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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凌妙颜

[入库] 柳残阳《荡魔志》又名《金色面具》、《金面侠》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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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 09:37:46 | 显示全部楼层
  九、紫芦荡 雪中狼

  有些艰辛的站了起来,唐洁用手轻揉麻痹了的手脚,龙尊吾心想助她却又转身往外行去。
  于是,就在转身过去的同时,穴外,朋三省的吼声已震耳的传了进来!
  “我啃他个妹子,那魔眸教人的尸身怎么不见了,莫不成变成鬼了?”
  醉壶公也沙嗓子大叫:“你看,这一滩滩血滴洒着延展而去,这小子竟然没有咽气,快,追!”
  叫声倏停,而衣袂兜风之声迅速远去,龙尊吾一步抢出洞外,却又似有警惕的收住去势,靠在石壁上默默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唐洁轻轻走了出来,看了看龙尊吾,似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目光定定的投注在侧方一堆突起的新坟上,龙尊吾的金色面具冷酷如旧,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知道他心中必然十分烦躁。
  时间流逝,半个时辰之后,两条人影又自巨石那边掠回,大冷天两个人额上都是一头汗,朋三省用手一抹,恨恨跺脚叫道:“老弟,那魔眸教的瘦小子跑了,血迹一直拖滴出两里地外,但血迹中断处却又连个鬼影都没有!”
  醉壶公易欣似有所思,沉缓的道:“魔眸教的混账都有几下子诡诈手段,我们一定被那家伙用声东击西之计诳了,可是不知他用的什么鬼法儿!”
  朋三省“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愤怒的道:“找了老久也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莫不成他们化作了一阵风飞了?真是可恶可恨,再发现他老子要抽他的筋,剥他皮!”
  龙尊吾冷冷的道:“罢了,易老哥,这里隔最近的市镇还有多远?”
  醉壶公想了想道:“三十里地,此刻出发,约莫可以赶到那里吃中饭,那是个小小的集镇,在山区的边缘。”
  龙尊吾道:“那么,我们走。”
  朋三省不自觉的瞧瞧缩在龙尊吾身后的唐洁,唐洁羞怯的垂下头去,双手有些抖索的紧扯着白狐皮裘的襟缝。
  龙尊吾也已发觉,他略一沉默道:“我负着唐洁姑娘走,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朋三省嗨嗨一笑,一拍醉壶公肩头,二人拔空跃起,临掠出去的一刹那,朋三省侧头朝那堆新坟唾了一口,吼道:“便宜你这杂碎!”
  霍的转身,龙尊吾右手一拉一兜,唐洁已“嘤咛”一声伏在他的背上,几乎刚刚伏下,龙尊吾已飞跃而起连连闪掠追去。
  白茫茫的远山,灰蒙蒙的群峰,空气冷得似要撕裂人们的肌肤,紫芦山区的景致写在人们身上的是无比苍凉,天和地是那般凄渺。
  三个人已并肩而行,朋三省口中呵出阵阵的白气,大声道:“到了那个岛——呀,不,到了那个小镇,咱们得好好洗热水澡,痛痛快快的吃喝一顿,呵呵,我已经有三十来天没下过水了……”
  醉壶公脚下如飞,笑道:“洗澡你去,老汉平生最厌的就是洗澡,麻烦透顶,至于吃喝一顿老汉却是大大的赞同,只要不是自掏腰包……”
  说笑着,他们越过一个个山脊,一座座大小的山岭,陡地,现在,前面是一块约有三四里地,不算太整齐的平原,平原尽头山峦挡着,四野有簇簇紫色杆子翻着白头的紫芦荡,白雪紫芦,越见萧索。
  龙尊吾低沉的道:“这是紫芦,此地的特产。”
  醉壶公笑道:“越过那道山再去五里地就到了平原了,这奶奶的山区,若不是有些草药兽皮好购,老汉一辈子不来也不会想来……”
  朋三省大笑道:“你是命苦……”
  他们谈笑风生,唐洁却紧伏在龙尊吾胸背上,她悄悄将面颊贴偎,男人特有气息在她呼吸间沁入心底,她的心腔跳动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微妙得火辣辣的有些像饮了酒在陌生的环境中饮得微熏,兴奋,但却带着点悲凉。
  奔着,驰着,龙尊吾可以感到背上的人剧烈的心跳暗中急促的呼吸,那呼吸有温温的热,柔柔的吹拂在他的颈侧耳边,隐隐的,宛如春天的和风,而和风里尚搀揉着淡淡的百合花香,那香,幽默而含蕴着丝丝缕缕的哀怨,就如她的人一样,幽默而含蕴丝丝缕缕的哀怨。
  进入这片刻到处生着紫芦的山区平原,在北风刮着白头的紫芦哗哗起伏的当儿,龙尊吾的金色面具忽然朝四周旋视,稍差一步,醉壶公易欣也有些紧张的放慢了步子,朋三省愕然的道:“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
  醉壶公压着嗓子道:“狼!”
  “狼?”朋三省舐舐嘴唇,道:“用不着提心吊胆,风向是顺着咱们这边吹,等那些狼老二闻着气味咱们早已出了山啦!”
  他正说到这里,一阵隐约的嗥声遥遥传来,嗥声悠长而凄厉,似在号哭,醉壶公低促的道:“大概就在那片山脊的后面,老汉听过这种狼王的吼叫声,看样子这一群不会少了,我们加把劲紧赶几步!”
  三个人迅速穿越过簇簇的紫芦,在雪上奔跃如飞,龙尊吾头上赤发迎风飘扬,双肩却水也似平,他低沉的回首问:“唐姑娘,你在紫芦住了很久,可曾听说过狼群之事么?”
  唐洁将小嘴凑在龙尊吾的耳边,悄细的道:“听说过,但狼群除非是饿极了,或者闻着血腥味,在平时它们是不大攻扑人类的,不过,我听说紫芦山区的狼群十分可怕,每一群多的有几千只,少也有五六十只,它们体健齿利,性情凶悍,如果孤身进山的人遇上,后果实在不堪想像。”
  龙尊吾吸了口气,奔行更快:“紫芦山区还产狼?”
  唐清低低地道:“不,但是天寒地冻,地上找不到东西吃,它们便往往成群结队的从中条山深处往四下流窜,在这种情形下最可怕……”
  于一侧奔行的朋三省突然怪叫一声“呼”的打了个转子停下脚步,一只独眼睛瞪得宛似铜铃般的向右边的山脊盯着,嘴巴也张得老大,醉壶公易欣叫道:“喂,还不快走,你在发什么愣?再迟了可就——”
  易欣的语声像被一只拳头猛的塞进喉咙般噎住了,一双老眼也睁得似欲突出眼眶,前行的龙尊吾微一侧头,已发现右侧的山脊上竟有一个灰色的身影如飞丸泻般朝自己这边飞奔而来,他的后面,狼群的嗥叫号吼声响成一片,也如潮水似的紧跟着移近,朋三省猛一跺脚,大惊道:“这个晕头东西迷糊了,狼追的是你可不是他们,你他妈哪里不好引,专往这里带,我啃你的老妹——”
  龙尊吾冷冷一哼,道:“他当然往这边带,否则就失掉这冒险的意义了。”
  朋三省独眼迷惑的一眨,尚未及说话,醉壶公易欣已失声惊呼道:“可不是,那小子手上竟然还拖着一大块肉,血淋淋的肉……”
  说话中,那条灰色人影已绕着圈子向一边掠去,看得出他是在布设一道包围的半圆!
  随着那人影的奔驰,山脊上,天爷,已在刹那间出现了千百条灰、青、与黄色的狼群,只只利齿森森,眼碧齿锐,形像凶残暴戾无比!
  朋三省咽了口唾沫,低呼道:“乖乖,我的老天,怎么一下子就是这么一堆?”
  龙尊吾背上的唐洁虽然久居紫芦山区,但看她那惊惧的表情,大约也是头一次瞧见这等光景:龙尊吾一面与朋三省、易欣二人继续奔驰边道:“易老哥,脱得掉么?”
  易欣喘着气道:“难说呐,试试看吧……”
  朋三省大吼道:“你们先走,老子先去干掉那引狼来的王八蛋!”
  易欣把拉着他急道:“你是自己找死,这等节骨眼哪里还顾了这些?”
  就在儿人说话间,山脊上的狼群已经涌潮般层层涌来,不但如此,山脊的转角处,紫芦荡里,也不知在何时出现了千百狼影,在一片号嗥中只见雪花飞溅,只闻兽爪沙沙组成一幅惊怖震骇的图画!
  醉壶公易欣长叹一声,废然道:“惨啦,脱不掉了!”
  一抹头上的汗,朋三省三把两把将衣裳扎好,火暴疑的道:“那就不用跑了,操他娘宰他一通再说!”
  龙尊吾望着滚滚而来,狼头汹涌的狼群,是那么无边无际,整个山脊平原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完全被群狼占满,似泻地的水银来势又快又急!
  现在若要硬闯,势必得落在狼群之中,但如停住步势相待,则无数的狼群又如何宰杀得完,龙尊吾一咬牙道:“我们等!”
  朋三省大叫一声,“哗啦啦”解下他缠在腰际的五节九菱鞭,一把短刀也拔在左手,醉壶公易欣掂了四棱棒子,撤着牙道:“可不得了,咱们四个人只怕不够几条狼吃的,唉唉,活到这一大把年纪自信平常也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死得这般凄惨儿倒是可悲加上可叹……”
  龙尊吾没有说话,他将腰上一条银色丝带解迅速而结实的把唐洁捆在背后,隐隐中他觉出唐洁正在不可抑止的颤抖。
  “不要怕,唐姑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成不成固有定数,却也靠我们自己……”
  唐洁感激的点头,语声抖索的道:“我……我……不怕……在……在你身边……我有……安全感。”
  龙尊吾心中微喟,双手垂下,双目闪闪的凝着自四面八方接近的狼群,此刻他除了狼,除了毒,再没有别的了。
  朋三省大口咽了口唾液,喃喃的道:“壶公,你不用忏悔,一定是你上辈子作了孽得罪了这些狼爷,它们才会找上你当做美食一餐,你虽然瘦,又脏了点,但它们不会介意的……”
  醉壶公咂下嘴巴,恨恨的道:“老弟,你不用光说老汉,老汉活了偌大大把年纪,死不为夭,只可怜你们正当壮年便当狼吻,实在凄惨。”
  嗨嗨一笑,朋三省正要说话,却蓦地暴吼一声,身躯风束似的急旋,在急旋中,他的九菱鞭哗啦啦扬起猛砸,一条先行溜来的青毛巨狼已头碎骨糜的被撞出一丈多远!
  醉壶公易欣大叫道:“我的亲老子,可来了!”
  叫声中,狼群里前面的数十只灰色巨狼已张牙舞爪的嗥吼着扑到,易欣四棱棒子泼风般猝点急行,呼呼呼的破空声里,七八条大狼已惨号着东抛西落,血肉横飞!
  同一时间,龙尊吾尖叱如啸,“嗖”、“嗖”之声剌耳已极的响起,金芒暴闪中,阿眉刀的锋刃已斩飞了二十多颗狼头!
  于是如浪如涌的狼群,波波层层的扑了上来,于是,在入的叱喝中,在兽的吼号里,只见狼影翻飞摔跌,血溅肉靡,纯钢四棱棒子砸扫如雨,呼声捣舞,九菱鞭化长龙盘绕,旋周卷荡,雪亮的宽刃短刀起落如电,纵横闪掠,而阿眉刀的金光如练,仿佛烈阳的万道亮光赤焰滚动飞舞,上贯九天,下入碧泉,刀锋所在,凶狼纷纷染血横尸,这是一场罕见的人兽之斗,残酷而恐怖!
  朋三省身上溅满了狼血,他这时一鞭斜飞了一条巨狼,大吼道:“老弟哇,他妈,这些畜生到底还有多少?”
  一侧的醉壶公正好砸翻了一头,他左掌回劈,已活生生将另一头狼震得滚倒雪地,沙音嗓子回道:“无边无际啊,就和上潮的海水一般无二……”
  在五步之外,背负着唐洁的龙尊吾赤发飘扬,抖舞得似团烈火,他的阿眉刀纵闪如金蛇冷电,眨眼间十头凶狼竟在他快刀反旋之下同时毙命,满身的血,满身的腥,他沉着气大叫:“二位快靠在一起成三角锐锥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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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 10: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巧求焰 计履安

