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楼主: Swordman790106

[入库] 重磅推出,丁情《殇之飞刀》连载(已完结)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2-27 20: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28 15: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再听往事

  一

  灯火下,方败那张年轻、纯稚的脸上,有着铁银衣非常熟悉的感觉在。
  眼前的这张脸简直就是李坏十几岁时的翻版,除了那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外。
  李坏那双眼睛永远散发出既狡猾又很坏,却又很可爱的神情;而方败的眼睛里只有一种神情。
  现在铁银衣正在看着这双有着深邃哀痛的眼睛,正在听着它的主人说话。
  “铁老前辈,我姓方,叫方败,我母亲是方可可,我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告诉我……我……”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父亲是谁?”铁银衣替他问了出来。
  方败很快的点点头,脸上同时露出期盼的表情。
  铁银衣沉吟了一下,方缓缓开口:“我不能给你正确的答案,因为这种事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无法确定。”
  方败的脸上很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过——”铁银衣顿了顿才又说:“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事情。”
  “真的?”方败脸上又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铁银衣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李——李庄主和我母亲之间的一切事情。”方败很快的说出,并将在王八爷那儿听到的事转述一遍:“我想就从李庄主劫走我母亲那一夜说起。”
  铁银衣没有很快的开口,他先端起酒杯,停在嘴边,沉吟了一下,才张口喝下那杯酒。
  就好像喝下一杯“回忆”的苦酒!

  二

  “李坏是什么东西?李坏只不过是个坏蛋而已,怎么能用方大小姐的一条命,来换李坏这个王八蛋的一条命呢?”李坏很优雅的对着大家说:“所以我相信我现在已经可以对各位说一声再见了。”
  就这样,李坏真的和这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武林一流高手再见了。
  他居然真的太太平平的走出方宅这个龙潭虎穴,这一点连他自己几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手里虽然有人质,方天豪虽然心疼他的女儿,可是他还是不该会如此轻易脱走。
  今夜来对付他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手,就算他手里有人质,也一样能想得出办法来对付他,何况别人对我们这位方大老板的掌上明珠的生死存亡,也并不一定会在乎。
  ——他们为什么会让李坏走呢?
  这一点谁都不明白。
  ×                           ×                            ×
  快马,狂奔,山城已远。
  山城虽然已远,明月仍然可见,仍然在山城所见到的那一轮明月一样。
  只是此时,月光当然不会利如刀;在此时,月色淡如水。
  淡淡的月光,从一扇半卷着的窗户,带着山间凄冷的寒气而进入了那间小屋。
  小木屋在群山间,李坏在这间小木屋里。
  方可可当然也在,她的人在一堆熊熊炉火前,炉火把她的脸映得发红。
  李坏的脸却是苍白的,脸上的坏相已没有了,脸上的坏笑当然也没有了。
  他居然好像在思索!
  他思索是因为他不懂,但却又偏偏好像有一点要懂的样子。
  “要懂的样子”是因为他在逃离方宅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像月光那么淡的人影,从他的身旁掠了过去,就好像月光和山峰从他身旁掠过去一样轻柔。
  他确实看见了这么样一条人影,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他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用柔美如月光般的声音说:“你们全都给我站住,让李坏走……”
  那当然不是幻境,李坏也不是在做梦。
  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做梦了。他确实听到了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所以他更不懂了。
  如果说他能够如此轻易脱走,是因为月神替他阻止了追兵,那么月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火光闪动,带红的脸更红了。
  “我决定了。”方可可忽然开口:“我完全决定了,绝对决定了。”
  此时此刻她说的这句话不但奇怪,连她说话的声音也好奇怪。
  “你决定了什么?”李坏只有问。
  “我决定了要做一件事。”方可可说:“我决定要做一件会让你觉得非常开心,而且也会对我非常非常感激的事。”
  “哦?”李坏瞪大了那双既狡猾又很坏,却又可爱的眼睛看着她:“什么事?”
  方可可用一双非常有情感的眼光看着这个男人,看了很久,然后又用一种非常非常有情感的声音对他说。
  “我知道你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会非常非常感动的,我只希望你听了之后不要哭,不要感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哭的。”
  “你会的。”方可可很坚持。
  李坏只好投降了:“好,好,不管我听了之后会被你感动成什么德性,你最少也应胲先把你究竟决定了什么事告诉我呀!”
  “好,我告诉你。”方可可真的是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决定原谅你了。”
  李坏差点从地上“跌”到屋顶上去,他不但眼睛瞪得好大,连嘴巴都张得可以塞入一个特大号的山东馒头。
  方可可的脸上还是一副下定决定的样子,她用一种几乎是诸葛亮在下定决心要杀马谡时那种坚决的态度说:“不管你对我做什么事,我都决心原谅你了,因为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因为你也要活下去——”
  话还未说完,她已忽然跑过来,用力的搂住了李坏的脖子,然后才又柔柔地说:
  “你也不必再解释了,既然我已经原谅你,你也就不必再解释。”
  李坏就算想解释,他也无法开口——一个人的脖子被人用力的搂住时,有谁还能发出声音来?
  ×                           ×                            ×
  李坏没有再解释。
  ——有些话你自己既不想说也不能说,可是别人却一定要替你说,因为这些话正是那个人自己想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知道你绝不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你那样子对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
  方可可果然在替李坏解释。
  “不管什么人在你那种情况之下,都会像你那样做;一个人想要跟他心爱的人在一起,当然是要活下去才可以的。”方可可嫣然一笑:“在那种情况下,你既然想跟我在一起,当然就得把我也带走;你想把我带走,不用那种法子,还有什么法子可用呢?”
  越解释,她就越开心:“所以我一点都不怪你,因为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呀你,你真是个小坏蛋,幸好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笑得开心极了——因为她说了这些话正好是她自己喜欢听的。
  所以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坏的瞳孔里已经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白衣人影。
  所以当李坏忽然开口说话时,她的脸上就出现了诧异之色。
  “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方可可吃惊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坏说:“我只知道现在我一定要走了。”
  这个聪明绝顶,也坏透了顶的小坏蛋,现在脸上居然有一种痴痴呆呆的表情,连他的眼睛里都有这种表情——那条梦一样的白色人影,当然也依旧还在他的眼睛里。

  三

  “他就这样走了?”方败不信的问:“什么也没有交代就走了?”
  “是的。”铁银衣注视着杯里的酒。
  听见铁银衣这样的回答,方败脸上明显地出现失望的表情,不禁叹了口气!直到现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会那样的恨他父亲了。
  任何女人都无法忍受自己心爱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跟着别的女人离去,而且还一句话都不解释。
  方败更是感到失望,记得从懂事开始,他时常在午夜梦回时,一个人独自偷偷躲在里,憧憬着父亲的形象,幻想着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多么伟大,多么有侠义的大英雄。
  他常然也曾将父亲塑造成一个很成功的大老板,不管他将父亲安排成什的人,里面绝对没有他现在所听到的这个样子。
  所以他当然很失望。
  铁银衣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杯中酒上:“当年我知道这些事后,也和你现在的感觉一样。”
  方败没有说话,他只有苦笑。
  铁银衣忽然也苦笑了:“人的眼睛虽然是雪亮的,但有时亲眼看见都未必是真的,就正如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这世上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实在很少。”
  铁银衣又猛一口喝下那杯苦苦的“回忆”酒!

  四

  方可可看着李坏,那眼神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眼看着一根他本来已可攀住的浮木,忽然间又被海水冲走一样。
  她就这样眼看着李坏从她身边走出门。
  门外月色如水。
  月下有人,白衣人。
  人在烟雨山树水月间,人静,甚至比烟雨水月中的山树更静。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坏,没有说一个字,可是李坏却像是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咒语。
  她没有招手,连动都没有动,可是李坏却像是受到了天地间最神奇的一种魔力的吸引。
  她没有叫李坏跟随她,可是李坏已经从最爱他的女人身边走了过去,走入清冷如水的月光下。
  这一次李坏好像一点都不坏,非但不坏,而且比最不坏的乖小孩还要乖。
  ——世上所有的坏蛋虽然都会张牙舞爪,但他们都一定会在自己心目中特定的对象面前变成李坏现在这个样子,这也许是坏蛋们最大的秘密,却也是他们最大的悲哀!
  “我并没有叫你来。”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我既然已来了,方可可就不必死了,我也知道既然我已经来了就不会走。”
  “不管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你都不走?”
  “我绝不走。”
  “你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所以李坏就到了“那个世界”去了。
  “那个世界”是一个从来都没有人去过的世界,也不属于人的。
  在那个神秘遥远而美丽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月。
  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它那里的山川风貌和形态。
  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李坏就从此离开了人的世界!
  ×                           ×                            ×
  腊月还未过,寒雪却已经在溶化了,高山上已经有雪溶后清澈的泉水流下来。
  可是在山之巅的白雪深处,那一片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积雪,仍然在闪动着银光。
  在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很少有变化,甚至可以说没有变化。
  ——只有生命才有变化。
  可是在这里,几乎完全没有生命。
  李坏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一点,但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他梦想不到的那一种神秘的感情,一个他从未梦想过他会拥有的女人,使他得到了一分新的生命。
  ——他也为这世界带来了生命!
  可是在今天早上对李坏来说,天地间所有的万事万物都已毁灭!
  李坏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十五天一百八十几个时辰,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月并不冷,月光的轻柔,是凡夫俗子们永远无法领略的。
  李坏为自己庆幸,也为自己骄傲;因为他所得到的,是别人永远无法得到的。
  只是他忽然忘记了,宝剑是有双锋的!
  ×                           ×                            ×
  在这世上你得到你所最珍爱的东西;往往也就会失去你所最珍惜的东西,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往往会更多。
  所以在万般柔情里,李坏常常会忽然觉得自己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曾有过的痛苦。
  ——他怕失去。
  他怕失去他生命中最爱的一个女人。
  从一开始,他就有一种他迟早必将失去她的感觉。
  今天早上,他这种感觉灵验了!
  ×                           ×                            ×
  今天早上,奇静,奇寒,奇美!和另外一十五个早上完全没有两样。
  只是不同的,今天早上李坏的身畔已经没有人。
  人呢?
  人已去,月已消。
  人去如梦,月消如雾如烟。
  没下一句话,没有留下一个字,就这样的走了。
  ——你的就这么样走了?
  真的!
  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梦也是真,聚也是真,离也是真。
  ——人世间哪里还有比离别更真实的?
  于是李坏又开始坏了。
  李坏吃,李坏喝,李坏嫖,李坏赌,李坏醉。
  他吃,吃不下;他赌,赌不输;他嫖,也可能是别人在嫖他;所以他只有醉。
  有醉就有醒——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醒来,比没有醉前更痛苦!
  因为醉前的伤痛不但还存在,你更增加了一样新痛——那就是头痛!
  “但愿长醉不复醒”,这句诗词是诗人在寒冬里坐在火炉旁,喝着温酒时说出来的空梦而已。
  试问这世上有谁能长醉不醒呢?
  ——大醉醒来后那一分有如冷风扑面般忽然袭来的空虚和寂寞,又有谁能体会呢?
  ×                           ×                            ×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总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根,所以李坏又回到了那个山城。
  这个小小的山城,也就像是高山亘古不化的积雪一样,一直很少有变化,可是这次李坏回来时,它已经完全变了。
  ×                           ×                            ×
  山城变了。远山仍在,远山下的青石绿树红花黄土仍在,可是山城已不在了。
  山城里的人居然也不在了。
  这座在李坏心目中彷佛从远古以来就已存在,而且还会存在到永远的山城,如今竟已忽然间不在了。
  这座山城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                           ×                            ×
  一只死鸡,一条死狗,一条死寂的黄土街,一扇被风吹得“啪嗒啪嗒”直响的破窗,一个没有火的冷灶,一个摔破了的空酒坛,一个连底都已经朝了天的空蒸笼。
  一个已经半死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坏回到这山城时所看到的唯一一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就是开馒头店的张老头。
  “这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这里的那些人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坏费了很大的功夫去问张老头,还是问不出一个结果来。
  张老头当然回答不出来,因为他已饿得快要死了,于是李坏把自己身上所有能吃能喝的都拿出来给了张老头,所以现在张老头已可以开始说话了。
  张老头说的话虽然有一长串,只可惜却只有一个字!
  “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一长的声音里只有一个“可”音,这个字张老头重复不停的说,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还要说多少遍。
  张老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一直反复不停的念着方可可的名字呢?
  山城已死,这个死城中除了张老头之外,还有没有别人能幸存?
  “可可呢?”李坏急问:“她是不是还活着呢?”
  张老头抬起头看着李坏,一双痴呆迷茫的老眼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光。
  光中有一个女人!
  于是李坏又见到了方可可。

  五

  方可可当然不可能死的,否则怎么会有现在的方败呢?
  这一点方败当然知道,只是在听着自己父母亲年轻时的往事,而这些往事又是那么的可歌可泣,所以方败的心中当然会澎湃汹涌。
  对于刚刚对父亲的失望情绪,现在当然已一扫而空了。
  只是父亲在回到山城见到母亲后,有没有向她解释那夜离去的原因呢?
  方败急着想知道,所以他赶紧的替铁银衣又倒了一杯酒,眼巴巴的等着铁银衣喝那杯酒。

  第九章 名门之后

  一

  方宅的后园已经荒芜。
  荒芜的庭院中,凄冷败落的庭台间,凋零的草木深处有三间松木小筑。
  夜已经很深了。荒园里只有一点灯光,李坏随着张老头走过去,就看见了那一筑小小的木屋。
  灯石屋中,人在灯下。
  一个已经痩得几乎完全脱了形的人,一张苍白而痴迷的脸。
  方可可。
  “李坏,你这个坏小鬼,你真的坏死了……”
  方可可嘴里一直在反反复复不停的念着这三句话,她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世上的万事万物也都已经随着她的心碎而裂成碎片。
  除了这三句话外,她已经无法将世上任何事连缀在一起。
  ——一个心碎了的女人,思想也会随着破碎的。
  李坏的心也碎了,可是他的脸上却还是带着他那脸又可爱又可恨的笑。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叫他哭?
  “可可,我就是李坏,我就是那个坏死了的坏小鬼,我已经坏得连我自己都快要被我自己气死了。”李坏说:“像我这么坏的人,已经坏得再已找不出第二个了,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还认得我。”
  方可可却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了。
  方可可看到他的样子,就好像一辈子都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方可可看到他的样子,根本就不像在看着一个人,她就好像在看着一堆狗屎一样。
  然后方可可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                           ×                            ×
  这一耳光着着宝宝打在李坏的脸上。
  李坏反而笑了,笑得好开心:“你还认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认得我,否则你就不会打我了。”
  “我认得你?”方可可的样子还是痴痴迷迷的:“我认得你吗?”
  李坏点头;就在他点头的时候,他又挨了一巴掌。
  他喜欢被她打,所以他才会挨巴掌的。
  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她,所以就算挨她九百八十七个巴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他没有挨到九百八十七个巴掌,他只挨了三巴掌而已。
  因为这位已经疯疯癫癫、痴痴迷迷的方可可小姐,第三个巴掌打到他脸上的时候,她的大拇指同时点住了他鼻下的迎香穴。
  于是李坏又坏了!
  ×                           ×                            ×
  李坏这一次可真坏得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他也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糟、这么坏的情况中。
  被一个女孩子,用一种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方法点住鼻子下面的迎香穴,已经是一件够糟够坏的事了。
  更糟的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他最信任的女孩子,而且还被她点了另外十七、八个穴道。
  所以我们这位坏点子一向奇多无比的李坏先生,现在也只有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坐在一张大红木椅子上,等着别人来修理他。
  ——有谁会来修理他?要怎么样来修理他呢?
  “可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付我?”
  “我恨你,恨死你了。”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根本不是人,你是个活鬼,所以你也只喜欢那月亮里下来的活女鬼。”
  李坏笑了,坏笑!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倒也实在令人不得不佩服他。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李坏笑着说:“原来你在吃醋。”
  其实他应该笑不出来的。
  其实他也应该知道女孩子吃醋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孩子吃起醋来,常常都会把人命吃出来的。
  李坏其实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这一次自己也知道这条命快要被“吃”掉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方大老板和韩峻从外面走了进来。
  ×                           ×                            ×
  韩峻也在笑。
  他当然有他应该笑的理由,皇库失金的重案,现在总算已经有了交代;盗金的首犯李坏,现在总算已被逮捕归案了。
  “放你妈的狗臭屁!”李坏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破口大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自己偷了金子,要我来替你背黑锅?这事我也可以原谅你的,因为如果我是你,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我的命呢?”
  “因为你坏。”韩峻自从五岁以后就没有这么样的笑过:“像你这么坏的人,如果不死,往后的日子我怎么能安心睡得着呢?”
  方大老板当然也在笑。
  李坏看着他,忽然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现在我一定笑不出来的。”
  方大老板不懂:“为什么?”
  李坏的声音更柔,更低,更神:“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吗?”
  方大老板的笑容立刻冻结——方败的激动也同时达到了极点!

  二

  在今天一整天里,所听到的往事中,现在所听到的这句话最令方败升起激情!
  “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吗?”
  这句话就如一颗定心丸似的令方败的心定了下来。
  这如云开见日般的令方败十几年的疑虑一扫而空。
  这句话更令得方败的血热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虽然还没有见过他,但方败已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自己的父亲居然是一位这么“伟大”的人物,方败高兴得几乎想跳起来抱住铁银衣的头,好好亲他一百八十次;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又很快的替铁银衣倒了一杯酒。

  三

  “你知道你的女儿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吗?”
  这句话就如千年冰雪般将方大老板的脸上笑容都冻结了,反手一巴掌就往李坏的脸上掴了过去。
  李坏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
  “你打我没有关系,只可惜你永远打不到你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李坏说:“她这样恨我,这么样害我,就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而我硬是不理她。”
  这句话就如染料般的将方天豪的脸都染绿了,他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李坏笑得更坏,他知道方大老板冲出去是要找他女儿去算账。
  ——一个偷偷摸摸在外面有了孩子的女儿,如果被她父亲知道,而又被她父亲抓住的话,那么情况就不太妙了。
  李坏是真坏,但他对人通常都不会用这种冷冽的法子;尤其是对怀有自己孩子,而又很爱自己的女人。
  他不是那种人,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没人知道。
  李坏只知道这方大老板本来明明已经冲了出去,却又忽然间退了回来;一步一步的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撞到了瘟神一样。
  李坏看不到门外面的情况,可是就算他用肚脐眼去想,他也应该想得出外面发生了一件让方天豪很吃惊的事。
  依目前方天豪的身分地位来看,能够让他吃惊得成这副样子的事应该已经不多了。
  他看见了什么呢?
  李坏的好奇心又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那一颗春心在春天发动了起来。
  门外有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
  不但李坏想不出,大家全都想不出,每个人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韩峻的身形更是和他的语声同时掠起:“什么人?”
  他轻斥,急箭般窜去,左拳右掌均已蓄势待发,而且一触即发,发必致命!但他也忽然间退了回来,就像方天豪刚才那样一步一步的退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惊惶和畏惧。
  然后门外就有一个高大威猛满头银发如丝的老人,慢慢地走过了这间屋子。
  然后李坏的人就好像掉入万丈深渊似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看见了就会头痛的人,大概就是现在走进来的这个银发老人。
  ×                           ×                            ×
  老人的白发如银丝,一身衣裳也闪烁着银光,连腰带都是用纯银和白金制造而成的。
  这个老人他自己也不否认他是个非常奢侈、非常讲究、非常挑剔的人,对于食衣住行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非常讲究挑剔。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他的缺点,可是大家也不能不否认他的优点比他的缺点多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有资格享受他所有所爱的一切。
  银发老人背负着双手,缓缓地踱入了这间大府,韩峻、方天豪立刻用一种出自内心的真诚敬畏的态度,躬身行礼。
  “大总管几乎已经有十年未现江湖了,今天怎么会突然光临寒舍呢?”方天豪恭敬的说。
  “老庄主最近身子可安泰?少庄主的病最近有没有好一点?”韩峻用更恭敬的态度问。
  银发老人只对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回答。
  但李坏却已大声的抢着说:“老庄主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坏,少庄主也已经病得快死了,你们问他,他能说吗?他当然连一个屁都不会放!”
  “大胆!无礼!”
  方天豪和韩峻齐声怒喝,韩峻抢着出手,他本来早已有心杀人灭口,这种机会他怎么会错过?他用的当然是致命的煞手。
  江湖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击之下,一个已经被人点了十七、八处重要穴道的人,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戏唱?
  可是李坏知道他一定还有戏唱,唱的还是他最不喜欢唱的一出戏。
  ×                           ×                            ×
  韩峻尽全力一击,一击两鸟,不但可以灭口,也可以讨好这位当世无双的大人物大总管。
  他这一击出手,志在必得!
  想不到银光一闪,他的人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一道闪动的银光居然竟是大总管长长的袍袖。
  方天豪赫震!
  更令人吃惊的是,受大家尊敬而被李坏羞辱的大总管此刻居然走到李坏的面前,用一种比别人对他自己更尊敬的态度躬身行礼。
  方天豪和韩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事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呢?
  更令他们不能相信的是他们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位满身银衣灿烂威猛如天神的老人,现在却是用一种谦卑如奴仆的声调对李坏说。
  “二少爷,小的奉庄主之命,特地到这里来请二少爷回去。”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饭吃的坏孩子,能回到哪里去?
  方可可忽然出现在门口,阻住了这个没有人可以阻止的银发老人:“你是谁?你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杀人如麻的银衣铁剑铁银衣?”
  “我就是。”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我是奉命而来的。”
  “奉谁的命?”
  “当世天下英雄没有人不尊敬的李老庄主。”
  “他凭什么要他跟你走?我救过他的命,为了他牺牲我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这一次费尽心血才把他捉住。”方可可的声音已因呼喊而嘶哑:“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他?那个姓李的老庄主凭什么要你带他走?”
  铁银衣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因为那位李老庄主是他的父亲。”
  “是他的父亲?”方可可狂笑:“他的父亲替他做过什么事?从小就不要他、不管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要你带他回去?”
  方可可的笑声中已经有了哭声,她用力拉住了李坏的衣袖:“我知道你不会回去,你从小就是个没人要没人理没人管的孩子,现在为什么要回去?”
  李坏看着她:“我会回去。”
  “为什么?”
  李坏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一个没有根的人,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根。
  方可可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自己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她的心已碎了。

  四

  方败的心没有碎,但他却忍不住的叹了口气:“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母亲为什么那么恨我父亲了,任何女人都无法忍受男人那样子对待她。”
  铁银衣没有答话,但他的脸已有了歉意,他沉默的又喝了一杯酒。
  这里是探花府铁银衣住的房间,他们就坐在靠窗的地方,窗子是打开的,自己伴着寒风由庭院里吹了进来,不但带来了满园梅花的傲香,也送来了陋巷卖面老头的孤独二胡弦声。
  在如此的寒夜里,二胡弦声听来更凄凉,更哀怨。
  方败望着窗外的夜色,聆听一会二胡弦声后,才再将目光重回铁银衣:“下午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你是指宝藏和秘笈?”
  “不是,我是指他们说我……父亲已死了的事。”方败说。
  铁银衣笑了,淡淡地笑着说:“你安心,少庄主至少还可以活四、五十年。”
  “他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铁银衣顿了顿,想一想,才再开口:“我只知道他去处理一些事,处理一些早应该处理的事。”
  早该处理的事?是什么事?
  方败没有问,他知道铁银衣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所以他也顿了顿,想一想,才再开口:“铁老前辈,您可不可再多告诉我一些我父亲的事?”
  铁银衣看看他,微微一笑:“你还想听?”
  方败就像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孩子一样点点头。
  其实不用方败说,铁银衣也想多告诉他一些有关李坏的事,这不只是因为少庄主的少爷,这其中还包涵着他喜欢他。
  头一眼他就很喜欢这位年轻人,方败没有时下那些年轻人的恶息,也没有跟人家流行什么“酷不酷”的,他的脸上永远是那么的平和,神态永远是那么的随和。
  目前像这样的年轻人已不多了。
  方败似乎很喜欢这位受人尊敬的大总管,所以他又替他倒了一杯酒,边倒边问:
  “那一夜他就这样跟你回去了?”
  铁银衣又笑了:“他如果这样乖乖的跟我回去,那么他就不叫李坏了。”
  “哦?他又做出了什么令人吓一跳的事?”方败也笑了。
  “也没什么,他只不过要我痛痛快快的好好陪他喝一顿。”

  五

  高地。
  高地上一片平阔,不见落叶,因为这一块原野上连一棵树木都没有。
  可是一夜之间,这地方忽然变了;忽然有二十余顶载着金色流苏的帐篷搭起,围绕着一顶用一千一百二十八张小牛皮缝成的巨大帐篷。
  这是早上的事,前一天才来过的牧人,早上到了这里都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到了中午,人们更吃惊了,更没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草地上忽然铺起了红毯,精致的木器、桌椅、床帐,一车一车的运来,分配到不同的帐篷里,主篷里的餐桌上已经陈设好纯金和纯银的酒具。
  然后来的是七、八辆宽阔的大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肚子已经微微突起的中年人,气派好像都很大,可是脸上却彷佛载着一层永远都洗不掉的油腻。
  很少有人认得他们,只听见远远有人在低语:“天香楼的陈大师傅,鹿鸣春的王大师傅,龙福楼的林大师傅,小北平的胡大师傅,状元亭的李大师傅…………想不到这些难得一见的大师级的人都到齐了。”
  黄昏前后,又来了一批人,来的是一辆辆软马香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些被侍儿丫鬟艳女俊男围绕着的绝色美人,每一个都有她们特殊的风采和风格,和她们独特的吸引力。
  她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帐蓬里去。
  最后到达的当然是铁银衣和李坏,他们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帐蓬里已经亮起了辉煌灿烂如白昼的灯火。
  李坏眯起了眼,坏坏地笑了:“别人都说铁大总管向来手笔之大,天下无双,那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铁银衣也笑了:“我答应你要请你痛痛快快的喝一顿,要请当然要请得像个样子。”
  “看这个样子,今天晚上我好像非醉不可了。”李坏笑得更坏了。
  “那么你就醉吧!”铁银衣笑着说:“我们不是朋友,可是今天晚上我可以陪你醉一场。”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李坏问。
  铁银衣看着他,眼中的表情又变得非常沉重严肃:“一定要记住,你是李家的二少爷,以你现在的身分和地位,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配做你的朋友。”
  李坏脸上笑容没有了。
  “你要记住,喝完了今天晚上这顿酒之后,你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像这样子喝酒了。”铁银衣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已经是天下无双的飞刀传人。”铁银衣的神色更沉重:“要做这种人就一定要付出非常痛苦的代价。”
  “那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人?”
  因为你天生就是这种人,你根本就别无选择的余地。”
  “难道我就不能活得比较快乐点?”
  “你不能。”
  李坏又笑了:“我不信,我就偏要想法子试一试。”

  第十章 紫藤与豆子

  一

  铁银衣现在看着方败的神情,就和当年他看李坏的一样的沉重和哀痛。
  如果方败真是李坏的儿子,那么他也是名门之后,飞刀的传人;那么他也就要背负起“名门”这个重担,和种种的无奈。
  这也是铁银衣为什么要告诉他李坏的事之缘故,他要他自己抉择,他不愿意李坏的事再一次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重演。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他绝对有权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铁银衣不禁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他又喝了一杯酒。
  一杯无可奈何的“回忆”酒……

  二

  不管最后酒醒会多么消沉颓废,情绪低落。在喝酒的时候总是快乐的,尤其是在琥珀樽前美人肩上。
  所以李坏喝酒。
  铁银衣也喝,喝得居然不比李坏少。
  这个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纵横天下,杀人如麻,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丝毫情感的老人,心里难道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一定要用酒才能解得开。
  酒已将醉,夜已深。
  在夜色最黑最深最暗处,忽然传出一阵奇异而诡秘的声音,就好像蚊虫飞鸣时那种声音一样,又轻又尖又细。
  可是从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还是非常清楚,就像是近在身边一样。
  铁银衣那两道宛如用银丝编织起来的浓眉,忽然皱了皱。
  李坏当然也听见了那阵奇异而诡秘的声音,当然也看见了铁银衣皱了眉,所以他马上问:“什么事?”
  “没事,喝酒。”
  没事才怪!但他既然这么说,李坏只好装迷糊,只好陪他又喝了一大觞酒。
  当酒从咽喉里滑下去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从帐篷外走了进来。
  一个非常奇怪的人,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熊和步伐走了进来。
  这个人就好像一面跳舞一面走进来的一样!
  这个人的腰就像是蛇一样,甚至比蛇更灵活柔软,更善于转折扭曲,随随便便的就可以从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角度扭转过来,忽然间又从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向扭转出去。
  扭转的姿势又怪异又诡秘又优美,而且还带着种极原始的诱惑!
  这个人的皮肤就像是缎子一样,却没有缎子那种刺眼的光泽;他的皮肤光泽是柔美而温和,可是也和他扭转的姿势一样带着原始的诱惑力。
  这个人的腿笔直而修长,在肌肉的跃动中,又带着种野性的弹力和韵律。
  一种可以让每个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韵律!
  就随着这种韵舞,这个人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走进了这个篷,所以大家的心跳都加快了,呼吸也好像要停止了,就连李坏也不例外。
  这个夜过后很久,每当李坏在酒后碰到一位好友时,他都会对这个人赞美不已。
  “那个人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我保证你看见他一定会心动的。”李坏说:“我保证只要还是个男人,一看见他都会心动的。”
  “你呢?你的心有没有动?”
  “我没有。”
  “难道你不是男人?”李坏的好友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当然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标准的男人。”李坏笑着说。
  “那么你的心为什么没有动?”
  “因为那个人也是男人!”
  这句话让所有听的人都绝倒了!
  ×                           ×                            ×
  这个远比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有魅力的男人,扭舞着走到铁银衣和李坏的面前,先给了李坏一个简直可以把人都迷死的媚眼,然后就用一双十指尖尖,如香笋的玉手把一个织锦缎的盒子放在他们的桌子上。
  然后他又给了李坏一个媚眼,当然也没有忘记给铁银衣一个。
  他的腰肢一直不停的在扭舞,他的腰还真软。
  李坏忽然发现自己的嘴巴有点发干,铁银衣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神色连动都没有动。
  这个人用最媚的姿态对他嫣然一笑,旋风般的一轮转舞,人已在帐篷外。
  他的笑、他的舞,已足然使在座的名妓美人失去颜色,只有铁银衣仍然声色不变。
  李坏看着他,然后用一种很佩服的口吻说:“你真行,看见了这样的女人,居然能无动于衷。”
  “他如果是女人,我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只可惜他不是。”铁银衣淡淡地说。
  “他不是女人?”
  “他根本就不是人。”铁银衣说:“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哦?”李坏又有了兴趣:“那他是什么?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
  “他只不过是人妖。”铁银衣说:“是崑州六妖中的一妖。”
  “哦,我明白了。”李坏虽然年纪轻,见识却已很广了。“我只不过还是有点不懂,这个人妖来找你干什么?”
  铁银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先看看这个盒子里有什么?”
  于是李坏打开盒子,所以李坏愣住了。
  无论谁打开这个盒子都会愣住!
  ×                           ×                            ×
  在这个铺满了红缎的盒子里装着的,赫然只不过是一颗豆子。
  一颗小小的豆子!
  ×                           ×                            ×
  一颗豆子有什么稀奇?
  一颗豆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为什么要一个那么怪异的人用那么怪的方法送到这里来?
  李坏想不到,所以才愣住:“你郑重其事要我看的就是这样东西?”
  “是的。”
  “这样东西看起来好像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李坏说。
  “是的。”铁银衣的表情仍然很凝重:“这样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只不过是一颗豆子而已。”
  “所以我才会觉得一颗豆子有什么了不起?”李坏真的是这样觉得。
  “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铁银衣说:“如果它真的是一颗豆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
  “难道这颗豆子并不是一颗真正的豆子?”李坏又问。
  “它不是。”
  “那么它是什么?它不是豆子是什么?”李坏真好奇:“它是个什么玩意呢?”
  铁银衣的神色更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它绝不是什么玩意儿。”
  “它不好玩?”
  “绝不好玩。”铁银衣说:“如果有人要把它当做一个好玩的玩意儿,必将在俄顷间死于一步间。”
  李坏又愣住了。
  李坏绝不是一个常常会被别人一句话说得愣住的人,可是现在铁银衣说的话却使他完全不懂。
  “它是一种符咒。”铁银衣的声音忽然露出了诡秘的调调:“一种可以在顷刻之间致人于死的符咒。”
  “致人于死的符咒?”李坏忽然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这一定就是紫藤花下的豆子!”
  “是的。”
  “听说紫藤花如果把这种豆子送到一个人那里去,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看见这颗豆子,就等于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的。”铁银衣说:“所以我才说这颗豆子是一种致命的符咒。”
  “接到这种豆子的人真的全都死了?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例外?”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李坏想了想,又问:“听说她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有这么厉害?”
  铁银衣沉默了很久,才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你还不懂,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厉害的女人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李坏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那月下的女人,也想起了方可可。
  她们算不算是厉害的女人?
  李坏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也不愿意再想这个问题。
  方败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听到铁银衣说到此时,方败脑中浮现的居然和李坏当年的想法一样。
  他当然也想到了,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也和李坏一样,不愿再想这个问题,所以他就问:“您见过紫藤花没有?”
  “没有。”
  “那么那颗豆子就一定不是送给你的。”方败说:“所以它就算真的是一种致命的符咒,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银衣盯着他看了很久,冷酷的眼睛里彷佛露出了一点温暖之意——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李坏的儿子,他现在所说的话,和脸上的神情完全和李坏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父子连心”,又怎能说出相同的话?做出相同的神情呢?

