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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古陌阡

[入库] 民国武侠 宫白羽 补书库缺书19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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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宫白羽11剑底惊螟

第一章 诉叛徒侠女惊宴
南岳衡山祝融峰第九峰上,有嵩阳派剑客南支领袖夏金峰、罗靖南两人卜筑的一座别墅,楼七楹,挹翠迎晖,名为抱璞楼,这楼每年重九,定要大会嵩阳南支同门诸支,和门下弟子,结袂游山,携槛欢宴;而验艺业、考功过,也在此时举行。
照往例,一入九月,群侠便陆续来到。九月初七当晚,要设夜宴,叙旧谈欢,到九月初九,便由领袖夏金峰、罗靖南率领群英,登高野游。乘着游兴,诸同门各将本身艺业,逐次演练,彼此观摩切磋;更由领袖纠正谬误,评定优劣。到九月初十,各人这才具述本身的和本门的一年来的游侠事迹,如有触犯门规的,就要趁此时当众议罚。其有发扬本门剑术,有功于嵩阳派门户昌大的,自然也要在当时奖勉一番。
这一年是第十七度宴集,在重九前两日,抱璞楼中,高。悬武当派祖师洞玄真人张三丰和嵩阳南派开祖的画像,案上陈列供品,宝鼎焚香,红烛结蕊,已到黄昏时分。楼上摆着广案、设置两个主位,客位四十座。上座十三位,乃是长一辈剑客,下座二十七位,便是辈分较晚的了。双侠夏金峰、罗靖南,虽同是嵩阳南支首领,两人的年貌却不相伴。夏金峰须眉皓然,年已六十有三,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眉棱高耸,具有寿者像;唯好道服,簪发道袍,俨然是个世外羽士。那罗靖南,年正四十四岁,瘦颊通眉,面色微黑,气度温文儒雅,好象是个书生,又象是一个幕宾。
嵩阳派老少四十二侠,此时差不多全到齐了,夏、罗二侠捻须含笑,以主人之礼,款接群英,十三位长支剑侠,二十七位晚辈剑客,漫散在抱璞楼广厅上,独有上位第九座汝南祝昌期,第十一座杜若英娘子未到。那二十七个下座,是第六、第七两座乔亮工、乔亮才昆仲,因丁母忧未到。第十九座黄绍谷的座位,也是空着,那下座第二十三位和末座第二十七位,也没有到。本年值年的长门第七侠沅江徐鹤,看了看时候,知道不早了,便对夏、罗二侠说了,请大家入座。
入座以后,沅江徐鹤对众报告道:“诸位同门,本年内因故不到场的,计有四位。长门第九位祝昌期,因有事不能分身,这一次的宴会不能赶到,已经转烦孟云祥师弟,替他告假。晚一辈的,是乔氏弟兄不幸丧母,难参盛会,这是大家全知道的,第十九位黄绍谷,却是在八月末赶到抱璞楼的;他现在有紧急公干,也难预会。”
大家闻言,往空座上看了看。值年的徐鹤接着说道:“现在只有长门第十一位杜若英娘子,和次门第二十三位肖珏,第二十七位张青禾,一共三位都是无故迟到,事先没有声言,这是往年没有的。以前同门诸人固然也有临期遇事,不克躬临的;却是当时不及赶到,到了事后再补假的,也不过偶有一两个人罢了,但从来没有这么些人。门规第五条所说的言行必信,要约必践,似此就要成为具文。我请领袖和本门执法注意今日之事。”言罢归座。
夏、罗二人沉吟道:“我们再稍候。”本门执法张伯循就言道:“上次有一两位,直到重九正日,方才赶到,当时未能明规正罚,大家就这样怠忽过去了。这一次竟有三四位误约后到,请示领袖,这不能再含糊了。”
值年和执法先后这么一说,到场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尤其是这位杜十一娘,她距此很近,她怎么爽约不到?况且她,一向恪守门规的。那长门第五位灵修道人,向第七位妙莲庵了因老尼探问道:“师兄,杜十一娘何故未到?她不是常到宝庵去么?”
了因老尼姑摇头:“我也不解,上次我遇着她,见她似乎怏怏不乐。问她,她也没说什么。”灵修道人点头道:“也许她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她素来恪守规约的。”
又候过半晌,值年徐鹤道:“时候已过,请诸位先入席吧。”执法张伯循取过功过格来,用笔记上了这几个不到的人:杜十一娘、肖珏、张青禾。众人纷纷引觞,侍者摆上丰宴,美酒,鲜果,大家开怀畅饮。各诉一年来到处游侠的行踪,和江湖上的见闻,以及各派新出的能手。
酒正微酣,忽然听见外面微微一响,紧靠外面坐着的知客邹承璋、李尚桐、孙茂增、胡炳四人回首道注视。只见楼门一展,捷似狸猫,扑进一个人来,当案一跪,竟自叩头道:“祖师,弟子肖珏一步迟来,特来请罪!”
叩罢,不敢起来,依然挺身俯首,跪在案前。执法张伯循厉声道:“你可晓得门规十五条么?”肖珏伏地不敢抬头,低声跪诉道:“弟子知罪,弟子只因……”话还未说完,倏然门
扇又一展,一道蓝影窜进来,扑得灯檠闪闪摇光,众人全是一惊。
来者正是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头上勒蓝绢包头,身穿二蓝绢绸短装,外罩蓝色披风,腰扎白绸带,足登青缎窄靴,肋跨青芒剑,窜到屋内,当头一站。在座众侠凝眸细看,灯光下,照见杜十一娘面色铁青,眉横两道杀气,目闪两道怒焰,红唇泛白,微微颤动。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以主人之礼,站起身来逊座道:“十一妹,才来?请坐!”
杜十一娘微微颔首,侧目向座中一巡,倏然一转身,双瞳注视到案前跪着的小侠肖珏和案旁的执法、值年二同门。执法张伯循道:“十一师姐,今年迟到几刻,有犯门规。……”
双侠也道:“师妹迟到过久,想是有什么缘故?”
杜十一娘敛衽向众人一拜,对执法、值年打一招呼,微微一挪身,低头服罪道:“掌门二位师长,在座诸位同门,执法、值年二位师兄,今年恕我来迟,请执法师兄依法加罚。”
执法张伯循正要讯问迟到的情节,猛听这横波女侠十一娘杜若英声音微颤,陡如裂帛的叫道:“值年的同门,请把酒宴撤了……”
众人无不诧异,齐声问道:“十一娘,什么事情?”
杜若英凄然一笑,惨白的面庞,起了一层红云,猛然说道:“掌门领袖,我嵩阳南支弟子杜英若,今日请掌门师长,在祖师圣像前,焚香设祭,当众宣诵我‘嵩阳南支十八条戒律!’”
杜若英此言一出,长幼三辈剑侠登时面目变色。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口虽不言,眼光注视杜十一娘,从眸里露出骇疑之色。那执法的同门张伯循更是惶惑,忙说道:“师姐,难道本派出了什么大敌?小弟身担执法,竟裁决不了么?或者是小弟执法,有什么不公允的地方么?”
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把头微摇,面向双侠,双蛾一蹙,固执的叫道:“掌门领袖,我弟子杜若英再申请一遍,我杜若英务请掌门领袖,在祖师圣像前,当众宣诵我们的戒条!”
夏金峰、罗靖南略略迟疑了片晌,将手一挥,大声吩咐道:“撤席!”
众侠客俱各自动神耸,纷纷站起来。此时抱璞楼中鸦雀无声,被一种紧张的空气笼罩起来。
四十二座盛宴一刹时撤去。小侠肖珏犹自跪在地上,被执法呼唤起来,对他说:“暂作悬案,容后再究。”
夏、罗双侠立刻正襟肃容,默默的从供桌上,取来长方形一只楠木箱,将两道铜锁打开,然后恭恭敬敬,把一个黄绫绢裱的卷轴取出。执法张伯循急忙设案焚香,值年徐鹤急忙引群侠各依位序,排班站立。双侠将戒规卷轴供放在开祖圣像之前。值年赞礼,双侠叩祭,然后群侠依次拜过,从新分立案旁。然后,双侠夏金峰、罗靖南,这才捧过戒规,当案一站,朗然说:“请戒规人肃听宣诵。”
杜十一娘涩声应了一句:“是!弟子杜若英,敬谨倾听。”这“听”字才出口,语言已经变了声。了因老尼张惶失措的偷看杜十一娘,又偷看末座空位,杜十一娘跪在案前,两行热泪倏然的掉下来。
夏金峰双手捧着戒规,双手展开了,由罗靖南侧立朗读:
“凡我同门恪守戒规,如有违犯,重则必诛,轻则必惩。或者徇纵,与受同罚。
第一条,欺师灭法,有犯必诛。第二条,逆伦犯上,有犯必诛。
第三第,云云。
第四条,云云。
第五条,忘恩背本,私改门户,有犯必诛。
第六条,云云。
第七条,贪淫嗜杀,有犯必诛。
第八条,滥交匪类,挟技凌人,有犯必诛。
第九条,门规不严,教训无方。有犯必诛。
………
第十四条,男不失义,女不失节。
第十五条,言行必信,要约必践。
………………"
诵到这第十五条,未容将这十八条戒规念完,杜十一娘骤然站起来,厉声道:“掌门领袖,诸位同门,今有不肖孽徒张青禾,忘恩背本,逆伦犯上,贪淫滥交,欺师灭法,实犯大法八不赦重罪。业经查实有据,罪状明白。弟子我杜若英,叩求嵩阳派上下诸同门,护法诛凶,一齐拔剑,寻捕这万恶的畜生,按最重法条。乱刀分尸,以为不义不孝者戒!……我嵩阳南支,自从开派以来,诸同门小小过失,实不能免,似这等罪大恶极,尚属绝无仅有。此贼若教他逃出法网,偷生一日,实为我全派门户之玷!务请诸同门即时下山,擒拿此獠,以正门规,以肃法条;要是稍一缓纵,我恐怕此贼要匿名逃亡,投到别派,更难根究了!”
杜十一娘一口气赶下,桃花粉面已然惨无人色,两手抖抖,似欲晕倒。夏金峰、罗靖南听她这一席话,也不禁勃然动容道:“十一师妹,张青禾乃是你的义子,又是你的门徒,他今年才十八岁,你所举发他的罪情很重,非同等闲;十一师妹,你可确实查得他的劣迹实证么?”
杜十一娘呻吟一声,满面怒容,强作一声惨烈的笑声道:“掌门领袖!我指控他处处有据,我就是原告,我就是被害之人!”
这末了一句话,不亚如平地焦雷,众人不禁大惊大骇,失声问道:“什么?你是被害之人?”
杜十一娘面挟寒霜,目突唇颤道:“在座诸位同门!这个不义的奴才,……我再说一遍,这个不义的奴才,逆伦欺母,贪淫灭师,犯了淫恶大罪。十八条大法,这奴才犯了多少条?……第一条欺师灭法;第二条逆伦犯上;第五条忘恩背本;第七条贪淫嗜杀;第八条滥交匪类,挟技凌人;第十四条男不失义,他他他都犯了。……十八条大法,小奴才实犯了六条。……刚才师长问我证据,证据在这里。……”一探手,从身上取出一个绸卷来,“啪”的惯到案上,恶狠狠地说道:“掌教师长,诸位同门,这奴才,可怜我恩养他十多年,他却这么毁害我!这奴才,人虽小,而心不小,勾结宵小,屡犯大过,是我督责他,也是希望他成人。哪知这奴才禽兽不如,他小小年纪,胆敢逆伦欺母,……”
十一娘说到此,喘不成声,顿一顿又道:“我杜若英,竟抚养一个豺狼,养大了反吃我!我杜若英十三年苦节败于一旦,我求诸位给我雪耻洗恨,我就是死了也感激。我杜若英恪守门规,从无过犯,不想今日遭此人伦惨变。掌门师兄,我杜若英调徒无方,失身败节,今日实犯了戒规第九条和第十四条。我苦节十几年,今日如此,我还有何颜偷活在人世?……但愿同门诸友,仗义执法,一年之内,替我洗此耻恨。恶贼
的罪状,都一一写在那纸上。”用手一指那掷在案上的绸卷,突然一回手,掣出青芒剑来,蓦然往项下一勒。……
夏、罗二侠大吃一惊道:“噫!”
横波女侠说完了这事,突然横剑自杀。不意妙莲庵了因老尼,本已略悉前情,此时只听得一半,察颜观色,早已防到这一着,慢慢从人丛挨了过来。杜十一娘才一拔剑,了因老尼急急一探身,“乌龙探爪”,右手一把将十一娘腕子托住,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左手便来夺剑。杜十一娘拼死力一挣,群侠一齐上前拦阻;下位第十二座女侠夏澄光,趁机将剑夺取过来,递给他父夏金峰,夏澄光与了因老尼两位女侠,忙把杜若英劝住,一边一个抓着手,架到别室,慢慢的研问细情,并破解她不要行这自杀之见。
这却是嵩阳派南支剑侠开派以来,第一桩惨变。盛宴开不成了,群侠瞠目变色,莫如所措,执法同门张伯循从案头,将那绸卷拾起来,料到内情重大,事关逆伦,必有不可尽想告人者;便不阅看,把原件递给领袖双侠。双侠接过绸卷,两个人屏人细读,方才晓得那晚辈第二十七位张青禾,滥交匪类,数受责罚,竟于四日前的夜间,对义母兼恩师的横波女侠杜十一娘,肆行无礼。用药物之力,把她淫污了,张青禾事后畏罪,竟与淫朋逃往别派去了。
这横波女侠杜若英,乃是湘江名镖师朱镇扬的爱女,嫁夫杜春衡,英年好武,名震三湘,不幸遭仇家陷害,竟死于毒箭之下。杜若英惨赋黄鹄,志慕庞娥,正值嵩阳派剑侠松风阁主人开创南支剑术,杜若英挟技投归于门下,与妙莲庵老尼了因,及女侠夏澄光三人,同修剑术,成为嵩阳南支门下有名的三个女剑客。杜十一娘矢志图雪夫仇,刻苦精研剑法;掌门师长夏金峰、罗靖南,都很钦佩她。无奈仇家势大,夙愿一时难偿,于是,便有妙莲庵了因老尼送来一个八岁的孤儿张青禾,请她抚养。张青禾乃是嵩阳南支门下岳阳剑客张筠的独生儿子。张筠为盗案株连,夫妇同时遭祸殒命,遗下这个孤儿,无家可归,没人抚养,这才托孤给妙莲庵了因。了因是女尼,年纪虽老,却是老处女,不会抚幼;而且尼庵中抚养孤男,究为清规所不许,又易为谣喙所猜议。了因老尼念及杜十一娘门下单弱,夫死无儿,并且杜十一娘的亡夫杜春衡,和张筠又是同门至好;于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亲携张青禾投到杜十一娘那里。杜十一娘那时才二十二岁,孀居已经三年,本不愿抚此孤雏。但是孤檠悲寂,抚儿亦可遣愁,又念同门之义,又见张青禾八岁的孩儿举止活泼,言语清朗,颇为玉雪可爱,这才慨然答应了。
而且张青禾父母的遭祸,虽说是受匪案牵连,却是细一根究起来,那个对头恰恰与杜十一娘亡夫的仇人有关。这一来,杜十一娘一个少孀,张青禾一个孤雏,简直又是志切同仇之人了。杜十一娘也想到仇人倚仗官势,靠自己一个女人的力量,图刺报仇,一击不中,再举为难。将张青禾养了,十几年后,义母养子两人就可以协力寻仇。原来这嵩阳派的门规,严禁好勇斗狠。为了防止本派门人纠党挟技仇杀,曾在第六条上,订决戒约。就是骨肉至亲,遭人陷害,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许其报复,却也限定一家一姓之人,一人一手之力;要想邀同门师友,相助拔刀,却为门规所不容。这为的是当年嵩阳南支开派时,眼见别派冤怨相报,展转寻仇,引起了沥血惨案,松风阁主防患未然,特意立此戒条。故此杜十一娘虽然身负杀夫之仇,也不能哭诉同门,助她雪恨。
杜十一娘收养了张青禾,既做了他的养母,又做了他的恩师,禀明本派,将嵩阳剑术传给了张青禾。张青禾人极颖悟,而性稍流动;到十五六岁,武功练得不坏,只是少年人无不喜游好交,不幸他竟为恶友淫朋所诱,被杜十一娘屡次惩戒。嵩阳门规,非经掌门首领允许,不准将剑术擅授于人,也不准将门规私泄于外。张青禾受人引诱,把本派剑谱偷抄私传给人。嵩阳派门人艺满出师,由授业师禀明掌门领袖,大会同门,宣誓受戒,赠剑传谱,方算正式出师,才准挟技到外面游侠。若是艺业不精,人品不妥,便不能享这待遇。
张青禾的艺业,尚未大成,他竟受朋类引诱,挟剑出去逞能,被十一娘查悉,从张青禾卧室搜出窃得的赃物达数千金之多。十一娘勃然震怒,将他捆好,声言逐出门墙。经张青禾痛苦流涕的跪求,十一娘仍不肯饶;张青禾无奈,跑到了因老尼那里诉苦,由了因陪伴过来代求,又罚跪一日夜,经他誓言悔改,方得复为母子如初。张青禾的一个淫朋,却被杜十一娘设法寻获,捉住了痛殴一顿,削发截耳,赶逐出去,永不许他在近处逗留。
张青禾结交的淫朋共有三人,隔过两三月,又会见了,这几人恨着十一娘,竟对张青禾百般冷嘲:“你一个堂堂男子怎的这么怕一个女人?”又加上种种挑拨,卒因一时受愚,在一天雨夜凄凉的时候,张青禾做了渎伦的兽行。其时张青禾已十八岁,生得长身玉立;那杜十一娘,时年三十二岁,虽是孀居,却面貌娇好,宛如处子。可怜她十多年的冰霜柏舟之节,竟葬送在药物之下,于迷惘中失了身。——竟以此引起了嵩阳剑客与长沙“海砂帮”一场凶殴,更带累得嵩阳派修改了门规,从今后不准男师收女弟子、女师收男门徒!
张青禾的一时失脚,他不知自己也被那淫朋灌了药酒;当其时,只觉兽性冲动,做了这错事。忽然觉醒过来,已竟悔不可追,情知义母杜若英性如烈火,自己身犯不恕的兽行重罪,准死没活,急急的结束起来,夺门逃走。他那淫朋抱怨他既然惧祸,为什么不把杜若英先奸后杀?张青禾猛然顿足,咳了一声,后悔无及;也说不清他是深悔自己的善行,还是深悔自己的失策。
不想杜若英忽已醒转,自知失身,当时怒焰喷薄,拔剑就要自刎。转念一想,望见亡夫的遗容,又恨此耻不雪,纵死也无颜再见亡夫于地下!当时咬牙切齿,持剑追出,张青禾望影而逃,他那淫朋还想协力攻打杜十一娘,被十一娘一刀削断四指,他们就结伴遁走。杜十一娘舍死忘生的穷追下去,夜暗星黑,逆子张青禾与他的三个淫朋,竟已落荒逃脱。
经过两日后,杜十一娘穷搜未获,但已寻踪访迹,料到他们必然投奔到潜伏长沙的“海砂帮”里去了。海砂帮的舵主,技高众广,非可轻敌。而且自己一个女人,要找到他们那里,以正门规,捉叛徒的名义,向他们要人,迫他们交出张青禾来,力争且不论;假使是善讨,这张青禾奴才既如此昧良,那时他必然文过饰非,对自己必加侮蔑之辞。他就不侮蔑,海砂帮的舵主问起缘故来,自己失身被辱的话,又怎好说出口来?
杜十一娘一念及此,痛泪交流,将青芒剑抽出,又要自杀。……可是侠客行径,不比懦妇,终不甘心以一死了事。杜十一娘忽然想起了因老尼来,不由顿足恨骂:“都是这个老秃多事,害得我失身败节,我找她算帐去!”
杜十一娘衔着急怒,扑奔妙莲庵,了因老尼没在妙莲庵。
一问,说是赴会去了;方才想到明日便是嵩阳派第十七度盛会之期。杜十一娘一语不发,匆匆回家,枯坐灯前,默计此事,觉得自己十三年苦节,一旦失隳,恍如一场恶梦。夫仇也不能报了,唯有一死;即是死,也得把此耻洗去,也得把此子杀却。杜十一娘立刻决定,挑灯拭泪,取一张素笺,破指血书;只写几个字,血凝纸涩,字迹模糊。杜十一娘咬得牙乱响,站起来,取一方素绢,拈笔,研墨,把自己的隐恨,和收养逆子,逆子叛规,以至他逆伦渎母,和自己失身丧节,原原本本挥泪写了。看了看语不成辞,也还说得明白;遂卷叠起来,揣在怀中,将利剑一带,寓中的什物全不管了,门也不关,锁也不加,竟一口气奔到衡山的祝融峰。
惊宴请戒,诉罢冤情,杜十一娘回手拔剑,竟欲血溅竹楼,以洗奇耻,激动同门,为她执法诛凶。多亏了因老尼,察颜观色,女侠夏澄光手疾眼快,都料到这一着,两个人双双的抱住杜十一娘,劝到别室,屏人阖户,细问真情。外面的嵩阳双侠夏金峰、罗靖南,已将杜十一娘所写的冤书从头看完。
当下,夏金峰耸眉切齿,怒眦欲裂;罗靖南也面似秋霜,眸含怒焰。两人厉声说:“伯循!”
执法同门张伯循仓皇应答道:“弟子在!”
夏金峰道:“伯循!张青禾逆伦欺母,叛师贪淫,今有同门杜十一娘列款赴诉,证据明白,该当何罪?”
执法张伯循向众人看了一眼,于惊惶中迟疑答道:“杜同门控告各节,罪款重大,有一属实,便该分尸。……弟子以为张青禾年当幼少,愚不至此;或者他……”
罗靖南冷笑道:“什么?”
张伯循慌忙说道:“弟子以为罪状过重,似乎应该将他拿获,开坛讯问;讯问属实,依法加诛,也教他死而无怨。”
灵修道长道:“张青禾的父母乃是本派的同门,不幸他父母双双惨死,遗孤只他一人,此子竟有这等事,是否应该矜情别议,似乎把他擒来,切实审过。……”
夏金峰仰面上看,双眸略闪,忽然桀桀的怒笑数声,道:“执法!你还不知这个逆子罪犯十不赦重罪,把我嵩阳派尊严扫地!象这等罪大恶极,就该不教而诛。诸位莫非想十一娘指控各节,还有错怪张青禾之处么?……想不到我嵩阳派竟有这等逆伦奇变!”
张伯循、灵修道人变色无言,罗靖南道:“夏师兄,他们是不知详情。总以为罪不至此。”面向灵修道人道:“灵修道兄,你请看。”把冤书递给灵修道人,夏、罗二侠又命张伯循过来同看。二人果然从头到尾一看,登时惊得发呆。杜十一娘非易与者,他们谁也想不到张青禾竟有如此大胆妄为。
罗靖南见群雄面现惊疑惶惑之色,这才正襟道:“同门长幼诸君:我嵩阳派,开派以来,不肖子弟不能说绝无,可是胆敢象这样触犯十八条戒规,十恶不赦的重罪的,尚没有象张青禾这样一个。这奴才恩将仇报,欺师,辱母,逆伦,叛规,贪淫,忘恩,种种罪状,无不令人发指。所行所为,禽兽不如。令人痛恨,不忍尽言。使我嵩阳南北二派同被污名,遗垢于人间,抱羞于武林,这其间毫无矜情别议的余地。待我把这逆徒的罪款,略说给诸位听。”遂将十一娘的冤书,择可说的对众宣述;有的地方就略去情节,只言实际。
罗靖南念罢,夏金峰大声说:“诸君!都明白了么?诸君!张青禾身犯何罪,该处何刑!”
众弟子略略听了张青禾的罪状,一齐大怒,不由得脱口齐声吼叫:“死罪难容!”
夏、罗二侠道:“众议佥同,这孽徒实在死有余辜。为了保全我嵩阳派的威名大法,此子就该……”
张伯循应声道:“就该乱刃分尸!”
夏金峰向值年弟子道:“速速陈列神坛,请杜若英同门莅坛听训。”
到场群雄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一齐切齿痛恨,如被奇羞。双侠对众宣言:“所有迟到的弟子,暂且登簿免究,容后再议。这是一。所有本派第十七度盛会,暂且停举。这是二。所有到场的长幼同门一律不得退席,以便开坛宣戒,各分职责,支持大法,杖剑协诛元恶。这是三。”然后由值年同门重燃香烛,再摆神坛,对开派祖师圣像,重行拈香;群弟子依然各按雁序,分立两行。
横波女侠杜若英,退处别室,向着了因老尼、夏澄光姑娘,备述受辱的始末缘由,泪随声下;了因老尼、夏澄光勃然大怒。了因老尼尤其痛恨,愧悔。二女侠因竭力劝慰十一娘,英雄作事,不要儿女之态,应当力持大节,忍耻辱,戮凶逆,此为要者;不可以一死,轻捐千金之躯。譬如被毒虫咬了一口,我们应该把毒虫驱除了,断不可负气自挝,岂不太傻?这个理,请十一娘细想。
横波女侠杜若英摇头惨笑,心中转想:“逆子畏死避祸,一定要身投异派,势成仇雠,说不定这奴才在外面放什么蜚话谤言,把自己信口诬衅糟蹋。自己果然这么轻生,明明是‘全节’,到好象‘埋羞’!但是,自己若竟勒惜一死,世上人又谁知我心独苦,志在洗耻,歼仇?”
杜十一娘想到此,死是死不得,活也活不下,当不住泪珠纷纷,咬得银牙吱吱乱响。这越发把了因老尼吓得寸步不敢离开她;说道:“十一姑,你可死不得!这祸由我身上起,我一念慈悲,哪想引狼入室,反害了你!十一妹,你若有好或歹,我了因还能忝颜偷息在人世么?我只好陪着你一块死。十一妹你可想,我们学成剑术,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这一只小小的毒虫枭,把你我两条性命,凭白死给他么?”
女侠夏澄光道:“所以十一姑是决计死不得的。你死了,你可知道你这切齿奇仇,报得了报不了?你难道不想亲眼看一看这人间枭獍的死法?活捉住他,看他匐匍在法坛之前,教大家碎割,这才吐出你的胸中一口恶气;那时候,说句不作什么的话,就死也痛快呀!假如你现在一死明志,……其实你的坚贞苦志,举世同钦;不幸遭这惨变,你英雄做事,哪能拘泥小节小谅?”
了因老尼、夏澄光再三苦劝,杜十一娘两眼呆呆的,似闻似不闻。了因、澄光一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只觉得她纤若柔荑,妍如春葱的双手抖抖地颤动,冰凉。杜若英虽只过了这三四天,竟如度过了一年一样,又如大病了一场。万种悲苦兜上心来;一时潜自打定主意;“要留得三寸气,等到一旦捉获了逆子,把他亲手加刃,稍泄奇恨;然后再以一死明志,这倒是处变两全之策。只是丈夫之仇,全家之恨,可就没人来报了,然而这哪里还有什么善处兼筹之法?”
这里,杜十一娘退处别室,伤心落泪,向了因、澄光二女侠,痛述惨变经过。那一边,嵩阳双侠,容得三个女同门退出公议堂,当场只剩下男同门了,就大开戒坛,把杜十一娘手写的血书冤状,对众一个字一个字,低声诵读了一遍。长
幼两辈群侠,分立两行,侧耳倾听,莫不切齿,大动公愤;莫不主张正门规,诛淫孽,要一齐下山,捉拿这叛徒张青禾,一致的向领袖要求,即刻出发。
罗靖南就请夏金峰发命,夏金峰又让罗靖南。灵修道长性最嫉恶,忿然说道:“领袖!横波女侠血书上,既已说明叛徒张青禾和他的淫朋,已经畏罪,逃向长沙海砂帮,我们必须从速追捕他。此事刻不容缓,稍一缓纵,倘容得叛徒投入海砂帮,那就易滋纷扰;而且家丑不可外扬,我们断不许叛徒逃到别派。我们要快办,我们最好即日擒杀了这叛徒,和他的淫朋,也可以灭口。二位领袖不要你谦我让,赶快分派了,我们好分头去办。”
罗靖南向夏金峰一拱手,二人本来分立在戒坛左右,夏金峰便一挪身,微微站在当中,壮容厉色,朗然发话:“诸位同道,今据杜十一师妹,控诉逆子张青禾,罪大恶极,触犯门规第一、第二、第五、第七、第八、第十四各条;计十八条大法,他犯了六条。今经在座长幼诸同门公议,即在祖师圣像前,受理本案。现在众意皆同,已无异议,我们就该奉行……”
他说到此,双眸一转,巡视两旁;见众人全都肃然谛听,凛然受命。但是他仍拿目光,挨个叩问;众人都默默点头,他这才接着说道:“我嵩阳南派决定受理本案,奉行门规,现在决定即刻着手。”说到这“即刻着手”四字,又以目光叩问众意,众人仍无异辞。
他这才继续说道:“那么,现在,我要点派诸位,分道下山,寻诛这个身犯欺母灭师重罪的叛徒。”但又道:“按叛徒触犯各条,情节极重,应该是不教而诛。凡我同道,见则立刻拔刀,予以屠戮,把他的首级缴上来,呈献给祖师,并教抱告寓目。……”
夏金峰正要往下说,两旁行列中,微微听到隅隅私议之声。那罗靖南已然看出来,众人颇有不同的见解,忙插言道:“师兄,且慢,郭蕴秀、孟云祥二位师弟,你们有什么意见要说?”
郭蕴秀是长支第三人,在嵩阳南派很有地位,当下前迈一步,越出班行,抗声说道:“二位领袖,小弟确有一点意见。我以为此子年龄甚幼,而罪状过大;若不教而诛,似乎稍差。况且此贼逆伦欺母,恩将仇报,实比枭獍不如。我们必须把他活擒上山,切实讯问一下,究因何故如此昧良忘本?等到讯问明白,确系罪无可宜,也当先教他自裁,然后我们再把他乱刃分尸,以正门规,而整侠风。”
郭蕴秀的意思,还怕其中或有屈枉,故此给张青禾留下一个辩解的机会。众人听了,有的说对;夏、罗二侠也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那孟云祥是长支第十二人,此时也出班抗声发言:“领袖,我以为叛徒张青禾,身犯叛师灭母大罪,直非人类,我们决不可徇情宽纵。我们必须把他缚赴本山,当众共诛,而且应该由受害人首先剁他第一刀。”孟云祥恨极了淫恶之徒,故此主张。
那执法张伯循却发言道:“现在领袖既已决计奉行门规大法,分派同仁,缉捕叛徒,我以为应该把杜十一师姐重请出来,听听她的意见。还有了因、澄光二位女同道,此刻也该一同邀出来,同参大议,也好分担搜捕之责。”
执法张伯循的话,立被领袖采纳,命幼辈第二十三人肖珏,即赴别室,把横波女侠杜若英、妙莲庵了因老尼和夏澄
光女侠,一同请出来。
肖珏领命,转身趋奔别室,罗靖南忙追叫了一声道:“等一等,我还有话。”向夏金峰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夏金峰略为寻思,连连点头,把肖珏重叫到面前,暗嘱数语。肖珏连声称是,转身走了过去。
不一刻,把夏澄光女侠先邀出来。夏澄光是夏金峰的女儿,于是父女放低了声音,此问一句,彼答一句,所有杜十一娘和逆子张青禾,惹起大变的前因后果,都已询明。
夏澄光认为张青禾实是人间禽兽,罪该万死。杜十一娘也不是没有错,最大的错误,便是起初抚养这个螟蛉义子,怜他与己同是薄命人,又喜他小有才,溺爱太甚,便失之于为母过慈。等到发见此子滥交淫朋,偷抄本门剑谱,私赠于人,横波女侠她又督责太酷,失之于为师过严了。总而言之,杜十一娘乃是一个英雌,惩恶过严,实是她的大病。想当初收留张青禾这个同门孤儿,她自念孀孤相依、志切同仇,恨不得把全身武技都传给他,她又不明白张青禾,乃是一个早熟的青年,未到十八岁,情窦已经早开;他未免贪色好游,潜出狎妓,由狎妓结交了淫朋;女侠还拿他当小孩看待,这才疏于防范,引出这番奇祸。至于女侠夏澄光,平素看见张青禾喜好修饰边幅、颇有敷粉何郎、顾影自怜的样子,夏澄光就有些看他不起。
现在她父密向她询问一切,她便依着个人的意见,对夏金峰说了;她咬牙切齿的说,张青禾简直该剐。夏金峰听罢,浩叹一声,这才又吩咐澄光和肖珏,把杜若英和了因老尼一同请出。
杜若英经过一阵激昂抗诉,又加以羞愤难堪,此时面目青黄,宛如大病一场,而且浑身不住颤抖。
了因老尼已被她狠狠抱怨了一顿,了因再三赔罪,不住的安慰她。可是了因也跟当年的杜若英一样,总以为张青禾这孩子看着很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兽行来?若不是杜若英细诉当晚情形,了因简直不肯信实。
夏澄光女侠却平素最敬重杜十一娘,此时更是万分的哀怜她,一口一个姑母的叫着,再三劝她勉遏悲愤,务以全大节、诛元凶为务,千万不要做那匹夫匹妇的小谅。夏澄光偎抱着十一娘,不知要怎样哄慰她才好。杜十一娘若闻若昧的听着,精神实已失常。当下由了因和澄光两人,左右扶掖着,把十一娘重新引到广堂,就班听命。
老幼群侠已经备闻原委,见杜若英进来,一齐用悲怜的眼光看她;他们颇想以言辞相慰,却又苦于无辞可措。于是人人从神色上,表露出十分哀恤的意思;认为这是本派的奇变,人人要引为己责,要追究元恶。而杜十一娘竟不理会这些,只瞠目而视,专等领袖的大命。松风阁主夏金峰、罗靖南,更向十一娘蔼声说道:“十一妹,你控诉的事件,现经同门公议,决计受理,现在就派人分道出发。我们一定遵依本门戒规,把逆子张青禾拿上本山,明正典刑。”遂将刚才分派的事说了一遍。
杜若英很凄惨的应诺了一声,说:“好!”
夏金峰又道:“十一师妹,我现在还要以嵩阳南支的名分,向师妹劝慰几句话。你要认清,这乃是本门一桩逆伦奇变,师妹你切莫要认为这是一个人的事。从今天起,本派既已受理本案,你就把全副担子,交给本门大家负荷起来。换句话讲,这成了大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盼望师妹以大义
为重,今后一切,不要徒逞一时之忿,你要珍重千金之躯,你要听本门公议,你要受本门指挥;你你不要,你你不要……我的话你明白么?”
杜若英道:“我听明白了!”却不由泪随声下。
群侠莫不惨然,于是夏金峰厉声说:“拿!我们务必把叛徒拿上山来,当众行法!”
罗靖南也忿然说:“就请师兄派员点将!”
夏金峰这才布开了搜拿网,把长幼两辈伴侣,几乎扫数派遣出去,一共分五路。
第一路,首派捷足之士,踏访叛徒。分三面,紧纵着叛徒张青禾的逃路,向北蹚过去;务要赶快的根究出叛徒和他的淫朋下落。这第一路,专从嵩阳南派晚一辈群侠中,挑选年轻力壮、脚程迅快的人,由一两位眼界宽、识人多的长支英雄率领;要细蹚,要密访,要兼司传报;得着消息,立即拨人驰报各路。这一拨人要先出发,速翻回,明日即行上道。
第二路,是追捕叛徒的正兵。这一路要多派能手,驰赴长沙,大举搜拿张青禾及他的淫朋;要迅拿务获,解上本山,依法惩治。这一路分作两三拨,内中包括横波女侠杜若英和了因老尼、夏澄光女侠,也担当一拨,明后日跟踪出发。
第三路,做为横搜之兵。却由嵩阳南支双侠,预修秘札数封,交给沅江徐鹤。倘或访实叛徒张青禾,确已畏罪逃生,诡辞自饰,改投入异派避祸,那就可持此秘函,面交异派魁首,薄述原委,即以逆徒叛师犯上等罪,要求异派把人交出。这是江湖道武侠门中常有的事。料想叛徒张青禾,即便投到海砂帮;海砂帮的魁首,也当以江湖义气为重,决不会悍然庇护恶徒,以犯江湖大忌。
还有第四路,做为兜截之兵。嵩阳派一方既要缉捕元凶张青禾,以正门规;一方还要逮捕他的淫朋,以除害马,而诛惩淫孽。这三个淫朋,居心险恶,当日被杜若英挥剑刺伤两名。却只晓得其中的一个,真名姓大概是叫桑林武,出身江南武林名家,竟做了江湖游贼。这桑林武绰号玉蜻蜓,大概犯过贪淫大罪,也是被本派逐出的;故此在江南存身不住,跑到湘鄂来,把张青禾拖入浑水。杜若英倒很清楚他的根底的;其余两人可就摸不清来路,似乎是海砂帮新入门户的。青年狂妄已极。横波女侠只能辨认他们的年貌、口音,不能确知姓名。当日捆打张青禾,却也问出两个姓来,就是一个姓贾、一个姓赵。恐怕全不可靠。现在,便向横波女侠,细询下年貌、口音,开出单子来,分交群侠,推测着试行搜拿。好在只一捉住张青禾和桑林武,也就跑不掉这两个真真假“贾”,张王李“赵”。
四路派齐,还有第五路,嵩阳双侠派的是执法张伯循为首,教他持密函,驰赴江南,给嵩阳北派的领袖送信。言说我嵩阳南派,不幸发生叛徒逆伦大变,现在亟于清理门户,已发动全体侠侣,大举搜缉叛徒;前者所订南北两支一年一聚首的秘会,此日势难践约,仍将逆子张青禾叛师欺母,私泄剑谱,触犯贪淫重罪等情,大致通知北派,也请他们拨派能手,一体协拿。
嵩阳双侠把别事暂时搁起,集群策群力,专办此案。等到分派已定,又各勒限期,遂吩咐散会,长幼群侠都留在山上。到次日午晨,各剑客三五成群,纷纷束装仗剑,准备下山。灵修道人、沅江徐鹤等,临行时,请问夏、罗二侠道:“我们分头搜拿去了,请问领袖,哪天出行?在什么地方相会?”
夏金峰、罗靖南互相顾盼,徐徐答道:“我们么,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山,要等等北派的回信。”屈指算了一算道:“灵修道长,我们三十天后,在长沙城见面。”又对沅江徐鹤道:“你的日限是不必拘定的,你的责成是搜摸桑林武的底细。你在江南访得了信,送到衡山也可以。”其余别人,也都定了接头的地点和日限。于是三十多个人,一批一批的都走下衡山了。
其中第二路的一拨,了因师太、侠女夏澄光,暗领了双侠的密嘱,陪伴杜十一娘,一同扑奔长沙;由小侠肖珏相随作伴。昨日夜间,夏金峰把女儿夏澄光叫去,告诉了许多话,顶要紧的是:一者监护杜若英,须防她含垢负气自戕,再生别样波折。二者想杜若英的机警武功,怎的竟遭受了张青禾、自己徒儿的暗算,总觉此事过于离奇,也许内中还有别情;为此潜嘱了因师太、女儿夏澄光,暗中考察杜十一娘的举动。夏澄光点头会意,暗暗告知了因师太。于是这三位女侠,做一伙先行下山,另外由小侠肖珏陪伴着,以便沿途服役;有一个男子,比较方便些。
女侠夏澄光和小侠肖珏,都把应用的行囊、兵器,收拾停当。为了路上好走,夏澄光特意改扮做男装,儒巾儒教,青年美貌,很象个少年秀才。若在平日,杜若英必嘲笑她,和她说几句逗笑的话;现在只看了一眼,任什么话没提。夏澄光倒凑过来,动问杜若英:“师姑,你看我这样打扮,好么?”
杜十一娘道:“好。”
夏澄光又问道:“师姑你怎么样?还要回家收拾一下么?”
杜十一娘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我还收拾什么?我就这样走。”
夏澄光道:“不改装么?”
杜十一娘道:“不。”自经惨变,横波女侠竟这样精神颓丧,纵然复仇心切,仍自恹恹不振。
了因师太看了,深为悲悯,颇代扼腕,发言鼓励道:“十一师妹,你不要这样,你把精神提一提。我们缉元凶,拿叛徒,必须振起精神来,你何必这样灰心!”
杜十一娘吁了一口气道:“是的,我不灰心,我一定要报仇。”于是强把腰肢一挺,向三个同伴说道:“我们就走吧。我们四个人做一路,了因师太请你为首。”
了因师太道:“当然是师妹为首,师妹乃是发纵指使之人。可是我请你稍为等一等,我还要先回草庵,把自己应用的东西检点一下。”
十一娘知道了因师太曾受领袖之命,要伴同自己,怕自己寻短见;但也不说破,只点了点头道:“先到宝庵也好。”三女侠这才辞别领袖,打发小侠肖珏,在前站相候;三个女侠联袂径奔妙莲庵。
妙莲庵就在衡山山麓之下,曲水绕林,峰峦掩映,地势幽僻,与祝融峰抱璞楼松风阁,声息相闻。这本是了因师太退隐禅关,自己所盖的一座尼庵。中有女弟子数人,半是武林遗孤,由了因师太收养来,传经授艺,与外界隔绝不通。除了邻村樵子牧童,一般人竟不知林深处有此禅观。
了因师太把杜十一娘和男装的夏澄光,一齐邀入庵中,留在客堂;她自己忙入方丈室,略事摒挡。把大弟子传来,嘱咐她静守禅堂,不得妄登槛外;大弟子唯唯听命,传谕群徒。然后了因挟剑囊来到客堂,和杜十一娘、夏澄光,商量结伴缉凶的办法和路线。
了因师太的意思,是迅奔长沙。因为在山上,已向横波女侠杜十一娘,问明叛徒张青禾出走前的行径。确知他所结交的淫朋,有一个叫玉蜻蜓桑林武,是江南武林名家的孽子,行止诡秘飘忽,已经沦入下流;其余姓赵姓贾两个人,真名实姓虽不可知,但既与海砂帮有关,他们畏罪偕逃,势必叶落归根,潜入海砂帮,借重门户,匿罪避祸。并且张青禾乃是个孤儿,他并无亲友可投;桑林武又是个被逐的孽子。也必不敢逃返江南。那么,长沙府既是海砂帮盘踞之所,这四个恶徒一定要逃向长沙,殆无可疑。于是缉叛徒的路线,就这样的商定;其次又商量如何结伴同行。了因师太说:女子出门,招人侧目;夏澄光既改男装,可与杜十一娘,乔装眷属;小侠假装书童。至于了因自己,她是出家人,既不便改扮俗装,那只好算作化缘搭伴的贫尼。他们要白天雇代步攒程,夜晚施展飞腾术踏访;众议佥同,就这样定规了。当天离庵,赶到前站,会见了小侠肖珏;各依身份,略换服装,先雇上两辆车,一径走上长沙的大道。沿路上遇有江湖人物,就说唇典,讲隐语,打听叛徒的下落。
攒行数日,接连打听过两三拨武林人物,如镖局达官,如摆把式样的师傅,如护院的武师,都说不上桑林武、张青禾的形踪。杜十一娘很懊恼,了因安慰她道:“逆子一定是躲避江湖人物,潜踪而逃,我看路上打听不出来,我们径奔长沙吧。到了长沙,再打圈细访。”
又走了两天,来到一座镇甸上,名叫枫林驿。了因师太对杜十一娘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盘桓一两天,这里有我们嵩阳北派一位同门,我们可以找找他。”
杜十一娘道:“可是姓黄的么?他名叫黄什么中?”
了因师太道:“正是黄镇中,只是他的住处,记不甚清了,还须现找。”了因遂吩咐肖珏先行找店。肖珏领命,直找到枫“林驿街里,方寻着一家大店,叫“大来客栈”。然后引导着了因老尼和二位女侠,一同驱车进店。
驱到店门,杜若英等下车。忽然间,从街那边驰来了一骑骏马,马上客是个英年壮士,一到店门,抬头看匾,甩铨下马。一双眸子闪闪四顾,看见了杜十一娘和夏澄光,乔装眷属的背影,和了因师太的尼姑装束,这少年露出注意的神气。了因师太对这少年也很诧异,不觉的也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人好面熟。”跟着也就走进店房了,这少年壮士居然愣了一愣,皱眉若有所思,随后牵马走向隔街去了。
了因等住的是三间正房,店伙忙着来照应。由男装的夏澄光女侠,摆出主人的模样,吩咐打面水,沏茶,备饭。饭后已到掌灯时分,了因命肖珏到柜房,打听黄镇中的住处。居然一问便得,离店不远。

第二章 搜逆子群雄下山
这时候忽然阴天,下起小雨来。挨到二更,雨势断断续续,似停不停。三女侠耐不住了,说道:“我们冒雨去找黄镇中吧。”
肖珏要雇车,了因笑道:“不用,我们还怕雨么?”四个人打着三把伞,分两拨离店,径访黄镇中。
嵩阳北派的剑客黄镇中,就住在枫林驿一条小巷中。三女侠冒雨行,眨眼寻到;女侠靠后,小侠肖珏当先叩门。敲了半晌,来了一个长工,隔门提灯讯问找谁。肖珏说是:“祝融峰来的,要找黄三爷。”
宅中人竟不肯开门,说是黄三爷没在家。肖珏动怒砸门,厉声说:“大雨的天,我们有女客远道来访,你怎么不开门?”了因老尼、夏澄光、杜十一娘,都耗得不耐烦;由夏澄光上前,抗声通名:“你快去告诉你们主人;主人不在家,告诉你们主妇。就说南岳衡山祝融峰抱璞楼主的女儿夏澄光,远道来访。你对你们主人说,我们是同派,我们来了四个人,有要紧事,一定要见。你再不开门,我们要跳墙进去了!”
一阵喧哗,想是又从宅内惊动出一个人来,隔门缝灯光一闪,经过了一阵吸洳问答之声,旋听见另一个清朗口音说道:“来的可是嵩阳女侠松枫阁夏么?”
夏澄光应了一声,门中人又道:“既是同门远来,又是雨天深夜,这总得开门让进来。你快去找主妇讨钥匙去。”
那长工声口的人说:“钥匙在这里呢,主人不在家,不问明白,小的不敢开。”
那清朗口音说:“只管开,有我呢。”说时哗啦一响,门扇大开。一个少年客,一个仆人,提两只灯,傍门而站。把四个客人冒雨让进来,重新关上街门。
这少年高高提灯一照,看清了来客,一共是四位;他哦了一声,在前引路,把了因师太、杜十一娘、夏澄光、小侠肖珏,一直延入黄宅的外客堂。客堂中明灯辉煌,却并没有客人。了因等由暗入明,略略定住眼神,这才端详这个少年。“唔!”了因不由失声道:“原来是你!”
这少年原来就是初入枫林驿,在大来店门前相遇的那个骑马壮士。少年拱手让座,首先说道:“我们刚才见过。”
了因笑道:“是的,恐怕不但刚才;从前我们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少年重新打量了一回,立刻满面堆欢,肃然起敬道:“是的,你老人家大概是我们嵩阳南派的了因师太吧?这几位是谁?”
了因师太笑道:“你好眼力,你大概是我们嵩阳北派的。”
少年道:“弟子正是。”他目光一巡,旋转身,抱拳向横波女侠道:“哦,刚才是你老叫门,你老是澄光师姐,你老是嵩阳南派掌门老师松风阁主人的掌珍。我们黄镇中黄师叔没
有在家,我们也是刚到;我们刚才实在没有听出来,教您几位在雨天地里久等,太觉对不住了。”他把杜十一娘竟当做了夏澄光,接着说:“恕小弟眼拙,不识高贤……”赶紧重新施礼逊座。
了因见坐无别人,微微一笑,代为引见道:“北派同门,你看这位才是夏师姐哩,她今天因事改为男装。这一位是名闻两湖的横波女侠杜十一娘,你竟不认得么?……这一位是肖珏师侄,乃是我们嵩阳南派第三代的高足。”
少年一听这话,不由一怔。了因分明看出他身躯微微一震,面目倏地变了色,可是登时又平复了。跟着举手施礼,自通名辈道:“弟子姜涵清,是咱们北支第三代第十七人。久仰横波女侠的大名……”说着话时,客厅内间隐闻轻轻的脚步声,门帘也跟着一动。
了因惶惑起来,用手一指内室,眼望姜涵清道:“谁在屋里?”又问:“宅主人黄施主呢,他上哪里去了?”
姜涵清道:“黄师叔刚才出去,这屋里的人也是咱们嵩阳北派的。”
他另向内宅招呼了一声,一个中年的虬髯汉子,掀帘走出来,举手道:“了因师太,久违了。”
这人是嵩阳北派的一位能手,姓名叫做蔡石铮。他虽然向了因寒暄,了因却已想不起他来。直到双方互通了姓名,方才晓得他是北方第二代的人物,和了因师太、杜十一娘班辈相若。
五个人相邀归座,但是,姜涵清和蔡石铮脸上都带出很蹊跷的神色来,不时偷眼打量杜十一娘。杜十一娘蓦地粉面也改了色,暗中思猜:“莫非这逆子的事,他们已经晓得了?”
了因老尼接着盘同姜涵清:“你们二位一向不是在湘南么?你们现在是路过这里,还是要上别处去?”
姜涵清道:“弟子是路过,弟子原来打算要到衡山去的。”
了因道:“哦,你要赴衡山,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可是要到祝融峰,拜见我们掌教么?”
姜涵清答道:“是的,我们是要见见南支掌教夏、罗二公。”
了因矍然道:“见他们,有什么事?”
姜涵清望着蔡石铮,迟迟疑疑,半晌才说:“不为别的事,只因株州一带,三日内连出了好几桩劫财杀人的命案,弟子和蔡石铮叔是奉命查究这件凶案。”
三女侠齐道:“奇怪!”
姜涵清道:“的确奇怪,而且作案的人,竟传说和我们嵩阳派有关,这不是一件异闻么?”
了因老尼和夏澄光一齐震动,杜十一娘尤其激昂,猛地立起来问道:“可是张青禾孽畜么?我们就是为这奴才出来的。……好奴才,一准是他!”
姜涵清未及还言,蔡石铮搔首道:“张青禾,不是我们南支第三代的小弟子么?不过,这个,我访闻的,做案的好象……”
了因忙问:“好象什么?”
蔡石铮两目游离,似回避着十一娘等人的注视,半晌方才徐徐说道:“听说是个女贼!”
女贼二字一出口,了因、杜若英、夏澄光,莫不惶骇。嵩阳南派的女同门没有许多人,除了他们三个,另外仅有一个沅江徐鹤的妻子,名叫纪清扬。了因等三个人齐声道:“这女贼叫什么名字?案情是怎样的?可访出来她的年貌底细没有?”
蔡、姜二人立刻又露出支吾的神情,道:“还没有探听出来,不过听她报字号,是什么女侠罢了。多少人疑惑与咱们嵩阳派有关。”两人虽然这样说,可是了因和杜、夏两女侠,仍然抓住疑点,一力穷诘。姜涵清且不回答,调过来反诘了因等人的来意。了因把张青禾的罪状,草草说了,嘱咐二人代访。二人答应了,看了因的意思,还是要打听株州的凶案。姜涵清眉峰一耸,说是:“我也不得其详。”他跟着托词告便,出离客室。过了很久的时候,和宅主黄镇中一同回转。黄镇中是个很英武的中年汉子,满身雨淋,似才冒雨归来。向在屋诸人寒暄了一阵,忽然落座开言道:“株州的案子,我刚才出去打听了一回,依然没有什么消息,这还得仔细访一访,了因师太和二位同门先请回店,我同着蔡师兄、姜师侄,还要出去打听。今天晚上,我们到店里,给师太送信去。”
杜、夏二女侠谆嘱快访,黄镇中、姜涵清连连答应,然后了因起身告辞。想不到黄镇中已给套好了两辆轿车,把三人送回店房。临上车时,蔡石铮趁人不见,悄悄的递给了因一个纸条,下款却由黄镇中具名。那纸条上写的是:
“请师太今晚遣肖珏同门到舍下一谈。株州盗案,闻与十一娘有关,恐有别情,面谈不便。务请师太守秘,遣肖师弟只身独来……”
看此举动,了因老尼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回到店来,工夫不大,黄镇中、蔡石铮、姜涵清已经来回拜,说是盗案详情,还没打听出来。谈了一会闲话,告辞回去,挨到四更,了因托故遣肖珏出店,急访黄镇中。
小侠肖珏奉命只身冒雨来到黄宅,黄镇中陪着蔡石铮、姜涵清,已在客厅开门恭候。这才由三人说破了株州命案的情形。那个做案的女贼,竟自称是横波女侠!这女贼又不止杀人劫财,她又是一个女采花贼,实行倒采花!
据黄镇中说:“这件案子,已经传遍株州,是日前蔡石铮、姜涵清听来的。这是三天之间,共出了三件血案。被害人全是少年男子,钱财被劫一空,把人也伤了。死者不是赤身裸体,就是衣裤凌乱,尤丑的是下体竟被割去,血溅衾褥。在事主的卧床上,有下五门惯用的粉袋子,拍着粉记,是‘横波女侠’四字。起初还以为是仇人嫁祸,杜十一娘岂肯作这下贱的事情?”
黄镇中接着说:“可是第三案,那个事主鲍三公子,虽被阉割,残喘未死。官人们问他时,他还能说出话来;他说确不是男贼,确是女贼。这女贼蒙蓝绢包头、披蓝斗蓬,偏与杜十一娘衣履一样,容貌也很白皙,弓足纤腰,也分明象横波女侠。这个女贼,于三更天,破窗入内,竟要求鲍三公子与她苟合。鲍三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半夜里突然进来一个女贼,就是美色当前,他也要疑鬼疑狐,早吓得只有抖擞的分了。女贼百般挑逗,鲍三公子只喊救命饶命,遂惹恼女贼,下此毒手。现在当地官府正在严究,虽然明知此中必有蹊跷,可是究为嵩阳派之玷。所以蔡石铮跑来送信,叫姜涵清赶快南下衡山,报告此事,以便彻底根究,这嫁祸诬陷的人,到底是谁,用意何在?”
蔡石铮、姜涵清一席话,把个肖珏说了个目眦欲裂,气仇填胸!
小侠肖珏在嵩阳门下已久,受名师薰陶,养成一种侠肠义骨,嫉恶如仇。乍一听凶案,还有一些骇怪;转念一想,立刻从时日上发见疑窦。
他忙向蔡石铮、姜涵清辨说道:“二位师叔,我看此事定是与我嵩阳派,有深仇大怨的绿林宵小所为,借这淫凶的兽行,想把我嵩阳派清白之名,加以污毁。我敢保这决不是我嵩阳派南支女侠所为,更与横波女侠无干。二位师叔,你要晓得,我横波师姑恰巧在这几天,发生人伦巨变。她老人家抚养的义子张青禾,受恶人引诱,竟做出逆伦叛师的大罪,横波女侠就在大前天,到祝融峰抱璞楼,当宴首告逆子叛徒。我嵩阳南派夏、罗二侠,已经受理控案;我们现在,是奉命出来,查拿叛徒张青禾,由打控告那天起,便是我、了因师太、夏澄光师姑,伴同横波师姑,出来踏访张青禾。弟子我便是跟着她们三位女侠的随员。”
肖珏接着说道:“师叔请想,由打那天直到现在,我们四个人可以说跬步未离开过;就算横波女侠真个变节,真个行止不检,她也没有工夫,远赴株州去做案啊!她老人家这几天伤心懊恼,痛不欲生;她老人家没有分身法,怎会跑出好几百里地去杀人?这事件一定是仇人栽赃嫁祸,我们必须彻究明白。不过弟子陪侍三位女侠,最要紧的不是追缉叛徒张青禾,想不到株州又生此变!二位师叔,还请分神代为访查。弟子年轻,做不了主,等我禀明了因师太,问问她老人家,到底先办哪一案?”
小侠肖珏一口气说出,蔡石铮、黄镇中、姜涵清俱各恍然大悟,诧然震怒。怪不得横波女侠神情惨淡。可怜她一身绝技,竟被人暗算,受此奇耻:刚才乍一见面,一时还多心她身犯淫恶,自己疑心生暗见,怕人诘责;哪知她的义子竟叛师犯上,掀动巨案呢。蔡、黄二人把株州血案的详情,都告诉肖珏,教他转告南派群侠。随后便细询肖珏,究竟张青禾是怎样的叛师犯上,现在要怎样处置他,他逃到哪里去了?
肖珏把横波女侠杜若英血书控告各节,一一对蔡、黄二侠说了,把张青禾逃奔的方向,也大略说出。二侠大为惊骇,怨不得三女侠行色如此匆遽,怨不得嵩阳南派竟要大举追寻叛徒。这张青禾小小年纪,胆敢欺辱养母恩师,实在是罪不容诛。由此推测,恐怕株州血案,也许和张青禾有关系。只是时日上,又有参差。莫非张青禾也是受人鼓蛊,暗幕中另还有绿林巨奸,故意来给嵩阳派作对?
蔡石铮思索了一回,又与黄镇中、姜涵清商量了一回,然后告诉肖珏:“肖贤侄,我对你说了吧,我们起初真的疑心株州淫杀案,是横波女侠中途变节,任意胡为的了。我们此行,就是要上衡山祝融峰抱璞楼,进谒夏金峰、罗靖南二位南支领袖,特意告发这一案,今据你所说,事情显见大有蹊跷。我们打算分出一个人来,一面仍须给夏、罗二侠去送信,却不是纠举淫案,反而变成密报恶淫了。一面我们仍要联合两支在湘同道,加细详稽本案的内幕。现在遇见你们,这好极了,我们不必再去衡山送信了。肖贤侄,你现在就赶快回店,可以背着横波女侠,把株州血案悄悄密禀了因师太,看她作何打算,你再奔回来,给我们送一个信,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要下手访查。”
肖珏点头敬诺,立即告辞。迈步刚出房门,忽又想起一事,止步回头,对蔡石铮、黄镇中、姜涵清,低声说道:“这件事关系横波师姑名节太大,她如今又正遭逢逆伦大变;控告逆子之后,已经是痛不欲生的了。几次三番要自刎,多亏我们长幼各辈群侠一再劝阻,立允克日出发,替她雪忿。又有夏澄光师姐、了因师太两位,暗暗地看住,她方才略略打
起精神来。株州淫凶案,如果教她知道,她一定疑心是张青禾勾结外方女贼,故意栽赃败坏她,她一定要气死的。为此我拜托二位师叔和姜师兄,千万口严一点。不要在横波女侠面前,透露此事才好。”
蔡石铮、姜涵清一齐说道:“当然、当然,我们早防到这一层。我们特意把你调出来,刚才没有当面讲,一来是同着女同门,说此淫秽案情,很觉碍口;二来便是料到此事必有枝节,这关系着女子的名节,侠客的身份,断断是不能随便讲的。你放心吧,赶紧禀明了因师太,我们还要等你们的回信呢,我们这里也要赶着办。”
说罢,小侠肖珏点点头,迈步出院,施展飞行术,冒雨奔回店房,越墙而过,贴墙急行,走到了因师太窗前,轻轻用手指一弹窗,转身走回自己所住的小屋内。扪出自来火,把灯点着,然后脱去雨衣,换了常服。
此时已届五更,正因阴雨,天黑如墨。过了不大工夫,了因师太推门进来。肖珏连忙站起,方要开口;了因师太摇了摇头,目向窗外一瞥,大声说道:“我猜着是你,果然是你!你刚才上哪里去了?我还有事,跟你商量,谁知找不着你了。你年纪轻轻的,阅历太浅,不许你一个人随便出去。你知道么?”说到这里,把声音放低了,这才向肖珏盘问独访黄家,究诘株州淫杀案,到底得来了什么样的骇人消息。小侠肖珏且先不说,悄问横波女侠杜十一娘现在醒着没有?夏师姐也已睡了么?了因师太皱眉道:“你师姑没睡着,是夏师姐陪她躺着呢。你杜师姑为人太精明了,真真不好办,你快说吧。”
小侠肖珏这才把适才所闻:株州地方,女采花贼贪淫凶杀,连伤三命的话,一字不漏,全说出来。又说出这女采花
贼,当地哄传是横波女侠,是嵩阳派门人。被害男子有一鲍三公子,拒奸不从。被女采花贼阉割;人竟未死,供出女贼形容打扮,竟与横波师姑颇为相似云云。……
一席话把了因师太听了个目瞪口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良久,方才说道:“这一定是冒名嫁祸,一定是冒名嫁祸,可把我们嵩阳派污蔑的不轻!你你横波师姑至不济,如何会做出这下五门的极淫凶的勾当!这这一定是仇人,一定是……”正要往下说,忽然一凝神,突然回转身低喝道:“谁?”
门房忽悠悠开了,女侠夏澄光蹑足跃进屋来。她很性急,恨不得立刻知道株州的案情。她见横波发愣犯困,已然睡下,她便悄悄溜出来打听。她面对肖珏问道:“蔡、黄两人神情古怪,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她却是个年轻处女,辈分虽大,小侠肖珏却面嫩说不出口,只说是女采花贼诚心诬蔑我们嵩阳派。了因老尼忙道:“澄光贤侄女,你来,等我告诉你……”
正要说,蓦地又一惊,倾耳外听,忽说不好,急急推门出去寻看,有一条黑影,往店房前院退去了。了因师太轻嘘了一声,抽剑急追,眨眼间,见那人影越墙逃走了,了因师太立即跃上墙头追赶,那人象箭似的,跳到街上,穿小巷往北奔去了。
了因老尼施展飞行术急赶,一直追出半里地;回头看见女侠夏澄光、小侠肖珏,也相随跟追出来。了因心中一动,自觉忘了一招,连忙停步,阻住夏澄光,教她赶快回店,看一看横波女侠。夏澄光恍然大悟,急忙转身回去;了因师太这才与肖珏,并肩续往前赶。此时正值盛雨天阴,四面昏黑,经这一耽误,直追出镇外,再找那黑影,已然不见。两人分路
搜寻了一遍,竟失了踪迹。二人十分扫兴,只得往回路走。肖珏心疑是歹人,再不然就是过路绿林。了因却不这样想,她猜疑这人影,不是黄镇中,就是蔡石铮。肖珏道:“既是二位师叔,他们偷窥我们做什么?”了因冲他一笑,他也有点明白了:“他们还是半信半疑吧!”了因点头,肖珏长叹。
当下了因师太在前,肖珏追随在后,斜兜了一个圈,来到店前,仍奔后墙,翻墙跳进去。多亏是雨大,没有被人瞥见。此刻已到黎明时分,店伙陆续起来,不过院中无人罢了。了因、肖珏悄悄溜回房间,只见横波女侠依然卧床沉睡,夏澄光紧挨着她躺着,横波好似对刚才的事,毫无觉察。
了因轻轻一拍,把夏澄光唤出。夏澄光忙问:“追上了没有?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了因皱眉摇头道:“想不到我们栽在这里了,追出半里地,竟没追上。”意思之间,断定是黄、蔡二侠,潜来考察横波。了因又询问夏澄光:“到底杜十一娘睡熟了没有?刚才没醒么?”
夏澄光道:“她始终没有醒,我眼看她睡着的,她心上很烦,也许困得早。”
了因仍不放心,轻轻说道:“我们要留神,不要教她偷听了去。”遂将肖珏所闻株州淫杀案,告诉了夏澄光。
夏澄光登时气得蛾眉直竖,低声向了因道:“这件事,我们必须访个水落石出。这一定是仇人影射,要败坏我们嵩阳派的声名的。师太,你说我们应该怎么样?我们是先上长沙追缉张青禾,还是改奔株州,彻查这个冒名嫁祸的女淫贼?”
了因师太吁气道:“不是我多疑,我现在总觉这个女淫贼,出现得太离奇突兀,我疑心这株州血案,和张青禾逆伦案,时
机相凑,多少似有关连。”
夏澄光道:“情理上似乎应有这么一猜,但是张青禾年纪很轻,阅历很浅,他从何处去勾结女贼,来做这诬蔑他义母恩师的凶案呢?”
了因师太道:“张青禾本人当然嫩,可是他也有三个淫朋,那桑林武却是经的多,见的广,也许是他唆使出来的。所以我想,我们与其先奔长沙,倒莫如先到株州,打听一下。”
夏澄光点头,道:“不过我们忽然改计,我们怎对横波师姑说明呢?这件事也不能总瞒着她呀。”
小侠肖珏也道:“我们怎样答对北派蔡、黄二位师叔呢?他们本要到祝融峰,谒见夏、罗二位领袖,当面举发株州命案。既然遇见我们,又知其中颇有栽赃诬陷的隐情,他们说,不便再上祝融峰了,要烦我们就便替他转达一下。此外他们还请师太做主,商量一个办法,双方好分工合作。他们说这件凶案,虽由他们北支发觉,但案情关系南支声望甚重。他们北派一切行止,要听我们南派调遣的。他们说,请了因师太无须客气,赶快决定了。分派了,大家好遵照着去做。”
了因老尼搔头说道:“实在这件凶案,太淫污混帐,诬蔑我们太甚了。我也不敢擅做主张,我们现在应该一面缉访,一面赶紧给领袖送信,这一回事情节重大,应该速请领袖下山。”
夏澄光道:“难道我们就在这里,静候领袖下山。一事不为,坐耗时机错过么?”
了因老尼道:“那也不能,……”
了因这个人,只知拔剑,不善筹谋,她竟打不定主意了。小侠肖珏忍不住说道:“依弟子愚见,我可以翻回去;迎上灵修道长,我就告诉他,不但他,不拘哪一位,我都把株州凶
案告诉他们,请他们赶快追您来。您只指定一个地点,就行。我也不必竟回衡山,我们只遇见本派传信的同道,就可以烦他们挨个转达好了。现在就请师太约定一个聚会的地点,岂不是一切都省事了?至于先上长沙,还是先上株州,我看这也很好解决,我们由这枫林驿,奔长沙去,一定路过株州。我们只须稍微绕点路,在株州多逗留一下,加细查访一回,岂不就一举两得了?”
一口气说出来,说得夏澄光笑了起来。了因师太也不禁失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见事快,我简直是教事情把我绕住了。我就忘了这一层,奔长沙必先穿过株州。”说着以手击额道:“老了,不中用了。”
夏澄光接着道:“我们这一路查访,无论如何,也不能总瞒着横波女侠,我看我们索性告诉她,只把口气说的柔和一点,不招她难过,就可以了。”
正说着,外面雨声溅溅,忽然有人接了腔道:“对了,你们可以柔和一点告诉我。”
三人一齐看窗,横波女侠已然蕴怒闯进来,三个人一齐站起让座,了因很不安的说道:“师妹睡好了么?”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咬唇不答,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方才说道:“我杜若英不幸遭此人伦大变,年轻轻守孀,本不该多事,收认养子,更不该把义子当徒儿严加管束。现在拘管出怨恨来,教逆子反吃一口,这都是我自己的错,不能怪别人。只是我竟想不到本派诸位贤达,因为这一节,公然拿我当犯人一般看待,不但监视我,事事还背着我,我自知贞操已失,无颜立于人世,我本要自尽,你们诸位又横拦竖阻,不教我痛痛快快的死,可又这么蝎蝎螫螫的对待我,到底把我杜若英看成怎样下贱的人了?”
话声激楚,怨忿已极,两边眸子隐含痛泪,强忍着不欲在人前垂泣;却是眼珠一转一转的,到底滚下两行热泪来,教任何人看来,都不由替她扼腕悲凉。了因老尼、女侠夏澄光、小侠肖珏,莫不惶恐失措,了因老尼更觉得愧对,三人一齐劝解道:“十一娘,你不要难受了,我们决不是这个意思。”
横波女侠道:“既不是这个意思,肖珏为什么瞒着我,独去重访黄、蔡二人?澄光又为什么总绊着我,寸步不离?”
肖珏、夏澄光连忙分剖:“我们决不敢监视您,更不敢瞒着您,只是看您太伤心了,我们是怕给您添烦。”
横波女侠摇头惨笑道:“今晚我已经睡下了,澄光妹还偷偷的溜到床根,验看我是否睡熟。了因师太,您年纪比我大,你也处处背着我,我知道肖珏是奉你之命,重访蔡、黄二人,现在我也自知罪深孽重,总算由打我身上起,沾辱了嵩阳派。我也不敢强求,我只请问师太一句话:你老人家若还拿我当个人,就求你把蔡石铮、黄镇中他们议论我的话,一字不漏,据实告诉我。”又目视夏澄光和肖珏道:“你们二位也是一样,我让你们二位在同门谊气上,不要骗我,瞒我。我自知一个女人一旦失了节,辱了身,就不算是人了!”且说且泣,泪珠滚滚满腮。
了因、澄光、肖珏,面面相观,很是惊骇,横波女侠素性贞烈,待人一向有礼貌,现在,分明受了大刺激,过于多疑了。她竟怀疑大家瞧不起她了,哪知大家正是哀矜之不暇,一番小心,惟恐惹得横波伤心,倒更惹得她疑、怨、忿、嫉、惭恨交迸了。
了因师太用哀恳的口吻,再三解释;空言不能洗去横波
的疑怨,她冷笑不信。女侠夏澄光看此光景,咳了一声,款款走过来,紧挨着横波女侠坐下,两手握着横波的手。横波的手冰冷,而且不住颤抖,知她悲愤已到极点。澄光敛容低声叫道:“师姑,你千万不要多心,实际上满不是那一回事!”
杜十一娘摇头不答。澄光道:“我告诉您,他们北派黄镇中、蔡石铮二位,实在是一向敬重你。现在也更敬重您。您遭这大不幸,他们稍有人心,焉忍对您妄加讥议?您务必要看开,这一件逆伦大变,断不是您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嵩阳南派的事;这乃是我嵩阳派南北两支大家同愤的一件恨事。再往大了谈,实是我们武林中一件万众齐切齿的逆案。师姑,任何人听见了,也要替您伤心。您想是看出来黄、蔡二人神色有异,您就疑到您自己身上来了。师姑,实告诉您说吧,我们嵩阳南派不幸又遇上另一桩被诬蔑的案子,比辱师欺母,情节不在以下呢!”
杜若英含泪不语,只凝望着了因老尼和夏澄光,静等他们披诉。夏澄光、了因老尼无可奈何,把株州一案,约略对杜若英实说了。仍未敢说破那个采花女贼,冒名横波女侠的事,只说她自称是嵩阳派、采花伤人,意存诬陷。而嵩阳派女侠,仅只杜若英、夏澄光、和沅江徐鹤的妻室纪清扬三人。
夏澄光对杜十一娘说:“师姑您想,南北两支俱是一家。黄、蔡二位一听见这谣言,如何不要根究?他们本是特来衡山,要向我们南派首领禀报的。在半路上遇见我们三个人,他们要说,又觉得碍口,所以脸上带出骇异神气来。他们悄悄把肖珏调出去,就为告诉这件事。现在我们决计打发肖珏回山驰报,你我三个人要顺路先奔株州,查究一下。我们不是瞒着师姑您,实在因为这件事关系我们名声太大,而您又是新遭巨变,我们只怕说出来,叫您听着更心窄。所以我们才背着您老人家,先琢磨琢磨。现在您老人家这么难过,我们只好全说出来,您千万别误会了,也不必心窄,我们还是先奔株州吧。”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听罢,低头沉吟,其实她已然悄悄猜透其中蹊跷。她满腔悲愤,惟恐自己的不幸,遭同门鄙薄,今见了因、澄光这么惶恐,心上便安顿多了。
她仍然闭口无言。过了好半晌,才猝然说道:“这株州凶杀案,一准是冒着我的名字……准是张青禾这个奴才,支使出人来,故意作践我的……”
夏澄光、了因师太,都回避不敢径答。杜若英盯着二人,二人支吾道:“我们到株州查看一趟,就知道了,此刻也无须揣测。听说这女贼仅仅自称是嵩阳派,我想她不会公然留名吧。张青禾也未必认识女贼,这是女贼干的事。总而言之,耳听是虚,我们还是先去采探一下。好在追拿叛徒张青禾,也必须由打株州经过,我们此行,正好一举两得。”
杜十一娘苦笑了一声,她察言观色,此刻已经有七八分明白了。二人既不肯直告,自己索性不问,末后断然道:“你们二位怎么说怎么好,我是随着你们的,奔株州也行。”站起来走了。
了因老尼、夏澄光却很难过,替横波惋惜。如此一个守志弥笃的贞孀,偏偏命犯蝎磨,遇上这些打击,真真叫人痛恨皇天无眼了。
少时天色大明,了因先派肖珏给蔡石铮、黄镇中送了一个信,蔡、黄二人约定十天后,在株州与了因等会面,以便交换彼此踏访的情报。当下,黄、蔡二人和姜涵清,又分成
两路,分别出发,潜访附近一带,绿林人物和秘密会帮出没的动静,借此获得株州凶案的主犯,好在女贼最招人侧目,料想不难访出下落。
当天晌午,小侠肖珏翻回去报信,夏澄光和横波女侠,仍扮做眷属,雇车上道、离开枫林驿,直奔株州。株州也是湘鄂往来要道,人烟稠密,旅店、酒栈、妓馆、茶肆颇多,也有几处禅林。三个女侠寻一座店住下,立即着手探听鲍三公子被阉割这一案,这一案已哄动全城,官府已派干捕搜缉宵小,街市上更不断有人纷纷讲论。
了因师太、夏澄光、横波女侠,三个人分途查访。由了因老尼,找到当地拳师、镖客处,逐一探问了。倒有一家镖局,可惜总镖头远行在外。本地这些武林人士,竟都是蠢汉,既无真本领,又乏豪侠气,把女采花贼当作奇闻,不思访拿,为民除害。了因师太很不满意他们,索性不再问了,只加紧自己踏访。
不意她三人衣貌不伦,言行异样,此地刚刚闹过女淫贼,三女侠又逢人打听女人不该问的话,不觉的招得土著人十分诧异。尤其是男装的夏澄光,和女装横波女侠,一男一女同道而行,年貌不似夫妻,亲昵过于伉俪,更易遭人侧目,地面官人竟向店家暗暗盘查起她俩的行踪。
三女侠都觉得情形不对,当晚依了因师太的意见,离开店房,改觅城外一座尼庵古刹,蹚好了道,入夜潜在封闭的佛阁上寄迹,黎明便偷偷溜出来。三女侠潜出潜入,飞行术超绝,庵中人竟没有觉察。了因复劝横波女侠,改装成带发修行的女尼,和自己搭伴,作为敲木鱼化缘的师徒二尼,可以任意游行全城,沿门托钵。并且两人把容貌也改了,涂上淡黄色,有时同行、有时分开,有时昼访,有时夜搜,专找僻里污巷,宵小出没之场。女侠夏澄光却改做单帮,扮成少年公子模样,手拿秋扇,飘飘洒洒。也到各处乱踏,却侧重繁华场,浪子荡女徘徊之所。
如此白昼夜访,深夜聚会,交换意见。观听稍有可疑,这个看过了,再引那个来复察。一连三数日,大海捞针,渺无叛徒或女贼的确耗。只夏澄光,在株州瓦舍场中,发现了两个卖艺的绳妓:一个年当花信,一个年才二十许。技艺出众,不似江湖卖艺炫人假把戏,颇具武林技击真功夫,这是一点可异处。同时,这两个卖艺女子,相貌太俊俏,太白净,凡、是踏江湖的绳妓,多半是缠着小脚,而面貌多带紫棠色,所谓黑里俏,风尘游食,多少透着村俗气。这两个女艺人却不然,既无闺阁之气,竟少风尘之色,这又是第二可怪处。同时,凡艺妓多有领家男子,很少单身少女,独自献艺的。这两女似是姐妹花,居然没有男伴,也无阿婆,这又是第三点可怪处了。
这两个女子一穿红,一穿绿,梳抓髻,系丝巾,铁尖鞋,敞脚裤,在广场立竿设绳,围成一场,敲着锣,卖弄技巧,四周聚拢很多的人观赏。女侠夏澄光,生有洁癖,又是个姑娘,不肯从人丛中强挤,只在圈外看,偏偏她身量不甚高,只得企足而观。连看了两场,觉得二女虽不象跋涉风尘的女艺人,却有着一套很熟谙的江湖话。向观众发科、讨钱,似乎又很在行,女侠夏澄光到底武艺精而见识浅,她断不透二女的来历。又见二女容貌白晳可爱,她似乎起心眼里不忍把二女武断做采花女贼。盯了一回,不得主意,只索性转身回去,找了因师太和横波女侠。
了因和横波女侠杜十一娘,披敞衣,变容貌,把脸涂得黄黄的,真象咬菜根的苦行女尼,连日在大街小巷化缘,踏破半个城,毫无所遇。杜十一娘只是焦烦,要奔长沙追张青禾、桑林武。了因师太以为和蔡、黄等人约会的日期将到,劝她稍待。两人没精打采,在街上走,眼光东张西望。正在不耐烦时,夏澄光竟寻了来,忙将二人调到僻处,把自己所见,告诉了二人。横波女侠漫不在意,垂头丧气的说:“两个女艺人罢了,在通街广场中露色相,断不是那采花女贼。那采花女贼,我认为早离开此地了。她在此地一连做了三案,难道还做第四案不成?若依我说,我们丢开这一挡,还是奔长沙。”
了因师太轻抚着横波女侠的肩头,低声道:“师妹,这两个绳妓也许可疑,我们不妨先去看看。”问澄光道:“她们卖艺的场子在哪里?”
夏澄光道:“离这里不远,二位跟我来。”
儒巾儒服的女侠夏澄光,缓步前行;尼姑装束的横波和了因,连袂后随,一直找到瓦舍场子。了因师太见场子聚的人很多,锣声惶惶,正将奏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发话道:“施主们借光,让贫尼看看。”
人们扭头,见是一个老尼、一个中年尼,笑道:“出家人也看把戏么?”
了因师太手打问讯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看作剧,却可以结个善缘,。施主们容让一步吧。”引着横波女侠,挤入人丛,一直到绳圈之前。夏澄光也就势挨过来,和了因并肩立着,三个女侠细细的打量走绳卖艺的二女。
二女刚刚敛完钱,现在重新起锣,聚观众,再开练,把戏场四方丈方圆,插打拴绳,团团圈起,以防游人挤入。靠南架着走索,是一根巨绳,架在交叉的两座木架上,绷了个很紧,靠北堆着行头、刀枪、流星、弹弓、凳子、高桌等等。当央插了一根素形长旗,赤焰白地,白地上置着圈,赤焰边系着两串铜锣铃,风一吹,琅琅的响,长女穿绿,正敲铜锣,少女穿红,正耍流星开场。因为场圈虽拦着绳,有的地方已将挂绳的竹竿挤倒,小孩子们和无知男人们,赶进场子来了。流星过处,直抵人圈,几乎打着鼻头,哗笑声中,人们不觉后退,这样便把场子打开了。
红衣少女放下流星,袅袅婷婷走来,把已挤倒的竹竿扶起,插好,把绳挂上,然后直腰,抬头,水灵灵一双眸子,向四面一瞥,转身,举步,走到红衣长女身旁。绿衣长女敲锣,这红衣少女坐下来,抄起鼓槌,咕冬冬,咕冬冬,与锣声相伴,大敲了一阵,观众见讨钱而散,闻锣声复聚,打罢一通鼓,人越聚越多。
了因师太久涉江湖,横波女侠阅历也深,都看出二女气宇不凡。因互相示意,在人群中站住了,要看个究竟。少时,二女把锣鼓声打住,绿衣长女便站起身来,轻轻一跃,登上高凳,手捏嘴唇,吱的吹起一阵口哨,无非是吸引看客。随后便向众人发科,自称是闯荡江湖的艺人,自报艺名叫做碧桃,红衣少女是师妹,名叫红桃,说是钱塘江人氏。接着说:“今天来到贵宝地,谈不到访友游艺,只是干了这一行,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不练点玩艺儿,凭什么领列公的恩赏。我姐妹不过跟师父学会几套小把戏,走索,钻圈,打弹弓,刺剑,耍刀,对枪,……无非是蒙人的玩艺,借此糊口,请列公看个火炽罢了。”
绿衣女艺人满口的江湖话,言之不惭,立在高凳下,不
但口讲指画,而且目光四射,不时向人群中扫了一圈又一圈。敷说已罢,又向人群中游目送睐;忽看到女扮男装的夏澄光,眼光不觉一停;更看到乔装女尼的横波女侠和了因师太,眼光又一停。旋即跳下凳子,招呼师妹红桃:“刚才我们练完了走索、钻圈,现在我们再练一套兵器,请列公赏光指教!”
二女从行头中,一个取双刀,一个取了一杆花枪,碧桃使枪,红桃舞刀,两人对打起来。练的是六合刀和岳家枪,手眼身法步,半真半假,拆得很快。尤其是俪影翩翩,满场飞舞,真引得全场喝彩。忽然间,碧桃一枪当心刺来,被红桃用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搂头盖顶剁去;“啪”的一声,花枪失手坠地,刀光已临头顶,来势迅疾,红桃娇叱一声:“呔!”眼睁睁剁下来。场子上顿呈惊险之状,观众发出诧骇之声。
那碧桃姑娘也似措手不及,忙一侧脸,伸手来夺刀。红桃持刀的右手,被师姐碧桃左手捋住腕子;她急将左手刀抡起,照样当头劈下去。碧桃又一偏脸,右手忙捋住红桃左腕子。两个人两双手对扭夺刀。突然身形一变,倏地分开,已经是一人一把刀了。红桃左手刀,已被碧桃夺去,两人相对一望,恶狠狠扑到一处,明晃晃的钢刀,又复挥霍对砍。看的人眼花缭乱,忽又一变,红桃嗖的一上步,缠头裹脑,横削一刀。碧桃急急的一扑地;刀光过处,碧桃的蒙头绢被刀削落,全场哗然,起了一大阵喝采声。
碧桃似乎吓了一跳,一摸头,一吐舌,大喊道:“好丫头,真砍!”她似乎要报仇,挥刀返身,又来拼命。走过十几招,一招紧似一招。红桃似乎年纪小,后力不接,被师姐碧桃杀的连连倒退。碧桃越杀越勇,眼看要报那失枪削巾之仇,把红桃一直追到场子边上。退无可退,碧桃一个雀跃,嗖地奔过去,举起刀,照红桃后心一刺,力猛招疾,观众又吓一跳。不意红桃一个败势,往旁一闪,飞起莲足,腾地一下。正踢中碧桃的手腕,刀被踢飞,落向场心。碧桃大叫一声,两手一抱脖颈,回头就跑。红桃飞身一纵,蜻蜓点水,直追过来,也大喝一声:“哪里跑?”
碧桃两手空空,失去了抵敌之力,竟被捉住,刀架脖颈,吓得她连声怪叫,引得观众由惊暄中,变成哗笑,这便算又演完一场。
武妓碧桃姑娘做出喘吁吁的样子,拿起小簸箩,向观众敛钱,且敛且笑说:“我这师妹,太娇,我这是故意让她,我要不让她,列公别见笑,她那么大的姑娘,输了招,说哭就哭。”她做出滑稽的样子来,好象输了招,不肯输嘴似的。
红桃姑娘收拾起坠地的刀枪,也拿了一个小锣向众人开始敛钱,笑着说:“我的师姐脸皮顶厚,多咱打败了,都说是让着我。”
碧桃扭头抗辩道:“可不是让着你,你一个小丫头,凭我还教你打败了么?”
碧桃顺着圆场,敛了半圈便住,红桃也敛了半圈;两个人凑到一块,把钱全拢在一处,数了数。按江湖规矩,初步敛完,练把戏的还要说出一个数目来,再叫看客重凑,必凑足他所要求之数,才肯开招练下回,二女低声的叽咕了一会儿,果然面向大众说:“还差五百钱,请各位恩官看客赏脸,再回一回手。”
这五百钱,数目太大了。按惯常说,已敛百十文,续求顶多不过五六十文。现在她们初敛还不到百文,续求的倒超出数倍,这不合乎江湖道。二女眼望众人发话,要向列公面
前,乞求一个领头创义的恩公出来。二女漫展双眸一寻,粉面堆欢,全冲着男装的女侠夏澄光走过来。
碧桃姑娘端簸箩,赔笑发话,红桃姑娘便向夏澄光施礼请安:“这位大爷,破费破费吧,大爷多捧场!”
二武妓似乎把男装的夏澄光,认成当地的阔公子,分明要请她引个头。
夏澄光虽是女杰,不知怎的,脸绯红了。通场的看客全都盯着她,有的人公然怪声喝采,有的人大声嚷:“应该掏腰包,姐妹两个全下来了,还不大大的开发个采钱么?”
分明众看客也把男装的夏澄光当做少年风流男子,他们就恶作剧的合哄,而且更有人在背后喊:“相上喽,一对儿,真般配啊,桃花运,别脸红啊。别少给呀,五百文真值呀,还不一个人全拿出来么?”
观众大哄,碧、红二桃毫不介意,反倒回眸向大家一笑,转过脸来,仍向夏澄光侧媚乞怜,仍向她求讨五百钱。夏澄光搁不住众目睽睽,嘲笑纷纭,忙向腰中掏钱,要赶紧把绳妓打发开。可是她身上本没带铜钱,只得取出银幅子,随手捻了一块银子,要往她把式场抛。红桃姑娘好象怕银子抛失,满面春风说道:“谢谢大爷!”竟把身躯一横,伸出纤纤玉手来接。
夏澄光本非男子。一时竟忘其所以,不晓得男女授受应该避嫌,她便将银块放在红桃姑娘的掌心。红桃虚眯着眼,嘻嘻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又感激不尽的请了一个安,说了一句:“大爷破费。”观众都眼睁睁看着,忽然又有人喊起好来。
夏澄光有点挂不住,转身要离开,忽觉衣后襟被人扯了一下,正是横波女侠杜十一娘,拦住她,不教她动。同时碧桃姑娘也满面含春,凑上来,娇呼大爷:“大爷您赏我妹妹,怎么不赏我?”
女侠夏澄光张眼把碧桃一看,碧桃脸上的神情很古怪。女侠不禁勃然,双眸一张,双眉微蹙,有一种凛然不可轻侮之慨。然而这卖艺的女子毫不在意,非常的厚颜,仍向夏澄光讨赏。夏澄光决意不给,了因师太在背后暗暗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又掏出一块银子,约有四五钱。碧桃也照样伸出手来,夏澄光冷不防,竟投到场子上了。
碧桃冲她一笑道:“大爷生气了,生气还赏,我更得谢谢!”于是也照例的再请了一个安,过去把银子拾起。
这时候,许多看热闹的人不注视二绳妓,反倒打量起夏澄光来了。夏澄光生得姿容美丽,既改男装,愈形风流。又教两个绳妓强迫,显得她给钱慷慨,自然格外招人打眼。她心中也正动怒,觉得这两个绳妓,什九不是好人。
碧桃、红桃二姐妹,得了赏银,仍不开练,却又目光灼灼的,打量了因师太和尼装的横波女侠。二妓二尼面面相对,观众们都注视她们。突然间,碧桃姑娘把小簸箩一举,凑过来说道:“二位师傅多多指教,也赏几文么?”
横波女侠杜若英摇头不语,了因师太哈哈一笑,也举起“广结善缘”的布袋,应声发了话:“阿弥陀佛,二位檀越练的真好,生意经真高,得了这许多钱,还不布施贫尼几文么?”
敛彩化缘,针锋相对,看热闹的人哗然大笑,都觉得这事新鲜。有一个闲汉说道:“你们对讨钱吧,到底谁该打发谁?”又有一个闲汉说:“把式姑娘,化缘师傅,你们都是走遍四方,吃遍四方的人,你们对免了吧,别价自己人啃自己人哪?”
碧桃、红桃闪眼向众人说:“我姐妹哪能跟人家二位师傅
比?我们是俗人,颠来倒去,自己耍把一个够,挣不了两壶醋钱。人家佛门弟子,找着了一个善门,只一钻进去,小小结个喜缘,便是千二八百。”手中簸萝仍然举着,说:“二位师傅,不拘多少,赏给我们苦孩子几文吧。”
了因师太听了这些夹枪带棒的话,不怒而笑道:“檀越说的倒好,哪里有这么好开的善门,你们也指给我一条。哪怕化出来,二五折帐呢?二位檀越不肯施舍,反倒冲我要钱,你们真算不含糊。贫尼也有点别扭脾气,化定你们啦。你们不掏钱,就别打算练了,我要到你场子里头化缘。”
了因师太轻轻一拉横波女侠,借扭头之势,向夏澄光悄悄递了一个眼色,夏澄光点头会意。了因随即涌身一跳,越过了栏绳,由西南角进入把式场。横波略一犹豫,也就跟纵而入。两人就分别迎住碧、红二桃,各举着布袋,要施展身手,假化缘,暗打搅,要看看二女到底有没有仗腰子的人,和仗腰的人究竟有多少?并是何等人物?
碧桃、红桃微微一惊,立刻往旁一闪身,潜自封闭门户,叫道:“哈哈,真人露相了!我姐妹早就看出来……好么,二位不肯赏钱,竟肯赏脸赐教,我姐妹更欢迎!喂,二位是什么门户?”
了因师太道:“檀越不必问什么门户,我出家人只知广结善缘。二位姑娘是有缘的人,我要专诚跟二位檀越化一化!”
二女变色道:“好,我姐妹奉陪!”回顾观众道:“诸位今天可以看热闹了,这二位师傅是高人,要指教我们。”
于是,二女二尼相了对手,了因盯碧桃,横波盯红桃,亮开架式,即刻要发招。不出所料,果然有一人出头高喝道;“且慢!”
把式场北面略略波动,一个长身大汉,从人顶飞跃进来,到二女尼二绳妓当中隔开,说道:“你们四位打算怎么样?我们株州是小地方,还没有这个。”冲着二尼说:“二位师傅,不打算化缘么?”冲着二女说:“二位姑娘不打算敛彩钱么?我这里有,我给。你们全是江湖人,何必争竞?”
他又单向了因师太说:“大师傅是有年纪,有道行的人,你应该开面。你若跟两个跑江湖的女孩子一般见识,她们就算失了礼,你老人家也不妨等她们散了场子,调到一边,就管教她们,也使得,似乎不必这样打搅人家的饭路。”
说着伸手掏钱,把两个卖艺女子打发了,挥手教她们退后。手托着一锭银子,单对了因说:“大师傅,这是我布施你们二位的。请二位出场子,教她们练她们的吧。”话锋显见袒护着绳妓,暗斥了因无理取闹。
了因师太一言不发,双眸刺瞪,看定这人。这眼光好似一对利剑似的,闪闪刺人,横波女侠也打量这人,半晌冷笑发话道:“施主请把银子收起,我们化的是有缘人。这两位女菩萨,我们不但跟她化缘,还要领教哩。”
这长身大汉略露怒容,见了因嗔视他,横波的话又这么强硬,他脸上带出骇异的神色,向四面望了一望。两个绳妓说:“这位客官不必挂火,还是我们江湖人,冲她佛门师傅白话白话。”又凑过来,还是要动武。
此时场内场外都很骚动。有人说了因不对,也有人说二女不对。了因和横波只顾打量这个长身大汉,夏澄光冷眼向周围窥察,觉得人丛中还有两三个人,暗中盯着了因和横波。她忙涌身也跳进圈去,装做劝架,向了因发话道:“这位师傅,既要化缘,请出场子来吧。教她们练她们的,有话何妨回头
再讲?你二位瞧,大伙都瞧你们二位呢。”
长身大汉也忽然收拾起怒容,向了因师太拱手道:“这位师傅,恕我眼拙,好象从前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了。可是我却晓得师傅你是很有功夫的,请赏我一个面,咱们出场一谈如何?”
了因回嗔作喜道:“见过面么?我倒眼拙,不记得了。既然这么说,出场一谈也好,施主府上是在哪里?”
长身大汉微微一动说道:“我不是此地人,我现时住在本城祥茂客栈,师傅宝庵在哪里?”
了因师太笑道:“我么,是个游方的尼僧,也不是本地人,你若找我,可以在今天二更以后,到城外白衣庵山门对过空场等我。”
长身大汉道:“什么,二更天以后么?”
了因师太道:“正是。”遂一拉横波女侠说:“我们走吧。”回头又对碧桃、红桃说:“你们俩也听明白了吧,要找我,请到城外白衣庵对过。我要找你们呢,你们住在哪里?”
碧桃、红桃似早料到了因不是寻常出家人,当下抗声应道:“要找我姐妹,太容易了,每天这个时候,准在这里铺场子候教,你只管来,邀朋友也可以。”
横波女侠恶狠狠看了二女一眼,心说小丫头嘴很尖刻,问她师傅是谁,她们不肯说。看来株州这地方,无怪乎要出凶案,区区走绳的两个女江湖,竟这么硬,一定是有点说处了。
了因、横波跳出圈外,飘然引去。乔装的夏澄光退出场子,仍留在这里看热闹,其实是暗暗盯着二女,那长身大汉劝开了架,向二女看了一眼,二女齐来道谢。长身大汉也跳出圈,走开了。场中只剩下二女,场外剩下夏澄光。
观众七言八语,都以为了因师太来得突兀,走得倏忽,猜想她不是寻常出家人。却又觉得奇怪,好象要打架,才经一劝,忽然走了,正不知她存心何在。而且三姑六婆,是非之门,了因和横波女侠全是尼姑装束,还是三姑之一,她们如此来去匆匆,观众都有点惶惑。碧桃、红桃望着了因去远,她满不介意似的,重向观众发科,开练。一直又练了四五场,将近黄昏时分,方才罢手。二女收拾起行头,着一个负苦小孩挑着,径回下处。
夏澄光容得二女去远,便在后面,远远的缀着。果然不出所料,碧桃、红桃也投到那座祥茂客店去了,刚才那个劝架的长身大汉,果然是跟二女一伙的。当二女进店时,这大汉正在店前观望等候呢。
夏澄光恍然大悟,惟恐打草惊蛇,便不肯进店,假装过路,从店门前,徐徐踱开去,走到街尽头处,却又兜转来,绕店墙踏着了一圈,暗暗认明左右四邻上下道和出入路口。慢慢的抽身,离开了这座祥茂店,来到她们约定的一座小茶馆。进去一看,了因师太和横波女侠全没有来;她们常坐的那副靠窗茶座,适被别的茶客占住了。夏澄光便在邻座坐下,泡了一壶茶,细细品着,闪眼往那边窗壁上寻看,似乎上面并没有了因、横波留下的暗记。吃了三、四杯茶,那边茶客走了,她便挪过去,往墙上桌上细细察看,知道她们刚刚来过,今天是不再来了。想了想,便掏出小刀来,在桌上偷偷刻画了几个符记。会了茶钱,出离茶馆,径到别一条街上,一家饭铺,这也是她们指定的接头地点。进去到雅座一看,了因、横波仍然未到。遂找了一副座头,叫了一份酒饭,慢慢吃酒,等候她俩来找自己,自己不再寻找她俩。
原来她们三个女侠,只耗到深夜,方才潜入城外尼庵空阁上匿迹寄宿,黎明潜行溜出,白天是不去的。却有这么一座小茶馆、两座小饭铺、一家客店,是预先约定了,做为她们落脚、会面、留话的地方。在城内还有一个闹市转角处,在城厢有一个旧宅大影壁,都指定为互通行迹,传递消息的所在。她们用炭笔,在粉墙上画暗号,鱼鸟之形,夹杂着数码文字,别人看不懂,只当是顽童信手胡涂。他们嵩阳派自己人一见,就明白了。另外株州的一家镖局,也经她们暂时借为传话之所,只没把真意全说出来。本派南支的灵修道长一行,和北支的蔡石铮、黄镇中、姜涵清三人,若是随后赶来,便可由这镖局,得知她们三女侠的落脚处。
夏澄光喝完了酒,同伴还没有来,她就叫来饭。饭也吃完了,直等到将近二更,饭馆中都没有什么人了,方见横波女侠杜若英匆匆找了来。她已经换去尼姑装束,进了饭铺,向夏澄光一望,立即在邻桌旁,寻一座位落坐。叫堂馆快拿现成的熟食来。匆匆吃罢,付了饭钱,站起身往外走,显见得很忙,很饿,又似遇上了事。夏澄光连忙站起,也会了钞,急急踵随出来。
横波女侠往四面一瞥,低头曳裙紧走,没入夜影中。拐了两个弯,投入一条僻巷;四顾无人,方才止步。夏澄光凑上去,忙问:“师姑,怎的这么匆忙,可是访着了点子?”
横波女侠道:“是的。”又道:“不是的。我问你,你缀的那两个绳妓,落在什么地方了?到底有多少同伙?”
夏澄光道:“她们的确是住在祥茂店,她们没有扯谎,我一直缀她们进了店。……”
横波女侠道:“她们住在几号店?”
夏澄光道:“我没敢进店,只缀到店门口,师姑你猜怎样?那长身量大汉,给你们劝架的,真是她们一党。我缀过去时,他正在店门口等候;那个叫碧桃的绳妓一进店,他们彼此之间,就打招呼过话了。看样子,这汉子大概是碧桃、红桃的什么人。”
横波女侠忙问:“不是靠山么?”
夏澄光道:“看那惯熟的意思,决不是二女临时投托的靠山,实象一路同行的父师之辈。不过卖艺时,只叫女的露面,男的藏在一边,他们究有什么作用,却教人测不透。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我竟没有听清楚。怎么着,师姑这么忙,到底获得什么消息了,了因师太上哪里去了?”
横波女侠听罢,点头说道:“了因师太真是老江湖,果然教她料着了。……”
夏澄光道:“这话怎么讲?她老人家料着什么了?”
横波女侠说:“澄光,你先不要问,赶快跟我来吧。了因师太现时还在那边暗盯着呢。这地方真有一群恶魔宵小,横行霸道,被一个土豪隐庇着。此地三起凶杀案,必与他们有关,我们要从他们身上究出下落。我们今晚碰巧了,还可以跟那个女采花贼交手。”
夏澄光惊喜道:“你二位从哪里搜着的底细?女采花贼可就是碧桃、红桃两个么?”
横波女侠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我料她们必有干连,你跟我走,我们先换夜行衣去。”
当下,横波女侠前行,夏澄光后随,踏夜影奔到一个隐僻所在,却是株州城内的一座城隍庙。庙前有戏台,台旁有古树,三个女侠把夜行衣藏在树窟内,已不止一次。现在即
由横波女侠攀上树去,掷下来三个包裹,然后溜下树来。夏澄光接了包裹,先把自己的夜行衣更换好,白昼衣衫就手打入包内,往背后一背,兵刃暗器也都带好。横波女侠杜十一娘也照样打扮好,足登纤尖鞋,头蒙黑绢巾,一色的黑衣裤,和夏澄光完全一样,不过夏澄光仍是男装穿靴罢了。横波也把白昼衣服包好,背上,一手拿自己的剑,一手提着长的圆的两个包,便是自己和了因师太俩的夜行衣装和兵刃。两个人收拾利落,横波女侠道:“走!”
夏澄光道:“在什么地方?”
横波女侠道:“你跟我来吧,地方是在城里西北角。”
夏澄光还是钉问道:“到了地方该怎么办,你多少也该告诉我一点话。”
横波女侠恨不得肋生双翅,一步赶到,见问急答:“快走快走,到了地方,我们全听了因师太的指挥。我们是要夜入民宅,窥看真相。我们去迟了,怕了因师太孤掌难鸣。”
横波且说且挥手,意思不教她再问,先赶到了地方再讲。夏澄光料想事机紧急,便不再多话。两个女侠一前一后,错着肩,施展飞纵术,眨眼间穿出两道街巷,迎面好象到了鼓楼。惟恐遇见更夫,两人折往僻巷走,突然见前面黑忽忽有两条人影一晃。

第三章 探巨宅人影闪烁
这时眼看到了三更天,夜静声沉,家家闭户,这两条人影好象要扑过来。两个女侠忙往黑暗处一避,把身子贴在墙根,打算让过这两个行路人,她们再走。那两个行路人竟瞥见她们,也往暗隅一避。二女侠觉得可怪,才待转身绕道而行,不料那两条人影突又窜出来,而且扑上来。
横波女侠杜若英目光很锐,看得明白,忙向夏澄光低嘘了一声。夏澄光也已警觉,两个人立刻亮出兵刃,准备迎敌。又不料这两条人影,来势很疾,倏又停住,但见倏然齐一转身,投入路旁另一小巷,躲开了。
这分明是夜行人,已无可疑。但又象陌路人,非敌非友,与己无干。夏澄光要追过去,看看是什么人。横波女侠拦住她,低声说:“了因师太急等我们呢。我们先跟她见面,随后再追究这一对。”
两女侠拔步又走,却加了一倍小心,知道此时此地,另有夜行人出没,要留神暗算。于是展眼间,两人穿出两道小巷,再一转弯,便是一道通衢。横波女侠不肯直出通衢,向
夏澄光一打手势,一指墙头。夏澄光会意,两人各择墙头,齐一伏腰,嗖的都窜上墙。俯腰下望,见街面没有人踪,也没有埋伏。这才轻轻跳下来,火速的纵过通衢,径往西北隅驰去。
曲折行来,连穿数道街,夏澄光低问道:“还没到么?”
横波女侠道:“快了,我们走出多一半了。”且说且奔,横波女侠忽觉前途不对,连忙回夏澄光哨道:“留神,我听见有人吹口哨!”
夏澄光道:“我也听见了!”
两个人张皇四顾,倏听见“唰”的一响,有两道寒光,从侧面斜里过来。横波女侠顿足往开处一顿,“啪”的一声,有两件暗器触墙坠地。二女侠全部听出,这是暗箭。两人急往来路寻看。这里正是个丁字路,对面路口旁边,黑忽忽埋伏着人。
二女侠大怒,各展利剑扑上去。黑影中跳出两个夜行人,挥刀便砍。横波女侠侧身接住一个敌人,夏澄光也挡住一个。这两个夜行人,全使的是单刀;一个是稍长大汉,一个是小矮个。夏澄光和那个稍长大汉动手,横波女侠杜若英跟那个小矮个交手。刀剑互砍,立刻在黑影中斗起来。
女侠夏澄光遇上了劲敌,这稍长大汉刀光闪闪,力大招熟。夏澄光很快的展开三才剑法刚刚抵得住,不能抢上风。那个小矮个,功夫却软,竟不是横波女侠的对手。横波心急求胜,剑招犀利。只三数合,小矮个便被横波女侠的剑光裹住,只有招架的功夫,没有还手的余力。但小矮个身法很灵活,闪展腾挪,竭力应付;连逢险招,全被他躲过。双方依然猛斗不休。
两女侠挥剑抗敌,心中很骇异。她二人并不晓得这两个人的来历和用意;若说认错了人,也该发话。二女侠一叠声喝问他们,他们俩一味哑打不答。二女侠要辨认这两人的相貌。他们又全带着面幕。他们却是一面缠斗不休,一面暗暗的打量二女侠。二女侠再三喝问,不见回答,全忍耐不住了,互相招呼了一声,猛向敌人一攻,倏往后一退,两女侠随即往一处一凑,并肩合手,顿时喝一声:“呔!”展开了嵩阳派夏、罗二侠独创的剑法,雌雄连环剑。
这一套雌雄连环剑,是把两个使剑的合成一团,分左右翼,互相掩护,连环进攻。这剑法只一展开,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相辅。右首的人右手持剑;左首的人左手持剑,回环突击,进攻,退守,联成一气。共七十二招,先发三十六招,剑在外怀;后发三十六招,招数一变,右首的人改在左侧,左首的人改在右侧,人换位,手不换剑,剑全变为里怀。用这套剑,必须每人都会左手剑。左手剑攻势相反,拿来和寻常武师用惯右手的人对敌,往往因攻守异式,使敌人感觉十分别扭,迎敌当然不顺手。敌人不顺手,自己便可占先。
二女侠展开这套剑法,只走了几个照面,对手便有些吃不住,手忙招乱起来。横波女侠奋勇进招,嗤的一剑,刺中了敌人肋下。这正是那个招软身矮的敌人,却没有刺中要害,好象是串皮伤,或者只划破衣襟。但他也吓了一大跳,这小矮个猛力往后一跳,喝道:“风紧,快甩!”翻身伏腰,窜上墙头,一溜烟逃开。
那大汉不肯走,尚欲恋战;怎奈二女侠把这连环剑施展开,如狂风暴雨一般,一招取胜,立刻冲上来,齐向大汉进攻。那小矮个已然退走,二女侠不肯分开来追拿逃人,单单
合力围攻这大汉。刀光剑影,二女侠越拼招术越熟,越攻越猛,把大汉卷在圈内,不得脱身,大汉渐渐力不能支,且战且走,往小巷倒退。二女侠毫不放松,单盯他一个,要捉住活的讯问。把两剑如灵蛇吐信一般,左右施展开,把大汉裹住不容他上高。大汉努力应付,势将落败;忽然间,那个退走的小矮个又从房上出现,口中连发胡哨,似要勾兵,更手举暗器,瞄了又瞄,居高临下,连发出三、四枝袖箭,借此帮助同伴。
二女侠虽然挥剑猛搏,不怕对手增援;却是当前的冷箭,不能不防。两个人稍稍一闪躲,那大汉登时手脚松动,避开横波,猛向夏澄光一攻,倏地顿脚一跃,蜻蜓三点水,退出数丈外。
横波女侠厉声叫道:“追!”持剑当先,一径追赶那大汉,却暗暗取了一只镖。果然女侠刚一上步,那大汉翻身回手,先打来一暗器,横波女侠急急伏身,埋头一躲,就势顿足一跃,直扑过去。手中镖就这一跃之势,奔对手中三路打去。那大汉慌忙一闪,横波女侠疾如飞鸟,嗖的掠到跟前,手起剑落,照大汉砍去。大汉本来也要上屋,与伙伴合在一起,一同退回,此刻已来不及,横波女侠的剑直刺到后心。这大汉顾不得登高,急回身招架,又与横波女侠杜若英斗在一处。
横波女侠再三喝问他的姓名、门户,大汉闭口不答,也不反诘对方。一剑一刀,在黑影中苦苦的相持不下。只看见人影乱晃,刀不磕剑,剑不磕刀,一般的捣虚抵亢,互往敌人的致命处下手。横波且斗,且唤夏澄光:“喂!喂!喂!看住了那一个。”
夏澄光早已不待知会,飞身上墙,把那个小矮个紧紧盯住。小矮个真想从高处帮伙伴的忙,再象刚才往下发暗器;夏澄光决计不容他,挥剑把他邀住。两个人由墙头,跳到人家屋顶,也是一刀一剑对拼。这小矮个不是横波女侠的对手,自然也不是夏澄光的对手。横波女侠的剑术和经验,全比夏澄光高过一筹,但是夏澄光是嵩阳剑客领袖夏金峰的爱女,颇得乃父绝技;只是膂力稍逊,剑术仍很纯熟,唯纵术轻身法很高。以前斗那大汉,力气上吃着亏,不能取胜,也不致落败;现在和小矮个动手,她恰好用其所长。小矮个要施展飞檐走壁之术,先跳下来,和同伴凑在一处,以便同进同退,此时已然做不到。夏澄光钉住了他,东奔东挡,西窜西拦,他可就躲闪不开,退逃不得。他的身法比夏澄光慢的多,夏澄光一口剑左右挥霍紧紧地把他困住,他只能运用六合刀法,和这个男装的女侠缠斗。转眼间,他在房上跳来跳去,和夏澄光又见了三、五个照面。他一味绕,女侠一味挡。
房下的横波女侠,和高身量的大汉,却斗得凶猛。双方迫近了硬拼,房上两三人只三五个照面,他们已打了十六、七个回合。大汉是一面打,一面观看对方的面貌,一面还向伙伴低声招呼。他们互相招呼的话,横波女侠竟不能全懂,仅仅听出一点意思。好象是说,捉不住,最好缀住。缀不住,最好佯败诱走,叫头儿亲自来对付。这两个人讲出这些闪闪烁烁的话,二女侠听了,既疑更怒。说什么佯败诱敌,简直是拿假话吓人,教人别追他。横波女侠忿忿警告澄光:“小心了,点子要逃,不要放走了!”
居然猜着,那小矮个甩不开夏澄光,凑不到伙伴跟前;那高身量大汉竟使出拼死命的毒招,向横波连砍数刀。横波女侠杜若英稍稍招架后退,这大汉突然一窜,跳上了近处的墙
头,立刻连连纵跳,奔到小矮个那边。夏澄光急忙挥剑邀截,这大汉扬手发出一个飞蝗石子,夏澄光略略闪躲,这大汉和那小矮个同时嘘唇作响,同时跳下房,逃入黑影中。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刚刚追上房来,见敌人双双窜落平地,忙与夏澄光分两面也跳下来,不容敌人缓劲,紧紧的追截,这两个夜行人物似已深深领略二女侠的剑技,有点怯敌,不肯再还手,双双展开陆地飞腾术,忽东忽西一路急奔;且奔且回头,做出诱敌的模样。二女侠起初不免顾虑,恐怕敌人有帮手的,也许潜伏在近处。但经紧紧跟追下来,顿觉敌人逃得很慌;而且他二人蓦然投入大街,蓦然没入小巷,一味绕着圈跑,似要竭尽脚程,甩开了追兵,诱敌之计显见是假。二女侠一发狠,越发的穷追不舍。
两个夜行人乱钻黑影,二女侠冒险追入黑影。陡然间,听见梆锣惶惶的响,前面有巡夜的更夫,将要来到,二女侠稍一游移,意欲停追,情又不甘。不料这两个夜行人也怕惊动更夫,骤闻锣声,两个人拔转头,突然改道横逃。二女侠大喜,不言而喻,“追的是贼。”脚下加劲,越发不放松。
可是又作怪,追来奔去,足足够二里路,两个夜行人始终没有离开原地方,一味恋恋不舍,打圈绕着跑。二女侠心生诧异:“这是什么把戏?贼人有的是逃路,怎的不肯舍离这个地方?难道说找死还要认准窝?”便算他是诱敌,他们埋伏的人也该露头了,何苦这么挣命赛跑?老实讲,横波女侠和夏澄光都有闯江湖的经验,此时全有点测不透。
且揣测,且奔追,二女侠哑默声的紧钉,两个夜行人哑默声的紧逃。双方脚下功夫都好,仅管奔驰如飞,脚步落地轻悄无声。越大街,穿小巷,绕丁字路,钻小巷,眨眼间如走马灯一般,双方又耗了一圈。横波女侠杜十一娘蓦地心一惊:“莫非敌人故意这么耗我?哎呀,了因师太急等着我,我却在这里兜圈子,不好,不好,我上当了!”想到这末一句:“上当!”不觉失声说出口来。
夏澄光紧挨着横波跑,闻声忙问:“你说什么?”
横波女侠心中懊悔,正要讲说;却是这么一来,二人脚下立刻透慢。两个夜行人不住的跑,不住的回头,此刻乘机脚下加紧,刹时奔出一箭路。横波一愣神,一懈劲,夏澄光不知不觉,也跟着她放慢了脚,就在这一刹那顷,骤闻近处发出一种轻啸。
口啸声悠扬,声低而长。横波女侠又不觉失声一呼:“哎呀!”夜静声清,这轻啸出现在丁字路口,西北角,房顶之上。两个夜行人分明也听见了,一齐扭头寻望,脚底越发用力,刷!刷!把两个女侠落在后头,曲曲折折,逃奔东南方。
这啸声乃是嵩阳派的暗号。夏澄光抬头一看,西北角屋顶上,忽忽站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连忙叫道:“是了因师太么?”
了因师太哼了一声,她等急了,现在寻回来。她是大行家,登高一望,看见了两人追,两人跑,宛如走马灯。黑影中辨不清面目,她先发了一声哨,立即追问:“逃走的是什么人?”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惭愧的说:“师太快截住,是两个拦路行刺的贼,不晓得来历!”
了因师太心路很快,不等着打听明白,早就掠空一跃下来,仍穿着白灰的尼僧装束,肥大的缁衣,高腰袜,僧鞋,赤手空拳,协助二女侠,从斜刺里,兜拿那逃向东南方的两个夜行人。
她们是一步放松,两个夜行人已逃得没了影。二女侠从平地追赶,一阵错愕,连两人影的去向,也没有看准。了因师太登高下望,已辨认出两个夜行人投奔的方向。立即展开迅疾的身法,指引二女侠,一个这边堵,一个那边截,先遮蔽两人再逃走的出路,她自己抢先过去排搜。夏澄光追上来,忙递给她兵刃,横波女侠递给她夜行衣。她只接了兵刃,衣服顾不得换,挥手道:“来不及了,快快,堵!”又道:“我先问问你二位,这两个点子,值得追不?”
二女侠忙解说前情,了因师太不遑细听,打断了话头,说道:“没工夫细讲,我只问你们;这两人值得追,值不得追?”
二女侠道:“该追上他,捉住问他,为什么拦路暗算我等!”
了因师太匆匆问了这几句,立刻张开搜索网。了因师太目力既好,耳音也强,料定赶得紧,两个夜行人不会逃开。她和二女侠,分三路包抄,把四、五条小巷,两道大街,一齐圈在内,仗着武功超绝,自信能把点子捉住。但经穷搜之下,竟没有搜着。
了因师太扑了空,止步重问二女侠:“你二位不是紧钉着,没容他们逃开么?”
二女侠确是很快的把住出入口,把得没有漏空,齐声答道:“没有,没有!”
了因师太矫若游龙一般,复又赶过去,跃上房顶。急急细细一望,慌忙又跳下来;恍惚在小巷中间,有所发见。她忙按自己猜测的地点,掠身窜过去。出巷入巷,穿院搜院,登房下房,苦苦的再搜了一遍,抽身回来。招呼二女侠,缩紧包围,一个瞭高,一个守巷,把定了出路。指着小巷内一个大院落,对二女侠说:“两个贼多半是藏在这个院子里面了,我管保他没有出来。只不知这个院子,是他们的巢穴还是临时借他躲避。”
二女侠却有点疑惑。也许一时不留神,二贼早已钻胡同,溜到旁处逃躲。可是了因师太毅然决然,断定二贼必未逃开。横波女侠和夏澄光,忙将二贼刚才绕圈子,不肯远窜的话,告诉了因;了因越发坚信自己所猜不错。于是她提着剑,又翻进小巷,窜入大院,重加细勘。尽管她蹑足潜窥,竟蓦地惊动了隔壁人家守夜的狗,登时起了一阵狂吠,望人影汪汪不休。了因师太忙抽身退出,把二女侠叫在一边,跃登高处,二女侠忙问道:“怎么样?”了因师太一面仍在俯窥着,一面低声说道:“虽没有找着活人,可是他们的下落,总算教我掏着了。怪不得二贼一入此地,便没了影;怨不得你们说,他俩总打圈绕,不肯离开地方;二位你猜怎的,原来这里有秘密地道!”
二女侠一齐失声道:“呀!”急问了因,“地道在哪里?”了因师太道:“跟我来。”
这回不走平地,三个女侠就势窜房越脊,扑到大院的隔巷。择一小院屋顶,三人止步,贴房脊藏好身形,只探出半个头,往上面察看。了因遥指着大院的后墙,一段空场,有三间矮屋,一间井亭,悄告二女侠道:“那矮屋就是地道的入口,这矮屋只看表面,象是公用的磨房,其实有夹壁墙,直通地下隧道。”
横波女侠问道:“隧道通到什么地方呢?”
了因师太道:“大概通入这座大宅院。”
夏澄光道:“既有地道,必是贼窟,我们何不进去搜索?”
了因看她一眼,黑影中自然也辨不出眼色,但是了因口
气中隐含笑意,说道:“刚才我过去一搜,居然搜出狗来,挨它一顿咬;却也由这狗,我才敢断定贼没有跑,就窝藏在狗主家中。”
夏澄光恍然省悟道:“噢,据你老看,这狗是被人唆使出来的。”
了因师太道:“差不多是的吧。”
虽然这么讲,夏澄光还是想搜一搜,并且说:“我们三个人,一个人守住入口,两个人进隧道去探险。”
横波女侠杜十一娘说:“只怕使不得吧。那一来,我们身临险地,敌暗我明,我们要遭暗算的。此刻我们不妨先认准了地方,赶到明天白昼,再访这大宅院的屋主人,然后再看事做事。因为这件事,究竟是枝节之中,又横生出来的枝节,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一步也不能放松。了因师太,你以为怎样?”
了因师太说:“我也是这样想,张青禾的下落没有访着,株州凶杀案,也没有勘明,我们不能再滋生事做了。况且还有我们刚才钉的那件事,也不能丢开手。”
夏澄光忙道:“我就听凭二位的吩咐,这里的地道暂且搁在一边。可是师太,你老人家钉的究竟是什么事呢?天夕时,我到店房里去,果然发现那两个绳妓跟劝架的汉子是一伙的,我正要向二位报告,不想刚才我在饭馆,横波师姑匆匆的把我唤出来,说是师太已经抓着线索了,催我赶快来打下手。我们俩就一直的跑,连细情也没顾得问明,到底你老访的线索,怎么样了,还用我们帮手不呢?”
了因师太道:“还说线索呢,可不都教你二位给磨蹭丢了。”
横波女侠愤然道:“真个耽误了么!咳,真是堵心,我和澄光妹一路紧跑,万想不到跑到这里,突然遇上这两个万恶的刺客,一声不言语,藏在黑影里,我们刚一直过,就挨了他们一暗箭。问他们是谁?何故行凶?他们全不说话,一味哑斗,不住的打量我们。怄上我们的气来,我们跟他俩打,他们居然很有两手,多亏我和澄光妹展开连环剑,才把两个东西追跑。若不是遇上他们,断不会耽误了!”
夏澄光也道:“这都怨我,过去的话不提了,只讲现在吧。了因师太,到底你老钉的什么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呢。是不是我们现在还赶了去,仍把线索找出头绪来?”
了因师太道:“太迟了,去不得了。”
夏澄光道:“那怎么讲?”
于是了因师太,把自己所访的事,大致告诉了她。就在夏澄光分途暗缀二绳妓的时候,了因师太与横波女侠杜若英,也信步往别处绕,暗中却在查看那劝架的长身大汉的下落。见长身大汉从长茂栈出来,转投入一家骡马行。二女侠认准了地方,刚刚相伴踱到别处;忽觉自己背后,也已有人暗缀。二女侠不动声色,走到通衢,借转弯之势,回头一看。这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年,衣履平常,只二目透露英光,象是会武的汉子。
了因和横波女侠没把这人放在心上,照旧慢慢的化着缘,踱到约定的饭馆茶肆前。不意这少年跟缀的太紧,二女侠顿生厌恨之心,竟又转身出离饭铺,穿大街,走小巷,一路游荡,这少年还是钉住不放。
二女侠含嗔看了少年一眼,竟把少年诱到一个冷僻地方,恰好是城隍庙,她二人假装出家人进庙拜神,觑人不见,施
展身法,一个跃上大殿横匾,提一口气,悬身檐下;一个竖登高阁,平联在阁顶上。这少年稍为落后一点,等到目睹二尼进了庙,他急忙进去搜找,已经渺无踪影。他细搜了两遍,又绕着庙外寻了一圈,又在要路口,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二尼的形踪。他以为二尼必是进山门,穿后门,当时就溜走了。打听路人,也没人看见,他这才失望而去。却不料二女侠和他暗耗,他才一走,二女侠反而在后面,暗暗的缀上了他。
这时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光,二女侠藏在黑影中,并不迫近了盯,只远远的逐后影暗缀。二女侠潜缀的法子很高,又是两人缀一人,这少年竟好象不曾觉察,一直来到株州城西北角,到一处大院落,他回头看了看,叩门进去了。二女侠立刻分开来,慢慢兜过去,潜藏暗处,观察这大院落的究竟。
约摸盯了半个更次,便已发觉这大院落,一出一入的人物很多,而且很不平常。二女侠有些瞧料了,越加不肯放松。二女侠打算留一人,在此盯住;派一人去知会夏澄光,把她唤来。还没容得分头去办,便又见大院中,匆匆走出两个人,提着灯笼,火速的奔赴城厢。二女侠仓卒定计,留横波女侠在此暗暗看住出入的人物,由了因师太急急跟缀这两个打灯笼夜行的人。
不意这打灯笼的人,竟一直出离城厢,径奔城外白衣庵尼姑庙而走。这座白衣庵尼姑庙,正是三女侠夜来潜身之所。了因师太不觉大诧,尤其可怪的是,这两个人刚出城外,便吹熄了灯笼,扑到尼庵前,环庙潜绕,蹑手蹑脚若有窥伺,并且低声议论。
了因师太心中万分纳闷,暗想:“这两个人不用说,是来琢磨我们三个人来的了,可是我们行动很慎密,怎的会惹起他们的监视来了?”
当下,眼看这两个夜行人,围着尼庵勘绕,伸头探脑的,似要进去。一个人要登墙,一个又拦住,语声太低,不知所云。看意思,两个人既不敢冒然入庵,又不舍离去,只是徬徨窥伺。
了因师太实在按纳不住,跃登近处高树,取出一块蝗石,运足腕力,唰地抛过去,“啪”的一声,落在尼庵屋顶,骨碌碌,滚落平地。这两个夜行人,果似吃了一惊,抬头四顾。了因趁此时,又取第二块蝗石,用十二分力,更远远一抛,照样“啪”的一响,骨碌碌坠地,地方比第一石更远一点。两个夜行人寻不见抛石之人,果然误以为惊动了庵中的行家,就不敢留恋,转身退走。了因师太暗暗跟缀,这两人一刹时来到城根,翻城墙进去。了因也翻城墙跟进去。结果,一直把这两人送回了西北城角大院落内。
这工夫,横波女侠潜伏在大院邻右,一家房脊后,巧借一棵大枣树,隐蔽身形,在那里凝神息虑,紧盯着大院内外的情形。耗过很久的时候,忽见一个夜行人,远远急驰而来,临近大院止步,围绕着院墙,蹚了一转,然后飞身跳后墙,进入大院。院中共有三进房屋,灯火都不明亮,只前层院正房三间纸窗通明。这两个夜行人如入无人之地,跳进后院墙,一直到前层院,不知怎的打了一个招呼,正房灯光一晃,出来两、三个人,把这夜行人迎接进屋了。
这一来,越发唤起横波女侠的注目。了因师太再三嘱咐她,一个人千万不要轻敌,不要在自己未归之前,先行过去冒险窥探;这自然是稳当主见。可是横波女侠原很骁勇,又
遭遇拂逆之事,心性暴烈,她有点忍耐不住了;竟要试探着,从邻房高处,绕近大院,一观究竟。她刚刚移动身形,突然发见大院屋顶上,有二个黑影,原来他们倒有瞭高的人物。横波吃了一惊,赶紧欲避,这两个人影,围着院墙,绕了一圈,忽然又不见了,横波这才明白,大院地上,原来是建有甬道的,多亏自己没有冒失,她现在不敢轻举妄动了。
足足耗了一个更次,那俩探尼庵的夜行人双双归来,了因也跟了回来。二个夜行人重点亮灯笼,敲门进院,了因师太悄悄的落后,和横波女侠凑到一块。
横波女侠告诉了因:“又有道里的人出入。”
了因师太告诉横波:“二个夜行人,刚才踩探你我三人潜身的尼庵去了。”
二女侠互换情报,心中惊动,这不用说,大院中的人物,纵与株州凶案无干,但必与嵩阳派正在作对寻仇。弄不好,怕就是张青禾、桑林武二个恶奴的潜身落脚之处。这必须根究。
了因师太立刻要奔寻夏澄光,横波女侠杜若英悄然说:“我去吧。”了因师太笑道:“我并不累,还是我去。”
横波女侠紧皱双蛾道:“我在这里鹄候已久了,耗着等人的滋味最不好受,师太你先歇歇,还是我去罢。”
了因师太这才说道:“好,你快去快来。”横波道:“那当然。”
这件事至少也须三个人,才够分派。三个人不能同时入探宅院,须留一个人在外巡风,二人先后入窑,可以互相策应,免遭暗算。了因师太也就登上房脊,藏在大枣树枝叶茂密处,看住了邻院。横波女侠立刻出发,寻找夏澄光,并取兵刃衣装。不料想横波与夏澄光相会之后,急奔西北城角大院,走到鼓楼附近,半路上发生枝节,遭遇阻击,现在三女侠会合到一处,可惜三更已过,转瞬天将明亮,不是夜行人活跃的时辰了。
了因师太把自己所遇的事情,详细告诉了一步来迟的夏澄光。夏澄光当然也认为出没大院的夜行人物十分可疑,而且他们既已暗遣羽党,窥伺尼庵,显见居心叵测,要跟嵩阳派捣乱,比起在店房的二绳妓,逃入地道的二刺客,当然更要紧,更该提防的了。
夏澄光向了因、横波,一再要求,“你二位领我到那大院附近先看一看。”了因师太道:“看是可以,探不得了。”
三个女侠仰望天星,估计时候早晚,随即跳下房来。先到那暗设地道的空场茅屋,打围绕勘一过,认准地段,留下暗记,连那通地道的院子,也记准了门户和左右邻。然后三女侠施展开夜行术,往西北角疾驰。
三女侠忽然登房越脊,忽然脚履平地,一路飞奔,越过几条大街,几条小巷,正走间,忽闻背后又有夜行人奋步夜行之声。
三女侠夜行的功夫,都很精深,立刻辨出方向来路,忙暗暗关照,各各张目四寻,很快的就近找了三个藏身匿迹之所。三女侠分开了,两个登高,一个伏低,都把身形藏好,露出眼路来,凝神窥察。
工夫不大,后面夜行人箭似的驰到。也是三个人,一色的黑衣短装,背插兵刃,腰悬兜囊,上打包头,下穿软底鞋,一人当前,两人并肩紧跟在后,贴着墙根,很快的走。却是瞻前顾后,且行且提防暗隅黑影。这三个人夜行功夫也不一样,当前开路的那个人,脚步眼神很好;后面随行的两人,其
中一个走起来,脚步忽重忽轻,好象视力不强,脚也没根,这三个人衔枚夜奔,全都不说话,眨眼间走过去了。
三女侠目送背影,容得相去已远,一齐现身出来,聚在一处。猜想这三个夜行人物,天到这般时光,究竟他们竟欲何为?因为他们全是短装,没有背负大小包囊,可知他们不会是做案成功、饱载而归的伙贼。因为他们择道而驰,前途趋向有定,可知他们并不是结伴出来撞采的强盗,而且时候也不对。女侠夏澄光是伏在地上暗窥,已看出后面走的两人,至少有一个是女子。
夏澄光忙将自己所疑,对了因、横波说了。二人也说,从脚步上看。后面并肩走的两个人,很象是女的。三女侠商量着,有的要追蹑这三个人,有的仍要奔西北城隅大院。了因师太登高一望,跳下来说:“快走吧,这三个夜行人也是往西北城根去的,我们正好跟他们一路。”
横波女侠道:“莫非他们跟大院俱是一伙?”
了因师太道:“我看很象,不过……”
夏澄光道:“要追,快追吧!”
三个女侠立即重施夜行术,望影蹑追下去。
追出不远,便已缀上。原来前行这三个人,起初跑得快,越往前走,越把脚步放慢;等到西北城隅在望,这三个人更是万分矜慎,几乎是走一走,蹚一蹚,听一听,看一看,才肯往前挪动。这样耽误,耗过很大的时光,方才到达城隅。
了因师太料的一点不差,这三个夜行人将到大院,果然全都站住了。并不上前叩门,也不越墙而过,围绕着院墙,把前后门、出入口,很仔细的踏看了一遍。立即退下来,留一人把风,两个人悄悄跃到登高处,远远向大院内外凝望。他们登高的所在,正是女侠用过的旧地方,这就是行家做事,行家懂得,也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两个夜行人在枣树上,过了两杯茶时,轻轻跳下来一个,把那巡风的伙伴替换过来,照样也去攀树瞭望了一下。瞭望已毕,三人重聚到一处,斜对院门,伏在黑影中,嵎嗎私语,似乎要商量进止,颇有疑难之意。
这时斜月当空,树影在地,横波女侠杜若英和夏澄光,远藏在隔巷高处,由高窥低。了因师太一个人,近藏在前街暗隅,是由暗窥明。却是这三个夜行人,忽然登高,忽然伏低,三女侠不能同时毕览无遗。只有夜行人迟疑之意,三女侠全都体会出来了,这决不是院中人的党羽,恐怕多一半是对头。
夏澄光对横波女侠说:“我们过去逗一逗他们,如何?反正他们是两档事。”
横波女侠忙说:“使不得,我们还是看一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夏澄光道:“可惜我们不能全看见,影影绰绰的,这工夫打总全瞧不清了。”
横波女侠微笑道:“你稍为耐烦一点,我猜他们必有动作,此刻天已很晚,再迟了,他们更展不开手脚了。”
夏澄光把身形移动了一下,再往那边寻看,看了又看,忽然对横波说道:“师姑,这三个夜行人,我看就是那绳妓和她的手下。我在这里拢着眼神,看了这一会子了,三个人里面有两个,很象女人。你看这边的这一个,你说象不象,你看她那脚底下?”
其实横波女侠早就看出这一点,只是不肯任意判断罢了。横波没有回答,澄光悄声催问:“您看,他们的来路,正跟长
茂店一个方向;他们的步法,分明象穿着铁尖鞋。十成有八成是她们,您看,这一个象红桃,那一个象碧桃,那边那个自然是她们的伙伴,必是那个长髯男子的了。我管保猜的不错,我们应该设法挨过去,认一认她们的面目长相。您瞧,她们又上来了,哦,又下去了,索性一点也看不见了。怎么样,师姑,过去好么?”
横波女侠杜若英,此刻也已望见那三个夜行人物,行止慌促,忽然登高,倏然落地,似乎自知身临险地。这工夫,天已不早,三个人又都不见了。横波正自惊疑,要跳下来,绕过去,一探真情。向夏澄光一说,澄光当然更愿意。忽然,了因师太如飞的奔来,向二人发出嵩阳派的急啸,催二人赶快过去,夏、杜二人应声还了一啸,双双跳下平地;了因已然匆匆寻过来,向二人连连点手,低呼:“快来,快来!”
这时三个夜行人已然踪影不见,了因师太前驱,夏、杜二女侠紧随,且跑且问:“怎么样?”
了因道:“三个人全进去了,里头动静很大,恐怕是交了手,二位跟我来!”
夏澄光忙道:“原来他们是对头,我们快去帮帮他们。”
了因不答,当先开路,直绕到大院后门,邻家小房之前,方才说道:“上!”
横波急问:“巡风么?”回答:“不要,三个人全上。”一俯腰,嗖的窜上去了,夏、杜二女侠也跳上房。了因师太急忙弯下腰,在房上蛇行而进。
找到适合的地段,了因止步,藏好身形。夏、杜二人也各觅好潜身之所,手按兵刃,留神下望。这时节,大院里外空荡荡,黑忽忽,并无可诧之处。夏澄光沉不住气,正要过去询问了因;陡然间,听“嗤”的一声破空声音,前后院更道上,历落涌现出人影,前院上房,纸窗通明,房门开处,跳出来两、三个人。刹时间,中层院后层院;都有人影闪出来,都一齐的扑奔中院。
夏、杜二女侠设法窥看这中层院,刚才还空荡荡,此刻西厢房,陡然有两个夜行人踢窗窜出,各院的人大批涌堵过来,这两个夜行人身法很骏快,舞动明刀,且战且走。院中人越聚越多,或登高,或挡门,把逃走的路口,都派人守住;单有四、五个人,上前来围攻这两个夜行人。
这两个夜行人。据横波女侠、夏澄光二人猜测,就是刚才赶到的三个夜行人。却是出现两个,短少了一个,不知是被擒落网,还是留在外面巡风,尚未露面。
想到巡风这一层,横波女侠和夏澄光,忙向院外寻眺,月影茫茫,仓卒没有发见,澄光急问了因师太,了因不肯多言,只嘱她们盯住了,看个起落。
果然要看起落,转眼间便已看明。两个夜行人物,人单势孤,被围力战,且战且走,似乎两个人武功都很强,院中人纵多,竟围不住他俩。他俩迤而退,已然奔到后院,把后院门的人没有截住,反而受伤,败进了屋。
立刻院中起了一片喧哗,各处来了灯笼,增来援兵。有一个领袖模样的人,由中层院现身,带着两个护卫,赶到后院,登阶一望,指挥众人四面包抄,他自己提了兵刃,一跃入场。
领袖应敌,默不出声,那四个打手齐退,分四面监视着。这两个夜行人,趁此机会,要上房逃走,房上早发动埋伏,照二人乱投蝗石。两个夜行人稍一游动,院中领袖已经抡兵刃
抢过来,并没说话,只吆喝了一声:“呔!”一扬手,随手发出一道白光,两个夜行人急急往外一跳,扑登的一声,跌倒了一个,当下被擒,拖入屋中。
只剩了一个夜行人,只见他惊惶急奔,跑到这边被阻,跑到那边遇敌,到底教那领袖追上来,右手又一抡,又发出一道白光。这个夜行人不知施用何法,竟未立刻摔倒,竟狂呼一声,拼命夺路一跳,跳出两、三丈,摇摇欲倒。只见他把手中刀,耍了一个夜战八方式,狠命一抡,敌人全不能上前。这人百忙中,伸手探囊取出一物,也张手往上一抡,并非攻敌,只是探空上掷,登时有两溜赤色火光,凌虚直上,飞窜天空,高有五、六丈,恍如流星火弹。
这工夫,潜伏暗处,坐观虎斗的嵩阳女侠,却看了个惶惑万状。看此光景,这不象江湖武林人物,简直是邪术妖法了。两边的人都会发放剑光,可怕之至。可是夜行人,尽管手掷赤焰,到底不敌对手的白光。院中人往上一包围,他把刀又一挥,竟支持不住,被这人过去一脚,踢倒在地,立刻也被院中人捆上,抬入屋中。
三女侠不晓得这个夜行人扬手掷火的用意,忙向四面寻看究竟。果然在这赤火横空一冒,院外对巷黑喁喁,突然跳出一个人,仰面一看,略一迟疑,侧耳一听,陡然的举步狂奔,穿大街小巷,一阵风似的逃走。
了因师太催夏、杜二女侠,赶快缀了去;万一这人不能脱身,可以相机助他一臂之力。夏、杜二女侠连忙答应,却又问道:“这里藏着这么许多诡密人物,我们必须看个透彻。”
了因师太道:“这件事,你交给我,你们二位快走吧。这院子里少说也有五、六十人,简直是个不轨之徒的逋逃蔽,必得小心应付。……我只怕这个巡风的人逃不开,二位千万搭救他一下,可是不要露面才好。”
夏澄光道:“怎见得这巡风人必有险事?”
了因不耐烦道:“怕的是院中人在半路安下埋伏。”
横波女侠道:“快走吧!”
了因师太退后一点,仍盯住这院落。横波女侠和夏澄光快去驰救那个巡风之人,并打算设法和他接近。夏、杜二女侠临行先向大院瞥了一眼,果见院中收兵止灯,把所捉两人,舁入内院厢房;并派出七、八个人,赶奔外面,追搜那个巡风之人。幸而巡风之人早逃走一步,院中人只是望风扑影的搜巡,并不知逃走的准方向,更不知道准是何人,共是几位,他们七、八个人开街门,出了院子,先绕着院外,转了一圈,随后就分两路排搜下去。这两路竟有一路,与巡风人逃走的方向相合;正是经过鼓楼,趋奔店房的那条路线。
横波女侠杜若英和夏澄光,先一步踵随这个逃跑的人,直奔鼓楼跑去,逃跑的人一面跑,一面不时回头看;遥见两条人影追来,只当是敌人不舍,越发脚下加快,极力奔窜,看看快奔到长茂店房,二女侠再相知会;果然这夜行人和绳妓红桃、碧桃是一伙,一路紧缀地逃回店房来了,现在且看他怎样入窑。
按武林道的规矩,如果被强敌穷追,只可落荒而走,断断不可把敌人引到自己老巢的,就是住店,也不能把鹰爪引入进店。二女侠紧紧跟缀,只见这个人好象力尽技穷,奔到店前,似乎再不能支持,竟一直绕店后墙,回头瞥了二女侠一眼,涌身跳到里面去了。
夏、杜二女侠暗觉好笑,以为这个人大概是个雏儿,正
要也赶进店内,忽见后面的追兵已然追到,横波女侠立刻想起了因的话来了,向夏澄光悄悄说道:“我们快救他一下吧!”
夏澄光道:“怎么救法?难道真替他御敌?你瞧对面来了三、四个,现在就要天亮,我们太犯不上。”
横波女侠道:“倒不用动手,我们俩可以做出贼人胆虚的样子,见了他们,立刻一跑,他们必追,我们岂不是把他们诱到歧途,就将逃人救了。”
夏澄光格格一笑,说:“好!您这招真有点损!”
容得大院遣出来的追兵将次赶到,二女侠做出害怕的样子,失声一叫,翻身就跑;这四个追兵果然大叫一声,如飞的追过来了。
横波女侠杜若英在前面跑,夏澄光跟随在后,跑出一段路,夏澄光问:“我们不能总跑,我们可以抛开他们,再翻回店,找那个红桃,碧桃,问一问真情吧。”
横波女侠道:“使得,我们怎样抛开这四个笨蛋呢?”
夏澄光道:“我们再往回跑,教他们猜不透。”
横波女侠微微一笑。果然两人折回来,又往西北城角大院那边跑。
果然那四个追兵不胜诧异,大声喊道:“前面的人站住,前面的人站住。”
二女侠回头看了看,故意做出慌张之状,脚下加快,努力往前飞窜。追兵大疑,越发紧追不舍。二女侠施展全身功夫,一直把追兵,重带回西北城,距大院不远方才突然匿迹。
二女侠的飞纵术很高,轻功尤为超绝;她二人全能用两手扣住房椽,悬身横贴在人家屋椽之下。这手功夫全靠指掌之力,把全身重量,都寄放在手指上,非有十分好的轻身术,决不会悬空的。二女侠骤然择一小巷,窜到里面,分别找到藏身处,就用这法子,把身子悬挂起来。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追兵只顾穷追,眼看敌人钻入小巷,再找踪影不见。四个人搜了几遍,乱了一阵,无可奈何,看天色将明,全回去了。二女侠这才翻下椽头,悄悄跳入民宅,把白昼衣服换上,由民宅出离小巷,径到大街。本要到店房查看二绳妓,因天将破晓,临时变计,先去找了因师太。
杜十一娘、夏澄光,和了因师太会在一处,此时已然止更,三人倒为了难,欲回尼庵,转瞬白昼,必被尼庵中人看破。欲就近投店,时候又太早,必惹起店家疑虑。三个女侠奔波了一通夜,人人俱有倦意;商量一回,一齐换了衣装,悄悄穿斜巷,走着耗时候。挨到辰牌,径往南关镖局,面见镖头毕麟春,用嵩阳派的名义,请借一间静室歇息。毕麟春镖头出外,刚刚回来,闻报慌忙迎出,欢然款待;就在镖局后面,特给腾出一间房。
其实当三女侠初到株州时,曾经访过毕麟春,毕镖头没在镖局,局中管事也曾代为招待,三女侠当时谢绝未去。此刻在株州城内没有落脚处,只可再来麻烦。
毕麟春并不晓得了因等负有使命,只当是三位女侠结伴出游,当下给预备茶水、素点,很殷勤的照应。了因师太说:“我们要借贵镖局,等候一个人。”毕麟春连忙应允。了因师太又说:“自己一行三人,远行疲劳,今天要代借静室,午睡片刻。”
毕麟春忙说:“那好极了,我教他们回避了。”说了几句闲话,立刻代为预备静室,把三人请过去,然后告辞回头。
了因师太、杜十一娘、夏澄光这才掩上门,轮流歇息。床
是很够,三个人仍然按照住店办法,两个人睡,一个人坐守养神。直歇到午饭时,主人毕镖头亲来送饭,三人起来漱口,向主人道谢,一齐吃饭,饭后,精神恢复,由了因师太发问,向毕麟春打听西北城隅那户人家。毕麟春并不晓得西北城隅,有什么特异的人物在那里居住。了因师太又将那三层院落,广厦巨宅、格局很大的情形,说给毕麟春听,毕镖头仍想不出来,遂命人把柜上司帐和趟子手,共叫来四位,逐个向他们打听。司帐是本地人,低头想了一回,说道:“西北城倒是有一所宽阔的大宅子,不过没有人住,早散租出去了。那一带并没有了不起的人物,也没听说有何绿林人物出没。”
毕麟春听罢,又向三女侠:“是不是现在打发人再去访一访?”
了因师太称谢道:“那好极了,就请毕镖头费心吧。”毕麟春便请司帐,带一名趟子手前往西北城隅,司帐答应了,站起就走。了因忙说;“请你费心探听,近日有没有新客户迁入,有没有异人异闻。你可要假装闲打听,不要教人看出有意刺探来。”
司帐点头笑道:“我理会得。”两人搭伴出去了。
横波女侠又道:“还有城里长茂店,住着两个绳妓,也烦毕镖头费心,派个人去看一看,这两个绳妓是否还在店中?今天照常出去铺场了没有?”
毕镖头道:“好,我也派个人去。”又烦一位镖师前去查看。
两拨人都出去了,毕麟春镖头这才请问三女侠:“三位这么匆忙,究竟想根究什么事情?”
了因师太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一来我们听说你们这里鲍家塘地方,出过凶杀案,相传是女贼做的,我们要彻查一下。二来。昨天我们访闻西北城一带,确有夜行人物出没,我们猜想,也许跟鲍家凶杀案有关,我们不能袖手不问。”
毕麟春说道:“我,我明白了,三位是为洗刷疑谤来的。”毕镖头也听见女贼采花的恶谣了。
横波女侠杜若英恨恨说道:“正是为了洗刷疑谤来的。毕镖头大概也听见鲍家塘的淫杀案了。”
毕麟春道:“这个,我是昨天才听说的,因为我昨天才押镖回来,详细情形我也说不上来。只听说那个受害人鲍三公子,已经被他们家里人,护送到株州来了,是我们株州有名外科疡医祝由科陆达三,给他治伤。这件血案,我一听说,也很觉蹊跷,我以为其中必有隐情,若说采花女贼行凶,我总觉不近情理。你们想……………”说到这里陡觉碍口,对方是三位女侠,而鲍三公子,据说是女淫贼图奸不遂,强给阉割的。而鲍三公子又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他并不是什么贞男义夫;即使夜遇女贼,他未必有这种舍命拒奸的勇气。只可惜嵩阳三女侠结伴北上,没有把小侠肖珏带着同来,一切事对答访问,都有些不便当。
了因师太等很留神的听,见毕镖头忽然住口,也不便深究,只问道:“这鲍三公子现在何处?他真是个花花公子么?”
毕镖头道:“鲍三公子家里很有钱,他是个武秀才,可是弓马很平常,他大哥是个文秀才,大概连名字都不会写。他弟兄三人,老二早死了,只剩下他和他的大哥,这一对难兄难弟,是有名的浪子,不但都娶着妾,也全有外宅,实是很不安分的人物。现在他受了害,来在株州治伤养病,大概是住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他们在株州城,有两三所房产,而
且还有铺子。三位如欲找他一探,我可以派人领三位去。不过这件事过于淫秽,我只怕三位去探问,多少有些不便;或者,由在下我去代访如何?”
横波女侠忙道:“这又劳动毕镖头了,就是这样,现在我们打算到别的地方,蹚一蹚看。西北城和长茂店两处,还有鲍三那里,统请毕镖头费心代访吧。”
毕麟春欣然领诺,原来毕镖头和嵩阳派渊源很深,了因等托他事情,他是义不容辞的。
当下,三女侠看了看天色,夏澄光问道:“我们怎么样?是在这里等着,还是也出去一趟?”横波女侠心上焦烦,忙说:“出去看看吧,在此坐等,岂不徒耗时光?我们可以先看看那地道。”了因师太道:“也好。”
三人即忙更衣改扮,出离镖店,逼奔鼓楼附近。
由镖局往鼓楼走,必须经过那个长茂栈房。夏澄光向了因师太说:“那两个绳妓凶多吉少,我猜想她准不在店房,我们何不进去问问?”了因师太道:“但是我们已经烦托毕镖头了,我们何必再在这里露相?”
横波女侠道:“那有什么要紧?我们既然路过这里,何妨进去看看?”
了因师太拦不住,三人一齐进店,到柜房一问,店家说:“那个绳妓,今早被人邀走了。”
三位女侠很诧异的说:“被什么人邀走了?你们亲眼看见那个红桃、碧桃没有?她们俩不是由打昨晚,就赶堂会,没有回店么?”
店家看了看三人,也很诧异。三女侠的打扮古怪,了因依然尼僧装束,夏澄光扮做男子,杜若英又恢复了女子装束,三人搭伴,不伦不类:横波女侠杜若英的气度更与寻常妇女不同,这店家是假高眼,以为她们三人也是走江湖的人物,定与红桃、碧桃是一伙,遂笑道:“她们姐妹昨晚倒是应堂会去了,大概是回来了,今天一早又叫人邀出去了。”
横波女侠忙问:“教谁邀出去的?”答道:“大概是鲍公馆。”
鲍公馆三字,三女侠听了,各俱一怔。店家又说:“她们生意很好,今天就有两、三拨找她们的,她们简直应了这家,落下那家。她们的玩艺大概很不坏,在我们株州红极了。今天一清早,店门还没开,就有人砸门邀她们。你们三位,莫非跟她们是同行么?”
横波女侠含糊应道:“不错,我请问你,这鲍公馆在城里什么地方?”
店家道:“这个我们倒说不上来。”
了因师太插言道:“这鲍公馆不是在你们株州很出名么?”
店家摇头道:“我可不晓得,我只知这城外三十里,鲍家塘地方,有好多姓鲍的,很有财势,城里姓鲍的倒没有什么人物。”
三女侠问罢,觉得毫无所得,便对店家说,要到绳妓红桃、碧桃住的那个房间去看看。店伙很不高兴,拒绝道:“她们早把行头、行李带走,店钱算清了,房子退了,房里一干二净。任什么也没有了。”
了因师太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店家,说道:“那房间既然没人住,你可以赁给我们,我们多给你酒钱。”
店伙面露骇怪,却是见钱眼开,登时换出笑脸,反替客人讲出解释的话来,说道:“你们三位一定跟她们一路,你三位大概要住在这里,候她们几位回来。好在她们住的那房间,
刚才倒有人要赁,可是没交定钱,我就给你们三位留下吧。”笑嘻嘻的引领三女侠,来到绳妓原住的那房间门前,开了房门锁,把三人让进去。
这是三间厢房,一明两暗,屋小檐低,由店伙看来,屋中空空洞洞,人已走绝,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三女侠先把店伙遣走,教他去给泡茶;三人立刻分开来,留心验看三间屋,床上地上桌椅门窗,都细细验过。居然发见一扇窗和堂屋门楣,已全豁开,显见二绳妓曾经行不由户,跳上窗洞,钻横楣出入过,又细验隐僻处,横波女侠在暗间门扇后,粉墙上,发见数行炭画的细字。惟恐被店伙看破,忙把门仍旧拉开,遮上字迹,悄悄告诉了因师太和夏澄光。
夏澄光立刻要去看,被了因拦住道:“等一等。”容得店伙泡来茶,又要给打洗脸水,了因忙道:“不用了。”店伙又拿来店簿,了因忙捏造了假姓名,假来路,假去向,很耐心的把店伙应付完了,打发走开,然后掩上门,一同去看。
这是写在门后很隐僻的地方,不细留神、不会发见。一共三行。每行八个字,夏澄光低声念诵道:
“迁则迟见相可来九
十川平避秋援待陷
失冬甘山探夜七十”
夏澄光不由愣了,翻来复去的念,竟念不成句。可是字迹很新;又有“迟见”字,“陷失”字,“探夜”字,不能不猜这是夜行人留下的暗记,只不知“九十”“七十”这两个数目,含着什么意思。
了因师太皱眉道:“别管什么意思,我们先抄下来,再仔细琢磨。”横波女侠道:“我来抄。”喊店家借来纸笔,区区二十四个字,一挥而就。
夏澄光道:“抄完了,把墙上的字给涂掉了吧?”
横波忙道:“使不得,人家留这暗记,也许有很重大的用意,我们不可给人消灭。”了因师太道:“对了,我们不要破坏人家的秘信。这大概是那两个绳妓,通知同伴的暗语。我们不懂,人家一定懂得。”说着,拿那抄本,正着看,倒着看,忽然若有所悟,向横波说道:“今天不是十八么?”
夏澄光道:“今天是十八,明天是十九了。”
了因道:“昨天就是十七,对不对?”
横波、澄光一齐笑道:“不错。”
了因师太精神一振,一手拿着抄本,一手指点说道:“我可猜出来了,这二十四个字原来是倒着念的。你二位过来。你听我念,看看对不对?”
倒着念这二十四个字,恰好念成:
“十七夜探山甘冬失
陷待援秋避平川十
九来可相见迟则迁”
把这二十四个字,断向循读,便是说:“十七夜,探山,甘冬失陷待援,秋避平川,十九来,可相见,迟则迁。”了因向二人问道:“你二位再看一看,这大概是说,十七日这一天,就是说昨天夜间,她们前去探山,探山好比探窑的意思,自然不是真山。下面紧跟着说,甘冬失陷了,甘冬一定是人名,姓甘名冬。这人既然失陷,当然待人援救,下面又说:秋避平川,秋一定是人名,平川大概是地名,……”横波道:“也许是人名。”
了因道:“对对,那就是说:秋这个人逃到平川那里躲避
去了,救兵若是十九日赶到,他们还可以相见,若是迟了,那个名叫秋的人,就要迁移到别处去了。我猜是这个意思,正好与绳妓昨夜窥探西北城隅大院,两人被擒,一人逃走的情形相合。”
横波女侠、夏澄光俱都恍然道:“很有理,很近情。照样看来,甘冬多半是两个人的名字了,甘和冬二人被擒,秋一个人逃避平川,情形很对!……”

第四章 访地道忽遇妖贼
三女侠都看着这二十四个字,细细揣度,越想越觉没猜错;可是到底他们为什么“探山”,就猜不出来了。三女侠依然是满腹疑团,没法子揭穿。仅仅从店家口中,探知绳妓红桃、碧桃,在店簿上写的是姓王,是姐妹二人,同伴只有一父一弟,父名王大山,弟名王玉龙,都不象真实姓名。
夏澄光忽然含笑说:“我这可是胡猜,我以为那‘冬’字和‘秋’字,就是两个绳妓的真名,‘甘’字恐怕是那长身大汉。”
横波女侠点头道:“也许是的。”
夏澄光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坐耗,我们还是亲去看看鼓楼附近那个地道吧。西北城隅那座大院,纵然托人查勘,究其实,还该自己去一趟的好。”
了因师太道:“那是当然的了,不过我们人少,我们要小心点才好,可不要遭人暗算。”遂叫来店伙,预付了五天的店钱,命店伙代锁房门,三女侠一同出店。
三个人径奔鼓楼,到了那暗通地道的院子附近,绕着圈
查看了一遍。那院子前门紧闭,静悄悄无人出入。横波女侠认准门户,自去到邻巷打听。院子后面那三间草房,也紧紧关着门,当由了因师太和夏澄光,凑过去窥看。不过草房前,空场树荫下,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见二女侠在附近徘徊,他就直着眼盯住了;此刻连忙走过来,到草房前,当门一站,很严厉的诘问夏澄光:“你们要做什么?”
夏澄光看着这个人,微微一笑道:“我是路过这里的,怎么着,你们这里还禁止行人么?”
了因师太接声道:“你这位老丈,我向你打听打听吧,你们这里可有磨房没有?”中年男子看了看了因道:“你问磨房做什么?”
了因道:“问磨房,自然是我有几石粮食,要借地方磨一磨。”
中年男子道:“这里没有磨房,你可以上城外找去。”
了因道:“但是,这三间草房不就是磨房么?刚才有人指引我们,说这草房里有一磨房,还有碾子。你们不愿白借,那也不要紧,我可以出钱。”
中年男子很厌烦的说:“不对不对,没有没有,我们是住家,不是开磨房的。”
了因冲夏澄光一笑,说道:“不借就罢。”慢慢的离开空场后院门,绕奔院前门,这中年男子竟跟随过来。不知怎么一来,院中人也惊动出来了。了因和夏澄光刚刚绕到院子前门,前门陡然打开,出来两个人,堵着门在台阶上一站,眼睛象剪刀似的,盯着二女侠,一言不发,面露诡异疑怒。夏澄光还想上前,设辞探问。了因师太看出他们满含敌意,料到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反倒打草惊蛇。遂向夏澄光暗暗关照了一下,转身走向别巷去了,夏澄光迈步跟随。
这时横波女侠杜若英,正在邻巷,向人钩稽这院主人的姓名、来历。这邻巷转角处,恰是一道横街,街上很有着几家商铺和一些摊贩。横波女侠见摊贩中,有一个老头子,看守果摊。老年人向来好唠叨,她便挨过去,买了一堆果子,慢慢向老年人探问这院子的住户。摆果摊的老头子,果然很饶舌,略略一问,他便扯开了话篓子。据说这院子当年是有名的凶宅,已经空了十好几年,去年正月刚刚租出去。又说房东姓沈,是株州城的财主,新进搬到长沙去了。承赁租户姓董,是由长沙迁来的,大概在长沙、衡阳都有买卖,租这房子,想必是用做货栈。因为现时这院子里,只住着男子,没有家眷;可是常常由长沙开来车辆,一来车,便卸下不少箱子,箱子贴着董记的封条,故此晓得这里是姓董的货栈。横波女侠又问他是什么货,这老头子可就说不出来,反正不象搬家,一准是卸货。
正说着,了因师太和夏澄光都从隔巷绕过来了。横波女侠潜向二人点手;二人凑过来,也买了一点果子,站在一旁,假做吃果子,实在是潜听老头子的话。但只听了几句,便见那院中出来两个人,缀了过来。摆摊老头子立刻不再讲究了,反而站起来,向来人打招呼道:“二位吃过饭了?可照顾点果子么?”
两人道:“好好,早想照顾你。”遂挑了几只鲜果,立在摊前,拿着大嚼起来,一面吃,一面向老头子忽东忽西闲扯;可是两个人四只眼,恶狠狠盯着了因师太和夏澄光,了因和夏澄光漫不在意,偏向老头子胡乱刺探。独有横波女侠,了因不曾跟她说话,这两个人就也晓得她们是一伙。
双方眼瞪瞪的对耗着,经过很久的时候,横波女侠看这样子,再也刺探不出什么来,打算暗中招呼了因和夏澄光,离开这里。忽然间,听见一阵轮蹄响,由鼓楼大街,开过来两辆轿车。那两个男子急忙迎过去,了因和横波女侠互相知会,三个人分做两起,也忙跟过去查看。
轿车到沈家宅大院门前停住,下来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少妇,好象是夫妇俩,一直进入大院。那两个男子也忙走进院子,把车门开了,引导轿车,开进院内。
横波女侠站在大院对面影壁旁观看,了因和夏澄光却躲在巷口,三人全都看见车中人的面貌,了因师太愕然失声道:“唔!”顺手一扯夏澄光,慌忙避开,离开很远,方才站住。夏澄光问她躲什么?了因摇头皱眉道:“不好,想不到这大院竟与海砂帮有关,你不晓得海砂帮么?”
夏澄光当然晓得,这海砂帮便是声名赫赫的三江五湖船帮,是个秘密会社,势派很大,一向和嵩阳派,互相推重,各不相扰,可是暗中有点茬口,止于没有反脸罢了。了因师太道:“怎么这回事,又和他们海砂帮有关连了?昨夜那两个夜行人,不用说,定是海砂帮的门徒了。我们最好检点形迹,不要叫他们看出来才好。这不是我们怕他,是我们犯不上惹事,所谓井水不犯河水。”
夏澄光点头道:“是的。”
这时横波女侠也跟过来了。三个人扭头回顾,后面无人潜缀她们,她们这才通话,都认为这院子太可疑。横波女侠说出住户姓董,了因说出看见车中人是海砂帮。
横波忙问:“那少妇是谁?”
了因道:“不晓得,我只认得那个跨车沿的中年男子是海砂帮。”
三六仰望天色,已渐黄昏,西北城隅此刻不便再去,就一齐奔镖局去听信。刚一进镖局,毕镖头就在里面嚷道:“来了,三位全来了。”
横波女侠抢先进去一看,毕镖头打发出去的人,俱已回来。而且柜房内,更有嵩阳派小侠肖珏和灵修道长、沅江徐鹤。三女侠精神一振,自己的人既已赶到,这可以大举窥探西城隅和鼓楼大院了。
毕麟春镖头仍将三女侠让到镖局后面,徐鹤和灵修道长是刚刚绕道搜访,到达长沙,经小侠肖珏送信,才又翻回株州的。他二人本来是嵩阳派的名手,一听说鲍家塘的淫杀案,牵涉到嵩阳派女侠的名声,二人就怒不可遏,赶紧丢下寻访恶徒的事,先来根究这淫杀案。
灵修道长问了因师太:“究竟鲍家塘凶案是怎么的一回事?”
了因师太当着横波,只略略说了个大概,反问灵修道:“你们也得着叛徒张青禾的下落没有?”
徐鹤回答道:“没有,师太你们三位访的怎样?”
了因师太道:“我们做错了一步,我们不该把肖珏遣回送信。他走之后,有许多事,我们都感到不便。”
徐鹤道:“这怎么讲?”
夏澄光道:“还不是因为我们三人全是女子,打听什么,都有些碍口。”
徐鹤笑了,说道:“不要紧,我给三位打下手。”
了因师太仍问徐鹤和灵修:“你们到底也访着一点消息没有?”
徐鹤咳了一声道:“倒访着一件很惊人的消息,不过跟我们嵩阳派追捕叛徒的事,略不相干,却很相类。”
夏澄光道:“什么惊人消息?”
徐鹤眼望灵修道长,环顾众人,因有镖局的人在座,想说又怕不便,面上带出迟疑来。
灵修道人手捏长髯,微微冲他一点头,徐鹤这才说道:“诸位大概没听说吧,海砂帮也跟我们一样,近日正在大举派人,往各处搜寻一个名叫宋代英的逃人。”
三女侠一齐惊异道:“这宋代英,莫非也是一个叛徒么?”
徐鹤道:“那倒不是,听说是他们海砂帮保藏着一部秘笈,内容关系重大,竟被这宋代英勾结外间的夜行人物,用阴谋毒死了奉命看守秘笈的同门,把这书盗走。还有他们海砂帮别的机要籍,以及一箱子珍宝,都被这宋代英偷窃了,悄悄地逃走。这事也是新近才破露,海砂帮的大头子吴长江吴老舵主,为此震怒异常,听说前后派出二十多个精干门人,四出访拿这个宋代英,一来要追回秘笈,二来还要正门规,诛戮这个败类呢。”
众人听了,俱各惊奇,这可说是无独有偶。横波女侠杜若英勾起心事,更是切齿痛恨道:“现在收徒太不容易,许多少年人都是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真教人寒心!”
了因师太皱着眉,想了一回,却问道:“到底这宋代英盗去的,是什么秘笈呢?可听说内容没有?”
沅江徐鹤目光闪动,欲语不语。灵修道人浩叹一声,接言道:“究竟是什么秘笈,倒说不清楚,猜想许是他们本帮中的秘密图谱符录之类。”
三女侠见状,也就不再追问。毕镖头道:“这个宋代英究竟多大年纪?他逃到哪里去了?他受什么人的蛊惑?”
徐鹤道:“他逃走的去向,人人全说不清,只听说引诱他的,内中还有女子。他这人大概二十八、九,三十来岁,人是很精明的。”
了因师太哼了一声道:“错非是精明人,才肯做这出色的事呢。”
夏澄光道:“可不是!”说着这话,不觉偷偷瞥了横波女侠一眼,她们都想起张青禾来。张青禾这个少年,在嵩阳派,是后起之秀,为人非常的聪明,结果竟受坏人引诱,做出逆伦叛党的恶行来了。
当下嵩阳三女侠,和随赶到的灵修道长、沅江徐鹤、小侠肖珏,互换消息,知道嵩阳南派两领袖不日也要下山。还有嵩阳第三代能手第六人、第七人乔亮工、乔亮才昆仲,今明日也要赶到株州。其余别的人,都扑奔长沙勘访去了;因据各方的秘报,张青禾和他的淫朋桑林武等,大概是由衡阳,往北逃窜,多半要到长沙落脚的。随后嵩阳群侠又向毕麟春镖头道劳,并问他代访的事情如何。毕麟春忙把那司帐和趟子手唤来,教他们俩人,当着嵩阳南派到场的六位,述说今日查访的结果。
据那司帐说,西北城隅那所三层三进的大院,乃是株州有名绅士贺廷绅的旧宅,贺廷绅在朝为官,富有田产,在六十年前,可说是株州的首户。不幸贺廷绅逝世以后,子弟不肖,析产涉讼,内阔不休,家道渐致消乏,这三进的巨宅,终于卖给姓杜的了。姓杜的也是株州的乡绅,因为宅主携眷在外省宦游,历时二、三十年,没有回籍,这宅子空闲起来,大概是让给本家远族住着了。不过又有人说,是杜家的远族,把
这空闲的全院转赁给姓田的住户,现在便是姓田的住着。三进的大院,足有四、五十间房,姓田的人口较少,房子多半旷废着,并没有分租出去,但因年久失修,几成荒舍了。镖局司帐前去探访时,只访出姓田的是外省人,大概很有钱,和近邻都不通来往;近月来,确有生人投到田家,但不知是否武林人物。
照这样,镖局司帐所访西北城隅大宅的情形,仍然是模糊不清。倒是鲍三公子的事,却访出许多离奇的情节来。据闻这鲍三公子受了阉割的重伤,鲍大公子雇人把他抬进府城,现在住在鼓楼东自己的房子里,确是把本地外科有名的疡医陆达三,延请到他的宅内,天天给敷药包治。
更经展转烦人打听,这鲍三公子却有点奇怪,他受了这大害,按理说,决不会甘心,应该到官府控告,催求早日勒限破案缉凶,以雪奇辱。实际上,这鲍三公子倒有点不愿追究,不敢追究,好象情愿吃哑巴亏似的。这与他素日的为人,大不相同。因此接近他的人,都疑心案情暧昧,恐有不可告人的诡秘在内,官府中人要想见他,讯问案情,他也是极力回避着,以伤重怕风为辞,不愿跟官府人见面。
可是他家又重金礼聘,秘密的邀请名震三湘、久已洗手的长沙老捕快冯金泉,到株州来。听说名捕冯金泉,已经携带一个徒弟,外约一个镖客,悄悄改装来到鲍家塘了!竟不知道是给他保镖护院,还是寻仇访盗。这鲍三公子,此时正在株州养伤,可是谁也见不着他的面,如此又有人疑心他早已偷偷的搬到长沙,活藏起来了。
司帐和趟子手,这样一五一十,对嵩阳群侠说了。了因师太和灵修道人都紧皱眉峰,默默思忖。横波女侠胸中另有见解,对这些话满不介意,只询问这鲍三公子,到底现在何处?藏在长沙还是在株州?趟子手说:“若是在株州,那就住在鼓楼东,板井巷,路南第二大门。”
横波女侠道:“哦,这岂不是……”
了因师太、夏澄光也道:“唔!大概是……”
徐鹤、毕麟春齐问:“是什么?”
夏澄光道:“本城鼓楼东,有一户人家,我们刚刚蹚过,觉得那里一出一入的人物,很是诡异。现在这么一印证,恐怕就是鲍三公子养伤的地方了。”
了因师太向趟子手道:“这鲍三公子的住处,可是一个四合房小院,有前后门,后门挨着空场,有三间磨房么?”
趟子手道:“有没有磨房,我倒没理会。可是鲍三公子住的是自己的房,那房确是有后门,后门确是空场,而且还有一口井。”
三女侠互相顾盼道:“多一半是咱们刚才勘过的那地方了。”随后,仍向司帐和趟子手,很客气的询问:“二位还打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二人道:“还有长茂店,我们也去过了。三位说的那两个卖解的绳妓,一个叫红桃,一个叫碧桃,都姓王,是姐妹俩,今天早上应了鲍公馆的特邀,前去献技,已经离开长茂店,今天也没有在市上铺场子。”
三女侠忙道:“哪个鲍公馆?可是鲍三公子的公馆么?”
司帐道:“他们所说的鲍公馆,多半是指着鲍三公子的住家。”
三女侠忙又问:“这公馆可就是鼓楼东那个板井巷么?”
趟子手接应道:“不是,刚才我们倒仔细打听了,他们店
家听来的那个鲍公馆,大概就是城外三十里地的鲍家塘。”
三女侠矍然道:“这却跟我们打听的不同。”
司帐和趟子手又道:“三位如想仔细查勘,可以亲到长茂店去一趟。因为我们去的时候,听店家说,那两个绳妓虽走了,她们的伙伴当天又来了三个,也住在长茂店房内西厢里面,我们没敢打草惊蛇,只向店家问了问,那西三房屋门已锁,今天才来的绳妓几个伙伴,已经结伴出去了。我们只听说是二女一男。”
夏澄光不由嗤的笑出声来,因为这所谓绳妓的三个伙伴,正是了因师太、夏澄光和横波女侠三位。她们三位女侠为了查看绳妓的房间,就把绳妓住过的西厢房承租下来了。那店家把她们三个人,也看做卖艺之人,居然也告诉了镖局的司帐和趟子手。
当下,嵩阳三女侠向司帐和趟子手殷殷称谢道:“有劳二位费心,给我们打听来不少有用的消息,我们今后下手勘查,不至于茫无头绪了。”
沅江徐鹤道:“你三位说什么?今晚上我们打算勘查哪里呢?”
了因师太道:“此地有好几个地方,都该窥察一下,起初我们人单势孤,不敢冒险;现在你们三位来了,我们已有六个人,足够调遣的了。我的意思,今晚上,第一步要探探西北城隅,第二步要访访鼓楼东鲍三公子的真情。还有那两个绳妓的下落,和长茂店墙上炭字写的什么甘呀、冬呀、秋呀、平川呀,我们都该彻底捞摸一下。”遂把四合店西厢房门后写的那二十四个字的抄本拿出来,请毕麟春、灵修、徐鹤等参观。
沅江徐鹤、小侠肖珏看罢那二十四个字的抄本,又听解说了一遍,一齐说:“我们静听师太的分派。”
灵修道人也道:“了因师兄,你只管吩咐,我们现在只有六个人,可是不出今明天,我们嵩阳南派第三代第六人乔亮工、第七人乔亮才,必要结伴赶到。我们的人越来越多,越容易下手。万一我们的人仍不够使,还有驰往长沙的同道,我们也可以设法把他们寻回来。还有我们嵩阳南派的两位领袖夏金峰、罗靖南二位,也许不出六、七日,联袂下山。我们现在只办两件事,一件是叛徒张青禾,我们要根究他的下落捉来正法。一件便是鲍家塘这件凶杀案。我们必须把真凶访明捉住。我们嵩阳南派和北派,在江湖上,都负盛名,从没有遗羞于民间。现在北派同仁,听见株州凶案的谣言,已然派出黄震中、蔡石铮、姜涵清等好几位,出头查究,我们南派更要加紧办理,才不致被我们北派同仁所笑。”
他又道:“这件事,在这株州地方,我们就公推了因师兄,做为临时的主脑人。了因师兄,就请你不要客气,赶快发号施令吧。”
了因师太连忙谦辞,横波女侠杜若英道:“师太不用客气了,快分派吧。”
沅江徐鹤道:“我们还要谢谢毕麟春镖头,他竟丢开自己的正事,给我们做了居停主人,又替我们访查一切,他真是我们嵩阳派大家的好朋友,我愿代表大家,向毕镖头致谢!”
嵩阳派的一共六个人,一齐站起来,向毕麟春拜谢。毕麟春再三逊谢道:“我不说客气话,我这春麟记镖局,能够在南方行得开,不致被海砂帮、茅山帮等秘密会社扳倒,那全告你们嵩阳派南、北两支的领袖,出力支持我、援助我,我
这小小镖局方得立住。所谓饮水思源,我怎能忘了嵩阳派的隆情厚谊呢。三位女侠乍到株州时,正值我在下押镖出外,失于款待,我正在抱歉。现在我不过稍稍的替诸位跑跑腿。诸位竟再三的称谢,没的教我惭愧不安。我毕麟春再说一句不见外的话,诸位有事,只管交派给我。我们武林人物,肝胆相照,推诚相交,一切请从直吧。”
毕麟春很慷慨的一说,嵩阳男女六侠莫不欢然称许。
当下嵩阳群雄公推了因师太发号施令。了因师太义不容辞,遂与灵修道长合计着,把六个人划为两路,一路夜探鼓楼大院鲍三公子养伤的住所,要访查鲍某受害的原因,和嵩阳本派女侠被诬为女淫贼逼奸行凶的真象。这是顶要紧的。又一路,便是往探西北城隅夜行人出没巨宅的实况,和绳妓红、碧二姚的下落、安危。这两路本打算每路各派三人,但灵修、徐鹤全是刚来到,对株州事情不接头,一切都推重了因师太和横波女侠。了因、横波都认为鲍三公子被阉割一案,关系重大,故此只请夏澄光和灵修道长二位,去上西北城隅。其余的人,都派赴鼓楼大院,以便人数多,查得细。
还有长茂栈,三女侠刚赁定的那三间厢房,既有二绳妓留下的粉墙题字,又有“失盼援”的话,那么那地方,或敌或友,定要有人踵继而来。那也该预留妥人,去到那里坐等观变,并截留情报。可是嵩阳派自己的人数太少,分派不开;了因师太仍然拜托毕麟春镖头帮忙。毕镖头立刻派一位镖客,名叫顾梦桐,一名趟子手,名叫何六,前往长茂店坐候。
夏澄光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把房门钥匙交给顾师傅。”
了因师太摇头道:“那不好,我们赁下的那三间厢房,就让它空着好了。顾檀越还是挨着我们赁的那房间,另外单租一个房间的好。”说时目视夏澄光、横波女侠道:“你要晓得,那里本是两绳妓的原住处,如果空着没人住,绳妓的伙伴或仇敌,定要偷着进去窥探,倘若顾檀越住在那里,岂不打断了他们前来刺探的路子?”
横波点头道:“这话有理。”
了因转脸来,仍对顾梦桐说道:“我记得那三间厢房是第十六号房间,顾檀越最好在十五号或十七号附近住下,或者在十六号对门住,也很合适。请你仔细一些,夜间更要多多戒备。”
顾镖师诺诺应承,带趟子手何六,径住长茂店去了。
这里,预定前往鼓楼大院,侦察鲍三公子养伤处的,共有了因师太、横波女侠、沅江徐鹤、小侠肖珏,计四个嵩阳派人物,另外还加上毕麟春镖头。这都是灵修道长面烦的,说是此去自然是暗访,但是碰得不对,也许闹翻了,变成明面对抗。毕镖头人杰地灵,有他相伴,万一反颜成仇,他便可以出头化解,做一个排难解纷的鲁仲连。
灵修道长一说,群侠哗然赞扬,道:“还是灵修道长年纪大,见识高,做事有伸有缩。”
了因师太笑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修师兄样样都比贫尼我强。”
灵修道人忙说:“师兄恕我多话。”
了因道:“什么多话,你这主意本来好,毕檀越没有说的,请你再多辛苦一趟吧。万一我们跟鲍三公子爪牙冲突起来,你可以拿出和事老的面目,给我们双方劝架。鲍三公子的党羽都有什么人,我们全弄不清楚,这也请檀越替我们辨认一下。”
毕麟春镖头谦逊了几句,很慷慨的答应了。只不过他在株州乃是镖头,总算正经商人,不能无故夜入民宅;故此预先说明,他要改容化装,而且除非万不得已,他也不便出头。这一节,嵩阳群侠都很谅解他,齐向他申谢。
分派已定,用过了午饭,大家分别去歇息养神。直等到二更以后,大家方才起来,打点夜行用具。到鼓打三更,灵修道长和女侠夏澄光,一个苍髯黄冠,一个红粉少女,都换了夜行衣,跳后墙出离镖店,径奔西北城隅而来。女侠夏澄光在前引路;灵修道人在后面跟随。另外跟了个镖局趟子手,做为带路、。巡风、传信的人,于是眨眼间到了地方,开始夜行人的窥察。
同时,了因师太这一路,和横波女侠杜若英、沅江徐鹤、小侠肖珏、镖头毕麟春共凑成六个人,散漫开,分为三拨。横波女侠和小侠肖珏搭伴,了因师太和沅江徐鹤搭伴,出离镖局。他们也由镖局,派给一位趟子手,做为眼线,走盘送信。毕麟春镖头,另携带镖局新收的一个门徒,名叫朱荣启的,化装幕面,佩刀带镖,各穿一身青夜行衣,踵随嵩阳南派群侠,也往鼓楼驰去。
横波女侠杜若英最心急,走的最快,带着小侠肖珏,踏夜影疾走,居然一路无阻、转瞬间来到鼓楼附近。小侠肖珏,要等候人到齐了,再开始入探,横波女侠回头一看,把那趟子手落在后面,看不见影了,又见了因、毕麟春两拨绕走别巷,也还未到;她却等不及了。她记得那潜通地道的沈家大院,是在鼓楼东边,遂悄告小侠肖珏:“这地方,我白天已经查勘过,用不着那趟子手带道了,你跟我入窥窑吧。”
小侠肖珏并不晓得底细,又年轻不识轻重;横波女侠既心急,他就谨遵台命,说走就走,两人一径向鼓楼东寻去。却不料忙中出错,她们查勘的沈家大院,并不是鲍三公子本人的养伤处所。然而虽不是养伤处,却是鲍三公子秘密款待武林宾朋的客馆。横波女侠误打误撞,竟错访到鲍三公子新近收容的江湖豪客,和长沙秘密的名捕的那个地方来了。
当下横波女侠杜若英,引领小侠肖珏,径奔沈家大院。悄悄的贴壁循墙潜进。刚刚绕近板井巷,蓦地见人影一闪。横波急往暗隅敛避,小侠肖珏忽然看出一点形迹;忙嘘唇作响,发出嵩阳派的暗号来。对面人影果然应声一嘘。小侠肖珏知道是自己人到了,忙回身通知横波女侠。黑影中,彼此互打手势,一齐到旁巷,迫近了相认。横波心想,这定是了因师太、沅江徐鹤到了,哪知不是;这个影子竟是嵩阳南派第三代第六人乔亮工。乔亮工既到,那么他的胞弟嵩阳南派第七人乔亮才,也必到场了。小侠肖珏迎头低叫道;“乔师兄,你是刚到么,乔亮才师兄来了没有?”
这乔亮工是个短小精干的人物,且不答小侠肖珏的问话,忙向横波女侠施礼,叫了一声:“师姑!”
横波女侠道:“你可是刚打麟记镖局赶来的么?你听说我们现在访的事情么?”
乔亮工悄悄答道:“不是,不是,我和舍弟亮才,乃是紧缀着两个夜行人物,一直跟到这里。”
横波女侠诧异道:“唔,可是这夜行人物进入这座大院了么?”
乔亮工道:“惭愧,我和舍弟竟没有看清,我们由打长沙得信,遵命翻回来,连夜赶到株州。就在株州城外,发见脚程很快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似乎一个紧跑,一个紧追。我
们越城墙缀到这里,再找人影,骤然不见了。舍弟刚才由那边绕着找,我由这边兜着找,自信没有漏空;可是这两个夜行人,竟神出鬼没,一转眼没了影,好象会地遁隐身法一样。”
小侠肖珏觉得奇怪,横波女侠却明白了,对二人说道;“这又是地道作怪,这两个人影一准是又钻了地道。”四面看了看,对乔亮工道:“你把你令弟唤来,要找这两个人影,你跟我来。”
不过乔亮工还是很惶惑,手指那一片片房舍,说道:“这两个夜行人影,夜行的本领太大,我怕中了他们的圈套。”
横波女侠皱眉道:“你不必怯敌,我告诉你吧,这里是有隧道的,所以他们才会突然不见。他们是狡兔钻窟,并不是妖魔施展隐身法。”
乔亮工听这样解说,方才放了心,赶紧奔向各处,嘘唇作响。横波女侠、小侠肖珏也帮着寻唤;是在沈家大院附近横街,把乔亮才啸出来。
乔亮才也是个小矮个,穿一身夜行衣,潜着鹿皮囊,带着青锋剑,和胞兄乔亮工打扮一样。他们昆仲二人很象孪生子,武功也差不多,是嵩阳南派第三代的能手。四位侠客彼此见了面,横波女侠很匆遽的把此行要刺探的,究为何事、何人、何故,大致告诉了二乔,然后就教乔亮才在外巡风,横波身率肖珏、乔亮工,进入沈家大院邻巷。三个人悄悄的跃登邻院邻房,慢慢的往沈家大院进窥。
这沈家大院是一所四合房,旁有小跨院,后有小后院。各屋多半没有灯火,料想时过三更,人多入睡。唯有西跨院南北房,灯光通明,照透纸窗;就连院中,也还有一盏小小壁灯。横波女侠杜若英和小侠肖珏、乔亮工,由东邻攀垣而进,先藏在房脊后,隐藏全身,探出半面,把全院构造的格局,出入路口,大致看明。然后,乔亮工与肖珏二人,先扑奔正院无灯光处,再由暗影中推进,最后便去窥探跨院灯光辉煌处。横波女侠心中惦记着那潜通院内外的地道,所以她直奔后院,要察看明白,这地道怎样通入宅内。
横波女侠蛇行鹤伏,由屋顶进至后院,不用问路石子,轻轻的一溜而下,由后山墙降落平地,立刻奔这后院的后罩房。
后罩房北房一连五间,在正房后;罩房左右有耳房,旁有夹道角门,可通正院,房舍较正房矮的很多,全部闭门掩着,昏暗无灯。横波女侠用轻灵的手法,很快的查看一下,目窥、鼻嗅、耳听、手触、脚点,已试出这后院罩房大概是厨房、下房和堆积什物的空舍。因为有两间房,嗅出油烟气,故知是厨房。又看见平房两间,屋门倒锁,纸窗上的窗纸七零八落,便知是贮藏室,必无居人在内。还有两间屋,虽然也没有灯光,可是门户很严密,窗纸很完整,侧耳附窗听,微闻内有鼾声,晓得大概是奴仆的下房了;而且听动静很小,屋中至多有两个人。
横波女侠所要找的,还是地道。她很快的挨门察看了一周,见这后院的一角,平地上搭着一座花房菜窖模样的低矮棚,以为这个地方,很可以做成地道出入口。横波女侠回头看了这夹道和角门,角门虚掩,并没有闩。她很快的蹑足走到角门边,往门里察看。这角门穿过夹道,可以直通正院。正院有走廊,黑忽忽,寂然无声,似乎正房主人已睡,不会半夜起来。她立刻回身退出,把角门关好顶上,一个箭步,跃到茅棚前,俯拾碎砖,往棚中试投了一下,竟无反响。她立刻回手掣剑,把袖箭也预备好了,于是她钻进了这座花房菜
窖。用脚一试地面,伸手一触墙壁,觉得不象菜窖。忙取出火折,晃着了亮,向四面一照;才看出回壁空空,地面积尘甚厚,只在当中,堆着许多大油篓和空草筐。横波女侠不觉失望,这里决不象是地道的出入口。赶紧拭去地面印上的脚迹,自己轻轻退出来,正要破锁进窥那座贮藏室,小侠肖珏如飞的寻来。
横波女侠连忙迎上去,双方抵面,小侠肖珏低声道:“师姑快跟我来。”话中很有耸异惊骇的声音。
横波忙问:“遇见什么了?”
肖珏答道:“您快来,遇见事了,迟了,点子就走了。”
横波女侠连忙丢下这里,跟随小侠肖珏;小侠肖珏一直把她引到跨院后窗前。后窗前,由乔亮工在那里,施展卷帘式,攀窗往内探视。一见横波女侠,忽忙招手,横波女侠猜想屋中必有岔事,即蹑足绕到前窗,也探窗往里查看。
屋中明灯辉煌,有桌椅,有床榻,有一个穿夜行衣的壮士,一个穿短打扮的男子,全都在屋中灯前打晃。那穿夜行衣的壮士,好象刚刚装束停当,正在插刀,佩囊,换鞋。
那穿短打扮的男子,立在床前,打开一个包裹,也从包中取出夜行衣,正要更换。却在床上,另放着一个衣裳包,里面的衣物散摆在床上。那夜行壮士和短衣男子,正在说话,话声并不低,却是外乡口音!横波女侠听不甚懂,只闻得哗笑声直传出窗外。
横波女侠莫明奇妙,因为屋中人也是行家,所以她在窗外很小心,只把一只眼就窗隙往里瞥看。这边看不清,忙蹑足转到那边,把纸窗轻轻的点破一洞,仔细的窥望。
屋中的两个人都冲着床上的包裹说笑,忽然听出一句来,夜行壮士道:“你打扮一下,让我开开眼,行不行?”
短衣男子笑道:“我可不行,瞧我这脸子,太不象样了。”一面说一面更衣,把床上另一包裹的夜行衣取出,自己给自己上装。
横波女侠见这人要换夜行裤,便不肯再看,扭过头去,退出数步,悄悄向肖珏道:“这是两个夜行人,你们把我唤来,是要我认认这两人么?但是这两人,并不象那夜行刺的。”
肖珏道:“不只是这一点,你老还是贴窗再看看,这里有三个人呢。你老看这三人,是不是你老说的叛徒张青禾的那三个淫朋?”
横波女侠一听这话,秀眉一挑,咬牙道:“哦!”立刻回身,重施身法,窥窗往里看。这一看,方看出蹊跷来。那个短衣男子,此时已将夜行裤换好,一面结束,一面和夜行壮士互相打趣,夜行壮士只催他快穿衣服。他们把兵刃和暗器都收拾出来,似乎他们就要出去做案。在前院窥察的乔亮工,也绕过来,通知横波女侠,注意那床上另一个衣裳包,然后又溜回后窗。横波女侠已知这两人定有把戏。鲍三公子乃是受害人,可是在他家竟有夜行人停留,而且多至两三个,这事太可值得注意了。于是横波女侠紧将身形,贴着窗子,不放松的凝目注视。
只见那夜行壮士向短衣男子,露出开玩笑的神情,把床上那一个包裹的东西,抖露出来,带笑道:“喂!喂!你够漂亮的,你不要拿捏,你打扮上,教我瞧瞧,象女人不象?”信手一抖,身形一转,横波女侠和小侠肖珏全都瞥见了,原来是一身女子的服装,锦衣,绣裤,青披风和一套假发髻,青包头,还有一双缠足女子的便足,和戏场上旦脚的木跃,竟
然一样,只是比较稍大,也就越发逼肖女子真正的缠足。
这工夫,后窗的乔亮工早瞥见了。嵩阳三侠一齐惊异,心中都产生一种疑问:“这是做什么的?……”
只听那夜行壮士说:“来来来,别拿捏人,你穿穿试试。”手拿着那一对“木跃”,跃上拖着很长的缠足巾,硬教那短衣男子试穿。短衣男子这时正坐在床上换鞋。
短衣男子笑拒道:“我这脸子,决计不象,这是小武儿的行头,还是叫小武儿来吧。”脸向内间,叫了一声道:“喂,小武儿,你快出来吧,你还没有睡够么?”又向夜行壮士说:“回头咱们俩搅缀他。”
夜行壮士道:“我和他很生疏,怕他着恼。”
短衣男子鄙夷的笑道:“你可不晓得小武儿的脾气,他最愿装女人,他恨不得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娘,你不见他平常说话走路,扭扭捏捏的,和女人一样么?谁要夸他长的俊俏,比女人还好看,他反倒抿着嘴笑,好象很爱听似的。”
夜行壮士道:“天生的下流种子,他准是个私坊出身,唱旦角儿的……”
短衣男子道:“噤声,你可别这么说,若教他听见了,宰不了你!那家伙可是一皱眉,一噘嘴唇,小眼珠儿一翻,可就要下辣手了。他真是个错投男胎的人妖,你别看他长的俊,他的手底下又狠又辣,真跟谋害亲夫的后婚娘一样的歹毒。”
夜行壮士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拿他吓唬人,他也不过是夜行术比人麻利,他的刀法稀松平常,他全仗着他那缺八辈德的暗器,来欺负人。若没有他那暗器,谁还怕他?”
短衣男子摇手道:“就是这话,你明白,我也明白,你还捣什么鬼?回头教他听见,说不定哪一句说挑了眼,他又翻盘子,不肯去了。”说着,把女装衣裙收拾起来,只留下那假发髻和木鞒,信手摆弄着玩,夜行壮士就夺过木鞒来,往自己脚上比。短衣男子就把假发和包头,戴在自己的头上试,又往伙伴头上放。
这时嵩阳三侠客,先是诧异,旋又恍然,这屋中人,不用说,决非善类。
夜行壮士比试着假缠足,笑了起来,又把裙子抖开,往自己腰上系。且鼓捣,且说:“你叫小武儿一声吧,打扮一个给我看看,我真没有见过。”
短衣男子又冲暗间叫了一声:“喂,小武儿,武大相公,还没睡醒么?是时候了!”
横波女侠顺着屋中人的呼声,也要挪到暗间窗前窥看;可是这时候暗间屋的人已然答了话。一个很清脆的声口,说道:“你们两个讨厌鬼,又背地嚼念我了,看我劈不了你们么?”门帘一挑,出来一个睡眼惺忪,杏眼桃腮的少年美男子。
小侠肖珏方在注视,乔亮工也正凝神细看,蓦然间,横波女侠杜若英神色大变,突然把肖珏扯到一边,低声的然而很忿激的说:“这就是那恶贼,我在这里,想不到,真会碰见他!你快去通知了因师太、灵修道长他们,……”
肖珏大骇,忙问,“是谁?”因为这人并不是恶徒张青禾,大概是张青禾的淫朋了,却不知究竟是哪一个?于是他又重问一句:“他到底是谁?”
横波女侠道:“桑林武!”咬得牙乱响,立刻把袖箭装好,利剑抽出来。
小侠肖珏抽身急走,跑出去勾兵,横波女侠立刻要活捉这桑林武。她恨透这个桑林武,她的义子兼门徒的张青禾,便
是被这人引诱坏的。逆伦的罪行,也必是这东西主谋,横波女侠追拿叛徒时,仅仅刺伤另外那姓贾姓赵的两个淫朋;这桑林武本领既较高,心思又乖觉,竟没有追上他,被他绕林溜走,把张青禾也带跑了。
横波女侠恼恨已极,反而澄心宁虑,把怒气勉强按住。桑林武这东西有一身很好的夜行术,神出鬼没,稍不留心,眨眼就溜没了影,这一回务必圈住了他,不要教他再溜脱了缰。务要把他活擒住,从他口中,讯出叛徒张青禾的踪迹,审出叛徒的罪行详情。横波女侠扪心站了一站,心神略定;忙飞绕到前院。悄悄告诉乔亮工,千万堵住了门窗,勿令屋中人逃出。然后自己奔回后院后窗,轻轻把窗纸弄破,露出较大的破孔,侧着脸,往里盯着桑林武的举动。横波女侠暗想:恶贼桑林武既在这屋中露面,逆子张青禾势必也藏在这宅里面,只不知在哪屋?哼,也许就在暗间睡觉呢。于是横波女侠杜若英又抽身往暗间窥看。
暗间灯光虽亮,内中除陈设外,西壁立着大柜,北面放着一床,垂着帐子,屋中并没有人,床帐之内看不出还有人没有,因为脚榻上没有放着鞋。可是这床是容两人睡的,帐内也许有人,也许没有,隔窗内窥,竟断不透。
横波女侠又回身挪到那明间窗前,这工夫桑林武走到外间,打着呵欠,坐在椅子上,问那两个人:“什么时候了?你们俩闹哄什么?”那两个人都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对他说:“不早了,该动身了,我们是催你快打扮。”
桑林武还是有点睡不醒的样子,端起茶壶来喝水。忽一眼看见床下的包裹和包中的女装,他双眉一皱,面露不悦道:“你们又翻动我的东西了。”站起来,走到床前,坐下来,要把女衣裙重新包好。
夜行壮士和短衣男子,一齐跟过来拦阻道:“小武,你别包了,你还不打扮上,教我们看看?况且也该走了。”夜行壮士就拿起假发,往桑林武头上按,短衣男子拿起木骄女鞋,就往桑林武脚上比,两人都带出笑谑的样子。
桑林武半恼半笑说道:“干什么?干什么?”
夜行壮士笑着道:“早上不是大家商量好了么,烦你跟我们一块去,为了诱骗他们,一定要请你扮好女装。现在正是时候,你就装扮吧,打扮成标标致致的一个女娘的模样,我们暗中保着你,看一看海砂帮到底要怎么办,就可以推测出伤害鲍三公子的人,究竟跟他们有没有干连了。”
桑林武笑了笑,推开他们俩人。两人依去强鹏他,他说:“要扮就扮,不过就这样扮不行,还有胭脂,粉,眉黛,耳坠子,镯子等物……”。
夜行壮士忙说:“你平常怎么打扮来着?这工夫不要拿捏人,快来吧。”
桑林武笑着不动,还在打呵欠,伸懒腰,意态慵慵,颇带女腔。
短衣男子望着他,说了一声:“要命!”抽身挑帘,进了暗间,由打床帐里,把桑林武的兵刃和鹿皮万宝跻,暗器囊,统统抱出来。伸手从那万宝囊中,掏出来小小一个锦盒,掀开盒盖,内中有小镜子、梳子,有胭脂锭,宫粉盒,又有一只小锦袋,内中包的是碧玉簪、金耳环、钏镯,女人用的首饰无一不备。
夜行壮士一见这些东西,哈哈大笑起来。短衣男子就好象献宝似的,都给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说:“桑姑娘,我
把您家的闺房首饰全找出来,快着装扮吧,可要我们替你当梳头妈妈不?”
桑林武微露忸怩之态,两个人一个劲的怂恿,他好象愿意打扮了。短衣男子又问:“你是先穿衣裙换鞋脚,还是先梳头擦粉。”
夜行壮士道:“你真是外行,没听人说过么,大姑娘上轿,先裹脚,后梳头,末了才洗脸擦粉点胭脂。”
短衣男子道:“那是真姑娘,才那么打扮,他这个二姨子……”
桑林武忽一整盘,眉目之间透出嗔意,吓得短衣男子不敢说了。夜行壮士忙说好话哄他,好半晌,这桑林武方才释然,站起来,对灯执镜,用眉黛画眉。画成了弯弯月形,又拿起胭脂,把自己的嘴唇,点成一点樱桃小口,然后包起这些东西,直到床前,拿起假发,自己往头上包束好了,立刻他的头面,变成一个时装的年轻俊俏女郎。
夜行壮士和短衣男子都直勾勾看着,到了这时忙问:“你不擦粉么?”
桑林武道:“夜晚用不着擦粉了。”
短衣男子道:“其实你不擦粉,清水脸更显着俏。”
桑林武睨视他一眼,吓得他一吐舌头,退后一步,好象怕桑林武翻脸揍他。
然后桑林武戴好了假髻,又束上包发的绢帕,只看前面,真个很象女子了,他又学着女人走路,姗姗趋向床前。坐在床边,脱去足下快靴,换上女人的裤子,然后把木跻缚好,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夜行壮士、短衣男子都看直了眼,啧啧的夸奖:“真象,真象!”却又互做鬼脸,露出轻薄鄙视之态。
桑林武却不理会,反而很以为美似的,用脚尖着地,踩着木跻,跻上穿着绣花女鞋,又走了几步。改用鼻音,学着女子的腔口,向两个人道:“你们瞧准象吧?”然后莲步纤行的又走到床前,就要脱去上衣,换穿女裤,并要系上女裙……”
还没容他打扮好,外面的嵩阳南派横波女侠杜若英,认为机会正好,“嘘”的发了一声轻啸。
这时候,嵩阳群侠的灵修道长、沅江徐鹤还没有撤回赶到。却是在外面巡风的乔亮才,和局外助拳的毕麟春镖头,已被小侠肖珏找来。横波女侠再忍不住,向众人一做手势,众人会意,埋伏起来。横波女侠把袖箭筒,对准屋中的玉蜻蜓桑林武。女侠认为桑林武断乎不是好人,一定是淫贼。按嵩阴派门规,发暗器须打招呼,不能用暗器施暗算。女侠负怒已久,不肯这样宽容,遂刚刚的嘘唇作响,立刻把袖箭打出去。
袖箭直奔玉蜻蜓桑林武上三路咽喉要害。突然间,屋中灯光骤灭,恍惚看见桑林武一晃身。屋中发了一声喊:“不好,有人!抄家伙!”
嵩阳群侠一齐发动。横波女侠一耸身,登上后窗台,身形侧避,伸手抓窗格,微微用力,只一扯,哗啦的一响,把窗扇扯落;利剑一晃,飞身扑入,肖珏跟纵也窜进去。二乔兄弟埋伏在前院门窗前,毕麟春藏伏在屋顶上,手中也托着一只暗器。
只听得屋中黑影里,叮当乱响,夹杂着怪叫声,突然有一条人影,首先夺门,闯出前院;却是两手空空,没有兵刃。乔亮工横剑急挡,把这人盯住,一逃一追,绕着院子乱跑。又、
有一个人影,破前窗窜出来,乔亮才挥剑邀战,狠狠一劈。那人身形好生麻利,往横处一闪身,陡然一扬手道:“呔,看镖!”
乔亮才微微侧身,用剑一拨,是一件软软的东西,拨落地上,竟不是镖。乔又顺手一剑,这人手中有刀,却不想抵敌,猛然一翻身斜奔窜上短墙。毕麟春忙打了一镖,这人扑地栽到墙那边,跳起来跑了。并没有惊动宅中人,连窜带跳,如飞的越墙逃向街巷。
这逃走的,便是那个夜行壮士。他是贼人胆虚,身上背着几条命案,女侠刚刚破窗袭入,他连看都没看清,就疑心是捕快拿他来了。他却是个猾贼,喊了一声:“抄家伙,有人!”往黑隅一窜,把身子贴墙蹲下来。摸着一把刀,急急的定神,拢眼光。屋中一片交斗声,听得那突门逃出的伙伴,似乎没有被擒,他这才踢窗复逃出来。果然被他逃掉了。
那个短衣男子,是头一个逃出来的,已被二乔弟兄圈住。他只有两把匕首,插在绷腿上,此刻拔出来,苦苦与敌相持。同时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是挑梁子的,是鹰爪办案的?”
二乔没有好话答对,说道:“拿淫贼的!”两把剑狠攻不休。
最落后的桑林武,却被横波女侠、小侠肖珏狠狠盯住,闪躲不得。灯光已灭,屋中漆黑,横波女侠挥动利剑,“嗖嗖”横劈斜扫。小侠肖珏紧挨着横波女侠,一面掩护师姑,一面向外挥剑。桑林武趁手的兵刃,已来不及拿,左手只举起一把椅子来抵抗。左手抓了一把,拿起一只豹皮囊,椅子立刻被女侠夺住,他忙要夺门外逃,门外已起了斗声,横波的剑又刺到。他伏身一窜,窜到暗间。
暗间还点着灯亮,桌上放着那短衣男子的兵器,是两把很笨重的板斧,百忙中他先捞了一把,居然捞取到手,急急奔床帐,去拿自己的要件,横波女侠早“唰”的一剑,削落门帘,追了进来。
桑林武一回头,哎呀一声惊叫,他认出横波的面貌来了。现在他已然换穿着女装,脚下还是一对缠足。横波又一剑劈到,他挥斧一架,翻身急逃。小侠肖珏跟进屋来,持剑堵住了门,桑林武逃路被阻,猛然一跃,窜上窗台,这一只脚刚刚登着窗台边,那只脚狠狠一踢,踢碎了窗棂。被他不要命往外一钻,居然钻出去了,却是窗格断木,碴口锋利,把他的后背衣裳划破一长条,血淋淋伤着脊肉。然而他倒是挣命逃出去了。
横波女侠寸步不肯放松,也跃上窗台,却用手抓住窗扇,扯下来,抛出去。偏身一跃,紧追出去。同时喊了一声:“淫贼,哪里跑,你们来截住他!”
这时候,艳妆女扮的桑林武,狼狈不堪。一手拿着板斧,一手提着豹皮囊,可惜别的行头,全都没顾得拿,顶要命的是那暗器,被同伴骂为缺八辈德的暗器,竟遗在屋中床上了,却已落在小侠肖珏的手中了。
当下,女装的桑林武;脚上踏着三寸金莲,如丧家之狗,拼命狂逃,横波女侠嘘唇作响,仗剑急追。小侠肖珏搜检屋内,把桑林武的东西一点不剩,全给没收,然后提剑也追出来。
横波女侠忙回头喝喊:“你快去帮二乔,搜寻逆子去吧。逆子张青禾一定在院内藏着。”小侠肖珏依言翻回,只剩下横波女侠杜若英一个人,拚命的赶下去。一口气追出半里地,把个桑林武追得走投无路。不由止步回头叫道:“我和你无冤无
仇,何苦这么赶尽杀绝!”
横波女侠骂道:“好恶贼,我问你,好好一个男子,你乔装女人做什么?你快快把逆子张青禾献出来,我就饶你。”
桑林武忙说:“你原来是要找寻张青禾的,你不要动手。我领你找他去,我知道他的下落。”
桑林武且说且喘,横波女侠如飞赶到,喝问:“逆子在哪里?”
桑林武道;“他现在长沙,女英雄请息怒,我可以陪了你去!”
横波女侠听了他这话,勃然激怒道:“逆子在此地么?”
桑林武道:“没有,他昨天刚离开。”
说话时,桑林武一面横斧提防横波,一面将那豹皮囊,往腰间系,正要腾出空来,伸手去掏皮囊,寻暗器。哪知横波女侠目光极锐,她盘诘桑林武,早就盯着他的两双手。以为桑林武此时一面说好话,一面又要掏取那刻毒的暗器,要来暗算自己。登时间一朵红云遮面,咬牙道:“好恶贼,你还在我眼前弄诡。”往前一窜,“唰”的一剑,其疾如电光石火,奔桑林武肩胛劈来,斜切藕式,连肩带臂,下及肋部。
桑林武急忙招架,不想女侠剑招很快,唰唰唰,一连气三、四剑,把个桑林武砍得手忙脚乱,到底没把豹皮囊中的东西掏出来(因为这个囊中并不是那个暗器),拨转头他又觅路狂逃。
横波女侠杜若英毫不迟疑,一个人仗剑继续追赶。一口气又绕城奔出一条路,桑林武好象支持不住,竟钻小巷,投黑影,跳到一户人家屋内,躲藏起来。
这一藏,又藏出枝节来,因为他是女装,被院中人先把他当了狐魅,又当了贵家逃妾,于是这院中人方以为艳遇白天飞来,哪知吃了一个大亏,和鲍三公子遭的事,前后一辙。
那鲍三公子,其实并不是被什么女采花贼阉割的,正如这一夜的事一样,忽然有一个美人儿奔来,鲍三公子为美色所惑,起了别样心肠。哪晓得这个美人儿如蛇蝎一般。不真是女子,而且手段非常毒辣。
那鲍三公子家住鲍家塘,很有财势,又做着当地的保正,乡邻都惹不起他。、他这人只是钱财上稍为吝啬,平素待承旧邻,也还没有恃强倚势,过分欺凌的举动。有时邻居们出了纠葛,倒邀他出来,给排难解分,他总算是鲍家塘出头露脸的绅士了。然而鲍三公子有一个很大的短处,就是为人好色,仗着有钱,家中已有两个小妾,他还是在外面惹草拈花,正因为他有这“寡人好色”的毛病,才害得自己成为残废。
现在,横波女侠追捕逆子,和桑林武避敌逃藏的事,暂且搁下,转回来,先追溯鲍三公子的艳福和阉割。

第五章 鬼画符乡妇求巫
鲍家塘有一户外姓人家,是个姓何的老寡妇,原也有儿子儿媳,不幸儿子死了,只遗下一个小孙儿,和这老少两个寡妇度日。
鲍家塘的居民,有的务农耕稻,有的往湖中捕鱼。何老头父子,便是捕鱼为业,现在两个当家人死了,孙儿幼小,没法重操旧业,每日生活渐渐艰难起来。
何老婆婆的孀媳何崔氏,年纪不过二十几岁,觉得受穷守寡全都不易,趁着自己年纪还不大,就跟婆婆闹着要改嫁。何老婆婆一听这话,又急又悲,再三哄慰儿媳,又抱着小孙子,给寡媳下了一跪。这何崔氏也哭了,当时没有走,可是改嫁的意思并没更改,只是孩子太小,一时不忍罢了。
可是她们婆媳俩仅靠给人家洗衣做活,挣钱糊口实在来不及。日子越过越穷,何崔氏改嫁的心思又发动了,天天说闲话,甩腔,何老婆婆只好装聋容让着她。
忽有一日,鲍家塘来了一个年轻道姑,生得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是本乡鲍金娘由城中请来,给女儿治臓症的。这个道姑其实是祝由科巫婆,会顶香治病,又会按摩推拿,自称是茅山师傅的女弟子,本领很大,据说还有相宅捉妖的能耐。鲍金娘进城逛庙,亲眼看见这茅山道姑法术精奇,就请来给女儿治病。不想鲍金娘的丈夫鲍金榜是书呆子,深念朱柏芦治家格言之诫,三姑六婆不准进门,两口子吵了一场架。鲍金娘本来泼悍,这一回却被丈夫说服了,缘因她家窄房浅屋,请医治病,是可以的,却将一个年轻道姑留在自家住,自家的儿子也不小了,多有不便。病女儿又没有独间闺房,被书呆子再三唠叨,鲍金娘让步了。
然而道姑已然不远的请到,当天打发回去吗?也岂有此理,事实上也办不到,总该试着让她瞧瞧,才算告一段落。于是乎鲍金娘气哼哼的出来,找亲戚,问街坊,打算替道姑找个借宿地方。带领道姑,连问数家,不是人家不能借,就是巫婆不愿住。最后找到何寡妇家了。是由孀媳何崔氏应门。鲍金娘径引道姑,升堂入室,何家仅仅有三间北房,两间南房。地方比较狭陋,屋里也显着肮脏。然而这道姑一打量这情形,居停主人不过是寡妇婆婆和寡妇儿媳,人口如此孤单,她竟欣然中意了。
何崔氏见这道姑年轻貌美,衣履整洁,说话儿甜净,经鲍金娘一提,她就没跟婆母商量,脱口答应。何姑老奶奶也就说不上不算,好在只住一两天,就对鲍金娘讲“这位师傅没地方住,好罢,若是不嫌脏,就住在我们这儿罢。不怕娘笑话,我们可供不起饭。”鲍金娘忙说:“老奶奶放心,师傅是我们请来的怯,(契也切,客也,)自然是我们家管饭,教师傅天天到我们家吃饭去,只到晚上,上你们这里寻宿。”对道姑说:“这是怎么说的,教师傅多抱委曲。我们当家的太死
心眼,犯起他那牛性来,教人急不的,恼不的,若不是我们丫头有病,怕吵,今天我饶不了他。”又向何氏婆媳说:“我原和这位师傅讲妥的,十天包好,人家是行善,不在乎马钱的。金榜他好象把女儿的病,一点不放在心上。好容易大远的把师傅请来,人家一半行好,一半施舍,一半也是我们娘家那里,有些光棍们,净跟人家师傅捣乱,师傅要躲躲他们,才肯上咱们这小地方来。谁想他唠唠叨叨,翻盘子不肯信。你说多么可恶!”跟着又把道姑神医妙技,仙法灵符,形容给何氏婆媳听。
鲍金娘是在株州,亲眼看见这年轻道姑,给人家画符治病。也是在一户农人家行法,屋里屋外,围了好多人看热闹。道姑口诵神咒点一对红烛,火焚黄表,祝告仙灵,火光一闪,黄表纸直飘上空中,无形中似有神灵临降。又剪纸作成判官小鬼模样,也焚化了,教这判官小鬼,给病人捕捉病魔。她做出许多奇异举动;使观众见状耸然,她的法术和两湖祝由科迥乎不同,人们很不了解,也就越惊异,也就越信服了。她画一道符,火烧成灰,和药泡酒,给病人服下去,病人出了汗,不再发呓语了。病人有时候忽然惊喊见神见怪的闹,经道姑一般做作,用银针刺指甲心,只三针,便把附体作怪的野鬼,给扎走了,有这么许多的奇迹,鲍金娘对何家婆媳,说了又说,真是五体投地的信服。唠叨一阵走了,言明明早来接,放下几吊钱,姑且给道姑预备晚饭。这年轻道姑,就留在何寡妇家。
何家孀媳招待道姑。把她让到正房,上炕头里头坐。这道姑一上炕,露出窄窄金莲,崔氏瞥见了,说道:“呦,师傅是出家人,倒裹了脚,别是半路出家的吧?”
原来这年轻道姑是作道姑打扮的,蓄发缠足,和寻常道姑截然不同。这道姑回答道:“我是从小就出家的,我原是道门。”何崔氏道:“你从小出家,是谁给你裹脚的?”道姑脸一红道:“我七岁出家,那时候脚早缠好了。”何老寡妇言道:“师傅是七岁出家的,在哪座庙修行啊?贵姓?大号?”
道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淡淡的说道:“贫道姓高,道号是青岩,我是奉师命,下山行道来的。一面化缘修庙,一面施医捉妖。”何老奶奶问道:“师傅年轻轻的,就出来行道,可真不容易。你还会捉妖,也是画符念咒吗!”道姑道:“对了。”又问道:“鲍家姑娘得的臓症,好些郎中治不好,师傅也能给治,那么不论什么病,师傅都能治吗?”
道姑道:“没有治不了的病,男妇老幼,不拘什么疑难大症,只要‘诚则灵’,心不诚,是不会灵的。”何崔氏道:“哦,诚则灵,对啦,我也听人说过。师傅,你的马钱要多少?可有现成的药么?”
道姑笑道:“什么马钱?我不是郎中,一向不要马钱的。我是奉师命下山行道,图钱不为道,用药不为道。我们是只靠仙方,符水,推拿,按摩,给人调治百病,轻易不肯用草药的。贫户人家,我是分文不要,杯水不沾;富家也只随他们的意布施。治好了病,教他们给菩萨仙姑上供许愿,点长明灯,我们是行好,不为赚钱。”
这无知的少年孤孀,闻言大悦,忙向道姑敛衽道:“师傅,你这人太好了,我就有一股病,对人说不得,穷家苦业的,也没法子请郎中。今天遇上你老,该着我免灾了,没什么说的,看在菩萨份上,你老给我调治调治罢。”
这道姑微微一凝眉,旋又笑了,说:“好吧,……你是什
么病呢?”
何崔氏低声说道:“每逢‘来’的时候,就肚子疼。从前本来没有这个病,由打我们当家的死后,窝住了一口气,我们这位老婆婆也太那个,年月又不好,又没有富裕钱治病,如今历历拉拉,闹了快一年了。一到经期,准疼得直不起腰来。师傅,您说这个病,该怎么治呢?”
道姑道:“哦,这病吗?”她先不接下去,定住了眼神,一个劲的端详这个少年孤孀。这个少年孤孀才二十四岁,虽然是村妇,衣履旧敝,妆饰不美,却也是曲眉,秀目,直鼻,小口,脸蛋儿滚圆,头发漆黑挺长。所差的是清水脸,未加脂粉,肤色微黄,透出寡妇相来,手脚却粗糙,做惯了庄稼活,当然不会有粉嫩的手,更不会有纤小的弓弯。大体看来,人材不恶;当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原有艳名的;可惜生在小户人家,只嫁了一个少年渔夫,她的丈夫本来很强壮,也正因娶了漂亮媳妇,过于贪恋房帏,又做着捕鱼的生涯,整年泡在水里,不过二十二、三,便夭亡了;据说是冬天捞鱼,伤寒致命。丈夫已死,当地很有些光棍,想算这个小孤孀;只是何崔氏纵然家贫守不住,到底不是野草闲花。在她守寡这几年中,并没有闹笑话,只是和婆婆抓磋吵架罢了。道姑胡筠仙将她头上脚下,尽量打量,倒把个何崔氏看得很不好意思。笑说道:“师傅,怎么了?我的病能给治不?”
道姑竟不回答她这话,反而“吆”了一声。用调笑的口吻说:“原来大娘子年轻轻儿的,已经守了寡?看你的相貌,可不象个苦命的,是怎的老早没了当家人?莫非你过门时,冲撞了什么?还是你们两口子属相上克着了?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到底哪一点下,命犯孤鸾?”伸出手来,要曳何崔氏的手。何崔氏笑着缩手道:“我没求你相面,我是求你治病啊。”
道姑道:“治病容易……”少年孤孀道:“师傅别净说容易,没有钱,不肯给治吧?”道姑格格的笑起来,说:“大娘子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些跑江湖的人,净说不练,我是出家人,慈悲为本。你的病请只管放心,我一定好生在意,给你诊治。”
少年孀妇一听“诊治”二字,忙问:“可是扎针吗?我可晕针,怎么办呢?要不价,你就把那符水,给我一点喝。”道姑笑道:“符水香灰,得看什么病,该喝才给喝呢。”何崔氏道:“你那符水治什么样的病呢?”答道:“但凡是中邪,中祟,冲撞了鬼神,这都得画符看香,念了逐邪咒,烧化了,服下去,自然灵效,大娘子的病,不怕你怪罪,你分明是年轻居孀,气郁伤肝,思虑过度,五脏里面有了痞积,方才得这种经期肚子疼的毛病。我再说句该打的话罢,想当年大娘子跟你们当家的,两口子一定感情挺好,如今他伸腿去世了,只剩下大娘子你一个人,整天思念旧情,心里头免不了难过。白天还好,一到夜晚,独守空房,大娘子一准折腾睡不着。白天该着做什么,还得照样做,夜晚失眠,日久天长,阴盛阳衰,自然就得了个少阳之病。我说的病源可对吗?”
何崔氏听着,脸皮一红,要承认,又不肯承认。年轻孀妇患失眠,乃是人之常情,这个道姑可就自谀断症奇验,跟手说出治疗的方法。用一种调笑的口吻,说道:“大娘子,你这病,要说好治,却又不好治。常言说,心病还须心医。你若是能够不守空房,你的病一准好的了。……”
此话一出,少年孀妇不禁含嗔道:“师傅,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少年道姑笑嘻嘻答道:“哟,大娘子可别往邪处想,我说的是实话。我照你们这大炕,你一定是带着孩子,一个人独睡,那就免不了一个人折饼子,睡不熟了,你若能邀个女伴,跟你同床,晚上说话答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道姑的话转弯了,说道:“说是说,笑是笑,你的病,我能治。这病必得吃药,推拿,两下都来着。等到今天晚上,子午之交,没人的时候,我给你好好治一下。不过有一节,你可不要告诉旁人,连你婆母也不要说,我偷偷的给你治。”
何崔氏道:“这怎么讲?治病还瞒着人吗?”道姑道:“你不明白呀,你想我给人瞧病,哪能一文不要?真个一文不要,我吃什么?这回鲍奶奶请我来,我多少总得琢磨她几文。我给你治,却是真不要钱,你得替我瞒着点。你明白了?”何崔氏很高兴的说道:“我明白了。”其实她是很糊涂。
道姑见何老奶奶已领着孙儿出去,屋中只剩了崔氏一人,她就笑嘻嘻的,凑到崔氏身边,问长问短,打听鲍家塘的风土人情,谁家最阔,谁家有钱,谁家男子多,谁家净是老弱。崔氏是少年村妇,并不理会问者有何用意,她居然有问必答,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得太试尽了,崔氏也觉出奇怪,就反诘道姑:“你打听这些话,做什么!”道姑道:“无非是闲扯罢了,若不价,你我白瞪眼坐着;多么闷的慌?”
说着,忽一曳崔氏的手腕道:“左右也是闲着,大娘子你伸出手来,我给你看看相。”崔氏道:“好么打眼的,看什么相?反正我是苦瓜星罢了。”少年道姑一定要看她的手,笑说道:“大娘子,你又不明白了,你年轻轻的守寡,一定相法上那一点犯了克,把你们当家克死了。我看相最有拿手,我给你断断,到底哪一点有毛病,看出来,也可以破解破解。”
何崔氏被道姑花言巧语一说,也就活了心,乖乖的伸出她的手来。这手当然粗糙,微微发紫,少年道姑拿着崔氏的手掌。看了又看,不禁点头咂嘴,叹息有声道:“莫怪你年轻守寡了,原来你命犯桃花星!”
何崔氏蓦地脸一红道:“什么叫桃花星?”这个年轻俊俏的道姑,一双手握着崔氏的手掌,不错眼珠,看着崔氏的眼,低笑道:“大娘子连桃花运都不懂吗?”崔氏半嗔半笑的说:“我们乡下人,就不懂什么叫桃花运。你一定懂了?”
道姑看出崔氏有着恼的意思,便恳恳切切的说:“大娘子可别恼我,桃花运就是妨夫命。你的命太强,克着丈夫,若按相理上讲,大娘子恐怕这辈子要穿三回白裙子。我可是直言无隐,大娘子若是不怪罪,我可以细对你说,我还有破解的法子呢。”
道姑信口妄言,少年孀妇何崔氏不觉的双颊绯红,由耳根子直澈到脖颈。道姑有言在先。她是直言无隐,使得崔氏急不得,恼不得,半晌,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嚼舌根,胡说八道,人家教你看病,谁教你相面来?”道姑笑道:“你的病是命里注定的,因为你命毒,所以才克夫。克死丈夫,所以你才得这样的病。记得去年,我就给一位命犯孤鸾的阔家大奶奶相过面,我也是断定她命运不好,人们都不信。本来那时那位大奶奶,夫妇双全,儿女成群,谁不说她是个有造化的堂客?哪晓得等到今年秋天,儿子患痨病死了,丈夫得了瘫痪。所以说,相命不能不信。”
一阵妄谈,说得崔氏也犯疑,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取过镜子,自己照着面容道:“你说我的相哪里不好?”道姑道:“你的手相和面相,都有犯克的地方。你的手指缝很漏,掌心
很敞,足见存不住钱,要抓搔一辈子,自挣自吃。你的脸带着苦相,眉毛太低,眉心很窄,到中年运免不了为难受窄。……“
何崔氏窥镜端详,回头问道姑道:“我的命苦,不用你算破我也知道。但是,你说你能破解,你可用什么法儿,给我破解、破解呢?”道姑道:“法子多的很,只看你信不信。”崔氏道:“比如我信呢?”道姑笑道:“你口说信不行,你得真信。常言说,诚则灵,你只打点一片诚心,我就能给你想法。”崔氏道:“谁愿意受穷呢,你能把我这穷命搬过来,别说发了财,但凡不再愁日月,我就念佛了,我还有不信的吗?”道姑道:“好罢,我就给你破解。”
崔氏站起来,凑到道姑跟前,说道:“你就来一下子罢。”
道姑嗤的笑了,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这还得布置镇物呢,得要买香烛,黄表,摆五谷,上供,先祭黄仙姑,再祭本命星,很得费一回事呢?好在我在鲍家塘,要有几天耽搁。我先给鲍家的姑娘治病,腾出空来,再给你祭星破命。你不要忙,连治病,带消灾求福,我一定全给你办,一文钱也不要你的。”
何崔氏到底是个乡下女子,容易受人蒙哄。被这个青年道姑花言巧语,一阵说法,她真就把道姑礼如上宾,敬如神明。闲谈到吃饭的时候,何老奶奶同了孙儿回家,催儿媳做饭。又问道姑:“鲍家可给师傅送饭来没有?”道姑说道:“还没有送来呢。”老孀妇把眉峰一皱,露出不悦,道姑立刻说道:“咱们何必吃他们送的饭?来,让我作东,现买点东西,请你们婆媳三口吃好了。”
遂抢了一个篮子,问明近处街市所在,立刻走出去,买来许多馒头,大饼,肉食,咸蛋;又沽了一瓶酒。拿回何家,请何家婆媳和孙儿小毛同享。乡下人饭食苦;见了肉食,祖孙婆媳眉开眼笑,连说:“做什么,倒教师傅花钱?”说着客气话,何老奶奶先拿了两个包子,给自己孙儿,孙儿小毛早就抓起熟肉来了。这个五岁的小孩,两双手象黑老鸹爪子一样,抓在馒头包子上,立时四五个黑印。青年道姑不禁皱眉。却也无法拦阻,何氏婆媳两个也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起来了。道姑又把酒筛了,拿茶杯当酒杯,坚让婆媳两个,何家婆媳两个全不会吃酒,禁不住道姑坚让,老孀妇象服药一般,呷了一杯,小孀妇被灌了两杯,婆媳全都招架不住,登时醉了。匆匆吃完,何老婆婆回房倒着去,竟睡着了。崔氏强撑着,收拾了食具,直闹头昏,也要睡去。屋中只剩下道姑一人,自己坐柴锅,烧水沏茶,院中便是五岁的小毛,一个人玩耍。
饭刚吃过,鲍金娘来邀巫婆,到她家用膳。道姑笑道:“我们刚吃完。”鲍金娘道:“哎呀,我们邀晚了,倒教何大婶替我做了东。”遂拉道姑道:“师傅上我家喝酒去吧,就手给我们闺女看看。”道姑跟鲍金娘去了。
直到申牌,道姑一个人回来,提着一瓶酒,一包吃食,回到何家。照例又请何家婆媳吃饭喝酒,说这酒肉鲍家送的。何老奶奶很馋,又好沾小便宜,自然一让就吃,酒却不敢喝了。却是这道姑让酒更勤,再三的劝,简直这婆媳不喝不行;何老婆子看在肉的份上,只可喝点,于是又被灌了两杯,儿媳被灌了三杯。小毛子自然是饱啖一顿,一家皆大欢喜。不过这一顿晚饭,比午饭醉的更厉害,何老奶奶头一个上炕,儿媳崔氏连锅碗都没有收拾,醉眼迷离的点上灯,给道姑收拾
了一个卧处,她就带小毛上了床,头刚挨枕头,做起梦来了。
何崔氏先梦见她丈夫,向她解说桃花运,又梦见道姑驾云上天,忽然间,又落在堂屋,请她吃酒,酒杯比海碗还大,她不肯喝,恍惚又看见她的丈夫和道姑说笑,她不觉发怒,和丈夫吵闹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觉丈夫把自己推倒在土炕上,似乎要跟自己打架。她一着急,喊出声来,把自己吓醒了。桌上残灯早灭,月光入窗,身边小毛睡得正美。她迷迷忽忽,想起了道姑请酒的事,觉得梦境离奇。打了个呵欠,正要入睡,忽又听窗外沙沙作响,似乎起了风。她立刻想起一件事,院中的两只老母鸡恐怕忘了入笼。于是她坐了起来,穿起衣服,揉着眼睛下地,趁月光开门出屋,果然院中的鸡没有入笼,笼盖盖着呢,两只鸡栖在鸡笼外。何崔氏便轻轻走过去,把鸡捉住,放入笼中,重新掩门上闩。
何崔氏被这风一吹,头脑清醒过来,摸索着来到床前正要宽衣脱鞋,登炕觅睡。骤然间,她记起一件事,登时精神耸动。是的,她想起了白天道姑来借宿事,因为吃醉了酒,迷迷忽忽把这借宿的女客,让到明间炕上。而现在月光影里,恍惚只看见婆婆睡在那里。那个道姑却不见了,她往哪里去了?
何崔氏很吃惊,忙叫了一声:“师傅!”又连叫了几声,只叫得婆婆喃喃发呓语,不闻道姑应声。
她想,也许道姑睡沉了?却是无形中起了恐怖,她连叫数声,终于忍不住下了地。摸索到明间炕上,往睡人处摸了一把:“没有人。”
何崔氏心中乱跳,忙又摸了一把,任什么没有,不由得心慌起来。终于她取火点灯,火种又灭了,费了很大事,敲火种取火,才把那盏灯点亮。举着灯一照,屋中只有她,她婆婆,她儿子小毛,那个青年道姑不见了,而且是门闩着。
何崔氏呆呆的立在外间屋,旋又各处寻找,连茅厕看过了,里里外外没有这个道姑的踪影。而且这道姑又会法术,又自称是仙门之徒,村妇的何崔氏越想越怕,不禁出声了,她的婆婆也被惊醒。
何老奶奶披衣坐在土炕上,冷得发抖。塞外天气冷,这时已是夜深。何老奶奶很不高兴的抱怨儿媳:“你闹腾什么?外头下雨了吗?”见媳妇惊惊惶惶挨到婆母身旁,指着空炕,说:“你老瞧那位师傅黑更半夜的,没有了!”
何老奶奶懒得动弹,咳嗽了一大声,方才说:“她一定上茅房去了。”儿媳说:“茅房没有,屋里院里全没有。”何老奶奶吃了一惊道:“怎么寻宿的人会丢了?屋门街门开着没有?”儿媳说:“奇怪的就是屋门没有开,你老瞧,还是这么闩着。”又问:“街门看了没有!”何崔氏又去看街门,街门关的更严密,上着插管,加着横闩。更探头往外看了看,回转来,向婆母摇头道:“街门也没开。”
这个老孀妇也吓醒了,婆媳俩目瞪口呆,疑鬼疑神,十分震骇。老婆婆终于无可归咎,抱怨起儿媳来:“我不教你留怯(音去也切,谓客也,)你偏留怯。你忘了咱娘们寡妇失业的,没个顶头人,好磨打眼留下这么一个妖精,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呀!人家鲍秀才请来的瞧病的,人家自己家不肯收留,你倒收留!”唠叨不休,儿媳也怒了,说道:“你老是一家之主,你不愿收留,怎么不早说话?如今晚出了岔错,你老又卖后悔药了!”
老寡妇怒道:“我倒早说,你也得肯听我的话呀。我没对鲍家说吗,窄房浅屋的,太肮脏,不方便,怕委屈了怯。”儿媳不禁发急道:“妈妈越老越糊涂了,你多咱说这话来着?你就一声儿没言语。”老婆婆说:“你听听,我就说了,你也听不到耳朵里去,你这些日子,简直封了王啦,肯听妈妈的话吗?”儿媳道:“你老说好话,我自然听,你老总是这么黏黏缠缠,瞒怨起人,死儿没完!”
婆媳拌嘴,反而把借宿丢客人的正题目抛到一边。越吵越支离,末了,连小孩子毛儿也吵醒了。毛儿一醒,立刻找妈,妈不在床头,立刻大哭。何崔氏恨恨的离开婆母,重复上床,拍哄儿子,老奶奶也含怒上床,口中依然唠唠叨叨,却是声音很大,被儿媳听见了。老寡妇不合说出几句刺心的话,说是:“儿媳妇死了丈夫,就在家里横行霸道,要想嫁人,不要拿捏我苦老婆子。黑更半夜,借事生风,分明是晚上睡不熟,想汉子了,也不知是想死汉子,还是想野子。”偏偏这恶骂又被儿媳听见,一个婆婆,一个儿媳,就隔着屋子,躺在床上,互相诋闹。不但把丢客人的话放去一边,甚至连房门也不管,灯也吹灭了,彼此打叠起精神,互吵不休。越吵越急,少年寡妇哭起丈夫来,吓得小孩子号啕不已。到了这时,婆婆的气焰顿挫,依然喃喃暗骂,儿媳的声音反而高起来了。
正哭吵得热闹,忽然间,暗影中,发出种劝架的声吻,说道:“老奶奶,小娘子,少说一句,睡觉吧,都是我这个寻宿的客,给你们婆媳惹出麻烦来,得了,全瞧我吧。”
婆婆儿媳一齐大惊,寻声看去,黑影中恍惚有人。那个失踪的道姑,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屋中坐着呢。
儿媳在内间,婆婆在外间,都吓的失声叫唤。婆婆顶沉不住气,喊道:“毛儿娘,毛儿娘,你出来看看,你看看那黑影里坐的是谁?是是那个师傅吗?”儿媳不敢出来,反而越发搂紧了孩子,往床里头钻。婆母又叫儿媳点灯,儿媳说:“你你老点吧。我怕……”,又道:“那个人影,许是那个,师傅。师傅,是你吗?”
黑影中的人影格格的笑了,用安静的语调,慢慢说道:“老奶奶,大娘子,只顾拌嘴,连我这个寻宿的客人也忘了。我就在这里呢,你们娘俩闹什么?”
婆媳两个听出道姑的口音来,渐渐神定,不甚害怕了,跟着又起了疑怪。婆婆借着月影看了看,质问儿媳:“你不是说这位师傅,不见了吗?人家这不是在屋角落椅子上坐着呢。”道姑笑道:“是呀,我老早老早就在这儿呢。”
于是乎婆婆越发不高兴,认为儿媳妇黑更半夜瞎炸尸。寻宿的本来在屋呢,她想是睡迷忽了,或者眼离了,反而把那么大的一个大活人看不见,硬说门没开,人没影了。老婆子摸着心口说:“尽管你这么一瞎炸尸,吓的我这工夫心还跳呢。”
但是儿媳妇心里很明白,她清清楚楚记得道姑没在屋。她把孩子抱着了,重新点亮了灯,走出来看。她很不悦的质问道姑:“刚才你到底在哪里了?你是在椅子上坐着吗?我可是屋里床上全搜了一遍,我就没看见你。”道姑陪笑道:“刚才我是出去解溲来着,等到我回来,你们娘俩就拌起嘴来了。”儿媳崔氏仍然不肯信,含嗔道:“不对,就是茅房,我也找到了,你没在茅房。到底刚才你到哪儿了?”道姑笑道:“我实在是上茅房了,不过没在院里。我太对不住你们了,教你们娘俩为我生气,为我受惊。得啦,大娘子,我给你陪不是了。”再三说好话,想把这事岔开。
可是儿媳不比婆母,她年轻明白,不易蒙混。她记得清
清楚楚,刚才屋里床上椅子上,并没有人。就是厕所,她看过了,她心中起了很大的疑团,对道姑很不满意。
这一晚上,勉强敷衍过去,第二天,由儿媳妇发起,要赶逐这个道姑。儿媳对婆母说,这个道姑简直象妖怪似的,忽然失踪,忽然又来了,简直太吓人,“我们家孤寡无依,又没有男的;趁早教她搬出去吧。”婆母含愠道:“本不是我收留的,你能够把她赶走,你就赶吧。”于是儿媳妇向道姑发话,立刻请她走。然而这道姑很世故,不容儿媳说话,她自己就讲开了:“明天准走,今晚只再借住一宵。”
象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却是这天,道姑跟何崔氏偷偷嘀咕一阵,把自己手腕上的一双镯子褪下来,亲自给何崔氏带上。又买了许多食物果品,请何家三口同吃。转眼到了第二天,道姑并不走,儿媳妇何崔氏也没好意思赶逐。这样,马马虎虎又留下了。不过半夜失踪的事,却没有再发现了。
就在这天,道姑在鲍金娘家,开始诊病了。
鲍金娘的女儿,刚刚十七、八岁,还没有出阁。近些日子,忽然病了,面黄肌瘦,肚皮很大,精神也似乎很疲怠。她自己不承认有病,她母亲却看出她神情不对。鲍家塘这地方,本没有医师,也就没得治疗。这病闹了好几个月,总不见轻灭,反形沉重。有些闲人说,大概不是膨症,恐怕是胎。鲍金娘听了大怒,背人问女儿,女儿矢口不认。鲍金娘细想女儿为人,觉得她没有走错步,因此她仍以为女儿的肚子大,必然是病不是胎。现在,幸得请来这么一个道姑,鲍金娘就把女儿得病的原由,仔细对道姑说了,这病乃是夜守瓜田,偶受风寒得来的,也许是冲犯了什么邪祟,人很懒,肚子很大,到如今五、六个月,百医罔效。鲍金娘恳恳的询问道姑,她到底是什么病呢?好不好治呢?又特别提示出来,“我们这孩子是个姑娘,还没出阁。”青年道姑听了,很有把握的说:“不要紧,不管什么病,临到我手里,准保手到病除,请把病人请出来,待我看看。”
当下,青年道姑由鲍金娘陪伴,来到了病房外间。病人鲍姑娘虽然害病很重,却还没有病倒不能起床。道姑进门时,她衣裳齐楚的,正在里间屋枯坐着,只觉得气短,精神恍惚。不过脸上气色太坏,蓬头垢面,不曾梳洗,两眼发直,向空凝视不语,鲍金娘叫了一声:“换姑!”这是病人的小名,“换姑,妈妈给你陪来一位瞧病的师傅,你出来看看哇!”
里间屋懒懒的答道:“妈妈,又是什么郎中,我没有病,我不瞧。”鲍金娘忙说:“孩子,妈妈为你,跟你胡涂爹吵了一场架,大远的把师傅请来,哪能不瞧?这不是男郎中,是一位女师傅。你不用出来了,我陪师傅进去吧。”她还当是女儿卧床没下地呢。
鲍金娘一掀门帘,把青年道姑让进去。病人鲍换姑打量道姑,想不到这个装神弄鬼的道姑,会如此俊俏漂亮,尤其是衣履入时,是鲍家塘少见的;细高挑粉面珠唇,修发漆亮,双手白嫩,不象乡下人那么粗莽,脚下弓弯纤瘦,更是少有的。换姑娘不由看呆了,却又不知不觉,双眉一皱,带出不耐烦来。
道姑也打量病人,小小破瓜年纪,容颜如此寂寞,双眸凝滞,双蛾紧锁,似乎病容中隐现幽怨。道姑来了,她倒不高兴似的。却又强抑心情,脸上泛出客气的笑貌,慢慢站起来,叫了一声:“妈!”跟着吁了一口气,果然呼吸重浊。肚皮紧勒着,果然看着不小,怨不得说是膨症,真的凸出来了。
道姑坐下来,请病人和她对面坐着,款款的打听病情,无非是看病照例的规矩。问罢症候,又问生辰八字,低头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着辞,半晌抬起头来,摸摸病人的肚子,教病人张开口,看看舌苔。又索过换姑娘的右手来,却不诊脉,只捏住中指中节,嘴里依然默念咒语。过了一会,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鲍金娘说:“鲍奶奶,姑娘这个病,若据我看,不是看瓜田得的。若据我看,这病跟这房子有干连。鲍奶奶,你领我到院子里看看去。”鲍金娘道:“师傅还会相宅吗?”道姑笑道:“不是相宅,是看病。我要看看这儿的房子,是不是跟姑娘的身体犯着冲?”
于是鲍金娘陪道姑,来到庭院,东张西望了一阵,面对南墙,直望到墙外天空,南山在望,映日泛丹,山峰如火。道姑伸纤纤玉手,遥指山峰道:“哦,天门鬼户,山精临门,你们这正房门楣子,应该挂个‘太公在此’的牌子。”又到前后院各处看了一圈,又问后院有没有井?病家问她:有井该如何?无井该怎样?道姑她做出匆忙的样,凝目看人的嘴,微笑不肯答,反而提出许多别的问题来,反诘病家。问的这些话,竟都是鲍金娘这种乡下妇女想不到,答不出的怪话,因为怪,鲍金娘越觉着不懂,越觉着神奇,也就越发的信服心折。
道姑验完鲍家全宅,返回病房,她坐下来眉峰紧皱,好象了不得似的,肚子里揣着很大的“疑难”。把个鲍金娘闹得毛毛骨骨,连问:“怎么样?我们姑娘这病可好治么?我们这院子可盖的平安么?”
青年道姑冲鲍金娘摆手示意,禁止她说话;道姑双手合十,口中照旧念念有辞,却是神气与刚才不同,此刻好象有了把握,找出邪祟,但只一个人捣鬼,不对病家说。——总而言之,女巫举动诡异,鲍家母女十分惶惑,猜不透女巫闹什么把戏。
跟着道姑奋然站起来,挨到病人鲍换姑身旁,再摸验她的患处,就是那个不平常的大肚子,跟着发话,向宅主人讨要方桌一张、椅子一把,法物种种,纸码,香烛,无根水,黄表纸,硃笔,砚瓦,一个铜镜,一双胆瓶,一个盛米的斗,盛上五谷,就作为香炉用。道姑又把自己带来的锦囊打开了,取出一柄短剑,长才一尺八寸,也放在桌上。此外又要了些黄布,红绳,一起散放在桌上。道姑便用黄表纸,垒了一个牌位的样子,却不写字,就这样白白的供在桌上。将一对红烛点着,燃起九根线香。地上铺了拜毡,这青年道姑立刻整肃面容,三跪九叩,拜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辞:“九天玄女娘娘,上洞金鼎真人在上,弟子胡筠仙,今因得信女鲍换儿姑娘,身染重病,不知主何吉凶,不知犯何邪祟,叩求上真仙灵,指示迷津,驱除病魔,阿弥陀佛,永保福康!阿南多罗叶,叶多罗,诃摩柯,阿遮蜜梭佛罗多,……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儒童菩萨,观世音,天灵灵,地灵灵,一切法,一切经,一切无量神灵上真,多保佑,开福荫,一切灾星化为尘。……”
道姑双手合十,低声默念,有声无词,越念越低。好久,好久,突然立起来,把九根香拔起,念一遍咒语,又插在米斗中,右手将桌上小宝剑抓起来,双眸怒视,左手取过镜子来,连吹三口气,叫做布罡。然后挥剑舞镜,向空照看,……当此时,道姑手忙脚乱,鲍家母女十分诧异,要问不敢。……道姑虽然把铜镜一转,照到病人身上,对准了鲍换姑的膨胀
的肚皮,一照,再照,三照,口中不断念咒。又将镜子一转,青年道姑这才凝眸持剑,对镜一看,面色一变,厉声发诧异的诃斥声音来道:“咦!哦,原来是你作怪,好孽畜,我不用五雷天心正法霹死你,你竟敢恋恋不走吗?”
鲍氏母女见这番举动,不觉大骇,忙问道:“师傅,你说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作怪?”道姑骤然一回首,恶狠狠瞪她母女一眼,不许乱问,鲍金娘立刻噤住了。
道姑越发的恳忙紧张,右手持宝剑,对准病人的病肚皮,虚挥,直照;她自己叩齿,嘘气,注目,念咒,吹法气,喷法气,几乎五官并用,手乱脚忙。突然间,诵咒声加紧,猝将镜子一照,再照,三照,突然扣放在桌上。腾出左手来,对准病人的颡门,掐真武诀,好象往下一抓,抓到肚子那里停住;却又很慌忙的丢下这个,抄起那个,宪那个铜镜又捡起来,照病人的肚皮,又慢慢的移动,移到颡门,送到瓶口,可是瓶口上,已然捆上红布了;道姑便持镜子在瓶口上面照晃。连晃七七四十九下,打住;又复手忙脚乱的,坐在椅子上,口念咒,手持笔画符。共画了三道符,很着急,很吃力的念着咒,焚化了这符,亲自腾出手来,用一条黄绳,把胆瓶口重新封固了。
此时鲍金娘和女儿换姑,也都有点理会了。张嘴要问,仍被道姑拿眼神禁止住。道姑依旧很紧张,很振奋,把瓶子供在神牌前,她一手持剑,一手举铜镜,口中加紧念咒,往屋内外照了又照,旋又跪倒祷告。站起来,跑到院中,挥剑举镜,照了一大圈。然后返回病房,跪倒拜毡上,持咒良久,用剪刀剪了五个小纸人,就烛火焚化了,这才喘吁吁的停住了捉妖诅邪的举动。看她神气,与妖魔斗法,仿佛是筋疲力尽。
鲍家母女愣愣的看着,不敢多问。
约摸过了半顿饭的时候,道姑振奋的神色逐渐歇过来似的,拿出手巾来拭面。又讨了一杯水,漱口喷出,这才笑吟呤的说:“得了,不要紧了。”指着那紧封的胆瓶,告诫鲍氏母女,“我已经把你姑娘的妖气拘了来,装在瓶子里面了。这瓶子你们不要忽略,这是我拿符篆封住了,妖气在里头尽管挣扎迸跳,决不会逃出来的。但是这妖精很厉害,饶这么念咒,我竟制不死它,照这样,必得我天天来念咒,天天运神火烧炼它。须经过快者三天,多者七天,才能把妖气化为劫灰,永不复活。你们可要小心了,不可把妖气放跑。”
跟着,道姑站起来,就要告辞,回归借寓之所。却是鲍金娘和病人换姑,每人肚子里愁闷着很大的一个闷葫芦,道姑不给解说,她们娘俩全不能瞑目。姑娘直张嘴,不敢过问,怕道姑说出别的来。母亲忍耐不住,满脸陪笑,轻问道姑:“我说,师傅,到底我们姑娘这病,是什么病呢?你说是捉住了妖气,到底是什么妖气呢?怎么得的呢?”
青年道姑侧睨着鲍金娘,停了一会,又转眼瞧着鲍换姑道:“姑娘这个病,可教我怎么说呢?”脸上似乎流露出疑难的神气,仿佛一说明病症,未免碍口。鲍换儿姑娘蓦地脸红了,带出怒容,瞪着道姑,低声说:“你说我有病?我有什么病?”
青年道姑微微笑了。按照世故人情说,人们的确有“讳病讳医”的。道姑措辞故意迟徊,果然鲍家母女全带出顾忌的意思来。病人看着自己的肚皮,仍要说自己没病;病人的母亲也不觉象输了理似的,口头不再钉问,只拿眼神叩问道姑。末后竟凑到道姑身旁,用恳求的口气,低声问道:“师傅,
你老是有道行的人,我求求你,到底我们姑娘这病……要紧不要紧?是什么妖精附着她呢?”
究其实这青年道姑,的确她有疑难的地方。因为她乃是巫师,不是医师。病人的肚子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道姑诊断,好象她并没有确切的把握,而且病人是十七、八岁的处女,有些话,有些病,真不好说,不宜于说。
可是这道姑就利用这不好说,不宜说,做为反攻侦窥的巧招。当下,她请鲍金娘出来,到外间屋,屏人低议病情。她连讲了几段邪祟害人,妖气附体的故事,甚至于美貌少女,被鬼男子所缠,为雄妖狐所魅,以至于结下鬼胎,生下妖孩,带狐狸尾巴的胎儿。她讲今比古说了好些,自然全是别家的事,却将鲍金娘说得毛骨悚然,而且老脸通红。鲍金娘不能说道姑这是指桑骂槐。反得承认,这乃是人家口下留德。
道姑是如此的伶牙利齿,措辞很乖巧,善于避责,鲍金娘绕着圈子问,她绕着圈子答。这头一天的作法,只算是先除妖气;病人身上有邪祟,那是无疑的了。不过夜守瓜园,也是得病的缘由,病原不打一处来的。这房子盖的也不对付,女巫劝宅主,赶快在正房门楣上,钉一块“八卦”,或写一个“太公在此”。因为这房子不合开门见山;而湘东多山,要教它开门不见山,房子就不好盖。
跟着道姑便告辞,“明天见!”
鲍金娘可有点发慌,请道姑原是她一个人坚决的主张,曾因此和丈夫家主翁鲍金榜抬过杠。而现在,空跳了一回神,“疲里瓜啷”的,问不出确切症候来,鲍金榜是要闹脾气的,鲍金娘拦住了道姑,“他们若问我,瞧的怎么样了,我可对他们说啥话呀?”
道姑笑了,“你就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这是邪祟大概是个女妖狐附着病体,今天先清妖气,明天接着治,明天我带法器来,用不了七天,你们姑娘的肚子,我准给治小了,平复如初,大娘子,你放心!”
说完,道姑就这样走了。
鲍金娘不禁发怒,她原是个泼妇,是个雌虎,而且和她丈夫吵惯了架,抓惯了脸的。这个道姑,当她初请来时,不啻视若神明;此刻一回味,又觉得道姑,巫术“不过如此”。况且道姑的嘴,似乎刻薄一点,老实说,鲍金娘起了反感。病人换姑更是脸红红的,暗恨女巫;以为这个娘儿们“装神弄鬼的,嘴太损了!”
娘儿两个都不乐意,唠叨着,一面撤去桌上的香烛,一面议论刚才种种举动。鲍金娘忽又迁怒到女儿身上,喃喃的说:“我也不是哪一辈子缺德,积修这么一个闺女,冤孽病,活现世!饶好礼好面的请来,耍了半天,也不肯告诉一句实情,到底是什么病,看出来,没有看出来呢?”前一句抱怨女儿,后一句自然是怨恨女巫,病人听不下去,哭起来了!鲍金娘最爱她这女儿,女儿一啼哭,她就收住了怨言。女儿却又接了声,喃喃的说:“谁说不是冤孽!我知道吗?无缘无故的,象我乐意害病似的,倒不如拿把剪子,自己个开了膛,省得教这个作践一顿,教那个抱怨一顿。”
这工夫,鲍换姑正拿起那个铜镜和胆瓶。母亲说:“你要小心了,刚才师傅还说,瓶子里摄着妖气,你把它供在菩萨佛龛前边吧。”鲍换姑没有好气,心中又纳闷,她放下镜子,不听母亲的告诫,反把胆瓶拿在手中端详。瓶口用黄布红绳扎裹着,她信手摇了摇,瓶里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她举到窗
前,就着阳光查看,又侧耳听了听,忽觉瓶内微有响声。她说道:“这瓶子里头,我就不信,会装着什么妖气。”要打开看一看,却又不敢。她的母亲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拦阻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你你放下!”
鲍换姑放下了。
鲍金娘慌忙双手捧着这胆瓶,放在佛龛前面。说道:“丫头,你要作死!这岂是看着玩的。”
鲍换姑虽然十八、九岁,到底有点女孩子娇痴意态的,她只是比画着玩,她母亲就不拦,她也没有胆量打开看。女巫的造作,终竟带着许多神秘诡异的气派,是有些吓人的。
于是装着妖气的胆瓶,被供在鲍家祖先牌前面了;有鲍家祖先监管着,又有一个白磁的小型观音菩萨,在旁帮忙,妖怪是不会逃走的了。
鲍家的舆论对这女巫,却不大很好。头一个的是鲍金榜,老古板,书呆子,大骂“怪力乱神”,他很想“辞而辟之”,盖巫鬼之害更甚于扬墨,但是,孔子乃是圣之时也,时不可,则不能瞎驳,鲍大奶奶的雌威,连鲍金榜所祟信的圣人,也恐怕惹她不得。孔子云:“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当鲍氏母女招待神巫,在家中大做法事的时候,鲍大爷真格的出走了,没在家中,跑到街坊老头子那里,谈了半天“今古奇观”。家务事只好交给“女人治内”了,他不敢解,他怕鲍大娘子的尖声吵叫。

