粗线, 莫不就是这些溪水?果真如此, 只须顺着小溪,就能到达图上三个“×”标志的那片杂树林子。
他想想不错, 就顺着溪水,一路前去。走了一段, 见另一条细流与此溪汇合, 掏出图来一对照, 立刻面露喜色, 换个方向,沿着另一条细流走。照图所示, 这条流水的尽头,应该就是那三个“×”处。
溪边多有深草石头, 但无藤蔓荆棘, 倒不见如何难行。到一处, 溪水急转弯, 他不假思索, 亦顺着转去, 没想到这一转, 脚尖碰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正诧异,脚下一紧,已被那东西缠住,接着呼地一声,一条碗口粗细的大蛇从深草中昂起头, 火信伸缩如电, 毒牙森然, 朝他颈项咬来。
沈天宇大惊, 他知道毒蛇灵活异常, 无论朝何方闪避,都有被咬住的危险, 况且脚被缠住, 跳纵极是不便。当下一命系于发端, 不及多想, 倏然伸出两指, 夹住蛇头下部……
他这一夹, 极为冒险, 蛇头下部蛇颈, 为蛇身最细的所在, 若拿捏不准, 碰到别处, 不说蛇身粗大, 两指难钳, 而且蛇头仍能转动, 还是不免被一口咬中手臂,一旦蛇毒发作,如何得了? 沈天宇指出如电, 一击得手, 正中蛇颈, 蛇头便无法转动,自家也犹如死里逃生。他在华山上十年学艺, 不独剑法尽得真传,指上功夫也非寻常武师可比。点、戳、弹、夹, 迅速准确, 力度奇大。
当下他吸气发功, 二指有如铁钳, 直将那圆圆一个蛇颈夹扁。大蛇吃痛,身体绞动, 蛇尾拍击, 沈天宇出左手将蛇身紧紧握住, 以免蛇头挣脱, 就是身上被缠得疼痛异常, 也顾不得了。
这样相持许久,大蛇窒息而死, 蛇身渐渐松软。沈天宇终于脱身出来, 还怕不妥, 抽出长剑, 将它斩为数截。
凶险一过, 他才感到浑身乏力,额上冷汗淋淋, 一颗心怦然大跳, 仿佛要破胸而出。进王坟半日来, 他未遇敌人,却已遭逢两次事关性命之险情!
若是别人, 遇此险境恐怕早就畏缩而去, 沈天 宇则不然, 他性格孤傲倔犟, 胆大无畏, 如今又深明王坟探宝是大义所在, 加之想让凤兰看到他的功绩, 因而此行是宁死不悔的。眼下迭遇险阻, 反而更激起他奋进之情。略歇片刻, 他又沿溪疾上, 只是吃堑长智, 脚下小心在意些了。

那条小溪穿越一片空地, 绕过一座小丘冈。冈子一过,沈天宇突然发现一条大道,但荒草丛生, 路面坑坑洼洼, 还堆着许多土块大石、枯树残枝,这路面显然是被人有意毁坏。他心中暗忖, 到了此处, 离敌人当不远了。
他依然沿溪而走。正行间,忽然惊诧地“咦”了一声,望见溪边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有一口井,一条小路清清晰晰地通到井边。那小路被踏得平平整整,分明是有人常来常往, 取水食用。
他一个箭步, 窜到井边, 低头查看, 只见井沿光滑, 井台上水渍点点, 看来前不久还有人来过。他心想, 这取水之人,决非农家, 定是灰影无疑。有了这个踪迹, 好歹斗他一斗。他飞身藏到一块巨石后面,以逸待劳,透过巨石的缝隙,监视着那条小路。
他在巨石后, 盘膝而坐, 运气调息, 放松周身筋骨, 为即将到来的恶斗做好准备。但过了很久,没有丝毫异状, 四周寂然, 小路空荡, 唯有风过松林, 传来阵阵涛声。
他一拍身上尘土, 站了起来,心想我却也糊涂得很,他既然刚取过水,必不会即来,空守此间,岂不冤枉? 待我找到溪流尽处,查到埋宝之地,再回来找他也不迟。他若就在埋宝的那片杂树林里, 那就更好,来个一了百了, 人宝双获, 岂不省却了许多麻烦?
他回到溪边, 继续沿溪而去。一路上,未遇什么阻碍,终于找到了那片林子。这林子在远处那株高树上看时, 并无多宽,到了眼前,才知是一大片森森怪树。除少数桐柏、乌桕、苍榕、老槐、黄杨之外,他都叫不出名来。
这些百年老树, 盘根错节, 株株相连, 或枝干曲扭如鬼爪向天, 或树须修然如长发垂地, 更有一棵奇树,光秃无叶,树身漆黑, 如泼墨汁, 几个大枝, 好似巨指, 看上去极为怪异。林中阴暗潮湿, 黑气氤氲, 枯枝败叶遍地, 更兼处处黑色巨石,形状也多奇特, 使这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氛。
沈天宇虽是大江大海闯过来的人, 见到这样一座险恶林子也不禁骇然。他不敢大意, 抽出宝剑, 四下搜索, 方圆数十丈内, 每一株树, 每一块石头都一一看过, 见并无埋伏,这才放下心来。
在一片乱石后面, 他发现一个坟包, 这里显然也是王坟之一, 因为坟前分明置有几对石人石马。但这坟堆却不如其他坟墓高大,他微微颔首,心中已然明白,为什么先前在高树上对图察看时,有的圆圈位置上看不到王坟, 原来是因为大小不一; 而这小的, 则被雾霭及林木遮掩住了。
埋宝地点如今是查对清楚了, 剩下的就是找的功夫。他原以为到了这里,会发现某些标记,转了半天,却殊无所得。石上、树上并未刻有字迹,地上也无任何翻挖移动过的痕迹。无奈何, 他只得又拿出那张图来, 猜那上面的哑谜。
“一去二三里”, 难道还要行至二三里之外, 岂不是走出林子了? 这与圆圈和“×”所暗示的不能相合。即便这样吧,这王坟群中又哪来的“烟村四五家”? 至于“黑犬”、“花”和大小不同的“左右”、“前后”八个字,更如咒语鬼符,实难参透。
沈天宇在林中踱来踱去,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终于心头焦躁,劲贯双足, 四处游走,竟想靠腿部蹬力, 去发现地下有无异状。若地下埋得有物,双足蹬下后发声自然不同。如此来回几遍, 枉累得双脚生疼。泥地湿软,更有腐叶覆盖,

即使果真埋有什么, 也绝难探到。
沈天宇徒劳无功, 一腔怒气勃发起来, 把那孔老贼、清人、于会元、灰影骂了个遍。
一通火发过后, 心绪稍平, 他想, 看来只有生擒灰影,逼他供出藏宝地点这一着棋了。但这灰影一身武功甚是了得,除掉他尚无十分把握, 活捉他更是谈何容易! 但事到如今, 也只好拼死试他一试。
决心一定, 沈天宇顿觉豪气满腔, 他气运丹田, 昂首挺胸, 从胸臆间发出一阵高亢激越的长啸, 直震得树上黄叶,纷纷下落!
前日过大岭, 听到那吓得乡人发抖的啸声时, 他立即就判断出发声者并非鬼魅。因为大凡练武之人,内功达到一定境界, 就能运气发出悠长响亮的啸声。
现在, 他也把啸声远远送出去, 是向那灰影发出挑战。只要灰影在方圆几里之内, 就不会听不见。
哪知他连啸数声, 一声比一声高亢激越,四周却是毫无反应。等了一会, 他又长啸起来, 这次却是立身树冠, 以期将啸声送得更远。
但除了回声应和之外, 王坟群内一片死寂。
他忿忿地跃下树来, 溪边那口水井, 在他脑子里一闪,他顿时有了主意。好小子,你不敢应战,难道我不能去找你?“发遍七十二疑冢, 终有一处是君家。”待我搜遍王坟每个角落, 看你小子何处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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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井台陈辞沙弥作画   禅堂追逼了空鸣冤

沈天宇朝井台奔去, 尚未到达, 远远就听到那条小道上传来脚步声。他稍一怔,急忙闪到一株树后, 静静倾听。听了一会, 他眉头渐渐皱起, 脸上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来人的脚步重浊、拖沓, 不象身负武功的人那般轻灵而快捷。此人若不是灰影, 那又是谁?
他从枝叶中张望过去, 见井台边竟出现了一个光头小沙弥, 年纪轻轻, 肩担一对水桶。
沈天宇暗自惊道, 却不是作怪么, 怎么平地里冒出个小和尚来? 他是什么人? 怎么没死在灰影掌下呢? 待我去问个水落石出。于是他身子一晃, 从树后轻飘飘闪出, 悄悄来到小沙弥面前。
那小沙弥正弯下腰, 在井台上聚精会神地打水,猛抬头,见个书生模样的人含笑站在跟前, 不由得大吃一惊, 手中吊桶拿捏不稳,“哗”的一声, 往井中坠去。
沈天宇手疾如风, 飞速下探, 两个指头早夹住了桶绳。接着, 手臂微扬, 指头松开, 那吊桶竟从井下直飞上来,刚过井口, 他伸手一托, 稳稳将桶停在掌上, 里边的水竞无半点溅出——他显露这手功夫,为的是看这小沙弥有何反应。
但小沙弥只是满脸惊惶地看着他, 连他将吊桶递过去时都没知觉。直待沈天宇喝道:“你是要水不要?”这才慌慌张张接过去, 手还不住地颤抖。
沈天宇见状真是一百个不解, 不知道这小沙弥为何会这样害怕。他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问道:“小师父, 你一向就在这里?”
小沙弥面呈犹豫之色, 好一会, 才点了点头。
沈天宇又问:“这么说来, 那边是有个庙啰? 庙里还有几位师父?”
小沙弥仍不作声, 伸出两个指头。
沈天宇心想, 哦, 原来还有两个和尚, 不知他们与灰影是否是同党。这小沙弥最多十五六岁,干不了那种恶事,待我来套套话。于是又和颜悦色地问道:
“听说近来这一带不太平啊, 白天黑夜都有鬼怪杀人,你见没见过一个脸蒙黑巾, 身穿灰袍的鬼呀?”
小沙弥本已稍微平静的脸色, 此时又显出无比的惊慌,对着沈天宇狠命地摇头。
沈天宇见三次询问,小沙弥都没开口讲话,仅点头,摇头,不禁深感奇怪,看他那模样似乎受着什么人的胁迫,便说道:
“小师父, 有人不许你说出这些是不是? 你不要怕,我是李定国将军的人, 你把事情告诉了我, 谁也不敢欺负你的!”
小沙弥神色怪异地瞪着他, 默默不语。
沈天宇候了半晌, 终于被弄得焦躁起来, 喝道:“这王坟四周闹鬼杀人, 莫不就是你们这伙人在作怪?!你们全是孔老贼的走狗,为了保护他孔有德的财产,谁走进这块地方就弄死谁! 今日你若不从实讲来, 我先废了你这个小贼!”说完呼地一下,就扣住了小沙弥的右腕脉门。

小沙弥的神情甚为痛苦。当沈天宇再次喝问:“你说是不说!”他忽然发出嘶哑的怪叫声,又是流泪, 又是跺脚, 最终张大了嘴, 用左手向里指着——
沈天宇顺他手指朝嘴里看去,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上流过, 浑身血脉愤张。那小沙弥嘴里空空的, 舌头竟被人从舌根处剜去!
他赶忙将手一松, 放开了小沙弥, 难受地问:“呀, 小兄弟, 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是谁残害你? 是那灰影鬼怪,还是另外那两个和尚?”
小沙弥望了望他, 眼神有些酸楚,突然连连摇头,推开他的手臂,挑起水桶就走,一边还急急抹去脸上的泪痕。
沈天宇心想,这小沙弥一定知情,我向他问个明白, 岂不强似四处寻那灰影? 于是纵身上前, 抓住小沙弥的扁担,他这一抓, 小沙弥顿时寸步难移。他轻轻将那担水卸下,扯住小沙弥的衣袖,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的青草地上。小沙弥无奈, 只好听从。
沈天宇言恳意挚地把他来探王坟的目的, 及前后经过一一讲述, 最后说道:“清人占我田园, 杀我百姓。我们义军取得了这批钱财, 就可招兵买马, 收复失地,为老百姓报仇。这孔有德老贼是投降清人的汉奸, 那守护财宝的人是他的走狗, 他们害得你这么苦,难道就罢了不成?——你再看这张图纸,上面画着埋宝处,我也到那地方找过,但不知图意,始终找不着。小兄弟你知内情,请你指点一下。你不用怕, 一切有我作主,若是庙里那两个和尚是孔有德的人, 我立即一剑一个, 杀了给你报仇!”
小沙弥皱着眉认真听着, 神色犹疑不定, 隔了一会, 象是下了决心, 他四处张望一番, 然后捡起一根枯树枝, 在一小块泥沙上画起图来。
小沙弥作画时, 神情显得十分紧张, 手指抖抖瑟瑟。沈天宇知道他画的东西必定关系重大, 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不料才画得七八笔, 泥土小路的那头传来了呼唤之声:“智能——, 智能——”
小沙弥听到呼喝, 火灼般地将枯枝一抛, 倏地站起, 担上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 见沈天宇跟了上来, 忙使劲摇手。沈天宇见他脸露焦急之色,心中一愣, 不觉停步。小沙弥转过树林, 消失了。
沈天宇又回到刚才坐的地方,察看地下那几条道道,见画得歪歪扭扭, 横七竖八, 也看不出什么意思来。他想, 小沙弥摆手, 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他跟我在一起, 我就等等再去寻那寺庙。如和尚果真是跟灰影一伙, 我就收拾了那两个秃驴!
他在林子里东游西荡,约莫有了一顿饭的工夫, 才沿着小道寻去。小道曲曲弯弯,通向林子深处, 走了一会, 眼前豁然开朗, 已来到一片小小旷地前,在一棵华盖般的古榕树下,有一座寺庙。他迈着方步, 闲若无事般朝那里走去。
进得庙门, 里边静静幽幽, 禅堂里供着一尊大佛, 却是如来, 旁列十六尊者。炉台上香烟袅袅,蒲团前木鱼排列,但不见人影。沈天宇心里陡然觉得不安,暗想, 莫非因我迟来一时, 小沙弥就已遇害? 他拨腿就要往里间闯入。
这时, 边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
这老和尚猛一看见沈天宇, 不觉一怔, 但随即将惊讶之色倏然收敛, 双手合十, 朗声问道:“施主何来?”

