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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怅望祁连

[连载] 郎红浣《剑胆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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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5:5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纪翠来家,第一着棋偷开角门盗出坐骑,回头上后面小楼会见莺、小莲、小萱,闲话家常。
二更天回到屋里睡觉,四更天拾夺行装,留下一封信压砚台底下,就这样跳窗上屋溜了。
天亮时他追上南拜,快马加鞭径奔山西潞安府长治县,进城投店休息一宵,准备第二日一早拜山。
太行山深处有个险隘地方,土名盘陀谷断肠溪。
当年李小虎灭绝人伦,召集天下群贼聚会断肠溪,劫持伯父李一龙如夫人春姨娘母子,以诱燕惕郭燕来前来送死,没想到却引来了小爷傅震和傅家一众子弟门人,一场血战,冤仇深结。
夜游鹰莫凌云是在燕姑娘的铁翎箭下受伤逃脱的,近来他再度返回太行山,再度做起为非作歹的山大王。
莫凌云为人极端险诈,说他跟水秋痕要好不如说他害怕水秋痕。他练的是一身轻巧功夫阴谋诡计暗箭伤人,所谓鸡鸣狗盗之辈,算不得好汉英雄。这种人最能凑合机缘,求生存的力量特别强大,应付环境的手腕尤其到家,许许多多绿林道高明人全死光他犹健在,这证明他有多么狡黠聪明。
水秋痕把残废的玉簪儿交他看管,他满怀疑忌却只是不敢推辞。水秋痕走了他立刻送玉簪儿别地方安顿,算定留下她早晚惹祸招灾。
这天午后却掠一笔财货,正在忠义堂上大排庆功宴,高会大小头目分赃,忽报赤彪南拜拜山过访。
他料到事与水秋痕有关,急忙吩咐收起赃物,率众鼓吹出寨迎接。
他跟南拜从前见过两三次面,对纪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纪翠今天打扮得非常阔绰,长袍马褂腰挂三尺龙泉,龙马精神河岳气概,那样子不像江湖上派头。
拜山宾主免不了一番客套,彼此各有几句门面话招呼。
纪翠趋前拜手稽首报名圆场,莫头领顶礼相还连称相见恨晚,于是在鼓乐杂作中客人被接上忠义堂,现成的筵席揖让就坐。
坐定莫贼先发制人,开口便查询到水秋痕老友,说阔别两年余不通音讯,不晓得旧雨萍踪浪迹现在何方。
让他这一撤清,南总镖头自是什么话都不好问。
纪翠可就瞧出了贼人眼睛里另有文章,默念打草惊蛇反而不美,心中就有了主意。
山寨里老规矩大碗大块肉敬客,纪翠仗着海量借花献佛遍酌群贼,掌灯时群贼纷纷醉倒了。
可只是莫凌云没安好心,等到大家都不济了,他忽然崛起狠拚。
此贼算得上酒鬼,但拚不了十来碗,就又看出占不得便宜,哼喝一声添酒。
桌上送来一对酒樽,六角形长颈子古铜材料,古色古香雅致悦目。这东西有名见的叫鸳鸯壶,壶里隔堵,一个嘴能出两色酒,机关装在壶底下。
莫贼抢起壶向纪翠碗理斟,左边手支住壶底。
这就瞒不过柳爷,身在虎穴龙潭,斗智不斗力,他瞧着碗里酒,笑笑道:“莫兄,杯底酒发浑,喝了大好受,换一换好么?”
话讲得和气,莫贼倒是有点慌张,跳起来远远地扔出酒壶,夺过纪翠酒碗往地下倾泼,叫着嚷着要摘侍酒小喽罗吃饭瓢儿。
纪翠劝阻他不必发这么大脾气,边说边拿起另一把壶,故意举起高高地察视有无毛病,倒个满碗酒回敬莫贼。
这样双方各喝了二一十碗,莫贼醉三分,他纪翠佯醉七成。再经过半个时辰放对,纪翠伪装人事不省,莫贼千实万实躺倒不能动弹。
太行山绵亘数千里,其中有许多股杀人不眨眼的山贼,但一般说来,真正可以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强盗并不多,却多的是穷土匪,毕竟敢公然远出千里外却掠城镇的强盗并不多,太行山区本来就是穷地方。
占据盘陀谷断肠溪的这一股强盗,却是最富足的一股,山大王莫凌云比任何盗魁都有办法,他自己就是一个最讲究享受的人。
后寨里厮养了不少绝色女人,绝大多数是掳劫而来的可怜虫,一部份却是甘心作贼的女强盗。
在设宴待客之前,他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
莫贼阴险机诈,狡黠聪明,一见南拜便知道灾祸光临,被他不幸而抖中。
水秋痕在京师主持高升栈和大通镖局,而南拜是太原通达镖局的镖局,名列京师六猛兽的老大,六猛兽目下有四猛兽在大通局任镖头。
南拜来了,岂能与水秋痕无关。
如果与水秋痕有关,达就必定牵涉到水秋痕送来的玉簪儿。牵涉到玉簪儿,问题简单了,但也相当复杂,多少必定与儿女之情有关。
因此,他为了防万一,下了两步棋。
第一步棋他失败了,鸳鸯壶拆穿了老把戏,当堂出彩,几乎下不了台。
他的第二步棋派上了用扬。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山寨里有的是比玉簪儿更美丽,更妖媚的女人。
原来的打算是他亲自主持棋局,没想到被纪翠灌足了酒,上了纪翠的当,躺下去醉得不能动弹,失去了亲自主持棋局的机会。
纪翠量大如海,但拚递群贼,再碰上莫凌云异军突起,虽说大获全胜,自己也难免有所折损,确确实实也有了五七分酒意,伪装人事不省,总算他还能够“伪装”,表示他仍算清明。
宾馆分数等,招待纪翠南拜,是最好的宾馆,保证贵宾住进之后,宾至如归。
几个喽罗将他抬起,一路哗笑着将他送入宾馆。
他既然装醉,就只好任人摆布,但暗中留了心,假使看出警兆,那就用不着装了。
他发觉比他先醉倒的南拜,并没有一起送来。
那位领先走的喽罗,登上宾馆的台阶,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两个姑娘说:“姓柳的客人醉得人事不省,给你们送来啦!人算是交给你们了。”
出来了四个女人,分抬了他的手脚,进入灯光明亮的客厅,抬入一间幽香扑鼻的华丽客房。
装就装到底,他被安放在床上,躺得直挺挺四仰八叉,任由对方摆布。
四个女人爬上床,替他宽衣解带除履脱袜。
他的剑和囊,放置在枕畔,这点颇令他放心。
五个女人都走了,他正感到奇怪,正想张目挺身而起,忽又听到细碎的足昔。
虎目半张,他偷偷地用眼角察看。
他几乎一蹦而起,却又忍住了。
玉簪儿、胡绮黛,捧着醒酒汤进房的俏姑娘,赫然是他不惜千里奔波追逐的黛妹妹。
他总算不冒失,原来已看出有点不对,眉目宛然,轮廓身材都十分神似,可只是神韵不同。
他见过玉簪儿的本来面目,而这位神似玉簪儿的姑娘,妖媚之气外露,眉梢眼角饱含春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再就是他想起了红娘子胡绮春,想起那天晚上挑逗他的情景,薄薄的春衫,半裸的胴体,诱人的酥胸,腻人的风情。
眼前这位女郎,所穿的衫裙,就与当时的红娘子一模一样,甚至更暴露些,里面没穿胸围子,诱人的高耸双峰,走起路来真有令人昏眩的魔力。
美姑娘将醒酒汤放在妆台上,撩起裙袂上了春凳爬上床,一阵醉人的幽香扑鼻,嫩滑的玉手轻拍他的面颊。

拍两下轻抚两下,姑娘柔声轻唤:“柳爷醒醒,醒酒汤来了,醒一醒。”
他唔了一声,虎目微张。
美丽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那妩媚的一笑十分醉人,吐气如兰沥沥莺声:“爷醒来了,暍碗醒酒汤,温温的很好喝,片刻酒就可以醒一半。”
不管他肯是不肯,抱住了他的上身,头靠上极具弹性的胸怀,旖旎风光不足为外人道,伸皓腕端起醒酒汤,情意绵绵地喂他喝。
莫贼曾经用鸳鸯壶盛蒙汗药计算他,这碗醒酒汤难保没有玄虚。他闭上嘴,睁朦胧醉眼打量眼前这张并不陌生的美丽面庞。
姑娘噗嗤一笑,腻声说:“里面没有蒙汗药,爷,喝啦!喝啦!”
他抬起手,轻轻推开汤碗:“不必啦!我没醉。”
姑娘只好放回汤碗,干脆用双手环抱住他,媚笑着说:“天下间十个醉人,有九个半不承认自己醉。柳爷,你也是其中之一。”
“哦!这位姐姐好眼熟。”
他试探着问,心中已有了三分明白,莫贼如果不曾见过黛妹妹,就不会利用一个像貌几乎全同的姑娘来伺候他。
“爷的嘴好会奉承人,但我喜欢。”
“喜欢我?不瞒你说,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位姑娘。”
“谁呀?我真的很像?”
“真的很像,你也应该认识她。”
“她?她是谁呀?我为甚么应该认识她?”
“莫山主没告诉你?”
“莫山主甚么也没告诉我,只派我来服侍你,我姓吴,小名叫黛,黛绿年华的黛。”
黛,胡绮黛,不会是巧合,是莫贼巧意的安排。
吴黛一面媚笑着说话,一面有意无意扭动着身躯,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温柔体贴地轻抚他的面颊,显得柔婉可人,透着无比的亲热。
热情似火的红娘子也诱惑不了他,这位妖媚的吴黛,反而让他更强烈地怀想到柔情似水的黛妹妹。。
他打了个酒呃,笑笑谗:“我要找的人,也叫黛,莫山主知道这个人。”
“也叫黛?真像我?”
“是的,你应该知道她。”。
“可惜我不知道她。柳爷,你是不是有意哄我呢?我认为你不必拐弯抹角哄我高兴,我本来就是派来侍候你的,我本来就喜欢你,现在我就是你的人。”
吴黛扶他躺下,自己也拉过薄衾,在他身旁就枕,躺了个并排,娇躯一转,便依偎在他身上,成了交颈鸳鸯,有意无意地拉开衣襟,暖玉温香挤满怀,发出一阵诱人的媚笑,半裸的玉手抱住他的肩颈。
耳鬓厮磨,吴黛放荡地半压住他,亲吻他的嘴角腻声说:“柳爷,你认为我这个黛,不比你那个黛美艳么?莫怜昔日燕,且惜眼前人,爷……”
他再也按捺不住,翻虎躯巨掌一伸,便将几乎已成赤裸的吴黛压住,一手叉住那滑不留手的粉颈,虎目生光,醉意全消。
吴黛以为他情意已动,闭上媚眼嗯了一声,脸上绽起醉人的荡笑。
他手上加了半分劲,冷笑问:“我知道你见过胡绮黛姑娘。告诉我,莫山主是怎样交代你的?”
吴黛这才大惊失色,死命扭他的手,手指像猫的爪一样锐利。
但他的手坚似金铁,猫的利爪毫无用处,挣扎片刻,战栗着说:“柳爷,我真的甚么都不知道,我只是……”
“你甚么都知道,你的手上劲道,证明你的武功已经练得相当到家,定然是莫凌云的心腹,你如果不吐实,休怪我心狠手辣。”
“柳爷,我的确甚么都不知道。”
“水秋痕是甚么时候来的?”
“我……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姓水的人。”
“不要逼我戕害你,吴姑娘。”
“柳爷,你逼死我也是枉然,我只是山寨里的一个女人,外面的事我怎能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水秋痕带着胡姑娘前来,显见得两个人目下仍然藏在山寨里,告诉我他们藏在甚么地方,我不会为难你。”
“饶命啊……”
吴黛这一叫饶命,鲁男子傻了眼。李小莲说他妇人之仁,批评得极为中肯。
他的目光,落在妆台上那碗醒酒汤上。
他端起醒酒汤,一咬牙,说:“我不能轻易地饶你。这碗醒酒汤,真能醒酒么?”
吴黛脸色变了,硬着头皮说:“是的,是醒酒汤。”
“醉得糊糊涂涂的人,一定会毫不迟疑喝下去。”
“是……是的。”
“即使没喝醉,喝醒酒汤也不会伤肠胃?”
“本来就是保护肠胃的汤水。”
“那么,你喝。”
“柳爷,我没喝酒,不需醒酒汤。”
“既然不伤肠胃,你喝喝无妨。”
“我不要喝……”
不由吴黛不喝,被他强制将汤灌入腹中。
他扔掉碗,穿衣着靴。刚将剑佩妥,床上的吴黛已经沉沉睡着了。
又是蒙汗药,莫凌云只会要这一套老把戏。
他吹熄了烛,向房门走,打算先找到南拜,设法向一些小头目打听清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水秋痕如果真的带玉簪儿来过,莫凌云想完全封锁消息,那是不可能的事。
刚踏出房门口,刚转身带上门,便听到有人大叫捉奸细,钢刀破风声同时抵达。
他不是奸细,可是身后的钢刀却是招呼他的,而且不止一把刀,有好几把刀。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埋伏在房外,定然是莫凌云派来对付他的。
可是房外黑暗,这些人叫嚷着捉奸细,名正言顺,莫凌云保证可以举出一千个理由,来说明不是事先的预谋,杜绝他问罪的意图。
他不能用剑,用剑必定有伤亡,那就不好说话了。已不由他多想,展开空手入白刃绝技,人化狂风,风是不怕钢刀的,冲入重重刀山,三冲错回头旋身,地下已躺了五名悍贼,刀剑飞抛,人影重现。
他将两名昏倒的悍贼拖入房中,先弄醒一个贼人,沉声问道:“告诉我,谁派你们来的?说!”
贼人心胆俱寒,黑暗看不见面容,但听语音便知道是他抖索着说:“我……我们是巡夜的。”
“你胆敢说谎?是不是你们的山主,情急派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前来行刺?”
“不是不是,山主醉了,我们职责所在……”
“胡说八道,水秋痕和玉簪儿,是甚么时候前来贵寨的,不实供我要你变成一堆烂肉。”
“柳爷,小人确是不知道什么水秋痕……”
“你是不打算招了?”
“我若是知道,天打雷劈。”
他知道问不出甚么来,再问:“最近有甚么贵宾前来山寨?贵山主的朋友很多,好朋友招待在何处?”
“最近两个月来,没听说山主的朋友来过,贵宾就招待在宾馆,柳爷是两个月来的第一个客人。”
“女宾在何处安顿?”
“在后寨。”
“近来可有女宾?”
“没有,真的没有。”
他不愿再耽搁,决定到各处搜查,一掌将贼人重新劈昏,出房直奔后寨。
他的轻功在他这一辈兄弟姐妹中,是最高明的一个,山贼中虽有好手,但比他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些夜间守望小贼,更没有和公馆的警卫了得。
因此他如入无人之境,遍搜内外寨来去自如,不时擒住一些小贼逼问,浪费了半夜工夫,毫无所获。
搜不出结果,他越搜越心焦。
莫贼一而再阴谋计算他,显然心虚而出下策,他不能白来,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是暴烈手段向莫贼强索。
心念一决,他回头径闯莫贼的山主秘室。
莫凌云估计错误,反而被纪翠灌醉,失去主持大局的良机,一切计谋落空,沉醉半夜,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心中叫苦连天,知道大事不好,立即派小贼将南拜请至秘室商量。
南拜也醉得昏天黑地,随小贼来到秘室,仍感头昏脑涨,元气未复。
莫贼请南拜喝了一碗冷茶提神,不安地说:“南拜兄,柳纪翠的底细,你到底弄清了么?”
南拜是个直性子的人,大声说:“我当然知道,我和他称兄道弟,那还用说。”
莫贼冷笑道:“亲兄弟有时也彼此莫测高深。”
南拜怪眼一翻,大声问:“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莫贼嘿嘿笑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身手高明得令人莫测高深,天下间论武功技击,拳剑以千手准提傅家的子弟门人为此中佼佼,天下无敌。”
“你胡扯甚么?”
“哼!这位柳镖头,八成是傅家的子弟门人。”
“你是见了鬼啦?”
“你听我说,我的猜想不会错,只有傅家的子弟,才有胆量前来我太行山断肠溪耀武扬威。
我一而再栽在傅家的子弟门人手中,对他们的性格和为人了解得相当深切,你老兄与傅家的人也仇恨深结,你们六猛兽难道不想奋起报仇雪耻?”
“你简直胡说八道!傅家子弟不会与我南拜称兄道弟,傅家的子弟,也不会管水秋痕的闲事。玉簪儿酒伎之流,傅家子弟齐大非偶……”
“你不懂,傅家子弟从不禁儿女之私,那些娘们中,不客气的说,真没几个是出身高门的千金小姐。”
“那并不能证明柳兄弟是傅家的子弟门人,你是被他吓破了胆,所以胡扯。”
“我决不胡扯,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你的意思……”
“劝我一臂之力,剪除这个祸胎。”
“你这是甚么话?哼!你把我看成无情无义的人么?”
“话不是这么说,他是傅家的子弟,在你身边居心叵测,你居然和他讲情义,你将后悔莫及。”

南拜怫然而起,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叫:“莫凌云,你不像个英雄好汉,我南拜领柳兄弟前来按规矩拜山,你却要我帮助你除去他,你算那一门子朋友?”
莫贼也变色而起,厉声道:“冲你我的交情,难道就没有你和他的交情深厚?”
南拜也怒叫:“你要放明白,这不是交情问题,而是道义,你懂不懂?”
莫贼冷笑:“论道义,你们六猛兽与傅家誓不两立,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你却在我面前奢谈道义,你不觉得可笑么?”
“你并不能证明他是傅家的子弟门人。”
“只要擒住他,不就明白了?”
“如果他不是,我赤彪南拜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你简直在陷友于不义。”
“只要他不是,我莫凌云披红挂彩送你们下山……”大窗突然洞开,黑影电射而入。
来人是纪翠,他潜伏在窗外窃听多时,见南拜犹豫意动,只好赶快发难,猛然突入擒贼擒王。假使南拜答应莫贼的要求,那将是十分棘手的事,迟延不得。
初次碰头交手,纪翠却不敢小觑莫凌云,施展平生所学,志在必得。
他疾射入室,捷逾雷霆,起右手食中雨指,直探莫贼天池穴。
天池穴位在人体乳旁下行三寸胁膊起肋骨间,要算大紧要穴道。纪翠当然未便遽下毒手但莫贼已是痴痪了半边身动弹不得。
南拜惊叫:“柳兄弟,有话好说……”
他抢起来扑到纪翠身上,却像是触着石头。
纪翠屈左臂一震,南拜颠回去坐下。
纪翠摆手道:“哥哥别管我,我不难为他。”
沉下脸睁大眼睛看定莫贼又道:“姓莫的,占诉我,为什么用风茄蒙汗药酒算计我?”
莫贼面无人色,颤抖着两片薄嘴唇道:“不怪我……那是孩儿们弄错的……”
纪翠鼻子里哼哼,亮声儿再道:“水秋痕谋反,你以山贼的身份附逆,死有余辜,罪无可逭,快讲水贼现在那里,我饶你一命。”
莫贼摇头道:“我委实不知道……”
纪翠蓦地一切掌劈去案头一向棱角,冷笑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凭我一双手能教你粉身碎骨,生和死你自己选择。
水贼来过,他交给你一泣姑娘,你把她藏到那儿去,不讲,今夜就要摘掉你吃饭的瓢儿,我还不怕找不到人?”
莫贼眼瞅着南拜,可只是南拜听说了他使用蒙汗药行诈,心存鄙视干脆不理。
莫赋料得不讲不行,他就又转了恶念头叹口气道:“柳镖头,请听我讲,江湖上都晓得,莫凌云是一条硬汉子,排难解纷,爱人如己……”
纪翠叫:“废话不要说!”
莫贼又叹气说道:“水秋痕是我的好朋友,我深知他幼得异人传授,拳剑天下无双,而且手辣心狠,对付仇敌讲究赶尽杀绝。两位来找他,我猜到没有好事,我是为你们好,所以……”
纪翠咆哮:“你瞎扯什么!”
莫贼再叹气再道:“不错,他带他的女徒弟来过,姑娘姓华,艳号玉簪儿,天姿国色美貌一流……”
纪翠狠咬了一下牙齿,虎目睁睁。
莫贼赶紧接下道:“他们爷儿俩在敝寨小住三天,就又动身前往四川巫山县,据说姑娘许字通天金龙庞盖,送她神女峰头完婚。两位务必小心谨慎,庞盖水陆两路全才,神女峰天然奇险……”
纪翠喝问:“你撒谎?”
莫贼苦笑:“我再也不必撒谎,已经设辞拦阻过两位,我就是尽了良心,两位定要冒险,怪不得我莫凌云。”
纪翠点头道:“成,我此去找到人千休万休,找不着人回头找你算帐。”
猛的一掌拍在莫贼背上,贼应声吐出一口痰,人恢复了正常,他尝试着挺一挺腰,挪一挪屁股,脸上就不那样难看了。
纪翠笑笑又道:“你刚才对南总镖头说的话很聪明,我虽然不是傅家子弟,但确是千手准提老菩萨门下徒儿。
傅家人有个必守的戒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姓莫的不过绿林道小卒,却偏会搬弄是非,你挑拨噶达素齐七尊者,梵净山妖道萧贤,起与傅家人寻衅,他们结果如何?一秃真人、听水天魔又如何?盖世英豪,通天本领,要想欺侮傅家门人子弟,其下场就都不免自取灭亡。”
说着,他段翻身向南拜拱手抱拳。
纪翠明白承认出身傅家门墙,那就不晓得南拜听着作何感想。
南拜眼睛瞪得圆彪彪,怔在椅上。
纪翠知道他心中难受,拱手诚恳地说:“哥,您跟傅家子弟门人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恨。当初六猛兽隶属岳公爷门下,与宝三爷的六家将结怨,宝三爷忍让岳钟琪折辱,可说是比古人蔺相如回避廉颇。
你们欺侮六家将,石头胡同抢亲对仗,六家将不暗算不倚多为胜,输赢不失公平,结仇有忝英雄本色。
何况六家将并非是傅家子弟门人,你们迁怒傅家又有什么理由呢?而今你们不惜屈节自污,媚事奸相欲与傅家人为难,哥,您何妨想想看值不值得?
哥,为恶必殃,奸无不败,奸相玩火早晚会自焚,您要想长远些,别管他的混帐事好不好,咱们一道入川去玩玩怎么样?”
讲完话,他屹立着立等答覆。
南拜一张脸瞬息万变,惊奇、愤怒、懊丧、悲哀……挺在大交椅上怔个大半天。
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剪拂还礼,凄惨地道:“兄弟,你讲的是好话,小兄现在就要折返太原府,把身边未了事办个交代,即日回去老家勒乌围,洗手江湖闭门思过。兄弟,你前程无量,请吧……”
说着说着,他哽住了咽喉。
纪翠作揖道:“哥,别难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此去巫山救出黛妹妹送她前往哈密,回头再拜访您。
哥,您待兄弟不错,兄弟报德有日,勒乌围当在大金川东境,兄弟就没去过,哥,兄弟还有很多话要跟您商量,到时您可不要拒人千里故意回避。”
南拜道:“你有心,小兄恭候虎驾,敞族在川东薄有微名,问赤彪南拜大多认识。”
纪翠抢着握紧人家一只手,泫然笑道:“哥,那末再见啦……”
南拜摇着头道:“兄弟,巫山十二峰,天下奇险,你一个人……”
纪翠道:“哥请释念,水里火里,兄弟去得。但愿黛妹妹无恙平安,兄弟不为己甚,否则必杀水秋痕……兄弟这就走……”
夺回手,翻身瞠目直视莫凌云,厉声道:“莫头领,南哥哥留在你这裹,你负责他安全,如敢动他一根毛,你就得准备拿下首级见我。”
霍地拔下背上剑,对准剑刃吹口气,光芒一闪,形影杏然。
南拜火速扑到窗口上探头看,那里还有人的踪迹?叹口气回来坐下,眼觑着莫贼道:“我希望你没有哄骗他……”
莫贼嘿嘿一声冷笑,翻个大白眼道:“你以为他能生还么?”
南拜道:“你不瞧简直是个剑仙。”
莫贼笑道:“傅家子弟门人每一个了得,却是谈不到剑仙。胡吹花的大师兄,无玷玉龙郭阿带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有失风被刺的日子。”
南拜道:“我问你,玉簪儿是不是在巫山呢?”
莫贼笑道:“是我给送去的那还能假?水秋痕把爱徒弄得遍身残废……”
南拜突的一拳头擂塌了茶几。
莫贼笑:“你是干什么?听我讲呀!秋痕够刻毒移祸江东,我夜游鹰怎能上他的当?他在我这儿住三天走了,第四天我立即派人将半疯癫残废的人转运巫山。
你大约没见过通天金龙庞盖,这位兄弟称得起大大能人,万斤神力,陆能擒虎豹水中斩蛟龙,怒发撼山拔树,兴来捣海翻江,饥餐人肉渴饮人血,所以他的第二个浑名又叫吃血夜叉。
身高八尺腰大合围,绿眼珠黑脸膛绕颊虬髯,模样儿像煞猩猩拂拂。他在巫山也拥有两,三千人马,柳纪翠找他去好比投火飞蛾。”
讲完话,他哈哈大笑!
南拜还是不停的摇头。
莫贼又道:“秋痕庞盖原也是好朋友,我总想他可能也在巫山,秋痕青花剑就未必斗不过柳纪翠,庞盖手中使一条铁棒我还没听讲有人能当。
退一千步说,假使万一柳纪翠杀了庞盖、秋痕,却也是替江湖上做了大好事,秋痕光会为同行招祸,庞盖在绿林唯我独尊,我倒不一定愿意他们俩占了柳纪翠上风。”
他再来个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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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5:53: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怅望祁连 于 2025-4-6 15:54 编辑

第十回

宾馆内烛影摇红,窗棂的糊纸透着二个人影。
争执声晋,夹杂着笑声。
南拜在气粗心燥的吼,莫凌云在得意的笑。
南拜为人虽然粗鲁,可是不愧硬汉子实心肠,他就是看不惯阴险小人,眼瞅莫贼满面得意,气不过火杂杂地问:“你不怕他杀了庞盖和秋痕回头来找你。”
莫贼笑道:“你是自作聪明,说!他找我干嘛?我又不胡说,玉簪儿弄成废人也不干我的事,找我根本没有理申。”
这可以不说,但是我不妨告诉你,他柳纪翠此去保管无望生还,不过庞盖、水秋痕也不能活得太久。
纪翠被害,傅家人必出复仇,他们家高明人太多,庞盖水秋痕终须毁灭,这很容易想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报还一报,好教他们全跳不出我如来佛掌中五行……”
他又要大笑,南拜急忙抢着道:“别高兴,我所料的完全跟你不一样,纪翠必然成功,回来一定找你,谁把玉簪儿送上巫山?这你要知罪。
再说你对他也还没有讲明白玉簪儿弄威残废,反而恭维说她天姿国色美貌风流,岂不是撒谎欺骗?这你也得认帐。”
莫贼笑道:“你的想法也许对,可是你却没有看清楚姓柳的有一颗好心。对付好心人我大有办法,跪下去碰两下响头,眼泪鼻涕的来一阵哀求哭告。
当然我有我的一篇话圆场,靠得住满天云雾全消,不花一文钱,不费一分气力,这种生意有什么做不得?”
南拜牙痒痒的问:“你怎么知道他好心?”
莫贼笑道:“他刚才为什么不杀我?因为我失去了抵抗能力。他听见我劝你剪除他居然不记恨。临走到底还是为我解了点穴,这是多好的良心……”
莫贼话说得有理非笑不可,南拜万分捺纳不住,只好告辞。
他乘夜下山竟奔太原府,不久果然回去大金川。
纪翠念念不忘黛妹妹,有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走在路上,他忽然有偶预感,感应黛妹妹大病缠身。
感应两个字好像很神秘,假使你不把它看作神,那就不过是思想,思想不能没有理由,有理由便叫做理想,合乎情近乎理的念头,姑妄信之为神的启示亦无不可。
他柳纪翠想:玉簪儿属意于他,不惜腼觍求助出林莺,这可见她用情多么深切,决不是水秋痕胡说八道所能说服,那就必是用强硬方法制服她。
水秋痕他可能不择手段,她玉簪儿可能饱受摧残,至少她是被劫掠绑架,至少她粉碎了一颗芳心,过了这许多日子她还能不病?病倒是可以藉辞拒婚庞盖,她不会死,当然她晓得他柳纪翠早晚必来救人……
又想:病人不宜起旱,哈密路也难行,救得人放舟下游,轻舟下巫峡,两日夜有望能到鄱阳湖,翡翠港思潜别墅老家总还有人看守,上那儿去小住疗病岂不大佳……
又想:上巫山先谒妙用真人祠,真人千古有情人,她该可怜可怜柳纪翠,倘蒙神助何惧通天金龙……
人到危急时都会祷佛求神,柳纪翠却也未能免俗,他想着不觉向天顶礼默祝。
关于巫山神女的神话太多,巫山、云雨、高唐、阳台这些字粒全是他的典故。
根据宋玉高唐赋,她该是一位悯人悲天非常可人的女神,自荐枕席,抑佛所说以色身布施,能仁能勇,大雄大力,后代人却把她比作吸血鬼打闷棍剥猪罗野鸡,那实在未免有渎尊神。
巫山位在湖北巴东县西,与四川巫山县接界,山,上穿云汉,下插江中,壁立千仞,山至奇者也。
所谓十二峰,计有朝云、净坛,上升、圣泉、集仙、起云、登龙、望霞、聚鹤、栖凤、翠屏、松峦。
十二峰隐约云表盖不可悉见,善游者见其七八。
朝云峰或称神女峰,尤其纤秀瑰丽。那儿有庙,庙曰朝云,系当年楚王为神女立庙原题名。

庙并不大,也没有人看管。
这一天暮夜庙里住下了柳纪翠,山半他先朝凝真观,谒妙用真人祠,现在又到了这地方,什么供品都没带,带来的只有一瓣心香,爬倒拜坛上掬诚祷祝。他的口占祝文竟是一篇大好文章,念念有词膜拜不起。
蓦闻檐际有人失笑,响如凤鸣龙吟!
身在山贼巢穴怎敢怠慢?火速跳起来掣背上负剑备战。
庙隘夜深,星斗不漏,却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惊疑问风吹缮动,异香沁脾,紧接着人在讲话:“孩子,跪下,听我说……”
女人的声音,纪翠心坎上浮出一字“神”,不由不扔掉剑屈膝。
神又说:“小孩子好心胆气大佳,我欢喜帮忙。你所要救的胡绮黛姑娘,缠身冤孽一息仅存,乃姊无良把她弄成残废。且喜姑娘孤标劲节感动天心,神龛内我为她留下了药,功参造化起死回生。
见着她时紧记着先教她吞下一粒夺命金丹护心保命,救她下船再进一整服猛剂神方,必须整服不可减少,少则蛊毒不能尽除遗患无穷。
她身上有三处筋络被割断,筋断两缩可以缸裹调和的药末熨热敷抹严加包扎,药引筋舒两头相续,药比鸾胶譬如续弦不足为虑。足跛不过腿骨脱臼治之易易,你于医术何至一无所知?
姑娘人虽成疯灵性未泯,昨宵自以碎碗毁容,殊堪矜惜。盒中白獭髓帝王家合创妙品,可望还她美玉无瑕。
骨肉相残,宿生果报,但思此理莫生叹恨,诸相非相诸法非法,运尔智慧解刃释冤。庞盖屠人无数大伤天和,可杀之为舟行商旅除害,唯念顽石尚能点头,斯人或可感化。
明晨你登圣泉峰以礼拜山,晓以利害示以大罗神剑玄功,使之悔惧留他一线生机,其余从恶下愚,劝免向善,勿得残杀。孩子,好自为之,他日好相见也。”
语罢神殿上忽然大放光明。
纪翠诚惶诚恐举目,觑案前屹立着一位道姑,满脸笑容,手中扬着一枝宝剑,光自剑生寒气袭人,她竟是千手准提老菩萨胡吹花。
纪翠喜极跽行近前。
吹花道:“使我的剑明天可胜通天金龙,孩子,再见。”
案上放下剑,剑光乍饮,一声长啸,万象俱寂。
胡吹花走了,纪翠还是要大拜八拜才敢起来。起来慌不迭夜行百宝囊中摸出火摺子,—晃亮火苗先取案头宝剑。
剑特沉特巨,隐约闪烁着龙纹,认得正是燕惕燕大爷常用的巨阙剑,千古神物,人间至宝。
柳爷捧剑喜极狂笑,心念巨阙剑天下无敌,千手准提老菩萨躬临相助,柳纪翠还怕谁来?
打斗必须有自信心,举念必胜,精力倍生,于是他再去神龛检点灵药,且喜盒儿罐儿还不累赘,一口气全给收到怀中。
扎紧腰间大带,背上两枝宝剑交叉,结束停当,就拜坛上盘腿打坐养神。天色初明拜别神龛上路,晓风送人人在云中行。
要找圣泉峰,却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卯末辰初晓日破雾,望前面隔涧有一簇竹屋茅房。这里没有伏路小喽罗,远处来了一堆像缆户一般打扮的丑恶汉子。
瞅着这些人柳爷立刻明白,料得他们明作山下船夫,暗是山寨草寇,顺手牵羊,择肥而噬,这算盘打得确也不错。
想着他很好笑,那边就有人哼暍起来:“要得,乖乖……”
柳爷不让他胡说,亮声儿叫着:“你们听着,我叫柳纪翠,京都来,要见你们庞大王爷讲话。”
贼人大笑:“老子饿得正慌,烤了你吃一顿再说。”
他们分两边包抄合围,笑着骂着一拥而上,那样子可像煞了一群乌鸦。
柳纪翠估量他们不过二三十人,,等他们围近了,他才又道:“你们一定要找麻烦……”
话声未绝,贼手争进。
柳爷抖动两条臂膊,底下一双腿连环扫荡,他也只转了两个身,前后左右就全躺满了贼。
山陡雪地滑,有的滚堕崖下,大概总不能活。
有的爬起来,往竹屋飞跑。
柳爷干脆叉上手,站住不动。
这会见没有贼再敢笑骂,柳纪翠倒是落个耳朵裹清闲。
耽搁的时间不太短,竹屋茅房裹涌出百十来个伟丈夫。
他们不像那些冒充牵缆夫那么褴褛,一小半穿着快靴青裤蜀锦袄软扑头,手中一色齐眉铁棍。其余全是弓箭手,大青布裤褂绑腿麻鞋。
斜坡上这些人夹道散开,最后出现了通天金龙庞盖。
好一条黑凛凛大汉,披红挂绿,鸡群鹤立。总而言之一句话特别高大轩昂,但模样儿却有似城隍庙裹看管血池的五花邓将军。
柳爷远向着他打躬,三度长揖到地,算是尽了拜山礼貌,然后拔步前进。
他向前走,庞盖也向前走,彼此走到隔涧相望。
柳爷刚要客套,庞盖猛的咆哮着抢先:“你就是柳纪翠,由北京来救玉簪儿?不错,她在咱这儿,咱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救她。
水秋痕来过,他说你很了不起,咱要不是因为要会你,就也不会收留下这残废的玉簪儿了。
来,可怜的小后生,闯过一百枝雕翎,接斗五十条齐眉棍,咱再陪你玩几手儿。咱败拱手还人,你败纳下性命。这里没有慈悲,咱的浑名叫饮血夜叉,来到圣泉峰你悔之嫌迟。”
他讲话仿佛打雷,讲完了再来个哈哈大笑,山鸣谷响声震云霄,可是话讲得有条理颇不含糊。
纪翠细察庞盖不是浑人,猛记起千手准提老菩萨吩咐过:“顽石尚能点头,斯人或可感化。”
心动善生,他就不肯不教而诛,沉口气拱拱手答话:“庞头领,请听我说,江湖上称好汉论英雄,讲究的是济困扶危,锄强培弱。
绿林道占山为王,举义旗替天行道,杀奸官除污吏,存孝子保忠臣,却也不失为草莽豪杰。
你庞头领横行三峡,背理逆天,洗掠商旅,残害善良,甚至屠人食肉,啖人心饮人血,禽兽行为,天怒人怨,如果不知觉悟,只恐你末日临头。
柳纪翠奉千手准提老菩萨慈命,来此劝你改过向善,愿赠十万贯金珠,助你率部下儿郎前往新疆垦荒牧畜立业成家……”
柳爷话也没讲完,庞盖显然听得不耐烦,冷飕飕点头狞笑,摆摆手截住人家话脚,龇牙裂嘴的道:“十万贯金珠呢?拿来呀!”
柳爷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只要你跟我走一趟哈密。”
庞盖大笑道:“孩子,算了吧!老子并不是傻瓜,跟你去哈密?你是妄想。过来,闯箭林,斗铁棍,战老子三百回合,胜得老子铁棒由你怎么办,胜不了老子先烹玉簪儿,再宰你王八羔子剖心下酒。天堂有路,地狱无门,你也总是自作孽。来,过来。”
他轻薄地耸着肩。
柳爷并不生气,明晓得善罢不得嘛,笑笑道:“好,你打点着啦!”
庞盖扭回头大叫:“一次梆子响孩儿们准备,二响放箭,三响停射。”
传了余,他退回竹屋面前一把大交椅上坐下。那裹右人侍候着酒,猛喝三大碗酒摔下碗,梆子跟着雨点似的响了起来,一百个弓箭手立刻分登崖壁。
柳爷这边还是不慌不忙,他先留心打量贼人那边地形像个大元宝凹字形,两边崖壁分张,当中是个旷场,场前后仍留斜坡,后坡斜接竹屋,前坡直透涧边。
阵殊险恶,箭大难防,柳爷练过金钟罩的内功,倒是不一定怕箭,但认为假使让一枝箭射到身上,那就算折辱了千手准提门墙。
他伸手褪下层上黑缎子披风,撕作两半,两只手分持一片,大喝一声:“柳爷到!”
拧身一跳,燕剪掠波飞止这边涧沿,风顿荷花摇不定,两片黑披风好似大皂雕振翅待翔。
梆子二次响,弦鸣壁上箭下如蝗。
柳爷蜻蜒点水飞,两片黑披风展开两朵乌云,遮天卷地风响呼呼,出箭林回箭林三番进退,蓦尔鹞子翻身跃入高空,恰好底下梆子三次响过,椰爷入堕旷场中,叉手不离方寸,脸泛笑容。
庞盖怒吼:“众头领上。”
喊声暴起,群棍并进。
柳爷弃披风掣背后巨阙剑大显神威,剑翻腾雷电并发,回旋搏击风雨四合,只听得一连串铿铿锵锵声响,五十枝铁棍都只剩下半截鼓槌,群贼惊逃。
庞盖挟铁棒突下迎敌。
柳爷收剑却立,笑笑道:“庞头领,你都看见了,还要怎么样呢?好好接受我的劝告,化干戈为玉帛,替你想未必不是便宜。”
庞盖道:“留下宝剑,咱还你玉簪儿。”
柳爷笑:“那恐忙办不……”
“到”没讲出口,冷不防庞贼棒扫下腿……
庞盖扫堂棒竭尽平生气力,假使被他扫着的话,铁打金刚铜浇罗汉也怕吃不消。
可是他狠极,柳爷还他快极。
柳爷明知贼必有毒招,靴底下早作打算,棒到人腾,若合符节。扁抡巨阙剑,横拍贼脊梁,却也使了猛劲儿。
贼受剑颠越,支棒柱地,地陷土崩。
柳爷大叫:“庞兄及早回头……”
贼虎跳翻身,棒起山东大擂,他的铁棒足有酒杯粗细,柳爷宝剑也就有了戒心。
棒临头上,剑作虚拦,诀引剑出,步破连环。
庞贼强同唬虎,柳爷捷比灵猴,搭上手冲错两三个回合,柳爷这才展开了大罗神剑。俄而人剑合一,恍见千百亿化身。
庞贼神摇目眩,舞棒旋转迎招,前遮后垮,此盖彼张,剑来无形,急如风雨,嗟咄之间身上连中数剑。
柳爷剑下留情,点到便罢。
虽然庞贼已闹得肤如刻划,遍体鳞伤。
酣斗中柳爷窥破贼技垂穷,一再喝贼弃棒投降,无耐贼怙恶仍图侥幸。
看看斗过了卅回合,贼殆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柳爷情切救人不堪恋战,一声长啸让开贼一着棒打灵霄,棒陷地未起,人跨棒进招,手举剑落,斩断贼碗来大一条右臂膊。
贼坐倒地下,伸左手抓土止血,昂着头大呼:“柳纪翠真英雄,庞盖服矣,大家听他的吩咐啦……”
叫的声音还是那么亮,而且竟是面不改色。
柳爷这就又动了妇人之仁,再一看坡前坡下爬满了五十员使棍的头目一百名弓箭手,他心中就更难受。
胳膊窝里夹起剑,八宝囊中摸出他自己带来的一包极品金创药,走近庞盖身前,突的下去,轻轻道:“庞兄,莫怪小弟……”
庞盖蒲扇大的巨灵掌又是土又是血,猛拍在纪翠肩胛上大笑:“不怪,不怪,怪我庞盖学艺不精。”
柳爷垂着眼帘道:“我很后侮……”
庞盖笑道:“老实讲,我要胜了你你就不能活,你不杀我已经了不起了,还要怎么样?别管我,你办你的去,华姑娘人在竹屋后面阁楼上,可是,她恐怕不中用了……”