第六章 雄娘子邪术杀人
道姑在行法之后,也没有返回借宿的何寡妇家,她一个人,围着鲍家塘这小地方,闲转了一圈。因为她有点奇装异服,因为她不是湘东口音,因为她长身玉立,而又缠足,鲍家塘全传遍了。户口既少,老邻旧居如同一家人,鲍家的近邻,全晓得她是鲍金娘请来的漂亮道姑。
这却是道姑的疏忽。
有人打听道姑的姓名,据说出家人没有俗家姓名的,她的法名是叫胡筠仙,筠仙师傅是由江南云游来的,法术很高。这成了鲍家近邻的谈柄。
道姑筠仙在鲍家塘徘徊,忽然觉得注意她的人太多,她也似乎有了戒心,她赶紧的到小酒馆,沽酒买肉,面食馒首,又买了茶叶,慢慢的踱回借宿的何寡妇家去了。
何家的老孀妇携带孙儿子小毛,出去串门子,家中只剩着年轻的孀妇崔氏,一个人在床上坐着赶外活。道姑笑嘻嘻的把酒肉交给崔氏,崔氏一看,肉食很多,满心欢喜,试探着问道:“师傅一个人买这些东西,吃得了吗?”道姑筠仙说
道:“我这是买的四个人的吃喝,今天晚饭还是我请客。你们娘儿三个,加上我一个,一共四个人,这三斤面食够不够?”
道姑想象不到乡下人饭食苦,饭量大,她以己之量度人之量。娘儿三口至少要差两斤。崔氏脸上红红的说着谢谢的话,“哪有这个理呀,师傅是客人,怎的教师傅破费?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其实我们饭量都不大,再有三斤,就差不多够了,等我添钱,再买上点。”
青年道姑笑了笑,忙又出去,依言添买了三斤,又加了些酒。何家婆媳对这道姑,本来由怀疑而生厌恶,却被这区区几斤肉食把恶感全化解了。少时婆婆带孙儿回来,乍见道姑的面,刚把脸一沉,转眼看见桌上的馒头肉包,老奶奶欣然笑了,小孩子更直率,爬上椅子,先抓了两个包子。老奶奶说:“怎么的又教师傅破费?”区区肉包,能够化除恶感,昨夜的猜疑一扫而空了。
于是主客之间,欢然饱食,饭罢冲茶,茶后吹灯睡觉。“一宿无话”,次日天明。少年道姑又提了锦囊,到鲍金娘家看病。
一切和头天的排场差不多,焚香,画符,念咒,清妖气,驱妖魔,如法办理。不过,道姑另从锦囊中,取出一小包丸药来,择取三粒,命病人换姑服下。这丸药是红的,如梧桐子大,到口有辛辣之香,好象有肉桂和冰片。然后又施手法,命病人躺在床上,道姑亲自给按摩推拿,一面推拿,一面念咒。然后,又用宝剑铜镜,对着病人膨症的肚子,照摄妖气;把妖气二次收摄在胆瓶中。
这道姑把胆瓶才取在手,立刻发出疑讶之声道:“唔?这瓶子,你们动了吧?”
鲍家母女面面相觑,齐说:“没有,没有。”
道姑说:“不能,不能,这瓶子里头装的妖气,分明逃走了,怎说没动?你们一定偷看了?说实话,动了没有?”
鲍金娘见女巫说得有鼻有眼,不禁冲着女儿,瞪着责备的眼,说道:“不教你动,你要动,……”转脸对道姑说:“我们没敢打开,只是我们姑娘,她拿着瓶子,对着太阳看了看,上面的封布捆绳全没敢动。……”
道姑道:“如何?你们不动,妖精不会跑!”信手把铜镜宝剑放下,拿着瓶子走到屋门口向阳地方,把鲍氏母女都叫过来,当众拆封验看。先解开红绳,再撤下黄布,突然有一物从瓶中飞出来。鲍家母女正在精神查看,觉得这象是个小小飞虫。不意,青年道姑忽然怪叫了一声,吓得母女一抖搂,“怎么的,怎么的?”再看飞出来的东西,已然冲出屋门,飞向院中,看不见了。
道姑做出惊惧的神气,连说:“跑了,跑了,五个妖精全跑了!”立刻不容人寻视,瞻颂,回味,她再开始做法,把昨天的造作,重新表演了一遍。把鲍氏母女,狠狠的抱怨了一大顿,“你们既想治病除妖,你们就该听我的话。这不是别的,这是仙法。常言说,诚则灵,你们若是不相信我的话,这病可怎能治的好?”
鲍家母女全都被她震住了,诺诺的答应着,“师傅,教我们怎么着,我们一定怎么着。我们不是不信,是我们没有见过,一时失神罢了。”
再度行法既毕,道姑只吃了一杯茶,又谆谆嘱告了一顿,真是寸草不沾,站起来走了。
鲍金娘问女儿换姑,“病可见轻?”回答的话是:“还是那
样。”虽不敢坚决的说治疗无效,可是折腾得病人越发气促,精神不宁。母女两个人全不敢断言巫术无灵,因为这才行法两天。
那道姑照样买了酒食,回转何寡妇家。共食之后,照样吹灯借宿。在夜间,年轻的寡妇留了神,借着月光,不时偷看那道姑的宿处。一连两三天,道姑没有再失踪。
于是光阴荏苒,道姑天天到鲍家念咒治病,作法完毕,便回何家借宿,一恍过了五六天,鲍家塘的人几乎都晓得了,可是病人病情毫无显效。鲍换姑首先发出不满意的话,家主人鲍金榜更是嗔着妻子滥信三姑六婆。鲍金娘到了这时,也起了疑心,对这少年巫婆,发出讽刺的话:“她光说她的仙方多么好,我们姑娘的肚子还是这么大,她到底治的了,治不了啊!”怨言渐次传到道姑耳边,而且鲍家的礼貌更是表露出冷淡来。道姑再不露一手,在这鲍家塘便没法立足了。
道姑胡筠仙是个机伶鬼,这天,她对病人母女宣布:“姑娘身上的妖气,算教我的法术,给除没有了。现在可真该扎裹这妖了。姑娘肚子里生着痞积,光念咒不行,还得吃药扎针。”
鲍换姑卧在床上,女巫亲施手法,给她按摩,并背着病人的母亲,偷偷向病人低声私语。女巫的嘴很能说的,一席话把换姑哄得顺了心,两个人嘀嘀咕咕,很透着亲密了,于是道姑向鲍金娘出主意,如果肯缓治,可以吃符水,加药物,慢慢把肚中痞积消化了,只是,这得八十一天的耐心。如果等不得,要立刻见效,必须吃药扎针,那么,病人反不见受苦,然而这也得三七二十一天。问病家究竟打算着怎么办?
病家对道姑已生疑心,鲍家里的亲眷便有人说,她想吃定我们了!莫说八十一天,二十一天也太长,简直问她,十天之内,能够手到病除不?
话僵到这里,道姑胡筠仙冷笑道:“莫道十天,七天也成,只不过病人要多吃苦受罪,拿药硬治,拿针硬扎罢了。”于是女巫很不高兴的说出来:“明天就动手,”便悄然走回借寓之所去了。偏巧她回到何家,也只剩少年孀妇崔氏一人,崔氏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也向她追问治病的事:“师傅许了愿,得还愿哪。我的这病,这两天又不好,今儿个怎么样,师傅给我扎裹扎裹吧?”
道姑双眸凝视着少年孀妇,心中暗想:“她们一齐冲我来了;治,我一定给她们治。”双眉一挑,看着这村里俏的何崔氏说:“好极了,今晚上我就给你治病,你可不许告诉人。”
说罢出去,照例的买肉食,另外多沽了许多酒。和崔氏忙着做菜,做饭,烫酒。饭熟时,恰好何老奶奶同着孙儿也回来了。坐下来一同吃饭,这回当然又是道姑做东道,斟了热烧酒,劝何家婆媳喝几杯。这老少两个孀妇都是乡下人,都不会吃酒,禁不住道姑一死儿苦让,老寡妇象吃毒药的喝了两杯,小寡妇呷了三杯,婆媳又登时醉了,忽忽吃了饭,婆婆首先支持不住,回屋上床睡了。
这时天还没很黑,乡下人本来饭早,何崔氏强支醉态,刷锅洗碗。等到刚掌上灯,她就带着小毛,上大床睡去,向道姑说了几句客气话,屋中的事全不能管了。道姑笑道:“大娘子,你不是还要治病吗?”答道:“不行了,我只要吐,明天再说罢。师傅你还不睡吗?”道姑笑道:“我在城里住惯,吃完饭,还得喝点茶。”何氏道:“啊呀,我们可没有茶叶。”道姑笑道:“我早买来了。”
道姑自己要生火烧水泡茶。少年孀妇氏醉眼迷离,不大功夫,就睡熟了。道姑脸上忽然带出奇异的神色,走到床边,低头打量沉醉的少年孀妇,脸泛赤霞,颇露娇态。道姑在床边立了一会,转身出去,抱柴禾,坐锅,烧水,泡茶。喝了半壶茶,走出屋外,到院中转了一圈,关上街门。这时候夜风沙沙,比白昼凉多了。
道姑回身进屋,掩门上闩,悄悄的吹熄灯,悄悄的上床,脱去长身躺下了。
这一夜,夜色清明,天空微起风圈,环着一轮圆月。崔氏孀妇屋中,早已止了灯,从窗隙透过淡淡的月光,屋中,床上,沉沉黑暗。……忽然间,听床上,“哎呀”一声,旋即发出惊叫声:“谁呀!”
床上微微发出繁乱的响动,何家的青年孀妇,从睡梦迷离中,骤然惊起。一手紧扯着被,掩盖身体,而且挣扎;暗影中,却被一双手按住了。耳畔有个人悄悄告诉她:“娘子,是我,我给你治病,你不是有肚子疼的病,要教我给你治吗?”
何崔氏早忘了白昼的话,此时只有吃惊。她双手掩被,怔怔的说:“什么,什么,你要干啥?治病?漆黑的天,我都睡了,你你你怎么乱摸我!”……突然间,她喊起来了。陡然间,她头顶上被手巴掌一拍,她耳轮轰的发响,她鼻孔中嗅着一种迷人的异香,渐渐地昏迷不省人事了。
好久,好久,她又苏醒过来。那个年轻貌美的道姑胡筠仙,偎在她的身旁,作出手艺来,给她按摩。她此时只有惊诧,胡涂,极力的支拒。道姑低低在她耳畔说话,说了许多话。
年轻孀妇何崔氏大睁眼,惊惶失措。她不由得要嚷,嘴便被堵住;她要起,身子便被按住。渐渐地丧失了支拒的勇气,道姑整个身子压迫着她,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最可怕的一句是:“好心好意给你治病,你倒乱动!你敢声张,先杀死你的孩子,再杀死你!”
孀妇她害怕,她叫了一声婆母,婆母就在隔屋,她又不敢叫了。她改为央告,她说饶命,她说:“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影中,少年道姑诡谲的答道:“我是仙姑。”话声杂着匿笑:“给你治病。”
一番挣扎,少年孤孀何崔氏终于完全屈服了。户外寒风阵阵袭窗,一丸冷月悬空,屋中一片黑影,笼罩住农舍的木榻长枕。少年孀妇活活的梦见了她死去的丈夫,而且比她死去的丈夫还力强。
次日天明,主客起来,
青年孀妇何崔氏竟没有抬起头来的勇气。她周身懒怠,如抽了筋似的慵软,而且精神恍惚,躲避着道姑,她又忍不住偷眼看道姑。
道姑扬扬如平时,满不介意似的。
何老婆婆一夜沉醉,最后起来的;一见道姑,便说:“嗳呀,师傅,这酒怎的这么厉害?比上回的力量更大,醉得我睡了一整夜,连身都没有翻。还是我们毛儿的娘,年纪轻,担得住酒,你倒喝了象没事人似的。”末了一句话冲儿媳说,儿媳何崔氏蓦地满脸通红,直红彻后颈,低下了头,只看自己的脚。道姑筠仙在旁微微一笑,老婆婆依然懵懵懂懂问道姑许多话。
烧水洗脸之后,道姑又买来许多点心,给大家吃,又凑
着找这何氏儿媳说话,何崔氏总是躲着发愣。到了辰牌以后,鲍金娘来接巫婆给女儿看病了,巫婆离开了何家。
何家少年寡妇,眼圈红红的,怔了半晌,忽对婆婆说:要带着儿子,住两天娘家。何老婆婆不以为然,趁着这两天,有道姑借寓,供给好馒头好肉,好点心吃,何必带着孩子住娘家去呢?却是她自从儿子死后,待承儿媳十分客气,不敢太拦,何况前天还吵过嘴。此刻只说道:“毛儿的娘,你再等两天,等这师傅去了,你再回娘家不好吗?”少年寡妇咬着嘴唇道:“不,我不,我现在就要走。”婆婆皱眉道:“你一定要去。要不然,把小毛子留在家里,你一个人回去,也罢了。”
青年孤孀含着泪,脸扭到别处,她还是坚持着,定要带孩子住娘家。婆母再想不到儿媳的苦心,以为这个年轻女人又无事生非,想着也生气了。住娘家有何好处?不过回娘家吃粗米、咬菜根,哪比得这借寓的道姑,天天给买肉,还有白面馒头。她固然不敢惹这孤媳,她只好蔼声央告着:“你要走,你自己个儿去吧!教小毛儿在家,也可以吃这道姑买的肉。”婆媳两个,为了孩子吃不花钱的肉,坚持不下。到底婆婆有点发急,这孀媳才委委屈屈,自己收拾,单独住娘家去了。
然而少年孀妇何崔氏,夹了小包袱,一个人踽踽凉凉的走,半路上突然被人截住。那个道姑筠仙如飞的追上来了。
道姑不知用什么方法,把何崔氏逼到无人处;又不知说了什么话,竟把何崔氏住娘家的心思打消。何崔氏很沮丧的夹着包裹,低头重新返回婆家。道姑紧跟着她,低言悄语,说了好些好听的话,也便是不便告诉人的话。崔氏一声不哼,眼看着脚,脚走路,进了鲍家塘村庄。这时道姑落在后头了。街坊们看见了何崔氏,有的就问:“小毛的娘,你不是住娘家去的,怎么又回来了?”何崔氏道:“是的,又回来了。”低垂眼睫,进了自己的家。婆母也很诧异。问道:“你不是要住家,没去吗?”何崔氏放下包袱,答然说道:“我不去了,我们小毛呢?”婆母道:“那不是,刚才还在这里玩叱;唔,他跟后巷的三宝一块玩去了。”青年孤孀何崔氏叹了一口气,出去寻找小毛,在后巷寻着了,拉手领回,拦在怀中,很亲热的样子。婆母冷眼看着,很高兴的点头着:“她是想住娘家,又舍不得离开小毛。”婆母想着,又有点伤感。然而,她蓦地看见儿媳妇搂着孙子小毛,默默落泪,豆大泪珠簌簌直流。婆母越诧异,要问,又没有勇气,老婆子也愣了。
儿媳妇愣愣的枯坐在里屋床边上,小毛跳着出去了。她就擦了擦眼睛,拿起活计,爬到床里,倚窗做活。捻着针,比画着,其实一针也没做,只是怔怔的发呆,精神似乎失常。
她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这个小毛实在是我的要命鬼,万一有个好歹。……”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忽然她想到自杀,“倒也干净”,上吊之念一动,她还是舍不得儿子小毛。她由此又想到死去的丈夫,忽又想到尘世间的可爱可恋,苍白的脸蓦地泛出浅红来了。昨天晚上的事,教她想起来,无地自容。而且这道姑,说她不是女子罢,她又蓄发缠足,说她是男子罢,她又女气十足,比自己还漂亮。到底这道姑是什么人呢?……
她正想入非非,那个道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悄没声的进来了。这时小毛和何老奶奶全出去了!道姑轻轻的上了床,很亲热的偎在少年孀妇的身旁,唧唧,哝哝,又笑,又说,由自己手腕上,又褪上一双金钏,给何崔氏带,并且笑
说:“这样,我就给你配成一对了。”
少年孀妇似乎不愿镯子配成一对,再三支拒,又不敢强拒。被道姑一半用强,一半情央,硬给带在腕上。何崔氏偷眼看这黄澄澄的金镯,是她没有带过的,她心中止不住怦怦跳动。低垂眼脸,偷偷瞥了道姑一眼,四面无人,悄声问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青年道姑筠仙笑说:“我不是告诉你了,我是仙门之徒。大娘子,你好好的听从我,我把法术全传给你。你就再不用辛辛苦苦的过乡下日子了,你可以坐在家里享福,你可以跟我修成长生不老。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吃的,穿的,使的,用的,想什么有什么,你说够多美?”
道姑花言巧语,哄,慰,诱,吓,少年孀妇何崔氏依然疑骇,沮丧,莫明其妙。她虽是个乡村女子,却也想得到,这道姑尽管花说柳说,她胸中必抱有令人难测的企图。究竟是何企图,崔氏却又想象不出来。却有一节,崔氏低头问道:“你是活神仙,是仙门之徒,你何必光顾到我们这穷乡野地来?你到底是怎么个讲究?为什么单单照顾到我们一个穷苦的年轻孀妇身上?”
道姑嘻嘻的笑说:“那就是缘法,我也没有害你呀,而且我还给你治病!”
“这是治病呢,”何崔氏呐呐的说:“这叫什么缘法,我们本来是个山沟子里的丑陋女人……我且问你,你到底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鲍换姑来的?你你你跟人家那个有病的姑娘,莫非也……”道姑笑着伸手来掩她的嘴道:“你不要乱说,告诉你,我实在是冲你来的,你和我前世有缘。你不要小看你自己,你是个大有来历的人。我这回到鲍家塘来,明面说是由鲍家请来看病,实在专心一意,就是为找寻你的下落。你从前来是我的师妹,因你修道思凡,才被贬下尘世,教你老早的守寡。我是奉师命,特来寻你,把法术传给你,免得你再坠落。师妹,你也是仙门之徒啊。”
何崔氏一听这话,很吃了一吓。她到底是个村女,苦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因又讷讷的问道:“你说我是什么?我也是仙女吗?”道姑道:“你不是仙女,谁是仙女呀?”崔氏道:“你别胡说了,仙女还有象我这样苦命的?”道姑笑道:“你又不懂了,孟姜女也是仙女,她可是苦瓜星,哭倒万里长城。”崔氏道:“我也是个苦瓜星。”道姑笑道:“对了,你是苦瓜,我却能教你尝着甜蜜的味道!”
这个少年孀妇竟测不透道姑的话,是正经话,还是调皮话,茫茫的又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打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青年道姑笑道:“我的打扮不坏呀。我就是为了行道,才这样打扮。”说着伸手来摸崔氏,崔氏要躲,没有躲开。不觉的带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低声诉苦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上了你们的当,吃了你们的亏。你们这叫行什么道?男不男,女不女,活活是妖精。我问问你,你得说实话,到底她们鲍家娘儿两个,也知道你的底细不?”
青年道姑说:“你猜她们知道不?”何崔氏懊恼的说:“我猜不出来,反正,哼,鲍家那个病了头,免不了也要吃你的亏。”
道姑道:“什么叫吃亏?左不过开玩笑,凑趣罢了。老实说,你们的病,我一定行法给你们治好。”崔氏摇头道:“去吧,去吧,我不教你治了。我的病不要紧,你还是给鲍换姑治去吧。她那个肚子那么大,你何不掏出你的本领来,把大
肚子化小,小肚子化大?”说时也不禁笑了。
道姑也笑了,说道:“你这个乡下人,嘴也够刻薄的。我们不但能把大肚子化小,还能把小肚子化大。”说着一指崔氏,格格的笑起来。崔氏被指得一哆嗦,道:“你不要害我出丑。我可是个寡妇。”道姑笑道:“你放心,我不但能够变老变幼,化男化女,我又能给你种瓜摘瓜,我决不会害你。”
道姑就在这鲍家塘,敷衍搪塞,一面向崔氏打听当地的富户,混了几天,渐渐的敷衍到“不掏真格的”便站不住脚了。于是,在第五天头上,道姑要给换姑施行大法术,捉膏育二小鬼,除臓症,消减肚中过多的肾水,
道姑自己首先预备法物,预备针砭。到了这天早晨,照常提了一个锦囊,来到鲍金娘家。对鲍金娘说,照上次那样,供上神牌,红烛,五觳,香斗,命病人给神牌跪下。先祷告了一遍,叫病人的母亲也跪拜行礼,礼毕,由道姑自己跪在香案前,低声持诵咒语。然后化符,焚香,仍用胆瓶,向病人身上,吸取邪气。
然后命病人躺在床上,由道姑加紧持法。行法,扎针,吃药,三方面并进,道姑从锦囊中,取出一包红色药粉,命病人鲍换姑,用无根水服下。这药粉异常辛辣,入口螫舌头,病人不肯服,被道姑和病人的母亲,强给灌下去。
这药一入肚,鲍换姑几次作呕,连喊不好受。道姑教鲍金娘按住病人,不许她乱动。换姑只可好好的躺在床上,渐渐觉着头脑昏昏,她却不知道,这是药力行开了。
道姑凝视着病人的神色,病人连说不好受,末后抓住了她母亲的手,哭道:“妈妈,妈妈,这药不好,我受不了……”嘶声挣扎,忽然间,好象沉迷过去了。鲍金娘大骇,请问道姑。道姑笑道:“别害怕,这是药力行开了。”鲍金娘道:“她怎么说不出话来呢?”道姑笑答道:“再过一会,她还不能动弹呢。你不要虚惊,我把病人麻醉过去,才好给她扎治呢。”
于是,病人躺在大木床上,道姑胡筠仙运用仙方,药力,再加上针法,三方面并进,给活人治病。从锦囊中,取出三寸长,带彩线穗的三枝银针。先叩齿三通,掐诀念咒,随运一口罡气,照这第一枝银针,喷了一口法气。然后命鲍金娘,给病人解衣袒腹,露出肚脐来。道姑双手捧针,到神牌桌案前,赶紧行三跪九叩礼。又捻着三根针,向神牌上一照,这样就领到仙气。然后赶紧来到病人身旁,教病人的母亲按着病人,道姑她左手捻针,右手扪腹找病。找着了病人病根的所在,道姑把这第一针扎下去。
病人已经被药迷昏过去,仰面躺在床上,恍惚睡着了似的;这针照肚脐旁刺入很深,病人突然一动,似乎觉到疼痛,两双手不觉的掩上来护疼。道姑忙叫鲍金娘,赶紧按住病人的手,要用力按住。鲍金娘依言办理,抓住了女儿的双手。道姑忙又行法,预备扎这第二针。
鲍家塘原是湘东荒僻之区,乡下地方向来缺少医师。象用符水针炙治病,在乡下原本盛行,在湘东更流行着祝由科跳神,扎针,放血,和一些符水语咒的疗病治法。道姑给换姑扎针,鲍家塘的人本已见惯不惊的了。但是医与巫本来异途,“扎针”和“跳神”,以一个人,而兼行两术的,却是少有罕见。这道姑筠仙居然三方并用,第一针扎下去,恰中穴道,只扎得病人动了一动,旋即安静下去,好象不很疼痛了,病家鲍金娘也就放下了心。……
但等到道姑重新施法,捻着第二枝银针,照这换姑的肚
脐再刺下去,昏迷不醒的病人,忽然尖叫了一声。鲍金娘大吃一惊,不禁的一疏神,冲着道姑一张嘴,要问,她那按着病人双手的两双手,也不觉的松了把。……病人护疼,她的两双手一齐伸向肚皮乱抓,要抓那针。鲍金娘大骇,道姑也一惊,忙喊道:“快快按住她的手,别教她抓!”
鲍金娘登时手忙脚乱,病人嘶出声来,不住的唉哟,两手乱抓,身子也蠕动。道姑手中的第三枝针竟未及扎下去,病人已然受不住了!
“这是麻药力量小!”
“别是扎的不好吧,扎的太深了吧?”
病人这时在大木榻上打滚,道姑和鲍金娘全都按不住病人,病人狠命的挣扎。
病人竟疼醒了,两双眼直瞪着,似昏迷,似清醒,一叠声喊肚子疼。鲍金娘张惶失措,道姑也很惊慌。但是她旋即镇定心神,教鲍金娘不要害怕:“这不要紧,扎针焉有不疼的?你不该松手,你瞧,你这一松手,教病人一阵乱抓,估摹碰着针,针动了地方了。”又申斥病人:“治病不许害怕,不要怕疼,千万别乱动弹。”鲍金娘很着急的说:“师傅,你瞧瞧我们孩子,头上都出了虚汗,你还不给设法子止一止疼?”又说:“要不就,……你先给把针起下来罢!”
道姑不悦道:“起下针来,岂不是白受疼了?你要明白,扎了针,必得病人躺在床上,一点也不要动,行一行针,才能有效。我不是嘱咐过你了,教你按住了她,你不听话,你说这怨谁?”又抱怨病人:“你怎么乱打滚?”
但是无论怎样责备,第三针是不能扎了。那第一针,和第二针,现在仍在病人鲍换姑的肚脐旁,病人咬牙咧嘴,呻吟呼痛。这时候的病人,已被他母亲和道姑,一边一个人,强给按在床上,仰面朝天,肚皮外露。三寸长的银针,深深刺入,不许动一动。
病人呻吟。
病家惊慌。
道姑皱眉,心中也打了鼓。
病人本来服了蒙药,蒙药竟似乎失了效验,病人竟疼得这么厉害。这也许是没有扎准了穴道,以致误伤要害,疼得这样,再不然别是蒙药不好。但是不管怎样,道姑应该想法子下台。不幸道姑又迷信自己那点艺业,她确是懂得一点针法,她自己心里明白,病人肚子里的膨症,简直象是胎;把胎给扎下来,岂不显得自己道法无边?无奈这胎太坚实了,第二针又扎的不对。病人又乱挣,结果坏了。
最后道姑向病家说着大话,念着咒语,开始起针。拔第一针时,鲍换姑肚皮上汪着一点血,似乎无碍。等到拔第二针,顺着针眼,冒出鲜血来,病人疼得捧腹嘶唤,满头是汗,脸变黄了。鲍金娘越发着急,瞪着眼诺问少年道姑,道姑仍说不要紧。用很快的手法,先给病人患处,敷上了一种药。血液直冒,药粉阻不住;道姑忙又由锦囊中,取出一方细棉,倒上许多药末,往针眼上一按,赶紧拿一条长带子,给病人紧紧扎裹上,道姑嘘了一口气,说:“好了,不碍的了。”
病人还是疼,鲍金娘大睁着眼,钉住道姑,催她给设法止疼。道姑想了想,忙又取出红药粉,仍用无根水化了,教鲍换姑服下,说这是宁神补气的药,吃下去,睡一觉,赶明天,病人的臓症管保好了。
果然再吃下这大量的红粉,鲍换姑就双眼迷离,支持不
住,躺在床上,昏昏睡了,或者说,是蒙过去了。道姑亲自给病人盖上一床棉被,对病家说:“治这种大症,疼是免不了的。不疼,怎么治得好病?但是,疼一阵过去,这针力一行开,肚子里的痞积就慢慢的化了。今晚上好好的睡,赶到明天,病人一定要解溲,那病就跟着扎下来了。也许到不了明天,今晚下半夜,病人也许要走动,那就是痞积,淤血块,要打下来。”向鲍金娘说:“大嫂子放心,这一来,姑娘的病管保好了。”啜了一杯茶,她便收拾了针、锦囊,告辞要走。
鲍金娘上床,扪了扪病人,心中打鼓,向道姑说:“师傅,你别走,你得留在这里,……”道姑笑道:“你是有点害怕,你只管望安,今晚上病人一准很安静,决没有闪错。万一病人到了夜里,还觉着有点疼,你就打发人到何家找我去,我一定全始全终,给你姑娘治好了这个病。”
鲍金娘变脸道:“那不成,你不能走!我们姑娘让你扎的直喊,你要躲,可不成!”
道姑大笑道:“我凭什么走,我往哪里走啊?你还怕我溜了不成?”
鲍金娘想了想;料想道姑也逃不到哪里去;就很不满意的说:“今晚上,我们姑娘要是情形不对,我可找你,你可准来。”
道姑说:“那当然的了,你什么时候叫我,我准什么时候来。你瞧,等着把你姑娘的病打下来之后,我还得给她补一补气呢,我决不会半途而废的。”
鲍金娘到底不放心,再看了看病人,似乎睡得很熟,她就暂且释念,自己个亲自把道姑送回借宿之所,又背着道姑,向何家二孀妇,秘密嘱咐了许多话:“万一她要溜走,你们娘俩个千万给我们送一个信。”
鲍金娘自恃在当地,他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料想道姑一个缠足的女子,,不会偷跑;就逃跑也跑不开。她就万分懊恼的转回自家,索性搬到女儿房中,小心看守着。
因为她曾经为了这事,踉丈夫吵过一顿架,丈夫责备他,不该崇信三姑六婆;她此刻怕丈夫抓住了理,定要抱怨她,索性瞒起来了,对丈夫鲍金榜一字未提。扎针时,病人疼得直喊,鲍金娘提心吊胆,反倒怕教丈夫听见。恰巧鲍金榜出去下棋,闹得最凶的时候没有在家;等他回家之后,一时疏忽,也没有打听,鲍金娘也就乐得的揭过去这一篇。现在见女儿安稳多了,她稍稍松心,仍没把实话告诉丈夫。她躺在女儿身旁,小心厮守着,工夫不大,她倒打起鼾声,居然睡熟了。
忽然间,她又警醒,听见女儿的呻吟声。幸而她没有脱衣裳,忙欠身起来,将灯火点着,就光亮一看。鲍换姑仍然沉睡未醒,呻吟声是从睡梦中不自觉发出来的,脸上神气十分难看。对着这惨淡的灯光,夜静无声,渐觉景象很不吉利,鲍金娘止不住心头惊悸。悄悄的下了地,索姓把灯火移到床边,她轻轻伸手,把病人身上的绵被,掀开了一点。病人和衣侧卧着,呼吸声重浊,时时夹杂着哎呦呼疼的声音。鲍金娘又怕又悔,轻轻伸手,把女儿的衣裳撩起来,验看患处。哎呀,那细绵白布束裹着的地方,竟涔涔的渗出血来。虽然不多,可是针眼能有多大?患处隆起,随着病人的喘气,忽扇忽扇的动着,鲍金娘不禁皱眉咧嘴。
鲍金娘愣了一会,把灯挪到桌上,她想把病人唤醒,问她一问;旋又想病人好容易睡熟,不要叫她了。鲍金娘此时悔惧交迸,不能入睡;重新给女儿盖好了被,悄悄的躺在女
儿身旁,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好象有大祸将临似的。
耗过了一刻,鲍金娘双眼迷离,渐渐又要睡过去,猛又听见女儿哀叫。她又吃了一惊,睁开了眼,换姑在旁连叫娘。鲍金娘忙问病人:“孩子,怎么样,好点了不?”鲍换姑哭声说:“娘啊,我疼的太厉害了,爹爹在家没有?”
鲍金娘道:“你问他做什么?他,没在家。你现在还疼吗?好孩子,你告诉娘。”
鲍换姑垂泪道:“娘啊,我不敢说啊,我怕爹爹不饶我,我怕娘骂我。”
鲍金娘大睁两眼,坐了起来;鲍换姑伸出一双手,来拉她的娘。鲍金娘赶紧抚住女儿的手,用好言语安慰道:“孩子,不要紧的,你爹没在家,在家也不要紧,有话只管对娘说,娘给你做主!”
鲍换姑长叹一声道:“娘啊,我太对不起娘了,娘这样疼爱我,我,咳,我受了二表哥的骗。娘,我一步走错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鲍金娘骇然,听直了眼。鲍换姑侧脸。盯着她娘的脸,说道;“娘,娘,你生气了,我不敢说了!”
鲍金娘赶紧遏住心情,向女儿说:“我不生气,好孩子,你快说罢。我问过你多少次,你总瞒着我,现在你,你,你……还不快告诉我?”
鲍换姑道:“娘,咳,什么露脸的事,我早告诉娘了。无奈,我怕,可是,现在,娘啊,我教这个师傅扎治坏了。他扎伤了里边,我恐怕我活不了了。那一天,她吓唬我,她说我这是胎,若不扎治再过两三月,一准生养下来。她偷偷的问我,逼我说实话。她告诉我,你只承认一准是胎,我就有打胎的药,也有扎胎的针。我一时害羞她又引我,好象我的事,她全晓得了,我也没法子瞒她了。我就冲她点了点头,央告她救我。她笑了,她说头一次见我,就看出是胎,她答应给我扎治,她说服了她的药,不会疼痛。我知道她这针这么厉害,扎下去,疼的我受不住,我又不敢喊。现在我觉着一阵比一阵疼的利害,我觉着我这条小命保不住了。……这也怨我不识羞耻啊,做下这错事。我死了,娘也别难过,就算你没有生下这么一个无耻的女儿!……”说着呜咽起来,鲍金娘听了这话,耳中响了一个焦雷,气坏了,吓傻了。
鲍金娘的脾气是非常暴烈的,他的丈夫都怕她。但是她虽不是贤妻,却是慈母。她乍一听,固然恼怒,当不得女儿紧紧拉着她的手,央告她,连声叫娘:“娘,我是活不长久的人,娘不要生气了,娘饶恕我吧。娘,娘,你给我一个好脸吧!”泪随声下,欠身要起来叩头。鲍金娘面对这怯怯的病女,不由的一阵阵心如刀扎,眼泪簌簌的流下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忍不住抱住了女儿,连叫:“换儿,换儿,你,你你!”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而病人的病状急转直下!
鲍换姑感觉肚皮越发绞疼,突然爬起,突然倒下,哀嘶不已。母女已经披诉衷情,用不着隐瞒强撑了,她忍痛对鲍金娘说:“娘,我这阵子越发不好,肚子里头好象要……”腹内的垒块似乎要坠地,她吞吞吐吐的告诉她的娘,已经“觉痛”了。
鲍金娘慌了手脚,急忙动手,掀起了床上的破褥,预备临时的东西。鲍换姑已然迫不及待,要断气似的呻吟,疼得撕东西。折腾了好久的工夫,终于把肚中的“痞积”打将下
来,却是血淋淋的肉块,已是具婴儿之形。血行不止,鲍换姑晕死过去了。
鲍家男妇老幼全都惊起,这件事已经无法隐瞒。鲍金榜披起衣来,懵懵懂懂问。鲍金娘吞声呜咽着,把实情告诉她的丈夫。女儿这是胎,教道姑用药物和针法,生生给整治下来了。只是手法太凶,胎固然打掉,人也受了重伤。若在寻常的产妇,胎儿已离母体,产妇便当止疼,至少也该缓过一口气来。现在不然,血反而越下得多,人更剧痛难忍,刚刚还醒过来,又疼晕了过去。发泼的鲍金娘此刻没了主意,家中人也都慌了神,不知所措。家主翁鲍金榜勃然大怒,痛骂女儿该死,又骂老婆少家教,又问道姑现在哪里?这样草营人命,把她抓来送官治罪。
鲍金榜也是个胡涂虫,一方既嫌丢脸,一方又嚷闹出来。大喊小叫,惊动了四邻。这时候,五更破晓,天色渐白,鲍换姑折腾得瘫在炕上,只剩了一口气。鲍金榜大犯痰气,顿足跳骂不休,向老婆穷诘道姑现在何处?鲍金娘抱着女儿狂哭,犯了老病根,又象遇见了“撞客”。于是,四邻全惊动了,邻人们敲门过来问。都是老邻旧居,鲍金榜一时忘情,指手画脚的说:“三姑六婆没有好人,你们看,草菅人命。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妖,装神弄鬼,错断了病症,疼死了活人。这不行,我得跟她打官司!”邻人们听不明白,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要追里边屋去看,鲍金榜忽然醒悟,拦住了大家,连忙说:女儿生病,老婆接来一个道姑,道姑筠仙生生扎死了他的女儿,治痞积,疼断肚肠子了。
这工夫,天大亮了。那近的街坊,听见鲍家哭声一片,登时又进来了几位,无非是四嫂子六姑姑,三大伯,小歪子,毛顺儿,有一半是鲍家的本家。女人们比男子更不客气,到底一涌而入,进了鲍家的深闺,就是换姑的卧房。
当此之时,鲍换姑的屋中,已被快手的二婶娘一顿乱抓,乱掖,乱藏,头一招,已将那块血淋淋的病根子,咧着嘴撮弄到马桶子里。顾不得给病人穿衣裳,只忙着把木榻上的血,用柴灰垫了,好歹抓草铺上,然后把被褥放好,然后把病人放倒。又叫来家里的人帮忙动手,把嫂子鲍金娘也换下床来。鲍金娘舍不得离开女儿,仍然倒在女儿身旁,打着滚的哭,她心中后悔万分。
二婶娘慌忙找香,这可真凑巧,道姑请神骗鬼檀香线香,很有富余,整摆在供桌上。二婶娘赶紧点起香来。屋中登时又充满了香味。
二婶娘很能干,老实说,她这个侄女的病,她早就猜出几成来了。她现在居然胸有成竹,代为掩遮一切。她又低声叫着嫂子:“嫂子,你哭尽管哭,可别数落出别的话来。你听,外头来了好些人,四邻八坊全都挤进来了,也不知是谁开的街门。”
开街门的其实是一家之主,鲍金榜老先生。
二婶娘刚刚的收拾了一多半,街坊王大娘头一个挤进来了。“怎的?怎的?”一叠声的问,眼睛早打量到病榻上。
换姑娘有出气,没入气,挺在木榻上,下体兀自涔涔下血。做母亲的一面哭,一面叫:“儿呀,肉呀,是我害的你呀,你要死了,我可怎么活呀!”
王大娘上来劝解,其实是窥看病人的真相;口中说:“大嫂子别哭,闺女不行了,你还不给她准备衣裳?别教她光着来。光着回去呀!”两只眼睛几乎跳出眼眶之外,下死力侦察
换姑娘,并且尖着个鼻子直嗅。鲍金娘只顾哭,不理会,二婶娘很不悦,顾全着门户之尸,要把王大娘架出去。走过来,一面动手一面说话,刚要说:“大娘外屋坐!”不料四嫂子、六姑姑蜂拥而至,一霎时把换姑的卧房围满。“哎呦哎呦!”“可惜,可惜!”夹杂着问讯的话,连珠炮似的发出来。
“大嫂子,换姑到底怎的了?昨儿白天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一夜这样了?”
“大嫂子,换姑的病可是教那个年轻道姑给扎治坏的吗?那个道姑她哪里去了?这不能饶她呀!”
“哼哼,我早瞧出她来,整个是生意口,没有真本领,好磨打眼的,单找她治,还不如我找黄外婆呢。”
“还不如老老实实,自己个养着呢。”
许多嘴,许多舌头,徒乱人意,一霎时泄出这么些个后悔药,把个二婶娘气得小眼睛只翻。这其间到底还是隔壁王大嫂年高有德,经多见广;一开头,她的话最多,此时不言语,爬上床去。伸出枯瘦的手,来试病人的呼吸。呼吸微弱到觉不出来,忙又用手臂试摸病人的脸。
“哎呦,不好,大嫂子,姑娘可是过去了!”
“哎呦!”
这些老娘儿们,一个个全把脖颈伸长,全把眼珠瞪圆,看而又看,跟着一齐咧嘴,叹气,挤泪,伸手,抹泪。
“年轻轻的,一条小命,糟蹋了!哼,才十八岁!”
“这不成,这得跟她打官司,杀人就该偿命。大嫂子别尽。哭了,到底这个道姑是哪里迸出来的?还不把她抓来?哭有什么用啊!”
这些邻妇钻到内室,乱嘈嘈的说出打官司的话,那些男邻在屋里院中,更是嚷得凶;也是众论归一,主张抓道姑送官治罪,“草菅人命,这还了得!”
起初,鲍金榜怒气勃勃,最先喊骂着要成讼,此刻被众人一哄,忽然他又打了退堂鼓。打官司便须两造上堂,打人命官司更得验尸。一面洗剥了身体,交仵作检验,一般人认为侮辱,何况她家受害的又是个女孩子,还没有出嫁,又何况得的病还是这种“臌症!”
鲍金榜疑虑起来,他的娘子鲍金娘哭成泪人,也想到涉讼验尸的耻辱,“那是把死尸剥得一丝不挂的,我们换儿又是个姑娘。”
两口子疑惑,有一个邻人叫道:“难道白死了不成?”又一个邻人道:“我们可以见官拦验,只告状,不验尸。”
群众相聚,最易煽起公愤怒火,乡下人对于活埋花案深感兴趣,也就是由于群众心理喜事妒情。现在这受害的人既是少女,害人的又是个年轻道姑,鲍家塘的人们登时哄闹起来,怂恿事主告状,千万不能私了。有一个年轻男子大声问道:“这个跳神的女人现在跑了没有?”
又一个邻人说道:“没有,没有,昨天我还看见她住在何寡妇家呢。”
众人立刻包围了鲍金榜,教他去抓道姑。他还是迟疑,众口哗噪,已然由不得他了。推着,拉着,架弄着,出离鲍家,径奔何寡妇家。沿途聚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哄之下,象捉臭贼蜂拥而去。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抓住她,打死她,有在说活埋了她,有的说架上火,把她烧死。
鲍家塘大动公愤,人们来到何寡妇家,砸得门山响。天时尚早,何家老少二寡妇全都睡着没起,听见外面的嚷叫,刚
刚欠起身来听。外面一个愣小子,连踢带蹦,把何家的破柴门登时打裂,众人一涌而入。
那个年轻的道姑胡筠仙,还没有起床;和何家的年轻孀妇崔氏,睡在一个大床上,相偎着,几乎是共枕而眠。何崔氏叫道:“谁呀?”何老奶奶在隔室也叫道:“毛儿娘,谁砸门来了?”
话声中,鲍家塘的住户打开街门,逼着屋门,拍拉的砸门不休。何崔氏慌慌张张,披衣下地,拔下屋门拴。几乎被闯进来的人撞倒。
一个人叫道:“在你们这里寻宿的那个跳神的娘儿们,在哪里了?”
一个人不消问,一直侵入内屋,发见了大木床上,欠身半起,支头外望的少年道姑胡筠仙。这男人登时大叫:“没有跑,在这里啦!”
动公愤的人陆陆续续闯进来,事主鲍金榜也被架进屋。一个楞小子,过去就要动手,做出捉活人的样子。那个道姑并不慌,淡淡的抬起头来,说:“你们做什么?”一双俏目好象透露出不可侮视的意态,而且她生得如此不俗。
愣小子噤住了,大张的双手,不觉垂下来,歪着脑袋打量道姑。
背后另有一个愣小子,把前边的人一推,侧身挤上来,仰脸望着屋梁,厉声叫道:“是你!你是道姑!你妖言惑众,你草菅人命,我们拿你来了!”
道姑好生胆大,回眸一扫,微微一笑道:“我犯了什么罪,有人要拿我?你是干什么的,挤到屋里头来,要打算做什么?你不知道男女有别么?”
两个愣小子被道姑安闲镇定的态度逼住,又被道姑的话噎住。其实他们都是良民,凶不上来,而且受礼节的约束,“好男不跟女斗”,其实下不了手。何况这道姑又如此大方美貌,而且人还躺在被窝中,他们再也鲁莽不上来了。
后边的人都喊,外间的人也喊:“把她抓出来,教她穿上衣衫,跟我们走。她妖言惑众,行针扎死了活人,她还嘴皮子哓哓的,不行,叫她滚起来!”
人群中一个老者劝道:“你们老爷们闪开一步,教她好好的穿齐衣衫。”
一个买卖人说:“这得教王大娘上前,把她拉下来。”立刻得到赞同,大家齐叫王大娘。另一人说道:“咱们男的先在外间屋等着,王大娘没来,教别的女眷进屋,和她打交待,反正跑不了她。”
立刻过来一个中年妇人,却不是王大娘,是张大嫂;王大娘脚疼落在后面了。这中年妇人张大嫂义形于色,扼着腕子上前。叫两个愣小子退出去。她一屁股坐在床边上,瞪着大眼,手指着道姑,催她穿衣。其实不用催,少年道姑已然坐了起来,正自缓缓披衣,缓缓拿被遮着穿鞋,缓缓扶床下地。乱嘈嘈围了这些人,她脸上一点也不慌,她打扮齐整,又掠了掠发,轻启朱唇,问这些人:“你们要怎么样,出了什么事了?”
张大嫂怒冲冲的说:“你把人治死了?”
道姑扬眉道:“哦,把人治死了,把谁?”
“喝,你瞧她这股子劲!喂,我说,告诉你,你把我们街坊家的姑娘鲍换姑姑娘,活活整死了,你还装没事人?你出来,跟我们走。你就是女人怎么着,杀了人,也得抵命。你
再不走,我们可要动粗的了!”这嚷的还是那个愣小子,把着屋门口,挺胸腆肚的叫唤。一面叫,一面推他身旁的另一个愣小子说道:“别跟她耗了,咱们俩先把她架出来。”
这个愣小子寻思过味来了,正可以乘机会,把这漂亮道姑罗咤罗咤,跟她动手动脚,占点小便宜,她这工夫决不敢支吾。
这时窗外聚满了人,何寡妇家三间屋内,固然人头攒动,语声嘈杂,就是院子里,也不晓得从哪里招来这么些人,里里外外挤满。单在院中,差不多便有四五十位,想要瞧瞧这道姑,挤不进来,把窗纸也扯破了,虚眯着眼往里面探头。
这道姑站在屋地上,往外一看,心中也未免一动。可是她刚刚的气一馁,见张大嫂直推她,而门口那两个愣小子,二番又要过来动手;她心知这事不好,要大费手脚。她忙把胆气一正,回手把张大嫂一推。张大嫂哎呀一声,倒坐床沿上。同时那两个愣小子伸过来两双手,直往她肋下叉来。她怒道:“你们干吗?”微往后退半步,倒转半身,左手挺胸,右手伸出来,只一拨,又一推。两个愣小子,前边的碰着后边的,都被拨得一歪身,道姑的手劲很不小。
愣小子大哗,“这娘们敢拒捕!”
道姑眉峰一锁,急急往窗户一望,窗户早已聚满了人头,黑压压的看见人影晃动。这不能往外闯,而且也闯不出去,就闯出去也逃不开。
这道姑心似旋风一转,立刻打定主意,锐声叫道:“诸位乡亲们,杀了人,我偿命,伤了人,我跟你们打官司去。人家小男妇女的,你们老爷们可不能跟我们动手动脚!你们闪一闪开,容我收拾了我的东西,立刻跟你们走。公事公办,杀剐存留,我都接着,我可就是不教老爷们挨挨蹭蹭的!”
她冲着门窗,这样大声讲,又瞪着两个愣小子,说:“你们二位这是做什么?你们家难道没有姐姐妹妹的吗?你怎么跟我动手,你不嫌失了你们男子汉大丈夫的身份吗?”又回身向张大嫂福了一福,说:“对不住,我莽撞了,推了您一把,你别怪我,我是一股子急劲!”
张大嫂也是个泼妇,如何肯吃这亏。但是这工夫,道姑已经上床,把她的锦囊小包,抓取到手,银囊带上恰挂着一尺八寸长绿沙皮鱼鞘一把小宝剑。道姑把小剑抽出鞘,剑光青莹莹,看出锋利来。张大嫂刚撒泼抓搔,见状噤住了。而且两个愣小子,被道姑轻轻一推,便跟头踉跄往后倒退,张大嫂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自己被道姑一拨,也便来了个坐蹲,她觉得这道姑多半会邪法,也许会把艺,她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张大嫂扎煞着两双手,远远催迫道姑道:“你还不快走!”外面一阵喧噪,也催促屋中人:“快把她抓出来!”却是两个愣小子,一个张大嫂,都不敢动粗,院中人干嚷,挤不进来了。有的人找到居停主人何老寡妇,和少寡妇何崔氏,向她二人盘问女巫的情形。何家的那个小孩子毛儿,这时候吓哭了。直嚷着找妈。明间,暗间,人头攒动,崔氏被阻在明间,小毛留在内间床上,还在被窝里面呢。王大娘这时刚赶来,喘息着向何崔氏打听道姑,会什么妖法?你们为什么收留她?何崔氏脸上红红的也有点当事则迷,柯柯的说不出话来。何老寡妇急了,大嚷道说:“叔叔大爷们哪,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干吗挤进来这些人?你们要找这位师傅,碍不着我们寡妇失业的事呀!你们瞧,我们的门窗都给挤坏了!咳哟,还摔了
我们一个大盆!祖宗们,你们往外让让吧!你们要找那位师傅,我叫她出去!这都是毛儿娘多事,答应了鲍金娘。鲍金娘来了吗?你瞧你干的这是什么把戏?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啦!鲍金娘,你瞧瞧,你把你的客接走吧,这是怎么说!”
何老寡妇在那边屋里嚷,也没有人答理她。明间屋的人乱挤,又有两三个男子,拥进内间,催逼道姑出来。这两三个男子也是当地混混一流的人物,乘着人多胆气冲,打量着道姑,都想挨上来摸摸动动。这却不料这个漂亮道姑浑身净刺,说话尖刻刺耳,动起来更很扎手。这两三个男子刚刚张着手,往前一扑,便被道姑侧身轻轻一拨,都被拨得打踉跄,不能靠前。后面有人喊起好来,“好硬的手把子,这个娘儿们准是会妖术!”
可是道姑尽管手底下硬,也挡不住来的人多。乱到最后,这道姑终被大众蜂拥着出来了。一到街上,比在院内屋中不同了,人是聚得更多,气势是更凶,男男女女七言八语:“打死她!”“烧死她!”“活埋了她!”“把她抓到衙门里去!”
乱吵着,有好几个壮丁要行凶暴打这道姑。道姑一看不好,要逃跑,跑不开,她把眼一瞪,重抽小宝剑出鞘,就要抵拒强暴。她刚刚摆出抵抗的架式,群众大哄了一声。有许多人拾起砖头要投掷,又有许多人抄木棒,拿锄头,要打。
眼看要起暴动,也不知是哪一位积德行好,把本镇的地方叫来了。这地方慌慌张张跑来,忙问出了什么事。众人乱嚷着,地方听不明白,他还以为是抓住了拍花的女犯呢。见到了漂亮道姑,又以为是抓住了拐带,拿获了风化案件。问了好半晌,方才问明。
地方既出面,问明原由,制止住行凶,把动公愤的人群,压伏着,劝说着,更由耆老排解着,又征询了事主鲍金榜的意思。归结是由地方押着,把道姑解到保正家,讯明案情,秉公办理。大众还不愿意,幸而保正的家离此不远,由地方和耆老引导着,很快的趋向保正家去了。

第七章 三太保贪色被阉
鲍家塘的保正也姓鲍,和鲍金榜榜乃是本家,名叫鲍清泉,是本镇有头有脸的人物,拥有很多的田,财势权势在当地首屈一指。
“把这个妖术杀人的女巫,押到保正家,”许多人都说好,这样子可免得把事闹大。事主鲍金榜到了这时,没了主见。众人拥着道姑,跟着地方,齐往保正公所走。大群人前行,后面跟许多小孩和女人。顽童要抛砖头打道姑,幸亏被几个年长的人吆喝住了。
这时候道姑胡筠仙心上也很发慌,想不到扎死少女,动了公愤。许多凶民狎亵的眼光盯着她。她锦囊上所带的小宝剑,已被算做凶器似的,教地方拿过去了,连她的小包袱,全被解除了。她见机很快,未敢支拒,乖乖的跟着众人走。众人只紧盯着她,也没再动手。
于是,押送道姑渐次来到公所门前。这公所其实也就是保正的家。大院落,高堡墙,建筑宛如土城。这时候,保正也听见信了,当大众聚哄的时候,已经有人给保正送过信去了。
保正叫鲍清泉,是鲍家塘赫赫有名的人物,却是出身不高,起初是个赌徒,后来改节学好,努力积储,买了几方荒地,历二十多年的经营,在鲍家塘成了首户。鲍清泉既是个要人的出身,便很晓得对付人的妙法,对付口讷的人,可以跟他对骂,对付力弱的人,可以和他相打,力气斗不过,仍拿钱砸,钱砸不倒,便借官势压。总而言之,他是个能软能硬的人物,他决不是呆鸟。因此,他在鲍家塘很能吃得开。
等到鲍清泉当了保正之后,一方交结官府,一方拉拢会帮,使得他的地位更加增高,同时使得他的家产更形增富。他现时早已娶了“后老伴”,本家,亲戚,都聚来了,新筑的宅子,房间多院子大,俨如土皇帝的皇官。只可惜他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人,阔尽管阔,总免不了“土暴子”,而他的外号就叫“土豹子”。
土豹子鲍清泉,如今有妻有妾,有子有孙。他的大儿子鲍天福早死,二儿子鲍天祥很会过日子,比老子尤其吝啬;三儿却是个花花公子,这也是当然的结果,二儿子岁数太小,亲尝过苦日子,知道钱是命。三儿子岁数最小,乃是妾生子,一落草后看见他爹爹是他鲍家塘的绅士,没见过他爹爹给人叩头,只见过别人冲他爹爹作揖,所以他天生成公子命,也就会摆少爷谱。
三儿子的外号,就叫三太保,名字是鲍天禄。鲍天禄今天刚刚二十五岁,娶的是山沟子里女人,比他大四岁,而且因为水土的关系,这位三少奶奶抬不起胳臂来,四肢有残病,三太保又是个风流人物,瞧着媳妇便堵心,恨他爹爹做错了事。可是这个短胳臂三少奶奶,娘家很有钱,娘家爹和鲍清
泉乃是当年的帮友,这是所谓爱好作亲。当鲍三少十五岁时,新媳妇十九岁了,他们就结了婚,而且是大办喜事。
三太保年岁太小,不知道闺房之乐。仍然贪与群儿嬉,新媳妇正当芳龄,却守着这么一个小孩子女婿,洞房花烛,其苦可知,闹出来的笑话也不少。新婚头一天,新郎官竟不敢入新房,被他母亲强迫着,象入监牢一般,进了洞房。新娘子盛装艳容,坐在合欢床上,是这么大的一个姑娘,好似三太保的姐姐。三太保看了一眼,又害羞,又胆怯,就往洞房外面跑。可是洞房的闺门已被倒带上了,门外聚了偷听新房的好事的女太太们。三太保不过十五岁,况且是虚岁,又是腊月生日,实在他才十三岁。他竟在屋里呆不住跑到屋门口捶得山响,大叫:“妈,我不在这里睡,我还跟你!”
偷听新房的女人哗然大笑,这都是三太保的婶子大娘之类,隔门缝,叫着三太保的小名,“小三,不许闹,老老实实上床睡觉。你成了家了,由打今天,你是大人了,不许再装小孩子了。”
然而不行,三太保拚命砸门,大闹起来,叫妈开门:“我不在这里睡,妈,我还是上那屋跟你睡。”
屋外哗成一片,新郎官三太保急得推门乱叫,新娘子在合欢床上,哭起来了。
鲍清泉大愧大怒,要行家法打新郎。还是三太保的娘亲疼儿子岁数小,开了新房门,进去安慰新郎,亲自给新郎脱去长袍马褂新郎装束,打发小孩子钻了被窝,然后又安慰新娘子。
“新郎官他小,”做婆母的只好从权设计,向这新娶的儿媳说了许多好言语,先哄得新媳妇不再掉泪。然后又低声附耳,婆媳大说体己话,教给新人许多为妇之道。第一,“你要知道,你丈夫他岁数小,”第二,“好闺女,你嫁到我家,你就是娘的亲闺女一样,”第三,“不要害羞,你要好好的哄着他,先教他不再找我才好,先教他愿意跟你睡才好。”
婆母的好话,新娘子闻似未闻,竟含泪诺诺的低应着,容得婆母退出新房,这十九岁的新娘子,偷眼看了拥被而卧的小新郎,仍然止不住泪下,忍气吞声,暗恨着爹娘糊涂,枯坐到天明。她自然也想依照婆母的秘嘱,上赶着哄新郎,然而她却是恪守闺训的十九岁黄花处女,她不是路柳闲花,她不能那样。
洞房三天,竟这样凄凉的度过。直等到耗过两年,新郎大些了,新娘在鲍家也熟习了,他们俩方才成为名符其实的夫妻。却是,终因二人年岁相悬,种下了悲惨的根苗。当新娘子艳如春花之时,新郎官还是人事不通的小孩子。当新郎官春情发动,知慕少艾时,又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变成了农村健妇,又黑又胖又高又大,而三太保又是老儿子,太娇养,未免生得单细。况且这三少奶奶太死板,不会哄丈夫,才挤得的丈夫在外问柳寻花。鲍老奶这老婆子居然教导儿媳妇,自已也该修饰修饰,打扮打扮,见了丈夫,要好好的逗他一乐。不要象块木头似的。他喜爱什么,你就给他来什么。这个贤良的婆母,居然劝儿媳对儿子行媚术。婆母却再也想不到,儿子早把这大四岁的娇妻,看做招呕吐的苍蝇。三娘子在丈夫面前,越献殷勤,越招得三太保当面唾唾沫,甚至骂出来良家妇女最怕听最难堪之言,“贱女人,又想汉子了!”三娘子两边受挤,难为得背人掉泪。而夫妻间的感情,越发的不可挽救了。
夫妻俩好比一只牦牛,和一只瘦狼作伴,太已的不般配了。不幸三太保的同学,又向三太保说了些玩话,“那个黑胖的女人就是你的女人吗!好象你妈,好象你嫂子,你姐姐!”
不幸童婿所怕的就是这样话,这话扎了三太保鲍天禄的心。他本已嫌他老婆岁数大,更架不住人们的讽嘲。而且更有使他说不出口,恼在心中的事,便是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妻正当二十几岁。妇人到二十几岁,正是情窦早开,体壮爱美,思春最浓的时候。他的妻又是个直爽的人,未免有女追求男的时候。却是这一来,反而招惹出三太保的鄙视,骂他太太没出息,疑心他太太放荡。这正是旧道德,旧礼教下,贞顺女子最苦痛的事。女子只能被动,不能主动;若是闺房之好,一由女子发动,便被迂腐的丈夫所羞辱。三太保原是个没心没肺的公子哥,不幸交友不慎,同学开玩笑太过火,害得三太保越发看不起他的太太,也就越发看不上。
又被坏人勾引,三太保鲍天禄由打十八岁那年;居然嫖起暗娼来了。既有外遇,越发看不上家中的黄脸婆。三娘子虽然不是黄脸婆,可惜她又太黑太胖。妓女拿狐媚手段,引诱三太保,无非认三太保是块肥肉;三太保竟着了迷。一个妓女年纪实在比他大两岁,却娇称刚十八,和他同庚,再三向他说,要跟他从良。山盟海誓的说,除了三太保,再不嫁别人;三太保要是不娶她,她一定要自杀。其实这个妓女比三娘子,好不了许多,不过会修饰罢了。然而她却抓住了三太保的心肝,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处处比他原配太太强。第一,岁数先少,他再想不到他天生是娶大老婆的命,妓女口中的十八岁,十个倒有十一个靠不住。这妓女却赌咒说,和三太保同岁,还小十个月,自称小妹,三太保是情哥。
后来三太保瞒着老家,在外面设立了小公馆。可惜鲍家塘并不是大地方,小公馆成立不到两三月,便消息败漏,被他父亲土豹子鲍清泉查出来了。土豹子大怒,大怨儿子好色,深恨妓女无良;仗他在地面上势力,竟把这妓女驱逐出境。本要对儿子行家法,无奈三太保是他的老儿子;老当家的刚要教子,内当家的大哭大闹;在家庭中吵了一个罗圈架,最后,内当家的宠容幼子,反把儿媳妇教训了一顿,仍嫌三少奶奶太死板,不曾哄丈夫,才挤的丈夫在外嫖女人。如此云云,天天唠叨,儿媳妇更苦了。结果三少奶奶既不得丈夫之爱,又不得婆母之欢。
三太保没了小公馆,照常的寻花问柳。鲍家塘并不是大地方,只有三两家暗娼;这些暗娼又个个寿数大,容颜怕人。三太保的风流债,有时找不着讨债鬼。可是不正道的女人,哪个地方都免不了有,三太保后来又交结了一个放诞的女人。偷偷摸摸,时常把他妻的首饰珍物私自拿出来,赠给这个情妇。情妇找他要钱,他就背着父亲,向自家所开的店铺柜房支钱。三太保是少东,铺中司帐掌柜哪能不敷衍,也就背着老东家,截长补短,透支钱财,供给少东嫖资。
这样日久天长,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当家的土豹子鲍清泉也渐渐有个耳闻。老当家的到柜上查账,发现少东的亏空透支,比家中的正用项不少。鲍清泉大怒,痛詈铺掌,又要撤换司帐。他却不能管儿子,只责备铺中同人。幸而掌柜和司帐都是老实人,为了维持老东少东双方的感情,也就酌量着办,该圆谎,就替少东圆谎;少东花的太浪费了,也稍稍裁制。又不幸三太保新近认识了另一个落拓女人,这女人吮血啃骨似的善会花钱,她教导着三太保耍花招,造假帐,拆
东补西;又引诱三太保偷盗家中财物,粮食也偷,器具也盗。三太保嫖得头昏眼花,起因就只一点,他老婆比他大四岁,而又自幼成家,父母主婚。乡下人好娶大媳妇,本为进门就可以当家过日子,哪知流毒所及,伤害了伉俪之情,室家之好,反惹得小女婿荒唐不务正。小女婿非嫖娼,既纳妾,大媳妇往往遭到被遗弃的命运。最奇怪的是做父母家长的,明明看见覆车之鉴,还不后悔,照样一代接一代的错下去!于是乎三太保岁数越大,越荒唐,越大胆,后来竟有盗押房地契的事情发现!偏偏又遇上没良心的店铺司帐,这司帐见老东人吝啬,少东人是散财童子,他就装出两面的面孔,对老的故意摆出刻薄手段,极力逢迎;对少的便花天柳地,做出篾片伎俩。不久这少东鲍天禄便和这新司帐,情投意合,偷偷换了帖,拜了把子,暗中替少东造假帐,弄小柜,他却乘机从中揩油。
三太保鲍天禄,就这样的荒唐。所幸土豹子鲍清泉家大业大,势大,人也很魄力,对这不肖子管束不很严,却也不太放松。三太保也不十分便,所以他贪色好交,尽多耗费,鲍家还没有伤筋动骨。只将他父株州经营的一家商铺,消耗亏空了。却是三太保的豪纵,竟影响到故乡的风气。从前此地本是僻陋的小镇,只是一家暗娼,虽有人聚赌,还不曾有专设的赌坊。自从三太保这一闹,别家土财主的少爷们也跟他学,整日花天酒地,只几年工夫,这鲍家塘赌局也有了,饭馆也有了,娟寮茶肆都渐渐的开张了。
而且三太保鲍天禄倚仗父势,成了一家赌局的刀把子,有的娼寮,也在暗中受着他的护庇,他倒成了鲍家塘的人物。人们也另眼看待他,尊之为少保正。
这一天早晨,鲍家塘的居民,把道姑筠仙,以妖术杀人的罪状,解到保正家,三太保恰好没出门,头一个得了信。他父土豹子鲍清泉是当地保正,此时还没有起床。这些男妇老幼,跟随地方,把事主鲍金榜,道姑筠仙,蜂拥到保正公所内,也就是鲍清泉家的前院。院子很大,人竟挤满了,三太保忙问何事。众人七言八语,说不清楚。末后还是由地方,拦住大众,把事主和被告,带到公所大厅,把案情草草对少保正三太保说了,请他进宅,把老当家的催起来,好问一问案情,是不是径行送官。
三太保听明案情,抬头一看被告,这个青年女巫,二十多岁年纪,长身玉立,姿容抗爽,虽然犯了案,惹起公愤,她居然面无怯色。她的锦囊还在自己手内,那把匕首已被地方拿去,现在就放在公所桌上。倒是原告鲍金榜,面色惨白,也不知道是早晨畏冷,还是心慌,竟战抖抖的喘粗气,说不出话来。他们原是本家,三太保请鲍金榜坐下,先消一消气。又见这些动公愤的居民,依然磨聚不退,堵着门口探头发话,乱成一片。三太保把脸一沉,向外拱了拱手,然后做出挥手驱逐的样子,向众人说:“诸位叔叔大爷们,散一散罢。我爹爹这就起来了。他一定秉公办理,决不轻饶,诸位乡邻,你们请回吧。”
连说了好几遍,看热闹的人略为减少还是没有全散。有的人叫着三太保道:“三当家的,这可是个女妖精,你可告诉老当家的,重重的办她。”又有人说:“估摸她也是个拍花的,三当家的,你可教老当家的好好审一审她,西街蔡三家的童养媳跑了,多半也是她拐的。”议论纷纷的,都恨不得当时在公所开审,他们当场看过下落才好。任凭三太保驱逐,这些
老邻旧居,没正式的闲人,全不肯走;走的不过是小买卖人,小伙计学徒之类。
三太保也就不再驱逐了,叫一个长工,进内宅给老当家的送信,他自己就在外院,对付这案内的一干人犯。打量原告鲍金榜,坐在椅子上,还在喘气拭汗。道姑也坐下了,地方紧挨着她,坐在一旁监管着。这道姑神色稳定,低头不语。三太保先问完地方,又问完原告,遂即说道:“好哇,妖术杀人,该当何罪,这还了得吗?”说罢便扭头凝视道姑。道姑并没有恐惧的意思,只微微抬头,慢展秋波,向三太保睃了一睃,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
这一眼却把三太保看得心直跳。三太保原是个色鬼,而这道姑又这么妖娆。三太保忍不住凑到道姑身边,做出半审问,半调侃的神情,问道:“你这位……我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哪里的人?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干这个?”
道姑筠仙似笑不笑的说:“我这个人怎么啦?也没偷人,也没犯法,您是干什么的,你问的着么?”
说的话很硬,声色很柔媚,地方在旁忙吆喝道:“这是我们鲍家塘的少保正,哎,是保正的三少爷,怎么管不着?你好好的答对,有你的好处,你不要刺拉格击的找倒霉!”
道姑瞟了三太保鲍天禄一眼,小嘴一撇,轻轻说道:“保正是啥玩艺?保正就算是官儿,也碍不着三少爷的事呀!”
她的话有那么一股子劲,三太保是风流惯了的人物,很赏识打情骂俏,一听这话,倒呲着牙笑了,说道:“你别啸了,我说你这个人,我问你口供,自然问得着才问呢,我是这公所的帮办,你懂吗?你快说,你叫什么玩艺?你多大了?是十九,还是十八?是我们湘东的?还是外江的?你为什么行妖术害人?”
道姑筠仙起初不答,后来见周围看热闹的这许多眼睛,个个都瞪得象鸡蛋,摆出凶虐相来。只有三太保笑眯眯的,比较可亲,她就一改作风,作出忸怩之态,低声说:“你问我么,我姓胡,叫筠仙,我也不十八,也不十九,那是我妹妹的岁数,我却二十四岁了,是江南人,行医卖药。我没有害人,也没有施妖法。我告诉你罢,你这位先生的女儿,没出阁的大姑娘,肚子很大,他们家说是臌症。请了我来,给她治臌症,我却诊出来,那不是病,是胎。他们家教我偷偷给他姑娘打胎,我不肯,他们一死儿麻烦我,找我要打胎的药。没有法子,我就给了他们一个方子,也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家的姑娘,说是坏了,就赖上了我。我也不是妖人,我也不会妖法,少保正大爷,你秉公问一问罢。他们是欺负我们年轻女人,他们要讹我,我不让他们讹,他们就……”
三太保道:“就怎么样?”
道姑又瞟了三太保一眼,笑了笑说;“他们净起讧,跟我动手动脚。其实人家本主,没有打算讹我。你不信,问问鲍金娘,到底她女儿是我害的不是!”
三太保听道姑自诉,振振有辞,他搔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你说人家欺负你,是怎么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三太保就这么屁啧啧的问供,被告几乎变成了原告。门外窗前,伸头探脑,全是动公愤的,看热闹的人。群情热烈纷纷议论,和前年办那桩花案,活埋奸夫淫妇那场事,正是一般的动人。有许多耽心世道的正人君子,最赏识犯了法的美貌少妇,最乐看她那玉容无主,彷徨求助的可怜相。尤其
是临活埋时,不幸女子的惨呼哀啼,有许多人专爱听爱看似的。现在鲍家塘这伙子老乡,人人拿一种幸灾乐祸的心,希望保正和地方,用刑讯问这个道姑。少保正反而和道姑斗嘴,不象问案,倒象调情。有的正人君子勃然大怒了,隔着窗骂闲话;有的正人君子都闯进屋,自己也要参加审讯,至少也要做个陪审官。可是三太保当局者迷,忘其所以,只顾跟道姑斗口,毫不理窗外的公愤和异议,窗外渐渐有人嚷起来。也有人代出主意,审这女妖空口讯不成,应该吊起来,拿重刑来讯问。有几个人索性挤进屋来,地方看着不象话,忙叫公所的人,再进内宅,催请保正快快出来,一面站起来,冲着看热闹的人瞪眼发话:“这是公所,不是你们家,不要起讧!”又把一个刚刚挤进来的小伙子,拖胳臂推出去。这一来院中人情越加浮动,吵嚷声更大起来。幸而保正鲍清泉出来了,这才稍稍压住。
保正鲍清泉已有五、六十岁的年纪,穿长袍,敞着大襟,衔着旱烟袋,拖着鞋走出来。为人又黑又胖,一对三角眼很有威棱。刚出二门,看见外院聚了这些人,怫然不悦,把脸一绷,说道:“诸位街坊有什么事?找我有话的,请到公所里面坐!没有事的人,请借一步往外闪闪!”
只几句话,人们默然散了多半,只剩下鲍金榜的近邻了。鲍清泉站在二门台阶上不动,眼睛钉住这些人,这些闲人受不住他这严冷的眼神,搭讪着又溜出去一伙。还有一些人舍不得走,鲍清泉冲着公所的夫役发话:“你这是怎么看的门?进来了这么些人,你也不问问,他们有什么事?你要知道这是公所,不是茶馆!门口上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你倒放进来这些人!”
保正的气焰居然比地方大的多,比少保正也硬,鲍家塘的人全惹不起他。他把这些闲人都瞪走,然后进了公所屋,地方和事主鲍金榜一起迎着保正打招呼。
保正把脸上的威严收拾起来,另换了一脸“天官赐福”,礼贤下士,向公所中人拱手。然后冲地方说:“老八,忙吗?”重说:“老侄,什么事?”眼角一扫早已看出是事主,那个道姑是被告了。他看了道姑一眼,道姑正和他的令郎三太保对坐着说话,三太保见他爹出来,也不起身,所谓家礼不可常叙,还是笑眯眯的问道姑。
鲍金榜此刻心神略定,把指控辞也暗暗打点好了。保正问他话,他站起来,行过礼,叫了一声老叔。原来鲍金榜和土豹子鲍清泉是远族本家。论辈分也许鲍金榜大,可是他们并没有家谱,而鲍清泉乃是当地的首户,所以他们重新排辈,叔侄称呼了。鲍金榜对这位老叔,指控道姑妖术杀人。如是云云,“你的小孙女换儿,教他害死了!”
鲍清泉听罢,又问地方。地方也贡献了他的意见,说:“这个女巫已犯众怒,当家的可估摸着,必得严办。”
湘东僻区的保正居然代理民词,有生杀予夺之权。地方的意思,是劝保正拿出土皇帝的权威,接受公议公愤,把女巫重惩一下。土豹子鲍清泉听完,再看道姑,如此妙龄如此美貌,他就一倬胡须道:“这还了得,妖术杀人,该当何罪!那当然重办,是的,那当然是重惩。”打了一个呵欠,喊了一声来呀。外面进来两个乡下男子,说是保正公所的工役也可以,说是鲍清泉公馆的长工也可以,反正公私不分。土豹子鲍清泉命这两个乡下汉,一左一右,把女巫架过来。他自己就往堂屋当中桌旁一坐,颇有点开堂审讯的模样。保正土豹
子大摆出官势,口发官腔,命原被告直立在桌案前,却没有下跪。土豹子发话,教公所的贴写,在旁执笔录供,他就讯问起来。
先问地方交案的经过,次问原告鲍金榜,虽然是熟人而且是本家,照例问姓名,年龄,籍贯,职业,随问随录,照例叫原告提出控词。末后问道姑。
这女道姑被两个村丁架着,直直立在案前。这个土豹子土财主当保正,却大摆官谱,这道姑气得直咬牙。然而三太保却低声悄悄哄她:“别害怕,你只没有害人,我一定搭救你。他们要过堂审你,你只好好的答,问官就是我们老太爷,你只没有做坏事,我一定想法出脱你。”道姑哼了一声,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就把土财主当官老爷,好好的恭敬着,心中虽然有气,口头有问必答。——于是照例问完了姓氏,籍贯住处。跟着问:何时来到鲍家塘?因何挟妖术害人?道姑委婉的回答了,还是那话,她没有害人,她只开药方,病人自己死的,她不承认扎针扎死的。恰好鲍金榜讳病讳辱,不敢说自己未出嫁的女儿,是因打胎,打针致死,只说女巫妖法害人。倒弄得双方供辞同样支离,好好一个女孩子,哪象吃了一点香灰和草药,便断了气。土豹子把惊堂木一拍,说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把鲍换姑怎么治死的?”
土豹子高坐堂皇,大过官瘾,瞪眼呼叱,象煞有介事。道姑似乎一点不畏惧。道姑看出土豹子人虽老,一对眼睛冲着自己,也直冒邪火,口头话尽凶,神色和他儿子一样,有点儿戏。这道姑居然使出女人伎俩,向土豹子哓哓抗辩,振振有辞。土豹子干发威,不肯用刑讯。审了好久,没有一点结果。这工夫院外又挤进来七、八个人,内有两、三个白胡子老人,在鲍家塘也有地位。
都是刚才被驱逐的人勾引来的。说是地方拿住一个道姑,保正爷俩个只顾跟女巫打牙斗嘴,不肯好好的刑讯。这三、两个白胡子,乃是道门中人,自以为维持风化,责有攸归,素日又和土豹子争名争权,这工夫可就闯进来,借事生风,暗中向土豹子捣乱来了。
两个白胡子,内中有一个还算是副保正,有个黑胡子,是退职书吏,这三人长袍马褂进了公所;大声说:“鲍大爷,听说我们公所,捉住妖人了?审问的怎样了?”
土豹子不是好惹的人,一见这三个老头儿的神气,早就明白了来意。登时不审了,登时起身让坐,略说案情,捋着胡子说:“三位来了,很好,我现在正要到肇事场所去验尸,我们一块去吧。”吩咐他的儿子三太保,把女巫押进厢房去,拨人好好监守。
三个绅士同土豹子,和原办地方,原告鲍金榜,一齐出离公所,到鲍金榜家验尸。鲍金榜深以验为耻,曾再三拦阻。向土豹子一口一个老叔叫着:“你那孙女儿换姑,还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怎好教她的尸体在青天白日下,裸露检验?”土豹子皱眉,向三个胡子绅士问道:“三位,怎么办?验不验?”
三个绅士也诡,齐说道:“这是保正的事,我们不敢做主。”土豹子笑了笑道:“验是必得验,便是我们不必象仵作那样裸尸检验,我们只去看看好了。”
几个人来到鲍金榜家,鲍金娘正呼天抢地的哭,鲍换姑的尸体停在门板上,还没有装敛。土豹子就请三位绅士验尸,那个在道门的白胡子,到了这时,打了退堂鼓。他不肯看死尸,怕惨死的女鬼冲犯了他的道行。他这一说不看,别的绅
士也都后退。土豹子冷笑着说:“诸位既然来了,怎好不验验?”推这个一把,拉那个一把,正在强拖,鲍金榜进了内宅,把公所来人验尸的话,告诉了鲍金娘。鲍金娘又悲又忿,披头散发跑出来拦验。冲众人大哭大叫:“我们姑娘人都死了,你们几位还要验她?还怕她装死不成吗?”
排头土豹子故意退后,教白胡子上前抵挡,白胡子也滑头,眼往别处看,一味假装犯咳嗽,不肯回答。那两个退到土豹子身后,也不答话。土豹子含笑向他们一看,这才越众上前。对鲍金娘说:“金嫂子,你放心,我们这是照例公事,不能不验。”回头对鲍金榜说:“你是当家人,大主意还是你拿。你若是想经官告状,那就免不了验尸。你若想私了,我可以想法子,不必验尸,把这女巫处置了,就看你的意思怎么样了。”
鲍金傍也拿不定主意。他是既不愿验尸,又不愿轻饶这女巫。鲍金娘也抢着哭天抹泪的说:“我们姑娘不愿白死,得教她偿命,验尸可不成,我们是什么人家?一个大姑娘,哪能教仵作们随便的验……那不成,简直不成!”
土豹子微微笑了,对鲍金榜说:“金嫂的话只能在这里说,经官动府,可不能由着女人的性子。你到底打算怎么样?”说罢,眼钉着鲍金榜,眼角扫着三个白胡子绅士。可是鲍金榜夫妇到底也没说出所以然来。土豹子也不再挤,一伸腰说道:“好罢,这件事交给我办罢,但是,照例的事,总得办一办。”于是进了内室,和地方一同把死尸看了看,土豹子口发嗟叹道:“可怜,可恨!”于是验尸的事,因为鲍金娘出头拦验,就这么草草了了完结。
土豹子又问三个绅士:“验尸是完了,现在就是惩凶,三位,你说该怎办?”
内中一个绅士,刚说出自己的意见:“这应该严惩。”土豹子冷笑道:“老兄高见,好极了,就请你一力主持罢。”一个软钉子碰回去了。末后,众议众同,还是请保正主持公道。土豹子就说:“这是妖人,一定该重办,你们诸位擎好罢。我一定严讯,严惩,决不姑宽。”
于是保正和绅士出离了事主家,重往保正公所走。离着公所还远,土豹子就向三个绅士虚让:“不进去坐一会儿么?”口气冷冷的,其实是不欢迎他们去。那个副保正也很刁钻,反诘道:“我们去是可以的,可是,那不碍着你的事了么?”土豹子哈哈笑道:“老兄真在行,按说问案审贼,是怕人打扰的,这又不是三堂会审。不过三位是高兴看热闹,那么,现在天气还早,我们先回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开审,我再叫人邀三位去。”说着,冲三个绅士拱一拱手,独自回家了,家也就是公所。三个绅士虽然不高兴,却因在地面势力上,敌不过土豹子,也就说着不忿的话,各自回转各自的家。他们全有他们的正业,只能暗中捣鬼,没有常工夫和土豹子对顶,土豹子也就大权独揽,武断乡曲了。
土豹子回转公所,先进内宅用饭。早饭后没事,这才来到前院公所,打算提出女巫来,过堂开心。却是土豹子的令郎三太保,早和道姑胡筠仙,在厢房又说又笑,叙起家常来了。他的父亲要审道姑,他头一个拦住,对他父亲土豹子道:“这个妇人其实犯不了多大的罪,他说她不是女巫,也不会跳神,她只是个自小修行的道姑,常常行好,给人看病罢了。”
父子二人为这道姑,抬起杠来。土豹子一定要重审,三太保却一力主张,把道姑放了。父儿俩个竟大呼小叫,吵了
一顿架。末后还是得过堂,却不再提讯了。土豹子亲到厢房就讯,也不教书记录供,只由土豹子随便盘问。盘问的时候很长,直到午饭时,还没有问完。末后土豹子饿了,就回内宅用饭,叫手下长工,炒了几个鸡蛋,买来一盘肉,作为囚粮,给道姑送了去。土豹子也怕人议论,对人说,这是道姑自己花钱买的,人犯了法,肚子没犯法,何况保正并不是官厅。
道姑就这样拘在保正公馆的前院厢房中,一切自由,有吃有喝,只不准离开地方。对外人说,就是口供还没问完;问完之后,当然依法重办。可是另外还有手续,必须写禀帖,押送官厅。
不过这件事早哄动了鲍家塘,“保正家现时押着一个女巫。”一个传两,两个传三,许多人听见了,都来瞧瞧。这一天保正公所的门限,几乎被当地居民踢破。土豹子发了烦,贴出告条来,禁人无故闯入公所。
午饭后,土豹子衔着烟袋,又到厢房,就讯牛巫。信手一推门,门里边闩上了。土豹子怒道:“开开门!”连叫两声,屋里面隐有笑声,旋即有人轻轻走过来,把门开了。土豹子一看,好他的令郎三太保和女巫对面坐着吃饭呢。有酒有肉,还有火腿鹿脯,比他老人家预备的鸡蛋熟肉丰美多了。
土豹子很生气。这两个人见土豹子进来,脸上都有点忸怩不安。三太保更有点失措。那女巫却笑着站起来说:“老当家的,吃完饭了吗?你们这位少当家的,太小心了,总怕我偷着跑了,又怕我行短见,始终在这里钉着我。我不幸打了罣悟官司,却又侥幸遇见了善人。老当家的,你真是佛心肠的人,你这少爷更是厚道。”且说且笑,指着桌上的菜,让土豹子吃:“老当家的喝一点酒吗?”
土豹子本来震怒,尤其是看着他那令郎。他那令郎虽然红着脸,神情中似乎对他父亲冒然闯进来,深感不快。低声说:“你老吃完午饭,不是还要睡午觉吗,溜到这里来,干啥?”土豹子骂道:“娘卖皮的,这里有魔鬼,缠住你了,我瞧你今天就拉不动腿了,总在这厢房干啥?你还不出去,找你那玩友去?这是公所的案件,不是我们家的事,你搅在里头干什么?”
三太保骤聆父训,又羞又怒,反唇相稽道:“不是你教我看着的吗?怎么转脸又不认帐了?我在这里碍眼,惹厌我躲开这里,还不行吗?教你老一个人问案。”忿然推门出去了。
土豹子鲍清泉纵然老辣,也禁不得老脸发红,骂了一声:“娘卖皮,你这小子是怎么说话!”回头看道姑筠仙,正在那里举着筷子微笑。鲍清泉说:“这小子是个荒唐鬼,我这公所的事,他也来胡乱干预。你不要听他胡扯。你这案子可大可小,全握在我手心里呢,你可明白吗?”
女巫巧笑道:“我很明白,这全靠保正行好罢。”一面说话,一面吃饭,又指着酒肉说:“保正赏饭,坐下来喝两杯吗?”
保正鲍清泉逡巡欲前,这就要坐在他儿子原坐的地方,与女巫对酌两杯。可是偶一回头,看见窗前有个人影;鲍海泉立刻一绷面孔,站在屋心说道:“你快吃饭,人犯法,肚子不犯法。你吃完了,这就问你的口供。你要老老实实的供……”口中搭讪,走到屋门口,推开门扇,往外寻看。
偷看的人并不是他的令郎,乃是公所的夫役。原本受命,教他监视这个道姑,以防偷跑,或畏罪自杀。土豹子这工夫早忘了旧茬了,勃然大怒,申斥夫役:“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干什么?”夫役要申辩,土豹子不容他开口,一口一个娘卖皮,把这夫役骂得满脸赔笑,倒退着溜出去了。却是刚转脸,就指着土豹子,切齿臭骂:“吝刻鬼,摆官架子,早晚遭红事,爷儿俩个一对色迷鬼,什么事瞒得过我!”
土豹子斥退夫役,依然关上厢房门,藉问供向道姑勾搭。一时忘其所以,直到晚饭以前,他还是没出来。他的令郎三太保派别的夫役,几次来窥探,都被土豹子骂回去了。……忽然间,三太保用阴谋,通了内线,土豹子的原配鲍老奶,柱着拐杖,骂骂咧咧寻来了。
但是土豹子为一方土豪,到底有两下子,原配鲍老奶刚出内宅,便有人跑到厢房送信。鲍老奶柱着拐杖,刚到二门,土豹子倏然离开了厢房,转到前院公所了。
鲍老奶的噪音非常尖锐,到厢房摸了一空,冲着道姑连骂几声“迷人精”,然后到前院,大叫老当家的。老当家的装聋做哑,鲍老奶叫骂不休,终于土豹子脸上挂不住,出来了。老两口子犯唇舌,叮叮当当的,同时回了内宅。于是母豹穷诘土豹,土豹当然有一番支吾。
土豹子刚刚被母豹叫走,三太保立刻从跨院钻出来,一溜烟又跑到厢房,替他父亲监管起女巫,盘诘起女巫来了。土豹子父子贪色忘形,竟不理会旁人的冷笑。老的刚走,少的又来。这一天,三太保竟没离开厢房。
转瞬到了晚饭时候,土豹子被母豹唠唠叨叨拴住了,没得出来。三太保越发得意,照样弄来酒食,陪着这杀人犯女巫胡筠仙共饮共餐。直到晚饭后起了更,土豹子才从内宅出来,吩咐公所的人小心看守门户,现在厢房拘着要犯,千万不要疏忽。嘱罢,又派公所服役叫小黄的,到厢房监视女犯。
小黄吐舌道:“老当家派别人吧,我可不行。”土豹子瞪眼道:“你怎么不行?”小黄张了张嘴,说道:“我年纪轻,我可不敢看守这个女妖精。”
这么一说,土豹子才把怒容收起来,笑了。于是改派一个有年纪的夫役,叫做老张。老张很是老奸巨滑,老当家的派他,他诺诺的答应;可是他并不到厢房去。一任那个道姑和少当家三太保在屋中说话谈天,他只在外面打幌罢了。
土豹子自己亲自到厢房看了一趟,三太保早已躲开。土豹子向道姑说了几句话:“你不要偷跑,不要寻短见,你在我这里拘几天,等着外面风声稍为缓和,我就把你放了。你们小男妇女的,只要不害人,不作怪,我决不会把你重办的。”道姑当然道谢,土豹子看了看门窗,又看了看屋中的什物,遂走出来,把老张叫到面前,低声告诉他:“你千万小心,这大概是个女江湖,她总不会畏罪寻死,只怕她得空偷跑。你跟陈三可以分上下班坐夜看守她,可别大意了。江湖上只有女子和僧道最不可测,你们懂不懂?”
老张和陈三一齐答应了,于是土豹子回转内宅,对付母豹去了。
土豹子转身走去,老张和陈三嗤嗤的笑起来。不想两人一回身,小豹三太保鲍天禄已然悄没声的又溜来了。这工夫天色已黑,三太保象鬼似的,一声不响走来,倒把老张等吓了一大跳。幸而没说闲话,没有叫当家听见。可是他贼人胆虚,不由的红了脸,向少东搭讪了几句话:“少东上哪儿?少东没出去玩吧?”
三太保毫不理会,反问二人:“刚才老当家的又嘀咕什么了?可念道我没有?”二仆回答:“老当家没说到你老,只是
说这个女巫,是个女江湖,教我们小心看守她。”三太保问:“派谁看守?”回答:“就是我们俩。”三太保道:“哦,派你们俩,你们俩多辛苦吧!”掏出二十串钱,赏给二人,说是:“坐夜看犯人,最容易困,给你们这钱打酒喝。”两个人请安谢过。
于是三太保又一头钻进厢房。却是刚打二更,三太保又被三娘子催请进宅。三娘子是听公公说了些闲话,这才出来寻找男人。不过三太保鲍天禄跟他父亲不一样,他并不惧内。三娘子来找,他立刻勃然大怒,跟着三娘子进了内宅,厉声诘问三娘子:“你找我干啥?”三娘子陪笑说:“天不早了,请你回来,早点歇着。公所里的事,你犯不上管,倒招的公公不高兴。”
三太保越怒,恶狠狠唾了三娘子一脸唾沫,丑言痛诋:“不要脸的东西你也不自己尿泡尿,照照镜子,和老妖精似的,跟我死缠什么?”骂得三娘子十分惭沮,痛哭起来。却被婆婆听见了,先骂儿媳妇无能,不会把男人暖住。又骂儿子:“死不要脸,跟你爷一样,我早听说你们公所抓来一个女妖精,你们爷两个可就全走了魂了!呸!爷两个一对色鬼!”
母豹骂土豹子,土豹子念在老夫老妻的面上,又加之以儿大女大,惹不起母豹滚刀死肉缠不休,有时就装聋容让。土豹越忍让,母豹雌威越伸张,所以土豹子近年尽管在鲍家塘成了人物,可也传出去惧内的名声了。其实土豹子只为保持绅士家风,不愿听太太的直脖子怪吵,母豹可就得寸进尺了。但是母豹能跟老头吵,却不能跟儿子吵,儿子是不肯恭听她的唠叨的。母豹的锐声叫骂,刚一开腔,三太保就一瞪眼,一摔帘子,忿然走出内宅,往外面跑。母豹连喊小禄,“你上哪
里去?”三太保一声不响,如飞的走了。母豹追着喊,骂,鲍天禄只做听不见。气得母豹顿着歪歪扭扭的镰刀脚,回转身来,又骂儿媳。夹枪带棒,由儿子转回儿媳。由儿媳又转到公公身上,老豹鲍清泉也被骂急了,拿起旱烟袋,也走到前院去了。
老豹鲍清泉一生气,就在家中呆不住,在前院坐了一会,耳畔畔隐隐听见母豹还在里面吵闹,他就骂了一声,“娘卖皮的!”索性躲到柜上去了。
土豹子的买卖铺子,就离住宅不远。掌柜见老当家含嗔来到;晓得又是闹家务,忙让到后面,特给烫酒,陪着且喝且谈。土豹子不肯说,掌柜当然不敢问。可是七、八杯酒下肚之后,土豹子脖颈也粗了,眼珠也红了,话也多了,立刻大骂起“妻不贤,子不孝,”如今晚的世界太不成话,老娘儿们一味吃醋,年轻的人又死不要脸的贪恋女色。越骂越有劲,酒也越喝越多,舌头却越来越短了。
土豹子虽然骂的是世风不古,掌柜却晓得这是东家的家务事,掌柜就顺着口气应付着,也不肯指实了,只是跟着骂海街,转瞬三更过了,掌柜的因问东家,可是在柜上住一夜吗?土豹子矍然实警道:“不,我还得回去,公所里还押着一个女妖精呢。”于是土豹子说了一车闲话,骂了半夜海街,心头比较松爽了,就晃晃悠悠站起来,叫伙计打灯笼带路,他要回公所回家。
掌柜忙叫一位打更护院的大师傅,背鸟枪,打灯笼,又命一个年轻徒弟,搀扶着老东家。土豹子醉醺醺回家,鲍家塘虽是山村小镇,地方却安谧,可以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夜间行路,所怕的只是野狼罢了。三个人走了不大工夫,便
到土豹子的本宅庄院之前,大师傅上前敲门,砸了好半晌,庄院中方才出来人,问话开门。
土豹子骂那看门的人:“怎么叫了这半天,才出来?你又睡了是不是?”小陈不敢答话,过来帮着徒弟,搀扶土豹子进内宅。母豹已睡,土豹子的小妾还在里面等候,见老当家的吃醉了,便给倒茶,削梨削萝卜。土豹子吩咐小陈,把大师傅徒弟遣回,街门要上好了,又问小陈,那个女犯人,有人看守没有?小陈低声回答道:“有人看守。”土豹子也不再问,就迷迷忽忽,和衣躺在床上了。
却不知怎么一来,他又惊醒。姨太太要给他宽衣服,他反倒坐起来,说是要吐,也没吐出来。又吃了一两个酸梨,坐着发了一回愣,忽吩咐姨太太,把灯笼给点着。姨太太不敢违拗。土豹子接过灯笼,就要到前院去。姨太太忙说:“老当家的,你上哪儿去?黑更半夜的,不要受了风?”土豹子冲姨太太一笑,说:“我到前边查看查看去。”姨太太也明白了,嗤的冷笑了一声,不再拦劝。土豹子打着灯笼,迈步往外走,忽然又止步,把墙上挂的一把腰刀摘下来,抽刀出鞘,左手掌灯,右手提刀,一径奔前院。
土豹子当然是走去查看厢房被囚羁的那个道姑。他喝的酒很多,此时被风一吹,头脑似乎清醒一些。便走到西厢房阶前。厢房窗户漆黑无光,门扇交掩,屋内似乎传出一种很难听的声音。土豹子心中一动,忙叫了一声老张,听差老张并没在此值应。土豹子骂了一声,约猜着一半,大概他的令郎三太保和道姑滚到一块了吧?
土豹子一步来迟,不禁大怒,忙用手一推门,门扇吱的一响,只推开一个缝,里面没有上闩,似被椅凳之类顶住。土
豹子叫了一声,里面寂然没人答应,却隐隐听见哼声。土豹子忽然害起怕来,左手的刀不敢丢下,只将灯笼挂在门环上,腾出手来,再用力推门。猛然一使力,门缝又大了些,突然觉得由屋中冲出来一种恐怖的气氛,迫得他一阵阵头顶发毛。他竟不敢再推门,只大声叫喊老张,又叫小陈,随后更叫小禄,小禄便是他的令郎三太保。
叫了几声,屋中没有回声,他有心叫旁人,不知怎的,又起了一种疑忌。幸而他手中有刀,便一手持刀,一手重举起灯笼,用肘使劲,用肩膀顶门,居然把门顶开了。乍入屋中,观物不明,略一凝神,眼前大木床上,似乎并没有那个道姑。却是后窗大开,直往屋内灌风,屋中还有一种怕人的气息。土豹子大骇,情知出了岔错,那道姑必然是跳后窗跑了,土豹子就厉声的再喊叫仆人。
土豹子此时喊的声音很大,而且喊岔了音。听差老张在南屋听见,慌忙跑出来。土豹子见来了人,有了仗胆的,便稍为镇静,和老张一同重返厢房,点起灯火照看,登时发见道姑已经失踪。却在大木床根下,躺着一人,口发微哼。土豹子就知不好,走上前一看,还没看明白,已觉出脚下湿淋淋,似乎是血。不禁叫了一声:“不好,伤了人!”
提起灯笼细照,炕下血泊中,正卧的是土豹子的令郎三太保鲍天禄。赤身露体,侧身倒卧着,下半身尽是血,人已昏死过去。土豹子惨叫起来,一霎时,里外全惊动了,值夜的首先进来。几人协力,把赤裸的尸体先抬上木床。跟着女眷们也惊动出来了,忙着救瞭三太保。长工和护宅的把师们,各拿刀枪搜寻那逃走的道姑。
土豹子气得脸发白,眼珠通红,已经验明三太保的伤,只
是一刀之苦,被人阉割了。别处也有一两块破伤,都不要紧。只有这阉割处,血流不止,三太保早疼死过去了。而且三太保全身赤露,僵在床下,分明是乘夜跑到道姑被囚击之所,来找便宜,结果被道姑下了辣手。
三太保已经半死,他的母亲,妻子,姊妹全跑来看,看见一个赤体浴血的人,除了他的母妻,别的女眷全吓得跑回去。他的母亲冲着土豹子大嚷:“你怎么坐在那里直喘气,还不快想法救救孩子!”她不知土豹子此时又痛又恨又惊,人已半痴了。幸有别的人,找来止疼药,刀创药,给三太保好歹敷上,用布捆扎了。不便穿衣,给盖上了被,又用童便,冲灌了三黄保蜡丸。鲍老奶奶和三娘子在房守着,好半晌,三太保才呻吟出声来。
下人们打扫地上的血,寻找割掉的肉。居然在地上发见了。大家问三太保,遇见什么事?三太保说不出话,半晌才说出道姑来。土豹子心神略定,这才亲自出去验看道姑逃走的路。
这道姑确是伤了三太保之后,破后窗逃走的,护院的把师们一直搜出去,在西北庄院土围墙上发见一些痕迹。几个把师拿鸟枪,持火把,续往堡外追去。一直追出二、三里地,再没有痕迹了。
土豹子见三太保呻吟的声音渐强,知道他苏醒过来,忙凑过了,问他怎生被害?何时被害?三太保已经能够说话了,横躺在大床上,伤处奇疼无比,不住哎哟。他的母亲守在他左边,他的妻子守在他的右边,他要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说:三更以后受的伤,当时昏过去了,也不知自己怎会栽到地上,也不知道姑何时逃走的。他向父亲说;疼的受不住,教他父亲想个法子,给他止疼。而且伤口捆扎不好,依然出血;三太保的脸都惨白了。
土豹子束手无计,鲍家塘是小地方,没有名医,只有一座小药铺,药铺葛先生带治病人开方。土豹子忙叫长工小陈,快去把葛先生请来。
此时天色渐近黎明,长工小陈把葛先生请到,并先说明是外伤硬伤,葛先生就带来一些治伤的药,和定痛丹之类。等到见了土豹子,说起三太保下体已被割掉,现时仍然出血;因向葛先生提出包治包好要求,情愿多出钱,但须葛先生写包票。葛先生脸上立刻露出难色,当时也不说什么,只要求先看看病人。三太保仰卧在大木床上,呻吟不已,气息微弱,经土豹子和葛先生把他身上搭的被撩起来,伤处包缠着棉布,已然被血渍透。葛先生刚刚一动,三太保便呻吟起来。好容易解去棉布,露出伤口,葛先生不禁吐舌摇头,忙给重新缠上,向土豹子说出“辞不开方”的话来。
葛先生说得很明白。这不算是刀枪外伤,这必须用阉割太监的灵方妙药才成,我们寻常的外科疡医是治不了的。因为不只要定痛止血,还得通小水,利便溺。一个治疗不得法,便怕创口生肌,弄得小便不通;再不然便化脓腐烂。葛先生不但不敢答应包治,连临时救急止痛,也不敢冒然下手。再者病人受伤过久,失血过多,就使病情没有变化,病人照样有生命的危险。
当时葛先生说出许多为难的话来,土豹子这才害了怕。也不敢再说包治了,收拾起保正的架子,反而向葛先生作揖打躬,说许多好话,求他救命。葛先生只答应给敷药止血,服药止痛,还是请病家另请高明。这种伤病,最好是找阉寺想
.法。可是鲍家塘不是北京城,既没有太监,也没有阉割专家。土豹子央告葛先生代荐名医,葛先生心目中也没有合式的大夫,结果只好派专人进都省,悬重赏访求包治专家。
偏偏三太保遇害的时候,正在夏末秋初,创口化脓。竟陷危笃。后来,接来了一个老太监,和一个外科郎中,三太保幸得保住性命,人已转成残废,而且还留下隐疾,和太监们一样的隐疾。这也可以说,是他贪色之报。
这件事哄动了鲍家塘,人人都说这道姑太也毒辣。土豹子不肯吃这大亏,派护院把师,踏访这跳窗逃走的道姑。居然也访着一些形迹,细一追寻,却又没了影,土豹子索性经动了官面。地方官签发文书,拨派干捕到鲍家塘,勘明案情,立即到各处,访拿这连伤二命的人妖道姑。就在同时,由江南也来了几个有名捕快,奉江南总督之命,也来缉捕这个人妖胡筠仙。
这江南来的四个名捕,一听说鲍家塘惨案发生的情形,立刻望风扑来。就在三太保被阉割,负重伤的半月内。四个名捕,乔装改扮,来到鲍家塘,请见苦主鲍清泉,细问道姑的年貌。又求见养伤的三太保鲍天禄,问他受害的情形。此时三太保,仗恃家中有钱,聘得外科名医,救治得法,幸保残躯。却是下体已然溃烂生脓,不能立占勿药。四个名捕直达病榻,细问当日受害的经过。三太保还不肯说,这名捕很在行,问的话一句钉一句,三太保竟没法掩饰。
据三太保说,正与鲍家塘一般猜议无异,是他自己贪色忘害,半夜调戏道姑。道姑佯为顺从,面含怪笑。在三太保手挽道姑,双双登榻欢会,正在自幸奇遇的时候,猝然受了惨害,给了他一刀,而且把他踢下木床。然后狂笑毒骂着,跳窗跑了。三太保立刻痛晕过去,连道姑怎么逃走的都不知道。只是后来查出后窗洞开,猜出道姑是这样走的罢了。却在后窗框上,留下了一个粉漏子打的蜻蜓记号。
四个名捕问完了当夜情形,领看了粉蜻蜓暗号,彼此示意微笑。跟着又低声盘问三太保:“鲍三爷,我们再钉问你一句话,就是这个道姑,据你看,她是个女子,还是个男子?”
三太保一听这话,不由吃惊,连土豹子也惊异道:“四位上差,你说这话怎么讲?这个道姑不是女子吗?”父子二人一齐回想当日情形,愣愣的说道:“这个道姑并不是旗装,头上留着很长的头发,脚下很小的脚,怎么竟是个男子改扮的吗?”
四个捕快相顾笑了,为首的耿头笑道:“鲍保正或者弄不清楚,我想鲍三爷总可以追想一下,她实在是个男子,化装道姑,她多少总有破绽。鲍三爷你再细想想!”
其实鲍天禄,就想也想不出来。第一,这道姑语音柔软,不似男子,第二,一双小脚是乡间罕见的,实在是在当时怎么想,也想不出哪点有破绽。其实当时若可以看透她是男子乔装了,三太人了就不致于强迫道姑顺从他,反而赚来一刀之苦。而现在,三太保竟因贪色,反而丧失了男性,以致于委顿在床。四个捕快再三向他打听道姑的一切,他到底说不出疑点来,只有从年纪口音上,证明道姑胡筠仙正是他们要缉捕的那个人妖,那个男扮女装的恶贼玉蜻蜓。
当下,四个名捕在鲍宅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多问了。却又到鲍金娘,和何寡妇家,探问了一回。何家小寡妇被问得羞愧无地自容,若不是婆母劝阻,她几乎自杀。这四个捕快旋由鲍家塘出发,开始了踏访。因为内地象筠仙那样的道姑非常罕见,而且她的长身纤足的形貌,也容易惹人注目,遂
在鲍家塘出事后的两个月,四个捕快终于缀上筠仙的踪迹了。而道姑筠仙,其实就是人妖玉蜻蜓的假名。

第八章 玉蜻蜓决斗遭擒
这四个捕快乃是江南安庆府捕盗的名手。一个是叫神眼耿永廉,一个叫石守仁,外号叫石敢当,一个便是有名的盲捕快岳阳的范瞎子,和他的徒弟旗人桂保山。这神眼耿永廉和石敢当,乃是原办捕快,奉命缉拿江南的飞行大盗人妖玉蜻蜓桑林武,桑林武逃到湘鄂交界剧贼独眼龙小杜三那里,官人追到那里,攻破了小杜三的巢穴,擒获了小杜三的副手,和小杜三的姘妇白唐氏,一时失神,竟被小杜三漏网。他们赶快放出眼线,续行跟缉,把独眼龙直追到洞庭大盗佝佝张六的势力圈内。佝佝张六手底下竟有二、三百的党羽,出没在洞庭湖一带,声势极大。神眼耿永廉等不敢冒昧动手,特请岳阳已经退役的捕快范瞎子帮忙。他们不想拿张六,只想叫张六“开面”,把小杜三和玉蜻蜓交出来便罢。
这时候,范瞎子的两双眼,已经真个全瞎了。耿永廉、石敢当找到范瞎子家内,一口一个师叔叫着,请他出头代办这一案。范瞎子推辞不开,只得答应了。遂打发一个徒弟,找到何佝张六的好朋友梁先生家,送了一份礼,要求佝佝张六,
赏脸见面,有点小事谈一谈。
梁先生是湘阴县的一个村塾塾师,肚里有几部英雄谱,水浒传,响马传。前些年,曾因夏夜闲谈,论到湘江的群盗,别人都痛骂群贼,杀人越货,行为万恶,梁先生却根据梁山泊“替天行道”的说法,盛称佝佝张六“盗亦有道”,乃是当今的草莽豪杰。又说他们原本是好人,只可惜贪官污吏,把这些英雄逼上梁山了。
梁先生这番话,不过自矜独见,自夸博学,乡下人不识字,没有看过水浒传,梁先生就把梁山上的豹子头林冲打虎武松的故事,对众夸说了一回。归结到末后,便说洞庭湖的佝侚张六乃是当今的盗侠。他本是信口胡说,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在这豆棚瓜架月光之下,聚坐着许多乘凉的乡农,吸烟喝水,放言高论,哪知这黑影中竟有一个夜行人物,坐在人背后偷听。这个偷听的人便是佝佝张六。
纳凉的人谈了一回盗绩,旋又转到别的话头上去。这黑影中的人站起来走了。人们又闲扯了一会,挨到三更,暑气全消,人们回家睡觉去了。梁先生也就回转学房,趁着月光,也不点灯,就倒在木床上睡觉。刚刚似睡未睡,忽然听外面拍达的响了一声。跟着又听见屋顶上有动静。梁先生吓了一跳,不由坐起来,乍着胆子,问了声:“谁呀!”
屋顶上竟有人答腔,低低的说道:“先生,是我。劳你驾,把门开开吧。”
声音很生疏,梁先生吓傻了,他以为这不是狐仙,就是鬼怪。只顾害怕,忘了回答,更不敢开门。可是沉了一会,外面声音又遵:“先生别怕别嚷,我这就进来!”
忽然窗扇悠悠自开,一个黑影直跳进来。梁先生吓得要喊,那黑影很快的扑到面前,手中一晃,发出火亮。就用这火亮,把桌上油灯点着,然后笑哈哈的说:“梁先生,认得我吧!”
梁先生已知这来的不是狐鬼,定是一个人,当然决不是寻常人。乍着胆子一看,这人穿一身青短打,用青绉包头,提着一个包,身量不很高,举止很矫捷,面目正背着亮,看不很清楚,只两眼灼灼有光。
梁先生有些瞧料,可是他不言语,不敢说。那人笑了笑,把小包放在书桌上,冲梁先生一拱手道,“先生,我就是你刚才提起的那个佝佝张六。佝佝张六是杀人不眨眼的剧盗。”梁先生越发害怕,忙道:“六爷,我可没得罪您,您手下留情!”张六爷道:“梁先生,这是哪里话,承你看得起我,人前人后,拿我当个人看,我这是来谢你,不是来吓你的。”
佝佝张六带来了酒肉鲜果,意思是想跟梁先生作彻夜之饮,为通宵之谈。可是梁先生骤与这杀人魔王抵面,连话都说不利落,更怎能作宾主酬酌!佝佝张六很世故,见状不可再留,向梁先生又一拱手道:“先生,你不要害怕,我姓张的不是那不懂人事的人,我想跟你交交。我也有一肚皮的牢骚,愿意跟知己叨念叨念。不过今天是初会,我也不多呆我们改日再谈罢!”
说了一声再谈,陡然起一阵冷风,书塾刚点亮的油灯,突然又灭了。紧跟着窗扇一响,佝佝张六又从窗口走了。梁先生吓的出了一身冷汗,呆了好半晌,心神略定,又听外面没了动静,这才缓缓站起来,敲火把灯再点上。
书桌上放着小包,打开一看,有酒有肉,还有一只烧鸡,一对银杯,和一锭银子。
梁先生不敢告诉人,偷偷把这鸡肉白酒都享用了,把银杯和银锭也藏起来。自己自惊目炸的直过了好几天,每到夜晚无人声,只听见外面鸡鸣犬吠,草动风吹,他便疑心佝佝张六又来了。可是佝佝张六直过了半个月,没有再来。
这一天,将到端午节,梁先生上市镇赶集,买了点过节的物品,就手进了一家小饭馆,要自己喝两杯酒。吃一顿犒劳。小饭馆饭客很多,恰好梁先生跟一个赶集客人同挤在一张桌上。梁先生要了一壶酒,一碟熟菜,三十个蒸食。等了一会,堂倌端上来,却是四样荤菜,两壶酒。梁先生以为送错了,那同坐的人笑道:“梁先生你吃罢,没有错,是我叫来的。
梁先生抬头打量对坐的人,面黑身矮,低头据案,二目迷离,穿一身乡下打扮,说话声音是很爽利。梁先生一时瞠目诧异道:“你老兄贵姓?恕我眼拙,不记得了。”那人猛抬头,和梁先生一对眼光,二目灼灼放光,笑说道:“梁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可记得前些天,有人请你吃烧鸡,喝酒吗?那就是我,我姓……”低声道:“弓长张。”
梁先生吃了一惊,对坐的人又低下头去,两眼又现出睡不醒的迷离呆状了。
“这一定是佝佝张六!”
梁先生吓得张皇失措,也不敢躲,也不敢出声。对坐的客人竟很坦然,举杯敬酒,举箸布菜冲着梁先生大谈起来。又问梁先生在乡下坐馆,每年收入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又打听梁先生,最近我们乡下佝佝张六他们闹的很凶,你先生觉得怎么样?
梁先生象罪犯一样,又象身赴阎王宴,纵有美酒肥肉,也忘了馋虫。可是对坐的客人竟很世故,似知道对方胆怯,把那酒连连斟了几杯,再三请梁先生喝。直等到这位塾师接连有七八杯酒入肚,胆子便大了,话也更多了。等到酒足饭饱,梁先生竟把这位张客人当做了酒友,已经将戒惧之心一扫而空了。
张客人从兜肚取出一锭银子,叫来堂倌,说道是:“这是酒饭钱,剩下的赏你!”站起来,邀着梁先生往外走。梁先生喝酒稍多,又上了几岁年纪,有点走不动了。张客人竟一手搀扶着他,走到闹市,买了许多过节的东西,打做一包。他忽然捏嘴唇,吹了一声胡哨,引得行人侧目,他也不管;昂然的走出镇外,站住了。对梁先生说:“先生,你太醉了,你骑驴回去吧!”
梁先生方在谦让,不想旁边已有一个穿短打的汉子,象脚夫又不象脚夫,牵一头小黑驴,立在二人身旁。张客人打一声招呼,那脚夫一声不响,过来把梁先生搀上驴。张客人把刚买的节货交给脚夫道:“你好好的把梁先生送回家去。……梁先生,这里有一点小意思,请你收下,我们改日再在书房见罢。”
梁先生竟这么被送回家。那脚夫道:“梁先生,刚才那是我们头,我们头很愿意跟你交交,你不要害怕,不要多疑,我们决不会毁害好人的。不过你要说话多小心点,别教外人知道才好。我们并不怕,只怕他们腿子们找寻你。”说完,这脚夫一跃上驴,眨眼去远。
梁先生回到家下,打开张客人送的那个包,包中果然有许多过节的食物,另外还有一个小包,内中竟是一大锭银子,十串钱。
梁先生又惊又喜,又有点害怕。若说实了,这就是通匪有据,他的娘子看见这些钱和这些东西,也不住盘问:“可是学东送的吗?”梁先生说:“不是,”又说:“你不要乱问了,等我想想。”可是独自想了好半晌,依然是穷书生善财难舍,到底把礼物全收下了。他以为佝佝张六既然赏脸,就该喜纳;如若拒绝,诚恐招恼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盗魁,反而更坏。
于是,梁先生在家中,过了一个富裕节,三天以后,他就离家回馆。
自此,梁先生便同佝佝张六交了朋友。每到夜深人静时,梁先生在书房挑灯独酌,忽然听见房顶上瓦响,或者听见轻微的叩扉弹窗之声,那就是佝佝张六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有酒有肉,和梁先生山南海北,大谈一阵。有时谈旧说部的盗侠故事,有时谈近时官场的颙预情形,和绿林跋扈的状况,再不然,便向梁先生打听舆论。大概这佝佝张六,也是中了旧说部的毒,他自己纠众作着杀人越货的营生,却自视不凡,以为自己乃是杀富济贫的侠客。每逢他做了一案,或者帮助了哪一家穷人,他就一定乘夜来找先生,打听附近乡民对他的批评如何。
究其实,佝佝张六在洞庭湖边,已然是出没飘忽,威镇一方,当地的人除了自己人私谈,没有胆敢公然议评他的。偶而有人骂他,他还不晓得,便被他手下的小喽啰,把骂街上的人刺杀了,甚至割舌挖眼,手法非常歹毒。以此,湘湖的人提起了张六,莫不神肃色变,互相告诫,不敢讥评他。甚至夫妻俩在床第之间,提到了张六,也都立刻捺低声调。比如男的说,喂,听说东庄赵大家,昨天佝佝张六,在他们房顶上走过了。赵大只道是闹毛贼,刚刚喝问了一声,房上人就答了话,先回答:“是走道的,”却是高抬贵腿,走上了人家的房顶。跟着便骂:“娘卖皮的,少嚷嚷,乖乖的睡觉去。”赵家的人便不敢于出声了。却分明听见房上,人来人往,又听见搬运东西的声音。尤其奇怪的,佝佝张六所到的地方,好象连狗都吓得不敢狂吠。
这样子,佝佝张六和他的党羽,在东庄闹了一个下半夜,转眼天明,人们出来打听,竟听不见谁家被抢或被盗。地面上好象很安静似的。却是过个十天半月,渐渐透出消息,果然是东庄附近某村大户某家被盗了,失去多少箱笼,可是他们只吃哑吧亏,决不敢报官。如果报官,不但追不得贼,拿不住贼,反而被佝佝张六的党羽再来个第二次第三次光顾。
佝佝张六来去飘忽,常常在荒野古庙坟园内聚众。湘江一带,很有些古刹和看官坟的仆户,这些人每每与地面上的光棍勾结着。甚至招娼聚赌,替匪党销赃,当时湘江匪群,竟有许多帮,其行为介在混混和土匪之间。他们也有种种戒条,就是“老鹰不吃巢下食”,“光棍斗富不斗势,斗财不斗官。”
但是,佝佝张六他们越闹越凶,到底引起了地方官的干涉。有一家调任官眷,行至洞庭湖边,半路宿店遇盗。这位调任官勃然大怒,向店房问出来,湘江响马纵横,又听说张六最为出名,他就到湘阴县正堂上,提名指控张六,县太爷立刻拨派干捕,到洞庭湖一带查缉。
内中有一个年轻精干的捕快,姓周叫周立功。年才三十二、三,大高个,手底下很利落,两眼尤其锐利,在本县很做了些露脸的事,因此恃功挟能,气焰很高。这一次奉派缉盗,他独自一人,担当一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手叉子、褥套,大大意意的过来。
.捕快周立功仍然报定匪帮斗富不斗官的老例,一直访问到佝佝张六常常出没的地带。这周立功捕头,来到湖边村,往茶馆一坐,精神抖擞,向人兜搭。他向茶客们说:“听得本地出名的大盗佝佝张六,是位好汉,很讲外场。我是个外乡人,要想跟他交交,不知他肯见生人不?”
周立功连说了几遍,茶客们全不敢接声。周立功笑道:“我又听说,佝佝张六常常白昼出面,也常独自一人出来赶集,大概你们诸位乡里乡亲的,都认识他罢。这个人是怎么一个模样?”
周立功虎背熊腰的坐在那里,大放厥辞。忽然茶馆走去一个人,忽又走进一个人。这个进来的人,把周立功打量一眼,悄悄溜出去了。紧跟着又来了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一直走到周立功身边,伸手一拍肩膀道:“朋友远来辛苦,是你打听张六爷吗?”
周立功要站起来,那人一按肩膀道,“不要客气,坐下说话。”就坐在周头身旁了。仍然询问周的来意,又问周立功由打哪里来。周立功艺高人胆大,又自恃年轻力足,含笑说道:“我在下姓周,是打湘阴县来的,我是久慕佝佝张六爷的大名,要跟他见一见,交一交。”
那个短小汉子道:“哦,周爷,是湘阴县来的,要见张六爷。张六爷跟我不是外人,好,我可以给二位做个引线人。你要见他,跟我来罢。”遂代会了茶钱,引领周立功,往郊外走。周立功一点也不怯,牵着马,暗带匕首,一面走,一面很外场的向这短小汉子说些江湖话。并极力勾搭,盼望对方回答。短小汉子一声不响,直走到树林边,站住了,然后说:“朋友,你真是要找张六爷吗?”
周立功刚应了一声:“是。”这人往前凑一步道:“你找他作什么?”周立功赔笑道:“有一桩小事,我打算向张六爷领教。”这人又逼问一句:“到底什么小事,你只管说,外场朋友不必费话。”
周立功想了想,略述来意:“是有一件案子,要跟六爷接头,打算烦你老兄接见,当面谈谈。”这短小汉子忽然笑道:“哦,有案子,……我看你不用找六爷,你找你老老去吧!”一弯腰,抽出匕首,刷的一下,照周立功刺去。周立功大骇,连忙招架。可是这短小汉子手法很快,只几下,便刺中周立功的软肋,连刀柄都戮进去,周立功哼了一声,登时殒命。
短小汉子并不把刀拔出来:刀不拔,血不出,立刻架住周立功的尸身,直送入树林,大卸八块,掘坑埋了,这短小汉子立刻骑上周立功的马,重奔回市镇,进了茶馆,大声对人说:“刚才那个姓周的,很够朋友,他大概是湘阴县来的捕快。他现在找他老老去了,承他看得起我,把他的马,他的褥套,全送给了我。诸位如有跟他认识的,可以给他送个信,就说他没有找着佝佝张六,由我人厨子接待他了!”
说罢大笑,又坐了一会,付了茶钱,一径出去,上马走了。周立功就这么大大咧咧前来送了命。
这人厨子就是佝佝张六的党羽,杀了周立功,跑去向张六报功。张六眉峰一皱,只说了一句话:“你办的太狠点了。”
周立功已死,官府只晓得他是失踪。官府为了访拿张六,仍不断派捕快来踏访。
这一天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时候是正当隆冬。有两个捕快化妆私访,来到湖边村。不知怎的,又被佝佝张六的党羽窥破。正当赶集热闹的时候,男妇老幼很多,突然间,听见惊喊喝骂之声,有两个乡下人,从人丛中飞跑。有四五个精悍的汉子,发出暗号来截追。结果,两个乡下人,只跑掉一个,那一个最年轻的被擒了。这就是一个化妆的捕快。
这个捕快结伴来访查侚佝张六,始终不知张六盗群的潜伏所在,只知他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围着洞庭湖出没,经用尽方法,找不着他的准巢穴。这两个捕快因知湘阴县,湖边村等处,是张六盗帮常出现的所在,所以才改装前来卧底。不知怎的,又被佝佝张六看出来了,当下把被擒的捕快捆起来,并剥脱了全身衣服,吊在树上,用马鞭重打,问他口供,是谁支使来的。这时天气已然很冷,年轻捕快不用甚打,便已冻得面无人色了。
这时赶集的人也都惊讶骇怪,因为佝佝张六并不骚扰乡邻,大家都围着看。有的妇女不知什么事,也挤进来看,一见是个裸体男子,又惊讶着跑开了。佝佝张六的党羽见状大笑,反把这被擒的捕快押到人多处一面打,一面游街示众。招得许多人哗噪不休,不想却惊动佝佝张六本人了。
佝佝张六到人丛中一看,恰见这裸体捕快,正捆在一家布铺门口的大树下。已然吓得傻了,冻得说不出话来。佝佝张六问明是捕快,看了半晌,眉峰一皱,立刻抢奔肉铺,肉铺案子上有一把明晃晃的刀,他顺手抄起来,说:“掌柜的,借用用!”不等回答,拿了就跑到布铺前。
众人大惊,被擒的捕快更吓得怪叫。不想佝佝张六奔过来,向四面一看,突然用刀,割断了绑绳,把捕快解放下来,照臀部踢了一脚,喝道:“混小子,还不快逃命!”
这捕快竟赤着身子,拼命的跑出镇外,逃得没影了。
镇上的人哗然叫好,佝佝张六把刀还给肉铺,一笑走了。
当时这件义释捕快的事,传遍了江湖,人人夸张六软的不欺,硬的不怕,是条好汉。
佝佝张六竟是这样好名。
但佝佝张六的出身,不过是常德府乡下一个放牲口的村童罢了,没念过书,因为穷苦,给当地大户放牛。他天生成身手矫健,每每在野地游戏,他能够用蝎子倒爬墙的姿式,由树根爬上树身。当地有见识的人就说,这个孩子天生成贼相,可要小心他。他后来给人扛活做短工,忽一年过节赶集,下赌摊,赌输了,而且输得很不少。他的衣服被褥都折了赌价,乡邻们越发瞧不起他,再不雇用他做工。于是这样一挤,他再没活路了,就溜入了黑道。
好象佝佝张六做小偷不久,便遇上了名师,他便得到异人传授,越发学会了飞檐走壁的技能,而且更精擅肤箧破锁的手段。不论多高的墙,他慢慢走到墙根,只把腰一佝偻,挺劲一宽,便可攀上墙头,用胳臂一跨,就算上去了。
当佝佝张六崛起湘湖时,湘湖本有些草莽豪杰。有的佩服张六年纪轻,功夫好,打算把张六拉进去。不知怎的,张六竟峻拒谢绝,情愿做独行小盗,不肯入成帮盗群。当地土豪有的就生了气,忌妒他,唆使当地盗群和佝佝张六捣乱。张六被逼无奈,有一日跟一个盗魁狭路相逢,激斗起来。张六身手矫捷,苦斗半日,竟把这盗魁刺死。盗群的二当家很钦佩张六的武功,竟与盗伙合议,共推张六为首。张六起初还峻拒,后来有人告诉他,再要推卸,便要化友成仇了,佝佝张六这才答应了。
这一伙盗群也有百十号人,平日恣扰湘东西近邑。等到佝佝张六做了竿子头,他便宣布:第一,老鹰不吃巢下食,第二,宁偷不抢,宁抢富户,不抢行旅。这一帮人真个就改变了作风,由明火强盗,变为成群的夜行人黑钱贼了。
但是佝佝张六虽是黑钱,却很讨厌黑钱二字,他傲然以英雄豪杰自居,他这样偷人抢人,他以为那是替天行道。他本来出身牧童,一个瞎子不识,他只在肚里装着一些小说戏文的英雄好汉罢了。而他结交的文人,又是一个村塾冬烘梁先生,他的杀人越货的行为,反而得到念书人的称扬,弄得佝佝张六很有理的抢人夺人。
佝佝张六起初是独行窃贼,既有骆老六的党羽投托他,又有塾师梁先生的赞扬他;他遂一变而成为出名的大盗,又成为最显赫,声势张大的竿子头。他率领盗帮,沿洞庭湖各处行窃,专好抢富商大贾和土财主。
他现在的做法,是先派采盘子小伙计,上各处打听油水。打听准了,他自己改妆去复勘,把这家大户的财力和势力看清楚之后,他就带领数十名党羽,乘夜光顾。
第一个翻墙进去的,便是佝佝张六自己,倚仗他天生的飞纵技能,腰背微微一佝偻便上了房。然后他用极神速的手法,带一个助手,勘清全院,他把箱笼钱柜的锁头,一律打开。值得拿走的,把锁头浮挂上,他们不要的,就把锁放在箱柜里面。然后他用神速的身法,把街门后门全开了。他从房头进院,便从正门出来。很快的告诉大家,如何起赃,如何运赃,他便飘然走了。只留下党羽,和那个助手,由正门进来,搬箱携柜,用不了半个时辰,就把本家的财富一扫而空。
最奇怪的是,他动手时,好象会隐身法,本宅的人竟不知道他光顾。乡村大户多半有看宅护院的打手,有司夜的猛犬,却碍不住佝佝张六的光临。他一来,往往悄悄停停,鸡不叫,狗不咬,没有半点阻挠,便把赃物偷走了。
佝佝张六的做法,纠众象明火,窃物似神偷。因为他不做案则已,做案必挑肥肉,而且手法利落,以此湘湖盗群,顶数他的名望最大,也顶数他惹得官府侧目。
不过,当时朝廷讳盗,尤讳叛逆。象佝佝张六这样啸聚多人,出没窃掠,官府没有一个敢呈报上宪,请兵剿除的。不但不敢称他为盗,也不承认他手下有党羽。迫不得已,偶见公牍,只把他说成鸡鸣狗盗罢了。佝佝张六由于这一点,才能纵横湘湖多少年,而各地响马之多,也都是地方官上下隐讳,才越滋蔓越多,却没有一个地方大吏,敢于禀请大军剿匪清乡的。
这时候,江南省安庆知府楚明伦,是个干吏,他一到任,访出本府地界,也是盗匪出没,杀人越货,愍不畏死。因为府县讳盗,防营通匪,闹得地方很不安,甚至在安庆府城厢外,就发生了白昼放明火,劫当铺,刃伤事主的大案。更有妖贼玉蜻蜓奸掠良家妇女。这楚明伦太守一到任,却毫不姑息,立刻檄调防营,拨派干捕,把当地大盗独眼龙小杜三的巢穴攻破了,但只捉住几个胁从副贼,救出几个肉票,主名大盗独眼龙小杜三和妖贼玉蜻蜓竟没有捉着,小杜三的姘妇白唐氏,当时已经落网,可是不知怎么一模糊,起解时又被她逃跑了,却把别一个匪窟女票顶了缸。
这件事很离奇,后来据人传说,乃是当地防营,按月都拿着小杜三的供奉,遇上事总得有点照应。所以防营刚一奉檄清乡,立刻有人把消息透给杜三爷了。杜三爷是人物,不得不躲一躲,结果本帮积匪一个也没拿着,只留下看票的乡下汉子,给杜三爷打了脱案,还有一位二寨主。和小杜三起过争执的,此次可就失脚了。
独眼龙小杜三,从此在江南站不住脚了,他若再闹,便对不起防营的朋友。小杜三率领党羽,连同玉蜻蜓桑林武,星夜迁场,由江南来到湖南。
防营泄漏盗案的事,瞒不过精明强干的楚明伦太守。无奈防营的统兵大员,乃是旗人,楚太守碰不过他。楚太守无可奈何,一面把本案上详,一面拨派干捕,签下海捕公文,跟踪追缉逃犯,无论如何,也得把独眼龙小杜三,人妖玉蜻蜓抓获归案。
楚太守派出去的捕快,一个叫神眼耿永廉,一个外号叫石敢当的石守仁,此外还有两三个眼线。独眼龙玉蜻蜓率伙盗往湖南跑,耿永廉、石守仁率伙伴,改妆在后面紧盯,一直盯到洞庭湖佝佝张六活动的范围内。独眼龙赖绿林同道的引见,竟和佝佝张六换了帖,两帮订盟互相照应。
那安庆府的捕快神眼耿永廉,泰山石敢当,带人潜入洞庭湖,稍为一捞摸,知道佝佝张六的势力太大。要从佝佝张六掩护下,捕捉小杜三,实非容易,他们是干练的捕役,做事不肯鲁莽,先把各方面有势力的人物都打听明白,知道岳阳名捕苑瞎子,在湘湖很吃得开,叫得响。可是苑瞎子由打去年,就两只眼全看不见了,现在是他的徒弟旗人桂宝山当差。耿永廉、石守仁,遂人上托人,带重礼,登门拜见苑瞎子,一口一个师叔叫着,只说是来瞧瞧,并不说破来意。
苑瞎子翻着眼珠子,用手摸那些礼物,哈哈一笑,盘问耿石的来意,“可是冲着小杜三和玉蜻蜓来的吗?”
耿永廉、石守仁不敢装傻,只是作揖打躬。苑瞎子再三推翻不掉,遂替石耿二人画计,派一个徒弟,找到佝佝张六的好朋友梁先生家,送了一份礼,要求佝佝张六,赏脸见一见面,有事当面请教。
这梁先生真是个冬烘老夫子,本来他不该答应的事,他居然答应了。他只是贪图便宜,由捕快们出钱,沽酒买肉,择定一天夜晚,在书塾和张六见面。
捕快和剧盗天生仇敌,焉能在筵席相会。梁先生对佝佝张六说,有两位江湖人物,钦慕六爷,要和六爷谈谈。张六爷微微一笑,答应了。
这天夜晚,天色漆黑,梁先生和耿永廉,石守仁摆好了酒筵,静等张六莅临。苑瞎子师徒是撮合人,自然也在场。直耗到二更以后,几个人候得倦眠难睁,那佝佝张六仍然未到。耿永廉、石守仁,有点不放心。不时到门口探头,或者窥窗观望。惟有苑瞎子,翻着一对白眼,坚坐不动,只和梁先生闲谈。
几个人紧坐在书桌旁,转瞬到三更天了。耿永廉忍不往问:“张六爷到底怎么说的?没说明什么时候来吗?”这话是冲梁先生说的,梁先生早急得抓耳挠腮,比耿石二人还着急,红着脸说:“他只说今晚必到,没有说准在什么时候到,不过他说一句算一句,从来不失约的。”
刚这么答应了,耗过一会,还是没有来。石守仁也不禁盘问梁先生:“到底六爷答应的时候,看样子是勉强,还是乐意?”
正在捣鬼,忽然听见外面驴鸣和铜铃响声,人们哄然立起来道:“大概是六爷到了!”有好几个人沉不住气,打算迎出去。石守仁也跟着要出去,被耿永廉拦住,只要他在屋中
等。这时候铜铃声和蹄声越来越近,好象奔村庄走来。可又不到跟前来,似乎围着村子来回打圈。梁先生说:“这一定是六爷。”他忙出书塾迎上去,摸黑叫了几声。果然发见村口有一人影,骑着牲口。梁先生又叫了一声:“六爷!”那人影哼了一声,仿佛冲梁先生直点首。梁先生立刻凑上去。就在这工夫,塾中枯坐的苑瞎子忽然发了话,说道:“张六爷到了。”众人全站起来,要追踪梁先生往外迎接出去,苑瞎子笑道:“你们干什么?六爷已经进来了!”用手一指内间。
内间屋漆黑无灯,却立刻听见一声痰嗽,门帘一动,钻进来的全身黑衣服的佝佝张六。向众人一抱拳,满面春风道:“诸位久等了!”向门口站着的人说:“你们谁费心,快把梁先生请回来罢。”然后向苑瞎子抱拳道:“苑爷,今天光顾,我很高兴。”又冲耿石二捕快举手道:“二位很辛苦了!”然后,向众人让坐,他自己毫不客气,坐在上首第二位了,把第一位让给苑瞎子。
苑瞎子师徒也满面春风的招待,只有耿石二人免不了要留神打量这名震江湖的大盗。只见这大盗五短身材,一身黑衣,趁着一张黑脸,二目迷离,睫毛很长,一点也不显得威风强悍。当下周旋逊座,众人都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令人未免诧异,直向内间探头。张六大笑道:“里面没的有什么,你们还是去一个人,把梁先生叫回来罢。”
说时,梁先生已然走回来了,脸上很露不安。梁先生看见张六已到,张嘴要问,又咽回去了。张六笑道:“梁先生给我们引见引见罢!”于是梁先生按名介绍了,大家落座。耿石二捕把盏敬酒,宾主连尽三杯,该着说话了。佝佝张六拿眼打量苑瞎子师徒,和耿石二捕,静听他们的说辞,神色上是毫无惧色,也无傲容。耿石二捕要等苑瞎子先发话,苑瞎子翻着白眼睛,一杯一杯的喝酒,好象不打算开头炮。耿石二捕忍不住了,暗向苑瞎子的徒弟桂宝山笑着点头。
这样耗过一会,宾主全不先开口,耿石二捕可就急出汗来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打算揭开这窘境。耿永廉干咳了一声,亲自给苑瞎子斟上一杯酒,低声道:“师叔你把今天这个约会,对六爷说了吧。”石守仁也是眼看着佝佝张六,面冲着苑瞎子,陪笑说道:“我们久慕六爷的威名,是江湖上一条好汉,我们早想拜访,不幸我们吃着这六扇门的饭,不敢贸然前来。现在多亏我们苑师叔给出头引见,我们今天得瞻虎威真是三生有幸的了。我们还有小小一点意思,……”说到这里,不敢径说下去,便叫道:“我说苑师叔,你老别不言语,你老把我们那点小意思,对六爷讲讲罢。”
耿石二捕明点出来了。
苑瞎子这个老奸巨猾,脸皮连红也不红,笑说道:“耿爷,你心急什么?什么事能瞒得过张六爷,何用你说,又何用我说!”白眼一翻,面冲张六道:“六爷别笑话,他们年轻人就是心急,肚子里一点事也装不住。他们可不知道,六爷是何等精明之人,难道就不猜猜你们的来意,会贸然赏脸见你们么?我说是不是,六爷?”
佝佝张六微微一笑,说道:“二位老爷刚一到这里来,我就知道信了。我也知道二位不是冲我来的,你们紧缀着独眼龙和玉蜻蜓来的。你们这回邀我来,可是要教我做个引线,领你们见见独眼龙吗?”
耿永廉道:“哦,这个,是的。六爷明鉴……”底下的话很不好开口,苑瞎子翻了翻白眼,不肯帮一句话。耿石二人全都红头涨脸,不肯也不敢说出;要六爷让个面,容他们动手拿办独眼龙。
可是佝佝张六,看外表那么萎靡不扬,说出话来非常透亮。耿永廉方在嗫嚅,张六便痛快的说了:“二位来意我早明白,今天的聚会,我也知道是为什么设的。索性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独眼龙小杜三投奔我来,就是看得起我,我却不能卖了他。既然彼此都是朋友,又有苑爷出头,我们可以这么办,我先叫他躲开这里。……”
说到这里,苑瞎子把脸一沉道:“六爷!”
佝佝张六不答,接着往下说:“若是躲的法子不好,我还有一法,我可以点明他,教他自己定规某天某日,在某地方,跟耿石二位见面。我决不帮偏手,苑爷也不要惊动本地面,只教他们安庆府来的朋友,跟杜桑直接答话;冤有头,债有主,自了自事,苑爷你看怎样?”
苑瞎子没回答,耿石二人全都面呈难色,立刻二人凑到瞎子面前,低声嘀咕了一阵。苑瞎子只是摇头,最后才有允意。于是耿石二人归座,苑瞎子对张六提出一种办法,请张六婉商小杜三和玉蜻蜓,能不能跟去圆案?如果肯去,可叫耿石二人保险他们决无性命之忧。佝佝张六听了,也不拒绝,只说:“这话我不好讲,我只能引见小杜三和耿石二位会面,究竟该怎样交代公事,顾全面子,可以任听他们两方当面对讲。”又道:“苑爷,我觉得这么办,你我面子上都好看。你和我一样,全算是地主,有的地方不能做得太死了。”停了一停,又重复一句:“就这样,我们改日再见罢。”佝佝张六打了一个懒腰,就要往外走,耿石二捕心中着忙,急急站起来叫了一声:“六爷!”身子一横,把路一挡。
佝佝张六已走到书塾门口,见状一张目,双眸灼灼放光,低声道:“怎么着,你二位不教我走么?”
耿永廉、石守仁不由往后一退,佝佝张六傲然走出去了。众人一齐往外送,来到村口,苑瞎子站住叫道:“六爷慢走,我苑瞎子跟你说几句话。”
佝佝张六止步道:“你说罢。”
苑瞎子笑道:“我要跟六爷咬咬耳朵。”
两个人在黑影中,低声讲了几句,只听张六说:“好吧,苑爷的面子,我总得顾。”遂一撮口唇,吱的响了一声。不大工夫,从荒林中奔来几个人影,内中一人牵着一头小黑驴,张六飞身上驴,一抱拳道:“再见!”苑瞎子忙道:“我静听六爷的信!”张六道:“好罢!”立刻驱驴如飞的,投入荒郊不见了。
耿石二捕吃了一嚇,原来佝佝张六并不是匹马单身,前来践约,他在书塾周围下着许多埋伏呢。
直等到张六去远,苑瞎子师徒这才把耿石二捕叫进书塾,辞别了梁先生,又道了谢,一齐回转下处。
耿石二捕问苑瞎子,和张六秘谈的结果怎样。苑瞎子笑道:“你明天听信罢。”
耿永廉、石守仁很觉为难,苑瞎子站起来,要回家。苑瞎子的徒弟桂宝山悄悄告诉二捕;“我们师傅既然说了,你就擎好罢。他说明天听信,明天一准有信。”
当晚大家出离书塾,全散了。直到次日傍晚,苑瞎子果然打发桂宝山来送信,说是佝佝张六答应明天上午,在堤东一带,邀独眼龙和二捕会面,叫二捕务必如期前往。至于三方面会面之后,有什么结果,那就看耿石二捕应付的是否得法了。
这是苑瞎子的场面的话,桂宝山秘密告诉二捕,这一会吉凶难测,教二人小心预备,不要吃了暗亏。二捕听罢,忙召集手下人,各各秘带兵刃,暗中布置,表面由耿石二捕空手赴会,实在已经调动了二十多个硬手。
约定的时候是在上午辰牌,众捕盗却于三更后,便分批遣人,化妆溜到堤东,大都是装成乡下耕地人的模样,也有装捕鸟放青的。二十多个人散布开了,约下互相关照的暗号,以便善说不行,可以试着动武。
耿永廉、石守仁耗到五更,方才来到堤东。指定的地点,是在一带荒林坟园附近。二捕直等到天色大亮,细看这地方很荒凉,几乎没有行人。二捕绕林查勘了一遍,只发见自己的埋伏,没寻见半个眼生的人,耿石二人又走到路边等候,直耗到辰牌以后,还不见佝佝张六和独眼龙出面,两个人又不禁疑虑起来,互相观望着说:“张六是个人物,不会说了不算吧。”两人正自捣鬼,忽听林后坟园发出一声胡哨,突然从坟园中跳出三个人来,全很面生,一直走到耿石二捕面前,拱手说道:“二位早来了,我们三人奉张六爷之命,恭请二位和二位的朋友到坟园那边谈谈。”
耿石二捕不禁诧然,两个人一到堤东,就曾亲到荒林坟园里外,加细查勘过,竟没有看出坟园中有埋伏。耿永廉望着石守仁,石守仁皱眉不语,说实在的,两个人都有点害怕,尤其是这三个人话语很客气,神气很骄悍,六双眼盯着耿石二捕,脸上带出考较二捕的胆量的意思。见二捕沉默不语,三人又催道:“张六爷教我们告诉二位,一切请放心,可以把你们的朋友一块引了去,凡事自有六爷主张,二位千万不要多疑。”
耿永廉知道这话越说得客气,越有吓嚇人的意思。耿永廉也是说得出的硬汉,就一位石守仁说:“石伙计,六爷邀咱们,咱们走罢。”二捕暗中带来的人,既被三盗点破,也就不必隐瞒,由石守仁吹胡哨,都唤出来,暗留下四个人在后巡风。其余不到二十个人做一块,跟着三盗往前面走。耿永廉向三盗说场面话,问张六和独眼龙、玉蜻蜓现在何处。三盗一指北方说:“就在前面。”石守仁笑道:“其实六爷和独眼龙就在此地见面,也没有什么,何必又挪地方?”三盗笑道:“前边宽绰,这是独眼龙的意思,他怕你们几位不识相,勾引一大批人来,没的给六爷面子上不好看。”
说着引领众捕役,往北投荒,绕湖堤又走出六七里地,来到另一座大坟园站住。耿永廉看这坟园,四面丛林茂草,地势幽僻,四界立着石碣,上写“吴氏祖茔”。三盗刚引众人,进了丛林小径,便发见树后埋伏着两个农人。彼此一打招呼,穿林深入,直抵坟园前面的“阳宅”。喊了一声,立刻出来七、八条大汉,远远叫道:“老乔,你把安庆府的上差接来没有?”三盗答道:“接来了。”
这些壮汉全是短打扮,一直迎出来,把耿石二捕打量一个够,然后往阳宅里面让。耿石二捕到此不无惴惴怀着戒心,这些壮汉虽然没拿着兵刃,可是自己仍然有入虎穴的感觉。耿永廉一面走,一面给自己人递眼色,又向众壮汉拱手,请教姓名。壮汉们都笑着不回答,都说我们是张六爷的朋友,给你们双方做见证来的,请不要多虑。石守仁也问:“六爷现在哪里?”回答说:“六爷早来了,诸位请进来罢。”
众壮汉把耿石二捕和带来的下手,一共二十来人,全让到阳宅。只有年轻的四个捕快落后,藏在坟园外面。
这吴家坟地,乃是昔年朝中大官的祖茔,前面有祠堂,有阳宅,那阳宅足有七、八间之多,专备后裔女眷上坟落脚之用。现在荒废了,被当地的土豪,借为聚赌之所。现在由佝佝张六转向吴家看坟人借来做会场用。张六的部下把众捕役让到阳宅里面,里面陈设全无,只临时摆着几条长凳,两张方桌,又泡了两大壶茶,摆了几十个粗碗,这就算聚会的场所了。
众壮汉殷勤招待,耿石二捕交待了一番话,便请张六爷和杜三爷出来见面。壮汉笑道:“各位少候,他二位这就到。”
当下耿石二捕在阳宅中坐候,耳听外面人去人来,仿佛人越聚越多,两人不禁有点提心吊胆。他的下手更是发毛,忍不住要深头往外看。旁边相陪的壮汉,只微笑看着,露出看不起的意思,如此耗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外面一阵喧哗道:“六爷,三爷来了。”跟着听见群盗迎接出去的声音,耿石二捕自然也站起来,随同众人迎出阳宅。
果然,由打坟园外面,来了七、八个。内中有三个人骑着牲口,为头是佝佝张六,骑着黑驴,后面是一男一女,也骑着黑驴。耿石二捕忙凝神打量这后面的两人,男的头戴大草帽,一身白裤褂,女的打包头,纤足粉面,穿一身蓝衣裳。俱都带着长条形包裹,内中显见是兵刃了。
男女三人来到坟场,立刻下驴。同时又听见一片铜铃声,那岳阳名捕苑瞎子,也同着徒弟桂宝山,骑牲口赶到。耿石二捕到此方才一块石头落地,觉得苑瞎子一来,无形中多了一层保障。
当下,三方相会,互相逊让着,进了阳宅。落座献茶之后,佝佝张六往当中一站,首先发话。手指苑瞎子师徒,和耿石二捕,向那一男一女介绍,说这耿爷就是苑爷的师侄。一男一女笑着说:“久仰久仰!”跟手张六又引见这一男一女,指着男子说:“这位就是独眼龙杜三爷。”这个独眼龙杜三,年约三十多岁,其实并不是一只眼,不过是右眼有毛病,两眼一大一小罢了,说实了,应该叫鸳鸯眼才对。张六引见了,苑瞎子立刻拱手道:“杜三爷的大名,我是晓得的。今天我们却是初会。”耿石二捕就说:“我们弟兄和杜三爷是早就会过面的了。”彼此点头一笑,就算“对盘”了。
佝佝张六又引见那个蓝衣女子,却说道:“这一位乃是玉蜻蜓雄娘子桑舵主,大概苑爷和耿爷、石爷都没见过罢。”
苑瞎子也站起来拱拱手道:“我和桑舵主久已慕名,今天更是幸会。”耿石二捕虽是原办,全不知道这玉蜻蜓的来历,更没对过面,因此只好说:“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忍不住侧目打量这个玉蜻蜓桑舵主。
这玉蜻蜓雄娘子桑舵主,长身玉立,细腰纤足,两只水灵灵的大眼,顾盼动人,修眉粉面,玉貌亭亭,手臂尤其洁白,一到阳宅她便坐下来,一声不响,只打量群捕,和苑瞎子的举动。耿永廉也是久在六扇门混饭的人了,偷看这桑舵主好久,竟不知她是女子还是男子女妆。他睁着疑惑的眼,转看同伴石守仁,石守仁也是十分诧异,不敢断定这玉蜻蜓的身份,二捕暗想,这个桑舵主,莫非真不是女子吗?莫非真就是那个人妖吗?但决不是小杜三的姘妇,小杜三的姘妇,二捕是早就认识的,而且她也不会武功。这个玉蜻蜓,却分明看出是有本领的人了。
三方引见之后,道罢了寒暄,彼此凝目相对。那佝佝张六首先向苑瞎子说:“苑爷前日嘱咐我的话,我已经对杜三爷
说了。多承三爷看得起我,立刻答应前来践约。现在我这牵线的差事是做过了,就请耿石二位和杜三爷你们面谈罢。”说罢,坐下来,看着耿石二捕,面含谲笑。耿永廉、石守仁忙向苑瞎子说:“师叔,我们的难处,决瞒不了道里的朋友,我们大远的来到贵宝地,我敢说决不是来办案。我们只是恳求我们苑师叔,转求张六爷,把我们的难处,转达杜三爷。请杜三爷看在面子上,转求桑舵主,给我们想个交官差的法子。但凡我们回去有交待,我们就深感六爷、三爷的盛情了,别的意思,我敢起誓,我们决不敢,也不肯冒犯各位的”
耿永廉这样表白,小杜三和玉蜻蜓一齐面露鄙夷,佝佝张六站起来抗声道:“你们什么话也不必说了,我都替你们转达过了。杜三爷也晓得各位为难,不好交差。不过杜三爷就凭你们各位几句话,便教他的好朋友桑舵主,跟了你们去打官司,他面子上也不好看。他的意思,是要请你们几位,多少指教两手,教他见识见识,不问输赢,交待完了,他和桑舵主就立刻跟诸位去到案……”
耿永廉变色道:“杜三爷的意思,是要我们弟兄献拙吗?”
张六笑道:“比武乃是俗套子,杜三爷并不是那个意思。刚才他对我说,冲着苑瞎子的情面,他情愿让一步,他和玉蜻蜓几位,就在这座坟园住下,定在今晚或明晚,诸你们几位前来探园。只要你们几位能够打得进去,又能闯得出去,他们就把兵刃一放,拍胸脯跟你们几位回安庆府投案。若是这两夜,你们攻不进去,或者攻进去,便闯不出来,杜三爷可就不客气,准于第三天夜里,离开此地,另投他处。他这是给苑爷留面。他的打算是这样,定而不可移,就听诸位几句话了。”
耿石二捕听罢一愣,独眼龙杜三发话道:“我这是冲着张六爷和苑爷的情面,特为摆出这两条道,二位若是不以为然,那么,就在此刻,赏光赐教也可以。”
二捕快打量对手,恨不得现在就上前动手,却又怕佝佝张六横来干预。石守仁冷笑一声,问张六道:“六爷可听见了,杜三爷要我们现在就献丑,我们可是碍着你的面子,你说怎么样?”
佝佝张六仰天大笑,刚要发话,苑瞎子立刻一翻白眼珠,抢先答道:“我们全冲着六爷,既然杜三爷答应今明晚,在这坟园赐教,我一定教他们竭力奉陪。不过我只要张六爷一句话,今明晚这两场事,六爷是在旁作证,还是下场帮忙?”
张六笑道:“帮拳或作证,事不在我,我只冲苑爷说,苑爷你是帮拳呢?还是旁观呢?”
苑瞎子冷笑道:“张六爷如果肯袖手旁观,我苑瞎子当然闭着眼旁观。六爷要是为朋友拔闯,我瞎子也说不上不算。”
张六哈哈大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苑瞎子也哈哈大笑道:“好,我们一言为定。”转脸来,向耿石二捕说:“你们听明白了么?还不过来,谢过六爷三爷?”
耿永廉、石守仁连忙站起来,向张六杜三作揖。然后苑瞎子也一抱拳,冲玉蜻蜓桑林武说:“桑舵主,也请你今明晚这里候着吧,我一定教他们请教来!”玉蜻蜓雄娘子桑林武始终未说话,到此忽然振开银铃似的喉咙,皱眉说:“这位苑君我不认识,我只冲耿石二位说。我们是晚上见吧,你们不必再缀我了,今明晚我们好好的把这事交待了就是。”说着,三方面全都站起来,行礼话别,约定当晚或明晚,在坟园相会。
苑瞎子、桂宝山师徒,邀着耿石二捕及手下人,先行出
离坟园。佝佝张六和独眼龙小杜三、玉蜻蜓雄娘子,率部下数人,送出坟园,便不送了。可是他们也不走,竟扫数重返坟园。耿永廉、石守仁的手下人,禁不住要回头看,竟被苑瞎子觉出来,低喝道:“你们不要回头,快跟我走。”
当下,群捕回转下处,耿、石二人十分着急,打算请苑瞎子一同进城,到湘阴县县衙,投文请兵。苑瞎子道:“你这主意很糟,你们大概不晓得张六手下的人数,就把防营全调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能把他们打跑,可也捉不住小杜三和玉蜻蜓。”
耿永廉皱眉道:“可是就凭我们弟兄,晚上到坟园践约,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弟兄没有过人的本领,真要去践约,简直是送死。师叔你不给我们想一个十全必胜办法么?”
苑瞎子很不高兴的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要是只想拿小杜三、玉蜻蜓归案,今明晚上,我一定替你们想法子。只要不惹佝佝张六,我想我可以把事全担起来。”
耿、石二捕转忧为喜道:“师叔要肯出头,我们还不放心么,可是,你老打算怎么办?是不是已替我们暗中邀好帮手了?”
苑瞎子不耐烦的说:“你就不用嘀咕了,你和你的帮手,趁着时候还早,赶快睡觉养神去罢。今天晚上,你们好好的卖一回气力。”立刻的催他们吃饭,睡觉,别的事不教他们管。
转瞬到了晚晌,耿永廉、石守仁把一应兵刃都备好,却不由得坐立不宁,和手下人这个商量商量,和那个计议计议。苑瞎子听见后,发怒道:“你们不用这么蝎蝎螫螫,等到二更天,我瞎子亲身带你们去赴约。”耿、石脸一红,不再言语了。
天色渐黑,苑瞎子缓缓立起来,命门徒帮他打扮。这瞎子也换了一身短打扮,带一柄铁尺,一袋暗器,叫大弟子桂宝山给自己带路。到二更刚过,苑瞎子说:“走!”
弟子桂宝山也是一身短打,手拿着铁尺,身带绳索,往苑瞎子前面一站。苑瞎子便一手扶着桂宝山的左肩,右手持铁尺,当先走下去。双目虽然失明,可是桂宝山在前头展开夜行术飞跑,苑瞎子扶着弟子的肩头,也照样的飞跑,脚下很稳,和明眼一样,耿永廉、石守仁,依照苑瞎子的话,只把手下人挑出六个强干的,紧跟瞎子往北走。由下处到约定的地点,不过十几里,不大工夫便赶到了。苑瞎子走到分际,喝命止步,仰起脸来,当空似听似嗅。半晌说:“大概没埋伏,我们往前蹚罢。”
约定的坟园相隔渐近,似乎就在面前不远。苑瞎子命众人散开了,俯腰蛇行而进。走出一段路,坟园大门已在面前,苑瞎子命桂宝山拢目光往前瞭望。瞭望了一会,苑瞎子问:“门口有人没有?”回答说:“没有。”又问:“外面有埋伏没有?”回答说:“也没有。”苑瞎子便命桂宝山领着他,又命耿、石二捕跟着他,绕着坟园往坟园徐蹭。
相隔愈近,桂宝山依着瞎子的指示,教大家各择树木土岗,作为自己隐形之处。择定,催大家卧下。然后桂宝山邀同耿、石二捕,分别爬上两棵大树,由高处下望坟园内外,苑瞎子就立在树下。耿、石二捕竭尽目力,只望见坟园内外漆黑无光,似乎并没有人影出没。
如此耗过一顿饭的工夫,大概时候已到二更了。忽然听、见坟园偏西,洞庭湖边,陡然起了一声轻啸。别人都没听出来,只有耿永廉和苑瞎子听到了。耿永廉忙寻声望去,苑瞎子在树下也促桂宝山寻声察看。跟着轻啸过处,紧北面也似
.乎浮起了另一种啸声,跟着啸声,又发见湖边似有人影。
当下啸声连起三次,苑瞎子道:“到了!”教大家留神。也就是转瞬之间,湖边人影直往这边奔来,暗加计算,约有四、五个人。耿永廉忙低唤石守仁:“点子大概来了,你快叫咱们伙计预备迎上去罢。”石守仁刚要下树,苑瞎子喝道:“别动!这不是点子,这是找寻点子来的别人。”又道:“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你们要听我的招呼。”
就在这悄悄嘱告的时候,北面也发见人影,大约也有三、四个人,如飞的驰来。两边人影奔凑渐近,低发胡哨,合到一处,似乎谈了几句话,一齐绕奔坟园后面去了。
这拨黑影刚走,苑瞎子似已听出暗号,立即催促众捕快,跟踪快上,却不奔园后,一直的投向坟园正门,叩门求进。依然是桂宝山在前,范瞎子在后,斜对门大声喝叫得一句:“张六爷,践约的人来了!”叫罢一闪身,催耿、石二捕刚刚上前,突然从门缝黑影中,发出一阵暗器雨。桂宝山带着苑瞎子往左一跳,挥铁尺乱打,居然没受伤。耿、石二捕也是一面闪躲,一面招架,把暗器搪开了。
于是,耿永廉、石守仁,率六个精强的帮手,大声报名,奋力往园门闯。暗器雨过去,黑影中跳出四、五个大汉,手持利刃,堵门叫道:“来的可是耿、石二位吗?”耿永廉、石守仁抢到门口,大声答道:“君子人言而有信,正是我二人前来践约。”大汉又问:“苑爷没有来吗?”苑瞎子在门外左厢应声道:“我瞎子倒是来了,却不是当事人,乃是做证人来的,我决不动手。”
大汉笑道:“苑爷够朋友,耿、石二位你请上来吧?”四、五个大汉一摆兵刃,拦门不教人进来。耿永廉、石守仁立刻并肩硬上,挥铁尺便攻。双方登时打起来。那六个捕盗助手,也各抡兵刃,伏伺两旁,相助夺门。黑影中打得很凶。耿、石二捕咬牙切齿要卖一手,只十来个回合,当门五个大汉便拦不住了。地方既窄,动手犯挤,五个人反不如耿、石二捕得手。耿永廉对准面前敌人,猛往前一冲,面前敌人似乎受了伤,不由往后一退。石守仁也认准一敌,欺身硬扑,这敌人也不禁住往旁一闪耿、石二捕立刻很快的往前一跳,竟攻入了坟园大栅门。
五个大汉已散复集,尚欲合力把二捕挤退。这时坟园内忽有一人大笑道:“耿、石二位很够朋友,弟兄们往后撤,赶快让身。”又叫道:“苑爷快把耿、石二位陪进来,我们这里恭候了。”
这话一出口,五个大汉齐退,同时坟园中一声暗号,突然的火把灯笼齐明,有十五、六个壮汉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刀,在坟园甬路两旁列队守候。甬路当中站定一人,原来就是地主人佝佝张六。
于是阻门一战,就此结束。耿、石二捕和六个助手,以及苑瞎子师徒,全被张六让进坟园。
耿、石二捕严密戒备着,被佝佝张六带到坟园阳宅后面广场中。广场中本无灯火,却等到主客到达之时,张六捏口唇吹了一声胡哨,那十六个持火把的壮士,立刻从甬路移到广场。那独眼龙小杜三,和玉蜻蜓雄娘子桑林武,也从坟头后面,带着十几个伙盗,各抱刀剑,昂然迎出来。
耿、石二捕一看这阵仗,知道众盗这边人多势大,自己人力太少。苑瞎子虽说暗邀的助手已到,看这局面,也须自己人打得差不多,帮手才肯出头。这样一盘算,耿永廉和石
守仁并肩而立,急忙向对方递话。自然是先客气几句,随后便要求张六,转告杜、桑二盗:“我们情愿单打独斗,领教各位的武学,却不打算仗势欺人,率众群殴。”
侚佝张六还未及发话,那独眼龙小杜三,睁着一对阴阳眼,冷笑道:“耿朋友,你就是有本领,赶快使展。别看我们人多,决不会欺你人少,硬来群殴的。可是你也不要明面来比武,暗中调动官军,来截剿我们。”耿石二捕急忙声辩,那佝佝张六和苑瞎子拦住双方,一齐答道:“我们两人给你们做见证。谁也不许挟众欺敌,谁也不会私设埋伏,暗算对方的。”又说道:“话已讲明,请你几位各挟所学,‘以武会友’好了。”
独眼龙小杜三厉声说了一个“好”,跳过来,抡刀单挑耿永廉。耿永廉连忙一摆铁尺,就要迎敌。张六忙道:“等一等!”遂与苑瞎子,把群捕让到左首,把伙盗让到右首,四面由张六的部下,督同十六个壮汉,高举着灯笼火把,圈出一个决斗场。然后说:“杜爷,耿爷,二位全是朋友,你们就是斗,也不要忘了江湖义气。”
捕快耿永廉,巨盗独眼龙齐说道:“对,对,我们先谢谢二位。”这才各提兵刃,客客气气,走下场子。在火把和风灯交辉之下,两人对立着抱定兵器,互相拱手,说得一个“请”字,这才打起来。
独眼龙杜三,力猛刀沉,尽抢先招。刚一对手,他便抡钩刀,照耿永廉“泰山压顶”当头劈来。耿永廉也是个有名的捕快,手底下并不劣。见敌人刀挟劲风砍到,不慌不忙,等到刀临头顶,他这才一闪身,左腿往外一跨,右手铁尺一抡,却不击敌,竟照独眼龙的钩刀刀背猛砸下去。独眼龙赶紧收刀,、微退半步,就势发招,照敌人右臂斩去。耿永廉把铁尺一收一架,杜三刀锋一转,却又奔下三路钩来。耿永廉侧转半身,左手一指,右手铁尺照杜三右腕直砍。独眼龙急忙也一闪,叫道:“好哇,全是进手的招术啊!”把钩刀一紧,也采取进手招,照耿永廉左一刀,右一刀,劈个不住。耿永廉抡铁尺,攻守兼施,一连斗过二十余招,独眼龙杜三不觉发怒。想自己也是一方盗魁,现在遇上区区一个捕快,竟战不败他,岂不被佝佝张六耻笑。于是他大喝了一声,陡然改换刀法,钩,砍,抹,刺,挥动如风,一口刀变成一团青光,竟把耿永廉圈住。
这耿永廉虽是名捕,也颇有些武功,无奈独眼龙是强盗,强盗行凶是要拚命的。耿永廉是捕快,捕快一惯的作风,是要活擒要犯归案。因此杜三刀刀皆是毒招狠招,耿永廉却不能拿拚命的招术来狠斗。这一来就要吃亏了,当时被杜三抓住弱点,一味硬拚狠扑,斗过三、四十个照面,耿永廉已被牵制得有守无攻。忽然间,独眼龙假装目力不济,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耿永廉急忙乘虚进攻,横匾铁尺,照敌人一拍,以为这一下可把巨贼拍倒。却不料独眼龙乃是挟诈弄诡,容得铁尺递进来,倏然一伏腰,连人带刀猛进,钩刀竟奔耿永廉软肋扎去。耿永廉要退,已来不及,忙收铁尺招架。只听当的一声,火星乱迸,独眼龙猛然收刀一劈,用十二分力,竟把耿永廉的铁尺砸飞。而且一招得势,毫不容情,第二刀斜切藕,照耿永廉头项削来。耿永廉慌忙伏腰外窜,被杜三赶上前,腾地一腿,踢中大胯。耿永廉哼吃一声,斜身栽倒。独眼龙大喜大叫,赶上一步,举刀就杀。陡然听得耳旁喝道:“旦慢!”捕快石守仁如飞枪上来,叶底偷桃,用铁尺一架口中说道:“杜爷好俊刀法,我来请教。”托梁换柱,架住敌刀,把耿永廉救了。
群盗大欢,群捕大骇。耿永廉惭然立起,垂头退下。石守仁横铁尺上前,和独眼龙就要对招。那一旁恼了玉蜻蜓桑林武,锐声说:“讲明一个对一个,不要车轮战,喂!姓石的,我来和你打!”如一阵轻风,扑到石守仁面前,催独眼龙退回去。独眼龙一笑收刀,说:“耿爷多指教,多承让!”跳到右首来了。
这玉蜻蜓桑林武,抽二刃青锋剑,上前和石守仁动手。石守仁的武功并不比耿永廉强,却是玉蜻蜓的剑法比独眼龙的刀高超得多,不但招数精熟,而且手法极快。这人妖桑林武依然是女妆,青绢包头,一身蓝色女夜行衣,紧腰巾,跨豹囊,脚下依然莲足纤纤,和对手刚刚一对相,便娇叱一声:“看剑!”挥动利剑,嗖嗖嗖,一连三下,既狠又快。石守仁方在打量敌人,一被猝击,慌忙招架。也就是走了五、六个照面,这位捕快完全陷在被动地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但他依然咬牙拼斗,不肯落败。在火把下,二人继续又斗了十数回合,石守仁越发不支。弄到末后,玉蜻蜓娇笑着,竟摆出猫斗鼠的架式来,挥动一片剑光,把石守仁圈住,就想要败退,也退不出来了。
这时候,旁观的耿永廉满脸是汗。十分着急,身在敌人圈内,结局简直不堪设想。用眼神叩问苑瞎子,苑瞎子翻着白眼,似乎并不着急,苑瞎子的门徒桂宝山,却不住东张西望,也好象觉出不利来了。其余捕盗帮手更是惶恐。
场子内,玉蜻蜓越斗越勇,石守仁汗出如浆,简直支持不住。又斗了十几回合,玉蜻蜓忽然发出轻脆的笑声道:“得了,姓石的,别不知进退了,躺下歇歇吧。”话才出口,剑又一变,石守仁眼看不得了。……陡然间,石守仁往下一败,玉蜻蜓挺剑一追,猛听一惊叫,那石守仁跳一、两丈以外,身子摇摇欲倒,那玉蜻蜓窜身追赶,突又跳回来,手按肩头,张惶高叫道:“谁施暗算?讲的一打一,你们怎么放冷箭……”说时,随手从肩头拔下小小一只甩箭。玉蜻蜓张目回望,寻找发箭之人。
却是捕快这一边,人人垂手旁观,分明没有放暗箭,玉蜻蜓不禁骂道:“哪个不要脸的东西,悄没声拿冷箭来射我?给我滚出来……”
佝佝张六,独眼龙杜三,也一齐张目四寻,开口痛骂。却不道骂声还未住,骤如狂风一般,从坟园后,越过了群盗所设的卡子如飞鸟似的,跳进来八九个夜行人物。
这八九个夜行人物,个个飞踪术高妙,个个提一口碧莹莹的宝剑,雁行而进,扑入决斗场。
为首的两人冲独眼龙和玉蜻蜓指了指,厉声喝道:“就是他,杀——”八、九个人一齐动手,把杜三和桑林武包围起来。
独眼龙很惶骇,忙叫:“什么人?”来人不答,只挥利剑猛攻。
玉蜻蜓极恐怖,叫了一声;“不好!”要跑已经跑不开,登时被围。
佝佝张六也诧异,抱拳说:“诸位英雄是冲谁来的,请留名!”
那为首的两个夜行人傲然不答,反而抗声诘问:“你是谁?”
佝佝张六道:“我在下是洞庭湖佝佝张六。”
为首的人道:“哦,张朋友,没有你的事,我们乃是嵩阳剑客,我们要找的是淫贼人妖玉蜻蜓桑林武,和他的无耻的下贱朋友。”又一个女子声口说道:“我们只要人妖的脑袋,和他的口供!”说到此,再不发话,剑光霍霍,往独眼龙、玉蜻蜓二人身上,猛烈环攻。
玉蜻蜓如同鼠遇猫,只想夺路逃跑,被嵩阳剑客横波女侠杜若英攻得紧,刷的一剑,首先刺中肩井。他狂叫一声,急往旁跳,被女侠夏澄光赶过来,抬腿踢倒。二女侠向耿、石二捕叫道:“你们快捆。”耿石二捕急忙动手,玉蜻蜓被擒了。
独眼龙瞪着一大一小的眼睛,挥刀拚命,只十几招,被嵩阳剑客了因老尼和灵修道长,双剑盘住,很快的打去兵刃,也活活捉住。
其余独眼龙的同伙群盗,在外潜伏的十几个人,早被嵩阳剑客刺死,就有残余,震于嵩阳的声威,也顿被一赶而散。却把个佝佝张六窘在那里,要斗斗不过,要走太丢人,而且未必走得脱。佝佝张六却是个人物,一看光景,情甘认输,把手中兵刃一丢,双臂一背说:“你们把我也捆上。”这时转过来名捕苑瞎子忙叫道:“这没有张六爷的事,六爷跟我们走吧。”命门人桂宝山,硬把张六拖走。
横波女侠恨极了男扮女妆的玉蜻蜓桑林武,持剑向他喝问孽徒张青禾的下落。玉蜻蜓抗颜扬言,“为江湖义气,我不能说,况且我也不晓得。”横波女侠大怒,收剑掏出匕首,要挖瞎玉蜻蜓的一双妙目。了因老尼道:“姓桑的,你是要朋友,还是眼珠?”
玉蜻蜓至死也爱惜他的俊俏相貌,长叹一声道:“青禾,我顾不得你了。”只得把张青禾现时隐匿之所,如实供出。
嵩阳剑客向苑瞎子道谢,这一番诱擒玉蜻蜓,全是瞎子秘报的消息。因此苑瞎子恳求嵩阳剑客,把大盗独眼龙和淫贼人妖玉蜻蜓,交给他的师侄耿、石二捕解往官府完案,众剑客不能拒绝,慨然允诺,而且派两个剑客,押护犯人起解。然后他们嵩阳群侠立刻依照玉蜻蜓的口供,星夜动身,前往访拿那藏在长沙“海砂帮”的孽子叛徒张青禾。——张青禾终于逃不出嵩阳群侠的搜拿,末后遭擒,押到衡山祝融峰,开坛讯罪,乱刀分尸。他的惨死,就是他心性浮动,受不了淫朋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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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12太湖一雁

第一章 槛中一虎
湖北襄阳府,是季汉诸葛亮躬耕高卧之地,在昔铁路未筑,这地方便是入豫要道,和河南南阳府隔省对峙,绾着荆、豫二州的门户。府城人烟稠密,商贾辐辏,景物繁华,竟与省会不相上下。又值比年丰收,民生康乐,虽正当雍正朝,政尚威猛,屡兴大狱,这襄阳府倒好像天高皇帝远,依然安谧如常。这一天府衙起更,街灯已上,市廛间还是熙来攘往,茶寮酒肆,时闻弦歌,点缀着升平气象。但在府城的另一隅,却夜暗天昏,正有一群可怜虫,呼天吁地,呻吟于镣梏鞭笞之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度着人间地狱的苦楚。这一隅地,就是襄阳府首县的监狱,牢狱中屋矮灯昏,一条狭长的甬道,两边对峙着黑色铁叶子木门,门闩紧闭,便是一间间的牢房。牢卒们这时候正忙着,各个的挑灯笼,提皮鞭,将监房一间间挨次察看一过;时时从他们脚步声中,透出鞭扑叱骂声音和隐隐的泣声。甬道尽头处,另有巨大的栅门,门楣画着像虎头一般怪物,吞住了栅门,这便是死囚牢。狱吏马修仁按时收封放茅,率领四个狱卒,挨号点名。狱卒各有职司,一个抱木牌,每到一监,就按木牌上所写的姓名号数,大声喝问。罪人一到狱中,便没有姓名了,他的大名立刻变成某字的第某号了。从来狱吏之尊,古有名言,司狱俨然地指挥着狱卒,狱卒厉声地呼名叫号,囚犯兢兢应声报诺。每查点完一个监房,验明无讹,另一个狱卒,赶紧过来,咯噔一声,加上大锁,不到次晨,不得特命,是不准再开的。这就叫查牢封号。
司狱吏马修仁和四个狱卒,一号跟一号地查点过去,有的囚犯应声稍迟,辞色稍差,轻则被呵斥,重者那持皮鞭的狱卒,就劈头过来一鞭,立刻鬼哭狼嗥,惨不忍闻。这样逐号查点过去,狱吏狱卒满脸露出厌倦神色;这本来是照例公事,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哪会高兴得来?而且监房里别有一种恶浊气味,令人触鼻欲呕。
可是查到第七号监房,马修仁和四个狱卒,顿时改换了一种神色,五个人个个脸上带着一种紧张,这第七号监房的罪犯,囚首垢面,与众无异;但是另有与众人不同之处。一个年近五旬的囚徒,是个虬髯汉子;另外一个是年约二十四五的壮年人,却好像柙中虎似的,蜷伏爪牙,犹带棱威,都不似寻常百姓。
这虬髯汉名叫蔡江,是江湖上剧盗,作案累累,虽然幸逃诛戮,却是终身难脱骡纰之苦;他是由斩监候,经过大赦,被判为终身禁锢。那个青年人,却是奉旨严拿,罪名不测的钦犯,逃亡到襄阳府属县被捕。几次研讯,没有口供;因为是要犯,也不敢过用重刑,囚在这里日子不久。司狱吏和狱卒,对这样犯人,可说是另眼看待,既不敢管束他过甚,也不敢监视他稍松,几乎是逐日戒备着,怕他自戕,防他越狱,更怕生出想不到的枝节,比如勾党炸狱,呼援劫牢。
狱卒把皮鞭紧握着,上前打开监门,两个犯人钉镣啷当,闻声全直起身来。持鞭的狱卒,小心盯着犯人的举动,挑灯的狱卒高高地把灯举起,照例地点了名。马修仁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犯人身上,又看了看门窗;忽用和蔼的颜色,向剧盗蔡江说道:“蔡江,你要好好地守监规,熬得出来的。你也是条汉子,不许胡缠。王头管犯人,碍着你什么事,你却发疯?再不许那样了!”
剧盗蔡江浓髯一动,张开了大嘴,一双豹子眼倏一开阖,灼灼发光,丑怪的面貌,忽然浮现出笑容,又眨了眨眼,向狱吏马修仁道:“马老爷,俺蔡江是个粗鲁汉子,却也最识好歹。你老爷十分抬举我,俺断不能给你老惹事。你老别听王老标那个鬼种的屁话,俺多咱胡闹来?俺在这里有年数了,俺不是新来乍到,俺就是不受欺负,也看不惯狗子们欺负人。俺就是这颗六斤半,早卖出去了,俺现在还顶着它,算是白拾的,不打紧。”
司狱吏眉峰一皱,勉强笑了笑,骂道:“混账!蔡江你又来了,王头办的是公事,你倒挑剔他,你就够不上做难友的道理了。”把手一挥,蔡江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了。
狱吏复向那壮年犯人道:“喂,三十六号,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壮汉子。可是好汉子做事,明明白白,不要给办公事的人找麻烦。你看这里上上下下,待承你两个,就算很够面子,你就该安安静静地待着就是了。你怎么在这里乱说一气,说的全是一切离经叛道、叛逆不轨的话,他们做公的当然拦你,不教你说。这也是监规,监牢本来严禁犯人私谈,更不许煽惑人心;你怎么见个人影,就信口胡訾,骂起朝廷来了?”那少年壮士,面色白而微青,时露愤郁之色,有一种逼人英气,仍不可侮。听狱吏这么说了,微声答道:“马老爷,我说的是句句实话,谋位杀兄的人,是不是衣冠禽兽?……”
这少年还要往下说,马修仁忙掩耳拦住道:“我本来训诫你,不教你乱说;你怎么对我也说起这个来?”少年犯人笑道:“马老爷不要害怕,一人做事一人当;言者有罪,闻者无罪,我是要说我自己的话,连累不到别人身上。”狱吏皱眉道:“你再这么随便说话,我只可把你挪到五十七号里去了。那里又暗又潮,我就把你一个人监在那里,看你向谁白话去。这里也有箍嘴的东西,我可要对不住你。”
少年犯人不禁一笑道:“马老爷,你以为我故意讲这些话,给你不心静么?不过我如鱼骨鲠喉一样,不吐出来不痛快。你要把我挪到单间独囚,我更是求之不得。你要堵我的嘴,那也随你的便,你可揣量着点。”狱吏改转了话头,漫问犯人道:“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姓赵,姓胡,姓刘,哪个是你的真姓?”少年犯人微微一笑道:“呼牛唤马,任从公便,我倒很不在乎。案卷上派定我姓胡,监里派定我叫三十六号,我就姓胡叫三十六号好了。”修仁道:“你是哪里人?”犯人道:“大清朝的人。”
狱吏双目一睁,隐蕴怒意。本想逐日与犯人闲话一会儿,可以勾出一点实情来;这个犯人年纪不算很大,却是城府很深,竟一点不露破绽;口吻中还敢带出嘲笑的意思来。这要是寻常犯人,他怎敢!无情的皮鞭早打上了。知府曾经一再亲自提讯过他,问他:“允禟的次子,被人隐藏在哪里去了?”犯人就连允禟这个人名,都装作听不懂,别的话更难钩稽了。
司狱吏道:“三十六号,你是会武功么?”那犯人笑着摇摇头,狱吏道:“你监在这里,我们奉公办事,也没有力量减免你的罪,也不忍用酷刑挫折你;我们都怜念你是个好汉;总而言之,你不要教我们为难,以后你口齿间,少要胡讲吧,教上头知道了,彼此不便。我听说你打算越狱逃走,你可不要胡想,你万万跑不出去的。你想你乃是个朝廷要犯,这监狱里里外外戒备得很严很严,你就是插翅变作一只鸟,也逃不开去;何况身上还带着刑具?其实事有事在,你如果真没有窝藏允禟的次子,案子自有昭雪之望。你看我们待承你,总算很刮目的了;我们不承望你感激,只盼望你光棍做事,不要给我们过不去。要知道给我们添麻烦,也就是给你自己找不方便。”末了的话,明明带着一点儿威吓。犯人立刻答道:“谢谢马老爷的恩典,我心上明白的。至于越狱的话,那简直是笑谈,可又说回来啦,哪个犯人不想飞出去?谁还有这个迷,愿意蹲在狱里等候砍头的?只可惜犯人还没有插上翅膀,空有飞的心,没有飞的机会。”
马修仁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汉子软硬不吃;若不是府尊谆谆密嘱,狱吏早就给他点苦刑,教这三十六号尝尝;看他到底身在监笼之中,还能啖人不成?狱吏重重哼了一声,看时候不早,趁势收篷道:“你只好好遵守监规,彼此都好。”又向剧盗蔡江道:“还有你。”蔡江答道:“我没错,马老爷望安。”马修仁道:“不是冲你一个人的事,这三十六号,总是新来乍到,你多照顾他点。你总是铺头了,你得替我多操一份心。”说罢,对狱卒道:“收封吧,后牢还没查到哩。”
五个人退出来,狱卒咯噔的一声,照样把七号牢房上了锁。纸灯前导,马修仁率领狱卒,到后牢点名收封;却另换了一种严厉的神气,鞭笞哭叫之声又起来了。
襄阳府是府县同郭,县衙大狱,共有二百余号的轻重罪犯,牢房共三十余间。修仁按名查点收封,暗嘱狱卒,对这三十六号要犯胡英,太守有谕,须严加警戒,不得疏忽。狱外责令壮年快班加紧巡守,并且临时由襄阳总镇调来营卒一队,协防大牢。
自从这三十六号犯人入狱之后,外面风声骤紧,也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流言,说是这个名叫胡英的罪人,别看他年轻,实是江湖上一个有名人物:只怕他猛虎入陷,不甘笼络,早晚会弄出事故来。襄阳府知府袁士辉,是政途中一员能吏,视民十余年。所至以干练称,行事未免酷烈些,任襄阳府正堂,尚未期年,不想突然遇上这棘手的案子。
这时候,朝廷上“夺嫡”一案,闹得血淋淋的,许多宗室朝臣,被株连屠戮的很多。当清圣祖康熙皇帝龙御上宾。皇太子早卒,皇四子胤祯,皇八子允祀,皇十四子允禟,结党争位,皇四子胤祯用阴谋获得帝位,是为清世宗雍正帝,记恨争位之仇,遂下辣手,惨杀诸弟。大将军年羹尧,曾经参与夺嫡密谋,却与十四子允禟私交甚好。雍正阴命年羹尧戕害十四子,年羹尧不肯,反上密本保奏。雍正大怒,又因别的关系,不久便把年大将军赐死。
这个华山胡英便是年大将军的门客。年大将军料到狡兔死,走狗必烹,料到雍正杀完了亲兄弟,更要杀害他夺嫡的功臣了。当他身任四川总督,忽然特旨调他为杭州将军,便晓得杀身之祸已至,遂暗将次子年绍武,托付给亲信武士华山胡英。胡英受了托孤之重,将绍武潜藏起来,亡命河南,四五年来幸未漏迹。不意第六年上,胡英为人所卖,以致失脚,落在狱中了。
告密卖他的人,并不是仇家,或者还可以说是同党。告密的是当年大将军府中的护卫,叫作汪长年。其时年大将军正在罗致江湖上奇才异能的人物,礼贤下士,颇得了些人才。这汪长年倚仗将军的威势,又工心计,善于钻营,居然发了财。祸作时,府中士吏也都星散,有的被官府拿去,以别的罪名处死。汪长年却走了一步运,恰因母丧请假回籍,侥幸脱了大祸。他变姓名亡命潜踪,也是埋首六年,幸无识者;不料风尘中遇见了胡英。他们旧本相识,故人患难相逢,起初念旧情深,彼此都无诈虞;但汪长年一路逃祸,家资耗失很重,眼下度日十分拮据。偶尔听胡英说,年大将军的二公子,被他救了出来,并携带了不少细软珍财。又说同僚们星散各地,感念故主之恩,虽当势败,还有非常的密谋。汪长年久在窘乡,听了这话,受家中人的怂恿,陡起负恩之谋,遂动告密之念,害得胡英由此落网了。
汪长年这一次告密,一来要洗刷自己的罪嫌,二来借告密之功,自己从此可以公然出头,三来便是盼望得赏救穷。此时告变之风大炽,朝廷每每地拿犯人的资产充赏。汪长年贪财辜恩,竟到湖广总督衙门告密。不说是窝藏年大将军的次子,反说是允禟之子。总督大惊,立刻委干员持密札,饬府掩捕。居然一举得手,把胡英擒来,寄押在县牢。却是有一事不了,那主犯年将军之子,竟没有搜着,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案交派到襄阳府办的;委员和太守密议,一面由委员驰驿回省请示,一面由府县将要犯收押,严讯余党,追捕逃犯。于是胡英在县监一囚经旬。
湖广总督一听主犯未获,就不敢奏报请功,把幕府文案邀到内堂。商量本案应当怎样处理。幕府说:“皇上明察,又最关心这件案子,东翁要等主犯捕齐到案,再行奏报;只怕万一把这消息,泄露到京中,要是内阁先问下来,可就多有不便。依晚生看,还是迅发奏折的好,皇上见奏,一定欣悦。”总督皱眉道:“可是跟着皇上一定找我要那主犯,我却没有拿到。随后将主犯拿到归案,是很好了。万一事情不顺手,主犯捕不着,皇上要得紧,这可自寻苦恼;请功不成,反惹事了。”宾主之间,密计良久,还是暂不奏报,先命襄阳府把犯人提省亲讯。料到府官遇上这种案情,必不敢严刑取供,不用酷刑,自然追究不出逃犯来。巡抚决计要自己亲讯,又谕知襄阳府,解送犯人,沿路要严加防范,火速解来为要。这一番商议,乃是胡英被擒二十日以内的事。
胡英本名,并不叫这个,他这是假名。他实是少华山山畔的人,又是武当派有名技击之士,真名叫华山虎孟英,这一次要起解,可就给襄阳府添了苦恼!搜捕孟英时,乃是知府袁士辉定下密计,仗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孟英猝然诱擒。孟英丝毫没有防到,所以官府方才侥幸得手。现在县狱寄押,县官固然是昼夜提防,恐怕出了意外;襄阳府为本案原办,更是提心吊胆,这一回起解,更是遇到难题。在巡抚与幕友密议奏报之后,紧跟着就是知府与幕友密议起解之时了。而华山孟英,傲然囚处在狱中,早把生死置于度外。只要二阿哥逃出罗网。他想:“自己拼着一身傲骨,来受酷刑。”只可惜仓促被获,没得服毒自尽,灭口全忠!
但是消息传播得很快,孟英一入狱,外面的同党和江湖会帮,陆续得了信耗。官部掩捕孟英,尽管做得机密,尽管是带同眼线汪长年,乘夜包围了孟英的寓所,终于由近邻口中,慢慢透露出风声,于是孟英的死友,在几日间,历历落落,赶来了四五个,另外还有邀着别的风尘人物来的,也有的瀑入城中,也有的潜伏在郊外,很想伺机搭救这个华山孟英。
这潜踪而来的外援,竟分两派,一派是孟英的同事,是年大将军星散在各处的死士。另有一派,竟是明末遗胄,要伺隙图谋死灰复燃。苦于无机可乘,今见将军的门客志在护孤,也与雍正作对,这些遗臣打定主意,要把孟英拉拢过来,要做一个道不同,不妨同谋的伙党。现在来到襄阳城的,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行脚僧,号称太湖一雁,携带一个头陀侍者,就在郊外荒山野寺中,挂单驻锡。这随行的头陀,年约三十七八岁,面目丑怪,膂力很强,名叫什么铁丁,肩挑一口铜钟,到城里大街小巷,敲钟募化,各弄乱串,说要重修这荒山的废刹,老和尚太湖一雁,就敲木鱼,喃喃诵佛,向善男信女求布施,也说是为了修庙,不知怎么一来,惹得做公的注了意,两个捕役,截着二僧,翻来覆去地盘诘,最后把他师徒逐出城外,好像还敲了一笔钱。但师徒二人纵遭驱逐,依然恋恋,仍在城厢以外,大小村庄,挨户化缘。
据说这老和尚颇有道法,能够画符给人治病,施圣水给人消灾。村庄人竟相传说,有的人便觉得老壮二僧迹近诡异,但事不干己,也没人闻问,只有北关的一个地方,曾找了头陀一趟,后来也完事了,大概也是图了钱,便不根究,老壮二僧在襄阳城郭,方圆左右,出入募化。
忽一日,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尼,带发修行的模样,不知他们出家人有什么讲究,竟逢人打听太湖一雁老和尚的落脚处,有那闲人指告了她,她寻到老僧,同上山寺。也不知耽搁有多久,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临出来时,有人瞥见女尼,眼泪汪汪,低头急驰,随后便不见了。
跟着湖北地方,竟传出现了豆儿和尚,说是拍花的妖人,不但妖言惑众,还拐骗小男弱女,开膛挖心,配卖蒙药。有几处城镇,发现这豆儿和尚,到茶寮酒肆,说书馆,杂技场,把一袋煮豆,施给客座,就便募缘;人吃了他的豆,据说是迷糊失心,不死必疯,再不然,就跟了和尚走。这样的谣言传播出来,卖豌豆罗汉豆的小贩,都吃了挂落,行脚僧人也受了嫌疑,谁也不敢给小孩买豆吃了。在襄阳城内外,有的人就指目这担钟化缘的二僧,疑心他必是豆儿和尚的一党。却也奇怪,自从谣言一起,自从女尼一到襄阳,太湖一雁师徒蓦地销声匿迹了,似是闻风避罪,这谣似乎有因。
随后在襄阳城内,又发现两个异乡口音的男子,总在府衙县狱左右徘徊;一连三日,流连不走,东张西望,形色可疑。六扇门里颇有几个高眼力的人,看出这两个男子行止不对劲,就上前搭讪,试用话诈问他。经这一诈,到第二天,这两个男子也不再露面了。
像这些情形,只有捕役下边的人,略觉可疑罢了,襄阳府正堂袁士辉并不晓得。袁知府只知这是钦犯要案,没想到外面有人营救。袁知府亲自提讯华山胡英,究问余党,要寻允禟次子弘基的下落。这天开审,把胡英提到内堂花厅,先用好言诱讯。这个胡英口风很严,把真相瞒得滴水不漏,他只承认自己是安善良民,连年羹尧的名字也不懂。不想正在这时候,突在县牢后街,抓获了两个夜行人物。这两个人用全副掘洞的器具,正在挖掏大牢后墙,被干捕擒获,从两人身上搜出一张年貌单,一张县房图;那年貌单,正写着胡英的形貌和年岁。把这东西呈上去,知府和县官吓了一大跳,这才知道案情严重,狱中囚犯胆敢劫牢造反。这万万疏忽不得,除了加紧戒备,多调官军,严防越狱外;袁知府连忙饬役,把两个夜行人物押到,由袁知府隔别开亲加讯审。这两个夜行人,一个自承名叫黄友明,一个自承名叫谢林,也不知是否真名真姓。经百般拷问,两个犯人只供认是小偷,再不肯承认和胡英通谋。
袁知府大怒,把胡英提出来,教他三人对质。这华山孟英看了看黄谢两犯,情实不认识。袁士辉本是干员,也知他们三人之间,未必认识,若是认识,就用不着带年貌单子了。但是袁知府料定他们必是同党,多方设计,要诱出他们的实供来,结果一番徒劳,三囚全是硬汉。知府气得拍惊堂木,要用严刑,重加拷问。对于华山孟英,因是要犯,不敢过用刑法;对这两犯把夹棍板子种种严刑全都用上。两犯受刑,仍不肯招。隶役一喊堂威,把夹棍收紧;两犯人昏厥过去了,这一堂没有问出结果来。
袁知府跟省中委员商议,隔了两日,重复提讯要犯,和委员一同会审,这一回,由委员用好言诱导,对两犯道:“你俩必是受了别人撮弄,他们不出面,支使你二人做这劫牢的事,你的同党太不好了,他们的居心实在阴险。我看你二人也是一时痴迷,你若招出实底,本府定要从轻发落,不往重罚上问你,开脱你二人,你二人不要自误啊!”黄友明、谢林笑道:“二位老爷,我两人本是穷极无聊,才做这挖洞偷东西的营生,不想挖错了地方,我们真不晓得错挖到县衙门了。我们是初犯,老爷开恩,下次我再不敢挖了。”
委员把惊堂木连拍,喝道:“你还要装傻?你不怕皮肉受苦,你还支吾么?”堂役再将重刑摆上,威吓二犯。二犯破出死来,矢口不承认。
知府和委员又重提华山孟英。经反复讯问,孟英一时失言,微露破绽,问官立刻啃住紧钉,孟英索性负怒供道:“你们也不必多照顾我了,我多谢二位老爷的盛情。你说我暗藏着允禟世子,我就算暗藏着了;这个事老实说,成则为王侯,败则为贼寇,我早不想活着,你们杀了我吧。你二位不能做主,你们趁早把我起解。我是早就不要性命的了。你问我的同党,我早没有同党。就有同党,也被雍正威逼利诱一一收买了;我的同党,只有我一个人。”
委员反复诘问,不得真情,不觉动了火,喝命动大刑。袁知府有心拦阻,又不肯驳面子。两旁皂隶吆喝一声,将刑具给犯人掌上。孟英紧咬牙齿,挺刑不语,夹棍连滑,孟英面目变色,竟昏死过去,知府一见不好,忙将衣袖微微一摆,立刻停刑,掌刑的官役用药物冷水喷救,半晌,孟英才缓过来,态度越发挺傲,至死不招。知府向委员示意,暂把孟英搭下去,再讯黄、谢,两个犯人各受了两夹棍。两人受刑不堪,已然出了声,却是仍无实话;上了刑,连喊有招,刑具一下,又狡展抵赖。这一来,激怒委员,知府袁士辉竟拦不住,把三个犯人连夜熬审起来。一干邻证,也连累受了刑。
这件钦案,要紧的是要寻主犯年绍武和允禟嗣子。袁知府派出许多番役,查店查街,一来缉逸犯,二来搜捉通谋破牢之人。堂上讯供,也加紧办理,一连问了数堂,全在夜间。知府知道委员办得过于操切。因为是上差,是巡抚的亲信,他也不好明驳,只得委婉劝解,最好少用刑讯,万一问出岔错来,案子便不好了结。不意刑讯之下,果然出了岔错,却不是重刑拷死了人犯,乃是罪犯外边同党,趁着过堂,动起手来。
这一夜,府衙明灯辉煌,委员和知府又在内花厅,提出犯人熬审。把华山孟英和黄、谢二犯同时押到堂上,对面用刑,也是拍山镇虎的意思,借此恐吓犯人,逼取实供。更番上刑,依然不招,委员渐觉到技穷,正要另换非刑,忽然哗啦的一声响,一道青光自天而降,穿花厅直飞到公案桌上面,把笔筒朱砚打得粉碎。委员一声惨呼,斜身栽倒在另一公案上。知府袁士辉,吓得站起来,又坐下了。全堂惊叫,齐喊:“不好,有刺客。”倏然见两条黑影手握利刃,从花厅对面房上,如飞鸟掠空,翩然窜到堂前。花厅当时大乱,府吏以下书吏皂班,狂喊乱窜。灯影闪闪,人影纷纷,知府到底是把能手,拼命喊了一声拿贼。逻卒应声大呼,上前捕凶欲前又却。这两条黑影分明是两个夜行人物,百忙中看不清真面目,只瞥见一身青色,明晃晃耍着刀。两个刺客左右手又一挥,立刻浮起一层迷蒙白雾,笼罩在全堂上,对面不见人迹。雾影中,恍恍惚惚,似见这两个刺客扑奔了受刑的孟英。
知府惊悸亡魂,登时醒悟:“这不只是刺客,这是劫犯!”扯喉咙又喊了一声:“拿,拿!”忙乱中,嗖的一声,花厅西墙又飞蹿下一个刺客。这刺客也是一身黑衣,身才抵地,回手摘取背后的弓,开弹弓一阵暴打。把官役逻卒打得乱扑乱撞。那先下来的两个青色人影,在迷蒙白雾中奔突,一个人驱杀厅上官人,一个人抽削铁宝刀,俯身过来一扯孟英,噌的一声用力猛削镣梏,可是咯噔一声没有削动。同时隐隐闻得讯话声:“还走得动不?”华山孟英低声说:“不行!”他遍体鳞伤,已难挣扎;刑具未除,逃走更难。
这时节,委员颠扑在地,有他携来的跟班,冒着勇气救主,把委员背起来,就跑入后堂。知府喊了几声拿拿,也抽身跑到屏风后。书吏官役逃的逃,喊的喊,花厅只剩下逻卒皂隶,被那持弹弓的刺客,一阵乱打,都打跑了。却围着花厅,一迭吆喝:“有劫差事的了,有刺客了!”也有大胆的奔出来传呼救兵,催众拿贼。
花厅后墙又跳出两个刺客,一个提刀,一个张弓。乘着蒙蒙雾影,忙忙地一齐斩截刑具,背救囚犯,由那持弹弓的人开道。一共五个刺客,竟要当场劫救要犯,可称为胆大气豪。镣梏太坚固,刀削不断,忙用百宝钥匙来开;无奈这镣梏不只是分量重,锁得紧,而且锁孔全都灌了锡。费了很大力,仅仅锉折了脚下刑具,手上的桎梏再无暇来开,三个刺客背起了三个囚犯,喊一声“得手了!”
可是他们得手了,官军也得信了。公堂上一乱,早就有人驰报府标和襄阳镇兵,先有一拨人赶到,把官衙包围,由外向内攻救。番役三班,护衙的标兵,将火把高照,刀矛弓箭齐上,一员武官催众从后衙绕入,里应外合,来拿刺客。
三个刺客背着犯人,两个刺客用弹弓利刃,一个当先开路,一个断后护友。头一个刺客背走了华山孟英,一跃出了花厅,再跃上了花墙,更一窜便可闯出内堂。
借着弹弓开道之力,头一个人居然闯出去。第二人闯出花厅,一连三跃,竟未能抢上墙头,刺客的弹弓把官兵打得七零八落,官兵的弓兵手也开了弓,一阵攒射,把刺客也给阻住。第二人背着黄友明,三跃未能上高,只得循墙而走,第三人,背着谢林,竟未能扑出来。反而折身向后走,奔向屏风内宅中。百忙中,到底不能相顾,刺客散了帮。断后的刺客忙返身援救,索性分道向外逃。
这样一来,给官兵腾出展手脚的功夫,迎头一阵乱箭,跟着刀矛兜抄;刺客踉踉跄跄,择活路便走,越发地不能相顾。第二个刺客贴墙而逃,突中一箭,囚犯黄友明惶急中,忙叫道:“快给我一刀!”这刺客不暇回答,背上背着人,手上挥动刀,把甩手箭连发,一抹地抢到二堂,突然又遇阻挠。再要退回,乱箭从背后如骤雨一般上上下下射来,这些弓手都藏在明柱后,穿廊里,或倚墙隅,或闪在角门边上,借物隐身,只开弓远射。官兵道路熟,绕前绕后,左右逢源,这五个外来的刺客,仅持预先画的房图,道路生疏得很。幸而官衙建筑,大抵是一样的,统统由四合房筑合而成,他们匆遽中有路便走。黄友明见事不妙,又催叫了一声:“并肩子,放下我,你快逃命去吧!”唰的又一排箭,黄友明哼了一声,饮羽气绝,头向后仰,背救他的刺客登时觉察,怪吼一声,一欠身,弃尸在地,圆睁二目,急加验看。黄友明耳门上中了一矢,致命之伤,确已无救。这刺客大怒,志在救活人,不是抢死尸,立刻腾身挥刃,向官军拼命。官军迎上来,长矛攒攻,为首小兵官忙督手下兵,先把黄友明的尸体提到,唯恐要犯尸体再被劫走,就势枭首,以防意外,这刺客挟一团拼命的锐气,居然冲开长矛,挺身一跃,飞上短垣,又翻身下跳,一抹地奔寻华山孟英。他的意思,救不了全数,也得把要紧的人物救出,方不虚此孤注一掷之功。利刃一顺,连闯两道院落,不见华山孟英逃走的方向,忙再飞身上房。突然听见弓弦响,黑影中不能见物;急急闪跳,肩上中了一箭。不由得伏身往下一落,奔黑影中一窜,脚下一绊。黑影中陡又听见哗然大叫,从角门扑出一小队巡卒,唰的一排箭。刺客挥刀招架,不防头顶上瓦片飞下,几个利落的捕快,登高下瓦,连往下打。刺客顾上顾下,到底被数把挠钩搭住,一扯而倒,身落在官军之手。

第二章 群雄劫牢
官兵越聚越多,刺客不能猝然夺路,耗时稍久果然弄巧成拙。第三个刺客,背救谢林,窜到后堂。知府袁士辉惊慌失色,有一名跟班,在身边搀扶他,他忙对跟班说:“快传外班,快保护内宅,快防备监狱!”喊了这几声,知府自己钻进偏庑,顶住了门扇,催跟班快去。他自己抖抖地扯破窗纸,向外探头,忽有一条黑影跟踪奔来。袁士辉明知这人影是刺客,他一声也不敢哼;那跟班被逼出去呼救,正和刺客碰了个面对面,哎呀一声,回头要跑。断后的刺客恰恰赶到,顺手一刀,把跟班刺倒,然后护住了谢林,一抹地抢奔后宅甬路。背人的刺客在前,断后的刺客在旁,错落并肩,冒黑影急闯。连连穿行两道穿堂门,迎面已有官兵绕道赶来,保护官眷。双方抵面,唰的一排箭,唰的又一排箭,背人的刺客登时中箭,血流及踵。两人大呼,一齐协力,往官兵据守的角门硬冲。官兵七零八落,又射出一拨箭,再想抽矢上弦,刺客的刀已然劈到。官兵小队不过十六七个人,登时溃散倒退。两个刺客冲开这道卡子,出了角门,走上甬路。官兵在后追蹑,两个刺客急发暗器,打倒了两个兵,杀开一条活路,居然奔出后衙。偏偏不凑巧,二刺客中箭拔箭,带伤狂奔,刚刚奔驰在府后街,突然与襄阳镇标的大队相逢。镇标兵足有一二百,火光照耀,把这血淋淋的二刺客、一囚犯团团围住。后衙也追蹑出二三十个府标兵,各处巡卒也传呼奔驰赶来。二刺客奋死力夺路,无奈外面的接应,已被官军破获,两不相救,大事落败。两刺客努力苦战,居然溃围逃出,又不敢败回老巢。后面官兵苦追不舍。万分不得已,奔入一家空宅,官兵立刻把空宅围住。耗到天明,官兵纵火,把两个刺客烧出来。囚犯谢林也在空房中搜出,人已半死。两个刺客力竭被擒,伤重身死。
那华山孟英被头一个刺客背出花墙外,落在平地。地方仍在府衙中,是府衙西跨院。这个刺客是华山孟英的旧友,名唤田元壮。田元壮的武功甚佳,背负孟英,奔到跨院,闪目一望,黑影中似没有埋伏。立刻掠空一跃,意欲飞上偏庑。只是背定一个人,勉强翻短墙,还可努力,若跃登高厦,实在力不能及。他刚刚奔到这里,官兵打圈巡缉,也迎头堵上。喧噪声中,人还未到,火光先照到。田元壮不能登高,正要走平地。扑奔南面的穿堂门。却劈头被官兵邀住,一阵呐喊,唰的一排箭;田元壮咬牙切齿,又退回来,官兵渐集,前前后后聚拢过来,平地挥矛,登高放箭。两面截击,田元壮顾前不得顾后,正在危急,黑影中奔来一条人影。还道是开路的同伴,不防此人是府衙的班头,有名的好技击,猝然迫近来,照华山孟英一铁尺。孟英伏在田元壮背后,手上桎梏未除,无法自救,喊了一声。田元壮已然觉察,旋身一蹿,抬手一镖,把班头打退。这班头抖擞精神,退一步,复挥铁尺,上前转战。灯笼火把照耀,弓手不敢再射,恐伤自己人,只打圈围住。田元壮凭武力,很能斗得过这班头,只因背着一个人,刀法大见减色,竟抛不开这个班头的缠战。抵拒十数合,越加危迫;到了这时,那开路的同伴,挟弹弓已然闯出去,见危回身来救,曳弦开弓,一连数弹,把班头打得闪身倒退。乘此机会,两人合在一起,各挥兵刃,张皇夺路。
这开路的刺客,是有名的神弹弓,北方称他为连珠弹,生得长眉俊目,宛如女子,年已二十七八,外貌还像十八九岁的白面书生。他本姓朱名叫玉山,和田元壮是表兄弟。他们劫救孟英,和太湖一雁是两码事。只为早发动了几天,风传孟英克日要起解,他们候援未到,又探悉府衙空虚,才猝来硬行打抢囚犯。他们终于落败。连珠弹襄护田元壮,田元壮背负孟英,努力猛扑,把官兵捕役打得既退复聚,竟换上挠钩手,就近来抓掳下盘。有的捕快和兵丁,又搬梯登上房顶揭瓦往下打。府标的弓兵也上了房,用弓箭攒射,堵住了出路。田元壮如怒狮一样,指东打西,连伤兵卒,无奈敌人云集,不能上高,若就平地夺门,连试数次未能得手。连珠弹看透情势危急,候外援至今未到,只可拼命向外夺路。连珠弹把牙一咬,飞身上房,收起兵刃,拽开弹弓,认定东角门,一阵暴打,乒乒乓乓,把房上的官兵,堵门的官兵,打得没躲闪,遂厉声喝道:“元哥,快上这边来!”这样,连珠弹居高护下,田元壮抡刀平取,竟扑到东角门。
连珠弹身上,竟佩带了两只豹皮囊,满装了弹丸,每一皮囊袋,装着一百二十粒弹丸,舍命这一暴打,官兵不敢上前,挠钩手抱头旁窜,只剩下那个班头,还提铁尺来挡。被田元壮狠狠一刀,房上连珠弹又照班头后脑,连发数弹。班头不能支,蹲身往开处一跳,连珠弹踊身跳到东角门墙头上,骑墙而立,打里打外,田元壮趋势俯身一钻,出了东角门。连珠弹翻身曳弓,照追兵连打数弹,这才奋身跳落平地,抢先一步,再给田元壮开道。连珠弹只凭这一张弓,两囊弹丸,以一身兼管开路断后,多仗着他和田元壮久已共事,颇收指臂呼应之效。
从东角门逃出一段路,到一长甬道,墙外赶到了两个接应,撞倒了一堵墙,引领田元壮,逃出缺口,连珠弹也跟踪逃出,官兵也跟踪追出来,被这两个接应,横身阻挡,乱发暗器,只挡得两杯茶时,田元壮竟得贴箭道,逃到街上。择一短墙,由连珠弹朱玉山扶助,一跃上高。田元壮背负华山孟英,登上临街的市房,这一上高,便得了手,展开夜行功夫,履险如夷,蹿房如走平地,把官兵全落在地上了。夜暗星昏,田元壮前逃,连珠弹断后,按预定之计,连珠弹故意往别处逃,把追兵诱到岔路上。这兵刚要改道,连珠弹立刻发弹弓,打他几下,教官兵穷追自己。那两个接应挨到时候,也往歧路上,且战且走。借这机会,田元壮竟得松缓了一步,背负华山孟英,远远地逃到预定的潜伏所在。
这时候田元壮身上已经中箭,虽经拔下,依然沁沁出血,并且累得浑身浴汗。华山孟英唯恐两败俱伤,伏在元壮背上,再三催他放下自己,逃命去吧。田元壮哪肯答应。如今已将追兵甩落后面,刚才夺路尚不肯事废中途,此刻眼见有了活路,雄心愈炽,且跑且说:“孟仁兄不要担心,我们的密巢这就快到。”孟英道:“我们的巢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田元壮喘吁吁说道:“就在前面,就在城里。”孟英叹道:“这样说,还不能出城?田仁兄,我谢谢你的大恩,你还是把我放下来。你可以把我放在人家房顶上。你先歇一歇。”田元壮顾不得再答话,连说:“唔,唔,唔!”蹿房越脊,仍往黑影没人处蹿奔。蹑足而行,践瓦无声,越过了一层层的房舍,眨眼到了一处地方。忽然止步侧身向下一望,低说道:“到了,孟兄放心,我要往下跳。”从房顶一溜,滑落平地,正是一所临街的小院落。田元壮把孟英放在墙根,走到前面东舍窗前,刚要弹窗,前房顶上突现人影,喝问了一声:“谁?”同时屋中灯火骤明。有人喝问道:“回来了么?”田元壮忙递暗号,低声道:“是我,回来了!”房顶的人也寻声跳过来,两面一对,惊说道:“田兄,是你,他们怎么样了?”田元壮喘息不已说道:“你别忙,你快把孟兄搀进去。”这人依言,急急寻到孟英,失声说道:“连刑具还没有除?……哦,孟仁兄,还认得小弟我么?”
华山孟英早已支持不住,仰面一看,认得这人名叫楚良材,呼道:“楚兄台,咳,我谢谢你们,我太对不住。自己不小心,劳动诸位!”这楚良材放下巡风的兵刃,立刻背起孟英,东舍门豁然打开,迎出一人。田元壮累得几乎寸步难移,屋中人忙过来扶着他,一同进了东舍。
东舍里只有两个人,全都守灯没睡。这灯光是用瓦器罩住的,外面刚有动静,掀去瓦器,立刻透露亮光。屋中发出一种气息。四壁陈列木格立柜,原来是药铺。屋中人外表全像商店伙友,一人微有胡须,算是原居停,把华山孟英扶在床上,让田元壮坐在椅子上,略问搭救的情形。田元壮摇头道:“快想法子,给孟仁兄除去刑具,还得治刑伤。”楚良材也说:“田大哥也挂了彩。”田元壮道:“我不要紧。”
华山孟英到了此时,果然神色恶劣,强向众人道谢,眼睛一睁一闭,似要昏厥。众人忙找家具,给他破锁。那年长微须的人说:“不好,先给孟英灌点药吧。”众人一面忙着开镣,一面忙着拿药。药极现成,这里本是一座小药铺,取了成药,给孟英服用下去,开镣也有准备,把自来簧如意钥拿在手边,先验看锁门。这一条粗巨的铁链,套着脖项,垂下来绾住双手,要截断巨链,实非容易。要开锁门,可惜锁孔灌了锡,什么如意钥匙,也不能投簧。硬开既不能,借助火力,想要熔化了锡,锁又紧锁在脖颈手腕上。但是官府给犯人上这刑具,也自有打开之法,楚良材略知法门,从巨链上寻找了一段破碴口,由破碴口用力,垫上铁墩,用力猛挤猛砸,这才把镣梏解开了。孟英微呻一声,头上汗出如雨,昏死过去。众人把孟英搭放在软床上,盖上棉被,教他慢慢苏缓。容出这工夫,齐向田元壮询问公堂劫犯的情形。
田元壮疲劳已极,裹创服药之后,只是摇头。反问楚良材:“连珠弹还没有回来么?”又点着人名,问这个弟兄回来没有,那个伙伴回来没有。他一问,楚良材便一摇头,这些人显见全没回来,回来的只他一个罢了。田元壮道:“咳,不好,我得寻寻他们去。”五个人袭公堂劫囚犯,七个人在外巡风打接应,巡风露面的只见着两个人,那五位也不知遇见什么了,既未上前入府衙,也未退后返回药店。田元壮情知不妥,站起来,一晃一晃,抄起兵刃要走。楚良材急忙挡住道:“这是小弟我的事。”田元壮道:“不然,我们还得保护孟仁兄,连夜出城,这事该归你办。”楚良材不肯,一指那有胡须的人说:“出城之举,可由韩世叔想法。你看你的神气不好,你动不得了。”
楚良材留住田元壮,代往寻伴,他早已改变形装,暗藏兵刃,趁天没亮,忙往外走,一蹿上房,先侧耳听,又定睛看,夜色深沉,风声瑟瑟,府衙附近,隐隐浮起火光。凝神良久,分明听见乍起乍伏的喧哗声,更俯察近处,渺然不见人影。这一夜襄阳城内有非常之变,已可觉出。更锣不响,漫漫长夜,只听见狗叫。楚良材立刻跳到平地,奔上前去,决计要把连珠弹等寻回。
这边华山孟英卧在软床上,半晌不苏,那年长微须的人名叫韩立青,以行医为名,实是江湖一个侠客,所谓寒山医隐的,就是此人。田元壮很不放心孟英的情形,韩立青说道:“你不要过虑,等我看看。”走过来,拿起孟英的手,暗诊脉息,半晌说道:“脉息平和,不要紧的。田兄,我看你失血太多,面色惨变,你倒很该歇歇。”命那青年人抬来一床,催田元壮躺下。又命快煎两杯参汤,给孟、田二人服用;又命年轻人,仍将灯火用瓦器扣上。然后两人卧床,两人倚案,坐在黑影中,听候吉凶,等待劫犯众人的续归。
候过半个更次,连珠弹一行半个也没回来;楚良材迎上前去,也不见返转。还有他们的第二步接应,也没有准时来援。田元壮心中惶急,再卧不住,挺身坐起来,觉得精神略可支持,提了兵刃,出院上房,向四面瞭望。寒山医隐韩立青也走出来,把长袍一提,跃上短墙,翻上房脊,一同向府衙那边瞭望。直瞭了好半晌,方见一条黑影,从西南小巷奔来。方以为是劫犯的人逃回,及至迫近,才知是那太湖一雁的弟子名叫铁丁的那个头陀。
双方抵面,从房顶跳下来,进入东屋。铁丁道:“你们成功了,这不是华山孟英么?”田元壮叹道:“正是孟兄,这回事情只有一半得手,我们的人折失了好些。老师傅现在哪里呢?”头陀道:“家师现在前作埋伏,他老人家进城数日,看出在内设法,不如在外面。他老本意,是要耗到孟兄起解,槛车行在半路上,再拦道动手。他老人家已然布置好了,想不到诸位竟冒险成功,直入虎穴,已将孟兄救出来了。由此看来,家师的打算,未免太小心了。”寒山医隐道:“这都是连珠弹的险策,人虽救出,出城还是难,并且他们全没有如时回来,正不知折了多少人哩。”
头陀看了看孟英,孟英依然昏睡。头陀问道:“他身上有伤没有?”寒山医隐韩立青道:“焉能无伤,伤却甚重。幸亏没有折筋骨,医治不难。”头陀铁丁嘘了一口气道:“我给你们庆功。我这就赶紧折回,给家师送信,好教他遣散党徒,不必在山坎设埋伏了。”喝了一口水,站起身要走。田元壮、韩立青一齐拦阻道:“且慢,千万不要遣散。……你等等,我们想一想。……好了,我们还得请老师傅慨助一臂,请他老人家,率领几位硬手,给我们帮忙吧。我们要出城,也是一道难关。”
头陀道:“这工夫,就计划出城么?你们刚劫了要犯,立刻要走,不怕官捕打眼么?你们最好是多在此处潜伏几天,容得稍为冷静,再乘夜逃走。”田元壮道:“我们本是这个打算,可惜连珠弹等全没回来,还不知吉凶如何,但不拘如何,总得请老师傅亲来一趟才好。”头陀沉吟道:“这话很对,那么我还得回去。并且,我这就回去,一到天亮,城门必严。告辞了!”打一问讯,推门要走。华山孟英忽在床上呻吟了一声。头陀回身止步,孟英竟拄着床,抬起头来,说道:“铁师傅也来了。我谢谢!”
铁丁和尚复又回身,挨到床边,和孟英握手谈了几句话,笑着说:“你我可算是道不同正相为谋,我家师很想劝你加入我们这一伙哩。你好好养着,我不能再多耽误,你看天不早了。”孟英道:“见了老师傅,请替我致意。”头陀道:“那是当然,我还要请他来。”又向田、韩二人点了点头,飘然出舍,一纵身上了房,穿房越脊,飞檐走壁,一径翻城而出。城厢果然很乱,城门严扃,把城门的人不知哪里去了,头陀趁这机会,可说是来去自如。
华山孟英叹息一声,又闭上眼。田元壮、韩立青把头陀送走,仍在进去出来的探望。同伴依然不归,田元壮又要出去寻找,因为邀来这些人,很有地理不熟的。寒山医隐道:“你好好歇着,让我出去。”长袍马褂,暗带兵刃和一匣袖箭,一袋铁莲子,飞身越垣,从小药铺后院,跳到外面。黑影中,往各处转,居然此行不虚。搜到一小巷,瞥见暗隅,蹲着一人,觉得此时此地,不应有人在此,忙挨了过去。未容挨近,这人突然一长身,明晃晃的刀影一闪,抖手发出一暗器。韩立青往旁一晃身,探手接住,口中忙发暗号。那人应声答了一句话,跟着哎哟一声,身躯一栽一栽,终于又蹲踞在地上。
寒山医隐韩立青急忙奔过去,伸手搀扶。这人果是同伴,名叫王立庸,已然力战负伤,不能动转。逃在小巷中,果然迷途,不能寻回小药铺了。韩立青搀起王立庸,急往回走。刚走出一箭地,王立庸挣扎不动;韩立青验看他身上,肋部重伤,血流不止,当时裂衫缠塞创口,竟捆不住。韩立青只得背起他来,奔回小药铺,沾了自己一身血迹,把王立庸放在床上,忙与舍中人代为敷治。王立庸略略神定,告诉韩立青,还有一个同伴,负伤跃上人家房顶,创口比自己还重,能把此人搭救回来才好。此时田元壮疲极卧床,刚刚迷糊过去,更无他人可遣,韩立青皱眉道:“也罢,还是我去。”脱去长袍,另换了一件,急急地寻找过去。
韩立青直摸到鼓楼附近,跃上人家房顶,细细寻看。距府衙已近,衙中喧哗声音已停,内外火光星星点点,依然甚明。独有北关一带,人呼马啸,似有大队官兵。韩立青纵目极望,到底看不分明,因为相隔太远,天尚未亮。低头俯察民居,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一个宵行的人也没有,好像全城已知有变。最热闹的大街,商铺栉比,此刻也没有开门板的。韩立青依照王立庸所说的方向,寻来寻去,这才又在一家房屋顶上发现一个人,横躺在房顶上,手里依然握刀。身旁渍着一片血,人已然说不出话来。韩立青向他递暗号,他只点了点头。韩立青摇头叹息,细看此人,原来是马朝佑,乃是一个同党晚辈,管打接应的,身上中了乱箭的攒射。韩立青把他夹在肋下,往邻房一跃。这人家院落内,陡起了一阵犬吠,屋中人发出了咳嗽之声,到底不敢出来探头询问。
寒山医隐扶定此人,连连蹿过数家民宅,到一僻巷,正要溜下平地,突然听见隔有数道弄堂,有一阵人马奔驰声。寒山医隐把身躯藏在屋脊后,侧目下望。竟有一小队官兵,打着灯笼,循街飞奔,各拿着兵刃。韩立青忙往下一藏,这小队并不是巡缉街巷之兵,由一个小兵官率领,直奔北城门而去。韩立青窥明官兵趋向,这才探身出来,扶着所救的同伴,溜下平地,斜穿小巷,居然平平安安逃回小药铺,幸未被人发现。其实此刻街巷中,阗然无人。就有人一探头,也赶紧缩回去。府衙的喧哗声,火枪声,是从来没有的。人们全从睡梦里惊醒,偶有两个大胆的,上房顶眺望,看见火起,也吓得出了声,被家人喊下来。把街门严拴紧顶,唯恐祸变闹到自家门。
韩立青把难友救回药铺,急施疗治。田元壮再出去寻人,直到快天亮,连珠弹朱玉山倒回来了。辗转苦战诱敌,被他手诛数人。官兵越聚越多,他一退再退,被挤在城墙根,翻过民家房屋,才一路脱逃回来,杀得浑身尽血。寒山医隐忙给他更衣,并嘱咐他,转瞬天明,千万别露面,怕的是此番劫衙救犯,官府必要搜城。连珠弹朱玉山笑道:“不要紧,官兵真个搜来,我自有脱身之策,我自信还不致连累了居停主人。”他这一说,寒山医隐倒没话了。又看一看华山孟英,此刻稍微苏缓过来,只是经过这些天的炼狱,人已失形,骨瘦如柴。头上发也滋长起来。寒山医隐找了一把剃头刀,给孟英剃头刮脸,省得白昼落在人眼中,漏了破绽。
转瞬天明,再没有逃回来的人,自然是全失陷了,再不然逃出城外去了。在小药铺中,只有孟英、连珠弹和王立庸等两个负重伤的同伴,共只四个人。果不出韩立青所料,天色大亮,全城戒严,城门四扃,不准出入,官军森然布岗,各要路口都有兵丁把守。贼走关门,街市上十分紧张。人人交头接耳,传说昨天出了炸狱犯,捕快和官兵还要挨门挨户地盘查,有人说查到北门了,有人说咱们这里回头就来查。风声鹤唳。一座襄阳城变成讹言百出,有人说府太爷被歹人伤了,有人说知县已然逃跑。韩立青把孟英、连珠弹窝藏在铺后面堆房,他自己出面,到街上扫听了一回。未敢到城门口,远远观望,只听人说,是不准人随便出入,连城外菜挑子,城内粪夫也不放出入。韩立青为人持重,不便多所流连,缓步回了药铺,向连珠弹、孟英低声报告了。他们这药铺早有安排,居然赶筑了一道复壁,忙把华山孟英和两个受伤的同伴,一齐抬入复壁中养伤。就有四邻商人前来谈话,也看不破行藏。又请连珠弹也避入复壁,连珠弹摇头道:“我用不着藏,只要外面有动静,我可以上房。”寒山医隐道:“上房不妥当,被人看见了。”连珠弹道:“我不能那么傻,决不会教人看见。”他只在后房一坐,要耗到晚上,仍去寻找失散未归的同伴,等候失期未到的外援。
转瞬过午,外面谣言传得更凶,挨户搜查的话,说得活现,可是并未查到药铺这边来。韩立青派药铺那个年轻伙计,假装买米,再出去察看风色。第一件,看一看到底挨户盘查宵小的话,是否属实。四门鼓楼,究竟何处被搜过,这药铺伙伴也是同党,登时点头会意,悄然出去了。
隔过一个时辰,伙计转回,说是北门确已搜查了;南市地面最杂乱,也都搜查了。但搜查的不是民宅,不是正经商店;但凡茶寮酒肆,店房澡堂,全是官人注意的地方,都被捕快光顾过了。听说真有人落网,听说在一小店内,抓去了三四个嫌疑犯。又听说在一家民宅房顶上,抓获一个要犯,浑身是血,手拿兵刃,韩立青、连珠弹听罢,一齐动容道:“不好,这又是谁?”
两人纳闷,要派伙友再去访问,又恐怕访问太紧了,勾出不妙来,想了想,只得忍住:“且候援兵到了再讲。”
到当天半夜,华山孟英苏缓过来,田元壮也恢复了劳累,二人向韩立青打听一切。外面情形越来越紧,他们的援兵没来,官兵的援兵已然大批调到了。街面铺户也都提早上板,跟着听说官捕挨门搜户,在前边街上拿去了许多人,小药铺也受了波动,田元壮、连珠弹还要乘夜出去,寻找同党,韩立青再三劝住:“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出去了,外面风声实在不对。还是等候太湖一雁师徒,再想办法。我们此时应该避敛形迹。”连珠弹道:“我们只做了一半,虽然救出孟兄,像这样困在城中,也不妥当。”韩立青道:“经过几天,熬过头阵风色,再想第二步办法,此刻实在不能鲁莽了。”连珠弹、田元壮想了想,暂且依言。
到第三天夜间,孟英呻吟卧榻,似睡不睡,忽听外面似乎进来了人,睁眼一看,夹壁墙漆黑,低声向外招呼了一声,韩立青提灯陪进一个人。孟英凝眸观看,这来人是自己的同党,名叫蝎子刘熹,是他当年教拳的启蒙师傅。师徒患难相别,已然数年,此刻闻变赶来急难,是冒着险爬城进来的。因为他们不止是旧日师生,还算是同党。蝎子刘熹依然那么精壮、短小干练,如铁人一般,孟英却瘦成一把骨头了。孟英问道:“刘老师,难为你老,怎么进来的?外面听说搜查正严。”刘熹道:“城里街上果然很紧,但是我闻讯已迟,不能不来。我还约来几位朋友,此刻都留在城外。我在半路上,已然听见襄阳府白昼闭了城门,我想老弟必被好友救出来了,我恨不得插翅赶来,不想到底落后。”又向韩立青、连珠弹道谢道歉:“小弟落在后头了,教诸位偏劳。”二人忙道:“我们办得太冒失,失陷许多朋友,实在对不起江湖上的朋友。”
当下蝎子刘熹问明现在的情形,遂与韩立青、连珠弹、田元壮,商定出城的计划,预备五日内,救出孟英,计定立刻告辞,他说:“城外的朋友还等我的回信,我得返回去,省得他们等急了,再生枝节。”出离屋门,一拧身上了房,一溜黑影,直投城南而去。
这里,在柜房中,仍只停留着连珠弹朱玉山,田元壮睡在后面堆栈中的床上,寒山医隐到夹壁墙,给受伤的人敷过一遍药,便转到前边铺房去了。连珠弹凑到栈房里,与田元壮和许多药材相伴而眠,颇嫌药味熏鼻。又加堆栈潮湿,先时疲劳已极,尚可安枕,这一夜竟然失眠,心中有事悬挂,越发转侧不宁。直过了四更,方才渐渐合眼。突然听见有簌簌的声音,连珠弹蓦地一惊,翻身起来。月暗星黑,正在上半月,忽一眼隔窗瞥见对面屋顶,似有一点火光一闪。
连珠弹立刻一跃下地,侧耳细听,只听环药铺有人脚步声响,再细听院中已然聚拢了人,跟手院中院外屋顶,街门,同声一阵暴喊,连珠弹不及再穿长衫,幸亏是和衣而卧,立刻往木床上推了一把,又抓了一把,田元壮愕然跳起来,正待问话,外面又喊了一声:“拿贼!”连珠弹立刻一窜,踢开后窗,一道白线,穿房遁走,田元壮大骇之下,也想破窗向外急逃,不幸迟了一步,刚抄起枕下匕首,使被挠钩搭住,首先遭擒了。
里外黑乎乎,蹲着十条人影,伸出丫丫叉叉几柄挠钩,田元壮已然失手,大叫并肩子快走。连珠弹早已穿窗而出,登时院中一阵大乱。埋伏的人影立刻跳起来,大呼:“差事出来了!”正是官兵大举前来缉盗,正不知如何漏了风,官兵把药铺连四邻,一起包围得水泄不通,连珠弹大吼一声,张皇四顾,格开刀矛登上墙头,往四面一望。想不到官人如此大举,竟来了二三百名兵捕。情知此时不暇救友,但当出力自拔,再作后图,他便狠狠叱一声,挥兵刃往房上一跳。房上有几个兵,见状来拿。被他奋刀夺路,踢倒一个,砍倒一个,一溜烟走了,追兵不放松,连珠弹展开夜行术,冲破重围,跳到小巷一转,又上了房,登时没在黑影中。
华山孟英,在夹壁中,拥被养伤,已然睡熟,骤觉耳畔微有异响,眼前忽忽发亮。他便心中一动,还未容凝眸看清,外边喊声大作,夹壁内明光照眼,早奔上来一伙番役,把孟英扑床按住,努力挣扎,终被缚牢了手脚。其余受伤的同伴王立庸等,也跟着遭擒。药铺先生连伙友,恍惚也没逃开,俱被一网打入。外面推来槛车数辆,把华山孟英一干人等,重上刑具,推入车内,立刻刀矛拥簇,押到府衙;沿路亮出队伍,先头部队净街。因为出过错,戒备极严。华山孟英张目四顾,田元壮、王立庸、冯朝佑,全都受了自己的累害,心中万分难过;囚徒中独不见寒山医隐韩立青,还有连珠弹朱玉山也没在数。官兵前呼后拥,足有二三百名。孟英长叹一声,二目紧闭;二番落网,定无活路。大丈夫有死而已,可恨的是无端牵害了好朋友!
当天过堂,时已五更。知府袁士辉大概是“因公出缺”,再不然那天受了惊,得了病。这回讯供,连上次的委员也没有上堂,另换了一个有胡须的文官,一个四十多岁大胖子武官,把孟英和那两个负伤的同伴一齐押上来。这一次不比上次,只问了问姓名,好像验明正身,便即了当,不多研讯了。跟着在府衙押了三天两夜,立即装上囚车,起解进省。