沈天宇双眉微皱, 定眼望去, 面前是一个白发老僧, 身着缅衣, 长须修然, 双目微微含着笑意,脸相也甚是慈和。他虽不懂弄什么斯文, 但想自己既是文士打扮, 只得拱手答礼道:“小生沈天宇, 路过这田灵镇, 听说王坟风景甚佳, 闲来走走, 经过宝刹, 就冒昧进来打扰了!”
“施主请看座。”老和尚将手一摆,殷勤让座,沈天宇也不客气,就即坐下。老和尚陪坐一侧,慢条斯理开言道:“如此烽火年月, 沈施主尚有游山玩水的雅兴, 难得, 难得。”
沈天宇听他话中似含讥讽之意,便也揶揄道:“却不如大师父这般福气, 任外界烽火连天, 却不须理会, 不食人间烟火, 除病消灾, 住在这神仙境地里,清静长寿。你这宝刹,真是好一个快活所在!”
老和尚听话听音, 眉毛一挑, 冷然答道:“世外之人, 不图尘世享乐,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那快活二字,却是说不得的。”
沈天宇懒得和他纠缠下去, 他心里总记挂着小沙弥, 暗想总要再见着他才好。眉头一皱, 计上心来, 突然说道:“这天时尚是燥热, 敢向老师父讨口茶喝。”
老和尚向后间里叫了一声:“奉茶!”一个和尚顿时走出,献上茶来。沈天宇一看,却不是那小沙弥, 再一观察, 那和尚的腿竟然是瘸的。而且面黄肌瘦, 默默无语, 见了客人连头也不敢抬, 也无称呼, 只将茶放在桌上, 便即转身入内。
沈天宇心里顿时腾起一把无名之火, 暗想:好呀,这庙里不是瘸子就是哑巴,看来这老和尚定非善良之辈,那种高僧模样, 谁装不出来? ——我既然已在杂树林里发出了挑战的啸声, 无论是灰影还是这老和尚, 都必然听到了, 有道是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跟这老秃驴七七八八地罗嗦什么? 不如直言相激, 且看他如何。
他主意既定, 也不喝那杯茶,怕里面做了手脚,待老和尚说得一声:“施主请茶。”他就冷冷地道:“这茶, 怕不好喝啊!”
老和尚惊诧道:“施主自觉口干, 小僧方请茶, 却为何说出这等话来?”
沈天宇道:“井水之中渗有尸水,这样煮出的茶还好喝么?”
老和尚闻言大惊, 道:“施主说哪里话来, 这井水中如何能有尸水? 罪过, 罪过!”
沈天宇想到那些惨死的乡民, 胸中焰腾火燎, 讥诮道:“好个佛门清静之处,你这里难道果真是神仙境地?!周围魔怪横行, 噬夺人命, 黑夜里鬼啸连连,吓杀行人,你真的不见不闻么?”
老和尚仰脸呵呵一笑, 道:“施主说笑话了!小僧了空,长居此地数十年, 从未见到过这种事情。过去清兵来过田灵一带,附近村民是受害不浅,如今李定国将军已将清人驱走,镇守桂林府, 已是天下太平了。”
沈天宇听了, 心里再也按捺不住,猛将桌子一拍, 厉声喝道:“此事是我亲眼所见, 亲身所遇, 哪能假了!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那杀人的狗贼, 就在这王坟之内! 我今日来此, 一是要铲除那恶贼, 二是要取走他替孔老贼守护的财宝。你能久居于此,不和他勾搭怎能放得过你? ——灰影人在哪里,财宝埋在何处,你从实招了吧!”说罢目光如电,狠狠地盯住那老和尚。
老和尚面有愠色, 拂袖而起, 怒道:“施主好没道理, 老僧从来与世无干无涉, 如何拿这种话来血口喷人?什么杀人,什么财宝! 我出家人一戒的是杀生, 二戒的是贪婪, 这真是从何说起?!罢,罢,罢,我也不与你这混人计较,此处是佛门净地, 你请走罢!”
沈天宇嘿嘿冷笑, 口里骂声:“直娘贼!”身形早起, 十指勾如鹰爪, 向老和尚抓去。
老和尚给他双手一抓, 顿时动弹不得, 被他如婴儿般隔案提了起来, 放倒在地。沈天宇一手扣住老和尚前胸乳腺大穴, 另一只手五指直伸, 高高扬起, 骂道:
“你敢对大爷装痴卖傻, 这也不知, 那也不晓! 好,我问你, 是谁弄断了刚才送茶那个和尚的腿, 是谁剜去了挑水和尚的舌头? 若说不出来, 我一掌毙了你!”
老和尚给他这样凶神恶煞地一弄, 直吓得周身乱抖, 面无人色, 闭眼摇头道:“这人毫不讲理,恃强欺凌老僧……好,你既要问我那两个徒弟的事, 我就叫来,当当面 讲吧!”接着便有气无力地叫道:“智能——,智静——”
瘸腿和尚跟小沙弥应声来到前边。沈天宇见到了小沙弥,心下稍安, 将老和尚一提,放在椅上坐着。刚才他贯劲一抓,老和尚就一身瘫软,放开手,也不怕他会飞了去。
两个和尚一见这阵势, 亦吓得脸上变色。看看沈天宇又看看老和尚,然后垂着手, 低下头来。
老和尚喘息片刻, 才缓缓说道:“这位施主疑心我了空虐待了你们二位,这话要说个清楚。想当初,清兵骚扰村庄,放火杀人为乐, 你二人父母均被害身死, 智静被打断双腿, 智能被割去舌头。老僧慈悲为怀, 收留你二人, 清兵走后,给你们医治创伤, 此事可是有的?”

二人听到父母被害一段, 浑身都是一震, 泪水盈眶, 待听到老和尚问话, 二人便一齐点头。
沈天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还是放心不下, 紧跟着说道:“两位小师父, 不用怕,老实告诉我,他说的话不假么?”
两个和尚又一齐点头。
老和尚喘气道:“施主, 出家人不打诓语!”显然是因为无端受辱, 脸上气犹未平。
沈天宇虽然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但面对这种情形, 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便淡淡地道:“如此说来, 多有得罪了!”
那了空闭目躺在椅上,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只是对两个小和尚道:“没你们的事了,去吧……”
两个和尚退去了。沈天宇一时倒有些尴尬, 还想说些什么, 但见那老和尚端坐在椅上, 好似睡熟了一般,只得作罢。继而想到要解那图纸的事还得去找哑巴沙弥,于是趁老和尚闭目不动之时, 向后院走去。
老和尚听到脚步声远了, 双目微微睁开一线,睛光暴射,见沈天宇往后边走去,口中轻轻吁出一口长气, 那眼睛又缓缓闭上了。
沈天宇步入后院, 原来还有好大一个园子。瘸腿和尚在捉虫, 小沙弥在担水浇菜。他悄悄走近这哑巴沙弥, 轻声唤道:“小师父!”
小沙弥闻声肩头一颤, 却不回身, 仍是默默浇水。
沈天宇又唤道:“小师父!”
小沙弥这才回头, 只见他双眉紧锁,目中隐隐含有怒意。
沈天宇也理会不了那许多, 又说道:“你还没将那埋宝处画给我啊, 是不是——”

谁知小沙弥狠狠瞪他一眼,转过头去, 继续浇水, 再不理他。他不甘心, 跟在这小沙弥后面不住地央求, 心想我沈某人非为一己私利, 低声求人, 也不为耻。这时, 那老和尚来到后园, 站在沈天宇身后, 说道:“施主为何这般不晓事? 那尘俗之事, 非我出家人管得了的。智能一个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宝不宝? 他当年陡遭惨祸, 刺激过甚, 神志常不清楚, 莫说这宝藏未见得有, 就是有, 他指点于你, 又作得什么准呢?”说毕摇头叹息不已, 大有悲悯世人糊涂之态。沈天宇此时是半信半疑, 看一时也得不出个结果, 只好悻悻转身,默然离去。来到寺外, 见天色将晚, 四下里暮云聚合, 树林荆草渐渐幽暗, 王坟群中, 雾霭开始升浮。他心里想, 这时就是灰影现身, 自己寻他决斗, 又将他战败, 他地形熟悉, 逃进丛莽, 自己又奈他其何? 如此险恶之地, 也不敢贸然追击啊!他沉吟片刻, 心想今日暂罢, 明日再来吧, 折腾了这一整天, 也甚感疲累。于是他展开轻功, 从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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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人入寺庙惨祸迭起   画留衣襟玄机忽悟

沈天宇闷闷不乐地回到住处, 吃了晚饭, 就早早上床歇息了。他本已十分困倦, 哪知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难以入眠,许多疑问, 一一浮上心头, 逼得他苦苦思索:昨夜, 那盗图还图之人是谁?今日,王坟里灰影为何不现身?他又为何竟不加害于那庙中的几个和尚?了空僧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所说的另外两个和尚的遭遇, 究竟是否可信?小沙弥为何前后行为如此不同? 他那焦急和含怒的眼光是怎么回事?他真是神智错乱的人么?当然, 沈天宇想得最多的是那张图中诗句的含意, 他不断推敲,直到那些大字小字, 在眼前狂跳乱舞, 搅得头脑中一团糊涂……次日醒来, 已日上三竿。他抖擞精神,也不再乔装打扮,将长剑往背上一插,一身劲装扎束得干净利落。他决心再探王坟, 重入寺庙, 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这次,他另择方向而入,一为搜寻灰影,二为熟悉地形。他纵过矮墙, 穿过树林,越过一片深草地,抬头一看,突见前边林子里,隐隐挑出一角飞檐。心想,这王坟里又哪来房屋? 等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就是昨日那座寺庙, 只不过今日是由它侧面走来罢了。
他绕墙走到庙前, 顿时感到有些不对头, 心中诧异起来——时近正午, 那庙门仍然紧紧关闭。
他飞身上前, 用手试推一下, 纹丝不动, 竟是从里面牢牢闩上了。他心知有异, 双手擂门,一边高叫了空和尚。任庙门砰砰大响,庙内绝无回应。
沈天宇见擂门无用, 便双足一点, 飞身纵过墙去。
进得寺庙,前院、走廊一如昨日, 并无异状。他又高呼数声, 只有空屋嗡嗡回响。再进数步,见禅堂之门虚掩。他不敢贸然进屋,贴在门边从缝隙中向里张望。里面光线甚暗,朦朦胧胧, 视物不清。
他又倾听了片刻, 里边并无异响。于是, 他左手猛然将门推开, 右手同时凌空发出一掌,紧接着身随掌进,已闪入禅堂之内。
这禅堂上残香缭绕, 大佛安祥端坐,十六尊者或怒或喜,或笑或怨, 神态仍是栩栩如生。
沈天宇环视一周, 发现蒲团旁, 一个瘦小身影, 伏在一排木鱼上, 象是功课疲乏, 在那里沉沉睡去。——莫非是小沙弥?!
他赶忙走上前去叫了一声,那人却动也不动。他用手轻轻一扳,伏在木鱼上的头却垂了下去。他把那人的身子翻转过来, 一看, 竟是那瘸腿和尚, 人已死去多时, 脸上一个乌黑掌印, 前胸一个创口, 身下一摊血迹!
他正在察看时, 木鱼前那佛座之下,突然发出格格轻响,一尊泥塑金身, 微微晃动, 竟然活了, 面带微笑,朝他直扑下来! 这尊大佛, 高逾丈二, 何止数千斤重? 这居高临下一压,再加上冲力, 纵使钢筋铁骨, 也要被砸成一摊肉泥口
沈天宇大惊, 想要跃开,为时已晚。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能铤而走险, 他“嘿”地一声吼, 运起内力, 双掌齐出,迎着大佛击去。
只听轰然巨响, 大佛身上金泥被击得块块碎裂, 倾倒方向也略为偏斜。他却借一股反弹之力,飞身后掠, 退到禅堂之外。脚甫落地,那大佛也即仆倒, 断成数截, 把一侧尊者像尽数压碎! 沈天宇纵是英雄虎胆, 应变如神, 也不免脸色发白。
大佛倒地后,他仍然提神戒备, 防止有敌乘机来袭。久之, 并无动静, 他这才又进禅堂, 察看这大佛是如何倒下来的。
他掀开佛座下的布幔,见下边已被掏空,整个大佛的前半部分全靠一横二竖几段木头支着,其中一根木头上拴着一根绳索, 他将那绳索一拽,忽见躺在地上的尸体动了起来,原来此绳的另一端竟系在瘸腿和尚的腰间。当他翻动尸身时,同时也牵动了那段木头,而那几段木头彼此只稍稍相搭, 被牵的木头一歪, 大佛便直朝前边仆倒。
可怜的瘸腿和尚, 死后还被利用来害人,这杀人恶贼,心肠何其歹毒!
沈天宇一看死者面上黑印,就知道是灰影所为。现在敌踪已现, 他不敢大意, 抽出背上长剑, 向后院搜索。
他一间间房屋依次看过,不但无人, 而且一切物件都放得井井有条, 并无搏斗痕迹。他心中大奇, 那小沙弥与了空和尚到哪里去了呢? 就是死了, 也得见个尸首啊。
他正暗自猜疑, 一阵凉风吹过, 带来一丝血腥气。他记起那个菜园, 忙拔腿朝后面奔去。一进到后园, 就发现地上血迹点点, 抬头一望, 他顿时呆了,只见那雪白的粉墙上,书着一行血字:
了空,了空,了了空空。谁敢妄动, 命与他同!
沈天宇心知了空和尚已经遇害。他在园中东找西寻, 以期发现了空的尸体。他心中很难过,昨日无端使这老和尚受辱, 而今他死了, 总该将他好好掩埋。直走到后园尽处,还是一无发现。
后园尽头的墙根边上, 乱草很长, 他就沿着墙根再行寻找。
正走着, 冷不防前脚踩空, 身子一个歪斜, 立即往前倒去。在身子将要倒下时,他已发现前足踏空之处是一口平地枯井, 因为乱草过密,所以看它不见。井下边黑咕隆咚,不知多深,跌下去非死即伤。他闪电般将手中长剑向下一按,戳入井口另一边的实地, 后足发力, 整个身子凌空而起,一个侧空翻, 落到离井口一丈开外的地方。
待他双脚站稳, 剑尖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拿过一看, 是只僧鞋。从鞋的大小估计, 正是了空的。
他刷刷几剑斩去井沿长草, 使日光能透下去。接着他探头下望, 幽深的井底隐隐蜷伏着一人, 从那身量来看,不是了空是谁?!
他一声轻叹, 抬起头来,却猛然发现墙角边的深草中,正躺着那小沙弥的尸体!