柳爷道:“我有仙丹救她,这给你,也是顶难得的……”
递给人家手中一油纸包药,他跟着站起身。
庞盖叫:“来四个人帮柳爷的忙。”
那边过来四个人,跪倒磕头。
柳爷摆手说:“我要一位领我去见病人,再请一位即速下山找我的小船,船头择有一面杨柳飞莺镖旗那就是。通知船户准备好,我马上就走。”
庞盖叫:“你赶快救人要紧,我有的是好船。”
柳爷翻身随一名叫阿狗的小喽罗走进竹屋,屋倒像不小,有厅有很多厢房。
他无心细看,来到了小小的阁楼,阿狗便去搬梯子。
柳爷那裹等得及?一拧身窜上去。
玉簪儿就睡在楼板上,披头散发,浑身污秽狼藉,人缩做一团,上下衣裤破得七零八落,双手反剪上了绑,两只小脚缠着铁链。
柳爷鼻子里一阵酸,跪下去抽宝剑先给割断绑绳,砍开足镣,轻轻翻转娇躯,瞧她一张脸肉血模糊,一时肝胆迸裂,忍不住泪涌如泉。
庞盖对待玉簪儿不能好也无所谓坏,一句话不加理睬。
阿狗五十来岁人,负责照料她起居饮食,倒是颇有良心。
无如病人发疯癫,两条瘦臂膊力气非常之大,老头根木无法控制,最后她还要拿破碗片把一张脸割个稀烂,这就只好趁她入迷时反绑上她的手。
她每天正午都要晕厥半个时辰,这会儿恰好日正当中,她昏沉得魄游墟墓。
纪翠搂她膝头上拍唤了半天,可怜她那有一丝儿知觉?纪翠也就只剩了哭的份儿。
阿狗踏着竹梯子探头,道:“柳爷,你不要哭,姑娘就会回过来的。我阿狗也记不清楚挨了地多少次好打。
早晨总还很明白,她说她死不了,非等见你柳爷一面死不甘心,所以我劝她吃一点什么她都肯勉强……瞧,她在发痉,这是要发疯,快,快灌她两口水……”
他递上来一瓦罐水。
纪翠慌忙怀里摸出一个金盒子,打开拿出一颗灵药,劈破蜡壳是豆大的赤红丸儿,色如喷火,流香四溢,果然仙家妙品,炼从八卦炉中,正是阿尔泰山海容老人的救世至宝夺命护心龙虎金丹。
柳爷火速擒到口中,托起黛姑娘血淋淋一张脸,用舌尖送进她牙缝,香开七窍,力走丹田,金丹生玉液,沥沥下咽喉,绾住了一缕芳魂。
柳爷急急再度给地两口水。
姑娘忽然睁大星眸,惨叫一声“哥”,泪随声下。
柳爷什么话都不能说,下死劲抱紧她直呼:“妹妹……妹妹……”
这时光却怪爬在楼口的阿狗,他也会以手掩面泣不自胜。
姑娘呜咽着第一句话:“哥,别难为阿狗……”
纪翠抢着道:“他是好心人我晓得,我们要带他一同回去江西。”
娘娘惊叫:“江西?”
纪翠道:“是,江西星子县有我们的老家,我们两日夜就可以到达。哈密路远你不能去,你的病必须赶快医治。”
姑娘闭上眼摇头。
纪翠吻她爬满虱子头发道:“妹,你放心,你的许多好处感动了千手准提老菩萨亲来救你,老人家给了仙丹妙药,不让你留下一分病一点创痕……”
纪翠他好像话赶不及说,一股脑儿一连串倾倒出口。
姑娘眼睛睁得比灯笼还大,本来她瘦得不成样子,只有眼睛瘦不了,这会儿竟还是那么有神。
姑娘哭:“哥,我怎么当得起……老菩萨世外高人……”
纪翠道:“我们都是她的孙儿女,她爱我当然也爱你。现在我们预备下船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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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5:5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姑娘道:“庞盖呢?妈妈爹和春姐姐呢?你没杀他们?”
纪翠道:“老菩萨吩咐我留庞盖一线生机改过向善,我斩断他一条臂膊他投降了……”
咬一下牙齿又说:“水秋痕红娘子饶不得,早晚我找他们为你复仇。”
姑娘说:“不,哥,我不愿意你这样做,天可怜使我见到你,我满足了,过去的不计较,你算为我积一分德。”
纪翠道:“你太好,这以后再谈,我们这就走。”
阿狗叫:“柳爷,为什么不等为姑娘医好病……”
纪翠说:“不能,阿狗,你下去等我,我就来。”
阿狗只得溜下楼梯。一会儿后,纪翠用一张大包袱,把黛姑娘包里严密绑上肩背,扎缚停当立刻下楼。
竹屋外面走廊上,庞盖披上了一件罩袍等在那儿送行,掉了右臂膊再不能拱手作揖。他哈腰伸左手指住桌上排好的三大碗酒说:“庞盖今天败你手中,更无面目见天下英雄好汉,你走了咱过两三天也就走,茫茫天壤,后会无期,你喝咱三碗酒。”
江湖上打交道,自信信人是很要紧的事。庞盖先兵后礼,这三碗酒谁敢保证没有毛病?
然而纪翠毫不踌躇,端起碗一碗又一碗,眨眨眼喝个干净,一来是胸襟坦荡过人,二来瞧庞盖不像行诈脚色,三来也实在佩服人家硬汉,身负重伤仍然没事人儿。
庞盖也是决没想到柳爷有这么漂亮,他感动得拜倒地下说:“柳爷,你的气度、魄力、武艺、人才无一不使庞盖心折,来生有幸,愿结弟兄。”
纪翠屈下一条腿还礼说:“莫说来生,可喜今日。宠兄,咱们从此是朋友,患难共之,祸福同当。我现在带阿狗前往江西,你好歹要等他回来再行离开巫峡,我对你不能没有交代。”
他搀庞盖一同起来。
庞盖很欢喜又像有点伤心,他却也会眼眶儿红红的说:“好吧,兄弟,我听你的吩咐。”
纪翠翻身对阿狗挥手说:“你赶快下山,我这里和头领暍两碗就来。”
他虽则心急如火,但还不肯冷落朋友,回散了庞盖三大碗酒,他又恭陪了三碗,这才扔下碗,拱拱手告辞。
一声再见,人去如飞,来到山下,看除了他原雇的一叶扁舟之外,庞盖还另外给他派有一艘快船,船上应有尽有,最难得的还是一箱娘儿们阔绰的衣服鞋袜,有一对中年服侍病人的本地村妇。
纪翠十分安慰,拿出一个金锭子辞掉自备轻舟,快船立刻解缆放流,一边教阿狗生火煎药,一边亲自料理玉簪儿腿骨脱臼。
脱臼不难医,他的一手伤科本来高明,叵耐牵延的时间太久,骨缝里已在剧烈作脓,这得动刀,苦只苦没有麻剂。
玉簪儿力说不妨,九死一生还要快乐得忘形,她撒娇说:“哥,没关系嘛,请放胆割,我绝不会哼哼,顶要紧的还是哥,你不要心痛。”
纪翠笑了,笑着掣匕首擦个雪亮动手。
他虽不是华陀,玉簪儿可真有关夫子一般忍痛的狠劲,经过半个时辰的刮骨疗毒,居然一帆顺风。
玉簪儿眉毛也没皱一下,她就会紧瞅着翠哥哥脸上紧张神情戆笑。
一场忙过了,两个村姑用热水替姑娘沫浴更衣,光是清除她头上虱子和收拾两只小脚,就破费了好半天工夫,这时候姑娘是无论如何不许纪翠哥哥赖在舱里。
快船说快真真快,十六名熟练的一等船夫配两舷十六枝画桨,顺流推桨船快若急弩离弦,闯险滩渡鬼门,天刚黑船到宜昌,船行至此便算平安。
由宜昌往下走不禁夜航,快船继续赶路。
半夜黛姑娘服下攻蛊猛剂,蛊下疾瘳。
快船走在监利、域陵矶下往汉口,武昌途中,事实上黛姑娘应敷的应服的药全都使过了。
她睡了两个时辰甜蜜大觉,醒来舱里一片黑寂无人声,但听船唇激水澎湃作响。
否极泰来姑娘也总是开心,搅衾敲枕曼声低唱“朝辞白帝采云间,千里江城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唱完再来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纪翠根本睡不着,他两只手环抱两边膝盖,半坐半蹲就挨在姑娘小脚底下。
她唱得声韵悠然,他不禁笑起来说:“快是快,那能那末快?诗仙的口气向来……”
姑娘叫:“咦,你还不累煞,守着我干么嘛!”
纪翠笑道:“等你睡醒问问觉得怎么样?”
姑娘道:“多余,我还不是都好了,你是不相信千手准提老菩萨仙丹妙药?”
纪翠笑道:“别这么厉害讲话好不好?我天胆也不敢不相信她老人家。”
姑娘道:“那末你睡到前舱去,这里咫尺蜗居留不得虎驾。”
纪翠道:“不管你怎么会说,我非要知道你这会身上什么样感觉?”
姑娘道:“身上轻松松的,心上活泼泼的,肚子里空洞洞的,两条腿麻痒痒的,够了么?”
纪翠笑道:“你还没说脸上。”
姑娘道:“脸上怪清凉的,舒服极了,却不过也有一点痒。”
纪翠道:“痒可别抓,抓出疤痕你自己活该倒楣。”
姑娘嘿嘿笑:“我说,你高兴船走得快,我欢喜船走慢,最好等脸上落了痂……”
纪翠道:“胡闹,那怎么能等?”
姑娘道:“不,一张脸花花绿绿的,你怎么教我见人嘛。”
纪翠笑笑压低声说:“你还不是新娘子,有什么……”
姑娘突的坐起来轻叫:“瞎说,我偏偏……两舷画桨全停下,你就晓得着急,人家打了一天一夜桨,该让人家休息下,驶船用不着排这么大威风,有两个舵工交替着把舵成啦。”
纪翠笑道:“姑奶奶请安置,小的这就出去传您的话。给您烧一点稀饭充饥行么?”
“稀饭,我不喝稀饭,撑肚子多难受。”
“你必须吃十天稀饭才好,稀饭功能清肠、暖胃、解毒。”
“一定要我喝,恐怕要一大桶,我饿得发慌。”
“老母猪也灌不下一大桶,一小碗,多一点还不许吃,你这病小孩得听我大夫调度。”
“你狠,我半碗也不来……”
她又躺下,纪翠笑着出去招呼十六名水手喝酒睡觉。
两个村妇帮着忙为姑娘烧了一锅稀饭,姑娘先头不肯吃,受不得柳爷一再哄骗,舀两汤匙劝地喝了,她爬起抢去碗两三口啜光,咋着舌头叫:“好吃,甜,做好事再给我一碗不可以么……”
她满头脸包扎着绷布,只露出两颗寒星似的眼睛儿骨碌碌乱转。
这时前后舱门都关上,舱里燃一枝径寸蜡烛,看着她孩子气十足,柳爷却不过又给她添个大半碗,她还是不过瘾,柳爷只好端走饭锅。
姑娘装生气,柳爷干脆吹灭烛,傍着她坐个并排儿。
柳爷闭上嘴巴不作声,姑娘到底憋不住她先开口:“你还不去睡,简直……”
柳爷笑道:“简直怎么样?”
姑娘叫:“简直没出息……”
叫着笑,笑着又要躺下,柳爷把住地说:“刚吃的稀饭,坐一会,咱们谈谈。”
姑娘说:“谈什么呢?”
她不由靠到人家身上。
柳爷问:“你恨着姊姊,妈妈爹么?”
姑娘摇摇头说:“他们还不是作成了我……”
笑笑又说:“哥,你读过大乘金刚经?佛为哥利王割截身体,佛说: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不生叹恨……”
柳爷笑:“哟,真了不起嘛!”
姑娘道:“哥,别笑我,你听我说,我承认知识浅薄,甚至简陋。但我总想,人,该有个坚定的信念,信念其为物也,至大至刚不可屈服。死于忠,死于孝,死于道,死于情,看来还不都是一样……”
说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滚了两下头人缩作一团不讲了。
柳爷轻轻摸抚着她说:“讲得不错,妹妹,不过佛说非法非非法,着眼在一个字非,绝不牵泥拖水,你说死于某死于某那都不免着重痕迹。总而言之我们是人不是佛,佛的门槛太深,我们懂得实在太有限。不谈佛,谈人,人剪不断的六欲,理还乱七情,你又怎么能不恨春姊姊,妈妈爹?”

姑娘翻个身说:“你不相信我?”
柳爷笑道:“不是不相信,我爱听你的理由。”
姑娘道:“没有什么理由好讲嘛,春姊姊我的同胞手足,妈妈爹也是抚孤恩人,他们念在复明反清,我显然背叛他们,他们要置我死地,事不足怪又何足恨?”
柳爷笑道:“你的一身创伤甚至下蛊,都是你春姊姊的杰作,这里头你能说没有一点情妒作用?”
姑娘道:“假使因你受摧残,我更无所恨。死于情等同殉道,根本我就不敢希望你真能要我。我可比做梦,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为你牺牲,我只觉得骄傲。可笑我为什么偏能忍死须臾等你临救,不然的话,让你看看我最后撒手下场,我知道你还要疼我些………”
说着她又羞得把头埋在人家怀里。
柳爷道:“傻妹子,傻念头,你就只顾你自己不顾我了……”
姑娘道:“讲吧,你讲是不是真能要我嘛?”
“到现在你还要问,真是……”
“你大概还不至十分鄙视我,可是你有很多困难,祖父、祖母,爸、妈,能要我这流浪的女孩子么?你是世家子弟我大不了娼妓之流……”
“傻瓜,快不要胡思乱想,你原是大家闺秀,我却不够扯到世家,祖父终身打铁匠,父亲当年干过镇远镖行镖师……”
“马氏累叶书香宗风不堕,曾祖慈学富五车世称巾帼完人。崔氏大妈受知康熙大帝晚年,薄公主郡主而不为,出尘拔俗,人比天上神仙。柳氏妈傅太夫人义女,爸又是太夫人得意高徒,他老人家也曾出仕干清门一等侍卫,那是贝子贝勒公子阿哥阔差事,你还能说不是世家?”
“奇怪,你那听来这许多掌故?请放心,我们到南昌府先择吉成婚,后回哈密朝见怎么样?”
“你敢,我不敢……”
姑娘又羞个缩做一团。
纪翠晓得她底下还有很多话要说,故意不理她。
她果然又憋不住,翻腾一下又说:“爷,请听我讲……”
纪翠笑道:“现在是‘爷’?不是‘哥哥’?”
姑娘着急说:“这以后人前我都要称你少爷。”
纪翠笑:“有说乎?”
姑娘道:“不要俏皮,话先讲好,我只能做你的婢妾,不能……”
纪翠大笑道:“未娶妻焉能娶妾?那你得准备着等。”
姑娘道:“等又有什么关系嘛。”
纪翠道:“不一定要等多久,三五十年也许七八十年。”
姑娘道:“那不管。”
纪翠笑道:“吾闻童养媳,未闻童养妾。等,总不能等在我家里,那末你的意思?要我送你那儿去等呢?”
姑娘不作声。
纪翠笑笑又说:“送你找春姊姊,妈妈爹?送你重返巫山十二峰?”
姑娘冷笑:“不要看得那么了不起,玉簪儿视死如归,但求问心无愧。‘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岂有它妙巧,阴阳不能贼……’春姊姊、妈妈爹,通天金龙,其奈我何?”
纪翠道:“请解释你的问心无愧。”
姑娘道:“落溷残花愧为人妇,自怜薄命妾也甘心。”
纪翠笑道:“君不见击鼓金山梁红玉?又不见……”
姑娘赶紧说:“别扯古人,我懂得自己。”
纪翠道:“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可惜我没有五妾三妻的兴趣,你一定要捣乱,那我们只好散局。”
姑娘叫:“成,劳驾你随便送我那一个庙里当姑子去啦。”
纪翠道:“我未便遵办。”
姑娘大怒,忽的坐起来尖声儿叫:“两位妈妈,请吩咐志船靠泊,我要上岸。”
两个村妇就蹲在舱门外但不敢答应。
纪翠叹口气说:“我真想不到,平常多好的癖性儿突然变了……”
姑娘说:“别埋怨,不相信你可以问出林莺郭夫人,当时我怎么求她的?我并没说要做你的元配发妻。今日天从人愿,你还要我往上爬,你不怕人笑我,你不怕我折福,我又不是沽名钓誉……”
说着她竟是哭了。
纪翠也叫做没办法,抱住她劝道:“哭什么呢,凡事有个商量,来婶子她根本作不得主意,等我们回去哈密,你自己去请示爷爷奶奶和爸妈,他们怎么说我们怎么办,那还不好吗。”
姑娘道:“我们哈密能见到千手准持老菩萨吗?”
纪翠笑道:“不一定,她老人家要是在家,爷爷奶奶爸妈就都得听她的话。老人家一辈子顶欢喜作媒,当年爷爷不要奶奶,老菩萨非要撮合,闹了一场大笑话。后来妈和爸的婚姻也是老菩萨一力作主,爸出名儿道学,到底拗不过老菩萨慈命,眼前轮到你我这一代了,我恐怕老菩萨还是要管,她怎么交代我是不敢挺撞的……”
说到这儿他纵声大笑。
姑娘道:“不许笑,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到哈密让我先拜见她老人家……”
纪翠道:“放心,我干脆回避,怎么样?上星子县,我准备小休十天,十天白獭髓管保收功落痂,身上创痕大概也可以平服,只要你能骑马起早,我们立即兼程回去。你好好的睡不打扰啦。”
放姑娘睡下,他悄悄走了。
鄱阳湖,湖连三百里,南称宫亭湖,北号落星湖,靠近星子县的是瓮子口,那地方有有一弯水泊,土名儿叫翡翠港,夹岸千百株水松,后面隐藏着两列房屋,湖上人来遥望长桥卧波,高花拂云,那便是胡吹花手建的思潜别墅,也就是当年傅、马、邓、陈四姓人的老家。
纪翠船到瓮子口,江面迎上来一艘渔舟。纪翠心念来至这所在造次不得,急忙走出船头招呼。
渔船上有三个人,把舵的一位中年汉子含笑拱手说:“我们奉傅家姑妈命,前来接引你们进港,新娘子大好了么?”
纪翠晓得他们都是鄱阳王邓蛟族间弟侄之辈,红着脸急忙请安说:“各位叔父劳驾,老菩萨刚回来?”
那汉子笑道:“到家两天了,扫过墓就等见你们一面动身西去。家里细谈,跟我来。”
他推舵掉转了船头鼓抛前驶。
纪翠听说老菩萨来家两天,不由他不吓个一跳,一头钻进船舱里告诉黛姑娘。
姑娘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说老人家是神仙,自会腾云驾雾。
纪翠不相信但又不能反驳,他直想怎么回来的呢?
姑娘却着急著要他为她收拾满头脸乱七八糟绷布。
纪翠当然不肯,这就不免有一阵争执。
快船被引进桃花水榭水廊下靠泊,他们舱里还在缠夹,千手准提胡吹花忽然出现扶拦外,道袍推髻大袖飘飘,笑声儿唤:“胡姑娘,脸上动不得。快上来,我在等你咦。”
姑娘慌不迭抢出舱门拜倒舷上,两个村妇刚待向前搀她,她爬着溜过跳板,肘膝着地爬登水廊,看样子身手竟是非常灵活。
纪翠在船上看得怔住了。
吹花一弯腰便把姑娘抱到怀中,瞧瞧她一对眼睛神光饱满,也不禁大笑:“好,好,你真是两世为人,可喜可贺。”
她抱她走入水榭,纪翠还直挺挺地跪在船头。
那中年汉子———邓彪,他笑笑说:“哥儿,你也上去吧,这里事我代劳。”
纪翠答覆人家一声“谢谢”,人跟着飞上廊头,进了屋他再跪下请安。
老夫人点点头又笑:“好,好。”
纪翠回说斩断庞盖一条右臂膊。
老夫人说:“你一再剑下留情,他是应该要受苦,你使的那几手博叉龙剑的确不错,不是你也胜不了他。”
纪翠又吓了一跳,他不敢问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夫人笑道:“你斗败了他我才离开你。”
纪翠越听越糊涂了。
老夫人又说:“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你没看见我,那是你本领还没练到家。”
纪翠就是不服气人道他本领不够,放胆问:“婆婆,那未您说怎么回来这么快嘛?”
老夫人笑道:“学道人所谓神通有何足道,你也涉猎过九宫太乙遁甲,我很好笑你会不懂得缩地。”
纪翠恍然大悟,笑笑说:“我答应庞盖赠他十万金珠。”
老夫人笑道:“你很阔绰,金珠呢?”
纪翠霎眼睛呆笑,老夫人不理他,垂头问揽在怀里的黛姑娘:“我准备赠嫁你二十万,你愿意分出一半给纪翠还债么?”
姑娘不好意思说,想了想直点头。
傅老夫人胡吹花好像十分爱惜黛姑娘,眼看她娇滴滴小鸟依依,拍拍她笑笑又说:“姑娘,你也有一付好心肠,跟纪翠恰是天生一对佳儿佳妇。这地方我留有一部份窖藏,别说十万二十万,只要你们小夫妻肯多作一分善事,怎么花尽管花我敢保花不了。现在你下去,我给你插了定,你就是马家人……”
姑娘赶紧溜下地,赶紧跪下。
纪翠跟着爬倒姑娘背后。
吹花又说:“你婆婆我的干女儿,你父亲我娘家远族子侄辈,你也就是我的侄孙女儿,男女两方我全作得主意……”
袍袖里怎么摸,摸出一对凤头钗放到姑娘头上表示意思。
姑娘急忙碰头,轻轻叫:“老姑婆……”
吹花说:“你不必谦虚,我的孙女儿不能给人家做小妾,纪翠命里该有一房侧室,到时候倒是要仗你帮忙,眼前你们不许多问。起来。”
说着重袖起凤头钗先站起来。
纪翠满面惊疑,口里不敢问,眼里在讲话。
吹花又说:“不许问就是不许问。家里少人手,你自己要做事。这水榭可以安顿十六名水手,两个妈妈请你邓彪叔带回家交婶子招待,明天这时候让他们装运十万贯金珠回航,偏劳邓彪叔船护送。阿狗留下,过两天跟你们一同回去哈密,这人很不错,日后你们应该好好照顾他。”
讲完话她牵起黛姑娘一只手,往前面紫薇轩来。
紫薇轩是吹花做少奶奶时代居处,轩后面一片好园林。杨柳楼台,梧桐庭院,其间有个大假山和一口大鱼池,山下池中便是窖藏所在。
吹花带姑娘假山上小立,详细指示她窖藏启闭枢机,然后再领她入窖巡视。
山下池中一样有个大石室,敲石取火烧上壁间几个储油缸,触目珠宝山积,五色缤纷。
姑娘身在宝山竟无所动,忽然匍匐下拜,抱住吹花两条腿,颤声儿说:“祖姑,黛儿晓得您就要走,怕再见您千难万难,这里没有别人,可否容黛儿……”
她涕泣不能自胜。
吹花说:“孩子,你心头有两个牢结的疙瘩,我愿意为你指迷。第一父仇未报,不忍自求欢乐,这是你的孝行可佳。和坤酷刑治狱,你一家罹难者二十余口,死和坤一人报不偿施,我想你未必便能满足,何况行刺绝不是你的力量所能成功。
当然,不成功便成仁为父死死复何恨?可是你不能不为纪翠顾虑,假使他因你而招引杀身灭门之祸,九泉下你又何面目侍见马氏列祖列宗?孩子,你必须忍耐,和坤自大横行,皇子阿哥恨之刺骨,弘历帝一日驾崩,此贼下场必定极惨。
到时候你姊妹提供恶款,上御史衙门告他一状,不管那一位皇子阿哥接承大宝,你们的状同样吃香,他和贼难免抄家弃市。
第二椿事你是不安心你姊姊和水秋痕,秋痕现在峨嵋山削发为僧,绮春为人鹄毒要受一番果报,但不久你总还可以见到她一面。”
姑娘受教再拜起立,吹花大袖一举蓦尔失踪。
世间无论那一种人都不能清闲,修道人儿照样牛马奔走,修内功外功。内功修得差不多使得兼修外功,所谓外功无非行善济世。
胡吹花近来干的就是济世工作,她是忙,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要以为她故意卖弄玄虚那就错了。
她失了踪,黛姑娘并不诧异,跪下去大拜八拜表示送行,起来从容熄灭了油缸里火,退出地窖留心封闭每一道消息枢机,人又到了假山上面。
看山下来了一些娘儿们,她们打扮得尽管朴素,可只是仪表风度都不俗。姑娘晓得这全是邓家族间人,不敢怠慢急忙下去招呼。
她们是特来为姑娘作伴的,经过一番厮见,姑娘被引进梧桐馆下榻。
一切事先准备好的,锦衾罗帐,粉盒脂缸,无不毕备,有人给姑娘做饭烧菜,还有四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留屋里帮忙。
姑娘弄得十分过意不去,她对那些人尽量客气执礼谦恭,大家这就都很欢喜她,告诉地这地方过去是纪翠的大妈妈居处。
话题儿扯到崔小翠,那就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完,掌灯时纪翠来了大家才散。
夜里姑娘约纪翠重进地窖,用麻袋饱装几袋子金珠,谁也不懂估计到底值不值十万,纪翠主张宁可多给,姑娘却也顶大方。
第二天一早这几袋子宝贝搬下快船,纪翠附一封很恳切的信给庞盖,劝他及早结束强盗生涯,尽速同带伙伴前往哈密找傅纪珠大爷,设法弄个牧场成家立业。
十六名水手和两个村妇,另得一些赏赐千恩万谢走了。
纪翠黛姑娘带阿狗羁迟思潜别墅前后一个月,黛姑娘调养得日趋健康,身上创伤完全复原,脸上落了痂不但不留疤痕,而且新长的肌肤反增加了几分娇艳,姑娘得意不必说,纪翠还不是欢喜得连睡里梦里也都是笑。
他们一对未婚小夫妻逛尽南昌府属湖山名胜,过了大年,看春风吹遍人间,趁一篙春水买舟上道,舟车并发随处流连,故意兜圈子走路,俪影双骖踏上新疆境界,恰已是初夏季候了。
这天上午刚过黄芦冈,迎面来了七八匹马,全是少年人,其中却夹着一条黑凛大汉,他竟是通天金龙庞盖。
纪翠喜极大呼:“庞兄,你倒快……”
庞盖大笑:“今天算让我们等着了……”
那一群少年人应声滚落鞍桥,同声叫:“大哥,您回来啦!”
同时屈下一条腿打扦,纪翠火速下马,垂着手问了爷爷奶奶爸妈安,这便扑奔庞盖,他们抱持着相见。
这边七个少年人立刻把黛姑娘包围,姑娘料到他们都是纪翠的弟弟,让他们行过礼赶着一一问好,眼看他们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大的人不了十五六,好在都还懂事没喊嫂嫂喊姊姊,姑娘称他们几哥几哥。
七哥叫绿,个子还小长得顶漂亮,他告诉姊姊说,老姑婆大年底回来,什么话大家全听到了,妈顶欢喜,爷爷更欢喜。
前天宝三爷来家,说大哥和你姊姊今天可到,妈爸还有好几位阿姨都在牧场上等候……
姑娘听说爸妈在牧场上等,她心里好生不安,眼瞅纪翠那边尽管跟庞盖有说有笑,忙请绿过去通知。纪翠就也不敢怠慢,于是大家各自认监上马,飞奔库鲁克郭勒河畔集益牧场。
这个牧场,成立好些年了,当年胡吹花倡集亲眷戚友远来伊吾安身立命,唯一的目的就在摆脱满人皇帝羁縻,说是经营牧畜,为子孙创万世之业,其实那是哄人的幌子。
干牧畜不该株守南疆,北疆才有更好的牧场,然而集益牧场经办这些年来却是很有成就的。
主持其事的是博纪珠、马念碧、李燕月、李起凤和邓家三杰:化龙、化鲲、化鹏,陈家双昆仲怀明、戴明。
这些人对牧畜原都是外行,但内行的有纪珠大爷的二夫人张喜萱,这位夫人正是张小萱姑娘的生母,自小儿生长边疆,深明畜牧三昧,大家公举她充任场长。
这里的老前辈像纪翠祖父马松等一班男女,他们或她们任何不管,管的是怎样养老享福的。
晚辈跟纪翠、小玲、小莲、小萱论兄弟姊妹的,他们或她们也不管事,哥儿姊儿干的是自身功课,研文课武功及杂学。
忙不开的数纪珠等这一列中年人,除牧场之外,落汉城还开张有一间大酒店、招牌叫关外天。
店里当家的是傅纪侠二爷,夫人郭小晴,纪翠的妈柳宝绿和陈家双妯娌张云姑、胡水姑,这都是夥计,她们在酒楼上照料堂客。

楼下掌柜,管帐的杨家三兄弟三位告休的学士存之、成之、怀之。店里生意兴隆不必说,唯人物怪诞离奇,远客过境常会误为黑店。
酒店、牧场算是几家人的营业机构,而家事方面却也不能没有人管理,纪珠的大夫人郭小红,李燕月的两位夫人赵楚莲、郭小绿,李起凤的夫人章玲姑,杨家邓家六位夫人,她们的工作是负责管教哥儿们姐儿们念书、练武、园艺、纺织种种部门学识,兼管家政。
集数姓人为一家,比屋共炊有无通共,互爱互助悉力合作,不知怒不知骂略无闲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目中只有一个字恕。
从南昌府到眼前哈密汉城,团聚数十年如一日,这恐怕不太容易吧?所以谁来到这个大家庭里,都会感动得澈心肝敬服。
宠盖还不过刚来十来天,看了爷们娘儿们待人接物,豪爽处顶豪爽,大方处顶大方,随便处顶随便,而其间总要保留着礼教。
每一个人像春风一般可喜,像冬日一般可爱,没有刻薄没有骄傲,一切都是和平的,欢喜的,仁慈的,顺适的。
通天金龙饮血夜叉那样的一个没有人性的野强盗,看了也只有心悦神服,不知不觉中他也会变化了气质,认为这里才是人世间的乐园,因此他带来的伙伴一共两百多人,都由纪珠给介绍别的地方立业。
分走了纪翠赠送的几麻袋金珠,他庞盖竟能一无所取,情愿留在集益牧场跟随纪珠等过生活。
有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不是成佛,他现在是成了人了。
纪翠八弟兄全是孪生,他居长叫骐、二骥、三四五六七八叫骅、骝、鬃、骐、駋、驵。
马背上他为黛姑娘介绍过了笑笑说:“现在到了家,你要喊我骐哥。纪翠这名儿不能用,纪字冲犯了傅家纪字辈叔父,翠字大妈闺讳。”
姑娘道:“是的,大哥。”
她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纪翠笑道:“干么板起脸讲话?我还得告诉你,千万别装做,装做保管不吃香,这里人好处就在‘处世无奇但率真’。”
七哥駋忽然夹马追上姑娘,笑嘻嘻低声儿说:“姊姊,人要自然,不自然多难看?还得当心人笑你小方。”
姑娘点点头。
駋又说:“你的一个字黛最好也要改,我们家里有一位了不起老前辈,她的大名也叫黛,李小莲姊的奶奶。除了傅家老姑婆就算她老人家最得人和。”
姑娘道:“那是一定要改,不改不行……”
駋接一句:“改什么呢?世间好名儿都让人家占用完了嘛……”
他翻了一阵点漆似的眼珠,笑笑又说:“姊姊,这样好不好?还是借重你的绰号玉簪儿,倒过来叫簪玉,怎么样?”
姑娘笑了,笑着说:“很好嘛,七哥,你真聪明。”
纪翠那边马背上拍手笑:“成,颇不俗气。”
駋笑道:“瞧,快到牧场了,我再劝你一声态度要自然,妈就会更爱你些。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会帮忙。”
姑娘钟上起立剪拂着说:“谢谢你啦,七哥。”
讲着话,十八马小驰来近牧场,望见木栅里黑压压围满了人。
姑娘第一个赶紧溜下鞍桥,绿跟着也跳下地接去了姑娘手中缰绳,纪翠领姑娘打前头走着。
一座大牌楼,斗大的四个字集益牧场,牌楼下拥出一大群娘儿们,场长张喜萱陪着柳宝绿站在最前面。
纪翠叫:“大婶子,妈……”屈腿打扦。
姑娘想等他起来再过去请安,这也还是她小心的地方,怕只怕拜在一块儿人家见笑。
那知道柳宝绿急性儿,抢两步早把姑娘擒住,笑笑说:“不忙,姑娘,人多呢,进去见礼……”
嘴里讲话,一双明眸电光火炬般直打量姑娘浑身上下。她显然高兴透啦,扭回头睨着喜萱夹眼皮笑。
喜萱笑道:“果然莲池九品莲花……你是不相信妈的话?”
宝绿笑道:“谁相信谁不相信你讲啦?你这果然两个字下得作何解释嘛!”
边说边牵起姑娘一只手里面跑。
人真多,花团锦簇,珠围翠绕,恍惚每一个都顶年轻,更不要说没有丑的。
姑娘可是未便放胆看,足不点地被拖进一个大敞厅,里面全是爷们。
宝绿教姑娘先给纪珠纪侠纪宝三兄弟磕头,后面化龙化鲲化鹏邓家三杰,然后陈家昆仲怀明戴明,然后李燕月李起凤。
未了参拜马念碧,念碧倒是着实把见媳妇多品了两眼。
回头再请夫人们厮见,这一下足乱了好半天。
宝绿不敢多耽搁,说是翁姑家里惦念就得带人回去,答应大家晚上请客。
妯娌姊妹总归免不了笑谑,宝绿无心舌战,急匆匆领姑娘飞马进城。
晚上马家大厅屋上有一场大热闹,马夫人柳宝绿因为胡绮黛姑娘风尘沦落,恐防人瞧不起她,也怕姑娘自己自疑卑贱抬不起头,所以禀告公婆特为姑娘设筵接风大会亲友。但以姑娘年轻后辈,原也不想惊动到高年老人,马夫人白玉认为合理。
无如马爷马松不管这一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请客,请的是赵又秋的祖岳万家老夫妻,老武师万春,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杨家杨吉庭,唐眉姑,邓家鄱阳王邓蛟,老夫人兰繁青,陈家老兄弟陈阿强、阿壮、老妯娌海怡、海悦,李家李志烈,老夫人燕黛,赵家赵振纲,老夫人楚云。
此外还有一对老光棍,崔爷巍,鱼爷壳。
这些人都是老寿星,寄傲人间摩岁月,其中万春、杨吉庭八十岁以上人,鱼壳最年少却也不过比胡吹花小些。
他们全明白猛将军马爷用意,那能不来捧场?
跟傅纪珠大爷这一辈的自然更不敢落后,红颜白发济济满堂。
酒过数巡,马老夫人白玉即席重述胡吹花为媒经过,拿出那一对下定的凤头钗传阅座间,大家举杯称贺。
马松擎杯忽然下涕呜咽不能自胜,眼见长孙定妇,孝子思亲,他老人家怆怀老娘亲要是在世该多么欢喜?因此不觉悲从中来。
马念碧柳宝绿心头更凄惨,他们两口子还联想到崔小翠,也不禁泪流满面。座间无老少没有一个不跟崔小翠要好,每一个眼眶儿红红的都非常难受。
纪翠缅念大母抚育训诲深思。今日成人授室,子欲养而母不在,那是难怪他哭不成声。
他一哭情形更糟,李老夫人燕黛含悲破涕讲话,她看住马老夫人白玉说:“嫂子,吹花妹近年来斩绝尘缘不管俗事,这次独肯为胡姑娘操心,想想看其中是否另有用意?姑娘胡氏弱息,吹花妹意在认亲,岂不是傅家戚属?
既然为麒哥儿正式下了定,嫂子把姑娘留在家里不大妥当,我主张教侠二爷夫妻认她干女儿,明儿让她住到那边去。
二爷膝下没有哥儿柹儿,干的何异亲的?大喜日子敲他一笔妆奁,风光风光的铺张一下,也不负吹花妹一番玉成。我这么说,大家公评看好不好这么办?”
杨老夫人眉姑,邓老夫人繁青差不多同声叫起来:“纪侠,怎么样?”
纪侠笑道:“我那有不愿意之理嘛……”
夫人郭小晴跟着笑:“我这干妈辱没煞人……”
柳宝绿急忙把眼睛去看黛姑娘,姑娘盈盈起立,妈妈丫头们慌不迭拿来拜褥子铺地,在连珠班一连串喝釆鼓掌中,姑娘大拜了干娘干老子八拜,大家赶着道喜,纪侠小晴却也还得给前一辈磕头。
晚辈有庆庆在大人,这是大家庭派数,规矩礼貌。
人到中年没有不思念有个一男半女的,纪侠小晴瞧着干女儿如花似玉,腼腆可怜生怎能不快乐?
纪侠的酒量有限,肚子里这一高兴难免喝过了量。
小晴出名儿酒将,她不怕满座贺杯,百忙里强要干女儿相助劝酌。姑娘却也是大户,不敢喝不便喝,到底也还是喝了百十来杯。
厅屋上散了席时间已经不早,客人纷纷告辞,只有杨吉庭老夫妻不是练武的人虽然几步路,马念碧却也给预备了轿子亲自扶轿跟随,其余男女各自结伴踏月步行回家。黛姑娘跟干娘傅夫人郭小晴走了。
纪翠直守着妈妈,送完客跟到屋里查问德公子德麟和大小姐和敏消息,他很奇怪今天没看见他们。
当日德麟伪装珠宝商夥计,化名贾阿福,由李小莲姑娘护卫他安抵哈密。
小莲因为德麟是个逃犯,分明危险人物,人是她带来的,不愿意把责任往别人家推,到家即行婉商祖母燕黛,请求收容难人。
燕黛号称一代剑侠,她的胸襟岂是常人可及?自然是答应了,因此德麟一直住在李家,痛遭家难,孑遗一身,他那一颗心是破碎的,就是跟别人一无来往,整天价磨在里屋足不出门。
大小姐和敏,她由章小玲和端王府站堂官保镖出京,一路上备尝险阻艰难,出了玉门关,站堂官巴拉哈折返归途,小玲独自领大小姐主婢到家,他也把她们交给母亲章玲姑照料。玲姑好义岂肯后人?她爱护人家主婢很可以说无所不至。
和敏自也是满怀哀怨,更无兴致与人联络,她称玲姑“妈”不道姓,此外她跟马夫人柳宝绿也有很深的感情,但很少上马家拜望。
宝绿体谅她身世可怜,敬重她节义可嘉,她倒是常常去看她。
本来她来了就该跟德麟完姻了却一椿大事,无奈德麟痛心一家惨死非命骸骨未寒,他是决不肯从吉,非等守制三年服满再议成婚。这是孝思谁也不敢勉强,只好让他们一对子夫妻两居挨度凄清岁月。
其中惟有大丫头吉云比较活动,她那一肚子才艺到处走到处受人欢迎,尤其马家她走更勤些,来了总要赖个大半天,相助马夫人宝绿做尽任何琐碎。
落马老夫人白玉跟前恭敬得百顺百依,品学才德般般好,最难得癖性儿棉花似的温柔,马家男女老幼乃至小孩全爱惜她,日子久了她俨然被看做骨肉家人。
可是有时会害起忧郁病,花容减色悒悒无聊。
马夫人问过她,她没讲什么话,她心底事仅有和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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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5: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昨儿她没来,今天一清早就来了,来了先帮忙拾掇厅屋,然后下厨房为马老夫人佛堂上送早斋,为马爷父子下面条,为哥儿们照应晨餐。
卯时光景爷们都走了,马爷马松上回城铁铺子,念碧赶往集益牧场,小孩子各有各的功课。
吉云她便来为马夫人梳头,梳好头宝绿照例要去佛堂给婆婆马老夫人问安。
她刚走纪翠刚好过来,妈妈不在家屋里只有吉云在擦镜子,他觉得很奇怪。
吉云急忙行礼。
纪翠笑嘻嘻说:“这里事怎么好劳驾你姊姊呢?”
吉云有点难为情轻轻说:“府上使唤的人手太少,夫人一早总是忙不开,我也不会做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地没有说,脸上红红的垂下了头。
纪翠喜孜孜又问:“大小姐她都好?”
吉云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有点异样,但不是嗔那应该是怨,慢慢说:“大小姐,你何苦讽刺她……”
纪翠笑道:“怎么好说讽刺呢?我叫惯她大小姐嘛。”
吉云道:“现在不可以,现在来到府上再喊大小姐,她会可疑你故意侮辱,亲热点称她一声大姊,要不敏姊。”
纪翠又犯了老毛病,耸一耸双肩说:“好吧,大姊,敏姊我无所谓。我说,她住在这儿有件么不舒服地方么?”
吉云道:“爷为她费尽苦心,再说不舒服,那是不近人情。”
纪翠又耸肩又笑:“我还不过为赵又秋叔报德……”
吉云急忙说:“这话千万不要再提,您坐下,我给您梳个头洗脸,要吃什么我弄去。”
纪翠道:“怪,我们家就好像没有人……”
吉云道:“您胡说,夫人上佛堂服侍者太太,张妈在洗衣服,两侠姑娘早晨总是忙不开,七位小少爷四个大房间闹得乱七八糟,光叠被铺床,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好的。扫地抹桌子洗碗换花瓶拾掇案头,这都得工夫呀。
平时夫人屋里事夫人自己动手,老太太那边还得张罗,昨夜请客乱到三更天,今儿大家起来晚一点倒是实话。可是夫人也实在太过操劳,最好身边要找个体己人……”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红了脸不讲了。
纪翠糊涂虫,他那懂人家肚子里文章?笑笑说:“姊姊,你不晓得我们家老祖宗立下的规矩,绝不许雇用佣人。后来因为大妈多病,老祖宗心有不忍,破例用了两个老妈子两个丫头,其实她们也还是做不了什么。
老祖宗爱好园艺,一个老妈被分发帮忙管理花圃,一个派老祖宗和奶奶屋里使唤,并为大妈洗衣熬药,买来的丫头都只有五六岁那是添麻烦。
结果厨房靠妈,小孩子还是要大妈照料,光是衣服鞋袜就够忙坏了她,更不必说教文课武一身兼慈母严师,讲起来大妈真够惨,假使我有你姊姊这样一个大姊姊,她,她也死不了………”
纪翠说得伤心,泪珠儿挂上了眼睫毛。
他懒懒地坐下,吉云立刻给搬来梳头盒子,打开他乱蓬蓬发辫,拿起梳子便梳,一边梳一边镜子里看住他说:“眼前老太太年纪大了,央人太累……”
纪翠道:“等下我找妍奶谈谈,请求多要两个帮佣……”
吉云摇摇头笑:“府上待下人太宽,夫人能干,看不惯懒婆子麻麻胡胡,要四个还是无用,天下有几个真真好的老妈子嘛!所以我说要为夫人找个体己人……怎么样?爷,少奶奶接来了准备完婚么?她是不是什么都会呢?”
纪翠笑道:“大难说,她会拳剑刀枪我知道,要讲家政恐怕未必高明到那儿去,自幼儿沦落风尘太过缺少家庭教育,没弄成野女人也总算有志气了。
说着叹口气再接一句:“她的身世太可怜……”
吉云道:“我想,绝顶聪明人,何至什么不会?慢慢学呀,只要她不耻下问,我……”
纪翠赶紧说:“姊姊,你怎么好说下问嘛……”
吉云给结好了辫梢,端走了梳头盒,笑着说:“不忙,爷,我打水去。”
她匆匆走了。
吉云服侍纪翠洗脸吃点心,这当儿纪翠详细告诉她京都最近情形,说如何假借赤彪南拜揭穿水秋痕、红娘子秘密,如何排布网罗,引诱红娘子前往相府行刺,红娘子如何失风,他纪翠如何赶往搭救。
说高升栈大通镖局如何拆夥歇业,如何游说南拜洗手归隐……结论说和坤为官不正好货贪黩,群小助恶载道怨声,理无不败。而水秋痕、红娘子潜伏肘腋志在复仇,早晚必至挺而走险。
他纪翠所以要促使高升栈、大通镖局崩溃,解散六猛兽,驱逐红娘子水秋痕也可以说为着保全和坤,拔牙去爪减少他作孽流毒,赶走红娘子水秋痕那简直是为之破除心腹大患……说着击掌大笑。
纪翠他虽则巧言自解,其实还不是没有理由,吉云听着就也不能不感动十分。
他们屋里厮磨好半天时间,马夫人宝绿始终未见回来。
纪翠糊涂虫,吉云心里有数,事实上宝绿果然已经来家两趟,窗儿外看他们俩私语喁喁,神形显得非常浃洽。
宝绿多么机警的人,一看恍然觉悟了吉云平日忧郁病症结所在。她悄悄上厨房随便吃了一些东西,第二趟再来看,更明白些姑娘在玩弄手脚。
她倒是很欢喜,立刻赶往李家拜访李夫人章玲姑,经过一番缜密商量,随即一同来看和敏。
和敏生活过得极端俭朴,簪环尽撤脂粉不施,椎髻布衣整天价埋头作事,事事处处刻意训练自己,大小姐习惯完全屏绝,她现在跟普通民间姑娘没有两样。
这会儿她在后院子洗衣服,两位夫人找到后面玲姑马上叫起来:“你怎么啦,姑娘,为我留一份面子好不好呀!”
和敏擦干了手,从容请了两个安,笑笑说:“妈,别理我,让我多学一点什么不好么?”
玲姑道:“什么都好学,洗衣服要自己来那不成话。要晓得你是客,我这里又不是没有用人,你得替我想,人家会笑我待客刻薄呀。”
宝绿笑道:“不会的,至少我是不会笑你的。不过,大小姐,你常常教吉姑娘去帮我的忙,这里一切事你自己操劳,可真是有点讲不过去,怕不怕人家笑我不是你干妈?”
和敏笑道:“马妈妈,您何苦来有这么多计较,我说过了我是要学习,吉姊姊在家也不让她为我张罗,她横竖闲人,您那边人多事情多,您就别客气啦!”
笑笑又说:“马妈妈,您知道,吉姊姊她也还是自己乐意,我并没有分发她,您这会出来她在干什么呀?”
宝绿道:“骐儿刚起来,她为他梳头,有说有笑的好像不似平常那末忧郁,看她顶开心,我舍不得去打岔,所以就找你来了。”
马夫人的话显然在出卖关节,和敏何至听不懂,但是她能讲什么呢?
想想霎眼睛慢慢垂下头轻轻说:“大哥待吉姊姊好,没把她看作卑贱下人,不嫌忌讳亲自背负逃出寒家,难怪她吉姊姊刻骨铭心图报万一,上府上帮点小忙,那实在算不了什么。”
宝绿笑道:“我想问,她满怀忧郁……”
玲姑抢着说:“咱们屋里细谈。”
她拖宝绿前头走。
古代大户人家闺女,尤其所谓簪缨门第诗礼传家大姑娘,她们讲究的是闭门藏春色,除了骨肉家人,不轻易许见其他男子,更不要说授受相亲,肌肤接触。
纪翠亲负吉云逃难,娘们爬到爷们肩背上,非夫婿那还得了?这也就是吉姐儿借题儿,死心眼儿要嫁骐哥儿的理由。
怎么好说借题儿呢?这有解释,满洲人妇女根本大方,没有汉人们那末多固执,再来吉姊儿大不了丫头,丫头还不过底下人,底下人那能跟千金小姐相提并论?
然而她吉云借题葳蕤自守,照样博得同情,至少她被认为自尊自重的女儿家。
所以当马夫人柳宝绿,李夫人章玲姑听完了大小姐和敏,为爱婢一番话掩饰弥缝,她们就只有点首赞叹。
但和敏又说,眼前胡姑娘新来,此事暂宜守秘,纪翠刚毅正直,胡姑娘品性莫测,言之过早须防琴瑟变徵。
宝绿也怕婆婆马老夫人道学,孙儿还未大婚便论纳妾,她老人家可能不答应,事弄僵了反而不好。
玲姑也说不妨稍等,假使最近千手准提老菩萨能够回来一趟,可保一切顺利。
和敏为人相当拘谨,这时候不再发表意见,她只管微笑着静听宝绿、玲姑反覆议论,恰好纪翠来了。