  在龙尊吾的冷厉喝叫声里,他披肩的赤发飞扬,猛一挫身,刀刃映着一溜寒光暴翻,七只掀唇利齿的大青狼已被活活剖开膛,在漫天的血雨肠脏洒溅中,魅鹰朋三省九菱鞭横空兜飞了两头黄狼,大叫一声倒旋至龙尊吾身边,左肘倏掠,窜到他腿边的一只小青狼已在脊背上翻开了一条可怖的刀口,嗥号着滚倒雪地。
  四棱棒子一阵急砸快打,在狼头的骨骼碎裂声中,醉壶公易欣也须眉俱张的靠了过来,在这种紧要关头,朋三省犹不忘他的俏皮话儿说:“我说壶公,这阵子一活动,可就不太觉冷了吧?”
  醉壶公风火眼一瞪,抖手扬腕,又是一头大灰狼叫着被横扫出去,他一舞那柄蓝钢铸造,凌锐犀利的四棱棒子,大吼道:“再等一下你就不会这般松散了,你块头大,这些四脚畜生必然对你最有兴趣!”
  两个人边出手如风,边还讽来损去,龙尊吾却冷漠的注视着自四周八方滚滚而来的狼群,灰黄的毛皮有如一波波灰黄色的浪潮,汹涌在山脊、雪地、与芦荡之间,像是永远没有尽绝,永远没有息止,狼群凶悍的前仆后继,而被杀死的狼尸却又被后来的狼群争夺着撕咬分食,沾着血的毛皮在空中飞舞,肌肉的攫裂声搀合着骨骼的咀嚼声,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冷瑟的空气里,好残酷,好凄厉。
  伏在龙尊吾背上的唐洁全身抖索得厉害,她双臂紧紧搂着龙尊吾的肩头,一张如画的脸蛋惨白如纸,连那嫣红小巧的嘴唇也变了颜色!
  朋三省已经开始汗透重衣,他微微喘着,身形做着幅度极小却又巧妙无比的闪挪,一面沙着嗓子大笑:“好乖乖,老子刀头舐血了二十来年,会过多少英雄好汉,他娘生着两手两脚的哥儿们撩不倒老子,却叫你们这些畜生坑得不轻!”
  醉壶公易欣猛然转身,四棱棒子笔直戳穿了一头大灰狼的肚腹,他用力抡开,偏棒又砸扁了两只狼头:“这才叫恨,将来你大伏堡的兄弟伙想为你报仇都找不着主儿,没想到老弟你却裁在那些四脚太岁的肚皮之……中!”
  朋三省暴叱如雷,双脚绞飞而起,一只青狼满嘴利齿粉碎,另一头却被足尖生生踢破了两眼,两只凶狼负痛相撞,又同时抢扑成了一团。
  朋三省“嗨”、“嗨"笑道:“我他娘就是这付吃生米的脾气,你这畜生想算计老子,老子也不能将你轻饶。”
  醉壶公易欣迅速抹了一把汗摔弹出去,左手一晃倏翻,一头灰狼闷嗥一声,“噗”的瘫伏在雪地上,他干着声音叫道:“老弟台,只怕咱们这英雄好汉,撑不得多久了:”
  两个人叫着,吼着,宰杀着,却掩不住语韵心绪上的焦虑凄惶;龙尊吾一言不发,金光灿然的面具上映闪着溜溜冷酷的光彩,阿眉刀纵横如飞,宛若极西的流星闪掠于天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刀锋割破空气,带起连串的,尖厉的“嗖”、“嗖”之声,而就在这些可怖的呼啸声里,狼尸翻滚,血雨迸溅,惨嗥厉号起落不息……
  魅鹰朋三省伸出舌头舐舐干裂的嘴唇,有些气竭的吼道:“老子……至少也砍下两百多头了……壶公,你呢?”
  醉壶公易欣四棱棒子扫打如泼风骤雨,提着嗓子叫:“不多……约摸也有个两三百头……倒是龙老弟凶得紧……看,他那把刀,天爷,只怕五百头只多不少……”
  龙尊吾没有说话,一个劲舞刀如虹,猛斩狠劈,狼血溅得他全身尽赤,连背上的唐洁也几乎成了个血人。
  身形有些浮晃,朋三省连砸五狼,张着嘴巴直喘:“壶公,还有多……少?”
  醉壶公眼皮子一撩,吓得又急忙将视线收回,冷不防裤脚“嘶”的一声被一头凶狠的森森利齿啃去一块,他怪叫一声,飞脚将这头青狼踢滚,瘪着嘴道:“惨了……咱们宰杀了这一阵……像是……像是只在海里舀了一碗水……连个水花也不荡一下……”
  朋三省活上猛一泄劲,一头灰褐色的巨狼风一样扑了上来,朋三省暴喝如雷,左肘猝横,抹着这头巨狼的喉咙过去,一蓬热呼呼的狼血喷了他一头一脸,庞大的狼身斜着摔出,朋三省也刹时将一张黑脸染成了朱红。
  醉壶公易欣呵呵大笑,身形急转中再瞥一眼:“老弟台,你如今可美得奇哩,面若丹朱,眼似铜铃……”
  朋三省顾不得擦拭,一面又再应付续来的滚滚狼群,边大叫道:“壶公啊,你老也不见得俏,那边裤脚再往上一截,你老就可以直接下河里摸泥鳅了……”
  醉壶公易欣咬着牙,喘着气没有答腔,于是,三个人沉默着以手中兵刃与蜂拥不绝的狼群做着生死之斗;狼群的利齿有如一排排细小却尖锐的匕首,狼眸中碧光闪射,阴森狠历,而凶恶得慑人心魄的吼叫嗥号之声宛如鬼魂的啸哭,如此惨怖又嘈杂的钻进人们的耳膜,像一双魔手,一把乱丝,拂不掉,撞不去,惊心迷神!
  叠叠的狼尸,纵横的肠脏,雪白的大地上印着殷红的血迹,争斗仍然继续着,这场争斗却必将有一个结果,必将有一个了断;看情形,这场人兽之战,兽的方面已占了绝大的优势!
  慢慢地,慢慢地——
  龙尊吾的汗水亦浸透了他银白色的紧身衣,唐洁的感觉最为敏锐,她惊恐的伏在那宽阔而湿漉漉的背脊上,强烈的汗味渗入她的鼻孔,这阵气息,令她有着隐隐的安全感,但在此刻,却又显得如此豪壮与悍烈!
  朋三省蓦地怪叫一声,右小腿上血花冒现;他的五节九菱鞭暴落,一条青狼怪叫一声被砸碎了头颅,朋三省咬着牙大骂:“我掀你老祖的坟,你这该杀千刀的畜生,你他娘也不问问行市就在老子腿上开饭!”
  醉壶公易欣呛咳了一声,有些虚脱的道:“你还有肉喂狼,可怜老汉我一把骨头,只怕还顶不得一头狼个半饱……唉。”
  贴在左肘上的宽刃短刀翻飞如电,再度抹着两只巨狼的腹侧划过,血肉卷洒里,朋三省干着嗓子叫:“壶公……壶公……你背上的酒葫芦……来……、来一口提提劲吧!
  四棱棒子倏起蓦砸,三只狼头粉碎里,易欣吼道:“哪还有时间?这会儿拼命还来不及……”
  朋三省独眼如铃,大叫着:“你抛过来不就得了?我凑看嘴灌两口……”
  忽然,一个意念似闪电般掠过龙尊吾的脑际,他的阿眉刀“嗖”的长掠而起,一个势子便砍翻了五头灰狼,他口中急呼道:“易老哥,你葫芦里还有多少酒?”
  醉壶公易欣身形急转,出手如飞,答道:“上好烈性白干,还有大半葫芦……”
  醉壶公猛一伏身,阿眉刀又已透过三个青狼的肚腹,他短促的道:“给我!”
  醉壶公微微一怔,却在足尖倒旋之下,顺手将背后背着的灰白色葫芦抛了过去,龙尊吾一手接住,大声道:“你们挺着点,我即刻便来!”
  不待二人回答,龙尊吾已腾身跃向寻丈外的一大片紫芦荡中,身驱未落,阿眉刀的金芒暴闪如虹,在尖锐的“嗖”、“嗖”之声里,十几只据地欲扑的灰狼全然飞头,黑忽忽的狼头方才四射而起,龙尊吾已用牙齿将葫芦的栗木塞子咬开,左手一挥,葫芦中的醇烈白干已带着一股浓重的酒香骨突突喷洒出去,他迅速将酒喷洒在那片紫芦之上,身躯同时半伏,酒葫芦脱手砸翻了一头凶狼,双手握刀暴斩,如匹练似的金光猝然回绕旋舞,看不见刀身掠动,却见扑上去的狼群号叫着滚倒窜逃,龙尊吾低促的道:“唐姑娘,我右边锦囊里有火种,你立即点起来将芦杆烧着!”
  唐洁吓得面色青白,几乎全身动弹不得了,她紧紧咬着下唇,用力侧身将手伸向龙尊吾的右边腰际,却因抖索得太厉害竟然好几次都没有伸进去,阿眉刀的金芒如电般呼轰旋飞在她的身边,莹亮灿丽的光彩映得她的面庞有二片奇异的幻迷颜色,于是,她用手握着右腕,颤颤地再次伸手探去——
  龙尊吾有些焦急的道:“快些,他们要支持不住了……”
  终于伸进手去了,唐洁抖着拿起火折子,迎风扬了三四次才燃着,她用一只手扳着龙尊吾的肩头,另一只手将冒着火苗的火折子好不容易的丢到了浸染着烈酒的紫芦荡里,于是,只见火折子甫始落下,“呼”的一片青绿色火光已卷了起来,北风正强,火就着风势,只在眨眼之间已吞噬了周遭十丈内的紫芦荡,青绿色的火光也顿时变成了红彤彤的熊熊大火,哗啦劈啪之声杂乱的响起,呼啸的大火里散播着浓浓的酒味,酒味中夹着焦臭,这一片紫芦荡燃起来了,就着风,借着烈酒;不用太久,这火势即将燎原!
  随着熊熊的火光,狼群的嗥号刹时成为惊恐与厉嘶,火舌舐卷如洪涛蔓延,雪地上的狼群恐骇的四散奔突,挤压倾轧的亡命往来路奔回,而烈火席卷似奔马,空气中洋溢着炙肉的刺鼻焦臭,焦臭里,有惊心破胆的惨号悲嗥,狼群,已经开始溃退了。
  朋三省狂笑如雷,急进猛追,鞭刀齐飞之下大叫道:“龙老弟,你行,我服了!”
  四棱棒子翻扫横砸,易欣精力抖擞的追杀着这群落火之狼,也大笑道:“这个法子怎的老汉就没想到?呵呵呵,过瘾地瘾,老弟台,这番我们几条性命都是在你手上捡回来的讷……”
  奔突溃散的狼群来得快,退得更快,像一阵带着血腥的狂风,似一片冒着血泡的落潮,在呼轰大火的燃烧下瞬息间已失去了踪影,而烟雾迷漫,带着辛辣呛人的气息往四周飘移,空气是如此炙热,炙热得有些窒息,伏在龙尊吾背上的唐洁剧烈的咳嗽了几声,龙尊吾简短的道:“我们马上离开,火势会随着风势逆转。”
  他说着话,而奔马似的大火却已滚滚往两侧蔓延,迅速向他们站立着的这片小小空地烧了过来!
  于是,三个人齐齐跃飞而起,就在他们跃起空中的同时,醉壶公易欣已蓦地用手向右方一指,叫道:看!”
  龙尊吾与朋三省急忙转首瞧去,在三十多丈之外,有一个高起的丘堆,丘堆四周丛生紫芦早已燃烧,而在丘堆之顶,有一头巨大的青灰毛色的狼正四爪据地,仰首向天,这头巨狼约比方才的那些凶狼大上一倍,双目闪烁着森亮的碧绿色光芒,现出锐剑似的利齿,形容威猛而凶悍,但是,却在威猛与凶悍中流露出无比的悲壮与苍凉,它没有逃!任那已包围住丘堆的熊熊大火向上猛烈的烧来!
  龙尊吾等三个人迅捷的穿跃在大火之间向山边掠去,醉壶公易欣大声道:“那是狼王!”
  朋三省抹去一把汗,叫道:“我也听说过这种事,这老畜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要与它战死的狼子狼孙一起殉葬,火葬!”
  他们说着话,背后丘堆的方向已传来一阵高亢却凄厉得无以复加的嗥号声,这声音颤抖在空气里的周遭播散,就仿佛一只痉挛的手在抓着人们的心脏,令人有一种又是抽搐,又是恐怖的感觉!
  疾快的飞掠着,魅鹰朋三省大笑道:“他娘的火烧狼屁股了,听他叫得这般凄惨样儿!”
  龙尊吾冷冷的道:“为一个头儿,必有他成为一个头儿的条件,不论人畜皆是一样,这就是了……”
  醉壶公易欣道:“说得对,这狼王也叫有种!”
  山脚已在他们惊人的奔跃中接近,这是一片横岭,不大高,有倾斜的山坡可落脚,龙尊吾吸了口气叫道:“上山!”
  三个人如飞也似的掠向横岭,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翻到这一边来,放眼望去,可以看见下面广大无垠却笼罩在一片灰苍沉霭的平原,极目所至,有小巧得如孩童玩具般的屋舍映入视线,那些自这里看去簇集在一起的屋舍是如此渺小,似是用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捧将起来。
  醉壶公易欣喘了一大口气,抹了一把黑稀稀的油汗,回首向后望去,在这横岭的那边,仍可隐约看见云雾似的黑烟向天空飘升,这场火,嗯,够猛!
  又奔了几十丈,这位西月山的怪杰叫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我说龙老弟,呃……歇会儿吧,前面就是那镇集‘小龙沟’了!”
  龙尊吾闻声之下,“呼”的打了个旋子,将急奔之势硬硬刹住,他隐在面具后的双眸有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点点头,开始解开缚在胸前的银色丝带,将背后的唐洁轻轻放了下来。
  唐洁双脚甫已沾地,已站立不稳的一下子坐了下去,龙尊吾平静的望着她,唐洁苍白中泛着一抹嫣红的面庞更是酡红了,她嗫嚅着道:“对……对不起,我……我的脚麻了,好像不属于我了一样……”
  龙尊吾不自觉的向前走了一步,却又醒悟了什么似的站住,他低低地道:“那是血脉被缚束得太久的缘故,你自己用手搓揉一下,不用多久就会好的。”
  深深的望了龙尊吾一眼,唐洁伸手去揉摸着自己的双腿,边感激地道:“谢谢你……”
  龙尊吾笑了笑,但他知道这笑唐洁看不到,可是他并无遗憾,因为他又笑了,这就是他原想做的。
  那边,魅鹰朋三省早已一屁股坐了下来,正在龇牙咧嘴的检视着自己右小腿上的伤势,土面嘴里骂着:“我操他老妹,这一口可还真是不轻,幸亏老子出手快,要不最少也被咬掉四两精肉……”
  两只瘦爪子用力摇摇大葫芦,醉壶公易欣叹了口气:“唉,一滴也不剩了,这可是上十年的老白干啊……”
  朋三省“噗”的一笑,道:“捡回这条老命已是颇为不易了,老哥你还心痛那一葫芦马尿,赚回命来,以后有你喝的……”
  山风吹着,几个人一身的汗水不用多久已被吹得冷冰冰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宛如蒙上一层冻皮,朋三省哆嗦了一下,叫道:“好,走啦,这种冷法倒是别致,莫叫风吹上一场病才划不来哩……”
  醉壶公易欣捶捶腿站了起来,咧着嘴道:“老了,到底是老了,这一折腾就腰酸背痛的……现在若是有个人背着下山才真叫舒活……”
  朋三省大笑一声,道:“老哥,你慢慢等着吧,龙老弟,开步啦。”
  他笑着大步往山下行去,醉壶公也只好唉声叹气的跟着走,龙尊吾略一犹豫,上前道:“唐姑娘,还是我背你吧!”
  唐洁羞涩的摇摇头,低低地道:“谢谢了,我,我还是自己走吧。”
  说着,她十分勉强的站了起来,刚一移动脚步便打了一个踉跄,她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表示,龙尊吾已一言不发的抢上前将她抱起,大步行向山下。
  轻轻的,唐洁闭上眼睛,将面颊顺势贴在龙尊吾的背上,她的头项衬着冰凉的阿眉刀柄,闻着那一股男性特有的气息,有一阵朦胧的快乐与远渺的幸福感觉在心中荡漾,这感觉十分微妙;唐洁几乎就想一辈子这样依偎龙尊吾的怀中,是的,一辈子……
  上山容易,下山难,现在,他们小心的行走在崎岖与嵯峨的怪石间,这里积雪较少,想是向阳的原因。
  朋三省走在最前面,后头跟着以棒拄地的易欣,这时,朋三省回头望了一望,独眼朝易欣一眨,低头道:“老哥,龙老弟与唐姑娘倒是一对儿哩。”
  醉壶公头也不回,板着脸道:“关你啥事?看着眼红不成?”
  “呸”了一声,朋三省转过身去,三个,不,四个人,微微加快了行速往山下走去,他们都暂时忘记了方才的惊险与疲累;此刻他们最需要的,是一个滚烫的热水澡,然后,一顿丰富的晚餐与一场舒适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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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龙沟。
  这是进入中条山区之前必经的一个小镇甸,这镇甸却是有着与它那简陋的外表不相称的繁华,有市集、店铺、酒楼、客栈,还有满街反穿着羊皮袄,套着厚棉布裤子的行人;天气是这么冷,在这掌灯时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些人们的兴致,牛皮筒踩着雪泥咯吱咯吱的,与酒楼里喧嚷叫嚣之声互相衬映,好生热闹。
  离开喧嚣的地方稍远,在一片低矮破屋的屋舍旁,有一家老旧的客栈,这家客栈年龄该已很大了,门板上的漆色剥落,靠里一张柜台也是灰暗暗的,柜台上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晕沉沉的灯光,越发显得那个坐在柜上的老账房无精打采;这家客栈是两条直甬道分左右往里伸展下去,中间便是这间门厅,客房便都是在甬道两侧一间间隔着,光度很弱,给人一种极舒畅的感觉。
  右面的甬道最靠尾的两间客房,已被龙尊吾等人租用下来,唐洁住在最后一间,龙尊吾等三个人则同住一间,他们之所以挑选了这么一家下等旅舍,主要的乃是为了避免铁矛帮或是魔眸教的耳目,他们并不畏惧,只是因为太疲劳了,现在,正是应该休息的时候。
  房里。
  龙尊吾只穿了一袭黑色洒着白竹图的长衫,手上掂着一件松软的羊皮袍子,他已痛痛快快的洗完一个热水澡,现在,准备与各人一起到街上去晚餐,本来他不想去的,但却禁不住朋三省与易欣的一再怂恿,这两位仁兄早就迫不及的想大吃大喝一顿了。
  醉壶公被朋三省好不容易逼着洗了个澡,一身脏是洗掉了,而头发胡髭却更加蓬乱得有如鸡窝。
  这当儿,醉壶公正抓着背痒,龇着牙道:“看看这套衣裳与皮袍子买得可真不错吧?老汉找到一家最大的成衣店去买的,他们价钱塌实,老汉是老主顾,咱们一买就是好多套;朋老弟这件紫缎长袍子穿在身上越发好看,又漂又亮,十足的王孙公子派场……”
  朋三省正在束手束脚的拉拉这里,扯扯那里,闻言翻翻独眼,道:“人家店里没把老哥当成要小钱的?”
  醉壶公一搔乱发,低吼道:“什么?要小钱的?他们店里谁不知道老汉是富有的过路财神?哼哼,你这模样才叫邋遢!”
  朋三省赶忙打了个哈哈转头望向龙尊吾:“我说老弟台,你这金晃晃鬼面罩,还要带着?”
  龙尊吾摇摇头,道:“当然不取下。”
  醉壶公易欣定定的瞧着龙尊吾,道:“龙老弟,说实话,老汉是想诚心交你这个朋友,但老弟你自从见面开始,一直到现在,不论何时何地都未曾将面具摘下以真面目相示,若是老弟你有什隐衷,老汉自不便相强,否则,老弟你就是看我‘西月醉壶’不起了。”
  朋三省也搓搓手,道:“易老哥之言有理,龙老弟,咱们也是和素昧平生没有两样,异日你这金罩铁一脱,我不是就等于完全不识得你了么?我一片诚心相交,到头来人家问我老弟是怎个长像,我再一瞠目结舌,那才叫窘……”
  龙尊吾隐在面具后的眸子闪泛着一片澄澈而明和的光辉,他将手中羊皮袍子放下,低沉的道:“二位说的是,只不知道二位是否明白为什么我会喜欢戴上这张金色面具?”
  朋三省微微一怔之下迅速的道:“是为了避免仇家识出你的真面目?”
  摇摇头,龙尊吾道:“若是他们记性好,他们早已认识,必不至忘。”
  醉壶公易欣接上嘴道:“那么,八成是为了行动上的方便,叫人不知道你到底是何许人?”
  龙尊吾又摇摇头道:“亦不是,我若与人结仇留冤,我当不会畏惧人来寻我,而武林中人,亦应以光明磊落为必守之道。”
  思维了一会,朋三省小心的道:“莫不是,老弟,你容貌丑陋?”
  醉壶公易欣也忐忑的道:“或者,五官有缺?”
  缓缓地,龙尊吾将金光灿闪的金色面具取下,展现出他那张俊美而英挺,更带着一股出奇的深沉意味的面庞来,面庞上浮着一抹冷静的微笑,这抹微笑却又凝结在他那双潭也似的幽邃眸子里,正默默注视着室中他的两位朋友。
  朋三省与易欣怔怔的望着龙尊吾,好像在注视着一件前所未见的珍罕物品,无疑的,流露在他们脸上的神色正在证实,他们是在看着一件充满了美感的物品——假如一个“人”的整体也可以用“物品"来形容的话。
  好一阵——
  两个人同时吁了口气,朋三省喃喃的道:“老弟,你生得好俊……”
  醉壶公也舐舐嘴唇,道:“好个年青小伙子……你这容貌老汉晓得,像天塌下来也不在意……而且,城府深沉……”
  龙尊吾微微一笑,道:“我十分平凡,只是较会容忍。”
  朋三省走过来细细端详着龙尊吾,低低地道:“老弟,有这么一副容貌,为何要加掩遮?”
  抿抿嘴,龙尊吾低沉的道:“并非掩遮,只是世间有些悲苦会令人动容,我不愿将自己心里的感受摆在表面上那般坦率的给人知道,因此我需要在一些时候隐讳自己,我难以解释,假如,这要说,也只能说是对某些现实之事的规避,当然,这种规避只是掩耳盗铃……有很多事,多不能选择,选择自己所喜爱的,适应的……”
  有些迷惑,朋三省眨着独眼道:“这,这就是你戴着面具的理由?”
  龙尊吾笑笑,道:“是的。”
  朋三省摸摸下颔,道:“老实说,我不太懂……”
  醉壶公易欣闭目沉思,缓缓地道:“龙老弟,老汉多少可以颖悟出你言中所蕴之意;只是,老汉却说不出……”
  龙尊吾淡淡的道:“那就不要说吧,彼此心灵有所默契,不是更好么?”
  顿了顿,醉壶公易欣忽道:“但老汉有一点明白,老弟,别看你行事狠辣,出手歹毒,你却似是极不喜爱这种血腥生活,对不对?”
  龙尊吾一笑道:“和祥之气一向比暴戾凶蛮来得易于令人接受,嗯?”
  易欣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没有人愿意活在仇恨与争斗里……”
  一侧的朋三省猛一拍掌,怪叫道:“什么时候你们变得这般酸气冲天了?可怜我已经饿得前墙贴后墙,你们还有兴致在这里摆文论古?”
  醉壶公的风火眼一转,嘻嘻笑道:“朋老弟,老汉不想说你,却又不得不说,呵呵,你果真是一肚子草。”
  龙尊吾行向房门,回头道:“二位稍候,我向隔室的唐姑娘打个招呼,咱们这就出去。”
  醉壶公笑道:“请便。”
  朋三省一屁股坐在那把吱吱作响的竹椅上,有气无力的道:“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兄弟,你快点。”
  摆摆手,龙尊吾启门而去,来到隔室外,他略一迟疑,轻轻叩了门,过了一会,里面响起一个怯嫩嫩的声音:“是谁?”
  龙尊吾低沉的道:“我。”
  他这个“我”字像是方才出口,房门已迅速启开,唐洁那张梳洗之后明艳照人的美丽面庞笑席相迎,但是,在唐洁的目光刚刚触及龙尊吾脸孔的时候,却蓦然惊愕的将一抹微笑凝结在唇边,她震骇的退了一步,语声微微抖索:“你,你是谁?”
  龙尊吾不觉一怔,却又随即哑然失笑,他抚抚面孔,平静的道:“龙尊吾。”
  这三个字宛如熙日的光辉,那么快的就融解了冻结在唐洁面庞上的惊疑,她羞怯的却又目不舍移的嫣然一笑,侧过身子:“请进,龙侠士……”
  龙尊吾缓步行入房中,唐洁轻轻将门儿掩了,她靠在门上,怔怔的注视着龙尊吾,像是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一样。
  回过身来,龙尊吾有些迷惘的道:“唐姑娘,有什么不对?”
  悚然一惊,唐洁掩饰的低下头去,轻细的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哦,我不知道你的面貌……从认识你,我只见你戴着那付冷森森的金色面具……”
  龙尊吾扬扬头,道:“现在,你认识我了?”
  唐洁羞赧的点点头,嘴里说:“认识了……”心里却在说:“永生永世也不会遗忘……”
  沉默了片刻,龙尊吾道:“抱歉使你居然住在这种较下等的客栈里,什么原因我想你也许明白;方才,客栈送来的晚餐你吃了?”
  唐洁睁着那双明媚的大眼,道:“吃了,龙侠士,这里很好,我觉得十分安静……”
  龙尊吾笑笑,那笑,非常特异:“朋兄与易老哥却觉得难以下咽,他们一定要拉我出去吃一顿;我不好太拂他们心意,但我们一走,这里只剩下你,我又不大放心,因此你须早些休息,将房门闩住,灯光弄小……”
  唐洁忙道:“我会听你的话,你放心去……”
  龙尊吾咬咬下唇,低低地道:“谢谢,但你却不能睡在床上。”
  惊愕的瞧着龙尊吾,唐洁尚未说话,龙尊吾已笑了笑,道:“你知道紫芦山区离此不远,而且,魔眸教的人也最会找空隙,如果他们真来,睡在床上是件最危险的事。”
  “哦”了一声,唐洁释然的悄声道:“那,我该睡在哪儿?”
  龙尊吾胸有成竹的道:“床上的被褥不动,使它整齐的照原样叠着,你这间房子与我住的格式相同,你抬头看,那具古老的衣柜顶上如何?”
  轻轻吸了口气,唐洁有些窘迫的道:“我……我爬不上去……”
  龙尊吾自身上拿出一方雪白的丝巾,微微晃身上了那具靠在墙角的红木衣柜上,这具红木衣柜顶沿有一道做为装饰用的突起花边,恰巧可以挡住一个平卧的身体,而这衣柜,也就是房子里唯一算得上豪华的家具了。
  仔细将柜顶的灰尘揩净,龙尊吾下来抱起唐洁跃了上去,他扶着唐洁躺下,将那件白狐皮裘为她盖上,搓搓手,道:“委屈你了,唐姑娘,这有些好笑,是么?”
  唐洁美丽的面庞上浮着一抹甜蜜的微笑,低低地道:“这两天来我经历了好些奇怪的事……很有趣,在以前,恐怕我连做梦也春不到,这些事等到将来,不都是一串奇妙的回忆吗?”
  静静的笑了,龙尊吾道:“你想得很美,希望你一直将生活看得如此美好,唐姑娘,你睡在这里,可能不会舒适,但却比较安全。”
  温驯的点头,唐洁阖上眼帘,弯长的睫毛仿佛两片微微颤动的扇叶,这神情,好美,有一股幽幽的迷幻之韵……
  龙尊吾不自觉的心里一跳,他摔摔头,翻身而下,刚刚走到房门口,衣柜顶上又传来唐洁软软地,怯怯的语声:“早些回来,龙侠士……”
  摆摆手,龙尊吾没有回头,他将门上的木插轻轻竖起,偏身出去之后猛一带门,于是,有一声“咔”的微响响起在门后,木插已恰好震钻进门闩里。
  拂拂衣袖,龙尊吾转身,那边醉壶公易欣与朋三省早已依在门外等候,尤其朋三省一脸的悻悻之色,龙尊吾方才走近,这位大伏堡的四爷已气咻咻的道:“老弟台,你是‘麻子不叫麻’,你这叫‘坑人’!”
  龙尊吾淡淡一笑,道:“太久了?”
  朋三省一把拖着他往外走,边低吼道:“吃饱了肚子再谈还迟么?非要在这个骨节眼上要我们两具老家伙陪着你干熬?连壶公那等素养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醉壶公咳了一声,忙道:“喂,你讲话就讲话,别拖上老汉……”
  三个人向柜台上打个招呼,匆匆出了客栈,地下有些泥泞,外面的空气冷得发涩;前面的街市上行人已较为稀少,但几家酒楼夜场子却仍旧极为热闹,这小龙沟,果然不愧是个进出山区之间,猎户及皮货商旅等驻足交易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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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3 22:34:5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赤僧衣 白罗汉