至此情况了然,在他离去的一夜半日之中, 寺庙内师徒三人,均遭了灰影人的毒手。
沈天宇心情沉重地走近墙根, 见小沙弥怒目圆睁, 嘴唇微张, 面盖黑印, 胸前亦有创伤, 前襟上红了一片。
沈天宇缓缓抱起小沙弥,准备找个地点, 将他和瘸腿和尚一道埋葬。这时,却发现小沙弥双手有些不对。大凡受重创之人, 都几乎自然而然地抓住受伤之处, 瘸腿和尚就是这样。但小沙弥的一双手,却紧紧攥住僧衣的下摆,好似那衣袂异常珍贵,令他至死难舍。
他重将小沙弥放下,轻轻掰开他已然僵硬的手指, 掀开衣襟,见那僧衣里面,画着一幅图画。这画甚为简单: 一片空地,长着一株大树,弯弯扭扭,有枝无叶;东边几笔似石非石,西边几笔不草不木。一弯新月, 照临其上。紧挨那大树, 一个小小的人,正举足欲行, 一脚落地,另一脚高高抬起。
沈天宇认出, 画树干的那几笔线条, 就跟昨日小沙弥井边画的一样,这几条线曾使他苦苦思索, 故此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暗暗点头, 小沙弥是不识字的, 昨日原要用画来告诉他这埋宝之地,听师父叫喊, 不及画完就走了。如今他把画留在这衣袂之上, 是希望他最后能发现,所以在遇害临死时,双手就紧紧抓住这片衣角。
沈天宇落下两滴泪来, 用长剑将那幅画小心地割下, 揣入怀中。又在园中找到一把锄头, 将小沙弥与那瘸腿和尚草草埋葬。旋又双足发力,将那藏着了空和尚尸体的平地枯井的井沿蹬塌, 算是掩埋了老和尚。
出得寺来, 他在一方大石上默坐良久。这一变故, 始料未及,沈天宇此时是悔、恨、惊、怒集于一身。他最感难受的是, 只因自己来庙中一趟, 就害得三人无辜丧生, 使如今这座寺庙变得空荡死寂。而这些变故, 他本该预料到, 并加以防范的。
但他也还有一串悬疑在心中缠绕: 从目前情况来看, 这小沙弥是知道埋宝之地的了,但又为何能参与了这桩秘密,直到今日才遇害呢?而那些过路人则是稍近此地就即丧生的啊!还有瘸腿和尚和了空师父, 他们是否也知情而不报?……
不过, 他的这些思索, 一下就给心底里涌上来的强烈仇恨冲散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 那庙中师徒三人的面孔就会出现, 尤其是小沙弥那双攥得紧紧的手, 更使他万分沉痛! 他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 先要找到灰影这个恶魔, 向他讨还这笔血债!
想到这里, 他疯一般地朝丛林里扑去, 长剑出手, 披荆斩棘, 从一堆奇石寻往另一堆怪石,从一个王坟转到另一个王坟, 逢到能够隐身藏人的树丛, 他都要戳上数剑, 或打进几块石子,有的地方他索性放火焚烧, 也不知撵出多少兔、獐、豺狼, 斩杀了多少蛇、蝎、毒虫……
直至红日西沉, 暮色四合, 仍寻不到灰影半点踪迹。
他胡乱找了口水喝,吃了点干粮,又闯进了一座林子。这林中阴湿异常, 中间有一块空地,他就在那里靠树歇息片刻。坐得一坐,精神稍长,他猛发觉这片树林好生熟悉, 再细一辨认,原来鬼使神差,竟又走到图纸所示的那片杂树林里来了。
沈天宇心神渐定,转思既找不到灰影,寻寻财宝也好。他从怀里取出图纸和那幅衣襟, 聚精会神地研看起来。
小沙弥画的那棵树, 形状奇特, 光光秃秃, 想来是定位用的。眼前便是那个树林,这不会有错。他仔细琢磨那棵树时,眼中一亮: 此树画得并无旁枝,只有三个极大的丫杈,这和图纸上的那三个“×”,岂非相合?
他急抬头,两眼在林中搜索, 每一棵树均细细看过, 不多时, 他轻呼一声,直跃而起。
在空地边上, 他发现了那棵怪树, 树身漆黑如墨, 枝丫光秃似巨指向天。那枝丫正是不多不少, 恰好三个!
这一发现, 真令他欣喜非常, 急奔到树下, 心想, 这第一步是成功了, 要寻埋藏地点, 必从这里出发。若无小沙弥画这树, 怎知三个“×”原来是三个树杈呢!
当他再研究那两幅图时,却又浑然不解了。树下小人,举足欲动,不消说是以这怪树为起点,向前走去。但朝什么方向, 走多远呢?
他心里反复叨念:“一去二三里,一去二三里”但若以里计, 是讲不过去的,说不定会走到那片泥淖里。若不是里,是否会是丈, 是尺? 他瞧着那小人,小人正在举步,一点光亮闪过脑际。举步,举步, 这不分明是暗示步么? 不错, 应该是以步为量度。
沈天宇这时心中开始有些省悟。他感到, 不但这两幅图要结合起来看, 图纸中那首诗和“南北左右”等字样, 也得合起来理解才行。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均是方位。这里面有一个独特之处:即诗是四句, 这些方位字,也是四字一组。大约是先朝东走几步, 再朝西, 然后向南如此,依次而下。
不过, 这前后左右, 又作何解释呢? 是否也是顺着来?沈天宇思之再三, 得不出结果, 因为东西南北好分, 任凭怎样都固定不变, 这前后左右就难判断了。只要换个方向, 前后左右的地点即行换位,前变成了后,而左则变成了右。

他垂首漫步, 喃喃自语, 在林子空地上不住转圈子。天色已暗,从林梢间望去,星辰渐次出现。夜雾如纱,在草莽树丛间浮游。四处巨石在淡薄的星光映衬下, 隐隐显出各种奇怪的形状。不一会,一弯月牙静悬东方,那些石头形状更显怪异。
沈天宇此时心中焦躁, 心想我历尽艰险, 难道竟因在这点上解之不得, 而功败垂成? 此念一起, 不免怨恨自己头脑笨拙, 禁不住仰天一声长叹。
哪知, 他这声叹息, 却有一半卡在咽喉之处吐不出来。眼前出现的一幅图景, 顿使他目瞪口呆, 身上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只见那淡月照映之下,一群张牙舞爪的黑色巨犬,个个同牛犊般大小, 正悄没声息地向他冲来!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身子腾地后跃,同时将一把铁莲子疾射而出。这铁莲子系纯钢所铸, 加上他受惊而发,那力量何等之大! 颗颗夹着破空之声, 一时间,全数击中猛犬。
奇怪的是, 猛犬被击中后, 并未闻受伤哀嚎, 却是“噼叭”之声不绝, 还迸出点点火星。他惊诧不已, 定睛细看,才发现被击中的不是什么猛犬, 竟是一堆怪石, 在东升之月映衬下, 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不禁转惊为喜,“黑犬六七条”,这些不是黑 犬 又是什么? 原来童诗中改了第三句, 用意却在于此!——这一来,怪树为一点,“黑犬”为另一点, 那前后左右之位, 立时可判了。
沈天宇的头脑飞快地转动起来, 许多不解的疑点也渐渐明朗。此时真可谓心有灵犀, 一点既通, 点点皆通。
他想起四句诗中的数字: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个数比一个数大; 而“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则是前四个字比后四字小。把它们搭
配起来就成了: 前东, 后西, 左南, 右北四组, 再把一和十除去不算, 则刚好与一门外家武功中的“登云步”的起首步法完全吻合!
沈天宇的师父一清道长, 是精通各门各派功夫的武学大师,这“登云步”也曾教他练过。于是他走到那株光秃秃的怪树之前,面朝那堆怪石, 心中默念着口诀, 依式操演起来。
只见他先向前跨出两步, 又向东走三步,原地停一下,然后倒退四步, 再向西跨出五步, 接着脚不停歇,后左移六步,再向南走七步。最后是向右进八步,再转北跨出九步。至此,一套“登云步”起首式刚好练完。
当他将最后的一步踏下去时, 心想: 就是这里了! 他立即用长剑拨开腐叶, 清出方圆数尺的一片空地。清好场地之后, 他未急于挖掘, 而是抓起一把泥土,与别处的泥土细细比较了一番。这一比, 果然有所不同——这里的泥土显然曾被翻动过, 颜色较新。
这下他心中的喜悦之情, 当真不可言喻。
他倒握剑柄, 对王坟四周团团而拜, 心中默念道: 各位被清兵、恶贼杀害的父老乡亲,小沙弥, 瘸腿和尚和了空僧人,我今日受各位仙魂护佑,终寻得这批宝藏。沈某不才,但并非无义小人, 取宝不为一己之私, 是献给李将军作募兵之资。它日好驱除清人,光复我大明江山。杀害诸位的恶人,也绝逃不了惩罚, 只要沈某一息尚存, 誓取他项上狗头, 祭奠各位在天之灵!
默祈已毕, 沈天宇仰起脸,闭上双目, 稍稍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眼前,却陡然浮现出凤兰那英俊亲切、又惊又喜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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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呼应 于 2024-10-24 23:23 编辑