他是让吉姊姊撵出来的,一进来就打扦,笑笑问:“敏姊,您好。五妈妈,妈,原来都在这儿……”
玲姑笑:“哥儿初次出门做了多少好事呀?你比小玲儿强多少咦!”
纪翠笑道:“三弟让来婶子管得太紧,他就是不敢走错一步路。来婶子她是变了一个人,整天价用着易容药,绿脸膛左颧骨搭老大一块紫痣,呆板板不苟言笑,谁看了谁也讨厌。做事呢,谨慎、谨慎,一千个谨慎。
三弟怕定了她,我虽然还敢挺撞,却也不如小莲妹妹胆子壮,这一次不亏地说服来婶子,设计弄垮了和坤的敛财作恶……”
宝绿叫:“骐儿你胡说什么……”
纪翠眼觑敏姊姊低垂了脖子,急忙又说:“是,我是说和老伯父还未必怎么样,那班为虎作伥……”
宝绿气得翻眼咬牙。
玲姑笑着赶紧摆手说:“得啦,爷,你刚出来到杨爷爷万爷几位老长辈跟前走走没有呀?”
纪翠道:“全去过了……”
玲姑道:“你总是很周到。”
纪翠笑道:“那里,还不是吉姊姊赶我去的。”
他说得顶顺溜,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玲姑忍不住好笑,宝绿、和敏也都笑了。
纪翠何曾不聪明?眼看她们笑得蹊跷,脸上不由也会红了起来。
宝绿道:“还有那些地方没去赶快去。”
纪翠道:“现在我去看麟哥哥,回头再上集益牧场……”
宝绿道:“好,去吧。”
纪翠这就向上统请了一个安拨头走了。
宝绿笑道:“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不懂,一张口没遮拦,我总觉得小玲比他好。”
玲姑笑道:“我把小玲跟你换,怎么样?你这真叫做不知其子之美,他那气魄,风标,文才,武艺,这里几家少爷们那一个赶得上他呀?他要不是美,吉云何至……”
李夫人她也说漏了口,笑笑招呼了和敏一声,拖马夫人一道也上李燕月家里来。
这里的男女老少,少说点一两百人,过的是太平日子,表面上融融洽洽嘻嘻哈哈,其实骨子里有顶缜密的组织,无事时俨然小小部落,一旦有警就又是一枝极坚强的军旅。
说教育不但小辈要受最严格的训练,老年人尽管会享福,平常也还是要抽出一些时间研习技能,没有野心,自卫第一,永远保持着自治精神,养蓄着外御其侮力量,安乐是他们的企求,唯不沉缅安乐。
暇逸视作罪恶,辛劳认为光荣。
今天特别,一早上五虎大将傅纪珠、纪侠,马念碧、李起凤、李燕月团聚一堂闲谈,刚由阿尔泰山回来的傅纪宝却也在座。
宝绿、玲姑进来一看,好,真热闹。
玲姑叫:“怪呀,你们怎么搅在一块儿啦,今天放假么?”
宝绿瞧着念碧笑:“你不是往牧场么?却原来赶约会。”
念碧笑道:“我送爹上铁铺子,回头巧遇纪珠,他强把我抓回来,老二、老三和五爷却先在这儿了。”
燕月笑道:“今儿我起来晚了,想不到一连串贵客临门。两位,有什么事嘛?”
宝绿笑道:“来朝燕姨姨,请求指示迷津。”
说着便要望后面走。
纪珠叫:“嫂子,不忙,练剑呢。你有什么搅不清的事?先讲我们听,面前有佛,何必西天?你请坐啦。”
宝绿笑道:“你呀,心直口快,秘密不能告诉你。当时震哥儿婚姻,你就会装痴做聋不闻不问,现在还要管别人家的。”
纪珠大笑道:“我不行恐怕你更不行,不告诉我到底还是告诉了我。怎么样,嫂子,你是准备让骐儿成亲来跟燕姨商量?我说,你的新来儿媳妇不愧一个字佳,我们刚谈的也就是她,老二急着为干女儿筹办妆奁,老三的弟妹也在打算赠嫁,嫂子,你率性赶快择吉,好教他们早一点张罗。”
宝绿道:“大爷,你不承认宝妹妹了,好意思左一娶嫂子右一声嫂子,叫得震天价响亮,娘回家我要请老人家评评这个理。”
反正李老夫人在练剑惊扰不得,她边讲边笑,拉玲姑排排入座。
她们坐下了大家一同坐下来。
纪珠笑道:“嫂嫂和妹妹还不是一样的,你挑惕的什么劲?”
宝绿道:“什么劲,差多咧!”
玲姑笑道:“当然差多哪,大爷,你不认兄妹,是不是因为外甥儿娶媳妇怕做大舅舅要破费呢?”
纪珠叫:“玲姊姊,你……”
玲姑抢着笑:“嗯,叫我玲姊没有关系,我的小玲儿还小哩!”
大家一听哄然大笑。
燕月笑着说:“苏秦张仪两张口凑在一块儿,谁也别想斗得过……”
宝绿叫:“别讲我们,你的小绿姊她不会说话。”
燕月笑道:“我甘拜下风不跟你来。”
玲姑道:“是嘛,你应该多多帮忙,狠敲珠大爷一记竹杠才对呀,干么胡扯嘛。”
纪珠道:“不要敲,纪珠不拿出十万二十万可不成了反叛娘舅?老二给干女儿多少我给外甥儿多少,行不行?”
大家又是一阵笑。
宝绿道:“行,这成话,谁不晓得马家穷呢,大舅舅尽一分心,也总还是天理国法人情。”
大家听着又大笑。
纪珠道:“宝妹妹,你听我说卜老二、老三还不都是舅舅……”
纪侠笑道:“得啦,大哥,我这里无端招惹个赔钱货干女儿已经弄慌了手脚,早上跟老三计议找门路告贷,他提醒我找大嫂或者二妹……”
说到二妹,李二夫人郭小绿凑巧闯了出来,身上短打扮,手中还亮着宝剑,笑嘻嘻叫:“咦,满堂红,全来到,大清早哗啦啦嚷什么嘛?”
李五爷起凤笑道:“二妹,大事不妙,侠二爷来问你借几个钱赔嫁干女儿,宝三爷闹饥荒他也在想打秋风。”
小线道:“找我活该倒楣,我就是一毛不拔。”
大家不禁又大笑。
宝绿问:“练完剑了?”
小绿笑道:“我们婆媳就没练,今天看骐哥儿的,他那大罗剑真是不负翠姊姊当日一番苦心栽培,尤其最后几乎博叉龙演变,简直炉火纯青好到不能再好。”
纪宝半天没做声,听了这几句话他心痛,怔怔地问:“是嘛?我还想不到呢!”
小绿道:“我晓得你会欢喜。不骗你,老三,妈看他练完剑着实感动,说呢,说除了你和燕来,恐怕再没有人赶得上他了。”
纪珠道:“翠姊姊一生造就了多少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还不该有个孩子?”
满厅屋没有人答话了。
纪宝垂下了头来。
纪侠脸上变了颜色。
宝绿差一点没流下眼泪。
玲姑急忙说:“翠姊姊升天成佛去了,干么又提她?骐儿呢,回去啦?”
小绿道:“练完剑他跟德鳞一道走了,德麟老想出家当和尚,就盼望骐儿来家有个商量,他可能转错了念头。骐儿深明大义,他总有一篇话忠告,别吵他,让他们去谈。”
讲完话李大夫人赵楚莲也来了,她含笑招呼:“各位,早,妈教请呢!”
大家赶紧都站起来,往李老夫人燕黛起坐室里走。
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两边开着窗,靠窗排两列几凳,窗儿外红树笑人,案头炉香乍热。
燕黛盘腿儿短榻危坐,让大家都请过安,点手儿教宝绿坐到旁,笑笑说:“骐儿一枝剑好生了得,真真是可喜可贺。”
宝绿笑道:“姨姨夸奖呢,他也还能好到那儿去?”
燕黛道:“我绝不是瞎恭维,好是好,坏是坏,小孩子我捧他干么?怎么样,找我有事么?你是准备做婆婆赶抱孙子是不是?我想不忙吧,都还小呢,等一两年不晚。胡姑娘应该让她跟干娘多多学习,不然的话做起媳妇儿都不懂,那不会没得教人笑她。”
宝绿道:“是的,姨姨。我刚见到和大小姐,她告诉我的消息使我很为难,所以……………”
她挨近老夫人耳朵边压低声讲个十来句。
燕黛笑道:“难怪。你已经答应了?”
宝绿道:“没敢嘛,我怕爹妈不会赞成。”
燕黛笑道:“你的翁姑天生一对子道学胸怀,跟他们讲不通不如从缓,这事非等你干妈回来出主意,只有她才是猛将军的尅星,说一不二,管保百顺百依。我不行,我去说还不过扑个一鼻子灰。这不着急,横竖你干妈惯会做媒,求求她没有什么不帮忙的,讨厌还是德麟……”
老人家也爬到宝绿耳朵上叽咕了半天,宝绿蓦地大惊失色。
宝绿跟燕黛谈着话,纪珠急性儿他追定要玲姑娘说说和敏处,有什么使宝绿为难的消息,自家人讲讲无妨。
玲姑说出了吉云心事,大家听着正好笑,眼晃宝绿那边神色不对,这就又都围上了燕黛了。
原来德麟近来长看佛经,佛经这东西,谁在失意的时候都会跟它有缘。德麟何只失意?他的一颗创痛底心,简直没有文字可以形容,佛经对他自有更深刻的诱惑,青灯黄卷确然能使人平心静气,坏却坏在色即是空,“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那是说毁情灭性,那就还有什么值得惦念?
德麟聪明人,聪明人顶容易入迷,入了迷他想剃度出家,却又不能不替和敏打算。
他究竟未肯忘情,怎么样打算呢?聪明人糊涂算,他算和敏可以改嫁纪翠,认为他们俩本来要好,牵合还不过技巧问题,什么叫做技巧偏偏根本不懂,他准备一篇话向纪翠游说,然后留一封决绝信给和敏,然后拍拍腿溜。
他肚子里如意算盘,燕黛怎么会晓得呢?
那是有一天燕黛起来练剑,天刚刚有点发白,德麟却先在院子里。
他自从来到哈密,除了早上出来看李家婆媳操练,跟着接受指教学两手儿外,其余时间就总是关上门躲在屋里。
那天他来早了,背脸儿蹲地下拿手中宝剑沙堆上划字,他是出了神,燕黛就站在他背后他不知道,先画下四个字美满良缘,再画无数次翠、敏、云,随画随涂,百画不腻。
燕黛看了这就还有什么不明白?
过几天小绿也看见了,婆媳都不敢说破,这会是玲姑迫紧问,燕黛才告诉了大家。
大家全觉得这事很讨厌,玲姑愤愤不平的说:“这书呆子简直可恨,他把我们家骐儿认做什么东西嘛!”
燕黛道:“骐儿当然不会理他的胡说八道,可怕还在和敏如果听到风声,那可不敢保证要闹出多大乱子,所以我就没跟你们谈过……”
话讲到这儿,纪翠怒冲冲闯进来吼叫:“姨奶奶,请您评评理,麟哥哥他……”
燕黛摆手说:“好孩子别吵,你麟哥哥对你讲的话我们知道,我们要听你怎么答覆他呢?”
纪翠好像不相信人家真会知道,他还是说,他说:“书呆子梦想当和尚去,教骐儿代娶敏姊姊。骐儿说还没听见过娶亲可以代,问他当骐儿是人还是禽兽?说敏姊姊心坚铁石,节励冰霜,她要不是为着守义,照和坤眼前门阀权势,招个贝子贝勒上门夫婿都不稀罕,也还要你麟哥哥为她瞎张罗?
问他凭什么糟蹋敏姊姊,凭什么侮辱朋友,凭什么以怨报德?气不过骐儿要跟他绝交,说敏姊姊假使因此出了事,骐儿要他负完全责任……”
燕黛笑道:“够了,你就没对他讲清楚,千手准提老菩萨已经给你定了婚?”
纪翠道:“他又不聋,不瞎,簪玉人也接来了他会不晓得?”
燕黛道:“不然,你应该提醒他一下更好,现在你不要管啦,不许去对吉云说,你玩去……”
纪翠快怏地走了。
燕黛跟大家又有一阵商量。
三爷纪宝说他过两天等夫人杨颂花病大好了,就要回去阿尔泰山,顺便请他妈妈傅老夫人胡吹花来家一趟,一切可望顺利解决,劝宝绿不必挂虑。
宝三爷自幼儿号称神童,他的见解常常有独到地方,近年来一心向道,在他师父海容老人座前所得的成就,就不亚于他母亲吹花,看了他满脸不相干的神气,大家不觉就都会安心得。
三爷告辞回家,纪珠、念碧、起凤赶往牧场,燕黛单留下纪侠、燕月,教他们同上德麟星里走走。
德麟情绪显然极端纷乱,见着他们却不能不打叠起精神招呼。
侠二爷一张口本来能说会道,先谈一阵拳、剑,再说到后起小儿女本领能耐,然后干脆自鸣得意,说干女儿怎么样才艺、品德,都不平凡,说纪翠小辈中杰出人才,他的干女儿比家里姑娘们亦无愧色,他们俩一对小夫妻珠联璧合是美满良缘,说着大笑。
笑着率性开玩笑,胡扯两小怎样要好,说纪翠情深亡命,冒死上巫山独门通天金龙,感动了千手准提老菩萨,亲临神女庙为小冤家定聘主婚……
这一席话讲得更是有色有声,德麟听着只有怔怔发呆。
纪翠说他不聋又不瞎,其实他确是什么也不晓得,他不出门,不见人,人也懒得来看他满脸愁容,早上院子里给燕黛、楚莲、小绿请个安,也还是连口都不开。燕黛指示他练剑,别的也不跟他谈,你说他能知道些什么呢?
侠二爷讲完话拱拱手溜,燕月去给母亲回话,客人都走了,我们德公子只剩个唉声叹气份儿。
纪翠由李家出来再也没有兴趣上别处玩,恼在心头闷着来家,吉云这丫头恰在书房里整理书橱,看见他神色有异,苦苦追究为什么不高兴?
他先头倒是不肯说,吉云逗他兜圈子聊,左聊右聊到底他还是聊漏了口,不讲也罢,讲痛快都讲。
想不到吉姊姊听着不吃惊也不害怕,她笑笑说:“爷,您别着急,像这种无谓的小波澜不足成灾,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知道,我们家姑老爷是什么样的心境?人到极端烦懑中都会转些不合理的念头,这些念头终会被你敏姊姊坚贞劲节所感化尅服。
再说,国总督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抄家,姑老爷要不想为父申冤,他是个孝子岂肯贪生怕死,只身避难前来哈密?
这说明来哈密他是存心等机会找温福复仇,出家当和尚还有什么机会可等呵?这可不是不合理,不合理的念头自生自灭,到他觉悟回头,就又会记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敏姊姊弃富贵绝骨肉矢志从夫,他又凭什么可以辜负她嘛?
劝你娶敏姊姊还不过一时糊涂,这是不妨由敏姊姊给他一下当头棒喝,你一方面再有个严厉表示,管保他就会死了心,你愁什么呢?”
纪翠道:“刚刚我把他臭骂了一顿,槌桌子要跟他绝交……”
吉云笑道:“够了,爷,你还是玩去吧,不理他就好。”
她又赶他出门。
听了吉云一席话纪翠心里活动许多,他便去备马上集益牧场,场上见到庞盖,庞盖告诉他日内要上伊犁看看巫山带来的一班伙伴,问他是否有意同往游历?
小孩子那有不好游的?
他纪翠自然是千肯万肯了,当即议定后天一早就动身,小爷立刻到回城铁铺子找他爷爷马松。
马爷把长孙儿看作宝贝,他小爷这一撒娇央求,他老人家也还能不点首批准?
爷爷批准了谁也不怕,回去跟祖母讲一声,马老夫人无非无是,于是再来禀告母亲。
宝绿顾虑他还会跟德麟发生误会,想想不如让他躲避出门。
这当儿吉云在旁,她多少有点不高兴,认为夏天不宜远游,可是她未便参加意见,眼看宝绿答应了就更不敢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傅二爷纪侠夫妻请客便饭,老的不请,不能喝两杯的不请,请大哥纪珠不请大嫂小红,请李夫人玲姑不请李五爷起凤,请小绿不请燕月、楚莲、请宝绿、纪翠母子,不请念碧,总而言之请的全是好酒量。
侠二爷自己根本不行,想得到这都是夫人小晴耍的花样。
小晴号称酒坛猛将,却怪夫婿忒不高明,现在有了一位大户干女儿,她觉得骄傲,所以下帖子挑战。
一顿酒闹得好不凶勇唬人,初更天喝到三更天还不肯停,做东家的母女并肩应战,宝绿小绿、玲姑乖觉一看情形不对,她们就也合了夥,难为了珠大爷只好拉上憋脚货侠二爷上阵助威。
在座的还有杨家邓家陈家弟兄妯娌,大家各自找对儿迎敌,结果纪珠纪侠贤昆仲首先甘拜下风。
各家子弟兵紧接着纷纷竖了降旗。
纪翠在长辈跟前怎敢放纵?他大不了应付场面。
小绿、玲姑、宝绿、小晴喝到底也不是都没有一点醉意。
事实上矜持不乱的只有玉簪儿,酒能使人显露品德。
小晴大概也总是要借酒测验干女儿,看了黛姑娘酒前醉后的修养,小晴有说不出多么开心。
宝绿更是满怀快乐。
玲姑小绿自也是很欢喜,她们不断的向小晴宝绿使眼色称许点头。
散了席时间不早,黛姑娘随着干娘送走客人,松了一口气赶紧赶回房就寝。
第二天一早,小晴带她拜望珠大爷夫妻,珠爷留饭。
下午问候宝三爷杨颂花两口子,颂花沾恙简出,她算第一次见著姑娘,免不了评头品足,进”步考究姑娘才学。
姑娘听纪翠说过,这位三婶子学富五车出名儿的女博士,明晓得怠慢不得,抖搂精神着着留心。她从水秋痕原念过很多书,虽未能应对如流,但答话不愧得体。
颂花十分赞美赏识。
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大家对姑娘从此倍加爱惜。
纪翠跟庞盖动身前往伊犁,土名金顶寺,位居新疆东南部,表里山河,势极雄伟,是个十分热闹的地方。
纪翠初次光临什么都仔玩。
庞盖和那些巫山归正的山贼伙伴,说不得尽力巴结。
一玩两个多月,秋风起天末游子思归,归途忽然得病。
武功练得到家的人,常常夸口说什么“寒暑不侵疾病不生”,这话似乎未可尽信。
练武的人体力大概总是壮,不容易生病理所当然,不会生病未免夸张,血肉之躯究竟未能金刚不坏,身体越是结实雄健,越会失察病根潜伏,伏不深不发,发则如火燎原。
纪翠自恃壮盛,对于病从不留心,盛夏流连金顶寺畅玩两个多月,任情任性大吃大喝,病无怪其然。
兴尽归来,中途病发,寒热呕吐来势猖狂,好在他稍为懂一些医理,病作还赶得及吩咐庞盖几句要紧关节。
庞盖够交情,废寝忘餐昼夜兼程,背负昏厌病人疾驰哈密,深夜闯汉城竟奔马家。
这一下马夫人宝绿自是吓慌了手脚,巧不巧吉云寄宿马夫人白玉房中,她是来为老夫人抄写佛经,留住三天刚刚完卷,明天就更回去,今夜恰让地接着病人。当时她跟随老夫人过来看视,急忙跪上床沿把脉。
纪翠仍然昏迷不省。
吉丫头不愧高明,把过脉翻身下床,穷诘庞盖得病现象以及归途情形,这便断定了病属太阴伤寒,不敢慌张,强自镇定,一边安慰老夫人婆媳,一边动手做事,做起事不顾一切。当她为病人褪换里外肮脏衣服时,老夫人眼看着宝绿点点头走了。
天刚亮吉云开下一纸药单,亟问宝绿家里谁是明医。
明医很多,宝绿立刻派骅、骝弟兄分头往请。
片刻工夫,纪珠、燕月双双赶到。
两位爷爷都是好医理,闹了一阵望、问、切,再看吉云药单。
她开的是“理中汤”,以人参为君,以白术为臣,以甘草为佐,以干姜为使,两位爷同声认为妥当。
有的是储备药材,那是毫无困难。
药还没熬好,和敏跟玲姑偕来探望。
大小姐原来也是内行人,切脉更留心,望问更详细,她就也同意了使用“理中汤”,明白交代吉丫头留下侍候,这便告辞走了。
病就怕辨认不清,断定了伤寒对症下药自然好办。可是这种病有很讨厌的地方,第一吃不得,第二动不得,第三要拖延相当久时间。
下半天纪翠神息渐渐清醒,他向吉姊姊苦笑。

吉姊姊不跟他搭讪,就床上照料他排泄,纪翠难免羞怯,但受不了她一再正色央求,一次两次以后脸皮也就老了。
五天过去寒热完全退尽,他觉得肚子饿直想吃东西,这是面临的很大难关。
吉姊姊说尽好话哄骗他忍耐,这时期她衣不解带的守着他寸步不离,怕的也是他强起偷吃。
七天后她给他喝排骨熬汤,十天后再换上鸡汤。
纪翠平日一餐能吃十来碗饭两三斤鱼肉汉子,你教他光吃药喝汤怎么能支持?那是真难为吉姊姊想尽方法控制。
伤寒症寒热解除就可以说没有病,练武的人也不至像普通病家那末虚弱,纪翠力争争回下床解手,吃还是无论如何不让吃,他急极耍赖,吉姊姊一味还他陪小心。
这当儿大家都料到吉丫头势必至嫁给纪翠做小,马老夫人也必是成竹在胸,不然的话,她老人家怎肯装痴做聋?
大家都在议论吉云,纪侠夫妻听到滑息,免不了拿话试探干女儿意见,没想到黛姑娘听着一点也不惊奇。
她低笑着说:“好事嘛,省多少麻烦咧!”
不说还好,越说干娘……小晴越糊涂,追紧问怎么讲?
姑娘这便说出在思潜别墅,千手准提老菩萨告诉过她,纪翠命里该有一房侧室,到时候还要仗她帮忙……
她说:“老菩萨讲的话,骐哥哥他也在旁听见,他本来跟吉姊姊要好,现在因为一场病,吉姊姊心身交瘁,他当然要更懂得感激。吉姊姊有心他有意,再说好一点,吉姊姊报德他酬恩,水到渠成,良缘巧合,那也还用得到簪儿帮忙?可不是省麻烦。”
小晴笑:“哟,姑娘,你讲得多轻松呀,却怪我还听得出来字里行间带些那个劲……”
姑娘冲口回答:“那里,我怎么敢。”
小晴笑道:“不敢又是一回事,劲还是劲,刺还是刺。”
纪侠忍不住大笑,笑得干女儿满睑上绯红。
二爷笑道:“老菩萨一辈子好做媒,疼那一个就得给那一个身边多拉上一两个人,老人家最不欢喜我,我倒好乐得清闲。”
小晴笑:“哈,二爷,清闲二字用得欠斟酌,你还不过福薄命苦,我大概总是够泼辣,妈吓坏了,你苦坏了。”
二爷笑道:“由你怎么说,反正傅纪侠不二色……”
小晴道:“得啦,你就别客气啦,你的故事我全听到,怎么样?要不要我……”
纪侠赶紧站起来说:“算了,我不跟你胡扯。”
他负上手迈开步想溜,小晴叫:“你站住。”
二爷只好回头。
小晴说:“吉云的事你不许管,他们爱怎样胡闹让他们来找我娘儿。”
二爷笑道:“你这吃的什么醋?不要把姑娘教坏了咦!”
小晴拍桌子叫:“怎么说教坏了?你讲明白……”
二爷没做声,笑着逃走。
小晴她真不愿意干女婿置妾?她也晓得干女儿少小沦落风尘,对于四德上一字“工”必然很差,将来屋里有个能干的小星相助为理何足疑忌?怕只怕干女儿还未正式受聘名份未定,大家同情吉云的人太多,会不会反侧为正那是问题,她又怎能眼看干女儿屈居人下?所以蓄有戒心,她准备必要时如此这般出面对付。
侠二爷走了屋里恰好无人,她把话跟黛姑娘商量,姑娘力劝干娘不要操心,她说她本来不存奢望,提出解释的理由还顶近情理。
小睛当然不听她的,她们母女就又有一番缠夹,谁知道马家那边已经出了岔。
原因马老夫人认为吉云侍疾纪翠略不避嫌,假使不让纪翠收她屋里那不像话,那是有玷家风。
老人家明示儿子儿媳妇应该怎么办,念碧孝子不敢违逆,宝绿巴不得婆婆有个交代。
今天早上凑巧吉云回去李家问候和敏,宝绿代理她病榻旁照料病人,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做母亲的满面堆欢给孩子道喜,说祖母命他并娶吉云,说祖母道学难得恩施格外,天可怜吉丫头宿愿终偿……
宝绿简直高兴不得了,怎料纪翠翻脸不肯赞成。
纪翠,他的见解并不含糊,他说他营救和敏、德麟,谁也都知道代劳赵又秋报德,但并救吉云却是他自作主张,救得人据为妻妾,自利自私岂是大丈夫所作所为?假使要他这样做,他将无面目见天下侠义英雄。说祖母绝不能强迫儿孙干出不名誉的事,吉云读书明礼她也应该为他谅情……
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明了简单。
宝绿让他这一顶撞竟然无可批驳,怔了怔说:“孩子,你讲得虽然有理,是不是也要为人家体恤?过去你不避嫌窃负她逃难,这是你自己打错了主意,男女授受不亲,你从权她守经,以心相许,婢妾自甘,可是怪她不得,因此她才会为你侍奉汤药,床第缠绵。现在你明白决绝了她,你要懂得将会阔出什么样乱子,你狠,你忍心见死不救。”
纪翠笑:“妈,儿早想过了,只有您能救她,您有八个男孩子,却没有女儿,这要算美中不足,儿恳求您螟蛉她为女,她那模样儿才艺、品德,真够真真够,决不辱没咱们家,这样办岂不是更抬高了她的身价?
她万不能不高兴。这一来,您说吧,兄弟背负姊姊,姊姊为兄弟看病,难道还有什么嫌,还有什么讲不过去的?妈,太好,太完满了,您以为怎么样呢?”
宝绿也还没说什么,吉云巧巧的匆匆闯了进来,笑吟吟说:“夫人,老太爷来家找您呢!”
听说公公找,宝绿怎敢怠慢?
她走了,吉云立刻沉下脸不理纪翠;她装做忘记了一本书,书架上拿到便又出去。
这当儿纪翠连喊她几声不答应,她这一趟来是故意打岔人家娘儿密谈,怕只怕宝绿答应了纪翠的螟蛉义女提议那是糟糕。
怎料得窃听的这边话不算糟,那边马老夫人白玉屋里有一阵好吵更糟。
原来马松是老夫人派人请回来的,请他恰为着向他请示她吉云的事。
猛将军本来暴躁,听到不顺耳的话非要光火,对老伴总还客气,儿媳妇来了,一桶水往小辈身上浇,他咆哮:“你们搞的什么鬼?骐儿乳臭未干,弄了一个来还没成亲,马上又会瞎扯到为他置妾,置妾不是我们马家祖宗的家教,要想那么享福可别投胎我们马家。
胡姑娘汉族女儿我不反对,和坤贼奴才,他们家丫头也有好东西?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不要……”
说到不要,他摔破了一个大茶碗,胳肢窝里夹起布大褂,怒冲冲大踏步溜,白玉宝绿婆媳就只剩了面面相觑。
马爷一声声虎吼,吉云躲在远处回廊下每一声刺心,糟,糟到不能再糟,她含着两滴眼泪,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逃回家。
要说她回家跟和敏都没有个商量,那不敢相信,有个商量就必有个安排,怎么样安排不可得知。
事实上当天薄暮时光,这可怜的妮子忽然踪迹不见。
和敏瞒住消息,大家全都蒙在鼓里。
马夫人宝绿以为她匿居李家,李夫人玲姑以为她还留马家,等到两位夫人,会面说穿了底细,彼此顿吃一惊,急上和敏东跨院找人。
吉云已经离开了哈密三天。
吉云当时由章小玲护送西来,她就是女扮男装,因为她不缠足,这占了大便宜,一次生二次熟,肚子里有了出门的丰富经验,身边也还留有前次用剩的易容药,盘缠自然更不是问题,条件足备略无困难。
这回她照样画葫芦,矫扮个黉门秀士,翩翩衣履,尔雅温文,长途赁马,款段潜返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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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5: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马夫人宝绿,李夫人玲姑发觉了吉云失踪,她们都非常著急,一边暗里派人四出寻觅,一边免不了抱怨和敏不早告发。
和敏知道的事还真多,她就是不肯透露。
寻人要有个眉目,穿的什么服色,乘坐的车或马,走的可能是那一条路,这都是基本线索。
和敏任何不说,那又有什么办法?结果还不过白操心。
这事一拖十来天,渐渐大众都听到了消息,瞒得严密的唯有纪翠,暗里极感不安的却是玉簪儿。
吉云出亡个把月,纪翠的病大好了他那能不去看望?
和敏托辞挡驾,辞色之间却偏要故意露些破绽。
纪翠不禁大疑,当天晚上他竟敢飞檐走壁上李家查探,穿房人室看不见吉姊姊踪迹,他又不禁大惊。
由李家回来独自坐在大院子树下出神,那就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
天色黎明中,玉簪儿出来练剑,老远望见翠哥哥,她像一匹惊鹿似的三两跳跳了过来,却怪翠哥哥兀自不觉得,她叫:“哥,何思之深咦!”
纪翠抬起头脸泛红潮,糊里糊涂的站起来,吃着口说:“嗯,玉妹妹,你早。”
玉簪儿宝剑挂地笑吟吟说:“你什么时候出来?到过那里?干么发愁?”
纪翠道:“我刚刚来……”
玉簪儿笑:“不像。你要是光会跟我装做,什么话我都不告诉你,你再也没地方去查。好好说什么时候出来,到过那里?干么发愁?”
纪翠苦笑着说:“天快亮我上李五爷家……”
玉簪儿说:“该不定找李五爷,也不是找五妈妈?”
纪翠一张脸红得发紫,咬紧嘴唇说:“我找和敏……”
玉簪儿笑:“料你不敢。你找的是美人儿吉云姊。找到了没有呢?”
纪翠摇摇头说:“没有……”
玉簪儿笑:“所以你发愁不舒服,对?人是你给迫走的,猫儿哭耗子,愁什么劲嘛!”
纪翠道:“我把她迫走?”
玉簪儿道:“不是你是谁?请教,那天妈对你怎么讲?你怎么答覆?”
纪翠道:“妈要我娶吉姊姊……侧室……”
两个字讲得特别低声,玉簪儿笑道:“你的意思儿怕辱没了她?那还不容易,我情愿让贤呀。”
纪翠跳一下脚说:“你何苦……”
玉簪儿笑:“你可别误会,我的确千肯万肯,我又凭什么应该走在她前面呢?自愧樽前一小胜,宰相门庭侍儿,岂不强于当炉酒妓千万倍?”
纪翠扭翻身便走边走边说:“我不跟你谈。”
玉簪儿一跳拦住他去路,敲敲头笑:“爷的脾气简直越来越大,迫走了一个还要迫走一个是不是哩?不要她总有不要的理由,她对你钟情你不能说不知道,你这一闹别扭,这里她又怎么能站得住?走,还是客气,你们不怕她会自杀呢?怕,就得好好跟我商量。坐下啦!”
玉簪儿非要纪翠讲明白不要吉云为妾的理由。
纪翠这就又搬出那天对宝绿霁的话来说。
玉簪儿嘿嘿笑:“人家志在得夫,你却给她来个隔靴搔痒,那怎么行呀!”
纪翠道:“爷爷嫉满如仇,根本他坚决反对,她大概听到……”
玉簪儿笑道:“这全没有关系,老人家狠杀了也狠不过人事天心。”
纪翠道:“我不懂。”
玉簪儿道:“你说,老人家怕谁?”;
纪翠道:“国有王家有长,一家之长他怕谁!”
玉簪儿笑道:“不单怕一个,他要怕两个,这两个人就都做得他的主意。”
纪翠道:“你简直胡……”
玉簪儿道:“我才不胡说呢,除非你装糊涂,这里几家人都知道老人家怕两位干妹子,千手老菩萨和邓家老姑婆,她们老姊妹吩咐一声儿,老人家不听也要听。”
纪翠怔一怔问:“七弟告诉你的?”
玉簪儿抿抿嘴说:“那也还用七哥告诉我?干爹干妈什么话不跟我讲咦!”
纪翠道:“侠二爷,二大妈他们不会赞成我……”
玉簪儿道:“谁都可怜吉云姊,谁都赞成。”
纪翠道:“千手准提老菩萨邓家老姑婆,决不会为小辈娶妾做媒。”
玉簪儿道:“嘻,你难道真忘记了老菩萨在思潜别墅,对我说过的话:‘纪翠命里该有一房侧室,到时候是要仗你帮忙……’我不记得清楚,那时候你很注意听。”
纪翠道:“你非要出头管事?”
玉簪儿道:“老菩萨的命令,当然。”
纪翠道:“我觉得你很好名。”
玉簪儿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怎么样?”
纪翠道:“人丢了你有什么办法管?”
玉簪儿道:“反正丢不了。”
纪翠笑道:“你总是晓得她上那儿去?请你先把她找回来再谈旁的好不好?”
玉簪儿道:“不好,你不答应要她,我不敢作孽。”
纪翠笑道:“我要她做干姊姊。”
玉簪儿道:“遁辞知其所穷,伪君子不如真小人。老实说有千手准提老菩萨作主,爷爷且不怕何怕于你?我还不过要说你心服。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然的话,将来你们俩有个什么不合式地方,我挨骂无妨,埋怨到老菩萨月下老岂不罪过。我还不是不明白有情人成眷属自可和谐到老,但我不能不有此一虑。
你对妈说,并救吉云姊出于你一己主张,救得人据以为妾,恐被天下耻笑,这话倒不是不通,然而妈讲得更有理。你救她认为从权,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惟其嫂所以可以,她是你的什么人呢?你的从权岂不是走错了一步棋?人家大闺女就是受了你的从权,你不要她势必至闹出大乱子。
你要知道女孩子强在心里,不比你们男孩子硬在口里,当时你不救她没事,你就别说什么不能见死不救,现在你不要她她才非死不可,你是不是真要来一下见死不救呢?将错就错不失为勇,负心薄幸何以为人?
最后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假使,吉云,她如果走到极端,我只好守着干爹干妈过一辈子。因为我好名,我不能让人错疑妒妇。”
讲完话,举起宝剑,猛的砍下一段树枝,沉下脸跟一声冷笑。
玉簪儿她也是可恶,非要迫定纪翠明白答应决不罢休,讲完话眼看他沉吟不语,她追紧又问:“怎么样,你还是要考虑?请想想时间有多大关系,女孩子心肠窄,出亡在外度日如年,一个想不开遽萌短见,到头来你不怕悔恨嫌迟?
再说,和贼行文天下缉捕逃婢,文武衙门一体凛遵,足不逾闺不见世面的女儿家,她有什么办法躲避做公的眼线?捉入官里她又有什么办法熬刑?
三木之下不讳直供,不但葬送了德麟、和敏,阁下和小莲姊应负什么样罪名?牵累到这儿几家人堕入法网,阁下更将何辞以对千手准提?”
姑娘言重如山,纪翠显然受不了,他焦急着说:“对嘛,所以我们要赶快找她回来呀!”
姑娘道:“你答应要她?”
纪翠道:“我要爷爷不要怎么办?”
姑娘道:“那你就不要管,看我的。”
纪翠道:“好吧,好吧,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她上那儿啦。”
姑娘笑笑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
纪翠不禁怫然变色。
姑娘赶紧说:“别生气,爷,我不晓得有人晓得,你答应了我才好讲话,我这就去拜望和敏。你尽管准备行李马匹,明儿四更天我们偷跑。”
纪翠叫:“偷跑?”
“明走势必引起麻烦,不如偷跑直截了当。我留一封信给干妈干爹,你干脆不动声色好了。”
“你不去不行?”
“当然不行,我不跟去当面做保,她吉云姊怎肯轻信你的。”
说着她送个媚笑,扭回头足不点地的走了。
来家时间还早,她慢条条的打扮,等到围在桌上吃早点那一刻,禀知纪侠小晴夫妻假说要去看望李老夫人燕黛,出来竟奔李五爷起凤家东跨院。
启门肃客的却是和敏自己,她这儿本来清静得很,有一个老妈子为她烧饭,身边单留个小丫头使唤,事实上也还是什么事都不让小孩子做,她反而要为她照料一切。
这时候小孩子还没起床,大小姐可已经在院子里忙了好半天园艺。地来到哈密后什么事都肯学,眼前什么事差不多也都学会了。
她有一坪小小的花园,花草不多,但培植得成个样子。
这会她接着玉簪儿好像十分欢喜,赶着亲热地连喊两三声玉妹妹。
玉妹妹就不敢再称她大小姐,恭敬的请个安,笑吟吟说:“姊姊,大清早打搅您别见怪。”
和敏还了万福说:“你客气,看样子你也是早起人。”
玉簪儿说:“是嘛,天一亮我就睡不着……”
边讲话边看人家叉扎着两手泥污,廊前随便搁着花锄花剪,笑笑又说:“姊姊‘学圃不易’。”
和敏笑这:“惭愧身不是刘备。”
“妹子惶恐也不够说曹操。”
“我种的是花不是菜。”
“我来扰您一盏烹茶敢云煮酒。”
“人家煮酒论天下英雄……”
“我们烹茶谈儿女之私。”
和敏不禁笑得花枝招展,轻轻说:“我晓得你找我有什么事。”
玉簪儿道:“我想您应该知道。”
“我早听说你顶会讲话,咱们屋里谈。”
“外头不比屋里好?”
“那么你请称等,我去搬个桌子来好品茗。”
“我帮忙,最好还是别惊动妈妈们。”
“我这儿简单,下妈管烧饭不管旁的,小丫头秋儿管玩管认字,也不让管我的琐碎。”
边说边步上台阶,玉簪儿跟着同进屋里。和敏先要盥手,玉簪儿一口气攫走了两凳子一茶几,回头再来端去茶盘。
和敏手也还没有洗好,追到花圃里笑:“你做事真快当,妹株。”
玉簪儿笑道:“可惜我明儿一早就要出门,要不然天天来替你做点小事多好?”
和敏道:“出门?那儿去?”
玉簪儿道:“那儿去听您的。”
和敏道:“这怎么讲?”
玉簪儿道:“您请坐。咱们开门见山不来客套,您可不要说不知道吉云姊姊人在什么地方,我非要立即找她回来,让她流浪外面危险万状。第一防她想不开走到极端,第二可虑被捉入官严刑迫供,那是更讨厌,那真不敢说会牵累多少人。
不因为骐哥哥大病缠身,我早也就该找您讲话,我晓得光靠我未必请得她回,骐哥哥病未好我不敢约他远出,这些日子中我总是竭力忍耐。
天可怜近日骐哥哥病体完全复原,这事眼见刻不容缓。骥哥哥半夜来过您这儿,发现吉姊姊不在家吓得什么似的,他一直爬在练武旷场上呆到天亮。刚才我跟他有一阵辩论,好不容易让我说服了他,他答应正娶吉姊姊……”
和敏摆手笑:“别说正娶,吉姊姊她不会领情。”
玉簪儿道:“这不急,这以后慢慢商量。您再听我讲,我准备敦骐哥哥当面对吉姊姊讲个明白,我跟去一旁作保,这样吉姊姊才不至再有可疑。
再说,我要不是在江西听过傅老夫人一篇吩咐,我就也不敢强出头。太夫人说骐哥哥命里该有两房妻室,要仗我帮忙牵合,有了她老人家的交代,所以我才不怕骐哥哥的爷爷。
太夫人拿出的主意,爷爷不赞成也要赞成。我该讲的都讲完了,现在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吉姊姊人在那儿。”
和敏微叹一口气说:“妹妹,你使我十分感动,我相信你们三口子以后必能和谐。吉姊姊怎么走的我确实不知,当然她更没有跟我说要上那儿去。不过我晓得她有个姑母,命犯孤鸾未出嫁上门守节,守不到三年婆婆也给死掉了,她出家当了姑子,前几年离开京门南下朝山迄今逗留江南,听说卓锡小姑山。吉姊姊再也没有其他亲属,我算她八九成可能上那儿………”
玉簪儿摇头叫:“真糟,小孤山在江西湖口县彭泽,这里去路远呢。”
和敏笑道:“快,也要过了年才能回来。”
玉簪儿道:“年底博太夫人要来家,错过了她老人家又要费事,那我必须先找邓家老夫人安排一下。姊姊,请您写封信给吉姊姊好不好?今夜三更天我来取。时间太迫,还得赶办别的,再见啦!”
说到再见站起来,猛回头望见角门上颤巍巍站着燕黛李老夫人。
老夫人燕黛睇看玉簪儿慈祥地送笑,玉簪儿直发楞。
发楞不是没有理由,原因角门就在姑娘椅背后回廊边,而且分明是掩上的,老人家怎么来?来了多久?推开门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在一个练武功身负奇技异能的人心目中都是问题。
玉姑娘她尽管纳罕,和敏急忙赶过去请安。
燕黛伸手虚拦大小姐,笑笑喊:“胡姑娘,你别走,咱们谈谈。”
笑着牵住大小姐一只手走下石阶,玉姑娘这才赶紧蹲身迎接。
老夫人随便坐下,和敏,玉簪儿两旁分立。
老夫人正色说:“姑娘,你,宅心良善,见解朗澈,你所讲的计划我完全赞成,事无可缓,何碍从权?既然跟骐儿约好明儿一早偷跑,你们不妨放胆走路,这不告而出的罪过,我可以为你们负担。
邓家老姑婆那边你也不要去,她虽是你爷爷所敬重的人,但并不一定肯听她的话,她却也未必敢强作主意,你去告诉她反而招引牵缠。这一出戏非等傅家老姑婆回来扮演月下老人,才可保顺利完满,除她老菩萨,谁都没有办法降伏你爷爷。”
笑笑又说:“姑娘,你的奇门剑,八仙剑全使得不错,不过这不能说没有小疵,这一趟进中原闯大江南北,你可是要提防遇见令姊和水秋痕。有骐儿眼着你固不足虑,可虑在你们俩要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吉云,再来也还不敢保证水秋痕会不会纠集党羽以多乘寡,凡事宁可谨慎在先,怎么样?姑娘,要不要我指点你两手………”
话也没听完,聪明的玉簪儿已经直挺挺跪倒地下。
老夫人点点头起立,顺手取了一节竹枝权当宝剑,丢开门户剑演奇门。老人家这边一边使一边解释解数。
玉姑娘那边听一句磕一个头。
练完奇门再练八仙,那是要费好半晌工夫。这当儿玉姑娘就是一直跪着,下面双膝盖可没动过分寸。
燕黛存心考验姑娘,看了她那般正心诚意,老人家不禁欢喜赞叹,亲自搀她起来勉许她前途无量。
老少重新入座,谈不完讲不了的无非剑法。
近午时光,李夫人章玲姑由学塾课读回来赶到凑上热闹,和敏大小姐虔诚恭请便饭。
李夫人总是也要考察地近来对于妇工两个字成就,不单是答应留驾,却还要点菜请人家亲入厨下张罗。
想不到和敏竟是会者不忙,嗟咄之间地给弄了八炒盘四汤碗。菜不算讲究,居然色香味俱佳,这就不免想到酒。
大家都知道,玉姑娘是会家,偏偏她只管默记着燕黛刚教的剑法,本来十足孩子气,心有所属就没理会到大家都在招呼地。
玲姑笑:“姑娘好运儿,姨奶奶爱惜你有志向学,说不定会要你……”
燕黛立刻摆手说:“五少奶快别扯那些话,我老了精神不济,你倒是应该有个徒儿…………”