  三

  李坏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也不知道是可恶,还是可爱的笑。
  “你既然没有见过紫藤花,那么这颗豆子就一定不是送给你的。”李坏说:“所以它就算真的是一种致命的符咒,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银衣盯看了很久,冷酷的眼睛里彷佛已露出了一点温暖之意,可是声音却更冷酷了。
  “难道你认为这颗豆子是送给你的?难道你要把这件事承担下来?”
  李坏默认。
  铁银衣冷笑:“喜欢称英雄的年轻人,我看多了,不怕死的年轻人,我也看得不少,只可惜这颗豆子你是抢不走的。”
  “哦,是吗?”李坏笑得好坏:“我真的抢不走吗?”
  话声还未落,李坏已闪电出手,从那个绒锦缎的盒子里,把那颗致命的豆子抢了过来。
  然后豆子在他的掌心里一下子弹起,弹入他的嘴,一下子就被他吞进了肚子,就好像一个半醉的酒鬼在吃花生米一样。
  然后他又坏兮兮地问铁银衣:“现在是我抢不走你的豆子?还是你抢不走我的豆子?”
  铁银衣变色。
  他变色并不是因为李坏的那句话,而是因为李坏的表情。
  ×                           ×                            ×
  李坏的那句话刚说完,他脸上那种顽童般的笑容就忽然冻结,忽然间就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就好像一个被冻死的人一样。
  ——如果你没有看见过被冻死的人,你绝对想象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铁银衣看过,所以他的瞳孔已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已在收缩。
  ——如果你没有看到铁银衣现在的表情,你也绝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如此冷静冷酷冷漠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铁银衣脸色一变的时候,那种蚊鸣般奇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听起来虽然还是很清楚,虽然彷佛也还在很远的地方,但其实并不远!
  这种声音居然是从一把胡琴的琴弦上发出来的,蚊子当然不会拉胡琴,只有人才会拉胡琴。
  ×                           ×                            ×
  一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贵,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扶着一个憔悴枯痩矮小、衣衫褴褛满头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出现在篷里。
  他们明明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搀扶着走进来的,可是别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帐篷里了。
  老人的手在拉着胡琴。
  一把破旧的胡琴,弓弦上的马尾已发黑,琴弦有的甚至已经断了,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蚊鸣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烦厌燥闷。
  老人的脸已经完全干瘪,一双老眼深深地陷入眼眶里,连一点光采都没有,原来竟是个瞎子!
  他们进来之后,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门边的一个角落里,既不像要来乞讨,也不像是个卖唱的歌者,可是每个人都没法子不注意到他们,因为这两个人在太不相配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胡琴虽然就近在面前,可是蚊鸣般的胡琴声仍然像是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只有一个人不注意他们,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一眼,就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                           ×                            ×
  这时候李坏不但脸上的笑容冻结僵硬,全身也都好像已冻结僵硬上,任何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死,离死也已不远了。
  奇怪的是,铁银衣现在反而却好像变得一点都不担心,好像李坏的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又好像他自己也有某种神秘的符咒,可以确保李坏绝不会死的。
  蚊鸣般的胡琴声已经听不见了,帐篷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节奏强烈明快而又奇秘的乐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吹奏出来的。
  然后刚才那个腰肢像蛇一样柔软扭动的男人,又跳着那种同样怪异的舞步走了进来。
  不同的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次来的有六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先前进来的那个人同样怪异妖媚,随着乐声,跳着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步。
  他们的衣着也是各式各样怪异妖媚的舞装,那是一种把自己大部分胴体都暴露在舞装外,看来甚至比那些由波斯奴隶贩子,从一个有“神灯”地方买回去的舞娘还大胆。
  这些人当然也全都是男的!
  乐声中带着种极狂野性的挑逗,他们舞得更野。
  这种乐声和这个舞使人虽然明明知道他们是男的,也不会觉得恶心,所以大家的眼睛就直盯着他们,所以大家才发觉他们之中另外还有一个人!
  ×                           ×                            ×
  六个人是极动的,这个人却是极静的。
  六个人的胴体大部分都是裸露着的,这个人却穿着一件一直拖长到脚背的紫色金花斗篷,把全身上下都完全遮住,只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再也不会忘记的脸。
  因为这在丑得太了,可fi脸上却又偏偏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媚态,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每一个男人完全满足的样子。
  ——曾有一位“圣者”说过,丑的女人也有魅力的,有时候甚至比漂亮的女人更能令男人心动,因为她的风姿态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挑起男人的欲望!
  看到了这个女人,“圣者”的这句惊人之语就可以得到证实;听到了她的声音,更没有人会对这句话感到怀疑了。
  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她对铁银衣笑了笑,就慢慢走到李坏的面前,凝视着李坏,看了很久才开口,但问的却是铁银衣。
  “这个人就是那个李坏?”
  “他就是那个李坏。”
  “可是我倒觉得他一点都不坏。”
  “哦?”
  “他非但一点都不坏,而且还真是条好汉,像他这样的男人也不太多了。”她沙哑的说:“敢把我的豆子一口吞到肚子里的人,普天之下,他还是第一个人。”
  “哦?”铁银衣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眼光看着这个女人,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声音说:“豆子好像本来就是给人吃的,普天之下在天地不知有多少豆子被人吃下肚子。”
  “可是我的豆子不能吃。”这个女人说:“因为无论是谁吃下我的豆子都非死不可,在一个对时就会化为脓血。”
  铁银衣冷笑。
  “你不信?”
  铁银衣还是在冷笑——这种冷笑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说他把她说的话完全当作放屁!
  这个女人当然懂得他的意思,所以她笑了,笑得更柔媚。“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铁银衣冷淡的说:“你就是紫藤花。”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不相信我的话?”紫藤花问。
  “因为我也知道李坏绝不会死。”
  紫藤花看着他,忽然柔声说:“你错了,我可以保证无论谁吃下我的豆子都会死的,这位李坏先生也不例外。”
  铁银衣也在看着她:“我也可以向你保证,这位李坏先生就是能例外。”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无论谁都知道铁银衣不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人,他能说出这种话,绝不是没有理由的,所以紫藤花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例外?”

  四

  方败也是这样在问铁银衣。
  “为什么只有他能例外?”
  夜色很浓了,月亮早已悄悄地爬到了西方,但月色依然是那么的柔和明亮迷人。
  寒冷的夜风也依旧在吹着,也依旧带来了梅花的傲香,和孤独老人那凄凉、哀怨的二胡声。
  如此的夜晚,如此的气氛,如此的环境,实在真是应该做一些会令男人和女人兴奋的事!
  方败也很兴奋,他沉醉在兴奋的回忆里:“为什么只有他能例外呢?”
  铁银衣凝视着他那双兴奋的眼睛,笑笑地回答:“因为公孙太夫人!”

  第十一章 公孙太夫人

  一

  “为什么?”紫藤花疑惑的问:“为什么李坏能例外?”
  “因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太夫人,听起来最多也只不过是对一个老太婆的称呼而已,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别的老太婆有名一点、有钱一点,活得比较长一点的老太婆而已。
  可是像紫藤花这种杀人如斩草的角色,听见这个名字时,脸上的媚力好像也变得有点减少了。
  铁银衣还是用那种非常冷淡的声音说:“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公孙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她做的是什么事。”
  紫藤花也故意用一种同样冷淡的声音说:“我好像有听说过这个人,听说她也只不过是个只要有人出钱就肯替人杀人的杀手而已,只不过是价钱比较高一点而已。”
  “只不过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难道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紫藤花挑了挑眉。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铁银衣说:“一百七十年来,江湖中的杀手,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当属江湖中资格最老,身价最高的杀手也就是这位公孙太夫人。”
  “我好像听说还有一位月光如刀,刀如月光的月神。”紫藤花故意问:“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个人?”
  “是的。”
  “你见过她?”
  “没有。”铁银衣淡淡地说:“她也像阁下和公孙太夫人一样,都是很难得见到的人。”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认为李坏已死。”铁银衣淡淡地又说:“只要你和你的崑州六妖一到,我们这些看到过你的人,也都必死无救。”
  紫藤花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周到的人,连被杀之前都替别人想得这么周到。”
  铁银衣也在叹气:“幸好你不是我这种人,所以有很多事你都没有想到。”
  “哦?”
  “至少你没有想到公孙太夫人今天也会来。”铁银衣说。
  “哦?”
  “公孙太夫人也像月神和你一样,都不是会轻易出手的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能出得起你们的价钱,而你们也答应出手,那么你们就必定会现身的。”铁银衣看着她:“只要你们一现身,就绝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们的生意,你们两位都同样绝不会让你们要杀的人死在别人的手里。”
  这一点紫藤花当然同意。
  “这一点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本来根本用不着我多说的。”铁银衣说。
  “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铁银衣淡淡地笑着。
  “什么问题?”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如果你们两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同时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死在谁的手里呢?”
  紫藤花无疑地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所以想了很久之后才问铁银衣:“依你看呢?”
  “我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看法,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实而已。”
  “什么事实?”
  “公孙太夫人自从第一次出手杀崂山掌门一雁道长之后,至今已有二十二年。”铁银衣说:“根据武林中最有经验,最有资格的几位前辈的推测和判断,她又曾出手二十一次,平均每年一次,杀的都是当代武林中的顶尖人物。”
  “是吗?”紫藤花淡淡地问:“这些老家伙又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根据公孙太夫人出手杀人的方式和习惯。”铁银衣回答。
  “他们判断出什么?”
  “二十一年来,公孙太夫人杀人从未被人抓到过一点把柄,也从未发生过一点错误,当然更从未失手过一次。”
  紫藤花又笑了,笑笑地问:“我呢?”
  “你杀的人当然比她多。”铁银衣说:“你从十三年前第一次刺杀杨平安于马蒐坡前,至今已经杀了六十九人,杀的也都是一流的高手,也从未有过一次失手。”
  “那么算起来我是不是比公孙太夫人要强一点?”紫藤花笑着问。
  “这种算法不对。”铁银衣说:“你比她要差一点,不,好像还不止差一点而已。”
  “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七十次杀人的行动中,最少曾经出现过十三次的错误,有的是时间上算得不准,有的是未能一击致命,还有两次是你自己也负了伤。”铁银衣冷漠的说:“这十三次的错误,每一次都可能会要你的命。”
  他冷冷漠漠的看着紫藤花,冷冷漠漠的下了个结论:“所以你是绝对比不上公孙太夫人的。”
  紫藤花的笑容好像已经笑得没有那么冶艳妩媚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今天公孙太夫人也到了这里,也要杀我们这位李先生,那么李先生就一定会死在她的手上?”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铁银衣回答:“如果公孙太夫人不让她要杀的人死在你手里,那么阁下大概就杀不死这个人。”
  紫藤花忍不住的又去盯着李坏看了半天,脸上才又渐渐露出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笑容:“这一次你大概错了,我们这位李先生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回头看铁银衣,接着又说:“你自己也说过,一个人最多也只能死一次而已。”
  他说的不错。
  一个人绝对只能死一次,一个人如果已经死在你手里,就绝对不可能再死在第二个人的手里。
  这个不争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
  ×                           ×                            ×
  “他究竟死了没有?”方败也急着问:“上次他能没死在月神的飞刀下,是因为他是个右心人,这一次呢?这一次难道是因为他脖子后面有个洞,豆子一入喉咙,立刻由这个洞滑出去?”
  铁银衣笑了:“照你这么说,他不就是一个十足的妖怪了。”
  “那么他是怎么没死的?是不是那个公孙太夫人救了他?”
  铁银衣没有马上说出,他就像是街上说书的一样,先慢吞吞的喝了一杯酒,吊足了听众的味口之后,才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才再慢慢地说下去——

  二

  蛇腰仍在不停的扭动,乐声仍在继续。
  狂暴喧闹野性的乐声,就好像战场上的大鼓马蹄杀伐、金铁交鸣声一样,是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压倒中止的。
  可是现在乐声忽然被压倒了。
  被一种像蚊鸣般的琴声压倒了!
  如果你不曾在战场上,你永远无法了解这种感觉。
  如果你曾经在战场上,两军交阵,血流成渠,尸横遍野,督帅后方的战鼓雷鸣,你的战友和你的仇敌就在你身前,身侧刀剑互击,头断骨折,血溅当地,惨叫之声如裂帛。
  但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蚊子在你的耳畔飞鸣,你听到的最清楚的声音是什么?
  一定是蚊子的声音!
  ×                           ×                            ×
  如果你曾上过战场,曾经经历过那种情况,那么你才能了解那种感觉。
  因为在这个帐篷里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都觉得耳畔只能听得见那一丝丝、一缕缕蚊鸣般的琴声,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个丰满高大艳丽服饰华贵,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可是风韵仍然可以让大多数男人心跳的女人,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琴声中,离开了她身边那个拉胡琴的盲目老者,用一种异常温和柔静的姿态,慢慢地从角落走了出来,走到铁银衣面前。
  “谢谢你。”她的声音也同样会使大多数男人心跳加快:“谢谢你对我们的夸赞,我们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的。”
  铁银衣站了起来,态度严肃诚恳:“在下说的只不过是实情而已。”
  “那么我也可以向阁下保证,阁下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位可亲又可敬的妇人也裣衽有礼:“我可以保证李坏先生在今晨日出之前绝不会死。”
  现在夜已深,距离日出的时候已不远,但是浓浓的夜色仍笼罩着大地,要看见阳光的黑暗,还要等上一段时候。
  这位文雅的妇人在帐蓬里辉煌的灯火下,看来不但可亲可敬,而且雍容华贵,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相信。”铁银衣说:“夫人说的话,在下绝对都相信。”
  听见他们两个的对话,紫藤花好像忍不住要笑,却又故意忍住笑,也故意问铁银衣:“这位女人真的就是公孙太夫人?”
  “大概是真的。”
  “可是她看起在不像,太夫人的年纪怎么会这么年轻?”紫藤花说:“太夫人说出来的话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呢?”
  文雅的妇人也媚笑着向她裣衽有礼:“你说我年轻,我实在不敢当;你说我不负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哦?”紫藤花挑了挑眉尖。
  “我的契约是要在日出时取他的性命,日出前他当然绝对不会死。”公孙太夫人淡淡地说:“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会让他再活回来一次,然后日出时再死在我的手里。”
  听见公孙太夫人这么说,紫藤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六个蛇腰舞者,就在这轻轻叹息中,忽然间已围绕在公孙太夫人的四侧。
  六个人的腰肢分别向六个不同的方向弯转下去,六个人的十二只手也在同时从十二个不同的方向,向公孙太夫人击杀了过去。
  十二个方向都是令人想不到的方向,除了他们六个人之外,江湖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从这种部位发出致命的杀手。
  这位可敬的妇人,眼看着就要在瞬息间变成一个可敬的死人。
  拉胡琴的老者还是在奏着他单调的琴音,脸上依然无颜无色,彷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铁银衣也没有插手,对于这件事,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像是这场战火根本不是他挑起来的。
  ×                           ×                            ×
  六个绮丽诡异妖艳的人妖,十二只销魂夺命的妙手,十二招变幻无方的杀招,惨呼声却只有一声!
  这一声惨呼并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六个人在同一刹那间同时发出来的。
  倒下去的也是六个人!
  崑州六妖惨呼着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下好像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就好像是平白无故就倒了下去。
  可是忽然间,这六个人双眉间的眉心之下,鼻梁之上,突然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钢刀斩断,裂开,裂成一条两三分的血眼!
  这只血眼就好像是第三只眼,把他们这些人的两只眼连结在一起,忽然之间,这六个人妖的脸上都变成没有眼睛了,都变得只剩下一条血沟了。
  他们的一双眼,和双眼之间的鼻梁,已经被忽然涌出的鲜血灌成了一条血沟。
  铁银衣脸上的神色依然没有变,紫藤花居然也没有变。
  这个帐篷里几乎没有变色的人,因为半个时辰之前还没有昏倒,还能够逃跑的人都已逃得远远的了。
  就连一向以文静娴淑优雅明礼明智闻名的九洲名妓宋优儿,逃走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刚落水爬起来的母狗一样,一点也不优雅文静了。
  ×                           ×                            ×
  妩媚令人心跳的紫藤花又轻轻叹了口气:“公孙太夫人,现在我真的很佩服你,你这一招六杀,出于无形无影,我相信大概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我这六个小怪物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不敢当。”
  “让人看不懂的招式,总是让人不能不佩服的。”紫藤花说:“所以等太夫人魂归九天之后,每年今天我一定会以香花祭酒,来好好纪念太夫人的忌辰。”
  “不敢当。”公孙太夫还是文文雅雅的说:“只可惜明年的今天我好像还不会死,就好像在曰出之前李坏先生不会死一样。”
  紫藤花注视着她:“你真的相信你还能救活他?”
  公孙太夫人笑了,笑得居然有点像李坏在笑一样:“用不着我来救活他,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没有人能救得活他。”
  “哦?这个意思是说你认为他还没有死?”紫藤花的眉又一挑。
  公孙太夫人叹了口气:“如果你认为李坏先生现在已经真的死了,那么你就实在太不了解李先生这个人了。”
  “哦?”紫藤花的眉尾又再一挑。
  “李坏先生如果真的会死在你那么样一颗小小的豆子下,那么李坏先生就不是李坏先生了。”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还留在帐篷里的人,忽然间就听见有一个人发出了声音来。
  是笑声!
  是一种很坏很坏的笑声!
  听见这个人的笑声,紫藤花就笑不出来了,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个人居然还会笑。
  ×                           ×                            ×
  这个忽然笑出来的人,居然就是明明已死了的李坏!
  一个在一个时辰之前忽然冰冻了死冷了的李坏,如今居然会笑了,居然还能站起来,居然还能走路。
  是僵尸吗?
  不,绝不是僵尸!僵尸的脸上绝不会有他这么坏的笑容。
  这位李坏先生居然笔直的走到紫藤花的面前,居然对这个一心想着他在日出之前就死的女人,客客气气的微笑,恭恭敬敬的用双手奉上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东西。
  一颗小小的豆子。
  一颗明明已被李坏吞进肚子里的豆子。
  “这是你的豆子。”李坏说:“当然要物归原主的还给你。”
  “谢谢你。”紫藤花也露出她最妩媚的笑容:“其实我也应该想到,像李先生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把这种不易消化的东西真的吃进肚子里,只不过我没想到李先生装死的本事居然怎么高明。”
  “那是我从小就练出来的,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吃,别人要打死我,我当然要先装死。”李坏笑着说:“一个从小就没饭吃的野孩子,总得要先学会一点这一类的本事,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习惯,以后只要遇到这一类的情况,我就如狗吃屎一样改不了这个毛病。”
  紫藤花笑笑地看着他:“等到这个野孩子长大后又练成某一些神奇的内功时,他装死的本事就当然更高了。”
  李坏当然也在笑笑地看她:“这一点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装死如果装得不像,怎么能够骗得过紫夫人呢?”
  “李先生。”紫藤花媚笑着用两根青葱般的玉指拈起了李坏手掌上的豆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喜欢你,我相信你心里大概也很喜欢我。”
  李坏叹了口气:“老实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想不喜欢你都不行。”
  “那么不能求你一件事。”
  “请说。”
  “你能不能真的为我死一次?”
  任何人都应该想象得出,当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必然也应该到了出手的时候了。
  在这句话开始说的时候,紫藤花已经应该出手了,这出手一击,必然是生死的关键!
  奇怪的是,这句话说完了很久,紫藤花还是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这一瞬间,本是她出手的良机,良机一失,永远不再来,只有笨蛋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紫藤花当然绝不是个笨蛋,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却真的显得有一点笨笨的样子。
  她一直想要李坏的命,李坏这种人本来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在她显出这种笨笨样子的时候,当然也是李坏最好的机会,可是李坏居然也没有出手。
  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笨蛋呢?
  更怪的是,旁边居然还有人为笨蛋拍手鼓掌。
  鼓掌的人是公孙太夫人:“李先生,你真了不起,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你。”
  “不敢当。”
  “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把她制住的?”
  “我只不过在她来拿我手上这颗豆子的时候,偷偷的用我的小指尖,在她掌上的一些小穴道旁边,轻轻地扫了一下。”李坏淡淡地说:“所以说过了两句话之后,她的这只手就忽然变得麻木了,当然就不能出手了。”
  “哦?”公孙太夫人问:“现在她的右半边身子,是不是已经完全麻木了。”
  “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李先生。”公孙太夫人叹息一声:“不是我恭维你,你手上功夫之妙,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三个人能比得上你的。”
  “哦?”李坏眨眼、坏笑,故意问:“找不出三个人,两个人总是找得出来吧?太夫人是不是这两个人其中之一?”
  “如果我说是,你一定不信;如果我说不是,你也一定不信。”公孙太夫人笑了。
  李坏也笑了。
  就在李坏开始笑的时候,一直坐在旁的瞎眼盲者忽然开口了,一开口就问李坏:“李先生,你愿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你愿不愿意陪我这个盲者出去?”
  李坏毫不考虑:“我愿意。”
  于是盲者就用这把胡琴的琴弓作拐杖,一点一点的点着地走出了这个帐篷。
  铁银衣忽然振臂待起,李坏用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肘,轻轻地说:“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会让别人笑话的,公孙太夫人留给你,就让我跟这位老先生出去走走好不好?”
  铁银衣就算不肯,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了出去,再看着公孙太夫人坐了下来。
  ×                           ×                            ×
  铁银衣虽然在担心外头的李坏,但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公孙太夫人。“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我相信你一定就是公孙太夫人。”
  “铁总管,你不会看错的,什么人你都不会看错的,否则你怎么能维护李老先生的安全至今?”
  “但是我就看不出刚才走出去的那位老先生。”铁银衣说。
  “他是我的丈夫。”公孙太夫人替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他在他的家族里辈份最高,所以我才会被称为公孙太夫人。”
  “公孙?公孙家族?”铁银衣声音中充满疑虑:“怎么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因为这个家族现在已经只剩下我先生一个人。”公孙太夫人黯然的说:“江湖人都知道,我一生中从来都没有失败过一次,可是我先生这一生中,却从来没有赢过一次!”
  “从来都没有臝过一次?”铁银衣讶然。
  “从来没有。”公孙太夫人的声音中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有些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个失败的人,不管他怎么骄怎么傲怎么强,可是他注定了命中就要失败。”
  对于这一句话,方败很有同感。
  不管李坏是否是他的父亲,他这一生都已注定是个失败的人——是他母亲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所以他的名字才会叫方败!

  第十二章 公孙无胜

  一

  听完公孙太夫人那句话后,铁银衣忽然沉默了。
  在这种忽然间发生的沉默中,铁银衣无疑也感受到那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和哀痛,所以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能再开口问公孙太夫人。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请问。”
  “我可不可以问那位老先生的大名?”
  公孙太夫人忽然也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你当然可以问,只可惜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的。”
  铁银衣闭着嘴,等她说下去,他没有等太久,就听见她的声音了。
  “他叫无胜。”
  “公孙无胜?”
  “是的,公孙无胜!”
  ×                           ×                            ×
  一个一生中从未胜利过一次的失败者,在他夜深梦回的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时,想到他这一生,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做为这么样一个人的妻子,在深夜听着她丈夫的叹息声,枕头翻转声,拭擦冷汗声,虽然想起来上个茅坑,吃点东西,却又不忍惊动他的时候,那种时候她心里有什么滋味呢?
  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的妻子!
  方败眼中那抹无可奈何的悲伤和哀痛更深更浓了。
  他了解,并能感受公孙夫妇的心情,因为他和母亲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呢?
  ——一个失败的女人;一个失败的儿子!
  铁银衣看见了方败眼中的那一抹悲伤和哀痛,他了解,也能感受方败心中的滋味。
  当年的情形,任何女人都会受不了的,方可可恨李坏是可想而知的,对于这股恨,很有可能会转移到他的儿子身上。
  所以方败年纪轻轻的,眼眸里就有了那么深的哀痛和悲伤!
  ——天呀!为什么人世间要有那么多的不幸和无可奈何?
  ——为什么人不能活得快活些呢?

  二

  一个失败者,一个失败的妻子!
  公孙太夫人又叹息了|声:“我一点都没法子帮助他,因为他天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已满面泪痕,但她仍又接着说:“不过做为一个妻子的人,有机会总是要试一试,不管机会多渺小。”
  “试一试?”
  “是的!”
  ×                           ×                            ×
  无论谁都应该想得出,就算不用头脑而用脚去想,也都应该想得出,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死关头了。
  而且这一次还是非试不可!
  夜,忽然迷濛,那是因为有雾的关系。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迷濛的雾,实在是令人很难想象得到的;就正如此时此地此刻居然还会有李坏和公孙老头这么两个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杨树上喝酒。
  酒不是从帐篷里拿出来的,是公孙老头从自己袋子里摸出来的,这种酒闻起来连一点酒味都没有,可是喝下去之后,肚子里却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没有发觉这种酒有点怪?”公孙老头问李坏。
  “我不但觉得酒有点怪,你这个人好像更怪。”李坏说。
  “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忽然把你请出来,请到这么样一个地方来喝这种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来了。”李坏说:“虽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我还是来了。”
  老头大笑,笑得连酒萌芦里的酒都差点出来,一个扁扁的酒萌芦,一张扁扁的嘴,笑的时候也看不见牙齿。
  幸好杀人是不用牙齿,所以李坏的眼睛只盯着老头的手,就好像一根钉子已经钉进了一样。
  公孙老者那双一直好像因他的笑声而震动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钉死了。
  李坏眼睛里那种钉子一样锐利的光采,也立刻好像变得圆柔很多。
  ——这种变化,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少有人能够观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间,生死胜负的决战,往往就决定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中。
  可是李坏和老者的生死胜负还没有决定,因为他们这一战只不过才刚刚开始第一个回合而已。
  ×                           ×                            ×
  公孙老者就用他那扁扁的嘴,在那扁扁的酒葫芦里喝了一大口那种怪怪的酒。
  “我是个怪人,可是你更绝,不但人绝,聪明也绝顶。”公孙老者说:“所以你当然也明白,我叫你出来,是因为我早已看出了我那个老太婆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坏承认。
  “可是我相信有一点你是绝对不知道的。”公孙老者说:“我找你出来另外还有一常非常特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公孙老者反问李坏:“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我姓公孙,名败,号无胜。”
  “公孙败?公孙无胜?”李坏显得很惊讶:“这真的是你的名字?”
  “真的。”公孙无胜点点头:“因为我这一生中与人交手从未胜过一次。”
  李坏真的惊讶了,因为他已经从公孙无胜刚才那一阵笑声和震动间,看出了公孙无胜那一双手最少已经有了三种变化。
  三种变化绝不算多,变化太多的变化也并不可怕,有时候没有变化也可以致人于死于一刹那间!
  可怕的是,公孙无胜刚才手上的那三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可以致人死于刹那间。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从来也没有胜过呢?
  “公孙无胜先生,你这一生中真的从来也没有胜过一次?”
  “没有。”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李坏说:“就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我也不信。”
  “为什么?”
  “我是个坏蛋,是个王八蛋,我是猪,所以我没有吃过猪肉,可是我看过猪走路。”李坏说:“所以我最少总还看得出你!”
  “你看出了我什么?”
  “如果江湖中六十年前那位写兵器谱的白晓生还在,还在写兵器谱的话,那么公孙先生你的这一双手绝对不会排名在五名之外。”李坏看着他:“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会一生都没有胜过吗?”
  公孙先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用那双好像完全瞎了的眼睛,看着李坏,过了很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看对了,可是你又看错了。”
  “哦?”
  “你看对了我的武功,却看错了我这个人。”公孙无胜说。
  “哦?”
  “我的气功确实不错,确实可以排名当今武林中很有限的几个高手之间。”公孙无胜说:“如果我去找当今江湖中那二十八位号称连胜三十次以上的高手决一胜负,那么我也许连一次都不会败。”
  “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都在败?”
  “因为我的武功虽然不错,可是我的人却错了。”公孙说。
  “你错在哪里?”
  公孙无胜又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反问李坏:“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中只和别人交过几次手?”
  “几次?”
  “四次。”
  “四次?”李坏又讶然了:“公孙先生,以你的武功,以你的个性,以你的脾气,你这一生中只出手过四次?”
  “是的,我只出手四次,败四次。”公孙无胜又问李坏:“如果我要你举出当今天下的五大高手,你会举出哪五个人?”
  李坏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武当名宿钟二先生,少林长老无虚上人,虽然退隐已多年了,武功之深浅无人可测,但是我想江湖中没有人能够否定他们的武功。”
  “是的。”
  “昔年第一名侠小李探花的嫡系子孙曼青先生,虽然已有二十年未曾出手,甚至没有人能够见得到他一面,但是李家嫡传的飞刀,江湖中大概也没有人敢轻易的去尝试。”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小李探花的侠义之名,至今犹在人心。”公孙无胜诚心的说:“对于曼青先生,我是一直很敬仰佩服的。”
  “潇湘神剑、昆仑雪剑、第三代的飞剑客还玉公子,这三个人的剑法就没有人能分得出高下。”李坏说:“他们三位又都是生死与共的朋友,绝不会去争胜负,所以谁也没法子从他们三个人之中举出是哪两个比较强。”
  “你说得对。”公孙无胜说:“他们三位之中,只要能战胜其中之一,就已不虚此生。”
  “这几位你都见过?”
  公孙无胜苦笑:“我不但见过,而且还跟其中四位交过手。”
  “是哪四位?”
  “潇湘、钟二、昆仑、还玉。”
  李坏叹了口气:“你选的这四位对手真好,你为什么不去选别的人?”
  公孙无胜也叹了口气:“因为我这个人错了。”

  三

  “一个人喝酒无趣。”方败笑着说:“一个会喝酒的人和一个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样无趣。”
  铁银衣笑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不会喝酒,却居然懂得酒经。”
  方败笑笑:“这就正如一个人自说自话多么无聊,可是和一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说话更无聊。”
  铁银衣同意的点点头:“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道理,方败懂,李坏当然也懂!

  四

  李坏不但懂得这个道理,他也会喝酒,所以他看着在苦笑的公孙无胜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出手,并不是为了求胜,只不过是为了要找一个值得你出手的对象而已,成败胜负根本就没有放在你的心上。”
  公孙无胜在听。
  “如果不配让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会对他们伸出一根手指头的。”
  公孙无胜不但在听,那双应该瞎了的眼睛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彷佛已有了光,热泪和感动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还会有谁能明白?”公孙无胜又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我不败,这世上还有谁败?”
  他说的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却完全一样的。
  李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他从未表现过的尊敬态度,向公孙先生行礼:“我从来也不拍别人马屁,可是今天我们就算是生死之敌,就算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死在你手里,或者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杀了你,我也要先说上一句话。”
  “你说。”
  “公孙先生,你虽然永败无胜,可是你虽败犹荣,我佩服你。”
  李坏的这句话刚一说完,公孙无胜忽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凌空跃起,用一种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的奇特姿势,奇特的翻了七、八个觔斗,翻起了七、八丈,然后才再落回他原来坐的那一枝树干上。
  他没有疯。
  他怎么做,只不过因为他自己知道,他眼中的热泪好像已经快要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要想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热泪,翻觔斗当然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却无疑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
  李坏无疑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芦里的酒喝光:“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把我当作你这一生中第五个对手,我实在觉得非常荣幸。”
  “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公孙无胜故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我已经收了别人十万两黄金来换你一条命。”
  李坏又笑了:“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这么值钱。”
  公孙无胜没有笑:“我们夫妻一向都很守信用的,只要约一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约的。”
  李坏已不再笑了:“我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且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虽然很佩服你,我还是决心要让你再败一次。”
  ×                           ×                            ×
  朋友之间的感情永远是那么真实,那么可爱。
  不幸的是,朋友并不完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敌却永远是绝对真实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敌对你表示出他对你的某种情感,那种情感的真实性,也许比朋友间的情感真实性还要更真实得多。
  ×                           ×                            ×
  朋友之间是亲密的,越好的朋友越亲密。
  不幸的是,亲密往往会带给人轻蔑!
  仇敌却不会。
  如果你对你的仇人有轻蔑的感觉,那么你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死。
  所以朋友之间,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间,很可能只有亲密而没有尊敬。
  而真实的仇敌之间,却很有可能只有尊敬而没有轻蔑;这种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间的尊敬更真实。
  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在相爱一样。
  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杀,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从人类有文字的记载以来,像这一类的生死决战也不知道有几千万次,几百万次,可是能够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又有几次呢?
  其中至少有两次是让人很难忘记的。
  ×                           ×                            ×
  蓝大先生与萧王孙决战于绝岭云天之间,蓝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铁锤,萧王孙采用的却是一根刚从他丝袍解下来的衣带。
  这一战的武器相差之悬殊,已经是空前绝后的了。
  蓝大先生的武功刚猛凌厉,震鼓砾金,天下无双,一锤之下碎石成粉;萧王孙飘忽游走,变幻无方,刚柔之间的区别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
  这一战虽然无人有机缘能恭逢其盛,亲眼目睹,可是这一战的战况,至今犹在被无数人渲染传说,几乎已经成为武林中的神话。
  ×                           ×                            ×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决战于凌晨白雾中。
  西门吹雪号称“剑神”,剑下从无活口,他这一生就是为剑而生,也愿意为剑而死。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陆小凤比一比胜负高下,因为陆小凤这一生从未败过。
  他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嬉皮笑脸,随随便便,连一点精明厉害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好像连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像肯苦心练武功的样子。
  他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危险至极的事,可是他这一生中,居然真的从未败过一次。
  那么他和西门吹雪这一战呢?
  这一战也和萧王孙与蓝大先生的那一战相同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他们的决战虽然都是惊心动魄,系生死于呼吸之间,可是他们的决战却没有分出生死胜负。
  因为在当时他们虽然是在一瞬间就可以把对方刺杀于当地,可是他们毕竟还是朋友。
  一种在心胸里永远互相尊敬的朋友。
  那李坏和公孙无胜呢?
  ×                           ×                            ×
  李坏和公孙无胜不是朋友。
  公孙无胜虽然每战必败,却只不过因为他的心太高、气太傲,他虽败犹荣。
  李坏在江湖中至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浅,可是毕竟有几个人知道了。
  有几个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败在他手下的人,都已经败在他的手下了。
  如今李坏和公孙无胜这一战的生死胜负又有谁能预测呢?
  谁能?