第三章 拦山救友
起解这一天,正当初秋七月二十四日,天刚破晓。府衙传谕净街,押犯出城。沿路营汛关卡,已趁三天的空,先期行文知照,“仰各一体严加护送”,因为是“案关钦犯要件”。华山孟英囚在槛车中,也不知一同起解的有几人,把他紧卡在囚车中,前面只有两辆囚车,在他身后还有几辆,他便看不见了。二百多名官兵解送,两员武官押护,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如槛猛虎,一路上格外关防。也再讲不起全案破获了,只就现获之犯,先解到都省,于是逢站打尖,遇镇落店,官兵必然先派妥员开路,十分小心,决不疏虞。于是第一日,一路无阻,当午打尖,到晚落店。第二日一路无阻,当午打尖,偶尔遇见了一个卖伞的小贩,当晚落店,又遇见一个卖伞的小贩。第三日出店起解,又碰见了一个卖伞的。官军登时大怒。赶过去几个兵弁,拿马棒一阵乱打;把那卖伞的打得抱头告饶,逃窜到一边去了。
到晚照常住店,占据一处大店房,大院舍。官兵连店门都把守起来。次日早晨登程,仍旧派出打前站的官兵,在头段路上开道。第四天一早,续走了一段路,行近荆山。华山孟英在囚车中,被初秋的骄阳,晒得头脑昏昏的,口干舌燥,有求死不得之苦。多亏押解的官役都不敢虐待他,一路上未致受辱。落店投宿,官役也是照样拿好茶好饭服养着他,唯恐怕要犯在路上有了不测。那受伤的两个难友,王立庸与冯朝佑,更是伤势危殆,全都面容惨淡,似要毙在路上。押解官人都很担心,省里委员裹伤随行,坐着安轿,当时跟带兵武官黎都司嘀咕了两次,要把犯人提出囚笼,另抓轿车押运。这省里委员正是在大堂受刺的那一位,当时受伤未死,被跟班背到后堂。事后经袁知府延医调治,虽未有早占勿药,却不致死在府衙。知府只受虚惊,已知此案毁了自己的前程,仍得坐镇府城,料理善后,故此只派吏目,随同省委,起押犯人。开囚车的话,吏目不敢做主,兵官也不敢做主,省委也不肯担沉重。此刻省委自己,却是坐在驮轿中,是襄阳府特给预备的。那带兵官和吏目都凑到省委面前,向他讨主意;因犯人的神色变得太不好,再有一两天,真怕死在路上。
省委受了伤,本已恼怒,认为这一趟苦差,险些丧命,有点怨天怨地。吏目向他请示,他摇头道:“我的差事,就在提取犯人进省,我并不管护犯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犯人死在路上,我照样可以销差。”要开囚车,本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又这样说。带兵官黎都司不敢顶抗他,可也不悦,绕着弯子描说:自己奉命护送要犯,只要犯人不跑,路上也没人来劫,自己的差事便交代了。要说把犯人提出来,乃是好意,替大家设想,其实犯人死在囚车中,我们绿营一点儿也不受处分。那吏目也背后说出怨言,府台派我来押差事,差事死在半道上,只要不是服毒,不是自杀,我微末小吏,也受不到什么处分。如此他们几个人各把自己的责成推开,连官兵和捕快,也都有一番表白,都说责成不在我这里。其实他们全明白,犯人侥幸没事,大家都不落褒贬,犯人当真死在半路,他们全都咎有应得。可是破封皮,开槛锁,出囚犯,责任本来太大。空商计一回,结果还是催促囚车快走,还是不敢开囚车。
又走了一程,计程九天,已然走出五天。遥见前面路上,一带长林丰草,掩着一座小山岭。官兵前队穿林登山,省委兵官押着囚车在后,展眼来到山麓,再进便是盘山的栈道。山路随形逼窄,迂回盘旋而上,险如羊肠,车仅容轨,人刚并肩。前队小校返回来报告:“前山山势很险,槛车通行,请加小心。”黎都司早已看出山势险阻,策马回头一望,槛车七八辆在后,省委的驮轿更在后,忙吩咐帐下传令卒,向省委报告一声,也对护囚车的番役关照了一声。然后督队分两厢夹护,前呼后拥,往盘山道上开。
槛车由下而上,驾辕的马力不足,番役官兵慌忙过来,帮助着车手推挽。车手摇鞭打马,兵役在车后推送;山形愈耸,车行顿慢。……忽然间,后岭道山凹中闪出一个黄衫游方僧人,踉跄过来,合掌当胸,只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老爷,善哉,善哉,贫僧要……”
要字没说出口,扑过来如狼似虎的兵役,老大马鞭马棒,照游僧劈面便打。其余官兵也一声断喝:“躲开,躲开!”
这游方僧竟不躲开,拦住了车前马头,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贫僧要向施主募化一点东西!”一个小校喝道:“你们不要打出家人!喂,和尚,你偌大年纪,不要我打。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事情,岂是布施你的人么?大野地里,你要募化什么?”
那游方僧哈哈一笑,伸手一指槛车,说道:“施主老爷,贫僧要向诸位募化这个……”
他的口气似乎要募化囚车,兵卒哗然:“这一定是钦犯的羽党!”齐声吆喝,扑过许多人,把游僧抓住。游僧并不支吾,一个劲地口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贫僧要向施主募化这个!”
省委在后边驮轿上看见,不由心中大诧,探出身来,仰面问道:“前面乱什么?”番役官兵一齐禀报:“拦山过来一个游方和尚,要向囚车募化,恐怕是钦犯的羽党。”省中委员忙道:“把他押过来,不要教他跑了!”游方僧不等推搡,竟口诵佛号,挨了过来。带兵官已然纵马赶到,喝问:“你出家人偌大年纪,你怎么作死?你要募化什么?你要募化囚车?”
这游方僧果然须眉皆白,年纪老迈,兵役拥簇着他,他一点儿不怕,直走到前面领队小兵官马前,口中仍诵佛号。兵官勒住了马,重复喝问:“你要干什么?”
老僧合掌道:“阿弥陀佛,出家人的本意,是要向施主老爷募化善缘。”说时又回手一指槛车,小兵官登时拔出刀来,喝道:“你再说,你要募化什么?”
老僧朗然道:“阿弥陀佛,贫僧是要募化这车。”
兵官兵卒互相顾盼,忙往四面寻看,道:“你你你青天白昼,你要募化囚车?”
老僧蓦地一张目,蓦地一合眼,合掌说道:“不错,然也,贫僧是要募化。施主老爷,贫僧年老,步履艰难,我是要向诸位老爷募个善缘。你们可不可以把贫僧捎在囚车上,把贫僧带过山那边去。贫僧老了,走不动了,这山道爬不上去了。阿弥陀佛,施主老爷,布施布施吧。我只借你们这车,爬上山岭,就够了。”
兵官兵役剑拔弩张,把老僧的突如其来,看成意外之变。不想瞪着眼问来问去,老僧要募化囚车,不过是募借囚车代步,好便上山。这游僧如此年老,想必是游方来到山坎,力竭半途,好容易看见有过路车来,故此拦路求告。这也是在情理之中,并非怪事啊。
但是,转念一想,如此旷山,如此荒野,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突如其来,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物。僧人就便到处化缘,也从来没听说谁家僧道会向官人,冲着囚车,募求代步的。但是,再转念一想,如此荒郊,四顾无人,看此老僧,须眉皓白,而且是只身一人,寸铁无有。就便他是劫道的大盗,也不会人单势孤,只凭一己,硬向二百多名官兵手中,劫夺要犯。
但是再想到要犯身上,上次已被匪党闯衙劫过一回,如今一路行来数日,人人恐怕出错,可是竟未出错。现在正行上这凶险的山道中,正到了容易出错的地段,偏偏遇上如此的一个年老僧人,能够说他不可疑么?
押犯车的官人,上上下下,心中都有一番猜想。带兵官为防意外,厉声喝道:“胆大的僧人,这么不睁眼,还不快滚开,来人呀,赶开他!拖到一边去!”登时身边隶卒,蜂拥而上,把老僧拉拉扯扯,连推带打,往旁边赶。老僧竟仰面跌倒,哎哟不止,动弹不得。隶役们挥马鞭往起来打,老僧抱头哀叫,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身子躺倒处,恰恰阻挡囚车的通行要路。
正在扰攘中,陡然听山峰那边一阵怒吼声,深宏无比。群卒惊顾,声在林间。众人禁不住各相顾问:“这是什么叫唤?”一人说道:“好像是老虎?”蓦然间又一声大吼,细辨像虎啸,又不像虎啸。山腰间陡然有人哀呼救命。
群卒愕然,倏见一个美貌的短衣女子,从山坎斜坡飞奔过来,一步一跌,连滚带爬,且跑且回头,口中不住乱叫:“救命,救命呀,老虎,老虎!”
群卒惶骇,急道:“不好,真有老虎!”登时乱窜起来,挤成一团。小兵官和后面押队的黎都司也各吃惊,旋即大喝群卒:“快护住囚车,开弓,开弓!”队中有一马兵把总,有一步兵什长,武功有几下,立刻亮出兵器,喝道:“哪里有虎?”
那押队官黎都司,也是襄阳镇特选出来的好将校,把队伍调派好了,心神略定,急忙勒踏镫,摸了摸鞍下顺挂的枪,摘肩上弓,壶中箭,挺身一望道:“深山里面也许有虎。”群卒胆小的乱了一阵,胆大的抽弓搭箭,旋即亮好阵势。齐抬头往山坎上注目。那美貌女子磕磕绊绊,向这边挣命,是乘势往下溜,一滑一滚,两只脚朝了天,原来是一双大脚。众人的眼光由女人脚上越过去,直望到山坎高林中。林中吼声,越吼越近,众人侧耳细听,果然像虎啸。
那押队官黎都司,唔了一声,又转脸看囚车。此时前哨开路卒已越过山岭,往岭后走了。后队还在山麓,正往上开。那老僧还在地上,挨了打,泣哭撒赖的,不曾起来,群卒已无暇驱逐他,一齐看那美貌女子的惊慌挣扎。那女子虽然惊惶,心神不乱,到底向人多处奔了过来,远远地扬手喊叫救命。
这女子踉踉跄跄,直奔到黎都司面前,合掌求告:“老爷救命!”恰恰挡住马前。都司喝道:“女子闪开!”女子似惊悸亡魂,应声一晃,几乎栽倒。女子年少貌美,黎都司不免垂怜,讯问道:“可是有虎么?虎在哪里?”女子已然腰肢连闪,又扑到驮轿囚车中间,向省中委员磕头礼拜的哀叫:“老爷们行好吧,我爹爹叫老虎追上了。”
群卒不禁发问:“虎在哪里?”一言未了,随又听见一人大喊救命,果然是一个村老汉,背负小包,从林间断崖后窜出,沿山道往囚车这边奔来,一滚一跌,一滑一两丈,又一跌一滚,爬起来,涩着嗓子狂喊:“救命啊,救命啊!”跟着就在老汉现身处的后面,起了一声猛烈的大吼。群卒惶然睁大了眼,凝视林边断崖。
那老汉踉踉跄跄,也向囚车这边奔来。女子狂喊:“爹爹,爹爹,快上这边来!老爷们,快行好救命吧!哎呀,老虎出来啦!”
又一声巨吼,突从断崖乱草之上,出现了毛,气物,遍身黄毛黑纹,护犯之群卒与押队的兵官,各个一震,有的失声:“真是老虎,不好,要跳过来!”却还隔着断崖。
驮轿中的省中委员吓得闭了眼,却又瞪大了眼,催驮夫:“快快!”意思是快往回跑。
黎都司也害怕,赶忙地再吩咐群卒:“预备,放箭!”弓箭手一律搭箭。长矛队一律围护槛车。又命人催前队,赶快回来。但欲催前队,必须在断崖下通过,受命的小卒焉敢犯险?而且恐怕人近老虎,更惹得老虎扑下来,岂不更坏?
那老虎凭据断崖,斗大的头颅往下探,望见这边人多,好像也知敌己之情,往下一蹿,似要扑过来;相距稍近,又止步不动,反倒退踞在一块大石之后,蓦地仰头,大吼起来。
黎都司和部卒,见这虎刚一扑,立刻不约而同,唰的发出一排箭,自下仰射,距悬崖尚隔数十丈,当然射不到,全落在崖下了。那虎大怒,陡然人立起来,掉头发威,吼声如雷,又挨到崖边,那样子跃跃欲下。
逃命的老汉,就在崖下,吓得哎呀一声狂叫,失足跌倒,身子一翻,顺着山坡,骨碌碌滑下来,直滚到羊肠小路槛车停放处前面一段路,方才顿住。惊恐过度,好像不能言,不能动了;仰面拉叉,躺在那山道边。老虎立即垂崖下瞥,好似到口之食,必须扑下来,才能获到。这老虎把身躯一抖,重往下望了又望,拖尾张爪,一阵发威。那山崖上乱石被虎爪刨蹬得纷纷乱坠,夹杂着一声一声的吼叫,震耳欲聋。石块下坠,顺山道往下滚,群卒一看,竟有斗大的巨石,把当道通行之处阻住。
正是猛虎拦路,槛车不得通行。如要通行,必须把老虎打死,或者把老虎赶跑。
这老虎竟通人性,也知料敌,也知避箭,一路示威怒吼,反正不扑到利箭射程所及处。人与兽就此拒住了。
断崖下是老汉,像死尸似的躺在那里。囚车旁是老僧,也吓得一个劲地念佛。囚车前是美貌大脚女子,哀求官老爷救命:“你行好积德,教他们把我爹爹拉过来吧。他吓昏了,老虎一蹿就把他吃了!”
黎都司眉峰紧皱,正待发命夺路打虎,陡然又听一声长啸,其声凄厉。在断崖对面,也是一座断崖上,眼望不到处,又出了怪啸。群卒齐喊:“这边也有虎!”
虎字未绝声,对崖怪啸大作。这边断崖的虎犹未去,也应声大啸。群卒越发惊怪,正不知道这一啸,还要引来多少虎,若把虎群引来,全不得活。省委叫了一声:“快退回来吧!要命,要命!从来没见过这等事!”府中吏目也吓得黄了脸,连说:“近处一定有猎户,快传猎户来打虎。”群卒一齐恍然道:“对呀,我们只会杀贼剿匪,要打老虎,可是的,还得去传猎户。”但是猎户在哪里呢?谁去传呢?
黎都司忍不住怒道:“你们这些懦夫!你可知道人怕虎,虎也怕人。你们预备了,跟我上前,我不信,一排箭准把老虎射走!”
群卒全有难色。虎要是受伤,必要害人;虎不受伤,只怕射不走。黎都司一迭声催逼,忽然间哗啦的一声响,空谷传声,又有一种怪啸,骤有一个彪形赤面大汉,顺着迂回的山坡,绕从官军的背后,如飞奔来,大叫:“好畜生!我可捉住你了!”眨眼奔来,手提大铁椎,铁链很长,腰间还有虎叉,口还打着呼哨,滚滚如飞烟,将来打虎。
押队官人一齐大喜,全说:“是猎户,是猎户!”又一人说:“猎户快来,怎么才一个人,一个不够!”
一个猎户诚然不够,这里现形的是一只虎,听声分明是一对虎。对崖虎啸一声跟一声,只不见虎出头,猜想许是一牡一牝。但就是一只虎只凭一个猎人,也怕不行;何况至少有两只虎?群卒正在高叫,不料这彪形大汉刚刚出现,忽又从侧面,也听见哗啦一声,山坎深草中,突然又窜出三个彪形壮汉,各持虎叉、铁椎,一齐奔过来。这便有四个猎户了。
押队官人个个欢喜,盼望猎户越多来越好,一齐招呼道:“猎户快来!”前头那个赤面猎户大吼道:“来也!”他回头一扫,抬头一望,掉头往四面一巡,三脚两步,飞奔到官军队里,直扑到囚车前边。官兵刚说:“那边有虎,你往那边截!……”出其不意,这猎户竟狂呼一声,举起大铁椎,不打虎,打囚车,照那护槛车的军卒,唰的狠打下去。
椎下处,血溅山腰,登时死了一个押囚官兵。
赤面大汉运手中椎,挥霍乱打,把群卒打得张皇失措,乱窜乱喊;赤面大汉怪吼一声,踊身一跃,到了槛车门前。领队小兵官大叫:“不好了,有刺客,快拿劫犯贼!”小兵官挺腰刀,将赤面大汉拒住,不教他扑近囚车。
当此之时,那被殴倒地的黄衫游方老僧,正吓得对虎发抖。铁椎一挥,陡现神威,这老僧倏地挺身一跃,朗呼:“阿弥陀佛,青字亮亮!”把右手一张,白光如游丝一闪,小兵官哎呀一声,栽倒在山道之上。黄衫老僧左手一扬,黎都司的坐骑怪啸一声,突然人立起来,把黎都司掀在地上。
黄衫游僧哈哈一笑,把黄僧袍掀起,抽出白烨烨一把短剑,扑入官军中,乱刺乱劈。
黎都司恍然大悟,骇然大惊,中了人家的假装猛虎拦路劫犯之计。仗他武功可以,滚身爬起,拔出腰刀,喝命部下,快快快拿贼人护囚车,一迭声怪叫:“老虎是假的,不要怕!”
赤面大汉正要袭槛车,黎都司跳过去,两人交了手。部下小兵官,一齐拔兵刃,拼性命护差事,并且自救。群卒乱窜,前队奔回,后队赶上来。这劫囚车的群雄,老叟、游僧、女子、猎户,先后发动,争先恐后地动手。那后出现的三个猎户,运用虎叉,由下边奔到,取出利器,要开囚车,被官兵冒死命阻住。
劫囚车的人是从两边往当中挤,官兵陷在欲逃无路的局面下,竟出乎意外。团团打转的苦斗,囚车竟打不开。那被虎赶逐,跌倒在地的老叟,卧在地上装死,此刻突然缓转,大吼一声,响若铜钟,把背后小包打开,内有兵刃,立刻大展身手,越过人丛扑奔囚车。
那美貌大脚女子,此时当然不再哀求救命,托地一跃,从襟下拔出利刃,照那省委心窝便刺。省委惊叫一声,仰面栽在驮轿中。美貌大脚女子提刀一看,竟扑奔黎都司。黎都司正与赤面猎户苦斗,女子替出了赤面猎户,她自己独战,这黎都司是绿营有名的教官,本领颇强。赤面猎户腾出身子来,便可以运大铁椎,砸破囚车,负救孟英。
双方乱窜乱打,官兵队中弓箭手,竟射出几支利箭。后出现的三个猎户,方欲助砸槛车,见乱箭伤人,忙抽出一个,挥动虎叉,突入弓箭手队中,扰得他们不得开弓。黄衫老僧略略地驱逐官军,便也扑奔槛车。赤面大汉运大铁椎,抢砸第三号囚车。第三号便是华山孟英。那老汉便奔第四号囚车。黄衫老僧首先蹿到,用利剑,要削断槛车大锁。这五辆囚车应该同时砸破,同时把受伤的囚人背走,方不误事。可是他们前来拦路救人的群豪数目也不多,一个人须兼做攻打官兵,背救同伴两方面的事情。当下大家纷纷动手,和官兵绞在一处。
那美貌大脚女子,竟似斗不过黎都司,她只提一把匕首,黎都司竟取一支枪。美女子裹不住黎都司,反被冲得倒退。黎都司两眼通红,见两头都有贼人,自知性命难脱,便咬牙狠战,分明是拼命。那背小包的小老汉腾身一跃,如燕子掠空,直落下来,倏然飞起一脚,正踢中那个什长的肩头。什长怪叫而倒,老汉立刻直抢到黎都司的身畔,替下那美貌女子,把黎都司缠住。
美貌女子抽出身子来,也夺取群卒一支长矛,把群卒乱挑乱刺,与那四个假猎户协力,逐杀兵队;容出工夫来,以便一齐努力抢砸囚车。但是官军尚在负隅死战,出乎意外的猛勇。黄衫游僧用力砸打槛车,忽从背后射来一箭。黄衫游僧耳听八方,急回身一剑,把飞箭打到一边,险些伤了槛车中的囚人。黄衫僧颇觉奇怪,官兵为何这么勇敢?挺身一望,才知自己这边人,把上山路阻住,把下山路也挡住了,官兵被截在当中,羊肠小道险峻异常,他们逃无处逃,自然挤在一处,拼用全力,苦斗不休了。黄衫僧忙打呼哨,招呼同伴让出一条活路,好容官兵奔逃。同时那白发老汉也看到这一点,也正吆喝假猎户,不要这样两面堵截。猎户醒悟,稍稍放松了一步。这群官兵,本像蚱蜢似的,挤在当中乱蹦,如今一看下山路已然无人拦阻,也不用商量,不用招呼,竟有一半人,齐打伙的且战且走,奔向山道下面去了。那府衙中的隶役,更是不济事,逃得更快。把个黎都司甩在山坎,兀自护囚畏罪,破出性命,与这群亡命徒死斗,还有那个把总,还有一个记名守备,自知槛车被劫,罪在不测,全都拿出浑身武功,力战群雄。那黎都司望见群卒奔溃,急得大叫大骂,眨眼间还剩二十来个散卒远远地放箭。
劫车群雄七手八脚,将槛车砸开。如电光石火,把犯人抱出车外。黎都司一见这情形,怪吼一声,与那记名守备,双双奔来抢救。蓦地听山坎上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虎啸,竟见那只猛虎人立而行,飞蹿过来。黎都司吃了一惊,虽知虎啸是假,也不由心慌。稍一疏神,被那美貌大脚女子跳上来,刺了一刀。二十来个散卒忙来护官,黄衫老僧又一扬手,白光过处,散卒跌倒了两个,其余的人不由吓得倒退。黄衫僧又打了一个呼哨,那猛虎像人似的奔过来,竟到华山孟英面前,立刻口吐人言,叫了一声:“孟仁兄,多受凶险了!”扭身一蹲,把孟英抄起,往背后一背,立刻奔上山坎。其余负伤的三个囚人,同时由三个假猎户,也背起来。黄衫游僧,白发老汉,大脚美貌女子,赤面运椎的猎户,立刻同时全吹起呼哨,立刻向官兵虚一斗,抹转身形,保护着那前行背人的一只虎,三个猎户,绕上断崖,绝尘逃走。
黎都司肩上挨了一刀之伤,尚不甚重。省委吓得半死伏在驮轿中,府吏吓倒在山道边,劫囚群贼已然逃走,要是追赶还来得及。无奈黎都司独力难支,部下卒溃散多半。正在着急,那败卒逃到山下,勾来附近驻军,加紧赶上山来。那前锋开路的兵,也兜转回来。二百多名兵,加上驻军,又复声势一振。黎都司满面是汗,心中焦躁。歹人区区八个人,竟把差事劫走,这罪名自己如何担受得住?当不得暴跳如雷,把部卒用马鞭连打,喝命快追。二百多名兵,受伤的不过七八个人,被严令所逼,迫不得已,联合驻军,立即分为三队,大举搜山。但是劫夺囚车人,预有布置,官兵登上断崖,遍寻不见人影。只在一座山神庙内,发现了一支短箭。乃是官兵流矢,射伤了假猎户,假猎户逃到此处,方才拔箭敷药。敷药已毕,几个人替换着,从预定地点,逃亡下去了。
槛车全都被打开,人全被背走,可是救活了的,只有华山孟英和田元壮两个人,其余起解的人犯,身负重伤,半死不活,遇救逃亡,又一路颠顿,竟死在半途。

第四章 荆山洞英雄结盟
华山孟英,被那假虎背救,一路逃亡,先藏在一个山洞中。官兵满山查搜,竟未发现山洞的秘道,劫车的人预有计划,另遣两个故意露出马脚,引诱着官兵,往歧路上追赶,其实劫车群雄只奔出六七里,便潜藏起来。
潜藏的地方,正是黄衫游僧太湖一雁和尚的秘窟,就在荆山畔。华山孟英,出生入死,自从遭擒,两番被救,今日虽得活命,心中仍极难过。而且刑伤没有养好,一路起解,被山风日光吹晒,身上发寒作烧,行在山坎,人已昏迷。假虎负救他时,他只睁眼看了看,以后就人事不省。
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及至神志清醒,睁眼一看时,阴沉沉一座山洞,在他面前站立的,乃是他的师傅蝎子刘熹。孟英虽是硬汉,如今饱受挫折,见了师傅,也不由得凄然落泪。问起同伴来,方知寒山医隐韩立青,当日并未落网,田元壮已同救出,正在隔洞。至于连珠弹朱玉山,竟没了下落。还有槛车中两个负重伤的同伙,王立庸和冯朝佑,甫出囚笼,人即绝气,已被太湖一雁等,把尸体埋在荆山中了。
华山孟英呜咽有声,向刘熹道:“弟子生趣已尽,实不想活了!倒为了我一人不小心,害得好几位同志,因此殒命。那个装老虎,背救我的,到底是哪一位呢?”
蝎子刘熹安慰他许多话,又告诉他,当日设谋,全是太湖一雁所为。那个假老虎,正是江湖上有名的虎牙童刚,他善装虎吼,惟妙惟肖。那个美貌大脚女子,便是崇明岛灵尼妙爪法师。孟英听了十分感动,就要趋谢,问他们这些人现在何处?刘熹说:“你好好养息着吧,你太苦累了,况且身上还有刑伤。我们武林中的朋友,感谢的话不必出口。他们此时正忙着引诱官兵,往歧路上走,也没工夫和你细谈。”
华山孟英满腔心事,一身病痛,只得依言,卧床养伤,暂且由蝎子刘熹服侍。过了两天,太湖一雁和妙爪灵尼方才回来。这太湖一雁上人须眉皓白,武功精湛,是南荒中的秘密会帮的首领;他的身世,颇为诡秘。那妙爪灵尼是个俊美的女子,名为女尼,实未削发,只是一双大脚罢了,飞行术很高,据说是一员武官的后代。夺嫡之变,她父也惨被加害,妙爪法师一怒,投身在江湖会帮中,要替父报仇;因为她的父亲死得很惨,又很冤枉。妙爪灵尼知道她父亲是死在何人手内,一心要行刺雪恨。殊不知仇人手下颇有能人,给他护院,妙爪行刺未成,反被活擒。她又是女子,生得又美,这些护院的武师对她不免侮辱,仇人看见这个貌美的女刺客,也动了色情,可又不敢留下这只雌虎。妙爪不幸落在这样的罗网内,原本是报仇不得,拼却一死;哪知仇人不教她死,她不免饱受挫辱,欲死不能。这其间惊动了一位侠隐,便是太湖一雁。竟施奇计,把妙爪灵尼救出群魔之手。妙爪女尼自以一个清白女郎,为复父仇,受此大耻,当时痛不欲生,就要自杀。太湖一雁微微一笑道:“姑娘,这一来,你可就如同匹夫匹妇自绝于沟壑了。大义为重,小节不足计较,你受了群丑的恶虐,这好比教蚊虫咬了一口。你不必太自轻生,你更当拿这身体,专心矢志来报大仇!”太湖一雁向妙爪说了一回法,妙爪女尼含泪听了竟在佛前立誓,带发出家,誓不嫁人。遂加入了太湖一雁的秘密会帮,成为一员健将。
在妙爪灵尼出家之后,又过了两年,由于太湖一雁的介绍,她到崇明岛,投拜雪山老尼为师,受了佛前三戒。所以妙爪女尼乃是先出家,后皈依的;既皈依,却仍然带发。她本要削断青丝,太湖一雁把她劝住,说是你留下这撮头发,遇事很有用处。在我本帮中,你还是留发为是。将来要用你这一撮青丝,做好些事哩。妙爪女尼素本多智,闻言醒悟,遂不复剃度,遇上化装打探的事,她便可以乔为少妇,乔为少女,装作同党的家眷,果然大有益处。
太湖一雁把妙爪收为党羽,旋又看中了虎牙童刚,这虎牙童刚真是猎户出身,善装虎啸,力能搏擒猛兽。太湖一雁此次拦山救人,便多倚赖童刚,假装老虎,才把官军蒙住;然后乘乱取事,才得救了孟英。那乔装父女,遇虎呼救的,便是妙爪女尼和那位老江湖,名叫柳泉的。
这柳泉老人,乃是华山孟英的前辈,蝎子刘熹转邀出来的朋友,也是江湖中的一个孤踪怪客,总之,这一回在半路上搭救孟英,太湖一雁实为主谋。太湖一雁认为孟英和蝎子刘熹,在武林中都是条健将,他安心要收服这师徒二人,作为自己的帮手;把两帮化为一帮,势力自然增强。蝎子刘熹要救爱徒,在这荆山,原没有落脚处。结果,仍由太湖一雁,引领他们,到了这座山坎,钻入这座山洞。这山洞是上古时代,初民山居所开的洞穴。秦汉大乱时,又有逃难的人民奔入深山,重新开掘了一次,所以山洞口很小,内堂很大。倒不是神仙的洞府,也不是高士的求仙窟,实是游猎的古人的山舍罢了。古人巢居穴处,最怕虎狼袭来,更怕仇敌杀到,所以建筑这种洞,选择地点必很幽僻,更要依山环水,可汲可登,而且定必筑有前后的隧道,为的是万一被仇敌大举袭来,不能抵抗时,居民便可以走地道逃命。不但狡兔要营三穴,上古的人民也要营三穴,或者更多。不过这种小洞久无人住,必然塌坏,往往出入口迷离难寻,里面霉气更大。数年前,太湖一雁云游至此,无意中发现了此处的洞口,起初寻幽探险,后见内中石室石床可居,他便心中大喜,以为此处若没有仙人,也定有异人。遂与徒弟铁丁,费了许多日子的功夫,打通旧隧洞,深入旧洞府,又燃柴,投鸡,试验内中有无毒气怪兽,是否可住。渐渐掘通之后,新气流通,洞中的毒腐气,被太湖一雁想一个法子,买来万子爆竹,点着了,投到洞内,乒乓一响,空气震荡,又入烧柴烟,竟将湿气去掉不少,慢慢的可以住人了,太湖一雁大喜,遂与铁丁,住在洞口稍里一间石室内。师徒逐日到外探索,越来越见得这座洞实在很大。一雁初是好奇,等到寻不见洞中地仙,只发现洞中人骨,他便有些失望。随后他又有意把这里开为秘府,遂又传来党羽二三人,大事经营,购办盐米,作为久居之计。这洞府既是古人之窟,因此才发现一洞,接连便发现了六七个洞,洞与洞全有隧道通着;收拾好了以后,居然可住三四百人。这荆山,原是上古荆蛮后胤的故墟,太湖一雁一行只觉得这隧道工程太大,若非神仙洞府,人力岂能造得?他们并不晓得古人日日奔忙,只有衣食住三件事,而且子子孙孙开辟,经过数百年、数千年,自然工程可观了。太湖一雁和他弟子,全都诧异,各处寻找,希望遇见异人,到底没有寻见。太湖一雁决计在此地,设立秘窟,还想把本帮总窑迁到这里,可免官人物色,但是住长了,立刻发现此洞交通不便,盐米供给不足。此时又不比古时,虽在山中,狐鹿已少,只有小兔。若想山居自隐,仍不能够,太湖一雁只得将原议作罢,姑且把这地方算作支窑。但也有用处,去到深山无人处,铸铁造兵刃,官面上发现不着。况又是僧人,山脚下平民见了他,也不觉得可异。太湖一雁遂留下同党,专在此地铸造兵器,出头露面,进城买粮,仍打发出家人出头;居然一住三四年,没被人发现。现在他们打算营救华山孟英,恰好用着这山洞了。任凭官军大举搜山,也没有搜着他们的踪迹;因为他们早在入口存下戒心,不留一点儿形迹,这地方真成了理想中的逃罪薮。
华山孟英在洞中养伤,外面官军搜山。太湖一雁指使众弟子和妙爪灵尼、虎牙童刚等,故意地露出一鳞半爪,把官兵诱到别处。他们直等到官兵去远,方才抽身回来,进入洞府。打定主意,在半月之内,不论何人,决不许出头,只派一两个人,在半夜出来巡风瞭望,他们早已办好粮台,汲下饮水,预算是够五十天。他们就是烧柴做饭也暂时停止,为的是炊烟一起,必被官兵望见,既望见人烟,定要寻来。他们早已办好干粮,数十天内不起火,照样足饮足食,太湖一雁安排好了,这才引领妙爪、童刚,和孟英师徒见面。孟英要下地叩谢,头陀铁丁忙过来按住,说道:“家师早说过了,先给你治伤,过半个月才教你下地,你不要客气。”
孟英只得伏在床上,向一雁叩谢,又向妙爪灵尼、虎牙童刚道劳,问起田元壮,一雁答道:“他现在隔洞,由柳泉照应着了。”那妙爪灵尼向一雁说道:“我久闻孟英的大名,只道他是前辈英雄了,看他今年不过三十几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铁丁道:“孟师傅在江湖上传名已久,一定从十几岁上,便露锋芒,所以才有这样大名。孟师傅的名头,比他的令师还大。”说着一笑。孟英道:“惭愧,惭愧,我吃亏就在这点。”妙爪道:“豹死留皮,树死留根,孟施主在北方名震一时,往后我们盼望跟孟施主合起手来,做一些事业。”孟英不禁抬头看这妙爪灵尼,只看外表,年约二十二三岁,果然生得美貌,两只眼十分锐利,透露光芒,两道长眉也似稍含煞气。再看太湖一雁,穿着短僧服,童颜修眉,神光盛旺,只一看便知内外功俱臻绝顶。
一雁闲闲地跟孟英叙话,也微微透露出两家联手的意思来,但并未往下深谈。倒是妙爪灵尼忍不住,竟先讲出来。孟英此时精力未复,未遑深想,当下只说:“小子的性命乃是雁师傅救活的,今后一息尚存,当报大德。老师傅如有用我处,我决万死不辞。”一雁听了这话,向妙爪施一眼色,教她不必再追了。若要正正经经地劝孟英合伙入帮,须等他伤愈之后。眼时孟英的心情,一来挂念遇难逃生的幼主年绍武,二来悬念为救己而不知下落的韩立青、连珠弹⋯⋯这些人的生死,至今不晓得,孟英寸心如捣,恨不得自己伤痊强壮起来。人家救自己,自己再去救人,才合乎江湖上的义气。
光阴荏苒,一晃半月。华山孟英渐次伤痊,只有一条腿不甚得力,下了地,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孟英不由叹了一口气,向师傅蝎子刘熹说:打算再过几天,便去寻找幼主年绍武,刘熹说道:“你还不明白一雁上人他们师徒的意思么?他实要劝我们师徒,加入他们一伙,故此费这大力,营救我们。他连日已对我透出一点意思,我已然明白他们是怎样的作用了。他们走的路,跟我们不同,可是他们要跟我们一块儿走。不是跟我们一块儿走,是教我们跟着他们的大帮走。我认为他们说的那层道理很对,我是决计要跟他们合手了,我打算就此跟他们加盟。老弟,我看他们十分器重你,比对我还重,你心上怎么样呢?是不是就跟他们合手?”
孟英默然良久道:“丈夫做事,要有始有终。我生受年大将军礼待,担负了托孤重责,我怎好半途改辙呢?”刘熹笑了笑道:“据他们说,你这举动近乎匹夫小义。他们也替你打算过,你在眼前,是急要寻找幼主的下落,他们愿意替你查找。他们要借重你的,是要请你做引线,把山东群雄陶方城、胡开等,全数拉到他们帮内。他们知道你和陶方城是换盟弟兄,又知你救过胡开,胡开十分感激你,总想出力报答。一雁上人的意思,只要把你邀入伙内,那么陶方城手下几百人,胡开手下那几百人,全可以借重你的力量,拉了过来,加入他们同盟之中。老弟,他们把你看成秦叔宝、孟尝君,能得到你的臂力,江湖上的人物,全冲着你,扑奔他们来了。”
蝎子刘熹说的是实情,华山孟英比较名望大,固然是他武功好,最要紧的还是他眼界宽,交游广,他在南阳隐居,才暂与江湖隔绝。可是他刚刚犯案落网,江湖上人物知道了确信,立刻纷纷传说,居然有两拨人赶来搭救他,他的为人,颇得武林人士的爱重,好似一块磁石一样,很有吸引人的力量,太湖一雁决计要把他拉拢过来,拉他一人,胜过别人一千。只是孟英走的路和一雁截然不同,孟英志在感念旧主之恩,力救幼主。太湖一雁却是存心隐微,另有异图。一雁既将蝎子刘熹说服,跟着就要顺说孟英,却先烦刘熹道达本意。当下孟英听了,低头寻思。他要等伤痊,去寻幼主,一雁却欲请他伤愈之后,立赴山东,去找陶方城。
太湖一雁也给孟英设身处地,打好主意。只要孟英能够动身,那么寻找幼主年绍武,寻找连珠弹、田元壮,都可由一雁派人担承。等又过了几天,孟英已然下了地,颇能挣扎着走路了,太湖一雁择了一天夜深,屏退众人,只偕妙爪灵尼,把孟英邀入另一石室内,低声和他讲道。———直讲了两个更次,还拿出许多别的东西,都指给孟英看。
孟英当下诧然,听完一雁这番话,心中怦怦欲动,妙爪灵尼也在旁帮说,晓以微言,请他入盟。
到了第三夜,太湖一雁复又说法,这一次把蝎子刘熹、虎牙童刚,也都邀来。一共五个人恳谈竟夕,又拿出一些图册来,给孟英看。华山孟英如梦中闻雷,这才晓得太湖一雁的声势竟十分的大,现在江湖流行的秘密会帮,好像是妖言惑众,原来骨子里也和太湖一雁秘有勾结,他们立下决心,要把明朝已覆的山河,重由清帝手中夺回。他们和明末遗老暗通消息,还有运河道上,那些个盐枭、水寇,活跃很凶,据说这跟一雁也有渊源。
于是,经过了三通夜的对谈和会议,华山孟英到底入彀,答应了加盟,立刻摆上香案,太湖一雁已预备好了,白雄鸡,黄表纸,红烛,盟单,七七四十九只茶杯,八八六十四个石子,列成祭坛,摆好香堂,蝎子刘熹,华山孟英,全都九叩首,三插香,三啜血酒,做了一雁的帮友。
孟英将从此奉命入鲁,访问陶方城,访问胡开。太湖一雁也另派人两拨,一拨寻访孟英的幼主年绍武,年绍武一时竟无下落。一拨寻访连珠弹朱玉山、田元壮;只一去,很容易地将田元壮寻获,独有连珠弹朱玉山,竟一个人另杀开一条血路,另走一条歧道,另有一种离奇的遇合了。
原来那天,连珠弹没有逃开,被困在襄阳城内,没得出路。他无计可施,跳入民宅,忽遇见一个奇女子,把他藏匿起来。由这女子的叔父所设计,将他化装,保救出来。于是他另有际遇,直到半年后,他方得知华山孟英,太湖一雁,蝎子刘熹,群雄聚首,重掀起大浪。

第五章 当头棒
连珠弹朱玉山,为人生得美秀而文,貌似女子,却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夜行术既精,又善打好几种暗器。他的外号叫连珠弹,就因他用铜弹子打造一百零八颗串珠,遇见仇敌,信手打去,百发百中。他还会甩手箭,子母鸳鸯胆;他和田元壮,合力营救华山孟英,可惜做得紧了一步,后援未到,忽闻谣传,要犯孟英一名,已奉到谕札,就地正法,不再起解了。田元壮、连珠弹朱玉山非常焦灼,竟冒险动了手。援兵未到,人单势孤,弄得大功未成,孟英已出虎口,又落法网。连珠弹援助着田元壮,把孟英救出府衙,官兵追缉不舍,连珠弹忙与二友,回身迎堵官兵,往北且战且走,容出空来,让田元壮穿小巷,上房顶,逃到药铺。连珠弹自己仍用暗器,逗弄官兵追赶自己。田元壮在当夜竟得逃开,奔到药铺,他和孟英、连珠弹,先后在药铺内潜藏,要等风声稍缓,即便翻城遁走。
无奈官兵骤失要犯,焉肯甘休,次日立即闭上城门,秘密地挨户搜检。数日后,官兵包围了药铺,把孟英重行擒获,连累得韩立青也一同落网了,田元壮也当场被捕,唯有连珠弹朱玉山,夜半闻耗,踢窗逃走。不过形迹已露,本城守将骆振祥竟督队追捕,半步不肯放松。官人队中更有十多个高手捕快,也会飞檐走壁,把连珠弹紧紧盯住,连珠弹上房,他们也上房;连珠弹跳下平地,他们也跟踪跳下平地,竟缀得十分紧。连珠弹大怒,忙抽兵刃,回身索战,这些捕快忙即退下来,立即涌上数十名箭手,由守将骆振祥提刀指挥着,纷来攒射连珠弹。官人似有拿捕快大盗的好计划,竟这样死追不退,瞄住逃犯的踪影,不跟他斗力,只跟他耗时候,逃到哪里,缀到哪里,只要转眼天亮,连珠弹就逃不开了。
法子非常歹毒,连珠弹顿时觉察出来,狠狠大叫,抽剑猛砍,眨眼间伤了数人,冲开了步队弓箭手,一路乱窜,逃到歧路上。守将骆振祥勃然震怒,竟抽枪带马,由亲兵营挑灯保护着,一路紧缀下来,仍拨小队,抄小巷在前堵截。连珠弹回头一望,知道逃不开,立刻咬牙切齿,翻身回扑,直跳到骆振祥的马前,手起剑落,砍下马来。群卒一见主将落马,登时哗乱,有的乱窜,有的放箭,有的奔来抢救长官。连珠弹一不做,二不休,顺手一剑,把骆振祥的首级割下来,却在一旋身之际,中了流矢,正在后肩胛,连珠弹回手拔下,抽身一跃,上了民房。
主将阵亡,群卒失了指挥,登时追迫不紧,连珠弹这才长吁一口气,手扪箭创,脚下如飞,连穿过数处街巷民宅,脱开了官人的眼,然后跳下平地,伏身急驰,蹑足穿巷,又飞身跃上民房,忽高忽低,专往黑影中奔逃。末后跳上人家一道后院花墙,伏身听了听没有动静,望了望院中没有灯光,他就再翻身跳到院墙里面。
连珠弹朱玉山这一回若不是手戕守将,仍恐逃不开。却因此挨了一箭;究其实也算是事逢凑巧,府衙中的官人抓住了一个倒运的替身鬼,把一个起夜的人,当作了逃犯。将这人射倒擒获,直等到拿火亮一照,发觉此人衣服打扮不像,又没有兵刃,又是一个老头子,他们连忙捆上这个老叟,重来搜捕连珠弹。连珠弹这工夫早已连挪了数道小巷,另奔进一家后院了。
这地点正在东城。连珠弹朱玉山逃到东城小户人家,却喜是外面无人跟缀,院里面也没有动静。连珠弹便借此机会,撕衣襟裹住箭伤,把人头也包起来,喘了一口气,然后张目注意,先观察这藏身处,究竟是什么人家。
连珠弹越墙跳进来时,本出于急不暇择。只要这户人家没有火亮,没有狗叫,他便要硬往里钻。院主人只要一声喊,他再赶紧往邻院里跳。如此辗转逃跑,他已越过不计其数的人家了。匆遽中,也不能留神吉凶祸福,到了这时,只能撞天运。连珠弹身上湿漉漉的,溅着杀人的鲜血和自己身上的血,料想一到白昼,寸步难移,遂先决计要摸到民户人家,借件衣服更换,并须重裹箭伤,但必须避免打草惊蛇才好,这只有暗偷的法子了。连珠弹痛不可忍,满头大汗,喘息略定,忙看了看附近形势,跃上墙头,登上房顶,借房脊隐身,挨户端详。侧耳偷听,找到路东一家,墙最矮,院最小,料到住房必少,便急急地四望无人,悄悄地来到小户门前,把手一拍,忽又止住,左右一望,恰巧小门楼左边墙角处,立着一块上马石,便登上去,攀墙内窥。西房三间算是正房,两侧北房南房各两间,仿佛还有后院,只有北房隐隐透出灯火,想内中人口必然不多。连珠弹又扳墙上去,轻轻一跳,已到院中,正要移步扑奔北房有灯光处,却听正面西房,有人重重咳嗽一声,那声音怯怯的,好像本就没有睡着。
连珠弹朱玉山不管,一直奔到北房窗前,窗前灯影一亮,屋中也发出痰嗽声音,这一声过后,却好半晌没有动静,朱玉山提剑四顾,蹑脚溜到墙根,侧耳听时,屋中似有微响声,院外远远还听得鼓楼那边,喧噪声乍浮乍沉,朱玉山便将刀交到左手,伸出右手,沾着唾沫,把纸窗弄破一个小洞。往里一窥,只见北房室中,一盏孤灯,灯前站立一个衣服不整的妙龄女子,扣着衣纽,两眼睁得大大的,满面惊疑愕愣之色,歪着头,直勾勾地望着窗格。这女子好像已听见外面有人撕窗,吓得她手抖抖的,倒退一步,失声惊叫了一声。回望床头,床头上还有一个小孩,蒙头沉睡,连珠弹朱玉山看明了屋中情形,户主十分单弱,可以强入借衣,正想挪步,猛听背后又有声响,那正面西房里,忽然有一个苍老声音,大声叱道:“谁呀?”跟着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俄而发出一种轻微的响动。连珠弹朱玉山急忙回身,西房里,忽又闪出火亮,好像打火镰,把灯点上了。连珠弹朱玉山轻轻踱过去,北房中那个女子虚怯怯地叫道:“叔叔,叔叔,是什么响?”西房中那个苍老声音,打了一个呵欠道:“许是猫吧。”停了一停,又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道:“福子他爷,什么呀?”说话的腔调,像是个老女人。
连珠弹朱玉山试探着挨到窗前,听这老妇的声音,分明有点害怕。老头子说道:“外头好像有谁喊了一声。”原来惊醒老头的,不是连珠弹朱玉山,却是那个女子的惊叫。连珠弹朱玉山弄破西房窗纸,往里面张望,灯影摇曳里,又是一个老婆子,坐在床头,揉眼打呵欠。地上站着一个老头子,不知弯着腰做什么,看那样子,似要找件家伙,拿着出来查看。连珠弹朱玉山如旋风似的一转,把全院的虚实看明,眉头一皱,计上心头。退后数步,再打量院内出入路口,再进一步,打量门窗,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只酱菜小篓,一只破碟子,还晾着一双旧鞋。连珠弹朱玉山便将破碟破篓取在手中,先唔的叫了一声,跟着假装小猫儿,喵喵地叫了两阵,把小空篓破碟子往庭院中一丢,骨碌碌的啦嚓一响。他又装猫叫了几声,立即躲在西房夹道中,他想这可以蒙混过去。却不揣自己并非黑道人物出身,这等装猫变狗,弄得声音很不像,一番做作,反倒露出马脚。
那老头子,立刻侧耳留神,眼望窗户窥望,忽看见窗纸破了一个小洞,登时明白,把灯忽地吹灭。这时连珠弹朱玉山藏在夹道中,还想再耗一会儿,等屋中人睡着,便来实行他那偷衣改装,天明闯关的计策。他一探头,看见西房灯灭,又听那苍老声音道:“没有什么,是小猫打架。”更大声说:“禄侄女睡吧,没有什么呀,是小猫打架。”又叫道:“禄侄女,禄侄女,吹了灯睡吧。”
北房那个女子,这时候眼望着窗户,正在害怕,忽听她的叔叔如此说话,犹疑一阵子,应道:“叔叔这不是吧,你老得出去看看。”那老头子做出困倦呵欠的声音,只叫道:“孩子,我听见啦,是小猫啊,还打了个碗呢。”
北房中的少年女子半信半疑,听了家中人答话,胆子才大些,心神也稍镇定,果然依言吹灭灯光。不大工夫,西房鼾声已起,这边房中女子也似摸摸索索,重上了床。连珠弹朱玉山忍耐了半晌,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放胆钻出夹道,扑奔北房,立刻动手。忽想北房中的主人,是一个少年女子,觉得深闺弱质,倒好震吓,这是该下手的地方。但又恐深夜入户,人家是个姑娘,自己未免于良心有愧,更决定径入西房。明知西房是一明两暗三间,必然人多,自恃武功,又在难中,也就顾不得,在院隅丢下所带的包囊,蹑脚走过来,扭头四望,院内更无别声,就便动手。扪着西房门缝,轻轻一推,自然推不动。从腰中抽出小刀,插入门缝,慢慢拨弄,连珠弹朱玉山的出身,并不低微,他简直不懂得做贼的营生,只顾自己动手,却没留神屋中人,已然暗有动作。
西房里的老人,早偷偷伏到窗台,顺着连珠弹朱玉山挖的那个窗纸小洞,往外瞧窥,正瞧见黑乎乎的一个人影,拿着明晃晃的一把剑,从夹道溜出,往北房走。北房中是老人的侄女宿处,这老人不觉又惊又怒,料想此人必是走黑道的贼匪,还恐他窃财之外,又来采花。
老人气得打战,便悄悄推醒老婆子,低说有贼。老婆子吓了一跳,一把抓住老头子,不教他动。老头子急得附耳低言,告诉了几句话,用手一指北房少女的宿处。老婆子无法,这才抖抖地穿上衣裳。老头子摸了一把刀,一根木棒,将木棒递给老婆子。老婆子又抄了一把剪子,哆哆嗦嗦,避在屋门后。老头抚着心口,悄悄开了屋门,摸到隔壁儿妇房内,恰巧大儿子刚刚歇宿在家,又恰巧这间屋子只有格扇,没有屈戌儿。老头推开格扇,摸着大儿子的脑袋,捂着嘴使劲一推。大儿子睡中一惊,双手啪的一挥,把他父亲打了一掌,口说:“谁呀?”一翻身要爬起来。老头子忍痛低呼道:“祥儿,是我。”大儿子使劲把他爹的手摆脱开,昏头昏脑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老头子忙按住他,低声道:“院里有贼了!”大儿子猛吃了一惊,不由又挣扎着要跳起来。
老头子掩住他的嘴,附耳告诉他道:“我看见有一个贼,正在这里拨门,瞧光景大概是个小偷,你快起来。”随将设计御贼的法子,低低说出。大儿子揉揉眼神志渐清,穿上衣裳,摸着一根铁棍。父子两个悄悄藏在深堂屋门后。老婆子把儿媳叫醒,也穿好衣服,一同藏在里间。当这时候,连珠弹朱玉山用小刀划拨门闩,已然渐渐拨开一道门,屋门里老头子和他的大儿子,各拿着家伙,侧耳听着,两颗心怦怦跳,连嘴唇都打战。朱玉山又费了一会儿工夫,将两道门闩都拨开了。竟不再游移,伸手推门。门扇吱吱地发出微响,已然推开尺许宽的门缝,便径直探头往里窥看。黑影中,只见堂屋阒然无人,便抽出利刃,把门完全推开,迈步进去。才迈进一步,那老头子很勇敢,把手中木棒高举,从门边闪出,一声不响,唰的猛往下砸。朱玉山忽觉寒风袭面,才待侧身横剑招架,大儿子的铁棍同时唰的落下,用尽气力怪叫一声。朱玉山顿觉轰的一声,耳鼓齐鸣,眼冒金花,同时觉得脑后腰后,受着意外袭击,如雨点骤降,噼啪乱打。他久战力尽,身又负伤,更不能支持,这铁棍恰打中要害,正当顶门。朱玉山扑地栽倒,知觉顿失了。他竟似落在阴沟中,把船弄翻了。
等到还醒过来,身子被捆在地上,屋中灯光明亮,一个老头子,一个壮年男子,手拿棍棒,都立在身边,那北房中的少年女子,也穿齐衣服,扶着一个老婆子,在内间屋门里站着,挑着门帘向外探头,满面露着惊诧之色。还有一个少妇,一个小孩,藏在屋中,那老头子用木棒敲打连珠弹朱玉山的大腿,喝道:“你这恶贼,别装死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在哪里犯案了?又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朱玉山十分懊丧,看见擒拿他的,是一群老弱残兵,寻常百姓,不由转怒为笑。想了想,答道:“这位老丈休要错疑,我不是贼。”
那壮年男子怒骂道:“你这东西,你看看你浑身的血迹,手里还拿着凶器,你肩膀上还有伤,你不是贼,不是小贼,是杀人放火的大强贼!”说着回过头来,对他父亲说:“咱还不如搜搜他哩。”老叟拿棍子比着连珠弹朱玉山的头,大儿子便过去搜检朱玉山的周身。竟在衣袋时翻出几两银子,一条手巾,一张襄阳府官衙和牢狱的房图,用红笔勾着出入线道。又在院里,搜出连珠弹朱玉山藏着的那个包囊,老头父子心想这必是贼物,谁知打开一看,竟是血淋淋、须眉缠绕的一颗人头,妇女惊喊,父子齐声叫道:“这是杀人凶手,吹,你跑到我家里做什么?我们和你既无仇,又无恨,素不相识,你却来拨门挖户。是何道理?你莫非要栽赃陷害我家?”大儿子越说越怒,拿手中棍,照连珠弹朱玉山重重打了几下。连珠弹朱玉山不觉激怒道:“你们不要动手,我是男子汉与你们无仇,我也不是匪人,我乃是为报深仇,才行凶杀人。我杀的不是良民,我杀的是贪官污吏。你问我为何到你家,实不相瞒,我是借道。我是找你们借两件衣服,好改装逃走。上天在上,我与你们素无认识,我何必陷害你们?我现在误落在你们手里,现在只有一死,你们把我送官好了。你们休要如此无理,你们不该这样侮辱我,士可杀不可辱,你这位当家的,正在壮年,对付一个不能还手的人,就不该这样乱打。喂,天下的事未可知,杀剐由你,我也不恨,只是你们不该这样作践我!”说时声色俱厉,眼中冒火。
那老头子听着愕然,他的大儿子也不觉停住棍子,不能再下手了。老头子眼看着那颗人头,喝问连珠弹道:“你说实话,你杀的到底是谁?你杀了人,为什么提着人头,跑到我们家挖窗户撬门?”这时府城闹劫狱犯的事,已然轰动。这家宅主已然猜出来,可是竟没有胆量敢于说破,只一味催朱玉山说实话。朱玉山仰脸道:“我不是说了么,我是来借衣裳,我杀的这颗首级,就是⋯⋯”老头子道:“就是谁?”朱玉山咳了一声道:“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绝不落个贼名,我告诉你们吧,我杀的就是你们这里守城的军官!”老头子父子大吃一惊,忙道:“你这话可真?”连珠弹道:“你们看呀。”
父子两人俯下身,端详那颗首级,毛发蓬蓬,目张眉竖,神情惨厉,细加辨认,果然是本城守将骆某的头颅。老头子情不自禁,把人头踢了一腿道:“你这万恶的奴才,也有今日!”由内间屋探头的那个青年女子,刚才一看人头,吓得退入室内,这时听说是本城守将,觉痛快异常,竟奔出来,问道:“叔叔,骆小鬼真被杀了么?”低头望着那颗人头,又怕看,又想看,到底教她的哥哥,那个男子举给她看了,她愤愤地说道:“这真是那个奴才的首级么,我怎么,我怎么看着不像呢?”壮年男子道:“不错,真是他。他的头长在他的腔子上,是一个模样,教人割下来,当然会改了像。你瞧这个可恶的鹰鼻子,一定是他没错了。”说罢,把人头抛在地上,女子却伸纤足,踢这人头道:“奴才,你也会恶贯满盈了,谢天谢地。”
当时这一家,欣喜异常,痛骂一句,谢天谢地一句。朱玉山被捆在地上,心想这家想必定是这守将的仇家,不觉心思一转,打了主意,生出侥幸心来。正要开言,那老人已然改了声气,问道:“喂,我说你这汉子,你怎么杀的他,你跟他有什么仇恨?”朱玉山料到说出,或有意外的遭逢,也许得活,也许中了计。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就编了一番假话,自承与这死人头有深仇大怨,现在方才得机行刺,有眉有眼地说了一遍。又说刚才自己得手之后,溅了一身血迹,城内又侦骑密布,不能混出城外,打算悄入民宅,窃取衣服。准备改装之后,先找藏身之所,后谋脱身之计。不想无意中碰到府上来,教你们受惊,很是抱歉,却也出于万分无奈。
末后又说自己生本宦裔,志切复仇,才出此一举,实不懂夜行人的做法,所以失着,被你们狙击擒拿,这是真情,我早抱必死之心,现在杀剐存留,一任尊便,最好你们把我杀死,免得交官刑讯,多受折磨。说罢叹一声道:“我算死无遗恨了!这颗人头你们费心给埋了罢,我本要投弃,因恐牵害了良民,一直带到这里,现在全完了!”
老头父子留神听了,不觉相顾无言,半晌老头才盯问一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么?”朱玉山道:“人头在此,怎么会假!”老头子点头,把大儿子叫到屋内,私相计议了一会子,然后出来,对连珠弹说道:“外面人声沸腾,可就是你们这案件发作么!”朱玉山点头,老头子寻思一回,又问道:“可是我怎么听说是府衙劫了狱呢?又听说府衙出了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珠弹朱玉山道:“这个,我们跟这死的有仇,就因他把我胞弟陷在狱中,故此我们不得已方才劫牢⋯⋯”老头子道:“哦,你们好大胆,你们简直是反叛啊!”老头子对他大儿子说:“这件拖累官司,事关叛逆,我们却打不起。我们要想个妥当法子,把他送官不送官呢?”
连珠弹朱玉山忙插言道:“这些贪官恶吏,惯会掠功,你们真要捉我献官,他们难保不反咬一口,把你捕犯的人当窝主办哩。”老头哼道:“这倒不见得,可是我何苦呢。喂,姓朱的,我若把你放了呢?”
连珠弹朱玉山道:“那全在你,我说我如何感恩图报,未免人心隔着肚皮,但是我们也不能无故陷害对己有恩的人。”老头点点头道:“我只怕你走不妥当,再被别人擒住,那时候,追究出来,私纵凶手的罪名,我却吃不起。”连珠弹朱玉山连忙发誓道:“皇天后土在上,你老人家当真释放了我,我就是再被擒拿,绝缄口不言,就是刀锯加身,我也不能恩将仇报,把你一家好人泄露出来。”
老头听了,又与大儿子唧唧哝哝商量一回,又进屋内,把老婆子和少年女子聚在一块儿商量一遍,都以为连珠弹朱玉山替自家报了仇,应该放了他,这是一点。又想到当真把连珠弹朱玉山捆送官府,势必跟着过堂,连珠弹朱玉山若一歪嘴,自己是有身家的人,真受不了拖累。何况自家本与骆某有仇,更怕骆家的人反咬自己。反复核计才议定,出来说道:“时候不早了,以速为妙。”便一齐过来,替连珠弹朱玉山拨去绑绳,低嘱道:“朱某人,这就凭你的良心了,我们决计放你,我们一家的吉凶祸福,可就全系在你的舌尖上了。”先解缚,随后把连珠弹朱玉山扶起来。
连珠弹朱玉山感激万分,等着把手脚血脉活动过,便起身对着老头子深深一揖。随又下拜道:“大恩不言报,愿求老丈的姓名。”老头子刚要答言,只听屋里嘤咛叫道:“叔叔,你老快进来!”老头子应声进内,那少年女子嘱咐道:“叔叔,咱们可是拖家带眷,住在这儿,好比在人掌心一样,你老人家千万别说出真姓名来。这个姓朱的是杀人凶犯,自己避祸还来不及,想来他不会卖了我们,可是还怕他无心中流露出来。你老人家仔细想一想,我看还是不必说出咱家的姓名来。”老妪也说:“姑娘的话很对。”老头子听罢,很觉有理,遂点头走出来道:“我说朱爷,咱们是意外遇合,常言说擒虎容易放虎难,你也就不必打听我们姓什么。我们也是在此浮住,不日就要回南,你现在患难中,未出虎口,我说出姓名来,与你无益,与我倒有害;就没有害,也未免悬心。请你不必问了,你逃你的性命去吧。”
连珠弹朱玉山意外被释,心中感切,还是坚求姓名,以安铭戴之情。老头子人很爽快,就说道:“算了罢,你要强问我,我也会假捏一个姓名告诉你,那是何必呢?”连珠弹朱玉山这才罢了,又回身对那壮士男子下拜,又要请老夫人小姐出来拜谢。老头摇手道:“事情危急,你不走我们不安,少叙虚礼吧。来来来,你这走不出去,你不是来借衣裳么,我已给你找出一套衣裳。你快打扮好了,乘夜逃命吧。”
当下领着连珠弹朱玉山到厢房空室,教连珠弹朱玉山把血衣换下,连那把刀和暗器都强留下,都用火烧毁。拿出一身短衣,一件长袍,教连珠弹朱玉山换上。灯火辉煌上下照看,连珠弹朱玉山袜子上也有血迹;只得另找出一件中衣,又给他换上,以至于袜子靴子,都细心查验,把血迹拭去。连珠弹朱玉山后肩胛的伤口,仍然浸血,也代他先行敷药包好。那个壮年男子却将烧毁的没把刀片,也砸坏了,要投入井中。老头子道:“且慢,你丢在墙角好了,这就是劈柴刀,咱们还能用。”看着连珠弹朱玉山打点已毕,又赠给两串铜钱。
连珠珠弹朱玉山受领赠物,重新拜谢,正要告辞迈步,老头子忽然侧耳听了听外面,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摇头道:“你就这样,也怕出不去城,外面好像还有动静,一定是搜拿你的。离这里不远,有处旷宅,依我之见,你可以乘天色未明,悄悄爬进去,暂躲一两天,等风声稍定,我再设法通知你,你再设法出城,比较妥当。”
连珠弹朱玉山想了想,此刻必然是闭城大搜,出是出不去,却是藏又恐怕藏不住,精神又太疲乏,不觉面有难色。老头子却饶有智计,解说道:“我告诉你,那处旷宅就在我家房后,相隔不远。那里本是一家显宦的私邸,后来那官得罪了朝廷,满门被抄。父老相传,他家的夫人小姐,都闻凶讯,唯恐受辱,在宅内服毒自尽,到现在已有三四十年了。因为冤魂不散,时常有白衣女鬼,在空处哀哭,还听说吓死过一个人。这里的人,都知道是所凶宅,没人敢住,所以一直空闲起来,年久失修,荒草乱生,越发显得阴森可怕。你若是有胆量,莫若乘着天色尚黑,径去藏在那里,我想是最妥当不过的。绝没人去搜。就算有人去搜,你也可以设法躲避,因为那里有一二百间房子哩,草长得一人多高,实在很容易躲,不容易寻。朱爷,你意下如何?”
连珠弹朱玉山此时急待脱身离开此处,好去扫听同伴的吉凶,连忙说:“好好,老丈替我想法,定然稳当。只是万一出不来,这几天饮食却是难办。”老头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教大儿子拿来一个口袋,尽家中所有的干粮,都给他装上。独有喝水却不便,老头寻思一回,姑且用一只酒葫芦灌满清水,交给朱玉山道:“这足够明日一天间饮用的了。”老头子和朱玉山又商量一阵,约定了种种暗号,把守将骆小鬼的首级包了,教朱玉山提着,预备掩埋;老人拿了钉子绳子,悄开后门,溜到空宅墙边。老头子便要抛绳插钉,教朱玉山上墙。朱玉山悄说不用,竟飞身跨上去,向老人父子一摆手,自己一直跳进空宅院内。
只见这空宅广厦层层,乱草丛生,足有一人多高。幸在城内,没有狐鼠,除了暮鸦鼬鼠外,不过是些草间小虫。朱玉山一直走进宅内,恰当后园,果然此处茂草深僻,朱玉山一个人藏伏在内,外面一点查不出。朱玉山提着干粮和水葫芦,独自一个人,在这阴凄凄的空宅中,寻找藏身妥处。又值深夜,伤处疼痛,心中茫然难过。只是生死交关,顾不得许多,一路分草择路,穿过荒园,找最幽秘的一个小院内,四面静听,并无异声,这才把骆小鬼的头颅,掘坑掩埋了,自己找到两扇破门,放在草棵后面,将身放倒。
这一夜过度奔劳,虽然身在虎穴,朱玉山竟支持不得,不一时昏昏睡去。直到次日午间,被骄烈的阳光晒醒,连珠弹翻身坐起,觉得脑后棒伤,肩胛箭疮,隐隐灼痛,浑身也松懈无力;幸亏没往城外逃,就逃也怕翻不出城墙。遂将干粮水壶取出,饮食一顿;缓了缓力,自己给自己敷药裹创,慢慢溜出小院,轻轻地往全宅各处探看。但见苔草满阶,积尘满户,一阵阵霉湿之气,冲人欲呕;这宅子实在空闲已久,恐怕不止三四十年了。朱玉山悄悄到各处勘探一回,全院形势已明。挨到黄昏时候,爬上院心一棵大树,借枝叶障身,偷往外面窥看;竟看到街衢上,犹有防卒布岗把守,果然是戒备森严,与前日不同。连珠弹看罢不禁着急;而且最觉奇怪的是,这一夜会没有更锣。跃下树来,姑且躺在石阶上;约莫到二更左右,已是那老头子约定的时间,连珠弹这才溜到院墙根下,倾听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竟没有一个行人脚步声音。又挨过许多时候,估莫三更已过,猛听啪嗒一声,从外面投进一块砖头来,连珠弹急忙溜到墙根,信手折取一根干树枝。等外面第二次投进砖块的时候,忙照着投来的方向,把树枝远抛出去。按照昨夜约定的暗号,外面抛砖三次,里面投枝两回,然后连珠弹站在墙根,等候动静。

第六章 亡命客
那个老头子,真是个奇人,他果在三更时候,冒着大险,亲带着长子,提着水壶干粮,表面上假装起夜,实地里前来接济逃犯。墙外火光一闪,听得老人重重痰嗽一声,便将东西用绳投系过来。外面这父子一声也不敢响,里面的连珠弹当然一声也不敢言语,双手接过来,把空壶空袋,照样投系到外面去。仅仅的应声也咳了一下,如此传送了两次东西,方才听见外面低声说道:“袋里有火镰,有字条儿,多加小心,不要透亮,我们走了。”连珠弹立刻离开旷宅墙下,奔到空屋中隐僻处,将火镰火纸敲着,把蜡点上。借这烛光,细看字纸条,却只有寥寥七个字,是“风紧,不可出,听信”。这意思是警告连珠弹,不要乱钻,怕万一忍不住,出来窥视,泄露了踪迹,反倒不美。
连珠弹看罢,暗暗点头。当此性命交关之际,过信人固有危险,不信人也怕有祸害;思索一回,只得依着这不知姓名的老人的秘嘱,伏在旷宅,静听回信。越是心有所盼的人,越觉光阴过得太慢,前后只度过两天三夜,把连珠弹圈得如热锅蚂蚁一样。可是借此耽搁,他的箭伤便好得多,觉得手臂可以上下自如了;偏偏又是右手,仍不能持剑用刀。脑后棒伤却见痊可。挨到第四天夜深,才见那个隐名老人,丢进一个包袱来,包袱中是一套儒巾儒服、一锭银子、半串铜钱,另外一包药末,包着一张字柬,说明药末用法。至于一切改装出走的步骤,约定时间,是在次日;却只给连珠弹预备下这点路费,不但兵器没有,连行囊也没有。原来那老人连日刺探,备悉湖广大吏已获警报,有一位干员奉命驰驿前来查办。老人料想届期必然更紧,打算就在大员到府以前,打发连珠弹逃走。
却喜襄阳城中,赶将囚犯起解;从翌日起,白昼已经解严,居民已准出城入城,不过盘诘之兵,还没有撤。这老人非常热心,又非常细心,与大儿筹划了一回,悄悄通知连珠弹,替他规定了出走的日期。连珠弹这一夜没有安睡,挨到四更时分,换好衣装,儒巾儒服走到院墙根,听候动静。不一时外面投进石头来,前后投来三次,连珠弹借此得知外面并无他人,急忙掖起袍襟,跃身窜出墙外。两脚落地,垂襟拭土,看那个老人正在巷口,神色极其不安,遥向连珠弹一点手,老人回身提杖徐徐走开。
朱玉山照约定的计划,两人各不关照,在路上一前一后,一靠左一靠右远远相望,低头走路。连珠弹扮成书生,做出潇洒的样子,算是早起出来闲游。那老人赤着脚,衣衫不整,手扶竹杖,提着一只小篮,算是清晨起来上街买菜。老人前行,连珠弹在后跟着,好像各走各路,直奔北门。此时天色刚亮,城中虽已解严,街上行人还是很少。约走了一顿饭的时候,路上遇见一个巡防营兵,好像是收更回队的。老头回头看看朱玉山,朱玉山神色不动,比老人还镇静,老人又往前走,忽遇见熟人,叫道:“赵老伯好早,上哪里去?”老人站住脚,支吾了几句,朱玉山借此才知老人姓赵。赵老人与熟人点头说话,朱玉山不好跟着站住,只得往前走过去,到一小铺门前,回头寻看老人,赵老人提杖跟来,远远咳嗽一声,微微把头一摆,紧走了几步。连珠弹故意流连落后,让老人前行,仍旧跟着走。转了几道弯,距离北门已然不远。赵老人走近北城,寻到一家茶馆,站住了,大声咳嗽了一阵。
这是暗号,连珠弹便摇摇摆摆走进茶馆,择一副靠门口的座头,侧身坐下了。茶馆中喝早茶的很不少,单有一角落,聚着许多茶客,尽穿短衣服,好像是行贩们,借此地集会。这些粗汉说笑吵闹,看到改装的连珠弹走进来,似乎这地方本不是秀才模样的人该光顾的,人们都拿诧异的眼光看他。连珠弹自从同伴落网,肩胛中箭,盗衣又脑受棒伤之后,实已元气大伤,即如此刻,遇见猜疑的目光,他竟未免气沮,又很懊恼;这一来自己觉得似乎太胆怯了,侧脸慢慢地向外寻看。赵老人正向自己这边递眼色,先咳嗽一声,冲着连珠弹微微点了点头,老人转身往街上那边去了。按照密计,是把连珠弹放在这里候信。连珠弹勉强做出没事人的样子,端坐在茶馆,茶博士过来沏茶,挎篮卖早点的,卖烧饼包子的,不断过来叫卖,连珠弹照着一般茶客的模样,也买了些吃着。不一时,赵老人挎着一篮鲜菜,从北门买回来,好像累了,走进茶馆,花两文钱,沏了一壶粗茶,喝着歇腿;择的座头恰跟连珠弹相近。又过了一会儿,赵老人的长子从一道斜巷绕来,匆匆从茶馆门前走过,并不进来。
老人喝着茶,两只眼早已瞧着外面。忽见长子走过,急忙把手一摆,又咳嗽一阵;连珠弹同时也悟会了,忙站起身,叫茶博士会了茶钱,眼望老人,双手一拱,又微微一点头,面现感谢之容,张了张嘴。老人急忙将头摇了摇,露出不许声张的意思。连珠弹微微示意,转身出离茶馆,抹过横街。到前面街头墙角,老人的长子,正在那边等候。面对临街砖墙,假装看那墙上的房帖;却眼光斜溜,一望见连珠弹出来,便低哼了一声,拔步前行。相隔一箭远近,连珠弹慢慢追随在后,如针引线,徐徐相引,不一时来到北门。连珠弹在路旁找一棵大槐树,就在树荫下站住,弯下腰去,假装紧腿带,就此偷眼往后面张看。朝阳已出,街上行人匆匆往来,数日前的大变,此刻好像渐复常态;唯有街头要口,还驻着兵,远远地站住些行人,似是看热闹,不知看什么。再往城门洞一望,那襄城内外,竟有数十名防营兵列队把守,比前数日增多不止一倍。出城进城的车马依然很多。
连珠弹已然改了装,脸上又涂上黄黄的颜色,半旧的长衫,褪色的儒巾,配上这脸色,颇像个穷秀才。城中出入的人又多,他徐踱而行,当时竟似乎没引起人家的注意。府城的武将既已殒命,临时摄印的武吏,倒是久涉宦场的营弁,认定贼走关门的办法,徒扰民心,无济于事;因此一经摄印,便禀承大吏,下令解严,只在暗中调遣,潜布下密探,凡客店妓馆,闲杂地方,均都拨派干捕踩访。又从防营士卒中,挑选六十名强明干练的精卒,改装巡逻;像关城搜检这些办法,都下令停止了,认为这是打草惊蛇。那大员骑驿前来查办,也是这个主张;故此在表面上倒查得松了。那赵老父子,就利用这个机会,做出偷放凶手的计划来。
老人的长子,当先探路;老人在后伴送,保护着连珠弹,来到城门口附近。老人的长子看清城门出入便利,并不盘查刁难,他就头也不回直进城洞。忽然背后来了一辆粪车,长子说道:“好臭!”掏出一方蓝布手巾,用来掩鼻孔。不知怎的一来,手巾掉落在地上;长子道:“咳!”连忙俯身拾起,紧行几步,走出城外。后面儒服巾,恹恹病容的连珠弹,一眼瞥见坠巾拾巾,急忙直起腰来,放胆踱过去;口中喘息有声,只顾低头进城洞。两旁好像有十几只眼睛看着他,他毫不瞻顾,一直出离襄城。到了城外,北门外两旁市房,龌龊异常,有脚驴骡车上前兜揽;连珠弹吐了一口气,心中自庆脱出虎口,不禁回头一看,后面恰有两个青衣同行。连珠弹急忙回过头来,重往前看,前面竟不见那老人的长子踪迹,后面也不见老人的行迹,朱玉山心中未免稍涉迟疑,却也不好住脚,只放慢脚步,顺着北关大街的车辙印,徐往北行。
过了那道护城壕上的破石桥,离开了关厢,前面又是两排土房,高高矮矮不等。再望过去,便是一片青葱的田畦,已然是北郊以外了。当中夹着土道,纵横两条;路旁树下,仍有茶摊果挑。朱玉山又走出一段路,方才看见那老人的长子,恰在茶摊矮凳上闲坐着;他算是出城走乏了,在那里歇腿,连珠弹心上一放松,上前拱手道:“劳驾,往三间房怎么走?”老人的长子,故作不相识,仰脸答道:“一直往北,逢十字路口,再往西拐。”朱玉山道:“有多远?”长子道:“唔,二十六七里地吧,你老去么,何不雇个脚?”正说着,后面两个青衣人物,居然跟踪赶到,由背后接声道:“哪位上三间房?”朱玉山急忙回头,上下打量一眼道:“是我打听打听。”一个青衣人忙接言道:“你这位先生,可是想往三间房去么,我们正好同道,我们上三间房。”
朱玉山心中蓦地一动,看了青衣人一眼,徐徐说道:“不是,不是,我不过是闲打听。”青衣人互递眼色,随口答道:“哦,你老是闲打听么?”两人又自相问答道:“唉,咱们歇歇吧,不走了。”竟也在树下,凉快起来。
老人的长子,神色一变,扭过头去,一声不响,乘隙对连珠弹瞥过一个眼色;他自己缓缓站起来,跟茶座儿闲搭讪两句话,慢慢往西南走。绕过一段小巷,四面无人,回头望了望;这才倒抽了一口气,心头悬悬的,踱进城去了。老人的长子如释重负,如出险地,却又一步一回头,十分放心不下,走进刚才那个茶馆里,择副座头坐下,远远地盯着城门。心想若有一变,连珠弹必被捉回,在这里尽可看得见的。却好这工夫,他的父亲也缓缓踱回;父子打一打招呼,便在茶馆佯作品茶,暗候吉凶。
转瞬间已经过午,连珠弹并未回头,两个青衣人也不见回转。父子二人暗想:此事实在弄险,却也势到如今,无可奈何。出了茶馆,回家告诉妻子,全都悬着心,不知是福是祸。这分明是一件飞来的奇灾,既不敢把逃犯捆献官府,恐被仇家反噬,那只有私行释放一招不可了。私放之后,自然又有私放的危险,不过赵氏一家的人全想连珠弹就算失脚,也许不会供出自己来。有此一念,大家略放宽心,哪知道这时候连珠弹在城外,真个就遇见了意外!
那两个青衣人啃住连珠弹,只是逗留不走;四只眼一上一下地打量连珠弹,搭着与连珠弹说话。越说越紧迫,到后来竟叩问起姓名住处:“出城有何贵干?”公然盘诘起行藏来历了。连珠弹此时赤手空拳,又当白昼,情知这两个青衣人问得古怪,便做出骄蹇的样子,置之不理,心想赵老人的长子,已然避开此地,总不至于连累了他家,这两个我倒要小心对付。这两人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敢断定;想了想,竟仰着脸,不再搭理这两个人;旋又站起身来,溜溜达达,往北信步走去,走了两三箭地,借着转弯,扭头一瞧,那两个青衣人,不出所料,果然也不歇脚了,竟往后面遥遥缀着。
朱玉山吃了一惊,忙低头察看周身,竟不知何处,漏出破绽;没奈何折往西走,两个青衣人也改道往西,寸步不离,把朱玉山看住。朱玉山不觉心慌,若是手中有兵器,肩胛不受伤,他此时恐怕早要动手。现在好比虎落平阳,又离城太近,只可让他们一步。朱玉山两只脚不觉加快,昂然举步紧走,且走且偷瞧。两个青衣人忽紧忽慢,缀在后面,竟半点不放松。朱玉山不由大怒,仍不肯鲁莽,诚恐遗祸于赵老人,自想我不要动气动手,太任性了。这样打算,脚步不停,不一时走到一处三岔路口,一道往北可到三间房,一道往西北,另外一道可回府城。朱玉山便走上西北小路,心想抛一抛看。
不意他这一改路,更动人疑。这西北直通乱葬岗子,并非大道,轻易没有行人。那两个青衣人越不放松,简直踵后背追上来,一左一右,盯住朱玉山,越发寸步不离。朱玉山又择一条小路,斜岔过去,撞到一段崎岖坡岗,蹲下来假装大解,那两人公然守候在路边。朱玉山到此地步,已断定这两人形迹尴尬,必是捕皂,却猜不透自己如何露出马脚。事已至此,只好冒险砸碰,站起来紧系腰带,往北急走下去。那两人抄道紧跟,前后相距不到一箭地。
前面一段高岗,横着一带树林,回望四面,地势隐僻,并无人行。朱玉山抢上高岗,极目远眺,林岗掩映,正是好地方;立刻止步不走,跃上土岗,投向林边,容两人近前,突然面现怒容,叉腰一站,厉声斥道:“喂!你这两个放着道不走,紧缀着我做什么?”两人豁地错开身,一遮前,一对面,嘻嘻笑道:“奇了,皇家大路,许你走,不许我们走么?”朱玉山无言可对,怒视良久,突然转身,眼望林内,旁看四面,冷笑一声,拔步走入树林。那两个青衣人都忍不住,从两面一抄,紧截几步,当头拦阻道:“站住!”连珠弹朱玉山倏然一闪,却又凝身,急翻转头来,伸手一摸腰带,青衣人齐退一步,四只眼就眼看腰带。朱玉山顿然醒悟,身畔并无武器,两手手臂垂下来,将面容一整,抗声发话道:“你们要干什么?”一面说,迈步又要走。两个人登时放下面孔,也往四面一望,也觉四面无人,正好发作,厉声道:“喂,朋友,别做作了,跟我回去。”抢上一步,两人中这一个紫脸膛的,两只手伸张如箕,横在旷林前,那一黑面孔的,侧身而立,紧盯在逃犯身旁,似乎就要用武。连珠弹朱玉山急急将两眼一轮,四面形势早已了然,却又稳稳的,估量对手,放缓声音道:“你们教我回到哪里去?”紫脸汉子大声道:“回到城里去,你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少装糊涂!”连珠弹朱玉山冷笑,半晌道:“为什么回城?你这两人跟我一道,莫非要讹我么?”这一个黑面人哼了一声道:“讹你,为什么讹你,不讹别人?⋯⋯”朱玉山道:“哈哈,你凭什么讹我?”这一个紫面人道:“凭这个!”说时嗖的掣出袖口中法绳来;那一个黑面人,也唰的拉出铁尺来,涩声道:“爷们就为这个要讹你,哼,讹的就是你!”朱玉山目瞪口呆,果然自己露出破绽来了;眉头一耸,捺一捺火气道:“两位可是官差?”两人道:“你倒明白,少说闲话,一个字,走!”连珠弹朱玉山后退一步道:“到底为什么,铁尺法绳,当不了拘票,我不是怕唬的人,我还要请教你们正经的,我犯了什么罪?”
两人一阵狂笑道:“老爷做事,向来吊儿郎当,我们唬的就是你们这路人,你向我要拘捕人的签票,你配么?你还敢拒捕么?走!”朱玉山打一躬道:“不是那么说,平白无故,无根无据,我怎生跟你们走。你说是官差,我可惜一向没有领教过,请你拿出点凭据来,我好照办。只凭一条绳子,一块铁片,当不了什么事。”两人互相顾盼道:“还是根硬棒儿哩。喂,告诉你,我们是府衙门的密捕,你说你到底走不走罢?若要不走,不要装假,快说出不走的道理来。”
连珠弹朱玉山明白了,他们不只是办案,还是想发财。连珠弹笑了笑,说道:“二位的来意我明白了,但是我不打算走,因为我心中没有亏心事。”黑面人唾道:“呸,过来吧。你亏心不亏心,别跟我说,有地方说去!”两眼一瞪就要动手逮人。那紫面人拦住道:“慢着,咱们倒听听他的。”转过来询问连珠弹:“相好的,放明白些,你想不走,你打算怎么照顾我们哥俩呢?”连珠弹说道:“你们何不早说,这个好办⋯⋯”假装作探囊掏钱的姿势,两个青衣人各提铁尺,含笑相候,不再那么汹汹了,不意连珠弹猛然将长袍一挽,长袍襟一掖,突然伸掌,照那紫面人胸前一推,出其不意,掌力十足,紫面人仰面跌倒,哎呀狂叫,铁尺落地。连珠弹捷如飞鸟,急弯腰拾起,嗖的一个箭步,抢奔树林。
黑面人大吼一声:“好贼子,胆敢拒捕。”急抡起铁尺,慌忙追截。紫面人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就追,朱玉山左手提着长袍,右手拿着铁尺,一头钻入林深处。两个青衣人居然脚程不弱,紧紧追进来。朱玉山竟掩藏不迭,偏偏这树林,乃是坟园,中有隙地,倒成了斗场。那个黑面人抢上一步,抡铁尺便打,朱玉山急往斜蹿。那个紫面人跟踪赶到,急伸手一抓,朱玉山长袍大襟,随身势飘展,恰被捋住。这个一揪,那个一挣,刮的一声,长袍扯成两半。黑面人翻手一铁尺打来;朱玉山忙往旁一蹿,脚下忽然一滑,急拿桩站稳。敌手的铁尺挟锐风砸到,朱玉山忙将夺来的铁尺往上一格,当的一声,火星乱迸。连珠弹负伤气虚,气虚则心急,心急反倒力猛;如狂风般拧身抡铁尺,对紫面人扑来,唰的一下。紫面人铁尺被夺,赤手空拳,急往后退,一迭喊叫:“伙计快上,秧子扎手!”黑面人赶紧挥铁尺挡住,紫面人抽身急退,跑出十几步,眼望大路,高喊拿贼。只喊了几声,恰巧旷野无人,又值逆风。那边朱玉山且战且张望,忽闻喊声,不觉大大着急,咬咬牙,将长袍扯落,手中铁尺,嗖嗖嗖没头没脸,对黑面人猛攻。黑面人支持不住,哎哟一声,叫道:“好贼子,好狠!”原来肩头上,也挨了一下,不禁痛极大喊:“伙计快来。”
紫面人顾不得呼救,急急折取一根粗树枝,抓了两把碎石块,二番抢进坟园。这时候黑同伴,正被对手打得倒退。那朱玉山两眼瞪视如灯,牙咬着嘴唇,铁尺翻飞,胳臂越痛,越显出拼命的架势。那黑面汉一失神,被连珠弹劈头砸下一尺。黑面汉极力招架,被对方一转手,唰又打下来,骤然失神,措手不及,铁尺下落;正打在黑面青衣的手指节上;不觉哎哟一声,铁尺坠地。这黑面人耳边轰一响,扑地栽倒。朱玉山立下毒手,铁尺再一下,黑面人惨号一声昏厥在地。朱玉山又复一下,正打在黑面人脑门上,立刻脑浆迸裂,血溅毙僵。
连珠弹朱玉山急急弯腰,把一柄铁尺也夺过来,抓这机会,站起身回头便逃跑;自知伤势未愈,不敢恋战。紫面人刚绕到林这边,急忙振吭喊叫:“好贼,拒捕伤人,要跑,要跑!你们快来截住他!”拿着树枝,紧叫,却不敢紧纵过来。朱玉山跑了几步藏在大树后。那紫面人,只听见伙伴扑地惨号,未知人已脑裂气绝,此刻溜过来,到黑面人所处一看,鲜血四溅,脑浆横流,立刻怪叫一声,将眼一寻,看北面树后,露出一角蓝衫,便大转绕过去,极力往远处藏,唯恐连珠弹朱玉山再毁了他。朱玉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跃出树后,倒寻回来,一对铁尺照青衣人上下乱打,只七八个照面,将紫面人手中树枝打断,紫面人心惊胆裂抹头便跑,朱玉山断喝一声道:“咄,哪里跑!”赶上去又一铁尺,正打在紫面人项际,复一下,紫面人狂号扑地。朱玉山更不犹疑,照准脑袋,连连狠凿,眼见这一个滚了滚,嘶喘了喘,也随了同伴,气绝身亡。
连珠弹朱玉山连杀死二役,伸伸腰,张皇四顾。旷郊外近处无人,便窜出林外,又往前后眺望一回;第二番投入林中,弯下腰去,剥那两个青衣人的衣服。把黑面人尸体翻动,却已血染衣衫,不好穿用。只从身上翻出一个腰牌,上有孙得福的名字,是襄阳府捕快;又有一些银钱和一套捕盗文书。玉山全取过来,又去剥紫面人,也搜出一个腰牌,名字是施万顺。一时将两人的外罩衣服全剥下来,又看看自己,儒巾犹在,蓝衫已碎,鞋也划破。恰好黑面人的薄底靴,尺寸仿佛,就也剥下来。忙了一阵,喘息有声,心慌肉跳,越发觉得赵老人一杠子把自己打昏了,精神上已受了大伤。目望两尸,思量着必须埋尸灭迹,才能走得干净。却是手头只有两把铁尺,自己仅仅带着一把裁纸小刀,是赵老人给预备的,试了试,实在不能掘土挖坑。便在林丛中寻了一遍,恰有一座荒坟,旁有一个深坑,就将两具死尸,一个一个提来,投入坑内,匆匆盖上一层浮土,捡些乱草,掩在上面,又撒了一些浮土。急忙把自己脱下来的血衣一卷,一径离开斗殴地点。心想选择一个幽僻地方,重行更衣改装,火速逃走,邀援救友为要。却不道猛回头,看见树林南角,探出半个人脸来,却又一闪隐去。
朱玉山吃了一惊,更不暇揣想,立刻飞奔过去寻看,究竟深草长林,绕走那边,四面搜寻,森林内竟不见人影,往来查勘数遍,依然没有动静。急又扑出林外,往远处寻,只南面小道上,远远望见三四个行人,前行两个,好像过路客;后面隔开一箭地,又是一个农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头拿着扁担板斧,后面还有一个小孩子,全看不出是否从这坟林内走出来的。玉山凝望一刻,看北面东面西面,虽有行人,却相隔甚远;呆站了一会儿,倒不得主意起来。也就抽身回林,把破蓝衫脱掉,换上那套公门中的青衫,铁尺儒服等物,不敢轻弃,都包在蓝包袱里。匆匆收拾利落;又四面张望一回,觉得暗中似乎无人窥察,便放心大胆,绕出坟林,不奔正北,折到西北面,寻小路只顾走去。
连珠弹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一路信步顺道乱走,到夕阳落山的时候,奔到一个所在,前面横着一条清溪,旁边靠着三五十家住户的小小渔村。朱玉山至此,又饥又渴,来到岸,掏取清水,喝了一顿,随即寻找饭馆。这小小渔村,当然没有饮食店,只寻着一家豆腐房,带卖火烧、煮豆、白干酒。朱玉山掏出钱来买了一些,吃饱后稍歇一会儿,向卖豆腐的老人打听路径;才知此处地名叫作柳河沟,离襄阳才四十多里。朱玉山乱走了一阵,自觉奔出去,至少有百十多里,原来走了不少冤枉道。朱玉山问明前边的去处,寻着渡船,过了清溪。一面走,一面想,在豆腐店中问路,那几个闲谈的乡下人,上眼下眼,不住打量自己,莫非自己身上有什么破绽么?想到这里,低头望看自己,似乎无什么破绽。他却忘了一点儿,自己穿着公门衣服,谈吐还像寻常百姓那么谦和,教人看了觉得不伦不类。而且他更不该把腰牌挂在腰带上,原是解人疑,反倒引人注目,官中人谁也没有这么明挂的。他虽然久涉江湖,独与官府隔阂,多加小心,反倒多露破绽了。
在他走后第二天,地方上便已发现两个公差的尸身,被野狗拖出来嚼食。第三天城里衙门中,发觉二役未来应卯;恐其逃亡,便已派人四出侦察;竟寻到柳河沟;从这里探明如此这般一个当地的公差,形色仓皇,好像是枉在本地当差,连附近地名都说不清,岂不是大笑话。官人得此线索,又发现死尸,立即紧缀下来。连珠弹在前边跑,官人在后面追,相隔只有三天。当下朱玉山从柳河沟,紧赶出八九十里路,看天色已黑,前面恰有一座小村镇;料到必有客店,空身人却不敢投宿去,只得绕过去,好容易在僻静地方,寻到一座小破庙,四望无人,把门拨开,将供桌上的浮尘擦去,搬一块大石,把庙门顶住,就这样住下了。奔波力疲,这一夜直睡到天色大明,方才醒转,只觉得浑身骨头疼,左肩胛也似发炎。连珠弹心中愤恨,想不到挨了一箭,受了一闷棒,觉似拔去了自己的真魂一般。挣扎起来,找个地方,寻了一口水,又往前走,却不知暗中已有一个夜行人,亦步亦趋地缀着他。
前面有一座市镇,连珠弹向人一打听,地方叫樊家屯,还没有离开襄阳府地界。连珠弹这一阵乱奔,正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落荒续往前走,忽然想起,距此地不远,在豫南僻邑境,记得有一个武林人物,名叫魏季芳,乃是个乡下财主,生来好武,专喜与江湖上人物交结。“我落得这样狼狈,衣履又不整,神色又憔悴,我莫如投了他去,假馆休养几天,只要歇过这一口气,我再设法搬兵求救……”
连珠弹这样盘算,这才沿着沙河,通过豫南,又北越伏牛山,直投鲁山县境而去。于是在一个月之后,他竟勾结了魏季芳,又联结豫北绿林,大举地闹起来,给雍正手下地方官,添了许多麻烦。并且朱玉山通过伏牛山时,遇着一个女强盗唐亚男,就是在坟林暗窥他的那个夜行人。唐亚男故意向他挑隙,两个人动了手,“不打不成相识”,两个人竟议起嫁娶的事来。这女强盗,正是有名的女贼。靠着这唐亚男的牵引,朱玉山这一帮,竟与冀南大盗结成义盟。

第七章 三羊开泰
那华山孟英在伤愈之后,和太湖一雁,也正式结盟,又加入太湖的水路豪客杨邦子,遂创立“三羊开泰金龙会”。
“金龙会”的用意,是扶保坠渊失位的潜龙,也故意写作兴隆会,以免官人注意。华山孟英竟立为副盟主,正盟主自然是太湖一雁了。等到孟英体力完全康复之后,太湖一雁请他收复山东的豪客陶方城和兰陵公子,以壮本帮声势,因为孟英是山东人,自易着手。孟英应诺,立即携伴改装就道。
这时各地伏莽迭起,有的真是与清廷作对,也有的只是寻常的教匪乱民和剧寇流贼,却是乱民剧贼都和明末的遗民通气。这时候要数江浙闹得最凶,鲁南豫西也很不安静。只有北方,在清朝旧疆之内,较为平稳。
清世宗雍正帝,为人严刻,大驾巡边时,曾遇上刺客,虽没有刺伤他,却也吓了他一跳;他为此大怒,便采治乱国用重刑的法子,狠狠地屠戮一阵;连富户良贾也多被累。无奈越斩杀,反叛他的越多;江淮鲁豫,闽粤一带,竟有七处大帮的强寇,俨然割据山寨。在这七处强寇以外,还有一些坐地分赃的土豪。这些人本是歹人,明末遗臣却会巧用他们,不惜给他们以一种名义,教他们筹兵筹饷,许下他们,匡复以后,一律封侯拜将。他们这些土豪流贼,本不知君臣大义,但只痛恨清世宗的酷刑重戮,又可怜明崇祯失国自杀,又有种族之见,因此也颇有不平之论。明末遗臣由此巧加引诱,结果他们一齐归心于故君,切齿于新朝了。
这里面就有海州地方的一个土豪,他的名字叫一缕毛杨开。
这一缕毛杨开,可算是第二路土豪,手下有七八十个无赖泼皮,做着鼠窃狗盗的营生,暗地纳给杨开的供奉,受着杨开的护庇。一缕毛开有一座店房,一家当铺,还有赌局、娼窑,都倚着他的胳臂根,才能开业。但杨开实是一个吏员出身的人物,略会技击,而不甚精,居然招贤纳士,上则结交官府,下则交往窃贼,手眼很阔大,势力颇为雄厚,消息极灵通,好像朱家郭解一流人物,只是行径更为卑污。
杨开在本地并没家口,只包着一个妓女,绰号叫老迷汤的暗娼,他好像是及时雨宋公明。他比宋公明更为刁钻,为人却有侠气,挥金似土,好友轻财,每每借端暗中支使人,和官府捣乱。不知怎么一来,被金龙会看上眼,派了几个说客,秘密把杨开劝服,也经过加盟的手续。以后,便教他专搜罗海边一类的草野人物,兼承办水陆交通消息的事情。杨开居然做了露脸的事,在加盟不久,便给金龙会立了一件奇功,由他探出雍正派心腹大吏,到江南督造海船,预备剿捕海盗蔡牵;杨开勾结船工,把首批造的大船,放了一把火,给烧得片板无存。雍正大怒,要加罪监工大吏,监工大吏早已畏罪吞金自杀了,其余地方官和工匠之类,因此获罪的很多。雍正余怒不息,又派了一个心腹宦官,带同工部掌理土木的官,前来视察船厂,船厂已不可用,只得另行征调木材改地迁厂,重新修造。海缉捕盗之事,虽然到底实行,竟因杨开这一把火,又延期两年。
金龙会诸友,嘉赏杨开这一件奇功,把他升了三级,封以爵号,在本帮颇有说话的地位了。可是华山孟英与他只慕名,还没有会过面。当下,孟英由豫入鲁,绕道来到海州。
华山孟英只带着一个助手,扮作商贩,又像是两个保暗镖的镖客,两人悄悄来到州城,投入一家客店。
孟英住店,向店家暗暗打听一缕毛杨开的为人和住处,这原是访问帮友,却不知这店房正是一缕毛杨开的店。华山孟英一味地刺探杨开的行藏,店中人心中一动,偷偷地检查行李,摸出包袱内中有兵器。店伙急忙报告司账,司账急忙过来,假装开店簿,绕弯子盘问孟英。孟英答复完了,司账又设法单调开孟英的从者;从者答的话和孟英的答的话原是捏好的词,并没有什么不符。但到底瞒不过有心人,孟英二人假装买卖客商,竟不懂这项买卖的行情。司账登时大疑,急忙回柜,私和掌柜商量,派一个走街,火速给杨开送信。说是由打燕京来了两个客人,自称贩卖皮货,并没有货物随身;自说是由北方来,却又是山东东部的口音。情形可疑,言谈古怪,他们又极力刺探咱们东家的行藏,显见是北庭燕王的走狗,来调查烧船一案的来了。一缕毛杨开正在赌局,看人要钱敛头;听见了这个密报,丢下赌具,穿上长袍直襁,又详细问了一个遍,把来人的形貌,身带的行囊武器,一一问明;便冷笑了一声,懒懒地踱到店房。他说道:“我身上没毛,我教你们挑出毛来,我就算栽!”他是书吏,却满口的混混话。
华山孟英这时刚从街上回来,寻找几个人,全没有找着;他把从者留下,在那里替他寻访。正是潜伏六年,人事无常,故乡情形已然大变,孟英的老朋友都不知何处去了。孟英回转来,一缕毛跟到那号店房中,便向孟英举了举手道:“客人贵姓?从哪里的?可是找杨某人么?”华山孟英见杨开眼神盯住了自己,心中就不悦,自己前脚进屋,杨开立即缀在自己背后,也不打招呼,硬闯入屋内,他心上更是疑怒。又见杨开穿着直襁,衣襟不掩,像个绅士,颇带匪气;看似店中人,又像官面;黑瘦的身形,两只眼珠白多黑少,一挟一峡的闪动,淡淡地生着几根睫毛;嘴上稀稀几根胡须;不等让座,就坐下了,眼仰望着门问话,那神气比阎王还厉害,简直像小鬼。华山孟英心下怫然暗想:“我这时候什么也不怕了。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孟英按住气,用好言语回答,跟着还是打听杨开。容对方问完,便反问道:“贵处杨某人,有一个朋友,托我给他带来一封信,因为这个,我才打听他,我不是闲打听。”杨开道:“哦,原来如此。……信在哪里,请你拿出来。”
华山孟英把杨开看了一眼,说道:“信在这里呢,可是,你老是贵姓?”杨开如果自承认姓杨,也就完了。他偏偏不说,笑了笑:“我么,我姓任,你是受朋友所托,给姓杨的带来一封信,我也是受杨某人所托,替他拿信来的。请你费心,把信找出来吧。我可以转交给他。”
华山孟英瞪了他一眼道:“这信很有关系,敝友托付我,要当面交给本人。”杨开道:“本人,本人又是谁呢?我就是本人。”孟英道:“你阁下姓杨么?你刚才不是说你姓任么?”杨开道:“不错,我也姓任,也姓杨。姓杨的朋友,当然都是人,都姓杨。我也姓杨,你老兄也姓杨么?我说你老兄,一个劲地打听杨某,到底有什么意思,只管对我说。近来外面不大消停,求帮告助的太多,杨爷早就不在这里了,他的事完全托付了我。你老兄真要是找他有话,不管是有信也好,没信也好,你只管掏出真格的来,对我开诚布公地说,我自然还你一个痛痛快快,你何必绕着弯子,东问人,西问人,打听人家私事做什么?你又不是做公的,就是做公的,可惜杨某没犯法!”说罢,站起身来,把手一伸,道:“拿出来吧。”
华山孟英也站起身来,喝道:“你这人是怎么说话,你找我要什么?你教我拿什么?”
一缕毛杨开道:“你拿着什么来的,你就把什么拿出。文也罢,武也罢,信也罢,刀也罢,你既敢来到我们这里,你一定是有点道理。请你只管施展,我这里接着。”
华山孟英耸然一动,忙把自己身上看了看,自觉没有什么可疑:“怎么这小子一进门,就拿话挤对我,莫非他是做公的,我已然露了白不成?”
一缕毛偏偏也是这样想法,两个人心中全有病,全以为对方要刺探自己,要诈自己。
两个人驴头不对马嘴,越说越僵,假使孟英一见面就通暗号,也就不致吵。假使杨开先把他们本帮中的手势做一下给对方看,也就不至于你疑我,我疑你了。两个人好像天生不投缘,孟英不喜杨开这种惫赖样,杨开又不满意孟英的傲骨抗爽气概,两个人越说越翻腔。偏偏孟英的从者还没有回店,只剩他二人抵面争论,越弄越拧,连个化解的也没有。孟英愤然立起身,杨开愤然一拍桌子,两个人跃跃欲动。
华山孟英悬崖勒马似的,把怒气又一按,想起来一句话,喝问道:“我这人有点不识相,你不要看错了人,你可知道三羊开泰么?”
一缕毛杨开道:“这个?”抬头看了孟英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什么三羊开泰,你这家伙有话不早说,你快给我报个家门来。说得对好眼相看,说得不对,你就别想走出去了。你瞧我这里是能教你随便撒野的么?”孟英也犯了脾气,说道:“你要我报家门,你先等一等,我要先听听你的,你可就是⋯⋯”把头发往上一掀道:“你大概是这个,你不要隐瞒了吧?”一缕毛杨开不禁一缩脖颈,却又怒目而视,将头一晃,两手乱摆,抗声说道:“咱爷们这么对咬不成,我说你跟我这边来。”手往门外一指,身躯往前一上步,伸手来抓孟英。华山孟英,微微冷笑,往后一退步,左手一拨,右手一扣,立刻把杨开的腕子刁住。两个人登时一较劲。杨开道:“你敢动手!”孟英道:“我就不敢动手!”只一摔,又往外一推,把杨开直搡到屋门,若不是门框挡着,几乎跌倒出屋外。华山孟英哈哈大笑道:“叫你们姓杨的来吧,你这东西,我看也就是嘴皮子成。”
一缕毛杨开蓦地瘦脸通红,把衣服一甩,一跃出这房,抢到院心,大声吆道:“你这东西要作死找打账”这么一闹,司账和店伙,早已伏窗根,听得真切;立刻打一暗号,抢着上门板,招呼打手;又摆开了争码头,闹赌坊,打群架的样式,所有店中寓客,一一嘱告。
华山孟英事迫临头,一点儿不怯,好在自己没有携带什么太多的关键之物,只有会帮中两件秘符,已藏在身上贴肉处,又一封密信,局外人也看不懂,照旧仍留在包袱内,他就昂然迈步,来到店院当心,寸铁不带,空手叉腰一站,抵面叫住杨开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是开店的,还是店外的混混?快说实话。”又招呼了一声店家:“店家快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欺负过路客人?找到客人屋内,胡说乱道,还要动手打人,难道没有王法么?”
孟英口中这样叫,眼光四注,早已看清店家的举动,分明护庇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他不知此人就是杨开,杨开就是这客店的东家。当下孟英看见好几个店伙换了短衣,拿了短棒,远远地堵住出入路口,杨开已然进了柜房。在店院旁门,通着一个大旷院,像个把式场;场中摆着刀枪架。内中正有两三个武师模样的人,向孟英招手道:“你好大胆量,敢来扰闹店房。看你也像行家,你过来咱们比试比试,这里有的是刀枪棍棒,你爱使哪样就使哪样。”一齐叉腰戟指,向华山孟英叫阵。华山孟英冷笑道:“你们这一群东西,青天白昼,就要欺负孤行客。我倒不怕你们,可是要跟我动手,你们还不配,我要找你们刚才那位。”
话犹未了,背后已然有人答了话,道:“你要找我,我还要找你呢。”华山孟英回头一看,正是一缕毛杨开。杨开已然换上斗架的衣服,还同着一个穿短打的伙伴,两人从柜房一同出来。那短打的稍为靠后,杨开抢先步,向孟英一指,说道:“咱们场子里见。你不要怕,我知道你诚心来找是非的,咱们按江湖道上的规矩。只要你掏出真的来,我们绝不会真打你的。”
华山孟英连说:“好好,场子里见!”大踏步走到把式场。一缕毛杨开带领伙伴,在旁盯着,也走进来,喝命场中人闪开。于是场中的武师,和店内的打手,打圈散开,都倚着墙根立着。放出当中空地方来,让孟英走到核心。孟英向杨开点手,杨开一抱拳,往前一上步,两个人展开身手。一缕毛杨开用急三枪,猛向孟英冲击三次,孟英沉着应付,微微侧身,用一臂护身一臂还击。杨开用的是行者拳,孟英用劈挂掌应敌,两人一来一往斗了五六个回合,不见胜负。杨开立刻加紧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一拳猛似一拳,攻多守少,一味猛击,手下处全奔孟英要害。孟英凝眸蓄力,预备以少敌众。两个人影倏前倏后,屡进屡退,又走了几个照面,一缕毛暗暗佩服,心想:“这个人大概有来头。”他也改为缓招,由急转慢了。但是孟英至此,已将敌人数招的理清,断喝一声,陡将拳风一变,嗖嗖嗖,如雨打残荷,如风吹败叶,尽力向杨开加紧反攻,杨开闪转腾挪,避实乘虚,无奈孟英的门户封闭很严,行招很快,杨开想寻隙进攻,却无瑕可击。只不多几招,孟英便把杨开裹在核心,在杨开的前后左右,全变成孟英的拳影。
一缕毛杨开遇着劲敌,一面支持,一面觉得对手发招太快,变招难测,自料势不能敌。连忙抖擞精神,竭力相抗,渐渐头上见汗,眼花缭乱起来。华山孟英微微一笑,突然间,故意漏了一招,容得杨开合身扑过来,他就蓦地一旋身,绕到杨开背后,喝一声:“打!”杨开喝道:“少要弄诡!”也霍然一转身,下着腰,拢着双拳,要来破解敌招。哪知孟英则打出一拳,突然收回,却将身形一偏,一个翻身跺子脚,照杨开猛踹去。杨开绕身一跃,闪开这一腿,就势矮身还招,伸一腿也向孟英打去,孟英微微一挫身,足尖点地,双臂一振,凭空蹿起五六尺来。杨开见状大喜,心中暗道:“你跳那么高做什么,自找倒霉!”急忙进步矮身,倏地又一腿扫来,孟英冷笑,右脚尖点左脚面,施展燕子飞云纵,凌空拔起,轻飘飘落在杨开左侧,伸二指照杨开身上一点。杨开打个冷战,半身发麻。孟英趁势进身,双手倒撮住杨开的腰肋,伸右足抵住杨开的后腰,喝一声:“去!”双手单足同时用力,一缕毛杨开竟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飞出去。
一缕毛却也了得,落下时,用力一挣,左肩头找地,一滚身跳了起来,幸未受伤。还恐怕孟英追打,急忙回身护住要害,把肉厚处亮出,准备挨打的架势。华山孟英哈哈大笑,反倒退了一步,说道:“领教过了,足下这一路就地十八滚真高!”竟不肯再动手。杨开满面通红,也哈哈大笑道:“朋友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说⋯⋯”眼光往四外一看,又往那边店房看了看,这时随从杨开一同来的那个壮年人,立即扑过来,其余两个武师也要动手群殴。杨开连忙喝住,只教壮年人过来。
那壮年人紧一紧腰带,飞身一跃,直落到孟英面前,双拳一抱道:“朋友很有两下子,我来奉陪几招。”抵面站住,握拳候斗。
华山孟英看望这些店中人,心中也有些着急,咬牙切齿道:“你们打算用车轮战,好,我也不介意,你们只要不嫌丢人,只管一个跟一个的来。”壮年人向杨开使了一个眼色,杨开做了一个手势,壮年人立刻答话道:“请赐教吧!我们会的是英雄,一定按照江湖道走,决不能欺负孤身客。请!”左手一晃,右手劈面一拳,直扑上来。孟英急忙招架。深虑久战吃亏,改了速战速决的办法,把拳风一展,略略理清敌人招数,便展开心得的拳术,壮年人往前一扑,孟英身躯不动,单臂往外一封,唰唰唰,速还三招,就势一转,转到壮年人背后。壮年人回身招架,砰的一声,恶虎掏心,壮年人眼冒金花,后背早着了一拳,踉踉跄跄,往前抢了好几步。壮年人急忙翻身招架,凤凰单展翅,叭的一声,斜肩带臂,又挨了一掌。壮年人急忙撤身,双足一顿,窜出五六尺,未及回身,华山孟英早如影随形,跟踪而至,喝一声:“着!”矮身形一个扫堂腿,直奔下三路扫来。壮年人十分慌张,自知不好;急忙尽力拔身一跃,蹿起三四尺,刚刚躲过这一腿。不防孟英左腿收回,右腿又扫出来,喊一声:“倒下吧!”壮年人忙绕身再跳,哪还来得及,刚叫道:“不好!”咕咚一声,也仰面跌倒,和杨开一样。
华山孟英挺身站住,手指这人道:“对不住,请起,请起!”话未完,杨开向那两个武师一使手势,两个武师双双下场,分左右扑过来。孟英嗔道:“你们真个要倚多为胜?”两个武师不答话,杨开恨恨叫道:“你猜着了,我们回头还要请教请教你的兵器呢。”孟英怒道:“你不觉无赖么?”杨开指着自己鼻子道:“在下正是有名的无赖,倒叫阁下猜着了,谁教你跑到这里来呢?”
两个武师,一个高,一个矮,神情都很精强。那个高身量的先抢到孟英左边,丝毫不客气,抡拳就打。矮身量的跟着抢到右边,照样欺身进招,两面夹攻,把孟英夹在核心,拳风嗖嗖如骤雨急降。
华山孟英哼了一声,心说:“那可不行,要教你们围住,我准得毁在故乡了!”倏地一矮身,趁敌人未到,猛迎上去;以进为退,一纵身跳出圈外,两个武师全扑了个空,孟英旋风一转,早转到矮身量武师的左边。趁敌人回身应招。还没有站稳,孟英金鹏展翅,反手一拳,矮武师忙用左臂一封,右手金蜂戏蕊,奔孟英打来。这时那高身量武师,已然追到孟英背后。黑虎掏心,也一拳打来。孟英身法好快,蓦地往下一扑身,两个对手的拳招都落空,忙抢一步,猱身探爪,伸二指奔矮武师璇玑穴点来,矮武师招已发空,收拳不及,急将足跟一点,一坐身纵回四五尺。孟英脚尖点地一滑,怪蟒翻身,转过身来。不出所料,果然此时那高身量武师,已然用金龙探爪的招数,探单臂直奔孟英的后腰。孟英急侧身形,左掌护身,右手照敌人手腕投去。高个拳师急将右臂往回一圈,未及还招,孟英真真假假,喝一声:“着!”反臂双风贯耳,直抵敌人双太阳穴。高个武师用童子拜观音,由胸前双手一合,白鹤亮翅向外一分,正待变招还攻,哪知上了一个当。孟英趁敌人双手向外分之际,自己双拳也不收回,一纵身,低头向前撞去,高个武师,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住,只觉咽喉发甜,胸前如火烧,似乎伤了内部。
杨开在旁望见,忙命打手过来,把高个武师搀回柜房。这时场中只剩了矮身量武师,这人的功夫稳健,见孟英用铁头的功夫。打败自己的同伴,他一声不响,唰的一个虎跳,直扑到孟英背后,要狠狠照后心一拳打去,忽地挟有一股劲风,直沾到孟英衣襟,孟英以孤掌斗双敌,已然防到,忙用怪蟒翻身,金鹏现爪,一掌向背后打来。矮武师满想一招成功,偏逢孟英变招迅速,忙撤身塌腰。用孔雀抖翎,试展一招,倏地变为绵里腿,一脚飞来。孟英收招斜身,往后一跳,二人复又错开。孟英心中着急,想道:“早点把他打发回去吧,我不能恋战。”身形一变,叶底偷桃,跟着双风贯耳,力劈华山。矮身武师撤身退步,野马分鬃往外一封,搪开两招,第三招躲不开了。失声一叫,把头一侧,被华山孟英平掌一推,仰面跌倒。突然间一缕毛杨开悄然赶到,猛从背后抓住孟英,叫道:“朋友,算了吧!”华山孟英一心取胜,欲避不及,忙用大脱袍,想化解这一招。
一缕毛杨开早二臂用力,欲将孟英举起抛出,自好转转面子,殊不知孟英武功精熟,眼看着孟英被举起来,杨开厉声喝道“你歇歇吧!”跟着听见沉重的声音答道:“不见得!”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凌空飞起一人,紧跟咕咚一声。众人急看时,杨开坐在地上,孟英却安然地立在七八尺外,众人大惊,原来孟英被举起时,伸手向杨开臂下一触,杨开顿时左臂发麻,左臂当时往下一垂,孟英乘势弯腿,向杨开肩下一蹬,借力使力,直飞出去,轻轻落在地上,那杨开冷不防被这一蹬,暗算人没有成功,反倒失招跌倒。

第八章 一缕毛一只鹰
华山孟英动了怒,过来又要打杨开。矮身武师已然负愧跳起,急忙过来拦救,两个人又复交手。辗转数合,孟英突然一掌,又击中敌人。敌人大吼,向杨开叫道:“扎手,扎手,车轮斗不行,简直群殴吧!”店中人早已跃跃欲试,听说一喊,四面站立观战的人,立刻蜂拥过来,向兵器架上,抄取木棍,要用乱棒,殴打这个孤行客。
此时由店前院奔来一人,向杨开打手势。杨开忙向众人喊道:“你们打圈围住他,不要伤他,回头我还要和他见个真章。”杨开匆匆直奔到前院,华山孟英见状,恐怕杨开要借仗官府的力量,来捉弄自己。不由震怒,他决计要走,偏偏跟他来的那个从者还没有回来,也许回来了,已被店中人扣留在前面。孟英急展辣手,要冲出重围。刚往外一闯,有两个打手正当面前,立刻动手邀战。头一个打手,抖手一棒,照孟英腰肋打来,孟英不往旁躲。往前扑,一纵身直抢到敌人怀里,左手把木棒援住,右手一晃,下面一腿将敌人踢倒,木棒已然夺到手中。第二个打手大叫一声,直扑上来,其余的人也哗然大噪,竟不顾店主之诫,纷纷进攻,要把孟英乱棒打死。华山孟英手疾招快,第一招泰山压顶,上打迎面敌人的头。第二招一转,疾如狂风,往下一剪。啪的一声,正打在另一敌人的腰胯上。挨打的人叫了一声,孟英抢上一步,可是左边和背后的打手,已然抢堵到前面,上上下下挥棒打来。华山孟英忙退步举棒,横招,斜扫,平推,直劈,连躲过四五招,连打出四五招。几乎是一招打伤一个。
这些打手吃了亏,依然拦前遮后,当路不退,不但不退,还一迭声招呼援兵,从店房各处,蹿出十几个短衣的人,都拿着一色的木棒,向孟英围上来。尤其奇怪的,关上店门这样行凶打人,店中寓客没有一人出头干涉,更没有一人敢出店房探头观望的。却不知店伙早已挨号通知了,说是我们店东今天在这里以武会友,诸位客人们,请不要伸头探脑,误伤了彼此不好看。有那胆小的客人,要溜出店外,店伙照样陪伴着,开了角门,送到街外,杨开在此地人杰地灵,地面官役已有关照,只要不打死人,决计没有人来管。店中人对外声言有人来争码头,今天我们要决斗一下。华山孟英没有料到杨开有这么大来头,当时只恐自己是钦案中要犯,万一被他们捉住,一经官府,将由小斗殴,引起大叛案来,故此心中暴怒,手中夺来一根木棒,立即狠下毒手,展眼之间,被他打伤了三四个人。
那店伙已然出去勾兵,那杨开被手下人唤出,跑到柜房,亲自检查孟英的行囊。那手下人趁后院斗时,已将孟英的行囊,提到柜房,细加检查。竟发现那两封密信,但是看不懂,故此急请东家杨开,亲来阅看。杨开把密信反复详查,似明白,似不明白。忙取出金龙会发来的秘本,逐语查对,这才译明,这来的人竟是鼎鼎有名的华山孟英,真名叫作周伯阳。密信上还说,要请杨开和孟英协力,去收服沿海的船帮,陆路的陶方城。发信的人是太湖一雁,传信的人是孟英本人,收信的人正是杨开。杨开一时多动猜疑,竟和孟英动了手。杨开持信大诧,后面打得正厉害,这可怎么下台,而且杨开加入三羊开泰金龙会,和太湖一雁秘有勾结,只有几个亲信知道,像这些动武的打手,全是他手下跑腿、卖力的小脚角,并没有参与他个人的密谋。杨开思索一阵,忙包起密信,仍放在包囊内,叫伙伴送回原处,又命人把他的心腹盟兄弟叫来。他更怕后面打出乱子来,匆匆吩咐已毕,急忙拭汗,扑到后面把式场。
华山孟英正被十六七个大汉,包围攒击,孟英单手抡棒,运转如风,打手虽然多,能够挨上前的,按固定的交手距离算,也只有六个人,照例是左右两个,前后四个,如六出雪花瓣,攒围着孟英一个人,孟英用一根棒抵住正面四个人,独有后面两个人最不好应付。孟英就如车轮般,团团打转,抡起单棒似一条怪蟒,遮住全身,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防前顾后,如游蜂舞蝶,雨打梨花。棒到处直取敌人要害,棒起处遥攻远敌,棒收处横扫近敌。一连数十棒,敌人没有把他放倒,他倒翻翻滚滚,打到院门边,冲门角一跳,立刻负隅面门,不用再顾虑腹背受敌了,可是这样也不能持久恋战。
杨开走到把式场,刚一探头,正遇上十几个打手,作半圆形围住站角门面立的孟英。孟英倚在门边墙,眼看着短垣,正意欲腾身一跃,登房冲出,打手们也正要分出两个人,从墙那边蹬梯子,往下投石头,砸打孟英,一缕毛杨开忙提一根木棒,扑到众人跟前,向孟英叫,道:“朋友,真有两手,我很佩服,请你住手罢战,有话对你讲。”又招呼众人:“你们暂且住手,先歇一歇,把他交给我好了。”打手叫道:“你老多留神,他可要上房逃跑。”杨开挥手道:“你们多辛苦了,回头我给你们道劳。这一位很够交情,我要和他攀攀,他不会逃跑的。”于是罢战,孟英停棒张目,怒目而视,说道:“你又变什么戏法,我全不怕!”杨开笑了笑,把众打手一个一个全都遣开,然后投棒在地,向孟英举手说:“我就是杨开,你不认我,我可知道你。刚才真是误会,请到我的下处,我正有事请教。”
华山孟英摇头道:“你是杨开么?你知道我么?”杨开道:“正是。”孟英道:“你既然知道我,刚才是怎么讲?这时候又是怎么讲?”杨开含笑道:“这⋯⋯”低声道:“遮掩外人的耳目。”孟英怫然,心中更是不快,含怒说道:“聚了这些人,打起群架来,怎么倒叫作遮掩耳目,我真不懂。”杨开赔笑道:“一言难尽,请你到屋里来,我有下情奉告。”孟英迟疑不动,说道:“你刚才太不像江湖道上的举动了,我不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居然和我动手。现在你又变了面孔,我是信不及你,你有话尽管在这里说,不必进屋。朋友,光棍眼里不能揉沙子,我可以明说出来,我不知道你在屋中又摆着什么阵仗。你有法子,现在拿出来施展,不必换地方了。”
现在是孟英动了疑心。杨开皱眉道:“我实不相瞒,你的来路和来意,我本不知,是刚才把你看错了。”孟英道:“现在呢?你又怎么知道了?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物呢?”杨开伸出三个手指道:“三羊,不对么?阁下是山字号?”孟英道:“这就怪了,不相打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打了一阵,你忽然又知道我了,索性你把你的故事明说出来吧。你到底姓杨不姓杨?”
杨开在这地方,不便说出偷拆密信的话,被逼无奈,又不能不说,这才赔笑道:“我的确是杨开,你老兄不是有两封白字么,我现在才知道,你老是传信的,我是受信的。”孟英道:“啊,我晓得了。好好好,咱们屋里讲吧。”
杨开这才向孟英深深一揖,翻身引路,先到柜房,换上长衣,洗面净手。邀同孟英,提了行囊,出离了店房。临行时,嘱咐店伙:“这位孟客人的贵友回店时,可以也引到我那边去。”
杨开的窟穴共有三处,他的外宅是一处,他的赌坊又是一处,另外还有一处秘窟。现在他把孟英先引到外宅,那个暗娼花枝招展地迎出来,杨开一挥手,进了跨院套间,私嘱暗娼数语,推开柜橱,直下地室,这地室共有三间,虽当白昼,室中漆黑,当中放着长榻短几,杨开取了火种,点上一盏小灯,这才把孟英让到里面,命那暗娼在地上室看门,他自己和孟英重新见礼。孟英是行家,刚把自己的行囊提到手内,登时晓得这行囊已被杨开偷看过了,摇了摇头,索性从身上取出铜符,让杨开过目,然后指着行囊说道:“这包中还有给阁下的两封信,还用我拿出来么?”杨开笑道:“信上怎么说,是谁给我的?”孟英道:“真人面前,应当揭开假面。杨仁兄,你既然知道我姓孟了,你当然已经看过了。”孟英用话点破他,仍旧打开包,把两封信取出,指着已经拆破的封口,冲杨开冷笑了一声,随手递给杨开。
一缕毛杨开也有些内愧,装作不理会,把信笺取出,又从头看了一遍,向孟英举手道:“久仰大名,今日幸会。”又往下看了看说:“原来你老是我党的副盟主,实在失敬!”站起来要行帮中大礼。孟英拦住道:“何必多礼!杨兄,我们虽是初会,究竟谊属同盟,刚才我们初见面时,在下再三声说,你老兄竟是百般挑拨,到底你是什么用意?我倒要请教,莫非是信不及我么?”杨开赔笑道:“实不相瞒,我弟子要请前辈一展身手罢了。”孟英道:“那更岂有此理!我们做的是什么事,力求缜密,还怕透风,你阁下倒勾引来一伙打手,跟我斗殴,你难道不怕官府打眼么?”杨开赔笑解释道:“此地官面,全由小弟联络得很好,若不然,我总莫过是一个开店的,青天白日关上门,殴打旅客,地面上早不答应了。他们假装不看见,这就是小弟把他们早喂熟了,这是前辈到了,若是江湖朋友来店,我小弟只一歪嘴,官面上还可以来人,把扰闹客店的痞棍捕走。”
华山孟英听了,心中更不悦,暗说:“你原来是摆弄势力给我看啊。”竟变颜诘责道:“这话更不对了,你既然有这大势力,怎么反倒在我身上施展?这太不合乎盟规了。”杨开抱拳道:“这是小弟慌张,太觉失礼了。可是这期间也有缘故,附近鹰游岛山上有一个盗魁,名叫陶方城,和我是死对头,最近传出风声来,不久要下山来找我,跟我争夺码头。前辈落店之后,极力地扫听我的行藏,我的手下人便把前辈认错了,以为不是清廷派来的密使,定是陶方城遣来的能手,特来访查我的。我有这先入之见,故此赶了来,和前辈当面考较,前辈又虑事过于审慎,没有立刻拿出我们的秘符来,我越发动疑了。后来虽然听话听因,觉出不符,我小弟又猜想前辈也许是过路英雄。我自己拳学不精,这是我的短处,我在此地叫字号,可说是有名无实,全靠各方面联络得好罢了,一等到动真格的,不但我自己不行,连我的朋友帮手都不行。故此我就冒昧挑隙,要验看来人的功夫,如果不济,我一定好好道歉送走,如果武功精良,我定要开诚布公,留驾请助。我和前辈动手的用意,就是这一点,却办得冒失一些,可是我万想不到是本盟的自己人来人,更料不到你老还是我党的副盟主。”说罢又深深一揖,再三赔罪。
华山孟英对这样的说法,似乎不很可信,半晌道:“哦,你原来是起初误会了我,随后要考验我。”杨开不好回答,只点了点头,孟英登时仰面大笑道:“我孟英闯荡江湖多年,纵然无能,却有天幸,到处还能获得朋友的青眼,不论识得不识得,还没有人肯好意思来伸量我的,你要晓得,我不是应考的举子,我也不是乍出门的学徒,我竟料不到好端端来到山东地界,倒教阁下当小孩子似的耍了一个够,还累了一身汗。我只当我自己的行藏露了马脚,坏了自己的大事了呢,原来这不过是杨兄和我小开玩笑罢了!”
杨开搔着头皮,有些发窘,他只当孟英是真恼了,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立在孟英面前说道:“小弟实在糊涂!”孟英道:“你不糊涂,你太聪明了,可就未免拿人当傻子了。”杨开道:“小弟实在有意访贤,反倒成了无心失礼了。我只因此间的陶方城,虎视眈眈,要来侵犯,我渴盼良师已非一日,只要过路江湖人士,稍有一技之长,我一定卑礼延留。”孟英摇头道:“似你这等弄小狡猾,多猜疑人,就是有本领、有骨气的人,教你这番弄也恐怕望望然离你而去了。”
正闹着,外面有了动静,孟英的从者已然回店,店中人把他引到赌房,赌局的人又引到这里,那暗娼忙把从者让在别室,她来到密室前叩门。杨开忙过去开门,问明原委,把从者引入。让座之后,从者不知刚才的误会,对杨开很客气。孟英还像是怒气不息,有了第三者来到,他反倒怒焰越张,盛气抗声,向从者指斥杨开的失礼,杨开诺诺连声,又解释了一番,从者也不很认识杨开,见二人闹僵忙用好言拆解。孟英越发的振振有词,杨开真有点无法下台了,作揖打恭,似要下拜,孟英也越说越怒,把桌子一拍,跳下长榻,从身旁抽出短刀来,向杨开比画,杨开仓促之间竟垂头拱手,不拒不避。
那从者本是太湖一雁的人,觉得孟英闹得太过了,生恐挤出事来,急急横身拦阻。孟英倒得了理,把刀子一扬,要扎杨开。杨开不敢还手,从者劝道:“盟主息怒!”孟英把从者一推,抡到杨开面前,杨开一味恳求道:“前辈,我给你跪下了!”做出屈膝的样子来。
从者骇然,连说使不得,华山孟英忽然大笑,收刀归座,目视杨开缓缓说道:“杨兄,我也试探试探你!”从者方才恍然,华山孟英用这个法,来报复杨开,也捎带着考考杨开的忍耐性,杨开好似早就明白,吁了一口气,又向孟英作了一个揖,三个人这才一齐落座。
华山孟英问道:“杨兄,你说这陶方城,占据鹰游岛,有意和你争夺码头,这人我有些耳闻。盟主太湖一雁打发我来,也有多一半是冲着这个人来的。我们若能设法,把他招降过来,那么沿海一带又得一助。不知这陶方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一缕毛杨开道:“不瞒前辈,这鹰游山起初原是一座海滨荒岛,有些盐枭在那里盘踞,为首的盐枭,姓邱叫作五百斤油。”杨开由五百斤油说到陶方城。据说这鹰游山,最早由五百斤油借这荒山,作为他们的外窑,五百斤油名叫邱大猷,在五年前,邱大猷忽然劫掠了一只商船,内中押船的有几个镖客。五百斤油邱大猷,把货船劫了,又将这押船的镖客打伤,镖客败走时,留下字号,他们的总镖头名叫欧少云,说不出三年,必要拜山。五百斤油不听那一套,押着所得的油水,往自己窑内走。还没有走远,岸上缀下来两个绿林人,向五百斤油道字号,说这票货,是他们缀下来的,五百斤油不该独得,应该分给他们一半,五百斤油认为这二人无理取闹,三说两说,动起手来。他把这两个人打死一个,打伤一个。那受伤的人说出江湖话来,情甘认输,要领尸一走。五百斤油竟要斩草除根,非但不教领尸,还追赶这受伤的,打算一同把他活埋了。这受伤的人飞纵术很快,竟落荒逃走,五百斤油也未介意,哪知竟由此留下祸根。也就是刚刚过了半年,那失镖的镖客欧少云,竟率领十几个门徒,邀同二十多个武林同道,登门来找五百斤油邱大猷算账,仇人见面,立刻动手,双方在空山荒地上放起对来,一来一往,斗了一个早半天,还没分胜负。不意就在这时,五百斤油的副舵主气急败坏跑来,说是他们的老窑出了内奸,已被一伙子外路江湖攻进去了,而且放火烧山了。
五百斤油闻报一惊,回头一望,果然鹰游山冒起浓烟。他的手下喽啰,人人惶恐,他和欧少云比武,闻乱心惊,失招受伤,竟被欧少云打瞎一只眼。他还想败走,这欧少云也和他一样,斩草不留根,一直穷追下来。五百斤油前无逃路后无归路,竟在林边大吼一声,抽刀自刎。欧少云一见大仇得报,哈哈大笑,率众走了,剩下五百斤油的残部,既失首领,又失巢穴,正在彷徨乱窜,忽见本窑奔出三头目,陪出一个少年壮士,大声招呼,来招降他们。这个壮士就是陶方城。
陶方城竟夺了鹰游山,他先收买了五百斤油的三个头目,又私入鹰游山,偷画了地图,竟乘五百斤油与镖客决斗之际,袭取了全寨,那五百斤油性情暴烈,部下群贼只畏威,不感情,等到陶方城做了寨主,却极会笼络人心,只用半年的工夫,便把全寨人心收服过来,一心一意倾向着他了,他然后又招揽江湖上外路人才,竟在岛上大做起来,经过三数年的经营,陶方城竟聚了二三百人,声势实比一缕毛杨开大过一倍。
这陶方城年轻得志,武功极高,待部下很厚,为人却非常骄慢。对待附近的江湖同道,每有恃强失礼之处,似乎他这人并不是绿林出身,既不懂江湖成规,也不讲就近结纳。独霸一方,颇有野心,虽然收揽人才,又不断和近邻启隙,绝不甘居人下。
一缕毛杨开把陶方城的为人,对华山孟英说了一遍。华山孟英听了,颇为耸动,觉得这是一个奇人,怪不得太湖一雁远道慕名,要请自己来招揽他了。孟英低头算计了一阵,他在山东确有不少朋友,不过隔年过久,人事变迁,此时还得细访。若访得旧友,再设法说降陶方城,未免旷日持久,缓不济急。孟英便又转问杨开:“阁下和这陶方城见过面没有?有过交接没有?”杨开道:“岂但见过面,更有过大交涉,我就栽在他手里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子对付他,要找他报仇呢。”
杨开遂说起和陶方城结隙之事。在一年前,一缕毛杨开因事接济同盟秘帮,提走一笔巨款,手头颇感支绌。旋又接到太湖一雁的通知,因有急需,再要他筹划两万六七千金。杨开措手不及,凑不及这么多的现银,遂与同伙秘议,一方开赌局抽头,一方向朋友拆兑,如此赶办了二十多天,仍不足数。旋接得密信,雍正效法他父清圣祖的故智,把杭州首富某绅,以私藏禁书的罪名,给抄办了,简直是皇帝诈财。百姓哄传,这笔巨金要由山东起运,径解燕都。江湖上的人都听见这信,都红了眼,可是谁也不敢下手,绿林人物到底不敢和官府斗力,独有这些秘帮,倒不介意,安心要趁火打劫,这其中就有杨开。
杨开自问己力,也不敢妄动,却有徐州的秘帮首领贺兆林,闻讯奔来,和杨开核计,要协同下手。这贺兆林也正是奉到盟主筹款之命,仓促无以应命,才想到冒这一次大险。
贺兆林和杨开二人密谋,认为明劫必要惹动巨火烧身,最好的是暗中抵盗,用托梁换柱之策,最为稳当。当下计定邀助,请高手做假银子,做假金子,悄悄地缀下来。偏巧这贡金的官府奉到秘命,为了躲避道路的讹言,不教他们明目张胆地起运,教他们扮作商旅,悄悄秘运入都。这一来,绿林人物倒得了手。杨开和贺兆林秘遣好手,只缀了十来天,趁着解帑的官人落店之时,暗用薰香,偷开鞘银,把这笔巨款抵盗了十二万,内中尽是金条,只有少数银锭。
下手之时,贺兆林和杨开全都亲到,抵盗之后,二人忙把这十二万金暂时埋藏在河岔内,两个人带着助手悄悄溜在一边。过了数日,居然没有听见官人闹失盗。那解帑官已按程走了,两人一齐大喜,又耗过数日,外面一点动静没有,这才乘夜备办驮轿前去起赃。这一起赃,竟和陶方城遇上了。
陶方城也要劫夺官帑,不知用何方法,竟被他看破杨开、贺兆林的密谋,杨贺二人抵盗时,陶方城稍微落后,不肯再替人顶缸,故此没肯下手。二人埋财时,他远远地看着,但杨、贺预有防备,外面有巡风的人,陶方城不肯冒失,只约略认准了地方,也抽身回去了。杨、贺二人刚刚离开身,他又翻回来,瞄着河岔子,穷搜秘勘之下,竟把二人埋藏之地发现。陶方城立即回去邀人,乘夜赶来掘赃。双方发动,也就是一前一后,杨贺二人刚赶到,陶方城刚率领伙党把赃物弄走。
杨开、贺兆林一步落后,对着河边空坑,面面相观,噤不出声。他们便把留守看赃的人,严词诘问起来,两个守赃人全都起誓说,没有离开地方,更不敢言语泄露。杨贺二人追问得过紧,疑心两个守赃的盗卖给外人了,两个守赃人窘迫已极,有口难分,竟一齐拔刀,要剖心明志,被杨开等慌忙劝住。经细勘足迹,又偷着访问当地居民,果然查出线索。说就在前天,发现十几个人,在河边出没。
杨开等一番谋划,到此证实已被外人抄去,狼叼了来,狗拾了去,二人不由大怒,经极力勘搜,只费了一天功夫,竟查出是陶方城所为。杨开、贺兆林忙带人备礼,登门讨要,坚请发还,作三股均分,退回三分之二,陶方城竟连百分之三也不肯退,饶不肯退,而且耍滑头,瞪着眼珠子装傻,不认账。杨开、贺兆林有力气没处使,竟见不着陶方城的面。访闻鹰游山附近镇店上,有一家客店,专给陶方城做眼线。贺兆林和杨开忙又投住客店,入夜找店家攀谈,叙交情,递名刺,烦他转达。店家起初倒接了,第二天忽又变卦,名刺不收,礼物退回,杨、贺二人在店中候了两天,不得结果,气得骂闲话,店家也不搭茬儿,杨贺二人索性径赴山寨,陶方城更不见面,问起守寨的头目,说是寨主出去了,何日回转,向来没准,竟像搪债主,这么支吾。
杨开、贺兆林怒极,乘马回来,纠集同伴,持兵器扑到山下,对着山口叫破喉咙,山上的人一味装聋作哑。杨开等意欲攻山,山上投下磻石滚木来。贺兆林愤极,重扑到那座店房,把店房给砸了,可是这座小店,本没有值钱之物,店中人也早见机躲开了。杨开等重新打听,据说这座山并不是陶方城的本窑。他的本窑还得通过这道山口,再往里走。杨开、贺兆林负怒攻山,既不能得手。在山中徘徊旬日,万般无法,这才丢下一封恫吓书,暂先回转海州。双方由此生隙,在杨开这方面吃了大亏,一时总不肯甘心,那陶方城也因砸店之辱,扬出口风来,不久说要亲找杨开算账。
当下杨开把经过情形,源源本本,告诉了孟英。孟英低头沉思良久,对杨开说道:“这陶方城倒是一个人物,不要紧,我既然来了,我一定想法子收服他。我临来时,盟主太湖一雁早就料到这陶方城不大易与,他给我一个锦囊秘计,我们可以照计行事。
于是孟英东投入鲁的半月后,孟英居然设法和陶方城见了面,示之以威动之以说词,费了一个月的功夫,居然把他收服。三羊开泰的秘帮,由此声势大振。


宫白羽13黄花劫

第一章 边城留孤愤
元世祖忽必烈统一中原以前,南北构兵,宋师屡败,汉族士民被蒙古铁骑屠杀淫掠,惨死者不可胜计;亡国景象,令人毛发悚然。江淮一带兵争最久,人民涂炭最甚。宋相贾似道谋国不忠,援鄂大败,私遣密使,向忽必烈求和,情愿纳贡称臣,划江为界。等到忽必烈还兵北上,争取蒙古天下大位,在多伦上部胄立为君,贾似道便讳和为胜,反把忽必烈的使臣一个一个地幽囚起来,以抗敌大捷闻宋廷。宋廷也就赏功臣,庆战胜,把屡败的苦恼一一全发泄出来。殊不料元世祖忽必烈汗位已定,又派大将伯颜来责贡问罪。贾似道的戏法变穿,兵端再起。他又嫉功多疑,激得前方战将刘整一怒归元,甘为异族向导,劝元兵大帅并力夺取襄阳。襄阳若得,长江上游失险,南宋的边防从此不固。蒙古大帅依计进攻襄阳,襄阳再度被围。
这时长江上下游全都告警,宋师竟无法增兵进援。襄阻守将是吕文焕,地方官是太守赵承佐。吕文焕是个骄豪的武夫,平日能征惯战,善待士卒,却性情傲上,对后方和枢府的政令,常常讥抗。幸赵太守承佐乃是大宋宗室,他深知吕文焕人才可用,性情甚骄,事事容忍着他,努力博取他的欢心,也就是借此买得他的死力。不意襄阳被围二三年,围紧时,羽檄求救,救兵也不来;围解时,报捷求赏,赏文不到。反来了内使显官,前来巡视边防,摆出中央大员的架子来,把吕文焕当一员小将看待,任意呼叱。吕文焕自以为苦战立了奇功,后方的大员倒挑出他许多不是来,是什么军功虚报,什么军需冒领了。“吕将军,你做的什么事?吕将军。你要脑袋不要脑袋?”总而言之,中枢对付边疆,事急则看死不救,事缓又挑剔百端,这一来,就把吕文焕也给激变了。
当吕文焕叛变的前几天,襄阳太守赵承佐便已获得密报。赵太守身为大宋宗室,既是忠臣,又是干吏,他得此耗,大吃一惊,连忙布置起来。第一步,秘修一札,驰报后方。第二步,悄悄地打点细软,把胞弟赵承佑唤来,教他携两个幼小的侄儿,乘夜越城,逃回吴兴原籍,又告诉胞弟:敌强我弱,襄阳必失;襄阳一失,宋室必亡。教赵承佑逃回家乡之后,变卖田产,赶快再逃到边荒腹地,更姓改名,作避地逃秦之计。至于赵太守本人,那就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决计以身殉国了。赵承佑挥泪听了胞兄的话,还以为事不至此。又要把嫂嫂送回故乡,又劝胞兄与他同逃。赵太守摇头阻止道:“这决使不得!兵荒马乱,你嫂嫂决定逃不开;我又职任民社,断无弃城私逃之理。你我兄弟只有二人,正好一个做忠臣,授命殉职,一个做孝子,延嗣全宗。”兄弟二人说了又说,相对哭了一场。赵太守立刻催赵承佑乔装难民,携带个世仆,把二子也改了装;主仆叔侄四人连夜越城,逃奔故乡去了。
赵太守这里又回内衙,和夫人诀别。夫人是名门之女,守定知府印,决计夫若殉国,妻便殉节;端坐在内衙,静等见危授命。赵太守又呼唤全衙吏员隶役丁壮,一一勉以大义;他自己骑上了马,就去拜会那将要叛国献城的负气将军吕文焕。
这吕文焕将军扼守襄阳,力抗蒙古铁骑,已经苦战三年。好容易熬到忽必烈提兵北上,争取汗位,襄阳解围,在吕文焕想,自己奋守孤城,建下奇功,怎么讲也当封侯挂帅。不知何故,没把枢府打点妥帖,宋廷反倒疑猜他恃功而骄,求封不遂,心生怨望,有了拥兵自固之意了。这才激得吕文焕顿足痛骂,真个的潜生叛宋异谋,但还没有抓着降元的机会。
不久元世祖大位已定,派伯颜为元帅,决策南征。伯颜的用兵计划,是分三路侵宋。第一路派骁将阿里海牙,攻打襄阳,席卷湘、鄂。第二路派阿珠,攻打真、扬诸州,切断宋师淮南各路的援兵。第三路便由伯颜亲自率领蒙古铁骑,从广德、江阴、平江,三道进窥宋京临安。这一番进攻,不比前番,三道并进,恍如泰山压顶,襄阳又陷重围,别处也同时告警。襄阳赵太守和吕将军飞檄告急,百计守御,好容易盼到援师发动,可是这援军大帅竟拥重兵,截江自守,屯驻钟祥,把襄阳划于度外。跟着又传来一个恶谣,说是吕文焕的儿子已被朝廷暗暗监管。吕文焕自此越发惊扰不安,已知朝廷对他猜疑太深了。偏偏这时攻襄阳的蒙古将军阿里海牙,又搜罗了好几个甘心献媚外族、建策覆灭宗邦的无耻秀才,给蒙古当主谋,做向导。其中有个马秀才生平以诸葛亮、王猛自许,他仰观天文,俯察时变,认为宋室必亡,大元必兴,一心要做蒙古开国元勋。他熟读“十七史”,考出蒙古就是匈奴。匈奴乃是夏后氏之苗裔也。《史记·匈奴列传》上写得明明白白:成汤代夏,夏桀率领徒属五百人。败奔南巢,行至不齐山,渡海逃至辽东。夏桀身死之后,他的儿子悖维继立,妻其庶母,横越大漠,建立了匈奴王朝。所以宋与元全是黄帝子孙,乃是一家人。古人有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马秀才以为中原久无真主,江南王气亦尽,非有大元的塞外雄风、兴王朝气,不足以一统华夷,永绝兵争。阿里海牙攻打襄阳,马秀才正在军中,他立刻献计,要设法说降吕文焕,即可唾手而得襄阳;又可利用倒戈之师,直袭汉阳、夏口。此亦一奇策,阿里海牙立予批准,马秀才就利用俘虏和降人,暗暗策划起来。
经过了旬日的秘密接头,渐渐收功,投降的条件渐渐商定。最后一次,马秀才竟潜入了襄阳城内,在宋将行馆里和吕文焕见了面。吕文焕的亲信副将也潜出城外,到蒙古大营见了阿里海牙。
在吕文焕议降的条件内,蒙古军师马秀才本要吕文焕将军,第一献城,第二献赵太守的人头。至于吕文焕部下实际统领的兵员人数花名册、武库军资清册和襄阳城男女户口的户籍册,也是要吕将军先期献出的。吕将军对蒙古军师马秀才的条件答应了,只有杀害赵太守、割取太守头、献上太守印的这一条,他还是犹豫不决。献印须先杀官,却因为太守人太好,待人既热诚,处事又精详,与吕文焕文武同僚,共处十分相得,吕将军虽然不得已而卖国,还有点不忍卖友。
马秀才的意思,颇不谓然,他说:“将军既已降元,便是元朝的从龙功臣了,你不能纵虎归山,把赵太守放走。况且赵太守又是宋朝宗室,你既知他必不降元,放既不可,杀又不忍。你怎么对待呢?”吕文焕想着也对,浩叹一声道:“我的意思打算把他请到,劝他一劝。他若肯降,我们便是一殿之臣;他若不降,可不可以饶他一命,把他拘禁起来?等到降旗一举,大事已定,宋室已亡,我们再释放他一条活命,借此报答几年来他与我同甘共苦之情,不知是否可行?”马秀才听了,微微一笑,说道:“这也可以,我也要见他一面。”随后他们又秘议了许多事:如何诱擒赵太守;如何不动声色,把元兵引入襄阳城;如何领导元军,化装宋卒,混作败残兵马,去乘夜偷袭宋师后援军的根据地钟祥县。由此再夺取宋营水师,循汉水顺流而南,一举而攻下汉阳、夏口、武昌三镇;则宋室半壁江山由此剪断。把川、陕、湘、鄂的联络切开,然后与中路、东路元军会师,拔湘、鄂,破江、淮,把宋师逼蹙于海隅,则一举便可把宋朝灭亡。那么吕文焕的倒戈大功,将不下于楚汉相争时的九江王黥布了。而且据马秀才说,蒙古人不耐久居中原江南酷热之地,他们还要旋师北归的。将来吕将军一定可以封为江南国王,奄有江、淮、湘、鄂。“到了那时候”,马秀才说,“相君之背,贵不可言,那可就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了。”
马秀才的大话透露出野心,煽动起吕文焕的奢望。吕文焕连忙举手道:“马军师的硕谋高见,开我茅塞,区区小弟不足以当黥布之誉,马军师真有张良、陈平之谋了。今后大事全靠马军师调度维持,尤其是奉事新朝,小弟又不懂蒙古语,全仗鼎力斡旋了。”
两个人一文一武,谈得很入味,也很有救万民、安天下的宏愿似的。吕文焕又向马秀才打听蒙古权贵的脾性爱好,马秀才也向吕文焕打听宋朝腐败的实情。正在“推心置腹”地快谈,忽然外面的司阍报道,说是赵太守来拜!
吕文焕不觉愕然,忙问司阍:“赵太守带了多少人?”司阍答道:“只有太守单骑一人和一个随从壮士、一个马夫。”吕文焕脸上犹带错愕之色。那马秀才也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问道:“赵太守可时常黑夜到这里来么?我应该躲起来么?”吕文焕摇手道:“军师请坐。素常赵太守偶有公事,只到我营去会见,从来不到此处来的。此处乃是我的私人行馆,只有小弟、小妾在此,一向不延见宾客的。赵太守怎么会突如其来,找到这里?莫非消息泄露了?”急命司阍先去敷衍,说吕将军就来延见;暗命帐下亲信开旁门出去察看:黑影中是否有赵太守带来的人潜伏在暗处?
吕文焕这里慌忙预备,赵太守却很坦然地下了马,立在吕将军行馆的前庭。马夫带着马,留在门外;侍从壮士挎刀紧随在太守身后。约过了两杯茶时,吕文焕将军方才轻装缓带,从内宅迎接出来。一见面,吕文焕举双手道:“不知太守公枉驾辱临,小弟失迂之至!这里蜗居简陋得很,请到那边坐吧!”立刻有两个童仆,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文武二同僚,相携往行馆小客厅走。在吕文焕将军身后,侍从着六七个带刀持仗的军校;在赵太守身后,只有一个护卫。那个马夫,连人带马,仍然留在外面。
文武二同僚进了小客厅,客厅计分一暗两明,暗间挂着绣帘。吕文焕就让赵太守,在暗间上首椅子落座,他自己在下首奉陪。吕文焕起初面色微变,此时镇定下去了,扬扬如平时,只是目光不时隔绣帘往暗间看。一时宾主相对无言。赵太守暗暗觉出气氛不对,客堂中有些个紧张浮动似的。那吕将军的侍从,竟似雁翼般,分立在吕将军椅子后面,个个都努着眼,盯住赵太守和赵太守那个佩刀的护卫。
赵太守明白了,宾主两人都不先开口。
末后,还是赵太守忍耐不得,慨然叹息一声,首先发了话;叫道:“吕将军,我此刻夤夜奉访,有几句心腹话,要请吕将军开诚布公一讲,我希望将军暂且屏退左右,你我剖腹推心,谈一谈今后的⋯⋯大势结局!”
吕文焕环顾左右,微微笑道:“太守,这左右之人,全是我的心腹死士。太守公有何见谕,不妨明言,他们绝不敢泄露的。”又掀髯笑说:“为将军之道,若不能推诚结众,得将士死力,那也就不足称为名将了,太守尽请释怀放谈。”
赵太守面容略动,也环顾左右,沉吟一回,把精神一正,壮容说道:“这也好。将军,你我共事已非一朝一夕;你我同甘共苦,协御强敌,倏历三年之久,彼此可谓知己之友,患难之交。目下国事日非,战局愈危,我听谍报说,蒙古大兵已经分三路发动,将要一举覆灭我大宋社稷。现在已到了英雄定取舍、忠臣决生死的末日了。敢问吕将军,襄阳此城的前途如何?你我二人今后的进退出处,究竟当怎样?”赵太守由这大题目,远远绕来,末后渐渐逼紧,问吕文焕到底怎么办?吕文焕起初当然还在支吾,可是赵太守的话锋慢慢透出来,图穷匕见。讲到了外面的谣传,恳切地说道:“我营中听说已经有人和城外强敌常通消息,似欲议和,将军是否亦有所闻?”吕文焕照样说些他们不能,他们不敢,不着边际的搪塞话。但赵太守毫不放松,拿话点了又点,末后吕文焕也就忍不住,揭开假面,站起来慨然说道:“太守,你只听说谣传我军中有人通谋敌国,你可还听说我的小儿、家属,已被枢府当轴监管起来了么?太守公,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我吕文焕堂堂一男子,为了大宋抵御强敌,煞非容易。可是我们的枢府,竟把我当汉奸看,处处猜疑我、防备我。他们不知从哪一点上,认定我没有救国之志,一味拿我当叛臣看待。即如二路援军,好容易盼来,他们竟不上前线,反倒扼守下游,屯兵钟祥,把我们襄阳城划出度外。这两天更布下了卡子,连谍报都不通了,好像襄阳已经失陷。太守公,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又该如何是好?”
吕文焕直截了当地说破了,又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赵承佐太守愕然凝视,吕文焕的面色尚然镇静;他那环侍左右的带刀侍卫,俱都露出剑拔弩张的神气来了。一个个眼光盯定了赵太守和那个扈从壮士的身手,并注视着房门,好像怕赵太守逃跑,又像怕从外面窜进来刺客。
赵太守夷然不动,他也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他虽知吕文焕举动不稳,还想不到现在公然把叛国的事,直认不讳。他就浩叹一声道:“将军,你的苦处我都明白,但是,自来做大事立大功的人,哪一个处境没有拂逆?哪一个不是任劳任怨,迁就着种种人事掣肘?现在事已危急,吕将军你我都是大宋子民,你我难道真肯编发左衽,去做胡虏的降奴不成?枢庭措施乖方,我也很知道;其间有几位执政,似对吾兄不无误会。这一节,我赵承佐愿以身家性命,向他们力保吾兄忠君爱国,矢死无他。至于令郎被监管的话,一定是出于敌人的离间!吾兄千万莫要轻信谰言,致中敌人反间之计。我盼望吾兄力遏悲愤之情,效命邦家。枢府不是对吾兄稍有猜疑么?你何不竭尽忠诚,出力苦战,以战功洗刷诬谤?现在强敌压境,正是我兄效忠之时;你若能鼓励士气,出兵夜袭,倘得斩获胡虏上将,以此间执谗者之口,实是上策。就算枢庭群小,不谅边将孤忠,我们还有明天子在上,定能洞鉴吾兄一片忠忱。古人云:止谤莫若自修,我兄此时只要打得一场胜仗,种种猜疑立可消除。我兄若肯整兵背城再一战,小弟不才,愿竭绵薄,助你一臂。然后我再驰书报捷,替兄弟剖白一切,好歹设法直达天听。仁兄,仁兄,你意如何?这是出处大节,你要再思再想啊!”
吕文焕听罢,桀桀大笑道:“打一个胜仗,打一个胜仗!好,太守公替小弟设身处地,出此妙策,我实在感激。无奈今日敌人势众兵强,我军困守孤城,士气已馁,兵资已缺。后援军若能早早开上前线,不必用他真打,只借重他掎角之力,我们虚张着大军增援已到的声势,也可以一鼓作气,缒城出兵,夜袭敌营,侥幸也许可邀一胜。可恨援军大帅,死不上前,竟屯兵钟祥,把战船都拘了去,不许我们用;又布上卡子,连谍报也不许通。一切布置全是把襄阳豁出度外,把我们弃于死地,他们苟求划江自保。他竟不知襄阳乃是长江上游的屏障,汉阳、夏口的门户,这样的撤防退守,就是示人以弱,就是逼使我们自溃,自取灭亡。我营中颇多百战之兵,他们也懂得一点战略,他们已经万分愤激。太守公,你要知今日的兵心已然颓败,是他们要投戈溃逃,却不是我吕文焕存心激变他们。太守公,你我久共患难,今日请你自便,我志已决,我心已灰。我的家眷被朝廷监管多日了,我已经早成了叛臣;我就再想给大宋尽忠,其奈当轴不信不容啊!我还有一句话忠告太守,你自己也要酌量酌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看今日的天道和朝政,你再看看今日的士气和民风,你再看看今日秉国之钧的大臣,都是些什么人物?你想想看,大宋半壁江山,还能守得住么?我们现在只有二条路好走:不死则降,不降则走。太守公,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所以我这才剖心露胆地对你说实话。太守公,你也要再思再想!”说着站起来了。
赵太守也变色站起来,厉声正色说道:“哦,如此说,吕将军你是降志已决了?”吕文焕脸色一红,应声说:“然而不然,我只是苟全性命罢了,我不能拗天违众而行。况且大宋朝廷原不许我做忠臣,我妄想要做忠臣,如何能够?我的苦衷,别人不了解,你太守公难道还不明白么?太守公,请你自便,我志已决……”
至此,赵太守确知吕文焕降局已定,再难挽回。赵承佐太守就勃然震怒,面容泛成死灰色,抗声说道:“好好好,不用说了,吕将军,你只为了你一个儿子被监,你便愤激不能自制,你决志降元,你还说什么天道人心?你原来只为你这个黄口小儿,便要背叛宗邦遗臭万年!你自觉是被猜忌,受逼迫,方才降敌,你可知道青史上对你决不轻饶么?”
吕文焕怒道:“太守公,你不许骂我!我大丈夫做事,甘为知己死,不受肮脏气。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三年间,我受了多少恶气?我解甲之志早决,所以恋恋至今,就是感念你是我的知己。怎么时至今日,你倒不原谅我了?我不是不能做忠臣,我这里在疆场上拼死命、冒矢石,为守孤城做忠臣,他们后方大员偏要排挤我、刁难我。我的儿子、我的家眷,其实你都知道,早被他们囚起来了,不知哪天开刀受剐!还有,我有时候派家奴带家信,也有时候写信给京中亲友,我那信上并没有犯歹的话呀,你猜怎么样?这也犯了法,近一月来,我的人去一个,扣一个,只逃回一个来。枢府认定我是汉奸,好像他一定要激怒我,才好证实前言,显出他的高见来。我如今实在忍无可忍,只可教他们趁愿。他们说我是汉奸,果然我是汉奸了;他们说我是叛将,果然我是叛将了。太守公,你不必劝我,我还要劝你。宋室大厦已倾,万难挽救。你莫如随了我,暂且一同降元。他们莫看是塞外夷狄,民智固陋,他们却是直心肠,以至诚待人。”
吕文焕还想说,赵太守怒极断喝道:“吕文焕,你住口!敌人纵好,他是我的仇敌;宋国纵坏,他是我的宗国!我赵承佐乃是宋宗臣,我生为宋人,死为宋鬼;我岂肯献媚新朝,无耻偷生,做汉奸,留骂名?你既然一定要降元奴,好⋯⋯”立刻摘下纱帽,往地下一贯,目闪英光,大声喝道:“吕文焕,你快把我的首级摘了去,去做你投降新朝的第一功!”往前迈一步,延颈待诛,威棱烈烈,不可逼视,吕文焕被迫得倒退一步。吕文焕左右带刀侍卫,立刻挥刀上前,就要动手。那跟随赵太守同来的扈从壮士,虽然只一人,竟横身一挡,目眦尽裂,提刀护住赵太守,眼光瞪住吕文焕。他厉声大骂:“你们这群反叛,你要取太守的头,你得先把我蔡元禄的首级砍掉!”烛光摇曳里,小小客厅里,顿时要大动刀枪,摆成一场乱战场。猛然间,吕文焕往后退一步,伸手拔出剑。往前赶一步,提剑厉声喝道:“住手!”同时客厅绣帘黑影一晃,露出一个人头,向吕文焕吆喝了两句话。
吕文焕止住了带刀侍卫,抱剑拱手,向赵太守叫道:“太守公,暂请息怒!这位蔡壮士,也请听我一言。”
壮士蔡元禄,一手提刀当前,一手拽住赵太守,夺路疾往外闯。吕文焕大声叫道:“太守公,你做你的苏武,我做我的李陵,士各有志,各有各的苦衷,无法相强。……但你我曾共患难三年,我已叛国,我绝不负友。你赶快请便,我这就要竖起降旗。你快带你的人去吧!”
赵太守声如裂帛叫道:“我上哪里走?襄阳就是我的死地!⋯⋯”未容说完,壮士蔡元禄提住太守的一臂,硬往外拖。并且蔡元禄连声大喊:“挡我者死,快快闪开!”
那吕部的带刀侍卫,还要截斗,吕文焕不住挥手,连声喝阻。六七个侍卫刚往两边一让,蔡元禄拽定太守,舞刀闯出客厅。吕文焕双眉一挑,急向部下一招手,提剑送出来,大叫:“太守公,你我永别了!你不要忘了我的……”赵太守被强拖着,踉跄走到院心,忽听见吕文焕的凄惨送别声,不禁回顾。突然间,吕文焕换为左手提剑,右手猛一抬,袖口咯噔的一响,骤如寒光一线,一支冷箭倏地射出来,正中太守咽喉。
宋室宗臣赵承佐太守于是中箭殉国,血溅庭心,唇吻翕张,微呼道:“大宋祖宗,微臣效命!……”
壮士蔡元禄努力挥刀护主夺门,突觉得把握中的赵太守身臂往下一坠,他骇然惊顾;倏又有一道寒光,奔他的咽喉。叛将吕文焕再下毒手,发出第二支冷箭;蔡元禄大吼一声,抡刀格开,大骂:“奸贼,叛贼,忘恩无义的狠心贼!”百忙中急弯腰一扶太守,发现箭中要害,气绝血流。他吼叫一声跃起,照吕文焕一刀劈来,吕文焕横剑架住。蔡元禄如疯似狂,跳踉大骂叛奴,不顾性命地挥刀猛砍乱砍。吕部带刀侍卫纷纷全上,把蔡元禄围住。这时候从客厅中,钻出一个奇异装束的人,还有几个伙伴,正是蒙古军师马秀才,站在高处大叫:“全捉住,不要放走了,不要放走了消息!”于是吕氏行馆中,又出来许多人,都来围攻蔡元禄。吕文焕慌忙吩咐部下,快搜赵太守的侍从,大声说:“还有赵太守的一个马夫,现在门外。”立刻分出一拨人,去追杀太守的圉人。但经蔡元禄“叛贼,降奴!”一阵狂喊毒骂,那马夫已然惊觉,他被留在门外,正急得乱转。骤然间,吕文焕的侍卫撤出一半人,开门来搜马夫;蔡元禄在院心被围,顿时立见松动。当下,侍卫开门追出来,蔡元禄也杀出来,冲马夫怪喊:“吕文焕反了,太守死了,你还不快回去,给府衙送信,给夫人送信!”他只顾喊,精神一分,被侍卫砍伤倒地,他又挣扎着跳起,侍卫齐来捉拿。那马夫百忙中,正不知如何是好,被蔡元禄一提醒,他顿时霍地跳上马,马上加鞭,如飞地奔向来路去了。
赵太守中冷箭,身已殉难。
壮士蔡元禄负伤被围,大骂着横刀自戕。
马夫已奔向黑影中,回衙报信。
降将吕文焕就在此时,竖起降旗,割了太守首级,献给蒙古军师马秀才。军师马秀才褒扬有加,立命吕文焕献城门,占府衙。吕文焕带回部下亲信,潜离行馆,从间道归营,把营中不肯降元的部将,扣的扣、杀的杀,一律换上了同心叛宋的亲信牙校。于是整队出发,一方直袭府衙,一方开城,献绾纶,引进元军受降接防。
就在这天夜半,就在赵太守中箭殉职的当晚,蒙古铁骑大队,从襄阳城外,一拥而入,冲进了城小而固的这座金汤。降将吕文焕,督兵扼住了通衢要路口,一面献城,一面扫荡了登俾防敌的府标兵,一面衔枚急袭襄阳府衙。襄阳府衙内,太守已死,衙前还有判官群吏,后堂还有赵夫人。太守只身单骑,去说吕文焕,只有判官和夫人深知底情;两个人正在自提心吊胆,等候吉凶。但是宋营中已有叛将,通款敌军,阴谋献城的消息,这两日已渐透露,全府城人心早已浮动。
这一夜,月暗星黑,光景惨淡,正似山雨欲来。城以外黑漫漫展开夜幕,到处散布着星星爝火,围城的蒙古铁骑,正自蠢蠢移动。城以内阴沉沉,路断行人,巷绝烛火;只偶有人影憧憧,在街隅出没,便是守卡的逻卒,巡夜的官军。俱都荷戈暗伺,沉寂如死。于是谯楼忽打三更二点,叛将吕文焕高揭降旗,以红灯为记,率大队急袭,来攻府衙。
府衙恰好先一步得到太守殉国的噩耗,判官急率群吏隶役,登垣据守,但大势已不可归,勉强支持,卒被攻破。叛将占领了府衙,判官及群吏相继战死。有的遭擒,隶役丁壮伤亡以外,扫数溃散。同时内堂起了火,赵太守的夫人抱印信,自焚殉节。城门大开,蒙古铁骑如潮水般涌入,五更黎明,襄阳陷落。
蒙古铁骑在襄阳城,恣情大掠子女玉帛,焚杀奸淫;汉族士民十室九空,横死者不可胜计。街巷上死人层层枕藉,血腥逼人。直过了五六天,各处商铺民宅,尚不断起火。元军大将阿里海牙,于次日午刻入城,旋即出榜安民。一面安民,一面派出许多人,满城搜捕不肯归附新朝、改装潜匿的宋军吏卒,并拘拿替地方筹饷抗元的绅董:这都是不识天命的顽民,在所必诛。降将吕文焕换官服,捧籍册,欢迎元帅;于阿里海牙进城的当天,吕文焕便被召见。立刻命他收起降旗,检点部卒,改装败残兵,引导乔装宋军的蒙古兵,限三日内,袭取钟祥,再进攻夏口。并在吕文焕军中,派了一个蒙古副将,一个蒙古监军使,两个翻译官,和一小队蒙古卫队,其余暂仍照旧。吕文焕再不得像从前那样杳渺,也不容他再像从前那样骄横。倒是这新兴的王师,行军打仗,样样来得迅速,说干就干。却不懂什么叫爱民,只知打抢洗城,见了宋人,男的就屠杀,女的就奸污,以此他们抓不住民心。假使南宋枢府稍稍得人,也许不会灭亡。但能去掉北宋重文轻武的恶习,把边疆将吏与朝堂公卿,一视同仁,不强分内外;更以公允严整的法纪,驾驭悍将骄兵;以尊王攘夷之大义,振起南北民心;并且慎选廉吏,征兵夫,敛财赋,处处办理得法,那么,宋虽半壁江山,何致重蹈北宋覆辙?不幸宋廷始终以中华大国自居,对辽对金对元,始终加以轻视,以为边夷小丑,实无能为。忽略了新兴强国,一旦交绥,战一阵败一阵;既败求和,和则割地纳币,既纳币则又深耻丧权辱国;既割地,更想收复失土。于是乎好大喜功之人,明耻尊王之士,一想到外交的屈辱,便一百二十个不服气,二百四十个不甘心。结果,不度德,不量力,轻开边隙,引起了灭亡大祸。更吃亏的是,外侮当前,仍不能消弭内争。别国常假外患以消弭内乱,借战争以转移革命暗潮,中国偏偏是由外患引起内乱,由内乱落到亡国。边疆上强敌压境,战事吃紧,内则骄兵悍将踞地梗命,地方豪杰,打着“忠义”的旗号,拥众骑墙;为筹兵饷,苛捐杂税,扰及民生,越发勾起流寇土匪的纵横。北宋就这样灭亡了,南宋也照样!襄阳既陷,宋二路援军据守钟祥,一战而败,再战而败,终于溃退到夏口、汉阳。当败退时,若能临时放一把火,把战舰自行焚毁,也能稍阻敌锋。却又吃亏在步兵与水军,号令不一,失却联络;蒙古铁骑乘胜进袭,迅如狂风,沿江猛搏,竟尽俘宋营的水师战舰。既以宋营战舰渡师,又用降将为前锋,整兵再攻夏口、汉阳。夏口、汉阳又陷入重围了。敌人攻势神速,宋营水陆溃卒,竟被遮断,首尾不能相顾。同时江淮也吃紧,蒙古铁骑部众中,混杂着不少北人、中原人,都随着元兵南下,沿途恣行淫掠,江南难民纷纷逃难。元兵又是分三路进兵,三路同时告急。宋当轴下命征兵勤王;勤王之兵数目寥寥,来不及赴援,也有的半路上遇敌溃散的。只有宰相文天祥,再接再厉,屡次起兵勤王,终于兵败被俘。敌势既张,溃卒作耗,土寇蜂起,各处驿站不通,宋枢庭渐渐弄得一筹莫展了。紧跟着元兵攻近临安宋京,朝廷下令疏散文武。百官纷纷逃向闽海。朝廷万分无奈,再度迁都南渡。元兵追得很紧,宋朝迁来迁去,直落到茫茫神州,竟无一片立足之地。
谢太后、宋帝昺、宰相陆秀夫,最后一退再退,把朝廷悬寄在海疆舟师之上。海风大作,追师迫近,眼看逃不脱,宰相陆秀夫先把妻子投入波中,后负幼帝蹈海。谢太后仰天长叹:“我老寡妇,辗转流亡,只为赵氏一块肉耳,而今已矣!”老太后呼天抢地,痛泪被面,也就投海殉国,宋室遂亡。还剩下大将张世杰,率一旅孤军,苦苦鏖战,与敌相持。最后一战,全军崩溃,张元帅率残军,也退入海疆,登上舟师。哪知天不佑宋,狂风大作,部将启请大帅,移舟泊岸避风。张世杰满腔悲愤,拒而不许,竟在船头陈列香案,敬谨行礼,仰叩上苍:“若天意佑宋,当能波平浪静,使我军得以远航闽海;再接孤军,与敌死战。若天意竟欲绝宋,孤臣今日途穷力尽,宁愿死在波心,不复拢岸避风了。”一番祷告,未能仰邀神灵佑护。一阵飙风怒吹,张元帅覆舟而死,竟与部卒同伍波臣了。宋室至此彻底沦亡!
然而人心不死,死灰尚可复燃,萌蘖犹能吐蕊。二十年后,宋宗室赵承佐太守的孤儿已经长成。
那些投降元朝的汉将汉卒,替异族做向导,劳苦功高,此时就成了新朝的荣军宠将,打冲锋,占城邑,把当地绅民恣意杀害了一够,随后元军就派来了蒙古县令。那蒙古县令一上任,顿时把新朝的政令带了来。第一,凡属大元顺民,男子必须剃发。第二,凡属大元顺民,当如蒙俗,实行“收继”之制。第三,凡属大元顺民,每十家都要供养一个蒙古防军的人马食宿之费。这新朝的新猷,也有许多条,独有这三例,是和汉族风俗礼教最为乖谬的。大元帝国乘破竹之势,占有南宋疆土,其间并未费多少气力,也未遇见过分激烈的抗拒;唯有这三条新政一颁,汉民族哗然,竟激变了好多郡县。元人不晓得汉人重视头发,以为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并且古代更以髡发为罪刑。蒙古人又不晓得收继之俗,在汉俗竟认为是乱伦。所谓“收继”,便是父死之后,父亲的侍妾可由儿子承受;胞兄胞弟既死,又得以寡嫂孀娣为妻。此种婚制,胡人通行已久;中国人却认为乱伦渎姓,这乃是禽兽之行。至于第三条,十家汉人供养一个胡骑,这又是元人的弊俗,他们始终是以俘虏看待降民,毫不晓得收拾人心。又严分阶级,划为四民,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汉人,四南人。汉人乃是先降金后降元的北方人,南人便是南渡后的宋遗民;以宋金疆域为断,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为南人,河南行省以江北淮北诸路为汉人,待遇上大有差别。以此竟激变了江南大半的郡县。各地纷纷杀死元官吏、元防卒,哄传起“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口号。以后终被豪杰利用,而掀起白莲教的秘密结盟,那却是数十年后的事了。在南宋复亡的初期,南方人抗拒剃发令,反而招来大元帝国一度更残酷的大屠杀。
赵承佑秉亡兄遗嘱,虽未能逃奔边荒,却已预先隐居深山僻村,因此脱过了一番大劫。

第二章 乳虎露爪牙
那一日,赵太守的胞弟赵承佑,受兄密嘱,携带细软,乔装难民,由襄阳城逃出来,一径逃奔故乡吴兴。甫走出两站,便见沿路被兵难民,男妇老少,纷纷逃难。宋官军由后方调来的援师,和由前方败退下来的溃兵,更是先后交错。地方骚乱之象已成,路上时有散兵游勇,侵扰行旅,掠财伤人。所有车船多被征调,就连小航船、驴子、太平车,也都逃避不见。赵承佑携两个侄儿、一个世仆,只可步行逃难。好容易走出两三天,方雇着一辆车;走不到十里路,又被官军把车抓走。幸亏身边还有一纸护照,赵承佑才免被征去当夫。叔侄主仆四人吓得不敢走大道,只择僻静地方去走。末后风声越紧,各处拿奸细,盘诘行旅。他们白天简直不敢走了,只得夜行。如此逃了六七天,仅仅走出三百多里地。便听见道路纷纷传言:襄阳失守,蒙古铁骑已然渡过了江淮,一路直扑夏口、汉阳,一路径围临安东京。甚至有人说,京城已然陷落。赵承佑听了,大吃一惊。若是敌兵真个过了江,那么襄阳必已失守,胞兄必已殉职了。若是敌兵真个过了淮河,那么江南江北将做战场,自己恐怕回不去故乡了。两个侄儿幼小,不敢告诉他们,悄悄和世仆密商,也商不出妥计来。正是兵荒马乱,谣诼纷歧,真假难辨,只可走一步,试一步,往前闯着看。
这时候江淮一带,其实已无一片干净土地,到处不是战场,就是防地;所遇不是散兵游贼、敌军谍骑,就是成帮的难民,有的往东奔,有的往南逃,也有的反着方向乱窜。江淮士民,恍若热锅上蚂蚁一般,正不知怎样逃,方免兵劫,才避兵役。赵承佑等昼伏夜行,临到危急时,竟与仆人把两个小侄儿背负起来,风餐露宿,脚底生茧,苦苦地挣扎,绕出许多路,耗过了五十多天,方才逃抵故乡吴兴。
宿松这地方,适在江南僻区,地距宋元兵争之处尚远,地方尚还平静。却是征粮、征饷、征兵、征夫,也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惊惶不宁。赵承佑一到故乡,未遑宁息,便忙着潜依胞兄所嘱,赶紧变卖财产。无奈此时人心早已慌乱,谁也不肯置地买田。赵太守坚命乃弟,尽去田产,逃往边荒之计,此际看来,有些行不通。赵承佑只好另打主意,把田产做好歹,以低价典租给本家亲族,也多少得了一些浮财。又将家中金银首饰之类,都窖藏起来。在家乡匆匆布置了两个多月,方才听见襄阳失陷,胞兄殉职的确耗,同时临安京城被围的消息也传实了。赵承佑痛哭了一阵,遥望西北,设奠招魂。旋听说蒙古军已占领金陵,距吴兴尚有千里之远,赵承佑却急急地携带两侄和自己的一妻一子,与两个仆人,多带财物,离开了吴兴,一径迁到皖北潜山山根之下,在这里有他新置的山田。
这潜山山麓,三面环山,地势险僻,山洼只寥寥三五座山村,村民非常稀少,赵承佑就在这山村中隐居避难。果然当他隐居之后,过了半年,江南大半沦陷。未几,吴兴便也杀进来大元帝国的游军,占据了府城,掳掠了一阵。其实这队游军,并不是蒙古兵,实在也是汉人,不过降元较早罢了。
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宋亡;至元十九年,宋丞相文天祥就义于北京柴市口,江南大定。赵承佑耗到这时,认为宋室再无复兴之望了,决志伏处草野,做个遗民。于是悄悄拿出金帛来,购田置地。时值兵灾之后,继以凶年,江南死亡枕藉,良田坐荒,无人耕种,田价大贱,赵承佑很容易地把田产赎回来,而且乘便增置了许多良田。自己夙兴夜寐,辛苦经营,数年后家业渐次恢复旧观,而且更富于前。
赵承佑不肯出仕元朝,只在山村,闭门课侄训子,做成一个耕读之家。他的两个侄儿,长名赵孟频,年已十二;次名赵仲颖,年已九岁;他自己的儿子叫作赵季显,年才六岁。便请了位游学儒生,在家设帐,教他们读书。赵孟频天分极高,读书过目不忘,写字尤妙,只稍涉柔媚。赵季显已很听话,学着写红摹,识方字,居然一天能认二十字。唯独二侄子赵仲颖,非常顽皮,不喜读书,专好跑到田野间,聚一伙村童,耍棒打架,以英雄好汉自居。叔父逼他学书,他说那耍笔杆子的事,乃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似乎他只愿做飞而食肉的班定远,不肯做兰台修史的班孟坚。而且他性情非常倔强,叔父屡屡管教他,甚至打他,他瞪着眼不服气,依然偷空摸空逃学。叔父以此非常叹息,觉得二侄子不肖,恐不足以继父志;也就是自己对不起亡兄,因此越发要管教他。到后来赵仲颖淘气越来越不像话,九岁的小孩居然要和馆师对打,馆师责罚他,他胆敢还手;若不是他的胞兄赵孟频拦阻,真把先生抓伤了。赵承佑怒极,先安慰了馆师,遂把赵仲颖找来,狠狠打了一顿,厉声斥问他:“不好好读书,是不是要自甘下流,去做牧猪奴?”
赵仲颖居然说出自己的志向来,他愿意练武。叔父说:“你小小一个孩子,懂得什么叫武?你可知道这个武,练出来,究有什么用?”赵仲颖回答得很好:“叔父一定叫我念书习文,这个文,练出来,又有什么用?”他居然侃侃而谈,拿话顶撞叔父;他一定要练武的意思,乃是学会了武,有了力气,可以不受人欺负,可以去打那不讲理、专好欺压人的野种。若是一味念书,不过学出能耐来,给鞑子做走狗,当书吏罢了,往往受蒙古长官的挫辱,那岂能是大丈夫所能忍受的?
这一番话,使得赵承佑大大吃了一惊,因为这决不像九岁小孩的口气。再三盘诘他,这番话是谁教的?听谁说的?赵仲颖始终说是自己说的,没有人教。赵承佑起初惊讶,末后只拿来当作儿童的妄言。仍是逼他上家塾去念书。他就仍然逃学,一眼看不到,溜出家门,跑到田野间,和一伙村童打闹、攒跤,恣情憨跳。有时候也往山麓跑,玩耍到天黑方回。只一诘责他,他就说:念书没用,练武有好处,渐渐地这话把赵承佑打动了。
赵承佑想:亡兄遗嘱,本不教后嗣出仕元廷,那么习文诚为无用。现在这个孩子一心要习武,这也许是他天生成的将才,也未可知;那么,也许将来不可限量。……想到深处,这才怦然动念,要给赵仲颖物色一个武师。
这时大元帝国横跨欧亚,兵威震赫,却已由极盛极强,而潜伏下颓败之兆。最糟的便是吏治贪污,士风顽钝无耻。凡是省会郡县,都有蒙古防军、蒙古官吏;一面用着一群降奴,只晓得假借新朝权势,作威作福,欺罔贪墨之风大炽。草野间,更有土豪纵横,欺压良懦;盗贼杀人越货,无人过问。蒙古大夫由朔漠荒野之间,入主中原,把雄武之风渐泯;只一味纵情淫乐,夺取江南美人,做他的姬妾;侵占良民土地,做他的牧田,一味搜刮,不管人心向背。降奴无耻偷活,更是得乐且乐,一味鬼混。以此弄得各地民不聊生,江淮一带接连发生了饥民叛变的事件。蒙古大夫仍本一贯作风,派铁骑搜捕清乡;凡是叛变之区,不问良贱,一律屠戮,弄得江南士民人心震怒。
在当时,酷虐为政,颇收下“治乱邦、用重典”的效验,可是日积月累,到底因此掀起了亡宋复仇的怒焰。元朝屠杀得越狠,乱民叛变得越多,终于激出更大的反抗力量来。
当下赵承佑决意成全孤侄的志愿,要给仲颖聘请一位好的武师。无如南宋重文轻武,又成风气,要找略识书字的穷书生,城里乡间,到处可以寻见,若想聘请技击之士、骑射之夫,却一时物色不到。赵承佑以护宅为名,多方延聘、其间只访到一个练把武、卖野药的拳师,只会花拳绣腿罢了。旋又聘到一个武秀才,仅只晓得骑射舞剑,却又高自位置,束脩之奉、宾席之礼,争得厉害。由这两个人,把赵仲颖耽误了两三年,不但武未习成,反害得学生日久生厌,又逃起学来,惹得赵承佑又恼怒,又伤心,认为这个侄儿学书既不成,学剑又不成,太顽劣了,将来如何是好?
适有天幸,竟逢名师,到赵仲颖十一岁那年,忽由故旧处,转荐来一位匿名避祸的武师。
这位武师真姓名是叫刘熹,诨号血蝎子,乃是中原有名的豪客,曾在文文山宰相部下做过俾将。文文山初次被俘逃走,便是刘熹负救出来的。等到文文山最后兵败,就义燕市,刘熹逃亡江湖,直沦落到给人雇工糊口。不久被居停主人蒲衣居士识破,幸而这主人蒲衣居士费伯奇也是亡宋遗臣,与赵太守曾为同僚,又是同年。经与刘熹密谈之后,揭开庐山真面。本想把刘熹馆为上客,又恐奴仆疑妒,激生事端。恰巧赵承佑曾要寻聘武师护宅,便写了一封荐书,暗叙情由,把血蝎子刘熹资送到吴兴城北山村。
赵承佑在山村中,总算是富户。刘熹突然远道登门投访,看门人传进话去,倒把赵承佑吓了一跳。因为他避地隐居,本要与世隔绝,最怕的就是生人来找。且不延见,向看门人细问来客年貌,口音,有何来意。血蝎子刘熹为人持重,不肯吐实,只坚求宅主抵面一见;蒲衣居士写的那封荐书,他又不肯拿出来,打算面递。看门人再三诘问,问不出什么来,只得重新进去禀报。赵承佑越发多心,想了一想,便踱到书房,要请门馆师爷代为接见。不意那位武秀才恰巧听见,就自告奋勇道:“这大概是打秋风的,晚生可以替东家打发他走。”赵承佑还在游移,武秀才已经出去了,径到门口一站,先将刘熹上下打量一过。见刘熹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年纪,赤面细目微髯,衣服敝旧,饱带风尘忧患之色,便断定是求帮的汉子。也不往院里让,摆出骄蹇的样子,向刘熹盘问道:“阁下贵姓,你是什么来意?宅主没工夫,也没在家;你有什么话,尽管先告诉我,我可以做一半主。朋友,你说吧。”
血蝎子刘熹微微一愣,蒲衣居士原说:与刘承佑弟兄,为通家之好,投托了去,必蒙优待。现在远道投奔前来,怎么倒摆出这样的面孔?也许是下人之过?自然他也不悦,只得忍气恭答,略陈来意:“听说府上延请武师,不才姓刘,精通拳技;今承府上至友蒲衣居士推荐,特此远道来投。不才要求见的是本宅宅主赵二老爷,不知阁下尊姓高名?”
武秀才一听,两眼一瞪,也不由发愣,心说:“怪道,怪道⋯⋯”眉峰一皱,猛然有了主意:“我先探一探他,到底是本宅又请来的呢,还是本宅亲友强荐来的呢?”立刻满面堆欢道:“哦,哦,阁下原来是位武师,失敬失敬,久仰久仰!”说出这两句,忽又一想:“不对,这个决计不是本宅主请来顶替我的,若真是来夺我的饭碗的,宅主不会不见,也不会叫我代见。哼哼,这一位还是求帮的,投靠的。”赶紧又把面孔一板,傲然地说道:“你来得不巧,本宅宅主不在家,而且也没听说要请武师。从前倒是要请,你可惜来晚了,人家早请好了。哈哈哈,早就请定了,你还是请回吧。”拱了拱手,又挥了挥手,教刘熹走。
刘熹不觉地也皱起双眉,武秀才的话还不算太难听,他的神色太教人难堪了,直像打发乞丐似的,挺着胸说话,又直眉瞪眼地催刘熹走。刘熹强忍着气,拱手道:“我也不知道阁下是赵府上什么人,但是我但请你老兄多多费心,上复一声,不才这次远道而来,实持有蒲衣居士给赵二老爷的一封书信。临行时,蒲衣居士再三面嘱,要把信交到本人,能有回信更好。”武秀才道:“哦,有信?”刘熹笑道:“那当然了。”武秀才道:“你老兄大远地好几百里地投来,当然不能空手来。我知道一定有荐书。无奈人家早把武师聘定了,有信也不是白饶……可是的,你那信呢?”刘熹道:“信在这里。”从怀中取出来。
武秀才道:“好吧,把信交给我吧。”刘熹双手递过去,说:“这信是要交赵二老爷本人的。”武秀才不理会这话,径接过来,然后说道:“你老兄请吧,我一定给你面交赵二老爷,可得等他回来,才有复信。”刘熹见状,不由把脸色一沉道:“既然赵二老爷此时不在家,请把原信仍交不才,不才是要面递的。”武秀才怒道:“你怎的小看人?我还把信昧起来不成?”
血蝎子刘熹一定要索回原信,武秀才偏偏不给,两人喧哗起来。武秀才打量刘熹,一脸的落拓神气,他便十分看不起。刘熹强索不已上前迈了一步,武秀才立刻举手就打;刘熹退后一步,也要还手。不想赵承佑在内宅等得忐忑,已悄悄溜出来,全看见了。
赵承佑急急地赶过来,把两人拦住,问二位因何事争执。刘熹打量了一下,料知是宅主,便自道来意,通了真实姓名。武秀才便将那封信,原件递给赵承佑,诉说来人强索无礼。赵承佑劝开了两人,接过信来。信皮上写着“秘启”字样,未具下款,只有“蒲缄”二字。但是赵承佑端详刘熹的举止言谈,已然看出二三分,又在门后,听见刘熹与武秀才刚才争辩的话,知道客从远方来,必须延入。遂拱了拱手,把刘熹请到外客厅,分宾主坐下。先用好话语,安慰了几句,旋即拆开信一看,不禁诧然。抬眼看着刘熹,问道:“足下是新从蒲衣居士那边来的,失迎之至!”心中默想:国变后谣传蒲衣居士费伯奇已死,原来还健在。又往下看信,才知他已弃官归农。信中措辞非常谨慎,只说刘熹乃是一个落魄的同乡,为人颇有壮志,又工技击,不幸遭际颠沛,沦落江湖。言外的意思,显然说刘熹是个屠沽英雄,但是“生不逢时,大招俗妒,若无赵平原,为作贤居停,将恐终罹尘网,不得瓦全”。托付的话头,就是坚乞赵承佑,收留来客,界以容膝之地;不但困厄之中,救了一个风尘之士,而且缓急之时,得到一个御侮之臣。末后还有几句话,便是:“务推屋爱,感同身受,琐屑情事,请由刘君面详。”
赵承佑匆匆看完了信,已经明白大半;不过来信还是推贤之意多,荐师之意少。赵承佑对这远来之客,素不相识,纵由至交推荐,多少总有顾忌。但既远来,势难拒绝;一面与客攀谈,一面冷眼打量刘熹。见他衣冠敝旧,气度不俗,似颇有豪迈之气;因先打听蒲衣居士劫后的近况,随后盘问刘熹的身世。刘熹自说是江北人,昔年做过小吏,当过教头;不幸国变后,丧失本业,沦为流民,妻子产业尽没,只剩孑然一身;幸承蒲衣居士重矜末路,慨修荐书,冒昧投来。因说道:“晚生是个拙直汉子,身无一技之长,只求糊口之地,不拘为佣为仆,恳请宅主推情留用,晚生当竭愚忠,尽心报效!”说罢站起,打了一躬。
赵承佑听他口气,是不惜为佣为仆;却是言谈态度,分明是以门客自恃。并且从他一进屋,便在客位坐下了。因为是初会,刘熹没有露出真面目,赵承佑也未得深问。寻思一回,面堆笑容道:“好极了,蒲衣居士与先兄,乃是患难之交;足下既承蒲衣居士推荐来,一定是靠得住的朋友。如果不嫌弃,舍下粗茶淡饭,尚可屈待高贤。不知刘仁兄带来随身行李没有?就请同他们取来吧。”说着便唤长工,刘熹惭然道:“晚生空身而来,被褥全无。”赵承佑矍然道:“是是,本来道路太远,劫道又多,带行囊是不方便的。好在舍下被褥卧具,很有富余。”遂命长工收拾外舍,给刘熹腾出一间小屋,更从内宅取了一份铺盖。当晚又特设小酌,给新来之客接风。赵承佑多存了一分心眼,把酒席摆在内宅;开宴之后,连敬数杯酒。刘熹倒不客气,酒到杯干。赵承佑等到宾主酒酣耳热,方才谈起国破家亡、流离逃难之苦,借此拿话引话,要探知刘熹的真实底细。刘熹异常矜慎,只把自己在蒲衣居士家,寄居为佣的话出。因说到蒲衣居士国变退职后,被敌吏降奴,百端啰唣逼勒,由此他们讲到新朝的虐政。说至痛切处,彼此扼腕一叹,可是刘熹绝不谈到他自己。
当日宴罢,赵承佑把刘熹安置在外舍,次日便引见他和那武秀才及塾师见面。一连住了几天,赵承佑并没有派刘熹做什么事,刘熹也没有骤然请求职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浮住着。只像个住闲的门客,以此渐为赵家奴仆所厌恶,那个武秀才更从骨子里不喜欢他。
转眼过了两三个月,赵孟频弟兄三人,还是白昼从师课读,下晚跟武秀才练拳。乡里多广场,每到晚饭后,武秀才领着赵孟频、赵仲颖两个少东,在空场习拳、练剑、学弓箭、学骑马。赵季显年纪太小,不练,只在旁边玩耍,幼仆村童也跟着来凑热闹。刘熹终日饱食无事,有时出庄院闲游,有时也看着武秀才师徒练拳。武秀才傲然自大,没把刘熹看在眼里,因见刘熹常来偷看,他心中越发不喜,就向刘熹盘问:“你老兄也是方家了,请下场练练。”刘熹听了,慌忙辞谢。因有乍见面时那场误会,武秀才对他树下恶感。刘熹已入赵宅,体察人情,反倒尽敛锋芒,又不知武秀才和宅主是何友情,故此对这武秀才极力避让。武秀才仍未释然,总疑心刘熹是本宅亲友强荐来的武师,迟早要夺去自己的饭碗。他暗中考察刘熹的举动,估量刘熹的能力,想找机会和他较量一下;索性把刘熹打跑了,自己便可以保住令名,又可以固住师位。他这样打算,很快地被刘熹看出,到后来每逢武秀才传徒试拳,刘熹便赶紧躲避,决不再看。刘熹志在迁地避祸,无意夺位争名;武秀才只不放松,一味寻隙。
这一日,武秀才在空场摆设鹄的,携徒习射,有几个闲人聚观。刘熹独出庄院闲步,临回来时,须经过空场。武秀才在人前显耀,立刻唤住刘熹,向众人说:“这位是赵庄主的贵客,新从中原大地方来,得懂得武技的,我们可以向他请教。”遂将弓箭递过去,请刘熹射靶子。刘熹连说不会,武秀才笑道:“哪里是不会,不肯赐教罢了。”自将弓箭拽开,连发三箭,在百步内一一射中箭靶上的红心,周围的人一体哗然赞好。射完了,请教刘熹,意态上颇含冷峭。刘熹一股怒火上攻,想一想,立刻压下去,退后一步,还是再三谦谢。
武秀才哈哈大笑,说道:“凭刘师爷这样好身手,怎么不懂骑射?我还记得刘师爷刚来到时,盛气虎虎,派头很冲的。怎的到赵府上住了这些天,吃饱喝足,倒驯顺得像羊了?这没干系,何妨射一回玩?”跟着很说了些尖刻的话,明颂扬,暗奚落,催逼刘熹下场;刘熹皱眉微笑不语,众人都看着他。忽然凑巧,天空飞来一只野鸟,落在空场树枝上,连叫数声,鸣声尖锐。一个人说:“这像是子规鸟。”一人道:“不像不像,这鸟大得多。”连连挥手,发出驱逐声来,因隔离得远,这鸟夷然不动。一个人俯身拾取一块小石头,打了过去,半途坠落下来。这鸟受惊,叫了一声,展翅掠空飞起来,又落到另一棵树上,好像很不怕人。
刘熹心中一动,俯身拾起两块碎石头,一大一小,先喝了一声,把小石投出去。这鸟又一挫身,凌空飞起。刘熹把手中大石,抖手掠空掷去,疾如流星,眼看打中那只鸟,那只鸟往上一冲,翅膀一翻,滴溜溜随石块落下来。相隔一二百步以外,又在半空,众人哗然叫起好来。
少东赵仲颖大喜,火速跑过去拾取,只见那鸟的头已被击碎,众人一齐称赞刘熹的手法。刘熹笑道:“这只是碰巧罢了。”转身要走,赵仲颖欢喜得直跳,竟将刘熹拦住,一定要叫他再打一回试试,众人也一齐从旁怂恿。刘熹推托不开,张目一望,空场那边又有一群麻雀,集在树上乱噪,刘熹仍用小石虚掷,惊起全群;次用大石,掠空连抛,居然应手连打下两只飞着的小麻雀。众人越发夸赞,武秀才也看直了眼,心中大为不悦。
当天晚上,赵仲颖磨住了刘熹,盘问他投石击鸟的手法。血蝎子刘熹尽管笑,不肯答,把这少东当小孩看。赵仲颖叮问得太紧了,他就笑着说:“二少,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抛石块,打弹子,乃是乡下野孩子的玩意儿,二少还是好好地念书,好好地练骑马射箭,将来可以做大官。你看人家蒙古贵人,个个都会骑马射箭,所以人家才会混一中原,成为上国。”赵仲颖听了,很不服气道:“他们是一群强盗,我不愿练那个,给强盗当奴才去。”
血蝎子刘熹听了这句话,暗暗吃了一惊,两只眼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十来岁的少东,心中阴怀骇异。刘熹是个潜有所为的人,认定这话不像孩子话,忙用玩闹的口吻答对,打算蒙混过去。哪知赵仲颖竟缠住了,再三麻烦刘熹,求学投石之技;麻烦无效,便径去找叔父。把刘熹信手掷石,掠空落鸟的本领,一五一十说了,声言自己愿意跟刘熹学这一招,请叔父给说说。叔父赵承佑反倒发怒,把赵仲颖骂了一顿,不准他学。对于刘熹的绝技,赵承佑并没有往深处想一想;只顾懊恼着赵仲颖的顽皮,认为他见异思迁,将来没有出息定了。赵仲颖又悄悄央告哥哥,恳请替他疏通。哥哥赵孟频劝他专心读书,打鸟有何用处?难道将来去当猎户。
赵仲颖没法,转回头再去麻烦刘熹;刘熹一味媳笑,婉辞拒绝。赵仲颖真的没法子了,便逐日抓空,找刘熹攀谈,盘问这个,打听那个。日子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谈得很亲切,很入味;宅主赵承佑仍不理会。
过了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发生一件事故,刘熹的奇才异能,终被宅主赵承佑觉察。赵府卜居山村,山村夙多野兽,常有狐鹿出没林麓,因此附近也有猎户,佃户们也有习猎的,每到秋冬,往往结伴上山打野生。这年冬天,连日大雪,深山积雪,野兽无食,大大地闹起饿狼来。林边小村居然发现土狼,夜袭村中猪牢羊圈,跟着又有人传说,山道打柴的人,曾遇见一只土豹子,而且有一个樵夫,被这东西伤害了。不久,这闹狼的谣言也传到赵府上。赵仲颖听了大喜,就找到门客刘熹,怂恿他去投石打豹打狼。刘熹只是干笑,自说胆小,不敢去打,任凭赵仲颖怎么拿话激,他到底不肯去打猎,只在赵府闲住着。
但在这年腊月中,赵承佑吩咐家中人备办年货,派人买猪购羊,并到自己山庄上,装运山果、干柴、木炭等物。由赵承佑派了一个仆人、一个长工,相伴去下乡。正赶上前村闹狼,邻郡又闹匪,仆人们通行山野有点胆怯,就面禀主人,请把那家藏的两杆火枪带着,以防意外。这时候,既是蒙古当政,严禁民间私藏火器兵戈。仆人一说,被宅主赵承佑申斥了一顿。仆人无奈,猛然想起新来的客人,会投石击鸟,武秀才也曾说这位刘客人会武技、有本领,不过他藏招不露。这佣仆便向主人说,请烦门客刘师爷跟了去,万一遇上野狼,也好有救。就是进城赶集,办年货,买猪羊,现在各处正闹土匪,多跟一个有能耐的人,也多一层保障。赵承佑听了这话,方在思忖,赵仲颖恰巧听见,欢喜得雀跃不已,连说:“叔父,这位刘客人,真是有本领的人,他膂力很强,请他押运年货,再稳当不过。而且他也说过,来了这些日子,叔父总不支使他,一味拿他当客人供养着,他心里很不安呢。”
赵承佑道:“小孩子少说话!”到底依了这个主意,吩咐书童,请刘师爷进内,当面拜托了。索性把银两货单,都交给刘熹,称是由刘熹代办年货,两个佣工只是随从下人了。刘熹也不推辞,拿了银两下来,预备套两辆车,明日五更,先下乡奔山庄,次日再进城办货。赵仲颖忙又跑前跑后,央求婶母,在叔父面前讲情,他要跟了刘客人一块儿去。看意思,好像小孩子过年心盛,所以忙着赶市集,办年货;又像小学生愿意放年假,可以出去玩耍。婶母笑着答应了,对赵承佑一说,赵承佑哼一声。婶母再三讲情,赵承佑终于答应了,教赵孟频、赵仲颖一块儿跟了刘师爷去。兄弟两个自然高兴,临走的时候,小弟弟赵季显也闹着要去。他年岁太小,这么一闹,宅主又都不教去了。赵孟,垂头丧气,哄着小弟弟,进了内宅;赵仲颖这孩子,暗中掉猴,趁人一眼不见,溜出大门,跑到巷口外,竟悄悄地等候。直到刘熹率二仆,坐上大车,开出庄外,赵仲颖便一溜烟赶上来,定要跟去赶集。佣仆不敢违背主命,一齐阻拦;赵仲颖坚坐在车上,不肯下来。仆人一看劝阻无效,就要回车禀告主人。
刘熹见赵仲颖瞪着眼发急,要拿鞭子打那仆人,他就忍不住说道:“既是二少一定要跟去玩玩,去去也没什么。”仆人忙说:“近日邻村闹狼,急景凋年,又连连闹贼,倘或遇上凶险,吓着少东,我们担当不起。”刘熹笑道:“不要紧,你们担不起,由我担。二少,你听见了么?你一定要跟我们去,你可听话,不要淘气。”答道:“我不淘气。”又嘱道:“你不许满处乱跑,也不要乱买东西。”答道:“我本来就不乱买东西,我也不乱跑。我不过闷得慌,要出来逛逛。”刘熹笑道:“既然这样,这份责任,我担了吧。二少,你可不要叫我丢脸;你若不听话,教二老爷说我几句,我可受不住。”赵仲颖笑嘻嘻坐在车上道:“你放心,我就跟着逛一逛,我绝不叫你为难。”于是两辆车首先开向山庄,佣仆车夫都带着弓矢枪棒,以防意外。
天刚破晓,晨光不暖,林边山风很强,迎面吹来,锋利如刀。赵仲颖戴着皮帽,傍着刘熹坐着,喜滋滋地东张西望,静盼遇上老虎,他好欣赏血蝎子刘熹投石打狼的本领。他自己也带了一把匕首和一筒袖箭,希望得着机会,试试看。却是奇怪,直走出十来里路,一只狼也未遇着,连狐兔也少见。赵仲颖心中焦急,暗问车夫:“你们说有狼,怎么没有呢?”佣仆和车夫一齐说道:“二少,你是怎么的,遇上狼岂是闹着玩儿的?大年底价,别说破话,教二老爷听见了,又数落你了。”血蝎子刘熹冲赵仲颖一笑道:“二少要打狼么?”赵仲颖红脸一笑,也不言语。
于是驱车前进,一路平安无事。傍午直达山庄,佃户高老旺慌忙迎接出来,把少东、师爷让进村舍,一面备饭款待,一面将应缴的山货年货,打点装车,内中还有雉兔野味。饭后又泡茶,取出山果来,孝敬少庄主。这高老旺租着赵府山产很多,对小庄主不知怎么待才好。因见仲颖似乎枯坐无聊,忙把自己的小儿子高星儿唤出来,命他陪伴少庄主。
高星儿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两只大眼睛很精神。赵仲颖正在想心思,要独自出去逛;听说高星儿会猎兔打鸟,便高兴起来,忙和他攀谈,向他盘问,怎么猎鸟,怎么猎兔?高星儿便告诉仲颖:雪后捕鸟之法,用马尾织成套网,扫去地上雪,露出干地,撒上谷粒,把网埋好,飞鸟入冬遇雪,缺食苦饥,一见谷粒,便三五成群飞下来啄食。鸟爪子一入了套,套有松紧扣,便可以络住了鸟爪,人可以过去掩捕它。高星儿说:“这种网套只能捉小鸟,要是大鸟,不张大网,就得用弹弓打了。”赵仲颖道:“你也会弹鸟么?”高星儿答说:“是的。”赵仲颖十分羡慕他,因而向他索观弹弓。高星儿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只自制的弹弓。
赵仲颖要过来,把玩不已,因又问:“要猎野兔,得上哪里去呢?”高星儿道:“在我们这山上,山腰里有很多的野兔。”赵仲颖问道:“这些野兔,你怎么猎法?”高星儿道:“最好的猎法,是找兔群喝水的水道,你藏在一边打它。兔子一来,就是一大群;还有野羊,它们都是成群成群的。”赵仲颖道:“也有狼么?”高星儿道:“有狼,不过教猎户打的,都跑到深山里去了。我们这里,白天轻易不见狼。到了夜间,狼有时溜出来打食。其实打兔子,最好是在月下河边。就因为邻村闹狼,我爹爹不许我夜晚出来。”
高星儿说出山居许多事情,全是赵仲颖没有听过的。高星儿也是个顽皮的小孩,觑大人不留神,悄悄低声对赵仲颖道:“月亮地打兔子,太有意思了。它们成群地聚在一块儿,踏月亮跑出来,跳,叫,玩,闹,喝水,寻食,鼻子一嗅一嗅的,两只大耳朵乱动。你只稍微一响动,它的耳朵立刻一张,冲着声音转过来,它一对红眼睛盯着你;你够不着它,它竟不跑,你刚要过去,它一跳,就没影了。可是捉不着它,还能打着它。”赵仲颖道:“用弹弓打么?”高星儿说:“不,用弹弓打也可以,却是只能打它的腿,那是轻易弹不着它的。我是用狼头棒投它。”
赵仲颖听了,又觉新奇,问道:“狼头棒是什么样?”高星儿见自己的话,使得这绅官少爷如此心醉,他越加高兴,立刻把他的狼头棒取来,递给仲颖看。仲颖接过来一瞧,这是二尺多长一根巨头短棍,用整棵的小枣树截制的,借根为槌头,削干为短柄,掂来很有分量。赵仲颖握在手内,试了一试,觉得沉甸甸,这样抛出去,果然和标枪一样。高星儿指着说道:“就用这棒,照野兔一抛,单打它的后腿。它的后腿不禁打,一打就折,折了腿,你再过去捉活的。”赵仲颖握着棒说道:“若是打它的头呢?也能把它打昏么?”高星儿道:“不行,打它的头,至多把它打一溜滚;它爬起来,还是跑掉。最好就是你弯着腰,贴地这么一扫,好歹扫着它一点,它的腿不折也得瘸。它便跑不动了,你便可以跳过去活捉它。你可得留神捉,要先捉它的两只耳朵;捏耳朵一提,它四腿登空,它就挣扎不动了。却不要捉腿,一捉腿,它回头就咬你一口。”赵仲颖惊讶道:“兔子那么胆小,也敢咬人么?”高星儿道:“别管是兔子,随便什么东西,急了就要拼命。小虫、螳螂、蚂蚁,还要蜇咬人呢,何况那么大的兔子?”一席话煽动得赵仲颖心头跃跃,恨不得也要山居采猎为乐,便向高星儿说:要他领自己到山上猎雉兔的地方看看。高星儿也要显耀自己,立刻站起来,觑大人不留神,往外溜走,赵仲颖蹭随在后。此时赵府佣仆车夫们,被佃户高老旺拿酒食灌得迷迷糊糊,只顾在酒后放谈,并向佃户索讨便宜货色,谁也没留神少主出去了。
只有门客刘熹一眼瞥见,冲着仲颖微微一笑;仲颖游猎心盛,满不理会。刘熹也不说破他,容他二人走出去,便假装解溲,悄悄跟踪在后。他要看一看,赵仲颖出去干什么?
高星儿引领赵仲颖,径到山麓。穿林择径,曲折斜绕,来到一条山涧岸边;枯草纷披,仅可容足。这小涧是由山腰泻出,水槽很隘,水流很猛。若在夏秋,急流飞湍,浑如瀑布。此刻正是山高水低,枯草凝寒的季候,溪中水只剩一股细流,涓涓下行;两岸水涸,露出断崖和浅滩。江南气候本暖,这溪水又系出势湍疾,所以有的地方接岸凝冰,有的地方潺潺细流,仍未结冻。这正是山涧下游。高星儿指着说:“你看,这里就是狐兔等物偷来喝水的地方,不过白天很少见。只到晚夜,山羊和野兔成群地跑来,就在滩边喝水跳跃;狐狸和鹿,有的单个儿来,有的一对一对的来,它们不会成群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可是它们都很机警,又善警,稍微有点响动,它们就哄然逃走。成群的野兽,它们还有领队的和打更的呢,人是不容易靠近它的,它们太精灵了。”
赵仲颖道:“你不能上前,那可怎么捉?”高星儿笑道:“我们可以下埋伏的。白天,我们先在浅滩上,验看它们的脚迹和遗下的粪球儿,便可以猜出来是什么兽。验准了道,就在要路上,按下埋伏,网套、绊脚索、陷坑,都成。晚间下埋伏,第二天早晨来拿。若是白天,你可以远远地藏好,只一听见吱吱的、唧唧的乱叫,那就是有一只兔啊、鹿啊入网了。你便赶紧跳过去,当场伸手捉。”
赵仲颖望着滩前兽迹,问道:“一准捉得住么?”高星儿道:“十成准有五六成捉得住吧。可也有时捉住了,又被它挣脱,跑掉。有时候人们下埋伏,把它捉住,反被狼跑来享现成,给叼了走,那最恨人。还有夜间下网,等到早晨去看,连网子套子全丢了,那儿分明有捉住的痕迹,却不知是它挣脱,还是叫狼吃掉。也有人说,那是教山神爷拿去了,再不然,就是山上的猴子淘气,是它把网套弄走。”赵仲颖道:“不是人偷的么?”高星儿摇头道:“不是,我们都是熟伙伴,谁也不偷谁。”
两个人且说且看,走到水边,高星儿把下网的痕迹,指给少东看;赵仲颖十分高兴,又问:“猴子好捉么?”高星儿说:“这东西最精灵,太不好捉,只有猎户能把它捉着。我们猎着玩,总不能活捉它。”仲颖道:“狼怎么样?”高星儿道:“捉狼,我却办不了,只有他们猎户才成呢。”赵仲颖道:“你怎的不成?”高星儿吐舌道:“有句俗话,叫作白眼狼最难惹,你杀狼还容易,捉狼可就难多了。你若是外行,你就没法子下手。”赵仲颖道:“怎的呢?”高星儿道:“你把它弄在陷坑里,你却只能扎死它,不能活活地把它拿出来。”
赵仲颖不禁讪笑起来,说:“我就不信,狼不过像个狗罢了,它能把你怎么样?你不会一手拿着刀,一手抓它么?”高星儿仍然摇头道:“它的爪子太厉害,嘴大,牙长,比狗凶得多。它饿了,敢吃活人;它急了,要拼命,更凶狠,我可不敢斗它。我们邻村,打柴的张大,遇上了一只孤狼,他手上还有斧子、扁担,他都吓得怪嚷。那狼太诡、太凶,比人还灵,它单抄你后路,你拿斧子对着它,它便躲开正面,净向你屁股后面溜。它要攻你后背。它会站起来,前爪抓你肩膀。你不要回头,只一回头,它就当的一口,照准人的嗓子眼,一口便要了命。”
高星儿是个村童,颇知山居颠险。他又说:“这山上本来只有狼,不知怎的,新近又出现了土豹。也不知是两对,还是娘儿四个。这东西比狼更凶狠,真敢溜进村偷猪,偷羊,钻进圈,叼了就走。只遇大雪天,天不放晴,把它饿急了,它才咬牛咬马,甚至咬活人⋯⋯”
赵仲颖忙问:“我听说狼叼小孩?”高星儿道:“可不是的,那也是狼饿急了,才干。这土豹可比狼凶,真敢追咬走山道的人;你若不带家伙,真就受它的害。这东西力气大,行动比狼还快。你刚看见它在山那边,离着很远,可是一眨眼,它怪吼一声,一跳两跳,就扑上来了。连猎户都惹它不起,单个猎户真斗不过它。猎户拿火枪打这豹,火枪只一响,它立刻顺着枪的烟,猫似的一窜,就扑上来,真比流星还快。猎户再想装火药,发第二枪,早就毁在它爪子底下了。所以打这土豹,总得有好几个猎人才成。猎户先藏好,在豹子出没的道旁边瞥着它,等它走来,够得上了,两杆火枪要轮流放,一下紧跟一下。若等这豹子扑上来,枪手就施展不开了;那就由使虎叉的,拿火把的,上前截住它,可是到底打不着它。豹子这种东西,大概怕火光,听说猎户们总是拿火把,冲着它乱舞乱晃,它这才发怵,把头一掉,就跑没影了。闹了这些日子,听说猎户们只打着一只豹子,还有两三只土豹呢。这里总碰不着它,说是常在潜山深林里出没,简直很难捉住它。”
赵仲颖听了这些猎兽惊险的故事,不禁悠然神往,因向高星儿说:“你领我去看看猎户打豹子的地方去。”高星儿吐舌道:“那可不是耍的,你要想看看打野鸡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那猎豹子的地方又远又险,我可不敢去。”赵仲颖道:“打野鸡的地方在哪里?”高星儿往山腰一指道:“就在那边山坎深草里。”赵仲颖催他领去看看,两个人且走且说,真个寻了过去。仲颖问道:“不是落在树上么?怎么在草里?”星儿笑道:“野鸟倒是往树上落,独独野鸡这东西,个儿不小,胆子不大,好像怕鹰抓,专好钻草窠。你来得不是时候,你若是在春夏天来,我可以领你看看野鸡孵小野鸡,那可太有意思了。它把蛋下在草丛石块堆里,有沙土的地方,小野鸡生出来,吱吱的叫,常常藏在石块夹缝。你听吧,只要找着孵蛋的地方,必定是一大堆;变成小野鸡,必定是一群一群的,满山吱吱咯咯的叫,好听极了。可是,只听见叫,却看不见它。”
赵仲颖道:“怎会看不见?”高星儿兴高采烈地说:“小野鸡的羽毛色,和石块地皮的颜色分不清楚,都那么花花达达的。它只听见人的脚步声,立刻便藏起来。”仲颖道:“藏在石缝里,还是草窠里?”星儿笑道:“全不是,这小野鸡诡极了,真像会隐身法似的。人只过来一找它,它便仰着脚贴地一仰,两只脚把那块石头一抱。压在胸脯上,纹丝也不动,拿那块石头当被盖似的,它也不叫唤了,也不动弹了,老老实实地装死,你再不会找着它。”
两人此问彼答,履着山腰栈道,偕往深处走。高星儿指手画脚,形容那雏雉抱石自匿、仰卧伪僵的样子,赵仲颖不禁嗤笑道:“唔,真的么?”他简直不很相信。高星儿再三说,仲颖仍是冲他笑。高星儿是乡下孩子,心眼儿实,急得抓耳搔头申辩道:“谁骗人,谁是小狗子,我说的全是真的呢。你觉着小雉鸡抱石块太怪么?其实小鸟兽、小虫豸,它们遇上险,一害怕,全都会装死。你捉一个蜣螂试试,就知道了。这小雉鸡仰脚抱石头,也是装死。你不信,我领你去看。”
高星儿在前,赵仲颖在后,两个健步急进,越过山道,斜趋狭径,寻找那山崖石堆。拨草攀藤,盘旋绕上,不大工夫,望见山坎侧面稍低处,展开了一大段平坦的山崖。高星儿引领着少庄主,履着高低起伏的狭径,奔这山崖走下去。约莫走出两箭外,下降五六丈,便到了地方。四面荒草乱生,当中有数顷地的平广山洼,正是一片沙碛。产生着大大小小的天然卵石,颜色斑驳陆离,酷似山雉锦羽,十分好看。
这原是潜山支脉,半山坎的一块沙碛石田,四面尽管峰峦起伏,独有这里地形低洼而平坦,只是乱石嵯峨,行人不易下脚。两个人侧身下行,高星儿生怕少庄主失足跌倒,忙侧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赵仲颖好强逞能,挥手不教他扶,独自一步一步走下来。于是两人全来到沙碛石田上,低头察看这沙石中的彩石,五光十色,小的如豆,大的如瓜,一堆一堆的,圆形的、椭形的、棱形的,无奇不有。赵仲颖如见异宝,环顾欣然,不由俯身撮拾起来,要挑选一些色彩好的,拿回去玩赏。高星儿却蹲下来,连连翻动石头,果在石下发现鸟粪,指给赵仲颖看道:“你瞧!”又寻了一阵,在石缝中,找见一堆碎卵壳。高星儿说道:“你看这些蛋壳,野雉就是从这里孵出来的。你看这石头,跟小野雉的毛色简直一样。它们就在这石块里跑着玩耍。可是,它只一听人声,或是听见母雉惊叫,你再看吧,它们哄的全不见了。离着母雉近的,都藏在母亲翅膀底下;离着母亲远的,它就赶紧仰面一躺,两只小爪子立刻抱起一块石头来,往身上一盖,它就算藏起来了。往往百十只小雉,咯咯乱叫,你攀崖只一探头;岂容你探头,你只刚刚往这里一凑,还离着老远,它们就听见了,唰的全藏了。它们真诡透了。”
高星儿又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奇事,母雉这东西本来能高飞,只要一下小雉,它可就护崽子,不肯飞了。不管人来兽来,它护犊子,真敢拼命。若是遇见鹰,野鸡和家鸡一样,全都怕鹰,一见鹰扑下来,它就吓得乱跑乱叫,末后到底教鹰抓走,给吃了。若是它抱着小鸡,你猜怎样?鹰扑下来,它不肯飞,也不肯躲;它把小鸡护在翅膀底下,它仰着头,尖着嘴,眼盯住了鹰,在地上打转转,跟鹰拼命,和鹰对打,反能把鹰啄走。所以,我爹爹常说:看见野雉护小雉的情形,真教人心动。人真得孝顺父母;父母为儿女,连性命都不要了,连死都不怕。”
他一面说,一面翻动石块,寻找雉鸡蛋壳,指给少庄主看。赵仲颖此时爱上这五光十色的卵石了,蹲下身来,低头选择那光彩好看的石子,要拿回家,种水仙花;高星儿也帮着他拾,两人各拾了一兜。两人就在这沙碛上,流连很久。忽然听见山上轰的两声大响。赵仲颖愕然直起腰来,说道:“这山上也有人家放爆竹么?”高星儿也站起身来,笑道:“不是的,山顶上只有一座庙,没有人家;这大概又是打猎的,恐怕也不在山顶。”
说时,又听见轰轰大响数声。赵仲颖仰头向四外看,峰林掩映,任什么看不见,忙向高星儿说:“年根底下,真还有打猎的么?”高星儿说:“奇怪呢,按说这时候,猎户都忙着过年,没人出来打猎了;可是我明明听出,这是放猎枪。”赵仲颖道:“我们看看去。”高星儿面露疑难之色,说:“我听这火器声,绝不是猎户,大概又是城里的蒙古阔人,或者是蒙古驻军,出来打围取乐。他们这些鞑子,净欺负我们南方人,我看我们还是躲得远远的才好。”赵仲颖听了,侧耳发怔。他虽然年幼,曾经乱离。仅知蒙古是关外鞑子,夺了宋人江山。他们气焰很大,动不动就说南方蛮子是反叛,常常有良民被杀。赵仲颖的父母全是殉国死的;但因他叔叔看破时势险危,国家已亡,不敢把旧事说给孩子们听。而且赵仲颖遭逢家国危难时,年纪尚小;他哥哥赵孟频还记得,他早把当年逃亡之苦忘了,连他父母的模样也不记得了。赵承佑又把家移入深山,力求与外界隔绝,赵仲颖又自小娇养在宅,就没有见过蒙古官、蒙古兵的模样。现在听高星儿说是蒙古人打猎,他只知鞑子可恶,毕竟不理会鞑子的凶焰;偶尔听家中人形容过外人的残虐,仍然是只恨不怕。他又生来胆大,心中不禁起了一种愿望,要认一认蒙古人的真面目。他对高星儿说:“他们打猎,我们不挨近他们,只远远瞧一下,又能怎的?”说着,他便头一个寻声举步,要找过去看个究竟。
高星儿到底也是个孩子,见少庄主一定要看,他也想看看,他还记得蒙古人打猎,举动极大。山中猎户打猎,乃是谋衣食;蒙古人打猎,乃是游戏娱乐,常常聚拢许多的人,骑了马,拿了猎具,布成猎阵。飞禽走兽,大的小的,遇见便打,而且还带着猎狗、猎鹰,尤其是鹰追兔子,狗追狐狸,看着非常有趣,每逢鹰和猎狗追飞逐走之时,蒙古人在后面策马大呼奔驰,样子是非常勇猛,比看戏还热闹。两个小孩子不觉地合了帮,从沙碛站起来,约略枪响之处,一径寻了过去,可就忘了凶险。血蝎子刘熹在暗中跟缀,竟没听见两人商量着要看打猎的话,只远远盯蹑,以防意外。这意外不过是怕赵仲颖遇上野狼罢了,哪知道赵仲颖未遇野狼,竟遇上残民以逞的人中之虎!

