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楼主: 狂云

[入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剑圣风清扬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同室操戈气难平
  丁逊见风清扬开出的条件极是优惠,深恐他变卦,再找自己麻烦,当即答应下来。
  一言甫出,忽然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蹊跷,但究竟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
  他自恃武功比方证、方生高出一大截,心想这两个小和尚纵使有甚花样,自己也绝对付得了。
  终年打雁的人,难道还会教雁雏儿啄了眼睛不成?
  横剑当胸,道:“小和尚,过来罢!”
  风清扬对他对话之时,双手一直亲亲热热地挽着方证和方生的手腕,这时把手松开,道:“去罢!”
  方证和方生感激地看了风清扬一眼,昂首阔步而出。方证左掌下垂,双目盯在胸前的右掌之上,脸现慈悲之色,他年齿虽稚,乍然看去,宝相庄严,俨然是一位有道高僧。
  风清扬识得这是少林绝技“如来千手法”的起手式,见这小和尚身形端凝,显是深得其中三昧,亦不由暗自赞叹。
  方生竖起短木棒,使个旗鼓,守住门户,却是少林派的“伏魔十八打”。
  丁逊见这两个小和尚气派不凡,倒也不敢大意。
  他是长辈,因见风清扬在旁,不愿先行出手,落个以大欺小的恶名,铁剑微侧,喝道:“动手罢!”他身形高大,中气充沛,这一喝真有雷霆之威。
  方证、方生对望一眼,叫声“得罪”,方证使一招“如来空空”,直击中盘,方生使一招“金刚怒目打”,高高跃起,下击丁逊头顶。
  丁逊与他二人斗了斗日,对其武功修为早就了然于胸,当下微微一笑,举剑上挡,心知挡开方生这一棍,再与方证对掌也还来得及。
  哪知剑棒相交,“笃”的一声闷响,丁逊双臂酸麻,一声闷哼,胸间一口真气竟然涣散不聚。
  眼见方证掌势击来,不及思忖,将腰一扭,“砰”的一声,方证右掌已结结实实地击在他的后背之上。
  方生那一棒比之先前力道已是大了一倍以上,丁逊只使五成力,被他已砸得不轻。
  而方证的一掌劲道更是大了数倍,丁逊哪里料到两个小和尚力道陡增?
  中这一掌,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张口喷出一股鲜血,以他的内功修为,内腑竟已被震伤。
  这一下他又惊又怒,又是摸不着头脑。
  他哪知风清扬前番上少林寺时遇见方证、方生,对他们的内功进境了如指掌,尤其方证的“易筋经”已练到了第二段,根基着实可观。他与丁逊商定条件之时,双手牵定方证、方生的手腕,似是亲热,暗中已将一股绵绵密密却是沛然莫御的雄浑真气送他他二人体内,片刻之间,已替他们打通了三百六十小周天和任督二脉。
  二脉一通,方证、方生多年勤修苦练的内劲当即显效,有如利锥脱囊,锋芒毕露,出手力道登时较以前判若两人。
  那丁逊虽然奸猾,却哪里料到风清扬的内功已到了如此境界,轻而易举地就将练武之人最难修成的小周天打通?
  他虽不大意,却还是低估了两人,受伤不轻。
  方证、方生一招得手,脸现喜色,后招源源不断攻了上来。
  丁逊一时缓不过神来,登时左支右绌,大落下风。
  三人盘盘旋旋,翻翻滚滚,无一时,已斗到了一百五十招上下。
  丁逊受伤在先,脑中又是混混沌沌,想不明白两个小和尚何以突然之间功力大进,只觉方生的短木棒上力道雄浑,变幻莫测,那也还罢了,方证的一双肉掌却专拣自己要害而发,厉害之处尤在方生之上。
  他心中一怯,出招越来越是凌乱无章,再拆二十余招,他挥剑逼开方证的攻势,下盘露出破绽,方生出手迅捷,一招“枯藤缠足打”重重击在他双腿弯上。
  丁逊踉跄数步,强行拿住桩子,这才免了跪倒之厄。他羞忿交加,喉间一甜,忍不住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方证、方生见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二人拼命抵抗,还险些丧生在此人剑下,现下居然打得赢他,而且胜来大有余力。
  他二人心地本来慈悲,此时心中一喜,更不愿穷追猛打,收招退在一旁,合什向风清扬道:“谢过风大侠。”
  “谢过风施主。”
  风清扬微微一笑,见这两个小僧不负期望,终将丁逊击败,也甚是欢喜,转头对丁逊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丁逊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铁剑乌光一闪,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已齐根而断。
  他居然甚是硬朗,咬牙忍住剧痛,撕下衣襟,包好伤口,嘶声道:
  “风清扬!五岳剑派通气连枝,你居然暗使诡计,令这两个小贼秃伤我,姓丁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
  风清扬心道:若非我答应曲洋亲手报那大仇,此刻早已一剑斩了你,哪里还轮到你在此聒噪?
  当下也不说破,只微笑道:“好哇!不论丁师兄日后出下甚么题目,风某都接着就是。你赌约已践,这就请罢!”
  丁逊硬撑着交代了两句场面话,嘴唇已痛得乌青,倒与铁剑的颜色差相仿佛,难分高下。
  当下狠狠地望了风清扬等四人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毒,转身一瘸一拐地行去。
  风清扬见他背影渐渐远成一个黑点,这才转头问方证、方生道:
  “你们要到哪里去?怎么会得罪了丁逊,与他动起手来的?”
  方生口才便给,这时又抢在前面道:“师傅派我两人到沧州铁佛寺道清上人处下书,我们得了回执,便要返回寺里。
  昨夜里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便到建德府刘大善人家借宿。
  哪知到了半夜,却隐约听见女子的呼救之声,我二人以为来了小贼,赶过去一看,却原来……却原来……”
  他说到此处,脸上忽地一红,抬头望了桑小娥一眼,住口不讲了。
  桑小娥冰雪聪明,见他这等情状,知道必是丁逊在干什么无耻勾当,被这两个小和尚撞破。
  事关男女,有自己在旁,这两个规规矩矩的小和尚是不会讲的,当下嫣然一笑,道:“你们慢慢唠罢,我到那边去一下。”闪身走开。
  方生等她走远,这才又压低了声音道:
  “却原来这位刘大善人有位小姐,生得甚是美貌,不知怎地落在丁逊那恶贼……施主的眼中,这日半夜便来采花。
  “我们赶到之时,他已把刘小姐……把刘小姐……”
  说到这里,脸上有如一块红布一般,又讲不下去了。
  方证站在一旁,也是满面通红,忸怩不安。
  风清扬见他们如此神色,暗暗好笑。
  料想这两个小和尚冒冒失失地赶去,正碰上丁逊欺侮那位刘小姐,多半那刘小姐的冰肌玉体,美妙春光全落在这两个小和尚的眼中。
  他二人自幼出家,虔心向佛,向来受的乃是“女人如老虎”的寺训,但他二人都是十六七岁,若在俗人,正是情窦初开之际,僧人虽格于戒律,但饮食男女,实是人之本性,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加难抑情欲。
  若他二人冷丁见到活色生香的女体,心中荡起的壮阔波澜定非自己所能想像得到。
  他不愿见这两个小和尚受窘,笑道:“不相干的事,那就不要说了。后来怎样?”
  方生嗫嚅半日,这才张口接下去道:“……我二人不敢冲进房去,只好站在门口叫他出来。
  “丁逊大怒,冲出来与我二人拆得几招,便认出我们是少林派的。
  “我二人年前随侍师父到过嵩山上院,见过丁逊,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既惊又羞,想是怕我们泄露此事,要杀人灭口,出手之际再不容情。
  “我二人敌他不过,且战且走。
  “他虽大占上风,一时却也不能制我二人死命。就这样,我们斗了三四个时辰,若非佛祖保佑,遇见你风大侠,我们只怕就要亲身去拜见他老人家了。”
  风清扬听他说得有趣,笑道:“那也没有甚么,想是佛祖见你二人年纪太轻,不够资格见他,这才放一条生路给你们罢!”
  三人呵呵大笑,甚是欢畅。
  风清扬又与他们聊了几句闲话,得知方丈圆智大师一切安好,甚是喜慰,当下与二人作别。
  方证、方生对望一眼,就着冰天雪地中向风清扬拜了三拜,庄重谢过救命之恩,打通经脉之德,又与桑小娥道个别,与风桑二人洒泪分手,回转寺中。
  数十年后,风清扬实质上的及门弟子,华山派一代大侠令狐冲为保护任我行之女任盈盈与少林寺起了冲突,伤了少林俗家弟子辛国梁、易国梓,任盈盈更是辣手无情,将辛易二人和方生的师侄觉月和尚杀掉。
  方生一与令狐冲交手,觉察到他与风清扬的渊源,感念此日风清扬的恩德,因与方证商议,不仅将杀伤徒众之仇一笔勾销,更要传授令狐冲少林寺绝学“易筋经”,化解他体内的异种真气。
  追根溯源,善因还在此日种下。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风清扬与桑小娥过了滹沱河,策马西行,第三下午,便来到了华山绝顶的“剑气堂”上。
  这一日华山派掌管知客事项的正是二师兄宁清宇的大弟子,得意门生岳不群,他年纪与方证、方生相仿,却是精明干练,沉着细致,举手投足间气度俨然,这时猛地见到风清扬回到华山,大喜过望之下,连忙上来叩头,道:
  “九师叔,您可终于回来了!”
  转头看见桑小娥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怔,退了一步。
  桑小娥散去毒血,舍身救了秋梦后奔出自尽,风清扬因之殉情,华山派上下尽人皆知。
  这时见桑小娥“死而复生”,饶是他镇定知礼,也不禁吃惊。
  桑小娥盈盈而笑,道:“怎么?你害怕了么?我又不是鬼!”
  岳不群脸上一红,过来见礼道:“不敢。桑姑娘化险为夷,可喜可贺。”
  他性情端方,对桑小娥绝无好感,只是看在风清扬的面子上才不得不然,勉强之意甚是明显。
  风清扬知道这位师侄的脾性,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这时后堂脚步杂乱,人声喧哗,正是成清铭以下七位华山派大弟子,秋梦以及葛氏五雄得到知客弟子的禀报,出来相见。
  成清铭等七人见到桑小娥俱是大为惊讶,微微点头,算是见了礼。
  秋梦却是大喜过望,奔过来拉住桑小娥的手着实亲热。
  他虽中过桑小娥所下的“牵机药”之毒,但桑小娥最后舍身救她,并促成了她与风清扬的良缘,在她心中,桑小娥对己的恩情那是远大于怨恶了。
  葛氏五雄却是另一番景像,五人不约而同地围在桑小娥身旁,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细细端详,有如见到天下最是希罕古怪的物事一般,若非还知道些男女大防之义,又碍着风清扬的面皮,那是早要伸出手去摸摸捏捏,验明真假了。
  葛无难首先啧啧称奇,大声道:“桑……这个……姑娘!你这门功夫叫甚么名字?竟能死而复生,连头发丝儿也不少一根,可否说与我弟兄知晓?”
  葛无灾道:“是啊!我兄弟走南闯北数十年,甚么事儿没见过?死人复活这还是头一遭听闻。
  “桑姑娘,你就传了我们这门功夫,我们这就拜你为师如何?”
  双膝一曲,竟要当场跪倒,行拜师之礼。
  葛无病却撇撇嘴,深以葛无难、葛无灾的举动为不然,抢着道:
  “大哥、五弟,你们见识忒也差了!桑姑娘虽然死而复生,这奇门功夫也甚是了得,可是第一,你们怎知她头发丝儿也不少一根?
  “第二,我兄弟现在是何等身份,怎会拜这小妞儿为师?日后在江湖上走动,岂不丢脸?”
  葛无伤当下大表赞同,道:“二哥此言大是有理,只是桑……这个……姑娘日后总要当我们的少主母,你直斥其为‘小妞儿’,忒也过分。”
  葛无灾、葛无难闻言同时大怒,道:“呸!甚么大是有理,你二人说话便好似放屁!
  “我二人谦逊好学,彬彬君子,礼贤下士,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群贤毕至,英杰荟萃……拜桑姑娘为师那有甚么干系?”
  急切之下,成语俗语竟然滚滚而出。
  葛无痛几番张嘴想加入辩论,却一直未得其便,这时好不容易投抽了个空子发言:
  “五弟!你第一句话便大有语病,你怎知她头发一根儿不少?
  “我慧心天眼,便知桑姑娘头发比以前少了一万六千五百二十七根!”
  余下四雄当即纷纷表示不信,眼见五人分成三派,鼓唇弄舌,雄辩不休,无一时竟揎袖抡拳,大有火并之势。
  他五人胡言乱语,在座诸人虽都已领教过,早就不放在心上,但此刻齐声喧闹,局面实在乱得无以复加,吵得人耳朵却要聋了。
  当下几个声音连声喝止,但五人吵发了性,哪里喝止得住?
  风清扬忽地高声叫道:“希奇呀希奇!古怪呀古怪!”
  五雄闻声,齐齐奔来,问道:“甚么希奇古怪?”
  风清扬举手向外一指,道:“适才阶前五只老鼠吱吱狂叫,十只猫儿被他们追得落荒而逃,从那边过去了!”
  五雄大喜,心道鼠追猫儿已是古怪,五只老鼠竟能追十只猫儿,那当真更加希奇了。
  如此好事,岂可不看?齐声问道:“在哪里?”
  风清扬笑道:“就在那棵柏树下面,现在怕已跑到后院去了。”
  五雄大急,来不及与众人打个招呼,便已冲出大厅,身法倒真是快极。
  众人早已忍俊不禁,待五雄冲出厅堂,齐声大笑起来。成清铭笑道:
  “九弟!也真难为了你,这五个活宝贝也真就你能制他们得住!”
  适才五雄大闹,风清扬未及与众位师兄见礼,这时恭恭敬敬地施了个大礼,道:
  “小弟见过众位师兄。”众人连忙还礼,嘘寒问暖,着实亲热。
  风清扬走到秋梦面前,见她虽清丽如昔,却是容颜清减,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秋妹!我每次出门,都累你在家担心,实是对你不住。”
  秋梦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低声道:“风郎!你回来了真好!”
  风清扬还未答话,门口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爹!九叔回来了怎地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进来瞧瞧成不成?”
  风清扬转过头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劲装少女,脸色红扑扑的,挽着一对儿发髻,稚气天真中透出英气勃勃,正是二师兄宁清宇的独生爱女,闺名叫做中则。
  那宁中则在十二岁之前是与风清扬顽得惯了的,两人相处极是融洽。
  近年来风清扬一直在外,上次回华山时宁中则又随其母回娘家省亲,未能见到,屈指算来,也是两年多不见了。
  风清扬见她已出落得玉立婷婷,一表人才,如芙蓉花儿般明丽可爱,笑道:
  “怎么不成?快进来罢!让九叔看看!”
  宁中则笑嘻嘻地进来,奔到风清扬的身边,道:
  “九叔!我现在随爹练剑,练来练去总是不好。爹总说你剑法俊得很,不如有空教我几招好不好?”
  风清扬刚要点头,宁清宇在旁喝道:
  “中儿!这么大的丫头疯疯癫癫的没有规矩,也不怕叔叔伯伯们笑话!
  “九叔刚刚回来,还没歇一忽儿,只管缠着九叔做甚么?”
  他性情方正,虽爱惜女儿,素日教训也是极严。
  宁中则见父亲斥责,不敢违拗,吐了吐舌头,退在一旁去了。
  当下成清铭传令下去,在剑气堂上排开酒席,为风清扬洗尘接风。
  近年以来,华山派内里剑气两宗的争斗日趋激烈,除风清扬外,其余七位师兄弟极少有和和气气坐在一起之时,只是总算还都瞧在风清扬的脸面上,每逢他回到派中,方得一聚。
  不到半个时辰,备好了三桌酒菜,风清扬等师兄弟九人坐在一席,桑小娥、秋梦与其他师兄弟的女眷坐在一席,岳不群、宁中则等后辈弟子坐在堂下一席上相陪。
  一时之间,剑气堂上华灯溢彩,笑语喧天,乍看去,倒是一派繁荣气像。
  桑小娥坐在第二席上,眼见众位嫂嫂对已不冷不热,神色间显是敷衍了事,只不过不便当面显露鄙夷之色罢了。
  她心性本来高傲,怒气渐生,心道:按我本来的脾性,你们如此待我,不把这剑气堂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只是这样一来,风郎在师兄面前不好做人,暂且忍下了这口气罢。
  秋梦见她神色不愉,知她心意,竟拣些没要紧的闲话来说,希图分散分她的注意。
  桑小娥与秋梦说了半日话,胸中略舒,但终觉席上气氛压抑,再也忍耐不住,碰了碰秋梦的胳膊,使个眼色,秋梦会意,两个人告了声“失陪”,起身出了大厅。
  来到门外,一阵寒风吹面而来,桑小娥只觉热辣辣的脸上一阵清爽,与秋梦携着手,沿着石板小径缓缓行去。二女本有死生之缘,此时又同侍一夫,全无妒嫉之心,颇有亲近之意,这番相逢,竟是如多年好友一般,闲话絮絮,心下俱感无比投机契合。
  两人行到一处假山前面,忽听背面有个少女的声音道:
  “师兄!我看九叔他人很好啊!但不知怎地,爹爹似乎总不喜欢他,你说那是为甚么?”
  声音清脆,正是宁清宇的爱女,适才在厅上见过的宁中则。
  一个少年的声音道:“我也不太知道啊!好像九师叔他虽然剑气双绝,但师傅因他以独孤九剑成名,世人都说他剑法绝佳,所以总把他当成剑宗人物看待。
  “现下咱们剑气两宗势同水火,师傅对九师叔不能不有防备之意。”
  这声音听来也耳熟,却是宁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
  桑小娥望了秋梦一眼,两人都是嘴角含笑,目露狡黠之色,心下也俱都恍然。
  想是岳不群与宁中则情苗已萌,平素被师父管得严了,不得便相会,这时趁着师父在厅上喝酒,人多混乱,这才偷偷出来说几句情话儿。
  只听岳不群道:“师妹!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师父若有事找我不到,少不得又该挨骂,不如咱们回去罢。”
  宁中则却是不依,娇声道:“不嘛!好不容易出来得一会儿,这么早回去干么?爹爹陪大伯、九叔他们喝酒,不会找你的!”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岳不群执意要回去,宁中则拗不过他,噘着小嘴儿怏怏不乐地答应了。
  桑小娥与秋梦本无意窃听人家的阴私,只是适逢其会,不得不听而已。
  这时听得他二人要回去,闪身躲在假山侧面,耳听得这对小儿女绵绵细语,脚步细碎,回到剑气堂上去了。
  桑小娥冲秋梦一笑,道:“妹妹,咱俩也回去罢!”
  秋梦点头答应,两人也回到堂中。
  此时堂上已杯盘狼藉,各人酒意也都有了八分。
  成清铭一张圆胖脸已经通红,哈哈大笑道:“九弟远归劳乏,今儿的酒就到这儿罢!有事明天再说!”
  大家起身告别,各自回房歇息。
  桑小娥与秋梦随风清扬回到房中。
  风清扬酒量本比师兄们大得许多,可是先逢诸位师兄,这是一喜;次见席间剑宗气宗们的师兄弟们往往目露尴尬之色,时有敌意,又不禁深以为忧。
  这一喜一忧,本来只有三四分酒,却涨到了六七分。
  他斜倚在锦被之上,乜斜着眼望向桑小娥和秋梦,只见两人妩媚清秀,各擅胜场,一个如海棠春睡,一个似梨花初开,真是越看越爱,笑嘻嘻地道:
  “今儿晚我陪秋梦妹妹,还是陪小娥姊姊,哪一个自告奋勇啊?”
  二女闻言,同时面上生霞,“呸”了一声。
  桑小娥道:“你与秋梦妹妹许久不见,赶紧叙叙别来之情罢!我到隔壁去睡。”转身欲行。
  秋梦大急,一把牵住桑小娥的衣袂道:
  “小娥姊姊,我与风郎已作了一年夫妻,今晚儿还是你陪你罢!”
  一时之间,二女竟是争执不休。
  风清扬心中喜悦,却板起面孔道:“好啊!闹了半天你们两个都不愿陪我,那干脆你们两个在这儿睡,我到隔壁去好啦!”起身佯作下床之势。
  这一来二女同时大急,冲口道:“不要!”
  风清扬哈哈大笑,二女省悟上了他的当,啐了一口,均感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风清扬含笑下床,双臂一紧,将二女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入怀中,在秋梦和桑小娥颊上各香了一下,笑道:
  “你们姊妹俩都是我的好人儿,又是一般的香,今儿别走啦,就都在这儿陪我罢!
  “咱们夫妻三人便练一回‘夫妻三修功’不也很好?”
  桑小娥和秋梦听他一说,均感血脉贲张,心中也甚是乐意。
  秋梦低头不语,桑小娥却哼一声道:“想得怪美,谁希罕陪你?”
  口中说得硬气,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风清扬抱定二女,向后一倒,三人同时跌在床上。
  这张床甚是宽大,三人并排躺下也丝毫不见挤迫。
  风清扬支起身子,让二女并头躺好,他居高临下,一会儿亲亲这个脸颊,一会儿吻吻那个嘴唇,一双手更是上上下下忙个不停,细细品尝二女身体的不同之处,只觉其乐无穷。
  二女初时闭上双眼,两颊羞红如火,任情郎捏弄摆布,无一时,便觉他温软的大手在身上游走不定,阵阵酥痒直透到骨头里去,渐渐地娇喘细细,情热如沸。
  二女翻身起来,竟自反客为主,四手同出,将风清扬内外衣衫除了个精光,自己二人也利手利脚地卸下衣裙,两具玉体妙相毕呈,交相辉映,烛光之下生香活色,把风清扬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浑忘了身在何方。
  三人这番狂荡自定更直到天明。风清扬的“夫妻双修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其造诣实不在江湖上众口皆碑的独孤九剑之下。
  但二女的功夫均是他亲自所授,所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更兼二女都是玲珑剔透、冰雪聪明之人,于此往往据个人悟性,别创奇招,亦不在乃师之下。
  风清扬连御二女,虽是金枪不倒,龙马精神,却也不由微感倦怠,只是这一夜是他生平未历之奇境,身心大快,反觉精力倍于往时,美妙难以言述。
  第二日黄昏时分,大师兄成清铭设下家宴,遣大弟子封不平前来相请风清扬过去。风清扬望向桑小娥与秋梦,意思问她二人是否愿去。
  秋梦笑道:“你一个人去罢!你和大师兄说那些江湖上的事儿,我们听了也没意思,坐在中间碍手碍脚的,又是气闷之极,不如我和小娥姊姊在这儿说说话儿的好!”
  二女本来情谊就好,昨夜又同侍夫君,亲密劲儿进了一层,此时竟是片刻舍不得分开。
  桑小娥也笑道:“你一个人去罢!记着别喝多了,像只醉猫儿似的回来!”
  秋梦抿嘴道:“大师兄的酒量虽好,要把他喝醉了也真不容易呢!”嫣然一笑,百媚俱生。
  风清扬含笑答应,见二女情同手足,也自欢喜。
  当下随封不平来到后进一所宽敞洁净的瓦舍之中,那便是大师兄、华山掌门、五岳剑派盟主成清铭的居所了。
  风清扬推开屋门,成清铭与五师兄许清阳早笑容满面迎了上来。
  华山派中只有他二人专注剑法,是为纯粹的剑宗,相比之下,他们与风清扬也是交谊较深,因此之故,风清扬被视作剑宗一脉,其实他倒是剑气兼重,并不薄此厚彼。
  酒菜摆上,三人推杯换盏,挟蔬布菜,喝了起来,说一些江湖见闻以为佐酒之肴,倒也快意。
  成许二人问起风清扬此番下山的经过,风清扬将失陷参合庄,相遇杨逍,两战骆飞鸿,巧遇桑小娥诸事说了一遍,成许二人闻说是段子羽相救桑小娥,不禁连连慨叹,啧啧称奇。
  成清铭叹道:“段师叔一代人杰,华山派能有今日的局面,全是他老人家之力。可惜段师叔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后辈子弟更无缘受他耳提面命的教诲……”
  他重重叹一口气说道:“……段师叔若见了今日的华山,说不上要怪罪我等守成无能,致使派内危机回伏哪!”
  风清扬心头一凛,暗道:大师兄说上正题了!
  华山派中情形前番下山时五师兄已对他说过,他虽对大师兄偏于习剑,对派中事务处置不力颇为不以为然,但成清铭毕竟对他一片真心,曾为他千里迢迢跑到参合庄求情告罪,这番情义他也时常挂在心头,当下也不隐瞒,试探着问道:
  “大师兄,您说的可是剑气两宗……”
  成清铭沉声说:“不是此事,更有哪件事能让我华山派落到如此田地?
  “九弟,大师兄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虽是年少一辈中的杰出英侠,无论武功气度都比你这些不成材的师兄们强多了,华山派今日响震江湖,一大半还得说是藉了你的独孤九剑,可是你这些师兄们虽不成器,却也不敢过于妄自菲薄,我弟兄七人行走江湖,倒也没有几派比我们声势武功更强的。
  “可惜呀,古人有言道:‘兄弟不和而外阋于墙’,本来我华山号称剑派,以剑为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老二、老三他们非要说气功乃是本门正宗,你看看,这不是纲错目乱,本末倒置么?
  “现下他们拼命收罗徒众,势力越发大了,我这个掌门也只剩下一个空名儿,老二、老三连同他们的弟子先前对我阳奉阴违,面子上还恭敬,现下许多事竟然当面顶撞,抗命不遵……”
  他越说越气,“喀”的一声,手中酒杯已捏得粉碎。
  风清扬见师兄发怒,颇感烦难,恭声道:
  “大师兄,小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成清铭容色稍霁,道:“你我兄弟推心置腹,有甚么当讲不当讲的,有话只管说便是。”
  风清扬道:“按小弟的愚见,我辈习武之人,练习剑法固然重要,可那气功也不能偏废。本门的‘紫霞功’乃是武林一绝,练至高境,亦可飞花摘叶,伤人于无形,大师兄你自己不也颇有造诣么?
  “二师兄、三师兄他们的想法也不能说错了,只是二师兄觊觎这掌门之位,你和五师兄不说,我也看得出来,这等事情若再严重,倒真是我华山派的心腹大患……”
  成清铭道:“我也不是说气功不好,不该习练,可是凡事总该有个主次本末,练剑是主,练气为从,这还有甚么疑问么?
  “我华山派创派至今,哪一代不是仗着剑法精妙,威慑敌胆,羡煞同侪?至于你二师兄嘛……”
  他沉吟片刻道:“……我本无能无德,不配居这掌门之位,可是他用这等诡秘手段,太过不光明磊落,华山派却也不能落在这等心术不正之人的手上……”
  他向前欠了欠身,捉住风清扬的双手,一脸殷切的表情,道:
  “九弟,师兄知你不光剑法绝高,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也是了得。
  “你虽向来持论剑气并重,但目下剑宗人才凋敝,我和老五又是势单力薄,你和我们的交情咱们兄弟都是心中有数,将来万一门户中有甚事变,只要你站在剑宗这一方,华山派便可安然无恙,渡过难关了!”
  风清扬于此番大师兄请他赴宴的心意早猜到了八九分,他与成清铭多年相交,知他嘴上虽说得漂亮,权位心却是极重,这华山掌门之位他是爱若性命,绝不肯让大权旁落他人之手。
  虽然如此,大师兄这掌门人做了这么多年,二师兄若只是心中不服,那也只算是争名逐利,人所难免,若再有甚么其他举动,可就未免太过置道义于不顾了。
  想到此处,风清扬拱手道:“大师兄只管放心,若二师兄日后有甚异动,理曲在他,此等门户大事,小弟绝不会袖手旁观。”
  成许二人一听此言,登即面有喜色,连连劝酒布菜,大呼酣饮。
  风清扬话虽这么说,却也知此事极是棘手,殊难善罢,日后若真有兵戈相见那一日,面对的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虽说厚薄有别,可也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为是。
  一时间忧从中来,心间沉甸甸的。
  这场酒直喝到定更时分,风清扬告辞回去,桑小娥与秋梦早在房中等候于他,三人登床享那于飞之乐,其乐融融,难以尽述。
  翌日,又是黄昏时分,风清扬与桑小娥、秋梦二人正自在房中商议晚上的吃食。
  秋梦于烹饪一道特有天赋,又极肯用功,此时的造诣,已殊不逊于名城之中的任何一位厨师,而南北菜系,又是无所不精,往往别出心裁,卓然成家,那是远在她的武功造诣之上了。
  三人商议了几句,秋梦订下了百花汤,干菜扣肉,莲花丸子等几道菜单,起身要去备办菜蔬。
  房门“笃笃”响了几下,风清扬道:“进来!”房门开处,一个年轻人恭身而入,正是二师兄宁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
  他施了一礼,道:“见过九叔,见过两位婶母。”
  他少年老成,向来人品端方,循规蹈矩,连错话也不说一句,这样性格虽与风清扬不合,风清扬对他却也素有好感,当下微微笑道:
  “是不群哪,你来有甚么事?”
  岳不群恭恭敬敬地道:“师傅在家中设下薄酒素菜,命我前来相请九叔过去。”
  风清扬心中一动,暗想:二师兄定是得知大师兄昨日请我,怕我们商量什么事,请得我去,恐怕既存试探之心,又有笼络之意。他虽与成清铭交情较厚,但二师兄毕竟也与自己多年兄弟,素日行事严谨正派,为众人所服,他向来对这位二师兄也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
  这时心想:无论二师兄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那也恐怕要去走上一遭了。
  转身对桑小娥和秋梦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啦,你们两人自己做着吃了罢!秋妹手艺这么好,可惜我没口福尝到,只好等明天啦!”
  秋梦与桑小娥心下不喜,但知郎君出去是干正事,却也不便阻拦,只好委屈地点点头,乖乖待在家中。
  岳不群前头带路,风清扬随他来到前进的一座四合院中。
  宁清宇本来居所与成清铭甚近,后来两人一个练剑,一个习气,分歧愈大,隔阂愈深,居处也愈来愈远。
  华山绝顶地盘广大,现下从大师兄到二师兄那里,已须走两炷香的时分了。
  推开屋门,只见座中除了二师兄,赫然还有三师兄李清虚、四师兄孟清愁、六师兄袁清明、七师兄邓清微在座,气宗的人物倒都是来齐了。
  他们一见风清扬,纷纷起身道:“九弟,你可来了,快快入座!”
  风清扬笑道:“众位师兄相请,就是再借给小弟两个胆子,小弟也不敢不来呀!”众人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宁清宇停杯问道:“九弟,听说昨日大师兄将你请去赴宴,不知为了何事?”
  霎时间,席上语声陡停,人人停杯不饮,十几道目光齐集在风清扬的脸上。
  这一问早在风清扬意中,于是淡淡地道:
  “那也没有甚么,不过是说些闲话,便好似二师兄你今日请我来一般。”
  宁清宇“哦”了一声,脸上微显失望之色,过了一刻,又试探着道:
  “他没提甚么门户中的大事?”
  风清扬佯作惊奇之色,道:“没有啊!咱们派中上上下下都很好,门户中哪有甚么事情?”
  宁清宇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九弟,我知你素来与大师兄、五师弟交情好些,因而对二师兄颇有疑忌之意……”
  风清扬道:“二师兄,你多心了,我对众位师兄一般无二地敬重亲厚,岂有疏彼近此之理?”
  宁清宇摆了摆手,道:“九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人与人相处,那是各有各的缘法,与谁厚些与谁薄些那也没有关系。
  “你与大师兄交好我从不怪你,在座的师兄们也无其他念头,还是个个将你当小弟弟待,是不是?”
  众人都道:“是啊,九弟,我们对你那都是绝无二心。”
  宁清宇接下去道:“九弟,你既不肯吐实,二师兄也只好老了脸皮,将事情挑明了的好。
  “大师兄他人是极好的,剑法也称得上一流高手,武林中提起‘一条路’成清铭来,哪个不敬畏三分?”
  “一条路”乃是江湖中人送给成清铭的外号,一来“华山自古一条路”乃是众人相传的谚语,江湖中人藉此赞扬成清铭剑法奇险,敌人与他一接上手,便如攀登华山峭壁一般,进退不得;二来那也是赞他宅心仁厚,往往剑下为敌手留一条生路,不赶尽杀绝。此节
  风清扬自是素知,微微一笑,也不接口。
  宁清宇道:“本来嘛,大师兄的武功人望都是极好,做个侠士剑客那是绰绰有余。
  “只是他现下执掌华山门户,一意练剑,将本门祖传下来的气功置之如敝屣,这不是误导子弟么?
  “长此以往,华山派的前途着实堪忧啊!”
  风清扬先前听他说得真诚通达,心中一动,暗道:二师兄此言不虚,几位师兄对我确然都是推心置腹,毫不藏私。
  一时不禁有些感动。
  但听了这番话,那是他最不愿与闻的门户是非,名利之事,淡淡地道:
  “那也不尽然,本派的紫霞神功不是有二师兄你们这么多人来继承么?
  “将来发扬光大,只怕还在华山剑法之上呢!”
  他出言顶撞,宁清宇却也不怒,面色反转惨然,叹了一口气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世人皆知当今华山掌门、五岳剑派的盟主成大侠是剑宗人物,我气宗多几个不成材的人物,那又有何用处?
  “不过依我和你在座几位师兄的愚见,本门内功乃是克敌制胜的无上法诀,练至高境,飞花摘叶,均可伤人,任何一个平平无奇的招式,只要附以雄浑内力,必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才是我辈学武之人的正道。
  “九弟你以剑法名闻江湖,但我等兄弟皆知你内功造诣大是不凡,浸浸然已可追及当年的段师叔,这一节你自是更有体会,不待愚兄饶舌了。
  “可大师兄督导门人一意练剑,那已不是各辟蹊径的小事,而要渐渐堕入魔道了。这样下去,不由人不担心哪!”
  风清扬脸容一肃,他本以为二师兄汲汲于内功修炼,成就不高,颇不以他“练气不练剑”的论点为然,却不道他这番见解虽也偏激,却侃侃而谈,所言深中窍要。
  言念及此,诚恳地道:“二师兄,你所见确是高明,以小弟自身验证,也是如此。
  但小弟更进一步以为,所谓剑气二道,那并非主从宾客的关系,而是皮肉血液的牵连,二者缺一不可,若能剑气并重,岂不是比专务一途更加奏效么?”
  宁清宇道:“九弟之言大有至理,但是知易行难。
  “你自幼拜在段师叔门下,他传给你的剑法内功都是武林中绝顶的功夫,我辈资质不逮,又无此福缘,终生专修一件还嫌不足,哪里还肯厚着脸皮说甚么剑气并重,那不是成了贪多嚼不烂的大杂烩么?”
  风清扬微微点头,心想这也确是实情。
  宁清宇见他首肯,脸现欢容,接下去道:
  “九弟,老实说,我与你这几位师兄商议过了,大家都以为大师兄误入歧途,再执掌华山门户于本派有损无益,却渴望别选贤能,以使本派声名大业,长辉不堕。
  “自来立君立主,都是不以长幼而论,唯有力有德者居之,因此我们想推九弟你出任华山派的新掌门!”
  一言之出,石破天惊,风清扬霍地站起身来,道:“二师兄你说什么?”
  宁清宇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我们师兄弟几人愿公推你为华山掌门。现下八兄弟中咱们占了六个,此举定能成功。”
  风清扬不道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前对他的几丝好感一扫而空,冷冷地道:
  “二师兄言之差矣!小弟有幸向师尊学得几手剑术的皮毛,有力已是难称;更兼行为狂悖,放浪不羁,做下了不少使本派声名有损之事,若我真当了华山掌门,岂不让武林同道笑掉大牙?
  “小弟无此福分,不敢妄求,我看华山派现下一切还好,只要没人与大师兄掣肘,华山派的前途倒不必多虑。”
  他怒气渐生,最后这几句话实是指斥宁清宇包藏野心,行为不轨,对他已不留半分情面。
  宁清宇尴尬一笑,三师兄李清虚按捺不住,大声道:
  “九弟你说甚么话来?你是指责我们几兄弟暗中算计大师哥么?”
  风清扬撇撇嘴道:“小弟不敢妄言,不过各人心中怎么想,手下怎么做,各人心中有数,倒也不劳小弟说明。”
  李清虚登时气结,脸上涨得通红,道:
  “你……你……”连说了两个“你”字,便说不出话来了。
  宁清宇脸上紫气一闪而过,旋即笑道:
  “三弟,自家兄弟,吵吵嚷嚷地做甚么?
  “人各有志嘛,九弟随便惯了,不愿做这掌门那也没甚么干系,何必如此呢?
  “坐下喝酒,大家再不谈这些事好了。”
  李清虚对二师兄的话素来不敢违拗,哼了一声,重又坐回椅子上。
  席间果然再无人提起门户之事,各人说些江湖见闻,倒是逸兴遄飞,豪笑阵阵,气氛颇为融洽。
  再喝半个时辰,酒足饭饱,各人起身告辞。
  风清扬走在最后,宁清宇从后面赶上来,拉拉他的衣袖道:
  “九弟,愚兄适才一时意左,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你万勿介怀。
  “此事还望莫要与大师兄、五师弟说知,否则于本派前程怕是没甚么好处。”
  风清扬点点头,心想确是如此,道:
  “二师兄放心,小弟理会得。”两人施了一礼,风清扬转身去了。
  这一夜风清扬辗转反侧,想起大师兄、二师兄这两天分别与自己说的话,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华山派目下这种情势委实不妙,自己身在局中,要想左右逢源怕是很难,而大师兄二师兄各执一端,又说不上谁对谁错。
  大师兄坦白一些,二师兄素日少言寡语,但也不是坏人,若说反脸与二师兄为敌,似也远不到这个地步。
  想了半夜才沉沉睡去,这一夜噩梦不断,醒来时只觉头痛如裂。
  此后的十余日中大家倒是相安无事,再也无人来寻风清扬说些恼人烦心的门户之见。
  风清扬性情本来爽直,见众人不提,渐渐也将此事淡忘了,再见大师兄时,只觉大师兄待己犹比往日亲厚,二师兄见他也是神色如常,嘘寒问暖,便似那日甚么话也没说过一般。
  风清扬乐得逍遥,每日在房中与二女卿卿我我,练那“夫妻三修功”,极是惬意。
  又过了几日,风清扬正在房中打坐行功,二女怕误他修行,躲到隔壁亲亲热热地说话去了。
  屋门一响,封不平与岳不群匆匆跑了进来,一脸惶急地道:
  “九师叔!掌门人请你到剑气堂上议事!”
  风清扬知这两个师侄年纪虽轻,却是本派后一辈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平素理事也是处变不惊,镇定如恒,这时如此慌张,必定出了大事,连忙披衣出门,边走边问:“你们可知是甚么事?”
  岳不群答道:“我们也不太知道。适才少林、武当和衡山、泰山、嵩山的几位师伯上山,给掌门人送来了一道书信,掌门人看过之后便命我们分头请各位师叔同去议事。”
  风清扬“哦”了一声,既知不是自己最头疼的本门之事,那就放下了心。
  脚下加劲,片刻之间已来到剑气堂上。
  只见剑气堂上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群人,风清扬闪眼看去,除了本派的师兄弟七人,右边的客位上坐着五个人,穿着服色不一,显是分属各派,他久在武林中闯荡,这些人倒也都认得。
  居中一人长眉广目,面方口阔,身穿大红僧袍,乃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圆音大师。
  自己前番与秋梦上少林寺时与他见过,相谈甚是投机,那是老朋友了。
  他身畔一人黑袍黑裤,身着道装,高挽发髻,面上一股清奇温和之色,举手投足间脱略形迹,甚是洒脱,认得是武当掌门段融阳的大弟子,道号冲虚。
  下首却也是一位道士,眉目清朗,一身道装洁净异常,令人一见便飘飘然而有出尘之想,乃是泰山派掌门玉佛子的三师弟玉罄子。
  再下一人一身黄袍,面目臃肿,身躯伟岸,虽坐在椅上仍有常人站立着高矮,目光炯炯,显见内功造诣亦是不凡,正是嵩山派坐第三把交椅的乐震;他下面一人年纪甚轻,身材矮小枯干,形容猥琐,双目却是精光如电,脚边放着一把胡琴,不知弄甚么古怪。
  此人乃是衡山掌门陈方志和的入室高足,姓莫,他出身贫寒,没取过大名,人皆以“莫大”称之。
  他师徒二人姓氏都甚少见,尤以师父的复姓“陈方”为凤毛麟角,以故风清扬虽未与他们打过甚么交道,对这两人都是印象颇深。
  风清扬一见之下,便知来者均是各派的重要人物,此番齐集华山,若非武林中出了甚么大事,便是各门派要有甚么重大举动,否则绝难惊动这许多武林健者联袂而来。
  厅上众人一见风清扬出现,除乐震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都站起身来见礼。
  风清扬一一寒暄,坐在左首最末一张椅子上。至于乐震无礼,他也知是因为丁逊之事,并不动怒,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成清铭待众人坐定,朗声道:“适才我收到一通书札,乃是少林寺方丈圆智大师,武当掌门殷融阳先生、峨嵋派掌门净思师大联名发出……”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撤去封套,展开一张白纸,大声读道:
  “华山掌门成清铭先生及宁清宇二侠以下诸侠共鉴:
  “伏以魔教前任教主魔尊病逝,任我行出任权柄,向问天等辅弼周章,魔教笼络人心,势力大张,并吞武林之狼子野心日益彰显。
  “凡我正道中人,降魔卫道,当身任之,况此存亡危急之秋耶?以是观之,与魔教已不能不战,不能不连战,不能不胜,更不能不连胜,假其喘息休养一日,我正教中人代价便多付一分。
  “兹以少林、武当、峨嵋三派名义,传此武林帖于嵩山掌门左思慈、泰山掌门玉佛子、华山掌门成清铭、衡山掌门陈方志和、恒山掌门梵修师太及崆峒,点苍、青城诸掌门先生座下。
  “乞各派尽起精锐,以为剿敌固本之师,定于明年二月初八日会于郧阳西百里之金鸡岭上,各派请计路程,及时赶到,会商方略之后,即总攻魔教渊薮黑木崖。勿误!勿误!衲子圆智,净思合什,武当殷融阳顿首。”
  成清铭念罢书信,目光如电,在自己这方座位上扫视一过,道:
  “诸位师弟有何话说?”
  许清阳是剑宗第二高手,更是成清铭的左右手,对门中事务向来颇有发言权,这时越众而出,朗声道:
  “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掌门人发下武林帖,所言又极是在理,我华山派当附骥尾,不敢后人。此事更无可疑!”
  宁清宇也道:“五弟说得极是,此等降魔卫道之举,是我辈武人的本分。
  “我华山派虽势单力孤,亦愿为武林公义稍效绵薄。”
  少林武当等各派人众闻说如此,相顾而有喜色。
  他们均知华山派分剑气两宗,剑宗首脑为成清铭,气宗领袖为宁清宇,两人这一表态,此事就算是成了。
  圆音大师笑道:“诸位大义凛然,襄助善举,令人感佩之极!”
  成清铭拱手道:“大师言重了。此事就这般定下罢,那金鸡岭离此约有二十天路程。
  “我与二弟、四弟、五弟、七弟、九弟正月十八起程,三弟、六弟留在派中谨守门户,以防魔教贼子力敌不胜,使出‘围魏救赵’之计。
  “你等在派中若逢魔教妖人来攻,只可固守,不可迎敌,懂了没有?”
  李清虚、袁清明躬身道:“谨遵掌门人令旨!”
  眼见事情已定,成清铭面带微笑道:“圆音大师、冲虚道兄、玉罄子道兄、乐兄、莫世侄,请入内奉茶。”
  乐震一直沉定着脸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这时忽然开口道:
  “且慢!成掌门,小弟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成清铭一头雾水,笑道:“乐兄有事请讲。”
  乐震道:“我等此去卫道除魔,倘若贵派中有人与魔教的妖人贼子勾勾搭搭,套交情,讲义气,那该如何?”
  成清铭听风清扬说过遭逢曲洋之事,却只在半信半疑之间,这时听乐震这般疾言厉色地质问,心下隐隐觉得不妙,不由望了风清扬一眼,强笑道:
  “乐兄有话何妨明言?”
  乐震一张胖脸阴沉得直要滴出水来,大声道: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成掌门,老实讲,我就是信不过贵派中的风大侠——风清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金鸡岭头月初升
  眼见围剿魔教之大计已经定下,嵩山派的三师兄乐震突然发难,声称他信不过风清扬。
  一言甫出,少林圆音、武音冲虚以下数人无不大惊,要知风清扬论身份在各门派中并不如何,武功却是公推的一流高手。
  这十一个门派之中,恐怕也只有少林派圆智方丈、武当殷融阳掌门等寥寥数人堪与他比肩,而论与魔教争斗经验之丰富,更是舍他其谁,无人可比,故风清扬实是此役的巨头,更是诸人心目中的中流砥柱。
  圆音当下笑道:“乐三侠,莫开玩笑,风少侠怎会去与魔教妖人扯上干系?
  “我久仰成掌门是茶道高手,阁中秘藏的各地名茶不计其数,还是入内品尝一过罢!”言下之意,竟是不信。
  圆音大师在武林中年长位尊,德高望重,乐震亦不敢顶撞,恭声道:
  “大师与诸位兄长、莫世侄有所不知,乐某此言并非玩笑。
  “风清扬与本派叛徒曲洋勾搭一处,月前在河南侯监集曾作彻夜长谈,又与魔教教主任我行,光明右使向问天同坐一席,谈武论艺,这些事确凿有之。”
  他抬头望向风清扬的坐处,道:“风清扬今日恰也在座,你可当着圆音大师和众位道兄、世侄之面,说说此等事有,还是没有?”
  他这一手咄咄逼人,着实厉害。
  一时之间,厅中十数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风清扬脸上。
  嵩山派掌门左思慈曾驰檄武林,告知曲洋又反出嵩山,加入魔教,日后凡正教子弟均可诛之,勿以嵩山为念,这是武林中尽人皆知之事。
  与曲洋长谈已足惹人嫌疑,与魔教巨头同坐一席,谈武论艺,那更是非同小可。
  大家心中俱是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盼着风清扬说出“没有”二字来。
  风清扬泰然自若地自椅上站起,笑道:
  “此等事确实有之,不过乐兄你消息还不甚灵通,少说了两样:我不但与曲洋彻夜长谈,还与他交上了好朋友。
  “我不但与任向二人共席而坐,他们还曾请我出任魔教的副教主!”