第十七章   百刃纷飞灰影露相   千钧一剑碧血溅沙

沈天宇心头喜悦,神情肃穆地将剑插入脚下泥土。他以剑代锄,一插一挑,顿时块块泥土四处溅落。
大约一顿饭工夫, 那方圆数尺的场地,竟被他掘进一尺。他内力深厚雄实, 又有利剑相助, 速度自是不慢。
又不多时, 只听剑尖“咔”地轻响,触着一个硬东西。沈天宇心头喜道: 那话儿来了! 他用剑尖到处插探, 将凡是触着硬物地方的泥土尽都掘松。然后他运起真力,双掌急速挥动, 就象平日练功一般, 那松土被他两掌推动, 如一道泥泉般往四下喷射。
没多久, 便露出黑乌乌一块铁板。此铁板长约三尺,宽有尺半, 上面铸着一个大环。
沈天宇急不可待,伸手就去拉那铁环。谁知道, 任由他面红脖粗, 那铁板就如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想他白日双掌击大佛的那股神力, 何等威猛,这铁盖就算有三五百斤,在他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为什么竟启它不开?
常言道, 强弩之末, 其势不能穿鲁缟, 沈天宇整整一天不是劳神便是劳力, 人非铁打, 怎能不累?加之铁盖沉重,又已锈死,此时此刻, 对他来说不下千斤。
沈天宇又试了两次, 仍是无法开启, 才知道自己体力消耗过大。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若现在出现敌人,可是大事不妙。行事欲速则不达,千万不要急在这一分一刻。
他盘腿坐到土坑边上, 微闭双眼, 心神合一,双手抵腹,敛虑调息, 默默地运气, 将一身筋脉尽行放松。一个时辰之后,身上功力全部恢复。
他立起身来, 甩甩手, 脚下腾跃几下, 灵活自如地走了一趟拳, 心喜道:“行啦!”坑内窄小, 移动不便, 他干脆半蹲在坑边上, 双脚稳稳地拿个马桩, 两手握住了铁环。
他暴喝一声:“起!”那铁板便缓缓上升。
朦胧的月色辉映下, 他斜目瞟去, 见下边亮亮闪闪, 尽是黄白之物。虽然心中早料到如此,仍是喜不自胜, 手上猛一加力, 迅速把铁板掀开。
就在这铁板被完全掀开的同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坑下突然一声大响, 数十把锋利无比的短刀,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出!
沈天宇眼前猛然闪起一片白光, 无论头部、前胸、小腹都有中刀的危险。他当时正急急俯身探看, 要闪避真是谈何容易!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他硬是将身子收定, 双足牢钉于地,使一手“铁板桥”功夫,身子直直后仰, 飞刀纷纷擦身而过。但由于事起突然,头胸腹部等要害虽未被伤, 左臂却给一柄短刀生生穿透。
沈天宇顿时痛彻心骨, 拿桩不稳,翻倒在地。借着月光抬手一看, 只见左臂衣袖早被鲜血浸红。他咬紧牙关, 猛然拔出短刀, 这下更是血流如注。他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
这柄短刀与普通短刀不同, 不仅刃面宽,而且三面带棱,锋利异常,一被击中, 创口便比普通刀伤大了一倍。

沈天宇将刀一扔, 翻身坐起, 点住左臂穴道, 那血流才稍缓。他摸出金创药,急急敷上, 又割下一条衣襟, 紧紧绑扎。待弄好之时, 他头上已渗出一层冷汗, 顿觉身子十分虚软。
他以剑拄地,慢慢站起。再看那坑中, 铁箱之内, 金珠玉石熠熠有光, 果然是一个宝窟。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沈天宇凝神而思, 盘算怎样将这些宝物弄走。
正在这时, 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颤颤传来,由轻而重,渐渐变为鬼哭似的啸吟, 悠然锐长, 倏忽便进到林内了。
沈天宇苦笑一下, 心想, 他终于来了——选在这个时候来了, 他真是好运气呀!
前边林子, 在月光下模糊不清, 沈天宇还是看到有个影子飘飘而来。
这是灰影!
灰影飘然而近,乍一见沈天宇, 禁不住“咦”了一声,似乎颇为诧异,待看到他已受伤不轻时,立时发出一阵阴森森的怪笑,尖声尖气地说:
“我听到机括发响,还道可以来收尸呢,你居然不死,这份功夫也算难得极了! 我很佩服。但那三棱飞刀, 也非比寻常, 如今废了一条左臂, 你说说看,到底是你自己了结好呢,还是让我送你归西?”
沈天宇伤口一阵痛似一阵, 他心里明白, 这一战, 看来是自己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战了。这灰影阴险毒辣,武功高强,自己负伤之后,难是他的对手。但他一颗英雄之心,临危仍豪气千重,最初的那点慌乱, 只一闪便过去了, 心里反而冷静下来。
他对灰影的话不加理睬, 右手紧握长剑,脸上神情冷峻,夜风轻拂着他的衣裾和宝剑上的长缨,雾气在他脚下缭绕,那气度有若天神。
灰影见状, 又笑道:“既要作困兽之斗, 那也由你。不过话讲在前头,等我送你上路时, 可不如你自己一剑了结那么爽快、那么舒服了!”
沈天宇见他一再出语轻侮,心头一把无名烈火腾腾燃烧,那左臂上的伤痛也在刹那间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当下也不搭话,合身向前跃进,一记“白露横江”,紫烟青锋宝剑横扫敌人腰际。
灰影尖声叫道:“好剑法! 我们就来玩玩罢!”边说边避过了沈天宇这一剑, 接着嗖地取出一件兵器,一招“毒龙出洞”,刺向沈天宇左肩。沈天宇急忙挥剑抵挡。
沈天宇这一回看清楚了, 灰影的这件兵器十分古怪, 竟是一柄半截铁枪。枪身漆黑,枪尖雪亮。这种兵刃不短不长,不似铜棍那么沉稳, 又不如刀剑那般灵动, 一般人使来定然极不顺手, 但这灰影却用得应手自如。
他一会当长枪使, 搠、打、挑、刺、攒, 枪尖在月光下如同灵蛇飞窜, 闪耀万点银光。沈天宇只得身随枪走, 趋避进退, 几次险些被他刺中。
一会儿他又拿枪当鞭使,砸、扫、点、封、架、劈, 枪身和枪尖挥出一黑一白两个光团, 逼得沈天宇无还手余地。
若论剑术, 灰影自不是沈天宇对手,就是他身负刀伤,要是以剑对剑,一段时间里, 也还能斗个旗鼓相当。但灰影用这怪异兵器和怪异打法, 忽鞭忽枪, 还夹着铁沙掌。

沈天宇受伤之身本已不甚灵便,如此一来, 更加吃力。几十个回合一过, 已露败象。
沈天宇明白, 照这样斗下去,自己被击倒只是迟早的事。横竖是个死字,他一拧眉头, 决心已定,趁闪避间剑招一变,使出了一路锋芒毕露的“同归剑法”……
这一路奇特的剑法平日他从不轻用, 其意在被敌逼到无路可走时,拼了一死, 与他同归于尽。所以剑招一出, 绝不考虑退路,一味狠攻,凌厉无比。比如敌人一刀砍来, 这使剑之人根本不去封挡, 而是长剑直出, 拼着挨砍一刀,也要戳对方身上一个窟窿。
这路剑法一使出来,灰影大惊不已。见对方不退不让,长剑硬刺硬削,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但几个回合一过,已知沈天宇意图,于是便仗着身法灵活,跃前纵后,决意把对方拖垮。
灰影此计,果然得逞。沈天宇数度猛扑未能制敌, 身法渐渐迟滞, 呼吸已感粗重。
灰影见机会已到, 铁枪架开沈天宇迎面剁来之剑, 欺身而进, 左脚一个“旋风腿”,着地扫来。沈天宇拼着给他扫中,右足飞起, 直踹他左腿胫骨,只要踹中,灰影小腿非断不可。
哪知灰影这一腿原是虚攻, 半路一收, 左掌跟着向下劈落。沈天宇忙中收式不及,回剑要削他左掌,但为时已晚,灰影手肘突然下沉。一个肘撞,正打在他左边“肩井穴”上。
沈天宇带伤而战, 本是凭着一股与敌同归的豪气; 久战不下, 早已力竭, 给灰影这狠狠一击。又是打在伤处, 只觉眼前一黑, 全身劲道皆失,一个身子,扑地倒在数尺以外,昏了过去……

再说那田灵镇上, 夜幕初降,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一家家百姓都关门闭户, 早早歇息。惨淡月色下, 萧瑟秋风轻吟, 树影婆娑, 除却一两声犬吠, 数条长街上闯无人声。这些街道也十分幽暗, 只偶尔从一两户人家的门窗缝里, 漏出稀疏的灯光。
街道拐角处, 有一带砖墙, 围着一个院落。大门也关闭了,门墙上方, 却挑出一个黄纸灯笼, 上书“古榕客栈”四个黑字, 在夜风中悠悠晃晃……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在街旁阴暗处贴墙而行。此人身形十分灵捷, 滑如狸猫, 身材修长, 穿一身青衣, 浑身上下扎束得十分利落。
青衣人来到这家小客栈的墙根,倏然一个翻身,便轻轻飘入院内,毫无声响, 接着再使几个纵步, 便隐身于院落中一篁修竹之后, 向着沈天宇所住的那个房间的窗口窥探。
此时天时尚早, 而沈天宇房间内却静静悄悄, 既无灯火亦无响动。青衣人稍待片刻,觉得不对,便弯腰抠起块泥土,用手指一弹,那泥土“噗”的一声, 穿破窗纸飞射入室。室内仍无动静, 想必这房间的住客至夜尚未归屋。
青衣人又倚着竹丛沉吟片刻, 仿佛下了决心, 纵身穿越庭院,上前轻敲窗扇两记, 然后, 便拨窗而入。
小房内火折一闪即灭。青衣人箭一般飞纵而出, 急急纵至院墙边上, 腾身而出, 飞一般直往镇东头奔去。
这时, 客栈的院墙边, 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上, 突然飞下一条黑影, 如同轻燕般纵落在地。此人浑身全黑, 着夜行人打扮, 黑巾蒙面, 只露双眼,身形也是十分飘逸轻灵,落地后, 毫不犹豫, 跟在青衣人身后, 往镇郊疾奔。——这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跟随着, 不即不离, 时伏时纵, 远远地监视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
青衣人似熟路径, 出得镇来, 略一分辨, 便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直向王坟墓群的方向飞驰。到得王坟边上, 纵过矮墙, 继而越野穿林,在四下里茫然游走、悠转。朦胧月色之下, 只见青衣人时而倚着树木侧耳倾听片刻, 时而跃上高树四下观察一阵, 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那黑衣人时隐时现,如同幽灵般死死跟在青衣人之后,远远盯着。也不知这二人是敌是友。只见这盯梢者既不上前偷袭, 也不露面邀斗, 每当青衣人回首察看时, 黑衣人便慌忙伏地躲藏, 似乎对那青衣人很有些顾忌。
两人一前一后, 从一个王坟转到另一个王坟, 从一座林子奔到另一座林子, 悠来转去, 却无结果。
陡然,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细若游丝般的啸吟,渐渐地,这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 变成一种令人听了毛骨耸然的怪啸!
青衣人猛一怔, 便立即转身拔足, 也不管月色昏暗, 林深无路, 直往那远处发出啸声的方向急急赶去。
黑衣人闻声浑身一抖, 愣了片刻, 仍是悄悄跟随着前者而去……
沈天宇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刚想站起,但两腿却不听使唤, 原来腿弯处已被灰影点了穴道。再抬头时, 但见一柄寒森森的利剑离咽喉处不到半尺。那剑竟是自己的紫烟青锋剑,却拿在灰影手里。
灰影见他醒来, 嘎嘎冷笑道:“沈天宇啊沈天宇,我本待一剑杀了你, 却不过瘾, 故专门等你醒来, 跟你聊聊!”

灰影言辞之间, 得意非常。沈天宇无言以对, 发出一声轻叹。
灰影接着说道:“那晚一战, 我自知难以取胜, 故而趋避锋芒,等你自寻死路, 果不其然, 你中了我计!”
沈天宇仍不答话, 只冷冷地瞧着他。
灰影见他并不慌恐, 神色镇定, 顿将语音陡变, 从沙哑尖利, 变为苍老圆和。他哈哈大笑道:“傻小子, 我要让你看个明白, 死个明白!”
沈天宇不知他要弄什么鬼, 灰影却把遮住脸面的黑巾一掀, 道:“沈施主, 别来无恙?”
沈天宇当时的惊讶,简直难以诉诸笔墨: 月光朗照着灰影的脸,竟是了空和尚! 只是如今的了空目露凶光, 全然不象昨日那面目慈和的得道老僧了。
沈天宇失色叫道:“你……你是了空?!”
灰影见他满脸惊异之色,终觉内心得到了某种满足。他讥诮道:“似是而非, 了又未了!”
接着, 这灰影眉飞色舞地说出一番话来:
“当初, 埋宝之时,那了空和尚就被我送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那枯井中, 不过是一套僧衣包着些破布。至于那两个和尚,是帮我们埋宝后,留下来侍候我的。去掉小沙弥舌头,免得他多嘴多舌,便连那瘸腿和尚也难幸免,这都是出于无奈。
“我倒没料到那小沙弥,他一字不识,却会在井台画图给你,准备泄密。幸好终未画成。说实在的, 他们二人本可不死, 都怪你傻头傻脑, 过于轻信了我, 又急不可耐地去后园追问他们,这下才暴露出你们的内情, 须怨不得我大开杀戒了——那两条小命实际上是你断送的!