  第十三章 父子连心

  一

  方败能——至少他以为他能!
  “胜的一定是公孙无胜。”方败很肯定的说。
  铁银衣又冷漠又充满岁月风霜的眼睛里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他注视着方败,开口就问:“为什么胜的一定是公孙无胜?”
  “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李坏先生。”方败的声音里充满了神秘。
  相信大多数的人一定听不懂方败的这句话,但铁银衣却彷佛听懂了;他依然在看着方败,但眼神里已露出了嘉许之意。
  “这话怎么讲?”
  “因为李坏不是别人,李坏就是李坏!”
  这是什么狗臭屁的回答?
  可是铁银衣不但眼神里有了嘉许之色,嘴角都漾出了欣慰之容,就像是父亲在得知儿子有“成就”时所流露出来的表情一样。
  方败也在看着他,声音却在反问他:“您呢?如果您是李坏,那么您会如何去应付那一战?”
  “我?我一定——”
  铁银衣突然哑口了。
  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十五年来,他根本从来也没有去想过,但是当方败一问出来,他本以为自己很容易回答,等到开口时,才知道这不是问题的问题,还真他妈的是一个问题的问题!
  “如果你是李坏,那么你会如何去应付那一战?”
  以铁银衣的性格、脾气、武功,他一定会全力以赴,毫不留情的致对方于死地!
  他会如此,可是李坏呢?
  李坏也会如此对付公孙无胜吗?
  ×                           ×                            ×
  李坏坏、李坏狂,李坏混蛋王八,无可救药,但李坏毕竟还是李家的子孙,是飞刀的传人。
  他身上流的毕竟是李寻欢嫡系的血液!

  二

  ——在昔年某一个充满了暴力邪恶与动乱的时代里,江湖中忽然有一种“飞刀”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式样,也没有人能形容它的力量和速度。
  ——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已经不仅是一种可以镇暴的武器,而是一种正义和尊严的象征。
  ——这种力量当然是至大至刚,所向无敌的。
  ——然后动乱平息,它也跟着消失,就好像巨浪消失在和平宁静的海洋里。
  可是大家都知道,江湖中如果再有另一次动乱开始,它还是会出现的,依然会带给人们无穷无尽的信心和希望!
  这就是小李飞刀!
  这就是李寻欢要留给世人所知道的真理!
  所以李氏家族嫡系的子孙,他们身上流的一定是这种血液。
  李曼青如此,李坏必定也是!
  ×                           ×                            ×
  这么样身上流着这么样血液的人,他会如何去应付公孙无胜那一战呢?
  铁银衣不知道,方败知道!
  “公孙太夫人这一生中以杀手为业,在二十一年中,出手二十一次,从没有失手过一次。”方败如江湖评论家般的说:“这其中也许有六分是靠她自己的武功、才智和聪明,但还有四分却是公孙无胜的经验。”
  “公孙无胜的经验?”
  “是的。”方败说:“若没有公孙先生的经验,她怎么会有那么周详的计划?若没有公孙先生的经验,她怎么会有那么精确的行动时间?若没有公孙先生的经验,她怎么会有那么完美的撤退行动呢?”
  江湖中人只知道公孙太夫人每次任务计划之周详,行动之准确,撤退之完美;却不知这只是因为她背后有一位“成功”的老公!

  三

  每个人的一生中,不管他事业再得意、金钱再雄厚、官位再高贵、祖先再有德,必定会有失望、遗弃、沮丧、不如意和彷徨。
  换句话说,身为乞丐的人也不必太自暴、埋怨和忌世!
  因为世上凡人凡事都有其正反阴阳两极,你得到东西,必须失去某些,你情场得意,赌场必失利;你以奸赚了别人的血汗钱,必定会失去一些你心爱的东西。
  这个道理就正如一个人为了名,不惜一切去争去抢去夺,可是当他到了“顶点”,却发现那儿只有一片寂寞,满身孤独,四周寒冷和绝世的后悔!
  ——所以身为一个“人”,有些事情虽然是很无奈的,但你只要从另一面去看去想,得到的,你未必拥有,失去的,未必是你的一切!
  所以说,公孙无胜这一生虽然都失败了,但他却换取了“经验”,所以他的老婆“得到”了名誉!
  ——所以他老婆二十一年来,出手二十一次,从没有一次失手失败过。
  所以方败又接着说:“就因为公孙无胜的经验,和公孙太夫人的才智、聪明和武功,所以李坏才应该是败方。”
  铁银衣似懂非懂,他问:“败在哪里?”
  方败看着铁银衣,看了很久,看得月亮差点躲了起来,他才开口:“败在他是李坏!”
  ×                           ×                            ×
  方败“莫名其妙”的第二次回答这种话,铁银衣接受了。
  因为他是铁银衣!
  ×                           ×                            ×
  “公孙太夫人早已查清李坏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算准李坏争胜负并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正义;他们更算准了李坏一定看得出他们并不是真心要杀他。”方败说:“然后他们再坦荡荡的将公孙无胜一生的遭遇和愿望告诉李坏,在这种情况之下,李坏一定会成全那个老人的愿望,所以那一战,败的就一定是李坏了。”
  这个分析不但极为精确,也极为准确!那一战,败的就是李坏。
  铁银衣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一战的盛况,但事后他问过李坏,李坏的回答就和方败刚刚所说的一样。
  一生从无胜过的公孙无胜最大愿望就是和“小李飞刀”战一场。
  李坏故意败了那一战,并没有羞辱到“小李飞刀”的名誉,因为“小李飞刀”之受人尊敬,并不是因为它的厉害,而是因为它每次出手都是为了救人。
  成全一个老人终生最大的愿望,不也是等于在救人吗?
  所以那一战李坏虽然败了,却维护了李家的风范,更奠定了他后来被敬称为刀神。
  ×                           ×                            ×
  凄凉、哀伤,孤独的二胡弦声已不知在何时停了。大地一片漆黑,连月亮都已变得黑蒙蒙的,远方已有早起的公鸡在啼鸣。
  方败等铁银衣又喝了一杯酒后,才再开口问:“后来呢?我父亲后来又遇到了什么事?他和韩峻之间那笔‘烂账’又如何解决?”
  铁银衣沉吟了一下,将目光移向远方的最暗处,才缓缓地说出:“等我带他回到李府之后,他才发觉他所要面对的事,是他这一生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只可惜他是李家的人,他身上流有‘小李飞刀’李寻欢的血液,所以他就必须背负起……”

  四

  李坏双拳握紧,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原来你就是李家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家大少爷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慢慢地从狐裘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一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已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刀,你,也经历过十四、五岁,你当然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李正面无表情的说:“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李坏在听。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搏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成的飞刀,去战遍天下一流高手。”李正问:“我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坏还在听。
  李正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抬头盯着李坏,他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强烈!
  “你呢?现在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一点事了?”
  李坏醉了。
  他怎么能不醉?
  一个人在悲伤潦倒失意的时候,如果他的意志力够坚强,他有可能不醉;如果他没有钱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当然也不会醉。
  只可惜李坏并不是这样子的。
  李坏并没有悲伤潦倒失意,李坏只不过遇到了一个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已。
  李坏有钱沽酒,李坏喜欢喝酒,李坏不好,李坏也有点忧郁。
  最重要的是,李坏现在的问题比其他八千个有问题的人加起来的问题都大。
  所以李坏醉了!
  李坏的醉是可怕的醉——多么让人头痛、身酸、体软、目红、鼻塞的醉!
  李坏的醉却又是多么可爱——一种可以让人忘去了一切肉体上痛苦的麻醉。
  如果它不可爱,谁又愿意让那种麻醉所麻醉?
  只可惜这种感觉既不持久也不可靠!
  ——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每一个喝醉的人最头痛的事,因为每个喝醉的人都会醒,非醒不可。
  醒了就要面对现实。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喝醉的人醒来后,所面对的现实,通常都是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所以李坏醒了。
  他醒来后,所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韩峻那一张无情无义,而且全无表情的脸!

  (第一部 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2-28 15: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刀不仅是一种武器,而且在俗传和十八般武器中排名第一。
  可是在某一方面来说,刀是比不上剑的,
  它没有剑那种高雅、神秘、浪漫的气质,也没有剑的尊贵。
  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却是一种身分和地位的象征。
  在某一种时候,剑甚至是一种权利和威严的象征!
  刀不是!

  第十四章 长夜已尽

  一

  李坏醉、李坏醒。
  他也不知道醉过多少次,唯一的遗憾是,每次醉后他都会醒。
  在现在这一次醉后醒过来的瞬间,他实在希望他醉后能永远不复醒,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韩峻那张脸。
  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落入韩峻的手里。
  奇怪的是,韩峻的样子看起来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看见李坏,只不过用一种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
  李坏对这种感觉的反应非常强烈,因为这个地方非常暗,李坏在酒醉初醒后,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双特别让人觉得感应强烈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韩峻用一种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漠声音问他:“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坏?”
  “是。”
  “大内银库所失窃的那一百七十万两库银,是不是你盗去的?”
  “不是。”
  这两个问题都是刑例审问人犯时最普通的问题,可是李坏听了却很吃惊。
  因为这两个问题都不像是韩峻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严峻冷酷。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内库的那件盗案完全没有关系?”
  “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无关。”
  “那么你这几个月来所挥霍花去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连一点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是李坏憋了半天,最后忍不住才开口说出来的,他当然深深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想骂人时,如果能忍得住,那么他就不叫李坏,应该叫“李善”。
  所以说出这句话,他就已经准备要被修理了。
  在韩峻面前说出这么样的狗屁话之后,被毒打一顿几乎是免不了的事,但奇怪的是,韩峻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这是怎么他妈的一回事?这个比阎王还凶狠的家伙,怎么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他妈的好人?
  为什么忽然变得对李坏如此客气呢?
  ×                           ×                            ×
  这个问题刚在李坏的脑海里浮出时,黑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人在。
  “李坏,什么都没有关系的,不管韩老总问你什么,你都不妨大胆照实的说。”这个人告诉李坏:“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诚恳温和,而且带着种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的正直和威严,所以李坏虽然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已经对他产生了一份亲切和信心。
  “韩老总,你再问。”这个人说:“我相信他不会不说实话的。”
  韩峻干咳了两声,把刚刚的那句话又问了一次,问李坏怎么会忽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本来是李坏的秘密,可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他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多年前铁银衣在经过多年地毯式的搜寻后,终于找到了李坏,把李坏从那个小城的泥泞中带了回去,让他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让他传得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秘笈。
  可是李坏却还是没有法子耽下去,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法子耽下去,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是属于这个世界。
  他宁可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也不愿意锦衣玉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所以他跑了!
  在一个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的晚上,他从厨房里偷了好大好大一块还没有完全煮熟的卤牛肉,用一条麻绳将它绑在背后,就从这个天下武林中人公认的第一家族逃了出去。
  他受不了约束,也受不了这里的家人奴仆们对他那种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态度。
  因为他不懂,在世家贵族间,最尊敬的礼貌总是会带一点冷淡的,太亲热、太亲密就显不出尊敬来了。
  ×                           ×                            ×
  李坏当然不懂——一个在泥泞中长大的野孩子,怎么会懂得这个道理?
  这种道理甚至连腰缠万贯的大富翁都不懂!
  所以李坏跑了。
  可惜他没有跑多远就被铁银衣截住,但铁银衣居然也没有叫他回去,只不过交给他两样东西。
  一本小册、一个锦囊。
  “这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
  小册中记载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至极的飞刀绝技。
  “这些日子来,我相信你父亲教给你很多关于飞刀的秘法。”铁银衣说:“再加上这个册子里的要诀,和你自己的苦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练成你们李家的飞刀,因为你本来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里面本来就流有你们李家的血。”
  李家的血?
  李坏的心又在滴血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父亲和他母亲那一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半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未婚、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了后来竟然成为哭声!
  错不在他们。
  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他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他的母亲复姓上官!
  是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的女儿!

  二

  李坏的心虽然在滴血,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冷淡的看着锦囊。
  “这个锦囊里有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铁银衣说:“因为这个锦囊是你母亲要你父亲交给你的,我们谁也没有打开来看过。”
  锦囊里只有一张简略的地图,和几行简略的解说,说明了要怎么样寻找才能找到图中标示的地方。
  这张图就好像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一样,李坏找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独处了七年,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也找到了一窝富可敌国的宝藏!
  金钱帮历年来的财富!
  ×                           ×                            ×
  韩峻虽然一直勉强的控制自己,可是当他在听李坏诉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脸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不受他的控制,而一直不停的在抽搐跳动着。
  静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当然也在听,所以他问:“你所找到的那宗宝藏,价值究竟有多大?”
  “它的价值对比大内失窃的库银多上十倍以上。”李坏说。
  黑暗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后,才缓缓地又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这个人又问李坏:“你的母亲是谁?”
  “先母复姓上官。”
  “难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这个一直很冷静的人,声音中忽然变得有点激动了起来。
  李坏忽然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一件武林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件秘事:“不是,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上官小仙的妹妹,先母就叫上官小儿。”
  “上官小儿?”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了口气:“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金钱帮遗留在人间的宝藏?”
  这句话当然已不需再回答了,所以黑暗中忽然有灯光亮了起来。
  李坏也立刻就明白,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
  这间黑暗的屋子,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除了韩峻和李坏之外,大厅里还有九个人。
  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李坏也不认得他们,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他们的气度和神情,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分。
  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韩峻怎么敢妄动呢?
  ×                           ×                            ×
  一个清癯痩削矮小,穿紫袍悬玉带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我姓余,字坚白,号青石。”
  他的气度高雅,声音亲切而温和,很显然地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李坏当然知道他。
  余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只不过他禀承家训,走的是正常的路子,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然后点为翰林,入清苑,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分,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
  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李坏他心里的疑惑:“我们这次出面,都是为了你而来澄清这件事的,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而我们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这位青石老人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同时都笑了笑。
  “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这次才会挺身而出。”青石老人说:“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他拍了拍李坏的肩:“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所以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为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李坏没有开口,他只怕他一开口,睽中的热泪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青石老人说:“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我也答应了她,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姓方?方可可!
  想见争如不见!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不由己呀!
  李坏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方败也叹了一口气。

  三

  方败的叹息声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的同时响了起来。
  他苦笑的说:“看来我母亲这个气,是恨错了,也恨得太冤枉了。”
  方败在苦笑。
  铁银衣也在苦笑。
  东方的鱼肚白已越来越多了,停了一夜的风雪也开始落了下来。
  瑞雪。
  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做吉兆。
  这些“某些人”之所以会这么说,那是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声。
  可是瑞雪却真的能兆丰年!
  那是因为春雪初融,当然对灌漑有利,灌漑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总是好的。
  所以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却很少!
  昨夜积在梅花瓣上的雪,一片片被早醒的风吹落,风是从西北吹来,风声如呼啸。
  可是方败听不见。
  因为方败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别的声音他已全部听不见了。
  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是儿子想象不到的。
  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方败这一次出山,为的就是找出自己的身世,寻觅自己的生父,如今他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他的父亲呢?
  他母亲以他的父亲为荣,那么他父亲会不会以有他这个儿子为荣呢?
  或者是和他母亲一样,以他这个儿子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呢?
  方败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管他母亲是多么怨他,他父亲就算不以他为荣,他都会以他们为荣。
  因为他们毕竟是他的亲生父母!
  所以他一定要找着他的父亲,不止是为了自己,也为了他的母亲。
  他必须化解掉他父母之间那无可奈何的“错恨”!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25-3-1 22: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3-3 17:06: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 刀殇

  一把没有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式样,
  也没有人能形容它的力量和速度的飞刀,
  和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男人,
  和一个被命运束缚的女人,
  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
  纠扯出了一段如流星般灿烂的——刀殇!



  第一章 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一

  风石呼啸,清晨的雪,冷得可以使人恨不得一头钻进火炉里。
  阿清没有钻火炉。
  风是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小金桦饭馆就在西北方。
  阿清就在小金桦的西北边做事,所以他接受风的招待是最猛也最烈。
  他的脸已被寒风亲吻得发紫了,他的一双手就更严重,他的手已被井水冻出伤痕来了。
  这口井就在小金桦厨房后的西北边,每天天未亮之时,阿清就必须起床,然后扛着由厨房“采买”师父买回来的各式各样菜,到这口井边,挑起井内已被冻得成薄冰的井水,一样一样仔仔细细地清洗一大堆的菜。
  这个工作本来应该是三个人一起做的,但因为他是“无三小路用的阿清”,所以其他两个人当然就可以舒舒服服、温温暖暖地躺在被窝里,继续睡上一、两个时辰。
  ×                           ×                            ×
  冬残、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冷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清迎着扑面的冷风,飘雪早已将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盖上了一层碎冰。
  天空已由鱼肚白转为一片灰蒙蒙的;大地也一片灰蒙蒙。
  古井旁的一条窄巷里更是浓得就像是泼墨。
  就在这宛如泼墨的窄巷里,彷佛有一人影蜷曲在墙角,不,是真的有一个人蜷曲在墙角,因为她的身子已因飘雪和冷风而不停的颤抖着。
  从她身上穿的衣裳和那痩小的身子看来,她应该是个年轻的小女孩。
  阿清是在清洗完菜后,准备扛回厨房时,才看见蜷曲在墙角这瘦小的人影。
  ×                           ×                            ×
  一条厚毛毯,一杯热茶,才使得这位小女孩不再颤抖,脸色也由紫转为红红的。
  她那双小手紧紧地握着冒着热气的茶杯,一口一口的灌入她那张小嘴里,直到喝了三杯之后,才见她鼻孔里开始也冒出热气。
  这里是一间四壁萧条,狭小的房间;一扇小窗、一个窄门、一张旧椅,一张破桌和一张会“吱吱哑哑”发响的矮床——这就是阿清位于小金桦后面的住处。
  阿清等那个小女孩眼睛巡视完整个房间后,才平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睡在巷子里?”
  这句问话使得小女孩那双纯稚的眸子黯然了下来:“我叫小情,从小就卖给大富人家世,刚开始的几年,日子还算安稳,可是……到了最近,我家老爷常常趁别人不注意时,对我……对我动手动脚……直到这个月初,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才逃离大富人家。”小情的声音里充满了大人的哀伤:“等我回到家时,才知道我父母在两年前就已病死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不知道节是怎么过的,我只记得我一直在走着,一个小镇走过一个小镇,一天走过一天,直到我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阿清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里也有了一抹淡淡的无奈,他看着眼前坐在椅上这位小女孩,她最多也只不过十四、五岁而已;在她这个年纪里,本应该充满了人生的憧憬与希望,但是她所面对的,却是人生丑陋的一面。
  阿清看着小情:“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小情没有看阿清,她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再继续走下去吧!”
  走?走下去?能走到哪里?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呢?
  人生本来就是“走”出来的。
  人生的道路虽然崎岖、坎坷,但你又不能不走,因为你的背后彷佛有一条“鞭子”似的一直在鞭打你,使你无法停下来。
  这条鞭子当然是用“生活”编织而成的!

  二

  阳光终于穿破云层,透窗而入,轻轻地洒在小情的脸上。
  黑夜终于过去了,阳光再次降落大地了。
  人生就和大地一样,黑夜虽然不可避免,但终究会过去的,灿烂的阳光定会拥抱大地的。
  所以做人不要被眼前的挫折打败,只要你撑得住,不断的去努力,阳光终究会拥抱你的!
  阿清再次看着小情,对这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小女孩,他居然有了份很亲切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父亲在看着自己女儿时,心中所涌起的那种温暖一样。
  那种感觉也使得这位“无三小路用”的人心中逐渐温暖了起来:“这里是一家饭馆,虽然不是很大,但也满需要人手的,如果你不嫌弃,就在这里耽下来吧。”
  阳光灿烂,小情的笑容也很灿烂,所以她的笑容很快的就征服了小金桦上上下下的人,尤其是巫叔。
  他随时都会“明目张胆”的挑些轻松的工作给小情做,更时常“偷偷摸摸”的送些衣裳、胭脂之类的东西给小情。
  所以小情也就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惹人爱了。
  小情虽然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却唯独对阿清很特别。
  小情对阿清特别的亲近!
  所以巫叔就特别的生气,特别的吃醋,所以“无三小路用”的阿清,日子就特别的难过了。
  奇怪的是,阿清的日子特别难过,小情就特别的亲近阿清。
  这件事,大家都没有发觉,也没有去注意,只有一个人留意到了。
  这个人就是本来是小金桦的“女神”,但现在已被窜位的阿美。
  小情所享受到的那些待遇和赠品,应该都是阿美的,但自从小情来了之后,阿美就宛如“二娘”般的被巫叔打入冷宫。
  所以,阿美当然特别恨小情。
  所以,阿美才会发现到“阿清的日子特别难过”这件事情。
  对于这件事情,阿美觉得奇怪极了,也好玩极了!尤其是今天,她又遇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                           ×                            ×
  今天是阿美的公休日。
  通常只要到了阿美的公休日;也就是巫叔的公休日,当然了,现在她的公休日已不是巫叔的公休日了。所以,她只有带着满腹的气恨,和一肚子的醋水到长巷胡老头去吃她最喜欢的呼辣面。
  她是中午来吃的,小小的店面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有钱的江湖中人。
  但很显然地,他们两个并不是为了吃面而来的,因为一碗面,他们才吃了两口,但话却已问了一大堆。
  问那么多的话,好像只为了找一个人!
  找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                           ×                            ×
  从这两位江湖人的形容中,阿美知道他们要找的小女孩一定就是小情。
  “这两位大哥,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叫小情?”
  阿美问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本来离她有两、三张桌子远的两位江湖人,忽然已到了她的眼前,并且急声问道:“你见过她?她在哪里?”
  “她在——”阿美本来要说出来了,但她的眼珠子忽然一转,因为她的本性又露了出来:“告诉你们,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
  两位江湖人的其中一位,边问边将左手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阿美就看见桌面上烙出了一个掌印。
  “好处?你想要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也比不过自己的性命重要呀!
  阿美虽然是个贪小便宜的人,却绝不是笨蛋,所以两位江湖人就知道了小情的落脚处。

  三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这两天是浮游在外,为生活“打拼”的游子们赶回家的日子。
  这些游子们终年在外“打拼”,为的就是他们身后都有一条不同的生活鞭子,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为的就是让家人过好一点的日子。
  这两天他们匆匆忙忙的急急赶路,为的就是能在除夕夜和家人吃个团圆饭、围个炉,然后在看到孩子们拿到压岁钱时脸上露出的笑容,他们一年的辛苦就有了代价。
  所以这两天,是餐馆生意最冷淡的时期,有的餐馆甚至提前休息,好让伙计们赶回家吃团圆饭去。
  小金桦当然也不例外,“板娘”梅七娘也决定今天做完了,就开始休息,直到初七才开市。
  所以今天来买“外卖”的人就特别的多,大部分都是些急着赶回家的人来买的,他们忍痛花钱来买小金桦远近驰名的卤味,为的就是让家人品尝品尝这难得吃到的佳肴。
  小情就负责外卖这部分的工作,她只要将客人的单子交给厨房,再将厨房里包好的卤菜交给客人就好了。
  这工作来好像很忙碌,却是小金桦里最轻松的工作,因为她不必像其他的人忙于在客人之间奔波,也不必端着滚烫的大碗汤上下楼梯间,她只需要坐在柜台内收单子交货就可以了。
  从早上巳时开市之后,就一直忙到未时,人潮才逐渐散去。直到此时,小情才深深的喘了口气,才有机会喝一口巫叔特别为她准备的人参茶。
  一口微温的人参茶还没有滑入喉咙时,小情的脸就突然变了,变得就好像是死人的脸色一样。
  她的人虽然还活着,却已差不多和死人一样了,因为她看见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两个江湖人!
  ×                           ×                            ×
  这两位走进小金桦的江湖人,一位叫王猛,一位叫铁豹,他们是姑苏城里一位大富人家里的护院师父。
  据说他们两个人还是同门师兄弟,都是少林俗家弟子,一身横练的十三太保功和虎鹤双拳都已出神入化,绝不输给少林寺内那些的光头佬。
  这两位江湖人当然就是阿美在胡老头面馆里所遇到的那两位江湖人,他们一走进小金桦,就笔直的朝柜台方向走去。
  很显然地,他们已从阿美的口中得知小情就在柜台内做外卖的工作。
  看见这两个人,小情彷佛被吓呆了,身子也彷佛因害怕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先开口的是叫王猛的人,他冷冷地看着小情,冷冷地说:“小情,你的运气很好,老爷子有交代过,只要你乖乖的回去,就既往不究。”
  听见“老爷子”时,小情的身子彷佛颤抖得更厉害了,但脸上却已现出坚决的神情,口气更是断然的说:“我不回去,死都不回去!”
  小金桦的人从没有听过小情这么大声说过话,也从没有见过小情这么铁青过脸,所以大家的目光都落到柜台这边来。
  开口的仍是王猛:“你真的不回去?”
  “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好,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王猛照样冷冷地说:“老爷子说,活的没办法带回去,死了也要将尸体带回去。”
  这句话刚一说完,站在王猛身旁的铁豹就上前一步;看他的样子,彷佛真的要一掌打死小情,谁知就在这时,突响起一声怒喝。
  “住手!”
  随着这一声怒喝,人群中就走出了一个人——小陈,“马屁陈”。
  他也是小情众多献殷勤的人之一,他送给小情的东西绝不输给巫叔,只是他不太敢“明目张胆”而已、今天他见小情有难,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会把握机会,好好表现一下“英雄救美”。
  所以他才会怒喝的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走到小情身边,很有“英雄”的对小情说:“小情,你不要怕,有什么事我替你顶着。”
  小情在看他时的神情,就好像在看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一样,这使得小陈更得意,更有英雄气概的面对两位江湖人。
  “两位看起来好像也在江湖上跑过几天,那么你们应该知道‘江湖人只打九九,不打加一的。’”小陈很有江湖味的说:“这位小姑娘既然不肯跟你们回去,那么你们就应该乖乖的摸着鼻子回去,回去跟你们的主人说,叫他——”
  这句话小陈没有说完,这一生中,他大概也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完了,因为他的人已飞了出去。
  是被铁豹一掌打飞出去的,一飞出去就撞在墙壁上,然后就跟着他口中喷出的血,一起落到地面上;一落下去,就不再动了。
  ×                           ×                            ×
  惊呼声随着人群蠢动而此起彼落,有的人已抱头躲入后院;有的已夺门而出;胆小的甚至已躲在桌子底下,尿了一裤子。
  王猛冷冷地看看还留在大堂上的少数几个人,冷冷地问:“还有人要出来管闲事吗?”
  这句话一说完,人群中又有声音响起,这次不是怒喝声,而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随着这幽幽叹息声,人群中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一个女人。
  是小金桦的“板娘”梅七娘。
  看见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就连打死人也不皱一下眉头的铁豹,都微微皱起眉头;王猛更是疑惑地看着梅七娘走到他们的面前。
  “好,好,想不到世上真的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人。”王猛虽然满脸疑惑,但语气依然是冷冷地。
  “谁说我不怕死?”梅七娘说:“我怕得要命。”
  “那你为什么还要站出来?”
  “我不能不出来。”梅七娘回答:“因为这里是我的地方,她是我的人,而你们在我的地方骚扰我的人,你说,我能不出来吗?”
  笑了,王猛笑了,微微地笑了:“好,好,久闻小金桦不但菜棒,老板娘更是可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老板娘除了可人之外,口才更是凌人。”
  对于这一类的话,梅七娘彷佛已听惯了,所以她只是笑笑,没有答腔。
  王猛看着她:“照规矩,我们本应该先向老板娘你打个招呼,只是小情这个人太狡猾了,我们怕一旦打草惊蛇,她就会先溜了,所以才有这样冒昧的举动,不过……”
  王猛顿了顿,才再开口:“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们也只好开罪了。”
  梅七娘脸上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的迷人:“这么说你们是执意要在这里抓人了?”
  王猛没有回答,铁豹已用行动回答了,他上前一步,伸手一抓,就像抓小鸡似的将小情由柜台内抓了出来。
  梅七娘脸色一变,正想开口时,人群声又塑一起了一声低喝。
  “稍等一下。”
  低低沉沉的声音,一个男人由人群中走了出来,是那个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被叫为“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被人看不起的阿清!
  ×                           ×                            ×
  看见阿清走出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小金桦的伙计们是既惊讶又不信,有的甚至露出了唾弃的眼神,尤其是巫叔;他更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表情。
  被人抓住的小情,脸上竟然出现了得意的神情,她在得意什么?得意又有人出面来救她?
  或是得意……
  “板娘”梅七娘则是满脸的欣慰和猜对了的意味在,她看着阿清徐徐地走到王猛和铁豹面前。
  “你想找死?”
  “我不想死,但你们在这里抓走人,就砸了我的饭碗,就会要我饿死。”阿清面无表情的说。
  “好,好,想不到小小的小金桦里,居然卧龙藏虎。”王猛冷笑的说。
  “我不是龙,也不是虎。”阿清还是面无表情:“我只是一个‘无三小路用’的人。”
  “无三小路用?”王猛冷笑:“好,好,没有用的人都已这样了,那么那些还没有站出来的人不就都是无敌铁金刚?”
  话完掌出!
  王猛的出手绝不比铁豹慢,也绝不比铁豹轻,他一掌狠狠地打在阿清的胸上。
  阿清没有被打飞,他闪也没闪的挨了这一掌,没有惨叫,嘴角却已有血珠沁出。
  王猛一怔,他不信的看看阿清,右手再一挥,又一掌重重地击在阿清的胸部。
  这一掌,阿清被击得背部微微弓了起来,也张嘴一喷,一口血水飞溅而出,但阿清很快地又站直身子,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的看着王猛。
  “可以放了她吗?”
  阿清此时说出这句话来,竟然使得王猛打了一个冷颤;他吃惊的看着阿清,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个从没见过的怪物一样。
  铁豹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右手一沉、一提,五指如虎爪般的抓向阿清的咽喉。
  ×                           ×                            ×
  这一虎爪并没有抓破阿清的咽喉,也没有抓着阿清的喉咙,并不是阿清出手挡住了这一爪,而是王猛阻止了铁豹的攻势。
  铁豹不懂的回头看看王猛。
  王猛没有解释,他只简短的说:“放人,走!”
  铁豹更是讶异,对于王猛的为人和武功,他当然比别人更要了解,王猛绝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他的虎鹤双形掌更不是用豆腐练出来的。
  就算内功有三十年根基的人,也绝对挨不起他的两掌。
  但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无三小路用”的人竟然挨了王猛两掌?而一向不怕事的王猛也竟然会半途而退缩?
  铁豹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搞的,他只知道他很想上前好好教训这个“无三小路用”的人,但是一向很少用严厉态度对他的王猛,竟然又再次沉声叫道:“放人!走!”
  不等铁豹有所反应,王猛已一手拍开铁豹抓人的手,然后拉着他的衣襟,运步的快速退后,一退出门口,立即转身奔离去。
  ×                           ×                            ×
  大堂里本来就一片无声,如今两位如凶神般的恶煞已离去了,但大堂里却更加寂静,如果不是墙角上还躺有小陈的尸体,大家一定会以为自己刚才这做了一场白日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而起:“好棒呀!阿清居然将两位恶霸吓跑了。”
  “想不到‘无三小路用’的阿清,身体竟然这么硬,挨了两拳都不会倒。”
  欢呼、赞美声此起彼落,伙计们更是上前围拥住阿清,就连一向都站在巫叔那边的“马屁精”小刘,也忍不住的抓住阿清的手直握着。
  阿清还是面无表情的,他甚至也没有去擦拭留在嘴边的血迹,他只是默默地闪过人群,默默地走回后面他那间狭小的房间,而留下一片错愕和讶异的眼光。