玲姑也赶紧说:“我呀,我跟她干娘可比水里泥鳅,陆地上能耐恐怕还不如蚯蚓,那怎么好为人师呀!”
大家听着哄然大笑。
李老夫人燕黛人缘好,她老人家人在那儿就必有一班晚辈跟追,一顿酒饭还没退席,陆续找来了许多娘儿们,揖让入座,谈笑风生,又着实热闹了半晌。她们各有差事,正午回家用膳,规定个时辰休息,未末又得赶往当值。
她们走了,燕黛仍上花圃里坐地品茗,玉簪儿守定老人家更求晋益,老少一直谈到傍晚时光才散。
晚上我们玉簪儿姑娘有一阵大忙,拾夺包袱,检点兵器,留下一封详禀告别干爹干娘。三更天练武大旷场上会晤纪翠,交割了行李,吩咐他先行出城。
她又到了李家东跨院,不但和敏写好了给吉云的信等待她来取,李二夫人郭小绿却也在屋里候她,说是奉婆婆李老夫人之命,特来赠剑,并祝一路吉利顺风。
玉姑娘再拜受剧,感动心脾,不免恋恋不舍。小绿一再催促,时间不早,万般无奈,她统请了一个安,跳窗上屋而去。
纪翠牵着匹马徘徊城外心急加焚,接到了人却也不敢埋怨,并骑联辔,得得小驰,趁晓风残月,俪影双飞。
小孤山,有别于彭蠡大孤山故名小孤,俗称小姑,位在安徽宿松县东百二十里江西县北大江中,兀立水中央,风景绍幽丽,不独号称名胜,抑且要塞长江。
山上有个小姑庙,层楼叠阁,高拂云霄,端的神仙福地。
住持僧叫圣悦师太,年纪不太大,六旬以内人,二十未嫁上门守寡,三十丧姑戴发出家,五十岁朝尽天下名山,近年才来小姑驻锡。
她是旗人,何况与宰相门庭扯得上关系,南来不久,居然方丈当家,劲节孤标,勤修精进,却很有几分道行。她便是吉云的大姑母。
吉云侯门宠婢,贵养娇生,前次逃亡哈密,一切仗章小玲照料,宿店打尖,早行夜止,全用不着她操心。
这番入关事大不同,间关跋涉,孤孑一身,什么都得留神,万里迢迢且又毫无旅行经验,可知必定备尝险阻艰难。
这一天,她坐上了洛阳到汝州的长程客车,全程五日。
第一天太平无事,次日车过轩辕关,气氛就有点不对了,所经处全是丛山峻岭,道上车马渐稀,有时赶了二三十里,前不见村后不见店。
赶车的大掌鞭不再沿途唱小调,神情显见得紧张,不住焦躁地鞭着健驴,驴车在山径上轰隆隆地急驶,车厢内的旅客一个个显得头昏脑涨。
全车共有十四位旅客,只有她和一个老婆婆是女的。
她打扮成村姑,但不管她扮甚么,也掩饰不住她那月貌花容,虽则旅途艰苦备尝难免有点憔悴。
车向山坡疾冲,路旁山沟里突然跳出一个汉子,迎着大车挥舞着大手,亮声大叫:“王二哥,赶快回车,赶快回车。”
大掌鞭王二哥一声吆喝,轻踩下刹车来。一旁的二掌鞭已从车座下拉出了弹弓,熟练地上弦站了起来。
山坡并不陡,官道宽阔,回车并不困难。
大掌鞭甚感意外,车速减低,高声叫问:“徐七,你怎么啦?”
呼叫间,车已接近。
徐七抢出,拉住了导引的健马络头,惊惶地向南面的坡顶一指:“站房的人都走了,七柳沟能逃的人都逃光啦!”
大掌鞭吃了一惊,惊问:“到底怎么啦?”
“山里面那群人出来了。今早庄子里来了几个旅客,好像是为了那群人而来的,恐怕他们会做内应。”
“出山虎郑广那群人?”
“是的,庄子里很乱,车赶快回头,耽误不得。”
“糟糕!”
大掌鞭正打算回车,站起的二掌鞭却用弓向后面来路一指,抽口凉气说:“二哥,来不及了,你看,后面。”
后面两三里尘头大起,可以看到十余匹健马,正在绝尘奔驰。
大掌鞭松开刹车木,咬牙说:“只有一条路可走,尽快赶到站头。徐七,快上来!”
徐七跳上车座,车立即向前冲,冲上坡顶。
坡下三里外便是七柳沟庄,一座小小的山村,也是车行的歇脚站头所在地,车以全速向下面冲去。
预定的宿站是登封,而七柳沟只是中途站。山区中啸聚有一群群绿林好汉,人数自七八个到七八十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们虽然没有太行山强盗窝的势力大,可是比太行山盗群更令人讨厌害怕,出没无常,人数少活动自如,兵来贼走,兵东贼西,旅客碰上了,只有自认倒楣,认了命。
一般说来,官道附近经常有官兵巡逻,实力不够的强盗倒还有些顾忌,因此甚少大群强盗明火执仗劫掠,旅客对那些零星散匪,反而怀有强烈的恐惧和戒心,天知道他们甚么时候会突然在路旁涌出来。
歇脚站位于庄南口,车全速驶入,大掌鞭不等车停妥,便大声招呼旅客下车,赶快躲入站房。
站房兼营小店,原来有四五个伙计照料,房屋是牢固的大方砖建成,门窄窗小有如碉堡,防火防盗相当管用。
只留下一名伙计,另一位就是躲在半路等车的徐七。
大掌鞭王二哥久走江湖,应变的能力非常强,立即成为司令人,关闭了其他的门窗,把住大门固守。
二掌鞭杨昆山对赶车并不怎么内行,但舞棍弄棒对付劫路小贼却是行家,他可以说是车行中的伙计兼保镖,负责守护人货的安全。
他上了屋,准备好弹弓阻贼。站房是独立的两进三间大屋,四周栽了十几株高仅丈余的小槐树,想接近的人,势将暴露在弹丸的有效攻击下。
村民早已逃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个二十位走不动的老弱,家家闭户,寂静如死。
十二匹健马急驰入村,进入这不设防的村落,首先在村中心的祠堂下马,一窝蜂涌入似乎意不在洗劫村庄。
院子里的石阶上,站着两男一女。女的穿一身红,外面披了一件藏青色披风,不但美艳绝伦,而且刚健婀娜。
首先是最右首的中年汉子走下阶,向蜂涌而入的十二名强盗行礼,大笑说:“郑头领,诸位大哥,多蒙诸位赏脸前来相见,小弟深感荣幸。”
暴眼黄发的出山虎郑广真像一头猛虎,哈哈怪笑说:“陈大哥自称财神爷,传话说有最肥的油水送上门,我怎能不来?闲话少说,最肥的油水是甚么?”
陈老哥向后招手,阶上的另一位中年人,与美艳的姑娘立即降阶。
陈老哥瞥了贼众一眼,发现所有的贼人,包括郑广在内,全都色迷迷地狠盯着红衣姑娘,似乎都想扑上去,一口把美姑娘吞下肚去。
强盗看到美丽的女人,还会安甚么好心?
陈老哥心中暗笑,笑这些强盗有眼不识泰山,他轻咳了一声,以便吸引众贼的注意,这才清了清嗓门说:“先不要急,容我先替诸位引见。”
另一位中年人是马三爷,美艳的姑娘姓胡。
郑广举动粗鲁,但那一双暴眼却闪烁着奸诈无情的光芒,呵呵怪笑:“许州的英雄人物,首数马三爷,大驾光临敝地,无任欢迎,幸会幸会,诸位。”
另一名贼首阴笑说:“早些年,马三爷也是我道中人,摇身一变,成了许州的英雄人物,真了不起。但不知陈老哥为何把马三爷和胡姑娘带来,难道他们也和陈老哥所说的最肥的油水有关?”
红衣胡姑娘嫣然一笑,抢先说:“是的,与最肥的油水有关。”郑广大声说:“我喜欢快人快语,开门见山,我们有紧要的事待办,不能多耽搁,有关油水的事,诸位就请三言两语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吧!”
胡姑娘像是代言人,说:马三爷在许州,三教九流朋友全是他的心腹,拥有强大的实力。
我的意思是,希望与诸位协力同心携手合作,做一翻惊天动地,名利双收,子女金帛予取予求的大事业。”
郑广不住打量她,暴眼中有狐疑,说:“好呀!胡姑娘,但不知你说的大事业,到底如何大法?有这么大的好处,可是诱人得很呢?简要的说,好不好?”
胡姑娘说得倒也简单,却也费了一些唇舌。
但在十二个强盗来说,却听得人人失色,虽表情不一,但惊讶的表情却是一致的。
胡姑娘表示,她可以召集一些英雄豪杰,帮助郑头领游说数百里山区内的各路群盗,团结成一股,公举郑头领为山主,恩威并施稳可成功。
人多之后,需要钱粮军械,不必做劫路与打家劫舍的小案,由马三爷组织许州的三教九流人物作内应,以快速的行动,里应外合洗劫许州城。
许州有满族蒙族,人数总计不过五百众,军械库却有可供应两千人马的军械。
得手之后,分头招兵买马,以山区为根基,再徐图发展,进而控制大河南岸,退可与伏牛山区的好汉结合,数千里山区任我纵横,与河北岸太行山区的绿林相呼应。
郑广静静地听完,阴笑着说:“胡姑娘,这不叫做强盗,这叫造反,没错吧?”
胡姑娘厉声说:“满人当政,非我族类,何谓之造反?郑头领何必妄自菲薄?”
郑广哼了一声说:“胡姑娘,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你是官府行文天下,要捉你归案的刺客红娘子胡绮春。”
红娘子拍拍胸膛说:“不错,我就是红娘子。满人非我族类,我要……”
郑广抢着说:“你什么都不必要。我手下有一百五十条好汉,在方圆数百里内打家劫舍,活得如意甚么都有,没有人肯蠢得跟你去造反,你另找高明吧!”
“郑头领,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各干各的。”
“你忘了你是大汉子孙,你……”
“你说这些话,我该杀了你。但你是陈老哥带来的人,冲陈老哥的交情,我不和你计较。我有正事要办,你们最好赶快离开此地。”
十二个强盗气冲冲走了,在祠门外上马,片刻便在站房前面的广场后面列阵。
郑广在鞍上威风凛凛,向卅步外闭着的大门高叫:“徐七,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你也知道我的来意,知道我的规矩,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徐七是七柳沟庄站房的负责人,当然知道这一带强盗的规矩。
郑广这一伙强盗,是最凶悍的一股,杀人越货很少做案留活口。如果劫车,通常不杀不抵抗的车夫。
徐七躲在里面的小窗后,直着喉咙大叫:“车到了站,这是我的责任。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休想如意。只须支撑半个时辰,各地的乡勇和巡路的官兵就可以赶到,你最好赶快走。”
“你能撑得了半个时辰吗?”
“你何不试试看?”
郑广一挥手,两个贼人跳下马,左右一分,狂风似的冲向两面的角门。
屋上连珠弹破空飞射,抢左角门的贱人大叫一声,中弹摔倒挣命。
但另一名贼人,已躲过了三枚弹子,奔近院角贴在角门旁,屋上的弹子已经失去效用了。
第三名贼人接着下马奔去,半途用刀劈飞了两枚弹子,躲过了第三枚,抢近右角门。
撞门声隆然,室内的人吓得缩成一团。
吉云躲在店堂的长柜下,这辈子她何曾见过强盗?却知道碰上强盗的结局如何。
她想起了纪翠,如果有纪翠在,该多好!
她想到死,她不能落在强盗们手中。
看看其他旅客,十二个男旅客抱着头缩成一团,躲在壁根下发抖。老婆婆跪在柜下,不住念佛膜拜求菩萨保佑。
这些人好胆小好可怜,似乎没有人想到反抗,没有人敢于找棍棒自卫,却只会蜷缩着等死挨刀。
她摸到了衣内藏着的一把小匕首,至少,这把匕首会给她勇气,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外面,贼首郑广还弄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抵抗,就算能破角门而入,还得撞破其他的门,和站房的人厮杀缠斗。
至少,屋上那位使用弹弓的人,就不容易对付,所付的代价必定可观。
郑广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他是盗群中实力最强,以狡诈凶残成为锋头最健的匪首,奸诈不下于太行山的莫凌云,所以红娘子看上了他。
他稍加盘算,先与左右两个贼伙耳语片刻,然后叫:“徐七,不要做愚蠢的事,不要妄想抗拒我,同归于尽对你毫无好处。把旅客身上的财物,给我搜光交出来,和女旅客一起送出,我放过你们。”
徐七紧握住朴刀,咬牙说:“我徐七不会上你的当,你出山虎从来就没有这么慈悲过,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等你进来了断。”
郑广狂笑,说:“我出山虎一言九鼎,不信任我那是你倒楣。我给你片刻工夫决定,你最好别让我攻进去杀个鸡犬不留。”
撞门声停止了,贼人果然在等侯答覆。
里面真正敢于抵抗的人只有两个,徐七和大掌鞭王二哥。二掌鞭杨昆山在屋顶,不可能阻止蜂逢而至撞门。
另一名伙计不住发抖,手中的刀似乎已经无力举起来。
徐七转首瞥了店堂一眼,向那些躲在壁根桌下的旅店大声说:“店后堂有刀枪棍棒,生死开头,你们必须挺起胸膛,抓起刀枪保命,大家同心协力和强盗们死拚。
与其跪在地上让强盗砍头,不如英雄些和他们拚死,快鼓起勇气来,到后堂去找刀枪,快!”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勇气,外面又传来郑广的狂笑和语声:“徐七,你决定了吗?你们的时辰不多了,要死要活赶快决定,杀进去我一定鸡犬不留。”
徐七心中焦急,向蜷缩发抖的另一名店伙下令:“老五,去把刀枪搬出来分给他们。”
老五腿软,动弹不得。
把守在大门旁的大掌鞭王二哥脸色不正常,向徐七走近说:“徐七,你能将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吗?他们连刀枪都不敢看。”
徐七冶笑:“反正是死,他们为甚么不敢看?”
王二哥摇头说:“他们并不想死。”
有一个中年旅客抖索着,将藏金银的背包解开丢出说:“我的财物都交出来了,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没有人要死,性命毕竟比财物重要。
立即有另一位旅客丢出拴在腰上的大钱囊说:“我也交出来,我不要挨刀,我不要死。”
王二哥苦笑道:“徐七,看到了吗?”
徐七叹口气说:“交出财物,交出女旅客,出山虎决不会遵守诺言的。王二哥,你劝劝这些人。”
生死关头,人性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
王二哥脸色一变,板着脸说:“财物和女客交出,情势并没有改变,出山虎如果不守诺言,我们还不是一样的死守在这里?”
“你的意思……”
“无论如何,得死中求生试一试!”
“王二哥,你不应该说这种话,你……”
“我说的是死中求活老实话,就算你能拚死一个贼,同样是死,挽不回情势,结果仍是一样的。”
“王二哥,你这种想法太没骨气。”
“没骨气总比送命好。”
吉云拔出匕首,抵在胸口厉声说:“我不会让你们把我交出去,我宁可自尽。”
王二哥一楞,没想到姑娘身上怀有匕首。
那位不住念佛的老太婆,竟然有了勇气,出其不意扳住吉云的手,全力夺她的匕首,匕首离开她的胸口。
王二哥快得像扑向猎物的猛虎,扑上一掌便拍落了吉云的匕首,三两下就把她按倒,擒住了。
吉云尖声大叫,泪下如雨,她是求死不能,她哭叫:“老婆婆,你为甚么要这样做,你……”
老婆婆以手掩面,颤声说:“我……我不想死,我……”
“你也是女人。”
“我老了,强盗不会要我的。”
“放了我,求求你们。”
“认了命吧!你救了大家,我求菩萨保佑你,姑娘……”
大门拉开了,徐七和老五将老太婆和哭泣挣扎的吉云出了店门,一名旅客战抖着将十二个人的背包和钱袋,连背带提的跟在后面。
两个强盗上前接人,另两个强盗接财物。
郑广高坐鞍上,阴笑着说:“徐七,你是个聪明人,谢谢你啦!”
徐七将吉云交到强盗手中,向十余步外的郑广咬牙说:“人和财物都交给你们了,但愿你守信用,其他的财物在车上,你们去搬好了!”
郑广举起马鞭一挥,狞笑说:“我出山虎不会更改我订下的规矩……”
话未完,三个强盗同时拔刀动手,只有挟了吉云的强盗往后急退。
郑广舆其余的强盗,六匹马发疯似的向店门口冲,呐喊声如雷,眨眼间便冲出店门,飞身下马插刀往里抢。
老太婆是第一个被杀死的人。
老太婆说的不错,强盗们不会要地,料想一定会释放她,没有任何一个傻瓜强盗,肯一个老太婆接回去当老娘一样供养。
她没料到,强盗不要她而用刀结果了她。
大掌鞭王二哥只支持了片刻,被钢刀分了尸。
十一个强盗,带走了吉云和一名强盗的尸体。这具尸体是被杨昆山的弹子击毙的,杨昆山地被杀死了。
一把火将站房烧成白地,店门大院里停着驴车也被砸碎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这就是出山虎的规矩。
红娘子与马三爷三人三骑,动身前往登封,远出五六里外上了一座高岗,这才看到后面的七柳沟庄失火。
红娘子立即无名火起,嗔怪郑广事做得太绝,在约晤的地方作案,这不是存心给她红娘子活栽赃么?她红娘子正在奔走天下联络天下豪杰反清复明,这岂不是成了引导强盗洗劫村落的帮凶?
她勒住了坐骑,立即向陈老哥提出质问:“陈彪,你说,事先你知道他们要洗劫七柳沟?我们先到等他来,村民们怎么个说法?”
陈彪扭头远眺上升的浓烟,粗眉攒得紧紧的,矢口否认:“胡姑娘,我在登封接到郑头领派人送来的口信,要我们来此地与他会晤,怎知道他使奸,把预定劫掠的地方当作约晤所在?”
红娘子眼角出现紫棱,煞气怒涌,逼视着陈彪说:“你知道这是大忌么?”
“这是郑广为了方便……”
“他方便,我呢?日后我怎么向天下豪杰交待?他这是存心给我红娘子抽后腿过不去,是么?”
“胡姑娘,事先他并不知道是你要来。”
“那么,他就是存心没把你当知交朋友看待,他这种犯忌的作法,不仅是影响我红娘子的声誉,也把你拖下水,你已经成了引导强盗杀人放火的盗伙。”
“恐怕这不是他的本意。”
马三爷哼了一声说:“陈兄,我不怪你。但是,你得替我的处境想一想!”
陈彪脸色一变,大感不安。
马三爷接着说:“在许州,我马三爷可是大名鼎鼎首屈一指的人物,官府追究起来,你叫我马三爷要不要混下去?他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陈彪涨红着脸说:“出山虎是个粗人,两位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红娘子冷笑一声说:“陈彪,我知道你为难。虽则郑广不够情义,没将你当朋友,但我仍然尊重你和他的交情。你先走,我们以后再在登封见面,请吧!”
“胡姑娘,可否……”
“你知道我说话算数,请吧!”
陈彪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策马独自走了。
红娘子和马三爷目送陈彪的人马身影消失在视线外,两人商量片刻,兜转马头走。
恶贯满盈,天夺其魄。
郑广作恶多端,一念之差,终于自食其果。
本来,贼人准备焚掠西南廿里外的一座富裕的枣山庄,预定天一黑,出其不意攻庄,百余名贼伙已经分道前往埋伏,等候他前来下令进攻,早些赶到,便多一分准备。
可是,他抢到一个美人儿吉云,一个宰相门庭的宠婢美丽自在意中。
这狡诈凶残的盗首乐昏了头,看到吉云时便已心痒难熬,再等到把吉云抱在怀中一马双驮,身子相贴的滋味已经够令他销魂,吉云又哭又抓又挣扎的举动,不但不曾激怒他,反而激起他的情欲。

烧毁站房灭迹,火速驰入一条小径,远出三里外勒住了坐骑,立即派五个人带了死了的同伴,先到枣山庄盗党的埋伏区,告知二头领先行准备攻庄事宜,他要晚些儿才能到达。
七人六骑沿山径进入山区,十里外有盗党的监视棚屋,派有四名喽罗驻守,负责监视山下的官道情况,如果发现大队官兵,便发出信号警告在各地活动的盗群。
健马沿小山径急驰,上上下下急如星火,坐在马上被抱实的吉云,被颠得头昏脑涨。
她已经下定了必死决心,等候机会寻死解脱。
她想起了玉簪儿。想当初,玉簪儿为了避免受污,用破碗割碎了自己的脸,才保全了名节,她也要为纪翠保全自己清白之躯。
至少,她死也要死得清白。可是,眼前身陷魔爪,她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
她可以嚼舌自尽,但未到最后关头,她不打算嚼舌,因为嚼舌并不能保证必死。
郑广怎知道她心中的打算?左手抱住她的腰肢贴身紧挽,右手控缰得意洋洋,一马当先急急赶路。
她仍然哭泣、挣扎。
挣扎中,她偷偷拔下了发钗。
贼人特别健壮,皮粗肉厚,金钗行刺决难得手,在贼人身上不可能造成严重的伤害。
她在等机会,不久果然机会来了。
山径越往上走越峻陡狭窄,在半山腰中盘旋而上,右是陡壁,左是急沉陡落的危坡,只要人和马掉下去,即使不粉身碎骨,也会肢断脊伤。
她在牧场住了一段时日,对马匹有丰富的知识,原本出身就是旗人,旗人不论男女,谁又不懂马?
金钗贴着马鞍下插,插入马的背肋,她用了全力,探准骨缝将钗猛地扎入。
健马正举蹄上跨,猛地一声嘶鸣,负痛人立而起。
她估错了郑广的能耐。恶贼骤不及防,但久历戎马,应变能力出类拔萃,不等健马摔倒,已抱着她向右面的陡崖滚坠。
健马向下面抛落,在轰然大震尘埃滚滚中,向下面百丈深谷翻滚而下。
后面五贼大骛失色,纷纷勒住坐骑。
郑广还不知道是吉云弄鬼,人着地将她向崖根一按,虎跳而起大声咒骂:“该死的,马怎么可能失蹄?”
后面一个贼人说:“山径陡窄,一马双驮太危险。”
郑广转首一看,吉云已经跌昏了。
贼人纷纷下马,不等头领吩咐,一个贼人上前奉上坐骑说:“把女人放上马,我们大家牵着坐骑步行,比较稳当些。”
郑广怎肯耽搁?接过缰愤怒叱暍:“你闭嘴!我要赶路,你们在后面慢慢赶上来……”
上面不知何时,出现红娘子猩红的身影,披风已除,那一身红劲装十分抢眼,隆胸细腰更是撩人。
红娘子拔剑在手,点手叫:“虎儿纳命!你这贱贼可恶,在约晤的地方作案,存心坑我红娘子落案,你该死。”
她,美艳绝伦,一面说一面嫣然媚笑,有如打情骂俏,不像是来拚命的。
郑广那将她放在眼下?但却被她慑人的美所惊,发出一声惊叹,然后仰天得意地狂笑,声震山林。
他拔出佩刀,声如雷震:“红娘子,你竟然跟来了!好!本山主正缺少一位真正的押寨夫人,现在我看上了你,你甚么话都不用说,等进了洞房再说!”
红影凌空扑落,剑吐朵朵白莲,风雷骤发,红娘子突然暴怒,发起凌厉万分的攻击。
郑广这才大吃一惊,骇然变色,刚磕开第一剑,第二剑已击中右肘,惊叫一声向左急闪。
没想到山径狭窄,崖口又是长了乱草的松土,这一闪闪坏了,脚下的浮土迅即向下沉落崩塌。
不等她出第三剑,郑广已发出一声栖厉的长号,在长号声摇曳中,向下面翻滚飞坠。
山径下面,马三爷乘乱自崖上飘落,一剑便将最下面的贼人搠翻。
上下夹攻,两支剑风扫残云,片刻间,五名悍贼先后向下面飞抛,五匹马也有两匹被刺中掉下去了。
红娘子向下俯瞰,百丈下的山谷人马凌落抛散,全成了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烂肉。
她收了剑,摇头说:“我们找错了人,这贱贼虚有其表,名不符实,他根本就不配统率嵩山群盗,我们真不该来找他的。”
马三爷不以为然,笑笑说:“有几个人能在红娘子剑下侥幸呢?在这一带山区,出山虎的确是实力最雄厚,武功最高强的一个。”
红娘子的目光,投在昏迷不醒的吉云身上,当她看清吉云的面容时,吃了一惊,脸色一变。
她急急走近,拉掉吉云的头帕,冷笑一声说:“是她,错不了。”
马三爷惊讶轻呼:“你认识这位姑娘?她是谁?”
“是……是一个仇人。”
“仇人?那你打算……”
“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处置她。”
“既然是仇人,那就推她下去算了!”
“不,我要在她身上找线索。”
“追其他仇敌的线索?”
“是的。哼!想不到我会在这儿碰上她。”
“我来把她弄醒问口供。”
“不要,我在想。”
“你的打算是……”
“这小泼妇外柔内刚,不容易从她口中问出口供的。刚才我留了心,出山虎的马惊蹶,决不是失蹄,而是这泼妇动的手脚,可知她已经存了必死的念头,与出山虎偕亡。向一个存心必死的人问口供,不会成功的。”
“那你又有何打算?”
“三爷,你把她救醒,问问她要到何处,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之后呢?”
“问清去向之后,请你派人送她到目的地,之后便没有你的事了。”
“哦!你打算在后面跟踪前往?”
“是的,我要找出她的主人躲在何处,哼!”
“那……我们的事呢?”
“以后再说,三爷,这一带山区的当家人,都是目光如豆,只知打家劫舍的滥贼,事不可为,我们只好放弃,日后另作打算了!”
“姑娘说得是,出山虎死了,真象早晚会被他们查出来的,我们已经失去说服他们、利用他们的机会了。”
“我先走一步,请记住,不要问其他的事,以免引起这泼妇的疑心。”
吉云被拍醒之后,发现自己没死,其惊惶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她看到佩了剑像貌威严的马三爷,惊弓之鸟爬起便要往崖口跳。
马三爷伸手拦住了她,微笑说:“姑娘不可造次。你往下看,可以看到许多死人死马,是我把他们全部杀死了。”
她心中大定,小心地走近崖口,果然看到下面的死人死马,这才哭泣着拜倒道谢。
马三爷扶起了她,安慰她要她安心,一面整理坐骑,一面告诉她说是自己路过的旅客,意外地在此处碰上贼人,杀掉了六个贼人。
说自己家住在许州,姓马,询问她的来历和去向。
出门人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她说她姓柳,至江南投亲,在洛阳乘坐至许州的长程客车,在七柳沟庄强盗……
马三爷立即拍胸膛,自告奋勇护送她到许州,贼人留下两匹坐骑,三匹马两个人,三天就可以到许州,问她会不会骑马?不会的话,到登封再雇马车就道。
她当然会骑马,而且骑术不差。
当天他们到达登封投宿,马三爷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食宿事宜,一切不用她操心。
她以为遇上了贵人,却不知红娘子也住在这家旅店中,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像狼样极有耐心地跟踪猎物。
假使她知道马三爷是红娘子的同伴,不吓个半死才是怪事。
到了许州,她谢绝了马三爷伴送南下的盛情,由马三爷替她订下车行的长程马车下武昌,千恩万谢辞别了马三爷,继续南下的旅程。
红娘子极有耐心,在后面单人独骑紧跟不舍。
吉云在武昌小作勾留,好在通都大邑一切都方便,她的行囊并未丢失,有钱办事无虞匮乏。
这一路上未生任何意外,她还以为是自己为人机警,自己能照顾自己,所以能平安无恙呢!
却不知是红娘子在旁暗中照料,一些劫路小贼和江湖骗棍,事先已得到马三爷派人传出的口信,谁还敢向许州的名人马三爷挑战?
当她到达小姑山,红娘子已像一头饿豹,潜伏在左近,等候机会向她猛扑。
来到小姑山却已是十月天气,她总走足三个月长程。
女儿家脱不了两个字柔弱,仆仆风尘,饱受惊吓,积劳成疾,见着大姑母,放下了一颗矜持的心,她便躺下了。
圣悦师太十分爱惜她,把她安顿观昔阁前面侧厢一间漂亮的寮房里养病,那要算好地方,曲槛回栏,远望无际,真个是水色山光齐到眼,清风明月不须钱。
吉姑娘自甘寂寞,这恰是清静去处,药炉茶灶自己料理,黄卷青灯聊以遣闷。
病中圣悦常来看她,她的满腔哀怨瞒不了人家慧眼,几经盘诘,倾吐无遗。
圣悦颇具神通,略知休咎,谆谆劝慰,许她宿愿终偿,可怜她也不过将信将疑。
一住两个月,过了年病渐渐好了,镇日价盼念哈密有人来,这也还是圣悦师太指示她的,然而望眼欲穿,昔讯俱无,好不愁杀人也。
纪翠、玉簪儿一对小夫妻,前岁脱险巫山,下长江羁迟星子县,畅游鄱阳湖,马当山,彭郎矶,小姑山足迹全到过,这说明地方并不陌生,旧燕重来,恰是暮春三月,春水绿波,春云似罗,可又是一番撩人景色。
刚逢月明夜,船停小姑岩,两口子性儿急,等不及立刻蹑足登山,竟奔小姑庙。
路过观音阁檐前,蓦听得一声叹息,紧接着凄迷低唱:“苍茫云水一孤僧,好梦惊回唤不应…”
纪翠认得正是吉姊姊,心头一阵狂喜,撩起长袍下襟一跺靴底儿便要上屋。
玉簪儿多少有点醋劲儿,猛可里一把擒住他,酸溜溜地说:“来到这儿了,你还忙什么嘛?听,听完地杜鹃啼血……”
纪翠只好站住。
阁上唱声续作,低徊纡衍,婉转悲凉,唱的是:“……病起银钩宽约指,别来鲛泪冷如冰。南枝鹊报都成误,西海鸾胶未可凭。十二玉栏俱倚遍,无言明月上觚棱”
诗不见佳,但眼前情景太过萧瑟,月淡无光,江流呜咽,纪翠凄动心脾,玉簪儿却也不禁泫然欲涕。
忽然又是一声长啸,有人槌响了桌子,银铃儿暴响跟着狂吟:“国仇未复天下丑,志士安能钳其口;前仆后继文字狱,忠孝英灵各不朽。偶语弃市谤者族,胡儿屠人如屠狗;我父人间伟丈夫……”
听到这儿,玉簪儿惊喊:“姊姊,姊姊……”
猛地窜上女墙,纪翠急忙跟追。上了墙便望见屋里出来了吉云和红娘子,她们大概听见了玉簪儿声音。
玉簪儿再喊姊姊,喜鹊争枝,飞跃渡树。
纪翠急叫:“妹妹当心……”
玉簪儿却已跳过了楼头扶栏。
纪翠真怕红娘子不怀好意,火速使个燕子穿帘解数,快得比燕子还要快,穿上去一伸手攫去玉簪儿。趁窗纸上透出灯光,他睁大眼睛睥睨着红娘子。
红娘子嘿嘿笑:“咦,翠兄弟,干么这样凶呀!”
纪翠亮声说:“碰着你这蛇蝎居心的人,不得不提防。”
红娘子还是笑:“你们成亲了?现在来接如夫人?”
纪翠道:“我的事,你管不着。吉姊姊,咱们这就下船……”
吉云没做声,含着两滴眼泪过来给玉簪儿请安,嘴里轻轻说:“少奶奶,劳驾您,念着吉云怎么敢当。”
玉簪儿慌不迭挣脱还礼,忙叫:“吉姊姊,你病得很厉害嘛,人瘦得这样子……”
她搀起吉云,她的眼泪这就忍不住了。
这当儿纪翠慢慢的挨近红娘子,轻蔑地说:“你也跑到这里来,你预备削发出家?”
红娘子笑:“好意思,我的事,你管得着?”
纪翠咬一下嘴唇说:“我真想瞧瞧你的心是什么颜色,亲妹子你把她糟蹋到什么地步?”
红娘子笑道:“我就等你来为她讨债索偿。要看我底心那还不容易?我底心在于国恨家仇,剪除叛逆,大义无亲,你要怎么样呢?我就是不够狠,反而作成了你们迅速成功………”
纪翠牙痒痒地叫:“你成得鬼事,你会吃醋捻酸……”
他向前踏进一步,红娘子笑笑不在乎,玉簪儿那边飞快赶来解围。
玉簪儿横身纪翠、红娘子中间。
红娘子不由牵起妹妹一只手,她却也会有点辛酸,颤声儿问:“你完全都好了?”
玉翠儿眼泪承睫还是笑着回答:“妈妈爹带我到太行山他就走了,夜游鹰莫凌云,怕来婶子出林莺前往搜山,移祸东吴他又将我秘密送往巫山。这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活是死,糊里糊涂中只望能见翠哥哥一面。
他到底找去了,独力斗败通天金龙宠盖,斩掉他一只臂膊说降了他。傅太夫人千手准提老菩萨先期降临神女庙,留下八卦炉中仙丹灵药,夺回了我一条小生命。
我们趁舟南下星子县思潜别墅养疴,老菩萨却又在那儿等侯我们,认我侄孙女儿,预备好的一只凤头钗,亲自为我下了定,告诉我翠哥哥命宫该有两房妻室,要我出头帮忙牵合………”
说到这儿,他的一对明亮星眸放胆睇到吉云姊姊,吉云分明注意在听。
她笑笑又接下去说:“翠哥哥仗义援手吉姊姊,吉姊姊守经男女授受不亲,默以身心相许,博得哈密许多侠义男女同情。我逗留江西个把月跟随翠哥哥同返哈密,备蒙傅马郭本邓杨陈几家爷们娘们盛意相待,傅二爷螟蛉我义女儿,我一直住在干娘家里。
不久翠哥哥漫游北疆,回来闹了一场大病,那亏吉姊姊床前侍候汤药,衣不解带,费尽苦心,才把他救治脱险。
马老夫人婆媳感念吉姊姊一番辛劳,慈命翠哥哥并娶。翠哥哥这傻瓜偏偏不识抬举胡扯一大堆废话,迫得吉姊姊潜入中原,不单是我,哈密家里也不晓得急坏了多少人,都因为翠哥哥病还没有完全复元,大家忍耐了一个多月………”
红娘子笑道:“现在翠哥哥答应要地了?”
玉簪儿道:“是嘛,他不答应我有何面来见吉姊姊……”
说着伸手猛的一推纪翠,假怒薄叹的说:“你呆什么劲,还不求求吉姊姊。”
吉云那边赶紧扭回头走进屋里。
红娘子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都好了,只有我是个折脚雁,断肠花……”
她蓦地低垂了脖子。
玉簪儿一肚子为难,她就不晓得应该拿什么话安慰同胞姊姊。
红娘子突的又翻了腔,她像生气也往屋里走,边走边厉声叫:“纪翠,进来,咱们俩算算账。”
玉簪儿瞅着翠哥哥发抖着。
纪翠轻轻说:“你知道很讨厌,吉姊姊碰着她怎能守口严密?这一下德麟、和敏可能毁了!”
玉簪儿嘤呜:“怎么办?哥哥。”
纪翠冷笑:“怎么办?必要时我只好杀了她!”
讲着话左边手不由摸到剑靶。
玉簪儿两腿发软跪倒地下。
红娘子隔着窗叫:“你们搞的什么鬼?要杀,胡绮春决不皱眉,话总还是要让我问个明白,进来。”
玉簪儿慌不迭爬起,两只手紧扳住翠哥哥臂弯,口里却是说不出什么,就这样他们俩牵扯着进屋。
屋里纤尘不染,明灯净几,茶灶犹温,吉云倚着靠背椅发怔,红娘子大刺刺危坐不动,且喜她脸上颜色还不顶难看。
玉簪儿晓得怎么样护卫人,进了屋她便去紧挨红娘子肩下坐个并排儿。
纪翠横隔圆桌子对面入座,他和红娘子四个黑眼睛彼此睥睨打量。
吉云心头直打鼓,她估计他们这一对乌眼鸡马上会闹出多大乱子?她想和事却不知话从何说起,着急了半歇儿到底急开了口,她颤声儿说:“少爷,少奶奶,我是不是应该请出我的姑母……”
玉簪儿抢着叫:“好姊姊您多疼我些不好?我们还没有嘛,我恳求您叫我一声妹妹。”
红娘子笑笑说:“吉妹妹你不忙,等我跟纪翠算完账再惊动老师太不迟。我讲过了,你们反正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错不过因缘,你急什么呢!请坐。”
吉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红娘子翻个大白眼,嘿嘿笑:“纪翠,你瞒得我好……”
纪翠傲岸地说:“我不懂,请教。”
红娘子道:“你姓柳不姓马?贵乡河南开封府朱仙镇?柳叔宏是你的叔父?你和大明镖局总镖头出林莺柳小婉全没有关系?你是为保镖而保镖?……”
纪翠道:“别扯这么多废话,请听我的,和坤肆虐横行天下涂炭,我们忝属侠义门人怎肯袖手旁观?奸臣贼子视同仇敌,隐蔽行藏无非运用手腕,兵不厌诈何足为奇。大通局高升栈奸相作恶机关,红娘子水秋痕为虎作伥,怪不得我们掩饰弥缝。
纪翠从母姓柳,朱仙镇外婆家,他所讲的并不是完全捏造。傅家子弟门人当代豪杰,六猛兽水秋痕何足与言抵抗?不因为红娘子异行可嘉,大通局高升栈早也就该予以毁灭………”
红娘子摆手说:“得,你存心跟我红娘子过不去,那末救德麟、杀温克、玉渊,全是你冒姓柳的所干?”
纪翠道:“我们针对的是奸相和坤,并不想难为你红娘子。不但我,凡是傅家人,乃至千手准提老菩萨,大家体念红娘子孽子孤臣,却也都很可惜你红娘子所作所为不像行孝。除了前一次冒险深入虎穴龙潭行刺和贼,我们算是看见了你红娘方孝寸心,所以我和出林莺就都愿意为你红娘子稍效棉薄。
关于救德麟盗和敏成就他们俩完聚团圆,却也不过因为他们俩素行良善。行侠仗义唯善是亲唯恶是仇,并不薄其父而弃其子,经过一切情形你无须盘诘,假使吉姊对你说过什么?我相信总不能假……”
他的眼波掠过吉云脸上,吉云的神色反而显得特别安祥,他放心点点头又说:“这里,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马骐——柳纪翠艺成问世,至今他手中剑下还未曾戕害一个人。潼关一阵仗,他也并没有露脸帮场,他倒是趁战斗纷乱中救护了查猛并劫走了德麟。
德鳞、和敏眼前卜居哈密,深蒙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博太夫人胡吹花卵翼爱护,那就别说奸相和坤,我保证就是当今皇帝,要加害他们恐怕也还不过妄想。无论那一方面人物,均非博家人敌手,这个,我希望不自量的人,最好不要自惹麻烦。”
说着他抿抿嘴不屑地冷笑。
红娘子眼看纪翠满验骄傲神情,奇迹,她居然不生气,笑笑说:“救德麟和敏的是你,那么杀温克玉渊的是谁呢?”
纪翠道:“恕我无可奉告,你们的青狮查猛比我晓得更清楚。”
红娘子道:“那是说杀人的是个晦气脸大姑娘,使一手极好善天女神剑,说话地道京腔,短个子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帮凶的还有个驼背蹩脚老头?”
纪翠道:“对,全对。”
红娘子道:“那女子的本领比你还要高明?你不认识?”
纪翠道:“从来没见过,那姑娘使的一枝剑也的确值得钦服,救查猛劫德麟,大概也还是蒙她默许,不然的话我就未必包能得手。”
红娘子道:“你能说明白她为什么杀人?”
纪翠道:“那怎么能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是江湖上见惯司空,玉渊剑劈德麟没有抵抗能力的跟随,温克使用毒药镖取敌,他们都有可杀之道。”
红娘子道:“你很会圆谎,讲得满是道理……”
她忽然大笑,笑得还是那么妩媚,猛的站起来槌一下桌子,沉下脸又还是那么猖狂,亮声儿接下说:“现在,请听我的,杀赤豹蓝麒者李小莲姑娘、驼背蹩脚老头便是阁下马纪翠。救德麟和敏李小莲不愧行侠,马纪翠盗吉云纳为侧室那不晓得算不算仗义……”
她又大笑,笑声变得非常凄厉,恍闻怪鸟夜啼,纪翠不禁毛发悚立,他的左手就又触到佩剑。
红娘子并不理睬,笑罢跟一声长叹,颓然坐下,点点头又说:“德麟、和敏与我无怨无亲,六猛兽倚和贼为衣食父母非我同志,我红娘子管不着他们,我无意败坏德麟和敏好事,更不想为赤豹蓝麒复仇。
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消息,你们的满人皇帝也真是圣恩浩荡,国泰准留一子续后,德麟在逃免究,和坤诈称爱女死亡,再也不会承认和敏。够了吧?你还怕我红娘子什么呢?
你纪翠般般快意,事事遂心,我呢,我怎么办呢?你也替我想过没有呢?大通局、高升栈毁在你手中,和贼四海行文,画影图形擒拿刺客红娘子,逼得我东躲西窜无地藏身。红娘子生憎薄命,死痛衔哀,父仇不报,何以为人?纪翠,你坑得我好苦……”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
纪翠决没想到红娘子也会排出可怜相,看了她那样子很难受。
这当儿吉云和玉簪儿,两对眼睛都在向他讲话。
玉簪儿的情形显得更着急。
纪翠也真是为难,怔了大半天他说:“春姊,既有今日悔不当初,当初你要肯行刺和贼为老伯父报仇雪恨,可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不该听信水秋痕,不择手段妄想颠覆满人天下,以致……”
红娘子蓦地抬起头,猛的又槌响了桌子,她咆哮:“怎么是妄想?小奴才你说。”
纪翠道:“妄想在于不择手段,成大事者必先收人心,肆虐助恶残害忠良宁有成功之理?到今天你还不清醒觉悟,罪魁祸首水秋痕他却比你聪明得多。”
红娘子就没查到水秋痕消息,听了纪翠的话,她惊叫:“妈妈爹他怎样?”
纪翠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急流勇退,僧隐峨嵋。”
红娘子叫:“真的?”
玉簪儿哽咽著说:“是的,姊姊,他老人家见到千手准提老菩萨,老菩萨指迷他觉悟,他削发皈依了。”
水秋痕出家,红娘子认为大事已去猛的咬响榴牙,倏地伸手衣底下掣出一柄明晃晃解腕尖刀。
玉簪儿火速起左手托住她肘腕,飞出右手夺刀。她们姊妹这边一使狠劲撑拿,坐底下两张凳子立刻震散分家。
那边纪翠哼一声人也就离开了座位。
吉云顾不得一切蓦地扑过去抱紧了他,她急促的轻轻说:“爷,你千万……她是伤透了心……”
玉簪儿夺住刀一捏两断,红娘子目瞪口呆。
过去玉簪儿不及乃姊处就只是气力稍欠,想不到吞服了胡吹花的一颗夺命护身龙虎金丹,换骨易筋适非昔日吴下阿蒙,这就难怪骇杀了红娘子。
她发怔,她玉簪儿赶紧说:“姊姊,你听我讲,千手准提老菩萨,应许我们为父报仇,她要我们暂时忍耐,讲的话实在有道理,不然就也不能说服妈妈爹……”
红娘子叫:“说,老妖怪怎么讲。”
纪翠一听老妖怪,他眼睛又睁个圆彪彪地即待发作。
玉簪儿哭:“翠哥哥你凶什么呀,父仇不共戴天,你都不能多原谅我们姊妹些?今天你要毁了姊姊,我玉簪儿决不独活偷生,坐下,你坐下啦……”
边哭边拖红娘子坐到床沿,她跪下紧紧抱住她两腿,仰着脸涕泣,慢慢说:“姊姊,傅太夫人大仁大勇大慈大悲,不单是欢喜我,对你也还是十分爱惜,她说和贼酪吏治狱,我家死于非命者二十余人,杀和坤一身不足言报,欲求快意必须待时……说和贼积恶如山,下场必然极惨,弘历帝一旦驽崩那就是他末日来临,到时可由我们姊妹联合德辚,提供恶款设法叩阍。说皇子阿哥无不愤恨和贼专横刺骨,不管那一位承大宝,贼终不免抄家灭门……”
这几句说得低声,那是不忍让吉云听到。接着她又说:“太夫人指告我,妈妈爹苦心异行,志在亡清不在胡家私仇,以此竞误了我们便宜了和坤。眼下和贼戒备紧严,纵有聂隐红线一般身手,说行刺也还是无能成功,他老人家讲得好:‘当然,不成功便成仁,为父死死复何恨?但是,路非山穷水尽,仍须努力成功,留身为仇,仇将必报,弃仇不报,何谓成仁。此等成仁无非好名,恐非泉下含冤者所望于你们姊妹……’姊姊,你想想,她老人家没讲错吧?”
玉簪儿她也真是会说,当时胡吹花对她并不是这样讲,她引伸老人的意旨自作聪明。
说得红娘子心头活动,便不像刚才那么暴躁。
玉簪儿干脆谎圆到底,她又说:“老夫人告诉妈妈爹,说大汉河山必可收复,唯当前满人王气勃兴恰逢鼎盛时代,人力未许回天。地也不过劝妈妈爹忍耐。”
红娘子点点头潜然泪下。
一个秉性刚强的人,尤其女孩子,愤怒中接受别人劝告,假使会流下眼泪,那就是屈服了。
纪翠眼见红娘子满面泪痕,这位爷就又动了妇人之仁。
只是红娘子心情脾气好比四月天,阴晴无定,寒热失常,一会儿雨过天青,一会儿却又会风翻云涌,她霍地又发了狠,劈开玉簪儿手,站起来厉声说:“纪翠,到时候你愿意帮我们姊妹的忙。为你埋冤地下的岳父母复仇?”
纪翠应声立答:“当然,只要你赞成使用正当手腕针对和坤我全愿意。就说行刺我也不一定怕和坤鹰狗爪牙。父母在不许友以死,这你得原谅。再来千手准提老菩萨也不许我………”
红娘子吼叫:“别提老……”
她又想骂人老妖怪,话到嘴唇边翻了腔:“好,就算她老菩萨……她一生袒护异族,和绅弘历嬖幸,她不肯有伤君父之心,忠嘛,忠于非吾种……”
她又大笑,笑得还是那么唬人,笑罢她又有点凄惨,哽咽着说:“我留小孤山十来日,就等见你马少爷一面,晓得你必来迎接吉妹妹,究竟见你也还是无可告说,理在我该走了………”
说到走,她翻身向床头拿起小包袱,纪翠、吉云、玉簪儿差不多同声叫:“姊姊……”
但底下都讲不出什么,红娘子笑笑,这一笑又是顶妩媚。吉云、玉簪儿两对星眸,又在着急的向纪翠央求。
纪翠慢慢扶着桌沿起立,他显得十分尴尬。
还是红娘子先说,她笑着说:“兄弟,怎么样?你是要留我?留我有什么办法?我爱你,你不爱我。吉妹妹守经男女授授不亲,红娘子歌妃酒妓之流谈不到这一套是不是呢?那么你又有什么办法留我呢?请教。”
她敢说纪翠不敢听,他垂下眼帘看着桌上说:“姊姊,我欢喜你叫我兄弟,我要求你跟我们一同回去哈密,你将是我们一辈子姊姊。”
玉簪儿叫:“太好了,姊姊,你答应吧!”
红娘子没理妹妹,她还是向着纪翠问:“你当得家做得主意?”
纪翠说:“你不相信可以问黛妹妹吉姊姊,我的妈和祖母顶好讲话,我的爸他不管我们小儿女的事。我的爷爷反清义士,他更会爱惜你义胆忠肝。我的七个小兄弟,他们全希望有个大姊姊。哈密老家许许多多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是宅心忠厚,德麟、和敏且能收容以礼招待,何况你姊姊原是千手准提老菩萨侄孙女儿。姊姊,我绝不能哄骗。”
吉云轻轻说:“大小姐,您要肯去,我想凡事都有个商量……”
红娘子笑道:“好咦,你的衷肠真够热……请你的姑母来啦!”
玉簪儿抢着抱住姊姊,做眉使眼天真地问:“你,你肯去?”
红娘子道:“你不怕我再害你?”
玉簪儿娇笑:“没有的事,你再也不会了,当时你以为我反叛,向来婶子出林莺泄露了大通局高升栈行事秘密,其实我何尝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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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6:06: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纪翠单骑北上,他一别京都一年多,归来一切依旧。自从大镖局坏事停业,大明局生意较以前更好,章小玲和那九位镖头,差不多都忙得料理不开。
李小莲张小萱两位姑娘经常出马独当一面,姐儿俩近来顶神气,走了几趟镖折服了不少草寇地头神,江湖上李小莲被誉为迦蓝龙女,张小萱美号玉哪叱。
她们的本领固是了不起,好处还在事事机警谨慎,这点好处自是出于出林莺善诱所赐。两位姑娘都能够出头当家,她们等于出林莺两条狠臂膊,因此出林莺本人倒是很少出门。
纪翠回来了她很欢喜,这几天局里恰好镖头们全不在家。
李小莲姑娘,她保了老主顾万利药材行南下金陵大批贵重药材,离京两个多月未见归来。虽说她能干,究竟女儿家,总镖头出林莺到底不能放心,想不到纪翠刚好回局,立刻打发他尽速赶往接应。
纪翠那敢怠慢?当日他就又动身走了。
李小莲渴慕江南风物流连忘返,这天她到了镇江府,大清早上一家茶寮品茗,凑巧望见对面民房送客出来一个少年形同玉树,色丽春花,穿的顶素净,颇不似流俗纨裤子弟,却只是眉梢眼角带些愁容,姑娘看着怦然心动。
茶寮里人口杂,只要你肯多坐一会儿,访事那是不用打听。
少年乃是前任镇江府知府何歧西的唯一佳儿,十七年华,表字凤举,去岁在原籍举人及第特来省亲,怎晓得何歧西恰就在儿子到镇江前个把月闹丢了官。
丢官为亏空公帑,亏空因为办赈,办赈奉总督福崧面谕,出了事福崧翻脸否认,简给他来个奏参坐赔。欠项不多,三万不足,但不是一个清官所能负担,福崧札委委员坐镇府衙追缴,暗中讽示地方绅商人士不许帮忙。
何府尊河南泛水老家一贫如洗,亲戚友好徒呼奈何,头上顶着乌纱也许还有办法,参倒官永不叙用天厄人穷,无路可行,不赔不了。
人到绝望时都会想到自杀,奈何堂上尚有八十开外一老娘,参官已属不孝,亲在轻生名教罪人,这说明何大人目下陷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情况之下,你说他们家一家人过的什么日子?
这正是福崧报怨的恶毒手段,恶督今春鸠金为奸相和坤庆寿,何歧西贵为四品黄堂不该仅献一百纹银,以此恨之刺骨,活生生把他迫进牢笼。
歧西丢官后一直闹病,凤举床前侍候汤药,孝行贤名称传邻里。
刚才送出的客人叫李心耕是一位良医,为何府尊看病完全出于仗义,茶寮众口纷纭对他甚有好评,家就在这条街上,上何家也就是连轿子也不敢坐,怕人家拿不出赏钱。
李小莲茶寮里足足坐个大半天,出来匆匆上馆子胡乱用了饭回去客店,备个晚生名帖,鲜衣怒马径奔李大夫医寓拜访。
她近来保镖出门老是男装,翩翩佳公子执礼谦恭,李大夫不由欢喜倒屐相迎,姑娘一味奉承巴结,气概若流水行云,吐辞比贯珠喷玉,李大夫那里晃过这般漂亮后生,倾谈有顷不觉却席,老少很快就认了同宗。
老头子这一高兴干脆出妻见女,有人说良医多半无后,这话不相信也得相信,李心耕固是扯不到扁鹊、华陀,没有男孩子可是事实。
掌上明珠就只有一位小姐,十三织素,二七裁衣,眼前刚是才可容颜,长得很不俗气。
小莲见着妹妹,一时忘机紧紧牵住人家一只手表示亲热。李小姐赫得满脸上绯,李大夫老夫妻相对失色,小莲不禁笑了。
莲姑娘笑着撒娇说:“伯母,咱们娘儿屋里谈……”
笑态花羞柳媚,声口燕语莺吟,神情完完像个女孩子,李夫人不禁大疑。
姑娘搀地走进东厢,片晌工夫屋里面叫:“老爷,请进来啦。”
心耕三脚两步赶了进去,眼看姑娘脚底下脱掉了靴子,剩一对盈寸红绣鞋,心耕吓短了舌头。
姑娘抢步门儿口,逮住探头偷窥的何小姐美如,含笑说:“妹妹,还怕我么?”
美如目灼灼直睇姊姊轻轻说:“你打扮得真像。”
小莲笑道:“干保镖这一行业,东西南北四马蹄,女孩子到底不方便,侄儿闹惯了,有时候自己也都会忘记了女儿身。”
话对心耕说,人紧傍着美如站个并排儿。
李夫人笑:“老爷,你瞧,姐儿俩一般美。”
心耕没理他的老伴摇摇头说:“姑娘请穿上靴子留驾多坐一会?我再来聆教。”
他老人家走了,姑娘坐到床沿料理一双小脚,那是颇麻烦的事,先要包一两重棉花后里上一层层白布,再套个软鞋见这才登上了靴,倒是难为她弄得顶娴熟。
李夫人看着笑道:“这怎么受得了?一路上来往难道你就不洗……”
姑娘踅去妆台上盥手,扭回头笑:“是呀!所以投宿必须寻找头一等客栈,不是单人房间不能要,人太杂住不下,爷们出门可以带伴当,我只好什么事自格忙,苦咦,伯母。”