第三章 杀人为戏
赵仲颖和高星儿竟不识利害,寻声访猎。山回路转,走出不远,果然在一座密林边,山道旁,远远地发现了蒙古人的猎队、猎幔、猎车。六七个蒙古贵人,戎装骑马,持棒挂枪,率领着十多个蒙古装束的汉人,支使着就地征来的领道猎户,就在潜山山麓,拉开了很大的猎围;正在施号令,吹胡笳,人马喧腾,在丛林密菁中,出没搜寻。
这一拨猎队,正是蒙古防营的一员蒙古武官,名唤牙都的,陪同县衙新到任的那位蒙古县令,带领译员、汉卒,“公余之暇”,出来寻乐。
那县令名叫巴克坦布,初次莅任江南,采风问俗,得知城里老百姓都成了顺民,十分奉公守法。只乡间偶有盗贼跳梁,也都是穷乡饥民,饿极无赖。三五个人盗弄潢池,偷生诬良罢了;此时已经没有僭号称兵的顽民。县令巴克坦布觉得意气索然,牧民之才无从施展;他又初到南方,不服水土,越不得劲。因此,他的文武同僚防营守将牙都,就劝他打猎。
他们这些人一向游牧漠野,资性武暴,最好冒险。来到江南降地,鞭笞屠戮,以牧牛羊之法牧民,南方人咬牙忍泪来受;差不多的人已经丧失了抗拒的力量,也消失了抗拒的勇气和信心。任听战胜者作威作福,纵情恣睢,敢怒而不敢言;经几番大屠杀之后,甚至连怒也不敢形于面了。住在通都大邑的亡宋遗民,一讨逆,二讨贼,被惩治得“诚惶诚恐”,服服帖帖。到了这种地步,降人转瞬就要畏威感德,心悦诚服,战胜者也就越感觉无趣了。于是天下太平,地方安谧,王道之治大成;蒙古贵官再不必提防叛乱,可以纵情寻欢了。这文武二吏连日游猎,颇觉欢娱;却是猎来猎去,只捕到狐兔小兽。这些小兽见了人,就哀啼逃窜,竟无反噬之力,猎起来不很费事;无抵抗,不担险,也就同样觉得无趣了。
防营守将又给出主意,劝县令更入深山,搜猎猛兽,可以高兴些,而且,他们也听说过,潜山山中出现土豹;打豹比打兔有趣得多。两位蒙古贵官此来正是要打豹。
巴克坦布和牙都,连在潜山山麓,游猎数日,结果所猎野兽无多。大抵这些野兽白昼总蜷伏崖穴,深藏不出,夜半饥饿,才肯出来觅食。蒙古贵人正是白昼出来寻乐,当然所遇饥兽有限;他们就使来猎户,教他们指引兽穴,勘寻兽迹,并用猎狗嗅寻野兽的气味。他们这样搜索,很有几处狐兔老窟,被他们发现。两位贵官督同部卒、猎户,在兽穴洞口张下网罗;洞若宽浅,便放猎狗和猴儿,进去掏捉;若洞深邃,便用火具点烟来熏。老兔小兔,雄狐雌狐,立刻吱吱怪叫着,突烟往外奔逃,或陷入网罗,或夺路乱窜。巴克坦布和牙都大笑着,教汉卒拿花枪去挑去刺;他们自己也动手,用狼头棒,堵着兽穴来赶打。
他们本为猎猛兽而来,只捉一些狐兔,觉着不尽兴;仍督同猎卒,往山里搜。旋又发现狼穴,巴克坦布大悦,照样张网熏烟,又拿鸟枪,冲洞口放了两三枪。果然窜出好几只巨狼来,夺路逃走了一两只,一只被牙都用狼头棒打断腿,一只紧跟着被巴克坦布拿长矛刺死。可是跟踪又窜出两只母狼,和几只小狼,汉卒齐拿花枪来围捉。这母狼护犊,来势凶猛,居然困兽犹斗,把汉卒伤了一个;其余汉卒惊呼急救。这狼见了人,竟张牙舞爪,人立起来。又有一个汉卒被利爪抓伤;若不是身穿厚棉衣,险被开了膛。巴克坦布和牙都,一齐大笑,以为汉卒太怯懦。二贵官手中都有兵刃。不肯相助,竟都旁观,坐视汉人和这红了眼的母狼拼命!
于是,汉卒的惊叫,母狼的惨号,夹杂着蒙古贵人的欢笑,在狼窟之前,展开了人兽的凶斗。终于汉人多,孤狼势弱,母狼和幼狼全被花枪扎死。狼巢已空,猎人大获全胜;却是汉人死了一个,两三个带伤,贵人这才稍稍欢喜!
贵人发命,堵死狼窟,再搜别的兽穴。贵人的意思,仍是寻豹。猎队搜下去,接连又发现一两处兽窟,仍是獐狐之属,非豹也非狼。贵人忽然动疑,牙都和巴克坦布冲着猎户步卒,瞪眼发威,咕咕噜噜,说着蒙古语;猎户们茫然失措,连连过来打千。这两位蒙古贵人越怒越嚷;那位译员忙走过来,告诉猎户:“长官嫌你们胆小无用,说你们并不是找不着豹子,乃是你们害怕,不肯用心去找。”
猎户赶紧解说,奴颜婢膝,没笑强笑,神气不大清高;蒙古贵人越加暴躁起来,拿马棒连打了好几个人,又嚷了一顿。蒙古语译员就厉声传话道:“你们还不加紧搜!长官说,你们再不能寻着豹子窟,他要把你们这些蛮子拴上绳,全投入狼窝呢。还有你们这些兵,个个都是些废物,长官骂你们心眼儿坏了,不肯好好陪着老爷取乐,要把你们活挑死呢。”
猎户和部卒都很惊惶,拼命地登悬崖,披深草,带猎狗,没命地穷搜;要借狼虎的性命,救自己的安全。仗着有猎狗,一路寻嗅,在枯草丛林错杂的一个山坳内,发现了很深的两三个洞窟。一只猎狗冲洞口叫了一声,别的狗也寻到这里停住,都远远地对洞口叫唤,不敢上前。猎户们察看山坳前后的形势,又验得附近并无狐兔的遗粪和足迹,觉得此处很像伏有猛兽。忙把前后道勘好,先禀告了蒙古译员,再转达蒙古长官,会合部卒,张开了猎阵,试行搜捉。
猎户举着虎叉,弄好了火器,由一个老手,拿长竿往山洞中试探着扎了下去。同时口中装出羊鸣来,跟手把竿子一搅,隐隐听得洞的深处,发出低而猛的吼声。猎户们大喜大惊,立刻打招呼:“这里有⋯⋯这里有豹!”
巴克坦布和牙都这才改嗔为喜,提了鸟枪,吆喝着过来。他们蒙古贵人,比江南猎户更懂得狩猎;立刻指挥部卒,扼住要路,以防豹子出洞猛窜。这时猎户们也已预备好,将一只火把投入洞内,随即引燃熏烟,大家齐声发喊。
这洞中的猛兽,正在饱后昼眠,外面尽有假羊鸣,它只低吼了一声,仍不肯动,只睁大眼,往外张看。不料猎户们拿烟火熏它,它被呛得卧不住,唬唬的一阵发威,躬腰摇尾,突然窜出洞外。却不是土豹,竟是雄伟硕大的一只黄毛大虎。出得洞口,抖抖毛,把四足一蹬,抬头一望,神威凛凛;见围了许多人,碧油油的一对眼,射出愤火,阔口一张,锯牙巉巉可怕;蓦地一低头,发出霹雳般的怒吼。
众人大惊,不觉退下来,看一看蒙古贵人,又咬牙抢上去。巴克坦布发出一鸟枪,同时又听见洞中续有吼声,这时又窜出一只巨虎。早有一个猎户,在惨号声中,被头一只虎扑倒,连肩带头,被咬去半边,血流如潮。这正是雄虎,又一抖威,巨尾一摆,腾空蹿起来。
猎阵包围不住这兽王,部卒把花枪乱舞,猎户连摇猎叉,蒙古贵官的鸟枪轰轰的又放了两下。那雄虎竟突出猎围,又咬伤一个汉卒,扑倒一个猎户,一跳再跳,跃上悬崖,如飞地窜入林丛去了。好像这虎不是饥虎,所以不曾残民以逞;好像这鸟枪也打中了它,却不似致命伤,这雄虎竟弃洞逃走。
那雌虎却比雄虎更形凶猛,全身出洞,摆动那粗如海碗的修尾,一个劲地抽打。身形一挫,发出沉闷的怒吼,一声跟一声,震耳欲聋,竟奔人扑来。雄虎伤人,只是人碍着它的逃路;这雌虎不然,简直是寻人而噬。它大概是护洞窟,也就是护犊。这虎穴中,当然还有乳虎。
雌虎像疯了一般,追着人咬。这些舞花枪的部卒,首先抵挡不住,吓得狂呼乱窜,倾倾跌跌,往各处乱钻。只剩下了猎户,合成一伙,挺着虎叉,摇着火把,不住声地喊,也只是自救。巴克坦布和牙都两位蒙古贵人,本来勇于田猎,但只打过猎群,这却是第一次探虎穴,斗雌雄二虎。他们俩也慌了,与蒙古同伴,大呼大叫,用鸟枪来打。可惜他放的没条理,未能轮流不歇地攻击,竟做一堆开了火;顿时后难为继,来不及装火药了。这就给虎留下机会,眨眼间,三个猎户失手。猎户多是同族亲故,骨肉受害,人们红了眼,一齐拼命上前搏虎。
突然间,又从虎窟钻出两只小虎,张牙舞爪,扑出来寻母。蒙古贵人的鸟枪刚得装上火药,也要瞄准试放。那母虎本已窜出去,此刻护犊拼命,又大吼窜回来,寻人乱咬。咬住人,口衔着,掉头一抡,把人甩出多远;咬伤一个,再追咬第二个。猎户和部卒都吓得往后退,空有利刃,不能杀虎,只恃火枪的袭击。大小三只母子虎,两只负了伤,霎时全会在一处,一阵跳跃,飞逃出来;大概它们是怕火枪的巨响。蒙古贵官一定要捉住一两只虎,厉声催部卒、猎户快追。部卒、猎户只留下两个人,救死扶伤,其余的人只得举猎枪、虎叉,再追下去。
三只母子虎被逐出虎穴深林,窜到了山道旁。巴克坦布和牙都,全都上了马,带火器追虎,由山坎降至山道。山道上有一辆车,刚刚从峻路驰过来;是一个中年车夫,车厢中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村妇,抱着小孩,车上还有年货。恰巧这车撞到猎围附近,鸟枪轰击,声震山林,赶车的正要躲避;那驾车的骡子已然受惊,拖车狂奔起来。车夫努力收缰,竟禁制不住。就在这工夫,那三只虎突林而出,因伤负痛大吼。这匹骡子大骇要逃,又被车挟住,不能着头回转。它竟拖着车子,横窜起来。急转之下,车子险些翻倒,车夫和妇孺惊得怪叫。蒙古贵人见状大笑,以为有趣,就冲着这车,放了一火枪。轰的大响,车夫猛然一栽,竟一击而中,从车上摔下来,顿时碾在轮下。这辆骡车失了驾驭,被惊骡拖着,落荒狂奔;山道坎坷,车子轱轱辘辘,车轮一进多高,车中村妇吓得惨呼救命。车子忽一震,人倒在车厢中,这匹惊骡还是挣命地飞逃。蒙古人大呼小叫,远远地又轰了一枪,也不知是打虎,还是打骡,还是打活人。
这时候惊骡狂窜,其速如箭。赵仲颖、高星儿要看打猎,正好寻过来,正好迎着这只惊骡狂逸的前路。高星儿年龄稍大,看出险状,急叫道:“不好,快躲!”他首先跳到一边,钻入林中。他是跑开了,赵仲颖岁数较小,不知厉害,他还要见危驰救,想把骡子截住。他高举着那只狼头棒,当途一站,掠空一晃,大喝道:“畜生站住!”哪知道惊骡奔驰太疾,又被车子夹着,虽欲急停,也站不住。展眼间这骡子直往赵仲颖撞来;赵仲颖大吃一京,才觉出来势锐不可当,要躲,已然无及。这时候,赵府新门客血蝎子刘熹,恰恰暗缀到近处。见状大惊,心说:“不好!”一个箭步跳过来。倏地扬手,发出一物,照那骡子掷去;同时把赵仲颖拦腰抱住。不遑后退,借力往前一蹿,侥幸脱过骡车和车轮。
刘熹掷出去的,是一把小小的防身匕首。这匕首正刺中骡子的要害;骡子踉踉跄跄,奔出数步,倒地不能动了;车厢中的村妇和小孩,已经昏死过去。那边逐虎的蒙古贵人,也望见了这情形;巴克坦布向译员说:“这是个什么人?不要放他走!”立刻带部卒追过来。
血蝎子刘熹眼快手疾,才脱险境,张目四望。一手挟定赵仲颖,容得骡倒车停,他便跳过来,伸手从骡身拔下那把匕首。往车厢一看昏厥的妇孺,意良不忍;抬头更往远处一瞥,蒙古游猎的贵人已气势汹汹地奔来。刘熹一转念,咬牙摇头,收起匕首,背起赵仲颖,如飞地奔入林中。
赵仲颖也惊呆了,他先被刘熹挟在腋下,后被负在背后,已觉出刘熹举重若轻,气力很强。刘熹很惊慌,自以为形迹已露;背着少庄主,穿林疾走。一口气奔出一段路。择一隐僻地方,把赵仲颖放下,忙问仲颖:“那个高星儿不是跟你在一块儿么?他上哪里去了?”赵仲颖用手一指道:“他落在后面,他大概钻到那边林子去了。”刘熹皱眉吸气。有心把仲颖寄放此处,又怕受伤的虎窜出来。他又一咬牙,重将仲颖背起,循旧路再找高星儿。赵仲颖不肯教他背,要自己走;但是气力拗不过,到底被刘熹背起来飞跗。
高星儿这个孩子,刚才虎吼骡惊的情形,他全看在眼里,吓得目瞪口呆,逃入村中。要爬上树躲避,当不得心慌腿颤。好容易才跨在树枝上。血蝎子刘熹背着赵仲颖,且呼且寻,不便高声唤,只低声叫他的名字:“高星儿,高星儿!”高星儿正在害怕,闻声忙叫:“少爷,我在这里呢。”血蝎子刘熹恨恨地找过来,高星儿溜下了树,刘熹立刻一手扯一个;把两个小孩,半拖半架救出来,重往没人处奔去。
刘熹深晓得现在情势险恶,已经闯了大祸。两个孩子齐说:“我们快回去吧。”刘熹皱眉搓手说:“使不得,等一等。”又数说高星儿:“你这孩子引着少庄主,出来惹事,回头我定要告诉你爹爹打你!”刘熹唯恐回庄时,被蒙古人看见,将嫁祸于村庄;只可带这两个孩子,在此地潜藏一时。赵仲颖很诧异。问他:“回去怕什么?”又问:“那车上的妇人死了没有?能搭救么?”刘熹恨道:“我们还想救人?二少,你不要问了;⋯⋯我一个人,真是孤掌难鸣!”说着,张目四寻,很想找个地方,把两个小孩子妥藏起来,自己再看看那村妇母子去,可是打不定主意。他问赵仲颖:“二少会上树不会?高星儿,你是会爬树的了?”赵仲颖说:“我可以爬爬试试,刘先生你要做什么?”
赵仲颖原是阔公子,不会爬树,他恃强不肯说不会,刘熹早听出来。说道:“好二少,你不要骗我,我要把你两个安置在一个妥当地方,我好出去探道。你们是小孩子,不知道鞑子的厉害,他们专好残害我们南方人。你们要晓得,刚才惹出麻烦来了。他们打老虎,没有打着;他们就要迁怒到过路人身上,说是给他打了搅。我们要藏好,千万别教他们看见。”赵仲颖不很信,高星儿有这经验,吓得吐舌说:“刘师爷说的话一点不错,我们真得藏起来。教他们查见,不死也得挨揍,他们时常唆使他们的猎狗咬活人。”赵仲颖道:“他们这么可恶么?”高星儿道:“我看见过。”
刘熹和高星儿的揣测并不假。却是这一回惹祸的,并非两个少年,倒是刘熹他自己。刚才惊骡狂奔,他奋身出来,拯救轮蹄下的赵仲颖;耸身掠空一跃,捷如飞鸟;抱起仲颖,如蜻蜓点水,一跳多高;又撒手掷匕首,惊骡应手而倒;蒙古贵人看得历历分明。他们最痛恨的,便是草泽英雄,不轨之徒;不想屡次清乡,这里还有一个!他们并不管吓死车厢中的妇孺,碾死车轮下的车夫。他们仍要捉虎;明明探虎穴,逐出来大大小小四只虎,又多半受伤,却一个没猎着,未免扫兴;无论如何,也该活捉住一两个小虎。同时,他们还要把那个飞剑刺惊骡,单臂救少年的那个蛮子,寻着带到,盘问盘问他,是否本地人?以何为业?从前干过什么?本领多大?
巴克坦布、牙都,指挥防营汉部,策马追寻过来。经过死骡破车旁,瞥了一眼;车夫流血卧地,人已八成死,还在那里嘶吼。最奇怪的是,这些蛮子气脉竟如此长,分明活不成了,那口气还没有绝!他们又看车厢中的妇孺,原来是个中年村妇,长得并不漂亮,尤其是歪歪拗拗两只小脚,招得巴克坦布吐了一口唾沫。巴克坦布和牙都,都毫不理论这因他轰击,而受惊而遇险倾生的妇孺与车骡;这本来怪他们自己,不该闯入猎围。蒙古贵人们去山林游猎取乐,这些蛮子降奴本应避道;而他们偏要往这里走,偏要找倒霉,可算是孽由自取。就算误打误撞,被鸟枪打死,那也是误伤;蒙古老爷扪心自问,也与己无涉。现在他们横尸溅血在山路边,只可由他去,总怨他们自己不小心。蒙古老爷们现在仍要找寻那逃窜的四只负伤的猛虎,和那个行踪飘忽,倏然而来,杀骡救人,倏然而去,挟童匿迹的怪人刘熹。
防营武官牙都,县令巴克坦布,督率译员,鞑子兵,汉兵,大呼大叫,搜人寻虎。(所谓汉兵,就是中原降民,被征服役的兵,也就是中原豫鲁燕蓟的汉人,从元朝人眼中看来,也就是全国的遗民;这和蛮子南人不同。南渡后的故宗遗民,元朝人最加歧视,称之为蛮子,好比岐周时代的殷顽一样,不识天命,其罪该杀。更疑心每一个蛮子,居心万恶,不感皇恩,意图造反。每一个蒙古人,都是这样看法。江南的汉人因此孽深罪重,横被罗织,残戮的很多。有财的和有才的人,更易受诬。)血蝎子刘熹料到这一层,眼看村夫三口被难,不能援手;现在又有少东赵仲颖和佃户之子高星儿,两个胆大无知的少年累赘着他,更不能脱身,为所欲为。本想把两少年寄放在林中僻密处,腾出自己来,好去探看一切,却又不放心那被扰出洞的母子虎。这树林也藏不牢,况且两个少年也未必听话潜藏。刘熹倒左右为了难,皱着眉低嘱二人:“你们别觉着事不干己呀,鞑子杀人不眨眼,一肚皮坏心烂肺。你们千万不要教他们看见,看见可就麻烦了……”赵仲颖果然不信。抗颜说道:“他们打他们的猎,我们在这里游玩,他们还能把我们怎样?我们又没有碍着他!”
这个十二岁小孩,讲理不讲势,振振有词。刘熹摇头道:“想不到我走在哪里,哪里就磕磕绊绊。二少,你年纪小,不知厉害;你要明白,鞑子拿咱们当贼看。你们原不相干,可是他们遇见你,一定要审问你们,追究我的来历。我刚才仓促之际,不合露出本色。”
赵仲颖还是懵懂,不但哓哓地抗辩,还想出去看看那负伤的虎。刘熹说不服他,越发不敢离开他。少爷脾气傲兀,遇上蒙古贵人,一准滋生枝节。刘熹心中琢磨,在这山林旷野,要带着两个孩童脱身,不教人瞥见;倘不先探道,决然做不到的。咳了一声,正色警告赵仲颖:“二少,你信我不信?你若信我,你就要听我的话,我是不怕事的人,可是明知祸患当前,我们犯不上去硬闯。你不是想跟我学本领练武艺么?你这么倔强使性子,我可没法。”
赵仲颖立刻态度一变,笑道:“刘师爷,我听你的话,我只觉得鞑子也是人,不会无故毁害人的。你既然那么说,我就依着你,教我怎样,我就怎样。你可一准收下我,可不许说了不算。”刘熹道:“好好好,你只听我安排,平平安安地躲开这场是非,往后怎么都好说。现在⋯⋯”寻定枝叶纷密的一座树丛,前有岩石挡着,地势颇形幽僻,便引领两少年投了过去。对高星儿说:“这地方还不坏,可以躲人,又可以躲虎狼,所怕的只有会爬树的土豹子。你跟二少快攀上去,无论下面有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声。我这就出去探道;寻着道,就带你们回去。”先叫赵仲颖,蹬着高星儿的肩头。攀上树去;刘熹也上去帮着,把赵仲颖安置在高枝的交叉处,试了试,很稳当。又切切叮咛一回,最要紧的一句话,便是钳口扪舌,万勿出声。然后自己跳下来。教高星儿指点出路,要择捷径僻路,躲避着蒙古人的眼目闯出去。高星儿岁数大,比较明白些,他已然害怕,就引着刘熹,循林径走出去。说道:“师爷,你从这里出去,你这么绕,再这么走,往东,再往南,再这么拐⋯⋯”拿手比画着,说了个乱七八糟。刘熹重将高星儿送回,眼看他上了树和赵仲颖凑在一处,这才只身出去,寻找出路。
出路是很多的,但须躲着鞑子的眼目。血蝎子刘熹蹚出两三箭地,发现这山林交互的地方,林径樵道很不少。刘熹暗想,只将两少年领到这左近山村,潜入人家,便可无事。往远处张望一遍,不再往前蹚,转身折回。
赵仲颖、高星儿,高踞树窥,果然很听话,只悄声细语。赵仲颖问:“打猎的胡人,真是凶恶,任意杀人么?”高星儿倒有这经验,记得去冬游猎的胡人,曾把一个行路人殴毙,因这行路人误入猎围,惊走了野雉群。接着说道:“少爷住在城外庄子里,总不出门,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厉害。我常常跟爹进城,看见过他们拿皮鞭无故打人。我爹爹嘱咐过我多少次,胡人打猎,千万躲开了,别惊走他们的野兽。遇见他们,最好躲得远远的,还有给他们当翻译的,狐假虎威,更是可恶,抢男霸女,谁都不敢惹。”
这些话,赵仲颖竟是前所未闻。他的叔父不教家中人讲论时事,连“蒙古”二字也要禁谈;一来避祸,二来痛心。他们又住在山庄,深居简出,与世隔绝;所以赵仲颖知道的事太有限了。高星儿说的话,赵仲颖骤然听了,不胜愤愤。跟着两人又讲到虎,高星儿说从前没见过,这是初次,果然虎威吓人。复又讲到这位师爷:“吓,真真有本领!”两个少年唧唧咕咕,低声悄论,忽听见火枪又在近处响,恍惚夹杂着虎啸。高星儿吓了一跳,竖坐在树杈上,双手紧紧抓住树枝;叮咛少东,千万坐住抓牢,不要掉下来。枪声过去,随听见脚步声,谩骂声,由远而近;却听见两个汉人穿林搜索,且行且骂胡奴残虐。两少年并不知这是防营汉卒,两人作一伙,奉命前来搜人寻虎;他们汉卒不肯忠心搜捕,只敷衍搪塞,在林子里穿过来,穿过去,虚耗时候。静等时候着不多,便钻出去交差,两个少年倒吓了一跳,全都不言语了。大瞪眼往外看,怕被汉卒寻获。
时隔不大工夫,血蝎子刘熹探道返回。两少年正怕刘熹贸然现身,必被这汉卒闻声搜着;哪知刘熹穿枯林,拨衰草,踏狭径疾行,走得尽管快,可是处处留神。眼睛看前途,耳朵听四面,一来提防那受伤的子母虎,恐其潜藏附近,负痛噬人;二来提防那惯以人命为儿戏的胡奴,猎虎不得,必要寻人的晦气。
刘熹当然不晓得近处有生人,只按武师夜行的走法,蹑足直往二少年潜藏处走来。不肯远远地打招呼,这正是他的小心处;刚刚挨到树下,便听见有人说话。刘熹愣然止步,急伏身窥察,两个汉卒还在那里走来走去,乱骂胡奴。一个接口说:“骚鞑子们在江南住不惯,人人长了一身湿疥,瘟神爷也不显灵,怎就不烂死他们?他们嫌这地方潮湿,又说天气太热,热也热不死他们;老天爷不睁眼。真他娘的胡运发旺!”又一个接口说:“狗种天生成野物,惯往野处跑;打猎打猎,整天拿咱们汉人性命喂野兽。老虎也该死。怎么就专伤汉人,不咬死他们!”
血蝎子刘熹听着暗暗点头,却又冷笑。听说话的口音,已知道两人不是本地土著,像是江北河南的老乡。刘熹暗想:这多半是蒙古强征的民兵;刚才打猎的,也许就是他们。伏着身子从树缝察看;只见脚步,怎样也看不出上半截。刘熹忍不住直起腰来,贴着树干,一棵棵倒换着,慢慢往前凑,要认一认二卒的面目,却忘了树上的二少年。
赵仲颖早已望见刘熹回来,依旧不敢出声,静等他上来。今见刘熹竟要寻到那边去,那边明明有人;赵仲颖、高星儿全着起急来,不约而同地出了声:“喂,刘师爷,快回来,树那边有两个兵!”纵然是低呼,两个人居高临下,喊齐了声,刘熹听见了,那两个兵也听见了。
血蝎子刘熹大吃一惊,急忙抽身,要拦阻二少年;正是驷不及舌,已经迟误。两个防营汉卒同时叫道:“咦,这里有人!”绕林寻过来了。
刘熹心思本来快,现在却也手忙脚乱,顾不得藏躲,竟火速地奔到二少年潜身的山岩大树下,手攀树枝,回头一看。这一回头,整整跟两个汉卒朝了相。
两汉卒欢然叫道:“哈哈,在这里了。咱们头儿要寻的,可不就是他!喂,老百姓,喂,快下来。”声调很狂傲。刘熹怒焰上冲,心似旋风一转,打定了主意。匆匆向赵仲颖、高星儿,仰头低喝唱:“别动,别出声,等着我。”他自己赶紧一松手,跳下树来,潜提匕首,恶狠狠迎上去;相距数丈,站住,对两卒发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个汉卒全看出:刘熹神色很不平善;一个兵顺过枪来,一个兵一手提着刀,一手捏着一只铜笛,不觉地停了脚步,一齐打量刘熹。那当前的一个胖脸的兵,大声说:“你这家伙,你敢盘问我们么?我说你不就是刚才扎倒受惊的骡子,救走路上小孩的那个汉子么?”
刘熹道:“不错是我,怎么样?这也犯了你们的王法了么?”
胖脸的兵很生气,刘熹的态度又傲慢而轻蔑,施之于常人,已然有寻隙的口吻,何况对付新朝的大兵。这兵怒骂道:“你这个老百姓,好浑蛋。你对谁讲话,敢这么横!来,跟我走。”另一个瘦脸的兵也说道:“你说你不犯法,你一个人在林子里头,鼓捣什么?你能瞒得过我们么?”
刘熹道:“一个人在林子里,就算犯法么?这是什么王法?”胖脸兵越发动怒道:“唔!你还有理!你是不犯法,告诉你,蒙古老爷正教我们抓你,你的理可以冲他们去讲。来,跟我走吧!”
刘熹双眼一睁,杀气满面,两个汉卒双双走上来,却又踌躇不进。胖脸的兵提着枪,做出威吓的样子,说道:“吓,瞧你这股子劲,你还要拒捕不成么?”刘熹冷笑道:“你猜着了,我没有犯法,我就不叫人随便捕捉。你们两个若是识相的,趁早走开这里,彼此留面子,后会有期了。如要不然⋯⋯”瘦脸兵道:“如要不然,你便怎么样?还要行凶么?”
血蝎子刘熹立刻往四面一望,转身向开处一退,那只匕首顺在肘下,不教二兵瞧见。这兵误会了,以为他要跑。胖脸的兵挺花枪,威吓着往前走。那个瘦脸的兵却看出不对劲。这个林中人既是刚才飞刀杀骡的人,那就一定不是寻常人。同伴刚要上前捉人,他眼珠一转,急忙拦住,低声说:“伙计,你先别忙。”抬头把刘熹看而又看,说道:“老百姓,你不要摆这恶模样。听我告诉你,刚才在大道边上,杀骡子,救小孩,不就是你么?你一定是会武功的人,教我们头儿看出来了!他打发我们满处找你,要我们把你带了去问话;并不是说你犯法,要捉你。你也不必害怕,也不用瞪眼,老老实实地跟我们去,自然有你的好处。”
血蝎子刘熹哈哈笑了几声道:“你这位朋友倒会说话,你们的头儿,不就是那两个鞑子么?”瘦脸兵笑道:“不错。”血蝎子摇头道:“我最恼恨的就是鞑子,我不见他;我走我的,你走你们的吧。”
胖脸兵怒道:“我说你这家伙真不识抬举!……伙计,跟他说好话,他反疑心我们骗他,他分明是怯官。干脆,好说他决不肯去,你快拔刀。”
这就要动武硬拘。刘熹立刻摆好了迎敌的架势。胖脸兵抢行几步,见同伴不肯偕上,他也站住了。他由胆怯激成愤怒,立刻掏出铜笛来,就要鸣笛聚众……
血蝎子刘熹大大地吃了一惊,猛扑上前,就要刺杀这个兵。不想那个瘦脸兵抢先一步,把胖脸同伴执铜笛的那只手抓住,把铜笛也给夺过来。锐声说道:“老四,你做什么,你这一来,这个人准死没活!”
刘熹看得分明,听得清楚,立刻站住了,面色也缓和下来。胖脸兵还在挣扎不服,被同伴坚持不放手,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胖子也不闹了。瘦子这才板起面孔,向刘熹发话:“你这人太难了,怎的颠倒不识好人?老实对你讲,你不该杀骡子救人。你自然会武功,有两下子,可是这么一来,你露了相了。刚才我们蒙古上司就叫我们哥几个搜寻你,把你带去问话,也许是好意爱才,也许是歹意,拿你当土匪办。这一层我可说不上来,不过我们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现在你偏巧叫我们哥俩碰上了,我们没打算跟你用武,我只问问你,你是去呀,还是不去?”
刘熹道:“去,去做什么?我又不想当蒙古奴才,我伺候不着他们。我不去!”
胖脸兵道:“好骂!我们哥俩当然是蒙古奴才了。可是我弟兄乃是由家乡,换户抽丁,给强征来的。不是我们愿意干,我们是没法子,家里都有妻子老小;这就叫终朝伴虎,为虎作伥。我说:你不是不愿意去么?”
刘熹道:“当然,你们就拿刀枪来比画我,我也不去。”
兵道:“不去,也好,算你有见识。告诉你吧,去了,说话投了机,蒙古老爷重用你,也许从此大阔起来。要是一句话不投机,他们把嘴一歪,说你武功这么强,不肯出来当差,一准是土匪,是反叛,那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们哥俩奉命搜寻你,本来打定主意,敷衍鬼混,没打算搜你;所以我们才藏在树林里,磨蹭时候。哪知误打误撞,倒真碰上你了。我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想放你走;无缘无故,谁愿意害人呢。但有一节,我们放走你,你可得多加小心,不要再碰上别人。若教别人搜着,带去献功,我们哥俩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犯了大罪了。”
刘熹凝眸听着,也不言语,匕首仍然紧握在掌心。
这个瘦子接着说:“听你口音,也是河南人,咱们都是家乡人;你要明白我们的心意,你不要冲着我们弟兄瞪眼。幸亏你是遇上我们哥俩,若换个别位,你就有本领,我们只把这铜笛一吹,蒙古大队立刻围上来,你有能耐杀惊骡,你可不能搪鸟枪啊。”又对同伴说:“老四,你也不用生气,你看他冲你发横,你就吓他一下,可是这一来他竟认了真。竟把你我也当作蒙古的奴才了。……朋友,你可要记住,我们是按户抽丁,被抓来的民兵,不是诚心乐意,当蒙古奴才啊。”
胖脸兵也就改嗔为喜,可是心上仍不高兴,对同伴说:“其实我是吓他,他太不识好人。我不过比画一下子,他竟跟我瞪眼,好像有多大本领似的。你也不想想,爷们还能怕你不成?无非是想到彼此都是家乡人,你是汉人,我们也是汉人,无缘无故,谁肯自个儿害自个儿。你别觉自己了不起,我这铜笛一吹,大兵一来,你就是铁打的好汉,也要吃眼前亏呀。”
两个兵口吻固然很挖苦,到底同心合意,要把刘熹放走;不过坚嘱他小心,不要再教别人碰上。
刘熹此刻早没了气,心中暗想:“也许我看错了人,想不到鞑子营中的汉人也有好的。”究其实,这也是半真半假,血蝎子刘熹如果不摆出点威棱来,他们两个的主意也许有变。人的性情,欺软怕硬;若换一个怯懦的乡下人,两个兵也许把他捕出献功。刘熹这一发横,两个兵自然要投鼠忌器了。可是种族之见,同胞相护之情,也不能说他们一点没有。
当下,刘熹问他二人:“贵姓?”二卒皱眉道:“别叙家当了,你赶快走吧。我们的姓名是不敢留给你的,你的姓名我们也不想问;谁也叫不上谁的名来,顶好。知道了,倒是块病,你只记住咱们彼此全是汉人,就完了。来,我们先给你蹚蹚道。”
血蝎子刘熹挑大指,称赞二卒爽快,他并不用二人探道,双方互一拱手,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二卒绕到林那边去。刘熹忙将赵仲颖、高星儿,两个小孩引下树来。仍然是一手扶掖着一个,穿林觅径,奔寻小道,向田庄逃去。绕林拨草,一路奔窜,居然平安逃出鞑子们的爪牙耳目,却不料又误撞上了猛虎。
刘熹累了一身汗,方将少庄主和佃户之子,救出蒙古贵人的猎围。面前有一道山径,方要往前闯,突然听见呜呜低吼之声,出现在乱崖枯草丛里。刘熹大惊止步,凝神一看,草丛中竟是被蒙古贵人驱出洞来的那只雌虎,带着两个小虎,负伤避猎,一路逃窜,竟也潜藏在此。那母虎正给小虎舐伤,也给自己舐伤。刘熹惦记着两个小孩,不曾往远处探道,心想只躲避蒙古兵罢了,忘了这受伤的虎,还在近处,现在不幸碰在一起。雌虎护犊,听见足步声,嗅出生人气,立刻站起来;一对黄眼珠闪闪吐出愤火,抖毛甩尾,怒吼示威,那两只小虎也跟着叫。
血蝎子刘熹慌忙拖两个少年,回身急避;两个少年吓呆了。幸而雌虎示威,并未追赶;刘熹携二童藏在树后。慢慢探头,只见那虎的头尾露出在草丛上,巨尾乱摆,瞪着黄眼睛,仍然向这边张望。刘熹明白了,这受伤的虎是不准有人通过此地。但是,前面既有猛虎挡路,后面又有鞑子拿人,闯既闯不过去,退也退不回来。更加上这两个小孩惊慌害怕,更是久耗不得。他不由万分焦灼,闪目四寻,打算爬山绕开这条路。
刘熹低嘱二少年,别出声,别发慌,更千万不要乱动。“你不跑,老虎它或者不追;你只一跑,它就扑上来了。”于是他端详这山道两旁,乱石枯草丛木,似乎可以攀缘斜上,绕出虎道。
刘熹抽出匕首来,指着山崖,低问高星儿:“你能爬上去么?”高星儿张大着嘴,吓傻了,只点头示意。刘熹便指点着。教他先爬;因为刘熹料定赵仲颖是少爷,必不会爬山。
但等到这危急时候,高星儿抖抖的,几乎爬不上去;反而是赵仲颖神志未乱,从后推扶着他,也跟着爬上去了。刘熹大喜,指点二少年,极力往高处爬;他自己持匕首断后,怕老虎前来扑咬。
霎眼间,二少年扯枯藤,登悬崖,爬上一大段山坎,刘熹低头往下望着那虎。果然见那雌虎,双目灼灼瞪视着,把腰一躬,出离草丛,要扑人。又打愣,好像怀着诧异之意,又似恋子不肯骤离地方。刘熹晓得野兽的习性,它们多半是多疑善惊,除非饥饿,人不犯它,它决不犯人的。现在看出来,这虎还在犹豫。刘熹这才溜到树后,也慢慢攀上山崖;同时告诫二少年,慢慢往上爬,不要回头,不要害怕,手要抓紧。脚要蹬牢。
却不知怎的一来,那雌虎蓦地发一声巨吼,爬山的二少年吓得一哆嗦。刘熹忙又警告道:“别回头,别往下瞧!”那佃户之子高星儿竟往下一溜,险些撞倒了少庄主赵仲颖。刘熹吓了一跳,急忙往上爬,要扶止二人。……不料,突然在这时,在这山崖之上,正当二少年头顶上,山丛莽中,出现了一只豹头,跟手又出现了一只豹头。

第四章 山中豹头人
刘熹大震,二少年不由失声齐喊,先后滑倒;幸被荒草山石阻住,没有滚坠下来。两少年慌忙挣扎爬起,要往别处逃窜,已经来不及。豹子扑出来了,同时下面虎啸声又作。两少年更加惊慌失措,血蝎子刘熹急急地往上抢救。不想这豹子窜出草丛。陡然人立而行,竟是戴皮帽,穿豹皮衣的两个壮士。手提虎叉,目灼灼据崖下望,倏地一伏身,丢下虎叉,猛将两个绳套抛下来。绳长三四丈,一人一个,把两个少年套住,横拖直拽,很快地拉了上去,两个少年几乎被拖坏。
血蝎子刘熹越发惊慌,猜想这两个豹头人举动鲁莽,十九是绿林人。用套白狼的法子把人掳走了。这真是祸不单行。下面的雌虎,也正作势要扑上来,刘熹弄得首尾不相顾,百忙中不暇深计,回头瞥了一眼,虎距此地尚远,手提匕首,向豹头人喊道:“呔!把人留下!”拼命往上蹿去。这时候豹头壮士,早将二少年拖入枯草丛中,重复现身,一人提虎叉,一人仍持绳套,照刘熹抛下来。刘熹急忙招架,用匕首往旁一挑,身子往下一伏。两个豹头壮士喊道:“喂!不要找死,不要支吾,老虎追上来了!”
一个壮士仍拿绳套,二番抛套刘熹;另一个壮士持虎叉,往下坡抢来,意将迎斗那只雌虎。两个壮士的举措,似乎不恶。刘熹稍为放心,或者这两人乃是近处的猎户,乔装虎豹,在此守猎活虎活豹。但是,刘熹仍不肯教他们套上,用匕首挑开绳套,施展开轻身术,一蹿两蹿,跃上了悬崖。
崖上的豹头壮士很诧异地看他一眼,立刻丢下绳套,拾取虎叉,也蹿到坡下,帮助同伴,双搏猛虎。血蝎子刘熹只有小小一支匕首,不能助搏猛虎,心怀惭愧,赶紧寻找少庄主赵仲颖和那佃户之子。
赵仲颖和高星儿,此时全瘫到衰草丛中,不能动弹;被豹头人一阵强拖,身上负伤,冬衣也破了。刘熹急忙走过去,低头察看。这两个少年陷入半昏惘的样子,仰卧在衰草上,唤之不应,只是重重地喘息。
血蝎子刘熹,心中懊悔,觉得对不起宅主,使少东横遭险难,出生入死,虽然是小孩子不识轻重,究竟是自己监护无状,免不了要受抱怨,而且自己也露出本相来了,因想到自己命运奇蹇,走到哪里,都惹出麻烦来。吐了一口闷气,把十二岁的赵仲颖,搀扶得坐起来,要设法施救。忽听旁边有一人发话道:“你这个人哪里来的?你不要动他们,教他们好好躺着。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刘熹扭头一看,在崖石枯蓬交错处,又站出一个人;也是猎户打扮,穿革衣皮裤,戴虎头兜鍪,只露出二目和口鼻,唇上有髭须,是个老年人,体格很雄伟。刘熹凝神注视,觉出此人多半是隐居山中的豪客,并且近处定有洞穴,供他们潜踪。
这个老人走过来,一面打量刘熹,一面盘诘他:“你是要搭救这两个孩子么?你们是一块儿的么?”刘熹应道:“我们是一块儿的。”老人露出诧异容,站住了脚,大声追问:“你这男子太怪,此地乃是空山,很多虎狼,你带了两个孩子,跑到这里,打算做什么?莫非也是避难的么?”刘熹已听出老人是豫北口音,同时这老人也听出刘熹的口音。刘熹猜想这老人和两个豹头壮士,必是父子戚属,看举止气派,他们倒像避难逃祸的中原人士了。仓促相逢,刘熹不肯吐露真情,随口应声道:“我们不是避难的,我们是过路人,不幸遇上了老虎,一路乱跑,迷失了路。”随向老人一拱手,打听奔山庄的出路。
这老叟像是很有阅历的人,定住双眸,把刘熹看了又看,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三个人来路很蹊跷,那一个大些的孩子,分明是一个本地村童;那个小些的像个缙绅之家的少爷。你阁下外表像个文人,气派很带武夫气,况且你还带着匕首。我告诉你,我们本是避居山中的野人,不问世事的。你们有何苦处,遇有什么险难了?你不妨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们父子,我们父子纵然无能,多少还可以指示你们一条明路,教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原来这老叟猜测:刘熹和赵仲颖是避祸的王孙,一个少主,一个家将,把高星儿看成当地引路村童了。这一定是故宋王孙贵臣的遗族,主人殉国殉难,只逃出孤儿少子,由家将受托重寄,潜护少主,到处流亡;必是在此遇上了告密的汉奸,追捕的元兵,一路落荒狂逃,侥幸避开人祸,又撞上虎群了。这老叟胸有成见,肝肠又热,自以为猜得不错,一再向刘熹劝道:“你尽管吐实,我可以借此为你主仆划计。”恳挚之情,溢于言表,见于眉目。
血蝎子刘熹匆匆听罢,衷心感动;可是事情竟不如叟之所料,刘熹不是家将。赵仲颖另有嫡叔胞兄,其中委曲情形,又不便细讲。老叟究竟是陌路人,刘熹只得权词以对,语气支吾;那老叟微皱眉头,仍然坚持己见。好像自知问得冒昧,不再追诘了,冲刘熹一笑道:“慎言是好事,机事不密则害成,我自信老眼无花,阁下既然谨慎,难于出口,我也不便强问了。来,我先帮你救醒这两个孩子,你们打算投奔什么地方,你不妨说出方向,我可以指给你一条逃路,可免鞑子的逻骑。”又说道:“我有两个孩子,也都跟我隐居。他们打虎去了,你刚才一定遇见他们了。”
刘熹道:“哦,那两位戴豹头兜鍪的,都是老丈的令郎么?”老叟道:“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子。告诉你,客人,你们三人一路惊窜,逃出荒林,又遇上猛虎,我们都看见了。大概是有蒙古铁骑追捕你们,你们才落荒窜入山中,迷失了道路,恐怕你们的行囊斧资也全丢了吧?”
血蝎子不肯乱说,这老叟但凭揣测,全盘托出,可惜隔着一层,有一半猜错。老叟拿出一件肥大的羊裘,作为兜包,教刘熹相帮,把赵仲颖放在上面,两人抓四角,把人兜起来,慢慢搭到岩石那山窟,深而不广,并不像古人穴居的洞室,倒好像野兽的空穴。大概被人挖大掘深,巧借土石掩护,留着小小入口,不到一人高,人要走进去,必须低头弯腰,曲折盘进去。又巧借岩石,挖出一个天窗,洞内居然透明。里面没有什么铺陈,只靠侧四面铺着厚草,上敷草荐,壁张兽皮。洞当中垒着一个土台,作为桌子,看格局可容四五个人。就是洞中只有草囊干粮,锡壶水酒和卧具猎具,并没有水缸火灶,刘熹暗想,这地方不似隐士避居的洞府,到像猎户临时潜身的“团焦”。
老叟年高力健,与刘熹合手,把赵仲颖放在草褥上,又给盖上一张兽皮,且不施救,招呼刘熹,运石堵上洞门,再去搭运高星儿。于是把两个小孩先后搭来,并头放在草褥上,都给盖了兽皮。试了试呼吸,摸了摸头脸,向刘熹说:“洞里很冷,应该生一个火,又怕冒烟。惹出麻烦来。告诉你,我们都是夜间生火饮食,白天藏着不出头的。现在就叫这两个孩子,慢慢地缓着吧,我要去看看我那两个孩子。他们去打虎,过了好半晌了,我很不放心。”挥手让刘熹坐下,自己站起要走,又叮咛道:“我走后,你务必拿石块堵住洞门,这石头你搬得动不?”
堵门的石头足有二三百斤,老叟搬来推去,似乎毫不费力。老叟的意思,要留下刘熹,在洞中歇息,自己走到洞口,要搬石头,替刘熹堵门。刘熹道:“老丈,且慢,你老人家不是要找二位郎君么?不知道区区在下,可不可以跟了你去?”老叟笑道:“他们两个孩子好跟猛兽硬拼,不听我的良言,不肯使用毒弩,早晚要吃亏的。客人你看这工夫很不小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又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头?你若愿意跟我去,也可以,不知你有防身的兵器么?”
血蝎子刘熹拿出那把尺八长的匕首来,老叟摇头一笑,说:“这东西在城邑里,在江湖上使用,却还可以;却不能拿来在山野施展。那是可以斗人,不可以斗猛兽的。”说着,从洞中铺的厚草中,翻来覆去,找出一柄虎叉,说道:“客人,你拿着这个。不过,我看你还是不去的好;留在这里,看着两个孩子,比较稳当。”刘熹慨然说道:“老丈父子真是英雄,我今日不想逢此奇遇,但是我也还可以追随虎威,不敢落后的。”老叟笑道:“我失言了。你不要过意。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不放心你们这两个孩子;怕他们缓醒过来,不肯老老实实在洞中待。我这藏身洞窟,很是幽秘,外间从来没有人晓得。倘或这两个小孩醒转来之后,伸头探脑,钻出洞外,教别人看见了,未免疑神疑鬼,我的机密可就败露了。”血蝎子刘熹矍然道:“这一层,我没想到。”
正说着,赵仲颖躺在草褥上接了声,说:“刘师爷,你要上哪里去,我也跟你去。我好了,缓过来了。”推开兽皮,坐了起来。
这老叟瞥了赵仲颖一眼,又看了刘熹一眼,说道:“哈哈!我果然老眼未花,你这少年是少爷,你这客人是西席师爷,大概是武教师吧?”
血蝎子刘熹恧颜笑答道:“老丈真是巨眼。你既看破,我也不瞒了。只是现在虎狼当道,你我亡国孑遗,言行不可不慎。”因正色说道:“这个少年果是我的少东,他是隐居潜山山麓北山庄赵员外的令侄,我是新到那边的西席,既不是书记司账,也不是拳脚教师,我只是个住闲的汉罢了。承主人不肯把我当作厮仆,所以管我叫师弟,我在下姓刘名熹,河南府的⋯⋯”
老叟听了,恍然大悟道:“哦,是了,是了。你们不是逃难的,是久在这里隐居的。你阁下姓刘,大名是哪个‘希’字,可是‘学有缉熙于光明’的那个‘熙’字?还是‘希圣希贤’的‘希’字?”刘熹顺口答道:“是光明熹熹的那个熹字。”老叟道:“是呀,不是下面有四点水么?一定是缉熙的‘熙’字了。”
刘熹不再更正,信口道:“不错,是的。”
老叟又道:“我到底也猜着了,你们不是土著。赵员外大概也是河南府人氏?”刘熹不肯辩证,点了点头,过去安慰赵仲颖。老叟又道:“你们刚才形色仓皇,到底遇见什么事了?”刘熹道:“不瞒老丈……”赵仲颖精神恢复,竟发话道:“吓,了不得,我们遇上了虎,遇上了豹,我们还遇上了蒙古人,他们要捉我们刘师爷。我们刘师爷一拔刀,一瞪眼,把他们吓得不敢动。刘师爷带着我们跑,又在这里,遇上那受伤的虎了。刚才那戴豹头帽套的两个人,都上哪里去了?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且说且推身旁的高星儿,高星儿也醒过来了。这老叟纵声大笑道:“刘仁兄言行谨慎,怎奈你这少东人,不管不顾,信口胡诌,于是乎仁兄的权词巧对,如今都掷于虚无了。不过,这位小朋友……见人只说三分话,世路谨防蛇咬人,我说赵少爷,以后我劝你见了生人,最好少说实话,话说多了,要想咽回去,可就办不到了。”
赵仲颖自己目光灼灼地看这老叟,不知怎么的,会合了他的脾胃,笑着答道:“老丈,我可是一点也不傻,我若是遇见歹人,随便让他问,我是一句实话也不说的。只要是瞧出他不是东西,我就远远躲着他,一点也不理他。”老叟道:“噢,如此说,赵少爷肯和我说话,一定是拿我当好人了。”赵仲颖笑而不答,只点了点头。
老叟重问刘熹,刘熹这才将今日所遇,一字不隐,告诉了这个山居的异人。老叟听完,面露沉吟,半晌方说:“刘仁兄,你真是露了马脚,鞑子们顶怕草野间隐藏着奇才异能之士;如被汉奸告发,他必穷究不已。有时他们借求才访贤之名,故意搜罗遗逸,实际是文而庸陋地诱以利禄,智勇之士,就设法剪除了。他们的用心非常可怕,因为他们人少,我们汉人多,他们时时提防我们叛变。他们用以汉制汉的法子,厚赏汉奸,鼓励告密,我们河南人惨死的太多了。你老兄必是武功可观,被他们看见,所以派人搜访你。你千万不要上当,你不要把他们看成求贤若渴呀。”
血蝎子刘熹把手一拍,面含怒容道:“他们的伎俩,我件件懂得,而且身受他们的害,不止一次。这一回正因为我要逃躲,方才误窜到这里,遇见老丈。老丈豪气英风,晚生已然领略,就请指示一条明路,助我把少东送回去才好。”
老叟道:“这一层,你尽请放心,我一见你的面,就猜透你的为人。我所以挽留你,也正有心腹之谈,跟你细讲。现在,我们先把我那两个孩子找回来⋯⋯可以叫他们给你领路。”重又站起身来,要出去寻子。忽然一阵风也似的,豹头壮士已然奔回来一个,俯身进了洞,把众人一看,很慌张地说:“你们都在这里,好极了。爹爹,你老赶快掩护他们,教他们藏好别动;鞑子这就来搜山,必须留神他们往洞里滥开火枪。”
老叟愕然,血蝎子刘熹忙道:“这可不好,我们走吧,不要连累了老丈。”豹头壮士把眼一瞪说:“你这人真糊涂,他们就来搜山,你偏这时候走,快给我藏起来,不许你妄动。”转脸对老叟说:“我想往别处诱他们去;爹爹你看住了他们,不要教他们妄动。”说罢就走,老叟追着问:“你哥哥呢?”豹头壮士道:“他就在外面,等着我呢。”
豹头壮士匆匆钻出山洞,老叟要送出洞外,就便观察情形。豹头壮士阻拦道:“你老人家别看了,我替你堵洞吧。”老叟道:“也好。”旋听得举石堵门之声,豹头壮士运来巨石数块,垒到洞口,然后一跃登上洞顶,往上爬去。此时山洞被石块堵住门口,顿时显得全洞黑暗,只头上还透光亮。老叟站起来,弯着腰,走到刘熹面前,扯着袖子说道:“刘仁兄,请你原谅,我这孩子,活是野兽,有好心,没好话的。现在你可以帮着我,把这两个小孩子藏好了。”刘熹说道:“是是,那不相干。”
老叟走到洞之深处,搬开兽皮厚草,又现出小小复洞。把赵仲颖和高星儿,全藏在复洞中,坚嘱他俩勿动勿出,然后老叟又引刘熹到洞顶透亮处。
原来这洞顶上,也是一个较小一点的洞口。那边大的洞口和寻常人家门户一样,是由平入深的;这边却是由高坠下的悬空洞门,与其叫作洞门,不如叫作天窗。这悬空的洞穴,就旁边石壁,盘成石坎,恰可容足,人可以蹬着往上爬。老叟笑向刘熹道:“这个小洞也须堵上,不过没堵之先,我要探头看看外面的情形,究竟他们为什么要搜山?”说着猱身而上,身临洞口,只探出半截身子,向四周看了一会儿,跳下洞来,就要运石封门。刘熹也想看看,向老叟一说,老叟笑道:“可以。”
刘熹也是猱身而上,也探出半截身子,往四面一望,却是只看见远,看不见近。还没有容他看清,陡然听见一声断喝道:“好东西,你真是找死!”刘熹寻声一看,还是那个豹头壮士,刚刚蛇行而进,爬到这里来,正要由打外面运石堵门。他以为刘熹伸头探脑,未免惹祸;他竟骂不绝口,立逼刘熹缩回身子去。刘熹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受辱,忍着气跳下来。豹头壮士立刻攀穴探头,往里窥望,冲老叟叫道:“爹爹,这里也得堵上,一点亮也不要透。我说爹爹你把这个人看住了,千万不要叫他伸头探脑地找死。鞑子这就来了,这个人太昏诞了。”他还是骂刘熹。老叟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讲话!这一位乃是前辈英雄,你休得无礼!”可是少年壮士早骂完了,缩回头去,搬来大石,立刻把洞口堵上。上下两个洞口全都堵上,洞内越发黑乎乎,俨如地狱,对面伸手不见掌。
老叟叫着刘熹,扶着刘熹的手,一同回到复洞之内,两个大人挨着两个小孩,全都席地坐下。地上铺着皮褥草垫,老叟笑道:“我们全坐在这里听听动静吧,刘仁兄,我们可以谈谈。”
血蝎子刘熹,已知老叟是非常人,这才拿出真面目来,敬问老叟贵姓,大名?由打何时,退居这座荒山?又说:“这山洞如此简陋,你父子三人怎样生活,将来作何打算?”
老叟见问,伸出一只手来,握着刘熹的手,摇了摇,说道:“我的姓名应该告诉你,不过,现在还有个俗人在此,虽然是小孩,小孩的嘴更不严。所以,我很愿你把你的身世告诉我,我此刻可又便把我的身世告诉你。我们可以这样办,等着鞑子搜完山,我帮你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去,然后我再邀请你,到一个可谈的地方,和你深谈一回。并且我在下还有小小一点谋干,也盼望草莽的英雄,义气为重,拔刀相助。”
刘熹矍然道:“哦,……那么,老丈的话,我倒听懂了。这里真个不是老丈隐居的山舍了?”老叟道:“你不见这里,既没有贮水的缸,又没有生火的炉灶,当然此地不是住人的地方,这里只算是我父子游猎打尖的秘洞。我另外更有住处,却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打算邀你去谈谈,你可肯下顾么?”
刘熹肃然动容,也把老叟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说道:“那是我渴望之至的事,但是老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贵姓啊?”老叟笑道:“本来用不着瞒你。只是⋯⋯”左手把着刘熹的手掌,右手在他掌上书写笔画,附耳低告道:“我姓宀、八、土、四、贝。”恰恰成一“竇”字。又写道:“我单名是左边一个臣,右边是人下品。”恰恰是个“臨”字。刘熹却没有弄明白,还是老叟念道:“是居高临下的临。”这才知道老叟叫窦临。
血蝎子刘熹一听窦临的名字,不禁大惊道:“哦,莫非老丈就是燕市行刺,力救文丞相,功败垂成的大侠窦福临么?……”“福临”二字还没念出来,被老叟掩住口,低声重复警告道:“小孩子嘴不严,请不要再谈吧。”
这时候血蝎子刘熹不胜惊异,据江湖传言,窦福临杀了许多人,当时被擒身死,不想他还健在。正在疑讶,黑影中,赵仲颖竟接了声,说:“刘师爷,今天的事情,和你们谈的话,我回了家,一准任谁也不告诉。”又对高星儿说道:“星儿,你千万也不要告诉你的爹爹。”
原来窦刘二人促膝对谈,年幼的赵仲颖。居然在那里很留神地听。虽然这一天所遭所遇,惊险万状,竟一点也没把他吓坏。当然他也不是不害怕,却比高星儿强多了。
这个隐居荒山的窦福临和血蝎子刘熹,听赵仲颖在旁插言,都不禁错愕,跟着全都失笑起来。窦临道:“赵少爷,你真聪明,可是你千诡万诡,你能猜出,我父子为什么隐居荒山,不肯出山么?”赵仲颖到底是小孩,担不住人家夸奖,立刻很逞能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肯出山?哪里蒙得住我,那是因为你‘不食牛羊肉,只为恶腥膻;隐居山林里,偷懒不做官。’我说的对不对?”
这山居老叟窦临,越发地惊诧,口中寻声诵念道:“你说什么不食牛羊肉,只为恶腥膻;隐居山林里,偷闲不做官。哎呀!这意思可怪⋯⋯”禁不得凝目看着赵仲颖,说道:“你才十二岁,而且是脱口而出。”
赵仲颖笑嘻嘻地说道:“你念错了,是偷懒不做官,不是偷闲。”窦临道:“对呀,偷懒不做官,是犯不上,奏不着,这意思太对了。偷闲是隐士高致,偷懒便是志士苦心了。赵少爷难为你小小年纪不忘故国之悲,唔,你本来是宗姓啊。你应该是我们的少主人⋯⋯”
说罢,目闪闪看着刘熹。黑影中,对面不见掌,仅从鼻息咻咻的声音中,听出刘熹也很动情。
但是这二十个字,实在不是赵仲颖出口成章的五言成句,乃是赵仲颖的叔父,常常在内宅念道的几句悲愤语;如今被赵仲颖无意中想起来,而且念出来。当时,山居老叟窦临和血蝎子刘熹,精神上很受这两句话感动。山洞黑暗,不辨面目,看不出赵仲颖念道这二十字的神气,乃是拾叔父唾余。窦刘二人竟默默地互相握手示意,不约而同,动了非非之想。
“莫非复国雪耻的真主,就应在这个小孩子身上吧?”
当时,蒙古贵人早来搜山,幸未发现这洞,因此也没开枪。直耗到黄昏时候,蒙古贵人猎罢回城;老叟窦临方才引领刘熹、赵仲颖等,出离山洞。窦临正要亲自送三人回转山计,这工夫,窦临的子侄,那两个豹头壮士,已然从森林中钻出来。两个人居然捉了一只虎,捆抬着运上山来,于是恰和刘熹等相遇。
老叟窦临便命子侄,重与刘熹见礼;又悄悄告诉,子名窦元朗,侄名窦元皓,是两个鲁莽汉子,如今就以打猎为生。遂命子侄改换衣装,带着猎具,把刘熹、赵仲颖等送回。刘熹和窦临,一见如故,订交为友。窦临秘向刘熹道:“我另有隐居的处所,容改日我先奉访阁下,再邀阁下到我那蜗居,作一夕长谈。”刘熹连声称谢,慨然应诺,当下长揖作别。
山庄中此时早已惊扰不堪。佃户高老旺,烦出许多人,来寻找赵少庄主和他的高星儿。若只两个小孩失踪,还好猜些;偏偏连西席刘师爷也不见了,佃户高老旺可就再也猜不着是闹出什么乱子来了。
赵仲颖等三人,一直到二更,方才转回山庄。当天是不能回转赵宅的了,便在庄子上住下。次日乘车回宅,血蝎子刘熹不等主人诘责,便先请见宅主,详说原委,然后自己引咎辞事。所遇险难,刘熹也不隐瞒,窦临父子的奇才异能,他稍为讳避一点,只说他们是山中猎户,不敢把他们形容成山居隐士,他们不怕宅主,却怕辗转讹传。
宅主赵承佑,早已得知侄儿仲颖与佃户之子出游失踪,半日不见,连刘师爷也没了影。赵仲颖一回来,他便沉住了气,好好地哄问:“你们上哪里玩去了?可是刘师爷领你们去的么?”赵仲颖实话实说:“是佃户之子高星儿,跟自己去看野鸡。遇上蒙古人打猎放枪,后来刘师爷赶了去,把我们俩救了。”如何遇见母子虎,如何蒙古人放火枪,如何遇见蒙古兵,刘师爷跟他们吵,如何遇见豹头猎户,刘师爷烦他们引路;都源源本本地说了。
赵承佑这才知道:多亏了刘熹,才得把侄儿救出元兵之手,脱去猛虎之口。又由此得知刘熹的武功,的确不弱。刘熹引咎告退,赵承佑用好言语挽留,反而特设小酌相谢。刘熹这才安心,在赵府停留下来了。
赵府过年内外仍然忙着,少主人游山遇险这件事,积日稍久,渐渐被人忘怀。倒是那车夫从仆,曾在下房,向同伴们讲说刘师爷如何爬山避荒,如何武艺高超。被刘熹听见了,暗暗行贿堵嘴;又告诉他们,这话传出去不好,恐于主人不利,从仆也就不敢再说了。唯有赵仲颖,自经这番险难,越发喜欢刘熹;私地总找刘熹,不是请教拳技,就是叩问武林奇事。刘熹不能再拒,把那练拳习武,初步筑基的功夫,背着人,不时点拨这少主人。又向少主人讲些江湖异闻,说些南渡的惨状,往往使这少年听得瞠目切齿。
这工夫,血蝎子刘熹曾趁赵府过年忙乱,私自走出去,独行深山,会见朋友,便是那个山居老叟窦临。
刘熹和山中老叟窦临,互相访晤,已有两三次了,并曾在山庄一个佃户家,借地饮酒快谈。有人问到刘熹,这是什么人?刘熹说:“是山中的猎户,我上次到山庄收租,曾经买过他的野味。现在我烦他们,给我寻一只獾。”人问:“寻獾做什么?”回答说:“獾油可以做烫伤药。”人们听了,也都相信了。
窦临第一次访问刘熹时,确是带来野味,两只野雉,一对活松鼠,就是烦刘熹转送赵少庄主的。赵仲颖一听窦临来了,也很欢喜;他拿着松鼠,很高兴地玩耍,被他哥哥赵孟频看见了,说了他一顿。说是什么“玩物丧志”。赵仲颖不服,哥俩打起来了。赵孟頫打不过弟弟,常常吃亏。

第五章 荒村说剑
转年后,元宵节也过了,赵府的家馆又该开塾。赵承佑定正月十七、二月初二,两个日子,为学生上学的日期。学生们过年,定没玩够,希望二月初二日上课才好。赵仲颖又私找婶母,恳请专心学武;自己也向叔父赵承佑说,情愿白昼习文,下晚学武。赵承佑问他:“你打算拜谁为师?”赵仲颖说道:“就拜住闲的刘师爷为师,刘师爷的功夫很好。”那个护院兼授拳的武秀才,赵仲颖是看不上眼的,而且这一节,武秀才回家过年,至今还没有回馆。赵承佑想了想,叹道:“也罢,我就成全你的志愿,你这孩子天生的怕念书;我却不知你一心习武,将来想做些什么事情?”赵仲颖道:“叔父也不是说过么,你老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料定天下眼看要大乱,正是英雄用武之世。乱世重武轻文,也是你老讲过的。练武太有用了,可以防身御侮,又可以除暴安良。”
这些话又是赵仲颖平日从叔父口中听来的,现在原封端回,赵承佑也笑了。左思右想,说道:“你真要习武?可是你既拜师,就得敬师。你不要看现在,刘先生常哄着你玩,一旦拜师,你再不勤学,他可就要打你了。”赵仲颖道:“叔父放心,我一定敬师勤学;老师打我,我也决不逃学逃跑。刘师爷很喜欢我,不会打我的。”
当下,赵承佑特别请刘熹到内厅小宴,次日托教书的塾师向刘熹致意下聘,然后择吉拜师。赵孟頫、赵仲颖、赵季显,都拜在刘熹的门下。弟兄三人白昼习文,下晚到中牌以后,便在宅内后院习武。
自此赵仲颖安心学习拳剑,他的胞兄赵孟頫天性不近武,只跟刘熹练了一套花拳、一套青萍剑,自谓足以健身防害,无须深求;向叔父说了,不再入场操练。赵孟频现在一面研读策谕经解,一面探讨书画篆刻;他年纪还未到成丁,可是他的书法已经特创一格,足以成名了。这就是他那软软的一笔赵字,如美女簪花,十分娟秀,可惜缺少一点峻拔英挺之气,失之于“媚”。那小弟弟赵季显,年岁很幼,于拳于书,全不曾好好学。只有赵仲颖,天性倔强,年纪不大,脖子梗梗的,一对大眼看人死盯,有些不服人管的样子,偏和刘熹投脾气;师生到一块儿,天南地北,又说又笑,又讲究,又比画,似乎师生都乐此不疲。拳技、剑术、枪法、刀法,一件一件地习练,武师教不倦,弟子学不厌;连宅主赵承佑看了,都觉得奇怪。赵承佑起初以为仲颖做什么都没有长性,现在他居然耐住性子,安心习拳,想来一定是教师武艺高,并且教授得法,才得如此。却不知血蝎子刘熹,暗暗看中了赵仲颖,一面教拳,一面讲道,有许多话,把学生吸住了。
于是光阴荏苒,岁月催迁,赵孟頫、赵仲颖这胞兄二人,性行与学业,渐渐分歧,各走各路。赵孟顺极力追求文章书史,熟习书本上的学问,存着学成致用、出人头地的思想。赵仲颖极力地追求拳经剑谱,饱闻江湖上奇人奇事的传说,小小年纪,竟会含着一肚皮不合时宜。
这件事也很怪,赵府上请着两位文武教师,这两位教师恰好具备相反的两种性格。教书先生倒是个饱学之士,凡是琴棋书画,金石篆刻,无不博通,只是博而不精。他这个人似乎猥俗一点,既矜才自喜,又懦弱畏事。肚子里满装着学优而仕的古训,明哲保身的格言,时常鼓励学生用功上课;说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脱不掉举巍科,登仕版,居朝堂,享荣禄,显亲扬名一类的想头。赵孟频这人天分极高,名心又重,自视高人一等,不肯埋没草莽之间;受了这塾师感染,果然习与性成,自然不甘寂寞,要驰骋于名场的了。
赵仲颖和他哥哥恰巧相反,而武师血蝎子刘熹又是个潜有作为人物,认定赵仲颖,虽是个小孩子,却颇有骨气;若诱掖得法,将来定要成为一个不修细行,落落负有奇节的男子。他本是在此避难,既看中了赵仲颖,一面授武技,一面把“知耻近乎勇”的话,慢慢讽示弟子。刘熹他自己是满腹牢骚,对这三个小学生,任意讲说。赵孟频听不入,赵季显听不懂,唯有赵仲颖很能听受。到后来,刘熹对赵仲颖,越发另眼看待,有许多话,对别人不说,单对赵仲颖讲。大抵小孩在十六岁以下,心地如白纸一样,往往先入为主,每把师父的言语,当作天经地义。并且越是偏激之谈,愤世之语,越能打动人心。血蝎子刘熹起初说话,多少还有些顾忌,后见这潜山山村,仿佛与世隔绝,山民唯鲁,也不会献媚常道,刘熹说的话也就越明显了。
刘熹的话,大致便是“尊王攘夷”,教学生不要忘了自己是汉人。他并不理会小学生听得懂,听不懂,他总搬出古史来,把五胡乱华,辽金侵宋的故事,绕着弯子,讲给学生听。然后又牵扯到时局上面,现在鞑子们如何残杀南人,如何霸占民产,如何强逼剃发,如何把子纳父妾,弟娶寡嫂的“收继”的陋俗,强制推行到中原,以致民间许多烈妇,因违旨而犯胡法被诛。又说到“收继”敝俗,现已推行乡间,乡下人为了争夺寡妇田产,往往有无耻的小叔,以奉旨收继为名,硬来逼奸守寡的孀嫂,每每激出人伦惨变来,这都是新朝的秕政。刘熹尽量打听来,恶狠狠地向学生说。本来这些事情,过于荒唐淫虐,不该教小孩子知道。刘熹却不管不顾,凡是人间不平事,他定要发出不平鸣,一字一板,对这得意弟子讲,他把当时人间一切罪恶,统统归咎到异族入主中原,故意拿胡俗,摧毁我们汉人固有的民德善俗。他极力形容,把学生说得小脸通红,满面怒气,方才罢休。
又不只如此,血蝎子刘熹更举出“刚毅木讷近仁”的道理,劝学生多听少谈;务必要人前沉默,暗地精明,要喜怒不形于色,要临难不惊,受宠勿喜。总而言之,刘熹用五年的功夫,要把赵仲颖铸成一个猛似烈火,坚如寒钢的烈士。居然他没有看走了眼,赵仲颖这个少年,居然变成一个又冷又热的任侠人物了。
在这五年期间,血蝎子刘熹把全副精神,都用在赵仲颖这个门人身上。自己的武功,已经倾囊尽授,自己的希望,也全都寄托在赵仲颖身上。因为赵仲颖不仅是汉人,而且他又姓赵,的确是故宋宗室的后裔。刘熹把赵仲颖看得很重,赵仲颖也不负他所望。这两个人虽然年龄差得很多,却在这五年中,已经成为肝胆相照,性情相投的好朋友,早超过师生义气了。简直可以说,他们师生志同道合,一心一德。
还有那山中猎户窦临父子三人,也不断和刘熹、赵仲颖师徒,秘密往来。赵仲颖已经十五六岁了,竟与窦氏父子,也结成忘年之交。
不过,血蝎子刘熹的言谈、举止,过形激烈,免不了引人注目。一起初,刘熹总还有掩饰的地方。后来在赵府做客日久,看出宅主赵家是避世逃难的亡国遗民,上上下下都不满意时事;刘熹不知不觉,露出真面目来。于是他的为人,也被宅主人赵承佑看破了。
赵承佑虽是亡国遗民,却因身家沉重,甘心携子侄,逃到这僻邑山村,隐姓埋名的匿居,只求安居乐业,做个遗民,以保全种姓为志,很不以任侠人物愤世嫉俗的傲态为然。为天命所在,胡运方张,我汉人既无力揭竿起义,纠众驱胡,那就该蜷伏爪牙,老死草莽,做一个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就可以了。若是妄发狂言,口头上谩骂胡奴,其实是贾祸有余,无济于事的。赵承佑是绅士,是耆旧,受儒道熏陶,虽懂得尊王攘夷的大义,总不如明哲保身的古训,更可以作为“苟全乱世”的借口。人是畏葸的动物,赵承佑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当然和刘熹不同了。
赵承佑已然看出刘熹为人,料定他是当年抗胡的将军。却因亡兄承佐,也是抗胡殉国的忠臣;只要刘熹不给他惹祸,他也就伪装不知道。等到积日既久,刘熹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常觉刺耳。随后又觉出侄儿赵仲颖小小年纪,说话也带锋芒,和老师刘熹口吻一样,赵承佑就有点疑虑了。经暗中留神体察,渐渐看出:大侄儿赵孟频,依然是书生本色;二侄儿赵仲颖可就性情变化,渐形偏激。按说十几岁的少年人应该活泼的,读书习剑之暇,自当开怀寻乐才对。可是赵仲颖近两年竟像成年人一般,不喜儿童游戏,专好访探人间不平事,又好探听新朝的虐政。这就不大相宜。而且神情意趣,也似过于沉默严冷。赵承佑渐渐不放心。遂暗地向家人打听,又把侄儿叫来,几次屏人私谈,拿话引诱他。终于断定二侄儿受了刘熹的感染太深;而刘熹的思想,实在是祸害。赵承佑为了保全身家,保全侄儿,反复筹思多日,终于决计,要把刘熹解聘,心中又有些疑难。可是刘熹似乎十分机警,这一方稍露疑思,那一方见机而作,不等主人开口,自己先行告退了。
告退的日子,恰好五整年零四个月。这天,刘熹拜见宅主,说道:“晚生在府上叨扰五六年了,深蒙礼待,至深感激。现在,晚生要回故乡看看去。”赵承佑一听,正中下怀,不觉面带欣容,忙答道:“刘师爷想回家看看么?好极了……”刘熹赶紧表明这不是暂时请假,实是永远解聘,不再回来了。赵承佑大喜过望,求之不得,连忙厚赠川资,盛筵饯行。
血蝎子刘熹一面打点行李,一面向学生话别。师生恋恋难舍,赵仲颖很惨淡地说:“老师走了,何日再来?”刘熹却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日。”
终于血蝎子刘熹悄然离开潜山山庄,悄然远行了。临行以前,刘熹秘密和赵仲颖说了许多话,又赠给仲颖一个外号,叫作“铁面赵”;还留下几本书,赵仲颖珍藏起来。教师虽走,学生自己仍然用功自修。
于是日月跳丸,光阴似箭,赵孟颍十九岁了。赵承佑忙于给赵孟頫成婚;这还是赵孟頫的父亲殉职前,给订的婚事,乃是吴兴管礼部的女儿。大乱之后,两家亲戚隔绝,现在甫通音讯。管礼部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管夫人和一子一女;逃避乡间,苦度岁月。两家亲戚互通消息之后,那位管夫人便催男亲家定期速娶;赵承佑这才携带长侄赵孟,前往亲迎。
这位管小姐,年已十八岁,比赵子昂(孟颍)小一岁,是一个才媛,生得秀美温文,而且知书识字,称得起扫眉才子,和赵子昂正是一对璧人。过门以后,和赵子昂恩爱非常,父事叔父,子抚幼弟,全家称赞她贤淑。这时叔父赵承佑已然鳏居,此日欣得贤媳妇,代主中馈,赵承佑更为宽慰,便渐渐将家事交给侄妇了。
赵仲颖和哥哥赵子昂,天生性情不同。一个年幼而倔强,一个年长而柔雅,手足间感情并不融洽。赵仲颖年纪虽小,却看不起哥哥的脾气随和;哥哥又不满意弟弟的风骨强傲,以为小小年纪,自作聪明,不肯听大人的话,又不喜读书,未免有隳诗书家风;为此做哥哥的每每规劝胞弟。偏偏这胞弟胸有主心骨,私自抱定主意,最不喜人劝诫。而且哥俩年纪差不多,纵不打架,也常常拌嘴,好像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等到这新嫂嫂娶进门来,她却是个很有耐性的女子;居然拿出做主妇的身份,一面劝阻丈夫,一面哄慰小叔;不但替丈夫兄弟之间,消弭了多少争辩,还把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调和得很好。赵季显年岁小,两个兄长都肯容让他。赵仲颖却有时犯起牛性,叔父责打不改,哥哥规劝不听;单靠这位嫂嫂很温柔地规劝他,他多少还能依从几句。因此叔嫂之间感情很好,居然引得兄弟之间感情也好起来了。这样做,只一年的工夫,全家上下,莫不称赞新少奶奶的贤惠。
叔父赵承佑本是百劫余生,行年整六,料理家务,事必躬亲,免不了忧劳致疾,坐下病根。赵子昂成婚后,忽一年残冬,赵承佑因受了感冒,引起喘哮旧疾。住在山庄,没有良医;等到病重,请来医师;可是他大限已到。到底医药无效,渐致不起了。前后卧病两个多月,赵承佑自知钟漏将歇,来日无多,便将两个侄儿,一个侄妇,和自己的一个儿子,全唤在病榻之前,掩上卧室门,屏人秘语。把自家已往身世,细说了一回,如何兄嫂城破殉国,如何自己抚孤逃亡,埋头创业,喘息着都说了;侄儿侄妇挥泪敬听。
赵承佑又道:“我埋头荒村,已经将近十年;从来未曾细谈过往事。现在已经快不行了,我将要到地下,去见你们死去的父母;我们家的事,不能不说一说了。我这些年来,自问抚孤课侄,煞费苦心,就是因为我家系出贵胄,富有资财;自从经过时变,变卖祖产,出走逃难,弄得消耗很多。及至重新经营,挣扎了十年,方才得到万贯家产。没能给你们兄弟多留一点,这是我心中歉然的一件事。从今以后,我希望你们和睦同居,勤学守业。说到将来的出路,我有两句话,对你们说。你们要是想保家免害,也不妨出仕新朝,在元廷做官;但是如要明耻立节,便该闭户读书,管理奴仆,耕田种地,做个亡宋遗民;那就随你们自己的志愿了。但是孟,你的性格过于柔懦,应努力坚拔一点。仲颖,你性格太嫌偏激,应该往谐和一点做去;这是我对你兄弟的遗训。新妇是一个好孩子,不用我多嘱咐了。”又特嘱自己的儿子赵季显:“务必听从长兄长嫂的话,千万不要析居。万一你们兄弟异趣,实在不能同居呢,也就不必勉强怄气,那就把遗产分为三份,孟,仲颖、季显,你们人各一份。”
说到这里,赵季显挥泪应诺。自誓今后定必遵从遗言,和两个同堂哥哥,好好同度日月。赵孟頫夫妇和赵仲颖都很凄惨地哭着说:“叔父放心,我们一定和季显兄弟好好相处。至于产业,这全是叔父创出来的,我们愿意分作两份,我弟兄当共分一份;季显弟弟当独分一份。因为我们本是两房,当然该折作两份的。况且我兄弟,若不是叔父舍死忘生,负救逃难,我们兄弟两个早就死了,我们焉能忍心和季显兄弟平分遗产呢。”管小姐也再三地说,将来就有妯,也决不分家,万一折产,也须教三弟多得。赵承佑点点头道:“这个,由你们自己去办吧,我管不了许多了。只是仲颖至今还未订婚,孟頫你应该替他物色。还有老家人赵禄曾在患难中背负你们兄弟,越城逃跑,很是不易,他的子孙,你们要好好看待他。”一番叮嘱,语多气虚,又复昏迷过去。延至次夜,竟尔逝世。兄弟叔嫂四人抚尸痛哭,遵礼成服。
赵氏祖茔远在吴兴,赵子昂设法把叔父的灵柩,用车运回故乡宗茔安葬。从此赵孟,管小姐,便以长兄长嫂的身份,主持赵宅全家大计;服满之后,因三弟季显年纪小,学业未成,子昂仍给他延请一位塾师,每天在家授课。子昂因自己居长,又须料理家务。便不再上学,只自己研读。却是赵仲颖年岁比自己小,又没有娶妻,孟频做兄长的意思,很愿这二弟和三弟做伴,一块儿念书。不意赵仲颖此时已然志不在此,再不肯抱书本,镇日咿唔咕哔了。大哥赵子昂对他说了几次,他摇头峻拒。嫂子管小姐也曾用好言语,探问他,劝诱他;他只哈哈嘻嘻地笑。再问急了,便道:“念那些书,做什么?叔父临死的意思。埋首荒村,长为农夫,以殁一世。我不打算应考,又不打算出仕,念那些诗云子日,倒害得人气短胆小。”
赵仲颖的话只是微露锋芒罢了,但就这样,已说得赵子昂很悬心。赵子昂就要摆出长兄的谱来,规诫胞弟。管小姐比较聪明,急急劝住丈夫。夜间闺房无人时,她向丈夫说:“我看二叔为人豪气英风,与众不同;他不愿念书,你就不要强逼他了。你们是手足,你还没看出他那脾气,识顺不识强,你越勉强他,他越拒抗。”
赵孟,听妻子这样劝说,就深喟一声道:“你哪里知道,二弟性情倔强,从小不喜念书,这个还是小事。我只担心他终日游闲无事,好似野马一样。我深恐滥交恶朋,沦入歧途。他的拳技练得很不错了,万一被匪类勾了去,恐将为家门之祸。我不是真劝他上学。我只是想把他拘束在家中,免得浪游惹祸。”
管小姐听了这话,低头寻思良久,抬头说道:“二叔的脾性,一来好武,二来好交,的确是容易招惹是非。但是你要想化解隐患,却不能强按他头皮,逼他念书。我们有一法,二叔今年十七八岁了,我们何不给他物色一个淑女?不管他性情有多么野,年轻人没有不慕少女的,给他娶一个艳妻,他就贪恋闺房,不致出门惹祸了。”
赵子昂道:“这话很是。不过二弟从小不喜读书,他的学问太没有根底;我实在盼望他跟三弟好好地再念几年书。他已经十八岁了,可是他只念过论语,孟子,左氏春秋,而且是粗通大义,不能成诵;诗经书经并没念完,别的他只胡乱翻过十七史和六朝杂著。我的意思,很愿他把五经都念过才好。至于诗词韵文,行书楷隶,他也素欠研究。”管小姐笑道:“你不要希望二叔和三叔一块儿进书房,这是绝办不到的事。他志不在此,你不要勉强他。古人说:‘父子不责善。’你们是兄弟,更不可逼勒他太甚,还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为妙。据我想,二叔已经成丁,你还是赶快给他说亲吧。”
赵子昂依言托人物色淑女,可惜他们乃是避地隐居潜山的,与老亲旧邻多半隔绝,因此为胞弟提亲,也很不易。他们是书香门第,自然要聘娶旧家闺秀,无如他们现时住在山村,这里只有农家猎户。经半年多的物色,才提到一家老秀才魏明经的幼女。据说这女子才十六岁,品貌颇佳,针凿精巧,只是不认识字。她的父亲,是个老儒,家道也很平常。经女眷相亲之后,大致总算相配,赵子昂便要给仲颖放定,管小姐连忙拦阻道:“使不得,你必须问问二叔,万一他不乐意,将来岂不为难了?”赵子昂便在内宅,亲向仲颖提说,把这女子如何贞顺贤淑,家庭如何知礼守法,盛赞了一回。问仲颖意思怎样?果不出管小姐之所料,赵仲颖没等听完,就脸皮一红,诘问道:“哥哥说的不是魏明经的姑娘么?”赵孟頫答:“正是他家。”赵仲颖摇了摇头,再叮问时,他便说:“哥哥常读古书,难道不晓得男子年未三十,不应受室么?我是不要成家的,哥哥千万不要给我胡乱提亲吧。”赵子昂再三提说,赵仲颖再三推却,又背地向嫂嫂透露心思,请嫂嫂千万拦住哥哥,暗含着表示:哥哥倘或冒昧给他成家,他就要弃家出走。
管小姐忙问:“二叔可是嫌这魏明经家的女儿不好么?”赵仲颖点了点头道:“魏老头冬烘极了,他的女儿一定是个糊涂女子。大概这个女孩子,一个字也不认识,我不要不认识字的女人,魏老头也不配跟我们攀亲。”管小姐笑了笑,忙又叮问:“二叔若嫌魏家的女儿不好,我可以告诉你哥哥,另外给你物色知书识字,门当户对的女子。可是二叔若依你之见,到底你要什么样的妻室,才算可心呢?”
赵仲颖依然是脸红红的,只说不要不要。管小姐笑着说:“比方新娘子若是像我这样子的人,或者比我还强,你可喜欢要不?”赵仲颖也笑了,当下不好置答,愣了半晌,才说:“女子像嫂嫂这样的能有几个呢?不过,我并不想成家。”管小姐道:“为什么呢?”赵仲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八个字,把管小姐吓了一跳。管小姐乃是才女,听了小叔这句话,秋波盈盈,凝睇不已,很惊惧地问道:“二叔,二叔,你说什么?”
赵仲颖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不过说,我年岁还轻,没有到成家的时候。”然而管小姐又害怕,又着急,又不敢告诉赵子昂,她素来知道赵子昂比她还小胆的。但是赵仲颖这句话实在教人悬心,她又不敢明劝,只得用好言语,委婉哄慰小叔;讽示他汉祚已尽,死灰难燃,天命佑胡,虏运方张。因劝仲颖做个保家延嗣之子,不要做复宋抗元之士,说着说着,几乎急下泪来。赵仲颖唯唯诺诺地听着,见嫂嫂过于害怕,他便撰辞解说道:“嫂嫂放心,我只是不想老早地成家,我不会在外面惹出灭门之祸。我在外面不过跟几位好武技的朋友,一块儿游戏罢了,其实没有什么事。”管小姐越听他这样说,越是着急。她是个贤明的女子,知道口头劝解,劝得了浮面,劝不了内心;现在还是只有那一法,就是赶快给仲颖物色一个极美丽、极聪慧,知书识字,既有学问,更有权谋,难够拴住丈夫野心的女子。而且要使得这个豪放不羁的小叔,从心眼儿里爱恋他的那个妻子,如此方能把他绊住。管小姐暗暗对丈夫说了,魏明经女儿的婚事作罢,另外托人寻求别的闺秀,务必要做到“贤贤易色”的反面,拿着古人“爱玩艳妻”的柔情,去打消赵仲颖的“偕交报仇”的豪气侠肠。
只可惜赵子昂、管夫人的主意想得迟了。此日赵仲颖,似乎羽翼已丰,再不受羁勒。常常独自策马出游,经旬不返,问他:“上哪里去了?”他说:“游山逛景去了。”不知怎的,他的话竟教人不敢置信。而且他忽然狂歌极乐,忽然缄口沉默,也教人测不透,他的一双眸子,更是深沉得可怕。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在家中对灯枯坐,支颐冥想,一坐坐到天快亮。这使得做贤父兄的赵子昂夫妻,万分的惶惑担忧。而且,不管你怎么问他,再也问不出他的实话来。他只是说:“出去玩玩,出去溜溜,没有同着朋友,是独自一个。”
赵子昂很悲戚地对妻子说:“二弟简直把我急疯了,他……他到底装着一肚子什么打算?小小的年经,比壮年人还沉默,莫非真要弄出灭门的大祸来不成?”
赵子昂没有别法,只有百般拦阻赵仲颖的游兴。但是赵仲颖究竟已是成丁的人了。做兄长的到底与严父不同,何况他二人年岁相差无多。并且赵仲颖毕竟是男子汉,不是闺女,你也不能整年整月,把他拘在家中。管夫人再三警告丈夫:“对二叔只能以好换好,千万不可强行家法,硬来禁制他。禁制他太紧,他是要飞的。”
赵仲颖还是这样游荡,累得兄嫂担心,他却满不在意。
后来管夫人想了一法,赵仲颖如果出游,夫妻俩双双地在家恭候游人。赵仲颖如果迟归,兄嫂便挑灯坐待;弟弟回来,问茶,问饭,伺候完了,看得游人登榻安枕,这两口子方才回卧室就寝。弟弟不归,兄嫂坐耗到天亮。若是赵仲颖流连在外,一连数日不归,赵子昂就丢下一切正事,满处寻找二弟。找着二弟,决不抱怨诘责,只是做出欣然安心,如释重负的样子,给仲颖看。似乎说:“我可找着你了,我可放心了。”再不谈别的话,邀着弟弟一同回家。到了内宅,嫂嫂管夫人早经督饬奴仆,给二爷预备饮食,茶点;温情慰藉,宛如慈母。这种纯以恩情感动的办法,行之既久,赵仲颖可就招架不住了。从此,迫不得已,他只得稍稍敛迹,不太远游了。但是他心中依然另有他的打算。
这时候,朝野大局早已大变。元世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奠定蒙古帝国大业;宗姓大将分封各地,横跨欧亚,建了许多藩封属国,兵威武力,锐不可当。许多的亡宋孤臣遗老,试图死灰复燃,舍死忘生,前仆后继,在长江沿海一带,几次纠众起兵,倡起匡复之号,打起驱胡之旗,宛如以卵击石。明知送死,义士们好像打定主意,要杀身成仁。但是人心尽管炽热,终不敌大元铁骑,弓马精熟,能征惯战。这些股顽到后来一个个剿的剿,杀的杀,死的死,囚的囚,降的降,亡命的亡命。不知有多少志士,眼见元人混一四海,心怀奇愤;然而避秦无地,驱胡无方,有的酒醉贪杯,纵欲自戕,有的隐姓更名,出家为黄冠淄流。这自是仁人志士,委离抱痛,甘心趋死。至于一般流俗,觉得皇天不佑大宋,胡运正在兴隆,又听那些降臣所辅导的:“四夷全是炎黄胄,天下南北是一家”的大道理,相信蒙古即匈奴,“匈奴乃夏后氏之苗裔也”。这句话明明白白写在司马迁的史记匈奴传上,绝没有错。都是同胞,谁算君主,谁算臣奴呢?只不过蒙古贵人,到底是有贵相的。各地老百姓渐渐心悦诚服,纳税效忠了。大元帝国又有好些降奴,代做谋主,一面开科取士,收拾人心;一面大张挞伐,屠戮叛逆。文武之道齐施,德刑之政并布。这样做,不拘中原的汉人,南方的蛮子,渐渐地,慢慢地,老老实实地做了大元的顺民。
当赵孟頫、赵仲颖昆仲,学成文武艺之日,也就正是中外人心畏威怀德,一体归元,甘为胡奴,再无叛志的时候。
赵仲颖和哥哥赵子昂年纪相差无多,可是性情如此悬殊。第一,赵仲颖脾气倔强,根于天性,又生得面貌微黑,大眼长眉,嘴角下掩,不怒似怒。而赵子昂生来柔媚,颇富女性美,他和他的爱妻管夫人,风姿都那么俊俏,宛如玉树双辉。试看他的字,就可以看出他的为人。第二,赵子昂受教的那位塾师,乃是屡试不第的老秀才,装了一肚子经诗策论,诗文作得非常当行出色,可惜笔慢,不得志于考场,惭恨生平没得掇巍科,入翰院,登朝堂,做高官。他既坎坷半生,痛怨笔砚无灵,可就把满腹经论,都教给学生。希望这得意弟子赵子昂,能继师志,实现师门“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大抱负。偏生赵仲颖所遇的拳师血蝎子刘熹,与这冬烘老夫子大大相反。小学生当然尊信师父义的话,老师的话比圣旨还灵,结果这一对胞兄弟,被两个教师带得背道而驰,差得很远很远了。
那拳师刘熹竟把门弟子推心置腹,教得合盗跖夷齐为一人。赵仲颖不食周粟,可是欲食胡肉。
那塾师竟也把门弟子倾囊倒箧,教得合佳人才子为一体。赵子昂不但才高学优,还要练达世情。工于揣摩,拿着迎合考官的精神,来博人欢心,善事公卿。大抵猎取功名,必须投机讨好,赵子昂十年寒窗,竟学会了这一套。
于是,在叔父赵承佑逝世的五年后,赵子昂真要驰逐名场,猎取科名了。赵子昂似乎是自恃奇才,不甘埋没荒野,与木石同朽,利禄之心未断,名心勃勃,不可遏止了。

第六章 才子求荣为免辱
在潜山山庄邻近,有着一个遁世闭户,读书务农的世家。这世家也是南朝名宦,亡国后才携眷避难迁来的;埋首隐名,山居很久,素日和邻家不通庆吊。但因与赵家门阀相当,臭味相投;当赵承佑生前,曾以一个偶然的机会,两家有了来往。这宅主自称姓周,也是拥有农田多顷,素常以诗酒自娱。这周员外也有一个爱子,也请着专馆教师,在家读书,后来和赵府成了通家至好,两姓子弟也时常共学共游。周公子名叫周章武,性情却很文弱;年岁、门阀、学识,和赵子昂非常相类,两个少年会文课诗,性情相近,不久成了莫逆之交。
周员外资性坚僻,因抱亡国之病,看不惯新朝左衽的胡服,听不惯都鲁多罗的新朝国语,更弄不来请安打千的胡礼,他比赵承佑还顽固。不但谢绝交游,不肯进县城,简直国亡后,连家门也不愿出。把自己囚在斗室内,日日酒杯不离手,向故纸堆中钻研排遣,一方是“一醉解千愁”,一方是“讽古以亡今”,他有他的苦处。在他以亡国遗民自居,他的令郎周章武公子,可就不然了;少年矜才,不甘肥遁。抱着“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志趣,这少年不肯伏处草莽,虚度一生,总想怀才一试,要争功名于朝堂。他的父亲要把他拘在山村旷宅之内,他早已不堪寂寞。他是活泼的少年热衷人物,做隐士本来不成。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异志,周章武公子跟他父亲,也是这样。等到他父亲一死,他可就脱颖而出了。他要献身大元帝国,以才能自见,给汉人争一口气。
而且他们这种人打算出仕,也还有一种不得已的苦处。大元帝国最贱视南人,各地的蒙古县令,征兵抓夫,又专坑害没有势力的老百姓。周宅、赵宅既不曾出任新朝,又没有蒙古亲贵来往,可算是道地的良懦之家;因此抓夫征财,很受贪官酷隶的剥削苛扰。周公子的一块山田,出了瓷土,可以制瓷器,地价变贵,就被佃户们勾结县衙门的译员隶役,硬找出冒名的原业主,拿原地价的五成,硬给买回去。还有周公子的另一家佃户,叔侄二人,忽被地方官强抓了去,既不知罪名,又不知下落。佃户的母亲媳妇,骤失当家人,断了生路,至今还归周家代养着,镇日啼哭,情形很惨。周员外当时曾因此气了一场病,竟由这病卧床不起,缠绵半年,旋即下世。周公子办完丧事,也看透这步棋,想结纳一两个蒙古贵人,或汉籍的翻译员,借他的势力,保护自己的产业。
周公子这样存心,并不是一定要攀高结贵,更不想狐假虎威,只于在异族统治下,做个“顺民”,求个“顺气”罢了。
可是那些为贫而仕的头一期的新朝降臣,早对这些拥财肥遁的遗民,怀着妒意。以为你们有钱,你们爱国爱得起;我们穷极,当了汉奸,你们瞧不起我们。到了今天,你们骨子里拿我们不当人,表面上又想借我们的势力,你们也太清高了吧!于是很有些遗民结新贵,反被新贵倒咬一口,再不然也被拖下浑水。至于寻常老百姓,巴结蒙古小吏和译员的,也常常得不到真的庇护,反害得引狼入室,使自己的妻女受了意外的污辱。又有一些遗民,起初怀念尊王大义,誓不食周粟,甘心埋没荒郊,做个殷顽。却是这般人多半是念书的人。念书人一向自视加人一等。士农工商,士流本居四民之首,免不了有优越感。等到做了亡国奴,当然优越不起来了。蒙古人又偏偏拿念书人不当人。这一来,有的地方,越激起遗民之愤,有的时候,也竟迫得这些伯夷叔齐,在首阳山受不住了。譬如乡村一个种地的,无故挨了打,人都不理会。若在大庭广众中,有一个儒生,因言语不通,平白挨了蒙古驻军一个耳光,别人看着,自己觉着,好像比挨饿挨刀更难堪。这怎么办呢?亡国奴无他法,自然是躲避。但为衣食所累,躲避不开呢?可就有些念书的人慢慢地变了心,国亡既已恢复无望,不觉动了出仕之念。他们这出仕,非为“干禄”,只为“免辱”罢了。当降奴,非为升官发财,只为不受气,苟活逃死,这也就很可怜。但是当降奴,也须有阶梯。这时候,恰值大元帝国开科取士,南人北人一体得兴考试。若头场考中,连捷上去,也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新朝走卒下吏的欺凌了。于是,为了这出仕免辱一念,为了这不甘寂寞,使得周章武公子,一旦变节,同时把赵子昂也拖下水去了。
他们俩本是好友,周章武进城买试卷,竟买了两本,回来就告诉了赵子昂,讲了好些道理,劝他应试。两个人都很年轻,又都有才学,都不甘沉埋荒邱,虚度一生,而且他们两家都受过新朝下吏走卒的吓诈,周章武是决计要应试了,劝赵子昂和他同去。屏人说道:“赵仁兄,你就不肯出仕,何妨去应试呢?不登仕版,只索取一个功名,也可以镇压狗腿子们,免受挫辱。”
这话不为无理。赵于昂点点头道:“是的。”
于是两个人结伴联袂,进城赴试。周赵二人都是富有文才的人,潜山县又是文风固陋的僻邑,两个人应考,居然高列前茅,一个第二,一个第一。蒙古县官当然不通文,他却请着文笔很优的幕府师爷;这个师爷向县官道贺,说:“东翁大喜,现在你这县治内,出现两个大才子了。”蒙古县官说:“谁是才子?”师爷盛夸周赵二人的才华;这二人的试卷,淹贯经史,富丽典雅,实是罕见的两个奇才。因说道:“夫文章足以华国,而荐士实为美政。”这师爷尽量的一拍马。蒙古县官也就欣然得意道:“哦,这两个才子,叫他们来,我见见。”
周章武、赵子昂,到了这个地步,可就顺水行舟,顺流而下了。这一天,两人衣冠楚楚,进县衙门投刺,拜见了部民的父母,门士的恩师。两人相貌都够雍容华贵,决不带潜山县山民鄙朴之气;蒙古县官看着顺眼,很拿两个人当人,两个人也就很顺气。从此两个亡国贵公子,竟驰骋于名场,欲罢而不能了。两个人都成了茂才异等,县官也保送,府官也保举。旋到行省乡试,又复高高的中上。
这时候,元世祖采纳了降臣的忠谋秘议,正在开馆招贤,努力搜罗江南的人才。为的是收拾人,使天下豪杰尽入彀中;免得他们毫无出路,伏处草莽,图谋不轨。于是降旨封疆大吏和藩邦属国,一体荐举贤才。访求隐逸;苟有铅刀一技之长,不吝高官显爵之赏。江南蒙古大吏更受到密旨,务必尽量搜罗亡宋失职的官吏和有才能的遗老遗少。大吏遵旨,就把赵子昂、周章武,还有别的人,全都保举上去。别的中书行省也满处搜举贤才,总不似江南闹得厉害。这样一闹,许多遗民隐士,追踪夷齐,发誓不仕新朝的,到了这时,也有穷极饿不起的,也有受辱耐不住的,也有不甘寂寞的,也有名高望重的学者名流,被当地官府,指名挖出来。像逼寡妇改嫁,催他们上道应试,美其名曰:“安车蒲轮,优礼贤良”,被举的也算是征君了。可是如果不去,那就是抗旨,抗旨是要砍头的。许许多多亡宋的旧吏遗臣,借这“征君”的美名,避这砍头的大罪,纷纷出山了。
赵子昂和周章武,因为年纪轻,名头小,还不算征君,只算是茂才。两位茂才被架弄到燕京,礼部赴试,金殿对策。结果,周章武名附榜尾,赵子昂高捷探花郎;尤其是他一笔软软的媚在骨子里的小楷,使试官爱不忍释。就是蒙古万岁皇爷,见了那篇文,虽不懂得,见了那笔字,也觉得很不坏。于是周章武谋干了一个小京官,赵子昂居然入了翰林院。若不是他姓赵,考官大臣都有点顾忌。倘换个别的姓,更要大阔了。
然而这一来,却给他的胞弟赵仲颖一个很重的打击。当赵子昂初应县试时,原本说好,身为一家之长,为免受奸隶恶卒的勒索敲诈,不得已,且去弄个小小功名。赵仲颖也曾劝阻,也向嫂嫂管夫人说:“新朝吏卒如禽兽,越躲远他们越好,哥哥为什么倒接近他们?”管夫人皱眉说:“二叔,你哪里知道,你不管家里田产的事,自然不晓得你哥哥受的那些闲气。县城里的胥吏隶卒,个个比虎狼远凶,每来收地租,征车征夫,动不动就逼着你哥哥亲自去当役。又说二叔你够了岁数了,要征你去当官差。遇上这种事,便赔多少好话,花多少冤钱,才能把他们打发走了。这就因为咱们家只有钱,没有势力,所以才落得受他们的气。你哥哥被逼没法子,这才打算和周公子一同去应试。好歹得一点功名,无非是镇压这些恶奴。二叔你心上海阔天空,不杂一点俗事。你哪里知道居家过日子,顶门户的苦处!县吏和保正把咱们欺负得太厉害了!”
管夫人这样解说,赵仲颖方不言语,却是心中仍不以为然。哪想赵子昂一帆风顺,一路连捷上去,竟做了京官。赵仲颖这一怒,非同小可;从潜山一直追到燕京,面见胞兄,逼他弃官回家,隐居耕读。赵子昂到了这地步,已经撮上火炉,欲罢不能。他这人颇富才华,元朝君臣虽然酷待南人,却很优礼他。那蒙古大臣,蒙古宰相,都对他异常刮目,又好像见他姓赵,晓得他是前朝的遗胄,反而格外宠任他,用以倾动故宋遗臣,隐消草野异谋。像这样,赵子昂在新朝,可以说意气发舒,名动朝堂了。他就忘其所以,以齐桓公的仲父管夷吾,秦苻坚的权相王猛自命。他确乎是变节了,他有他的理由,是民命为重,宗社次之,个人的名节更次之。好像他屈节做了蒙古大夫,完全是为了济物利民。
倔强峻傲的赵仲颖,对胞兄应试就不悦,对胞兄出仕更齿冷,一口气北上,赶到赵子昂京城寓庐,屏人苦谏。说了许多激昂慷慨的话,劝哥哥立刻挂冠回家;赵子昂只是淡然一笑,对弟弟道:“你说的全是孩子话。”长本大套,讲出了一番柳下惠玩世,伊尹用世的道理。
仲颖又瞪着眼说:“怎么是孩子话?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哥哥,今日虎狼当道,岂是你兼善世界的时光?况我们亡国之余,幸未覆家,赖叔父之力,薄有田产,不愁冻馁;我们又是大宋宗室,固然是支子疏族,并非金枝玉叶,但父母抗胡殉国,你我兄弟纵不能誓志报韩,也不该舰颜忍耻,臣事世仇。”
赵子昂脸一红,说道:“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岂能埋首蓬蒿,没没至死?古人贬节出仕,惠济天下,正自有他们的苦心。孔子并不菲薄管夷吾啊!”赵仲颖忙道:“管夷吾他是尊王攘夷的,哥哥难道不晓得齐侯小白也是华夏之君,是宗周的甥舅之国啊!哥哥没听说父亲的老朋友谢垒山先生,为了拒聘新朝,情甘饿死,你怎么不学他?汉朝的中行说,甘心做胡奴,他不过是个阉寺小人,焉有堂堂士大夫辈,效颦贱奴的?”
赵子昂变了色,忍受不住了,站起来关上房门,手指着赵仲颖,恨恨地说:“不许你胡说乱道!小小年纪,任什么不懂,读几句死书,胆敢妄议时政!王猛智士,怎的肯做苻秦的宰相?狄仁杰贤臣,怎的肯奉事女主?士各有志,当不恤小节,以成大业。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从小就纵恣偏激,单往狂狷一路上走;往后不许你荡处乱路,信口乱道!滥交些江湖匪类,自此任侠,其实是宵小。看你这样子,早晚弄成灭门大祸来,后悔也迟了!”
更进一步,做出威吓的样子道:“可恨就是你这张嘴,再这么胡讲,我的性命断送在你身上。蝮蛇螫手,壮士断腕,那时节,我为了保全身家,也就顾不得手足之情了。手足到底是手足,我不能一味姑息你,害了赵氏满门性命。我限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家去,不许在这里惹祸!”
赵子昂恼了,赵仲颖也恼了。哥哥瞪着他,他也瞪着哥哥,毫不逊让,半晌冷笑道:“好好好,我这才明白,兄弟是手足,手足之情断断抵不住功名利禄!看你的意思,你一定做官,不肯回家了。那也好,我是好交匪类的,也许连累了哥哥。这样做罢,你是新朝攀龙贵臣,我是亡国下流种子,正是士各有志,我们趁早析居另度。往后我做了砍头的事,也省得害了你这个阔人顺民。”仰面自语道:“中行说是强逼出使,恚愤叛汉,李陵是力尽援绝,兵败降胡,都是被激迫,现在你们可是甘心自乐,你还嫌我,我却不愿跟胡奴同炊共活。”
赵仲颖说罢,赵子昂大怒,骂道:“好蠢材,倒骂起我来了,越怕你说胡虏,你偏说,便是找死⋯⋯”不觉举起手掌,又似来打赵仲颖,又似要堵赵仲颖的嘴。赵仲颖竟误会了,抬手把这赵子昂一推,直推得倒退数步,跌倒在椅子里了。
赵子昂大叫:“好弟弟,你竟敢殴打胞兄!……”几乎气昏过去。
赵仲颖竟说道:“什么弟兄,你少跟我论弟兄!我没有弟兄!”开了房门,气愤愤地走出来,策马出离燕京,顺路访友不遇,旋即遣返潜山隐居的山村。
回到山村,面见嫂嫂管夫人,泣诉情由,便要立刻析产。管夫人爱弟心重,知他弟兄阋墙,且不论谁是谁非,只如哄小孩似的,反复地劝慰仲颖,赵仲颖只是含愠不听。管夫人心中为难,也哭起来,唏嘘地说道:“二叔,你哥哥贬节出仕,我也劝阻过他许多次。只是他一生受病的地方,便是名心太重,总不肯埋首田野,这跟二叔你太好漫游滥交,都是一样的毛病,那有什么方法呢?你知嫂嫂的心,析产是小事,如果我放你走,从此使你弟兄分离,再也不能见面,你哥哥回来,岂不恼我,我又于心何忍呢?况且你哥哥做的虽然不对,他可是你的胞兄啊。况且他这出仕,不尽是为利禄所诱,实在也有贬节自污,保家护产的意思。他的苦处,你也要原谅一点,他难道一点也不疼你么?”说到委曲处,便将丝巾掩面号啕。
她这一流眼泪,把赵仲颖急得在屋里直打转,没办法了。强按住心头火,央告嫂嫂道:“嫂嫂别哭,我先不走,等哥哥回来我再走。”管夫人道:“就是你哥哥回来,你也走不得。就让他在朝内争名,我却不愿意离开家远去,正靠着二叔支持门户,理家务农。你弟兄俩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岂不正好?你怎么能拔脚就走?”赵仲颖想了想道:“这个,那么就这样吧。”便出了嫂嫂的闺房,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默想。
过了一会儿,管夫人扶着使女过来,安慰赵仲颖。多方譬解,很谈了一会儿,便教内厨房给二爷预备晚饭,又道:二爷好喝酒,把那四坛陈酒,快开一封来,赵仲颖也不拦阻,任听嫂嫂摆布。饭后管夫人还不放心,二次又到书房探问,赵仲颖故意藏在纱帐里,说道:“嫂嫂,小弟躺下了,跑了这几天,很乏累。”把管夫人骗回内宅。
到了夜半,鼓打三更,赵仲颖侧耳细听,四面人声静寂。便悄悄地起床,先掩窗篝灯,磨墨拂笺,写了两三页信,掷笔长叹了一声,然后熄灯,和衣卧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忽又一跃而起,换了全身短衣,携带兜包,开门出来。回身虚掩门扇,下台阶,径奔内院。却不开屏门,越墙而过,登上正房檐,向四面打一照。用倒卷帘势,探身下垂,先将堂屋门撬开,一跃入内。轻轻踱过储藏室,找开银柜,将赤金锭取出一半,白银取了八封。旋又一转念,把金条放回一小半,白银放回四封,其余的做两包包好带起。这才合柜加锁,出离堂屋,一跃上屋;从内院跳到天井。刚要折至前院,忽觉脑后一阵冷气吹来,仿佛是金刃劈风。赵仲颖是个会家,心疑有人暗算自己,并不敢回头争看,急俯身向旁猛然一窜。躲开了这一劈,又纵出数步,停住身形,这才回头仔细察看。
黑影中,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人,浑身穿着一色的青短衣裤,左手倒持着明晃晃的一把刀,骤然把右手一扬。仲颖此时手无寸铁,只小包中,有着一尺八寸长的一把短剑。匆遽中,晓得是暗器打到,连忙侧身闪开,一跃登房。不知来人是到自家办案的捕快,还是到自家行抢的强盗;心想总是把他调出本宅,才免得惊吓着嫂嫂和三弟。也是赵仲颖年轻气壮,毫无恐惧,便向怀中揣好金锭,手提着银包,抽出短剑,口打着血蝎子教他的江湖人所常用的呼哨,悄向来人叫道:“来来来!”连蹿带跳,奔出本宅。
且跑且回头,直奔到一处丛林旷野,赵仲颖方才止步,拔剑出鞘。但见那人一声不响,也似一阵旋风似的赶来。直追到双方对面,方才听那人喝道:“什么大胆的狂贼,竟敢到铁面赵仲颖家中行窃!趁早把偷的东西,给我如数留下,饶你不死。”
赵仲颖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哈哈一笑道:“你是什么人,可是血蝎子打发来的么?”赵仲颖此时完全省悟,“铁面”二字的绰号,乃是师父血蝎子刘熹临行时所赠,除了那山中隐居的三个猎人,别人再不晓得。那来人按刀止步,暗中打量赵仲颖,仍有点不放心,还问一句道:“到底你是谁?你跑到铁面赵府上,登梯爬高,要做什么?”赵仲颖笑道:“我就是铁面赵仲颖,朋友贵姓尊名?一定是我师傅血蝎子刘熹叫你来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人“哦”一声,侧着脸不住端详赵仲颖,口中说道:“闻名胜似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就是铁面赵三弟,你可晓得金面是谁?玉面是谁?”赵仲颖道:“金面彭铁珊,玉面许汉冲,是我二位师兄。”来人立刻插刀大笑道:“我便是金面彭铁珊。”赵仲颖道:“可了不得,大师兄来了,失迎失迎。”就在荒郊,赶忙行礼。两人平磕了头,都站起身来。
赵仲颖道:“师兄多早晚来的?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冒冷子给我一刀。”金面彭铁珊笑答道:“对不起,老弟多多原谅,我来了四天了。头天刚到,我就去找你。你们那个看门的长工,颇有衙门司阍的派头,拿眼翻了我一阵子,说你不在家。问你上哪里去了?多早晚回来?回答说是出远门去了,没有准日子回来。前天我又去探听,那长工一脸的不耐烦,还是说没在家,没回来;再问不答,把脸扬起来,架子好大。昨天我又去,贵门房还是那句话,直冲着一个小当差的龇牙咧嘴地捣鬼。使得我不由犯了疑心,怕他们把我当了求帮告助的,不肯往里回话,熬到昨夜,我可就不客气,施展夜行术,竟到你的府上,偷偷窥探了一回。我又不认识你,只蒙着偷看,觉得没有看见像你这模样的人。今天夜里,我是第四次再登贵宅访友,想不到竟瞥见你穿一身短打,穿房开柜。我只当你家闹贼了,冒冒失失砍你一刀,打你一箭,真真对不起你。老弟,你恕个罪吧!”
赵仲颖忙道:“师兄越说越远了,你这是护卫我家,我应该感谢你。”金面彭铁珊道:“老弟,我可不该问,你刚才鬼鬼祟祟,在自己家里,蹿房越脊,翻箱倒柜,你那是要干什么?“赵仲颖浩叹一声,沉吟不语。彭铁珊非常疑惑,忍不住透出冷讥的口声道:“大概你是在外荒唐,钱不够花的,你家里的人又禁制着你,所以就偷着鼓捣家里的钱。你多半在外头,有了女相好吧!”
这话一逼,赵仲颖不由红了脸,抗声道:“师兄大概没听师傅说过小弟的为人,我何至于无赖到那种地步。我只是⋯⋯咳,家丑不足外扬。我只是为了士各有志,不打算滥竽官场,和家兄闹了一场别扭。我要弃家出走,所以瞒着嫂嫂,我们家里的黄白物,取携出一点。”
他这样解说,彭铁珊还是不明白,还是有点看不起他。年轻人最怕的是人家鄙视自己,赵仲颖无可如何,方才把骨肉异志,胞兄变节,自己要抛家远避,逐迹江湖,嫂氏挽留,只得潜行出走,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无遗地说了出来。又说:自己由燕京回来,曾到师尊住处访候,竟没遇见师尊。此时自己便要拿这金锭和银块,打点行李,潜行离家。仍要找到老师面前,向他讨教一个将来安身立命的出处门径。因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不能随随便便白活下去。我总得找一条明路。”金面彭铁珊听罢,不禁嗟讶,手拍赵仲颖肩膀,称赞道:“老弟,你真有两下子。你一个缙绅子弟,家资富有,竟抱着这等气节,怨不得老师一提起你,便赞不绝口。实对你说吧!那天你等老师,没有遇上;等到老师回来以后,知道你来找他,料定必有缘故,所以特意打发我来见你。老师现在正在谋干着一点事业,正要请你去,你去了最好不过。老弟,你跟我走吧!”
赵仲颖道:“跟你上哪里去?”彭铁珊道:“跟我找老师去。”赵仲颖道:“他现在哪里?”彭铁珊道:“你不用问,反正不是鞑子衙门,那个地方没有我们老师,我们老师是在山上。”赵仲颖道:“什么山?现在谋干的是什么?”彭铁珊笑道:“就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芒砀山,老师要在那里占山为王,要造反,你敢去么?”
此刻赵仲颖怀着两个念头,一个是独善其身,拼着虚度半生,浪游不仕,不家居,不娶妻,踏遍天下,啸傲湖山。另一个念头,是仗一身武功,走向坎坷世途,做一个不平人,游侠仗义,在异族统制下,做一个朱家郭解。他是再也没想到起义造反,因为他年纪还轻,没有这种魄力。并且大元帝国的国运方张,横亘欧亚的大帝国,一统华夷,欧洲的俄奥,亚洲的印度,都做了忽必烈大帝的藩属。正好像元朝威武,炙手可热;故宋积弱,尚且不敌,匹夫起义,简直不能梦想。赵仲颖身在草莽,并不清楚朝廷的动静,更不知元朝此时已到了强驽之末。然而血蝎子刘熹,却是耳目最灵,并且姜桂之性越老越辣,他此刻果然正在秘密鼓捣着。于是年轻而有血性,不耐烦而有魄力的赵仲颖,终被血蝎子牵引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
这一夜,赵仲颖仍回本宅,师兄彭铁珊替他巡风,在外面等候。赵仲颖潜入内宅,把留给嫂嫂的信,放在嫂嫂所住堂屋的桌上,用镇尺压上。暗暗叹息一声,觉得不忍离别,眼泪也流了下来。又到自己卧房,收拾了一个行囊,在宅内徘徊良久,不胜凄恋。还是彭铁珊进来催他,他这才一狠心,跟师兄彭铁珊,跳墙出来。两个人背着行囊,一口气走出数十里地,方才觅店住宿。次晨两人改装遄行,径奔湖州城。

第七章 壮士弃家试北游
这湖州城,是江浙中书行省的一路,地面很繁华,距离赵氏旧家乡,不过百十里路程。赵子昂应试通籍时,所写的乡贯,就是湖州吴兴县。两个人紧走了十多天,到了这地方,方才住脚,歇息了两天。在路上,赵仲颖再三请问师兄:“到底老师现在何处?是不是仍然隐居天台山?他到底营干什么事情?真是要招兵买马,落草为王么?”金面彭铁珊直是笑,说道:“老弟,你不是很信服老师么?你不是不甘心做降臣么?老师再不会领你走死路,也不会引你走瞎道,反正他是看得起你,有一条明路。要指示你的。”赵仲颖心中依然疑问,又说:“师兄带我跑到这里来,莫非老师离开了天台山,就在此地落脚么?”彭铁珊道:“老师早不在天台山了,也没有住在这个地方。”赵仲颖道:“真跑到芒砀山去了不成?”
金面彭铁珊看着这个年才弱冠的师弟,点头微笑。赵仲颖神色上,只有疑闷,并没有惊虑,倒是个铁打的少年壮汉。彭铁珊因道:“师弟不要问了,你只跟我走,自然见得着老师,老师就在此地不远。现在我且领你到一个好地方去,让你先开开眼。”
两个相偕出离店房,行囊不带,就留在店中。在湖州街中走了一转,旋即穿通衢,走小巷,进了一个小弄。靠小弄中间路南,有一所宅院,黑漆大门,铜环石阶,很是排场,门扇悄悄交掩。门框右上首,钉着一个铜牌,上写:“世传儒医马承华寄庐”,左首另贴了一张红纸笺,写着一行楷书字,是:“本宅马郎中应聘赴杭出诊,每日门诊暂停。”彭铁珊走到这里,站住了,扭头来看赵仲颖。
赵仲颖心中不解,也低头看看彭铁珊。彭铁珊很低声地对赵仲颖说:“贤弟,你到弄口站一站,要是有人走过来,你咳嗽一声。”赵仲颖道:“叫我巡风么?”彭铁珊笑道:“不错。”把赵仲颖遣开,他自己竟到马郎中宅门前,并不叩门环,往四面一望,俯身拾起三块碎砖石,又往四面看了一眼,恰好没有行人;他便探怀取出一张黄纸,这是刚才买的。随手扯作三块,把碎砖石全包了;就欠身扬手,轻轻投入马郎中院内。
赵仲颖站在那边弄口,目力所及,已经看到了,不禁猜疑道:“这是干什么?”
隔了片刻,马郎中的街门,呼隆一声大开。只见一个穿蓝衫的瘦汉子,探头向外望了一眼,侧身一让,和彭铁珊一同走进去了。呼隆一声,门又关上。赵仲颖暗想:“这是怎么讲?莫非师兄前来看病?郎中又出门了,莫非是探望朋友来么?怎么又往院内投砖头?”尤其可怪的是,彭铁珊邀他一同来,可是并不往院里让他。
赵仲颖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经过了好半晌,方见金面彭铁珊出来,手中累累坠坠,提了好几个包裹。彭铁珊前脚迈出大门,紧跟着后脚人家就把大门关上,而且隐隐听见上门,更不见主人出来送客。
彭铁珊也不回头,提了包,匆匆地走出小弄。会着了赵仲颖,把手中的包,分出几个来,教赵仲颖替他分携。赵仲颖接取过来,掂了掂,分量奇重,决不像衣饰。心想莫非是买来的药,郎中也有卖自己秘制的丹药的。赵仲颖不由伸手去摸,两个包冰凉,挺硬,一个包柔软,飘轻。赵仲颖道:“这是什么东西?莫非是铜钱?银锭?钞子?不像不像,咦,硬的倒像是铁箭镞,软的像点心包。”心中乱猜,嘴边也不禁发出疑问声来。彭铁珊直冲他使眼色,又连连摇头。赵仲颖忙往四周看了一瞥,已到大街,人来人往,便闭了口;可是暗暗称奇,肚里也有几分明白了。当下目不斜视,眼看彭铁珊,低头提包慢走。
不多一会儿,又到了一个地方,是另外一家门口。金面彭铁珊照样拾砖裹纸,抛砖叩门。照样烦赵仲颖巡风。这一回耗时不久,彭铁珊才进去,便出来,手上又增多了一个大褡,俗名又名马捎子,分量仿佛更沉重。出了这家门,伴同赵仲颖,走出一小段路,找一僻静地方,把小包都索回去。从褡中取出一块方袱,将所有小包,全打在一个方袱内;自己提了提,单教赵仲颖,代他扛那笨重的褡。口中轻轻说道:“小伙子,肩膀上能吃力么?”仲颖接来,往肩上一扛,硬邦邦足有六七十斤重,也像是铜铁器。两个人提的提,扛的扛,回转店房,把东西放在店房床铺上。赵仲颖生平没有负过重,觉得肩头火辣辣的,忍不住又要问。彭铁珊悄声说:“等吃过晚饭,就打开给你看。我要求你帮忙呢,必须借仗着你的长才,我方能把这些东西运出城外,然后我们才算正经上道。现在我们可以睡个午觉,今晚我们必须走黑道,爬城墙。我们要好好地冒个大险哩。老弟,你估量着怎么样?这可是犯罪的事。”
赵仲颖双眸凝定,沉吟答道:“只要不是杀人行抢,我全敢来一下。爬城墙,只怕我的功夫不够。别的事情我不怕,尤其是师兄若想招惹鞑子兵,小弟愿意告奋勇。”彭铁珊答道:“老弟够聪明的,我们先睡一下吧。”
两人和衣卧在床上,彭铁珊是老江湖,此刻只能闭目养神。赵仲颖倒满不介意,耳朵一挨枕头,安然睡着了。
等到掌灯时分,金面彭铁珊叫醒了赵仲颖。这十几天,两个人总是下饭馆,从不在店中用饭的;今天改了样,彭铁珊叫了两份饭菜,一斤白酒。两人饱食畅饮,饭后吃茶闲谈。直耗到二更天,彭铁珊起来,掩门上闩,验看纸窗。窗上没有破洞,这才横身遮住灯光,把包袱打开了。
赵仲颖疑闷了好半天,因为他出身贵胄,保持着缙绅气派。师兄不愿解说,他就不肯再问;师兄不解包裹,他就不肯翻验。师兄打开包,他反而躲在一边。彭铁珊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向他招手,低叫:“师弟,你来瞧瞧。”赵仲颖这才挨过来一看。从那郎中家里拿出来的包,果然是许多铁箭镞和袖箭、钢镖等物,每类打成一包或两包,每一包都够千数。另外一包,又是各类丸散膏药,赵仲颖越发惊奇,手摸铁箭镞,要拿起来验看。彭铁珊忙道:“你要小心,最好垫着手巾拿,这些铁箭镞,全是喂了毒的。”又说:“袖箭和镖也都有毒,毒性很烈,见血立死的。”赵仲颖依言垫布,很在意地拿起一把箭镞,就灯下验看。果然在很锋锐的镞尖上,镶有一道槽,槽上涂着黄蜡。赵仲颖倒有点明白了,槽道上一定涂有毒药,用黄蜡封住。这箭射入人体,蜡见热一化,毒就灌入血液。看罢,忙问师兄:“这些毒药镖箭,做什么用的,竟这么歹毒?”彭铁珊道:“自然有大用。”又问:“是师傅定制的么?”答道:“你猜着了。”
赵仲颖想了想,又看那另外的药包。是大包包着中包,中包又包着小包,也有用瓦瓶、木盒、纸盒装着的。都标着药名,差不多全是刀创药、暑药、冻药、避瘟丹、化毒散之类。都有纸单写着服法,敷法,种种文字说明。另外有几个很珍贵的锦盒,外面各画着很奇怪的图画,是什么狐鹿麟羊等兽,雁鸦凤雉等鸟,既没有标出药名,也没有写着用法,味道却有一种奇香。赵仲颖又道:“这是什么药?”彭铁珊先看了看纸窗,然后附耳低说:“是蒙汗药,薰香药粉,和类乎这一类的药。”赵仲颖大诧道:“师傅乃武林名士,怎么他还采买这种害人的东西呢?”彭铁珊道:“师弟,你年轻,你乍看这些事不伦不类。但是你该明白,水火二物足以成灾,也足以利物济世。你只看谁用它,和怎么用它。”
师兄彭铁珊虽然怎么解说,赵仲颖心中总有点怅然:以为正人君子,不该用薰香蒙汗药害人。当下也不好说什么,把药盒放下了。彭铁珊又将那褡蜒里的东西,掏出数件来,给仲颖看;果然是整封的银子成块的金锭,和当时名为“交子”的纸币。金银算到一块,足值三四千金。彭铁珊一面给仲颖看,一面教他帮忙改包。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四个背包,把黄白药和丸散膏丹,摊匀了,分别装在背包之内。又加上两人的行李,足有二三百斤之数,彭铁珊试了试,觉得堆垛太大太多。两个空身人,只凭肩背之力,无论如何,也运不出去。于是坐下来,皱眉盘算乘夜越城之法。赵仲颖也跟着坐下来,拿眼望着师兄。彭铁珊起来坐下好几次,赵仲颖忍不住追问道:“这些金银,都是谁的?莫非老师和师兄,给人保镖代运么?”铁珊瞠目答道:“是的,哦,不是的,是师傅自己的,教我顺便代取。”赵仲颖道:“东西这么多,明早何不雇两辆车,运出城去?”彭铁珊笑道:“老弟,你难道不晓得这些东西犯禁么?管保一到湖州城门,便被蒙古防营,连人带货全扣留下。这是兵器呀,元朝国法,是不准我们南人私藏甲兵刀剑的。”
赵仲颖恍然,其实他早已瞧科,他不过是再叮问一下罢了。彭铁珊还在筹划越城的法子,赵仲颖心中沸沸腾腾的,却在揣思今后自己的出处。师兄、师傅不用说,是干了不堪告人的越轨勾当了。我怎么样呢?我本来要投奔师傅,请教自己今后的生路,偏生师傅打发师兄先找我来,分明是要我加入他图谋的秘帮里去。我现在恰处在祸福关头,今天就是我决定出处大节的时候了。我……怎么样呢?”
赵仲颖不仅是一勇之夫,他是故宋宗室后裔,他固然心恨胞兄,不合变节出仕新朝;也正因为他是贵胄宦家,他实在也不愿作奸犯科,以致当强盗,做草寇。他总是书香门第,伏处草莽,做游侠则可,做盗侠,总觉低辱了身份门风。
他心上难过,师兄在那里枯坐深思,他坐在这边,也是枯坐瞑想。他诚恐一失足成千古恨,盗寇二字实在担受不起。而且师兄在路上,本来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师傅要占山为王。占山为王,岂不就是当草寇?
过了一会儿,他深思默虑,忽然打定主意:“我何妨先跟了师兄去,到师傅那里,先看一看动止情形。把师门所作所为,小心考核一下,再定去取?”想罢,自己点了点头道:“不错,应该慎重!”
这时彭铁珊也把主意打定了。站起来对赵仲颖说:“我只想今夜一下子连人带物,一起运出湖州城,如今越琢磨越不行,我们只好匀两天办。并且,仅只我们俩,人头也不够用。我还得找马郎中,烦他拨一两个人,帮我们的忙。”赵仲颖道:“这马郎中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莫非也是师傅的同党么?”彭铁珊道:“当然是同党,实则他还是故宋的一位御史哩。跟我们老师志同道合,交情很深;若不然岂肯把这犯法害人的药,私自配制,卖给我们江湖人物?”
赵仲颖道:“你说什么?马郎中是什么御史?”彭铁珊道:“告诉你吧,他不姓马,实在姓冯。就是赵宋先皇帝驾下的一位御史。和文丞相还是同榜同年。现在他都六十多岁了,国变后,更名改姓,在这里当医师,他却眷念故国,很给我们帮忙。这些药便是师傅筹来的许多钱,交给他秘密配造的。你要晓得,这种药是没有地方可以买得到的。”
赵仲颖听了这话,颇受感动。马郎中乃是前朝的御史,竟肯帮助师傅的忙,替他秘制毒药兵器,那么马郎中一定很赞许师傅血蝎子的策谋了。御史本是清贵之官,居然折节给江湖上不轨之徒,情甘做下手,这个江湖人走的道路,一定不会大错。如此推想,赵仲颖心头一转,向师兄说:“这个冯御史想必很有学问,小弟如果要想见见他,不晓得他肯赐接见不?”
彭铁珊微微一笑道:“他一向不见新朝官吏的,却对江湖畸零人,很肯另眼看待。比如说,令兄翰林登门求见,他一定拒绝。若是老弟你求见,他必要欢然延纳的。”
赵仲颖道:“哦,我明白了。这样的人物,我很想见见。”
彭铁珊把大拇指挑一挑道:“老弟,你真是把好手,可称得起有识有胆,又有准主意,又有真聪明,愚兄不胜钦佩。现在我可以陪你去见他。”
赵仲颖道:“他不是正上杭州行医去了么?”彭铁珊道:“他实在家里,正给我们赶制毒箭,故此把门诊暂停了,我们此刻就可以去访他。只有一节,我们这些东西,很担沉重,必须有人留店看守才好,你等我设法吧。反正我们二人分派不开,索性多耽搁两天,冯御史为人,是年老的儒者,可是慷慨激昂,比年轻人还刚强。此人年高德劭,颇识大势,单替老弟设想,也不可不见见他。”遂留赵仲颖在店中看守,自己改装出去,功夫不大,同着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回来。即留这人在店房内看守,彭铁珊穿上直缀,与赵仲颖打着灯笼出店,两人一径来到马郎中医寓,赵仲颖要仿效前法,包纸投砖,彭铁珊将他拦住,先将灯笼熄灭,把长衣掖起,教赵仲颖也照样。两人溜到马郎中住宅侧首,深更僻巷,四望无人,彭铁珊道:“上房!”一伏身,跃上了短墙。赵仲颖心想道:“噢!”也提襟一跃登高。后院漆黑,两人很快地蹿到前院,院内仿佛只有像书房的三间屋,还点着灯亮。彭铁珊往下一指,即提一口气,跳到院内,真是身轻似叶,落地无声。赵仲颖也跟踪一跳,却免不了咕噔一声。
就这一响,书房中灯光骤灭。彭铁珊道:“不好!”忙叫仲颖留神,他自己抢先来到书房前,低声发话道:“喂,北风吹来了,黄花落地了。”这时隐隐听到书房中发出杂乱的响动,一个人涩声叫道:“什么时候起的风?”彭铁珊忙道:“八月二十三。”又问道:“什么时候花落地?”答道:“也是八月二十三。”又问:“什么时候花再开?”回答道:“南风起时自然开。”问道:“什么时候南风起?”答道:“自然是过了八月又九月,头可断,刀可斩,丹心浩气惊河岳。”
这时书房的灯灿然重明,书房的门豁然大开,出来一个儒巾的人,张眼四寻。望见了金面彭铁珊,忙道:“可是彭打铁么?”彭铁珊道:“马二老爷么,不错是我,买药来了。”
那个儒巾的书生低声说道:“你可吓死我了,你们来了多少位?”彭铁珊笑道:“我们一共两个。”黑影中,书生略一拱手道:“请进来吧。”彭铁珊同赵仲颖相偕走进书房。
刚迈进书房门槛,顿嗅得一种辛辣的焦味,刺鼻穿脑,原来屋中正在煮药。一个白须老人,正从药鼎中,取出煎得的药,往立柜中收藏。屋内桌上、凳上,满是制药之器,白须老人好像是在忙着掩匿,抬头一见彭铁珊,不由笑道:“彭打铁,我猜是你去而复返。果然是你,却把我师徒吓了一跳。”彭铁珊赔笑道:“老前辈,晚生太觉对不住,没有妨碍你老的事么?”老人道:“还好,药幸而没有碰洒。”
宾主逊坐,白须老人双目炯炯,打量赵仲颖。彭铁珊忙给介绍道:“老前辈,我给你引见一人,这一位是大宋宗室末胄赵仲颖赵公子。虽然年轻,却是我辈中最有来头的人⋯⋯这一位就是我在店里对你说的冯允中冯学士,道号就是孤尘子,是我们大群中,主持另一角落的先进老夫子。”
孤尘子冯允中把赵仲颖看了一眼,略略拱手道:“原来是赵公子。”态度很淡漠,又说道:“请坐,余生再泡茶来。打铁兄,你俩夤夜再度越墙而来,必有紧急事务⋯⋯”说罢看看彭铁珊又看赵仲颖。彭铁珊道:“老先生,我们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只是这位赵公子很敬仰老先生的高节,特地登门修谒。这位赵公子,便是在襄阳殉国的赵承佐太守的次君,他的令兄便是以画马蜚声艺苑的赵子昂公。”
孤尘子顿时须眉一动道:“原来是赵府君的令郎,令尊襄阳府赵君,我听说奋守孤城,把叛将吕文焕牵制了三年,方才投降。临到吕某叛国的那一天,还妄想劝降令尊,令尊襄阳公却很慷慨骂贼,自杀殉国了,实际情形可是这样的么?”
赵仲颖立起来,恭敬答道:“先公殉国时,晚生还小,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孤尘子叹息道:“却喜忠臣有后,但是⋯⋯”忽然话头一变,绰须对彭铁珊道:“我听江湖传言,艺苑杰才赵子昂,已然出仕燕都,颇邀新朝荣宠,这话可是真的么?”赵仲颖闭口不能答,彭铁珊道:“这也是实在的。”
孤尘子道:“那么⋯⋯”话没往下说,脸上神气却透出严冷。彭铁珊心中明白,忙道:“老前辈要知道他们亲手足,如今已变成路人;他们就在这一月,方才诀别。这位仲颖公子,是晚生引进来的,老前辈不要想错了。”
孤尘子点头一笑,忽又摇头道:“打铁兄,你跟我来。”把彭铁珊引到别室,问了一个明明白白,这才放了心。又出了许多主见,方才重会赵仲颖,礼貌上很是谦和了,赶着和赵仲颖攀谈,夸他是有作为的青年。
赵仲颖竟被孤尘子留下,两人联床夜话,倾吐肺腑。孤尘子反复设辞,探问赵仲颖的志趣操守,并略略讽示血蝎子一行人的密谋真相。……总而言之,赵仲颖暗地被人考验了,他自己也有些觉察。
彭铁珊也临时变计,因为孤尘子手下,没有做私贩的人才;他另在别处邀人帮忙,把黄白物和私造的兵器,偷运出城。直到一切办置完竣,方才到孤尘子那里,请赵仲颖回店一同登程。却又背着赵仲颖,跟孤尘子私谈。孤尘子先向彭铁珊拱手道贺,说道:“你们物色的这个故国王孙,实在太好了,你们从哪里搜访来的?”彭铁珊道:“哦,据你老法眼看来,我这师弟,到底人品如何?可以推戴为领袖不?”孤尘子道:“赵王孙这个人,一来年富力强,前程远大;二来是故国宗室,易于号召;三来听他谈吐,他为人满腔热血,抱着雄心。你们若能精选几个妥当的师保,随时启迪他、诱掖他,只消二三年功夫,定可把他养成一个伟大的开国元首。昨晚我和他通夜深谈,觉得他既有项羽之骁勇,又有刘邦之豁达,实在可以奉为领袖,所差者,只怕他年轻气盛,能‘为’而不能‘守’;能‘守’而不能‘耐’耳。这全在你们师徒好好辅翼他就是了。”
彭铁珊听了大喜道:“我老师血蝎子,常自夸巨眼,能识英雄,再不会看错人的;现在你老先生又这么说,我们这位赵师弟,只怕真是我们的真主了。我们一定要歃血为盟,共推他为大宋新主。”孤尘子道:“你们不要忙,你们还是假托暗中还有领袖,表面上只请赵王孙加盟入伙,做一个小头目。因为他太年轻,骤然推他为首,他也许受宠若惊,张皇失措,也许居高临下,傲兀自骄。推尊的事,还是留在日后。”彭铁珊道:“你老先生稳健的做法,一定错不了;我回去一定告诉家师,请他慎重从事。”
一番议论之后,次日告别登程。金面彭铁珊对待赵仲颖,越发敬重,无形中已将他看作幼主,不再拿他师弟待承了。赵仲颖满不理会,在路上只打听孤尘子的为人,和血蝎子的渊源。这孤尘子和血蝎子的关系很深。刘熹得在赵府寄居西席,就是孤尘子推荐给蒲衣居士,蒲衣居士又推荐给赵宅。彭铁珊不便细讲,只告诉赵仲颖:“他们二老,从前大概是文武同僚,交情很深,等你到了地方,师傅对你一定细讲的。”
当下两个人坐着一辆车,离开湖州。走出一站地,忽遇见另一辆货车,车上堆着许多货物。由两个客商,一个车夫,停在路口等候。见了彭铁珊,那客商悄悄打了一个招呼,便押车在前趱行。从此这辆货车不即不离,忽前忽后,总跟着彭赵二人的车子走,住店一同住店,登程一同登程。赵仲颖已然觉察出来,彼此虽然不通话,像是搭伙的同路人。第二天住店时,这辆货车的客人,又与赵仲颖、彭铁珊同住在一排房。赵仲颖低问彭铁珊道:“这货车上的客人,恐怕是我们的伙伴吧?”彭铁珊笑道:“这话怎么讲?”赵仲颖笑道:“那天从孤尘子那里,取来的毒箭毒镖,师兄没有携带上路,一定装在这辆车上了。所以我疑心这押货客人,必定是师兄的同党。”
彭铁珊含笑点头道:“师弟真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你。”仲颖道:“其实把那些东西,都放在我们这辆车上,岂不省一份人力?”彭铁珊摇头道:“那可不行,这是孤尘子的主谋,他是不肯让师弟为这点小事涉险的。”赵仲颖道:“这怎么讲?莫非嫌我年轻,看我胆小?”彭铁珊道:“不是不是,乃是因为师弟身份很重,所以不让你冒这险。”赵仲颖道:“咳,我怎的身份重?”彭铁珊道:“因为你⋯⋯这总得你到了地方,见了师傅,咱们师徒四人开诚布公,核议好了。那时你才称是我辈中人,那时才能烦你干那违禁犯科的事。现时你还是一个贵客,我们总不肯让你跟着我们,做这偷运军器的砍头把戏。”说时见赵仲颖面带不悦,彭铁珊说道:“却是我们都晓得师弟武功绝伦,故此邀你同行,无形中是请你给我们保镖。阳关大道,倘若遇见了关卡防营,就由押车的人去答对。山径小路,倘或遇上了绿林豪客,那就请师弟你一试身手了。师弟,你明白了么?”
赵仲颖微笑道:“我还不大明白,我觉得你们是临时变卦。起初师兄是要邀着我,一同运送这些毒箭金镖,随后你又变了主意,想必是听了孤尘子的话,以为小弟年幼,不足以担当大事罢了。”彭铁珊笑道:“吓,师弟,你不要误会我们!你且放心跟我走,等到了前途忽要遇上枝节,你就明白我们把运私货的人和邀请来的能人分作两拨的作用了。”
于是这两辆车,忽先忽后,一同上道,照例在路上互不通问。走了许多天,果然在第四天,遇上了地面关吏的搜查。幸而他们躲着要路走,被阻的地方,乃是一个较小的关卡,由押运人把搜检的胥吏,预先调在一边,行了贿赂。等到过步时,假装一搜,轻轻地放过去了。倒把赵仲颖、彭铁珊坐的这辆空车,搜了又搜,盘了又盘。
等到闯过这一道卡子,彭铁珊私告赵仲颖道:“你看刚才的情形,够多么严厉?多亏我们这二位押货的朋友,都是做私商的大行家,他很有办法,所以容容易易地对付过去了。若换你我二人,全是外行,就是花钱行贿,也怕花不到刀口上,一准弄砸。这辆车只要认真一搜,准保货被扣,人被押。”赵仲颖其实早替他们暗捏一把汗,至此点头道:“对付他们这些酷吏恶奴,我真没有办法,只有拔剑一招。”彭铁珊也笑了,说道:“孤尘子真有先见之明,他本来说你少年气盛。”
货车继续前行,接连又遇上了绿林劫盗。这时河南河北群盗蜂起,大伙上百,小伙数十人、十数人,水旱都有。这天货车前行,走到一座山下,猝然遇上了数十名大盗,押货同伴答对不下来,金面彭铁珊连忙上前,按照镖客借路的规矩,很费了许多唇舌,那个赤面盗魁才准放行。紧接着渡过了江,又遇上一拨翦径贼,约有十多个人,由押货的人上前说唇典借道,翦径贼横目不答。彭铁珊忙又跳下车,过去答话。这一拨翦径贼,来去不明,提起了血蝎子,他们不认识,讲起江湖话,他们满不懂。彭铁珊往四面一看,恰是旷野荒林,招呼赵仲颖一齐拔剑硬闯,那两个押货的同伴也从车垫底下,抽出兵刃;那赶车的车夫,原来也会点练功,一齐帮着护车夺路。
那为首强盗,提一把砍刀,一面站在土岗上瞭高,一面招呼盗伙开抢。彭铁珊喊一声:“师弟,上!”赵仲颖道:“来了!”赵仲颖这一回是初试身手,提剑奔过去,要跟为首盗动手。群贼拿着木棍、长枪,蜂拥而上;第一步,抛开了护车人,竟来刺那驾车的牲口。那车夫大呼,急忙拦阻;赵仲颖忙提剑奔回来救车,正和一个高大的强盗相遇。强盗挑枪迎面刺来,赵仲颖一闪身,躲开了枪锋,划剑往上迈进一步,斜切藕式,唰的一削,出乎意外,那贼狂吠一声,栽身跌倒。
赵仲颖这剑竟砍得很快、很准、很重,贼人的肩胛喷出鲜血,反把初次临阵的赵仲颖吓了一跳。就在他微微一愣神之际,忽听背后同伴连喊,急回头看时,一个贼高举着刀锋,一个贼顺托着花枪,正冲着自己攻来。赵仲颖着急,忙回剑招架。那持刀的贼骤然一声怪叫,踉踉跄跄,退出多远;那持枪的贼也不觉一怔。这就给赵仲颖缓出功夫来了。赵仲颖初次杀人见血,活泼的一个人,被自己一剑砍倒,未免心中不忍。多亏了师兄彭铁珊,一面邀贼护车,一面照顾着师弟,趁空发了一毒镖,才把袭击赵仲颖的贼,打退一个,吓住一个。赵仲颖倒吃了一惊,觉得骤有一股热气,从丹田往上一撞,顿时二目圆睁,大呼寻敌,和那持枪的贼斗起来。
师兄彭铁珊久经大敌,心神稳定,展开了纯熟的剑法,一面当先开路,一面指挥同伴,结阵护车。车在当中,人在两旁。且打且走,锐不可当,转眼间冲开了一条血路,就要越过高岗。
这时为首盗魁,立在高岗,正指挥群寇,杀牲口,掠货车,只想拦路,无意伤人。却不料遇上了劲敌,部下落败,顿时大吼一声,他自己跳下高岗,急急挥刀来斗彭铁珊。赵仲颖恰好抡剑进迫,杀退了持枪的贼;持枪的贼逃向高岗后,赵仲颖追过去,恰与盗首相对,立刻短剑与单刀斗在一起。赵仲颖猛勇进搏,只十数合,把盗首砍得手忙脚乱。彭铁珊已经闯过高岗,回头瞥见,忙挥剑奔回助战。只扬手一镖,正打在盗首的右臂上。盗首大叫,副贼顾不得截车,急急奔来援救首领,把赵仲颖邀住,盗首按住伤口,抽空退下来,伸手一拔那镖,流出黑色的血,顿觉创口奇痛如灼,叫道:“不好,我中了毒镖了。”先前中镖的那贼,也连声喊叫,群贼大惊。盗首发出暗号,群贼立即吹起呼哨来,背起受伤的人,大骂着逃入林中。
群贼已退,金面彭铁珊忙招呼众人,不要追赶,快快驱车,快快逃跑。料此地还有贼窟,怕他们勾了同党,再来报复。赵仲颖拭去了剑上的血,依然有点目眩神摇;彭铁珊急忙催他上车。两辆车很快地奔逃下去。一直逃出十数里地,前面有了镇甸。金面彭铁珊方才放了心。于是驱车进镇,落店住宿。
两辆车本是装着互不相识,现在骤脱虎口,也不再掩饰了,都聚在一处,共谈御贼之事。连称好险,好险;又一一称赞赵仲颖初次临阵,竟这么沉着勇敢。赵仲颖道:“惭愧!惭愧!”那乔扮客商的两个同伴,又说:“贼党人数多过一倍,反而落败受伤,猜想他们必不甘心,必来穷追寻仇,哪知他们竟认输了。”赵仲颖也很纳闷,十多个贼反被六个旅客打跑,觉得贼人太怯。殊不知金面彭铁珊发出去的,乃是毒镖,贼首中镖毒发,群贼忙着救治,顾不得寻仇了。只派出两个小伙计,盯着他们入店,暗暗刺探他们的来路和去向,以备后图罢了。两辆车居然平安登程,也算侥幸。
次日上道,两辆车又走了几天,到达徐州境界。徐州城内有一家三义镖店,派出两个镖师,赶出一站地来,迎接他们。金面彭铁珊不认识这两位镖师,这两位镖师却认识彭铁珊,可是双方不放心,照例用隐语,互相盘诘。等到说开了,又拿出信物来,这才欣然叙礼,开诚相见。又引见赵仲颖,与二镖师相会:“这就是赵王孙,家师的得意门生,我的三师弟。”二镖师一听赵王孙三字,肃然改容,深深下拜道:“原来是赵王孙。”很恭敬地给自己报名道:“小人叫解良材,小人叫郭少熙。今后愿听赵王孙的驱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一番客气话,把赵仲颖听愣了。
彭铁珊又把押车二客,给两镖客引见了,两镖师也草草周旋一下,随即屏人对彭铁珊道:“近日城防很紧,外客进城,颇多不便。我看彭仁兄督运的货物,就在此地交割我们吧,不必进城了。”彭铁珊连声说好,又道:“但是我必须和总镖头见上一面。”解郭二人道:“那当然,而且我们总镖头也久仰赵王孙的大名,也渴想一见的。他若早知王孙已经邀到,他就早来迎接了。”又含笑低声道:“我总觉王孙年轻家当,未必一请就肯出山,哪知真请出来了。今日识荆,仰见英雄气概,与众不同,足见我党有幸,得此⋯⋯”正要往下讲,彭铁珊忙大声笑道:“我们这位师弟是英雄,我们老师早说他一请准到的。”借着笑声,把话岔开了。
旋即商定,货物交给郭、解二位镖师,由二镖师将毒箭、武器,悄悄运在城外一个机密地方。金银数千两,化整为零,散运进徐州城。另将秘字回复文书写好,交给押车二客,另外还带去一车药料。
二客领了,坐原车回转湖州,仍交给隐医孤尘子,代为淬毒密制刀剑箭镝。他们忙着收藏货、发货、起货,金面彭铁珊却与赵仲颖,先行进城,偕访三义镖店的总镖头雌雄镖神手杜伦。
这个雌雄镖神手杜伦,面黄体瘦,恍如病夫,年约四十余岁,举止文雅,沉默寡言。只看外表,很不像个武林中夙负威名的人物;只有他那两只眼,黑白分明,顾盼之际,炯炯惊人。和赵仲颖在镖局相见,礼貌十分敬重。却也没有许多话,只向仲颖说:“小人杜伦,久仰公子大名,今天相见,足慰生平。我和令师血蝎子刘熹,乃是二十多年的患难至交,我常听他说到公子的壮志豪情。今日幸会,即成至交;以后公子如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告诉我。我这小小镖局,倒聚集着几十位武林壮士,足供公子差遣的。”
赵仲颖摸不清路数,听了这些话,只可说:“不敢当,不敢当。”杜镖头又在当晚设筵,给赵仲颖接风,把镖局中的武师,选邀了几位作陪,也一一指名引见了。这些武师对待赵仲颖,也是非常恭敬的。好像把仲颖这个少年公子,当作旧主看待。在徐州酬酢两日,彭铁珊跟杜伦,又领来当地几位知名人物,一一和赵仲颖见面,都很谦抑。有的人过分恭敬,拱手侧坐,陪着仲颖,应对诺诺,有如小吏拜见贵官。赵仲颖略感惊异,却也猜不出缘故来。
到第三天,金面彭铁珊、镖头杜伦,陪同赵仲颖,辞别徐州人士,径行出城。由铜山城西,走出六七十里地,到一座小村,名叫白马屯地方。彭铁珊请赵、杜二人在路边稍候,他独自进村。过了一会儿出来,皱眉向赵、杜说道:“引路人不在,我们不能立刻上道,只可在此地暂歇一宵了。”三人一同进村,在很僻的一条小巷内,有一座小院。门前有一个村学究模样的人,在那里等候,悄悄地把三人引进院内。
这小院好像是座村塾,却只有三五个村童;村学究让客到上房,立刻把学生放了。彭铁珊告诉赵仲颖:“这位是吕宜谦吕先生,国变后在此隐居,躬耕课读,虽然是局外人,处处很给我们帮忙。”转身向村学究吕先生说:“这位就是赵王孙,是我由潜山邀来的。”吕宜谦道:“哦!久仰王孙的大名!”赶紧行礼,很注意地打量赵仲颖,让到上首坐,旋向镖头杜伦拱了拱手,似乎彼此很厮熟。
宾主落座,逊茶之后,吕先生说:“彭壮士远道邀贤,一路辛苦;杜镖头莫非也要陪同入山么?”杜伦道:“是的,我必须亲走一次。”吕先生道:“不过今天走不得了,近来山上很紧,江南中书行省拨派大军,剿捕盐枭,山林中的朋友也遭波及。故此他们在山麓山径,都加了卡子;没有人做向导,就是熟人,也不易进山,进了山,也找不着人。可惜我们的向导苏五,前天刚刚过去,你们三位只可在这里等候。”彭铁珊道:“我下山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紧;想不到隔过一月,局面又有小变。莫非山中的举动,已被官人觉察了么?”
吕先生道:“听苏五说,我们的底细,大概鞑子还不知道。我们山上的事,经九峰先生调度,做得很机密,还不致于招风引浪。”
当晚三个人就在村塾,进膳住宿。彭铁珊悄悄告诉赵仲颖:“这吕宜谦为人慎密,和师傅血蝎子刘熹,也是患难至交。时常给师傅代传消息,师傅也常在这里歇脚。”赵仲颖一路辛苦,连日和这些诡秘人物交接,颇感心神扰动;卧在塾中,辗转不能入睡。荒村没有更锣,也不知夜到何时;忽然间听见响动,睁眼一看,熄灭的小灯业已重明;彭铁珊、杜伦两人,雄赳赳的,穿好了行装,低叫仲颖,起来上道。赵仲颖翻身坐起,彭铁珊对他说:“向导已来,我们趁着夜深,正好入山。”仲颖揉了揉眼,见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急紧装,手持弓鞭,正很匆忙地跟居停主人吕宜谦低声谈话。这中年男子便是山中向导,众人管他叫作流星苏五。
这流星苏五由彭铁珊引见,给仲颖见礼,旋即哑着嗓子说话:“这两天风声很恶,吕先生最好多加小心,我们暂时不上这里来了。”转身又问彭铁珊:“要走,我们现在就该动身,赵王孙走黑路行么?”彭铁珊道:“行!”立刻讨来热水,教仲颖擦了一把脸,穿好长衣。由吕先生挑灯开门,连同镖头杜伦,一齐出离村塾。
村塾门前,拴了三四匹马,黑影中有两个短衣人,在那里持缰伫候。彭铁珊道:“只有三匹马,我们四个人怎么走?吕先生能打近邻,再借一匹么?”吕宜谦说道:“借倒可以借,只是⋯⋯”向导苏五忙悄声说:“那绝使不得!我可教他们两人步下赶,请赵王孙和彭、杜二位骑马,我步行引路。”彭铁珊道:“那如何使得?”苏五道:“不相干,谁不知我流星苏五脚下来得?”即刻三人上马,苏五当先夺步先路。那两伙伴,不肯留在塾中,催吕先生回去,掩上街门,两人也慌忙拔步跟追下来。
当下三个人骑马,三个人步下走,择小站,乘夜而行。金面彭铁珊唯恐苏五劳乏,提缰徐行,不肯放马。走了半里地,苏五着急道:“这么走,何时能到山头?我们这些人未免太扎眼;最好是不等天亮,就赶到地方。彭爷、杜爷不要客气;你还不知道我么?我脚下管保钉得住。我可要放脚腿了,你们只管撒缰吧!”
向导苏五立即一抖精神,展开了夜行术,顺小路飞驰下去。赵仲颖、杜伦、彭铁珊只好放开马缰;那两个伙伴却不济,不大功夫,跑得直喘。苏五回头说:“你们两位不必紧跟我们了,我知道你们不愿在吕先生家寻宿,你们两位只管慢慢地走。我把三位送入山中,回头再来接你们。”
两个伙伴应声道:“你们走你们的吧,我们俩试着劲来。”于是苏五遄行,三骑紧缀,展眼间奔出五六里路。彭铁珊向杜伦说:“苏五这家伙自恃飞毛腿,不要把他累坏了。我们三个人莫如替换着骑马,这一回我先下去走一程。”教苏五接过马去。苏五起初拒绝,彭铁珊怒道:“你不要逞强,没有人跟你赛腿,我不过是怕误了事,你快上马吧。你可以骑了马,在前引路,我在后面跟着。我们一站一站地替换,全不致于累。”苏五这才依言上马,仍旧在前引导。金面彭铁珊展开夜行术,一口气走出六七里地;镖头杜伦慌忙下了马,改为步行,把马让给彭铁珊。
如此每行六七里,便替换一回,仗着三人武功都好,居然快得多。赵仲颖见状,不甘独自落后,轮到这一班,他也要下马步行。杜伦、彭铁珊、苏五,一齐劝阻他,不肯让他步行。赵仲颖年轻好胜,再不肯依,一定也要下马走一程。彭铁珊劝不住他,镖头杜伦说道:“赵王孙,不是我们对你客气,也不是怕你气力不够,武功不行。实在是山中同伴,仰慕你的威名;正有许多人物要欢迎你,和你周旋。你必须留些精神,进了山再用。我不能叫你跑冤枉路,累得精神不振呢!”赵仲颖道:“怎么,山中不止我老师一人哪?还有许多什么人?”杜伦笑道:“山中的人物,还有别样人物么?自然是山林人物了。”
杜伦的话稍涉含混,赵仲颖自到徐州,便已蓄疑甚深。到此忍不住诘问彭铁珊道:“师兄,到底山中都有什么人?请你明白告诉我。”彭铁珊道:“少时便到,你一见面,自然明白了。”赵仲颖暗暗不悦,说道:“等一等!师兄,我不是疑心你,我也不是胆小。先在湖州,师兄秘运武器,原说是顺路代运,与老师无干。自到徐州以来,你向我引见这一个人,介绍那一个人,把我当稀罕物一般摆布给许多人看。那许多人对我,又似乎另眼看待,不知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原和师兄讲得明白,我此行决定今后出处大节,所以才远道来找师傅。我有我的打算,我却不想瀑迹绿林。师兄对我说,决不强我所难;我要求见师傅,才跟你到这里。现在我可以预先约定一句,我只是要见师傅,我不愿沦入江湖。老师如果不在山中,或此山中尽是别人,那么我就不必进山了。”说罢勒马不前,黑影中看不见面目,单听语言,显然很不痛快。
镖头杜伦忙说:“赵王孙休要多疑,我是镖客,我能陪伴王孙一同进山,山中绝不是寻常盗匪。”赵仲颖道:“寻常毛贼,我当然不愿跟他相见;就是非常大盗,我也不想和他往来。我可是决定不打算置身绿林。这一点,彭师兄你要对我说个明白,如若不然,我们此刻便当分手。”
赵仲颖这番话,把杜伦说得发愣。据彭铁珊暗地关照,赵王孙怀念故国,发愤抗胡,意气本来很坚定。而且曾因胞兄出仕胡元,弄得手足反目;现在行将引他入山加盟,竟中途止步。忽然信念动摇了,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可是他胆小变计?杜伦固然很纳罕,彭铁珊也更觉得狼狈失措。譬如同舟共济,船行中流,忽然一个人变卦要下船,未免叫人无法应付。杜、彭二人都觉得尴尬。
这是杜、彭两个武夫,不能深切了解人性之过了。赵仲颖确乎是痛恨胡虏,可是他出身贵胄,世代书香,他到底是个绅士,多少看不起江湖良人,也跟这等人不习惯。至于作奸犯科,更一向深恶痛绝,斥为匪类。他这回弃家北游,跟了师兄来,只是他从小受过血蝎子刘熹的熏陶。他又倾倒师傅血蝎子的为人,他想师傅为人正直,断不会走邪道的。师兄既然是奉师命而来,当然也不会是越轨玩法的歹人。可是一路同行,眼见师兄有许多诡秘行动,又交结着许多武林强梁之士,赵仲颖不禁犯了疑心,并且他已经隐忍了这些天了。
总而言之,他的思想还是受着家风家教的影响,纠众抗胡则可,做强盗不行。然而当时的局面,如要纠众抗胡,必须是自贬身价,潜入山林,结纳跳梁之士,啸聚不轨之徒。然后揭竿而起,北伐中原。断不能书生造反,关在门里唱高调的。而且招兵买马,聚草囤粮,也必须摆出强盗的面目,潜做反叛的举动,才不致为当道所察觉。赵仲颖毕竟年轻,不能深思时限,通权达变,骤闻这“啸聚山林”四字,顿觉刺耳:“我堂堂宋室遗胄,若果与盗为伍,岂不是有玷门楣?”当下他便与师兄彭铁珊支吾起来了。
幸而金面彭铁珊和赵仲颖一路同行,略能体认出他的脾性。就对症下药,辩解了一阵,劝勉了一番;赵仲颖依然不屑与山林贼寇为伍。可是彭铁珊看出这个师弟,最信爱老师刘熹,现在只好把他引到老师面前,由老师激劝。彭铁珊因就这一点,极力转圜道:“我明白了,师弟狷洁之性,贵胄之裔,唯恐跟我们江湖人物结交,把人品玷污了。现在我也不必多说,我也不用保证这些山林之士。好在师傅就在此山中,我只引你去见他,一切你和师傅面谈好了。”又叹了一口气道:“实在讲起来,山中这些位朋友,既不能称是强盗,也不能称是良民。你若抛开世俗之见,但从国仇家难,大处着想,那么对于这帮人,见仁见智,当然又有一种看法。我们以为这些人物,在元朝贵官眼中看去,当然是反叛、是强盗;转过头来,若拿你我大宋遗民的眼力辨认,这些不法之徒,岂不正是忠臣义士,有所为而为?师弟请不要多疑,也不要把愚兄看得太坏了;我先把老师请出来,你和他老人家剖心露胆,仔细谈一回,合则留,不合则去,何必半路上打退堂鼓?”
赵仲颖沉吟良久,见镖头杜伦、向导苏五,都屏息看着他;到底他年轻脸热,叹道:“我有我的苦衷!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我现在好比跳火坑,欲罢不能了。且等见过老师,听他怎样讲?我要当面请问:他老人家邀我,究竟为了是什么?作奸犯科,我决不行!”
金面彭铁珊捏了一把汗,这才策马又往前走。五更时分,来到了芒砀山谷。乱山丛莽,空旷无人,却在山回路转处,突然发现了拾柴的、打猎的。这正是山中人的卡子,看似一个人,暗中还有埋伏,草中藏着弓箭刀矛。生人若一声不响往前走,拾柴打猎的人会忽然变成拦路贼,陡然发出响箭,陡然抛出镖枪,反正不教生人登上山中的秘道。
向导苏五至此改为骑马,当先开路;镖头杜伦在后掩护。赵仲颖居中,师兄彭铁珊步下走,给他牵着马缰,做了临时马童。赵仲颖自然不敢当,彭铁珊告诉他说:“这不是客气,乃是小心。”这时候朝日甫上,山风冷冽;流星苏五一直往前走。刚进谷口的时候,山坡发现两个猎户。一个猎户张弓扣箭,一个猎户走下山坡,一言不发,把手一举,伸出三个指头,大指和食指捏成环形。流星苏五且不下马,也把手一扬,握紧了拳头,做出捣击的样子。经过这一番动作,双方凑近,一问一答,如流水一般快。于是盘诘无讹,两个猎户抱拳道:“请!”把路让开了,却将彭、赵、杜三人,再三打量了一阵,忽然说:“你们短一匹马,这多么不便,我给你们找一匹如何?”苏五道:“不用了,前面第四栅也许有马。”猎户道:“有。”
猎户慢慢走上山坡。没入丛林不见了。流星苏五按辔徐行,彭、赵、杜三人两骑跟踪徐随,进入山谷。
赵仲颖佯装不理会,侧耳倾听猎户和苏五的问答,窥察双方的举动,无奈相隔稍远,双方对答的话很快,他一字也没听清。他不肯放松,仍在暗暗留神;对人察颜观色,对这山谷观望形势。彭铁珊知他动了疑,也不说破,只很快地往前缵行。

第八章 盗跖行径夷齐心
入山谷渐深,情形越紧。江北的山多半辟为山田,筑有村舍。唯独芒场山,一片荒凉。谷中有一望无际的野草,峰峦间又丛林茂密,乱石嵯峨,显得十分险峻。更兼多年来,为山寇所盘踞,连山麓也绝无人迹。血蝎子一行人,偏择此处隐居,他们的企图可想而知了。赵仲颖被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兄引领着,潜投荒山,寻师问计,恍惚觉得身陷虎口一般,被无形中的诡秘气象所包围,心中未免有些惊然。
通过山谷,连连发现埋伏。旷林岗坡环带中,人行古道,忽地从这边闪出一个人影。经苏五迎头发出暗号,递过隐语,这样答对过去,人影忽然不见了。再往前走,忽然又从那边冒出人踪。不是猎户打扮,便是樵夫模样,三三两两,人数多寡不定。走了数里路,越过了空谷草原,便投入狭窄山径,将要登山了;山坡倾斜,栈道逼窄,像磨盘似的回转着。四个人全都改为步行,牵着三匹马,悄然踯躅其间;只听见履声踏踏。蹄声得得,发出回声,两旁是峭壁悬崖。赵仲颖仰面四望,宛如身临绝地,人若从两旁崖上,潜施暗算,只消推坠山石,便把他们四个人全都砸死。又加登山渐高,山风渐猛;一阵阵风吹来,使得人毛骨悚然。山木被风,时发奇啸。越往深入走,越觉得景物阴森可怖。赵仲颖虽然年轻胆壮,此时也有点面无人色了,觉得身上十分寒冷。
金面彭铁珊头一个看出赵仲颖的神情有异,忙向苏五低声说:“苏五兄,慢走吧。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设法搪一搪寒气。我们师弟穿的衣服单薄,你看他,入山渐深,有点支持不住。”杜伦道:“我也有些打熬不得了,这里真冷。”其实杜伦衣服轻暖,说这个话,不过替赵仲颖解嘲。流星苏五说道:“既然害冷,好吧,我们可以找个地方打尖。”
顿时改走斜径,拂草旁行。走不多远,望见山坎上,有一座团焦窝铺。苏五喊了一声,从窝铺里钻出一个人。只看外表,这个人很像个庄稼的佃户,手里提着一支木棒,见来的人很多,面露惊诧;站在窝铺面前,大声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可是打听路的么?”流星苏五忙说道:“对了,我们是打听路的。借光二哥,我们打听路,往黄叶村,该是怎样走法?”借光二哥乃是山东土语,流星苏五却是江南人,说出来声调很奇。
那农户听了,似乎神色一动,重问道:“哦,要上黄花屯,你们几个人全上黄花屯么?”
回答道:“是的。我们全要上黄花屯。”
又问道:“上黄花屯,天黄黄,地黄黄⋯⋯要找哪一家?”
答道:“天黄黄,地黄黄,史家有个赵儿郎,要找东京朝奉黄,我们全是给他送地租钱来的。”佃户说道:“你们全上黄花屯,前些日子,八月十五中秋节,有人要上黄花屯,也是这么走,走错了路。你们是打哪里来的?有何贵干?”
答道:“我们是打前边来的,我倒听说八月十五庆中秋,有人走到十字路,果然走错了方向,又退回来,只是往后边走,走了三七二十一天,到底也来到黄花屯;若不是朋友多,几乎回不去家。”
那农户似乎听懂了,立刻抱拳走来,赔笑说道:“我家主人就姓黄,你贵姓?”
流星苏五道:“我姓秦汉唐,我有一个街坊,名字叫流星苏五。是他打发我们来,叫我找一个蝎子,九个头。”
那农户满面笑容道:“好吧!我知道找蝎子,请到我们这里歇歇腿。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讲,我能替你转达。你们要是打算自己去,回来我再指给你一条明路。”
这一番双方对答,声音较大,措辞支离;赵仲颖都听见了,晓得其中颇有隐语,只是意思不能明了。流星苏五也看出赵仲颖注意的神气,冲他笑了笑,随即向众人招手。赵仲颖跟彭铁珊,镖头杜伦一齐过来。苏五问农户道:“这三匹马怎么办?”农户换了一种平常说话的口气,道:“四位不用管了,可以交给我。”随即捏唇吹哨,连吹数声,又从林中钻出一个中年人,猎户打扮,手执弓箭。这中年猎户一露面,就冲着苏五等人说:“你们是打听路的么?可是要上黄叶村,黄花屯的么?”苏五道:“正是。借光二哥,我们都向街坊交代过了,我姓秦汉唐,拜访朝奉黄,要找赵儿郎⋯⋯”那个佃户忙插言道:“借光二哥,不要问了,这位是流星苏五,那三位全是街坊。自己朋友,要找九头蝎子的。你过来,替他们四位照管住这三匹马。”
猎户打扮的人,收拾起弓箭,过来代牵牲口。笑一笑说道:“我原来认识苏五兄,不过照例的话不能不问,九峰再三吩咐过我们。”遂将马牵到林后去了。农户打扮的人,就引领流星苏五一行,进了团焦窝铺。
流星苏五以居停主人自居,取干柴枯叶,生了一把火,请赵仲颖取暖。他便对农户说:“这一位便是彭大哥,奉蝎子之命,把要请的人请来了,现在要立刻和蝎子见一面,你可晓得蝎公现在何处?”佃户道:“你不晓得么?九峰山人来了,和血蝎子刘公正商议要事。据说新近有人刚打上京来,近日朝廷正闹着夺嫡争位的把戏。九峰山人说,他们大都地方的朝贵,难免开仗。我们若要动手,正是时候;只可惜我们一切都没有预备好,恐怕坐失良机。所以九峰老人家连夜渡江赶来,特意来问问血蝎子,此间布置的情形究竟怎样?据九峰讲,他们那边人心不齐,差得太多;无论人力、物力,全都不够格。他心上很着急,盼望蝎公这边能够有进步;只是蝎公这儿跟他也是一样,八字还没有一撇,很好的机会恐怕又错过去了。吴会的人心,现下确很浮动,也因我们人少力薄,不能乘时利用。九峰山人在目下唯一的盼望,是听听河北山东的动静。如果我们把河北山东的群雄能够拉拢住,九峰讲,那就可以冒险一试了。”
苏五听了,说道:“这些消息,你怎么知道的?我却一点也没有听见。”农户道:“这是昨夜的话,他们把我传去了,问了我半天,我今早刚回来,当然我是晓得的了。这是昨晚的密会,最近的情报。”
镖头杜伦立刻接声道:“既然如此。”对彭铁珊道:“我们赶紧进山,和九峰山人、血蝎子到里面谈一切,岂不是很好的机会?”彭铁珊道:“我也是这样想。”对农户说:“现在我就要见家师一面,烦你费心领导我们去。”
这农户盘算道:“七星岩离这里不远,不过我在这里,本是奉命等候一个要紧的人。万一我带你们去了,我邀的那个人来到,竟扑了空,可就贻误事机不小。我有点分不开身,这便怎好?”彭铁珊道:“你那位伙计,难道不能替你么?你邀的是谁?”农户道:“说出来,你也未必认识,他叫谈岳华。”镖头杜伦道:“我却知道这个人,这人是个书呆子,你们等他做什么?”农户道:“我是奉命而行,他这人胆小,我也不知道九峰山人请他做什么。听血蝎子刘公讲,是九峰山人出的主意,要请这位岳华先生,编造三部什么经典;要拿着经典,表面替佛劝善,暗地纠党劝盟。详情我说不清,只听说经典叫什么‘济世伏魔宝笺’,还有什么‘真经’、‘宝诰’,说只有这位岳华先生会造,因为这位书呆子学过佛,也入过道教。”
这几人匆匆聚谈,赵仲颖听了,很不耐烦。金面彭铁珊和苏五,仍是坚请这农户打扮的人引路。农户仍然迟疑,怕耽误自己的正经事体。后来彭铁珊急了,就指着赵仲颖说:“我告诉你吧,宝岱兄!”这宝岱兄三字,自然是这农户的名字了。彭铁珊道:“我此刻一定要烦你引路,领这位朋友面见家师。因为这位朋友不是别个,那是家师的得意弟子赵王孙,也就是我的师弟,他急急地要和我们老师见一面,不然,不肯入山⋯⋯”
不等彭铁珊说完,这个农户宝岱一听赵王孙三字,顿时改容道:“原来这位就是赵王孙,你怎么不早说?”肃然起敬,向赵仲颖行礼,更自己报名道:“小人名叫汤宝岱,在血蝎子刘公面前,久闻王孙大名;今后小人愿听王孙驱遣,万死不辞。”行罢礼,说完话,站起来道:“我就领四位去,九峰和蝎子就在近处,不过他不许我往外说。既然王孙大驾光临,我一定抛开别的事,先引王孙去见九峰和蝎公去。”
这个农户汤宝岱立即答应给赵仲颖带路,彭铁珊说:“宝岱兄你可有多余的衣服,借给赵王孙一穿么?他从南方北上,衣服单薄。这一登山,有点受不住。”汤宝岱忙说:“有有有,恰好这里有一件狐裘,穿着上山,最好不过。”立刻找出来,献给赵仲颖。一面笑着说道:“你们打算先见罗寨主,那就可以上山。若是只打算找蝎公,还得下山,现在他们二位全在黄花屯呢。”
彭铁珊忙道:“我们不见罗寨主,我们跟他没有事情。杜镖头,我们还是径投黄花屯吧。”杜伦道:“如此说,我们还得下山。”汤宝岱道:“正是,得翻回头,再往山下走。”
这个汤宝岱出离团焦,重复吹哨,把那个猎户唤回。嘱咐了几句话,把三匹马接过来,陪同四人另走捷径。曲折行来,穿过林岗,降下山谷,斜穿过一带密林,在一道山涧旁,发现了小小一座山庄。
这山庄就用本山岩石所筑,依山面水,被丛莽掩遮着,骤看恍似高阜。这便是血蝎子刘熹,新近才弄到手的一个潜居秘窟。地形险阻,草木丰长,这地方自兵,与世隔绝,已有十多年。原来住着一位隐士,因国变携眷逃到这里,自耕自食,埋首避秦。暂与草木同朽,不再出世。不料近因山大王罗应龙,由鲁南窜到江北,占据了这座芒砀山的西高峰,打劫行旅,气焰横绝。伯夷叔齐不肯与盗跖结邻,这位隐士无可奈何,又携眷避盗,航海移到他乡,这座山庄便空废了。
后来血蝎子刘熹,得遇九峰山人,二人同心,文武合谋,竟开始订盟纠众,兴宋灭元。血蝎子刘熹第一步做法,便将这山大王罗应龙说服,改为同党。这罗应龙原是中原的一户大财主的少爷,不幸财大烧身,被贪官污吏所害,才一怒杀官亡命,流为强盗。人在壮年,饶有血性,起初只是唱着“杀贼官,除恶霸”的绿林口号罢了;旋被刘熹说破了时艰:“你的家祸,实在由于国难。”详细地一解说,这罗应龙竟率伙盗一百余名,加入血蝎子的秘盟。血蝎子需要一个隐秘藏身所在,罗应龙发现了这座山庄,本来要用作盗帮的一道卡子,不久便赠送给血蝎子。血蝎子把这地方,作为自己的秘窟,至今不过一年。又给这山庄制造了一个秘密的名称,叫作“黄花屯”,那条小山涧叫作“杀胡川”,那土岗叫作“杀胡岗”;其实是同党的暗号,民间并不晓得,也不叫民间晓得。
假农户汤宝岱,把赵仲颖一行,引到杀胡川和杀胡岗之前。汤宝岱由山涧旁,乱草苇丛中间,寻着小小一具木筏,一次只能引渡一人,费了很大的事,才将众人挨个摆渡过去。这时候山庄的秘密瞭望台,已然瞥见他们了,顿时迎出来三个壮士。流星苏五和农户汤宝岱,不等盘诘,抢先答话,彼此虽然认识,照样说了一套隐语,三壮士这才当先引路,把众人延入山庄。
山庄的建筑宛如碉堡,内有更道,外有护水濠。房舍前不太高,护水濠却很深阔。金面彭铁珊到了这个地方,显得很熟习,不像入山时,那么生疏。因为环山一带,向归山大王罗应龙督众戒备的,这山庄却由血蝎子主事。金面彭铁珊一进庄院,也就拿出主人的态度,把众人让到客舍。请赵仲颖、杜伦、苏五等人坐下;他自己匆匆进去,径到上房。
上房五间,二间通敞,血蝎子刘熹正与九峰山人和各路同党数人聚谈。彭铁珊一进房,血蝎子欣然道:“你回来了?可见着赵公子没有?”彭铁珊道:“不但见着,而且邀来了。”九峰山人等一齐大喜,急问:“赵公子在何处?”彭铁珊道:“现在客舍。”血蝎子刘熹很得意地向着众人说:“我的眼力还好,居然没看错他,他居然一请就来。铁珊你把他请进来,九峰先生你可以看一看他的人物。”
彭铁珊道:“但是,老师,这却有点疑难。”血蝎子道:“他人已经来了,还有什么疑难?”答道:“他为人虽然英锐,大概不脱贵胄脾气,他看不起绿林,又不屑于加盟结社。”遂到师傅面前,附耳低语。把赵仲颖最恨强盗的意思说出:“现在他虽然来了,却只想和师傅见一见面,谈上一谈,似乎还要走,他不愿跟我们走一条路。”
血蝎子听了一愣道:“这是何故?他不肯加盟,请了他来,也没有用啊?你没有把底细全告诉他么?”答道:“他为人过于清高,有些话没等我说,就被他的傲兀神色,把我的话噤住了。”
血蝎子顿时不悦道:“这是书生恶习,不足以成大事。既然如此,他不屑于干这个,就教他干他的去吧。唯同志始能同谋;现在,道不同,不相为谋,把他打发了吧。”
九峰山人在旁听了半晌,忽然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了,赵公子这个人乃是年轻的贵胄,多少总有书生门风,纨绔习气;他看不起绿林,正可以想见他的人品志节。这不要紧,我可以跟他谈谈。”遂对血蝎子刘熹秘嘱了许多话;血蝎子点头会意,当下把聚会也散了。各山人物一一避开,单留下九峰山人和血蝎子刘熹,然后血蝎子刘熹亲自迎出。
赵仲颖和镖头杜伦在客舍坐候;流星苏五、汤宝岱等,已被庄中人引走。过了好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把杜伦也邀走了。只剩下赵仲颖一个人。枯坐无聊,心中疑闷,站起来往门外看。全庄院寂静幽清,浑如僧庙,一个人影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师兄彭铁珊,引领师傅血蝎子刘熹,从上房走出来。刚一见面,老师血蝎子就大叫道:“赵贤弟,你真来了,你想找我了。我听说你找了我一趟,又听说你弟兄不和,好教我疑闷不安。我又整日穷忙,不能到你府上来,所以我打发你师兄找了你去。只不过打听打听你,找我究竟为何事?想不到你师兄把你折腾来了,可算是阴错阳差,小题大做。”老师血蝎子刘熹,听言谈,看外表,还像当年那样热诚,满面欢容,直奔过来;赵仲颖方要施礼,竟被刘熹双手捉住肩膀,十分恳挚地说:“老弟,你还好!你很壮实,你们令兄可好?你成了家没有?”
赵仲颖依师生之礼,要给刘熹叩头;刘熹坚决拦住,一味大说大笑。又对仲颖讲:“仲颖,我想念你不止一天了。你来了,好极了,你可以在我舍下,多住几天。赶等到你住腻了,我再打发你二师兄送你回去。”
赵仲颖听了老师这番话,颇以为奇,这好像是平常的师生交际,并不是邀弟子加盟起义。血蝎子刘熹滔滔叙旧,等到词锋稍敛,赵仲颖忙问道:“我听师兄说,老师现在正有些营干的事,所以把我唤来⋯⋯”血蝎子笑道:“你听他胡说,我有什么营干!你不知道么?你老师是‘老夫耄矣’,壮志已摧,我好容易找了这么一块隐遁地方,再不想出去挣扎了。我不过很记念你,你兄弟失和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猜你找我,定是向我要主意,所以我把你找来。我是一点野心希望也没有了,我却永远忘不了你们赵家待我的隆情厚意。是的,我一辈子也不能忘了你们赵家的。”说到“赵家”二字,语涉双关,面容一整。赵仲颖张着嘴,要说话,总不得机会,血蝎子刘熹的话滔滔不绝。正说着,突然站起来,拉着赵仲颖道:“咱们上里面谈吧,你也见见你的新师娘。”又笑道:“你还不晓得吧,我前头那个老伴儿死了,如今又娶了个后老伴,年纪很轻,我只怕……”呵呵地笑起来,扯着仲颖往正房走,且走且说:“你来看看你的老师家⋯⋯”又向空发论道:“你们亲弟兄斗嘴了,生气了,哦,这是何苦呢?常言说:‘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你老师是个武夫,不懂诗曰子云,但是你要明白,我们今日的处境,是什么光景?人家拿我们汉人不当人,我们自己再吵家窝子,斤斤计较鸡虫得失,岂不叫人家大元贵族越发笑掉大牙么?”
血蝎子刘熹把赵仲颖让到内室,见过了师娘、师妹。师娘很年轻,说是新娶的,两只大眼睛很精神;师妹只十几岁。这是初会,赵仲颖忙掏出一锭银子,送给师妹。师妹不肯收,血蝎子笑道:“你师哥给你钱花,你怎么不要?快接着,谢谢!”一番酬酢之后,血蝎子对这师娘师妹说:“仲颖大远地来了,你们娘俩快给打点酒食,我们师生好好地喝两杯,谈一谈。”师娘师妹领诺,到后边去了。屋中只剩下血蝎子刘熹和彭铁珊,赵仲颖。血蝎子刘熹又叫彭铁珊,到前边照应流星苏五、镖头杜伦去。于是彭铁珊也离开了。屋中仅仅剩下两个人,酒都摆上来了,血蝎子刘熹,就叫仲颖坐下吃酒,并且笑着说:“咱们俩一面喝,一面谈,咱们又恢复当年在你府上的情况了!”
刘熹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赵仲颖。仲颖急忙站起来,接了,又回敬老师一杯;看了看四面,请师母入座。血蝎子刘熹道:“她不会喝酒。”赵仲颖又让师兄彭铁珊,血蝎子刘熹道:“他们忙着呢,他和杜伦镖头,跟我这里的居停主人有事。你坐下来吧,老实说,现在就是你我二人,我们正好彻头彻尾地谈一谈。”
赵仲颖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坐下来;师傅让他酒,他就喝了,同时还敬刘熹。正是酒过数巡,赵仲颖再不能耐,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师,你住的这座庄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为什么沿道都设着卡子,戒备这样森严?弟子乍到来时,如同置身山寨一般。师傅你老可以切切实实地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将师兄彭铁珊在沿路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一一提出质问。血蝎子听了,冲仲颖一笑道:“我知道你犯了疑心。你师兄已经告诉我了。赵贤弟,你我师徒相处有年,你总该相信,老师不能指点邪道教你走。贤弟,你该明白,你老师是怎样的器重你,盼望你,盼望你将来轰轰烈烈。你的身世,我不是不熟悉;你的志气,我不是不明了。从你小时,我就看出来,你是个有心的人。你老师就算暮年堕落,也不肯把你引入歧途,教你为非作歹,做出黄巾贼、黄巢方腊一类的强盗行为,玷污了你们赵氏家门的清白啊,你想!”
血蝎子刘熹说了开场白,顿了一顿,又讲:“黄巢、朱温、方腊之流,乃是匹夫,所谓强盗行径,史册上永留污名,你老师一生最看不起他们。但是陆放翁有句诗:‘身后是非谁管得?满街听唱蔡巾郎。’东晋大司马桓温也说:“‘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亦当遗臭万年。’这句话怎么讲呢?……”
刘熹凝望着赵仲颖,半晌才说:“我近来认识了一个奇人,名叫九峰山人,听他讲今论古,颇说出许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据他讲,桓温这句话很有意思。晋人南渡之后,新亭对泣,国运陵夷。唯有大司马桓温,灭蜀辟疆,励志北伐,驱除胡虏,匡复中原,实有尊王攘夷的硕志。可是当时朝臣王谢之流,却把桓温看小了,以为北伐成功,功臣将不可制,恐不免近效王敦,上效晋祖,霸业开创了王基。朝臣王谢之流因此处处防制着桓温,破坏他的北伐大业。桓温大司马为此怒极、恨极,这才陡发遗臭万年之叹,把个光复英雄激成跋扈将军了。假使当时的人看开了,以攘夷复土为第一义,以尊王防篡为第二义。桓大司马必不致臣节不终。因为他一生志愿,就在立功驱胡,光复中夏,并不甘心做司马氏一姓家奴啊。”
赵仲颖听了,说道:“这却是创见。”刘熹笑道:“九峰先生的读史创见多得很呢。他还说过,英雄立功立事,必须持恤大体,无小节。他说汉高祖斩蛇起义,实在曾在我们住的这座芒砀山,聚众做过强盗。”
赵仲颖道:“什么,刘邦当过强盗么?”刘熹斟了一杯酒,饮下去,说道:“这也是九峰山人的话,他说史记上明明记载着,刘邦以亭长奉令,中沛县押解罪徒赴咸阳。中途徒犯多逃,自度到了地方,必致逃尽,刘邦乃将余犯扫数放走。说是:‘公等皆去,吾亦逝矣!’逝到哪里去呢?便是逃亡在芒砀山,《史记》说,有十几个壮士,跟着他一块去了。他妻吕后日常给他送饭。两口子合谋造谣,说刘季头上常有云。刘季头上有云,别人看不见,只有吕后看得见,当然还是诡词愚众了。后来陈涉揭竿举义,天下土崩,沛县令也要应时叛秦。县吏萧何、曹参以为不邀外助,不足以威众,劝县令勾结刘邦。《史记》上明明说,是刘邦已有众数十百人矣。请问这数十百人是甚样人,躲在芒砀山做甚?难道喝西北风么?可见汉高祖创业,乃是先在芒砀山啸聚为群盗的了。”
刘熹又道:“等到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刘秀起兵,赤眉、绿林、新市、平林,全是强盗。而且后汉书明明说,当时人称光武为铜马皇帝。铜马便是群盗的一个大帮。光武的哥哥刘缜起兵时,自号柱天都部,这跟梁山上的及时雨、托塔天王,又有什么不同?”
刘熹泛论古人,称述了许多大事,都说是:“这全是九峰先生对我讲的。”跟着便眼望赵王孙,察看他脸上的神气。赵仲颖也凝眸不语,口角上微露笑容,心中说:“老师这是对我说法!”
血蝎子刘熹停了一停,又说:“《史记》上的《伯夷列传》和《论语》上的伯夷、叔齐,史家和孔子把他说成殷商之际的耻遁的隐士,九峰先生却偏偏说不是。他说伯夷、叔齐,乃是殷商的忠臣,实欲夹扇商朝余烬,助纣子武庚复殷抗周,乃是两位勤王英雄。不幸事败,才被周人放逐在首阳山,归晋国监管,活活饿死。二人既死,韩非子说,周人以将军之礼葬他二人于首阳山下。韩非子以为太滑稽了,哪知是真事,《尚书·大传》说得更明白。九峰先生说,尊王攘夷是人生第一义,大丈夫做事,当为其大者、要者,不须斤斤计较小节。拘守小节,只是民间的愚昧寡妇之行。”
血蝎子刘熹就这样讲今比古,称述了许多故事,归结前后,全是九峰先生读史的独见。刘熹还记得当年在赵家做西席时,每有称说,立能抓住学生的信心,学生两眼一张一张地看着他的嘴,神气上很被打动。现在他想,他当然还有这样的口才,却不料今日的学生不是小孩子了。他的话好像没有十分打动赵仲颖,在筵间,赵仲颖只是随便敷衍一两句。刘熹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学生,已经丧失了吸力。
这却怨不得赵仲颖,这全是金面彭铁珊的失策,他的诡秘不测的举动,惹起赵公子的疑心来了。刘熹在席上,虽说了好些话,赵仲颖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抽空还是盘问血蝎子:现在到底做些什么事业?是否落草为寇?仲颖又说:“自己治史不熟,汉高祖、汉光武,究竟当过强盗没有,我却摸不清。就算是这两位明皇圣帝,当真做过绿林生涯,圣帝则可,我们庸人却使不得。”血蝎子讲今比古,暗劝赵仲颖;赵仲颖就讲今比古,暗暗拒绝。若问仲颖的本意,他正徘徊歧途,他现在正是顺口答音地抬杠,这只是他少年倔强性格的表现罢了。
血蝎子直谈到掌灯,舌敝唇焦,赵仲颖还是不拢碴。刘熹倦怠了,把大弟子彭铁珊唤来,陪伴赵仲颖,他自己打九峰山人问计。镖头杜伦、流星苏五,和别位英雄都很着急。有人说:“这位赵王孙既然打不定主意,我们何不另邀别人?难道非他不可?”九峰山人皱眉道:“别人不如他,我们最要紧的是要找一个真正姓赵的。”杜伦道:“假的不行么?”九峰道:“冒名迟早败露的,所以刘项起兵,必寻楚怀王孙心,正有不得已的苦心。”众人默默无计,九峰山人想了想,对刘熹说道:“你不要心急,我们慢慢地设法劝诱,今晚教他自己寻思一夜;明天晚上,请你引见我和他相见,由我破釜沉舟的再下一次说辞。”
当下商定。九峰、杜伦、刘熹,三人分头办事。赵仲颖就留在黄花屯刘熹家内,由师傅刘熹陪伴,只是闲谈,再不谈论别事。等到第二夜,刘熹特给腾了一间精舍,请赵仲颖独自宿在屋中。只由刘熹的女儿刘岫青小姐,来给预备茶水。屋中很雅洁,陈列着几部书,赵仲颖信手拿过几套书来,打开了看,原来是《相台五经》和《金陀粹编》,另有几部写本,是文文山丞相《指南录》和《谢山集》。孤灯独榻,闷居无聊,他的老师是躲开了,他便不知不觉,取过这几部写本,任意浏览。
这文天祥的《指南录》却是看不得的,人只一看,字里行间,立刻有一股忠愤之气,刺人心脾。又有一部书,未题撰人姓名,书名叫《猾夏纪闻》,打开一看,骂的正是鞑虏新朝的虐政。怎样惨杀南人,怎样在河北中原地方,强迫汉人剃发,怎样推行“收继”恶俗,激迫得贞妇自杀,都是血淋淋的实事,看了令人毛发悚然发怒。赵仲颖翻了几页,气愤愤丢在一边了。仍拿起《指南录》来看。这里面很有许多好诗,越看越不忍释,不觉看入了迷,尤其是文丞相自己,述到如何孤忠独抱,仗义南奔,如何反招得同胞疑忌,几乎以汉奸嫌疑被杀的事,看了更令人扼腕。赵仲颖虽是诗书世家,这种书却没读过,读罢冥思,叹恨交迸,不觉失起眠来⋯⋯就在这功夫,忽然听见隔壁有人谈论。侧耳一听,似有五六个人在邻室秘议,语声很低,然而他正好听得见。
他正在怀疑,不觉欠身起来听,这一听,却获得闻所未闻的事。他哪里知道,这隔壁戏,实是九峰山人故意排演的呢?隔壁的六七个人,听口音当然是各地草莽豪杰,他们正议论如何灭元扶宋。六七个人此一言彼一言的对话,把这些话总括起来,是:
现在有这一等人,囊剑携椎,北赴虏廷,要效张良搏浪沙,图刺元酋忽必烈。现在这伙人已然登程,路费似乎不大充足,恐不能在北廷久羁,刺客技能也怕没有十分把握,恐遇上事不足以了事。商量着要追派能人,携资财北上,相机应援刺客。这是一件密谋。
现在又有一等人,啸聚山林,化名纠众为盗,却不是恭候招安,乃是看不惯胡人衣冠,不肯称臣于虏廷,迫不得已,方才落草,权为群盗,以示不臣。说话时,便有一人建议:“我们可以和他们通消息。他们虽然是土匪,却有良心,我们可以跟他们勾结起来,串通一气,蓄为后图。”——这又是一件密谋。
又有一等人,流浪江湖,到处结纳英豪,勾结煽惑,专给蒙古、防营、降奴官府捣乱。——这也是一件密谋。
又有一些人,涵迹市井,做着屠狗卖浆的职业,实则是亡宋遗臣,一面匿名避祸,一面暗地窥伺异族行动。——自然也是一种不轨之谋。
最厉害的是另一种人,乃是亡宋的败残兵马,抗敌的将校,亡国后逃窜在山林僻乡,照样打着大宋旗号,不时出来袭击新朝的城镇。现在这类人物,在吴越山险地带,和山东地方,滨海之区,多有出没,也不时出来,向民间借粮,叫作打草谷。行为介在强盗和“忠义”之间。(注:忠义二字,乃是两宋当时的义勇军的专名,不能依字面解。北宋时梁山泊群寇也曾盗用“忠义”的美名,实际却做打家劫舍的盗行。)这种人都有着精良的武器,严密的军纪,人数既多如牛毛,又散在各处,出没不常,元驻军屡次清乡也没有把他们消灭;因为他变成了流寇,说跑就跑。这股人应该设法拉拢过来,足可以张大声势。——隔壁密议,大约六七个人,高一声低一声的讲论,语音南北都有,似是由打各地赶来聚义的,趁着深夜,在此接头,互换消息。他们一致的口吻,是请血蝎子刘熹,转向九峰山人请教意见,并索讨军饷接济。
赵公子失眠静听,心情耸动。过了一会儿,听见隔壁发出纷乱的声音,似乎在座群雄哄然起立,互相转告道:“九峰先生来了,九峰先生到了!”一番逊座寒暄之后,旋听见一个苍老沉重的口音,说出许多计划。大概的话,是说芒砀山一带,如今差不多布置已妥,只少一个号召群伦的领袖。这个领袖必须赶快推定,方足以号召大众,结大众,举大事,乃至于成大功。
那个九峰先生很沉痛地说:“诸君!丈夫做事,决不应该与草木同朽,尤不应该与仇敌同活。北狄犬种,非我族类,炎黄贵胄岂得坐视神明陆沉!”
九峰这一席慷慨誓众之词,被赵王孙热辣辣地听了,心上十分感动。旋听见九峰先生对在座群雄,说了许多密谋,直到破晓时分,方才散去。赵王孙这才就枕,就翻来覆去,不能成寐。直到午饭时才起,师傅血蝎子刘熹亲来请他吃饭,便在筵上会见九峰山人。
赵王孙毕竟是有血性的少年,一见这九峰山人,顿觉倾心。这九峰山人年约五十余岁,面瘦髯长,二目炯炯有光,志趣亢爽,是文人而有武人气概,是老年人而有少年人的魄力。尤其说话毫不吞吐,斩钉截铁般,率陈心志,把赵王孙当作旧主看待,自称是亡国老臣,说了许多亡国后的惨象。亲问赵王孙:“我们汉族的父老兄弟,死在蒙古铁蹄之下的,不可胜数;我们的诸姓姊妹,被胡人降奴残杀淫辱的,更不可胜计。我们堂堂炎黄遗胄,做了俎上之肉!王孙请看今日的域中,成何景象,王孙就不为社稷血食奋起,难道还不为斯民请命么?”
在筵席上引杯倾谈之后,九峰又与仲颖联榻共话。凡历三昼夜,到底把赵仲颖说动了,于是择日加盟,延见群雄;群推赵王孙为盟主,决计大举驱胡复宋。九峰山人便做了谋主,血蝎子刘熹做了副帅。
十数年后,终于爆发了“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大举,那便是九峰山人和赵王孙等人的密谋。在元末官书上所记载的韩山童、韩林儿,便是赵王孙后裔的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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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14河朔七雄

第一章 劫镖银七雄出世
话说在山西省有两家英雄,一个姓娄名玉,外号人称铁掌猴;一个名叫卢俊,外号人称通臂猿。弟兄二人各有一身水旱两路惊人本领,每人一条子母三节螺蛳棍,十二支三棱凹面透风镖。两个人在大同府开了一个镇远镖局,仗着武艺惊人,联络得又好,一连数年保镖并未出错,于是镇远镖局的名气就创了开去。
这一天有本街庆丰银号的一支镖,镖银是二十万两,送往山东济南府。娄玉跟卢俊哥俩一商量,托了本局的两位镖师,一位姓梅名梅子玉,外号人称金钢手,手使一对镔铁双镢;一位姓于名斗,外号人称草上飞,手使一条笔管枪。这两位全是久闯江湖的老手,武术全都够上中的身份。抱旗喊蹚子的,可就是崔三。这位崔三久在江湖之上跑腿,他为人精明强干,凡江湖绿林道的事,没有他不明白的。他在江湖上认识的人也多,凡是回汉两教、水旱两路的人物,稍微有点名气的,没有他不认识的,所以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名叫千里眼。
这一次临起镖的时候,娄玉把崔三叫到跟前说道:“三哥,咱们这个生意,可是吃的是名誉,卖的是字号,并不是纯用武力压人。沿途之上,虽说平静,但是新出马的绿林人,到处都有。三哥你可千万小心,不要失了面子、输了规矩。”
崔三说道:“镖主,你万安吧,绝坏不了事。”
娄玉说:“三哥你多费心就是了,明天咱就起镖。”崔三答应,到了次日早晨,把镖银子上好车子,众伙计收拾刀枪,随着二位师傅,保护镖车。送银子的客人,在后面一辆轿车之上。崔三怀抱镖旗,骑着马在前面引着镖车,喊起蹚子,一同出镖局子直奔山东走下来了。一路之上,饥餐渴饮,晓行夜住。
这一天镖车正往前走,来到河南省彰德府的地面,离漳河有三里远近,地名叫作清风嘴旱苇塘,两旁尽是一丈多高的旱苇,当中一条一丈七八尺宽的大路。千里眼崔三正怀抱镖旗喊着蹚子引着镖车往前行走,苇塘内忽的射出一支响箭,接着一声呼哨,有人大喊:“站住!”崔三一抬头,前面由苇塘之内出来了二十多个人,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每人怀抱一口斩马刀。在众人当中站着两人,穿黑褂青布包头。上首那一位,身高五尺,面如美玉,二十五六岁年纪,怀抱一对凤凰轮。下首那一位,看年岁也在二十多岁,一脸水锈,两道黄眉,一双绿眼闪闪生光,怀抱一口分水剑,就见他将身向前一纵,站在大道当中,用剑一指,说道:“对面的镖手,你们晓事的快把镖银留下,放你们逃走,不然可小心你们的脑袋!对面的镖车,你们可听见了?”
崔三一看前面有了拦路的,立刻呵了一声,把镖旗子一卷,圈回马来,报告镖师。伙计们个个精明强干,久闯江湖,一见前面有人拦路,早散开来团团把镖车围住。枪去了枪帽子,刀去了刀鞘子。二位保镖的镖师,一听崔三的报告,前面有了劫车的匪人,连忙跳下车来,先四面望了望,见后面人烟浮动,心知不好。金钢手梅子玉、草上飞于斗二人三步两步跑到镖车前面,一看对面站着二十多个人,为首的两个威风凛凛,怀抱兵器。梅爷一看双手抱拳,说道:“前面的朋友是老合吗?咱们全是线上的,我们是镇远镖局,朋友请你高手让过,以后我们镖主亲自来登山道谢。”
那位绿眼珠的人哈哈大笑,说道:“我们也不管你绳上的线上的,我跟你合不到一处,你们镇远镖局、镇近镖局我也不管。告诉你说,老爷现在没钱花,留下镖银,放你过去。”梅爷一听这个气可就大了,因为这个劫路的不讲情理,忍气又说道:“朋友莫非说你是外行?”
对面那个人说道:“外行我不干这个。你就不必废话啦,趁早留下家伙,空手过去,免得你老爷费事。”
梅爷一听,不由大怒,暗道:“看这个样子是非劫不可,劫可是在你,让劫不让劫可在我。”想到这里口中说道:“朋友!你既是非劫不可,你是什么意思呢,是对镇远镖局有仇恨,还是对梅某、于某过不去呢?你对镇远镖局有仇,他有名有姓有住址,你应往镖局去找他报仇雪恨。对梅某、于某有仇,你应该单独找我们二人,你不该拦路劫镖。你既是绿林人,不讲江湖的规矩,你可得道个万儿,我们听听。若是朋友,因为我们失礼,请你只管把镖留下,自有我们镖主前来请镖赔礼。要不是朋友,再不讲道理,我们只怕也就要得罪了,朋友请你道个万吧。”
劫路的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姓梅的,我们全是绿林人,哪能不知道规矩呢?我们又不瞎,为什么单对你们镇远镖局这么不讲情理,自然斗的是你们镖主。对你们镖师,当然没有关系,你听明白了,晓事的赶紧留下镖银,走你的清秋大路。要问我们的姓名,少不得也告诉你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家住河南彰德府尹家林,姓尹名昌,江湖人称翻江蜃。我的家兄,名叫尹成,江湖人称小白龙。话也说完了。你们打算怎么样呢?”
梅子玉一听,口中说道:“朋友,你虽斗的是镖主,保镖的也脱不了干系,你若胜得了梅某双镢,镖银不要了,送你们买点心吃;如若胜不了梅某,朋友,你也难脱公道。为什么你跟镖主有仇,他有名有姓又有住址,你不往镖局找他比较,你今拦路劫镖,不按规矩,可见你跟保镖的过不去,朋友就你进招吧。”说完了话双镢一分,一手指天,一手划地,真是威风凛凛。
尹昌一瞧,心中大怒,口中说道:“姓梅的你就接招吧,我正要领教。”说罢一探身用手中宝剑使了个“仙人栽豆”,直奔梅爷的咽喉扎来。梅爷一看剑到,左手向下一压,右手镢盖顶便砸。尹昌左腿向前一迈,宝剑向外一磕,紧跟着腕子一翻向下一按,这一招叫外剪腕。梅爷向下一飘闪开单镢,二人打在一处。梅爷一看人家这口剑上下飞腾,真受过名人指教,自己还真得小心留神,不然的话,真要输了,镖局子的饭可就不用吃了,于是小心在意看住门户。
再说于斗,一瞧梅子玉同尹昌打了个难解难分,不由得用手一指尹成说道:“那位朋友你就别怔着了,请过来吧。”尹成看梅某同尹昌打在一处,那对双镢,镢带风声,真不亚如乌龙搅海,这个样子工夫一大,兄弟非败不可,不由得着急,正要伸手相帮,一看于爷点手相唤,随着一捧双轮,来到近前,口中说道:“于斗请来进招。”于爷双手一抖笔管枪,枪走中盘,当胸便刺。尹成左手轮向外一带,右手轮顺着枪杆向里就推,这要推在手上,于爷的前手非折不可。于爷一见轮来得厉害,一抽枪杆迎头便砸。尹成向右一上步,左手轮一压枪杆,右手轮向于爷的腰部就砍。于爷右手枪把向里一带,左手的枪一撒手,右腿向后一抬,右手枪向尹成劈面摔来。这一招叫作摔杆。
要按说于斗这条枪,运用起来可说是神出鬼没,今天同双轮遇上,可就吃了亏了,因为轮这种兵器,专讲究擒拿锁带。有一句话,是刀枪遇轮莫要扎,你想于爷使的是枪如何会不吃亏呢?还算于爷不含糊,施展身法刚刚战了个平手,工夫一大,枪头可就叫轮给套住了,人家套住枪头往里就推。于爷一较力,夺出枪来,这里尹成已欺近身边。于爷随着往后一纵,出去了足有八九尺远,这才躲过双轮,幸好枪还未曾撒手,一回头用了个玉女穿梭的架势,枪尖藏在腋下,敌人不追还好,如若一追,枪尖由肘后向外一递,正刺敌人的咽喉。这一招急如电闪,乃是败中取胜的招法,十分难躲,好在尹成并未曾追,虽然于爷兵刃未丢,可是也算输了。于爷一看尹成不追,说道:“朋友为何不追?”
尹成说的也好:“你我胜负已分,又无仇恨,我穷追做什么?”
这个时候,尹昌的分水剑,可就被梅爷的双镢给围住了。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后面有人说道:“你们为什么不抢他的镖车,怎么还单打独斗呢?”于爷一回头就见后面顺着大道上来了二十多个人,两个为首的,第一个怀抱金背折铁刀,第二个怀抱一对六瓣紫金锤,一声叫道:“众壮丁,快快去抢镖车!”就见这两拨四十多个壮丁,各摆刀枪随着后来的这两个人往上一围,把镖车围住。敌人人多,镖局子的伙计当然不成了,往下一败,镖车可就教人家壮丁给赶着走了。
梅爷虽然占了上风,但是于爷已经落败,自己若再延长工夫,人家倘若再两个打一个,自己更不成了,于是向外一纵,口中说道:“姓尹的站住,今天我们的镖,虽然被你们留下了,可是我们并未失了江湖的规矩,你们就在你们尹家林候着就是了,早晚有人前去要镖。”一回头对于斗说道:“于贤弟,我们回去报告镖主就是了。”
二人说着一直向来路走下来了,刚走出不远,就听旁边苇塘之内有人说道:“二位镖师慢走,咱们一同回去。”梅爷一看原来是送镖的老客,藏在苇塘之内,于是三个人又往前走,只见前面崔三领着镖局中的许多伙计,正在等着他们三位,众人全都垂头丧气一路向大同而来。这天到了大同府进了南门一直来到镇远镖局门首伙计一看,人全回来了,车可没有回来,就知道出了错了,口中说道:“众位辛苦了,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大概咱们的车出了错吧?”
金钢手梅子玉点头道:“可不是出了错了,二位镖主在家吗?”
伙计说:“现在里面,你二位里边请吧。”梅子玉二人,同着送镖的老客,还有千里眼崔三,一直来到里柜房。伙计们一看,就知道有错,不然回不来这么快,赶紧打帘子,口中说道:“嘿,二位老师傅回来了,里边请吧。”这个时候铁掌猴娄玉、通臂猿卢俊,兄弟二人正在屋中谈话,忽见帘子一起,进来了四个人,正是二位镖师同着崔三,还有送银子的老客,不由得脸色一变,就知道出了错了,连忙说道:“梅师傅、于师傅,莫非说咱们的镖出了错了吗?”梅子玉惭愧地说:“我二人无能……”
娄玉连忙说道:“不要紧,二位先休息休息。”他回头又对老客说道:“你老人家也别着急,我同你老到柜上对掌柜的去说,镖银的损失,由咱们局子里担负完全责任。”一回头又说道:“三哥你也休息休息。”
这个时候,伙计已经把脸水打来,大家擦脸,伙计又给大家斟上茶,然后大家落座。这个时候,客人可就说了:“娄镖主,咱们同事多年,可是始终也没有出过事,现在这不是遇上事了吗?我先回去对柜上去说,这以后的事情,咱们再想法子,谁叫咱们有交情呢。你就不必同我去了,你就赶紧想法子找镖吧,我先回柜,听你的消息。”
娄玉一听,连连点头,说道:“那么你就偏劳吧,反正不出十天我们一定有个完善的办法。”客人点头,告辞回柜。
再说二位镖师,擦洗已毕,可就把失去镖银之事仔仔细细对二位镖主说了一遍。只听卢俊说道:“这不要紧,不过我们带着两个伙计同镖师拜庄请镖就完了。”
铁掌猴娄玉说道:“这恐怕不成吧,因为拜山请镖,那是我们失了规矩,才惹得人家把镖留下,争的不过是一口气、一点面子,现在这个事,可就不然了。本来我们没有输了规矩,他们卖字号劫镖银不讲情理,并且单斗的是镇远镖局,这个事情你想,怎样能用拜山请镖的手法去做呢?要按说二十万镖银,我二人历年的积蓄可也拿出来了,但是此次他们这样做法分明是立意寻仇,可是尹家林姓尹的和我们并没有仇,他为什么专同我们为仇作对呢?”
卢俊说道:“你没听见梅师傅说吗?斗的是镖主,若没有仇,为什么同咱们斗呢?”
娄玉说:“咱们根本就不认识这么一位姓尹的,你说可是在哪儿结的仇呢?真要知道缘故,如何得罪了他,我们前去请镖。不怕当场动手,不敌丧命,那倒没有说的,不过现在为什么劫镖,我们还不明白呢,那怎么去请呢?要说他们不为寻仇,专为劫镖,出没无定,他们绝不能扬名喝号,故意不讲交情。再说他们动手并不伤人,足见他们没有十分的恶意,不过专为我们两个人罢了。你说咱们和他这个仇可是往哪儿结的呢?”
这个时候千里眼崔三可就说了:“二位镖主,这个事情依我说,你二位猜上一年,也猜不出头绪。我倒有个主意,我说出来你二位听听。我看劫镖的两个小子年轻得很,再说也同你们结不着仇,可是你们二位结不着仇,挡不住是你二位的老师当年结下的仇人,人家的子弟不许报仇雪恨吗?真要把你一位制倒了,无形中可就同你们二位的老师作上对儿了,那还怕他们老七位不出头吗?依我说你们二位写一封信,等我送到红柳坡请他们老七侠想想是哪路的仇人,这个姓尹的是干什么的?老人家经多见广,自然比咱们明白,再说也请老人家拿个主意,他们老七位自然有个相当的办法,你看这个主意成不成呢?”
娄玉同卢俊一听,不住地点头称善,于是娄玉拿起笔来。写了一封请安的书信,并预备了四色礼物,全是老哥七个爱吃的。打发两伙计担着,随着崔三一同向红柳坡而来。
再说兄弟七位,单说大爷复姓赫连,单名一个民字,字一民,江湖人称三手侠,原籍是寿阳县人。手使一对虎头钩,十二蹚地行钩,在江湖上称为一绝,能打十二支三棱凹面透风毒药镖,能仰取飞鸟,平取走兽,可说百发百中。膝下一位少爷,名叫赫连珍,也有一个外号,人称金爪神鹰。
二爷姓邱名雨,字润田,江湖人称双轮邱雨。他同大爷赫连民是亲表兄弟,手使一对五行轮,招数是翻天三十六路,一粒混元气,整世的童男。
三爷是个出家的道长,姓谷道号玄真,江湖人称铁笔道人,是直隶省宣化府人氏。手使一口折铁宝剑名叫赛龙泉,能削铜剁铁,一百零八招青龙剑法,可称身藏绝艺。囊中一对如意铁笔长有八寸,粗似核桃,百步取人,神仙难躲。
四爷姓白名泽字天乙,江湖人称铁笛仙,是广平府人氏。同三爷谷玄真是师兄弟,打扮得形如乞丐,貌似花郎。手持一支铁笛,长三尺六寸五分,粗如鸭卵,吹起来声裂金石。运动起来,还是唯一的武器,笛中暗藏五支梅花弩,专取人的二目,可说防不胜防,专讲究三十六路天罡点穴法。游行江湖四十多年,未逢敌手。
五爷姓江名泊字靖波,人称卧海龙,精通水性,手使一对纯钢蛾眉刺,招法绝伦,也是寿阳县人。
六爷姓云字清辉,人称天罡剑,手中一口古剑,名叫湛卢,精通三十六路天罡剑法,是江西南昌府人氏。太太姓田,膝下一个儿子,名叫云飞,因为家中良田百顷,所以田氏太太不在这里居住。大爷赫连民常劝六爷把家眷搬在一处居住,六爷因为潇洒惯了,不愿受家庭之累,所以执意不从。
七爷复姓东方单名玉字,是江西九江人氏,人称飞砂东方玉。手使一对鸡爪练子抓,囊中暗藏三十六粒钢弹,大如蚕豆,可以仰取飞鸟,百无一失。连珠发出神仙难躲,真称得起是江湖一绝,所以得了飞砂的外号。
这老七位,自幼闯荡江湖,各藏绝艺,到处杀奸除恶,真称得起名震江湖。自从他老七位住在红柳坡,真是闭门推出床前月,抱头一卧,满打算圆一个晚年快乐,可是世间的事没有一定。
这一天忽然看门的老家人进来说道:“报告大员外,门外有大同府走东路镖的镇远镖局派人前来送礼,并有书信面呈。”
三手侠一听问道:“他们来了几个人?”
老家人说:“三个人,一个是老蹚子手崔三,那两个是伙计。”
大爷说:“你叫崔三进来。”老家人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帘子一起,由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五尺多高的身材,一身黄土布的夹裤袄,外罩青布大褂,腰扎一条青布褡包,白袜子,青布洒鞋。往脸上一看,五十多岁的年纪,窄脑门子,大下巴,两腮无肉,深眼窝子,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高鼻梁子,大菱角口,两撇小黄胡子。头上蒙着一块青布手巾,剪子般的小辫,盘在头上。满脸风尘,一进大厅,冲着大爷行礼。三手侠还礼,说道:“老三你很辛苦啦,免礼吧。”
老三起来,又给六位按次行礼已毕,转身来到大爷面前,由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一举,呈在三手侠面前说道:“我们镖主给七位员外请安,并有书信上呈。”
三手侠伸手接过书信,打开一看,不由得双眉一皱,说道:“老三,你先下去休息吧,下午我还有话问你。”崔三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三手侠将书信放在怀中,忽听院内有人说道:“大哥,小弟来了。”
七个人一回头,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头戴一顶白卷檐的烟毡大帽,遮着多半边脸,只露出两撇小灰胡子。身穿一件灰色的破长衫,上面油泥多厚,补着许多的补丁,里面裤子破的一丝一缕,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脚下穿一双破布鞋,拿钱串捆着,袜子跟地皮的颜色一样。手中拿着一条烟袋,烟袋杆有核桃粗细,二尺多长,一尺多长的大荷包,满装着老关东叶。烟袋锅足有馒头大小,这条烟袋,连嘴带锅,满是铁的,看份两,足有十几斤沉,真是锃光雪亮。只见他一步三摇,向前走来,到了三手侠面前,口中说道:“大哥一向可好?小弟有礼了。”
大爷三手侠一看,原来是多年的老友,连忙伸手相搀,说道:“贤弟请起,你我兄弟一往七八年来未曾见面,哪一阵风把贤弟你吹了来?”
这人复又说道:“二哥、三哥、四哥、五弟、六弟、七弟,我这里一同行礼吧。”六位连忙还礼,执手往里相让。列位,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此人家住保定隐贤村内,姓裘名逸,字山民,江湖人称燕冀大侠。自幼家业宏大,良田千顷,因为好练武术,直将一份偌大的家产,练了个精光,才遇见一位异人,传授他一身出奇的本领。武术虽然练成了,家产可也一无所有。好在父母双亡,自己又练的是童子功,一粒混元气,不娶妻室,所以也用不着产业吃饭。自从练成武术,闯荡江湖四五十年,未逢敌手,到处行侠仗义。又因为自己练艺把一份偌大的家产练丢了,索性扮成一个乞丐的样子,那条烟袋就是平生得意的兵器。同七雄兄弟原是多年的老友,打算去到陕西凤翔府古枫林,访一访陕西二老。猛然想起多年的老友,江湖七雄,自从迁到红柳坡七八年未曾相会,现在去往陕西,正是顺道,我何不前去相视?这才来到红柳坡。
七雄兄弟将裘爷让进大厅,分宾主相坐,家人献上茶来,裘爷问大哥:“怎么珍儿不见呢?”
三手侠说:“去年三月里,因为江苏省的铁帽子左天成在苏州开了一座永源镖店,邀他帮忙去了。”
裘爷把大拇指头一伸,说道:“像你们老七位,这才叫会享福啊!你看兄弟我,劳苦一生,快七十岁的人了,百无一成,真是令人可叹。”
这时候天罡剑云六爷说了:“裘大哥,你不要这么说,天下练武术的练到哥哥你这个身份,名扬四海,何求不得?不过你老人家秉性清高,不喜欢罢了。真要哥哥你乐意归隐,这还不容易吗?兄弟这儿有的是房屋、田地,也用不着你操心费力。你就住在这儿,咱们老弟兄,吃点喝点随便谈谈天,你看如何?”
裘爷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六弟,你说得倒好,只是你们原来的七雄,再加上我算哪一出呢?再说我秉性喜动,你真要把我留在这儿,可不是把我入了监狱一样吗?那非把我闷死不可!我谢谢贤弟你的美意,千万别这样办。”
说罢大家一笑,赫连大爷说道:“贤弟这是意欲何往呢?”裘爷就把自己要往陕西凤翔府古枫林去访陕西二老,古氏昆仲,所以顺着来看看众位弟兄的事说了一下。三手侠一听,说道:“莫非你要访那燕飞来古云秋,同那铁幅仙古化秋他们兄弟二位吗?”
裘爷说:“不错,正是要访他二位,大哥莫非同他二位认识吗?”
三手侠说:“岂但认识,还是至好的朋友呢。这不是贤弟你想着去陕西访友吗?这个事你暂且搁两天,有一点事情跟你商量,过后我陪你一同前去,你看如何?”裘爷说:“不知大哥你老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大爷一伸手在怀内掏出一封信,说道:“贤弟你先看看这封信,咱们慢慢再说。”
裘爷于是把信看完了。三手侠说:“众位贤弟也一同看看,然后咱们再想法子。”裘爷看完把书信又传给那六位庄主,依次观看,看完之后大家全都默默无言。裘爷开口说:“大哥这倒是怎么回事?”
三手侠一回头对家人说道:“你去外面把崔三叫进来,我有话问他。”家人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就见崔三由外面进来,给裘爷同大家行礼。裘爷问道:“老三,你几时来的?”
崔三说道:“早半天才到,小子我同你老人家十多年不见了。”
裘爷说:“可不是吗?”
他用手一指说:“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崔三闻听,这才不慌不忙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就听裘爷说道:“大哥,这个尹家林我倒知道,他们是亲兄弟三个,大爷名叫尹玉,江湖人称金顶貔貅,手使金背折铁刀,武术精奇;二爷名叫尹成,江湖人称小白龙,手使一对凤凰轮;三爷名叫尹昌,水性极大,人称翻江蜃;占聚尹家林,人称尹氏三杰。自从前年又来了两个,一位姓陆名贞人称赛元霸,手使一对紫金锤,力大无穷;那一位姓贺,名叫贺星明,人称小诸葛妙手贺星明,能摆八宝螺蛳阵。自从他二人来到尹家林,把尹家林重新布置,周围掘了护庄河,打起土城子,又经那位小诸葛,摆设了好些埋伏,差不多进不去。听说尹氏三杰是河南少林寺金面佛法源长老门人,他们三个人,自从得艺回家,并不劫掠行人,不过在江湖绿林道,多少创了个小小的名誉。自从陆贞他们二位来到,这才对往来行人,一切商贾,有了不利。可是他们十有八九,在水路上漳河一带出没,并不在陆地上活动。后来我听说他五个盘踞尹家林,我就有心去访他,又一打听,他们所作所为,并不伤天害理,侠义的规矩,尚能维持,所以我也未曾前去。现在他们既然对咱们镖局发生了事件,大约这内中也许有特别的情形,不然你们老七位的声誉,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漫说他不好意思来劫,简单地说,他也不敢。”
这个时候,大爷尚未开言,邱二爷可就说了:“裘贤弟,你不是说那个赛元霸陆贞吗?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可不一定对。”
裘爷说:“什么事呢?”邱二爷说:“提起此事,可就长了。”

第二章 报父仇童子访师
那邱二爷说道:“这个事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有一年我往江南苏州访友,住在西关外客店中,夜间因为出来小解,那个时候天也就在三更左右,忽然远远有呼救的声音,连忙顺着声音,赶去一看。原来在西关紧西头,有三间屋子,外边围着竹篱,屋中灯光闪闪,呼救的声音,就从这个屋内出来。那呼救的声音像是女子。我连忙跳进竹篱,伏在窗下,向屋中一看,就见屋内十分的寒苦。床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衣裳褴褛,长得倒有几分姿色。面向窗棂,哭得甚是惨切。在下面破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横肉,穿着一身青布裤褂,凶气焰焰,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尖刀,口中说道:‘你这个妇人,真是糊涂到了万分,你与其每日受这种穷苦,不如从了大少爷,有吃有穿,要甚有甚,你何必这么固执不通呢?’”
“就听那妇人说道:‘大少爷,你家也有少妇少女,你家的妇女,能不能随便被人家欺侮呢?再说我这孤寡的妇女,你欺侮我干什么!你自己想想,须知道天理难容,我今天就是死了,也不能失了贞节。依我说你快快走你的清秋大路,你再满口胡言乱语,我可又嚷了。’”
“那个小子一听,一阵冷笑,口中说道:‘你再嚷,就要你的命!’说着一伸手由桌子上拿起匕首刀,直奔床沿,伸手就去抓那个妇人。就听那个妇人喊道:‘救人哪!救人哪!杀了人了!杀了人了!’我一看原来这是逼奸不从还要行凶,我一着急,用手一拍窗棂,说道:‘小子,你不要发威,趁早给我滚出来,万事皆休!若等我进到屋内,非要了你的命不可。’”
“那个小子一听,立刻把灯吹灭,纵身蹿到院中,手拿着匕首,说道:‘什么东西,敢来惹大太爷生气?赶紧通名,好在刀下受死!’”
“我一听,这小子真叫横,我这才说道:‘小子,你要问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七雄,排行第二,双轮邱雨的便是。’那小子一声不响,一个箭步纵出篱墙,向西就跑,脚程还真不慢,转眼就没了影子。当时我并没有追他,为什么呢?因为我听他对那个妇人说话,那个妇人似乎认识他,所以我打算到屋内去问那个妇人,这小子的姓名住址,在什么地方,明天我好往家去找他。赶到屋中一问,原来这一家是婆媳两个,全是寡妇,净指着这儿媳一双手,养着她那个又聋又瞎的婆婆。那小子原来是城西陆家暖人氏,他父亲名叫陆天霖。我一听,耳朵里头倒是有这么一位,就是耳软心活,行为不十分正大,可也是江湖之上有名的人物,人称百步神拳陆天霖,手使一口金背折铁刀。我听明白了,立刻定了主意。既然知道他家的住处,明天访他就是了。又看那位寡妇节孝可嘉,我才给了她三十两银子,就走了。到了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就奔了陆家。赶到了陆家一打听,才弄清了原委。”
原来陆天霖跟前有三个儿子,长子名叫陆元,江湖人称过墙蝴蝶,品行不端;次子名叫陆亨,武术倒是有限,就是为人阴毒险狠,所以本村人给他送个外号,叫丹顶鹤;三子名叫陆贞,年方四岁。他父子在这一带,算是一霸,无人敢惹。尤其是陆元这小子坏得可恶,先是在村中奸淫妇女,后来在各处采花作案,又加上陆天霖溺爱不明,所以把小子可就惯坏了。那陆亨虽然奸诈,但是对于采花作案这一层他可不敢胡作非为。那天晚上在苏州府西关外逼奸,就是陆元。他因为白天瞧见那个寡妇给人家送钱,晚上才跑到人家家中,打算拿钱把人家买动了,赶到屋子一提字号,不想碰一个大钉子。原来,那个妇人也知道他父子厉害,但是对自己的贞节问题,也不能因穷,就把人格给穷没了。所以用力一喊,可就被这位邱二爷听见了,等邱二爷把他叫出来,一提名字,小子知道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所以吓得一声也没言语,就跑回家去了。
今天邱爷一打听,把他父子的行为全都打听明白,这才找到陆家门首。用眼一打量,房子真讲究,清水起脊的门楼,朱红大门带门洞,花瓦的映壁,两边的群房,全是清水细磨的方砖,门前一路四棵大槐树,浓阴满地,倒是非常的凉爽。门洞里面放着板凳,上面坐着三四个家人,一个个穿得甚是干净。邱爷看罢,一拱手说道:“众位辛苦了。”
内中站起一个人来说道:“你老找谁?”
邱爷说:“这可是陆宅?”
家人说:“不错,你老找谁呢?”
邱爷说:“你们老员外可是名叫陆天霖?”
家人说:“正是他老人家。”
邱爷说:“劳驾回一声,我姓邱名雨,江湖上有个外号,人称双轮,特来拜望你们老员外。”
家人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说道:“你老暂在门房少候,我去回禀一声。”说着双手一举,让邱爷进了门房。家人转身往院内去了,工夫不大,家人回来,说道:“老侠客,我们主人有请,你老随我来。”说着打起帘子。邱爷出了门房跟了老家人一直进了屏风,里面院子十分宽大,正房是明五暗七,东西厢房全是明三暗五,全都前出廊、后出厦,一字的清水瓦房。院中方砖铺地,门上挂着板帘,各窗户安着整面的玻璃,东西两面全有角门。
邱爷一进院,就听见角门里面有人说道:“邱老侠现在哪里?”说着由东角门出来了一位老者,看年纪足有六十来岁,头上白发苍苍,赤红脸,大鼻子,火盆口,苍白的胡须。大三角子眼,闪闪生光,两条浓眉足有一指多宽,说话声音洪亮。身穿青绸子大褂,白布袜子,青缎子豆包鞋。身高六尺,细腰窄臀,真是威风凛凛。来到邱爷跟前双手一拱,口中说道:“不知老侠客驾到,有失迎接,当面请罪。”
邱爷说道:“邱某来得鲁莽,老庄主也要海涵。”二老者携手上了台阶,家人打起帘子,陆天霖让邱爷进了客厅。邱爷举目一看,屋中摆设的尽是硬木家具,案上陈列着古玩,墙上挂着字画,迎面花梨大案之前摆着一张方桌,两旁摆着太师椅子,全是大红的桌袱椅靠。邱爷暗暗想道:“这小子真是讲究。”
就听陆天霖说道:“老侠客请坐。”于是邱爷上首落座,陆天霖主位相陪,家人献上茶来,二人对坐。陆天霖道:“邱老侠客这是意欲何往,不知来到舍下有何见教?”
邱爷说:“不才闯荡江湖,萍踪无定。听说陆老英雄英名盖世,一来拜访,二来有点小事,要请示你老人家。”
陆天霖一听,说道:“不知老侠客有何见教?陆某愿闻。”
邱爷说:“既是老英雄恕我直言,我可要直说了。”于是就把昨天夜中所见之事,仔细一叙,并且说道:“虽然当时我未将他拿住,后来一问那个孀妇,才知道他自道字号:‘姓陆名元,人称过墙蝴蝶。’是你老跟前的大少爷。我想我们江湖所做的最重道德,喜的是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恼的是贪官污吏、淫妇奸夫,最可恨的是采花作案。陆老英雄,你也是绿林道的人物,莫非说令郎所作,你就会塞耳不闻吗?因为这种事他并非做过一次,大概阁下不至于不知,这种不道德的事,为什么你就知而不问呢?”
陆天霖一听,心中暗道:“好厉害的邱雨,昨天晚上真要是你一刀将他杀死,我倒不恼。你不该当时将他放走,现在找上我的门来,抢白于我。这分明是欺压老夫,给我难看。你别觉得你是成名的侠客,可是我姓陆的也不是怕人之辈。你要成心来找不自在,我可也说不上含糊。”想罢满面含笑,说道:“老侠客,你这番意思我明白了,千不该,万不该,昨天晚上你不该将他放走,你这一将他放走,闹得我也有口难分。俗话说得好,捉贼要赃,捉奸要双。现在你老人家既然未能将他捉住,你尽听外人之言,硬说夜中所见那是小儿陆元。你老想一想,焉知那不是同老夫父子有仇,故意胡造谣言,污毁老夫父子的名誉?老侠客你不分皂白,来到舍下大发雷霆,恐怕老侠客此举也不十分正当。”
邱爷一听,暗暗想道:“好你个利口的老匹夫,你敢同我硬不认账,那如何能成?”于是又说道:“陆老英雄,你怪我当时不该将他放走,硬来到你的府上栽赃。旁人同你有仇,故意破坏你的名誉,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须知道,一个人同你父子有仇,两个人同你父子有仇,莫非说这一带村庄的人,全同你老有仇吗?怎么全说你这位大少爷品行不正呢?他平日所做既然如此胡行,你就不该知而不问。再说老朽已经查明白,你跟前有三位少爷,除去三少爷年方四岁,二少爷人尚不坏,这一次真要不是你的大少爷,我有个证明的法子。我昨天见过他的相貌,我是认得的,你何妨将他叫出来,我见他一见。如不是他,也可以证明,替他恢复名誉。陆老英雄,你可听明白了?老朽来到贵宅,并无一点恶意。不过我念江湖的义气。又知道阁下是条英雄,所以苦口相劝,不过打算请你对你那位大少爷,多加教训,别再教他任意胡为。昨天他幸亏遇见老夫,如若遇见别人,他是非死不可!你就该知错认错,才是英雄的本色,你不该一意袒护,倒说我硬来栽赃,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说你不怕坏了你百步神拳的名誉吗?”
邱爷这一套话把个陆天霖说得闭口无言,不由得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忽听窗外有人说道:“邱老匹夫,你真可谓胆大包天,竟敢来到陆家睡任意发威!不错,大太爷昨天晚上是找乐去了,可是没有上你邱家去,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你以为你是成了名的侠客,我们可不怕你。识趣的,赶紧少说闲话,连胳膊带脚给我往外一拿,万事皆休。如再唠唠叨叨,可别说大太爷对不起你。”
邱爷一听,哈哈大笑,说道:“陆老英雄,你可听见了,这准保不是我胡造谣言吧?”
陆天霖一听,怒上加怒,不由得双眼一瞪,说道:“邱雨,老朽念你人称侠客成名不易,所以一再相让,你就该知趣而退才是。谁知你反倒任意胡说,欺压老夫,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你别以为我是怕你。”
邱爷闻听,心中说道:“好小子,我就怕你不认账,现在你既认了,可就好办了。”
于是说道:“陆老英雄,你先不要着急,那么这采花作案,是你儿子不是呢?”
陆天霖道:“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邱爷说道:“若要不是那可另有别谈,如若是他,那我可就要不客气地说,要替那些负屈含冤的妇女报仇雪恨,替江湖绿林人除此害群之马。”
陆天霖一听说道:“邱雨,你不必多说少道,今天你若胜了我父子折铁刀,我父子情愿当场认罪。如若不然,姓邱的你来看,恐怕你难出我的宅院。”
邱爷说道:“好吧,我正要领教呢。”说完话站起身来纵身蹿到院中。
院中站着两个青年人,全是一身短打扮,带着七八十个壮丁,全都身穿短衣手持兵器。那两个年轻的全都二十多岁,每人一口单刀,内中就有夜间逼奸的那个小子。这些人,把院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邱爷一看明白他们的意思:如若不敌,就要群殴。邱爷本是久经大敌之人,哪里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于是微微含笑向陆元一指,说道:“陆元,你是单打,还是齐上?”
陆元道:“杀你老匹夫,还用多少人?”陆元虽然动手,可他也知道,邱爷是成了名的英雄,但是初生犊儿不怕虎。陆元左手一晃,右手刀盖顶往下便劈。老头子一看,刀离甚近,向左一上步,左手向陆元的手腕就是一掌。陆元右腿向后一撤,把刀一横要削邱爷的腕子。邱爷左手向上一抬,右手一伸,咔嚓一声,这一掌正打在小子胸膛之上。这一招叫单撞掌,这一掌把小子打起了三尺多高,八九尺远,落在地下,一声也没有言语,立刻死了。列位,邱爷自幼练的童子功,一粒混元气,双掌如钢,击石如粉。还别说他是个血肉之躯,就算他是个石人,这一掌也可以将他打个粉碎。再说邱爷本来疾恶如仇,最恨的是采花之辈,所以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量,你想陆元如何能经得住呢?
陆天霖看见儿子被邱雨一掌打碎人字骨,吐血而亡,心中好似刀扎一样,一纵身跳到场上,用手一指,说道:“邱雨,我陆家与你何仇何恨,你竟下此毒手,一掌将我儿打死?不要走,还我儿命来!”
邱雨冷笑道:“我正要瞻仰你的百步神拳。”说着左手一晃,掌带风声,右手向陆天霖面上打来。陆天霖一看掌到,向左一闪身,右手向上一穿,左手奔邱爷的腋下便捺。这一掌真要被他捺上,就是不死,也得身带重伤。因为陆天霖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人称百步神拳,那个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两个老者,各施身法,掌带风声,打在一处,微微听到足下哧哧的声音。
动手约有三十多个照面,邱爷留神一看,暗暗佩服:不怪人称为百步神拳,真是出掌似瓦垄,攒拳如卷饼,眼到步随手准心稳。这恰好是我,如若差一点的主儿,早就败在人家掌下。似这个打法,几时是个了局?心中暗暗想道:“我不如给他个便宜,我好乘机打他。”想罢双手对着陆天霖脸上一晃,回身要走,整个的后心,可就全露出来了。
陆天霖暗道:“你要走,那如何能成!”左腿一上步,右腿似抬未抬的时候,双掌向前一扑,这一招叫作黑虎偷心,要是打在身上非死不可。眼看双掌到了邱爷背上,只见邱爷右步一扣,一转身,可就把左腿抬起来了,左手一伸把陆天霖的双臂压住,右手一探,正拍在陆天霖的胸膛之上,下面的左腿同时奔陆天霖的裆中踢来。上面这一掌名叫探掌,下面这一脚名叫屈腿。陆天霖一看,知道上了当了,可是也躲不开了,只可闭目等死。
邱爷知道这个时候真要左腿一叫力,或者右手一叫力,陆天霖立刻就得气闭身亡。不过二爷邱雨哪能做这种短见事情,一看陆天霖双目一闭,就知道他认了输啦,于是用手在陆天霖胸前轻轻一击,说道:“老朋友,你要保重身体,你要报仇,我在家中候着你就是了,咱们改天再见。”说完竟自转身走了。
陆天霖准知道今天非死不可,不想邱二他只轻轻在胸前击了一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自己不由得一阵发怔,暗道:“好个邱雨,你如果将我一掌震死,那时我倒干净,你这一来,教我一世英名岂不付于流水!你打死我的儿子,那是他祸由自取,你对我这种举动,岂不是拿我取笑!当着这么些壮丁,教我怎样为人呢?”想罢不由得一声长叹,令家人赶紧将大少爷成殓起来,然后发丧出殡。
过后不到三个月,陆天霖因为痛子带气,也就一命呜呼了。赶到临危,把他次子同老妻叫到床前,嘱咐他们,千万叫三子陆贞成长以后投明师访高友,练成武术,寻找邱雨报仇。就是邱雨死了,也要打他同族的子侄,或是徒弟,哪怕将他们打死一个也算报了仇了。说罢这才瞑目而亡。
再说邱爷,回到店中,慢慢地起身回家,到了家中以后,等了好些年,也不见陆家前来报仇。后来同老哥七个,搬到红柳坡,一晃又是六七年,这件事情,可就忘下了。今天听裘逸一说,可就想起陆贞这个名字来了,不过断不定是不是这个陆贞。现在对大家一提,四爷白天乙可就说了:“二哥,听你这一说,这次劫镖,十有八九是陆贞。这小子学成武术,鼓动尹氏三杰要报当年之仇。要不我们并没有得罪过这么几位仇人,为什么他单同我们为仇作对呢?这么办,咱们兄弟七个暂先别出头,裘贤弟请你先探一下,照直的就教娄玉、卢俊前去请镖,贤弟你再去作为访友,给他们从中调解,如调解不了,我们再出头想法去办,你看如何?”
大爷三手侠一听,也只可如此,于是对裘爷说道:“裘贤弟,你瞧这么办成不成呢?”
裘爷说道:“这不是四哥这么说吗?我先办一下看,如若不成,咱再想别法。事不宜迟,明天我同崔三就回大同,你们老七位听信就是了。”
三手侠连忙说道:“那么贤弟你就费心吧。”裘爷到了第二天,带着崔三,可就往大同去了。
再说尹氏三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尹氏三杰,他父亲名叫尹青囊,江湖人称金针。他的医道那就算是出神入化,可称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并且一身的好武术,虽然他老人家武术高强,可是没人知道,就是有知道的也很少。老头子每天背着药箱子,游行济世,到处翦恶安良。他同少林寺监寺僧人铁面佛法源长老交情莫逆,后来临死,把三个儿子尹玉、尹成、尹昌,就介绍在本寺的方丈金面佛法源长老门下练习武艺。尹玉练成一口金背刀,尹成练成一对凤凰轮,尹昌练成一口分水剑。他们三个等到练得差不多了,法源长老这才打发他兄弟分道下山,闯荡江湖。三四年中,居然闯出一个小小的名望,交了三个至好的朋友,一个叫赛元霸陆贞,一个叫小诸葛妙手贺星明,一个叫燕蝠齐飞骆敏。
这个陆贞是陆天霖的第三个儿子。自从邱二爷打死陆元、气死陆天霖,按说丹顶鹤陆亨他就应该聘请高人,替他父兄报仇才是。可是陆亨这小子,他不但不报仇,反倒连武术全不练了,一意经营起产业来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练了呢?他说得也好:“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我哥哥若不会武术,绝不会随便作孽,焉能被人家生生地打死呢?”按陆天霖父子平日那种糊涂无理,就该有这种儿子,他不说自己行为不正,反倒说受了武术的害了。练武术何尝有害呢?第一可以说壮身体,第二可以益寿延年,第三可以防身保命,不过不能指着武术欺人罢了。
一晃过了四年,陆贞年已八岁,他母亲时常对他说,他父亲是被邱雨气死的,他大哥是被邱雨打死的。陆贞这个孩子天生的聪明,一听他母亲对他说,就问道:“为什么哥哥被人打死,父亲被人气死呢?”他母亲可就说了:“因为你父兄好练武,同邱雨比试武艺,你哥哥才被人打死,你父亲上前报仇,不想又被人战败,一口浊气,就气死了。”
孩子明白了以后,可就安上报仇的心了,因为他父亲练武身故,自己总想将武艺练成前去报仇,每天总跟母亲说,要请教师练习武术。他母亲因为他年岁太小,再等几年身体壮实了,再请教师练习。孩子说得更好:“练武的必须从小用功,方能练出超群的武术,因为身体活软,练什么有什么,如若年岁一大,身体一强硬,是任什么也练不成。再说还有一层,听说当年比武的时候,邱雨就五十多岁,等到自己长大了再练成武术,一晃二三十年,知道邱雨还在不在呢?比如说邱雨死了,这个仇可就不能报了,哪如早练早成,早去报了仇恨,早去了心中这块大病呢?”
他母亲一听,孩子说得十分近理,于是替他托人在各处聘请名人,来教孩子练武。你想要出名,哪能自己各处来找教官呢?所以一晃四五年,所请来的,不过就是江湖上打把式卖艺的,再不就是黑门的人,来到他这儿躲灾避难的。总之这四五年来,一点真本领也没学,尽学的是花拳绣腿,半点真功夫也没得着。你别看这个样子,孩子还是真练,每天清晨,天色将明,就起身去到村东口大柳林活动身子,天天如此。
这一天自己正在练小红拳,正练在得意的时候,忽听柳林子外面有人说道:“陆少爷你天天起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
陆贞一回头,只见林外放着一辆牛肉车子,上面放着一大块牛肉,在车子旁边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本街上卖牛肉的马二爸。陆贞说:“马二爸,往哪去?我正在这儿练功夫呢。”
马二爸说:“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倒是真诚,每天如此。”
陆贞说:“不诚哪成呢?诚还练不好呢。”
马二爸说:“你练的这是什么拳?”
陆贞说:“你会练吗?”
马二爸说:“我不会练,原先我见过练武术的,练得好极了,他能够练得自己把自己悬起来,身子贴在墙上,脚不沾地。你练的这个,我瞧一辈子也练不成。”
陆贞说:“马二爸,你老说的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住?我们能请他来,跟他学吗?”
马二爸说:“这个时候,我没工夫跟你细说,因为我得到南庄送肉,好在二里地,你能跟着我的车子走个来回,我这话也就跟你说完了。虽然说完了,可办不到。你不过当小说听就是了,我因为瞧着你难过,你听听人家那才真叫真功夫。你要不愿意跟我跑,等今天下午,我的买卖完了,你往我柜上去,我也能对你细谈,因为我瞧你天天这么傻练,怪可怜的。”
陆贞一听大喜说:“好吧,我这就跟你走,你告诉我吧,若等到下午,我得闷多半天,那如何成呢?”
说着进了林子,拿起大褂披在身上,说道:“咱们走吧。”
马二爸说:“好吧。”推起车子,陆贞在后边跟着,二人一同向前行走。陆贞说:“你在哪里见的呢?”
马二爸说:“当初我不在此地做买卖,我在湖北省武昌府东门外十里远近,地名望江村,在那里卖牛肉。那村北面是一条小小的山岭,名叫望江岗,我天天过岗往江边上去做生意。岭上有一座小庙名叫通真观,这个庙里也没有老道,也没有和尚,住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姓颜名润字晚晴,他的道号是通真子。他在观里每天也不念经看卷,每天带着一伙子年轻的,种菜灌园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会武术。也是该着,有一天我过岭做生意,回来得晚了,因为那个时候是十四五的天气,月亮出来得很早,我走到离通真观还有半里来地,一见三个人在那儿练功夫呢。在通真观门首,本来栽着两行小松树,全都五尺来高,每棵相隔三尺来远,每行足有一百多棵。只见那三个年轻的,有一个正在练拳,可也不知练的是什么拳。就见他练着练着,来到那上首那一行树的一头,也不知怎么一转身就立在树尖上了,就见他往前一纵一棵,一纵一棵,工夫不大,纵到那头。也没见他怎么下来的,一眨眼又上了下首那一行了,照样由那行纵回来,到了门前跳在地下。他三个人每人练了一次。最奇的是你看松树尖,有多细多软,上面站着那么一个人,就会不折不歪,还是一丝不动,我非常的奇怪。后来我一问练武的老师傅,人家说那在拳上叫作登空步,俗话叫作草上飞,又叫踏雪无痕,你瞧人家那才叫真功夫呢!据说那功夫苦练成了,可以在空中行走,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了。还有一次,也在夜间,那通真观的围墙,足有一丈多高,有两个年轻的硬往上走,一步一步地硬走上去,最奇的是横着走也摔不下来。起初我以为是他们墙上有站脚的地方,等他们练完功夫走了以后,我慢慢过去一看,不独没有站脚的地方,并且平滑无比,大概是练功夫磨的。你看人家那才叫真功夫,你练的这个功夫,要叫人家那个功夫一比,你还有什么练头呢?照直地说就是白受累。按少爷你这个好练,真要有那么一位老师,准可以不到五年,能练一身好武术,可惜就是离着太远,没法子跟他去学就是了。”
马二爸滔滔地说,二人越说越高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南庄,马二爸说:“少爷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留下肉咱们一同回去。”
陆贞说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说着坐在村头上一个石碣上面。马二爸送肉进村,工夫不大,推车出来一瞧,陆少爷坐在那儿一丝不动,两眼发直,怔怔地犯心思。马二爸叫道:“陆少爷,咱们回去呀。”
一连说了两声,陆贞才“啊”了一声,说道:“你给人家送了肉去啦?”
马二爸说:“送去了,咱们回去吧。你在想什么了,怎么我叫你你也听不见呢?”
陆贞说:“我正寻思怎么能够想法子,把那位老人家请来,我跟他练武才好。”
马二爸说:“陆少爷,你听我告诉你,像人家颜老先生,漫说相隔一二千里,你家不去相请,就是你家去请,人家还有个来不来呢。因为那一带的人,全知道他不会武术,一旦托人去请,人家一定说不会武术,请我干什么,再说我这大年纪,哪能再出这么远的门呢?人家不来,你还能把人家给拉了来吗?依我说,你先沉住了气,等再过个四年五年的,你年纪大了,你出门,你们老太太也放心了,到那个时候,他不来你不会去找他去吗?这个时候,你犯这个愁有什么用呢?”
陆贞一听,连连说道:“你老说得很对,我回去还练我这种武术,倒是能强壮身体呀。”
马二爸说:“对了,这种事情,心急是不能成的。”二人一路闲谈,不知不觉进了陆家,走到陆家门首,陆贞说道:“我不请你到我家来了。”
马二爸说:“少爷咱们明天见。”说着自己推车走了。陆贞还是按照每日的规矩,下场子跟几位老师练拳脚,可是自己有了一份心思。他存的什么心呢?他自己想的是,人家既然不能前来,我不会找了去吗?他既然有名有姓,又有住址,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再说,我这么小小的年纪,真要找了他去,他一定说我诚心投师,一高兴就许把平生的绝技传给了我,我学会了武术,才能给我父兄报仇雪恨哪。可是这个湖北武昌府,在什么地方呢?要是我对母亲说明了,上武昌府去,我母亲一定不教我去,这个事非偷着跑不可,既打算偷着走,这笔路费怎么办呢?听马二爸说有一二千里,当然不近,路费少了,一定不够,自己左思右想,为了半天难,不由得笑道:“没有钱我不会偷吗?既然偷就得多偷,可是必须先问明了路径。不然偷了钱不是也没地方去吗?”想好了主意,可就留上神了。到了第二天早晨,仍然去大柳林活动身体。果然马二爸又去送货,陆贞一瞧马二爸又来了,自己走到道旁说道:“马二爸,休息休息吧。”
马二爸说:“嘿,少爷真早哇。”
陆贞说:“马二爸,你老说的这个武昌府,在什么地方呢,离咱们这儿有多少路程?”
马二爸一听,说道:“陆少爷你真诚心,叫我告诉你,顺着苏州府这条运粮河坐船,直往正北,进了大江往西一直可到武昌府北门。望江村就在东门外十里远近,村北面是山,那座通真观就在山上,一问没有不知道的,你就是打听明白,现在年岁太小,也不能去呀。”
陆贞说:“我不是说长大了以后才去吗,现在你叫我去,没人送我,我也不敢去呀。可是还有一层,从苏州到武昌有多少里路呢?”马二爸一笑,说:“大约是一千二三百里,我全告诉你了,这回没有问的了吧?”
陆贞说:“没有问的了,你老请吧。”马二爸推车这才走了,陆贞问明了道路,一早晨也没练,慢慢地回到家中。一转眼过了好几天,这天正赶上他母亲出门走亲,他偷偷地把箱子开了,把散碎银子偷了有四五十两,他母亲回来也没留神。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自己收拾好一个包袱,暗带银两,借着早起出门练武,顺着苏州大路,一直走下去了。