  酒楼上,靠窗的位子坐着龙尊吾等三个人,桌上已是杯盘狼藉,樽空肴残,朋三省与易欣红光满面,正用竹签在剔着牙缝,龙尊吾却默望窗外夜景,眉宇间似是凝聚着一股隐隐的抑郁。
  满足的摸摸肚皮,朋三省朝酒楼上其他的几张桌面打量了一眼,懒懒的道:“呃,人呐,就是这么回事,吃饱了,喝足了,又再躺下去睡一觉,壶公,你也倦了吧?”
  醉壶公易欣翻翻红白眼,道:“吃饱喝足就睡,不怕变成猪了?”
  朋三省“嗨嗨”笑道:“怎么着?你恁大年纪,莫不成还想去风流一下?”
  “呸”了一声,醉壶公搔搔乱发道:“老汉在花丛里打滚的时候,只见你小子还在娘怀里吃奶哩,老弟,呵呵,别看老汉邋遢像,只是年纪大了,不喜修修饰罢了,打扮打扮,较之你这副尊貌只怕还会强上那么个两分!”
  朋三省龇龇牙,道:“看不出壶公三根筋吊个脖子,却还这等风骚法儿。”
  醉壶公嘿嘿一笑,方待说话,楼梯一阵步履声响,梯口已出现一个形态极其怪异的和尚,这和尚体魄修伟,满脸疙瘩,穿着一身火红缀以金线的袈裟,手执一柄沉重巨大的佛门方便铲,左手上还握着一串黑乌泛亮的念珠,珠粒大如核桃,在这大和尚的捻动之间,时而发出几下清脆的撞击之声。
  和尚乃出家之人,多是茹素者,吃荤的实在少之又少,而且,大模大样进入酒楼饭铺的,可说更少了。
  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醉壶公易欣眯起眼瞧着这位大和尚,朋三省也似笑非笑的舐了舐上唇,独眼斜着朝上翻。
  和尚根本就不向四周端详,他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似是不胜负荷般吱呀的呻吟了一声,和尚的方便铲“咚”、“咚”往地板上一捣,拉开那又粗又浊的嗓门吼道:“有活着的人快来一个侍候佛爷,没活着的佛爷就将这破楼拆了。”
  吼声轰轰隆隆,宛如在响着连串的闷雷,两个怔着的堂倌慌忙跑了过来,哈腰弓背诚惶诚恐的道:“有有有,有活人,大师父,呃,你老有啥吩咐?”
  和尚用左手摸摸脸上的疙瘩,寒着面色:“佛爷看你们个个都是地狱血池中的孽障,都是阿修罗界的小丑魔鬼,到这地场,不是来随喜一番,还会有别的事儿么?”
  两个堂倌咽了口唾液,愣愣的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讷讷的道:“大……大师,大师莫不成成是要吃些什么?”
  和尚两只牛眼一瞪,像要吃人般吼道:“不吃什么佛爷是来看的?”
  那堂倌猛一哆嗦,不敢再说什么,另一个伙计鼓了勇,硬着头皮道:“大,呃,大师父,小店……小店都是荤食,不卖素的。”
  和尚瞪着那说话的伙计,好一阵子,直瞪得那伙计面青唇白,不住往后畏缩,他才凶恶的道:“你这无知无识,胆上生毛的孽畜,酒肉穿肠过,佛在寸心间,难道佛爷就不能吃荤食么?”
  两个堂倌冷汗涔涔,赶忙一叠声的答应着,像跑一样退了下去,和尚得意的一笑,将方便铲斜倚桌沿,目光开始朝酒楼周遭打量起来。
  于是,其他桌上的食客们自然而然的感到一丝压窒不安的感觉,隐隐中,那和尚的炯炯目光里似含有一股冷厉而邪恶的意韵,有几个客人开始匆匆下楼,像一阵风吹过,其他桌上的食客也宛如躲避着什么一样,一个挤着一个溜了下去,只是一会儿,整个酒楼上就只剩下两张桌上有人了,一张是龙尊吾他们,另一张,唔,当然就是这位大佛爷。
  龙尊吾抿抿唇,淡淡的道:“二位,我们也回去吧?”
  朋三省一扯满脸的横肉,道:“正是,别人都被吓跑了,咱们犯不着充好汉。”
  那和尚闻言之下,蓦地回头盯着朋三省,粗暴的道:“独目孽畜,你说什么?”
  朋三省估不到这凶和尚竟然这般狂妄,自己只不过话风沾了点刺,对方就敢直接卯了上来,朋三省也是个惯于吃生米的角色,这口鸟气却教他怎生忍下?重重哼了一声,他也怒瞪着和尚:“老子说你这秃驴心邪貌不正,怎么着,你啃得了老子?”
  和尚呼的站了起来,双目中凶光骤射,他口中冷笑道:“在佛爷面前这般张狂,想你多少也自持有点道行,孽障,佛爷闲了没事,也要渡化渡化你这浑虫!”
  朋三省大嘴一撇,缓缓站起,暴辣的道:“你狗肉吃多了敢情是叫油蒙了心啦,找磕找到老子头上也算你八字生得不巧,来来来,老子便看看你是什么做的!”
  一阵跋扈嘲笑起自大和尚口里,他向前踏进一步,蛮横的道:“孽畜,难怪你一目遭瞎,不能见天睹日,原来你竟是这般有眼无珠,把托塔天王瞧成了土地小神,这一遭,孽畜,你那只眼睛也要废了!”
  朋三省一掖紫袍,冷厉的道:“好极,不要在这里妨碍人家做生意,秃贼,外面摆上!”
  一直没有说话的龙尊吾用手轻轻拦住了举步外出的朋三省,他咳了一声,淡漠的望着对面的和尚道:“师父乃是出家之人,对人对事的涵养,应该较吾等凡夫俗子高超才是,只为了区区口头之言,便要大动千戈,未免道行太不到家。”
  和尚满脸的横肉一抽,狠毒的瞧向龙尊吾狠毒的道:“你要插手?”
  龙尊吾眼帘半垂,毫无表情的道:“如何?”
  冷森的狞笑着,而当那笑声方起,一溜强劲如矢的锐风,已那么神鬼不觉的射到龙尊吾的双眉之间,来势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半垂的眼帘未睁,龙尊吾身躯猝然微蹲,同样的没有看清他有任何动作,炫目的金芒暴闪如极西的流电,“铮”的一声脆响,一粒乌黑沉重的纯钢念珠已被切为两半,“噔”、“噔”飞嵌入楼梯之上!
  龙尊吾神色如常,双手微提,深沉有如一泓潭水,没有看见他拔刀出手,而他却在人们瞳孔的未及追摄中,早已完成了好几个动作了。
  那和尚似是大受震惊的愣在那里,半张着嘴巴,如核桃般大小一串念珠尚在手上微微摇摆,他摆摆头,一双牛眼连连眨着,好一阵,才强压着惊恐道:“你,你是谁?”
  龙尊吾平静的道:“你是谁?”
  和尚那张狞恶的面孔一寒,道:“孽障,记住这桩事,佛爷饶不了你!”
  说完话,他回身拿起方便铲,抬起一脚踢飞了桌子,在一片哗啦啦的震响中,他掉头便走,迎面碰上了端着一托盘菜肴上来的那个伙计,伙计一看情形,几乎连尿都吓出来了,哆嗦着道:“大师爷,你!你老的酒菜来了……”
  和尚怒吼一声,一手打翻了伙计端着的托盘,菜肴四溅里,他抖起巴掌掴向那个早面无人色的伙计!
  “我打你这空生一双狗眼的东西!”
  就在他的巴掌刚刚出手,龙尊吾的上身已蓦然前倾,双掌合拉——合拉着阿眉刀的象牙刀柄,锋利的带血刀刃“嗖”的割裂空气,有如一抹虹飞泻向和尚的背脊,去势之快,简直无可言喻!
  几乎在同一时间,和尚狂吼一声,扬出的左掌倏翻,核桃般大的那吊念珠“呼”的荡起,似一团轮影般上下飞舞着卷迎而上,右手急挑,方便铲锃亮的锋芒已像毒蛇般插向龙尊吾的小腹!
  和尚的反攻甫出,龙尊吾已叱了一声,阿眉刀刃斜着削出,在光影方现,又倒斩而回,刹那间宛如结成了一面金芒绚烂的网,以锋利的刀刃做为经纬所织成的网,血淋淋的!
  怪叫一声,和尚大红的架裟飞起,有如一朵红云般破窗而出,在他的身形消逝,方才的尖刃撞掌余韵尚在人们的耳膜里嗡嗡回绕不息。
  醉壶公易欣猛一拍掌,叫道:“好,好,老弟,太绝了,这一招可有名称?”
  龙尊吾归刀入鞘,在“嗡”然脆响里,他淡淡的道:“‘飞流九刀’刀法中的第六刀‘网凝红’!”
  朋三省咽了口唾沫,讷讷的道:“好绝的名称,‘网凝红’,嗯,‘网凝红’……”
  沉吟了一下,醉壶公易欣道:“这和尚好生凶恶,却不知是何路数,看他满身邪气,举止蛮横,想也不会是正道出身。”
  龙尊吾伸手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朝桌上一丢,“砰”的一声里,他过去拍拍那个早已吓得呆若木雕般的店伙计,和蔼的道:“银子在桌上,抱愧在贵店生事,告诉你们掌柜,一切都已过去,这只是一件偶然发生的意气之争。”
  店小二双目如痴,愣愣的望着前面,混身像发寒热般不住的抖索着,龙尊吾的话他好似根本没有听到,在此刻,闪现在脑海中的,炫晃在他眸子里的,只怕还是方才那金蛇般闪灿呼啸的芒彩寒光。
  微微摇头,龙尊吾向后面招招手,三个人匆匆下楼行出,楼下,一片空寂,甚至连店里打杂的小二哥也看不见一个了。
  出了酒搂,龙尊吾转身向客栈相反的方向行去,朋三省与易欣是老江湖了,他们当然知道这么回事,没有说话,三个人闷着头一个劲往郊野疾走,郊野是一片漆黑,风号着,破骨如刺。
  抽抽鼻子,朋三省低低嘀咕道:“啃他妹子,这算怎么回事?无缘无故打了一场,现在本应该在热呼呼的被窝里做梦了,却仅在这儿喝西北风。”
  醉壶公易欣咳了声,道:“都是你嘴巴不干不净,还在这里念叨什么!”
  他们出了这小镇集,一条白惨惨的道路蜿蜓向黑茫茫的天际,看不着边,只见沉沉的乌云滚动,像是大地永远不得光明了,好凄凉。
  打了个寒栗,朋三省目梢子往后斜瞟一眼,压着嗓子道:“或是那秃驴吓跑了也不一定,老子看他未见得有胆量敢跟上来!”
  醉壶公易欣恨恨的道:“再行一段路再说,最好是没跟来,要不又是麻烦!”
  走了一会,路旁有一片枯草萋萋的荒地,龙尊吾略一示意,三个人跃身而进,人刚刚才跃进荒地,枯草丛里,一团黑影已微微蠕动了一下!
  朋三省一只独眼却是尖锐,他目光一冷,狂暴的叫道:“好秃驴,这块地风水不错吧?敢情你早已挑选好啦?老子先为你起一朵红云送你登临极乐!”
  迅速闪开,醉壶公易欣捷如狸猫般自一侧掩扑了上来,龙尊吾双臂环胸,稳如泰山般站住不动,气势威猛之极!醉壶公身法如电,长扑而上,却又在一沾之下猛向侧翻而回,惊异的低叫道:“不是那话儿!”
  朋三省与醉壶公易欣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上武器,这时,朋三省微微暗下了蓄积的功力,纳罕的道:“不是?你没有搞错吧?”
  龙尊吾往四处搜视了一遍,平静的道:“那么,是什么路数的?”
  醉壶公易欣又小心的掩了上去,在那团黑影三步之外停住,他稍稍俯着身躯,低吼道:“喂,朋友,天寒地冻,你在这里风凉个什么劲?嫌命长啦?”
  黑影又蠕动了一会,隐隐的发出一声颤抖的呻吟,朋三省吁了口气,摇摇头道:“妈的,原来是个狗熊,却好吓了我一跳……”
  龙尊吾凝眸注视,低沉地道:“当心有诈。”
  醉壶公摸摸下额,压着声音道:“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在这里干什么?可少来邪魔鬼道那一套,是汉子就别瘟在那里发熊……”
  冷冷的,龙尊吾仰天吸了口气,当他吸气的同时,身形已有如一阵狂风般悍不可当的猛冲而上,阿眉刀在空气中发出凄厉的呼啸,“嗖”、“嗖”如电闪流鸿般,在那团黑影俯卧的四周飞舞掠旋,枯黄的杂草,挟着片片的衣衫飘散,那仆倒着的黑影惊恐却又孱弱的呻吟号叫着,似一根抖索的琴弦,又哑又沉!
  猝然收刀,龙尊吾已站到了那团黑影的面前,微微低头瞧着这团卷曲着的躯体,现在,他发觉体上浸染着浓稠的血污,当然,龙尊吾明白这不是自己方才所为,方才,他的刀锋虽利,却未曾沾到这人的丝毫毛发!
  朋三省跃身而上,低促'的道:“如何?”
  龙尊吾笑笑道:“是个受伤的落难之人。”
  蹲下身子去迅速为那人检视一会,朋三省惊异的道:“好家伙,伤得都叫血给浸透了,怕没有十几处伤口!”
  龙尊吾低声道:“有救么?”
  朋三省道:“不知道,这只怕要问问壶公。”
  醉壶公易欣也蹲了下来,将那人扶在臂弯里,凑上脸去望了望,道:“是个中年汉子,失血太多,危险哩。”
  略一沉吟,龙尊吾断然道:“背他回去。”
  朋三省怔了怔,道:“老弟,管这闲事做啥?”
  看着朋三省,龙尊吾道:“江湖中人,日子本已过得艰辛,朋友,为什么还要彼此拒斥,亟不相援呢?”
  黑暗中,朋三省的面孔不觉一热,他闷声不响的走上前去,将那卷卧在地下的伤者抱起,转身往外走去。
  醉壶公易欣轻笑一声,道:“对了,朋老弟块头大,做这差事最是恰当不过。”
  龙尊吾也挪动脚步,边道:“易老哥,不知老哥医道如何?”
  易欣跟着走在后面,“呃”了一声,道:“马马虎虎,凑合着就是了。”
  没有讲话,几个人已走到了荒地的边缘,抱着那受伤人的朋三省刚想跨步到路上,却不自觉的心头跳了一下,迟疑的停了下来。
  龙尊吾抢前一步,低低的道:“看见什么?”
  朋三省的独目炯闪闪的往四周巡视,喃喃的道:“没有看见什么,但我自觉有些不大对劲……”
  龙尊吾默然了,他十分明白常年生活于惊险血腥之中的人,都会有一种本能的,属于心头上的自然反应,这种反应异常奇妙,往往能预知将来的危难与凶险,能在突然发生的忐忑不宁中感到警兆,当然不会尽然,但却时可料中,这种感觉难以解释,只可说是一种生活上的习惯感应醉壶公也左瞧右视了一会,低低的道:“月黑风高,景色黯淡,却是真有点不大对……”
  忽然——
  龙尊吾以食指比唇,轻轻地道:“听!”
  随着他的声音,远处,在路的那一边,一阵低沉的、塌实的,带着一股空洞而又恐怖意味的“咯”、“咯”之声,已遥遥传来,这声音十分古怪,似敲着人皮鼓,又像一个巨人的脚步,在沉重的行走,但不论是什么,它总已缓缓向这边移近。
  吐了口唾沫,朋三省道:“妈的,这是什么玩意,有点阴森森的……”
  醉壶公易欣目注声音传来的方向,沙着嗓子道:“咱们等着还是避开!场面玄得紧……”
  龙尊吾倾耳静听,沉沉的道:“不用避开了,我们已被围住!”
  易欣神色微变,低呼道:“什么?已被围住了?”
  他口中的“了”字还留着语尾,那种奇异而可怖的“咯”、“咯”之声,已仿佛由地底传出一般沉闷的响起于周遭!
  朋三省沉着脸迅速张望,目光瞥处,急促的道:“快看!”
  龙尊吾与易欣快捷的朝四周瞧去,天爷,他们站着的这块荒地周围,已不知在何时出现了十多个白晃晃的影子,这些影子俱极高大魁梧,隐在沉郁浓黑的夜色中,有一股出奇的阴鹫及幽渺的感觉,宛如那不是人影,似是幢幢魔鬼的形象,来自炼狱的魔鬼形象!
  缓慢地,十分有节奏的,那些白色影子的右臂有规律的上下移动着,于是,他们握在手中的一柄闪泛着银芒的东西,便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在地面,那一声“咯”、“咯”的可怖声音,就宛如鬼魂的咒喃般,令人悚栗的传荡开去,这情景,足可使一个胆小的人吓得神迷魄散!
  朋三省舐舐发干的嘴,唇,喃喃地道:“这是哪一路的神圣?像都是从他奶奶阴曹地府来的……”
  悄然踏进一步,醉壶公苦苦思索着,摇头道:“怎么连老汉也没听说过?奇怪,江湖上好像并没有关于这种角色的描述……”
  龙尊吾双目冷烈,他深沉的道:“当然,他们都是些和尚!”
  “和尚?!”壶公脱口低呼,用尽目力瞧去,却仍然看不十分清楚,他咬着牙道:“他们摆出这般阵势,显然居心不善……”
  有一抹奇特的笑意浮上龙尊吾的唇角,他道:“自不会是与我们攀交情来的!”
  沉闷的“咯”、“咯”,之声继续不断,而现在,在那似是应合着人们心跳的声音里,开始响起了一阵低颤的,带着些儿迷惘与古怪的“哦……”声,这声音出由喉中,深厚而单调,像是远古时期人类最原始的呐喊,在一种肃穆及悲切情况下的呐喊。
  朋三省有些冒汗了,他咧着嘴道:“天爷,老子的汗毛全都坚起来了……呃,一颗心也像在打着哆嗦……”
  龙尊吾没有说话,目光锐利的留意着每一条白影的动态,同时还不停的朝来路打量,于是,来路上,在黑暗中,一行亦是白色的影子缓缓出现了,他们的白色衣衫被夜风吹拂得飞扬飘舞,手上握着的长长物体闪泛着银光,和四周的白影一样,亦是上下不停的边走边顿,形态阴森得宛如一队来自地狱的索魂使者,飘忽得似是一群冷血冷面冷心的幽灵。
  “哦——”、“哦——”的怪异喉音配合着“咯”、“咯”的钝物震地之响,眼前的白影飘渺晃动,这情景,在邪恶与恐怖里,带有难以言喻的神秘意味。
  躺在朋三省怀中的那人,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紧闭着眼睛,嘴巴微张,染着血污的面孔,透着一抹纸样的苍白,除了间或起一次痉挛之外,和一个死人已没有分别。
  醉壶公易欣搔搔满头乱发,望望这个不知名的受难者,叹了口气:“朋友,你倒是黄龙高卧,睡得安逸,却不知咱老汉等在这里提心吊胆,一把沙噎在喉咙里……”
  一跺脚,朋三省道:“龙老弟,我们先下手干这些灰孙子!”
  龙尊吾微微摇头,道:“稍待一会再说,据我看,这一场争斗早晚也免不了!”
  怒瞪着那只铜铃般的独眼,朋三省气咻咻的道:“老弟,可以先把我抱着的这个累赘放下来了吧!”
  龙尊吾心里迅速的打着转,他颔首道:“当然,请将此人置于我之身前。”
  朋三省依言将怀中的受伤者,放在龙尊吾脚边,醉壶公易欣趁这个空档,急快的从地下拣起了五六块拳大的石头,掖在腰带里,一面朝着龙尊吾眨眨眼。
  吁了口气,朋三省转动了一下胳膊,却突地一惊道:“不好,家伙一样也没有带,不等于明着吃眼前亏么?”
  扬扬眉,龙尊吾轻轻地道:“等下看情形夺对方的凶器用,虽不顺手,将就着比空手好。”
  朋三省哼了一声道:“只是不知夺不夺得过来!”
  “嘘”了一声,醉壶公易欣忽然忿道:“来了,走过来……”
  龙尊吾冷眼注视,那一行来自黑暗中的白色人影,果然已朝这边缓步行近,朋三省在心里一数,低声骂道:“七个秃驴!”
  于是,接近了,是七个身着纯白僧衣的和尚,他们排成一列,步伐整齐得近乎木讷,七张面孔俱皆苍白如蜡,看不出一丝儿表情,是那么肃然、冷漠,以及僵硬,就似是一列方自坟墓中上站起来的僵尸!
  在龙尊吾等三个人前面的道路上站住,七个白衣和尚转过身来对着他们,七双眸子里的光芒寒冽而深邃,却都是那么定定的不转动!
  暗里吸了口气,龙尊吾发觉围持在四周的那十多条白影,也同时向中间聚拢过来,他们同样的冷漠苍白,也同样的木讷僵硬!
  不知在什么时候,物体顿地的声音,与那奇怪的喉音,已经消失了,这些身着白色僧衣的和尚,一个个僵直的挺立着不动的目光,露着可怕的寒芒,盯视着站在荒地边缘的三个人,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举动,就像一尊尊的石像。
  朋三省与易欣二人,直觉的感到一股寒气自背脊升起,他们已经看清了这些和尚们手中所执的物体——一式一样的,粗如鸭蛋般的烂银月牙铲!
  铲头的银光与铲身的银光融为一体,都是那么寒森森的,冷凄凄的,直能冰到人们的心底,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还不动手?他们还在等待些什么?
  龙尊吾轻悄的压着声音道:“二位,站到两侧……注意隔着我在两刀距离之外。”
  朋三省与易欣两人,含意的互望一眼,装做无意般追到龙尊吾的两边,龙尊吾点点头,微微仰首向天,开口道:“各位大师请了。”
  他说完话,对方却没回答,龙尊吾淡淡一笑,目光环扫了四周一遍,毫不畏缩的与对方那道冰冷的眼神相触,他已数过了,自路上来的七人加上后来围峙在四周的那些——唔那是十三人,总共恰巧凑成了一个整数,二十位!
  手臂半提起来,龙尊吾又道:“在下不知各位大师于此寒夜围截在下是何用意?”
  二十个白衣和尚,仍然没有答腔,龙尊吾抿抿嘴唇,还是十分平静的道:“出家之人理应与世无争,不惹尘嚣,不沾凡俗,大师等如此行止,似乎是与佛理大相有违吧?”
  站在道路上的七名和尚里,排在最后面的一个慢慢行了出来,他走到龙尊吾六步之外站定,深深的盯视着龙尊吾,好一阵,语声出自他削薄的嘴唇,冷然的像条谷中的寒风吹进了骨缝子里:“小施主,既知出家人与世无争,你便不该与出家之人争执。”
  龙尊吾望着对方那清癯如蜡的面庞,镇定的道:“敢问其详?”
  那僧人毫无表情的道:“便是轮回转世,也往往能记得前生之事,小施主方才罪行犹尚在眼,怎的只这一瞬便已忘怀?”
  龙尊吾淡淡的道:“大师可是提在酒楼之上那铩羽而逃的凶和尚?”
  僧人的嘴角微微一抽搐,语声低高冷酷如冰:“小施主,你如此狠辣,不顾佛门好生之德,如若老僧等任你放纵下去,天下苍生,只怕更要遭你荼毒,为应天道,小施主,老僧等便超渡你了。”
  微微一笑,龙尊吾道:“好说,但在下于临去之前,可否一聆各位大师的法号?”
  僧人退了一步,单掌当胸问讯,缓缓地道:“翠竹林,红泪奇,大鹫七罗麻,搏虎十三僧。”
  一侧的醉壶公易欣蓦地怪叫道:“佛门的不肖弟子,方才二十一霸!”
  那僧人酷厉的脸庞上竟奇异的浮起一抹笑意,他深沉的道:“老施主,你说对了,出家人中,有了我们这二十一个不肖的弟子!”
  龙尊吾冷然道:“那么,眼前只有二十位,还有一位,大约就是在酒楼上逃之夭夭的那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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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3 22:51:2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金芒现凶魂残

  僧人疏淡的眉毛微扬,道:“那是老僧等的马前探,红和尚嘉圆!”
  醉壶公易欣一龇牙,怒道:“和尚,你们大鹫七罗汉与搏虎十三僧那个老秃驴嘉圆,多少年来即已不守佛门清规,在外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替干净圣坛沾尘蒙垢,正派佛家弟子,无不想除去你们,以清方外之名,而你们犹竟不知死活,尚敢大剌剌的在外横行霸道,你仍不怕同道的正教之剔,也不怕老天爷的震天霹雳么?”
  僧人毫无所动,生硬的道:“若是我佛震怒,老僧等自当遭报,佛未相惩,即是默许老僧等所行所为!”
  龙尊吾笑了笑,慢慢地道:“佛未震怒,只时尚未到震怒之时,你们的行径,早晚也会遭到佛的惩罚,和尚,冥冥中佛已为尔等安排了应得之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若未报,时辰未到,这些偈语,和尚,你大约较之在下更为明白?”
  僧人神色微动,寒森森的道:“小施主,不错,老僧与你即将明白,明白谁将遭报!”
  龙尊吾半提的双臂微向内曲,双眸中有一股淳烈的光芒,他上身微倾,静默着不再说话,而在静默中,形态更见猛悍!
  风号着,带着贬骨的寒冷,空中的乌云滚滚,翻涌散聚,而四野一片沉沉的冥黯,空气中浮荡着血腥,隐隐中似是有哭泣自远远传来,景色苍凉,映在眼里的满是悲戚,印在心上的全是灰郁,就要开始了,现在……
  僧人又退了一步,双肩高举,仰视咆哮的夜音,突然颤抖的呼叫:“大鹫啊……”
  他身后的六个老僧蓦地同声长吼:“嗨!”
  那僧人如黄腊般的面孔在瞬息间竟成紫红,他已厉然的大叫:“驭九天狂飕,持暴雷殛孽障?!”
  六名僧人手中的沉重月牙银铲,猛往地下一顿,在“咯”的一声闷响中,六人齐声大喝:“杀、杀、杀!”
  “杀”字宛如三个霹雳在空中炸开,第三个“杀”字还在六个僧人的舌尖上跳跃,六条白色的身影,已仿佛六股飞鸿自六个不同的方向暴扑而来!
  龙尊吾大叫一声:“暗叱!”
  金蛇猝闪,刀光有如同时出自千百名手,布成一个千尖万刃,参差不整的芒练,在同一个时间里无数个花涌出。
  一片急剧的金铁交击震响,在一溜溜绚丽的火花中迸跳,六条白色人影又会成六个方位侧翻出去,但是,仅只一刹,六柄月牙铲在空中交互一架,六条身影在空中猛然穿织,六个人各自换了一个角度,再度暴扑回来!
  上身依然微倾,龙尊吾目光不动,阿眉刀“嗖”、“嗖”如飞,已经看不见刀身的舞动,只见金光千条,万道蓬散纵横,他握刀的手掌如此熟练,转动得这般迅速,时而正握,时而反折,时而横斩,时而直戮,在六柄沉重巨大的月牙铲围攻翻腾旋掠,做着生死一霎间的搏斗!
  双方的行动简直快得已不能用人类的目力去追摄,动作是那么连贯,变化是如此诡异,一刀掠出的过程里,已掠过了十多种甚至数十种不同的招式,一溜金彩的晃闪中已经组成了千百桩不规则的刀山刃流,六条人影的飞掠下,换展了多少个不同的角度,月牙铲的半弯利口里,又几度在生死界下转侧而回!
  仅只一瞬,七个人已,互相攻拒了五十三招!
  朋三省不自觉的张大嘴巴,他与醉壶公易欣早在争斗方起之时,已退出了十步之外现在,他发现了他这位老弟的真实功夫,这功夫他惊骇无比,武林之中他已早称高手,但这“高手”二字,他此刻觉得又何其渺小!
  大鹫七罗汉中的六人,自开始出手至此,完全是凌空而搏,没有一个人脚沾实地,六个人在飞掠换移之间,皆是借着凶器与臂腿的互相碰击提架而维持不坠,如此一来,他们占着没有极限的攻击空间,进退翻腾有如鱼游在水,鸟翔于空,可以做着幅度广大的如意施展!
  于是,很快的,又是二十余招过去了。
  卓立道中的那个僧人神态冷漠,垂眉低目,仿佛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眼前的激烈拼战,他如似全然无动于衷,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又与他毫无关连的事情一样。
  醉壶公易欣暗中抹去满手的冷汗,低悄的向身边的朋三省道:“老弟……这空门二十一霸,完全是二十一个行事悖违常理,狠毒得不带一丝人味的空门叛孽,老汉久听说他们的古怪蛮横行径,却不料他们的武功竟是如此超绝,精湛得令人吃惊……”
  圆睁着独目,甚至连一只独耳也在轻轻扇动,朋三省喃喃的道:“还不知道我能否敌住其中之一……”
  醉壶公易欣舐舐嘴巴,哑声道:“老汉大约可应付一个……”
  朋三省心里沉了沉,刚要再说什么,眼角白影一闪,一片精芒已泻向醉壶公易欣的背后!
  几乎意念尚未及动,朋三省已大吼一声,双掌一缩暴旋至侧,左右一晃之间,满空掌影已挟着他擅长的“大印掌”力飞劈向那个偷袭之人!
  同一时间——
  醉壶公易欣也“唔”了一声,手中两枚拳大石块猝然射出,身形一俯,又是两块石头抖手抛去,四块石头,全是射向另一个白色人影,这条人影,却是自后扑向朋三省的一名!
  绚烂的亮银月牙铲“呼”、“呼”旋舞,劲风澎湃中,四块石头刹时碎散如糜,醉壶公易欣把握机会,整个身躯有如风车般狂转上去,在这转动之间,他的双掌翻飞如电,一口气便攻出了二十七掌!
  那白衣僧人骤失生机,待到察觉,却已不能挽回,他喉中低嗥一声,奋力倒仰,醉壶公如影随形的追上,口中怪叫道:“秃驴,到佛爷面前认罪吧!”
  白衣僧人高大的身躯猛的再翻,醉壶公正待急下杀手,另两股锐风却已快得令人惊异的自左右交叉戳到!
  顾不得再行伤敌,醉壶公身形一曲,有如一溜轻姻般猝然掠出,这是他的“滚地龙”身法,而当他一出重围,又有三条白影带着呼呼风声向这边截拦而来!'
  一摔头上的汗珠,这位西月山的醉仙怪声大叫道:“龙老弟哇,快点下手呀,老哥我这里有点招不住啦……”
  那边———
  朋三省已身陷于难援之境,同样的,有六个白衣僧人围住他,月牙铲飞舞伸缩宛如流光冷电,刃口破空之声呼啸如鬼号,六个僧人此进彼退,轮翻攻拒,配合紧凑,加以个个力猛招沉,有如大力金刚,朋三省空手一双,几个照面下来已有些吃不住劲,一只眼险些突出了眼眶之外。
  这十二个动手的僧人,便是翠竹林红泪寺的“搏虎十二僧”,还有一个,正持铲挺立于侧掠阵在名符其实的“虎视耽耽”!
  与“大鹫七罗汉”拼斗的龙尊吾,虽然亦是缠战得十分难解,但目前的情况他却看得分明,于是,他心中已迅速的做了决定!
  三柄锋利的月牙钢铲“铮”如自他头顶掠过,阿眉刀一扬倏翻,“当”的一响,另一柄月牙铲被他硬砍出去,在另两柄铲刃尚未及攻来的刹那,龙尊吾双臂猛扫,金芒暴闪中,他已“呼噜噜”直旋出去!
  “哼”了一声,两柄月牙铲刃疾风似的直追上来,龙尊吾旋转的身形倏然硬生生停止,单足骤而将身躯斜撑飞起,就在飞起的同时,“哗啦啦”的震响声中,一条黑黝黝的,泛着莹蓝光华的蛇形链锥已那么狠辣的笔直砸卷,一蓬火花突溅,两柄月牙铲已“呼”的被震了开去!
  另外四名白衣僧人在空中交互穿插而过,其中一人轻声惊呼:“双头蛇!”
  龙尊吾微微一蹲身,刀锥齐出,淡淡的应道:“见者遭凶!”
  “呼”的一声,一柄月牙铲险些擦着龙尊吾的腰际过去,他牙根一咬,“双头蛇”的三式绝招之“千缠万卷”蓦地出手,黑色的链身,奇怪无比的猝然缠在那柄月牙钢铲之上,两枝拳大的剌锥,却宛如活的一样倏而扬首,那名白衣僧人用力一奔,其中一枝剌锥已准确至极的砸向他的左肘肘弯!
  闷哼着,白衣僧人一口气没有提住,洒着血坠在地上,他后面的另一个僧人厉吼声,奋铲劈下以阻敌人追袭,龙尊吾冷冷一笑,“飞流九刀”里的“网凝红”一式暴然展出!
  于是——
  刀刃的飞戮隐映于不规则的金色网芒里,那白衣僧人蓦地尖号一声,似一根绷紧的琴弦拔了一个高音骤断,白衣僧打着转子摔了出去,满空的鲜血喷洒如雨!
  来援的白衣僧人亦在芒光倏现里被硬硬逼出,当他舞动着手上的月牙铲拒架同时斩向自己的刀锋时,他的友伴却已不分先后的栽倒于地!
  空中的其他四名僧人,闪电般围袭过去,中间一名轻声一叹:“慧名归寂了。”
  这带着叹息的五个字音,显得极其轻柔与平静,并没有包含着什么生离死别的惊惧和悲怆,就像是感喟一株花草的凋零,一抹云彩的消逝一般,如此淡漠,又是如此无动于衷。
  叹喟远留着一个尾韵,四柄沉重的月牙铲已组合成一片层层重重的寒芒刃山,毫无间隙,毫无空档的包卷上来,有隐隐的风雷之声,空气也在激荡呼号!
  龙尊吾原地翻身,手腕一抓,双头蛇缠住那柄月牙铲,已有如怒龙出困般,挟着强猛的劲力笔直射出,他的右臂同时微弯倏挥,阿眉刀“嗡”的一颤,一把金刀顿时幻映出一个组成的十三道光芒,闪射伸缩着暴迎而去!
  是的,这是“飞流九刀”中的第二式“血染刃”!
  急烈的震耳撞响刹时连成一片,四名白衣僧人飞身撤出,另一名刚想扑上,已被龙尊吾抖射出去的那柄月牙铲逼得赶忙出手招架!
  紧咬着下唇,龙尊吾已将心横起,他电掣般格掠向前,“飞流九刀”里的第一式“飞千流”已暴展而出,千百条绚灿明亮的刀芒,参差不齐的在同一时间,像炸开了一朵光球般朝四周飞射掠舞,但是,这显然并不单纯是些光芒,光芒的后面,还隐藏着一片魔鬼利齿般的刃。
  还没有来得及喘息的四名僧人目光一眩,已觉得满天尽为金流布满,他们齐声喝吼,四柄月牙铲有如四条银龙般盘卷而起,金光银芒相映于夜空,倍觉辉耀凄迷,令人心神为之动摇!
  四柄月牙铲舞卷起层层劲力之墙,似波涌浪翻不息,于阴暗中,月牙铲的银色杆身颤动似蛇,于是,刀身与铲身互击互撞,“叮当”的震响里火花四溅,龙尊吾双目中煞气顿现,他在阿眉刀的强烈抖动中,上身蓦地偏斜,阿眉刀在斜身之际扬冲而起,却在刀首指天的刹那,猝然自左臂之下反穿而出,这出刀之势又快又狠,迅捷得似一下子追戮上千百年以前流去的时光!
  “哇”的惨嚎倏起,龙尊吾的阿眉刀,染着血在空中一闪,只这一闪,刀锋已偏着擦过另一个白衣人的肚腹!
  方才,他那斜身反手出刀之式,正是“飞流九刀"中的第三式“倒夺魂”!
  此刻——
  两名白衣僧人形状凄怖的横倒于地,龙尊吾的“倒夺魂”一式深深戮进了其中一个的胸膛,那被割开肚子的一个,只是惊愕地成了随遇的陪斩者罢了!
  在这一刹那之间,“大鹫七罗汉”已有三个人丧命断魂,剩下的,除了那一直挺立在道上未曾动手的一人以外,亦只有三位了。
  双头蛇在龙尊吾的手上一扬而起,他目光同时回瞥,嗯,朋三省与易欣两人在“搏虎十三僧”的围攻之下,却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三个白衣僧人,忽然往三个不同的角度站住,挥出的月牙铲,“呼”的一声硬收而回,三双冷厉的眸子里,除了极度的肃然与深沉的僵硬之外,再也找不出一丁点别的,他们在此时忽然停止,唔,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龙尊吾手腕一挫,双头蛇的双锥,在空中“当”的互撞了一下,如此利落的一圈圈卷向他的手臂,蓝汪汪的尖锤重挂在他的腕侧,贸然一见,直与一条真的双头之蛇无异!
  冷然卓立,龙尊吾道:“胜负未分,各位大师便吞声忍气了么?”
  他对面的白衣僧人平举月牙铲,脸孔上毫无表情的盯视着他,于是,龙尊吾的身后,一个他曾经听过的冷漠口音已传了过来!
  “自是不会罢休,小施主,老僧尚未请教。”
  龙尊吾半侧着身躯,阿眉刀的刀锋在夜色中,闪过一抹寒森森的光芒,他镇定的道:“如此,吾等不宜耽搁时间,大师,在下恭请入场!”
  那站立道路中的僧人沉重的将手中月牙铲顿在地上,于是“咯”的一声空洞响声传来,在这声响里,这僧人的瘦长身躯,竟飘然而起,像是已经失去重量般冉冉自空气中浮沉而来!
  龙尊吾眼角一闪,心头已不由微微一震,不错,这老僧此刻所施展的,竟已是失传多年的佛门正宗心法:“超然物外”!而且,这老僧,他那一只原与常人无异的眸子妇为什么竟在这瞬息之间,已变为莹莹鬼火般的惨绿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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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3 23:2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渡僧魂 系幽情