  厅上众人连同厅外伺候的华山第二代弟子一听此言,全都哗然,惊讶、惶惑、鄙夷、担忧之声四起。
  此事风清扬只与大师兄与五师兄说过,宁清宇等人竟还不知,如今见他非但坦诚不讳,反揭出更深的一重渊源,惊讶之余,心中竟隐隐有几分喜欢。
  乐震大是得意,抬起一张臃肿的黄脸,傲然道:“成掌门,你怎么说?”
  成清铭还未开言,风清扬已截过话头道:
  “乐兄别急嘛,小弟还有罪状要认。
  “待我全都说出,请掌门人一并处置岂不是好?”
  这一下倒大出乐震意料之外,一怔道:“还有甚么?”
  风清扬道:“我听信左掌门一面之辞,追杀曲洋,是为不智。
  “逼曲洋断指立誓,说出他反派真相,是为不义。
  “我同情他遭际无辜至惨,钦佩他光明磊落,是为不明是非。
  “我拒绝任我行许下的副教主高位,是为不识时务。
  “拔剑连战向任二人,未分胜负,是为不勇。
  “在贵派丁师兄剑下救出圆智大师的弟子,是为同门相残。
  “这六大罪状可够么,乐师兄可还需我再加解释?”双目一翻,精光袭人。
  乐震退了一步,脸现尴尬之色。
  他受二师兄丁逊的授意,准拟到华山派来揭风清扬的底,使他在各名门正派之前身败名裂。
  他嵩山派中有人在魔教中卧底,身份却低,只是听别人辗转说了这两件事,详情都是一概不知。
  但催逼曲洋,杀其父亲姊姊,乐震却是亲自在场的,个中曲直那是心下雪亮,心想若是他将曲洋的事全说出来,嵩山派那可真要名声扫地,为武林所不齿了。
  一时间彷徨无计,不知该说甚么好。
  圆音奉方丈法旨,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波,联络各派,对于丁逊追杀方证、方生之事并不知晓,这时听风清扬说起“救了少林弟子”,大感诧异,开口问道:
  “风少侠道曾在丁师兄剑下救了敝派弟子,那是怎么一回事?老衲亟愿与闻。”
  风清扬察言观色,便知乐震对所说的交结曲任向三人之事并不摸底,故此拣正窍要,名为认罪,实则已将他师兄弟三人残害曲洋之事提了出来,连带着将自己“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事情正话反说,也透露给了众人。
  他连战向任二人,竟能全身而退,一无损伤,这哪里是“不勇”,反而是大勇了。
  他一席话辞锋如刀,直把华山众人听得笑逐颜开,各派宾客听得瞠目结舌,乐震听得哑口无言。
  听见圆音大师问起,风清扬瞥了乐震一眼,见他面有求恳之色,知他忌惮此事传遍武林,便要有不少与少林有交情的门派与他为难。
  他自己占了上风,也不想再为难乐震,笑道:
  “大师有所不知,那也难怪。这里众兄弟相会,说这些事没甚么意味。
  “大师日后回寺问一问方丈不就全都明白了么?”
  乐震闻言松了一口气,圆音知他见这里人多,不便宣扬,也微微一笑,不再问下去。
  乐震笑道:“风大侠所言极是,今日我众兄弟相聚,乃是为的降魔大业,自己人的事稍后再谈,稍后再谈……适才我也是开个玩笑,不好当真的!
  “大师,两位道兄,莫世侄,大家还是入内喝茶的好,喝茶喝茶……”他面上无光,当下张罗个不住。
  众人暗暗横他一眼,心道: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一忽儿正经,一忽儿又是玩笑,也不知搞甚么鬼。
  他们不知就里,虽明白里面大有蹊跷,但乐震这样说了,也不便再问。
  当下鱼贯入后堂吃茶去了。这场小小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乐震自是怀恨在心,自此嵩山派上下均将风清扬视作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必欲拔除之而后快。
  众宾客晚上欢聚,第二日,各自下山去了。
  二月初八日,郧阳城西百里之遥的金鸡岭上英贤毕至,群豪荟萃。
  武林中的头面人物几乎全到了此地。
  正午时分,风清扬随五位师兄,带同葛氏五雄以及十余位精干弟子来到岭上,少林、武当、峨嵋、嵩山四派人众一百余名先已到了。
  风清扬见过了少林方丈圆智大师,武当山段融阳掌门、峨嵋派净思师太,自有一番仰慕亲热。
  净思虽入佛门,数十年中一缕情丝若有若无总是系在那个杳如黄鹤的段子羽身上,爱屋及乌,对风清扬亦是亲热至极,如姊待弟,见了面问东问西,咭咭呱呱,说个不停,哪似一位有道的佛门高人,倒像牵挂良多的俗世主妇。
  风清扬与净思说了半天的话。
  净思曾以段子羽所传的一阳指救过慕容雪的性命,对雪儿极是惦念,得知风清扬一探参合庄,已带雪儿私奔,却已被慕容绝半途截回,又是惋惜,又是憾恨,大骂慕容绝乖戾古板,老而不死。
  这一来,不止风清扬面有尴尬之色,圆智大师和段融阳也只好相视苦笑,心想净思平生守身如玉,对任何男子都不假辞色,段融阳乃当世武林一流的人才品貌,对她倾心甚久,却从未得她青眼,这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
  见过净思,前面站着的便是嵩山掌门左思慈,他身后立着一个少年,生得黑黝黝的,冷口冷面,正是左思慈之子左冷禅。
  风清扬曾在虎尾峪见过他,知此子年纪虽轻,剑法、内力均不在乃父之下,是难得的人才。
  再旁也是嵩山派人众,高高矮矮的有二十余人,乐震也在其中,丁逊却没有来。
  风清扬原本于五岳剑派人物之中,最尊敬这位“左师兄”,但自听了曲洋一番话之后,对他的满腔敬重登时化作满腔嫌恶。
  这时见他五绺长髯,青衣布袜的潇洒神态,心中竟全是愤恨憎厌之意。
  他强自克制,淡淡地道:“左师兄好,左世兄也来了!”
  左思慈却若无其事,亲热地拉住风清扬的双手道:
  “风兄弟,此番围剿魔教你可要大显神威哟!我们以前有些小小误会,丁老二处事荒唐,我已将他重重处罚,让他面壁思过,一年不准下山。
  “大家都是兄弟,有甚么得罪之处,相互包涵也就是了。”
  风清扬心情略舒,道:“左师兄客气了,大家戮力同心,魔教可破。”
  其实在他的心目之中,已大大减少了对魔教的敌意。
  此番正派倡议围剿,他也总觉有些地方不对,但自石正邪不两立,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也只好随之而来。
  况且无论对错,趁魔教羽翼未得大成便来攻击,这时机选得极是允当。
  但这句话却说得有些犹豫,全不由衷。
  嵩山派中便有几人恨恨地盯着他,风清扬也不介意,自顾自背着手儿,拣了一个高处,赏玩风景去了。
  这金鸡岭乃是浙东山脉的一个支脉,绵延向北,甚是峻峭。
  当地土人传说,南朝宋时淮南王刘安修炼升仙,家中眷属连同鸡犬亦不例外,随之白日飞升。
  其中一只金鸡贪看下界风景,忘了飞翔,堕地化为山石,就是这座金鸡岭了。
  风清扬负手远望,只见高处云雾缥缈,爽气东来,不由心怀大畅。
  到得傍晚时分,泰山、衡山、恒山、崆峒、点苍、青城六派人众纷纷到来。
  这十一派人马声势浩大,共有四百余人众,都是精锐之选,若非久孚声望的名宿,便是后一辈中的翘楚,正派的精英尽在于是。
  风清扬与泰山掌门玉佛子,衡山掌门陈方志和,恒山掌门梵修师太,崆峒掌门宗子灵,点苍掌门万里风,青城掌门刘乾厮见了,两炷香的时分里,金鸡岭上尽是寒暄问候之声,众人互道契阔仰慕,良久不绝。
  这四百人吃住均是问题,无论怎样规模的饭铺旅店,都绝难容纳下这许多人众。
  圆智大师等早有准备,从寺中带来若干烧火僧人以及铁锅、菜蔬、帐篷等一应备用之物,便如军队一般,埋锅造饭,支篷露宿。
  只是没有荤腥,那便有如到了少林寺作客一般。
  群豪中多有无肉不欢者,那也只好自己准备了。
  吃过晚饭,金鸡岭上点起百余根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十一位掌门人站在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圆智大师朗声道:
  “此番我等聚在一处,为的是对付魔教,这一节大家清楚,不须老衲饶舌。
  “进攻方略,老衲犹须会同诸位掌门共同商议,到时大家各行其是便了。
  “但此刻老衲须说明一点:现今之魔教与昔日之魔教颇有不同,教中人才济济,而行事之狡诈险恶,只有更胜于前。
  “教主任我行与右使向问天更是武林罕见的杰出之材,大家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小觑了众位魔头,要知我正派精锐尽集于此。
  “这番举动又甚是张扬,魔教眼线密布,不会不知,万一中了魔教诡计,则我正派势必元气大伤,日后魔教横行,那就再也无人禁制得住。”
  他这番话声音不高,但下面的人众无论站在何处,都听得清清楚楚,宛似他就在自己耳边说话一般,众人都是练家子,深知其中奥妙,无不骇然钦服。
  风清扬站在人丛之中,心道:圆智大师武学修为极高,那也不用说了。
  难得的是见识卓绝,不愧为武林领袖。
  看他分析双方利弊,清清楚楚,详实有据。一般人指挥这等重大行动,皆以激励士气为主,他却再三告诫大家需要谨慎,以免中敌诡计。
  那不单是头脑清醒,且是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为武林做长久打算了。
  当下众人各自歇息,十一位掌门人聚齐商定方略,圆智、殷融阳和净思力邀风清扬加入,那是罕有的殊荣了。
  风清扬推辞不获,只好从命。
  十二人商议了半夜,就中圆智久领群伦,顾得大局,青城派掌门刘乾熟读兵书战策,为人又是足智多谋,献策最力。风清扬头脑机警,又对魔教人物甚是熟悉,建策也颇有效。
  最后订下方案,武当、青城、崆峒三派一百余人为前部,各由掌门人统率,少林、华山、泰山、衡山四派二百余人居中策应,恒山、峨嵋、点苍三派一百余人为后援,这三派中大半都是女尼,战力稍弱,如此分派,全无异言。
  众人歇息了一宿,第二日日上三竿,按照昨夜商定的阵形分批出发,每拨人马相隔四五里路。
  这金鸡岭距魔教总舵黑木崖二百余里路,若是单人匹马,不用一日也便到了,但人马杂乱,行进较缓,再说若疾驰一日便与魔教开战,那是以劳对逸,颇为不利。
  故此圆智传下令来,缓缓而行,今日只行一百二三十里路便可,务求精神饱满,体力充沛。
  风清扬随着中军队伍行了半日,他也不与旁人交谈,心中暗暗筹划着这一役的胜败之数。
  魔教之中任向二人固是一等一的高手,与自己差相仿佛,然而圆智大师与殷融阳、净思三人也尽可抵敌得住。
  十大神魔之中“跨海神魔”鲁弃今已在华山一役中死于自己剑下,其他九魔若是齐集山上,却是很难对付,要知其余八派掌门人都较九魔略逊,以自己估算,崆峒、点苍、青城三派掌门所逊还非止一筹。
  但嵩山左冷禅年纪虽轻,剑法上造诣却非同凡响,当可抵得一名魔头。
  如此算来,胜负还是五五之数。若是魔教设下甚么阴损毒辣的机关,己方怕还负多胜少。
  看来这一场龙争虎斗无论谁胜谁负,血流成河,尸横满地的惨状都是在所难免。一念及此,不由心下黯然。
  正在此时,队伍左后方的山坳中忽地传出一个声音:
  “喂——!你们这么多人到哪里去呀——!等我一等——!”
  这声音初发之时离大队尚有二里之遥,每说一个字便近了一些,待到那个“等”字说完,一道灰影已如闪电般斜刺里冲将出来,拦在最先的几匹马头之前。
  这一来,自圆智以下,成清铭、玉佛子、陈方志和、风清扬等无不瞿然一惊,均想:此人是谁?轻功、内力都恁地厉害!不由一带丝缰,各自催马上前。
  一看之下,众人险些笑了出来,只见大路正中站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满面红光,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身上穿着一件戏袍,破旧不堪,灰呛呛的,也看不出是甚么底色,足上瞪着一双方头木底的官靴,颈中却围着一块脏兮兮的小儿用的围诞,手持一根鸡骨,正自津津有味地大嚼,喀喀有声。
  若非适才亲耳听见他的呼声,亲眼看见他的身法,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神智失常的老疯子,哪想到他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人?
  他放下鸡骨,口中含含糊糊地道:
  “嘿嘿!你们这伙儿人真有意思,又有和尚,又有道士,穿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倒也好看。
  “你们要去玩什么?带我一道去行不行?”一脸天真神色,憨态可掬。
  这里已近魔教总舵,这老儿如此诡秘万状地出现,众人自是早生戒惕。听他一番胡言乱语,一时摸不着头脑,众人“哼”了一声,不愿回答他似通非通,似疯非疯的问话。
  大队最前头一字排开五匹马,正是葛氏五雄,那是风清扬为了耳目清静,特地安排下的。
  自这老儿一出现,五雄十只眼睛便陡发异光,他们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打扮举止的老头儿,不由得诧异万分,这当口早将他从头发梢儿打量到脚后跟儿了,不约而同地搔搔脑袋,丝毫不得要领。
  这时听见到那老儿问话而无人作答,五雄当仁不让,立即接过话头。
  葛无痛道:“行!怎么不行?你这老儿这般有趣,大合我兄弟的脾胃,上马来罢!”
  他一生之中极少遇人相求,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慷慨大度,掷地有声。
  那老儿大喜,刚待纵身上马。
  葛无病道:“不行!二弟,你忒也莽撞,你看这老儿脏兮兮的,怎会合我们大家的脾胃?
  “你若看他顺眼,自己带着他罢!”
  其实他本也想答应的,只是葛无痛抢在前头,不提出些相反意见,未免愧对五雄好辩之名。
  葛无痛大怒,道:“呸!你嫌他脏,你自己好干净么?我偏要带他同行,你能怎样?”
  葛无病一时语塞,却也只好死撑到底,硬着头皮道:
  “你要带他,我自是管你不到!可见脏人喜欢脏人,王八喜欢绿豆,那有什么办法?”
  葛无痛一张脸气得通红,怒道:“我比你脏么?天下英雄都在此地,你叫他们品评一下看看!”
  群雄面面相觑,眼见五雄相貌相仿,邋遢劲儿也是不相上下,各自衣上脸上灰蒙蒙的,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有洗浴梳了,这番品评功夫却也着实不易。
  葛无病还未接口反驳,那拦路的老儿忽地怒道:
  “喂!自称干净的那个丑小子,你为甚么说‘王八喜欢绿豆’?我好像王八么?我后背有硬壳么?
  “我又好像绿豆么?我发绿么?我有像绿豆恁么小么?你毫无学问,比得忒无道理!”
  葛无病被他连珠炮般地一顿质问,也觉自己比得颇有不是之处,却兀自强项道:“就算大爷比错了,你又能怎样?咬我不成?”
  那老儿脸上青气一闪,道:“我咬你作甚?我打你——”话声甫落,也没见他作势挥手,葛无病脸上已吃了重重一拳,大叫一声,倒撞下马。
  这一来四雄齐齐大怒,他兄弟之间虽好辨成性,成日价拳打脚踢的窝里反,但于兄弟情意上却看得极重,连适才口口声声要带他同行的葛无痛也是怒不可遏,喝道:
  “你敢打我大哥!”四人溜下马来,转住那老儿,也不知打了个甚么暗号,齐齐出手一抓。
  四雄出手,满拟一把抓住那老儿四肢,将他举起,再行责难,若他应对不善,那便一扯四分便了。
  他四人鲁钝粗莽,也不去想谁对谁错,扯人该是不该。
  哪知八手甫出,眼前一花,那老儿竟自没了踪影,四雄八只手四十根指尖相触,却是一愣。
  他兄弟五人原本在伏牛山为盗,武功煞是低微,自段子羽收他们作了侍仆,喜这几人心地纯厚,凑合他们原本的武功路子,传了他们这手撕人的招法,又助他们练就了一身内外功夫。
  段子羽学究天人,五雄限于资质,虽领悟不多,若论内功外功,也已浸浸然可入一流高手之境,出手抓人,连环进击,宛如一个小型阵势,那更是手到擒来,百不失一。
  此番出手,竟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抓到,那在五雄的“抓人撕人史”上还是从未有过之事。
  圆智、风清扬等高手在一旁看得分明,四雄出手之际,那老者身躯一弯一扭,不知怎地,竟从他们手爪的缝隙中溜了出来,便似全身抹了油一般滑脱。
  大家面面相觑,这等身法竟是无人识得。
  那老人虽游戏风尘,大有童心,被四雄一抓,也不由大动真火,双手箕张,竟自圈外反攻回来,瞬息之间,向四雄每人面门各自攻出一拳。
  四雄一抓无功、便知不妙,四根短铁棒已然出手。
  只听“当当”四响,那老儿拳头撞在铁棒之上,竟发出铿然之声,浑不似血肉之躯。
  四雄只觉一股大力自棒上传来,再也拿捏不住,四根棒子飞出好远。
  风清扬眼见不好,这老儿虽无重创四雄之意,他们又是皮糙肉厚,再下去也势必大吃苦头,轻叱一声,纵身离鞍,长剑如流星赶月,刺向那老儿后心。
  那老儿听得风声飒然,知道来了高手,舍弃四雄不顾,斜身相避,左拳已出,击向风清扬右肋。
  风清扬见他拳势奥妙,喝一声“好”,存心要试试这老儿的功力,也不回剑再攻,径出左拳相迎。
  “砰”的一声大响,双拳相撞,力道所及,地下烟尘飞扬。
  风清扬登登退后三步,胸口真气一浊,回想起那老儿拳上力道若有若无,若实若虚,竟似随时可以收发变换,不由暗暗心惊。
  那老儿借双拳相撞之力向后凌空翻了两个空心筋斗,落地时稳稳站住,轻似鸿毛。
  他与风清扬一较力,竟是眉花眼笑,心道:
  这小子年纪轻轻,剑法很高,内力也竟不差。
  看来今日有一场大架好打。
  这老儿爱武成癖,向来罕逢敌手,遇见风清扬,只一个照面,便使他心痒难搔。
  当下猱身直上,笑道:“好玩!小娃儿!再接我两招!”,左拳右掌,直攻上来。
  这时风清扬已知他并无恶意,一笑还剑入鞘,施出华山绝技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与他缠斗在一处。
  这“鹰蛇生死搏”乃是百余年前一位华山派前辈观鹰蛇相斗,有悟而创。
  双手劲力有刚有柔,招法或如鹰之矫健跋扈,或如蛇之狠辣阴准,的是武林一绝。风清扬幼时学过这套武功,自学成“独孤九剑”之后,极少动用拳脚,这套武功真正对敌还是首次使用。
  两人拳来脚往,拆了二三十招,风清扬的“鹰蛇生死搏”已是相形见绌。
  这老儿劲力一忽儿微弱之极,一忽儿大得异常,那还罢了,他左手一路拳法开阖古怪,右手一路掌法却劲健堂正,二者绝不相类,宛如两个人各使一路功夫围攻一般,当真是武林未有之奇观。
  圆智等人静静观斗,心下俱各骇然:瞧不出这疯疯癫癫的老儿身手竟如此了得。
  再拆数招,风清扬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见他拳来,不挡不架,向后一纵,托地跳出圈子,朗声道:“且住!”
  那老儿正打得过瘾,忽见风清扬停手罢斗,不由一怔,道:
  “怎么?你要用剑么?也行也行!只要有架打,我老人家倒不在乎你用甚么!”双手一摆,耸身又要放对。
  风清扬笑道:“前辈可是姓周,尊号上四下手的么?”
  那老儿大是奇怪,“咦”了一声,道:“你这娃儿怎会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号?”这一反问,显是承认风清扬猜得对了。
  这老儿正是周四手。
  南宋末年,中原武林有五大高手,号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那“中神通”乃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的师弟周伯通爱武成癖,行事却是顽皮胡闹,人送绰号“老顽童”。
  这老顽童天真烂漫,毫无机心,于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哪知造化弄人,老天偏让他惹上一身情孽。
  三十二岁那年,师兄王重阳带他到“南帝”大理皇帝段智兴宫中做客,他因好武,结识了南帝的妃子刘瑛姑,两人结下孽缘,瑛姑还为他生下一子,被铁掌帮的裘千仞打死。
  东窗事发之后,老顽童为躲避瑛姑的苦苦追寻,数十年如一日地见她便跑,直至百岁之时,才由大侠杨过撮合,两人和好如初,与一灯大师(即是当年的“南帝”)比邻而居于百花谷。
  后来第三次华山论剑,重新排定座次,黄药师、杨过、一灯大师、郭靖、老顽童等依次号为“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是为新一轮的五大高手,以老顽童居首。(事详《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
  老顽童与瑛姑白头相聚,不知怎地,数年之后,瑛姑竟产下一子。
  彼时周伯通已过百岁,瑛姑也九十有余,那委实是天下奇闻,倒也无理可解,都是大大欢喜而已。
  此子长成之后,非但一表人才,为人也与老顽童大不相同,端严谨饬,精明强悍,全无一些乃父风采。
  老顽童一生胡闹,老来得子,喜悦难以言宣,对之宠爱异常,小小不肖也不放在心上。
  此子二十岁那年,在百花谷外对了一头亲事,逾年产下一子,便是周四手了。
  造化神奇,出人意表。
  这周四手的爹娘都是端方正派之人,他都从小亲炙神父,非但传了他一身功夫,诸如双手互搏,空明拳等奇技,更传下了老顽童喜武成痴,天真烂漫、顽皮胡闹的性儿。
  他父母屡次禁制而不听,那也无可奈何。
  周四手十七岁那年,忽有一日,祖父周伯通、祖母瑛姑及一灯大师三人同日坐化,时年周伯通与一灯大师俱满了一百四十岁,瑛姑也有百三十岁高龄。
  周四手随父母葬了祖父等三人,守孝三年,便耐不住谷中寂寞。一日辞了爹娘,开始在江湖上闯荡。
  他出道之时,正是元代中后期,鞑虏暴虐,生灵涂炭,这些事于他却如过眼云烟,毫无干系,每日只是东游西荡,嬉戏玩耍,到处寻人比武,只求好顽,倒也没有名利之心。
  年时既久,他武功愈来愈高,在江湖上也有了点小小名头,人送个外号叫做“周四手”,那是赞赏他手法快捷,有如生了四条手臂一般。
  他听了洋洋自得,索性舍了本名,专以此自称,时间一长,不但别人不知他本名,他自己也几乎忘记了。
  二十年前,周四手曾两次遇见风清扬的师父段子羽,交手之下,远远不敌,乃对段子羽钦服备至。
  段子羽与张无忌,张宇初决战于明教总舵大光明顶,周四手也曾在场,眼见这三位高手玄功通天,自愧弗如,灰心丧气之下,又回了百花谷中,隐居不出。(详见拙著《九阴九阳》)
  但他的性儿真如猴儿一般,回谷中待了几年,父母一去世,谷中再也无人陪他说话玩耍,忍不住再次出山,行止不定,随遇而安,倒也无牵无挂,逍遥快乐。
  今日他自一个乡村戏班子里偷了几套破烂戏装,正与几个孩儿装扮起来,大吵大闹。
  听得大队人马经过,便追来看个热闹,恰巧碰上风清扬这一队,几句话谈过,便不明不白地动起手来。
  他自四雄手下逃出的身法正是祖母刘瑛姑在泥沼之中悟出的“泥鳅功”,数十年来江湖从未一现,以故众人均不识得。
  风清扬与他交手数十招,见他施出“双手互搏”的奇技,蓦地想起师傅曾经言道周四手其人,联想起他的相貌行事,益发疑惑,这才住手将他行藏喝破。
  周四手被风清扬叫出名字,心下惊疑不定。
  风清扬将与段子羽的渊源简说一过,周四手霁然色喜,啧啧赞叹道:
  “怪道你小娃儿年纪轻轻,身手竟如此了得,连我老人家也占不到你的便宜,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了不起!了不起!”
  风清扬任他赞誉,微笑不语,暗想:
  这老儿心地纯朴,倒很可和他交交。
  此番攻打魔教又多了一个好帮手。
  周四手赞得够了,问道:“喂!小兄弟!你们到哪里去玩?带我一道去可行么?”
  他已年近八十,论年纪做风清扬的祖父也还绰绰有余。这一句“小兄弟”叫了出来,旁观年轻的弟子有的已忍俊不禁,掩口笑了出来。
  风清扬见他有趣,童心忽起,颇想逗弄他一下,肃容道:
  “我们要到前面去打大架,很危险的,可不能带你去。”
  周四手一听有架可打,眼睛瞪得有如铜铃一般,嚷道:
  “你小娃儿恁地不够朋友!我老人家平生最爱的便是打架,甚么危险也不怕!好兄弟,你带我去罢!”
  他也不问与谁打架,为甚么打架,竟自软语相求起来。
  风清扬心中暗笑,却板着脸道:“不成!绝对不成!”
  语音甫落,周四手向后一仰,已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双手乱扯自己胡子,双腿乱蹬,口中嘟嘟哝哝,也不知说些甚么。
  众人谁也没料到会有此事,诧异之余,相顾莞尔。
  风清扬见逗弄他也够了,忙道:“你起来罢!我们带你同去便是了!”
  周四手破涕为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道:
  “我早知小兄弟你是好人!喂,给我一匹马儿骑行不行?”
  风清扬笑着应了。
  队中有不少供换骑的马匹,择了一匹鞍辔鲜明的马儿牵来给他骑乘。
  周四手得意洋洋,翻身上马,冲在最前头,与葛氏五雄缠夹不清,嗷嗷争辩去了。
  一行人众愈向前行,知自己离魔教巢穴更近了一分,无不小心谨慎,详加防备。
  哪知一路上全无异状,顺顺当当地走了五十多里路,已到了一处名为霍家集的镇上。
  依照先前的部署,殷融阳、宗子灵、刘乾率前锋人马已在镇上等候,将镇上所有的饭铺,旅馆全都包了下来,犹嫌不足,那也只好将就了。
  过了半个时辰,净思、梵修、万里风率后队来到,圆智传下令去,各人四散饮食,今晚便在此歇息。
  派出五十余名精干子弟,在小镇四周哨探,一有动静,便放旗花火箭为号。
  众人领令,吃过饮食,各寻住处歇息去了。
  三更时分,霍家集中心的悦来客栈中油灯光焰闪烁,圆智、殷融阳、净思、风清扬四人在灯下展开一张附近地形草图,议论不住。
  此地离魔教总舵黑木崖只有七十里远近,那是已近众魔头的卧榻之畔了。
  正教中人与魔教争斗数十年,这黑木崖却还从来无人上过,道路是长是短,是宽是窄,更加无人得知,只听江湖上传说,那“黑木崖”中有个“崖”字,自是壁立千仞,险峻异常,上上下下均须用硕大的藤筐,再用绞盘将人摇了上去,委实是易守难攻之地。
  四人商议良久,均觉不可莽撞,还是先遣人偷着上崖查勘一下地形为是,只是这所遣之人,武功、智谋均须出类拔萃,万一事情败露,方可全身而退。
  当下,殷融阳、净思、风清扬均自告奋勇,愿上黑木崖一行。
  圆知沉吟半晌,缓缓道:“净思师妹,以你的武功胆略,这黑木崖原也去得,只是殷、风二位素来与魔教众魔头打的交道较多。
  “十大神魔中又颇有人对他们卖交情,恐怕更合适一点。”
  殷融阳不愿心上人涉险,也力劝她在队中辅助圆智大师,坐镇中军。
  净思知道他二人是一番好意,也只得答应了。
  殷风二人收拾随身物件,刚要告辞,圆智忽地合什道:“阿弥陀佛,哪位神教高人驾到,请现身罢!”
  屋外“咯咯咯”一声怪笑,令人毛发生栗,真似夜枭啼鸣一般。接着屋门向两边分开,一人如凌虚御风般滑了进来,灯光下见他一身红色,穿的乃是衡山子弟的服饰,脸色却灰扑扑的,尖嘴猴腮。
  此人非他,正是风清扬的老相识——“飞天神魔”赵鹤到了。
  赵鹤落下地来,笑道:“赵鹤狂妄自大,自以为蜷缩檐底,天下无人能觉,不道稍出了一口长气,便瞒不过大和尚的天耳天眼,佩服啊佩服!”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由衷,人人都听了出来,但赵鹤心中的骇异却又远过于他口中所说。
  他稍出一口长气,便被察知,而圆智更能从他若断若续,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中,查知他是魔教中人,这伤功力真是神乎其神,放眼武林,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殷融阳、风清扬与净思见赵鹤现身,不由得同时面上一红,暗道:惭愧!怎地他躲在屋外,我等竟如此大意,并未发觉!
  他们有所不知,赵鹤黄昏时分便即潜入镇中,定更后现身点倒了一位衡山弟子,换上他的衣衫服饰,早早地便潜伏在此间客栈之中。
  当殷、风、净思三人来到之际,他已吊在屋檐之上,静听屋中言语。
  此人乃当年鼎鼎大名的明教四大法王之末的“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弟子,轻功造诣在武林中屈指可数,若论长途跋涉,圆智等人因内功高绝,或还胜他一筹,若论廊庑之间趋退若神,潜踪吊挂这等小巧功夫,当世真还不作第二人想。
  此番他垂在檐下,当真如一片薄纸一般,半点声息也无,饶是屋中众人内功均至化境,也均未察觉。
  圆智一身内功出自佛门禅宗,禅宗讲究的是静坐澄心的“寂灭”之功,修至高境,向有“天眼通”、“天耳通”的传说,这等觉察异动的本事自是比他人胜了一筹,那倒也不是殷融阳等人比他修为相差不少。
  屋内四人之中,净思虽是女流,脾气却最是暴躁,一见赵鹤,怒火上冲,喝道:
  “魔教贼子,来此作甚!”手起一掌向赵鹤击去。
  她乃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掌势一出,屋内风声大作,威猛之极。
  赵鹤眼见来势厉害,不敢阻挡,斜身飘开一丈有余,“砰”的一声,他身前的木桌块块粉碎,坍了下来。
  净思一击不中,后招待发,赵鹤大声叫道:
  “我为教主传递书信,是为使者,为何伤我?”
  圆智道:“净思师妹,且莫伤他,听他把话说完。”
  净思放下手掌,冷笑道:“光明正大而来,方可称使者;世间岂有倒吊在人屋檐之下的信使么?”
  赵鹤面上一红,道:“师太责备得是,赵鹤行止有亏,这厢赔礼了,不过此处确有任教主书信一封,面呈大师,殷先生、师太与风大侠四位。”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净思见他如此,大出意料之外,怒火消了几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殷融阳点了点头,接过书信。
  他为人精明,唯恐魔教中人在信上做甚么手脚,潜运神功护体,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取出一张纸来,朗声读道:
  “圆智禅师、殷融阳掌门、净思禅师、风清扬先生四位英鉴:
  “任某不才,僭长神教,期以一身微力,造福武林万姓,是故整顿教中蛇沙之类,广招世间龙虎之士,亲君子,远小人,勤教务,懒声色,亦堪称用心良苦矣。
  “此无他,愿与诸师长先生同掌江湖大柄,为后世造万代不拔之基也。
  “奈何我神教名声早彰,使诸君子早有成见于胸,一举一动皆以为包藏祸心,一言一行皆以为定有所指,车行跬步,动辄得咎;尺行寸止,或难见谅。此任某常抱寂寞之怀,扼腕徒呼负负之故也。
  “今者,闻诸先生相率十一门派将会猎于黑木崖,任某惶惑无已。
  “古圣人云:‘兵凶战危’,诸先生或勤修佛法、或仁善为怀,当体念上天好生之德,罢手退去。
  “敝陋之见,不知诸先生智慧明达,以为然否?后学末进任我行顿首。”
  殷融阳读罢来信,圆智首先合什赞叹:“善哉!善哉!任施主微言大义,真有古仁人的胸怀!”
  殷融阳与净恩知道圆智大师心地祥和,平素虽领袖群伦,泱泱大度,说起佛法精义,却不免迂腐,忙道:
  “大师,莫被那任我行蒙蔽了。他分明是见我精锐来攻,心生惧意,这才花言巧言,使出拖刀之计,想骗得我们罢战,那是万万不可!”
  圆智“嗯”了一声,也颇以为然,但想到任我行信中言语,不由好生委决准下。
  风清扬一直站在一旁,默无一言,他战志原本不似旁人那样坚决,但眼前这些人中,只有他与任我行和向问天打过两次交道,时日虽短,于这二人为人心地却所知甚多。
  他知任我行写来这封似软实硬的来信必定别有用心,非但不是出于仁善,恐怕也未必是心生惧意那么简单,当下道:
  “大师,殷师兄与净思师姊听说极是,任我行这封信未必存着甚么好心,我们还是小心在意为是。”
  圆智沉吟片刻,道:“赵长老,你信已送到,于我方情形也了解甚多了,还请回去上复任教主,他的良苦用心,我们已经明白。
  “是和是战,老衲一人不敢擅专,还要会同众位掌门商议。你请罢!”
  赵鹤面上又是一红,圆智语气平和,但言辞中分明指斥他刺探情形,任我行存心不善,只是这位高僧修行涵养甚深,不愿恶语伤人而已。当下抱一抱拳道:
  “如此在下告辞了。”拔步欲行。
  殷融阳忽地喝道:“且慢!”
  赵鹤愕然回头,道:“殷掌门有何指教?”
  殷融阳道:“赵长老轻功卓绝,在我重围之中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们这许多门派不是面上无光么?接我一招再走!”
  拂尘出手,飒然风生,千丝万缕,点向赵鹤面门大穴。
  赵鹤大骇,就地打了个滚,滚出圈子。
  殷融阳拂尘倒转,连划几个圈子,使的正是一路“太极劲”,赵鹤仗着轻功卓绝,右避左闪,连躲了他三下攻势,竟腾不出手来还上一招,霎时间冷汗满额。
  殷融阳趁他躲避,右手使一招“云手”,早粘住赵鹤后背,猛一发力,赵鹤拿桩不住,一个筋斗翻了过去,坐在地下,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按说段融阳的武功虽远比赵鹤为高,却也不制胜得这番轻易。
  只是他欲挫折一个赵鹤的骄气和锐气,早就算好了赵鹤的身法、速度和躲避的方向,这才用拂穴、太极劲、云手三式合为一招,有备而发,将赵鹤摔了过去。
  那是他师门绝学,有个名目叫做“神摔鬼跌三连环”。
  赵鹤委顿在地,只觉胸中一股阴柔之劲半晌不消,骇然不已,不道这位文质彬彬、斯文儒雅的武当掌门功力如此厉害,这般精纯。
  殷融阳微微一笑,上前拉他起来,一提一顿之间,化去他胸口的柔劲,道:
  “赵长老这便请罢!”
  赵鹤面有惭色,恨恨瞪了他一眼,双足一蹬,弹了出去,真如流星之坠,身法倒是奇快。
  殷融阳这几下出手,圆智、净思、风清扬在旁看得清清清,不由得同声喝了一个大彩。
  他这一招兔起鹘落,快捷无比,那还罢了,难得的是一板一眼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姿态潇洒,浑无半分横霸烟火之气。
  这位武当掌门功力之高之纯,委实到了常人不可思议的境界。
  圆智笑道:“殷掌门的功夫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可喜可贺。”
  殷融阳口中谦逊,斜眼见心上人净思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颇有赞许之色,不禁心中一甜,极是受用。
  夜探黑木崖的计划已被赵鹤偷听了去,看来只得取消。
  四人重又坐下,研讨任我行这番派人下书的用心。
  风清扬道:“我对任我行的行事为人略知一二,他早有吞并武林,一统江湖的野心,对付名门正派的打算在他也非一日两日之事。
  “此人胆气豪迈,绝非畏畏缩缩之辈,这封信想必有诈。”
  圆智点点头道:“老衲虽未会过这位任施主,但据知确是如此,否则老衲也不会与殷掌门等倡议,趁他羽翼未丰时突袭魔教,那是为了付出最小的代价便可维持江湖宁静。”
  殷融阳与净思听风清扬说得有理,也自纷纷揣度起来。
  蓦地,风清扬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净思吃了一惊,道:“风师弟,怎么了?”
  风清扬沉声道:“任我行用心好不阴险,他使的并非求饶拖刀之招,而是示弱慢军之计。
  “大师,请快传令下去,各处哨探退回镇中,大众聚集起来,此刻魔教的人马怕已到了镇上了!”
  圆智等三人一怔,旋即明白了风清扬所说,圆智素来镇定如恒,这时脸上也不禁现出一丝焦虑之色,道:
  “老衲这就去办!”
  刚要开声传唤隔壁的弟子进来,只听远方“嗤”的一响,接着耀眼生花,一枚火箭划破夜空,一般火箭都是红彤彤的,这一枚却发出蓝幽幽的光焰,有如鬼火一般,夜空中看来,极是妖异。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鼓勇五战孰输赢
  众人被这枚火箭映得须发皆蓝,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有人示警!
  但旋即便知自己猜测有误,各门派的旗花火箭虽制造方法有别,但绝无这等放出蓝光的诡异东西。
  便在同时,小镇东西南北各个角落齐齐有旗花火箭升空,此番却是在外哨探的各派弟子示警了。
  圆智等四人知道事情不好,打个手势,衣袂飘动,已升上屋顶,穿背越壁,分向四方驰援而去。
  风清扬仗剑在手,屋开轻身功夫,直向东北方疾驰。
  他勤修苦练的轻功这时终于显出了威力,直觉耳畔风生,足不点地,有如腾云驾雾一般,瞬息之间便到了泰山派哨探之处。
  他择了一处高点,闪目向下观瞧,只见暗夜之中,底下十数人正自拳来脚往,刀还剑去,苦斗在一处。
  最近这三人左边一个身材高挑,眉清骨高,方巾青袍,虽夜色漆黑,举手投足间仍见潇洒出尘之致。
  手中一口宝剑光芒变幻,招式奇特,正是魔教十大护法长老之四“四绝神魔”沈竹楼。
  右边那两个身穿道袍,相貌清俊,脸上神情却是张惶窘迫,手上两口剑更是凌乱无章,正是泰山派的玉音子和玉罄子。
  稍远处一人负手观战,神态甚是悠闲,一身黑衣,腰间悬着一把飞抓,乃是十大神魔中排行第六的“飞爪神魔”范一飞。
  再远处人数可就多了。十余名泰山派的年轻弟子背靠背围成一圈,四个小童儿两人挺剑,两人持判官笔,如四条小蛇一般迅疾无比地游走不定,大兜圈子。
  泰山派弟子任谁递出一招,便有两个童儿接过,另两个童儿便如毒蛇反噬,拣人丛中破绽猛力疾攻。
  这“四像阵”乃是沈竹楼专为四个徒儿刻意设计,化去他数年心血,委实厉害异常。
  那十余个泰山二代弟子也是派中精英,竟被四个童儿以少攻多,困在阵中,各人都不由得脸上发烧,恚怒之极。
  混战之中,一个红脸的泰山弟子忽地横剑当胸,运起胸中真气,霹雷也似地大喝一声:“呔!”
  此人年纪不大,内功造诣却着实不差,这一声喝出,有如众鼓齐鸣,旱雷忽震一般,一个童儿猝不及防之下,全身颤了一颤,脚下步子竟慢了一瞬。
  那红脸的年轻道人早在等这瞬间,奋起神威,手中剑猝然刺出,指向那童儿右手的判官笔。
  剑笔相交,那童儿的膂力远不及他,被他一撞之下,判官笔脱手飞出。
  那红脸道人剑势不衰,宝剑横拖,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童儿吃痛,眼泪在眼眶中来回滚动,但他年纪虽幼,毕竟是名家弟子,造诣不凡,这时虽败不乱,回手抽出一张镔铁棋盘,身形有如渊停岳峙,斜睨那红脸道人。
  这棋盘沉甸甸地甚是长大,也不知他先前放在何处。
  范一飞在旁看得分明,不由大怒,喝道:“臭道士恁地奸猾!老爷来了!”
  单手运力,飞抓抖得劲直,一招三式,直取那道人“天宗”“灵台”“肾俞”三处大穴。
  他出手更加阴毒,此刻正是那红脸道人旧力甫尽,新力未生的当儿,眼见那道士抵挡,躲避均已不及,就要毙命在他铁抓之下。
  范一飞正自得意,忽听头顶上一声清叱:“飞爪神魔以大攻小,恁地无耻!少爷来了!”
  一人疾如飞鸟,手中剑芒忽吞忽长,不偏不倚,也刺向他“天宗”、“灵台”、“肾俞”三处大穴,去势却不知比范一飞快了多少倍。
  范一飞听出那是他生平最为忌惮的克星风清扬的声音,刹眼之间魂飞魄散,撒手扔抓,席地滚了出去。
  饶是他在“鹰爪门”的硬功、轻功之上浸淫了数十年,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剑之厄终于没能完全避开。
  站起身时,只觉后背上寒风吹入,剧痛无比,一道口子由肩至背划下,伤得竟是不轻。
  这一剑之威,全场震慑。
  刹那之间,各人均已停手不击,数十道目光停注在风清扬玉树临风般的身形之上。
  过了一瞬,沈竹楼、范一飞和那四个童儿有如在噩梦之中忽然醒来一般,叫道:“风清扬!”脸上神情既是恐惧又是沮丧,似乎埋怨为何自己这般晦气,四面八方都有敌手,偏偏就能撞上这个魔星。
  风清扬笑道:“正是你家少爷,二位有何指教?”
  沈四绝面色惨然,拱拱手道:“风公子,我们都是你手下败将,哪里敢说有甚么指教?
  “本来我兄弟二人齐上也不是对手,识相的就该滚得远远的,可是此番教主令旨严峻,临阵脱逃也是死罪。
  “一样是死,风公子,你还是成全我们以身殉教的美名罢!”
  他语声颤抖,心中似是害怕至极,手中宝剑却是连挽四五个平花,一副进攻架势。范一飞也咬紧牙关,攥紧飞抓,蓄势已待。
  风清扬知道自己武功原本比二人高出一截,半年来自己于武学锐进不少,那是又要强一些了。
  但自忖他二人联手,在自己手下走出二百招还是不成问题,若要全身而退当也不难。
  沈四绝如此示弱,颇出他意料之外,但旋即明白这仍是魔教的慢军之计,他二人的宗旨在于拖住驰援而来的高手,这边拖住一刻,那边的偷袭便多一分指望。
  一想明白此节,哪里还肯与他们恋战?
  当下一声长笑,身似电闪,掠过长空,倏然到了四童子面前,手中剑出如风,连环四击,一气呵成,却都是点到即收。
  这一下非但四个童儿,沈竹楼、范一飞连泰山派诸人无一料到。
  四个童儿惊骇之余,各挺手中兵刃封挡,风清扬见他们露出破绽,倒转剑柄,已分别撞中四人的“环跳”、“志堂”、“肩井”、“委中”等穴,四人手足俱软,委顿在地。
  这几招电光石火,沈竹楼与范一飞大呼来救,已自不及。
  沈竹楼抢上前去,为四个徒儿推拿数下。
  但风清扬用的乃是“透骨打穴”之法,剑柄上附着《九阴真经》中的内力,沈竹楼哪里解得开?
  他推拿罔效,抬起头来愤然道:“风大侠,你好厉害!”
  风清扬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比起你们的手段,风某自愧弗如!”
  沈竹楼与范一飞牙关一咬,腾身而起,人在空中,已向风清扬连递出七八招杀手。
  他们初时不明白风清扬突袭四童的用意,此刻已是心下雪亮,风清扬不愿与他们缠斗,欲以泰山人众绊住他二人,自己方可驰援他方,而双方实力相差甚微,若制住四童,则泰山人众虽不能胜,亦是可自保。
  二人一般心思,都要缠住风清扬,使他分身乏术,这才纵身相击。
  风清扬早料到有此一招,趁他们人在空中,已连发十剑。先七剑从容裕如,悠悠而发,已破解了两位神魔的攻招,后三剑却快得异乎寻常,横削二人上中下三路,峭拔迅捷,颇有森然之致。
  这一招乃是风清扬观华山地势而创,有个名目叫做“华岳三神峰”,剑势之奇,威力之大,决不在独孤九剑的任何一招之下。
  沈范二人身在半空,只觉剑气拂体而来,寒风森然,已及眉睫,骇然之下,在空中一个转折,已落到圈外。
  风清扬一剑逼退两名强敌,长笑一声,冲天而起,百忙中回头问那红脸道人道:
  “你叫甚么名字?”
  红脸道人恭声道:“弟子天门。”
  风清扬道:“好!天门道兄,请与两位师叔缠住这两个魔头,我去去便回。”
  “回”字出口,人已在三十丈开外,声音却仍清清楚楚地传来,有如接席而谈一般。
  风清扬纵跃如飞,连越过三重屋脊。他看准前方两丈之处有一块凸起,右脚刚要点在那片凸起之上,忽地,一道白光在他脚下盘旋而出,似千条缠曲的毒蛇,又似万道扭动的闪电,由下而上,向他身上卷了过来。
  风清扬忽遭大险,心中一凛,左脚踢出,迅疾无比地在右足背上一点,借这些微之力,整个人如一枚火箭般上升八尺,只觉脚底下凉飕飕地,两只靴底已被剑光绞碎,但也终究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阴毒一击。
  那伏击之人见他躲开,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阴恻恻地低喝一声:“好!”,手中宝剑招式早变,剑光洒落,尽刺向风清扬胸腹间要害。
  风清扬失了先手,这伏击之人剑法又是高绝,被他连攻数剑,竟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只好展开绝世轻功,向后飞退。
  他轻功造诣原本就在武林中数一数二,这时遭逢危难,本身的潜力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人剑光连绵,迅捷狠辣,却每一剑都递不到风清扬的身上。
  但他身手也真高绝,风清扬无论怎样勉力飞驰,却也躲不掉这附骨之蛆般的剑光,更无暇去看伏击之人的面目。
  避到第十一剑,风清扬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喝道:“向问天!”