“昨日, 我听到你发出那啸声激越亢奋, 一鼓作气,分明是有戒备而来, 故意寻衅, 因而采取韬晦之策, 不与尔斗。如今,你终于一败再败!——现在一切既明,你应当死而无憾, 我用你自己这把剑, 送你一程吧!”
灰影说毕, 发出一阵狂笑,将那紫烟青锋剑高高举起。
沈天宇想不到自己大仇未报,取宝不成, 反中了这恶贼奸计,落得个身首异处,忿恨之气难消,对着灰影破口大骂。
灰影狞笑不已, 青光一闪, 手起剑落!
沈天宇闭上眼睛。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 忽闻“当”的一响,灰影手中的利剑,被飞来一物撞得荡了开去。接着一声叱咤,一人飞掠而到。
沈天宇尚未弄清是怎么回事, 就见来人已和灰影斗得难解难分。月光下, 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呼呼,足影点点,金铁交鸣, 直看得他眼花缭乱。
慢慢地, 沈天宇终于看清,来人是个身穿青衣的女子,她秀发飘飘,手中宝剑直刺斜削, 英姿飒爽。他心头一热,不禁大叫一声:
“凤兰!”
但凤兰斗不多时, 便渐处下风, 灰影手中一枪一剑, 直挑横斩, 一招紧似一招。沈天宇急得心头乱颤,却苦于双脚不能动弹, 竟是半点儿也帮不了她的忙。
风兰自知不敌, 边战边退, 向他这边移来。沈天宇心中省悟,这是凤兰想借自己之力,突袭灰影。他暗暗叫苦,自己虽然右手还能动,却没了兵器。而凤兰哪里知道他的剑已到了灰影手中, 自己身上又毫无兵器了呢?
灰影与凤兰越斗越近, 沈天宇能清楚地看到灰影那张凶狠的脸孔, 听到凤兰吁吁喘息的声音。他在地下摸索着, 希里能抓到一块石头, 但地下俱是腐叶、泥土突然他心中一喜, 手指触到一件冰冷的东西, 原是一把机括响后射落在地的三棱飞刀! 他连忙抓在手中。
凤兰此时已全然不支, 随时都可能丧命, 但她仍是苦苦支撑, 并冒险移形换位,抢到灰影的另一面, 逼灰影将背部朝向沈天宇。
灰影刚刚把身转过, 沈天宇竭尽全力,将短刀飞掷过去。那短刀在黑暗中激起一道寒光,“噗”的一声, 从灰影后心处深深扎入, 直没至柄!
几乎在同一时刻, 凤兰也发出一声惨呼,两个相斗之人,陡然分开, 一齐摔倒!
沈天宇听见风兰那声惨叫,立即知道凶多吉少, 只觉得嗓眼一甜, 天旋地转,一时间急怒攻心, 吐出一口鲜血, 又昏了过去。
那黑衣人一直悄悄地潜藏在一株高大的树上,远远地朝着林中空地这边窥视,将这场恶斗完全看在眼里。当三人一齐倒下时, 黑衣人顿时愣了片刻, 口中发出一声轻叹, 转身飞掠下树, 一转眼便消失在黑沉沉的林海之中……
沈天宇又醒过来了。迷糊中, 觉得有人在摩挲他, 睁眼一看, 是凤兰爬到了身旁。
这时月已偏西,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动动脚,发现时辰已过, 穴道自解。他坐起来, 一只手抱起凤兰。凤兰面白如纸, 气息微弱。

他心中大痛, 急呼道:“凤兰! 凤兰!”
凤兰胸上有一创口,凝着大片血渍。他想用衣裳帮她包扎, 凤兰睁开眼, 缓缓推开他的手, 颤声说道:
“沈哥哥……我不行了……你终于为大 军 找到 了 军 饷……很好,将它们送到……大营, 李将军处……”
凤兰话未说完, 已喘不过气来。
沈天宇慌乱极了, 轻轻摇晃着她, 说:“你, 你不要……你不能你救了我, 可是你自己, 怎么”
凤兰说道:“这三个晚上……我一直暗中……注意……可惜今天, 还是迟来了一步……”
沈天宇心中猛省, 惊问道:“那晚在客栈里, 盗图还图的就是你?!”
风兰惨然一笑, 点点头道:“别的不用多说了……我先说的话, 你可记住了? ……”
沈天宇拼命点头, 表示一定遵办。他要抱起她来, 带她离开, 设法施救。但凤兰摇摇头, 又说道:
“还有一事你答应我我死后,要替我报父母之仇但还是那句话不是现在。沈哥哥你挨近我,我很喜欢……”
说完这句话,凤兰不再言语,似乎已将体内的气力全用尽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他,充满了无限眷恋之情。
月光下, 凤兰的身体渐渐地变冷,一双秀目也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
她来过了, 赶在他最危险的时刻。
她又走了, 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他的生命。
十年了, 他们终于相逢, 又相认, 却相聚得这么短暂!

沈天宇紧紧地抱着凤兰, 对她凝视了很久; 襟前, 落下了一串串英雄之泪。
他掩盖好坑中的宝藏,将长剑重新插到背上,一切摆弄停当后, 俯身抱起了凤兰, 缓缓离去。
此时天色尚暗, 但已近拂晓, 习习林风, 吹动着他的衣襟。
在他心中, 义军那高扬的军旗, 正迎着朝霞, 在晨风中猎猎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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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抚痛思痛一心忍怒   得宝失宝众人空归

田灵镇郊。野地里一片荒芜。
此时晨光已露, 赤日初升, 火红的朝霞映亮了山岗上一大片连绵起伏的义军营怅。
沈天宇抱着田凤兰, 满面悲戚, 一步步, 向着那片浸染着霞光的军营走去……
至军营门前,他要求立即晋见李定国将军。
守门的军士见右营主将田凤兰身着夜行服,死在这个陌生男子怀中, 不由得大惊失色, 慌忙飞步报入中军大帐。
片刻, 李定国将军亲引随从急急奔来。
猛见爱将突遭不幸, 李将军心中沉痛, 面露哀容, 急令人以红毡将田凤兰包裹,准备隆重举哀。这消息风快传遍大营, 将星殒落, 三军悲恸, 一时间军中哀角齐鸣。
悲鼓哀角声中, 沈天宇被匆匆请入帐内, 将昨夜经过情形向李定国将军禀报。李将军闻言沉吟,道:“田将军也曾对我提过沈壮士的事,说你们从小相识, 近日巧遇, 相约为我军探宝筹饷。沈壮士不独艺高过人,且为国家民族一片忠心,令人钦佩!”说着拱手为礼, 又道:“如今, 还须烦劳沈义士暂忍悲痛之情,立即引路,去将那宗财宝取回军营。事不宜迟,恐生变故!”

沈天宇点头称是。于是李定国立即点了四员随从,一行六人即时上马, 向王坟方向急驰而去。
路过田灵镇中于会元庄门,李将军勒马挥手止步,对看门军士喝道:“快快入内告知于将军, 就说田将军不幸战死,定南王宝藏发现, 请于将军速备一只麻袋, 同去取宝!”
众人稍待有顷,便闻马蹄声响,于会元父女两个从庄内飞驰而来。
那于会元来到庄门,冷不丁与沈天宇打个照面, 心头猛然一惊, 神色骤变, 右手下意识地伸向刀柄。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沈天宇心潮猛翻, 但却想起风兰的话, 只得强抑满腔怒火, 鼻子里恨恨地冷嗤一声, 调转脸去。
李定国见二人神色异常,心里有些犯疑,却也莫名其妙,旋介绍道:“于将军,这位便是为我军探得王坟财宝的沈义士,沈天宇!”
于会元愣了愣, 回过神来, 便哈哈一笑, 在马上拱手施礼道:“好一位侠肝义胆的壮士! 我于某初识尊颜, 不胜荣幸仰慕之至!”
这于会元老奸巨猾, 虽然不知对方正是沈逸风之子, 却分明已认出沈天宇即那晚夺图相斗之人。但他心知对方武艺高强, 如今又寻宝有功, 且当着李定国之面,怎好对他发作?更有一条重要原因: 因为他心底有鬼,本想私吞这笔财物,所以对暗中派人查访、抓获定南王儿子及管家之事, 均未及时向李定国禀报。而今若与沈天宇拼斗,事态扩大, 李定国追查之下, 必将此隐情暴露。因此, 他竟装作不认识这个杀伤自己的仇人。
沈天宇已将凤兰之嘱铭刻在心,此时也不想与于会元计较, 于是忍恨含讥回礼道:“于将军何必过谦! 你我其实并非初交, 今后更有往来, 还望于将军多多照应喽!”
“好说好说!”于会元见对方不点破, 稍稍放下心来。
那于淑云引马闪在一侧,也不搭话,一双凤眼却直勾勾盯在沈天宇脸上,目光不离他周身上下。沈天宇面如秋霜,威凛冷峻,心中有数, 只作不知。于淑云见此神态, 自觉无趣, 脸上一红, 悻悻调转脸去, 却又不时斜瞟一眼。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快走吧!”李定国心急火燎, 将手一挥, 众人一齐催马,旋风般向王坟墓葬群疾驰而去。土道上, 搅起一阵黄尘。
一行八人急如星火, 飞马赶到王坟。沈天宇将众人引往那片杂树林间, 纷纷下马, 步入那座阴暗潮湿的野林之中。
这时日上头竿, 天色大明, 树梢染金,林鸟啾欢跳。脚下白雾渐散,这幽林中虽则遒枝森然, 古木参天, 但一缕缕晨光仍然不时透过浓枝密叶, 洒射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四周也就明亮了许多。
一行人踏荆棘绕巨树, 终于来到那块林间空地。前边不远, 一棵枝丫光秃树身如墨的怪树赫然耸立。
沈天宇欣然指道:“李将军, 孔有德的财宝就埋在那棵树后!”
八人急急赶去, 只见前边林中泥块四下散落, 间杂以一两支短刀、暗器,及一两点斑斑血迹。这杂乱的场景, 昭示着夜间的恶斗。再行数步,一具灰衣人尸体倒卧在血泊之中,背心里还插着一柄三棱短刃。沈天宇上前狠踢一脚, 道:“这就是杀害田将军的恶贼!”
前边数丈, 林中阴湿之处, 分明凸起一堆新翻掘开的泥土, 沈天宇一眼望去, 心中猛吃一惊,忙领众人急奔上前。
天宇纵至土坑边上, 探头一望, 顿时脸色发青, 牙帮咬紧, 默然无语。众人一拥而上, 也全呆立坑畔。
土坑底, 黑铁箱盖大开, 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一大宗价值连城的财宝, 竟然在两个时辰内不翼而飞!
沈天宇心头怒恨羞惭交集, 恨声切齿道,“好狗贼! 我临走时分明已将箱中珍宝盖好, 覆土掩埋, 不料竟有人伺机掘土取走!”
李定国沉吟道:“当时可见外人么?”
“除我们三人外, 没见其他人。”
于淑云闻言心中一震,面色惨白,忙弯下腰,佯作察看地情, 道:“若有人私下取宝, 这泥地上总该留下足迹”
“嘿, 沈壮士,”于会元斜目冷笑道,“你可认准了是 这 地点? 看清了真有财宝?”
“于将军,”李定国插言,“此情此景分明摆着, 何用多问。”
“这就奇了! 沈义士, 你与我军素无往来,却为我们探险取宝, 真是义薄云天,令人不胜仰慕。但事已至此, 兄弟我要冒昧请教一下: 你是如何知道宝藏埋在此处? 既然刚说探到了宝藏, 如今赶来为何又不见半点财物? 更奇怪既然昨晚只有你们三人,现在田将军与守宝人均死, 那宝藏难道不翼而飞? 再有, 田将军武艺高强,众人所知, 又究竟是怎么会死去的?”
于会元这一连串问话,真令人有口难辩, 更兼那语气神态里分明充满着对沈天宇的怀疑猜忌, 众人都不由得将目光射到沈天宇脸上。

沈天宇见为了寻找这笔宝藏, 凤兰已惨遭不幸, 自己也负伤,险些命丧黄泉, 到头来,不独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反而被人猜忌, 心中悲愤万端, 仰天苦笑, 道:“于会元,你今日也不用追逼我! 眼下国难当头,沈某人虽一介匹夫, 也识大理,因此赴汤蹈火为南明义军探宝,怎料一时疏忽, 使巨宝为狡贼盗走至于田将军之死, 我已向李将军说清原委。沈某人正大光明, 不象有的人那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李定国微微首肯。于会元却阴阳怪气, 道:“李将军,这一面之辞, 只怕”说了半截, 见沈天宇目光灼灼如电,便收了口。
于淑云突然抬头道:“李将军, 你看这周围泥土上足迹三大一小,依我看还有一个男人在事后到过此处。而且, 时间这么短,天色渐明,行动不便, 他很可能只是将这宗沉重的财宝转移在不远之处!”
于会元喝斥淑云:“哼! 你懂什么足迹, 胡猜乱想! 就算是宝藏转移, 这莽莽丛林, 怎么去找?!总之一句话, 除了那当事之人,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李定国低头沉吟, 默然无语。众随从不时用猜疑的目光暗瞟沈天宇, 或者长吁短叹。
沈天宇见气氛尴尬,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傲气,毅然道:“李将军, 沈某本想带功投奔义军,为国效力, 如今功败垂成, 诸位见笑,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呆在此处斗口更是无益,就此告辞了!”说着将手一拱, 又道:“将军放心,这宗财物,都交在沈某身上,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沈天宇自顾转身, 大步而去。
于淑云突然发急,道:“李将军, 此人武功超群出众,失之可惜!”
于会元厉声叱道:“住口! 你懂什么?这人毕竟来历不明,只怕别有所谋!”
沈天宇耳灵, 听了此话,气不过转身冷冷一笑, 道:“于将军, 别有所谋者只怕不是我。这事情各人心中明白!”说毕转头又走。
于会元顿时暴跳, 猛抽腰刀,一边叫道:“好小子, 事情没讲清楚, 就想不明不白地走了么?!”
李定国一把按住于会元抽刀之手, 道:“于将军息怒, 让沈义士去吧。”
沈天宇头也不回, 飘然而去。
于小姐呆呆地站着, 目送着沈天宇渐渐远去, 竟看得走了神……
于淑云为何神不守舍? 此事说来话长。
这个二十七八岁仍未涉足男女私情的风流老姑娘,如同一枝萎蔫的枯花,心中焦渴不已。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应该魁梧英俊,武艺超群, 但这烽烟战乱年月, 却无缘接触什么满意的男子。如今碰上沈天宇,心中渐渐滋起爱慕之情。沈天宇的风姿长像, 精湛武功,在她看来确是千载难逢的人选。虽则对方年纪比她小,但这更合乎她的内心欲望。她深恼父亲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竟将沈天宇活活气走,须知机不可失,失难再来! 她生性倔强执傲,暗自咬牙,定要想方设法将沈天宇弄到手中。
她曾以女人特有的敏感, 直觉到田凤兰与沈天宇之间关系微妙。嫉妒心催使她一连几天监视着田凤兰的一举一动。