  那在迷蒙的夜雾中飘荡的躯体,那惨绿绿的眸光,而灰白的僧衣迎风拂动,冉冉而来,这情景,宛如噩梦中映现的鬼影,寂静里做无声狞笑的凶魂,令人颤悚而惊悸!
  龙尊吾沉静的凝注着这个虚幻的黑影,以那么不可思议的方式向自己接近,他手上的阿眉刀锋,已突的仰转朝上。
  隔着尚有丈许,僧人的身影骤然较方才快上千百倍的掠到面前,这寻丈的距离,仿佛在察觉它的长度的时候已经完全消失,像只是一种错觉,一种视线上的虚幻感应。
  但是,龙尊吾也并不嫌慢,他的上身微扭,阿眉刀闪电般猛迎而上,几乎没有看见那个僧人的出手一串暴响倏起,满空的火花迸溅中,两个人已在这瞬息之间,相互攻拒了以十六个动作组成的九招十六式!
  僧人飘忽的影子,一震之下凌空翻转,那种翻转的姿势十分美妙,在美妙中却又无比的狠毒,月牙铲带着半钩灿丽的银芒,像煞夜幕上飞舞的翩翩新月,在一阵剌耳的“噗”、“噗”破空之声里包卷向龙尊吾。
  当然,龙尊吾非常明白,这个和尚的功力特强,较之原先那六个僧人实在高出太多,那朵朵的新月形芒影是如此炫目迷神,如此缤纷美丽,但是,只要撞上一下,则一切俱休……
  对准那些飘飞的新月之影,阿眉刀呼啸着纵横扫掠,围绕着龙尊吾的身体,刀锋映连着一条条匹练似的光带,宛如一层层金光灿然的锦帛被急速抖开,而这些锦帛却又永无竭止,流闪如波的旋回转舞,悦目极了。
  两条手臂与两条手臂,几已施展得在刹那间,变成了千千万万的臂膊在同时挥动,月牙铲狂猛如浩海波涛,而阿眉刀宛似驭风飞凌九霄的多色之龙,身影俱皆裹在翻翻滚滚的铲山刀芒里,在闪电似的交击中倏然分合,在生死一线的擦掠中穿织扑攫,眨眨眼,双方已经拼斗了四十余招!
  双头蛇缠在龙尊吾的右臂上,这时,他的汗水已在不觉里浸透了内衣,呼吸也比方才急促了些,对方的功夫好强,闪晃之间就似一抹淡淡的烟雾,快得无可言喻,而且,飘渺如漫空的飞絮。
  醉壶公易欣与魅鹰朋三省的情况已经大大的不妙了,搏虎十三僧有十二个围着他们狠拼恶斗,两个人又都没有带上兵器,此刻,不要说如何取胜,甚至连躲闪腾挪之间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醉壶公简直已成为丁个汗人了,掠身出手无不有汗珠子随着迸溅,衣裳也全是湿淋淋的,额间的青筋在突突跳动,奔命于霍霍劈斩的铲刃寒光之中,一面闪挪,他一面拉开嗓子大叫:“龙老弟,你那边就快点完事不成么?老哥哥我这里已经十万火急……”
  朋三省猛一翻身,让过了呼轰而过的十七铲,咬牙切齿的吼道:“别叫了,他奶奶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说不定谁栽在这里……”
  “呱”的一声,醉壶公略一疏忽,屁股上已开了一条三寸长的血口子,他怪叫一声,抖手就是连出九掌,跟着又忙不迭的跃起:“天爷,老汉带彩了……”
  朋三省独目暴睁,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哑着喉咙吼:“老哥哥,就是要死,也他奶奶拉上两个垫棺材底……”
  连闪连退,醉壶公大嚷道:“说得是,我这把老骨头不能卖得太贱……”
  他们这边吵得热闹,龙尊吾却满心焦虑,阿眉刀翻飞绞斩,他冷冷的道:“和尚,你们不退?”
  僧人身形飘掠如电,月牙铲暴攻而来,没有回答一个字。
  醉壶公苍白的面色已带上一抹红晕,他仍然憋着气道:“一定要生死两断?”
  又是一十七铲分做十七个角度飞至,铲刃闪闪,凌厉至极!
  眼前的形势异常分明,与龙尊吾对敌的这僧人,显然是“大鹫七罗汉、搏虎十三僧”中功夫具于首位的人物,而他的一身所学也确实精湛无匹,假如龙尊吾缠斗,只怕再来上个三五百招也难见胜负,“飞流九刀”刀法是如此卓绝狠毒,龙尊吾已经将其中四招反复过了四十遍,但是,也仅能与对方扯个平手,这在他出山以来,是绝未遇过的事!
  后面的五招,龙尊吾已隐藏不用,现在,他知道溅血横死的结果就在眼前,他要以最为暴辣脆落的手段结束这场争斗!
  于是——
  当那沉重而变幻莫测的月牙铲再度挟着暴烈的声威凶猛卷到,龙尊吾不移不动,阿眉刀“嗖”、“嗖”飞斩,金色的刀芒抱着闪耀曳掠的尾巴纵横旋舞,又在一片震耳荡心的剧烈撞击声中,他瘦削的身形蓦而朝对方的铲影里跃进,闪晃的金银异彩有如一团以无数锦亮丝缎编织成的透明光球,现示着极端的迷幻与绚烂,当龙尊吾的去势才一接触到敌人的攻圈里,那僧人已冷沉的一哼:“该去了……”
  月牙铲的烂银铲身倏忽扬起,在扬起的同时又蓦然翻罩而下,宛如一片疾落的透明水晶,又像暴掀而降的波浪,锐利的弩风呼啸着朝四周扑溢,半弯的刃口吐着冷森的寒光,似是一张张野兽的血嘴,而这些血嘴却布成了一面锋利的光墙,在如此近迫的距离急速推向揉身闪进的龙尊吾!
  断叱一声,龙尊吾整个身躯完全贴到地面,阿眉刀抖手四十次在一个时间并排成十条光柱倏回拒上,左臂活蛇般笔直弹伸,缠在臂上的“双头蛇"已“嗖”的一声尖响乌光骤闪,溜泻而出两枚蓝汪汪的尖锥以快不可言的去势砸击敌人双腿,不管攻的结果如何,龙尊吾贴地的身形又猛旋而出,在他横旋弹开的一刹,握刀的右手食指已猝然斜指急抖,一点红艳艳的闪光有如一颗红色流星的曳尾,眨动着菱形的炫目光芒飞射而出,这弹射的速度是如此快捷,以至方才看到金芒一闪,已经穿过了层层重重的刀光,铲影,穿过了激荡纵横的劲光锐气,那么急厉的射向僧人的双眉之间!
  口中发出一声龙吟似的低鸣,僧人的两只眸子绿光更甚,他斜斜掠出三步,月牙铲仍以原先狂烈威势猛攻敌人,在铲身舞动的同时,铲尾已准确无比的击向那粒来至眼前的红芒!
  于是,轻轻的,却清脆的“叮”然起了一声撞击之响,那粒红芒被铲尾正正砸上,但是,怪异的事情出现了,红色的菱形光芒并没有破击飞,更没有被击落,当铲尾撞击在红芒上的一'刻,那菱形的光影竟沿着铲尾滴溜溜的一转,像一颗毫无重量,却又滑腻得不容沾指彩泡,一溜之下,又以同样的菱形尖端猝然射去!
  所有的过程都是快捷无匹的,仅只眨眼的时间便已开始又结束,僧人显然大出意外,他微啊一声,再度挪移,月牙铲云滚风号般呼轰翻舞劈扫,连串的“叮”、“叮”之声在瞬息间响成了一片,但是,那枚菱形的红芒却在每一次砸击中转溜得更为急切,四个尖角在空气中发出阵阵轻微的,却令人心旌荡惧的呼啸,映现着炫目的珠红光彩,有一股特异的寒心动魄韵息!
  于是——
  月牙铲舞动着,红芒在奇快的跳动闪跃,发生得似很漫长,又是如此短促,当僧人的沉重兵器还没有度扬起,他已宛如在冥冥中遭到一只魔手的狠击,喉头痛苦的低嗥着,呼呼旋出了七步!
  龙尊吾自丹田厉吼着飞快揉进,阿眉刀有如一抹极西的电闪猝掠而过,僧人旋动的身躯剧烈一抖,仰身摔倒,一股泉似的热血自他肠腹间狂喷而出,龙尊吾足尖拄地,翻身转回,在他的预测中,环向于侧的三个白衣僧人必将悲愤扑来,但是,他错了,那三个白衣僧人却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三双眼睛毫无表情的盯视着他,这模样,就像眼前发生的事,与他们没有丝毫关联一样!
  一抹疑惑正浮上了龙尊吾的心头,那三个白衣僧人已缓缓朝后退去,抿抿嘴,龙尊吾方想开口说话,背后,已有一溜锐风突然撞来,这撞扑之势是如此猛烈,如此快速,几乎刚刚觉得已经到了背脊,他神色一凛,倏旋急掠,阿眉刀住上猝翻,在一片火花的溅散中,震耳的“嗡”、“嗡”之声波浪似的传开,阿眉刀翻出的刀身微微一抖,再偏而回,“嚓”的一声,又在那偷袭者的身上挂了彩,是的,那偷袭者一方才已经在胸腹间开了膛的僧人,现在,他却用一只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提着兵器悄然继续攻敌,阿眉刀又在他的背上豁开了尺许长短的血槽,皮肉翻卷着,他的面孔焦干枯黄,扭曲得五官全然变异了位置,似是用一团蜡捏成的恶鬼面容,狰狞凄厉中,包含了无比的绝望与邪念,令人望而起栗!
  龙尊吾目光淡淡扫过自己的右胁,那里,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衫,刚才那出乎意外的一击,已在他右胁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子,这创伤痛彻心扉,但是,在此刻,龙尊吾却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于是,那僧人一双碧绿的眸子瞪着龙尊吾,瞪得那么深沉,那么刻骨,而双眼闪幻着一股深邃与不可明言的凄怆,缓缓地,他将手上的月牙铲拄向地面,一拄就是一尺多深,五指紧紧握着铲身,他语声仿佛来至另外一个枯寂的世界:“此去极乐……或入地狱……老僧毫无憾言……今日这果,必已在他日种因……佛欲老僧如此,老僧必得如此……小施主,你手上之刀,非你之刀,老僧身上之血,亦非老僧之血,汝为佛意使……老僧为佛之目的……”
  闪溜着绿光的眼睛逐渐黯淡,终至灰沉木讷,那周身染满了血迹的僧人木然一动不动的摄视着龙尊吾,然而,眼睛里已失去了生命的意识,空洞得像只是一双人工嵌配进去的琉璃珠,甚至连那灰莹莹的暗淡微光也是那么冷涩与苍凉,他挺立着,夜风吹拂着他染血的白色僧袍,这情这景,令人的意念缥渺,缥渺进一个恍惚的世界里,难以兴起一丝踏实的感觉。
  不知在什么时候,周遭的争斗整个停止了,存下的十六个僧人步履沉重的往这边围了上来,口中隐隐发出“哦——哦——”的沉闷低吟,他们站成一个圆圈——将龙尊吾撇在圈外,然后,慢慢跪在地下,而“哦”、“哦”的吟声不息,翳重的,缕缕不绝的在空气中往远处散播,宛如水面的涟漪,隐隐约约,却波波扩展……
  轻轻退了一步,龙尊吾将手中刀拄在地下,“双头蛇”懒洋洋的搭在肩上,忽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那挺立不倒的僧人尸体,竟已在这时开始融化,就像一尊雪像在太阳下慢慢融化一样,眼看着他的头颅软软塌下,又湿淋淋的变形,像极稀的酱糊一般沾着躯体往四下淌,而尚未淌尽,上身也开始融解,跟着就是下身,双腿……
  “当”的一声轻响,一粒红闪闪的菱形物体坠落于地,跪立在四周的僧人宛如未觉,依旧在低沉的吟唱着,吟唱着,直到那僧人融于无形,地下,这时只剩下一大滩黄浓浓的水渍,连骨头渣子也不见一根!
  十六名僧人合十而拜,又齐齐起身,由其中一个拔起了那只剩下的一柄孤伶伶插在地下的月牙铲,十六个人排成一列,头也不回的朝来路慢慢行去,宛如一列行向幽冥的魂魄,像来时一样,那么飘然的隐入黑暗……
  良久——
  龙尊吾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伸手拾起了地下那枚红闪闪的菱形物体,不错,这是那两枚“普渡”指环中的一枚,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又套回手指,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这些僧人中另外战死的那三个人,急忙回头瞧去,在他立身之处五丈,目光正好看到了三滩黄浓浓的水渍,与眼前这滩水渍一样,甚至他已隐隐闻到了那相同的气息——尸体的腥臭气息!
  一个人影映了过来,龙尊吾知道那是朋三省,这位豪迈的汉子正满脸疲困之色,但是,这满脸的疲惫之色却掩不住出自内心的余悸与惊惑,他来到龙尊吾身边,咳了一声,沙着嗓子道:“龙老弟……”
  龙尊吾没有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嗯?”
  又咳了两声,朋三省搓搓手,道:“今夜碰着的对手,可是很古怪的,他们好像将生死看得很淡,每在一人残命落成,其他的人连眼皮子也不眨,那模样就像在说‘当然如此’……”
  龙尊吾闭闭眼睛,缓缓地说:“他们对于人生有另外一种看法,方才那僧人死去,群僧以吟声相送,或者,他们认为死亡并非苦难,而是一种解脱,只是从这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而已,这个世界的恩怨缠连俱已消失,轻悠得可以乘那低吟吟声飘然而去……”
  朋三省眨着独目,迷惘的怔着,显然他没有悟透龙尊吾言语中的含意,于是,龙尊吾牵动了嘴唇笑了笑,道:“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心灵与思维迷乱煎熬下的出家人,为了解释他们悖逆佛门意旨的叛反罪行,他们便有一种近于歪曲的怪异说法,认为他们的行止也是佛门默许的一种方式,这方式在没有得到事实的驳阻之前是无愧于心的……其实,佛是广大无边的,是无处不在的,而佛家崇信之道,只有善字一个,这些和尚们亦同样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们却改变成另外一般邪恶的阐说,他们可能极力想证明这种阐说也是对的,但显然他们得不到衷心的支持与平静,就宛如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他竭力自辩他这件错事的出发点,与他个人的立场,想得到别创一格的道理来圜转,不过,这只是一种掩耳盗铃的方法,因为,事情对就是对,错,总是错了,天下只有一个公理,只有是或否,决没有模棱两可的事……”
  朋三省嘴巴咂了一下,喃喃地道:“老弟,你甭说这么多,到底这些和尚是搞什么名堂,你简单点说不成么?”
  醉壶公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扬着眉头觥牙咧嘴的道:“真不晓得你这大伏堡四爷的身份是怎么混来的?这还不容易明白?龙老弟是说些红泪寺的和尚们虽然一直在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却将罪过推诿至佛祖身上,他们吹牛说他们做这些事没有遭过报应,就等于是佛祖并未责怪他们,就等于可以继续如此下去……”
  朋三省哼了一声,道:“那么,现在不是遭报了?”
  醉壶公搔搔乱发,道:“所以说,这些和尚的行为佛祖早就看不过眼了,早就在震怒了,他们今夕之报,乃是昔日注定了的,真是善恶皆有报唷——”
  朋三省一拍双手,接着道:“只争迟与早,不错,只争迟与早……”
  蓦地怔了一下,朋三省又迷惑的道:“但是,但是,难道这些和尚不知道这两句偈语?”
  龙尊吾淡淡的一笑,道:“他们知道,所以他们自开始有了恶行起,便一直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所以他们将生死看得较淡,那和尚临去之前,不是说过么,我手上之刀,非我之刀,他身上之血,非他之血,这只是他做孽的报应,是上天的惩罚,是冤死者的诅咒,他死得很坦然,因为任他口中倔强,却早知罪不可恕。”
  朋三省咧嘴想笑一声,却笑不出来,他表情古怪的道:“这些家伙真是令人心惊肉跳,自他们一出现,味道就不大对,阴沉沉的,灰涩涩的,像是连喘气都有一股压心口的负担……”
  龙尊吾摸着阿眉刀的象牙刀柄,低沉的道:“是的,这些人功力强,举止怪,再将生命视为脱罪之手段,自然气韵之间便不会寻常,我们以三对二十一能以得胜,确实是侥幸。”
  醉壶公余悸犹存的摇摇头,道:“老汉我一下子想起竟是这些人物时,委实吓得一哆嗦,他们号称佛门二十一霸,十五年来做出多少令人发指之事,烧杀掠夺可说无所不为,甚且连黑道上的一干老手也没有他们这么歹毒,十五年来,这二十一位方外仁兄却从不与其他同行打交道,不论是哪一路的同行,他们都不来往,来去飘然,无影无踪,每在一件案子做过之后,都在被害人额间印下一幅灿银色的月牙标记,可以说又狂又狠,多少次武林僧俗各门的人物联手捕他们,却连边都没有沾上,今夜,龙老弟,这收妖伏魔之功竟应在你的身上,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龙尊吾沉思着,缓缓地道:“人生一切遇合,或是早经安排了的,不觉中,我们便会走上我们该走的路,遇上我们该遇之事,现在,易老哥,你的伤势如何?”
  醉壶公易欣活动了一下手臂,苦着脸道:“屁股上一条口子,可真叫痛,全身也又酸又涩,这一把老骨头眼看就得散了,唉……”
  朋三省气呼呼的道:“今晚上若是带着家伙可就不见得吃这种鸟亏,而这些秃颅人数也的确太多,以六对一,却真是吃不消,一个对一个,便是对两个吧,我姓朋的好歹也得将他们教训教训!”
  打了个哈欠,醉壶公道:“好了,好了,这马后炮没有什么可放的了,回去抹抹药睡上一大觉才叫正经,唉唷,我这一说,简直就站不住啦……”
  朋三省哼了一声,却忽地叫道:“咦,咱们只顾说着话,那个人呢?那个受了伤的仁兄呢?”
  醉壶公霍然转身,龙尊吾却已将一直卷曲在草丛里的那个受伤者抱了起来,于方才在激战中,他虽然在搏性命、斗生死,身形皆未远离过这受创的陌生人,此刻,这陌生人仍然在晕迷看,呼吸已更形微弱。
  拖着步子凑了上来,醉壶公仔细详了那人一阵,摇着头道:“老弟,这家伙不大对劲呢,我看,我看……”
  龙尊吾冷冷的道:“易老哥,咱们双手染的血多了,何不救命积积德!”
  醉壶公易欣微微一怔,老脸火热的道:“呃,你别误会,老汉并非不想救他,只是怕救不活哪,这位仁兄面如死灰,气若游丝,脉象已呈不稳之态……”
  龙尊吾吸了口气,道:“易老哥,吾们但尽人事。”
  搓搓手,醉壶公无奈的道:“罢了,成否且看天命!”
  没有再多说,龙尊吾转身大步行底,朋三省咧嘴一笑,一步抢上来扶在醉壶公腋下,低低地道:“易老夫子,愚弟我送你一程吧!”
  醉壶公气得一跺脚,却又带动了伤处,痛得他几乎连眼泪也流了出来,一脚高一脚低的被朋三省挟着扶了出去。

  ×      ×      ×

  集镇上已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昏黄的油灯在琉璃罩子里抖动摇晃,被高高吊在街角屋檐,那油灯的光晕是这般凄迷,这般黯淡,以至看起来这冬夜更形萧索,这景致更为苍茫,有一股子被世界遗弃了的孤寂意味,冷清得令人打心眼里发毛。
  好不容易叫醒了那位睡眼惺忪,混身冻得直哆嗦的掌柜,在这掌柜仁兄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之前,龙尊吾与醉壶公二人已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留下朋三省朝着掌柜的一笑,顺手塞了一块纹银在他怀里,打了个哈哈,也紧跟着来到室中。
  龙尊吾已将那受伤的汉子平置床上,他挑亮了灯,倒出一盆热水,迅速为醉壶公易欣创口敷上药沫,包扎妥当后,他转头朝朋三省道:“朋兄,烦你助易老哥为此人治伤,我先到隔室一探。”
  朋三省微微躬身,一伸手,道:“请,请便。”
  无奈的一笑,龙尊吾旋身出门,他在唐洁所住的房间前略一迟疑,已轻轻将手掌贴上了丝质的环柄部位,于是,只见他的手臂微微一挑,掌心往里一按一提,“嗒”的一声轻响传来,里面的门闩已经被他用“指水破月”的内家劲力挑落!
  启门进去,龙尊吾目光先朝屋中四周打量,嗯,不错,一切如常,连床上的被褥也和他离开时一样整齐未动,于是,他缓步朝壁角的大衣柜之前行去,刚刚走了几步,衣柜顶上已传来那怯嫩嫩的语声:“是龙侠士?”
  大大松了一口气,龙尊吾站定了,温和的道:“唐姑娘,惊醒你了?”
  衣柜上,唐洁探出上身,她的面色有些疲倦的苍白,一头云鬓也略显蓬松,伸手微掠鬓角,她羞涩的道:“我一直没有睡着,老是晕晕沉沉的,门闩落地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不是你呢,连气都不敢透一口。”
  龙尊吾牵动了一下嘴角,道:“抱歉回来得太晚,都三鼓了吧?”
  唐洁静静的微笑着点头,那模样实在娴淑极了,优美极了,龙尊吾竟觉得心头一震,他急忙垂下视线,道:“你下来么?”
  轻轻地,唐洁道:“可以吗?”
  龙尊吾掠身而上,身体连衣柜都没有沾着,微一扭转,已安安稳稳的将唐洁抱了下来,唐洁站在地下有些站立不住的摇晃了一下,十分自然的,龙尊吾踏上一步扶住了她,两个人的距离没有了,接近得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闻得着对方的气息,而唐洁身上那一股似有似无,幽幽袅袅的百合花香,则是如此令人迷醉,令人慑窒,又令人恍惚澄澈如水的眸子默默凝视龙尊吾,唇角勾浮着一抹无言的凄惶,小小的唇翅儿微微扇动,像要说些什么,讲些什么,但是,她又怜生生的垂下头来,不要再有表露,脸庞上的心意已写得太多,倾流得太明白了。
  会是如此么?那亘古以来,便留传至今的“情”字,一个个,会又是如此么?那令人振奋的,激动的,永远洋溢着温馨与甜蜜的柔丝又投了过来,又缠了过来,不太突然,不太冒昧?这欲系的丝?
  摔摔头,龙尊吾有些失措的松手退后,面孔上浮着红晕,他讷讷的道:“休息吧,唐姑娘。”
  幽幽的喟了一声,像一个小小的泡沫在水面上破裂幻灭,虽然如此轻细又渺小得微不足道,却着有一股回肠荡气的落寞韵息,唐洁低低地道:“龙侠士,今夜上出了事?”
  龙尊吾望着她,缓缓点头。
  下意识的朝龙尊吾身上瞧来,这时,唐洁才发觉他的右胁部位血迹殷然,惊惶的抽搐了一下,唐洁语声有些颤抖的道:“你……你受伤了!”
  龙尊吾漠然瞧瞧自己的伤处,淡淡的道:“一点皮肉之伤,不要紧……”
  忽然,唐洁向前走上一步,却又迟疑的张了张口,苦涩的道:“我能为你看看伤口么?假如你不嫌我手脚太笨……”
  龙尊吾颇出意外的也张了张口,他终于又点点头,道:“只是有烦姑娘了。”
  就是这一句看来十分寻常的客套话,唐洁却立即欣愉了起来,她小心翼翼的扶着龙尊吾坐到床沿,将他的身子微微靠上榻首,又拖过一条被褥为他垫在背后,扭亮了灯,她又忙着倾倒一盆热水,匆匆出去了一会又匆匆回来,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包洁布与药物。
  龙尊吾笑了笑,道:“你到隔室去了?”
  唐洁蹲了下来,在洁布中抽出一柄小银剪,十分谨慎的为龙尊吾剪开了伤口附近的衣衫,轻轻地道:“是的,我向那位朋壮士借过这些东西,他好像在屋子里很忙。”
  龙尊吾“嗯”了一声,现在,他听到唐洁惊恐的叫出声来:“天,是谁伤了你?好狠啊,这伤口好可怕……”
  龙尊吾闭上眼睛,悠悠地道:“并不太严重,虽然伤口很深,还没有伤到肺脏,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雪白的净布沾着湿热的水在他伤口四周擦拭的动作如此细腻,那么轻柔,又如此静适,几乎令龙尊吾忘记了他现在是在治疗创伤。
  “唐姑娘……”龙尊吾低沉的叫了一声。
  “嗯!”
  龙尊吾舐舐嘴唇,道:“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会懂得治伤这一门道?”
  唐洁仰起头来,白嫩的面庞浮着一抹嫣红,挺巧的鼻尖渗着细细的汗珠,灯光映照着她美丽的脸蛋,散发着一片迷人的特异气韵,温柔而娇媚,美极了。
  龙尊吾不闻唐洁的回答,睁开眼瞧去,这一看,几乎将他看得呆了,此情,此景,这觉得凄迷的人儿,这如梦如幻的氲氤……
  轻幽地,唐洁道:“我们才认识几天,我又没有时间告诉你……这是我跟着爹学的,只是一些粗浅的医术,我怕会弄痛了你……”
  龙尊吾低低地道:“不,一点也不痛,很舒适,非常舒适……”
  继续用温水擦拭着,唐洁悄细的道:“你常常受伤么,龙侠士?”
  微微一笑,龙尊吾笑道:“嗯。”
  唐洁换了块布,柔润的道:“我,我想我不知能否问你,来自何处?”
  龙尊吾咬咬嘴唇,道:“蜀山湖,大成宫。”
  “哦”了一声,唐洁略一迟疑,道:“离开这里,你要到哪儿去呢?”
  龙尊吾突的痉挛了一下,吓得唐洁急忙缩手,她惶恐得宛如一头受了惊的羔羊,畏缩的道:“对不起,我弄痛了你?”
  深深的凝视着唐洁,龙尊吾嗓音有些喑哑:“没有。”
  拿着那块沾有血污的净布的手有些抖索,唐洁悚栗的道:“那么,是我问错了话?”
  龙尊吾摇摇头,道:“不是。”
  有些迷惑了,唐洁道:“那……那有什么使你不安呢?”
  龙尊吾沉默了半晌,平静的道:“是你无意中又掀开了我的伤痕,那创痕,尚未结疤。”
  有些惊异的微张着口,唐洁急急的道:“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笑得有点涩,龙尊吾低低地道:“我并未怪你……离开这里,我要去追那四个人,在紫芦山区时,你就知道我在追那四个人……”
  犹豫了一会,唐洁道:“可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吗?”
  龙尊吾的形色黯淡下来,他沉郁的道:“自古以来,有哪种仇恨最为深的?”
  唐洁毫不考虑的道:“杀父之仇!”
  唇角抽搐着,龙尊吾慢慢地道:“还有夺妻之恨!”
  “夺妻之恨?”唐洁十分惊异的道:“能有人夺去你的妻子?”
  龙尊吾闭上眼,道:“不是用情感为饵,也不是用财富为诱……”
  唐洁谨慎的道:“用诡计?”
  沙哑的一笑,龙尊吾道:“用暴力!”
  震了震,唐洁张大了眼睛,眼晴里,闪射着一股出奇的憎恨与厌恶的光芒,当然这是一种闪泛着敌忤同仇的憎恨与厌恶光芒,她嘴角翕动了两三次,涩涩地道:“好残忍,这是谁干的?”
  龙尊吾脸上的肌肉紧扯着,大阳穴在不住跳动,他咬着牙,切着齿,语声自齿缝中透出:“就是我要去追寻的那四个人!”
  唐洁脱口道:“双双人狼?”
  呻吟似的发出一声吼叫,龙尊吾痛苦的仰起头,双手紧握成拳,手指关节在不停的“咯”、“咯”轻响,这形态显露出他来自内心的煎熬与折磨已是何其深重,何其刻骨,又何其魂梦难忘!
  唐洁惊悸的怔窒着不敢稍动,双目中热泪盈溢,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但是她更震撼于自己对眼前之人出乎范围的关注与牵挂,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相聚得很长久,更……更爱得很长久了!
  静静地……静静地……
  龙尊吾低下头来,他望着唐洁满颊的泪痕,瞧着她颤栗的双眸,注视着她抽搐的唇角,这些合起来组成了一种奇妙的结果,这结果,纵然是白痴也看得出来,那是无可置疑的将心连系,没有保留的同命相依,这显示异常露骨,没有言语表达,没有行动现示,但,只要一眼便能看出正是这个意思,世事是奇妙而变幻无常的,男女之间,相处一生而不能发觉彼此心中情感的很多,但有时,却只要一刹便能透彻的感受尽致,毫无余剩,现在,就是这样了。
  两双眼睛互相睇视,良久,复良久,千古时光于此停顿,天下万物归向幽寂,有长丝千缕,有柔情万斤,倾不尽,诉不完,这微妙,这奇异,这炫惑,这激奋,却蕴于沉默中,而沉默多深,如碧波浩渺的瀚海,如澄澈无顶的青天,而莫去量,莫去比,印在心,锲于骨,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不知有多久,像是永恒隐于一刹,龙尊吾长长的,长长的吁了口气,他像释去了身上的重负,低沉的道:“唐姑娘……”
  唐洁蓦然激灵灵的一颤,迷茫的仰视着他,清盈盈的眼睛里泪痕未干,隔着这层薄薄的泪的晶幕,她的眸心里却闪耀着炙热的火花,这火花很明亮,很绚灿,龙尊吾明白这是什么,他曾经过,曾受过,曾感触过,现在,又令人颤栗的回来了,而过去的,仿佛已经异常悠远,是的,异常悠远了。
  低怯地,唐洁道:“刚才,你在叫我?”
  龙尊吾声音有些哑涩,他道:“是的,水已经凉了。”
  有一抹炫异而幻迷的微笑浮在唐洁的面颊,于是,她宛如在瞬息间更美了,更艳了,是什么东西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有如此神速的功效,能令一个少女突然如此明媚逼人?
  唔,那是“爱”,男女之间,那最神秘,最期盼,最难以忘怀的相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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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4 20:3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伸援手 别长亭