  第二章 落魄浪子与小女孩

  一

  虽然大家刚才都在吃惊的看着他,也都很想去扶住他,但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后院的小屋后,阿清才倒了下去。
  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但却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却已被人悄悄地推开了,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那人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怜惜和爱慕。
  她有双很大的凤眼,还有张很大的嘴——是阿美,也就是将王猛和铁豹引来小金桦的阿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阿清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你须要做的事只有洗碗、洗菜。”阿美显得很关切而同情:“再说你还年轻,就算没有这份工作,也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阿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去?”
  阿美还是不肯走,甚至已走过来,用她细白的手替他擦汗:“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的事。”
  “我没有。”
  “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你见了鬼。”
  “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阿美注视着他:“你也好色?”
  阿清没有否认,他根本已懒得否认。
  阿美的眼睛刹那间变得很奇怪、很温柔:“相信你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我知道……”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很奇怪、很温柔,她忽然拉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阿清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的热力。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我一定可以让你将痛苦忘记的……”
  阿美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了她全身,她丰满的胸部上的乳房挺而结实。
  阿清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一个字再加上一耳光!
  阿美迎面倒下,她没有恼羞,也没有成怒;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么做。
  “你真壮!”阿美说。
  阿清闭上嘴,他身上的掌伤已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彷佛有股火焰,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阿美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她忽然又趴上前、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脚,另一只手掀起衣衫下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纤巧的手上如春葱般细嫩!
  ×                           ×                            ×
  梅七娘站在床尾看着他:“阿美是条母狗,她喜欢男人打她,越打她越兴奋。”
  阿清没有回答,他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梅七娘仍在凝视着他:“不过她有件事却说对了,你一定有过一段很伤心的往事。”
  阿清的冷汗已越流越多。
  “能让一个真正的男人变成这样子,只有女人。”梅七娘说:“能让你成为这样的女人,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否则你也不会用这种方法来麻痹自己。”
  阿清的脸色已因极度疼痛而发白,但他仍紧咬牙根,绝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梅七娘又继续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彷佛已叹尽了她心中的情感。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掏出了一些银票和一些碎银,轻轻地放在床尾,然后轻轻地转身走。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停了下来。
  “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我看得出来,你伤得很重,床上有些钱,就算是你向店里先借支的,早点去看病,不管怎么样,身体还是最重要的。”

  二

  冷风如刀,大地凄寒,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清迎着扑面的冷风,扭紧单薄的衣襟,从小金桦的后门走出,走过古井,走过窄巷,他根本已无处可去。
  他身上只有五十个铜钱,梅七娘留在床尾的那些钱,阿清并没有全拿,他只拿走他该得的工钱而已。
  他离开小金桦并不是为了要去看病;他离开那地方,是为了要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可惜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了!
  ×                           ×                            ×
  晌午已过,茶馆里还是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清用双手捧着碗热茶在喝,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阿清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身上只有五十个铜钱,他希望在用完之前能找着份工作来做。
  他想活下去,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阿清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所以阿清第一天当然是白等了。到了第二天,他想找到工作的机会就更渺小了。
  因为第二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九,再过一天,就是除夕夜了,也是很多行业的休市日,所有的工作也只有等到来年才会有了。
  这么说就是阿清必须靠身上剩余的几十个铜钱活到明年,只是可能吗?
  一天就算只喝一碗热茶,也要花掉六个铜钱,他身上的那些铜钱能让他挨上几天呢?
  阿清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又白等了一天,也又饿了一天了。
  ×                           ×                            ×
  十二月三十,小过年,除夕夜。
  爆竹一声除旧岁
  万象更新贺新年
  各式各样吉祥的春联,在今天就已率先上场,贴在每户人家的门框上。
  一大早每户人家无论男女老幼都已总动员,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家里有佛堂的,更是诸神佛每年唯一一次的大梳洗。
  阿清没有梳洗,他已三天没有好好睡过觉,更没有吃过一餐,今天就连一杯六个铜钱的热茶都没得喝了。
  小街上冷冷清清的,大部分的店面都已关门,唯一几户人家的门前虽然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子在玩,但整条街上已没有那些在等待工作的壮汉们的粗喝声。
  不过却迷漫着各式各样的菜香和饭菜,这使得阿清的嘴里直沁出口水,肚子不停的在抗议。
  阿清已不得不离开了,再待下去,他很可能会窜进民宅厨房去,好好的大吃人家一顿饭,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他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所以他只好拖着无力的双脚,一步一步的走向郊外去。
  他记得那儿有一间破庙。
  ×                           ×                            ×
  每个地方的破庙都是一样的。
  一间残破不堪的屋子,满地荒草丛生,污秽的墙壁上布满了苔痕,和一樽四肢不全、更可能头颅已不见的佛像;这间破庙也不例外。
  高高坐在供桌上的佛像,头颅虽然是安在,但身上却多了好几个洞洞,一双本来应该是很有威严的眼睛,如今色彩已剥落,就像是一双重幕老人的眼神,在看着这茫茫众生,感叹着自己也曾有过辉煌的岁月。
  阿清一进这间破庙,还来不及找些荒草铺在地上,人就已倒了下去;除了三天未进食,以至于全身虚脱之外,王猛的那两掌,当时他虽然挺了起来,但他却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他能挨到现在已是个奇迹了。
  所以他一倒下去,一口乌黑的血立即由他口中喷出,溅得满是苔痕的污墙上更增添了一片乌红。
  污墙上的血迹还未干透,阿清的人已昏了过去,也就在这同时,一双脚无声无息的踏进了这间破庙,站在阿清的身旁。

  三

  后园中的幼竹已长得很高很壮,大老爷却是个女的。
  一个又痩又小,头发梳得却像是男人般的女人!
  若不是她有双很媚的眼睛,和微微凸出的胸部,你还真会以为她是个男人,是个真的“大老爷”。
  大老爷背负着双手,站在竹林里,看着竹根旁微微凸起的松土,喃喃自语:“等到关外那批放山鸡送来的时候,说不定也恰巧是这些冬笋最甜的时候。”
  她舒舒服服、满满意意的叹了口气,又喃喃接着说:“那真是好极了,真是棒极了。”
  大老爷在赏竹,但她的身后却站着一群人。一个穿白色长衫,看来好像是个秀才的中年人,距离她最近,王猛和铁豹站得最远。
  不管是站得近也好,站得远也好,大老爷在赏竹的时候,绝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的。
  大老爷弯下腰,彷佛想去嗅嗅竹香,却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只飞虫,然后才慢慢地问:“你们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白衫人看看王猛。
  王猛上前了一步:“他叫阿清,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阿清?无三小路用的阿清?”大老爷用两根手指一捏,捏死了手中那只飞虫;然后转身,盯着王猛:“他叫无三小路用的阿清,你却叫虎鹤双掌王猛?”
  “是。”
  “是你的掌硬?还是他的胸部硬?”
  “是他的胸部硬。”王猛承认。
  “是你勇敢?还是他?”
  “是他。”
  “是你无三小路用?还是他?”
  “是我。”
  大老爷叹了口气:“这么样看来,好像是你的名字叫错了。”
  “是。”
  “那么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废物王猛?”
  王猛没有回话。
  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的白衫人,忽然躬身说:“他已经尽了力。”
  大老爷又叹了口气,挥手说:“叫他退下去吧!”
  “是。”
  不等白衫人开口,王猛和铁豹已准备退下,但白衫人却又叫住了他们:“大老爷叫你到账房去领一千两银子,上铁打大夫那儿好好推拿一下你右手的筋脉,你还不快谢恩?”
  王猛立即躬身,然后才和铁豹一起退下。
  大老爷又叹了一口气,看看那白衫人,苦笑的说:“一出手就是一千两,你这人倒是大方得很。”
  白衫人微笑:“只可惜我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老爷笑了:“你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会说老实话。”
  大老爷一笑起来,倒也还保有女人的妩媚。等她的笑声停止时,白衫人才悄悄地又开口:“我还有几句老实话要说。”
  大老爷立刻挥手:“退下去。”
  所有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竹林里立时陷入一片寂寥。
  腊月的晌午过后,骄阳居然是有点暖意,阳光将大老爷的身影拖在地上,她痩小的身子套上一件银白的狐裘,使得地上的影子看来就像是一个壮壮的男人。
  她在欣赏自己的影子;她痩痩小小的,却欣赏壮而修长的男人。
  白衫人正好是壮而修长,可是他弯下腰的时候,大老爷就可以不必抬头看他。
  “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绝不是个无三小路用的人。”白衫人压低声音说:“王猛是少林的俗家弟子,近年来少林虽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们的独门功夫仍然有它的独到之处,尤其是硬门功夫。”
  大老爷在听,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大老爷总是很注意在听的。
  “在少林俗家弟子中,王猛一直是最好的一把手,还没有被逐出门墙时,他就已打败了少林的四大金刚。”白衫人说。
  “这些事我都知道,否则我怎么会一个月花七百两银子用他。”
  “可是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不但硬生生挨了他两掌,而且还居然震乱了他的筋脉。”白衫人说:“由此可见,阿清这个人很不简单。”
  大老爷在听。
  “奇怪的是小城附近方圆几百里之内,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
  “你调查过?”
  “我已经派出五十四个人,都是地面上耳目最灵通的,现在回来的已经有三十一个,都没有查出来。”白衫人说。
  大老爷本来一直在慢慢往前走,突然回头站着,看着白衫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个阿清既然不是个无三小路用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要委身在一个饭馆的厨房里当洗碗的?”
  大老爷听出意思来了:“他想隐藏自己真正的身分?”
  白衫人点点头:“除此之外,他还想埋葬他过去的一段岁月。”
  “这么看来,他是一个很有身分的人?”
  白衫人又点点头。
  “如果他真如你所说的一样,那么他又为什么会为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孩出面呢?”大老爷问。
  白衫人想了想,才开口:“这也是我想不通的疑点之一。”
  大老爷也在想,想了一会儿就开口:“像这样的人,我们最好是不要去惹他?”
  “但这个人留下来,迟早总是个祸害。”
  “那么你就赶快叫人去做了他。”
  “叫谁?”
  大老爷想都不想的就说:“大钢头。”
  “大钢头‘油头贯顶’的功夫,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了。”
  “我亲眼看过他一头撞断一棵树。”
  “只可惜阿清不是树。”
  “你认为他也对付不了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大老爷问。
  “不是绝对不行,只不过没有把握而已。”白衫人说:“我记得大老爷曾经说过,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能做。”
  大老爷微笑点头,觉得很满意;她喜欢别人记住她说的话,最好每句话都记住。
  白衫人摸摸自己的下巴:“我想来想去,我们这里绝对有把握对付阿清的人,只有一个人。”
  “杜七?”
  白衫人点点头:“大老爷当然也知道他的来历,杜七这个人机智深沉,平时出手,从不肯露出他的真功夫来,却已经比大钢头、王猛他们高出很多了。”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这次的差事并不好办,以我看,最快得再过十来天。”
  大老爷的脸色难看了:“现在我们难道就没法子对付那个阿清了?”
  “当然有。”白衫人微笑:“我们只要用一个字就可以对付他。”
  “哪个字?”
  “拖!”
  “拖?”
  “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白衫人微笑的说:“尤其是在最近,那个阿清已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我知道最近是过年期间,饭馆都已休业,但厨房里还是会有食物的。”
  “厨房里是有食物,但阿清已不在饭馆了。”
  “不在饭馆?”
  “为了小情这件事,那个阿清已默默离开饭馆了。”白衫人说。
  大老爷眼睛一亮:“他已无处可去?”
  白衫人点点头:“而且也没地方吃东西。”
  “像这个样子拖个三、五天下来,用不着我们出手,他也饿垮了?”
  “是的。”
  “好,好……”大老爷大笑,笑笑地拍拍白衫人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难怪别人要叫你‘青竹丝’。”
  青竹丝是种毒蛇,毒得要命;但牠的颜色却翠绿得让人忍不住要去摸他。

  四

  腊月的夕阳虽然很美,却美得令人打哆嗦。
  可是,阿清没有打哆嗦。
  他醒过来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正轻轻洒在他脸上,他的身上也多了一层厚棉被,他的鼻孔正飘进一阵阵令人垂涎的香味。
  烤鸡的香味!
  ×                           ×                            ×
  阿清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堆火。
  火堆上有只叉着竹子的鸡在烤着,竹子是拿在一个人的手上,一个女人。
  是小情在烤鸡。
  阿清一醒过来,小情立即笑嘻嘻地靠了过去:“你醒了?肚子一定很饿,这是我烤的鸡,你快吃吧。”
  阿清接了过来,但他并没有马上吃,他疑惑的看着小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你为了我出面得罪了大老爷的手下,又挨了他们两掌,我知道你身体很硬朗,挺得住,但我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呀。”小情笑笑地说:“我知道这两天正逢过年佳节,想要买吃的是不可能,所以我就从厨房里拿了一些酒菜来……”
  小情话未完,她又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是市面上随处都买得到的二窝头。
  虽然是随随便便烤一烤的鸡、市井壮汉们喝的酒,但对一个已经两、三天未进食的人来说,简直就好比是皇上在吃满汉全席一样了。
  阿清虽不是小人,却也不是君子,所以他没有客气,他狼吞虎咽的先吃掉半只鸡,然后才张开满是油腻的嘴,狠狠地灌下半瓶酒。
  他本来是可以一口气喝下整瓶酒的,但喝到一半时,一阵咳嗽使得他喝酒的动作不得不停住。
  一阵猛咳在小情轻拍阿清的背部后终于停止了。“看你的,又没有人跟你抢,喝得那么急干什么?”
  小情拿出条丝巾帮阿清擦擦嘴巴,才又甜甜地说:“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所以我不只带一瓶来而已。”
  像变戏法的,小情又从身后拿出三瓶二窝头来,而且还有五个山东大馒头,另外居然还有一条已经煎好的大黄鱼。
  阿清那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从哪儿去弄了这么多的酒菜?”
  “我们饭馆呀!”小情笑笑地说:“饭馆虽然休业,但板娘体恤我们这些无家可回的人,所以特地要厨房师父给我们煮了些饭菜,好让我们不至于空着肚子过年。”
  ×                           ×                            ×
  也不知是因为饭饱,或是酒足,阿清苍白的脸上居然也有了红红的颜色,但是他的咳嗽也越来越勤快了。
  小情居然也会喝两口,别看她小小的年纪,三两口的,也将这种烈酒干掉了大半瓶。
  她喝起酒来像男人,连动作也很帅性,她就和阿清面对面的盘膝而坐,一一喝完酒,还用衣袖抹抹嘴,丝毫也没有做作的感觉。
  看着她那纯稚无邪的笑容,阿清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意,也不知怎么搞的,阿清对眼前这个小女孩,居然会有一股很亲切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好像长辈对待晚辈……那种感觉就好像父亲在对待自己女儿一样!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3-3 17: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新年新血流

  一

  阿清心中涌起的那份暖意,就好像父女情深似的!
  阿清忽然苦笑了,姐果他已经结婚了的话,那么或许会有一个这么样可人的女儿,只可惜他……
  “你在笑什么?”小情看着他。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已。”阿清又苦笑了一下,然后才再开口:“天快黑了,你也该回去了。”
  “回去?”小情脸上的神情忽然黯了下来:“回去哪里?”
  是的,回去哪里?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在逢年过节时,能回去哪里?纵然有栖身之处,但那是“家”吗?
  “待在小金桦,总比在这里餐风宿露得好。”阿清淡淡地说。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小情顿了顿,才又慢慢开口:“你那天救了我,我当然很感激呀,只是……只是你可以一走了之,而我呢?你以为那些人会放过我?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一定会带更多的人来,到时候又会有谁来救我?那时只怕我……”
  说着说着,小情的语气里已有了泣声,她的眼眶里也红红的了。
  这几句话倒是实情,只是阿清没有想到而已,他之所以会默默离开,是因为那儿的人对他都很好,他不想连累大家,所以才会一个人离开。
  如今听小情这么一说,阿清才发现,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光看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而已,自己认为对的未必是正确的。
  就拿小情这件事来说,他以为只要自己离开就可以没事了,如今细细一想,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阿清虽然不知道大老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他却很清楚王猛这种人;能养得起王猛这种人的人,绝对不会只是一只三脚猫而已。
  他们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那天他出面救了小情,他们找不到他,一定会将这口气出在小情身上的,如今他这么一走了之,说不定也会连累小金桦……
  阿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                           ×                            ×
  小情揉了揉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叫我走,我当然得听话……”
  她慢慢地转过身,边揉眼睛边走向门口;还未到门口,阿清就已出声了。
  “等一下。”
  小情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还有什么事?”
  “我……”阿清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我也不是要你走,只是……只是这里……我是一个大男人无所谓,那儿都可以栖身,而你……”
  “我也无所谓。”小情的脸上又恢复了天真无邪,她转身看着阿清:“况且我早就有准备了。”
  “早就有准备了?”

  二

  曾经有人说过,世上不管是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有女人,就会有家的感觉。
  一间本来残破不堪的破庙,在小情的“三出三进”之后,居然有了家的味道。
  小情一共离开破庙三次,每次都带回来一堆东西,然后就看见她一个人东忙西弄的,一会儿的功夫,破庙里居然有了两张用芒草铺成的床铺,上面还有被单、棉被和枕头。
  在两张床铺中央还用布帘子隔了起来。
  破庙里不但有了床铺,而且也有了一个小小的炉子,炉子上有一个锅,锅里居然有在这种小城很难吃得到的海鲜。
  ×                           ×                            ×
  面对着眼前的这一切,阿清不知是该欢呼,或者是苦笑?只见他张大了嘴:“看来你真是早就有准备了。”
  小情愉快的盛了碗汤给阿清:“来,趁热喝!这是用鱼、虾和螃蟹,再加上两大块的五花肉炖出来的,这道菜在我家乡的名字就叫‘妈妈乐’。”
  一说出“妈妈乐”这个菜名,小情的脸上居然红了一下。
  接过那碗汤之后,阿清的嘴还是张得大大地:“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小情冲着他笑笑,然后很神秘的说:“就当这是我的小秘密好不好?”
  也曾经有人说过,世上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有女人,就有笑声。
  破庙里现在就有笑声!
  笑声是在夕阳已沉,繁星初露的时候响起的。
  这时远处的人家里也已传出了笑声。
  是大家在除夕夜吃团圆饭的笑声!
  ×                           ×                            ×
  破庙在昏黄的灯火下,居然也有了家的温暖。
  “妈妈乐”已被吃掉了一大半,酒更是躺下五、六瓶了,但阿清的笑声却一直没有间断过。
  阿清本来已忘了笑是什么样子了,今夜他却已笑不下百次,连他那颗已死的心,如今不但有了暖意,居然还渐渐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今夜是除夕夜,对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讲,原本应该是一个凄凉、寒冷、孤寂的夜晚,但是今夜却是阿清这一辈子过得最愉快的一个除夕夜。
  有记忆以来,今夜是最愉快的一个除夕夜……
  ……
  远水、小城。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大年初一早上,远处的爆竹声不停的在响,满地银白的瑞雪,象征着这一年的丰收,对大多数的人来说,这一年无疑是充满了欢愉的一年。
  可是对这个小孩来说,这一年也跟其他许多年没有什么不同,也只有羞辱、苦难和饥饿。
  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没有一天安裕的日子。
  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什么都没有。
  别人最欢愉、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他最痛苦、最寂寞的时候。
  他通常都一个人躲在山脚旁的一个草寮里,红花、鲜果、新衣、爆竹、饺子、红烧肉和压岁钱,这一切都是属于别的小孩的。
  他从未梦想过会得到这些东西。
  虽然刚才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用一块红丝巾包了一只鸡腿、两块烧肉、三张油饼、四个卤蛋和五六卷糖糕,悄悄地跑来送给他,却被他赶走了。
  他不要别人可怜他,也不要别人的施舍。
  那个小女孩哭哭啼啼的走了,把鸡腿、烧肉、油饼、卤蛋和糖糕都洒在积雪的山坡上,只要他走出去就可以捡回来吃,既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会耻笑。
  可是他没有去捡。
  虽然他已饿得要死,也没有去捡;就算他会饿死,也绝不会去捡的。
  他出生就是这种脾气——他的血脉里,天生流的就是这种血,永不妥协、永不屈服、永不低头!
  那一年他没有饿死,并不是他偷偷去捡回掉在积雪上的东西,而是后来出现了一个身穿银衣、满头银发的老人!
  ……
  那一年他是几岁?
  阿清已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昨夜最后一瓶酒,是在他和小情抢夺之下喝完的。
  ×                           ×                            ×
  阿清是被爆竹声吵醒的。
  一醒过来,昨夜的那场梦就被头痛给驱走了,可是等到他发现破庙里只剩下他一人,另外一张床上空空的时,他的头痛,也被“吓一跳”给驱走了。
  小情哪里去了?
  阿清昨夜虽然喝多了,但他绝对记得清清楚楚的,他等小情上床睡觉后,他才躺下的。
  现在小情那张床是空空的,床被凌乱地放在床上,很显然地,她是在匆忙中离开的,她会去哪里呢?
  莫非她被人抓走了?
  是大老爷的人回来抓走她的?
  阿清猛然的站了起来,他还没有走出门口时,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巫叔!
  冲进来的是小金桦的巫叔。
  ×                           ×                            ×
  巫叔和“板娘”梅七娘都是从闽南的蓬莱岛来的,所以他们的家就等于在这小城里,逢年过节他们都留在城里过的。
  巫叔气喘喘的冲了进来:“阿清……饭馆里……出事了……板娘请你赶快……去……快去……”
  “出事?”阿清一惊:“出了什么事?”

  三

  新年新希望。
  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人,大人小孩、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个个都是穿新衣、戴新帽,小孩的手上更是都有一串糖葫芦。
  太太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嚼嚼舌根,姑娘们则大都是停在胭脂摊前或是布料贩旁。
  先生呢?
  他们当然是几个好友坐在饭馆里,把酒言这一年的努力和丰收,顺便小声的吹嘘吹嘘一年中的艳遇!
  最闲不住的是小孩子,他们边舔糖葫芦,边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嬉戏着。
  最悠悠哉哉的当然是老人了,他们能逗留的地方只有街旁老树下的地方,一杯热茶伴着他们沉醉在过去的种种英雄事迹里。
  这些景象是你们不管在任何城市里,过年时都会看到的。
  小金桦的这条长街上也是这种景象,但阿清没有心情去欣赏这欢乐的景象,他随着巫叔一路奔到小金桦。
  阿清和巫叔是从后门进来的,一到大堂上,就看见了五个人。
  两个站着的,三个躺着的。
  站着的是“板娘”梅七娘和一早就不见人影的小情,躺着的是已经死掉的店里伙计;是一些家住得比较远,而没有回家过年的伙计们。
  看见阿清进来,小情立即上前,害怕的说:“吓死我了,早上我一回来,就看见他们三个人躺在地上,店里也被砸得乱七八糟。”
  “是谁干的?”
  “是上次来抓小情那两个人的同伙,他们还留有一张字条,是留给你的。”
  板娘将一张字条递给阿清。
  字条上写着:

  管闲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只是一点警告,三天之内,如不交出人,我们会再来。

  阿清看完字条后,抬头看着梅七娘:“板娘,对不起,都是我惹出来的。”
  梅七娘还没有开口,小情已抢先开口:“不,是我害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也不会找上门,这些人也不会死的,我……”
  小情说着说着又哭了出来,梅七娘上前搂住她,安慰的说:“傻女孩,事情虽然是因为你而起的,但那些人做事也太狠了,简直就当这里没有王法。”
  “对,板娘,我们去报官,将他们一个一抓起来关。”巫叔大声的说:“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随便杀人?”
  “没有用的,他们如果怕被抓,也就不会杀人了。”梅七娘说。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巫叔问。
  梅七娘也不知怎么办,在她怀里的小情抬起头,下定决心的说:“他们要的是我,我……我这就回去好了,免得大家为难。”
  小情彷佛说走就要走,梅七娘立即又拉住她:“这也不是个办法,再说你已经在我店里做事,就等于是我的人了,我怎么可以让别人随便欺侮你呢?传出去以后我怎么带人?”
  “可是……他们还会来的。”
  期限只有三天,三天之后他们再来会怎么样?梅七娘连想都不敢想,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人,而他们只是一群善良的老百姓,怎么挡得了他们呢?
  “我们可以躲呀。”梅七娘笑笑:“反正这几年我已赚够了,刚巧可以趁这个机会休息了。”
  “躲到哪里他们都会找得到的。”阿清突然说。
  “等他们找到再说,最起码可以避掉眼前这个祸。”梅七娘说。
  “这也不是办法。”阿清顿了顿,才开口:“我去。”
  “你去?”梅七娘一怔:“你去哪里?”
  “去找大老爷。”阿清回答。
  众人一愣:“你去找他干什么?”
  “只要是人,就一定有理可以讲。”阿清淡淡地说:“我去问他,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
  这倒是没有办法中的一个办法,梅七娘说:“这也好,如果他们要钱,我可以出。”
  听见他们这么说,小情感动的又哭了:“板娘、阿清、叔叔,你们对我真好,我……我……”
  “好了,好了,别哭。”梅七娘轻轻拍拍小情的背,想了想,又说:“目前你先住到我那儿去好了,反正我一个人也挺无聊的,有你来做伴,也热闹一点。”
  ×                           ×                            ×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刚刚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此刻一看到大街上热闹的景象,尤其是板娘带她到布料贩前选布料时,她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
  在阿清离去后,板娘交代巫叔将店里的理好,然后就带着小情到大街上来,除了替小情选购些日常用品外,自己也要添些花粉胭脂的。
  布料小贩虽然不是城里的人,但他却认识梅七娘,只见他笑咪咪的对梅七娘说:
  “板娘,恭禧,恭禧,大年初一,万事如意。”
  梅七娘笑笑地答礼,很快的帮小情挑了两块布料,然后再转到胭脂花粉摊那儿。
  这个胭脂小贩是这个城里的常客,每个月大概都会来一、两次,所以姑娘们大都认识他;他因为长得胖胖的,因此大家也都叫他为胖小哥。
  “胖小哥,今天有什么新货?”梅七娘一靠近摊子就开口问。
  “恭禧发财,板娘。”胖小哥一笑起来,眼睛就变瘦了:“今天有北京宝脂堂上个月才新出品的蜂粉,不但擦上去很好看,还可以保养皮肤。”
  “真的?”
  “这种货很抢手,才一上市,立刻被姑娘们抢购一空。”胖小哥由柜子里拿出粉盒:“这一盒是我特地留给你的。”
  “哦,那真谢谢你。”
  “来来来,你闻闻看,光是这香味就够迷人了。”
  胖小哥边说边打开盒盖,凑近梅七娘的鼻子,梅七娘轻轻地闻了闻。
  “嗯,这香味还不错,不会腻人——”
  梅七娘的这句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胖小哥突然朝盒里用力一吹,蜂粉立时被吹得飞了起来,弄得梅七娘满脸都是蜂粉。
  梅七娘张口欲问胖小哥怎么这样时,她的人忽然昏了过去,后面立时上来一个人,伸手扶住梅七娘。
  小情见状,开口问:“你们在干什么?”
  “干什么?”胖小哥邪邪地笑着:“大老爷在想念你,要你回去陪陪她。”
  一听是大老爷的人,小情一下子脸就白了,她转身欲跑,但她的背后也已站了人,她一转身,正好撞入那个人的怀里。
  “还想跑呀?”
  胖小哥抓起一把蜂粉,往小情的鼻子就蒙了过去,并顺便捂住她张开欲叫的嘴。
  只一下子而已,小情也昏了过去。
  大街上依然热闹纷纷,人来人往,谁没有发现胭脂摊这里发生的事。

  四

  今天是大年初一,但大老爷的早餐还是和平时一样,仍然是一碗咸豆浆、两个包子、三张蛋饼,她并没有因为今天是新年,而改变自己的习性。
  她是个很有规律的人,她不喜欢因为某些事而改变每天都应该做的事,所以她一吃完早餐,就开始听青竹丝的工作报告。
  今天也不例外,大老爷吃完早餐,一到偏厅时,青竹丝已站在那儿了。
  大老爷满意的点点头,她喜欢守规律的人,尤其是又听话又守规律的人。
  青竹丝就是这种人,他等大老爷坐定后,马上开口说:“有件事我未事先请示大老爷,就先行执行了,请大老爷严厉处分。”
  “哦”?大老爷淡淡地说:“先说看看是什么事?”
  “昨晚回房睡觉时,属下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们没有办法把阿清拖垮。”青竹丝说。
  “为什么?”
  “像阿清这样的人,一定很懂得‘等’字的要诀,而且他身旁也有很多支持他的人,所以他一定很能‘等’。”青竹丝说:“另外一方面,我们要把他拖垮的同时,我们自己已在等了,虽然我们有的是人力、金钱,但我们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大老爷不懂:“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大老爷曾说过,要做大事的人,就绝不能在小事上拖泥带水,否则怎么能果断的去处理大事呢?”青竹丝说:“像小情这种芝麻小事,大老爷当然不屑一顾,但为了原则问题,所以我们绝不能拖。”
  对于别人能记住她所说过的话,大老爷当然很满意:“那么你昨天夜里做了些什么事?”
  “我找人再给他们施点压力,逼使阿清出面找我们来谈,然后再找人将小情带回来,顺便将小金桦的老板娘请回来。”
  “你要我跟那个阿清谈?”
  “不是您。”青竹丝说:“是他和‘大老爷’谈。”
  大老爷看着他,慢慢懂得他的意思了:“他要谈的对象当然是大老爷,所以我们就让他和‘大老爷’谈?”
  “是的。”
  大老爷满意的点点头,但随即又问:“但这个大老爷怎么跟他谈呢?”
  青竹丝迟疑一下,才开口:“像阿清这样的人虽然人单势孤,而我们要他的命也不难,可是我们的牺牲也一定很惨重。”
  大老爷看着他:“那么你的意思呢?”
  “阿清这个人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就看他是被谁握在手里。”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这把刀买下来?”
  “他肯为小情出面,是因为小金桦的老板娘管了这档事。”青竹丝说:“他会挺身而出,只不过因为小金桦的老板娘梅七娘对他有一点恩情,大老爷若是给他点好处,怎知他不肯为大老爷效死?”
  大老爷沉吟着:“你认为我们能买得到?”
  “每个人都有价钱,我们至少应该去试试。”青竹丝说:“再说我们手上握有梅七娘和小情这两张王牌。”
  “所以才要‘大老爷’出面跟他谈?”
  “既然他是把出鞘的刀,说不定一碰上他就会出血的,大老爷又何必自己去冒险呢?”
  大老爷笑了,真的笑了。笑笑地拍拍青竹丝的肩,那样子就好像母亲在夸自己的儿子似的。

  第四章 第一次交锋

  一

  在新春期间没有休市的行业,妓女院也是其中之一。
  她们“服务”的对象当然是那些因故无法回家过年的“壮男”们。
  所以这个小城和阿清来的那个小城一样,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妓院,名字居然取为“侠女楼”。
  妓院通常都是在黄昏时才开市,越晚生意越好;白天则是她们休息养神的时刻。但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所以一大早,小龟公们就拿出两大串鞭炮,挂在大门口前,高高兴兴的点燃。
  随着鞭炮的燃放,姑娘们欢呼的跳着,老鸨手持一大叠红包,一一发给姑娘和小龟公们,就连那些妓院的保镖们也分到一个大红包。
  在响午时,侠女楼更开出十桌流水席,供她们自己以及和妓院有生意往来的老板们饮酒作乐。
  ×                           ×                            ×
  小浩是侠女楼里最得女人缘的保镖,他不但武功高,酒量也是最好的。
  他喝酒的秘诀,就是多上厕所,喝个几杯之后,他一定会上一次厕所;据他的解释是,酒一喝入肚子,赶紧的将它排出,那么酒精就比较不留在体内,当然就比较不容易醉。
  所以这一次上厕所,已是他的第六次了。
  侠女楼一共有三个茅坑,都是在一楼的后院,两个是客人专用的,在比较后面的一个是供店里工作人员用的。
  小浩愉快的哼着口哨走向茅坑,他已决定在晚上开市之前,找个机会将那个新来的桂花,带到房间去乐一下。
  想到桂花,小浩就想起她那很“伟大”的胸部;一想到胸部,小浩的丹田处就有一股热水涌起。
  “妈的!那骚娘们玩起来一定很过瘾。”
  小浩抖动了几下,才将裤子穿好,一走出茅坑,他就看见了一个不太壮也不太痩、不太高也不太矮的男子站在茅坑外。
  “前面那两个才是供你们使用的,你走错了地方。”小浩看看他。
  “我不是来上茅坑的。”那个人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小浩一愣:“你是谁?”
  “我叫阿清,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小浩惊讶的看着阿清,他虽然不认识阿清,但这几天却已听过好几次“阿清”这个名字。
  小浩是跟着大鹏的,而大鹏和王猛、铁豹他们都是很好的兄弟,也是大老爷的人,所以有关王猛的事,小浩也就知道了。
  小浩和大鹏私底下也曾互相猜过,这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是何许人也?
  但不管他们怎么猜,都不像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阿清的样子。
  眼前的这个阿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点江湖兄弟的味道来。
  “你就是那个……阿清?”小浩不相信的又问一次。
  “是的,我就是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阿清面无表情的说。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们的头头是大鹏,也是大老爷的人,所以我想麻烦你传句话。”
  “什么话?”
  “麻烦你转告大老爷,就说阿清在这里等他。”阿清说。
  “这里?侠女楼?”
  “是的。”
  “你以为自己是谁?”小浩突然大声起来:“就算你自己到了大老爷家,大老爷未必会见你。”
  “他一定会见我的。”阿清还是面无表情的说。
  “就算他会,我也未必肯。”
  小浩斜起眼睛,从阿清的头看到脚,再看回他的脸,越看越觉得这个阿清实在不怎么样!他实不懂王猛为什么会失手呢?
  如果自己能将阿清捉住,就是大功一件,不但在同伙们面前可以露脸,说不定还可以高调到“内部”去。
  “内部”指的意思就是大老爷的宅院。调到内部,也就是在大老爷身边做事,那样不但很威风,钱也赚得比较多。
  小浩在心里头打着如意算盘,脸上也逐渐露出得意的神色;再次看着阿清,忽然拔出一把匕首,冷冷地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才会找上我小浩。”
  阿清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小浩。
  “不给你一点教训,你还真以为侠女楼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撒野的地方——”
  小浩话未完就已举手扬刀,朝阿清的胸口插了过去。
  阿清没有闪,他还是面无表情的站着,等着小浩的匕首到他胸前时,才突然出拳——一拳直直地打向小浩的胸膛。
  他的出手远比小浩慢很多,但小浩的匕首还未插到他的胸口时,他的右拳已将小浩打得飞了出去。