第三章 通真观陆贞获绝技
陆贞天刚一亮,到了苏州,一气跑到河边码头上,正赶上有北去的客船,自己也没有问价,便跳上船头。船家问道:“学生你要往哪里去?”
陆贞说:“往武昌府。”
船家说:“往武昌干什么去?”
陆贞说:“往外祖家去。”
船家说:“这正是往武昌的船。你是包舱还是散座,一共几个人?”
陆贞回答:“一个人,怎么叫包舱?”
船家一听,知道小孩子没出过门,说道:“包舱是一个人一间舱,一路吃喝都管,到武昌十两银子。”
陆贞问:“散座呢?”
船家答道:“散座是大伙在一间舱里。”
陆贞说:“包舱吧。”
船家问道:“你有行李没有?”
陆贞说:“没有行李,就是这个小包袱。”
船家说:“好吧,这就开船,你可别下去了,免得把你落下。”
陆贞说:“我住哪一间呢?”
船家说:“你在第二间吧。”说完用手一指。伙计把陆贞领到一间舱内。陆贞一看,这间仓倒不错,搭着一个板铺,板铺对面一张小茶几,几上放着一个小茶壶,一对小茶碗,还有两张小方凳子。陆贞往铺上一坐,伙计问:“要铺盖不要?”
陆贞说:“要。”伙计出去工夫不大,拿来一份铺盖铺在床上,并泡了一壶茶,说道:“等会儿,开了船再吃饭,你要买菜,我给你买去。”
陆贞说:“买去吧。”伸手掏出五钱银子,递给伙计。工夫不大,伙计买菜回来,外面就嚷:“人上齐了没有?开船啦。”就听大家嚷道:“开船喽,开船喽!”紧跟着,提锚的声音、转舵的声音、打箱的声音响成一片。那只船晃晃悠悠,奔河心漂去。工夫不大,船离河岸,顺着风,向正北驶去。
再说陆家,自从早上不见陆贞回来吃饭,就派家人去到村口外大柳林去找。家人回来报告,陆贞并未在大柳林练功夫。又派人各处去找,一直找到天晚,连个影子也没瞧见。这个时候,丹顶鹤陆亨对他母亲说:“老三大概是跑了。”
他母亲说:“为什么跑呢?”
陆亨说:“他一定听了那教师说,这里有侠客,那里有剑客,一定是找侠客学艺去了。你老不信瞧瞧丢了银子没有。如若没丢银子,老三或者是走亲戚去了,如若丢了银子,一定是跑了。赶紧把这几位教师赶走就完了。若不是他们,老三焉能跑得了呢?我就知道走江湖的没有多少好人。”
陆亨原来有他的心思:陆元死了,又没有妻子,这一股完全没有问题。陆贞每年请教师得花好几百两银子,他实在有点心疼。但这是老太太的主意,他可没有法子。陆贞这一走,正对他的心思。第一先把教师赶了,每年可省好几百两银子,因为他平日阴毒,所以大家都叫他丹顶鹤。他对母亲这一说,他母亲当然信以为真,于是打开银柜一瞧,正好丢了四五十两银子,才知道陆贞是真走了,老太太这才放声大哭。陆亨说:“母亲何必这样痛哭呢?老三这一出门,自然可以访到名师,学成武艺,替我父亲报仇雪恨不好吗?你老人家还哭什么呢?”
老太太一听,说道:“你尽这么说,哪里有侠客剑客被他访着,这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孤身远走,怎能令人放心呢?”
陆亨一听,说道:“你老不是每天叫他学艺报仇吗?现在他学艺去了你老又哭。要叫我说,凭老三这点孝心,一定可以访到名师,学成武艺,回家报仇。你就等好消息吧。”说着满脸含笑走了。
原来,陆亨的心思是,陆贞这一走,如若得艺回来,那就不必说了。如若死在外,这份偌大的家产,还不是自己独吞吗?再说,哪有那么多名师被他访着?早晚花完了钱饿死算完,哪能回来呢?所以他对母亲说这种宽心话,只不过这种话不应该由陆亨口中来说罢了。
再说陆贞自从上了江船,一心打算到了武昌,找到望江村,怎么拜师,怎么学艺,学成以后,怎么前去报仇,一路胡思乱想。这一天船到了武昌,靠了码头。陆贞叫船家一算账,可了不得了。因为一路没有打算,赶到一算船钱,一共三十八两多。陆贞对船家说道:“为什么这么多呢?你不是说十两银子吗?”
船家说道:“大少爷你想,我说十两银子,是粗茶淡饭。你老这一路,茶也要好的,饭也要好的,菜也要好的,一路上差不多一个人侍候你老。你想哪儿不是钱?这三十八两银子,我还是按本计算呢,伙计的辛苦钱,尚不在数。你赏下来吧,我还得张罗别的客人哩!”俗话说得好,车船店脚牙,那是江湖上最难缠的。就是老江湖还挡不住吃亏、受骗,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没人跟着,他如何斗得过呢?陆贞当时无法,只好把银子取出来,连小费给了四十两,自己提起小包袱,走下船来。
一进武昌城门,一看街道铺户,往来的老少行人,一切的作买作卖,真是人山人海,繁华似锦。陆贞一摸自己的钱袋,所剩不过还有四两银子,于是找了个小饭馆,吃了一顿便饭,逢人便问望江村。内中有人问他,往望江村做什么去?他就告诉人家探亲去。有人告诉他出了东门,一直向东南十余里就是望江村。他这才一直向东门而来。
一出东门,向东南就走,走了不远,就是一条山岭。顺着岭南的大道,走了十里多地,前面显出一个村庄,约有四五百户人家,三条南北大街,两条东西大街,倒是十分的热闹。陆贞一进西村口,就瞧见一个老头儿,在村头立着。陆贞连忙上前叫道:“老爷子劳你的驾,这个村是望江村吗?”
老者一抬头,见是一个十二三的童子,口中说道:“不错,这是望江村,你找哪一位?”
陆贞说:“我跟你老打听一个人。在这村北面岭上有个通真观,观里的老当家的是姓颜吗?”
老头子说:“不错,姓颜。你找他有什么事呢?”
陆贞说:“我找他跟他练武术。”
老头听后一笑,说道:“你是哪里人?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此地人。”
陆贞说:“我是江苏省苏州府的人,因为听人说颜老先生武术极高,所以我来找他,打算跟他练习。”
老头儿问:“你听谁说他会武术?”
陆贞回答:“我听我们村马二爸说的。”
老头说:“他那是愚弄你。那颜老头除了每天领几个年轻的灌园种菜之外,谁也没瞧见过他练武术。我们离得这么近,没听说他会武术。你们村里的马二爸怎么知道呢?”陆贞一听,心中暗想:“对呀!可是,我和马二爸无仇无恨,他为什么骗我呢?”又一想,不对,马二爸当初说过,人家颜先生武术出奇,旁人并不知道,若不是他夜间偷着瞧见的,连他也不知道。本来那庙中既不烧香,又不念佛,旁人也不往那里去,他也不同别人往来,别人哪能知道呢?想到这里,陆贞忙说道:“既有这么一个人,等着我见见他再说,如若他不会武术,我再回家就是了。”
说着,他对老头子一拱手道:“老爷子多劳驾。”一转身,向村北走去了。
那陆贞一面走着,一面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地走进山口,慢慢向山上走来。工夫不大,到了岭上,顺着山路一瞧,在路东有一座大庙,方圆约十余亩,四外的围墙足有一丈多高。正面上一座山门,门前左右栽着两行松树,相隔三五丈远。每棵相隔三五尺远,每行足有一百余棵。因为长得茂盛,枝叶全部连在一起。都是六七尺高。长得十分整齐,如同两道松墙似的。
陆贞一瞧,暗道:“大概这就是通真观了。马二爸不是说,在观门前有两行松树吗!”又往对面一看,在半里以外,果然有一片大松林,黑郁郁十分茂盛。陆贞自言道:“这一定是通真观无疑了。”于是顺着门前大路,直奔山门走来。来到山门一看,门上面刻着三个红字,不是通真观是什么呢?只见山门半掩半开,自己也不管人家让不让进,一抬腿进了山门。往里一瞧,正面五间大殿,两旁配殿,院中四角上栽着松树,地下满砌青石,十分平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正低着头拿扫帚扫院子。
陆贞一看,说道:“大哥,这里可是通真观吗?”那个人正在扫地,一听有人说话,连忙抬起头一看,只见山门里面,台阶上站着一个童子。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头梳双髻,前发齐眉,后发盖顶。身穿青绸子大褂,白袜子,青缎子夫子履云鞋,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袱,笑嘻嘻地站在山门之内。青年人连忙说道:“你找谁?这里正是通真观。”
陆贞说:“这儿的老当家的是姓颜吗?”
那人说:“不错,姓颜,你问当家的做什么呢?”
陆贞说:“我姓陆,名叫陆贞,住在苏州府城外陆家。因为我喜爱武术,听说这儿老当家的武术高明,我特意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拜师练武。如若他老人家现在观中,没别的,求大哥给说一声。”
那人一听,连连摆手,说道:“学生,我们老当家的会练武术不会练武术我不知道,不过现在他没在家,出去了三四天啦!”
陆贞问:“他老人家几时回来?”
那人说:“没有一定,也许今天回来,也许两三天回来,也许一个月二十天,哪有一定呢?”
陆贞说:“既然老人家不在家,我先回去,明天再来。如若他老人家回来,请你老说一声就是了。”那个人说:“好吧,我给你说就是了。”
陆贞说:“谢谢你老,咱们明天再见。”说着回头出了山门,回到了望江村。
连去了十几次都没在家。那陆贞纳闷,又一连去了五趟通真观,那颜先生始终没有回家。这个时候,钱可就花完了。自己一想这怎么办呢?只好把包袱里面两套单衣卖了再说。于是拿衣裳对伙计说道:“我现在手内没钱了,还有两套单衣,你把它给我卖了,我好吃饭。”
伙计问:“你要卖多少钱?”
陆贞说:“你看着卖就是了。”伙计答应一声,拿着衣服转身出去。工夫不大,拿进了三两银子,说道:“人家说旧了,尺寸太小大人不能穿。我没法子硬塞给掌柜了,掌柜的给了三两银子。”陆贞一瞧没法子卖了吧,接过三两银子放在腰中。不到十余天的工夫,身上只剩下一身单裤褂。转眼一月有余,直落得沿街乞讨,夜里就在土地庙内安歇。这一来把个孩子可糟蹋得不像样子了,短发蓬蓬如同乱草,身上的衣服破得难堪,脸上脏得如锅底,手像泥条一样,赤着双足,冷眼一看酷似庙里的泥小鬼。你说这孩子也真有恒心,虽然没有看见颜晚晴,但是仍然一天一趟通真观。
这天晚上,陆贞坐在庙台上,把要来的干粮吃完了。这个时候,正当八月中旬,皓月当空,清光如洗。陆贞仰天对月,不由一声长叹,暗道:“我一晃,来这里三个多月了,把自己弄得成了一个小丐。可是也没瞧见颜老先生,是什么缘故?莫非他故意不见我吗?要不怎么总不回来呢?据他们庙中人说,他不会武术。可是马二爸,我们无冤无仇,骗我做什么呢?”自己左思右想,不由得“啊”了一声,暗暗说道:“马二爸当初瞧见他们练武,本是在晚上。我何不每天晚上前去观瞧,只要被我看见他们在庙中练艺,我就可以出头求他。他再说不会,可就不找了。只要他把我留下,还愁见不着老当家吗?”
抬头看看月光,时当子时,万籁无声,于是觉也不睡了,站起身来直奔通真观去。不大工夫,到了观前,仔细一听,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围着庙转了一个通圈,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他暗想:“他们一定是练完了,我明日再来。”反正不达目的,决不半途而废。
陆贞又一连去了十几天。这天也是该着,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按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这份艰苦的毅力,百折不回,可算十分难得了。这天,陆贞又去通真观,离观门尚有百十步远,月光之下见庙门前站着三四个人。陆贞心中大喜,慢慢顺着树荫向前行走,眼看来到观前左首这行松树以下,于是销声敛迹直奔庙门走来,来到近前,躲在松树后面。
由树叶空隙之处仔细观瞧,只见山门半掩,门前站着四个人,一老三少。那老的年岁太大了,头上都谢了顶啦,光剩下两个白鬓角儿,身高五尺,红润润的脸膛儿。被月光一照,闪闪放光,两道白眉斜飞入鬓,两只大眼,赛似两盏明灯,白胡子足有一尺多长。上身穿一件破小褂,补丁摞补丁,下身穿一条破裤子,赤着双脚,着一双搬尖洒鞋。你别看衣裳破,可是十分的干净。
再瞧那三个小的,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威风凛凛,全是一身青衣服白袜洒鞋,光头不戴帽子,小辫盘在脖子上。只听那个三十多岁的说道:“师父,方才你老人家教给我的那一招,老练不得力,请你再练练我看。”
老头子说:“谁叫你不留心,守着师父不留神还可再学。若离师以后,全忘记了跟谁学去呢?你再仔细想想,我再告诉你。”
只听那个四十多岁的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交给我的那柄宝剑,我再练练,我还怕不对。”
老头子说:“你练去吧。”就见那个人,一回身在山门里面,拿出一口三尺多长的宝剑,被月光一照,真好比一汪秋水耀眼生寒。就见他拉开架势,一招一式慢慢地练将起来。起先慢,还不显眼,后来越练越快,等到最后,就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也分不清哪是剑光哪是人影。猛然间一闪如同白虹升天,“嗖”的一声,起来有一丈多高,落在地上,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把陆贞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坐在树下,喊了一声:“好!”
忽听见背后有人说道:“你是干什么的,跑到这儿来搅!”陆贞一惊回头,正是那个练剑的站在自己身后,手提一口宝剑。陆贞心中想道:“没瞧见他动,他怎么会到我身后呢?”
自己正在思想,就听身后那人说道:“你怎么啦,说话呀。”
陆贞道:“你还问什么,反正我天天来,你老也该认识了,怎么你还问呢?我不是陆贞吗?”
那个人一听,仔细低头一看,说道:“原来是你呀,你怎么夜里在这儿蹲着呢?”
陆贞说:“因为白天来,总见不着老师父,所以我天天夜里到这儿来看,已经十几天了。”
就听有人说道:“师哥,师父叫你把他带到庙里,要问他话哩!”
陆贞一听这句话,真不亚于吃了一剂凉快散,立刻站起身来,冲着那个提剑的说道:“就请带我去见一见老师父吧。”
那个人说道:“你跟我来。”二人一前一后绕过松林,来到山门下面,一进山门就见西配殿灯光闪闪,里面有人说话:“叫你告诉他们的,怎么还不进来?”
就听前面那个提剑的答道:“来了,来了!”
陆贞说道:“请你先进去回一声,省得叫老人家说我不恭敬。”
那个人点头一掀帘子,走进屋内去了,一转脸出来对陆贞说道:“来吧,师父叫你呢。”陆贞一听,连忙跟着走入配殿,一看当中这三间明着,两边两个暗间。屋中没什么陈设,靠正面迎门放着一张白木条案,案前放着一张白木方桌,桌子上面点着一盏菜油灯,灯光明亮。那个老头就在上首椅子上坐着。陆贞一看急忙上前,双膝跪倒,说道:“我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求老人家无论如何把我收下来吧。”
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这个孩子这是做什么?我问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进门就磕头呢?你先站起来。你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跟我练习武术?你要实话实说,我一定有相当的办法。”
陆贞一听,慢慢站起来,就把自己父亲如何被邱雨战败,一气身亡,自己的哥哥被邱雨一掌震死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自己立意要练成武术报仇雪恨,怎奈不得明师,后来听一个马二爸的说你老人家武术精奇,小子我才弃家背母跑到这儿来的。陆贞一口气说完,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陆贞,听我告诉你,你知道你父亲同你兄长是怎么回事吗?”
陆贞说:“小子我那时太小,知不清楚,所有的这些事,全是听我母亲对我说的。”
老头子说:“你别看你不知道,我倒知之甚详,听我对你细说,你就明白了。”于是,他就把陆天霖同陆元的行为细说了一遍,又说道:“武术这种技能,练成了以后不是用它欺人的,也不是用它任意胡行。第一讲的是道德人情,抑强扶弱,杀奸诛恶,去暴除残,这叫作侠义的天职。尤其是采花作案,更为江湖的公敌。所以说练成武术之后,做事须本良心,己所不欲勿强施于人。这样,这个武术算是没有白练,在江湖之上方能落个侠义的名声。无论是什么人所作所为背了人情天理,我们必须破除情面出面干涉,就是自己的亲父兄,也须对他不满,虽不能同他反目,也不能顺着他的心意任意胡行。实在无法挽回,只可自己一躲,暗中对那被害的加以救援,这才称得起是武林中的义士。还有一层,比如说有一个人,同我有仇,但他的做事合乎人情天理,这个事眼看要坏,我们必须要或明或暗,用力扶助他,不能因为私仇,坐观成败,这方称得起是侠客。你想想你父兄所作所为要是不背天理人情,那光明正大的人物哪能同他为仇作对呢?再说邱雨这个人,我早就知道,他们七个人江湖人称七雄,既是江湖人称侠客,当然人格很高。你的父兄所作所为如若光明正大,无论如何邱雨也不能对他加以仇视。因为你哥哥在各处仗势欺人采花作案,所以邱雨去找你父亲,不过叫你父亲管束你哥哥。你父亲如果当场认错,也不至有意外发生。不想你父不明道理,心地糊涂,溺爱不明,一意护短,所以才当场动手,以致你哥哥被邱雨一掌打死,你父亲败在邱雨掌下,气愤身亡。你想这能怨人家邱雨吗?这个仇漫说不能报,就是能报也报不了。因为什么呢?你想邱雨人称侠客,江湖号称七雄,你真要找他寻仇,不晓得有多少正当英雄出头相助。就按我说,不知道便罢,如若知道,也得出头维持。我可不是护持邱雨那个人,我护持的是人情天理。不能说因为你跟我练艺,我就庇护你。你真要有志气的话,就赶紧把这个报仇的心,丢在九霄云外,回到家中好好上进好学。不然的话,你再按照你父兄的那种行为,就是你练到剑仙的地步,也难保你不命丧人手。你听明白了,因为采花作案是江湖公共的敌人,心地糊涂自然难同正人接近,剩下你自己孤孤单单,不遇能人便罢,一遇能手,不死也带重伤。你听明白了我这话,你就知道,武术不是容易练的,练成了错走一步,老师先不答应,就不用再说别人了。因为门户之中出了败类,自己焉能不清理门户呢?再说要没有二三十年的工夫,也练不成。咱们这个庙里苦得很,除了卖菜吃饭,连一点别的出息也没有。你小小的年纪,再说又是少爷出身,哪能受得了这个苦呢?依我说,明天打发人送你回家算了。”
陆贞听完,连忙说道:“你老的话我听明白了。我父兄之死,完全是因为他们行为不正,才惹得人家找上门去,那算是祸由自招。至于报仇,我是不敢再想了。可是小子我自幼喜爱武术。你老想想,那些平常的老师,我还用力尽心地去练,何况现在见着你老人家,我怎能空手回家呢?再说辛苦一层,不是有句俗话吗?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你老放心吧,我是什么全不怕,别说二三十年的工夫,就是由小练到老,我全能办得到。总之一句话,练不好我决不回家。请你老人家把我收下,就是每天叫我挑水浇园子,我也愿意。请你老人家一定把我收下。”
其实,陆贞自从头一天来到这儿,老头子就知道了。不过他怕小孩子家一时高兴,后来闹个半途而废,还不如不练,所以只推不在家。一晃好几个月,每天打发徒弟暗中调查,真要让他败兴回家,老头子少不了派人暗中相送。后来一看,孩子虽小,真有个横劲儿,直落到沿街乞讨,仍然百折不回。如若乍行讨乞,意懒心灰,受不了苦,乞讨回家,老头子也暗中派人送他。如今一看孩子真是毅力坚强勇往不退,不仅每天前来,连晚上也来此偷看。这些老头子了如指掌,不然,成了名的剑客,每日有人探看自己的庙宇,自己不知,岂不成了笑话?所以才暗中派人往陆家时听陆贞的身世,打听明了后这才露面。这几个月的工夫不过要试试孩子的品行如何。真要不收他,也未免辜负人心。
这天孩子一来,老头子就看见了,所以这才叫出徒弟们练武,好把陆贞引出来。不然的话,为什么单在庙外练呢?后来一瞧,他藏在松树底下,老人家不由得暗笑,才回到庙内,掌灯接客。这时跟陆贞一阵闲谈,他仍然雄心不退,老人家不由得心内欢喜,说道:“你非练不可就留下吧。但我这儿本是隐居之处,对于收徒弟练武,外面没人知道,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每日你随三个师兄锄田种菜,待个二三年后再说。”
陆贞一听真是喜从天降,连忙跪下磕头。老头子先吩咐徒弟到大殿点起蜡烛焚起香来,参拜祖师,算是收个关门徒弟。工夫不大,收拾整齐,然后带着陆贞,来到殿上。老头子先向上面两个牌位磕头,然后令陆贞大拜。自己坐正了,陆贞这才拜师。
拜师已毕,老人家又令他们师兄弟三人,互相见礼。老人家指着练剑的那一个说道:“这是你三师兄,姓斗名叫斗天仇。”又指着那两个年轻些的说道:“这是你四师兄,名叫成天翼。这是你五师兄,名叫骆天池。”于是陆贞又向三个师兄行礼。
老人家说道:“陆贞,你听我告诉你我们的门户。在最初,我随少林门中五空禅师练习少林拳术,所以这个祖师的牌位供的是达摩老祖。后来,我又随武当内家的超尘道长练习武当拳术,所以这个祖师的牌位供的是玄洞真人。为什么这个拳术有内外两家的分别呢?因为少林拳入手先以练力为主,武当拳入手先以练气为主,等赶到艺业成功之后,仍是异途同归。因为一个先讲操练筋骨,一个先讲调养脏腑,所以后人分成两家。我以为以操筋骨失之于刚,先调脏腑失之于柔,所以我综合两家汇成这一宗武术。你若加意研究不难成名于世。至于我们的门户也可说是少林,也可说是武当,因为我们与这两家都有渊源关系。我练艺百有余年,只收了你们这六个弟子。大徒弟名叫许天琪,因为他秉性不拘形迹,终日打扮成一个乞丐的样子,所以江湖称他叫作邋遢仙。现在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二徒弟名叫陈天智,江湖人称小猿公。他两个自从离了我足有四十来年了,所以也不知他们现在什么地方。你这三个师兄因为没有闯荡过江湖,所以还没有人知道。现在你是我的关门弟子。等到练艺的时候,必须用心练习。不然,你瞧我偌大年纪,百岁有零之人,一旦神消气灭,再打算练习可就晚了。现在天已不早,你们休息去吧。明天给陆贞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今晚就叫他在西配殿住宿。”
次日天色将明,陆贞就爬起来,一瞧床头上放着一套青布衣裳,拿起一穿,刚刚合体。这时走到殿外一瞧,老师正在大殿前对着斗天仇说话哩!一看陆贞出来,老头子说:“你起来了,很好,跟你师兄去园子里浇菜去吧!”又对斗天仇说:“你先叫他干轻巧活儿,慢慢再做笨重的,不要太快了。”
斗天仇答应,这才带着陆贞一起出了山门,直向庙后走来。走了约有半里来远,前面是一大片菜园子,足有六七十亩,内中种有各种青菜。园子的四周,用许多的荆棘围着,上面还缠好些野花。园子当中有三间草房。二人进了园子,直奔草房。到了近前一看,五师兄骆天池,正在屋中收拾辘轳、绳子、水桶、扁担以及斗箕、柳罐等物,除了绳子外,其余家什均是铁的。
骆天池一看他二人来了,说道:“三哥,叫小师弟使那一对小桶好不好?”
斗天仇说:“用小的合适,日子长了再使大的。”于是拿过一条枣木扁担和一对小铁桶,说道:“师弟你就使这一对吧,先把厨房的缸担满了,然后再浇园子。”
陆贞一看这对桶,吓得把舌头一伸,暗道:“这对小的我也不一定能挑动。”这对铁桶高有一尺粗有八寸,光那铁板就有一寸厚。不用说盛满了水,单这对桶就有一百多斤,加上水连担子,真不下一百五六十斤。陆贞一看,暗暗想道:“这一定是试验我,看看我是不是诚心前来学艺,要不为什么我才十三岁,就叫使这样一对铁桶子呢?这分明是给我难题目来做。我要说担不动,准保是派人送我回家,还会说我少爷出身受不了苦。这不是难我吗?我是非干不可,只要累不死,准有成功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他连连应诺,口中说道:“我可不知道厨房在什么地方,还得请师哥告诉我。”
斗天仇说:“你挑着水我领你去。”陆贞答应了,一伸手拿起扁担,把两只铁桶向膀上一担,不由得“啊”了一声,因为这对桶轻得出奇,连扁担也不过才十八九斤,完全出乎所料。斗天仇说:“你啊什么,大概是觉得家什太轻吧?咱老师说,因为你年岁太小,怕把你累出伤来,所以不叫你费大力气。”
陆贞一听暗道:“真是师徒如父子,刚拜了师,就这样疼我。”于是担起水桶跟在斗天仇后面来到井旁。井旁有个大石槽,内中一槽清水。井上安着一个八尺多高的架子,架子挂着一个大滑车、一条大绳,绳头上拴着一个铁柳罐。斗天仇说:“你就先在槽内打水吧。”陆贞连忙把水灌满了两桶,担起来一试,大约也不过五十来斤。好在自己从幼练武,练得力气倒是很大,所以这五十来斤的一担水他担着,还是满不在乎,口中说道:“师哥,领我走哇。”
斗天仇领着陆贞,来到庙东北角上,说道:“你把水放下,我告诉你。”陆贞把担子放下,就见斗天仇来到墙根下一个石台前面,用手在台上面一个银锭扣儿上一按。只听“咔嚓”一声,一块青石张开一尺见方的巢儿。陆贞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方洞,洞底靠墙那一面有一个圆窟窿。
斗天仇说:“师弟你看这个巢底下那个圆孔,直通咱们厨房内的吃水槽。你把桶里的水倒在这个石巢里面,自然就流到厨房里去了。你可别尽往里倒,因为倒得太多了,咱们的厨房可就受不了啦!你千万记住了。井上那个石槽比厨房里那个石槽大一半。你每逢打水,把井上石槽里的水打出三停中的一停来,咱们厨房里的槽差不多正满。你真要把井上石槽内的水全打到这里,咱们厨房里面可就能捉蛤蟆了。千万记着,不然你担到庙里再回来,得走许多路。”
陆贞一听,口中说道:“谢谢师兄,我记住了。怎么不见四师哥呢?”
斗天仇说:“他上街卖菜去了。比如说,今天你四哥上街,我在家中照管一切,你五哥单管收拾园子。你四哥明天照管家务,我就收拾园子,你五哥上街卖菜,大家轮流值日。你是专管担水浇园,咱们四个,是各执一事。浇园也有秩序,你先把石槽打满了,再把石槽那头木塞一拔,那水就顺着水沟流到畦里去了。你再去看畦口儿,放完了一槽再打一槽,几时把该浇的浇完了,几时算完。每天一遍,浇完了你就休息,别的你就不用管了。”陆贞一听,连连答应。
从此,陆贞就成了担水浇园的园丁了。头两天虽然不多累,可是陆贞年岁太小,并且乍学做活,每天晚上膀子未免发肿,两手发烧。幸亏临睡的时候,他老师必定坐在床前,叫他躺在床上,周身替他顺气、顺血、顺力,曲胳膊盘腿。等到通完了,他不但不觉得累,反倒四肢通畅,十分舒适,不觉悠悠睡去。转眼一个多月,他有力量了,活儿也排住了,也不觉累了。就是水桶也换大的了。就是这个样子,一连过五个月,水桶每月一换,等换到头号的,扁担也换了铁的。
不知不觉,待了一年,陆贞已十四岁了,身体长高了,力量大多了,周身足有千斤之力。原来那个水桶你别瞧那么厚,中间却是空的,在桶旁边有小孔儿,每天有人往里装铁砂子,一个月装满。每天有一定的分量,比方说第一对桶装满了一百斤。第二对桶,不装砂子光空桶就有一百斤。每天照旧的分量往里装,等到第二对成功再用第三对。直换到末一对,光空桶加铁扁担就有六七百斤,再加上两桶水,不到八百斤也差不多。如若担着八百斤的东西毫不费力,这岂不有千斤之力吗?可是这个练法非守着老师不成,因为他能给你顺气、顺血、顺力,不然的话,那可就别这么练,一练非坏不可,因为没人给你周身顺通,略一用力,一定得大口吐血。就算你对付着慢慢练成了,你的力量也长不了,一旦不练了,那力量也跟着退化了,或是一上年岁,力量跟着退回去。因为这个力量,不经名师指导,它全浮在筋肉之上,由名师指导的这个力量可就不同了。
再说陆贞,这一年的工夫,虽然力量增加了,可是他老师一招也未教他武术。不但没教给他练武术,连他这三位师兄,始终也没瞧见过他们练武术。陆贞自己非常闷得慌,可又不敢问。这天吃完了晚饭,颜老先生对陆贞说道:“你先不要休息,到我这屋里。”陆贞一听连连答应,随着老师一同来到东配殿,一瞧在近面桌前放着两个蒲团。
颜老先生说道:“陆贞,你来到这里,已经一年的工夫,可是武术一招也没教给你,但是你练力的功夫已经有了根基。但是尽练力,不练气是不成的。今天起我再教你练气之法,练气成功,再教你练习内外两家的武术。”陆贞一听十分欢喜,连连答应。
老头子教他坐在蒲团之上,先教他静坐的功夫。这个静坐的功夫可不是五心朝天,而专是调神运气固精第一步的功夫。身体坐正了,盘上双腿头向上,双目微闭,心中免去了杂念,把口合上,舌尖顶着上腭,单用鼻孔调气。这叫作气顶。把气由鼻孔吸入,用意领导,过天突觉气往下行,直至丹田。先用左手微扶左肋慢慢下行至丹田,同时兜住外肾,再由右肋慢慢回至天突。同时再用右手微扶右肋下行,兜住外肾,气至丹田绕前阴至会阴穴,再绕肛门,由尾间上行,同时肛门微微上提,提过夹脊三关渡雀桥上走泥丸宫,经上星由鼻孔呼吸出气。行一周名叫一周天。左右手互撮互换呼吸一周而复始,九九八十一次。这个样子日期长了自然能够精神稳固。这是混元气第一步的功夫。隔日,一撮一兜,左右换手,九九之数,真阳不走。这个气真要练成了,准可延年益寿。因为这个气要是通了,人身的任督二脉自然可以通了。任督一通,自然可以长生不老。所以道家有话:本来督任此身中,寻得仙源有路通,剖别阴阳维骄界,调冲运带鼎炉红。这虽然近乎道经,可是武术练成了,自然无形中与道相合,不过一般人不肯用心去练罢了。
老头子教陆贞在子午二时打坐凝神,每日除了担水灌园之外,就是运气调神。转眼三年的工夫,陆贞对于练气练力全部有了根基。老头子这才令斗天仇教给他先练各种的大小架子,操练单手。不知不觉又是三年的工夫,各种架子同各种单手全部有了根基。老头子这才亲自传授他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器,还有带勾的、带练的、带刺的各种兵器以及蹿纵跳跃、陆地飞腾等大小技术,闲时对他讲江湖的一切规矩。前后整整练了二十年,老头子真是倾囊相授。陆贞这时已经三十三岁,各种武术样样精通,最得意的就是一对短柄倭瓜紫金锤,每个重十二斤。
这天颜老先生把陆贞叫到屋内说道:“陆贞,现在你的武术差不多了。回想你十三岁千里投师,不避艰难困苦,可说是武术界的人才,也是你自己刻苦持恒所致。要打算成名天下非闯荡江湖不可,现在你的武术,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可要是遇见差不多的主儿,足可以应付自如,落不了下风。但是不可以武术欺人,你要谨记我每日传你的言语。想当初你父亲被害就害在糊涂身上,枉在江湖闯荡一世,落了个一气身亡。这可不怨人家邱雨不对,总算是祸上自招,我原先已经给你解说明白。所好者,你心地明白,也不用我多加嘱咐,最要紧就是行走江湖,要保住你自己的人格,那就算你给为师的露脸并为门户增光。你若不守师训败坏门户中规矩,我一定要取你的首级,决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心爱弟子,姑息不管。就是我死了以后,你要知道,你五个师兄都是自幼跟我练成的武术,他们的武功,可说哪一种全比你强,也能替为师的取你的首级,绝不能给门户中留下败类遗笑武林。现在我的言语嘱咐完了,切记为要。你家中的母亲,自从你偷跑以后,终日想念,盼你回家。现在你武功的程度虽然还不高,也有七成把握。二十年来,你未向家内寄过只字片文,好在你母亲倒还健康,明天我打算送你回家,探看你的母亲。以后在江湖上闯荡个十年八年的,大小也立个名誉。几时愿意回来,几时再回来练艺。”
陆贞一听,十分难过,有心不走,又记挂母亲,这一走又舍不了恩师同三个师兄的恩义,勉强答应下来。到了第二天,老头子令斗天仇预备了一桌酒席,爷四个算是给陆贞送行。师徒五人吃了早饭,老头子在暗间里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两身白细裤褂、一件青绸子大褂、一双白袜子、一双黑缎子皂鞋,另外还有一对短把倭瓜紫金锤。那锤头有大茶碗大小,锤分六瓣,黄橙橙耀眼铮光。老头子说:“你先把衣服换上,我还有话说。”
陆贞换上衣服,老头子说:“今日一别,我无物可赠,我就送你这一对兵器,送你一个外号:赛元霸。”一伸手又掏出四十两银子,说道:“你本是回家,这点路费也足够你到家了。”
陆贞接过银子,跪在地上,谢过老师复又同三位师兄作别,差一点没哭出声来。老头子说:“我们这是暂时的分别,何必这样难过呢?到了家见了你的母亲替我问候,你这就走吧。”那斗、成、骆三位也十分难过,没法子只好催他起身。陆贞这才拿起包袱,收好双锤,带着银子,辞别了师父师兄,往外就走。那师徒四人,一直送出山门,被陆贞拦住,这才回观。

第四章 游江湖盗金留柬
陆贞一路走着,想当初来的时候,一十三岁,受尽了辛苦折磨,幸亏自己立志坚定,百折不回,始有今日艺成回家之举。看起来凡事不要畏难退缩,只要立定意志,择好了途径,勇往直前,早晚有个成功的一天。自己思来想去,转眼走出十余来里,到了武昌东门之外,在江边码头上一看,并没有下行的船只,只得找店住了。一连三天,不想连一只下行的船都没有。自己想道,从苏州到武昌,通共一千多里路,若下步走,用不了十天的工夫,我何必总在这里等船呢?自己沿江东去,不就完了吗?于是算还饭账,拿起包袱,出了武昌城,顺着大路,奔苏州府走来。
这天走到一个地方,名叫鱼鳞镇。天色将晚,自己在镇西口找了一座店房,字号是悦来老店,占了两间东配房。吃完了晚饭,自己把灯熄了,坐在床上,盘膝打坐。正在将要入睡,忽听得外面“嗖”的一声,自己就知道房上有人蹿纵,不然,绝没有这种衣襟带风的声音。陆贞学会的武艺尚未用过,不由得一顺双腿立在床下,回首拿过兵器,用手一开门,向外一看,什么也没有,正要回房,猛听“嗖嗖嗖”,一抬头三条黑影,由东向西飞去。陆贞一瞧,连忙一翻身上了西房。向西一看,就见前面一条黑影后面三条黑影,蹿房越脊如同流星赶月,陆贞连忙一伏身随在后面。
陆贞在通真观练艺二十年,可不知道自己能力有多大,因此放开脚程一追,三跳两跳可就追上了。虽然追上,不敢逼近,不即不离地跟随。出了不到三四里地,就见前面一个黑沉沉的所在,大约是一座树林。前面跑的那个人来到树林切近,站住身形,口中说道:“三个小辈,不要苦苦追赶,你别看二太爷怕你们,有胆子只管过来,跟二太爷比比,何必这么耀武扬威,狗仗人势呢?”
陆贞一看前面那个将一转身,自己赶紧将身形一伏,伏在地下。幸亏那个人没有注意,未曾看见。就见后面那三个人站住身形,各摆兵器,向上一围,把前面那个围在当中,只见前面那个人一伸手,取出一对兵器。陆贞一看,乃是一对日月凤凰轮。只见他把双轮一抱,用了“狮子滚球”的招数,说道:“小子们进招吧。”
只见首先一个人手持一对双拐,说道:“二位看着巡风,小弟先来。”说完左手拐向使轮的脸上一晃,右手拐“嗡”的一声,连肩带背向下砸来。那个使轮的向左一转身,右手轮向外一磕单拐,左手轮直奔使拐的头上便劈。使拐的身子向下一缩,闪开单轮,拐走下盘,右手拐奔使轮的双腿便打。使轮的双腿向上一飘,躲开拐趁势向使拐的肩头就是一脚,“嘣”的一声,踹在肩头之上。使拐的一歪身倒在地下。使轮的左腿方向前进一步,右手轮用了个“青龙探爪”,向使拐的胸前便刺。
那第二人手使单刀,急忙向使轮的背上扎去。那使轮的真称得起耳音灵敏,一听身后有金刀劈风的声音,就知有人暗算,于是左腿一抬右手轮顺着地皮向下一划,一翻腕子向上一托,身形一转,这个轮正剪使刀的腕子,这一招叫“回头望月”。那个使刀的往回一抽身,那个使轮的右手轮紧跟着奔腰部推来。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哗啦”一声,第三个手使练子双镢,直向使轮的左肋便点。那使轮的左手向回一撤,单轮向下一压,正要用右手轮向使镢的头上劈去,那个使刀的一口单刀早向使轮的头上砍来。使轮的一瞧刀到,右轮向上一抬,把单刀截住。这时那个使拐的也起来了,喊一声“上啊”,左手拐向使轮的面上一指,右手拐向使轮的右手打来。那个使轮的向前一步右步,身形一缩闪开单拐,已经到了使拐的左侧,左手轮“凤凰展翅”,向使拐的左臂便削。那个使拐的向前一纵身,出去了三四步才躲开这一轮。那个使刀的已到了使轮的身后,双手抱刀向使轮的背上扎来。使镢的双镢一抖,直点使轮的胸部。那个使拐的已经来到近前,右手拐也奔使轮的头上砸来。
只见那个使轮的闪开双镢,躲过双拐,避开单刀,在三个人当中如同狮子滚球一样,滴滴溜溜地乱转,看关定式,还要得便进招。别看三个人围住一个,他还打了个自在逍遥,虽然赢不了,可也不看输。但是工夫一大,终究人多的占了上风,因为他们三个有缓气的工夫。这时候使轮的可就显出招法迟慢来了,招法虽然微慢,可是步眼择得十分清楚,所以一时半刻还不易输。
陆贞一看,使轮的这一位实在招法高明,的确受过高人传授。现在虽然招法迟慢,可是步眼不乱,称得起站如钉,动如风,蹿纵跳跃,毫无声息。陆贞暗道:“这个人轮法既然这样高明,一定是名人的子弟。真要工夫一大,被那三个人杀了,实在可惜。但是不知他们为什么这样仇杀恶战,不如我出头给他们排解排解,问明真相。只要他们不为要紧的事情,我给他们说开,岂不多交几个朋友?”想罢站起身来,由肋下抽出双锤,双手一擎,高声叫道:“前面的四位朋友。请你们暂时罢战。小可有一言相奉告。”说罢一纵身形,双锤一举,落在四个人面前。
再说这四个人打得虽然难解难分,忽听有人说话,紧跟着“嗖”的纵进一个人来,手举双锤。那个使轮的首先纵出圈外,用双轮遮住胸膛,举目观看。紧跟着使拐的、使刀的、使镢的全都收住兵器举目观瞧。
陆贞说:“你们四位为什么半夜三更在此仇杀恶战,是不是可以对我说明呢?因为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你们为仇的真相。你们几位有多大的冤仇?依在下看,同是武林人物,何必如此呢?不才愿做鲁仲连,与四位调解。”
就见那个使轮的一声不响。那三个一看,打心里不愿意。他们想使轮的已招法迟慢,再不大会工夫,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不想跑来这么一位使锤的,横打鼻子,硬来劝架。就听那个使拐的说道:“朋友你是做什么的?”
陆贞说:“我是过路的。”
使拐的说:“过路的,你最好少管闲事。”
陆贞说:“朋友你别这么说,天下人管天下事,好事坏事,有人管好。再说你们眼看就出人命,我哪能看着不管呢?所以我打算听你们几位说说,到底因为什么?能和解就和解,否则在下就不管。”
只听那位使拐的说:“朋友,依我说你还是趁早走你的路,别找不自在,我们的事了与不了,与你无关。再说我们出了人命,不是也不用你给抵偿吗?你何必这么唠唠叨叨呢?”
陆贞一听,不由得有气,心中想道:“这小子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不是说不用我管吗?我非管不可!”想到这里,他说道:“朋友,你这个人真难说话。你不会把事情的始末对我说说,也省得让我闷得慌吗?如果你们几位不愿叫我管了,我不就一走了事吗?”
使拐的一听,说道:“趁早走你的大路。我这可是为你好,我们的事,不能对你说。你真要不走,可别说我们对你不起。”
陆贞说:“朋友你先别着急,常言说得好: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这个事既然你不能对人说,当然不是好事。我这个人有一种毛病,遇见事非得打听明了,否则我心里不舒服。就是你对不起我,我也得打听。再说,你对不起我怎么着?莫非你们三位还要打劝架的吗?可以这么说,你要不告诉我,今天这个架你们就别打了。因为我在这里站着,还能瞧你们打上没完吗?”
这个时候,使轮的那位看出来了。因为自己没有缓过气来,所以没有言语。现在气也缓过来了,也看出陆贞是一位好事的人来了。他想:“我何不说实话,约个帮手呢?”
于是,他叫道:“这位朋友,请你不必问他们了,我对你说吧。”陆贞一听,对使拐的说:“你看人家多痛快,那么我们就请这位说吧。”
只听那位使轮的说道:“朋友,你要问这三个人,乃是我们江湖上的公敌,到处采花作案。今天晚上他们三个到人家采花,被我搅了,所以他们跟我拼命。”
陆贞一听,“啊”了一声说道:“朋友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他用手一指使拐的说:“朋友你瞧人家多痛快,就是这么两句话,你就不肯说。闹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你们三位今天晚上出去采花儿去,被他搅了,没得着花儿,这才跟这位打上没完,你说是不是?”
使拐的一听,更不愿意了,说道:“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陆贞笑道:“你这个人怎么不顺人情呢?我既然问当然就有办法,你就别管怎么样。不是的话,我有不是的办法。”
那个使拐的“哼”了一声道:“我先听听你那个办法。”
陆贞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呢?不是请走,如若是的话,把你们三个小子的脑袋留下。”
三个小子一听,冲冲大怒,说道:“好小子,你多管闲事,我倒不恼,你不该前来耍笑我们,今天留下你的脑袋让你走。”
陆贞微笑说:“我今天就没打算要活着,你就来吧。”只见那个使拐的向前一纵,单臂抡拐,直奔陆贞头上砸来。陆贞一看,暗道:“小子,真有你的,我若不叫你认识我,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眼看单拐到了头上,并不躲闪,右手一用力,本来他外号叫“赛元霸”,他的力量可想而知。右手锤向上用力一迎,这一锤正迎在拐上,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子早起老高,单拐出手,飞起了足有三丈远,“啪”的一声落下来了。再瞧使拐的那个小子,“噔噔噔”往后倒退了几步,虎口迸裂,单臂发麻,不能动转。陆贞又进一步轻轻一点使拐的肚腹,那人“哎呀”一声仰翻在地。就见那个使刀的大惊,一个箭步向前一伏身,护住使拐的。就见那个使轮的“嗖”的蹿将过来,说道:“小子你要跑那如何能够呢?”他一摆双轮,左手轮“乌龙探爪”,照定使刀的面上就是一轮。使刀的向后一闪身,自知劳乏不敌,口中说道:“风紧扯活。”一回身,也顾不得背人,同那使镢的撒腿就跑。使轮的一瞧,迈步要追,陆贞说:“朋友,穷寇莫追,小弟我还有话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使轮的站住身形,把双轮并在右手,来到陆贞面前,说道:“朋友,没领教你贵姓高名。你若是再晚进一步,我非栽给这三个小子不可。我先谢谢你。”说完抱拳就要行礼。陆贞连忙摆手道:“朋友不要如此,我还有话跟你细谈,但不知阁下贵姓高名,跟何人学习的武术?”
那人说道:“小弟姓尹名成,河南彰德府尹家林人氏。我先父名叫金针尹青囊,我的业师是嵩山少林寺方丈,人称金面佛法源长老。小弟也有外号,人称小白龙,但不知兄长贵姓高名,仙乡何处?”
陆贞一听,心中暗道:不怪人家武术高明,原来是医侠尹青囊的后代,少林寺的门人。想到这里,陆贞说道:“原来是少林寺的门人,医侠的后代,久仰久仰。小弟姓陆名贞,乃是苏州府陆家曦人氏。我的业师是武昌东门外望江岗通真观的隐士,姓颜名润,字晚晴,道号通真子。小弟人称赛元霸。不知阁下因何同这三个人半夜三更在此争斗?”
尹成说:“这三个小子,我全认识,是山东青州府清妙观九首蜈蚣李玄修的门人。”
他一回首,指着受伤的那个人说:“这小子姓刘名利,人称铁拐刘利。那个使刀的名叫粉蝴蝶葛三雄,那个使双镢的名叫小莲花沈听秋。这三个小子无恶不作,专在江湖上采花作案。我在少林寺学艺的时候,就听见家师说过,下山之后,在山东曹州府认识他们。今天也是冤家路窄。我由家中出来,打算过江访友,不想住在这里。夜中出来小解,看见三条黑影由房上过去,我连忙带上兵器追过去一看,原来正是他们三个小子,想着在一个大户人家采花,被我把他们搅了。三个人一路穷追,来到此处,这才同这三个小子动手。看看要败,不想遇上兄台。但不知兄长意欲何往,怎么正好在此处相遇?”
陆贞这才把当初自己如何学艺,直到奉命回家探母夜宿鱼鳞镇,听见人声追出来的事说了一遍。尹成一听,心中暗道:“不怪人家一锤震倒刘利,原来人家是隐士的门人。看起来真是名不虚传。足见高人的门徒,真有特别的技术。”
这个时候,刘利已经苏醒过来,对二位说道:“姓陆的,姓尹的,我们可是往世无冤,近日无仇,不过因为我们的行为不对,才惹起你们出面干涉。可是我现在也想过来了。你们如愿意把我杀了,或是交给官府,我也不怨你们,那算是咎由自取。如若你们把我放了,以后我就痛改前非,必有一份补报,你们瞧着办就是了。”
陆贞说:“尹兄,你看怎么办呢?”
尹成说:“这个事还是兄长做主才是。”
陆贞说:“既是如此,莫如咱们把他放了。因为什么呢?第一,我们若把他交了官府,我们得跟着他发堂对证打官司。我们虽然没有事,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第二,我们若把他杀了呢,按江湖规矩,可说是替大家除害。但是他自己既说痛改前非,我们无仇无恨,不如成全成全他就把他放了吧,尹兄意下如何?”
尹成说:“既然兄长要成全他,小弟也不愿意同他们深结冤仇,咱们就把他放了。”
陆贞一回头对刘利说:“朋友,今天这个事,按你们素日的行为,本当一刀两断。可是我们又没有冤仇,再说你还要痛改前非,这是你自己说的,那么我们就把你放了。改与不改在你,你真要不改的话,不管遇上谁,你也难脱公道。因为你们这种行为,是江湖人最痛恨的。你想谁家没有少妇长女,如若你今天不做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我们又何必同你作对呢?所以说,万恶淫为首,你以后真要痛改前非,我们对于你绝对不再仇视,以后请你自己想就是了,话说完了,你就请吧。”陆尹二人说完了话,收拾包袱直奔鱼鳞镇去。
刘利一瞧人走远了,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觉得头重脚轻,神昏目眩,不由得“哎呀”一声。只见眼前黑影一晃,有人说道:“大哥吧,你别动,我背你同走。”刘利一看,原来是粉蝴蝶葛三雄和小莲花沈听秋。刘利少气无力地说道:“二位贤弟没走哇?”
二人说:“我们因为他们没追,所在躲在树林之内暗中观瞧。他们如若把你杀了,我们再想法子替你报仇,如若把你放了,我二人好带着你一同走路。我们哪能自己走了呢?”
再说陆、尹二人一直进了鱼鳞镇。原来尹成也住在悦来店内,所以二人并不叫门,一同蹿房而过,回到屋内。工夫不大,天色已明。陆贞叫店伙将尹成请到自己屋内,一同吃饭。二人越谈越投机,真是相见恨晚,不忍分别,二人就结成生死之交。陆贞又问尹成意欲何往。尹成本打算过江访友,可也没有一定的去处,打算不久回转河南。陆贞一听说道:“贤弟,你既然无事,何妨同我回到陆家,待上几天,我再陪你一同去河南。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尹成一听,甚是喜悦。于是二人付了店钱,一路沿江向苏州而来。
这天到了陆家,陆贞来到自家门首一看,就见房屋焕然一新,大门外那四棵龙爪槐更加茂盛。大门里面的板凳上坐着一个家人,二十多岁。陆贞一看这人不认识,暗暗想道:“莫非房屋卖给别人家了?”于是同尹成走到门前,问那家人道:“这儿可是陆宅?”
那人一见来了两人,全都相貌不俗,衣服整齐,连忙站起说道:“不错,正是陆宅。”
陆贞又问:“你们二爷可叫陆亨?”
家人说:“不错。不过他老没有在家,因为南庄上有事,他应酬去了。”陆贞继续问:“你们老太太可还壮实?”
家人说:“老太太倒十分壮实,但因为三少爷二十年来未曾回家,每日想念。现在虽然七十多岁,可是头发满白,同八九十岁的人一样了。”
陆贞说:“你可认识你们三爷?”
家人一笑,说道:“这可是开玩笑。我们三爷一晃二十来年未曾回家,我们三爷出门那年我才四岁,如何会认识呢?”
陆贞一听笑道:“你认识我吗?”
家人说:“小子我眼拙,不认识你老。”
陆贞又问:“原先看门的老陈呢?”
家人说:“那是我的父亲,因为他上了年岁,老太太又可怜他,不叫他在外面听差了。”
陆贞一听,知道这里仍是自己的宅院,这才对尹成说:“贤弟请家里坐吧。”说完,他自己也不管家人,领着尹成大步往里面走去。
家人望着发呆,他不敢阻拦,恐怕得罪主人的亲朋好友,但猛然一想:“他问我父亲,一定同我父亲认识,我何不把我父亲找来瞧瞧呢?”想到这里,他转身抢先向里走去。将进二门,迎头撞见老陈。小子对他父亲一说有这样一个人,如何盘问自己,现在他已经往客厅里去了。老陈一听,暗道:“这是谁呢?莫非是三爷回来了?”于是他连忙跑出二门。只见由外边进来了一个青年武士,三十多岁的年纪,十分面善。老头子近前一打量,面目虽然变大,身量已然长成,但幼年的神情,依然还在,可不是二十年不见的三少爷又是谁呢?看罢向前一伸手,拉住陆贞道:“我的三爷,你可回来了,老太太想你想得快疯了。你赶紧到里面瞧老太太去吧。”
说完,他撒手就往里跑,口中嚷道:“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你们快告诉老太太去吧!”他这一路混嚷,里面早知道了。老太太一听二十年不见的儿子回来了,真是喜从天降,扶着丫鬟向外就走。将出上房门,还未下台阶,就见外面进来了一个青年人,迎面走到跟前。老太太尚未看清,就见那个青年跪在面前说道:“儿子陆贞给母亲磕头。”
老太太一听,双手扶住小儿子的头,将脸翻上来,仔细一看,问道:“你可是贞儿?”
陆贞说:“正是孩儿。”这个时候,老太太觉着也不是喜,也不是悲,心里头,苦辣酸甜全有。这个滋味,可说是啼笑皆非,不由得呆呆发怔,口中念道:“莫非这是做梦吗?”
陆贞这时已经站起身子,说道:“母亲不必难过,是儿子陆贞回来了,并不是做梦呢!”
老太太这才双手一扶陆贞,颤巍巍地哭起来了,口中说道:“我的儿哟,我只说今生看不见你了,你可把娘想坏了。”
陆贞一手扶着老太太,说道:“母亲不必难过,儿子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还有好些话要对你老说呢。你老一难过,儿子可就说不上来了。”
老太太这才止住悲声,说道:“你快往屋内来吧,快说说这二十年的经过,让我听听。”陆贞这才扶着老太太,后面围定婆子丫鬟,一直进到屋内,让老太太上床坐下,陆贞坐在下面,丫鬟斟过茶来。
陆贞手执茶杯,慢慢把自己由大柳林练武说起,如何听马二爷传说,自己如何坐船到了武昌,找到望江村。见不着颜老先生,自己如何沿街乞讨,直说到得艺回家前来探母,路上结义。这一席话,把个老太太说得哭一阵笑一阵,真是悲喜交集。这时一家的男女老少全知道三爷回来了,黑压压站了一屋子人,全来听陆贞谈说经过。
老太太派人把陆亨的妻室陈氏叫来。原来陆亨在陆贞走后娶了邻村陈姓之女,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陆萼,年方六岁,也随母亲前来叩见叔叔。陆贞同大家相见之后,这才对老太太说:“外面还坐着自己的盟弟,名叫尹成,是在途中遇上的,儿子还要到外面同他坐坐。再说,恩师在儿子来的时候,已经嘱咐到家见过母亲之后,还要闯荡江湖,立下名誉。我还要寻找邱雨报那父兄之仇,倒要看看他们的江湖七雄是何许人也。”
老太太一听,满心欢喜,说道:“正该如此,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你去外面看看你那朋友去吧。”陆贞辞了母亲,这才来到外面,一瞧老家人正陪着尹成谈话,于是命老家人去到厨房,叫厨子安排晚饭。
尹成问:“兄长见过伯母了吧,老人家可还健康?”
陆贞说道:“托贤弟之福,家母倒甚健康。”
尹成说:“兄长,几时领我去给伯母请安呢?”
陆贞说:“贤弟今天休息休息,明天愚兄再领你去见家母,反正我们一天半天又走不了,何必忙在一时呢?”
二人正在谈话,只听外面老家人说道:“二爷回来了,老奴给你道喜。”
只听陆亨说道:“我有什么喜呢?”
老家人说:“二十年不见的三爷回来了。”
陆亨说:“好,我先到里面放下东西,回来后再说。”待了很大的工夫,方才从里面出来,进了客厅。
陆贞细瞧二哥已经年将半百,形容枯瘦,赶紧站起来说道:“二哥你老可还健康?小弟回来了。”
陆亨一瞧陆贞身体雄壮,说道:“三弟这一晃二十年未回家,我真未想到你能得艺回来,这可真是大喜。”又对尹成说:“这位是谁?”
陆贞说:“这是小弟结义的兄弟。”于是给尹成一指引。尹成十分不高兴,冲着陆贞不得不应酬一番罢了。因为他瞧着这二爷,有点不够人格。凭二十年不见的兄弟,一旦归来,若遇个骨肉情深的人,这得如何欢喜。现在瞧他这个样子,不独不欢喜,而且面带愁容,一见面连一句骨肉话也不说,只凭空说了那么两句不关痛痒的话语。这个人可说是情义太薄,对兄弟还这个样子,对朋友就可想而知了。一看陆贞给指引,不得不敷衍两句,这才说道:“小弟入世年浅,来到府上打搅,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二哥指教,千万不要客气。”陆亨一听,慢慢说道:“阁下太谦了。来到舍下,招待不周,还请阁下千万不要见怪。因我每日太忙,杂务太多。好在三弟身闲无事,每日尽可以招待尊兄。我现在还有一点小事未完,有失奉陪,有话咱们明天再谈。”说着告辞往里面去了。尹成这一来更不高兴了,暗道:“怎么这个人这样的冷淡,莫非说怪我来得仓促,怎么连坐也不坐就走了呢?”回想陆贞待人那样忠厚,他哥待人那样淡薄,一母之子性情竟那样不同,真令人奇怪。
尹成当然不知,也难怪二爷陆亨不高兴。他本来的估计是陆贞绝对不能回家,一定会死在外面,所以他使心用意,费尽精神,把个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因为三人均分的产业,落在一人之手,这该如何高兴!所以不惜心血,把自己累得形容枯瘦。现在陆贞这一回来,一定先得聘娶妻室,下边一定得子女盈前。自己独享的家产,又经自己加意经营,好容易落到这个成色,不想硬被人家分一半去,你想这该如何的难过呢?所以他连坐也未坐就回里面去了。直到尹成回尹家林,他也没有过来招待一次。
陆贞同尹成一连住了十几天,每天二人在一处闲谈,陆贞的心思,可就被尹成看明白了。原来陆贞自从同二哥一见面,陆亨那种冷淡的神情使他很不自在。后来一体察,觉出陆亨的心思是怕自己分这份家产,不由暗暗想道:“漫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家产本是父亲一手造成,做儿子的不该存有这份自有的心理,就是自己苦力经营来的,既有兄弟也不该据为私有。现在既然二哥重财轻义,把兄弟看同他一样的人物,我何必同他在一处胡搅?自己正好寸草不带,往别处自立江山。但老太太这大年纪,必须百年以后,方能抬腿一走。”尹成看出来了这个心思,所以常劝陆贞搬到尹家去住。陆贞说:“贤弟的心意我很明白,但是老太太这大年纪,岂能还叫她老人家受那风尘之苦!”所以一晃在家住了二十多天。
这天晚上吃完了晚饭,陆贞陪着母亲在院中乘凉,就对老太太说:“明天陪着盟弟尹成去河南访友。”老太太一听,并不拦挡,点头答应,说道:“你明天出门不用路费吧?用多少跟你二哥要。”娘儿俩坐的工夫也大一点,天气又很凉爽,老太太不知不觉受了凉,夜里就觉着身热头疼,鼻子发闷,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尹成一看老太太病了,对陆贞说:“兄长,现在老伯母既然身体欠安,咱们可就别动身。等老人家好了以后,咱们再往河南,好在小弟闲着没事不妨多住几天。”陆贞一听,连连答应,于是聘请名医赶紧调治。不想大限催人,医药无效,不到十余天的工夫,老太太竟然一命呜呼!陆贞满含哀痛,尽哀尽礼张罗办完白事。
按说老太太这大年纪,陆家又偌大的家产,不应该苟且了事。但陆亨也不知听谁跟他讲了两句“四书”,说是“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他守住这两句书就是不多花钱,一任陆贞说破嘴唇,他只是摇头不允,还说:“你年轻轻的知道什么,莫非说孔圣人还不如你吗?”陆贞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等到丧事已过,陆贞觉着心无牵挂,这天跟尹成商量,打算就起身。二人说妥,陆贞就到二爷屋内来了。一看陆亨正在屋内坐着,陆贞说:“二哥怎么今天没出门呢?”
陆亨说:“今天没有事,所以休息一天,我有一句话对你说。”
陆亨说道:“三弟,你现在也这么大了,也该知道世路艰难了。自从你回来,每天什么也不做,整天价坐吃山空,这也不是个长法。你吃还不算,还留着一个帮吃的。你想自从你回来这一个多月,光你两个,每天酒肉,得多大花费?你想想我们这个小日子禁得住吗?你也得打一个正当的主意呀。”
陆贞一听,暗道:“好一个同胞兄弟,母亲一死,你就这样挤对的骨肉分离。明知我不久就要外出,不想你们仍然用出这些法子。你既然这么无情,我不妨吓你一吓。”
想到这里,陆贞说道:“二哥你不必往下说了,我今天前来是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陆亨说:“商量什么呢?”
陆贞说:“因为我自从到家以后,每天的花费,十分难为老太太,所以我不敢说。现在老太太去世了,我打算同二哥商量。我也这么大了,也不能尽叫人管着,也得自己成家立业。我打算咱们请几位亲戚同本族的族长,给咱们把家产分开。以后我受了饥寒,也不怨你心狠,也省得你每天替我操心。二哥你看如何?反正咱们家的产业,我来了一个多月了,我也调查明了,不过请几个人来做个证,立个分单就是了。至于分家的这笔花项,等分清了之后我完全负担。你瞧怎么办?”
陆亨一听,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好似一桶冷水由头上洒到脚跟,头上的汗立刻好像黄豆一样滚下来。你道他因为什么这样怕呢?原来,自从陆贞回来,就怕陆贞同他分家,所以,陆亨每天想的是怎么造假账目,怎么买通中人。不想他这些手续没有做完,老太太就死了。紧跟着办丧事出殡,这个事就搁下了。原打算等两天自己再暗中着手。今天一瞧陆贞进来,满以为他是手中无钱,来要钱零用,所以先说了那么一套叫他不好张嘴。不料这位三爷没等他说完就当头来了这么一棒,不由得一急,汗就出来了,只急得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陆贞在旁边瞧他这个样子,十分可笑,说道:“二哥,你老打算怎样呢?如若你老不愿意聘请亲邻,怕被外人笑话,小弟我自己去请也不要紧,怎么你不言语呢?”
陆亨一听,暗道:“看这个样子,他是一定要分了。但是自己一切的手续还没有安排妥当,真要一分,岂不叫他分去一半吗?要打算不叫他分得用什么法子呢?瞧神气来硬的怕他不听,真激火了,恐怕他非分不可。没法子只能尽说好的了。”
于是,他掏出手巾把汗擦了擦,说道:“老三,你怎么想起分家来了呢?你手头没钱,不会向我要吗?何必要分家呢?再说,母亲刚刚去世,真要一分,不叫人家笑话我们,说我们弟兄不讲义气吗?用钱只管言语呀,你何必总要急急忙忙分家呢?”
陆贞说道:“我因为打算同尹贤弟往河南访友,缺几百两银子作路费,打算跟你要,又怕你没有,所以我打算同你分家,好用家产折变路费。你二哥不是不愿意分家吗?明天我们就要起身,请你老今天给安排五百两银子我们好走。”
陆亨一听,心中暗想:“要说五百两银子,可不算事。但他若一年出去一百趟,每趟五百两银子,那我这一辈子挣的还不够他做路费呢!你说要不给他预备,他一定又要分家,这可怎么好呢?”不由得怨恨自己,不应该早先不暗中计划,以至于今天受这种苦恼。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三弟你真是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一张口,就是五百两。你先想想,老太太这一宗大事,不花不花,花去了好几千两银子。咱们家哪里有哪些余钱呢?你这不是故意给我为难吗?”
陆贞一听,说道:“怎么办呢?叫我瞧还是分开好,我花钱也方便,你也不必为难。”只急得陆亨两眼如灯,项筋粗大,汗流不止。陆贞一看,二哥急得也够受啦,这才哈哈一笑,说道:“二哥,请你把心放下,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本没打算要这份家产。若不是老太太这大年岁,我早就远走高飞了。你也该仔细想想,我们这份家产虽然不大,也够个上中之家。老太太一死,发殡何至那样吝啬?再说,我们本是三股均分的产业。大哥已经故去,又没有子女,我又练的是童子功,不能娶妻生子。我们三个人下面就是萼儿一人。你看这份家产早晚还不是你一人所有吗?我要分家产又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我每回到家,有个落脚之处就是了。不想你看不明白,我刚一回家,你就十分不高兴。我若死在外面,大约就合了哥哥的心了。可是我不死也不过到家吃碗闲饭,临走拿几两盘缠费。按我们这种家产不是也十分有限吗?瞧你老的意思,马上我立刻离家,才合你意。我今天来,并不是同你来分家产,也不是向你来要路费。不过,我明天起身,你是我哥哥,我哪能不告诉你呢?不想我一进门,你就说了那么一片话。你想想,你不叫我坐吃山空,拿我们这种境遇来说,你叫我干什么去呢?因为你不惜骨肉,所以我才要同你分家,真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你想想对得起二十年不见的兄弟吗?我也不必教你为难,这三五百两银子,还难不住我,干脆你老人家就不用管了。还有一句话,你别看哥哥对不起弟弟,弟弟可对得起哥哥。像你老这些办法,挡不住以后出点逆事。真要有了事情,你就派人往河南彰德府尹家林找我就是了。”陆贞说完,转身出了内宅向外面去了。
陆亨一看陆贞走了,这才把心放下,心中说道:“你不必来这一套,反正我不给你钱就是了。只要你再等三天,我的手续办妥了,再来分家我可就不怕你了。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
陆亨吃了晚饭,看了看天交二鼓,这才算了一回账目,复又开开银柜子拿出了十封银子,看好了成色,秤准了数目。包好五十两一封,放在柜内锁好,把钥匙带在身上,这才吹灯就寝。次日清晨起来,对陈氏说道:“昨天南庄上陈三爷,跟我借五百两银子,三分行息,今天我给他送去。倘若老三来找我要钱,你就说我出门办事去了,回来再说。”说着掏出钥匙,开开银柜,伸手向柜内拿银子,不由得“呀”了一声,倒在地下。陈氏说:“怎么啦,这个样子!”
陆亨半晌才回过一口气来,说道:“倾了吾,害了吾,可要了吾的命了!”
陈氏说:“倒是怎么啦!”
陆亨说:“昨天我放在里面的银子,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有原存的二百两黄金叶子,现在完全没有了。你说,这不是活见鬼吗?”
陈氏说:“这可是没有的事。门窗未动,柜也没开,怎么会丢了银子呢?这不太奇怪了吗?”说着,陈氏来到柜前一看,真的全空了。但柜子里放着一个纸条儿,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陈氏伸手把纸条拿出来,对陆亨说道:“你瞧,这是什么?”陆亨接过来一看,大叫一声,说道:“原来是老三偷去了!”说着,他如风似火,直奔外客厅。到了客厅一瞧,陆贞、尹成二人,天一黎明就动身走了。

第五章 抱不平义结骆敏
你道纸上写的是什么?原来上面写着:“可笑守财奴,不惜同胞弟,小小惩贪兄,特取金钱去。”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不要诬赖好人,一笑”。陆亨本来看财如命,平白无故丢了五百两银子,还有二百两金子,一共好几千两,这不是剔骨刮肉吗?如何能不着急呢!陆亨心里明白,此事不是陆贞便是尹成所为,其余的人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白白被他耍笑了一场,真丢人!陆亨坐在床上,不由得唉声叹气,自言自语道:“这要被外人知道了,有多么难听!好说好商量要五百两银子,一两也不往外拿,夜里一丢好几千两。”想到这里,陆亨放声大哭起来。
再说陆贞、尹成二人,夜里拿了陆亨五百两银子、二百两黄金,由陆家动身,直向南京走去。这天到了下关,渡过长江,一直奔了河南大路。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食渴饮,非只一日。这天到了淮河南岸,地名码头镇,天就黑了下来。陆贞说:“贤弟,现在天色已晚。咱们今天住在这里,明天过河,你看怎样!”
尹成说:“甚好,咱们找店吧。”二人顺着大街去找店房。这个码头镇的店房还真是不少,足有三十多家,但是各处全都住满了客人,连一间空房子也没有,一问,全是因为今天不能过河,住在淮河南岸,明早搭船再走。陆贞不由得十分纳闷,对店家问道:“今天不过河是什么缘故?”
店家说:“客官,大概你老不是此地人。”
尹成说:“第一次到这里来。”店家说:“你不知道,也就不必问了。反正明早一准可以渡河,就是知道了,也没有意思,还是不知道好。再说,我这个小店,今天住的客人太多,实在没有工夫对你老细说,请你老找个别人一问就明白了。”
陆贞一听暗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对尹成说道:“贤弟,今天既然没有店房,那么咱们住在什么地方呢?”
尹成说:“我们找一找看,哪能一间房没有呢?”陆贞说:“可以。”于是又按门一问,可也奇怪,连一家有闲房的都没有,甚至于连柜房全住满了。
二人问来问去,有一家店主,对二人说道:“二位客官,我瞧你二位也不是本地人,我告诉你吧,你二位不必再问了,实在没有地方了,但能有地方住人,谁家肯把财神爷推出去呢。”于是向东一指,说道:“离这儿不到五里远,有一个小地方,名叫夹河口,那里也有店,明早也有渡船。依我说,你二位到那里看看,也许有店可住!”
尹成赶紧说道:“谢谢你老人家指教。”一回头对陆贞说:“咱们可以到夹河口瞧瞧去,或许有房。”陆贞说:“好吧,咱就往那瞧瞧去。”
于是二人转身奔正西走去。工夫不大,来到夹河口,一看这个村庄虽说不大,也有十多处客房。哥俩按门一问,仍然是没有地方,陆贞一看说:“贤弟,这怎么办,莫非说还要在露天地里坐一夜吗?”
尹成说:“兄弟先别着急,咱们再往东找找看,万一再有小店,不是也能过夜吗。”
二人说着又往东走了半里,看看来到村东头,有一家小酒铺。只有两间房,外间卖酒带卖熏猪肉,还有烧饼油果,旁边一个茶炉子,坐着两把茶壶,外边用青竹编了一个篱笆墙,上面搭了一个天棚。在天棚底下放着三四个座头,别瞧局面小,倒是十分雅静。
一个小伙计迎出来,他们要了酒肉菜大嚼起来,不一会酒足饭饱。店家是个老头儿,见他们吃完吩咐小伙计止火,随即到外面凉棚下面乘凉。
陆贞说:“掌柜的贵姓?”
掌柜的说:“不敢当,贱姓赵,二位客人贵姓,这是往哪里去呢?”
陆贞说:“我姓陆,他姓尹,我们往河南去,今天为什么客人全截在河这边,怎么今天没有船呢?”
这老头儿也是爱说的人,于是说出一段故事来。掌柜的问:“二位不常走这条路吧?”陆贞说:“是的,这是头一次。”
掌柜的说:“那就不怪二位不明白了,我瞧二位的包袱内大概是兵器。出门携带兵器,二位一定是武术大家,但是会武术的,没有一个不爱管闲事的。虽说爱管闲事,这个闲事可管不得,我告诉你二位明白就是了。明天一早过河,少说闲话,少管闲事,出门的人,少闹脾气。这个年头,什么事全有,不能说理,这叫没办法。”
陆贞说:“掌柜的你放心吧,出门的人,没人欺侮就知足了,还敢多管闲事吗?你别瞧我们带了兵器,我们不过是为了防身,说到武术我们还真不会练。”
掌柜的说:“我们这儿这条河,叫作淮河,往下不到三十里,就是洪泽湖口,淮河入湖就在那里。淮河南岸有个庄子名叫高家堰。这个庄子有三位庄主,全是水旱两路的英雄。大庄主名叫高义,人称闹海鱼,手使一条九节勾连枪。二庄主名叫高智,人称夜渡长江,手使一对分水勾连拐。三庄主名叫高信,江湖人称乘风破浪,手使一对分水莲花夺。这哥三个水性非常之好,全能在水内伏个十天八天的。又因为他们武术精奇,家大业大,在高家堰,可就当了庄主了。手下时常住着水旱两路的英雄,坐镇洪泽湖,兼管淮河一带,往上三百余里全属他管。这三百里之内大小水路的码头,全有他的人,势力十分之大。”
陆贞说道:“当然他家有做官的人,要不为什么叫他管着呢?”掌柜的一听扑哧一笑说道:“客人你不知道,他家并不做官,也不为宦,他是洪泽湖、淮河一带,使漂儿的瓢把子。”
陆贞问:“使漂儿的是什么,瓢把子是干什么的?”
掌柜的说道:“客人你久走江湖,怎么连这个全不懂?”
陆贞说:“我哪里久走江湖,这是头一次出来。”
掌柜说:“二位真不懂吗?使漂儿瓢把子,就是使船的头儿。他专管这一带大小船只,每年封河三次。”
陆贞说:“什么叫封河呢?”
掌柜的说:“就是上下船只以及沿河的摆渡,完全得靠岸停船,不然你这个买卖就不用做了,不是船给砸了,就是出路劫的案子。你要听着他命令,你这只船就算保了险了。每次封河一天,所有各船户,没法子只好停船歇业。”
陆贞说:“不会偷着渡吗?”
掌柜的说:“渡倒好渡,只是没人敢渡。前年有一条船,因为客人有急事,暗暗多给了船钱,所以他夜中把人渡过去了。第二天这只船就叫人给砸漏了。不单单是把船砸漏了,还把船家带到高家堰去了,打了一顿,又罚了二百两银子。经许多人求情这才算完。又有一次,是由下往上走的船,上面载的是卖珠宝的客人。因为货值钱,所以就夜中雇妥了船。一起早没有注意,就开船走了,没出去两站地,就被劫去啦。把客人同船户,每人割去一只耳朵,所有的珠宝完全抢走了。自从这两宗事发生以后,就没有人再敢冒险了。说句简单的话,就是霸占淮河坐地分赃的大盗。”
陆贞说:“这船只暗中行驶,他如何知道呢?”
掌柜的说:“我不是说了吗,各码头上他全有人驻守,哪能不知道呢?这个话要在码头镇就不敢说,因为这儿是个小庄子,他不值得安人。”
陆贞说:“不许往官府里告他吗?”
掌柜的说:“你不告他倒还没有大乱子,一告他先叫官府把你闹个家产净绝。再说,你即使去告,还不一定能告准,因为府县官员同高家有来往,谁敢去告他呢?说实在的,官府比贼盗还厉害呢。”
陆贞说:“他封河是什么意思呢?”
掌柜的说:“大庄主高义,有两个南方的朋友,全是绿林人,一个姓林叫作林兆东,江湖人称双勾太保。一个名叫樊瑞,江湖人称镇海龙。这两个人每年向高家堰要三万银子。所以他每年封河三次,每人过河交银五钱,货物另说,什么货物什么价钱,上下的船只另有价目。一次总可以收一万三四千两银子。”
陆贞说:“他们照顾得过来吗?”
掌柜的说:“明天你就知道了,每码头上安的人只许三只船往来渡人,每人全有过河执照,上下船只,每船上全有旗帜,一年换三次,如若不换或是没有旗子,就不许走。”
陆贞说:“这不比官府还厉害吗?”
掌柜的说:“厉害得多。”
陆贞问:“他用这些银子干什么?”
掌柜的说:“客人,出我之口入你之身,千万不要同人乱说,这个话很有关系呢。”于是低低地说道:“高庄主他们现在投云南玉龙山了,听说那玉龙山三老共辅一位明朝的遗胄,要夺大清的江山,招兵买马积草囤粮,闹得声势很大。听说那三老大爷名叫神拳无敌灵威叟方化龙,二爷名叫万里追风长髯叟江天鹤,三爷名叫神掌白眉叟蒋东林。那位明朝的遗胄可就不清楚叫什么了。那樊瑞同林兆东,是玉龙山的巡山寨主,一年三趟在这儿坐地筹饷,每趟要一万银子。不独这儿,差不多的地方全有他们的党羽,早晚非出大麻烦不可。所以高家堰这三位爷,借着玉龙山的势力,可就大闹起来了。”
陆贞说:“像这个样子国家就不管他吗?”
掌柜的说:“客人,现在国家正征台湾,哪里顾得过来呢?等到把台湾平了,大概他们也站不住。他们站住站不住全不要紧,这一来老百姓可就受罪了。现在天也不早了,我明天还得照顾买卖,你二位一路劳乏,也休息吧。还是那句话,明天过河少说话,少管闲事,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陆尹二位连连答应,掌柜的一回头叫道:“六儿呢,你回家睡去吧,我同这二位老客在屋里睡。”
陆贞说:“不必不必,掌柜的你爷两个,只管休息,我哥两个,在天棚底下的凳子上就成,你尽可关门睡觉。你临睡可以先把账目清了,我们也省得明早麻烦。”
掌柜说:“账不要紧,可是你二位在外面睡太不合适了。”
陆贞说:“没有关系,我们是因为屋里太热,不然我们也不在外边,咱们先清账要紧。”
掌柜的说:“二位一共吃了二两三钱银子,茶钱、店钱给不给不要紧。”陆贞一听,伸手掏出一块银子,足有三两五六钱重,说道:“掌柜的,这连茶钱带店钱够了吧。”
掌柜的一看,说:“用不了。”
陆贞说:“用不了你也不用找了,给那个孩子买点心吃吧。”
掌柜的一看说道:“谢谢你老,二位既是不愿意在屋内休息,我可要睡了。”说着叫六儿关门熄灯,六儿把里外灯吹灭了,把篱门锁上,屋门一关,可就睡了。
陆贞同尹成,每人坐在一张方凳子上,闭目养神。工夫不大屋内鼾声震耳,陆贞对尹成低低说道:“贤弟我们今天夜中何不妨去高家堰瞧瞧呢,你听高氏兄弟,在这一方有多可恶!我们看看他到底是哪一路的人物,如若他们对本地乡民有不道德的行为,碰巧了我们就许给地方除害。如果没有轨外的行动,或者我们就与他们交个朋友,如若能劝他们改恶从善,这不也是一件功德吗。再说我当初听家师说过,玉龙山方大爷三位人很正气,怎么他们又谋为不轨呢?我们若能将高氏兄弟治服了或是把他们除去了,也算翦除了玉龙山的羽翼,给国家除去大害。”
尹成说:“可不是,方大爷他们这种做法真是自找烦恼。他们也不想想,玉龙山弹丸之地哪能跟国家对抗呢!再说大清自定鼎以来,可说根深蒂固,何必自找这处麻烦呢!现在兄弟既然要去高家堰,我的意思去不去均可,因为去到那里一个不留神,就得当场动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得罪这些人呢?”
陆贞说:“翦恶安良原是我们的本职,若尽怕得罪人,我们可就任什么也不能做了。再说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我们焉能不去呢?”
尹成说:“既然兄弟要去,我就陪你去一趟,但是仍以不露面为对,因为还没有查出他们的劣迹。不过他们归服玉龙山,不能算是为害人民,若没有别的劣迹,我们将来再来访他。可劝则劝,自然有国法治他,因为我们初涉江湖,但能少结仇人,就少结仇人。”
陆贞说:“贤弟所说甚对,我们到那儿看情形做事就是了。”
二人商量妥当,换好了衣服,把包袱围在背后。陆贞用绒绳勒好双锤,尹成背好凤凰轮。二人将身一跳,出了篱墙,顺着淮河南岸,施展夜行术直奔高家堰走下来。三十来里地,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在村头上略微缓了缓气,跳上墙头,向四外观看,就见前面一条黑影,身法十分的急快,一展眼出去了十多丈远。陆贞一拉尹成,用手一指,一伏身,二人直奔黑影追来。三绕两绕已经来到了一所大房前面,就见那条黑影越墙而过。二人也跟着越过墙头,一看正在北上院落之内,灯光闪闪。又一看门内各处,这一片房屋足有二百余间。大约分十余个院落,四面群房围绕,各院内灯光明亮。那条黑影直奔灯光而去,二人跟在背后,只见那黑影一蹲身,伏在正方前坡之上。二人打手势,分绕那人背后,二人上了东西厢房,往下一看,只见那院各屋中灯光闪闪,耳听后面各处更锣响亮,梆锣齐敲,正打三更。
就听下面正房之内,有人说话,说道:“咱们庄主明天双喜临门,除了向上交一万银子,最少也得落三千。明天骆家那个姑娘,若是答应了,晚上庄主又有一分快乐,但是这种事可是不大道德。”
就听又一个说道:“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呢?你常跟庄主接近,你必知道。”
只听先说话的那个人说道:“我怎么就会不知道呢?要说大庄主这个人,处处全好,就是好色贪花。就因为骆家这个姑娘,二庄主、三庄主全都苦口劝过,怎奈大庄主一意孤行,非要人家这个姑娘不可。骆大奶奶也是死心眼,抵死不应。可是人家骆家姑娘还有个哥哥呢,听说在外学艺未回,一旦人家回来那才是活麻烦呢!”
陆贞一听,暗道:“这还不是庄主的宅院。”正要打手势呼唤尹成,只见正房上那个人一长身向下正北一纵轻轻落在第二进正房之上。二人在背后紧紧跟随。来到近前一看,原来下面是一座很大院落,比别处讲究得多,正房是明五暗十五,一路十五间。厢房是明三暗九,全是前出廊后出厦整面墙的玻璃窗户,五蹬的条石台阶。前面一路,二棵抱柱,上面彩绘十分好看,院中方砖铺地,正房门上挂着斑竹帘子,帘外挂着十余对气死风灯,照得院中十分明亮。屋内灯烛辉煌,只是瞧不见里面的人影。就听里面互相谈论,大约是五六个人说话。在门外放着十余个凳子,上面坐着几个家人,因为相隔太远,所以屋内说话,房上听不清楚。
就见那夜行人把周身的衣襟掖了一掖。陆贞一看,就知道人家受过高人的指教,因为夜间声音最大,衣襟带风,恐怕被屋内听见。只见他掖好了衣襟,一长身,二臂一伸,用了个燕子抄水式向前一纵,左脚一蹬右脚面,又一挺身斜着出去了足有三丈五六,落在厢房前坡之上。由厢房前坡一坐身形,又起来了,这一次上了正房。只见他越过房脊,奔了后坡。陆贞知道他要去找后窗户,于是一转身形,跟在后面,由厢房后坡绕向正房后坡,蹑手蹑足,轻如猫鼠,一点声息皆无。来到正房后坡一看,原来后边这所院落,比前边那一所规模不小。大概各屋没有人,所以不点灯光,就见方才来的那个人,已经伏在后窗之下。
再瞧左边不由得一怔,原来左边后窗下也伏着一个人,这真应了古人那句话:“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两个人在左右两个窗下一伏,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同来的。仔细一瞧方才的那一位,原来是个童子,十六七岁,面白如少女,一袭青色夜行衣,打着裹腿,搬尖鱼鳞洒鞋,青绢帕包头,身后背着一双闭穴双镢。肋下配着一个鹿皮囊,鼓鼓囊囊,也说不清什么暗器。再瞧这边这个,也是一身青衣服,背插宝剑,面目清秀,也不过三十来岁。
陆贞吃了一惊,就见他向自己一打手势,原来是尹成。陆贞不由得暗暗想道:凭我陆贞十三岁从师,练艺二十年,身后伏下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看起来尹贤弟不愧少林寺的门人。原来尹成一看陆贞向正房后面绕去,自己紧紧跟在背后将身伏下,就见陆贞一回头不由得吃了一惊,暗道:“真是高人的门徒,怎么我跟在他后面,一点声响没有,他会知道我来了呢。”
不提二人称赞。再说窗户上伏的这两个人,左边这个猛然一抬头,只见房上伏着两个人向下观看,以为是被人家暗中随上了呢,不由得右肘一抬,脚微一沾地,“嗖”的一声,上了正房。他这一来,人家屋内,可就听见了。就听有人说道:“后院里有人,快鸣锣聚众。”只听呛啷啷一棒锣鸣,锣声一响,在右边窗户上那个也伏不住了,“哧”的一声,也上正房。四个人互相一看,谁也不认识谁。
就在这一怔神的工夫,下面灯笼火把如同白昼,院中人可就满了。
为首的五个人各持兵刀,说道:“房上的小辈,真乃胆大包天,还不滚下来,等待何时!”
陆贞一听,心想:“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方要跳下房去,被尹成一把拉住说道;“兄长别忙,先看看那两个人怎么办法,今天大概不露面也不成,你先沉住了气。”
就在这个时候,就见那个身背双镢的人,一回手亮出一对闭穴双镢。这对兵器长一尺二寸,粗如鸡卵,一头尖,一头齐。齐的那头,有一个透眼,穿着一对皮套,套在手腕上。凡使这种兵器,就知道这孩子受过名人的传授,不然这对兵器,他绝使不了。
就见那个孩子,一转身落在地下,双镢一分,口中说道:“谁个是淫贼高义,快快过来受死!”
就见那五人之中,过来一个人,手持一条九节勾连枪,一身青袖子短衣襟,四十多岁,面似青泥,口中说道:“大太爷高义在此,小辈留名,好在枪下受死。”
只听那孩子说道:“小太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骆名敏字成英,江湖人称燕蝠齐飞,因为你这个欺凌孤寡的淫贼恶贯满盈,小太爷特来取尔的狗命。”
高义一听,双手挥枪,说道:“小子接兵器!”枪走中盘,“噗”的一声,直奔骆敏胸前扎来。眼看枪尖到了胸膛,只见骆敏不慌不忙用左手向外一滑枪杆,一个箭步,到了高义近前,左手镢一扬蹦起来,向高义头上就扎。这一招还真厉害,名叫作“单掌开山”,一个躲不利落,就得当场废命。再瞧高义真不含糊,向后一撤步前把一抬,用了个“老渔翁搬罩”的招数,打算把镢把给他撒了手。小孩子一见招数走空,身形一落地,向下一蹲,左手的镢直奔高义小腹便点,这一招叫作“白猿偷桃”,高义一见孩子招数太损,高一镢低一镢,自己只得一撤步左腿一抬,枪杆一立用了一招“天王打伞”,枪杆向下一摔,直奔孩子头顶砸来,这一招叫作“摔杆”。孩子一看,枪离顶门不远,右手镢向上一立,身形一转,左手镢奔高义胁下便扎。要按高义这条枪,虽不能神出鬼没,可也算不含糊。今天被孩子左一镢,右一镢,上一镢,下一镢,如同狂风骤雨,防不胜防。三五个照面,闹了个手忙脚乱,自顾不暇,一失神被孩子踹在左腿迎面骨子上,一退两退坐在地上。尚未坐稳,只听“扑哧”一声,高义右眼中了一锥。原来高义一退,孩子一跟步,右手一扬,单锥出手,“扑哧”一声钉在高义眼上,一抖手收回单锥,高义“哎呀”一声,疼得闭过气去。
这一招不独高氏兄弟不留神,连那位赛元霸,在通真观练艺二十年,全都出乎意外。原来孩子袖内有两条鹿筋绳,长约七尺,一头连在肩头,缠在一个伸缩轴儿之上,一头有两个铜钩挂在袖口上,腕子一扣就可以把锥后面的皮套挂在钩上。用力一扔,那个锥带着绳儿由袖内伸将出来,一抖手收回锥来,那绳儿仍然缩入袖内,缠在伸缩轴上。这乃是骆敏的老师给他造的,正名叫作“点穴心锥”,招数特别。
再说骆敏,锥伤了高义,站在院中发威。只听有人说道:“小孩子不要走,某家来了。”话到人到,只见这位的打扮,同高义差不多,年岁也就三十多岁,手使一对分水钩连拐,原来是二爷高智,人称夜渡长江。只见他左手拐,对着骆敏面门一晃,右手拐向骆敏胸前便扎。
骆敏一瞧拐来且近,一上左步,闪开单拐,右手镢向高智的腕子上便点,不等高智变招,身形一横右手镢向前一探,直奔高智的左腋扎来。这两个人全是短兵器,讲的是粘连抖随,挨帮挤靠,动上手。高智的功夫比高义强多了,只见他两条拐,运动如飞,别看比高义强,二十个照面以外,可就不成了。只见那小孩的两条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招数变化,可谓无穷。高智这时候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就见孩子动着动着手,一蹲身形,右手镢奔高智的膝盖便点。高智用了个“割袍断带”的招数,身形一退,左手拐一指孩子的面门,右手拐向下一划,要用拐上的勾子去挂孩子的手腕。哪知孩子身形一闪,向旁一转身,左手镢向高智面门一晃,高智一闪身。孩子的右手一撒,说了声:“着!”“哧”的一声,高智左眼中了一锥,疼得高智“哎呀”一声,坐在地下。
孩子手捧双镢,依然站在院中发威,口中说道:“还有不怕瞎的没有,赶紧过来。”这个时候,高义、高智全被家人搭入屋内去了。院中为首的可就剩了三个人了。就听一个说道:“小孩子不要走,我要看看你的双镢如何。”原来答话的正是浪里钻、双钩太保林兆东。小孩子一听,就知道他不认识这对兵器,心中说道:“你兵器全不认识,要动手你还成吗?”
林兆东左手钩一晃,右手钩的尖子向前一指,这一招叫作“披钩现月”,孩子一退步,那钩可就跟着劈将下来。孩子上左步右手镢,一压单钩,向前一纵,到了林兆东身后,一个扣步,转过身形,双镢奔林兆东背上便扎。林兆东一瞧孩子到了自己的身后,一上左步身形一转,躲过双镢,自己的双钩奔孩子双肩就搭,二人抽招换式打在一处。林兆东这对钩,择、解、撕、掳、钩、挂、劈、砸,金刃劈风的声音“嗖嗖”的乱响,把一对钩使了个神出鬼没。
小孩子一看这对钩真是无隙可乘,随着一转身,用了个败走的架势。林兆东一看小孩子镢法不乱,转身败走,知道他又要发坏,但是我要不能追他,叫他小看了我。随着一进步,双钩一落,奔小孩子双肩搭来。眼看搭在双肩之上,就见小孩子身形一蹲,就地一转,闪开双钩,双手一扬,左手锥奔了面门,右手锥奔了膝盖。这个时候,林兆东的双钩是收不回来了,一看镢到了面上,只可一歪头躲开单镢,下边腿可就闪不开了。眼看单镢钉在膝盖之上,只见孩子一抖手把镢收将回去,口中说道:“林兆东,我今天手下留情,不然非废去你一腿不可。你可赶紧回你的云南,何必同抢男霸女的淫贼,在一处瞎混,不怕污了你双钩太保的人格吗?”
林兆东一听,心中不由得难过:真要从此一走,未免面目难看,不然又敌不住人家,幸亏他手下留情,不然自己就得废去一足。若因为别的事还有可说,人家口口声声说高氏兄弟是抢男霸女之贼,我真要为他们废了双足,也实在不值。看这个孩子,今天完全为的是高氏兄弟,人家一个人,我们两伤一败。在房上那三个,不用说也弱不了,看今天这个情形,是非败不可。巧了是高氏的宅舍,就许保不住。
自己正在发怔,就听高信说道:“家庄丁一齐动手拿人!”只听一片喊声:“拿呀,拿呀!”
这个时候,骆敏说道:“高氏兄弟听着,从此以后痛改前非还则罢了,如若不然,再遇到我的手内,是绝不能饶。现在是依仗人多,岂不是岂不是白来送死!既然你们没人敢战,小太爷可要失陪了。”只见他双足一蹬,“嗖”的上了正房,一路蹿房越脊,奔正南走下来了。陆贞、尹成二人一瞧,人家不打了,也随着那个孩子跑将出来。转眼出来了有三里多地,就见前面现出一座松林,陆贞说道:“前面走的小朋友,请留贵步,我们有话相商。”就见那个骆敏站住身形,二人来到近前,骆敏说:“不知二位尊兄有何见教?请到松林里面谈谈。”
这个时候东方已经现了白色,四个人来到松林之内,打开包袱,换上白昼的衣服,包好了兵器,找了块青石,坐下互通姓名。才知那个人姓霍,名叫霍星明,江湖人称小诸葛妙手,是河南开封府的人氏。又一问这位骆敏,骆敏才把自己的事情对大家一说,大家才知道是这么一件事情。
原来这个地方属淮安府管,在高家堰正南上八里远近,有一个大镇店,名叫骆家镇。镇上尽是姓骆的就有三百多户,内中有一个饱学秀才,名叫骆天锡,字纯嘏,满腹辞章,可惜只中了一名秀才,乡试数次,未能中式,这也是福命不齐所致。娶妻刘氏娘子,倒是幽娴贞静,容颜秀丽,知三从,晓四德。这位刘氏娘子,自从进门以来,夫妻十分和睦,膝下一子一女,儿子取名骆敏,字成英,女儿取名叫骆艳,字红霞。骆敏四岁,红霞三岁。这一对孩儿,真是粉妆玉琢,如同一对玉娃娃相似,夫妻二人爱若美玉明珠。家有薄田三顷,每年也可以进百十两银子的租价,房产也有二十多间,雇着一个老家人。
这位骆天锡先生,别无一技之长,除了教读之外,每日就是栽花种竹而已,一家数口过得倒是快乐非常。也是应该有事,本村这年因为淮安发了大水。高家堰这个地方正是个险工,淮安府的知府,亲自下来督促着民夫筑堤护险。公馆搭在骆家镇一家富翁家里,每天日夜到河堤上监工,赶到伏汛一过,河水平静下去,总算是幸未成灾。

第六章 骆夫人美色取祸
不料府官忽就下了一封聘书,要请骆天锡先生去衙中作幕。骆天锡一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总以为府官是好士怜才,于是毫不犹豫,便即应允。没想到,到差未及一月,寻了个错处,就把骆天锡下到狱中。这时候刘氏娘子在家中还不知道,及至听人说,吓得魂飞天外,赶紧打发人到府衙打听,才知道骆天锡果然下到狱中。于是托人打听案情,但是费尽了气力,总是打听不出。一连过了五六天工夫,把个刘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天正在发愁,忽听门外有人拍门,这时老家人开门一看,原来是个公差,只听那人说道:“这是骆先生家吗?”家人说:“不错,你找谁?”那人说:“我是府里的,骆先生托我带了封信来。”说罢,一伸手掏出一封信,说道:“这个信交给骆太太。”家人一听说:“就是吗。”差人说:“你老人家对骆太太去说,有什么凭据,我拿回去好交代。”家人一听回到上房,对刘氏娘子一说,刘氏立即把丈夫素日使的一支毛笔拿出来,交给家人,家人拿到外面,说道:“你拿这支笔见了我们先生就是凭据。”那人答应转身走了。
再说刘氏娘子拆开书信一瞧,不由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原来信内天锡先生把自己入狱的缘由,写得十分清楚,打算从容就义,请刘氏娘子抚养孩儿,成人之后好叫他报仇雪恨。那么这内中到底是个什么缘故呢?此中有一段隐情,待作者仔细把它写将出来。
原来这位府官本是陕西延安府人氏,姓冯名骏字家驹,是个捐班出身。人倒是很能干,就是有点小毛病,贪财好色,只要见了财色,不顾性命也要营谋。按说他现在已经有了七房姨太太,可是他性犹不足,总想凑成八仙庆寿。这次淮河发水,他的公馆本搭在骆家镇一个财主家内。
这位财主可不姓骆,他姓滑名叫滑秉寅,字利虎。虽然住在骆家镇,他可是个独门。因为祖上发了一点横财,小子可就抖起来了,吃喝嫖赌无所不干。可是他秉性狡猾,阴毒险狠。你别看他吃喝嫖赌不在乎,对于乡邻朋友,可是一毛不拔。因此村中人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作瓷公鸡。他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就是钻营巴结,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所以这一次府官将公馆搭在他家,他可就拿出他的看家能为来了。真是曲意逢迎,果然把个府太爷侍奉得眉开眼笑,并且说将来带他去衙府给他派个差事,这一来小子更乐了。
有一天,府太爷赴堤监工,走至中途,路经骆宅门口。猛一抬头可就看见这位骆天锡的太太刘氏娘子了,真是鹤立鸡群,神采秀逸,把个府官只看得二目发直。这个时候,正赶上刘氏娘子一抬头,无意中向他一看,只见是位翎顶辉煌的官长,可是从此把祸也种上了。
再说这位府官冯家驹,自从看见刘氏娘子,不觉得神魂飞越,便问滑秉寅。这小子本同骆天锡作对,总打算陷害这位儒流,只是无隙可乘。今天听到府官一问,他这才乘机说道:“太尊要问,这乃是本村秀才骆天锡的家眷。”于是又添枝加叶地一说,这刘氏娘子如何的贤惠,如何的温柔,说得这位府官更是心痒难熬。于是同这瓷公鸡二人暗中定了一条计策,才暗害骆天锡,这就是已往的情由。
再说骆天锡,这天正在狱中闷坐,忽见牢头刘进喜进来,把骆天锡的刑具去了,说道:“骆师爷,请到我这屋里来。”
天锡不知何事,随定牢头到了一间房里。刘进喜说:“骆师爷,你请坐下,小子有点事情跟你报告。”于是给天锡斟了碗茶,二人对面相坐,牢头说:“骆师爷,你这个案情是个什么案由儿,你知道不知道呢?”
天锡说:“不是府太尊说我错了案件贪了贼赃吗?”牢头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天锡说:“这有什么办法,不过等省里提案,到巡抚衙门再分诉就是了。”
牢头刘进喜一听,不由得咳了一声,说道:“骆师爷,我就晓得你不知道。”骆天锡说:“刘头,莫非说这内中还有别的情由吗?”刘头一声长叹,说道:“我这个人,历来就是这个毛病,见不得亏心事。一见暗中害人,我就要插手去管,能尽力一定尽力。因为你这个事,我看着十分有气,所以我才私自去了你的刑具,打算对你说说。你自己趁早想个主意,好对付这伙贪官污吏。”
天锡一听,说道:“内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非说那个案由不对吗?”
刘头说:“可不是满不对吗?你的这个案由虽然内中是这么一段,真要是你罪有应得,我还生的是什么气呢?今天我也是听里边人对我说的,我觉得十分不平,所以才来告诉你的。大概明天一定有人对你来说,我先告诉你个底儿,你自己好快想个主意。府太爷看上刘氏娘子,同本镇的劣绅滑利虎暗中定计先请你入府作幕,然后寻事害你,再把你救出来。叫你畏威怀德,双手把妻室送进衙门。如若你不应他们的要求,可就把这个贪赃卖法的罪名,加在你的身上,办你一个死罪。罪人的妻室那时仍然还得落在他们手中。你想这种暗无天日的衙门,一年不晓得能屈死多少百姓!”
天锡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他这一笑,反倒把刘头吓了一跳。他本是个饱学儒流,他一听刘头报告,心中暗暗地打好了主意,口中说道:“刘大哥,你是不是成心成全我?你如若真打算成全我,请你借给我一份笔墨,我写一封信。求你派人送到我家中,交给我妻刘氏,那就算你成全了我了。”刘头一听,说道:“不要紧。这个我办得到,这不是纸墨笔砚全有吗,你只管写吧。”于是骆天锡拿起笔来仔细地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告诉刘氏娘子,自己要当堂痛骂贼官,从容就义。请刘氏娘子千万要保得身子,抚养孩儿成人之后,是武是文,必要找冯家驹报仇雪恨。
所以刘氏一瞧这封信,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半晌无言,流下泪来。后来一想,流会子泪,任什么也办不了,于是走到隔壁请二叔套车,往娘家赶去。原来刘氏的亲兄,也是一个饱学秀才,不过生性懦弱。一见妹妹带着子女全来家住,赶紧把妹妹接到家中。刘氏这才对哥哥仔细一说。刘大先生一听,吓得把舌头一伸,说道:“这怎么办呢?”刘氏说:“这总得请哥哥想主意,好救你妹夫,不然妹妹是个妇道人家,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刘大先生说:“这个事你先别忙,等我去见王老师,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办法没有。”
原来这个王老师,名叫王本立,字道生,是个两榜进士出身。道德高深,学问渊博,并且胆识过人,不避权势,骆天锡也是这位王老师的得意弟子。在骆天锡一下狱的时候,王先生就听见说了,不过莫名其妙。今天刘大爷来到仔细一说,王先生说道:“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个事的始末,今天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你暂且教你妹妹回家不必言语,我明天到府里打听打听,若能迟些日期,不妨我自己进省,到那里托人查案,不怕冯家驹这个小子闹毛病。但是这个事有条不好办,虽然他是硬栽赃,这个事情要作实了,就是罪有应得,就是天锡真有不幸的话,我们也得想法子给他报仇,你叫你妹妹先回家去就是了。”刘大先生一听连声答应,回到家中告诉妹妹,王老师给想办法。刘氏一听这才把心放下,也就套车回家。
不料事出意外。第二天上午,刘氏正在家中愁坐,忽听外面打门,便打发老家人出去一看,原来是府里的公差,奉府官的钧谕来送信,说骆先生因病身亡,叫家中前去领尸。刘氏娘子一听,真好似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翻船,“哎呀”一声昏将过去。老家人一看慌了手脚,连忙将各位邻居请过来,好一会儿才把刘氏娘子救转过来。刘氏娘子这才发声大哭。托人去给娘家送信,同时请人套车进府领尸。
本村骆家原是大户,骆天锡也有几家好友,一听这个信,立即全来访问。当初以为虽然下狱,又没有大事情,不过几天就出来了。今天一闻凶信,立即聚在一起,前来探听。来到天锡家中一问刘氏娘子,这才动了公愤,这时刘大先生也闻信赶了来了。王老师本打算进府,尚未动身,听见凶信,也坐车赶来。大家一商量,请王老师为首给大家想办法。王老师说:“现在事情既然落到这步田地,我们大家一同进府,前去看看天锡是怎么死的,然后再定大局。”
于是大家全都坐车,同定刘氏娘子,一齐奔府城而来。一进府城就听见三三两两地在说这件事的经过。原来这件事早轰动了全城:府官打算强占民妻,威逼人命。你道外人怎么知道的呢?原来自从刘头派人往骆家镇送信去后,到了当天晚上,府官就打发滑利虎到狱中同天锡商议。滑利虎到了狱中同天锡一说府官的心思,如能将刘氏娘子送进衙门,自然官司了,还有特别的好处。如若不然,恐怕有性命的危险。骆天锡明知道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性命,因为冯家驹贪色如命,偿不了心愿如何能善罢甘休呢?所以早打妥了主意,与其让他用非刑讯问,何不如自己从容就义也落一个清白的名誉。但是可不能糊糊涂涂地死了,必须报复他。虽然死了,也不能再叫他在此地为官,陷害百姓。
现在一听滑利虎来说,自己可就说了:“滑大哥你可听明白了,要按说这个事我可不能应。但是我若不应,不独我伤了性命,并且滑大哥也显着面目难看。这不是府太爷这么说吗?我也有点要求,滑大哥你回去对府尊去说,请府尊给我立下个字据,将这个事情写上。写明白了之后,还得给我写上我有多大的好处,并且写上滑大哥你的保人,我就放了心了。我出狱之后,就把妻室送进衙来。不然我可不送,为什么呢?我若无凭无据,白白地把妻室送进衙门,府尊若再把我拘起来,我岂不落个人财两空吗?”
滑利虎一听说道:“骆先生这个话我先给你说一说看,不定成不成,你候着就是了。”于是转身回内宅去了。一见了冯家驹,把话一说,冯家驹一听不由得一阵冷笑,暗道:“骆天锡你这是要我的亲口实招,并且出狱之后再送你的妻室,到那时你若拿着这一纸凭据进省上告,不送妻室,这不同把我送了一样吗?你简直是拿我当了顽童,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他对滑先生说:“要个凭据倒没有关系,不过骆天锡他必须先把妻室送来,方能放他。不然他拿这一纸凭据出狱之后,进省上告,我们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自己岂不把自己送了吗。”
滑利虎说:“这个事,我也想到这里了。但是他就是先把妻子送了来,你若把他放了,能挡住他不向上告吗。”
冯家驹说:“你好糊涂,他的妻室一进衙,我哪能再把他放了呢!”
滑利虎说:“你若不先放他,他不去接他的妻室,你怎么办呢,莫非说堂堂的府太爷,还能派人去抢吗。”
冯家驹说:“那么怎么办呢?”
滑利虎说:“我倒有个办法,太爷你不妨给他立下凭据,并且这个凭据还要签名盖章,好取他的信心,明天当堂将他释放,今天告诉他官司可不算完。为什么呢,因为他还没有保上呢,所以手续还不完善,这不过是放他回家看看的意思。派四个聪明的差人,跟着他一路回家,押着他把家眷送进衙门。然后再把他押入狱中,取回那一纸凭据,再治他的罪名,你看如何?”
冯家驹说:“他若不回来怎么办呢?”滑利虎说:“他还能不回来吗,他一送家眷,第二不是回城取保吗?等一回来了,就把他押起来。这个凭据,不过在他怀内也就是存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回来了。太爷你瞧这个主意怎么样?”冯家驹欢喜地说道:“好主意。”这两个小子只顾了商量,哪知道有一个牢头刘进喜在暗中传柬递书破坏他们的阴谋呢。
再说府官,写好了凭据,盖上名章,交给滑利虎。滑利虎拿着这一纸凭据,可就直奔狱中走来。到狱中一见骆天锡,说道:“骆先生,你瞧我给你办成了,这是府太尊给你立的一纸凭据,并且还是签名盖章,我的保人,这一段你总放了心吧。”
骆天锡接过字据一看,不错,真是冯家驹亲笔写的,印章还是官名,于是暗暗思忖道:“好小子,你只要叫我一出狱,我立刻进省,叫你两小子一个也活不了。”想到这里,他将凭据折好放在怀中。
滑利虎说道:“骆先生,现在事我算给你办完了,可是还有几句话,也是府尊吩咐的。”
骆天锡说:“什么话呢?”滑利虎说:“官司虽然完,可是明天当堂把你释放,释放之后,派人同你去接家眷。等你把家眷送来之后,在本城找好了铺保,这官司方算完了。你回家之后不能不回来。”
骆天锡一听心中说道:“好小子,这分明是他们打就圈套,诓骗我的妻室,人送了来仍然把我押入狱中,分明是怕我进省告他。”心中暗暗打好主意。于是对滑利虎说道:“谢谢滑大哥费心,等我出狱之后再谢你吧。”
滑利虎说:“没有关系,谁叫咱二人住同村呢。”
骆天锡说:“滑大哥,现在事情已经成了,可也没的说了。但是我总觉着这个事,太对不起我的妻子了。”
利虎说:“骆兄,你别那么说,现在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火燎眉毛,救眼前,骆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固执呢?”说完又劝了一阵就走了。
再说骆天锡,一看滑利虎走了,正要去请刘头。只见刘头走进来说道:“骆先生,这小子对你说了些什么?”天锡就如此如彼对刘头说了一遍。刘头说:“你想怎么办呢?”天锡说:“这没有什么,不过一死而已,不过我死后有一件事求你!”
刘头惊慌失色,当时劝了一阵,骆天锡主意已定,刘头无法,说道:“你有什么事就请说吧,我能尽力,一定替你办。”天锡说:“明天我死之后,家中一定前来收尸,请你把这个字儿交给他们,千万不要叫府官得了去。”说着把字据交给刘头,刘头接过来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办到。”
再说刘氏,在家百般计划营救骆天锡,忽有人报告她说:“骆天锡在狱中已故殁。”刘氏一听睁开二目问道:“什么?”那邻人对她说道:“衙门里来人说:骆先生在狱中故殁,让大嫂前去领尸。”
刘氏一听,登时觉得轰的一声,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地上。邻人大惊,忙喊来人,折腰屈腿,半晌才苏醒过来。刘氏一醒,便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就站起来向衙门奔去。到了衙门,她见到亡夫的死尸,越发哭个不住。这时,早有她的本家和王老师等人,雇来了人,用一块木板将骆天锡的死尸搭回来。刘氏跟在亡夫的尸首后面,一路走,一路哭。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内中有知道这事原委的好事者,一面跟着,一面和别人说这件事的原委,听者莫不叹息一声道:“人心不古,老百姓遭殃。”
这时忽听后面有人“哎呀”一声道:“气死我也。”声音洪亮,亚如洪钟。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老者,身量约有四尺多高,赤红脸连个皱纹全没有,头上已然谢顶,只剩后面不多的白头发。两条白眉遮住二目,由眉毛之内透出两条光华,亚赛两盏明灯。颔下一部白髯,足有一尺多长飘洒胸前。身穿一件灰绸子大衫,白袜云鞋,腰中系着一条灰色的绒绳。伸开双手如同雕爪,托着颔下的银髯,唉声叹气。这个时候,王老师正要跟老头说话,觉得手内有人递过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纸折儿。自己也未开看,放在怀中,仍然打算同老头子说话,再找老头子已然踪迹全无了。
大家买妥了衣衾棺椁各物,先用水给天锡洗了脸,然后装殓起来。雇人抬起棺材,带领刘氏娘子,大家上车,一路奔骆家镇走来。赶到了骆家镇,天锡平日人缘又好,遭了这种意外的变故,所以村中人全来帮忙。把骆天锡的灵柩搭入院中停放了,老家人同刘大爷这才对大家道谢。等村中人散去,王老师等人才一同来到屋中坐下。
老家人斟茶,大家坐下吃茶。王老师这才掏出那个折儿,打开一看,原来是府官冯家驹自己写的一纸凭据,上面签名盖章,真好似一纸招供一样。王老师看完,又传给大家看了一遍,然后令刘氏娘子好好收藏。王老师可就说:“这不是有这一纸凭据吗?真是府官的亲口供状,我有了这个东西,可就有办法了。天锡先别出殡,明天咱大家商议好了,后天进省,往巡抚衙门告他。如若他手眼通天,我们就凭这一纸凭据进京,我豁着把这几根老骨头抛在外面,也得除去这个害民之贼。”
刘氏娘子一听,连忙跪倒给老师磕头,大家全说:“既然老师出头,我们全听指挥,老师怎么说我们怎么办,不怕把性命牺牲,非跟冯家驹这个小子拼了不可!”这真叫众怒难犯,大家商定了主意,这才各自归家,连王老师也叫车夫连夜回家安置一切。刘大爷送走了大家,自己住下劝慰妹妹,这个时候,天可就不早了,足有二更来天了,正要坐着休息,忽听门外有打门的声音。
老家人出去一看,来者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儿。老家人问:“老爷子你老找谁?”只听那个老头儿说道:“老伙计,你去对你们奶奶去说:我姓古,骆天锡是我的干儿子,我听见说他得了杀身之祸,所以我连夜赶了来。看看干儿子媳妇同干孙子干孙女,就手问问倒是因为什么,出了这种逆事。”
老家人一听,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干太爷,当时也不敢说什么,连忙说道:“老爷子你老先候候,我去回禀我家主人。”说着来到上房对大奶奶一说,大奶奶同舅爷,可全怔住了。因为并没有听天锡说过,有这么一位姓古的干爹。刘大先生半疑半信,连忙手提灯笼,来到门首,把老头子就请进来了。到了书房,让老头子上首坐下,将要令老家人泡茶。
这个时候,老头子连连摆手,说道:“刘先生,大概你是天锡的内兄吧?”刘先生说道:“不错,老爷子,你老同天锡这门干亲,晚生怎么没听说过呢?”
老头子一笑,说道:“因为认干亲的时候,你们全小,哪里会知道呢?因为你不知道,你才把我领到书房里来,对不对?你须知道,我因为听天锡遭了大灾,所以连夜赶来问一问究竟。再看一看儿子媳妇同孙子孙女,想法子好给开锡报仇。怎么你把我领到这屋里来,是什么意思呢?”
刘大爷一听,原来老头子怪上了,于是说道:“你老人家别见怪,因为舍妹哭肿了眼睛,不能入坐,疼痛难忍;你老人家又来得仓促,所以没往内宅请你。”
老头子一听更烦了,说道:“难为你还是秀才,空有满腹诗书,叫真了就是个滞不通么。你想我若不为的看儿子媳妇,深更半夜,我往内宅做什么去呢?”
刘大爷一听更莫名其妙了,暗自思忖:索性不必跟他说了。领到内宅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反正他偌大年纪,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吗?想到这里,站起身来,说道:“既如此,老爷子,你请内宅坐吧。”
老头子一听,这才乐了,跟着刘大爷,一直奔内宅走来。一进上房,刘氏娘子正同两个孩子躺着,一瞧哥哥领着老头子进来,连忙坐起身来。老头子一摆手,说:“孩子你别客气,我先给你瞧瞧眼,能治不能治,然后再说。”他叫刘大爷取来一盆热水,令刘氏娘子洗了洗脸。
老头子一瞧刘氏形容枯槁,两眼红肿无光,不由得咳了一声,说道:“孩子你这是何必呢?自己毁坏身体,倘若有个一差二错,两个孩子交谁照管呢?那不更对不起你死去的丈夫了吗?”说着在腰中掏出一个小白瓶儿,有三寸多高,去了塞儿,用一点新棉花,将药倒在棉花上一点,一手扶住刘氏的头,一手将药棉花轻轻拂拭,说道:“你先躺下休息休息不要伤心,我还有话问你,有事跟你商量。”
刘氏本来正在心烦意乱,目痛难禁,心中好似油煎火炙。自从敷上眼药,就觉着心头一凉,如同去了重负,立刻止住疼痛,连忙说道:“好药。”老头子说:“怎么样,保管不疼了,明天肯定能好。”于是坐在桌旁椅子上面。
这时刘大爷斟过一碗茶来,说道:“老爷子,你喝茶吧。”老头先不同刘大爷说话,对刘氏说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天锡落到这么一个死场?”刘氏娘子本是慧心人,见那老者满脸的正气,知道不是平常人,看年岁最少也有七十多岁,自己灵机一动,不由得冲口说道:“干爹,大概你同亡夫不认识吧?”老头子一笑说道:“我要说不认识,你们叫我进来吗?”刘氏一听,含泪道:“可是亡夫要是早有你这么一位干爹,就落不到这种结果了。”又道:“亡夫虽然活着的时候没得着认你老作干爹,但是死了也一定会愿意,他虽然愿意,可没得着,我可得着了。”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干女儿同干儿子媳妇还不是一样吗?”刘氏这个时候,已经跪在地下磕了头去,老头子说道:“快快起来,既是我的干女儿,可就更不必客气了,干脆,你躺下休息吧,不必坐着了。”一回头,对刘大爷说道:“你瞧,我说你是糊涂虫不是。我这个干爹当上了没有。”刘大爷暗笑,心想什么人都有,只好也过来给老头子行礼。
他们这一乱不要紧,床上的四岁婴儿骆敏可就醒了,一双小眼睛不转睛地看老头子,刘氏赶紧把他抱起来说道:“快去给爷爷磕头。”说也奇怪,小孩子来到老头子跟前,叫了声:“爷爷。”跪下就磕头。老头子一瞧,乐得眉开眼笑,伸手抱起孩子,坐在膝上,说道:“干女儿,你们这家子倒是怎么回事,你对我说说。你别看我七十多岁了,挡不住拿我这把老骨头,就许斗斗这个混账的府官。”
刘氏一听,不由流下泪来,说道:“干爹要问,女儿这儿有点东西,你老一看就明白了。”于是在床头枕箱内,取出一封信、一个纸折儿,是知府给天锡立的凭据。老头子接过信,刘氏过来要接孩子。你说怪不怪,孩子赖在老头子怀里,双手抱着胡须,口中说道:“我要跟爷爷呢。”老头子说:“这是咱爷俩的缘分,等我走的时候带着你,你先去找你的母亲,我看完了信,你再来。”小孩子一听说,跳在地下直奔刘氏来了。
老头子工夫不大,把书信同折儿看完,就见他双目一瞪,灼华乱闪,直不亚两盏明灯。一伸手把桌子一拍,只听“嘎吱”一声,紫檀木的桌子,硬给打去了四寸多的一角儿,口中说道:“气杀人也,这种害民之贼,留他何用!”他只顾这一着急,打坏了桌子不要紧,把刘大爷可吓了一跳。本来紫檀木在木性中算最硬的木性,被老头儿只一巴掌,硬给打去了一角,好似刀砍斧剁一样,力量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心知老者并非常人。
这个时候刘氏娘子说道:“我们净说话,忘了你老人家的晚饭了。现在女儿的眼也好了,老人家如若没吃饭,我安排点吃食,叫我哥哥陪着你老,吃一点夜宵儿不好吗?”老头子说:“很好,但是你不要费事。”刘氏答应,叫来老家人帮着。
工夫不大,做了几样菜肴,还有油饼,叫老家人温了一大壶酒,一同放在屋内桌上,请老头子吃酒。老头子真不客气,坐下同刘大爷就喝起来了,还对刘氏说:“干女儿千万不要隔饭,多吃点东西才好,若心一窄不吃东西,糟蹋病了,可就不能报仇了。”刘氏一听也对,于是把饭菜拿到床上,同孩子吃饭。吃着饭刘氏可就说了:“干爹,你老把女儿的眼也治了,还要替你儿子报仇,到底你老贵姓高名仙乡何处呢?”老头子一听,说道:“告诉你没关系,只是不许对外人说。”刘氏连连答应,老头子这才把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
原来此人家住陕西凤翔府古枫林,兄弟二人,江湖称为陕西二老。大爷名叫古云秋,江湖人称飞燕古云秋,因为老头子有一种绝艺,能打飞燕金针。这种东西如同小燕一样,小燕口内含着三分三长的闷心针,能打金钟罩,善破铁布衫。他这种东西,不出手没什么可说,只要一出手,那就算无法子躲避,非中上不可。因为这个小燕,腹内有绷簧。不用的时候,两翅拳着,一出手双翅一展,你一闪,它能跟着你转弯。三十步内,神仙难躲,只要中上,一个时辰准死,因为燕嘴上同两个翅膀上全是纯钢尖子,尖子上有见血封喉的毒药。他这个药,还是独门,非自己的解药不能解救。因为他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物,所以他轻易不用这种暗昧的东西伤人。凡是他用这个飞燕伤的人,一定罪大恶极,人人痛恨,所以人送他这个外号。大爷手使一口古剑名叫蟠螃,是古代欧冶子所造,善能削铜剁铁,切金断玉,水斩蛟龙,陆诛犀象。招数是九手问天剑,可称艺贯今古。
二爷名叫古化秋,江湖人称铁蝠仙。手使一口宝剑名叫断水,乃是越王勾践所造八剑之一。招数是五手钟馗剑,能打十二双铁蝠金针,同乃兄的飞燕镖大同小异,兄弟二人威震四方。
这天兄弟二人在家中闷坐,古大爷可就说了:“二弟,我们练艺五十余载,但到现在未能收一个得意的门人。虽然收了一个霍星明,只是他带艺投师,我兄弟的本领未能得去十之三四,他就出门行道去了。说句不幸的话,难道咱们还能把全身绝艺带了走吗?再说咱们两个,全是童子功,早晚百年之后连个披麻戴孝之人也没有,所以我心里总觉着不好过。”
二爷本来赋性好静,说道:“大哥如此说,依你老应该怎么办呢?”
大爷说:“我原先听江湖人传说,武昌府望江村通真观中,住着一位隐士,晚晴居士通真子。我去一趟江南访一访这个通真子,顺道物色一个得意的门人,也是你我兄弟晚年的一种乐事。”
二爷一听心中甚喜,说道:“大哥既然如此,不知你老人家何日动身?”大爷说:“我打算明天就走。”
二人商量妥当,到了第二天,大爷带好了兵器路费,离了古枫林可就奔江南走来了,调查赃官,一路游山玩景。这天走到淮河下游,洪泽湖口,爱惜本地山水住了二十多天,就遇上骆天锡这个事了。老头子有爱管闲事之心,于是一探听,全都不知细情,只知道府官谋夺骆天锡的妻子,威逼人命,到了第二天又赶上刘氏娘子哭夫领尸,知道了细情,可把老头子气坏了。本打算夜间到府衙将府官一刀两断,但是他本是皇家的命官,自己若把他杀了似乎不对,当然得想个法子叫国家治他才好。自己想到这里,才暗跟众人来到骆家镇。正赶上刘大爷送大家走了,自己这才假说是骆天锡干爹,先给刘氏治好了眼,又一看那封书信同那个纸折,这才明白,气得老头子一巴掌才把桌子打去了一角。刘氏娘子听古大爷告诉完了,说道:“原来干爹是剑客一流的人物,亡夫的冤仇可全托在干爹身上了。”古大爷一听,说道:“你放心吧。”

第七章 遇不平义士显身手
古大爷同刘大先生吃完了饭,一同宿在书房之内。第二天早晨,古大爷告辞往江南访友,刘大爷问道:“老爷子这个仇怎么报法呢?”
古爷说道:“你们在家里听信吧,不出二日必有消息,再过三五天府官一定得撤职拿问,巧了就许命丧无常。”
刘大爷兄妹半信半疑,又不敢十分盘问。老头子将要起身,就见小孩子骆敏,一伸双手,把老头子的衣服拉住,口中说道:“古爷爷往哪里去,我跟着。”一任刘氏百般地来哄,他只是双手不放非跟着不可。古爷一看这孩子的面目体格,可就乐了,说道:“干女儿,按说我这个话,可不应当说。因为你们现在是孤儿寡母,不能片刻相离,但是我看这个小孩子,倒是有点学武的福分。你要能够舍得分别,等我由江南访友回来,我把这孩子带到陕西古枫林,凭着我兄弟二人这身武艺,不到十年准保还你一个武艺精通的孩子。可是一来怕你舍不了儿子,二来孩子太小,离不了母亲。”
刘氏一听说道:“干爹,这么大孩子成吗?”
老头子说:“这么大,哪能练武呢?不过操练他的身体就是了。为什么我说这个话呢?因为我爷俩很投缘。如若不愿意,你可说话,千万别勉强。”
刘氏说:“干爹你老回来不是还由这里过吗?等你老回来再说吧。”古大爷一听,说道:“甚好,等我回来再瞧孩子。”说着古大爷告辞往江南去了。
再说刘氏娘子同刘大爷回到家中坐定,互相研究古爷怎样去替自己报仇,等吃过了午饭之后就见老家人进来报告,说:“王老师来了。”刘氏娘子说:“快请。”
就在这个时候,刘大爷已经把王老师请进来了。一进门说道:“姑太太我听你哥哥说,你的眼有人给治好了,是吗?”
刘氏说:“是的,托你老的福,这几天把你老可累坏了。”
王老师说:“我倒不累。因为有个喜信,我特来告诉你们。”
刘氏说:“什么信呢?”
王老师说:“前半天我派人到府里去打听你这事府里怎么办的,今天下午我打算动身进省。没想到派去的人回来说,虽然没听见信,可是听说府里把印丢了,不独丢了印信,那狗官的辫子夜间睡觉,不知被什么人给割了去,库里头还丢了好几千银子。这个事情,省里要知道了,你想做官无印,还不是个杀头的罪吗?没想到我们这个仇,有人给报了。如果这个事是真,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吗?”刘大爷和刘氏听了,不觉暗暗点头,心里明白。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说道:“刘大哥走了没有?”
刘大爷一听原来是陈先生,刘氏说:“陈二弟呀,请进来吧,我哥哥还没走呢。”
原来这位陈先生名思孝,同天锡是换帖的弟兄,昨天领尸他也在场。今天他一进上房,说道:“大嫂子,你猜怎么样?真是说大快人心,狗官他遭了报了。”
一抬头瞧见王老先生,说道:“老师几时来的?”王老师说:“刚才来到呢。”
刘氏说:“叔叔怎么知道狗官遭报了?”
陈思孝说:“我今天一早就去到城里,打听他有什么举动没有。不想到城里,跟稿案上刘师爷一打听,原来狗官夜里把印丢了,府太太差一点没有吓死。丢了印这还不算,夜中狗官正在姨太太房中睡觉,辫子被人给割去了。管库的也来报告说:库里五千一鞘的银子,丢了一鞘。我听见这个消息,欢喜得了不得,准保不消半月,这小子就有砍头的罪名,你说这不是大快人心吗?”
王老师说:“这个信我倒听说了,但不知是真是假。”
陈思孝说:“怎么不真呢?老师听谁说的?”
王老师说:“我也是今早派人打听来的消息,就怕是谣传。”
陈思孝说:“这个事千真万确,这是他们自己人说的。因为今早用印,才知道印丢了,狗官因为没有辫子不敢见人,管库的查库,少了一鞘银子。若不真确,这个信绝不能向外传。”
王老师说道:“既然如此,咱们暂先听听,省里有什么消息没有,先给天锡封灵出殡,然后再看这个狗官的结果。如果他手眼通天真能死里逃生,我们再想法子,反正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姑太太你瞧怎么样呢?”
原来刘氏自从听说府官断发丢印,就知道此事是古大爷所为,但是他半夜的工夫,就神出鬼没,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业,真是剑客做事迥异寻常。我儿真要有这么一位老师,教他成名,何愁不能名扬四海呢?自己正然思索,忽听王老师一问,连忙说道:“老师这个事情,还是你老人家同各位弟兄及我哥哥,大家看着办,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呢?不过又得教老师劳心受累。”
王老师连连说道:“只要你们过得去,我受点累算不了什么。”于是王老师同一干朋友,就给天锡主办丧事,少不得搭棚候客,成服安葬,到了时候各亲友来上纸,来的人还真不少。一者因为天锡人品高尚;二者好奇心盛,都想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所以差不多的全来吊丧,两天的工夫把天锡总算是风风光光葬入祖坟。
这个时候各村镇可就沸沸扬扬全都传嚷开了,府大爷因为丢失印信和五千库银,已经押解进省,府事已经由省里派人接管了。骆家听了这一消息,固然欢喜,一班受过害的乡民,没有一个不合掌念佛的,都说天公有眼,恶人自有恶报。你道府里这事,省里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呢?原来抚台这天夜里正好在睡觉,忽听床前“啪”的一声,连忙睁眼一看,灯火摇摇,并无一点动静。自己坐起来向桌子上看,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大红柬帖,连忙下床。借着灯光一看,只见帖上写着两行铜钱大小的字迹。写的是淮安府贪财好色,陷害良民,应当从重惩办以安人心。在红帖底下还有一个纸折儿,纸折上面头一段是骆天锡因为受了府官的陷害,给刘氏写的那封信。第二段就是知府自己的亲口实招,并且上面还是签名盖章。
这位抚台原籍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学问渊博,胆识过人,赋性刚直,可称疾恶如仇。一看这两个字柬,勃然大怒,立刻穿好衣服叫家人掌灯,一直出了内室,奔了书房,又叫家人把陈师爷请来。这位陈师爷精明强干作幕多年,一听东家夜中相请,就知道有事相商,连忙穿齐衣服,随着家人过来。一见抚台在书房坐着,连忙上前相见,说道:“不知夜中呼唤晚生有何事议?”
抚台说:“先生请坐,方才我在内室得了一个东西,请先生瞧瞧怎么个办法。”于是取出两个字柬递给陈先生。
陈先生一看,说道:“东翁这个东西从何处得来?”
抚台说:“不知何人放在我的寝室之内。”
陈先生一听,说:“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淮安知府霸占民妻,强迫人命,才惹得绿林人出头干涉,夜中前来送柬。这事东翁还是从严办理方是,因为现在的绿林人差不多的全是自命为侠义之士。他们的武术,可说是妙手空空,如若东翁把这个事情从宽办理,恐怕这个绿林人,对东翁还有不利呢。你想凭知府给骆天锡立的字据硬会到了他们的手中,他们这种神出鬼没的法术,就可想而知了。”
抚台一听连连称善,说道:“这种贪财好色的官员,辜负圣恩真是死有余辜,先派委员去淮安府调查这个案件。”于是教师爷连夜办稿。第二天派委员连夜动身,去淮安府暗中查案,赶到委员到了淮安一调查,把这个案的始末,可就查明了。不独查明了此案,连知府丢印带失去五千两库银,全都查了个清清楚楚。那委员连夜回省报告抚台,抚台得了报告这才派员一面接收府事,一面将冯家驹押解进省。
到了安庆,抚台自己讯问,又用那一纸凭据,这才把冯知府驳得无话可说。紧跟着接署的委员报告,淮安府的印信丢失,库银短少了五千两。抚台这才令师爷,拟好奏折,派专人连夜进京。
当今万岁本是有道明君,一瞧奏章,立刻龙颜大怒,御笔亲批:“据奉淮安府知府冯家驹,谋占民妻,逼死人命,并将印信库银丢失一案,查该知府,职司民牧,竟敢贪淫草菅人命,且办事不慎,致将印信库银丢失,言之殊堪痛恨。既经该府严加审讯,供证确凿,自应拿解来京,交部依律问拟。唯该犯官罪大恶极,若不就地明正典刑,实不足以平民怨。着该抚立即予以正法,用伸国法而昭炯戒。其所失库银,应将该犯家产查抄备抵,不足之数即将该眷口由官变卖补偿,迅即遴派干捕,将失印勒限找还为要。至滑秉寅,身为士绅,应如何自好,乃胆敢结交官府,狼狈为奸,着即一并正法,以惩奸宄,而免效尤,并着吏刑两部知道。钦此。”这道圣旨一下,欢喜了安善良民,吓坏贪官污吏。
原来古大爷自从离骆家镇,一直到了安庆府,夜中给抚台留下了柬帖,自己可就奔了武昌。到了通真观,正值通真子在观中闭坐,未曾出门,二人见面,互道倾慕情形,古大爷一连住了十余天,这个时候正是陆贞在通真观练艺的时期。通真子引见给古大爷。古大爷听说陆贞十三岁背母寻师,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大哥你瞧这些徒弟,一个强似一个,你瞧小弟我,兄弟二人年将古稀,并无一个得意的门人。”
通真子说:“贤弟,你的拣选太苛,不然的话,徒弟还不是有的是吗?”老哥两个,说罢一笑。这天古大爷忽然想起骆敏,于是辞了通真子顺着大路就回骆家镇来了。到了骆家镇附近一打听,这才知道府官就要由省里发回淮安,连同滑利虎一并就地正法,并查抄家产,变卖家眷赔偿库银。古大爷打听明白这才心气为之一平,但是这印怎么办呢?库银是不能再还他了,这口印必须给他送去才是,可是非瞧着狗官受了国法,才能还他的印信。自己想好了主意,这才奔了骆家镇,到了天锡门首一打门,只见老家人出来,说道:“喝,老爷子回来了,我们大奶奶天天想你老,这一晃一个多月了,你老快往上房请吧,我给你老泡茶去。”
老头子含笑点头,一直来到院中,说道:“干女儿在屋中吗?”
刘氏娘子一听,说:“干爹回来了,你老请进来吧。”说着领着两个孩子迎出屋门。古大爷进了上房,小孩子过来给大爷磕了个头。老头一回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这里是三百两金叶子,叫你妈妈给你买点东西吧。”
一回头对刘氏说:“你收起来吧,认了回子干爹也没有给你一点儿见面礼儿,你留着垫补着过日子罢。今天我住下听听这狗官结果如何,我还要看着他出红差呢。等我走的时候带着小孩儿,你瞧怎么样呢?”
刘氏一听,不由得感激而泣,说道:“因为儿子的事,你老费尽了心机,女儿还不知道怎样谢你老人家,现在又留下这么些钱,叫女儿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再说敏儿这孩子,年方四岁,再叫你老人家养育成人,越发叫女儿粉身难报。”
古大爷一听,掀髯大笑。说道:“孩子,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你若这么一说,不太客气了吗?谁叫我赶上了呢?不过孩子太小,乍离了娘,怕他啼哭,可是我也有法子哄他,就是怕你舍不得。如若你舍得,我每年送他回家一趟待上十天。”
刘氏说:“我还能不愿意吗?不过干爹在骆家身上费的这份心,可太大了。女儿只可立个长生禄位,祝你老人家寿比南山就是了。”
古大爷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你哪里知道,我活的年岁越大,受的罪越多呢。”爷俩儿个定规好了,到了第二日,古大爷去到府城一打听,说是府官冯家驹已由省里解回来了,第二天正午出红差。老头子一听又回了骆家镇告诉刘氏娘子。到次日,法场上斩冯知府同滑秉寅。骆家镇刘氏娘子给骆天锡上供,两下里闹了个适逢其会。斩了冯家驹之后,因为他那些姨太太连家产早叫人家拐跑了,所以官款无法偿还,只可把官太太同三个小姐,一同发官媒变卖,方能赔偿官款。
再说古爷,看着冯家驹正法之后,可就把印信给府衙门暗暗送去了,还写了个柬儿。写明了这个是杀一儆百的意思,以后再有这种官吏,仍然是照此办理。到了第二天雇了一辆车儿,别了刘氏,带着骆敏,奔陕西下来了。一路无话。
这天到了凤翔府古枫林,老头子领着小孩到家内,对兄弟古化秋一说经过。二爷一看孩子,骨格清奇,最奇的孩子从离了母亲,始终没有哭过一声,每日总是欢天喜地。但是古大爷恐怕自己兄弟,对孩子或有个照顾不到,孩子受到委屈,于是每年花二百两银子雇了一个乳母,专照应孩子每日吃喝玩耍睡觉等事。哥俩每天给他曲胳膊盘腿,用药水泡洗周身。每日的玩物,说是木做的小刀小枪和铁皮的空球、铁皮的空棍,各种物件。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三年已过,骆敏年方七岁,叫二位老人给活动得肌肉丰盈,骨坚似铁。古大爷每年送他回家一趟省亲。转眼十年的工夫,骆敏长成十七岁,亲承二老的传授,又加上自己赋性聪明,所以前后十三年的工夫,把二老的能为学去了十分之七八。
本来二位老人家自幼练的是童子功,无儿无女。自从收了这么一个徒弟,每日拿着调理小孩,作为消遣,所以十三年的工夫练成的一身惊人的武术,最得意的是闭穴双镢。这对镢正名叫作点穴飞锥,因为在袖中两肩之上绷着两个伸缩轴儿,上面缠着七尺长的鹿筋绳,上端有勾儿挂在袖口之上,腕子一低那镢上的皮套就挂在钩上,双手一撒能点周身三十六路穴道。还有十二双铁蝠金针、十二双飞燕金针。
他虽然武术练成,但是功夫的火候可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因为他年岁太小并没有一点经历。这天二老一看孩子的技术也有了八成了,所欠的不过功夫一步,也到了出头问世的时候了,于是把孩子叫到跟前,道:“今年又到了你回家探亲的时候了,这次回家见过你母亲之后,你可以在江湖上经历经历,因为要打算出头露面,非闯荡江湖不可。现在你的武艺,虽然不敢说天下无敌,可差不多的主儿,不是你的敌手,但是你可要小心遵守本门的规矩。不然的话,别看你是我二人得意弟子,到了那个时候为整理门户计,绝不能容你活在世上,败坏为师名誉,受人唾骂,你可要记住了。现在你练艺总算第一步成功,今天一别与每年不同,因为你这一次在最近不能回来,所以我二人送你一个外号,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我二人徒弟。你这个外号就按你使的暗器本势来取,这两种东西是我二人独自创造,所以你的外号就叫燕蝠齐飞。话已说完,你带了路费和兵器,就此回家去吧,几时愿意回来,就几时回来再练。”
骆敏一听,叩别了二位恩师,一路奔家中走来。这天来到家中一瞧,就见老家人低着头坐在门房,自己也没有言语,一直奔了上房。方一进屋,就见母亲同妹妹红霞,哭得如泪人一般,一瞧骆敏进来,母女二人越发大哭。骆敏一瞧,说道:“母亲同妹妹倒是为什么这样大哭呢?”刘氏娘子这才如此这般仔细一说,把个骆敏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口中骂道:“好你高家三个小辈,你竟敢欺侮到我的跟前来了!我若不教你认得我骆成英,那就算你们祖上有德。”
诸公,你道这骆敏为什么这样大怒,那刘氏母女因何那样痛哭呢?原来在三天以前,从外地来了一伙跑马戏的,三男三女,在骆家镇玩了三天马戏。要说这几个人的功夫,真不含糊,地下功夫是十八般兵器,玩绳走索;马上的功夫就是一路捡金钱,童子拜观音,八步赶鞳,镫里藏身,各种把戏,马上步下真是绝妙精伦。刘氏娘子以为在本村玩戏,又是在门口上,领着红霞在门口上看了一回马戏,可巧叫高家堰的闹海鱼瞧见了。
高义本来是个色中的饿鬼,哪里见过这样的美貌佳人,在门前一站,可说是神色秀逸鹤立鸡群,把个高义看得神魂飘荡,目眩头昏。回到家中立刻打发一个走狗,名叫槐忠,去到骆家镇打听,那是谁家女子,多大的年岁。这小子因为专门搬弄是非,所以大家全叫他坏种。等他到了骆家镇一打听,这才知道十年前被淮安知府害死的骆天锡,就是这个姑娘的父亲。姑娘名叫骆艳,小字红霞,因为天锡早死骆敏外出,家中只有母女度日。这小子回去对高义一报告,高义立刻打发人到骆家提亲。
刘氏娘子,早知高家堰五年前出了三个水贼,名叫高义、高智、高信,如今一听给女儿提亲的正是高义,而且还是做妾,刘氏当时一口拒绝。因为自己是寡妇孤儿,所以当时并没有张口骂他。那媒人撞了一个钉子,回到高家堰,无中生有对高义一说,并说骆大奶奶当面如何毁骂,气得高义暴跳如雷,说道:“我若不将骆家女儿娶来做妾,我就不叫闹海鱼!”于是打发媒人再回骆家镇去说,应了便罢,如若不应明天下午来轿抬人,官私两面随其自便。等媒人到了一说,刘氏娘子一听,当时就把媒人骂了一顿,等到媒人走了,母女二人不由得抱头大哭。
这个时候,正赶上骆敏回来,一问母亲,他如何不气,于是夜晚入高家堰,锥伤高氏弟兄,巧遇尹成、陆贞同霍星明。这就是骆敏的一段略历小史。
再说霍星明,一听骆敏是陕西二老的徒弟,才知道是师兄弟。骆敏一问他三位因何来此,原来全是因为不得过河,听店家说高氏兄弟不法,才来夜探高家堰。骆敏当时就请尹成、陆贞一同回家,三个人并不推辞,一同奔骆家镇而来。这时天已大明,来到门首一打门,老家人开门一看原来是少爷同着三个人一同回来。骆敏把三个人让进正房,老家人烧水泡茶擦脸,骆敏回到上房禀告母亲。刘氏娘子一听,说道:“这恐怕不妥当,你扎伤了他们两个人,恐怕他们不死心,他们若再来报仇,那怎么办呢?再说你若不在家,我岂不更没办法了吗?”
骆敏一听,说道:“我师兄人称小诸葛。等我同他商议商议再说。”于是回到正房对大家一说,霍星明说:“不要紧,我们今天晚上去到府里,给府太爷送个信,请府太爷把他们拿了就完了。”于是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字柬,等到定更之后,由尹成巡风,霍星明前去寄柬。
再说现在的这位府太爷,姓郑,名叫晴波,字晓澜,原籍是河南开封府人氏,乃是翰林出身,学问渊博,品行端正。自从领凭来署淮安,他就听说淮安府洪泽湖一带,是个水贼出没的所在,自己立意要为民解除痛苦。
他有一个表弟,是开封府南门外石家坨的人,姓石名昆字太璞,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人称十粒飞星百灵侠。手使一口红毛宝刀,能削铜剁铁;囊中十粒钢丸如鸽卵,连珠发出,百步取人,百发百中。这是一种特别的技术,所以有十粒飞星这个外号。虽然年岁不到四十,可是精明强悍,在江湖上闯荡以来,提起百灵侠全都知道,所以这位郑知府聘请他来淮安府帮忙治盗。石昆一听表兄相请,点头答应。到任半年有余,没有发生过一次匪警。
高家堰这哥三个原先本在湖里使船,后来回到高家堰,安家立业,可是并不敢明目张胆闹。自从前年他们投了云南玉龙山金波寨,仗着金波寨的势力,可就大闹起来了。郑知府本也有个耳闻,早有心调兵把他剿灭,但是苦于无隙可乘。更兼着百灵侠时常说,得放手时且放手,对绿林人不要得罪太深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如若把他们得罪太厉害了,唯恐他们对你老有不利的行为,所以郑知府也没有干涉他们,再说他们在本地上也没有案子。
这知府太爷早晨尚未起来,就见桌上刀柬。他拔去刀,拿下字柬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迹,虽然合辙,可不押韵:“字柬太爷知,盗贼得意时。家住高家堰,人称闹海鱼,独霸淮安府,商贾尽遭欺,民间美妇女,户户受凌夷。”下面又有一行小字,言“高氏兄弟勾结云南玉龙山立意谋反,若不早除,恐成大害。”末后写着“赛元霸、小白龙、小诸葛、燕蝠齐飞,今叩禀。”知府看完未言语,把字柬放在桌子上,匕首放进抽屉之内,赶紧梳洗,已毕,叫家人去请来石老爷。
知府说道:“贤弟,我今夜得了一件东西,你瞧瞧这事应怎么办?”知府取出匕首同字柬,递给石昆。石昆把字柬看完,不住地摇头。
郑知府说:“贤弟,这个事你瞧怎么办呢?”
石昆说:“这个小白龙,等我想想。”于是暗暗说道:我倒是知道,是尹家林的人氏,这个小诸葛我也有个耳闻,全都很正气。但是这个赛元霸同燕蝠齐飞,不知是做什么的,大概是新出世的英雄。但是他们对高家堰又有什么冤仇,前来寄柬呢?这分明是来摘我这个百灵侠的牌匾。可是也不怨人家不对,本来我身为侠客,就不应当留匪人在我脚下立足。但是我因为怕给表兄多得罪绿林人,所以我就未曾干涉,不想就有同行给我来了这么一手,你说这个事怎么办呢?
知府一瞧石昆沉思不语,说道:“贤弟,要依我说,这个事就不必客气。明后天,贤弟你暗中带人去把窝子给他剿了就得了。”
石昆一听连连摇摇头,说道:“剿倒是好剿,拿也好拿,但是若拿错了呢?这里头不定得伤多少人。一个拿不住跑了,仇可就从此结下了。我倒不怕,就怕表兄你从此种下了祸,再说又没有人告发,你凭什么拿人呢?他劫掠商贾,霸占妇女,有什么凭据呢?就算把他们拿来了,靠什么给他定罪呢?”
知府说:“难道罢了不成,我们就不闻不问吗?”
石昆说:“那也不能,不过得想个完善的法子。兄长你先别忙,我在附近的地方访访这四个寄柬留刀的人,访明了再说。好在我来的日期太浅,认识我的不多。明天我改扮行装,在附近一带访访这几个人,就近查访高氏兄弟的劣迹,然后咱们再定办法,就名正言顺了,兄长你瞧怎么样?”
知府一听,暗道:难怪人称他侠客,打算事情是又沉又稳八面见光,想到这里连连点头,说道:“贤弟,你就瞧着办吧。”
第二天,石昆带好了红毛宝刀,暗暗地出府衙后门,在邻近有集有店的各村,一连访查了三天,并未访着一点消息。这天来到一个小村镇名叫江村,在一个小酒馆内喝酒,听见两个吃酒闲谈。说的正是高家堰,高氏兄弟坐地分赃,大庄主好色欺压良善。百灵侠一听,可就入了耳了,于是在旁边侧耳听,又听一个说道:“高家不法你怎知道呢?”
那个说:“你没听说前几天闹贼吗?”
这个人说:“听说了,闹贼莫非说就算人家不法吗?”
那个说:“你瞧,闹贼就是因为他们不法来的嘛。”
这个说:“你既知道,何不说说我听呢?”
那个说:“说说就说说,这还怕人吗!你知道高家堰南边那个骆家镇吗?”
这个说:“知道骆家镇怎么样呢?”
那个说:“在十三年前骆家镇有位先生骆天锡,不是被那时的知府害了吗?”
这个说:“我怎么不知道呢?知府出红差,我还看热闹呢。”
那个说:“骆先生有一个儿子名叫骆敏,一个女儿名叫红霞。这个骆敏听说在四岁就跟着一个武术大家学艺去了,家中只剩下姑娘同她母亲,姑娘今年十六七岁了。”
这个说:“你说高家怎么说到骆家去了呢?”
那个说:“你真糊涂,不是事情起在骆家身上吗?”
这个说:“你就说吧。”
那个说:“这位红霞小姐长得足够十二分人才,貌比西施。不知什么时候让大庄主瞧见了,非娶人家做妾不可,立刻打发媒人去说,等媒人到了一说,你猜怎样?人家不愿意。媒人回来对庄主一提,大庄主就火了,立刻告诉媒人再去提亲,如再不应,明天就抢人,这一来你猜怎么样?偏赶上骆大奶奶是个死心眼儿,一顿大骂,把媒人就骂跑了。本来这个亲事,你想应该吗?漫说人家书香门第的姑娘,就是小户人家的姑娘,谁肯把姑娘去给人做妾呢?”
这个说:“这样一来,大庄主不更火了吗?”
那个说:“可不是更火了,谁知道当天晚上高家就闹起贼来了。由房上跳下了一个小孩子,手使一对不知叫什么镢,一顿镢,把大庄主和二庄主全都镢瞎了。还战败了高家同南方来的朋友,后来没有人敢同人家打了,人家才走了,你说这个小孩子有多厉害吧。你知道这孩子是谁?”
这个说:“我又没瞧见,我怎么会知道呢?莫非你知道?”
那个说:“当然知道,就是姑娘的哥哥,骆敏骆成英呢,原来人家学艺回来了。
这个说:“回来得怎么这么巧呢?”
那个说:“当然巧,要不怎么叫无巧不成书呢。”
这个说:“你瞧见了吗?说得像真事儿一样。”
那个说:“我没瞧见,可我西邻的二哥在高家雇工,我听他说的。并且那个孩子自报姓名是骆敏,外号叫什么飞呢,我也没听清楚。你想我们当庄丁的二哥要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想这一段,是不是高家不法?最可惜那个骆敏把他们镢瞎了,没有镢死他们。现在听说他们庄上又由南方来了好几个朋友,还有侠客呢。”二人说着喝完了酒就走了。
石昆听了这一番话,自己一想,那个寄柬留刀的,大概就是骆敏。方才不是说骆敏的外号是什么飞吗,大概是燕蝠齐飞,他们没听明白所以说不上来。既然得了踪迹,我先到骆家镇访访骆敏,然后再想法子办高氏这几个匪徒。这个事幸巧没办紧了,不然非坏不可,真要高家又来了成名的人物,我一个如何能成呢?如若当场丧命倒不要紧,如若被获遭擒,自己百灵侠的名誉安在?心中想了半天得了主意,暗道:“我若访着骆敏,不就有了帮手了吗?难道说为他的事,请他出头也还能推辞不允吗?”想到这里,于是还了酒钱,出了酒铺一路溜溜达达直奔骆家镇而来。
再说骆敏,自从霍星明同尹成二人在府衙门寄柬留刀之后,依着尹成,就要告辞动身,可是霍星明说:“这二位若回了家,府里倘若不发生效力,高家堰夜中前来报仇,这怎么办呢?没有老太太和姑娘好办,现在又得保护内宅,又得预备众寇,我同师弟又太单,这不是束手待毙吗?我的意思请二位多住几天,听听消息然后再定行止,可不知二位心里怎么样?”陆贞一听也对,本来要救人就救到底,真要夜中有人搅闹骆家镇,他二人还真是麻烦。想罢对尹成说道:“尹贤弟你看怎么样呢?我们可以多住几天吗?”
尹成说:“那有什么呢,反正我们回去也没事。”于是二人复又住下,一晃过了三天,也没听见府里有什么动作。四个人每天也不出门,只在书房中谈话,越谈越投机,于是四个一商量,朝北磕头结为金兰之好。陆贞是大爷,霍星明是二爷,尹成是三爷,骆敏是老兄弟。于是四人重新到了上房,拜见了骆大奶奶,回到书房摆上酒席,吃酒谈心。哥四个正吃过午饭,散坐吃茶,就见老家人进来说道:“外边有个河南人,自称姓石名昆字太璞,人称十粒飞星百灵侠,要见少爷。”
骆敏一听说道:“请进来吧。三位哥哥见他不见呢?”
陆贞说:“见他何妨。”于是兄弟四人一齐迎到二门,就见老家人从外面领进一个人来,看年岁四十来岁。剑眉虎目、鼻直口方、细腰宽臂、双肩抱拢,身穿着青绸子大褂、白布袜子青缎子豆包鞋。手中提着一个长条子包袱,笑嘻嘻地跟在家人背后。
四个人虽然观看人家,可是人家也瞧见自己四个了:头一位三十多岁,青绸子大褂白袜皂鞋,圆脸膛,眉分八彩,目似春星,五尺高的身材威风凛凛。第二位也是五尺多高的身材,穿着灰绸子大褂,白袜皂鞋,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如白玉,两道浓眉,一双眯缝眼,一看就知道是个能言善辩之士。第三位二十多岁,面如少女,细条身材,外罩蓝绸大褂。第四个,十六七岁的年纪,头梳髻,面似桃花,一双眉斜飞入鬓,二眸子皂白分明,唇红齿白,十分的俊美,身穿蓝绸子大褂,白袜云鞋。四个人笑嘻嘻地一齐说道:“不知石侠客驾到,恕我兄弟未能远迎,当面请罪。”
石昆说道:“石昆来得鲁莽,还请众位海涵,不知哪位是骆侠客?”
骆敏说:“不才就是骆敏。此处不是谈话之所,请到里面待茶。”石昆说:“来此就要打搅。”于是五个人谦谦让让来到书房,分宾主坐下,家人献上茶来。石昆一一领教了另三位的姓名,哈哈大笑说道:“石某一日会得四侠,真是侥幸得很。”
骆敏说:“不知石侠客来到舍下有何见教?”
石爷说道:“石某有点小事,所以不揣冒昧,来到府上。”
骆敏说:“不知有何见教?”
石昆这才说道:“愚下有一点小事不明,大概阁下四位也不会瞒着。”
陆爷说:“什么事呢?”石爷就说:“我受郑知府之聘来到淮安,久闻高氏兄弟不法,因为怕给知府多得罪仇人,再说他们在此处又没有作案,所以我未加干涉。又因无人告发,所以不能名正言顺拿他治罪。没有想到前天,府衙之内有人夜中留刀寄柬,留下四位的美称。我访了好几日,才访知四位在此暂住,所以我找到府上,第一问在府衙留柬的是你四位不是;第二还有大事相求。”石昆滔滔地把话说完。
骆敏一听说道:“石侠客,你老问到这里,我们也不瞒着,那个柬儿,是我兄弟所为,因为我暗探高家堰,扎瞎了高义高智,未曾将他伤了性命。当时我因为留下姓名,所以恐怕他暗中报复,不得已是暗中寄柬请府太爷办他的罪名,不想倒惹得石侠找上门来。要按说阁下人称侠客,卧榻之下就不能容留小人驻足,我们暗中告发,阁下就应该拿他治罪。如今你老不但不想法除去高氏兄弟,反倒找上我们的门来,大概是因为我们寄柬留刀,于阁下的名誉有关。可是我们并不知道阁下在衙中驻足,如若知道,我们也不多此一举。现你老既然问到这里,我们当然承认,可是还用不用我们同到衙门去打官司呢?”
陆贞一听,暗说:“老兄弟这一套话,可真够厉害,瞧瞧石昆怎么答复吧。”
只见石昆听完了骆敏的话,不独不着急,反倒哈哈大笑,说道:“骆侠客,你先别着急,听我说说我的难处。本来人称侠客,就不能容小人同在境内驻足。但是有一条,要是在河南开封府,那可就说不定得凭着手中刀,不论如何,也要把他驱逐出境。现在的立场可就不同了,因为什么呢?我受聘来到淮安,与在开封做侠客不一样。在这里的责任,是保护知府,或是有他的朱批火票,替他拿贼。余外的事,就是民不举官不究,不能无故地给主官多得罪仇人。要按说我们做侠客的,得罪人可算不了什么,可是我们虽然不怕,知府他要不做官了呢?这样绿林人找了他去,他受得了吗?所以说现在的立场,不能同开封相比。但既然你们众位告发了,这可就不能再顾一切了,只可出头去办,但是办这种案子得有办法,如若一个办法不妥,可就给府上同知府种下仇了。我不能每年尽跟着知府,可是骆侠客,你能不能每年尽在家中蹲着哟?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广,就怕贼想,你一拿他,把他闹了个家产尽绝,你想他能叫你安生吗?如若我们一离身,他们就来胡搅一阵,你该怎么办呢?所以我说得有个彻底的办法才算完全。我访着你们没别的,还是请你们几位出头相助,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百灵侠这个人,可算是涵养的功夫纯深,不然的话就得当场决裂。你想堂堂的侠客,硬叫人家当面刻薄一顿,哪能再开口求人呢?百灵侠这个人可就不然了,天生的心思周密。因为自己既是捕头的性质,当然与侠客不同,案子办妥了更好,若办不妥呢?还得给自己同上司找站脚的地方。若不把骆敏邀出来,总算没有原告。要按高义的行为,不用原告就可以出票拿他,如果手到擒来,那就没得说了。如若拿不住跑了呢,自己带去的捕役,难免受伤殒命,这怎么向上呈报呢?无凭无据出票拿人,捕役受伤,那算官府轻举妄动,巧了就许落个依官欺人的罪名。如若把骆敏邀出来呢,第一有了原告,不怕捕役全都丧命,那算个因公殒命。拿不住跑了,那算畏罪脱逃,对上司呈报,就有根有据,要按官话说,得把骆敏传案,方算完全,但是于江湖义气上未免稍欠完善。如此一来在表面上算是邀骆敏帮忙,无形中就算有了原告,所以说侠客办事必须八面周到,既不开罪于人,又不犯江湖的规矩。

第八章 众英雄大破高家堰
再说陆贞听百灵侠一说,暗暗地把大拇指一伸,心中说道:好厉害的石太璞,不愧人称侠客,我们这一出头,无形中就算有了原告。如若拿不住跑了呢?我们也在当场相助,不能尽说人家无能;拿住呢,也叫我们瞧瞧不枉人称侠客。再说到我们伸手相助也是应尽的责任,他这一请我们出头,真可算四面见线没有漏空的地方。漫说这个事由我们身上引起,就按江湖的义气,也当竭力相助。想到这里,没等骆敏答言,自己就说道:“既是石侠客看得起我们兄弟,我们还能不出头相助吗?你老人家说几时咱们动手去办,我四个人均听指挥,请你老定规好了时期,赏我们个信就是了。”石昆一听连连称谢。
这个时候,天可就不早了,于是骆敏叫家人往外面馆子里去叫饭,留石侠客在家吃晚饭。石昆一看人家四人实意相留,自己不便推辞,工夫不大酒菜摆齐,立刻入座吃酒。五个人仔细一谈,石昆这才知道人家四位全是剑侠的门人,不由得更加敬重。石昆吃完了饭,就住在骆家,次日起来,兄弟四人陪着石昆吃完了早饭,石昆告辞回衙,兄弟四人送到大门执手分别。
百灵侠风风火火一直来到府城,由后门进了衙门。正值府官完了案件,退堂休息。百灵侠来到书房,将这几天访查的经过一一报告了府官。郑晓澜一听,说道:“贤弟,这个事怎么办呢?”
石爷说:“依我说,今天先打发人往高家堰探一探,究竟他们那里来了多少人,我们好通知守备同时带兵剿匪。”知府说:“你看着办吧。”于是百灵侠暗中派人前往高家堰打听。
等派去的人回来报告,才知道除了高氏兄弟之外,还有镇海龙樊瑞、双钩太保林兆东,又来了少华山金星寨潼关八鸟中的大爷摩云金翅鸟陈山、八爷九头鸟米瑞。他们二位原同高信认识,此次前来,本意是往云南玉龙山,特意绕道来看高信。还有由玉龙山来的祥泽寨的寨主清风侠羊天受字子祐、前八寨蓝田寨的寨主金鞭太保徐通字远达、后八寨飞鹏寨的寨主烈火侠芮灵字知机。他们全是玉龙山派来接饷银的。更有山东青州府云门山清妙观的观主九首蜈蚣李玄修,带着徒弟小蝴蝶葛三雄、小莲花沈听秋。他们师徒本同闹海鱼高义是朋友,因为铁拐刘利在鱼鳞镇被陆贞一锤震动心房,开口吐血,经葛三雄和沈听秋把他送回青州府云门山,不想伤重身死。李玄修一问,才知道被陆贞锤震伤重身亡,被那二人说动了心,要访访这个陆贞,给刘利报仇。于是埋了刘利,带着两个徒弟,直奔江南,顺道来看高义。
再说百灵侠石昆,一听探信的报告,人家又来了七八个人,于是禀明了知府,暗中通知守备调兵剿贼。原来这位守备姓伍名梁字成栋,三十多岁,手使一条铁枪,重约三十余斤,招数是六合门的传授,真有万夫不当之勇,所以人送外号铁枪赛项羽。性如烈火,疾恶如仇,马上步下全都来得。这天正在衙中闲坐,猛接到知府衙门调兵的文书,于是换上官服,来见知府。知府连忙把伍大爷接进中堂,坐下献茶已毕,伍大爷这才问府尊调兵何事,知府就慢慢把高家堰不法的情形一说,伍大爷一听说道:“府尊,打算几时调兵剿匪呢?”
知府说:“打算今天夜晚前往捕盗,还请老寅兄严守秘密为要。”
伍大爷说:“那是当然,到时领兵前去,不知还有何人?”知府就把自己的表弟石昆邀了几位侠客临时相助的事说了。
“不过这个事情,老寅兄把兵调齐,夜间出发,把高家堰四面围住,内中交战拿贼,自然有舍亲同那几位侠客负责。因为老寅兄不能纵房越脊,所以不叫你进庄冒险,你就在外面捉拿漏网的贼人就是了。”伍大爷同知府商量好了,这才告辞回衙,预备一切。
单说石昆,暗中写了一封密信,派人暗暗送到骆家镇知会陆贞,四人夜晚三更在高家堰以南松林相见,一切布置妥当不表。
再说高家堰高氏兄弟,自从那一天夜中被骆敏刺伤眼睛,兄弟三个人同林兆东、樊瑞五个人商议报仇之策。正要聘请能人,正赶上金波寨又派来了徐通羊天受和芮灵前来接镖,一见高义高智的眼睛,就问二人怎么回事,林兆东就把那天夜中之事说了一遍。
烈火侠芮灵可就说了:“高大弟,我们屡次劝你,不要贪淫好色,你总是不听,早晚非把咱们的大事闹坏了不可,因为这种事情正人君子全都痛恨,遇上硬手就有性命之虞。再说你若叫咱们总寨主同三个老头子知道了,你非有杀头之祸不可。现在因为你新入了大寨,他们还不知道你的根脚,我劝你还是改一改才好。”
正然说着,忽见家丁来报,说:“清妙观的李道长,带着两个徒弟来拜。”
高义一听,说:“快请。”
不多时李玄修进来,一见二高的眼睛,说道:“为什么这个样子?”二人对李玄修一说,并请李玄修帮他复仇。李玄修说:“不忙,等你眼睛好了再想办法。”正然谈话,忽见家丁来报,有金星寨潼关八鸟的大爷同八爷来访,高信连忙接进来。大家互相一指引,金星寨的二鸟同玉龙山的三位可就急了,本来老道师徒全是采花的淫贼,别说跟他们同住,就是同他们在一处长谈全栽跟头。所以那五个人略一举手,就各自坐下了。好在金星寨的二鸟本打算投入玉龙山,不想在此遇上,所以他五个谈到一处。书不重叙,一连住了四天,沿河的饷银也来齐了,玉龙山的五个人打算一半天,就同潼关二鸟押着饷银回山。
这天晚上正在大厅之内谈话,清风侠羊天受猛听外面微微有点声音,似乎衣襟带风,自己不由一怔。这个时候大家可就完全听见了,微一怔神,就听外面南房上有人说道:“高氏三寇还不出来受死,等到何时!”
高信一听知来了仇家,一伸手在墙上摘下一面小锣当当当响了几下,就听四面八方锣声震耳。高义高智这时眼睛已经好了,说道:“众位亮兵器,外面来了仇家。”于是各摆兵器,出了客厅。这个时候客厅外面灯笼火把照得十分明亮,只见由南房上“嗖”的跳下一个人来。身高五尺,细腰宽臂,双肩抱拢,一身青色的夜行衣,青绢帕包头,斜拉麻花扣,鬓边颤巍巍地戴着一枝守正戒淫花。怀中抱定一口红毛宝刀,立在院中,威风凛凛,口中说道:“高氏三寇,快快出头受死!”
高义一听,首先一拧九节钩链枪来到当场,口中说道:“小辈通名,大太爷枪下不死无名之鬼。”
只听那个人道:“家住河南开封府,姓石名昆字太璞,江湖人称十粒飞星百灵侠便是,你可是闹海鱼高义?”
高义说道:“知名何必故问,我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因何夜中搅闹我的宅院?”
石爷说:“因为你强抢民女,霸占淮河,坐地分赃,意图造反,所以我带领官兵前来拿你,识趣地放下兵刃饶你不死。”
高义一听说:“好小子,竟敢口出大言,接兵器。”说着双手一抖,枪走中盘,直向百灵侠当胸就刺。石爷一看枪离胸膛不远,一上左步,用左手一推枪杆,右手的刀头向下顺着枪杆向里便划。高义一撤步,打算用外带环,把刀给拨出去,不料人家来得太快了,枪还没有动,那刀就到了胸前,那高义一瞧只可闭目等死。石爷也不砍他,一举左手在高义胸前“啪”的就是一掌,高义一歪身扑地坐在地下,将要翻身立起,忽见眼前一晃,来了一个人,用手在高义的肩头上一按。高义立刻周身发麻,不能动转,被人家一把抓住十字绊,提到南房之下放在地下。因为这个人身法太快,等他站住,大家方才看清,来人也是一身青色夜行衣,背后插着一对倭瓜紫金锤。就见人家站在墙下,看着高义也不捆绑,大家这才知道高义被人家点了穴了。这时高智一分双拐,左手拐一晃石爷的面门,右手拐抡起来当头便打。石爷一上步用金刀一磕单拐,顺水推舟刀奔高智的脖子。高智一蹲身躲过金刀,没想到百灵侠用个翻身跺子脚,左腿飞起,“嘣”的一声踹在高智的胸膛之上。高智一歪身,撒手扔拐倒在地下,还没有起来,猛觉着脊背被人家踢了一脚,立即同他哥哥一样不能动转,被人提起来放在南墙之下,同他哥哥放在一处。大家一看这个人二十多岁,面如少女,身背一对日月凤凰轮,同那个使锤的立在一处,也不捆人,大家才知道高智也叫人家点了穴了。大家一看暗道:“不愧石昆人称侠客,高氏兄弟一照面全都被擒。”
葛三雄对李玄修说道:“那个使锤的就是陆贞。”
老道一听气冲斗牛,一回手把拂尘插在大领之上,紧跟着亮出宝剑,一个箭步跳在当场,口中说道:“石昆,我们无仇无恨,请你撤退,我要会一会这个赛元霸陆贞。”
陆贞一听,一纵身来到当场,说:“石兄,请你休息,我问问这老道。”石昆无法,只可退下身来。陆贞双锤一分,说道:“老道通名受死。”
老道说:“你要问祖师爷,乃是山东青州府云门山清妙观主,九首蜈蚣李玄修是也。”
陆贞说:“原来是采花的淫贼、下流的盗寇,今天活该你报应临头。”说着流星赶月双锤向下就打,老道抽身举剑相还,二人战在一起。要说老道的武术还真不错,论身份说,足够侠客的资格。可是跟陆贞走到一处,他可差点,动手不到十个照面,就被陆贞的双锤把他困在当中。小蝴蝶葛三雄同小莲花沈听秋,一见老师不是陆贞的对手,二人不约而同,一个摆单刀,一个抖链子双镢,直奔陆贞。
陆贞一看,不由得有气,说道:“好两个小辈,在鱼鳞镇饶了你等性命,不思报德,今天反来捣乱。我若叫你三个小子走了,那算我枉称赛元霸。”说着刀到了近前,陆贞左手锤向外一挂,右手锤向着葛三雄面上一推,就听“扑哧”一声,葛三雄脑浆迸裂,倒在地下。
这时沈听秋的链子双镢已经来到腋下,老道的宝剑也到了近前。陆贞一看,向前一探身,左足用了一个扣步,身形一转,躲过双镢同宝剑,双锤风扫叶,向外一挥,正扫在沈听秋的腰上。这一锤把小子打出去了七八步远,小子一抖手扔了双镢倒在地下,一声也没言语立刻身死。
老道一看,一照面两个弟子双双身死,心里一难过,宝剑抽回来稍晚一点了,“当”的一声碰在锤上,“嗖”的出去了三四丈远掉在地下。老道大惊,赶紧垫步拧腰,跳出圈外,“嘣”的一声上了西房。陆贞说:“恶道哪里去!”只听房上说:“走不了!”“啪”一声,又把恶道撞下房来。原来上面正是骆敏站在那里,老道惊魂未定,一心逃走,也未留神房上有人,所以被骆敏一掌正打在前胸之上,一歪身摔下房来。陆贞过来在他胸前一点,把老道制住。
这个时候金鞭太保徐通,把双鞭一摆,奔陆贞扑来,烈火侠芮灵,亮出宝剑奔了石昆;清风侠羊天受一个箭步正要去救高氏弟兄,不想由房上跳下一个人来,手捧点穴飞锥,挡住去路。高信一看,说道:“羊大哥,这个小孩子正是骆敏,千万不要让他走了。”于是六个人战了三对。
徐通同陆贞战了个平手,十个照面以后,渐渐就不成了。摩云金翅鸟陈山说道:“徐寨主,我来帮你。”一摆手中短把牛头镜,双战陆贞。这时芮灵一口宝剑同石昆对敌,也是不占上风,看情形工夫大了也得败北。清风侠羊天受一支清风剑同骆敏战在一起,也将好平手。高信一摆分水莲花夺,过来双战骆敏。九头鸟米瑞一摆凤尾双拦来双战石昆,正正的两个打一个。
工夫一大,你猜怎样,石昆同骆敏那里尚还看不出一定的胜负,就是陆贞一对六瓣紫金锤,如同流星赶月,雨打梨花,一片寒光把徐通同陈山二人迫得只有招架之功。要按说双鞭同牛头镜,还有金锤,全是沉重的兵器;但是二人比陆贞差得太多,所以招数显着迟慢,倘若无人相助,二人恐怕被获遭擒。双钩太保林兆东一看不好,赶紧一分双钩,跳到近前,三战陆贞,这才勉强打个平手。
九头鸟米瑞同烈火侠芮灵二人同石昆战在一起,石昆一口红毛宝刀,锁闭住三般兵器,米瑞稍一失神,左手剑碰在刀上,“呛”的一声,削成两段。哪知石昆左手暗藏一粒钢丸,他一瞧米瑞向外一纵,于是左手一扬,一点寒星奔米瑞的面门飞来,米瑞脚尚未曾站地,眉眼中间早中了钢丸,“哎呀”一声,血流满面,二目难睁,坐在地下。这时,樊瑞一瞧米瑞受伤,一分手中连环双刺,来助芮灵双战石昆。
米瑞正立起身来,不防“嗖”的跳下一人,此人正是霍星明,宝剑一指奔米瑞劈来。米瑞这时面门带伤,血液迷离,又是赤手空拳,如何敌挡,两个照面被霍星明一脚踢个跟头,踏住脊背,拧胳膊拧腿捆了结实,同高义、高智、李玄修放在一处。霍星明仍同尹成立在墙下观瞧。
单说骆敏一对点穴飞锥,同清风侠羊天受、乘风破浪高信三个人战在一处,一对双锥上下翻飞,清风侠一口清风剑,高信一对莲花夺,竟连半点便宜全没有。正战之间,听“哎呀”一声,米瑞受伤,被人家擒住。高信微一失神,骆敏的左手锥一松手,“噗”的一声,高信左肩井穴中了一锥,“当”的一声左手夺落在地下。高信一纵身跳出圈外,将要逃走,尹成一摆双枪拦住去路,说道:“哪里走!”高信一臂受伤,只一只右手,如何是尹成的对手,三两个照面被尹成一腿踢了一个跟头,按住捆上。这个时候只剩下羊天受,独战骆敏可就更不成了。这边樊瑞同芮灵双战石昆,也是不得便宜。
徐通、陈山、林兆东三战陆贞,还被人家迫得团团乱转,稍一失神就有性命之忧。这个时间可就大了。陆贞一看,他三个拼死恶斗,我若不拿住个活的也叫旁人笑话。想到这里锤招一变。三个人一看,可了不得了,周身前后尽是锤头,不见陆贞的踪迹。这就是陆贞相逢老师二十年来所得的锤中精华,这一路锤名叫迷踪锤,共分三十六路,每踪分六十四招,要不怎么陆贞在小一辈的侠客中算头一位人物呢!那陈山三个人一瞧被人家锤头困住,不要说战,连跑都跑不了。时间一大,陆贞一锤把陈山的牛头镜打落尘埃,一抬腿把陈山踢了一个跟头。林兆东同徐通得了空隙,一齐跳出圈外,口中说道:“风紧扯活。”
这个时候羊天受战骆敏,看看要输,一听徐通叫跑,于是一挫腰向外一纵,脚未沾地,骆敏右手锥一撒手,在羊天受右肩微微点了一点,道:“念你是成了名的侠客。如若将你刺伤,可惜你一生的名誉,这不过先给你送个信儿罢了。”羊天受一声不语,跳上房去。这时樊瑞同芮灵也抛开石昆,跳上墙头,一同奔西南逃走,陆贞大家并不追赶。这时陈山也被尹成捆上。
玉龙山的五个人向外一走,一瞧高家堰,四面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全都弓上弦刀出鞘。你虽看他五个人不是陆贞等人的对手,但是要同这些兵士遇上就如同大人斗小孩一样,三晃两晃全都出了重围,逃回玉龙山去了。
守备伍大爷一瞧群贼逃走,赶紧带兵向里围,把高家的宅舍团团围住,伍守备手持单鞭,进了大门。一看许多的庄丁,跪了一地,满地上尽是刀枪,就见石昆向众庄丁正在讲话。原来自从五个人一跑,石昆对众庄丁说:“你们赶快扔下兵器免死,不然就一个也走不了。”大家一听,于是扔下刀枪跪了一地。石昆一瞧守备伍老爷进来了,说道:“守备老爷来了,一共拿住了六个活的,两个死的,跑了五个,请守备老爷搜查他的家眷,封他的宅舍,我们可要告辞了。”
伍爷说:“好吧,以后的事全交给我就是了,你们几位请回休息吧。”于是石昆领四个人出了宅院,一瞧外面的兵丁,全都精神活泼,手拿刀枪弓箭之类,如临大敌一样。石爷说道:“老哥儿们,让一让吧,我们过去,里面的贼,全拿住了。”
兵士一看认识是石爷,说道:“石老爷,辛苦了。”于是大家一闪,让出一条路,石爷领着四个人,一直出了高家堰。
这个时候天已黎明,五个人包好了兵器,换上白天的衣裳,一直奔府衙而来。走出不远,小诸葛霍星明说:“石侠客,现在事情已经完了,我们又不愿意出头当原告,何必去见府大爷呢?再说我们曾寄柬留刀,总算是犯法,现在去见府大爷,我们算是做什么呢?”
石爷一听,连忙说道:“四位侠客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昨天就同府官商量好了,以前的事不提,单说这件事,算是我聘请你们几位相助拿贼。现在贼也拿住了,还有什么说的吗?再说知府还要见你们几位呢。”苦苦相约,四人无法,只好随石爷一同来到淮安府。此刻已是巳时左右了。石爷请四位暂在自己屋内休息,自己到内宅去见知府。府太爷因为派人前去拿贼,刚把公事办完,也是一夜未睡。石爷一见知府,报告了一切经过,并说:“人犯全都交给了伍爷,大约下午就可以押贼回府。”知府说:“你请的那几位帮忙的呢?”
石爷说:“我已经把他们请进衙门来了,要不是他们几位,我一人是绝对不成。”
知府说:“现在哪里呢?”
石爷说:“现在我那屋里坐着休息。”
知府说:“既然他们来了,人家帮了我们忙了,你请他们去到客厅,我见见他们,也谢谢人家。”
石爷说:“大人可别提以前寄柬留刀的事,因为在晚上我邀人家的时候,人家不来,因为怕你怪罪。是我对人家说,以前的事再不提起,算是我请他们相助擒贼,他们四位才来的。”
知府说道:“那当然不提了,既然人家替我们出力,我们要不谢谢人家那还对吗?因为人家并不在官应役,这总算是客情呢。”
石爷一听,说道:“既然兄长如此说,待我去到外面同他们说说,我先请他们客厅内坐,你老随后去就成了。”
知府说:“好吧。”石爷于是来到自己屋内,把四个人请到客厅等候,紧跟着家人打帘子,说:“大人过来了。”五个人一听站起身来,一齐向太尊行礼。
郑知府说道:“众位义士请坐,未领众位贵姓高名?”四个人连忙各通了姓名。知府说:“今夜这个事情,多亏众位拔刀相助,方能拿住群贼,给这一方除此大害,不能说不是众位的大功。本府职在除凶去暴,为人民解除痛苦,这一来众位努力立下的功劳,本府反倒坐享其名,这本处的百姓以及淮河往来的客商,全都无形中享了幸福,本府这里先替本处的百姓谢谢众位。”说罢躬身一揖。
四个人一看,连忙顶礼相还。陆贞说道:“太尊为民除害,小民等理应竭力相助。况除暴安良本是练武的应尽的责任,自问毫无德能,蒙太尊不惜纡尊降贵面赐教益,又复过蒙奖励,不胜感愧之至。”
知府这才让大家坐下,衙役献上茶来。知府说:“众位身怀绝技,为什么不一刀一枪去到边疆上求取功名,将来图个封妻荫子?本府实为众位可惜。”
霍星明一听,连忙说道:“太爷说的固然是金玉良言,但是小民等出身草莽。第一没有那种福分。再说闲散惯了,一旦若入了官场也受不了这种拘束,反不如这么无拘无束倒觉着身心安泰。”
知府一听,连忙点头,说道:“按义士这样说法,不贪功不求名,只求合乎人情天理,可说是十分清高,这一求倒显着本府龌龊不堪了。”
霍星明一听,说道:“太爷说得太谦了,若各处的府县全像你老人家这种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不避权豪的办法,小民佩服之至。”
谈了工夫不大,知府说:“现在本府还有点小事未定,请石贤弟代我相陪就是了,四位如若无事,很可以多住几天,我们也可以畅谈几次。”
兄弟四个人一齐说道:“蒙大人不弃,小人等如有闲暇,一定前来请安。”于是送走了知府,四个人由石昆领导,一齐又到了石昆屋内,刚刚坐下,只见外面家人抬进了一架食盒,说道:“石老爷,这是太爷叫送来的,请你老人家陪客。”石爷说:“抬进来吧。”于是众人摆开桌椅,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是一桌上等的燕翅席,五人这才入座开怀畅饮。工夫不大,吃完了早饭,四个人托石昆入宅辞别,也就告辞回骆家镇来了。再说尹成要邀着霍爷和骆敏,一同到尹家林去住几天。还是陆贞说:“这个事还不算完,我们把事情闹起来了,若不听个实在,可未免地对不起石昆,我们不如多待几天,听听府里的消息,然后再走。”
霍爷也说:“应当如此。”于是又住下。到了第三天,听人传说,府衙大狱里,今天夜间跑了强贼三名,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九首蜈蚣李玄修、九头鸟米瑞、摩云金翅鸟陈山越狱逃了。又听得知府于贼人越狱之后,赶紧详明上宪,不到几天的工夫,批示回来,就把高家哥三个就地正了国法,通缉越狱的贼人,又把高家的财产查封入官。陆贞等得了这个消息,这才放心,邀了霍星明同骆敏,兄弟四个,拜别了骆大奶奶,一同奔河南彰德府来了。
这天到了尹家林,正赶上大爷尹玉、三爷尹昌全在家中,于是由二爷尹成给五个人互相一一介绍,又将陆贞同骆敏他们的来历一说,并将沿途所经的一切全部仔细说了一遍。大爷同三爷这才知道新结的三个盟兄弟,全是剑侠的门人,武术精奇,不由得十分欢喜。于是一叙年庚,仍是尹大爷居长,陆贞行二,霍星明居三,尹成居四,尹昌居五,骆敏还是老兄弟。哥六个每日在家中谈论武术,研究功夫,一晃住了两个多月。
这天三爷霍星明就说:“大哥我瞧你这里,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富有之家,类乎咱们,练成了武术,既不保镖,又不护院。咱们若尽这么一吃,这算做什么的呢?头一样对不起咱们的艺业,再说可就违背了老师当年传艺的苦心了,还有一件是将来吃什么呢?”
尹玉说:“三弟依你怎么办呢?”
霍爷说:“咱们不会也沿着漳河一带使漂儿做买卖吗?”
尹玉说:“莫非我们也学山寨主打抢路劫不成?”霍爷一听说:“大哥你可别把打抢路劫看低了,因为这个打抢路劫得分了界限。”
尹玉说:“怎么办法呢?”
霍爷说:“真要不分好歹,见人就劫,见钱就抢,利用熏香、蒙汗药酒,那算是贼。我们这个办法跟那个不同,先得说有五不劫。”
尹玉说:“哪五不劫呢?”
霍爷说:“第一不劫孤行人;第二不劫镖车;第三不劫公帑;第四不劫孤寡;第五在本地面不劫。”
尹玉一听不由得一笑,说道:“贤弟你这不劫那不劫,那么做这个买卖干什么呢?”
霍爷说:“你别忙,听我说完了你再批评。我说一不劫孤行客是为什么呢?凡是孤行客,全不是大客商,第一没有多少钱,再说他好不容易将本图利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你给他劫了来,他就得饿死。再说也不值得一劫呀,所以我说一不劫孤行客。二不劫镖车,因为镖车全是江湖人开的,我们不能失了江湖的义气同规矩,只要他们走镖的不失规矩,我们也绝不劫他,这是维持江湖上的公理。三不劫公帑为什么呢?是因为公帑是国家之物,我们不能藐视国法。第四不劫孤寡,是为什么呢?人若到了鳏寡孤独的程度,那是最可怜的,我们做侠义的,应该怜恤他们才是,哪能再去劫他呢?第五在本地面不劫,是为什么呢?因为本地面的各衙门,凡作公的耳风全灵,你若在本地上做买卖,十有八九窑儿安不住。因为你尽给本地面留案子,官府一定怕麻烦,或者动兵剿捕,或聘能人,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几时轰了,几时为止,不然就没有安定的时候了。所以有句俗话是兔儿不吃窝边草,何况是人呢。
“不独五不劫,还得保义镖。怎么叫保义镖呢?比方说有遭难的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或是正式的往来商贾。怎么叫正式的往来商贾呢?就是将本图利公平交易的买卖人,由我们这里经过,我们得沿途暗中保护送他出境,不能教他在本地面出了是非。如若他们出了是非,叫江湖人士耻笑我们没有开门立户的资格了。
那么我们是干什么的呢?我们劫的是贪官污吏解任回家,或是奸商猾贾欺骗百姓,或是土豪恶霸出外游行。只要听见说,那是绝不客气,跟着他离开本地面,或明劫或暗取,非把他划个两手空空不可,而且非到势不得已,不可伤人。我们劫来的这种钱财货物,可不能任我们自己挥霍,那么做什么用呢?就是周济贫困恤寡怜孤,最要紧的是,无论何处有了水旱天灾,我们必须尽力暗中接济,这个名字就叫井里打水往河里倒,自己原无事尽为他人忙,所以江湖上对这个就叫作侠。虽说侠以武犯禁,但是比起奸诈害民的官吏,可不强着万分了吗?我们真要这么做起来,不消三年就可以名利兼收,你们哥几个看看怎么样呢?”
尹大爷一听,说道:“还是三弟精明,不怪人称小诸葛。可是我们做水路还是做旱路呢?”
霍爷说:“水旱两路全可以,无非得多用精明强悍踩盘子的伙计。在这周围二百里之内,广设耳目。还得在各城镇多设卧底的伙计,到时候方能消息灵通。不然真若有了应劫不劫的,那岂不叫江湖上笑我们不够资格吗?”
尹大爷一听说道:“贤弟你指挥一切就是了,我们几个是一律听从。”商定了之后,霍三爷可就暗中排兵布阵,安置指挥。不到一年的工夫,做了三次大买卖,可就成了功了。就说手底下的踩盘子伙计就有六七百个,分布在各处四路探听。说到钱足有百十多万,同各处的绿林人、正气一点的山王寨主都有联络,越来声势越大。一般的绿林人中可就知道在漳河一带有个尹家林了,当家的名叫金顶貔貅尹玉。真是不到三年的工夫,名也有了,利也有了。
这一天霍爷对尹大爷说道:“我们现在的名誉是立起来了,可是外表也得把虎头支起来,才像个样子。”于是召集人夫,在本村周围掘下了护庄河,筑起了土围子,四门上修好桥梁,里面建设房屋,整理街道,这样一来尹家林可就成了局式了。恰巧尹玉的宅院后面有一片空地,方圆足有一百五六十步。霍爷说:“大哥你瞧现在我们的财产虽然不多,可是也得有个地方贮存才好。现在我们的房屋虽然很多,我瞧完全不能贮藏货物。”
大家说:“依三哥你怎么办呢?”霍爷说道:“我瞧后面那片空地方很好,我们不妨在那里起造一座仓库,储蓄所有的财物,以备将来。内中安置上转旋螺丝机关,这种机关,可是不能安上杀人的利器,最厉害不过将人困住,或是被获遭擒。里面再安上点武术趟子,我们闲着可以操练身体,以作消遣。”
尹玉一听说道:“你瞧着办吧。”于是霍爷在各处搜请能工巧匠,购买各种五金和木料,量好了地盘,按好了基础,霍爷才由自己的屋内取出一张楼图来,按图修造。这一座楼足足用了一年零三个月,这才修成。赶到装置机关,由霍爷亲自动手,一切配合,别人可就见不着了,就是看见也莫名其妙。等到一切全装置好了,把所有的财货一齐移入楼内收藏,这时霍爷对大家说:“现在楼已造成,所有的货币也完全收好。今天由我领导,咱们往楼内瞧瞧。”大家一听,十分欢喜,霍爷领着大家各处观看,大家亲自开动机关。一切的木人木狗,同各种的机关真同活的一样。陆爷说:“不怪人称你妙手霍星明,这座楼就可以作为你这个外号的代表,可是这座楼既然这样的奇巧,还得给它取个名儿才对呀。”
霍爷说:“这座楼我打算取它叫明志楼,因为我们并不是志在为盗,所得来的东西,全是不义之财。用这座楼就表明我们的志向,你们五位瞧如何呢?”大家一听,俱都称妙,于是回了聚义厅,令木匠刻匾悬挂。
这天陆爷同尹氏三杰正在坐着闲谈,忽见北路的伙计来报:“山西大同府镇远镖局的镖往山东送,我们通知下边人,是不是同他们打个招呼?”陆爷说:“镇远镖局是谁开的?”
伙计说:“镇远镖局是两位镖主,一位姓娄名玉外号人称铁掌猴;一位姓卢名俊人称通臂猴,每人手中一条子母三节螺蛳棍,招数是七十二路行者棒,十二支牙梭三棱凹面毒叶镖,武术高强。在大同开设镇远镖局,一晃五六年了,再没有出过一回事,在江湖很叫得开。二位镖主人也和气,永远没有失过规矩。听说他二位是师兄弟,是江湖七雄的门人,娄玉是二爷双轮邱雨的门人,卢俊是六爷卧海龙江涛的门人。”
陆爷一听心中一动,对伙计说道:“江湖七雄现在什么地方居住?你们知道吗?”
这个时候尹昌说:“原先倒知道他们住在山西寿阳县内,以后听说他们隐居了,不晓得他们搬在什么地方,这五六年来没有消息。”
陆贞说:“他们的镖既然动身,你们打听准了,几时来到咱们这里,把镖银给他留下,我要问问这个江湖七雄。”
尹昌说:“二哥为什么同江湖七雄这么过不去呢?”陆爷说:“当初我哥哥被邱雨一掌击死,父亲由此一气身亡,虽说是祸由自取,但是我也得会会七雄。讲说明白,并非是惧怕七雄的威名,不敢报复,不过遵守江湖上的道义,所以才不去找他。”尹大爷说:“那么二爷你不会去找二爷邱雨同他说明吗?”
陆爷说:“第一不知他们的去向,第二找着他又怎样呢?不过把话说明了完事。知道说我们遵守道义,不知道的岂不说我们不敢报那父兄大仇,反倒登门谢罪吗?现在我们虽然不知七雄的去向,可是他徒弟一定知道邱雨存身的地点,我们一旦把他的镖银留下了,那时我再同他们一讲和,不就完了吗?既不失江湖的义气,又不失自己的面子,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我们又不是要人的镖,不过为的引出邱雨这个人来。我们也瞧瞧七雄的武术,为什么号称七雄,然后再托人从中说和,就是当中没人,我们不会见坡就下吗?”
尹大爷一听,十分有理,于是大家一商量全都同意。兄弟六人规定好了,就打发伙计向四面探听。这天伙计来报镇远镖局的镖,到了清风嘴旱苇塘,大家一同带领庄丁战败了镖师,可就把镖留下了。因为打算后来还要讲和,所以对镖局的人员,一个也没有伤害。这时镖局子的人员可回了大同府了,所以七雄老兄弟先托裘逸过去往尹家林探听尹氏三杰的消息。裘爷当时应允,于是领着崔三一直回大同镖局来了。

第九章 七雄六义逞侠风
这天来到镖局子门首,伙计们一瞧这可稀奇,头戴烟毡大帽,身穿青色的破棉袍,破裤子飞满了花,破袜子跟地皮一个颜色。拿着一条铁烟袋,闪光雪亮,看情形这条烟袋足有十好几斤重,真像个乞丐,要不是崔三跟着,非将他吆喝走了不可。就听崔三说道:“老爷子,你老候一候,小子我通知镖主好来迎接。”裘爷点头,只见崔三进去,工夫不大,就见二位镖主从里面跑出来,说道:“老爷子几时来的,小侄未能远迎,这里给你老磕头啦!”
裘爷一摆手,说:“起来前边带路。”
伙计们一看,暗道:“这个破花子是谁呢?好大架子,怎么二位镖主这样恭敬?”工夫不大崔三出来,大家一问才知道是名驰冀北的燕冀大侠。
再说,裘爷随着二位镖主来到柜房坐下,伙计献上茶来,裘爷说:“你们这个事,我全听崔三说了,明天你们两个去一个,带着伙计前去要镖。我在后面跟着,有了事,自然我出头解决。”娄玉点头答应。到了次日,娄玉带着两名伙计,寸铁不带,身穿长大衣服,这是镖局请镖的规矩。三个人就奔彰德府来了,天到过午来到尹家林,一看周围一丈二尺宽的护庄河,一丈二尺高的土围子。上面有垛口,四面四个围子门修的砖门楼,门外用条石修的小桥,从漳河引来的活水,灌满了城河,足有一丈多深。河两岸用木头做的栏杆,河内种满莲花。娄玉带着伙计进了西门,一看街道整齐,房屋紧凑,做买做卖的,还有士农工商,非常的热闹。娄玉找了个老头,向人家一打听尹庄主的住宅。那个老头用手一指,说:“你往正东走。到了十字街往南一拐,第一所大房子,坐北朝南的门楼。门前一路八棵垂柳,就是他的住宅。”娄玉一听到一声“劳驾”,带着伙计一直来到尹玉的住宅。一看门前坐着十几个家人,全是青衣小帽,看着倒是很规矩。娄玉一抱拳,说:“众位辛苦,劳驾通禀一声,就说山西大同府镇远镖局的镖主,铁掌猴娄玉前来拜庄请镖。”
庄丁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说道:“娄镖主请门房坐,小子就进去通禀。”庄丁进去了工夫不大,就听里面说道:“娄镖主在哪里?”由里面出来了六个人。
这六个人一色的青绸子大衫,白袜洒鞋,一齐抱拳拱手满面含笑,就听头一位说道:“娄镖主在哪里?不才兄弟迎接来迟,当面请罪。”
娄玉连忙还礼,口中说道:“不才来得鲁莽,请六位庄主海涵。”二人携手向里相让。娄玉同大庄主一拉手,尹玉一用力,娄玉早知道有这一手,已经提防着,尹玉就觉着娄玉的双臂如铁,赶紧撒手相让。娄玉一打量尹玉,四十上下的年纪,五尺高的身材,赤红脸,浓眉大眼。头上正当中一块巴掌大的黄头发,如同金线一样,所以江湖人称金顶貔貅。
大庄主也打量娄玉,只见他中等身材,细腰宽臂,双肩抱拢,三十多岁的年纪。窄脑门子尖下巴,两道剑眉,一双圆眼,黄焦焦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身穿青绸子大褂,白袜子皂鞋,带着两个伙计,真是精神百倍。
娄玉一进大门,转过映壁,原来是一片广场,黄土填的甬道四通八达,有三四所院落,每所各有二三十间,在最后还有一座高楼。六位庄主领着娄玉奔了正中那所房来,走到近前一看,向南的大门带门洞,一进大门就是门房,迎面是个长方院落。二门是个屏风门,一进屏风是个大当院,一概用方砖铺地,砌出许多花池子,里面栽花种竹。正房是七间大厅,外面南房也是七间,东西配房各五间,全是前出廊、后出厦的瓦房,正房门上挂着板帘,大概这一所是专为待客用的。正房门口站着四个家人,青衣小帽,打起帘子。
六位庄主让娄爷进了大厅,一看内中无甚陈设,正面摆着一张花梨大案,案后面摆着六张交椅,一是大红走金线的桌椅披。案前面雁翅儿列着十几张方凳,靠北山墙两边放着刀枪架子,上面插着十八般兵器,正当中悬着一块立匾,写的是“正心堂”。六位庄主让娄爷上首落座,尹大爷领着五个盟弟在下首相陪。庄丁献上茶来,娄爷这时抱手当胸,说道;“大庄主,请你给我介绍介绍这几位朋友。”
尹大爷这才说道:“众位贤弟,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山西大同府镇远镖局的镖主,姓娄名玉,人称铁掌猴,是江湖七雄二爷双轮邱雨的门人。这是我二弟陆贞,人称赛元霸。这是我三弟姓霍双名星明,人称小诸葛。这是我二舍弟,名叫尹成,这是我三舍弟名叫尹昌,这是我的六弟名叫骆敏,字成英,人称燕蝠齐飞。”大家互相一客气,复又入座吃茶。
娄爷这才说道:“前几天敝局有一支镖,往山东去送,也是娄某不得闲,所以托了两位镖师,带了几支镖。行到清风嘴旱苇塘,大概是失了规矩,才惹得贵庄把镖留下。这不怨贵庄留下镖银,都怨娄某用人不当,再说也是两位镖师经验太少,所以才惹得六位庄主怪罪。今天我娄某按咱们江湖的规矩,特来赔罪,还请众位念江湖的道义,把镖银赏下来,好叫他们起镖,过后我娄某总有一份谢意。”
要按江湖规矩,镖主因为理短,请镖谢罪,山主或庄主就该把银发还,叫人家起身就算对了。但是这一次留镖,并不是这种用意,所以娄爷将把话说完了,只听二爷陆贞说道:“娄镖主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个事情并非贵局失礼,也不是镖师失了规矩,要说错,还是我们无理取闹。我们这个无理取闹,可是另有一个缘故,第一阁下的业师,人称七雄排行第二双轮邱雨,天下闻名。我本意欲请老七位来到敝庄,但是苦于不知这七位的住址,所以再三地打听,才知道阁下是二爷的高徒,当然深得二爷的真传。我要找到大同前去领教,又显着我们到门欺人,十分的不对。不如不按规矩把镖留下,镖主自然前来要镖。就请镖主把贵老师替我请到敝庄,我们一定把镖银一分不短送到清风嘴。如若令师不到,单凭镖主前来要镖,我们能失了江湖规矩,也不能叫你把镖银拿了去。说真了我们这就叫强词夺理,不讲人情。我们拿镖银做个当头,几时二爷邱雨来了,我们把镖银送还。如若二爷不敢前来,那时镖银也送出庄去,若单凭镖主一说,立刻就拿镖银,那如何能够呢?镖主你也不必着急,我们这就叫不讲情理,说难听的就是不够程度。”
娄爷一听心说要坏,真要他强词夺理那倒好说,不怕说僵了,当场动手,那算他不够程度。现在他不但认错,而且还真认不讲情理,就因为同我老师过不去,他才不给镖银,你说这个事情怎么办呢?
娄玉正在为难,寻思答话。忽见庄丁来报,说道:“庄主,外面来了一个乞丐,拿着个大铁烟袋,要见庄主。”
尹大爷说:“你们多给他几个钱不就完了吗?见我做什么呢?”
霍爷一听,说道:“且慢,大哥你老这算粗心,江湖上的异人不可胜数,你老知他是做什么的。”一回头对庄丁问道:“你没问他的姓名吗?”
庄丁说:“他自通姓名,说姓裘,名逸,字山民呢。”
霍爷一听,说道:“大哥,还是把他请进来为是。当初我听家师说过这一位,大概是燕冀大侠。无论是与不是,请娄镖主少坐,我们兄弟六人先迎出门去一看就知道了。”
于是兄弟六人对娄玉说道:“娄镖主暂坐片刻,我兄弟去去就来。”说着六个人一同离开正心堂,一直来到大门之外,用目一瞧。只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乞丐,头戴一顶烟毡大帽,卷着后沿,前边遮住二目,两撇小灰胡子。身穿一件破棉袍,真是补丁叠补丁,下身穿一条破棉裤,两只破棉鞋,破袜子跟地皮一个颜色。右手拿着一个大皮烟荷包,足够一尺多长三寸来宽,用皮绳穿着,一头拴着一个大铁环,足有手指粗细。还有一个铁烟袋,二尺多长,核桃粗细。尹大爷一看说道:“前面来的可是燕冀大侠,裘老义士,想我兄弟未曾远接。我们这里赔罪了。”
就听裘爷说道:“岂敢岂敢,老朽来得鲁莽,还请六位庄主海涵。”
尹大爷说:“此处并非讲话之所,还请你老人家里面一谈。”
裘爷说:“正要打扰。”于是六位庄主在前,裘爷在后,一直来到正心堂。家人打起帘子,请裘爷来到堂内,分宾主坐下。裘爷一问大家的姓名,大庄主尹玉一一指引。裘爷说道:“自从六位在尹家林聚义以来,老朽早就有意相访,因为好动的毛病,所以总不得闲。今天可算万幸,六位全部在家,老朽今天又得了六位小朋友,真是痛快得很呢!”
尹玉说道:“不才兄弟六人自从出世以来,年轻节薄,多承各处的老少侠义垂青,方能得有今日,不想现在你老人家又光临敝舍,实在是蓬荜生辉,给愚兄弟增光不少。”
裘爷说:“六位庄主太客气了。”回头问道:“娄镖主来到尹家林有何贵干呢?”
娄爷于是又把清风嘴丢镖的始末说了一遍,自己因此前来请镖,“但是二庄主因为同家师当初有一点小小的夙怨,所以他主张不放镖银出山。小子我又因为家师既然当初开罪过庄主,所以我这里正在为难,不想你老人家就来了,这不是你老人家赶上了吗?没别的求,你老说和说和吧。如若我的老师他老来了,岂不更把庄主给得罪了吗?”
裘爷一听娄玉这片话,不由得暗笑,娄玉这小子真是嘴把式,照他这一说,倒像尹家林这伙人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不肯再得罪他们罢了,这真得说好汉出在嘴上。想到这里一拱手对陆贞说道:“二庄主,留镖请镖这乃是江湖的规矩,二庄主为什么不把镖银还他们呢?”陆爷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老义士,你老人家不知内中的细情,方才我同娄镖主已经谈过了。本来这一次留镖,并不是镖局失理,乃是我无理取闹,不过小可久闻江湖七雄威名,尤以邱二爷为最,所以我打算会会他老人家。只是苦于不知他老的住址,所以再三访听,才知道娄镖主是邱二爷门下的高徒。如今我若故意不还镖银,非二爷出头不可,不是二爷无形中就出头了吗?”
裘爷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二庄主你这个话我明白了,一定当初你同邱二爷有过节儿了,今天谁叫我赶上了呢。本来我同邱二爷也有一面之识,同阁下六位也得说一见如故,我打算从中给你们两个调和调和,不知道二庄主你老的意思怎么样?”
陆爷一听连忙说道:“老义士你老人家可听明白了。要按说名驰冀北的老侠客出头给维持事情,第一得说赏给不才的面子不小,第二可就算是两人的福神,但是你老调解得早了一点,既然你老出头维持,早晚有求你老解和的一天。”
裘爷一听,说道:“二庄主,到什么时候才算不早了呢?”
陆贞说:“你老要调解非邱二爷出头不可,到那时你老一说,可就算完了。”
裘爷说:“我同两人全是朋友,我这个了事,是金砖不厚,玉瓦不薄,仇宜解不宜再结,如若冤冤相报,何时是完呢?再说你跟二爷有仇应该去找二爷报仇才是,你跟镇远镖局不是没仇吗?咱们这么办,你先叫他们镖局子起镖。你不知道二爷邱雨住在什么地方,我倒知道,现在他们移居寿阳城南八里远近,地名红柳坡,现在改名七雄堡。老朽作为访友,我领你去,你瞧怎么样?你何必对镖局子过不去呢?再说镖局子又不是二爷开的,你两人大概也没有多大冤仇,何必这么没完没了呢?”
陆爷一听,说道:“老义士你老不用说了,我不是说过了我不对嘛,虽然镖局子不是邱二爷开的,可是他令高徒开的,不是同邱二爷开的一样吗?你老不是说没有多大仇吗?你老不知道,父兄之仇不共日月,所以说非二爷出头不算完事。你老人家要非管不可,我陆贞宁可得罪你老人家,也不能让娄镖主把镖拿了去。依我说,最好现在你老先别管,等到了完的时候,你老人家不管也不成,哪怕我给你老磕头呢,那就应了你老那句话了,谁叫你赶上了呢。”
裘爷一听,说道:“二庄主,你们究竟是什么冤仇,可以说出来让我听听吗?”
陆爷说:“那有什么不可呢?”于是把当初结仇的原因仔细说了一遍,又说道,“按说我兄长之死是他祸由自取,我父亲之死算是由于自己是非不明,可是我要放下不管,教江湖说起来,我陆某算是个什么人呢?所以说非邱二爷出头不能算完。”
裘爷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二庄主,你既然知道令尊同令兄做事不对,为什么还非报仇不可呢?”
陆贞说:“我不是对你说明白了吗,明知不对,也得报仇。如若不言不语,江湖上一定得说,姓陆的不报仇,并不是遵守道义,而是怕人家邱二爷的威名,不敢报复,要不父兄之仇为什么这么不言不语呢?就是找不着二爷邱雨,也应该找他的后代门人哪。虽然说父兄不对,难道说还能不是父兄了吗?别人要这么一谈论,叫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呢?所以说这个仇一定得报,不怕裘二爷一掌将我击死,那算我学艺师不精,也不能怨人家心狠手黑。你老非叫我把镖给了人家,言归于好,你老请想,这如何能够呢?”
裘爷一听,心中说道:“这小子真把没理的事说得有了理了,你说我还能栽在这里吗?”想到这里,不由得着急,把烟毡帽向后一推,说:“陆庄主,这个事情按理说,老朽既然出头调解,你就该完了才对。为什么呢?你想我这么大的年纪,出头了事,如若了不完,你叫我怎么出尹家林呢?不想我说了半天,你是满不听题,你想往后你还怎么交朋友呢?咱们这么办,你看我偌大年纪,在二庄主这里讨个脸儿,成不成呢?”
陆贞一听,老头子是没的可说了,我若再挤对一点儿,就许把老头子僵火了,真要火了也不错。我也看看这燕冀大侠的武术如何,哪怕过后我再给他赔礼呢。陆贞想到这里说道:“老义士,你只顾了你老人家面目难堪,你老就不想我陆某大小也有个微名,我的面目何在呢?你老人家要非此不可,这么办,求你老人家辛苦一趟,去一趟七雄堡,给邱二爷带个信。我等他半个月,他如不来,那时我哪怕一步一个头,拜到隐贤村再请你老出头了结,你看如何?”
老头子一听可就烦了,本来了事不成还有事在,裘爷哪能给他带这个信呢,这不是当面刻薄人吗?裘爷不由得双睛一瞪,说道:“陆庄主,你这就不够朋友!我老头子了的事是好朋友的事,成有你们的事在,你不该用言语奚落我老头子!我合着是到了你们家里头了,要打了事的对不对?这分明是欺压老夫,今天我要领教领教你这个赛元霸,没有别的,咱们院里见吧!”
说着站起身,陆贞一看老头子急了,说道:“老侠客,我陆某可没敢同你插手比拳,这是你自己倚老卖老,你别看你坐镇幽燕,你要打算来镇尹家林可办不到。你老人家不是要动手吗?我们也只好奉陪。”
回头对尹大爷说道:“大哥,既然老侠客打算动手,我们不如陪着老人家走两趟吧,就是输了,输在高人手里,还算难堪吗?”于是命家丁打起帘子,七人一同走到院中。娄爷一看说僵了,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也跟到外面。
那裘爷走到院中一站,把烟袋掖在腰里,说道:“你们哪一个先过来动手?”
就见翻江雁尹昌尹三爷说道:“老侠客,我给你老接接招。”一纵身形来到当中,向前一进步,左手一晃,右手向着裘爷胸前就是一拳。裘爷向后一退左步,身形一闪,用两个手指头一戳尹昌的袖子,手腕向下一沉,就见尹昌身形向前一栽,将要躺在地下。裘爷一伸手,抓住尹昌后心的衣服,说道:“五庄主请你休息。”尹昌一怔,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倒下,又教人家给抓起来,看来人家高明得多,于是一言不发退在廊下。
这时候六爷骆敏一看五哥一照面就输了,知道裘爷的武术精奇。自己暗想,我随二位恩师一十四载,可不敢说高,自从出世以来,可没遇过敌手,今天我何不领教领教这位燕冀大侠,也看我够个什么身份。想罢一纵身来到当场说道:“老侠客,我给你老接接招吧!”于是双拳一晃,直奔裘爷的门面。
裘爷一瞧这位六庄主,头梳双髻,面似桃花,还是一个童子,不由得起心里爱惜。一看双拳离面门切近,一上左步用右手向上一穿,左手奔骆爷肋下便打。骆敏一撤右步,右手向下一耷拉,左掌“嗖”的一声奔裘爷面门打来。裘爷一看这孩子好快的手,足见他受过高人的传授。不由得一高兴,心想我给他领领招,也看他是哪一门手术。想到这里施展身法,展开双拳,同骆敏打在一处。骆爷一看,心说不怪人称燕冀大侠,真得说高,今天我绝不是人家的敌手。二人动手七八个照面,打了三十多个回合。
裘爷一看孩子的招数,真不亚如狂风骤雨,今天我要把他打倒了,可惜燕蝠齐飞的名誉。想到这里,正赶骆敏双手向自己双肩上一按,老头子双手一合向前一伸,由骆爷肘底下过去,两个中指正点在骆爷的两个乳根之穴上,双手要一坐腕子,一发真力,骆爷就得当场丧命。裘爷偌大年纪,如何肯做这样狠毒事情,于是两指向下一划,说道:“小朋友你也休息。”骆爷知道人家手下留情,不伤自己,连忙向后一退,一抱拳说道:“老侠客手下留情,我谢谢你老人家。”说罢退到廊下。
裘爷说:“还有哪一位?”陆贞一看,兄弟六人,按武术,除了自己,就是尹大哥,再就是六弟,现在六弟败了,还能让大哥出头吗?于是一纵身形,说道:“老侠客我来接招。”话到手到,左手一扬,右手一伸用了个单撞掌。裘爷一瞧暗道:“小子好快的手。”裘爷一上左步,右手一掳陆贞的腕子,左手向陆贞肋下一按。陆贞一侧身形右手一拳,左手掌带风声,向裘爷头上砸来。裘爷一撤右步,右手向上一伸向外一卷,这一扫名叫抗掌,把陆贞的左手卷到外面去了,右掌向下一落直扑陆贞的胸膛。陆贞右手一拳向怀中一抡,名叫立桩,跟着右掌翻背手向裘爷的面上打来,这一招名叫摔掌。裘爷一看怪不得小子狂,真有两下子,我若不叫你认得我了,恐怕你还要目空一切。想罢招数一变,把自己的看家拳可就施展开了。
原来裘爷自幼受过异人传授,有一趟八面进身如意掌,平生指着这趟掌法成名,没有逢过敌手。今天一施展,可就把陆贞给围住了。陆贞一看心中骇怕,只想随老师练艺二十年,赐号赛元霸,实指望打遍天下无敌手,不料今天遇上裘逸,别想说赢,准保不输全都不易,真要被人家一掌击倒,自己尚在其次,岂不给老师丧尽名誉?于是也把拳法一变,三五个照面,居然走出圈外。心中暗想,趁此下场,倒是很好的机会,不然工夫一长,非输不可。想罢双拳一抑,说道:“裘老侠客,且慢进招,我有话说。”
裘爷一施展八面进身如意掌法,准知道陆贞必输,心想只要用掌法把他围住,那是稳操胜算。不想陆贞能从从容容走出圈外,自己十分的惊讶,暗道后起者竟有这样人物,真是能人背后有能人,看起来为人不可目空一切。
裘爷他哪里知道,陆贞有一种护身绝艺名叫退步连环掌,这是通真子一生的绝技。只要与人比较,一看对方技艺超出己上,势不能敌,赶紧把这趟掌法施展开了,一招一式就同练拳一样,自然而然地就可以走出圈外。这个掌法,只可护身,不能击人,陆贞练这趟掌,整整地花了三年的工夫,所以陆贞在这一部书中,未曾一次被人窘困到底,原因就是这趟掌法的关系。
陆贞这一走出圈外,裘爷可就纳了闷了,本来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出奇的招数,可就是自己没有把人家围住,将要进身追赶,就听陆贞说有话说,于是站住身形,说道:“二庄主未见胜负为何撤招?”陆贞说:“老人家,我们本不是仇杀恶战,何必定分胜负呢?再说我若败了,小小的虚名就算化为乌有,你老人家看看,岂不可惜?再说你老人家倘若万一失神,一世英名亦付东流,悔将何及?我因为不是你老的对手,这才走出圈外。你老的名誉已成,对于后辈正宜诱掖提携,何必不忍一朝,定要分出胜负呢?”
裘爷一听,暗道:“这小子说的真有道理,再说自己虽然输不给他,可是无法赢他,再动手也不过如是,不是白生气吗?”于是说道:“不比倒也可以,但是请镖的事情怎么样呢?”陆贞一笑,说道:“还是那句不通人情的话,非邱二爷出头到了敝庄不能解决。”老头子一听,这可没有办法了,这小子软硬不吃,俗话就叫缠磨头。
这时外面进来了个庄丁,报道:“门外有山西寿阳县城南七雄堡的六位庄主前来拜庄。”陆贞一听,不由得大喜,对裘爷说道:“老人家,你可听见了,现在江湖七雄来了六位,这可应了你老那句话了,这个事谁叫你赶上了呢,将来还得你老给调解。可是现在你老千万别开口,为什么呢?如若我们闭口不应,你老人家的面目安在呢?因为凡是年高有德的人来到敝庄,我是一概以老前辈看承,绝不敢说一句无礼的话。方才我对你老说的那种无礼的言语,那是故意教你老生气,还请你老原谅才好。”
老头子一听暗道:“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呢,他倒是什么意思呢?你说他诚心同七雄作对,他可处处计念着和平解决,索性连和事人都安下了。你说他不是同七雄为仇呢,他可非见邱二爷不可,而且口口声声要报父兄之仇。要按武术说,别瞧七雄兄弟武术精奇,恐怕也制不了他。”
不提裘爷暗中思想。单说陆贞对裘爷把话说明,尹大爷带着五个兄弟一同向大门走来,走到大门一看,只见门外站着六个老者。头一位,须发皆白,微微地谢顶。第二位也是发赛冬雪,须似秋霜,肋下悬剑,原来是一位出家的道长。第三位形同乞丐貌似花郎,七十多岁,须发不亚如挂雪的飞蓬,手中持着一支三尺多长的铁笛,真有鸭卵粗细。第四位皓首虬髯,一双碧目,神光炯炯,约有七十余岁。第五位风神潇洒,一部花白胡须,威风凛凛,肋下悬剑。第六位五短身材,六十多岁,瘦小枯槁,金睛乱转。这六位在门首一站全都是面带笑容,双方拱手后一齐进了正心堂。邱爷用目一看,裘爷同娄玉全都坐在厅中。再说裘爷一见邱二爷大家来到,连忙起身让座。娄玉过来给老师和各位师叔磕头,立在邱爷背后。
尹大爷同五个兄弟在下首相陪,互通姓名。家人献上茶来,吃茶已毕,就听邱二爷说道:“前者镇远镖局的镖车走到清风嘴旱苇塘,被贵庄将镖银留下,当然是他们失了规矩,以致惹恼了众位庄主。若按说留镖请镖原与我邱某无干,再说我隐居七雄堡,原打算不问世事。不过听镖局伙计报告,此次留镖颇与老朽有点关系。再说小徒前来请镖,出来了十余日的工夫不见回去,所以我第一前来看看他们请镖是否合乎手续,第二同着几位盟弟前来拜会六位庄主,请问一声,我邱雨有何不到之处,以至惹得江湖朋友对邱某发生不满?现在小徒既然在此,不知请镖的事情如何,并邱某有何问罪之处,还请庄主明言示知,老朽愿闻。”
尹大爷听了,双手一拱,说道:“这个事要说其错全在我们。不过内中的情由,得细细地分说明白,本来这个事的起源,起在我的二弟身上。”于是就把当初邱爷如何掌震陆元,气死陆天霖,陆贞千里投师,仔细说了一遍,复又说道:“邱二爷你老请想,要按侠义的道德,这个仇可就得放在一旁,不能再道只字,为什么呢?因为那算祸由自取。但就父子的关系,可就不能那么说了,真要是只字不提,我那二弟陆贞可就不能再在江湖上站立了。旁人必说惧怕二义士你老的威名,不敢存报复的思想。但是江湖七雄正大光明,人所共知,要为个人私仇不遵道理,也实属惹人唾骂。满打算找你老人家叙说明白,又不知道你老仙居何处。所以我兄弟议论了几天工夫,这才想起对镇远镖局无故留镖,无论何人出头,全不放镖出境。第一为的是把你老人家引出来,说明以往的情由。第二领教领教你老人家的武术,这就算报了仇了。方才裘老义士还说他老情愿带着我二弟前去拜谒你老人家,你想我二弟若再去到七雄堡,岂不叫江湖人说他不独不敢报仇,反倒登门谢罪吗?所以说必须把你老请到这里,大家说明。方算两家全都不伤面子,第一我二弟不落个赔罪的名誉,第二你老人家也得一个优容晚辈后生的美名,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裘老侠客也要出头维持,我二弟还故意不讲情理,同裘老义士双方动手。虽然动手,这也不过是游戏性质,这个时候各位老义士可就来了。还有这件事情也得当面说开,我们兄弟几个人有个游戏的所在,咱们完了事,请你们几位到那里消遣消遣。”
邱二爷把话听完,说道:“大庄主,现在我也来了,这几个条件我是完全接受,不知现在该怎么样呢?”
尹大爷说:“原先不是跟裘老侠客说过了吗,只要二义士你老人家一露面,立刻就请娄镖主起镖。现在第一步就照着原定的办法,就请娄镖主派人接镖,我这里派人把镖送到清风嘴,以全两家的面目。话也说明了,还请娄镖主原谅一切,我们不是错了吗?以后我们去到大同登门谢罪就是了。”
娄玉一听,不敢答应,两眼看着邱爷,邱爷说:“既是庄主把镖银赏下来,你可以去到本镇天心店,叫伙计接镖就是了。这里的事有我们了结,你们去吧!”娄爷一听,于是告辞,尹大爷把娄爷送出大门。娄爷一问天心店,有人告诉他就在南街,于是到了南街天心店里一看,喝,连镖师带伙计及客人全都来了。
原来邱爷大家本打算在七雄堡听候消息,赶裘爷走了之后,二爷一想,这个事本由自己所起,真要不露面恐怕完不了。如果再等裘爷回来,往返得多少时间,不如自己去一趟尹家林,看一看这尹氏三杰同这个赛元霸的人格如何。如若人格正直,巧了就许交几个朋友,如果人格不正,除了他们也给百姓除一大害。于是对大爷一说。大爷倒是赞成,不过一问谁去,三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全要去,全是恐怕人太少了孤单。一个不谨慎,就许把一世英名付与流水,所以大家全要去。
大爷自己在家看家,老哥六个这才一同奔大同走来,到了镖局子一问,伙计说:“老爷子你老来晚了一步,前半天镖主及裘爷全走了。”邱爷一听,说道:“既是他们全走了,你把此次出事的人员连同客人招集齐了,一同跟我前去要镖。”大家赶到尹家林之后,邱爷叫大家在天心店等候,所以娄玉才同大家会在一起。于是算清了账目,直来到清风嘴等候。工夫不大,尹家林的庄丁把镖车送来,客人一检查,原封未动分文不短,于是大家起镖奔山东去了。
再说邱爷,一见娄玉走后这才说道:“现在镖银已走,总算庄主赏给我们的面目不小,以后再谢,不知还有何事?”
尹大爷说:“第一为的是把你老引出来,第二为的是领教你老人家的武术,就算我二弟报了仇了。第三我们这儿有一点不值钱的东西,把它放在一个地方,如若你们老几位手到拿来,那就算是我兄弟输了,情愿以此作为一个谢罪的东西。如若老几位拿不出来,我们也将这个物件相送,一来是联络感情,二来是作为进见之礼,并且可作为此次无理留镖谢罪的物品。这不是裘老侠客也在这里,就请他老人家做个调解人,咱们双方全有面子。几位老侠客,看看此事意下如何?”
邱爷一听心中暗想,好一个金顶貔貅,他处处站稳脚步不栽跟头,这还不算,并且把了事的也安排停当。分明是愿意了结,可是必须较量较量,还有谢罪的物品,比方说,我们若不能手到拿来呢,七雄的威名从今以后可就栽到家了。看起来别看他们几个人年轻,做事真得说有根有据。想罢说道:“既是大庄主你说出来了,老朽几个人还能驳回吗?但是我们现在先履行哪一条呢?”
尹大爷一听,说道:“你老人家先别忙,我还未将这个谢罪的物品拿出来呢。”
于是一回头对庄丁说道:“你去到内宅见大主母要我原先交给她的那个盒子,把它拿出来。”庄丁从内宅出来时,怀中抱定一个长方木盒,足有三尺多长,五寸多宽,进来放在桌子上。尹大爷站起身形,伸手把盒子打开,由盒中取出一物,打开包袱一瞧,原是一口单刀。黑鳞鱼的鞘子,真金什件,刀盘盒吞口是一个整龙头,龙眼睛是两颗樱桃大小的明珠。珠光射出半尺远近,刀把用紫丝绳子缠着,刀督也是一个龙头,张着口,口内含着一个鸽卵大小的金球,两个龙眼睛也是两颗明珠。在两腮上穿着一个手指粗细、茶盅口大小的金环,手腕子一动哗啦啦乱响。那尹大爷手执宝刀说出一番话来。