  窗外又飘着鹅毛似的雪花,轻轻忽忽的像一团琐碎的棉絮,迷漫得连人的眼睛都模糊了,雪花宛如落在心里,落在思维,冷涔涔的,意态也跟着萧索了,蹙处在这家小客栈里,两天已经过去,日子实在闷得慌,但总熬着,有须得熬的事儿抛不下哪。
  龙尊吾负着手站在窗前,自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条陋巷,再过去就被人家的墙挡住了,他目光怔怔的凝视着散落的雪花,面孔上一片深思之色,显然他是神游在一段过去的回忆中,或者,未来的景致里。
  朋三省半倚在床上,两臂垫着头顶,默愣愣的瞧着屋顶已经泛黄的木板,谁也没有开口讲话,只有醉壶公易欣在皱着眉头为另张榻上躺着的陌生人把脉,屋子里,一个小炭炉正烧着,陶瓷的朱红药缶里散发着剌鼻的药味,那药味老是带着一股子沉郁郁的味道,闻着便是好人也仿佛带上了三分闷恹恹的味道。
  还是朋三省忍不住空气中的滞重,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道:“壶公,怎么样?”
  醉壶公易欣“吧哒”了一下嘴巴,迟疑的道:“这人虽然伤得重,但两天来经过老汉的悉心治疗,心火已除,脉理亦暂有起色了,连伤口也长出新的肉芽,按说应该醒转过来了,不会老是这么昏昏沉沉的,奇怪,莫非有什么不对?”
  明三省嘿嘿一笑,懒洋洋的道:“说你蒙古大夫你还不信,庸师误人子弟,庸医却是要人老命呐……”
  一双风火眼暴翻,醉壶公易欣怒道:“你就光会说风凉话,老汉是庸医,你可以过来指点指点啊,老坐在那里干瞪眼也算不得高明……”
  龙尊吾转过身来,深沉的面庞上展现着一抹湛然的光影,他摆摆手,道:“不要吵了,易老哥,我们还是……”
  他还没有说完话,榻上,那个双目紧闭,面色灰白的中年人已忽然发出来一声极为低弱的呻吟声,这声音虽是如此细微,房中三人却听得清楚,他们顿时停止了谈话,赶忙兴奋的围了上来。
  朋三省双手一搓,拉开嗓子就嚷:“好家伙,有点门道了,壶公你果然有那么两下子……”
  醉壶公急忙“嘘”了一声,狠狠的道:“你小声点不行么?没有人当你哑巴……”
  床上的中年人身躯蠕动了一会,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眼皮子终于缓缓的睁开,虽然他这撑开眼皮的动作显得十分艰辛与沉重,但是,他总算活了转来啦。
  半蹲了下来,龙尊吾小心的将这人的被褥往上拉了拉,俯望着他,龙尊吾看得出这人目光的迷惑及空茫,就好像他一下子失去了记忆,又似是忽然失足掉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是那么多的怔窒,又那么多的惊异。
  双方都沉默了好一会,龙尊吾待到那人逐渐适应了眼前的处境后,他和善的笑了笑,低柔的道:“朋友,这里是中条山区边缘的一个小镇集,我们发现你在前两天的一个晚上独自躺在一片荒地的枯草丛里,受的伤很重,因此我们救你回来并施以医治,天保佑你醒了过来,你已睡了两天两夜了。”
  中年人灰白的脸庞上浮起一抹微弱的红晕,片断的记忆终于冲破了骤然间的混沌而连成一串,现在他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了,极不易察觉的,他瞳孔中掠过一抹痛苦的痉挛,但这抹痉挛又融释于此刻的平静与安适中,就好像一个扛负重荷的人快要被所驼的沉重压倒之前忽然将这重荷卸去了一样,一种极端的松散与满足的意味,可是,这松散满足却搀合了浓稠的悲哀和酸楚。
  歇了片刻,龙尊吾又道:“现在身处于一家小客栈里,没有什么危险,目前不会有人来与你为难,朋友,我们明白你的苦衷,我们都是武林同道中人。”
  艰辛的蠕动着嘴唇,这中年人好不容易提着气将声音逼了出来:“大德不言谢……三位……我甘寿全记在心中……”
  这名叫甘寿全的中年人,生的方面大耳,形像威武,给人一种堂堂皇皇的磊落感觉,他脸上的神色沉重而肃穆,但每句话中却包含了无比的感激与恩遇,这些字词的意义来自肺腑,不用矫伪,令人听了便知道他的诚挚坦荡出于心扉,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龙尊吾平静的一笑,道:“甘兄言重了,你我同为武林中人,自应患难相助,疾苦相扶,谁能袖手坐视?此乃本份之一,岂可言之以大德?”
  躺在榻上的甘寿全无声的叹息着,孱弱的道:“在下敢问三位高姓大名?”
  龙尊吾等三人各自报出姓名,甘寿全除了对龙尊吾的名字感到陌生外,朋三省与醉壶公他却是久仰了:“西月醉壶公大名,在下早有耳闻……朋兄与大伏堡之赫赫声威,亦素令在下仰慕……不想今朝得见,更经各位援手于生死路上……”
  朋三省豁然笑道:“客气客气,我朋三省不过是粗人一个,莽汉一条,哪里又算得上有什么声威,嗨嗨,倒是壶公有两把刷子……”
  醉壶公易欣咧嘴一笑,受用的道:“甘,呃,老汉就托个大,称你一声甘老弟吧,甘老弟,你怎么会那冷的天还躺在荒野里风凉?”
  甘寿全苦灰的面庞上浮起一片黯然与悲愤,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沉重的道:“江湖上的日子向来便透着血腥……时时刻刻都不能脱离在刀尖上的讨生活……这份生活却又是多少人所欲掠夺和指染的……”
  醉壶公易欣怔了怔,道:“那么,甘老弟,是派别之争了?”
  朋三省摸摸下颔,道:“或是双方为利而拼?”
  苦涩的一笑,甘寿全低哑的道:“都是,唉!都是……”
  静静地,龙尊吾接口道:“敢问甘兄起于何门何派?”
  略一犹豫,甘寿全低低地道:“紫衣。”
  “紫衣派?”
  朋三省与醉壶公两个人同时惊呼出声,满脸的怔愕意外之色,龙尊吾也忽有所悟,他迅速的道:“时在‘水渭集’与魔眸教?”
  甘寿全陡的一震,瞠目瞪着龙尊吾:“你,龙兄,你如何知道?”
  醉壶公与朋三省也迷惘的望着龙尊吾,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得到消息,龙尊吾笑了笑,淡淡地道:“在紫芦山区,在下等人追杀两名魔眸教徒,于动手之前听到他们互相交谈而得悉的……”
  说到这里,他侧脸朝朋三省及醉壶公道:“你们来得稍晚没有听到,我当时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没有注意,看情形,这一仗还打得十分剧烈,嗯!”
  摇摇头,甘寿全无力的吁了口气,痛苦的道:“用‘剧烈’两个字已不能形容此事之惨……应该是悲壮……魔眸教素来狠毒,但……唉,但却不知他们竟狠毒到这种地步……”
  朋三省重重的一哼,怒道:“这些狗娘养的畜生,总有一天会有人抄他们的老窝,挖他们的祖坟!”
  沉默了片刻,龙尊吾道:“甘兄,此战余生之人,只有甘兄一个么?”
  失神的眸子里又涌起一层寂郁,甘寿全沙着嗓子道:“血战是展开于水渭集郊野的一条河滨上,紫衣派四堂四舵好手到了二十七名,派中弟子三百人……魔眸教参加的是他们‘天眼’、‘地睛’两堂的一流人物,约在十五个人左右……魔眸教所属也不过百余人,以人来比,我们占的是优势,但打起来情形就不大一样了……魔眸教的人个个像是凶神附体,形同疯狂,到处听到他们惨厉的暴笑,凄怖的尖号,到处晃动着白牛皮的影子,幻动着血红的图纹……我们竭力死拼着,勉强将对方潮水般的攻势抑止,‘云鹏堂’翁堂主正待发动反扑,那条河边的水里忽然窜出来一大批白色人影,这些人像是水里的精怪,一冲上河滨便猛扑过来,为数之多,竟在三百人以上,这还不说,他们双手各执着一付‘铁刺猬’,悍不畏死的往我们这边作近身揉扑,只要那‘铁刺猥’在身上划一下,立刻便使人卷成一团,四肢抽缩着倒毙地下……人一倒,不管是死是活,魔眸教的匪徒便冲上来以他们特制的‘背刃刀’斩下首级,一个活口也不留……我亲眼看见翁堂主的头被砍下来,身体也被剁成一团烂肉……‘合善堂’堂主何超的首级一直滚到河边,临掉下水前还被一个魔眸教徒砍成了两半,‘六戟三霸’那么勇武耿直的三条汉子,也没有一个得到全尸……‘长臂熊’留忠,‘英才剑’白湛,‘云中鹤’魏逸,那一个也死得凄惨,这些平日相处得像是弟兄一样的好友,刹那间都变成了血糊糊的一堆,再也认不出谁是谁了,只看见血,血,血,只听到叫,叫,叫,鲜红的血,恐怖的叫,人命多贱啊,活得何其可怜……”
  灰白的面庞上涌起激动的红晕,双眼愤怒的睁着,而眼球上布着一层盈盈的泪波,被甘寿全强忍住不使它流淌,额上的筋脉暴突,全身也在剧烈的抖索,他像又回到了那条苍凉的河畔,像又看见了闪动的血影刀光,又听着垂死者绝望的号嗥,整个脸孔的肌肉扭曲着,扭曲成一付无可言谕的悲痛形态,宛如一只手在残酷的扯动着他的肠脏,一柄利刃在一寸寸插进他的心坎……
  轻轻地,龙尊吾端来一杯清水,拍了拍甘寿全的肩膀,小心的喂他喝去一小半,甘寿全喘着气,情绪由狂乱的汹涌逐渐平静下来,没有人说话,都同情而真挚的凝望着他,这是武林争端里永远无法寂息的大小漩涡之一,而人与人间的利欲冲突更是源源相续,在这里面共同组合的本体便是如此:鲜血,以及生命。
  沉默了一会,龙尊吾冷静的道:“甘兄,请不要过于伤痛,已去的不能挽回,人生来原就是这般无常,现在你正应该安心将身体养好,留此青山,再为昔日发源之本。”
  顿了顿,他又倏然道:“记得在宫中之时,恩师曾教谕我几句话,恩师说,不要悲切于失去的,因为那已失去,就要自此时开始,开始打算如何再去获至更多,这句话包括的意义很广,不单指有形的物体,也是指无形的精神,今天贵派既已战败,甘兄无庸再追痛于过去的败绩,要下定决心,准备如何将这次耻辱洗雪,以求争回更多的荣耀才是,甘兄,在下才疏识浅,贸然奉劝,却出自一片挚诚,虽是萍水相逢,尚望甘兄莫以在下莽撞而不悦……”
  躺在榻上,甘寿全一双眸子却深深的仰视着龙尊吾,眸心处,流霸着极度的感佩与颖悟,流露着深沉的共鸣与醒觉,好一阵,他声音颤抖着道:“说得对,龙兄,说得对,在下恍如脑中被闪光透穿,纤毫洞烛,雪亮分明,龙兄,多谢你的教诲……”
  龙尊吾略略躬身,笑笑道:“言重了。”
  朋三省赞美的看了龙尊吾一眼,正色道:“如此说来,贵派在水渭集之战,恐怕只活出来甘兄一位了?”
  甘寿全思索了一下,叹着道:“在下是在力斩三名魔眸教爪牙硬拼始突围而出的,当时情形混乱,人影奔突掠扑,实在已不及顾得其他,而在下又身受重创,当时目光朦胧,神智晕沉,连自己怎么能侥幸生存也不明白……”
  喘了口气,他又接着道:“据在下推断,应该还有其他弟兄逃生……虽然到现在还不晓得到底活出来多少……”
  翻眨着风火眼,醉壶公沉沉的道:“紫衣派素来以行事老练,筹划周密见长,而派中上下更是同心协力,合作无间,紫衣弟兄在外的历次行止皆是出了名的猛悍英勇,博人敬服,前夜栽得这般惨况,实令老汉大出意外……”
  这位西月山的老怪杰“吧达”了一下嘴巴,又道:“但是,也由此可见魔眸教的厉害难缠,老汉一直觉得魔眸教是个邪气的江湖帮派,邪得离了人谱,若是不将他们彻底根除,江湖上的血腥必将更浓,更没有几天安宁的日子了……”
  说着话,醉壶公的眼睛不停的朝龙尊吾脸上飘去,龙尊吾聪颖过人,焉有察觉不出的道理?醉壶公的心中之意他更是揣摸得十分清楚,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不能贸然允诺什么,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办,还有血淋淋的仇恨,血淋淋的创疤需要洗雪与抚慰,而这洗雪与抚慰的方式便是报复,用人家曾赠给他的赐还给别人,连本带利!
  朋三省搓搓手,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咱们多联合几把好手,直将魔眸教的老巢抄翻结了,谅他们也狂不到几时!”
  醉壶公易欣鼻孔中冷嗤了一声,道:“你老弟说得却是稀松,魔眸教是这么好对付的?多少名家好手都栽了跟斗,何况你我?”
  朋三省独眼一瞪,怪叫道:“喂,壶中之公,你自己如何我姓朋的不管,姓朋的可是铁打的汉子,宁肯叫人打死也不能叫人吓死,魔眸教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吃咱们坑了他一双?到如今他们也没能啃了我们一根毛!”
  站起来在房中踱了两步,龙尊吾道:“朋兄,若不是魔眸教与紫衣派拼斗一场,只怕我们这几天便不会如此闲散了,那个负了重伤逃走的魔眸教徒定然已将消息传到,大约魔眸教方面正在全力应付紫衣派,无暇先办这件事……”
  醉壶公想了一下,忙道:“有理,如今他们与紫衣派方面胜负已分,正好收拾收拾来对付我们,这些混账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死缠活赖的!”
  朋三省重重一哼,道:“正好,我们乘这机会可以狠干他们一场!”
  摇摇头,龙尊吾微笑道:“时辰尚未到来,不宜相拼。”
  不待朋三省有何异议,龙尊吾又道:“朋兄,你知道我有要事待办,这件事十分急迫,实在不能拖延,别的枝节只好日后再说了。”
  醉壶公有些失望的转过脸去,低低地道:“甘老弟,紫衣派高手如云,四堂四舵名震北五省地面,莫不成这一战就丧尽了么?”
  躺在床上的甘寿全清了一下喉咙,沙哑的道:“这一仗四位堂主已折了两位,四舵中的舵主也丧了一位,堂舵下的高手三十余名已栽了二十多个,还剩下我这生不如死的……”
  醉壶公沉沉的道:“老弟属于紫衣派何堂何舵?”
  甘寿全讷讷的道:“首堂‘白玉堂’之下‘五爪君子’就是在下了。”
  朋三省“咦”了一声,急吼吼的道:“你是五爪君子?”
  甘寿全尴尬的苦笑了一下,朋三省接着道:“紫衣派你的名头相当大啊,听说你虽然属于白玉堂,却直接听令于紫衣派掌门人,而你们紫衣派所以不同于一般派别,乃是以堂舵分层次不是用辈份叙高低,传闻中你乃是紫衣派掌门人的三师弟?”
  又是一声叹息,甘寿全道:“不错……只是我甘寿全却全然辜负了掌门大师兄创派时的一番期望了……”
  忽地,龙尊吾走了近来,缓缓地道:“甘兄,紫衣派湔雪此恨尚有力量么?”
  甘寿全毫不犹豫的道:“有!”
  点点头,龙尊吾道:“那么,在下预祝贵派成功。”
  朋三省开白想说什么,又强忍了下去,甘寿全仰望着屋顶,低哑的道:“只怕不会像往昔那么容易了,这一次,即是为了一批镖货的事才与魔眸教干了起来,我派一败至此,声名大落,再要重整,还要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龙尊吾硬着心肠转身走开,他异常想协助甘寿全一臂之力,但是,他不能,他那刻骨铭心的仇恨整日在啃啮着他,在折磨着他,他忘不了往事的每一步,每一幕,忘不了双双人狼的狞笑、残酷,更忘不了爱妻的哭号、呻吟,以及那不瞑的目,不甘的心,不能止的魂梦中的血!
  缓缓地,朋三省凑了上来,低低地道:“我说老弟,咱们不如伸手,帮那紫衣派一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龙尊吾已无声一笑,道:“当然,易老可与朋兄,你们二位一定得协助紫衣派重振声威,我么,暂时不奉陪了。”
  朋三省听得一愕,刚要开口,龙尊吾已坚定的道:“明晨我们启程,护送甘兄一段,到了要分手的时候,我只怕就要与二位小别数月,尚请二位一直护送甘兄到紫衣派总坛……”
  醉壶公也急惶惶的走来,焦切的道:“什么?你要自己开溜?咱们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还没有好好聚上一聚你就要拔腿走路,这未免……未免有点太那个了吧?”
  龙尊吾摇摇头,沉重的道:“长安虽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的确有要务在身,不能再事耽搁,我们可以约个地方,订下后会之期,到了那天,龙尊吾定然赶到,如若那时紫衣派尚未向魔眸教进袭,我必然担上一肩!”
  朋三省一咬牙,独目暴睁:“不行,我要和你一起,我说过要陪你去找那几个人的,江湖阅历你不如我,在外面两个人多少也有个照应……”
  龙尊吾深沉的笑笑,没有再说话,朋三省又急又怒,几乎吼着道:“喂,你倒是开口呀,咱们一起上路,你休想一个人去冒险!”
  负着手,龙尊吾在房中又开始踱起步来,朋三省也跟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停的嘀咕叫嚷,口口声声要与龙尊吾一起走。
  闹了好一阵,龙尊吾实在不堪其扰,他坐下来,温和的道:“朋兄,你我相识数日,即蒙如此厚待,我心中感激莫名,但此事非要我自己了断不可,别人插手,意义就变质了……”
  朋三省伸着脖子叫道:“变个鸟质,找着了你自己动手还不成哇?我难道替你把个风掠个阵的身份也没有么?你小子未免太小觑了我!”
  低下头来,龙尊吾沉思了一阵,缓缓地道:“好吧……”
  朋三省豁然大笑,伸出两臂紧紧地抱了龙尊吾一下,就差来个香嘴了,他转过身,冲着醉壶公一觥牙:“那就麻烦壶公远走一遭了。”
  醉壶公皱着眉,大大的摇头道:“只不过到了紧要关头,你们得赶紧回来相助,紫衣派若有什么行动,凭老汉一人之力只怕挡不了什么大阵。”
  龙尊吾用力的颔首,道:“当然。”
  朋三省又搓搓手,笑吟吟的道:“壶公去紫衣派老窑歇上一阵,保管有大鱼大肉加上好酒招待,你可以趁此机会好好养养那一身排骨啦……”
  气得重重一哼,醉壶公绷着脸不再说话,是的,闲云野鹤的性子陡然系上了一付重担,后面的日子又是何其艰辛?但是,肩着一个“义”,有苦也只得往肚里咽了……

  ×      ×      ×

  一条三叉路分别朝向三个方向蜿蜓而去,路的尽头隐没于天际,灰沉沉云脚,前面没有多远,就要出晋境了。
  现在是下午,离着天黑也就是个把两个时辰,风相当大,空中的乌云又滚滚涌集,看情形,快下雪啦。
  一辆双辔篷车和三匹健马在三叉路口停了下,龙尊吾、朋三省、和唐洁都骑在马上,这时,龙尊吾翻身落地,快步走到篷车后面掀起厚重的棉布车帘,坐在车里打着盹儿的醉壶公蓦的惊醒了,他擦去口角的涎水,晕沉沉的道:“该分道了么?”
  龙尊吾点点头,平静的道:“此去‘东治府’紫衣派总坛,一切尚望易老哥多加小心。”
  醉壶公叹了口气,道:“如今是赶着鸭子上架,挺也不成啦,人家有伤在身,家派中又遭新难,实在袖手不得,只盼你记着四月之约,别忘了按时到‘东治府’来找老哥哥我……”
  龙尊吾道:“放心,忘不了。”
  说着话,他又垫起脚朝车里望了望,道:“甘兄睡着了?”
  醉壶公点点头,道:“他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旅途上的劳顿也够折磨人,老哥我使他多睡一会,免得亏了元气……”
  龙尊吾笑笑,道:“那么,我就不吵扰他了,便烦老哥代为致意,四月之后,与老哥‘东治府’再见,请了。”
  后面,马上的朋三省与唐洁一齐挥手示别,醉壶公提起他那灰白的大酒葫芦晃了一晃回答,于是,赶车的车把式口中“得儿”一声,皮鞭子扬在空中发出劈啪脆响,这乘马篷车已辘辘往左边的叉路上驶去。
  一直等到篷车远走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龙尊吾才大步回来上了马背,朋三省扯扯他的黑色头巾,笑道:“醉壶公准是憋了一肚子气,这几天来老是喝闷酒。”
  龙尊吾若有所思的道:“易老哥称得上是老谋深算的人物,他晓得此去紫衣派乃是一件艰辛之事,如若紫衣派欲大举进袭魔眸教,他势不能劝阻,更不能脱身而去,只有舍命陪君子的一条路,紫衣派受制之下力量显然不足,但如他们万一因为悲愤过度而准备孤注一掷,却是大大的不妙,易老哥此去,就看他如何陈明利害以挽危局,设若他能成功,四个月后我们回来必助紫衣派一雪此耻!”
  朋三省笑道:“我们与他萍水相逢,如此待他,也算仁尽义至了。”
  龙尊吾道:“武林道义,相助原本便不在利害关系之上,路不平皆有人踩,何况此等锄恶诛邪之事?”
  唐洁坐在马上一直没有开口,她静静的听着两人谈话,面庞上一直浮着安详的微笑,那仪态娴雅极了。
  望望天色,龙尊吾道:“咱们走吧,还有一段路程要赶呢。”
  说着,三人齐抖马缰,策骑急驰而去,风吹得好急,龙尊吾与朋三省的披风全被拂起,连唐洁那件新买的锦丝斗篷也鼓涨涨的,迎风驰马,滋味却不太好受。
  奔了一阵,龙尊吾放开嗓子道:“再有半个时辰该可以到达你说的那个落脚处了吧?”
  朋三省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也大声道:“没有问题,快一点说不定还要早上一炷香的时间……”
  点点头,龙尊吾侧脸瞧着唐洁道:“冷不冷?”
  唐洁将马儿靠近,一张美丽的面庞被风刮得红通通的,她摇摇头道:“不冷……”
  朋三省豁然笑道:“心里热自然就不会冷了,哈哈哈……”
  几句话羞得唐洁的脸蛋儿更红了,她却没有做出那一般少女的扭捏之态,只是默默垂下头来,神韵里流露着另一股比娇羞更为妩媚的气息。
  龙尊吾只装做没有听到,领先驰马而出,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山丘,这山丘全是硬硬的赤土所堆成,丘壁都有如刀削斧砍,平直拔起,上面还生着枯黄的蔓蔓野草,右边荒原古道,风凄云黯的景致下,更平添了三分苍凉的意味。
  朋三省用手一指那半壁山丘,大声道:“这个土堆子附近的人叫他‘半脸山’,过去约摸再有十二里地就到了那‘团盛镇’了,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一夜。”
  本能的朝前面的土丘上打量了一眼,龙尊吾道:“这里却是荒凉得很……”
  哈哈一笑,朋三省道:“晋境物稀人贫,山脊起伏,真正荒凉的地方老弟你还没有到过呢,为兄的我可是走得太多了……”
  他正说着话,背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剧的马蹄声,这阵马蹄声来得奇怪而快捷,像是从天上响下来,又宛如是自幽冥中蓦然出现了,方才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只这一刹,倒像隔着已经很近了。
  龙尊吾迅速回头,后面的道路上已有两乘骑影如飞而来,那两匹马全是纯黑之色,鞍镣上缀满了闪闪发亮的银锥,马匹昂首扬蹄,有如驭风而行,以惊人的快速向这边急厉的移近!
  哼了一声,朋三省低促的道:“老弟,场面不大对,可能是找磕子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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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4 20:4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金衫闪 修罗头