  那人被他喝中,剑光一滞。弹指之间,风清扬右手剑突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响,两人各觉一股大力撞来,风清扬在房上站立不住,头下脚上张了下去,离地面七尺之时一扭身,已端端正正地站好。
  他站定身形,却发现自己被疾攻一番,竟又退到了适才与沈、范二魔头相斗之处。
  沈竹楼、范一飞与泰山派众人正自恶斗不已,见他去而复回,大惊大喜之下,各自停手,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屋瓦上“铮”的一响,一人手中剑在瓦上一支,身如一片轻羽冉冉再下,站在当地。
  这人气度精悍,却面带微笑,正是魔教的光明右使向问天。
  只听他朗声笑道:“风兄,在下剑术不敌,只好卑鄙偷袭,才能阻挡于你,这可对不住了!”
  风清扬听他出言磊落,不待自己责备,便先行将“卑鄙偷袭”四字说了出来,倒也不好再说甚么,微微一笑道:
  “哪里!向兄智计了得,风某甘拜下风。”
  向问天笑道:“智计倒不见得,奉教主严令,阻隔一切互增互援之敌倒是真的。
  风公子不骂我,老向已经很承你的情了!”
  手中紫薇软剑迎风一抖,剑光暴长道:“来来来!你我先大战三百合再说!”
  风清扬眉头一皱,虽然他与圆智、殷融阳、净思各自驰援一方,应无大碍,但魔教倾巢出动,每一方都有二至三位神魔偷袭,更有向问天这等高手来回策援,显是有备而发,大非寻常,自己若不亲眼见到那几个方向的情形,还真的放心不下。
  可是眼下若与向问天一交上手,那是非三五百招不能分出胜负,和他打完这仗,魔教有甚么诡计恐怕都已得手了,此事当真头痛得紧。
  风清扬还未答应,房上有人喝道:“小娃儿!你手里那根甚么东西,像赤练蛇一样,倒也好玩!老爷爷陪你玩三百回合怎样?”
  众人闻声,仰头看去,一老翁白须白发,振起双臂,俨如一头大鸟般冉冉而下,嘻皮笑脸地看着向问天,双手互搓,一副跃跃欲试之状。
  风清扬一见乃是周四手,心下大喜,道:“周老先生,我与这位向兄要捉迷藏,你且陪他玩玩,等一炷香时分再放他出来找我!”
  他知周四手武功绝高,不在向问天之下,两人拼斗起来,更不知何时方休。
  交代了这两句话,双足一顿,身形冲天而起。
  向问天大急,叫道:“风兄休走!”手起一剑,向风清扬腿上卷去。
  周四手本来就喜见奇形怪状的兵刃,见他这把软剑灵动如蛇,剑身又发紫光,早存周旋见识之心,风清扬说与他捉迷藏,那更是投其所好,听来兴奋异常。
  这时猛见向问天弃己于不顾,只顾追击风清扬,不由大怒,左手“空明拳”、右手“三花聚顶掌”,一齐出手。
  向问天向来僻处山林,不识得这位疯癫诡异的老儿是何方高手,便也没太放在心上。但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见这老儿双手微动,两道风声便拂体而来,当下心中一凛,知道碰上了平生罕见的硬手。
  他查察情势,不求攻敌,先图自保,长剑抖动,变招噬向周四手前心,右手成虎爪之形,抓上周四手的拳头。
  周四手见敌人变招迅捷,毫无转折之痕,直似一开始便与自己对攻一般,心下暗喝一声彩,双手拳化为掌,掌化为拳,避其锋锐,攻其虚弱,直捣向问天左肩、右肋。
  二人瞬息之间交了五六招,拳掌兵刃一沾即收,竟不相碰。两人俱各暗惊,猱身复上,斗在一处。
  风清扬趁他二人交手,早已鸿飞冥冥,无一刻,已到了小镇西南端,远远听见叱咤苦斗之声,定睛观看,却见十余人身着暗红,手中剑又狭又长,正自并力拼斗。
  红属火,火主南方,那是南岳衡山剑派的服色了。
  十余名衡山二代弟子剑光错落,排成灵蛇之形,击头尾动,击尾头动,比之各自为战威力自是要大上几成。
  圈中一人深目高鼻,虬髯满腮,绝非中土人氏,手中一柄驼剑,在剑阵中穿来越去,以一人之力抵十数名好手,非但毫不局促,反而大占上风。
  识得乃是自己大恩人、生平好友杨逍的入室高徒司马凝烟。
  此人乃是西域胡人,本姓买买提,杨逍收他为徒之时,为他取了汉人的名姓,一身剑法也尽数传了给他。
  入了日月神教之后,他排行第七,有个名号唤作“入地神魔”。
  风清扬未识杨逍之时曾与他为敌,一百五十招内便将他去得大败而走,这时乍然再见,却不禁颇有相亲相厚之意。
  眼见他剑气纵横,十招之间已变了七八种剑法,显是腹笥甚广,得了杨逍的一个“博”字,也不禁颇为佩服。
  那边厢下首两人却都身材矮小,一个四十多岁,脸上肌肉虬结,便似一位铁匠,另一个却面目猥缩,年纪甚轻,左手一柄胡琴,非金非木,不知甚么东西所制,右手一柄薄剑收发既快且准,招数甚是精妙。
  这两人正是衡山派掌门人陈方志和与他的大弟子莫大。
  看到这二人还不怎么,及至风清扬眼光转向另一侧,却是大大吃了一惊。
  与他师徒对战的那人剑眉星目,气度沉雄,转折之间龙骧虎步,大有王霸之气,手中一柄短剑精光灿然,长不盈尺,虽较匕首长些,柄上却又挂着一个红穗儿,宛似小儿的玩物一般。
  可是此人就是以这样一柄短剑指指划划,陈方志和与莫大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便全都落空,偶出攻招,又逼得陈、莫二人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风清扬只看得几招,便是十分讶异。
  他于武林各门各派的剑法无不熟知,而这人身法,剑招却从所未见,但见他转折之际不出方圆五步,出手长短只在四尺之内,旁人见了,却不见其小巧,只见其凌厉清奇。
  比之任我行,此人尚稍有不如;比之向问天,却又要高上半筹了。
  刹那之间,风清扬心头抹过一抹阴云,暗道:
  魔教近日来非同小可,如向问天、任我行和此人这样的身手,任一个在武林中都是顶尖儿的人物,魔教竟同时拥有三位,实力之盛,即便少林、武当也有所不及,更遑论其他门派了。
  他在屋瓦上伫立思索,底下那人剑法又变,只见他轩轩高举,姿式极其端丽都雅,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竟似剑是剑,人是人,两者殊不相干。
  拆得四招,莫大左肩中剑,“当”的一声,胡琴落在地上。
  那人趁陈方志和见爱徒受伤,心神不定之机,长啸一声,挺身而上,剑剑直取中宫,一柄小剑使开,竟然大见威猛之气。
  陈方志和虽步步后退,但数十年的修为亦大非寻常,当下左支右绌,勉力支撑。
  风清扬想陈方志和乃是一派掌门,自己贸然出手,恐怕削了他的面子,这时见那人剑势凌厉,知道乃是自己出手之时,提气喝道:
  “陈方兄且休战片刻,小弟风清扬来也!”
  长剑微摆,身形有如弹丸劲矢,泻落场中。
  真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风清扬”三字出口,饶是那人艺高胆大,手中剑也不由顿了一顿,陈方志和不敢怠慢,连发五剑,腾身纵出圈外,只觉夜风砭骨,已是汗透重衣。
  那边司马凝烟与衡山众弟子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各自停手。
  司马凝烟自上次与风清扬交手之后,对他极是佩服,这时忙过来见礼道:
  “原来是风大侠到了,别来安好!”
  风清扬躬身还礼道:“司马兄安好,司马兄莫要侠不侠的,若瞧得起小弟,还请直呼其名便是。”
  司马凝烟见他如此谦恭,不明个中缘由,大出意料之外,仍是拱手道:
  “风大侠言重了。”
  风清扬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转头道:
  “这位兄台剑法奇高,自成一家,在下生平未睹,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本来负手而立,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但听风清扬的褒扬之辞,饶是他城府极深,脸上也不禁现出一丝得意之情,但又旋即隐去,淡淡地道:
  “小弟东方柏,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之辉并举,风大侠谬奖了。”
  司马凝烟道:“这位东方兄新入本教,教主极是倚重,现居光明左使之职。”
  风清扬点了点头,暗道:任我行一代霸才,果然了得,此人新进,他竟能量才适用,许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此人焉能不死心塌地为他所用?
  当下微微一笑,道:“东方兄大好身手,理当如此。在下适才作壁上观,东方兄的剑法似乎犹未尽展所长,还欲讨教。”
  东方柏脸色一变,他们此番奉令下山,任我行确有吩咐,若遇正教人众交战,非万不得已,不得多作杀伤,故此适才他与二人相斗,的确留了二成力,哪知风清扬眼光锐利,一下便看了出来。
  两人挺身正欲放对,忽听空中“嗤——砰——砰砰”一长两短三声震响,一枚火箭直冲云霄,映得众人面上一红。
  声音响过,烟花散落下来,四周呈一朵莲花形状,中央却是一柄长剑,形理虽然粗疏,却有如高手作画一般,寥寥数笔,神气活现。
  风清扬和衡山派诸人面色同时一变,这枚火箭乃是十万火急的召集讯号,四周莲花取义于“红莲白藕,天下一家”的江湖谚语,中间的长剑代表五岳剑派,那乃是此番攻剿魔教之前特聘高手匠人而做,圆智大师和殷融阳各掌一枚。
  火箭一发,见者无论在做何等重要之事,都须立即赶到,不得迟延。
  他们尚未开口,猛听得又是一道尖利的哨声在适才火箭升空之处响起,一枚碧油油的旗花抉摇直上,到了半空中“啪”地炸开,幻作日月之形。
  东方柏神色一肃,司马凝烟脱口呼道:“教主召集,我们快去!”
  众人顾不得再交代甚么场面话,纷纷展开轻身功夫,跃上房脊,向旗花火箭之处疾奔而去。
  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竟然联袂飞驰,悄无一言。
  众人相斗之处在镇子西北,离旗花火箭升起之地最为遥远。众人奔了一炷香时分,忽觉眼前一亮,只见前方一大片空场,足有二百亩方圆,想是镇外荒弃的土地。
  场中火把摇摇,分作两簇,足有二百余支,将偌大空地照耀如同白昼一般。
  场中高高矮矮站着两群人,左边正是圆智、殷融阳、净思率领着十一门派群雄,右边火光之下,人群正中立着一人,身材魁梧,气度威猛,一丛乱发乱须根根直立,轻裘缓带,却又有几分破旧,正是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
  他身畔身后高高矮矮,立着向问天及赵鹤、沈竹楼、范松等人,大批教众簇拥周围,俱各神色肃然,一点声息也无。
  众人纷纷跃下房脊,各归各队。
  任我行见东方柏到来,笑道:“东方兄弟,你来了!一切可好?”
  东方柏恭声道:“属下一切都好,有劳教主挂记。”
  任我行哈哈大笑,回过头来,朗声道:“众位英雄,众位兄弟听者:适才我与圆智大师夤夜相逢,说起各路英雄造访黑木崖之事。
  “想我神教忝为地主,来的又都是好朋友,岂可混战一团,群殴乱斗?
  “那不是与江湖上下三滥的匪类自甘混同了么?哈哈!哈哈!”
  神教众人陪着他干笑两声,只听他接下去道:
  “不过各路英雄远来此地,疑我神教有并吞江湖之野心,意欲及早剪除。
  “我忝为本教首脑,自负有守土卫教之责,若不给众位英雄一个交代,那又岂不是太过不给面子了么?
  “我与圆智大师商议,今夜便在此地赌上一赌,双方各遣五人,三胜者为胜。
  “我教若是输了,退出黑木崖,自谪西域,永不踏入中原寸土。
  “众位英雄若是承让一场,十年之内不得再犯我教。众位意下如何?”
  他这番话声清音朗,场中数百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嗡”的一声,议论不绝。
  大家均觉此种办法正教中人实是大占便宜,魔教若输,那便永远遁形于中原武林,正教若输,只须十年不与魔教为敌。
  正教中人心中均是一喜,日月教众却有不少忧心忡忡,不明白教主号称英明绝世,为何会应下这等糊涂的协议。
  一些心思缜密之人更想到正派之中已有圆智、殷融阳、净思、风清扬四大高手,而已方只有教主和左右光明使者可相匹敌,输面恐怕要十居七八,不由颇为沮丧。
  他们有所不知,适才圆智驰援东南,正是任我行坐镇之处。
  两人相见之下竟未动手,反是文质彬彬地促膝深谈起来。
  圆智本着慈悲之念,好生之德,不愿四方混战,多所死伤,任我行则已筹划多日,神教现下正是崛起之时,羽翼尚未全丰,若与正派混战,势必斫伤元气,数年之内难以恢复。
  再者,此番神教虽抢了先手,将小镇围住,但正教门下精英辈出,若说聚而歼之,实在是力有未逮,这才提出比武赌胜,那自是与圆智一拍即合。
  他严令教下诸人不得猛下杀手,也正是恐怕正教中人同仇敌忾,酿成大战,己方死伤太巨。
  但于双方比试几场之事,二人却又大有分歧。
  任我行进出三战两胜之策,但圆智素知他与向问天武功高绝,己方无有把握,又恐他另安排下甚么计策,便提出五战三胜,意图打乱他原来的部署。
  任我行沉吟片刻,竟然答应下来。
  两人这才各发旗花火箭,召集双方人马回来。
  任我行宣示已毕,圆智合什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番倡议,真是菩萨心肠。
  “我们双方赌斗,非但武林前途可一战而决,江湖上更会少了不少多少孤儿寡妇。
  “本方第一阵就由老衲出场,但不知贵方哪一位赐教?”
  他最后两句话豪气逼人,却仍是低眉顺目,一派悲天悯人的祥和气像。
  任我行豪笑道:“大师慈悲为怀,必然不出重手,这个便宜就由任某拣了罢!”说罢缓步出了人群。
  双方数百人屏息不语,人人均知,圆智大师德高望重,素为武林钦仰,而一身易筋经内功,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是他佛法渊深,十余年来从未出过手,唯其如此,更显得高深莫测。
  任我行功夫究竟如何,大家虽不深知,但看他情状,看他属下左右使者和十大神魔的功夫,便知此人实是罕见罕逢之奇才。
  这一场便是两大高手的对决,胜负又关系武林气运,大家兴奋之余,心下也颇有忐忑之意。
  二人缓缓走至场中,圆智合什道:“任施主,请出手。”
  任我行拱手道:“晚辈岂敢僭越,还是大师先请。”
  圆智知他不会先行出手,缓缓道:“善哉!善哉!如此老衲有僭了!”
  “了”字甫吐出口,右掌已轻飘飘地拍出。
  这一掌招式也只寻常,但掌到中途,微微一晃,一掌已化出两个掌影,再一晃,二变四,四变八,已是掌影弥空,劲力如山。
  任我行凝神看他出手,见圆智第一招便是少林绝技“如来千手掌”,知道若再不出手,马上八掌变十八,十六变三十二,那就更加难以抵敌,当下大喝一声,挥拳平平击出。
  这一拳也只是平平常常的“黑虎掏心”,每日里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无赖地痞也在使用,可是任我行这一拳中附着凌厉内劲,非同小可,出手时机又是掌握得恰到好处,圆智只觉掌上一震,掌影再也幻化不出。
  当下手腕轻抖,化掌为指,点向他手背“中渚”、“阳池”、“后溪”诸穴。
  任我行见来势奇妙,喝一声“好”,右拳缩回,左手五指箕张,依样捺出。
  两人食指相距犹有半尺光景,各觉指尖上一麻,那是互为内劲所激,不得再前进一寸。
  两人同时五指内曲,化为重拳,以刚猛之力击出。
  双拳透过气网,撞在一处,只听骨骼脆响,竟自无声无息。原来二人内力相仿,这番彼此触消,竟是势均力敌。
  两人同声呼喝,双拳分开,各自倒退三步,拿桩站稳。
  圆智心下骇然,暗道:枉我苦修这许多年的易筋经,此人年纪轻轻,一身内力竟这等了得,真不知他如何练来!
  任我行也是暗自诧异,心道:我多年修习吸星大法,自负内力之厚,天下无双。
  哪知这老僧貌不惊人,却是神乎其技。
  适才我运起吸星大法,竟自吸不到他半点内力,这……这可怪得很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有惺惺之意,反身又上,战在一处。
  殷融阳、净思等在一旁看得惊,暗道:这任我行当真了得,他这掌法、拳法、指法似拙实巧,有时以硬碰硬,有时精妙无比,倒也难以捉摸,若是换了自己,只怕颇不易处。
  好在圆智大师能刚能柔,两者皆臻化境,这才相持不下。
  风清扬精研剑法,拳掌功夫虽也称得上一流,但圆智二人施出的都是顶尖儿的拳脚功夫,他却又隔一层了,心中暗道:
  恩师传我独孤九剑之时,曾要我苦修拳脚上的功夫,原来大有深意。
  我一味执迷于剑,若任我行挑我与他相较拳脚,此刻不免已要输了,那还何谈与天下豪杰一争雄长?
  念及此处,不禁冷汗直流。神教那方,向问天、东方柏及十大神魔等人也各自以本身功夫相互印证,脸上时喜时忧,变幻不定。
  这时圆智与任我行已拆到了二百招上下。
  那圆智素有“武林第一人”之称,一身造诣当真神乎其神。
  只见他有时十数招间已变幻数门少林绝技,“寂灭抓”、“因陀罗手”、“碎金指”等纷纭而出,令人目不暇给,本派弟子得观方丈神技,更是目眩神驰;有时却施出平平常常的“韦陀掌”,“伏魔拳”之类,却是以极平凡招式,化极繁复敌招,收极显赫功效。
  旁观众人见了这等绝诣,无论是敌是友,都自啧啧赞叹不已。
  两人内功相仿,但任我行限于年岁,招法上的造诣不若圆智方丈那般精纯,渐渐地便有缚手缚脚,支撑不来之势。双方高手都看了出来,一边大喜若狂,一边忧上眉梢。
  任我行身在局中,更是心知肚明。
  眼见这般斗将下去,不出四百招自己便要输在圆智的手下。
  他身为一教之主,不特武功卓绝,智谋也是十分精深,赋性又是独来独往,专凭一己好恶行事,不去计较甚么仁义道德。
  当下再拆数招,忽地滴溜一个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了圆智。
  圆智心地慈悲,机心甚少,眼见他背后空门大开,却不愿下辣手重击。
  当下哈哈一笑,右掌缓缓推出,准备制住他的心脉,凝力不发,这场便算胜了。
  哪知右掌甫及任我行背心,任我行忽地大喝一声,竟不避来掌,反手一抓,已自圆智掌缘边上滑过,拎住他胸口的衣服,左手随即一指,已点中圆智的“乳根”大穴。
  圆智一口真气不继,全身软倒。
  任我行这一下也是甘冒生死大险。
  他与圆智书谈口谈,知道圆智对他颇存好感,这一下宝押的乃是圆智不会对他猛下杀手,这才一抓一点成功。若是换了殷融阳、净思这样的对手,只要在他背心上先拍一掌,那就不死也要重伤,更遑论反手制敌了。
  饶是如此,圆智的功夫何等深湛,他这一掌只用了六成力,且未拍实,但其时任我行一抓一点,正竭尽平生所学,全力贯注,被圆智掌风拂中后背,也不由向前踉跄三步,喷出一口鲜血。
  他这一下行险成功,魔教中人不由喜上眉梢,正派中人却是忿忿不平,有几人脾气暴躁的更是破口大骂魔教奸徒,阴险狡诈。
  任我行恍若不闻,俯身扶起圆智,右手轻颤,已解开了他的穴道,恭恭敬敬地道:“小子无礼,侥幸胜得一招,全赖大师慈悲。”
  圆智合什道:“自来比武较艺,不徒斗力,也是斗智。任施主以智取胜,老衲输得心服口服。”
  正派中人见任我行对圆智尊敬异常,圆智又是这般说了,不少人忙将撞到口边的脏话又重吞回了肚中,只好暗自嘀咕而已。
  两人各归本队,运功调理。
  神教人丛之中,向问天阔步而出,右手在腰上一按,机簧“喀”地一响,紫薇软剑应手而出。
  他面若寒霜,冷冷地道:“在下久闻嵩山派左掌门剑法精绝,门规严谨,上次在虎尾峪便欲请教,却是未得其便,现今良夜何其,左掌门便请出来让在下会会如何?”
  此言一出,左思慈、乐震、左冷禅等均是脸上变色,风清扬听得清楚,也是心下雪亮。
  他们均知,向问天所说的“门规严谨”云云,乃是暗指他追杀四师弟曲洋之事,那么他显是欲为曲洋打这个抱不平了。
  左思慈不道他出言挑战自己,心下颇有怯意,但其势又不能避战,否则嵩山派颜面何存?
  当下举步便要迈向场中。
  忽地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身高膀阔,浓眉大眼的少年已越众而出,沉声道:
  “爹爹!你老人家万金之体,不可轻动。
  “这位向先生号称天王老子,必有过人之能,就让孩儿会他一会!”
  正是左思慈之子左冷禅。
  左思慈心中一喜,他平素为人谦抑,但独于此子之能常夸宣于口。
  左冷禅年岁甚浅,一身剑法却尽得乃父真传,而又另有异遇,练成一道厉害非常的“寒冰真气”,此时功力,已在乃父之上。
  若他出战,当比自己出战更多几分指望。
  话虽如此,左思慈素知向问天之能,毕竟父子关心,缓缓道:“禅儿小心了。”
  左冷禅答应一声,缓步而出。
  向问天向左思慈指名搦战,不料出来的却是他的儿子。
  虽然前番在虎尾峪相见一次,知道此子剑法内力均极可观,但他毕竟年幼,与他对战,胜之不武。
  他暗算风清扬时自贬声价,这时却又自持身份,嘴角一撇,不愿与他对敌,转头到阵中道:“哪位兄弟来会会这个黄口乳子?”
  他这里不屑与战,正派阵中诸人却也大急。
  大家虽知左冷禅功夫不凡,但毕竟是个弱冠少年,无论功夫怎样高超也是有限,怎敌得过向问天这等高手?
  圆智已输一场,若这一场再输了,后面三扬就必须全胜,那当真是谈何容易。
  圆智心忧如,目视殷融阳。
  殷融阳会意,越众而出,道:
  “左世侄,你且休息片刻,我来会会这位天王老子!”
  手中拂尘轻摆,气度凛然。
  他是武当掌门,名高位隆,又是左冷禅的父执辈,左冷禅虽一心想与向问天较个高低,但见殷融阳发话,不敢不遵,恭声道:“晚辈遵命。”转身退了下去。
  向问天眼见殷融阳轩然而出,可以说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当下不再推辞,扬声笑道:
  “人道左掌门一路大嵩阳手,一套嵩阳铁剑出神入化,原来他的铁布衫功夫却也炉火纯青。
  “弹指之间竟有两面盾牌为他挡灾,我老向佩服啊佩服!”
  左思慈任他讥刺,面色不改,一手捺住怒容满面的左冷禅,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莽撞。
  向问天笑了两声,脸容一肃,道:“久闻殷大掌门拳剑无双,今日向某能得亲自交手,死而无憾。”
  他这句话似是气馁,但说得既豪迈,又诚恳,与刚才判若两人。
  殷融阳点点头,心中不由微生知己之感,沉声道:“如此向兄小心了!”
  手指微动,“喀”的一声轻响,拂尘柄上竟弹出一只三尺长剑,在四周火把照耀之下,有如一泓秋水,湛然生光。
  他这拂尘柄中暗藏宝剑,只有好友圆智、净思及派中寥寥数人方才得知,那也是因他武功通玄,不等动剑敌人便已大败亏输之故。
  这时先行弹剑而出,一则见向问天意诚,不愿突施暗算,有失光明磊落的风度,二则亦是尊重向问天,将他视为可相匹敌的对手。
  向问天面色一变,对殷融阳的用意已了然于胸,拱手道:“多谢!”
  两人相视一笑,忽地同时纵身跃近,出剑疾刺。
  “铮”的一声,双剑相交,爆出点点火花,在夜色中看得异样清楚。
  众人耳中但听得“铮铮铮”一阵疾响,有若疾管繁弦,又似雨打宫漏,二人出剑都是奇快,眨眼间双剑已相撞三十余次。
  两人同声喝道:“好剑法!好剑法!”双剑一挺,各自向后飘出。群雄中眼尖的已经看出,殷融阳右腿上鲜血涔涔而下,向问天右臂也已殷红。
  殷融阳自幼便深得太师父张三丰和大伯宋远桥,二伯俞莲舟等武当名侠爱护,虽然武功奇高,却是席丰履厚,养尊处优,生平甚少与人动手。
  这时与向问天交手一个照面,便知碰上了平生第一个劲敌。
  当下自忖这一路快剑胜他不得,招式一变,左手缓缓拂出,目注指尖,右手剑轻飘飘地刺了出去,似轻实重,似重实轻,刹那间已深得“以静制动,动静相合”的武学要旨,所使的正是武当绝学“太极剑”。
  向问天拆得几十招,只觉对方剑刃上渐渐地生出一股粘力,自己的剑使到东,殷融阳的剑就跟到东;自己的剑使到西,殷融阳的剑就跟到西,看似自己已将他制住,实则对方的剑便如一只大蜘蛛一般,一点一点地施放出细细的蛛丝,慢慢地在自己剑上越缠越多了。
  一想到此节,他心下一凛,“紫气东来”、“紫光万道”、“紫蟒缠身”三招连续施出,那是他生平绝学,声势猛烈,剑招更是精妙之极,霎时间,漫天都是紫色的剑影。
  旁观众人见了这等声势,都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日月教众俱各喜形于色,正教中人则不自禁地代殷融阳担心。
  殷融阳猝不及防之下,避过了头两招,那第三招“紫蟒缠身”却终于避不开去,手中剑已被向问天的软剑锁住。
  向问天大喜之下,开声喝道:“放手!”运力向内一夺。
  殷融阳眼见对方剑尖已噬向自己手腕,右手一松,五指在拂尘柄上一拂,拂尘倒转过来,千丝万缕在这一拂之下抖得笔直,疾刺向向问天臂上诸穴。
  向问天不道他出此怪招,连忙闭穴,已自不及,只觉上臂一麻,手中软剑连同夺来的拂尘剑同时跌落在地。
  两人反应都是奇快,上前各抓自己兵刃,凝神相对。
  这几下说来话长,其实只是电光石火间事。向问天攻得精妙快捷,殷融阳守得快捷精妙,两人乍分乍合,旁观人众中武功稍低的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二人已各自取回了兵器。
  过了好半晌,人丛中才轰雷也似地暴喝出一个大彩,回声久久不绝。
  两人二番斗在一处,殷融阳剑法又变,手中剑只在身前大划圈子,大圈,小圈,正圈,斜圈,越划越慢,越划越大,剑上的劲力却也逐步加强。
  向问天凝神看他出招,只见剑气森然,拂体而来,他这些圈子划得似是平常,其中却全无一丝破绽,自己引剑待发,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无奈之下,只好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眼见他的圈子如滚雪球一般越划越大,到最后只见一大团青光在自己眼前滚动,而剑气所至,毛发皆寒。
  他平生胆气最豪,于武功一道佩服者也只寥寥数人而已,这时却不禁两个手心都是冷汗,心道:难道一个人使剑竟可全无破绽不成?
  正派队中,葛氏五雄虽不明所以,但眼见己优敌劣,无不看得兴高采烈。
  葛无伤道:“咦!这位殷先生的剑法好不有趣!原来只划圈子也能取胜!”
  葛无痛道:“五弟!你见识浅薄,什么也不懂的,莫要大言炎炎,让天下英雄都笑掉了牙齿!
  “殷先生那是划圈子么?那是一路极其高明的剑法……”
  葛无伤大怒,拦住他的话头道:“呸!我不懂的,你怎么会又懂了?你说那是甚么剑法?”
  葛无痛其实也是丝毫不明其理,只是抬杠已成了习惯,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被葛无伤厉声诟责之下,一时不由语塞,嗫嚅道:“我……我当然知道,他使的乃是这个……这个……圈圈剑法!”
  葛无伤见他强词夺理,如何不怒?大声道:“好!我就使个圈圈棒法,你可能破得么?”
  “铮”的一声,掣出腰间的短铁棒,也学着殷融阳的样子,大圈套小圈,正圈套斜圈地乱划一通,直向葛无痛逼来。
  葛无痛不虞他一言不合便抄家伙动手,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一边哇哇大叫,一边抽出短铁棒招架,口中说:“老五!你这臭贼!你……你真打呀?”
  他手中铁棒狂挥乱舞,全无章法,已插入葛无伤的棒圈中心。
  双棒相交,两人齐声大叫,葛无伤臂上吃了一棒,痛入骨髓,葛无痛的铁棒却脱手飞出老高。
  他二人处身在阵前,长声高嚷,狂呼乱斗,向问天虽在凝神戒惧之际,仍是闻见得清清楚楚。
  眼见葛氏二雄如此相斗,心中一动,将全身功力都运在右臂之上,缓缓向殷融阳的剑圈中心探了进去。
  “当”的一声大响,双剑相交,殷融阳的剑圈蓦然消失,右臂被软剑深深划了一道口子;向问天却觉手臂剧震,一股大力无坚不摧,袭上手臂,紫薇软剑脱手飞出。
  霎时间,一只手臂已全无知觉。
  殷融阳见他犯险直击,破了自己的剑圈,倒也大出意料之外,惺惺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伸手点了伤口附近的“曲泽”、“天泽”、“列缺”几处穴道止血,抬头笑道:“向兄有胆有识,殷融阳好生佩服。”
  向问天一拱手,恭恭敬敬地道:“殷掌门神技惊人,向某输得心服口服。”
  他二人这一招虽各自吃亏,但殷融阳所受只是外伤,向问天则兵刃脱手,一只手臂也麻痹不灵,相较之下,还是向问天的亏吃得较大一些。
  他本来破不得殷融阳的剑圈,要大败亏输,如今也只略负而已。
  殷融阳还了一礼,回归本队。向问天来到任我行跟前,恭声道:
  “属下出师不利,甘领教主罪责。”
  任我行笑道:“殷掌门的太极剑法炉火纯青,我纵亲自出马也是枉然。
  向兄弟,辛苦你了。”这句话对向问天实是极高的赞赏,众人也都听了出来。
  要知武当掌门拳剑双绝,甲于天下,向问天与之周旋了五六百招,又破了他的剑圈,这才小小告负。放眼武林,这等身手也只有三数人而已,称得上是虽败犹荣。
  两战已毕,双方各自一胜一负,战成平局。圆智心知此是乘胜追击,挫折敌人锐气,大长自己成风之时,转头对风清扬微笑道:“风少侠,这一阵偏劳你了。”
  风清扬点点头,眼见净思在旁跃跃欲试,路过她身旁时微笑道:
  “师姊,小弟先上,你给我掠阵。”
  净思娇笑道:“若是丢了脸,可别回来见我哟!”
  风清扬含笑拱手,道:“小弟不敢,尽力而为便是。”
  净思容貌本就绝美,这时虽缁衣僧帽,一笑之下仍是眼波流转,玉靥生春。殷融阳站在一旁看得清楚,不禁心中一荡。
  他明知净思对风清扬是姊弟般的感情,但她十数年来从未对自己有过这般神色,转念之下,又不禁心中一酸,黯然神伤,适才战胜劲敌的得意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曼舞骊歌独娉婷
  风清扬缓步而出,来到场子中心,右手慢慢掣出青钢宝剑,沉声道:
  “风清扬在此,哪位前来赐教?”
  他在场中一站,身材颀长,唇红齿白,轻裘缓带在夜风中缓缓颤动,在数百根火把的辉映之下,真的玉树临风一般,不唯俊雅无匹,且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
  日月教中自十大神魔之下面面相觑,无人接口,风清扬两败前教主“魔尊”,在华山绝顶又以一人之力杀得十大神魔九伤一死,前些时日与新教主任我行和右使向问天交手,一平一胜,提起这些事来当真是人人胆寒,个个魂落。
  “十大神魔”之中,“金猿神魔”张乘云、“白猿神魔”张乘风武功居首,对风清扬却也怕得最为厉害,当下把头尽量埋向胸口,唯恐风清扬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出声向他二人挑战。
  这时日月教阵列中缓步走出一人,他行动之间似乎甚慢,双足之下却是片尘不起,转瞬便到了风清扬眼前。
  只见他剑眉星目,神情高朗,与风清扬站在一处,风采非但不逊于他,反而多了一种龙骧虎步的霸气。
  此人非他,正是适才欲与风清扬交手而未得的日月教光明左使——东方柏。
  正派群雄都未见过此人,见他轻功高明,气度凌然,当下都是议论纷纷。
  风清扬见过东方柏独战陈方志和莫大二人,只使七八成力便将威名赫赫的衡山掌门及得意弟子迫得全无还手之力,晓得此人功夫深不可测,大是劲敌。
  当下剑尖朝地,双手抱拳,道:“东方兄肯来赐教,那真是太好了。”
  哪知东方柏双目一翻,仰面朝天,淡淡地道:“世人都道你独孤九剑厉害非常,究竟是传言不虚,还是浪得虚名,我还没有见过。
  “不过我倒是听江湖人纷纷扬扬地说过,风清扬浪子风流,伎俩天下无双。
  “怎么样?何时介绍两个相好的姐儿来给我认识认识?”
  最后这几句话中,轻薄蔑视之意毕露无遗。
  风清扬胸间一热,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撞上心头,他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这位风度翩翩、徇徇儒雅的光明左使竟会如此无聊下流,说出这等无礼之言。
  他还未及开口,身后的葛氏五雄及华山派的二代弟子已忍不住叱骂起来:“放屁!”你说这等无聊之言,羞也不着?
  “你是哪门子的高手,怎地如此轻薄?”他奶奶的,简直就是地痞无赖嘛!
  东方柏微微一笑,斜视他们一眼,忽地发声长笑,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五雄等七嘴八舌的言语尽皆压了下去,身前离得较亲的几支火把更是被他的笑声震得忽明忽暗。
  五雄等相顾失色,心中俱想:此人出言轻薄无状,怎地一身内功这等了得?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被五雄等人这么一搅和,风清扬胸中的怒火反而渐渐降了下来。
  他暗自忖道:此人功夫了得,气度又是如此宽宏,绝非口齿轻薄的无赖小人。
  他故意这等说话,原来是想激怒于我,独孤九剑讲究灵台清明、出手方有神来之笔,若是心浮气躁,那便已先输了两成。
  这人如此工于心计,竟不惜自损声名以求一胜,也算得上是个人杰了。
  这一夜任何一战都关系武林气运,我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快,上了他的当。
  想到此处,心平气和地微微一笑,道:
  “我倒不知东方兄也是此道中人,不瞒东方兄说,与小弟相好的姐儿此地便有几个,姿首也颇不恶,东方兄若有雅兴,比完这场,同去玩玩又有何妨?”
  他这番话朗声说来,五雄等张口结舌,圆智、殷融阳等暗暗点头,任我行、向问天对视一眼,面上不由流露出钦佩之色。
  东方柏闻言面色一变,长身一揖到地,道:
  “风兄大才,请恕过在下口齿轻薄之罪。请出招罢!”
  直起身来,“飕”地掣出尺长小剑,满脸庄敬之色,与适才的倨傲轻薄判若两人。
  风清扬此时已知这东方柏不唯武功高过向问天,智计心机也远在其上,厉害之处绝不下于生平第一劲敌任我行,当下不敢怠慢,诚心正意,举剑徐徐向他眉间挑去,使的却非“独孤九剑”,而是华山剑法中的一招“举案齐眉”。
  东方柏虽见他剑招寻常,却也不敢大意,侧身避开,还了一招,速度甚慢,剑势也并不凌厉。
  两人舞剑一般你来我往,拆了十余招,都存了一个试招之心,指望尽量多摸一点对方的底细,收发之间小心翼翼,浑不似生死之搏。
  风清扬一面出招挡剑,一面凝视查看东方柏的身法。
  只见他手滞步涩,收发只在方圆五尺之内,门户守得严谨无比。
  自己虽一时无有受攻之虞,却也寻不到他的破绽。
  蓦地,东方柏足尖点地,就地铲起一大片砂石,挟带劲风,有如千百道暗器,直向风清扬面目击来。
  他自己则和身扑上,手中小剑“嗤嗤嗤”连发三招,快得异乎寻常。
  风清扬瞿然一惊,闭紧双目,凭着内力深厚,感知他的兵刃来路,手中剑凌空一挑,所指之处,正是东方柏的小腹。
  东方柏见他猝然回击,出剑却是又快又准,正指向自己的空门。自己若再前扑,小剑虽能刺中风清扬的双眼,自己却也难免胸腹洞穿。
  他心下骇然,暗道:独孤九剑有攻无守,号称天下锋锐第一,当真名不虚传。
  猛一拧身,已轻轻巧巧地落回原处。
  风清扬脸上被砂石击得一阵疼痛,知道若再不抢攻,此人诡计多端,花样百出,若再任由他一一施出,自己说不上何时一个疏神,便会着了他的道儿。
  当下立定双足,“独孤九剑”的精妙之招连连发出,招招直取东方柏的要害。
  东方柏遭逢疾攻,心神不乱,左遮右拦,使开一路“银蛇剑法”,绵绵密密,将周身要害护得滴水不漏。
  他早年在云南的黑沼一带随师学艺,一日无意间撞见一条银色蟒蛇与鳄鱼相斗。
  那鳄鱼皮糙肉厚,浑身铁甲,被蟒蛇咬了数口,一无所损,蟒蛇的身上反被它趁隙咬伤。
  那银蟒久攻不下,当即盘成一团,坚守不攻,只待鳄鱼气力稍衰,它忽地奇兵突出,钻到鳄鱼腹下,将它腹上柔软的皮肤死死咬住。
  那鳄鱼挣扎了一炷香时分方才慢慢死去。
  东方柏由此得悟,创出了一套“银蛇剑法”。
  他师傅是位武学高人,于各门各派的剑法无所不窥,当下助他修正了几个招式,深加赞誉,以为这套剑法守御之严,不在以防护严谨著称天下的武当、峨嵋、恒山任何一派剑法之下。
  这时东方柏见风清扬剑势凌厉,天可抵御,这才施出这套“银蛇剑法”来。
  这套剑法首次施出,功效果然大非寻常,风清扬剑气纵横,一时间却也寻不到他的破绽。
  殷融阳、净思、梵修师太等凝神观看,只见他一柄剑使得夭矫如龙,周身上下浑没半分破绽,这等剑法、身法自成一家,虽然有些诡异之气,守御之严却端的了得,亦不由暗暗纳罕,当下各自聚精会神,以自己精擅的剑法与之印证。
  风清扬见他守得如此谨严,心下暗暗赞叹,知道自己若是焦躁求胜,一旦他突起反噬,必是威不可挡。
  当下澄心静气,摒去浮杂之念,一颗心浸淫得活泼泼地,眼前所见,只有自己一剑与东方柏一剑而已。
  别人只见他妙着纷呈,新意迭出,叹赏不已,他自己却都毫不知情。
  两人堪堪拆到三百招上下,东方柏久守难攻,知道这般下去,自己先自立于不胜之地。
  眼见风清扬庄敬慎稳,只怕再斗上三天三夜,他也还有新招出来,看来这套“银蛇剑法”守御有余,攻敌制胜还有所不足,那是非另出奇谋不可了。
  两人斗到分际,东方柏忽地衣袖一扬,喝道:“暗器!”
  风清扬一惊,凝剑待发。
  要知这场比武关系非小,此后武林十年乃至更久时间之前途,全系于此夜之中。
  一般比武规矩之中,暗器用的甚少,许多人且明令不得动暗器伤人,但若说东方柏此际施放暗器,非但日月教众以为是理所应当,正派中人怕也难以指斥他的不是。
  哪知东方柏剑诀一引,小剑依旧破空而来,哪里有甚么暗器?
  风清扬只道他要扰乱自己心神,不再理睬,挥剑迎上。
  双剑相交未交之际,东方柏忽地一个筋斗向后跃出,喝道:“暗器来了!”
  风清扬长剑划了个圈子,七分攻,三分守,心想纵有暗器发出,这一招也是可对付得了。
  哪知东方柏小剑一抖,劲疾无比地刺向他的面门,原来又是使诈。
  风清扬放下了心,这一剑使不再变招,直刺过去。
  东方柏的招式虽也凌厉狠辣,但怎及得上“独孤九剑”的神妙?
  眼见风清扬长剑指来,他倏地矮身,斜蹿出四尺开外,衣袖一抖,喝道:“暗器!”
  风清扬微微一笑,挺剑直追。
  料想他一忽攻进,一忽滚出,只是在大弄玄虚,哪知他一剑刺出,堪堪及到对方身体之际,东方柏倒转小剑,手指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按,一蓬幽蓝的细针成扇面之形,迅疾无比地射向风清扬的全身!
  风清扬一剑刺出,已中了东方柏的肩头,只觉着处一滑,显是东方柏运力卸开了这剑的正锋。
  他心中方自一喜,只觉眼前一蓝,数百道牛毛般的细光闪动,自己上中下三路尽在其笼罩之下。
  这一下相距既近,又在毫没防备之际,若是换了别人,浑身非被射得有如蜂窝一般。好个风清扬!
  他一觉眼前蓝光闪动,身体立即如一段木桩般向后倒去,手中剑自东方柏肩上拔出,使出华山剑法的绝艺“孔雀开屏”,转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
  “噗”的一声,风清扬摔倒在地,可是那数百根毒针大部分也已走空。
  风清扬只觉脚踝上一麻,似被蛟子叮了一口般,他知暗器上多半淬毒,但所中既少,又非要害部位,料想凭自己内力,并不妨事。
  他此时恨极东方柏狡诈,拧身弹起,出剑刺去,下手再不容情。
  东方柏右肩受伤甚轻,当下舞剑紧紧守住门户,笑吟吟地道:
  “风大侠,我迫于无奈,暗箭伤人,很是有失身份,不过这‘黑血神针’乃是天下奇毒,中者无救,我劝你还是掷剑认输罢!”
  风清扬耳中“嗡”的一声,正派阵中哗声大作。
  这“黑血神针”乃是魔教镇教之宝之一,针形细如牛毛,乃是取百炼精刚混以少量玄铁锻制而成,针身韧而不柔,坚利异常,若以大力发出,虽是石头,铁板也能打入三分。
  这也还罢了,针上更淬有十七种奇毒,据说乃是取了云南“百药门”的一张秘方钻研配成。
  这“黑血神针”杀伤力特强,锻制又极困难,以故甚少在江湖上露面,百余年来也只动用过二十几次而已,但每动一次,中者都是呻吟呼号,惨痛异常,无论怎样的名医与解毒高手也是束手无策。
  四川唐门甚至专门调出几个分支的使毒解毒高手,穷数十年之力分析这“黑血神针”上的毒性与破法,迄今还是一无所成。
  以故,“黑血神针”四字早已是臭名昭著,正教中人闻之如闻鬼魅妖魔,胆大的还敢切齿痛恨,胆小的却只好逃之夭夭,避之则吉。
  这时风清扬已觉脚上麻痒之极,接着似乎连心上都痒了起来。他虽只中了一枚“黑血神针”,但适当激斗之际,血行正速,那又岂同等闲!
  他强忍着苦不堪言的痛痒,踉跄了十几步,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东方柏脚下!
  东方柏哈哈一笑,得意之极,还剑入鞘,负手在风清扬面前踱了两个方步,朗声道:“天下英雄都是见证,这第三场是我神教……”
  他这“胜出”二字甫要出口,只觉胯间一凉,一件利物顶在他两腿之间。旋即听见风清扬微弱而坚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
  “东……东方兄,你言之……过早了罢!快取解药……出来!”
  这一下变生肘腋,东方柏大惊失色自不待言,适才满脸喜色的日月教众与忧愤交加的正派群雄瞬间也交换了表情。
  原来这“黑血神针”的毒性虽是厉害无比,以风清扬的内功尚可支撑到半炷香时分而不倒。
  他身体上苦不堪言,神智却极清醒,知道若再支撑,下场只有更惨。
  东方柏若不予解药,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东方柏万一赐予解药,那就欠了他一条命的人情。
  今夜之战岂不是一败涂地,永远不得翻身?
  当下情急生智,佯作难以支持,跌倒之处又恰在东方柏的脚下。
  东方柏原本智计过人,心机湛深,但他使诈胜了风清扬这样的强敌,那也不由得心旷神怡,得意忘形之下百密一疏。
  风清扬挺剑而出,他竟丝毫没有防备,全然受制。
  这东方柏临事决疑,也实是了得,刹那之间,眼珠一转,于其间的利弊轻重已了然于胸。
  眼见自己若不与解药,长剑便是由下而上,将自己刺个对穿,当下哈哈一笑,道:
  “无论智谋武功,风兄都是胜我一筹,这一场小弟输了。”
  袍袖一抖,抛出一个金制的小圆盒,道:“这里面有七粒丹药,每日一粒,风兄贵体可保无虞。”
  此刻风清扬对他已信不过,当下右手剑仍抵在他身体之上,左手揭开盒盖,取出一粒绿色药丸吞入口中。
  过得一盏茶时分,只觉遍体清凉,麻痒稍止,知道解药是真,当下将金盒揣入怀中,撤剑微微笑道:“东方兄,后会有期。”
  他知此人狡诈异常,机心深广,对他已有几分憎厌,甚么“钦佩”之类的客气话也不再说了。
  两人各归本阵,这番激斗几经转折,扣人心弦,风清扬终于惊险万状地赢了第三场。
  回转阵中,众人纷纷过来慰问,对他自然是好评如潮,赞誉备至。
  风清扬心中却殊无喜悦之情,一边口中谦逊,一边暗暗想道:这东方柏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稍假时日,造就决不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那是要胜过一大截的了。正教中人有此强敌,日后光景殊难预料。
  他这番担心果然不错。
  二十年后,东方柏突起发难,囚禁了任我行,夺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
  自己在名字上增了一字,号为“东方不败”。
  他又练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终成天下第一武学高手。
  只因习练“葵花宝典”之前引剑自宫,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宠信一个相貌威猛、才智平庸的小人物杨莲亭,将日月神教弄得乌七八糟,昔日威风绝不复现。
  又过了十数年,向问天自牢中脱身而出,在华山派令狐冲的协助之下,到西湖孤山梅庄救出任我行。
  几人重上黑木崖,经过一番激战,任我行虽伤了一目,终于手刃东方不败,报了大仇,重夺教主之位。(以上详见《笑傲江湖》)
  风清扬胜了第三阵,净思早就心痒难搔,在旁跃跃欲试。
  慰问过了风清扬之后,急不可耐地向圆智道:“大师,这一阵到我了罢!”