  二

  小浩没有死,不过却也够糗了。
  阿清的一拳不但将小浩打得撞破了茅坑的门,也让小浩掉进了粪坑里,等小浩爬出粪坑时,侠女楼里的兄弟已闻声赶了过来。
  第一个赶到的是大鹏,他不愧是一个做头头的,不像他那些手下毛毛躁躁的,一到现场就完全是一副“兄弟”的样子,挥手扬脚的直喊“打呀!杀呀!”的。
  大鹏先阻止了他的手下,然后叫两个人先将小浩拖出粪坑,并令他先行去冲洗一番,才转身面对阿清:“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阿清。”
  一听到这个名字,众人都露出了惊讶,大鹏更是眉头一皱,他虽然和小浩一样也有好功的心性,但他的世面比小浩见多了,他知道眼前的事,一处理不好,不但功没有,可能连命都会丢掉。
  “兄台来到侠女楼,也不先知会一声,好让我大鹏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下阁下。”大鹏面带笑容的说。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寻乐,我也没那种闲钱。”阿清依然面无表情的说:“我来这里,只因为我知道你是大老爷的人,想麻烦你带句话给大老爷。”
  “请说。”
  ×                           ×                            ×
  “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还在侠女楼。”
  大鹏恭敬的回答青竹丝的话,他一知道阿清的来意之后,立即赶来这里,向大老爷报告,现在他就在等大老爷的命令。
  大老爷没有开口,她只是转头看看青竹丝。
  青竹丝会意的点点头后,才吩咐大鹏:“你先回去,不要有任何行动,只要好好的注意他就好了。”
  “是。”
  等他离去后,大老爷才开口:“想不到他居然会用这种方法来见我。”
  “他这么做,正好合我们的意。”青竹丝淡淡一笑:“在那儿见面,我们不但好安排人手,万一弄僵了,事后官老爷追究起来,我们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大老爷笑了:“青竹丝不愧为青竹丝,真是又毒又狠!”
  ×                           ×                            ×
  现在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但侠女楼里的流水席却已结束了。
  姑娘们虽然都被赶回房间去,但她们躲在窗户口,偷偷地看站在后院里的阿清。
  保镖们没有离去,他们还是在后院里,只是离阿清远一点而已;每个人在看阿清时,脸上的表情都不相同,其中以葛炮脸上的表情最为可观。
  葛炮是大鹏的表弟,也是保镖里面最冲动的一个。以他火爆脾气,阿清早应该已被他打了七、八十顿了,但这事牵扯到大老爷,他只好强忍住,将火爆转为怒容表现于脸上。
  他站的位置离阿清最近,他希望在得到大老爷命令之后,是头一个打阿清的人;只可惜他失望了。
  大鹏很快的就回来了,带回来的命令是:“大老爷已来了,就在花厅恭候。”
  每家妓院除了大厅之后,一定都会有花厅,有的还甚至多达二十几间花厅。
  花厅是专为那些“大客”在等候指名姑娘时,先行喝喝小酒的地方,所以花厅都是很有隐密性的,毕竟“大客”都是一些不愿曝光的人。
  阿清现在走进去的这个花厅,不但很有隐密性,而且也很大,一张大圆桌旁只摆了一张大椅子,椅上坐着一位很威武的中年人;他的旁边站着一位穿白长衫的年轻人。
  偌大的花厅里,只有这两个人在等阿清,阿清笔直的走到大圆桌前,看着坐在大椅上的威武中年人:“你就是大老爷?”
  “我就是。”威武中年人中气十足的回答。
  “我叫阿清,我是为了小情的事而来的。”阿清脸上还是那“一号”表情——面无表情。
  “你想怎么样?”
  “我想求大老爷放过她。”
  “放过她?”威武中年人冷笑:“你知道她是花多少钱买回来的吗?我又花了多少钱才将她养大的?”
  阿清看着他,忽然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他这个突来的举动,令得那个威武的中年人和站在一旁的白衫人都怔住了。
  “等一下,你这是干嘛?”
  阿清虽然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身:“等真正的大老爷愿意见我时,我再来。”
  这句话更令得中年人和白衫人都吓了一跳,白衫人更是脱口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大老爷?”
  “能做到像大老爷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点小钱而去计较?”阿清淡淡地回答。
  话声一落,花厅里就响起掌声,白衫人边鼓掌边上前:“说得好!难怪大老爷手下大将王猛会失手而回。”
  阿清缓缓回身,盯着青竹丝,就好像钉子钉在墙里一样,忽然问:“你就是青竹丝?”
  “是的,我就叫青竹丝。”
  “是不是大老爷叫你来的?”
  青竹丝承认:“大老爷要我来转告阁下一些事。”
  “什么事?”
  “通常跟大老爷作对的人下场都很不好,但阁下的运气居然很不错,大老爷对阁下是既往不究。”青竹丝凝视着阿清,缓缓地说:“所以一个人若是有了机会时,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不可放弃。”
  阿清也在凝视着他:“你还想说什么?”
  “现在阁下的机会已来了。”
  “什么机会?”
  “世人操劳奔走一生,所寻求的是什么?也只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青竹丝微笑的说:“现在阁下已经有了这种机会,实在是可贺可喜。”
  阿清的目光又如钉子般盯住青竹丝:“我也想你转告大老爷一些事。”
  “什么事?”
  “一个人挣扎奋斗一生,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两个字。”阿清说:“理想!”
  “理想?”青竹丝彷佛真的不太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过他们自己愿意过的曰子。”他彷佛也知道青竹丝更不会懂道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又解释:“虽然有些人出卖自己,可是也有些人愿意挨穷受苦,因为他们觉得心安,受点苦也没有关系。”
  “真有这种人?”
  “有,我有很多朋友都是这种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也一样。”阿清说:“只可惜你们却偏偏不肯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所以……”
  “所以他才会来这里。”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但青竹丝却听得懂。
  阿清看着他:“所以你们要我走,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要你们放过这些人,我就放过你们;只要大老爷自己亲口答应我,绝不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绝不再为难小情,我马上就走。”
  青竹丝也在盯住他:“你一定要大老爷当面告诉你?”
  “一定。”
  “十万两能不能改变你的意思?”
  “不能。”
  青竹丝似乎在考虑。“你真的愿意见大老爷?”
  “今天我就想见他。”
  “在什么地方?”
  “随便他。”
  “就在这间侠女楼好不好?”
  “行。”
  “吃过晚饭的时候好不好?”
  “好。”
  青竹丝立刻转身准备走了,却又忽然带着笑问:“我还没有请教阁下贵姓大名?”
  “我叫阿清,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                           ×                            ×
  看着青竹丝走出去,阿清又站在原地沉思了很久,他在想青竹丝刚才说的话。
  机会来到时,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绝不可放弃!
  吃过晚饭的时候好不好?
  现在距离吃晚饭的时候还有一段距离,青竹丝为什么要约在吃过晚饭呢?
  阿清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件很可怕的事,他的人立即像野马般的奔出花厅,奔出侠女楼,奔向他来的那座小城。

  三

  大老爷坐在她那宽大舒服的皮椅上,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青竹丝,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歉意。
  这个人已为她工作六、七年了,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却比任何人都少。
  今天是大年初一,他昨夜非但通宵未眠,而且今天也水米未进,却还是看不出一点怨怼之气,就好像能够为大老爷做事,就已经是他的光荣和安慰了。
  像这样忠心勤劳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大老爷在心里叹口气,才开口问:“你已见过了阿清?”
  青竹丝点点头:“那个人的确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你把他买了下来?”
  “现在还没有。”
  “是不是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
  “我带了十万两银票去,可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没有用。”
  “为什么?”
  “我见他的地方是侠女楼里最大的那一间花厅,那间通常都是在招待高官达贵的,所以里面摆饰了很多幅名贵的图画,桌上放着的碗杯盘子,更是纯银打造的,他非但没有去摸,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哦?”
  青竹丝又补充:“他本来已穷得连饭都没得吃了,却还是没有把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看在眼里,由此可见,他要的绝不是这些。”
  “他要的是什么?”
  “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他不但要我们放过小情,也要我们把我们现在做的生意全都停了下来。”
  大老爷的脸沉了下来。
  ×                           ×                            ×
  现在离黄昏已很近了,大街上的欢呼声仍在此起彼落着。
  大厅里却是一片寂静,自从大老爷的脸沉下来就一直没有出声,别人当然也不敢作声。
  大老爷一直静静地坐在皮椅上,也不知她是在沉思,或是在生气?只见她脸色阴森不定,过了很久,才见她开口:“依你看,这个阿清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当然是在问青竹丝,青竹丝也很快的就回答这个问题,很显然地,他早就在等大老爷这么问了,但他的答案却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我看不出来。”
  “什么?”大老爷一怔,也很讶异:“你看不出来,连你也看不出阿清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竹丝不徐不疾的解释:“阿清这个人整体看来,虽然像是个三餐不继的落魄流浪汉,但只要让他好好吃一顿,再好好地梳洗一番,他绝对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大老爷同意的点点头,看男人,她也有自己独到的经验。
  “他全身上上下下看不出有练过功夫的样子,也是脏兮兮的,但他的一双手却保持得很干净,指甲也修得很短很整齐。”青竹丝说:“只有用剑,或者是用刀的高手才会这么注重自己的双手。”
  青竹丝的双手也保持得很干净很整齐,那么他是否也是用剑用刀的高手呢?
  大老爷没有去问,她只有注意听青竹丝的分析。
  “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看起来虽然是黯然无光,死气沉沉的,但在他的瞳孔深处里,却不时地闪过一抹很坏很坏的光芒。”青竹丝说:“由此可见,他这个人以前一定是个大坏蛋,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只不过为了某种因素,他的心忽然死了,他想逃避,甚至想埋葬过去的一切,所以才会那么的作贱自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3-3 17:0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勾心斗角

  一

  大年初一的黄昏似乎比平日的黄昏来得令人兴奋。夕阳已嫣红得就像新娘子脸颊上的胭脂。
  山城里的大街上,已没有白天时的热闹,街上只剩下一些小贩在收拾货品,准备回家吃一顿热腾腾的菜饭。
  巫权一个人也在吃饭喝酒,他似乎不知道已发生了事情,但阿清已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板娘和小情姑娘在你离去之后,就回家去了。”巫权又喝了一杯:“晚饭之前,我有去过板娘家,想问她是否要送饭菜过去,但敲了半天,却没有人应门,我想她大概带着小情姑娘去逛街了吧!”
  阿清一边在听巫权说话,一边在回想下午青竹丝的表情,他越想越确定小情已被他们抓回去了,甚至连板娘梅七娘都很有可能也被他们带走。
  阿清发觉自己实在太低估他们,他们不但狡猾,而且行为迅速,看来晚上的约会,没那么好过了。
  ×                           ×                            ×
  厨房里留下的食物还真不少,除了昨晚小情带去破庙的海味之外,还有很多的山产,但阿清却只煮了一碗原汁的牛肉面,外加两个卤蛋,和两块大排骨。
  这碗大碗的原汁牛肉面,看来味道一定很不错。但阿清的心里却已连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了,但是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体力。
  大老爷也在吃,他没有吃原汁牛肉面,也没有卤蛋和大排骨。
  大老爷的桌上只有一锅用冬笋焖放山鸡的火锅和一盘牛腰炒九层塔、一盘牛睪炒麻油、一盘葱爆牛肝、一盘牛小腿炖香菇、再加上一大盅牛眼熬蜂蜜。
  就算清真馆的大师傅马回回亲自来煮,也煮不出大老爷桌上这几道菜。
  大老爷虽然很痩小,再加上女人天生的食量就比较少,但大老爷却吃得很多,而且也喝得很多,喝得又是大烈的景阳岗。
  菜很够量,但吃的却只有一个人;酒很烈,更喝不完,也是只有一个人在喝。
  能跟大老爷同桌吃饭的人,在这个小城里找不到第二个人来,更别说跟大老爷喝酒,能那样做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只可惜目前这个人不在,所以大老爷只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
  但是众人皆知“独嫖、双饮、三把屁”。
  嫖妓当然是独自一个去比较妥当,但喝酒却一定要有两个人以上,“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加上今天又是大年初一,所以大老爷特别赐了一杯酒给青竹丝。
  “谢谢。”
  青竹丝自己斟了一杯,仰口就是干了。
  做事勤劳俐落,喝酒也爽快,大老爷真是满意极了,她自己也喝了一杯,才忽然开口:“你约他今天吃过晚饭之后?”
  “是。”
  “那么你就应该赶快去将那地方安排好。”大老爷慢慢倒酒,慢慢地说。
  “大老爷真的准备要去?”
  “我想见见他。”大老爷举起杯子,却没有喝下去:“我想看看能令你看不出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青竹丝闭上嘴,他知道大老爷下定的主意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的。
  但大老爷却又偏偏要问他:“你的意思怎么样?”
  青竹丝没有马上回答,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绝不能有一点疏忽错误,他必须详细考虑。
  大老爷又开口问:“你认为我去会有危险?”
  青竹丝沉吟一下,才缓缓开口:“既然小情和梅七娘在我们的手里,他也许还不敢轻举妄动。”
  大老爷一口喝光杯中酒:“这一点我已想到。”
  “可是……”青竹丝顿了顿,才再开口:“有些人平时虽然对朋友很讲义气,可是到了必要时,就会不惜将朋友牺牲的。”
  “哦?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时候?”
  “他决心要做一件大事的时候。”
  大老爷没有再问下去,她当然懂得青竹丝的意思,无论谁杀了她,都必定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
  “在吃完晚饭之前,我一定可以将所有的好手都集中到侠女楼那里去,我们可以用的好手,至少还有三十几个。”
  大老爷看看他:“有他们保护我还不够?”
  “也许够了,也许不够。”青竹丝说:“只要有一分危险,我就不敢这么做。”
  大老爷想了想:“有他们在前面挡着,我至少还可以全身而退。”
  “可是他的目标只有大老爷一个人,我们只要有一分疏忽,他就很可能会出手。他的出手一击,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青竹丝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杜七在,情况当然又完全不同了。”
  大老爷还没有开口,门外忽然有个声音传了进来:“不好!一点都不好!”

  二

  这是大老爷的书房,通常都是大老爷和她的高级幕僚商谈机密的地方,今天因为情况比较特别一点,所以大老爷的晚饭就在书房里吃。
  这个地方没有大老爷的允许,谁也不敢直闯到门外,但现在这个人却已在门外。
  大老爷的意思,从来也没有敢人反驳,大老爷说“好”,就一定是好的,从来也没有人敢争辩,但这个人却是例外。
  在大老爷面前,只有这个人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也只有他能和大老爷同桌吃饭,陪大老爷喝酒。
  因为他能为大老爷做的事,也绝不是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杜七!
  ×                           ×                            ×
  “杜七回来了!”
  杜七现在就站在大老爷的面前,他的腰虽然弯得不太低,但神色间却带着绝非任何人所能伪装出的骄傲和尊敬。
  骄傲的是,他又为自己所尊敬的人做成了一件大事!
  大老爷微笑看着他:“你回来得比我想的还要早。”
  杜七淡淡一笑:“因为那群虎根本不是虎,是一群狗!”
  大老爷笑得更愉快了:“在你面前,就算是真的老虎也会变成了狗。”
  杜七笑了,他并不是个谦虚的人,他喜欢听别人的赞美;尤其是大老爷的赞美。
  大老爷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就问:“现在那群狗呢?”
  “九条死狗已喂了狼,四条活狗我都已带回来了。”杜七仰首的说。
  “连一条都没有漏掉?”
  “半路上本来有一条几乎溜了,我想不到他在裤档里还夹着把刀。”
  “哦?现在那把刀呢?”
  “现在那把刀已经在他的屁眼里了。”
  大老爷笑了一大笑,很喜欢杜七做事的方式。
  杜七做事,永远最直接、最简单、最有效!
  ×                           ×                            ×
  杜七看看大老爷,忽然问:“刚才大老爷要见的是什么人?”
  “他叫阿清。”青竹丝替大老爷回答。
  “阿清?”
  这回是大老爷回答:“我知道你一定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根本没有名,而且总喜欢把自己说成是个无三小路用的人。”
  “其实他很有用?”
  “不但很有用,而且一定很有名。”大老爷说:“只不过名声太响的人有时候就不愿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字。”
  杜七明白这意思——他自己也一样,他已将自己的真名实姓隐藏了多年!
  大老爷看着他:“我们本来约好了今天晚饭之后见面的,可是小青怕我出事。’
  杜七冷笑:“小青的胆子简直比蚂蚁还要小。”
  大老爷笑了:“你不能怪他,一个人做事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青竹丝一直在听着、陪着笑,等到杜七不再开口,才说:“那时候我不能不特别谨慎,只因为杜大哥还没有回来。”
  杜七看着他:“现在昵?”
  “现在当然不同了。”青竹丝还在笑,可是笑得令人很不舒服:“现在大老爷若是想要见一个人,只要杜大哥一出手,马上就能把那个人抓回来。”
  杜七瞪着他:“你以为我办不到?”
  “这世上若是还有杜大哥办不到的事,还有谁能办得到?”
  青竹丝这句话虽然还是笑着说,但语气已令得杜七握紧双拳。
  大老爷忽然对青竹丝说:“你累了,现在杜七已回来,你不妨先回去睡一个时辰。”
  “是。”
  ×                           ×                            ×
  一直等到青竹丝走出书房,杜七还在瞪着他,握紧的双拳上青筋已凸起,眼角也在跳——大多数的人看见他眼角跳的时候,都会远远地躲开,能够躲多远,就躲多远。
  大老爷没有躲,她在盯着杜七跳动的眼角,忽然问:“你跟我已有多久?”
  “五年。”
  “不是五年。”大老爷说:“是四年十个月另一十七天。”
  杜七的眼角不跳了,眼睛立刻露出佩服和尊敬之色,他想不到大老i将这种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记忆力这么好的人,通常都能令人佩服尊敬。
  大老爷看着他,又问:“你知不知道小青已跟我多久?”
  “他比我久。”
  “他跟着我已有六年多了,六年三个月又十一天。”大老爷淡淡地说:“你跟着我,已经花了我五十几万,已经换了八十二个女人,他呢?”
  杜七不知道,也不敢出声。
  “我已经通知过账房,你们两个人不管要用多少钱,我都照付,可是他在这六年多来,一共只花了六两。”
  六年多才花了六两?
  杜七忍耐着,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开口:“有的人会花钱,有的人不会。”
  “他也没有女人。”
  杜七又忍耐了很久,又忍不住的说:“那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是个男人!”
  “可是他替我做的事,绝不比你少。”
  杜七不愿承认,又不敢否认。
  “他为我做的并不是什么可以光宗耀祖的事,那么他既不要钱,又不要女人,你说他为的是什么?”
  杜七更不敢开口了。
  大老爷忽然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花园里:“这世上除了名利和女人外,还有什么能更令男人动心的?”
  杜七当然知道,可是他更不敢说。
  大老爷自己却说出来了:“权力!”
  一个男人如果有了权力,那么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三

  大老爷慢慢地将目光由窗外花园移回杜七的脸上,才缓缓地说:“他什么都不要,也许只因为他要的是我这个位子。”
  杜七眼睛里发出了光:“只要大老爷说一句话,我随时都可做掉他。”
  大老爷盯着他:“你有把握?”
  “我——”
  大老爷阻止了他说下去:“我知道你的功夫,也知道你从前做掉很多有名的人。”
  杜七不否认,也没有谦虚。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掉他。”
  “随时我都可以!”杜七又仰首而说。
  “可是现在还不必。”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至少直到现在还没有背叛过我。”大老爷说。
  “等到大老爷知道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太迟了。”杜七担心的说。
  “绝不会太迟。”
  “为什么?”
  大老爷笑了,笑得很诡秘,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已让杜七明白了两件事。
  ——大老爷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绝不容许人欺骗。
  ——大老爷真正的心腹,只有杜七一个人。
  她知道就凭这两点,已足够换取杜七对她的绝对忠心,所以她微笑着闭上眼睛,杜七就悄悄地退下去。
  她相信杜七一定有法子对付阿清,而且一定会先去找双掌王猛,问清楚阿清这个人。
  杜七这个人在做别的事时,虽然会显得有点粗枝大叶,可是一遇到厉害的对手,他就会变得比任何人都精明仔细。
  大老爷虽然闭着眼睛,却彷佛已能看见阿清在杜七的刀下倒了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王猛也倒了下去。
  他没有倒在血泊中,他是倒在一张舒服而干净的床上。
  ×                           ×                            ×
  大老爷从不亏待自己的手下,王猛也还没有完全失去他的利用价值。
  只不过王猛的手已被包扎着,而且已开始痛得要命了。
  杜七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希望侠女楼的老鸨能替他找个处女来冲冲霉气。
  但是进来的却是杜七!
  敢不敲门就闯进他屋子的,一向只有杜七一个人,对这一点,王猛心里虽然很不满意,却从未说出来过,因为他需要杜七这样一个朋友。
  尤其是现在更需要,可是杜七如果死了,他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杜七看着这只被白布密密包扎住的手,紧紧皱着眉问:“你伤得很重?”
  王猛苦笑,他伤得重不重只有自己知道,就连当时在场的铁豹也不知道,铁豹看见的只是阿清站在那里硬挨了他两掌。
  但王猛却知道,阿清虽然没有反手,却将他发出去的掌力震回他自己的手臂,他这只手很可能永远不能用了。
  可是这一点他必须保守秘密,他知道大老爷绝不会长期养着一个已没有希望的废物。
  杜七看着王猛,忽然出手抓起他那只包扎的手,去解开手上的白布。
  王猛的脸色变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看看。”
  王猛勉强笑笑:“一只手有什么好看的?”
  “有。”
  “艾宝堂的大夫说,他们替我包扎得很好,叫我这两天千万不能去动它。”
  “去他妈的!”
  王猛闭上了嘴,因为他手上包扎着的白布已完全被解开。
  看见王猛这只手,杜七的脸色也变了,这只练过二十年的虎鹤双形掌的手,现在竟然已全部发紫,骨头也全部碎裂掉了。
  “打伤你的人是谁?”
  “他自己说他叫阿清,无三小路用的阿清。”王猛说。
  “但他却打伤了你?”
  王猛苦笑:“也许他在别的地方没有用,可是他的武功却绝对有用。”
  “他是用什么打伤你的?”
  “是……是用他的胸部。”
  王猛本来想说是被锐器打伤的,但是他不敢说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还有很多。
  “用胸部?”杜七的眉又皱了起来:“他是用胸部震碎你这只手?”
  ——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杜七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是朋友。”
  王猛忽然陪笑:“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所以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杜七说。
  王猛笑得很勉强:“什么事?”
  杜七看着他:“你这只手已从此废了。”
  王猛的笑容冻结,瞳孔收缩。
  “只不过我就算替你保守这秘密,大老爷还是迟早总会知道的,所以……”杜七顿了顿:“你最好还是赶快给自己作个打算。”
  王猛垂下头,却又忽然大叫:“我用另外一只手,还是一样能为大老爷杀人!”
  杜七冷笑:“杀什么人?杀比你还无三小路用的人?”
  王猛整个人都丧了气。
  杜七忽然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看也不看,就全部甩给了王猛:“这些银票你迟早会用得着的,你好好的收着,不要一下子就花光。”
  ×                           ×                            ×
  青竹丝进来的时候,银票还在床上,王猛就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摊在床上的银票。
  “我特地来探你的病,刚巧听见你们说的话。”青竹丝柔声的说。
  王猛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他:“好,好,你听见了,听见最好。”
  青竹丝继续柔声的说:“不管怎么样?他对你总算不错。”
  “他对我不错,他对我简直好极了,所以叫我把这些钱好好收着……”王猛忽然大笑:“收着干什么?难道要我用他这点臭钱去做个小本生意?去开个小店卖豆浆?”
  他疯狂般大笑,眼泪却已流了出来。
  他用另外一只手抓起银票,用力甩了出去,然后他就趴在床上,失声的痛哭了起来。
  青竹丝了解他这种心情,所以静静地让他哭了很久,才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
  “你只管放心,好好的养伤,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想法子替你应付的。”
  青竹丝轻拍的手充满了爱护,说话的声音充满了诚恳,但他的眼睛里却闪过一抹狡猾、阴狠的光芒。
  这时大街上已传来酒杯的碰触声,男人们的喊拳声已让大家知道晚饭已开始了。
  这时大老爷却早已吃完了她的晚饭!

  第六章 杜七与阿清

  一

  杜七却还没有吃晚饭,从回来到现在,他根本还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现在距离大老爷和阿清的约会时间已很近了,但必须在约会之前,尽量去了解阿清这个人,所以他现在就在小浩的屋子里。
  小浩已梳洗好了,衣服也换了一套,他现在就半靠在床上,屋子里,还有大鹏在陪着,他就站在杜七的旁边。
  杜七看着小浩已上过药的胸膛:“他是用什么打伤你的?”
  小浩虽然受伤很重,但本性难改,仍想夸大其词:“我一出茅坑,他就已站在外面,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来找麻烦的,果然我才一出茅坑,他就拳打脚——”
  杜七双眼一瞪的打断了他的话:“他是用什么打伤你的?”
  “我……”小浩吞了口口水,才谄笑的说:“他是用手打伤了我。”
  小浩本来是想说用脚的,但杜七的面前,谁说不出谎来。
  杜七猛一下伸手撕开小浩身上的药,立刻就看见他那发黑的胸膛。
  阿清这一拳几乎已将小浩左边的胸骨都打碎了。
  除了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才能将人的胸骨一掌击碎,但小浩身上的伤痕,却又不像铁砂掌一类的功夫。
  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用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小浩看着杜七紧锁的眉头说:“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他用的是什么功夫?”
  杜七承认,他本就不是来探病的。
  “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小浩说。
  杜七的目中已出现了怒意:“你练武也已练了一、二十年,杀过的人也不少,在江湖中也混得不错,现在别人把你打得这么惨,你却连别人是用什么功夫打伤你的都不知道。”
  “我……”小浩的头低了下去:“他出手实在太快了,我的刀快到他的咽喉时,他的拳才出手,但我的刀却没有刺中他,而我的人已被他打飞了起来。”
  杜七的眼角又开始在跳!
  他眼角跳的时候,并不一定表示要杀人,有时这也是他自己的凶兆。
  他是在贫苦中长大的,从小就混迹在市井中,当然也挨过别人的刀,他第一次挨刀之前,眼角就在跳。
  一直沉默在旁的大鹏,突然开口说:“据铁豹铁大哥说,那个阿清,本来是在小金桦饭馆干洗碗洗菜的。”
  杜七的眼角又跳得厉害了,甚至已超过第一次挨刀时的眼跳,那一次他挨刀是因为他惹了当地的老大,这一次呢?
  ——这一次他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站在那里不动,就可以震碎练了三十年虎鹤双形掌人的手臂、一出拳就击碎别人胸膛的人,为什么要待在一个油腻不堪、脏乱无比的厨房里替人洗碗洗菜?
  ——他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本来不必忍受的痛苦和羞辱呢?
  ×                           ×                            ×
  杜七的眉头越皱越紧:“一个像他这么样的人去做这么样的事,一定是受了某种打击,忽然间对一切事都变得心灰意冷,他不惜忍受痛苦和羞辱,一定是因为他的家世和声名太煊赫,现在他既然已变成这样子,就绝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
  这些话杜七并不是对大鹏说的,只不过是他自己在对自己分析阿清这个人。
  可是大鹏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他本来一直认为杜七是个凶横而鲁莽的人,从未见到他如此冷静,更从未想到他的思虑竟如此周密。
  他认识杜七已有多年,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还有另外一面,他的凶横和鲁莽,也许都只不过是种掩饰,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机智和深沉,让别人不去提防他。
  看到他冷静的脸和锐利的眼,大鹏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发现这个人的可怕。
  他甚至已经在暗暗地为阿清担心,不管阿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毕竟是为了朋友。
  阿清这一次遇到的对手一定远比他自己意料中的更可怕,这一次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战,他以前的声名和光荣,都可能从此随着他永远埋于地下。
  但也许这就正是阿清他自己心里所盼望的结果。
  ——死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而在远方,他的声名和光荣却必将永存!
  江湖人江湖事!
  为什么江湖人总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呢?
  大鹏从心底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杜七的一双锐眼一直在盯着他,他的心立刻发冷,直冷到脚底。
  杜七忽然开口:“其实你用不着为他担心的。”
  “我……”
  杜七打断了他的话:“他动也不动地就震伤了王猛的手臂,一出手就击碎了小浩的胸骨,却连一点本门功夫都没有露出来,武功能练到这种地步的,我想来想去都不会超出五个人,像他这样的年纪的,很可能只有一个!”
  大鹏忍不住的问:“是哪一个?”
  “传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杜七说:“可是我一直都认为他绝不会死得那么快!”
  “你认为阿清就是那个人?”
  杜七慢慢地点点头:“如果阿清真的是那个人,这一战死的就必定是我。”

  二

  今夜的月弯如钩,斜斜地钩在天边。
  今天一天居然都没有飘雪,此刻的夜空晴朗得就如大海,繁星闪灿,看来就像大海中遇尔被激起的浪花一样。
  现在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但侠女楼的大门却还是深锁着,今天没有开市,是因为大老爷下令休市一天。
  没有开市,姑娘们又不能外出,大家只好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几个比较“老鸟”一点的姑娘们,就三五个聚在一起玩玩牌好消磨时间;有的则是从厨房里弄些酒菜,回到房里继续吃喝。
  只有桂花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间,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她并不是在欣赏明月美景,而是凝望着后院。
  月光下的后院那儿彷佛有一条人影伫立着!
  下午桂花也是躲在这个窗户里偷偷地看着站在后院中的那个人。
  她虽然才到侠女楼没多久,但从事这一行已久得够她想遗忘了,她看过无数嘴脸的男人,有拿钱砸女人的;有偷偷摸摸的;有温柔书生型的;有粗犷大男人的;有英雄、有侠客、有大盗、有贪官、有奸商……
  各式各样的男人她都看过了,但却没有看过任何一个像下午站在后院里的那个男人一样。
  下午阳光很灿烂,后院里围满了虎视眈眈的打手们,个个都好像恨不得一拳就将那个人打死,在这种充满暴力、杀气的环境里,那个人却好像是站在孤峰上。
  一座很高很高的孤峰,那儿除了风寒之外,还有一片无限的寂寞!
  ×                           ×                            ×
  桂花出来也没有看过一个男人的身上会笼罩着那么深深的孤寂!
  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看起来彷佛很茫然,却茫然得就像两把锐利的飞刀,直射入桂花的内心深处。
  桂花绝对相信,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抵挡得住他那一双眼睛。
  在他那一双眼睛之下,任何女人都会为他不惜一切,桂花下午就有这种冲动,她冲动地想跑下去跟那个男人说,叫他赶紧离开这里,告诉他大老爷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若不是当时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姐妹在,她相信她早已冲下去了。
  后来她看见那个男人被带进大花厅里,她一颗心就上上下下的跳动着,她虽然没有见过大老爷,但却早已听过大老爷手下的种种暴行,尤其是大老爷的军师,那个叫青竹丝的人。
  光看他那不愠不火,一脸微笑的样子,就令桂花打从骨髓深处寒了出来,她知道这种人在杀人时通常都是不用刀的。
  而这个杀人不用刀的青竹丝就在那个人被带进去的花厅里,她怎能不担心呢?
  等到她看到先出来的居然是军师青竹丝,她整个人就好像掉入深渊似的,她几乎已顾一切冲入那间花厅,幸好她已看见那个人安然的走出花厅,她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但是她那颗心并没有放下多久,当她得知大老爷将在晚饭之后见那个人时,她的心又凉了。
  ×                           ×                            ×
  大年初一的月光虽然和春天里的月光一样轻柔,但寒风却不时的从林间、从草上、从屋檐下呼啸而过,听来就好像刚划过敌人咽喉的刀风一样。
  桂花的心也好像刚被刀锋划过一样。
  像她这种青楼妓女本不该会对一个男子,尤其是不认识的男子那么忧心牵挂的。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她只知道自从下午见过那个人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
  她只知道现在她很想喝酒,很想把自己灌醉了。
  幸好这屋子里还有酒,是昨夜客人未喝完留下来的,就摆在小圆桌上,她幽幽地叹了一声,回过身想去拿那瓶酒时,竟看见了那个人!