  龙尊吾冷冷一笑,道:“悉随其便!”
  于是,龙尊吾朋三省立刻将坐骑分别带向路的两边,唐洁则靠在龙尊吾的后面,现在,那两匹马已经来得更近了。
  朋三省独眼暴睁,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马上的骑士,唔,那是两个年约三旬的精悍人物,两人都生着一张黄焦焦的面孔,细眼浓眉,配着鹰鼻薄唇,冷厉狠沉之气毕露无疑!
  来人相同的穿着一袭金光闪灿的紧身衣,金色头巾,金色披风,肩头各露出一柄缠着黑丝线的兵刃把柄,两双眼睛冷电精芒般毫不顾忌的盯视着在路旁的龙尊吾等人,形态之间,有一股特异的鹫猛意味!
  近了,近了,此刻,双方只有三丈左右的距离。
  黑色的马匹,黑色的鞍镣,闪耀着金晃晃的影子狂风般卷了过去,龙尊吾望着那八只翻飞着溅散泥沙的铁蹄,心里正在纳罕,马上的骑士却突地猛扯缰绳,两匹黑马“希聿聿”的人立而起,急奔的势子蓦然打住,而就在前蹄落地之时已霍然旋转掉头,换成小跑步得得驰回,那份洒脱,那份利落,简直就甭提了。
  朋三省冷哼一声,低沉的道:“果然回来了,这两个小子的马上功夫却是不差!”
  龙尊吾深沉的笑笑,淡淡的道:“是么?”
  两匹黑马在六七步外停住,两个金衣人仍旧那么放肆而跋扈的盯视着这边,目光冷森,还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嘲弄与不屑!
  朋三省的一股心头火又被猛的引了起来,他浓黑的眉毛朝上一竖,独目中煞气暴射,厉烈的道:“二位,皇皇大道,各走各边,怎么着,老子们又啃了二位的卵了?”
  这位大伏堡的四爷是出了名的火暴栗子脾气,出口又是荤素齐来,十分不雅,后面马上的唐洁听在耳中不由粉脸赧红,赶忙垂下头去。
  黑马上的两个不速之客却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愠怒,两个人互望一眼,右边的这个已冷冷的开口道:“你大约就是大伏堡的朋三省了?”
  朋三省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正是你家老子!”
  这一次,对方却已引动了真火,左边的金衣人勃然色变,厉声道:“姓朋的,大伏堡可以任你关起门来称道号,可以由得你卖乖使赖,那是你们自家的事,在我‘金衫双判’之前,姓朋的,你还是老实点的好!”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金衣人报出了字号,朋三省已突然怔了一下,但在一怔之后他又立即虎下脸来冷板板的道:“我道是谁敢这么狂法,原来却是双判兄弟,真叫巧,这几天来,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像是一下子全凑到这穷山恶水的角隅里来了,二位,咱们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二位摆出如此姿态,却是怎么个说法?”
  金衫双判再度互望一眼,右边的那位生硬的道:“大家都是道上闯的,我们也用不着绕圈子讲废话,铁矛帮老大是咱们兄弟好友,他托我兄弟走上一趟,请朋四爷后面的那位姑娘转骑回去……”
  说到这里,他目梢子瞟了一侧的龙尊吾一眼,又道:“至于这位令友么,也得交点东西给我们兄弟带回去报报账!”
  朋三省沉着脸,慢慢地道:“二位想要什么东西?”
  左面的金衣人故意“嗯”了一声,死眉死眼的道:“干脆点说吧,就是令友吃饭的家伙!”
  豁然狂笑起来,朋三省额上的青筋暴突,他大声道:“要龙老弟的脑袋?臣家兄弟啊,你们没有神智昏乱吧?看你们都还年轻,才三十郎当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何苦非要为别人强出头找罪受?这份差使二位还是放手的好……”
  双判中那叫臣立的一个细细的眼缝突睁,寒光闪射中他阴沉的道:“这样说来,朋四爷是一定要拦在中间趟这混水了?”
  朋三省一撇嘴,道:“与铁矛帮结怨,我朋三省也有一份,你们是否可以做主将我这笔账抹消?不再寻我的麻烦?”
  另一个金衣人迅速的道:“当然,四爷与咱兄弟虽不相识,却是神交知己,冲着这一点,咱兄弟可以卖个交情揭过不提!”
  哧哧的笑了,朋三省一摸下颔,懒洋洋的道:“假如老子我不领这份情还要砸你们的招牌呢?大约场面就不同了呢!”
  此言一出,金衫双判齐齐神色大变,双判中的臣立暴吼一声,厉烈的道:“朋三省,你在耍我兄弟?”
  朋三省冷冷一笑,道:“怎么着,你们还自以为像个人哪?”
  于是,金衫双判兄弟面色刹那转为铁青,双双一拍马头,两匹黑马泼刺刺往外奔去,两条金色人影已悄无声息的落到地下。
  朋三省毫不畏缩,一骗腿也下了马,朝前跨了一大步,宏声道:“臣立,你号称‘阴阳判’,我朋三省便领教一下你这阴阳是怎么个判法!”
  臣立寒森森的凝视着朋三省,反手拔出背后的兵刃,那是一柄长约三尺,粗若儿臂,通体泛着莹蓝光芒,顶端雕镂着一枚拳大黑色恶鬼头颅的怪异武器,那枚恶鬼头颅狰狞而丑怪,头上有一枚灿亮的尖锥突出两寸,嘴角还有两只宽长若一指的锋利獴牙斜伸两侧,雕工精细而巧致,活脱一个真正的恶鬼缩影,而那蓝汪汪杆柄,则仿若这个鬼头变了形的躯体!
  另一个金衫人便不似笑的笑了一下,也翻手拔出了一柄同式的兵器,他瞅着对方,冷漠的道:“姓朋的,‘奈何判’臣坚你便不屑一顾么?我兄弟自来不分家的!”
  臣立像两把刷子似的眉毛一挑,狠狠的道:“老二,我们是赤脚的碰上穿鞋的,‘修罗头’下见分明!”
  不知在什么时候,龙尊吾已经下马安详的站在那里,现在,他拂了一下衣袖,静静的道:“二位昆仲,我叫龙尊吾,二位方才说要借我首级一用,是么?”
  臣立冷冷的瞧着龙尊吾,冷冷的道:“还要姓臣的亲自动手么?”
  龙尊吾吸了口气,道:“但你们明白,你们带不去。”
  一旁的“奈何判”臣坚阴沉的一笑,道:“你开口就是为了这句话?”
  龙尊吾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头颅安全才如此相劝。”
  阴阳判臣立削薄的嘴唇轻藐的一撇,道:“曾听过铁矛帮的人描述你很厉害,但臣某人却看不来厉害在什么地方,龙朋友,你吓错人了。”
  朋三省用舌尖舐舐牙齿,道:“传言总是过份,姓臣的,不过你可以试试!”
  臣立左手背揉了揉鼻子,沉闷的道:“是么?”
  “么”字在他口中拉了一个长长的余音,而这个袅袅的余音还在阴阳怪气的回荡,臣立的身形已闪电般往前一抢,“修罗头”发出一声“呜”的尖叫,猛然直指朋三省,朋三省大吼一声错步让开,几乎不分先后,那枚黑色的恶鬼头已在一震之下反手砸向龙尊吾!
  双手微提,在这一提之隙龙尊吾已霍然飘出三尺,旁边的奈何判臣坚阴恻恻的一笑,身形不移不动,抖然出手就狂风暴雨般朝龙尊吾攻击十三次,时间、部位、方向,拿捏得又准又狠。
  朋三省庞大的身影直扑而来,“哗啦啦”的暴响声中,他那沉重的五节九菱鞭兜头抽向臣坚,左肘“呼”、“呼”挥舞,贴在肘侧的宽刃短刀狠厉而快捷的一次又一次飞戮割切,两样兵器配合着他的身法招式,紧凑得无懈可击!
  龙尊吾电闪一样刷的掠了过来,左右倏晃,游过了阴阳判臣立凌厉的一十七式,身形暴转之下,阿眉刀“嗖”的仰斩而起,一声震耳的金铁交击之声传来,阴阳判臣立迅速倒退两步!
  双脚巧妙而细碎的急快移错,随着他脚步的移动,阿眉刀上下交织飞砍,溜溜的金芒冷电叉合成一片迸射闪耀,破空的锐风呼啸有如鬼号魂泣,衬合着对方修罗头纵横截击中所发出的尖厉吼叫,组成了一阕令人毛发悚然的乐章!
  于是——
  急如暴雨,点连着点,线串着线,力若狂涛,波推着波,浪推着浪,猛似风号,呼啸跟着呼啸,旋转接着旋转,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丁点喘息,没有寸许的回避之地,双方以快打快,以狠拼狠,眨眼间已相互施展了二十五招三十九式!
  金色的头巾飞舞,金色的衫炫耀,阴阳判臣立的面孔上流露着极度意外的惊震与迷惑,但是,无可置疑的,在惊震与迷惑里,却有着无比的愤怒及仇恨!
  那边——朋三省刀鞭交映,相错出手,哗啦啦的暴响一阵接着一阵,有如晴天响在远云里的旱雷,宽刃短刀忽然贴肘猝削,忽然竖起暴刺,变化莫测的与他的对手奈何判臣坚力拼,臣坚进退如电,刃法有如惊虹化流光,隼利之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暴烈与火辣,非但攻多于守,而更大半占住了出手的先机!
  九菱鞭乌龙似的贴地卷起,短刀直抹蓦翻,明三省狂笑道:“姓臣的,你这一判,也未必奈何得了老子!”
  臣坚一旋倏上,在一阵刺耳的“呜”、“呜”尖叫声里,他的“修罗头”骤雨般分成十九个方向砸下,边冷幽幽的道:“死在临头犹尚大言不惭,朋三省,你除了皮厚,再没有别的长处了!”
  朋三省刀鞭齐架,粗大的身体却猛然后挫,他哈哈大笑道:“老臣啊,你这小脸蛋也薄不到哪里去……”
  与龙尊吾对敌的阴阳判臣立已经逐渐觉得他的对手越来越不好应付,他觉得压力也越来越形沉重,他好像置身在一面以刀刃布成的网里,任是尽力冲突,却难得其门而出,更可怕的,是那面网竟慢慢缩紧,每在一次紧凑的接触之下,他便有一层更为拘束的感觉!
  龙尊吾以他“飞流九刀”法的前四招回环施展,固然已将敌人困束,但是,却也在短时间里操不到胜券,他心中同样的有些惊愕了,眼前的角色,不折不扣的是个高手,他的功力之强,竟然和那“大鹫七罗汉”的为首僧人在伯仲之间,便是差,也差不上一肩。
  隐隐地,龙尊吾的右胁旧伤已开始了疼痛,那处创伤才刚刚收口,他用绷布紧紧裹着,此刻,大约是激烈的动作又将伤口撕裂了。
  忽地——
  阴阳判臣立的修罗头在一颤之下,由三个方向于同一时间并展而出的“呜”声尖号中,他撤身急退振吭大吼:“老二,时间到了!”
  随着他的吼叫,奈何判臣坚上身一仰,就这轻轻的一仰,已经快速无伦的连连翻出三个空心跟斗,朋三省狂叫一声,紧追而上,臣坚的修罗头条倏然狞笑,那鬼头上的锥角准确至极的直指向朋三省额心!
  怒吼着,朋三省赶忙低头,左肘贴刀上截,右手鞭卷地而出,但是,他两招三式俱已落空,敌人已在这瞬息的空间返身而去——直扑那坐在马上,正惶惶不安的唐洁!
  这一下子把朋三省气得几乎吐出血来,他暴跳如雷的拼命追去,五节九菱鞭在头顶盘绕飞舞,边狂怒的吼叫大骂:“我啃你个老妹,你这不要鼻子的混账……”
  就在他吼骂这两句话的当口,奈何判臣坚已差四五步便扑到唐洁马前了,唐洁做梦也想不到正在拼斗中的敌人竟然会放弃了他的对手来对付自己,而又来得如此之快,几乎当她甫始发觉,那凶神似的金衫人已到了眼前!
  心腔猛烈的跳动着,唐洁一张美丽的脸庞已吓得骤然变为青白,臣坚那冷酷而狰狞的面孔急速向她接近,甚至已可以看清那张面孔上粗黄的汗毛与晶莹的汗珠!
  冷森的浮着一抹阴笑,奈何判臣坚身形快若流鸿,直逼唐洁,但是,就在他的左手刚刚伸出——
  仿佛来至九霄之上,“嗖”的一声厉啸泣血似的溜泻而来,金灿绚迷的光芒暴涨有如烈阳的光辉在蓦然间聚成一线射至,又是明亮,又是令人心惊胆颤!
  只差那么一丝,臣坚的手指没有沾上唐洁,他怪叫着倒翻出去,金衫的左袖口上,赫然被割开了一条裂缝!
  当然,施援之人是龙尊吾,他一刀反手斩出,同时就地侧身,横着躯体凌空标去,任是阴阳判臣立连连攻阻,却未曾使他的去势稍有缓滞!
  细目突的暴睁,阴阳判臣立尖啸一声,左手向空猛抖,于是,两枚拳大的银色圆球冲天而起,在空中又奇妙无比的“砰”然互撞,一撞之下,已爆开了两团灰色的烟雾,随着风,烟雾迅速的向四周漫散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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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4 21: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破重伏 刃飞流