  圆智捻须微笑,点头道:“师妹请,要多加小心。”
  他是此行领袖,于双方情势已了然于胸。
  己方二胜一负,但后两场还有净思、周四手这等高手,魔教三大高手都已比过,再也无人能与这两人比肩。
  净思虽是女流,一身造诣却绝不在自己与殷融阳之下,共称武林巨擘,有她出手,这一阵是有胜无败的了。
  净思答应一声,飘然出了人群,朗声道:“峨嵋净思讨教。”
  她虽是弱质女子,却是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又加之自己叔伯均死于和魔教的攻战之中,向来对魔教中人恨之入,日月教众大都在她的辣手之下吃过苦头,虽见她眉清目秀,樱唇雪肤,赤手空拳地往当地一站,当真是宝相庄严,态拟神仙,却是非但不敢出声应战,反而噤若寒蝉,连个鬼脸儿也不敢做,生怕她以为自己轻薄,惹火上身。
  却只见日月教的队列往两下里一分,从后面姗姗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妙龄女子,她一身紫衣,眉目如画,清丽难言,莲步轻动之际,一双剪水眸子在各人脸上闪了一闪,每个人都觉身上登时暖洋洋的。
  净思修道有年,四大皆空,早绝情欲妍媸之念,但一向也对自己容貌甚为自负,今日见了这女子,当下自愧弗如,暗道: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之人!
  圆智大师乃是得道高僧,禅宗大德,不但武林之中人人钦仰,便在天下佛学界之中也是有口皆碑。
  但如今见此女子,仍觉心中一动,旋即默念道:罪过!罪过!低下头去暗自忏悔。
  风清扬更是风流阵仗中打过滚来的,与他要好的三个女子:
  慕容雪、桑小娥与秋梦无论相貌人才,均堪称一时之选,他素常也未尝不以此自负。
  可这女子一出场,他便觉胸中一震,有如被人在心上猛击了一捶相仿,刹那之间,所中“黑血神针”的麻痒荡然无存,飘飘然浑不知身在何处。
  那女子明眸流转,莺声呖呖地道:
  “小女子安静见过净思师傅。闲来总听拙夫言道,净思师傅大德有道,武功卓绝,久存讨教之心,今日相逢,何幸如之。”
  嫣然一笑,风情独绝。
  她不开口还则罢了,这一开口,语声有如迦陵鸟儿齐鸣,清柔绵软,荡气回肠,说不尽的娇媚可喜。
  一众年轻弟子均觉身子微微颤动,血脉贲张,炽热难当。
  净思大寺,问道:“尊夫乃是何人?我怎地没听过女施主你的名号?”
  言下之意,显是还不相信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会来向自己挑战。
  安静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僻处山林,众位都是武林领袖,日理万机,哪儿会知道我的贱名?
  “拙夫恐怕倒还小小的有点名头,他姓任,双名我行。”
  说到此处,回眸向任我行立足之处瞥了一眼,这一望之中深情无限。
  此言一出,自风清扬以下,一众年轻子弟心头都是莫名其妙地一酸,圆智、殷融阳等人也是一奇,想不到任我行莽莽苍苍,不修边幅,所娶的夫人竟是这等美貌整齐,两人浑不相称。
  正在此时,正教队中忽地发出“嗷”的一声嗥叫,一个身着褐衣的年轻人再也把持不定,发疯似地自队中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乱扯自己衣服,口中胡言乱语,叫道:
  “美人儿!你教我抱上一抱,死了也是甘心!”
  众中有人识得,此人姓贾,名云鹏,乃是嵩山派二师兄丁逊的及门弟子。
  左思慈与乐震见他发疯似地奔出,又是这等丑态,大觉面上无光,连声呵叱,可那贾云鹏犹如中邪着魔了一般,哪里还听得见?
  安静本来面带微笑,斯斯文文地与净思说着话,眼见贾云鹏发狂似地奔近,眉头一皱,纤指轻弹,一根钢针闪电般地射出。
  这一针射出,那贾云鹏的声音有如被人用剪刀凌空剪断了一般,狂叫顿止,踉跄了几步,跌倒尘埃,双目圆睁,已然气绝,眉心中一个小孔,鲜血汩汩流出。
  眼力稍好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一针自贾云鹏的眉心直贯而入,却自后脑飞出。
  纤纤一指之力,竟将人体最为坚实的脑骨射了个对穿!
  场中气氛本来甚是宁静和平,她这一针弹出,正派中人无不耸然动容,怔忡变色。
  看不出这女子娇媚宛转,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一指弹出,大力竟不下于强弓硬弩,怕不有三五百斤的劲道?
  净思站在当地,一直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当与这无藉藉名的弱质美女动手。
  见了她这一针,脸色一肃,才知面前这斯文美貌的少妇正是自己平生未逢的劲敌。
  净思心地慈悲,虽不值贾云鹏的为人,见他这般死于非命,却也心下恻然,愤愤地道:
  “安施主,此人虽然无礼,罪不至死。以你这样的身手武功,将他逐退那是易如反掌之事,又何必伤他性命?”
  安静掩口娇笑道:“啊哟!果然是佛门大德,菩萨心肠!”
  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指着贾云鹏的尸首道:
  “其实像这样的人呢,庸庸碌碌,一无是处,为恶定多于为善,活在世上,与蝼蚁何异?
  “佛家虽戒杀生,但只杀一只蚂蚁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净思见她面若春花,明艳无伦,语声又是这般娇柔无邪,若非亲眼看见,哪里相信她竟是个杀人如草芥,视命如蝼蚁的女魔头?
  当下左掌阳、右掌阴,抱元守一,凝神待发,道:“如此贫尼便没甚么可说的了,只好在这一双肉掌之上讨个公道。安施主请!”
  她既恼安静狠辣,又知她武功深湛,摆出的乃是峨嵋派绝学“金顶佛掌”的起手势。
  安静巧笑道:“师太这一路是鼎鼎大名的‘金顶绵掌’罢!小女子只练过几路花拳绣腿,哪里抵挡得住师太你的一拳一脚?
  “待会儿动起手来,师太你可要千万留情哟!”
  她语声又娇又柔,但“哟”字甫一出口,紫袖拂动,弥天扑至。
  数十道紫色的袖影之中,一只白生生的手掌分光掠影,当头向净思顶门击下!
  净思见她来得如此快法,心中微微一惊,左掌呈“举火烧天”之势,卸开来掌,右掌突出,击向她双乳之间。
  安静也疾出一掌,与净思的手掌撞在一处。
  “砰”的一响,安静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稳稳地站在当地,竟是行若无事。
  净思身形稳凝不动,实则胸口已被她掌上之力震得隐隐生疼,不由暗自骇然:
  她自幼得师尊百劫师太以“峨嵋九阳功”培植,十年之前便有大成,又得段子羽打通任督二脉,授以一阳指法,内力更得大进,授之当年的百劫那是已远远地青出于蓝了。
  环顾当世,能与她硬对一掌而毫发无伤的也没有几人,而这安静竟似大大地行有余力!
  殊不知安静脸上笑吟吟地,实则也被净思这一掌震得气血翻涌,胸间真气淤塞不通,此际正搬运周天,半晌才觉一轻,真气复又畅通无阻。
  这一对掌,她实已试出净思的掌功,内力均较自己胜出半筹,自忖道:
  盛名之下,无有虚士,这净思身为峨嵋掌门,功夫果然了得。
  看来与她硬碰硬地对攻自己是没有好果子吃了,那也只好另寻别途,出奇制胜。
  当下盈盈一笑,道:“师太,小女子早年随师傅学过一支曲子,这么多年不唱,搁在胸间怕早生疏了。
  “你我都是女流之辈,打打杀杀的没甚么趣味,不如小女子献一回丑,请师太品评品评如何?”
  净思一怔,心道:这是生死相搏之战,怎地唱起曲子来?这女子在弄甚么玄虚?
  安静却不等净思答应,左手整了整衣衫,右手缓缓拢一下散在鬓边的几绺秀发,慢声唱道:
  “楝花风,都过了,冷落绿阴池沼。春草草,草离离,离人归未归。暗魂销,频梦见,依约旧时庭院。红笑浅,绿颦深,东风不自禁。”
  她所唱的乃是元季诗画大家仇远所做的一首《更漏子》小词。
  仇远字十洲,所画的春宫图在后世大大有名,他身当元季,这首小词却颇有唐五代风味,古朴流转,丰神旖旎。
  安静含腔对韵,按拍符节,一缕清音探喉而出,将这曲子唱得有如云回风闪,优美至极,一双紫袖更是翩翩舞起,忽如寒鸦赴水,稍沾即逝,忽似惊鸿窥户,高飞旋回;面上神情又是慵倦,又是幽怨,说不出的变幻宛媚。唱到动情之际,场中数百人竟全无一点声息,俱各沉浸在这种魂销骨蚀的境界之中。
  净思离她最近,听得清楚也看得清楚,渐渐地,随着她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深闺独处,情苗暗茁的少年时光……自己长发飘拂,香风洋溢,倚在菱花窗边,怀想着段子羽玉树临风般的身影,想着他傲然直去,远引名山,自己却在这云雾盘桓的高峰之上为他忍着无尽的相思之苦,不由得珠泪盈盈……
  净思在这一边失魂落魄,黯然怆神,双掌缓缓落下,垂在身侧,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回忆之中。安静一曲终了,一曲又生,这番唱的却是晚唐温飞卿的一首《菩萨蛮》: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郎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温飞卿乃是文人作词的鼻祖大宗,世称其词“绮靡哀艳”,安静唱出此词,不唯声情宛转,曲传词中的顽艳无端之意,唱到“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那两句,竟是越来越高,赵来越细,越来越回旋曲折,仿佛潜行江滨,时见蹊径,别饶一番烟水迷离之致。
  净思在迷蒙泪眼之中,恍惚见到段子羽颀长俊美的身影缓缓向自己走近,面带微笑,伸出手来……她惊喜之下,张开双臂,狂奔过去……
  蓦地,段子羽娇声笑道:“净思师傅,你可上了我的当啦!”
  净思骤然一惊,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胸口被一股大力一撞,整个人如一束稻草般凌空飞了出去,落地之际面若金纸,嘴角沁出细细的一条血丝。她戟指道:
  “你……你……妖女……你使妖法……”
  话未说完,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在衣襟之上,内伤竟是受得不轻。
  安静用“骊歌曼舞销魂大法”将净思击伤,心中狂喜之极,笑道:
  “啊哟!师太,我出手重了一些,那可真对不住啦!谁让我真功夫不如你了呢?”
  笑靥如花,语声娇媚入骨。
  她这路“骊歌曼舞销魂大法”乃是与当世流传的“摄心术”,与后世西方医学中所称的“催眠术”出自一个道理,看来似是邪淫无比,其实也不过是运用歌舞、表情、内力等诸种手段,控制人的心智,使人产生幻觉而已,由内到外,并不带半分邪气。
  一般的“摄心术”与内力高低息息相关,若受者内力高于施术者,则施术者必遭反噬,厉害无比。
  安静以绝世容颜,旷代风姿为基本创出的这路功夫主要是以声音,容貌表情,舞姿等使人迷惑,佐以内力,只是为了见效更快而已。
  但她这路功夫也有限制,一是施术者须得容貌靓丽,娇媚可喜,使人不生防备之心,才易堕入彀中;二是受者须是情感细致,多愁多思之人,才易被歌舞的意境所感染。
  若如葛氏五雄之流,浑浑沌沌,天真烂熳,素不知男女之事为何物,又或遇到一干俗人,周身上下没半根雅骨,那也只好叫做对牛弹琴,徒呼负负了。
  净思年少之时暗恋段子羽,这段感情深埋心中已数十年,以后修道心诚,日有进境,连她自己也以为早将这段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哪知安静这路功夫实有夺天地造化之能,竟将这样一位有道高人的少年往时事全都勾回心头,以致轻而易举地着了她的道儿。
  究其所以,这仍是一场先天人欲与后天理性之战,安静所做的,只是大大地为先天人欲推波助澜而已。
  当下安静负手微笑,净思盘膝坐地,运功疗伤,头上冒出氤氲白气,眼见得这一场正教门派是糊里糊涂地输了。
  任我行哈哈一笑,缓步而出,道:“夫人,这一场亏得你了。只是对这位佛门高人使出这种手段,不是太过促侠了么?”
  他话中虽带责备之意,脸上却满是欢容,当真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乃深喜之。
  安静面对着夫君爱怜横溢的目光,嫣然一笑,垂下头去。
  任我行朗声道:“圆智大师,四场已经比完,我双方胜负相等。不知这第五场贵方由哪位下场啊?”
  圆智没想到净思会输在安静手下,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说甚么好。
  正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且慢!这第四场还没比完!”
  一个人由地下站起,僧袍血迹犹殷,神态却是雍容不迫,成竹在胸,正是适才还坐在地下疗伤的净思。
  净思受了安静重重一击,又惊又怒,又是懊悔,当下强自镇摄心神,运功疗伤。
  南宋末年,少林寺藏经阁的觉远大师在读书期间发现了一部夹在《楞伽经》中的内功要诀。
  他素来不亲武学,只是凡见经书都奉若至宝,当下依之习练,不知不觉中练成了绝顶内力,是为《九阳真经》。
  此后,大侠郭靖之女郭襄大闹少林寺,觉远担负着她与小徒张君宝逃出少林,疾驰之下,真元耗竭,当夜便圆寂了。
  这一夜他背诵经义,将那部《九阳真经》也原原本本地念了出来。
  郭襄、张君宝与夤夜赶至的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各自听得一部分。
  此后,张君宝开创武当一派,是为一代宗师张三丰,郭襄遍寻神雕大侠扬过不得,四十岁上大彻大悟,出家为尼,是为峨嵋祖师。
  “九阳神功”也因而一分为三,乃有“少林九阳功”、“武当九阳功”、“峨嵋九阳功”之称。(详见《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
  这九阳神功固是修习内力的绝顶途径,集天下内功之大成,更是疗治内伤的无上法门。
  当年明教教主张无忌身具此功,先被“玄冥二老”以“玄冥神掌”击中,后被他的妻子之一周芷若使计击伤,呕血逾升,他运功疗伤,那也只是一个时辰便即痊愈。
  净思的“峨嵋九阳功”虽不及张无忌的精微博大,但经段子羽补苴罅漏,较之当年的“峨嵋九阳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况且安静的掌力固是一等一的厉害,但她未尽全力,又怎乃得上“玄冥神掌”与周芷若的功夫?
  净思趁着任我行与安静和圆智说话的功夫,运气三转,便觉内伤好了很多,胸口虽仍隐隐作痛,却已行动自如。
  她一腔激愤之气,不愿就此不明不白地栽下偌大筋斗,当下站起身来,二番出声挑战。
  众人不虞有此,圆智等一喜,任我行与安静却是一惊。任我行干笑两声,道:
  “师太适才已在拙荆手下输了一招,何以又说第四场没有比完呢?”
  净思冷然道:“妖法邪术,也敢言胜?我中了尊夫人的道儿,那是不假,只是我未曾出言服输,任先生的定论下得未免太早了罢!”
  任我行冷笑一声,道:“师太所言,诚然是实。但这里数百人眼睁睁地看着师太被拙荆击飞出去,此事却也不假罢?
  “师太若肯白贬身价,愿与拙荆缠斗,任某倒也没有异议。”
  净思面上一红,任我行辞锋夹刺,分明暗示她若不肯服输,无疑大失一派掌门的风度。
  她素来拿得起放得下,较之须眉男子尤为豪迈磊落,当下昂然道:
  “好!任先生说得有理,这一场我情愿告负。不过尊夫人功夫了得,净思还想与她却证印证,这算不得是自贬身价罢!”
  任我行心下一宽,他只是担心净思羞怒之下,死缠烂打,又或使出甚么古怪法门,反败为胜,自己这方可就要一败涂地,退出中原武林了。
  但眼下净思一场已经认输,她又受伤不轻,安静与她周旋,无论胜败,都已无关大局。
  当下转头望向安静,示意问她意下如何。
  安静笑容可掬,微一沉吟,道:“师太有兴,小女子自当奉陪。”
  她心中有数,净思的掌法内力本胜她半筹,但遭她重击一掌,这片刻之间无论恢复得怎样迅速,都要远逊于己了,何况自己又掌握着她最大的秘密?
  她并没有四大皆空,她并没有摒除七情六欲。
  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一个爱了很多年但还没有归宿,也永不会有归宿的女人,怅惘茫然的女人。
  面对这样的女人,她笑得很有优越感,她坦然无惧。
  只听净思缓缓地道:“安施主,你的曲子唱得恁地好听,我还想听一支,不知可会赏脸么?”
  安静笑得比春花还要灿烂,道:“师太夸奖了。”
  幽幽一叹,发声清越:“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唱到最后一句,幽幽咽咽,几至无声,两行清泪自颊边流下,那是所谓内外合一,全然投入“无我之境”中去了。
  这一首词乃是晚唐韦端已所作,或称为“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俊爽中有韵味,劲直中多曲折,在安静的演绎之下,尤觉凄咽动人之极。场中人静静听着,面上都现出异样温柔的神色。风清扬更是想起远在姑苏的雪儿,心头一酸,泪水盈眶。
  净思呆呆站立,耳听歌声如铁线一般钻入心中,“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她的心一阵阵刺痛,连忙闭起双目,不去看安静凄然的神情,凄美的舞姿……
  安静舞袖翩跹,歌声不绝,脚下却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过来。
  她知净思此番不会轻易地重蹈覆辙,适才的曲子中,已经加入了“慑魂清音”,听者不必眼见,只须耳闻,心魂便为之所迷,与歌中境界合而为一,绝不会去做甚么战阵杀伐之事。
  她已离净思越来越近了,六步、五步、四步、三步……已经近得可以出手了,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净思忽地睁开双目,精光四射,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一咬,倏然点出,口中喝道:
  “咄!破!”
  她这一声乃是以本身真元加之纯粹浑厚的混元真气喷薄喝出,宛若半空中起了个焦雷一般。
  众人耳中一震,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周遭的二十几支火把在这一喝之威下,竟然同时熄灭。
  这一招为佛家禅门独有,正是祛除心魔的至上功夫,唤作“伏魔无极大法”,与“狮子吼”神功并列为佛门的护法之宝。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此心可与白鸥盟
  净思咬指出血,朗声断喝,施出佛门中的至高功夫“伏魔无极大法”,安静猝不及防,只觉全身大震,歌声登时哑了,一缕细线般的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了下来。
  她不及细想,只知出了意外,双足一顿,飘身疾退!
  净思哪容她轻易逸出掌中?
  勉提一口真气,身形如魅,已截在安静身前,右手食指疾出,有如书法中的“颤笔”,电光石火般自安静鼻下的“迎香穴”起始,“颊车”、“地仓”、“天突”、“俞府”、“膻中”、“梁门”、“天枢”……一溜烟地点将下去,所使的正是精微奥妙,当世无敌的“一阳指”。
  安静这时武功本强于她,但被她喝声反震受伤,破了“骊歌曼舞慑魂大法”,骇然失措之下,一时想不到出手抵御,只觉上身一麻,双腿一软,缓缓坐至在地。
  净思适才使出“伏魔无极大法”,已是大耗真元,此际又强撑着突出奇招,点了安静的上身穴道,当下也觉手足俱软,丹田中隐隐作痛。
  她不愿在敌人面前示弱,强自撑持,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战局变幻,直到此刻,正派中数百人才醒过神来,轰雷一般喝了个大采。
  任我行纵身过来,抓住安静手臂,一挽一纵,跃回本阵。他武功虽然高绝,所知又是极为渊博,这“一阳指”却也难以解得,不过安静被点穴道虽多,受力却非极重,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解,身体并无妨碍。
  任我行二指搭上安静的腕脉,已知就里,当下心中一宽。
  这壁厢风清扬早看出净思体力不支,跃出阵去,双手搀扶,关切地问道:
  “师姊!可要紧么?”
  净思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笑容,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还死不了!”
  风清扬见她虽微笑可掬,脸色却白得怕人,知道她适才一战,无论体力,心智消耗都是极巨,当下扶她前行,右手将一般绵密的真气向净思体内度去。
  净思只觉一股热力自掌上传来,片刻间体内已大为受用,惊道:
  “师弟!不可为我耗费真力,我不碍事的!”
  风清扬喝道:“别说话!”
  净思吃他一喝,心中蓦地感到一股暖意,她素知这位师弟的脾气,当下不再开口,藉着风清扬浑厚和平的气机收束气血,打理经脉。两人行了百余步远,将到人群之际,净思苍白的脸上已现出淡淡红晕,逆行的气血复归顺畅,嫣然一笑,道:
  “师弟!我好得多了,生受你了。”
  她暗恋段子羽有年,但以年辈排来却较段子羽晚着一辈,爱屋及乌,乃与风清扬以“师姊”,“师弟”相称。
  两人一见如故,交情深厚,风清扬见她好转,甚是喜慰,微微一笑,放开了手。
  段融阳双目一直盯着净思的脸庞,关切之极,直到此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净思来在圆智身旁,合什一礼,道:“大师,贫尼枉自修行多年,六根未净,七情未斩,心魔作祟,着了那妖女的诡计。
  “这一阵丢了我正派中人的面子,甘领大师责罚。”
  圆智连忙还礼不迭,道:“善哉!善哉!师妹何出此言!我辈凡夫俗子,又非仙佛菩萨,人情之常,在所难免。
  “老衲痴长着几岁,若说勘破‘嗔、毒、情’这几大关口,那也还远有未逮。
  “师妹佛法精妙,以‘伏魔无极大法’挫败那妖女,已是大长我正教威风,区区挫折,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须知胜是空,败亦是空,人生六如,当作如是观。”
  净思听了这一席话,如坐春风,心中好受得多了,合什一礼道:“谢师兄开导。阿弥陀佛!”宣了一声佛号,回到自己队中去了。
  圆智开导净思时舌灿莲花,深知胜败皆空之理,然而这一战实在关系匪小,若说全然勘破,那也真是为难。
  他本以为日月教中已无甚么了不起的高人,净思此战已是必胜,哪知凭空冒出了一个安静,将三胜之局扳作二二平分,那么这最后一战是非要拿下不可了。
  若是此战一输,十年之内不得进攻魔教,以任我行之才具,十年时间必使魔教羽翼丰满,天下莫能与之抗手。武林中腥风血雨,那是有的触祭的了。
  如今己方四大高手皆已出阵,剩下的八派掌门人武功虽也一流,却只勉强堪与十大神魔比肩,说不定还弱着一筹两筹,若派他们出去,实在无有胜算。
  余人之中,周四手疯疯癫癫,但武功却较八大掌门高出何止一筹,有他出战,倒是十九赢定了的。
  想到此处,圆智回头召唤周四手前来,哪知连呼几声,周四手人影皆无。
  众人当下各自转头寻找,无不哑然失笑。
  原来,周四手见净思与安静比武,又唱又跳的,咿咿呀呀不知说些甚么,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很觉气闷。
  当下偷偷溜出人群,蹲在一边用木棍挑开了一个蚂蚁洞,兴致勃勃地观察起蚂蚁运粮,打架这些事来。
  场上净思与安静比得惊心动魄,他却恍若不闻,与蚂蚁玩得趣味盎然。
  圆智的一名弟子忍住笑,走到他身前,推了推他的肩膀,道:
  “周老前辈,我师傅有请。”
  周四手恼他打断了自己的游戏,十分不悦,转过头来,圆睁双眼,道:
  “你师傅是哪个?不见不见!喂!你闪开些,不见这些蚂蚁正打得热闹么,莫要惊扰了它们?”
  圆智使了个眼色,那弟子甚是聪慧,会意地道:
  “周老前辈,我师傅请您前去商量打架的事情。这一场该您打了!”
  周四手一听“打架”二字,虎起眼睛道:
  “咳!你这小和尚缠夹不清,有这等好事怎不早说?快快!尊师是哪一位,是他么?”
  他指指圆智,也不待那弟子点头,展开轻功,“噌”地一纵来到圆智身前,眉花眼笑地道:“大和尚,谁要和我打架?”
  圆智强忍住笑,道:“周兄,这一阵烦劳你下场,会会魔教高人,不知可情愿么?”
  周四手一迭声地道:“情愿情愿!这样好事岂有不抢着干之理?大和尚你是好人,待会儿打完了架,我请你一桌上等素席吃吃!”
  圆智忍俊庄容道:“如此多谢周兄了!”
  周四手不再与他啰嗦,双足一顿,衣袂带风,已跃到众人之前,摩拳擦掌地道:
  “听说这里有人要与我打架,不知是哪一位呀?怎地还不出来?”
  日月教众大都未见过周四手之面,见他这般滑稽古怪地出来搦阵,不由喳喳私语,暗中偷笑,连任我行、东方柏也是一愣,不知这老儿是何来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个中只有向问天是与周四手打过交道的,他以一柄紫薇软剑与周四手的赤掌空拳战了四十余合,竟丝毫占不到上风,早知这老儿武功奇高,不在自己之下。
  如今见他出来搦战,知道己方已无人可以力敌,不禁皱起眉头,深以为忧。
  当下附耳将上项事告知了任我行。
  任我行一听之下,当即恍然。
  他身为天下第一教的首脑,又久有并吞武林之心,于正邪两派,黑白两道,以至江湖散人的武功事迹无不留心,听向问天三言两语,便知这奇形怪状的老儿必是周四手无疑,至于此人究竟情状若何,却也不甚清楚。
  日月教总舵黑木崖上有一处“凌霄阁”,阁中所藏乃是天下武林人物的档案行迹,事无巨细,人无大小,凡打听得到的,皆予注录。
  他的夫人安静便执掌此阁,安静有过目不忘之才,又雅好读书,故于武林掌故,人物脾性了如指掌,随问随答,绝无差池,有如一部活的武林典籍一般。
  当下任我行来到安静身畔,询问周四手的来历。
  安静穴道未解,却不碍说话,当下口若悬河,将周四手的出身家世、武功脾性滔滔不绝说了一过。
  任我行听罢向、安二人之言,沉吟不语。
  他答允圆智五战三胜之约,本是想到自己与东方柏、向问天三人都身负绝世艺业,三战之中取胜两场当无问题。
  夫人安静乃是他的杀手锏,无论对手是男是女,这一战是稳胜无疑。
  哪知向问天败在殷融阳手下,东方柏眼见可以胜出,却是功败垂成,反被风清扬制住。
  一旦打到第五阵,自己这方实在无人可与周四手这等高手匹敌。
  看来这一战只可智取,不能力敌了。
  “智取”二字在脑中一闪,任我行当即眼前一亮,犹如暗夜之中划过一星火光,心念电转之间已有主张,当下朗声叫道:“赵鹤赵兄弟,你请过来!”
  赵鹤闻声而至,恭声道:“教主有何吩咐?”
  任我行道:“这一阵我想派你去打,不知可否?”
  赵鹤一喜之后面有难色道:
  “教主,你如此看重,赵鹤赴汤蹈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只是……闻听向右使说这老儿武功绝高,赵鹤输赢生死那是小事,只恐堕了本教的威风,有损教主的大业,那赵鹤可就万死莫赎了!”
  任我行笑道:“这一节我自然想到。这老儿武功虽高,却是生性顽皮,头脑也不甚灵活,我们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赵兄弟,你附耳过来,上得阵去,你如此如此……如此行事,你看如何?”
  赵鹤喜动颜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给任我行叩了个头道:“教主英明决断,妙算无遗,赵鹤这阵若是输了,提头来见!”
  任我行笑道:“赵兄弟言重了!只要赢,不要头!”
  赵鹤起身笑道:“赵鹤理会得!”足下发力,左一扭,右一弯,已自人群中足不点地般滑将出来,双手空空,笑嘻嘻地道:“对面可是周四手老前辈么?”
  周四手站在阵前冷眼旁观,见任我行又问这个,又问那个,又是嘀嘀咕咕,又是叩头行礼的弄个不休,心下早就老大不耐烦起来。
  这时见对方终于出来一人,却是形象猥琐,尖嘴猴腮,一张脸灰扑扑地,浑不似身负高深武功的模样,心下好生失望,当下不喜反怒,横了赵鹤一眼道:
  “便是你家爷爷在此,你这娃儿有甚话说?”
  他天性虽喜顽闹,于这辈分上也是一塌糊涂,大有乃祖之风,但对人喜称“娃儿”,却也由来已久,一视同仁。
  赵鹤年逾四旬,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也有二十余载,却也难以幸免。
  赵鹤脾气甚好,虽听他出言无状,也不以为忤,仍是笑嘻嘻地道:“周老前辈的大名,在下二十年前便如雷贯耳,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在此相逢,实是意外之喜。”他口中恭敬,身子也早躬了下去,深施一礼。
  周四手“哼”了一声,大剌剌地道:“不必多礼啦!我不在江湖走动已经二十多年,你这娃儿这等年轻,怎么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头?”
  赵鹤心中暗笑,面上却是肃然,道:“老前辈虽然许多年侠踪未现人间,但当年前辈会战段子羽、张无忌、张宇初这三大高手之事,江湖上早已传说纷纷,将老前辈视若神人一般。
  “现在连三岁孩儿都知道老前辈的风采,赵鹤又不聋,又不瞎,怎会不晓得老前辈的大名?”
  俗话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周四手为人虽然纯朴,胸中空空荡荡,不存名利之念,听赵鹤这般谀语潮涌,夸大其辞,却也不自禁地有种飘飘然之感。
  当下对赵鹤的恶感消了几分,笑道:“你这娃儿倒也会说话。”
  赵鹤见他脸色,知道这手“马屁大法”业已开始奏效,更是得其所哉,当下鼓唇弄舌,道:
  “江湖上后生小子说起老前辈来,哪个不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老前辈系出名门,祖上周伯通老先生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又是一身彻地通天的神通,双手互搏的奇技全天下只有您一人会使。
  “而且您不光武功高绝,陆沉百戏,斗鸡走狗,博弈杂耍又是无所不精,无所不能。
  “啊也!要是我赵鹤也有这般家道本事,那我真是要喜欢死了!”
  他这里口沫四溅,大放厥词,越说越是肉麻,周四手却是听得怡然自得,捋须微笑。
  要知他一生之中从未得人这般谄谀,临到老来初尝异味,心中竟甜丝丝地极是受用,丝毫不以为嫌。
  赵鹤见了这等情状,暗道:教主传授的这手“马屁功”果真是效验如神,百试不爽,看来这场已胜了一半了。
  忙道:“老前辈,您老人家是前辈高手,我赵鹤是娃儿小子,后辈低手,咱们俩的武功差着这么一大截……”
  他双手分开,距离尺半光景,旋即又觉不足,拉到二尺上下,口中道:
  “不不不,至少也要差着这么一大截!这样的武艺比起来有甚么味道?
  “我输了那是理所当然,您老人家胜了却是胜之不武。
  “与一个三岁孩儿打架,谁都能胜他,那有甚么稀罕?老前辈,您说是不是?”
  此刻周四手看这脸孔灰扑扑的小子已是无比顺眼,只觉他谈吐可喜,伶俐解事,听他问起,点点头道:
  “也是,也是。我老人家只用一只手也打得赢你,那的确是没甚么趣味。”
  赵鹤见他首肯,心中又是一喜,趁热打铁道:
  “老前辈果然智慧豁达,一说即通。
  “本来就是借给小的几个胆子,那也是不敢与老前辈动手的,只是教主安排下来,不敢不出阵与比划几下,虚应故事。
  “老前辈既如此明理,小的倒有个计较在此,不知行得行不得?”
  周四手被他蜜糖儿般的话灌了个满腹,此际只觉自己身轻如燕,恍在云雾之端,早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仙乡何处了,忙道:“你自说不妨。”
  赵鹤道:“不若这样,我估算着自己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难在老前辈手下走过十招。
  “咱们就试着比划十招,老前辈十有八九会在十招之内将我拿下,那是理所当然,绝不意外之事。
  “若万一老前辈心存慈悲,让在下走出十招以上,那也没有干系,于老前辈如日中天的声名毫不有损。
  “这场赌赛就算是在下赢了,那也是老前辈成全在下的一番好心。
  “老前辈性情恬退,于胜负之间也不会太在意,您说是么?”
  周四手连戴高帽,一颗头已是又晕又胀。
  他只求好顽,原不曾想到这场争斗有甚么了不起的干系,见这小子对自己如此看望,自己是前辈高人,若连这点事情都担不下来,岂非大失人望,兼且使后辈伤心?
  想到此处,张口便欲答应。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周先生万万不可答应,这小子在骗你!”
  周四手闻声便知是风清扬,回头愕然道:“甚么?”
  风清扬在旁听他二人对答,起初也是越听越觉好笑,虽知赵鹤诡计多端,此番必定在又使甚么鬼点子,一时倒也猜测不出,及至赵鹤迷汤灌得差不多了,竟提出以十招为限,而周四手竟欲答应,风清扬这才明白赵鹤祸心不浅,心中大急。
  要知赵鹤位列“十大神魔”之三,不唯轻功卓绝,独步武林,一手“寒冰绵掌”得乃师韦一笑真传,那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厉害功夫。
  周四手武功虽在他之上,总也须到二百招之后方能将他击败,要说十招定胜负,那是绝无可能。
  他唯恐周四手晕头胀脑,竟要答应于他,那么这次十一门派总攻魔教的举动瞬间便成泡影,这才抢先出声示警。
  风清扬见周四手回头相问,向他招招手道:“周先生,你且回来一下!”
  同来诸人中,周四手对风清扬最有好感,见他召唤,回头对赵鹤道:
  “娃儿!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赵鹤心中早在连珠价叫苦,眼见事情已成,哪知又被风清扬搅了局。
  他心中恨极,脸上却是堆满笑容道:“老前辈请便!”
  周四手纵身来到风清扬面前,虎起眼睛说道:“娃儿!你叫我有甚么事?”
  风清扬心想这老儿此刻已被赵鹤的迷汤灌得七荤八素,若直接向他晓以大义,他必定难以听信,当下板起脸道:
  “当日是你拦在道中,主动找上我的,对也不对?”
  周四手不虞他有此一问,眼见他脸色不善,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气势先自馁了三分,低头道:“对。”
  风清扬道:“是你求我带你前来打架的,对也不对?”
  周四手道:“那也对。”
  风清扬道:“当时大伙儿都不同意,我力排众议,这才带你来赶这场热闹,对也不对?”
  周四手道:“对。”
  风清扬道:“你欠下我一个人情,我带你来打架,你就该帮我,对也不对?”
  他越问越紧,周四手糊里糊涂地道:“对。”
  风清扬厉声道:“那你现在为何吃那小子拍了几下马屁,就忘恩负义,反过头去帮他?”
  周四手茫然道:“我没有啊!”
  风清扬不容他分辨,接着道:“还说没有?那小子骗你十招之内定下胜负,他武功虽不如你,接你十招却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就这样轻易地输给旁人,我们这方这么多人就全输了!我也输了,我们大家伤心,你一个人好开心么?”
  周四手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半晌才道:“小兄弟!我错了,我回去重新打过,成不成?”满脸的惭愧之色,煞是可怜。
  众人在旁看见,俱各忍俊不禁,风清扬微笑点头,道:“你去罢!再不管他说甚么,挥拳就打便是。”
  周四手如获大赦,转身跃回场中,戟指道:“你这小子不是好人!竟敢骗我!照打!”手起一拳,当胸向赵鹤击去。
  赵鹤见拳势飘忽,若虚若实,不敢硬接,闪身飘开,口中道:“老前辈!你莫信风清扬瞎说,我几时骗过你来?”
  周四手记着风清扬的嘱咐,也不理他说些甚么,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没头没脑打将过去。
  这当儿赵鹤终于显示出了绝高的轻功,他一边东躲西藏,避开周四手的拳势,口中一边叫道:
  “老前辈!你莫听信风清扬的话,你如此聪明了得,我怎能骗得了你?如果我真的是骗你,你岂有识不破之理?
  “我实在是自承武功不及,敌不过你这位古今罕有、纵横无敌,天下独步的大高手的呀!”
  他虽在百忙之中,仍然循循善诱,痛下说辞,一面身法如电,一面说话,却是心平气和之极,闭眼听来,浑似站在当地,意气洋洋地劝说,哪里像是身处激斗之中?
  旁观众人无不暗自佩服。
  周四手连攻十余招未曾奏效,已知赵鹤适才确在骗他,这小子轻功很高,听他说话,内力也是不低,自己十招之内哪里拿得他下?
  但他被赵鹤连赞这许多句,心下受用之极,面带微笑,拳势渐渐缓了下来。
  赵鹤看出窍门,忽地喝道:“且住!老前辈,我与你玩一件新鲜东西!”
  周四手听他说到“玩新鲜东西”,心下一喜,他对“玩”之一字的兴趣之浓,至老不衰,绝不在对武功的着迷之下。当下止住双拳,道:“玩甚么?”
  赵鹤笑嘻嘻地走近,这一轮疾闪竟是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好似没事人一般,道:
  “老前辈!您既不愿十招定下胜负,咱们就比三场不同的玩意儿,三场中胜两场就算胜了。
  “适才这武功一场您已先赢了,算是一胜。余下两场中您只要再赢一场,赵鹤就输得五体投地,拍拍屁股就走,您看如何?”
  周四手一听说除了比试武艺之外还有别的可顽,大喜过望,便待答应。
  但他适才被风清扬教训得狠了,不知这样合不合风清扬的心意,当下转过头来,望向风清扬站立之处,目光中满是求恳之色。
  风清扬站在一旁也是心念电转:
  赵鹤把一个大项分成三个小项来比,且自己抢先承认输了一场,那么就是说这后两项他是有把握赢的了。
  周四手武功高强,漫无机心,前者是其所长,后者是其所短,赵鹤撇开他的长处,必定要拣正他的短处进攻,那是万万不可。
  当下朗声道:“后两项比甚么?”
  赵鹤笑道:“风大侠,你怕我欺负这位老前辈不成?
  “实话对你说,赵鹤今日是打算输定了的,不过陪这位老前辈顽上几手,聊表敬意而已。
  “这第二项比的乃是掷骰子,第三项比的乃是打弹珠。这下你总放心了罢!”
  风清扬心下一宽。
  他与周四手相处多日,早知此人好顽成性,举凡掷骰子、打弹珠这类孩童的游戏,那都是熟极而流,炉火纯青,造诣犹在其武功之上,只怕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赵鹤以弱攻强,只怕难讨便宜。他虽觉里面仍有蹊跷,却已找不到甚么反对的理由,当下含笑不语。
  周四手见他默许,高兴得犹如天上掉下馅饼一般,兴冲冲地对赵鹤道:
  “喂!娃儿!第二项是甚么,咱们来顽啊!”
  赵鹤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一个竹制的骰子盅来,揭开圆盖,里头六粒玉石骰子,玲珑剔透,煞是精美喜人。
  周四手低低欢呼一声,将六精骰子捧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口中道:
  “你这娃儿用这等好骰子,必定是个好人。
  “咦!我怎么没想到用玉石雕几颗玩玩?”
  赵鹤微笑道:“老前辈若是见爱,取去便是。不过须得先赌完了这一局。”
  风清扬本来担心赵鹤在骰子上作甚么手脚,但见这六粒骰子乃是玉石所制,中心透明,绝不会灌有水银等物,倒是心下一宽,好奇心动,也想知道谁输谁赢。
  周四手道:“好罢!你说怎样赌?赌大么?我保管每把都掷出三十六点,赢得你娃儿双脚跳!”
  赵鹤笑道:“别人掷骰子都是赌大,我们来个新鲜的,赌小怎样?”
  他订的规矩越是新鲜,周四手便越是开心,笑道:
  “赌小也成!我就每把都掷出六点,赢得你心服口服。喂!平局怎么算?”
  赵鹤道:“平局先掷出者胜,老前辈先请!”
  周四手道:“你这娃儿倒也公平,那我若是先掷出六点,你这娃儿岂不是输定了?”
  赵鹤笑道:“我本来就是陪老前辈玩几把开心,输赢又算得甚么?”
  周四手道:“好!你这人甚好!”将骰子装入竹盅,盖上圆盖,刚要摇晃,忽地省起:
  “啊哟!不对!这小子嘴上说得好听,骗我先掷个六点,他若使个甚么手法,将两颗骰子叠在一处,那不就是五点?
  “或者四点、三点也都大有可能。那岂不是赢我了?
  他虽天真烂漫,在玩上却也偶动灵机,头脑一下聪明起来,冲赵鹤笑了一下,暗自笑道:
  哼!你小子打的好如意的算盘!看你家爷爷弄个乖,赢得你心服口服!朗声笑道:
  “娃儿!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他右手将竹盅高高举起,腕上用力,将竹盅摇得哗哗作响。
  摇得十余下,猛将竹盅向上抛起,或合肘,或使肩,如踢毽一般顶住竹盅不落,手法纯熟已极,使人眼花缭乱。
  这般颠簸了数十下,周四手倏然接住竹盅,“砰”地向地下一顿,口中念念有词道:
  “天门开,地门开,赌神菩萨显灵来!判官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滚进来!开!”右手将圆盖小心翼翼揭起。
  众人定神观看,只见竹盅里的六粒骰子有如叠罗汉一般齐齐堆在一处,成一条方柱之形,最上端的是个鲜红的一点!一点!六粒骰子只有一点!
  周四手哈哈大笑,得意之极,道:“娃儿!我老人家的手段如何?认输了罢!”
  这一下群相耸动,连风清扬也是颔首微笑,六粒骰子掷成一点,赵鹤再有神通,也不会掷得更小了。
  哪知赵鹤微微一笑,伸手来取竹盅。
  周四手“咦”了一声,道:“你这娃儿不知好歹,还掷甚么?”
  赵鹤道:“老前辈神技,晚辈大开眼界,不过掷一下也无妨啊!”
  周四手眼见胜局已定,乐得做个宽宏大量之状,将手收回,道:“好!你掷罢!”
  赵鹤面色凝重,将圆盖盖紧,迅疾无比地横里一抄,将竹盅抄在手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摇了起来。
  起初十数下还看得出章法,后来竟是使力愈来愈大,全然不成家数。
  场中数百人都是武林豪杰,好赌者原本不少,日月教中尤其高手如云。
  大家见他这般摇晃,不由得都是皱起了眉头,心知他的手法较之周四手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消说一点,只怕掷出六点也是难乎其难。
  风清扬在旁微笑观看,眼见赵鹤摇到数十下,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想到一事,不禁失声叫道:“要糟!”
  语声甫落,“砰”的一声,赵鹤已将竹盅顿在地上,缓缓揭开了圆盖。
  场上千多只眼睛盯着他的手,一见之下,登时“轰”的一声,全场哗然!
  竹盅之中已没有了骰子,只剩下一堆细碎的玉石粉末,便似用石磨磨过一般,什么凸凹点子,一星儿也看不到痕迹。
  赵鹤故作讶异,向周四手道:“啊哟!周老前辈,我笨手笨脚,将骰子都摇得碎了,真对不住,真对不住!”说着连连作揖。
  这时周四手头脑就是再鲁钝十倍,心地再烂熳百倍,也已瞧出赵鹤是在竹盅上用了内力,将骰子震得稀碎。
  这等功夫固然需要极厉害的内力,可在场之人至少也有百八十个可以做到,自己更是手到擒来,毫不为难,只是没有想到而已。
  这样一来,六粒骰子一个点儿也没有,那当真是小得不能再小,赢了自己的一点儿了。
  他虽然心下恼怒,倒也佩服赵鹤心思灵敏,竟能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之下胜了这一局,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不是好人!”
  赵鹤笑嘻嘻地道:“晚辈误打误撞,侥幸赢了老前辈一场,那也算不得甚么。
  “再说咱们还可比一场打弹珠才有胜负不是?老前辈,你是自己带了弹珠呢?还是用我的?”
  周四手瞪眼道:“臭小子!我已上了你一个恶当,还会用你的东西么?”
  探手于怀,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口袋,向地下一倾,“哗”的一声,滚出数十颗青瓷弹珠来。
  他蹲下身一五一十地查起来,仰头道:“喂!臭小子!这里是三十二颗,”
  分出一半递给赵鹤,道:“喏!这是你的!余下是我的!”
  宋元时代孩童之间便盛行打弹珠之游戏,规则与近日相去不远。
  到了明初,陶瓷业发达起来,不少城市孩童都弃泥弹珠而不用,易为瓷弹珠,又分青瓷、花瓷、乌瓷等数种,以青瓷最为昂贵。
  周四手于诸种游戏器具那是精益求精,不厌其美,囊中时常装有数十颗弹珠,以便走到哪里便与当地的孩童玩耍,做赌赛之用。
  哪知赵鹤笑笑,右手虚隔一下,道:“多谢老前辈雅爱,晚辈自己备有,不敢叨扰盛情。”
  左手一摊,掌上金属光泽一闪,却是数十个指头大的精铁弹珠。
  周四手一见之下,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儿脑筋不灵,打弹珠讲究轻灵稳准四字,你用这些笨家伙,稳是稳了,准就不见得,轻灵那是更加谈不上了,那怎么赢我?”
  赵鹤微笑道:“晚辈素来用这些笨家伙顽,几十年来倒也惯了,从未输过。
  老前辈要想赢我,恐怕还得费点力气哪!”
  周四手当即表示不服,“噗”地一声,将满口胡子吹得笔直,道:
  “胡吹大气!我不信你能及得上我老人家的手段!咱俩每人拿出二十颗,哪个入洞得多,哪个便胜!”
  赵鹤点点答应,两人向前走了二十步,各自用弹珠在地下踩了二十个圆洞,回到原地。赵鹤道:“老前辈,上一项是你先请的,这一项由我占先,如何?”
  周四周撇撇嘴道:“打弹珠的规矩你懂不懂?向来都是你一下我一下的,哪儿有你先打完二十颗我再来打的道理?”