  三

  那个人就坐在小圆桌旁,喝着昨夜客人留下来的那瓶酒。
  他的身上依然笼罩着那深深的孤寂,那双眼睛依然茫然得令女人会心碎。
  桂花的心就已快碎了,但她的脸上却充满了惊讶和喜悦。
  那个人正用那双很茫然的眼睛看着她:“对不起,我实在很需要休息一下,但在这个地方我又实在不知哪里容得下我,所以我只有冒昧的——”
  “放心,你放心。”桂花赶紧的说:“你可以在这里休息,这里绝对很安全的。”
  那个人居然笑了,淡淡一笑:“谢谢你。”
  “不用客气。”回答完这句很俗很普通的话后,桂花才发现桌上只有酒,没有菜:“光喝酒会伤胃的,我去准备一些下酒菜。”
  “不用了,有酒我已很满足了。”那个人又喝了一杯,才再开口:“我叫阿清,忘了请教姑娘贵姓?”
  “我……我叫桂花。”桂花看着他:“你叫阿清?”
  “是的,我就叫阿清。”
  “阿清阿清阿清……”桂花在口中喃喃的念着,彷佛是想将这个名字深深刻入自己的心里。
  阿清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之后,又拿起一个酒杯斟满,然后递给桂花:“我敬你一杯。”
  桂花接过酒杯,却没有马上喝:“你敬我酒,我很高兴,但现在你怎么可以喝酒呢?”
  “现在我喝酒,是因为现在我已交了一个朋友。”阿清注视着她。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帖人参大补药般的令桂花全身都热了起来,但她的嘴中却冷冷说出:“朋友?朋友能值多少钱一斤?难道比自己的命还珍贵?”
  阿清没有回答,他只是仰口将酒干光。
  他不必回答,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将友情看得远比自己生命更珍贵,否则他怎么会为了小情而挺身而出来招惹大老爷呢?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事去充实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情,那么这人生剩下的还有多少?
  所以桂花也喝了。
  她一喝光,马上抓起桌上的酒瓶,替阿清又倒满一杯,刚一倒满,那杯酒马上就被人拿走。
  不是阿清拿走的。
  是大鹏!
  ×                           ×                            ×
  一看见大鹏,桂花整个人都吓呆了,拿在手中的酒瓶也掉落下去了。
  酒瓶掉下,却没有碎。
  因为有人接住了酒瓶。
  接的人是阿清,他缓缓地将接住的酒瓶放回桌上。
  大鹏没有发怒,也没有他本来应该做的举动,他只是忽然将拿在手中的杯中酒喝光,然后瞪着阿清:“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你会遇见什么人?”
  “大老爷。”阿清淡淡地说。
  “如果是大老爷,那么你该庆幸自己死得比较快一点。”大厅说:“你今天晚上要见到的人是杜七,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厉害的人?”
  “不但厉害,而且远比你想象中还厉害得多了。”大鹏激动的说:“他不但摸透了你的一切,而且还猜出了你是谁。”
  阿清看着大鹏:“我是谁?”
  “是个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人!”
  阿清神色不变,仍淡淡地说:“我现在还活着。”
  “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大鹏忽然大声叫:“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阿清笑了,淡淡一笑:“既然我已经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呢?”
  大鹏忽然叫不出来了,面对着这么样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叹了口气。
  “其实杜七自己也承认,如果你真的就是那个人,他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却偏偏要自己毁自己,偏偏要喝酒。”说着说着,大鹏的火气又上来了,突然重重地将酒瓶摔在地上:“喝得又是这种可以叫人把老命都喝掉的二窝头。”
  桂花的脸都吓白了,她实在想不通,大鹏明明是侠女楼的保镖头头,是大老爷的人,可是他现在的样子,却又明明在帮阿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清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出去!”
  “出去?”大鹏跳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这里的什么人吗?你叫我出去?”
  “我不管你是这里的什么人,我只知道这是朋友的家,不管谁在我朋友家里大吵大闹,我都要让他出去。”阿清冷冷地说。
  家?桂花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将她这个房间当成是个“家”。她的眼眶里已有热泪在滚动了。
  大鹏瞪着阿清:“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是谁给她的?”
  阿清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我要你出去,你就得出去!”
  大鹏吃惊的看着他,一步步的往后退,就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这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得说不出的冷酷无情,他说出来的话,也变成了命令,无论谁都不敢抗拒的命令,因为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如果违抗了他的命令,就立刻会后悔的。
  一个人绝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只有久已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这种慑人的威严。
  大鹏直退到门口,才敢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是你,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一定是的!”
  只听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不是!”
  ×                           ×                            ×
  声音一响起,大鹏的脸色瞬间变白了,他一回身,就看见了杜七。
  杜七的脸看来就像是风化了的岩石,粗糖、冷酷、坚定。
  大鹏的脸却已因恐惧害怕而扭曲发抖:“你……你说他不是……”
  “不是。”杜七冷冷地说:“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都已变了,变成了个无三小路用的酒鬼!”
  “他不是……不是酒鬼。”大鹏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不管什么人,决战之前还敢喝酒的,都一定是个酒鬼。”
  “可是我知道江湖中有不少酒侠,一定要喝醉了才有本事。”
  杜七冷笑:“那些酒侠的故事,只能去骗骗小孩子。”
  “可是我每次喝过酒之后,就会觉得胆子变大了。”大鹏说。
  “真正的好汉,用不着酒来壮胆。”
  “我喝酒之后,力气也会变得大些。”
  “高手相争,斗得不是力。”
  大鹏并不是个没有见过场面的人,他当然也明白这道理,他只是根本在故意和杜七鬼扯,好分散他的注意力,造成阿清的机会。
  不管是想逃走,还是想出手,现在他都已帮阿清造成了机会,可是阿清却连动也没有动。
  ×                           ×                            ×
  “酒可以令人的反应迟钝,判断错误,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疏忽错误,就必败无疑。”这些话杜七已不是对大鹏说的,他的一双锐眼盯在阿清脸上,一字一字的说:“高手相争,只要有一招败笔,就必死无疑!”
  阿清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淡淡地问了句:“你是高手?”
  杜七注视着他:“既然我已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这话刚一说完,杜七全身每一个骨节忽然全都发出响声,就好像大年初一早上每家每户门口放的爆竹声一样的一连串响个不停。
  这正是武功中登峰造极的“一串鞭”,能练成这种功夫的,天下只有两个人。
  ——纵横辽北,生平从未遇见过敌手的“风云雷虎”雷震天。
  ——本来是少林俗家弟子,后来被授为正六品御前带刀护卫,领刑部正捕缺的“铁火判官”韩峻!
  ×                           ×                            ×
  骨节响过,杜七魁伟的身材彷佛又变得高大了些,他的脸色也变得黑了一点。他突然又吐气开声,大喝:“破!”
  随着喝声,他身上那件褐色长衫突然爆裂飞离,露出了一件烈火般的红袍。
  他的一双锐眼突然射出了光芒,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竟然变成青蓝色的。
  像万载寒冰一样的青蓝色和他烈火般的红袍形成了一种极有趣又极诡秘的可怕对比!
  他发出寒光的青蓝眼睛如冰柱般直钉入阿清脸上:“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阿清突然叹了口气:“我只有一点不知道。”
  “哪一点?”
  阿清看着他:“你本应该好好的待在大内享威福,又怎会到了这种地方来做别人的奴才走狗?”
  杜七盯着他,盯了很久,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是你,果然是你!我果然没有看错。”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3-3 17: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有情的妓女

  一

  “是你,果然是你。”杜七叹了口气。
  阿清那双茫然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很坏很坏的光芒:“你有把握?”
  “放眼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对我如此无礼?”
  “你那大老爷不敢?”
  杜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五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想与你决一死战,可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你,因为我从无把握能胜你。”
  阿清也没有回话,他眼中那抹很坏很坏,却又坏得很可爱的光芒仍在闪烁。
  “可是今天我的机会来了。”杜七说:“最近你的酒喝得太多,功却练得太少。”
  阿清没有否认。
  “就算我今日死在你的刀下,我也算是求仁得仁,死得不冤,只不过……”杜七的青蓝眼中突然露出杀机:“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谁死谁活,都绝不容第三者将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阿清的脸色变了。
  但杜七的动作却更快,他霍然转身一掌击出,大鹏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
  阿清的脸色已惨白,却没有出手拦阻。
  杜七吐出口气,新力又生,转身直盯着站在阿清身后的桂花:“她真是你的朋友?”
  阿清定的说:“是的。”
  “我不想杀你的朋友,可是她却非死不可!”杜七说。
  “为什么?”
  “这世上能击败‘铁火判官’韩峻的有几个?”杜七仰首而说。
  “的确不多。”
  杜七看着他:“你若胜了,想必也不愿别人将这一战的结果泄露出去。”
  阿清不能否认,只要没有别人泄露他们的秘密,他若胜了,击败他只不过是大老爷手下的一个狗奴才而已。
  他若败了,死的也只不过是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阿清活着又如何?死了又何妨?
  杜七冷冷地又说:“我们的死活都无妨,我们的秘密却是绝不能透露的。”
  阿清闭上了嘴,脸色已更苍白。
  桂花的脸色也苍白,但她却没有害怕。
  在今天晚上之前,她或许会很害怕死亡,但现在她已不怕了,因为她已知道,她有个朋友了。
  朋友对别人来讲,或许比粪便还不如,但在她的心目中却比她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所以她不怕死,她可以为朋友而死,可以死在朋友的手中,因为她已找到人生中最可贵的一部分——这世上毕竟还有人拿她当人,对她真诚。无论对任何女人说来,这都已足够了。
  只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只懂得珍惜珠宝,不懂得这种情感的价值,等她们知道后悔时,寂寞已纠缠住她们的生命!

  二

  阿清闭着嘴,脸色更苍白,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开口:“我不能去,她是我的朋友。”
  桂花的泪已流出了!
  杜七盯着他,忽然狂笑:“想当年你一刀纵横,无敌于天下,又有谁的性命你看在眼里?为了求胜,有什么事你是做不出的?可是你现在却连个妓女都不忍下手?”
  桂花的脸色已变得惨白。
  阿清的双拳突然握紧,瞳孔也在收缩。
  杜七仍在狂笑:“其实你是否去杀她,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胜了你,她又能往哪里走?”
  这是事实,所以阿清沉默了。
  杜七凝视着他:“你的人虽然变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刀呢?”
  阿清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地俯下身,拾起了一枝筷子。
  杜七一愣:“这就是你的刀?”
  阿清淡淡地说:“我的人变了,我的刀也变了。”
  “好。”
  “好”字说出口,杜七的全身骨节突又响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绝技。
  他的人就是纵横江湖的韩峻,他的心里充满了信心,对这一战,他几乎已有绝对的把握。
  阿清呢?
  ×                           ×                            ×
  月光轻柔。
  鲜血未流!
  阿清的筷子仍在手,虽然这并不是一把真的刀,只不过是夹菜吃饭的筷子而已,可是一到他手里就变了。
  变成不可思议的杀人利器!
  就在杜七“一串鞭”的神功刚刚开始发动,全身都充满动力和信心时,阿清的筷子已刺出,就点在杜七刚刚响起的一处骨节上。
  他的出手很轻,轻轻地点了下去,这枝筷子就随着骨节的响声震动,从左手无名指的第二个骨节一路跳蹦过去,跳到左肘、肩头、脊椎……
  “一串鞭”的神功一发,就正如蛰雷惊起,一发便不可收拾。
  杜七的人却似被这枝筷子黏住,连动都已不能动,筷子跳过他左肩时,他脸上已无血色,满头冷汗如雨。
  等到他全身每一处骨边都响过,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后一处骨边上的筷子,就突然化成了粉末,散入夜色中。
  杜七的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脸上的冷汗忽又干透,连嘴角都已干裂,青蓝色的锐眼布满血丝,盯着阿清看了很久,才问出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嘶哑,一字字的问:“这是什么刀法?”
  “这是专破‘一串鞭’的刀法。”阿清淡淡地说。
  “好……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口,这个就在一瞬间之前还像山岳般屹立不倒的铁汉,却突然开始软瘫、崩溃……
  他那金刚不坏般的身子,在一刹那间就变得像是一滩泥。
  ×                           ×                            ×
  月色彷佛淡了。
  鲜血仍未流出!
  阿清慢慢地摊开手掌,被他握在手掌里的一段筷子,立刻也化成了灰,散入风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不但将筷子震成了粉末,又震麻了阿清的手,但他自己并没有用一点力,力量竟是由杜七的骨节间发出的。
  阿清只不过因力借力,用杜七第一个骨边间发出来的力量和震动,打碎了他自己的第二个骨节。
  现在杜七全身骨节都已被击碎——被他自己的力量击碎了。
  阿清如果用了力,那么这般力量很可能就会反激回来,穿过筷子、穿过手臂、直打入阿清的心脏。
  ——高手相争,斗得不是力!
  杜七明白这道理,只可惜他低估了阿清。
  ——你已变了,已不再是那天下无双的刀客,这一战你已必败无疑!
  骄傲岂非也像是酒一样,不但能令人判断错误,也能令人醉。
  阿清喝了酒,也给杜七喝了一杯!
  一杯“骄傲”!
  阿清没有醉,杜七却醉了!
  ——高手相争,斗得不仅是力与技,还得要斗智。
  不管怎么样,胜总比败好,为了求胜,本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                           ×                            ×
  月光由窗外溜了进来,阿清默默地在月光中伫立良久,才发现大鹏正躺在屋外的走廊处,他并没有死,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屋内的阿清。
  大鹏没有死,也不知是因为杜七手软,或是他自己身子硬?
  阿清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他正在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鹏的眼光也在问:“你本来不该喝酒的,却偏偏要喝,只因为你早就算准杜七会来的,你也想杀了我们,却偏偏不动手,只因为你知道我们根本逃不了,否则你为什么会让杜七出手伤了我?”
  “是这样子的吗?”阿清问自己。
  大鹏的眼光比冰柱还要尖锐:“你故意这样做,只因为要让杜七认为你已变了,故意要让他瞧不起你……现在你已胜了,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们两个人,难道你不怕我们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吗?”
  阿清慢慢走了过去,慢慢地伸出手,他没有杀他们,他不过握住了桂花的手。
  桂花也握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很多情感都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阿清的眼睛在看着她——我相信你绝不会泄露我的秘密,我绝对信任你。
  桂花的手突握紧他的手——你放心,就算我会死,也绝不会泄露出你的秘密!
  阿清也微笑的握握桂花的手,然后才转身走出,走到大鹏身旁。
  大鹏的眼神有点害怕,但阿清只不过蹲下来,轻轻地拍拍他的肩,然后就起身,头也不点的走了。
  他不忍回头,因为他也知道这两个人只怕从此很难再过他们以前那种日子了,他不禁又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带来这许多烦恼?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                           ×                            ×
  看着阿清的人影消失在夜色里,桂花目中的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用衣擦眼角,才走向大鹏,扶他站了起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透。”桂花边扶他坐下,边问:“你是大老爷的人,本应该帮杜七的,但我却觉得你反而是在帮阿清?”
  大鹏苦笑了,他也用衣袖擦擦嘴角的血:“我也和你一样是为了同一个理由。”
  “同一个理由?”
  大鹏将目光转向窗外的远方:“为了情!”
  “为了情?”
  “你帮阿清是为了你爱他,而我帮他,是为了我喜欢小情。”大鹏淡淡地说。
  “小情?”桂花一怔:“你喜欢小情?”

  三

  晚饭已过,杜七的尸体也已被抬回去。
  杜七的尸体是用一块门板抬回去的,此刻就摆在花园中的八角亭里。
  夜色已深,亭柱间的灯火已通明,青竹丝背负着双手,静静地凝视着门板上的尸体,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对这件事,他竟似丝毫不觉惊异,直至大老爷匆匆赶来,他脸上才有些忧伤悲戚之色。
  看见杜七的尸体,大老爷简直就像是一只发了疯的母猴子似的直跳脚:“又是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干的?”
  青竹丝垂下头,黯然的说:“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找到阿清,更想不到会死得这么惨。”
  大老爷看不出杜七身上的伤,所以青竹丝又解释:“他还没有死之前,全身的骨节就已全都被打碎了。”
  “是被什么东西打碎的?”
  “我看不出来。”青竹丝沉吟着:“我只看出阿清用的绝不是刀剑,也不是铁器。”
  “你凭那点看出来的?”
  “杜七衣服上并没有被铁器打过的痕迹,也没有被划破,只留着些木屑。”
  “木屑?”大老爷瞪起了眼:“难道那个阿清用的只不过是根木棍?”
  “很可能。”
  “很可能?”大老爷眼睛瞪得很大:“你知不知道杜七练得是什么功夫?”
  “好像是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外门功夫。”青竹丝回答。
  “你有没有看过他使出真功夫?”
  “没有。”
  “我看过,就因为他功夫实在太高了,所以我连他的来历都没有十分看完,就将他收留下来。”大老爷说:“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昔年也曾在京城里横行过一时的‘铁道士’吴刚。”
  “这我听大老爷说过。”
  “虽然他曾经被‘铁火判官’韩峻逼得无路可走,可是我保证他的功夫绝不比那个姓韩的差。”大老爷大声的说。
  青竹丝不敢反驳。
  ——没有人敢怀疑大老爷的眼力,经过大老爷法眼鉴定的事,当然绝不会错。
  大老爷又瞪着青竹丝:“可是现在你居然说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只凭一根木棍就能将他的全身骨节打碎?”
  青竹丝不敢开口。
  大老爷脸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尸身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侠女楼那里?”
  “那里又不是坟场,总有几个人看见他们交手的。”大老爷说。
  “他们交手的地方是在一个姑娘的房间里。”青竹丝说:“那个房间里住的姑娘叫桂花,因为是新来的,所以她的房间是在二楼靠后院的最后一间,离前院较远,平时很少有人会到那里,所以当时在场的,除了阿清和杜七外,最多也只有桂花姑娘一人而已。”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设法她带回来了?”
  青竹丝看着大老爷:“是的。”
  ×                           ×                            ×
  桌上有一斛珍珠、一堆银子、一把刀!
  桌旁有三个人,大老爷、青竹丝、桂花。
  大老爷没有开口——不必要的时候,她从不开口。
  如果有人替她说出她要说的话,她又何必开口呢?
  先开口的当然是青竹丝,他说话的声音永远是和缓轻柔:“这是最好的珍珠,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当然会更漂亮,就算不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也会使很多男人觉得她忽然变得漂亮了,尤其是那些长得白白俊俊的男人。”
  “我知道。”桂花淡淡地说。
  “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青竹丝说:“可是每个女人都有老的时候。”
  “我知道。”
  “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到了她老的时候,都会变得不漂亮。”
  “我知道。”
  “每个女人都需要男人,可是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发觉,珍珠银子远比男人更重要了。”
  “我知道。”
  青竹丝笑了,笑笑地伸手去轻抚刀鞘:“这是一把刀,可以杀人的刀。”
  桂花的回答还是三个字:“我知道。”
  “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如果被这把刀戳在胸口里,珍珠银子对她就无三小路用了。”青竹丝看着她:“男人对她也无三小路用了。”
  “我知道。”
  “你喜欢被人戳一刀?”青竹丝问她:“还是喜欢珍珠银子?”
  桂花回答:“珍珠银子。”
  这个回答令青竹丝很满意,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地又问:“阿清和杜七是不是在你房里交手的?”
  “是的。”
  “他们在交手前有没有说过话?”
  “有的。”
  “那个阿清有没有说出他是谁?”
  “有的。”
  大老爷和青竹丝同时一喜:“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桂花看着他们,一字一字的说:“他说他叫阿清,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大老爷有点怒火了,青竹丝却还在笑,就在他笑得最温柔的时候,刀已在他的手里,刀光一闪,划过了桂花的左耳!

  四

  青竹丝的这一刀并不是虚张声势,他知道只有血淋淋的事实,才能令人真正的恐惧害怕。
  桂花全身都已因恐惧害怕而收缩,她看见了自己的血,也看见了随着鲜血落下的半只耳朵。
  但是她并没有觉得痛——不知是否因为恐惧害怕而使得她感觉不到痛苦?或是她心意已决?
  青竹丝还在笑:“耳朵缺了一半,还可以用头发盖住,若是鼻子少了半个,就难看得很了。”
  “我知道。”桂花忽然大声的说:“好,我说。”
  青竹丝笑笑地将刀放下:“只要你肯说,这些珍珠、银子还是你的。”
  桂花看着他们:“其实根本用不着我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他是谁!”
  “哦?”
  “他就是要你们命的阎王——”
  桂花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已扑在桌上,用两只手握住了桌上的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大老爷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你只不过是个婊子而已,为什么要为一个男人死?”
  桂花的脸色苍白,嘴角已开始有鲜血渗出,但她却还有一口气在,还可以说出心里的话!
  “因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们却只不过是群连猪狗都不如的杂种,我能够为他死,我……我已经高兴得很了……”
  ×                           ×                            ×
  屋子里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桌上还是有一斛珍珠、一堆银子、一把刀。
  桌旁还是有三个人,大老爷、青竹丝、桂花。
  但刀已在桂花的胸口,桂花的人已倒在地上,鲜血流下,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慢慢地扩散开来,也慢慢地凝结。
  尘归尘、土归土,入土为安!
  桂花知道绝不会有人为她流泪同情的,也绝不会有人好好安葬她的,所以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不让自己死在桌上,虽然桌上有她最喜欢的珍珠、银子。
  她拼死也要让自己死在地上,因为在远方的同样地上,有着她喜欢的人在站着。
  虽然她生前没有办法得到他,但她却已知道,她就死在他也站着的地上。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八章 狐狸尾巴初露

  一

  桂花死在地上已死了很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老爷才忽然开口:“我想见见他。”
  “你想见阿清?”
  大老爷点点头:“因为我从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他这样的男人,能够让一个婊子心甘情愿的为他死,我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老爷想见他当然是对的。”青竹丝说:“不过我们必须等一等。”
  “等一等?”大老爷不懂:“等什么?”
  “等几个人?”
  “等谁?”
  “等几个可以去对付阿清的人。”
  大老爷的眼睛里发出了光:“你有把握?”
  “有。”
  “先说一个人的名字给我听。”
  青竹丝弯过腰,在大老爷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大老爷的眼睛就更亮了:“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
  “最迟明天下午。”
  这时离吃过晚饭已过了好久,阿清当然不会在侠女楼等和大老爷见面,因为他知道,在大老爷还没有准备万全之前,他是不可能见到大老爷的。
  ×                           ×                            ×
  明月如钩,钩在树梢。
  树在后院,青竹丝也在后院,他穿过后院,从后墙的角门出去,走入墙外的窄巷。
  窄巷的转角处,有扇小门,青竹丝轻敲三声,又轻启两声,门就开了;阴暗的小院中全无灯光。
  一个驼背老人关起门,上了栓。
  青竹丝沉声问:“人呢?”
  驼背老人没有开口,只搬起墙角一个水缸,掀起一块石板,水缸和石板都不轻,驼背老人搬起来时却好像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石板下居然有微弱的灯光露出,照着几阶石阶,青竹丝已背负着双手,慢慢地往石阶上走了下去。
  地窖中潮湿而阴森,角落里缩着一个人,赫然是已受了伤的大鹏。
  青竹丝为什么没有将他带到大老爷那儿,反而将他私藏在这儿呢?大鹏当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平时看起来温和可亲的军师,在此时看来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他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青竹丝微笑着,看着他,柔声的说:“你不用害怕,我不是来害你的,只不过是想来问你几句话。”
  大鹏在听,没有开口。
  青竹丝又微笑的掏出一叠银票,弯腰轻轻地放在大鹏面前,微弱的灯光照在最上面的一张银票,票面居然是五万两。
  “只要你老实回答,这些银票就是你的,已足够你在乡下买块地,盖个房子,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了。”青竹丝的声音依然很柔。
  大鹏的嘴虽然还是闭着,但他的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干保镖的,也是人,也要为生活而打拼。
  青竹丝的笑容更温和,他喜欢看别人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也已看出自己这方法用得绝对正确有效,所以他立刻问:“他们在交手之前,有没有说过话?”
  大鹏一咬牙,点点头。
  青竹丝满意的又问:“杜七本来的名字,是不是叫韩峻?‘铁火判官’韩峻?”
  “好像是的。”大鹏总算开口:“我好像听他自己在说,江湖中能击败韩峻的人并不多。”
  青竹丝笑了。
  杜七的真实身分虽然骗过了大老爷,却没有骗过他——没有人能骗得过他的!
  青竹丝看着大鹏:“那个阿清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没有。”大鹏说:“可是杜七好像已认出他是什么人了。”
  青竹丝沉吟了一下,又问:“他们还有没有再说些什么?”
  大鹏想了想:“没有了。”
  青竹丝的脸上还是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了种很奇怪的神情来,他看着大鹏,柔声的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将你交给大老爷呢?”
  大鹏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我不想让大老爷知道你刚刚所说的事。”青竹丝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鹏不想知道,因为他已看出青竹丝眼中那种奇怪的神情:“我……我不想知道。”
  “不,你一定要知道。”青竹丝柔声的说:“她明明是个老处女,却又偏偏装成大老爷,所以我想成全她,我要在她‘那个地方’,替她装个‘把’!”
  大鹏已意味到事情有点不妙,所以他的身子一直往墙壁上缩。
  青竹丝还是在笑:“一柄带有刀锋的‘把’!”
  他微笑的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轻抚刀锋:“就像这一把一样。”
  大鹏又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他发抖得将银票推到青竹丝脚下:“这些钱是大爷您的,我怎么可以要呢?我……我刚刚所说的话,和我所听到的事,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我相信!”青竹丝依然柔声的说:“但我更相信世上只有一种人绝对不会泄露秘密的,那就是——”
  “死人”二字还没有出口,青竹丝的手已一扬,刀光一闪,直没大鹏的左胸口。
  “死人!”
  刀光一没,“死人”二字正好出口,话音一落,大鹏的人已就成了死人!
  青竹丝还在笑,笑得依然很温柔,但他的眼神又变了。
  变得有点冲动,是有欲望的那一种冲动!
  每当杀完人之后,他就会有这种冲动,所以他想到了女人!

  二

  光滑柔软如胴体,颤动得就像一条响尾蛇,直等到他完全满足,颤动才平息。
  她的嘴唇是冰冷的,鼻尖上的汗珠,在灯光下看来晶莹如珠。
  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只要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就应该看得出她已完全被征服了。
  青竹丝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所以这种征服感总是会令他感到骄傲而愉快的。
  这个女人很漂亮,很有韵味,身材也很棒,她有着一双令男人看见就会想“上”她的眼睛。
  这个女人赫然就是小金桦的板娘梅七娘!
  ×                           ×                            ×
  青竹丝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那个老处女一直以为我对女人没有兴趣,这一点她只猜对一半而已,我是对别的女人没兴趣,因为所有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你。”
  梅七娘笑了,用香葱般的指尖,轻戳他的鼻子:“不管怎么样,灌迷汤的本事,你总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哦?”青竹丝问:“别的本事难道我就比别人差了?”
  “你若不比别的人强,我怎么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梅七娘笑声如铃:“我笑那个老处女,居然会想到将我赏给你,她若知道我们老早就已联手了,不气得跳楼才怪。”
  青竹丝也笑了:“那只因为你实在太会做戏,居然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只是为了帮小情,而被卷入这个事件中而已。”
  梅七娘的指尖已滑落在他胸膛上,轻轻地在画圈子:“当你向我提出这个计划时,我实在想不到那个看起来真是‘无三小路用的阿清’,居然会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我也想不到。”青竹丝说:“我本来是想以他为幌子,再将他杀了,找个人来代替他,好让那个老处女紧张,没想到这个阿清居然将自己的角色演得比我设计中还要好。”
  “还有一件事,我也搞不懂你究竟在干什么!”梅七娘又问。
  “哦?什么事?”
  梅七娘看着他:“你是不是又替那老处女约了一批帮手来?”
  “是的。”
  “你约的是些什么人?”
  “你有没有听过‘狂杀’这两个字?”
  梅七娘摇摇头,反问:“狂杀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取这个名字?”
  “因为他们本来就很疯狂,就像是瘟疫一样,无论谁遇着他们,都很难保住性命!”
  “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出身下五门,也有些是从武当、少林这些名门正派中被逐出来的弟子。”青竹丝说:“甚至有些是从东海扶桑岛上,流落到中土来的浪人。”
  “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
  青竹丝点点头:“可是他们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们的武功。”
  “是什么?”
  “是他们既不要脸,也不要命!”
  梅七娘叹了口气,她不能不承认:“这种人的确很难对付。”
  青竹丝笑了:“所以你才奇怪,我为什么要他们来帮那老处女对付阿清?”
  “是的,我就想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梅七娘问。
  “你为什么不想想,现在连杜七都已死了,若没有这些人来保护她,她怎么敢去见阿清?”青竹丝笑着说:“阿清若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又怎么能要她死?”
  梅七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忍不住的问:“有了这些人来保护她,她还会死?”
  “只有死得更快些。”
  “难道连这些人都不是阿清的对手?”
  “绝不是。”
  “所以这次老处女已死定了?”
  “死定了!”
  梅七娘一听,忽然跳起来,压在他身上,忽又皱起眉头:“可是你还忘了一点。”
  “哪一点?”
  “大老爷死了之后,阿清要对付的人就是你了!”梅七娘说。
  “是有这个可能。”青竹丝点点头。
  “到了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办?”
  梅七娘在担心,青竹丝却微笑不语。
  梅七娘看着他:“难道你已经有了对的法子了?”
  青竹丝并不否认。
  梅七娘又问:“你有把握?”
  青竹丝笑了:“我几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梅七娘也笑了,她松了一口气,却用眼角瞟着他:“等到这件事一过去,你当然就是名符其实的大老爷了,那我呢?”
  “你呀?”丝说:“你当然就是老爷夫人了。”
  梅七娘笑得更媚了,整个人都压下去,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你最好记住,老爷夫人只有一个,否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青竹丝忽然掩住了她的嘴,压住声音问窗外:“谁?”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就响起:“是我,吴刚。”
  青竹丝吐出口气:“请进来。”
  窗外人影一闪,窗户“格”地一声;灯光也一闪,已有个人到他们面前,灯光恰巧照着他铁青的脸,和残酷的嘴。
  他的一双眼睛,却藏在斗笠下的阴影里,盯着梅七娘赤裸的肩。
  梅七娘大半个人虽然已缩进被里,可是无论谁看见她露出被外的一部分,都可以想象到她整个人都一定是完全赤裸的,也可以想象得到她整个胴体都一定和她的肩同样的光滑柔软。
  她当然也知道男人们在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她并没有把露在被外的那部分缩进去,她彷佛很喜欢男人看她。
  ×                           ×                            ×
  吴刚将头上的斗笠又压低了些,吐口口水后,才冷冷地问:“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们自己人,没关系。”青竹丝笑着说。
  梅七娘也笑着问:“这个吴刚,就是那个‘铁道士’吴刚?”
  “是的。”青竹丝说:“我们多年前在关外道上就已认得了。”
  梅七娘问:“所以你早就知道杜七不是他?”
  一提起杜七,吴刚的双拳立刻握紧,一张铁脸更青了。
  青竹丝微笑的说:“现在不管杜七是谁都没关系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吴刚冷冷地又问:“他的尸体呢?”
  “就在外面,你随时都可以带走。”
  吴刚“哼”了一声!
  ——人死了之后,连尸体他都不肯放过,可见他们之间的怨毒之深。
  青竹丝又问:“我要的人呢?”
  “我说过负责带他们来,他们就一定会来。”吴刚地说。
  “九个人都来?”
  “一个都不会少。”
  “在哪里碰面?”
  “他们也喜欢女人,他们都听说过这里有家侠女楼。”
  青竹丝又笑了:“侠女楼里的桂花虽然已不在了,但我保证其他的女人一样可以让他们满意的。”
  吴刚的眼睛刀一般的在斗笠下盯着他,冷冷地说:“你应该让他们满意的,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后一次了。”
  青竹丝皱起眉:“怎么会是最后一次?”
  吴刚冷笑:“你自己应该清楚,他们这次来,并不是来杀人,而是来送死的!”
  “送死?”
  “那个叫什么阿清的,既然能杀死杜七,就一定可以杀他们。”
  青竹丝又笑了:“看来我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能活到现在,并不是全靠运气的。”吴刚冷冷地说。
  青竹丝看着他:“所以你一定还能活下去,而且我保证你一定会活得比以前逍遥自在。”
  “哦?”
  “所以别人就算真的不幸死了,你也不必伤心。”青竹丝淡淡地说。
  吴刚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地开口:“我虽然也入了狂杀,那些人却不是我的朋友。”
  “他们还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根本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吴刚冷冷地说:“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青竹丝当然懂得他的意思:“所以我说的话,你也不太相信。”
  吴刚冷笑。
  青竹丝依然笑得很温和:“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
  “什么保证?”
  “你要什么都行。”
  “我要你亲笔写一张字据,说明你要我做了些什么。”吴刚说。
  “行!”
  “我要你在明天中午之前,把五十万两现款存入‘江丙’银号我的帐户里头。”
  “行!”
  “然后……”吴刚的目光又忽落在梅七娘赤裸的肩头上:“我还要这个女人!”
  青竹丝想都不想的就回答:“这一点更容易,你现在就可以把她带走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掀起了梅七娘身上的被子,大年初一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梅七娘的身子又开始像响尾蛇一般颤抖。
  吴刚忽然觉得喉头涌起一阵热意,这女人身上的其它部分,远比他想象中更好。
  她的身子颤抖时,双腿已夹紧,他的咽喉彷佛也已被夹紧,就在这时,掀起的棉被下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闪电般飞出,刺入了他的咽喉。
  吴刚的双眼立刻凸出,瞪着青竹丝。
  青竹丝仍在微笑:“你一定想不到我还会用剑。”
  吴刚想说话,但喉咙里只发出“格格”的声音,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死得却容易极了!