  灰翳翳的烟雾在北风里滚荡着向下罩落,那么黏黏忽忽的,像是一团带着胶性的气氤,闭住呼吸闪电般再度往后倒射,在倒射之间,龙尊吾身形微微一沉,伸手已将马背上的唐洁拎了下来!
  那边,朋三省怪吼一声:“好兔崽子,还耍这种下三流的把戏……”
  吼叫着,他已急速的窜跃而出,奈何判臣坚在灰色的烟雾弥漫下却夷然不惧的弹掠入空,狂啸着凌厉扑下!
  龙尊吾这倒仰之势,已使他来到道路旁的荒地里,他匆匆放下了唐洁,短促的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唐洁身子踉跄了一下,惊魂未定,却又突然惊叫起来,伸手颤抖的指着左侧上方——那半壁土丘的顶上!
  迅速回头,龙尊吾已发觉是怎么回事,土丘顶端的枯草丛中”宛如流电一般,五六条人影正星飞丸泻的倏然扑下!
  阿眉刀冷森森的直竖胸前,龙尊吾孤立如山,目光萧煞的注视着那五六条交错翻掠的身影,他们在灰郁的烟幕里略一盘旋,已直接往这边包抄上来!
  于是——
  又一声惊恐的呼叫出自唐洁口中,龙尊吾神色平静,低沉的道:“是铁矛帮的人?”
  唐洁慌张的连连点头,语声悚栗:“古颜来了……”
  就在这四个恐惧的字音里,条条人影分成不同的方向站定,唔,是六个,为首者,是一个形容阴鹫,面色铁青,满脸络腮胡子的瘦削中年人,这中年人生着一双特异的眼睛,那双眼睛冷酷而狡诈,而且闪动着隐隐的青碧光芒,只要一朝面,便令人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正在对着一头狼,不,或是一只狐狸!
  六个人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半弧,有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在最右边,他的下首是一个面如满月,细目细眉,却生着一个狮鼻的胖大汉子,最那边两个,一样的冷漠表情,一样的削腮突额,却是年约四旬的角色,中间的二位,一个顶着大脑袋,招风耳,另一个蓄着两撇鼠胡,正龇着一口黄板牙在贼嘻嘻的打量着龙尊吾!
  空中人影倏闪,阴阳判臣立带着丝丝飘忽的灰雾凌空而落,他一摔头,满面的汗珠子向四面洒去,瞪着龙尊吾,他火暴的吼道:“朋友,你避得开么?逃得掉么?天罗地网早为你张好了!”
  龙尊吾没有任何惊慌的笑了笑,道:“有人帮凶,难怪你敢如此张牙舞爪……”
  大吼一声,臣立一挥手中修罗头便待扑上:“我活劈了你这狗眼看人的杂种!”
  他的身形方待移动,六人中为首那个络腮胡子已微微躬身,带着三分阿谄味道的恭谨:“臣兄且慢——”
  臣立额上的青筋暴跳,他一跺脚,吼道:“古堂主,你还有什么话与这不通人事的小子讲?”
  这有着满颔青胡磕的阴沉人物,正是铁矛帮如今的大红人,浩江堂的堂主红旗执法“碧眸”古颜!
  朝着臣立一笑他转过脸来,而就在他侧转脸孔的一刹那,方才的微笑已凝聚成为寒霜,阴邃的瞳孔深处流着青碧的光芒,有如猫瞳中的幽沉闪波,又似潭水中心晃荡幻迷的苍郁色彩,显得那么古怪,那么诡秘,又那么遥远,他盯视着龙尊吾,语声里有着不可抑止的仇恨与怨毒:“在紫芦山区,残我弟子,杀我帮众的人就是你?”
  龙尊吾眉毛一扬,慢慢的道:“于铁矛帮内,阴诡争权,暴戾横霸的人就是你?”
  古颜毫不动容的一眨眼睛,冷冷的道:“小子利口,但是光凭舌剑能挽回你的生命?”
  笑了笑,龙尊吾道:“那么,你就来试试我手中之刀!”
  一侧的阴阳判臣立厉叱一声,吼道:“与这狂徒尚有何言可说?古堂主,他只识得暴力和生死!”
  龙尊吾目光凝注着眼前闪眨着烁金冷芒的锋利刀刃沉沉的道:“不错,臣立,想你亦不会陌生!”
  目中的碧光一闪,古颜向着躲在龙尊吾身后的唐洁柔声道:“贤侄女,你无论如何也不该胳膊肘子往外拗,帮着别人对付你叔叔,是么?跟叔叔回去,以前的那些事可以好好商量。”
  唐洁瑟缩着没有回答,但自她的面庞上,已可看出这柔弱的女孩子有着太多的惊恐,太多的畏惧,与太多的悲愤!
  淡淡的,龙尊吾道:“她不回去了,有什么事当着我姓龙的面商量也是一样。”
  古颜闻言之下,轻蔑的向龙尊吾一嗤:“小子,你已死了一半,还在这里充什么能?铁矛帮的家务事,外人素来不能插手,何况,你根本算不上人物!”
  龙尊吾轻轻偏过阿眉刀的刀锋,一笑道:“但是,铁矛帮的家务事,金衫双判却插上手了,他们算是你们铁矛帮的什么人呢?”
  古颜不禁一窒,阴阳判臣立已愤然叫道:“狂徒,今日不将你凌迟碎副,挫骨扬灰,便算你生辰八字配得巧!”
  龙尊吾虽然一直在和眼前环伺的强敌讲话,却毫未松懈对那边朋三省与臣坚激斗间的注意,此刻,朋三省已经有些捉襟见肘,施展不开了,于是,他握刀的手沉了沉道:“臣立,你先来么?还是古大堂主上?”
  阴阳判臣立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狠毒的道:“臣大爷一个人已足能将你活活分尸——”
  碧眸古颜几乎不易察觉的向前走了一小步,阴沉的道:“贤侄女,你有罪在身,不知悔过认错,反而吃里扒外,出卖你父亲效命终生的帮会,你便不怕为天下人不齿,为你父亲泉下蒙羞么?”
  忽的,像一座火山突然爆发,唐洁一步走到龙尊吾身边,她的面庞惨白,泪珠纷洒,全身在不停的抽搐颤抖,指着古颜,她的两眼似欲喷出火焰:“你这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看看你的手,你的手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看看你的心,你的心里蕴藏了多少污秽狠毒?你残害了多少人的生命!拆散了多少人的家庭?你还敢厚颜在这里妄谈仁义?还敢在这里冒称尊长?古颜,扪着心,告诉我你晚上曾否梦见我父流着血的焦枯面容?告诉我那些冤死的鬼魂的哭泣是否凄惨?你忘记你如何残害我爹的下流手段?你忘记尚明临死的怨恨神色了,那些哀号,那些悲叫,你坐得稳他那用血腥与骷髅砌成的座位么?你为何……你这不仁不义无心无肝的贼,强盗,刽子手……”
  老奸巨滑,阴险诡诈的古颜,任他是如何深沉自若,也掩不住那出自内心的惊恐与震撼,而且,在那惊怒与震撼里,假如你仔细观察,还有着一股十分微妙的惶惑与不安,虽然,他在尽量控制面部的表情来掩饰。
  唐洁抖索着,一边哭一边骂,她的语尾在抽噎里呛住,眼睛却毫不瞬眨的怒瞪着古颜……
  干咳一声,古颜竭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子有些发沙:“大胆贱人,你大约是吓晕了头,要不就是受了奸人的挑拨离间,铁矛帮上上下下,任谁也知道你的父亲是死于一场意外的大火之中,那姓尚的小子叛帮做奸,出卖自己弟兄,更是活该死罪,毫无可恕,本堂主执法如山,公正严明,这是有目共见之事,你这贱人却胆敢在此胡言乱语,简直是欺师灭祖,可恶之至!”
  闲散的,龙尊吾一挥手,道:“古颜,所谓冥冥中自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他亦知,是你干的你狡辩无用,不是你干的也赖不上你,却又何苦给人家一个弱女子按上那些罪名?这未免有失厚道……”
  碧眸古颜气得几乎一下了闭过气去,他阴沉得似欲爆炸般的盯视着龙尊吾,一个字一个字自紧咬的齿缝中迸出:“小子,你只不过是武林未流,道上幺丑,本堂主之事你岂配插言?只此一端,已足够你魂沦地狱永难超生!”
  龙尊吾手腕一翻,“铮”的一声轻响,他竟然将阿眉刀插回胸前的刀鞘之内,神色平静的朝着古颜道:“既是如此,你还在等待什么呢,我可不能自己走向地狱!”
  蓦地一声厉叱,金色的光影一闪,阴阳判臣立已狂风一样卷了上来,抖手便攻出七招十一式,招招击向要害,式式砸向对方致命之处!
  霍然翻转,阿眉刀“嗖”的直掠而出,快且狠的“当当”连串截开了敌人的攻势,手肘一曲,刀锋闪电般飞戳对方小腹,那份歹毒,简直不用提了。
  阴阳判臣立一着失错,怪叫一声赶忙跃退,几乎在同一时间,碧眸古颜身子一旋,也未见他出手作势,七柄短柄铁矛已暴射龙尊吾!
  金灿灿的刀光呼霍而起,眨眼之间,七柄铁矛整齐的自一个位置断成了十四半,分向四周洒落,而这时,那两个形态冷漠,削腮突额的汉子已猛然掠近!
  阿眉刀上下飞旋,龙尊吾低吼道:“唐洁卧下!”
  唐洁的反应在这时来得特别快,她一伏身已卧下来,阿眉刀的刀锋擦着她的背上掠过,“叮”、“当”两响已震开了一双沉重的短柄铁矛!
  阴阳判臣立细目怒突,大吼道:“小子,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龙尊吾的金刀呼呼翻飞,他冷然道:“定然是你!”
  那两位生像凉薄的仁兄直被逼得团团打转,根本更无法够上出手的位置,碧眸古颜的面色越发难看,他厉声向身边的同伴道:“你们还等什么?”
  顶着一颗大脑袋的汉子闷不作声的直冲上去,手腕微拂,一把晶莹锋利的“七曲刀”已神鬼莫测的刺向敌人,同一时间,那龇着一口黄板牙的朋友也自斜里窜了过来,手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多了一对牛角柄的短钢叉!
  四个铁矛帮的好手围着龙尊吾狠拼激斗,无可置疑的,这四个人一身功夫俱皆极为精纯老辣,但是,他们却碰着扎手的敌人了,虽然以四对一,仍然欺不进身去,只见寒芒闪闪,人影奔掠,仅是一个劲的在敌人的刀光外面打转……
  站在一侧的胖大汉子眯着眼注视战况的演变,一面喃喃的道:“唔,是个人物,果然是个人物……”
  碧眸古颜不悦的斜眼瞟了这胖大汉子一眼,却忍住了没有作声,显然的这胖大汉子在铁矛帮的地位也十分崇高,像是并不在古颜之下!
  猛一跺脚,古颜一肚子鸟气尽出在拼斗中的四个人身上:“用险招干他,你们不要想拖死狗!”
  狂吼一声,削腮汉子中的一个蓦旋倏进,短柄铁矛直剌龙尊吾胸膛,另一个也趁势贴地卷去,铁矛的矛身一歪,猛然扫砸敌人的胫骨!
  龙尊吾身形不闪不动,阿眉刀一翻急晃“嗡”的一声,陡然间幻出一片网形的光面,刀刃参差不齐的呼啸着自网面中戮出,有如千百个人同时使招却敌!
  不错,这是“网凝红”!
  金铁的交击之声迅速传来,而仿佛这些剌耳的声音原本便带着凄厉,两个削腮汉子牵肠沥胆般尖号着分朝两个方向摔去,一个自颈至腹整个开了膛,肚脏顿时流泻了一地,另一个双臂齐肩斩断,面孔已扭曲得不像原来的他了!
  没有停息,没有犹豫,“飞千流”、“血染刃”、“侧夺魂”三招再度于刃锋的旋舞中展出,于是一声闷嗥,几乎与方才两个牺牲者不分先后,那生着一颗大脑袋的伙计顿时将他的吃饭家伙献了出来,斗大的头颅抛起老高,头颅上那双黄浊眼还在怔愕而迷惘的突瞪着,宛如震撼于这种生平只有至少一次的奇异感触……
  不成人声的惊号着,那个黄板牙魂飞魄散的就地连连翻滚而去而腿上血如泉涌,然而,此刻他怕早已忘记什么叫疼痛了!
  紧急的不容毫发,阴阳判臣立闪电般掠进,修罗头在厉声中狂风暴雨般砸击龙尊吾,碧眸古颜也惊怒交集的合身猛扑,在这刹那,他手中已多了一条上面缀满雪亮倒钩剌的牛皮鞭!
  阿眉刀反带而回,微微一闪猝起,硬生生将两名强敌逼退五步,紧接着又是三十三刀怒涛波波涌上,龙尊吾冷静的道:“够快么?他们活了这么大却需要十分漫长的时光……”
  碧眸古颜手中的牛皮鞭呼轰卷缠,边怒目暴戾的狂吼:“小子,你要受千百倍死亡的代价来尝还这笔血债!”
  阿眉刀“嗖”的险险贴着古颜鼻尖擦过,他骇然掠退中,龙尊吾翻刀震开了飞袭而来的修罗头:“你已经色厉内荏了,对不?”
  阴阳判臣立身形晃掠如电,他眨眼间变换了十三个不同的位置,十三个迥异的招式齐并同展,在满天的“呜”、“呜”锐啸之声里,修罗头的恶鬼形像宛如一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龙尊吾的脚步立即做着幅度极小却快速无比的琐碎移动,他这奇妙的移动完全配合敌人兵器起落的微小空间,那么准确而精密,刹那里十三招全然落空,龙尊吾的阿眉刀又“嗖”的飞向了臣立的咽喉!
  双方的接触是快极无伦的,似是刚刚发生便已结束,阴阳判臣立洒着满头的汗水惊惶倒掠,古颜的牛皮鞭却在连续的扫卷中次次失着!
  于是,悄无声息的,在一旁观战良久的那个胖大汉子宛如一抹流云般掩了上来,他没有施展兵器,出手之下便是七腿、七肘、二十一掌!
  这人的动作是如此的连贯,如此凌厉,又如此怪异,以至他才一出手,龙尊吾便觉得压力顿生!
  足尖为柱,呼呼呼三旋侧出,阿眉刀反斩而上,龙尊吾淡漠的道:“你是何人?”
  红红的狮鼻一耸,胖大汉子如影随形的跟来,语声低沉:“铁矛帮长河堂堂主。”
  一沾即走,龙尊吾刀出如扇,霍的展开,又霍的收拢:“好个篡位帮凶!”
  胖大汉子微退又上,十八掌圈圈相套拍出,呵呵笑道:“凭我‘九鸿一尊’夏忌生还看不上这区区之位!”
  龙尊吾金刀如电,卷起波波层层的芒彩力迎三敌,他却不知这三个对手,任是其中一人已足可独霸一方,哪一个提起那万字来也是响当当的角色,而这“九鸿一尊”夏忌生更是关洛道上最最有名的怪杰,他那一手“断脉金刚掌”的功夫足足横行了武林二十余年,这还不说,他的独家绝活“九鸿九击”更是精湛怪异,江湖仅见,在铁矛帮中,他的地位超然而崇高,别说古颜,连铁矛帮帮主对他也要退让三分!
  阴阳判臣立连连急攻,身形越来越快,古颜配合着他的攻势也倾力相搏,夏忌生沉稳的笑道:“年青朋友,真可惜你一身功夫了……”
  龙尊吾不再移动,他快速而准确的以短路子出刀截架敌人的攻击,闻言之下,平静的道:“不,该可惜的是你这一身功夫。”
  碧眸古颜瞳仁中流闪着青莹莹的波光,他的牛皮鞭有如乌龙搅海,纵横翻卷,边大声叫道:“夏堂主,今日万万不能容此徒生还……”
  夏忌生双掌齐出,手腕一抖,再是双掌齐出,这四掌出手之快,完全是在同一个时间,简直分不出先后,他严肃的道:“自然,帮主曾有喻示。”
  看得出夏忌生有些与古颜不合,古颜对他似是含有顾忌,此刻板着脸,没有再出声。
  阴阳判臣立飞快的攻拒进退,边狠狠的吼着:“二位堂主,咱们豁出去干了——”
  九鸿一尊夏忌生宏声答道:“妙极,正乃本堂之意。”
  碧眸古颜笑一声,道:“正应如此……”
  这一阵子,龙尊吾已将攻势改为守势,表面上像是他的出手已没有方才凌厉,其实他正在暗暗聚蓄功力,一方面也在仔细注意三个敌人的招数路子与长短之处,准备做暴起之猝袭!
  随着臣立的喊叫,三个人立即走马灯般团团旋飞起来,只见人影闪晃,其快有如流光星泻,而在旋奔之间,招出如电,倏发倏收,又是快捷,又是利落,刹时掌风呼呼,层叠如山,鞭影飞闪,像银河的群星崩落,密集而狂暴的四面八方罩下!
  阿眉刀伸缩翻飞,快斩狠截,神鬼莫测的瞬息间变幻万千,在眨眼里冲舞俯卷,龙尊吾的鬓角已微有汗水渗出,是的,确实吃力,但不会太久了,生死之分即将到来!
  蓦地一声叱吼——
  阴阳判臣立有若流鸿曳空,猝然掠进,修罗头尖叫着像是永不停止般串成一条刺耳的音韵,在这串凄厉的叫声里,那狰狞的丑恶鬼头倏然闪幻成千万,似是地狱里的厉鬼一下子完全冲去,那么丑陋而贪婪的扑噬下来!
  同一时间——
  九淖一尊夏忌生猛然侵身而入,他成名江湖的绝式“瀑布十环手”贯足了“断脉金刚掌”力倾力劈出!
  站得稍远一点,碧眸古颜的牛皮鞭劈啪震响急抖着缠来,三大高手的搏命之击有如泰山突溃,以雷霆万钧之势猛然压下!
  于是,龙尊吾在一刹那之间灵台清澄,心明如镜,他知道,是时候了,就是现在,生死存亡便在于此!
  “尘归土”、“星落寂”、“七欲灭”、“九泉水”同时并出,在迷神夺目的金刀刀刃旋射飞戮里,“飞流九刀”刀法中最后,也是最为残酷灭绝的一招“金轮倒”同时暴出,只见天地之间金芒闪烁,有如千万个金球一起炸裂,又像空中的烈阳突然移近了百十倍,毫光万道,火焰遍野,而风号如啸,其声怪异凄怖得足能撕裂人们的腑脏,喧呢的锐气排空四溢,几乎成为有形的流芒,这便是“飞流九刀”刀法的精华所聚,一代武中之霸金罗汉冷卧云的终生心血亦大半在此了。
  斗场的情况骤然间随着双方的豁命相拼而立即有了变化——
  一条金色的人影——阴阳判臣立,似是一只折了翼的飞鸟,沉重而姿态古怪的横着摔出,手上的修罗头在五丈之外的荒地上深插入土,九鸿一尊夏忌生混身浴血,步履踉跄的一交跌在地上,打着转子,碧眸古颜一直转出十多步才勉强站住,他的牛皮鞭早被削成段段,只剩下一个把柄还握在手中,他肩胛处翻卷了一条可怖的伤口的,那一双碧眸,更是深青得带着惨白了。
  龙尊吾还是站在原处未动,他的手臂、两胁、腿根、胸膛,正有大量的鲜血突突冒溢,身上一片殷红,而血水却一滴滴的淌在地下,刚刚滴在地下的鲜血又迅速为泥土吸收,变成紫黯的一点点,一团团。
  没有任何表情,他凝视着仍旧紧握手上的阿眉刀,刀面上四个古怪的人面正映着闪闪的蒙蒙光华炫映着迷离的韵息,他是如此沉静,如此安详,就好像流的血是另外一个人身上,与他没有丝毫关连一样。
  这苍凉的道路左近是一片沉寂,死样的沉寂,奈何判臣坚也忘记了他已占着上风而停了手,愣愣的站着发呆,朋三省身上受了两处轻伤,却早已不知道疼痛,独目圆鼓的睁着,几乎连粗浊的喘息也压止了,眼前,情景凄惨。
  阴阳判臣立仰面躺着,左臂齐肩斩断,还有一根血糊糊的肉筋连着,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刀伤,皮肉翻卷,白红混成一片,肋骨灰森森的戮出肌肤插在外面,骨端还附黏着缕缕血丝,他的两眼空洞而惊惧的交瞪着沉沉天空,眉心有一道整齐的裂口,一股鲜血,还在蜿蜓淌流……
  九鸿一尊夏忌生正漠然望着他自己的左胁,那里,自肩头至胯端,翻卷开一条尺多长的血口子,深已见骨,而他身上其他的伤处更是累累不可计算,鲜红的血已将他染透了。
  沉默了一会,夏忌生抬眼注着龙尊吾,苦涩的一笑:“两败俱伤,是么?”
  龙尊吾扯动了一下唇角,哑着嗓子道:“不错,但结果是三对一。”
  身子摇晃着,夏忌生的脸色迅速苍白:“本堂低估你了,你隐藏着‘飞流九刀’中的绝招未用……”
  龙尊吾呛咳一声,低促的道:“当然,用出来须有代价……”
  徐徐的吐一只气,夏忌生扬着声音道:“今日之战……本堂若能生还,必将再次重演,不过,那时候你我处境……或会变易了……”
  悄悄的,有人影在极为小心的向左侧这边移动,龙尊吾古怪的一笑,手中阿眉刀刀锋指对向那人影移来的方向,眼皮子也不眨,语声低沉:“古颜,你以为可以乘虚而入么?”
  那悄然掩进的人影,果然正是碧眸古颜,他蓦地一怔定定站住,有些失措的瞪着龙尊吾,脸上的表情错杂而愤恨,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被一个比他强健得多的壮汉忽然捉住了一样,有一种恶意未逞的气怒与尴尬。
  阿眉刀的金色光芒微微泛闪,龙尊吾缓缓的道:“古颜,本应以我手中之刀斩你八块,但你身背血债尚有正主来索,我不愿越俎代庖,总有一天,你会用你自己的生死来偿还你所为的罪孽!”
  碧眸古颜唇角抽搐了一下,他吞了口唾沫,故做镇定的道:“龙尊吾,你话说得满了。”
  龙尊吾冷冷的一扬眉梢,道:“那一天来到,你我便会明白。”
  忽然,奈何判挺着胸膛,大步朝龙尊吾行来,他细细的双眼中流露着一片令人毛发悚然的凶厉光芒,而这片光芒又隐含在极度的悲愤与怨毒里,他没有一声嚎叫,没有一滴泪水,但是,任何一个都可以深切体会出他内心的怒火是如何炽烈,哀痛是如何深沉……
  龙尊吾淡漠的凝注着他,戴着“普渡”指环的手指已下意识的伸曲了一下,菱形的紫红光华轻轻眨动着已有冷莹莹的意韵,这意韵,一直透进人们的心底,使人知道代表残酷,以及死亡。
  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九鸿一尊夏忌生伸出颤抖的手臂,沙哑而急促的道:“臣老弟……”
  臣坚冷硬的站住,目光毫不转动的瞧着夏忌生,夏忌生两腮的肥肉有些哆嗦,他翕动着焦裂的嘴唇,微弱的道:“不要去……臣老弟……记住这笔账……以后的日子还长……臣老弟,眼前不适宜动手……”
  臣坚仰起头朝天空注视,而空中乌云滚滚,层层翳布,仿佛压在人们的心口,连气也透不过来……
  润湿了一下嘴唇,夏忌生又沉窒的道:“臣老弟……自古以来,兄弟便连肝肠……我晓得你此刻的心绪……但相信我是为你……我必须要你兄弟活着回去……回去见帮……主。”
  龙尊吾闭闭眼睛,道:“生死原有命,臣坚,假如你有此心,我们会在那注定的一刻遇上,那时,我们之间总有一个要讨还今天的积欠……”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只是,那讨还的方式怕会太残酷了!”
  蓦地瞪着龙尊吾,臣坚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至多也不过‘死’字一个,龙尊吾,我记着你的容貌,你的举止,你的语音,到了那一天,我会来的,我们要证明谁须付欠,谁要品尝那残酷,我要将我兄长的鲜血染在你的脸上!”
  龙尊吾手腕一翻,阿眉刀拄在地面,他肃穆的道:“龙尊吾恭候大驾。”
  奈何判臣坚犹豫了一下,终于猛的跺脚,回身奔到臣立的尸体之旁,在他到达臣立尸身前的一刹,龙尊吾发觉这位在江湖享有盛名的人物脚步踉跄得几乎随时可以摔倒地下!
  微微侧首,夏忌生衰弱的道:“古堂主,我们还等什么?”
  古颜难堪的转过身去,撮唇打出一连串急骤的呼哨,于是,随着呼哨声,土丘后面已有三名大汉牵着八九匹健马快步奔来。
  古颜身子摇晃着迎了上去,一语不发的翻身上马,伤口的疼痛,已使他满身冷汗浸透重衣。
  背起了臣立的尸体,寻回了那柄“修罗头”,臣坚拖着沉重的步子骑上他的黑马,另一匹失去了主人的黑马却低声哀嘶着,不住的用鼻端闻触它已经故去的主人遗体,宛如这头畜生也知道生离死别的悲哀与怅然……
  那三名大汉仓皇的将另三具尸体驮到马背上,其中一个扶了那一直坐得老远的黄牙仁兄,这位仁兄瞪着眼,咬着唇,辛苦的站了起来,全身打着哆嗦,看他痛楚的模样,就差一点喊妈了……
  九鸿一尊夏忌生目光凄恻的环视了斗场一眼,最后,又落回龙尊吾脸上,他肥大的手掌一挥,道:“朋友……这笔帐,我们都记了。”
  龙尊吾平静的道:“后会有期。”
  胖大的身体又摇晃了一下,方才牵马过来的三名大汉中有两个急步奔近,分开左右欲扶持他们这位长河堂的堂主,夏忌生神色倏变,暴叱道:“给我滚开!”
  两名大汉惶然收手,其中一个结结巴巴的道:“但是,堂主你……”
  夏忌生理也不理,转身朝他自己的坐骑行去,临到马侧,他咬着牙哼了一声,左手一按马鞍,整个人已“呼”的飞上马背,但是扯动了他那怕人的伤口,几乎差一点便摔了下来。
  他又回头深深的盯视了龙尊吾一眼,这一眼,龙尊吾看得出来,有着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愤怒,以及太多的羞辱。
  十来匹马迅速的扬蹄而去,没有人再说一句话,没有人再留下一丁点叹喟或叱喝,就像他们原是自此路过一样,唯能代表方才那场惨厉杀伐的,就只有地下一滩滩已成紫红色的血迹了,而这一滩滩的血迹终将湮没消失,就像薄雾被清风吹散,不再有一丝遗迹。
  骑影隐入灰郁的大地尽头,而空气寒瑟,四周景色凄凉,似一个低能的作画者,将一团团单调的淡蓝涂在灰色的画纸上,除了沉黯,除了落寞,简直就没有别的了。
  朋三省赶忙跑了过来,他一抹脸上的汗水,着急而惶恐的道:“老弟,伤得如何,还挺得住么?”
  龙尊吾苦笑一下,道:“自是不会好受,朋兄如何?”
  朋三省看也不看身上的两处皮伤,将手中兵刃丢在地下,匆匆为龙尊吾检视了一遍,禁不住骇然道:“我的祖奶奶,你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这这这……这如何是好?前不巴村后不近店,可要命了……”
  皱皱眉,龙尊吾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死不了的,只是痛得有些难受……朋兄,烦你看看唐姑娘,行么?”
  唐洁早已从地上站起,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淌过她沾着灰尘的脸庞,冲出一条条蜿蜓而细小的沟渠,假如在平时,这情形是十分可笑的,但是,此刻却没有丝毫令人觉得可笑的感觉,朋三省急切间抬头看见了她,舌头有些发硬的道:“你安好么,唐姑娘?”
  唐洁咽声道:“龙侠士怎么了?”
  朋三省“唉”了一声,道:“伤得很重,要赶快治……”
  惶惶无主的朝四周望了望,唐洁凄苦的道:“但,在这荒僻的地方,又去找谁为他医治呢?朋侠士,你无论如何也要想想办法啊……”
  朋三省急得直搓手,道:“这是当然,拚了这条老命也得想想法子。”
  龙尊吾艰辛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却痛得他猛的痉挛起来,朋三省慌忙大叫道:“不要动弹,你一动伤口就要流血……”
  他一跺脚,道:“这样吧,老弟你暂时到那土丘的避风处歇着,我快马赶到前面的小镇上请个郎中来,由唐姑娘伴着你,帮帮忙,老弟你为了将来好歹也喘两口气,千万死不得!”
  龙尊吾虚脱的笑笑道:“这一阵子觉得特别累,就麻烦朋兄了。”
  朋三省走近来,小心翼翼的挑着龙尊吾没有受伤的地方将他悬空挟起,一步一步平稳的行向土丘下面,边道:“这是他妈什么骨节眼了,还说客气话?你也是能唬,伤得这么重刚才口气还狂得惊人,活活将铁矛帮的杂碎们吓退了……”
  龙尊吾没有啃声,直到朋三省拣了一块生着枯草的浅洼地将他放下平躺妥了,他才沙着声音道:“这不是口气狂,朋兄,是因为他们已成强弩之未,难为大举了……否则,他们会咽下这口气,会放过现在的便宜不捡?”
  轻轻地,唐洁坐到一边,用一方雪白的小手绢儿为龙尊吾擦揩汗垢,边温柔的道:“龙侠士,你不要多讲话,免得伤神……”
  朋三省摇摇头,道:“这才真他妈的叫两败俱伤,假如不是金衫双判这两个混蛋跑来瞎干一通,我们笃定可以吃稳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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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4 21:2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沙里金 医中绝