讲着话回来又要拖美如并排坐,美如还是有点害怕挣扎着躲开,笑笑说:“我请爹爹来。”
她也只走到窗儿下,院子里心耕负着两手上来了。老人家察破姑娘必有蹊跷,进了屋随手掩上门,开始盘问姑娘身世,明说她分明大家闺秀,何以故意混迹江湖?
姑娘有所企图胸存成竹,她讲实话,讲祖父李忘烈探花及第,历仕山西巡府内召尚书。祖母燕黛,康熙晚年入宫护驾御封卫国夫人。父燕月雍正年间干清门侍卫,生母赵楚莲前北京城镇远镖行总镖颓赵振纲公女儿。
听到这里心耕拱手起敬,姑娘笑笑话题儿再扯到傅太夫人千手准提胡吹花,前义勇侯傅纪宝,而至现在手绾虎符用兵大小金川的傅震和赵又秋,特别提及傅家子弟门人跟奸相和坤不睦,一切安排无非严防国贼残害忠良,说明长辛店大明镖局立意所在,川督国泰抄家弃市却也是傅家人使的手腕,她小莲这一趟保镖南来却为着刺探赃官福崧。
莲姑娘会讲话,献出浑身破绽,只等听话的踏隙进招。
福崧贪黩无餍,苛政似虎,镇江府绅商良善为之价家破产者不知几几,士林中积愤至深,老早就聚议过入京寻门路控告,怕只怕好相和坤帝眷方殷袒护恶督。
心耕地方名士,素著贤声,侧目恶督横行,说不出心头懊恼,怎当得莲姑娘挑逗撩拨?可是老年人临事谨瞠,欲言又止显虑仍多。
姑娘不慌不忙,采手怀中取出一件宝贝,得自端王府乌雅辐晋所赠,是一枚值宿干清门侍卫的金质腰牌,李大夫识货一晃这东西顿时惊喜欲绝。
晚上莲姑娘留宿李寂备蒙盛款,心耕口述恶督福崧劣绩,姑娘秉笔疾书手不胜录,最后她才从容查问到何歧西如何准备打破难关?
心耕连声叹息,认为姑娘回京纵有办法扳倒辐崧,缓不济急亦复难解何府尊眼前困厄,眼前追缴欠项限期迫届,拿不出两万七千纹银,势不免挂练坐牢……
姑娘惊叫:“坐牢?四品黄堂,犯了罪也应该递解帝都定罪,福崧敢……”
心耕摇摇头说、:“怎么不敢,参了官还有甚么话好讲?恶督跋扈恣肆无法无天,他怕什么?这事大伤何公子凤举之心,决计自请开革功名,代父入狱。”
姑娘笑道:“那怎么行,书生愚孝,也该想想看自请开革功名是不是办得通嘛?”
心耕道:“何公祖病大好了,凤举预定明天后天上南京进谒文学台……”
“他是河南省举人,姓文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办法也不敢帮忙。”
“文麟书官箴怎么样?”
“很不错,稍嫌太过拘谨。”
“成,让凤举走一趟也好,侄女可以私见麟书为之先容,也还要假借他文某学台清高的身份,斗一斗福崧。”
“你认识文大人?”
“认识不认识不是问题。”
“恐怕他未肯接见一个不相识的镖客。”
“侄女谛的是私见,且无论学台,必要时找皇上皇后讲话也算不了一回事。伯父请放心,何府尊蒙冤侄女不知道也罢,济困扶危在侠义门人心目中要看做责无旁贷,侄女是非管不可。管就要管个澈底,为救眼前之急,侄女愿代何府尊备足应缴欠项,为着慎重,侄女拟等到南京将款面交凤举,以免牵涉他人受累。缴款大不了为何府赎身,以后再言起复,这也是侄女份内应管之事……”
听到这儿,心耕感动得狂喜起立。
姑娘赶紧又说:“伯父,不过,一切务求暂时瞒住何府尊父子,此去南京侄女要试探一下凤举品德文才……”
讲得顶顺溜,蓦地脸泛红潮停住了话脚。
心耕猛可里醒悟过来,禁不住拍手大笑连说:“好,好,好事,老夫理该……”
姑娘抢着说:“伯父,您要是误会了我,我可不依……”
心耕还是笑,他简直快乐得无法自制,笑着说:“现在不急,将来……”
姑娘叫:“伯父母,我要洗澡,睡觉。”
李夫人好像也听懂一些首尾,她也欢喜个眉飞色舞。李小姐美如一旁也爱笑,笑得又是那么神秘,这里很容易瞧清楚人家一家子宅心多么忠厚。
姑娘这就横定了心要攀这一门义亲,三不管赶过去,举稻草似的两只手轻轻把美如举起来往门外走。
美如吓得尖叫,姑娘说:“你坏嘛,干么笑……”
她们姊妹叫着笑着闹到厅屋上,这里李夫人睇着心耕说:“昨夜灯火,今朝鹊喜,想不到光临个尚书公孙小姐,我们认地干女儿成不成?”
心耕笑道:“干女儿囊中物,可惜不是男孩子,不然的话……唉,太太……”
李夫人笑:“有这样一个干姑娘也好嘛,您还想到那儿啦……”
她笑着赶往张罗干女儿洗澡去了。李夫人有意收养女,莲姑娘存心认义亲,两相情愿,一拍即合。
第二天大清早,心耕亲自挽菜蓝上街,李夫人喜孜孜治杯厨下。
近午时光,两老盥沐更衣,带领姑娘祖宗神翕前拈香上供,两口子搬凳子坐个并排,让姑娘大拜三拜,第四拜老人家离座起立,心耕拱手,夫人还个万福。
姑娘改口称干爹干妈,因为她身上穿长袍马褂,行的是男孩子跪拜礼,夫人忍俊不禁,脱口回地一声大少爷。
心耕笑道:“此吾家不栉进士也,假子胜于真儿。”
美玉向前相见,裣衽轻呼大兄,她还要解释说:“女兄可不也是兄。”
于是一家皆大欢喜,随即郎排开家宴,庆贺团圆。
读书入讲究三个字‘无不敬’,倒是着实认真了一番。
姑娘赞美书香礼教派头不俗,她也总是相当满志踌躇。
原来心耕博学能文,莫奈何考场论命,久困科甲,坎坷半生,四十岁才博得一举成名,以此他就也算一位老爷。
孝廉公自甘淡泊,也因为早年失意冶了宦羁,廿年医隐,出岫无心。他的医术不愧高明,只是脾气大不好讲话,说行医偏偏不肯挂出招牌,那是说没当作一回事,所以病家请得动请不动他大是问题,反正不是职业郎中,谁也无奈伊何。
大概请得劲他的多半寒士,富贵人家可也不是一定请他不来,来则笔资必昂,架子必大,称有拂逆三不管撕烂药方拍腿走路。
镇江府敬重他的太多,恼恨他的也不是没有,还多谢一名举人身份,人不敢找他麻烦。
他不十分贫,薄田三顷,饔飧自足。
李夫人又是个能过日子的人,荆钗布裙井臼亲操,虽说没有男孩子,然而女比儿柔慰情并不寂寞,闲斋课读,谋酒老妻,摩挲岁月,无罪自娱,固亦甚乐也。
这样的好家庭,天公作美再给凑个多才多艺的假郎君,岂不是锦上添花?那就难怪两老夫妻欢动心睥。
刚才李夫人母女都在厨下,莲姑娘跟去帮忙,夫人坚持不许,还要作谑说这里没有爷们的事,非要把她搀走。
没有事做姑娘觉得难受,凑巧夫人屋里张着绣枰,揭开罩布瞧是一幅壁绣,绣的是富贵白头图,单缺一对白头翁没绣成。
姑娘见猎心喜坐下去动手补上,寿石旁独出心裁添一丛水仙花,来一双翩翩交翅白蝴蝶。她就是快,不够一个时辰便告完满成功。
出来又望书房里闯,心耕正为七八个求诊的病人吵得心烦,姑娘壮着胆自请代劳。
心耕怎能相信?老人家笑着倚在干女儿椅靠背上看,看她望问闻切走笔开方,方必加医案,辞理通达俨然折肱三味,心耕不由慨叹惊绝。
打发走了病人,爷儿俩畅谈医理,姑娘博引名家动中窍要,心耕问难频仍相逢恨晚,要不是李夫人厅屋上一再催促上供,美如赶来把假哥哥拖走,他们老少这一缠夹分明不了之局。
心耕好酒如命,莲姑娘浅陪十来杯,匙筷不惊,暗暗言笑,她不像凡俗女儿家那么拘谨,却也不因为易钗而弁任意乖张,雍容华贵,蕴藉风流,归纳一句话落落大家风。
心耕越看越爱惜,越爱惜越会瞎转念头,他想假使她是个男孩子,这般好女婿何处寻?他却忘记了人家也姓李。
姑娘瞧出老头肚子里尴尬,她笑着去爬在干娘耳朵边说,她负责为美如找个好婆家。
李夫人笑说:“妹妹还小呢,不忙,倒是你自己的事……”
姑娘叫:“娘,您怎么牵到我嘛!”
美如道:“你干么欺负人,阿弥陀佛。”
她说着起来望屋里走。
心耕笑:“小莲,再陪我喝两壶,我就找何歧西去,怎么样?”
姑娘道:“您老人家要是把事情弄糟了,我什么都不管。”
心耕笑迈:“放心,我并不糊涂。你说吧,我是不是要去打听一下凤举哪一天动身呢?”
姑娘红着脸媚笑:“那么谢谢您啦,干爹。”
心耕顿着酒杯子大笑,美如屋里亮声儿叫:“妈,快来看咦,谁替你捕上了那一对鸟儿啦,绣得那么匀称,那么光润嘛!”
姑娘听着笑笑举起酒杯劝饮。
李夫人扔下筷子使劲扫她一眼儿慌忙离席。
这里姑娘和心耕干了杯,夫人她在叫:“老爷,你来瞧,怎么讲的,一个练武的姑娘,文才又是那么唬人,她也有闲工夫学这劳什子咧,可恨还要弄得这么标致。”
心耕笑嚷:“你恨,我才可恨呢,人家的医理还不也比我高明……”
笑着他又低声说:“当心,姑娘,你这一搔着你干娘痒处,管保有一阵好缠夹,她的绣枰不许人随便动,自以为了不起啊!”
姑娘笑道:“这么大年纪还弄那个干么哩!”
心耕道:“倒是很值钱,津贴家计不无小补。”
姑娘说:“不,爱弄,弄着玩,以后不卖。干爹,您要是有什么困难地方,我应该效力嘛!”
心耕摇摇头笑:“我是一介不取于人的人……”
姑娘撅着嘴说:“您不能当我亲生儿子?……”
心耕不禁大乐。
姑娘道:“从今天起,您老人家也不要出诊,就坐在家里施医,要不咱们再来个药铺子,干脆施医兼施药。
心耕笑道:“好女儿,你知道要化多少钱?”
姑娘道:“施药管对贫人,不管富贵人家。”
心耕笑道:“我壮年时确然发过这样宏愿……”
姑娘笑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干爹,我也不用向家里要钱。我当镖头一个月二百两银聘资做施药花销,横竖我自己根本不用,这两三年来的储蓄加起来足够张罗个颇为像样子的药材店。”
心耕笑:“好大的数目,一个月二百两银子,一个县太爷恐怕还摸不到这样多余润。”
姑娘道:“保镖的拿性命巴结主顾,所以报酬要丰。女儿当镖师可是视同儿戏,并不觉有多大危险。当初刚出马闯关,却也遭遇好几次剪径草寇,可笑那些自命绿林之雄,都不过那么回事。”
心耕笑道:“你总是很了得?”
“兵书战策无所不读,马战步战各穷其妙,保镖何足道?使女儿得将十万横磨剑出专征伐,封侯亦易事耳。”
心耕大叫:“快哉!”
心耕狂笑惊动了李夫人和美如,她们以为老爷子酒喝多了,母女赶来照料。还好,还不过五七分醉意。
夫人向莲姑娘使眼色,姑娘会心微笑,慢慢说:“干爹,别喝啦,你没有醉,可只是还要出门嘛。”
慢慢伸出织纤手,搬开了老头子面前酒杯,人跟着站起来又说:“给您盛饭,好不好?”
夫人没做声,心里说:“向来酒后不吃东西,我倒要瞧瞧你这干姑娘……”
心耕果然轻点头。
姑娘立刻去盛了大半碗饭,拿汤匙舀鸡汤泡上给他。看他顶愿意的,扶起筷子,三口两口扒吃个精光,吃得竟是那么香。
夫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笑笑轻轻问:“要不要添……”
姑娘笑:“不,娘,用酒不用饭不可以,用多了也不好。”
心耕笑;“可不是,她就不懂。姑娘,你也用些。”
姑娘道:“等下我陪娘吃,现在给你茶。妹妹,你打洗脸水呀。”
她回头笑对美如讲。
美如笑道:“你包办了我乐得清闲。”
姑娘笑:“你可恶……”
美如拔脚便跑,妹俩追逐进屋,一转眼一个捧茶,一个端脸盆又笑着说着围了上来。
心耕方寸里真是说不尽的快乐,他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了半碗茶,胡子也还没有干,问美如要了一柄招扇儿,大摇大摆走了。
他拜望了何知府父子回家,莲姑娘却在厅屋大方桌上,弯着腰为李夫人剪裁一件绸衫儿,老头子嚷嚷:“不要再考试人家啦,人家绝不能比你落后……”
他脱了马褂交给美如,坐下去摇着手中摺扇子笑说:“姑娘,凤举明儿一早动身,他准备逗留三两天,托我关照乃翁,说是有什么事,可遣急足到府西街万安小客寓通知他。”
莲姑娘再也无心管别的了,扔下剪刀就说:“那么我得先走一步,赶今天一夜工夫,银号里起银票……找文麟书打通关节……”
紧跟着向老夫妻两口子打扦请安告辞,再说一句:“妹妹,再见啦!”
人便溜下台阶,飘飘然去了。
她回到客店算了帐拾夺行李,立刻起旱飞马疾驶南京城,径往万安客寓,花几两银运动柜上腾让个好房间安顿,回头拿随带的一袋子极品珍珠,上一家像样子的银号押借三万纹银,吩咐号上一篇话。
起了银票出来天刚刚黑,胡乱吃点什么回寓关上门休息。
二更天她潜进文学台公馆,十月天气不太冷,院子里月色大佳。有些书卷气味的人,大概总是欢喜月亮,文麟书踱方步偷闲廊下,蓦地树影里出来一个人,长袖拂地,低低说:“晚生傅霆恭请大人安。”
穿得斯文,礼貌不差,分明不是刺客。
麟书还不十分惊,他很内行不敢做声,月光中细看是一位美少年,长眉妙目,脸泛朝霞,看了不由爱惜,他也低低问:“见我有什么事?”
少年笑道:“晚辈先向老伯提到一个人,前义勇侯傅纪宝……”
麟书惊叫:“傅侯,他……”
少年说:“是,晚辈的三叔父。”
麟书问:“那末,眼前用兵小金川的神力威侯?……”
少年道:“长兄傅震,晚辈行三。”
麟书不觉拱手过额。
少年再请安,麟书还揖说:“世兄,升阶赐教。”
他拱手引少年走进书房。
少年轻轻说:“傅霆有些机密事,请大人屏从。”
她随手把门谒上,荷包里拿出那一块干清门侍卫腰牌呈献灯下,抱拳含笑又说:“傅霆,奉端王爷密旨,假托保镖,南下查访福总督政绩。”
麟书愕然变色。
少年罄折说:“大人请坐。”
麟书坐下了她也坐下,笑笑再说:“朝庭恻隐民瘼,福崧,陈祖辉辈朋党自固,贪黩倾天下,不测天威,冰山奚足恃,国泰前车可鉴,奈何利令智昏。”
麟书轻点头微叹不语。
少年整襟正色又说:“冤莫冤于何知府歧西,办赈地方官份内事,事先面承福督准许,满城百姓均明底蕴,列宪衙门何谓不知?辐督媒孽构陷,群公噤若寒蝉,福崧终败无疑,众将涉嫌助恶,傅霆窃恐大人亦有未便。”
麟书自以为学台掌学,管不着其它,但还没做声,摇摇头表示不然。
少年又说:“倘使,镇江府士林举子联呈大人,为何知府父子请命,大人又当如何?”
麟书闻言色沮不知所对。
少年笑笑又说:“此事正在酝酿之中,晚生适游镇江,曾加劝阻,明天何知府令郎凤举将来求见,大人见不见他呢?”
麟书这算开口了,他说:“他是河南举人,见我无用,我只好挡驾。”
少年道:“大人如果不予接见,三五天之内镇江府举子势必闹上大人衙门,万一激出事变,善后更属万难,晚生管见,见凤举无妨。”
麟书问:“他的意思?……”
少年道:“何府尊两袖清风,贫乏不堪赔累,限期迫届自拟坐牢,此事大伤孝子之心。凤举他要来恳求大人,为之设法革退功名,代父入狱。”
麟书道:“麟书无能为力!”
少年不客气,低笑说:“大人。‘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麟书道:“惭愧爱莫能劝。”
少年道:“人说大人拘谨,见面胜于闻名……”
边说边由袖里探出一个棉纸大信封,封面大书“恭祈代致何举人凤举”排在桌上,慢漫接着说:“这里是三万两京都常厚银号南京分号两纸兑现银票,一纸两万七千两足够何府尊缴清欠项,一纸三千两预算凤举送眷汜水之需,敢烦大人赐为代达。寒家累世行侠,颇能急人之急,扶危济困,人情之常,区区阿堵物不足道也。
晚生希望凤举奉父还乡,即速进京会试,并图伸冤,乃翁入手一官,殊非容易,晚生当为干旋起复。通家世好,老伯跟前傅霆无不可说,惟一切仍乞暂瞒凤举勿使先知。明日凤举晋谒,老伯可如此告之……”
她欠身挨近麟书耳朵边又讲了几句话,麟书听着频频点首,听完了他拱手说:“老夫聆教,敢不如命。”
刚才他看了那面干清门侍卫腰牌,心里也还是有所可疑,可是他晓得北京常厚银号跟傅家有关系,三万两白银岂同小可?假使有诈,一个保镖闯江湖的年轻人凭什么起得动票?傅家人来头太大,相信了人家他就也会赔奉承。假货博霆乘机劝他脱离和坤党,要求他帮忙算计福崧,他竟也答应了。

假货傅霆便是李小莲姑娘,她由文公馆回来万安客栈时已深夜,事情办得顺利心里轻松,放倒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梳洗进食,今天决计不出门,算定近午时光凤举必到。
时间正好,她负一双手上栈门口遛跶,身上没穿马褂,月儿白绸子薄棉袍,雪白的白绫腰帕,下面撒着裤管儿脚登青缎子薄底快靴,头上不能不戴小帽,而且还要压得那么低,因为不剃头须防显露破绽,然而耳背鬓角扣还是掩不住扰扰绿云,看那模样儿有点像梨园子弟,要不也必是风月场中纨统裤哥儿,可是落在三四流蹩脚小客栈下榻,那也还能有多大的苗头。
此地算繁华,小客栈人最杂,站久了便有些青皮恶少围上前道长问短,姑娘当然不理。人家进一步讥嘲笑谑,她也还是没事。恰好背过脸儿去,万不想有人虎胆,竟敢伸手搭上她肩头。她身上那容得碰,猛翻身一抖手,这位仁兄也还能不躺下?
两旁立刻暴雷似的叫起好儿,其中有人大喊:“好家伙,这是唱武生的……”
戏子会两下还不过花拳绣腿,人家未必害怕,跌跤的老羞成怒,爬起来挽辫子勒袖拍胸咆哮:“兔崽子,大爷赏识你不懂抬举,大爷这就教训……”
人跟着扑过去舞爪张牙,姑娘飞掌打他口喷鲜血,底下靴儿一冲错,他就又摔倒街心了。
人丛里跳出四条人影子,姑娘没等他们来近,一弯腰抓起挨打的望天上抛,抛个三丈余,被抛的狂号,看抛的惊叫,那四位想上前帮凶的朋友就都吓软了腿儿。
那时天上人快向下落,姑娘轻舒玉臂,手突的攫住他夹背衣服,那样子好似吊着大乌龟,她就要扔他马粪上。
那边来个老汉头上抱拳,大呼:“李镖头高抬贵手……”
老人家挣扎着赶到作揖打躬,此人正是本地同康药材行的外掌柜,姑娘这趟南来保的便是他们家的镖,所以彼此认识。
他说恶少乃是他东翁的内侄,务求镖头施恩。
姑娘放了人,老汉又向四围拱手说:“各位,李爷他是京都长辛店大明镖局大镖头,大局端王爷所设,各位千万不要慢客。”
看了姑娘刚才把人抛碍那么高,人伸着一条臂膊吊住那么久,大家都不傻,看透人家本领不免有点寒心,再一听说端王爷镖局出来的镖头,那如何招惹得起?挨打的和他的四位朋友,脚底下抹油先溜,一场恶风波顿告平息。
这当儿凤举已经到了一会,他经过人丛时竟是那么骄傲,耳不闻眼不见走进客寓大门。原来他跟这里的掌柜是乡亲,夥记们也全知道他是镇江府何大人公子。
昨天姑娘柜上说过话,她的对门那一个房间不许留住不相干人物,因此凤举就被安顿在那里。
那也是单人屋子,比姑娘这边还多一个纸窗,姑娘由街上回来,他站窗儿下洗脸,皱着长眉毛打量人,大概他是看不顺眼姑娘那一身打扮。
莲姑娘向凤举拱手,凤举就不过点一下头又弯下腰洗睑,姑娘只好走进自己房间。
骄傲的女孩子越肯对骄傲的男孩子低头,当然这男孩子总必是值得骄傲。
凤举形貌佚丽轩昂美丈夫,美却在眉宇间英气迫人,看他那样子,肚子里学识决不能含糊,莲姑娘简直动了爱慕之心。
别说她事事精明,处处了得,动了心却也会忸怩打不起主意,她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去跟人家挑搭,然后进一步设法联络。
其实出门人交朋友还不顶容易?姑娘偏偏认为这么办不好,那么办不妙,这般太俗,那般丢人,这样那样一挑惕,自己给自己找出麻烦来了。
她蹀躞屋里为难不决,凤举那边却在打扮出门,穿的是便衣,掌柜给派了一名夥计权作跟随。
一去直到初更天才回来,还好像喝过几杯酒,褪去马褂脱掉小帽,光袍子危坐桌上喝着茶出神,可只是愁容尽敛满面春风。
姑娘伏身门缝里窥张,料得他必是在文公馆留饭,瞧他绯红上颊,酒意微醺,径寸芳心不免更加几分爱惜。
她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明知道夜深了他要睡,天亮了他要赋归,错过了机缘悔将莫及,壮起胆子故意把门开得响一点,凤举果然回头看。
姑娘负上一双手冒然过去,因为要矜持两个字沉着,这就疏忽了礼貌,不打恭不作揖,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孝廉公刚回来?”
凤举觉得地很可笑,他就不过椅上欠身,伸手虚拦一下说:“李镖头,请坐。”
姑娘笑笑点点头隔桌就坐,烛影摇红,主客相望,主比敷粉何郎,客疑矫装红拂,四目平视,各涉遐思,到底还是凤举先问:“李兄恭喜京都大明镖局?”
姑娘道:“琴剑飘零,惭愧依人作嫁。”
凤举问:“贵局果为端王所设?”
姑娘道:“道路讹传,何足以烦清听。”
凤举觉得她明眸闪烁有异,他也不肯再向下盘诘,搭讪说:“镖师古侠客遗风,盘马弯弓,踏危履险,翼卫商旅,跋涉山川,事亦非易。”
姑娘道:“保镖言利,滥觞行侠,足下得勿齿冷。”
凤举看她矫张致满口斯文,不由好笑,笑着说:“镖师货筋骨气力,出死人生,为人谋无不忠,岂可厚非?”
姑娘跳着眼睫毛说:“那有什么了不起,考场战场一般,闯得过闯不过论命。”
凤举道:“不然,兄弟认为文武两门都还尽耍靠真才实学。”
姑娘笑道:“君不见花拳绣腿称名家,獭祭蠹食亦博士,玩把式弁利,倩枪手求名,这情形也还不能少。再说,学以济世,才为实用,眼前考武场的只要会拉两膀硬弓,端得动石头,便算干城之选。你们举子先生也只须来两句承讲破题,就是天上文星,究竟有什么用呢?究竟还不是愚人伎俩!”
凤举作色说:“何谓愚人?”
姑娘笑道:“佛说若自作若教他作,都是罪恶。我云若愚若被他愚,同是痴迷。敢问八股文章,于国于家于人于已有何裨益?”
凤举瞠然莫对。凤举他并不是不知道,朝廷以八股文章考试举子原是愚人政策,天下书生尽入网罗,窗下呕心,心无二致,稍为迟钝的人,埋头一辈子还是摸不着个中三味,缧绁在身,人寿几何?这一来自然而然弄成了百无一用了。
凤举懂得这个窍,可是口里不好讲,怔个大半天,嗫嚅着说:“国家明定的制度,我辈怎可任意批评。”
姑娘凝睇笑道:“此愚之至迷者也,虽然,明哲保身,庶几孝乎!吾兄快意科名,一战而捷,高明身手,自当不受羁勒。窃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杜武库胸中丘壑必有可观?”
凤举不禁又笑了,他说:“足下健谈,令人忘俗。凤举略窥兵书,稍习弓马,余无足道。吾兄才气磅礴,资兼文武……”
姑娘没听完人家的话,拍膝笑道:“孝廉公夸奖了,今人一服儒衣便奄奄欲绝,顷见夫子睥睇自若,顾亦知世间有李慕莲耶?”
凤举笑道:“士先器识而后才艺,吾兄貌如好友,侧帽锦友,厚发覆云,堆鸦盛胡,借有可疑,未敢唐突”
姑娘霍地脱下了小帽,莞尔笑道:“此犹汉室衣冠,足下奈何忘本!”
凤举大惊失色。
姑娘从容再把手中小帽叩到头上,慢慢说:“以貌取人,鲜有不失。夫子引科名以自豪,仆特薄袍笏而不取,取之亦探囊取物耳。”
凤举眼觑姑娘美艳绝伦,齿白唇红有如破绽石榴,不薙发尤为可异,心动念生,爱苗陡长,笑笑道:“愿闻吾兄治学。”
姑娘笑道:“颇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凤举哑然笑道:“敢问史学?”
姑娘料得人家对此道必有独长,可是她不怕,傲岸地点点头笑:“请教。”
凤皋道:“请述史学之种类?”
姑娘媚笑:“请试述?您不客气嘛,嗯,汉艺文志无史名,隋书经籍志始分正史。古史霸史,宋陈振系作书录题解,创立别史一门……”
话讲到这儿,姑娘笑得得意,凤举听得出神,蓦地纸窗上飞进一点寒星。
姑娘眼明手快,急切里隔座飞一掌猛推凤举,凤举带凳子摔倒下去。
铿然一声响铜镖堕地,姑娘吹灭烛,轻轻叫:“赶快躲起来,我擒贼……”
话声未绝,她已到那边屋里,枕头下抽出宝剑,掖起袍子下襟,打开了窗户,人却尽速由门口出去,鹭伏巡视绕屋一周,随即拧身上屋。
月光下望前面民房屋脊上,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紧装身材婀娜的影子,黑帕包头分明是个妇女之流,看样子好像红娘子。
姑娘不禁气冲两胁,可只是红娘子劲敌,她就也不敢怠慢,心头火发管不了许多,她扯丢靴子脱掉长衣服扔在瓦沟里,跺一下脚底绣鞋儿,紧一紧手中宝剑,卷一阵风追。
来的可正是红娘子胡绮春,她由九江府前来已经好几天,整天价矫扮男装街上遛跶。
她是沦落风尘女中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熟练,何况剃了头,俨然美男子,手头阔绰,衣履翩翩,浑脱得真像个公子哥儿。
李小莲白天落寓门口吵了一阵小风波,红娘子她隐身人丛里偷看热闹,她认识莲姑娘,莲姑娘却没注意到她。
她红娘子在小孤山对纪翠讲过“六猛兽非我同志,我并不想为赤豹蓝麒复仇。”
话是这样说,气可不一定能平,第一,她也是一个顶骄傲的女孩子,未免目中无人,类相残,至少非要找莲姑娘挑衅。
第二、大通镖局一败涂地,论罪魁祸首要数她李小莲。因此,一见着姑娘不由杀心陡起当时姑娘折辱了一群恶少年回去屋里,她红娘子便到柜上有所查询,查姑娘住第几号房间?带有多少伴当?靠近她住房邻近的是什么样客人?问个明白溜之大吉,决计晚上潜来行凶。
她也晓得李小莲难敌,白天绝对占不住了人家上风,敞开闹自己倒楣,身属逃犯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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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6: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莲姑娘跟凤举谈得正投机,音容言笑像煞有情,再看凤举也实在长得漂亮。
她想李小莲要嫁人那还不容易?何孝廉不愧如意郎君,眼睁睁觎他人成双成对,她却落得影只形单。
柳纪翠被夺同胞妹,胡绮春活该命犯孤鸾星……
想到痛心醋念如焚,镖囊里摸出两支镖,意图连珠攒射凤举。
她就是有这么可恶,以为剁鸾不如屠凤,好教她李小莲饮恨终身。
镖起穿窗,对准凤举咽喉,说险真险。
还幸亏窗下是一张颇大的,没有悬挂帐子睡床,屋里唯一白木桌子排到西屋壁边,这说明窗跟桌稍留点距离,窗纸乍破其声刺耳。
瞥睹寒星,莲姑娘侥幸还来得及,她不伸手接镖偏要推倒凤举,这也总是她聪明机警独到,原来她恰顾虑到连珠镖,那一霎不容有两个动作,接一镖一镖踵至岂不糟糕?
凤举跌倒红娘子按住第二镖不发,她也算惊觉了李小莲,再用暗器还不过白糟蹋,因为她镖囊一共只带三支镖。
莲姑娘屋里灭了烛,红娘子她立刻跳上檐牙。莲姑娘戒备她埋伏,她也怕莲姑娘暗箭难防,这叫做人畏虎虎也畏人。
莲姑娘上屋追,红娘子翻身便逃,莲姑娘奋怒逐仇,红娘子发狠诱敌,她要把她诱到旷野处决一死斗。
两个人脚程都快,红娘子改回了女妆来,莲姑娘脱掉靴子赶,彼此各有机心,彼此各有一番较计筹量。
红娘子前头逃如脱兔,莲姑娘后面追若猎鹰,飞云掣电眨眼越过玄武门,那里还怕找不到空地?
红娘子掉头屹立,横剑不离门户,厉声说:“浪蹄子,李小莲,你也偷上汉子啦……”
姑娘那能听人家这般下流声口?咬一下牙齿不做声,伏地追踪,挺剑疾进。
红娘子磕剑还剑,她还是要叫:“温克,玉渊断送潼开,大通局,高升栈,土崩瓦解,血海沉冤,今日我要你还债……”
莲姑娘冷笑:“你,什么东西……”
她尽力突击,剑急比暴雨狂风,红娘子剑演奇门穷极变化,她一点也不含糊。
她没想她这么了得,她也不料她这样高明。
酣战三十回合未分胜负……
莲姑娘力斗红娘子不下,心急收功,她连换了几种剑法,龙门剑、八仙剑、青花剑、先天神女剑。
红娘子专使奇门剑应战,心、眼、手、步、意、法,着着到家,莲姑娘简直无可奈何。
这当儿有人躲在湖滨观战,她们斗得正吃紧,这人偏显得特别悠闲,慢吞吞脱下身上长衣服,折叠好用腰带绑上肩背,再拿手帕包起头,耐心要等红娘子打败仗才肯向前救人。
莲姑娘使尽狠劲儿不能得手,猛可里憬悟,心念劲敌当前,骄将偾事,念转慧生,剑展大罗妙法。
大罗剑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此乃福建武夷山法明大和尚看山秘笈,果然迪异凡流,红娘子根本不懂,片晌之间便闹个手忙脚乱。
莲姑娘剑作剧变,龙光烛天,蓦尔雾涌云迷,风雷俱发,红娘子头晕目眩图逃,只可惜悔之嫌迟。
莲姑娘人剑疾绕四围,剑密如河鳅撞堤,嗟咄工夫,红娘子前胸后背各中两剑。
好在姑娘非要活捉她折辱,剑底留神,不取要害,以此却又便宜她挣扎了一歇儿。就在这一歇儿时光,她红娘子已成了血人儿,遍体鳞伤,可是还不肯弃剑投降。
那边观战的再也捺纳不住,弯腰伸手抓了一把污泥望脸上一抹,掣宝剑人跃半空,半空里鹞子翻身,飘堕围中立地生根,剑奔莲姑娘左肋。
姑娘移步让剑,此人剑演博叉龙三绝招,势猛力沉,俨然深得大罗三味。
莲姑娘大惊速退,此人展开左臂膊,夹起摇摇欲跌的红娘子拨头飞跑,身法手法捷赛猿猴,脚底下快同离弦急弩。
莲姑娘看着不禁骇然却立,她想:“此人莫不是水秋痕?想到水秋痕就又记起红娘子还有一对大丫头,恰红、娱红……
她惊叫:“糟,假使她们也来了,我可不中了贼婆娘调虎离山之计?凤举留在客寓里,一切完了……”
边叫边尽力狂奔,那不是奔,简直像长了翅膀飞回万安客栈。
耳听下面悄悄人语灯火无光,她又想:如果出了事决不能这么安静?顿时心定,便去瓦沟里取出衣服零碎,先料理一双脚凳上靴子再穿长袍,跳下地竟望帐房来找掌柜。
里面问明白了谁。才敢燃上蜡开开门,凤举还不是好端端的坐在床上。
老掌柜拍手笑:“我说呢,店里住着名武师,怕什么小毛贼……”
凤举神情很镇定,他接着问:“是不是白天寓门口跟你吵架的那些流氓?”
姑娘笑道:“不对,是一个女人。”
凤翠微笑:“女贼?你认识地?”
姑娘笑道:“恐怕人家认识的是你不是我,她那一钢镖就是要射穿阁下咽喉。”
因为凤举的微笑带些奚落气味,所以姑娘拿话报复。
凤举变了颜色说:“我与人无怨无亲……”
姑娘笑:“你何妨详细想想。”
凤举说:“何必想,我可以说跟女人向无往来。”
姑娘道:“那女人娼妓一流人物,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长得美咦,孝廉公。”
凤举没做声,站起来就走。
老掌柜叫:“大爷,我打个灯笼儿送你……”
莲姑娘笑道:“给我蜡就好,你休息啦,我也走了。”
她拔起蜡台上半段红烛,照照凤举走进屋里,顶在他背后轻轻说:“女刺客身手不凡,你以为可能是福崧派来的么?”
凤举愕然回顾。
姑娘笑笑又说:“请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现在你好好睡觉,天一亮不是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办么?”
凤举怔怔地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明天也没有什么可办,我可不相信有人向我行刺。”
姑娘笑道:“你真是个强项书生,要知道你的事全瞒不了我,我逗留南京也就是为着保卫孝子安全。明天你放胆办你所应办的去,缴清官项,取得回凭,尽远返镇江即谋奉父回籍,我暗里另行派人护送。回家稍事摒挡明春即当进京会试,假使想为尊大人辨冤起复,那你有空不妨到长辛店大明镖局找我李慕莲。再见啦,少爷。”
讲完话把半段蜡烛交在他手中,嫣然一笑,人杳如烟。
莲姑娘胳肢窝里夹着宝剑二度跳窗上星,老远的兜巡个大圈子,眼见斗转星横天将破晓,算定不会再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了,回家净了手和衣躺在床上想打个盹。
谁知道连日熬夜,这一歇下居然睡着,梦回睁眼,窗纸通明,看桌上端坐一个人,姑娘蹦起身惊叫:“可恶,翠哥哥,原来是你!”
纪翠低笑:“懒丫头好大的胆子,就这样贪睡么!”
姑娘揉一下眼睛,红着脸走近桌前,轻轻说:“你干么把红娘子救走?”
纪翠笑道:“你又干么要保护何凤举?”
姑娘脸更红了,她假嗔说:“人家是个孝子。”
纪翠道:“她却也是一个孝女。”
姑娘问:“玉簪儿找到了?”
纪翠笑道:“幸脱虎口,现在哈密。”
姑娘道:“水秋痕、南拜都到那儿去了?”
纪翠道:“秋痕剃度峨嵋,南拜金川归隐,这些你都不要问,你还是赶快回京,红娘子告诉我说你喜欢何凤举,她是有点吃酸,所以唬你一镖。”
姑娘虽无满脸通红。可是她还要披披嘴,鼻子里哼哼说:“她人呢?”
纪翠笑道:“说来好教你踌躇满志,她这会已经坐船逃出了南京城,重返小姑山养晦,你一共刺她十八剑,左臂膊一处创伤剑锋入骨五分,你不觉得太狠……”
姑娘冷笑:“狠,老实讲我是要活捉她交官抬举她判一个字剐我才痛快。”