  三

  剑尖还带着血,血鲜红,在灯光下,居然也会发出光芒。
  梅七娘看着缓缓滴落的血珠,忽然叹了口气:“非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想不到我会用剑?”
  “你非但会用剑,而且还一定是个高手。”
  青竹丝忽然收起笑容,冷冷地说:“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我不但是高手,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梅七娘眸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忽然扑过去抱住他,用赤裸的胴体紧贴着他:“可是你一定知道我绝不会泄露你的秘密,就好像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把我送给别人一样。”
  青竹丝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柔声的说:“我知道。”
  梅七娘这才吐了口气:“只管你信任我,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做。”
  “现在我就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
  “去侠女楼替我招呼狂杀的兄弟,想法子要他们一切满意,这样他们才会为大老爷拼命,拼命去杀阿清。”青竹丝又笑了,眼中又露出杀人后的那种冲动:“只不过这都是明天下午的事,现在我们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
  ×                           ×                            ×
  ——如果你真正征服了一个女人,她的确是什么事都肯为你做的!
  梅七娘醒来时,只觉得全身乏力,腰肢酸疼,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因为现在还是夜晚,弯月还钩在夜空上。
  等她完全张开眼睛,才发现枕畔的青竹丝已不见了,地上的血迹和尸体也不见了。
  她又躺在被里耽了很久,彷佛还在回味刚才的疯狂和刺激,可是等到她已确定青竹丝不在屋里时,她就很快的跳了起来,只披上件长衫,就赤着脚奔出。
  她一推开了门就怔住!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门外看着她,一张满布刀疤的脸上,带着种阴森而诡秘的笑容。
  梅七娘失声问:“你是什么人?”
  驼背老人的声音远比吴刚还沙哑冷酷:“我是来报讯的。”
  “报讯?”梅七娘长长吸口气:“是什么事?”
  驼背老人看着她,目光比星光还要冷,还要寒:“青先生要你去见阿清。”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3-3 17: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板娘面目

  一

  新年夜,没有杨柳岸,没有晚风,却有残夜。
  阿清没有醉!
  虽然他走过很多卖酒的地方,他也曾许多次想停下来买醉,可是他的脚都没有停下。
  他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逛着,他知道今夜是已见不到大老爷了,但他也不知道今夜他该投宿何处?
  他只有走着,一直走着,居然让他走到一条胡同底,居然让他看见了一间旧祠堂。
  看来这就是他今夜的栖身处了!
  祠堂里有灯光透出,阿清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一个人,和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
  ×                           ×                            ×
  祠堂里显然地已没有人在照料了,神龛上除了几块已东倒西歪的神主牌外,还有两尊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相同之处的神祇。
  观世音菩萨和关夫子!
  神龛就在进门的正对面墙上,桌子就在祠堂的正中央。
  一张很破旧简陋的桌子,现在却摆着很丰富奢侈的酒菜。
  除了在大馆子里才吃得到的精致佳肴之外,还有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再加上从洋澄湖快马运来的大闸蟹和红烧鱼翅。
  桌旁坐的人,竟是梅七娘!
  看见梅七娘,阿清本应高兴的,但他发觉梅七娘正对着一桌酒菜发怔,一双美丽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完全没有表情。
  阿清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他已从这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和灾祸!
  梅七娘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坐。”
  她对面有张椅子,阿清就坐了下去。
  梅七娘面无情的举杯:“喝。”
  阿清座前有杯,杯酒,他却没有喝。
  梅七娘忽板起脸:“这桌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酒也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阿清看着她:“所以我一定要喝?”
  “一定。”
  阿清迟疑一下,终于举杯,一饮而尽:“这是上好的竹叶青。”
  “竹叶青是好酒,青竹丝却不是好人。”梅七娘冷冷地说。
  “你已见过青竹丝这个人?”
  这句话其实是白问的,被大老爷抓去的人,又怎么会没见过青竹丝呢?
  她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他们有话要她转告,所以阿清在等。
  但梅七娘却咬紧牙,忽然拈起个大闸蟹,抛到他面前:“吃。”
  刚蒸透的大闸蟹,满满一壳蟹黄,几乎还是滚烫的,很显然地,这桌酒菜是刚摆上来的。
  难道青竹丝早已算准了阿清会来到这间祠堂,所以就摆好了这桌酒菜,要梅七娘在这里等他?
  阿清看看她,忍不住的问:“现在他的人在哪里?”
  “谁?”
  “青竹丝。”
  梅七娘拿起了满满的一壶酒:“青竹丝就是竹叶青。”
  她的手在抖,抖得几乎连酒壶都拿不稳,于是阿清接下酒壶。
  接过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比这锡壶还要冷,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判断错误,因为他低估了青竹丝。
  这判断错误虽然未必能令他致命,却已害了别人!
  ×                           ×                            ×
  又是满满一杯下肚后,阿清才有勇气问:“小情呢?”
  梅七娘双拳虽握紧,却还是抖得很厉害,她忽然大声说:“你还想不想见她?”
  “想。”
  “那么你就最好听我的。”梅七娘说:“多吃、多喝、少问。”
  阿清于是连一句话也不再问,梅七娘叫他吃,他就猛吃;梅七娘叫他喝,他就猛喝。
  芳香甘美的竹叶青喝到他嘴里,竟似已变得又酸又苦,可是无论多酸多苦的酒,都要喝下去,就算是毒酒,他也要喝下去。
  梅七娘看着他,一双美丽却又空空洞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她还真会演戏!
  阿清不忍看她,也不敢看她。
  梅七娘自己也连干了好几杯,才再开口:“祠堂后屋里有张床。”
  “是。”
  “吃饱了、喝足了,才睡得好!”
  “是。”
  “睡得好才有精神、才有力量、才能去杀人。”
  “杀人?杀大老爷?”
  “杀了大老爷,才能见到小情。”这句话没说完,梅七娘的眼泪几乎忍不住的要落下。
  阿清的瞳孔在收缩,他把梅七娘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杀了大老爷,才能见到小情。”
  重复完那句话后,阿清立刻又开始猛吃猛喝,梅七娘喝得也绝不比他慢,吃得也绝不比他少。
  两个人一言不发,一坛酒、一桌菜,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放下筷子,阿清抬头再看着她:“现在我该去睡了。”
  “你去。”
  阿清慢慢地站了起来,却没有走:“你呢?”
  “我回去。”
  “回去?回去哪里?小金桦?”
  “回去大老爷那里。”
  阿清的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但梅七娘却已先开口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告诉你,没有用的。”梅七娘又面无表情的说:“就算我留下不回去,他们手中还是有小情,还是会杀了她,再说我留在你身边是个累赘。”
  这是实话,阿清当然知道,唯一能救她们的,只有杀了大老爷。
  于是阿清就默默地走到祠堂的后屋去。

  二

  天亮了。
  大年初二,大部分的店面都还在休市中,但这家茶楼却已开市了。
  因为这小城里的人都喜欢在早上喝喝热茶,尤其是在这种下雪的早上。
  天未亮,雪就开始飘了,到了早上,地面已积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茶楼里也坐满了人,这家茶楼是大老爷的小兄弟们最喜欢来的地方,这其中有些人甚至连大老爷的面都未曾见过,可是每个人都肯为大老爷卖命!
  大老爷能够在这小城站得住脚,就因为有这些亡命的小伙子做她的基础部属。
  所以当他们听到有人问起大老爷的时候,就全部都跳了起来。
  问起大老爷的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杆枪,但他腰间佩着的却是一柄刀。
  他很高、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色衣服,行励矫健而剽悍,他是骑马来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看他们脸上的风尘之色,无疑赶过远路。
  快马一停,他的人就如箭一般窜入,兀鹰般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刻问:“这里有谁是大老爷的兄弟?”
  当然有,一听见这句话,茶楼里至少有十来个人跳了起来。
  黑衣人目光再一扫:“你们都是?”
  这附近一带兄弟们的老大叫长生,他立刻反问:“你找大老爷干什么?”
  “我有点东西要卖给她。”
  “什么东西?”
  “我们这三条命。”
  长生瞟了他们三个人一眼:“你们准备卖多少?”
  “十万两。”
  “三条命十万两并不贵。”
  “本来就不贵。”
  长生忽然沉下脸:“但我却看不出你们凭什么能值十万两?”
  “就凭这把刀!”
  “刀”字出口,刀已出鞘,只咻“刷”地一声,刀锋破空,接着又是“叮、叮、叮”三响,桌上已有三只茶杯被刀锋划破。
  刀面上还留着茶杯的上半段,下半段还好好的留在桌上,没有碎,也没动,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就是不会用刀的人也该看得出来。
  茶楼里的人脸色都变了。
  刀花一抖,刀已入鞘,黑衣人冷冷地问:“怎么样?”
  长生脱口而出:“好快好利的刀!”
  “比起那个阿清来怎么样?”黑衣人又问。
  “阿清?”
  “听说这里出了个叫阿清的人,时常和大老爷过不去?”
  长生看着他们:“你们就是来替大老爷办这件事的?”
  “好货总得卖给识货的。”
  长生松了口气:“我保证大老爷是个很识货的人。”
  只听一个人冷冷地说:“只可惜这三位仁兄却不是好货!”
  ×                           ×                            ×
  长生怔住,这句话并不是他的兄弟们说出来的,说话的人就在黑衣人身后。
  刚才黑衣人的身后明明只有两个跟他一起来的伙伴,现在忽然已变成了三个,谁也没看清楚多出来的这个人是几时来的?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也穿着身黑衣服,身材却比前面那个黑衣人痩小些,站在他两个高大健壮的伙伴之间,就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挤扁。
  可是他两个高大的伙伴,却偏偏连动也没有动,他们本来并不是那种受了别人侮辱却不敢出头的人,他们都已跟随那黑衣人多年,也曾出生入死,身经百战。
  ×                           ×                            ×
  前面的黑衣人一听见背后的人声,还没有回头,人已先窜起,厉声的喝道:“拿下来!”
  他的两个伙伴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脸色变了,变得很奇怪;黑衣人回过头,脸色也变了。
  他的两个伙伴不但脸上的颜色变了,连五官的部位也都已变了,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们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黑衣痩小的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的脸很小,眼睛也很小,眼睛里却带着种毒蛇般恶毒的笑意。
  毒蛇不会笑,可是如果真的能笑,那么一定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看见他这双眼睛,黑衣人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但他仍厉声的问:“是你杀了他们?”
  这个有一双毒蛇般恶毒眼的黑衣人冷冷地说:“除了我还有谁?”
  “你是谁?”
  “狂杀!”黑衣痩小人说:“黑鬼!”
  听见了这四个字,黑衣人脸色变得更可怕:“我姓杜,杜无痕。”
  “我知道。”黑鬼冷冷地说:“一刀流过肚无痕!”
  “我们一向是河水不犯井水,你——”
  黑鬼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们就不该到这里来。”
  杜无痕一怔:“难道这件事你们已接了下来?”
  “难道我们不能接?”
  “我只知道只要是狂杀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能插手。”杜无痕说。
  “你知道就好。”
  “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们已插手。”杜无痕说:“所以你并不一定要杀人。”
  黑鬼看着他:“一定要杀。”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杀人!”
  他说的话是真话,无论谁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应该看得出他很喜欢杀人,甚至视杀人为吃饭一样平常。

  三

  杜无痕也在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瞳孔同时收缩、杜无痕的刀已先流出。
  这一刀的力量比刚才击断茶杯时更强,速度也更快,击的是黑鬼的胸膛,不是咽喉,因胸膛的目标更大,更不易闪避,可是黑鬼却闪开了。
  黑鬼一闪开,两旁的大汉立刻迎面向杜无痕倒了下去,杜无痕一惊抬手,黑鬼已到了他胁下。
  没有人看见黑鬼出手,只看见杜无痕的脸突然变了,就像是他那两个伙伴一样,不但脸色改变,眼鼻五官的位置也已改变,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七窍中同时流出。
  茶楼里立刻散出一阵臭气,已有两个人红着脸蹲下,裤裆已湿透了,可是没有人笑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已几乎被吓破了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种杀人的方式,对他来说,杀人已不仅是杀人,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直到杜无痕的身子完全冰冷,黑鬼还紧贴在他胁下,享受着别人逐渐死亡的滋味。
  那又是种什么滋味?
  ——如果你也能感觉到紧贴在你身上的人身子逐渐冰冷僵硬时,那么你才会了解到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                           ×                            ×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生才能够动自己的脚。
  他一动,黑鬼忽然抬头盯着他:“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
  长生的头立即垂了下去:“是。”
  黑鬼仍在盯着他:“你怕我?”
  长生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他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了。
  “我知道你一定也杀过人,为什么还要怕我?”黑鬼问。
  “因为……因为……”
  “是因为我杀人的刀法可怕?还是因为我喜欢杀人?”
  长生又不能回答,也又不敢回答。
  黑鬼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枯木?”
  “没有。”
  “你若能见到他杀人,才会明白怎么样杀人才能真正算是杀人。”黑鬼冷笑的说。
  长生的手里又捏了把冷汗——难道枯木杀人还能比他更准确、更冷酷?
  黑鬼又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贺郎和井光?”
  “没有。”
  “你若见到他们,才会明白要什么样的人才算喜欢杀人。”黑鬼淡淡地说:“我杀人至少还有原因,他们杀人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长生实在忍不住的问:“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可以杀人?”
  “随时随地,随便什么人。”
  这句话刚一说完,杜无痕才倒了下去;他倒下去后,大家才能看见他胁下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却还是看不见黑鬼的刀。
  只有长生看见刀光一闪,就入了衣袖,衣袖上也有血。
  黑鬼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血是什么味道?”
  长生立刻摇头,摇得就像小孩在新年手拿的搏浪鼓似的。
  黑鬼伸出手,将衣袖送到他面前:“你只要尝一尝,就会知道了。”
  长生又摇头,不停的摇头,只觉得胃在抽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黑鬼又冷笑:“难道大老爷的手下,都是像你这种连血都不敢尝的脓包?”
  “不是的!”
  这句话当然不是长生说的,说话的人本来在门外,忽然就到了黑鬼的身后。
  黑鬼霍然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
  他本来的年纪一定还很轻,但脸上已因苦难的磨练而有了风霜,所以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纪要大得多了。
  只是他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竟然很美丽、美丽得就像是女人的眼睛。
  美丽得就像是……就像是小情的眼睛!
  ×                           ×                            ×
  黑鬼盯着他,盯着这个青衫少年,冷冷地问:“你也是大老爷的手下?”
  “是的,我也是大老爷的手下。”少年说:“我就叫手下。”
  “你的名字就叫手下?”黑鬼一怔。
  “是的,我就叫手下。”少年说:“是个供人使唤的手下。”
  黑鬼又盯着他,盯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尝过血?你知道血是什么滋味?”
  手下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弯下腰,拾起了杜无痕的刀,在血泊中一沾,刀尖沾血,他舔净了,忽然又反手,将自己左手臂划破道血口,鲜血涌出时,他的嘴已凑了上去,然后才慢慢地抬起头。
  只见他神色不变,淡淡地对黑鬼说:“活人的血是咸的,死人的血就咸得发苦。”
  看见他这个样子,黑鬼的脸色也不禁有点变了,冷冷地说:“我并没有问你这么多。”
  “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确实地道。”手下少年回答。
  “这话是谁说的?”
  “大老爷说的。”
  黑鬼又看着他,忽然笑了,大笑:“好,能够为他这种人做事,我们这趟来得就不算冤枉了。”
  手下少年立即躬身:“那么就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去时,每个人脸上都已不禁露出尊敬之色,只有长生的眼睛里充满了羞愧与痛苦。
  因为他已知道自己从此已经完了。
  这时外面的雪依然在飘着,已是上午了。
  ×                           ×                            ×
  上午。
  虽然在飘雪,但大街上依然热闹纷纷,小孩们在雪地里玩堆雪人、丢雪球的游戏。
  人声滚滚的大街上,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见“踢跶踢跶”的木屐声,由远逐渐响了过来。
  声音越来越响时,大家才看见两个人穿着五寸高的木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两个发髻蓬松,相貌狞恶的扶桑浪人,宽袍大袖,其中一个人一寸宽的纯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八尺长刀,双手却缩在衣袖里。
  另一个黑袍黑屐,连脸色都是黑色的,看来更诡秘、更可怖。
  来了。
  一贺郎和井光也来了!

  第十章 狂杀的恐怖

  一

  杀人不用原因,只为了自己高兴的一贺郎和井光也来了!
  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大家都闭上了嘴,虽然没有人认得他们,可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带着的那种邪恶的杀气,连小孩都能感觉到。
  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正抱着她五个月大的孩子从“翔瑞号”的后室中走出来。
  “翔瑞号”是家很大的绸布庄,这少妇就是少掌柜的新娘夫人,本来就是花一样的年华,刚经过女人一生中最辉煌美丽的时期,就像是一块本就肥腴的土地,刚经过春雨的滋润。
  一看她,一贺郎和井光的眼睛立刻发了直,口水也好像要流下来了。
  一贺郎大声的说:“花姑娘大大得漂亮。”
  并光也不落后的说:“花姑娘大大得好。”
  少妇本来是在逗着怀里的孩子,看见了他们,一张苹果般的脸立刻吓得惨白。
  一贺郎已冲了进去,店里一个伙计正想上前,刀光一闪,左臂已被砍断。
  鲜血喷出的同时,孩子吓哭了,少妇的腿也已吓得发软。
  一贺郎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刀,对着少妇狞笑:“花姑娘不怕,我喜欢花姑娘。”
  他又准备扑上去,这次已没有人敢来阻拦,可是他的腰带却忽然被井光一把抓住,反手一提,手肘一握,他的人就飞了出去。
  井光大笑:“花姑娘是我的,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贺郎已凌空翻身,一刀劈了下来,这一刀又狠又准又快,用的正是扶桑剑道中最具威力的“迎风一刀斩”!
  一贺郎使出这一刀,就好像恨不得一刀就将他弟弟的脑袋砍成两半——这个人果然是随时随地都会杀人,而且随便什么人都杀!
  可是井光也不差,就地一滚,从刀锋下滚了出去,反手打出了三枚铁角乌星,正是“伊贺”忍者常用的独家暗器。
  这兄弟俩竟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就真的拼起命来!
  ×                           ×                            ×
  一贺郎长刀霍霍,每一刀砍的都是井光要害;井光的身法更怪异,满地翻滚,各式各样的暗器,层出不穷。
  突听“夺”地一声,三枚铁星被削落,长刀也被挡住。
  一个又高又瘦的蓝袍道人,发髻上横插着一根枯木簪,手里一柄青钢剑,削落了暗器,架住了长刀,一脚把井光踢出五丈开外,挥手给了一贺郎三个耳光,才冷冷地开口:“要找花姑娘,到侠女楼那里去,有孩子的女人不是花姑娘。”
  这两个横行霸道、穷凶恶极的扶桑浪人,见了他居然变得服服贴贴,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这道士想必就是被人从武当山赶下来的枯木了,想不到现在还是这么威风。”
  另一人笑声更难听:“在自己人面前不发威,你叫他去哪里发威?”
  枯木面不改色,但眉角的一颗痣却已开始不停的跳动:“看来这地方倒真热闹得很,居然连朱家兄也到了。”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大笑:“这老杂儿好灵的耳朵呀!”
  笑声中,两道剑光飞出,如惊虹交剪,一左一右刺了过来。
  枯木没有动,井光和一贺郎退了下去,可是他们没有机会出手,两道剑光中的人影后,还有两条人影,就像是影子般紧贴着他们。
  朱家兄弟持剑飞出,这两个人也跟着飞了出去,只听一声惨呼,剑光中血花四溅,两个人平空跌下,背后都有一柄短刀直没入柄。
  另外两个人凌空一个翻身,才轻飘飘的落下,落在血泊中,一个人脸色发青,另一人还带着酒意,这两人正是兀鹰和庆西门。
  庆西门摆出很潇洒的样子,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叹了口气:“原来朱家的剑也不过如此,我们一直盯在他们后面,他们竟像死人一样,完全不知道。”
  兀鹰的眼睛如食尸鹰般的盯着地上死人:“所以他们现在才会真的变成了死人。”
  枯木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兀鹰的轻功一向是好的,想不到庆西门的轻功也有精进。”
  庆西门淡淡地说:“那只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死。”
  ——这种行业中,你若不想死,就得随时随地磨练自己。
  ×                           ×                            ×
  一直不敢出声的人群中,此时突然又响起一阵骚动,并且人群四散,这才看见一条血淋淋的大汉,手持板斧,飞奔而来。
  兀鹰皱了皱眉:“不知道疯汉又闯了什么祸?”
  枯木冷笑:“闯祸的只怕不是他。”
  斧头奔到他们面前,立刻露出喜色:“我总算赶上你们了。”
  “什么事?”
  “老土又喝醉了酒,在城外和一批河北道上的镖师干了起来。”疯汉说。
  枯木冷笑:“闯祸的果然又是他。”
  “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挨了两下子,想不到连我加上去都不行。”疯汉说:“我只好杀开一条血路,闯出来找救兵。”
  “哦!”
  “那批镖师实在扎手得很,大家再不赶去,老土只怕就死定了。”疯汉急着说。
  枯木动也不动,冷冷地说:“那就让他去死吧!”
  疯汉吃了一惊:“让他去死?”
  “我们这次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被杀的!”
  枯木一说完,居然真的走了,其余的当然也跟着走,疯汉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终于也只好跺跺脚,跟着大伙走了。
  ×                           ×                            ×
  他们当街杀人,杀了人就扬长而去,街上大大小小几百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没有人敢惹他们,因为他们有的不要脸;有的不要命;还有的更是不要脸又不要命!
  直到他们都走远,才有个胖大头陀,挑着根比鸭蛋还粗的精钢禅杖,施施然从“翔瑞号”对面一家酒楼走了出来。
  那少妇惊魂甫定,刚放下孩子,坐在柜台喘气,突听“碰”地一声响,坚木做成的柜台,已被和尚一禅杖打得粉碎。
  这一杖竟似有千斤之力,再反手横扫出去,力量更惊人。
  这家已有三百年字号的绸布庄,竟被他三两下打得稀烂,店里两个伙计,有的断手,有的断腿,也没有几个还能站得起来。
  那少妇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和尚一伸手,就把她像小鸡般抓了起来,挟在胁下,大步的飞奔而去。
  看见他刚才的凶横和神力,还能有谁敢拦他?
  和尚胁下虽然挟着一个人,还是健步如飞,顷刻间就已赶上前面先走的伙伴们,然后转过脸,咧开大嘴,对着枯木一笑,就赶过了他们,走得踪影不见。
  看见他那个样子,兀鹰又皱起眉:“这狗和尚是不是又在发癫?”
  枯木又冷冷地说:“他本来就有疯癫病,每隔三两天,就要犯一次。”
  一贺郎的口水又要流出来了:“他抱着的那个女人,好像是刚才的花姑娘?”
  井光一句话都不说,拔腿就追;一贺郎见状,也不落后的奔前就追。
  他们两个还没有追着,前面的横巷里就传出了一声惨呼,竟像是狗和尚的声音。
  等大家赶过去时,狗和尚一个百把多斤重的身子,竟已被人悬空吊了起来,吊在一棵大树上,眼睛已凸出,裤裆湿透,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都一起流了出来,臭得连巷外都闻得到。
  这狗和尚不但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也练得不错,却在片刻之间就已被人吊在树上,杀他的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
  枯木反手握紧了剑柄,掌心已被冷汗湿透,但脸上却是不停的在冷笑:“好,好快的身手!”
  兀鹰的眉已全皱在一起:“想不到附近居然还有这样的高人,出手居然比我们还毒。”
  疯汉扯开嗓门,大吼:“你既然有种杀人,为什么没种出来跟老子们见见面?”
  窄巷里寂无回声,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但一贺郎关心的却不是这些,他忽然问:“那个花姑娘呢?”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还被狗和尚挟在胁下的女人已不见了,那条用百炼打成,狗和尚连睡觉都舍不得放手的禅杖也不见了。
  难道那个女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二

  大老爷高高的地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看着她面前的七个人,面带微笑,不住的点头,显然觉得很满意。
  青竹丝当然也笑容满面,只要大老爷高兴,他一定也很高兴。
  但枯木他们那些人却有点不高兴了,他们实在想不到这次的顾主大老爷,居然会是个女的。
  虽然只要有钱拿就好,那管他是男是女,但他们还是有点笑不出,看见了那狗和尚的惨死,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
  ——究竟是谁杀了他?
  ——是不是那个少妇扮猪吃了老虎?
  ——还是这附近另有高手?
  看见他们个个脸色不太好,青竹丝立即笑脸的说:“据说各位一进城,就做了几件惊人的事,真是好极了!”
  先开口的还是枯木:“一点都不好。”
  青竹丝依然微笑的说:“可是现在城里的人,已没有一个不知道各位的厉害了。”
  枯木闭上嘴,他的同伴已全都闭着嘴,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却连一口都吐不出。
  他们本来的确是想显点威风,先给这城市一个下马威的,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反而先糊里糊涂的死了一个,这种事若是说出来,岂非长他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
  所以疯汉就突然大吼:“气死我了!”
  青竹丝立时问:“这位仁兄为何生气?”
  疯汉实在憋不住,刚想说出来,一看见枯木、兀鹰都在瞪他,立刻改口:“我自己喜欢生气,一高兴就要生气!”
  青竹丝高兴的说:“那就好极了。”
  疯汉瞪着他:“这有什么好?”
  “就凭阁下这一股怒气,就足以令人心寒胆破!”
  疯汉还没有回答,庆西门已先开口:“可是我就从不生气!”
  青竹丝还是微笑:“那也好。”
  “有什么好?”
  青竹丝看着他:“平时静如处子,动时必如脱兔;平时若是不发火,一发必定惊人!”
  庆西门也笑了:“看来不管我们怎么说,你总有法子称赞我们几句,这倒也是种本事呀!”
  “在下既没有各位这样的功夫,当然只有靠这点本事混混饭吃。”
  大老爷也一直在微笑,一直在听,直到现在才开口:“各位的人已到齐了吗?”
  “都到齐了。”
  大老爷看看他们:“我却记得这次来的应该好像有九位?”
  枯木冷哼一声:“嗯。”
  “还有两位呢?”
  “那两个人来不来都一样。”
  “哦?”
  “有我们七个人来了,无论做什么都已足够了。”枯木冷冷地说。
  大老爷看着他:“对付阿清也已足够了?”
  “不管对付什么人都已足够了。”
  大老爷笑了,笑笑地看看他们:“我知道近来道长的剑术又有精进,其余的几位也都是好手,只不过有件事却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大老爷微笑的挥挥手,门外立刻出现了两个人,抬着根精钢禅杖大步走了进来。
  枯木的脸色变了,他的伙伴也都变了。
  大老爷还是微笑的看着他们:“各位想必都认得这根禅杖吧?”
  他们当然认得,这正是狗和尚成名的兵器,他们已不知亲眼看过多少人死在这根禅杖下。
  “据说这根禅杖一向和狗和尚寸步不离的,却不知怎会到了别人手里?”
  枯木变色,双眼冷酷的盯着大老爷:“贫道正想请教大老爷,这根禅杖是哪里来的?”
  “有个人特地送来,要我转交给各位的。”
  “他的人还在不在?”
  “还在。”
  枯木等人一震:“在哪里?”
  “就在那里!”
  大老爷伸手一指,每个人都随着她手指看了过去,就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门外。

  三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体态丰盈,柔若无骨的女人,赫然竟是“翔瑞号”绸布庄的少奶奶。
  ——难道这女人真的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竟能在刹那间将狗和尚吊死在树上?
  谁也看不出,谁也不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井光第一个狂吼,就地一滚,扑了上去,扬手发出了三枚铁星。
  少妇的身子一闪,已缩在门后,井光却又一声狂吼,仰面跌倒,胸膛上并排钉着三枚铁星,正是他刚才自己打出去的。
  枯木的脸色已惨白,其余的人手脚都忽然冰冷,门外又有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依然还是刚刚生过孩子的那个少妇。
  一贺郎吃惊的看着她,喃喃而语:“这花姑娘果然不是花姑娘,是个女妖怪。”
  少妇居然冲着他笑了笑:“你喜不喜欢女妖怪?”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在抖,这一笑却笑得甜极了,但一贺郎已不再吞口水,他眼睛已发红,双手紧握着刀柄,一步步走了过去。
  枯木忽然目光一凌,低叱道:“小心!”
  只可惜他的警告已太迟了,一贺郎已伸开双臂扑了上去,想去搂住她的腰。
  他动作很快,但还是扑了个空,少妇的身子又缩到门后去,他当然迅速追出去,突然又一声惨叫,一贺郎又一步步向后退。
  别人还没有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已看见一截刀尖,从他后背上露出,鲜血也似箭一般射出。
  等他仰面倒下来时,大家才看见这柄刀!
  八尺长的倭刀,从他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正是他自己的随身武器!
  少妇又出现在门口,盯着他们,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愤与恐惧。
  这次已没有人敢再扑上去,连青竹丝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大老爷依旧不动声色,淡淡地说:“这就是你特地请来保护我的?”
  这句话当然是问青竹丝,所以丝已垂下了头,不敢开口。
  大老爷看着他:“凭他们就能够对付阿清?”
  青竹丝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
  大老爷忽然叹了口气:“我看他们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怎么能——”
  枯木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厉声对着门口说:“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门外,不敢露面?”
  大老爷转看他:“你是在跟谁说话?”
  “门外的那个朋友!”
  “门外有你的朋友?”大老爷笑了,笑笑地摇摇头:“绝没有,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你的朋友。”
  门外无回应,唯一站在门外的,就是那位绸布庄的少奶奶,她刚才还在片刻间手刃了两个人,现在却又像是怕得要命。
  枯木冷笑,向他的同伴们打了个眼色,庆西门和兀鹰立刻飞身而起,一左右,穿出了窗户,身法轻盈如飞燕。
  疯汉抡起大斧,虎啸着冲过去,眼前人影一闪,黑鬼已抢在他面前。
  他们一动,门外的少妇又不见了。
  ×                           ×                            ×
  四个人前后左右包抄,行动配合得准确而严密,不管门后是不是躲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很难再逃得出他们的围扑;尤其是黑鬼的剑,一剑穿喉,绝少失手。
  奇怪的是,四个人出去了很久,外面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枯木手握剑柄,额上已冒出冷汗。
  就在这时,“碰”地一声响,左面的窗户被霞开,一个人飞了进来,右面的窗户几乎也在同一瞬间被震开,也有个人飞了进来。
  两个人同时落下,又是“碰”地一声,就像是两口麻袋被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刚才燕子般飞出去的兀鹰和庆西门。
  就在他们倒下去时,疯汉和黑鬼也回来了,只是疯汉已没有头,黑鬼已真的成了鬼!
  疯汉的头是被他自己的板斧砍下来的,黑鬼的手里已没有剑,他的咽喉上却多了个血洞!
  枯木的手还握住剑柄;额上的冷汗却已如雨点般落下。
  大老爷还是动也不动,她又淡淡地开口:“我早就说过,门外绝没有你们的朋友,最多也只不过有一两个要来向你们催魂买命的厉鬼而已。”
  枯木握剑的手臂上青筋如盘蛇般凸起,但他的声音已嘶哑:“好,很好,想不到‘以血还血’居然也到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短促冷笑:“你错了!”
  枯木一怔:“来的难道是蓝大先生?”
  门外又响起:“这次你对了。”
  枯木又冷笑,但听起来却像是在哭:“好功夫,‘以子之弟,攻子之伯’,果然不愧是‘姑苏薛家’的亲传嫡系。”
  说到“姑苏薛家”这四个字,门外忽然又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门外剑光一闪,枯木已飞身而出,剑光如流云般护住了全身。
  青竹丝不敢跟出去看,连动都不敢动,他当然也看不见门外的人,却听见“格”地一声,一道寒光飞入,钉在墙上,竟然是一截剑尖。
  接着又是“格格格”三声响,又有三截剑身飞入,钉在墙上,然后枯木就一步步退了回来,脸上全无人色,手里的剑已只剩下一段剑柄。
  那柄百炼精钢长剑,竟已被人一截截拗断。
  门外那个人又冷笑:“我不用薛家的功夫,也一样可以杀你。”
  枯木想说话,又忍住,忽然张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倒下去时,惨白的脸已变成乌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5-3-3 17: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高潮再起

  一

  惨白的脸,一倒下去就变成乌黑。
  大老爷笑了:“这果然不是‘姑苏薛家’的功夫,这是‘掌心黑’的功夫。”
  “好眼力!”
  大老爷抬头看着门外:“这一次辛苦了,蓝大先生。”
  蓝大先先依然在门外:“杀这么样几个鼠辈,怎么能算辛苦?若接见了笑二,这些人死得只怕更快。”
  “笑二先生是不是也快来了?”
  “他会来的。”
  大老爷这才长长吐出了口气:“笑二先生的剑法天下无双,在下也早已久仰得很。”
  “他的剑法未必一定是天下无双,但能胜过他的人只怕也不多。”
  “好!好!”
  大老爷连声“好”之后,又转头看着丝:“你听见了吗?”
  青竹丝脸如死灰:“听……听见了。”
  “有了蓝大先生和笑二先生拔剑相助,阿清想要我的命,只怕还不太容易。”
  “是。”
  大老爷冷笑的看着他:“你若想要我的命,只怕也不太容易!”
  “我——”
  大老爷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若真的要靠你请来的这几位高手保护,今日岂非就死定了?”
  青竹丝不敢再开口,他跪了下去,笔笔直直的跪了下去,跪在大老爷面前——他已发现这个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厉害。
  大老爷却连看一眼都不再看他,只挥手:“你累了,不妨出去休息一下。”
  青竹丝不敢动,他哪敢动?门外有个追魂索命的在等着,他怎么敢出去?
  可是他也知道,大老爷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违抗了大老爷的命令,就只有死!
  幸好就在他为难时,院子里已有人高呼着。
  “阿清来了!”