第十章 明志楼夜获双雄
那尹大爷手执宝刀对众人说道:“各位老人家请看这口刀,前年敝庄修盖了一座明志楼,为什么叫作明志楼呢?不过是表明我们兄弟六人虽然身居绿林,并不是志在为盗。这是修楼掘土时由土里得来的,我把它交巧手匠人精心修理,才露出本来面目,也知道是口宝刀,就是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名目。你们老几位闯荡江湖,最少的也有四五十年,可谓经多见广,一定能知道它的名目。常言说好宝剑赠与烈士,所以我才立意以此物相送,作为一种谢罪的物品。并且说开了,我们取个笑,把此刀放在明志楼上,任凭老几位去取,可是我们这座楼上面装置着几种机关,这个机关可不是杀人的埋伏,也没有有毒的物件,不过中了机关至多身带微伤,或是被获遭困,绝对没有意外发生。咱们以三日夜为期,取出来不伤身体,那算我们输了,咱就实行末后的条件,言归于好。取不出来,也实行末后的条件,不知各位老侠客以为如何?”
邱爷一听,心中暗想,取出来言归于好,取不出来也言归于好,并且还用宝刀考教我们。这口刀不用说取出与否,就是叫不出个正当名目,那时我们七雄的名誉可就付与东流了,这个事情挤到这里可是不能不答应,于是说道:“既是尹庄主这样说法,我是无可无不可。”用目一看自己五个盟弟,一个个手拈胡须微笑不语,唯有七爷东方,用目观看自己。
二爷明白他善作机关埋伏,大概这机关他一定能懂,于是心里略宽了一步,一伸手从尹玉手里接过宝刀。左手拿住刀鞘,右手拿住刀把一摄崩簧,只听“呛啷”一声,宝刀出盒,真不亚如龙吟虎啸,寒光闪闪,冷气侵人,活似一汪秋水,耀人二目。邱二爷仔细一看,这口刀通体三尺六寸六分,头上作成缺尖式,足有三寸多宽,一身龙鳞。二爷看罢,不明此刀的来历,一伸手递给谷三爷。谷三爷接过来,掂了掂分量,量了量尺寸,往下传递,不多时连裘爷全看完了。尹玉接过刀来插入鞘内,说道:“众位老侠客可知此刀的名字及出处?”
就听三爷谷玄真说道:“大庄主,贫道对于宝刀宝剑可不认识,不过这口刀我倒听见说过,只不知是与不是。”
大庄主一听,说道:“你老人家既然知道,何妨说出来我们听听呢。”
谷爷说:“此刀出在大晋,赫连老丞相所造,一共三口。头一口,通体身长四尺,按一年的四季,把长一尺二寸,按十二元辰,刀长二尺八寸,按二十八宿,刀把不用物缠,造就一身鳞甲。连刀把带刀盘是一条整龙,如同现在的斩马刀相仿,其名叫作龙鳞。第二口通体身长三尺六寸,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有奇,把长八寸,以合八卦,连盘带督是一条整龙。龙口吞着刀身,在刀面上龙头的前面有一个透眼,内中含着一粒弹子大小的钢珠,其名叫作龙壳,俗名叫作劈水透珑刀。第三口也是身长三尺六寸六分,刀把是两条龙,一个龙头抱着刀身,一个龙头含着一粒钢珠,龙腮上穿着一个钢环,那个龙鳞可起刀身上,这口刀正名叫作龙纹,俗名叫作大环。
“这三口刀全有四益三绝之称。那四益是什么呢?一决胜负,就是出兵打仗,主帅身佩此刀,如若这一仗能够胜了,此刀在鞘内自己铮铮作响,如果此刀无声无响,那就趁早收兵,不然非败不可。二防盗贼,就是房屋之内,如把此刀挂在墙上,它自己能在鞘内作响,你就赶紧盯着它,今天夜里一定闹贼。三惊刺客,就是如若身佩此刀,出门远行,前面有刺客,这口刀自己会刀出鞘外,或二三寸或四五寸不等,自己就赶紧留神,前面一定有小人潜伏。四避邪魅,就是若身佩此刀,夜晚走路,一切的邪魔鬼怪不敢近前,这就是四益。那三绝是什么呢?就是切金断玉砍毛发,这就是三绝。我见大庄主这口刀的尺寸同形式,好像那第三口龙纹大环刀,是与不是我可是妄谈。”
尹大爷一听说道:“三爷可谓博古通今,这一段定刀论,使我顿开茅塞,此刀一定是大环刀无疑了。”于是把刀放回盒内。邱二爷说道:“大庄主,我们现在应该履行哪一条了呢?”尹爷说:“第一条是请你老人家出头,这不是你老来了吗?第二条可就是研究武术,这个研究的性质可是游戏,点到为止,指到算输,可不能下其毒手。因为我们这是友谊的比赛,咱们现在就履行第二条。”于是告诉庄丁在外面预备,工夫不大,庄丁进来说道:“已经预备妥了。”尹大爷说道:“请大家外边坐吧。”于是大家起身,家人打起帘子,众人来到外边。
铁笛仙四爷白天乙性最急,手持铁笛,先来到当场,口中说道:“不知哪位庄主前来赐教,白某奉陪。”
就见六爷骆敏手捧一对点穴飞锥,说道:“小可不才给你老接招吧!”说着左手锥一晃,右手锥奔白爷的面门扎来,白爷向后一仰身,铁笛向骆爷的小腹便点。骆爷双锥十字架向下一按,白爷的笛子一翻手,又向骆爷的头顶击来,骆敏向左一上步,右手锥向外一挂,左手锥奔白爷右肋就点。二人抽招换式打在一处,三五个照面骆敏回身就走。白爷一看孩子要走,自己把铁笛一横,进步就追。只见骆敏一回身双手一扬,双锥出手,一只奔了白爷的面部,一只奔了白爷的小腹。按说这一招就不好躲,顾上顾不了下。哪知会者不难,白爷本来右手托笛,横在胸前,拿着当中,眼看双锥到了身上,白爷一上左步用铁笛一立,向右一推,“当”的一声,两只锥一齐落下。白爷说道:“原来如此!”这时骆敏抖手双锥,白爷的铁笛向前一伸,可就到了骆敏的胸膛上了。这一招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白爷如若一用力,骆敏就得当场身亡,可是白爷的铁笛微微一沾骆敏的衣服,立即右手一撤,说道:“小朋友,请你休息吧!”骆敏面目一红,说道:“谢谢你老手下留情。”于是退下身来,说道:“大哥,小弟武艺低微,请你另派别人。”
未等尹大爷说话,二爷陆贞说:“六弟你暂时休息,还是愚兄领教。”
说着一抱双锤来到当场,说:“白四爷,不才领教,请你老进招吧!”双锤一分,做出“大鹏展翅”的架势。白爷一看,一举铁笛,迎头便击。陆爷左手锤向上一迎,右手锤向白爷的前胸推来,这一招叫作“金锤亮月”。白爷铁笛向下一垂,一上左步,用铁笛一磕锤头,紧跟着顺着锤的上面向陆爷的面上打来,这一招叫“拨草寻蛇”。二人抽招换式打在一起,陆爷仔细一看,白爷的铁笛没有一定的招数,有时当刀,有时当剑,有时当棍,招数是层出不穷,内中真有许多叫不上名儿来的手法,要按这个样子自己非输不可。于是招法一变,改了迷踪锤的路子。
白爷一看,暗道怪不得小子要找我们七雄比艺,他真受过名人的传授。只听锤带风声,如同狂风骤雨,四面八方尽是锤头子,陆贞的身形围着自己滴溜溜乱转。心中暗道:小子你不用狂,我今天若赢不了你,我就不叫报应了。于是把铁笛舞动,几个孔儿随着风声,真如八音合奏,十分好听。二十来个照面,陆贞一看又被笛围住了,心中暗想:我若再延长时间,可就要输了。于是把退步连环掌的招数变作锤法施展出来,三五个照面走出圈外。白爷不由得暗暗稀奇,暗道,我蒙江湖抬举称我一声剑客,武术虽然不高,今天就没看出他是怎样走出的,这不是怪吗?正要进步追赶,就听陆贞说道:“白四爷且慢进招,你老请先休息,我再请一位庄主领教。”
这个时候邱二爷将要上前,就听飞行剑客云靖说道:“陆庄主我来领教。”说着来到当场,左手一拢剑匣,摄崩簧向外一扯,只听“呛”的一声,宝剑离匣,如同一汪秋水。只见云六爷右手抱剑,用左手一指,说道:“二庄主请来领招。”陆贞早就知道这位飞行剑侠,剑术绝伦,一口湛卢剑三十六路天罡剑法可称得上压倒四方,于是小心翼翼向前进招,把锤法一施展,同云六爷打在一起。再瞧云六爷一口剑走开了,不亚如银龙闹海,化成一团白光围着陆贞来回乱转。也亏得是陆贞,换个人早就败了。陆贞一瞧,可了不得了,一个照顾不及就得栽个跟头,正要施展锤法走出圈外,不想自己的左肩头被人家轻轻地按了一把,于是一挫腰纵出圈外,说道:“老剑客手下留情,陆某这厢谢谢你老人家。”云六爷说:“二庄主,这该怎么样呢?”
陆贞说:“仍请你老休息。陆某还要请一位庄主领教。”云六爷一瞧,心中暗道:“这小子是不论输赢非把我们弟兄领教全了不可,你就是领教全了,你也占不了上风。”于是定剑还匣归了座位。这个时候邱二爷可就站起来了,手捧一对五行轮,口中说道:“陆庄主,老朽也要领教你的锤法。”于是双轮一分做出“鹤立沙滩”的架势。陆贞暗道:“方才一个不留神,输与云靖,太概这七雄的本领全都绝伦,今天准保不再失败,全不容易。”于是小心在意,双锤用了个“泰山压顶”向下打来。邱爷一看,双锤切近,向右一步,左手轮向上一撑,要剪陆贞的腕子,右手轮直奔陆贞肋下截来。陆贞一看招法厉害,向后撤一左步,左手锤向外一荡,右手锤盖顶砸来。邱爷抽招换式,二人打在一处。邱爷这对轮六十多年来未逢敌手,运用起来真好似雨打梨花,陆贞这对锤施展开了也如同狂风骤雨。二人走了三十多个照面,邱爷双轮一并回身就走,陆贞一瞧暗道:“老义士,你要走那如何能够?”遂进左步左手锤直奔头顶,右手锤直奔后胯。
眼看着锤离身不到二寸远近,就见邱爷身形向右一转,闪开双锤,左手轮向上一托,已经到了陆贞的手腕之上,右手轮迎面劈来,这一招名叫“迎风劈柳”。陆贞一看,左手是回不来了,右肘也叫人家压在轮下,冷飕飕二寸多宽冰盘大小的纯钢圈子已经到了面前,这要换个别人只有闭目等死。那陆贞不愧练艺二十年,受过高人的指教,真有救命的绝招,就见猛地身形一仰,平着身形仰在地下,这个名叫“铁板桥”。紧跟着腰部一用力“嗖”的一声,出去了足有一丈有零,双肩一晃站在地下。说道:“二义士我算输了。”说着将双锤放在地下,他这一招连邱爷全都出乎意料之外,别看是赢了,还得佩服人家,一听陆贞认输,说道:“陆庄主,这是你让我年迈。”家人过来捡起双锤。邱二爷说道:“陆庄主既让了我,不知还有哪位前来赐教?”
那陆贞想七雄果然本事超群,再比也是不行,遂说:“不才兄弟既然输了,也就不必再相较了,还是按着原序履行第三条吧。”邱爷说:“既然如此,我是一听尊命,但是这个明志楼在什么地方呢?”尹大爷叫家人抱定龙纹宝刀的匣子,尹大爷同五个兄弟在前引路,邱爷带着大家在后跟随。转过当中的一所大房,后面还有三所,各处栽花种竹,十分精雅,又转过了一个房角,可就瞧见明志楼了。于是尹爷领着大家围着楼的外围墙转了一周。
原来这个外围墙是个八角形的,每面有十丈宽阔,当中一个黑漆门楼,清水起脊磨砖对缝,上面是泥鳅背,下面的墙是用虎皮石乱砌的。除去三尺多的条石基城,一共一丈二尺多高,墙根下面是八尺多宽、一尺多高的墙沿子。每个门楼全是五层台阶,各门全都关着,门上钉着盘大的铜环子。
尹大爷领着大家依然绕到南方,离为火的方位,把庄丁们止住,对霍星明说道:“三弟你可以头前带路。”于是霍三爷领众人上了五层台阶。尹大爷一回手从家人手内接过宝刀匣子,自己抱在怀内。只见霍爷用手一推大门,门分左右,里面是一丈五尺方圆的一间屋子,向东西两面全有门儿。门可是关着,出了北面的门儿前面是第二道围墙。
东方七爷一瞧明白,这头一层既是按八卦的方位,当然是六十四卦,一定是六十四间房子,全能通连。再瞧地板上全是一指宽阔、横三竖四的缝子,这一间房子里面可是空无所有,正要开口来问,只听三爷霍星明说道:“众位老义士,这是头一层,按八卦的方位共分六十四间,每间里面含着一种武术的路子,只要你一进大门踩动机关,自然发生作用。可是你老要能把第一间的武术破去,下面的千斤坠走动,自然上首那一间就转到你的面前,接连不断,这六十四间转完为止。内中飞禽走兽昆虫全有,可是你老要知总弦在什么地方,把总弦摘下来,自然这房子就不转了,破去第一间就算完事。这里面的一切物件全是用木料制成,可不许用宝刀宝剑随便损坏。小可久知东方七爷人称飞星子妙手先生,当然对于一切的机关十分明了,我这是班门弄斧,你老人家可别笑话。”
七爷说:“三庄主何必如此客气,老朽不过承朋友过誉,徒有虚名。”霍爷领着大家直向里走,一出门是五层倒下的台阶,台阶下面是三尺宽的墙沿子,也是八角形,在台阶两边有两个八尺多高的井亭子,路沿子下面直顶二道墙,完全是水。大概围着二道墙是一条大河,河内满栽莲花,由第一道墙到第二道墙足有七八尺宽,那河也有六七丈宽。由霍爷领着大家顺着外墙沿子转了一圈,外边的八门全是一样,每门旁边全是两个井亭子。再瞧这第二道墙也是八方八面,不过分十二门,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全是两个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全是一个门,门的颜色和墙的形式,全同第一层一样。由大门到二道墙的门户,全有通道连接,不过这个通道全是方砖铺成,在上面一走,蹬蹬的乱响。不问可知下面一定是空的,为的是流通河水,每面一个门的一条通道,两个门两条通道,做成人字形。
霍爷领着大家仍然转到南方由偏东的一条通路走来。七爷一看便知道这十二个门按十二元辰所造,走到门前,上了五层台阶,用手把门一推,门分左右。大家一瞧,原来是一丈五六尺见方的门洞儿,门内空无一物,地板也是横三竖四的缝子。出了后门一瞧,也是五层倒下的台阶,这就瞧见明志楼了。
只见这座楼高有六丈,共分三层,上层是圆形的,周围尽是门窗,赤红油漆,十分光亮。顶子形如一把大伞,一个焦黄的金顶儿,靛蓝的琉璃瓦。走水檐子罩出足有八尺远近,檐上挂着风铃,下面周围是三尺多高的朱红栏杆。中层是四方形的,南面门是黄色的,连窗棂子通体皆黄,在门上面悬着一块立匾,白地红字是明志楼三个大字。上面飞檐,红椽子蓝瓦,檐上也挂着风铃,下面也是三尺当字朱栏围绕。下层是个八角形的,也是蓝瓦红椽子,飞檐上挂着风铃,下面的墙面全是白色的,连栏干带门窗全是白色的。再下面就是楼基,高约九尺,共分三层,每层六级台阶,共分八面,全是白色条石做成的,四外围着四尺高的通道。这通道白石铺成,上面横三竖四尽是缝子。通道下面的平地用黄土填成,十分平整。在楼门前楼基下边,站着两匹红马,身高八尺。从头到尾长有丈二,如同火炭一般,通体连一根杂毛也没有,看去颇有神骏气概,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假的。
霍爷领着大家上了十八层台阶,进了门,里面是四四方方的三间屋子,还是一明两暗,里面陈设真是几净窗明。上面是白纸糊的顶棚,正面悬着一幅八仙庆寿图,两边一副对联:“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屋中条案桌椅所有的摆设十分讲究。
在屋子当中有一座八角的木台,台上放着一只铜鼎。就见霍爷一按铜鼎的左耳子,听见西里间“哗啦”一声,霍爷领着大家到了西里间一看,原来里面的陈设也十分整齐,靠北墙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挂着黄罗宝帐。就见帐子当中,由房顶上垂下一条软梯,霍爷到了床前,用手把左首的床柱子一推。“吱”的一声连床带帐子分为两段,当中现出一个方圆二尺大的地方,那条软梯不偏不倚正落在空地上。
霍爷领着大家顺着楼梯上了二层楼,到了上面一看,也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屋,这条软梯正悬在外间北墙下面一个方洞之内。就见北墙上面离地六尺多高,安着一个铜龙头儿,龙口内悬着一条七八寸长的铜链子,粗若胡桃,链子下面坠着一个碗大的铜球,正对着方洞。
霍爷一见大家上来了,一伸手拉住铜链子向下一拉,只听“哗啦啦”一响,立刻下面的软梯收将上来。“啪”的一声,由墙上倒下一块木板,正盖在四方洞上,真是严丝合缝。霍爷又把龙头往上一托,又听“哗啦啦”一声,北墙下半截向两旁一退,当中出现一个五尺方圆的洞儿,由洞内咕噜咕噜出来一张方桌,正正地放在那块盖梯的木板之上。北墙上那个方洞紧跟着也“吱”的一声,合到一处。
大家四面一看,这间屋子并无陈设,只是正当中放着一座八角的木台,台上正当中刻着一个太极图,木台四周放着八张椅子。只见霍爷在那个太极图的当中用力一按,就听东屋里微微有点声音。于是霍爷领着大家进了东里间一看,同外间一样并无陈设,在屋当中放着一座八角木台,上面也刻有太极图,八面八把椅子,在门后靠北墙放着一条楼梯,顶上是个圆洞。
霍爷领着大家顺着楼梯上了三层,这三层楼原是圆形,周围尽是门窗,内中方圆足有五丈大小,正当中一座三丈见方的八卦石,一共三层,每层一尺高,一层比一层小进三尺,形如三尺台阶。正当中六尺见方三尺多高的一座八角台,台上面盘着一条五爪金龙,龙头张着口向上扬着。房顶上面一个八角的天井,周围向下垂着朱红栏干。天井中也盘着一条五爪金龙,龙头向下垂着,张着口,口内垂下一条金链,链下系着一个盆大的金球,球下面一个金环,环上一只小小的金钩。
就见霍爷在尹大爷怀内接过木匣,打开匣子取出刀来,顺着八卦台,一层层走到上面。到了八角台前,将脚蹬在龙口上,一扬手将刀挂在金球下面的金钩上,一翻身跳到地下,对邱爷说道:“二义士你老请看,现在把刀挂在此处,咱们三天三夜为期,请老几位到这里把刀拿了去,那就算赢。我们这座楼并无一人在内看守,进大门就是机关,但是所有的机关可没有杀人的利器,最厉害不过是使来人身带微伤。再不然是被困住,只要困在楼内,我们在正心堂内自然知道,赶紧前来解救,也不论一次两次,直到三天为止。”
大家一听也只可如此。于是霍爷带着大家又在楼上瞧了一回,原来在地板上围着八卦台,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大家上来的那个圆洞正是巽宫。不必说,大家下去之后,那块圆板仍然盖上。大家随着霍爷下了三层楼,一回头那个楼梯自己晃晃悠悠回了房顶,嵌在上面,一丝也瞧不出来。
霍爷请八义六侠来到外间坐定,又请本庄的五位在里间坐定,就见霍爷一伸手在那太极图的阳鱼上面一按,大家就觉得一阵头晕,眼前一黑,再看已经到了下面当中的屋内,里间的五位也由内屋出来。
大家一齐称赞霍爷,说:“此楼的机关真是灵妙非常,三庄主不愧人称妙手。”霍爷说:“众老义士过奖了。小巧之术,在东方七爷面前,可算贻笑大方。”
七爷说道:“三庄主妙手灵心,老朽实在佩服。”说着大家随着霍爷一出楼门,原来已经变了方向。方才进来时为南方离为火,门前本来拴着两匹红马,现在一看变为坤为地,门前变为两只黄羊了。这时只有东方七爷明白,这是火能生土的意思,他这楼上的屋子一定能互为移动,楼下一定有千斤坠着。自己也不言语,随着霍爷一同出了头层大门,一直向正心堂走来,归了座位。
尹大爷说道:“小可兄弟现在同众位老义士总算把手序订好了,请你们老六位就在这正心堂休息,暗间之内大概也可以住得下,我们也可以多谈几天,不知众位老义士以为如何?”
邱爷说道:“既承抬爱,焉敢推辞,不过打扰贵庄,心内不安罢了。”
尹爷说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我们原是道义相交,此次不过游戏而已。就是我二弟,也是为的将你老请出庄来,就说现在的用意,也不是非报父兄之仇不可。大概这种情形,老人家一定原谅。”说着天色已晚,摆了二桌酒席,一桌是邱爷为首,尹大爷作陪,一桌是裘爷为首,陆贞作陪。酒后散坐吃茶,老少十三位坐到了天过初鼓,陆爷说了:“哪位老义士去到楼上取刀呢?”
就见七爷东方玉站起身说:“老朽不才,去到楼上看看,取不出来,六位休要见笑。”
谷三爷同云六爷一齐说道:“我两个同七弟前去。”
二爷邱雨说道:“既是三位贤弟替愚兄效劳,可千万小心。”三人辞了众人,转身出了正心堂。
三位爷一直奔明志楼走来,到了楼的外围一看,八个门上全都挂着牛角气死风灯,十分的明亮。东方七爷领了三爷六爷由南面向西绕,刚到了西北乾方,只见门已大开,五层台阶是五层翻板,已经全被人踏开了。借着灯光向门内一看,只见地板上倒着两个人,一个折了胳膊,一个掉了脑袋。三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假的,两个假人每人脚底下带着两条丝弦。东方七爷说:“三哥六哥,现在楼内一定进去人了,这个人一定是不懂机关,仗着身体灵巧,过了头道机关。我们先别进去,少刻这个人一定会被机关拿住,我们暂且躲开,听听动静,然后再上楼取刀。”
谷三爷云六爷说道:“不错,我们先听听有什么动静。”三个一同奔了正西,坐在黑黝黝的一片大松林里。工夫不大,就听楼上“当”的一声钟响,东方七爷说道:“探楼的朋友一定被获遭擒了,少时他们一定来看。”
再说正心堂内邱爷同四爷五爷,还有燕冀大侠,正同六位庄主闲谈,只听钟声响亮,由墙上挂着的一个大方匣子内跳出一个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小铜牌子。霍爷说道:“二义士,东方七爷被困在头层楼的天花宝盖,我们赶紧去救,不然恐怕三爷同七爷用宝剑损坏机关。”
于是霍星明带着四个庄丁直奔明志楼来了。工夫不大来到乾宫门外,霍爷一纵身上了第五层台阶,把门旁的一个门环子一拉,“咕噜”一声,翻板扣好。陆贞领着家丁上了台阶,一进大门,见两个假人倒在地下。霍爷说:“东方七爷这就不对,不该用宝器损坏机关,这太不够朋友。”说完一伸手,将两个假人脚下的走线勾儿摘下来拎到墙根底下,挂在墙上,又把门后头一个铜环子拧了三扣,令家人将木人放在墙下,领着大家到门后一瞧,翻板未动,就知道是跳下去的。
霍爷一纵身上右边的井亭子,跳将下去,工夫不大又纵上来。于是教陆贞带着家丁上了台阶,自己领着顺通道一直奔了二层门。到了近前一看,台阶的翻板并未曾动,那门带门框全沉入地中去了,上面压着一条铁梁。霍爷一抬头,看准了上面的椽子,在第三根椽子之上嵌着一个铜疙瘩,霍爷向上一纵,一手抓住椽子,一手把铜疙瘩拧了三扣,只见铁梁也起来了,那门和门框都复了原位。霍爷又一拉门环,这才叫陆爷带着家丁一同进了二门。
原来这个宫位在十二元辰里面,属于亥宫,楼前的两只大猪已经离了地位。霍爷一纵身,下了五层台阶,一踏通道,就见那两只大猪双身一纵,直奔霍爷扑来。霍爷见前边那一只来到切近,身形向后一倒,左脚飞起,正踢在猪的下嘴唇上,那猪立时站住。后面那猪也来到近前,霍爷向猪头上一按,这只猪也不动了。于是将猪耳朵每个拧了十几扣,又从地下拾起二十四支竹箭,一按猪的左眼,两只猪一张嘴,抬起头来,霍爷在每只猪口内装上十二支箭,又一按猪右眼,“咯噔”一声,箭已入了巢子。于是霍爷回到二层门,在五层台阶下面有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霍爷在石边上用力一踩,这块石头可就立起来了,原来是一个洞穴。一翻身下了地穴,就见那只猪“吱”的一声回了原位。
这时霍爷方才从地穴上来,盖好了石穴,同陆爷领着家丁一直到了十八蹬台阶之下。一瞧第一二三蹬的翻板已经动了,可是并未损坏,于是在右首第一个石栏下面有一个五寸来高的石柱,用脚向下一蹬,踩得同地一样平,这才带着家丁上了十八层台阶。平台的石面并未曾动,霍爷又把石阶当中的一个银锭扣儿一推,带着大家直奔楼门。只见楼门大开,里边一切全都未动,就见正当中一个手指粗细的铜丝拧成的罩儿,形同一口大锅。上面一条铁链子系在房顶上,高有八尺,大有三尺,里边尽是倒须钢钩,在里面扣着一个人。
借着屋内的灯光,一看,只见这个人细腰宽臂,双肩抱拢,五尺多高的身材,一身青绸子夜行衣靠,青绢帕包头,鬓边斜插一朵守正戒淫花,看年岁三十上下,俊俏人物,背后斜插一把雁翎钢刀。大家一看就是一怔,原来不是东方七爷他们,却是另一个人。

第十一章 镇龙坡侠僧除怪
霍爷于是来到楼门下面,在两边门框上本就一边嵌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双角齐出。霍爷将左门框上那条龙的犄角用手一按,就见那个铜铁罩儿向上一起,回到屋顶之上,由屋顶开了一个圆洞儿,那个罩儿缩入圆洞之内,“啪”的一声,由洞内飞下两条皮套儿。不偏不倚,恰巧套在那个人双肩之上,皮套一收,生生将那个人拖离地面。霍爷于是走到近前,将那个人的搭包解下来,捆上二臂,又将皮套摘下来,一松手“哧”的一声,两条皮套缩回屋顶,复又细看,各部器息俱都未动,于是对陆贞说道:“二哥,你先把这位英雄请回正心堂内,我收拾收拾消息①,然后回去。”
陆贞点头,带领庄丁同那个被擒的壮士,下了十八层台阶,出了二道门,顺着通路,出了大门,一直奔正心堂来了。工夫不大,来到正心堂处,陆爷进了正心堂,尹大爷说:“二弟,是哪位老义士困在楼上?”
陆贞说:“楼上困住的并不是我们的人,原来是另一位,我们不妨将他叫进来问。”说着将要叫庄丁,只见霍星明由门外进来。陆爷说:“三弟收拾好了吗?”霍爷说:“妥当了,只是那个假人得另换一条胳膊,那只好过几天再说,可是那个被擒的人怎么样了?”陆贞说:“我们将要把他叫进来问,三弟你就来了,你
①“消息”,指设各种陷人的机关。先坐下休息。”陆贞回头对庄丁说道:“你们去把被擒的那位请进来,我问问他。”庄丁答应,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只见推推拥拥由外面推进那个人来。陆爷令庄丁搬了一个凳子,说道:“朋友,你先请坐。”
只见那个人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邱爷四位一看,不认识,起先一听钟响,还真以为是东方七爷在楼上被困,不由得提心吊胆,现在一瞧可就放了心了。
这时候就听霍爷说道:“朋友贵姓?我们素不相识,又没有冤仇,为什么半夜三更来搅闹我们的宅院?”
就听那个人说道:“朋友,某家既然被获遭擒,请你或杀或剐,可不许用言语刻薄我;你们如若用言语奚落,就别怪我骂你们。”
霍爷说:“朋友,我并没用言语刻薄你,你何必着急?我不过请问你的姓名,我们并不认识,你为什么搅闹我们的宅院,难道说这就是刻薄人吗?”
那人说:“我既被擒,只求速死,你们问我的姓名做什么?”陆爷说:“朋友,你这个人,可真难说话,我们不是没有说要杀你吗,为什么你口口声声只求速死呢?常言说得好,天下人交天下友,我们问你的姓名,自然有个心意,你何必这么不悦呢?难道说阁下是无名氏吗?既然相遇全是有缘,问问姓名,又有何妨呢?”
那人一听,说道:“朋友,你既然要问,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家住陕西华阴县四贤庄,姓白名敬字子谦,江湖人称银白熊。提我你不知道,提我的父亲,虽不敢说人人尽知,但你们总有个耳闻,他老人家单讳一个哲字,字是天侠,江湖人称红眉剑客。”
陆贞一听,“呵”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少剑客到了,这可怨我们无礼,太对不起朋友了。”于是陆贞站起身来,一伸手把绳子解开,说道:“请白兄千万别怪,先喝碗茶休息休息。”家人一看赶紧斟过一碗茶来。白敬一看,把手一拱,说道:“不怪江湖传说尹家林六杰义气深重,果然名不虚传,我这里先谢谢众位。”陆爷说:“白兄不必客气,请坐吃茶,我们还要谈一谈呢。”白敬说:“在座的众位老少英雄,我白某出世年浅,全不认识,请庄主给我介绍介绍。”
陆爷这才把本庄的各位庄主连自己全说了姓名,白敬对大家互道倾慕。陆贞又接着把邱二爷、白四爷、江五爷还有裘爷老四位一一指引,白敬连忙行礼,说道:“原来是江湖七雄,前辈的老英雄,小子失敬。”邱二爷四位说道:“不敢当,白少剑客请坐下谈话。”于是大家坐下。
陆贞说道:“白兄,我们尹家林虽然出世年浅,可没敢得罪过江湖的朋友,不知阁下为何夜间来到舍下?依我的愚意,莫非阁下受了小人的蛊惑,抑或是我们有了不合规矩的地方,不然,绝不能惹得白兄不满。本来我们既不认识又无仇恨,若不是这两种缘散,何至惹得你老夜涉险呢?如果你老受了人的蛊惑,我们说开了就算完事;如若我们有了不对的地方,请白兄说出来好研究研究,果然不对,我们一定要当场认错。白兄千万不必客气,请你当面指示明白。”
白敬一听说道:“二庄主,若问我来探贵庄的缘故,你先瞧瞧这封书信,然后再一说你就明白了。”说着由怀内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陆爷。陆爷连忙接过来,送给尹大爷观瞧,尹大爷看过了,仍然交给陆贞。陆贞看完依次往下传递,直到骆爷看毕,这才重新交给陆贞。陆贞说道:“这封信乃是一个请帖,同阁下来探明志楼,有什么关系呢?”
白敬说:“这个请帖你老看清了谁是主人吗?”陆贞说:“看清了,头一位是云南玉龙山金波寨的大寨主,神拳无敌灵威叟,大爷方化龙。第二位是万里追风长髯叟,二爷江天鹤。第三位是神掌白眉叟,三爷蒋东林。”
白敬说:“他们三位人称南方三老,自从盘踞在玉龙山二十多年,始终也没有做过一次不法的事情。后来又请来了一位军师,复姓诸葛,单名一个周字,号闻人,江湖人称圣手先生。这个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引斗埋伏排兵布阵,可说是没有不知道的。自从这个人一来,才重整玉龙山。把玉龙山分出前后中三路共二十四寨,余外还有水八寨,总名叫作金波寨。金波寨的总寨主十分年轻,姓朱名复,字意明,原是前明皇室嫡派的子孙。现年二十多岁,胸怀大志,要谋夺大清一统江山,恢复明朝的天下。他入了金波寨不到一年,每日同寨中各寨主研究武术,叫他把所有的寨主完全战败了,连三老全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大家尊他在金波寨坐了第一把交椅。当初家严同不才兄弟都与他见过面,分手之后,听说他图谋不轨,在金波寨造了一座百灵楼,内藏一本《龙虎风云谱》,上写所有的各位寨主的名姓,每日招兵买马积草囤粮。今年二月间,从南方来了家严的一个朋友,是直隶大名府艾家庄的人氏,姓艾名元字天民,江湖人称奇情剑客。他说有人在南方交给了他一个柬帖,请他给家严带来。家严一看这个帖不明白用意,一问艾老剑客,才知道是金波寨打算网罗天下的英雄,在今年五月端阳节开一个天下英雄会,用柬帖分请各路英雄,前去赴会。因为朱复年轻誉浅,所以柬帖用的是三老署名。家严得了这封请帖,才打发我同我二弟白纯,往山东茅山山下三公堡,去见茅山三剑:太乙剑客古天心,无形剑客孟天祥,混元剑客元天固。带着这个请帖教他们瞧,请他们一同前去赴会,到时好给玉龙山剪除羽翼,暗中帮助国家。我两个走到这里,久闻六位光明正大,打算进庄拜望,一同邀着六位前去云南观光。后来又听说你这里有一座明志楼,里面尽是机关,是我兄弟好奇心重,打算暗中进去瞧瞧,不想我就被获遭擒了。现在我兄弟白纯,大概也进了埋伏,十有八九也围困在里面,真是可笑得很。”
那白敬说完原委,众人才知其详,陆贞一听说道:“原来白纯兄也来了,我们赶快去请。”
不提大家寻找白纯,单说玉龙山金波寨的总寨主朱复,他原本是大明朝的嫡派子孙。自从闯王攻破承天门,思宗皇帝煤山殉国,那些皇子皇孙,同许多的皇室近族,全都四散逃走,隐姓埋名分处四方。朱复的父亲名叫朱文,字建武,乃是饱学儒流。他带着家眷,暗携珠宝逃到贵州省清凉山下,地名镇龙坡,在贵阳府西南,距城四十余里。这里荒远偏僻,不易为人察觉,再说朱文也喜爱这个地方山清水秀,于是就在这个镇龙坡,置房买地住了下来。
朱文自从来到镇龙坡,一晃住了二十余载,闯王已经被吴三桂平定,清世祖顺治皇帝驾坐金阙。这位朱文一看,大清江山总算国基安奠,明朝永历皇帝偏处一隅,也不过是东奔西走,郑成功虽然占据台湾,可也没有恢复明朝的希望,自已于是也把返归故里的念头打断了。于是,他每日同本地的几位文人,栽花种竹,饮酒赋诗,同降龙寺的方丈,更称莫逆。虽然半顷田园,倒也怡然自乐,但是年过半百,可惜膝下犹虚。这年朱文五十九岁,朱太太四十九岁,生下了一个孩儿,老夫妇一看自然爱若掌上明珠,取名朱顺,字是戴天,不过因为天意亡明,只可戴天之恩顺天之意,以度一生罢了。
朱文同清凉山上降龙寺中的和尚空空长老本是莫逆之交,他时常去寺中与长老谈论儒经佛典。这位空空长老,乃是一位世外高人,琴棋诗画,武略文韬,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以至于医卜星相,飞星奇门,文武两科的技艺无一不知,可说是一位博古通今道德高尚的僧人。他的年岁,大概是有一百多岁,因为养的功夫深纯,所以面目步履一切都同少年一样。他须发雪白,可称是鹤发童颜。这座降龙寺并不是十分了得的大庙,也不是十方常住,所以内中只有两个火工供应一切的奔走,两个小沙弥专司暮鼓晨钟。真是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朱文时常同这位空空长老坐到一处,不是饮酒赋诗,就是着棋观树,年年如此。
他原不知空空长老是个奇人,朱文的发现,也是一个偶然的机缘。这一年,清凉山后忽然起蛟,山洪暴发,把山后一带的居民淹死无数。这座镇龙坡幸亏是在山前,所以未遭波及。这天朱文吃完了早饭,自己一个人打算去降龙寺找空空长老,刚走到半山腰,就见空空长老带着两个沙弥,急急向后山走去。一个沙弥肩着禅杖,一个沙弥怀抱宝剑。朱文一看,心中纳闷:这是做什么去呢?我们相交二十来年,未见他出过一次降龙禅院,今天带着禅杖宝剑,直奔后山,莫非有什么事吗?我何不跟在后面,瞧瞧他的行动,看看到底有什么秘密。于是朱文可就暗中紧跟不舍,工夫不大,来到后山一个岩头之上。
朱文一看,原来在岩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摆着一张香案,案上设着香烛纸马五供蜡扦等物。朱文暗想:莫非今天他来祭祀什么神圣,但是何必前往后山呢?正在纳闷,就见老和尚来到案前,两个小沙弥一边一个,站在香案两头。那空空长老,伸手拿起一封香来,点着插在炉内,跪在案前蒲团之上磕了三个头,便站起身来,向对面观看。朱文也随着和尚的眼光,向对面观看,可是看来看去,也看不见什么东西,感觉非常奇怪。正在这时候,忽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天上一团一团的黑云,如同奔马,直向山头聚拢,顷刻遮住阳光。工夫不大,浓云如墨,黑气漫空,狂风骤起,透体生寒。再瞧空空长老,已经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手敲木鱼,口内喃喃念起经来。朱文一看,心中暗想:看这个样子,立刻就有大雨,自己可往哪里去避雨呢?他有心赶紧回去,又惦着老和尚。面对这种奇异的举动,非常想看个明白。于是,他找了一株松树避雨,打定主意要看个究竟。
这时和尚把木鱼敲得十分响亮,那诵经之声越发地响彻云霄,那天上的黑云越聚越厚,眼看要压到头上,狂风也越来越大,真有拨木倒屋之势;声响如同牛吼。在这个空山寂静的时候,风声经声木鱼声,互相应答,真是别有一种情趣。朱文正在观看,猛的一个闪电,红光满目,大地全都变成鲜红的颜色。电光一过,紧跟着山摇地动,震天的一个大霹雳,震得人耳聋目眩。雷声一过,拳头大的雨点,迎面飞来,自己幸亏坐在松树下面,枝叶遮住雨点;再一瞧和尚,坐在风雨之中,木鱼儿敲得连声响亮,经声越发紧急。那两个小沙弥手捧着剑杖,迎着风雨,精神也越发兴奋。这个时候的风雨越大,雷声越紧,真是雷电交加,大雨如注,不亚如天崩地裂,险些震倒了这座岩头。再瞧黑云更厚了,眼看就要压到头顶上,那个雨也如同倾盆一样,转眼的工夫,山洪暴发,万壑奔流。朱文这时也看清了这个雷的方向,原来那个雷,一个跟着一个,直向北面山洼内射去。朱文探头向山洼内一看,吓得把舌头一伸,险些哎呀叫出声来。
原来在山洼之内有一块三丈高、一丈粗细的大青石,在青石上面缠着一条锦鳞大蟒。这条蟒,足有缸盆粗细,在石上盘了约有四五个周围,尾巴拖在积水之内。一颗头竟有水缸大小,两个眼睛好似水盆,射出逼人的光芒,周身鳞甲掀动,金光闪闪,一开口吐出三丈长的蛇信,红如烈火。一抬头翘起两三丈高的一颗蛇头,摇摇摆摆,目光一直射到岩头上面的三个和尚身上。猛然红光一闪,好似一条金龙,一个霹雳向蟒身上射去,只见那蟒身上的鳞甲微微掀动,那雷就空用无功。这个时候,雨更大了,天雨相连接到一处,那雷更紧了,各处的飞瀑流泉,直向山洼,奔流而下。工夫不大,把一个偌大的山洼,变成一片汪洋大泽,那蟒的下半身已经浸入水中。
再瞧老和尚,止住经声,二目一闪,由沙弥手内接过宝剑,向外一抽,“呛”的一声,宝剑出鞘,不亚如一汪秋水,正赶上一个霹雳直向蛇头击去。那蛇把头一扬,一张口吐出二丈多长的蛇信,由信上发出一片青烟,立刻把神雷阻住。再瞧和尚把手一扬,只见一条白虹,如飞云逐电,直奔那条大蟒射去。那蛇头抬起来刚刚抵住神雷,这条白光不偏不倚,笔直地射在那蛇的七寸之上。原来是口宝剑,一下子刺在蛇的身上。那蛇伤着要害,将头一低,紧跟着一个霹雳,如同天崩地裂,正正落在蛇头之上。这个时候,那个蛇的身体一伸,立刻把一洼积水,旋起一座水塔,水塔一落,那条数十丈长的大蟒可就死在水中了。虽然身死,它的余威还在,只见它在水内翻滚挺折,一路乱滚,直把一个一丈方圆二三丈高的大石,用尾巴来回打了粉碎。这个时候,这一片积水,可变成红水了,蛇也死了,雨也住了,雷也不响了,电也不闪了;再瞧空空长老同两个小沙弥,也成了落汤鸡了。
那长老一瞧,蛇身横在水内,立刻带着个沙弥,向岩下洼绕去,工夫不大,已经绕到山洼积水边上。只见那许多积水,顺着山石缺口,大小的隙缝,四处奔流,声如牛吼。直待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把积水泻去了十分之八九,露出许多高低不平的石块。那大蛇也曲曲弯弯死在地上,距离两丈多远,蟒身上插着一口宝剑,前面只露出剑柄,剑尖透出脊背。只见老和尚一伸手将剑拔将下来,身体向后一纵,退出约有三丈多远。此刻,血涌如箭,由剑口喷射出来,也亏了老和尚身体敏捷,不然非溅一身鲜血不可。由此可见此蛇之大,死了偌大的工夫,流了许多鲜血,宝剑一拔还有偌大的血力。
这时,和尚手提宝剑,走到蛇前,宝剑一挥,割下蛇头。老和尚用剑把两个蛇目挖出来,鲜血淋漓,约有大海碗大;老和尚又将蛇头劈开,在头内取出碗大的一块血肉。老和尚用青藤把这三块血肉缠在一处,交给小沙弥拿着,一回身在腰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瓶,拔下塞儿,倒在手心里一些药末,洒在蛇头和蛇身上。这条蛇立刻向一处抽缩,渐渐地化成一汪清水。然后,老和尚把瓶儿带起来,把剑交给小沙弥,自己双手合十,口内喃喃念起经来,围着那汪清水足足地转了三个周围,这才带着小沙弥上山来。到了山头香案之旁,叫小沙弥去请朱先生过来。小沙弥答应一声,奔松树走来,到了松树后面,说道:“朱先生,方丈请你那边谈话。”
再说朱文,这半天的工夫,看得二目发直,小沙弥说话,他全没听见,直到小沙弥又说:“朱先生,老方丈请你那边谈话。”这才愣愣地说道:“好吧。”站起身来随着小沙弥来到香案前面,说道:“老方丈剑术通仙,鄙人不胜钦佩。这一来给世人除去大害,真是功德无量。”
老和尚口念“阿弥陀佛”,说:“朱先生太夸奖了,这条蛇本应被天雷震死,老僧不过略效微劳,何功之有呢?再说它要不是勾动山泉,淹死居民牲畜,也不致上干天怒遭到雷击。它真要勾动山泉,自己找个深山古洞,悔过潜修,也可以躲过天灾。它不但不知改悔,反倒显露原身,同神雷相较,所以老衲算准时刻,帮助神雷用剑将它刺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把它除去,以后不知道还得伤害多少生灵。自从阁下站在我的身后,我就知道,不过阁下为人正大,所以并不避你。本想同你接谈,又怕误了时刻,所以没有同你说话。现在我们被雨淋得周身湿透,不如去到庙中,换上干衣再为细谈。”
朱文一听,这才觉出周身被湿气浸得十分难过,自己低头一看,周身水滴淋漓,好似落汤鸡一样,不由得好笑,再瞧瞧老和尚同两个小沙弥,也周身是水,连忙说道:“老方丈说得有理,我们回庙再谈吧。”
空空长老仍令小沙弥提着禅杖宝剑,还有那三团血肉,带着朱文,一同走下山来。进了降龙院,一直步入斋室,老和尚命火工去到后山收拾香案,令小沙弥取出干衣,说道:“朱施主,暂且受点委屈,穿上老衲的僧衣,等把你的湿衣烤干了,再换下来。”
朱文连连称谢,于是大家一同把湿衣换下来。朱文自己低头一看,居然变作了一个僧人,不过头上多着一条发辫。这个时候火工已经端上茶来,老方丈同朱文对坐饮茶,朱文这才问道:“老方丈,你缘何知道此次发蛟是这条蛇精作怪呢?再说怎样知道今天这条蛇怪要遭雷击呢?”
空空长老不由得微微一笑,口称:“朱施主,你要问此事的始末,让我慢慢告诉你。老僧在家姓李,自幼出家,在大明中叶的时候,拜天台山紫灵上人为师。多蒙他老人家尽心指点,奈我天性愚鲁,相随七十余年,对于一切飞星奇门文武两科的技术,尽心学习,才将他老人家的学业得来了十分之三四。对于性命之学,三乘佛法,可说一无所得,于是又苦心研究二十来年,方才得了一点门径。后来上人圆寂之时才将大乘的功夫相授,但是我只将静中生灵的第一步功夫做得稍有进步。在前一个月,我在入定的时期,查出本山空灵峰下,潜藏着一条千年怪蟒,可是它的巢穴,正正地坐在本山的一个泉眼上面。如果它要静卧潜修,那山泉一定得被它阻住,不能发泻,就是发泻,也不至如此厉害。但是它千载修炼,已经躲过两劫,它若再躲过这末次的雷击,即可脱去皮囊,神游物外。它因为修炼得雷火不能伤身,所以处心积虑,同雷神相抗。它这一出头不要紧,勾动山泉,山洪暴发,把这一带的村庄变成了泽国。它自己也知道,轻举妄动罪犯天条,如果找一个深山古洞静候天刑,那倒会感动天庭,念它苦修不易,未必不网开一面,许以自新。不想它野性难驯,要凭小小的道力逆天而行,于是我才暗助神雷,用飞剑将它杀死。真要被它躲过末劫,它必以为自己可以胜天,以后不知得有多少生灵涂炭呢。”
二人正在谈话,小沙弥已经把朱文的头巾衣履用火烘干,送进斋室。老和尚请朱文换好了衣服,火工可就把饭菜端过来了。老和尚又留朱文吃过了午饭再行回家,朱文也不推辞,入座用膳,席间二人又谈了许多闲话。午饭用完,朱文这才告辞回家,空空长老送出山门,二人拱手作别。
单说朱文顺着山路慢慢走下山来,这个时候红日斜挂,万里无云,一阵阵山雀乱噪,各山头被雨水洗得清净无尘,一条条飞瀑流泉声震耳鼓。朱文来到自己的门前一看,朱太太正抱着儿子朱顺,在门前闲眺,一抬头见丈夫回来,连忙说道:“大概今天遇雨了吧?午饭在什么地方吃的呢?”
“可不是遇上雨了。”朱文一边说着一边抚摸孩子,“今天被雨淋了个湿透,蒙寺里的方丈给我烘干了,又留我吃了午饭,我才回来。”
夫妻二人进了上房,丫鬟斟过茶来,朱文一面吃茶,一面把今天在山上所见的老和尚如何斩蟒,说了一遍。把个朱太太吓得目瞪口呆,不住地念佛,直说这位方丈八成是罗汉降世,不然哪里有偌大的能为呢?
朱文每日除了栽花种竹以外,毫无别事,似这样悠游岁月,转瞬过了三年,朱顺已经三岁了。这年也是合当有事,朱文的住宅,本是一所小小的四合房,一共十六间,分成里外两个院落。正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约有十余亩大小,周围石块砌成八尺多高的围墙。里面也开了一条大溪,几个小小旧荷池,溪上也种了几株垂柳,还有用人工堆成的假山,筑了几处小小的亭榭,虽无四时不谢之花,可也清雅宜人。在正面盖了三间草厅,匾额是“乐天知命”,在这乐天堂前种了一百多株牡丹,虽无异种,但也各尽其妙,又加上这位朱先生爱花成癖,每日亲自浇灌,每到春夏之交,牡丹盛开,五光十色灿如锦绣。又加上清流荡漾,池水澄澈,岸上垂柳成荫,池内锦鳞游泳,可说是和风拂面,清洁无尘。所以每到春天,朱文必要安排几桌酒席,邀请本村的乡邻,在那乐天堂前欢饮一日,一来是联络乡情,二来自己是个独门外户,对本处的住户必须有一种亲近的表示。这年到了三月中旬,牡丹盛开,朱文照例安排酒席,邀请乡邻宴乐。这年的牡丹开得十分茂盛,各乡邻饮酒看花,也十分高兴,有人说道:“朱先生,我们年年这个时候扰你老一次,我们也无法回敬,不来又觉着对不过你,真使我们心里不安。”
朱文一听连忙说道:“众位乡亲千万可别这么说,你想我朱文,本是一个外乡人,寄居贵处,无一点不受大家的照应,无一处不受大家的栽培。我沾众位的光可大了,区区这么一顿饭,又何足挂齿,这不过是略表微忱罢了。再说我们全这大的年岁了,乐一年少一年,聚一次少一次,不过我没有那么大家产,真要像人家有钱的,就是天天聚首,也不算多。现在不过每年一次,众位还提到话下,这不是更叫我抱愧吗?”
大家一听,说道:“你太客气了。”于是当日尽欢而散。
单说本村有一个人姓仇名仲表字古石,年纪四十多岁,本是个大家败落的子弟。幼年的时候,飞鹰走狗,指着家中有两个糟钱,捐了个监生。这一来可就成了绅士一流的人物,每一动身居然翎顶辉煌。最专长的就是拍马吹牛,并且阴毒险狠。这一上了年岁,越发结交官吏走动衙门,包揽词讼坑害乡民,总之虽然名列缙绅,却是无恶不作,所以大家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作“飞天烙铁”。为他一沾谁,谁就得脱一层皮。虽然他品行卑污,人格低下,可是大家全都不敢得罪他,还得恭而敬之,所以朱文每年请客,必须把他请到第一席,坐第一个座位方罢。今年请客仍然把这位仇先生早早地邀上,赶到了时候,派人一请,不想他有事进城没有赶回来,因为人已邀齐,只好不再等他,赶到了仇大爷由城内回来,也就到了第二天了。
他一听,朱家已经把客请了,不由心中十分不悦,暗暗说道:“好一个朱文,你这次请客,真要有三位或二位不请,我倒不恼,现在你不该单独把我给除外。你既然知道我不在家,你就应该改期才是,你这一不改期,当然是瞧不起我,教别人瞧看我不够请的资格。这分明是给我难看,这不是你成心给我不好看吗?这若不教你认得仇大爷是谁,我就枉称飞天烙铁。”
世上人心各一,本来人家请客是为的联络感情,通知之后定好日期,到时你若无暇就可以不去,绝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大家全都等你。所以说这种人就得算是小人之尤,说俗话,就是不讲理的地痞。
仇仲既然对朱文存不满的心理,当然他要无事生非。单说这个镇龙坡,属贵阳府管辖,府官姓程名继先,字绳武,原籍是河南中州人氏,为人倒是老成练达。但是有一种毛病,就是惧内。因为他当初是一个不第的寒儒,家内父母双亡,一贫如洗。这年正当北京大开科场,他于是求亲告友措置川资,由河南起身,直奔北京走下来了,一路之上不过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这天到了北京,就住在前门外大栅栏吉顺老店之内。这个店里的店东姓李名哲字又贤,秉性直爽,仗义疏财,同这位程继先一谈,倒是投契。赶到考场试罢,回到店中,满想鳌里夺尊,大魁天下,谁知放榜之后竟自名落孙山。程继先这一气非同小可,又因为川资短少,举目无亲,不知不觉忧思成疾,可就病倒在店中。幸而李店东怜他异乡孤客,每日给他请医调治。这一场病,足足地病了一个多月,方才病退灾消,病虽好了,可是也两手空空了,店钱饭钱,反倒欠下许多。这天晚上吃过了晚饭,程继先打发伙计把李店东请到屋内,李店东说道:“程先生如今病好了吗?”
程继先说道:“多承你老惦记着,现在好了,今天请你老过来,有一点事情同你商议。”李店东说道:“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说着二人对面坐下,程继先说道:“自从我来到店中,住了两个来月,没想到病了一个月,多蒙你老人家处处照应,方才病体痊愈。真要换个旁人,纵不病死,也得饿死。现在受你老的大恩身体已然复原,自知道这一个多月的工夫,我一个人一切的用度,当然亏了不少。但是我一个异地寒儒,这笔欠款,真是无法偿还,我可不知道你老怎样打算,说到我如果再要赖在店中,不作打算,你老想想我这不是恬不知耻吗?所以我今天请你老人家来,跟你老把话说明了,我打算三五天回归故里,求你老再给我安排几个路费,等我回到家中,再行设法偿还,不知你老看着怎么样。”
李掌柜一听,微微一笑,说道:“程先生,你听我说,要按说自从先生你病在店中卧床不起,我明知你是一个落第的寒儒,那么我为什么还照顾你呢?这不过是出门人的义气,常言说得好,在家靠乡邻,出外靠朋友。遇到一处就是有缘。再说谁没有个三灾八难呢?有钱的病人就有人管,穷人病了莫非说就得命丧无辜吗?这个事请你不要挂在心上。至于你在店中,病了一个多月,通共耗了不到二十两银子,可是我要说不要了,先生你觉着过不去,可是我要说要,你现在哪里有钱呢,这不是你今天说到这儿了吗?索性咱们说开了,你几时有钱,几时还账,如若没有钱呢,咱们那可就是交了朋友了。再说出外的人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呢?家有万贯,还有个一时不便呢,这个事情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就是对于先生你回归故里这一层,我有点不赞成。我可不是拦先生你的高兴,这个回家,依我说,你可作为罢论,因为什么呢?你今年虽然不第,不是还有明年吗?梁灏八十二岁,才中了状元。这功名二字尽早总有个命定,你焉知道不是大器晚成呢?比如说,今年回家,明年你还来不来呢,虽说相隔不远,可是这一二千里路程你得多少川资呢,所以我说你不如耐守,准知道明年不能平步登云吗?”
程继先一听不由得咳了一声,说:“李店东,你老这一片金玉良言可完全是为我,可是我何尝不作这种思想?但是有一件难处,你老请想我一介寒儒,肩不会担担,手不能提篮,你叫我指何为生呢?”
李又贤一听,哈哈大笑,说道:“程先生,闹了半天,你是愁着没饭吃。你想年年开科取士,莫非说应试的举子全是富有之家和本地人吗?就怕你没有能力,真要你学问深远,何愁没有饭吃呢?往大里说,给各衙门做个幕友师爷,一方自己刻苦用功,单候明年秋季大考。如若不然,找个馆地给人家教训蒙童,一方自己研究学问,等候明年应试。说到最下等,各处游学不是也能吃饭吗?现在生在这种太平盛世,就是每日写点字画沿街去卖,也可以进钱糊口,你怎么就愁起没饭吃来了?”
程继先一听,一声长叹,说道:“蒙你老多方指教,可是作幕教馆,全得有人介绍,我在北京城,除了你老人家以外,连一个认识人也没有,我就是有天大的学问,你叫我找谁给介绍呢?真要你老能给我介绍一个馆地,那就同救了我的性命一样,哪怕就是在你老柜上帮忙,我也心甘情愿。”
李又贤一听,说道:“程先生这不是你说到这儿了吗?你先在店里候几天。我托人给你吹嘘吹嘘,成了呢更好,不成呢,咱再想办法。你可别忙。”程继先一听说道:“你老就多费心吧。我也不说谢了,反正我刻骨铭心永感大德就是了。”一连过了三天,这天李店东一直来到屋中见了程继先说道:“程先生我有点事情求求你,可不知道你对于这路文字研究过没有。”程继先说:“不知你老教我做什么?”
李又贤说,“我有一个朋友,大后天给人家前去祝寿。他已好几次找人作一篇寿文,可是总不对心思,不是太泛就是不恰当。他一托我,我可答应了,可是你要能作,就给他作一篇,如若你对这路文字没研究过呢,我再另找别人。”程继先一听,说道:“店东,我当初在这种文字上可也用过心思,不过现在手生了。既然你老把事揽了来,少不得咱们敷衍一下。不过作这种文字,必须把做寿的人年龄出身官阶平生、所做事情以及祝寿人双方的关系还有祝寿人功名,先得问明白了,这篇文章做出来方才恰当。不能移到别人身上去,非这两个人不能用这一篇文章,不然泛泛地说上一大篇,仍然是合不了心思。”
李又贤一听,一拍双手说道:“程先生,你这一说这篇文章就错不了,因为你的命意先来的高超。”说着在怀内掏出一个白折儿来,“上面这就是双方的履历年岁与关系,你慢慢地瞧吧,今天下午或明天上午,在这一天之内作成了,明天下午送去。”说着放下折儿告辞走了。

第十二章 刘露秋计陷朱文
再说陈继先,打开折儿他细一看,原来是盐商秦慕渊,给工部侍郎陈文泰,祝六十正寿。这秦慕渊原是个举人出身,年纪四十多岁,那陈文泰是秦慕渊的姑丈。程继先看完了折儿,打开箱子取出文房四宝,磨墨濡毫,可就作起文来。他本是个饱学儒流,工夫不大把这一篇寿文已经脱稿,自己又仔细看了一回,把不妥的字句修改一遍,这才找出一个宣纸的白折儿,慢慢地工笔抄写。他本来写得一笔飞快的赵字,天将过午已经录完,自己坐在椅子上闭目吟味。这个时候伙计从外面端进饭来,程继先一看,是四个菜两荤两素一大壶酒,一份碗筷。只听伙计说道:“程先生你先吃酒吧。”
程继先说道:“伙计,这是谁叫你预备的?”伙计说这是店东的待敬。吃完了酒,饭是扁食。程继先说:“这又叫店东费心。”
伙计把酒斟上,程继先自己入座吃酒,伙计转身出去,工夫不大,把扁食端来,放在桌上。程继先这时酒已吃完,于是自己吃饭,饭吃完,伙计收拾餐具,一回身送进一壶茶来,顺手斟了一碗放在桌子上,说道:“程先生你老吃茶。”
程继先说:“伙计,你去张罗客人去吧,咱们自己人不用伺候。”
伙计说:“外边没什么买卖。再说人很多,今天店东说下午请你老做文章,叫我来伺候茶水。你老用什么,只管言语,我在外屋里候着。”程继先一听,不由得一笑,说道:“我的文章已经做完了,店东要给人家送去,就请他给人家送吧。”
伙计一听,连忙说道:“好吧,我去说去。”说着直奔前边去了,不一会,就听外面李店东连说带笑地嚷道:“程先生真是大才,怎么这么快呢。”说着一掀帘子,走进屋来,说道:“程先生手笔真快,受了累了吧?”
程继先说道:“你老太榆扬了,我这不过是对付着应酬罢了,做是做得了,成不成可不敢说。”
李店东说道:“一定能成。”说着把白折儿打开一看,说道:“嗨,抄清了,真快!这笔字也真好,今天下午我就送去,你就听信吧,准不能叫你白受累。”程继先说:“你多费心吧。”
李店东将白折儿卷好拢入袖内,可就告辞走了。到了下午太阳将落的时候,就听李店东在外面说道:“程先生在屋里吗?”程继先说:“在屋子,请进来吧。”
就见李店东满面含笑走将进来,程继先让他坐下,就听李店东说道:“程先生你的学问真好,这篇寿文我送去之后,秦先生一看,真是爱不释手,满口称赞。说是锵金戛玉,非受了千锤百炼之功,没有这种掷地金声之作,并说你那字,写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呢。秦先生因为爱你的学问,他细问我是请谁作的,我才把先生你说了出来。秦先生一听十分替你可惜,说是有这样的学问,不能名登金榜,可说是试官无目。”说着又在怀内掏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说:“这是秦先生送你的润笔之资,并且对我说他有两个少爷,大的十五岁,小的十三岁,要请你老去到他家内教训两个少爷读书,每年束金三百两,叫我对你老说说。我因为不知你的意思,当时我可没有答应,你如若乐意的话,他说明天他自己前来请你。要按说这个事情可不错,只不知你老的意下如何。”
程继先一听,连忙说道:“这全是你老的栽培,同秦先生的怜贫起见,我程某倘得寸进,一定忘不了你老。这个事情你老就对秦先生说罢,我是很愿意。这不是五十两银子吗,请你老收起来存在柜上就是了。”李又贤一听说道:“程先生你听我说,这不是有了这笔银子吗,你先置办点衣服行李好去上馆,我那点店钱不成问题,请你不必挂心。我攀个大说,明年兄弟你要一举成名,哥哥我求你的地方可就多了,这点区区的饭钱,不是有限吗?”
程继先一听,十分有理,再说李店东又是诚心实意,说道:“既蒙你老成全兄弟,那么我可就不让了。”李店东说:“正该如此,你安排罢,我要告辞了。”
程继先送走了李店东,自己带上了点银子,走到街上找了一个成衣铺,买了几件衣服,一份铺盖,回到店中。这份高兴就不用提,本来受困他乡,身逢绝地,遇见这种机缘,不啻绝处逢生,旱苗得雨,焉能不高兴呢?
第二天午饭后,就听伙计在外面说道:“程先生在屋里吗?”程继先说:“什么事呀?”伙计掀帘子进来,说道:“有盐商秦老爷来拜,现在柜房坐着,同店东说话了,叫我拿了一个帖来。”
程继先接过来一看,红单帖上面恭笔小楷写的是“教弟秦慕渊拜”。程继先说道:“你去到外面请秦老爷进来吧。”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就听院中有人说道:“程先生在哪屋里住?”就听店东说道:“就住上房西屋。”一边嚷道:“程先生,秦先生来拜你来了。”
程继先连忙迎接出来,说道:“小弟有何德能,敢劳秦先生玉趾下降,快请屋里坐吧。”
二人彼此一抱拳,让进屋内,分宾主坐下。程继先留神一打量秦先生,身高五尺,便衣便帽,四十多岁的年纪,掩口髭须,倒是神清气爽,并无市井的俗气。
二人坐定,伙计献上茶来,秦慕渊说道:“久仰先生大才,自恨无缘得见,昨天获读大作,真是满目琳琅,试行掷地,留作金石声,实令人钦佩之至。迨一问又贤兄,始知先生今科名落孙山,以先生之才华,竟未获售,这真应了古人那句话:不愿文章高天下,但愿文章中试官。虽然说试官盲目,但未必不是大器晚成呢。昔梁灏八十二岁,方得大魁天下,况先生正在英年,前途未可限量,万勿以此介意也。小弟犬子两人,拟请先生予以教诲,昨烦又贤兄代达鄙意,承蒙俯允,真令弟感荷不尽。”
程继先一听,连忙说道:“小弟一介寒儒,落难旅邸,多蒙阁下垂青,慨助资斧,此德此情正思无以为报。由又贤兄代达阁下盛意,既承错爱,敢不勉竭愚诚,以报厚德。但弟才庸学浅,若同两位世兄同席研究,互相砥砺,尚可勉应尊命,至必以师位推崇,小弟有何德能,讵敢谬膺斯席。”
秦慕渊一听,连忙说道:“先生太谦了。”一回头对李店东说道:“又贤兄,今天兄弟来得仓促,甚非敬师之礼,俟小弟回去,择定日期,再来迎请先生屈就蜗居吧。”于是起身告辞,程继先送到店门之外,方才回来。
到了第三天,秦宅打发车子,来请先生上馆。这也是程继先时来运转,这一篇寿文,打动了工部侍郎陈文泰。
赶到过了寿期,直接着由秦宅把程继先请到侍郎府,见面一谈也是陈侍郎爱才心切,就令程继先在府里办理文件,问明了程继先出身根底,知道他家世清白,于是就把幼女配与程继先为妻。到了第二年秋季大考,陈侍郎替他上下托人。赶到榜发,竟高高中了第十九名进士,榜下用了个知县,出任山东,到省后又蒙抚台委署泗水县,一帆风顺不到三年,直升到了贵州省的首府贵阳府知府。他的功名富贵,可说完全是由于泰山府内一手造成。
这一来对于太太这一层,未免由敬生出畏来。人之惧内,对于做官行政原没有关系,但是对于随任的一班妻党,可就无形中不敢十分管束了。这位府太太本有一个幼弟名叫陈步云,是陈文泰最小的儿子,又因为人情多有爱惜少子,所以这位少爷未免娇养太过。这一娇养可就惯坏了,每在花街柳巷,挥金如土,结交了一班走狗流氓,常常在外面无事生非,仗势欺人。人家一听他是工部侍郎的少爷,谁还敢惹呢,所以胆子越来越大。陈文泰可是多少也有个耳闻,因为舐犊情深,也不十分注意。赶到程继先到贵州上任,陈侍郎可就打发他跟姐丈同去。第一是练习世故,第二也打算离开他那素日结交的一班流氓,将来大小好给弄个功名。但是人当青年的时候,走入下流,做父母的就该加意管束,令他归入正途,方是正理;若不加管束,反倒教他各处瞎跑,岂不知到处都有流氓走狗,要想躲避,哪能避得开呢。
单说程知府,自从到了贵阳府,要按他做官的经验与能力,可说是一位干员。唯独对于这位舅老爷,可说是没有办法,因为有太太从中袒护着,管又不是,不管又不是,所以只可装瞎装聋,反正他出不了大毛病就得了。可是这位陈步云,若结交几位正人君子,互相规劝,也不至闹出笑话。但是那些正人君子对他不合脾胃,所以他交下的好友第一位就是这个飞天烙铁仇仲仇古石先生。当初因为仇仲住在城里给人家说官司,二人一见,可说是情投意合,居然结了金兰之交。常言说得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一帮狐朋狗友跟那一班走狗流氓,都是仇仲的介绍,可就全都来了,暂且不表。
单说仇仲,既然打算暗害朱文,只苦于无法插手。也是该当出事,这天正赶上仇仲进府有事,偏偏遇见陈步云在街上闲游,一见仇仲连忙说道:“仇大哥,咱们好几天不见了,今天你若没事,何妨去府前街太和轩喝一杯呢,并且我还有点事求你。”
仇仲一听陈步云让他去太和轩吃酒,连忙说道:“陈贤弟,我因为每日穷忙,所以总没与你相会。我今天第一是来瞧瞧你,第二有点小事,不想一进城就遇上你了,你若有暇,咱们立刻就去吃酒。”
二人于是直奔府前街而来,到了太和轩一看,座全满了,灶上刀勺乱响,跑堂的一看进来熟座,连忙说:“二位爷后面坐吧,雅座清静,前边人多麻烦。”二人随着跑堂的一直来到后面,进了雅座坐下,上酒上菜,大斟大酌起来。
在这酒饭中间,仇仲说:“贤弟,方才在街上你说有事求我,不知兄弟你有什么事教我去办。”陈步云一听,说道:“大哥咱们相交日浅,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小毛病,想着托你。因为你是此地人氏,可说人杰地灵,你一定可以办得到,所以我才说求你。”仇仲说:“兄弟你有什么事呢,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去办,如若办不到,也可以替你来想法子,你就说吧。”
陈步云说:“小弟自幼,最爱喜牡丹,我在北京的时候,我那书房同卧室里外摆的尽是牡丹,摆着足有十几盆子,单有一个花匠替我收拾。自从我来到这里一住,不独看不见花儿,连个花的味儿也闻不着了,所以我每天闷得十分难过。我说求你,就是求你给我买几盆子牡丹,因为你是本地人,你一定知道哪里有好种子,只要你能买,不怕多花钱。”
仇仲一听,沉吟不语,暗暗说道:“我何不如此如此呢。”他这一沉吟,陈步云可就说了:“怎么了,大哥莫非为难吗,为什么不言语呢?”
仇仲说道:“这为什么难,不过我想起一个地方来,不独有,而且多,不独多,而且还好,就是怕他不卖。”
陈步云说:“不要紧,他不卖,咱们多给钱不成吗?”
仇仲说:“人家并不是卖花的,人家养花,为的是自己消遣。兄弟你若不信,明天你去到我那里,在我那蜗房吃个早点心,我领你去看一回牡丹,你就知道我不是虚言了。”
陈步云一听大喜,连忙说道:“大哥你今天回家候着吧,我明天一早准到。”仇仲说:“好吧,我一定恭候。”
仇仲回到家中,暗暗思索良法:“朱文哪,你只顾你请客,把我放在一旁,你可忘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腿了,我教你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次日天将晌午,只见外面看门的进来说道:“外边来了好几个人,说姓陈的同姓刘的,要见老当家,不知你老见他不见。”
仇仲一听说道:“快请进来。”一面说着向外就走,到了大门一看,见来了七八位,除了陈步云之外,尽是每日一同吃喝不分的一些闲汉。什么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尽是些无所不为的人物。内中有一位姓刘,名叫刘露秋,字晓寒。他在衙门是个刑名师爷,原籍是直隶省大名府人氏,也是跟官过来的。可是已经连了好几任了,所以对于历任的案卷,一切府衙门中的大小私弊,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是个刑名老手,人虽然能干,但是六行却十分的卑污。
本来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有好官,也不敢得罪他们,否则,他们一定可以叫你撤职查办。因为他们手眼通天,上下蒙骗,非把你闹得一塌糊涂不算完事,可说是金光遍地,铜臭熏天。可是自从这位程知府到任以来,就看出这位刘先生厉害来了,但是舍其短而取其材,细心监视,所以还没有闹出大笑话来。刘师爷虽然不高兴,因为知府是陈侍郎的姑爷,本省的抚台,还得高看一步呢,自己可有什么法子呢,不过相机而动罢了。后来一看随任的这位陈步云少爷,是个花花公子,欢喜逢迎,他可就在陈步云身上留了意了,所以一拉拢,立刻水乳交融。他本同仇仲是莫逆之交,仇仲仗恃府衙作恶多端,可说是尽出此公之手。这天听陈步云说,请他去看牡丹,他就叫陈步云把认识的那些狐群狗党,全都叫来,同陈步云去看牡丹,又在本衙之内选了四名健役,作为跟班。他这样做是抬出官家,好欺压百姓。本来同人家素不相识,如果人家不让看,岂不败兴而返,所以带着衙役,好用那吹三班诈六房的手段。再说在那个时期,人民畏官如虎,有句俗话,是屈死不打官司,冤死不告状;又道是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虽然皇上派出多少监察,可是官官相护,闹到归齐,还是老百姓没有理,不像现在的时期,人人可以发言,不受那种官府的恶气。
单说陈步云同刘露秋,带着大众到了仇仲门首,仇仲恭恭敬敬把大家接进去,到了客厅,分宾主坐下,仇仲道:“不想晓寒兄,同陈贤弟连众位兄弟,来得这样早。咱们说句不客气的话,大家一定没吃早饭,我这里预备了点粗糙的点心,众位将就着吃一点,咱们好去赏花。”陈步云一听,说道:“很好,大哥就叫他们预备吧,我还是真没吃点心。”这时家人已经泡了茶来,仇仲对家人说道:“那几个跟班的,也给他们收拾酒饭,叫他们在外面去吃。”
家人答应,把跟班的让到外面吃酒,这里面摆了两桌酒席,自然是陈刘二位坐在上首,其余按资坐下。仇仲坐在主位相陪,饮酒中间陈步云可就说了:“这牡丹倒是谁家的,我们看完了,是不是可以买?”
仇仲说:“提起这位栽牡丹的主儿,可大大的有名,姓朱名文字建武,原是个外乡人,迁居此地,大家议论,恐怕是亡明的后裔,来到此处避难逃灾。自从本朝定鼎之后,他就迁了来了,二十多年可没有别的举动,不过他很有银钱,每年他必须要大宴乡民一次,明着是联络感情,暗中可就不得而知了。”
陈步云说:“大哥没有吃过他的请吗?”仇仲说:“也去过两三回,不过他十分邀请,我才去一趟,若非他极力请求,谁愿意同来历不明的人做朋友呢?他家有个小小花园,收拾得十分幽雅,内中各样的花木果品,无一不备,最好的就是牡丹,足有二百多株,各色的全有,可惜每年大家只能在他请客的那天看一次。听说夏天的荷花,秋天的菊花丹桂,冬天的腊梅青竹,全都十分茂盛。这个园子真要在兄弟你的手内,我们每日就能够大饱眼福了。这个可就不然啦,非得他请大家去看,才能玩赏一天,不然他就许不让进去,因为他那住宅同园子连在一起,如若进园子非走住宅不可,别处没有门户。”
陈步云一听说道:“若按仇大哥这样说法,我们今天岂不空来一趟吗?”仇仲说:“为什么白来呢?”陈步云说:“不是你方才说的,若不是经他请来的,就许不叫进去吗?人家又没有请咱们,倘若是不叫进去,岂不是白来一趟?”
仇仲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也得分看花的是谁,类乎咱们弟兄若去赏花,这还不是赏给他脸吗?你先不要忙,咱们吃完了点心,就去走走。”一回头,说道:“仇福呢?”就听门外答应一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家人。仇仲说:“你拿我一张名片,去到朱文家内,问问朱文可曾在家。如若他没有出门,就说我同府里的陈舅老爷,还有几个朋友,今天去他园里玩赏牡丹,请他在家里陪客;如若他不在家,告诉朱太太吩咐看门的把园门开开。”仇福连声答应转身出去,待了不大的工夫,回到客厅,仇仲说:“你去了吗?”
仇福说:“去了。朱先生说了,陈舅爷几时去,他几时候着,他还叫长工打扫园内的乐天堂,叫人预备酒菜,要请舅老爷同众位爷们吃午饭呢。”
仇仲一听把桌子一拍,说:“刘大哥陈贤弟,你看怎么样,准有点特别的面子。他既诚心预备,咱们就扰他一顿春酒,也真难为他,这样的开通。”
吃过早点,一干人全奔朱家来了,本来相隔不远,来到朱宅,只见门口上立着一个长工,一见仇仲说道:“当家的来啦,里面请吧,我们当家的在园里候着你老啦,你老往里请吧。”仇仲一听,说道:“你在前边引路。”
于是长工在前面引导,进了大门。转过屏风顺着西厢房一拐,就是甬门,这个甬门就是园门。一进园门,只见一条假山挡住去路,这个假山虽然是人工堆砌,也颇玲珑奇巧,上面许多藤萝,枝叶茂盛。转过了假山,前面就是一条小小的清溪,沿溪种着垂柳,真是和风拂面,绿柳垂金。溪上横着一条小小的板桥,过了板桥,前面就是一片荷池,那荷叶浮在水面,水清见底,游鱼喋喋。转过荷池四面一看,园子虽然不大,可是构造得十分精致,茅亭草榭,风雅宜人。
大家跟着长工顺着园路一直奔了正北一片青竹塘来,在竹径里面绕了二十余步,豁然开朗,原来是一片亩余大的空地。四面绿竹环绕,正面三间草堂,倒是十分宽敞,围着草堂,尽是用青石堆砌的花坛,有长的,有方的,也有圆的,形式不一,坛上种了一片牡丹同芍药。这时正值三春之末,牡丹芍药大开,真是绿叶红葩灿若锦乡,姚黄魏紫斗胜争妍,又加上在草堂之前十余株青桐,浓荫匝地,触体生凉。陈步云同刘露秋一看不禁连声喝彩,说道:“好地方,清幽得很呢。看起来,这位朱文先生,一定是清雅一流的人物。”
正观赏间,只见由草堂里面走出一位先生,看年岁六十多岁,花白的掩口髭须,便衣便帽气爽神清,笑嘻嘻地立在对面,抱手当胸,口中说道:“仇兄相陪众位驾临敝舍,可说是蓬荜生辉。恕我接待来迟,当面请罪。”
仇仲连忙说道:“岂敢岂敢,朱先生,我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说着,用手一指说道:“这位姓陈,字是步云,是本府太尊的舅老爷,是现任工部侍郎陈老爷的三少君。”一回头对陈步云说道:“这就是朱先生,名文字建武。”
二人彼此一抱拳,又给刘露秋同大家一一介绍,彼此对施一礼。朱文用目一打量陈步云,二十多岁的年纪,短眉毛小三角眼尖子,薄片子耳朵,两撇小黑胡子,一脸奸诈的神气。再看大家,没有一个安善良民,尽是些不良之辈,无奈只得拱手相让。进了乐天堂,叫长工将那几位跟班让在清凉坞去休息,自己到了外边又请了几位乡邻,帮着陪客。这伙人一直在这里乱了一天,直到太阳西斜,方才告辞走了。
单表陈步云,自从在朱家饮了一天酒,带着家人回了衙门,心中暗暗地想道:想不到在这种偏僻之乡、未经王化的地方,竟有那么一个清雅的所在,真要能常常住在这个园中,赏花饮酒,这才有点趣味。就是我那京中的后园,也没有这么清幽静雅。待了没有两天,他又同刘露秋找到仇仲家中,叫仇仲领他去看牡丹,少不得朱文又有一番应酬。这以后从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一连去了五六次。朱文一连应酬五六天,眼看池中绿盖参天,荷葩出水,朱文这个应酬,可就有点应接不暇了。虽然无法应付,但是还得勉力恭维,因为仇仲这个小子,是个飞天烙铁,如何敢得罪他呢。
按下朱文不表,再说陈步云,因为三天两头去逛花园,虽然人家不说什么,自己觉着实在有点讨厌,所以一连三天坐在书房闷闷不乐,忽见差人进来说道:“仇老爷来了。”陈步云说道:“快请。”
只见差人打起帘子,仇仲由外面进来,口中说道:“贤弟好几天不见了,你每天在屋内坐着,不嫌闷得慌吗?”陈步云说道:“可不是,闷得慌,可有什么法子呢?”仇仲说:“现在荷花开放,我们何不到朱家去看荷花。”
陈步云说:“三天两头去,不怕人家讨厌吗?”仇仲说:“那有什么讨厌的呢?”
陈步云说:“本来花园又不是公共的。我们若天天进去,人家岂有不烦的道理呢?若是打算天天去逛,我们只可多出银子,买到手内,就能天天住在里面了,就怕人家不卖。”
仲仇一听,暗道:“是时候了。”口中却说:“凭贤弟你这样的人物,又有府尊给你做主,还能买不到手吗?真要是朱文明白,一看你爱惜,不用你说话,就应该双手奉送才是。我今天回去,明天打发人去说,听听他的口气如何,他若不卖,咱们再想法子。”陈步云说道:“全凭大哥办理好了。”
再说朱文,一连应酬了五六次,心里可就烦了,本来牡丹一谢,紧跟着荷花出水,菱芡迎辉,丹桂秋菊相继耀彩,再就是红梅开放,如若说每天应酬,这可就应接不暇了。这天早晨,正在屋中闲坐,忽见家人领着仇仲进来,朱文说道:“仇兄如何这样闲在,快快请坐。”
于是分宾主坐下,朱文自己斟茶应客,说道:“不知仇兄光顾有何贵干?”仇仲一听,不由得紧皱双眉,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朱先生,今天来到贵宅,有点事情同你商议,不过对不起你。”说着又咳了一声,说道:“这个事情本来怨我,不该多事。”
仇仲这么一装扮,把朱文可就闹怔了,连忙说道:“仇兄,到底是什么事呢?”仇仲说:“前几天不是府里陈舅爷来了几次吗,要不怎么说怨我呢,他原先说是爱牡丹,问我哪里有好牡丹,我以为他看看就得了,所以告诉他,说先生你这里有。他磨着我领他来看,本来看花不算什么,所以我就陪了他来,谁知小子蛮不知足,来了几趟,他可就爱上你这个园子了。昨天他特意把我请到他的府内,托我来对你说,要出钱买你这个园子,你要多少他给多少。我当时对他说,人家筑置园林,为的是自己消遣,恐怕不卖,比方说你若是朱文,你肯卖吗?我这一说,小子可就光火儿了,立刻拿出他那公子哥的脾气来了。把眼一瞪,说道怎么着,他敢说不卖,漫说我给他钱,就是白要他的,他也得双手奉送过来,你快快对他去说,他若真敢不卖,我自有对待他的法子。你瞧这小子有多么不讲道理,真是仗势欺人的败类,朱先生你看这个事怎么办呢?”
朱文一听,心中一动,双眉一皱,计上心来,不由得满脸赔笑,说道:“仇兄,既然陈舅爷看上这个园子,何必讲卖讲买呢?我明天把园子同住宅隔开,另开一个园门,就请他老天天来逛。如若愿意住在园中,园中还有几间草舍,若不嫌窄狭,那是他瞧得起我,何必讲卖讲买呢?再说他又不能长期居住,几时府尊一高升,他当然随任得走,买这种无味的东西,有什么用呢?虽然是我的,他不是一样可以住居玩赏吗,仇兄你何必为难呢?”
这是朱文逆来顺受的一种办法,明知此事是仇仲的主意,但要打算破他这个阴谋,非如此不可。
仇仲一听,心中暗道:“好一个朱文,你居然想着躲过飞灾,那如何能成呢。”于是说道:“难得你老这么开通,我回去一说他一定愿意。”
说着告辞去了,朱文送到大门,拱手作别。到了次日仇仲坐车进府,见了陈步云,陈步云问道:“仇大哥怎么样了?”
仇仲把桌子一拍,说道:“兄弟不用提了,活活把人气死,可恨朱文这个东西,园子不卖倒不要紧,他不该张口骂人。”陈步云不由得一怔,说道:“卖是人情,不卖是本分,他为什么骂人呢?”
仇仲说:“你听我说呀,我由这里回去对他一提,他说原来陈步云这小子是这么一种小人,我的园子,让他玩赏,不过是你的介绍,我瞧你的面子,所以才招待他,怎么小子这么蛮不知足呢?我当时一听,说道:‘朱先生你别急,这不过请你把园子同住宅隔开,另开一园门,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租也可,卖也可。几时府尊高升,他一定随任,园子还是你的,你何必着急呢?’”陈步云说:“是呀,他说什么呢?”
仇仲说:“他一听更火儿了,说道:‘仇仲,你不用说了,我的园子,我不卖,他有什么法子?他别以为是工部侍郎的儿子、府尊的小舅子,我可不怕他,他依仗官势强买民宅,说不定我要进京上告,真是狗仗人势的小人。’我说:‘朱先生,你不要张口骂人,人家并没说非买不可。你不卖不是作为罢论吗?’可他说:‘仇仲你全不是东西,这个事你就不应该来说,给一个风月公子来做走狗,全都是些什么东西,快给我滚出去。’他以下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言语,也不便学说,当时差一点没把我气死!所以我回来,对你学说,就是你能忍这口恶气,我也同他没完没了。”
陈步云本是个少年公子哥儿,哪里能辨别是非,一听此言,不由大怒,当时就要打发差人,去抓朱文。仇仲一听,已把事斗起来,于是说道:“你何必着急呢,想法子治他就是了。”
陈步云于是打发差人去把刘露秋请来。三个人在一处商议,两个坏蛋同一个花花公子可就把计策定成了。
再说朱文,自从应付走了仇仲,一晃过了三四天,没有动静,这天吃完了早饭,自己慢慢走上清凉山降龙寺来。空空和尚方丈正在坐着,一看朱文进来,连忙让座,沙弥献上茶来。
朱文说道:“方丈,这几天我心里十分不静,我久仰方丈卜筮通神,我打算请你老给占卜占卜,看看我的月令如何。”
空空长老说道:“出家人最忌自作口孽,但是先生起课非别人可比,你写个字我给你测测吧。”朱文说道:“可以。”于是提起笔来写了一个牛字,用镇尺把纸压住,说道:“老方丈,请你看看这个字义如何?”
空空长老一看,说道:“阿弥陀佛,朱施主,请你处处小心谨慎,恐你在最近期内有牢狱之灾。你看你写的这个牛字,在下面添一撇一捺,是个朱字,正合施主的姓氏,可是朱不成朱,恐怕人口有损。为什么说有牢狱之灾呢?你看牛字上面,你用镇尺这一压,正正成了个牢字之形,所以说你有牢狱之灾。再说这个牛字,牛本属午位于南方,朱者赤色,朱雀也位于南方,南方属火,火者阴象也,其中必有阴人陷害。但是若在牛字下面添上一横,化成一个生字,所以说还有一线生机。我瞧你印堂发暗,主有横祸飞灾,我想同你结个善缘,你如到了不得了的时候,就照柬行事。”
说着一开抽屉,拿出一个字柬,送将过来。朱文连忙接来放在怀中,说道:“老方丈,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得了呢?”
老和尚说:“定数难逃,何必再问。那达人知命这句话,就是为朱先生你这一流人物说的。你千万不要灰心,吉人自有天相,沉心静气,自然遇难呈祥。”
两个人说了会子闲话,朱文告辞回家。晚饭之后,老夫妻灯下议论白天的事情,只不知祸由何起。朱文说:“莫非说仇仲真要害我吗?但是我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什么害我呢?”夫妻说了一回,也就睡了。
一晃又过了两三日,这天老夫妇正在屋内引逗四岁的儿子朱顺,忽见看门的进来,说外面有人要找当家的。朱文一听来到门首一看,原来是三个公差,朱文说:“三位是哪里来的,找朱文做什么?”
那三个人说:“我们是府里来的公差,奉大老爷之命,来请朱先生,你老可是朱文朱先生?”朱文说:“不错,我正是朱建武。”差人说:“今天早晨太爷下了一个条子,令我们来请你老到府里有事商议。你老若有工夫就可以辛苦一趟。”
朱文说:“好吧,你三位略微一候,我到里面告诉给家里一句话,咱们立刻动身。”三个差人说:“你老可快着点,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朱文于是转身到了上房,对妻室说道:“现在来了三个差人说府里请我,大概真要有牢狱之灾。我这里有空空长老的一个字柬,交给你。如若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你们就打开观看,照柬行事。”说完放下柬帖转身就走。朱太太说:“既知有灾,不能不去吗?”朱文道:“定数难逃,你千万不要忘了。”
你道公差为什么对朱文这样和气?因为朱文虽然来自异乡,在这一带很有点声名,全知道是个乐善好施的儒者。再说此次受这种横祸飞灾,完全起自几个小人身上,连公差全有点不忿,所以对朱文无形中用了这么一点人情,不忍用那种威迫的手段。到了城内进了府衙,差人让朱文暂在班房等候,自己前去销差。工夫不大,就听里面梆鼓齐鸣,府官升堂,喊道:“带朱文,带朱文!”
只见看守自己的差人说道:“朱先生,里面升堂了。”只见原先那三个差人进来说道:“朱先生过堂去吧。”
朱文说:“走哇。”心中明白,这一定是仇仲他们作的鬼,自己反正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过堂咱就过堂!所以一听差人相叫,他转身就走。
那三个差人说:“先生就这么去吗?”朱文说:“怎么样呢?”差人说:“我们知道你老是个忠厚长者,但是上边不知道,现在过堂了。请你把王法带上点才成呢,不然我们吃不了。”朱文说:“带上吧。”于是差人一摸兜儿,掏出一挂脖索,双手一抖,“哗啦”套在朱文脖子上,拉着就走。
朱文这个气可就大了,本来没犯国法王章,硬给索上了,于是忍气吞声地跟随差人来到大堂之上。只见府尊高坐堂上,两边摆着许多刑具,站着两行衙役,一见朱文带到,喊喝堂威,说道:“跪下跪下!”
朱文走上堂来,双膝跪倒,伏俯堂前,只听知府一拍虎威问道:“下边跪的可是朱文?”朱文说道:“小人正是朱文。”知府说道:“抬起头来。”
朱文把头一抬面容一正,做官的讲究察言辨色。程知府一看朱文,文质彬彬神清气爽,不像个凶恶之辈,于是张口问道:“你有无功名?”
朱文说道:“晚生是前明的秀才。”
知府说:“既然名列学宫,为什么窝藏盗匪,坐地分赃?从实招来。”
朱文一听,不由得魂飞天外,连忙说道:“小人素日安分守己,并没有做过非法的行为,不知大老爷此话从何说起。”
知府一听说道:“你道我冤枉你吗?若不给你个证据,你也不服,来!带证人。”
只听下面应了一声,由外面带进两个铁索银铛的人来。

第十三章 朱建武避难入空门
知府问:“朱文,你可认识他两个?”朱文摇头说道:“小人不认识。”
就听左边跪着的那一个说道:“朱大哥,你这就不对了,我们舍死忘生在外边作案,你老太太平平在家坐地分赃。现在我们受了罪了,可是你老人家反倒自在逍遥,并不打发人来看我们一看。所以我们受刑不过,才将你老人家招出来。我们这是没有法子,你老也就招了吧,省得自找苦吃,你岂不知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呢。”
这一套话,把个朱文气得火高千丈,“呸”了一声说道:“你们全是些什么东西,妄攀好人,你们赶快实话,是被何人主使。不然老爷是精明的,漫说小康之家不能为盗,就是我家中万分的穷苦,凭我名列学宫,也不能身为盗匪。你们既然说我坐地分赃身为盗首,当然你们时常在我家居住,你们可知我那宅院的形状,我多大年岁,我家中还有什么人。你们说对了,就算我坐地分赃。”
两个人一听,说道:“朱大哥,我们在你家一住半载,这个事如何会不知道呢?你家就是你夫妻两人,还有一个男孩,今年四岁,你今年六十二岁,大嫂子五十二岁,使着一个老婆子,一个丫鬟,一个长工。你家是一宅分两院,正房内房全是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面就是一所花园。老爷如若不信,可以派人调查,如果查不相符,小人情愿认误攀之罪。”这一番话,把朱文说得目瞪口呆。知府一看,说道:“朱文,证据已明,你还敢抵赖吗?快将所做的案件从实招来,以免皮肉受苦。”
朱文一听,向上磕头,说道:“求老爷明镜高悬,这两个人不知受何人主使,妄诬良民,望大老爷与小人做主。”
知府一看,这是理屈词穷了,于是一声断喝:“好一个刁恶的朱文,大刑伺候!”只听下面应了一声,“当啷啷”一声响亮,三根木为五刑之祖,这一来把朱文吓了个胆裂魂飞,猛然灵机一动,暗道:“看这两个匪徒,一定是受了仇仲的主使,不然他们怎知我家院情况?看这个样子,我若不招,他一定要有刑讯,我偌大年纪,岂能受此重刑。如若招认了,凭我帝室宗亲,叫这两个匪徒,同这个狗官,把我问成贼党,岂不丢了我祖宗的面目?我宁可叫他知道我是明室苗裔,死在北京,也不能叫他把我问入贼党,诬作匪徒,死了也落个不干不净。”
想到这里,他连连向上摇手,说道:“大老爷不必动刑,我有下情上达。”知府说道:“你还有何说,快讲!”
朱文一回头对二贼说道:“你两个受谁的主使,我可不知道,但是你方才不是说同我共事多年吗?当然我的出身,你们很明白了。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二人若是答上来,我一定认罪无辞了,你二人若答不上来,可趁早实说,不必再行狡诈。求大老爷问他主使之人。”二贼说:“大哥拉倒吧,不必再分辩了,招了吧。”
朱文“啪”的一口唾沫吐在二贼脸上,说道:“满口胡说!”一回头对知府说道:“求大老爷问问他们,既然同我共事多年,我是何方人氏,迁在这镇龙坡多少年了,我原来是个什么人?”
知府一听,暗道:“他说的倒是有理。”于是一拍虎威,道:“你二人可听见了,快快说来,朱文是何方人氏,什么时候移到清凉山,他当初是个做什么的?”
这一问,把二贼问得面面相觑。知府一瞧勃然大怒,说道:“好你两个贼匪,竟敢妄诬良民,情实可恨。”
正要追问他二人受何人主使,忽听内宅钟声响亮,原来内宅钟响,必有大事。于是知府把三个人标牌收监,拂袖退堂,来到内宅一看,夫人同舅爷陈步云正在内宅相候。知府说什么事,陈步云说:“就因为前面这个案子,我请姐夫回来同姐姐商议怎么个办法。”
知府说道:“这个自有我来办理,你们何必操心呢?问明二贼是何人主使,定一个买盗攀赃的罪名,不就完了吗?”夫人说:“原来老爷不知内里的情形。”于是仔细对知府说了一遍。
程知府一听“哎呀”一声,连连跺脚,说道:“你们怎么这样荒唐,这要叫抚台知道了,还不是个倚官害民,贪赃卖法吗?轻者撤职,重了就得镣解进京。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说着不由得搔首望天,道:“你们太胡闹了!”
原来这个买盗攀赃诬良为盗,就是仇仲同刘露秋,还有陈步云闹的鬼,他们三个人那天暗中商量的办法就是这么一段。正赶上前两天狱中收了两个大盗,一个叫过海龙李九,一个叫爬山虎黄七,于是刘露秋同仇仲,二人亲自交给这两人供词,叫他二人硬攀朱文入狱。可是这两个人起初不干,他们说:“我们既然当初做的事不道德,受了国法王章,现在再诬赖好人,我们觉着于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我们就不愿再作孽了。”刘师爷则哄骗道:“你们若能把朱文拉到狱里,陈舅爷一定能救你二人的性命。你须知道,陈舅爷是现在工部侍郎的少爷,一句话就可以把你们救了。”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怕死,二人一听能够死里逃生,于是就应了,赶到过堂,就把朱文拉上。知府连忙把朱文拿到,一看朱文的神气,不像个为恶之人,就疑心内中有人主使。不过没想到自己的舅爷身上。但是一看朱文,被二贼问得张口结舌,自己才信以为真,打算刑讯。不想二贼又被问住。这时候陈步云在屏后可就把话听明白了。他本来怕二贼失言,被姐丈把自己问出来,所以一升堂的时候,他就把此事的始末告诉他姐姐,求他姐姐给他出主意。当时他姐姐埋怨他,不该这样不顾天理,无奈姐弟情深,不能十分相逆,事情闹坏了,于自己的父亲也有关系,所以当时说等知府退了堂再说。赶到他听到二贼被朱文问住,知道这个事情要坏,真要二贼当堂供出自己主使,这可怎么办呢?再说这个朱文也未必相饶。于是跑到内宅,请他姐姐鸣钟,请姐丈退堂。
等问明白了之后,才把个程继先吓得胆裂魂飞,于是紧皱双眉,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本有心问明之后把朱文当堂释放。可是朱文一定要追问那主使害他之人,自己的功名富贵本来完全出在丈人峰下,怎能将他的少君问罪加刑呢?若打算将此案模糊下去,把朱文治罪,自己的舅爷可是乐了,但是这个事叫抚台知道了,也得撤职被参,自己空被他们支使了,罪名可是还得自己去领。总之若依着舅爷的心思去办,必然丧尽天良,纸内包不住火,早晚自己得有罪受;若打算一秉大公,自己实在有点对不起泰山和自己的夫人,真要模模糊糊把朱文放下,余事一概不提,可是朱文若当堂质问,为什么不追究买盗诬良的主使人,自己用何言答对呢?堂堂首府,岂不成了儿戏了吗?再说这个风声难免传入抚台耳内,自己仍然脱不了干系。左思右想,罪之不得,放之不能,所以只落得搔首向天,工夫一大居然被他想出一个主意,不由得咳了一声,说道:“事情既然如此,我再想法子应付就是了。”
再说知府晚上想好了主意,次日一早升坐大堂,把朱文提上堂来,知府说道:“朱文,今天本府已经派人出去调查你的真相,如若果然冤枉,本府一定替你申冤。现在不要骇怕,我且问你,到底是何方人氏,为什么移居本处,你原先作何生理,你要仔细说明,我好替你设法。”
朱文心中暗道:“我若不把我的实在情形说出来,恐怕这个盗贼的官司,无法摆脱;但是我若说了实话,那明室的苗裔,正为清朝所忌,大概也难脱性命。两方的轻重比较起来,能为明朝的忠魂,也不能受盗贼的诬蔑,死在九泉之下,方对得起历代祖宗。看起来天数造定,无法挽回,空空和尚,好神奇的占卜。”
自己想到这里才毅然说道:“大老爷要问,我本是明朝思宗皇帝嫡派子孙。自从圣朝入关,小人由北京迁居此地,不过隐居避世以终天年。不想身受盗贼的诬陷,大概也是命该如此。大老爷请想,虽然国破家亡,堂堂帝室之胄,岂能失身为盗呢!”
知府一听,原来朱文是前明的遗胤,问明之后说道:“原来如此。你先在狱内待几天,我自有办法。”
于是吩咐禁卒,对朱文好好地看待,不许虐待罪人。退堂之后,他把这个案情的始末,实在的情形,恳恳切切写了一封家信,差人加紧送入北京,交工部侍郎陈府。他写信的意思,因为陈步云胡闹,才闹出这些纠葛,因为自己无法处理,才请示一种办法。不消两个月的工夫,差人回来并且讨得回书。知府打开一看,是叫自己禀明上宪,将朱文并他的眷属,押解进京。路上必须派妥员护送,恐其远处边陲谋为不轨;朱文的家产,收没入官。另外一个条子是对于陈步云,必须严加管束,不许他再无事生非。
这一封书信,真不啻朱文的催死文书,知府看完书信,有了主意,立刻亲自到抚台衙门禀见。抚台传见之后,知府就说:“现在捉住了一个亡明的遗裔,怕有私通匪类图谋不轨的行为,所以京中家岳来函,教禀明大人派妥员连同该犯的家属镣解进京。卑职因为未奉明示,所以还没有派人去提该犯的眷口。”说着把陈侍郎的书信呈与抚台。抚台看罢,说道:“此事倒甚容易,你先回去把朱文的家眷捉来,我这里办一个委札,就派你押解进京,我再派两个委员一路相伴。”
知府得了指示,自己这才告辞回衙,到了府衙,立刻出签,派人去捉朱文的眷口。哪知赶到镇龙坡一看,朱文家双门紧锁,早已逃遁无踪了。差人无法,只好捉了几个邻居便回府销差。知府一听走了朱文的家眷,吓得心神不定,连忙升堂讯问邻居,才知道于朱文一进府的那一天夜中,一家上下就逃避无迹了。又问邻居,朱文本处可有亲戚。邻居回禀,朱文本是个外乡人,本处没有亲故,连婆子带丫鬟长工,全是人家由家乡带来的。知府无法,只好据实呈报,邻居取保回家,一面派人查封朱文的家产。这一来好好的一个人家,因为得罪了一个小人,落了个乱七八糟。第三天程知府接到抚台的委札,并派来两个委员,携带奏章,一同在府衙等候解差起身。知府点了一位本府的把总,名叫刘洪运,带着五十名兵丁护卫,把朱文上了刑具,押上囚车,一同奔北京去了。
这天进了湖南地界,地名临江驿,属沅陵县所管,天色已晚,知府就打店住下。这个店房字号是洪福客栈,这一伙人足有六十来位,就把这座店完全占了。知府同两个委员住了三间正屋,刘把总因为得保护知府,住了东厢房,把朱文由车上扶下来,去了刑具,先带着铁链,同看差的兵丁,住了西厢房,其余兵丁分住客院。一阵索汤要菜抢碗夺盆,直闹到二更多天,方才完全歇下。
再说朱文,他本来度量宽宏,安常守分,所以他并不上愁,一路放怀饮食。虽走了半个月的长途,始终没有觉着劳累。这天在店里吃完了晚饭,向后一仰身,不觉悠然睡去。到了次日五更,天将黎明,知府起来,上下兵丁全都起来烧水洗脸,叫厨房预备早饭,吃了上路。刘把总洗完了脸,端着茶立在屋门口,对着西厢房观看,只见双门半掩,里面鸦雀无声。刘把总一看,十分恼怒,说道:“西房里看差的怎么这么混蛋,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等大老爷一旦起程,他们如何赶得上?你们去个人快快叫他们起来。”
于是过来一个兵士,走到门前,推开双门,进去一看,不由得“哎呀”一声,说道:“了不得了,老爷快来吧!”刘把总说:“有么大惊小怪的?”就听那个兵丁说道:“捆捆捆————上了。”
刘把总说:“什么捆上了?”说着带了几个兵丁一同进了西厢房,用目一看,不由得也“哎呀”一声,“啪嚓”把个茶碗摔个粉碎。这一乱上房里可就听见了,知府叫差人出去唤刘把总进来问话,差人走到台阶上,叫道:“刘老爷,太爷请你问话。”
刘把总一听,连忙进了上房,一见知府,“扑咚”一声跪在地下,口中说道:“回禀大老爷,朱朱朱朱————文,他他他————没有了。”这时两个委员一听,连忙站起来说:“你快说怎么没有了,是不是上茅房去了,看差的兵呢?”刘把总说:“全叫人家捆上了。”
两个委员一听,说道:“这一定是叫人偷去了,你还不快快派人去追吗?你跪在这里有什么用!”
刘把总一听连忙立起身向外就走,那委员叫道:“回来,你叫人把被捆的解开,叫上来我们要问他话。把店家的人全捆上,私通土匪,劫去犯人,这还了得!”
刘把总应答后转身要走,委员叫道:“回来,你叫别人前去追贼,你还得留下,保护老爷要紧。”刘把总这才转身出来分派众人。
再说知府一听朱文被人救走,不由得暗暗跺脚,想道:“这可要了命了!”正自怔怔地想主意,一瞧两位委员,把个刘把总支使得晕头转向,自己这才说道:“二位仁兄,我们到厢房看看再说吧。”
两个委员说:“府尊先不用出去,恐怕还有未走的贼匪,伤了你老人家那还了得。”知府一听说道:“现在那贼恐怕早已远走高飞了,我们瞧去吧。”两个委员不敢不去,这才喊道:“刘把总,府尊出去了,留神保护要紧。”
外边应了一声,这才陪着知府走出房门,抬头一看,院中站着十几个兵丁,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一般。刘把总也手持腰刀,立在院中。两个委员同着知府,走入西厢房一看,四个看差的四马攒蹄,捆在地下,床上横着一条割断的铁链,地下放着刑具,那个朱文却不翼而飞了。
知府叫人把被捆的兵丁解开,一回头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红纸字柬,自己伸手拢入袖内,转身回归上房。这个时候,追贼的也回来了,店中的掌柜、伙计全都捆在院内,追贼的回来报告,四路追寻并无踪迹。知府叫他们在外面听传,自己这才坐下同两个委员观看字柬,只见上面写的是:“买盗诬良,土豪污吏,苦害良民,暗无天日,朱文沉冤,暂救而去,如敢株连,取尔首级。”下面写的是:“字奉知府同委员,不许诬赖好人,镜花水月留柬。”
三个人一看,才明白朱文是被侠客救去了,又见下面写着“如敢株连,取尔首级”二句,吓得三个人连忙吩咐把店里的众人放开,这才叫进看差的兵丁,仔细问讯。那看差的回道:“昨天晚饭之后,朱文已经睡了,四个人分成两班看守,天将三鼓,只见灯影一晃,由外面飞进一个人来,身穿一身青衣短靠,手持宝剑。我们四个将要嚷,还没嚷出去,叫那人在我们肩上每人点了一指,我们也不能动了,也嚷不出来了,只好由人家捆上。只见他叫起朱文,用剑把链子割断,一口吹灭了灯烛,以下我们就瞧不见了,大概是把人救走了。”
知府一听,没了办法,于是把店东叫了来,又问了问,也没有头绪。于是叫大家下去,三个商量了半天,好在案子并未奏明皇上,只好带着家人一路回贵阳来了。
到了府衙,叫刘把总回衙听传,自己同两个委员,一齐来到抚院禀号。抚台传见,三人把丢犯人始末回禀抚台,连字柬也呈上去。抚台倒没责怪,只说:“此案好在尚未奏明皇上,还不要紧,至于朱文慢慢想法通缉就是了。贵府回去赶紧写信,通知会岳陈大人,看他有何办法。”知府连连称是,于是辞别抚台,回到府衙,赶紧写好了书信,速派人送往北京。赶到了晚上,知府同太太把陈步云叫到屋内,仔细一说,把个府太太同陈步云吓得面目变色。
知府对陈步云说道:“你只顾你这么无事生非任意胡闹,差一点没把脑袋给我闹掉了。你如再不知悛,怕你自己还有性命之忧。你想我们上下六七十人围着人犯,还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把囚犯给劫了去,你就知道这是一个什么高手了。所以我叫你处处小心,不然恐怕于你自己不利,以后你也不要再同仇仲这路人往来。若不是仇仲同刘露秋,给你混出主意,你绝不能做这种事。你自己想想,你虽然把朱文害了,他的花园子也归了公了,也绝不能到了你手,你想想良心上过得去吗?把人家害的家败人亡,你得人家的花园子,有什么用呢?漫说到不了你手,就是到了你手,我一离任,你就得跟我连带同行,这所园子你怎样办呢,一定得落在仇仲同刘露秋手内。为什么你被人家这样巧使唤呢?再说京中老大人,本来名誉很好,你每天在京里瞎闹,闹得老大人也教人家背后指责,因为这个才叫你跟我出外练习世故,没想你依然不改。这个地方你须知道可不同天子脚下,五营十三汛,手明眼快的人到处全有,藏不住土匪盗贼。这个地方僻处边陲,未经王化,你真要闹得叫匪人把你害了性命,固然是自作自受难怨别人,叫我对老大人怎么交代呢?”
正说到这个地方,就听房上有人高声说道:“知过改过,暂且饶过一次。”就听“嗖”的一声,再往下就没有声息了。
这一来,把个知府太太同陈舅爷可吓坏了,一声不响,全都躲到床下去了。知府胆大,一听没有声息,这才喊人。差人进来一看,太太同舅爷全都躲在床下,一问老爷,方知外面房上有人,差人出去告诉下面三班总役沈梁。沈梁这个人倒是很正派,一身好功夫,对于捕盗抓差,也甚有经验,所以人送外号金眼鹰。他一听内宅闹贼,连忙带人来到内宅,给大人同太太舅爷请安。知府才告诉他房上有人啦。沈梁说:“那人说什么呢?”
知府不好意思学说,陈步云吓糊涂了,他说道:“外边人说,知过改过,暂且饶过一次。”沈梁一听,笑道:“大人请放宽心,这个贼已经走了。”知府说:“怎么知道呢?”
沈梁说:“他明明说暂且饶过一次,当然已经走了。这个贼一定是劫囚犯的那些人跟下来了,以后还请舅爷诸事小心一点才好。”知府说:“既然如此,你下去吧。”
沈梁回到外边对大家一说,这话可就传到刘露秋耳内去了。刘露秋一听,可了不得了。谋害朱文本是仇仲同自己的主谋,这个贼大爷万一要来照顾照顾自己,自己岂能与他相抗呢?所以心里十分害怕,好在一夜没有发生事故。到了第二天早晨,就见跑上房的差人,拿进一个白纸条子同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刘师爷,这是太爷叫小人给你老送来的。”刘露秋说:“拿来我看。”
差人把字柬递过去,刘露秋接过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上面写的是“本府职小财枯,实非藏龙之所,请先生离开府衙,另谋高就,纹银五十两权作程仪。”刘露秋看完了字柬,说道:“太爷说什么了没有?”差人说:“没说别的,就是叫小人告诉师爷,不必往上边去了。”
刘露秋一听,事情是坏了,没有挽回的余地。自己一想:这不是为别的,一定是为朱文这个事,可是这也不能怨我,总算是你们舅爷的主谋。现在你对你们舅爷没有法子,无缘无故将我辞退。你不想想你辞了我,你这个知府还能做长吗?你别看你的泰山,是在任的工部侍郎,我若不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枉称刑名老手。他自己赌气写了个辞事的禀帖,归拢好了行李,就搬出府衙去了。
再说朱太太自从朱文被公差叫走,自己真是提心吊胆,一直等到天晚,不见朱文回来,可就害了怕了。于是把朱文留下的那个字柬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如有官司牵连,快带全家去降龙寺避难,老僧自有安排,千万不要自误。”太太看完了字柬,暗道:“原来老方丈早就知道朱文必有官司牵连。我何不今日晚上收拾好了,带着孩儿、婆子、丫鬟同长工,一同去降龙寺?一去躲灾,二来请空空长老给想个办法,好搭救朱文脱离险境。”
于是连夜收捡好了行装,一共三个包袱,两只箱子。因为无法携带,只是拣了一个要紧的叫长工背着,婆子抱着朱顺,自己同丫鬟互相扶持,锁好了门户,一家五口奔清凉山上走来。直走了两个更次,方才到了降龙寺,一看寺门半掩,将一进门,就见东配殿内灯光闪闪,内中有人说话,说:“你们出去瞧瞧朱太太一家,大概许来了。”
朱太太一听,十分诧异,暗道:“老和尚真是罗汉降生,要不怎能知道我们今天来此呢?”于是大家直向里走,就见配殿门帘一起,出来一个小沙弥,手提灯笼一抬头说道:“众位来了,跟我往这里去。”朱太太五个人也不言语,跟定沙弥,直往寺后走来。出了降龙寺后门,直向正北,走了有半里远近,顺着山角向东一拐,只见在山崖陡壁上,有一盘方丈大的藤萝。小沙弥掀起藤萝,下面露出一座石洞,小沙弥领着大家一直向洞内走去。朱太太一行借着灯笼一瞧,前面是一个斜形的小胡同,走了有六七丈远,尽头处是一个小小的石门,门上挂着青布帘子。小沙弥掀起帘子,里面露出灯光,大家进去一看,原来是六七间石室,石室里面,一切日用的家什,应有尽有。除碗盏锅灶之外,所有的桌椅炕床,全是石块做成。小沙弥放下灯笼对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们住在此处,比在你们家中安稳多了。老方丈说明天再过来同你老谈话,朱先生的事情,请你不要挂心,他自有办法。”
朱太太一听,连忙说道:“请问小师傅,方丈怎知拙夫有难呢?”小沙弥说:“你老不必再问,明天一见方丈,自然就明白了,请你放心休息吧。这是给你老预备的地方,你家里如有该拿的东西,我们今晚全能替你取来,要过三天可就不能再去了。”朱太太就将收拾好了的东西,无法携带,说了一遍。小沙弥说:“你众位休息吧,我走了。”说着辞了大家,自己出洞去了。
却说朱太太大家一宿已过,次日天微明,打发长工去到寺里,瞧一瞧方丈做何举动。工夫不大,只见长工同小沙弥进来。朱太太一看,说道:“少师傅早起来了。”
小沙弥说道:“今天一夜没睡,太太没累着吗?昨夜把你收拾的东西,全取过来了,请你自己看看。”朱太太说:“谢谢少师傅!”
于是大家来到洞外,只见两个包袱两只箱子,还有几袋粮食,整整齐齐放着。朱太太说道:“多谢少师傅费心,全点了也不短呢。东西虽然不短,不知我们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小沙弥说道:“天亮了以后老方丈就过来,一切事情,他老人家全明白,请你老问他就是了。”说着话同长工把东西全部运入洞内。这时东方已经放晓,就见老方丈空空和尚手扶竹杖,慢慢走进洞来,说道:“朱太太受惊了。”朱太太一听,说道:“老方丈,处处劳你费心,我们将来以何相谢呢?但不知现在我们先生怎么样了。”
老和尚放下竹杖坐在石凳上,长工端上茶来,老方丈合掌当胸口念阿弥陀佛,说:“老僧说出来,太太可不要害怕。朱先生此次进府,这是变生不测,如若无人搭救,是有性命之忧,就是朱太太也难免牵累之苦。但是太太现在总算脱离了危险,这里是极严密的处所,没人知道,再说轻易也没人往这里来,你们尽可以放心。我夜中去到你家,派人把粮米完全运入寺内,缺什么你就派这位长工大哥往寺里要去。至于朱先生,老僧再想法子救他,请你们大家不必挂念,老僧绝不能叫奸民得意,良士受屈。”
朱太太一听连忙对空空长老合掌作谢,说道:“一切全赖老方丈维持,等我们先生出来之后,一总再给你老磕头吧!”
老方丈一听,说道:“阿弥陀佛,太太不要这种说法,出家人可担当不起。”说着合掌当胸告辞回寺,朱太太送到洞门。
老和尚回到寺内,每日夜晚打发两个小沙弥去到朱宅搬运粮米,不消三天,就把朱家的存粮完全运入寺内。自己则每晚去到府衙探听,不上几天可就把朱文负屈含冤的内幕,打听了个明明白白。他本想将仇仲同刘露秋并陈步云一刀两断,又一想不如救回朱文,再办这几个东西。于是打算由狱中把朱文救出来,后来一想,在本地动手,总不如远方相宜,于是这才跟到湖南,把朱文由店中救出来。本来老方丈精通禽遁之术,一夜之内,同朱文走了一百余里。老和尚沿途把朱文被害之事一一对朱文仔细说明。朱文这才如梦方醒了,赶紧跪倒在地,向和尚致谢。老和尚连忙还礼,说道:“朱先生,你本是先朝遗胤,本应该避处一方力谋恢复,不想你一蹶不振,须知道虽然天意亡明,又安知人力不能胜天呢?”
朱文一听,说道:“老方丈,我自从来到贵州,何尝不作此想?不过后来一看,人家清朝可说是君正臣良,已然根深蒂固;再说我这个年岁行将就木,唯恐画虎不成,反类其犬,所以把这个主意打消了。我对小儿取名朱顺字戴天,即是顺天之义,戴天之德的意思。我现在既然身为逃犯,总算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虽蒙你老救了我的性命,我以后应往何处存身呢?所以我定了一个主意,此次回到降龙寺,在佛前立誓忏悔,求老方丈给我剃度为僧,或者托我佛的力量,可以落个寿终正寝,只不知老方丈意下如何?”
空空长老一听,合掌当胸,口宣佛号,说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等回寺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于是二人饥餐渴饮,五六天的工夫,就回到降龙寺内,夫妻相会,自然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四日,这天老方丈打听明了,知府回了省城,抚台出了缉捕,老方丈夜中打发小沙弥去到府衙打算将知府严加惩戒。不想小沙弥一到内宅,伏在房上,正赶上知府劝诫他的妻弟,小沙弥这才知道知府并不是坏人,不过受了他的舅爷同刘露秋的牵连罢了。再说陈步云总算是个少年的公子哥儿,可与为善,可与为恶,非老奸巨猾可比,于是才说了一句“知过改过,暂且饶过一次”,便返回降龙寺,对老方丈报告一切。老方丈一听才打算再办刘露秋,赶一打听,刘露秋已经被辞回了原籍,老方丈便把此事对朱文说明。
朱文一听,此事虽然未成大害,可是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于是决意对方丈说明要求剃度为僧,就在降龙寺出家,并且把朱顺认在空空长老座下,学习文武两科的技艺。老方丈一听并不推辞,慨然应允,朱文这才回家对朱太太商量。朱太太说:“丈夫既然打算身入空门,妾身焉敢拦阻,可是我同顺儿怎么办呢?”
朱文说:“这不要紧,顺儿我已经请空空长老收在座下,学习文武两科的技能。至于你们四五个人,咱这点家产虽然不多,大概也足够你们吃喝一世。再说我此次这个大祸,若没有老方丈,一定性命不保,真我要解到北京,受了斩罪,你们又当如何呢?所以我看破红尘,一定要皈依佛门,求一个寿终正寝,请太太不必相拦。”
朱太太一听,知道不能拦挡,好在他这次出家,并不朝山拜庙,也同在家里一样,所以也就点头。朱文于是回到寺内,同方丈商议。空空长老说道:“朱先生,你既然立意出家,那倒可以,不过我不能收你,第一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再说你儿子是我的徒弟,我怎能再将你收在座下呢?莫如我替我师父收你这个徒弟,我算是大师兄,替师收徒,你算我的师弟。明天就是好日子,我给你落发改换僧衣,并且把你儿子也带来,我把他也接在座下,你看如何?”
朱文一听,十分欢喜。第二天,朱文带着朱顺一直向寺内走来,到了寺内一瞧,院中打扫得清净无尘,老方丈正在大殿上焚香礼佛。礼佛已毕,这才教朱文拜佛,沙弥早把剃刀开水,僧衣僧帽备妥。朱文礼佛已毕,方丈叫他换上僧衣,跪在佛前,受了三皈五戒,然后分开头发,用剃刀剃去,方丈赠名了凡。朱文拜师已毕,又拜了师兄,这才把朱顺叫过来,对方丈拜了八拜。
朱顺这时年方四岁,生得面如赤炭,声似洪钟,粗眉大眼,鼻直口方。老方丈一看这个孩子,印堂之中,隐着一股煞气,不由得一忧一喜。忧的是此子煞气太重,虽然容易成名,但是若不趁早回头,恐怕难得善终;喜的是相貌清奇,不愧帝室之胄,正是武林的人物,于是对朱文说道:“师弟,此子年岁太小,恐不能乍然离开母亲,我每日叫他两个小师兄,往来接送,白日进庙晚上回家。等他六七岁的时候,再令他住在庙内,就不必往返了。”朱文一听,连忙说道:“此子既然托在师兄门下,一切自然由师兄主裁,小弟如何还好过问呢。”
从此朱文就在降龙寺出家,改名了凡。朱顺早出暮返,每日从空空长老学习技能。初时,老和尚不过教他几个字儿,或叫他蹲个小架子,不想这个孩子,天资颖悟,对于这文武两科的能为十分相近,老和尚不由越教越爱越高兴,小孩则越学越上心。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年头,朱顺年已七岁,四书五经已经念熟,说到武术上,各种大小架子已经蹲完了。老和尚一看,孩子十分可造,于是教他回家告诉母亲,搬来庙里居住,朱顺回去对母亲一说,朱太太倒甚愿意,从此朱顺就搬到庙中来了。
老和尚每日晚上也给他添上功课,教他打坐调息,练气归神,学习各种大小技艺。一转眼又过了四年,朱顺年已十一岁,这位了凡大师可就一病不起了,朱顺少不得暂停功课侍奉汤药,谁想大数来临,医药无效,不几日就圆寂了。临终的时候,把朱顺叫在床前,嘱咐他学成武艺,必须杀尽世上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好为父吐这口不平之气。朱文还把自己如何移居贵州,如何受了土豪恶吏之气,如何削发为僧,根根本本告诉了。朱顺这才知道自己原是明朝思宗之后,帝室宗亲。了凡大师化去之后,空空长老按照佛门的规矩,把遗蜕焚化了,葬在降龙寺后。
朱太太本同朱文十分和睦,朱文这一死,少不了多哭了两场,又受了点山风,从此得了伤寒之病。你想年老之人,如何能受这种大症,所以不到十天,也一命呜呼追随丈夫往地下团聚去了。朱顺少不得悲哀尽礼,把老太太偷偷地成殓好了,葬在清凉山上,从此专心静意练习功夫。

第十四章 镇龙坡朱意明复仇
这天空空长老把朱顺叫进方丈,说道:“现在你父母双亡,我有一番话你要谨记在心。你的身世,大概你父亲对你已经说明,我也不必再同你说,你父亲临危告诉你的话,大概你也记得,所以我今天告诉你,必须用心学习。因为我年纪一百好几十岁了,万一一口气不来,你再想学,可就晚了。我平生只收了两个方外的徒弟,大徒弟复姓诸葛单名一个周字,表字闻人,他的武学倒不见长。他将我的文学,得去了十之八九。他在江湖上行踪无定,人称圣手先生。他最精的是飞星奇门,埋伏机关,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再就是你,我这一点武学,想着倾囊相授于你,只恐你无福消受,所以今天对你说明,你要细心研究,如能将我的武学得去,将来不难出人头地。”
朱顺一听,连连答应,从此自己加意用功。你别看朱顺是个十余岁的孩子,他的志气顶天,自己总想,若打算出人头地鳌里夺尊,非练点特别的技术不可,不然自己会的人家也会,自己明白的,别人也明白,那如何能成?所以他常常向空空长老请教。空空长老被他缠得没有法子,便问他:“你的心目中打算学什么技艺,方算人所难能呢?”
朱顺说:“我看见师父有一本拳谱,上面说有一种暗器,名叫吹翦,长一寸五分,三十步内取人周身的三十六穴。弟子十分纳闷,莫非说人的气,就那么厉害吗,把翦吹出去,还吹那么远?”老和尚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人的气是由精神练成的,无坚不破,所以说,怒发冲冠,又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你哪能知道这个气的厉害呢?”
朱顺说:“要这么说起来,一口气可以吹死人吗?”老和尚说:“只要把气练成了,练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时候,用气伤人易如反掌。”朱顺说:“怎么个练法呢?”
老和尚说:“这个功夫别的门里头没有,独咱们门中最后有一步功夫,名叫重楼飞血。为什么叫重楼飞血呢?因为是练血化精,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迨至合道一层,直与地仙无异矣。但这个功夫,是童子功,必须终身不娶,先把气功练成了,然后每日子午二时,面向正南,对日长呼一百口气,长吸一百口气,以取日精;对月长呼一百口气,长吸一百口气,以取月华。呼吸的时候,必须以意运气,气贯丹田,才能向外呼出,直到一百天,方能气聚成形;做到三年零六个月,共合一千二百六十天,方算成功。那么这个功夫,怎么普通的武侠,练童子功的,到处皆有,为什么不练呢?这因为人的禀赋不同,禀赋薄的人,练成了之后,那口气呼出去,不过由无形而变成有形,虽然有形可不能伤人损物,在三十步内,只能吹灭了灯火。禀赋厚一点的人,练成之后,不过能像一缕烈风,吹折细小枯枝杂草而已。至禀赋奇厚的人,把气练成,能粉木裂石。你想,木石遇之皆能粉碎,那人还经得住吗?不少人因为禀赋太薄,虽然练成了,但全都等于白练,不过吹灯,吹树叶,连个枯枝也吹不折,练这种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呢?所以就有人说,这种功夫是胡造谣言,因为练成了没用,也就没有人肯练了,眼看就要失传。今天因为你问到那里,我才对你细说,不过你练这种功夫,还不到时候,几时到了练的时期,只要你愿意练,我是倾囊相授,绝不藏私。你想我偌大年纪,临死还带着艺去吗?你不要着急,自己好好用功夫去吧。”
朱顺答应,自己到了休息室内,暗暗地寻思,这个气功,本是武学的基础,可是这个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知道在什么时候呢。再说人哪能知道自己的禀赋呢,不如我现在就偷着练习,成了更好,不成不是气功更有根基了吗?于是他可就偷偷练习起来。也真难为他,风雨无阻,一直练习了一年,自己的气功可觉出进步来了,每日呼出的气,也有了形色了。一张口,丹田的真气,冲口而出,成了一条鸡卵粗的白气,迎风不散,直吹出两三丈远,自己一看十分高兴,气功一长,各种功夫,自然月进千里,把个老方丈欢喜得真是如得异宝明珠。书不重叙,慢慢地又过了三个年头。
这天朱顺正在山头对日呼气,一张口一条白气,直冲出三十多丈,飞入太虚。自己练得正然高兴,只听后面说道:“朱顺,你这个气,从几时练起,居然到了这种程度?”
朱顺一回头,原来是老师空空长老,立在自己身旁,连忙说道:“弟子自从前三年,老师对我说了之后,我就偷偷地练起,到现在,足有四年多了。”老和尚说:“你既然练了四年多,到底练成了没有呢?”朱顺说:“弟子只知每日练习,成不成自己如何知道?”老和尚说:“成与不成自己不知,还有可说,你可知道,你这个气,有多大力量呢?”朱顺说:“弟子对于成是不成,还不知道。多大力量,更不知道了。”
老和尚一听,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可说是瞎练一回,不知道,不许试验吗?”朱顺说:“我若一试验,不成还不要紧,如若成了,一口气把人吹死了,怎么办呢?”
老和尚一听,说:“你这孩子可说糊涂到极点,谁教你吹人呢,你不能用那棵枯树试验一次吗?你试吹一口,瞧瞧树上的枯枝,你能不能把那粗一点的吹折,或把细一点的吹折,不就度出成与不成了吗?”
朱顺一听,自己也觉好笑,四年的工夫,自己一点试验没有,真可说是浑练。于是用目向四处一瞧,只见离自己二十来步远近有一棵很大的枯槐,一回头对空空长老说道:“老师,弟子拿这棵槐树试试成吗?”长老听了点点头。
朱顺于是一扭身,对准槐树上面,一张口,忽地就是一口真气。只见一条白气,由槐树的枝干丛中穿将过去,耳内听得咔嚓咔嚓一阵乱响,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最大的树干,足有茶杯粗细。
老和尚一看,不由得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不想你的禀赋如此高厚!初意我本不愿教你练这种绝后的功夫,因为你只是一个孤子,并无三兄二弟,将来还得由你身上接续你朱门的子孙后代。所以我对你说,以后再教你练,不过那是应付你的话头,不想你偷偷地把功夫练成了。你须知道,这种功夫不同混元一气,那混元气不练了就可以娶妻生子。这种功夫可不成,这个气不能泻,一泻就有性命之忧,只要你练成了这个气,那就同和尚道士一样了,只可落个一世童男。现在你既然练成了可就没法子了,这本是天下绝艺,练成了的可说千无一二。你若能寒暑不断,每日练习,七十年后准能平步登仙,因为这个气,同道家炼的那内丹相同。那道家丹成入九天,那个气炼成了就可以长生不死。你现在虽然元气已成,可是不许间断,再说你的外功也太欠研究,还要你用心追求,自不难超过老僧之上,那时为师自有光荣。再说你这元气现能折木,将来自不难于碎石,颇可作为兵器之用,只是不许你随便运用伤人,以损自己的阴骘,你要谨记勿违。”师徒二人一路闲谈,慢慢回庙。
朱顺自从知道自己的元气成功,对于武技更加用心精练,在降龙寺不知不觉整整练了一十八年,现在年方二十二岁。最得意的兵器,就是一口宝剑,招数是八手宁天剑法,还有一对双针,招数是进退连环二十四路。
这天和尚把朱顺叫到跟前,说道:“朱顺,你现在的技艺,虽不敢说天下无敌,可是能敌你的,现在的武侠丛中也寥寥无几。我的能为你虽然未能完全得去,这不过是因为你的功夫太浅,有许多功夫你练不到。我若叫你跟我个四五十年,可也就到了你归隐的时候了,又怕误了你的事业。所以我教你由今天为始,离山周游天下,为师这里有宝剑一口,你带在身边可做护身之用。”说着在床内取过一个长条包袱,解开一看,里面露出剑匣,又取过一个小包袱说道:“这里面是几身长短的衣服,还有五十两银子,你可以带在身边。”
空空长老一回手拿起宝剑来,说道:“这口剑原是一口古剑,名叫射斗,能切金断玉迎风断草,相随为师一百多年,我可未曾错用。现在传给你,可要好好地收存。我昨天晚上曾替你起了一课,你且记着,剑在,你便在世上混,剑亡,你赶紧回山归隐,不然恐怕你有性命之忧。今天我还得给你改换名字,可改为朱复字意明,这就是叫你不要忘了本来的面目,须知你是明朝嫡派的子孙呢。至于江湖上的规矩,自然不用我再细说,门户中的规矩不许违犯,如若犯了,我可取你的首级以警后人。又因为你无家可归,愿意几时回来,就回来再练。”
朱顺一听,连连答应,好在用不着惜别,不过初出茅庐,如有所失罢了。从此朱顺可就改名朱复了。
再说朱复辞别了老师,腰悬宝剑,囊带双针,身后背上小包袱,直奔山下走来,一路走着一路思想:老师叫我周游天下,我从什么地方起手呢?古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莫如我先往北方去一趟,看看地方的人情风土,也算见一见老家。打定主意,又一想:未去北方之前,本处这个仇仲,这类人万不能容他活在世上,连刘露秋也不能放他逍遥法外,我一家人若不是受他二人的阴谋陷害,何至闹得有家难奔呢?我先回镇龙坡,打听打听这个仇仲是否还活在世上,然后再找刘露秋报仇雪恨。
一路思想直奔镇龙坡走来,到了村里找到了一个小茶馆,泡了一壶茶,慢慢地喝着,一打听仇仲,还有自己的住宅。原来早经官家拍卖,仇仲已经买到手中,仔细又一打听仇仲这个人倒是还活在世上,不过现在比原先可阔多了。原来他儿子名叫仇太平,在外跟官,他跟的这个官,就是当初的那位刑名师爷刘露秋。因为刘露秋自从被知府辞退,自己收拾行李回了原籍,到了大名府在家内住了几天,一肩行李,直奔京都去了。
到京都之后,他立刻写了一张呈文,递到督察院内,告的是贵州省贵阳知府程继先,沿途解差,卖放亡明遗孽朱文朱建武,请速查办。本来这种事实系朝廷大忌,督察院如何敢压,立刻奏明皇上康熙。御笔亲批将刘露秋交刑部看押,一面降旨,调贵州抚台入京听训,并将贵阳知府押解来京。这圣旨一下,立时吓坏了工部侍郎陈文泰,下朝之后暗中派能干的家人,星夜往贵州送信,请抚台同程知府预备一切。不上两个月贵州抚台带着程继先,并原送差的两位委员,还有押差的把总,一并来到北京。皇上亲批交刑部审问这个案子,一直严讯了好几堂,这才覆奏上去。皇上降旨,贵州抚台降级并记大过一次,程继先革职永不叙用,刘把总疏于防守,发行军台效力。
这个案子因有陈侍郎运动之力,还算好,将卖放罪名抹去,否则定成大狱。刘露秋告发有功,放了个邯郸的知县。刘露秋一看,这才算心平气和,也不枉自己用了这份心机,总算偿了夙愿,于是写信打发人送到贵州,请仇仲前来作幕。仇仲因为自己年岁已大,不肯远离乡井,于是打发儿子仇太平去邯郸。这个仇太平本来奸诈过于乃父,所以同刘露秋一见面,真是臭味相投,也是小子钻营得当,由邯郸县一帆风顺,升了河南陈州府。
他们这路人本来才有余而品不足,所以官一升了,财也就发了,可是老百姓受了罪了。现在刘露秋已经调任陕西延西延安府,仇太平自然随任高迁,这一来仇仲在家可就成了老封翁。因为家财充足,所以护院的看家的全都雇上了,呼奴唤婢,突然这么一阔,又把朱文的住宅买到手中,翻盖一新。每日除了在花园中游逛,就是同一班走狗饮酒谈天,一晃过了十几个年头。实指望七十来岁的人,悠游岁月得终天年,哪知祸不旋踵,只落得身首异处,这也算是作恶之报。
再说朱复,打听明白了,于是算清了茶钱,提起小包袱慢慢围着村庄绕了一个弯儿,只见由山坡之上,走来了一头黄牛,牛背上坐着一个牧童。朱复说:“借问小哥,仇太爷在哪里住?”牧童说:“由这儿往北,二道街当中一所大瓦房便是。”说完赶着牛儿走了。朱复依牧童的言语,来到二道街当中,一看果然有一所大瓦房,十分整齐,门前立着几个差人。朱复围着宅院绕了一周,看清了道路,这才找了一个饭铺,买了点熟食干肉,用手巾包着,走到村外,一瞧离村一里远近有一片大松林,自己奔松林走来。到了松林之内,找了一棵松树,坐在下面。这时候太阳已经西下,自己把熟食干肉吃了,天可就黑了下来,自己这才盘膝打坐闭目养神。工夫不大,已经更点齐敲,朱复把大褂脱下来,放在包袱之内,头上用帕包好,将宝剑插在背后,用绒绳系在胸前,又把双针用卡子卡好,把包袱向腰中一系,这才迈步出了松林,直奔村中。到了村中一听,人声寂静。于是伏身奔了仇仲的住宅,到了围墙之外,翻身上房,向里一看黑漆漆的并无人声。于是蹿上正房,向四面一看,只见前边院内露出灯光,于是蹿到前边房上,伏在房脊后面,只见院内无人,屋中灯光闪闪。
这时只听屋内一个年老的声音说:“儿,现在有一个多月了,大爷也没有来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天我心里总觉着不安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就听一个小孩子说道:“老太爷总记挂着大爷,大概大爷的信,不出这几天就可以来到,你老何必这样挂念呢?”只听那个老人说:“四儿点上灯笼吧,我要安歇了。”
工夫不大,只见帘子一掀,由里面出来一个小孩,手提着一盏牛角气死风灯。后面跟定一个七十来岁的老者,鹰鼻鹞眼,白发银须,两个丫鬟左右搀扶。
朱复一看暗道:“这一定是仇仲了,这个老小子这样养尊处优,少时我一定叫你身首异处,好替那些被害之家,雪恨报仇。”
他正想着,只见小童引路,转过角门,往东跨院中去了。朱复房上暗中相随,原来东跨院内,上房中露出灯光,只听屋内说道:“老太爷过来了没有,你们再去瞧瞧。”
就见帘子一掀,出来了三个灯笼,提灯的是两个丫鬟,一个小子。三个人正走到院内,仇仲也进了角门。
大家说:“老太爷过来了。”只见由屋内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向前迎接,这原来是仇仲新娶的一个姨太太。
朱复正在张望,就听着自己身后“嗖”的一声,朱复知道身后来了暗器,于是一蹲身,“当”的一声,一支镖落在房上。朱复回头一看,在房下立着四个人,各持兵器用手指着自己,说:“上面的小辈,真乃胆大包天,竟敢半夜前来偷盗,你可知道飞镖手金振铎的厉害!”
朱复一听,不由得有气,暗道:我并不是为你们几个小子来的,不想你们暗中给了我一镖。我本打算不动声色把仇仲杀了一走,看这个样子,大概不露面是不成了。
想到这里,一飘身纵下房来,这时候那四个人已经来到院中,再瞧屋内的灯光已经熄灭,原来镖一落地,仇仲一伙人早吓得跑到屋中,闩上门户,把灯吹灭了。
朱复说道:“你四个哪一个是暗中伤人的小辈,还不过来受死!”
就见那四个人中蹿过一个人来,一身青衣服,盘着辫子,用白手巾罩着头,脚下白袜子洒鞋,腰内挎着一个镖囊,右手提着一口单刀。只见他把刀一亮,说:“你是什么人,敢来扰乱仇大太爷的府第,你可认识飞镖金振铎吗?”
原来近几年来,仇仲因为家中有了财产,所以请了两位师爷,一位叫金弓金振声,这一位叫飞镖金振铎。二人是嫡亲兄弟,在江湖上卖艺为生,倒是有点功夫,因为在本地上卖艺,叫仇仲瞧见了,所以把二人留下护院。后来金振声又介绍了两个江湖人,一个叫花枪邓龙,一个叫花刀邓虎,也是亲兄弟,四个人在仇宅护院。这天晚上,四个人正在各院溜达,将将到了前院角门,一抬头,房上站着一个人,依着金振声先打个招呼,若是夜行人,一听招呼就走了。金振铎说:“不对,我们自从来到宅内,寸功未立,今天我一镖把这个贼打下房来,在老员外面前也显着好看。”说罢,回手取出一支镖来,一抖手对准朱复的后心,就是一镖,不想没打着人家。满想一道字号就把人家吓一跳,哪知道一道字号,人家反倒下来了,自己一听人家点手相叫,只可说道:“来人通名。”
朱复说:“小子你问我么?姓朱名复字意明,小子你知道了有甚法子呢?”金振铎说:“没别的法子,要你的命。”说着左手一晃,右手刀连肩带背向下砍来。朱复一看,刀离不远,身体一斜,一上左步,扬起左手向小子腕子上就磕。金振铎向回一撤步,朱复的右手跟着向前一伸,“嘣”的一声,撞在小子胸膛之上,“扑咚”一声坐在地上,撒手扔刀。
金振声一看,兄弟一照面就输给人家了。自己这才一言不发,向前一纵,抡刀向朱复背上便扎。朱复一听后面有人暗算,向外一开左步,身体向左一歪,躲开这一刀,右脚跟着向上一抬,“啪”的一声,正踢在金振声的腕子上,“当啷”一声钢刀落地。朱复紧跟着右脚一落地,右手一按地,左脚又起来了,“嘣”一声蹦在小子小腹之上,金振声一退两退扑通坐在地下。
花枪邓龙花刀邓虎一看,可了不得了,金氏兄弟一照面全教人家打倒,可见人家比咱们能为大得多,若再单打独斗,恐怕依然败北。于是哥两个一口刀一条枪,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双双纵到朱复面前,邓龙的刀劈头就剁,邓虎的枪在后面对心就扎。朱复一看二人双上,仍然一上左步用右手一穿邓虎的右臂。邓虎的刀将要向下垂,哪知朱复的右手顺着邓虎的右臂向下一抠,“啪”的一声按在腋下肋骨上,小子“哎呀”一声倒在地下。这时邓龙的枪也来到朱复的身上,朱复一转身,左手一拨,一进左步一伸手把枪杆抓住,左腿一抬正踢在邓龙的右腿之上。邓龙撒手扔枪倒在地下。
朱复将要用枪去刺邓龙,只听弓弦一响,一点寒星奔面上飞来。原来是金振声立在旁边,打了一颗弹子,朱复一伸手把弹子捏住,只听一阵弓弦乱响,那弹子如同暴雨一样,向自己打来。自己连忙展开身法,踬纵跳跃,工夫不大将弹子完全躲开。金振声本来打的一手很好的连珠弹法,一瞧四十多弹,未曾将人打着,不由得心内发慌。一伸手又向囊中取弹,只听“啪”的一声,弓弦断作两截。原来朱复一瞧小子弹法很好,若叫他打上一弹,自己就算栽了跟头,自己若发出那重楼飞血的功夫,一口气就可以要四个人的性命,但无冤无仇何必如此。于是丹田运气,一张口这条白气正正撞在弓弦之上,“啪”的一声,弓弦变作两截。
四个人本来全都聚在一处,猛然弓弦两断,不由得一怔。就在这一怔的时候,朱复已经来到四个人的面前,四个人将要回身逃走,朱复岂肯相容,每人肩上被朱复按了一把,就是这一按,就把四个人定在那里,原来四个人被朱复全都点了穴。朱复对四个人说道:“你们暂且休息,我同你们本来无冤无仇,谁叫你们多管闲事呢。”
一回身上了台阶,来到正房门口,用手推门,原来里面已经闩上了。于是一回手亮出宝剑来,“呛”的一声,宝剑离匣,真不亚一汪秋水。朱复把剑向门缝内一插,向下一按,门闩被削成两半,用手一推房门大开,自己先用宝剑向里一探,然后由腰内取出火折子,这才看清了,屋内陈设十分的齐整。朱复用火折子点上灯烛,用目向四面观瞧,只见两个小子同四个丫鬟,全都躲在床下。姨太太吓得倒在床上,那仇仲蹲在桌子底下,抖成一团。朱复一伸手由桌子底下把仇仲拉出来,自己回身坐在一张椅子上。那仇仲这时哆哆嗦嗦跪在地下,口中说道:“大王爷爷请你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性命,你老若用金银,那旁银柜内就有。”
朱复说:“你这个老奴才,你可认识我?”仇仲战兢兢地说道:“不不不认识。”朱复说:“你可认识当年在这村里的一位外来往户,姓朱名文字建武。这位老人家哪里去了?”
仇仲一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说道:“不不不知道他老老人家。”朱复说:“原来你不知道,可是这位老人家为什么逃往他方,这个事你一定知道。”仇仲一听吓得冷汗直流,说道:“小人更不知道了。”
朱复说:“我告诉你,叫你也死个明白,我也不是大王爷二王爷,我就是朱建武他老人家的儿子,姓朱名复字意明,我今天特意前来取你的性命。第一报仇雪恨,第二替这一方除去你这个飞天烙铁,以免你再无事生非陷害好人。至于你儿子仇太平,早晚我也叫他死在剑下。你当初只顾陷害良民,不想天理昭彰,你也有今日,你听见了没有?”
那仇仲跪在下面,只知发抖并不言语,原来他一听是朱文的儿子,早吓得真魂跑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朱复说的后半截他完全没听见。朱复一瞧他不言语,不由得心头火起,“当”的一脚,把仇仲踢得哼了一声,倒在地下。宝剑一挥,仇仲变作两断。
那个姨太太同那几个丫鬟小子早已吓得昏了过去,朱复这才用剑在死尸上割下一块衣襟,蘸着血迹,在粉墙上大书八字:“杀人者是朱复意明”。又用剑把柜上的锁头削去,在里面取了几百两金叶子包在包袱之内,迈步出了上房,仰天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算心平气和。于是对那四位教师说道:“明天报案,你们要实话实说,如若诬赖好人,我一定取你们首级。”说完了双足一蹬,上了正房,一路出了仇宅,乘着黑夜向正北走去了。
那朱复信步而行,这天来到一个地方,此地是河南湖北交界之处,在大别山南麓,地名叫作穿松林。原来这一带尽是大松林,足够十余里方圆的一片,当中一条大路。时当正午,一轮红日如同火伞凌空。朱复觉得十分炎热,一看前面青松夹道,满地浓荫,越走越凉快。正向前走,猛听前面人语嘈杂,内中还不断有兵刃击撞的声音,不由得十分诧异,暗道:莫非前面有了劫路的?用耳细听,就在前面不远。用目观看,但是被松树挡住目光,无法观瞧。于是紧向前走,猛见对面不远大路之上尘土飞扬,大约人数不少。自己连忙避在树后,用目偷瞧,这才看清了。
原来是一伙人在松荫之下,拼命恶斗。内中两个老者,全都须发斑白,一个穿青,一个穿黄。穿青的那一个,约有七十上下,手使一口金背刀,还是左臂刀,看面目两条红眉,一双金眼;再瞧那个穿黄的,也是七十上下的年岁,寿眉长目,美髯飘动,手使一条三十六节蛇骨鞭。二人杀得难解难分,细看二人的招数,全都十分的高明。使刀的定上中下三盘,共分三十六路;使鞭的也是翻天三十六路,两个人一个八两,一个半斤,总算是艺业平衡,分不出高下。
再瞧旁边还有六个人打了两伙,全是两个打一个,这边是个年轻的三十来岁,白脸膛俊俏人物,手使金背刀,也是左手刀,功夫十分老练。对方这两个人,一个使剑,一个使双拐,本领也甚高明。那一伙呢,一个使莲花铲的,一个使链子镢的,二人敌住一个使左臂刀的黑脸少年,全都打得难解难分。
这工夫可就大了,好在地方偏僻没有往来的行人,看日色过午,双方仍然不见高低。朱复不觉看了约有一个时辰,就见那两个老者,使刀的用了一招“乌龙戏水”,左臂刀直奔穿黄的小腹扎来。就见那个穿黄的一摆蛇骨鞭,把金刀缠住,两个人一较力,刀没有削动了鞭,鞭也没把刀带撒了手。这时蛇骨鞭的蛇头已经扬起来,口内的闷心钉,将要到了穿青衣的身上,那个穿青衣的金刀刀尖已经离穿黄的胸膛不到三寸远近。这真是一发千钧,再待片刻,二人难免同归于尽。
正在这个时候,忽见一条黑影,如同孤鹤横江,落在二老当中,手持一口宝剑,光华夺目,用剑的平面,向二老的兵器由上向下就砸。只听“呛啷”一声,也就是二位老者腕力特大,不然这一震,就得把兵器落在地下。二老者各撤兵器纵出圈外,用目观瞧,就见在当中站定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身穿一件青绸子长衫,青绸子裤褂,白袜云鞋。辫子绕到脖子上,肋下佩着剑匣,腰内围着一个小包袱,手中提着一口宝剑,冷气侵人,光华夺目。再往脸上一看,虎头燕颌,剑眉星目,鼻直口方,面似丹霞,红中透润。
这个时候,两个老者一住手,那六个人也全跳出圈外,用眼观瞧,不知是哪方来的帮手。就听那个穿青的老者说道:“这位少年壮士贵姓高名,因何拦阻老朽动手,请道其详。”
朱复连忙拱手说道:“二位老人家,不必生疑,小子我先听一听二位老人家的名姓。”那穿青的老者说道:“老朽家住陕西华阴县四贤庄,姓白名哲,字天侠,江湖上有个小小的外号,人称红眉剑客,我可不趁其称。”
朱复说道:“原来是白老剑客,小子失敬。”一回身又向穿黄的老者问道:“小子也要领教你老人家贵姓高名。”
那老者说道:“老朽家住云南,姓江名飞字天鹤,也有个小小的外号,万里追风长髯叟,未领教阁下贵姓高名。”
朱复说道:“小子姓朱名复字意明,乃是贵州人氏。因为我出世年浅,二位老人家不知道,提起我的老师,大概二位老人家有个耳闻。住持贵州清凉山降龙寺,法名空空长老,江湖人称无上禅师。”
二老者连忙说道:“原来是大明朝的剑客,久仰得很。不知朱壮士,缘何来到此处拦阻老夫?”
朱复说道:“小子我原打算由贵州直去北省,不想走到此处,听见兵器接触的声音,我起初以为是有了劫路的强人。后来暗中一看,才看见众位在此动手,可是双方总是拼命争持,我才不揣冒昧出来将二位分在两处。我想二位老人家,人称剑客,俱都是年高有德之人,为什么这样仇杀恶战呢?倘一失手,岂非把夙日声名化为乌有?在小子我看着实在可惜,所以我打算出头问问是因为什么。如能两罢干戈,小子我就算个调和人,给二位老人调解调解。只要二位老人家看家师分上,高看我一眼,把这个事情的始末对我说说,我自己讨个高说,或者也许能把这个纠葛,给二位老人家排解开了。不知此事,二位老人家能不能教我知道。”
要说朱复这就叫自不量力,也不想想自己出世几天多大年岁,硬要给人家剑客了事,这岂不是笑话吗?可是这个时候,二位剑客的心里,不是这样的思想。一看朱复要给出头调解,再瞧方才他那一剑解纠缠的腕力,若非我二人腕力大,非教他把兵器给砸出手去不可,所以心中十分佩服,不愧先朝剑客弟子。再说他使的兵器同他的气概,他若没有惊人的绝技,那口剑他就使不了。想到这里,白哲首先说道:“阁下要问,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一回头说道:“你们大家也过来,我给你们指引指引。”
只见那六个人全都过来,红眉剑客白哲一指那个使臂的白面壮士说道:“朱壮士,这是老朽的长子,名叫白敬字子谦,人送外号银面熊。”一指那个黑面的少年说道:“这是我的次子,铁面熊白纯字子正。你二人过来,这是大明剑客无上禅师的弟子,姓朱名复字意明,你二人可以过去见礼。”
二人连忙对朱复说:“不知少剑客驾到,我二人这边有礼了。”朱复连忙顶礼相还,说道:“二位千万不要如此,恐怕折了我的寿数。”
只见长髯叟江飞说道:“你四位也过来见见壮士。”一指那个使剑的说道:“这位姓杜名远字天机,江湖人称神龙搅尾。”又一指那个使拐的说道:“这位姓阮名灵字伯仙,人称展翅白鹤。”又用手一指那个使莲花铲的说:“这位姓计名奎字中无,人称夜渡长江。”又一指那个使链子镢的说道:“这位姓蔺名湘字淑泉,人称江上清风。”五个人互相一抱拳,说道:“久仰。”
朱复一瞧指引完了,这才对大家说道:“我们在这大道边上,站着许多人也不好看,不如到松林里面,找地方坐下,小子我还要听二位老人家讲说经过。”
于是进了松林,找了一个清净地方,席地而坐,就见白哲说道:“朱壮士,你不是要问我们双方为什么这样仇杀恶战吗?这内中有这么一点事迹。”于是仔仔细细对朱复说了一遍。
朱复一听,不由得暗暗着急,只顾自己要出头管事,哪知道事情这样的麻烦,再说人家既然说出来了,自己要再说我管不了,没有法子,怎能说出口来?若说一管到底,非管个水落石出不可,此事必须如何着手呢?阅者诸公,你道这个事,是怎么个来源,如何这样的难办?
原来白哲跟前有二子一女。长子名叫白敬,次子名叫白纯,女儿名叫白鸿。这位白鸿姑娘,从五岁上就叫宣化府太行山枯竹庵的住持铁衣菩萨明因大师的大弟子,赛隐娘白敏白飞侠要了去。这位白飞侠本是白哲的嫡亲胞妹,因为爱喜白鸿聪明灵巧,皓齿明眸,所以白飞侠就把她带到枯竹庵亲自教她练习武术。又加着明因大师不时的指点,到了二十岁,整整跟她姑母练了一十六年,练了一身惊人的绝技,较她两个哥哥还要高出一头。回家之后,嫁与白哲的师弟金戟太岁姬源的二弟子,金刀蒋洪为妻,小夫妻就在华阴县西门里开了一座兴顺镖局。一晃三四年的工夫,没有出过一次错儿。白鸿在江湖上也创出一个外号,人称冲天玉凤。一来二人武技精深,二来两个人的师父又是剑客,所以凭着一支镖旗,一直是平平安安。
这天也是该当出错,因为华阴城内有正华银号的一支镖,向湖北武昌府送,因为本局的镖师全都押着镖走了,所以夫妻一商量,蒋洪去到四贤庄,请大内兄白敬白子谦给送这趟镖。从陕西一直到河南,倒是风平浪静,将将入了湖北界,来到穿松林,不想前面由松林里走来了一位老者,身穿一件黄罗的长衫,白袜云鞋,往脸上一看,寿眉长目,一部美髯在胸前飘洒。看年岁七十上下,身后跟着十六七岁的两个青年,一个面如美玉,一个面似桃花,全梳着冲天辫儿,前发齐眉,后发盖顶,十分俊美,一个穿青,一个穿蓝,全都精神百倍。喊蹚子的正然怀抱镖旗,向前行走,就听那老者一声断喝,说道:“镖车,给我站住!”
喊躺子的一看,有了劫镖的了,“啊”了一声,回马报告镖师。那银面熊白敬白子谦,正然在后面车上同送银子的老客谈话,忽见前面的镖车停住,白敬就知道出了事儿了。于是跳下车来,就见喊趟子的跑来,说道:“报告镖王,前面有了吃横梁子的了。”
白敬一摆手,喊趟子的退下去,白敬自己跃步向前,一瞧原来是三个劫路的,一老两小。白敬两手抱拳说道:“老朋友,是合子吗?”那个老人说:“我不懂合子斗子的。”白敬又说道:“你是线儿上的。”
老头子说:“我是绳儿上的,我告诉你少说废话,你这个镖,不是兴顺镖局的镖吗?”
白敬说:“不错,是兴顺镖局的镖。”老头子说:“你们的镖主是不是蒋洪字清澜,江湖人称金刀的吗,女镖主是不是白鸿,人称冲天玉凤?”白敬说:“不错,正是他二位。”
老头子说:“你们二位镖王的师父,不是一位叫金戟太岁姬源,一位叫赛隐娘白敏?”白敬说:“不错。”
老头子又说道:“镖客你可是白哲白天侠的儿子,银面熊白敬白子谦?”白敬一听暗道:“这个老小子,可谓土地栽花,知根知底。”于是说道:“老朋友,既然你全知道,更得闪个面子了。”
老头子说:“我因为全知道所以才留你们这个镖。”

第十五章 解纷争一剑和群友
且说白敬一听,不由得十分诧异,说道:“老朋友,莫非说你同他们有仇?”
老头子一笑,说道:“我同他们并没有仇恨,因为你们三个人的尊长全是剑客,所以我才留镖。第一是看一看这三位剑客的本领,凭什么要称剑客;第二是要领教领教保镖的镖师,凭什么保镖;第三因为我爷儿三个路费短缺一千银子。告诉你小朋友,你真要明白,你赶紧叫伙计把银子给我留下两个鞘子,你们走你们大路,不然的话,你栽了跟头,也得留下银子。你听明白了没有?”
白敬一听不由得恼怒,说道:“老朋友,你这就不对了,你既然身居绿林,当然明白规矩。你既同三位镖客有仇,或是同白某有怨,我们不是没有住址,你就应该找到门上前去比较高低;再说你偌大年纪岂不明白道理,虽说一千银子为数有限,若在镖局之内,或是在我们家中,这满不算事,立刻就能给你拿将出来。现在可不成,别说你在车上拿一千银子,你就是把银鞘子摸一摸,镖局子全都得关门歇业。我这个镖客是干什么的呢?真你要有名有姓,有根有理,不怕你把整支的镖留下,那是因为失了规矩,自有镖主前去请镖。现在你不说姓名,硬要拦路留下银子。我说老朋友,你趁早收起这个心思,省得伤了和气。”
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小朋友,闹了半天,你把我看成外行了。你想我偌大年纪,不明规矩,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呢?我真要找到镖局或是找到你们家内,这三位镖客哪能一齐出头呢?再说我又不是整支的留镖,我要你们拜山请镖干什么?不过因为路费短少,才和你们暂借千金。”
白敬一听说道:“原来你是要斗这三位剑客才拦路动镖,你既然非劫不可,请你道个万吧。你若真能把姓白的制倒了,那三位剑客自然找到你的窝儿,前去向你请罪。如若制不倒姓白的,老朋友恐怕你今天难出松林,你就道个万吧。”
老头子说:“小朋友,你既非问不可,我要不告诉你,也教你失望,我告诉你姓名之后你留下银子就是了。老朽家住云南玉龙山金波寨内,姓江名飞字天鹤,江湖人称万里追风长髯叟,你知道了。”
白敬一听暗道:“原来这个老头子也是剑客,人称南方三老。”于是说道:“老朋友既然非劫不可,你若胜不了白某左臂金刀,别说一千银子,连车上的绳子全不许你摸一摸。”说着一回手“呛”的一声,金刀出鞘,用右手一抱,说道:“晚生也要看一看你这不讲理的剑客,有多少高招。”
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你既然要看,这还不容易吗?露儿你就教他看看,大概他不是看不明白,他是善财难舍。”
就听那个穿蓝的孩子一声答应,一纵身跳在当场,一掀大衫,由腰内掣出一条兵器,长有一人,鸡卵粗细,上端有一只手,手内横攒着一管笔,笔杆约有桃核粗细。就见小孩拿在手中,晃晃悠悠,直向前走,眼看够上步位,向白敬说道:“朋友接招。”把兵器一抡,向白敬劈头打来。
白敬一看原来这条兵器能缩能伸,自己叫不上名来。他这一抡,足有五尺长短,白敬不敢用力硬架,向右一上步,右手向孩子面门一指,身体一斜,左手刀向上一接孩子的腕子。孩子一看兵刃走空,于是一撤右步,把兵器向怀中一揽,护住面门。白敬的腕子向下一翻,刀奔孩子的双足剁来,孩子身体向上一飘,兵器一伸,直向白敬的面门就撞,白敬一蹲身躲开兵器,一进步,刀由孩子的足下直扫过去。这时二人可就背对了背了,白敬身体一斜,右臂刀向后一扫,直奔孩子的腰部。那孩子脚一落地,一伏身,右手兵器向自己右肩头上一搭,那个笔尖直奔白敬头上打来。白敬一刀没砍着,孩子一回头,笔尖到了头上,心说好快的招数,于是左手用刀背向上一磕,“当”的一声,把小孩的兵器架住,紧跟着,刀交右手回身扣步,用了个“黑虎掏心”,刀尖奔孩子的后心扎来。
刀将伸出去,小孩子用了个“鹞子翻身”,兵器横着向外一带,这一招叫作“回头望月”,“当”的一声笔尖又撞在刀面之上,差一点把刀带出手去。白敬才知道这个兵刃招法十分稀奇,于是抽招换式打在一处。二人动手足有三十多个照面,不分胜负,就听那个江飞说道:“露儿撤下来!”只见那个孩子向外一纵,兵器一甩,打了个“乌龙搅尾”走出圈外。这叫临走留招以免敌人追击。
白敬一瞧收住兵刃。只见江天鹤空手向前,用手一指,说道:“白敬你就进招。”白敬一看,说道:“老朋友你为何不用兵器?”江飞说:“同你们这些晚辈孩童动手,如用兵器,岂不教江湖人说欺压后生?白敬你就进招吧。”
白敬一听,说道:“既如此,江飞你就接刀。”说着右脚向前一迈,左手向上一翻,刀刃向上直奔江飞胸部扎来,这一招叫作“猛虎出洞”。眼看刀离胸膛不远,江飞左步向上一迈,一斜身体,左手一拍刀面子。白敬的刀向回一撤,右手直奔江飞的胸膛一指,左脚飞起奔江飞小腹踢来。那江飞用了一个凹腹收胸,左手向下一落,手心正落在白敬的脚面上,这一手打个正着,白敬只觉着半身发麻,“扑咚”坐在地下。原来白敬被人家点了穴了,本来点穴这种功夫讲究踢、打、点、撞,老头子这一掌正打在白敬的太豁穴上,所以白敬撒手扔刀,坐在地下。
老头子哈哈大笑,说道:“白子谦你虽然武术精奇,同我动手,你还差点。孩儿们,上车去拿银子,可是只许拿一千两,不多不少够咱们的路费就得了。”
只见两个青年,各人抽出兵器纵步向前奔了镖车。镖局子的伙计一瞧,知道无法抵抗,于是跳下车来,四散奔逃。送镖的老客叫赶车的拨回牲口,向来路逃走,只听老头子叫道:“伙计们不要逃走,我们并不伤人,不过借点银子就是了,你们何必拼命飞逃呢?”
大家一听方才止住脚步,这时青年已经把车上的绳子用刀割断,由车上取下两个鞘子,每人一个。老头子说:“你们走吧。”两个青年每人提着一鞘银子,直奔松林之内走了。
那老者来到白敬面前说道:“白子谦,我这一来可是有点对不起你,但是不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师傅如何能够出头呢?此事回到镖局,就去请你们的师傅前去找我,我在家中等你们就是了。”说着照定白敬背上“啪”的就是一掌,老头子也回身走入松林去了。
白敬待了好半刻方才还过气来,立起身形,这时候伙计们同老客全都来到白敬面前说:“你老好了?”白敬说:“不要紧,你们瞧瞧车上到底丢了多少银子。”伙计说:“瞧过了,只两个鞘子整整一千两,除外纹丝也没动。”白敬说:“你们有人跟他们去没有?”伙计说:“我们倒是打算暗中跟下去,不过老客说,好在所失为数有限,无论如何也不叫我们动身。”
白敬一听把脚一跺,说道:“完了,这一来镖局子也不用开了,我这个跟头也算栽到底了。”这时老客可就过来了,说道:“白镖头,你别着急,这不过丢了一千两么,这很不要紧,没有关系。咱先把现有的送到武昌,我在我们柜上再拨过一千银子不就完了吗?咱们回去再同镖局子算账。假如给贼人全劫了去,我们不是更没法办了吗?”
白敬说:“你哪里知道这内中规矩呢。”到了武昌,果然由老客拨清了银子,大家一同回到华阴来了,到了镖局子里面,仔细对蒋洪一说。蒋洪说:“大哥,你先不用着急,先由咱柜上把老客填的银子拨清,然后再说别的,如若这个面子正不过来,咱们这个镖局子就不用开了。”于是告诉账房快给老客拨一千银子。
那白敬等人,先不让镖局招买卖,各整理行装要打听劫镖的人,三个人可就奔四贤庄来了。这个四贤庄当初本名房家集,因为白哲白天侠师兄弟四人,一同迁在此处,所以改名四贤庄。他这师兄四位大爷是本庄人氏,姓房名镇字建梁,江湖人称铁面金虬;二爷就是白哲;三爷就是姬源;四爷姓袁名兴字振远,人称铁棒无敌。这四位全是太华山松阴观铁冠道人拂云子陆天真,同金面仙大演真人张天智的门人,自从这四位老人家住在此处,才改名四贤庄。
单说白敬同蒋洪二人,一同来到四贤庄,见了白哲。白哲说:“你们不在华阴做买卖,回家做什么来了?”白敬才仔仔细细对父亲一说。白哲一听十分诧异,暗道:“江飞江天鹤我耳朵里倒是有这么个人,人称南方三老,不过没有见过,这个武术的身份足够剑客的资格。我们既然没有见过面,又没有冤仇,他为什么同我们作对呢?”于是自己带着蒋洪同白敬一直往大爷房镇的住宅走来,正赶上三爷姬源、四爷袁兴全在这里。哥四个一见面,蒋洪、白敬上前给三老行礼,把丢镖的始末仔细对他们说了。
房镇说:“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蒋洪说:“弟子因为不知此人与弟子有何仇,特地回来请示恩师怎样的办法。”
三爷姬源说:“我们同南方三老并不认识,他为什么做出这种无理举动?”
只听四爷袁兴说道:“二哥同三哥不认识江飞,你准知道敏妹妹没有得罪过他吗?你三位只要有一位得罪过这个仇人,挤到一处还不是同你三位全得罪过一样吗?这个事情依我说我们先打发人去往枯竹庵,问一问敏妹妹;一方面不管认识不认识,去一位或二位到云南,直去玉龙山,去找江飞,问他个不通情理之罪。”
大爷房镇同二爷白哲、三爷姬源全都点头,大家说道:“往云南谁去呢?”白哲说:“我带着敬儿同纯儿前去。”姬源说:“我往枯竹庵,去问敏妹妹。”袁兴说:“就这么去吗?也得有个步骤哇。”白哲说:“怎么还用着步骤呢?”袁兴说:“听说金波寨势力很大,你自己去到那里不太单吗?所以我说得有一个步骤。二哥你先走你的,三哥你去到太行山,大概半个月也回来了,或者敏妹妹也许前来,来了之后,我们四人一同动身,在后面相随。第一是访南方三老,第二是接应二哥,我们定准了在丽江县相见,丽江县南门有个福来老店,我们就在那里会齐。至于入山的办法,到时再定。”
大爷说:“若是敏妹妹也不认识江飞呢?”四爷说:“不认识也得去呀,如若不去,一千银子不说,那个镖局开不开不管,我们这个跟头栽得起吗?所以说一定得同南方三老见个高下,等我们去的时候,再叫蒋洪一同跟着。”
哥四个规定好了,各回了宅院。到了次日清晨,单说白哲带着二子收拾好了兵器,手提小包袱带好了路费,离了四贤庄,一路向云南大路走去。依着白纯,由陕西奔湖北,一直去往云南。
白哲说:“我们早走半月,为的沿途寻找江飞的踪迹,如若我们到了云南之后,他还没有回归玉龙山,我们向谁说呢?所以我打算先往你们失事的那里瞧瞧,然后再在那一方打听打听像这种打扮的人有否路过,我们顺着他的脚跟,可就找到他老家去了,现在你何必性急呢。”白纯说:“他若不住旅店,暗暗回山,我们不是白耽误时间吗?”
白哲说:“你这孩子真糊涂,你想他既然敢留姓名,他还怕人家寻找吗?所以必须往那里看个实在。如若江飞没有回山,在那里访着,你们赶紧回家送信,也省得你伯父同你两个叔叔还有你姑母空劳跋涉,如若得了消息,也赶紧知会他们,好请他们全往这里聚齐。”
白纯一听,不敢再说,于是父子三人,一直奔武胜关的大路走下来了。一连五六天的工夫,过了武胜关到了大别山的南麓,一直来到穿松林。父子一进松林,只见这一片松林十分茂盛,老干纵横,虬枝盘结,方圆足有十余里大的一片,阴气沉沉隔离天日。在松林中显出一条大路,的确是个幽僻所在,强人出没的地方。父子三人正然行走,眼看来到丢镖的地方,只见在大路之旁松树底下坐着几个人,内中一个老者。白敬一瞧,那个老者正是劫镖的江飞,于是对白哲说道:“父亲你老请看,前面那个老头儿就是江飞,孩儿只说他回了云南,不想他仍然还在此处,大概是每日在此劫镖掠行人。”白哲说:“你既然认识他,你可以向前同他答话,就说为父我特来向他赔礼请镖。”白敬答应一声,转身来到近前,站住身形,说道:“前面坐的可是江老剑客?”
只见那个老头儿立起身来,说道:“不才正是,不知阁下贵姓高名,缘何认识老朽?”
白敬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老剑客,我们一别十余日,莫非说你老人家就忘记了,现在三位剑客一并出头,正各处寻找你老人家赔罪,怎么今天相见倒诧异起来呢?”
那老者一听,面现惊疑,说道:“朋友,我几时同阁下见过面呢,你这话从何说起?再说你说寻找我的三位剑客贵姓高名,寻找老朽有何见教?”
白敬一听,一声冷笑说道:“老侠客听我告诉你,既然人称剑客驰名三老,不应该露尾藏头。当前几日你伸手劫镖的时候,曾说为的是合斗三位剑客,现在怎么你又不认账了呢?莫非说你惧怕三位剑客的威名吗?既然不敢承认,当初就不该留下姓名,比方我们若找到了丽江县玉龙山呢,莫非说你也摆手不认吗?这个样子哪能称得起剑客的行为?”
老头子一听,不由得有气,本来自己在玉龙山同方大爷分手,领着四家寨主,为的是云游四海,访请英雄。不想走到此处遇见这么一位,所说的自己连一点消息不知,凭空硬说劫了他们的镖银,并且一脸菲薄的神气,说话十分难听,这不是无故前来捣乱?你丢了镖银对劫镖的没有法子,你对我倒说出这许多无理的言语,真是岂有此理!想到这里,缓缓说道:“你这位朋友大概你是丢失了镖银,你认错了人了,所以你才硬说是我。”
白敬一听,说道:“老朋友,怎么你还不认账?我要认错了人,我怎么知道你是江飞呢?再说当时你自己留下的姓名,曾说要斗枯竹庵同四贤庄的四位剑客。你想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倒是有,怎么衣服面目也那样相同呢?老朋友,现在四贤庄的白老剑客要同你答话,你就不必再露尾藏头了。”
江飞一听,心中暗想,我此次为的是下山网罗英雄,会一会当世的剑侠。耳闻陕西四贤庄的四位剑客,武术精奇,今天既然相遇,我何不先同他比比武术,事过之后再帮他们寻找镖银?大概这个劫镖的一定是冒我的名姓,就是他们不要镖银了,我也得四路访察。如若是一个无知的匪人到处胡作非为,冒用我的名姓,岂不把三老的名誉败坏到底吗?想到这里说道:“朋友,这个事情你非说是我不可,我可是没有劫你们的镖银,但是你一口咬定,叫我有口难分。是我也罢,不是我也罢。你不是说,现在有剑客出头吗?咱这么办,你把剑客请过来,我们先谈谈武术,然后再解决镖银的问题。”
这个时候,白哲白天侠早听明白了,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劫了我的银子,还硬不认账,问得你无言答对啦,你又要同我谈谈武术,真是岂有此理。”想到这里迈步向前说道:“老朋友,蒙你指点相叫,白哲这里一定奉陪,你亮兵刃就是了。”
江飞一听,暗道:“四贤庄的剑客,怎么也不讲情理呢?”那江飞也不再言语伸手由腰内扯出三十六节蛇骨鞭一抖,说道:“白老剑客进招吧。”
白哲一看一回手,由腰内“呛”的一声将红毛宝刀托在手内,左手一指,说了一声“请。”二人各施所能,战在一处。白哲同白纯用手一指四家寨主,说道:“你四位也不必怔着了,还不动手等待何时。”
他们这里动手,正赶上朱复由此经过,才一剑解纠缠,给双方分开。
那朱复一问,白哲把始末一说,朱复又一问江飞,说道:“这个镖是不是老剑客你老劫的呢?”
江飞说:“朱壮士,我若同他们有仇有恨,何必还劫镖呢?我不会往四贤庄前去相访吗?我说大概天侠兄也不信,几时咱们找着这个劫镖的,自然证明出不是老朽来了。这个镖就是你们不要了我也得找,为什么呢?冒我名在外胡为,在下受不了。现在朱壮士既然出头,请你也伸手相帮。”
朱复一听连连答应,说道:“既然二位老人家瞧得起我,我是一定帮忙,不知此处离什么地方近,我们先找店住下然后再想法子。”
白哲暗想:“这个嫖如果不是江飞劫去,那么托名冒姓的人,可又是谁呢?”正然思想,就听江飞说:“天侠兄,我们双方既然合在一处,我们就不必在此处怔着了。此处离黄安县的七里坪最近,我们就往七里坪找店住下,然后再想法子。”
白哲一听连连点头,说道:“天鹤兄请你不要怪我鲁莽。”江飞说:“我们全都有错,岂能独怪老兄。”
于是大家直奔七里坪,找到一座店,字号是天顺客栈。大家赁了一所东跨院,是三间正房左右六间配房,一共十间。到了店中之后,白哲打发白纯星夜转回华阴,去四贤庄报告,请大家一同往七里坪来,大家好分头四路寻找劫镖的贼人。白纯答应,辞了众人,一路回四贤庄去了。
再说朱复同大家正在店中晚间议论,商议寻镖的顺序,忽听后窗户上有人哈哈大笑,声音十分苍老。大家连忙来到外面跳上房去一瞧,鸦雀无声,十分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朱复同两个老头子回到屋中不由得心中难过,因为这些人在江湖上多少有点声名,朱复初出茅庐,还不显怎么样,最难过的是江飞同白哲,闯荡江湖五六十载,人称剑客,不想在此处受了人家这样的耍笑。两个人正然心中难过,只听后窗户上有人咳了一声,大家复又来到院中跳上房去一瞧,仍然是没有踪迹。江飞对白哲说道:“天侠兄,我们闯荡江湖数十余载,老了老了,不想在此处栽这么一个跟头,真是可气可恼。”
白哲一听哈哈大笑道:“天鹤兄,我想这个耍笑我们的人,十有八九准是那个托名冒姓拦镖银之士,因为他不敢出头露面,所以借别人的姓名拦路劫镖;只靠黑夜掩护,前来耍笑我们。照我看这种人不值得注意,因为他既然不敢明张旗鼓,同我们作对为仇,暗中尽用这种鸡鸣狗盗的伎俩,我此次叫纯儿回转华阴,真可算小题大做。我当初要知道劫镖的这一位,是一个托名冒姓的人物,我一定不急于出头相访,因为我们访的是有名有姓的人物,类乎这种无名少姓之辈,岂值得你我弟兄一顾。”
这句话将说完了,就听院中有人说道:“白老剑客不必这么刻薄人,不才我也是个朋友。”说着帘子一起,由外面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高五尺,面如紫玉,两道白眉,一双虎目,大鼻子火盆口,一部虬须,身穿一件青绸子大衫,手拿折扇,笑嘻嘻地走进房来,说道:“江、白二位老剑客同众位英雄,请恕我耍笑之罪,我这赔礼了。”说着一躬到地。大家一看,连忙立起身来。
江飞说道:“阁下何人,请坐了谈话。”
只见那个人坐下说道:“不才姓鲁名靖字洁臣,就是本地七里坪的人氏,江湖有个小小的外号,人称白眉侠。”
白哲说道:“原来是威镇三楚的英雄,老朽久仰得很。阁下既然人称侠客,咱们双方无冤无仇,为什么这样笑我们,莫非瞧我们不够朋友吗?”
鲁靖说道:“你老人家不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这座店本是我开的,自从白天你们众位一进店,我就看出是江湖的人物,后来在暗中一听,才知道是二位剑客,因为寻找镖银带着众位来此。我本想和众位交朋友,怎奈无进身之阶,恰巧不才对于这镖银,多少有点线索,所以我暗中偷听,打算帮众位一个小忙,于是同众位开了个玩笑,以作进身之阶。虽然白老剑客言语难听,总是我自己惹的。”
白哲一听,连忙说道:“这也怨老朽一时失言,请你不要见怪。”
鲁靖说:“不才如何敢怪你老人家,这总怨我冒失,才惹得你老人家生气的。”
江飞说:“既然我们全是朋友,也就不必再提。可是鲁侠客方才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就没瞧见你,足见功夫高强,我等不及。”鲁靖一听哈哈大笑,说道:“我蹲在后房檐子底下了,大家没留神,所以未曾瞧见。”
大家一听全都大笑,江飞说:“现在的事算是过去了。方才鲁侠客说对于镖银有点线索,不知阁下怎么得的消息,望请指示一二。”
鲁靖说:“在半月以前,我这店里来了两个老者,带着两个青年。这两个老者,一位同江老剑客的服式、面目、行动、言语和声音几乎一样。那一位年纪比较大一点的,穿一身灰色的衣服。两个青年十分俊秀。伙计一问这二位,一位姓杨,一位姓宗,也是住在这个院内,一晃住了四五天,总是早出晚归。我因为瞧看这四个人准是绿林的豪杰,只是看不准是哪路子的人物。我这个人有个特性,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留上神,我非探个水落石出不可,所以我每天晚上必要前去窃听,可是也听不出什么消息。一直到了第四天晚上,天到定更之后,我又前去窃听,就听那个穿灰的说道:‘明天大概那个镖车就可以来到穿松林了,兄弟你去呀还是我去?’那个穿黄的说:‘按原定的计划,还是我去为是。’那个穿灰的说:‘那么我去不去呢?’穿黄的说:‘兄长就不必去了,凭一个孩子还不容易收拾吗?’只听那个穿灰的哼了一声,以下就不言语了。我听了半夜,人家也没往下说,到了第二天,一早那个穿黄的就带着两个青年走了,那个穿灰的可就一天没有出店。当时我就告诉一个伙计等那个穿黄的老者回来,勤去送茶送水,为的是探听他们的谈话。到了下午那个穿黄的果然回来,两个青年,每人提着一个包袱,看样子很重。伙计就去问茶水、开饭,左一趟右一趟地走了十几趟,也没听见人家谈话。到了定更之后我又去偷听,以先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就按听见的说。那个穿灰的讲:‘此次镖银他们别说失去一千两,就是失去一两,他那个镖局子也得歇业,单瞧瞧白氏兄妹同姬源有什么办法。再说他们找到云南,同江天鹤双方分说不清,十有八九就得起麻烦。如若四贤庄势力大,就许把金波寨给他们拆了。如若金波寨力大,就许让白哲同他白飞侠还有姬源他们这一干剑客一栽到底。到那时我们坐山观虎斗,尽瞧他们两败俱伤,然后我们再出头同他们双方斗一斗,也解一解我们的冤仇。贤弟你不是没有伤人吗?’那个穿黄的说:‘没有伤人,不过白哲的儿子叫我给点了穴了,那孩子的武术还真不坏,同露儿走了个平手,事情既然成功,我们明天就回西宁。’那个穿灰的说:‘依我看还是回云南的好。’那个穿黄的说:‘今天到路上再商议吧。’往下可就又不言语了。我听明白了之后,才知道这两个老头儿,因为同四贤庄的白老剑客兄妹和姬老剑客大家有仇,并跟金波寨的江老剑客有恨,才劫镖给双方对拢,他好坐收渔利。我一想这两个老头儿存心太狠毒了,你既同这些人有仇有恨,他们并不是没有住处,你何必挂上一个镖局子呢,莫非说人家镖局子也同你有仇吗?我越想越有气。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四个人果然算还了店钱就走了。我若不是因为买卖缠住身体,非跟他们跑一趟,瞧瞧他们的窑在什么地方不可。后来一想,何必因为人家的事情,自己往来跋涉跑这种冤腿呢?再说真要动身,这个店还开不开呢?于是就把这个主意打消了。后来又一思想,四贤庄的四剑客绝不能放下这个事情不管,一定要来穿松林查看踪迹,我这里离穿松林最近,住店吃饭非往七里坪不可,何不等着大家来了之后,我再暗暗通知,岂不比我自己跟下去强呢?所以我每天留神,不想居然把众位等来了。一进店,我以为那位劫镖的又回来了。后来打发伙计一问众位的姓氏,才知道是江老剑客同白老剑客,后来一探听众位的言语,果然是前来找镖,我才斗胆同大家开了个玩笑,这就是我得的这一点线索。至于办法,还得众位商议。可是白老剑客同江老剑客,怎么会遇到一处,为什么没有翻面争持呢?”
那江、白等一听方知原委。江飞笑微答道:“若不争持那哪成了一家呢?”于是就把松林相遇双方动手,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来了朱意明从中调解,双方化敌为友的经过,讲了一遍。鲁靖一听,不由得用目打量朱复,暗道:“就凭他一个孩子,敢给两位剑客出头调解,一剑解纠纷,他一定身藏绝艺,二位剑客才瞧得起他。不然二位老人家,也不能对他这样重视,看起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于是,他对朱复说道:“不想阁下年龄虽幼,竟有这样的魄力,真叫不才佩服得很,不知阁下的贵老师是哪一位?”朱复说道:“这全是二位老人家赏我脸面,瞧得起我,我有什么能力呢?谈到家师,大概阁下也许知道,住持贵州清凉山降龙寺,法名空空长老,人称无上禅师。”
鲁靖一听,连忙说道:“原来是大明的剑客,久仰久仰。”
朱复说:“不知鲁侠客的贵老师是哪一位?”鲁靖说:“家师姓许,字是天琪,江湖人称邋遢仙。”
大家一听原来他也是剑客的弟子。
朱复说道:“我在练艺的时候,听家师谈过,只是无缘见过这位老人家。”
鲁靖说:“众位若早来三天,可就见着了,前天他老人家才走。”大家说:“这是我等无缘,所以不能相遇。”
白哲对江飞说道:“天鹤兄,我们这一趟七里坪,总算没有白跑。一来交了鲁侠客这个朋友,二来又得了镖银的线索,虽然不准知道劫镖的落在何处,大概出不了云南西宁这两个地方。我们就在此处等候我师兄同二位师弟,大约半月以后一定可以赶到七里坪来。”
江飞说道:“天侠兄,依我说咱们不必在此等候,不如明天咱们就同往西宁,华阴是必由之路,我们何必再令他们大家往返徒劳呢。”
白哲说:“我们聚首了之后分二拨进行,一拨人往云南,一拨人往西宁,双管齐下不好吗?”
江飞说:“双管齐下固然是好,我看着孤单一点,总不如大家同去为妙。再说若在西宁找不到消息,当然他们回了云南。只要他们在云南境内,我们一同到了云南,不愁见不着他。因为云南是我的家乡,那里朋友比别处为多,当然容易着手。所以我说先往西宁,由西宁再往云南,天侠兄你瞧怎么样呢?”白哲一听,连连点头,说道:“还是天鹤兄想得周到,那么明天咱就先回华阴。”
鲁靖一听大家商量妥当,说道:“现在众位既然商量好了,请安歇吧。明天一早我可不送了。”说着告辞,大家送出屋门拱手作别。
次日早晨起来,白哲叫伙计算账。伙计说:“东家昨天就吩咐了,众位的店钱饭钱一概免了,请众位不必客气。因为今天早晨本街上有事,东家一早就给人家了事去了,不能给众位送行,还觉着十分抱歉呢,教我对众位说明了不要怪罪才好。”
江、白二老一听,说道:“这是哪里说起,平白无故来打扰朋友,既如此,我们也不让了。等东家回来,请你替我们道谢一声就是了。”说着掏出一块三四两重的银子,递给伙计,说道:“这些给你们买杯酒吃,你拿了去吧。”
白、江二老带着大家一同出了天顺店直奔华阴走去。这天来到四贤庄一看,房大爷、袁四爷全在家内。三爷姬源往太行山还没回来,白纯昨天才回到家内。白哲把朱复同江飞还有四位寨主,给大爷、四爷一指引,大家互道倾慕。白哲就把经过的事情对房大爷同袁四爷仔细说了一遍。又说到天顺店的店东鲁靖报告镖银的踪迹,江三爷划策大家先奔西宁。房大爷一听,说道:“前半截的事,纯儿已经告诉我了,这后一段我不知道。既然有了线索就好办了,我们等候着三弟,回来之后咱大家再一同动身。”
一转眼过了三天。三爷姬源才同赛隐娘白飞侠带着蒋洪夫妇,由太行山枯竹庵回来。大爷房镇又给大家介绍了一番,坐定之后才谈说经过。大爷问白飞侠,当初得罪过这么一位姓杨的和姓宗的没有。白飞侠说:“既然身居绿林,岂能保得住没有仇人,谁还记得?不过他现在既然给我们双方拢对,一定同我们双方都有冤仇,就是没有仇,他来摘我们牌匾儿,我们也不能轻易地将他放过。我们明天动身直奔西宁,访查消息,如若访查不着,再往云南。至于当初怎样的结仇,也就不必再提了。”

第十六章 石炎辉为女择东床
到了次日,江飞带着杜运、阮灵、计奎、蔺湘,四贤庄的四老爷带着白敬、白纯,白飞侠带着蒋洪夫妇,还有朱意明,一共十五个人,直奔正西而去。这天走到一个地方,名叫博陵洼,属甘肃省甘谷县所管,这个镇上足有一千多户人家,是甘谷县第一大镇。大家来到博陵洼,一看天色已晚,姬源告诉蒋洪,赶紧同白敬、白纯去寻找店房投宿。三个人一听,连忙由东向西,走了不远,只见路北露出一座店房,匾额写着“石家老店”,两边的招子上悬着几个字:“仕宦行台,安寓客商”。
店里的伙计正在门口站着,一瞧来了三位武士打扮的人,看神气是打算住店,于是笑嘻嘻招呼道:“三位爷住店吗?咱们这里房钱便宜,屋子宽敞,收拾得十分洁净,荤素厨房全有,比街上馆子里的价钱还便宜,在这个镇上我们算是头一家。不信你老打听,小子我绝不是谎言,你老一住下,就不想再住别的店了。还有一个便宜,只要会武术,我们这里不收房钱。”
三个人一听觉着奇怪,于是问道:“伙计,你们这里可有独院?”伙计说:“有,西跨院三间正房,四间厢房,一所独院,今天才裱糊完了,不信你老瞧瞧就知道了。”
说着三个人随着伙计一直进了店门。一瞧迎面一座木做的映屏,新用红绿颜色洒金油漆的,转过映屏,里面四四方方的一大院子,用黄土垫得十分平整。正面是七间正房,两厢房全是五间,南房也是七间。正路中是一间的大门洞,所有的门窗,全是油漆一新。三个人跟着伙计,进了西角门,一看里面是一所小小的独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全是门窗一新。三个人上房一看,是两明一暗,新用白纸糊的,上下白如雪洞,也摆着条案桌椅,里间门上挂着青布门帘。进去一看,靠北面一条大炕,炕上铺着一条杂毛毯,放着一个炕桌;靠南面窗下一张八仙桌子,两旁放着椅子;靠西墙放着一条板凳,所有的家具全都油漆得十分明亮。
蒋洪说:“伙计,那两间厢房,也这样洁净吗?”伙计说:“你老不知道,我们这座店,一共百十间房子,分七八个院落,完全是新收拾的,今天前半天才收拾完了,下午就差不多全住满了,只还有这么一个院没住人。你们老三位随便住,正房厢房价钱全不大。”
白敬说:“我们人多,这一所院落我们全都留下,候一候就全来到了。”伙计说:“行。有你老这句话,就不能再让别人了。”白敬说:“我去瞧瞧,大家到齐了没有。”一回头对伙计说:“你赶紧预备茶水,告诉厨房,安排酒饭。”
伙计答应转身出去,白敬这才出了跨院来到大门,向东一看,大家也将来到近前,白敬迎上去,对大家说道:“现在把店安排好了,就在前面。”说着领着众人,一同进了石家店,伙计跟着送了茶来,紧跟着打洗脸水,大家擦脸,坐下吃茶。
白哲说:“敬儿,你们定下了几间房子?”白敬说:“一共七间,这一个小院落,我们全占了。”白哲说:“很好,你同你妹妹、妹丈,还有纯儿,住东厢房,请杜、阮、计、蔺,四位寨主,住西厢房,我们大家同朱壮士,住这三间北房。你去告诉伙计,教他安排三桌酒饭,分着摆在三个屋里,吃完了饭,早点休息,明天早起好赶路前行。”
白敬答应,出去一瞧,伙计在院内站着,白敬告诉伙计,教他去安排酒饭,伙计答应,转身走了。酒菜做好,伙计在三处调开桌椅,叫厨子把菜送进来摆好了,分在三处入座吃酒。这个时候天可就黑下来了,伙计在各屋内点上灯烛。吃完饭,伙计叫厨子把餐具撤下去,又去给各屋泡茶打洗脸水。白敬看着这个伙计很忙,一瞧上房同西厢房全都吃茶闲谈,再瞧那个伙计在院门旁边一个小板凳上坐着听候呼唤。白敬一瞧觉着这个伙计十分忙碌,于是向他点手,伙计连忙过来说道:“你老要什么?”
白敬说:“不要什么,我瞧你忙得很,莫非说你们这么大一座店,就是一个人吗?怎么从我们一进来就是你一个人张罗呢?你姓什么?”
伙计说:“我姓李名叫三儿,你老不知道我们这座店的规矩,所以看着不明白。我们这座店一共分十个小院子,三个大杂院,伙计就有十六个人,连喂牲口的带守夜的担水的以及厨子,加上掌柜的先生算上,足有四十多位。因为各人单管各人的事,所以就显着清楚了。我们这十个小院子,就是十个伙计伺候,那六个人伺候那三个大院,各人伺候各人揽来的客人,别的院的伙计不管旁的院里的事。如果哪个院里没有客人,那伙计就可休息,他也不替人帮忙。”
白敬说:“那么谁还愿意伺候人呢,谁也不去揽买卖了。”伙计说:“因为这个样子,所以账房里有一笔账,一年三节分零钱的时候,谁揽的客人少谁就少分零钱,所以大家全争着揽客人。比方说这个院的客人所用的一切茶水房钱饭钱,今天一共收了多少钱,多少酒钱,都记上一笔总账,同别的院比较,谁收得多,谁分的零钱就多。此外掌柜的还给花红,收入最多的这个院,伙计还涨工钱。”白敬说:“你这一说,你们这个店气派当然很大,买卖当然很多了?”
伙计说:“买卖虽然不敢说多,哪一天这百十间房子也闲不下多少。”白敬说:“怪不得把屋子收拾得这样洁净呢,原来进的钱多。”伙计说:“收拾房子,并不是为了揽买卖。若尽收拾干净了,房钱饭钱比别人家大,客人也不往这里住。这个收拾房子并不是为了揽客人,内中另有一段缘由。”
白敬说:“怎么收拾房子还有缘故呢,你不是说,只要会武术,不收房钱吗,这是为什么呢?现在我们饭也吃了茶也喝了,也没有别的事了,你若是有工夫,何妨对我们大家说说这个缘故,让我们也明白明白。”
伙计一听笑嘻嘻地说道:“你老若问,内中有这么一段缘由。”于是滔滔不绝,说了一遍。白敬一听方才明白,“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说来话长。此店的主人,姓石名烈字炎辉,他有一个哥哥名叫石显字镇南。这个石显,自幼好习武术,后来遇见一位异人。传了他一身出奇的本领。他在江湖之上落了个外号,人称西方剑客。自从学艺成功的那一天,他虽然云游四海,每年必在家中住一个月,为的是传习兄弟石烈。这位石烈比他哥年小十余岁,也是自幼练的童子功,可是比他哥哥的功夫还好,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位石镇南膝下有一个儿子,名叫石平,娶妻未到五年,夫妻双双身故,遗下一个女儿,名叫石玉芝,年方三岁。
这位石炎辉呢,在江湖上可也成了名了,人称小钟馗太平剑客。自从石平一死,石镇南老年丧子未免伤心,不久也发病不起,生生地把一位大名鼎鼎的西方剑客病死了。石烈一看哥哥身故,少不得成殓发丧把哥哥送入祖茔安葬。诸事已毕,只有这个三岁的孩儿,自己可为难了。本来自己也五十多岁了,眼看着石氏这么一点骨血,无父无母,每日守着老头子哭着喊着找她的爹娘。不到三个月的工夫,把个老头子磨得头昏脑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天老头子想了一个主意,打算把孩子带着出门游逛几年,一来变换小孩子的脑筋,二来自己也躲开这个愁苦地方,省得每天看着难受。于是把家产托给族中的一个兄弟,名叫石成玉,叫他经营。石成玉一瞧,石烈的产业虽说田地有限,可是房屋不少,于是和石烈一商量,给他开一座石家老店,等石烈回家之后,也可以做个养老之地。老头子对于这些事毫不在乎,一切都托付兄弟处理。
且说祖孙两个收拾好了兵器,带上川资,外出周游。说也奇怪,这玉芝姑娘自从离了家乡,每日总是眉开眼笑,连一声也没哭过。老头子一看这个法子用上了,于是到处游山玩景,剪恶安良,一晃在外边待了两年,可说是飘零四海,到处为家。这个时候姑娘年长五岁,老头子每每打算回家,赶一问姑娘,姑娘说:“爷爷要回家,你老自己去,我不回去,因为一到家,就想我娘,在外边想不起来。”老头子无法,只好继续到处流浪。老人闲着没有事,就教给姑娘点小巧的武术,以作消遣。真也奇怪,姑娘对这武术一行,倒十分上心,学得飞快。
转眼在外边待了七八年,这时姑娘出落得蛾眉杏眼粉面桃腮,就是一双脚没有办法,因为石烈不会缠脚,所以姑娘落了一双天足。石烈一看,索性把姑娘扮成一个童子,每日在外边飘流倒显着方便。转眼在外面又待了好几年,姑娘年长一十六岁,武功可就学成了,什么蹿高跳远,飞行绝迹,一切长短兵器,还有江湖上所有勾当,完全明了。在外这十多年中,中国南北十二三省,可说是完全走遍。因为她的剑术高明,又没人知道她是个女子,所以在江湖上落了一个外号,人称小飞仙红莲剑客。这一来姑娘更高兴了,常常对石烈说什么隐娘啦,红线啦,恨不能学成那个样子方称心怀。
石烈一听,笑道:“你这个丫头,大概是在外面跑疯了心了。这个侠义的事情,本来不应该女子来做。因为尽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一有闪失,被人家拿住,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本来侠以武犯禁,如若身陷法网,岂不丢尽了祖宗的面目!我传你武术的意思,不过是教你保护自己的身体,将来找个婆家相夫教子,那才算是你的本分。怎么对这个分外的事情,你倒认起真来了呢,你以为我真打算教你成一个红线隐娘吗?”
姑娘一听可着了急了,说道:“爷爷既然说武术不是女子分内之事,为什么当初不教我学习针线,反教我练习武功呢?练不会,还每天挨说。练会了又说没用,你老人家倒是什么心理呢?现在又索性想教我嫁人了。我是一世不嫁人的,伺候爷爷百年之后,我自己还要远走高飞,成一个今世的红线。”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个傻丫头,说你疯,你就疯上来了,不许再说了,快走吧。”
从此老头子可就安下心了。一来为的是四海遨游,再就为的是择婿,总想找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去做自己的乘龙佳婿。不想姑娘一直到了十八岁,自己始终也没选定一个人才。真要把姑娘随便配给一个人家,久后姑娘若是一不如意,怎么对得起自己去世的兄长和侄儿侄媳呢?左思右想,自己偌大年岁,倘若一口气不来,剩下姑娘伶仃孤苦,无依无靠,那怎么办呢?再说终日在江湖漂泊,带着这么大的姑娘,也十分不便。于是打定主意,晚间住在店内,对姑娘一说,打算回归故土。姑娘因为现在年岁大一点了,对于世故人情也明白点了,自觉着自己虽然是个武术精深的侠客,终究是个姑娘,非男子可比,所以老头子一说,自己连忙答应。老头子一看姑娘愿意,于是到了第二天,雇好了车子,爷儿两个可就奔甘谷县而来。
石烈回到自己的住宅一看,嗨!所有的房屋全都焕然一新,大门上横着一块匾额,是石家老店。在门口站着好几个伙计,一进门就是柜房,房门旁一条板凳,上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这个时候伙计正在外边揽客人,一瞧来了一个老头儿了,带着一个美貌的青年,后边还有一辆二套车子,上面载着行李。伙计以为是住店的呢,连忙向前揽客。老头子说:“你先别忙,我既往这里来,当然住店,你们掌柜的在哪里?”
这个时候石成玉正在柜房里边坐着,一听外面有人找,连忙走出柜房一瞧,不由得“哟”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二哥回来了,这十几年来,你老人家身体可好?咱们姑娘呢?”
老头子说道:“芝儿,过来见见爷爷。”
玉芝姑娘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家中经理产业的那位族祖石成玉,连忙过来磕头。石成玉说:“二哥,这是何人?”
石烈说:“贤弟,你不是问姑娘吗?这就是孙女玉芝,因为在外面不方便,所以把她改了男装。”石成玉一听,说道:“原来是玉芝姑娘,一晃也长大成人了,咱们家里去吧。”
三人又向西走了不到一箭之地,见在路北有一座清水起脊的门楼,五条石的台阶,黑油漆的大门,石成玉说:“二哥你看这就是兄弟给你老同姑娘预备的住宅,当初是同店房连着的,我特意把它隔开了。”
石烈说:“很好,多亏贤弟费心。”只听石成玉叫道:“老陈,二爷回来了。”
只听门房里面说道:“是吗,几时回来的?”门房一开,由里面出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仆人。石成玉说:“老陈,这就是本宅的主人,二爷石烈,也是咱们店里的东家,你好好地伺候。”
他又对石烈说道:“因为没有人照料房子,所以就把他安在这里了,他的名字叫陈升。”
石烈一打量这个陈升,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尺来高的身材,一身青衣服倒是很朴实。再往脸上一看,面如紫玉,粗眉大眼,二眸子闪闪放光,又见他细腰乍臂,双肩抱拢,眉目之中隐隐含着一股杀气。老头子闯荡江湖数十年,什么人物不曾见过?所以一看陈升,就知道此人另有别情,当时也不说破,于是对石成玉说道:“贤弟,真难为你想得周到。”
这个时候,陈升已经过来,向石烈磕头,说道:“小子陈升给二员外磕头。”老头子说道:“起来起来,你多大年岁了。”陈升说:“二十四岁。”
老头子说:“很好。”这才用目光打量住宅。只听石成玉说道:“二哥你瞧,这是我新收拾的,前院那五间正房,西头两间给你老做客厅,东配房做厨房,西配房可以住老妈子。里院正房你老住,东配房做你的书房,西配房给姑娘住。后边这个院子给做场子,那五间房都连着,作为把式房。你瞧瞧,我安排得怎么样?今天我打发我那二儿媳妇过来,同姑娘做伴,再打发一个老妈子来收拾屋子,过几天咱再买个丫鬟好伺候姑娘。”一回头说:“老陈,你去到外边车上把行李物件全搬进来吧。”
石烈同姑娘这时全都进了上房,一瞧所有的桌椅家具完全是新的,并且打扫得十分洁净,墙上也挂着字画,虽然没人住,并不显着空寂。这个时候陈升早把一切的物件全都搬将进来。石成玉说:“老陈,你到外边告诉车夫,叫他往店里去住,让柜上给开发车钱,叫伙计泡茶让厨房预备酒饭。你再到家中,告诉大奶奶,拨一个老妈子,跟少奶奶过来同姑娘做伴,收拾屋子。一切的日用家具同粮食各物,明天再行安排,你就去吧。”
陈升答应,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店里的伙计将茶水全都送到,紧跟着石成玉的二儿媳妇带着老妈子也来了,一见石烈,连忙磕头。原来这位二奶奶娘家姓刘,人颇忠诚,能说会道,带来的老妈子姓李。二人见过了石烈,石烈叫玉芝去见二婶娘。刘氏娘子一看,说:“这是姑娘吗?冷眼一看同个小子一样。”
刘氏叫老妈子把姑娘的物件归置整齐,自己带着姑娘来到西厢房,梳洗打扮,改换女装,一切自有老妈子伺候。正房的石成玉陪着二爷石烈吃茶谈话,陈升布置铺盖。这个时候店里的厨房已经送了饭来,石烈叫在厢房摆一桌,在正房摆一桌,石二奶奶同姑娘在厢房吃饭,石烈同石成玉兄弟二人对座吃酒。饮酒中间,石烈把在外边这十余年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又一问家中景况。
石成玉这才对石烈说道:“自从二哥带着丫头一走,我就把房子归着了归着,找好了一切的人员可就开了张了。这十多年的工夫,可说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干脆说一句,是十分赚钱。我这才把所有房子,完全翻盖了,又怕二哥回来没有住处,所以给哥哥你安排了这么一所。再说到咱这个买卖,每年除了工钱花费以外,足足地可以剩七八千两银子,这个钱完全存在本街庆丰银号之内。兄弟我也每年自己提一份工钱抽一份花红,所以这十几年也大大的沾光,一家子总算托哥哥的福有了饭吃。这十几年的账目,等歇两天我再算给你听。”石成玉大致把这几年的情况说了。
石烈静静听完,不由笑道:“贤弟,真难为你这番经营,可是当初的本钱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石成玉说:“拿利钱借的,到了秋后,你老田地里粮食收下来,就把债务还了。每年田地里的出产,也都有账目,我们现在所存的现银,足有十二三万。”石烈一听,笑道:“兄弟你真是个理财的好手,我们本是自己弟兄,你就不必多心,你照常经营买卖。至于账目,你也不必算给我听,当初我若信不过你,我还不托你呢。咱这个买卖既然这样兴旺,你也就别说我是东家了,咱们是二一添作五,你看着办,自东自掌,怎么办怎么好。我呢本是一世童男,也这把年岁了,只要有吃有喝有穿有花的就完了。再说就是姑娘,等出阁之后千万不要屈着她,好对得起咱们死去的大哥同侄儿侄媳妇。”石成玉一听,连忙说道:“姑娘也这么大了,有婆家没有呢?”
石烈说道:“因为没有相当的人选,所以还没有定亲,再说这个丫头也十分任性,可也是让我惯的。自从跟我学会了武术,跟着我闯荡江湖,也得了一个外号,因为没人知道她是姑娘,所以称她叫作小飞仙、红莲剑客。她自从得了外号,一提到婆家,她必要说一世不嫁人了,等我死了之后,她还要学女剑客聂隐娘呢。所以我屡次说她,她只是不听,现在来到家中,每日同她二婶娘在一处很好,让婶娘也调理调理她,省得每日像个半疯儿。”
石成玉一听笑道:“看姑娘倒是个明白样子,怎么那样讲呢?哪里有不出阁的姑娘!你老不要忙,等我告诉二儿媳妇劝劝她,再用话慢慢开导她,不见得她不明白。劝好了之后多托亲友,选那门当户对的人家,品行优良的子弟,给她说个婆家,也给哥哥你去一条心病。这个事情,你就交给我吧。”石烈一听十分欢喜,这一席酒直吃到太阳西斜,方才吃完了。
再说姑娘同二奶奶刘氏说得就更热闹了,本来这位刘氏娘子就能说会道,一瞧这位如花似玉的侄女,父母双亡,伶仃孤苦,所以由爱中生出怜来。这顿饭她照应吃照应喝,把个姑娘哄得眉开眼笑。本来姑娘自从父母双亡,就跟着爷爷每日漂荡江湖,所见的尽是长剑大戟,所做的全是午夜飞行,几时享过这种慈爱的家庭幸福?自己又是一个爽快的性儿,这一来可就把话匣子拉开了,恨不能把这十余年的经过一口气说出来。刘氏一听,十分欢喜,不住地称赞。
外边石成玉吃完饭之后,向石烈告辞,便回柜照应买卖,临走告诉儿媳,打发老妈子把铺盖取过来同姑娘做伴。刘氏答应,打发老妈子去取铺盖。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了,石烈把姑娘叫到上房,对姑娘说道:“现在咱们也到了家了,以后什么事要听婶娘教训,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对于咱们这个姓陈的家人,可要处处留神,小心在意。”
姑娘说道:“不错,我瞧他也是有点来路不正。一看他这个眼神,就不像普通人,若不是江洋大盗,身背大案,来此避祸逃灾,就是另有所为。我一进门看着就诧异,凭这个人,绝不能俯首下气,来做下人。”
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不想你小小的年纪,也有了江湖上的知识。既然你自己明白,我也就不必再嘱咐了,处处留神就是了。”
从此以后,每天爷两个十分的小心。日子一长,用心体察这个陈升,每日总是小心谨慎的,并没有意外的意思。老头子自己寻思,或者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把事情看错了。这么一想,慢慢地可就把心放下了。每天除了自己在后面熟习功夫以外,就是往店房里面闲坐,并同石成玉兄弟谈心。
过了三四个月,有一天,因为在屋里坐的工夫稍大一点,看天气三更已过,石烈慢慢出了上房,抬头一看,满天星斗,听了听厢房里面,玉芝小姐同她婶娘睡得十分香甜。自己慢慢出了二门,向门房那边一看,只见门房窗上微露灯光。老头子暗道:天到这般时候,不知陈升还点着灯做什么,待我暗中瞧瞧。想到这里,自己蹑手蹑足,到了窗下,用耳向屋内一听,微微听到一种唏嘘流涕的声音。自己不由得十分诧异,于是用手指蘸了一点唾沫,轻轻点在窗棂纸上,伸手将胸前挂的胡梳儿拿起来。原来上面还有一个掏耳勺同一个剔牙杖儿。他用剔牙杖儿将湿窗纸扎了米粒大的一个小孔,用单目向里一瞧,只见炕下面八仙桌上放着一盏灯,灯光如同绿豆大小,照得室内阴气森森。在灯后面,立着一个白纸帖儿,灯前面一个小茶碗,碗内插着一炷香。
只见陈升跪在桌前嘘唏不已,工夫不大就听陈升微微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伸手拿过那个纸帖儿,向灯上一放。立刻火光一亮,把纸帖儿烧了,那陈升又磕了个头,把香熄灭了。只见他坐在椅子上面一回手,由腰内扯出一把小小的宝剑,长有一尺,宽有一寸,这口剑被灯花一闪,立刻就是一缕银光。老头子一瞧,就知道是一口宝器。再瞧陈升,脸向宝剑,珠泪双流,口内喃喃说些什么,又待了工夫不大,仍然把剑还匣,这才伸手向炕上展开铺盖。
老头子一看,知道他要安歇,这才慢慢离了窗户,再一回头,屋内灯光熄灭。自己连忙一伏身,用墙角掩住身影。又待了一会儿,听得屋里起了鼾声,这才回转正房,悄悄关上房门,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暗想陈升一定另有别情,不然绝不能做这种诡秘的行动,看样子不知祭的是什么人,那口宝剑又是怎么一种用意,左思右想没有头绪,直到天交五更,方才沉沉睡去。一晃好几天,每天一到二鼓,各屋灯光熄灭,一到三鼓之后,老头子出来一看,陈升那屋里总微有灯光,在窗下一瞧,屋中的举动,同每日一样,那陈升跪在一个纸帖之前哭泣,纸帖烧了之后,就拿出宝剑,观看一回,方才就寝。
老头子每天探听,俱是一样,只是因为灯光太小,所以看不清帖上写的什么。老头子虽然十分奇怪,可是留神细察那陈升,对自己并没有半分不利的意思。虽然说看不出他有什么用意,但是自己总得小心提防,真要是一个不小心,出点笑话,自己岂不把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自己倒不要紧,若这小厮真要在姑娘身上出点意外的行为,自己这个太平剑客名誉安在?
想到这里才把姑娘叫到跟前,暗暗地把陈升的举动告诉姑娘,叫她小心在意,白天不要紧,晚上须要留神。姑娘走了之后,老头子可就想起姑娘的终身,回来一晃半个年头,也没有见兄弟石成玉对自己报告,于是教陈升到店中把掌柜的请过来。一进门,石成玉就问道:“不知兄长将小弟唤来有何吩咐。”
石烈说:“贤弟你请坐下。我有点事情问问你……”
正说着,陈升由外面泡了茶来,斟上;然后退出去。石烈一瞧陈升到二门之外,这才低声问道:“贤弟我且问你,这个陈升,来到咱们这儿当下人,是由人荐来的呀,还是自己投来的呢,当时你们可曾问过他的来历?”
石成玉说道:“要问这个人,也不是人荐来的,也不是自己投来的。那是在去年五月里,有一天,天降大雨。这个雨直下了一夜,下得平地水深尺余,差一点成了水灾,幸好一天多,水就流下去了。在下雨的第二天早晨,一开店门,只见在门前石墩上坐着一个少年,面白唇青,周身发抖,一身褴褛的衣服,身下坐着一个小包袱。伙计们一瞧知道是避雨的,又瞧他面带病容,恐怕一个不幸死在店门之外,出了是非,于是就说了:‘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在门口上这么一坐,岂不耽误我们的买卖,请你离开这里吧。’那少年一听,少气无力地说:‘掌柜的,我因为身带重病,又被雨淋了一夜,所以在这里休息休息。’这个时候我在柜房内可就出来了,一瞧这个人,虽然面带病容,衣裳破烂,但是面上的神气,并不是个奸诈之徒。我才问他姓名,他说:‘姓陈名升,是山西潞州人氏,因为身得重病,又没了盘川,所以落得沿街乞讨,昨天被雨浇了一夜,这个病越觉着沉重。’我一听这个人十分可怜,就把他叫进柜房,告诉他:‘虽然萍水相逢,但是何处不交朋友呢?你不要着急,就在我这里养着吧,好了之后你再回家,若是必须医生调治,我们这里有医生。’这个陈升一听千恩万谢,我于是问他是什么病?他打开前面的衣服叫我瞧,我一瞧原来在前心之上烂了掌大的一块。当时,我打发人把本街上的白二爷请过来看看。他本是内外两科,他一看,说这个伤当初是撞伤,伤了内部,幸亏服了药,才把内部治好,外部的淤血没有散开,所以才聚成疮症,对性命无碍,不过晚好几天。于是,白二爷用水洗净了,洒上面子药,又贴膏药,这才算完。他这场病,一直病了两个多月,才病退灾消。我问他是打算回家还是打算在外边混,他说在店里糟蹋了两三个月,无可报答,幸而身体复原,打算在店里帮忙不要工钱,好报答这份恩义。我一听雇别人也是雇,再说这个人又很实在,所以我就把他留下了。再说到工钱,咱们哪能白使唤人呢,所以仍然每月给他发一份工钱。后来瞧他十分可靠,正赶上这里没人看家,就把他拨在此处看房子了。怎么了,莫非他不受使唤吗?”
石烈说:“没有事,我不过问问罢了。”
老头子虽然这么说,可是已经明白陈升这个人一定是个绿林人了。他那个伤痕一定是同人比手,被人家打的。于是又向石成玉问道:“前些日子贤弟你说,对姑娘的亲事你有办法,现在你可有了什么办法,二侄媳妇对姑娘提过没有?”
石成玉一听,说道:“二哥你若不问,我也不好说。现在你老既然问到这里,听我慢慢叙说。自从你老来的那一天,对我一说,我回去之后第三天,正赶上二儿媳回家取零星东西,我就告诉她,教她闲着说话儿乘机劝解姑娘。又待了一个月,二媳妇回家对我说,听姑娘的心思,并非打算一世不嫁人。第一因为爷爷这么大的年岁了,自己若嫁出去,就得随着夫家,天南地北,人家往那里去,自己就得跟着,真要爷爷有点灾病何人侍奉?再说若有个好歹儿,自己岂不抱恨终身,所以必须爷爷百年之后,方才嫁人;第二姑娘自己也十分高傲,自己说非同自己年貌相当,能为相等,还得人格高尚才肯嫁他,不然宁终身守贞,也不能随便嫁给一个无声无息的子弟。你瞧姑娘的心思高不高?所以我打算教二儿媳再加意劝解,叫她不要如此任性,无论如何要顺着老人的心思方为孝顺。这些日子没有听到二儿媳的回话。”
石烈说:“原来如此。那么只可沉一沉再说了,等二侄媳同丫头说好了,然后再定办法。”哥两个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石成玉告辞回柜。
过了几天,石成玉由柜上来到家中见石烈,说道:“昨天儿媳回去对我说,姑娘告诉她,若打算非叫她嫁人不可,还是那句话,年貌相当、人格高尚、武术精奇这三条缺一不可。当时你侄媳可就说了:‘这个年貌相当倒好办,一看就能明白,可是这个人格高尚同武术精奇,怎么个试验呢?’姑娘说道:‘要试验武术,必须我自己亲自动手同他比试,真要武术精奇,再问问他的业师是谁,如若是当时成名的人物,一定他的品行可取,不然成名的剑侠绝不收他。这不是连人格带能力全试出来了吗?’侄媳对我一说,我一想可也对,因为姑娘学会了一身武术,人称剑客,若嫁给一个平庸之辈,也未免委屈。但是她自己这种思想,咱们怎么替她办到呢,莫非真同说书唱戏一样也立擂招亲吗?这个立擂招亲虽说花钱不算什么,可是必须惊动官府,如若官府不准,可怎么办呢?所以我一来告诉给你老一个回话,二来同你老商量一种办法。”
石烈一听,说道:“这个丫头怎么这样麻烦,这全是让我惯的才成了这么一种德性。要按说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本应该自己愿意才算合适。若要给她们主着办了,久后一个不对心思,一辈子的前途也十分苦恼。既然她自己有这种思想,我们就成全成全她。从明天为始,先把咱们这座店一切门窗内容外表,全都收拾新了,一面叫大家向外宣传,我要在店中以武会友,凡有一技百能的,全可以来到咱们这里投宿,只要是武林的朋友,我们不收房钱。在这一年之中每日上午,有人比试,我先同他比较,姑娘自己在屋内观瞧,我比试完了之后,再问他的来历姓名,如若光明正大再叫姑娘同他比试。我想在这一年之中,我们这里又是通衢大道,一定可以选择一个合意的东床。不过这么一来,店里少收许多的进款。如若兄弟你愿意,咱就这样试试。”
石成玉一听,说道:“既然二哥说到这里,咱就这样进行。少收店钱,不算什么,还能赔了本吗?从明天起我就安排,一面叫大家向外宣传,收拾好了屋子,这就正式开办。”
哥俩商量好了,石成玉告辞回店,立刻找裱糊匠,先粉糊屋子,然后告诉伙计和本街的同行以及众乡亲,将此事全都说了,石二爷要亲自在店会友,凡是会武术的,只要到店中同石二爷比比手,无论输赢,不要房钱。这个信一传出去,不到几天就传出去了很远,所以才将房屋收拾完了,头一天就全住满了。内中真有许多会武术的,打算来同石爷比试武功,赶一打听石烈这个人,才知道是江湖成名的太平剑客,十有八九全都乘兴而来,扫兴而返,准知比武,也是白栽跟头。就是有人前来比试,也不能入赘东床。因为什么呢?不是因为年貌不相当,就是因为艺业不高明,再不就是方外之客。内中就是有年貌艺业全都入选,一问人家的经历,人家家中已有妻室,你想玉芝小姐还能做人家二房吗?
一晃半年的工夫,仍然没有相当的人选,这日期一长了,所有的房屋,经过风吹日晒,里面受的火燎烟熏,又全旧了。石成玉一瞧,暗道:“实指望不多的日子,就可以得到一个乘龙佳婿,不想这样难得,房屋也旧了,家具也脏了,这教老哥哥瞧着有多堵心。于是重新再叫匠人收拾一遍。

第十七章 石玉芝力战克三怪
且说石烈将房屋方重新收拾好了,就赶上六老同朱复他们十五位住下。白敬一问伙计,伙计把始末这么一说,白氏兄弟同蒋洪夫妻,才知道这个收拾房屋招待练武的人士,内中存着一个为女择婿的目的。
冲天玉凤白鸿说道:“大哥你何不去到上房把这一段事情禀告父亲,这店里一定住的武术人士不少,大概明天上午,必有人同店东比试输赢,我们何不晚走一天,瞧瞧热闹,再说也许在此处得点什么消息。”白敬一听,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妹妹你对姑母去说,我对父亲去说,十有八九就能成。”
白鸿点头,两个人一同来到上房,只见六老同朱复正在互谈闲话,一看白敬同白鸿进来,白哲说:“怎么你们还不休息?”
白敬说:“方才孩儿听了一段新闻,特意同妹妹前来报告父亲同众位尊长。”白哲说:“什么新闻,值得来两个人报告?”白敬就把方才伙计告诉的话说了一遍,白哲说:“这算什么新闻,也值得前来报告!”
白敬一听,不敢言语。白鸿说道:“父亲先别着急,这个事情,孩儿打算咱们明天休息一天,因为现在店里所住的客人,练武的一定不少,明天早晨必有人同店东比较武术,我们何妨看个热闹呢。”
只听白飞侠说道:“你这孩子,这么大还这样好事,这个比武可有什么看头呢?”白鸿说:“姑母你老别那么说,比武虽然没有看头,可是这位石烈,小钟馗太平剑客,可是人人皆知。到时候,我们若跳入场子,比个三拳两脚,同这个剑客认识认识,保不住我们的事在他身上得点消息,你老想想对不对呢?我想他久闯江湖,或者也许知道这个姓宗的同姓杨的,是个什么人物,就是他不知道,不是我们还多一个朋友吗?再说我们原为寻踪踏迹,晚一天半天,有什么关系呢?”
六个老人一听,不住地点头,江飞说道:“别瞧姑娘年轻,真有个主意。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多住一天,就便访访这个太平剑客。”房镇说:“敬儿你们休息去吧,再告诉西厢房他们四位,明天不走了。”
白氏兄妹答应,转身出去,到了西厢房,杜远他们四位正在谈话,计中元一瞧白氏兄妹进来,连忙说道:“二位还没有休息,请坐下谈话。”
白敬说:“现在有这么一段事情,你四位听听怎么办呢?”于是大家坐下,白敬把方才这一段一说,只听计奎说道:“白兄我们可以去到上房,告诉他们老几位,明天住下,或者我们的事情由此得点消息也未可知,因为石烈既然人称剑客,当然耳目通灵,我们何妨向他打听打听。”
白鸿说:“哥哥,你瞧怎么样,计兄也是这样说法不是?”于是对大家说道:“我们已经对上房说过,明天不走了。”计奎说:“既然明天不走了,咱们早点休息,明天一定有一场热闹。”
早晨起来,伙计照样殷勤地招待。早饭已毕,大家散座吃茶。伙计说:“众位爷们,今天不动身,不看热闹吗?今天在店里住的练武的可不少,全打算同石东家比试武术,方才我瞧见账上的先生拿着一沓子红帖,叫伙计送到住宅,今天一定有很大热闹。我瞧你们众位爷子全都身带兵器,一定武术高明,何不写个帖子也同我们东家比比手,岂不省下这一笔房钱?”
房大爷笑道:“我们又不比武招亲,干什么去?”伙计说:“老爷子,你老不知道,我们东家本是以武会友,这个为孙女择婿还是第二步的问题,不招亲就不许比比武术吗?”房大爷说:“我们武术不佳,何必去栽跟头呢?”
伙计说:“老爷子,大概你老不知道我们老东家的脾气,所以这么说。你老打听打听,在这半年之内,始终没得罪过人。因为比武可是比武,不必分出胜负,无论多高的武术,也赢不了我们东家;无论这个人武术多低,我们东家他也不把人家战败了。”房大爷说:“原来如此,等一会儿再说。”
伙计一听,也不多说,于是退出正房。工夫不大,只见伙计又进来说道:“众位爷,瞧瞧去吧,前面全预备好了。”
那六老一少出了屋门,就见东西厢房的八个人也全出来了,于是大家一同出了甬门。放眼一瞧,院中的人全站满了,把个当院围了个水泄不通。观众不尽是住店的客人,十之五六是本镇上来看热闹。
大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向里一看,只见在正房廊下,一路摆着十余张八仙桌子,四面放着凳子,每桌上全有人坐着。一共有十六七位,老少不等,丑俊不一,一个个精神百倍。在桌子后面摆好了刀枪架子,上面插着十八般兵器,余外还挂着带钩的、带链的、带尖的、带刺的,品种齐全。在院子周围,摆着许多的凳子。这个时候,只听廊子底下有人说道:“诸位看热闹的客人同本镇的乡邻,全请坐下,如若凳子不够,叫伙计再去搬,因为坐下全都瞧得见,若全站着,后边的人看不见了。”大家一听,纷纷坐下。
只见帘子一掀,由屋内走出一个人来,看年岁足有七十上下,须发苍白,五尺高的身材,光着头未戴帽子,穿着一身蓝绸子衣裤,外罩着洋绉的大褂,白褂子黑腿带,青缎子豆色鞋。再往脸上一看,面如紫玉,两道浓眉,寿毫长长,一双碧目,神光炯炯,一部苍白虬须,猛一看活像神判钟馗。房大爷一看,暗道:“不怪人称小钟馗。”
只见他走下台阶,先向着左右前后,作了一个罗圈揖,口中说道:“老朽姓石名烈,蒙江湖抬举,人送外号小钟馗、太平剑客,老朽我可名不副实。现在老朽这种举动,凡在位的乡邻全都明白,但住店客官,不一定完全明了,所以我每天说几句给众位听听。老朽自幼喜爱武术,蒙先兄指点,从十八岁闯荡江湖,直到现在七十来岁,练艺足有五十来年。要按说个这年岁就应该每日坐在家中保养身体,以终天年才是道理,不过老朽有一种毛病。就是好交朋友,朋友越多,越对脾气。我五十来年,所交的文武两科的朋友虽说遍布十三省,可是总觉着还有许多慕名的老友,同许多新出的小友未曾会过,这总是我一生的遗憾。要这么说起来,我不会前往各处去拜访大家吗?这可就说到年岁上了,因为年岁一大,人可就懒惰了,不愿意再去跋涉风尘。但是对于交朋友的意思是一刻也不忘下,所以想了一个懒惰的法子,就是借自己开的这么一个小店,每天以武会友,不想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大家还真瞧得起我。在这半年之内,我又多得了数十位道义的良友。这一来,我更高兴了,我打算把天下武林的朋友全变成我石烈的道义之交。这不过是我的一份心意,至于办到办不到,咱们以后再说,这是老朽的第一个意思。
“还有一件是什么呢?老朽有一个孙女,小字玉芝,自幼随着老朽学会了几手粗笨的拳脚,几路粗笨的兵器,面目倒是不丑,可也不敢说俊,现在年方十八九岁,在江湖上,也有小小的一点名望,人称小飞仙红莲剑客,这不过是大家抬爱。她自幼父母双亡,跟随老夫当然是失于教养,所以对于女红一无所知。这个孩子,真要把她嫁到一个书香门第,或是官宦人家,一定应酬不了,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老朽想不如借着以武会友的机会,在这许多少年小友中,寻找一位年貌相当的人才,来做我的东床佳婿,这总比媒人撮合强着许多。不过这个择婿,可有几个条件,我先报告出来,第一得岁数在十八岁以上、二十五以下,第二得没娶过妻室,第三得是高人的弟子,第四得武技纯熟。先说外表,不秃不瞎,不聋不哑,不拐不瘸就成。至于武技,也得有个限制,就是能够胜了老夫,或是能够胜了我们姑娘,这才算入选。
这两件事算是交代完了。还有一点,是什么呢?今天早晨,我们账房先生打发伙计送了十几份拜帖,全是拜望老朽的帖子,这个老朽可不敢当。既然是道中朋友来到敝店,我就应当尽地主之谊,现在居然劳动众位投起帖来,所以第一我先谢谢,第二请恕我……”
说着,复又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说道:“投帖的朋友,既然前来,当然是有意赐教,少不得老朽献丑,列位奉陪。”说着回头说道:“先生呢?”
只见方才说话的那个人由台阶上走下来,手拿着一叠子红帖,来到石烈近前。
石烈说道:“你就按着名帖,按名相请,老朽是按位奉陪。”说完了在旁边一站。
这时大家的目光,全都射在这位先生的身上,只听先生说道:“哪位是金眼猫武元,武老英雄?先请过来吧。”只见在八仙桌旁立起一个人来,就见他五尺多高的身材,一身青衣服,四十来岁的年纪,白脸膛,颏下一部短须,两只金睛,滴溜溜地乱转。只见他走到石烈近前,双手一拱,说道:“老剑客,蒙你不弃,不才我给你接接招吧。”
老头子拱手说道:“武朋友,既然前来赐教,请你亮式,老朽奉陪。”说完一撤身体站在下首。武元也说了两句客气话,说完,身体向下一蹲,双手一分,用了个“跨虎登山”的架势,向前一纵,左手一晃,右手对着石烈面上就是一拳。石烈容拳到了近前,一上左步,右手一伸,向武元胳膊一压。武元右臂向下一垂,打算左臂向下就砸,他哪知老头子那个手法的厉害,左手招起来还没落下来,石烈的右手已经按在胸膛之上,真要一发力,小子是非死不可。那石烈右手按在武元的身上,不肯发力,用指一点武元的胸膛,说道:“武朋友承让。”
武元知道输了,于是一撤手,说道:“老剑客手下留情。”石烈说:“还是阁下让我年迈。”
就听武元说道:“老剑客,不才有一点无理的要求,不知老人家可能应允?”石烈说:“不知道阁下何事见教?”武元说:“不才在河南的时候,听见来往的人说此地有位女侠比武招亲,因为武术精奇,才十几岁的年纪,所以十分诧异,打算前来领教这位女侠客的武术。不想你老人家首先赐教,你想你老身为剑客,不才岂是你的对手?真要是这位女侠出头,不见得不才就当场败落。你老可听明白,不才要同令孙女比试的用意,像我这个年岁,还能心高妄想吗?不过我不辞千里,特来一开眼界,这女侠小小年纪怎么武术这样高明,你老能不能把令孙女请出来,同不才分个上下。”
老头子一听,不由得有气,暗道:“看这个小子嬉皮笑脸,没羞没臊,输了还恬不知耻,硬要同姑娘动手,这分明是没安好心。不如叫我姑娘厉厉害害地打他一顿,也叫旁人瞧瞧,不然也镇不住人。”想到这里,石烈说道:“武朋友,我这孩子手下不知轻重,要是伤着你,请足下多包涵。”
这个话就是告诉姑娘要厉厉害害地打他一顿。姑娘在屋里听着还不明白吗?于是可就拿好主意。这个时候就听武元说道:“老剑客你别那么说,比武动手,难免跌碰受伤,只怕动手或者误伤令爱,请老人家原谅是幸。”
老头子一听更有气了,这小子说话带有轻薄,于是一回头向屋内说道:“姑娘你可以出来,陪这位武朋友走两趟吧。”只听里面答应了一声。
这时大家的视线,可就全移到屋门上去了。因为这半年的工夫,姑娘没有同人比过一次,连本乡的人全知姑娘武术好,可没瞧见过怎么个好法,今天一听姑娘出来,当然全都注意起来。就见帘子一起,由屋内出来了一个老妈子,一个丫鬟捧着宝剑,紧跟着姑娘出来立在廊下。大家一瞧,不由得暗暗喝了一声彩。只见姑娘四尺上下的身材,穿一身玄色裤褂,粉腰巾系腰,足下穿一双鹿皮换底小靴。头上用青网帕罩住乌云,鬓边斜拉了一个麻花扣,耳坠对环,每边嵌着一颗黑豆大的明珠,前后悠荡,蓝绒绳在前后心勒成十字绊,在胸前系了一个蝴蝶扣儿。往脸上一看,真可说面赛桃花,目如秋水,唇似丹朱,这一身玄色衣服,衬着这一张芙蓉脸儿,真可说压倒西施,连那个老剑客赛隐娘白敏,全都暗暗喝彩。只因姑娘心中有气,所以面上现出一脸秋霜,眉间隐着一团杀气。姑娘走下台阶,向石烈问道:“不知爷爷呼唤孙儿同何人动手?”
石烈一听,用手一指武元,说道:“就是这位武英雄,人称金眼猫,人家武术精奇,你要小心在意。”姑娘说:“既如此,请你老人家在一旁观看,我给这位英雄接接招。”
石烈向旁一闪,姑娘因为有气,一句话也未说,上来双手一合做出“童子拜佛”的架势,说道:“武英雄,请你进招。”
武元一瞧姑娘这个模样,一副娇小的体格,暗道:“就凭这么一个娇弱女孩子,就能远近驰名,大概许是因美貌所致。不如我今天将她打倒,叫大家笑一笑,也叫她心服口服,不然夜间用薰香把她熏过去,背回河南,岂不是一桩美事?”
小子正打算盘,一听姑娘叫他进招,于是向前一上步,左手一指姑娘的面门,身体一斜,向下一蹲,右手向姑娘的腹部就按,这个名字叫掖掌。姑娘用了个凹腹吸胸,右手一伸按在小子的头上,这个名字叫探掌,正名叫“迎风立马登山”。武元本打算一掌把姑娘按倒了,眼看按上了,不想人家一吸气,自己的掌可就空了。将要转身,就见姑娘左腿一抬,自己的头上觉着被人家按住,就听姑娘哼了一声,武元可受不了啦,头上好似中了铁棒,眼前金花直冒,耳内“嗡”的一声,不由六神无主,眼看就要坐下。姑娘这一掌本来没用十分力量,只用了五分掌力,小子就吃不住了,将身一蹲。姑娘一伸左腿,“当”的一声,踹在小子左肩头上。小子本来就受了内伤,不过人家没有用力,所以自已还没有张口吐血,不想紧跟着又是一脚,小子如何受得住,只好一个跟头整个地斜着身子折将过去,还把脖子给扭了。小子这一扭脖子,立刻背过气去,倒在地下纹丝不动。
石烈一瞧,不由地吃了一惊,本想教姑娘打他一顿,以惩将来,不想姑娘这一掌,打得这样重,于是一声喝道:“丫头,为何这样手狠,将人伤成这个样子!”自己将要弯腰去看武元,只见由旁边过来了一个矮胖子,四尺来高的身材,头如麦斗,膀阔腰圆,面如刀刃,粗眉大眼,高鼻子火盆口,三十多岁,一身青绸子裤褂,白袜子洒鞋,走到近前说道:“老剑客,这位武元英雄死不了,他是背住气了,叫伙计把他搭到旁边给他揉一揉前胸,推一推后背就好了。不才我也要领教领教姑娘的武艺。”
石烈一看,暗道:“这小子怎么这么浑呢。武元的伤痕虽说不重,最少也要三两个月复原,可是他还说伤势不重。既然他这么说,我问问他,他要同武元认识,我把武元交他就没我的事了。”想到这里说道:“阁下贵姓,同武朋友可是一同来的?”
这个人说:“我姓魏名成,江湖人称飞山虎。我同武元是一同来的,他这个伤不要紧,交给我就是了。本来练武的短不了打人,也短不了挨打。我们一同来了五个人,武元虽然受了伤,还有四位,少不得全要领教姑娘的武艺。”
老头子一听暗道:“这些家伙全不是好人,若不是来在我的店内,少不得全都结果了你们。今天既然来到我店内,没法子,还得应酬他们。”
原来这几个人是河南临汝县的七个大贼,采花作案无所不为,统称临汝七怪。他们听往来的人传说甘肃省甘谷县博陵洼石家店,有一个女子比武招夫,所以大家一商议来了五个,满打算把姑娘战胜了,能招赘在石家。不想一听人家的条件,自己五个人不用说别的,按年岁就不能入选,不由得十分败兴。所以武元输在石烈掌下,仍不死心,必要同姑娘见个高低,不想一照面就被姑娘震得昏了过去。因为姑娘踹了武元一脚,他们还以为是扭脖子扭住气了呢,所以他说不要紧,他哪知武元的内部受了重伤呢。
再说石烈,一听魏成同武元是一同来的,耳中早有他们的名姓,知道是临汝县的七个大贼,于是说道:“既然武朋友是同阁下来的,更没有说的了,咱们先把武朋友搭在一旁,然后再行比试。”
这时武元也苏醒过来,听说要把他搭到一旁,他可就说了:“不用搭,我自己能走。”说着立起身来,将一迈步,只觉着头重脚轻,复又躺在地下。这时候又过来了两个人说道:“二哥你别动,我二人扶着你。”于是一边一个,把武元架往廊下去了。这时魏成说道:“老剑客,请你在一旁观看,不才要领教姑娘。”
石烈一听,只得向后一闪。姑娘这时早听明了,于是向魏成说道:“阁下进招罢,我来奉陪。”
说着双手一合仍然做出“童子拜佛”的架势。魏成瞧了一瞧,姑娘亮了架势,于是向前一进步,左手用了个“毒龙探爪”,奔了姑娘面门,右手用了个崩拳,向姑娘胸部打来。姑娘一看,小子这两只手虚虚实实,全很厉害,中了哪一下全不轻,于是左手向上一伸,右手向下一压,立刻把魏成的双手截住。小子双手一撤,姑娘紧跟着右手向前一伸,用了个单撞拳,魏成的右手一推,姑娘的右手腕子一拳,用右肘向前就撞,这个名字叫“定星肘”。小子一瞧,左手向下一按姑娘的右肘,姑娘本应该右手用摔掌直奔小子面门。姑娘一瞧小子的头部又露出来了,于是右肘向回一撤,左手一伸,不偏不倚又按在小子的头上,姑娘口内哼了一声,小子可受不了啦,只觉着耳内“嗡”的一声,眼前金花乱冒,将要翻身栽倒。姑娘暗道:“反正不能便宜了你小子。”于是右腿一伸,只听“嘣”的一声,踹在胸膛之上,小子整个地来了个大翻身,躺在地下闭过气去。
这个时候石烈将要说话,只见由旁边过来了三个人,一伸手把魏成扶起来,两个人架着直向廊下去了,另一个说道:“姑娘不要走,小子过墙蝴蝶崔信,也要领教姑娘的武术。”
姑娘一瞧这个人比方才那两个冠冕一点,白素素的脸面,三十来岁的年纪,两道剑眉,一双俊目,可是暗淡无华。身穿一身灰绸子裤褂,白袜洒鞋,左手抱着一口单刀,说道:“姑娘我要领教你的兵器。”
姑娘一听这小子的外号,就知道是个不良之徒,暗道:“任你一个小小的毛贼,我若用了宝剑赢了你,也叫江湖人耻笑。”于是说道:“既然阁下不吝教诲,你就进招吧,今天我要空手夺刀。”
小子一听,暗道:“你这可是找不自在,今天我若不叫你带了伤痕,我枉称过墙蝴蝶。”想到这里,说道:“既然姑娘相让,你就接刀吧。”
话到刀到,左手一晃姑娘的面门,右手刀连肩带背向下劈来。姑娘一瞧,刀离切近,一上步左身子一斜,抡起左臂,向小子右胳膊就是一掌。这一掌名叫断掌,真要是砍在胳膊上,就得砍个骨断筋折。小子一看这一掌来得厉害,一撤右步,左手向上一穿姑娘的左手,右手刀拦腰就扎。姑娘一瞧,斜着向前一上左步,身体一蹲,右腿向后直奔崔信的迎面扫来,这个名字叫作扫堂腿。小子一看刀扎空了,于是向上飘身,姑娘的右腿向着小子的鞋底扫过去了,小子的脚刚一沾地,不想姑娘的腿又回来了,“扑”的一声把小子的脚跟挂住,左脚顺着自己的右脚上面向小子的腿上用力一蹬,这一招叫作勾挂连环腿。只听“啪”的一声,崔信“扑咚”倒在地下,摔出一丈多远,“当”的一声,钢刀撒手,“哎呀哎呀”的热汗直流。原来崔信的左腿腕子,被姑娘这一脚,蹬错了踝儿了。
这时忽听院中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蹬得好,不愧剑客的亲传。”
大家用目一看,原来靠大门站着一个花子。这时石烈连忙走到崔信面前,说道;“阁下不要动,这是错了踝儿了,待我给你拿上。”说着一下腰,左手拿住崔信的左腿,右手扶住崔信的脚面,双手一用力向外一扯,随着向一处一对,“咯噔”一声,左腿腕对好。只见小子疼得可变了颜色,面白唇青,热汗直流,哎呀哎呀的连声乱嚷。
石烈说:“崔朋友,你赶紧起来活动活动,不然血瘀,可要成疮。”
小子一听,吓得咬牙咧嘴立起身来,一瘸一拐,直奔廊下走去。伙计给他拾起单刀,跟在后面。
石烈用目一看那个发笑的乞丐,只见他上身穿一件青布的破棉袄,真是补丁摞补丁。上面的油泥足有铜钱厚,铮明瓦亮,左肩上露着棉花;破裤子一丝两缕,露着半截腿,肉皮被太阳晒得漆黑;下面穿一双破草鞋,用钱串捆着;左手扶着墙,右腋下挟着一个破草藤捆成的捆儿;腰中系一条布条拧成的绳儿,足有鸡卵粗细,结了许多的疙瘩。再往脸上一瞧,足有八十来岁的年纪,一脸油泥,看不清面目;头上已经谢顶,铮亮的头皮,被太阳晒得红中透紫,后面一丛白发,挽了算盘子儿大小的一个鬆儿;两条雪白的眉毛足有一寸来长,遮住二目;颏下一团白胡须,全都粘成毡了。就见他笑嘻嘻地立在墙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一脚真好,踹得真准。”
就听旁边有人说道:“你这个要饭的真讨人厌。你看就看吧,嚷什么呢?你若会练,何妨下去练练,也落一顿饭吃。”
老花子说道:“这里又不是禁城地方,怎么还不叫人说话呢?我瞧着好,说一声也不要紧,你何必这么瞧不起人呢?你别瞧店东的饭不要钱,我还不愿意吃呢。我真要打算吃饭,非店东请我,我还是绝不赏脸。”
这些人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你就等着店东请你吧。”旁边有人说道:“别嚷了,瞧比武的吧。”
这个时候石烈也瞧明白了,这个老花子一定不是平常人,一瞧他那个面目,虽然被污泥遮掩,但是连一条皱纹也没有,断定了他一定是练的童子功。自己打算应酬完了这些帖上的名儿,然后再来请他。
这个时候,只见由南面走进来一位少年壮士,穿一身青绸子衣裤,外罩青绸大褂,白袜云鞋,大褂下面微露着剑匣的尖儿。往脸上一瞧,二十上下的年岁,剑眉星目,虎头燕颌,鼻直口方,面似丹霞红中透润,明显着一团英风,暗含着满面的杀气。石烈一瞧,起心里就爱,暗道:“看此子面貌不俗,气度沉稳,绝不是无能之辈,待我问问他的姓名,看看他的技术然后再打主意。”于是抱拳说道:“来的小朋友尊姓高名仙乡何处,来此莫非说也要比较输赢吗?”只见那个少年说道:“小子姓朱名复字意明,贵州省贵阳府人氏,因事路过贵地,住在阁下的店中。听说老剑客以武会友,小子因为自幼学会了几手粗笨的拳脚,所以打算今天看个热闹,不想一时技痒,打算在老人家跟前现丑,还请你老人家赐教。”
石烈一听,连忙说道:“既然打算前来赐教,就是看得起老夫,老夫焉敢不大胆奉陪呢?不知阁下是打算同老夫比试,还是打算同舍孙女比试?”
朱复说道:“小子来此请你老人家赐教才是。你老请想,男女不相授,我为何要同姑娘比试呢?”
石烈一听,暗道:“此子言语正大,一定是高人门下,我今天不可失之交臂。”想到这里,一回头对姑娘说道:“你暂在旁边观看,待我陪这位壮士走走。”
姑娘一听人家不同自己动手,看神气中还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真要武术高明,等你同我爷爷比完了,我一定同你较量。”想到这里一脸怒气,立在一旁,只见石烈一抱拳,向朱复说道:“壮士请来进招。”
朱复连忙说道:“小子可就无礼了。”说着双手一拱道了一声“请”,一上步,左手一晃石烈的面门,右手掌带风声“嗖”的向石烈胸前就是一掌。石烈一瞧掌到,用左手向上一穿,右手奔朱复的肋下就打。朱复右手向下一落,左手奔石烈的太阳穴打来。石烈一看,此少年的招数敏捷,准受过名人的传授,于是小心在意。二人打在一处,一个是成名多年的剑客,一个是初出行道的英雄,各施所能,走了三十多个照面,足有百十余手。老剑客石烈不由得暗暗称奇,瞧这个孩子至多不过二十多岁,怎么就会有这么高的能为?我闯荡江湖可不敢说高,总算没有遇过敌手,今天这还是头一次。想到这里,细看孩子的招法,十分灵巧,身形十分敏捷,用出来的手法,真有令人不可思议之处。老头子越看越高兴,暗道:“这幸亏遇见我,若换个人,早已败在他的掌下。”想到这里,招法一变,把看家本领可就拿出来了。原来老头子有一绝招,名叫夺命连环腿。再说朱复自从一动手,就看出人家的招法高明,暗道:“只说离了恩师无敌天下,不想头次一出手,就遇见这么一位太平剑客,就这样高明。自己真要败在他的掌下,岂不给老师丢人,再说还怎么再在江湖行道呢?”想到这里,他小心在意,看住门户,猛然见老头子一变招,三五个照面之后只见围着自己尽是鞋尖。于是不敢怠慢,把气功向上一提,施展小巧的技术,两手两足尽找那许多的鞋尖。老头子这一路腿,一共一百单八招,一施展就把朱复围上了。猛见朱复身形一晃,比猴子还快,好似把身子悬在空中一样,他那两只脚,尽在自己的脚上往来行走,工夫一大自己把这一趟腿法快要施展完了,再瞧朱复仍然随着自己双足往来乱转,知道今天无法取胜。于是身形一撤,用了个“金鸡三展”翅走出圈外。朱复一瞧人家临走留招,不愿去追,此乃江湖规矩。这个时候,连房大爷他们六位全都看直了眼了。没想到二十多岁的毛孩子,武艺那么精深!大家兴趣正浓,忽见二人收住架势,猛听耳旁有人说道:“好孩子,真不愧剑客的门人。”
大家一瞧仍然是那个老头子,就见他嚷完了,一转身走出大门去了。石烈正要同朱复谈话,一听老花子开口称赞,自己将要同他接谈,忽见他向店外走去,于是,顾不得向朱复说话,直向店外追来。大家不由得一怔。那石烈追到店外一瞧,老花子踪迹不见,不由“哎”了一声,仍然回来,到了院中向朱复说道:“阁下千万别怪,我因为瞧那说话的老丐,我疑他是个高人,所以我打算我们完了事,再请他进来。不想正在这个时候,他转身走了,这怨我招待不周,才得罪了朋友,既然他走了也就不必提了。方才老朽同阁下动手,阁下的武艺十分高明,老朽佩服之至,我意欲请阁下到我舍下一谈,不知阁下还有同来的侣伴没有?”
朱复将要答话,只听姑娘说道:“爷爷且慢,方才你同朱英雄动手,我已经观看明白了,这位朱英雄的拳术实在高明,我见朱英雄肋下佩剑,一定剑术比拳术尤为高妙,我打算还要请教朱英雄的剑术。”朱复一听,连忙说道:“方才那是老剑客成全后生,提掖晚辈,所以不忍把我打倒,我十分承情。我的剑术不过是末技,姑娘何必认真呢,请你不必再比试了。”
原来朱复不同意同姑娘比试,因为什么呢?因为他也有他的难处。方才姑娘同临汝七怪动手的时候,房大爷同江飞说道:“天鹤兄,我们看热闹的目的,是为什么呢?”
江飞说:“大兄何必明知故问。”房大爷说:“若尽看这些无名的小贼动手,我们几时同石烈相见呢?”江飞说:“依大兄看怎么办呢?”房大爷说:“咱们不会也进去比武吗?”
江飞说:“这可成了笑话了,人家姑娘为的是比武招夫,咱们偌大年岁,进去这不是胡搅吗?”房大爷说:“咱们不去,不能叫年轻的去吗。”江飞说:“叫谁去呢?”
房大爷一笑,附耳低言说道:“我瞧朱复准能成,年岁品貌武艺均属上乘。天鹤兄,你不妨把他招进去试一试,就手咱成全成全他。”江飞一听连连点头说道:“可以。”
于是一回身对朱复说道:“朱贤弟,他们比起来没完没了,咱们几时能同石烈相见呢?见不着石烈,我们怎能实行我们的计划呢。依我说贤弟你进去同石烈动手,做个先锋,然后我们再一同上前,不就成了吗?因为我们全这样年岁了,再出头去争名誉,恐怕叫别人耻笑。兄弟你方才出世行道,正是到处留名的时候,所以我打算请你先出头。再说咱们这伙年轻的,全不如兄弟你的身份高,所以我同房大爷大家商量才请你去。”
朱复说:“我去合适吗?”江飞说:“你若到处不前,几时才创出名誉呢?”
朱复一听连连点头,正赶上崔信被姑娘踢倒了,自己站起来进了场子。赶一进场子又后悔了,因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练成了“重楼飞血”这一步功夫,不能再娶妻室,人家这是以武招夫,满打着自己胜了人家,自己又不能娶妻,这算干什么来了,这不是胡搅吗?不想自己被这几个老头愚弄了,既进来了,又不能回去。后来想起一个主意,不同姑娘动手,反正不能扣到我的身上,所以一见面就要求同石烈动手,完了之后满打算六老必要出头,不想又来一个讨厌的花子。等花子走了,人家石烈要请自己回府,自己想道,这一回六老该出头了,不想未等自己说话,姑娘反倒要同自己比剑,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所以连连推辞。就在这个时候,六老若一出头,也许把这件事应付过去,没想这五个老头子同那一个老尼姑十分可恼,再也不上前来。正在为难,又听姑娘说道:“朱英雄,不同我动手比武,是不是看我剑术低微或是看我不堪教诲呢?”
这两句话来得可厉害。本来朱复正在为难,姑娘又满心是气,这么一激将,立刻把朱复急得满面通红,本来面似丹霞,这一来可成了紫玉了。因为有话说不出来,既不能说我不能娶你为妻,才不同你比试,又不能说我不是为联姻来的。这时偏赶上个凑趣的石烈,他一看朱复面红耳赤,断定他怕羞,于是说道:“朱朋友,你何必吝教呢?你就指点指点她就是了。”
朱复这时可真没有法子了,只得动手。