纪翠摇头说:“妹妹,不要这么残忍,得饶人处且饶人,宅心良善天下去得……”
姑娘说:“别牢骚,尔是天下第一个好心人,请教,这两年来你为大家惹出了多少麻烦?”
纪翠站起来说:“我不跟你抬杠,来婶子要我来请你回局,你的事我理该代劳。我去过镇江府,而且也见到了你的干老子李心耕,自然我是一切全明白了,事情交我办保你满意,你留在这儿反而诸多不便。
凤举刚刚出去,大概他是上布政司衙门,我这就赶往帮助他料理。下午伴他返镇江,然后护送他一家子回汜水,然后把他带上北京交还你销差。”
说着笑着他匆匆走了。
原来纪翠他到镇江来找莲妹妹,找了大半天路过李大夫医寓门前,刚好出来一大群看病男女,其中有个老妇人嚷嚷说:“我女儿患膨胀病三年了,李大夫也看不好,昨天那个少年人真是神医……”
一个年轻轻的媳妇儿接着笑:“那哥儿长得美咦,头发留得那么长,像煞女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跟着叫:“姊姊呀,我还看见他两边耳朵都穿有孔呢……”
纪翠已经踱了过去,这句话把他唤回头,他拱手问:“各位,刚谈的神医现住那儿?”
老妇人拍手说:“不是本地人,李大夫的干儿子,昨天来作客帮忙李大夫看病,可惜今天不在了……”
纪翠又问…“姓甚么?多大年纪?”
媳妇抢着答:“姓李嘛,大不了十七八岁,讲话北方口音。”
纪翠再拱手便走进了大门。
李心耕还留在书房,病人倒是全散了。
纪翠院子里扬声:“李大夫在家?”
心耕窗户上探头看又是一个顶漂亮的雄伟青年人,他问:“你有什么事?”
纪翠抱拳说:“晚生来自长辛店大明镖局……”
心耕扯下老花眼镜,赶出来问:“你是找慕莲?”
纪翠给老头子作个长揖说:“晚生的兄弟。”
心耕忽然好笑:“兄弟?”
纪翠道:“是,舍表弟……”
心耕不禁大笑。
看老人家笑得蹊跷,纪翠心中有数,抢两步登阶哈腰陪笑,压低声说:“她是府上干少爷呢,还是干小姐?”
心耕笑问:“老弟,贵姓?”
纪翠报完三代履历,老头子快乐得心花怒放,他拖他走进书房,轻轻说:“老贤侄你来得好,姑娘昨儿下午刚返南京,这里有许多事我得为她料理,可笑我这干老头一窍不通,老贤侄你拿出主意啦。”
说着宾主揖让就坐咬耳朵讲个大半晌工夫,纪翠一切全明白了。
纪翠含笑说:“大妹目光如炬,她要是认为满意,谁也都会赞成,纪翠敢保不生问题。现在且看何公子上金陵事情办得怎么样,底下话总还是要等回去京都再议。老伯请放宽心,据纪翠管见,何府尊必可复官,辐崧败在顷刻,大妹和凤举自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得开心他也来个大笑,笑着打恭告辞。
当天初更天他重进南京城,万安客寓门儿口,恰碰着凤举由文学台公馆留饭来家,灯笼儿照着他暍了几杯酒红馥馥的俊脸儿,纪翠却也不由暗暗暍釆。
他隐身进寓,窥见莲姑娘屋子里蹀躞不宁的样子难免好笑。
后来瞧莲姑娘到底还是捺纳不住跑过去找人攀谈,他想:“成,我不打岔,让你们亲热谈谈也好,来南京难得的事,趁月色大佳我去逛一赵玄武湖,明早见。”
他悄悄地溜,怎晓得到在玄武湖玩得正高兴,蓦见莲姑娘追赶红娘子也来了,他爬到湖滨观战,看到红娘子中剑不能支持,他才上前救人。
他为她上刀创药,劝慰她一篇话,为她雇了船,载她小姑山医伤养晦。这就是柳纪翠来到南京经过。
何凤举上布政司衙门缴款,他拿的是京都常厚银号南京分号的二万七千两银票。
常厚银号的东翁黄步瀛,他是世袭皇商,宫廷里所谓脂粉银,织造银全归他经理,王公大臣们第宅也使用他们家息钱。
眼前五十左右人,少年早达,十八岁钦点翰林,双喜临门玉堂归娶,娶的是神力威侯傅老夫人胡吹花女儿纪玉姑娘。
李小莲误打误撞凑巧起了常厚号银票,谁料得大大沾光,布政衙门办事的全是鬼,看了银票鸦雀无声,不用说他们小鬼不敢挑惕,就是布政司李福大人也吓个口呆目瞪。
李大人和坤党,跟总督福崧一丘之貉,本来立意刁难,到底无可批驳,因此何凤举能快速完成缴款手续。
他欢欢喜喜的由衙门出来,对面照墙下迎上前柳纪翠,纪翠抱拳招呼:“孝廉公,且喜一切顺利。”
凤举愕然不知所答。
纪翠笑笑又说:“我叫柳纪翠,李镖头李慕莲的跟随。”
凤举眼观人家浑身上下,口里低叫:“跟随?”
纪翠道:“不是跟随也总是伙伴,反正我受她所托,她回去了北京,敦我留下服侍你,怕你有甚料理不开。你是预备就回去?”
凤举拱手说:“镖头盛意心领……”
纪翠不让他多讲,抢的着低说:“你是不要我帮忙,我乐得省事,不过……”
声昔压得更低一点接下说:“不瞒你,爷,我是好玩,手头告乏,你能借我几个钱花?”
他谄笑摆出讨人嫌下流相。
凤举皱一下眉毛说:“我是一个落难的人……”
纪翠道:“你不要推辞,身上现还藏着两三千两银票。”
凤举心里打鼓,嗫嚅着说:“那是别人借给我应急的……”
纪翠笑:“别这么小器,爷,别人能借你,你就不能借我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山海之内皆兄弟也。”
凤举道:“你要多少?”
纪翠笑道:“一千两怎么样?”
凤举不禁骇了一跳。
纪翠又说:“此间金粉地,笙歌风月场,缠头十万贯大丈夫一掷千金,一千两银算不了什么。”
凤举道:“观兄仪表不俗……”
纪翠叫:“得,肯不肯一句话,你噜嗦什么!”
突的翻下脸,袖口里吐出一寸银晃晃刀尖。
凤举不动,沉着气说:“我希望你自爱。”
纪翠又笑了,笑着说:“你随便给啦!”
凤举道:“假使你真有为难,我可给你一百两钱,不是我的,我这已经是慷他人慨。”
纪翠忽然哈哈大笑,笑不可仰。
凤举好像有点明白,明白了什么那很难讲,他糊里糊涂的问:“你有什么好笑?”
纪翠笑道:“你真慷慨,一言既出快马难追,咱们上常厚兑现啦!”
他挺一下腰,竖直了脊梁,易起头脸上换了一副神色,雍容、高贵,飘逸、英爽、而又带些骄傲,迈开腿大踏步望前面走,光看他走路的姿势就不是下流人。
凤举不由跟着紧跑,跑不了十来步,常厚银号耸峙眼前,墙横八字,车马盈门,好一片繁华显赫气象。
纪翠更不踌躇,排众闯庭,径奔柜上,亮声儿说:“请问宝号大掌柜贵姓大名。”
柜上雁翅般站列着二三十位夥友,看样子都不耐烦,竟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纪翠咆哮:“你们全是哑吧!”
其中有个穿得漂亮人物,他不屑地横着眼说:“别神气,你有什么事嘛?”
纪翠厉声说:“我姓马,哈密来,奉神力威侯傅老夫人命,要问你们号上借用三百万纹银。”
两句话说得夥友们怔住了,看热闹的也怔住了。
老掌柜张祥茂,手托着水烟袋,鼻梁上拖个玳瑁眼镜,慌不迭颤巍巍扑到柜前,他也没说话。
纪翠又变得和气,抱拳说:“晚辈向您老人家套一份交情,当年先皇帝御前四侍卫,有一位姓马,上一字念,下一字碧,乃是家严。”
张祥茂大惊,火速放下手中水烟袋,那不是放,是扔掉,人爬倒柜面探头张目,总是那一副老花眼镜发生了效力,他急切的问:“您您您,别是干哥儿……”
纪翠笑道:“老人家好记性;,那是晚辈乳名。”
张祥茂再也不敢怠慢,抢出柜台撩衣服便要行礼。
纪翠那能让老头子装做?赶着把住他。
张祥茂打颤着说:“老奴张祥茂,当时傅老夫人五十双寿,老奴跟随东人到过星子县,爷那时候才有两三岁,双胞胎,还有一位坤哥儿。”
纪翠笑道:“晚辈八兄弟,卦上取名。”
张祥茂叫:“爷的模样儿真像尊大人,尊大人是傅老夫人的得意高足,老夫人又是爷曾祖母的干女儿……”
老人家太苏噜,纪翠打岔说:“大前天下午,李家大妹小莲上宝号起三万两银票,您老人家认识她?”
张祥茂叫:“有这一回事,是一位爷们。”
纪翠笑道:“她出门老爱男装。”
张祥茂变了颜色间:“爷说的是山西巡抚内召尚书告老的李大人的孙小姐?”
纪翠点头笑:“是,金松大妹。”
张祥茂叫:“不错,松姐儿,赵夫人所出。哎呀,我们老东人还是赵老太爷的及门弟子呢。这位姐儿也怪,要花钱怎么瞒住我们嘛,她还要留下一袋子极品珍珠……”
纪翠笑道:“少来往,她也搅不清这一门亲戚。再说,她押借那批款是替一位落难的清官代缴欠项,所以要守秘密。”
话说到这儿,纪翠这俏皮鬼觉得法螺吹够了,柜台上看热闹的少说点数十人,风声传出去谅恶督福崧再不会去找何知府麻烦,至此他才回头为凤举介绍,可笑凤举却弄得呆若木鸡似。
张祥茂深知福崧痛恨何知府,大总督八面威风,生意人怎敢惹祸?见了凤举不免寒心,赶紧肃客密室款待。
纪翠看破老人家满肚子尴尬,他就也不肯多留,脱下腕上一挂珍珠手串要暂押一千两现银。
张祥茂当然不能接受。纪翠坚持非押不借,借到银立刻告辞,大街上带凤举到处闯,买了很多东西,还要敞开说为何知府置办归装。
凤举变或了大傻瓜,闷声儿跟定他瞎跑,最后他们俩回去万安客寓,凤举抢先扑进莲姑娘房间,凤去楼空伊人何处,何公子忍不住感慨万千。
瞅着那一副可怜相,纪翠又不禁乐不可支,他俏皮地抿嘴说:“孝廉公,你是瞧不起我们保镖的,你也用不看我们帮忙,纪翠就此告辞北上。”
他装做就要走神气,书呆子急得慌忙请安,他绯红着脸笑:“仁兄,念凤举有眼不识泰山,千祈宽宥。”
他再打扦,纪翠还揖大笑。
凤举说:“李姑娘高义云天……”
纪翠笑:“没关系,自家人。”
凤举愕然悚立。
纪翠说:“李小莲天下奇才,以足下言殊非其匹,虽然,有心人事竟成也。”
凤举惊喜欲绝不觉屈膝。
纪翠搀起他笑道:“吾兄有志,弟愿撮合,但目前稍嫌言之过早。莲妹立意扳倒辐崧并为令尊起复,此事在她无难,唯兄仍当奋发高掇巍科以报知己。科名非侠义所重,然舍此兄将无以自见。弟言如是,兄意云何?”
凤举感动得又想下拜,纪翠把住他笑道:“兄弟,咱们不再闹客气了,你这就去柜上请人为我们雇船,行李多了走旱路讨厌,坐船咱们煮酒畅谈。我的意思老伯父无须回去泛水,干脆一同进京,要对付福崧那是必须藉重老人家出面作证,省得以后多一番跋涉麻烦。
不用扰忧令祖母耄耋大年有所不便,京居有小莲妹照料一切管保顺适。寄语老伯父不要猜疑,奸相和坤落傅家子弟门人目中视同无物,更何论福崧?刚才我是故意对外宣扬,明白告诉人家傅家人在管何家事,借此警告恶督莫再生非,虑的是老伯父人未离境又生波折。
镇江府李心耕老丈他是小莲妹义父,我决计下榻李家等侯护送老伯父首途。我是这样打算,当然你还是要请老伯父酌裁,假使老人家能够同意,我想十天内准备动身。”
凤举这时候好有一比比他花子拾金,他只会天真地点头呆笑,听完吩咐他去找老掌柜,一会儿后跟随翠哥哥落船放棹镇江,长了翅膀似的飞奔回寓,见着父亲却又欢喜得话不知从何说起。
还好李心耕受纪翠所托赶来圆场,说他干女儿是什么样人家闺女,说她文才武艺品德性情如何过人,说姑娘存心无非成全清官孝子,他老人家毛遂自荐却要为凤举做媒……
何歧西也好有一比,比他死囚遇赦,他忘记了客人在座,抱住老母亲拜倒膝下如此这般告禀,老夫人快乐得流下眼泪合掌念佛。
初更天何知府歧西奉老母亲慈命徒步趋访纪翠,纪翠执子侄礼拜见老人家,快谈忘倦,银烛三拔,歧西领教了少年人胸中所学,不觉倾倒备至。
纪翠亟捧莲姑娘,歧西想到佳儿佳妇将来美满家庭喜可知也。
夜深告别,诘朝纪翠盛装回拜,坚请陪随往见福崧派来坐催欠项的吴良委员。

此人原来跟新任本府同年,当他看了布政司衙门缴款批回,像是吃了一惊,立刻板起脸孔嗔怪歧西事先没来通知,说他是督辕札委坐催委员,不通知他有欠斟酌。意思看不起他也就是看不起督宪大人。
歧西待解释,纪翠伪装随从,他站在客厅门儿口,听不惯官腔,绝不稍留礼貌余地,冲进来冷笑:“我要请教贵委员,布政司官虽不如总督巡抚,但执掌一省财经,亏欠官项不向布政司报缴,难道应该缴总督私囊?”
两句话不但恼杀了吴良、歧西和新任知府梁新谟都骇个老大一跳。
吴良咆哮:“混帐,这是甚么话,谁?”
他张眼竖眉瞠视歧西。
纪翠厉声说:“马骐,端王府护卫,奉王爷钧旨南来迎接何府尊进京,并代缴库银。办赈赔累坐参,此事将来总有个讲究,大家等着瞧吧!”
他又是一声冷笑。
梁新谟慌了手脚,坐不是站也不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吴良自恃福崧心腹,同时出身和坤门下,他不十分害怕,壮着胆子问:“马护卫带有王府函件?”
纪翠笑:“这个你够不上问,要不你回去南京请命逮人,我就住在何府尊府上,等你十日,怎么样?”
吴良红了脸,站起来向梁知府拱手说:“情形年兄看见,听见,兄弟只好回禀督宪知道。”
他狼狈告退,纪翠晓得梁新谟大有为难,他笑笑说:“公祖大人请放宽怀,何府尊一家老幼寄居治下,行动瞒不了街坊,大人假使尚有可虑之处,公事公办,不妨派人暗中监视,晚生已许吴委员候他十日决不食言。南京咫尺非遥,十日内如果督宪方面还无消息,晚生即要护送何府尊北上覆命,到时恕不趋辞。”
梁新谟连称不敢。
纪翠他轻松松又说:“恭,端两位王爷。痛恨方面大员贪黩殃民,立意严加整顿。黠吏朋党为好,国泰前车可鉴,福总督官声如何,三尺孩提口所能道,大人明见,幸自为谋。”
讲完话立刻长揖告辞,留下歧西去告诉人家关于他的底细。
傅家来头太大,四世数侯帝眷未衰,子弟门人任气尚侠天下俱知,更何况又附会说端王府护卫。
歧西佯做好意吐实,梁新谟听着毛发悚然。他也料到福崧要糟,却又不敢知情不报,歧西走了,他马上亲笔作书派急足斋呈督辕。
纪翠每一着棋都是安排好的圈套,非要激怒福崧诱他上钩,连日招摇市上要尽排场,出入茶楼酒肆公开访问恶督劣迹,闹得满城风雨欲来。
却怪一天两天没事,他就又玩出了一手恶毒把戏。当初原有一班书呆子酝酿着进京走门路,公禀联控福崧祸国殃民,李心耕他就是其中的酵母。可只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个总督究竟不容易对付,何况辐崧倚和坤如长城,提起和坤谁都会丧胆,谁也知道奸相权倾入主势焰滔天,以此因循不果,余谋寝衰。
此事在幅崧方面并不是真不知道,起头他可也不能毫无戒心,默地派出爪牙侦伺他们举动,必要时准备先下手为强,贵为总督要收拾几个读书种子,那自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干也罢,干起来又是一场文字大狱,那就不晓得又要草菅若干人命。
当大官的讲究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上头九五之尊独裁人主,大概也必是抱定宗旨,宁冤勿纵听于民不如听于官。
有清一代的封疆大吏的确了不起,皇帝因他们为自固藩篱,以他们为看家鹰狗,只要他们不反叛背逆,此以外难得糊涂。君知臣,臣知君,上下有数,彼此会心,苦只苦了地方上百姓。
虽然,话还是要说回头,乾隆大帝英武果决非昏庸,福崧做贼心虚多少有几分自怯,不出事稳当,出了事总是讨厌,所以探得秀才做反不成,他就也不肯再去惊蛇打草。
现在纪翠玩出的一手恶毒把戏,便是教唆李心耕旧案重提。
心耕当然遵办,积极四出活动游说。
凡事都要有个主持人,使命是:一公禀主笔,二领班题衔,这都由心耕包办,因此事情弄得比以前顺利,半瓶醋先生们捏着一把汗秘密参加联名,偏偏纪翠意在招摇风声立刻泄露出来。
福崧正为什么端王护卫马骐六个字闹得惶惶不安,听到消息更加恐怖,第一着棋派个委员拜望何心耕调查马护卫真相。
纪翠挺身会客,堂皇高坐,侃侃大言,那神气,那派头不要说护卫三四品官,就冒个贝子贝勒爷你却也还得相信。
福崧听取了委员老爷添枝增叶的报告,他就越发心乱如麻。但是他也有一想,他想凭恩相和冲的福庇,可不一定怕定端王据马骐一面之辞,也未必便好认真发作,不得罪马骐避免直接启衅端王。
李心耕倡首作乱,引伸舆情,摭拾真凭实据入禀,那是万万不可放过。拘捕他须防激怒民变,还得顾虑到马骐。
何歧西乘机作浪兴波,明枪不如暗箭,算到底他决计下第二着棋行刺李心耕,擒贼擒王斩蛇斩首,暂救眼前急,底下事求援奸相解围。
恶督大祸临头饮鸩止渴,怎料得纪翠就是迫他自投网罗。
连日李心耕明里照常行医,何歧西父子家人暗中束装待发,只等恶督挂上钓钩,大家各走各的步骤。
果不其然,这天约莫掌灯时候,有人伪装穷秀才路过,称病上李家问讯。
开门的李夫人推辞李大夫刚刚休息,家中没有第二个男人未便留客,请人家明早光临。
夫人卖破绽逗客入瓮,客自疑走运,喜不自胜,闯进来随手关门,扭翻身单刀出袖。
客人扬起手中明晃晃单刀低喝:“不许叫,找出联呈公禀,我要参加署名。”
夫人佯惊佯喜,她也低说:“你有心造福桑梓,何必装点这么神气?心耕是有点病,明天来可不是一样。”
客人说:“别噜苏,我不耐烦等……”
他的声音沙哑粗暴,夫人退上廊头。
这时光西厢大木橱后面,躲起了一共五六个之多所谓知名之士。
东厢书房里李心耕跳下卧榻,扑到窗户上探头叱问:“什么人?干什么?”
柳纪翠蹲在画门边准备捉贼,贼挺刀抢进,纪翠起如伏虎,左手疾逮他一只腿腕子猛拖,贼倾身跌个狗吃屎。
纪翠街上前右手起一个指头点闭他脑后哑穴,靴底儿踏住单刀一顿两断。
有道善者不来,贼也总是有两下,他腾掷挣扎,纪翠把他当做糖人儿,一阵狠捏,糖人儿腿臂骨节随手脱臼,哑了喉咙喊不出声,翻着大白眼,满头脸滚流黄豆般大汗珠儿。
纪翠站起来大笑,笑着说:“朋友,马骐候你三天,你倒是没失约。现在怎么样?投降么?还是硬到底?”
书架上拿起一只非常好看的金色小小磁瓶,屈个指头儿敲着瓶又说:“给你留有一些毒蛇涎液,灌你一茶匙,管保骸骨熔消毛发无存。硬吗,看你还年轻不太合算。投降吗,有你的好处。福总督早晚抄家,我这一进京他就要完蛋,你怕他什么呢?人总是为财,我有的是银子,办完事要多少给你多,抬举你舒服一辈子那是不成问题。怎么样?”
贼忍痛听到最后一句话,点一下头人便昏了过去。再醒回来觉得浑身更无丝毫苦楚,抬抬臂,好的,动动腿,没伤,他可疑做了一场恶梦,翻身起坐瞧屋里挤满了秀才举子们。
那自称马骐的少年人,手里玩着大半段单刀,一寸一寸的拗断扔在地上,真像是摘豆芽一般容易,贼看得木楞楞地发怔。
要折服武朋友,利诱、威胁,都不如真实本领。
纪翠懂得这个窍存心弦露,未了手中光剩下刀靶儿,他握紧一使狠劲儿,靶碎,粉屑由指缝里簌簌迸流,他拍手,手没事。
跟着一声笑,眼射神光,轻轻说:“决定了没有?朋友,要活,讲实话,受什么人指使,行刺什么事,因为什么人,我们抄下你的口供,我亲送你上知府衙门投案自首。这里老爷们都是证人,大家陪你过堂,同时我也还要请大家暂住府衙门,着在梁知府身上负责大家身家安全。等我兼程进京禀过端王爷参倒福总督,大家都有个出头。”
说到这儿,忽地沉下脸,厉声点着字眼儿又说:“记着,你是自首,别认被擒,不管谁来问案,绝不许翻供。假使,你对我敢有一分期心,你就会躲在灵霄殿、水晶宫,我也有办法要你的脑袋。刚才我用点穴法点闭你哑穴,看我为你解过来。”
突的飞一掌拍到贼后脑壳,贼被拍个翻转滚身。
纪翠问:“你叫什么?”
贼拜倒碰头说:“小人马标。”
纪翠大笑:“好家伙,本家。”
马标惊服纪翠异能绝技,横定心拚性命巴结,他什么都肯说,说出福崧许多外人所不知道的罪恶,惨莫惨于图良为妾,从而破人之家者凡数十起。办理苏北清乡枉杀无辜千百人,地因之不毛,天为之雨血……
绘声绘影,慷慨直陈,最后他供出此次奉派行刺李心耕,主要的目标还在规夺公禀联呈,报酬白银一千两,原封未动可取为凭云云。
纪翠命令四个人录供,一纸交李心耕存执,一纸准备缴知府梁新谟,他自己带两纸进京去。
当马标在讲话时,纪翠估计他更无虚伪,侦空儿悄悄上一趟何公馆,打发歧西父子立刻动身首途,一切原都是计划在先,说走就走毫不费事。
纪翠回来便请李心耕取酒款待马标,慢慢盘诘人家出身经历。
马标充好汉,自承本是太湖大盗,同伴还有三个人,同时暗中接受福崧聘请,来南京潜伏总督府当差。
有的事他总还是未便尽说,察言辨色,大概也可以晓得四大盗都不是好东西。
纪翠蓄意笼络,笑笑不与计较,酒暍到更鼓四传,计算歧西父子行程去得远了,他把马标驮上肩背飞进府衙门。
知府梁新谟到任不久未有家眷,他独个儿下榻签押房,好梦惊回耳畔有人低唤,一灯如豆看来人牵帷送笑满面春风。
他,正是令人疑鬼的马骐,那边地下直挺挺还跪着一条硕长汉子。
不看也罢,看了一颗心跳上喉咙,他滚下地低叫:“马护卫,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
纪翠从容拱手说:“公祖大人请穿衣容禀。”
梁知府去衣架上抢了袍子马褂,怎么穿还是没穿好。
纪翠指住跪地的马标又说:“他是奉福总督命,狙击举人李心耕,发现良心特来自首的刺客。大人就列说应该向县衙门投案,县太爷官卑职小受不了恐吓,也还是要来找您直接上司。刺客叫马标,这是他的全部口供,大人请看。”
他拿出一叠供辞交到人家手中,梁知府那能看?他浑身打颤。
纪翠又说:“供辞一共录有四份,一份存李心耕,晚生带两份进京缴呈端王爷明察。录供的是四位举人,当地儒林知名之士,他们也都是在场证人,等会儿就会趋临禀见,大人必须挽留他们府衙少住,放他们出去将有性命之虞。大人务请留意,福总督罪大恶极,理法难容,当前知府立场确有困难,当官讲究气节,竖得起脊梁千古留芳,晚生预祝大人前程无量,暂行告别……”
讲完话再拱手,灯摇风动,蓦尔失踪。
他离开府衙门,火速登程追赶何歧西父子。
这里梁知府还只管站着发楞,马标那边碰头说:“大人,福总督害民贼必死马护卫之手,小人愿大人勿疑。”
梁新谟此时再也排不起官架子,点点头开口喊人,人来吩咐押马标入牢,随即请心腹老夫子密商。
研究过手中供辞,宾主惊心骇目,料到福崧必然无辜,他们很快也就议定了对策。
据说,官,都是天上星宿投胎,所以他们都很聪明。
梁新谟的聪明决策是,一绝不提取马标过堂,默地派人教唆他变名易姓,伪称窃盗入狱了。二优礼李心耕等衙内诗酒盘桓,密报福崧说偶闻他行动不稳,软禁他们俾便侦查。
前者干脆匿人灭迹作成马标平白失踪。
后者话说得含糊使辐崧可疑他有心归附。最后一着棋,漏夜急告马骥挈何歧西离境报请定夺。
至此福崧认为马标必为马骐所虏缚之进京,而李心耕等的联署公禀亦必在行人夹袋。
恶督想到生死关头,一不做二不休,先顾眼前再谈后果,深夜传见他的八心腹爪牙,其间就有马标所说三个太湖贼,命他们乔扮过路流寇,轻骑追袭马骥格杀勿论。救马标,夺公禀,功成潜回领赏,事败远走高飞。
恶督算盘打得如意,可惜一切瞒不了椰纪翠——马骐。
他当天破晓离开镇江,下午傍晚时光便赶上了何歧西父子,弃舟登陆疾驶向西,车马夫轿早经留人照料,起了旱毫无困难。
八十一岁的何老夫人坐轿走在最前,何公子凤举盘马弯弓断后,他们一行迂回绕道扬长上路。
纪翠单骑款段落伍等侯迫兵。
又是第三个傍晚时光,纪翠踯躅旷野荒郊,马背上遥望后面尘头大起。来贼估计马骐王府护卫,谅不至不懂舞棒弄刀,他们就是不敢分途,密集催马莽闯。
暮雾苍茫中,瞥见路旁立马少年人,侧帽垂鞭欣赏落晖晚照。近前看,衣履翮翩,眉目皎好像个大姑娘。
群贼简直不能相信,却又未便无疑,为首的叫毕一亭,太湖贼之一,他喝问:“兀那后生,你是干什么的?”
他们八骑全勒住了缰绳,敌我两边距离不过十来步。
纪翠翘首它顾,忍笑说:“眼前风景太好了,各位。”
楼云——太湖贼之二,他说:“这地方四无人烟,你不怕遇劫?”
纪翠猛回头笑:“你们雄赳赳气昂昂紧扎缚好像贼,贼总不至行劫单身孤客,是不是呀?”
因他的神情太过镇定,这使太湖贼之三谢大光动了心,他问:“你晓得刚有车马经过吗?”
纪翠拿手中马鞭子指着地下说:“你不瞧轮痕蹄印……”
毕一亭叫:“你是谁?”
纪翠笑:“你说你要找谁嘛?”
谢大光咆哮:“你叫马骐?”
纪翠懒洋洋说:“你太客气,对,我就姓马……”
说到马拨马打旋,那好比恶旋风,快得令人睁不开眼咽不下气,两条铁臂膀紧跟着挥舞搏击,那好比雨翻榆荚,风转柳花,狂得使人来不及架格遮拦。
毕一亭、楼云、谢大光纷纷堕镫,他们好比触到棍打锤敲,跌下了就动弹不得。
留下五个贼,两个火速夹马奔逃。
纪翠两边手两边起,口里叫:“别学乖,下来,下来……”
两枝铁翎箭划空分飞,两个贼奴才双双下马,他们也爬不起来。
纪翠仰天长啸,啸声镇住仅留马上的三个贼体,他们吓慌了手脚,抖索索不知如何是好的纪翠霍地眺下鞍桥,鞍桥下掣出闪闪龙泉宝剑。
纪翠掣剑不砍人砍树,盆来大的粗干触剑两断,扭翻身指弹剑叶剑作龙吟,他笑笑说:“千军万马铁壁铜墙,凭此一枝剑我杀得进去杀得出来,不然的话就不够做端王爷的护卫了你们这里有的是太湖强盗,那末你们就应该知道巫峡通天金龙庞盖,太行山夜游鹰莫凌云。
莫贼见我折腰,庞盖遇我断臂,你们这一群土鸡瓦狗算得了什么东西?
你们讲得好,这地方四无人烟,现在我们算账。要活痛快投降,我带你们进京作证,不要你们捏辞撒谎,福总督怎么支使你们,你们怎么招供就成,不必担心挨斩挨剐,我答应出脱你们姓命,干得好也许我还要资助你们成家立业,抬举你们镖行真混一口饭并不是难事。马标已经归正,福总督早晚抄家,你们还有什么可虑。要死……”
“要死”两个字叫得特别高声,如狮子吼。
马上的三奴才滚鞍下地膜拜不巳。
纪翠不觉大笑,笑着说,“好了,朋友,我留给你们一线生机,希望你们从此学好向善,你们马后都背着包袱,当是带有可以见人的服色,赶快换上,扔掉刀枪上马赶路,赶一程觅店打尖。”
边说边去解除了太湖三盗点穴,再去扶起中箭的两奴才,箭无毒,拔箭起镞,敷药止血,自然无事。
八贼罗拜马护卫,谢过不杀之恩,然后起来更衣上马,他们全变了安份商人。
一路上纪翠抚慰殷敷,无非勉厉他们洗心革面。他们来至长辛店大明镖局,路人还以为柳镖头保的红货富贾。
何知府父子先一天平安抵京。
李小莲早为镖局邻近赁有房屋,家俱仆役全都准备停当,何歧西欢喜不必说,老太太可以说快活得年轻了三十春秋。
老人家刻不容缓的要见莲姑娘,那知莲姑娘就在人家到达那一霎那,轻装单骑重下江南,她是赶往保护她干老子李心耕一家安全。
出面招呼何老夫人的却是总镖头出林莺郭少夫人,和小滑头章小玲,三姐儿张小萱。
老夫人待小玲小萱亲孙子一般亲热,玲哥儿、萱姐儿也满意老太婆一点不讨厌,他们兄妹留住何家暂充护院,目的在预防奸相和坤暗算,这也是莲姑娘全部计划的一节环。
出林莺郭少夫人真是忙,当初李小莲先行回京,她带着文学台文麟书上端王控诉福崧的节略。
节略经由出林莺郭少夫人详细研究过,她不怪莲姑娘多事,认为害民贼不可不除,不除万民涂炭,一路哭何如一家哭?她带莲姑娘上端王府拜访福晋乌雅氏。
这位福晋英爽泼辣,披阅了节略并聆取莲姑娘口头报告,姑娘口若悬河一味挑拨,挑得乌雅氏,心头火发,立刻命驾进宫找弘历帝理论。
弘历帝对这位弟妹颇有几分胆怯,他答应派大员南下查办。
一天两天搁浅下去,乌雅氏一次两次亟催。
这当儿和坤已得到福崧告急密函,他捏着一把汗背地向皇上疏通,却也怕牵累涉嫌,措辞轻描淡写,意思劝官家不要轻信谣言,对藩臣必须加惠顾恤。
这方面讲得松,另方面说得紧,说端王府门客,四出招摇,不独有失体统,抑恐多事生变……他用了釜底抽薪之计。
弘历帝聪明人,听出了个中尴尬,肚子里有数,表面装糊涂。
挨不了个把月纪翠也就回来了,他袖着一大堆凭证,又是李心耕等联呈公禀,又是刺客马标口供径谒端王弘晖,面谢冒充王府护卫之罪,再陈南游所作所为,最后才呈上带来的证件。
他那模样儿不由弘晖不欢喜,自甘做护卫这叫正合孤意。别看这位王爷出名儿刚直,他爱才有爱才的一套,三不管先派定人家护卫头衔缓讲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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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6:0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纪翠也真没办法,有事求人嘛,那只好受委曲,等他谢过恩,弘晖这才肯看公禀联呈。
那是洋洋洒洒的一长篇为民请命好文章,血泪交流,如闻哀诉,比较文麟书那一纸节略要生动得多。不看也罢,看了猛王爷暴跳如雷。
纪翠力劝镇定,极说暂宜守秘,须防奸相先发制人。
弘晖那里捺纳得住?他就是有那么莽撞,性起干脆带纪翠一同进宫面帝。
带人进宫不是容易的把戏,何况天已将黑,然而端王爷有道理,宫门外找老太监多总管先容,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弘历帝据报也就出来了。
纪翠的气概很像郭燕来,弘历帝不由动了感旧之心,他坐下摆手镇住宏晖,沉着脸但不是生气,先向他纪翠问话,问:“叫什么?那里人?多少岁?干什么?”
纪翠倒不一定因为问话的是皇帝,为着人家年纪比较父亲还要大很多,当他父执不敢失礼,他恭顺地跪着奏对三代履历。话说得简单嘹亮,态度也好。
官家点点头说:“我认识你父亲,他为父皇帝做过很多事,见着你我很欢喜。起来。”
纪翠再拜起立。
官家详细打量他几眼,慢慢说:“郭燕来比你大一辈?”
纪翠道:“是。”
官家笑道:“当年我很爱惜他,想不到他弃我如道。”
纪翠跪下说:“草民谨奏陛下,民叔感恩图报念兹在兹。向者缅甸之役,民叔改名叶忆萱。冒险运粮野牛坝济军,并以全力赶造战舰,偷渡鸠江接应忧提督哈国兴会师歼贼。今则潜身打箭炉,创设镖局屯储粮饷供应大军急需,居心行事不忘君国。”
官家挥手再叫他起来,笑笑说:“这些事我好像都不知道。”
纪翠道:“大学土温福,提督哈国兴均有奏报,军机处至少是明白的。”
官家又笑笑说:“长辛店大明镖局是不是所谓傅家子弟门人设立的呢?”
纪翠道:“傅家子弟门人有所作为,无非为陛下效忠。”
官家道:“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纪翠道:“草民控告总督福崧祸国殃民,为江苏省千百万生灵乞命。”
“你什么时候补的端王府护卫?”
“民从权冒充,幸蒙王爷宽宥。”
“控告总督你晓得犯了什么罪?”
“千万涂炭生灵,唯恐犯罪吞声饮泣忍受茶毒,天为之两血,地为之不毛,天听自我民听,陛下奈何不察!”
“你以为凭文麟书一纸节略行么?”
纪翠这就又跪下了,碰头说:“民冒死叩阍,所举如有不实愿甘斩首……”
官家道:“你还是站起来说好。”
纪翠道:“民带来颇多凭证,可否请陛下先行过目。”
端王弘晖心急如火,等不及立将袖里一大堆文件递给官家,随手一扯纪翠衣襟。
纪翠再起立,偷眼看家披阅马标口供,像是很留心,渐渐的脸色大变,猛可里大喊一声:“传裕荣。”
人跟着离开了座位,挥袖说:“马骐候旨办差,王爷没事请回。”
就这样他走他的。
纪翠当然不敢擅离,弘晖却也不肯回去。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每一个王公大臣必须摸清楚皇帝脾气,否则你就非要被他吃掉,亲王也不能例外。
弘历帝刚刚发了怒,弘晖照样不敢挺撞,可是他很欢喜,听那一声咆哮“传裕荣”,他就看透福崧完了。
果然钦差点了裕贝勒,那还有什么侥幸可言?
纪翠俏皮鬼他料得更澈底些,肚子里暗自得意,口里随便东拉西扯敷衍着端王。

等不到半个时辰,裕荣飞马赶至,他给弘晖请安,弘晖为他介绍纪翠,匆匆讲两句话,他便被召进御书房见驾。
又是半个时辰光景,这位金刚贝勒兴冲冲出来了,满面春风挨近端王肩下低说了几句话,然后纵声笑道:“派马护卫同行呢,那就是副钦差哪,特旨异数,恭喜啦!”
他向纪翠拱手。
纪翠急忙打扦回说:“马骐不敢奉诏。”
裕荣道:“你不要开玩笑,很生气呢晓得不晓得?我不会使你为难,放心好了。明天一天拾夺行装,后天早上卯时正我在家里等你动身。回去吧,我和王爷还有个商量。”
弘晖道:“你这孩子早晚封侯拜将,副钦差算不了什么,走吧,走吧,别牢骚,明天下午我还要见你一面。”
讲完话挥手,带着裕荣自去了。
纪翠只好出城见出林莺,要求她代为设法疏通,莺反嘲他好事就别畏事。没话说,乖乖的跟裕荣南下。
恶督福崧这期间度日如年,马标始终下落不明,八爪牙去如黄鹤,梁知府方面再也不来禀告,短短的时间不过两三天,这两三天中他就像等了七八年。
据蹑踪侦查八爪牙行事的密探回报,某一处荒郊发现毕一亭等的遗弃服装和八般兵器…
得到了这一个消息,总督大人心知不好,火急飞檄召梁知府密议。
梁新谟最后下的一着棋是一味虚与委蛇,福崧却也奈何伊不得。
向和坤处一连发出三封密禀求救,究竟恩相有没有办法转圜仍是天大问题。
人到倒楣时总有个糊涂念头,福大人平生未能事人却会事鬼,他想到告庙乞灵。
贵为总督无怪有个家祠,怪却怪在有个活宝,美其名曰玉灵夫子,事实上却是乌龟。
玉灵夫子四个字见史记龟策传,福大人去其灵,简尊玉夫子,这好像是表示更敬重点,更亲热些。
当然福大人他是会卜筮,懂得怎么样端,怎么样拂。
那年头卜筮与扶占都很时兴,那都是附庸风雅的另一玩意,现在福大人却要藉以决疑生死休咎。连日翎顶辉煌,率家人男女老幼家庙拈香上供,说虔诚顶虔诚,斋戒沐浴,亲自制缮祝文。
唱戏包孝肃审郭槐必须装神做鬼,这说明人怕鬼神,鬼面前得讲实话,所以福崧所作所所为也就不敢欺骗列祖列宗,他亲制的祝文涉及贪黩能事。
但有个解释,解释说:“千里做官只为钱”,积钱为子孙计,为子孙计也就是为祖宗绵延血食打算,这得请祖宗原谅予以呵护。
像这样大同小异的祝文他总制了二三十纸,天天上家庙吵扰祖宗。祖宗不会告诉他什么,这得借重乌龟指示。
龟是不是真有灵不可得知,假使有灵,大概也必是受不了人家天天抱着它的遗蜕噪咶,欲求避免麻烦它给了福大人一连串什么临危不咶,临险不险,什么逢凶化吉,贵人扶持等等妙批。
信则莫疑,在理说福大人应该心满意足放松乌龟也罢,偏偏他又念过几页书,却也晓得所谓“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窃怪玉夫子对他敷衍塞责,不逮要它逮,不通强它通,还是天天要卜,天天要问……
这一来就未免太难为乌龟了。
一拖个把月,京都派了裕荣裕贝勒南下办案。
这位皇亲绰号金刚贝勒武勇绝伦,精明中带些鲁莽,讲亮话那是敢作敢为,微服屏从,身边只带个化装的柳纪翠。
他们叔侄称呼,旅店里下榻,茶楼酒肆上访问民情,却也要打听福崧近日何所事事。
纪翠这俏皮鬼有办法查到人家亲信跟随,听说恶督天天上家庙祀祖。想到当年东洋人害咱元世祖东征,三岛男妇终日祷告神祗庇佑,不觉大笑绝倒。
他回店报告裕荣,裕荣来一手奇着,原是开玩笑性质,第二天一清早偕纪翠竟闯人家祠堂。
当然免不了有人挡驽,纪翠低说一声:“金刚贝勒爷。”
裕荣厉声跟一句:“不许通报。”
天老爷也真是会恶作剧,福总督拜褥子上正在伏如犬念念有辞,裕荣抢步上前一下子夺下祝帛。
纪翠顶过去轻声说:“马骐回大人的话,裕贝勒奉旨看望大人。”
晴天霹雳,震得福大人七窍皆迷,奉旨嘛,他干脆爬不起来了。
裕荣很快就烛光下看完恶督祝文,亲笔招供强于任何物证,他把它笼入神内,沉下脸说:“贵贝督,等候着接旨啦!”
就这样大踏步溜。
当日他和纪翠便到了镇江,借府衙门暂作行辕,下午他的随从也都到了。南京方面文武百官纷纷赶至通谒,他却单留学台文书麟有所查询。
隔天派梁知府前往邀请福崧,福崧报到,他才正式请出圣旨坐堂。
底下事不过如是如是,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总督,比拟汉朝的都护,统辖文武,兼管军民,操生杀之权,为守土最高的官级,讲起来真不等闲。
可只是听聆了皇帝圣旨,那就是没话说。
所谓圣旨也不过纸上文章,并不是动员多少大兵,或者若干便衣侦探,就凭纸上几句话,说一不二,乖乖屈服。
裕荣是钦差,钦差表皇帝,代摘去了福崧总督顶戴,给挂上黄练收监。
李心耕等和刺客马标次第提讯,录取了口供,该保释的保释,该还押的还押,当即悬牌放告三天。
打死老虎谁也都会,福崧的罪恶也实在太多,这三天中所收到的民诉呈辞那就不知道有多少。
纪翠帮忙裕荣审阅加批,裕荣没当他副钦差却要他做老夫子,事毕回京,官家点了四大宪上刑部大堂会审,倒是没再找他纪翠麻烦,可是他还是要跟定裕荣打转。
最后全案弄到皇帝跟前,弘历帝特旨召见,给他会审的拟谳看。
他纪翠就又动了妇人之仁,居然有胆子挺撞皇帝力争减刑,意思说一人犯罪一人当,抄家灭门祸及襁褓婴儿,龙钟老妪,恐非仁者用心………
秦对抗辩时,他心目中想像着法场上,黑压压一大堆无辜老弱妇孺,一个个跪对着挨那刽子手一刀,妪愤号饥,儿娇索乳,盖犹不知死在顷刻……念兹,不觉泪随声下。
弘历帝故意寻开心,斥责他出尔反尔,厉声说:“控告人的是你,替人求情也是你,你对我讲话就是这么随便?”
纪翠碰头说:“总督福崧殃民属实死有余辜,其家人无罪。”
弘历帝说:“假使我答应你诛福崧一人,赦其家属……”
官家话也没说完,纪翠竟有那么大傻劲,抬起头正对殿上呆笑,眼泪却还挂在睫毛上,两庑站班的文武官儿都不禁为之解颜。
弘历帝笑着扶起笔,落卷纸上画了几个字,便传他上陛去让他读,他就案头爬下又碰了一阵头。
弘历帝说:“裕贝勒极言你宅心忠厚,文武两门才学都很了得,端王爷也有密本保举你,我准备给你一名三品护卫。”
纪翠恳辞说:“臣愿为陛下效死,不愿得官。”
弘历帝说:“傅家子弟门人就会讲这些不相干的废话,我听也听腻了。告诉你官是国家的,我也不能胡给,你也不能白得,我是有一点事要你去办。
眼前小金川已平,博震、赵又秋进兵大金川,志在必获逆酋僧格桑、索木诺及莎罗奔等贼。傅震现在罗博瓦山,赵又秋兵逼乌勒围外障,贼据险墨格山居高固守。
赵又秋适患病,偏裨无大将,我要你以轻骑偷袭格山乘敌,接应赵又秋大军进夺乌勒围,你敢去?”
纪翠再拜说:“臣马骐领旨。”
弘历帝掀髯大笑。
纪翠答应得太容易,以为他年幼无知所以好笑,笑着问:“你是不是要多考虑一下呢?你要知道四川士司向称难治,大金川在省西一千二百余里,小金川亦八百六十余里。地更辽远,圃之尤非易易。
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前以士司将兵从将军岳钟琪出征西藏有功,先皇帝授以金川安抚司,反于本朝十一年,屡平屡叛,兵无宁日。
川民凶狡,善造战碉,林立如塔,下掘壕交错若犬牙,碉高而坚,壕不可越,以致历丧名将师劳无功。
傅纪宝一代奇才,征川奏事极言攻碉之难,后自将间道出奇,里粮直入踰碉勿攻,迂回敌后断其内应,莎罗奔始乞降,此为十四年之事。
相安二十年,老贼复反,傅震、赵又秋谋勇兼全,彼等于三十九年奉召入川清剿,用兵四年余,糜费数千万,今且受困乌勒围一筹莫展。
现在教你驰往拔围破贼,事关荣辱,你当做儿戏么?”
纪翠碰头说:“臣少读兵书,颇知谋算。金川猾吏好乱,非川民尽好乱也。伏念川西地势险阻乱山重叠,贼以此自固,我不利大军袭远。
窃闻前神力灭侯傅玉翎以五十铁骑,救前神力王于危难之间,劫悍酋,诛贼帅,破坚昆结骨布鲁特数万众于杭爱山,群贼解体,疆乱以平,此非墨守兵法,特其义勇过人耳。
臣不才愿本决死之心,抱必胜信念,效法前贤,为陛下解忧,事成国家之幸,如其不成,死马骐一人于陛下不足为辱,臣死国事且不朽矣。”
说着他再碰头。
弘历帝笑道:“你讲话好像比较傅震、赵又秋更聪明些,他们过去也都是自恃用力的人,近来却很自重。”
说着又大笑。
纪翠道:“不然,身为统帅,司命三军,受国家重寄,行险非大将之事。”
弘历帝点点头说:“话也讲得有理。告诉你,我还看不出你有多大能耐,端王、裕贝勒一力保举你,我自然相信得过。他们说你母亲崔氏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道力通神,世称剑仙,傅纪宝从之受业,拳剑天下无敌。你受崔夫人慈训,谅不至太差,这也就是他们要我起用你的理由。你刚说要效法前侯行事,原也是我的本意,你预备带多少人马去呢?”
纪翠道:“二十骑足矣,多则招摇惊贼。”
弘历帝又点头又笑:“我看你猿臂过膝必然好膂力,对弓箭下过苦功么?”
纪翠道:“臣年十五力能开五石之弓,善左右射,今稍长日有进益。”
弘历帝笑道:“我问你什么叫金仆姑?”
纪翠道:“卢纶诗‘鹫翎金仆姑’,金仆姑矢名,见左传庄公十一年,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
弘历帝笑:“我给你三支鸶翎箭,莎罗奔、僧格桑,索诺木三酋我所恨,能为我杀其一吗?”
纪翠道:“臣敢不竭力尽能以报陛下。”
弘历帝笑笑便教拿来三支长箭给他。
纪翠再拜受箭。
弘历帝再吩附了几句话随即拂袖退朝。
皇帝退了朝纪翠立刻遭受群众包围,官见们眼睛儿都是亮的,看了他奏对称旨,官家特别垂青。晓得这又是傅震赵又秋一流人物,前程少不了封侯。
他们尽力讨好巴结,纪翠分明受窘不堪,他呆笑着手捧三支鹫翎箭没个地方安放。
端王弘晖忍着满肚子好笑,约下裕贝勒带他王府便饭。
弘晖素有好士之名,福鹏晋乌雅氏豪爽有丈夫风向来不避宾客,她一出来参加宴会,纪翠无形中就又增加了几分紧张。
弘晖、裕荣都换了便服,他纪翠可是连马褂也不敢脱,刚才朝房里别扭一身汗,这会儿尽管拿手帕儿擦抹脸上汗珠儿,越擦一张脸越显得白,白里透红俨然如花似玉,那样子似乎比当年大傻瓜赵又秋更漂亮些。
乌雅福晋笑笑问:“人都说你母亲是神仙,可知你一定很了不起,怎么样,会飞剑取人首级么?”
纪翠急忙起立,垂着一双手回说:“民母学道有成,但非神仙。民才不如傅震兄,勇不及赵又秋叔……”
福晋笑道:“那末你又凭什么敢领受官家的旨意呢?”
纪翠道:“民唯竭忠悉力以赴。”
福晋笑道:“你的法螺吹得不如又秋响,说是读书养气工夫么,我又觉得你有点道学气味。年轻轻的别装点像个老学究,坐下喝我一杯酒,壮一壮胆气畅谈。”
她举起杯儿碰到嘴唇边,纪翠只好喝干了面前一满杯酒坐下。
裕荣笑道:“我不解,贤侄,你自请二十轻骑冒险行事,究竟有没有把握呢?”
纪翠道:“二十骑实嫌太多,骐意得五壮士偕行足矣!”
弘晖道:“我可疑你在讲笑话,告诉我到底预备怎么样办!”
纪翠道:“骐愿得王爷通行文书一角,铁胎强弓一张,即当间关就道,兼程驰赴康定拜谒郭燕来二叔,向他镖行里选拔傅家子弟门人五众,改扮土著走丹巴入巴旺,潜渡墨格山乘贼。
骐意傅震赵又秋万人敌,决非披围,特阻险耳。
阻险此言大军难进,非勇者一二人不能越。贼当在乌勒围碉堡中,骐至黑格山先谋与又秋叔通讯,约于黑夜挥师假攻。
老贼莎罗奔以善战名,势必临碉俯瞰虚实。骐率五众先驱劫壕潜伏,侯老贼出辨其衣冠引金仆姑取之,余五众疾起夺碉纵火乱贼,骐突围引又秋叔大军包抄截击,贼不足图也。”
福晋轻轻地拍一下桌子笑起来说:“快哉!‘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倘邀天幸,后人何必不如前人?骐,我贺你一杯。”
她再举起酒杯。
弘晖笑道:“劫壕夺碉,谈何容易?傅震气吞河岳,赵又秋视千军万马若草芥,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个想法?你……”
王爷表示藐视,纪翠颇不高兴,红了脸说:“骐廷对时讲过,行险非大将之事,大将安危所寄,不许他不为国自量,此诸葛丞相所以六出祁山而不侮者也。马骐一介草民无足重轻,何可与傅赵相持并论?”
他很生气的样子,弘晖看着哈哈大笑。
弘晖笑得纪翠心头乱糟糟难受,那实在因为人家是一位贤王开罪不得,再来座上又有个乌雅福晋,女人跟前岂可失礼?何况是漂亮女人,因此他纪翠才不敢发作。
伹明晓得人家在捧赵又秋,这未免可恨。又秋他们家干殿下,文武双料探花,他们自以为骄傲,瞧不起别人家孩子……
他想又秋大傻瓜算得了什么?傅震且不足论,更别提大傻瓜,我纪翠幼秉慈训束发下惟,学究天人胸罗万有,力可拔山气盖世,除了傅纪宝三爷,我肯输给谁来……
越想越不好过,若是落别人家里,他大概会来个拂袖绝裙而去。
裕荣看透他满脸尴尬,打岔说:“马贤侄,你知道燕来此时不在打箭炉么?那儿也找不到你的助手,怎么办?”
听说燕来不在康定,纪翠着实吃了一惊,急忙问:“郭二叔他上那儿去?”
裕荣笑道:“缅甸又有不稳现象,看来傅震,赵又秋必须尽速收功金川回师南下镇压。燕来深恐他们分心显此失彼,不辞辛苦亲率一班义民,先行驰往有所布置。
燕来是我的拜弟,论武勇谋略,傅侯纪宝第一,他第二,他要是人在西康,我和王爷也就不必保荐你了。
听我说,贤侄,令堂崔夫人才艺独步尘寰,先皇誉之为天上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她于先朝立有定鼎功劳,先皇帝常自嗟叹息无以为报,恨你父亲衷怀恬淡避官若仇。
眼前牵到你这一代身上,朝庭是有意施恩,侧念好男儿何必仰藉先人余荫?存心让你去闯一下险阻艰难,这也无非体恤,你明白了么?
说给你一名三四品护卫那是笑话,一袭狮子谱服早就放在你囊中啦!”
说着他也大笑。
纪翠并不讨厌他笑,倒是有些忸怩难为情。
裕荣又说:“你好自作聪明,且喜有胆有识,所作所为,我们知道官家也不是全不知道。救德麟,劫和敏,潜送他们小夫妻哈密成婚,清除六猛兽,破坏大明局,拔牙敲爪玩奸相股掌之上,却又能不伤君上之心,你简直了不得么,难怪官家暗里欢喜你……”
他又大笑着。纪翠料得必是出林莺来婶子泄漏的秘密,肚子里诅咒,口里可是要问:“德麟底下还有问题么?”
裕荣道:“德麟奉旨特赦,和敏乃父伪报死亡,好管闲事的大可放心……”
他再来个大笑。
弘晖摆手说:“这一次可不比救德麟那末简单,燕来不在打筛炉你怎么打算?”
纪翠道:“救德麟多仗李小莲帮忙,现在只好再找她结伴,有她一个人可抵三个人。此外再约章小玲、张小萱也尽够了。
不过,劫壕,夺碉都不难,难在用什么办法和秋叔通讯,其次单凭辨识贼酋衣冠却也怕得鹿非真,再则皇上光给箭不给弓亦麻烦。”
裕荣笑道:“王爷府上有的是强弓,你自己配两张带去。跟又秋通讯我送你两对军鸽保管好用,此外另给你一帧莎罗奔僧格桑索诺木三贼画像,够了吧?”
纪翠喜极拱手说:“谢谢贝勒爷,那是太好了。”
弘晖霍地站起来……弘晖这出名的莽牛王,居常自疑先朝神力王重生,西方孔雀大明王转世,目空一切好以力雄人。当年同列中他看中了博纪宝,纪宝就是不肯与之较量。
有一次酒后,大家陪侍弘历带花园里散步,君臣同乐放荡形骸,弘晖存心出风头,蹑随纪宝背后作势猛冲,蛮想撞他一跤藉博一笑。
那知傅侯浑身警觉,倏的这么一挫腰立地生根,莽牛王却像学步的小孩子绊上门限,反而那么掷出去摔个金冠倒跌。窜回头老羞成怒,饿虎扑食上面虚采爪,下面尽力使个连环锁子脚。