  赵鹤道:“那也好!”将一颗铁弹珠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食指用力一顶,弹珠贴地滚去。
  他手法虽不高明,但弹珠入洞全凭力量控制,似他这等内力高超之人自是毫不费力,弹珠恰好入了一个圆洞。
  周四手跟着也弹入一个。
  旁观众人看得暗暗摇头,心道:这般比试下去两人必定都是百发百中,那不过是个平局罢了。
  这场比赛怕是没什么看头。
  两人你来我往,转瞬之间已各弹入九个。
  赵鹤用这铁弹珠并不顺手,运力稍大,第十颗弹珠入洞后微微一跳,又滚了出来。
  周四手欢呼一声,得意洋洋地道:“这下子你还能赢我么?”将一颗弹珠双指弹出,直取前方的小小圆洞。
  眼见这瓷珠疾疾滚动,马上就要入了洞中,乌光一闪,一颗铁珠斜刺里滚来,速度既快,力道又大,登时将瓷珠搅得粉碎。
  周四手霍然立起,道:“臭小子你……你……你这算甚么?”
  赵鹤脸上欢容不减,道:“老前辈,晚辈与你各弹二十次,以定胜负,可也没答允不打碎你的弹珠啊!”
  这时周四手与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赵鹤内力不及周四手,若用瓷珠非但数量不够,也打不碎周四手的弹珠,这才自备笨重的铁珠,看似吃亏,实则伏下了厉害的后着。
  周四手虽然恼怒,但想想适才确未言明此节,被赵鹤钻了空子,“哼”了一声,道:“这下你来打打看!”
  手指向天,轻轻一弹,瓷珠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下时恰巧滚入洞中。
  赵鹤猝不及防防,铁珠发出,却落了空。
  两人这后十颗珠子打得再也不如前半那般和平,而是花样百出,变幻多端。
  周四手“凌空飞弹”的绝技虽然了得,两颗之后也被赵鹤摸准了路子,在半空就将瓷珠击碎。
  而周四手也时时发出瓷珠干扰赵鹤的路线,虽然铁坚瓷脆,却也可以撞歪他的落点。
  再到后来,两人也不查打出了多少颗珠子,只是你一颗我一颗地打去,转瞬之间,两人身上的珠子都已击出,手边再无一个,查查圆洞,十九颗瓷珠,十八颗铁珠,周四手多了一个。
  周四手大喜,道:“我赢了!小娃儿!你的铁珠终究敌不过我,怎么样,可服气了么?”
  赵鹤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且慢高兴。”
  右手不知在甚么地方一抓,摊开时竟是两颗与适才一模一样的铁珠。
  他双手连弹,落点奇准,铁珠直滚入洞,负手笑道:“老前辈,二十比十九,我胜。”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周四手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谁也未曾想到他竟留了两颗铁珠在袋中,直到最后时刻才拿出使用。
  圆智、殷融阳等见周四手输了这场赌斗,无不愤懑异常,但他们都是大有身份的武林高人,再加上赵鹤虽胜得诡诈阴险,毕竟也是胜了,一时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任我行放声长笑,缓步而出,朗声道:“圆智大师、殷先生、净思师太、风大侠与各位掌门人,五场比试已定,请各位做个公正裁决。”
  圆智黯然神伤,宣了一声佛号,道:
  “第一场老衲负于任教主
  “第二场殷掌门胜了向右使。
  “第三场风少侠胜了东方左使。
  “第四场任夫人奇技惊人,胜了净思师妹,这最末一场嘛……
  “赵长老智计了得,胜了周四手周兄,我正派中人三负二胜,自当遵守约定,这就收兵回山,十年之内不再向贵教罗唣一二。”
  他迫于情势,不得不庄重服输,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是大违初衷,最后二语更是一字一顿,沉重异常。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赤毛为体火为名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大师能如此说,足见武林领袖的气度,定是天下信人。这场浩劫如此化解,正是任某本愿。
  “日后凡有需任某为武林大业稍效犬马微劳之处,还望大师不吝示下。”
  圆智合什道:“任教主言重了!”
  任我行还了一礼,回头招呼道:“众位兄弟此战大是辛苦,此刻便与我同上黑木崖,任某为各位兄弟摆酒布菜,酬答奔走之劳!”
  日月教众应喏一声,后队变前队,翻翻滚滚,席卷而去。
  无一刻,小镇上便即悄无声息,只剩下十一门派四百余人在这片空场上默默站立,没有一点动静。
  大家听着日月教众笑语喧天地凯旋归去,心上都如压了一块巨石般极是难过。
  两派中人自三更之末开始苦斗,此际已是东方熹微,日头从镇后的山岭之巅露出头来,给众人的脸上涂上一抹绯红。
  良久,良久,圆智叹了一口气道:“徒留无益,咱们也去罢!”
  二十天后,风清扬回到华山绝顶,与桑小娥、秋梦二女相见,自有一番亲热。
  接连十几日,风清扬足不出户,与二女尽情享那卿卿之乐。兵戈斗场一变而为温柔甜乡,有时想来,浑如一梦。
  这场与魔教的攻战以失败告终,这一结局对风清扬来说似乎并无想像中那样沮丧。
  他身在阵上,当然尽心竭力,希望自己这一方获胜,可是此刻身在局外,又隐隐觉得,像任我行、向问天这样的杰出之材,若是输了,从此便要退出武林,那也未免太过不公。
  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盼望哪一方得胜,他不太清楚,也并不想开得太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的现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过得几日,风清扬忽地心情奇差,怏怏不乐起来,桑秋二女百般抚慰,也不奏效,问他缘由,又是沉吟不答,二女也只好纳闷而已。
  这一日中午,桑秋二女知道夫君心情不快,特地联袂下厨,为他烧了六色小菜,竟图哄他开心。
  二人各端木盘,来至卧房门口,却见风清扬在八仙桌上铺开一张五尺虎皮宣纸,手持一管羊毫,正自奋笔疾书,面上神情又是温柔,又是烦恼,全然沉浸其中,连二女推门进房,来到身后也自不知。
  二女对视一眼,同时向纸上望去,只见上面写道: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底下纵横交叉,写着十余个“雪”字。
  他书法本来不佳,但这些字乃是聚精会神而写,力透纸背,姿态各异,出之以八分半行书,别有一番灵动矫健之味。
  桑小娥读书不多,秋梦却知那是晚唐韦端已的词。
  二人站在一旁,细味词中凄恻宛转之意,不由都有些痴了。
  半晌,风清扬站起身来,回头见到她们二人,微微一惊,笑道:
  “好啊!你们来了!看看我这些字写得怎样?”
  二女虽不明白个中缘由,见郎君神采飞扬,颇与往日不类,也感欢喜。
  秋梦笑道:“我们的风大侠向来使刀弄剑惯了,今儿怎么亲近起这文房四宝来了?”
  桑小娥道:“呸!他哪里是亲近文房四宝,明明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不见他在纸上写了那么多‘雪’字么?
  “他有我们两个陪伴犹嫌不足,又惦念起雪儿妹妹啦!”
  风清扬呵呵大笑,轻舒猿臂,将桑小娥的娇躯搂在怀中,深深一吻,道:
  “还是小娥姊姊聪明绝顶,明白我的心事!”
  秋梦放下木盘,白了他一眼,道:“瞧瞧这肉麻的劲儿!那我这个笨丫头可就要走了,你和这位聪明绝顶的姊姊一块吃饭吧!”
  桑小娥格格娇笑,风清扬放开她,纵身过去,又将秋梦抱了个满怀,道:“谁说你是笨丫头了?其实你也早就知道,只不过不说罢了!”
  他笑了两声,面色忽转戚然,道:
  “不是我贪心不足,有你们两个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还嫌不够。
  “那日在霍家集,我听了任我行的夫人唱这首词,这些天来,她的声音总在我耳边绕啊绕的……”
  桑小娥笑着截断他的话头,道:“好啊!你这家伙不打自招,你不是说那个叫安静的丫头美如天仙吗?别是连有夫之妇你也看上了吧!”
  秋梦娇笑道:“他呀,哪管什么有夫无夫,上起七十岁的老太婆,下至十几岁的小丫头,但凡被他撞见,那都是来者不拒!”说罢,二女一同大笑起来。
  风清扬被她二人一搭一档,也禁不住好笑,旋即正色道:
  “你们两个不要胡闹,有你们三个难缠的,已经是我夙世的情债,对别人哪儿还有甚么歪心思?
  “我听了她唱这首词,总觉得那是为我和雪儿写的。
  “回山以后,我们夫妻三个快快活活的,雪儿却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姑苏,此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们三个都对我情深义重,我总该想法子去找雪儿,与她团圆,可是又舍不下你们两个。
  “这些日子我郁郁不乐,便是为此。不过今日我想了一个好法子,倒可以三全其美!”
  二女大喜,急道:“什么法子?快说出来听听!”
  风清扬坐在椅子上,跷起腿来,悠然道:“其实这法子倒也简单,就是太也委屈了你们二人。”
  桑小娥嗔道:“卖甚么关子嘛!我和秋梦妹妹为你委屈得还少么?再加上这一次也没甚么,你只管说就是了!”
  风清扬从椅上一跃而起,向二人做了个长揖,道:“二位夫人如此明理,小生我这厢有礼了——”竟是一派戏台上的腔调。
  二女被他惹得娇笑不已,啐道:“好的不学,偏去学那些酸溜溜的秀才。还不快讲?”
  风清扬肃然敛容,道:“好!我想求两位夫人陪我南下姑苏,迎雪儿回山!”
  他本想桑小娥与秋梦都是心胸开阔之人,但天下女子,未有不嫉妒者,让她们陪自己前去迎接另一个自己心爱之人,无论如何都有一点勉为其难,哪知二女一听之下,竟是拍手叫好,笑道:
  “好啊!我们也早在山上待得气闷之极,便陪你走一遭迎娶慕容夫人回山又有何妨?”
  风清扬仰天长叹,道:“女儿之心,高深莫测,我怕我这一生都是钻不透的了!我倒小觑了你们两个,这一番做作心机全然走空,苦也!苦也!”
  二女见他自怨自艾,忍不住又是娇笑起来。三人心情都甚畅快,这顿饭也吃得颇为惬意。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也不张扬,收拾了一些衣物银两,带上防身宝剑,黄昏时分,便即骑马下山。
  风清扬不愿与师兄们朝相,免得又有些繁文缛礼,招架不来,只在书房中留柬一通,含糊地说带二女下山游玩,散心罢了。
  这次华山派出师围攻魔教,只有他一人立下伟功。
  结果虽不尽人意,他在江湖上的名气却不免又大了几分,师兄们面上都对他客客气气,夸奖备至,他却有种芒刺在背之感,总觉甚么地方不对。
  此际一下华山,心头反如去了一块大石一般,说不出的愉快轻松。
  三人晓行露宿,行得不快不慢,有时遇到山水景致,便也流连半日,谈谈说说,一路之上,颇不寂寞。
  此刻已是阳春四月,华山之麓地气阴寒,还不觉怎样,越向南行,越是迷花障眼,春意盎然,好水好山,美不胜收。
  这时天气甚暖,三人有时贪看景致,错过宿头,也都不以为意,便在野外露宿一宿。
  三人身上都有内功,春寒料峭也算不得甚么,时或兴起,便幕天席地,来个龙虎交济,阴阳成道,也是其乐融融,快意无比。
  这一日三人行至淮北府界。这淮北地在黄淮之间,平原延绵数百里,坦坦荡荡,苍苍莽莽,其间偶有高山,却是拔地而起,气势浑雄奇伟,巍然中自饶逸致。
  春末之际,草木郁葱,花繁似锦,三人一路行去,指指点点,看得赞不绝口。
  到得黄昏时分,三人行到一座山前,仰面看去,这座山甚是奇特,峰高千仞,却分为四节,各有黑、绿、赭、红四色,层然井然,好似有人细细地用种种颜料调和染就的一般,远远望去,连山石草木也各近其色,被夕阳一映,尤觉斑斓夺目,极是好看。
  三人遇见一位黄昏归家的樵子,讯问之下,得知此山名叫叠彩山,相传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为王母作画,吃了琼浆玉液,大醉之后将颜料倾倒下来,这才成就这等面貌。
  三人既爱此山景致奇丽,复又喜欢这传说的美妙,当下信马由缰,任坐骑自行择路,缓缓入去。
  一路行来,真如古人诗云:“有苗皆是药,无石不生云。急瀑和烟泻,清猿带雨闻”,三人都是心怀大畅。
  行了两炷香时分,暮色霏微,日光渐渐隐去,身前身后如有烟雾缭绕,山花竹石,尽在朦胧之中,反增其美。少顷,月自东面山峰升起,清光团栾,洒进幽谷之中。
  一时之间,偌大山中,寂无声息,只闻络纬啼鸣,山鸟栖飞,三人神骨俱清,浑忘了红尘之事。
  风清扬叹道:“此处真如仙境一般,我们寻到雪儿,莫如一家四口便来此处隐居,再也不理那些纷纷扰扰,岂不是好?”
  此言一出,桑小娥与秋梦一齐拍拳赞成,道:
  “我们正有此意,却被你抢先说了!其实江湖上那些事是非难明,不管麻烦,管了也是麻烦,想起来都是头大如斗,反而在这里与山花野禽为伍,来得清净多了。”
  风清扬叹道:“世人眼热心热,知道隐居之乐的原本不多,我虽知道,却又有心无力,一存牵挂,便无了时。
  “我听圆智大师说佛法,六祖慧能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高则高矣,古往今来能达到这个境界的有几个?
  “倒是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教惹尘埃’来得亲切一些,人皆可行,方能度人。”
  秋梦抿嘴一笑,道:“啊哟!风大侠谈起佛法来倒像是个有道高僧呢!不若你去求圆智大师剃度,到他门下做个老和尚算了!”
  风清扬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知易行难,我哪里舍得下你们三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呢?”
  桑小娥与秋梦红晕上脸,啐他一口,心中却是甜丝丝的甚为受用。
  三人说些闲话,眼见月到中天,估摸着已是二更时分,行了一天,也都有些倦意,当下停驻休息,将马儿拴在树上,择了一块平滑如镜的大青石板躺下,桑小娥道:
  “睡觉时惊醒着点儿,别要来个老虎豹子之类的将咱们吃了去。”
  秋梦笑道:“我才不担心呢,有风大侠一口剑在这里,那就叫做姜太公当关,诸神退位!”
  三人说笑了几句,倦得狠了,一忽儿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风清扬忽地听见身旁的马儿“唏溜溜”齐声叫唤,声音疾厉,似是见到了甚么可怖之物。
  他心神一凛,当即惊醒,伸手把剑握在掌中。
  这时秋梦与桑小娥也被马儿叫声惊醒,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
  风清扬游目四顾,口中道:“小娥姊姊的玩笑话怕要成真……”
  一个“了”字还未出口,头顶上木叶声响,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旋风陡起,令人毛发生寒,一只吊睛白额大虫霍地蹿出,当头向风清扬扑了下来。
  风清扬叫声“啊也”,双膀运力,将二女撞开老远。眼见那大虫的森森钢爪离自己未及三尺,不及拔剑,和身一滚,迅捷无比,已站在石板一旁。
  那大虫扑了个空,爪子将石板抓得石屑纷飞,它身子尚未站定,一条又粗又壮的尾巴挟带风声,直向风清扬面门扫来。尾巴未到,风清扬只觉疾风扑至,气息为之一窒,心道:这畜生好大力道,这一击怕不有五六百斤?
  那大虫固然凌厉霸道,但以风清扬的身手,怎会惧它?他心神不乱,猛一矮身,连剑带鞘重重拍在那大虫臀部。
  这一拍力道奇大,那大虫骨头登时碎裂,它痛吼一声,怒气勃发,扭身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风清扬的头部。
  风清扬足尖点地,轻飘飘地纵身而起,手中寒光四射,宝剑已在掌中。
  桑小娥与秋梦只听他笑道:“对不起啦,这颗头可不能让你咬去!”
  风清扬身形落下,“嗤”的一响,那大虫一颗斗大头颅滚落在地,它余势未尽,向前踉跄几步,蹬了蹬腿,这才毙命。
  桑小娥与秋梦花容失色,直到此刻才舒一口长气,拍拍胸口道:“可吓死我啦!”
  她二人心知肚明,以风清扬的内力运使这口宝剑,石头也能砍成两半,那大虫毕竟是血肉之物,哪里抵得住这一剑之威!
  风清扬笑道:“你们不是说姜太公当关,诸神退位么?这位神道偏不识相,要来扰人清梦,那也只好一剑斩之了!”
  二女格格娇笑,笑声未毕,身后远远又传来一声长啸,震得木叶刷刷作响,宿鸟惊飞,扑簇簇从三人头顶掠过。
  风清扬皱眉道:“这山中怎的有这许多老虎?若是再来上十只八只,这一觉还用睡么?”
  话音刚落,眼前竹丛一分,那只猛虎已经凌空蹿出。风清扬疾道:“快闪开!”横剑当胸,凝神以待。
  这只虎身躯长大,生得极是威猛,比适才他斩杀的那只大了一半以上,额头上黑毛丛生,隐隐嵌成了一个“王”字,虽在月光之下,亦自看得分明。
  风清扬暗生戒惧,哪知这大虫虽见了他们三人三骑,却不上来扑咬,反而张牙舞爪,望向空中,举动之间,倒有几分惧意,似是怕甚么东西从天上飞下来袭击一般。
  这一来三人俱各大奇,仰头看去。月光之下,只见一道拳头大小的红影如流星之坠,顺流直下,迅疾无比,直夺那大虫右睛。
  那大虫猛一摇头,想要避开,哪知这红影竟能在空中转弯,一个回旋,如矢不暇发,电不及飞,已将那大虫左睛啄瞎。
  那大虫惊天动地地痛吼一声,那红影振翼飞起。这时三人才看得清楚,这道伤了万兽之王的红影原来竟是一只遍体红毛,鹰眼铁喙的小鸟!
  那小红鸟啄瞎了大虫左眼,似是心犹未甘,在空中盘旋一周,又自疾射下来。
  那大虫伺它飞近,竟然人立起来,双爪舞动。
  小红鸟灵巧无比,穿梭矫变,那大虫又在急痛之下,哪里抓得着它一根羽毛?
  小红鸟三绕两绕,忽地向前疾冲,那大虫右眼中血迹淋漓,又已被它啄瞎。
  三人见那小红鸟发若雷击,攻若电闪,凶猛凌厉之处,竟较一流的武林高手犹胜一筹,当下都是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喝了一个大采。
  那大虫双目齐瞎,心胆已寒,当下连纵数纵,只求逃命,哪知情急之下,看不见道路,四爪踏空,骨碌碌滚进深涧去了。
  半晌,自涧底传来沉闷的“扑通”之声,三人想像着那大虫摔得皮破肉烂的惨状,身上都是一寒。
  那小红鸟啄瞎老虎,心愿已足,喳喳欢叫,高下回旋,似是做了一件极为得意之事。
  三人见这小鸟灵目铁喙,一身红毛如火炭一般,生得极是可爱,若非亲眼看见,谁能想到它竟能击毙一头大过它数百倍的猛虎?这当真是天下之大,奇珍异物所在多有了。
  桑小娥看得有趣,口中连打几个唿哨,召唤于它。
  小红鸟形体虽微,脾气却大,一见有人惹它,双目圆睁,怒羽贲张,口中“咕咕”一声,有如奔雷跳珠一般,尖尖的铁口直取桑小娥面门。
  这一下大出三人意料之外,桑小娥“呀”的一声,吓得花容失色,万分危急中向后疾仰,避过它这一击。这小红鸟不依不饶,一个转弯,速度不减,奔袭桑小娥双目。
  桑小娥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高手,可是霎时之间连变了六七般身法,仍是躲不开这小小鸟儿的追袭。
  桑小娥避趋之间,一个疏神,脚下被石头一绊,踉跄两步。
  小红鸟得此良机,竟电闪一般自桑小娥两只手掌间穿过,铁喙距她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已不过数寸!
  眼见这一下再躲不过,蓦地一股凌厉的疾风斜刺里拂来,小红鸟被这股强劲的气流一冲,翻了个身,斜飞出去。
  桑小娥身子一扭,蹿出七步以外,这才避过了一啄之厄。
  那小红鸟似通人意,见风清扬于千钧一发之际以袖风救下桑小娥,“咕咕咕”连叫数声,似是愤怒异常,竟舍弃桑小娥不顾,双翼一振,直向风清扬扑来。
  它虽凶猛迅捷,远过鹰隼,风清扬若想伤它,只须手出一剑,剑气所及,便有十只小红鸟也必被绞得粉碎。
  但这小红鸟生得既可爱,又是如此珍奇,风清扬哪忍伤它?
  见它扑至,双袖一拂,口中笑道:“好狠的扁毛畜生!看你抵得住我几袖?”
  那小红鸟灵捷异常,的是神物,一觉罡风激至,竟然先自一个转折,避开袖风的正面,从侧面迂回飞来。
  风清扬双袖连动,把小红鸟逼得左躲右避,不知从哪处下口方好。
  它虽是扁毛蠢物,也知遇上了劲敌,掉转头来,振翅便欲逃之夭夭。
  风清扬见它如此,心中更爱,岂肯放它逸去?
  当下看准它的去路,抢先斜劈一掌,小红鸟向前疾飞,正撞上风清扬凭虚建的这道“气墙”,身形一滞,一个倒栽葱坠了下来。
  风清扬左手早等在它坠落之处,当下轻舒猿臂,一把将它攥在手心之中。
  桑小娥与秋梦齐声欢呼,秋梦道:“小心点张开,莫要将它放走了!”
  风清扬点头答应,却觉它在自己手心中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他小心翼翼地张开拇指,又慢慢张开食指,只见那小红鸟紧闭双目,浑身僵硬,看样子竟是死了。
  风清扬“啊”了一声,心中只觉可惜之极,没想到这鸟儿拼力抵挡自己的袖风,竟在掌风一击之下丧了性命。
  桑小娥与秋梦也重重叹了口气,很觉难过。
  风清扬道:“这鸟儿如此神异,唉!我真不该出手恁地重!挖个坑儿,将它埋了罢!”
  话音未落,小红鸟蓦地张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双翅一震,直冲云霄。
  风清扬眼疾手快,左手长袖挥出,“啪”的一声又将它击了下来。
  右手掌心摊开,将它接住,笑道:“我们几人枉自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今日险些栽在这小畜生手里。”说话之间,真气贯注,布满掌心。
  那小红鸟二番要振翼高飞,扑腾了几次,只觉风清扬的掌心中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无论怎样用力,也不能向上半寸。
  它甚通灵性,当下将翅膀收回,垂在身侧,“叽叽”轻叫数声,甚有温驯之意,双目盯着风清扬,便如打输了架求饶一般。
  三人看它这等神态,也不觉好笑。秋梦道:“它这是服了你啦!你把掌心真力撤掉,它也不会再飞啦,这一辈子它都会跟在你左右,寸步不离。”
  风清扬半信半疑,但知秋梦向来言不轻发,发必有中,不像慕容雪与桑小娥那般胡说八道,当下吸一口气,将掌心力道撤了,那小红鸟觉得一轻,果然并不飞走,反而轻叫数声,似有感激佩服之意。
  桑小娥奇道:“咦!妹妹,你怎知道?”
  秋梦道:“我原来看过一部叫《集异记》的书,书上说,在黄河一带的深山中,有一种鸟,通身血红,铁喙钢爪,凶猛无比,能杀狮毙虎,名字叫做赤火。
  “书上还说,此鸟极通灵性,凡有人能收伏于它,便终生奉为主人,拱卫左右,绝不稍离。
  “汉代大将霍去病北征匈奴,便曾得到一只,霍去病英年早逝,那鸟儿竟自尽而殉。
  “我本以为那是好事之徒瞎编出来唬人的,哪知世上真有这种鸟,又恰巧被我们撞上。”
  风清扬大喜,道:“真有此事?怪不得这小东西如此灵异,原来还是大有来历的呢?
  “不用说,我们是与它有缘的了!哎,它叫赤火,这个名字不好,秋妹,不如你给它改个名字好不好?”
  秋梦沉吟道:“它飞动之际灵巧异常,给它取个小名叫‘灵灵’罢,也倒像个鸟儿的名字。”
  三人被两头大虫一只红鸟一搅一闹,困意全无,谈谈说说,兴致极高。
  无一时,天色大明,三人骑马拐出山谷,重回到官道上继续向南进发。
  说也奇怪,这只新取了名字,叫做“灵灵”的小红鸟果真盘旋低飞,尽在风清扬的鞍前马后,桑小娥与秋梦再逗弄于它,它也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温驯无比。
  三人向南行进,于路无话。
  这一日已来到姑苏城中,离得愈近,风清扬对慕容雪的相思之情愈迫,桑小娥与秋梦体恤夫君的心情,三人也不到酒楼吃饭,只在城中买了几种有名的点心,边行边吃,直到参合庄而来。
  那参合庄只在姑苏城西四十里处,马儿疾奔之下,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在庄外,行到那座独木板桥之前。
  风清扬年前在此曾遭庄上两个身穿水靠的家丁袭击,虽然伏击之人武功平平,却也唯恐二女猝不及防,着了他们的道儿。当下低声叮咛二女,多加小心。
  桑小娥斜睨他一眼道:“风郎,也真难为你了。”
  风清扬一怔,道:“甚么?”
  桑小娥微笑道:“难为你心神不乱,已到了雪儿妹妹的绣榻之旁了,还惦着我们姐儿两个。”说罢,与秋梦一同低声娇笑。
  风清扬回头看看二女。这时又是六月时分,小溪上莲叶田田,衬着二女的月白、紫罗纱衣,粉红娇艳的笑面,鼻尖上沁出的细汗,直是一副天然生色的美人图卷,再想到桑小娥说的“绣榻之旁”,不由心中一荡。
  明知二女在嘲笑自己,倒也无言以对,长笑一声,翻身下马。
  三人将马匹放走寻食去了,踏过板桥,小红鸟追随在后,哪知水下竟全无动静,风清扬不禁微感纳罕,心道:
  莫非参合庄经历一场浩劫,还自全无戒备?
  这可于情理不合。
  寻思未毕,三人已在庄门之前,仰头观看地,两扇黑漆大门还是挺拔依旧,门上题有“三一庄”三个金字的牌匾都是剥落不堪,早已旧得昏了。
  门的两旁青草丛生,甚是芜杂,一副破败气像。
  风清扬益发诧异,掀起兽口门环“当当当”重重敲了三下。
  四周甚是静寂,这三下敲击传开老远。
  三人静立等候,半晌也听不见里面有甚么动静。
  敲到第四个三下时,三人已站了有一炷香时分。
  秋梦道:“这里别是已经荒废了罢!干脆跃进去看看!”
  风清扬心中怦怦乱跳,也欲一探究竟,点了点头,纵身跃起,身如落叶坠羽,已落在高墙之内,二女也各展轻功,纵了进来。
  门后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如今已是杂草丛生,深可及膝,确是一副久无人住的模样。
  大厅里桌椅虽在,却都积了厚厚的一重灰尘,慕容雪的闺房人去楼空,只余一袭纱账,随风微摆,妆奁衣物,一些儿也无。
  风清扬越看越是失望,一颗心如石落井,直沉到底。桑小娥见他面色不愉,知道他的感觉,温颜道:
  “风郎!看来雪儿妹妹他们是搬走了,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找,好么?”
  风清扬点了点头,沉声道:“看来确是如此,那也急不得了。咱们先到杨逍前辈的墓上去拜祭一下他罢,我……我与这位前辈也有一年不见了。”
  二女点头,三人缓缓行去,无一时,已来至庄子西北角的“还施水阁”和“琅环福地”的旧址,旁边果然有一座黄土坟墓,巍然屹立,规模甚大。
  风清扬当年剑刻下的“明教故教主杨逍之墓”九个字石碑矗立墓前,甚有威势。
  三人在姑苏城中早买好了美酒,果品、香烛、冥币之类应用物品,秋梦自袋中取出,端端正正,有条不紊地摆在墓前。
  风清扬取过一小坛酒,拍开泥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心情激荡,哽咽道:“前辈,风清扬看你来了……我们一年没喝过酒,这坛酒我先干为敬!”
  仰头狂饮,“咕冬”之声不绝,须臾之间,先喝去了半坛。他将余下半坛酒细细洒在墓前,想起杨逍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不由哭倒在地。
  二女敬重杨逍为人风采,又感激他救下了自己夫君的性命,当下齐齐敛衽,拜了数拜,将风清扬扶起身来。
  三人立在墓前,久久不语。过了半日,秋梦忽道:
  “风郎!你不是说与杨逍前辈是在一所地下囚牢中相见的么?会不会……”
  风清扬眼睛一亮,有如暗夜之中见了一星灯火,道:
  “是啊!我怎地把此事给忘了!”
  重又向杨逍之墓一揖到地,沉声道:
  “前辈,我要告辞了!下次我必带骆飞鸿的人头前来见你,咱们俩喝个一醉方休!”
  转身对二女道:“随我来罢!”
  三人展开轻身功夫,七拐八弯,行了二里多远,来到一座假山石前。
  当年风清扬与杨逍从秘道出来,到“还施水阁”读书四月有余,在此出入无虑百次,自是轻车熟路。
  他右手探入石罅,摸到一块突起,向上连掀三下,再向右一扳,“呀呀”声响,假山石慢慢向里推去,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洞口。
  三人在洞口站了片刻,待洞中秽气出尽,风清扬率先而入。
  才下了十余个台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风清扬自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嚓”地晃亮。
  就在火光亮起的瞬间,风清扬眼前一花,几点寒星自右方扑面飞来,方位既是极其古怪,又挟带风声,显是力道亦自不弱。
  与此同时,左面两道掌风一上一下,击向风清扬胸腹。
  这出手暗算的两人武功不弱,所处方位又是最令人防不胜防之处,这两下偷袭毫无朕兆,桑小娥与秋梦走在背后,忍不住“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风清扬微微一惊,手腕轻抖,那道火折子有如长了翅膀一般,在空中转了个圈,几点寒星已被尽数兜住。
  同时他左掌疾出,“扑扑”两响,竟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与偷袭之人对了两掌。
  那偷袭之人只觉一股大力推来,向后连退三步,终于拿桩不稳,“扑通”坐在地上。
  两人同时低呼,那偷袭之人叫的是“风清扬!”,风清扬叫的却是“柯叔!”不用说,右方施放暗器的便是与柯叔秤不离锤的桑二娘了。
  那小红鸟先前在风清扬头上盘旋,见柯叔与桑二娘袭击主人,大怒之下,“咕咕”一声,直袭向柯叔双目。
  柯叔坐在地上气血翻涌,还未回过神来,猛见一团红影迅疾无比地撞向自己眼睛,大骇之下,连忙举手抵挡。
  风清扬喝道:“灵灵!不得无礼!”
  小红鸟似是听懂了话一般,在此千钧一发之时急转个弯子,从柯叔头顶划了个弧线,已回到风清扬肩头之上。
  柯叔调匀气息,站起身来。
  桑二娘也从黑影里走出,两人面上有如罩了一道寒霜,冷冷地道:
  “又是你!你不在华山左拥右抱地纳福,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做甚么?”
  风清扬知道他夫妻二人对自己向来便无好感,上次又因自己之故毁了福地水阁,他们对己误会必然更深,不过是碍着雪儿的面子和自己的身手,这才不便破口大骂,性命相搏罢了。
  他虽对这二人也不亲近,但在此地相见、想到雪儿的下落终于有了头绪,却也是意外的喜悦。
  当下也不动怒,深施一礼道:
  “风某见过柯叔、二娘。适才有所不知,出手莽撞,多有得罪了。”
  柯叔与桑二娘对望一眼,大剌剌地道:“罢了!是我们出手暗算在先,也不用假惺惺地客气啦!”
  风清扬尴尬一笑,还未开口,桑小娥却已按捺不住,冲口道:
  “你们怎地这等无礼?你们暗算伤人,非但不以为耻,风郎向你们道歉,竟反遭抢白!这还有天理么?”
  桑二娘向她看了一眼,冷笑道:
  “这位姑娘伶牙俐齿的,说得倒也在理。如果我这双老眼不花的话,你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桑姑娘罢!
  “不是传说您已经大驾西归,这个薄情浪子还为你自尽殉情了么?”
  桑小娥怒道:“你……”右手刚要去抓剑柄,风清扬已拦在她前头,轻轻摇了摇头,面上露出求恳之色。
  桑小娥见夫君为难,缓缓将握剑的手放下,“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心道:
  不是姑娘怕你,若非风郎与你们有点渊源,你敢口出这等辱人之言,便有十个也一道杀了!
  风清扬见她忍住,向她点点头,意示嘉许,转身道:“小娥乱说话,二位请勿介意。风某向二位道歉乃是诚心诚意的,不敢有半分虚假。”
  柯桑二人见他如此谦恭,神色又确乎不是作伪,大出意料之余,怒火消了几分,也不禁颇感歉意。桑二娘道:“好说。我这张嘴也是忒过惹厌,桑姑娘万勿介怀。”
  风清扬见他们面色语气稍缓,心头一喜,道:
  “风某有一事请教柯叔和二娘:这庄子怎地荒废如此?雪儿她现下身在何处?”
  他这话不问也倒罢了,语声未落,柯叔的两道剑眉渐渐竖起,额上青筋暴跳,显是怒到了极处。
  只听他恨恨地道:“亏得你还有脸问!我们能有今日都是拜你风大侠所赐……”他口才本就不佳,这时急怒之下,嘴唇发抖,更加地说不出话来。
  桑二娘也是满脸通红,气道:“你去年来到庄上,毁了福地水阁,又要带小姐私奔。
  “临行之际,更是胆大妄为,打伤了老爷。老爷一怒之下,伤势加重,关了这座庄子,另寻落脚之处去了。
  “慕容氏数百年的心血毁在你手,我们更是被你闪得连个安居之处也没有了,你还回来做甚么?”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响:“姓风的!我告诉你,小姐现下身在何处,我们自然知道,可无论你今日怎样软磨硬泡,就算拔剑杀了我们二人,也别想得到一言片语。
  “不想空耗时辰的话,现在转身就走罢!”
  风清扬见他们果然知道雪儿的下落,心中一喜,道:“不知老爷现在伤势如何?”
  桑二娘刚要开口,柯叔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怒道:“和他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风清扬见他二人拔步欲行,不由大急,叫道:“二位留步!”
  柯叔回身,厉声道:“怎地!风大侠要留下我们夫妻的老命么?”
  风清扬沉吟不语,心内踌躇,这两人武功虽算不得高,脾气却是刚强,动武是不怕的,可是若是软语相求,他们也决计不会告诉自己雪儿的下落,这可如何是好?
  柯叔与桑二娘见他不答,冷笑一声,转身又行。
  风清扬心中念头一闪,喝道:“你们在这儿是要等雪儿的父亲!”
  柯叔与桑二娘全身大震,双足宛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止住,齐声道:“你说甚么?”
  风清扬一字一顿地道:“你们夫妻守在这儿不是为了看管这座废庄,而是要等候雪儿的父亲——慕容恪!”
  豆大的汗珠从柯叔和桑二娘额头上泌出,他们面容扭曲,有如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景像,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风清扬知道自己已经料中,心中一宽,笑道:“二位不须惊慌,我已见过岳父大人,他的事以及与二位的渊源我也全都知晓……”
  当下将去年离开参合庄,中了骆飞鸿的迷药,力战不敌,蒙慕容恪相救,又听他讲述了自己遭遇等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柯叔与桑二娘听他侃侃而谈,入情入理,一切若合符节,脸色愈来愈缓。
  待到他全部讲完,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都是欢容满面,柯叔道:
  “风公子原来与少爷有这样的渊源,怎不早说?二娘,我等有眼无珠,得罪公子,还不谢罪?”两人鞠下躬去。
  风清扬连忙抢上一步,双手扶住,道:“这个如何克当?两位不再恼我,风某已是喜出望外了,赔礼谢罪那是从何说起?”
  柯叔道:“原来我们也知福地水阁被毁,老爷被伤,其罪不在公子。但是只因以前对公子……嘿嘿……这个……有点这个……成见,这才迁怒到公子身上,可是少爷他都早就不介意了,我们还念念不忘地作甚?”
  风清扬自数年前识得这二人开始,从未见过他们对己这般亲近恭顺,这一喜当真是非同小可。
  他唯恐直接探问雪儿的下落会弄巧反拙,决意先与柯叔二人再相处得融洽一些,当下开口道:“柯叔,风某有一事想要请教。”
  柯叔忙道:“公子休要恁地客气,您现下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下来,小人能办到的,无有不遵。”
  风清扬心头又宽了几分,道:“一年之前,岳父曾到紫金门一行,紫金门主司马云龙与副门司马云鹰为了不泄露他门中的一件秘事,引刀自裁。
  “如果我猜想不错的话,他们要守的这桩秘密与您有关,不知能见告否?”
  柯叔闻言,面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是激动,似是愤懑,似是喜悦,又似是悲伤,缓缓地道:
  “公子所料不错。这桩事情的确与我有关。嘿嘿!那又岂止是有关而己!
  “我的一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究其根源,那也全是因为这件事。
  “其中缘故,原来只有我夫妻与老爷、少爷四人知晓,今日再加上你们三位,也只有七个罢了……
  “我不姓柯,我本姓司马,名云翔,二十年前,我还是紫金门的掌门大弟子,在江湖上也小小地有点名气……”
  说到这里,桑小娥“啊”的一声,轻轻道:
  “你是司马云翔!二十年前,赤手空拳连夺卷云山九沟十八寨,乌江上力斗云贵五杰的‘分金断云手’的司马云翔?真的是你么?”
  柯叔双目精光四射,诧异地在桑小娥脸上扫了一下,心道:
  你小小年纪,怎地知道这等武林掌故?他却不知,桑小娥改邪归正之前,与黑白两道的武林中人周旋,但凡江湖上有甚风吹草动,她都是最先知道之人。
  若论所知掌故轶闻之博,她已可排在天下前五名之内。
  她所说的正是柯叔年轻时最得意的两件行侠仗义之举,柯叔闻听之下,脸色又是喜欢,又是凄凉,缓缓道: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两件事!不错,我当年有个绰号,叫做‘分金断玉手’。嘿嘿,这五个字也有二十年没听到啦!
  “那时候,紫金门的掌门乃是我爹爹‘刀掌双雄’司马相逢,他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师弟们本姓各异,拜在门中之后,才按照我的名字排行下去。
  “二十年前,紫金门并不在甘凉道上,而在巴蜀之北,与四川唐门、青城派并称为四川三大门派,声势之盛,在武林中也是有数的。
  “本来,紫金门与唐门交情甚好,门中子弟素以兄弟相称。后来不知怎地,到我艺成行走江湖之时,两门忽地便似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一般,不仅互不来往,反而破了脸面,动起手来,几年之中,双方门下死伤都很惨重。
  “每次我出门办事,爹爹都是声严色厉地将我教训一番,命我第一不可沉迷女色,第二不可与唐门之人有甚瓜葛,若见了唐门子弟,便可放手大杀,决不可手软。
  “我唯唯答应,心中却不甚以为然。唐门中人丁虽旺,出来行走江湖的却不多,哪有那么凑巧就让我碰上的?
  “可是天下事偏就有那么凑巧。那年二月初七,我奉爹爹之命到青城派送一张英雄帖,行到资中桂花坪,无巧不巧地就碰上了她……”
  他一指桑二娘,眼中现出爱怜横溢的神色:“她也不姓桑,她本是唐门第三代弟子中最得宠的一个,名字叫做唐遥儿,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雪仙’。”
  桑小娥惊呼一声道:“‘小雪仙’唐遥儿?”
  她听人说起过,“小雪仙”唐遥儿乃是唐门的大家长唐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儿,一身暗器功夫尽得唐门真传,肤色白皙,又喜着白衣,二十年前不知迷倒了多少英俊年少。
  看看今日的桑二娘,肤色黧黑,荆钗布裙,一张脸上全是皱纹,全无一些美色,谁能想到她会是声名赫赫的“小雪仙”?
  桑二娘苦笑一声道:“姑娘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么?当年的‘小雪仙’唐遥儿早就死了,江湖上再也没有这一号人物,可是我从来也没后悔过……
  “那时候我十九岁,皆因平日里生性就如男孩子一般,喜欢顽皮胡闹,这才闯下了那么点儿名头?当时我很沾沾自喜。
  “唉!今日想来还不全是托了‘唐门’这块金字招牌的福!否则凭我自己这两下子,纵有十个唐遥儿也早被碎尸万段了……
  “我在门中待得气闷,求奶奶开恩放我出去逛逛。
  “那天来到资中的桂花坪,正撞上几个恶霸欺侮一家乡民,有一人见那家乡民的女儿颇有几分姿色,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剥光了她的衣服,想要行淫。
  “我忍耐不得,几根银针发了出去。哪知就在银针射出的同时,一个年轻男子也跃出人群,挥掌向那几个恶霸打去。
  “他身手虽快,毕竟没有我的银针来得利落,那几个恶霸中了银针,一声没哼,脸上发黑,很快死去。可他打抱不平时,没想到会有人从旁发射暗器,腿上肩上也各着了一枚。
  “我误伤了好人,连忙将他背到僻静之处,给他服下解药。
  “我那针上毒性极猛,虽然解药对症,那也须好些时日才能痊愈。
  “我虽见他出手时依稀使的是本门对头紫金门的武功,但他仗义出手,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谁想到,这一救之下,我的一生全然因此改变……”说到此处,她触动心事,泪水盈盈。
  柯叔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意示安慰,接下去道:“我中了她两枚银针,片刻之间便人事不知。
  “此后五六天都处在昏迷之中,有时张开眼睛,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儿关切地对着我,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又晕了过去。
  “半个月后,我才勉强能够行动,神智也清醒了。
  “她问我的姓名来历,我知道自己虽是被她误伤,可若不是她这些天衣不解带,尽意侍候,我这条命也早送掉了,于是据实以告。
  “她向我道歉,也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了我。
  “唉!一切都是前生做下的孽债!我知道她是仇敌门中的人,可是此后的那些日子里,偏又魂萦梦绕地牵挂着她,为了多看她些日子。
  “我的毒伤其实已好了七八成,可我还是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做出一副伤势沉重的样子……”
  他看了看妻子,道:“你们已经看不出她是当年的‘小雪仙’了,可在我的心中眼中,她白衣飘飘,风情万种,永如初见之日……”
  桑二娘脸上一红,道:“我见他的伤势总也不见起色,不由很是惊慌,怕是自己哪里搞错了,于是更加小心地帮他养伤。
  “这样一来,我们竟在客栈中住了一个金月,后来,他知道不能再拖,就把实情告诉了我。
  “我其实也知道几分,可我又何尝不是不愿离开他呢?就在他坦露真心的那一天,我们结下了私情……”
  她叙说少年情事,虽隔了这许多年,仍是禁不住腼腆,说到后来,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剑作流花霜雪明
  柯叔接下去道:“我出门之时,爹爹再三叮嘱于我第一不得沉迷女色,第二不得招惹唐门之人,我两条全都犯了。
  “我知道犯下大错,但我已与她倾心相爱,发誓要天上地下,永不分离,那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去禀告父亲,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开恩,原宥我的过犯,成全我们两人……
  “爹爹当然是暴跳如雷,并要我将她杀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爹爹怒气不息,在四月十六那天开下香堂,当着二师弟司马云龙和三师弟司马云鹰的面儿,将我逐出紫金门,并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再也不许我姓司马……”
  风清扬等三人“啊”了一声,心下均感恻然。
  柯叔沉吟了一刻,接下去道:“她随我回去拜见父亲,无论爹爹对她怎样出口不逊,她都看在我的面上,忍了下来。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站出来指责我爹爹心胸狭隘,太过没有父子之情。
  “我爹爹大怒,手持紫金刀上来杀她。我跪在地上,连声求恳,爹爹哪里听得进去?
  “她武功比我爹爹差得太远,虽有暗器,却又不愿使用,数招之间腿上便吃了一刀,坐倒在地。爹爹打得性发,挥刀向她头上砍去。
  “我从小受爹爹养育爱护之恩,这次虽遭爹爹如此对待,却半点也无怨怼之情。
  “可是我又怎能看着她死在爹爹刀下?情急之下,我手起一掌,击在爹爹右臂之上,爹爹金刀落地,转头怒视着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我这一掌用力不大,决计伤不了爹爹,他急怒攻心,吐了这一口血,惨然道:‘好!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脸上神情使人难以目睹,显是心灰意冷到了极处。
  “我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头脑中一片空白,后来她怎样将我拽着离开门中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双目发直,面色灰黯,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
  桑二娘叹了口气,轻轻地伸手过去,握住丈夫的手,慢慢道:“我们离开紫金门的第三天,就听说他爹爹当夜便呕血身亡。
  “临终遗下令旨,说他已是紫金门的叛徒,日后门人弟子见了他,人人可以诛之。
  “我本来打算回唐门禀过奶奶,见了这等阵仗,又知奶奶性情急躁,益发不敢回去,只好随着他在江湖上流浪……那些天里,他总是昏昏沉沉的,口中喃喃自语,说是自己害死了爹爹。
  “我急得手足无措,只好尽力安慰他,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心上的伤口还未曾痊愈,我门中已得知了我和他的事情,派出高手,分兵几路,要先杀了他,再抓我回去接受门规处治。
  “过不多久,我们便被唐门高手追上。
  “他们不由分说,便要发暗器杀他。我岂能坐视不管?
  “当下我们两人边战边逃,可是双拳难敌四手,眼见我们就要丧生在自己人的手下,这时恰巧老爷与少爷赶到,少爷那时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身手却是难以想像的高超。
  “他与老爷各出一招,唐门中人便情知不敌,纷纷撤走。
  “我两人将缘由告知了老爷和少爷,他们甚是同情我二人的遭遇,这才收下我们在慕容府上。
  “本来老爷要命少爷与他结成异姓兄弟,我们却不肯,这才隐姓埋名拜在老爷府中做了管家。这一做便是二十年……”
  风清扬“哦”了一声,既佩服二人的深情,又同情二人的遭遇,想到他们为父母长辈门派所不容,不禁颇为他们难过。他沉吟半晌,才又问道:
  “那雪儿的父亲去紫金门,就是为了要他们不再重提此事么?”
  柯叔叹道:“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紫金门也没再找到我。上次少爷去紫金门,根子还是为了你。”
  风清扬奇道:“为了我?”