第十八章 朱复比剑联姻
那朱复被逼得没法,只好说:“在下不恭了。”姑娘说:“请亮剑进招吧。”
朱复只得一掀大褂,由腰间摘下剑匣,左手抓匣,右手拿住剑柄向外一抽,只听“呛”的一声,立刻就是一道闪光,真不亚如龙吟虎啸。石烈一瞧,就知道是口宝剑,暗道:“看这口剑,这个孩子剑术一定错不了,不然他也用不了这口宝器。”自己正在思想,姑娘这个时候也把丫鬟叫过来,接过宝剑,左手捏崩簧也是“呛”的一声,宝剑出鞘,真是寒光闪闪冷气侵人,好似一汪秋水。朱复一瞧,也知道是一口宝器,暗道:“不怪人称红莲剑客,原来也有宝刃护身,今天我同她较量剑术,须要小心谨慎。”想到这里,就见姑娘宝剑一举,用了个“魁星踢斗”架势,说道:“朱英雄请你进招吧。”
朱复一看只得左手掐剑诀,向前一指,一上左步,宝剑奔姑娘胸膛扎来。姑娘左腿一落,身形一偏,宝剑尖奔朱复的手腕便点。朱复紧跟着身体一低,剑走下盘,向姑娘的脚下平扫过去。这时两个人可就脊背对了脊背。姑娘右步一扣,身体一转,双手抱剑,奔朱复的后心扎来。朱复一翻身宝剑压着向下一按,只听“呛”的一声,宝剑撞了宝剑。两个人全都吓了一跳,自己观看自己宝剑,幸而全未曾损伤。二人抽招换式打在一处,起先还看着慢,如同一对蛱蝶穿花,后来二人越走越快,脚下微微听到哧哧的声音,金刃劈风嗖嗖乱响。工夫一大,二人化成两片白光,时聚时散时分时合。这时把看热闹的看得目瞪口呆,就连那江飞江天鹤同房大爷老哥四个,还有那位女剑客白飞侠,全都不由得纷纷喝彩。这么一来,二人比的工夫可就大了。猛见朱复一转身,姑娘双手捧剑奔了朱复的后心,眼看剑尖点到身上,可把各位老剑客吓着了。却见朱复一转身体,让过宝剑,剑交左手,向外一拦,把姑娘的剑搁在外面,手腕一扣,剑尖奔了姑娘的咽喉。姑娘一看知道自己的兵器被人家吃住,将要跳出圈外,只见朱复宝剑一指,顺着剑尖滴溜溜落下了一件东西。朱复把剑一抱说道:“姑娘承让了。”
姑娘用手一摸自己的右耳,原来耳上的环子被人家的宝剑削将下来,自己不由得面一红,一声也没言语提着宝剑向上房去了。
再说石烈,正在观瞧,猛见姑娘的剑到了朱复背上,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朱复一回身,宝剑换手奔了姑娘的脖子,知道姑娘要吃大亏,忽见朱复手腕一抬,一件东西由剑尖上落在地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半个耳环,还带着那颗珠子,姑娘一声不语走入上房。自己才看明了朱复不独拳术精奇,剑术也称得起一绝,把一个大名鼎鼎的小飞仙红莲剑客,生生地败在他的手中。这个人可说是后起之秀,不想我石烈择婿半年,姻缘却在此子身上。想到这里,笑嘻嘻地抱拳说道:“朱壮士剑术高明,老朽实在佩服得很。”
朱复说:“老剑客过奖了,此乃令爱承让。”
石烈说:“不知阁下还有同伴没有,老朽欲请阁下到舍下一谈。”于是拱手对大家说道:“今天因为天将过午,请众位各自回家,明天再会。就是投帖的人,未得相谈,如若公务匆忙赶着起身,等以后有了时间,老朽一定登门拜望。如若打算住下敝店,仍然不收房钱。”
大家一听,纷纷四散,连那投帖的众人全都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时只剩下同来的六老和八位年青的,一共男女十四个人,一瞧朱复被石烈留住,于是由房大爷同江飞为首,领着大家一同过来,同石烈相见。石烈一瞧,说道:“朱壮士,这是同阁下一同来的?”
朱复说道:“不错,这全是小子我的同伴,待我给大家介绍介绍。”于是一一介绍了,石烈才知道诸人俱是名侠剑客,自己这才让着大家一同出了店房,奔自己的家中走去。
石烈叫陈升去往店内泡茶,就近叫店内安排酒饭。陈升去后,石烈带着大家来到内院,进了上房让大家一同落座,自己主位相陪。这时陈升泡了茶来,茶罢,石烈说道:“不知众位因何结伴来此?这位朱壮士原籍贵州,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前几年小弟听人传说,天鹤兄占据了金波寨,因何同华阴的四贤相遇,老朽愿闻。”
江飞一听,不由咳了一声,说道:“炎辉兄既然要问,好在我们一见如故,我也不便隐瞒。再说小弟我还要向你老打听点事。”石烈说:“天鹤兄不知你有何事见教?”
江飞这才说道:“小弟自从在云南的丽江县占据了玉龙山,因为我们本是前明的遗老,不想锦绣的江山,轻轻地被闯王闹了个家亡国破,思宗皇帝殉难煤山。当时出了个厚妻妾薄父母的吴三桂,出关请兵,所以顺治皇帝不动兵刃进了北京。虽然当时把闯王赶了,可是江山也被大清得到手内,所以我们总想着养精蓄锐,光复大明的天下。因为地处边陲,人才稀少,小弟打算云游天下,聘请英雄,只要心存故国,不论老少,敝寨一律收录,将来也好做一个大明开疆辟土中兴的功臣。不想走到湖北大别山南麓,穿松林的地方,同这位天侠兄相遇,原来天侠兄他们为的是寻找镖银。劫镖的这个人同小弟一个面貌,冒着小弟的姓名,把蒋洪蒋镖主的镖劫了,并说要斗天侠兄同卧波兄还有飞侠大师这三位剑客。当时我们分说不明,动起手来。正在动手,遇上朱复朱贤弟路过松林,才给我们双方解了纠纷,双方说明,才合在一处,打算寻找镖银。赶到夜晚住在穿松林附近的七里坪,晚间又遇上店里的掌柜姓鲁名靖人称白眉侠,此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邋遢仙的弟子。他对于这个事情稍得点线索,他说劫镖的这两个人,一个姓杨一个姓宗,因为他们住在鲁靖的店内,他才听见劫镖的人说打算回西宁,或回云南。我才同大家到了四贤庄,一直往西宁寻访,如若不得要领,再与大家同赴云南。不想来到此地,住在你老的店中。听伙计说炎辉兄人称剑客威震西方,一定眼宽耳亮,如若知道的话,请你告诉我们一个消息,也不枉我们遇合一场,也成全了我们江湖的道义。因为这个人托名冒姓做这种不道义的行为,如若他心地正大,还不要紧,如若是个下流的贼人,到处留下我的名字,老兄长你想我好歹也人称一声剑客,这个跟头我栽得起吗?”
石烈一听,说道:“天鹤兄,不必着急,这个事情慢慢地计议,自然有个头尾。小弟还要请问朱壮士,由贵州往湖北有何贵干,怎么遇上天鹤兄,怎么陪着找起镖来,莫非说自己连一点事情也没有吗?”
朱复一听连忙说道:“老剑客你要问,小子我是这么一段事情。”于是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身世介绍了一遍,又说:“小子我本打算去到燕赵一带,云游访友,不想遇上他们双方这个事,我既然给人家出头排解,焉能半途而废,所以也跟到这里。”
石烈说:“阁下家中还有什么人呢?”朱复说:“自幼父母双亡,跟随恩师长大成人,我家中房产人口一无所有。”
石烈闻听,哈哈大笑,对房大爷大家拱手说道:“众位老兄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我说得说不得。”
这六老自幼闯荡江湖什么事不知道,一听石烈相求,连忙说道:“石兄有何见教,我们一定尽力而为。”石烈这才说道:“小弟的意思,在店中也说过了,第一是以武会友,第二是为我们孩子找一个佳婿。兄弟我有言在先,只要是同孙女年岁相当,武术相等,家世清白,还要高人的门下,还要未娶妻室,我觉着这个条件是十分困难,不想朱壮士对这几个条件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是天作之合吗?第一年貌不必说了,第二武术当然在姑娘以上,剑削耳环,这是人所共见,第三堂堂帝胄,还是大明剑客无上禅师的弟子,我们要的条件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我们孩子呢,各位也全见,相貌不俊可也不丑,剑术虽然不精,在江湖上大小也有个名儿。我打算请众位兄长为媒,把姑娘嫁给朱壮士为室,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六老一听,全都鼓掌大笑,说道:“这个我们应当效劳。”
只见朱复满头大汗,连连摇手,说道:“众位老人家,千万不要如此,我有我的难处。这个亲事千万别提,提出来我也是不允。”
六老一听,不由得十分诧异。白哲说道:“朱贤弟,你有什么难处,何妨说说我们大家听听,你若尽说不应允,这可不成。当时人家石老剑客说得明白,同年龄的比试,是为的以武招夫。你当初若不打算应允亲事,你就不该同人家比武,既然比武又把人家的耳环子削了,你若不应亲事,叫人家姑娘何以为情呢?再说你把人家耳环削了,人家总算栽了跟头,你若应了亲事,这总算没栽到外人手内。你若不应这门亲事,你想想大名鼎鼎的小飞仙红莲剑客栽了跟头,人家就这么糊糊涂涂完了事吗,人家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呢,你想打倒了还持得起来吗?再说今天的举动,大家全都明白兄弟你当选了,闹到现在,从你这儿又散了,你想人家姑娘怎么再找婆家?所以说,你无论如何为难,也要应下才是。”
这一套话不要紧,把个朱复可拴住了,自己一想可也是,总怨自己不该多事,剑削人家的耳环,自己如若应下,自己“重楼飞血”的那个功夫,岂不误了人家的姑娘的终身?有心说明吧,自己又天生的脸嫩,说不出来,何况还当着白鸿三十上下的这么一个少妇呢?这么一挤,把个朱复挤得可就成了紫面判官了,于是不由得冒出两句话来:“当时我本不愿意同姑娘动手,姑娘非挤对我不可,教我可有什么法子呢?至于剑削耳环也是我一时失手,我也后悔不及,现在大家非叫我应亲不可,我我我……”
因为白鸿在座,觉着碍口,所以朱复说到“我”字上,两眼不住地直看白鸿。这个时候大家瞧着朱复可笑,偏赶上白鸿也来凑热闹,说道:“小叔叔你看我做什么,莫非说嫌姑娘的武术敌不过你,你不愿意吗?”
这一句话把朱复挤得可受不了啦,于是说了一句是:“我不能娶妻。”
六老一看,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缘故。房大爷说道:“朱贤弟,你这个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娶妻呢?”
朱复说:“你老别挤我了,今天我计划计划,明天一早,我再答复成不成呢?”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江飞说:“那如何不成呢,朱贤弟,我们为的是吃你的喜酒,并不是大家齐下虎牢关。”
这个时候,饭已做得了,用食盒抬着,送到院内,陈升带着伙计调摆桌椅,大家入座吃酒。饮酒中间,江飞向石烈说道:“炎辉兄,现在姑娘的亲事总算定了大局,这个事情全在我们身上。因为我们全都这大年岁,朱贤弟岂能不给我们留一点面子,这个事情你就放心。”
石烈说:“多谢众位成全美意。”江飞说:“这不算什么,炎辉兄何必客气,但是方才你说对劫镖的事情慢慢商议,莫非说炎辉兄对这件事情没有耳闻吗?”
石烈一听,连忙说道:“小弟对于这种事情虽然不知道,可是对于这个姓宗的,我耳朵里倒有这么个人,可不知是他不是他。如若是他,这件事情还真不好办。”
大家一听,此事有了头绪,全都侧耳细听,只听石烈说道:“这个人姓宗名明字声远,他的原籍听人传说,是北方人氏,后来移住西宁,为人好静,曾受过异人指点,武术精奇,所以在西方一带,人送外号铁掌镇西宁。现在大约此人有七十上下的岁数了,平日他没有同别人交往过,遇事独断独裁。”
江飞说道:“他住西宁什么地方?炎辉兄同他是否认识?”石烈说道:“当初我倒访过他,只是没有见着,因为他为人孤僻,住的地方十分奇特,所以我也就不再前去访他。”江飞说:“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
石烈说:“他住的地方,自己取地名叫作宗家崖,大概他一家人口全都住在此处。这个宗家崖在西宁正南上群山之内,一个山环里面,住房完全是在山壁上挖出来的,当初费了极大的工程,在山内挖出来的石室。这个石室,足有好几十间,他全家听说足有十余口,全都住在石室之内,每年不种五谷,尽以打猎为生,所以他一家老少男女,全都身藏绝技。最要紧的就是他这几十间石室,除了寝室之内,全都安着机关,外人可说无法进去。为什么我说镖要是他劫的,可就不好办了?因为他不同你见面,你就没法子进他的住宅,何况他一家老幼武艺精通,稍差一点的绝不是他的敌手。再听传说,这个人的武术十分高明,我们在座的恐怕全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六位想一想,当初得罪过这个人没有。如若没有得罪过他,这个镖也许不是此人所劫。”
大家一听,全都俯首寻思,全都没有得罪过这么一位宗声远。
内中白飞侠说道:“这个事情我们大家也不必犹疑,不管是不是他,我们大家先去西宁访他。作为访友,是他更好,如不是他,他既然称作镇西宁,对于那一带有名的人物一定知道,我们就向他打听打听。再说劫镖的这个人既然姓宗,不是他,也许是他的同族或是他兄弟之辈。今既然有了这么一条线索,明后天咱们就起身前去,先访一访这位镇西宁。或若由镇西宁的身上也许能得到那个老杨的消息。”
大家一听这才定了主意,这一席酒饭,直吃到红日西斜,才算酒足饭饱,依着房大爷,仍然打算回归栈房,被石烈拦住说道:“我这五间正房三间厢房,足够咱们住的,何必还回店做什么。白小姐可以同舍孙女住在西厢房,二位白世兄同蒋世兄,请在东厢休息,我们这十多个人,住这五间,大约总住得开,我们就近还可以多谈一谈。”房大爷大家一听,不便推辞,于是大家又谈了许多闲话。
不知不觉,可就到上灯的时候了。石烈打发老妈子过来请白鸿往西厢房休息。白鸿随着老妈子来到厢房一看,原来是两明一暗,外间陈列着琴棋书画,里间罗帐高悬,收拾得十分幽雅。姑娘正在椅子上坐着吃茶,一瞧白鸿进来,连忙让座,说道:“姑姑吃饱了没有?”
白鸿说道:“姑娘千万不要如此称呼,若因为我马齿徒长,最好称我一声姐姐,我们方好谈话。”
玉芝说道:“你老何必过谦,白老剑客同我的爷爷本是慕名的朋友,今日又一见如故,你老还同我谦虚什么呢。”
白鸿一听,说道:“姑娘我们本来全是一体的朋友,你要这样称呼,这不是叫我难为情吗?”玉芝说:“你老再如此说那是瞧我不起了,你老请坐吃茶吧。”
白鸿一瞧,姑娘的确非常实在。于是二人对面坐下,老妈子献上茶来,二人这才对坐长谈,说来说去,可就说到今天比武身上来了,姑娘说:“白姑姑,这位姓朱的他同你老人家是素日就认识呢,还是新遇到一处的呢?”
白鸿一听,知道她关心终身大事,这才把朱复的经历同出身,仔细说了一遍,并说:“我们同这位朱壮士虽然是新认识的,但他一切的言谈举动十分正派,并非一般市井少年可比,所以我父亲对于他十分重视。人家自己虽然以晚辈自居,我父亲同我伯父,还有我二位叔叔,对他总以平辈看待,所以我每一谈话,称他为小叔叔。因为人家第一人格高尚,第二是明室嫡派子孙,第三又是大明剑客无上禅师的门人弟子,不由得不教人尊敬。今天比剑,你瞧他的剑法如何呢?”
姑娘说:“你老可是明知故问,你老没看见我的耳环被人家削落了吗?”白鸿说:“虽然削落耳环,我总以为是他一时的侥幸,真要姑娘对他十分留神,我瞧他也未必得了上风。”
姑娘一听,连连摇头,说道:“不然,我向来不会说瞎话,人家的剑术的确比我高。因为人家的剑招,我有许多叫不上名儿来的,你想还能不输吗?”
白鸿说:“照姑娘这么说,这个人的武术十分高明,怪不得方才石老伯把姑娘许给他了。可是石老伯虽然愿意,只不知姑娘你心下如何。现在又没有旁人,你何妨对我说说,如若不乐意,我也可以给你想个主意。”
姑娘一听,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这个事怎么你老问起我来,婚姻大事,自有我爷爷做主,侄女还能说什么吗?”姑娘这一句话不要紧,旁边老妈子可答了话了,说道:“哟,姑娘你这个话可不对,既然婚姻凭老爷子做主,当初你为什么又要说出许多条件,什么一切不嫁,要学红线啦,又是学聂隐娘啦,那是什么意思呢?”
姑娘一听,似笑不笑地说道:“李妈,你这真是要找打,你再说?”老妈子一瞧,带笑说道:“姑娘这可来不得,我可没有那大的能耐同你比试。”白鸿笑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妈子将要说,姑娘连忙挡驾:“姑姑,你何必听她胡说八道呢!”
白鸿一笑,说道:“说说这有何妨,又不是同着外人。”老妈子笑着将要说,姑娘红着脸,似嗔非嗔地说道:“你敢说,我可要打你。”老妈子说:“今天姑娘不叫我说,明天二奶奶回来,也得给你说了,何必教白姑太太再闷一夜呢?”
白鸿说:“姑娘不要拦她,说说我听,有什么关系呢?”姑娘一听驳不过白鸿的面子,红着脸,一指老妈子说道:“全是你这个坏娘们,多嘴多舌,惹得白姑姑这么刨根问底,你说吧,说了我也不怕。”
老妈子一听,“哟”了一声,说:“姑奶奶这可不能怨我。当初是你自己说的,我准保一句瞎话没有。”于是李妈把姑娘当初怎么拒婚,二奶奶怎样相劝,后来自己才提出条件,仔细对白鸿讲了一遍,末了说:“姑娘,我说瞎话了没有?今天在店里受了人家的气,倒在我身上出气来,大概姑娘准知道我打不过,有本事手提宝剑,跳到院中,再同人家去比。”
姑娘说:“你这个贫嘴,怎么这些废话呢!”老妈子说:“嗨,姑娘又挂不住了,不要紧,没输给外人。输到自己人手里,还算输吗?你没听见白姑太太说,老太爷把你许给人家了吗?耳环子坏了,早晚他得给买新的,赔咱们。”姑娘说道:“我说教人家赔了吗?”这一句话,把白鸿也惹笑了。
老妈子说:“姑太太你可是乐糊涂了,怎么还用你说呢,等到过礼的时候,连簪子带镯子首饰,他全得给买,何止一对环子呢。”说完扑哧一笑。姑娘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呸了一声,说道:“满嘴胡说。”老妈子笑道:“姑娘这时骂我,怎么吃饭的时候,叫我去上房窗外听着呢?”
气得姑娘站起来就要打。老妈子一转身跑到外间说道:“姑娘我再不说了,你别生气,看叫白姑太太笑话,再叫上房听了去,人家朱壮士心里可就不高兴了。”说着越笑个不住,只顾她们这里说笑,不知不觉,天可就过了二更了。
这时候上房里的众人也说得十分投机,石烈一瞧天色不早,叫陈升把东厢房的灯点上,请诸人安眠。石烈看着诸人熄了灯烛,自己也回到房里熄了灯烛。刚刚倒下,只听后房檐上,微微有点衣襟带风的声音,紧跟着前檐上微微有点脚步响动。这一来大家全听见了,可是全都没有动。那石烈心中难过,悄对众人说:“请诸位帮忙捉住此人。”这时候猛听院中“扑咚当啷”,石烈于是一伸腿,低声道:“诸位随我来!”只见他立起身来,一伸手拉开房门,紧跟着“嗖嗖嗖”八个人全都纵到院中。一瞧,在西厢房窗下倒着一个人,再往房上一瞧,一条黑影,越过房脊去了。这时候只听说了一声“追”,三个壮士上了正房。石烈一瞧,原来是江飞、朱复和房镇,三个人去追那条黑影了。这个时候,东厢房内白氏兄弟同蒋洪全都出来了,西厢房白鸿同石玉芝二人也出来了,上房内四位寨主也一同来到院内。白敬过来把地下倒着的那个人提起来一看,原来昏过去了,左眼上插着一支三寸长的梅花弩。白敬伸手把弩箭拔下来,鲜血淋淋,早已乌珠流出。石烈一瞧叫道:“陈升起来掌灯。”叫了一声不见答应,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一直来到二门门房叫陈升,仍然不见答应。
石烈不觉疑心,将要迈步前进,忽见南房之上飞下一件东西,一点寒星奔咽喉飞来。老头子一歪身一抬右手,把暗器接住。紧跟着又是一点寒星,奔自己飞来,老头子左手一扬,“当”的一声,两枚暗器,撞在一处落在地下。这里“当啷”一声,院里全听见了,就见石玉芝姑娘手捧宝剑,纵出房门,一瞧石烈踪迹不见,不由得一着急,上了南房一瞧,爷爷石烈站在房上正向四面观瞧。玉芝问道:“爷爷怎么回事?”
石烈说:“回去再说吧。”于是回过身来将要下房,只见正北上三条黑影,如飞云逐电直奔前来,一怔神的工夫,已经跳到院内,进入屋内。爷儿两个一瞧知是自己人,于是跳下房来。石烈由地上拾起两只暗器,先奔了门房,向里一看,叫道:“陈升!”
原来那个陈升已经踪迹不见了,石烈说:“芝儿院里去吧。”
这个时候院里的人也出来了好几位,白哲说道:“石兄怎么回事?”
石烈说:“我们这个陈升也不翼而飞了,咱们先往上房内点上灯再说吧,这总怨我姑息养奸。”
说着同大家进了二门,一瞧江、房二位也回来了,并且还提了一个人来。这时受伤的那个人也苏醒过来。于是大家回到上房,石烈点上灯烛,大家坐下,白敬白纯已经把两贼人绳捆索绑推将进来。石烈一瞧,认得是在店内同武元一同来的两个小子,石烈将要问他的姓名,就听袁兴说:“先不用问了,推出去等一回再问吧。”白氏弟兄一转身把两个小子推入东厢房之内,哥俩把灯点上,迎着门一坐,一声不言语,把两个小子就看起来了。这时候上房内石烈说道:“这是谁把他射伤了?”
玉芝姑娘说:“是我。”石烈说:“你怎么射伤了他?”姑娘仔细一说,众人方知。
原来武元他们五个人,一个叫金眼猫武元,一个叫山虎魏飞成,一个叫过墙蝴蝶崔信,一个叫千里寻花白均,一个叫小蜜蜂余亮。这五个小子在河南临汝县同金头蜈蚣张番、双尾蝎李禄,七个人称为临汝七怪,采花作案无所不为。因为听人传说甘谷县博陵洼,有个女侠客以武招夫,五个人便一同前来,一比试教姑娘震伤了两个,崔信的脚腕受伤。好在他们带着金创药,于是教三个人都吃下去了。到了下午,沸沸扬扬听店里人说,人家店东选中了人了,白均、余亮听着有气,暗道:“你选中了人也不要紧,怎么我们这受伤的,你连理也不理呢。”于是两个人一商议,雇好了长途车子,先把武元三个人送回临汝养伤,自己二人打算在此处同石烈暗中作对。
到了夜间,天交二更,两个人收拾利落一直奔了石烈的住宅,白、余二人一探听,人家正在说闲话,厢房里白鸿正同老妈子对姑娘说话,工夫不大,大家可就睡了。二人在后院一计议,由白均去用薰香,先把姑娘和白鸿熏倒,余亮巡风,熏倒之后,两个人一个人背着一个好回临汝。他只顾这么如意打算,也不想想,上房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往剑客眼里去插棒槌成不成。所以白均由角门上跳过来,一瞧全睡了,那余亮由后坡上房,一上房就被人家听见了,自己慢慢到了前檐,向下一看,不想自己的脚下重了一点,屋内更明白了。这个时候,白均的香也点着了,用唾沫浸湿了窗户纸,把薰香盒子的嘴儿向屋中一伸,将要用口吹烟,只听屋内“啪”的一声,白均“扑咚”坐在地下,薰香盒子“当啷”落在地下。
余亮知道白均受了伤了,自己正要来救,只见屋内“嗖嗖嗖”出来了好些人,自思如若不走,难免被获遭擒,于是也不去救白均,回身逃走。哪知后面追来了三个人,别人不说,那个万里追风的脚程是何等的急快,于是不消多大的工夫,就追上了,被江二爷在背后一脚踹了个跟头,房大爷过来把他捆上,扛了回来。
再说白均怎么受的伤呢?原来姑娘小时候有个玩物名叫梅花弩,可以打十余步远,是用坚竹削成的弩箭,三寸多长,那个竹筒子里有绷簧,一下五支,能一支一支地连续发出来。姑娘因为一回家,夜中提防陈升作怪,所以拿出来放在桌上砚盘之内。今天同白鸿谈得十分痛快,这也是因为选得了可意的郎君,所以精神十分兴奋。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猛听得窗外有一点脚步声音,不由得一怔,于是掀起帐子向窗户上一瞧,有一个黑影伏在窗外,自己暗道:“一定是陈升这个东西作怪。”于是轻轻地下了床头,直奔窗前走来,用手一按桌子,可巧把个梅花弩的筒子按在手底下,于是把筒子拿起来一摸,里面正下了五支弩箭,再瞧窗户上湿了一点,由那里伸进了一个笔管粗的筒儿,你想姑娘由三四岁闯荡江湖,这个玩意儿如何不知?凡使薰香的没有好人,所以不等他吹进烟来,把弩匣对着纸上的黑影一按绷簧,只听“啪”的一声,外面“扑咚”当啷。赶石烈一问,姑娘才说:“是我把白均射伤了的。”
石烈说:“贼可是拿住了,怎么办呢?”江飞最恨采花贼,便说:“我瞧瞧去。因为这两个小子不是好人,活着也是祸害,趁着夜半,叫他们把两个小子提到村外,埋上就得了。你问他,他也没有好话,送官更添麻烦,炎辉兄你瞧怎么样呢?”
石烈一听,说道:“不错,就这么办。”白哲对蒋洪说:“你去告诉他两个,把嘴给他塞住了,你三个就去村外埋人。”江飞说:“计贤弟,你也去,好用你的莲花铲刨坑子。”计奎答应一声,同蒋洪出来告诉白氏兄弟,前去埋人。
再说江上飞对石烈说道:“炎辉兄是怎么回事,你跑到房上做什么去了?”
石烈一听,咳了一声,说道:“这总是我运气不佳,所以一夜出了三宗异事。”于是一回手在腰内掏出两个暗器放在桌子上。大家一看,原来是两颗铁莲子,这个铁莲子较别人的粗重,足有小鸭蛋大小。房大爷拿起来往灯下一看,上面刻着几个小字,是铁莲子镇东方洪,房镇说道:“石兄,你几时同铁莲子镇东方洪结的仇恨?”
石烈说:“房兄怎么知道呢?”房大爷说:“你瞧这不是他的铁莲子吗?”
石烈一瞧,不由得“啊”了一声,说道:“怪不得陈升暗藏一口宝剑,原来是洪晓东的门人弟子,这可怨我脑力不佳,不然绝走不了这个小孽障。”大家问这是怎么回事?石烈于是不慌不忙说出一段缘由。

第十九章 惩恶妇石烈施威
原来这件事起因在姑娘小飞仙红莲剑客石玉芝身上。在五年以前,石玉芝年方一十三岁,每日跟着爷爷石烈遨游天下。这天走到山东曹州府洪家镇,住在店内。石烈打算在此处打听打听本地的风土人情,一连住了四五天。这天午饭之后,老头子自己坐在屋中休息,姑娘可就往街上玩耍去了,这时候玉芝还是男装打扮。本来这个洪家镇,是曹州府南面的一个大镇店,住户约有三千余户,买卖铺户足有好几百家,十分热闹。姑娘正在街上东瞧西望,忽觉着肩头上有人拍了一把,说道:“学生下了学啦。”
姑娘一回头,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五尺来高的身材,上身穿着绛紫色的小夹袄儿,可是没有扣着纽儿,下身穿着一件湖色的绸夹裤,没有扎着腿带子,脚下踢拉着一双青缎子山东皂鞋。往头上一看,歪戴着一顶青缎子六瓣瓜皮帽,一张青虚虚的脸儿,乍脑门子,尖下巴,短眉毛小圆眼睛鹰鼻子,薄片子嘴。手内托着一对铁球,转得“咯嘞咯嘞”的响。姑娘一瞧这小子的油滑样儿,心里心就有气,于是说道:“干什么你拍我一把?”小子说:“嘿,我问你放学了没有?”姑娘说:“放学不放学与你有什么关系?”
小子似笑不笑,把嘴一撇,说道;“我问问你,怎么啦,兄弟,别这么不理不睬呀。你放了学,我打算请你下小馆,吃个便饭儿,干什么小脸儿急得这么红?”说着用手来摸姑娘脸儿。姑娘可真急了,右手一抬,“啪”的一掌,打在小子的手腕子上,说道:“满嘴放屁!”
紧跟着右手一伸,“嘣”的一声撞在小子的胸膛上。一来姑娘用的力量大一点,二来也是小子没有提防,把小子撞得哼了一声,一退两退一屁股坐在地下,一对铁球,“咯嘞嘞”的乱滚。小子这一来可火儿了,把大夹袄一扔,口中说道:“嘿,小子手里有活吗,今天要不给你个厉害,大概你也不认得花豹子洪芳是谁。”说着,跳起身来,“饿虎扑食”直奔姑娘。姑娘一瞧,向旁边一闪,用了个“顺手牵羊”,脚尖一挂小子的脚面。这一来小子这个乐儿可大了,向前一趄,“扑”的一声,整个来了个大爬虎,差一点把鼻子磕扁了,眼里嘴里全是土,惹得街上人哈哈大笑。
正在这个时候,由人缝里钻出四五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两个人先扶起洪芳,另三个人可就拳脚齐动,向姑娘打来。只见姑娘在这三个人当中一转身,“扑咚扑咚扑咚”,三个人四仰八叉躺下了一对半儿。这一来大家又是一阵笑。只听洪芳叫道:“你们给我打她,打死她由我承当。”
这一声不要紧,只听人群里面一声答应,又钻出七八个人来,连同前五个人,一共十二三个人,向前一围。只见姑娘如同蛱蝶穿花,往来这么一走,这十多个人可受不了啦,这个起来,那个倒下。工夫不大,把这十几个小子摔得缺鞋少帽子撕肩捋袖,没了人样子。姑娘一瞧,尽打这伙子混蛋,有什么用处,拿鱼先拿头,把起事的那个小子治服了就完。于是她一个箭步到了洪芳面前,洪芳一瞧转身要跑,被姑娘一伸手劈胸抓住。小子将要喊,被姑娘一个嘴巴,打得顺口流血。
姑娘说:“你还敢欺负外乡人不?”小子说:“得了爷爷,我认得你了。”姑娘说:“你认得了,我怕你忘了,今天给你留个记号,以后好认。”说着一伸手,把小子的左耳朵揪住,“哧”的一声撕将下来,疼得小子热汗直流,哎呀双手一抱脑袋。姑娘一撒手,小子“嗤”的钻入人空子跑了。姑娘说:“你跑了,还有这些东西,全得给他们留个记号。”这一句话吓得他们“嗷”的一声,全都没有踪影。这个时候,街上的人说道:“小子平日欺压乡邻,今天可撞上克星了,以后瞧他还横不横。”
再说玉芝姑娘,一瞧全都跑了,自己赌气也不玩耍了,一直向店内走来。石烈说:“你干什么去了?”姑娘本是个小孩子,一肚子气,听得爷爷一问,“哇”的一声可就哭了。老头子一看,诧异道:“你怎么了,哭什么呢?”
姑娘才把遇见的事,对老头子一说。老头子一听,只气得虬须抖动,碧目圆睁,说道:“你可问过他的姓名?”
姑娘说:“他叫花豹子洪芳。”
老头子说:“好吧,有名有姓就好办了,你也没受屈,哭什么呢?等我问问伙计,得手把他收拾了,好给一方除害。”
一问伙计,伙计说:“不是方才在街上被小少爷撕掉了耳朵的那个小子吗?依我说老爷子不用同他斗气,好鞋不踏臭狗屎。”
老头子说:“怎么回事呢?”伙计说:“你老要不问,我也不好说,因为小少爷这一顿把小子揍得不轻,连那伙子帮狗吃屎的,也揍了个乱七八糟,真得说是个报应。”
于是伙计一五一十地对老头子说了一遍。老头子一听,说道:“那可不成,十人有过罪在家长,他这个错儿在洪旭身上,我如何不问呢?”
原来这座洪家镇有一位成名的武术大家,姓洪名旭字晓东,江湖人称铁莲子镇东方,自幼练成一身好武术,因为家大业大,所以在江湖上立了名誉,自己就回家享福。这个人虽然为人正大,就是有一样不好,耳软心活好色如命,虽然在江湖上没有作过采花的案子,可是一切朋友对于他无形中全都断了来往,全是因为他在二十年前纳了一位如夫人所致。
这位如夫人娘家姓黄,本是一个走绳卖艺的武妓。那个时候,这位洪旭已四十多岁了,因为膝下无子,对于嗣续这一层十分地担忧。赶到这个卖艺的一来,不知怎么回事,这位洪旭把卖解的姑娘看中了,于是托人说合,花了三千银子,把这个武妓买到手中。这个黄氏自从进门以来,洪旭言听计从,十分地宠爱,可说是宠以专房。这一来把位正夫人气得忧郁成疾,不上一年就故去了。这个洪旭因为得新忘旧,草草地把太太埋了之后,就把这位如夫人黄氏扶正了,第二年就养了一个儿子。这一来洪旭更乐了,于是作三朝庆满月,取了个名字叫洪芳。洪旭因为老年得子十分疼爱,而且老夫少妻,由爱生畏,十分惧内。洪芳有母亲庇护,从小娇生惯养,慢慢地落入下流了。
自此洪芳越发胆大,到十六七岁上,更不是东西了,交了伙无知的弟子,每日花街柳巷地游逛,他又有钱,无形中这伙子无知的青年做了他的走狗,时常在街上调戏邻居的妇女。人家打又打不过他,因为他们人多,打官司又不如他家有钱,这一来小子越闹胆子越大。有一次来了一个行路的外乡人,夫妇两个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住在洪家镇,硬教小子把人家强奸了,晚上姑娘羞愤自尽。人家这夫妇到了曹州府击鼓鸣冤,府尊少不得出票子传人。
这位夫人黄氏倒是有胆有识,教洪旭父子往旁边一躲,她到了堂上硬说人家指户讹诈,因为洪旭父子出外二三年没有回家了,堂上只可批了个听候调查。在这调查的期间,洪家用钱一运动,府里批的是查无实据,把这官司糊糊涂涂就算完了。这一对异乡夫妇只得回转家乡,但没走出一站地就叫强盗给杀了。大家虽然猜疑是洪旭这个太太做的,可是没人敢说,官家也只是定为悬案。打这一来洪芳更加横行无忌,所以大家替小子起了个外号,叫作花豹子。
这天洪芳正带着十几个走狗,在街上闲逛,一眼瞧见玉芝姑娘,本来姑娘打扮成一个童子模样。小子一瞧,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内中一个走狗说道:“这是外乡来的一个老头儿带来的,在店中住了好几天了。”洪芳说:“你们往后闪闪,等我把他诓到村外,咱们取个乐儿。”
于是大家闪在两旁,他过去一说话,叫姑娘打了一个跟头。小子本来也会个三脚猫儿,所以起来又同人家动手,不想又来了一个跟头,这才招呼那些走狗打人。结果这些走狗被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这才知道敌不住人家,打算要跑,不想被人家揪住了,哪知道这孩子真狠,伸手把耳朵撕下一个来,小子一路紧跑,回家去了。
伙计对老头子一说,石烈才说:“冲着洪晓东非找他不可,问问他为什么这样纵子为恶,他这个镇东方是怎样称的?”于是问明了住址,打算前去找他。
单说洪芳一路鲜血淋漓跑回家去,一进上房洪旭正同妻室黄氏在屋内闲谈,一瞧洪芳满脸鲜血,浑身是一个土蛋,他母亲一看不由“哟”了一声说道:“这是怎么了?”这时洪芳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接着一伙走狗也狼狈不堪地跟将进来。黄氏跳下炕来给儿子一拭血,这才看明白少了一个耳朵。黄氏一问大家,大家一告诉,当时黄氏一伸手由墙上摘下一口刀来,说道:“你们知道他在哪个店里,领我去找他,非同他拼命不可!”
洪旭说:“你先别闹,等我问问他们,你先给芳儿上点药止住疼痛,你再去报仇,不然你就是把仇报了,孩子也疼坏了。”
黄氏一听,倒也有理,于是叫老妈子打洗脸水,自己开箱子拿药。这个时候,洪旭问:“你们谁知道这个小孩子的来历?”内中一个走狗说:“我知道。这个孩子是同一个老头儿一同来,住在咱们这里店房之内。”
洪旭说:“这个老头儿多大年岁,住了几天了?”这个人说:“住了好几天了。这个老头子乍一看活像判官,六十多岁的年纪,赤红脸,绿眼珠,卷胡子,要是晚上瞧见,非说他是判官显圣不可。”
黄氏说:“我们去找他去。”
洪旭说:“你先不要忙,听我告诉你,我听他们说的这个样子,只怕你不去找了,他还来找你。不想我闯荡一世,被你母子给我丧尽了英名,准要叫人家找了来问我为什么纵子为恶,你叫我如何答对呢?”
黄氏一听,不由得蛾眉倒竖,杏眼圆睁,用手一指说道:“洪旭,像你这种软弱无能的东西,我跟着你真是委屈到了万分!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扯去了耳朵,不思报仇雪恨,反来埋怨别人。你想想他们家也是孩子,我们家也是孩子,孩子同孩子玩笑何至下此毒手!再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人呢?他来到洪家镇也不打听打听,就欺压到我们头上,你怕事我不怕事!我若不把这个小畜生碎尸万段,我把黄字倒过来!我真不知道你这个镇东方,当初怎么得的。”
洪旭说:“你听我说,不是我怕事,因为芳儿得罪的这个人。我总疑惑是甘谷县的太平剑客石镇南。真要是他,此人疾恶如仇,剑术精奇,自幼受过异人的传授,我们如何惹得起。你想你们娘儿俩平日所作所为,躲他还怕躲不开呢,怎么还去找他,所以我说你不找他,他也要来找你。现在你先不必去找他,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此人姓什么,叫什么,然后再定办法。因为此事咱们没有理。如果真要咱们有理,别看惹不起他,凭他成名的剑客,他也不能说出两个理来,不怕我同他拼了性命,江湖上一定有一种公论。现在你想想怨人家还是怨自己呢?”
洪旭这一番话把个黄氏弄得怔了半天,说道:“照你这么说,我儿子就白叫人家欺侮了不成?这个耳朵也算白伤了?我不管他侠客剑客,反正我得前去找他替孩子出气,不然洪家镇我们就不用再住了,我们孩子不能随便叫人欺侮!”
夫妻正在吵嘴,只见看门的家人进来说道:“回禀员外,外面有甘肃省甘谷县博陵洼的太平剑客石炎辉带着一个童子前来拜访。”
那洪旭一听,对黄氏说道:“你瞧怎么样,我说你不去找他,他也前来找你不是。”
黄氏一听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来了正好。我正要找他。”回头对家人说:“你出去告诉他,就说请他客厅相见。”家人答应,转身出来,黄氏说:“你先出去同他谈话,我收拾收拾再出来同他动手。”说着一抬腿上了板凳,由皮箱里面拿出一口短剑,由鞘子里面向外一抽,“呛”的一声,就见寒光闪闪冷气侵人。洪旭说:“你由哪里得来的这口剑?”黄氏说:“一进门就带来了,始终没叫你看见。实告诉你,这是当初我闯荡江湖,在湖北做过一水买卖,在一个大财主家得来的。这口剑,能削金断玉迎风断草,杀人不带血,听人讲,此剑名叫鱼肠剑,当初战国时候,专诸用这口剑刺过王僚。因石烈人称剑客,一定有宝刃护身,所以我今天拿出来要斗斗这个太平剑客。”
洪旭一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暗道:“她原来是个女贼,深悔当初自己不该娶她进家,把自己堂堂的一个侠客,闹得声名狼藉,今天叫人家找上门来,我对人家可说什么呢。”正在思想,只听黄氏说:“你先出去应酬他,我换好了衣服,就去见他。”
洪旭无奈,只得答应,慢慢走出上房,直奔客厅。迎面遇见家人说道:“老员外把客人请进来了。”洪旭说道:“很好,你泡茶去吧。”
家人转过出去。洪旭慢慢来到客厅,一掀帘子,只见里面坐着一个鬓发苍苍的老者,两道长眉,一双碧目,颏下一部虬髯。身旁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十分俊美。
洪旭说:“来的莫非是石剑客,请恕我洪旭迎接来迟,我这里请罪了。”那老者说道:“阁下可是洪侠客,石某来得鲁莽,也要请罪。”
说着二位坐下,石烈说道:“石某来到贵处人地生疏,本应登门拜访,不想教闲事占住身体,所以直到现在方才偷闲前来拜望。并且还有一点小事,要请示明白。”
洪旭一听,连忙说道:“不知老剑客有何见教,洪某洗耳恭听。”
石烈说:“在贵处有一个大名鼎鼎不肖之徒,人称花豹子的,名叫洪芳,听说这小子无恶不作,品行卑污,不知道你认识他不认识他?”
洪旭脸一红,连忙说道:“你老问这个人,正是不才的犬子,不知有何得罪之处,待不才严加管束就是了。”石烈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好说了,既然是你的令郎,他素日的行为,你当然知道,为什么不严加管束,直到老朽问到跟前,阁下才说严加管束。既然你这么说,当然他现时正在家中,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远近驰名的镇东方,怎样管教儿子。”于是,石烈就把方才街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叙完事情,石烈又说道:“这个事只怕阁下早就知道了,因为他少了一只耳朵,你还能不闻不问吗?你既说严加管束,我非瞧瞧你怎样的管法不可。你如果只是个无声无臭的土豪恶霸,那还好说,因为你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侠客,所以按《春秋》责贤的意思,我今天非问你个明白不可。”
说到这里,老头子紧皱双眉,微翻碧目,右手扶着桌子,左手托着一部虬髯,怒气冲冲看着洪旭。这时真要是俯首认罪,把老头子应付走了不就完事了吗,可是他这位催死的太太恰巧赶来。
那黄氏走到窗外,一听洪旭被人家问得哑口无言,不由得怒从心起,一声叫道:“好一个石烈!把我们孩子伤了耳朵,还找上门来不依不饶,不知道你们这做剑客的,还讲理不讲理?我告诉你,识趣趁早抱着脑袋滚出洪家镇去,把那个小畜生给我留下,听我处治,不然我可不管你是剑客侠客,留下脑袋再走!”
石烈在屋内一听,对洪旭问道:“洪晓东,这是阁下什么人?”
洪旭正要说话,外边又说了:“老匹夫,你不用问了,老娘是洪旭的妻室,你敢怎样?”
石烈这时候一听外边骂上了,不由得一拍桌案,连声冷笑,说道:“洪晓东,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侠客,大概你是被冤鬼迷住了。既然你的家庭这样不安,待老夫替你净宅,退一退这些冤鬼,也不枉外人称我小钟馗。”一回头说道:“芝儿,咱们外边瞧瞧是什么东西作祟,硬把个成名的侠客缠得头昏脑闷。”
石烈说毕,站起身向外就走。洪旭这时候要拦又不能拦,你说不拦明摆着双方见面,一定没有良好的结果,只得跟在后面。这时石烈已经走出客厅,向院中一看,在院内站着一个妇人,头上用青绢帕拢住乌云,穿着一身蓝绸子夹裤袄,白汗巾系腰,脚下着一双铁夹牛皮软底鞋,怀抱一口短剑。别瞧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只见她柳眉紧皱,杏眼圆睁,用手一指说道:“石烈还我儿子耳朵便罢,不然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石烈一瞧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是一个狐狸精,今天我若连一个狐狸精也制不了,我这个钟馗可就不用称了。”于是向前迈步。
黄氏一心怒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一进步手捧短剑,当心就扎。她总以为自幼练了一身功夫,江湖上那些侠客剑客,大概也不过同自己一样,不过你称我作侠客,我称你作剑客,互相这么溢美,就成了名了。今天一瞧石烈空着手,自己又是一口宝剑,扫上一点他就没了性命,所以她也不管洪旭的体面,迎面向石烈就是一剑。只见老头子一偏身子,一进右步,“啪嚓”就是一掌,这一掌正打在黄氏的手腕子上,宝剑落地。当时黄氏“哎哟”一声,如同被刀砍了一样,疼得直摔腕子。这个时候黄氏,可就撒了泼了,说道:“老匹夫,你快快地杀了我,不然老娘可和你没完。”
老头子一声不语,一进步用左手的中指,在黄氏的膻中穴微微一按。黄氏一声鬼嚎,坐在地下,上气不接下气,尽剩了“哎呀”了。原来老头子用的是断命的功夫,只要点在人身上三十六天准死,因为这一指头,把这个穴的道路按断了,到三十六路气血走完之后,这个内部可就生了变化,人是必死无疑。当时受伤,不过奇痛入骨,等到十七八天开始可就觉得受了。院内的老妈子一瞧黄氏坐在地下哎呀,连忙过来扶起黄氏,往院内去了。
这个时候,洪旭可实在挂不住了,于是走到院中拾起宝剑,向石烈说道:“老剑客,自从你来到我洪某的宅院,对于我怎么抢白,我可没有一句话得罪你,因为你理正词严,我只可俯首认罪。你瞧我偌大年纪,也不该同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现在既然如此,不才我可得领教领教你老的剑术,不然凭我洪旭连个妻室也护不住,我这还成一个什么人呢?没旁的,老剑客你亮剑就是了。”
老头子一听,知道他心疼妻室羞愧难当,于是说道:“好吧,你既然不顾名誉和江湖的道义,纵容妻子任意非为,少不得我一同成全你,你就进招吧。”
洪旭一听,说了一声“接剑”,于是一进步向下便劈。石烈一上左步,用右臂一穿洪旭的右手,洪旭向外一开,左步双手抱剑向石烈右胁便扎。石烈一撤右步,伸开左手向前一探,要叼洪旭的宝剑护手。洪旭腕子一翻,一进左步宝剑向石烈左腕上就抹。石烈一开右步,右手一托洪旭的左肘,跟着左足向前一伸,“扑”的一声正踹在洪旭左胯之上。洪旭一偏身,石烈这一脚未踹实落,洪旭的宝剑一落,向石烈的左足削来,石烈脚一落地,洪旭的宝剑跟着向里一推,奔了石烈的脖子。石烈暗想:小子真下毒手,这可不怨我,是你自己找的。于是右手一推洪旭的手腕子,洪旭的手向下一垂,打算用剑去挑石烈的腹部,哪知石烈用右手跟着向前一挥,中指正点在洪旭的膻中穴上,说道:“去你的吧!这种无廉无耻的侠客活着都给江湖人丢脸。”
这个时候洪旭觉着胸前如同利锥扎了一下似的,口内一甜,头上一晕,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石烈一回头说道:“芝儿我们回家,候着他报仇雪恨就是了。”
说着带领姑娘回身走了。
再说洪旭一口血喷出来将要栽倒,两个家人急忙过来,双双架住,扶着他到了内宅,一进上房,只见黄氏哭得涕泪横流,一瞧洪旭被家人架进来,连忙说道:“这口气无法消除,非同老小子拼命不可。你怎么了,莫非也受了伤吗?”
洪旭坐在床上,待了半天缓过气来,说道:“若不是你母子,我何至受这重伤!”于是解开衣襟对黄氏说:“你来看。”
黄氏一瞧,“哟”了一声,说道:“胸膛上红了枣儿大的一个指头印儿,你觉着怎么样?”洪旭说:“不要紧,虽然动了内部,可是很轻。你把药拿出来,我吃了就好了。”黄氏于是把药匣子打开,洪旭吃下去,工夫不大心中方才止了疼痛,对黄氏说道:“你伤了哪里?”黄氏说:“也是胸膛上,方才还疼,现在好了。”洪旭说:“我瞧瞧。”
黄氏解开衣襟,洪旭一看,在膻中穴上黑了指头大的一块。洪旭明白,自己虽然不要紧,黄氏这个伤可是中了断穴的功夫,三十六天准死无疑。虽然说黄氏不贤,总是二十多年的夫妻,眼看着就要伤发身死,再瞧黄氏依然不知不觉,不由得一阵心酸,“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连方才服的药全吐出来了。这口血可比方才那口血厉害,方才的血那是被气激破了血管子,吐出来倒好,现在这是发于七情,所以老头子向后一倒昏过去了。黄氏一瞧,连忙同老妈子把洪旭扶住。那洪旭微睁二目,一连又吐了两口鲜血,待了好大的工夫这才苏醒过来。他用手指点着黄氏,唉声叹气,老泪滂沱。你想他本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平日本就伤于酒色,如何禁得住再大口吐血,不由得可就病倒卧榻之上。
太平剑客讲到这里,拿出那颗铁莲子说:“陈升十有八九是洪旭的门徒,不然这上面不会有‘镇东方’的标记。”
石烈这话算猜对了。
洪旭本有一个徒弟是山西潞安人氏,姓陈名凯字中和。自幼父母双亡,在七岁上随他叔父来到山东经商,不幸他叔父死在招商旅邸,一切所有的川资,尽被店中开店的骗诈而去,只落得沿街乞讨。到了冬天忽然天降大雪,陈凯因为身上无衣,肚里无食,又没有地方去避风雪,走到洪旭的门首,一个跟头跌在雪地里爬不起来,工夫一大周身可就僵了。这时正赶上洪旭将出大门,一瞧小花子跌在雪地里,如若不救岂不冻死?于是叫家人把他扶起来,一看已经面白唇青,不过微有呼吸,于是抱到门房里面,待了好大的工夫才温暖过来。洪旭一问他,他才对洪旭哭诉了一番。洪旭看他十分可怜,于是就把他留下,叫他伴着洪芳玩耍。洪旭本来时常活动身体练习功夫,孩子只要瞧见,一定目不转睛,在一旁观看。起初洪旭不理会,后来忽见那个陈凯一个人正在练习拳脚,虽然是东一拳西一脚,可是大致还算不错,一切的式子合动作,只吃亏没人指点。老头子不由得高兴,一抬腿走进屋中,说道:“陈凯你这是跟谁学的?”
陈凯一听,连忙站住说道:“老员外来了,小子我是跟你老学的,因为我喜爱武术,没人教给我,我这是瞧见你老练,我看会了的。”
老头子一听,说:“你练得对吗?”孩子说:“我不知道,反正你老怎么练,我就怎么学。”
老头子一听,暗道:“这亏了让我瞧见,不然以后在外面遇上事,他一定说跟我学的,这个武术如何见得外人?”自己正要告诉陈凯不许再练,复又一想,自己一身武术未有传人,看洪芳那个样子还能练武吗?但是这个孩子体格雄厚,他又性好练武,我何不收他做个徒弟,将来把我这一身武术传授于他,真要在江湖上立下名誉,我也不枉救他一场。想到这里说道:“陈凯,你既然好武,我教给你就是了,可是你现在练的这个根本不行,从此不许再练。我教你练什么,你就练什么,不教的不许练,听明白了没有?”
陈凯一听,连忙说道:“既然你老看着小子不错,打算教给我能为,小子我是求之不得。如若不给你老磕头拜师,岂不叫别人笑话?今天小子我就给你老磕头算是拜师。”
老头子一听,甚是欢喜。于是把陈凯带到祖师牌位前边,向上磕头,然后方给自己磕头,这算拜师。磕头已毕,老头子把他带到前边,给黄氏磕头,拜见师娘,黄氏也甚喜欢。从此陈凯除了练武之外,就是哄着师弟洪芳各处玩耍。
转眼过了六七年,陈凯越瞧洪芳的行为,越不对心思,时常说他,可是每逢说洪芳一次,必被黄氏辱骂一场。后来一看知道这个洪芳将来一定得流入匪途,老师又慑于阖威,不敢管他。自己这才暗暗叹息,可惜恩师,人称铁莲子镇东方,硬叫妻子把名誉给糟蹋了,真是大丈夫最怕妻不贤,子不肖。
转瞬过了十五年,陈凯年已二十二岁,洪旭的全身本领,可说完全学到手中。最得意的是三颗铁莲子,三十步取人百发百中。因为他把老头子一生成名的七十二路地躺刀学到手内,所以自己的兵器就是一对匕首尖刀。自己因为艺业学成,再说也二十多岁了,这天对老师一说,打算把叔父的灵柩送回潞安,一来看一看婶母和兄弟,二来也祭扫坟墓。老头子一听甚是欢喜,说道:“这本是孝悌的行为,为师岂能拦你?”
于是取出了五百两银子,打好了棺椁,雇好了车辆,由地内把灵柩起出来,上了灵车,陈凯少不得执幡前行,直奔山西大路走下去了。
这天过了太行山,到了陵川县,往北过了太行山的支脉,就是潞安州。因为贪走路程,可就错过宿头,只可在一个山下的住户打算借宿一宵。因为自己身带灵柩,又怕人家不允,于是把孝衣脱了,走到一家门首。这家的住宅倒是十分宽大,连场带院占地足有一顷大的一片,周围打着八尺高的围墙,大门是一个大木栅栏。
陈凯暗道:看这个样子,这一家很势派,要向他家借宿,或者许成。于是走到门前一看,那个栅栏已经锁上了,于是用手一敲门,只听里面“唿”的一声出来了十余个大狗,全都像牛犊子大小,带着一段铁锁,“哗啦哗啦”的直响。那群狗一叫,声音十分的猛烈。
这时候就听有人叫狗,在一个大门里出来了三个长工打扮的人,一面叱狗,一面问道:“干什么的?”陈凯说:“劳驾大哥,我因为贪走路程,错过了宿头,打算在贵宅借宿一宵明日早行,请大哥回禀主人一声。”只听一个长工说道:“原来是借宿的。”说着来到栅栏跟前,隔着栅栏一看,说道:“嘿!你还带着灵车,你们几个人?”陈凯说:“一共三个人一辆车,两个牲口,因为带着灵车,所以才借宿,不然可就走下去了,没旁的,劳驾吧。”
那个人说:“你等一等,我给你问问。要是在常年,借个宿儿可不算什么,因为今年太荒乱,所以不敢留外路人,唯恐出错。现在我若说不成,总算是不对,出门的人谁保住不求人呢。我给你问问,成更好,不成你自己快快地向前找店。”说着转身走了。工夫不大,只见那个长工后面跟着两个人,全都三十来岁年纪,来到栅栏跟前,只听一个问道:“借宿的,你是哪里人氏,由何处来,往何处去,车上的灵是你什么人,怎么你连孝也不穿?”
陈凯连忙抱拳说道:“我叫陈凯,我原籍是本地潞安州的人氏。因为我在外经商多年,所以说话也变了口音。车上的灵是我叔父,我是由山东曹州府来,往潞安州去。因为我穿着孝衣,登门上户不方便,所以我才脱了。”
只听那个年青的说:“客人,不是我盘问你,因为现在十分不安定。既是经商的客人,请进来吧。”回头对长工说:“开门,连车赶进来。”陈凯说道:“多谢你老关照,请问你老贵姓?”那个人说:“我贱姓李,这是我兄弟。因为长工说有借宿的,我不放心,所以出来瞧瞧。”长工一边开锁一边说道:“客人,这是我们二位少当家的,大爷名叫李成,二爷名叫李丰。”陈凯说:“原来是二位少当家的,我谢谢你老人家。”说着在外面作了一个揖。
这个时候长工把锁开开,大栅栏分为左右,长工帮着赶车的把灵车赶进门来,紧跟着又把大栅栏锁上,然后用芦席把灵盖好了,把牲口解下来。李成叫长工同赶车的饮牲口拌草,诸事完毕,这才让陈凯往院里休息。
陈凯一瞧这两个人十分厚道,于是随着进了大门。一瞧,好大院子!正房倒房全是七间,两厢房五间,旁边是跨院,跨院后面大概房子不少。李氏兄弟把陈凯让进西厢房。陈凯一看这五间是三明两暗,收拾得倒很干净,大概这是个外客厅,南倒房住着许多长工。李氏兄弟叫人点上灯,烧茶安排酒饭。
陈凯说:“我来到贵宅,多蒙你老照应,这又款待酒饭,真叫我心中不安。”李成道:“客人,这不算回事,在前些年差不多每天总不断地有人投宿。至于吃饭,这更算不了什么,谁家出门带着锅灶走呢?因为现在年月荒乱,到处盗贼蜂起,所以但有一线之路,就不敢留客人了,一个看不准就许吃了大亏。客人在山东做什么买卖呢?”陈凯只可随口支吾。
这个时候长工又烧了一壶茶来,说道:“客人吃完饭就休息吧,不用出去了,车上的东西绝丢不了。”陈凯一听,不明就里,只可起身把门拴上,把饭吃完了,又喝了两碗水,把灯端到里间,一瞧床上铺盖全有,于是吹灭了灯烛,摸了摸腰中的铁莲子,裤衩内的匕首刀,然后上床盘膝打坐。
将才坐稳,只听外面好似跑了许多牲口,“忽噜忽噜”满院乱跑。陈凯不由得诧异,连忙下床,由玻璃向外一看,嘿!满院尽是牛犊子大小的恶狗,足有好十几条,真不亚如到了恶狗村一样。这些恶狗因为白天锁着,晚上放开,所以满院乱跑,真要进来个面生的人,教狗就可以把人吃了。
闲话少说,陈凯暗道:这个主儿,一定是个大财主,不然这些狗就养不起。于是仍然上床打坐,看着天刚交二鼓,也因为自己一路劳乏,将要一迷糊,忽听狗声乱叫,在外面房上有人说话:“李成李丰,两个小辈快快给我出来,不然我非把你全家杀死不可!”
陈凯一听外面房上有人说话,于是一挺身,跳下床来,由玻璃向外一看,只见南北东各房上全有人站着,大概自己这西房上一定也有人。这一定因为这家是个财主,所以群贼打算明火执仗,复又一想,不对,恐怕这不是闹贼,听房上人说话的语气,好似为报仇而来的。真要是闹贼,这说不得我可要出去,同这许多贼人分个上下,不然人家主人,岂不疑惑这贼人是随我来的?要不为什么早也不闹贼晚也不闹贼,正赶的我在这里投宿方才闹贼,这不是分明同我过不去吗?
正想到这里,只听正房内有人说道:“好一伙胆大的贼匪,竟敢三番两次来扰闹我的家宅!你候着吧,大太爷二太爷,今天一定教你们如愿以偿。”只见正房门帘一起,忽地由房内飞出黑乎乎一个人来。只见由南房上“嗖”的一声,同那个人撞在一处,“当”的一声落在地下,原来是一团衣服,紧跟着李氏兄弟由屋内纵将出来。陈凯一看,李氏兄弟全都是一身短衣襟,青绢帕包头,李成手提一条虎尾钢鞭,李丰手提两条凹面金装锏,俱都雄气纠纠。只见由南房上跳下三个人来,东房上跳下一个人来,北房上站着三个,东房上还有一个,西房上看不见几个。这四个人一下房,两个打一个,一言不发,同李氏兄弟打在一处。
李成一条鞭里住一口单刀、一对怀杖,李丰那边,一对锏敌住一口宝剑、一对板斧,这六个人战作两团,打了个难解难分。只见这四个贼的武术全都不弱,是同李氏兄弟这三条兵器对在一处,连半点便宜也没有。只听东房上那个说道:“合字一同下去撂他,扎手得很!”
正在这个时候,只见由东角门纵出一个人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个老者。这个老者看年纪有六十多岁,大身材,一身短衣襟,右手提一条竹节钢鞭,这条鞭足有鸭蛋粗细,长有三尺,看形状真有十四五斤重。只见他威风凛凛用鞭一指,说道:“房上的毛贼,还不下来受死等待何时?”这一声十分洪亮,真不亚如玉磐金钟。
再瞧正房的三个贼,“嗖嗖嗖”全都跳下房来,头一个使一对铁拐,第二个使一口金背刀,第三个使一条纯钢峨眉刺,三个人向上一围把老者围住。只听东房上那个贼说:“合字儿入窑,杀他的满门家眷!”这一声不要紧,可把陈凯给斗火了,暗道:“看这小子号令群贼,大概他是个首领。你同男子有仇,你就该下来动手,不怕他力不能敌,当场身死,也无的可怨。现在胜不了人家,反倒要去内宅伤人家女眷,真是岂有此理!真我要不在这里没的可说,既然赶上了,说不的要替主人保护家眷。”想到这里到了外间,暗暗把门开了,一回手掏出了一颗铁莲子,向外一纵一扬手,对准东房那个人就是一下。
东房上那个贼,正然指挥群贼把李氏父子三人围住,打算教同伴去到内院,伤害李氏全家,没想到由西厢房出来一种暗器,“嘣”的一声打在胸膛之上,把小子一个跟头打下房去。陈凯紧跟着一声喝道:“好一伙毛贼,竟敢夜晚明火执仗,还敢暗算人家的内眷,今天你们休想逃命!”又使诈语道:“众人照旧埋伏,休得妄动,我一人出来好了。”说着填步拧腰上了正房。一瞧,在后院之内站着三个人,每人一口单刀,陈凯一声叫道:“三个贼人不要惊吓女眷,我来了!”伸手取出一对匕首尖刀,“嗖”的跳下正房。
那三个使刀的听得首领吩咐,来伤人家的女眷,所以一同来到内院,不想各屋暗无灯光,正要先奔上房,忽听后面有人说话,话到人到,一回头,一个青年的壮士,手持一对匕首来到近前,三个人说:“这一定是李家的护院的,咱们先把他撂了,再杀他们的家眷。”一个贼首先用刀迎面扎来。陈凯左手的匕首向外一拨单刀,右手的匕首一进步向下扎来,“磕嚓”一声,匕首扎入小子脑门之上,小子“哎呀”一声,被陈凯一脚踹了一溜滚,死在地下。
陈凯将要回身,后面一口刀已经到了头上,头上。陈凯一蹲身子,用了磨盘腿,“磕嚓”一声,扫在后面人的脚面上。小子向后退了两步,“当啷”一声,撒手扔刀,坐在地下。陈凯向前一纵,右手刀用了个“栽桩”,向小子胸前就是一刀。小子一瞧刀离切近,无法躲藏,只可闭目等死。好狠的陈凯,手腕子一较劲,“哧”的一声,扎入小子胸膛之内。小子“哎哟”一声,满地乱滚。
陈凯将将拔下刀来,觉着身后“嗖”的一声,刀到了自己背上。陈凯本来专门地躺的功夫,下盘的拳脚比上盘的功夫胜强百倍,这一来可用上了,也不躲刀,伏着身,右步向外一开,左腿向后“当”的就是一腿。这一腿叫作“倒踢紫金腿”,只听“磕嚓”一声,正踹在后面那个人的迎面骨上,“当啷啷”撒手扔刀,“扑咚”坐在地上立不起来,原来腿的迎面骨被陈凯踹折了。
这个时候,陈凯一瞧,三个人死了两个,伤了一个,不要紧了,于是也不管他们怎么样,翻上房一直奔了前院。一瞧十个人打成三团,仍然狠命争持。老者那里倒不分胜败,唯有李成这条鞭,渐渐落了下风。陈凯一看,说道:“李大兄,不要着忙,我来助你。里院中那三个我已收拾了。”说着飘身奔了使怀杖的去。
那个使怀杖的一看,由房上下来一个人,奔自己,于是抛了李成奔了陈凯,双手一抡,怀杖奔陈凯的太阳打来。陈凯一蹲身,用了个“分身垛子脚”,“嘣”的一声,踹在那人膝盖之上,那个人一仰身倒在地下。陈凯一进身,照定小子的左脚跟就是一刀,“哧”的一声把大筋割断。
再说那个使刀的,一瞧伙伴被人家踢倒,心内一慌,刀撤得一慢,碰在鞭上,“当”的一声,被鞭磕飞。小子正要逃,李成飞起一腿,把小子踢了个跟头。李成一进步,照定脚上就是一鞭,“啪”的一声,双腿折断。
再说这五个人,在陈凯一下房,听陈凯说伙伴叫人家收拾了,把风的也不见了,就知道不好。不想这个人一下来,自己两个同伴全都倒下,自己若再不见机行事,恐怕全叫人家捉住,于是叫了一声“风紧扯活”,五个人向四外一散,翻身上房。陈凯早提防他们有这一手,于是一抖手一颗铁莲子奔使板斧的打去。“当”的一声打在背上。小子纵起不多高,“哎呀”一声落在地下,被李丰一锏打在腰上,不能动转。
这时候四个人可全上房了。陈凯说了一声:“追!”“嗖”的跳上房去,一瞧,四个贼人分四路逃往庄外去了,自己要追赶,只听下面叫道:“陈大兄,请下来吧,跑了就不用追了,先瞧瞧这几个再说。”陈凯跳下房来,说道:“东房外面还有一个被伤的,不知道跑了没有?”
李成说道:“你们全起来吧。”只听南房说:“全没睡。”“当”的一声,屋内露出灯火,原来灯用盆扣着了。只见门儿一开,出来十几个长工,全都手拿棍棒。李成说:“你们先开门,瞧瞧东房外面有伤人没有?”陈凯说:“劳驾,找着我的两个铁莲子,请拾进来。”
长工答应,去了三个人,开开门出去一瞧,在东房外边墙底下倒着一个人,用火一照,脖子缩到胸膛里面,早就死了,大概是由墙上掉下来摔的。三个人找着铁莲子,连忙回到院内,一瞧,三个受伤的贼,全都捆着放在正房门外,只见伙计又由里院搭了出三个来,两个死的,一个伤的,全都放在正房门外。这时陈凯已经被李氏父子邀入正房屋内去了。
原来李成他父亲名叫李振铎,在明朝做过总兵,后来明室灭亡,清世祖入关,自己不再出仕,置买田园,每日教二子练习武艺。这位李振铎本来弓马娴熟,马上步下十八般兵器全都精通,所以当时有个外号叫单鞭醉尉迟。
他为什么同这伙子贼人结的仇呢?原本这个地方属陵川县管,地名叫作李家坨子。在李家坨子正南,有个地方叫作百草洼,在百草洼住着一个坐地分赃的贼寇,名叫卜庭,在江湖上倒很有点名气,外号人称摇头狮子,平日尽结交些江洋大盗。有一天,李家坨子正是集市的日期,来了两个卖艺的,在街上摆了场子,说话十分狂傲。有一个拿着一条单鞭,十分的卖弄,说是:“走遍了南北十三省,凭这条单鞭没有遇过对手,如若不信,请你下场子对一对鞭。说难听的,站着来的就得爬着回去。”他为什么说这些话呢,因为他们说话说得难听,要不下钱来,所以才动了刮刚儿。
这个时候正赶的李成来买东西,一瞧这儿围着一大圈子人,于是探头一望,正赶着卖艺面向他说:“请你下场子对一对鞭,站着来的,叫你爬着回去。”李成一听,暗道:“这小子怎么回事,我又没招你没惹你,你向我说这个干什么!”越想越有气,于是向大家说:“众位让一让。”大家一瞧,说道:“两个小子不用狂,这回练武的主儿来了,等一刻叫李大爷把小子打躺下,然后大家拿唾沫唾他,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横。”
再说李成本来有气,走进场子说道:“朋友,你卖艺只顾卖艺,练武只顾练武,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对我说这些闲话干什么?你虽然说你的鞭法高明,我可没瞧见。”两个卖艺的一听,暗道:“怪不得没人给钱,原来是你小子不教人家给钱。这可说不得,我今天可要管教管教你。”想到这里说道:“嘿,不想你真出了头了!既然出头,少不得我要领教领教。来吧,你就拿家伙动手吧。”
李成一看,暗道:“这小子真不说理,我将一来到,你就向我说闲话,我问问你,你又要同我动手,你以为我怕你吗?”想到这里,说道:“既然你要动手,好吧,我就领教领教。”说着一伸手在地下拾起了一条单鞭,双手一抱,说道:“朋友,进招吧。”卖艺的一瞧,左手一晃,右手鞭“泰山压顶”向下打来。李成一蹲身,双手向上一托,把鞭架住,紧跟着“枯树盘根”,向小子的双腿扫来。卖艺的身形一飘,闪过单鞭,脚还没有沾地,李成又用了一招“铁牛耕地”,把鞭向小子的小肚子上一杵。李成可没敢用力量,“扑咚”一声,把小子杵了个屁股蹲。
那一个一看,手持一条齐眉棍,说道:“朋友,他倒了,我还要领教。”话到人到,单手抡棍,向李成的头上砸来。李成一上右步,双手托鞭,向外一推,一蹲身用了个“跺子脚”,把小子跺了一个跟头。
两个卖艺的,只想说一场子损话,大家一定得给钱,不想来了这么一位,一照面两个全输给人家。这个时候,李成把鞭放下,说道:“朋友,这不怨我,这是你两个自找难堪,谁叫你说话这么不讲情理。”只听卖艺的说道:“我们虽然输了,可是胜负乃是常事,你既然胜了我两个人,请足下留名。”李成一笑,说道:“我叫李成,就在本镇上住,每天在家候着你们就是了。”说着转身就走了。大家一阵哈哈大笑,立刻一哄而散。
两个卖艺的收拾收拾也离开了李家坨子,一打听才知道是单鞭醉尉迟李总兵的少爷,这才向百草洼来投摇头狮子卜庭。卜庭同两个人一见面,问明了经过,卜庭说:“二位不用着急,我一定想法子给二位报仇就是了。”原来卜庭早知道李家坨子李总兵家财丰富,原打算在这里做一水买卖,又知道李家爷儿三个全都武艺精通,所以人少了不敢去。偏巧在这几天,来了几个绿林的朋友,大家一商量,夜晚来到李家打抢,不想被爷三个给追跑了。
又待了两天,紧跟着又来了几位,连卖艺的一共十二个人,这才复又来到李家,由卜庭在房上指挥。赶到了房上一搭话,不想人家有了预备,这才大家下来交手。卜庭一看,李家爷三个,全被自己的人牵缠住了,这才叫那三个人往内宅去杀人家的家眷,趁势掳掠。可巧陈凯在此借宿,帮了个小忙,十二个人死了三个,捉住了四个,那五个人,因为知道被人家留下了活口,一定后经官拿人,所以也没有回百草洼,就各奔他乡去了。被铁莲子打下房来撞死的那一个,就是卜庭,在院里死的那两个,就是那两个卖艺的。
再说陈凯到了上房,李成向他父亲宗总兵一指引,老头子不住地向陈凯道谢。这时候长工进来,把拾起的两个铁莲子交给陈凯,又问这四个活口怎么办。老头子打算明天报官,陈凯连连的摆手,说:“这个事一报官可就麻烦了,头一条得候着查盗验尸,三班六房一讹诈,就得花不少的钱财。这还不算,十天半月也清楚不了,还得一个人尽候着打官司。真要逃走的是贼人再砸了狱劫了差事,你老想,他们有个不打算报仇吗?你老可就不用再心靖了。再一说我带着灵走路,还能尽在这儿迟误吗,走又不成,可怎么办呢?依我说,你老这儿豁着多费点钱,赏一赏这十几个长工,告诉他们嘴严禁着点,别往外漏,不等天亮,在山底掘一个坑子,连活的带死的这么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可就完了。”
老头子说:“如若长工走漏了消息,被官家知道了,说我们私伤人命,怎么办呢?”陈凯说:“你老放心,等埋了之后再告诉长工,说你们如若走漏消息,被官家知道了,你们可全有个私埋活人的罪名,他们自然就不敢说了。现在可得问问活的,他们共有多少党羽,窑在什么地方,大家好预备他来报仇。”老头子一听说道:“不错。”于是他叫长工:“把那四个活的搭进来,我要问他们话。”长工连忙把人搭进来。
老头子一问,那个使板斧的说:“我们就是这一伙人,还是新凑在一处的,头儿卜庭,住在百草洼,现在也死了。你们如若把我们放开,还是你们的福气;不然的话,告诉你们,走了的朋友绝不能善罢甘休。”陈凯一听,说道:“你们把死的搭进来,叫他认认,哪一个是卜庭?”那个人说:“不用认,撞死的那一个是卜庭。”李成自己又到了外边一看,原来那两个死的是前几天那两个卖艺的,于是进来把当初的事一说,大家方才明白他们报复的原因,于是又叫长工搭出去。
老头子向陈凯说道:“陈大哥你瞧怎么办呢?”陈凯说:“你老放心,他们绝不前来报仇,因为头儿死了,没有主脑人了。再说你老没听他说吗?他们还是新凑上的,并不是一伙,不过是人多势众,有为报仇的,有为打抢来的。你老就按我的主意去做,绝没有错儿。”老头子一听,仔细一想,说道:“不错。”于是叫李成先到内宅拿出了三百六十两银子,把十二个长工叫进来,每人赏了三十两,告诉他们,这算酬劳。众长工本来全是庄稼人,几时见过十两一个的大元宝,于是接过银子一齐谢赏。老头子然后叫大家出去暗暗的掘坑子埋人。长工一听,说道:“不算什么。”于是出去了八个,暗暗地在庄外掘了一个大坑,大家连死的带活的,往里头一放。李成在旁边看着,可就埋上了。收拾完了,大家回来。李成告诉大家:“这件事,不要走了风声。如若被人知道了,你们全有私埋人口之罪。”长工一听,连连答应,事情清楚了,天也就明了。两个车夫因为一路劳乏,又喝了点酒,所以倒头就睡,一夜的热闹,他们全没听见,清晨起来喂牲口套车。陈凯向李氏父子告辞,老头儿李振铎也不相留,只说:“你到家葬了令叔,千万回来。”陈凯答应,于是带着车辆奔潞安来了。

第二十章 小专诸为师报仇
这一日陈凯到了潞安,一脚踏进家门,但闻阵阵哭声。原来人丁兴旺的一家人,只剩下叔父跟前的一个兄弟,婶母于前年也死了。兄弟名叫陈荣,新娶了妻室,兄弟相见抱头大哭。把灵解下来,开发了车钱,打发车回了山东。第二日,由陈凯出头,请了陈氏的族长,商议发丧出殡,总算是风风光光地把叔叔送进祖茔,同自己的婶母合葬。诸事完毕,这才嘱咐兄弟好好度日,自己还得回山东。陈荣于是安排酒饭给哥哥送行。
陈凯一路轻车熟道,很快就到了曹州府洪家镇。一到洪旭家门口,正赶上洪芳用白布缠着头,呆呆立着,脚下的鞋蒙着白布,陈凯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师弟,你给谁穿的孝,怎么头上用布包着?”
小子一看陈凯,说道:“师兄你可来了。我父亲这两天直念叨你,我这个头和人家比武伤着了,我是给我母亲穿的孝,你快进去瞧去吧。”
陈凯听了,连忙跑到上房一看,两个丫鬟扶着洪旭,一个老妈子端着药碗,正服侍洪旭吃药。洪旭一瞧陈凯进来,心中一喜,说道:“凯儿回来了,把药端下去,我先不吃了。”
陈凯一瞧老师病得骨瘦如柴,忙问:“师父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师娘几时故去的,弟子走的时候不是没病吗?”
洪旭一听不由得咳了一声,一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向陈凯说道:“你来了我就放了心了,听我告诉你,自从你走了三四天就出了这么一件事。”
洪旭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我因为受了内伤,又操劳一切,所以这个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可说是医药无效。已病入膏肓,神医束手,所以每日盼你回来。我死了以后,你千万不要同人家太平剑客为仇。你须知道此次的祸变,实是祸由自取,你师娘同你师弟素日的行为你是知道的,所以她被人家断穴身亡,可说是毫不足惜,就是我也因为糊涂不明,才受了重伤。我这个病也是因为自己追悔莫及,才落到这个样子。你现在艺已学成,所差的就是功夫一步,你若在江湖行道,可要拿我做个前车之鉴,遇事不要姑息,犯了我这个毛病。”
洪旭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丫鬟在后扶着,老头子又吐了不少鲜血。这个时候陈凯已经泣不成声了,老头子一看,双睛一瞪,说道:“凯儿,这岂是你哭的时候!趁我有一口气在,我要把话嘱咐完了。你若这个样子,我还怎么说呢?”
陈凯吓得连忙拭泪。又听老头子说道:“论道义的规矩,我早已同你说过,不许错了步法,好在你的品行十分纯正,我可以不惦记。”
洪旭一回头,叫丫鬟把床里那个包袱拿过来。包袱取来之后,老头子吩咐陈凯打开。
陈凯连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铁莲子袋,内中三颗铁莲子,还有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老头子说:“你先把这个东西收起来,听我告诉你。”
陈凯将包袱放在一旁,老头子说:“那三颗铁莲子,是我一生成名的东西,我传给你是我师徒分手的纪念,上面有我的姓氏。那口剑是你师娘的东西,听她说是从原先一个大家得来,可见她是一个女盗,并不是一个纯正的好人。不想我被她蒙混了半世。她现在已经死了,不必提了。这口剑倒是一口宝剑,名叫鱼肠,是战国时欧冶子所造,能切金断玉,水斩蛟龙,陆诛犀象,你可要宝而藏之。因为你下盘的功夫练成,这口兵刃正用得着,所以我把它传给你。你可要知道,宝刃原是凶器,兵刃要是称之为宝,一定是凶中之凶,所以非正人君子不能用它。这叫作有德者居之,德薄者失之。若是人品不正,闹出祸来,轻者带伤,重则废命。你师娘依仗此剑,与石剑客对阵,身损人亡,这岂不是一个前车之鉴吗?你要好好记着。至于你的师弟行为乖舛,他的终身,可就看他的福气了,你大可不必管他。还有一件事,我死之后,你千万记着,不要同黄氏合葬,必须把我同原先的妻室葬入祖茔,因为黄氏这个人我十分痛恨。”洪旭说到这里,力尽声嘶,一连又吐了好几口血,向后一仰,咳了一声,说道:“可惜我一世英名,丧在妇人孺子之手,实可悲也!”
最后又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西有师伯……”
陈凯一看,老头子向后一仰,连忙过来扶住,再瞧老头子已经两目上翻,汗出如油。可惜一位成名的镇东方,只因为一个好色的毛病,直落得身败名裂,幸而得以寿终正寝。
陈凯见老头一死,抱住尸体放声大哭,叫道:“恩师啊,想当年,不是你老人家我陈凯焉有今日!不想师徒方才见面,你老就撒手去了。可恨我陈凯命犯孤独,只有这么一位恩师,还早日故去,从今以后再无人教我成人了。”
他这场哭,真可说天愁地惨,泪湿衣襟,斑斑点点尽成了鲜血。老妈子过来说道:“大少爷别哭了,赶紧打发人去找少爷,好给老员外穿寿衣。再说一切的事还得你办,你若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陈凯一听,这才止住悲声,于是把家人叫进来,叫他去找少爷,一面派人去安排丧礼用的棚孝等物,好在寿衣寿木早就备妥。待了好大的工夫,家人才把洪芳找了来。洪芳一看父亲死了,他立在旁边向陈凯问道:“师兄,我父亲怎么死的?”
陈凯说:“师弟,你这么糊涂!我师父病到这个样子,怎么你还不知道?”洪芳说:“我方才出去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陈凯说;“死了我有什么法子,再说我也不愿意他老死呀。”洪芳一听,说道:“你一进门,我父亲就死了,我瞧着有点可疑。”陈凯说道:“你说可疑,莫非老师还是我害死的吗?”洪芳说:“我又没在跟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凯一听,气吁吁地责备说:“师弟你少要胡说。我告诉你,老师去世了,你要一心向上,方才对得起故去的老师。你若再满口胡说,不改旧日的行为,我可要以师兄的资格管教你。实在管不了你,没旁的,我要替我老师清理门户。你须知道,若不因你胡作非为,老师绝不至受伤身死。”
陈凯说到这里,二目一瞪,真不亚于两盏明灯。洪芳本来就惧怕陈凯,今天不过受了小人的愚弄,打算把陈凯挤对走了。不想陈凯不听那一套,一席话吓得洪芳不敢言语,转身向外就走。陈凯一伸手把洪芳拉住,说道:“哪里去!趁早给我坐下,好好替老师穿衣裳,等一刻寿木抬过来好成殓。你若不听,今天当着老师的尸身,我可要打你。”
洪芳一听,不敢言语,只可瞧着大家装殓老头子,一连待了好几天,才把老头子送到祖茔,没同黄氏合葬,洪芳也不敢言语。丧事一了,陈凯静坐自思:好好的一家人,闹得家破人亡,推想这个祸首,实在始于黄氏身上。可是黄氏是个妇道人家,本来见识卑鄙,再说也伤重身死,总算恶有恶报。第二个祸首,就是洪芳。可是老头子只这一个儿子,再说又被人家撕去了耳朵,也算是受了相当的处罚。但是这伙子小泥腿儿,每天帮着洪芳胡作非为,硬把一个青年引入下流,若不重重地治他们一下可有点便宜他们!再说就是太平剑客石烈,偌大年纪还这等心狠手黑,我若不替恩师报仇雪恨,如何对得起恩师?
想到这里,向洪芳说道:“师弟,明天你到外边,把你素日结交的那些朋友,一位别剩,完全请到咱们家中。因为我三二日内,就要动身往别处去,第一嘱托他们照应你过日子,第二我师父故去发殡的时候,人家全来帮忙,咱们也该治酒谢谢人家。”
洪芳一听,十分欢喜,到了下午,也不用家人,自己去到各家一请,这伙子人一听十分高兴。
这些人到了第二天前半天,全都来到洪芳家中,齐集在客厅之内。家人泡茶斟水,工夫不大,厨房中酒饭备齐,家人调开桌椅,五个人一桌,一共摆了三桌。这个时候只见陈凯由里面出来,向大家拱手,说道:“众位全到了?”大家说:“你老招呼,怎敢不来呢?”于是陈凯提壶让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凯叫家人在厅内正面设下洪旭的灵位,点着香烛,又叫家人把家中男女七八下人叫齐。这时候客厅之内足有二十多个人,陈凯对洪芳说道:“师弟,你可跪在老师灵位前边,我有话对大家说。”
洪芳一瞧陈凯的面目,可不像方才那个样子了,二目凶光闪闪,吓得一声不响,跪在灵牌前面,连请来的客人、一众的男女家人,全不知陈凯是什么意思。
大家全都看着陈凯,只听陈凯说道:“众位乡亲同本家的一家人等,我有几句话对大家要说一声。因为我在这三二日内要离此他去,我走之后,我师弟本是一个糊涂孩子,不明事理,难免被混账的匪人引入下流,所以我临走对本家的人众告诉一声,你们要全始全终。第一须想一想老主人素日的恩德,必须把他的后人照顾到底,方算尽了你们的责任。我走之后,如有人敢生异心,哄骗我师弟,你们须要思想,我认得诸位,我的剑可不认得诸位。我陈凯归来,一定拿他的头先奠祭亡灵,到那时可别说我毫无情面。”
他说话的时候,把两只眼瞪得圆标标的神光四射,吓得男女下人全都诺诺连声。只见他一掀长衫,“嗖”的由腰中抽出了一口短剑,寒光闪闪,冷气侵人,吓得大家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磕嚓”一声,把剑插在供桌之上,用手一指洪芳,说道:“师弟!”这一声把洪芳吓得“哎哟”了一声。
陈凯说:“你现在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往后也应该明白好坏。你自己想想,好好的一家人口,全因为你不学正道,落了个人死财散。若不因为你随便调戏人家的孩子,我师父如何落得一病身亡,师母落得伤重身死,这全由于你这个下流脾气所致,罪魁祸首全在你一人身上。我今天本当一剑了却你的性命,念你已经被人家扯去了一只耳朵,总算是受了处罚,暂且饶你一次。以后如再不改,等我回来,说不得,可要替我师父清理门墙。”
此时把个洪芳吓得浑身乱抖,说道:“师师师兄,只只只要你你你饶了我,我我我再也不敢胡为了。”陈凯说:“既然知改,立起来站在一旁。”洪芳这时候吓得已经腿肚子朝前了,如何站得起来?
陈凯对家人说道:“把少爷扶起来。”一回头,向那伙子素日助纣为虐的泥腿子说道:“我这师弟的一家,虽然坏在我师弟一个人身上,细想他作恶的原根,全是由于你们这伙东西引诱。今我把你们这伙子东西,一齐杀死了祭亡灵,然后再往甘肃去找石烈报仇雪恨。你们哪个动一动,我先叫他同这个东西一样。”说着“嗖”的一声拔下宝剑,向桌上一个铜瓶,“嗖”的就是一剑,“呛”的一声,把个古瓶一挥两段。
这一来,把这一伙人吓得全都跪在地上,说道:“陈大爷,千不是万不是,总怨小子们不是,以后再也不敢同洪少爷在一处胡行了。请你老饶了我们大家,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的好处。”只听陈凯一声冷笑,说道:“你们这伙东西,平日颠倒是非,口里哪有实话?今天死罪饶过你们,也要给你们留个记号。”伸手把近身的一个拉将过来。这个人立刻杀猪似的喊叫。陈凯说:“你们敢叫,立刻叫你身上添一个透明的窟窿。”这一来吓得全都闭口无言,灰白着脸色看着陈凯。
只见陈凯宝剑在那个人脸上一晃,那个人就觉着脸上一凉,“哎哟”一声,立刻左边掉了一个耳朵,鲜血淋漓。那个人疼得“咳哟咳哟”连声乱嚷,陈凯说:“再嚷,我立刻宰了你!”吓得那个人不敢言语,不住地龇牙咧嘴。这个时候,陈凯不慌不忙,每人给他们割下了一个耳朵。这个客厅之内,可就乱了,疼得这伙人一个劲儿地转磨,只是不敢言语。
陈凯把十五个耳朵摆在桌上,从新奠酒焚香,说道:“老恩师,阴灵不远,你老人家这口无穷的怨气,弟子总算给你老消了一半。”一回头对众人说道:“我今天就要动身,现在附近住个十天半月,听一听你们若有一个敢首告官府,或讹诈好人,我夜间一定取他的首级,你们可要记住了。现在诸事已毕,你们给我快快地滚蛋!”这伙人一听,好似贼囚遇赦一样,一个个抱头鼠窜回家去了。陈凯一瞧诸事完毕,这才由洪家镇起身,奔甘肃去了。
陈凯按照师傅的教诲,日夜不忘苦练技击之术。那神出鬼没的铁莲子,已达百步穿杨的功力。鱼肠剑舞在他手中,不仅削铁如泥,而且渐趋光影蔽人的造诣。踢石如飞的“蹲地虎”奇技,也日臻完善。陈凯一路访高人,拜名师,除恶扬善,行侠仗义,在江湖上赢得了“紫面小专诸”的盛名。
两过阴山,三渡黄河,沿着丝绸之路不舍西行,终于到达了博陵洼。陈凯隐姓埋名,在石家店住了月余,却总不见石烈的影子。他四处打听,但谁也说不清石家店店主的归期。云游的高人,来无影,去无踪,很难寻觅他们的行迹。
大概没有个三年五载,太平剑实回不了故里。他按洪旭生前指点,打听到西宁地界,隐居着数位武林高手。陈凯辞店,放步西游,准备每隔三秋,再来找石烈,为师傅报仇。
一天日落时分,陈凯走到了个山黑、水黑、遍地乌桕林的去处,唤作乌龙镇。虽然天地皆黑,但镇上的人却是白帽白衣白鞋,肤色亦很白嫩,且大半都为女子。陈凯东转西转,就是找不到一家汉子当掌柜的旅店,只好住进一家老婆婆开的客栈。这客栈里里外外均无男子,连厨房的火头军师也是个娘们。
昼间登山涉水,颇觉劳顿。酉时晚餐,陈凯只要了一菜一汤,准备餐后即眠,翌日寅晓便登程赶路。谁知掌柜婆婆我行我素,却唤店女送上满桌酒菜,还点了两位艳姬同桌伴餐。另有一双媚眼,从暗处目不转睛地向这边张望。陈凯面红耳赤,十分不快,敷敷衍衍地嚼三饮四,匆匆离席。回到卧室,陈凯即命女佣打水,迅速盥洗,灭灯而寝。
睡到四更,地板忽然裂开,四名少女跳将上来。每人手中都拎着一盏灯笼,握着一把青鸾剑。四女穿着一样的服式,只是赤、橙、皂、白,色泽各异。“蝇蝇女贼,还不退去!难道要做刃下之鬼?”陈凯翻身,立在床头,以为区区女流,怒斥几声,即可退下。
哪知四位剑女却露齿嬉笑,步步进逼。为首的赤女浪声说道:“恭喜你啦,陈郎!我们寨主新近丧夫,千挑百选,都找不到一位如意郎君。不知怎的,昨晚酒饭之间,一下子把你窥中了!此刻我们四位,奉命护陈郎进寨,请!”
“敢问寨主尊姓大名,出自何人门下?”陈凯那张端正的甲字脸。怒颜减退,变得阴沉起来。
“大名鼎鼎的祁连英姑,谁不知晓?”赤女剑客腰一扭,剑一扬,为其主大肆鼓噪:“移寨主拜祁老母为师,一把雪里来锥剑天下无敌,一路雪中松针拳无人可挡,一袖雪内冰晶散无往不胜!”
“哦,原来是移凤英,雪梅奇女!”陈凯冷冷笑道:“既然出自高门,为何落草为寇?”
“不许胡说!”赤女左臂一抬,指着陈凯嗔道:“移家寨乃千年古镇,老寨主移员外故去后,崆峒英娘接任主持,哪来什么落草为寇?”
“移家寨纵然不是占山为王之寨,为何干四更劫客的勾当?这与寇盗之为有何不同!”陈凯正言道。
“我们是来请君,你何以诬为劫客?”赤女反问道。
“既然是请,麻烦四位女客回去禀告移寨主,她若不亲自来此,陈某决不进寨!”话音刚落,就听“唰”的一声,北窗洞开,一缕耀眼的白光闪将进来,定在西墙边的八仙桌上。
“我来了!”陈凯定睛一看,那白光原来是一位俊俏夫人。她白衣、白袍、白裤、白鞋,漆黑的浓发上,挂满了碧绿的翡翠头饰,白色的背袋里,插着一把银柄武器,那大概就是雪里来锥剑了。“果然像一株雪山青松!”陈凯感叹道。
“陈郎,还不随我进寨么?”移凤英毫不羞涩,向陈凯飞去极温情地一笑。
“我要是不愿去呢?”陈凯依旧阴冷冷地说。“那就剑下招婿!”移凤英仍然笑吟吟,但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她一拉领结,白袍徐徐飘落,那柄雪里来锥剑如簧法似的从背脊弹入手中。这剑三面开刃,寒光照人,由粗而细,很像一把三角刮刀。据说它由一位隔代高人,隐居祁连山中,冶炼二十年方成。它戳石如肉,斩钢似竹,极其锋利。
“只好奉陪!”陈凯虽然几乎在同时,抽出了那把传世鱼肠剑,拱手胸前,示意接招,但心中却有些后悔。一是自己生性傲慢,惹得这位移凤英弹剑动武。她的武艺如何,心中并没无底蕴,万一⋯⋯该如何是好?二是自己并未练成绝世真功,又没有建立家室。这位移凤英面若桃花,音赛悬铃,且主动求配,那何必……
“陈郎,看剑!”话到人到,移凤英似一条白蛇,倏然向上飞腾,来了个倒挂横梁。她举剑一扫,把陈凯睡的木床,扫了个东倒西歪。
陈凯听到风声,知道移凤英已飞上前来,便往地下一蹿,施展出“蹲地虎”的绝技,将东墙脚一块约有百斤的盆景石向上猛踢,直奔移凤英而去。只听“嘭”的一声,横梁震颤不已,附近屋顶上的椽子断了三根。但这时移凤英早已跃下屋梁,举剑向陈凯便刺。
四位少女全都跳过北窗,立于屋外观看。
陈凯将身子一移,躲过雪里来锥剑,同时右脚一翻,向移凤英左腰急踹。平时练功,这一踹曾折断过碗口粗的树干,此时若真的踹在移凤英腰上,非断脊毙命不可。
好个移凤英,竟然顺势一个侧翻,整个身子掀到陈凯右腿之上,只将雪里来锥剑轻轻一挑,竟将陈凯右脚的便靴挑出一丈多远。那靴子如一只中箭的雁,冲出北窗,直飞进赤裙少女怀中,引得四位姑娘捧腹大笑。她们一面嘬杏,一面继续观战。
在半空中挑靴之后,移凤英已落到陈凯的右股旁。她一伸手,准备抓住陈凯的衣领,来个猫爪探宫,擒拿对手。这正是雪中松针拳的一式。陈凯丢了靴子,急得心如火烧,暗地咒怪移凤英不给面子。他男儿气一发,忽地向北窗贴地一纵。同时探手入胸,只轻轻一晃,一只铁莲子朝移凤英右后肩流星奔去。
移凤英并不转身,将举过天门的右手腕一抖,那把雪里来锥剑绕手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恰到好处地垂下肩胛,“咣当”一声。把疾飞过来的铁莲子碰到地下。
陈凯见一发未中,刚要射出第二只铁莲子,却见无数颗闪光的霰粒朝自己射来。这就是雪内冰晶霰。它又分为两种:一种有毒,击中者片刻之内见血身亡;一种无毒,像无数只蜇人的马蜂,能将对手击昏过去。移凤英既然相中了陈凯,当然不会施放有毒的冰晶霰。只不过要将他击倒在地,束手就擒而已。
按陈凯的蹬地功夫,要在瞬间跳出雪内冰晶霰的包围圈外,是不难达到的。但命运之神,偏偏捉弄了他。左脚刚要蹬地,没想到刚好踩到一堆四位少女吐出的杏子皮上,只趔趄了一下,便滑倒在地。冷飕飕的雪内冰晶霰,落满全身,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铁打的汉子,居然被绿豆大的冰晶霰击倒,他昏了过去。
“师傅,您的武功实在高明!”身插青鸾剑的四位少女,跳回屋内,一面夸奖移凤英,一面将陈凯抬上早就备好的车内。
“天助我也!”移凤英喜孜孜地翻身上马。随着车子,向移家寨信步而去。
陈凯醒来,已是次日申时。“姑爷睁眼,姑爷还阳了!”日夜守在身边的赤裙少女大声喊道,同时唤过伺候在两侧的下女,将陈凯扶了起来。
经过熏沐换衣,吃罢蟹黄妃糕,喝了银耳珍珠羹,他渐渐恢复了元气。不管天命也好,晦气也好,比武比输了,这可是十只眼睛同时所见,大概现在已传入上百只耳朵中了。他只好让既成事实牵着鼻子。不过,真能同这样的女子厮磨一室,倒也表明自己艳福不浅。
他被当作上宾,由赤、橙、皂、白四位少女引领,步入一间雕梁画栋的厅堂。用“还我金乌”四个米芾体金字组成的大匾,高悬正中。一张精制的檀木八仙桌旁,是两张一色的太师椅。
此刻,两位一胖一瘦,一红一黑的老者,正坐其上。胖者面庞红润,头发全白,但两只明晃晃的眼睛,宛若孩童。瘦子肤色驼黑,发乌眉浓,显得特别精神。
进得厅堂,红裙少女弯身道了万福:“两位老公,姑爷特来相见。”
“晚生失礼!”陈凯拱手拜揖。他是个明白人,一看二位老者,断定他俩是武林高手。果不其然,他被赤服少女引到左侧的椅子前,刚要坐下,突然发觉两膝僵直。陈凯发了一会儿活筋气功,才勉强坐下。可是端坐不久,两股顿觉酸麻,腰间似乎有几只大手紧捏,左推右搡。他又发定身内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坐稳。
“贤侄发疟子了?”黑瘦老者问道:“你怎么浑身颤抖?”
“晚生无疾,无⋯⋯无⋯⋯”一向冷静持重的陈凯,也忍不住张口结舌,两颊渗汗。
“好了,好了,汗发病除。”白胖老者话刚说完,陈凯立感身稳神舒,不觉暗暗钦佩两位老者功力的深厚。
“贤侄的师傅可是洪旭?”黑瘦老者盯着陈凯看了半天,方才问道。
“禀告老伯,在下的师傅正是。”陈凯心头一转,忽地记起师傅临去世前最后一句话:“西有师伯。”莫非眼前这两位老者便是?
想到这里,陈凯抬起头,谨慎问道:“晚生不揣冒昧,敢问二位老者可就是我的师伯?”问完起身又拜。
“贤侄请起!贤侄请起!”白胖老者与黑瘦老者先后还礼道。原来,这二位老叟和移凤英的父亲移天海、陈凯的师父洪旭,同出一门。那白胖老者姓宗名咏,字歌白,排行老大,称为伯爷。居仲爷的是黑瘦老者,姓杨名穆字敬修。这两老正是劫镖银的二剑客,白敬、江飞他们要找的人。此是后话,暂置不提。移凤英的父亲移天海字安稷,排行老三,寨里人称他叔爷。洪旭年龄最小,排行最末,是当然的季弟。
这四叟的武艺,乃太白山蝙蝠长老所传。如今他年过期颐,有一身绝奇的轻功,可行走水面,停留峡谷。他能在荷叶上打坐,树枝上歇息,只凭一张纸条系腰,便悠然自如,悬于半空。
陈凯的师傅洪旭,是四位师兄弟中武艺最弱、家道最差的一个。贪恋女色的结果,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弄得家破人亡。但二老听了陈凯的叙述,却只把洪旭死因,一股脑儿推在太平剑客身上,答应寻找机会,剪除石烈,为四弟报仇。
陈凯再拜二位师伯,虔声说道:“二老如此仗义,师父九泉之下,一定含笑而敬。”讲到这里,陈凯眼望金匾,低喉问道:“请问二位师伯,那米南宫体的匾额是何用意?”
“金乌指何物?”宗咏反问道。
“太阳。”
“太阳为何颜色?”
“赤色。”
“赤色归属五行哪种?”
“火行。”
“哪朝为火?”
“哦————”精明的陈凯,终于悟出了“还我金乌”的寓意。
夕阳西下,已到酉时。陈凯正要揖别,只见侧帏拉开,浓妆艳抹的移凤英,绰约多姿,拜见二位师伯后,毫不害羞,正坐陈凯对面,露出两窝迷人的笑靥。
这时杨穆开言,问清了陈凯的生辰八字,便向厅堂众位高声宣布:“夜幕已降,玉兔东升,十六要比十五圆。老朽愿当月下,将这对师兄师妹合巹结缡,共赴复明大业!”

第二十一章 混元客力挽狂澜结神缘
朝练鸳鸯拳,夕卧温柔乡,陈凯与移凤英如鱼得水,似草逢春,难舍难别。但一个月后,移凤英还是按照婚庆那天的约定,“十八里相送”,把打扮成无业游民的陈凯,推上了一辆牲口拉的大车,远离移家寨而去。
再说太平剑客叙完同玉芝严惩恶妇劣子的经历,众人莫不拍手称快。但对化名陈升的陈凯,如其与洪旭的十五年师徒情谊,同宗咏、杨穆的不期而遇,和移凤英的风流姻缘,乃至他投奔石家店的真情,石烈却一概不知。
倒是寻镖银心切的白飞侠多长了一个心眼儿,石烈刚刚说完,他便接口说道:“晚间用饭时,石兄曾谈及铁掌镇西宁宗明,说此人武艺十分高明,在座的恐怕全不是他的对手。刚才石兄又说到陈升是洪旭的门人。这使我猛然想起,洪旭、移天海、杨穆和宗咏四位西天剑客,乃太白山怪仙蝙蝠长老的门人,有十分了得的武艺。尤其是老大宗歌白,不仅一身轻功天下罕见,而且精通蝙蝠拳和天龙绝剑,尚不知谁能与敌。我疑心石兄说的宗明,乃宗咏假托,迷惑世人而已!”
这一席话提醒了足智多谋的江飞。他立即说道:“白飞侠所言极是。保不准那门人陈升,就是西天四剑客派来刺杀石兄的探子。如若这样,抓到陈升,一定真相大白!”
“那就快追陈升!”石烈一吆喝,六老各施奇技,蹿上屋脊,飞也似奔去。白鸿与石玉芝各施奇技,蹿上屋脊,飞也似奔去。只有朱复不声不张,不紧不慢,压在尾端。
原来,石烈摆擂比武的时候,西天二剑客同移凤英便悄悄来到石家店。那装作老乞丐的高叟,便是宗咏,自号天龙奇人。朱复虽不知此叟的底细,但他在擂台与石玉芝交手之中,始终感到有一股真气缠绕右腕,不然,他那追光赶电的闪剑之术,一气呵成,挑下石玉芝两只耳环,绝不在话下。石玉芝脸如赤霞离擂之后,他刚想略施苦练经年的混元功,与那位老叟交流切磋,不想来者竟一走了之,并将真气带走。他也只好引而不发,收功体内。
石烈大摆晚宴之时,朱复几乎没有言语。别人以为他比武联姻,即将与如花似玉的石家闺女享妆奁之美,因而赧颜寡语。殊不知朱复正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地揣摩老叟发出的真气。他从八方、十六位、三十二面、六十四线等空中各个要津,仔细研磨,总算找出了端倪。但进招之术,尚需在对阵中随机应变。
若论他远胜戴宗的神行之术,要超过诸位前辈,并没有什么困难。但一越上屋脊,他便领悟到一股很强的阳刚真气,正向背心袭来。这九天真气,虽于他只不过耳边风而已,但若进入没练就混元绝术的武者身上,尤其是进入阴柔之性的女子胸腹,不是摧筋断骨,也要昏厥不醒,这正好给好色之徒以可乘之机。于是,他当机立断,压阵其后,将九天真气全悉吸入中椎之内,再由两肋幽散开去,这既保护了六位老者,更为白鸿、石玉芝两位女中豪杰驱邪散凶鼎力相助。
冲在最前面的石烈、白哲和江飞,沉气于胸,使气在足,不一会儿便追到一片背水而生的大杉林内。
只见陈凯身体一蹲,两脚猛点,虎啸一般穿过两丈多宽的水面。三位老者紧咬不放,如风似飙,迅猛跟来。
这是一片白沙地。弯月当空,莹莹生辉,沙地后面,树影朦胧,群丘乱谷。陈凯自知一人怎是三位老剑客的对手,便从怀里掏出天地炮,猛一抖腕,“噼啪”两响。爆竹过后,从丘谷飞出一彪人马,为首的一胖一瘦,一白一黑,正是宗咏、杨穆。移凤英和赤、橙、皂、白四位少女,尾随其后。
“来者通姓道名!”
只见宗咏两腕向下一压,那一彪人马安静下来,钉子一样定在沙地上。
三位老者只顾前冲,并不知道宗咏压腕,是在施放九天真气。那杨穆虽然不动声色,却也在暗吐气。幸好朱复明里暗里施展得天独厚的元气解析术,才顶住两位西天大剑客的真、玄二气,确保诸位剑侠和白鸿、石玉芝的安全。他赶前一步,反身招呼二位女侠暂停前进,自己却下压地气,飘上竹梢,静观诸剑客对话。
“此乃我石家地面,为何不宣即来,侵凌百姓?”石烈不报姓名,反诘宗咏。
“看你面似钟馗,一定是太平剑客无疑。”宗咏一语道破。突然怒声斥责:“你既是杀害我四弟洪旭的凶手,吾等难道还不能前来捉拿吗?”说罢此话,宗咏却在暗中思忖:我和二弟的真、玄二气,天下无敌,为何不见石烈诸人厥倒?莫不是那天登擂的小子,在不声不响同我较量?不可大意,一切得谨慎从事。
“睹兄白里透红尊颜,想必是蝙蝠长老门下师兄?”石烈客气地拱手而礼,接着严词大谴:“宗咏兄为何信侄徒的诳言?你知道洪旭与黄氏及其刁子洪芳的劣迹吗?不追究洪旭之死的真因,却瞎子摸象乱猜,岂不伤了西天剑客的风范?”
“师伯,与此等逆贼有何理可讲?快为师叔报仇!”移凤英披红挂紫,怒颜嗔道。
“慢!”杨穆制止道,“听着,我乃杨穆杨敬修是也!此女移凤英,是三弟移天海的掌上明珠。尔乃何人,快快通报!”
“吾姓江名飞字天鹤,万里追风长髯叟是也。彼姓白名哲,字天侠,鼎鼎大名的红眉剑客!”江飞看杨穆比较斯文,回答语气也较为和缓:“杨剑客,咱们素昧平生敢问一句,为何拦劫兴顺镖局的镖银?”
“此乃不义之财,为何劫不得?”杨穆不急不慢,正色回答。“不义之财?”白哲反问道:“此话怎样解?”
“乌龙镇乃三弟移天海地盘。天海逝去,一伙强徒乘移凤英出丧之机,在该镇强抢白银一千两,存入正华银号,我等取回镖银只不过物归原主而已!”
“既然钱已存入正华银号,彼等应向银号索要。须知路劫镖银,伤害我兴顺镖局声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白哲说道。
“镖局保不了镖,真乃贻笑大方,活该!”宗歌白嗤笑一声,轻蔑地说道:“何况是一笔不义之财。”
“想不到西天两剑客竟如此无理,看招!”站在一边的白哲,早就忍无可忍,举起金背刀朝宗咏右胁便砍。“接招,莫怪鄙人手下无情!”宗咏将天龙绝剑一扬,轻快地挡住了刀口,接着翻腕一划,来了个“天龙抖须”,直向白天侠肋间刺去。红眉剑客扭腰一让,将手中的金背刀往上扫去,只听“咣啷”一声,剑刀相碰,闪烁无数金星。双方你来我往,交手约有三四十个回合。宗咏毕竟技高一筹,加上一身绝妙轻功,如燕如猿,恍若童子,简直看不出已是耄耋老叟。
“天侠兄暂歇,我来也!”江天鹤大吼一声,纵入圈中,舞动三十六节蛇骨鞭,接替白哲再战。
那边杨敬修换下宗咏,舞动地蛟奇剑,在蛇骨鞭影中从容自如地穿行。那鹿儿似的跳跃轻功,配上玄乎乎秘森森的娴熟剑法,宛若神仙下凡。长髯叟的蛇骨鞭虽然十分厉害,有万里追风之势,但在地蛟剑的轻盈搅拨之下,却一点点化解了。
眼看江飞已处下风,石烈抽出太平剑,大吼一声:“江兄稍息,吾来矣!”众位观战的剑侠,一个个按捺不住,纷纷拥上前去,连白鸿和石玉芝也不听朱复的劝阻,举剑冲入阵中。移凤英见对方一齐出动,便脱下彩氅,与赤、橙、皂、白四位少女抽剑接战。白沙地顿时被搅动得昏天黑地。
两位西方剑客终究技压群雄,在一片混战中鹤发童颜,轻舒自如。石烈求胜心切,使出断穴绝招,企图制服对手。焉知宗咏和杨穆行武多年,练功之术已入炉火纯青之境,岂怕那区区断穴一招?
“你既不仁,我亦不义!”宗咏一面舞动天龙绝剑,一面抬手对准太平剑客右肋,推出一股九天真气:“石兄,休怪宗某无理了。”
因为是近距离施气,功力极大,远在竹梢之巅的朱复无法远挡,眼巴巴望着在行断穴招的太平剑客如醉如痴,昏厥倒地。与此同时,杨穆也向白哲、江飞两位剑客喷吐力能折骨的八方玄气,只在一瞬间,便将红眉剑客与长髯叟击懵致迷。
当宗咏推开正在酣战的祁连仙姑,得意忘形地正要将九天真气向白鸿与石玉芝施放,只见久伏竹梢的朱复,闪电一般跃到宗咏面前:“宗剑客,休得无理!”
说时迟,那时快,朱复人到、剑到、气到,施展出武林罕绝的重楼飞血混元功,不仅敌住了九天真气,而且将宗咏搡出有一丈多远。他那把射斗古剑舞在手中,快过龙蛇腾蹿,光华与月争辉。真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强中更有强中手。这射斗古剑在天龙、地蛟和雪里来锥三剑合剿之中,电闪声鸣,出神入化,毫无怯意。
但朱复心中始终记住下山周游之前空空长老的深沉嘱咐:大同乃最高境界,和谐是人心之本。
他伏卧竹梢之时,悉心听了双方的争词辩句,感觉西天两大剑客和移家女侠并非奸宄之人,于是下决心再度调解,以和为贵。
因此,他舞动射斗古剑,只是拦挡,并不进逼。舞着,舞着,他忽然架住三剑,跃出圈外,清脆的话语震响山林:“众位住手!”
朱复没有出现之时,宗咏以为这场搏杀,赢家非己莫属。他和杨穆放倒三位剑客,也并无杀戮之意,只想速战速决,快快分出高下,班师回寨。
不想朱复的突然出现,尤其是那功力更强的无名气柱,把宗咏操出丈把远去,让天龙奇人大吃一惊。他行剑五十载,还从未遇见这样的能人,竟然还是个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待我打听明白。”宗咏想到这里,同杨穆、移凤英一起,收住宝剑,朗声问道:“不知英俊少年,出自何家门下?”
“我姓朱名复。在下师傅,是贵州清凉山降龙寺空空长老。”朱复答道。
“哦————”宗咏长叹一声:“有其师必有其徒!”
原来,五十年前,蝙蝠长老曾因武林之争,在八百里秦川,与空空长老多次交过手,但从未占过上风。宗咏自幼便知空空长老的声名,至今虽未睹长老尊颜,却得见其徒,亦是大幸。
“请问朱壮士出身何家名门?”宗咏又问道。
“复禀宗老伯,家父乃是大明嫡裔子孙,因明亡逃至黔境,隐居贵阳府西南四十余里的镇龙坡,不幸遭当地劣绅恶吏陷害,毁家入狱,判为死罪。在押解进京途中,被空空长老搭救,随后带发修行。小子亦拜空空长老为师,习艺多年,出外周游。”
“众位皆是大明遗族。误会,误会!”宗咏越听越喜,便立即转身,准备将石、白、江三位剑客救醒。哪知三人早已苏醒,且都立在朱复左侧。白鸿、石玉芝则联袂而进,走到朱复右侧。
“朱壮士真是武艺绝伦,请接受老朽一拜。”宗咏知道石、白、江三位剑客的苏醒,定是朱复发了奇功所致。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举世无双的元气解析术,心底实在佩服朱复的高明。
“失敬,失敬,请宗老伯接受小生一拜。”朱复拱手一揖。“还镖!”宗咏把手一招,四位随从,立即将两车镖银完好无缺地抬到白哲手中。
“谢宗兄!”白哲合掌而拜。
“朱壮士一气解前仇。请列位豪杰去石家店小住三日,共议反清复明大举!”石烈吩咐管家驾来两辆漆饰大车,将各路英雄浩浩荡荡载回石家店。
这一夜最高兴是要数石玉芝了。要不是繁礼褥节和大闺女的涩赧,她真想冲进朱复的住地,向这位武功盖世、力敌群雄的英俊少年敬上一杯好酒。想到自己将来的如意郎君,竟有如此高超的技艺、折服众人的品德,一夜没有合眼。
到了翌日傍晚,石烈摆了十桌酒席,庆贺各路豪杰大会师。人们除了举杯相庆,一个个都劝朱复赶快与石家姑娘完婚,结缡南下,共图大业。
朱复无路可退,这才向众位说明原委:自幼练就重楼飞血的功夫,一辈子不能成家。众人听罢,有的摇头,有的叹息,有的表示无可奈何,有的则说:“你的武艺登峰造极,玉芝姑娘倾国倾城,其貌在白鸿、移凤英两位女侠之上。金玉不结良缘,乃人间一大不幸也!”
一席话说得玉芝姑娘满脸飞霞,放下杯箸,一阵风似的飘进闺房。
石烈两眼愕然,望着玉芝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看就成全他俩,结成无嗣夫妻吧。”江飞提议道。
“那玉芝姑娘————”移凤英接过江飞的话语,问道:“她可同意?”
“我去说说!”白鸿自告奋勇,奔向闺房。
没想到玉芝姑娘听了白鸿的转告,立即表示一万个愿意。她内心对朱复已存着数不完的情思,怎会不答应呢?
第三日夜晚,石家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为朱复和石玉芝举行盛大婚礼,足足闹腾了一宵还未歇息。
第四天过午,当上新郎的朱复,被众位推为首领,麾下集结着一群高侠奇杰,神履飞步地向玉龙山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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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15雁翅镖·16青萍剑

雁翅镖
第一章 柳林七贤
在大河以东,山西省西部,离石城西郊以外,有一座小村庄,名叫柳林屯。恰当离石河斜入黄河的交叉口。这柳林屯,北负连枝山,南东环绕着离石河,背倚黄河,正是三面临水,一面靠山的地带,地方很险僻,几与外界隔绝。却是隔着离石河,径入黄河的南岸,有一个三交镇,恰是横越黄河,由晋入陕的孔道,可以说地方很僻,而交通很便利。
柳林屯居民无多,十九务农为业,不问外事,犹如世外桃源。忽然有一年,屯里迁来一家客户,姓贺名廉英,携带着妻子亲眷,来此荒庄,买田,置地,筑舍,务农。乡下人多好打听闲事,许多人辗转询问这贺客户的来路。据说贺廉英乃是个退职的官吏,又说是个退休的富商,因为厌弃风尘,要乡居养静,才卜居到柳林屯来。
但是无针不引线,贺廉英既是外乡人,他怎会想到迁至柳林屯来,久居务农呢?据说乃是贺廉英有一个管事的张先生,跟柳林屯当地农民谢二福有着相当的渊源,说是换帖的弟兄。贺廉英原来携眷在太原省城居住,既然定了乡居避嚣的心,就吩咐手下管事人,给他买田产,置房舍,并向各界头人打听隐居之所。那管事的张先生就转托到一个晋省土著姓马的,由这姓马的又转托到柳林屯的谢二福。于是贺大爷,张管事,宾主物色良田,经过了半年多的选择,终于看中了负山环水的柳林屯。便由贺大爷委托张管事,张管事就委托马某和谢二福,找到了房地产中人,殷请了当地保正和地方,就在柳林屯,买了大批的良田。
旋又在田边,建筑了庄院。经过了两三年的布置,现在良田已觅妥一个佃户承租,新舍已经招揽工匠造成,贺大爷这才接妻子带亲眷,由并垣搬来了。
起初贺大爷刚搬来,乡下人颇拿他当作谈柄。经住过一年多以后,贺府上待人实在宽厚,无论对近邻,对佃户,都舍得吃亏让人,又惯拿小惠小利,来哄慰这些浅见的乡民。于是柳林屯一带居民,对贺家再没有歧视或奇视之处了,渐渐地安之若素,视为本屯的老邻旧户了。这可就是“钱能通神”之效。而贺家上下处世有术,待人谦和,也是买得大家欢心的一个原因。
又过了两三年,贺家忽然拿出钱来,增购田产,加筑院舍,一连买了一顷多良田。柳林屯的人不由又议论猜疑起来。但是贺家买地,肯出大价,招租佃户,又待遇极优,雇工匠盖房,也不惜小费,四邻帮工,更厚予酬谢。起初也还有人不忿,说我们的祖业良田,不久都要教这外来户侵蚀去了。却架不住贺家太慷慨,谁说闲话,抱不平,他立刻就请谁吃饭。于是钱能通神,酒肉能堵嘴,稍加贿买,又把这些闲话猜疑压伏下去了。
等到良田购到,佃户雇妥,而且新院舍增筑完竣,立刻又有一拨人由外面迁入。说起这一拨人,便是贺大爷的内亲了,也就是贺大爷的妻弟,姓邱名铁林。年约四十岁左右,也是有妻有子,有亲眷,有仆婢的,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口人。论势派比贺廉英小些,看资产好像倒多些。这邱铁林生得胖而矮,赤红脸,按相法正合乎“同田贯日”的“同”字格,就是眉毛疏些。眼睛虽小些,衬着他那胖猫脸,猛看倒像个刘海伯似的。据说他是个富商,现在晋陕省会,都有他几号买卖。因为他们郎舅感情很好,所以离开原籍,也随着贺大爷移地隐居在柳林屯了。
这邱铁林也仿效贺大爷的做法,移入新居,立刻设筵,普请柳林屯的乡邻,说了许多“诸位乡亲多关照,多帮忙”的话。又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乃是外乡人,全靠诸位叔伯护庇。”邱铁林比贺廉英不同,贺乡绅是沉默寡言,颇有官派绅士模样的人;邱铁林却是能说好笑,蔼然可亲,真像个富商大掌柜。
当这邱铁林刚一搬入,柳林屯的乡民照样纷纷议论,研究这新客户的来路,但不久也就淡下去了。邱富户不笑不说话,见人就点头,更容易取得人缘,所以很快地就和村民水乳交融,混为一体了。
紧跟着过了两三年,由贺家主持,又有一批买田筑舍的事,同时又来了一家新住户,当然也是贺家或邱家的亲友。随后又紧接着搬来了两家,旋又由新客户的寄居亲眷,照样买田筑舍,析居另度,一户就变成两户,两户就成了三户。总而言之,自贺乡绅迁入,未及十年,陆陆续续又迁入或新分居的,一共有七家了。恰好这新筑成的房舍,分作两排,连成七个院落;七个院门以外,又圈起一道总围墙,合着走一个大门,好像是土堡的样子。
这七家客户,有的自说是退职的文官,有的自说是绸缎商,有的说是皮货商,有的说是退职的武职都司,有的说是发了财的幕府师爷。柳林屯的乡民十九不识字,知识很低,说也说不明白;只晓得他们全是阔人,只晓得他们彼此之间,不是至亲,就是至好。甚至人有说他们这七家乃是患难之交的盟兄弟,因为恩深义重,赛过桃园的刘关张,所以才随了老大哥贺乡绅,一同觅地退隐,来到这里;这话也许可靠。因此有人说,贺乡绅等七家,可称为柳林七义。七家的新房舍,可称为七星堡。一人造,众口流传,这七星堡的名字居然叫开了。
柳林屯在贺乡绅等七家未迁入以前,仅仅有四五十户乡农,莫说没有过有功名的士绅,就连“略识之乎”的文墨人,也只有三户。一户是开酒馆的王掌柜,他能够看金批三国演义和忠义水浒传。一户是村学究诸先生,肚里有一部四书朱注,有几百篇高头讲章,有数百篇腐烂墨卷。此外还有一个通人,乃是在离石县当过书办贴写的小吏,名叫纪焕文的,算是知书明理,最为开通的人物了。
柳林屯风气既如此固陋,又受了新客户的小惠,再没有人猜疑他们的来历的了。就是保正村长,地方催租吏之流,也都受过贺乡绅的好处。因此贺乡绅及其亲友共七家,反在柳林屯,大得慷慨乐善、处心好友的盛名。
每逢年过节,本屯举办公益的事,有如演社戏,赛会酬神,修桥盖庙,这七家客户也是欣然题捐,首拿大份,绝无吝色。当地人本来有些吝啬的脾气的,这七家客户如此大方,当然更受欢迎。
柳林屯仅仅有王掌柜开的一座小酒馆,兼营杂货。等到七家客户迁来,仆从如云,佃户甚多。跟着本屯又新开了几家小商店。柳林屯早年只有一个私塾,寥寥六七个村童,供养着诸姓寿逾六旬的老夫子,诸老夫子又兼卖药,代诊疾病,又代办本屯书信。未几这诸老学究病死了,从此本屯连读书的种子,都断了根。这一年冬间,贺乡绅顾念本屯文教不兴,一面出独资,修盖文武二圣庙,一面请本屯土著有头有脸的人物,借旧私塾为公议之所,商量着要另请一位饱学之士,作为柳林屯公学的馆师。届时七家客户全到,土著大户也到了两三家,商议了半天,有的主张按财势出钱,有的主张按户公摊。到底因为大家都舍不得花钱,商而又商,几乎无结果而散。末后还是贺廉英、邱铁林等七家客户,慨然担承;按季出资,土著各户,这才哗然赞许不置。
于是拿钱的有了准人,村学决定创办,就等明春开学。至于塾师,土著各户,这家举荐马秀才,那家举荐冯贡生,七言八语,你争我夺起来,随后还是那位书办贴写纪焕文先生,较为通达世务,说是办义学,既归贺乡绅等七家捐资创办,那么这延师之责,自然也该一事不烦二主,统归贺大爷费心就是了。纪焕文如此一说,大家方无异辞。
恰好这时陕北正有教匪之乱,地方有些不安靖。有人就由义学一事,谈到守望相助,团练联庄会这件事上,客户邱铁林就说,柳林屯现在人口见兴旺,地面也日见富庶,盗贼匪警不可不防,我们也应该把联庄会举办起来。一倡百和,大家同声说好:“这事就通通烦贺大爷和邱大爷二位筹划,我们大家随着就是了。”这意思就是仍教贺、邱等七家主持,也就是教贺、邱等七家掏腰筹办。邱铁林微微一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
到了转年,柳林屯义塾成立,由贺家延请一位儒士做教师,招聚本屯和邻村的小儿,来学习书字,练习作八股文和尺牍算盘。跟手联庄会也筹议起来,却遇上一桩困难,成立联庄会,必须先订立章程,妥筹经费,又须呈官批准,方才能够购置武器,如刀、矛、火枪之类。而且联庄会首,也须有功名的职员方能称任。还有一层,此事体大,办义学可由一村独立创办,联庄会就必须邻村相协助了。结果联络邻村,没得联络好,呈报县衙,也没有被批准。当时柳林屯是属于离石县所管,离石县的县官是个胆小如鼠的老进士,认为柳林屯无故地纠集大众,立团教练,殊非好事,他不愿担负责任。若说是预防匪氛,土匪又没有闹到离石县境来,县太爷守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场诀窍,便给批驳了。
这件事被官府批驳,还有一个人事的原因,就是邱铁林只肯出钱,不肯出名。所以呈报官府,联络邻村等事,他都托了那个退职书办出头奔走,那就办不成了。这个书办只会赚钱舞文,不能任劳任怨,实心办事,结果就被他弄砸了锅。
然而团练虽不能办,却转变成另一件公益的事。贺廉英、邱铁林劝说大家,拿出创办联庄会的精神来,延请武师,由本屯挑选庄丁,创办练武场,大家来学打拳,练刀剑,练骑马射箭。贺、邱二人说,既有义塾学文,也应该有把武场习武。这样做,十年以后,柳林屯的文教民风,将要斐然一变。
新客户贺、邱等人家,既肯热心公益,又舍得出钱,说了就办,不久这把式场果然创办成立。延请两位拳师,在农耕之暇,招集本屯壮年,少年男子,习练起打拳、劈剑、举石锁,耍春秋刀、骑马、射箭等等武技。
等到这义塾和武场全都成立,柳林屯的乡风,真个的一变了。有的人夸好,有的父老就窃窥腹诽,认为新迁入的七家客户,完全把都会的浮华风气,介绍到我风俗朴厚的乡村来了。这义塾武场一设立,文事武功均易起争,恐怕柳林屯从此就要多事;说不好,不久还怕有一种巨变发生。
这话出于豆棚瓜架之下,村夫野老之口,有人说他预言知机,不为无理;有人说他还是脱不了欺生妒富的意味。若从实际看来,自从七家客户迁来,十年之间,柳林屯的确日见富庶了。七家客户实是柳林屯的七颗福星,怎么倒说是酝酿祸苗呢?
但是这背地私议的流言也散布开了,不数日便传入贺、邱诸家人耳内,贺廉英、邱铁林听了不禁皱眉。旋即设法钩稽这造言之人,才知说这丧气话的人,乃是本屯东后街的酒鬼焦四。贺廉英立刻想了一法,先借故拜访醉鬼焦四,据说贺大爷和焦四,他们喝了一晚上的酒,等到第二天,流言便渐渐改变了。
又过了些天,柳林屯土著有头有脸的人物,忽然纷纷议论,互相聚谋。这一天,由那位退职的纪书办,邀请土著乡老,先到他自己家,有要事会商,也聚了十三四位,书办居然大破悭囊,他设小酌,请大家开怀畅饮。等到酒足饭饱,啜茗吸烟,就开始闲谈起来。这退职书办纪焕文趁大家欢娱之际,慷慨陈词,讲起了柳林屯近十年来兴旺的佳况。他说:“本屯在六十年前,本是个很富的村子。但是连遭不幸,又遇匪氛,由打头四十年,本屯就颓败不振,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这些年本屯住家,大抵是些贫苦的佃户,自耕己田的中等农户寥寥无多,大富之家更是太少了,书香人家简直绝无仅有。直到近十年,自从我们这位贺廉英客户迁入之后,好像给本屯带来了风水,把从前颓败之象,一洗而空;人口也增多了,生计也富裕了。尤其是本屯那六七户赤贫之家,以前常常混不上饭,只靠给邻村当佃户,做长短工糊口。甚至这几家小男女,竟也迫不得已,给邻村张大户胡百万,做起女佣童仆,这实在是本屯之耻。等到贺廉英、邱铁林等这七家客户陆续迁入,他们大兴土木,广招佃户,本屯无业的贫户都有了衣路食路。他们给的工钱很大,很有以工代赈的意思;哪一家穷苦,他们就帮助哪一家。游手好闲的,贪赌好酒的光棍,他们全不用。他们以财力济贫,以良言劝善,居然把本村颓风敝俗,矫正过来。近来他们又拿出钱来,给本村创办义学,设立练武场,修庙建桥,做了许许多多的义举。至于救贫病,恤孤寡的事,他们也是抢头份来办。他们七家客户实在是我们柳林屯的七颗福星。可是人家讲起话来,总是说咱们老邻旧户很照应他们新客户;他们非常客气,没有一点挟财傲邻的意思。人家待咱们这样好,咱们当地老乡也该有点人心,报答报答人家,才显得咱们,柳林屯土著的人也知道义气。”
退职书办纪焕文,滔滔地讲了这些颂扬客户的话。十几位土著耆老立刻点头咂嘴,表示同意,接声说道:“你这话倒是实情,七家客户真有义气,待咱们太好了;我们要报答报答,但是这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们公送他七家一块‘急公好义’的匾呢?”书办点点头笑道:“对了,送一块匾也很对,不过昨天听说下月十四,是贺大爷的四旬五吉晋期。据说他们六家都要给贺大爷大举做寿;他们本是亲友,在本屯他们又是客户,他们当然有此一举。我们本地人,也该来一下子,也想个法儿,贺他一贺,不过邱家他们是只给贺家祝寿。我的意思,连贺家带那六家,我们一块儿都祝贺祝贺。”
众老听了,纷纷地讲究起来,该用什么方法,送什么礼物,以申祝贺之意,借表感谢之忱呢?酒铺的王掌柜说:“最好公送他们七块匾,匾上可以写他们七家客户,‘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或者写‘侠义可风’、‘敦交睦邻’等等话头。”
又有人说:“咱们都受过七家客户的筵请,我们应该还席,联合全屯把他们七家也公请一下,如何?”可是这一来,得花许多钱,有人觉得心痛,说人家乃是阔人,咱们乡下人请人赴筵,没的倒丢脸。
退职书办末后才说:“诸位高见,都说得很对,也可以送匾,也可以送礼,也可以送祝寿酒筵。不过,我也想了一回,现在我们柳林屯,已经修建得很好了,土围子也经贺家创议,重新增高推广。现在柳林屯,简直不像小村,很像个大镇甸了,可是这堡门还没有题匾。还有他七家盖在一起的庄院,也还没有里名巷名。我的意思,我们可以特制三方匾,一方是我们柳林屯全屯的题名,最好改称‘柳林七星屯’,或称为‘柳林七星庄’,这足以颂扬他们七位的大仁大义了。一方匾挂在他们七家庄院的里门,最好题名‘七贤里’,或者就叫‘七星屯’。另外一块匾,专颂扬他们七位的义举仁风,可以挂在他们新盖的义塾门首,或者挂在他们七家共有的‘公会堂’门口,也很合适的。这匾就用‘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全都不坏。”
大家听了,都鼓掌称善;又议论了一阵,就选定“柳林七星屯”作为全屯堡围之名。至于七家客户的里门,就选“七贤里”三字。另外一块匾,打算请义塾老师给想个好题目。说到祝寿赠匾的办法,就定于下月十四日,用吹鼓竹亭,集众公送。另外还做七桌酒席,分送七家客户。一切花费,颇为不少,乡下人是很觉肉疼的,想不到这退职书办纪焕文,竟慨然独担起来;但是别位若愿多添祝贺礼物,他也欢迎。
乡下人脑筋简单,以为这一桩酬善之举,纯出纪书办提议,又经亲自赞助。殊不知道这一件事,颇有用意;而且揭开内幕讲,乃是出于有力者的授意!便是制牌匾,备鼓吹,摆筵席,也另有人拿钱。拿钱的人却的的确确不是创议的纪书办。老实说,柳林七贤之名,是本于竹林七贤。也许是那七家客户,为了种种原因,愿意享此佳名,经过十年心力,又经暗中一番支使,果然有人出头代办了!
当天筵后议定,并推好筹办之人。遂由退职书办纪焕文,外加两位耆老,负责办理。次日,三个人先找义塾教师马秀才,请他拟好了题匾的铭词和叙文,并且备礼物,请县城有名文人代为书题。退职书办又说:“我们不可冒失,这该到贺宅、邱宅七家,先说一声。”遂拿了三方匾额的题词,于第三日,亲往访问贺廉英,以及柳林七贤榜上有名的七位人物。
柳林七贤,头一位自然是那先来的客户贺廉英了,贺廉英字孟雄,年将望五,瘦颊长眉,中等身材,二目炯炯有神,有着不怒而威的气派;新迁七家客户以他年纪为长,好像领袖。
其次便是邱铁林,字季刚,生得矮而胖,年才四旬。赤红脸,面常带笑。邱铁林和贺廉英,乃是郎舅,贺大爷是姐夫。
第三位是韩光斗,说是邱铁林的亲戚,却不是什么亲戚。韩光斗年约三十七八岁,赳赳有武夫气,相貌很丑,颇似镖客。只有夫妻二人,无儿无女,也无仆婢,仅由贺廉英拨给他一个老苍头和一个做饭的烧火婢。所谓柳林七贤,似乎韩光斗最穷,但也占据着新盖的一所四合房。别人搬来了,多享家庭之福,隐居之乐,唯这韩光斗仍好出门,此刻是由打外埠归来,刚刚两月。他那宅中,人少房多,因此他家中颇招了几个亲朋借住。
第四位第五位,是同胞弟兄。兄名杨金简,字子丹,年逾四旬,面黑身高,看外表,年龄与贺廉英差不多,但贺廉英却呼之为二哥。他的二弟名杨金策,字汉青,年才二十七八,长身朗目,颇为精干,有妻有女。他的同胞兄杨金简子丹,却是个老鳏。据说丧妻有年了,膝下只有一子,年十一二岁,乃是二婶抚养大的。
第六位名叫赵晋朋,字梓材,通常人叫他赵梓材赵四爷,就是韩光斗的表兄弟。他们彼此间的称呼,是赵叫韩作二表哥,韩叫赵作四表弟。赵晋朋今年三十二岁,像个念书的人,黄白胡子,重眉毛,大眼睛,举止很文雅,服饰很讲究,也是有妻子,有仆婢的。
第七位单名叫作鲁桐,字凤台。这个人是男子而颇有女气的,年纪才二十三四,眉清目秀,牙齿皓白,细腰紧臀,漂亮之至。他的妻也只十八九,不到二十岁,生得袅袅婷婷,举止风流,颇有美人之目。在这新迁入七家客户中,好像他夫妻辈分最小,称贺廉英为贺老叔,称呼别人也矮一辈。
他们这七家,贺邱二家最先迁来,韩光斗虽是第三个来到柳林屯,却是末一个把家迁到的。现在他们七家,都拥有新宅良田,都有婢仆佃户,都度着隐居安乐的生活,在柳林屯成了首户上户的了。
柳林屯的耆老,和那退职书办纪焕文,共推了三个人,面见七家客户,说要给他七家挂匾,第一家,自然先拜访贺廉英。
这三个代表,为首一个是那退职书办纪焕文,其次是旧首户蔡建福。这人拥有五十多亩良田,在十年前,他是柳林屯最富的农户,常常受地方挤兑,摊款拿上份,派差出大钱。他又是乡下人不识字,很怕官面,所以很受剥削。自从贺廉英等七家客户迁入,恃其财势,雄长全屯,蔡建福降为第八户了,却也摆脱开吏胥的敲索,遇事都是人家七客户顶上前头,他倒托福,免了好些苦累。因为人家贺廉英等七户,手腕很阔大,眼光往上看,地方差役之流,反被支使得团团转,气焰倒小了。所以蔡建福不但不妒嫉七客户,倒暗暗感激,无形中替他遮风挡雨了。蔡建福算是第二个代表;还有一个,就是开酒馆的王掌柜,名字叫王二金,年约六旬,也是个醉鬼。这三个人,算是柳林屯有头有脸的闻人了。
纪焕文、蔡建福、王二金这三个,全都换穿了长袍马褂,斯斯文文,来到贺家。贺家很有官派,居然乡居也有门房。门房进去通报,主人贺廉英吩咐开客厅,缓步迎接出来,把客人让到客厅。
客厅很讲究,三个代表全都来过。当下,逊座献茶,装旱烟袋,叙寒暄,问来意。纪、蔡、王三位,还是由退职书办纪焕文首先开口,说道:“我们哥三个,这一回来,不是自己来的,可以说,乃是全屯共推,教我们来的。我们柳林屯,自从贺大爷你们老七位搬来之后。简直给村子里,带来好风水,屯里一天比一天兴旺。而且给我们排解了不少的麻烦,我们再不受县里的挤兑,也不受邻村的菲薄了。你们老七位,简直是我们柳林屯的七颗福星,昨日里,本屯的人提到这一点,又听说本月十四日,就是贺大爷的好日子,我们大家想什么法子,报答报答你们老七位呢?我们公议了一下,打算出个公份儿,给你老祝寿,另外公送三方匾,是给你老和你老那六家亲友。”
贺廉英听罢这话,立刻站起来,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又说:“小弟们本是客户,由打十年来,陆续迁入贵宝地,实在给各位乡亲添了许多麻烦。承蒙各位老邻旧居,处处照应我们,一点也不见外,我们弟兄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又有何德何能,给大家效过劳呢?想不到老邻旧居,这样抬爱,反倒说我们造福给本屯了,其实正是我们弟兄沾光本屯的地方很多。”用手一指屋宇道:“即如舍下一砖一瓦,乃至田上一草一木,哪一些不是出于诸位乡邻出力帮忙?甚至说小弟们给本屯遮风挡雨,这更不敢当了。常言说,好狗护四邻,我小弟只不过在官面上混过几天,遇上县衙派差摊款,我小弟也只是尽其在我,不敢落后;遇事迎上去,不肯遗系大家罢了。七颗福星的题目太重太大,柳林七贤的名义太高太巨,我小弟实在一点也扛不起来。”
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眼望着退职书办纪焕文,纪焕文也正望着他。四目相对,贺廉英又徐徐笑道:“总是诸位乡邻重看我弟兄。如愿借贱辰一天,大家公聚一下,畅饮一回,这倒是我小弟求之不得的事。然而我却不肯教列位破钞,到那一天,还是我的请。”
说完了,又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但是这三位代表既受公推,已经定议而来,断无空回之理。那三块匾,一定要给挂。
三位代表,也说得好,挂匾一事乃是我们公议的,贺大爷一个人不能违反公意。况这匾又是给贺邱杨韩赵鲁七家共挂的,并不是单给贺家一人一家。醉鬼王掌柜就说道:“贺大爷,你老不用推辞。我们全屯四十六户,连着商量了两天,一定要给你们老七位挂匾的。你老不能推辞,你一推辞,就凑不上七贤庄、七星屯这个好字眼了。你老想,说书唱戏,只有二贤庄,七贤庄,没有六贤庄,六黑庄。”王掌柜一肚子水浒传,他立刻讲今比古,说到了水浒传七星聚义,黄土岗智劫生辰纲。说得这贺廉英心头一动,眉峰一皱,连连地眨眼,一连说:“不好,不好!”
贺廉英越说不好,三位代表越说好。贺廉英所说的不好,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他自己心上觉着“七星聚义”这句话太不好,“七星屯”这个名万一叫响了,恐怕丢失了自己选地择邻的本意。三个代表所说的好好好,却是懵懵懂懂,完全是劝进表,客气话罢了;这一点,连那个最精明的退职书办,也是蒙在鼓里,莫名其妙,乱嘈了一顿。老农蔡建福年老而口讷,到了这时,也帮着说了几句:“你老不要推辞,这三块匾给你老挂上吧;挂上好,挂上好得多。”可是挂上怎么个好法,他就不知道。他并不晓得,牌匾此刻尚未制妥,题词尚未拟定呢。
末后还是退职书办纪焕文说话有谱,截断了一推二让,向贺廉英再劝道:“贺大爷你不要一个人尽自辞谢,这匾是给你们七家的。究竟该用什么词儿,简直把邱三爷,赵四爷,韩二爷,杨家二位和鲁爷,全都请来,大众商量一下。贺大爷,我告诉你,我们是受大家公推,不是来问你们愿意不愿意,让挂匾不挂匾,乃是问问你们,用哪个匾辞,你们才觉合式?”
王掌柜又插嘴道:“还是叫柳林七星屯好,水浒传上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和晁天王,吴军师,赤发鬼刘唐,白日鼠白胜,想当年在黄土坡,智劫生辰纲,逼走了青面兽杨志,那就叫作七星聚义。由七星聚义,才会有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七星屯这个名字,正好说你们哥七个,是我们柳林屯的七位福星……”
他把水浒传又搬出来,以至于说得贺廉英又不禁暗暗咧嘴皱眉,王掌柜依然是毫不理会。
匾还是商量着要挂,名儿可以选个俗不伤雅,叫来好听的。大家和哄着,把邱铁林、韩光斗、杨金简、杨金策、赵晋朋、鲁桐,全请来了。少年俊俏的鲁桐,更是小夫妻俩双双偕到。柳林的耆老,也加邀了十来位,贺宅客厅顿时热闹。长衫朋友,短衣襟乡邻,老老少少,漫散坐在二十多把椅子上。好茶,好烟,还有瓜子花生,干鲜果碟,摆了两桌面,虽是老乡邻制匾酬客户,反成了客户茶点款老邻了。又不止茶点,贺廉英已吩咐下人,招呼厨司务,赶办盛馔,要留他们。
赠匾代表欣欣然,齐夸贺大爷真慷慨:“我们刚来商量酬报你老,你老倒破费请我们吃酒席,没的教我们怪臊的!”
乡下人贪小便宜,山右人更甚,哪里懂得江湖豪侠隐居僻乡的大作用!他们至多说这七家客户挥金如土罢了,怎能理会到风尘豪客觅桃源以寄行踪,施小恩以堵众口!贺廉英收买人心,这方法做得恰好!
乡老口说怪臊的,手和嘴都没有闲着,人人大吃大抓起来。蔡建福、王掌柜两个老头儿也努力嗑瓜子,宾主欢快极了。跟着话归本题,还是谈挂匾。鲁桐年纪轻,信口说挂匾干什么?邱铁林、韩光斗、杨金简、杨金策、赵晋朋五位和贺廉英意思一样,口说不敢当,看神气很高兴,似乎对这七颗福星的称号,颇引为荣。独独提到“七星屯”“七星聚义”这两句,邱韩杨诸位猛一听,似乎都一愣。乡下人心路朴实,也没有人理会到这一点。倘有一个细心人,试一琢磨,七家客户既然不拒绝“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这一类的褒奖词,又不厌恶“竹林七贤”“柳林七贤”的美誉,却单单怕题“七星聚义”的“聚义”二字,由此牵连着,并“七星”两个字,也避拒起来,这里面岂不是有点怪道吗?
然而正因为柳林屯为僻邑,是荒村,当地住户是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所以才得成为柳林七客户的芳邻。他们七位找的就是这种地方,只不过七位客户的手下很慷慨,很阔绰,也就感动得四邻八方没有人起猜疑,说闲话了。然后他们七位才避地退隐,安居乐!
当下,七客户,众老邻,重新见礼,纷纷寒暄,互作揖,互问好,也忘了谁是宾、谁是主。乱了一阵,跟着就入席;原来酒宴早在别室摆好了。这却是宅主贺廉英的主人,而挂匾三代表退职书办纪焕文,也居然抱拳相让,做了副号的居停主人。于是,以长幼叙齿,你推我让。到底是全坐下了。然后菜摆上来酒也摆上来。酒过三巡,宅主人贺廉英站起来,说了几句客气话:“老乡邻要赏脸,给我们七家挂匾,我弟兄有何德能,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得很!”还是那几句客气的话而已,并没有峻拒的意思。邱铁林、韩光斗、杨金简、杨金策也相继发言逊谢。
然后又是退职书办纪焕文,喜形于色地站起来,振振有词,演说一遍:“这三块匾必须得挂,按天地良心,也得给他们哥七位挂上。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柳林屯,自从他们哥七位迁入之后,一天火炽一天,一天兴旺一天。我们在座的各位老邻,说实在的,哪家没沾过人家七客户的光?人家七客户,不但替本屯遮风挡雨,应酬官面,而且还给本屯带来了风水。又给咱们修桥补路,又立义学,又开把式场。从前本屯在县境里,是提不到的小村子,现在不然,我们柳林屯出了人物,在县里居然响了。凡有公益的事,咱们柳林屯再不落后了,这全是贺、邱他们七家,替咱们做了脸。常言说得好,人要知恩报恩,人要知道好歹。现在贺大爷的生日眼看来到了,所以我们十几家商量了一会子,一定要给贺大爷热闹热闹,同时也酬请酬请邱二爷他们六家。我们打算叫一班吹鼓手,到了那天,旗锣伞扇,给他们七位送匾,再摆几桌酒宴,叫一台戏,我们全柳林屯都乐和乐和。”
纪焕文大瞪眼讲了一遍,王掌柜、蔡建福也跟着帮腔。其余老邻已然早有所闻,也已深预其事,自然全体附和,登时满座上听见“好好好”一片欢赞之声。
跟着又我敬酒,你捧场,你谦我让,乱了一阵。随这七客户在“不敢当”声中,一体答应了挂匾之事;然后又讨论这三块匾的辞。结果就选定了“柳林七贤”四字,本屯改称为“柳林七贤庄”,至于“七星聚义”的字面,决计挂不得的,甚至连挂在口边也不好。还有两块匾,那就随后便选定了,无非是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一类熟话,可是“侠义可风”四个字,也绝对不要。
一场欢宴,直喝到晚夕,三块匾辞都定规了。大抵乡下人好睡早觉,不惯熬夜,于是乎柳林屯的老邻旧居,人人吃饱了,喝足了,就先行告辞。挂匾的三个代表,仍和贺廉英、邱铁林等,打呵欠,说了一会儿闲话,随后也就要告辞。但是临别时,退职书办纪焕文两只眼睛通红,酒气熏人,走路直打晃,宅主贺廉英,面面相对着,忽然说不好,我要闹酒。贺廉英忙把纪书办单独留下,却派长工,将王二金、蔡建福二位代表,先行送回。
纪书办重复到客厅归坐,吃了一点鲜果,与贺、邱诸人深谈良久,贺廉英说了许多谢谢的话,又说“一切仰仗,诸凡费心”等话。纪书办也是照样的谢不断口,连说:“仰仗,仰仗。”邱铁林并插言道:“一切花费都请纪爷不要客气,只管到这里来拿。”杨金简也说:“我们弟兄只是喜好这个热闹,喜好这么一个虚名,诸位既然这么抬举,我们当然拜领。不过若教诸位花钱,我们实在于心不忍。”韩光斗道:“实在是这个意思,诸位这么热心赏脸,我们感谢不尽,只能教诸位费力气,总不忍教诸位破费钱了。总而言之,出钱是我们,出主意是你老兄,和各位看得起我们的邻居。”纪书办就连连点头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们诸位都是慷慨大丈夫,好名声,讲义气的人。你们诸位就喜欢这个乐,小弟当然出头给诸位办到。话又说回来,我们柳林屯的人,按天理良心说,对你们老七位,也真应该有此一举;只是我们太穷一点,有心无力。我们也曾讲过几次,早就想给诸位挂匾,大家也都乐意。只一提到摊钱,不怕你们见笑,乡下人就是爱财如命;所以商做了七开加八开,钱还是凑不出来。我小弟就要一赌气,由我一个人独力出资,把这件义举办了,借此报答你们七位,偏偏我又没有这些钱。现在好了,贺大爷你们几位不忍教我们摊钱,只教我们出名,您情愿自己暗含着垫出来,这真是太体恤我们了……”
贺廉英忙道:“不不不,不是这回事,你千万不要说破我们秘密垫钱这件事……”
纪书办抢着道:“我明白……那一来,我们也不好看,你老也不光彩,我一定说是我一个人掏的腰包。我又落名,又省钱,我太便宜了。只是你们七位花钱买脸,又不肯露名,我们太觉过意不去了……”
他还想往下讲。因为他越说声音越大,贺、邱诸位一齐拦住他,再三地叨嘱他,务必守秘密,不可外泄。若一旦教人晓得了,彼此都嫌丢人。他诺诺地答应着,其实他已经很醉了。
又谈了一阵,天已很晚。遂仍由贺宅长工,打着灯笼,把纪书办送回家去。临走,又递给一个小包,他还要问,又要打开瞧,贺廉英连连摇手,他这才一声不言语,把小包掖起来,乐嘻嘻地回了家。这贺、邱诸人仍然商量了一个更次。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贺廉英寿日这一天,由退职书办纪焕文、蔡建福等几个人主持,办了七八桌酒席,叫了一台戏,另外还扎了三个彩匾。先由纪焕文到贺宅,致辞祝寿,大意还是说,柳林屯自从贺家老哥七位移到之后,好像七颗福星,我们现在感恩图报,特意趁着贺大爷寿诞之日,给他们七位贺功挂匾。现在我们大家,先给贺大爷拜寿,跟手就把那三块匾,给七位挂上。说完了这一番话,几位代表登堂拜寿,磕了一顿头,贺廉英顶礼相还,说了许多感激不敢当的话。然后又开始挂匾,把预叫吹鼓手传来,仪仗队拥着三架彩亭,抬着三方匾,由公议堂(便是那个私塾)出发,吹吹打打,绕着七星屯转了一圈,又通过了邻村,折回来进了本屯,一直抬到贺宅门前。送匾代表们长袍靴帽的,指挥吹鼓手仪仗队,分列巷内,好好地奏了一阵乐,然后把头一块匾,挂在贺宅门上。贺廉英谢了代表,开发了赏钱;吹鼓手排队又到巷口和私塾门前,将那两块匾,也依次挂好。贺、邱等七位一齐向代表作揖,道谢。这时,柳林屯男妇老幼,围了许多人看热闹,贺、邱等向四围的人都作揖打躬称谢。于是挂匾礼成,贺、邱等人把送匾的代表一齐邀入贺宅,开筵欢饮。那一台戏也在屯内开台演唱起来,柳林屯的男妇老幼,成群出来看戏,外村的人也来了不少。这样子,欢闹了三天。贺、邱七人见乡邻兴犹未尽,又自己拿出钱来,让这戏班续演了十二天,一共热闹了半个月才罢。
从此,柳林七贤的名声传遍了离石县通邑。人们都晓得柳林屯,有七位急公好义的善人;便是离石县城内的绅士们,也都晓得了。人们都是趋炎附势的,离石县通邑的父老,几乎异口同声,称扬柳林七贤慷慨。不过嫉富争名的人,也不能说没有。在当地也就有这三两个人,发出冷言妒语来,暗暗议评这柳林七贤,那最不好的批评便是“招摇”二字了。
但是,柳林七贤自有消谤的妙法。谁要议论他,只要被他打听出来,他们立刻想法子,跟这个说闲话的人拉拢亲近。人都有见面情,只一拉拢,就没有闲话了。而且,柳林七贤也真个能抓住了柳林屯的人心;自有一些人向他们七人献殷勤,买好,透信,甘心做耳目。谁说七贤的闲话,不出三日,七贤必来拜访。因此自经挂匾之后,柳林七贤的名声越大,几乎很少有讥讽他们的人了。
然后柳林七贤大放怀抱。七个人背地谈话,每每点头叹气,他们自己亦不免说出一言半语的冷话。便是“财帛动人心”。也就是“有钱买动鬼推磨”。不过柳林七贤到底是贤人,口中只说这两句话,似乎有点感慨,行事上却照样很厚道,很热肠,这就很难得了。
在挂匾之后,约莫过了三四个月,正当秋初,乍凉还热的时光,忽从离石县城外大道上,驰来了一匹骏马。骑马的客人,是个雄赳赳的壮汉;也就是三十来岁,生得浓眉海口,豹子头,油黑的脸,左颏生一块黑痣;穿一身短装,头上戴着一个大草笠,用来遮阳;鞍后带着一个小包袱和干粮水壶。一手提缰,一手扬鞭,沿大道急行。从这人身上的尘汗和马身上的尘汗看来,这客人定是打远方来的,并且他驱马走着,不时东张西望,看样子当然又是个外来生客了。走了一程,这人脚踏马蹬,把身腰一挺,往前途远远一望。望到远处的林村,又望了望面前的歧路,自己念叨着说:“大概应该往东走,往西不对。”旋又将草笠掀到背后,取出手巾来,抹了抹头上的汗。又自个叽咕道:“好热的天,真是秋傻子。我这次来,万一寻不着他们,可就糟了。但愿老卢说的话不错才好。”
这骑马客来到歧路前,略一迟疑,又往前边看了一眼;然后加上一鞭,策马往东道的土路走下来了。往东的土路,正通着柳林七贤屯。
通过了田野,路广人稀,秋阳当头,正是傍午时分。这骑马客打算找个庄稼汉,打听打听地名,恰巧此地很僻,近处无人。这骑马客又道:“索性进了前边村子,再打听吧。好家伙,怎么这么死晒,晒得我脑袋瓜子疼。”把草笠又戴在头上,顺大路一直奔入柳林七贤屯,翻身下马。
这柳林屯正是万柳成行,浓荫环绕,客人刚一进村,便觉十分凉爽。这客人且不趱行,也不问路,先找人问井。
这骑马客人到了井边,向井边打水的人家,暂借绳桶。谢了一声,顾不得说别的话,汲上水来,抱桶先痛饮了一阵,又饮了马,然后从马鞍上摘水壶。原来这水壶空了,灌了一壶井水,重新系好,用手巾擦了手嘴,然后张目四顾。乡间罕来生人,如今见了这急装异样的生客,这些乡下人起了好奇心,老的少的,不知不觉围绕了一群。那骑马客一面道谢还桶,一面问道:“劳驾,你老,离石县地界,有个柳林屯,离这里有多远?”旁边站着的人,正是本村住户李柱,应声答道:“这里就是柳林屯,你老找哪一位?”骑马客道:“哦,原来到地方了,我要找本屯一家外来的客户。这家客户是异姓七个人住在一起的,有姓贺的,有姓邱的,有姓赵的。共总七家六个姓,不知这里有这一家没有?”
李柱一听忙道:“有有有,你老是找贺大爷他们哥七个的呀。贺大爷在村里。那片新盖的房子,当中黑大门便是。”说着用手一指,旋又说道:“你老跟我来吧,我们住街坊。”李柱挑着水桶,引着骑马客,一直领到了贺宅门口。骑马客谢了一声,一手牵马,一手提鞭,便去叩门。
这时贺廉英正同邱铁林、赵晋朋闲谈往事,天南海北,正说得热闹。忽见门房长工老张进来道:“大爷,外边有一个骑马的客人找你老。”三人不觉纳闷,贺廉英道:“是县城的人么?”老张道:“不是县城的人,是一个像从远方来的生客,姓李,说跟你老是老朋友。”
三人不觉耸然,赵晋朋忙问:“这个人是怎么长相?”老张道:“中等个,穿一身浅蓝短装,黑红脸,三十来岁······”说着忽有所悟似的说道:“这个客人还说,大爷若想不起来,就说右边脸上有块黑痣的人来找。”一语甫出,三人互相惊骇。赵晋朋道:“大哥,这不是黑斑牛李豹么?他怎么会探到这里来?”贺廉英摇头不答,沉默良久,吩咐老张先将客人让到客厅,就说主人出去了,这就回来,请他稍候一候。”
第二章 莽汉弄诡七雄赴难
老张未及答言,邱铁林忙道:“老张先别去,等一会儿。”回头对贺廉英说:“大哥要仔细琢磨一下,如果是黑斑牛,必是寻我们去干旧营生。我们躲到这里,很不容易,依小弟看来……”赵晋朋道:“大哥,我看还是拒而不见,把他推出去,不就结了。烧香引鬼,后患很多,何必让他进来呢?大哥不是说从此隐姓埋名,再不见这一般旧伙伴了吗?”邱铁林道:“四弟的办法不大妥当,李豹既大远地奔来,定然辗转访实我们潜居此地,我们躲着他是不行……”回头对老张道:“你先出去站一会儿,不要去远,听我们喊你。”接着又道:“我们避不见面,硬推他出去,一来显着我们太不够朋友;二来,他是有嘴有腿的,他一定要乘夜入宅,偷窥我们。倘被他看见,他一定骂我们架子大,发了财,避友忘旧,向外宣扬我们种种不对!躲避他是决计使不得的。不过,大哥,李豹此来,一定没有好事找我们的。我们该怎样善遣他才好呢?”
贺大爷强笑道:“左右做人难,见也不好,不见也不好。”眼望着邱铁林说道:“你教老张先支他一会儿,我们倒可以借这空隙,细细商量商量。四弟还是很冲的脾气,你想李豹是推得出去的人么?一次推出去,还有两次,三次;明着不见他,他会偷着来摸索你。”又低声说:“说不定,他夜里早已来探过道呢。”邱铁林道:“大哥的心思,我猜着了。按从前的交情说,李豹的确推是推不出去,又不能装聋作哑得罪朋友,既然如此,莫如痛痛快快让他进来,我们相机而行,有难处索性当面拒绝他。”贺廉英道:“正是。”赵晋朋在旁听了,点头道:“这样也好。”
于是三人商定,贺廉英告诉老张,教他把客人让到客厅,倒茶打水;又嘱咐他尽力招待客人,我弟兄这就出来。老张答应去了。他弟兄三人又计议了一阵,坐了片刻,便一同到客厅来。
这时李豹已由长工打来水,洗完了脸,正在一手拿着茶杯喝热茶,一手挥扇去热,站在客厅门口,直往里探头。一望见贺廉英等人出来,忙回身丢下茶杯,吆喝道:“贺大哥,邱三哥,赵四哥,你们都好!想不到七雄弟兄,藏在山角落,做起隐士来了。真高,真高!”说罢大笑行礼。
贺廉英脸上微微一红,忙抢上一步,抱拳道:“原来是牛兄弟,难为老弟会冒着热天,大远地来看我们弟兄,快到里面坐吧。”宾主四人一齐落座。李豹不住挥扇喊热,邱铁林忙叫长工端出冰镇梅汤,又命人上街买来许多瓜果;贺廉英便让李豹宽衣。李豹笑道:“贺大哥,邱三哥,这是怎的,会和小弟我客气起来了。却也难怪,我真成了稀客了吗?我也不客气了。”一边说,一边脱下外衣,敞开汗衫襟,又端起梅汤壶,也不用茶杯,嘴对嘴,咕嘟咕嘟大喝了一气,拍拍肚皮道:“好美!邱三哥真会体贴我,那劳什子热茶,喝出我一身臭汗来。”
三人看他这样野气,不觉相视强笑。贺廉英笑道:“隔了这几年,豹兄弟的脾气,一点儿也没改,还是这么痛快。”邱铁林道:“还是毛毛骨骨,野牛子脾气!”那赵晋朋笑道:“三哥要骂他,就现在骂,这工夫他绝不会还嘴的。”又道:“黑牛哥,你是个地理鬼,怎么就会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李豹刚丢下梅汤,又绰起小刀来切瓜,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笑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凭河朔七雄,大名鼎鼎,走到哪儿,人会不知道?”邱铁林道:“豹兄弟不要高捧了,说老实话,到底你有什么事情,找寻我们弟兄来?”李豹笑道:“没有事,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我小弟很想念你们七位,偏巧我最近做着一桩买卖,路过太原,等到事情办完,一想好久没见你们哥几个了,所以转道来,想着探望探望你们几位。不想一找,就居然找着了,你说多么巧!”说着,呵呵的大笑起来,一对大眼珠,只瞧贺、邱。
贺廉英听了,半信半疑,暗想自己携带知己,避地隐居,本想瞒着他们在这柳林屯过些清闲日子,不再在江湖上鬼混了,好歹落个平安收场!哪知今日到底又教他们找来,真是没法。心里想着,因见李豹只查自己,忙笑着说:“难为老弟,竟没忘了我们。我们这几年忙着整理蜗居,也未顾得出门访友,竟让客人找上门来。豹兄弟你别走了,在我们这里住上几个月吧。”
李豹吐舌道:“住几个月,几天我也待不了,我不是高人,我还够不上隐避的谱儿呢。”转脸看了邱铁林一眼,仍向贺廉英说道:“大哥,杨氏弟兄和韩光斗、鲁凤台,他们四位呢?”邱铁林道:“他们的住处,离这里也不很远,豹兄弟有什么事,快说吧,不然无缘无故,大远地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你我多年弟兄,说话还用绕弯吗?”李豹扑哧一笑道:“三哥脾气还是这样的急,这里有一封信,你老一看就明白了。”
赵晋朋摇着扇子,晃着头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猜你一到,定有事故,果然不假。”贺廉英接过信来,打开了,匆匆看完道:“崔豪老友有了下落了,这却可喜,只是……”紧皱双眉,把信递给邱铁林道:“三弟,你看如何?”赵晋朋看着贺廉英的神色,忙凑到邱铁林那边,一同看信。这时贺廉英已经想好答对之词了,向李豹说道:“李大弟,我弟兄自遭大难,灰心世事,恩仇俱泯。自从搬到柳林屯,我们七人,已经共同发下誓愿,决心不再出去了。人寿匆匆六十年,争名尚气,所为何来?早晚无常一来到,免不了死,我现在只想吃个安顿饭,再没有雄心了。无奈崔豪老友出世,这件事真是……”回头对邱、赵二人道:“三弟,四弟,你二人意下如何?”邱、赵二人头并头的,已将这信看完,正在低声细语;见贺廉英问他二人,赵晋朋首先反问道:“大哥的意思怎么样?”邱铁林道:“大哥,我想崔大哥既然出山,这件事简直,……要不然,等杨氏弟兄来了,大家仔细商量一下,再说吧。”
李豹道:“三位难道还有别的说辞么?依小弟看来,当年中州十弟兄,义气凌云,声名赫赫,如今只剩下六个了。崔大哥自遭惨变,茹苦含辛,直到现在,好容易找到报仇的机会,无奈人单势孤,不敢轻动。又想着求别人,不如求自己的弟兄,这才打发我来,奉请你们几位。偏偏你们几位,忽又谦逊起来。崔大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才访着你们住的地方,大远地打发我来。崔大哥也料到你们哥几位,不愿再出山了;只是这一次复仇事大,无论如何,也要烦求你们几位帮一下忙。他说,只要能报了仇,请诸位立即回山;哪怕将来续有后患,敌人另约能手,冤怨相报,死缠不休,也决不再来烦诸位了。铁锤打砂锅,就是这一下!”说罢,向三人深深打了躬道:“我想诸位,定能体谅崔大哥这一份苦心,我这里先替崔大哥谢谢了。”
三人忙站起答礼,贺廉英道:“豹兄弟,不必如此,老友崔豪,既然远道来邀,本当义不容辞;怎奈我弟兄一来看破红尘,心情已冷,二来此间未了之事太多,一时也丢不下。这索性等杨氏弟兄回来,商量再说吧。豹兄弟远来辛苦,今日我们先给豹兄弟洗尘。”吩咐长工预备酒饭,又预备浴室,让李豹洗澡。李豹笑道:“大哥新宅子真阔,还有浴室。但是大哥早点走,比让我洗澡吃饭强。”说罢,自去洗澡去了。
贺廉英和邱铁林等,原来是北方的武林健者,与鲁桐之父鲁兆洪等,号称河朔七雄,在直隶省大名府,开着一座会友镖店。后来惹了事,一度暂入绿林避祸;等到遇赦案消,七个人又摆脱了绿林,开会友镖店,暗应客运。数年后,在中原得与南阳三杰崔豪、崔杰、李玉川的联胜镖局连了手,合并为南北联友镖局,总店设在河南开封府,由河朔七雄,在直隶省主持北路,南阳三杰在豫鄂主持南路;一时联友镖局包揽南北商运,买卖兴盛之极。不料南北镖局联合,抢了长沙振远镖局的生意。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叶自成,一来妒名,二来不甘心丢失了许多买卖,故此潜存寻隙决斗之心。武夫性直,不满意的话,偶尔扬出来,联友镖店渐有所闻,一笑置之。一日联友又夺了振远一批生意,两方言语冲突,竟动起手来,结果振远镖局吃了人少的亏,有好几个师傅受伤。振远镖局总镖头叶自成闻耗大怒,忙约了许多同行,和武林名手西川四霸,重到肇事地点找场。一方是有意动武,一方是猝不及防。河朔七雄的第一人鲁兆洪,和南阳三杰的第二三位、崔杰、李玉川,都死于非命,南阳第一杰,崔豪也受了伤,落荒逃走,不知去向。
河朔七雄贺廉英等,在北方支店,闻信大怒,连夜南下,切齿寻仇,到抵两湖时,叶自成和崔豪,一仇一友,都不见了。经一番搜寻,只寻到了叶自成的兄长叶自元,把他杀了;又杀了叶氏的两个师弟,暂吐一口怨气。七雄到处寻找叶自成,及西川四霸等仇人,不觉流落江湖,又入了绿林。贺廉英等把他们的老大哥鲁兆洪的子嗣鲁桐,扶养成人,又凑成七雄之数,一晃数年,弟兄七人到底寻着西川四霸,杀了一霸,三霸逃走,算来仇恨是报过了。河朔七雄,由此深感到刀枪上的生活太为艰险,江湖上非可久恋之乡,更风闻崔豪未死,已经看破红尘出了家;这七人一想,也要退出武林。经再三商议,决意洗手,于是慢慢地躲开旧侣,慢慢地改业,慢慢地物色退避之所,好容易才移到这柳林屯,于是摆脱开江湖,埋首田野了。
这就是贺孟雄(廉英)与崔豪昆仲一番渊源,这时李豹突然来请,贺孟雄实在是踌躇不决。不答应吧,南阳崔豪突然出山,派专人来邀,驳不开当年同生共死的情面,答应吧,洗手已久,武功生疏;这几年好容易布置了这个退隐的地方,实在舍不得丢下太平饭,再出去拼命斗狠。他心中打鼓,目观赵、邱二人,好久沉默不语。
赵梓材(晋朋)道:“大哥你意下如何?崔豪老哥当真二番出世,我们想前情,理难袖手,这件事真不好办呢。”邱季刚(铁林)也在那里,眼望着贺孟雄,等他打准主意。贺孟雄却也打不定主见,徐徐说道:“还是等杨氏弟兄回来,再听听凤台的语气,我们再作定规不迟。”二人听了点头,又议论了一会儿。不一时李豹洗完澡出来,说道:“好痛快,这些日子也没有今天舒服,我只怕大远地扑来了,你们不在这里,那真害苦我了。”又问贺孟雄道:“大哥怎么样?我看大哥还是去的好,一来可以替凤台的先人报仇,二来也不辜负了崔豪大哥这几年卧薪尝胆的苦心,三来当年名盛一时的十弟兄又可重聚,很值得再出山大干一下哩。”
贺孟雄道:“豹兄弟别着急,等杨氏弟兄回来,我们赶紧地商量就是。”说着抬头看了天色,向李豹问道:“豹兄弟你饿不饿?”赵梓材接口道:“不饿。”李豹笑了一声道:“我肚子里有会说话的蛔虫。”邱季刚不觉失笑道:“骂得脆!”忙吩咐长工赶紧开饭,一霎时,调开桌椅,同时赵梓材吩咐长工,去通知韩、鲁诸人。
杨氏兄弟出外已十多天,鲁桐这时恰携娇妻,作新秋郊游,也没在家;只来了韩凌云(光斗)一个人。乍和李豹见面,韩光斗微露诧意,不晓得李豹怎么会寻来的。但故友相逢,少不得叙旧谊,话离情,两个人很谈了一会儿。少时饭到,就圆桌面,宾主随便打圈坐下,贺孟雄给李豹酌了一杯酒。等到三杯入肚,宾主开怀畅饮,不觉话多起来;等到酒过数巡,宾主猜拳行令,酒酣耳热,越发地欢呼大叫,武林本色尽露;邱铁林、赵梓材全现形了。
只有贺孟雄还支持得住,向邱、赵、韩微微示意;赵、邱、韩三人这才敛容低声,恢复了乡绅派头。贺孟雄为了打岔,向李豹问道:“豹兄弟,你先不要闹酒疯,我问你:崔豪老友,这几年究竟哪里去了?当年联友镖局,突逢不测;等我们闻耗赶来,崔大兄已自不见了。我弟兄也曾到处寻找,不但崔大兄找不着,索性连他的家小也没了影。二三年的工夫,竟没打听出来他的下落,我们疑惑他死了。直到事情冷落下去以后,又过了两三年,我们影影绰绰地听人传说:他看破世情削发出家了。后来连问数人,都这么说。我们弟兄也很灰心,既已决计洗手,所以没再找他。没想到一晃十多年,今天他又会出世了。到底这些年,他藏到哪里去了?都做些什么事情?”
李豹道:“崔豪他没死,也没有出家;出家的话,大概是他故意放出来的谎言。”贺、邱忙问:“是谎话吗?”李豹道:“底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小弟不过在地理鬼卢宏那里,听到崔豪二番出世的消息。是他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崔爷托付我,叫转送给你们几位。”
邱季刚道:“不用说了,豹兄弟,你一定是从地理老卢那里,得到我们兄弟几个人的住址了。”李豹一挑大指道:“你猜着了。”赵梓材道:“老卢真有两下子,我们搬得很机密,觉得没人知底,不想到底瞒不过他。”说罢点头,似有赞许之意。李豹笑道:“要不怎么叫地理鬼呢?若不是他,我又怎么会找得着你们哥几个呢?”贺孟雄道:“豹兄弟说出实话来了。我再问你,你到底见着我们崔大兄没有?”
李豹哈哈大笑道:“我只跟崔爷匆匆见过一面,所有详情,我全是听老卢说的,他说在你们经过变故后,一年多的样子,在直隶一个僻地方,碰到了崔大哥,那时崔大哥神气非常的难看。老卢问他,为什么弄到这个样子?又告诉他:你们哥几个正在寻找崔爷你。为了这几次变故,说你们哥几个已经灰心,将镖局歇了业,到处寻访崔爷和仇人。又说你们现在重入绿林,仍在两湖暗中活动;劝崔爷赶紧找你们去。那时崔豪比你们还灰心,又要出家,又要自杀。他告诉老卢,说他病了有一年多的样子,几乎死了,现在刚好一点。又说已经无心人事,决意洗手了。老卢劝了他一回,他又说要往关外去躲避一时,他说他听人传言,叶自成和西川四霸出关去了。看他那意思,还是想报仇,要出家的话,只怕一时的意气消沉罢了。他又对老卢说,如果见到你们哥几个,务必带个口信。从此,崔豪就没有了消息了。直到去年,崔豪大哥突然又露面;一露面就努力寻访你们哥几个。你们哥几个藏得真严密,直找到今天,才教我找着了。”
贺孟雄不觉纳闷,怪不得这几年没有访着崔豪,原来他到关东去了,可是老卢也没有送信来。也许老卢要送信,却不知我们的下落,就把信息隔断了。崔豪几年在关东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呢?隔了这些年,潜伏不动,怎的忽然又动了寻仇之念呢?
李豹看贺孟雄的神色,知道他心中疑闷不决,便道:“我知道大哥是想把崔爷的事情打听明白,方才放心,无奈小弟也不知详细,只从地理鬼老卢那里听了一些,现在原封都告诉你们了。偏偏那时老卢,也因为他有别的事,忙着要上山东,来不及细说,当时我也很闷得慌,可是没法子多问。大概说起,崔豪他自从关东回来,不知怎的,又燃起报仇的心理来,到处邀人帮忙,到处打听你们哥几个的下落。他这几年在关东大概混得不坏。我和他见面,是在码头上,彼此都同着旁人;当时小弟未顾得细问,不过零零散散听了一点罢了。”
赵梓材笑道:“你倒机灵得很,不肯说,便不肯说罢了,还推得一干二净。”李豹大嚷道:“赵老四,你这是什么话?我李豹对朋友有一句说一句,有两句说两句,向不藏私。难道跟你们哥们儿,我还说瞎话搞鬼,留一半搁在肚子里不成?”越说气越粗,直眉瞪眼,和赵梓材嚷起来。赵梓材方才要回言,贺孟雄忙向赵梓材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不再说下去。一面提起酒壶来,给李豹又斟上杯酒,说道:“豹兄弟你别急,四弟诚心怄你玩呢,消消气,喝酒罢。”
李豹道:“我明白,我知道,四爷是怄我。小弟的脾气,就怕人说我交朋友留私心眼。小弟我拍胸脯子交朋友,绝不是那种人哪!”因见贺孟雄斟过酒来,忙道:“大哥这是怎的,怎么又和小弟客气起来了。”又笑道:“还是贺大哥知道我的心,别看我和赵老四嚷,那是我看得起他,拿他当朋友。要是换个别人……”赵梓材笑道:“承拾爱,承拾爱,若是换个别人,就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可是你的话直到现在,我赵四将军还是信一半,抛一半,你这个人云天雾罩,你就说出大天来,我也不敢全信,到底我也得给你的话打个折扣。”
黑斑牛李豹此时已有酒意,赵梓材这话照样绷得很紧,贺孟雄唯恐李豹借酒使疯,又要大吵。可是赵梓材也好像有了酒意了,又好像故意拿话挤李豹,贺孟雄和邱铁林都怕李豹着恼。不想李豹张了张嘴,直翻眼珠子,不但没急,反而有点心虚似的,再三描说自己讲的全是实话。崔豪二番出世的经过,李豹原本语言不详,却教赵梓材拿话一挤,他又把崔豪的事重新说起来了。
据黑斑牛李豹讲,转据地理鬼卢宏,亲听南阳三杰崔豪的自述,十余年前,联友镖局所遭的惨变,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一桩灭门大祸。叶氏双雄率同门师弟,勾结西川四霸,乔装强盗砸明火,夜袭联友镖局;骤出不意,南阳三杰死了二人,崔豪负伤越墙败走。他也效法仇人,乘夜奔至叶自成家中,纵火歼仇。却是仇人的家小已经潜匿,只杀了几个旁的人,烧了他们的一处宅子。崔豪怨气稍出,他也怕仇家再来杀害他自己的家小,便又急急奔回家中,吩咐家人,火速收拾东西,赶快搬家。
他家本无别人,只有老母妻室和二子,跟族弟崔杰老母妻子。他的长子年已十二三岁,爷俩要立刻带领家眷逃走。对家中只说保镖得罪了仇人,怕仇家前来暗算,细情没肯说。但就这样慌促的情形,已使母妻幼子听了大骇;略收拾细软,当夜逃出一百数十里。不敢投奔联友镖局北方支店,去寻找七雄;恐被仇人料到,随后跟踪赶来。
他只落荒奔逃,第二日又逃出二百多里,到了傍晚,崔豪便支持不住,勉强索取纸笔,写下所要去的地方,是往开封他姊丈家。崔豪自觉头晕,发烧口渴,他自知失血过多,并又连日奔走,过于劳累,未得休息。他的长子崔泽年虽幼小,已能对付办事;妻与子合计着烦店家请来医生,开了药方,买了药,煎好,给崔豪吃下去,将息了一夜。又讨了药方,预买了几副药,仍不歇息,续往前逃。
崔豪本要把家小安插好了,自己再北上,寻找河朔七雄,共谋歼仇之计。哪知带病赶路,一路又坎坷不平,好容易熬到开封,便自病倒。崔豪他又悲又恨,又急又气,又十分后悔;因为这次事的起因,实怨自己太任性,又太大意;因任性而结仇,因大意而受害,以致伤亡了许多好友,一个族弟也死了。他本人创伤未愈,更惦记着亡友李玉川的家眷,又痛恨仇人,这样夜中装强盗暗袭,有失江湖正气,实令人痛恨。
他这样胡思乱想,心不宁帖,病自然好得慢。由于失血劳累,更转成夹气伤寒,这一躺足有一年多,未能起床。手中积蓄的钱财,也差不多用完。他姊丈本是小经纪人,手中并不充裕。及至崔豪病好了之后,便想纠友报仇,怎奈两手空空。打听河朔七雄,七雄又已沦入绿林,没有下落。没有钱用,既不好意思向姊丈去借,想作别的生意,又什么都不会;于是挤来挤去,崔豪也在北方入了绿林。做了几水生意之后,手下有了富余,先把家小安置在一个妥当僻秘的地方。便着手先打听李玉川的家小,要救助他们。不想人事变迁不测,这一年多的光景,李玉川的家小,也不知逃亡到哪里去了。
崔豪十分伤感,随后又仔细打听河朔七雄的下落,这时候七雄已到两湖,当强盗寻仇去了。崔豪正要奔往两湖,忽又闻对头叶自成逃入四川,又有人说这叶自成给一家客商保镖出关,奔千金寨去了。崔豪慌忙设法追问,打听得仇人赴川是假,出关是真。崔豪便又不顾一切,急忙追踪下去,一路边追,边访,一直追出山海关。想是因为隔日稍久,竟把线索缀断了。崔豪逢人打听,恍惚听人说,叶自成大概窜到千金寨,投奔掘金矿的朋友去了。崔豪望风扑影,又追踪到千金寨。可是一到千金寨,再打听叶自成,竟如石沉大海,声尘俱泯,再也踏访不着了。崔豪本人旋在千金寨,别有遇合,竟在那里留恋了好几年。大概手底下很积蓄了一些钱财,又交了几个剖心沥肝的朋友,他这才进关。等到他一到中原,忽又获得仇人的消息,原来仇人老早地从关东溜回来了,而且在江湖上,继续活跃起来。崔豪一怒,掀起宿恨,这才秘密地布置复仇的事,四下里寻邀旧友。
黑斑牛李豹,把南阳三杰崔豪十年埋没,再度出世的话,照这样又仔细地描摹一番。众人倾听良久,莫不叹息。贺孟雄勾起旧情,又在酒后,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李豹忙道:“贺大哥,贺大哥何必轻抛英雄泪?与其你隐居在此地掉眼泪,何如索性找了崔爷去,一同复旧交,报旧仇?”贺孟雄拭泪摇头,心中好似很难过。邱铁林为了想借话岔开,向李豹发问道:“李兄弟,你说了半天,崔豪大哥他到底现时住在哪里?”
李豹道:“他行踪不定,总在河南归德一带出没,常驻脚的地方,就在归德李家庄卷毛狮子李景明家里。”贺孟雄默想良久,方才问道:“崔大兄既然决计复仇。他的助手,都约了谁?”李豹道:“据小弟所知,有红头子霍真,小燕子霍玉,卷毛狮子李景明,还有江西火道人,辽东大侠三龙之一的龙天照。崔大哥想道,有这几个人,再加上你老弟兄七位,人数很够了。”
贺孟雄点头道:“龙天照确是把好手,小霍也有两手。”又问道:“叶自成那方面的情形,崔大兄也曾打听清楚了没有?”李豹道:“听说崔大哥也曾不断托人打听过,对他们的消息,想必也知道一点。他们叶家现在的帮手,就是大哥当年的仇人,有西川四霸的两霸,和雌雄剑袁平、铁沙彭郎等人。”贺孟雄又道:“那么他们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形不?”
李豹一愣道:“这可不晓得。”不由得瞪眼看着贺廉英。贺廉英道:“你们也太疏忽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想,崔大兄加上你我弟兄八人,就是九个人了,再约几个,就十几个人开外了。难道我们弟兄寻仇,对头他就一点也不摸头,一点也不防备吗?彼此都是仇家,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打听你们的消息吗?”众人点头称是,李豹拍腿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可是我想崔豪崔大哥藏得很严谨,布置得很机密呀。”邱季刚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那怎么能瞒得住?”李豹道:“既然如此,你们七位赶快动身罢,我也回去,把这话对崔大哥讲一讲。”赵梓材道:“豹兄弟你先别急,现在动身,明天也到不了,并且我们弟兄还得商议商议。酒喝够了吧,别耽误了饭。”
于是大家喝完酒,赶快用饭。李豹想是奔波日久、为友心急。至今日才得寻着七雄,一来心事已完了,二来老友重逢,其乐可知,不觉喝了一个大醉。贺孟雄吩咐长工扶他上床,就在客厅睡了。他们河朔七雄,却不肯休息,悄悄出离贺宅,到杨氏弟兄家,商量了许久。打定了主意,又给鲁凤台夫妻送个信。鲁氏夫妻偕游野外,此时还没有回来。
次日差不多到了晌午,黑斑牛李豹一醉方醒,连喊:“好酒,好酒!”抹抹眼问道:“什么时候了?”长工答道:“李爷,午牌过了。”李豹哎呀一声,一骨碌爬起道:“我怎么睡了这大工夫。”穿鞋下地,向长工大声说:“快请你家主人来!”这长工忙打脸水,泡茶,备早点,一面去请主人。李豹见了贺孟雄问道:“大哥商量得怎么样了?可全去吗?什么时候动身?崔大哥急得很呢。”
贺孟雄笑道:“你别忙,你就是忙,我们哥几个也不能全站起来跟你走,顶多跟你去三四个人。这三四个人最快,也得过三四天才能动身。”李豹道:“怎么,不都去吗?”
赵梓材道:“都去可怎能行?你想得倒麻利!”李豹道:“哦,还分两拨走么?你们怎么学的这样黏缠?要走,还不站起来就走,咋的这么婆婆妈妈的?”
贺孟雄笑而不答。李豹道:“哦,哦,我明白了,你们七位是功成名立,避居退隐的高人了,临走之先,还得要布置布置,铺排铺排,一块儿走又惹人注目。不像我这粗人,两肩扛一张嘴,拔腿就走。”贺孟雄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弟兄早就厌倦了江湖上的生活,红尘中的风险,这才更名隐姓,易地潜居,本来是要永远退出武林的,不想今日到底被你们掏出来。”赵梓材接声道:“大哥的话很对,按理说我们本当不去,又怕臊了你黑牛的面皮。去呢,又真不是情愿。这一回不怕你恼,总算是教你逼的,再为冯妇,当然我们得小小地布置一下。”
李豹笑道:“臊不着我,我可不承你们的情。你不要净拣好听话说,你们别说是隐居,就是出了家,跳出红尘外,可是南阳三杰死了两人,只剩下一个活的。搜根穷源,你们河朔七雄也不得辞其咎。现在崔豪死而复生,二番出头,硬要邀你们出去,一块儿找仇人拼命,你们河朔七雄不看死的看活的,不看活的看死的,恐怕是义不容辞,想推托,也推托不开吧。”
贺孟雄、赵梓材哈哈的笑了。
河朔七雄真是这样,虽然决计退隐,无奈崔豪弟兄,跟他们七人曾有共生死、同甘苦的誓言。现在崔豪出头,要重修旧怨,他们七个人右思左想,不能坐视;这一点李豹看得明明白白的。当下,河朔七雄,由贺孟雄,邱铁林,赵梓材三人做主,先给出门在外的杨氏弟兄,派急足送去一个密信。又候到鲁凤台夫妻郊游回来,三个人背着李豹,到鲁家内室,把崔豪重新出世,纠友寻仇的话告诉了他。鲁凤台悼念父仇,当然很愿意下山。不过他深感贺孟雄救护养育之恩,事事不肯违背义父,静静听完了贺孟雄的话,回忆前情,心中悲极,半晌才说:“叔父的意思怎样呢?崔叔父既然二番出世,要邀大众报旧仇;可是小侄追随叔父退隐已久,小侄对此事并无成见,一切听候叔父的吩咐。”又问邱、赵二人道:“二位叔父意见如何?”
贺孟雄等叹息道:“鲁贤侄,你不要这样曲从我们的拙见,你把你个人的本意尽管说出来。我们大家公议。”鲁凤台又谦让几句,转身跟他妻子商量了一回,遂向贺、邱、赵三人表示道:“如果叔父静居已久,不愿出山,那么有事弟子服其劳,小侄可以追随李豹去。”贺孟雄叹息道:“我知道贤侄一听报仇之事,必然踊跃愿往。但是我怎肯教你一人去呢?还是我们一同去吧。我们当时已经杀死西川两霸,刺死一叶;我们这边是南阳三杰死了两人,再加上你父,按说三条命抵三条命,仇是报过了。但他们乃是首先挑衅,又是伺隙暗杀,居心可恨,我们无论如何应该把叶某这个祸首分了尸,才算斩草除根,也可告慰你父在天之灵。所以崔豪这番寻仇,我们论情论理,都该跟他协力,不能袖手旁观。”
鲁凤台听了,含泪说道:“叔父既顾了活的,又不忘死的,小侄实在终生感激。小侄现在就叫您侄妇收拾收拾,敬听您的指挥。您说哪天动身,就哪天走好了。不过杨家二位叔父,现时全不在家,我们等他不等呢?”
贺孟雄遂将分两批前往的话,告诉鲁桐;鲁桐点头称是。到了第二天,引领鲁桐见过李豹;李豹叫道:“哎呀,这就是鲁世兄!一晃十多年,已然是个成年的壮士了。真是的,你和你令尊鲁兆洪老前辈,相貌完全一样!”谈了一回,又问杨氏弟兄,回来没有,贺孟雄道:“他二人还没回来,我们先打点走吧。”
四日之后,一起五人,改装跨马,由山西直奔河南大道。这五人就是贺孟雄、邱铁林、赵梓材、鲁凤台、李豹等。七雄等因恐一同出门,过于招摇,惹起七星屯乡人注目,故此分拨出发。那杨氏弟兄和韩凌霄三人,约定随后再赶来。一行五人,策马入中原,一路上谈谈讲讲,这贺、邱等总有点怏怏不快。
那黑斑牛李豹为人热心,为友奔忙这许多日子,今日才把七雄找到,满心想着:河朔七雄既然更名隐居,要诱他们二次出山,一定费些口舌,甚至碰个钉子回去。不想并未曾费什么力气,只说出崔豪复活,便把他们请出来,不由心中痛快,形于辞色。走着走着,大喊小叫,抄起马鞭来,回手一下,撒开了马,顺着大道飞跑下去。
贺孟雄忙道:“豹兄弟,你要做什么?”李豹也不回答,扭头一笑,仍是纵马直跑。赵梓材也是个好事的人,忙道:“大哥,咱们也撒马吧,这样慢走,多没有意思。”说着,一拍马,也跟着跑下去。贺孟雄无法,只好与邱铁林、鲁凤台,也跟着追下来。一气跑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勒马缓行。贺孟雄埋怨道:“你们太不小心了,刚刚离开家门,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跑起来,岂不惹人注目?”李豹笑道:“大哥太胆小了,就有人注目,又该如何?谁还敢在老虎嘴上拔毛。敢在河朔七雄门前炸刺不成?”贺孟雄道:“豹兄弟再别捧了,你要知道,捧得高来摔得重。”赵梓材道:“黑牛也不知从哪儿学的这么油嘴滑舌的。”李豹一笑,五人仍旧趱行。依着贺孟雄的嘱咐,为免引人注意,只在荒郊人烟稀少的地方,方许纵马。
连行三日,并未出事。到第三日傍晚,五人顺着大道前行。时当新秋,阳光西斜,晚霞映彩,前面大道忽然展开了一道长堤似的平坦路。路边杂植着几行长杨细柳,晚风徐徐迎面吹来,沙尘不起,大有秋意。众人只顾赶路,人和马都出了汗。踏上这林荫坦途,不禁各敞衣襟,迎风纳凉。赵梓材先说道:“好凉快,一路上风尘仆仆,又晒又呛,整天要都是这样凉快的天气,够多好?走着也不困,又不晒得慌。”回头骂李豹道:“黑牛这个倒霉鬼,我们哥几个在家舒舒服服地享福,硬让你给掏弄出来,在道上挨死晒,吃尘土。”挽袖子自视胳臂道:“你看看,肉都晒曝了皮。黑牛,你真是个九头鸟!早不来,晚不来,单在这时候来……”其实新秋气爽,比冬天夏天全强,不过总比不上在家纳福好。李豹笑嘻嘻地答道:“赵四爷,千错万错,都是我黑牛一个人的错;四爷多包涵,谁让咱哥们不错呢?”赵梓材道:“谁跟你不错,少套亲近罢。”不由得全笑起来了。
两个人正在斗口,忽然前途卷起一团尘埃,蹄声嘚嘚,从对面驰来一匹马,远望是一个蓝衣人骑的是一匹红马。那邱铁林眼尖,张目一看,“咦”的一声,回头忙叫贺孟雄道:“大哥,这人和马都有点眼熟,像在哪儿见过。”说时,那匹马驰至切近;李豹突然把唇一撮,希留的一声呼哨。那红马上的蓝衣人,听见声音,忙勒住马,朝这边打量。李豹喊道:“季二,是你吗?”回顾七雄道:“你们看,第二批催请的人来了。”
那人见是李豹,忙在马上唱诺道:“李爷,辛苦了。”立即下马,凑了过来;又见贺孟雄等四人,便道:“这四位可是七雄弟兄吗?”李豹笑道:“正是!”大家一齐下马相会,李豹忙将贺孟雄、邱铁林、赵梓材、鲁凤台,一一给季二引见。那季二忙上前行礼道:“小人季二,奉崔爷之命,来催请诸位的。”回头向李豹道:“李爷,久闻河朔七雄大名,不是七位吗?怎的只四位,那三位呢?”
李豹说道:“他们七位是隐君子了,一块儿出来,怕惹麻烦,不像咱们弟兄,能够拿起腿来就走的,那三位随后就来。”季二点头,方要向七雄寒暄,李豹性急,抢着说道:“季二,你从后面赶来做什么?是崔大爷那里,又出了什么岔么?还是人家不大放心我,打发你来帮忙垫话吗?”
季二脸一发呆,看了看七雄,忙答道:“李爷可别多心,人家派我来,不是不放心李爷,实在是让我追你,有一件要事,要赶着告诉你,请你转达河朔七雄弟兄。他们那边要先下手为强,已经暗暗派下人,要在半路上邀截诸位,崔爷、卢爷为这事非常着急,恐怕你们在路上不留神,受人暗算,故此派我连夜速来送信,好教诸位路上有个防备。一并请诸位先奔灵宝,次到洛阳,不必再到商丘了。”

第三章 醉殴恶少
众人一听,各个互视,莫不惊异。李豹先跳起脚来,向季二道:“是哪个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季二答道:“李爷,这可是不知道是哪个走漏了消息。”李豹是个好勇斗狠的汉子,不脱江湖豪气,立刻大叫道:“好得很,好得很,娘拉个蛋!这几天走闷路,走得真不痛快,恨不得跟人斗一斗,才解闷呢。不想叶自成倒是这么一个会凑趣的家伙。”回头抚摸自己包袱内的折铁刀道:“宝贝,你又该发发利市了。”又问季二道:“他们在哪里等着我们?”
未等季二回答,邱铁林笑了,说道:“反正是在晋豫大道上,还过得了吗?”李豹自己也笑了,道:“我一听说有架可打,什么都忘了。”众人看他的样子,不觉好笑,赵梓材揶揄道:“狗改不了吃屎,总是这么毛头毛脑的,难为都长得那么大了。我说叶自成,你藏在哪里了,还不出来,跟黑牛斗斗!”说得众人全笑了。
贺孟雄挥手道:“诸位安静些,不要吵,这件事的确该提防。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一不小心,就会吃大亏的,我们要好好地想一个对付的法子。”回顾季二道:“足下给我弟兄送信,我们弟兄感激不尽,我这里谢谢了。”邱铁林、赵梓材、鲁凤台也随着行礼;季二忙还礼不迭,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为朋友办事,何足挂齿?小人不过是给陶大爷……”说着忙又改口道:“我是给崔大爷跑跑腿,送个信罢了,比不上诸位是给朋友卖命去的,这又算得什么呢?”
贺孟雄回头眼望邱铁林、赵梓材、鲁凤台和李豹道:“咱们还得给杨氏弟兄他们哥三送个信去。”李豹道:“就让季二辛苦一趟得了。”贺孟雄道:“不必再劳动人家了,我看还是自己人送信去好了。”李豹要说话,忽的念头一转,道:“要不然,小弟再返回一趟去,好不好?”说罢便要勒马,贺孟雄忙挡住道:“李大弟,且慢走。”李豹道:“着,着,大哥总是这般慢吞吞,没的不把人急死。”
贺孟雄道:“李大弟,你不知道,我让自己人去,自有一番道理。”李豹咕哝道:“我怎不知道,左不过是怕人知道你们的住处罢了。”季二这时插口道:“我看还是我去吧。”贺孟雄道:“正要和季二兄打听崔大兄的最近情形,足下如何能去,并且我还有话嘱咐他们几个。”说罢,回头对邱铁林道:“三弟,你回去一趟吧。”邱铁林点头答应。
贺孟雄见李豹在一旁直捣鬼,因笑道:“李兄,你说些什么?”李豹道:“没说什么,我只念叨像这样走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地方。”贺孟雄不答,招呼邱铁林过来,又附耳说了些话,方目送邱铁林走了。李豹道:“我的贺大爷,快走吧。”大家一齐上马,继续往前行,转眼走完了长堤坦途,天色已晚,旋即投居止宿。饭后贺孟雄、赵梓材、鲁凤台向季二打听崔豪的近况;季二和李豹你望我,我望你,回答得迷迷糊糊。赵梓材颇觉不解,贺孟雄心中微微动疑,当下也没说什么,次日上路,就隔过去了。他们走的路线,乃是起旱。这几个英雄都不喜欢坐船,嫌船行气闷,且又缓慢。大家先奔灵宝,由灵宝再赴洛阳。这几年河朔七雄流连晋陕,久未入豫,正似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不小;不知中原一带,近年出了甚样的后起英雄,打算顺便探听一下,再给崔豪转约几个好助手。
途中贺孟雄嘱咐赵梓材、鲁凤台道:“叶自成已知崔豪兄弟来约咱们,我们行路投宿,一切得要小心,不要糊里糊涂地送了命。”又对李豹及赵梓材正色道:“李大弟和四弟,你们俩是顶能惹的,尤其是酒后胡言乱语。这次在路上千万小心,不要再惹出意外的麻烦来,节外生枝。耽误了正事,那就太对不起朋友了。”李豹庄容答道:“小弟玩笑是玩笑,办事是办事,怎敢贪酒误了正经的。大哥若不放心,由打今日起,咱们全戒了酒怎么样?谁再喝酒,谁是狗种。”贺孟雄笑道:“不要骂誓,你只少喝点就得了。”
自此李豹果然少说话,多行路,酒也不喝了;贺孟雄等人劝他少喝一些,他当时决意不饮。哪想到戒酒这件事,若是有忙事不喝时,倒不觉得怎样,这一有心断酒,李豹每到吃饭时,便想起酒。只是话已出了口,又不好反悔,只觉喉咙似有手搅似的发痒,只好咬牙忍受。头两天感觉还好,后几天,只见他没精打采,话也没有了,骑着马打瞌睡几乎摔下来。众人起初笑他,末后怕他馋出毛病来,就劝他开戒。李豹实在忍不住,借辞开斋,立即眉开眼笑,半斤酒下肚,话也多了,精神也来了。每天走的道路,也显着快了。赵梓材笑道:“李黑牛是酒鳖吧,怎的离开酒,就没了灵魂了。”
李豹笑道:“赵老四,老鸦落在猪身上,净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我要是酒鳖,你可算个酒龟了。”原来赵梓材也是个酒徒,不过酒量稍较李豹为次,喝得又有分寸。因为喝酒有同好,他二人的交情比别的人还深些。
行行重行行,这一日到达灵宝,时候大约在申时左右。贺孟雄道:“哥们收马,咱们先找店吧;找好了下处,然后再说别的。”
众人找了一家字号叫聚兴店的大客栈,包了三间上房。贺孟雄告诉店家,好好地照应马匹。店家连忙答应,打来洗面水,众兄弟各个洗了脸。正要泡茶,赵梓材性急先说道:“大哥,咱们先去吃饭吧,小弟我可早饿了。”贺孟雄眼望众人道:“你们不再歇一会儿吗?”李豹道:“得了,大哥,这样一说,走了这两步道,就要歇息,还称什么好汉,简直是成了豆腐渣了。”众人笑道:“还是我们黑斑牛牛爷快人快语。”
李豹站起来道:“走,外面吃去。”这几个人都是久经熬炼过的身体,铁打的英雄,也不喝茶,也不休息,全都站起来往外面走。贺孟雄道:“都带着家伙了吗?”纷然答道:“都拿着了。”李豹道:“哎呀,我没有拿。”季二道:“我这里有富裕。”季二身上有两把匕首,分给李豹一把。赵梓材道:“大哥太小心了,叶自成哪会知道咱们这么详细清楚。”季二道:“众位还是小心点好,多带一把叉子,不算累赘。”说着一同出了店门,来到大街。鲁凤台不认识路,问道:“贺老叔,咱们上哪里去吃饭!”李豹忙道:“咱们顺着大街遛,看哪一家门面顺眼,咱就进去吃哪一家。”赵梓材不由笑道:“好主意,难为你怎么想来?”季二道:“这里的地理,我却熟悉,李爷,我告诉你,醉月楼的酒菜可是好得很。”李豹道:“季老二,真的吗?不要哄我。”赵梓材道:“醉月楼吗?我先早在那里喝过,那里的酒喝下去,又甜又粘,实在是好,闻着一股子清香,不像别的酒有那么一股刺鼻的味道。尤其好的是刚喝下去,一点也显不出力量来,平常喝半斤的量,这个酒可以喝一斤,却是喝完非趴下不可,后劲大极了。不过这家的酒价,比别处贵约一倍,他们的酒菜也很够味。”啧啧的不绝盛夸这酒的好处,一边夸着,一边眼望着众人,嘴角透出浅笑。
李豹听完,早忍不住馋涎欲滴,喉中又似有小手乱挠,大嚷道:“好好好,咱就去醉月楼。”左一曳赵梓材,右一拉季二,当先开路,一直寻下去了。赵梓材忍不住狂笑起来,扭头对众人说:“李豹还想戒酒,你瞧他这样子,馋涎都流出来了。”贺孟雄道:“四弟,李兄弟是个直心汉子,你老逗他做什么?常言道:嬉无益。总这么闹,容易伤了弟兄们间的感情,反倒不合适。”赵梓材道:“大哥说的是,但是醉月楼的酒,的确是好;以前小弟真尝过,但不像我刚才夸的那样好法罢了。”众人全笑了。
这时众英雄已走到了地方,李豹早在醉月楼门口等候。大家上了楼,找了一个傍窗临街的桌子,打圈坐下,先要了一壶茶,慢慢喝着解渴,跟手就点菜要酒。过了一会儿,酒菜都摆上来,李豹自己先斟了一杯酒,喝了头一口,咂嘴道:“好是好,也不怎么的,赵老四也太会吹泡了。”一语甫出,众人失笑。李豹摸不清头路,毛毛骨骨地说道:“怎么着,你们笑什么?可是赵老四又耍花枪了?”众人越要笑,李豹越犯疑,一迭声地问:“你们到底笑什么?”
贺孟雄道:“喝酒吧,别闹了,左不过笑你们俩打牙逗嘴罢了。”斟了一杯酒,笑说道:“李大弟,我先堵你的嘴。”说着送到李豹面前,李豹忙站起笑道:“好大哥,你也帮助他们欺负我,不让我还嘴出气。”说完举杯,仰脖一饮而尽。季二在旁看着,笑道:“若没有李大爷赵四爷逗嘴,倒显着不火爆了。”李豹笑道:“季老二,去你的吧,人家正在生气,你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倒给你开心了!”
众英雄谈笑喝酒,传杯换盏,呼三喝六,彼此猜拳,不觉各有醉意。其中贺孟雄与鲁凤台,全都是有心计的人,处处小心,都不肯放着量喝。那李豹却是直爽粗鲁汉子,素日有口无心,见了好友,遇到好酒,更忘了一切。而且他一个呆汉,居然诱请出七雄来,心中得意,越发贪杯。捉住赵梓材,一死的非要划拳拼酒不可,赵梓材没法,和他划了一阵。李豹一阵乱闹,差不多有七成醉了,贺孟雄向赵梓材,施了一个眼色,意思让赵梓材拦住李豹。
但是李豹的酒正喝在兴头上,你要拦他,决计拦不住的。又不愿强扫他的兴,赵梓材眼珠一转,想出一个妙法,开口说道:“黑牛哥,咱们再划三拳,就不喝了。”李豹道:“不成,赵老四,你想退阵可不成。”赵梓材忙道:“黑牛哥,你听着,咱们俩只划三拳,决一死战。假如我赢了,你去替我买西瓜,今天晚饭算你请客。要是我输了,西瓜我去买,今天晚饭我请。”李豹道:“好好好,君子一言。”赵梓材笑道:“快马一鞭。”两人伸手卷袖,五魁八马的,又喊起来。一霎时胜负已定,是赵梓材输了。赵梓材道:“倒霉!今天喝了这么一点酒,还得买瓜去。”拿起杯来,一仰脖,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身形乱晃,哎呀了一声,道:“怎么今天喝了这么一点,我会醉了?”李豹笑道:“你醉了也得买去。不然再罚你三大碗,就饶了你。”赵梓材道:“牛哥,你陪我去!”李豹摇头道:“咦,怎么胜了拳的人还去吗?”
赵梓材假装不胜酒力,一定教李豹陪他去。贺孟雄也笑道:“牛兄弟,老四真醉了,你陪他买点鲜果子,在街上走一趟,过过风,也许好点。”李豹信以为真,站起来说:“真不嫌丢人,喝了这么一点酒,就现了原形,别给喝酒的丢脸了。没法子,我陪你去一趟吧。”赵梓材身形打晃,李豹扶着他,走下酒楼,季二冲着贺孟雄一笑,贺孟雄忙摇头示意。
当下李、赵二人出了醉月楼,顺着大街,一面走一面谈,一面寻找卖果的铺子。赵梓材忽然说道:“牛哥,依我说,咱们老没到这里来了,等一会儿再买东西,咱们先逛逛再说。”李豹道:“那么他们呢?”赵梓材道:“管他们呢,晾他们一会儿好了。”李豹笑道:“你就损吧!”这哥两个当真顺着大街,逛起来。赵梓材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我记得这是块空地,怎么盖起了房子了。”李豹道:“这就叫十年朝东,十年朝西!”
两个醉鬼在街上乱晃,看见道旁有卖鲜果的,就走过去买了些,站在那里吃。吃完,又买了些,正待往回走,忽见那边来了四个人。当中一人,年约二十上下,像是主人,其余三个像是仆从,一面走着,一面说话。突然又从后面跑来一骑马,那少年慌忙躲马,稍不留神,恰踏着路旁摊贩放在地上的扁担,竟绊了一个跟头,整个狗吃屎,把摊子也砸翻了。少年爬起来,勃然大怒,喝一声:“截住他!”手下从人立刻去追那马,要把骑马的人拖下来。骑马的人见惹了祸,狠狠打了几鞭,催着马如飞地跑了。三个从人发狠追赶不舍,却是越追越远了。
少年越怒,看一看手掌,已然擦破一块皮,流出血来,暴喊道:“你们这群废物!快追,把他拉下来!”他自己撩长衫,拔腿也要追赶。摆货摊的小贩,却是个乡下人,心痛他的货物,忙一横身,把少年拦住道:“大爷别走,大爷砸了我这些东西,怎么算?”
口气之间,似乎有点讹赖,这少年登时气冲两肋,伸手打了摊贩两个耳光,痛骂道:“混账王八蛋,你的扁担往哪里放?饶绊倒了人,你还要讹我不成?”
这小贩只顾心痛血本,又平白挨了打,哀情冤苦难伸,捂着半边脸,冲少年唠叨说:“你老怎么打人?你老走道,怎的不看脚底下,硬往俺的摊上蹚?俺好几十吊钱的货,全教你老毁了。干吗你老还张口骂人,举手打人?真是的,俺也有嘴有手,不是不会骂,不会打!你老要打,自管打吧,卖给你老了!”口吻越发憨直,遮住少年,晓晓不休。
这工夫,三个仆从追不上奔马,讪讪地刚走回来。少年恚愤已极,恨小贩口角挖苦,缠赖不休,竟向三仆厉声喝道:“这东西也想讹人,你们给我打!”打字刚收声,三个人一拥齐上,扯小辫,揪胳臂,把小贩登时放倒在地,拳打脚踢,直打得小贩爹妈乱叫。
李、赵二人正站在路那边,远远地全望见了。两个人都是侠肝义胆,好管闲事,打抱不平的人。而且他二人又不明了真相,只望见行凶,三四个人殴打一个苦人,心中再也忍耐不住。头一个李豹发怒道:“好汉动手一对一,怎的群殴起来?四弟,咱们不能看着。”赵梓材说:“我们别帮拳,不妨过去劝劝。”正要移步上前,这时看打架的人,早围了一堆,只是七言八语地道:“得了。得了!”并无一人上前拆解。李、赵二人刚刚凑过去,人群中早激动了一个壮士,喊一声:“借光了,诸位。”双手一分,越众当先,来到小贩身旁。
众人看时,这个人年约三十余岁,白素素的一张脸,中等身材,两只眼黑白分明,精神饱满,举止快爽。是从一条斜街绕过来的,拥进人丛,口中说:“住手住手,什么事有理可讲,何必动手呢?”口里说着话;侧身前探,双臂一合,往外一分,却因为他看着三个人暴打一个小贩,心中有些不忿,故此手下用了点力气。不料插身太骤,用力过猛,那三个仆从猝不及防,早有一个仰面跌翻。又有一人一个踉跄,抢出好几步。剩下那个仆人,见这劝架的壮士来势凶猛。不觉也停了手,退后数步。
那站在旁边的少年主人,见这情形,神色一变,先向三仆吆喝了一声:“别动手,你们靠后!”两眼盯住那人道:“足下尊姓,您是来打抱不平的么?”
那壮士笑道:“敝人姓杜,就叫杜仲衡。敝人不是侠客,焉敢打抱不平,只是看不惯三个打一个,拦上一拦,也省得打出人命来。”那少年闻言冷笑道:“杜爷路见不平,居然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动手,可见是位侠客,在下不才,倒要会会你这位侠客……”
两人斗口较劲,身子往前凑,眼看要动手。那吃亏的两个仆人,跌倒的爬起来,撞退的抢上前,忍不住羞怒,正要寻事;见主人和杜仲衡要动手,这一个便在背后一头撞上来,那一个便从斜刺里捣上一拳。那杜仲衡听见背后有动静,倏地一侧身,飞起一腿。轻轻一蹬,把那个仆人踢倒在地;就势一伸手,把另一仆人的手腕抓住,借力使力,“顺手牵羊”,也给撂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杜仲衡冷笑道:“倚多为胜,暗中伤人,算什么英雄?你们有什么出奇的本事,都使出来吧!”
那少年大怒,也冷笑道:“好厉害的劝架的。”喝那家人道:“丢透脸了的东西,还不滚回去。”对杜仲衡道:“杜爷真是英雄,但何必跟我的仆役较劲?在下不才,愿陪英雄周旋周旋。”说罢把长衫一甩,丢给仆人,拉开架势,就要动手。杜仲衡也站好脚道:“朋友留名。”那少年一上步,左手一晃,右手一拳道:“张天佑!”这一拳来得很快,杜仲衡不慌不忙,微微一侧身,左臂往外一穿,右手一个“单风贯耳”,接招还招,两人打起来。这时人群外,突然有人喊道:“二少爷您可小心,老爷有话,你老忘了吗?”张天佑头也不回道:“去你的吧,不用你管!”依旧撤身进招。在街心,两个人抡拳对打,展眼间拆了七八个回合。
原来这张天佑,是本地一位隐居拳家张元方的次子。这张元方武术极为精妙,但为人谦和,好静不好动,镇日以练拳技,练气功自娱,轻易不肯和人较技,更严禁门人弟子跟外人动武。他却有二子,长子张天佐、次子张天佑,性情都和他父亲相反,极好打架,给张元方惹过许多麻烦。张元方大怒之下,将这兄弟二人拘在练武房内,罚抄达摩易筋经一百部;一连拘禁许多日子,不准出门。后经许多友好劝解,这才放出。张元方又教训他弟兄一顿,出门不许挟带兵刃,更不许和不会拳术的人动手。弟兄二人诺诺遵命,许久没有生事了。这次张天佑,因亲戚做寿,奉父命带了三个仆人,出门买办礼物,不料因躲奔马,被小贩的扁担绊了一跤。这本来不尽怨他,却是这小贩知他家教严,偏偏论定了他。他再也忍不住,有心自己动手打这小贩,又怕打重了,再惹了祸,爹爹不饶,故此喝命仆人动手,到底由此惹出麻烦来了。
张天佑和杜仲衡变脸动手,对拆了几招,见对手招数紧密,不觉又诧异,又高兴。他反倒喊一声“好!”双拳一错,变换了一路拳法,运用五行拳,双拳如雨,挥拳奔对手要害下手,暗含着拿活人给自己试招垫招。杜仲衡暗道:“你这东西,怎么暗下辣手?”也把拳风一变,更门改路,用八仙拳硬硬硬上;展眼间二人对拆了二十招。张天佑性急,见打不败敌人,不觉暴躁起来,把拳法又一变。忽见杜仲衡露出一个破绽,张天佑大喜,急忙进身下掌,迎面劈去。杜仲衡右手往外一托,张天仲右手一掌,奔杜仲衡胸前点去,以为这一下定必击中。哪知堪堪点到,杜仲衡身形不动,胸腹微微一凹,退出半尺。
这是气功,张天佑吃了一惊,努力收势,已来不及。被杜仲衡左手往下一扣,扣住手腕,轻轻往怀中一带;张天佑身不由己,抢了过去。杜仲衡右手伸出三指,轻轻往张天佑背后一点,说道:“呔,看招!”张天佑顿时觉得打了一个冷战,眼前发黑,一跤跌倒在地。
杜仲衡笑道:“这样不济事,也敢挟技欺人?”回头看小贩,业已哼哼唧唧站起来,扁担也断了,摊子全散了。见杜仲衡打倒张天佑,上前称谢道:“谢谢客官帮忙。”却又搔着头说:“这是张家二少,他打了我,倒不要紧,可是现在他教你给制倒了,这可怎么好?”杜仲衡一听这话,好生没趣,回头再看张天佑,已被他那家人搀走了。因笑道:“他打了你,倒不要紧,你的货呢?”小贩道:“货也不要紧,张老太爷会赔的,绝不亏负我们。”杜冲衡不禁吸气,掸了掸身上土,披上长衣。便欲走去;觉得这场架打的没人承情,小贩口吻似乎惧祸。
那李豹和赵梓材在旁看得痛快淋漓。李豹咕哝道:“赵老四,这个家伙很有一套,你听他叫什么?”赵梓材道:“我也没听真,只听出他姓杜。”李豹笑道:“用你说,我也知道他姓杜。”又道:“咱哥俩和他搭讪,怎样?”赵梓材道:“和人家不认识,怎好说话?”李豹道:“你这人真死心眼,一说话不就认识了吗?”
李豹追踪过去,抢先叫道:“前面那位杜爷慢走。”杜仲衡回头一瞥,见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以为不是喊他,回头仍走,口中低声念道:“我真是多事!”李豹嚷道:“喂喂,方才和人动拳的那位杜爷慢走,我们跟你有话。”杜仲衡愕然止步,打量李、赵二人。见李豹是黑膛脸,体格雄壮;赵梓材是个黄白瘦子,精神甚旺,俱是急装,一望即知是江湖人物。立刻把精神一振,大声答道:“不错,我姓杜,你们二位是喊我吗?喊我做什么,打算怎样?”
李豹走上来道:“朋友,你大名?”杜仲衡道:“足下你尊姓?”口吻很有些不和气,李豹不理会,正正经经地答道:“在下李豹,刚才老兄的拳术很高,我很佩服。”杜仲衡道:“哪里,哪里!”
口中敷衍,心中寻想:“原来不是寻隙帮拳的,耳闻江湖上,有个名叫黑斑牛李豹的。莫非就是此人?”忙抱拳道:“仁兄可是绰号黑斑牛的吗?”李豹李道:“不敢,黑斑牛正是在下。”回手指赵梓材道:“这位是河朔七雄的第四雄赵梓材。”
赵梓材急急要拦阻,已然说出来了。杜仲衡哎呀一声道:“久仰,久仰。”对赵梓材道:“十几年前,曾与七雄的第一位鲁大哥,在江南会过一面,他还帮过小弟一次忙,以后许久未曾见面,每思趋访道谢。不过小弟一来事忙,二来南北遥隔,三者又听说七雄已经隐迹,不知足下何以出山?到此有何贵干?”
赵梓材眼瞅着李豹,狠盯了他一眼,嫌他说话太快,李豹也自后悔说的孟浪了。赵梓材道:“承奖,承奖,我弟兄因为有点闲事,到这里访个朋友……”李豹仍问道:“请问杜兄大名!”杜仲衡说:“小弟叫杜仲衡。”李豹道:“咦,这名字听着好耳熟。”杜仲衡微笑道:“草茅下士,何足挂齿!”李豹道:“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我们哥俩,见到杜仁兄这样见义勇为,且又武技精妙,我们二人不觉心佩之至,想和仁兄亲近亲近,做一个道义之交,不知仁兄可肯和我们哥俩交交吗?”又笑道:“仁兄刚才那两手,实在叫人痛快之至,不瞒足下说,足下若不出头,我弟兄也就出来管管了。”
杜仲衡不禁惭然,心中说不出有一种内惭的意思。正是管闲事,落不是,反受到意外之誉。却是他们练武的汉子,差不多都口快心直,彼此又是江湖豪杰,三言两语,便自投机。李豹便欲约杜仲衡同回酒楼一叙,杜仲衡道:“河朔七雄小弟久已钦慕,只可惜小弟久居江南,只和鲁大哥会过一面。承鲁大哥不弃,和小弟订交。又蒙鲁大哥帮过大忙,本当前去见面。无奈小弟现在要事在身,前途还有人等我,实在难以从命,改日再会吧。”李豹道:“杜仁兄,我们也不强你,只愿仁兄与我们河朔七雄见见,再走也不迟。这也费不了多大工夫,他们就在近处,距此不远。”赵梓材道:“我们鲁大哥业已去世,希望老兄见见鲁大哥的哲嗣鲁桐,将来也好烦你多多照应他。”杜仲衡一愕道:“鲁大哥故去了,什么时候故去的?”赵梓材道:“约有十年了。”杜仲衡道:“什么病?”李豹道:“被叶自成残害的。”杜仲衡哼了一声。赵梓材接着说道:“现今叶自成二番寻仇,依旧寻找我们弟兄,所以我弟兄重复出来,再入江湖。”三人边说边行,往醉月楼酒馆走去。
正走之间,急听后面人声嘈杂,有人喊道:“姓杜的别走。”“别放姓杜的跑了。”
三人回头寻视,见后面跑来四五个人。有一人见了杜仲衡,遥指着说道:“大少爷就是他。”于是有一少年挺身而出,拦住了三人的去路,对杜仲衡道:“你就是打我二弟的人么?”杜仲衡瞪眼道:“不错是我,你想怎样?”张天佐也不答言,举拳就打。杜仲衡侧身让过,冷笑一声,正待要还招进击,那李豹是最爱打架的,忙跳过来道:“杜仁兄,让小弟过过馋虫吧。”杜仲衡一笑,侧身退让。张天佐仍奔杜仲衡,早被李豹挡住道:“小子别乱跑,跟你李爷爷耍耍。”
张天佐咬牙道:“你来替他送死,休得怨我心毒。”虚领一招,双手一分,竟用“双风灌耳”,奔李豹两耳猛击来。李豹笑道:“我的儿,你好狠啊!”双手当胸,往上一分,化开敌人双拳,左手护胸,右手圈回手,劈胸一拳打去。张天佐用左手往外一穿,跟手侧身进招,“金龙探爪”直奔李豹抓来。李豹一惊,暗道:“这小子真狠,真快。”忙往后一挫腰,退回三四尺。那张天佐早似风一般扑上来,使“双撞掌”,就势进击。李豹急急让过,忙展开拳法,那张天佐也自不弱,尽敌得住。两人一来一往,斗起拳法,登时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李豹和张天佐支持了一会儿,口中不住唠叨道:“我的儿,你真不知道进退!”卖了个破绽,双拳一晃,回身一个败式。张天佐大喜,赶上一步,双手一错,“恶虎掏心”奔李豹后心击去。那李豹不慌不忙,容得敌拳要沾衣襟,掌风将要往外一吐的时候,猛往左一旋身,那张天佐以为这一招必然得手,用出十分力量,掌心果然往外一竖。忽得人影一晃,自己拳招落空;只听李豹已经绕在他的身后,喝道:“呔!”左手一拍张天佐脖颈,右手一掌,使了五成力,道:“躺下吧,孩子!”
张天佐扑通一声,推金山倒玉柱,爬伏在地。其余那三人见状大惊,复又大怒,一齐上来动手,围攻李豹。那赵梓材、杜仲衡,怎肯旁观,忙上去帮拳。那三人哪敌得过这三人,不一时,早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扯扶张天佐,抱头逃走。李豹笑道:“痛快,痛快,谁叫你们欺负人来!”三人掸掸身上土,拿了果物,说笑着一同转奔酒楼。
那贺孟雄等人,早在酒楼等得心焦,向鲁凤台、季二说道:“这工夫还不回来,不用说了,两个捣乱鬼喝醉了酒,又不知惹出什么事来了。”商量着,正待打发季二上街去找,赵李二人已经同着杜仲衡上楼。贺孟雄见有生客同来,也不好意思埋怨二人,忙问:“李大弟,这位是谁?”李豹道:“这位叫杜仲衡,不认识吧?好俊的拳术呢。”贺孟雄惊道:“莫非是江南大侠,人称七星鞭杜仲衡的么?”杜仲衡抱拳道:“不敢,不敢,那是别人抬爱。”众人耸然,一齐打量杜仲衡。李豹道:“我的哥,原来你就是七星鞭。你为何不早说出你的外号来。怪不得我听得这个名字好耳熟呢。”李豹高兴起来,忙一一介绍了众人。杜仲衡道:“久闻河朔七雄大名,每思见面,今日得见三雄实乃幸会之至。”又道:“小弟当年曾与鲁大哥在江南相会,蒙鲁大哥不耻下交,在太湖助小弟击败了太湖双怪。自那年别后,至今未见,不想竟故去了。”又问:“鲁大哥怎么故老的?”贺孟雄细细说了,又特指鲁凤台,对杜仲衡说:“这就是鲁大哥的后嗣,他叫鲁桐,字凤台。”杜仲衡向鲁桐客气了几句话,见鲁桐年少神旺,连声称赞:“真是少年英雄,名父之子。”
那李豹发话道:“众位别净说客气话了,杜大哥大概没用饭,何不一块儿吃?小弟也饿了。”
贺孟雄忙叫伙计热酒换菜。席间李豹谈起这次和杜仲衡相遇原委,贺孟雄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大弟,你可知你打的那人是谁吗?”李豹道:“不知道。”杜仲衡道:“不过是朱砂掌张元方的两个儿子。”贺孟雄道:“惹出祸来了,那张元方家教极严,却又极其护犊,你这次打了他的两个儿子,恐怕他跟咱们纠缠不清。”李豹道:“难道咱们还怕他不成?”贺孟雄道:“不是怕不怕的话,现在咱们有要事在身,犯不上沿路无故多树强敌。并且李大弟,你可知道,张元方的朱砂掌,在江湖上未遇敌手,真要和我弟兄为难,恐怕真不好对付呢。”
李豹哼了一声,意似不服,正待还言,杜仲衡接口道:“贺仁兄,请放心,此事是小弟我招惹出来的,自有小弟承当的。小弟久闻朱砂掌张元方的大名,未得一会,借此机会,和他见见,也增长些见识。”又笑道:“张元方不找便罢,如果找来,小弟独力和他周旋。”贺孟雄道:“杜仁兄不要听我这样说,些须小事,不必劳动足下了。”杜仲衡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小弟惹的祸,当然小弟出头,我倒要会会这朱砂掌。”
说话间,酒菜重新端上来,众人又吃了点酒,这才用饭,饭罢吃茶,杜仲衡和七雄,互留下住址,订了后会,这才下楼作别,扬长而去。
杜仲衡走后,李豹问贺孟雄道:“大哥,这杜仲衡的为人,大哥知道的清楚吗?他这么年轻,究竟有什么本事?”贺孟雄笑道:“豹兄弟,你不晓得杜仲衡的为人吗?”李豹道:“七星鞭的大名小弟倒是久已灌耳,没想到七星鞭就是他。小弟以为七星鞭一定是个成名的老前辈,气派必然很威风,哪知见了面,一个鼻子两只眼,也不过如此。”贺孟雄不由笑了,说道:“人不可貌相,杜仲衡在江南,确是有名的英雄。豹兄弟久在北方,不甚熟悉江南侠踪。江湖上说得好,北剑南鞭,神鬼不占先。杜仲衡与咱们北方健者龙舌剑林佩韦齐名,人称南北二侠。”李豹道:“这倒晓得,那林佩韦,小弟跟他领教过,委实厉害,拳脚也不显怎么出奇,只是交上手,一招是一招,教你招架不来。”贺孟雄微笑道:“北剑南鞭的特长,就是一个快字;尤其是杜仲衡的掌法鞭法,稳准狠快,可称独步。不管什么金砂掌、朱砂掌、铁砂掌、绵砂掌,他都有精妙的破法。尤其妙的是,善治这些掌伤,我久闻此人,今日得见,却也出乎意外。你看他像三十多岁的人,其实他在江湖活跃,将近二十余年,推算起来,他至少也有四十三四岁,单看他面容气色,却显得这么少相。”李豹道:“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吗?我当他才三十一二岁呢。”赵梓材道:“我看他才十八。”李豹道:“你又改上我了。”几个人说话时,出离酒楼,来到了店房。李豹道:“现在天气还早,咱们动身。”赵梓材道:“忙什么?不在这里住一夜吗?”李豹道:“四爷累了吗?”贺孟雄道:“李大弟的话也对,诸位要是不累,咱们又有要事在身,莫如再赶一站,到下站再落店,也可以躲开一场是非。难道我们在这里,真就等着张元方,来找我们捣麻烦不成?”赵梓材道:“大哥说得对,崔大哥的事要紧,我们先让过这一场去,张元方以后找咱们来,再说。”李豹道:“要不因为有事,我倒要跟这个老头子干干不可。”又喊众人道:“咱们走吧!”众英雄都是久出门的汉子,一说走,算清了账,稍喝了点水,看了看马,装好干粮水壶,各翻身上马,乱抖鞭绳,直奔大道跑下去。——这时候,秋阳西斜,天色尚早。
五人方走了工夫不大,跟着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的老者。后面跟随十几个人,各穿长衣,内藏棍棒,成群寻来。一问店里人,说是打架的客人已走。这伙人忙查看店簿,打听店家矿那老者看完店簿,发现贺、鲁、赵、李、季等姓,又问明年貌口音,略一寻思,不由发怒道:“原来是你们几个人,跟老夫过不去!好,好,早晚有和你们算账的日子。”又到大道上搜了一圈。众人行踪已远,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那七星鞭杜仲衡,也已离开灵宝,于是这老人恨恨而回。“无心惹祸,有意寻仇。”李豹给河朔七雄,无意中惹了这么一桩闲事,引起日后无限纠纷。
贺孟雄等五人,离开灵宝,马上加鞭,迎风快跑,直到半夜,方才落店。次早启程,却喜无事,一路晓行夜宿,这一日来到了洛阳城外安乐窝。这安乐窝是在洛阳城南门外,风景绝好。洛阳是中原有名的城市,旧为帝王都,尤其洛阳牡丹天下闻名,名胜古迹极多;如安乐窝、天津桥、桃源镇、汉唐皇陵等等不一。贺孟雄当年曾到过洛阳,鲁凤台却没有来过。当日落店,贺孟雄和李豹,对鲁凤台讲说此地的风景。李豹就提议在安乐窝多住一天。贺孟雄说:“我们现在亟欲见到崔豪,哪有闲情逸致,来逛风景?”
但是黑斑牛李豹再三地要逛,当天便拉了鲁桐出去。李豹在此地,似乎比贺孟雄还熟,连到两个地方,拜访两个朋友。绕了一圈,等到回店,李豹对贺孟雄又说起在此地多留两三天的话。贺孟雄当然不肯,李豹凑到耳边说:“事情有变化,我们不用上商丘李家庄去了。”
贺孟雄道:“你不是说,崔豪大弟,现时寄居在李家庄卷毛狮子李景明家吗?是怎的有了变化,不用去了?”
李豹笑道:“大哥不要惊疑,没有什么意外变化。不过刚才我同鲁凤台出去逛,遇见两个熟人,据他们说,李景明和崔豪即日就上洛阳来。我们不必上商丘去找,索性在这里等他,倒省去许多脚步。”
贺孟雄一愣,正要说话,赵梓材早就跳过来,一把抓住李豹道:“牛兄弟,你闹什么鬼!你说话时,眼神游走,面有愧色,你说实话,你到底玩什么把戏了?”手劲很大,把李豹捏得直哎哟,连说:“我没闹鬼。”贺孟雄却把鲁凤台叫到面前,向他盘问:“刚才李老叔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都是遇见了什么人?”
鲁凤台看了李豹一眼,笑说道:“李老叔原说带我逛安乐窝古迹,可是一出店,他就急跑,连拜访两家朋友,却不教我进去,叫我蹲在门外。”
贺孟雄、赵梓材一齐直了眼,向李豹大声诘责:“黑牛,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豹很惶恐地说:“我可没有闹鬼,不过是访两个朋友,打听打听消息。就是这一打听,我方才知道崔、李二位不出两日,就来洛阳。”
李豹这样说,贺、赵二人仍然疑惑;却也猜不出李豹弄什么鬼,只可依照他的话,留在这安乐窝等候。
于是在安乐窝停留了一天,次日李豹又要离店出去找人。赵梓材说:“不行,我得跟你去。”这一来,正中下怀,李豹笑道:“好极了,你总疑心我黑牛舞私有弊;其实我姓李的一心为朋友,皇天可表。赵四将军,不只请你押着我去,我还请贺大哥督队吧,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去。”
贺孟雄道:“上哪里去?”
李豹道:“就是崔大哥要来落脚的那个地方。”
当下,河朔七雄贺孟雄、赵梓材、鲁凤台三人,及季二等,一同离店上马,黑斑牛当先引路,去逛洛阳城郊。沿大路,穿小巷,走了一程,鲁凤台知道他走的全是昨天来过的地方。贺、赵不知,看李豹东一头,西一头,不禁问道:“到底你要上哪里去?要找谁?”
李豹笑道:“二位别急,这就到了。自然找的全不是外人,见了面,你就明白了。”说着冲季二做了个鬼脸。
又转过了两条街巷,到一路南黑大门口,鲁凤台记得是昨天李豹也来过的。果然李豹一指门口说:“现在到了。”下马上前,一阵敲门,出来一个人。李豹对这个人忽然说了几句话,又一指七雄等人,他自己抢头一个跑进去。方一进门,就放开喉咙,大声喊道:“喂,有人么,快出来,七雄可来了。”一路狂喊,就要升堂入室。
这院子是二进,约有十几间房。随着李豹的喊声,从后堂跑出来三个人,头一个是个女子,年约十八九岁,身材苗条适中,是个美人的胎子,只是面色惨白,两眼眼光稍稍呆滞,略现浮肿,现出悲郁之色。第二个人是四十多岁的男子,紧紧跟在那女子身后。第三个是个中年男子,都随着女子跑出来。那女子先问道:“李叔叔,七雄在哪里?”李豹往门外一指道:“就在门外,七雄只来了三雄。”
这时三雄已来到门前,各自翻身下马;早有季二和别人接过马来,拉入后院内。那李豹和两男一女,在门口相迎。李豹指着贺孟雄等,向那三人介绍道:“我给你们两家引见引见。”刚要发话,少年女子忙道:“请伯伯们屋里说话吧。”李豹一吐舌头,引众人进院,来到上房,立刻指着贺孟雄道:“这位就是河朔七雄之首,贺孟雄贺大爷。”又指赵梓材道:“这位是四雄赵梓材赵四爷。”又指着鲁凤台道:“这是老英雄鲁兆洪的令郎鲁凤台。”又指着那四十余岁男子道:“这位是崔大哥的连襟陶元伟。侧转身指着那三十余岁的男子道:“这位是崔大哥本家,崔在云。”又招呼那女子道:“侄女,快过来见个礼。”指那女子道:“这是陶老兄的令爱,陶秋玲姑娘。”那陶秋玲盈盈下拜,口称伯父,三人连忙还礼。那赵梓材一见为首出来的这二男一女三人,似乎不伦不类;又见女子满面含忧,不觉疑心,暗道:“莫非崔豪已经遇险不成?”那贺、鲁二人也有点诧怪。老友重逢,按交情说,崔豪如已来到,无论如何也得亲自出来迎接。如何跑出来一个含愁的女子?这女子跟崔豪又有什么干连呢?
见礼之后,贺孟雄为人心热,忙问李豹道:“李大弟,崔豪老兄上哪里去了,为何不出来?”李豹庄容答道:“大哥且慢动问,请到堂屋里坐定了,咱们再细讲。”说罢,抢先带路,折奔后堂,男女三人后陪,河朔三雄只得前行。
这时后院也出来了几个人,只听有人说道:“贺大哥,赵四弟,咱们老没见了。”贺孟雄、赵梓材等,抬头一望,依稀认得那些人,都是当年江湖老友。其中有江西火道人,辽东三龙之一的龙天照和卷毛狮子李景明等。贺孟雄、赵梓材忙上前招呼行礼。那火道人,脸如火炭一般,中等身材,和七雄等是莫逆之交,大声笑道:“你们哥儿几个好啊,我出家人还在江湖上混着,你们倒隐居起来了。”贺孟雄道:“火师傅,我们这不是隐居,是避难吧。饶这么着,还把我们哥儿几个揪出来;不然的话,还不怕把我们哥儿几个分尸。”又对龙天照道:“龙老大,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两方老友,各个抱拳寒暄,大家乱了一阵,这才升堂落座。
进内堂之后,有人倒上茶来,有人给打面水,一行五人,各个洗面洗手,一面问答。贺孟雄、赵梓材进屋,就留神寻找崔豪,可是屋中竟无崔豪踪影。赵梓材最心急,问道:“李景明哥,你何时来的?崔大哥在哪里了?你们不是一路吗?”李景明一愣,好像不懂这个。李豹忙道:“贺大哥、赵四哥,你别问了,小弟实在对不住你们几位。请三位原谅我。”说着深深一揖,三人忙还礼,道:“李兄弟何必这样客气。你我弟兄有话只管请讲,难道你我弟兄还有什么别的不成?”
李豹道:“小弟实说了吧,崔豪崔大哥并未在此地,也并未出山,至今他还是没有下落。然而小弟和三位这次说谎,也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回手招呼崔在云和陶氏父女道:“大哥若欲知其中详情,请问他们三位行了。”那崔在云过来,深深行礼道:“这次事件,务请七雄弟兄看在当年崔豪的交情,多多帮忙。”那陶秋玲也在一旁含泪,恳求伯伯叔叔们救助。
这一来,河朔三雄听李豹这没头没脑一说,又见陶秋玲直欲下拜,不由把三人闹得迷迷糊糊,不知究竟。贺、赵一边还礼,一边说道:“诸位,且慢行礼,我弟兄决无推辞之理。”
那江西火道人,听七雄口气,似乎不知原委,便插言道:“黑牛兄弟,你把事情经过。到底对七雄说了没有?怎么会说到两下去了?”李豹顿足道:“我还没说呢!”火道人道:“你这个糊涂鬼,就会捣乱,一点正事也办不了。还不赶快把细情告诉他们。”
贺孟雄道:“李兄弟,真有你的,快说吧,你这个花招,可把我们哥几个耍得太厉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李豹道:“你们别催我,我这就说。”忽地念头一转,道:“崔老兄,还是你说吧。”
那崔在云这才面含悲戚之色,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崔豪并未出山,也无下落,当然更没有邀众寻仇的举动,只是李豹造的一番谎话,来骗七雄出山罢了。七雄俱是很机警的江湖人物,怎会上这个当呢?一来闻听崔豪出山,动了故友重逢之情,燃起再度复仇之念,又冲着鲁桐的面上,故此不惜出山。二来素知李豹,爽快粗豪,是个不会说谎的汉子。万想不到他玩花招,故而途中谈话,虽有破绽,也未尝留意,被李豹轻轻掩饰过去了。