傅侯人化石文风不动,他却被抬回府养了个把月腿伤。
这是他出娘胎第一次出乖露丑。
不久就又碰上了赵又秋,拚赌一场他自命拿手好戏“布库”——摔角,几乎又败个无法下台,从此锋芒乍敛稍减嚣张。
今天神情似乎又有一点异样,他这一站起来,乌雅王妃急忙讶:“王爷,上了年纪啦,别……”
弘晖笑道:“我还不至跟他比,不过我非要看他两膀弓。上射圃,你也去散散心。”
他打头走,大家只好跟。
纪翠落在最后,他对人家那一句“我还不至跟他比”又动了小心眼。
步出客厅,踏上冗长的走廊,穿过花影扶疏的月中门,再走一程绿算翠竹曲径,那边便是射圃。
前头有个敞厅,厅三面辟阶,阶高九级,阶下都搭有宽阔的凉棚,眼底碧油油浅草平铺一望无际,远远处三方面各立一个红心箭垛,最远的一百二十步,左一百右六十。
圃上早作了准备,随处站满侍候呼唤人们。
弘晖不登厅,教就凉棚下敞开四张大交椅让大家入座。
旗人对于“射”绝不能含糊,普通人家也总有个箭道、箭坝,再讲究就有射圃,上射圃较郑重些。
纪翠他晓得弘晖、裕荣都很了不起,也还听说乌雅福晋却也盘马弯弓,这场面怎好怠慢弘晖坐定,呷口茶,乱抹了一阵鼻烟,睐眼笑问:“怎么样?我预备三张好弓,两个力的三个力的五个力的,五个力的我和裕荣麻麻胡……使是不能使,你……?”
纪翠笑道:“骐要三个力的。”
弘晖一点头,立刻有人跪献上一张新上弦的长弓。
弘晖好像懒得动,笑笑说:“拿去试试啦。”
他委实骄傲瞧不起人,纪翠心里更加几分不高兴,慢慢的起立接去弓走出座位,不拉架子,也不卷袖勒腰,行若无事的左一膀右一膀一连串扯个十来膀。
然后,猛可里转个身,面正对箭垛,左扯虚右控满,运气屏息,慢条条,硬生生,把弓扯个两断扔下,得意地跟个拊髀大笑。
这算严重失礼而且大大伤德,然而纪翠他的目的就在向弘晖报复藐视。
弘晖并没计较到什么,倒是真被他的神力吓得跳出了大交椅。
乌雅妃笑起来说:“壮哉将军!王爷赐酒啦。”
弘晖大叫:“酒来,酒来……”
裕荣一边却也不觉肃然起敬。
不晓得是不是乌雅王妃在向纪翠使眼色?
纪翠他忽然又变得非常规矩,恭敬的向上统请一个安回说:“酒恳辞,马骐请王爷五个力弓一试。”
弘晖一抬手,左右又献上一张玉弛角弓。
接到弓纪翠再打腔,请求将三面筛垛全撤至二百四十步。
弘晖吩咐照办。
纪翠再谢罪,厅上去脱掉马褂束紧腰帕,下来向宏晖手中请了三枝雕翎箭,看一看台式,从容左挽弓右挈箭步出凉棚。
眼觑三方面红旗同时招展,适围静寂鸦雀无声,他哈腰将两枝箭分寄左右从人手中,然后正心诚意,竖直脊梁,拉开右腿,引身微侧,左手承拊如托泰山,右手扣弦若抱婴孩,弓开满月,矢发比流星,疾速移步接左手箭右射。
正垛两旁金鼓未绝,左右垛喊声相继复起,三箭一转瞬间分中三垛红心不偏不差,绕圃叫好暴雷四动。
弘晖、裕荣反而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直等到三垛验射的飞报凉棚下,纪翠他才扭翻身屈下一条腿,双手捧弓缴还端王爷。
弘晖不接弓接人,乌雅氏急忙取弓,贤王抱持着少年人流露出一片爱才真情,他吼叫:“好家伙,真,真有你的……”
裕荣大笑:“此北地射雕手也,去得,去得。”
乌雅氏正色说:“这张弓从前只有傅侯宝三爷试过一次,就没人挽得动它……”
弘晖放了纪翠拍手嚷嚷:“可不是,我们今天必须为四哥庆祝得人……”
他又拉紧纪翠一只手,足不点地的望外跑。
客厅里樽酒犹温,宏晖迫定纪翠先敬个三满。
裕荣,乌雅妃免不了捧场。
好在纪翠不怕喝,他的酒量比大傻瓜赵又秋大得多,这使弘晖更欢喜,看来莽王爷非闹个醉倒不会罢休。
忽报探花府紫姑娘紫云前来请安,来的正是文武探花郎端王爷干殿下,现拜镇西将军大傻瓜赵又秋的如夫人。
座上没有外人,乌雅妃含笑教请。
这位姨娘长个子俏身材,曲眉丰颊秀外慧中,兰风起处人到筵前,先拜王爷,福晋,再拜贝勒裕荣。
等她行过了礼,纪翠给她作个长揖笑问:“紫姨姨,您好。”
紫云还个万福,笑笑说:“我算定你没出城嘛,真让我赶上啦。”
福晋笑道:“你倒是好算计,怎么知道人在咱们家?”
紫云笑道:“云儿得到里面多公公消息。”
弘晖大笑道:“我还不晓得原来你也会拉内线。”
裕荣道:“你来有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十一老姨太,又秋并没有怎么病,还不过是水土不服。”
紫云道:“是,贝勒爷,紫云想托骐哥儿顺便给带一点药品,一粒梅花点舌丹,一笏万金锭,落那边就都是宝贝……”
弘晖:“对呀,有许多捞什子行军中全需要,干脆教装上几车子让骐儿带走。”
福晋笑道:“那怎么能够?少数量可以。”
紫云道:“还有一椿事很要紧,我们家少奶,傅家少奶,现在都不好动刀动枪……”
话说到这儿,外面又报王侍郎、郑学士微服求见。
弘晖大笑道:“他们也是为又秋来的。请西花厅看茶。”
说着他便先站了起来。
王侍郎王俊,郑学士郑幼侠,他们是赵又秋的两位盟兄,又是弘晖冒认的得意门生,所以福晋和紫云也都不必回避,大家过来西花厅乱了一阵请安问好。
弘晖带有五七分酒意,乐不可支地说:“你们还是那一套,又来强迫我转奏,让你们去瓜代又秋。
不要吵啦,告诉你们我刚考试马骐,行,管保行,现在更用不著你们俩啦。
王俊肃立听完话,回头向纪翠拜手说:“劣弟赵又秋任性粗率,近且一病缠身,诚恐贻误军务,兄弟屡次请缨未能邀准,吾口兄荣膺宠命,使人欣慕无已。”
他讲得忒杀斯文,要不是神情相当诚恳,也许纪翠就得闹一下别扭。
紫云赶紧说:“大爷,骐哥儿自家人,您别跟他客气。”
纪翠笑嘻嘻装醉说:“是嘛,王大爷,您何必呢?满朝文武,您算铁铮铮能谏能干一位大臣,官家以您为镜,那能准您外放?小侄此去好歹碰碰运气,好则成功歹成仁,您划不来。”
他的一张嘴还是不太老实。
郑幼侠不比王俊忠厚,也是一个不饶人的,笑笑说:“世兄才气纵横,见面胜似闻名,我要动问,王爷刚才怎么……”
纪翠笑:“您是问我怎么么考的?扯两膀弓没有什么。”
裕荣笑道:“开五石弓,射二百四十步,三射三垛破的。”
幼侠微微一震,故意问:“那大概用神臂弓?”
纪翠肚子里诅咒:“你找麻烦!”
笑笑说:“二爷,您错了,神臂弓该是弩,不是弓。”
幼侠笑:“嗯,领教请问弓可至多少步?”
纪翠道:“古者百步穿杨贯虫,此言手眼心意念非言远也,远至二百四十步不算太差。”
他说得骄傲有意撩拨。
幼侠不上他的当,笑笑又问:“那末弩呢,弩如何?”
纪翠道:“弓之有臂。以机巧发矢,或脚踏或腰掣者皆曰弩。唐八弓弩箭如车轮镞大若斧,射五百步。”
幼侠道:“武艺多矣,弓马之外,愿闻所学。”
纪翠笑道:“鲜有不学,鲜无不能。”
幼侠道:“我们不咬文嚼字,请示惯使的是那些兵器?”
纪翠暗想:“咦,你来啦,金陵三杰自命不凡,教你好看免得大家满腹狐疑……”
他亢声说:“六沉枪寒家有秘传,大罗剑天下称无敌。”
弘晖,裕荣、福晋全不禁大笑。
幼侠还要问:“轻功练得怎么样?”
他问得也实在放肆。
纪翠这:“横行百步直上十寻,游龙术壁虎功颇有独到,披瓦可以过江,踏雪了不留痕,岂曰大言不惭,本源实缘家学。”
他答得更荒唐。
幼侠忍着笑再问:“此去计将何以立功?”
纪翠以手指胸说:“凭此中实物,劫壕,夺碉,缚贼,解围。”
幼侠笑道:“能如是乎?”
纪翠拱手挑战,说:“长者如有信,马骐愿安承教。”
紫云慌忙低喝:“骐,你喝醉啦……”
那年头若说做人家什么小老婆,那有说话余地?紫云她特别,傅纪宝夫人杨颂花当她亲妹子,乌雅福晋看她不啻女儿,她对小一辈的就敢哼喝。
幼侠大笑道:“我上王府是门生,老师跟前向称大胆,谁知道你更凶。好,好,我来送行,并有薄物奉赠,倒是没想找你较量。请坐,别生气,咱们打不得。”
说得大家都笑了。
傍晚时光,纪翠被紫云打发梢信出城,大明镖局恰好大热闹,李小莲姑娘刚由镇江赶回,哈密方面却又光临了傅二爷傅纪侠,小楼上置酒接风,何公子凤举却也在座,正待开宴楼下报柳镖头到。
大明镖局现在不是过去那一个小家派头,九位聘用的镖师都知道了东家底细,他们自居侯门幕客,多少总会排起几分架子。
总镖头出林莺郭少夫人就也不肯各事作伪,她变得非常雍容华贵。
李小莲,张小萱不再冒充丫头,她们是一对阔小姐,章小玲当然也回复他大少爷的身份,但他的招牌没有纪翠亮。
纪翠一到,除了纪侠二爷和林莺,大家都站了起来。
纪翠抢着给二爷请安,他今天是上朝见驾的人,穿的虽不是服品,究竟费过一番心打扮,灯光下看他,真是临风玉树不如也。
纪侠笑:“怎么样,骐儿,得意么?皇帝老头子讲了你多少话。”
纪翠忸怩地笑,笑着靴统里拿紫云的信呈上出林莺。
莺当筵拆封快读,读完递给纪侠、小莲、小萱、小玲都围上前看,笑声立刻响澈了小楼。
莺顾忌冷落了九位镖头,反正他们全是自家人无须守秘,她笑着告诉他们一些梗概,他们也都很欢喜。
纪侠将信交还出林莺,摆一摆右手五个指头说:“我说,我们家的诸葛亮真是宝贝,她又怎么知道眼前有许多事呢?五虎大将全被派出动,纪珠大哥起凤五哥往缅甸,燕月、念碧去安南,单单教我一个人进京听你调遣。”
说着他大笑。
莺笑道:“听我调遣没有这个话,大概她是要你来统带他们哥儿妹儿闯闯大场面。二哥主见如何,是不是可以辛苦一趟呢?”
纪侠素性滑稽,突的起立拱手说:“末将得令。”
呕得大家嘻嘻笑。
纪翠笑道:“二爷肯带我们去那是太好了……”
纪侠坐下一本正经说:“‘带’这一个字免,你是奉旨办事的,人不够我凑凑数可以,谁都晓得我懒,你可别抬举。”
莺笑道:“二哥要是怕麻烦,你坐镇镖局,我跑腿。”
纪侠笑道:“这个局要是交给我,我不天天吵得和坤老贼寝食不安那才怪。”
莺笑道:“那使不得……”
纪侠道:“所以,诸葛先生说呢,莺妹妹绝不许轻离京城,不是她没有人能制服和坤。我还弄不清你到底有多大能耐,看来似乎只会装痴作聋不闻不见。”
他又大笑。
莺笑道:“我过去朝夕跟随翠姊姊请益,什么也没学来,就学了一句话以静制动。”
一提到马夫人崔小翠,侠二爷心里便是一阵剧痛。小翠是他平生第一个知己,她死后他心丧一直没除。
莺瞧他发楞赶紧又说:“二哥喝酒啦,教骐哥儿讲讲弘晖怎么考验他。”
纪翠笑着演过一天经过情形,听说三箭破的,侠二爷又乐得呵呵大笑,笑着说:“傅家子弟门人别的未便夸口,论弓马怎肯后人?跟我一辈的珠哥哥神射无敌,燕月哥起凤五哥称逊,念碧哥和我又次之。丈夫老矣,五个力的弓就不敢说拉得动拉不动了。”
他笑得声震屋瓦。
一顿酒排到二更天这才开始商议正事。
郭少夫人安排请侠二爷带小莲、小萱姐儿俩伪装跑解的打头站先行,纪翠、小玲乔扮落第举子随后出发,只等端王府消息送达即日登程。
第二天上午紫云香车早降,她带来许多礼物,其中有王侍郎王俊的一枝吴干宝剑,郑学士郑幼侠的一颗滑泽大珠,乌雅福晋的两件女用紧身软甲,端王宏晖的四柄雁翎刀。
王爷颁赠的兵器那能含糊?但不如吴干名贵,吴干当即是所谓干将,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匣,价值连城,举世无两。
郑幼侠那一颗珠也是宝贝,珠名押忽,含之口中止渴避邪。
纪翠将珠剑转奉纪侠,侠二爷全不要,他笑着说:“我带着一枝极好的匕首,那还是我做小儿时,诸葛亮先生你绿仪姨姨送我的,我在武夷山用之刺人熊,救你母亲一次困危,想当年……”(纪侠斗人熊故事详见《莫愁儿女》)
他感慨万千的又说:“这枝匕首将是我最好的终身防卫利器,再不要什么好东西了!”
说着他叹息着走开,纪翠只好把剑转赠小莲,莲姑娘当然也不敢,纪翠急了说:“大妹,你晓得我不行,这一去有望成事那是专仗你大力帮忙,劫壕、夺碉都要你走在前面,有一枝好剑你必能所向无敌。”
小莲笑:“你教人为你出死力还要讲俏皮话……”
纪翠急忙说:“我要敢跟你俏皮,教我不得……”
小莲抢着说:“得,别噜苏,我拜领啦。”
她接了剑,纪翠又把珠给了小萱,说:“三妹,你体弱,你拿去用得着。”
小萱不客气拿去就拿去。
小玲笑道:“四柄刀该没有人要了么?”
纪翠道:“你喜欢使刀,你收起保管。”
莺笑道:“剑给了人,刀所不屑,那末你呢?”
纪翠不做声,看着人家呆笑。
莺恨道:“你这个鬼又在算计我的轻红剑……”
纪翠慌不迭打扦说:“好婶子,谢谢您啦!”
呕得大家都笑了。
天大的事摆在眼前,他们一家人就像没把它放在心上,整个上午嘻嘻哈哈,中午设宴款待紫云又闹了一阵酒。
下午申时光景,裕贝勒裕荣和王俊郑幼侠,微服联袂赶至送行。
裕荣带来两道上谕,一是严封密旨下给傅震、赵又秋的。一是针对纪翠,大略是马骐赏三品侍卫,加奋威将军,着即驰援勒乌围大军,准予便宜行事云云。
裕荣怕招摇泄露,交代了话,他便约走了王俊郑幼侠。
当夜初更天,傅纪侠二爷,李小莲张小萱两位姑娘,三匹马乱七八糟梢上卖解行头上路,谁又能知道那些不相干的花枪铅刀中,夹带着三枝皇帝的鹫翎箭呢?
纪翠、小玲天破晓动身,他们假斯文,吊儿郎当琴剑书箱逶迤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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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2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由京城上四川那是远了,风尘仆仆昼夜兼程,到了康定恰是五月天气。
乘夜上城西神力侯公馆拜望震哥哥大嫂林燕,赵又秋的夫人万小宝却也住在一块儿。
见着她们俩,纪翠才恍然明白紫云所以说别让动刀动枪的理由,原来她们肚子里都有喜,看样子各有七八个月的成份。
燕和小宝接见着纪翠、小玲,想不到数千里外来了亲人,她们那一阵欢喜就是无法形容的。
但听说了纪翠他是奉旨来为又秋解围破敌的,她们暗里又不免纳闷:“怎么会派个小孩子担当大事呢?而且也没有带一兵一卒……”
她们默默地诅咒着。
纪翠装糊涂,轻轻松松的尽管谈他的得意杰作,救德鳞,窃和敏经过详情。
夜深了,他才查问到近日罗博瓦山、墨格山敌我形势?
燕告诉他说:傅震与诸将分道进兵,首克罗博瓦山,连破贼要隘,进迫勒乌围外障,有名的所谓逊克宗坚垒。
贼酋索诺木挟其从祖莎罗奔,退勒乌围匿伏避战,曾用缓兵之计一度遣使乞降。
傅震斩使示威,挥师力攻墨格山夺寨扼守,刻距勒乌围仅二十里,前军层立棚卡屯田,只待河西赵又秋过河会师合围……
纪翠这算知道了傅震功在诸将之先,接近贼巢的是他而不是又秋,又秋这大傻瓜干脆说被阻河西罢了。
他笑笑说:“军报有时也不能尽实,或许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的讲究。朝廷总以为震哥哥仍困罗博瓦山,而又秋叔却是事事得手。看起来端王弘晖在官家跟前,时刻都在为干殿下捧场。”
说着大笑。燕急忙解释说:“那还不是一样的?震、又秋叔根本分不得彼此嘛!”
纪翠话讲过了也怕小宝不快活,他将错就错又说:“当然,自家人难道还要争功?这大概也就是震哥哥难得糊涂,不肯于奏章上明叙的理由。再说震哥哥他是主帅,更不必与副将计较一日短长。
当年宝三爷挈拔岳钟琪西征,钟琪亲至贼洞招降得功独多,结果宝三爷固辞一等灭勇公不受,而岳老头所得的却不过三等威信公。主将将中军运筹惟幄决胜千里,冲锋陷阵拔锐破坚非主将之责,弘晖决不是偏私小人,扶赵盖无伤于傅……”
说着又大笑。
俏皮鬼简直越说越糟,弄得小宝委实难受,她颦眉蹙额的说:“又秋傻,比不上震聪明,他实在不应该建纛掌兵……”
纪翠抢着摆手说:“又秋叔所以傻,正是忠厚过人。震哥哥聪明,其实只是够狠。请教,两国相争不诛来使,斩使以示威,又秋叔就未必办得到。古来名将无不是狠心人,震哥哥够狠所以他是将才,不敢说他将来会不会玩出坑降卒四十万,屠咸阳十日的惨酷把戏?至少他心目只有剿没有抚,婶子您相信不相信?”
小宝不禁笑了,笑着说:“是嘛,贼退勒乌围,悍酋僧格桑战死,索诺木遗人献尸并僧酋妻妾头目等。震受俘拒降,亲自掣剑立靳使者二十人,械送囚车贼兵多至一百余众,无一幸免生还,说狠真够狠咦!”
纪翠笑道:“又秋叔能这样做吗?他那个人误杀了一只虫蚁也难过,说掌兵怎么行!所以……”
燕笑道:“你行不行呢?我听说你号称妇人之仁,你又怎么敢衔命西来呢?”
纪翠笑道:“我的责任只在射杀莎罗奔或索诺木,其余任何不管。同来还有一位李家的金松妹妹,她成,她也是硬心肠的女孩子,扫穴犁庭看她的。”
他又大笑。
知道了纪侠二爷和小莲、小萱两姊妹也来了,燕、小宝巴不得即请相见。纪翠坚持不可,认为招谣视听,须防影响大局。
未了他请燕拿出大金川详细地图铺在桌上,请大家围上前帮忙研究。
他说他决计伪装淘金土人,乘舟沿大渡河上溯,能走到那里算那里,然后沉舟登陆,昼伏夜行潜入勒乌围敌后,以军鸽与傅震取得联络,约期大雷雨夕,出五百铁骑分五路接应。
他说:连宵熟察天文,孛星犯于太阴,主月尽夜将降大雨。预计敌战碉外围深壕积潦势难藏身,贼必争退入碉。他与小玲易贼衣混迹乘乱渗入,小玲相机纵火乱敌,他纪翠乘乱伏矢射杀贼酋。
他满有把握似的,笑笑又说:“大嫂、婶子,我的如意算盘看来并不太难,果也事成,功过半矣。得手后,请侠二爷率小莲、小萱立驱五十骑驰玛尔古山夺隘,我和小玲以五十骑断后拒贼追兵。
余四百骑纵横敌阵突击,死战克勒乌围,可望于几个时辰之内,引渡河西又秋叔先锋占领玛尔古山立寨,与震哥哥逊克宗大军取得建瓴之势。
贼败不得不走噶尔压,据玛尔古山虏在目中,震哥哥步步移营进迫,又秋叔不时以精锐下山冲杀惊贼,绝其交通支路,断其饮水来源,贼不亡何待?”
说着拊掌大笑,随即起立告辞,临行他却又借了燕和小宝分使的一对合德双宝剑。
离开傅公馆由小玲去一处古刹里,找到侠二爷通知消息。
天一亮仍是侠二爷领小莲小萱打了头站先行,不久他们一行五个人在滤定县会合,于大渡河低谷弄到一艘船悄悄地溜。
傅震结营逊克宗按兵不动,专等赵又秋过河会师。
又秋屡战不利,不利的原因可不是好心害了他?
他不喜残杀,贼降必纳,贼多诈降内应,变生肘腋,倒是还亏他神勇绝伦,每一次都靠手中一枝四十斤重的铁画桨力战挽回危局,他也的确有点疾不堪命,所以才会病倒,说是水土不服,事实上害的还不过忧郁病。
这天大清早博震刚起来还没有进食,曙色苍茫中带着几名家将散步营前,蓦见孤鸽斜飞,,绕着大旗上面飘扬五釆缀遍银铃儿号带欲下不下。
这号带军中号为认鸽旗,讲起来还是出于宫中所赐。
弘历帝好鸽,上有好下必甚。
端王弘晖、贝勒裕荣对于鸽全有许多讲究,他们的认鸽号带御定的一个默示。
孤鸽旋盘不下的原因,大概是可疑底下大旗,傅震急忙教放出一群军鸽接引,孤鸽立刻归队。
这孤鸽梢来纪翠的芝麻大字儿隐语手柬,署名冒用四位长辈的大名,“碧月凤侠”傅震一看就会意,但书中隐语可不容易猜详,他费了一番苦思,好在认识了名字离题不远,一窍通时百窍通,到底总算都明白了。
他想:四大将潜入敌后助阵,贼纵有百万雄师破之必矣!想着不禁引手加额。
这天是七月二十七日,去月尽夜还有三天,想到大热天潜伏敌后工作,实在太难为了四位长辈,感动肺腑,傅震恨不得立刻兴师,当即亲下校场,严选五百铁骑,准备自将前驱,志在一战破贼,不负老年人,千里远来接应盛意。
他这样决策,可不正中了纪翠冒名作书巧计?
纪翠就是要傅震躬临前敌,激励士气庶获一鼓收功。
三十这日下午傍晚时光,果然大雨倾盆而下。傅震下令五百铁骑人重蹬马重甲,冒雨分五路突袭勒乌围贼巢,以副帅明亮将中军,密敕各营管带镖统备战,只看勒乌围火起,大军快速掩进包抄,填壕毁碉,杀奔玛尔古山傍山立寨。
分发完毕,下帐上马,他就只带二十八骑家将打了前锋。
因为统帅匹马当先,这情形显然严重,不由五百铁骑不抱定决死必胜之心,气吞胡虏,灭此朝食,二十里路程弹指即到,大战已迫眉睫。
纪翠到勒乌围时,百忙万险中暗里却去拜望了赤彪南拜,他当时答患过人家,有便入川必当过访,他就是非要践诺。
黑夜悄临南家,南拜喜极流涕,恰好黑虎索诺、白象罗莎都在那儿。
他们三兄弟合力在噶尔压开矿,本来搞得很不错,最近战云密布,他们算被贼酋索诺木驱逐回家,心里不无衔恨。
纪翠乘机游说,当然一拍即合,三猛兽愿意出死力帮忙,纪翠无形得了三条有力臂助了。
他们是本地土著,山川地理无不烂熟。
据南拜查悉,傅震进军逊克宗,莎罗奔、索诺木深知勒乌围早晚必陷,他们祖孙根本已退噶尔厓老家。
僧格桑阵亡,勒乌围并无主持,攻之必下,殆无可疑。
贼酋远遁,纪翠的如意算盘错了一着,然而勒乌围非取不可、意决仍照原计行事。
他向逊克宗傅震大营通了鸽信,一直陪同纪侠二爷,章小玲和李小萱两位姑娘匿居南拜家中,倒是没受什么苦。
三十日薄暮南拜带路出发,天刚黑冒雨潜进贼阵险地。
黑虎索诺、白象罗莎打着乡腔大喊大叫,贼正纷纷出壕避潦。
天黑雨狂雷声紧密,谁也都没有注意,纪翠、小玲、小莲、小萱乘乱蛇行入壕,以点穴法点贼劫取号衣,纪侠、南拜分守壕两端出路把风,一会儿他们八个人全套上了贼装,遍身淋漓满面泥污,八个人倒有一半随贼混入近碉,那是纪翠、南拜、小玲、罗莎。
纪翠、小玲强闯碉楼,拿用油布包袱背来的燃料放火。
南拜、罗莎仗雁翎刀乱砍贼人,纪翠率小玲、小萱、索诺突入夹击,他们八个人使的都是利器。
小莲姑娘飞舞合德双剑,屠贼如切菜砍瓜,小萱以吴干剑专削贼人兵刀。罗莎力大逾牛,刀起血肉横飞,贼顷刻大乱。
纪翠、小玲纵火后从容上屋引弓射贼外援。
傅震恰似从天突降,五百骑绕四方八面涌至,杀声动天地,俨同百万压境大军。
傅震为人狡诈,他掌兵就是不上敌人的当,敌战碉群立俨同列塔,碉窗眼密如蜂房,利于矢石卞击,碉外沿壕沟交错马不能越,伏贼以斩马刀上搠马腹,其法至毒尤难对付,何况黑夜鏖兵虚实莫辨,冒险进攻决非所宜,因此他在一里外约束五百骑缓进,环走奔驰呐喊,大鸣金鼓乱贼。
纪翠、小莲、小萱,纪侠,仗飞行绝技,更番出入五次贼碉以火药轰炸放火。
贼疑内应,顿忘守志,互相惊扰,不战而溃,纷纷舍碉弃壕争出。
至此傅震始纵骑截杀,五百健儿各奋神威,一以当百,傅震匹马单枪巡回转斗接应,枪马过处贼尸山积。
眨眼工夫,副帅明亮统三万大军掩至,勒乌围贼阵立破。
南拜、索诺、罗莎率纪翠、纪侠、小玲、小萱、夺得八匹的好牲口,走捷径疾驶玛尔古山小麓,仍由纪侠纪翠小莲小萱四人潜行登山纵火烧贼栅卡。
火光冲天,守贼大乱。
南拜索诺罗莎小玲冒死跳崖越涧闯出。
人少目标小,他们八个人像八只夜游鹰分飞觅食,此出彼没不可捉摸。
小莲双股剑,南非索诺罗莎小玲四柄雁翎刀屠贼独多,贼不知敌来多少,疑神疑鬼各自践踏。
山寨眼见临危,忽然山下喊声大作,老贼罗莎离巢亲率三千精锐,出噶尔厘前来观火。他没得到伏路探马任何报告,以为守贼失慎不足为患。
半路却接获了勒乌围紧急消息,但还是不能相信敌已深入。
他想:勒围围如果不保,玛尔古山显成噶尔厓老家外围唯一重要屏障,敌至必先取山,山失大事去矣……
想着策马狂奔,几里路转瞬赶到,仰望山头,火光下只见自家人马乱窜,不见敌人一卒一兵,老贼心定挥众长驱而上。
这时候雨停了,他又亮一着火把灯球。
凡事总有定数,纪翠这一路来专干放火勾当,放得顶高明,杀贼好像不是他份内事,他的轻红剑一直就没开过荤,一来的秉性不喜残杀,二来也实在感觉到糟蹋几个无用的小喽罗那是何苦?
所以三猛兽等还在上面狙贼,他反而退下山腰爬在树上把路。
初听远处人喊马嘶,还以为傅震兵到,蓦见火炬如蛇,照耀着老贼罗莎奔跃马横枪当先降临。
纪翠那一阵欢喜,就没有办法细描,当即臂上褪下长弓,扯去包里油布,试试弦弦劲若铁,背上抽出一枝鹫翎箭准备擒王。
老贼莎罗奔马及山半,守贼纷下报警,老贼色变马蹶,纪翠倒挂枝头手下绝情。
上下距离不过百十来步,弦声起处,箭穿老贼前胸透后背而出。
纪翠来不及收弓下树,说时迟那时快,乱草披离中卷出一双宝剑,下一剑砍下老贼白须白发斗大头颅,上一剑风扫落叶劈倒七八个从贼堕马,她是小莲。
这位姑娘真勇真狠,剑光闪闪人影飘忽,弹指间她就又剪除了二三十个头目。群贼狂喊四逃,山下傅震领一百铁骑衔枚突至。
老贼莎罗奔伏诛,三千余孽解体,震姑准投降,收其甲兵战马,驱入山沟困之,分五百铁骑凭险守隘,伏弩严备噶尔厓贼兵增援。
布署未竟,猾酋索诺木果率众蜂涌而来。
震不待立阵安营,飞骑舞枪径冲贼队,纪翠、小莲、小萱率南拜、索诺、罗莎,六匹马二十四个马蹄,走石飞沙骤驰下山接应,虎入羊群,波开浪裂,小莲双股剑勇不可当,顷刻越过震马头当先入贼,剑闪万道寒芒,马若钻窝怪蟒,星流电泻,杀透血海肉林,马踹中军疾取索贼。
贼急挺枪迎战,姑娘拨开枪马犹健进,右手剑猛砍贼马头堕地,左手剥横削贼颈脖,贼藏头避剑,剑过贼金盔腾空,贼与马俱仆。
贼从二十骑刀枪并举,奋死截住姑娘,索贼得间滚土披发逃走。
此时明亮大军已到,河西赵又秋、富德两枝兵先头骑步亦至,四面合围,八方夹击。
震志在一战扬威,驰檄歼灭不使一贼生还。
贼不得已殊死战,哀声摇山岳,杀气荡斗牛。
混斗中,赵又秋的四个先行官,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恰好遭遇三猛兽南拜、索诺、罗莎拦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边更不答话,闷声儿各自搭上手狠拚。
纪翠瞥见急忙哼喝,偏偏四先行官也不认识他,兵荒马乱,战急势危。
死生呼吸之间,纪翠记起他和三猛兽身上还穿着贼号衣,想到仓卒无法解泽。
眼觑三猛兽,南拜以左手使刀,索诺只剩一条臂膊,罗莎根本不济,他们决不是人家的敌手,一时心切救人,说不得暂解目前之厄,马闯中圈,枪起绝招,三两枪冲错勾勒,四先行马退五步
小莲姑娘一旁杀至,地却也被纪翠弄得糊里糊涂,三不管飞剑斜掠达瓦西。
纪翠惊叫:“自家人。”
叫声里达瓦西措手不及,左肩中剑险些儿跌下鞍桥。
多谢傅震赶到,他有办法,立马大呼:“三猛兽奉旨投军,四先锋不得无礼……”
纪翠火速弃枪,抱住达瓦西慰问,还好仅伤皮肤无损筋骨。
小莲干错了事,镫上立身,合剑向震哥哥送笑说一声:“对不起。”
她又扬长追奔逐北去了。
经过了这一阵误会,便宜了一两百众余贼漏网脱逃。
天色大明,傅震下令收兵,随即登帐接见各将帅听取报告。
赵又秋最后到。他和明亮、富德都是副元帅身份,两旁列坐受众参谒。
纪翠领南拜索诺罗莎献上莎罗奔首级,又秋喜极慌忙下帐,搀扶着纪翠,一本正经的说:“又秋屡被老贼所困,贼反覆无常屡降屡叛,且喜贤侄立此不世之功,使人感奋无已……”
翻身再向南拜索诺罗莎,一一与之握手道谢。
傅震帐上温辞赞美三猛兽,明亮、富德向之拱手抱拳,这面子够大。
四位元帅全都礼貌殷勤,三猛兽满意打恭告退,底下傅震大会众将,赓续了一整个上午机密会议,这才分发各自回营依议行事。
一般将校都走了,傅震独留赵又秋,教请纪侠二爷和小莲小萱两位姑娘相见,乱了一阵家常请安问好过节儿,纪翠才算捉住机会,贴身拿出了九重密封丹诏呈上震哥哥。
座上没有外人,震拆封与大家共读,诏略谓赵又秋赏假三个月,准返康定就医,军务必须以镇西将军马骐暂代云云。
又秋读罢乐不可支,纪翠他却弄得很不高兴,事先决没想到弘历帝会下这一着棋,认为欺骗他怎么可以?心头喷愤,管不着轻重高低,亟请震哥哥奏复代辞。
他说什么侍卫、将军不干,当时还不过因为拯救何知府歧西父子,不得已惊动了官家,官家不愧贤明,所以他愿意效力,请了三枝鹭翎箭,原议射杀三贼酋之一,破了勒乌围便没有他的麻烦。
官家公道,害民贼福崧伏诛,他不负官家,为之剪除了沙罗奔老贼。
上施恩下报德,论交情施报抵销,岂不是一了百了,怎么说还要他庖代又秋叔?官家不讲理,他伐不来……
他闹的完全孩子气,傅震佯作同情,沉吟不语。又秋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不住的做眉使眼。
侠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端起长辈的架子,摆摆手说:“骐儿,你听我说,天下没有讲理的皇帝,找皇帝讲理那是梦话。皇帝有无比的威力,你可是别让他套上,套上就没有你的自由。
纪宝三爷够聪明么?他被套上二十余年,震儿要不出仕,宝三爷永远不能清闲,为着出脱宝三爷,震儿不得已跳入宦海,为着保全震儿平安,又秋不得已为之臂助,大家都是不得已,傅家子弟门人,谁又真为求名逐利立朝呢?
眼前大概是应该轮到你来替震或又秋了,不要说义不容辞,不干恐怕还未必行,弘历皇帝爱才如渴你自己偏偏强出头。你刚讲的是笑话,什么叫伐不来?伐不来也得干,不干保管倒楣。
你也实在太过年轻,教你独当一面可能有点麻烦。
我的意思这样,又秋,并没有大病,可以留营休养,暗里匡导你代主戎机。旨意不可拂逆,军法不是儿戏,这算变通办理,你再不要俏皮。
且待索诺木就缚,奏凯言旋,爱怎么样你自己庭见时求求官家。这儿你震哥哥是主帅,你大不了三品官,他遵照上谕行事,你不服怕不怕他狠心翻眼不认人!”
侠二爷一张口会讲,讲完这一连串话再来个哈哈大笑。
又秋怔住了。
纪翠他根本不敢挺撞二爷,震笑笑说:“二爷所说的正合我的思想。骐兄弟随又秋叔回去,限明晨拂晓进军十里立寨,明亮左翼,富德右翼各进五里结营,三路人马尽速筑起长围,沿围进兵,断贼粮道水源,但守勿战,预料四十日之内贼必出降。
今晚我设宴为四先锋三猛兽说和,即遣三猛兽械送俘获并莎罗奔首级入京奏捷,并密缄端王出力为他们三人保举功名。他们原都是岳钟琪旧属早有前程,为之讨个三四品武职也许不难。”
他说得诚慰,纪翠听着就又很快乐。晚上一顿和事酒,傅震亲自捧觞,劝三猛兽、四先锋官消怨释嫌。
大元帅的面子究竟不平凡,何况明亮、富德、又秋、纪翠、小玲乃至傅二爷纪侠都在帮着讲话。
他们两边当初原不过街气争雄,事实上并不是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仇恨,结果双方接受忠告,彼此言归于好。
傅震接着对众宣布意见,说明要派三猛兽进京献俘并为保举前程。
想不到三猛兽同时同声拒绝,说是他们此来只为赞助纪翠立功,决无丝毫奢望。
说当年身随威信公出死入生大小数百战,到头来故我依然,前尘如梦。好男儿三十功名尘与土,今老矣,但求得保首领,不愿得官……
他们仗着几杯酒盖住脸,话说得感慨万千,扯到误事和坤为虎作伥,却又不禁腼觍十分。
大家听着都很激动,傅震也就不再勉强,纪侠二爷乘机谋差,他说他疏懒成性,不能久作逗留,噶尔压指日可下,大金川拭目收功,这里没有他的事,他要回京暂住,答应顺便一见端王、裕贝勒代报捷音。
二爷有了话震怎好不听?想了想小莲、小萱两位姑娘军中诸有不便,不如遣之偕行。
二爷怕麻烦,一切可由她们姊妹往求乌雅福晋转达朝庭。
当夜散了宴,他便札委了一名参将,率五十骑函送莎罗奔首级,并百十来名俘囚贼头目,拜了秦招打发他们于凌晨光景,跟随侠二爷和两位姑娘动身上路。
这时候纪翠在前军已经接管了军务,赵又秋无形中变成了监军,四先锋三猛兽合上章小玲刚好凑足八骑将。
纪翠率他们自当前敌,下令进兵十里。
明亮、富德左右翼同时并发,不数月工夫筑成所谓长围,三方面大军逐步移营,连成犄角紧迫噶尔厓。
贼受困水泄不适,计穷粮垂绝,索诺木终于挈众出降。
时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事也。露布人日达京师,弘历帝亲制四碑文志喜,一刻太学,一刻美诺厅,美诺即小金川;一刻乌勒围,一刻噶尔厓。
傅震特旨进封英勇公,纪翠积功独多,他和赵又秋各得列侯。大小金川之平,费时五载,糜帑无算,攻战之苦,备见史策。
纪侠二爷和小莲小萱,他们到了康定,不能不去看望傅震的夫人林燕、赵又秋的夫人万小宝,因此耽搁了十来天。
那些献俘的参将,军命在身自不敢延误,领五十骑兼程赶站走,等到两位姑娘到京,人家什么关节也都弄停当了。
弘历帝披阅了克复勒乌围捷奏,料得贼亡无日,他满心欢喜那是不必说。
端王弘晖、贝勒裕荣却因纪翠射杀莎罗奔功劳卓著,自居保举得人,他们叔侄是更快乐了。
纪侠二爷一到,便被裕荣接入恭王府做了座上贵宾,小莲、小萱也让端王福晋乌雅氏请去作客,还带她们进宫见过皇上皇后。
弘历帝对她们甚为称许,问她们是否愿意留宫庭当一名女官?
姊妹俩竟是毫无兴趣。
女孩子到底比男孩子占便宜,小莲、小萱姊妹不愿意当女官,皇帝却也没有办法牢笼。
×××
过去一些日子中,靠着端王弘晖、贝勒裕荣的努力斡旋,何歧西一帆风顺办了起复,却怪上谕指定回任镇江府知府,这算宦场奇迹。
何公子凤举对小莲感恩深重发愤图报,费尽心思精力报考了博学鸿词科,应考的全是文望彰著所谓知名之士,由各省官吏严格选送,为数多至千余众,经过钦点的大主考一番淘汰,披沙拣金只留三百人,然后弘历帝躬御太和殿,穷一日工夫亲自点试。
凤举有心人,志在众里夺尊,藉酬知已,本来装满一肚子经济,再加肯舍命苦拚,倒是难为他,居然一战抡元以第一人及第。
听到这般好消息,小莲姑娘地能够不得意忘形么?
何歧西已经动身南下,何老太太独留京居,老人家把小莲姑娘看做稀世奇珍无法估价,终日祈天祷佛,只等孙儿高掇巍科,她才敢去向人家开口。
老天有眼,凤举一举扬名,老太太竭诚过访郭少夫人林莺求婚。
莺自是未便担当,立即遗急足赍书哈密请示李志烈。
李老先生鼎甲第三名出身,他原是热衷名利的人,常以前面还压着两位年兄觉得不痛快,能招个博学鸿词科状头孙女婿当然开心,经过和家人一度研究,老夫人燕黛便派了少夫人郭小绿进京相亲。
小莲回来也只有十来天,妈忽然莅止。
姑娘的父亲李燕月有两位夫人,姑娘是赵楚莲所生,但自幼儿跟随小绿身边受业,所以她们娘儿感情更深,姑娘称楚莲婶婶,小绿反而是妈。
妈来了她猜到尴尬,别看她那末大方的一个女孩子,提起婆家照样也会难为情。
小绿约林莺联袂拜望何老太太,老太太置酒接风,凤举执子侄礼展谒筵前。看了他那英俊的模样儿,不由小绿不笑逐颜开千肯万肯。
这位少夫人出名儿的豪爽直谅,她相中了就是作得主当得家,她答应了何老太太姻事,这儿女亲家便算结成了。
过不了几天镇江府李心耕赶到,他是小莲姑娘的干老子,却受了何歧西祈托做了男家冰人。
裕贝勒裕荣毛遂自荐女家大媒。
小绿借用铁狮子胡同文武探花府择吉受聘,贺喜的贵宾光临那末多,小萱姑娘恶作剧,抄了卢储一首催妆诗遍示堂客,博得一片釆声哄堂大笑。
一纸抄诗由女花厅女堂客眼中,传到男客厅大人先生们耳里,立刻成了喷香新闻“李小姐巨眼识英雄,何状头多情联美眷”,闺门引为谈助,朝野羡煞风流。
到底那首诗是什么掌故呢?
根据南部新书记载,大意说李翱江淮典部,有个姓卢名储的进士来见他献书投卷,他的大小姐才高学饱雅称冰监,拜读了卢进士文章,认为此人必得状头。
李翱为人不俗,眼见女儿属意干脆便把她许给了卢储,而且还要明白告诉人家爱女讲过什么话。
卢储感深知已,攻读益力,来年果然状元及第,玉堂归娶喜极欲狂。
他的催妆诗也总是作得好,诗曰:“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逢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李小莲刚是李小姐,何凤举恰中状元郎。
在小萱姑娘原意就不过因为一个字巧,所以抄了那首催妆诗娱宾,藉博一笑,然而却不啻揭发了李小莲相夫秘密。
让她做妹妹的一胡搞,谁见到李姑娘谁也会打趣,尤其端王府的一班贵妇人口更没遮拦的,这一搅搅得小莲京师耽不住啦。
本来就因为帮了何歧西父子一场忙,闹得总督福崧斩首弃世,南京城文武全挨了一顿严重申诫,接着马骐——柳纪翠荣膺帝眷平地青云,郭少夫人林莺近来公开进出端王府,现在贝勒裕荣又做了李小莲大媒,大明镖局名气吵得太大,个中底细泄露无遗,大家都知道总镖头出林莺,乃是当年皇上布衣之交郭燕来的内助,而小莲、小萱、纪翠,小玲全属侯门女公子、阿哥。
像这般的显赫身份,再说设镖局当镖头为人保镖逐利,那实在有点混不过去。
端王福晋乌雅氏力劝林莺不要干,说是大金川拭目收力,福崧、国泰伏法,和坤黔驴之技已穷,可以不必再操心……
傅纪侠二爷来了他也反对再玩这鬼把戏。
经过莺与小莲的母亲郭小绿,采花府如夫人紫云数度商量,商定将大明局奉赠九位聘用的镖头掌业,莺暂时不离京,留备万一必要时应变。
既然有了这个决议,小莲、小萱便是没事人儿,趁一番风流佳话满城风雨中,小莲暗地不辞走了。
她一走,莺、紫云乃至纪侠二爷都不免有几句话埋怨小萱。
小萱这妮子别看她似水温柔,她可也是一个不甘人下的女儿家,来京都当了这数年小镖头总觉得受委曲,纪翠哥哥出满了风头,小莲姊姊显尽本领,只有她和小玲哥寂寞无阂。
她想小玲哥水里有作为,陆上撑不起好汉,无怪他事事虚心,我小萱未必不如人,为什么低头忍受闲气?何不假借寻讨小莲姊为由,我也去闯闯世面,逛逛天下名山大川,会一会风尘侠义。
人生无百岁,青春不再来,等到有婆家主中馈,葬送了胸中听学与凡脂俗粉同一下场,看来太不值得……
想着她就也作了准备,乘林莺出门的机会悄悄的溜。
小萱姑娘她是千手准提胡吹花的亲孙女儿,家学渊源本领何至于差?
人若不知足,富贵之外还有神仙,秦皇汉武都会做不死的迷梦,难怪小妮子会想入非非的。
她想傅家满门桃李以击技称雄,却没有一个人真懂得玄珠法箓,她小萱如果有幸得遇异人,学个两手儿倒海移山腾云驾雾,还怕没有机会吐气扬眉……
她抱着这一点妄想,巧扮俏郎君逛到三神山。
所谓三神山,一、蓬莱,二、方丈,三、瀛洲,又叫蓬壶、方壶、瀛壶。
山在渤海中,据说那里有很多仙人,楼阁宫阙全是黄金白玉做的,一切动物禽兽都长着顶好看的白色羽毛、却也还有那些驻颜不老之药云云。
像这般好地方,不去碰碰运气岂不是傻瓜?
事实上总还是姑娘天真过份,我们都知道世说海市蜃楼,假使你要欣赏这东西,那倒是不妨上那儿去看看,那些黄金白玉做的宫阙,动物禽兽都是白的,还不就是海气日光作怪?
真说蓬莱县有什么稀奇,最值得夸奖的姑算城北蓬莱阁,俯踞丹崖,檐牙高啄,颇有点飘飘然神韵,登临四眺,使人尘虑顿滑,此以外无足道也。