  柯叔点头道:“是啊!我为了隐瞒来历,这些年来,早将早年学得的紫金手改头换面。
  “全代以新的招式,虽然运力方法这些东西变不了,一般人却也无从凭我的武功识破我的本来面目。
  “哪知那年在河南我二人向你出手,被你一下子揭破了我们的底。
  “你怀疑我们要对雪儿不利,我们虽无愧于心,但这事乃是天大的秘密,若真被你查出,说了出来,势必后患无穷。
  “我们这才求少爷分别到紫金门和唐门走一趟,以少爷的身手,勒逼他们发下重誓,永不追究此事,我二人才无后顾之忧。
  “不料想我的二师弟与三师弟这等刚烈,他们以为少爷要灭了紫金门,为救门中兄弟的性命,竟然引刀自裁。
  “唉!他们死得实在是冤枉……”说到此处,眼中不禁流下泪来。
  风清扬想起当日情景。
  确是如此,心下也不由好生难过。
  当下敛容一礼道:“风某年轻无知,素来对两位冲撞不少,又因我之故带累得两位不安,实是太过抱歉。
  “两位高义深情,我感佩之极,今日之事,风某绝不会再向任何人说起,两人放心。”
  柯叔与桑二娘见他说得甚是诚恳,都是好生喜欢。
  桑二娘笑道:“以前都是我们得罪公子的多了,怎么公子反而向我们道歉?这可不敢当啦!”
  三人相视一笑,再无芥蒂。
  风清扬道:“说到二位的深情,我与雪儿自信也是一般无二。
  “我虽有小娥和秋梦相伴,却也不是用情不专,轻薄好色,这一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雪儿。
  “这次才说服小娥和秋梦,陪我千里南下,那是为的要向雪儿求亲。她的下落,还请二位示知。”
  柯叔和桑二娘对望一眼,心下都是暗自纳罕,心道:
  “这小子恁地神通广大,竟能说服这两个小妞儿来陪他向雪儿求亲,当真是闻所未闻。”
  柯叔略微尴尬地笑道:“风公子,说到您与少爷的渊源,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本来我们明白了你对雪儿的心意,你要问甚么事情,我们自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我们毕竟是慕容府上的仆人,老爷对你疑虑未释,这次搬家有一大半倒是为了躲你,怕你带走了他的宝贝孙女儿。
  “我们若是说了雪儿的下落,那岂不是以仆叛主么?
  “这中间委实有许多为难之处,公子你休要怪我们夫妻二人,我们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啊!”
  他若恶语相对,风清扬反而有些办法,如今他这样软语相商,所说又是极为诚恳,风清扬反而无计可施,只好拱手道:
  “两位说得也是。”
  桑二娘见他脸上神色沮丧之极,心中不忍,温颜道:
  “风公子,你也休要灰心。雪儿所在虽然隐秘,只要上天下地,还是一定会找得到的。”
  说到“上天下地”这四个字时,她特地加重了语气。
  柯叔看了她一眼,两人打了一躬,从三人身畔穿过,“轧轧”声响,打开假山石门出去了。
  风清扬听桑二娘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微觉诧异,隐隐觉得她是在指点自己,可她究竟在暗示甚么,却又摸不着头绪。
  他皱着眉头,口中喃喃道:“上天下地?上天下地?那是甚么意思?”
  桑小娥与秋梦二女也一道低头沉思,小红鸟立在身畔的一块岩石上歪着头看他们三人,似是非常奇怪。
  蓦地,秋梦眼睛一亮,手指着台阶下排列整齐的一间间石头四室道:
  “风郎!你看!”
  风清扬顺着她手指望去,借着火折子昏暗的光线,隐约看见囚房的门上刻着“天字一号”、“天字二号”、“天字三号”……风清扬双掌一击,喜道:
  “是了!我当年被关的乃是‘地字二号’,上天入地!上天入地!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雪儿她竟会在这儿么?好秋妹,你怎么恁地聪明!”
  二女见他喜形于色,也不禁都代他高兴。
  三人精神一振,点亮几支火折子,分头下了石阶,逐间囚房找去,桑小娥道:
  “要细细查看门边,别要有甚么机关秘道之类的!”
  风清扬与秋梦点头答应。三人看了小半个时辰,二十余间囚房全都勘查一过,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更别提机关消息之类了。
  眼前好容易燃起的一线光明又已熄灭,风清扬颓然坐在地上,默然不语,秋梦道:
  “难道咱们猜错了么?雪儿她不在此地?”
  风清扬断然道:“决计不会!雪儿她一定在此,二娘她不会说错的!有了,你们撕下衣襟,掩住耳朵!将灵灵抱在怀里!”
  二女不明所以,但知道夫君自有道理,当下将耳朵用布片塞住,将小红鸟召唤下来,揣在桑小娥怀中。
  那小红鸟已是驯养惯了的,见女主人召唤于它,甚是乐意,趴在怀中一动不动,一双眼睛骨溜溜地看着四方。
  风清扬吸了一口气,一声长啸冲口而出,如龙吟大泽,虎啸深山,说不出的清越威猛。
  二女耳中虽掩着布片,还是禁不住全身一震,小红鸟一惊,双翅扑腾几下,桑小娥手臂一紧,它才又蜷伏不动了。
  风清扬这番长啸持续了足足有半顿饭时分,只觉四肢百骸都有气息流动,眼前处处皆是光明,啸声愈来愈强,愈来愈高,势头竟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少衰。
  二女虽听不到,却感觉到这啸声之威,都不由自主地为夫君欣慰。
  原来这半年之中,他内功又有进境如此,那也堪称武学史上少见的奇迹了。
  蓦地里,一个苍老的声音远远传来:
  “何人在此撒野?这姑苏慕容的地盘是你逞威使气的地方么?”
  这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便有如平常谈话一般,但夹在风清扬天地动容、风云变色的啸声之中,却仍可听得清清楚楚,与接席而谈毫无二致。
  桑小娥与秋梦俱是心下一凛,同时想到:正点子到了!
  风清扬啸声顿止,只听轧轧声响,他前方脚下二十余步的一块青石板缓缓推入,现出一个洞口。
  一个老人面目清癯,长衣布袜,萧然而出。他脸上有如罩着一重寒霜,三绺短须,不怒自威,正是参合庄的主人,雪儿的爷爷——慕容绝。
  他见到风清扬的面容,微微一怔,旋即双眉竖起,冷然道:
  “风清扬!果然是你!我原想到别人也不敢这般放肆!你作啸相邀,老夫已经出来了,有事说罢!”
  他话虽如此说,心下却暗自骇异。
  他这座秘道深在地下,地面上纵然楼塌屋倒也是丝毫不闻,可风清扬的啸声竟能传入下面,饶是他内功修为至深,也忍不住心旌摇动,这才出来看看是何方高人。
  这时心想:这小子真他妈的邪门!
  怎地每见他一次,他的功夫便进步了不少?
  难道世上真有甚么灵丹妙药不成?
  风清扬回头看了一眼,与二女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道:“见过爷爷!”
  慕容绝连眉毛也不动一根,冷冷道:“免了罢!”
  风清扬站起身来,仍是恭恭敬敬地道:
  “爷爷!我想求你老人家开恩,让我见雪儿一面。”
  慕容绝道:“是么?就只见一面这么简单?”
  风清扬道:“那也不是。我此来姑苏的主旨是向雪儿求亲,还望爷爷允准。”
  慕容绝目如冷电,在他三人脸上一扫,冷冷道: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虽不是君子,但远来求亲,我也不来怪你。
  “只是古往今来,求亲都是带着花红聘礼,三媒六证,未听说有带着两个姘头的!
  “你拿我孙女儿当甚么,瓦舍里头的窑姐儿么?还不给我滚了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地瞋目大喝,震得三人耳中嗡嗡作响。
  他一说“姘头”二字,桑秋二女都是柳眉倒竖,便要发作。
  风清扬连忙使个求恳的眼色,止住二女,朗声道:
  “爷爷!我岂敢有轻视雪儿之意?自来男婚女嫁,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雪儿母亲早已仙逝。
  “我已有雪儿父亲之命,三媒六证都是末节,只须爷爷应承,我可立刻就办。
  “此外,小娥与秋梦与雪儿一样,都是我心爱之人,爷爷对我如何都无所谓,对她们还请勿口出侮慢之言!”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情知慕容绝听了之后必定大怒,说不定立时便会拳脚相向,只是他侮蔑小娥与秋梦,这些话如骨哽在喉,不吐不快,纵在向他求亲不成,那也顾不得了。
  哪知慕容绝负手向天,不急不怒,便似没听到他这番话一般,口中喃喃道:
  “雪儿父亲之命!恪儿!恪儿!”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他忽地低下头来,沉声道:“你见过恪儿了?”
  风清扬听他语声颤抖,父子天性流露,不由心中一酸,道:“正是。”
  当下将遇见慕容恪的前前后后简说了一遍。
  慕容绝听罢,垂首不语,右手袖子却是微微颤动,显是心中激荡之极。
  半晌,他抬起头来,缓缓道:“慕容恪虽是雪儿之父,但从未对雪儿尽过养育之责,这件事他无权作主。
  “我知道雪儿对你也甚是倾心,但是你可以想像,慕容恪不愿献身光复伟业,我可以不认他作儿子。
  “你不辅佐我干成这桩大事,我会将孙女儿许配给你么?”
  风清扬急道:“爷爷……”
  慕容绝右手一摆,将他止住,道:“我将恪儿逐出十几年,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是后悔?
  “现在我上了年纪,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可是我们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那是天生注定的,谁又有甚么法子?”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曾经对你说过,等我死了以后,随便你们怎样都可以。
  “现在我也老了,没有几年好活。人一闭眼,万事皆休,甚么都是空的,谁还能管得了许多?”
  风清扬自识得慕容绝以来,从未听他说过如此软弱近情之语。
  他却没有想到,慕容绝一生纵横江湖,独来独往,专以复兴燕国为己任,既无知交好友,也无妾侍婢女,他逐走儿子,囚禁孙女,心中悲喜向来找不到一人倾诉,只有自甘寂寞。
  这时乍然得知儿子的讯息,英雄豪气登时退在一边,一个普通老者的伤老怜病之情油然而生。
  他这番话说得沉痛伤感,桑小娥在旁听了,虽不明其中缘由,也不禁心下恻然,温颜道:
  “老爷子!其实人寿几何,该当及时行乐。您一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伟业,连天伦之乐也享受不到,那又是何苦呢?
  “风郎与雪儿倾心相爱,您何不允下这门亲事,日后我们一道供养于您,大家融融泄泄,岂不是好?”
  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是入情入理,慕容绝听得怦然心动。
  他本来大智大慧,一代人杰,这其中的关节轻重岂有不知?
  只是长久以来,被复国雄心障住眼睛,许多常情反而视如不见。
  这时听了桑小娥的话,低头寻思,心中忽喜忽悲,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风清扬等三人见这几句竟然说动了他,不禁相顾而有喜色。
  眼见一场风波便要化为玉帛,慕容绝忽地抬起头来,脸上又现出刚愎之色,右掌虚击,手边的一块石头被他拍得粉碎。
  只听他沉声道:“不成!我慕容绝是何等样人!这件事我做了一辈子,岂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了局?
  “又岂能听了你这淫邪妖女的几句话便即改弦更张?
  “风清扬!你别做梦了,要想娶雪儿,不如今日就毙了我!”
  他不但不允亲事,反而出口伤人搦战,三人大出意外之余,无不气愤填膺。
  风清扬剑眉一轩,还未开言,桑小娥已戟指道:
  “慕容老爷子!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你如此不通情理,纵然玄功通神,又有何益?
  “我来告诉你你是何等样人,你是个无情的冷血怪物!”
  她伶牙俐齿,辩才无碍,这几句话直刺慕容绝内心,只激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煞生烟,怒道:“淫邪妖女,还敢大放厥词!老夫不毙了你,誓不为人!”
  两手疾若飙风,十指交互捺出,使的正是慕容氏的家传绝学——参合指。
  桑小娥疾退,可是慕容绝的武功实在较她高出太多,她身形刚刚飘出三尺,双腿膝弯上一麻,便要跪倒。
  两只温软的纤手伸了过来,将她搭住,正是秋梦及时后退,才使她免了这一跪之厄。
  风清扬大惊,喝道:“休下辣手!”
  宝剑在手,眨眼间刺出七剑,成北斗七星聚之形。剑上附以雄浑内力,“嗤嗤”有声。
  慕容绝见这七剑来得凌厉,喝一声:“来得好”,不及攻敌,先护自身,左掌右指,也是连发七招,将风清扬的剑势挡了回去。
  他们二人这是第四次相斗,对于对方的武功底蕴都烂热于胸,这时再也不存试招的企图,一上来便是以快打快,掌来如震雷行地,剑去若长虹经天,所出尽是凌厉狠辣,攻守兼备的妙招。
  桑小娥与秋梦虽和风清扬做夫妻已久,却甚少见到夫君与人相斗,这时凝神观看,不由赞佩不已。
  两人堪堪斗到七十余招,慕容绝已觉有些相形见绌。
  以前他与风清扬相斗,胜在内力较风清扬高出不少,但别来一年,风清扬不唯与人交手的经验增加良多,《九阴真经》与“北溟神功”一相结合,内力进境更是一日千里,此刻的修为已较慕容绝不遑多让。
  慕容绝掌指齐出,风清扬往往剑尖抖都不抖,想刺哪里便刺哪里,而慕容绝虽能避过他的凶险之招,剑风拂面生疼,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当下慕容绝心念一动,奋力连出四五掌,将风清扬逼退数步,喝声:“且住!”风清扬与他动手本非初衷,当下收剑跳开,看他有何话讲。
  慕容绝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老夫老矣,无能为矣!单任一双肉掌已是战你不下。
  “风清扬!你以独孤九剑驰名天下,老夫也有一套剑法想要会会你,不算我欺负晚辈罢!”
  风清扬听他说得自负,料想这套剑法必然非同小可,不禁好奇心起,又想今日之战势所不免,只有奋力出击,胜得一招半式,事情或者才有转机,当下恭恭敬敬地道:
  “请爷爷指教!”慕容绝伸手在腰带上一按,“呛啷”声响,耀眼生花,手中已擎着一把软剑。
  这把剑长约二尺七八,剑尖分叉,有如蛇信,左摇右摆,甚为灵动,剑身则如一泓秋水,在昏暗的火光下微微颤动,似风行水面,觳纹横生。
  风清扬眼前一亮,脱口叫道:“灵蛇剑?”
  慕容绝微微一笑,道:“好眼力!你倒也真不愧是学剑之人。
  “不错!这便是《百衲兵器谱》上排行第三的‘灵蛇剑’,切金断玉,锋利无比。
  “不过我还不会老了脸皮,拿它来削你手上那把破铜烂铁的,放心好啦!”
  洪武年间,沧州铁佛寺有位挂单僧人,并无法名,人们见他身上穿的袈裟东拼西凑,破烂不堪,姑以“百衲”称之。百衲武功不高,却喜研究兵器,他穷数十年之力,东下渤海,西上青藏,南及南溟,北至关外,见识各门各派秘制的各种兵器。
  有时人家以他算不上武林中人,怜念他这一片苦心,往往慷慨出示,详细讲解,有时碰到心胸狭隘之人,秘而不宣,他便坑崩拐骗,无所不用其极,非要见上一面而后快。
  这也叫做天生奇癖,不可以常理度之。
  到了晚年,他便将平生搜集到的兵器分门别类,整理品评,编成了一部《兵器谱》。这部《兵器谱》上对于所载兵刃的历史沿革、短处、冶炼方法、特点等剖析得极为详尽,品评又是极为允当,令人心服口服。
  以故是书一出,洛阳纸贵,武林中人多半备有一册,有名在《兵器谱》上之人更是脸上有光,奉之为圭臬金箴。
  在《兵器谱》的“剑门”中,这把“灵蛇软剑”便排名第三,仅在“倚天剑”与藏边喇嘛教珍藏的镇教之宝“龙骧剑”之后。
  慕容绝以指弹剑,剑上发出“嗡嗡”之声,他缓缓道:
  “这八十四手‘流花剑法’我苦思了四十年,今日第一次面世,遇见的便是独孤九剑,好!好!咱们就看看谁弱谁强罢!”
  “罢”字出口,长剑幻起银光万道,匝地而来,他口中喝道:
  “第一招!落花有意!”
  自打有剑法以来,无论哪一门哪一派,哪一招哪一式,或精妙绝伦,或拙笨可笑,或威猛开阖,或温柔敦厚,使剑的落点都是自中盘入手,兼顾上盘、下盘。
  可是慕容绝的这一招却与剑理全然不合,竟是由下而上,斜刺里挑来。
  风清扬见他来势奥妙,一时不知如何抵挡,退了一步,侧身回了一剑,削向慕容绝的眉心。
  慕容绝不避不闪,剑光如波浪一般弯弯曲曲,罩住风清扬的腰间,口中喝道:
  “第二招,流水无情!”
  风清扬回剑挡架,慕容绝连声呼喝,第三招“暗香浮动”,第四招“疏影横斜”已经发出,绰绰约约,大有雅人深致。
  及至第五招“梨花带雨”,第六招“小园艺菊”,第七招“芙蓉初绽”发出,风清扬已被他连续逼退了六七步。
  风清扬心中一凛,这是自他习成独孤九剑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他心中电闪,若不抢攻,任由他这般出招,自己怕支撑不到百招便会落败。
  当下再不躲避敌剑来势,见他第八招“丛桂低徊”斩向自己双腿,手中剑尖直颤,刺向慕容绝的腰间。
  慕容绝见他使出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剑势微微一滞。
  风清扬只争这瞬间工夫,“嗤嗤”声响,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别取慕容绝的面门,咽喉与胸口。
  这三剑虽无招式可言,却正是对准慕容绝的破绽面发,包含着“独孤九剑”中最为精深的剑意。
  慕容绝大喝一声,飘身疾退,手中剑光跌宕,“当当”数响,将风清扬这数剑挡了回去。
  但这样一来,风清扬登时由劣势扳回平局,两人倏出倏收,攻守变换快捷无伦,转眼间已拆到了一百六七十招,慕容绝的一套“流花剑法”也堪堪使完。
  他这套“流花剑法”共有八十四手,每手两个变式,计一百六十八招。
  每手都有一个花的名称,或有关于花的典故。
  剑意之中既切合使剑者的身份,又顾到花的特色,雅趣中蕴藏杀机,温馨间包含凌厉。
  这乃是慕容绝精研天下剑法,探究各家之长,又穷四十年心力创制而成,厉害之处,实不在武林中久享大名的武当、太极、峨嵋、崆峒等派的高招之下。
  风清扬从未见过这套剑法,先自存了怯意,故一度被慕容绝大占上风。
  但独孤九剑乃是夺天地造化的武学功夫,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双方斗过数十招后,风清扬凝住一点精神,双目所注只有对方的一点剑尖,见招拆招,见势破势,对慕容绝口中呼喝的剑招也早充耳不闻。
  慕容绝眼见一套剑法已将使毕,却硬是未能奏功,搔不到对方痒处,焦躁之意暗生,一柄剑更是使得有如疾风骤雨一般。
  他胸罗万有,腹笥极丰,这时将“流花剑法”从头使过,其中又夹杂着不少别派剑招,意图扰乱风清扬的耳目,自己才可乘隙求胜。
  哪知风清扬有如不见,只是自管自地拆招进招,似是墨守成规,谨慎自保,剑上却是新意迭出,妙着纷呈。
  他在激斗之中,一面小心翼翼地守住门户,乘隙反攻,一面着意观察慕容绝剑着之中的破绽。
  任何招数,无论攻或是守,都会有破绽可乘,慕容绝这套“流花剑法”虽然高妙,也不能例外。
  他渐渐发现,慕容绝的每一招中确乎都有破绽,只是他变招太快,不等自己抓住机会,已变新招。这破绽一闪即逝,有破绽也全变成无破绽了。
  他心中暗暗发愁,想道:我以独孤九剑的威力与他缠斗了这许久兀自不胜,难道他使劲这般快法,我真就寻不到反击的机会?
  他有哪一招的破绽是来不及补上的?
  他心中寻思,手下却丝毫不慢,两人这时已拆到了五百余招,慕容绝的“流花剑法”也使到了第三遍。
  激斗之中,他开声喝道:“第五十二招,海棠春睡!”这一招剑柄朝上,剑尖向下,成执烛之状,刺向风清扬双腿,姿态极其潇洒雍容,乃是取自苏轼的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风清扬举剑架开,心念蓦地一闪:这一招似有解法!慕容绝的剑招以自然高妙为宗,但天生自然那是可遇而不可求之境,岂能招招到此地步?
  大部分的招法还是自追琢之中求自然浑厚。
  这招“海棠春睡”追琢雕刻之痕太重,与上下招之间的连结便不那么紧密。
  初始之际,他出剑奇快,气韵悠长,这中间纵有斧凿痕迹,也是一带而过。
  此际二人斗过五百余招,慕容绝内力虽然湛深,毕竟年事已高,出招之际已不若先前那样灵动自如,终于被风清扬在这一招上觑见了可乘之机。
  风清扬虽想到破法,怎奈慕容绝招式已变。
  他心中已有成算,当下舞剑护住全身,水泼不入,却是只守不攻,立于不胜之地了。
  慕容绝一见大喜,暗道:好小子!你也终于有黔驴技穷之时!当下抖擞精神,放手直攻,力求二百招以内将他收拾下来。
  桑小娥与秋梦在一旁观战,虽然不明白两人剑法中的高妙之处,风清扬全取守势还是看得出来。
  她二人不知风清扬的意图,见他如此,不由焦急异常,却又爱莫能助,两人愁眉相对,四个手心中都是冷汗。
  两人看看拆到了近七百招,都感心跳气促,全身汗湿,出招之间再也不似开始那样迅若电石。
  慕容绝使出一招“白莲风起”,这是第五十一招,接着剑尖向下一滑,便要使出第五十二招“海棠春睡”。
  这一招风清扬已见过四次,见他剑尖一动,便知机会来了。
  他等慕容绝剑尖使到一半,再无可能变作别招,手腕疾抖,霍霍刺出四剑。
  这四剑只是一招四式,快捷无比,虽有先后之别,都似同时发至,登时将慕容绝半身圈住。
  慕容绝见对手忽地剑光暴长,所刺四剑俱是自己空处,变招已自不及,心中一凉,暗道:
  罢了!我四十年心血,到头来还是输在独孤九剑之下!他是一代武林大豪,虽败不乱,手腕一反,宝剑由下向划了一个圈子,全力刺出!
  “嚓”的一声响,两条人影倏地分开。
  慕容绝右臂之上绽出两朵血花,“灵蛇剑”落在地上,风清扬手中青钢剑从中断绝,腕上也隐隐有血丝沁出。
  这一招两人都受了伤,但慕容绝伤得既重,又违了先前说过的不以宝剑削断风清扬的兵刃的言语,可说已经大败亏输。
  风清扬抢上一步,拾起地上的灵蛇剑,双手举起,恭声道:
  “扬儿被迫出手,伤了爷爷,还望爷爷恕罪!”
  慕容绝左手接过宝剑,面上神色惨然,道:“罢了!罢了!”左手运力,灵蛇剑激射而出,嵌入身畔的石壁。
  他这一掷力道奇猛,二尺七八的宝剑只余一尺在外,微微颤动。
  虽说宝剑锋锐,这份手劲也足使人叹为观止了。
  慕容绝长叹一声,昂首直上,走过风清扬身边和二女中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竟是不回到地下的秘道之中,扬长而去了。
  风清扬大急,喊道:“爷爷!请留步!雪儿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呀!”
  慕容绝头也不回,拍开假山石门,身形一晃,已失去了踪影。
  风清扬追了出去,游目四顾,只见外面明月在天,芳草遍地,虫声叽叽,四野寂寂,慕容绝已如神龙般夭矫而逝。
  他呆立片刻,颓然回来。二女见变生非常,也自烦恼,陪着他默默寻思。
  蓦地,秋梦双手一拍,喜道:“慕容绝走得好,走得妙啊!”
  风清扬与桑小娥一惊,道:“此话怎讲?”
  秋梦道:“风郎!适才你向桑二娘打听雪儿的下落,她暗示你‘上天下地’,便能找到。
  你发声长啸,结果却是慕容绝出了来,雪儿必定也在这地下秘道之中。
  现下他已离去,你不趁此良机寻到雪儿,将她带走,还等甚么?”
  风清扬一拍脑袋,喜道:“着啊!我怎地没有想到?”
  桑小娥心思缜密,道:“那么适才雪儿听见啸声,怎地不上来与风郎相会?”
  秋梦沉吟道:“那就难说了,或者她听不出是风郎的声音,又或者被慕容绝囚禁起来,脱身不得也说不定。”
  三人虽心中犹有疑团未释,想到了这一节,毕竟也是精神大振,当下从适才慕容绝出来的洞口鱼贯而入,小红鸟本在上空盘旋,风清扬唿哨一声,便也飞了下来。
  那秘道下方原来悬挂着一具软梯,三人顺梯下去,落足之处乃是一条狭窄的石道,两边都是光滑的石壁,仅容一人出入。
  风清扬率先入去,沿着石道忽下忽上,行了一炷香时分,忽地眼前一亮,面前竟是好大一片空场。
  流水汩汩,芳草萋萋之间,筑着几间瓦舍,在明月的清辉之下显得极其雅致静谧。
  风清扬忍不住惊呼出声:“这里竟然通向外边!”
  这时二女也出了石道,见到这般难以置信的景像,也禁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他们有所不知,慕容家这座参合庄本是依水而建,本来庄院外头有一处方圆数里的水塘,位置甚是偏僻隐秘,不少土著居民也是不知。
  后来天时大旱,这座池塘干涸见底,慕容绝修建这条地下秘道时,就雇人运来黑土,将水塘垫实,在其上建了这座秘密巢穴。
  此处地势甚低,他又在四周以条石筑成水坝,将这片空地圈在其中,这样别人从外面便无从发现,唯一的通道便是风清扬等适才下来的这一条了。
  风清扬等本以为越往里走必然是阴暗潮湿,有如蜗鼠之居,哪知此处竟是别有洞天,一喜之下,不禁又多了几分指望。
  当下提气叫道:“雪儿!雪儿你在么?”
  声音传出老远,撞在石壁之上反弹回来,只听“雪儿……你在么”之声层层回旋,经久不绝,空地上却是寂寂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风清扬挥手道:“小娥姊姊,秋妹,咱们三个分头去找,找到了就喊一声儿。”
  桑小娥与秋梦答应了,各自晃亮火折子,分头向几幢瓦舍搜索而去。
  风清扬向左边一幢房子走去,只见两扇板门虚掩,轻轻一推,应手而开。
  他缓步而入,借着火折子的微光,隐隐看到屋中有四五个房间,居中是一张黑黝黝的八仙桌,上面放着一盏油灯。他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亮,执起灯火,待要四处查看。
  蓦地,小红鸟“咕咕”一声,直向最里面的房间飞去。
  风清扬心知有异,随它奔了过去。
  推开菱花木门,一股细细的幽香袭入鼻端,他心中一凛,这正是自己熟悉的雪儿闺房的香味!
  他不及细想,一步窜到屋角的纱账之旁,掀开轻纱,一个少女玉靥生喜,眼波流动,望向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却不是雪儿,又是哪个?”
  风清扬狂喜之下,头脑一晕,大叫道:“雪儿!”身体早扑了过去,将她抱在怀中。
  一霎之间天旋地转,一颗心宛如要炸了开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此刻纵然立时便天塌地陷,也绝不会与雪儿分开片刻!
  两行热泪已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这般抱了一刻,雪儿却只将樱唇在他面颊上来回摩挲,并不说话。
  他神智略清,知道雪儿必定被点了穴道,当下运力于指,在雪儿的各个经脉关节中推拿数下,雪儿诸穴齐通,再无窒滞,情不自禁地纵体入怀,喜道:
  “风郎!风郎!你总算来了!”清泪已是布满双腮。
  两人却不言语,相拥相抱,只盼时间就此停驻下来,这一刻永远过不完。
  雪儿抬起梨花带雨般的俏脸,含笑道:“风郎!这一年来我许下几千几万个愿,盼你到来,你真的来了!”
  风清扬“嗯”了一声,向她火热颤抖的双唇吻了下去。雪儿闭上双目,心魂俱醉,恣意享受着情郎的温存。
  两人吻了不知多久,风清扬忽地神智清明,叫声“啊也”,跳将起来。
  雪儿惶然道:“怎么了?”
  风清扬尴尬一笑,道:“我一见了你,甚么都忘了。我将小娥与秋梦也带来了,她们此刻正四处找你。我将她们喊过来!”
  雪儿奇道:“小娥?她不是死了么?”
  风清扬笑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跟你说罢。”
  伸手为雪儿擦干泪水,牵住她的纤手,道:“走!见见她们去!”
  雪儿本有些小心眼儿,当年因为风清扬与桑小娥相恋,曾经伤心欲绝,后来虽然想开了些,却也疙疙瘩瘩的,总是一块心病。
  这时情浓之际,听说风清扬将桑小娥与秋梦一齐带来,不免心中一沉,但她从未与这二人见过面,好奇心总是占了上风,便也兴兴头头地整理衣服头面,陪着风清扬出来。
  风清扬携雪儿来到门口,朗声道:“小娥姊姊!秋妹妹!雪儿在此,过来罢!”
  雪儿低声笑道:“啊哟!好个姊姊妹妹的,叫得这般亲热,我算是你甚么人哪?”
  风清扬刮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你不是叫我九弟么?我也该叫你雪儿姊姊了!”
  雪儿“啐”了一口,双脸生霞,想起初识风清扬之际,路途之上,客栈之中,两人“姊姊弟弟”地叫了几千几万声,种种柔情蜜意,刹那间袭上心头,不由得心中一甜,低下头去。
  这时桑小娥与秋梦已闻声奔了过来,见到雪儿一袭白衣,俏生生地立在风清扬的身侧,在星月微光下看来,正是楚楚动人,态拟神仙。
  桑小娥笑道:“这就是雪儿妹妹啦!啧啧!生得这般俊,怪不得风郎整日剜心割肉一般地惦记呢!”
  风清扬笑道:“莫要酸溜溜的啦!见不到你时我还不是一般想念?”
  转头对雪儿道:“雪儿!你猜猜看,她们两个谁是小娥?谁是秋梦?”
  雪儿与风清扬出来之际,心中多少带着一丝酸涩,这时见二女清秀婉媚,体态可怜,也禁不住心中一动,一股“我见犹怜”的感觉油然而生。
  听风清扬问起,娇笑道:“我猜猜看罢,若是猜错了,你们可不许笑我。嗯……这位姊姊文静清雅,想必是秋梦姊姊……”
  她面向秋梦,还未说完,桑小娥已截过话头,笑道:“猜得不错!”
  回过一只纤指,点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这位姊姊贫嘴贫舌的,一看便是个泼辣货,那便是人见人恨的桑小娥啦!”
  四人一齐大笑起来,雪儿含笑道:“娥姊姊快人快语,使人如坐春风,我一见便是好喜欢呢!”
  上前牵住桑小娥与秋梦的手轻轻晃动,着实亲热。
  三女咭咭呱呱地说了好一会子话,风清扬忽地想起一事,道:“雪儿!你怎会被点了穴道躺在屋子里,是爷爷做的么?”
  雪儿点点头道:“是啊!你在上面长啸,我虽听不出是谁,却也料到九成是你,便要奔出去相见。
  “爷爷不让我出去,我不听,他就反手点了我的穴道,将我放在床上。
  “其实他点我穴道也是为了我好,你那啸声好怕人,我也算内功有点根基的了,一听之下一颗心便怦怦直跳,越来越快,好像要蹦出胸口来一般呢!
  “咦!爷爷呢?他怎会让你来找到我?”
  风清扬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秋梦文文静静地开口道:
  “令祖与风郎动手过招,偶尔疏神,让了风郎一先,便打开秘道口,扬长而去了。”
  雪儿“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知道爷爷的脾气和与风清扬的过节,那他必定输在了风清扬手下,恼羞成怒,这才拂袖而去。
  爷爷的武功他也是知道的,风清扬一年前还逊色两筹,如今竟能反胜,足见近来的武功也是大有进境。
  当下瞟了风清扬一眼,芳心窃喜。
  四人又谈笑了几句,风清扬道:“雪儿,你可知此番我带小娥与秋梦来此,为的是甚么?”
  雪儿巧笑道:“你和两位姊姊的商议,我哪儿会知道?总该不是游山玩水到此,顺便来看看我罢!”
  风清扬正色道:“岂敢岂敢!我拜托她二位同我前来,乃是准备向你求亲来的,奈何爷爷不准。不过总算见到了你,那也不虚此行了。”
  雪儿以为他是说笑,及见桑小娥与秋梦都微微点头,神色俨然,才知是真。
  她心下大为感动,握住二女的手道:“风郎有这番心意,那是该当的。二位姊姊如此大度,陪他前来,雪儿感激无已。”
  桑小娥笑道:“哪里哪里!我答允风郎前来,那是见他涎皮赖脸的,不得不答应。要是早知雪妹你是这样国色天姿的美人啊,哼,我才不跟他一起来呢!”
  几人奇道:“那为甚么?”
  桑小娥格格一笑,道:“那我早就快马加鞭,先来一步,抢着把你娶回去算啦!”四人一齐拊掌大笑。
  秋梦道:“想的好事!只怕雪儿爷爷这一关你过不去呀!”
  她说的本是句玩笑话,风清扬一听之下,却是笑容顿敛,肃然道:
  “秋妹提醒了我,此处并非说话所在。雪儿,我问你一句话,你可愿与我们同回华山么?”
  雪儿垂首沉吟,她前次本打算与风清扬私奔,结果被慕容绝截下,大伤祖父之情。
  这一年来,爷爷虽然精神健旺依旧,却也老态益增,想起他对自己的慈爱和期望,倒真的是难以撒手离去。
  可是与风清扬团团圆圆,比翼双飞乃是她一生的心愿,这一年来虽不见风清扬的人影,那也是睡里梦里辗转反侧,寤寐相求,如今这个活生生的郎君就在眼前,双目炯炯,殷切地等着自己答允,这一声“不”又怎么说得出口?
  她银牙一咬,决心已下,抬头道:“风郎!我与你回去,过一段日子再回来探望爷爷便了!”
  此言一出,风清扬等三人齐声欢呼。
  风清扬笑道:“事不宜迟,这就走罢,免得爷爷回来,再费周章。”
  雪儿道:“稍等片刻。”
  风清扬听他答允,心情奇佳,笑道:“还耿搁怎地?莫非咱们还要练一回‘夫妻四修功’不成?”
  此言一出,桑小娥与秋梦同时晕上双颊,啐一口道:“瞧把这家伙美的,胡说八道,也不怕丑!”
  雪儿一怔,旋即也明白风清扬话中之意,不禁也是娇羞满面,拈起两只粉拳捶着风清扬的胸膛道:
  “没好死的!见面说不了三句正经话,又来风言风语了!我是要收拾几件随身衣服!”
  风清扬低笑几声,道:“好好!莫要闹了,算是我错还不成?你去收拾罢,晚上寻一间好客栈,罚我连过三关总行了罢!”
  三女一怔,旋即知道他绕了弯子仍是在说那件事,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桑小娥道:“雪妹,莫要理他,我去帮你收拾罢!”
  雪儿答应,二女回到房中,快手快脚地拣出几件衣服,打了个四方包袱,出来道:“走罢!”
  四人步履轻捷,穿过那条逼仄的石缝,进了囚房的通道之中。
  上得石阶,来到暗门之畔,风清扬摸到石头凸起,掀了三掀,向右一转,石门应手而开。
  四人鱼贯而出,仰头看到,东方已隐隐泛出鱼肚白,原来已到了黎明时分。
  风清扬深吸了一口气,道:
  “雪儿,小娥姊姊,秋妹!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同时与你们在一起,今日终于达成了,我……我好欢喜!”
  他话声未落,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一个青袍长衫,高大威猛的身影横住去路。
  晨曦之中看得分明,正是他们最担心遇到的慕容绝!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无双艳福三人行
  风清扬一见慕容绝现身,心中一凛,暗道:“糟糕!”但事已至此,却也不能硬闯,只好恭恭敬敬地深行一礼,道:“见过爷爷!”
  慕容绝“哼”了一声,道:“雪儿!你要到哪儿去呀?”
  风清扬等人见了慕容绝还不觉怎样,慕容雪一见爷爷却不禁一惊。
  几个时辰之前她见到的爷爷精神矍铄,轩然高举,绝无半分衰老之态,这时仅一会儿不见,慕容绝已是驼背弯腰,好似一下子老了二十年一般,连语声也不再清朗有力,而是变得苍然缓慢了。
  晨光之下,她见到爷爷鬓边上的缕缕白发,忍不住心头一酸,双膝跪倒,道:
  “爷爷!孙女儿不孝,要与风郎同归华山去了!你老人家莫要牵挂,多多保重身体,雪儿过一段时候便回来看您!”
  此刻在这四人的心目中,无一不以为慕容绝若非冲冲大怒,便会百计留难。
  哪知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好好儿地去罢!”
  这短短几字在风清扬和慕容雪听来不啻雷震。
  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喜道:“爷爷!你准雪儿去了?”
  慕容绝缓缓道:“准!不准还有什么法子!”
  雪儿心花怒放,从地下一跃而起,搂住慕容绝的脖子道:“爷爷!你是天下最好的爷爷!”
  慕容绝神色惨然,缓缓扒开雪儿围在他颈上的双臂,轻声道:“雪儿!爷爷以后不能再照顾你啦,你事事都要小心,不要顽皮,听见了么?”
  雪儿听爷爷这般慈爱的说话,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哽咽道:
  “我知道啦!爷爷,你也要多多保重,雪儿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慕容绝脸上爱怜横溢,深深盯着雪儿看了一眼,缓缓道:“去罢!”
  雪儿跪下磕了三个头,哽咽道:“爷爷!雪儿去了!”
  慕容绝再不答话,挥了挥手,两行老泪再也控制不住,缓缓落下。
  慕容雪站起身来,随着风清扬等三人缓缓行去。
  走得几步,回头看看,慕容绝苍老的身影立在晨曦之中,东风微微吹动他的衣袂,益发显得孤寂无比。
  再行得十余步,慕容雪又忍不住回头一望,突地厉声叫道:“爷爷!不要!”
  风清扬等三人被她惨厉的叫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慕容绝缓缓举起右掌,正猛向自己顶门击下!
  说时迟,那时快,风清扬瞿然一惊,身形早动。他轻功之高,连素来眼高于顶的赵鹤亦自佩服,除了师尊段子羽之外,可说普天下已不做第二人想。
  这时全力发出,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竟在此间不容发之际欺至慕容绝身畔,伸手架开了他雷神击鼓般的一掌。
  但风清扬是猝然出手,慕容绝是有备而发,二者力道相去实是不可以道里计。
  风清扬手掌架开,只觉一股大力压下,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慕容绝这掌被他一托,向下一滑,“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自己胸口,饶是他内力深湛,也难抵挡自己全力一击,身形晃了几晃,栽倒在地。
  风清扬疾步飞出,架掌受伤只是电光石火间事,这时三女才跑到他二人身畔。
  慕容雪托起爷爷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珠泪盈盈地道:
  “爷爷!为什么你要这样?你何苦如此啊!”
  慕容绝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花白的胡子登时被染得通红。
  雪儿洁白的衣衫上也溅得斑斑点点,有如桃花绽开,触目惊心。
  慕容绝张着黯淡无神的眼睛,缓缓道:
  “我曾许下誓言……风清扬若想带得你去,除非等我死了以后……我败在他手下,阻拦不得,那也只好自尽……应誓……雪儿……
  “你爷爷一生奔走复国,却是……一事无成,可是……他说话还是算数的……说到这里,胸间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雪儿大急,哭道:“爷爷!爷爷!”
  转头道:“风郎!快救救爷爷!快救救爷爷!快救救爷爷呀!”
  风清扬调匀气息,伸手过来搭住慕容绝的腕脉,但觉脉弛而滑,乃是心力衰竭之像。摇头道:
  “雪儿!你莫要悲伤,爷爷年事已高,这一击又是沉重之极,他……他是不成的了……”
  雪儿闻言,泪花有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叫道:
  “爷爷!爷爷!你不要死!”
  秋梦站在身旁一直默默无语,这时突然开口道:
  “风郎!你不是有师父赐给的‘白虎返魂丹’么?若有一粒,慕容老爷子的性命便有救了。”
  风清扬黯然摇头,道:“我原也想到这一节,只是那‘白虎返魂丹’留在华山之上,没带出来,那也是枉然啊!”
  桑小娥眼前一亮,伸手于怀,然后将手掌摊开在风清扬的眼前,微笑道:
  “风郎!你看这是什么?”
  风清扬一见之下,大喜过望,直跳起来,叫道:
  “白虎返魂丹!小娥姊姊,你从何处得来的?”
  桑小娥笑道:“你忘啦,我这条命是师父救的,临下山之际,师母赠了我几颗白虎返魂丹,以备不时之需。不料今日还用得上!”
  风清扬与雪儿都是喜上眉梢,当下也不及多说,指出三粒丹药,喂在慕容绝口中。但此时慕容绝绝昏昏沉沉,知觉已失,哪里还会吞咽?
  风清扬双手食指与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慕容绝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起内力,微微摆动。
  这手法乃是武当秘传,他自“还施水阁”中看书学来,据书上说,当年张三丰真人曾以此法救治他的三弟子俞岱岩,那是百试不爽,只要内力深厚,纵使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
  哪知慕容绝伤势极重,风清扬的“鹤嘴劲点龙跃窍”直摆到二十余下,慕容绝仍是毫无动静。
  桑小娥道:“我来试试!”
  她自风清扬的大师母张宇真处学得救的扶伤之术,运用之妙也是医林中数得着的高手。
  当下双手捏成剑诀,掌心向下,两手双取慕容绝腮上牙关处的“颊车穴”,阴手点过,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八次时,慕容绝终于张开了口,缓缓将丹药吞入喉中。
  风清扬与雪儿、秋梦一直在旁提心吊胆,这时“啊”的一声,同时叫了出来。
  过了好半日,慕容绝悠悠醒转,眼前模模糊糊地见到雪儿等人,含含糊糊地道:
  “我……我还没死么?”
  慕容雪喜极而泣,道:“爷爷!你好了!你好了!”
  风清扬右手一直搭在慕容绝的腕脉之上,这时觉得他脉像虽微,却已跳得甚是平稳,当下松了一口气,知道他这条命算是拣回来了。
  他沉思片刻,对慕容雪道:“雪儿!这里风大露重,还是将爷爷背回房中静养才是。”
  慕容雪点了点头,风清扬运力于臂,将慕容绝轻轻抱起,脚下放松,行得又快又稳,没有一丝一毫颤动,将慕容绝重又抱回到秘道下面的瓦舍之中。
  慕容绝躺在床上,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雪儿轻声问道:“
  娥姊姊!我爷爷伤势怎样,多久才能复原?”
  桑小娥面有忧色,缓缓道:“爷爷性命已然无碍,但他这次实是伤得极重,非静养半年才能复原,不过他真元有损,武功嘛,怕最多也只能恢复八成了!”
  雪儿点点头道:“这已是最好。娥姊姊,今日若非你在,我……”
  话未说完,双膝一曲,盈盈拜倒。
  桑小娥惊道:“这算甚么?雪妹,快快起来!咱们姊妹一家,怎么好如此呢?”
  此后的几日之中,四人轮番护理慕容绝,慕容雪更是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殷勤周至。
  眼见慕容绝虽仍不能开口说话,却是一日好似一日,四人心中均是十分喜慰。
  这一日,雪儿服侍爷爷喝过了燕窝鸡粥。
  过不多时,慕容绝便沉沉睡去。
  秋梦守在一旁,见雪儿双目深陷,脸色苍白,知她这些日子以来极是疲劳,甚是怜惜,轻声道:
  “雪妹!爷爷睡了,你也去好好儿睡一觉吧!这里我来守着。”
  雪儿回眸一笑道:“有劳姊姊了。”
  转身出了慕容绝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心力交瘁,委实倦得狠了,脑袋沾上枕头,便即睡着。
  她这一觉睡得好长,好甜,迷梦之中,恍恍惚惚地看到风清扬轻袍缓袖,神态飘逸地缓缓行来,双手把她搂在怀中,亲吻个不住。
  她又是激动,又是羞涩,也不抗拒,只任郎君温存。
  过了一刻,觉得风清扬的双手抚上身来,遍体摩娑,一股热力油然自丹田升起,浑身酥软。
  她一把将风清扬搂在怀中,昵声道:“风郎!风郎!”
  这时耳边一人轻声笑道:“雪儿!我在这里!”
  她本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真的有人答话,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便清醒了。
  睁开双眼,只见自己头上方一张脸棱角分别,眉目清俊,正自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己,却不是风清扬是谁?
  她神智一清,已觉遍体生凉,低头一看,不禁大羞。
  其时正当夏季,外面酷暑难当,此处地势虽低,较为凉爽,那也甚是苦热。
  睡觉之时便和衣躺倒,哪知此际非但外衫尽除,亵衣也已被弛去,罗裙半解,香带轻分,一具白玉般的女儿身体已尽数暴露在外。
  外间正是苦夏无比,纱账之中却是春光洋溢。
  她已知这无行浪子趁自己熟睡之际,爬上床来,将自己衣物除去,转念之间双颊生晕,啐了一口道:
  “小鬼头不怀好意,趁人家睡熟来动手动脚。我要叫啦!”
  她嘴上说得虽然硬气,但被情郎抱在怀中,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早已心魂俱醉,万分乐意,一双剪水明眸婉媚如丝,声音又涩又滞。
  风清扬笑道:“你叫啊!我不信你舍得叫!”
  他一见雪儿醒来,谨慎之心登去,放肆之意横生,双手齐动,三下五除二地已将雪儿内外衣衫全然除去,将她一个白玉羊脂般的娇躯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慕容雪不言不语,把头垂在一边,一任他上下其手。
  待得被他紧抱怀中,“嘤咛”一声,犹如饮了佳酿一般薰然而有醉意,神魂飞越,浑不知身在何方。
  慕容雪与风清扬一年不见,空闺独处,种种难熬,不能尽述。
  此际一被意中人摩娑揉捏,只觉四肢四骸全都懒洋洋地没有一丝气力,压抑了许久的情欲有如决堤洪水一般迸发出来。
  二人阴阳成道,龙虎交济,使出“夫妻双修大法”,款款动作起来。
  两人正自情浓之际,房门“吱呀”一响,桑小娥的俏脸露了出来。
  她一见二人这般姿态,脸上登时羞得有如大红布一般,格格娇笑道:“啊哟!真对不住,我打扰两位雅兴,这可来得莽撞了!”