昨夜间,她穿上黑色夜行衣靠, 一直悄悄跟在田凤兰身后,终于发现了凤兰与天宇的亲密关系, 并亲眼目睹了王坟夺宝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对财宝之类倒是一向并不看重,但田凤兰之死却使她心中大喜过望。她认为天老爷为她除却了一个强劲的情敌。这女妖娘当即满怀欣喜,悄然离去。
回到田灵镇庄院内, 于淑云兴奋不已, 连夜推醒父亲于会元, 得意忘形地笑道:“右营田将军, 平日里瞧不起我们的那个小贱人, 今晚上在王坟中被人杀了!”
于会元大吃一惊, 翻身而起, 惊问细由。于淑云将前后所见说了一遍, 又道,隐约见那杂树林中翻掘出一堆土,不知埋了些什么东西。
于会元闻言紧张思索片刻,详细问明了那座杂树林的地点, 最后正色道:“云儿, 你也太冒险了!你我如今投奔义军,寄人篱下, 这田将军死得奇怪, 今晚跟踪及所见之事, 切忌对任何人谈起, 以免人家对我们父女产生误会!”
于淑云冷静下来一想,也不由得后怕起来,连连点头称是,便回闺房歇息了。
不料今晨随李将军前来取宝, 却不见了宝藏。见了那种气氛, 她才感到事关重大, 父亲偏又当场气走沈天宇, 更使她心中疑虑重重, 惊扰不安。尤其奇怪的是, 昨夜里分明已向父亲说明亲眼见田凤兰被那灰影人杀死,今日父亲怎么还故意追问沈天宇呢? 她心中抱怨, 却又不便当着李定国将军之面驳斥父亲, 说明自己曾亲自跟踪观察, 因为自己为什么要跟踪田凤兰,更又为何见死不救, 袖手旁观, 这些都是说不清楚,讲不出口的事……

且说杂树林间, 沈天宇毅然离去,于淑云心中闷闷不乐。李定国一行人在周围东悠西转,四下里搜寻一遍,毫无踪迹。看看已近午时, 众人腹中饥饿, 只得默默打马离去。
李定国脸色阴郁, 狠狠打马疾奔。眼见宝藏发现, 却未能到手, 反而折了一员爱将,他心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行人乘兴而来, 败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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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月夜探庄惊闻闹剧   清晨卧店潜入妖娘

是夜, 田灵镇上空明月朗朗, 夜空乌蓝、澄净。于会元的庄院,罩在一片银辉之中。突然一条黑影在围墙上头飞鸟般一掠而过, 霎时间便无声无形, 潜入假山丛深处……
此人便是沈天宇。
为了王坟之宝, 他与凤兰以命相搏,分明已经夺到手中,却不料今晨林中失宝,心中十分震怒, 又遭于会元一阵盘诘奚落, 气恨交加,无话可答。待欲与于会元动手厮拼, 却又有违凤兰心愿, 而且在李将军面前, 内心总觉羞愧难言。当时悻悻而走。回到客栈中, 他咬牙发誓, 定要将此宝追回方休1 于是坐定,强抑心头怨怒, 细细寻思, 究竟是何人伺机取走这笔财宝。他想,这件事早就知道一些端倪的, 目前只剩疤脸人与于会元。而那疤脸人象个坦率男子,说话算数;这于会元则阴险毒辣,城府很深,令人捉摸不透。想得清楚了,沈天宇将桌面一拍, 断然决定夜探于府,望能查出一点线索。
沈天宇潜伏在草木深处, 侧耳倾听, 双目灵灵闪闪,四下窥探。忽见一道黑影在七八丈外如烟般飘逸而过,身法十分敏捷轻灵, 一闪即逝。他心中大奇, 悄悄纵身上前察看。
窜出几丈,前边果见一短小人影在林木阴暗处轻轻穿行,时伏时纵。从那身姿动态上看, 不是疤脸人是谁?!

沈天宇心中先是惊疑, 猛地又升起一股怒气: 这小子精明狡猾,最善于在黑夜里行些暗事, 原来他还在田灵镇、王坟一带活动, 弄鬼弄怪! 悔不当初一剑杀了他! 弄不好, 这王坟之宝正是这小子盗走的! 我算是虚长二十大几, 轻信诺言, 栽在他小子手上!
沈天宇恨不得大喝一声, 上前将他擒拿; 再一想, 又觉冒失, 此地不宜轻举妄动。而且,说他盗宝尚属猜疑, 毫无根据, 即使将他擒获, 他一口否认, 又怎么办? 再有, 这小子如果真盗了宝,又到这于会元府上干什么呢? 这倒是件奇事! 莫非是于会元盗了宝, 被他察觉, 象我一样偷偷前来察看? ——这么一想, 沈天宇便决定暂且不动,见机行事, 悄悄跟踪这疤脸人, 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
疤脸人悄悄潜行,来到那幢孤立后院未遭兵火的楼房之下。今晚这楼上灯火通明。当初于会元就在此楼上审讯并杀却孔有德的儿子和亲信。今夜于家庄院内戒备远远不如那次森严,但这疤脸人却不伺机纵身上楼, 反倒伏在楼下一座假山的阴暗处, 朝着楼上一面厢房的窗户呆呆地凝视
那房中透出灯光, 窗纸上不时晃过一个女子的身影,身姿苗条飘逸, 却正是那于淑云!看来这房间是她的闺房了。她似乎心情烦躁, 在室内踱来踱去。
沈天宇轻悄悄接近了疤脸人,伏在深草之中, 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良久,竟不见那疤脸人有何动作。只见他倚伏在石山之下, 傻呆呆地望着于小姐的卧室之窗, 石人般一动不动, 简直与石山融为一体了, 似乎他根本不想有所举动。
于小姐的倩影又映在窗纸上了, 侧身站立, 脸部轮廓清晰, 显然十分俏丽。那疤脸人似乎看得忘乎所以了, 竟然傻痴痴地立起身来, 月光顿时照亮了他上半身的黑衣, 他也不忌惮暴露目标, 双手扶着山石, 探出头去, 愣愣地看着于淑云的身影出神晚风里,还飘来他一声轻柔的、悠长的、似乎感慨万端的叹息!
沈天宇心中又惊又疑,莫名其妙。
陡然一阵风吹树响,疤脸人如梦方醒,猛然回首一瞥,便慌忙伏下身去。这一瞬间,朗月之光已照亮了他那张奇丑而惨白的脸,那上面竟有两道水线晶晶闪烁,分明是两道泪痕。沈天宇一下子便看清了, 那的确是泪。
疤脸人竟哭了!
这闯荡江湖, 出生入死,似死如归的武林汉子竟然哭了。为什么呢? 沈天宇想, 此情此景显然只有一种解释: 这个长相奇丑的瘦小男子,竟然悄悄地爱上了于淑云这个风流妖女!
一场苦恋, 一场单相思, 一场悲剧。仅此而已。
可这疤脸人又怎么会爱上她呢?于淑云本人知不知道?沈天宇猛然想起疤脸人的话,什么十年来魂牵梦萦的“私事”,什么不弄个结果终身永无宁日……等等, 难道就是指对于淑云的这场苦恋?
沈天宇伏在深草丛中, 皱眉思索, 不得要领。突闻楼上传来响动, 那于淑云房中响起了于会元的声音。
“云儿, 怎么还没睡呢? 我说过多次,这田灵镇上复杂动乱, 你一个女子, 明天起, 还是回军营去住稳妥些。”
“我偏不回! 这几天, 我偏爱住在镇上!”
于会元一声长叹, 道:“云儿, 你总是这么任性! 你娘死后, 你父亲也渐老了, 我就剩下你这根独苗,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阴间里,我怎么向你那惨死的娘交待?”

“又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这于淑云对父亲一向不太客气,“独苗独苗, 又有什么用! 人家说的话你总不听, 女儿的事, 你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这于小姐心中暗怪父亲心粗,一意只想升官发财, 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自己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父亲还恨不得把自己长年留在身边。这话,却不好挑明,于是她常常与父亲无端怄气,弄得于会元也莫名其妙。当下于会元心中也有些作恼, 便道:
“我还不纵容你么! 你的什么事我又没关心过?你的哪句话我又没依从了?”
“那我问你,”于淑云冷笑一声,“今天,你为什么把那个姓沈的气走?”
沈天宇听到这父女俩谈话竟然提到自己, 不由得吃惊,连忙聚精会神侧耳倾听。
“呀, 怪了!”于会元斥道,“这管你什么事? 我又怎么气走他了? 真是莫名其妙!”
“还说不是你气走的? 昨晚我明明对你说,亲眼看见田凤兰是被那和尚杀的, 你今早却硬要故意逼问那沈义士, 暗示田凤兰之死与他有关, 人家还不被气走? 本来, 人家是要投军的!”
呀! 沈天宇心头一震:昨夜于淑云肯定悄悄跟踪着凤兰,发现了林中恶斗, 那么, 这王坟之宝很可能是她取走的了,好一个魔女! 但她似乎对我有些好感, 真是可恨而又可笑!
“我就是要故意气走他,又怎样!”于会元被女儿冲得答不上话,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你给我把他请回来!”