蓬莱县属山东登州府治,遥对辽东半岛,同扼渤海门户,可也是个兵家要隘。
小萱姑娘来到县城,不用讲先上蓬莱阁,在阁上着实流连了一整天,第二日开始到处蹈跶,怪却怪在到处有的是渔民,伹无半个神仙,于是她游遍了水村山郭。
这天足踏进玉版乡,离城百十来里,地方并不出名,可是颇饶林壑之美,外圈切近海滨,却偏有一弯穿村溪水。
姑娘沿溪行,忘路之远近,情形俨如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惟眼前没有桃花,夹岸只是千条万条向西垂杨柳,细雨鱼儿出,一双翡翠掠水飞,接引着姑娘望前走。
溪回路转,绿荫低处掩映着茅屋三椽,占地不大,也没有左右邻家,当户却有一片打麦场,场上晒着几堆落花生。
这会儿好像雨点更密些,里面出来一位老太太,五十岁左右人,布裙椎髻,青鞋儿小得似青菱儿,仪表安详,腰脚弥健,两只手左畚右帚抢着收花生。
雨越下越紧,姑娘来不及打算,赶紧奔过去帮助。
也许因为身上打扮得太华丽,老太太分明被她吓了一跳。老人家没开口讲话,她姑娘接走一草畚花生送到茅檐下给倒入麻袋里。
回头再来时,老太太摇摇手说:“不劳驾,少爷,你这鲜艳颜色的衣服糟蹋了可惜。”
姑娘媚笑说:“衣服没关系嘛,大妈,春天雨老年人淋不得,您请躲开,我做事顶快………”
三不管干脆又要了人家手中竹帚,老太太也不再客气,退到檐下看她忙。
几堆花生费不了多少手脚,三五趟往返便让收拾个一干二净,然后两手倒持着两只装得满满的大麻袋,笑嘻嘻说:“大妈,我可以替您拿进去么?”
她娇憨得好比一朵破蕾解语花,老太太不禁也笑了,笑着说:“少爷屋里待茶,老妇有事请教。”
她裣衽肃客进屋。进了茅屋是个小小院子,疏落落的有几块石头,一些花木,可是布置得颇有章法。
踏上台阶是堂屋,靠廊头偏左排个白木桌子,两旁配一对靠背椅。
老太太让姑娘堂角放下两麻袋花生,她便告了失陪往堂后去,再出来时手中端个茶盘儿,托一把瓦壶四个杯子。
姑娘急忙抢着接过,盘儿搁到桌中央,她拜手笑吟吟说:“大妈,您客气!”
笑得顶妩媚。
老太太睇着她慢慢说:“贵处,北京?”
姑娘笑道:“是的。大妈,您呢?”
老太太道:“我石家庄。”
姑娘笑:“哟,咱们娘儿同乡。我想嘛,您不像本地人……”
老太太道:“你贵姓?”
姑娘道:“侄儿博小萱。”
老太太问:“你是举子?”
姑娘一颗头摇得像兆鼓,媚笑说:“不是,大妈,您猜。”
她太天真,初次见面,男孩子怎么开口就叫人大妈,也还要表现得那么亲热?
因此,老太太就看透了她分春光,老人家笑笑说:“你这样年轻,那末干什么的呢?”
姑娘意图唬人,冲口便说:“我学保镖。”
老太太一点也不奇怪,微笑说:“你内外功都很到家,当个镖头那是委曲了。”
姑娘要唬人,到底还是被别人说得骇了一跳。
老太太又说:“我们这儿穷地方,你不会得了什么红货吧?”
姑娘道:“我是来观光三神山的……”
老太太笑道:“那你一定是上当了,就说海市蜃楼也不是随便都可以看见,有兴趣的话,起个大清早放流海上,也许有你的机缘。不过玉版乡决没有什么好玩,最好你还是早一点离开,今日相逢,总是难得,我要留驾便饭,作一夕快谈,明晨……”
话说到这儿,大门外进来一个小后生,短打扮土蓝布裤褂,脚底下八搭麻鞋,眉上负着两串铜钱,没打伞也不戴帽,头发和衣服全被雨弄湿了,走在院子里笑喊:“妈,青儿回来晚了……这位谁?”
目灼灼似贼直瞅着姑娘,老太太向姑娘笑:“小儿蓝毓青。”
回头又对小后生说:“见过傅镖头。”
小夥子抢步登阶,兜头作个长揖。
姑娘慌不迭还礼,他们彼此打量。姑娘看人家十六七岁模样,长眉毛,大眼睛,满面书卷气,个子却长得那末雄壮结实。
毓青说:“妈,镖头,请坐……”
褪下肩上铜钱,袖口里采出一本书放到桌上,翻身便去拿个小凳子。
老太太笑道:“你去换下湿衣服再来,我这就去烧饭。”
小夥子扔下小凳子,笑着化一阵轻溜烟,那样子分明练得很好轻功,而且还顶淘气。
姑娘心里不由欢喜,再看桌上书是一本孝经,笑笑说:“大哥念孝经。”
老太太笑道:“书还肯念,就是有点傻气,捕鱼樵采全都干,有了收获便往城里送,换几个钱养家,寒家有一匹蹩驴算是他的宝贝,来去总爱在驴背上看看书。”
姑娘笑道:“看来是一位孝子。”
老太太问:“你又怎样晓得呢?”
姑娘道:“孝经庶人章不说嘛,‘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大哥渔樵以谋菽水承欢,此孝之至者也。”
老太太不禁为之点首者再。
蓝毓青换了一身青布裤褂急匆匆又来了,衣服像是小了些,绷得身上紧紧的,越发显露出彪腹蜂腰鸢肩。
猿臂雄壮的人穿青衣特别好看,毓青那身材那肌肉也实在值得夸奖。
小萱姑娘目不转瞬直呆望着他,他还是坐了小凳子靠近老太太小脚边,仰着头笑嘻嘻的问:“妈,谈什么嘛?”
老太太笑道:“人家称许你像个孝子又肯念书呢。”
毓青摇摇头说:“孝,很难讲,假使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本性,那又有什么呢?肯念书还不过也是一种嗜好,高明以为如何?”
他瞧着姑娘说。
姑娘凤点头笑:“我赞美大哥的话。”
毓青又问:“仁兄年轻轻的出门保镖,对于窗下工夫不都放弃了么?”
姑娘笑道:“说书卷我的确浅薄得很,但是我也要领教,大哥您读书之暇是不是也练武哩?”
毓青笑道:“兄弟完全得力一个字暇,真讲起来还不过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
姑娘笑道:“您客气。请问,孝经人都说是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而作,又有人说出于汉儒之手,究竟那一说对呢?”
毓青笑道:“据兄弟所闻两说皆不对,孝经本意由于孔子,而见诸竹帛,则出自七十子后学,这一说似无可疑。”
姑娘又点了一阵头再问:“我再请教诗义。”
毓青笑道:“你怎么呢,怎么又扯到诗呢?诗,我可是真外行,那末我只好背书。钟嵘诗品序里说:‘诗有三义,一曰兴,二曰比,三日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釆,使味之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志也。’怎么样,我没背漏了么?现在是否应该让我问问你呢?”
姑娘媚笑:“我,恐怕不行,试试看啦。”
态度那么样从容,毓青猛然觉悟到她当是刚放下书本的人,经学不用考,必须找个不相干的才能难倒她。
他眯着眼皮儿直想,样子还顶俏皮。
姑娘可是真不怕,尽管笑吟吟倚着桌沿等。
谁知道他忽然笑起来说:“我念半阕词,你告诉我什么词,什么人作的。”
姑娘惊笑:“词……”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
毓青得意地笑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还好不太陌生,姑娘暗真叫一声惭愧,慢慢说:“词名踏莎行,作者秦观。”
她也很得意的笑笑。
毓青又吟:“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间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姑娘听着肚子里打鼓,红了脸说:“词名鹊踏枝,作者……”
毓青迫一句:“谁?”
姑娘窘煞了,敲敲头问老太太:“大妈,您说是不是南唐冯延巳……”
老太太笑道:“是的,那是第十二首一首的后半阕。”
姑娘如释重负舒一口气说:“我,我记得很模糊,词本来我不太会嘛。”
老太太道:“我晓得你高明。青儿,陪哥哥坐一会,要留心你的礼貌,别再东扭西扯瞎问。我上厨房去。”
说着笑笑向姑娘告辞,带着满面春风走了。
老太太走了,毓青就也坐不住,一会儿工夫,里里外外往返奔跑了好几趟,平常一回来总是随着母亲张罗,今天可是怕冷落了客人。
小萱姑娘看出他满脸尴尬,笑笑说:“青哥哥,我说,咱们要是谈得到一见如故,我是不是可以跟你一同上后面去帮大妈一点忙呢?”
毓青笑道:“你为人痛快我不敢反对,但是妈不会答应的。”
姑娘霍地站起来笑说:“不,我晓得老人家顶爱惜我,我赖著不出来她有什么办法……走嘛……”
毓青只好把她带进厨房,笑着喊:“妈呀,傅哥哥他一定要来帮您忙,也许他是肚子饿啦。”
老太太笑道:“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没有什么好帮忙的呀,哥儿。”
姑娘拍掌笑:“大妈,好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难得嘛……”
她卷起了两边袖口就待上前做事。
老太太笑道:“那末你也能够‘十觞亦不醉’么?”
姑娘道:“大妈肯喝我恭陪……”
回头看砧上排着一只宰好的公鸡,三不管便去拿起刀,点手儿又问:“这只鸡很肥,做三味吃可以吗?”
老太太笑道:“好吧,怎么做,你说。”
姑娘道:“红烧,白炒鸡片,肫肝配韭菜,怎么样?有三个菜尽够啦,等下再弄几张油饼,管饱咦!”
老太太笑着向地点头,她立即动手切鸡。
炒鸡片讲来普通,工夫却要在砧上讲究,刀下得不适当,炒出来不嫩。
别以为小萱侯门小姐什么不会,凡是傅家子弟门人,尤其是女孩子什么都得学,姑娘们过了十岁就得学女红、纺织、剪裁、缝纫、刺绣必须勤习,一到十五岁再说下厨房。
这两道门槛恐怕比读书练武还要认真些,所以老太太一瞧姑娘操刀的姿势,就又摸清楚了她几分春光。
掌灯时,厅上排上这一餐急就家宴,老太太教毓青开了一小坛子家酿瓮头春,拿大杯子向姑娘劝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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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3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檐下春雨未停,桌上灯红酒绿。毓青算破例,他也暍了三两杯,平常不沾唇,初试杯中物,酒落肚中作怪,口里絮絮不休。
他又开始问难姑娘,那是不用多说,说还不过背书。
姑娘有问必答,对答的大概总是没有错,毓青笑着必定要赞美她一声高明。
他老是用这两个子,姑娘听也听腻了,有了一点酒意,回波送睬,莞尔笑问:“大哥,元朝永嘉人高明字则诚,他有个很出名的南曲脚本叫什么?你知道。”
毓青瞠目莫对,涨得满脸通红。
老太太慢慢说:“哥见,你是说琵琶记?他不懂,我不让他弄那些蔽聪明乱意志的玩意。”
老人家话说重了,姑娘羞得垂下脖子。
老太太忍着好笑又说:“青儿,你可见很笨,平日直想观光大罗剑,怎么又会忘记了请教哥哥。”
毓青骇得跳个尺把高。
姑娘猛的抬起头,她也吓得怔庄了。
老太太从容不迫,摆摆手举起一衡杯酒一饮而尽,姑娘瞥见地老人家这只右手只有四个指头儿。
老太太顿下酒杯子,眼瞅定满面疑云的小萱姑娘说:“哥儿你不是北京人也不在旗,目前府上可能在新疆,你是前辈巾帼英雄千手准提傅老夫人的孙少爷。我没有猜错吧?”
毓青两个眼睛睁得灯笼儿一般太,立等姑娘答覆。
姑娘站起来回话:“是的,大妈。”
老太太问:“那末现在用兵大小金川的博侯……”
姑娘道:“是我的同胞哥哥,他居长,我老三。”
老太太道:“小萱是你的别号……”
老太太话老是讲到一半停住,姑娘不敢装糊涂不懂,她红了脸说:“贱名霓。”
这个大名也亏她实在捏造得快,但是一双聪明的眸子却在告诉人家撒谎。
老太太不禁笑了,笑着说:“你请坐。”
她又举起酒杯。姑娘赶紧伸手抢了酒壶,为老人家斟满。
老太太酒杯子碰到嘴唇边,摇摇头感慨万千的又说:“公曾祖玉翎公,少年得意壮岁挂冠,英雄盖代千古留芳,晚来采药阿尔泰山,修到地行仙境界,他老人家是顶有福气的人……”
叹口气暍了半杯酒,接下去又说:“令祖小雕公,受业峨嵋派青花老尼门下,出污泥而不染也不愧一世豪杰。说到你祖母,我简直不晓得应该怎么样恭维才好,譬之为河岳,比之为日星,我还觉得不够形容……”
又叹气又喝酒又说:“后一代数义勇侯宝三爷得天独厚,文武兼长,入仕为忠臣,在家为孝子,目下也不过四十来岁的人,他已经抛尽了利锁名缰……唉,天下英才孕育君家,富贵神仙双修福慧,谁家还能赶得上呀……”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又举起了酒杯。
姑娘再替她斟满酒,明知人家必有隐衷,可只是未便冒昧开口。
老太太呷口酒再问:“跟你一辈的听说傅震也很了得,还有谁?……”
姑娘道:“家祖慈联合杨郭马邓李陈林鱼几家人遁隐哈密,长侄儿一辈的差不多都是家祖慈门徒。其中李家燕月大爷,马家念碧大爷,郭家燕来二爷,李家起凤五爷都顶高明,太太们好的更多。和侄儿平辈的震哥哥算不错,马家纪翠哥哥尤佳。女的是李燕月大爷膝下的小莲姊姊,她的本领也不在震哥哥纪翠哥哥之下。”
老太太笑道:“这位小姐叫小莲,大概还有叫菊、兰、蓉,蕙的名儿了?”
姑娘不经意,率尔说:“是的,大妈。”
老太太笑道:“所以你叫小萱。”
姑娘脸上一片红,慌忙解释说:“大家都说侄儿像女孩子嘛……”
不解释还没有什么,男孩子未见得用不得花草命名,这一认真自圆,反而露了马脚了。
还好毓青不会注意。
老太太也不肯冒然揭破她行藏,笑笑又说:“你刚提到的,‘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说难得是真难得,可否使两手大罗剑,让我母子开开眼呢?”
姑娘笑道:“练得不好,我害怕弄斧班门,我的剑却也留在县城客寓里没带来。”
老太太笑道:“镖客岂有不带防身兵器之理?这可见你艺高胆大。没关系,青儿,拿我的剑来。
毓青巴不得妈有这一句话,他一耸身飞走了。
小萱姑娘辞无可辞,却不可却,再来也总是眼看毓青拿来的这枝剑,锷首茎坛甚有章法,古色古香像个宝物。
武朋友没有不爱剑,一时心喜她便接了剑,就筵前使开了家学秘传大罗神剑。老太太和毓青一旁屏息肃立,口噤神往惊喜不可名状。
姑娘没藏私,使完了一百零八手一手不漏,然后从容献剑。
老太太裣衽还礼。
毓青赶紧作揖打恭。
姑娘把剑放在桌上,等老太太坐下了她才归座,笑笑说:“剑太好了……”
毓青喜不自胜拱拱手说:“哥别客气,兄弟叹观止矣,禅门秘笈,果然不同凡响。”
姑娘笑道:“八仙剑六十四手演化一百零八手便成了大罗剑,严格讲该是道家剑不是禅门剑。道家说四人天外曰三清,三清上曰大罗。李商隐诗‘曾记大罗天上事,众仙同日咏霓裳’,大罗天可不分明是仙道的境界嘛,剑名大罗怎么能说是禅门秘笈呢?
人谓大罗剑是老祖师爷法明大和尚的看山法宝,其实大和尚受法于家曾祖玉翎公,因此大和尚不把此剑授与大门徒家外租郭阿带公,独传家祖慈一人。
大和尚先知先觉,他是晓得了家祖慈将来于归寒家,所以……世说异能绝艺不传女传媳,大和尚与玉翎公至交,为着为老朋友打算,就也未能免俗。”
说着她笑个花枝招展。
老太太问:“晚来懂得大罗剑法的是不是很多呢?”
姑娘道:“寒家老少男女大概没有不会,外姓长一辈的是马大爷念碧,李大爷燕月练得出神入化。后辈马纪翠哥,李小莲姊最好。”
毓青道:“既是外人也可以学的,我今天就要拜师……”
姑娘惊笑:“哟,你千万别胡闹,听我说,我反对世间所谓不传之秘,大罗剑你当然可以学,但是我自己也还没练到家,再来我年纪决不能比你大,说拜师岂不是笑话?我说,假使你有意去哈密走走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师父,出类拔萃,绝伦超群,三家叔纪宝三爷。他老人家是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和玉翎公合力栽培出来的奇才,胸罗万有,澈地通天,你能够北面而事之,哥,你想想看……”
毓青直摇头,眼睛觑着老太太。
姑娘又说:“自然你是不能离开大妈,我的意思,你可否奉母移家呢?”
毓青喜上眉梢,嘻着口对老太太呆笑。
姑娘又说:“人生何必逐名逐利,修其天爵,乐以人伦,便是地行仙。哈密好地方,山高皇帝远,耕牧由我,无虑饥寒,哥,你再想想看。”
明知毓青做不得主意,她是说给老太太听。
毓青到底忍不住,他笑喊:“妈,我们……”
老太太摆手说:“谁都知道千手准提幼得海盗窖藏富堪敌国,投奔地老菩萨那儿去,还用怕缺少了我们母子两人衣食?不过,将来可以,现在不忙,我要是没得到你父亲存亡生死滑息,怎么好轻离蓬莱县呢。”
不提父亲还好,一听父亲两个字,毓青立即垂下了一颗头,鼻子里一阵辛酸,泪珠儿挂上了眼睫毛。。
毓青为父伤感,小萱就也弄得愁重眉心。
老太大沉痛地摇一下头说:“萱哥儿,我们母子的隐情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数千里移居为的是避仇,今天我把话告诉你,因为府上跟寒家前代原有一段因缘。青儿姓张不姓蓝,蓝是我娘家姓,世住石家庄。你该晓得当年随延平郡王成功誓师海上,以福建沿海为基业,北击浙,南袭粤,捣瓜州,围南京,退守厦门,进略台湾的名将张名振公?……”
姑娘赶紧站起来拱手说:“侄儿听讲过。”
老太太点首说:“老将军便是青儿的曾祖父,和令曾祖玉翎公倾盖订交,约为兄弟。玉翎公遵师命弃官南下,暗助名振公及刘国轩等用兵东海,入海斩蛟,取沉没日久的有名儿红衣大将军巨炮,一鼓下澎湖,进袭鹿耳门。玉翎公当先破敌,死战克赤嵌楼,逐荷兰人,迫降贼酋揆一,功成身退,廷平王遗人遍觅不得。
康熙二十年,闽浙总督姚启圣,用台湾降将施琅计收复台湾,张氏挈家逊隐边疆,流徒无定,终于卜居西藏行商致富。
青儿父亲云阶为玉清公之幼子,受业黄叶老道爷门下,独得衣钵真传,艺成出山遨游行侠,路过谒先父请益剑术。入赘我家,小住十日他又出门行脚,一去十年不返。我年三十当头,等到他再归来石家庄团聚数载,我才有了青儿。
青儿还在褴褓中,他带我母子回去西藏拉萨,人未到家先闻噩耗,他的三个哥哥因被仇家构陷,蒙冤入狱,官人受贿,死之囹圄。
云阶闻变夜访仇家徐璧,徐璧头败惊逸,云阶怒极灭其满门男女二十一口,天亮又去邀集师门兄弟五人,意图尽屠拉萨汉、藏双方官吏,却为徐壁报官事泄受围,五兄弟战死其二。我断指负伤,云阶教三兄弟突围,速救他三位嫂嫂并侄儿等逃亡青海,命我负青儿急走入关,指定蓬莱县可以藏匿,以便将来他驾海舟来接。
当时围合势危,我怎么好抛下了他?可是他坚持我不走他干脆自刎,他是非杀徐璧及围捕的赃官不可。徐璧临场健斗,也还带着三个党羽,他们都是峨嵋派青花门下漏网余孽,身手都不太差。
因为云阶脾气躁,我不敢不听他的话,那时光我只好自保其身且战且走。
唉!哥儿,说起云阶他是真不愧一条好汉,藏兵多至五百余众,他在围中有如虎入羊群,横跳一丈直跳八尺,眨眨眼他手剪了三个藏官下马,几番扫荡五百藏兵溃不成围,仇人三党羽剑下亡身,恨只恨单单走了徐璧。云阶同时冲透重围疾追徐贼西去。
我看他脱了险放心,窜入深山躲过白昼,乘夜牧场盗马兼程赶路,一路上不免还有波折,且喜母子无恙安抵此间玉版乡,草创成家,一晃十五年。
眼前青儿足满十六岁,可叹云阶消息杳然,存亡未卜,生死莫知。哥儿,你说,老妇怎能不痛断肝肠……”
说到此泪下如雨。老太太一哭,小萱就也忍不住两泪抛珠。
毓青跪到老太太膝下说:“妈,您让青儿找爹爹去吧……”
老太太收泪说:“吩咐过不许你再讲这样话,走了你父亲,我不能再丢了你……”
小萱道:“大妈,告诉我伯父音容年貌,再给我一个凭执,我愿意代替哥哥踏遍天涯寻访老人家回来。”
老太太苦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儿家,我不敢劳驾。”
一听女儿家三个字,毓青霍地跳起呆望着姑娘发呆。姑娘急忙扯手帕抹眼泪掩住满脸绯红。
老太太说:“姑娘,你改扮男装实在不相宜,天下恐怕没有像你这样美的男孩子,我一见你就纳闷,最大的漏洞当然还是你的头发剃得不高明。”
姑娘不禁伸手摸摸头上青纱小帽。
老太太又说:“再则是你的言笑举动完全都不对。最后你率性闹进厨房,我雪亮明白了。本来我还不想点破你,只劝你不可尽管流连玉版乡,却因为你太过没有机警心,不说穿我担心你终不免出岔,所以……”
姑娘道:“我跟李小莲姊姊出门保镖常是男打扮,倒是没有出过事。”
老太太笑道:“那该是侥幸,不可为训。根本女孩子原不应干什么镖师,我不懂你怎么搅的。”
姑娘笑道:“我们那个大明镖局,设在京城外长辛店,明说保镖,暗中专门对付好相和坤殃民祸国残害善良。这数年来我们的确剪除了和贼不少鹰狗爪牙,同时却也保全了很多忠臣孝子。
这次我和小莲姊走了一趟四川,帮助震哥哥进兵大金川,回京之后,我们一群人底细被揭穿。郭家二婶子也就是我的舅母哪,她先退出了大明镖局,我与小莲姊自然也只好溜。小莲姊不知逛到那儿去,我是上了三神山的当才会跑山东,可是我得见您大妈一面,究竟我并没有白跑。”
她嫣然浅笑,回波睥睨毓青。
毓青一句话都不能说,他一直站着发楞。
姑娘又说:“大妈,要不许我往寻伯父,那就得答应我同去哈密。我想上城里找石匠打一块石碑,刻上您带青哥去哈密的隐语暗示留待伯父看,可不省得您老等?”
老太太笑道:“这办法你想得很对,将来我自己会办,你还是明天一早必须离开这地方,当然我是为你好,你可不要多心。”
老太太一再要撵小萱姑娘走路,姑娘弄得满腹疑团,她撒娇迫着老人家话讲明白,否则她就是赖定了不去。
老太太也是没办法,反问她晓得不晓得江湖上,有许多以邪术害人的左道异端?
姑娘不说不相信,她的答覆简单,四个字“邪不胜正”。
老太太解释说:“所谓法术本无邪正之分,用以济恶则邪,用以行善则正,为善必昌为恶必殃,这是天意人心,所以说邪不胜正,你要以为邪不能加害于正人君子那就错了。”
姑娘笑说:“我不能跟大妈争辩,我急着想知道的是这地方有什么左道异端?是不是能吞刀吐火,或且会飞剑斩人?”
老太太道:“也许比你所问的还要利害些,你也听讲过,以术使人变为畜类,然后付诸刀殂,咒妇女昏迷入梦,任意施以强暴……”
话听到这儿,姑娘蓦地起立,虽然扯不到怒发冲冠,可已是颜色大变。
老太太摆手说:“坐下,镇定点听我讲,离我这儿西去几十里路,地方士名叫鲨鱼窝,那水村里有个马家庄,楼阁连云,食客以千百众计。山林豪侠,草莽英雄,释子黄冠,妖氓术士,流品极为混杂。
庄主马天彪,据说是听水天魔干焉的末一个徒弟,广备海船,伪装富商,其实还是个坐地分赃的水陆大盗。
马贼为人残忍好杀,不但水里陆里本领高强,而且精通法术,谁要是触犯了他谁非要偿他一条性命。
像你这般年轻的漂亮人物,光临僻壤穷乡流连忘返,人必会可疑你是干什么的。有道作贼心虚,如果让马家人遇见的话,只要请教你一声贵姓,你就得认定了倒楣。
一秃真人、于焉妖道,梵王宫七尊者梵净山萧氏两弟兄,他们全死在傅家门人子弟手中了。
你姓傅还要自承保镖,姓傅的天下有,好武艺不能多,你这一冒昧露出马脚,姑娘,我真不敢忖度你有多大危险。
马天彪哈密大战漏网余孽,现在本境地头神,你可比羊入虎口,人家岂有不想为他师父报仇之理?你是千手准提老菩萨嫡亲孙女儿,金枝玉叶,白壁明珠,假使,万一,投入马贼罗网,那恐怕不是一死所能解决的问题,所以我必须赶你明天一早远走高飞。”
姑娘发了一阵怔,再来个惊奇的反问:“大妈,那末你又何必一定要守定这儿与贼为邻呢?”
老太太道:“我住此间十五年已成土著,安贫守份与世无争,先有我这三椽茅屋,后才有鲨鱼窝的马家庄。人家干人家的海盗,我管我的樵采耕耘,人富我贫,井水不犯河水,贼不会来找我麻烦这是一。
再则云阶当时为什么要我母子来此藏身,还说将来以海舟接我,我对此有个思量,刚刚讲过马家食客流品极端混杂,云阶他会不会派人潜伏卧底,等机会救我出海呢?……”
姑娘摇头说:“时间这么久没有消息,您也应该探探马家庄。”
老太太道:“有人来自会找我,我何必冒险找人。”
姑娘又摇摇头但没再作声。
一瓮酒喝光了,大家胡乱吃了两张油饼,时间不早,老太太先把毓青打发去睡觉,小萱帮忙她老人家拾掇厨下,然后娘儿俩上屋里盥洗更衣。
老太太还要强替姑娘剃个头,笑着说她个子够高,又不缠足,改扮爷们本来很容易,既然爱淘气就别顾惜头发。
此外还要时刻留心到言笑举动,装做就该装做成个样子,男孩子娇怯怯柳条儿似的那怎么可以……
几句话说得姑娘满脸上绯红,没讲话,咬紧榴牙儿眼睁睁对着镜,看头上让人家刮个露出一匝青皮。
老太太晓得她心里难过,给弄好了放下剃头刀拍手笑:“这才像个青皮小夥子,不要讨厌难看,难看省却你多少麻烦。女儿家最好还是别胡闹,大明镖局已经停顿了,你何苦再出来外面闯荡?明天上城里取了行李赶快回去,你准备进京呢还是即返哈密?”
姑娘撅嘴说:“丑死了,好意思再进京?”
老太太笑道:“我也认为你回去哈密是对的,到家该请安的为我叫名请安,该问好的给我问好,天可怜再挨个一年半载有了云阶的消息,我母子一定会去看望你一家人。现在我再给你梳头,慢慢告诉你我娘家是什么样人家……”
边说,边打开她的发辫接下说:“要说保定府蓝天鹅老武师,大概还有人知道,过去在北京城宣武门大街镇远镖行当事爷们全都认识老人家。”
姑娘喜道:“那可不少人啦,邓家三杰,化龙大爷,化鹏三爷,化鲲二爷,马家念碧大爷,都是镇远行镖头。家父和李家燕月大爷,他们也常上行里玩。这是说晚来的镇远行,再望前讲,家租慈跟这个镖行关系更深,行虽是赵振纲爷爷创办的,却靠家祖慈帮忙叫响字号,因此家祖慈也就是镇远行的挂名总镖头。”
老太太笑道:“家父的年龄跟赵振纲老爷差不多,比较千手准提老菩萨可要大好几岁,老人家五体投地敬服老菩萨一身奇技异能,老菩萨却也赞许家父一枝龙门剑不愧家学渊源。这是家父逝世后家母对我讲的,恨只恨我生也晚跟老菩萨一面缘悭。”
姑娘惊笑:“啊,龙门剑,顶难学的嘛,青哥哥是不是练得很好呢?”
老太太笑道:“别叫他哥哥,你十七岁,他刚满十六,至少你要大他几个月,你该是姊姊他兄弟。”
姑娘笑道:“我总觉得我小。”
老太太低说:“我欢喜你比他大……”
她给她结好辫儿梢,眼望她镜里俏影笑,姑娘没有理由也会难为情。
老太太手摸到她肩胛上,忽然微叹一口气走开。
姑娘便去端脸盆换来水,请大妈洗过手,娘儿俩促膝入座,底下又是一连串长谈。相逢恨晚谁也不想睡觉,不觉鸡啼破晓,天色微明。
毓青也总是一夜没睡好,天没大亮又不敢来敲门,这会见刚刚摸到窗儿下,老太太里面便叫:“青儿,快去喂饱你的蹩驴,准备送哥哥进城。”
姑娘笑:“不要驴子啦,咱们步行,几十里路嘛。”
老太太道:“那也好,是时候了,你就请吧!”
老人家声音有点异样,姑娘也就哽住了咽喉。
晨曦微茫中,毓青伴送小萱上路。
姑娘故意走得慢吞吞地,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盘诘毓青许多闲话,先查他拳剑刀枪弓马能耐,毓青可就是练也没练过弓马。
姑娘叹息说弓马当是练武的基本工夫,不学则落下乘,学必趁年轻着手,男孩子十五六岁才说弓马,那是已经太迟了,再耽搁下去恐怕没有练好的希望。说哈密是学骑射的好地方,劝他务要及早设法前往用功……
接着她就又问到鲨鱼窝马家庄详情,毓青的答覆是马天彪无恶不作,私设监牢,残害妇女,招亡纳叛,阴有异图。
姑娘再问庄里有多少妖人,毓青回说有三个白莲教术士。姑娘暗笑白莲教还不是那一套撒豆剪纸的把戏,那算什么东西?
她再问徐璧年龄容貌,毓青当然听老太太讲过,便又告诉了她。于是她再提出一个讨厌的问题,说假使徐壁恰也投奔了马家庄,问他母子是不是有很大的危险?
毓青怔一怔说,老太太向来不出门,人不容易见她,他毓青生长玉版乡,徐壁根本就不认识他。
姑娘笑笑不抬杠,话题儿却又扯到人家父亲身上,而且还要问得那末仔细。
毓青说妈常提醒他就怕他忘记,说爹爹高个子,瘦身材,左额角有一寸长的剑伤疤痕,欢喜穿青或黑颜色的衣服,爱吃鱼,好喝酒,讲话声音洪亮……。
姑娘紧记在心,说是此去哈密,一路上她要认真寻访,毓青自是喜之不尽。
他们进了城,毓青遵母命立即告别,一声珍重,彼此消魂。
姑娘回去旅店放倒头睡个大觉,下午出街上馆子用膳,顺便打听往鲨鱼窝路径。
鲨鱼窝小去处,马家庄可是人人知道,人称马天彪做马员外,居然誉为善人。
姑娘听着纳闷,她弄不清马天彪是个极狡猾大盗,落县境以内决不作歹为非,做案必在数百里外,家居却顶会市惠沽名。
老太太蓝氏怎么晓得马贼许多劣绩,那是她老人家黑夜到过马家庄两次,两次也只是伏在瓦上窥张,就都不敢冒险下地,所以能够侥幸无事。
傅小萱偏偏艺高胆大,她就瞧不起白莲教徒纸老虎、草长虫那些唬人玩意,决心一探马家庄会会马天彪。
为甚么她一定要去找麻烦?讲起来何曾没有她的道理。
第一她这番出来就要显本色露身手,不入龙潭虎穴,岂不是辜负初衷。
第二马贼残害婚女,私设监牢,她认为不往营救那是耻辱。
第三她妄冀徐壁果在那儿,想一并歼灭他为张家夫妻母子除去心腹大患。
总而言之,好名心,行善心在躯使她招灾惹祸,这一去险些儿没葬送了一条生命。
她是黄昏时光离开蓬莱县城的,二更天竟闯鲨鱼窝,找所在换上一身夜行夹裤薄底快靴,,藏起包袱,背插吴干宝剑,口含押忽大珠飞进马家庄。
当她上屋那一霎那,路旁一株大树上下来一个人,取去了她藏在树根底下的包袱。
取走小萱姑娘包袱的,正是和蓝氏老太太母子阔别十五年的张云阶。
当年他追杀徐壁离开拉萨,后来反而被徐璧纠集四方伏埋的党羽赶得无地藏身,他走过青海、新疆、云、贵,到处伏匿深山大泽,茹毛饮血,备尝险阻艰难,就是这样苦渡了十五年寒暑。
日子长久了,徐璧渐渐放松了他,他也感觉到敌人在边陲的势力太大,不如躲避入关。
这时候他养成了一部非常美好的落腮五缯长髯,肌肤变色,面目全非,利用留下的乱蓬蓬鬓发,弄个铁箍儿压在额上,换一件悬鹑百结破道袍,打起一双赤足,他改扮了一个疯疯颠颠的行脚道人,托钵沿门逶迤东来。
前三天他混进蓬莱县,硬起头皮强闯马家庄,冒称峨嵋派门墙弟子,演几手善天女神剑博得马天彪信心,假以礼貌,待之上宾,他也就放胆住下了。
云阶为什么要偏要闯虎口不去找蓝氏?
他为人谨慎,闻知马贼阴怀异志,纳叛招亡,难免严防走漏风声,势必注意入境外人,不先去稳住他,可能引起人家疑忌,底下什么事都不好办,玉版乡近在咫尺,早晚可见妻儿,忙又何在一朝,所以……
他来马家庄一晃三天,探得群贼中恰就有徐壁的朋类,还好他们都不能辨识他。
他自称柳道,讲一日四川话,疯意十足,因此也就没有谁理会他。
这天马天彪接见新进的一个姓胡的女强盗,长得十二分冶艳风流,年纪大不了二十岁,穿的是一身红,手中一枝剑却又使得穷极变化。
马贼乍赌丽人,惊诧欲绝,傍晚置酒高会,曲尽殷勤。
女强盗颇像出身娼寮人物,酒力好,歌喉尤佳,豪饮消人魂,媚笑勾人魄,那就说不清疯狂了多少贼人们,结果闹得满堂淋漓大醉。
马天彪和三个所谓白莲教术士,他们都差不多醉到人事昏迷。
张爷云阶也是被邀陪座之一,他本来能喝,可只是末敢启量,中度怯饮,冷眼旁观,窃喜有机可乘,等到马天彪被抬进内室休息,他便也告退回去下处掩门吹灯就寝,挨近二更天跳窗上屋溜。
心细的人步步都有计较,出来了还是不肯就走,悄悄上树藏身,目的在要看看有没有贱人尾随追踪。
那知上了树刚刚爬定,望下面东南角斜坡闪出一条黑影,张爷倒真是骇了一跳。定睛瞧这个人鹤行鹭伏而来,脚底下竟是那么快,眨眼已到树下。
张爷心里想,你可千万别找我开玩笑,那是你自找麻烦。
这个人可是怪,他不过借重了这株大树掩蔽,换上紧身夜行衣服,好像个子并不大,身手却又那么矫捷雄健,瞧他三脚两步踅向马家女墙边,蓦地一蹲身,居然窜登三丈高檐牙不见了。
张爷发了一阵怔,料到必是刺客,马上里面将有一阵大乱,奇却奇在等了半天一点消息没有,张爷到底不放心,他下了树回庄。
张爷云阶认为庄里出了岔,难免惊动马天彪,此贼狡猾无比,假使疑及潜伏内应,查点一下食客人数,他张爷新进人物,人家就未必相信得过,偏偏深夜不辞而出岂不糟糕?所以他要回去。
既然回来那能不想察看究竟?走壁飞檐绕屋巡逻。
他虽是个五十零岁的人,伹自幼儿轻功学得到家,更加十五年来流亡深山大泽,整天跳屋越涧与猿猴麋鹿为伍,不知不觉中锻链个身轻似燕,脚底下捷拟狸猩。
马家庄占地很大,马贼阴谋不轨,庄里广设机关,有个楼叫观海楼,高耸入云气象万千,那是最容易惹人注意的所在。
事实上却也真是个紧要去处,里头饱藏多少年作海盗规掠来的异宝奇珍。
楼凡三层下为水牢地狱,楼上走马回廊,尺寸间都是陷阱。
张爷人隐楼檐头,耳听下面那个女强盗亮着声音讲话:“我上屋前后查过,贼只有一个,抓住了就算。你们家员外醉了,吵醒他倒不好。那机关叫什么名儿,是否是很坚牢呢?”
一个沙喉咙的男人笑说:“员外起的名金刚手,三位老道爷号它紧箍儿,我们比做铁钳子,误踩了一层楼的翻板,落下二层楼半空里便要套上这消息,真像三把钳子。
第一把钳子分毫不差必定夹住腰,不由人不用手推、劈,这一来第二把钳子就会兜胸搭背捆上他两手。
第三把钳子出来再钳紧两条腿,不动倒还好,越动钳子就越紧缩,就说神仙恐怕也逃不了呀。”
女强盗笑道:“那你们大可放心休息去啦,等明早回员外知道不迟。夜深了,再见。”
她把三个贼奴才全给送了下楼。
云阶暗笑这女强盗不是好东西,她大概陪着马贼睡,总必是不愿意人打搅好事。
笑着他又上别地方打了一转,到处一片静寂,眼见暂时当可无事,于是决计尽速跑一趟玉版乡。
重新溜出马家庄,却也不过三更天气,顺便带走树根下刺客的包袱。
他的脚程快,几十里路没费多大工夫眨眼赶到,找到了孤零丁的三椽茅屋,辨认打麦场上倒竖的一块长石头,上面放一只破碗。
这都是当年分别蓝氏时,仓卒说好的标识。
心头一阵狂跳,三不管翻过黄士短墙,院子里压低声唤:“玉蓓,玉蓓……
老太太屋里没敢响,抽出枕头下宝剑,开开门人却由窗户上出来,张爷急忙说:“太太别慌,是云阶……”
蓝氏算听清楚了丈夫声口,手脚同时发软,扔下宝剑,人跟着跪倒地上。
云阶抢上廊头,搀起地也就讲不出了什么。
因为宝剑堕地惊醒了毓青,他赤着双脚窜出北屋。
蓝氏真怕误会,颤抖着赶紧叫:“青,你爹爹……”
毓青那边怔住。
这边云阶放松了太太,张目看对面站着一条黑影子,身材相当高。
他扑过去抱住毓青,哽咽着说:“孩子,你这么大啦……”
毓青头滚在父亲肩膀上,忍不住泪若崩泉。
蓝氏拿了丈夫带来的包袱走进屋里。
屋里点上了灯,蓝氏无意中看到放在桌上的包袱散开,她想给重新包好。
天晓得这一动手整理,老人家猛可里骇个老大一跳,瞠目瞧里面一套春罗夹袍子和宝地纱马褂,正是傅小萱姑娘穿的行头。
蓝氏惊叫:“哎呀,你这包袱那儿来的……”
张爷觉得浑家声昔有异,拖着毓青三脚两步抢进问:“怎么样,太太?”
毓青霍地扑过去夺了袍子,直着两眼看,吃吃地说:“妈,是姊姊哥哥的……”
张爷听不懂心里打鼓。
蓝氏说:“云阶快讲,你到底怎么得到的?”
张爷说:“是一个夜行人上马家庄干么,把这包袱藏在树根下,我由庄里出来刚好看到,顺手带回。这个人落观海楼,被一种机关叫什么金刚手捉住……”
两句话吓得蓝氏肝胆进裂,她差不多是哭起来间:“云阶,她,她死了……”
张爷赶紧说:“没有,这会儿还夹在机关上。因为庄里上上下下全喝多了酒,马天彪和三个妖道醉得更厉害,有一个漂亮的女强盗,她不让那看守机关的小喽罗大惊小怪……”
毓青叫:“爹爹,我们必须赶去救她……”
蓝氏说:“云阶,你是不是已经入了马贼的夥?”
张爷道:“当然我是假投降。”
蓝氏说:“好,现在一切不及细讲,简单说,这个人是千手准提胡吹花的孙女儿,来我这儿住过一宵,她为我母子冒险,我们……你火速回去,务要设法保全她,我跟青儿随后即往接应。”
张爷说:“你母子别动,动管保害事。庄里贼人有的是好手,我们去三十个人还怕无济于事,可以计取不可力争,既然如此我这就走……”
说走就走,扭回头腾一步人去无踪。
×××
小萱姑娘年轻气盛,眼底无人,她当时跳进贼巢,鬼使神差,偏偏要让她摸上观海楼去了。
翻下危檐,人落第三层楼走马回廊,脚下踏虚,误投罗网,悬空里突出一道铁钳子夹住她柳腰肢。
紧切里发了慌,两只手运足气力急劈钳子,她用了猛劲儿。那知道好家伙反而箍得更凶,姑娘几乎被箍得闭过了气。
同时上下再出来两道同样的鬼东西,缠上她两只臂膊连两条腿。
姑娘算完啦,叹口气闭上双眸,耳听一连串铃声响过,下面上来三个贼,他们打着灯笼见,扬着手中单刀、铁尺,哼喝着赶到,灯影里三般兵器一齐上。
蓦地一声娇叱:“不忙……”
声音恍惚顶熟,姑娘不由睁开眼,几步路闪一缕红光横截群贼,群贼唱诺后退。
来人是个娘们,她熟视姑娘,姑娘定睛看地,她竟是红娘子胡绮春。
冤家路窄,姑娘认了命。
红娘子回眸向群贼媚笑:“一个小伙子嘛,算不了什么,你们跟我来。”
她居然把三个小喽罗带走。
姑娘满肚子纳闷,红娘子在那边楼厢房门口对贼讲的话,张爷云阶伏身檐头听见,姑娘却也听到,就猜不出人家安的什么心。
死不怕,怕受辱,姑娘想到极端,忍不住伤心落泪,她是侮之晚矣。
小萱姑娘陷于绝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就难怪她心里不好受。
凄毋中却还明白脚底下又来了人,一股猛烈的香味扑鼻沁脾,是红娘子去而复至。
拧身腾空,左手搭住铁钳子机关高头垂轴,右手晃亮火摺子,详细察看这恶毒的消息机巧构造,嘴里轻轻说:“我还懂得这鬼把戏,可是我必须有宝刀、宝剑……”
接着又说:“小萱妹妹,你怎么搞的嘛?这里到处都是埋伏,你又没有你纪翠哥哥那般见识,何苦来瞎冲盲撞……我这就去找家伙,你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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