  关上房门,转身便走。
  风清扬抽身出来,顾不得穿上衣服,使一招“燕子三抄水”,犹如足不点地一般穿过房门,拦在桑小娥前头。
  风清扬笑道:“我来相请姊姊!”猛地矮身,使一个“二郎担山”之势,已将桑小娥横抱起来。
  桑小娥与秋梦伴风清扬夫妻三修,这等把戏是顽得惯了的,当下也不甚推托,任他放在床上,将自己内外衣衫除得一干二净。
  风清扬与慕容雪正自旗鼓相当,添了桑小娥这个生力军,三人当下重整战场,来一场声势浩大的三国交兵,或连环邀击,或两两相斗,直是天翻地覆,竟如杯水生涛。
  风清扬本就天赋异禀,自习得“夫妻双修大法”之后更是如虎添翼,勇猛过人,这时以一敌二,竟自左右逢源,毫无逊色。
  三人狂荡了足有两个时辰,各自大叫一声,齐齐入那极乐世界去了。
  后人于此有集唐诗一绝,道:“小亭闲眠微醉消,山榴海柏枝相交。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
  自此之后,风清扬便与三女轮番攻战,或是小娥与秋梦同至,或是雪儿与小娥齐来,或是雪儿秋梦共上,这一月之间,实是享尽人间艳福,纵是天上帝子,玉洞神仙,也无此乐。
  约摸过了一月有余,慕容绝身体渐好,已能下床扶着东西慢慢行走了。
  他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圈,心灰意冷之情消了大半,再无厌世之意。
  听雪儿说道风清扬等尽力救他性命的经过,又见风清扬等三人与雪儿相处甚欢,其乐融融,平生临得老来,又得了几分天伦之乐,再见风清扬时也是敌意尽消,往往颔首微笑,或是短短地说上几句话儿,勉励有加。
  风清扬等心中自是极其喜慰,决意在此等他的伤势痊愈,四人便同归华山。
  这一日清晨,风清扬与慕容雪早早起床,沐已毕,出得屋来信步而行。
  这时旭日光辉自东方披洒下来,空中隐隐约约的,满是氤氲之气。
  风清扬与慕容雪深深呼吸,只觉空气中满是木叶幽香,五脏六腑为之一清。
  这时,忽地听见空中鸟声嘹唳激切,然后便是毛羽扑动之声,似有数只鸟儿相斗。风清扬道:“是灵灵!”
  慕容雪这些日子以来也早与小红鸟结成好友,对它煞是喜爱。
  一听它的声音,急道:“风郎!快去看看,别是灵灵遇到了甚么危险!”
  风清扬笑道:“不会的。它个子虽小,却是陆上空中的霸王,兀鹰秃鹫见了它都要退避三舍,谁还能伤得了它?”
  他口中说话,举目向天上望去。
  只见远处一只体形硕大的白鸽飞来,小红鸟怒气勃勃,口中“咕咕”有声地在后面追赶。
  风清扬素来喜欢鸟儿,见那白鸽生得温驯矫健,雅不愿小红鸟伤它。刚要出声喝止,小红鸟振翅一飞,已兜在白鸽头里,迎面便是一啄。
  那白鸽猝不及防,脑门已被它铁喙啄中,头下脚上,栽了下来。
  风清扬守在下面,看准白鸽落点,腾身而起,早将白鸽抄在手中。
  小红鸟望见主人,欢然叫了数声,打个旋儿下来,落在风清扬肩头。
  风清扬用手指点了小红鸟的脑袋一下,笑道:“你这家伙恁地霸道,这白鸽哪里得罪你了?却又来伤它!”
  小红鸟不避不闪,任他手指点来,脑袋一歪,便似顽童做错了事一般,甚有羞惭之意。
  风清扬摊开手掌,看那白鸽时,脑门上被小红鸟啄了一个大洞,已然气绝,恨恨道:
  “这小家伙恁地狠毒,出招便不留活口!”
  小红鸟似乎知道主人怪它,“叽叽”轻叫几声,似是请求原谅,又似服软求饶。
  慕容雪忽地“咦”了一声,伸手从白鸽腿上解下一个细细的竹筒,道:“这是甚么?”
  风清扬接过竹筒,道:“这是飞鸽传书啊!啊哟!这信鸽是从我华山派发出的!”
  雪儿奇道:“你怎知道?”
  风清扬指着竹筒下端一个米粒大小的“华”字道:
  “这是本门的标识。这种竹筒传书乃是遇有万分紧急的情况才用的,难道门中出了甚么事故不成?”
  他拔掉竹筒的塞子,在手中一顿,里面滑出一个纸卷,展了开来,上面写满蝇头小楷,道:
  “此奉衡山陈方师兄座下:
  “自前番同讨魔教以来,英风久违,时常眷念。
  “盖前番出师,魔教使诈取胜,定下十年之约,实属不堪。
  “现任某正秣马厉兵,耽耽虎视,我等岂可坐视不理?
  “日前某等已与嵩山左师兄、泰山玉佛兄订下决策,以五岳剑派之名递出战书,邀魔教十长老来华山绝顶比武较技。
  “我等一诺千金,但比武较技事属寻常,不算违约。
  “尚望陈方兄见书即来,商议对策。”
  旁边竖着空了一行,写道:“华山成清铭、宁清宇顿首。”
  风清扬看毕大惊道:“大师兄与二师兄行事素来持重,此番怎地如此莽撞!
  “那十大神魔虽算不得顶尖高手,也各有惊人艺业,岂是好相与的?
  “单凭我五岳剑派之力,怕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慕容雪见他忧形于色,也不禁代他着急,问道:“风郎!这可怎么办?”
  风清扬忧心忡忡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除我之外,能与十大神魔做对手的只有五派掌门,二师兄与嵩山左冷禅等区区数人,而且均是胜少负多。
  “大师兄、二师兄发此战书,虽是好意,却也过于莽撞,这中间必有缘故。”
  他转头道:“雪儿,这封传书天幸撞在我手,师门有难,我岂可置之不理?
  “我本打算在此多待上半年,等爷爷伤势复原之后带你一同回山,看来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我又要自己回去啦!”言下怅惘之极。
  慕容雪默然不语,她深知风清扬虽对师兄弟间的争斗倾轧甚为不满,但对师门却是一片血诚,如今师门有事,他确是非赶回去不可。当下展颜笑道:
  “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好在爷爷经历过这次事变,对你我的婚事已有允准之意,我们也不过是晚团聚几个月罢了。
  “风郎!事不宜迟,你这便收拾回山罢,爷爷伤势一好,我便去华山寻你。”
  风清扬见雪儿深明大义,甚是感动,将她娇躯搂在怀中,在她红唇上深深一吻,道:“雪儿!多谢你!”
  两人回到房中,寻来桑小娥与秋梦,将上项事说了一遍。
  四人商议良久,最后定下由秋梦在此陪伴雪儿,伺奉慕容绝,风清扬即时带桑小娥起身返回华山,待华山之事一了,便即回来接二女同归。
  当下风清扬与桑小娥收拾了些衣物银两,对雪儿道:
  “雪儿,爷爷处你代我辞行罢!我去告别,只会惹他着急,没甚益处。”
  慕容雪点头道:“我理会得。你与娥姊姊一路珍重便好。”
  她站在门外,目送风清扬与桑小娥的背影渐渐消失,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风清扬带着桑小娥穿过秘道,出了庄院,过了独木溪桥,风清扬撮唇而啸,他们来时放开的几匹骏马留恋此地水草丰美,始终在此盘桓,听见主人召唤,得得跑了过来。
  二人各挽一匹,翻身而上,加上两鞭,那两匹马精神抖擞,嘶鸣一声,泼剌剌飞奔绝尘而去。
  两人此番回去可与来时大不相同,再不缓缓行止,而是急如星火,晓行夜宿。
  桑小娥知道郎君的心情,这等奔波,虽感疲乏,也从不说出口。
  风清扬要行便行,要走便走,绝无二话。
  风清扬也知道小娥辛苦,只是悬念师门之事,那也只好先把怜香惜玉之心放在一边,旅途之中,只有对她多多温存体贴,以慰芳心了。
  两人疾行五六日,已走出两千多里路程。
  这一天赶到郑州之南二百余里处的小商桥。
  那小商桥在宋金时期乃是军事要地,岳飞手下的大将杨再兴率一支先锋军迎击完颜兀术的大军,曾被困于此。
  杨再兴力战不屈,杀得金兵胆颤心惊,后来战马深陷泥中,被金兵万箭齐发,攒射而死。
  金兵炼其尸身,烧出铁箭头足有一升。
  完颜兀术服其忠勇,命将其风光大葬于小商桥畔。
  自那时迄今,不但小商桥名扬天下,杨再兴的墓上数百年里也是香火不断。
  风清扬与桑小娥伫马杨再兴墓旁,虽在赶路心急之际,仍是缅怀前辈风烈,心生神往之情。
  默立一刻,桑小娥道:“走罢!”
  风清扬点点头,两人拨马上了桥头。那小商桥外表寻常,只是一座小木桥,百余年来风雨侵蚀,大半已经枯坏。两人提着丝缰,小心翼翼地向前行去。
  甫行至桥中段,风清扬只觉桥身巨震,“轰”的一声大响,木桥竟从中断了下来。
  两匹马儿猝不及防,收足不住,一前一后,直冲入桥下的淤泥之中。
  那桥下的小河既狭又浅,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水,底下却是一人来深的淤泥,当年杨再兴就是陷在这小商河中才遭金兵射死。
  风清扬刚叫得一声“不好”,四周风声骤起,百余件暗器已从桥头的树丛之中四面八方打了过来!
  风清扬骤遭伏击,心神不乱,一手牵住桑小娥右臂,足尖在马鞍上一点,两人已腾空而起。
  与此同时,他全身运力,长衫已微微鼓起,有如一件吃饱了风的布帆一般,大袖挥动,那百余道暗器或走了空,或被他长袖拂落,只有二十余枚打在身上,却也被他的“护体罡气”震落在地。
  两匹马儿躲避不开,被暗器打得千疮百孔,惨嘶数声,便即死去。
  伏击之人一击不中,还未及再发暗器,风清扬已在空中两个转身,轻飘飘地落在桥的另一端,身法之妙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两人落下地来,桑小娥右足忽地一软,站立不住,却原来腿上中了一枚袖箭,深可及骨。
  风清扬手法快捷,为她拔出袖箭,伸手点了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稍止血流之势,低声问道:“觉得怎样?”
  桑小娥痛得花容惨白,咬紧嘴唇道:“不碍事,我自有伤药,不必管我。”
  风清扬点点头,直起身来,又惊又怒,朗声喝道:
  “哪儿来的狗崽子,暗施偷袭,可要脸么?”
  桥边树丛中有人哈哈一笑,声音甚是怪异。
  树枝往两下里一分,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汉子施施然而出。
  风清扬一见之下,瞳孔收缩,怒火填胸,一字一顿地道:“骆飞鸿!”
  骆飞鸿手摇一把金纸折扇,悠然道:
  “可惜呀可惜!风大侠,我本想让你在此步杨再兴将军的后尘,也好同他一样流芳百世。
  “哪知你如此不识时务,这般大好的传名机会就此流失,唉!唉!”
  他连叹两声,倒真是货真价实,出于至诚,至于是叹息风清扬失去了传名之机,还是叹息自己伏击不成,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风清扬心知今日之事不妙,自己勉力虽可胜骆飞鸿一筹,怎奈身边带了一个负伤的桑小娥,从对方发射暗器的声势来看,伏击者至少也有二十余人。
  如何平安脱身,势必大费周章。
  他心下焦急,脸上却是淡淡地不动声色,道:“你待怎样?”
  骆飞鸿笑道:“我待怎样?我不想怎样。我只是见风大侠你与这位小妹妹亲亲热热地好不有趣,发几支箭,扔几块石头凑个趣而已。
  “尊夫妇来到我‘无恶帮’的地界,骆某忝为地主,不好好招待一下怎么成?”
  风清扬不怒反笑,冷冷地道:“多时不见,骆帮主的口音好听了不少,中国话说得也比以前俊了。
  “只可惜人品越来越卑鄙。骆帮主,我跟你说,到我中原来不能光学学说话就罢了,还得学学怎样才能像个人样子!”
  骆飞鸿被他一顿讥刺,勃然大怒,折扇一收,便要发作,旋即哈哈大笑道:
  “原来风大侠嘴头上的功夫却也不在剑法之下,骆某佩服。
  “不过今日你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带了这么娇怯怯的一个美貌妞儿,也休想逃出我的掌心!孩儿们,出来见见风大侠罢!”
  四周树丛乱响,二十几人劲装结束,各挺兵刃站了出来,看他们身法精神,门派虽然各异,却均非庸手。
  风清扬心中一凉,他若自己与这些人相斗,虽然也是胜不得,脱身而走应是绰绰有余,可是现下身旁带着小娥,她腿上又有伤,那可就难得很了。
  他这里犹豫未定,骆飞鸿已挥手喝道:“风清扬,来来来,我再与你大战三百合!孩儿们,将那妞儿给我擒了,要捉活的!”
  他身畔二十余人答应一声,成扇面之形,包围过来。
  骆飞鸿似乎胜券在握,脸露微笑,一步步逼近。
  风清扬心乱如麻,正没做理会处,桑小娥低声道:
  “风郎!莫要管我,你去和他打过,我有灵灵帮忙呢!”
  风清扬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宽,仰天看去,小红鸟正自毛羽戟张,口中“咕咕”作响,一副怒气冲冲,如临大敌的架势。
  他心知除了背水一战,别无善策,自己只有迅速出击,争得先手,尽快将骆飞鸿击败或是擒住,事态或者才有转机。
  当下点了点头,道:“尽力周旋,小心!”宝剑出鞘,一道寒芒映日生光,向骆飞鸿袭了过去。
  骆飞鸿在他手下吃过两番苦头,对他自是绝无轻敌之意。
  但见他离自己尚有十余丈,中间还隔了一道断桥,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此时出剑。
  他瞿然一惊的当儿,风清扬已离他五六丈远,宝剑又是一扫。
  他见风清扬来得如此快法,心中大骇,右笔左杖,同时出手,这时风清扬距他只有五尺之遥,宝剑已经第三次出手。
  骆飞鸿挥兵刃挡架,哪知风清扬这次只出一剑,却有三道劲风拂体而来。
  骆飞鸿心中一凛:这小子已练成了“无形剑气!”
  他这时招架已自不及,连忙便个“倒踩七星步”接“细胸巧翻云”,含胸拔背,一个矮胖的身躯登时变得异样灵动,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三道剑气,却已非常狼狈。
  风清扬刻意出奇,连发三道剑气仍是没能伤到他,对他也不禁有些佩服,当下更不放松,长剑有如掣电一般,接连刺向他的要害。
  骆飞鸿左手举起鹿角杖,锁拿风清扬的长剑,右手鹤嘴笔疾点风清扬的“关元”要穴。
  他这一身功夫得自“玄冥二老”鹿杖客与鹤笔翁的真传,“玄冥二老”一生无妻无子,对这徒儿甚是喜爱,不仅传了他“玄冥神掌”,还把两般兵刃招数也尽数授他。
  骆飞鸿天资既高,又肯下苦功,在这对兵刃上浸淫了二十余年,成就早不在二位师父之下,只是他素来眼高于顶,料想凭一双肉掌已然天下无敌,两般兵刃不仅轻易不出手,也甚少带在身上。
  这一次为了伏击风清扬,他是大大吃过苦头的,晓得风清扬的厉害,这才破例笔杖全出。
  数十招间,他左杖抓拿锁扣,右笔点颤扫劈,竟是一派进手招数,与风清扬斗了个难解难分。
  那一边骆飞鸿的二十余个手下已将桑小娥团团围住。
  他的“无恶帮”中大部分都是各派弃徒,或是杀人放火,或是贪淫好色,总之都是做下人神共愤的大恶事之后遭人追杀,无处容身,才投到骆飞鸿门下的。
  这些人虽然无恶不作,却也各自在武功上都有惊人艺业,哪里把桑小娥这样一个柔弱美貌,身上又带伤的姑娘放在眼里?
  纵然骆飞鸿不下活擒的命令,那也须手到擒来,慢慢炮制于她,才不枉了出来这一遭。
  就中有四人乃是有名的采花大盗,一见桑小娥秀丽无伦,骨头早就酥了。
  虽然帮主下令活捉,多半是对她有意,自己不敢先图染指。
  但擒捉之时,摸摸捏捏,先揩一些油水又有何妨?
  四人一般心思,深恐被别的兄弟先得了手,失掉了接近美人的机会,都抢在最前头。
  其中一人色迷迷地道:“小姑娘,今年几岁呀?识相的就跟大爷回去,帮主他老人家看上了你,那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必定大大的沾光。”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那小白脸转眼就成帮主手下之鬼,你这般花朵样的人儿,跟着他岂不是白饶?
  “我告诉你,帮主年纪虽大了点儿,在床上却是龙精虎猛,保你欲仙欲死,比你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是强得多啦!”
  桑小娥半坐在地,脸上笑吟吟地,由得他们胡说八道。
  她久与男人周旋,什么样的淫言荡语没有听过?
  当下也不以为意,待得他们来到近前,这才嫣然一笑,道:
  “你这几位大爷说得不错,不过我腿上受了伤,行走不得。哪位大爷扶我一扶啊?”
  那四人见她肤如白雪,笑起来有如花枝乱颤,声音又甜又腻,自忖都是半生在花丛中打滚过来的,却几曾见过这样的美女?
  当下心中有如钻进了几十个虫子,不停爬挠一般,争着道:
  “我来扶你!”“我扶!”
  “我扶!”
  四个人四只手刚要沾到桑小娥的衣衫,桑小娥右手一扬,一蓬黄色粉末洒了出去。四人大惊,提气后跃,却哪里还来得及?
  刹那间,脸上身上沾得到处都是,双眼也被粉末所迷,只觉所着之处有如被毒虫螯过一般,又痛又痒,又是火辣辣的好不难受,连忙举手到脸上爬搔,惶急之下使力不知轻重,各人脸上顿时现出十几道血痕。
  桑小娥这粉末乃是秘制的“赤蝎粉”,最是厉害无比。若不见血那还罢了,一遇血肉,效力更强。
  片刻之间,四人已倒在地上呻吟呼号,来回翻滚,惨不忍闻,见血处的肌肉已一点点烂去。
  旁边那十几人突然见此变故,无不骇然失色,齐齐向后跃开,惊叫道:“这妞儿放毒!”有两人便掏出暗器,要向桑小娥身上射去。
  甫待出手,却被旁人拦住,道:“帮主要捉活的,你若将她射死,怎向帮主交代?”
  那两人一想不错,又把暗器放回袋中。
  个中一人道:“慢慢围住她,将她双手斩伤,就可擒住了!”
  众人虽见她施的毒药厉害无比,但自恃人多,又都武功高强,见多识广,却也没太将她放在心上,听得此言有理,当即各挺兵刃,慢慢合拢。
  桑小娥见不能再来软的,抖手打出一蓬银针。
  众人虽早就戒备,各挺兵刃将针砸飞,有两人身手较弱,还是被针尖刺破了皮肤。
  桑小娥这针也是用毒药浸制过的,毒素见血而行,那两人打了个寒噤,片刻间面皮发黑,倒地毙命。
  众人暗暗心惊,她身后一个虬髯大汉武功甚高,人又灵巧,乘着她发射银针的当儿腾身而起,向下连砍数刀。
  桑小娥听得身后金风作响,知道敌人来袭,着地滚向前去。
  哪知伤后腿脚不便,才滚出三尺多远,右腕已被那大汉牢牢擒住。
  那大汉轻易得手,又是欢喜,又是惊讶,紧紧扣住桑小娥脉门不放,狞笑道:
  “你这小妞儿倒也了得,竟能连伤我六位兄弟!我可告诉你,大爷可不是那种怜香惜玉之人。
  “你再跟有甚异动,我这把金背砍山刀‘喀哧’便斩下来,你这颗小脑袋儿可就保不住啦!”
  桑小娥秀眉一蹙,撮唇打了个唿哨,笑道:“你抬头看看,自己的脑袋也还不一定保得住哪!”
  那大汉本能地抬头上望,只见一道红影其快无比,直向自己脸门撞来。
  旁观众人只见那道红影落下即起,那大汉却双手捂住右眼,荷荷而吼,鲜血自指缝涔涔流下,显是已经瞎了。
  众人围来之时,早已见到小红鸟在桑小娥头上盘桓,却是谁也不以为意,均想一只小小鸟儿,济得甚事?
  哪料想这鸟儿非但凶猛,更是起落如电,那虬髯大汉是他们这群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竟然丝毫不及闪避,便被啄瞎了一只眼睛。
  众人正自怔忡不定,桑小娥又是“唿哨”两声,喝一声“去!”
  小红鸟双翅展开,身形如电,疾向众人飞撞而去。
  这小红鸟乃是天下罕见的奇禽,狮虎猛兽见了它犹自畏惧,这些人武功虽高,却哪里及得上狮虎的矫健灵活?
  小红鸟瞬间之间连啄十人,其中八人眼珠被啄瞎,捂脸痛叫,另两人躲得稍快一拍,一个脑门上被啄了个血洞,一个脸上被啄得皮开肉烂,受伤亦自不轻。
  其余几人见小红鸟这等威势,无不胆落,他们一行二十二人,被桑小娥毒毙六人,被小红鸟啄伤十一人,其余五人中有两个心胆俱裂,掉头便跑,什么帮主啊,美貌妞儿啊全都置之脑后,只觉眼前保住这对招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另三人将手中刀剑舞得有如陀螺一般,幻成一道光幕护住自己头脸,那也不是他们三人胆气较豪,而是吓得连逃跑也忘了。
  小红鸟在外圈飞鸣不休,寻隙进去,一时却也不得其便。
  那边骆飞鸿在与风清扬激斗之中,听得这边惨叫连声,情知出了变故。
  虽在全力攻守之际,仍是缓出眼来看了一下。这一眼看去,不禁又惊又怒,喝道:
  “陈得标、张横,给我精神着点儿!赵胜、袁杰、胡四,给我把这小妞杀了,不必留活口!”
  他这一分心,右边防守露出空隙,被风清扬“嗤”的一剑刺在腿上,总算他肌肉一紧,剑锋入肉不深,纵跃之际却也不似先前那样灵便。
  那被称作陈得标和张横的便是脑门和脸上被小红鸟啄伤之人,闻听帮主呼喝,心中一凛,他二人受伤虽重,究竟不似被啄伤眼睛之人那般心神大乱,惶惑无主,当下强自撑持,一人打出五支花背弩,另一人也掷出了四块飞蝗石,分上中下三路,直向桑小娥袭来。
  桑小娥见对方暗器射来,连忙挥动双袖,展开“流云飞袖”的功夫意图将其拂落。
  她功力比之风清扬远远不如,腿上伤口又是隐隐作痛,当下只拂去了四支花背弩,避开了四块飞蝗石,那最后一枚弩箭却避不开,打入她右臂之上。
  她强忍痛楚,唿哨一声,小红鸟掉转头来,向二人飞跃而至。
  那二人已是惊弓之鸟,一见小红鸟的影子,叫声“妈呀”,撒腿便跑。张横跑得急了一些,绊在一块石头上,腾身飞出,头下脚上,栽入小商河的淤泥之中。
  小红鸟赶走了这两人,可这样一来,那边全力防御小红鸟的三人又得了空子。
  他们都是暗器高手,又畏惧桑小娥的毒药银针,不敢逼近,当下各展长技,一瞬间打出了八枚铁蒺藜,六支袖箭,十一把柳叶飞刀。
  桑小娥眼见数十枚暗器犹如飞蝗,呼啸而至,自己行动不便,其势难以尽数躲开,不由得心底一凉,闭目待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缑岭仙人夜吹笙
  桑小娥眼见二十几般暗器射向自己,无论拨打还是躲避均已不及,当下心中一凉,闭目待死。
  只听耳边“叮叮”一阵响动,却无暗器打在自己身上。
  她睁开眼睛,只见风清扬魁梧的身躯立在自己身前,却不看自己一眼,手中长剑舞得甚急,正与骆飞鸿狠斗。
  右腿上一道伤口有三寸来长,深可见骨,鲜血涔涔而下。
  她见郎君受伤不轻,禁不住“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风清扬虽与骆飞鸿一招一式正斗得紧凑,桑小娥这一畔的战局却也时刻了然于心。
  先前见她毒粉银针齐发,又有小红鸟帮忙,将骆飞鸿二十几个手下打得落花流水,心下甚喜,这时忽见那三人发出暗器,桑小娥躲避不及,这才连刺三剑,将骆飞鸿逼退两步,飞身过来,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将二十几枚暗器尽数击落。
  他虚幌一招,飞跃到这边,那骆飞鸿却也如影随形,跟在身后,连发毒招。
  风清扬拨打暗器之际,眼见他“鹤嘴笔”向自己右腿点来,疾忙向内收回半尺,料想凭他功力与出手的角度,自己尽可躲得开这一点。
  哪知鹤嘴笔力道明明用尽,“噌”的一声,自笔端弹出一支半尺长的尖刺,直扎过来。
  武学高手过招,一丝一毫都在算计之中,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风清扬不料他笔上另有这等阴毒机关,想要抬腿避开,已自不及,危急中将腿一侧,避过了尖刺正锋,免了被洞穿之厄,却也被尖刺一拖一带,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刹那之间,腿上奇痛,外伤竟是受得不轻。
  骆飞鸿行诈得手,心中大喜。
  他自师傅手中学得鹿角杖与鹤嘴笔的功夫,虽是精妙无比,他却嫌威力还不够强。
  因此苦心经营,聘请高手匠人,在两件兵刃中另行装上了机关。
  这半日他与风清扬相斗,渐渐被逼得全取守势,直到此际风清扬为救妻子露出一点破绽,才被他抓住。
  他见风清扬受伤之后转侧虽然不灵,剑势却更加凌厉,当下只是左封右挡,守紧门户,试图令他缓不出手来包扎伤口,只要失血过多,再斗上二百余招,自己定能将他收拾得下。
  这中间的关节利害风清扬岂有不知?他瞥眼之间,见到小红鸟兀自上下飞旋,咕咕怒叫,要伺机袭击那三个偷袭之人,心中一喜,想道:
  你如此阴狠卑鄙,又与我有血海深仇。
  今日我要除奸,可顾不得单打独斗的规矩了!
  当下撮唇作啸,小红鸟听见主人召唤,舍下那三人不顾,红影一闪,向骆飞鸿脸门撞来。
  那三人刀剑舞得正急,眼见就要支撑不住,突然这个煞星自行离去,实是大喜过望。
  停住刀剑挥舞之势,呼呼喘气,俱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小红鸟凌空下击,骆飞鸿大惊失色。
  他见过小红鸟的厉害,自己带来的二十余人都是帮中精英,各有绝艺,纵使遇到顶尖高手也可周旋一阵,哪知在这小小鸟儿面前竟自一招也不能抵挡,转眼间被它伤了十数人。
  它如今又来与自己作对,自己便是以一敌二之势。
  一个风清扬已是难对付,小红鸟又不亚于一个一流高手,自己如何应付得来!
  他想了这许多,只是瞬间之事,手下早连扫数杖,将小红鸟飞来的路径尽数封上。
  他内功造诣较之风清扬颇有不及,却也非小红鸟所能抵挡。
  小红鸟一觉不好,立即振翅高飞,伺机再动。
  这样一来,小红鸟虽不能伤他,他却须分出不少心力来封堵小红鸟,一心二用,想要防守风清扬凌厉的剑势就没那么容易了。
  拆得四五招,风清扬当胸一剑刺来,迅疾无比,他将身形一侧,这一剑将他肋下的衣服刺了个对穿,回收之际,带到肌肤,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骆飞鸿面如土色,这一下只要慢得半拍,自己便是开膛破肚之祸。
  他知这番缠斗下去,不出五十招,自己势必为风清扬所杀。
  此人也真工心计,当下左手鹿角杖呼呼横扫数下,趁风清扬侧身一避的当儿,右手鹤嘴笔激射而出,竟是当作暗器使用。
  风清扬不虞有此,急切中横剑一封。剑笔相撞,他手臂一热。骆飞鸿拼命全力掷出,力道竟是奇大。
  骆飞鸿只争急在风清扬回剑自守的这一瞬间,双足运力,向右奔出。
  口中叫道:“你们三个缠住他!”
  那三人体力还未复元,虽见帮主落荒而逃,却知他素来心狠手辣,不敢不从命,当下各挺刀剑,向风清扬攻了上来。
  骆飞鸿奔出几步,见那三人已将风清扬缠住,心中一喜,右手鹿角杖向桑小娥一招,一根雪白透明的丝绳激射而出,已将桑小娥纤腰缠住。
  这丝绳乃是取雪山冰蚕所吐的丝编织而成,坚韧无比,又是通体晶莹,旁人看来,宛若他身有妖法,手一招便将人缚住一般。
  桑小娥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地向骆飞鸿飞去。
  他一手挟住桑小娥,一手迅疾地点了她几处穴道,一言不发,撒腿便奔。
  风清扬与那三人无冤无仇,情知他们只是骆飞鸿手下的小喽啰,本不欲痛下杀手,这时眼见桑小娥被擒,如何不急?
  当下霍霍三剑,与他对战的三人两个被插正胸口,倒地身亡。另一个一条右臂连着单刀被卸了下来,他望着血泊中的臂膀,一时惊得呆了,浑不信世间竟有这等剑法。
  风清扬却不睬他,拔步向骆飞鸿追去。然而骆飞鸿虽挟了一人,却先奔出十余丈远,他腿上受伤又是甚重。
  两人一个狂奔,一个疾赶,追了一炷香时分,距离竟无丝毫拉近。
  看看前方有一座松林,骆飞鸿矮身急蹿,隐在林中。
  风清扬心切桑小娥的安危,顾不得“逢林莫入”的规矩,仗剑直冲入去。
  双足甫一落地,只觉金风作响,上中下三路竟各有兵刃袭来。
  风清扬怒喝一声:“挡我者死!”手下更不耽搁,长剑划了个圈子,上盘、中盘那两般兵刃已被崩开。
  袭击下盘那人见单刀将要砍中,正以为得计,风清扬双足飞起,让过刀锋,早踢在他胸膛之上。
  这人胸口“喀喀”乱响,已不知被踢断了多少根肋骨,翻身倒地而亡。
  风清扬踢死那人,这时被荡出去的两般兵刃又自横扫回来。风清扬不闪不避,觑准兵刃来路,两剑后发先至,早将那两人咽喉洞穿。
  他们的兵刃扫到风清扬身畔半尺之处,便即落地。
  风清扬再不理睬他们,斜身穿出,迅若电闪。
  骆飞鸿本在这松林中布下三道埋伏,以备万一之需,适才被料理的这三人乃是第一组,另两组人想不到仅一个照面三个兄弟就全数被歼,还未准备出手,只觉一道灰影在眼前一闪,便即不见。
  他们几人揉揉眼睛,骂了一句,想是自己连日劳累,眼睛有些花了。
  但明明见到风清扬闯入林中,此人却到哪里去了?
  风清扬提气疾追,这片松林方圆不广,转眼之间便来到那一端的出口。
  他极目望去,四周丘陵起伏,芳草萋萋,却哪有骆飞鸿与桑小娥的半点影子?
  他知骆飞鸿恨己入骨,而桑小娥又是明艳无伦,落在他的手中,依着他狠毒阴险的性子,十有八九是先奸后杀,哪里肯留活口?
  想到这一节,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有如火烧的一般,忍不住长声疾呼道:
  “小娥!小娥!”
  正没作理会处,头顶上“咕咕”的一声鸟叫。
  他心中一喜,仰头看去,小红鸟正扑闪着双翅,低叫不已,声音甚是激切。
  风清扬知道此鸟甚有灵气,喜道:“灵灵!你知道小娥往哪去了么?快带我去!”
  小红鸟叫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掉转身子向右飞了过去。
  风清扬跟着小红鸟向右飞奔,跑了约有三里远,遥遥望见地下一条紫色裙幅,识得正是桑小娥身上的。
  至于是桑小娥自己扯下用以指路还是受骆飞鸿凌辱而撕破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一忧一喜,忧的是不知小娥现下如何,喜的是小红鸟果通人意,自己这条路是追对了。
  他这时只觉腿上血流不止,一条腿越来越沉,却也顾不得停下来包扎伤口,一溜烟地直冲下去。
  又奔了一阵,小红鸟忽地在半空中停住,四下里张望不休,似是失去了目标,不知往哪里飞才是,口中“咕咕”直叫,一副焦急万端之状。
  风清扬急道:“灵灵!怎么啦?快带我去呀!找不到他们了么?”
  小红鸟短促地叫了几声,双翅一垂,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风清扬见它如此,心下不禁颓然,眼前刚刚现出的一丝光明刹那间消失,只觉自己全然身处在黑暗之中。
  想像着小娥此刻的处境,不由得心急如焚,牙关咬得“喀喀”作响,恨不得现在就抓住骆飞鸿,将他碎尸万段,锉骨扬灰,也解不了心头之恨。
  蓦地,他开声叫道:“小娥!小娥!”这一声运足了中气,有如龙吟虎啸,过得一刻,四面回声隐隐送了回来,却是人声寂寂,四野荒芜,哪有一点动静?
  正自焦灼无计,一筹莫展,小红鸟忽地高声“咕咕”大叫,声音甚是欢畅。
  风清扬心中一凛,道:“看到什么了?”
  转身上了一个高坡,手搭凉篷,向小红鸟欢叫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面的山坡那畔有两个人影正自迅捷无比地向这边奔来。
  这里距得尚远,看不清楚面目,但右边那人一袭紫衣,身形婀娜,却不是小娥是谁?
  这一下风清扬大喜过望,不及分辨另外一人,脚下运劲,有如一阵风般向二人来的方向漂了过去。
  桑小娥与那人来得好快,风清扬才奔出五十余丈,便已看清楚了二人的身形面貌。
  她身畔那人身形威猛,满头长发,身后斜背着一把五尺多的长剑,黄澄澄的,似是金子所铸,正是自己生平头号大敌,也是衷心钦佩的人之一——任我行。
  此刻风清扬纵使遇见妖魔鬼怪,也绝不会比见到任我行更为惊讶。
  此处乃是河南地界,他日月教的总舵在藏北的黑木崖,时隔四月,他怎会在这里出现,又怎会救了桑小娥的?
  他思忖不定,脚下却是不停,片刻之间三人便奔到一起。
  桑小娥一见风清扬,双目潮湿,纵身跃入他的怀中,叫道:“风郎!”她被骆飞鸿擒去,惊惧过甚,离开风清扬虽只短短一个时辰,却似久不相见了一般。
  这一声“风郎”喊出,两行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风清扬捧起她梨花带雨般的俏脸,问道:“你没有事罢?”
  桑小娥面上一红,道:“没事。多亏这位先生相救,否则……”
  风清扬拍了拍她的肩膀,意示抚慰,将她轻轻推开,拱手道:
  “任教主相救拙荆,风某铭感五中,此恩此德,终生不敢相忘。”
  任我行豪笑一声,拱手还礼道:“能为风兄尽一点力,那是任某的荣幸。只可惜被那贼子逃掉,我好不恼恨。”
  风清扬一惊道:“任教主与他交过手了么?”
  任我行道:“是啊!那贼子其貌不扬,武功却实是了得。我一时大急,险些为他所伤。
  “可是他仓猝应战,却也吃我金剑扫了一下,险些打折了他的狗腿!”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风清扬见他英气勃勃的模样,心中有如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不知是甚么滋味。
  他第一次见到任我行便知此人非同寻常,虽未打过交道,便有惺惺之意。
  第二次任我行劝他到日月教做副教主不成,两人动起手来,不分胜负,他更知此人不唯武功了得,心计更是无比灵活深湛,虽将他视为大敌,心仪之意却是有增无减。
  第三次围攻日月教,眼见他指挥若定,镇静如恒,指授方略,谈笑间将十一门派尽皆退去,沮丧之中更添了几分佩服之意。
  午夜梦回,他想起此事往往颇觉遗憾,如任我行、向问天这等豪迈磊落之人却是自己敌手,如左思慈、丁逊这等龌龊小人,自己却又不得不将其视作同志。
  造化弄人,身不由己,今日一见任我行,这八个字是体会得更加深切了。
  风清扬微微苦笑,道:“不知任教主——”任我行将手一摆,阻止他说下去,道:
  “哎!风兄,这什么任教主、风大侠之类的称号,当着别人说说还是可以的,这里只有你我和嫂夫人,这类客套就免了罢。
  “你如瞧得起我任某,咱们还是兄弟相称,岂不爽快?”
  风清扬见他说得真诚痛快,刚才又承他救了桑小娥,不如拂逆他的意思,道:
  “好罢!不知任兄怎么会来到此地,又怎会救了拙荆的?”
  任我行见问,目光一闪,笑道:“现下武林中平安无事,我在黑木崖上待得闷了,因此带了几个兄弟出来到处走走看看。
  “适才他们在前面镇上吃酒作乐,我见这边景致不错,一个人出来走走,哪知偏有这么巧,正撞见嫂夫人被那贼子挟持,因此上帮了一点小忙。哈哈!哈哈!”
  风清扬见他有些言不由衷,心知他们教中有些事甚是诡秘,自是不能让自己知道,那也不必介怀。
  当下正色道:“不管怎样说,今日我欠下任兄一个天大的人情,容当后报。”
  任我行摆手笑道:“风兄,不瞒你说,你虽与我为敌,那也是人各有志,勉强不来的事,不过你的武功为人,我任某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出来。
  “为你出一点儿力,那是应该的。区区小事,何必挂齿?”
  风清扬见他这番话坦诚豪迈,又确是对自己甚为推重,也不禁欢喜,笑道:
  “拙荆的性命在任兄是小事,在我便是大事了。那又岂可等闲视之?”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那也有理。好罢,就算你欠我一个大人情罢了!风兄,嫂夫人似乎受了一点惊吓,你与他压惊罢,任某告辞了!”
  向风清扬一拱手,又向桑小娥点了点头,转身下了高坡,绝尘而去。身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桑小娥目送他远去,吐了吐舌头,道:“风郎!此人便是你说过的任我行么?怪不得一身功夫高得吓人,也幸好遇到他,否则我今日真要受辱于伧徒了!”
  原来,骆飞鸿在松林中设下伏兵,将风清扬阻得一阻,疾行了一阵,便寻一处洼地树丛躲藏了起来。
  他知此地岔路极多,风清扬一时三刻寻不到他,又见桑小娥风姿绝代,挣扎扭动之下曲线毕露,更是动人心魄,竟而色心大动,将她放在一片草地上,剥衫扯裙,便欲在光天化日下行淫。
  桑小娥急得几欲晕去,怎奈身上被他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张臃肿的胖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一双粗砺的大手摸上自己珠滑玉润的肌肤……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任我行如飞将军从天而降。
  以骆飞鸿的功夫,有人来袭并非不能觉察,只是他全心全意沉在淫邪念头当中,仓猝之下,被任我行金剑扫在右腿之上,几欲折断。
  他见来人武功奇高。自己纵使安健如常,只怕也不是对手,当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逃之夭夭了。
  任我行也不为已甚,俯身解开桑小娥的穴道,问起她的来历。
  桑小娥简单说了,任我行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手向来路飞奔,片刻之间便遇到了风清扬。
  风清扬听罢桑小娥的叙说,沉吟不语。
  桑小娥甚是奇怪,道:“风郎,有甚么地方不对么?”
  风清扬回过神来,笑了一笑,道:“没甚么不对。我只是在想,任我行放着好好的黑木崖不待,跑到河南来做甚么?此事绝非像他说得那样简单!”
  桑小娥道:“随便他来做甚么呗?左右是魔教里的那些事,他救了我倒是真的!”
  风清扬展颜一笑道:“是啊!今天若不是他,咱俩可就糟糕之极,这个人情可欠得不小哇!”
  两人说了几句,风清扬这才顾得上点了腿上几处穴道,止住血流之势,敷好金创药,又撕下衣襟,将伤口裹住。
  桑小娥也受了两处伤,她医道高明,奔来途中自己已经包扎完好。
  两人歇了一刻,转身欲行。桑小娥忽地皱眉道:
  “风郎,你的担心有些道理,是有些不对路!”
  风清扬一愕,道:“甚么不对路?”
  桑小娥道:“那任我行说他一个人出来散步,但适才他拉着我飞奔过来之际,道旁的树丛中似有兵刃的光芒闪动。
  “他挥了挥手,咳嗽一声,那些闪光便不见了。倘若树丛中埋伏有人的话,这一条路上算起来,怕不有二三百人?”
  风清扬瞿然一惊,道:“他带二三百人在这荒山野岭里做甚么?其中想必有甚蹊跷!莫非他又要有甚举动么?”
  桑小娥一惊,道:“举动?”
  风清扬沉吟道:“他带了这许多人,那绝非是为了教内的事。
  “河南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少林派和嵩山派,莫非他对这两派有甚么企图?”
  他沉吟半晌,忽地道:“不成,此事必有蹊跷,我不将其查察明白,岂能安心?”
  桑小娥道:“那么十大神魔与五岳剑派华山决斗之事……”
  风清扬道:“大师兄信上只说发书约战,却没提到十大神魔是否应战之事。况且若是咱们料想正确。
  “任我行竟想图谋少林与嵩山两派的话,十大神魔乃是他的得力部下,必定带在身边。”
  桑小娥听他分析得有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风清扬道:“此刻时辰还早,小娥姊姊,咱俩寻一处农家,你和灵灵先在那里等我,谅那骆飞鸿一时三刻也找你不到。
  “我趁夜里寻到任我行他们扎驻之处,探听个明白,若是无关紧要,我再回来接你,共回华山不迟。”
  桑小娥道:“我跟你去……”
  风清扬摆手道:“你身上有伤,还是不要去的好。再说我一个人去,是战是逃都容易一些。你还是在那里等我罢。”
  桑小娥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也知此行实是凶险,单只一个任我行武功便不在其下,何况再加上几十几百人?
  她知风清扬如此说是不愿自己涉险,再加上自己功夫远逊,身上又有伤,他要照顾自己确是不如一个人去。
  这中间利害她全明白,可是仍然不自禁地害怕,颤声道:
  “风郎,别去了罢!江湖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发生,你管不过来的!”
  风清扬叹了一口气,道:“话虽这么说,可是一日做江湖人,便须一日管江湖事。
  “我不想惹事,可是事情偏偏自己惹上身来。
  “那嵩山派中没有几个好人,也还罢了,少林派自圆智大师以下,都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又都有恩义于我。
  “倘若此番任我行真欲不利于少林,而我坐视不管,于公于私,我都会终身遗恨。”
  桑小娥垂首道:“我……我也知你说得在理,可是那任我行武功好高,我……我还是不自禁地害怕。”
  风清扬笑着在她背上轻拍一下,又扳过她的俏脸深深一吻,道:
  “傻姊姊,怕甚么?你老公虽不是天下第一高手,可是打不过人家就逃命还是会的。
  “料来纵使在万马军中,也不见得有人能留得我住!”
  桑小娥听他说得豪气干云,想想也确是实情,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风清扬带着桑小娥找到附近一户农家,掷下一锭银子,说明来意。
  那农家的两口夫妻见他们衣饰华丽,气宇轩昂,却又身佩宝剑,衣上带血,先已敬畏,又见了这一么一大锭银子,真是惊喜交加,连声地答应,当下杀鸡买酒,整治了一顿只有过年时才舍得做的宴席,殷勤招呼,如恐不及。
  两人劝那农家夫妻与自己一同用过酒饭,又商议了一阵,外间已是金乌两坠,一弯如纸般又白又薄的月牙出现在东天之上。
  风清扬脱去长袍,打开随身包袱,换上一身素色衣衫。
  他艺高胆大,向来不穿衣行衣,但此行遇到的都是顶尖高手,却也不敢怠忽,挎好宝剑,与小娥道了别,在她盈盈泪光的注视之下,出了屋门。
  他料想任我行既有所图谋,必定怕暴露目标,以使对方先加防范,这一干人等必定在野外栖息,避人耳目。
  当下查察地形,尽拣荒僻无人之处搜寻。
  此刻外间已是漆黑,哪里若有火把光亮,那多半便是任我行他们了。
  他这番猜测丝毫不错。越过了两个高坡,只见前方数里以外亮着数十点火光,隐隐看见火光下散着数十顶月白帐篷。
  他心中一喜,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当下精神一振,打点起十二分的谨慎警戒,迅疾地向火光之处奔去。
  堪堪接近帐篷外围,他便远远听见两个人边说边走行了过来,仰头看看,四周并无高树,当下矮身躲在灌木丛底下的长草中间。
  灌木有一人来高,长草又是异常茂密,当即将他掩了个严严密密。
  对方莫非耳音特强的高手,能听到他的呼吸之声,决计不会发现草丛中藏得有人。
  那两人越行越近,其中一人道:“季大哥,你说此番教主召咱们来,这么风餐露宿的,苦头吃了不计其数,却又不告知咱们该干些甚么,不知搞甚么玄虚!”
  这人声音尖锐,中气却甚是充沛,显是武功不弱,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风清扬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另外一人懒洋洋地道:“你老弟在赵长老面前是大红人儿,连你都不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有甚么本事能知道?”
  这人声音稍微苍老些,从气息上听来,内功造诣倒是不如适才问话那人了。
  风清扬见这二人武功平庸,心下一宽。
  先前尖锐声音的那人道:“这也说得是。不过此番赵长老他们都没有跟来,也不知干甚么去了。
  “其实呢,咱们既入了教,做了明尊座下子弟,无论教主有甚么吩咐,明与不明,却该效死以为,那也没甚么干系。
  “只是这么风吹日晒,露侵雨淋的,教人好生难过。”
  另一人笑道:“你老弟一身功夫,这区区风雨算得了甚么?怕是出门这么多天,惦记起郑州翠华楼上的小玉宝儿了罢!”
  那人被他说中心事,笑骂道:“他奶奶的,偏你是我肚里蛔虫,我放个屁你也知道是什么味道。不错,我是惦记着小玉宝儿了,那又怎样?
  “大哥你出门在外这么多天,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嫂撇在家里,我看哪,你头上的帽子怕也要开始变绿啦!”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啪”的一声响,似是那姓季的打了他一下,只听他笑道:
  “操你奶奶的,一句好话也没有。我那夫人三贞九烈的,你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
  先前那人笑道:“大嫂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不过花儿不浇足了水不成,我瞧你年纪也不小了,嘿嘿,当年金枪不倒的威风可也所剩无几了罢!