“嘿嘿! 好孝顺的女儿!”于会元冷声嘲笑,“那姓沈的是什么人? 他是你父亲的仇人!你父亲左臂上的伤口刚刚好些,你就想忘记此事了么?”
“反正人家又不是清人奸细, 人家是抗清义士, 武艺出众, 是个用得着的人材!”这于淑云竟极力为沈天宇讲好话。接着,她声调变得娇嗔柔媚,道:“爹! 他伤了你, 其实是个误会, 不打不相识么, 你别在意就是了——”
“哈哈!好大的‘误会’!那小子差点要了你父亲这条老命!——罢了罢了, 我也清楚了, 你这小贱人只怕是看上那个姓沈的穷小子了!”
于淑云在父亲面前一向是个骄女, 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时恼羞成怒, 撒泼顶撞:
“我就是看上了他又怎样! 我偏要看上他这个穷小子!你心里只是钱钱钱, 哪有什么女儿! 说不定, 王坟里那笔钱财就是你取走的!”
“混帐!”于会元也动了怒, 拍桌厉声喝斥,接着又强抑怒火压低了声音, 婉言劝道:“你胡说些什么! 这么大声乱叫,被外人听去还了得么?那时你父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的小天王! 乖乖, 这种大事情能任性乱喊的么?”
“那你去请他回来!”于淑云嘟哝道。
“哼, 那不行!”于会元又提高了声调,“不管你看没看上他, 我决不许你跟那小子来往!”
“那我自己去请他!”
“放肆! 你敢!”于会元又一拍桌子,声色俱厉,骂道:“贱人! 任那小子武功盖世, 你一个千金小姐也不能去找一个穷酸! 岂有此理! 成何体统! 不象话不象话! ”他越说越恼,气
急败坏地大骂女儿:“难道你这么不值钱? 你急什么!你嫁不出去了? 你没人要了? 你这贱货!”
窗纸上, 只见于淑云的影子突然变得蓬头散发, 只听她捶胸顿足, 嚎啕大哭起来:
“好哇! 妈死了, 你就整天欺负我, 你要逼我去死!我也不想活了!”
楼上家具杂物一阵乱响,那于小姐分明在狠狠摔打家具器皿, 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 好不热闹!
于会元见女儿提及妻子,心中也是惨然,在一片哭闹声中连连叹气,道:“天哪, 只怪我从小娇纵! 孽障啊, 孽障!”说着, 脚步沉沉地走出房去……
疤脸人在楼下假山后面听得呆了, 早又傻痴痴地站起身来……
沈天宇夜探于府, 不料撞上这一幕闹剧, 大开眼界, 心中暗暗好笑。不过,看来这宗财宝失窃,似乎与于会元父女和疤脸人均无关系。想一想,在此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 且由他们吵闹去罢。
沈天宇便悄悄起身, 翻墙越壁, 自回客店歇息。
沈天宇越墙跳入客店房中, 和衣而卧。在床上辗转反侧,思一回凤兰, 暗夜里泪流满面; 想一回财宝, 长吁短叹, 也是难以入眠……
此宝若不追回, 怎对得住凤兰在天之灵?
他想, 这箱财宝若不是于会元父女或疤脸人取走, 那么又可能是谁呢?事情太复杂了! 再想, 不论他是何人, 那于淑云其实说的不错, 财宝重, 目标大, 时间短, 天色明,想必那盗宝者也难以将财宝远移, 很可能是易地而藏。风紧之时, 也不会急于取走吧? 于是心中打定主意,反正路径已熟,明日一早, 再到玉坟中那片杂树林子周围详察, 说不定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强似在这屋中胡猜乱想
耳听更鼓敲过三下, 沈天宇才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 沈天宇醒得稍迟。起床后, 客店掌柜手托一个红漆托盘, 上边盛着用绸缎包裹的什么东西, 神色异常恭敬地走进房来, 并着双脚, 高高朗朗地请了个安, 笑道:
“客官好睡。外边有贵客求见, 已等候多时了。客官的房费也付清了, 还叫小的送进一份礼物, 请客官过目——”
说着, 他点头哈腰地将托盘放在床边桌上, 轻轻解开包裹的绸缎, 露出一对金元宝, 下边是两套崭新的衣服。
沈天宇心知有异, 冷然笑道:“啊哈! 什么人看上我了?真是飞来横财!”
掌柜谄笑道:“贵官尚在外边, 客官一见便知!”说着躬身退出。
沈天宇正猜疑犹豫之间, 房门口人影一闪, 轻盈盈走进一个涂脂抹粉的艳丽女子, 穿一身绣花青衣, 披一领深蓝斗篷, 风姿妖娆, 体态袅娜, 口角含笑,凤眼微眯,那眼圈却有些泛肿,想是夜里伤心,没休息好——却正是那魔女于淑云!
她竟然真的找上门来了!
于淑云姗姗走进房里, 笑嘻嘻双手一拱, 道:“沈壮士在上,末将恭候多时了!”说着,媚眼流波,情意脉脉,满脸春风。
沈天宇心中好笑, 脸上却冷若冰霜, 也不还礼, 只正色问道:“于将军, 来此有何贵干?”

于淑云瞟见这神色架势, 心中早已预料到, 只装作若无其事, 粉脸一红, 双目露出诱人光彩, 娇声曼语道:“沈壮士的武功和为人,小将倾心敬佩,今日特请沈壮士到我军营之中议事, 聆听高论, 共抗清敌。若沈壮士能屈身从戎, 以绝世超凡之才, 小将必当在李定国将军之前力荐,定有封授”
“哈哈, 于将军礼贤下士, 只可惜表错了情!我沈某一介穷士, 出身寒微,哪里有什么当官的命?且我一向野鹤闲云,逍遥自在, 也受不了那份拘束。俗话说, 朽木不可雕也!”
“既称抗清义士, 难道徒有虚名 ?”于淑云使出了激将之法。
“若说抗清, 临阵冲杀,沈某人自然义不容辞,不请自来。即令明日从军, 沈某也自会找李定国将军, 不劳于将军来操这份闲心了!”
于淑云屡被奚落,满脸涨红,但仍不甘心,又道:“既如此,也不相强。但知沈壮士立誓要为义军追回那笔王坟之宝,却一人单枪匹马, 总是不便, 小将愿助义士一臂之力,共同寻宝……”
沈天宇心想, 有她相助寻宝可能更好些, 但此女毒如蛇蝎, 任性骄横, 又是自己的仇人, 哪能与她联手? 于是冷冷答道:
“寻宝之事, 沈某人虽不才, 却也自有安排,不劳于将军贵体了!”
于淑云见沈天宇神情冷峻孤傲,自己说话句句遭到讥讽驳斥,竟无一句可商量的余地,她自小长到大, 何曾受过这种冷淡? 直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终于按捺不住,发作道:
“姓沈的, 我今天是一番诚意, 不是来找你斗嘴的!”

沈天宇心里冷笑, 道:“姓于的, 我更是懒得答话——话已说完,无事请回!”
“你你也太狂傲了!”
“对不起, 请勿打扰。贵礼物也消受不起, 沈某虽穷,几两银子也还拿得出来, 这玩意请于将军一并带走!”
说毕, 沈天宇用手指在桌上一弹, 那红漆托盘便直飞起来, 向于淑云胸前撞去。于淑云不得已伸手一接,脸色惨变,道:
“你、你怎么敢如此对待我!”
“沈某人不喜施舍之物。请带回自己受用!”
于淑云气得说不出话, 手一扬, 那托盘便连衣物元宝一齐飞出窗外,“叭嗒”一声摔在院中。她又羞又怒,气急败坏,转身便走, 口中恨恨地骂道:
“哼, 不识抬举的东西!”
身后,传来沈天宇哈哈狂笑之声。
于淑云低头咬牙疾走, 忍不住滴下两颗泪来。那掌柜的不明究竟, 还想上前奉献殷勤, 才叫得一声:“于将军”于淑云早已飞起一脚,将他踢出丈外, 狠狠摔翻在地。这掌柜的慌忙连滚带爬悄悄退下,却去院中收拾那元宝衣物,也顾不得周身跌得疼痛, 只顾龇牙咧嘴地捧着那两个金元宝傻笑……
于淑云一阵风般刮出店外, 翻身上马, 狠狠一鞭, 那马负痛, 扬蹄嘶鸣, 于淑云紧接着一阵狠抽猛打, 任那马撤开四蹄,毫无目的地向镇郊王坟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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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23:44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出生入死痴郎有意   碎剐零削酷女无情

沈天宇一番捉弄, 赶跑于淑云之后,冷静想想今日安排,便按昨晚决定, 结紧衣装, 带上宝剑干粮, 出店直奔镇东而去。
到得王坟一带颓垣边上, 日上二竿, 天色大明。白日里,莽莽墓群仍是一派死寂,森森林木间弥漫着股股寒气。沈天宇循旧路而入, 纵越短墙, 绕过那了空和尚的寺庙, 直奔那座险恶的杂树林子。
他先在恶斗过的林中粗粗一走,未见线索,便扩大范围,专拣林深难行之处、阴暗幽隐之地而入, 细细勘查。
沈天宇宝剑出鞘,一路挥斩, 在密林杂草荆棘怪石之间东突西奔,穿枝撩叶,耐心寻找踪迹。终于, 让他在一蓬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支燃尽的火把, 心头不由得起疑,拾起嗅一嗅,油烟之气尚存,分明是被人遗弃不久。这深莽丛林之中何来行人,难道便是那盗宝之贼遗下的么? 他想想有理。若真如此, 好歹也有个寻找方向了。于是便以埋宝之处为基点,以发现火把之处为方向,渐渐向一座密林深处走去。
行不多远,前面树干枝叶间透进大块日光, 林木渐渐稀疏。眼前却呈现出一大片长满茸茸青草的林间空地。此时日光温柔,四下宁静, 那大片青草绿得可爱, 尤其中部更是碧绿鲜嫩, 如绒似锦, 美不可言。走得累了的人, 真恨不得立即奔过去, 躺在那细软的草绒上休息一会。
沈天宇见这片草地似曾熟悉, 这回有了经验, 未敢造次而入,先在地上撬了一块泥巴远远掷去,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泥土落处, 果然青青细浪翻裂分开, 溅起几点浓黑如墨的泥浆来——这细草黻盖之下, 果是一个沼泽!再定睛一看,那青绒绒的细草又渐渐合拢来,顷刻便毫无痕迹。
天宇想起上次见那豺狗追兔入沼被陷之情,那畜牲绝望的挣扎和凄厉的惨嗥又重现耳目之间, 不由得心头一寒——这片神秘而残酷的魔沼,古往今来,吞进了多少活物!
他折断一根树枝, 准备用以探路, 绕过这沼泽边沿去前边察看。但又猛然发愣了, 他想, 万一那盗宝人于晨雾中火把熄灭之时, 也走的这条路, 地形不熟直奔而前, 陷入沼泽, 身上财宝又重, 那就万难解脱, 必然丧命。他一死事小,那宗巨宝沉入这貂泽中, 便永无见天之日了!
沈天宇站在林边, 面对沼泽痴痴凝想, 忽然从沼泽对面的树林那边传来一阵马嘶之声,还隐隐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天宇心中大疑, 忙跃上一棵高树, 攀至树顶, 往那方向察看
原来对面那带林子并不深远, 林后是一带开阔地, 置有几座高大坟墓。遥见一人骑马在墓群间空地上狂奔乱窜,马上人似乎疯了一般, 狠狠抽打坐骑, 绕着那一座座墓葬群穿梭疾驰, 从一块空地奔向另一块空地, 却似乎毫无目的。渐渐驰得近了, 可看清马上那人身姿, 却又正是那女妖娘于淑云!
那女妖娘似乎在发疯,那马早已跑得口吐白沫大汗淋漓,她仍挥鞭猛打。打得狠时, 那马四蹄狂蹦乱跳, 连连嘶鸣。那妖女一边还抽出雁月宝刀四下乱劈乱砍, 林边枝叶纷纷断落……这女妖还不时发出一声声尖而长的怪叫,如哭如笑,似怨似怒, 活象一只母兽在咆哮!
于淑云, 这任性的千金小姐第一次看中一个男人, 却被这穷鬼奚落赶走, 越想越是积怨难平。她性情发作, 纵马乱闯, 来到这无人之境,一时感情奔放,鞭马砍树, 从虐待中寻取安慰, 她大嗥大叫,尽情地发泄胸中怨气。她咬牙切齿,披头散发, 泪流满面, 可说是丑态百出了。
她万没想到,这种大失礼仪的忘情之态,竟然会被男子偷偷看见。而且, 除了沈天宇外, 竟还有一个人影施展轻功,一直悄悄跟在她的身后。
那马已被打得晕头转向,一声长鸣, 竟冲向林间, 穿过那带林木稀疏之处, 箭一般驰往林间绿草地, 毫无顾忌地向那片死亡的魔沼扑去! 沈天宇大惊, 一场惨祸将立现眼前。
那马在草地上掠过两丈来远, 便猛地冲陷到沼泽里。一时泥浆飞溅, 青浪黑浪涌动翻腾。那坐骑惊得狂嘶惨鸣,于淑云也发出恐怖的尖叫, 真是惊天动地!
那马身体沉重, 又拼命挣扎, 因此很快便下沉了。于淑云抛在更远处, 眼看淤泥也慢慢陷到了胸际, 双手高高举在空中, 乱抓乱舞, 连声惨叫,一张脸分外惨白, 眼看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了。
沈天宇见了此状, 飞身下树, 也想救她一救, 但却束手无策。眼看她在绝望的尖厉叫声之中渐渐下陷,自己却不能下沼泽去,否则无非白白填上一条命而已。再想她毕竟是自己的仇人, 天意要取她的命, 也不怪我违背与凤兰的诺言。