  二

  夜,寒夜。
  大年初二的寒夜。
  带着雪花的冷风迎面吹过来,阿清慢慢地走入侠女楼的大门。
  就在昨天他从这个大门走出去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该走哪条路?
  现在他已知道了!
  ——是什么人,就得走什么样的路!
  ——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根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走进大门,就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垂手肃立在门外。
  手下少年态度诚恳而恭敬:“阁下来找什么人?”
  “找你们的大老爷。”
  手下少年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阁下就是……”
  “我就是阿清,就是那个‘无三小路用’的阿清。”
  手下少年又恭敬的说:“大老爷正在大花厅相候,请!”
  阿清看着他,眼神一凝:“我以前有见过你?”
  “没有。”
  阿清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手下。”手下少年忽然淡淡地笑一笑:“我才真正是一个‘无三小路用’的手下,我只是一个供人使唤的手下。”
  ×                           ×                            ×
  手下少年在前面带路,阿清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看着前面那彷佛熟悉的身影,忽然开口叫:“小情!”
  手下少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他继续在前面带路。
  阿清笑了,苦笑。
  走完这条花径,就可以看见花厅左面那扇被撞破了的窗户,窗户里彷佛有刀光闪起!
  刀在青竹丝手里!
  违抗了大老爷的命令,就只有死!
  青竹丝忽然拔起了钉在一贺郎身上的刀——既然要死,不如死在自己的手里!
  他反手横过刀,去割自己的咽喉。
  忽然间,“叮”地一声,火星四溅,青竹丝手里的刀竟被打得飞了出去,“夺”地钉在窗框上,同时一样东西落了下来,竟然是块小石子。
  大老爷冷笑:“好腕力,看来阿清已来了。”
  这句话说完,大老爷就看见了阿清。
  阿清也看见了大老爷!
  大老爷实在想不到,阿清居然会是这么样一个人。
  阿清也想不到大老爷居然会是个女的,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这世上似乎已很少有能令他动容的事了。
  ×                           ×                            ×
  虽然已睡了一整天,而且睡得很沉,阿清还是显得很疲倦。
  ——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疲倦,就像是一棵已在心里生了根的毒草!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很旧的粗布衣裳,苍白的脸上已长出了黑黑的胡渣,看来非但疲倦,而且憔悴衰老,他甚至连头发都已有很久未曾梳洗过。
  但是他的一双手却很干净,指甲也修得很短、很整齐。
  大老爷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女人们通常很少会去注意一个男人的手。
  她盯着阿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了很多遍,才问:“你就是阿清?”
  阿清懒洋洋的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不必要问的问题,他已懒得回答了。
  大老爷虽然实在想不到阿清今天这么样一个人,但她还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青竹丝。
  阿清的回答却是:“我救的不是他。”
  “不是他走谁?”
  阿清看着她:“小情、梅七娘。”
  站在门口的手下少年左手指彷佛跳动了一下。
  但大老爷的瞳孔在收缩:“因为小情和梅七娘在他手里,他一死,她们两个也只有死?”
  阿清没有回答,他根本不必回答。
  大老爷收缩的瞳孔钉子般钉住青竹丝:“你当然也早已算准他不会让你死?”
  青竹丝没有否认——骰子已出手,点子已打了出来,这出戏已没有必要再唱下去,他扮演的角色也该下台了。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看阿清掷出的是什么点子?
  现在他已没有把握赌阿清一定能臝!

  三

  大老爷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青竹丝,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条通身翠绿的青竹丝:“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心腹,想不到你在我面前一直是在演戏?”
  青竹丝承认:“我们演的本就是对手戏。”
  “是吗?”大老爷又淡淡地问:“所以在落幕以前,我们两个人之间,必定会有个人死?”
  “这出戏若是完全照我的本子唱,死的本该是你!”青竹丝也淡淡地说。
  “现在呢?”
  青竹丝笑了,苦笑:“现在我扮的角色已下台了,重头戏已落在阿清身上。”
  “他演的是什么角色?”
  “是个杀人的角色。”青竹丝说:“杀的人就是你。”
  大老爷没有再问他,只是将目光转向阿清:“你是不是一定要将你的角色演下去?”
  阿清没有冋答,因为他已无法回答了!
  ×                           ×                            ×
  就在大老爷问他时,他忽然感觉到有股逼人的杀气,针尖般刺入他的背脊。
  ——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能杀人的高手,才会带来这种杀气!
  现在无疑已有这么样一个人到了阿清的背后,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脖子后有肌肉突然僵硬。
  可是他没有回头,现在他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都是完全平衡协调的,绝没有一点缺陷和破绽。
  但只要他一回头,就绝对无法再保持这种状态,纵然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疏忽,也足以致命。
  他绝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对方却一直在等着这种机会,花厅里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逼人的杀气,每个人呼吸都已几乎停顿,额上都已冒出了汗。
  阿清却连指尖都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明知背后有人要杀他,还能不闻不动,那这个人身上每根神经,想必都已练得像钢丝般坚韧!
  阿清居然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别人不懂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但青竹丝却明白。
  要杀他的人在他背后,他用眼睛去看,也看不见,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保持一片空灵。
  ——发生在身后的事,唯有用“心眼”才能看得见!
  但阿清身后的人居然也没有动。
  这个人当然也是高手,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高手,才能有这样的忍耐和镇定。
  ——等不到机会,就绝不出手!
  ×                           ×                            ×
  花厅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一切都完全静止,甚至连后院里的风都已停顿了。
  一粒黄豆般大的汗珠,沿着鼻梁,从大老爷脸上流落,她没有伸手去擦,她整个人都已如弓弦般绷紧,她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如此沉得住气。
  她自己已沉不住气,忽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你背后有人要杀你?”
  阿清不听、不闻、不动。
  大老爷又问:“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清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现在都绝不敢出手的。
  大老爷再问:“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看看他究竟是谁?”
  阿清没有回头,却张开了眼睛,因为他忽然又感觉到一股杀气。
  这次杀气是从他面前来的!
  他张开眼,就看见一个人远远地站在对面,道装玄冠、长身玉立,苍白的脸上眼角上挑,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两条几乎接连在一起的浓眉间,又彷佛充满了仇恨!
  阿清看得出这道人精气劲力都已集聚,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道人也没有动,却在盯着阿清的一双手,尤其是他的右手,忽然问:“阁下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阿清沉默。
  大老爷却沉不气的问:“你看得出他是用剑的?”
  道人点点头:“他有双很好的手。”
  大老爷从未注意到阿清的手,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手和他的人很不相配。
  他的手太干净!
  道人知道大老爷不懂,所以他就解释:“这是我们的习惯。”
  “什么习惯?”
  “我们绝不沾污自己的剑。”
  “所以你们的手一定都是很干净?”
  “我们的指甲也一定剪得很短。”
  “为什么?”
  道人解释:“指甲长了,妨害握剑,只要我们一剑在手,绝不容任何妨害。”
  “这是种好习惯。”
  “有这种习惯的人并不多。”道人说:“若不是身经百战的剑客,绝不会将这种习惯保持很久。”
  大老爷看着道人,笑着说:“能够被笑二先生称为剑客的人,当然是用剑的高手。”
  “绝对是。”
  原来这个道人就是笑二先生!

  四

  大老爷看着笑二先生,又微笑的说:“可是在笑二先生的剑下,又有几个人逃得了活口?”
  笑二先生傲然的回答:“不多!”
  他骄傲,当然有他的理由,这半年来,他走遍江南,掌中一柄长剑,已会过了江南十大剑客中的七位,从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十招。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辛辣,反应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议,死在他剑下的七大剑客,每个人都有一招致命的杀着。
  尤其是“闪电追风剑”梅子仪的“风雷四刺”,更是江湖中少见的绝技,他杀梅子仪时,用的就是这一招!
  梅子仪的“风雷四刺”出手,他竟以同样的招式反击——以子之弟、攻子之伯!
  一个人的剑术能够被称为“闪电追风”,速度之快,可想而知,可是梅子仪的剑距离他咽喉还有三寸时,他的剑已后发先至,洞穿了梅子仪的咽喉。
  大老爷的属下,有人亲眼看见过他的那一战,根据那个人回来的报告——
  “笑二先生那一剑刺出,在场的四十多位武林高手,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剑光一闪,鲜血已染红了梅子仪的衣裳。”
  所以大老爷对笑二先生早已有信心!何况还有“姑苏薛家”唯一的外姓弟子蓝大先生和他互相呼应。
  就算蓝大先生不出手,至少也可以分散阿清的注意力!
  这一战的胜负,几乎已成了定局!
  ×                           ×                            ×
  大老爷依然高高坐在她的交椅上,心里已稳如泰山,所以她当然笑得很愉快。
  “自从谢三少爷封剑退隐于神剑山庄,西门吹雪仙逝后,江湖中的剑客,还有谁能比得上笑二先生?笑二先生若想要神剑山庄那一块‘天下第一剑’的金字招牌,已不过是迟早的事了。”
  大老爷心情愉快的时候,总不会忘记赞美别人几句。
  只可惜这些话笑二先生竟好像全没有听见,他只是一直在盯着阿清。
  不是盯着阿清的手,而是盯着阿清的眼晴!
  一听见“笑二先生”四个字,阿清的瞳孔突缩,就好像被一根针刺了进去。
  一根已被鲜血和仇恨染红了的毒针!
  笑二先生不认识这个落拓憔悴的年青人,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他的名字有这种反应?
  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机会来了!
  ×                           ×                            ×
  无论多么坚强镇定的高手,若是突然受到某种出乎意外的刺激,反应都会变得迟疑些。
  现在这个落拓的人无疑已受到这种刺激——仇恨有时也是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可是现在阿清眼睛里的表情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和悲伤。
  ——这种情感只能令人软弱崩溃。
  笑二先生并不想等到阿清完全崩溃,他知道良机一失,就永不再来!
  一贺郎那柄八尺长的倭刀还钉在窗框上,笑二先生突然反手拔出,抛给了阿清。
  他还有另一只手,他背后的长剑也已出鞘,无论阿清会不会接住这把刀,他都已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已有绝对的把握!
  更何况他已看见阿清接住了那把刀。

  五

  阿清用的本来是剑,从剑柄到剑尖,也只不过长三尺九寸,但现在他接住的那柄刀,光刀柄就有一尺五寸长。
  扶桑的浪人通常都是用双手握刀的,他们的刀法和中原完全不同,剑法更不同了。
  阿清手里有了那柄刀,就像是要铁师用画笔打铁,书生用铁锤作画——有了还不如没有得好!
  可是他接住了那柄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已无法判断这举动是否正确。
  就在阿清手触及刀柄的那一刹那间,剑光已闪电般破空而来。
  三尺九寸长的剑,已抢入了空门,八尺长的倭刀,根本无法施展开来。
  剑光一闪,已到了阿清的咽喉。
  阿清的手就在这时,突然一抖,“格”地一声响,倭刀突然断成了两截,从刚才被石子击中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石子打在刀尖上,打在离刀尖三寸七分长的地方。
  七尺长的刀还在阿清的右手上,刀尖已被挑起,阿清左手一接,一发!
  就好像在发飞刀似的!
  ×                           ×                            ×
  笑二先生的剑锋毒蛇般刺来,距离咽喉已不及三寸,这一剑本来绝对准确而致命。
  拔刀,抛出,拔剑,出手!每一个步骤,他都已算得很准。
  可惜他没有算到阿清这一着!
  “叮”地一声,火星四溅,断了的刀尖已迎上了笑二先生的剑。
  不是剑锋,是剑尖!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间迎击上闪电般刺来的那一点剑尖。
  没有人的出手能有这么快,这么准——也许并不是绝对没有人,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是笑二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阿清就是这个人。
  ×                           ×                            ×
  剑尖一震,笑二先生立刻就感觉到一阵奇异的震动从剑身传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彷佛又觉得有阵风吹起!
  阿清手里的断刀,竟似已化成了一阵风,轻轻地向他吹了过来。
  他看得见刀光,也能感觉到那阵风,但他却完全不知道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躲得开?
  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可是笑二先生并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个朋友在阿清的背后等着。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笑二先生的剑法比蓝大先生高,武功比蓝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看法错得多么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蓝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够了。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剑法,没有人能想象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变化。
  因为根本没有看见过。
  他和蓝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难相共了多年,连他也只看过一次。
  所以他相信只要蓝大先生这一招出手,阿清纵然能避开,也绝对没有余力伤人了。
  他更相信蓝大先生现在必定已出手!因为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听见了一声低叱!
  “刀下!”

  第十二章 阿清是何人

  一

  “刀下!”
  叱声响起,风声立刻停顿,刀光也同时消失。
  蓝大先生掌中的剑,已到了阿清的后头!
  剑气森寒,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着去触及它,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尖针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了。
  剑本来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
  一剑飞来,骤然停顿,距离阿清颈后的大血管已不及半寸。
  阿清的血管在跳动,血管旁那块本来已抽紧的肌肉也在跳动,但他的人却没有动。
  他动时如风,不动时如山岳!
  ——可是山岳也有崩溃的时候。
  阿清的嘴唇已干裂,就像是山峰上已被风化龟裂的岩石,他的脸也像是岩石般一点表情都没有。
  ——难道他不知道这柄剑只要再往前刺一寸,他的血就必将流出?
  ——难道他真的不怕死?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这次都死定了!”
  笑二先生长长吐出口气,大老爷也长长吐出口气,他们都在等着蓝大先生这一剑刺出。
  ×                           ×                            ×
  剑还没有刺出,但蓝大先生的眼睛却一直盯在阿清脖子后那条跳动的血管上。
  蓝大先生的眼睛里没有杀意,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彷佛充满了怨毒,又彷佛充满了痛苦。
  ——他这一剑为什么还不刺出呢?他还在等什么?
  笑二先生忍不住的说:“你用不着顾忌我!”
  阿清的掌中断刀还在他咽喉前的刀寸之间,但是他不怕,因为蓝大先生的掌中已有剑,他也有把握能躲得开阿清的这一刀!
  只是蓝大先生没有反应,也没有动。
  “就算我躲不开,你也一定要杀了他!”笑二先生大叫:“这个人不死,就没有我们的活路,我们不能不冒险一搏。”
  大老爷立刻插嘴:“这绝不能算是冒险,你们的机会比他大得多了。”
  笑了,蓝大先生忽然笑了,笑容也像他的眼神同样奇怪。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的剑已刺出!
  从阿清的颈旁刺了出去,刺入了笑二的肩!

  二

  一剑刺出!
  “叮”地一声,笑二先生的剑已落地,鲜血飞溅,溅上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脸已因惊讶愤怒而扭曲!
  大老爷已跳了起来。
  谁也想不到这变化,谁也不知道蓝大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只有他自己和阿清才知道!
  只是阿清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这变化竟似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他的眼睛里偏偏又充满了痛苦。
  甚至比蓝大先生的痛苦还深!
  ×                           ×                            ×
  剑光又一闪,剑已忽然入鞘。
  蓝大先生收好剑后,忽然又长长叹了口气,才开口:“我们是不是已有十五年不见了?”
  他这句话竟然是问阿清,看来他们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多年的老友。
  蓝大先生看着阿清的背脊:“这些年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病痛?”
  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重聚,当然要互相问安,这本来是句很普通的话,可是这句话从蓝大先生嘴里说出来,却又彷佛充满了痛苦和怨毒。
  阿清的双拳忽然握紧,非但不开口,也不回头。
  蓝大先生盯着他:“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肯回头,让我看看你?”
  直到此时,阿清才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你既然已认出了我,又何必再看呢?”
  “那么你至少也该看看我已变成了什么样子?”蓝大先生的声音虽然说得很轻,却又偏像是在嘶声呐喊!
  听见这么样的声音,阿清也忍不住的动了,他终于回过头;一回过头,他的脸色就变了。
  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已,并没有什么奇特可怖的地方,可是阿清的脸上表情,却远比忽然看见洪荒怪兽还吃惊。
  蓝大先生笑了,笑得很奇怪:“你看我是不是已变了很多?”
  阿清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
  蓝大先生笑笑地问他:“我们若是在路上偶然相逢,你只怕已不会认得出我了。”
  他不等阿清回答,忽然转过头,去问大老爷:“你是不是在奇怪,他看见我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大老爷当然是点点头,她实在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蓝大先生知道她回答不出,所以又问:“你看他已有多大年纪?”
  大老爷看看阿清,迟疑的说:“三十岁左右吧?”
  “那我呢?”
  大老爷回头看着蓝大先先那满头苍苍白发和脸上的铍纹,心里虽然想少说几岁,但也不能说得太少。
  幸好蓝大先生自己先说了:“你看我是不是已有六十岁左右了?”
  大老爷马上笑着附和:“就算蓝大先生真的已有六十岁,但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五十岁出头而已。”
  蓝大先生笑了,大笑,就好像他从来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似的。
  但是他的笑声听来却又偏偏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有几分像是在哭。
  大老爷看看他,再看看阿清:“难道我全都猜错了?”
  阿清顿了顿,才长长吐口气:“我属马,今天是三十一岁。”
  “他呢?”
  阿清回答:“他只比我大三岁。”
  大老爷吃惊得看着蓝大先生,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这个人今年才三十四岁。
  “他……他为什么老得如此快?”
  阿清淡淡地回答:“因为仇恨!”
  ×                           ×                            ×
  太深的仇恨,就正如太深的悲伤一样,总是会令人特别容易衰老。
  大老爷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却又忍不住的问:“他恨的是什么?”
  蓝大先生一样没有回答,说话的是阿清:“他恨的是我!”
  “他为什么要恨你?”
  阿清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因为我抢了他未过门的妻子!”
  大老爷一怔:“你抢了他的妻子?”
  阿清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声音也彷佛很遥远的地方:“然后就在过了没多久,我又杀了他的未婚妻!”
  大老爷这才真正吓了一大跳:“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来自遥远的声音里,彷佛有一抹痛苦:“因为我高兴。”
  大老爷看着他:“只要你高兴,不管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是的。”
  大老爷又长长吐了口气:“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事?”
  “他刚才不杀你,只因为他不想让你死得太快。”大老爷说:“他要让你也像他一样,受尽折磨后,再慢慢的死——”
  “放你妈的屁!”蓝大先生大吼的打断了她的话。
  大老爷一怔!
  蓝大先生握紧双拳,再看着阿清,一字一字的说:“我一定要你看看我,只因为我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清在听。
  “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蓝大先生凝视着他:“所以我才会将自己折磨成了这样子。”
  阿清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点头:“我明白。”
  “你真的已明白?”
  “真的。”
  蓝大先生缓缓地喘口气:“你……你能原谅我?”
  阿清也凝视着他:“我……我早已原该你。”
  蓝大先生这才又长长吐出口气,好像已将肩上压着的一副千斤担放了下来,然后他就跪了下来,跪在阿清面前。
  “谢谢你……谢谢你!”

  三

  笑二先生一直在旁吃惊的看着他们二人,直到此刻,他实在忍不住的大叫:“他拐了你的妻子,又杀了你的妻子,你反而求他原谅你,反而要谢谢他?你……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刚才他的剑已动,已有了出手的机会,他看得出阿清已经被他说的话分了心,却想不到他的朋友反而出手救了阿清。
  蓝大先生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刚才真的是我救了他?”
  笑二先生想听:“难道不是?”
  “我救的不是他,是你。”
  笑二先生一怔。
  “刚才你那一剑出手,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蓝大先生苦笑:“就算我也忘恩负义,与你同时出手,也未必能伤得了他毫发。”
  笑二先生的怒气已变为讶异!他知道他这朋友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却还是忍不住的问:“刚才我们双剑夹击,已成了天地交泰之势,他还有法子能破得了?”
  蓝大先生肯定的回答:“他有。”
  接着他脸上就出现了尊敬之色,跟着又说:“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一种法子!”
  笑二先生骤然变色:“他……难道他是用……”
  “不错!”蓝大先生说:“你以为他是用剑的?”
  “其实不是?”
  “不是。”蓝大先生说:“他是用刀的!”
  “刀?”笑二先生又一惊:“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他就是!”
  笑二先生踉跄后退,彷佛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                           ×                            ×
  窗外已不知在何时又飘下雪了,月光下的雪花如星星般闪闪发光。
  大老爷实在想不透阿清究竟是何人,竟能令当代两大高手如此对他。
  蓝大先生将目光移向窗外:“我生平只做了一件罪不可赦的事,若不是一个人替我保守了秘密,我也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
  笑二先生问:“他也就是那个人?”
  “是的。”蓝大先生又慢慢地说:“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这些年来,我也曾见过他,可是他却从未给过我说话的机会,从不听我说完过一句话,现在——”
  现在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他这一生已无法再说完任何一句话了。
  一道寒光无声无息的飞来,是一把飞刀,已钉入蓝大先生的背。
  鲜血溅出,蓝大先生倒下去时,青竹丝彷佛正在微笑!
  但出手的人并不是他。
  出手的人没有笑,手下少年平时脸上总是带着种很可爱的微笑,现在却没有笑。
  看见他出手,大老爷先吃了一惊,阿清也吃了一惊。
  笑二先生不但吃惊,而且愤怒:“这个人是谁?”
  手下少年回答:“我叫手下。”
  “手下?”
  “我只不过是个既没有名,也是‘无三小路用’的小孩子而已。”手下少年说:“像你们这么样的大英雄、大剑客,当然不会杀我的。”
  笑二先生怒叫:“杀人者死,不管是谁杀了人都一样——”
  这句话未完,笑二先生已拾起了他的剑,但手下少年却还是面不改色。
  “只有我不一样,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的。”
  笑二先生剑已在握,忍不住的问:“为什么?”
  手下少年在回答,但目光却是在看着阿清:“因为只要你一出手,就一定有人会替我杀了你!”
  他在看阿清时,眼神很奇怪,好像是又高兴,却又很痛苦。
  笑二先生还没有开口问,阿清已忍不住的问:“谁会替你杀了他?”
  手下少年注视着他:“当然是你。”
  “我?”阿清一怔:“我为什么要替你杀人?”
  手下少年的眼神彷佛痛苦又深了:“因为我虽然没有名,也没有用,却有个很好的母亲,而且跟你熟得很!”
  “你母亲?”阿清的脸色变了:“难道你母亲就是……就是……”
  他的声音已嘶哑,他已说不出那个名字,那个他一直都想忘记,却又永远也忘不了的名字!
  但手下少年却已替他说了出来:“家母就是‘姑苏薛家’一剑飞雪薛青碧的大小姐,蓝大先生的小师妹……”
  青竹丝面带微笑的替少年说了下去:“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就叫薛哭樱。”

  四

  “薛哭樱!”
  这个名字使得阿清的手冰冷,直冷入骨髓!
  青竹丝仍微笑的又继续说:“薛哭樱也就是十五年前忽然出现,单挑‘小李飞刀’的月神!”
  “月神?”大老爷一下子猛然站了起来。
  阿清的全身都已冰冷,脸上已露出了痛苦之色。
  手下少年看着他,淡淡地说:“家母再三嘱咐我,若有人敢在外面胡言乱语,毁了‘姑苏薛家’的名声,就算我不杀他,你也不会答应的。”
  阿清看着手下少年,眼中的痛苦之色很浓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手下少年注视着他,忽然展颜一笑:“我叫小情,薛葬情!”
  话一完,他就抬手将盘在顶上的头发打散,立时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了下来,她赫然就是阿清不惜一切救她的小情!
  阿清整个人不但惊住,也愣住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自称是“手下”的人会是小情,会是薛哭樱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
  阿清的目光又飘走了,飘向时空……飘向往事……飘向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山……
  ×                           ×                            ×
  在天之涯,在海之角,那儿有一座不曾被世人记起过的山。
  在那一座山之巅,是一片虚无;那儿既没有星、也没有月,那儿只有一望无际的风雪。
  那一片风雪自亘古以来,就未曾停过。
  风雪中有两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任凭风雪无情的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也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看来就彷佛自亘古以来就被风雪雕塑出来的冰人。
  千年冰雪也有融化时,也不知是谁先动手,几乎可以说是同时,少女和少年的右手同时一挥。
  两把形状不同,却同样锐利可怕的飞刀,迅雷般的射向对方。
  少女的飞刀,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月光也如刀!
  少年的飞刀,也有淡淡的刀光,淡如初露的晨曦,晨曦温暖而坚定。
  两个人、两把同样可怕的飞刀,在他们两个的中央点相遇、相撞。
  火星四溅的瞬间,少年的飞刀突如一分为二。
  一把飞刀变成了两把飞刀!
  两把飞刀,一把击中少女的飞刀,在火星四溅时,和少女的飞刀一起掉落雪地里,另一把直逼少女的心窝!
  少女的脸上有了表情,那表情就和那两把掉落雪地里的飞刀一样,掉落了一个永不超生的万丈深渊!
  但是少女的阵中却没有死亡的恐惧,反而有了一抹欢愉!
  在这死亡的前刻,她竟然感到欢愉?
  她在欢愉什么?
  欢愉她能死在这少年的刀下?
  就在飞刀射入少女心窝的前一刹那间,在一个很远很远,很遥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哭声!
  就在婴儿哭声响起的同时,少年的手又挥了一下。
  又闪起一道刀光,后发先至的,在前一把飞刀射入少女心窝前一刹那间,将它击偏了。
  飞刀被击偏了,但阿清的目光却没有偏。
  他深深地凝注站在他面前的薛葬情。
  他眼中的痛苦之色虽然没有消褪,但却也露出了一抹晨曦般的温暖。

  五

  “你母亲近年可好?”阿清看着她:“她为什么不将你留在她身边呢?”
  “她很好。”薛葬情忽然叹了口气:“因为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孩子,很本没资格进薛家的门,只有寄人篱下,做个供人使唤的手下。”
  阿清的脸色又变了,眼睛里又充满了痛苦和哀凄,过了很久,才又轻轻地问:“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我今年正好十五。”
  大老爷又吃了一惊,无论谁都看不出这少女才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我知道别人一定看不出我今年才十五岁,就好像别人也看不出这位蓝大先生今年才三十四岁。”薛葬情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的日子比别人家的孩子过得苦些,所以长得也就比别人快些。”
  ——痛苦的人生经验确实很容易令孩子们成熟长大!
  阿清痛苦的凝视着她,又轻轻地问:“你母亲为什么要替你取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我母亲想要埋葬过去的一段情,所以才将我取名为葬情。”
  葬情?
  过去的情感真的能埋葬吗?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阿清却清楚得很。
  因为他也曾想埋葬掉过去的一段情!
  只是……
  ×                           ×                            ×
  笑二先生没有情可以埋葬,也没有脸再留在这儿,他看看阿清,再看看薛葬情,忽然跺了跺脚,抱起蓝大先生的尸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老爷知道他这一走,自己只怕就走不了,马上开口:“笑二先生请留步!”
  薛葬情忽然一声冷笑:“他明知今生已复仇无望,再留下来岂非自讨没趣。”
  这是句很伤人的话,江湖男儿流血拼命,往往就是为了这么样的一句话,但是薛葬情算准了笑二先生就算听见了,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因为她说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可是她想不到笑二先生居然又退了回来!
  笑二先生一走出门,就退了回来,一步步往后退,惨白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不是悲伤愤怒,而是惊惶恐惧!
  ×                           ×                            ×
  笑二先生已不再是那种热血冲动的少年,也绝不是个不知利害的人,他的确不该再退回来的,除非他已只剩下道一条退路而已。
  薛葬情叹了口气:“明明是个聪明人,为什么偏偏要自讨无趣呢?”
  笑二先生没有回答,门外已有人替他说了:“因为他已无路可走。”
  声音很冷,本来很远,只听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笃”地一声,就已到了门外;接着又是“笃”地一声,门外的这个人就已经到了花厅里。
  这个人左边一只衣袖空空荡荡的束在腰带上,右腿已齐膝被砍断,装着只木脚,左眼上一条刀疤,从额角上斜挂了下来,深及白骨。
  这个刚刚进门的人竟是个独臂单眼单脚的残废!
  像这么样的残废,样子本来一定很丑陋狞恶,这个人却是个例外,他不但修饰整齐,衣着华丽,而且还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就连脸上的那条刀疤,都彷佛带着种残酷的魅力!
  他的衣服是纯丝的,伴腰的玉带上,还斜斜插着一柄短剑。
  屋子里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是他却好像全都没有看在眼里,只冷冷地问:“谁是这里的主人?”
  大老爷看看阿清,看看青竹丝,又看看薛葬情,才勉强的笑一笑:“现在好像还是我。”
  独臂人看看她,眼角随即上翻,傲然的说:“有客自远方来,连个座位都没有,岂非显得主人太无礼?”
  “这……”
  大老爷还在迟疑,青竹丝已陪着笑,搬了张椅子过去:“贵客尊姓?”
  独臂人根本不理他,却伸出了四根手指。
  青竹丝看了看,依旧陪笑的问:“贵客莫非还有三位朋友要来?”
  独臂人冷哼了一声,青竹丝立刻又搬来三张椅子,刚摆成一排,已有两个人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了下来。
  其中一个人不但身法轻如落叶,一张脸也像落叶般干瘪无肉,腰带上插着根三尺长的枯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根落地的枯竹。
  可是他的衣着更华丽,神情更倨傲,屋子里的人无论是死是活,在他眼里看来都好像是死的。
  另外一个人却是个笑口常开的胖子,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上戴着二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戒指,指甲留得又尖又长,看起来就像是只贵妇的手。
  这么样的一双手当然不适于用剑,这么样的一个人也不像是会轻功的样子,可是他刚才从半空中飘落时,轻功绝不比那如落地枯竹般的老者弱。
  看见这三个人,笑二已面如死灰。
  门外却还是有人在不停的一面咳嗽着,一面慢慢走了进来,竟是个衣着破旧、弯腰驼背、满脸病容的老和尚!
  看见这老和尚,笑二先生更面无人色,惨笑的说:“好得很,想不到连你也来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我不来谁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不但像是有病,而且还病了很久,病得很重,可是现在无论是谁都已看得出,他必定极有身分,极有来头。
  大老爷当然也有这种眼力,她已看出这和尚很可能就是她唯一的救星,不管怎么样,出家人心肠总是不会太硬的。
  “幸好这里不是地狱。”大老爷恭恭敬敬的说:“大师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必再受那十方苦难。”
  这个老和尚居然不领情,又叹了口气:“这里不是地狱,哪里是地狱?我不来受苦,谁来受苦?”
  “这……”大老爷勉强的笑:“到了这里,大师还要受什么苦?”
  “降魔苦,杀人也苦。”
  大老爷一怔:“大师也杀人?”
  老和尚双手合并:“我不杀人,谁杀人?不杀人,又何必入地狱?阿弥陀佛!”
  大老爷说不出话了,无论谁遇着这么样的一个和尚,都会说不出话来的。
  但独臂人却还要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大老爷摇摇头——无论谁当了她这样的大老爷之后,认得的人都一定不会太多。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独臂人盯着她说:“像我这样只有单眼、单手、单腿的人,却还能用双剑的,只怕找不出第二个。”
  他并没有自夸,像他这样的人,江湖中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唯一的一个就只有江南十大名剑名第三的“燕子双飞”单一飞!
  大老爷当然也知道江南十大名剑:“阁下就是单大侠?”
  “不错,我就是单一飞。”单一飞傲然的说:“我也是来杀人的。”
  话音一完,那干瘪老者就接着马上说:“还有我柳落竹。”
  柳落竹也是江南的名剑客,江南十剑中,已有七剑毁在笑二先生的剑下。
  单一飞冷冷地看着大老爷:“我们今天要来杀的是什么人,我不说你想必也知道。”
  大老爷松了口气:“幸好各位要来杀的不是我。”
  单一飞回答:“当然不是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跃起,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刺笑二。
  笑二也已拾起了他的剑,挥剑还击,“叮”地一声,双剑交击,两道剑光忽然改变了方向,向大老爷飞了过去!
  大老爷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两柄剑已洞穿了她的咽喉和心脏。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也没有人阻拦!
  因为就在双剑相击的同一刹那间,青竹丝已被老和尚击倒,也就在这同一时间,落竹剑和那笑口常开的中年胖子已到了薛葬情的身旁。
  柳落竹的剑还未及出鞘,一柄剑已横闯薛葬情的左肋,她想往前窜,笑二和单一飞的剑正迎面向她飞了过来。
  她只有往右闪,一双贵妇人般的纤纤玉手已在等着她,软绵绵的指甲忽然弹起,十根指尖,就像是十柄短剑,已到了她的咽喉眉间。
  薛葬情已无路可退,她已死定了!
  ×                           ×                            ×
  薛葬情已死定了。
  可是阿清不能让她死,决不能!

  (第二部 终)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7-1 13:55 , Processed in 0.096942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