  “女人哪,就是这么一回子事,你若在床上整治得她服服帖帖,那她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棒打不走,否则……嘿嘿嘿……”这一笑甚是秽亵。
  风清扬听他二人言不及义,越说越是不堪入耳,不禁微觉不耐。
  待他二人行到自己头上,忽地心念一动,长身而起,双手齐出,点在那二人“哑穴”与“筋缩穴”上。
  那两人纵使全神防备,尚且躲不过他这闪电一击,仓猝之下,连人影也没看清,只觉穴道上一麻,跟着身子已被人拖入草丛。
  风清扬知道这两人只是布在外圈的哨探,身份卑微,那也懒得跟他们废话,当下快手快脚地将那姓季的外衣剥掉,自己换上他的衣服,将二人藏好,大摇大摆地闪身而出,向他们适才的来路走去。
  他一路前行,眼睛却留意着哪间帐篷最大,那多半便是任我行下榻之处。
  此事如此机密,一般教众都是不知,看来只有偷听一途,才能查到真相。
  一路之上,他也遇见几起巡逻的哨探,昏暗火光之下,见他身着本教眼色,倒也无人怀疑于他。
  有人打打招呼,风清扬也就摆摆手,含糊应付了事。
  他心中暗喜,看来任我行百密一疏,未料想到这荒郊野外会有人偷偷混入,四周哨探也只是虚应故事,并不怎样严密。
  行进之中,他瞥眼看见右侧有一顶硕大的半圆帐篷,门口两人挎着腰刀,来回走动。
  这里戒备严密一些,多半便是任我行所居了。
  他暗暗发愁,收拾门口的两个守卫那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是既收拾他们,又要避过帐篷中人的耳目,那便万万不能。
  转念之间,他已有计较,俯身拾起一块小石子,指上运了一成力,向草丛中射出。
  门口那两人听见草丛中“噗”的一响,对望一眼,右手按住刀柄,向响处走去。
  风清扬趁他们走过去这一瞬,着地一滚,当真是捷如狸猫,半点声息也无,已藏身在支撑帐篷时挖的深坑之内。
  那两人看了几眼,踢了踢草丛,没发现什么,也只以为是小兽出没,不虞有他,转身回来站在门口。一人低声嘀咕道:
  “他妈的,要是只野兔子该有多好,把它捉了来,待会换班后好烤来下酒。”
  另一人低声道:“别臭美啦,好好看着,别走了神!”
  风清扬暗暗好笑,趁他们说话的当口,拔出贴身短刀,慢慢地在帐篷上划了个三寸长的口子,用一根手指轻轻挑开账布,借着这一条细缝向里望去。
  他所处甚低,只能看见帐篷正中有四根紫色的桌腿,每两条腿中间都有一双脚,那就是四个人了。
  其中两双腿放得甚是着实,想必这两人是站着的。
  另外一双脚上穿着方口布鞋,随随便便地将脚跟搭在地上,微微晃动。
  看来此人不但坐着,态度也甚是雍容。另一双脚却是一对纤美的赤足,踝骨浑圆,莹洁如雪,生得极是秀气,套在一对绣着百合花的拖鞋之中,也是轻轻摇摆。
  风清扬阅女无数,自己三个妻子又都是绝色,向来在定力上极是来得。
  但不知为何,见了这双雪白赤足一摇一晃,竟是心中一荡。
  这双脚的主人是何等美艳是可想见。
  他知道,这赤足的主人必是任我行的夫人安静,那穿方口布鞋的就一定是任我行了。
  他知自己已身在险地,饶是他胆气豪迈,这时却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只听一个声音道:“教主此番算无遗策,将十长老尽数遣到华山比剑,使武林中人以为我教精锐尽出,不会趁此时对他们下手。
  “哪知我们已来到了此处,那少林寺中虽然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咱们突然进袭,他们也必是应对不及,手足无措。
  “至于嵩山派嘛,他们要到华山比剑,必然只剩下些庸手看家,已不足为虑,顺手将他们灭掉也就是了。”
  这人声音清晰,口齿伶俐,正是日月教的光明左使——东方柏。
  另一人接口道:“东方兄弟的话不错,咱们这一战可期必胜。
  “不过少林寺中僧侣众多,圆智、圆音与圆慧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据说心禅堂四老也在寺中,更是不可小视。
  “我们怎生想个法儿,先暗中将这些人除去几个,自己才能将损失减到最低。”这人语声不高,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精悍之气,乃是号称“天王老子”的向问天。
  他们谈得有声有色,风清扬虽早料到了几分,仍是禁不住心惊。
  此番他教中最厉害的四大高手一齐出动,少林寺只有圆智一人能与任我行武功相若,其余僧众却非安静等三人的对手,再加上猝不及防,这一下非吃大亏不可,甚或就此被他将少林寺挑了,那也毫不希奇。
  只听任我行低沉厚重的声音传来:“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向兄弟老成执重,打算得尤其周密。
  “这样罢,向兄弟,你带几个精干的弟兄易容改装,扮作香客,先行到少林寺中参拜宝相,伺机下手,下毒暗算,俱无不可。
  “要知敌人少了一名高手,我方就可少损失不少兄弟,你收拾一下,这就去办罢!”
  向问天应了一声,转身出帐篷去了。
  风清扬只盼他与东方柏再说些甚么,自己听得越详细越好,哪知安静的一只雪足移了过来,在任我行鞋上轻轻一按,涩声道:
  “你们计议了这么久,也该差不多了罢!啊哟,我好倦!”
  张口打了个呵欠。
  她声音柔媚,听在耳中真是销魂蚀骨,风清扬心中不由又是一荡。
  东方柏恭声道:“那么属下告退,教主和夫人安歇罢!”
  任我行“嗯”了一声,东方柏转身去了。
  风清扬本待趁这二人出帐篷的脚步声掩盖行迹,自己才好脱身,又恐怕这两人武功高强,耳目灵敏,发现自己踪迹。
  稍一犹豫,账中已只剩下任我行与安静两人,静悄悄地。
  他屏住呼吸,更加不敢稍动,只怕任我行听见动静。
  那也只好再趴上一刻,待他二人睡着,自己再行脱身,倒也不难。
  只听安静昵声道:“任郎,他们都去了,咱们也该歇着啦。你成日价想着武林大业,闲下来也该顾我一顾,是不是哪?”
  任我行低声笑道:“你真是个难缠的,昨儿唤上喂得你还不够饱么,却又来缠七夹八的?”
  安静啐了一口,格格娇笑,昵声道:“你若嫌烦,我永生永世都不睬你好了!”
  任我行手臂一紧,将她抱在怀中,笑道:“我哪里嫌烦了?像你这样的美人儿,我永生永世也爱你不够呢!”
  安静笑了一声,甚是喜欢。风清扬听他夫妻笑谑,想起自己躲在这里听着,虽说是无意之失,那也太过不好,便要将眼睛挪开。
  哪知账中一件罗衣飘落,接着一条裙子也被褪了下来,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有如两段嫩藕,线条流美,俏生生地立在当地,接着抹胸、亵裤也都落了下来。
  风清扬见那两条雪白的小腿一动,不由得血脉贲张,旋即想到人家夫妻闺房之私,自己偷听已是大大不该,更何况是偷看?
  当下急忙回过头来,心慌意乱之际,脑袋在帐篷上轻轻一擦,发出轻响。
  这一声响极是细微,但那任我行是何许人物?
  他听在耳中,反应奇快,“噗”地一口吹灭了烛火,低声道:
  “有人,穿衣服!”人影一闪,已自账中蹿了出来。
  风清扬知道行藏已露,更不怠慢,右手在地下一拍,一个身子横下里飞起,直向前方草丛中扑去。
  他这一扑迅捷无比,任我行也是不慢,足尖一点,发掌向他后心击来。
  风清扬无意间窥见人家居室之私,甚是惭愧,只期望就此脱身,不愿与任我行照面,更不愿被他识破面目。
  耳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更不拔剑,也不回头,听声辨形,反手一掌,向他脉门上切去。
  任我行见这人出手迅捷,落点奇准,心惊之余,喝了声好,化掌为指,点向风清扬掌缘。
  眨眼之间,两人以快打快,拳掌指抓尽出,已交换了七八招,风清扬始终也没回过头来。
  任我行暗暗钦佩,心道:此人是谁?
  身手如此了得?
  他与风清扬见过几面,却是尽在剑上打交道,于他的拳脚路数丝毫不知,故此认不出来。
  这时安静已在账中吹响哨子,静夜之中,哨声尖锐,直冲云霄,四周人声渐动,更有脚步声向这边涌来。
  风清扬见这般缠斗自己脱身不得,那也只好出剑,期望在三招两式中将他逼退,自己才好脱身。
  纵使被他认出,那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左手与他拆解,右手拔出长剑,反身刺了出去。
  任我行措手不及,被他连刺三剑,迫得左躲右闪,退了两步。
  风清扬只争在这瞬间,身形有如一鹤如天,飞纵出去。
  任我行见此人轻功好得出奇,灵机一动,探手于怀,弹出一颗旗花。
  那旗花呜呜声响,升高四丈,“啪”地爆烈开来,霎时间二十余丈之内被点得通明。风清扬的侧脸也在这一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
  任我行大惊,脱口叫道:“风清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琴音似水剑无形
  风清扬料不到他弹出旗花,瞧见自己面目,喝出了自己的名字,身形不由一滞。
  任我行叫道:“休走!”腾身而起,双手向他后心抓来。
  风清扬见行藏已露,自己白天又蒙他救了桑小娥的天大人情,倒也不好如此便走。
  当下真气一沉,便个“千斤坠”的身法直落下地。任我行这凌厉的一抓便也走了个空。
  风清扬落下地来,执剑为礼,道:“小弟深夜来访,不及拜上,任兄恕罪!”
  任我行“哼”了一声,神色间甚是恼怒,口中却是淡淡地道:
  “我只当是鸡鸣狗盗的小贼,原来却是风兄。风兄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别是见我白天救了嫂夫人,夜里怕我的夫人有难,巴巴地赶来相救吧!”
  他辞锋犀利,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厉害,既损了风清扬一下,又提出自己白天救了桑小娥之事,隐隐指责他这等行为,大大不该,颇有背恩忘义之嫌。
  风清扬自是听得出来,面上一红,讷讷地道:“小弟是无心之失,任兄见谅。”
  任我行道:“好哇!咱们自己兄弟,虽然我夫人被你看了个满眼,那也没甚么关系。
  “风兄,你的有心之失又是甚么?总不成半夜躲在我的帐篷下也是无心之失罢!”
  这句话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更是厉害。
  风清扬知道任我行精明无比,自己若是巧言遮饰,他非但不信,也显得自己太过猥琐。
  到此地步,他索性侃侃而言,道:“任兄,不瞒你说——”
  他刚说了几个字,四周脚步声响,日月教教众尽数赶到,东方柏与向问天也在其中,见了风清扬,大是惊讶。
  风清扬也不理会他们,当下将桑小娥如何发现草丛中伏得有人,自己如何怀疑任我行另有所图所以深夜探听等事简说了一遍,最后道:
  “任兄,你的计划我一五一十全都听到了。前番你与十一门派订下十年之约,如今又起心偷袭少林,这怎么说?”
  任我行呵呵大笑道:“风兄,你这一问未免太笨了。我与十一门派订下十年之约,是说十一门派十年之内不得侵犯我教,我有说过我教也不进攻十一门派么?”
  说完这番话,他把脸一沉,冷冷地道:“风清扬,你已知道了我们的布置,你自谅今日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么?”
  风清扬眼见众人慢慢合拢,暗自心惊,面上却是神色如常,道:
  “任兄说得不错,似我这等笨拙之人,原也猜不透别人的狼子野心。
  “只是此番我既然来了,便也从未打算离开。我要与任兄你赌赛一场,不知任兄可肯垂教么?”
  任我行阴沉着脸道:“赌赛甚么?”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赌我在十招之内,便可击飞你的长剑!”
  此言一出,任我行大惊失色自是不在话下,旁边的数百数教众登时“轰”的一声。
  他们中武功见识有高有低,却人人均知教主神功彻地通天,纵然是大罗金仙,金刚菩萨也难说十招胜他。
  风清扬与任我行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竟敢如此大言炎炎,这家伙敢是失心疯了?
  任我行惊怒交加,冷笑道:“如此瞧得起任某的,阁下只怕还是第一位——”
  当下便待答应,转念一想,不禁哈哈大笑,道:
  “风兄,你死到临头,又何必弄这些狡狯?我这里众兄弟齐上,你武功纵然高强,片刻之间也是个乱刃分尸之祸。
  “我为何要与你作这样无谓的赌赛?”
  风清扬哈哈大笑,朗声道:“任教主果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佩服啊佩服!
  “风某自知今日必死,才想与教主印证一下新练的这套剑法,教主不肯答应,我也无法可施。大家爽爽快快上来动手罢!”
  任我行将手一摆,止住众人,冷冷地道:“风兄若能在十招之内击飞任某的长剑,这里人手虽然不少,却没人能挡住风兄的三招两式,那也难说必死。”
  风清扬将手中剑“嗡嗡”挽了两个平花,微笑道:
  “这可对不住了,风某这套剑法乃是专为教主而练,对付别人就未必管用。”
  任我行脸色一变,武林之中专练出一路克制某人的功夫原非稀奇之事。
  南宋年间,女侠林朝英与全真教祖师王重阳相恋,却又互不相下,一怒之下,创出全套对付全真教的功夫,是为古墓派。
  这等轶事如风流传,人人尽知。
  但若是别人说起,任我行绝不会相信,只会付之一哂而已,他素服风清扬之能,当下倒也信了几分,脸上却是淡淡地道:
  “风兄,你把我当小孩子耍么?你且说说,要赌甚么?”
  风清扬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显是对自己所说并非完全不信,朗声笑道:
  “我们赌得倒也简单,我若十招之内击飞你的长剑,你便不可去袭击少林、嵩山两派。
  “若是我办不到,嘿嘿,风某七尺长躯,任你处置便了!”
  任我行听他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心下不禁一沉,愈发不敢轻易应承,沉声道:
  “我若不赌呢?”
  风清扬哈哈大笑,道:“怎么?任兄你英雄了得,向来胆豪气壮,今日竟不敢接我十招么?
  “你既不赌,我也没话好说,那也不必叫你的手下动手了,你只须一剑刺过来便是,风某皱一皱眉头,便不算好汉!”
  任我行虬髯戟张,勃然大怒,道:“好!今日我要你死得瞑目,这十招之约我接下了!只是我占的便宜忒也大了,你还有甚么条件,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罢!”
  风清扬心中一喜,他早料到任我行受不住激,必定会答应下来,他忝为一教之主,又自然不能在众多手下的注目之下失了身份,占太多的便宜,当下脸上装作深有忧色,道:
  “任兄,说句实话,这场赌赛我十这八九是要输了的。那时你一声令下,众人将我乱刃分尸,那倒也罢了。
  “只是小娥她不知讯息,还在等我回去。这样罢,这场赌咱们打了,时间、地点却须我说了算。
  “咱们半月之后辰时在华山西麓的绝龙岭相见,你喜欢带多少人来都无所谓,风某只是一人一剑便了。”
  他这番话刚说完,日月教队中有几人已嚷了起来:
  “不成!煮熟的鸭子怎能飞了?”
  “你还是痛痛快快地此受死罢!”
  “到时候你一走了之,谁能找得到你?真是天下奇谈!”
  东方柏也疾步前趋,恭声道:“教主明鉴,此人万万不可放他逃走!”
  任我行将手一挥,众人喧哗立止。
  他深深地凝视风清扬片刻,道:“风兄侠名播于四海,千金一诺,任某信得过你。就这么办罢!”
  众人大惊失色,但教规严厉,教主已经发了话,没人再敢言语。
  风清扬拇指一挑,道:“好汉子,好度量!任兄,你白日里救了小娥的性命,我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约你决斗,实在是对你不起。
  “我应承你,此番贵教偷袭少林之事,我绝不向第二人说起,一切只等半月之后再说!”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任我行如何听不出来?
  当下霁然色喜,拱手道:“多谢风兄,半月之后再见罢!”
  风清扬更不多说,转身几纵几跃,身形已没入黑暗之中。
  东方柏与向问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都是遗憾之色,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
  风清扬回到那所农家,找到桑小娥,于种种事情一概不提,只淡淡地说甚么也没有查到,看来日月教不像是有所企图的样子。
  桑小娥担心了半夜,见郎君平安回来,已是大喜过望,至于日月教要做甚么,那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歇了一宿,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收拾东西,乘上坐骑,联袂北上。
  日月教这一边任我行部勒教众,命他们就地驻扎、暂停行进,自己或与安静、东方柏、向问天等人,计议武功长短,或一个人冥思苦想,寻思自己剑法中的优长破绽。
  东方柏与向问天对任我行放走风清扬一事大大不以为然,任我行知道他们一番护教好心,每听说起,只是笑笑不言。
  安静却对夫君这一举动大加赞赏,以为风清扬是世间少有的磊落奇男子,无论如何,都不应辣手加害。
  任我行见爱妻理解自己这番惺惺相惜之情,自是喜慰无限。
  十三天后,华山派剑气堂上,成清铭与宁清宇及众位师弟正在商议事情。
  两人的大弟子封不平与岳不群急匆匆地跑入,躬身施礼,一脸喜色地道:
  “好教师父与众位师叔伯得知,九师叔回山来了!”
  “九师叔回山来了!”这七字一经入耳,群相耸动。
  各人纷纷立起身来,向外迎去,才走出十几步,遥遥见风清扬与桑小娥的身影已出现在大堂门口。
  风清扬一见众位师兄,心情激荡,抢上前来,拜倒在地,道:
  “众位师兄,小弟回来了!不劳众位师兄远迎!”
  成清铭与宁清宇各自抢上一步,分携风清扬的左右双臂,将他扶起。
  成清铭笑道:“九弟,你回来得好哇!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嘛!这一次我五岳剑派想不赢都不成了嘛!”
  他说出这番话,本以为风清扬必定吃惊,探问缘由,哪知风清扬只微微一笑,道:
  “大师兄,与十大神魔的比斗定在哪一日?”
  这下轮到成清铭等大惊失色,奇道:“你怎知晓此事?”
  风清扬将他身在姑苏,小红鸟怒杀信鸽,自己因而见到本门传向衡山的书信等等情形简说了一遍。
  众人早见他肩上立着一只红色小鸟,只觉它身躯虽然不大,却是雄睨傲视,气派不凡,还未来得及探问。
  这时听风清扬说起收伏它的经过来历,都不由啧啧称异。
  成清铭叹道:“九弟,这也真叫做机缘巧合。
  “你这只鸟儿怎么放着空中成千上万的鸟儿不杀,偏偏要杀我们放出的信鸽去?
  “这一杀杀得真是绝妙,否则你也不会赶回华山哪!
  “你不回来,后天我们与十大神魔的比武便是难说胜负。
  “这不,我与你各位师兄正在商议此事,举棋不定哪!”
  风清扬大吃一惊,颤声道:“后天?”
  成清铭一愕,道:“正是后天辰时啊,怎么了?九弟,有甚么不对么?”
  风清扬苦笑道:“没甚么不对,只是恐怕这一趟我帮不上忙了!”
  成清铭等奇道:“此话怎讲?”
  风清扬道:“是这么这么……一回事……”
  当下将他与桑小娥在小商河遭骆飞鸿伏击,幸得任我行相救小娥性命,二人发现疑点,自己夜探日月教,与任我行定下单打独斗之约等事说了一遍,为怕师兄们着急,十招之赌赛自然不提,只说自己用计骗得他相信,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而已。
  桑小娥在一旁听得真切,道:“风郎,这些事你怎地从未跟我说过?”
  风清扬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那也没有甚么,我不过是怕你着急罢了!小小比武,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
  心中却是一酸,脸上黯然之色一闪而过。
  成清铭道:“你与任我行之约遮莫便是后天?”
  风清扬道:“正是后天辰时。”
  众位师兄一齐“哦”了一声,神色之间极是失望。
  许清阳道:“九弟,咱们此番与十大神魔决战,兹事体大,又关乎本派声誉荣辱。
  “不如你的约会就不要赴了罢。或者与他改个日子?”
  宁清宇、李清虚、邓清微等纷纷开口,也是这个意思。
  风清扬沉吟不语,心下颇觉为难,缓缓开口道:
  “众位师兄,我也知这番决斗事关重大,我五岳剑派又没有甚么胜算,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回来?
  “只是那一夜任我行在大占优势的情况之下,答应与我决斗,又让我选择时间、地点。
  “他虽被我使计骗动,但任我行精明过人,聚众相斗与单挑独战哪个更好一些,他不会不知。
  “以故我在欠了他相救小娥的人情之外,还欠了这样一个人情。
  “我已占尽便宜,再不去赴会或者改期,这……未免有点不太好意思罢!”
  听了这番言语,自宁清宇以下,有几人默然不语,深以为然,宁清宇等却是怫然不悦,心道:
  那任我行乃是与我们不共戴天的大魔头,你左欠他一个人情,右欠他一个人情。
  这算甚么?
  若是别派得知,我华山子弟交结匪类的名声还逃得掉么?
  更有人想起嵩山派的乐震前番上山指责风清扬的言语,暗想:
  此事怕也是真有。
  宁清宇他们脸上神色悻悻,虽尽力掩饰,风清扬也还是看了出来,当下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成清铭在厅中来回踱步,手捻须髯,沉思良久,众人都眼巴巴地望向他,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半晌,成清铭抬起头道:“九弟这件事公而忘私,为了武林大业而不计私恩,做得不错!有你这样的子弟,我华山派脸上生光。
  “这场决斗你须如期赴约,是胜是负,也计较不了那许多,求个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至于五岳剑派约十大神魔比武之事嘛……你在场我们固然胜券在握,你既或不在,那也未知鹿死谁手。
  “我们也未见得便输了,何况万不得已之时,我们还……”
  他甫说到这里,宁清宇忽地咳嗽一声,成清铭清了清嗓子,道:
  “嗯……这个……人在江湖,最讲究的是信义二字,你当去则去,不必管那许多!”
  风清扬甚是喜慰,道:“多谢大师哥,多谢众位师兄!”
  成清铭笑道:“区区小事,自己兄弟,有甚么谢不谢的!
  “今儿离比武只隔一天,说不定嵩山、泰山派的人手待会儿就上山来,师兄们不能给你单独设宴洗尘了!”
  风清扬道:“那倒不必。不过这两日其他门派的师兄们上山来,我还是不见的为好,以免还要挨着个儿向他们解释后天不能出面的原因,见谅不见谅的,反而麻烦。”
  成清铭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是啊!我们只当你没回来过,也就是了。”
  话音未绝,许清阳座下的弟子丛不弃来报,泰山派掌门玉佛子已率同门四十余人上山来了。
  成清铭大喜,笑道:“二师弟,众位师弟,随我出迎罢!九弟,你与小娥避一避再说。”
  风清扬答应了,牵着小娥入了后堂。
  过了一刻,成清铭等陪伴泰山派掌门玉佛子有说有笑地来到剑气堂上。
  直到这日傍晚,嵩山派掌门左思慈,恒山派掌门梵修师太与衡山派掌门陈方志和率领门人子弟也都到了,华山内外笑语喧天,热闹非凡。
  众人不见风清扬的影子,都很是奇怪,问起成清铭,他果然依照事先商议好的言语,说道风清扬久已不在山上,如今寻不见人影。
  众人大失所望,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一等一的身份,自是不能露了怯意。
  有些青年子弟更是暗暗窃喜,想到风清扬不在山上,这或许便是自己出头露面的机会。
  这一天正是七月十六。寅时三刻,风清扬早就起身,做完了一遍吐纳功夫,睁开眼时,桑小娥手托一个木盘站在眼前,里面盛着五色小菜,香气扑鼻。
  桑小娥甜甜笑道:“风郎!吃些东西罢,待会儿打起架来也好有气力!”
  风清扬见她温柔娴静,初识时那股放浪不羁的劲儿一点儿也无,越看越是可爱,心下不禁一酸,暗道:
  明天的太阳还是这样好,明天的小娥还是这样美艳,可是我十有八九已经看不到了!
  向她温柔一笑,道:“咱们进屋吃饭去罢!”
  那天晚上,他身陷重围,与任我行订下赌赛,说什么创出一套专对付他的剑法,十招之内便可击飞他的长剑云云,其实并无一句是实。
  他既未创过这样的剑法,要想十招内击飞任我行的长剑也绝无可能。
  只是当时他情知自己身在重围之中,又偷听了任我行的计划,任我行只要一声令下,自己便是死路一条。
  他故作狂傲,夸下海口,将此事说得活龙活现,只盼任我行受激不过,应下赌赛,自己才好藉机脱身,有时间回到华山,安顿小娥,也了了自己一段心愿。
  他知自己早晚是死,更何况任我行救过桑小娥的性命,自己如此作法,也不过是替桑小娥还了这个人情。
  自己十招之内不能击飞他的长剑,那也只好任他处置,是杀是剐,随他便了。
  只是这番用心,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明。
  两人用过早饭,看看已是寅时之末。
  那绝龙岭距华山不远,只须一个时辰的路程。
  他收拾好衣装,挎了宝剑,行出门去。
  桑小娥走他出来,垂首道:“风郎,那任我行武功好得很,你要千万小心。别忘了,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她自得知此事以来,一直甚为担忧,只是怕影响风清扬的心情,这才强颜欢笑,这时终于再忍不住,眼圈一红,泫然欲泣。
  风清扬见她这等模样,心里更不好受,强自振作精神,微笑一下,扳过她的脸儿深深一吻,道:“我理会得,你放心罢!”
  他不愿过多耽搁,怕自己忍不住泪水,又怕桑小娥看出破绽,说了这两句话,转身便行。
  走出几十步,忍不住回头看看。
  桑小娥倚门相望,一身紫罗衣衫在风中猎猎飘舞,他挥了挥手,眼中已是模糊一片。
  他发足疾奔,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行了半个多时辰,已到了绝龙岭上。
  这时他的心绪业已平和,虽然自己打的是一场必输之战,也须将心态放松到最佳地步,一切悲喜都要暂且置于脑后。
  敌手虽强,自己这十招却也须尽力而发,输要输得光彩,败要败得明白。
  这绝龙岭名字中有一个“岭”字,其实并不广大,只是奇高无比,有如一根极细的尖锥。
  到了岭头,只有一片方圆五十亩大小的空场,这里不生高树,只散散落落地长着几棵低矮灌木。
  仰头看看,白云便在头上不远,碧天无垠,却使人油然而有雨雾之意。唐人诗云: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吟咏的便是这等奇处。
  风清扬来到崖边向下俯瞰,只见壁立千仞,皆如刀削,以他的眼力,竟看不到崖底究在何处。
  他脚下稍不小心,蹬落了一块石子。
  那石子骨碌碌滚落,好半日才发出“嗵”的落地之声。
  饶是他胆豪气壮,也不由得心惊。
  这时只听得身后衣袂飘空之声,有人朗声笑道:
  “风兄果然是天下信人,累你久候了!”
  风清扬慢慢转过身来,任我行长衣布袜,身背金剑,面带笑容,已立在了眼前。
  华山剑气堂上,五位掌门一字排开,端坐正中,脸上俱是肃然之色。
  二百余门人子弟站在下首,高高矮矮,参差不齐,却都目注前方,一言不发,刹那间,剑气堂连蚊蝇飞动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无一时,华山派负责知客的弟子岳不群疾步直上,到得近前,双膝跪地,手持一张禀贴,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
  “禀掌门人与众位师叔伯得知,日月教十长老联名拜山!”
  五位掌门人缓缓站起,互相望了望,眼中都有兴奋之色。
  成清铭朗声道:“大开中门,肃客!”
  大门“吱呀呀”开处,阶下十一人从容而入。
  当先是“金猿神魔”张乘风,“银猿神魔”张乘云,他们面目端然,却掩不住一副猴儿般的嘴脸,一着黄袍,一着白袍,俱是以金银丝点缀,耀眼生花,有如戏台上唱戏的一般。
  后面跟进的是赵鹤、沈竹楼,“入地神魔”司马凝烟,“碧血神魔”俺巴达,“飞爪神魔”范一飞,“大力神魔”范松,“千手神魔”司空展,这些人也都是神色凛然,不言不笑,并无喜怒之容。
  后面一人大家却均不识得。
  此人身长八尺,形体瘦削,头戴一顶文士方巾,身穿青衣,上面脏兮兮地,还打着几块惹眼的补丁,也不知多久没换没洗。
  看他情状,活脱脱便是一位落拓书生,面上却是冷冰冰的,宛如木雕一般,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若非他还向前走动,真要使人疑心这是僵尸出现。
  众位掌门人久闯江湖,见多识广,均知此人在脸上套了一件精巧的人皮面具,当时心下疑云顿起:
  此人若非生得奇丑无比,便曾与厅上众人相识,这才不以真面目示人。
  成清铭展开禀贴,只见上面倒数第二名写道:
  “万劫神魔高季迪”,他心下纳罕,此人的名头自己从未听过,将禀贴递给玉佛子等人观看,大家也都摇了摇头。
  左思慈看过此人名讳,眼光向下一溜,禀贴最末端端整整地写道:
  “日月教河南旗主曲洋”九个小字。
  他心头一震,面如土色,忍不住失声叫道:
  “曲……曲洋,他……他也来了!”
  众位掌门循着他讶异的目光向前望去,最末一人神情淡漠,腰板却挺得笔直,一双目光炯炯生威。
  他年纪甚轻,面上却颇有风尘之色,鬓边也多着几缕白发,似是忧心过度所致。
  曲洋以前醉心音乐,甚少在江湖上走动,大家只听说过他的名头,却极少有人见过。
  这时见了他,虽不明白他与嵩山本派的恩怨纠葛,却都是心下一沉,暗想:
  此人来意不善,怕是要针对嵩山派下手!
  成清铭抢前一步,拱手笑道:
  “众位长老言而有信,果然如期来到。清铭忝为地主,未克远迎,多多恕罪!”
  赵鹤皮笑肉不笑地还了个礼,道:
  “五位掌门人都在这里,那很好哇!众位盛情相邀,我等兄弟岂敢推辞?
  “更何况五位掌门人剑法内劲各有独得之秘,能得领教那也是光大武学的美事。
  “我们既已来了,那就闲话少说,怎么个比法,请成掌门示下罢!”
  他在十大神魔中排行第三,但第一、第二的张氏兄弟头脑鲁钝,言辞拙劣,凡有这等场面,都是由他出面应答。
  成清铭笑道:“赵长老恁地性急,连杯清茶也不饮么?”
  张乘云蓦地喝道:“你这厮笑眯眯的不像好人,要打便打,饮甚么茶?要饮茶我们不会到茶馆去么,何必大老远地跑到华山上来!”
  赵鹤连使眼色制止,他却一连声地说了出来。
  成清铭脸上变色,右手按住剑柄。
  赵鹤连忙出来解围,笑嘻嘻地道:“我这位二哥不会说话,诸位万勿责怪,海涵海涵!”
  成清铭绷紧的脸皮这才放了下来,微笑道:“二长老快人快语,不怪不怪。既然如此,众位请到后山练武场上如何?”
  众人还未举步,“金猿神魔”张乘风又道:“慢着!成掌门,我且问你一事,你华山派的风清扬风小前辈今日可在么?”
  他唯恐风清扬就在左近,虽是询问,不敢有丝毫失了礼数,说到“风清扬风小前辈”这七个字时,双手向上一拱,有如臣子称呼君上一般。
  这兄弟两个横行无忌,天不怕地不怕,只畏惧段子羽与风清扬这师徒二人。
  以他二人年纪之高,声望之隆,每见风清扬必以前辈相称,那也无非是希望风清扬对他们手下容情。
  其中缘故成清铭都是心下雪亮,当下忍住笑容,正色道:“大长老这一问可不凑巧,九师弟他有事下山已经几个月了,现今不在山上。”
  此言一出,金猿神魔与银猿神魔同时出了一口长气,当即腆胸叠肚,恢复了雄纠纠、气昂昂的豪迈气概,大声道:
  “如此甚好,咱们这就去罢!”
  上山诸人中,除了“万劫神魔”高季迪是新到的,曲洋心中坦荡,无畏无惧以外,其余诸魔一听成清铭新口证实风清扬不在山上,都是面有喜色,精神焕发。
  数年之前,“十大神魔”曾上过华山,与五岳剑派比武。
  那一役风清扬独战十神魔,十人被他重创其七,“过海神魔”更是被一剑穿心,当时便气绝身亡。
  此番上山之前,十大神魔派了不少眼线,查知风清扬不在华山,这才斗胆应战。倘若风清扬在场,那定是输得一塌糊涂,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当下众人来到后山演武场上。
  华山后山本名“思过崖”,乃是派中有人犯了门规面壁反省之处。
  武林中人面壁思过,往往与钻研武功密不可分,因此上择了这片有大块空地的山峰,以做演武之用。
  成清铭朗声道:“两年之前,我五岳剑派曾与十长老会猎华山,以十战六胜决定《葵花宝典》之归属,结果贵方五战三胜之后,九弟便要与十长老了却私怨,以致比武不竟。
  “本人为公平起见,将《葵花宝典》付予赵鹤赵长老保管,言明等贵方诸位长老伤势痊可之后,再比余下五场,赵长老,不知那《葵花宝典》可带来了没有?”
  赵鹤嘻嘻一笑,道:“成盟主有命,赵鹤怎敢不卖个面子?那《葵花宝典》一页未少,就在此处。”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本发黄的纸册,迎面一晃,五岳派众人看得清楚,上面以古篆写着《葵花宝典》四个大字。
  成清铭放心不下,道:“赵长老,可否将来与成某一验!”
  赵鹤哈哈一笑,道:“成盟主莫要性急嘛!今日我兄弟十一人上来华山,贵方五岳精英尽在于是,怕不有二百人罢!
  “我兄弟等若是拿了本假书来,今日还能下得去这思过崖么?”
  成清铭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赵鹤长声笑道:“成盟主果然通达,这样罢,我将《葵花宝典》放在一边,谁胜足了六场,谁便取去如何?”
  笑声之中,右手运力,那薄薄的纸册竟然飞旋而出,如有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一般,缓缓飞出十余丈远,“啪”的一沉,落在地上。
  赵鹤右手一抖,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飞出,正压在书的封面之上。
  这一手自然不奇,纵然没练过武功之人也可办到,但难在那石头缓缓落下,有如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底下托着一样,丝毫也没撞损了书页,其内力运用之巧直是匪夷所思。
  场上都是识货之人,见赵鹤显示了这样一手上乘功夫,当即喝彩声雷动。
  五位掌门人对望一眼,心下俱都一凛,暗道:此人功夫了得,真是劲敌。
  赵鹤满面笑容,拱手道:“各位谬奖,赵鹤愧不敢当。成盟主,今天如何比法,你华山派是主,就请划下道儿来罢!”
  成清铭道:“好!赵长老如此爽快,在下也就却之不恭了。
  “咱们还有五场要斗,规矩嘛与上次相同,一人只许斗一场,点到即止,故意伤人者作负论。
  “只是前次已下过场的这一次不能再来,免得斗来斗去都是些老面孔,胜负不说,看的人也没甚么趣味。如此说法,众位长老以为可公平否?”
  这个办法却是几位掌门商议而定的。两年之前所斗五场之中,五岳剑派这一方下场的乃是风清扬、宁清宇、左嵩阳、玉佛子与华山派的八师兄封清肃,日月教一方下场的都是“金猿银猿”二魔、赵鹤、司马凝烟、范松。
  大家知道,“十大神魔”之中,张氏兄弟、赵鹤、范松武功最高,若将他几人撇开,己方还有成清铭、陈方志、梵修师太三派掌门,嵩山派还有左冷禅这等后起之秀,武功之高不在乃父之下,这场比斗才大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这番话虽于己方大为有利,却也是公平合理,半点瑕疵也无。
  赵鹤笑道:“成盟主定下的法儿极是公平,可惜我今日就要作壁上观了。贵方第一战由谁下场?”
  五岳队中缓步走出一人,手中却不持剑,肋下挟着一张古琴,琴身甚短,上面油漆剥落,色彩斑斓,一望可知是件珍稀古物。这人身材短小,却是顾盼生威,昂然道:
  “衡山陈方志和讨教。”
  衡山虽位列五岳派之一,其掌门人陈方志和却向来淡泊俗务,甚少在江湖上走动,一般人连他的面也没见过,更无论其武功深浅了。
  “十大神魔”之中,只有“入地神魔”司马凝烟在十一门派联手攻剿魔教那一役中见过他的出手。
  当时他虽在左使东方柏剑下缚手缚脚,但那也是碰见了顶尖高手,他一身艺业却实在不可小视。
  赵鹤对他也是不甚摸底,回头朗声道:“哪一位兄弟愿意会会衡山掌门?”
  一人深目高鼻,颧骨棱棱,身躯颀长,从容而出,道:
  “久闻衡山派陈方掌门琴剑双绝,在下不才,人送匪号有‘四绝’之称,今日便以四绝会双绝,看看孰高孰下如何?”
  此人非他,正是十长老中排行第四的“四绝神魔”西湖孤山梅庄庄主沈竹楼。
  陈方志和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
  “沈庄主琴棋书画四绝享名当世,那才是货真价实。
  “在下只不过于音乐,剑术这两条道颇有兴趣,多化了一点功夫而已,绝之一字,实不敢当。
  “不过沈庄主既然有兴,咱们就玩玩如何?”
  沈竹楼听他言语谦下,虽知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心中也自甜丝丝的甚是受用,道:
  “不知陈方掌门要怎么玩法?”言下竟也客气了几分。
  陈方志和道:“在下有一首琴曲,想清沈庄主品评品评。
  “若有雅兴,合奏一曲,亦自不妨。”
  沈竹楼是此道高手,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他这首琴曲必定非同凡响,其中若说包含有内功剑法之类,那是毫不稀奇。
  他请自己合奏,那也不过是以琴比武而已。当下微微一笑,对四僮道:
  “将琴来!”
  左手的一僮身背古琴,随侍师侧,听见师尊吩咐,连忙解下琴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捧了过去。
  沈竹楼盘膝坐下,以手抚弦,琴上发出铮铮之声,虽不成音节,却忽然而有肃杀之气。
  陈方志和面色一变,脱口道:“神物自晦,声朴调茂,好琴,好琴!”
  自己也是盘膝而作,将短琴置于膝上,微微一笑,道:“沈庄主,在下献丑了。”
  他十指拨动琴弦,起初几个音节悠长致远,甚是和平,有风清日丽之致。
  接下来竟是越弹越高,越弹越快,好似忽然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隐隐然透出金戈之声。
  沈竹楼凝神静听,不禁脱口叫道:“好一曲《十面埋伏》!”
  他于琴之一道,素来自负,以为不光天下无人能比,就连能有自己六七成功力的也是素所未见。
  哪知这位掌门人不唯手法精绝,胸中境界亦非同凡响,虽较自己还稍逊一筹,却已是生平仅见的琴中高手,心下不由好生钦佩。
  陈方志和见他听出,微微一笑,手法由畅转涩。
  他用力拨动琴弦,虽然极慢,但每一声都敲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心跳加剧。
  十大神魔内力均厚,虽然也受影响,还未觉怎样,五岳剑派中功力较弱的年青子弟已是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沈竹楼情知对方已在琴中运上了内力,自己若不及时对抗,时间一久,势免为他琴音所伤。
  当下大喝一声:“《十里埋伏》果然了得,但真有骁勇之人,区区埋伏又算得甚么?听我一首《将军令》罢!”
  他十指勾抹挑捻,一首《将军令》喷薄而出。
  这《将军令》相传乃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所作,流传迄明已有二百余年,众人早已是耳熟能详。
  但同样一首曲子,谁能似沈竹楼弹得这样激昂慷慨,使人血脉贲张?这一番弹奏,真如苏轼词云:
  “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揽青冥。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起平。”
  登时将陈方志和的《十百埋伏》压了下去。
  陈方志和听得几声,不禁面如土色,心底冰凉,暗道:
  此人琴艺高绝,枉我浸淫数十年,仍是敌他不过。
  但他知今日比琴是宾,比武是主,当下凝住心神,不去受他《将军令》的扰攘,指上运力,将琴弦一声一声挑动。
  这时他琴声虽低,夹杂在《将军令》的高亢音韵之中,仍使人不自禁地心跳不已。
  沈竹楼见自己已出尽全力,仍自压他琴声不住,倒也暗暗佩服,喝道:
  “你再接我一手‘七弦无形剑’试试!”
  手法一转,虽仍是《将军令》的曲调,却大有森然不可侵犯之意,与适才的感激跌宕大异其趣。
  两边人众离他稍近的,竟觉剑气拂体而来,肌肤生栗,不由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他这手“七弦无形剑”乃是生平绝艺之一,乃是将浑厚内力灌注于琴弦之上,以内力伤敌内脏,那已是一奇,难得的是琴上竟尔发出无形剑气,可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
  他这套功夫后来被左手背琴的僮儿所得。
  数十年后,此人藉此一技横行江湖,声名煊赫,是为黄钟公。
  他曾与一代大侠令狐冲交手数百招,只因令狐冲其时全身内力尽失,对他的琴声不起感应,这才将他击败。
  倘若令狐冲身有内力,被他此招所乘,孰胜孰负,倒也实在难言。
  这一手“七弦无形剑”他已练成十余年,却从未使过,直至今日见陈方志和琴音、内力俱甚了得,这才见猎心喜,出手一试。
  他才弹到二十几声,陈方志和已觉抵敌不住。
  他既要防内力冲击,又要防剑气奇袭,手下指法登时乱了。
  他的弟子莫大虽专攻胡琴,亦是此道高手,这时在人丛中叫道:
  “师傅!他使的是无形剑气,亮兵刃罢!”
  陈方志和“哼”了一声,左手仍鼓琴与抗,右手自琴身下抽出一柄又长又狭的宝剑。
  这宝剑远比琴身为长,也不知他先前是怎样放进去的。
  他一剑在手,精神大振,登时使出一套“百变千幻十三式”来。
  陈方志和早年家境贫寒,流浪江湖,靠着变戏法混口饭吃。
  后来机缘巧合,入了衡山派,武功日高,声望日隆,旧日的营生也早弃之不为。
  但他后来武学渐深,悟到变戏法的手法迅捷,瞒人耳目之术若运用到武功中来亦自可以相通,因此上苦心经营,创出了这套“百变千幻十三式”,那是将变戏法的手段融入剑术之中,声东击西,虚实莫测,委实是武林一绝。
  此时他虽坐在地下,这套剑法使将出来仍是气息纵横,使人眼花缭乱,众人看得暗暗心惊。
  一套剑法使到一半,沈竹楼的无形剑气已经遇见阻碍,琴音也不似先前那样顺畅流美了。
  沈竹楼也是暗暗钦佩,心道:
  天下之大,奇能异士在所多有,这位衡山掌门果然名下无虚,琴技既高,又是一等一的剑士。
  看来自己这套“七弦无形剑”胜他颇为吃力。
  想到此处,他一声清啸,暗道:到此地步,我还能隐藏什么?
  右手一拍琴身,七根琴弦有如怒马脱缰,裹挟着呼呼风声,分打陈方志和上中下七道大穴!
  沈竹楼以琴弦做暗器,飞打陈方志和七道大穴之际,正是任我行与风清扬拔剑相对之时。
  任我行金剑斜指,朗声笑道:“风兄天纵奇才,竟能自创一门剑法,十招之内击飞我这口金剑,佩服啊佩服!请进招罢!”
  风清扬见他面上颇有讥讽之意,也不挂怀,微微一笑,道:“小弟狂妄,大放厥词。若是十招之内不能取胜,任兄还请多多原谅!”
  他话虽谦恭,却紧紧扣住十招之约,显得自己胸有成竹,极有把握。
  任我行此来之前已想遍了各种可能,无论如何风清扬也绝不可以在十招之内胜过自己。
  但此刻见他神色平和,不禁心中凛然,暗想:
  此人剑法极高,又是狡计百出。我可不能轻敌冒进,但求固守十招,看他又能将我如何?
  他打好了固守的主意,风清扬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猛攻十招,纵使死在他的剑下,那也是了无遗憾。当下清啸一声,道:
  “任兄小心,第一招!”
  他这一招使的却非“独孤九剑”,而是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按狗低头”。
  宝剑一出,数十道光芒立生,变幻无方,绕过任我行金剑正锋,直向他后颈斫去!
  “打狗棒法”本是丐帮镇帮之宝,非帮主莫传。
  当年洪七公与黄蓉凭此一套棒法奥妙精微,任是他怎样一等一的强敌也都束手无策,称得上是百战百胜。
  此时已踞南宋二百多年,丐帮中人才凋零,“打狗棒法”的精妙之招失落不少,而且也并非帮主一人才能运使。
  先前的丐帮长老,慕容绝派去丐解丐帮的奸细庄梦蝶便曾将一套“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尽数学到了手。
  只是降龙十八掌也好、打狗棒法也好,威力都较从前天差地远,判若云泥。
  丐帮帮主“神龙”解风感激风清扬救他性命,又助他除奸复位,无以为报,曾竭力劝说,将“打狗棒法”的精妙之处向他详解一番。
  风清扬坚辞不获,也只好任他讲说,自己听得多少算多少了。
  此番他与任我行定下十招之约,暗想:
  独孤九剑虽无一定之规,大概的剑意还是清清楚楚的。
  自己夸下海口,声称创了一套剑法来破他的金剑。
  他若识得第一招,自己以后的招数便不易放手直攻。
  这才灵机一动,将“打狗棒法”化到剑术之上。
  任我行确是一直在揣摩风清扬的剑招,千想万想,也没料到他会拣择这个角度下手。
  饶是“打狗棒法”的奥妙之处较之从前已大大不如,这一招来势之奇,角度之刁,力道之巧也使他大大吃了一惊。
  他腹笥广博之极,但“打狗棒法”却不识得,眼见白光闪烁,不知他指向何方,不由心中一怯,危急之际,举金剑向上一封,一个“倒踩七星步”翻了出去。
  饶是他应对快捷,后颈仍是一凉,几丝短发被削了下来。
  他站足身形,满腹狐疑,暗道:
  这一招如此怪异,难道他真创下了对付我的剑法?想到此处,不由冷汗直冒。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4-2 14:18 , Processed in 0.074963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