正犹豫间, 于淑云叫声已无, 昏倒泥中, 人已没顶, 只剩一角衣袖飘在那墨绿色的泥泞之上……此时, 却听那边林中传来一阵长绳拖动之声,一条人影突然如飞鹰般划个弧形直扑向沼泽之中! 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黑绳——原来却是一根参天古木上的藤蔓, 那人如荡秋千般直飞过去, 恰好落在于淑云下陷之处。
只见那人在淤泥间挣扎翻腾着, 钻入泥浆中, 将于淑云托出沼泽淤泥,扛在肩头。他双手互换牵拉着那根藤蔓, 一把一把,身子极力向前扑跃, 终于挣扎到了岸上。于淑云变成了一堆软软的泥团,那小个子男子也变了个泥猴。——那人身形, 一看就知道正是于淑云的崇拜者, 一片真心的痴情汉子疤脸人!
沈天宇暗暗点头: 看来这疤脸人从昨晚于家父女争闹后就一直暗中跟随着, 担心这于小姐出什么意外, 他简直成了她的守护人。也亏他想得出借用藤条救人之计,但也相当冒险,一旦脱手或是藤断, 那只有双双溺死泥沼中。不过那样,只怕也反而遂了他的某种心愿。
疤脸人将于小姐放在林边草地上,伏下身子, 用口吸出她嘴鼻中的淤泥,于淑云轻哼一声, 昏迷中却也缓过气来。疤脸人呆立着想了想, 弯腰抱起于淑云, 走进了林 莽深处……
沈天宇绕过沼泽地,在后边悄悄跟随, 想看一个究竟。
前边林木渐稀,阳光又透射下来。疤脸人穿过林子,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山旁。山脚下,乱石间,一条清悠悠的小溪潺潺流过。疤脸人在溪边站定。沈天宇隐身山石后,默默窥视。
只见那疤脸人把于淑云轻轻端到溪水之中,只将头部露出水面, 让溪水冲洗她满身泥垢,一面用衣袖为她轻柔地擦拭脸上和头发间的污泥。那一举一动温柔而又细腻, 毫无轻薄之举, 只充满着一种敬重与爱怜。
随后, 疤脸人将于淑云捧起放在溪边草地的斜坡上, 让她晒太阳。自己才合衣跳到水中匆匆洗了洗头脸衣服,水淋淋爬上岸边, 跪在于淑云身旁, 不时轻轻摇其肩, 焦急地低声呼唤:“小姐, 醒醒! 于小姐, 你醒一醒……”
日照之下, 于淑云终于慢慢醒来, 微睁凤眼四顾。忽然她发出一声惨厉的恐怖的尖叫!
疤脸人如同弹丸般弹身猛跳开去。他知道自己脸相奇丑,全身水湿, 一定惊吓了这位金枝玉叶的于小姐, 慌忙以双手挡住脸部, 结结巴巴说道:“小姐勿惊, 小姐勿惊! 我, 我是人, 不是鬼怪。你, 你不要怕!”
于淑云张着嘴, 睁大眼, 傻呆呆半晌无言。她渐渐回忆起刚才沼泽地中的那场险遇,却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
“于小姐, 你醒来了? 这就好了! 你, 你没什么吧?”
“你、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坏人。”疤脸人慢慢把手放下,退到一丈开外,说:“小姐放心,我长得虽丑,可是心好。刚才是我冒险入沼泽中把你救了, 又为你清洗了泥污……”
于淑云看清了眼前这矮瘦的男子,看清了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那条可怖的刀疤, 那两颗露出唇外森森的白牙, 她不由得浑身一抖, 忙将两眼闭上, 心里却象打翻了五味罐……眼前这奇丑男子分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可又长得这么猥琐, 这么令人憎厌。自己一个黄花女子, 千金之体, 却被他这种男子搂抱擦洗, 此事若传出去, 如何做人? 再想起向沈天宇求爱遭拒,真是命苦,倒不如死去一了百了……想到此。心中酸楚。眼角里不由缓缓沁出两颗泪来……
疤脸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他为人心细,见状急忙劝慰, 道:“此地并无他人。小姐,在下当时见情景已万分危急,不得已冒犯小姐玉体。在下对小姐万分尊重, 只为救人,毫无轻薄之意”
“你, 你怎么会救了我? 又为什么要冒险救我?”
“在下这几天无日无夜不悄悄跟随着小姐, 只是无缘相见。今日小姐蒙难, 也是天赐时机,使我得以和小姐答话。至于说为什么我要这样,”疤脸人仰面对天, 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 算来,已是十年前的渊缘”
于小姐满脸惊诧之色。十年前? 我何曾与这丑鬼结下什么缘份?
“小姐贵人多忘事了! 十年前,我奉命南下,路过田灵镇,偶然得睹小姐芳容,不料内心万分倾慕,一见钟情。想当年,我也是个俊俏后生, 也是为了你, 才落得毁容破相的啊! 小姐,你不记得那年田灵镇上官府招兵买马之事么? 当时镇中设擂求将, 收罗四方武林高手。你们于家父女也去应试,夺得魁首。我当时听人说,小姐暗中还有擂台比武招亲之意,便不顾那时武艺粗浅,冒昧上台与你交手。小姐你刀下无情,是你亲手砍了我个满脸花, 才落得今日这般丑陋! ……
“小姐,可我心中一点也不恨你! 我负伤逃回北边之后,又羞又愧,以重金投拜在高手门下,辛苦练艺十年。只以为能够将你忘却, 谁知脸伤易好, 心病难愈! 十年来, 时时相思,夜不成寐, 一闭上眼, 就会出现你的芳容俏影竟使我十年不得安宁!

“小姐, 十年来我武功已增长数倍。这次寻机南来,也是为了再见芳颜一面。这回入镇后探知小姐尚未许人,心中更生痴念, 日夜悄悄跟随, 盼能一晤,便我衷肠。说来也惭愧。我每晚在小石山后远远看着你窗子上的倩影, 却无机会也无勇气找你搭话小姐, 你看在我今日以命相救,十年如一日真心相待份上, 可怜我这痴心汉子吧……”
疤脸人说到此已声泪俱下, 哽咽难言。沈天宇在一侧偷听了, 心中也觉惨然。
那于淑云默默听了这丑男子一番肺腑之言,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心中也有几分感动。但盯那脸上看了一阵, 心里虽不怕了, 却实在提不起兴趣。低头沉吟, 微微皱眉道:
“谢阁下救命之恩! 但却不知阁下来历?”
疤脸人欣喜道:“在你面前不说假话。我是大清征南元帅多铎王爷帐前一员战将,官授游牧副尉纳兰叶若。这次奉命前来探察南明虚实, 数十万大军随后便到! 两国变兵, 阵上无情,小姐速作准备,我军势大,宜避其锋。当然, 小姐父女若愿归顺大清,可保下辈子荣华富贵。如若不喜官场生涯,隐退山林, 更是高见。如蒙不弃, 在下也愿辞官相随, 终身侍奉左右……”一番话, 说得辞恳意切。
那于淑云听说他是清军将领,大出意料之外。心里,却一下子反而平静下来,立刻拿定了主意。她脸色也转平和,嘴角上竟然泛起嫣然一笑,十分动人。疤脸人一时看得呆了。
“唷, 原来是纳兰将军, 小将失敬了! 你过来,我们在这里坐着说话!”
疤脸人喜出望外, 急忙上前坐在于淑云身旁, 傻痴痴望着那一张俏生生的面庞, 眼也不眨。

于淑云含羞低头道:“将军, 刚才所说可是真话?”
“在下对小姐是一片真情, 天日可鉴!”
“如果你不能如愿呢?”
“小姐!”疤脸人顿时慌了,“那, 那我将痛苦一辈子,不如死去!”
“那好, 一言为定。我相信你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要报答你, 解除你下辈子的痛苦!”
疤脸人喜形于色, 激动地说:“小姐, 真能如此, 我将为你赴汤蹈火, 终身愿作犬马侍奉!”
“口说无凭, 如今,先让我送你一件东西……你且把双眼闭上!”
疤脸人笑起来了, 笑得也十分难看, 他喜滋滋地闭上了双眼。
于淑云右手疾伸二指, 扑扑两下, 飞快地点在他胸腹的膻中、气海二穴上,同时猛支身跃起, 退出几尺之地!
疤脸人毫无提防, 一声闷哼, 顿时仰翻倒地, 睁眼惊叫道:“你! 你……”欲挣扎起身, 无奈穴道被点, 上身瘫软,不能稍动。
于淑云嘿嘿冷笑着,渐渐面如秋霜, 脸色霎时间转为青白, 如同前后换了个人, 现出了她恶煞女魔的原样。她双目灼灼闪光, 掠过一道森森杀气!
疤脸人面无惧色, 只是讥嘲地盯着她的脸。
二人对视良久。于淑云脸色又转复杂, 最后竟然微笑起来, 显得若无其事一般。
“纳兰将军见谅,小将失礼了!不过,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疤脸人叹道:“你终是信我不过! 莫非要擒我去报功么?”

“那倒决不会, 你放心!”
“你准备把我怎样?”
“也不怎样。”于淑云说着便走近前去。
“罢了罢了, 我整个人反正交给你了, 由你处置就是!”疤脸人低语道。
于淑云洋洋自得,笑而不答,弯腰抽出疤脸人佩带的那柄乌黑的短剑, 在手中把玩, 半晌才道:“好一把怪剑, 真使我平生第一次大开眼界!”
疤脸人道:“这的确是把绝世宝剑, 我已佩带多年——你觉得好, 就送你吧。”
“那就多谢了! 不过, 你先说说这把剑的好处。”
“此剑是我师父‘铁羽飞鹰’端木真所赠,算得我长白山黑龙门派的镇门之宝, 叫做‘乌锋黑龙剑’。此剑锋利无比, 不仅削铁如泥,而且真是吹毛得过,浴血不沾哎,武器你拿去罢, 却劳小姐放我起来!”
“唷, 世上有这么好的剑? 我不信, 先要试它一试。”
这于淑云小姐在疤脸人身旁蹲了下来, 笑嘻嘻地扯过他头上一束头发,放在那乌黑短剑的剑锋上,鼓唇一吹, 那束头发果然齐齐断下。“好, 真不错,是把好剑! 纳兰将军,可真谢谢你了。不过——”于淑云脸色陡变,变得无比阴险狰狞,“这‘浴血不沾’,对不住, 也要在将军身上试试!”
“你、你不能!”疤脸人惊叫起来, 脸色变得惨白。
“我答应过, 要解除你下辈子的痛苦!”
“小姐, 你怎能如此不顾信义,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于淑云阴森森地笑着, 伸手又点了疤脸人双腿上“三里”与“承筋”等穴道,一边点头说:“正因为如此, 你姑奶奶才耐心点了你全身穴道,使你浑身麻木, 死而不觉痛苦!”
“你好一个狠心的女子! 你这忘恩负义的奸险之人!我刚刚救了你, 你不感恩也罢, 凭什么反要杀我?”
“狗贼子!”于淑云咬牙切齿厉声喝斥:“我让你死个明白1听着, 我杀你, 因为你有三条死罪:
“首先, 你清军烧我房屋, 掠我财物, 毁我庄院,连我生母也惨死在你们清人乱刀之下! 杀母之仇, 怎能不报?!凡遇清人, 我于淑云一概杀无赦! 我于家与你们清军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身为女子,却也冲锋陷阵,恨不得将你们斩尽杀绝!可笑你这清将还劝我归隐山林, 还妄想与我结亲! ——这是你死罪之一。
“其次, 想我于淑云是何等人物,多少英伟男子我均不放眼中, 你这矮小丑陋老怪物, 也想高攀我名门金枝,实为于家奇耻大辱! ——此死罪之二。
“第三, 以你猥琐之身, 敢近我冰清玉洁千金之体!我长这么大,何曾被男人这般侮弄过? 一旦传扬出去,名声扫地,怎在世上见人?还不如让我溺死好些! 今日之事, 不嫁你便杀你, 决无第三条路可择。好在此间无人, 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正好杀你! 因你污我贞洁——此死罪之三!
“有此三罪, 便是汉人我也难饶其命, 何况你这满州清人?!”
疤脸人听了这番议论,喟然长叹道:“天哪! 料不到生出这么多事来, 更想不到我有这么多罪过! 小姐, 凭良心说你毫无道理——第一, 你母亲不是我杀的, 我也从来不伤平民百姓。第二, 人丑情真难道也犯死罪? 第三, 一片诚心冒险教你,怎算污辱?不过既然如此,你总算对我说了心里话,我也明白, 你必然放不过我。好一个心上人!你就给我一刀罢。我倒霉, 我认命! ——我终于死在你这小冤家手上,倒也痛快!”
于淑云冷笑道:“说得好轻巧, 谁是你心上人? 今日我偏不一刀杀了你, 且慢慢消受你!”说着短剑一挥, 将疤脸人一只左脚齐齐砍断, 鲜血喷涌而出, 流在草地上
疤脸人心里已经绝望,并不告饶, 牙关咬得紧紧,脸色却变得惨白。
“嗬,真是一把好剑!”于淑云举剑对着日光察看,“果然不沾一滴狗血。”说着又蹲下身子笑着问道:“怎么样?乖宝贝,这手术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吧? 好, 我们慢慢来玩!”说着于淑云又对疤脸人的另一只脚一剑斩下, 那只脚也应剑而断
“一个人能亲见四肢逐渐脱离身体, 神志又清清楚楚,又不痛, 这种死法不是很有意思么? 你还不快感谢我!”
疤脸人肌肤皮肉虽不觉痛, 但心中之痛如万箭钻心,闭眼呻吟道:“好狠心的小冤家,你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磨我呢?”
“急什么, 性急没好戏!”
于淑云狞笑着, 又举起剑来, 准备一截截向上砍去一
沈天宇伏在山石之后,已将此惨景全然看在眼里,心里同情那疤脸人, 本想出去救他一命,又觉得于淑云为母报仇,说的也有道理,自己若去救一个清军将领,似乎不太象话。稍犹豫间, 疤脸人双脚已断, 眼看是不行了好一个奸险狠毒的女魔王, 还要零刀碎剐地捉弄他! 沈天宇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为解除那疤脸人的痛苦,他抬起一块小石子, 运起弹指神功, 贯劲一弹, 石子嗖地破空而去, 直射疤脸人的太阳穴。那石子劲大无比, 如同一枚枪弹, 直穿而入。
疤脸人叹出一口长气, 脸侧淌下一股鲜血,浑身一抖,顿时殒命。他终于死在南国的荒林里, 从此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痛苦……
于淑云如同母兽般弹跳起身,手执短剑,目光四下扫射,厉声喝道:“谁?!”
数丈外人影一晃, 没入幽暗的丛林深处。
那身姿人影, 分明象是沈天宇。
于淑云执剑的手一松, 顿时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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