  龙尊吾吁了口气,疲惫的道:“金衫双判兄弟二人工夫实在不弱……几乎与那大鹫七罗汉为首的僧人可以平肩而论了……若再加上夏忌生与古颜,自然就更占优势。”
  朋三省重重哼了一声,道:“还有那四人横眉竖眼的帮凶你怎的不算上?这几个小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旁边唐洁鼓足了勇气,以祈求的语声道:“朋侠士……请你快点去请大夫好吗?怕龙侠士受不了。”
  朋三省一怔之下豁然大笑,道:“好,好,我这就去,你得好生照拂咱老弟哪!”
  说着话,朋三省向龙尊吾眨眨眼,倒翻身子上了马背,抖缰狂奔而去,随着蹄音的逐渐远逝,天色亦已黯淡下来,嗯,又是夜幕垂临,空中也同样有细碎的雪花飘落。
  仰躺在枯黄而柔软的杂草上,龙尊吾闭上眼睛默默的养神,大量的流血与极度的疲累使他在渡过了危难的关头后松懈了下来,整个身子就像被拆散了一样,酸痛得宛如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了。
  北风刮得好凄冷,雪花那么俏生生,软绵绵的飘着,令人生起百般孤零与空茫的感觉,大地是如此冥渺,如此灰苍,在风与雪里更是迷迷蒙蒙的抓不着边际,就像龙尊吾此刻的心情,恍惚得有些混沌了。
  像是有人在呼唤他,这呼唤的声音极其遥远,又仿佛就在耳边,幽幽袅袅的,似很陌生,又是那般熟悉,是谁?是青青么?但她分明已经故去,可是,那若有若无的隐隐呼唤为何却含蕴着这么深挚的情韵呢?这情韵是多柔婉,是多动人,和往昔枕畔的细语,棚下的倩笑毫无二致,梦中的默睇与灯边的酩红融合于轻淡的眸波里,盈盈的,似水的怜爱老是那么一圈圈的涟漪般永无终止,而与青青相依相持又有多少个年头了,那漫长的日子却又是这般短,宛如一下子便已过去……现在,魂梦中的呼唤又回来了,虽然仍是那么飘渺,但总算来了……
  闭着眼,让灵魂与神智分开,轻忽忽的游荡在虚无却异常美好的境界里,于是,那呼唤的声音接近了,接近得甚至可以闻到那股淡幽幽的芬芳,是了,这芬芳有如百合花,清雅得沁人心脾:“龙侠士……龙侠士……”
  身上的伤口剧烈的抽搐了一下,龙尊吾蓦地清醒过来,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撑开沉重的眼帘,唐洁正有些抖索的俯视在他的面孔上面,那张美艳的面庞显得有些模糊与迷蒙,似是中间隔着一层雾。
  方才的呼吸,唉!是了,那不是青青,不是已成异途的妻子在召唤,那是唐洁,唐洁这尚属陌生而又将一股情愫缓缓朝自己心中灌注的女孩子。
  嗓子特别的喑哑,龙尊吾沉沉的道:“有事么?唐姑娘……”
  唐洁的面庞迷茫茫的又接近了些,于是,她身上那阵独有的芳香也就更浓郁了,她怯怯的道:“你……龙侠士……你刚才在叫谁了?”
  龙尊吾晕沉沉的道:“叫谁?我曾叫过谁么?”
  伸出手来为他将衣襟拉紧,唐洁又偎近了些,低沉的道:“刚才,你,你一直呼喊两个字,那好像是女人的名字……”
  润润唇,龙尊吾怅惘的道:“是么?”
  唐洁嘴唇轻轻痉挛子一会,终于提着胆子有些颤抖的道:“我……我可以知道那是谁吗?”
  龙尊吾神情间泛起一片黯淡,他吁了一口气,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刚才是呼哪两个字!”
  迟疑着,唐洁低低的道:“青青……你一直在叫青青……”
  摇摇头,龙尊吾侧过脸去,道:“那是我妻……”
  唐洁有些难言的怔忡,她极快的垂下颈项,语声里带着一股抑制的激动:“你一直怀念她,是不?”
  龙尊吾沉默了片刻,道:“从未忘怀。”
  一时之间唐洁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靠近了一点,轻轻地道:“她叫青青?这名字好美,虽然你在我面前很少提起,但我明白她一定是温柔而娴淑的……她真幸福……”
  凄凉的笑了一声,龙尊吾几乎咽着声道:“幸福?”
  唐洁不自觉的一激灵,她惶恐的道:“我……我是说她……她有你这样的丈夫很幸福,并不是指她的遭遇……你不要生气……如果我……说错的话……”
  龙尊吾无声的叹息着,转过脸来:“一个丈夫不能保护他的妻子,这种丈夫还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唐姑娘……那种场合你没有经历……如你经过……这一生便永远会处在愧疚与痛苦之中……”
  唐洁伸出手,温柔的贴抚在龙尊吾滚烫的额头上,而她的手掌却是冰冷冷的,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白玉,凉得直透龙尊吾的心底。
  “你的手,好冷……”
  唐洁轻轻在龙尊吾的额头摩草着,她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微带着悒郁,语声像迷失在烟雾中。
  “龙侠士……如果你为她报了仇,以后的时光你有没有别的打算?我是说,关于再过着像你以前过的那种生活?我想,那一定很温馨,很甜蜜……”
  默默凝望着唐洁,好一阵,龙尊吾道:“我还没有想到这些……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塞,需要很多彼此适合的条件……”
  已经很露骨了,在唐洁来说,以她的自尊和个性,做到这一步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明白的告诉龙尊吾说她愿意嫁他,说她愿意跟他,这,在目前的各种环境之下,都不是她应该开口的,而且,她更开不出口,要她怎会说呢?
  龙尊吾是个性情中人,他又何尝不知道这萍水相逢且又对自己感恩的女孩了心中的意思?但,无限的仇怨缠连着他,爱妻的双目不瞑,似海之情仍萦心怀,前程又是何其茫茫?现在,谈将来未免太早了,那幽怨的哭泣宛如夜夜入梦,那悲惨的一刹似是仍在眼前,叫他如何放得下心去接受另一份情感?不能误了自己,再误了别人,这份情感虽是唾手可得,却又多么艰涩与沉重。
  幽幽地,唐洁道:“龙侠士,你在想什么?”
  龙尊吾努力挤出一丝苦笑,道:“我在想,人生的际遇实在微妙,我们本是天南地北,各处一方,却又会在那种特异的情景下相见而又相识……在见面的一刹前,我们该永想不到我们会相见的……”
  将目光投注在黑沉的夜色中,唐洁低低地道:“佛家说,一切因缘而生,但是,我们算是有缘吗?”
  龙尊吾闭闭眼睛,道:“我想是的……只不知这缘的因,以及……以及缘的果……”
  唐洁怅然无言,良久,她道:“你养好了伤,就要去追那双双人狼?”
  龙尊吾点点头,道:“是的,不论天涯海角。”
  怔了怔,唐洁凄然道:“这样也好……龙侠士,我跟着你,除了为你增加麻烦与困扰,实在没有一点帮助,我想,等你的伤好了,我……我也该离开了……”
  龙尊吾不知为了什么心头突地一震,他忙道:“离开?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唐洁别过脸去,语声有些哽咽:“天下不是很大吗?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空洞感觉,蛇一样迅速滑进了龙尊吾的心里,他惊异了,震骇了,是的,这种感觉,只有往昔他与妻子离别时才会兴起,现在,怎么又在冥冥中重尝,而且,竟是如此深刻与明确,丝毫没有别的情感混杂影射其中!
  咬咬牙,龙尊吾脱口道:“不准你走!”
  一抹惊讶的神色浮上了唐洁的面庞,随着这抹惊讶扩散成一片无可掩饰的喜悦与激奋,她毫不以对方的言词粗鲁为忤,反而有着极度的感激和慰藉,这,至少证明一点,那个人,并非是铁做的心肠啊。
  怔怔的注视着龙尊吾,唐洁的呼吸有些急促,面颊也显得嫣红,她那小巧的鼻翅儿微微翕动着,有些抖索的道:“你,你说什么?”
  龙尊吾提着气,狠狠地道:“不准你走!”
  唐洁这一下子安心了,就这一句话,她忙不迭的连连点头,重复着道:“我不走……我不走……除非你讨厌我了……除非你丢弃我……我不走……我决不会走……”
  于是,龙尊吾整个身子软了下来,他宛如一下子得到了解脱,混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力量的躺在地下,唐洁自兴奋中醒悟,她慌张的道:“怎么了?龙侠士,你觉得难受?”
  回答她这询问的不是龙尊吾,而是一连串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唐洁急忙朝来路瞧去,边低促的叫:“龙侠士,有蹄声了,大概是朋侠士转了回来……”
  龙尊吾凝望着空中飘散的雪花,孱弱的道:“只有一匹马……会是他么?”
  唐洁期盼的瞧着来路,没有多久,果然已看到一匹高大的健马如风似的狂奔而来,马鼻中喷着白气,四蹄起落如飞,马上的人还不住抽着鞭子,口中大声吆喝着,雪花在他们四周旋开,而马匹又冲破前面的雪花奔来,这大声的吆喝十分熟悉,唔,是朋三省。
  来到龙尊吾躺着的地方还有三丈,马背上的朋三省大喝一声,掠身腾空而起,胁下挟着一团黑忽忽的东西飞跃过来。
  唐洁猛的站起,喜悦的叫道:“朋侠士……”
  这么冷的天,朋三省却是满头大汗,他用手指头刮掉额上的汗水,紧张而焦急的道:“龙老弟如何了?”
  唐洁脚步不稳的迎了上去,道:“还好,没有什么变化……”
  大大的吐了口气,朋三省暴睁的独目才眨了眨,将胁下挟着的“东西”往地下一摔,吼道:“算你老头命长,假如我老弟有了个三长两短,老子不活剥你这身皮就算你生辰八字生得巧!”
  那团黑影被摔得“唉噫”鬼叫了一声,这时,唐洁才看出那竟然是一个人,一个六旬左右,枯黄焦干,唇上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小老头!
  躺着的龙尊吾微微仰起身来,沙哑的道:“是朋兄么?”
  朋三省大步过去,看了看龙尊吾的气色,如释重负的道:“真是急煞为兄的我了,那鸟镇子上上下下就这么一个半调子郎中,还他妈缩头缩脑的尽是推托拉扯,说什么天黑路远罗,雪落得太大啦,时间又晚了等等,硬是不肯出来,老子一气之下抓着这老狗头又提起他的药箱上马便走,我路上还想,若是为此而叫老弟你完蛋,这老狗除了陪葬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龙尊吾笑笑,道:“别吓着他了……”
  朋三省哼了哼,道:“不用替他担心,这老家伙不见棺材是不掉泪的!”
  说着,他回身而去,摘下马上的栗木药箱,朝那仍在痛得龇牙咧嘴的老头吼道:“你还在看风景呀?他妈人家的肉不是生在你身上是吧?”
  小老头慌忙朝龙尊吾身边行去,急切间几乎摔了个大斤斗,唐洁在一旁扶住了他,轻声道:“别怕,慢慢走……”
  小老头感激的望了唐洁一眼,来理龙尊吾身侧蹲了下来,一身黑袍拖在地下,更显得他是那么瘦小枯干。
  朋三省摸摸下颔,恶狠狠地道:“给我好生用点功夫,伤治好了,少不得你的花白银子,若是出了纰漏,哼哼,你自己心里有数,老子不是吃斋的!”
  老头儿摸索着把上龙尊吾的腕脉,龙尊吾目光扫过老人的面孔,沉沉地道:“朋兄,让老先生静一静,他给你吓慌了。”
  过了一会,老头儿嘴里“啧”了两声,以一付苍哑的嗓子道:“少兄,阁下失血过多,伤得却是不轻,脉像呈现虚滞之状,若不好生调治,只怕大大的不妙。”
  朋三省急急凑了上来,紧张的道:“不太严重吧?”
  小老头忽然哼了哼,竟大剌剌的道:“给老夫掌灯!”
  朋三省不禁一愕,一愣之后怒气倏生,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小老头已瞪了他一眼,道:“这位老弟,若是你不掌灯,又叫老夫如何验伤上药?”
  朋三省一下子被窒住了,气得他回身便走,小老头又叫道:“药箱里有油灯,还连着罩子,打上火石燃起便结了。”
  憋着一肚子鸟气,朋三省找出上盏古旧的琉璃灯燃了起来,小老头又自他那百宝箱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及一大束净布,道:“有水没有?”
  一边的唐洁早已虑及此桩,她伸手将一个羊皮囊递了过来,老头儿看着她,点头道:“多谢你,姑娘。”
  于是,他开始用一把小银剪剪开龙尊吾身上的衣衫,用水洗净伤口,仔仔细细的抹药诊治起来。
  朋三省混身大汗已经干过了,此刻再吃冷风一吹,不禁有些招架不住,他打了个寒栗,双臂环抱胸前,尽望着远处的黑暗出神,雪花在他的身上又随即滴化,凉森森的,滋味特别难受。
  小老头在细心的医治着龙尊吾,唐洁在一边掌着灯,灯光在风雪里是那么可怜生生的晕黄而晦涩,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可能熄掉,这晕沉的光芒微弱的映着小老头及唐洁的面孔,有一股奇异的幻迷意味,宛如这都是梦境中的一个渺渺形象,而两张面孔的征状,又是一个何其鲜明的比照。
  龙尊吾咬着牙,任那老头儿在他身上拨弄着,豆大的汗珠沾颊滴下,显然,他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良久……
  老头儿终于包扎妥当,他伸出一双血污的枯手,唐洁倾出囊中之水为他洗净,洗完了,他又就着囊嘴喝了两口,吁了口气,哑着嗓子道:“好了,总算留下了这条小命,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伤的,有这等狠法儿,混身就没有一块好肉啦……”
  唐洁轻柔的为龙尊吾揩去了汗水,朝老头笑笑,道:“说不出多感谢你,老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老头呵呵一笑,摸摸八字胡,道:“罢了罢了,老夫么,这门为人看病的行当并不是拿来谋生的,完全是凑合着替些乡邻们应个急,老夫也没有拜过师,下过力,都是继承祖传的玩意,医不死人就算万幸了,呵呵呵……”
  朋三省忽然走了过来,冷冷的道:“老头子,你的姓名?”
  老头儿怔了怔,道:“老夫姓栗,草字伯贵……”
  朋三省独眼一亮,又紧接着道:“栗伯仓是你的什么人?”
  老头儿又是一怔,道:“你,你提伯仓作啥?”
  朋三省道:“我在问你!”
  老头儿八字胡一掀,道:“那是老夫不成才的胞弟!”
  朋三省立即双手抱拳,大声道:“果然不出所料,栗老哥在上,且受兄弟一礼!”
  栗老头两手乱摇,哑着嗓子道:“你这莽汉却是奇怪,这一付前倨后恭之态更令老夫纳罕,便是老夫那胞弟和你为同道之人,但老夫早已不认他为弟,他的朋友亦一概不愿往来,老夫诊病例需银钱,便算你认识伯仓那不成材的东西,也不能短少分毫!”
  唐洁一见状,知道朋三省必是在偶然间发觉了这栗伯贵与一般乡下郎中有不同之处,更且有着一段隐讳的渊源,但是,这栗伯贵看样子却是个毛躁脾气,出口之下竟有些不逊,她怕朋三省又起无名之火,连忙笑着道:“老先生,想不到你的令弟也是江湖中人,我早就奇怪,老先生的一举一动怎么就透着不同呢?”
  栗伯贵一双如豆的小眼直翻弄着,气咻咻的道:“我栗家世代书香,轮到老夫这一辈改行耕种,已是愧对祖先了,不想伯仓这不孝的东西竟然铤而走险,侧身江湖,尽干些草莽无赖行径,老夫我将嘴皮说破也劝不回来,栗家虽穷,还有几亩薄田可种,胜似那杀人越货的生活,可恨他却迷悟深执,不听兄长教诲,一意孤行下去……”
  朋三省一挫牙,怒道:“老头子,你他妈是得八分颜色就要开染房了?我认你是个朋友委屈你了么?要不是看在栗伯仓曾为我大伏堡老五治过痨病的份上,我犯得着高攀你?栗伯仓仁心仁术,济贫扶困,是个磊落豪迈的人物,比起你来实不知高明多少,哪像你这副乡巴佬的邋遢样子?”
  栗伯贵哼了一声,伸手道:“你们是一丘之貉,当然帮着他说话,现在少罗嗦,老夫叫你们折腾得够了,快将银子拿来!”
  朋三省喉头吼了一声,怒道:“你们兄弟生像相似,又同样在右手背上长了块红癣,怎的为人却这般不同?我记得伯仓曾提过你的医道精湛,几有起死回生之妙,却就是固执成性,心胸不够宽阔,如今一见,果是如此,你放心,老子少不了一个子儿,但你得负责将我龙老弟调治得熨慰贴贴才行,多用你的‘翠髓精‘补一补!”
  栗老儿一听到“翠髓精”三个字,不由惊得一愕,顿足大叫道:“好,好个畜生,他竟将我栗家的祖传珍药泄知于人,这这这……这简直是目无兄长,大逆不道,卖祖求荣……”
  得意的一笑,朋三省满脸的横肉一扯:“不要叫街了,你这老东西持药自秘,不肯多费心力治病,便是大大的不该,且待老弟的伤势好了我再和你细细算账!”
  栗伯贵气得面色越发枯黄,他一跺脚,背过身去不再讲话,朋三省做了个鬼脸,过去小心的平抱起龙尊吾,低低地道:“现在感到如何?好些了么?”
  龙尊吾疲乏的一笑,道:“舒服多了……只是你不要折磨人家,别说有救,便是人家冒着风雪跑来治伤这一点上已够我们感激的了。”
  朋三省嗨嗨一笑,压着嗓子道:“你不知道,这老小子表面上窝窝囊囊,骨子里却有不少名堂,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藏而不露,这些东西对我们武林中人却极端有用,他弟弟与我有过数面之缘,大家很谈得来,由他弟弟那里,我知道不少关于这老家伙的秘密,待人傲慢夹磨,要让他好歹也抖几样出来……”
  龙尊吾摇摇头,不以为然的道:“朋兄,为人需要光明,切不可做出悖理之事!”
  哈哈一笑,朋三省道:“放心,包管他心甘情愿!”
  忽地,栗老头转过脸来怪叫道:“喂,你们到底欲将老夫如何?摆在这里挨冻受冷,不想想你们家里也有年纪大的老人家么?”
  朋三省抱着龙尊吾走到马匹跟前,小心翼翼的将他置坐于鞍上,低声道:“坐得住么?”
  龙尊吾皱皱眉,道:“当然不会有平常来得方便。”
  朋三省呵呵笑道:“忍着点,忍着点,很快就到了……”
  那边,栗伯贵一跺脚,提在手上的药箱也震得哗啷啷响,他又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还缠连些什么?莫非想活活将老夫缰在此地么?天下哪有这种强横霸道的人?”

  飞也似的掠了过来,朋三省拎着栗老头的后领将他提上马背,嘻嘻笑道:“别叫了,我的爹,这就送你老回去……”
  唐洁也上了马,闻言之下不由忍不住掩唇一笑,于是,由朋三省牵着龙尊吾的坐骑,缓缓朝前路行去。
  夜色极浓,像涂了一层层的墨,北风打着哨子呼啸,雪却落得稀了些,气温是降得快,该已初更了吧?
  唐洁挨在龙尊吾的马后紧紧跟着,而龙尊吾的双手抓着皮鞍上的把手,身体在不住的晃动,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但唐洁可以想像得出来,那一定是眉宇缩结而又衰疲不堪的,岁月太灰郁,肩着的负荷又是何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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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4 21:4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醉翁喜 盗亦道

  团盛镇。
  这是个小小的镇集,三百多户人家,几家简陋的小店,两条破烂的街道,勉强凑成一个偏乡僻野的墟集,称它为镇,实在是有些浮夸了。
  在镇的郊野,有一幢里外三进的竹篱茅屋,篱旁植着几株古梅,有一湾结着薄冰的小溪环绕于侧,现在,茅屋中静悄悄的衬着大地一片银白,却着实有几分雅致的韵味。
  最外面的一间茅屋,便称它做客堂吧,支了一张竹榻,已无铺设的却是厚软的锦垫,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了这张竹榻,仅有一几四椅,壁上空荡萧然,连一丁点饰物也没有,生了个泥盆炭火,已是极为奢侈的东西了。
  龙尊吾躺在榻上,他已在这休养了一个多月了,这里,唔,便是那怪老头栗伯贵的“蜗居”。
  里进的帘子一掀,唐洁走了出来,她一身打扮素雅而洁净,青布衣裙,外加一件白夹衫坎肩,脸上不施脂粉,却越发显得清丽脱俗,有如出水白莲,散发着一股楚楚动人的韵致。
  龙尊吾的气色好看多了,他的双目已恢复了奕奕神采,面孔上也有了红润的光辉,唐洁走到他的榻前,嫣然一笑,轻悄的道:“龙侠士,雪已住了很久,可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龙尊吾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朋兄呢?”
  唐洁伸手朝外一指,道:“又去沽酒去了。”
  皱皱眉,龙尊吾道:“这个多月来也够他闷的,那老先生又古怪得可以,我们住在这里的时间已不算短,除了出来给我换药治伤,他就压根不离屋门一步……”
  下意识的朝里边瞧了瞧,唐洁理理鬓发,柔声道:“我看他人还挺不错的,就是孤僻了一点,我们在这里打扰了那么久,就从没有一个人前来探访过他。”
  微微一笑,龙尊吾道:“难怪他说过不以医道为谋生之路了,假如光凭这一门吃饭,不把他饿瘪了才怪……”
  唐洁眨眨眼,点头道:“他的医术实在高明得很,只是脾气太坏,哪个病家愿意化了银子还买气受呢!”
  稍稍坐起身子,龙尊吾,道:“打三天前我身上的创伤已经完全收口了,这两天完全是喝他亲煞的汤药,可能这些汤药是进补与提气的,现在除了仍然觉得有虚脱之外,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好了,我想,假如换一个人来治,恐怕痊愈不了这么快……”
  唐洁轻轻的道:“我好感激他,虽然他是那么怪……”
  龙尊吾刚想答话,里间的帘子一掀,那怪老儿栗伯贵已阴阳怪气的踱了出来,他仍是一袭黑袍,一双黑布棉鞋,焦黄的面孔上有一股令人看了别扭的表情,行到房中,他微捋八字胡,两只小眼睛往上一翻:“到今天为止,已经一个月零六天啦,你们到底是如何打算?走也不走?赖住在这里是何用心?”
  龙尊吾还没有讲话,唐洁已堆起笑脸道:“老先生,请你不要见怪,因为龙侠士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所以只得打搅老先生几天,只要他行动如常了,我们那时便离开……”
  栗伯贵一吹胡子,怒道:“老夫是治病的,他好了没好莫不成老夫还不知道?自从那夜被那个莽汉硬拉了老夫来为此人治伤,到如今非但分文未付,反而更胁迫老夫让屋给你们居住养伤,老夫是开客栈的么?还是头上写了个‘孙’字?”
  唐洁面颊飞红,委屈的低下头去不再讲话,龙尊吾安慰的拍拍她,注视着栗老头道:“老先生,你休要如此不近情理,我们治伤住屋,有银子给你,并非白搭,你又何苦言语伤人呢?”
  栗老头怪叫一声,道:“什么,老夫言语伤人?白看病,白住屋不说,那个莽汉又时对老夫冷嘲热讽,动辄恶颜相向,老夫是这房子主人,如今还像个主人样么?难道老夫就连一点自主之权也没有么?到头来老夫还落得个恶语伤人的罪名?”
  龙尊吾淡淡一笑,道:“老先生,如果在下对你略呈粗暴,你又会将此咎推到所有武林人物身上,又有借口叫嚣草莽之士俱皆霸道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假如说有些武林之士待你欠善,也恐怕是老先生自己太过不近情理之故吧?”
  栗伯贵气得一张黄脸变为朱紫,他尚没有说话,龙尊吾又道:“江湖中人活得够辛酸,但大多数生性豪迈而耿直,都是些有血性有胆识,明善恶辨忠奸的磊落男儿,其中不少学术修为俱佳,而且气质洒逸,老先生未新全貌,即以一二人之行为做定论,未免太过偏激,天下之大,薄天之义,却往往是这些草莽豪雄所担起来的。”
  重重哼了一声,栗伯贵怒冲冲的道:“任你小子舌上生莲,老夫就是不喜此一类……”
  龙尊吾平静的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哈哈大笑,随着笑声,朋三省魁梧身形风一样卷了进来,扯起他的大嗓门叫道:“龙老弟,这个熊老头除了两眼见财外是他妈什么也瞧不见的,你对他讲过这些大道理实在好有一比,是叫什么,什么对牛弹琴哪,他妈条牛又怎么知道弹琴是啥意思?”
  栗伯贵一见又是这位凶神进了屋来,不由又气又畏缩的一跺脚,别过头去吭也不吭一声。
  朋三省做了个鬼脸,将手中的一把大锡酒壶“砰”的放到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几上,哇啦哇啦的道:“老弟,你的伤势约莫也快好了,你自己觉得能走路就讲一声,咱们立即上道,不在这里看人家脸色受的妈的鸟气!”
  栗伯贵“霍”的转过身来,双手平伸,吹着胡子道:“请,请,快请,老夫我求之不得……”
  朋三省大马金刀的坐到椅上,椅子咯吱咯吱呻吟了一声,他抓起酒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酒,狠狠的道:“不用你催,我们就这几天便拔腿,你想留还留不住……”
  栗伯贵两只小眼睛一翻,背手,重重的行向里面,龙尊吾望着他的背影摇头,朋三省却管自大口大口的拼起来酒来。
  唐洁怯怯的看着龙尊吾,可怜生生的道:“龙侠士,人家这么不欢迎我们,你的伤又未痊愈,怎么办呢?风霜雨露只怕你挨不起,而且,更要这位老先生继续给你调治下去……”
  眉梢子一扬,龙尊吾的面色带着三分隐秘之色,他低沉的道:“唐姑娘,以你看,我平素的性格可是这种善于逆来顺受的人么?”
  怔了怔,唐洁迷惘的道:“当然不是,但,但你为什么仍忍得住呢?”
  龙尊吾换了一种较为舒适的姿势半侧着,他瞟了一旁的朋三省一眼,似是非笑的道:“老实说,以我的意思,根本就不想半强迫似的硬住在这怪老儿这样,但奈不住朋四爷的软哄强拉,只好委屈下来……”
  唐洁更迷惑了,她微微张着小嘴,喃喃地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
  龙尊吾含有深意的一笑,唇角撇了撇,朋三省已一抹嘴巴周线的酒渍,拉过竹椅凑了上来,他朝里间望了望,压着噪门道:“唐姑娘,就照直给你说了吧,你知道的,我与这怪老头的兄弟以前认识,由他兄弟口中,我偶然晓得了些关于这老头的事情,哦,这些事情是极其有趣的,你若去问这老家伙,他一定抵死也不肯泄露……”
  唐洁惊异的道:“是些什么事情?”
  龙尊吾吁了口气,道:“全是这位老生的一些独特秘密,他本人对医术药理钻研极深,很有些稀奇古怪的成就,但是,他却挟技自秘,从不为外人道,以他为我治伤为例,他只是运用了一般郎中里较高的医术而已,不及他本身实在的火候十一,换句话说,他并没有拿出功夫来为我治伤,但饶是如此,却已比其他的郎中们高明得太多了……”
  眨眨眼,唐洁仍如坠于五里雾中,她看看龙尊吾,又瞧瞧朋三省,还是有些摸不着边际的道:“但是,我不明白这些事和我们定要住在这里有什么关系?人家已很明显的表示出不愿意……”
  龙尊吾古怪的笑笑,朋三省已接上来道:“妙处就在于此,老实说,只祢这老家伙医术精湛尚不足以形容他在这方面成就之高,确实一点说,这个老滑货的医术已几乎到达登峰造极之境了,他自己冶炼出来的几味珍罕药物直是令人匪夷所思,拍案叫绝,当初他的兄弟,亲口告诉我时我就惊异不置,料不到却果真如此!”
  唐洁低低地道:“你看见过了?”‘”
  朋三省神秘的一笑,得意的道:“当然看见过,要不我们还呆在这里啥?这老家伙的医道实在精得像在变法术,可恨他表面却装得土头土脑一付酸像,连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邻舍这位孤老儿意是个华陀再世的活神仙……”
  有些着急,唐洁催促地道:“朋壮士,你快说嘛,你看见了些什么?”
  朋三省又凑近了一点,低沉地道:“不是我亲眼着见,我也决不相信,以前他兄弟告诉我,说这老儿有一种灵药,名叫‘再生爪’,这‘再生爪’形同一枚富寿瓜,皮色青丝带紫,大如儿拳,宛如五只指头并拢在一起,上面还生着一根寸许长像如老鼠尾巴似的蒂梗,当时我听过也就算了,没有十分放在心中,就在遇着这老儿开始,我才忽然又想了起来,在七天以前,哦,我就做了次不速之客,摸进去探了一探……”
  唐洁苍白着脸,急急的道:“没有被他发觉?”
  朋三省低声道:“发觉?发觉了还搞个……搞个什么名堂?这家伙精于医道却不见得也精于武术呀,那次是晚上二更天了,我不是在这里打的地铺么?因此我把被窝卷了卷,枕头垫了垫,贸然一见就像真有人躺在这里一样,我从外面绕到住的最里间,翻上了屋面,稍稍扒开了茅草往下窥探,这一看,乖乖,几乎惊得我一个斤斗摔下来……”
  唐洁捂着心口,紧张的道:“看见了什么?”
  朋三省故意卖关子似的举起酒壶来又灌了一口酒,吧哒了一下嘴巴,笑了笑,压着嗓门道:“房子里只有一盏阴阳怪气的桐油灯,灯火摇摇晃晃的,晕晕沉沉的,把这老家伙的影子映在墙壁上,那么长长的一条,老家伙沉着脸,睁着眼,脸上也是阴阳沉沉的,就他妈和那盏桐灯的调调差不多少,他坐在一张灰白污秽的方桌前面,桌面上摆着一把小刀,一只活母鸡,一卷净布,一个内盛朱红胶水般物体的水晶瓶,另外,阿阿,就是那枚久闻大名的‘再生爪’了!”
  唐洁忙问道:“和他弟弟说的形状一样?”
  朋三省咽了口唾沫,道:“正是,一点不错,青丝丝的皮面泛着紫莹莹的暗光,似是五只手指头并在一起……”
  好像是回忆当时的情形,朋三省的独目闪动着一片迷幻的光彩,停了停,他又低沉地道:“老家伙眼睛瞪着那只活母鸡,好一阵子,他突然抓起桌子上的小刀,猛的一下子把两只鸡腿活生生,血淋淋的砍了下来!”
  唐洁惊恐的捂住了小嘴,满脸骇惧之色,朋三省又接道:“我才在想这老家伙那颗心可狠得紧哪,跟着怪事就出现了,老家伙一只手捏住鸡啄,免得它吵叫,另一只手快速的将水瓶里的胶状红色水液涂在鸡腿的切断处,拿起那枚‘再生爪’往断处紧紧一接,说也奇怪,那枚‘再生爪’竟忽地张开,宛如五只手指般的辫体就好像一只小小的人手一样扣住了那已经断落的鸡腿,老家伙就这么一直接着行动,约摸过了盏茶时分,他双手放开,那只被切断了双腿的母鸡竟然咯咯叫着在桌面上一拐一拐的扑腾起来,两只腿宛似没有断过一样好生生的长了回去,老家伙摸着八字胡呵呵大笑,却将我吓得差点摔下了屋顶,斩断的肢体能在这瞬息之间长了回去我还是初见,以前更连听也没听说过,不管是人是畜,也决没有这么方便,但是,我这只照子却又看得这般千真万确……”
  朋三省说到这里,歇了口气续道:“由这里看来,那‘再生爪’既然能将禽畜的残肢接好,对人的肢体大约也具有此效,老家伙却挟技自秘,实在不该,假如他将这玩意献了出来,还不知可以救回多少残缺之人哩……”
  唐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但是,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钻研发现,他既不愿公开,我们又怎好硬生这样做,怕人家会讲话,况且他还曾医治过龙侠士……”
  笑一笑,龙尊吾道:“所以,我已告诉过朋兄,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取得栗老头的秘技,只要是光明正大,取得栗老头心甘情愿,我便不去过问,否则,嗯,我也不答允,朋兄,你说是么?”
  朋三省哼了哼,道:“小子,你是叫栗老头的‘翠髓精’滋补得迷了心啦……但是,我答应了你当然便不会拆滥污……”
  唐洁想了想,又道:“那么,他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别的精妙成就吗?”
  朋三省沉吟了片刻,皱着眉道:“栗伯仓告诉过我,说他哥哥留着一盒‘蛰蚁’,这盒蛰蚁约有百只,大小有如人的指甲,这些蛰蚁作米黄色,具有奇毒,可就有一宗妙处,专能救治中毒之人,将这蛰蚁置于伤口,它们还能深入肉里,拱咬出扎入体内的毒针或毒砂等细小暗器,万无一失……”
  唐洁直听有些愣了,她喃喃地道:“这位老先生可真是个奇人……”
  又喝了一口酒,朋三省道:“尚不止此,他自己还以十七年的时间练成了一颗金丹,伯贵说过,吃下这枚金丹,可使习武之人功力倍增,气透发梢,逆顺九车,再有,峰丸白犀角,红鹿茸,碧虾壳,他皆曾收藏得有,而这些东西,又全是千金难求的珍罕奇药,救人救命的灵丹,走遍天下也难得找到一两件的……”
  回头望T望榻上的龙尊吾,唐洁迟疑的道:“龙侠士……”
  龙尊吾看着她,温和地道:“你有话要讲?”
  唐洁微微垂下颈项,低声道:“我是想,栗老先生的这些东西虽然都极珍异,我们需要总也应该明着和他商量,或以金银,或以其他条件交换,不应用别的手段去夺取……”
  龙尊吾用力点头,道:“这是一定的,对么,朋兄?”
  后一句话,他已面朝着朋三省,朋三省那张黑脸膛一拉,气愤的道:“你哪来这么多罗嗦劲儿?我既是答允你便当然做到,若姓朋的要耍下三流,哼!也早用不着熬在这里看这老家伙的脸色了!”
  龙尊吾洒逸的一笑,道:“你有把握?”
  朋三省断然道:“当然!”
  伸了个懒腰,龙尊吾缓缓地道:“咱们不能久等了,还需要多长时间?”
  哼了一声,朋三省道:“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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