第四章 英雄儿女情
那崔豪杀死叶自元,当时报了仇,稍稍吐出一口怨气,倒确是身受重伤,勉强奔到开封,便病倒了。病愈之后,灰心丧气,自觉此事,全由他一人引起,羞见七雄之面,骤起遁世之心,把家小安置在鲁豫交界定陶县一个至好亲戚家里,留下安家银两。写了一封厌世弃家的遗嘱,便自飘然不见了。从此一别十年,渺无消息。
这家亲戚就是崔娘子的妹丈,姓陶名元伟,也是武林人士。崔豪把家小托付给陶元伟,就住在陶宅隔壁,非常地放心。等到崔豪不辞而别,弃家出走,举动非常突兀。崔娘子曾央求陶元伟,再三托人,四外寻找崔豪,只是不知下落。到后来影影绰绰听人念叨崔豪出家当了道士,又有人说做了和尚了。一别数年,并无确信,崔豪就算失踪了。日久,崔娘子也就死了寻找崔豪这条心。
那陶元伟家道素封,薄有田产,人又不好交际,年岁也快五十了;更无意在江湖上争名夺利,只是在家务农。他膝下只有一女一子,长女便是陶秋玲,那时才十来岁,幼子刚只几岁。陶元伟家居无事,就教子女练武,一来给自己消闲破闷,二来锻炼子女身体,也为使自己技艺不致失传。崔豪二子,崔泽崔润,时彼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六七岁,也正是淘气的时候。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氏小弟兄既是武林名家之后,也曾跟他父亲练过武技,今日看见陶元伟教子女习武,他们小兄弟也吵着要学。陶元伟微笑,就教他们小弟兄四个,在一块儿练习武术。这四个小孩天天在一块练武,小孩子心气各自争强好胜,用心练习,唯恐练不好,让别人笑话。每学会一招,互相切磋。又加上陶元伟是个良师,深知小孩性情,除逐日常课外,又往往说些武林故事给他们小弟兄听,讲述的不外乎江湖豪侠,奇闻逸事,言语中隐隐带出,如想做出人头地,媲美前辈的江湖英雄,必须下苦功,有耐性。否则徒仗一股热气,不肯刻苦,也就不会成名。
这陶、崔两家的小孩,日受熏染,个个想做英雄,彼此加意勤修。并且这四个小孩天资体力俱不后人,又得良师陶元伟殷勤诱导,数年之后,四小兄弟全都学会了基本的功夫,如拳脚、刀剑、轻身术、纵跳、攒跤的本领,都有了根基。尤其是四个人的体格,也都磨炼得非常健实。陶元伟看这些子女,欣然满意。
不料这几个孩子,年纪渐大,知识渐开,会了些本领,耳朵又灌满了陶元伟所说闯江湖,仗义行侠,剪恶安良,抱打不平的故事,更加跃跃欲试。他们小兄弟每学会一招,彼此喂招试招,以后便想到外边,和外人试验试验。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练武之余,私地商量,要出去做些游侠事情,就便考究自己的本领。他们年岁不大,先故意找本村的孩子挑战。这些乡下小孩,如何能敌得过他们,又是双拳不敌四手,就有大一点的孩子敌得过他们,也敌不过他们四人一齐下手,每每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有吃了亏的小孩,就找到陶家,向陶元伟告状诉苦,说他们弟兄四个欺侮人。陶元伟起初不介意,以为不过是普通小孩子吵架便了,并未想到别的。及至三次四次,以至多次,甚至有成年的人找到家门上来,说是这四个孩子太淘气,惯于生事闹殴,手脚又滑溜,又胆大,捉又捉不到,防又不胜防。更因为陶元伟在本地,也算是有名气的人物了,邻人们也不好意思把他们怎样,只可登门诉说。这一来,就把崔氏弟兄、陶氏姐弟,惹祸生事的真相,原原本本地托出来。
陶元伟知道了细情,不觉大惊,暗道以前这几个孩子不是这么淘气,怎么现在变了。于是把他们四个人找来,狠狠地训斥一顿。那崔泽同陶少华一大一小,最为淘气;理直气壮的,一个叫叔叔,一个叫爹爹,向陶元伟说道:“你老人家不是说,会武技的应该除暴安良吧?我们和他们打架,实在是他们欺侮了人,我们去劝解,他们不听,还骂我们,我们急了,才跟他们打起来。”他们二人,年纪虽小,说出话来,满都是仗义行侠的话,理直气壮地说出。并且女孩子陶秋玲在旁还说:“这都是爹爹告诉我们的,说我们学了本领,就是应该救人,不然爹爹为什么教给我们练武呢?现在爹爹又来说我们,不让我们管闲事,我们真不明白。”
陶元伟听了这几个孩子的这些歪理话,不觉又可笑,又可气,便狠狠地责罚他们四个一顿。告诉他们,行侠作义,乃是成年人的事,不是儿戏,以后不许再在家门口,和人打架。逼得他们口头上认了错,陶元伟以为从此总该好些了;哪知道这些孩子仍然偷着惹祸,并且打完架,还警告说:“你们若敢告诉家里,下次还狠狠地打,跟你没完。”倒是陶秋玲,自以为是个姑娘,她只出主意,不肯动手了。
但这样不久,又被陶元伟知道了,一想不妥,如不好好地管教他们,以后净背着我闯祸,恐怕要惹出了大乱子来。于是这一天,陶元伟督率群儿,练完武功之后,又讲了另一种的江湖故事,然后和颜悦色,问他们小兄弟道:“你们知道练武有什么用吗?”陶元伟的幼子陶少华道:“爹爹,我知道,练武是用来打欺负人的人。”陶元伟微微一笑,问他们三人道:“你们的意思呢?”崔泽答道:“叔叔,我们的意思跟小弟弟一样。”陶元伟微微一笑道:“错了。”
陶元伟把他们小兄弟四人,叫到跟前,慢慢说道:“练武的用处,第一是保护自己,锻炼自己,让自己没灾没病,让自己的身体结实;一味讲究打人,是不对的……”于是又把侠客以武犯禁的事,用浅近的话,比方给他们听。跟着说:“你们现在武技未成,再不许出去胡闹惹祸。外边厉害的人很多,要碰到能人,凭你们那点能为,定要吃苦的。再说打架要跟有本事的人打,才算硬汉;若遇见不会拳技的人,便不许挟技欺人。那一来,会让英雄侠客耻笑你们,说你们只会欺侮笨汉,不敢和有本事的较量。你们还是好好地练本事,等练成之后,我自然带你们到外边去闯练,去找那些有名的英雄豪杰,和他们过过手,比试比试。现在你们千万不可寻殴生事了!跟不会武功的人打架,那就叫欺软怕硬!”
这一番话,讲而又讲,居然打动了这一群孩子,果然打架的次数减少了,都不愿落个欺软怕硬的名,都希望自己赶快练成武技,好让陶元伟带自己出去闯练。
光阴荏苒,日月跳丸,转眼间崔泽已十八岁了。武技已经粗成,只欠火候经验。那陶秋玲姑娘,武技也和崔泽差不多,只是女孩儿气力较弱,身手倒更灵巧。崔润和少华年纪还小,自然成功也稍差一点,但大致还看得过去。
崔豪的妻崔娘子,见长子已经成人,武功也学成了,便有心打发他出去寻父,可是崔泽还没有娶妻。崔娘子现在寄寓在陶家,总有些避祸的意思,因此才使得崔泽年纪已十八,还没有成家。崔娘子心上自是着急,后来冷眼看到,崔泽和陶秋玲两人情感很好,便偷向妹妹陶娘子示意,打算两姨做亲,教他俩表兄妹结为夫妇。陶娘子倒很愿意,陶元伟却不以为然。问陶元伟为何反对,他倒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也并不是嫌崔家穷,大概他以为崔泽之父,存亡莫卜;有朝一日,崔泽出去寻父,他父又有仇人,便免不了涉险。他大概是为这个,不肯把陶秋玲许配崔泽。可是这话说出口来,又觉得他堂堂武师,未免太胆小。故此每逢崔娘子言语讽示和陶娘子乘机探问,他总是哼着吟着,至多说:孩子还小,还不忙罢了。
如此又耽误了两年,崔泽已经整二十岁,陶秋玲也十八岁了。邻近有人给陶秋玲做媒,说的是一家土财主的爱子,今年十七岁,是个童生。陶元伟和娘子商量,陶娘子已经看上了外甥崔泽,便嫌这亲事不般配。后来又说:姑娘已经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该问问姑娘的心思。
其实姑娘的心思不用问,早就表示过;她要嫁个武林少年壮士,决不甘心做农家儿妇。这天陶娘子屏人偷偷探问姑娘,姑娘是个很大方的闺秀,况又练过武,倒毫无忸怩之态。起初母亲问她,她只红着脸笑,末后老实说出来,她的意中人是要年轻,武功强,至少也比得上崔家表哥的,她才肯嫁。她说:“爹爹不该教我们学武。学了武,便拿不惯针线,做不惯菜饭,我早打算不嫁人了,除非人家也是武林门风,才能担待我这个笨货。”
这话很明白了。陶娘子便转告丈夫,陶元伟到了这时,也琢磨过味来。这不怪女儿有私心,实在不应该教他们表兄妹同场习武。他们俩耳鬓厮磨,过起招来,更难免交手绊足,肌臂相亲。看这样子,女儿不嫁人则已;若要嫁人,只好嫁给崔泽。
陶元伟默想了一天,暗暗打定主意,要把崔泽先带出去,闯练闯练,或者打发他寻父去,或者打发他游艺去;等他尝过人世间艰苦,小有成就时,再把女儿嫁给他。
这是陶元伟的打算,可是崔娘子的心,恨不得先教儿子娶了陶秋玲,生下孩子,接续香烟,再遣他出去,才算妥当。陶娘子也觉得女儿不小了,要想许配崔泽,便该提早办事,实在不能再耽误了;他们夫妻为这事又说岔了。
然而有一天,陶元伟竟无意中,碰见了崔泽和陶秋玲的亲密情形。仅只他俩在把式场旁边花丛中,嘱喁对语;后来瞥见女儿陶秋玲卧在花丛中,不知做什么,崔泽跟过去站在一旁。忽然见女儿娇呼一声,跳了起来,把白藕似的手臂,送给崔泽,崔泽双手捧着她的手腕,直送到口鼻,好久不离开。光景竟如此亲昵,陶元伟乍见不觉大怒,忍了又忍,退身回去,独坐在房中生气。反复思量,一面暗恨女儿不识羞耻,一面自悔疏于隔绝,一面更恨崔泽不老诚。
过了一会儿,忽见幼子陶少华,慌慌张张跑进来。刚进房就喊:“爹爹,爹爹,快看看姐姐去吧。她叫蝎子蜇了,疼得她直掉泪。”陶元伟道:“哦,她叫蝎子蜇了吗?”陶元伟这才明白,可是心里仍不舒服,便到屋中寻找止疼药。这时陶秋玲在把式场,疼得直甩手腕,崔泽正忙着给她呵疼,给她找寻蜘蛛。居然找得了一个很大的蜘蛛,蔼声叫陶秋玲道:“玲妹,你把手伸开来,教这蜘蛛给你吸吸毒。”原来蝎子放了毒,这大蜘蛛是最喜欢吸取的。只要把蜘蛛放到蝎蜇处,它会啃住死吮不休,把毒液尽力吮吸,人便由疼痛感到麻痒,直等到把毒吸净,吸出鲜血来,人便慢慢地感觉吮疼,那时便该把蜘蛛拿开。经这一吸,人
被蝎蜇处,真跟蚊子咬处,挤净毒水一样的舒服。这个法子还是崔泽父亲崔豪,未失踪时试过的。崔泽好容易找了这么一只大蜘蛛,满面喜悦,教陶秋玲放到伤口处。陶秋玲却怕蜘蛛的丑恶,坚不肯挨。崔泽很着急,再三解说,末后竟用强抓住了陶秋玲的手腕,硬把蜘蛛放上去。
陶秋玲是除花虫,误被蝎蜇,伤处在右手食指上,食指已然赤肿滚烫,疼得很厉害。崔泽给她治,她仍然抵拒,连说:“我怕蜘蛛!”崔泽竟拖住她的腕子,拥着她的身子,硬把蜘蛛放在陶秋玲的手上了。却是奇怪,那蜘蛛本来想跑,刚往陶秋玲手上一放。陶秋玲正要甩掉它,它似乎嗅到了蝎毒,立刻一跳,跳到伤口上,立刻吸住不动。
蜘蛛死吮不休。陶秋玲起初火辣辣的疼不可忍,被这蜘蛛一吸,顿觉十分好受,由剧疼渐见轻减。等到蜘蛛咂过一会儿,伤口反到麻苏苏的又疼又痒,好像比不蜇还美。她再不抵拒了,连说:“奇怪,奇怪,表哥,这蜘蛛真怪,它怎么爱吸蝎毒呢?你怎么会晓得这法儿呢?”她这时也不嫌蜘蛛丑恶了。她伸着手指,任听蜘蛛给她吸毒;可是她的这只腕子,依然被崔泽抓着,而且身子也偎在崔泽怀里。她们俩凝眸看这神奇治疗法,放浪形体,忘其所以了。
那陶元伟寻了药来,一脚踏到把式场,又正正望见她俩。他又不由动怒,竟抽身回去,向娘子大发怨言。说是:“女孩子大了,你做娘的也不管管?”陶娘子反唇相讥:“我怎么不管?你整日领着儿女练拳,是你把门风做坏了。”两口子背着儿女抬扛,一连两天;到后来崔娘子觉出来了,便过来劝解。这一劝,自然要问缘故,陶氏夫妻全都哑口无言,不肯说出拌嘴的因由。只是陶元伟不住在女儿身上挑错,“这大姑娘,天天贪玩,也不好生学活计,将来怎生得了?”翻来覆去地闹,把陶秋玲也说哭了,还是不知哪里的事。陶元伟见了崔泽,也露出恼怒的精神,有时责备他不用功,没志气。闹得崔泽诺诺连声,避不见面,向他母亲说:“姨父这些天是怎的了?莫非嫌我们在他家寄居吗?我屡次要出去寻父,母亲又不许我出门,我不愿听姨父的闲话了,我打算……”于是说出两个打算,一个打算是偕母迁居他处,离开陶宅的庇护。一个打算是独自出门,仗剑寻父,母子两人悄悄议论,一个要走,一个拦,也拌起嘴来。
两家这样闹了半个多月,终于棉花包不住火,崔泽和陶秋玲也有些觉察了。结果是这一对表兄妹,有一天偷偷哭了半夜。紧跟着崔泽失踪了六七天,找回来之后,决意要送母亲弟弟回原籍,他自己再出门寻父。陶秋玲姑娘在那里,也无端地流眼泪,生病,又说再不练武了,她要吃斋念佛。
陶元伟到此懊悔起来,又经陶娘子圆说着,到底疼儿女心盛,这两家家长,经一度协议,就把两姨兄妹的婚事,暗暗订下了。可是当时并没有径直告诉崔泽和陶秋玲二人。崔娘子只对崔泽说:“孩子,你好好练功夫吧,你姨丈说了,只要你有志气,将来有发达,就把你表妹许配给你。”随后又嘱咐崔泽:“以后对表妹要多多留神,形迹上要多庄重,不要太随便,教你姨父看出什么来,认为你年轻轻薄,就不好了。”
同时陶娘子嘱咐女儿陶秋玲也说:“孩子,你好好地学活计,学过家之道吧。你也不小了,不要再练武了,还有,你跟你崔表哥,形迹上也该疏远一点。你爹爹对我说了,打算把你许配给你表哥,可是得要他有志气,不贪恋……只要他能够挣钱养家,就答应他娶亲成婚。”
两家家长所以如此说,只因为表兄妹耳鬓厮磨,从小到大,形迹上过于亲密,隐恐他们俩,晓得了婚事一定,行止不知检点,更闹出别的笑话来。
崔泽和陶秋玲,自从听了自己的母亲讽示的话,俱各满心趁愿。两个人以后见了面,果然都有点羞涩。既有了避嫌的心,两人只能远远地眉目传情,再也没有勇气促膝对谈了。
哪知这样下去,出乎意外,竟又弄出别的枝节来。
到转年忽有一日,有两个生客,登门来找崔姓。其中一个客人把崔泽看了半晌,凄然地说道:“你不是泽儿吗?几年没见,你也这么高了。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六叔。”又指身旁那人道:“这位是你许叔父,跟你父亲换过帖的。你进去对你母亲一说,就晓得了。”
这来访的两个人,一个是崔在云,乃是崔豪的远门族弟。这个姓许的,名叫许梦松,跟崔泽的父亲崔豪,同干过镖行,彼时崔泽尚小,自然不甚认识。当下进去报知崔娘子,崔娘子延入堂屋相见。说起旧话,彼此凄凉。崔娘子命二子拜见族叔,盟叔。叙谈起来才知是崔在云来贩卖货物,他自己不会武艺,故此邀请镖客许梦松相帮护送。这一回是便道来看看族嫂族侄的近况。当下又说起崔豪离家没有下落的话,崔娘子含泪打听崔在云,崔在云一点不知道,更打听许梦松,许梦松也说不清。只恍惚听人说过,崔豪已经在武当山出家了,可是武当山来的人又全不知道;也许崔豪已经更名改姓,故此江湖过客没人晓得了。
崔在云、许梦松在定陶县住了两天,该着动身赴豫了。崔泽就向母亲说,要和崔六叔、许盟叔一同出门,一来学做买卖,二来访镖行,寻父踪,三者也要闯练闯练。崔娘子舍不得儿女,仍不准崔泽出门。后来惊动了陶元伟,陶元伟却极力劝说:“泽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实在该出去练练了。大嫂总舍不得他,他永远
不出门,永远是个孩子。”又暗示说,等崔泽在外挣钱回来,就可以给他们办喜事了。
这样又费了两天唇舌,崔娘子苦想了一通夜,这才挥泪答应,遣子离家,试踏江湖。
崔娘子连夜打点行囊,崔泽又偷偷和表妹陶秋玲屏人私谈,陶秋玲嘱咐了他许多话,又教他常常写家信;万一在外面遇见艰难,千万捎个信回家,家里可以想法子。
于是一番别筵,崔泽雄赳赳地竟跟着崔在云、许梦松,搭伙做起行贩了。那崔在云虽是崔泽的族叔,却是个古板商人。倒是许梦松,既系镖客出身,又很喜欢崔泽的豪爽,一路上很照顾他,谈了许多江湖上的经验。这许梦松年已四十余岁,武功很好,却是个好说好笑好热闹的人,跟崔泽两个人非常投缘。走了几天路,许梦松就把崔泽收为弟子,还要传他暗器。
他们三个人,押着货车,由山东往河南的大路走,这一日来到开封,落店止宿,崔在云自去做他们的买卖。许梦松对崔泽道:“我记得此地南关,有一家德胜镖局,内中有红头霍玉、小燕子霍真两个镖师是我当年好友,咱们去看看他们,就手打听你父亲的消息。”崔泽问道:“这霍真和霍玉有什么本事?是何等人物,叔父说一说,也好让我知道他们的底细。”许梦松道:“霍玉和霍真是同胞兄弟俩,倒没出奇的本事,只是霍真的轻功提纵术,高人一头,他的‘一鹤冲天’与‘燕子钻云’、‘燕子三抄水’独步江湖;人又生得短小,所以人称小燕子。”送别了崔在云,这两人径到南关德胜镖局。
许梦松登门投帖,镖局伙计一听,忙进去通报。不一时,听见里面大喊大叫,出来一人道:“许大哥在哪里?快到里边坐。”许梦松一看,却是黑斑牛李豹,忙抢前一步道:“牛兄弟,想不到会碰见你,咱哥俩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李豹大笑,指着崔泽道:“大哥这是谁,可是大哥的令郎吗?多么精神,大哥真好福气。”许梦松忙道:“牛兄弟,这不是我跟前的,这是当年旧伴崔豪大哥的长子崔泽,现在算是我的记名弟子。”李豹闻言,哎哟一声道:“崔大哥的儿子吗?”忙上前拉住崔泽的手道:“你认得我吗?”许梦松笑道:“牛兄弟,那时他还小,怎会认得你?”指着李豹道:“这是黑斑牛李豹,你李叔叔。”崔泽忙上前行礼,早被李豹拉住道:“别行礼了,我是受不得礼的。”许梦松笑道:“李大弟,还是当年的脾气。”
李豹大笑道:“改不了呢!人一给我行礼,我浑身不得劲。”又道:“大哥,快往里请,我给你引见一个朋友,这人也是咱们想见的人。”许梦松道:“谁?”李豹道:“辽东三龙的一龙龙天照,大哥可会过么?”许梦松摇头道:“久已闻名,未得一会。”
当下,众人进了上房,李豹一一给介绍了,龙、许二人各自道仰慕之意。崔泽早听陶元伟说过辽东三龙,今日得见,不由暗加打量。只见龙天照,身体魁梧,精神充沛,年纪约四五十岁,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的本事来。
许梦松与龙、李二人说得投机,李豹因问许梦松,此次带崔泽出来的缘故。许梦松如实回答,说是顺路带领崔泽到外面闯练闯练,二来引见他访问镖行,打听他父的下落。叩问龙、李二人,可知道崔豪的下落不?龙天照首先道:“崔豪大哥曾到小弟那里,不过待了两三天,便自出关了,以后便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李豹道:“我只知道七雄弟兄曾到处寻找崔大哥,找了许多日子,忽然连七雄也不见了。有人说七雄已经隐居,不知崔大哥是不同着河朔七雄一块儿隐居?”许梦松听了,不觉望着崔泽皱眉,又问李豹道:“李大弟,七雄弟兄现在隐居何处?”李豹摇头道:“不知道。”许梦松道:“霍氏弟兄呢?”李豹道:“巧了,都出去了。现在镖局里只有管账的先生,和几位保镖的师傅。”许梦松道:“你们哥俩什么时候来的?”龙天照道:“我们哥俩来了有好几天了,小弟这次有点事到郑州,便遇见李大弟,李大弟也没有什么事。小弟便约李大弟逛逛洛阳,不想走到这里,和霍氏弟兄谈上了。霍氏弟兄说,保镖回来,要小弟一同去到杭州西湖玩玩,叫我二人等他。许兄如若无事可否一同到西湖玩玩,小弟也可同大哥多谈些日子。”许梦松道:“李大弟,霍氏弟兄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李豹道:“大约再过三四天,就可以回来了。”许梦松道:“好,咱们就一路去。”原来许梦松把崔在云的货送到开封,眼下便算没有事了。
过了几天,霍氏弟兄果然回来,还跟着几位镖师。许梦松见了霍氏弟兄,握手道故,又跟霍氏弟兄打听崔豪的消息。霍氏弟兄也说不知。许梦松不觉叹气,李豹劝道:“大哥莫心焦,找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哥又多日未到河南,地面上未免生疏。小弟想大哥既然亲自出马,凭大哥眼界这么宽,找崔大哥这个名人,还发愁吗?”
许梦松笑道:“李大弟,我这几年改行,江湖上的近事,未曾闻问。那些当年的老友,都不知去向了,新出的英雄,我又不知道,故此觉得打听消息,不易着手。”眼望着李豹道:“李大弟这几年仍在江湖上活动,不知可……”李豹忙答道:“大哥怎的客气,小弟当然帮忙。”原来李豹与许梦松、崔豪,俱是好友,李豹又是管闲事的人,故此一口答应了。
许梦松忙喊崔泽过来,让他谢过李豹。崔泽依言行过礼,李豹忙拦住道:“别这么多礼,都是自己人。”看崔泽身材适中,红润润的面色。胸脯凸着,显得非常英武。李豹看着非常喜爱,问崔泽道:“你今年多大了?”崔泽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侄今年二十一岁了。”李豹忙拉他坐下道:“别跟我这么客气,坐下说话。”崔泽不肯坐,李豹再三让,他才坐下。李豹问他道:“你都会些什么功夫?”崔泽道:“小侄只会打几套拳,和寻常的棍棒。”李豹道:“是跟你许叔父练的吗?”崔泽道;“是跟陶元伟陶姨父学的。”李豹笑道:“咦,老陶还收徒弟?”对崔泽又道:“你陶姨父收了几个徒弟?”崔泽道:“连我只四个。我和我弟弟是两个,还有陶师妹,陶师弟。”
李豹大笑道:“陶姑娘也会武功吗?”崔泽点头,李豹回头叫许梦松道:“许大哥。”许梦松正和龙天照、霍氏兄弟谈得热闹,听李豹喊,回头道:“李大弟,你又做什么?”李豹道:“大哥,你居然把老陶的徒弟带出来了。想不到他居然肯开门授徒,他的徒弟,武功绝含糊不了。”招呼崔泽道:“来来,咱们到场子练练,看看你的功夫怎样?”崔泽含笑不肯,连说:“小侄实在不行。”龙天照和霍氏弟兄,也在旁怂恿道:“名师必出高徒,崔世兄一定错不了。”
崔泽仍然不肯练,把眼望着许梦松,许梦松道:“这都不是外人,你就跟着叔叔大爷们练一练,过过招,也增些见识。学而不用,到真遇见敌人的时候,就不成了!”崔泽才讪讪地跟着李豹走,来到镖局练武场。许梦松先让崔泽练一趟拳。崔泽依言下了场子。他素日练时,虽不怕人瞧看,不知怎的,今日当着这些人,竟有些心慌意乱。勉强说了几句客气话,却已挣得满面通红。当下拉开架势,练了一趟拳,刺了一趟刀,龙天照不觉点头,对许梦松道:“到底陶元伟陶大哥教导有方,看他年纪轻轻,能练到如此,真不容易。”众人俱都夸奖。
练完后,崔泽轻轻向许梦松耳边说了几句话。许梦松微笑,转头向龙、李、霍四人道:“我这崔贤侄,他也要见识见识诸位前辈英雄的本领,尤其这个孩子,听说霍二兄的轻身术很好,要想看看霍二兄的‘一鹤冲天’‘燕子钻云’及‘燕子三抄水’等绝技,霍二兄可否一显身手,也让他们小一辈的见识见识。”霍玉笑道:“小弟末技,何足挂齿,既然崔世兄要看看,小弟只得献丑。”
李豹喊道:“霍老二,别净说,赶快宽衣裳,下场子。”霍玉笑道:“你着的哪门子急!”说罢,找到一棵树,站在下面,笑说道:“众位看着,练不好可别笑话。”李豹道:“别啰唆了,快练吧。”霍玉不答,凝神作势,双臂一张,嗖的纵起一丈多高。未容下落,右脚踩左脚面,稍稍一垫,趁势又纵起八尺高来。方要下落,右脚踩左脚面,又纵起五六尺高;一共纵起约有两丈七八的样子。下落之时,伸右手一抓树枝,借劲使劲,一个云里翻;只听嚓的一声,竟自折下一枝树枝。随后轻飘飘落下来。真个是坠地无声,众人一齐惊叹。
头一个李豹大喊道:“霍老二,真有两下子。”霍玉微笑,向龙、许二人道:“献丑,献丑。”龙、许二人称赞不已。李豹笑拉崔泽道:“咱爷们一块儿练练去。”崔泽推辞道:“小侄怎是叔父的对手,不要捉弄小侄了。”李豹道:“不相干,又不是真打,咱们自己爷们玩,你把我打趴下,我把你打倒下,都没有说的。快来,快来。”崔泽自练会功夫后,从来没有和外人动过手,本也想试一试。只是初和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过招,未免有点胆怯。见李豹已跳入场中,连声招呼他,他也就跃跃欲试,回头看了看许梦松。许梦松冲他微笑道:“贤侄不妨下去,陪你李叔叔练练,李叔叔不会真打你的。”
崔泽笑着应了一声,走到场中,对李豹道:“李叔叔,手下可勒着点,小侄恐怕接不住。”李豹道:“哪里这么些客气话,快动手。”崔泽道:“那么小侄就无礼了。”李豹不答,崔泽立了一个架势,李豹也立了门户,崔泽用六合拳,李豹使八卦游身掌,崔泽一上步,用双手招数,左手一晃,右手“力劈华山”,向李豹头顶就是一掌。李豹见掌切近,左掌往外一穿,身随掌走,身形借穿之势,早到了崔泽身后,并未发招,想要看看崔泽的身法。崔泽见一掌劈空,李豹转到自己身后。连忙回转身,双掌并出,用“双撞掌”,向李豹两肋一击。崔泽想这回总得中上一掌,往左闪有右掌,往右闪有左掌。那李豹却也暗暗一惊,不意崔泽手法如此之快,连忙脚跟用力,身形往后一倒,用“蜉蝣戏水”,“金鲤倒穿波”,小巧之技,身子蹿出去三四尺,大家哄然叫好。那崔泽不由吃了一惊,没想到李豹有这么一手功夫,幸亏使的三成力,否则自己势必栽一个踉跄。

第五章 狭路逢仇
李豹站定身形,喊道:“老贤侄,真不含糊,咱们再来来。”崔泽的迅快手法,引起了李豹的高兴。二人分而复合,又折了几个照面。李豹看清了崔泽的拳路,施展进手招数,使动身法,围着崔泽乱转。崔泽感觉李豹身法过快,自己一下也打不着对手,心中着急起来,不觉招数越来越急,越来越猛;不一时汗已下来。许、龙等人,在旁看清,点头微笑。龙天照道:“年轻人都犯一个毛病,就是沉不住气;其实沉住了气,崔贤侄不见得输。这一来,崔贤侄输得就快了。”许梦松点头不语,霍氏弟兄道:“崔贤侄年纪轻轻,手法已经这样好,可见许兄训练有方。”许梦松笑道:“二位贤昆仲别改我了,人家是陶元伟的徒弟,跟我出门,还不到两月呢。”
原来这时已分胜负,那崔泽打不着李豹,不觉心中起急。年轻好胜,总想碰到李豹一下,然后下场。无奈抓不到机会,忽见李豹露了一个破绽;崔泽大喜,连忙使“鸳鸯腿”,双拳一晃,右腿飞起。李豹早已识得,假意一闪。崔泽连忙又飞左腿,早被李豹一侧身,伸手捉住,哈哈一笑道:“贤侄算了吧,快歇歇,擦擦汗吧。”崔泽脸一红,道:“到底李叔叔本领高强,小侄差得多了。不知小侄何时,才能赶得上李叔叔的本事。”言下,颇为惭恋。
这就因为崔泽总自以为自己学的本领,虽不是天下无敌,却也自认拿得出,吃得开。不想初次动手,连人家衣服都没碰到一下,便自落败,未免心灰气短。李豹早已看出情形,忙过去拍崔泽的肩膀,安慰道:“老侄,你本领真不坏,年轻人到你这份儿上,也很难得了。论理你尽可敌得过我,你陶叔父一定给你讲过,动手时,切忌心浮气躁。你因为打不着我,就心气浮动了。你想一想,你后来拳足生风,求胜心切,势必用力过猛,也就不能持久了。不能熬战持久,乃是青年人的大病。幸亏你这是和熟人动手,要是真遇上仇人,彼此拼命相扑,老侄,那时候谁沉得住气,谁才能胜。要是和今天一样,老侄,你可就吃大亏了。”
崔泽听了点点头,道:“李叔叔说得不错,陶叔父和许叔父也曾嘱咐过小侄,动手时,务须沉住气。不知怎的,和你老一动手,简直手忙脚乱,气一点也沉不住了。”又道:“李叔父幸亏未怎么还招,若还招,小侄不定跌多少跟头呢。”李豹笑道:“你李老叔的本领就顶到这里了。”二人说着话,出了场子,许梦松笑问崔泽如何?崔泽道:“李叔父的拳法,看来倒也平常,小侄只觉得招数变得太快,只是招架不来。”许梦松笑道:“那是你经验太浅,和人动手的机会少,你李叔父只凭他在江湖上的经验,就胜过你了。以后切记动手时,心要镇定,不可起急。你前半还好,后来太慌了,进攻太急,破绽太多。幸是熟人,若遇见敌人,可就坏了。”
许梦松这样说着,崔泽唯唯答应,龙天照和霍氏弟兄道:“得了,许兄,你看他才多大,能同李大弟支持这一会子,也就算很不容易了。”又笑道:“当年小弟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比他更慌,恐怕老早就输了。”当下龙天照和许梦松等人也随意练了几种功夫,方才散场。
又过了一二日,崔泽寻父心急,意欲先访武当山,暗中对许梦松说,要提早动身。许梦松答应了,便邀霍、龙、李四人同赴洛阳城,四个也都答应,定后日一同动身。忽然镖局内,又有人请龙、霍三位,说是有当地数位武林后进,久闻关外三龙大名,特设席相邀一会儿。并请霍氏弟兄作陪。龙天照皱眉道:“这些应酬的事情,实在讨厌,霍氏昆仲请替我推辞了吧。”霍氏弟兄道:“人家特意慕名来邀,怎好推辞,大哥一定要躲,岂不得罪武林朋友。”龙天照没法,李豹咂嘴道:“人的名,树的影,我黑牛到哪里也没有人来请。”龙天照笑道:“若不然,李大弟替我去。”李豹道:“不行,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龙天照无法再辞,只得暂留,那许梦松道:“龙兄既然有事,小弟就先行一步了。”留下洛阳相会的地址,许、李、崔一行三人,即日离开了开封。
许、崔、李等人,来到洛阳,投店止宿。告诉店家,如有姓龙的、姓霍的来找,可开屋门让他进内相候。三个人歇了一宿,次日便联袂出去寻访武林旧友,打听崔豪的下落,顺便游览附近的古迹名胜。三个人先到各寺观,次到各镖局,逢人便打听崔豪的踪迹,仍是一无所得。许梦松道:“牛兄弟,崔贤侄,我想崔豪老兄既然灰心厌世,怕不肯在城内热闹所在落脚,咱们应该到城外去找。”李崔二人点头称是。三人遂又到城外。一来寻人,二来游山逛景,一连数日,逛了好几个地方;许梦松惦记着替崔在云运货的事,要等一个消息,这一日不愿再出门,对李豹二人道:“李大弟,你们爷俩回去吧,我先歇一歇,等龙、霍他们来。”李豹道:“大哥只管歇息,不用管我们爷俩了。”喊崔泽道:“老侄来,跟叔叔出去玩玩。”李、崔二人径奔城外桃源镇去了。
桃源镇在城南,也是洛阳的名胜所在。二人到了桃源镇,稍逛了一会儿,天已近午。找了个饭馆,要了些酒菜,先喝起来。二人对喝了一会儿,划起拳来。结果李豹一连输了好几拳,此时约有七八分醉了。崔泽年轻量小,虽然喝得少,也有五成醉了。两人便不再喝,匆匆叫了饭来吃了,一同出离饭馆,继续往前游览。走了一程子,崔泽一眼望见前边疏疏落落,围着一圈人,影影绰绰见场中有人来往奔走,夹杂着刀光剑影,猜是练武的场子。性之所近,两人不邀而同,信步走了过去。找了个空子,挤入人群,两人仔立并观。二人心想着这练武的人,本领一定不坏,他二人也好开开眼。不料仔细一看,这只是三四个年轻人,在那里打拳,功夫很平常,没有什么出奇的拳技。
两人失望,正待要走,这时忽有两个少年,抄起兵刃来,练的是单刀破花枪,招招式式却也如法,只是不甚精彩。二少年对拆了几个回合,忽见使刀的少年使了一招“横扫落叶”,矮身形,刀奔下三路扫来。使枪的腾身一跃,用枪杆往使刀的背上一压。那使刀的本领稍弱,反腕子虽然把枪架住,却撤身稍迟,被使枪的飞起一腿,蹬在肩头上,噗的一个倒蹲,斜坐在地上。使枪的笑道:“师弟,你还差一点。”众人哄然大笑,使刀的把刀也撒了手,脸上有点挂不住,便道:“这回我没留神。”使枪的笑道:“老四,你哪回留神来着?”
这时崔泽在旁见了,不禁失声笑起来;别人笑完,他仍自笑个不住。李豹推了他一把,他也不觉。那使刀的少年不觉恼羞成怒,看李豹、崔泽二人,精神奕奕,武士装束,不由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笑什么?我们自己弟兄练着玩耍,用你们来取笑?有胆子下场来,比试比试,别在一旁偷笑,那算得什么东西。”瞪着眼望着李、崔二人,又道:“不敢下来,就赶紧走开。”
崔泽知道自己一笑惹出麻烦来,却听这人口气尖锐,不由生气道:“咦,青天白日,还不许人笑不成,好厉害呀。”李豹也吐舌道:“老侄,快走吧,回头咱们也挨上一脚。弄一身土,可是不值得。”崔泽冷笑道:“自己本领不济,挨了打,拿别人出气,我却怕得很。我也不会武,也不敢跟人动手,吃了亏,也不会讹别人。”回头叫着李豹道:“李叔父,咱们走吧。”昂然回头便走。
那使刀的少年勃然大怒,叫道:“朋友,你们嘴这么巧,手底下一定更巧。来来来,在下要领教领教。”一纵身,跃到崔泽面前,伸手就是一掌。崔泽早已留神,急向左一上步,正待回头还招。李豹比他还快,早抢过来,伸手拿住那少年的腕子,使手法一翻。那少年身不由己;一转身,正要使破法,早被李豹抬起一足。用膝盖向少年背后轻轻一点,那少年一个狗吃屎,趴倒在地,摔得咣的一声。
使枪的少年,见状不由暴怒,道:“好个狗头,真敢撒野?”抡起花枪杆,奔李豹肩臂砸来。李豹闪身一跃,纵出五六尺。方要拔匕首,那崔泽早抢上来,拔出短刀挡住,道:“让我来。”竟展开刃法,与那使枪的少年,对起招来,当下四围人众不禁大哗。可是他们并不是真拼命,虽然动了家伙,仍按武林过招的路数,较量起来。眨眼拆了十来招,少年被崔泽用进手招数,抢入怀里,花枪施展不开,崔泽右手刀一晃,左手一掌,把持枪少年重重打了一下,几乎跌倒,直抢出数步,方才站住。
这些练武少年哗然大噪:“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兄弟们,全上啊!”一面派人去勾兵送信,说是有两个人,来到把式场捣乱,一面就发动了群殴。这三四个少年,各使花枪、单刀、木棒,直奔李、崔二人。李豹眉头一皱,舞刀对崔泽道:“不好,惹了祸了,咱们走吧,预备好了。”崔泽点头,二人会在一处,各个一纵身,各挥兵刃一冲,就势各掏暗器。崔泽取镖,李豹取出飞蝗石,二人喊了一声,撒手齐放。把式场四个少年中,早有二人中了暗器,一个伤了胸前,一个伤了大腿。余下二人自知不敌,大嚷一声,搀扶受伤的人,不来寻殴,反而退去。李、崔二人,这才放心急急奔回店房。
刚刚回到店房,后面飞也似的追来一人,竟堵着门叫道:“喂,二位武林朋友,请出来一会儿。”李、崔二人刚要找许梦松说话,许梦松恰巧不在,闻声愕然回头。见追来的是四五十岁的一个男子,黑须掩口,目光锐利,一身拳师打扮,当门一站,对二人抱拳道:“二位朋友,刚才在把式场献技的,不就是二位吗?”
崔泽看着李豹发愣。李豹挺身抗言道:“不错,刚才献丑的是我们二人,不知足下问此何意?莫非是来替方才那些人找场的吗?”那人笑道:“不敢相瞒,闻听二位武技纯熟,暗器打得精妙绝伦,劣徒得以亲承指教,真乃三生有幸。在下听见了,也不觉技痒,想跟二位高贤盘桓盘桓,不知二位可肯赏光赐教吗?”
崔、李二人听了,晓得这是方才挨打人的师父来了,料到必有一番争执、较量。崔泽抢着要说话,李豹忙拦住,冷笑道:“阁下便是方才那几位的师长吗?得罪,得罪,不知阁下怎么称呼?”那人道:“我叫鸳鸯胆方子材,二位高名?”李、崔二人也通了姓名。
李豹沉住了气,把方子材让进店房,偏在这时许梦松已然出去,献茶之后,李豹笑着说道:“方老师的意思,我二人已然明白。但不知方老师愿意在何处赐教?据我看来,不如就地分拆了,倒好了!”方子材站起来说:“也好,请先进招。”李豹道:“请。”
李豹正要上前,崔泽抢上一步道:“李叔父,请等一等,我先和这位方老英雄领教领教!”竟凝双目,看定方子材,双双走出店房,到店后广场,交起手来,李豹也跟了出来。
崔泽自上次和李豹动手输招之后,增了不少见识。这一次动手,许多小心,稳住气,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展开拳脚,只取守势,不敢抢攻。那方子材乃是少林拳有名人物,起先小觑了崔泽,以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三拳两脚,就能击败。不想崔泽亲承家学,自小便受锻炼,由打七八岁就练起。至今两经名师,也有十二三年的功夫。又有好导师,又有好武伴,这十二三年的功夫,足抵别人二十年的苦练。方子材使少林罗汉拳进手招数,占得了上风,经崔泽沉着应战,一时竟难取胜。斗了约二十多个回合,方子材不由急躁起来,心想不给他一个便宜,不能得手。恰巧崔泽一个“双风灌耳”打来,方子材把双手一分,“白鹤亮翅”,故意用力过猛,露出前胸来。崔泽大喜,见漏就拣,忙一掌击去,以为必可得手。哪知人家比自己还快,右手急似电光,早一把掳住崔泽右腕。崔泽忙用破法,“金丝缠腕”,来反找方子材的右手。那方子材早已料到如此,右手撒开,身形一转,到了崔泽右侧。伸右手闭住崔泽左臂,左手一掌,口中吐气,嘿的一声。崔泽心知不好,顺着掌力一伏身,叭的中了一掌。可是掌力已泄去一半,就这样,崔泽觉得面前金星乱冒,胸前似有物往一上涌,眼前一晕,爬伏在地。
李豹见状大惊,复又锐声大笑道:“真狠呀。”一纵身,足未落地,一掌劈出,道:“方老师接招。”方子材抽身还招,道:“正要跟你领教。”李豹咬牙切齿,伸二指“二龙取珠”。照方子材点去。方子材用手一闭,李豹复一拳,“黑虎掏心”打去,又一腿奔方子材下三路扫来。方子材架开拳,躲开腿,暗道:“这家伙倒有两下子。”展开拳脚,使十八字诀,拳风挥动,一霎时便将李豹围在当中,李豹极力应付,渐觉不敌。
正在这危急之时,忽听外面有人喊道:“方老大,别耍了。咱哥俩来来。”方子材一听口音很熟。虚晃一拳,纵出圈外,一看,不由大喜道:“原来是许梦松,许大爷。”这时李豹也住了手,满头是汗喊道:“许大哥,快看看崔贤侄吧,他受伤了。”一边说,一边看崔泽,只见崔泽已坐起来,咧着嘴发愣。李豹忙问他身上如何,崔泽答道:“李叔父放心,身上不怎么样,一点也不要紧。”复又咬牙道:“这个老东西,手底下真狠,这一掌险些把我打吐了血,此仇非报不可。”李豹笑拦道:“得了吧,别说了。”看他气色不大好,力催他回店休息。崔泽不肯,坚持要看看许梦松和那方子材怎样对答。
原来许梦松独留在店中,躺在床上要睡午觉,一时睡不着,又独自喝了一回闷酒,约有四五分醉意。便不再喝。不知怎的,心中好像有事,信步出走店外闲绕,等候李、崔二人回来,过了好久,越等越不来,许梦松心中犯疑,心想这一个孩子,一个愣鬼,难道出了事故不成?正自思量,顺着街道,往前寻找。忽见街上有几个人且跑且说,这个人说:“二哥,今天想不到又有人打架,快看看去。……是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人,都是外乡口音,竟敢闯进方师父把式场中,踢场子逞能比武。可是这两个人也真厉害,居然把方师父的两个徒弟都打伤啦,他们动起家伙来了。”那个人说:“这两个人都是干什么的?方师父动手没有?”第一个人说道:“没有,若动手,那两个准不成,两个人看打扮,也像拳师,你还不看看去。”
许梦松一听,心知是李豹、崔泽惹了事,慌忙随众,找了过去。果见打圈围着许多人,当中一个老辈武师,正和崔泽挥拳邀斗,眨眼间崔泽已被打倒在地,李豹抢上去交手,也正不敌。许梦松心中惊异,急急走过去,先不动手,凝眸细看。认得这个人便是多年前,在黄河岸边,曾跟自己较技,结过一掌之仇的鸳鸯胆方子材。闻听此人自黄河岸落败之后,一气归家,精研掌法,矢志欲雪前耻,寻找自己很有时候了,不想冤家路窄,在此地相逢。事到如今,不能后退,趁李豹还未落败,便一跃入场,抱拳大声招呼。双方应声停斗后退,许梦松满面赔笑,向方子材道:“方老大,咱们黄河岸一别,老没见面了。”
方子材侧身捻拳,凝视许梦松,立刻辨认出来,大声说道:“我当是哪位,原来是许老兄。许老兄没说的,自从黄河岸分手之后,你我结下一掌之缘,小弟始终没忘。小弟深羡许爷掌法高明,在此十年中,小弟不敢自弃,又投名师,另学了两招掌法。每思得便,再和许爷对对招数才好,可是屡次寻访未遇。不想今日幸会,在此地遇上了,这也是你我的缘分。这没有什么说的,咱哥俩总得交代交代!”
说罢,哈哈的笑了。
许梦松心知方子材心存芥蒂,也就笑道:“我却不知方兄这样看得起我,我若早晓得方兄这么垂爱,我早就来求教了。今日我们幸会,方兄有话只管说,小弟无不遵命。不过小弟还有点该交代的事,但请方兄稍微候一候。”方子材冷笑道:“许兄反正不会抛下我不赏脸,既有贵干,即请尊便。”许梦松不答,回头对李、崔二人道:“你们俩回去吧,我遇见好朋友了,我得陪着方老师,多玩一会儿,你们俩快去吧。”匆匆说了这几句话,李、崔二人互相顾视,不肯回店。许梦松发急道:“怎么你们还不走?”李豹见许梦松发急,登时省悟他的用意,便道:“祸是我们爷俩惹出来的,我就得在这里擎着,许大哥不必催我了,我得接你的后场。崔贤侄没事,可以先教他回店。”说话坚决,不肯退后。许梦松皱眉点头道:“也好,老弟既不愿走,旁观也行;只是我和这位方师父动手,无论是胜是败,你可千万不要帮忙,要紧要紧。”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话,李豹、崔泽点头会意。李豹就紧跟着许梦松。崔泽慌忙回店,向柜房留下了话。又取一块银子叫店家派一个伙计,即刻给镖局二霍送信。然后,他自己便把三个人的兵刃暗器都拿出来,打一个长条小包裹,急急地追寻了去。
许梦松这时跟方子材面面相对,说道:“方老大,咱哥俩在哪里动手?”方子材略一寻思,道:“镇外空旷地方吧,这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未免扎眼。而且误伤了别人,也是不好,打着也不痛快。”许梦松道:“就是这样,你道路熟,请你先走。”方子材点头说好,立即当先迈步前行,许梦松、李豹二人后随,街上有些好事者。也都来观看。
不多时,来到镇外一块宽阔的地方。这工夫,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许梦松挥手,让李豹稍稍后退,又低低说了几句话。李豹会意点头,恰巧崔泽由店房翻回来,把暗器兵刃递给李豹。两个人站在许梦松背后,聚精会神,照顾四外。那方子材用手勒了勒腰带。收拾利落,站在一边等候,许梦松的兵刃仍由崔泽拿着,于是许梦松也紧带登靴,打点全身毫无绷掉之处,这才和方子材对面。两个人全都一侧身,立了门户。许梦松双拳抱拢,立掌当胸,四目相对,掌不离肋,肋不离胸,一掌迎敌,一掌护身。
那方子材完全是少林拳法,许梦松仍用八卦掌应敌,二人这才在桃源镇二次对掌。方子材一起手,便用“金龙探爪”。左手一点许梦松的双目。许梦松左掌往外一穿,右掌用“单撞掌”,奔方子材小肚一推。方子材急急收回左手,右手往下一切许梦松的右腕脉门,左掌往上斜劈许梦松的右肩。许梦松右掌急往外封,左掌还招,二人一霎时,走了十几个照面。
许梦松一面应敌,一面观看方子材的掌法:果然不似当年,少林十八罗汉手,招招有势,势势有法,打出来挟有劲风,既快且狠。许梦松不由心中作念,小心应付。自己振起精神来,把八卦游身掌,加意打出。不一时又过了二十余回合。方子材越打越勇,招数越来越狠,恨不得一掌击死对手。许梦松眉头一皱,心想:“何不如此,给他一下!”把掌法一变,一会儿的工夫,连换了八仙拳、猴拳、迷踪拳、五行拳、红拳,好几种拳法。方子材微微一愣,仍用他的少林十八罗汉拳,以不变应万变。
辗转搏斗,已经五十多个照面,两人全都微微见汗。忽然间,许梦松下三路露了空,方子材一腿扫去。许梦松纵身一跃,斜落在方子材左方,下落时,似乎脚踩在碎砖石上,垫了他一下,跟着身躯一晃。方子材见状大喜,趁势一纵身,右手使“金豹露爪”,一掌往许梦松上盘猛击去。以为这一下,必定得手。哪知许梦松倏地一转身,微退半步,接招发招,迅疾无比,刚刚一退,倏又扑上前来,左手挟寒风,劈面一掌击去。方子材一击落空,微微一惊,不及闪避,忙用右手往外一穿。不料他的左手方碰到许梦松左掌,许梦松右手掌早疾如闪电,从左肋下伸出去,往方子材胸前一捣,噗的一声,打中软肋。方子材不由哎呀一声,却又咬牙忍住,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他却暗运一口气,双眉一锁。把嘴一闭,强行遏住,当不得胸中沸腾欲呕。他双拳一错,依然强支苦斗。在场的观众,颇有行家,有的就看出方子材已然受了重伤,双目瞪着,挥拳如风,跟许梦松硬拼。就是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骚动之声,好几个少年壮士跳进场内,似乎要拉偏手,又似乎要发动群殴。
许梦松心思灵快之至,一招击中强敌,也不再看方子材,突然叫了一声:“承让!”一伏身早蹿到崔泽身旁。崔泽、李豹立刻迎上去。各亮兵刃,许梦松一把抢过刀来,说声:“快走……”三个人立刻往外闯。果然许梦松刚窜开,一阵袖箭、石子,纷纷打到许梦松方才站立的地方。紧跟着人圈外,又跳出几个人来,各执兵刃,截攻许梦松,并且喊骂道:“不要走,留下命来。”两个少年壮士奔来掺扶方子材,一个黑须中年武师,紧紧追拦许梦松。看热闹的人大乱大哗,抱头乱窜。
许梦松早已防到这一层。见人群一哄,便知对头一定预备了埋伏。自己败了,不过是招得他们大家哗笑,挨一顿奚落;若是自己一战而胜,方子材的党羽,一定露面出来群殴找场。现在果然不出所料,他赶快地一拉崔泽,教他亮兵刃往前闯,自己却和李豹横刃在后,拦住方子材的党羽。仗他三人人数少而身手快,又早已提防下了,立刻一冲,冲出重围。此时全场行人乱窜,崔泽边跑边问:“许叔父,这是怎的了?”许梦松道:“仇人要拼命,别问,快跑。”三人脚下加力,且跑且回头看,转瞬间,就看跑近店房。不想方子材在店前也已安下埋伏,把了个风雨不透,崔泽还要冲进去,许梦松把他一扯,说道:“进店不行,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落荒走吧!”
于是就在前奔后喊,行人喧哗的局面下,这三人展开飞行术,一道落荒疾奔。一霎时,跑出二三里路,李、崔二人回头看时,本来十余个人追赶,到现在只剩下五六个人,那几个人全落在后面了。许梦松向崔泽道:“快跑,再跑二三里地,我们就够着帮手了。”
三人复又加紧前行,后边的五六个人仍然穷追不舍。其中有两个人飞行术不凡,总与李、许、崔三人离着差不多,其余几个人又稍差。眼看跑到一片树林跟前,许梦松低声急向李豹、崔泽说了几句话。李豹、崔泽一齐点头,到了树林前,停住脚步,背林傍树而立,抹了抹汗,缓了缓气,三人持刀相候。不一时那追来的两个人已自赶到,头一个五十多岁,手执练子鞭;第二个使剑,年约三十多岁。这两人当林止步,正要绕林寻找,许梦松忽在树后笑道:“二位别忙,先歇一歇,再动手。”
那使剑的少年立刻看见李、崔二人,不禁怒骂道:“混账东西,看剑!”崔泽早抢过来接住,道:“朋友报个万儿。”那使剑的少年道:“大爷黄振飞,你小子叫什么名字,来替人家送死?”崔泽道:“老爷叫崔……”他刚要报姓名,许梦松忙从树后探头,喝了一声。李豹那里早和那老者打上,见崔泽和人答话,便也喊道:“老侄,还不快动手,你还等他歇过来吗!”崔泽大悟,立即摆刀迎敌。黄振飞举剑相当,登时四人,打成两对,许梦松竟不动手,在旁监视着。不一时后面又追来三人,上来就要帮助同伴,攻打李豹、崔泽二人。那老者喊道:“别动手,拦住树林后那个,树林里一定还有人,也得把住了,别让他们钻树林跑掉。”
那三人依言,二人把守林边,一人巡风,手提长枪,随着黑须老者,要双战李豹,却不齐上,只觑空左一枪,右一枪,在背后捡便宜,招数既贼且滑。那老者一条练子鞭也是神出鬼没,竟盘住李豹,不断在李豹头上,前胸,双腿往来绕打。难为李豹一把刀,敌住二股兵刃,忽然架开枪,还砍一刀,忽然躲开鞭,补进一刀,一霎时又斗过了二十余回合。任你如何英雄,双拳怎敌四手,而且二人又非庸手,李豹渐渐遮拦多攻取少。他便浓眉一皱,觑眼偷视崔泽和许梦松。见许梦松仍然潜藏不露面,知道他必有阴谋。再看那使剑的黄振飞和崔泽,正打得难分难解。李豹暗道:“逢强智取,不用险招,怎能得胜?”
这时黑须老者的练子鞭,扫地卷来,李豹踊身一跃,却往使枪的身旁蹿去。使枪的少年大喜,对崔泽虚展一招,很快地收回来,照李豹劈面一枪。李豹更不还手,又一蹿闪开。使枪的喝道:“哪里走?”也随着一蹿,蹿到李豹身后。那使练子鞭的老者却在使枪的身后,三人正成了一条线。李豹大喜,猛一回身,使枪的一挺枪,照李豹劈面刺来。李豹容得枪快刺上,急急一侧身,右手用刀,往枪上一推,又往左一旋身,大喊一声,唰的一刀,顺枪杆横劈过去。使枪的喊声不好,急忙一伏腰,却已不及。嚓的一下,三个手指头随刀飞去。李豹又一刀背,身随刀进,把使枪的砸倒在地上,然后一纵身,又跃出五六尺。

第六章 李代桃僵少年落狱
黑斑牛李豹和崔泽刚刚回店,便被使练子鞭的老者率众找上门来,双方到附近旷场决斗。李、崔二人手疾招快,先刺伤一人,登时激起群殴。老者大怒,抡练子鞭上前,哗啦的一声,冷不防照李豹打来,幸亏李豹躲得快,也险些着手。黑斑牛李豹纵声大笑,摆刀指着老者叫道:“暗算不行,你不知二太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
那老者眼见使枪的同伴负伤扑地,切齿怒骂道:“好狠的贼,此仇不报,一辈子没完!”将练子鞭又一抡,口中喝道:“报个万儿来!”李豹道:“二太爷叫作黑斑牛李豹,你这个老东西叫什么?”老者抗声道:“你就是李豹,好好好,老夫方鸿钧,今天叫你知道知道!”展开了鞭法,一条银光上下飞舞,和李豹打起来,一面大叫道:“你们快上,全上!”
那巡风的三个人,见使枪的少年倒地,不由又惊又怒,早不待吩咐,一人上前扶救,两人各执兵刃,齐来攻打李豹。李豹一口折铁刀,遮前挡后,情知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三敌齐上?他自觉不好,不由转脸怪叫了一声。喊声才罢,围攻他的人,立刻有一人狂喊,被树后隐藏的许梦松抖手一暗器打中。这人一倒,两个同伴急忙寻看,许梦松嗖的跳出来,径奔敌人攻去。转眼间,许梦松迎住一敌,是个中年壮士。李豹仍与使练子鞭的老者方鸿钧苦斗,崔泽敌住那使剑的,正好势均力敌。许梦松不肯力战,连向李豹打招呼,教他抽身速退。不想被老者牵住,退不下来,崔泽和那个使剑的打了个平手,也是不能退下来。
崔泽年青,经验不如人家,一起初打得用力太过,时候一长,有些后力不加,一把刀只顾得遮拦。年轻人好胜,依旧鼓气狠斗,打着打着,忽然灵机一动,何不用陶叔父教给我的暗器飞蝗石胜他。便反守为攻,挥动利刃,连连进刺。那使剑的少年黄振飞,只当崔泽还手乏力,不防他又反攻三刀,连忙挺剑招架。哪知崔泽以进为退,唰的翻身,连连蹿跳,纵出两三丈远,刀交左手。黄振飞疑他力尽要跑。连忙赶上。崔泽暗喜,探囊取出飞蝗石,唰的一下,直奔黄振飞面门。黄振飞哈哈一笑道:“微末小技,也来献丑!”右手提剑轻轻一拨,那飞蝗石早不知打到哪里去了。
崔泽见一石不中。复又连探囊里,唰唰又打出两个蝗石,黄振飞连忙使身法躲开。崔泽大怒,把刀一插,双手捏镖,使迎门三不过镖法,第一只镖奔咽喉,使七成力,第二袋奔胸腹,使八成力,第三只镖奔下阴,使九成力,三只雁翅镖虽不一块儿发,可是一块儿到,右左闪打两肩,往上蹿打胸坎,往下蹲身打肚腹,实在厉害非凡。破这种雁翅镖法,非使大仰身,“铁板桥”的功夫不可。
黄振飞猛见这三只雁翅镖打来,不由吃惊,“这小子会打这种镖!”果然使铁板桥功夫,往后一仰身。虽然躲过三镖,崔泽却趁势往前纵身,唰的一刀,用力劈去。那知黄振飞功夫很不弱,竟早有防备。才躲过镖,立刻一挺身,往旁一闪,翻腕子用剑一架。来刀过猛,只听当的一声,震得黄振飞腕子生痛,那口剑险被打落。忙翻身蹿起,左手虚扬一扬,喊声:“着。”崔泽吃了一惊,忙闪身跳开。黄振飞趁势逃走,只觉得右腕不得力。
崔泽战败敌人,稍稍缓了一口气,见李豹被包围,情势不好,正待过去帮忙。只听许梦松连声呼喊,教他撤退。崔泽正打不定主意,许梦松忽然连发暗器,把包围李豹的敌人打退,立刻引出李豹,叫着崔泽,绕林急往前跑。
敌人吃亏,不肯就舍,呼喝着,又纠众追来。三个人如一阵风似的狂奔,此奔彼逐,转眼跑出半里地。忽然见前面一带疏林土岗,有人影一晃。崔泽刚刚吃了一惊,许梦松和李豹已然口发呼哨,招呼起来。可是后面追赶的人,也吆喝起来。
崔泽定睛一看,土岗后出现三人,正是霍氏兄弟和龙天照,霍真、霍玉首先望见许梦松、李豹,被人赶逐,忙踊身跳出来;回手拉刀,要上前解围,不意他们刚刚一凑,把后面的追兵也认出来了,原来也是熟人。
当下,霍真、龙天照三人,全都赶上前,大声喊道:“方老师,许仁兄,李大弟,别动手,都是自己人。”说罢手执兵刃,跳到核心,分开了众人。
许梦松、李豹,一闻人声,知是救星来到,精神不由倍长,舞起一团刀花,护住身体,跳出圈外,霍、龙三人连忙迎上去。那方鸿钧见霍氏弟兄上来问话,也便收了兵刃,喘了口气,瞪眼盯着来人。
当下,双方全都住了手,霍氏弟兄在中间道:“方老师为何跟许、李二位动起手来?俗语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大概你们彼此都是慕名,没有会面,待小弟给你们介绍介绍吧。”方鸿钧拭汗道:“二位好意,在下心领,在下也愿多几个朋友,只是我们那位受伤的朋友怎样办?”回手一指林边受伤的少年。霍氏弟兄不由一愣,暗道:“这事可不好解劝!”霍玉勉强说道:“方老师,你们双方动手,因何起隙,小弟全不晓得。可是动起手来,刀枪无眼,骨断不能复续,依小弟看来……”方鸿钧冷笑接口道:“依阁下看来,就此罢手不成?霍师傅,足下这番好意,我这里谢谢了。不过这位许爷打得舍弟几乎吐血,这位李爷比武竟敢动刀伤人。这是血债,二位说该怎么还?”
二霍未及答言,李豹勃然大怒道:“放你妈的屁,你们的人想要我的命。这是我伤了你们一个,要是你们四个宰了我,就没说的了。倚多为胜,什么东西!霍老二,请你在旁观场,看我一对一跟这老家伙斗斗!”重抄兵刃,又要上前。
龙天照在旁,急忙拦住,李豹甩手道:“龙大哥,这不是拉劝的事,小弟惹的麻烦,小弟自己顶着干好了。”横刀叫道:“方老头,冤有头,债有主,刚才那位,不是教我削断了手指头吗!你要是不服气,上来跟我打打,俩打一个,不是好汉。”
方鸿钧冷笑抡鞭道:“我这一条鞭,就能要你的命,何必用别人。”纵步上前,一抖手中鞭,笔管条直,奔李豹胸前便点。练子鞭抖直了,亚似长枪,点上去可以直扎透后心。李豹怎敢怠慢,往左一上步,闪开了。方鸿钧腕子一颤,一翻手,单风灌耳,鞭奔李豹耳门打来。这一鞭,快极险极,诸人一愣,哪知李豹唰的一伏身,鞭风从头皮上扫过,众人吃了一惊。方鸿钧咬牙切齿,翻腕一鞭,泰山压顶,劈头猛砸下来。李豹心知必有此一招,伏下身去,连头也不回,左掌往外一穿,龙形一字式,身随掌走,身似游龙,嗖地斜蹿出五六尺远。只听叭的一声,一鞭打地,尘土迷漫,震起多高来。李豹立定身躯,不由大怒,喊道:“好狠家伙!”那方鸿钧也不答言,唰的一个盘旋,枯树盘根,借一旋身之力,软鞭贴地又奔敌手双腿扫来。李豹毫不怠慢,更不容情,脚尖点地,纵起四五尺高,身未落地,兵刃递出,折铁刀挟肩带臂劈下,方鸿钧把鞭一收,一挫腰退回两步,正待反攻,李豹急忙踏中宫,走洪门,快似飘风,玉带围腰,又复一刀。方鸿钧刚刚抖鞭还招,不料李豹的刀来得这样快,再想纵身躲闪,已然来不及。急忙一伏身,几乎是鼻尖贴地,刚刚让开这一刀。正要直腰。李豹喊道:“呔,又来了。”方鸿钧急忙又一拧腰,刀果然又从背后,挟风嗖的劈过去。方鸿钧忙一拧腰,侧身纵出圈外,长呼一口气,暗道:“好险。”
那李豹早一阵风赶来。抡刀便刺。方鸿钧不敢大意,抖鞭相迎,手法全很险快。两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惊奇不置。方、李二人各自展开纯熟招数,继续恶斗。那方鸿钧,恨不得一鞭击死李豹。招数越来越紧,越来越快,霎时间,舞成一片鞭光,上下左右挥舞,紧裹住李豹,只闻得鞭过处,嗖嗖带起风声,更不闻一些练子声响。那李豹圆瞪二目,振起精神,叫一声好鞭,抡起折铁钢刀,也舞成一片刀光。刀光鞭影纵横交舞中,只闻得二人往来蹿跳,轻微的脚步声,更不闻别的声息。
不一时,又斗了数十回合。双方观战的人,各自掠阵,各自替自己的人着急,各自小心提防敌手的暗算。那龙天照看了半晌道:“方鸿钧这老东西不愧人称一条龙威镇河南,鞭法果然是好。李大弟的刀法也真个不凡,正好抵得住。”又向崔泽道:“贤侄,这练子鞭最难练,又软又硬,抖直了可以当枪使,硬架会拐弯。要练不好,会打着自己,可是练好了,最难抵挡。你李叔父这口刀,真难为他应付得来。”
崔泽点头道:“小侄也听人念叨过,使软家伙几个名人,其中就有方鸿钧,那几位小侄记不太清了。”又道:“龙叔父,方鸿钧鞭法这样好,使软家伙的可算第一吗?”龙天照笑道:“方鸿钧离第一还远着呢,不过三四路罢了。”崔泽忙道:“龙叔父,那么第一是谁呢?”龙天照看着微笑道:“使软家伙的,第一得说南方大侠七星鞭杜仲衡,第二得说……”霍玉接口道:“就得数关东三龙,你现在的这位龙叔父。”龙天照道:“霍兄弟,你别改我了,我还不配算数呢。”
崔泽看着龙天照道:“龙叔父也使鞭吗?”霍玉道:“老侄你不晓得,你龙叔父一条杆棒,关外山东河北闻名,乍一出手,沧州对棒,战败虬龙棒马子元,继又在济南击倒过天虹。贤侄,你陶叔父没给你讲过吗?”崔泽顿时想起道:“龙叔父你老就是龙天王,又叫作镇海龙的吗?”龙天照微笑颔首,崔泽怂恿龙天照道:“龙叔父何不下去替替李叔父?一来让李叔叔歇歇,李叔父方才一人连战三人,实在太累了;二来也让小侄见识见识英雄的本领。”
崔泽央求龙天照出去,许、霍二人也在一旁帮腔,劝他下场,以武力解围。龙天照笑道:“别起哄了,出去胜了,也不光彩,人家打了半天了,败了更丢人,白替我吹了半天。”崔泽道:“龙叔父不要紧,你老一过去,他们准出去接着,露一手,你老就回来。”竭力劝说,想看看龙天照的棒招,更愿看两条软兵刃交锋。龙天照有些技痒,便要缓步走了出来;哪知才一举步,敌方也纵出一人,喊道:“姓崔的小畜生,快出来,和你黄爷爷算账,暗算伤人,什么东西。”原来此人是黄振飞,方才被崔泽尽力一刀,震了右腕,此刻刚缓过来,输得心中不服,故此二次出来挑战。
崔泽忙喊:“龙叔父,敌人来了,快取家伙。”龙天照微笑,双手一扶腰围子,右手一抖,噗噜噜一声,亮出一条威震关内外,驰名河南北的龙头杆棒。此棒前面是一条龙头,口内含着子午问心针,善打金钟罩,铁布衫。棒身是龙形,呈着蓝汪汪的颜色。棒把是龙尾,龙头分量稍重,用来缠人。
龙天照用手一抖,左手执龙头,右手执龙尾,走上前来。黄振飞见是生人,又拿着奇异兵刃,不觉心中一动,却也不惧,忙着喝问姓名,双方刚刚通了姓名,黄振飞不容龙天照展开身手,踏中宫,走洪门,欺上身来,举剑便刺。龙天照左手执龙头,右手执龙尾,斜着往外一推,紧跟着一上步,趁势左手一撒龙头斜肩带臂打来。黄振飞不敢用剑去拦,斜着一纵身,窜出五六尺远。那龙天照早在他身后,一进步,说声“着!”黄振飞急急一拧腰,一纵身,杆棒贴鞋底扫过去。黄振飞第二次进招,加了十二分小心。龙天照哂然一笑,使杆棒一晃,奔上三路,黄振飞一伏腰,哪知这是假的,龙天照一翻腕子,玉带围腰,早已缠住敌人,用手一抖,黄振飞跌了个仰面朝天。
龙天照收招一退,看着敌人笑道:“黄朋友,承让!承让,起来再动手。”黄振飞闭口不答,跳起来抡剑,要复前仇。二人又过了几招,被龙天照只用缠绕两个字,又跌了黄振飞两个跟头。跌得黄振飞直发愣,自知不敌,有心退去,又嫌难堪。那龙天照哈哈一笑,纵步上前,对李豹道:“李大弟且住手,我会会这位软鞭方老英雄吧。”
黄振飞怏怏退下,斜盯了龙天照一眼,自此苦心练剑。那李、方二人战到酣处,仍是不分胜负。李豹忽见龙天照到来替换接应,不觉暗喜,想道:“我实在胜不了这老东西,龙大哥的杆棒许行。”使夜战八方式,手中刀舞起一团刀花,跳出围外,喊道:“我龙大哥愿来会你。”龙天照迈步上前,抱拳叫道:“方爷请了。”方鸿钧冷笑道:“车轮战,你方老爷也不怕,你们只管上!”
两人正在准备交手,忽见北面又跑来四五个人,头一个就是方子材,手执一把金背砍山刀,负怒奔来,后面紧跟着三四个壮士。那方子材受了一掌之伤后,亏他躲得好,顺掌而倒,没受大伤。调停好了呼吸,仇恨越深。便急忙约了几个同道,持兵刃赶来。正巧方鸿钧与龙天照要对鞭棒,方子材上前来道:“大哥稍息,小弟来会会他们。”不由分说,抢上来,抡刀便砍。龙天照举棒相迎,两人一刀一棒,翻翻滚滚斗了数十回合。那方子材掌伤未曾痊愈,功夫小了尚可,时候一大,蹿纵跳跃,扯得胸前发痛,不免手迟脚慢。被龙天照一棒打在近刀柄处,震得虎口发麻,金背刀几乎撒了手。方鸿钧乃是久经大敌之人,看出方子材应敌吃力,忙抖鞭向前。说道:“二弟后退。”替下方子材,负怒上前,跟龙天照动手,登时鞭招交加。只见单鞭挥动,银光闪闪;杆棒舞起,蓝光纷纷。二人俱知敌手为当今有名人物,谁也不肯冒险取胜,看来反不如方、李二人打得精彩,各自用纯熟招数应敌,那方鸿钧把一百零八招青龙鞭法加意打出,那龙天照也把自己精研出来的三十六路天罡棒法,挨次使出。蓝龙银蟒互相交错,不一时已斗过三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
龙天照一面打,一面想道:“若不能取胜,反教许、霍等笑话。”忙将棒法一变,那方鸿钧看了,想道:“我还怕你不成。”也把鞭招一紧。龙天照见状,正合心意,急忙用“怪蟒翻身”奔方鸿钧胸前一点。方鸿钧撤身一闪,龙天照矮身形,翻手腕,龙头杆棒贴地皮,奔方鸿钧双腿扫来。方鸿钧踊身一跃,龙天照故意手一软,又一长身,把胸前露出,龙头搭落在地。方鸿钧大喜,抖练子鞭,奔龙天照胸前便点。龙天照喊一声:“好!”拖地杆棒忽然往上一翻,缠住了银鞭。方鸿钧大惊,用力往回一夺。龙天照早知他必有此一招,把手中杆棒复又一抖,噗噜噜一声,龙头杆棒顿然笔管条直,银鞭被弹出去,鞭梢落地。
方鸿钧使空了力,右半身不由一打晃,龙天照道:“请慢走!”龙头杆棒顺势往前一送,噗的一声,龙头正撞在左臂上。方鸿钧不禁哎呀一声,左臂登时抬不起来了,还算龙天照手下留情,并未用子午问心针打他。
方鸿钧这一落败,方子材忙窜过来,圆睁二目,提刀上前,回手冲同伴一招,道:“诸位上啊,跟他们拼了。”
方子材那边有九个人,龙天照这边共有六人,登时一拥齐上,群殴起来。龙、许、李三人抢先敌住五人,霍氏弟兄敌住三个,崔泽敌住一个。此时论优势,正是方子材那边人多势众,占了上风。无奈二方弟兄,一伤左臂,一伤胸前,帮手剩下七个人。这七个人只有三个本事不坏,那四个太差,哪里敌得住这边六个如狼似虎的英雄。不一会儿,胜负已分,方子材弟兄支持不住,呼啸一声,往回败下去,这一边许、李、龙诸人杀退方氏兄弟,不肯穷追,一齐止步,互相检视。独李豹身上血污最多,龙天照最为干净。众人匆匆觅水,稍加洗涤血迹,打开包袱,换了血衣,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那崔泽初次交锋,不免使过了力,顿觉浑身疲软,四脚发颤。只是年青好强,不肯退出罢了。
那方氏兄弟败阵而归,检视伤痕,不由气得三尸神暴跳,怒发如雷。二方闯荡江湖多年,也是有名人物,从未曾经过如此惨伤,一面打算邀出几个武林能手,前去寻仇。
歇过了二日,忽想出复仇之策,暗道:“也顾不得许多了。”起身入城,布置了一回,打听了一番,又往城北去了一趟。次日方家来了三位骑马客人,二男一女,男的一个约三十多岁,满面精悍之气,一个二十六七岁,细腰扎臂;女的长身玉立,鹅蛋脸,约二十一二岁。原来方家弟兄因急于复仇,竟想起水路大盗,神手雁翅镖周金寿、水蛇林文英、玉玲珑林萍姑娘。他三人曾于数月前,邀请方家弟兄入伙,被方家弟兄数言辞谢。现在方家弟兄连遭惨败,复仇心急,顾不得一切,毅然邀请林、周二人帮忙。林、周慨然允诺,将寨中事务交给大头目,三人联袂改装下山,要助方氏弟兄,向许、李寻仇。
当天商定办法,第二日晌午,方氏弟兄约林、周三人一同出门,先奔许、李、崔所住的店房,登门求见。这时李、龙、许、崔等人已然离开店房,到二霍镖局去了。方氏弟兄又找到镖局,崔、许、李诸人,正与霍氏昆仲、龙天照等人吃完早饭,啖瓜闲谈。忽闻有人来访,急忙出来,一见是方氏弟兄,不免愕然。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方氏抱拳道:“诸位同道,日前一会,又有三四日未见,现在我兄弟与旧友数人。打算在城南再来讨教讨教,不知诸位肯赐教否?”
李豹抢先答道:“方师傅,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好了。请随便指定,在什么地方都行,我弟兄无不奉陪。”方子材笑道:“还是李师傅爽快,今日下午,在城南相会好了。就是我弟兄五人相候,不敢去,趁早说,免得我五人白等。”
李豹冷笑道:“龙潭虎穴,我黑牛也从来不惧。好汉子,别在暗中埋伏下人,倚多为胜,可不是英雄。”方子材道:“君子一言为定,只我五人,去者英雄,不去者狗熊。”五人回身径去。许、龙、李、崔四人送客去后,立即议论了一回,觉得不好爽约。许梦松却担心他们有埋伏,怕中了他们的诡计。李豹道:“怕他们甚,两个败军之将,我们还应付不了吗?”龙天照道:“李大弟不是这样说,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李豹这才不说什么。许梦松嘱咐践约的人各自预备了兵刃暗器。
许梦松拂拭久未动用的金背折铁刀,龙天照拂拭龙头杆棒,李豹拂拭自己的折铁刀,崔泽拂拭自己的刀。到了时辰,四人出发,奔城外走来。约定的地方,是在城南一座树林里。树林有一块空地,方氏五人早已相候,九人分东西面面相对。李豹道:“咱们是单打,还是群上?”方鸿钧道:“当然单打。”李豹挽袖子,举折铁刀道:“我先来。”摆刀纵身,跳到当中道:“哪位先来?”方子材看见李豹,不由心头火起,也提单刀抵住李豹道:“我再领教领教足下的刀法。”一刀劈去,李豹横刀敌住。刀来刀去,刀去刀迎,二人杀在一起。
这一边方鸿钧提鞭,向龙天照叫阵道:“龙爷,我在下还想领教领教足下的棒法。”龙天照微笑提棒出场,二人杀在一起。崔泽忍不住也提刀上场,那边玉玲珑林萍立即提剑相迎。许梦松横刀掠阵,神手雁翅镖周金寿在旁看了一会儿,对林文英说:“林二弟你看着点,我和那个姓许的斗斗。”举分水钩连拐,上去就打,许梦松横刀相迎,这一对也就打在一处。
水蛇林文英在旁看了半晌,四对人杀了四日,正是难分难解,只有神手雁翅镖周金寿,似不是许梦松的对手,分水钩连拐挡不住金背折铁刀,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渐渐手迟脚慢。林文英一看不好,忙上前掣青铜蛾眉刺相助。当下九人杀在四处,正在拼命相搏,一时难分上下。忽听林外人声嘈杂,九人俱自惊疑,唯恐中了敌人之计,来了生力军;但各自都不肯住手,怕受了伤,只略分神,侧耳倾听。只听有人大声喊道:“不要放走了强盗呀。”
林、方、周五人,听了心惊,拢兵刃,侧目急看。见有公差打扮约有三十多人,手持单刀、铜鞭、铁尺围上来,只叫休放走黄河大盗。雁翅镖周金寿、玉玲珑林萍、水蛇林文英,心知不好,不知何人漏出消息,被官家知晓,前来捉拿。三个人忙打呼哨,通了暗号,施展本领,抢动兵刃,立刻见机而作,突围而出。方氏弟兄见事不好。也慌忙夺路一走。只丢下龙、崔、李、许四人,愕然四顾。龙、李、许三人经验丰富,略略一看,忙喊了一声:“快走。”顾不得分辨良莠,抡兵刃也突围而出。只有崔泽年青不知事,以为这有什么,稍一迟徊,便被官人包围。他还欲冲官人讲理,哪知他厉声抗辩数语,公差们全不听那一套,抡单刀铁尺,挠钩套锁,一拥而上,把崔泽当了逃贼。
崔泽大怒,摆刀相迎,舞动刀法,先把近身两个人,刺倒一个,吓退一个;又发雁翅镖,打伤一个官弁。官差们大怒,喊道:“好贼,还敢拒捕。”挠钩齐下,势众人多,崔泽措手不及,早被勾倒,横拖而去。许、龙、李等人,一来寡众不敌,二来不敢妄犯国法,与官差相斗,只得施展飞行术,绕道奔回镖局,寻求霍氏弟兄,思忖搭救崔泽之策。
原来林氏兄妹和周金寿三人进城,已被官家侦知。林、周三盗月前在水路上,劫了一家富商,富商已经报官,恳求缉盗寻贼,悬下重赏。林、周为助方氏弟兄械斗而来,他们是积贼,一见官人到场,立即逃走。却被崔泽这素不懂事的少年碰上了,他不但不走,还想讲理,而且他的暗器又跟盗魁周金寿一样,全是雁翅镖;这样一来,倒替他们顶了缸。
许、李、龙三人忙求霍氏弟兄,托人疏通。怎奈霍氏弟兄恰巧应镖出外,当时不能归来,急得三人直在店中打转。三人在本城人生地疏,除霍氏弟兄外,连镖局中人也不甚熟;虽嘱托了人,也不能过于催促;只得每日托人往衙门探问。那官差中因有受伤的两个人,恨崔泽不过,任凭人来说情,只是不放松。又贪富商的重赏,指定崔泽是林、周一党的水贼,而且以雁翅镖为凭,把崔泽严刑逼讯起来。那崔泽几曾受过这样的痛苦,实在受刑不过,只得胡乱地招认了,自承是黄河大盗神手雁翅镖周金寿的盗徒,当堂画了押。于是铁案已定,静候处决。
许、李、龙闻此消息,不由大惊。尤其是许梦松,自觉受崔娘子重托,带领崔泽出来闯练,结果却把人家活跳跳的孩子断送在开封,将来如何回去见崔娘子之面?李豹想:这都是自己带着崔泽东跑西跑,惹是生非,如今真就出来事了,心上也很内愧着急。龙天照与崔豪最为莫逆,怎肯坐视好友之子,陷于绝境不救?三人扼腕思忖良久,竟无挽救良法。
三人呆对了半日,李豹忽然跳起来道:“说不得了。”回顾二人道:“咱们劫狱吧。”龙、许二人想了一会儿。许梦松顿足道:“只此一法,并无良策。”对龙天照道:“龙兄意下如何。”欲知后事,接看《青萍剑》。

青萍剑
第一章 安乐窝劫牢囚纵
龙天照掀髯笑道:“小弟也有此意,只是小弟想,劫狱必须一举成功。否则崔贤侄登时性命休矣,所以小弟不敢贸然提议。”又道:“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若要劫牢,势必惹出大事来,我们的退一步的办法,不可不先筹划一下。”众人矍然道:“这一节可真得好好算计一下。”龙天照道:“万一我们走投无路,小弟的紫金岭,地方虽狭小,几位若去,尚可下榻纳贤。”李豹道:“别说闲话了,哪能虑得那么远?咱们赶紧商量立刻下手的办法吧。”三人又计议了一夜,商定先邀帮手,后劫牢反狱,由龙、许、李三人分头请人相助,并给崔泽的姨父陶元伟送信。
此时二霍已经回来,众人不敢住在镖局,溜到二霍家。恳由二霍出名寻房,在安乐窝觅定下处,预备暗暗招待来宾。李豹等五人计议多时,先写出几个附近人物的名单,计有江西火道人、玉狮子李景明大概还没去远,可以派人追回。五个人暂时潜藏在二霍家,继续往下写名单。忽听店家来说:“门外有人来找李爷。”众人问是谁,李豹哼了一声说:“不是仇人又寻上门吗?”许梦松忙问店家:“来人姓什么?”店家道:“姓卢。”李豹道:“咦,这是谁呢?莫不是地理鬼卢宏吗,若是他可就好了。”站起身来,跑出去看,许梦松不放心,也随着出去。刚到庭院,李豹已经同着一个人进来,果然是地理鬼卢宏。
卢宏这人年约中旬,拳术平常,脚力精强,只是生得二目微小,穿一身江湖衣服,来到屋中。李豹给不认识的各位引见了,让卢宏坐下道:“老卢,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约人,想不起人来,你来替我们想几个人吧!”卢宏说:“黑牛哥还是这么半疯似的,说得我糊里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邀人?”
许梦松忙把事情说一遍,卢宏道:“哎呀,这事可不好办,崔贤侄真是年少不懂事!”紧皱双眉,想了一会儿道:“何不请七雄弟兄?”众人忙问七雄住在何处?地理鬼卢宏把七雄的住址说了,李豹赞道:“真不愧地理鬼。七雄弟兄我找他们多日,连消息也没打听着,想不到老卢你都知道。”地理鬼卢宏笑道:“黑牛哥,别改我了,我也是新访出来的。”许梦松道:“要是有七雄七人,加上我们五人,再加上火道人、李景明,一共十四人。我想这十四个,足当三十个人用,也差不多了。只是怎么去请七雄呢?”又道:“不过我听说七雄隐居已久,请他们怕有点费事吧?”
众人计议了一阵,俱想:由他们几个人去请,七雄决计不肯出山。只有一招,若假借崔豪二番出头的名义,来约请七雄,河朔七雄必肯再出。把他们七雄约出来,去搭救崔豪之子,他们七个人看在崔豪的面上,也不好意思不管了。李豹道:“我们简直就说崔贤侄入狱就完了,他们听说催贤侄入狱,还不肯出来吗?”地理鬼卢宏摇头道:“不,你这么一说,他准给你介绍别的能人去,他们本人准不肯出山。你想他们隐居已将十年,岂肯轻易出头?如果他给你转请别人,你是应不应?”李豹点头道:“倒是有理。”龙天照道:“此外也得给崔泽的家里送个信去,这不应该瞒着。在这里还要有一个亲信探监人,给崔贤侄送饭,天天去看他,传递消息,这是很要紧的。不过我们几个人全不能露面,最好是托个妇女,假装眷属,准能省许多气力。”李豹道:“何不雇一个花姑娘帮忙?”龙天照道:“使不得,公门中人很有高眼的,看出了破绽了不得,况且她们的嘴不稳,又胆小,这事怎能令她们这种人知道呢?”
李豹道:“这可难了,哪里去找这么一个妇人呢!我想这个内应,有没有的,也没什么紧要吧。”龙天照道:“李大弟,要仔细想想,没人常去探监,暗中考察崔贤侄的刑伤,到时他也许一步走不了,岂不麻烦?况且腿上的铁链,若不先弄折,到临时再设法,岂不费事了。李大弟还不明白吗?”李豹点头道:“大哥想得对,只是这个人太不好找,你我弟兄俱是粗人,满身的江湖气,常去探监,没的反招人注意。我们这里又没有和官衙内的人认识,这可怎么办呢?”言下皱眉。龙天照不肯打掉他的勇气。忙安慰他说:“李大弟,先别灰心,我不过是这样一说罢了,其实我们虽不能露面。也可以托另外的人,去看崔贤侄的伤,等他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动手。”
李豹点头,许梦松却凝目深思,想到了陶元伟、陶秋玲父女,真可以邀来,扮作探监的眷属。默想着,遂咳了一声道:“我们先商量请人吧。”
众人议论了一回,由李豹设计去请七雄弟兄,许梦松筹划去请陶氏父女;龙天照也自出去,四路邀人。这里便由霍氏弟兄在安乐窝找定一所房子,做他们聚会之所。商定劫崔泽出来之后,乘船顺流东下。旬日之后,许梦松果然到达鲁东,面见陶元伟,诉说崔泽拒捕下狱之事,同时深表歉意。
陶元伟闻言大骇,陶秋玲听见未婚夫犯了盗案官司,哭泣着立刻要入豫救婿。陶元伟欲待拦阻,秋玲姑娘竟要拔剑自戕。陶元伟无可奈何,竟偕爱女,随同许梦松,由陶馆火速登程,西行入豫。过了两天,龙天照也请了李景明来,这时大家都等候着七雄弟兄。过了几天,河朔七雄也被骗邀到安乐窝来了。
当下,李豹把真相对七雄说明,贺孟雄听了道:“豹兄弟,原来是这么回事,当初你只要说崔贤侄入了狱,我兄弟还能不来吗?”李豹嬉笑着打躬作揖道:“大哥原谅小弟这一次吧,实在怨我。”赵梓材道:“黑牛有你的,蒙我们这一下,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小心着赵四将军的。”贺孟雄想,事已至此,不能袖手,说道:“四弟别乱。咱们先商量商量怎样动手。”陶元伟道:“贺兄何必着急,歇息两天再说。”李豹道:“陶大哥,你真把我们几个,看成娇小姐了,这两步道,还用得着歇息,快商量正事吧。”贺孟雄微笑道:“李大弟别着忙,什么事仔细商量商量好。”
众人商量了半夜,方才安眠,次日又筹划了半日,决定大举劫狱。又候了几天,邱季刚、杨氏弟兄、韩凌霄等四人,也陆续赶到。李豹子道:“贺大哥,人可来齐了,咱们动手吧。”江西火道人笑道:“豹兄弟,你也得让人喘一口气呀,况且他们四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李豹点头,贺孟雄向邱、杨、韩四人说了缘故,邱、韩、杨四人先是发愣,随即点头答应了,并没有什么说的,只笑向李豹道:“黑牛,你真行,会诓我们弟兄这一下,真有你的就是了。”李豹笑着道歉,地理鬼卢宏和龙天照,齐向四人抱拳,道:“这都是小弟我的主意,我应当告罪。”说罢深深一揖,邱季刚忙道:“龙大哥这是怎的,小弟不过是和李兄弟开玩笑罢了,这事大哥请想。我兄弟能退后吗?何况又是崔大哥令郎的事呢。”火道人道:“算了算了,赶紧商量正事吧。”
贺孟雄这才和四人说出夜里商量劫狱的法子,第一下先派人看看崔泽的刑伤如何。这已经由陶秋玲和外面的一个老婆子,充作崔泽的母妹,每天假作送饭,暗中传递消息。又用银钱买通禁子,不再让崔泽受苦,并想法偷送一把钢锉给崔泽。只是他们想得虽好,崔泽却不合刺伤了捕盗的两个官人。禁子们纵然受贿,无奈刀伤官役,罪状是大的,犯禁的东西更不能送进。并且他们又顾虑到崔泽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恐怕反露出形迹来,因此把开锁的家伙也不再送与崔泽,只秘教陶秋玲查看他的伤痕罢了。第二步几个武功精强的人劫狱,这由龙天照、陶元伟、陶秋玲、许梦松、李豹、江西火道人、贺孟雄、霍玉八人担任。
李景明、霍真放火,邱季刚、杨汉青、赵梓材在外巡风。接应两人,季二、鲁桐在城根接应,城外预备船只、马匹。他们也预备了放火之物和越狱之具,如绳梯飞抓、开锁器械和几床厚棉被。白天他们纷纷出动,踩好了路线,预定怎样进,怎么出,何处聚会,何处接头,事事都要分工合作。各人办完各人的事,要彼此交换消息。
商量已定,先由陶秋玲透信给崔泽,让他在朔日夜里警醒些,崔泽点头会意。陶秋玲和崔泽原是未婚夫妻,现在被迫无奈,装作兄妹,两人含情脉脉,低言悄语。可惜旁有牢卒监视,两人深情爱意,含蕴未伸,陶秋玲到底把崔泽轻轻抱怨了几句,崔泽反倒欣然窃喜,当日也就别过了。
及至到了约定这一天,三更时分,星月无光。这十六个人纷纷出动。红头子霍真,玉狮子李景明,先去府衙内放火。二人乘黑跳入府墙,到后堂厨房内,先放起一把大火来,紧跟着大喊道:“厨房走水了,失火了。”放的火比寻常走水的火势要大得多,一霎时火光冲天。府衙内官人,值夜的纷纷惊动,齐奔厨房,寻水救火;一时人声嘈杂,乱成一片。霍、李二人早抽身跳出墙外,会合巡风的人去了。
这大狱和府衙是建在一处,劫狱的人当由陶秋玲引路,用飞抓百练绳,攀入狱墙,用棉被搭在狱墙上,陶氏父女在暗中守住狱门,看住出路,专管众人劫牢时,给他们引道,带他们出险,和寻找绳梯,并与墙外巡风的人呼应。
那龙天照、火道人,抢先开路,其余各人蹑足蛇行,潜踪踵进。走到狱墙角,龙天照先不前行,侧耳倾听,只听衙中人声嘈杂,救火声,喊人声和风火声混成一片。狱中人也有惊醒的。李豹见龙天照站立暗处,偷听良久不动,便用手推龙天照,意思让他赶紧走。龙天照抓住李豹的手摇了摇,意思让他等一等。李豹纳闷,忽然有巡锣声响,龙天照忙向火道人耳旁低声道:“道爷,点住他。”
火道人会意,低应了一声,众人伏在墙边不动。那两个更夫,一个手提花枪,枪上挑着灯笼,一个肋挟单刀,慌慌张张走过来。一个说:“真是走水了,咱们得过去查看查看。”一个说:“是府衙火起,没有咱的事,不用咱们管。”说话时已离众人不远了,龙天照一推火道人,二人一齐纵身,如电光石火,扑到更夫身后。火道人右手一点哑穴,左手便接更锣,龙天照右手点软麻穴,左手接枪挑的灯笼。然后龙天照提匕首,架在更夫脖子上,低声喝道:“不许动,地字二十四号在哪里?”更夫一看,好几个人全都面蒙黑布,钢刀在手,早已吓坏,战兢兢地说,前面跨院第四门就是。李豹早过来,把二人捆上,口中塞上东西,抢奔二十四号。刚到牢狱大门前,陶秋玲忙从暗中跳出来,引领众人敲开牢门,用手轻叩狱窗。
崔泽早已惊起,低声问:“是谁?”陶秋玲忙道:“崔哥是我!”陶元伟也赶来叫道:“低声,崔老侄吗?”崔泽道:“是小侄。”正要动手,旁边房内突有人喊道:“谁说话,不好,哥儿们有人炸狱!”
一霎时抢出来好几个人,龙天照、火道人、贺孟雄,三人并肩站立,挡住出入口。那李豹、霍玉早已使折铁刀,砍开狱门,斩断镣锁,陶氏父女立即夺门而入,把崔泽寻着。李豹忙用带来的器械,给打去刑具,顺便送给崔泽一把单刀,低问道:“走得动吗?”崔泽迟疑道:“许行。”李豹立刻喊道:“得手了,闯啊。”
这时,龙天照、贺孟雄、火道人,一闻此言,各挥兵刃,喊一声:“走啊。”陶秋玲父女把崔泽夹在中间,李、霍在后,各抡兵刃,闯了出来,许梦松挥刀开路,尤其勇猛。当时守狱吏卒,连声急呼:“有人炸狱了!”一面各抡钢刀,铁尺前来抵挡,各处公差闻声赶来增援。但因地处门前,守狱官人和炸狱的混杀一处,一时竟不得上前,虽有弓弩,又不敢放,恐伤自己人。当时劫狱群雄见来人众多,恐有闪失,往外急闯。这几个人,宛如拼命猛虎一般,那些公差在黑夜中怎挡得住?早被李景明、许梦松、贺孟雄、邱季刚,合力杀开一条道,直奔墙边。公差们挑灯火看得分明,方才救狱混战时,自己人和贼人搅在一起,良莠难分,此时贼人在前,官人在后,正合心意,连喝放箭。纷乱中弓箭手零零落落放出七八只箭来,哪知狱墙上,还伏着两个人,只听一声低沉声音喝道:“慢来,看弹。”叭叭叭,连珠弹如雨飞来,噗噗噗先打灭了若干灯火,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贺孟雄抢上墙头,居高临下,展开连珠弹法,挡住救兵,公差们措手不及,顿时大乱。连珠弹依然如雨飞来,当时有十数人受伤,人们四散避弹。陶秋玲扶着崔泽,由李豹相帮,趁此上了墙头,跳出墙外。墙外早有人接应,李豹喊道:“走吧,诸位。”众人早不待吩咐,借着贺孟雄、韩凌霄两把弹弓的掩护,纷纷援绳棍上了墙头。杨金简、杨金策弟兄,挥兵刃当先冲锋开路,会合众人,直奔城墙根跑去。
这时府衙已经调来官兵,城门要路口,也有兵赶到。幸得劫狱群雄手脚快,仗着天黑地理熟。众人又武功精强,一面拒捕断后,一面夺路冲锋,官兵来不及抵挡。崔泽由陶秋玲和几个武功稍弱的人保护着,早甩开了敌兵,直跑到约定城根。
那里鲁桐、季二早等得不耐烦了,见远远有人奔来,心中大喜,低哨一声。来人果有回声,急忙派人上了城头,将预备好的绳梯、绳兜,准备停当,鲁桐见来人缺少贺孟雄、邱季刚、火道人、陶元伟、霍玉五人,忙问:“李叔父,他们老五位哪去了?”李豹一面催他们爬城,一面说:“他们五位大概后面诱敌呢。你们快同着崔贤侄先出城上船,我在这里等他们来。”不由分说,只留下赵梓材跟自己做伴,一迭声催余人快走。鲁桐、崔泽还有些犹疑不放心,想多留下一两个人,帮助李豹。李豹发急道:“你管我做什么?有你赵四叔帮我足够了,还不快走?”龙天照也忙道:“老侄,打接应用不了多少人,我们赶快上船去等吧。”言下。同众人拥着崔泽催着陶秋玲,径抵河边上船,把崔泽安置船内,让他先歇息。许梦松几个人,却自河岸至城厢的道路上,分别埋伏下,为的是在这黑暗中,好领后面的人顺岸上船,那李豹、赵梓材,鲁桐三人在城墙上遥望府衙监牢火光黑烟阵阵腾空,夜静声清,虽隔得远。一阵阵不断听得人声哗乱,又复往府衙四周一望,只见城墙与府衙间大街小巷中有许多灯火,蜿蜒如龙。看路径只奔城墙却不一直走,东绕西奔,直兜圈子。李、赵二人心中明白,知是贺、陶等人尚在诱敌狂奔,便回头对赵梓材道:“赵老四,在上头活动着点,我去通知他们哥几个一声去。”
赵梓材道:“在这里通知不行吗?”李豹道:“恐怕听不见,反倒引官人追来更糟,我先下去,他们来到时你再招呼一声。”赵梓材忙忙答应。
李豹在城墙上看好了位置,顺绳梯下了城墙,施展夜行术,直迎着灯火跑去。估摸着离灯光还有多半里的样子,伸手自兜中掏出铜笳。含在口中一吹,吱吱的一声呼哨,尖锐凄清,连续三声,两短一长。这是他们的暗号,表示业已得手。贺孟雄、陶元伟、霍玉、邱季刚、火道人五人,正跑得不耐烦,一闻此声,知道狱中人已经安然脱险。头一个陶元伟,应声伸手也掏出一只铜笳,连吹三声。然后五人奔李豹的声音而去。李豹在前,笳声对起,贺、陶五人突入黑影中,也不出声,只顺着笳声奔寻过去。
那后面追赶的官兵,拿火把灯笼,呐喊追来,毫不放松。此奔彼逐,眼看跑到城根。前边城墙头上,忽然站起一人,手掐嘴唇,吱吱的一声长啸,这人正是赵梓材。李豹大喜,回顾贺、陶等五人,已经来到,赵梓材不暇细说,只对李豹道:“这里有两个绳梯,你们快上。”略一指点,李豹与火道人一腾身,纵起一丈多高,双手一抓绳梯,霍玉跟踪上,贺、陶紧随在后。及至所有的人全都爬上城去,官兵刚刚追到城下。李豹狂笑一声,同赵梓材收了绳梯,取一块城砖,往下扔去。喝道:“去你们的吧,爷们失陪了。”
劫狱的人尽数下了城,走出不远。只见前面黑地里,人影一闪。李豹喝道:“什么人?”黑影一跃而出,道:“李叔父吗?我爹爹他们回来了吗?”原来是陶秋玲姑娘,不放心他爹爹,故此返回来迎接。双方相会。陶秋玲姑娘一面打头跑,一面招呼各处自己的人。众人大喜,随陶秋玲,会着许梦松等,一直跑到河岸,崔泽在船上已急得坐卧不宁。
大家上了船,急急查点人数,幸无伤损。李豹急命开船,一霎时,打桨的打桨,扯篷的扯篷,逆流而上,逃出虎口。
众人在船上,不敢点火,各就星月之光,检视自己身上的血迹。凡溅有血点的衣服,全脱下来,捆在一起,系了重物,沉入河底。受伤的上药,焦渴的喝水,饿的吃东西,一个个如释重负。众人这一夜奔波劳累,担惊受险,应该很乏,其实不然。人人精神焕发,各自争说劫狱混战的情形。过了一会儿,陶元伟这才命崔泽给众人道谢,崔泽连连下拜。陶元伟刚要开口,许梦松在旁先道:“许某不才,受人之托,不能忠人之事。带领崔贤侄出外寻父,不想小弟不能把崔贤侄的父亲崔豪的踪迹,早日寻得,反将崔贤侄几乎送了命。若不是诸位冒性命危险,仗义相助,把崔贤侄救出牢狱,许某如何回见崔大嫂之面?此恩此德,许某绝不敢忘,我这里谢谢诸位。”说罢长揖道谢,面有愧色。陶元伟连忙劝慰许梦松,又向众人道劳,陶秋玲站在父亲旁边也随着崔泽行礼道谢。李豹、火道人、龙天照、二霍,离着陶、崔最近,头一个李豹跳起来挡道:“你们怎的这般客气,陶大哥这样一谢,太见外了。”龙天照也对崔泽道:“老侄不要磕头了。”河朔七雄诸人也慌忙站起,连说:“陶大哥,不要客气,救崔泽贤侄莫说是陶兄出名来请,就冲崔豪大哥的面子,我们弟兄七人也应出来相救。”
众人又乱了一阵,李豹道:“众人快请坐吧,看弄翻了船。”火道人道:“黑牛,你不说丧气话行不行?谁不知道水里淹不死你?李豹道:“牛鼻子老道,何必唠叨讨厌。”
当下船行了一夜,闯出了是非场。次日天明,二霍下船,辞别众人,改装变容,自回镖局去了。余人乘船继续兼程前行,又走了一日。火道人、贺孟雄、邱季刚三人,先行改装上岸,打听洛阳情形。果然洛阳府大盗劫牢反狱的消息,已沸沸腾腾传了开去,贺孟雄等急忙用心打听,其说纷纭不一,竟传出来几种说法。有的说,府中人误捉武林侠士,彼侠士的好友,纠众劫狱;并插刀留柬,截去府尊顶发一绺。府尊醒来大惊大喊,就在这时候,侠士乘机越狱。有的说,实是黄河大盗雁翅镖周金寿,率众劫牢反狱,劫库救友。传说分歧,风声很紧,现在正到处缉拿逃犯。
贺孟雄、火道人、邱季刚三人探罢谣传,慌忙回船,告知众人。陶元伟皱眉不语,贺孟雄、龙天照,都是久闯江湖的人,察言观色,猜知陶元伟的心事。龙天照道:“陶兄可是为了此事,怕崔大嫂和家中不安么?”陶元伟点头道:“小弟家中,或者尚不妨事,只恐崔贤侄家中不免受到啰唆。”贺孟雄道:“我看陶兄不妨将陶夫人,崔夫人一同移到别处,暂躲风声才好。陶兄如不嫌弃,小弟柳林屯地方,尚较宽绰,而且隐僻······”
龙天照道:“若不嫌路远,小弟所住紫金岭,更为安全,地处荒远,虽天子又奈我何?”陶元伟略一沉吟道:“小弟前次闻耗时,已嘱家眷移居暂避,只是怕家中人不放心,东问西问,倒许惹出麻烦来。”李景明道:“这个不妨,小弟可以前往尊府送信,教他们哑秘一些,只是大哥须写一封亲笔书信才好。”陶元伟道:“那是自然,只是有劳老弟了。”季二也站起来道:“小人也跟李爷一同去。”陶元伟更喜,忙称谢道:“真是求之不得。”季二回礼道:“这有什么,不过回家顺路送一趟信罢了,陶大爷也值得道谢。”
陶元伟立即寻了纸笔,修书一封,托李、季二人带去。龙天照道:“二位一路小心,你们的夜行术,没人时才能施展,此刻刚闹完事,路上可紧得很,没的惹出枝节来。”李、季二人同声道:“晓得了,诸位不必担心。”二人上岸作别,径自去了。
黑斑牛李豹道:“陶大哥这回可放心了,还有别的说辞吗?”陶元伟笑道:“李兄弟,说辞有的是。”李豹道:“什么?”陶元伟环顾诸人道:“小弟以为咱们这样走,已太刺目,一群十好几个人,又无货物,太平时还可,此时才惹出事来,聚众遄行,未免不妥。我想咱们还是分雇两只小船,假带货物,这样显得好些。倘若真露了相,也可以彼此互相照顾。一俟泽侄刑伤痊愈。我们立即弃舟登岸,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点头称好,陶元伟道:“还有劫牢如同造反,我们乱逃一阵,最后我们究竟奔往何处落脚呢……”贺孟雄接口道:“诸位可以到敝处柳林屯去好了,离着还远些,似乎不致出错。说得很恳切,龙、陶、李、许四人沉吟良久。贺孟雄等料想众人怕他七人久已隐居,不愿打搅;忙一力邀请,众人方才允诺。
李豹笑道:“你们都是清高的人,我们一群俗人,又背着重罪,去了,不嫌惹厌吗?”赵梓材道:“就只讨厌你,有本领你别去,自己单走。”又自言自语道:“挺大的挺好的一个人,却学会了说鬼话,把赵四爷冤了个可不轻。”李豹大笑道:“赵老四还没忘。”赵梓材道:“忘不了,早晚有你的乐子。”众人听了不觉微笑。
船又潜行一日夜,众人再度上岸打听。据说洛阳城内大牢只逸走要犯一名,当场击毙逃犯一名,现已行文各地,通缉逸犯,文上载明该犯人姓名、形貌、年岁、籍贯,悬出重赏,到处查拿。犯人的名字,正是崔泽,击毙的犯人,却不知是谁。幸而众人早知有此一举,事先预防追兵,绕道逃走,十分迅速,不然险些逃不出洛阳府境。众英雄素知官厅办事过缓,却也不敢怠慢,扯篷划舟急行,日夜紧赶,一气逃出四五百里,方略略放心。一路上也无暇请医给崔泽治伤,恐怕由医伤露出了消息。只是让崔泽安卧在舱中,由自己人按武林秘方,每日给他敷药,疗治刑伤。崔泽在狱中,经许、霍等人竭力用银子,买通狱内牢卒,让牢卒们好好看待他,果然钱能通神,监规虽严,却将伤痕养得差不多了。经此劫狱一番波折,安然出险,又有未婚妻陶秋玲远来赴救;此刻两人相依相傍,当着人不敢对语,却也眉目传情,悄悄握手示爱。因此崔泽纵然创口又复出血,反倒心安神定,快乐非凡,那重裂的伤口自然好得快。又有良药调治,众人验看崔泽伤痕,已无大碍,都很高兴。因现在风声更紧,虽知官厅追捕文书,没有他们跑得快,却也不敢大意,陆路较水路活动得多,立即弃舟登岸,跨马沿河北奔,直向山西省离石县柳林屯驰去。
这时候洛阳官府,经多方钩稽,并据崔泽的口供,知晓崔泽的家乡是在定陶。又在追捕黄河大盗时,看出有本地武师方氏弟兄,曾经在场,官人们很疑惑逃犯或与方氏弟兄曾有来往。六扇门里的人物,心思何等灵快,立时寻到方家,把消息透给方氏弟兄,却不是办案,意思想挤出油水吃,不想方氏昆仲早已听说崔泽李代桃僵,身陷牢狱,他们弟兄十分欣幸,以为崔泽做了替死鬼,实在解恨。既有官府替他们出气,心想这一下子,足够许梦松、李豹摆布的了,便在家中深匿不出,只托人打听崔泽过堂的口供,打听得崔泽的口供,与他弟兄并无妨碍,官府只追问崔泽如何与黄河大盗结伙抢劫,并未另外拉扯别的。方氏弟兄得此消息,又惊又喜,惊的是好友黄河三盗竟被官府盯上,喜的是私仇得报。弟兄二人一面扃户不出,一面仍托人刺探案情。
这一日忽听闲人传言,府城突有大盗劫狱,逃走要犯一名,击毙犯人一名。方氏昆仲正自疑惑,怕是崔泽越狱逃走,赶紧托人再去打听底细,刚刚访出陶氏父女和崔泽的关系来。正在此时,陡见家人来报,说有洛阳姓张的,来找方大爷方二爷,方氏弟兄又不由心疑,素日并不与当地人士交游,又值昨日刚刚出事,今日就有生客来访,二人不觉心虚,方鸿钧便问家人刘禄:“来客是前街张五爷吗?刘禄答道:“不是,这位张爷,从来没有来过。”二方相对发愣,方鸿钧又问:“这人什么模样?”刘禄回答说:“来客一个中年,一个二十多岁,看外表很像官面。”方子材皱眉道:“官面?……老刘你就说,我们弟兄全出门去了,全不在家。”
刘禄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一时走回来,向方氏弟兄禀报道:“大爷二爷,那位姓张的客人自说他是府衙里来的差官,专程来求见二位爷的。据说有要事面商,那口气好像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若不是小的拦阻,他就硬闯进来了。”
方鸿钧不由发怒,站起来,复又坐下,沉吟良久道:“二弟!”方子材应了一声,方鸿钧又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方鸿钧回头对刘禄道:“你先把客人让到外客厅,就说等一会儿,我这就出来;若问二爷,就说不在家。”刘禄答应着出去了,方鸿钧对方子材道:“二弟,我看这事与咱哥们怕有麻烦;你先把家伙,备好了。真要不对劲,咱们不能吃罢误官司,说不得,抄家伙走他娘的。闯出去,再跟许梦松、李豹两个东西去算这笔账。”方子材道:“莫非连家业全不要了?”方鸿钧:“他们官面上真要拿咱哥俩顶缸,事到临头,家业只可以随后再说了。”方子材点头会意,暗暗地招呼门徒,把应用家伙预备在手下,又私往外面偷看了看。来客只有两个人,门口四外,似乎并没有埋伏下扎眼可疑的人。至此心上稍稍放宽,便溜到外客厅邻室内,偷听兄长方鸿钧和这两个客人谈话。

第二章 七雄覆巢
那方鸿钧进了客厅,见这两个生客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态度很傲慢,一个是年约三十多岁的长身量瘦子,一个是黑胖的精壮汉子,岁数也和瘦子差不多。这两人一见主人进来,慢慢地站起身,向方鸿钧微一抱拳,口说道:“喝,方爷吗!”
方鸿钧也是老江湖了,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经过,只一打量这两人的神气,穿着,立刻断定这是公门中的两个腿子。忙冲二官差满面含笑,抱拳发话道:“原来是二位差官老爷,二位可是找方鸿钧吗?”二差役应了一声道:“对了!”方鸿钧忙回顾听差刘禄道:“老刘,泡茶来!”又命端上果碟。随手即招呼着,分宾主落座,客客气气,请问来客的姓名。那个瘦长汉子,且不就座,眼盯着方鸿钧说道:“在下叫张进明,这位叫钱贵保,我们哥俩就在府衙当差。可是我跟阁下是初会,你阁下就是方鸿钧方大爷么?”方鸿钧抱拳道:“不敢当,就是在下。”又道:“二位请坐下谈话。”
宾主落座,方鸿钧沉住了气,寒暄让茶,口中唯唯诺诺,只说闲话,不问来意,竟等张、钱二人开言。那矮胖子钱贵保,把方鸿钧上下打量了一回,接口说道:“你阁下就是方鸿钧老先生?我在下久闻方先生武技惊人,一条银鞭,威震山东河南。我们哥俩久想来拜访你老人家,一来是素不相识,二来我们哥俩不像你老这么自在,是个官身子,老不得空来。这次恰好得着这个机会,可以借着公事,跟你老私谈谈,可说是一举两得。”说着嘻嘻哈哈,假笑了一阵。
方鸿钧有几分瞧明,淡淡地说:“在下不过会几手粗拳笨脚而已,也值得教二位光临敝舍,我在下实不敢当。不过二位既然赏脸来看我弟兄,想必是听贵衙中胡三爷说的吗?”钱贵保摇了摇头,弯着身子,探头低声说道:“方大爷,咱们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实告诉你老讲,黄河大盗崔泽被捕以后,已经越狱逃走,你老想必早知道了吧?”方鸿钧点头说:“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全城,是人都晓得了,在下怎会不知道?”钱贵保接着又说:“不过逃犯崔泽的口供里,曾经提到你老兄弟二人。当时上头的意思,便要票传你们哥俩问话,是我们哥几个一再对长官说,强盗攀诬,不足为凭。再三地解说,才把事情压下了。当时我们的同事,有的人就要到府上来送人情,套亲近,我们哥俩却想,方爷也是朋友,又是武林一脉,就有点风吹草动,我们当然尽力而为,何必送口头人情呢。所以我既没放他们请方爷屈尊到衙门叙话,也没有教他们登门打搅。”
方鸿钧听了,微微一笑道:“这是二位上差的好意。我在下安居家中,素日跟外面颇少交游,况且据闻大盗崔某,乃是新从外面窜来的,到此并无几日,怎会与我认识。就算他真要攀拉我,也怕拉不到一块儿。二位莫非听错了,传讹了?”钱贵保笑道:“衙门里的公事哪有听错之理?现在因为大盗崔泽已然越狱。上面又问下来,一定要请方爷去问一声。我弟兄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方爷心里没病,还怕见官吗?您自己斟酌一下,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方鸿钧把两官差看了半晌,正色说道:“恕我不能去,假如二位有公事的话,要传方某到案,方某就不能推却了。”
一句话说僵了,钱贵保冷笑道:“方爷要看公事吗?方爷当是我们自己个私来的吧,请看,这就是公事。”一抖衣袖,铁链子哗啦一响。方鸿钧面色一变,站起来了。那张进明赶紧一伸手,拦住了伙伴道:“钱老弟,怎的这么鲁莽?方爷是好朋友,咱们有话好说,别来这个。”回头对方鸿钧道:“方爷你老也是外场人,总能明白这次逃狱的案子,关系重大,上头吃不住,我们哥几个更倒霉。这几天上头对我们哥几个,简直是紧上加紧,限期捕人,一点也不客气。逃犯口供中,既是提到方爷,你想上头能不问吗?不过我们哥俩却另有看法。方爷既是江湖上的前辈,对于这个崔泽,就是不认识,一定多少能知道一点他的来历。所以我弟兄登门求教,也不盼别的,只盼方爷好歹把逃犯的出身来历和逃后的踪迹,多少告诉我们一点,不要让我们哥俩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二公差的意思是很明白了,方鸿钧笑道:“二位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不过我近来实在闭门家居,久乏交游,这些事一点也不知道。这可怎么好?”旋又笑道:“话又说回来,我若真知道崔泽的底细,岂不成了越狱大盗的同谋共犯了?”二捕役也笑道:“方爷真是老江湖,方爷千万不要过虑,只请你指示一条明路,我们能够顺着您的指示,把要犯办着了,我们弟兄就很感谢。我们跟你起一句誓,您只要说了,我们决不会把您拉出来;我们要是坏了良心,就算猪狗不如,不得好死。”说罢,眼望着方鸿钧,满面露出开诚布公的样子。
方鸿钧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头又把二公差默察了一回,潜打主意,徐徐说道:“二位这么诚实,我心上是很有数的。不过,往实在讲,我弟兄在江湖上混了好多年,认识的全是成了名的英雄,像崔泽这样的晚生下辈,我眼里真是没有见过他。这姓崔的朋友年纪既轻,又是外来客,情实我是说不出他的根底。只有一节,我风闻道姓崔的却有个姓许的伙伴,另外还有个姓李的,姓陶的都是崔泽的长辈。据我们二舍弟说,这三人倒都是个老江湖,他们的为人,舍弟也略略知道一些。二位访拿崔泽,若觉得没法下手,倒不妨绕个弯子,从陶、李、许三人访起。若是这么办的话,我倒可以转问二舍弟,教他替二位设法摸一摸陶、李、许三人的出处,只不知二位尊意如何?”
张进明、钱贵保两个人对视半晌说:“这也是个法子。但不知令弟方二爷在家不在家,可以请出来面谈不?”
方鸿钧笑道:“舍弟确是没在家,他是闲着没事,找街坊下棋去了,我可以叫小仆找他一找。”遂请二公差在客厅坐着,他自己起身,回到内宅去了。二公差就在客厅,抵面密谈。张进明说:“这个姓方的是老江湖,不大好敲。”钱贵保道:“老江湖更怕入公门,打罢误官司。等他出来,我们把他说的那个姓陶姓李的下落,问出来之后,还是由我做恶脸,逼他跟咱们到衙门走走。他心里有病,必然不肯去,你那时再圆盘子,索性点明了,向他硬挤油水。料想他身家很重,这笔钱不能不花。”张进明道:“人人说你是钱鬼子,你真狠就结了。”两人全笑了。
不料他二人在这里私谈,早被邻室潜听的人,全听去了。等到方鸿钧进了内宅,那方子材离开隔壁,立刻暗唤一个门徒,留在邻室偷听。方子材本人赶紧进内,和方鸿钧盘算应付的方法;弟兄二人略略斟酌一下,便已打定主意。约莫过了一顿饭时,方鸿钧、方子材痰嗽一声,双双出来。方鸿钧空着手,方子材手中拿着两个小布包,进了客厅。经一度引见寒暄之后,还是方鸿钧首先开谈,面对二公差,眼望方子材说:“二弟,这两位上差很够朋友。据他二位讲,那越狱要犯姓崔的,说是口供里把咱哥俩拉上了,咱弟兄自然不怕这个。却多亏他二位关照着,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咱弟兄总算没被沾连上。自古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虽然姓崔的不认识你我,可是我们到底省得到府衙答话,这总是他二位给朋友帮忙的地方,自今以后,衙门以内,还仗二位随时关照美言。我们弟兄这里有一点小意思,请二位上差收下,喝杯茶吧。”
方鸿钧这样说,方子材就把布包分送给二差,二差满口不肯受,却早伸手接过,捏了一捏,竟是票子,不知有多少。方鸿钧心知二人惦记着贿赂的数目,忙说道:“这两包全是五百串,二位休嫌轻微。”张、钱二差脸上这才堆下笑容来,钱贵保似乎还嫌少,拿在手里,掂了又掂,张进明忙道:“这二位方爷看得起我们,我们若不收,便是嫌少,便是对不住朋友。我也不客气了,我可以拿这钱,给二位铺垫铺垫。至于我们弟兄呢,以后还要多麻烦二位哩。”接着又道:“刚才方大爷说,二位晓得崔泽的党羽,姓许姓陶姓李三人的出处,就请二爷指示给我们吧!”方子材道:“崔泽这个人,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到底逃向何方,我可全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指给二位一条路。”
张进明、钱贵保二人听了大喜,连忙向方子材叩问:“这姓许姓陶姓李的,都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多大年纪?什么长相?什么口音?跟逃犯崔泽是什么交情?”
方子材眼望着方鸿钧,面对着二公差,慢慢地说道:“这几个人的底细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姓陶的名叫陶元伟,大概是从鲁西来的,年约四五十岁,多一半是崔泽的师傅长辈,这陶元伟还有一个女儿,这一回劫狱送信,听说全都是这姓陶的女子,假装犯人的亲眷,专给往来传信。”
张、钱二公差立刻点头道:“不错,犯人崔泽在押时,确是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给他送饭,这女人自称也姓崔,是崔泽的妹妹,不过看他们相貌口音,全不相似;两人见面的意思,也不像胞兄胞姊,现在照方二爷这么一说,这个女子一定是陶元伟的女儿了。”又说道:“对,对,一准是这么一回事。我说方二爷请你费心,把这姓陶的年貌住处,一块儿写下来吧。”
方子材笑了笑:“我只能口说,那可不能笔写……”张、钱二公差道:“方二爷又顾忌什么呢?”方子材笑道:“倒不是顾忌,二位原来不知道我,我只会耍刀枪把子,不会拿笔杆啊。”遂取过纸笔,自己口诵,请二公差自行写下来。写完了,谢了谢,二公差又问:“那个姓李的呢?”
方子材说道:“若问这姓李的,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他姓李名豹,外号叫黑斑牛,在洛阳武林道,非常活跃。第三个姓许的,姓名叫许梦松,大概是个镖客,却与绿林暗勾着。二位公差要想捞摸逃犯崔泽的下落,第一步应该先就近着手访拿这个李豹,第二步再访拿那陶元伟父女和那个许梦松。只要把陶、李、许三人掏着,那个逃犯崔泽的底细,便不难根究了。”又道:“据我推测,劫牢反狱的主谋,就是陶、李、许三人,再不然,也是陶、李、许三人转邀的。那个崔泽年纪轻,是被人架弄着的,其实一点本领也没有。”说着,便把李豹、许梦松的年貌口音形容一遍。陶氏父女的音容,他便说不上来了。
张进明、钱贵保,把陶、李、许三人的住处详细记下。不过那陶、李、许的相貌,口说到底不如面认。二公差一面收起年貌单子,一面再三称谢,最后仍要邀请方氏弟兄出头帮忙。方氏昆仲自然有一番推却,张、钱二公差再三劝驾,临到末后,方鸿钧这才吐了口话,依然说是不便明帮,只能暗助。又替二公差出了许多主意,又答应派遣门徒,相帮捕快,指认许、陶、李三人的面貌。张、钱二役这才揣着贿赂欢天喜地地去了。
方鸿钧和方子材却气得了不得,他弟兄全是江湖上的硬汉,从来没有受人的勒索,更不曾受过要挟,现在却教二公差拿捏了一下,因此二方非常痛恨张、钱二公差。
依着方子材的意见,便要尔以诈来,我以诈往,安心想耍弄这两个六扇门,方鸿钧却不以为然,他说:“我弟兄可以暗中做事,可以不跟官面联手;但我们既答应他,派弟子给他们做眼线,这一节我们决不能失信。”遂将得意弟子,择那为人最精干,最灵活的,挑出来两个,暗暗授予秘计。命二弟子化装改服,装作腿子,帮助公差,明面上相帮前去办案。方鸿钧和方子材这弟兄二人,另在暗地里,乘夜前往黑斑牛李豹和许梦松的住处,暗中窥探。
这工夫黑斑牛李豹和许梦松,早跟着河朔七雄一拨人,逃往山西去了。便是陶元伟父女,也知道劫牢反狱,如同造反。既犯重罪,断不敢在旧寓所潜藏。陶元伟父女竟急急地回转馆陶县家中,连自己的家眷,带崔泽的母亲,一同迁居到知己朋友家中躲避风声去了。
那张进明、钱贵保二捕快,和方门两弟子,秘密到黑斑牛李豹的原住的地方,连蹚了好几天,当然一无所见,黑斑牛早不在那里了。张、钱二捕快潜问四邻,才知道李豹素常总不在家,现在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回来了。捕快这才鼓勇进房,把李豹的下处,搜检了一回,当然在这里只有几件兵刃和一些粗笨行李,此外是一无所得。二公差无计可施,再找方氏弟兄,已经打点行囊,二次出门,寻找陶、李复仇去了。
约莫过了一两个月的样子,河朔七雄和他们的朋友,一个跟一个,齐聚在柳林屯,深居简出,暂避风声。大众在贺孟雄家里,只是关上门闲谈,看书,练武。河朔七雄却不时派人,到陶元伟和崔泽的家去,打听消息。这时崔泽和陶元伟的家眷,已自鲁西移居直隶省僻邑,走的日期,离他们劫狱的时候很早,也很秘密,所以并没有透出风声。只是外面的情形太紧,陶氏父女和崔泽,全都不敢回家,崔泽藏在柳林屯,屡次要辞别河朔七雄,出去寻父,又要回去探母,也被诸人拦住了。
这一天,鲁桐和赵梓材进县城回来,临进村时,忽觉村中有两个面生的人,在村口徘徊。赵梓材和鲁桐心中有病,见是生人,不由细加注视。见那两个人的装束,和村中人不差什么,神气却绝不相同;并且望见赵、鲁二人,立即避到旁处。赵梓材比较心细,容得二生客去远,随口问了问邻人:“这两个人是谁?”邻人答道:“听说是前街德发城里的亲戚。”鲁赵二人一听,也就罢了,回去并没有向众人提起。
又过了两三天,七雄弟兄每次出门,不断碰上一两个异样的人物,似乎在他们宅子左右盘桓。贺孟雄和邱季刚顿觉情形尬尴,七人凑在一处,暗中讨论这几天的情势,每个人都感觉不妥。贺孟雄忽然道:“咱们也是迷住了。偶尔来了一两个生人,我们就瞎猜疑,简直柳林屯就不能再来外人么?如果来客是冲着咱们这伙子人来的,那么他们一定要在四邻左近,偷偷打听我们的情形,只要问问左近的邻居,岂不就明白了?”
众人说是,邱季刚道:“大哥稍待,小弟先去问问看。”站起来要走,却又止步,向贺孟雄说道:“我看大哥,莫若再找纪书办来谈一谈,也许从他那里得点消息。”说罢,见众人并无异议,便叫来仆人老张,去请纪书办,邱季刚自己却到屯里的小铺,假作闲遛;暗暗去探问。这个小铺卖杂货零食,另外也卖一些白酒。小铺王掌柜,见是熟主顾、好主顾到了,忙搬过一个凳子来,又端过一碗茶来,说道:“四爷老没到我们这里来了。”邱季刚道:“家里事忙,不得工夫出来。”闲闲地坐下来,装得无意,问那掌柜的,买卖如何?因说到现在生活比以前又艰难了,人们都没有多少钱,轻易不买零食吃,做买卖不易了。——天南海北,扯了一阵。
邱季刚闲扯着,正想问他:近日常来的两个生人究竟如何?忽然那边有个蓝衣人跟了过来,邱季刚一望而知,不是本村的人。便问掌柜道:“王掌柜,你瞧那个穿蓝衣服的人是谁?怎的我没有见过,是谁家的客人呀?”王掌柜笑道:“你老不认识人家,人家可认得你老呀?”邱季刚道:“这话怎么讲?王掌柜说话净和我绕弯。”王掌柜笑道:“这人和前街老李家认识,他这人又好喝又好吃,每天不在前街酒馆里,就在我这里。那天看着你老几个人出门,他就说看着你老几个怪投缘的,打算和你老哥几位交个朋友,只是不好意思张嘴。问你老几位为人怎么样,家里有什么人,家里的客人多不多,他打听完了后,可惜他有个毛病,就是口怯,羞见生人;不然,非和你老交谈不可。”
邱季刚不禁愕然,忙问道:“这人姓什么?”回答:“姓刘。”问:“是做什么事的?”答说:“听说是在城里做买卖。”邱季刚笑道:“不像买卖人吧?”王掌柜也笑道:“我看着也不像呢。”邱季刚道:“还有人打听我吗?”王掌柜仰面想道:“有一个矮胖也问过你老几位来着。”邱季刚道:“也想和我们交朋友吗?”王掌柜道:“不是吧,是闲打听罢了。他也不是听谁说你老上月出门了,他问你老哥几个可到河南做生意去了?我回答认不晓得,他也就不问了。”
邱季刚听了,心中又是一动。这时看那蓝衣人,又从前街溜了过来,忙和王掌柜道:“王掌柜,不要说我提到他,我们不愿和外人往来。”王掌柜连声答应,邱季刚付了钱,径自前行,到拐角时,侧目偷视,见那蓝衣人果到王家小铺去了,似乎也买了些东西。坐在那里,一面吃一面谈。邱季刚暗自点头,信步走了两条街,扭转回来,仍回到那个小铺附近,轻轻走来察看。只见那蓝衣人一面吃,一面闲谈,眼睛不时打量七雄的大门;穿着虽似村农,神情意态颇似官面。邱季刚早瞧出了七八分。恐怕蓝衣人心疑,便不再进小铺,漫然闲步回宅去了。
一进门,贺孟雄面含忧色,见邱季刚进来,就问道:“四弟怎么样?”邱季刚摇头,就把刚才所见说了一遍,又反问贺孟雄和纪书办见面情形。贺轩雄道:“情形也不好。不知怎的,我们上河南的话,竟漏了出去。纪书办刚才来说,县里已经派人到公所,暗暗打听咱们近日的景况,有无生人出入,据纪书办说,看情形不是县里要打听,多半是上司衙门派人来查办。这一回纪书办很帮忙,口气上不肯说,意思也是劝咱们躲躲。照这样子看,多一半是咱们的事情犯了。”
赵梓材瞿然说道:“那么,我们就该见机而作,我们赶快走吧。”贺孟雄不语,众人也都各相顾视,悄然无话,全知道情势所迫,如若不弃家出奔,恐有大祸临头,若说弃家出走,又舍不得辛辛苦苦经营的柳林屯这座隐居山庄。
如此沉默了半晌,贺孟雄叹了一口气道:“说不得了。”遂命人请李豹诸友,一面对六弟兄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照现在的情形,没有别的商量,只一条路可走,便是一面打点潜逃,一面查看来人用意。咱们现在请他们哥几个来想一想怎么查看来人,怎么样出走,才比较合适,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刀,断不许皱眉,况又关切着崔大哥嗣子的事,请各位弟兄当着他几位的面,可别说出懊恼的话来。让人家看着笑话。反正已然如此了,我们就该认命,埋怨也没有用。”六弟兄答道:“大哥请放心,我们决不说泄气的话,谁让咱们赶上了呢?”
这时长工已把李豹诸友请到,大家关上房门,围坐在一起,悄悄计议。在座的计有河朔七雄、龙天照、许梦松、陶元伟、火道人、李豹、崔泽十三位英雄,陶秋玲自在内宅未出。李豹问道:“贺大哥,把人都聚在一块儿,有要紧事吗?是不是咱们的案子有点风吹草动?”火道人道:“黑牛的嘴,没说过好话。”
贺孟雄笑道:“这回黑牛兄弟还真说对了,我们的事大概出了毛病。”陶元伟、许梦松惊道:“莫非捕拿文书到了?”贺孟雄道:“差不多吧!新近有生人前来访查我们,小弟等七人决定弃家出走,故此找诸位商量商量,怎样走才免得叫人缀上。”诸人一听,全都惊慌,陶、李、许、崔尤其感到不安。陶元伟、许梦松很歉疚地说道:“为了小弟们……”贺孟雄摆手说道:“陶兄、许兄不必发烦,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我们弟兄和崔大哥是患难至交,为他的子嗣出了差错,乃是应当应分的,现在我们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我们还是赶紧商量怎么走吧!”邱季刚道:“还得访查这几个访查我们的人。”
李豹道:“这些狗腿子真可恶,我们先毁了他们再走。”又道:“既打算走,那还不容易?雇两辆车,把家眷细软放在车上,咱们大家随着保护,一直冲出去,谁还敢拦?谁要拦咱们就宰这东西。”
赵梓材哧的笑了,说:“牛哥,去你的吧,你的主意真馊,还不如旗锣伴着,拿轿把咱们抬着走呢。”火道人道:“李兄弟是真冲,也不想想走是秘密事,怎么能明目张胆硬往外闯?就算人家拦不住你,人家不会暗缀着你么?况且这又不是单人,乃是拖家带眷。”李豹脸上挂不住道:“不行就不行,哪里这些唠叨。不走咱们大家等死,谁要怕死,谁就是狗熊。”说完哼哼的往那边椅子上一坐,众人不觉都看着他笑。
龙天照掀髯道:“小弟倒有一个法子。急不如快,今天七雄兄弟可以分出一位来,到外面去雇车。雇好了车,夜晚间让家眷先离开此地。剩下咱们最末后走,诸位以为如何?”
这个走法却也不甚高明。陶元伟道:“七雄自己出去雇车,可不大妥当,没得让人家盯上梢倒更走不利落。依小弟看来,这件事可以先托人在庄外暗暗预备好车,把家眷化装改扮,乘夜步行出庄,然后乘隙上车逃走。小弟还有一个妙法,用五花八门的法子,把官人的眼目扰乱了;一面是真家眷偷走,一面是假家眷也偷着走,我们分几拨往四面八方走,却邀定集会之地。真家眷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最好先找一个有前后门的人家;或在打尖时,也预备好了车,此到彼发,这样预备三四处,只是费点事,多花点钱,我准把狗腿子们骗了。看现在的情形,官方大概是刚来采探我们,想必不会立时动手。咱们所顾虑的就是家小,家小一走。咱还怕什么?”
众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贺孟雄低头不语,折中众议,重新考量了一回,定规了几步办法,向众人说了,众人这才放了心。杨汉青站起来道:“这第一步办法,雇车探路,让小弟来办。”说完,喊了长工,一同出去;直到夜晚方才回家。第二步办法,由陶元伟、李豹去办,却是访查官人的动静虚实。贺孟雄、邱季刚几人或在家收拾细软,或到外面布置行头,也各自办各人的事去了。第二天他们忙了一昼一夜,第三日恰好是村集。村中的人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出来赶集,各个揣袋推车,有的是推货到集上卖,有的是到集上去买,七雄家小,分出一部分,混在其中;有的提了篮子,扮作村姑,有的扮作乡妇。趁乱溜出去,杂在人群中,走出数里地,到了几处邀定的地方。这几处早都预备好了车辆,上车径自去了。鲁桐、韩凌霄,在后远远地护送。贺宅门口也开出一辆大车来,上坐妇孺,直奔村外驰去。
午饭后,邱季刚匆匆自纪书办那里绕回来,一见贺孟雄忙道:“大哥,家眷走了没有?”贺孟雄道:“已经走了一拨,怎么样?”邱季刚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又对贺孟雄道:“我们要逃跑的话,恐怕也走漏了,现在外面风声很不对,咱们只可快走吧。纪书办透了点消息,城内正在调动官兵,说不定两三天就要来。”贺孟雄惊慌道:“事不宜迟,等陶、李二位回来,立刻就走吧,别再耽误了。”
天至晚饭时,陶元伟、李豹方才回来;众人忙问二人刺探的情形如何?李豹道:“真有人缀咱们,我和陶大哥方一出门,还不太觉,等到走过两条街,就看出来两个人,鬼头鬼脑,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盯着我们俩。我和陶大哥商量,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几个人,就假意分手。果然我们哥俩刚一分手,就又钻出来两个人,在后面跟我。我和陶大哥绕了好几圈,已然看出来就这四个人,并没有别个,要不是陶大哥嘱咐我,我真恨不得引他们到野外,把东西放倒那儿喂狗。”龙天照道:“七兄弟,我看咱们还是早动身,少惹麻烦为妙。”贺孟雄点头称是。
于是贺孟雄、邱季刚等人,请李豹诸友稍候,他二人设法遣散长工仆人,有的付重资,叫他们出门办货;有的各给工钱,准许他们歇工回家;长工等想问缘故,贺孟雄捏词说了理由。等到长工散去后,即忙备马,马上装置好了食粮水壶,只等天黑,他自动身。
七雄的几处宅子,业已经空空无人。七雄都是江湖人物,身外之物都抛得开,只把细软带走,一切粗笨家具,四季衣服一概不要。自知大祸将临,各人身上分带珍宝罢了。而且七雄弟兄劫狱救人之后,一回家就准备着了。
这时离石县城外大道上,又来了一拨,十数骑马,正是方氏弟兄和黄河三剧盗、神手雁翅镖周金寿,以及水蛇林文英玉玲珑林萍兄妹。紧跟着前后脚,另有一拨人,便是从前被李豹、杜仲衡打败的张天佐、张天佑,他的父亲朱砂手张元方,也寻来了。
方氏弟兄是暗暗缀着洛阳捕快来的,可惜为了邀帮手,迟到了一步。那朱砂手张元方,是由别方面,打听到李豹的踪迹;他是专找李豹寻仇来的。
捕快是办案,是缉拿越狱大盗,当然禀报离石县,投文请兵。方氏弟兄是按照绿林道的规矩,潜来报仇,一面暗助着官人。朱砂手张元方却是替儿子找场,并不打算侵害敌人的性命,更不想借着官人之势。
这三方面不邀而同,齐来搜访柳林七雄和七雄的朋友。各人的心思不同,各有各的打算,却都对七雄不利;但因为来的时候有前有后,这就无形中减少了力量,河朔七雄由此反得分别应付。
李豹、陶元伟把四个潜伏盯梢的捕快,看准了之后,赶紧回来。向七雄和火道人、龙天照,悄悄说了几句话,众人点头。李豹向贺孟雄道:“贺大哥,你究竟安排好了没有?今晚一定能动身吗?”贺孟雄道:“正是,黑夜容易躲藏,我打算连夜逃走,给他们一个猝不及防,让他们追也没处追去。等他们想追时,人已在百里以外了。”李豹不语,附耳向贺孟雄说了几句,道:“大哥,务必等我回来再走。”贺孟雄大喜,连忙答应道:“牛兄弟多辛苦了。”李豹一笑,回头就走,同着龙天照、火道人、陶元伟,出了柳林屯。
贺孟雄送四人出了门,依然收拾财物,掩埋碍眼的东西。又检视了一遍,看着这些宅子和家具,心中免不了怅怅恋恋。随即长叹一声,便自取马拭剑,静候龙、李等人回来。
不一时,黑斑牛李豹一人跑来。贺孟雄忙问:“李兄弟,怎么样?”李豹道:“行了,咱们快走吧。”贺孟雄道:“他们哥几个呢?”李豹道:“在屯外等着呢。”贺孟雄道:“狗腿子们呢?”李豹笑道:“上了树了。”贺孟雄道:“四外还有人盯着咱们没有?”李豹道:“小弟来的时候看了,大概没有人。”贺孟雄道:“走。”这工夫夜暗天昏,风吹草动,气象萧索;贺孟雄忙招集散漫在各处的弟兄,备好了马,另外带着三匹空马,从后门出去。摸着黑,来到了门外,四顾无人,飞身上马。由李豹当先开路,到了屯外,会合了龙、陶、许这十多位英雄,撒开了马,落荒而走。
河朔七雄纷乱准备的情形,大概官府也窥探出来了,只是官府行动迟缓,致被七雄占了先着。官府本预备第二日凌晨掩捕,如今七雄已走,四个卧底的捕快却被暗算,堵住了嘴,捆吊在树上。直到天晚,四个官人方才有一个挣脱绑绳,救了同伴,赶忙地进城报官、请兵追缉。当地官厅闻耗大骇,慌忙拨派兵弁,驰赴七星屯,围庄搜院。当下扑了一个空,匆匆地查封了空宅,拘去四邻;一面分兵顺路追捕,一面发紧急文书,咨请邻县和沿路关卡,一体协拿,这已经耽误得工夫很大了。
这追捕逃人的官车和原班捕快,合起来有四十名马队,五十多名步兵,各执兵器,如飞云逐电似的从后面赶来,只可惜隔了一夜,又中了诱敌的计。经沿路打听,追到歧路上,便断不准河朔七雄逃走的方向,只可分成两路排搜下去。那河朔七雄和他的朋友,早逃出一百多里以外;七雄的家眷也已潜投到秘密藏身的所在去了。
河朔七雄由贺孟雄断后,引领群友,顺小道纵马南行,乘夜偷渡三焦镇,打算先奔石楼镇,略略一停等候家眷安抵密窟的确报,并听一听官府追捕的风声。如果追捕的官军已然跟踪上来,只要再紧一步,他们就要离开石楼镇,径投石楼山落草避祸。
贺孟雄一行连夜奔逃,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已经抄小路来到石楼镇外。在密林后下马,正打算设法步行进镇;忽然听见大路上蹄声落落,声声惊人。贺孟雄觉出形势不妥,赶紧叫众人牵马入林,他自己和黑斑牛李豹,悄悄从树后探头,往外窥看。不想那蹄声过处,尘土大起,早飞奔来数十骑,直抢到树林边散漫开了,把整个林子围住。为首一人在马上扬鞭大笑道:“河朔七雄久违,久违,幸会,幸会!”喊一声,纷纷下马。李豹眼快,一见认明,暗暗叫苦,同时贺孟雄也看出来了,不禁哼了一声。原来真个是祸不单行,这围林阻路的人,正是方鸿钧、方子材弟兄和黄河三剧盗,神手雁翅镖周金寿,玉玲珑林氏兄妹,另外还跟着一群壮士。贺孟雄立刻抽身进林,关照同伴。李豹就昂然迎出去。
这时方子材连连挥手,他带来的同伴立刻散漫开。方鸿钧就暗合着暗器,含笑上前,道:“许兄,李兄,洛阳一别,教我们寻得好苦。”说着话、向黄河三盗使了一个眼色。周金寿、林氏兄妹立即会意,俱都手摸暗器囊,一手拉马,盯住了林径;准备七雄兄弟,如果往外一冲,立刻用暗器攻打坐骑。七雄弟兄、火道人、龙天照,几人这时早都晓得了,在林中一声不响,暗做突围的准备。那林外的李豹,见方鸿钧、方子材这种情形,不由大怒,道:“方老头,你们打算怎么样?你们到底冲着谁来的?”方鸿钧答道:“不打算怎么样,只请李爷、龙爷、许爷、崔爷四位出林一谈。至于别位英雄,咱们彼此无恩无怨,我弟兄决不相扰。诸位若愿稍候一会儿,容得我弟兄跟许、李四位盘桓过了,你们一同再走也可以。不然的话,就请别位先行,我们只会的是李、许、龙、崔四位,我与别位素昧生平,我们定要留面子。但是你们四位要先走,可得有点说辞……”冲着李豹双目一瞪道:“李朋友,那位许朋友,龙朋友呢?为何还不出头?再不露面,方某可要不客气了。”众人听了,还未置答,李豹大笑道:“你想要留下我们吗?”一言未了,那边早惹恼了赵梓材。
赵梓材和李豹感情最好,闻言知是冲了李豹来的,为友情重,一声厉喝道:“放你娘的屁!你们有多大胆子,敢留我们哥们?我倒看看你朋友多大本领!”说着话,喊一声:“李牛哥闯啊,看谁敢拦!”伸手一带马,翻身上去,双腿一夹,马往前一窜,左手按刀鞘崩簧,右手抽出钢刀;再伸手探囊摸暗器在手,一马直冲林外。
贺孟雄和几个年长持重的人,谁都愤恨方氏弟兄咄咄逼人,只是他们唯恐后面公差追来,还打算说几句江湖话,化解化解。求他们让路,什么事以后再说。赵梓材话已说出去、贺孟雄要拦未拦住,只可挟武力硬闯了。贺孟雄便请大家一齐上马出林,只见赵梓材催马上前,相距双方不远,钢刀交与左手。暗器交到右手,一按簧,咯吧一声。一支袖箭劈面奔方子材射去。方子材正立在林边路上,忙侧身一闪,也将右手一扬,不打人,先打马,一条白线直奔马头钉来。赵梓材连忙带马,那马一侧头,一支镖破空打过去,那镖的红色缨直拂着马眼,马一受惊,顿时狂跳起来。赵梓材惊而且怒,自知马上工夫不济,忙翻身跳下鞍来,举钢刀步战。奔方子材就劈。方子材冷笑,侧身闪过,举刀相迎,二人杀在一处。
那李豹虽然好斗,却不愿如此耽搁,但看目前这情形,不杀也不行了,便掣折铁刀上前,道:“方老头,咱们俩再来来。”方鸿钧不语,咬牙切齿,举练子迎住,龙天照回顾陶元伟道:“不要尽让好朋友动刀,我们也上……”双手一提腰围子,扑扑噜噜亮出了那条龙头杆棒,跳步上前,神手雁翅镖周金寿喝一声,提分水钩镰枪挡住。那陶元伟提金背砍山刀,正要上前,被贺孟雄拦住道:“陶兄且慢……”这时候许梦松不堪其愤,也要挥刃出战,贺孟雄对陶、许二友,很急促地说道:“咱们现在可不是耽误时候的了。”把众人聚在一起,匆匆嘱咐几句话。发一声喊:“闯啊,别尽死心眼呀。”十数匹马一齐冲出。
贺孟雄和陶元伟、许梦松先一拥而上,打算绊住方氏弟兄,让李豹、龙天照、赵梓材三人抽出空来,急急上马奔走。哪知敌人早防到这一手,各个不动,手发暗器攻马。河朔七雄和诸友只顾夺路,有的马被打受惊,狂奔乱走;有的见形势不对,不喜马上工夫,便跳下马来步战;有的马匹伤重倒地,人只得跳下来打,当时这些人混战在一起。河朔七雄且打且退,二方弟兄紧缀不舍。正在捉对儿拼斗,难分难解之时,忽听后面随风过处,隐隐传来一阵蹄声。不一会儿蹄声越来越响,这情势突兀,双方不禁各都抽空往四外偷觑。只见来路上声势惊人,瞬眼间奔来数十个骑马客,随着马后,卷起了一片黄尘,如飞云掣电奔来。河朔七雄心中有病,不觉着急发慌;方氏弟兄却也猜着一些,他们却是又喜又惧。
蹄声落落,由远而近,由急而缓转眼来到林边。七雄凝眸回看,果然是追捕劫狱人犯的官差,业已会合官军赶到。一见这边械斗的情形,为首的兵官吆喝一声,登时往四面散漫开。
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
河朔七雄和李、陶、龙、许诸友,情知不妙,不敢再恋战,招呼一声,首先由贺孟雄、龙天照、陶元伟三人,手掐嘴唇,吱溜溜一声长啸,发出危急暗号。众人也都明了,急待抽身退走,只是各被敌人绊住,急切间不能战退仇敌,会合逃走。
贺孟雄十分着急,一面动手,一面又发一声呼哨。众人虚掩一招,同声大吼,抽身急退,纷纷夺路四散奔走。只可惜迟了些;官役已从四外合拢来,齐喊:“格杀勿论,拒捕者死!”“休放走强盗呀!”四五十个官军骑卒和十数名捕快,各使长枪单刀铁尺,挠钩套锁,标枪弓箭弹丸,近拦远打,乱奔众人打来。却未免分不清谁是七雄,谁是黄河三盗、方氏弟兄。二方弟兄见有官役来围,起初还想助官役,捕盗复仇。不料想官役不分青红皂白,兵刃暗器,连他们一齐打,二方情知不妥,忙一声呼哨,也让自己人赶紧撤走。其实这工夫,方氏一党和黄河三盗,早不待嘱咐,各个都明白,全都舞刀枪剑散开了,往外乱闯。这些人武艺精熟,飞纵功夫高妙;官军努力兜剿,顾此失彼,终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落荒窜逃而去。
河朔七雄也都乱窜。只陶氏父女和许梦松在一起,李豹、龙天照、赵梓材三人在一处,河朔七雄在场四人分作四处;火道人、崔泽落了单。崔泽一个人奔上荒郊,单择无人处,信步狂逃。于是河朔七雄洗手后,十年经营,偌大一番家业,被官府和仇家所逼,只落得一夜工夫,倾巢四散,不免重入江湖。他们在江湖上另有遇合。这其间遭遇最奇诡的,还是那少年崔泽。

第三章 林边惊艳
少年崔泽在暮色苍茫中,失去坐骥,后背误中一冷箭,伤虽不重,却也疼痛难禁。他咬住牙,右手抡刀,左手执雁翅镖,赶紧急目寻未婚妻陶秋玲,已然不见,他无可奈何,寻了一个人少处,拼命杀过去。虽然有人阻挡,被他刀镖齐施,官军到底挡他不住;他一溜烟闯了出去,专奔黑暗处逃窜。他自从一度陷入牢狱,深知监狱的滋味大不好受,再也不敢大意。此时他忙施展飞行术,也不择方向,奔野外无人处,伏身飞跑,只觉得后面有人跟追。明明听出只有一两个人,自知精力疲乏,也不敢翻身迎敌,只有舍命曲折狂奔。黑暗中不辨东西南北,深一步,浅一步,也不知跑了多大时候,也不知跑出多远,跑到哪里,渐渐觉出后面无人跟缀,他这才缓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回头一看,黑乎乎无人,只剩了自己,一个同伴也没有了。他长叹一声,又跑了一阵,前面有一土岗,被森林交掩着。崔泽要奔进去歇息,刚刚抢到岗后,待入林中。忽地脚上一绊,整个的跌了一个跟头,倒在地上。只听他足下有一个娇细的声音,哎呀的一叫,跳起一个人,没走两步,旋又坐倒。
崔泽奔了半夜,气力已然使尽,这一跤倒地,只觉力软筋酥,再也爬不起来。只疑官差埋伏在此,已经认命受捕,紧握兵刃等候,不再动转挣扎。忽又听出声音不对,先放下一半心。这一下摔得够重,一时爬不起来了,他侧转身子,左肘支地,借星月之光一望,黑沉沉看不甚清,好像是个夜行人,在那里蠕动。崔泽在这边挣扎,那人在那边挣扎,好像全是疲累不堪,动转不得,又似全都受了伤。崔泽听出对面呻吟的声音,不像男子,疑心是陶秋玲逃出虎口,他就精神一振,翻身坐起叫道:“是妹妹吗?”
那边人影并不答声,似乎正侧目往崔泽这边打量。崔泽忍不住又低叫了一声:“妹妹!”语音哑涩,声音更低。那边的人影这才还叫了一道:“哦,是我。你可是二哥吗?”
崔泽这才听出,果然是个女子,却不是陶师妹,乃是一个豫皖口音的女子。
崔泽心中一动,暗想:这是什么人?莫非是附近的女子?却不是鲁西口音。莫非是……他陡然记得了,那仇人方鸿钧邀来的帮手,确有二男一女,兄妹相称,均在少壮之年,莫非这一个人影,真是那对头的帮手,那个女强盗吗?
崔泽记得李豹曾说过。那女子姓林,是什么黄河三盗之一。便漫然叫道:“你你你是谁?你可是方才那边那个姓林的女子吗?”那女子听出口音不对,便不答应,急握兵刃反问道:“你是谁?”崔泽年轻,不知顾忌,便随口答道:“我叫崔泽,你到底是姓林么?”
那女子果是黄河女盗玉玲珑林萍,也是混战负伤,突围而出。当时在黑暗中。仇友不分,官贼不辨,彼此兵刀暗器乱舞乱飞,她虽然闯出重围,却在左臂上,不知被何人的刀扫了一下,登时鲜血迸流,吓得她顾不得疼痛,一味拼命飞跑,仗这黑夜隐身,却喜跑出围阵。可是她也和崔泽一样,总觉后面有脚步声,似乎老有人追赶。她越发惊慌,一气跑到这座树林土岗的旁边,这才放了心。回头一看,已无追兵;她本想入林歇息,不料力气用尽。伤处失血稍多,这一放心,心气往下一泄,再也跑不动了。只得倒在林边岗后草地上,暂为缓一口气;本想精神略振,用绢巾裹伤上药,无奈用力过度,这一倒下,四肢酸痛,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再也立不起来。功夫不大,她又听见崔泽喘吁吁跑来。
她起初疑是官役追到,及至人影迫近,仅仅是一个人,当然不是官役。但是黑夜中辨不出是谁,也不敢嘶唤,唯恐是仇人,便思暂行躲避。只是精神尚未缓过来,浑身依然酸软无力,原想勉强立起身来敛避,又怕来人看见,只得伏身蛇行,往旁边躲一躲。不想她若不躲,还不至于碰上崔泽,这一躲恰巧崔泽正赶到,两人全是逃入林中,正是走到一条路上,一个伏行,一个飞跑,恰巧把崔泽绊了一个跟头,崔泽登时吓了一大跳,林萍自己也吓了个不轻;两个人都幼稚,都吓出了声。等到双方一答话,确知对方不是官差,她才放了心,想不到遇上了对头。
玉玲珑林萍曾闯江湖,到底比崔泽心路来得快。她在方氏弟兄那里,曾听说过崔泽,而且也曾和崔泽动过手。现在她灵机一动,便想起了一个计较。她一面防备着崔泽,一面说道:“你可是七雄那边的崔泽吗?”未等崔泽回答,接着说道:“我便是黄河三盗侠的玉玲珑林萍,就是你说的那个姓林的女子。咱们全是为友助拳来的,咱们可是素无仇恨,谁也不认识谁。到现在不幸我们遇上了官人,我们可要看开一点。我知道官差正在追捕你们,可是我也是绿林,也不愿意遇见他们,惹出麻烦来。大概你是受了伤,我也是逃到这里的;依我之见,你我不必寻仇,此地更不可留恋,咱们不妨合手一同逃走,彼此犯不上作对。”其实她有她的私心,她左臂受伤,动转不得。想让崔泽帮她一下忙,好脱离险地,至少也不要毁她才好。她的心情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崔泽听完这话,一想有理。自己逃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身子又负着伤。人在难中,原本盼望友党帮助;玉玲珑林萍和自己素来没仇,她既这样一说,正和崔泽的意思相投。崔泽登时满心欢喜,实心实意地应道:“林姑娘的意思正和我一样,我们全在患难中,正是同病相怜,应该互救。”他便勉强站起来,凑到玉玲珑身边。
崔泽因为自己后背受伤,创伤的地方,恰巧左右手都够不着,虽有刀创药,却不能敷上。现在歇了这一会儿,越发疼痛起来,深恐血液流得太多,想请林萍给他上药。其实伤口虽涔涔出血,却不像他想象流得那么厉害。他走到林萍旁边,就淡淡的月影,低头一看。这时玉玲珑林萍强挣着说了许多话,稍一动转左臂,伤口便痛起来。不禁低声发出呻吟。崔泽立在她身旁,她不禁抬头端详来人来意。两人目光相对,崔泽吃了一惊。借着星月之光,依稀看见玉玲珑面容惨白无人色,浑身打战,似比自己还痛楚。忙问:“林姑娘你怎么的了,是不是也受了伤?”
玉玲珑林萍疼痛难忍。也顾不得许多,道:“我左臂受伤了,我右边衣袋里有金创药,打算求你费心给拿出来。”崔泽忙道:“原来你也受了伤,这不要紧,金创药我这里也有。姑娘可要我敷一点药,缠一下伤么?”玉玲珑呻吟答应,右手抛过一条绢巾。崔泽刚要动手,玉玲珑林萍忙又拦住道:“等一等,咱们得起个誓,谁也不许暗算谁。”崔泽道:“有理!”忙跪地仰天,发了誓愿:“皇天在上,我崔泽和林姑娘化敌为友,誓共患难,谁也不许暗算谁。如违此盟,天诛地灭。”说罢,也要求林萍起誓。林萍不禁羞涩起来,无法推辞,也只得照样起了誓:“我和崔泽化敌为友⋯⋯”说到友字,声音低不可闻,下面的话,就照着崔泽的词,说了一遍,崔泽这才释然。林萍把左臂衣袖卷起来,恳求崔泽敷治。崔泽强忍自己的伤疼,刚动手一摸林萍,林萍哎哟一声。崔泽忙缩手道:“怎的了。”林萍呻吟道:“不要紧。不过碰了伤口一下。”复说道:“我怎的这么糊涂!”问崔泽道:“你可有火折子吗?”崔泽一摸兜囊道:“没有,丢了!”
玉玲珑林萍默然不语,伸手摸索半晌,掏出火折,递给崔泽道:“你把它点着。”崔泽依言,方要打开火折,林萍道:“且慢。”伸手抓住崔泽的腕子,崔泽觉着她的手凉而滑润,这一抓自己,反而似有一股热力,不觉心中一跳。林萍道:“你听听,是不是又有人跑来了?”崔泽侧耳一听,任什么也没有听见,便道:“没有什么动静呀。”一林萍道:“想是我耳离了,不过这地方究竟不妥。我想烦你扶我到林里去裹伤,似乎稳当些。火亮一起,没的把官差勾来,可不是耍的。”崔泽点头说:“是。”他虽然负伤,男子到底较有力气,右手稍一用力,便扯起林萍。
玉玲珑林萍止不住心中乱跳,觉有一股热气,由耳根烧到两腮。实逼处此,无可奈何,扶着崔泽的手,两人一步一步,跌跌撞撞,挨挨靠靠,摸黑徐踱到林中,崔泽忘其所以,尽走不休;林萍估摸外面看不见了,这才含羞带愧。教崔泽止步,她就微呻一声,择了个地方,拨草倚树坐下,然后让崔泽重打开火折。她左手接过火折,用右手持起左衣袖,露出左臂的伤口,让崔泽给她上药。崔泽至此方看出她的伤比自己似乎重得多。当下细细给敷上药,用她的绢巾裹好伤口,然后问道:“裹得怎么样?可紧不紧?”林萍低声说道:“谢谢你!裹得很合适,我觉得此刻好得多了。”
崔泽伺候完了林萍,忍不住也说道:“姑娘,我也求求你!”林萍脸一红道:“什么?”崔泽笑道:“姑娘也给我上点药吧。”玉玲珑道:“你也受了伤吗?伤口在那里?方才我怎么没看见。”崔泽道:“我的伤在肩背后,恰好教我摸不着。”说着转过身去,一面打算褪下衣袖,袒背给林萍看。却是他的伤是箭射的,连衣衫都被射破,而且血液流离。玉玲珑林萍借火光早已看清,以此不能袖手,谁教刚才教人家给自己裹伤来着。只可一手举着火折,帮助崔泽褪下一只衣袖,露出肩背,细细地查看崔泽的伤口。她的手方一褪崔泽的衣袖和衣领,触手处冰湿,复又血渍斑斑,染红了一大片。不禁呦了一声道:“你的衣服怎么这么湿,不净是血呀。”崔泽答道:“方才急跑,汗出得太多了,大概血汗交流,不觉把衣服全弄湿了。”
玉玲珑林萍一边验看伤口,一边说道:“穿着湿衣服,上面有血迹,恐怕不好。依我看来,不如把它脱去。”崔泽哼了一声,没有搭腔,似有难色。玉玲珑林萍道:“你可有绢巾、布条吗?这伤敷完药,还得缠上,不然脏了衣服,蹭掉了药。”崔泽越发为了难,半晌说道:“我哪里有这么长的绢巾,布带呢?姑娘你可有小手巾吗?”林萍不觉哧的一声低笑道:“没有了。”林萍看他为难,便替他想法道:“我看你穿在里面的湿衣,有了这些血迹,也不能穿了;不如脱下来,扯成布条,裹上伤口。等到明天,到市上再买一件衣裳,不就行了。”崔泽喜道:“还是林姑娘想得周到,不过我的小包袱,刚才混战时丢了,脱掉这件,我只好赤膊了,这如何使得?”
说着,面露窘态,眼望着林萍发愣。林萍忍不住说:“我的包袱里倒有……”崔泽大喜道:“姑娘要有富余衣服,请暂借我一件。”这话一出口,林萍又为难了。她倒确有白昼替换的衣服,更有一套男装儒服,只是她有些顾忌,不愿意把自己的衣服出借。她又看不得幼稚的崔泽如此受窘;默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倒有件小衫,只是你穿着不大合适。”
崔泽连忙说道:“合适,合适,姑娘你的身量和我差不多,将就着穿,反正比赤膊强。”玉玲珑见他着急的情态,微笑道:“我们女人的小衫,你怎会穿着合适?”崔泽道:“那有什么法子,咱们不是身在难中吗?”
林萍道:“得了,别说了,现在我先给你上药裹伤好了。”遂给崔泽敷了药,把崔泽的小衫撕成布条,代为扎好伤。腾出手来,将自己的小包袱打开,提出一件小衫,丢给崔泽。崔泽千恩万谢接了,往身上一穿居然很合适,喜得他连声说道:“这件小衫原来不是女式,原来真像给我做的一样。”林萍红着脸道:“别废话了。”
他们二人这半天,彼此裹伤上药,已将互相疑忌的心去掉,变成真心实意的患难之友了。
玉玲珑林萍给崔泽敷药更衣,此时火折子,早已用完。二人的伤疼已经好多了,气力也缓过来了。天还没有亮,二人无处可去,信步到林深处,找了个柔软草地,相对坐下,一半休息,一半说起彼此的事来。
林萍漫问崔泽道:“你是哪里人?”崔泽道:“我原籍是南阳人,你呢?”林萍道:“我是直隶大名人,你在江湖上混了几年了?”崔泽不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便答道:“我这是初出来。”林萍微笑道:“你是刚出来的吗?你和黑斑牛李豹不是一伙的吗?”崔泽道:“不是的。我和李叔父是后碰上的,我是出去寻父的。”林萍一听,知道他是初踏江湖的雏儿,便换了口气问道:“你家里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自己出来寻父?你父是和家里生气跑出来的吗?”崔泽道:“不是的,你可知道南阳三杰吗?”林萍道:“哦,南阳三杰,我倒听人说过,是老英雄了。其中倒有两位姓崔,全干镖行。据说南阳三杰有二位已经故去,一位隐居了。莫是这姓崔的跟你是一家人吗?”
崔泽年轻,不知轻重,便道:“不错,南阳三杰中头一位崔豪,便是我的父亲。”林萍道:“哦,原来你是武林名家之后,可是你父亲又是怎么失踪的呢?”崔泽叹息一声道:“我父亲自从镖局出事,复仇之后,便从南阳逃到异乡,以后灰心江湖事业,便弃家隐居了,一直十来年,不知他老人家下落。我那时还小,武艺未成,直到最近,我们家里人听外边传说我父的踪迹已经有人晓得。故此我随了我许叔父出来,一来寻父,二来到江湖上见识见识。”
玉玲珑林萍听了,沉吟道:“你原来是初涉江湖,立志寻父,那么你怎会得罪了官家,把你提到狱里去呢?”
崔泽摇头道:“我也纳闷呢,就是我跟你们要交手的那天,也不知何故,官差就突然围上了我们。我要和他们讲理,问他无缘无故,围上我们做什么?不想那拨官人真可恨,不容人说话,上来就打,叫着喊着,咬定我是黄河大盗。我一生气,拿刀刺伤了一两个人;不意回头一看,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的许叔父,李叔父全不见了。我打算也要溜,一失神,就被他们捉住了。”
说到这里。在黑影中,玉玲珑林萍哎哟一声,旋即捂着嘴说:“你这个傻瓜……”到底忍不住哧的笑了。崔泽不觉糊涂了,忙问:“怎的了,我怎么傻?”林萍越发笑个不住道:“说你傻,你还不信,你几时见过绿林人物,跟官面讲理,自说不是强盗。你算是替我们顶了缸了。”崔泽接声道:“但是我实在不是强盗,他们竟不分良莠,我如今回想来,果然我是受了你们的连累了。我被擒之后,那县官认定我是黄河大盗,一死地问我什么劫船案赃物隐藏在何处,神手雁翅镖周某是我的什么人,现在何处;问得我糊里糊涂。原来就是你们干的,拿我当了替死鬼了。”玉玲珑忍不住又笑起来道:“大概是这样的吧。”
崔泽想想受刑的苦处,同时也明白了林萍是什么人,不由心里很不自在。他也沉不住气,不知不觉露出不满意的口气,道:“哼,你还笑,你替我想想,我怎的这么倒霉呢。什么劫船的财宝,我一点也摸不清,我倒平白的变成了监狱的黑人。许叔父也不见了,李叔父也没影了,陶姨父、陶表妹也走散了,弄得我们生死离别,寻父的事也没法下手了,更不能回老家见我母亲。我一个人变成了逃犯罪人,我够多么冤枉!”说这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侧目看着林萍,再也坐不住,便要站起来,简直把玉玲珑看成祸水一般了。
玉玲珑林萍在黑影中,也侧目看着崔泽。见崔泽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只为自己兄妹劫了富户嫁女的妆奁船,反倒替自己打起罢误官司,自己也有些抱歉。加以突围后,仓促逅邂,深承他释嫌援手,她心中很有些感动。况且崔泽又是英俊少年,林萍又是小姑独处,老实说,林萍此时方寸有些乱了。她不再讪笑崔泽的呆痴,反而怜悯他的幼稚。崔泽却越说声调越大,似乎渐生恚意;夜幕沉沉,恍惚见崔泽身子一动。她猜想崔泽立起来要走,她忙用手一按崔泽的肩膀,不让他起来,一面低声言道:“你受着伤呢,别起来乱动,这回你受了许多苦处,也实在怨我们兄妹两个,可是我们从前谁也不认识谁,我们也不是故意嫁祸给你,说实了,这是误打误撞,你也不能怪我呀。现在我们二人总算共过患难……”说至此接不下去了,半晌才道:“况且我们起过了誓,我们不是化敌为友吗?……可是的,你刚才说要寻父,可寻到了吗?”
崔泽摇头道:“没有,我这不是刚出来寻父,就碰上这倒霉官司了。”他还有些不忿,虽然未生敌意,已经不愿与林萍共话了。林萍却不肯放他走,忙道:“我说崔……你听我说……你很有运气,会遇着了我,不然你再也找不到令尊的……”说到此处,心头一转,不再说下去了。她知道她这话可以打动幼稚的崔泽。
崔泽果然赶紧追问道:“你说什么?你可知道我父亲的消息么?”林萍淡淡地答道:“从前我倒知道一点,也不甚清楚。”崔泽去志顿消,转脸忙改口道:“林姑娘,你若真知道家父的下落,请费心告诉我。我出来这些日子。一点线索也没得到;现在好了,姑娘你怎么晓得的呢?你真晓得我父亲的准确下落吗?”玉玲珑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不过是无意中,从我哥哥那里听到,他和什么南阳崔豪有过什么交道,细情我不太知道呢。”
崔泽大喜,忙说道:“原来令兄知道我父亲,令兄现在哪罩?好姑娘,请你给我打听打听吧。”又道:“姑娘想想看,也许你还记得我父亲的落脚处。”玉玲珑庄言道:“我知道的话,一定告诉你,可惜我当时是事不干己,满没留意。”又低头略一寻思道:“你若愿意跟我去找我哥哥,从我哥哥那里,一定会得到崔老伯的消息。”
崔泽半信半疑,跟人家又没有多大交情,不能一死地追问;他又寻父心急,只得模棱答应道:“我倒是愿意随姑娘去找令兄,只是我想等天明,找找我陶姨父、许叔父。”崔泽是想找两个熟人,商量商量,或者一块儿去。林萍当然不愿意了,她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我不愿见那不三不四的生人,况且又是我的对头,你若愿和我去打听崔老伯,你就是千里寻亲的孝子。我当然不避嫌疑,给你帮忙,等到天明咱们可以一块儿走。你要想寻找你的朋友,我可是不能同你去。我决不那么傻,好容易逃出来,再折回去自投罗网。你再想想看,官人正在捕捉我们呢!”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把你领到我哥哥那里,把你给谋害了,那你就想错了。方子材和我们兄妹不是一伙,只是请我们兄妹来助拳的,事情一完,也就各奔前程,谁也管不着谁,如今若是咱们俩一块儿回去,当然是只找我哥哥,我对他说,你是我的……”说到此处蓦地脸一发烧,自觉底下两个字,没法子措辞,朋友二字既不妥,相好的三字更不行。迟迟半晌道:“我只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
崔泽听她妙语如簧,只痴痴地听着,又见她说话吞吞吐吐,忽然转到“救命恩人”上去,崔泽依然不曾理会。可是他害怕这黄河女盗四个字,仍不愿跟林萍结伴,只嚅嚅说:“我怎会怕你谋害,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有我的难处。……”一连说了好几个不是的,他也不知道怎样说好了。
玉玲珑林萍知道此时崔泽正打不定主意,不觉咯咯的笑了,立刻逼紧一步道:“看你这样子,也没有一准的打算;你既想寻父,就该跟我走。我哥哥绝不会害你,我也不是不让你找你的同伴,只是黑夜中四散奔逃,正如你我,不知谁碰到谁,也不知各跑到哪去了。你就要找他们,也没有准地方啊。况且咱们刚才交手的那座树林,绝不能再去,那危险太大。人生遇合很奇,成心找有时找不着,可是不定在什么地方,又碰上。你莫如先跟我走,寻父总比找朋友强;过了这一阵子,你再慢慢打听你的朋友的下落。”
绕来绕去,玉玲珑林萍又把刚才的话复说了一遍,更晓以留恋不走的利害,半虚半实地催崔泽跟了她走。她自有她的深心,崔泽仓促没有想到。
崔泽寻思了一会儿,自觉林萍的话也是实情。自己初涉江湖。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回去寻友,断乎使不得,真个是自投罗网,他左思右想,措身无地;便咳了一声道:“没法子,姑娘,咱们一块儿走吧!不过令兄是真的晓得家父的下落吗?令兄不至于歧视我吧?”
林萍欣然得计,她所以力让崔泽跟她走,一来她别有隐衷,二来她真有私心。实在她的伤很重,她又是女子,若没有人卫护,一到白天,她简直走不了。当下她连忙说道:“崔老伯的下落,我哥哥大概是晓得的,我哥哥也绝不会歧视你,你放心好了。”却又说:“你也不必勉强,你若现在分不开身,以后再找我,我一样地帮你寻父。咱们不是刚才都起了誓,从此化敌为友。朋友有互助之谊,你无论何时,无论为了何事,只要找到我那里,我一定好好款待你,帮你的。”
崔泽道:“谢谢你,姑娘,我现在只好跟了你去。先找令兄,再打听我父亲。对于我的同伴,既然失散,以后再说吧。”
林萍欣然大喜,崔泽立刻要跟她走,她还没有缓过气力来。因对崔泽说:“索性等一会儿,现在天还没亮,莫如歇够了,我们再走。”又见崔泽心神不定,便引着头和崔泽闲谈。随后崔泽问玉玲珑的身世,玉玲珑自称是直隶名武师之后,故此随父学了一身好武艺。父亲死后,哥哥林文英自恃武功,不务正业,和一帮浮华少年往来,好色贪赌,将家业消耗垂尽,后来母亲也气病去世了,哥哥悔恨前非,立誓戒赌。又为了讨债,跟素日交游的少年打了一场架,把那欠债的少年打得过重,昏死过去。他当时大骇,疑惑自己殴毙人命,连忙奔逃回家,乘夜携妹亡命,流落在江湖上,免不了借武技谋食,接近了做私商的草莽人物。不久又遇到了年长艺精的雁翅镖周金寿,也是亡命之徒,谈起来武艺门户相近,脾气又相投,二人就先结拜,后结伙做了强盗。带累得妹妹林萍也入了盗帮,时人称三人为黄河三盗侠。这便是林萍已往之事。
玉玲珑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不禁怅然懊恨,只因哥哥少不务正,弄得无家无业,沦为绿林。现在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涉想将来,何日是个了局?况且自己究竟是个女孩子,难道一任韶光虚度,做一辈子的女强盗不成?说着,不禁唏嘘哽悲起来。崔泽听得愣了,只得设词劝解林萍,林萍方才破涕为笑。因复转问崔泽:“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崔泽答道:“我家里人口很少,除了我父没有下落,现下只有老母幼弟两口人罢了,连我就剩三口。”林萍笑道:“你的娘子呢,怎不说上?”崔泽不好意思地答道:“我还没有成家呢,哪里来的娘子?”林萍笑道:“你多大了,怎么还不成家?”崔泽道:“我不过二十一岁。”林萍笑道:“同我一般大。”

第四章 萍水留情
两人谈了一会儿,回顾林外,天际渐现鱼肚白色。林萍呻吟一声,向崔泽道:“天快亮了,咱们得想一个脱身之计。你我衣履不整,口音又不大一样,神情也不伦不类,又都受着伤;若不商量好了,彼此言语抵牾,要叫人起疑心的。”崔泽道:“姑娘你想法吧,我全听着,我是怎么着都行,怎么着我都能闯出去。”林萍看着他道:“你口气好大!你倒推了个干净,这是咱们两人的事啊。咱们两个人,有一个是好人,也可以推说一个得了病,一个是服侍病的。偏偏咱俩都是病人,一块儿哼哼着去投店,算是怎么回事呢?你别尽一推六二五,单耍我一个人。”
崔泽道:“姑娘,不是我脱懒,说真格的,现在我肚饿口渴,心里发慌,身上很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饱吃一顿,再睡觉,治伤还在其次。我不像姑娘你,好歹比我多出两年门,在外面知道的事很多;请不要客气,快想法子走吧。”林萍笑道:“你呀,真成就是了。”低头想了想道:“我看咱们扎挣着出去,先到附近的村庄,设法买一两套随身的衣服,再买点儿干粮水壶,打听打听路程,不休息,雇车先走,走出两三站再说。你可记住,想往哪里去,先别说出真实地名来,必须说相反的地名。要等到走出去,再一站一站的改假地名。”崔泽会意道:“我明白了。”
林萍又对崔泽道:“咱们两个人在一块儿,可以说是……”忽问崔泽道:“你几月生日?”崔泽道:“我是十月初一,什么事?”林萍萍道:“我比你大三个月,道上咱们可以称作姐弟称呼。”又笑了一声道:“你可愿意认我这个姐姐吗?”崔泽道:“姑娘说哪里话。我正求之不得呢。”林萍道:“那么你叫我一声……”崔泽口羞,不觉叫了一声“姑娘!”林萍喊道:“什么?”崔泽改口道:“我忘了,是该叫姐姐。”林萍道:“怎么又是该叫姐姐,这像什么话!”崔泽勉强叫道:“姐姐!”林萍很清脆地答应了一声,道:“对了。”又还叫崔泽:“弟弟!”崔泽也应了一声。林萍不觉红着脸一笑,道:“我们得叫顺了嘴,路上才不至于出岔。咱们该走了!”崔泽应道:“咱们该走了。”
可是两个人此时骨软筋疲,依然动不了身,玉玲珑林萍看了看天气,咳了一声,竟侧身倒在草地上,说:“我很难受,咱们再歇一会儿。”崔泽更是两眼迷离,瞌睡甚深,竟也头枕树根,不觉要睡着。那玉玲珑林萍满腹心事,虽然又疲倦,又痛楚,却神魂不定,不敢睡去。先抬眼望着天空,默想了一回,后来侧卧在崔泽对面草地上,暂为休息。过了一刻,用右臂支头,半欠着身子,两眼凝望着崔泽,想入非非去了。
此时天渐破晓,太阳光尚未照到,看人已很清楚了。林萍偷觑崔泽,红润润的一张脸,两道长眉。眼睛微微闭着,睫毛很长。脸上虽然汗泥交杂,却显出一种清秀稚气来,头发也乱乱的,体格显着非常的健实。一只手做枕,一只手直伸出来,臂上青筋暴露,显见是练过功夫的人。玉玲珑呆看良久,脸上无端又发起烧来,身子不知不觉挨过去,停了一停,忍不住用手抚摸崔泽的头发,又轻轻摸崔泽的肩臂,忽然崔泽一伸胳臂,似要翻身。林萍忽想起崔泽背后有伤,恐他睡中翻身,压了伤口,一把轻轻拉住崔泽肩头,往后一按。崔泽呻吟一声,从迷惘中惊醒,问道:“姑娘,怎么的了?”
玉玲珑见崔泽一醒,有些羞涩不安,忙解说道:“你看太阳都这么高了,不要睡了,快起来赶路吧!”崔泽挣扎坐起来,摩擦双眼,仰看天色道:“哎呀,怎么睡这大工夫!”回头看林萍道:“姑娘睡了吗?”林萍不悦道:“怎的又这么叫?”崔泽改口道:“噢,我忘了,姐姐睡了吗?”林萍随口应道:“我略略睡了一会儿,我的伤很痛,两个人都睡着,我怕出岔子。现在时候差不多了,故此叫你起来,其实我比你还疲乏呢。”
崔泽看林萍的面色道:“你脸上气色真不太好,又没有歇息,小心不要病倒。”说完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觉着精神力气恢复多半,伤处也不很疼痛了。那玉玲珑林萍听崔泽说她气色不好,伸手从万宝囊内,掏出一只小铜镜子,对着一照,眼圈发青,姿容惨淡,病象已呈,浑身更觉得难受。她究竟是个女子,不比男子结实,奔波半夜,通宵未眠,又受着伤,深夜风露侵身,自知病已缠身,以前是仗着奔驰之气撑着,还不觉怎么样,被崔泽一说破,登时更觉得支持不住了。她皱眉说道:“我也觉得不大好,你摸摸看,我头上发烧吗?”
崔泽真个伸手一摸,林萍头上果然滚热,慌道:“呀,热,这可怎么好?”林萍忙道:“不要紧,我大概是受寒了。你扶着我赶紧走吧,先离开这个地方,到前途再想法子。”
崔泽依言,扶了林萍,方走了几步,林萍道:“且住。”回头看了看,让崔泽把血衣埋在深草土坑里看不见的地方,又往四周看了看,方才出林。崔泽道:“你真仔细。”林萍勉强道:“不得不小心。”二人徐踱出林,崔泽挽着林萍,林萍几乎把整个身子倚在崔泽的臂上,直走到附近的村落,把崔泽真累出一身汗来。林萍固然莲步纤纤,步履艰辛,口发微喘;崔泽也是带伤的身子,咬牙强行。走了好久工夫,才走出一二里路,两个人全暗暗叫苦。
两人挣扎着,终于来到附近村落之前。乡村中人都起得早,三三两两正在荷锄下地,劈头遇见这不伦不类的两个人,衣履各别,俱带病苦之容,时候又在清晨,又不是本村人;这些耕地的人,不觉都要多看他们两眼,露出疑讶意思。玉玲珑觉得人们的眼光都像带刺似的,盯到他俩身上,她才觉到局促不安,脸上渐渐地浮起一层红云,几乎低头不敢仰视。小声对崔泽道:“不好,他们直看咱们,你走快一点吧,咱们不要投村庄,还是投市镇的好。”
崔泽也正感觉不安,并且他还怕有官人追他。听玉玲珑一说,顾不得伤痛,也不敢进村疗饥,掖定林萍,大踏步直走。走上数十步,林萍后悔道:“为什么方才不向人家问一问路呢?”崔泽道:“不是你让我快走吗?”林萍扯头瞧着崔泽,笑道:“我忘了,怎么你也忘了?好在前面有人,索性到前边再问好了。”纤手一指面前的小路,道:“你看,前边那不是又来了人,你过去问问;可别忘了咱们商定的话,可要说你我都姓林。”崔泽一怔道:“这怎么讲?”玉玲珑道:“你好糊涂,你是越狱逃犯,若不改姓。倘让官人究问着,一准追赶你来。”崔泽点头称是,让林萍候在路边,他独自迎上去。
那迎面来的人,也是个荷锄下地的农夫。崔泽忙见了个礼,道:“劳驾二哥,这是什么地方?”那农夫很奇怪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这是三里屯,你老要上哪里去?”这一下却把崔泽问住了,他本不认得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磕磕地说道:“我我……”不禁回头一看林萍,又与林萍相距稍远。忽然他灵机一动道:“我本是要上石楼镇,走到半途,不意遇见强盗,只顾挣命跑,便迷路错到这里。这时候我连东西南北都说不上来了……”他还要往下饰说,林萍看出蹊跷,忙走过来,替他遮掩道:“谢谢你老,到石楼镇可怎么走?”农夫看着玉玲珑道:“你们要上石楼镇,应该往南走,若照你们这样走,恰好是往北,越走越远了。你们应该往回去,由这里往南,再往西,曲曲折折,还有四十多里路,才能到石楼镇。最好你们是雇车去,若是步行,一准迷路。”说罢,上眼下眼打量二人。
这一番话,说得崔泽张口结舌,没法子更往北走了。还是林萍心路快,又谢了谢说:“哦,原来我们吓糊涂了,转了方向了。这前面既是三里屯,三里屯可能雇车吗?”农夫答道:“三里屯是我们这里的镇甸,别说雇车,你要什么没有?”林萍忙道:“那里也有店吗?”农夫道:“有店。”林萍这才道了一声劳驾,转对崔泽道:“弟弟,我们先往三里屯,雇一辆车再说吧。倘若那里有衙门,我们也好报官。”
两人别了农夫,依旧往三里屯走,那个农夫直望了他们好半天,方才走去。玉玲珑低声地怨崔泽应变乏才;崔泽自承口拙,叽咕了一阵,两人不由相视笑了。一时走到三里屯,两人不敢再相搀扶,一前一后进了这座小镇甸。吃了饭,先买了随身换的衣裳,又买了干粮水壶。崔泽看玉玲珑烧得很厉害,还强支着跟他买这个,买那个,就劝她住店歇息一天再走,或者找郎中吃点药。玉玲珑不肯道:“我哪里就会病死了呢,现在先逃命要紧。”执意快走不肯住店。崔泽拗不过她,一想也是实情,只得在小镇茅店中打了个尖。找本地郎中却是没有,只有小药铺的先生代看病。遂说了病情,买了一副成药;在店中让玉玲珑先服下,彼此又互相裹伤敷药。歇了一阵,崔泽出店打听附近地名,和林萍密商先奔铁锣关,再绕道东行。重价雇了一辆轿车,让林萍卧在车箱里边,他自己在外边跨辕,曲折先往南走。玉玲珑不放心崔泽坐在外边,怕他行踪诡异,招来官人侧目,便叫他也进车箱,和自己挤坐在一处。小声道:“你怎的这么不小心?你是黑人,怎能露面?况且你也受着伤,也未得休息,车里宽绰,你也歇一会儿吧。”崔泽依言,进入车内,两人相挨相靠,半坐半卧,挤在一块儿;又放下车帘,面对面望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一时敛容不语。那赶车的做了一个鬼脸,扬鞭赶马,喝声:“喔吁!”那牲口立时拖车走起来。牲口疲老,土道不平,把两人颠簸得不时磕头碰脑,肌肤相亲,气息微闻,两人羞羞惭惭,相视苦笑。好容易走出一站,地名是郭家店,二人下车投店。
这郭家店铺户稀少,还不如三里屯热闹,可是林萍再也支持不住了,天也晚了。进了店房,按胞姐弟的宿法,找了两个单间,赁了被褥,玉玲珑一见床铺,急忙爬上去一躺,不禁哎呀了一声,顿觉浑身酸软,头昏眼花,一迭声呻吟起来。崔泽也是疲乏不堪,坐在一旁,皱眉问道:“你觉得怎样了?可是伤口痛吗?”林萍摇头道:“伤口还不碍事,我只是感冒,我想还得吃点药,发发汗才好。”当下两人强撑着,重新换药裹伤,幸有自备刀剑良药,居然没得破伤风。跟着林萍又倒下呻吟,身发高热,鼻塞气粗。崔泽皱眉着急又要出去找郎中,哪知这里连药铺都没有,更不用说医生了,崔泽搔了半天头,只得找店家,打听了个偏方,打算叫林萍服用。林萍拒不肯服,只命他弄来姜汤。趁热喝下,便倒头睡下了。
林萍似乎翻腾了半夜,崔泽也未睡好。崔泽要过来看护她,她满面含羞,执意不肯;及至崔泽躺下,又听她在隔壁不住哎哟。眼看折腾到天亮,崔泽疲极入睡,玉玲珑却又咬牙挣扎起来,催醒崔泽,算还店钱,扶病登车,紧往下一站赶。
这样一天一夜,玉玲珑林萍的病,不得休养,真个越来越重,迷迷糊糊,抓住崔泽的手,小声央告他。“你可不要丢下我自己走啊!你救了我,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我一定帮着你……”说的话很可怜,神情尤其可怜;把个初出茅庐的崔泽,竟说得十分不忍,连自己的疲劳都忘了,一心要把这患难中相逢的女盗救活治愈。他哪里知道,这其间林萍颇有几分做作!
可是崔泽到底也是个少年男子,正当慕少艾之年,纵然已跟表妹陶秋玲订了婚,此刻面对这病西施的玉玲珑,终不免怦怦动情。陶秋玲年岁还小,一派天真,很多女孩儿娇痴态度;玉玲珑林萍跟胞兄浪迹江湖已久,涉世甚深,年近花信,对待崔泽,轻颦微笑。很有几分擒纵手段,崔泽不觉为她所惑。
玉玲珑林萍扶病赶路,身在轿车中,依然拉着崔泽的手,教他和自己面对面,偕卧在车箱里面。有时车一震动,林萍把颗头儿栽在崔泽怀内,崔泽越神情踌躇,她越挨挨挤挤,借着有病,故作痴迷。怅怅自怨自艾;这一路奔命偕逃,及至落店,她又软语乞怜。把个崔泽磨害得神魂颠倒,险些矜持不住。
终于两个人来到铁锣关,地距石楼镇已远。玉玲珑把一双星眸,半睁半开,对崔泽说道:“弟弟,我实支持不住了。我看这地方很僻,又不是奔河南的大路,我想在这里好生歇一夜;就便找个郎中,切实给我诊诊,只是我又不忍拿自己一个病身子,累赘你没完没了。弟弟你可能下车进关,替我找一家大些的店房吗?你不要丢下我这个苦命女子,自己个拔腿一走呀,你好歹给我请个郎中。”软软的总说着这样的话,满脸装出无可奈何。其实崔泽并没有丢下她单走的意思,她故意把自己放在零丁无助的凄惨情况里;暗用情丝万缕,把崔泽俘虏拴住。果然这些话,追得崔泽再三悄声起誓:“你放心。我既然说定,彼此患难相扶,我怎能在人病重的时候,丢手不管?你不要多虑了,你病得这样,我一定陪伴着你。就是你病愈,我还要借重你引见令兄,打听家父的去向,我怎能半途而废呢?你千万放宽心,我决不偷走,我这就去找店,你在车上歇着吧。”
崔泽跳下车,刚要步行觅店,那车夫抢着发了话:“客人,您何必下车找店?我就认识一家大店,我可以把车一直开到店房,岂不省事?”崔泽说道:“这也好……”玉玲珑慌忙从车箱探头道:“不不不,弟弟,你就在这里,把车打发了吧。我想起来了,这地方还有我一家亲戚,我们可以投奔他去。”
玉玲珑竟自己挣扎下了车。从身上掏出银钱,开发了车夫;又恐车夫动疑说闲话,多多地给了赏钱,然后叫过崔泽,教他搀扶自己步行进街。可是这车夫得了钱,照旧也要驰车进街,玉玲珑紧走几步,娇呻一声,停住了脚步。张眸一寻,路旁恰有一块大青石。悄对崔泽说道:“弟弟,你扶我到那边歇歇吧。”
崔泽暗暗点头,明白了林萍的意思,一声不响,将她搀扶过去。直歇了半顿饭时,见那辆车去远。玉玲珑往四面一看,方才说道:“弟弟,咱们进街找店吧。”崔泽忽然失笑道:“你不是说这里有亲戚可投吗?”林萍微微一笑:“你不要怄我了,我那是骗车夫的。”又皱眉道:“我现在简直更糟了,四肢无力,脚底下没根;弟弟你慢慢地扶着我走。我们进街要多加小心,我们起初只顾躲避官人,绕道而行,躲着往豫西大道是对的;偏生走到这铁锣关来了。是关就有卡子,我们可要加倍留神;不要教卡子上的官人,把咱们扣下才好。”两人相扶相掖,来到铁锣关前镇甸内。行人渐多,都拿眼瞧着他俩,他俩又不由心中发慌。这些过往行人倒不是看出二人形似逃犯,也不是看出两人类似私奔;只因两人俱都面色憔悴,又都年青,衣履又不像难民,人们觉得稀奇,以为这是害瘟病夫妻俩,免不了要多看他们几眼。他们心中有病,竟不敢再搀走着了。进了镇甸,打听店房,找到一家大客栈,两人径去投宿。
玉玲珑一到店房,便往板床上一躺,低声说道:“我真受不住了,你赶紧给我请一个好医生来吧。”说完,吁吁带喘,双眉紧蹙,似有泪容,崔泽看着她,烧得两颊通红,神情如此凄苦。又想她跟自己萍水相逢,扶病同逃,靠着她久涉江湖的经验,样样打算的都周到。若不是她,也许自己回去寻友,重蹈险难,而且茫茫大地,自己孤身一人,无处投奔,既不认得路,又不认识人;既不敢回家探母,更不知往何处寻父;想以此处,本是他搭救林萍,现在他倒感激林萍,做他良伴,代他设谋,他的同情之心油然而起。不但不嫌累赘,反凑近林萍。拉住她一只腕,婉声道:“我就去请医生,我一定好好照护你,你不要难过,你还想吃什么东西吗?”林萍看他拉住自己的手不放,心中又不由怦怦跳动,同时觉得脸上发烧。却也任他扯住,并不回缩手,冲崔泽赔笑低声道:“我不想吃什么,我只是浑身疼,你快去请医生吧。稍为好些,还得赶路呢……”又道:“弟弟,你这人太好了,比我亲哥哥还惦记我。”
崔泽被她亲昵口吻,也说得脸红,口里答应着,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还是烫手;见她乱发拂面,便把她垂下的头发拢上去,说道:“林姐姐,你太……你真……”下边不知说什么好了,忙一转身走出去,向店家打听医生去了。林萍目送他去远,不觉忘形欣悦,怔了半晌,双眸一闭,悄然深思,渐觉心头轻松,迷迷糊糊竟自睡去。
不多一会儿,忽地惊醒睁眼一看,崔泽还未回来。她忽然慌张起来,翻身欲起,不料方一离枕,立刻天旋地转,满眼金星乱迸,登时急出一头汗来。心想:“我都睡了一觉了,崔泽怎么还没有回来?莫不是又出了差错,莫非是他嫌我累赘,弃我而去了吗?”其实她睡了不过顿饭时间,醒来自己觉得时候很长。林萍却想不到这些,睡在床上,辗转着急。她自从在林中,与崔泽盟誓共患,知道崔泽尚未婚娶,又是武林名家之后,她便对崔泽用心笼络,说了许多有作用的话,要把崔泽拴住,她竟想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片苦心整个扑到崔泽身上了。可笑崔泽也已陷入情网,犹不自知,居然相信林萍的假话,要跟她去寻父,殊不知林萍所说她哥哥知道崔豪的消息,那全是哄骗崔泽的谎言。
她当时唯恐崔泽仇视自己,再不然舍己而去,这都对她不利。她这时见崔泽久出未归,渐渐地惶急起来。忍而又忍,再也忍不住,到底把店家唤来,盘问崔泽到哪里去了?走了多久了?店家答言道:“那位林客官刚出去,没有半个时辰,大概是找郎中去了。你老有事吗?”林萍稍放心,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店伙答道:“现在未牌不到。”玉玲珑没话可说,寻思一回,又问店伙:“这里可有好郎中吗?离这里很远吗?”店伙说:“有郎中,离这里不算太远。”林萍道:“那么他怎么还不来呢?”店伙道:“那谁知道啊,也许郎中出诊没工夫,那位客官等着他呢。”说得她不言语了。遣去店伙,卧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门口。自悔不该让崔泽出去请医生,应该叫店家去请。
过了半个时辰,方见崔泽陪了一个白发医生回来。玉玲珑深吁一口气,赶紧放倒身躯,闭上眼又躺在床上了。崔泽先让医生坐下;自己走到床前,看了看林萍的神色,轻轻叫了一声。林萍这才慢睁二目,如梦初醒,冲他笑了笑。崔泽便将手巾包打开,内中是些鲜果,先给林萍剥了几个果子,送到口边,林萍闭着眼睛咽了。随即请郎中过来看病,那白发郎中诊了诊脉,看了看舌苔,由崔泽帮着,又验臂上伤处。崔泽已对郎中说过,接胞姐住娘家,中途遇盗,负伤受惊;这郎中问罢病情,便评断道:“这病是受伤惊吓,失血过多,又中了风寒,更加上劳碌伤神,病看着很重,大致还不甚要紧。只怕好得慢些,服了药,好好静养,吃点滋补东西,有一个来月准可痊愈了。”说着,索纸笔开了药方,付过马钱,郎中自去了。崔泽打发店家去抓药,一面把医生的话告诉林萍,林萍倒欣然趁愿。只有崔泽听说这病要养一个月,他却十分发愁,可是他一面发愁,一面也觉得欣幸似的。坐在玉玲珑林萍身旁,先给她削梨剥皮,后又打开自己的小革囊,检视出奔时所带的散碎银两,已然戈戈无多,连十两都不到。遇仇突围时,他不幸匆遽狂逃,为图轻松,将包袱弃掉,整封银锭,白昼的衣裳,全部失落了。他坐在桌旁,不禁面对革囊呆呆发怔,玉玲珑侧卧床头,见他发愁。就柔声问道:“泽弟弟,你那是干吗呢。”崔泽回头答道:“你没听郎中说么,你的病很得养些日子,我看我的钱够不够用?”
玉玲珑林萍暗暗感动,赔笑道:“钱够么?”崔泽迟疑答道:“够吧,我想熬到你的病好,钱总差不太多。可惜我带的金珠银两,全在背包里面,拴在马鞍上了;那天逃得慌,弃马步行,没顾得解下包裹,我身上就剩下点散碎银子了,好在我还能想法。”林萍忙道:“钱的事你用不着着急,你没有,我有哇。我那包袱裹有六十两纹银,还有两个金锭,一副金镯子,一些别的,我衣服里还有,你先把银子拿出来吧。”崔泽应了一声,说等用的时候再取吧。林萍道:“咳,你的钱,我的钱,不是一样么?你怎么还跟我客气!”立逼崔泽解包袱取银,崔泽笑着不动,林萍咳了一声,故意含嗔道:“你就是这么不听人的话!”一赌气似的爬起来,自将包袱打开,把大小两锭银子丢给崔泽。又信手把那两个金锭,一对金镯取出,努着嘴向崔泽说:“泽弟弟,你来!”
崔泽笑着走到床前,玉玲珑一拍床沿,又一努嘴。崔泽忸怩地坐起在床沿边,看着林萍道:“姑娘,什么事?”林萍佯怒道:“你说什么?”崔泽忙叫道:“姐姐!”林萍一推崔泽:“我哪里配呢?我不过是个女江湖,你是名镖的大少爷!”崔泽笑道:“配,配,我父亲也干过绿林,咱们都一样。我是长这么大个子,头一回有姐姐,叫着不顺口。您让我练练!”故意一字一顿地又叫了两声:“姐姐!”林萍也笑了。
林萍把金锭金镯摆弄给崔泽看,随取一只镯戴在自己腕上,看了看,笑了笑;举着那一只金镯,悄教崔泽伸出左腕,亲自给崔泽戴好。崔泽刚要张嘴推辞,玉玲珑斜睨他一眼,说道:“不许你推辞!难道连姐姐的这点念想,都不肯受么?”
崔泽举着手腕道:“我……”
林萍道:“你怎么样?乖乖给我戴着。又不是私赠表记,这是姐姐认你这个弟弟给的一点儿赠礼。”说罢,又翻检包袱,打开一只硬木小匣,内中是一对玉玲珑环佩。林萍拿出来,给崔泽看,说道:“这东西也算是无价之宝。弟弟,我留下一件,这一件送你,将来给弟妇戴。你可以告诉她,某年某月,在患难中认了一个苦命的义姐,是这义姐赠给你们夫妻,做个纪念的。”说着,无端叹了一口气。自将那一只玉环佩装好揣起来,把这只仍装在匣内,连匣塞在崔泽掌中。力逼他收起来。
崔泽连受赠物,不敢奇拒,稍为带出辞谢的意思,林萍便怆然欲泪。崔泽赧颜领受,半晌说:“你这是怎的了?把你心爱的东西,全分给我一半,岂不教我没法酬谢?”
林萍道:“咳,弟弟,只要心里有我,我就感激,用不着你还礼的。”
崔泽道:“不然,常言说礼尚往来;姐姐留我念想,我也应该有点东西回敬才对。”
玉玲珑刚要摇头,忽又转念,面露喜色道:“弟弟说得也对,我不要你的贵重回礼,你不妨随便给我留念想。”
崔泽欣然说道:“是啊!我总该······”说着探手一摸衣兜,不由站起身来,来回打旋。他身上一点零碎饰物也没有。木桃之报,竟无一物可酬。搔头说道:“这怎么办,姐姐肯收了,我又······”顺手探怀,忽然触着一物。摸索着拈出一看,哦,那就是未婚姨表妹陶秋玲送别时,悄悄赠给他的一个羊脂玉双鱼,上络同心结子,另外还系着一个荷包,内装张天师避邪护身符,原是系在贴肉衣纽上的。崔泽睹物思人,不觉发愕,站在床前,半晌没有言语。
玉玲珑林萍侧身托着腮,凝望着崔泽问道:“弟弟,你那是什么?”
崔泽道:“唔,没有什么?”
林萍欠身坐起,两眼盯着崔泽笑道:“你过来,让我看看,也不要紧的呀!我晓得了,那一准是你的相好的送给你的小玩意儿。”向崔泽连连招手道:“过来,过来,让姐姐开开眼,我决不告诉别人的。”
崔泽红着脸说道:“你不要胡猜,这是,这是······家里人给我戴上的,我倒忘了。”他年轻面嫩,当不得玉玲珑频频催促,摘下荷包,递了过去。玉玲珑接来细看,把病痛全忘了。
孜孜地研究着,看那羊脂玉双鱼,雕镂古朴,颇似汉玉,倒是那只荷包绣工精妙,紫地金线,这面绣着荷塘双鸳鸯,那面绣着“长勿相忘”四字,嗅了嗅很香。林萍看呆了,陡有一股幽怨之气,充满胸间,身上一阵酥懒,呻吟一声,重就卧倒,手里仍捏着那玉鱼和绣荷。
但是她立刻醒悟,脸冲崔泽一笑,徐徐说道:“我倒看不出弟弟你会扯谎。……哎呀,我这功夫又有一点不得劲,腰眼有点疼。……弟弟,我问问你,你说实话,这荷包到底是谁给你制的?是你的娘子,还是女相好的?弟弟可别多心,我好打听明白,我绝不是嘲笑你。”她这手捏着荷包,那手自己捶腰,一脸笑容,可忍不住哼哼,似乎累了。
崔泽这时候,心上比她更乱,一路亡命,浑忘了旧情,此际陡地想起了未婚妻陶秋玲。昔日同堂习艺,情好甚深;月前自己误落法网,更承陶秋玲远道来援。监中相看,默默含情;既订婚约,心心相印。顷来避捕出奔,中途失散,只顾跟这个玉玲珑周旋,这两天竟把陶秋玲忘了,自己未免太对不住这个未过门的爱妻。
他自己默想着,不禁偷瞥了玉玲珑一眼。玉玲珑长身玉立,细腰纤足,水灵灵一对大眼,于艳冶中透露英爽。现在卧病,形容憔悴,可是她那洁白的肌肤,宛然像个玉人,本质是够美的。尤其迷人的,是她那眼波四射的一对凤目,忽然含情媚如娇花,忽然挟刺冷如霜刃,轻轻把人一瞧,每每看得你心跳。表妹陶秋玲就跟她截然不同,陶秋玲娇小温柔,既多情,又稚气,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跟崔泽爱好做亲,订婚之后,依然打头碰脸,每逢偷偷背人相会,低言悄语,情致缠绵,含羞带愧,依依婉恋;和玉玲珑相比,她是另有一种闺阁中动人风格的。崔泽将新来比故,深感到鱼与熊掌,两美难兼的况味了。那床头卧病的玉玲珑林萍,就像窥透了崔泽的心肝似的。当下不说什么,只向崔泽力索双鱼,作为纪念,崔泽绝不肯给,她越要得紧。弄到最后,她到底撒娇撒赖,把那羊脂玉双鱼强行扣留,将护符荷包掷还,崔泽竟无可奈何。
玉玲珑在店中病了七八天,崔泽也就服侍了七八天。她起初沉重,渐次轻减,暗地揽镜自照,觉得憔悴容颜稍稍复旧,对镜自怜,心涉遐想。又将息了几天,这一日试着下地走动了一回,觉得气力也恢复了。乘崔泽不在面前,起床对镜,梳发饰容,薄薄地敷上脂粉,点上口红,自照芳容,微微一喟,暗暗想好了一个好主意。等到崔泽从隔壁过来,便拈了一块金锭,叫崔泽去到街上兑换现银。崔泽看了她一眼忙说:“你那六十两银子,还有许多,何必又换这个?”玉玲珑笑道:“呆公子,我们该预备走了,我们还坐那磕头碰脑的破骡车吗?你可以拿这金子和那银子,买两匹好马走,我们可以骑着马赶路。”
崔泽道:“这个,我哪能净让你破费?”林萍凤眼立刻凝寒,做出不悦,却又扑哧笑了,说道:“泽弟弟,你一张嘴,就跟我两个心。别说咱们俩已经结为姐弟,就说你救了我的命,治好我的病,我是不是也该报答你这位恩人?你是逼着我,天天向你说感激话吧!想不到很漂亮的一个人,把钱看得这样重,又是什么破费了,真教人……哼!”
崔泽被挤得没话讲,笑着说道:“你的病没有好利落,你也不应该骑马呀。”林萍皱眉道:“好孩子,别和姐姐抬杠了,你就依着我办去吧。”
崔泽摇头微笑,拿了金银,立刻去到街上买马。好容易选中两匹良驹,付价牵回店中,交店伙拉到马棚,他自到房间,报告林萍。不想他刚迈进屋门,玉玲珑林萍慌慌张张跳下床来,一把抓住崔泽,拉到床上,掩住房门,低声说:“弟弟,不好,我们赶快逃走吧。我们的形迹大概叫地面官人看出来了,刚才有两个人来查店,把我盘问了一个够……”崔泽吃了一惊,往四面一看,忙道:“那么我们现在就走!但是,姐姐的病……”林萍皱眉道:“我的病不要紧,逃命要紧!”崔泽叹了一声,回身就要去牵马,却又站住,脸一红向林萍说:“我还没有买鞍鞯呢,我就买去。”
林萍不禁失笑,忙从包袱中又取出一锭金子,交给了崔泽。崔泽立刻上街,买来两副鞍鞯,立刻收拾着要走。玉玲珑道:“弟弟不要慌,明天再走,还成。”崔泽一度下狱,怕打官司,连忙摇头道:“官刑的罪不好受,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林萍道:“还不至于那么紧,地面狗腿子不过是犯疑罢了,我们可以贿买他,拿钱堵他的嘴。你沉住了气,凡事有我呢,我自信比你在行。现在就走,不早不晚的,我们准赶不上站头,半路上更打累赘。”
她到底阻住崔泽,她自然沉得住气,因为她这番说辞,又是一篇谎话。
当晚算还店账,次晨两人策马登程;打算由铁锣关曲折回走,横越姑射山,东奔镇城,径入冀南,这便是玉玲珑规划的行程,明为相帮崔泽寻父,其实是投奔她的盗巢。遄行数日,这一天行近姑射山麓,到一片荒林无人处,林萍口称疲乏,教崔泽一同下马,入林小憩,择一隐僻处,拴好了马,两人倚树并肩而坐。林萍悄对崔泽说:“你猜地面上怎么犯的疑?”崔泽道:“我不知道啊。”林萍低头说:“大概是因为你我乔称姐弟,可又口音不对;店伙动了疑,告诉了地面,地面这才盘诘我。你猜他们盘诘我什么话?”崔泽道:“你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林萍越发低了头,面含一片娇羞,似乎无地自容。崔泽瞪着眼叮问她,她张嘴要说,又复吞吐,良久才拿手捂着脸说:“他们把咱们看成,咳,你叫我怎么说?”
崔泽故作懵懂,依然叮问,玉玲珑林萍侧身附耳说道:“他们说咱们俩口音不同,必非同胞;他们说你是我的……男相好的,她们说我是你诱拐出来的!教人这么胡猜,我往后可怎么做人!”说着,似乎万分惭恋,把头竟倾在崔泽肩上,樱口微喘,直不胜情。
少年崔泽也不禁呼吸短促,脸泛红云,那只手不知不觉伸出来,微挽着林萍的一双手,说道:“姐姐,你何必这样?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当亲姐姐看待;我如有恶念,教我……”刚要往下讲,林萍软软的手掌掩上来,堵住他的嘴,低言悄语道:“弟弟,我不光是怕听这种话,我还想到你我二人姊弟相称,照样惹人动疑。……弟弟,你如果不嫌弃,如果不耻笑,我打算跟你改了称呼,你看行吗?”
崔泽恍然大悟,心中一跳,忙问:“改什么称呼?”
林萍斜睨他一眼,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原来也这么坏!你说改什么称呼呢?”
崔泽不由笑了,然而他是男子,有些个话到底不敢由他出口。林萍被逼无奈,只得低头捂脸微动朱唇,轻轻说道:“我不要叫你弟弟了,我要叫你哥哥!道上真没有法子,只好假装你的妻子!”挣扎着说出这话来,嘤咛一声,把颗头索性藏在崔泽怀里了。崔泽隐隐听得她心里扑噔扑噔的跳动;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心跳不已,手却上来,将她的粉颈揽住。两个人相倚相偎,好久好久!玉玲珑林萍和崔泽,终于在石楼山荒林而萍水结缘,在姑射山荒林而鹈鲽定情。
这一对孤男怨女,如醉如痴,在林间树下,情绵绻缱,竟忘日影之西移。后来还是他两人骑的那两匹马,拴在一棵树上,忽然咬起架来,乱踢乱跳;林萍骑的那一匹,居然扯断缰绳,出林游走起来,这才把一对爱侣从情梦中惊醒。崔泽首先叫了一声,慌忙站起身。玉玲珑凤目含情,眼波如醉,仰脸望着崔泽叫道:“弟弟,······不,哥哥,是怎的了?你跳起来,干什么?”崔泽向外一指道:“你不见马要跑掉吗?”追出林外,把马捉回,拴在另一棵树上,返身仍到林萍面前,脸上很有点讪讪的,看看林萍娇慵的样子,徐徐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吧?”
玉玲珑含羞带愧,把崔泽扫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忽又扑哧笑了起来。忽然又抬起头,向崔泽微瞟着,眉峰一皱道:“走······咳!怎的我身上一点劲也没有?”挣扎着要起来,刚刚欠起身,又扑地坐下了;脸上做出没奈何的样子,真似力不足以运肢体,张着两手,双眸带出求助的意思来。崔泽会意,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扯起。玉玲珑娇呼了一声:“多谢!”身子一栽,似要跌倒,却把身子栽到崔泽的怀里。
又温存了一会儿,崔泽悄声说:“看晚了,赶不上店,咱们上马吧。”玉玲珑点了点头,浑身倦态可掬,静等着崔泽拉过马来,扶她上去,她这才惭然一笑,按住了缰绳。然后崔泽也解缰带马,飞身上去;各将马轻轻一挥,两匠马并辔联镳走下去了。虽在马上,玉玲珑依然挨挨靠靠,恨不得跟崔泽共骑一匹马才好。崔泽少年面嫩,见路上行人时向他俩侧目,低嘱林萍,检点形骸,不要过于忘形。当下两人直走到天黑,方才到达站头,是姑射山根一座小镇,地名双羊屯。进了双羊屯镇甸。崔泽先下马,问路觅店,找到了一家店房。玉玲珑林萍也下了马,店伙就要牵入马棚,林萍道:“且慢,你们这里有好房间吗?”店伙回答,很有几间空房,上房三间,耳房一个单间,现在全没有住客,玉玲珑林萍面向崔泽悄说:“我们就住单间吧。”她这意思,既然乔装夫妇,夫妇当然同房。她这主意自然是一种诱惑,崔泽到底踌躇不安,说道:“上房既然空着,咱们就住上房好了。”玉玲珑转身背对着店伙,眼睛看崔泽的脸,露出怨怪之意道:“你怎么又摆起谱儿来了,住上房得花好几倍的店钱哩。”口里说着这样的话,不住冲崔泽使眼色,她的手直捅崔泽,她似乎一定要住单间。崔泽到底拉不下脸来,说道:“住上房吧,究竟上房要干净些。”店伙当然欢迎客人摆阔,也忙插言道:“上房又干净又宽绰,比小单间强多了。那小单间又小又潮湿,里头只有一副小床,刚能睡下一个人。”
崔泽到底强拗着林萍,跟随店伙,到三间上房去了,牲口另由一个店伙牵入马房,崔泽来到上房,玉玲珑脸上红红的,懒快怏的,也跟到上房。崔泽拂去身上尘土,在明间坐下,吩咐店伙点灯,打面水,泡茶,预备饭,赁两份铺盖;店伙答应着出去了。玉珑玲一直趋入暗间,也不掸土,往空板床上一坐,包袱丢在一边,粉颈低垂,盘起腿来,咬着指甲,一声也不响。
崔泽明白了,她这是生了气;忙凑过来解释,林萍还是不言语。随后店伙端来灯,打来洗面水。崔泽亲自给她拧了一把热手巾,她这才轻启朱唇一笑。拭过了脸,茶也来了,崔泽又给她斟茶。等到店伙离开,玉玲珑低声抱怨崔泽道:“我们为了提防官人打眼,才乔装夫妇;那有夫妻俩分住三间屋子的道理?你是糊涂啊,还是讨厌我呢?”
崔泽赔笑道:“我实在不好意思,……我又是个男子,那么一来,怕招恼了你,惹得你瞧不起我。不过,乔装夫妇要装得像,就住在这屋里也有办法。回头被褥赁来的时候,咱们可以当着店伙的面,把被褥铺在一个床上。等到关门睡觉时,再拿开它,也就蒙得过去了。”林萍哼道:“你的心不干净,所以才怕嫌疑。我是只知道避祸,我心上不愧,我用不着避嫌。”
说着话,店伙把赁来的两被两褥拿来了。林萍又瞟了一崔泽一眼,真个做出小夫妇的模样,在一个床上,铺上这两份被褥,而且是并枕同眠的样子,就拿包袱代枕。又当着店伙的面,说了一句:“你在床外头睡吧,还是我在床里头。”背了店伙,向着崔泽做了一个顽皮的巧笑。
于是两份客饭也端上来了。崔、林二人果然对面坐在桌旁,像伉俪似的,由妻子给丈夫先盛饭。然后妻子坐下陪丈夫吃。——两个人这样半真半假的演戏,自以为是做给店伙看,其实林萍另有深心。两个人都有点害臊,以为店伙看不出他们的心。哪知这些开店的,阅人多矣,冷眼早已看出两人的尴尬情形。因为从来小夫妇都是背着人表示亲昵的,他二人却当着店伙,做出来“举案齐眉”。然而开店的是不管盘查拐带或私奔的。
到饭后,约在二更时分,店家拿着店簿子进来。要登记客官的姓名来路,玉玲珑竟抢着说:“我们姓林,他是我的丈夫……”这句话就太古怪,跟着说:“他叫林泽,二十一岁。河南人。我叫林泽氏,也二十一岁。也是河南人。我们是两口儿出门探亲谋事。”嘴像炒豆似的,一口气说出履历来,惹得店家直拿眼瞧她,她也觉得不是味,可是话已经说出口,咽不回去了。假如真是两口子,无论如何,这番话是该做丈夫的说,现在反倒由女人报来,那店家当然觉得古怪了。他们无非是交代公事,问完了,也就照样写上,然后告辞出去。崔泽眼看着屋门,听店家脚步去远,向玉玲珑吐舌道:“姑娘,你的话说得太急了……”玉玲珑狠狠盯他一眼道:“什么姑娘?”崔泽道:“哦哦,我忘了,是姐姐,吆吆,叫姐姐也不对,应该是妹妹!”气得玉玲珑把身子一扭,哧的笑起来,指着崔泽的鼻子,申斥道:“你把姐姐妹妹全叫到了吧,你太难了!”
崔泽低笑道:“妹妹,我告诉你,人家真正两口子,也不叫哥哥妹妹,也不叫姐姐弟弟。人家真正的少年夫妻,男的管娘子叫:‘喂,我说嘻。’女的是管爷们叫:‘嗨,我说喂。’从来没有称呼哥弟姐妹的。哥弟姐妹那是两个情人调情的称谓。”
玉玲珑一听这话,把纤手一扬,做出要打人的样子,道:“好你个泽儿呀,你占我的便宜!你欺负我吧!我们一个姑娘家,受伤害病,实在没法子,才赖给你,求你搭救。哪知道你年纪虽小,人小心大,净想占我们的便宜,拿我们当妻子,还不嫌够本,又拿我们当情人了!你你你……”说着,身躯一扭,走到床边,脸向里一坐,掏出手巾来,捂住了脸,双肩一耸一耸的,似乎气哭了。
崔泽十分懊悔,慌忙挨过来赔罪,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玉玲珑只是不依。其实乔装夫妻,原是玉玲珑的主意,她现在倒归罪于崔泽;崔泽打算辩解,又怕臊着了她。正自无法;忽听玉玲珑堵着嘴说话,声音听不清楚。崔泽俯身凑过来听,玉玲珑突然一笑道:“不许叫姐姐,要叫妹妹!”身子一转,那只手把崔泽一推,却又一拉,双目含情,冲他一笑。崔泽这才明白,她这是怄自己玩。这时候崔泽已被他引逗得方寸大乱,所有家中的母亲,无下落的父亲,离散的师友,甚至于未过门的妻子,全都想不起来了。可是良知犹在,心神十分不宁,不住地警告自己,这是个锋芒毕露的女盗,不好惹,惹不得!然而她:“竟这么漂亮,这么媚气多情!”
玉玲珑林萍却也把亲胞兄,同伙盗友,全丢在脑后,心中只顾及着眼前这个没阅历、易驾御的英爽少年。她的心也很乱,反复想到的是:救命恩人,终身大事。她自己给自己辩解;“我应该报恩!”究竟崔泽的行为算不算救命,她并不推敲,也不想推敲。她心中难过的是:崔泽这么大了,怎么会没有娶亲?假如他家中已有妻子,那么自己:“可怎生报恩?”
他们吃饭时已将二更天了,饭后转瞬便到三更。林萍盘腿坐在明间屋的灯前,眼珠一转一转的,痴然凝思。崔泽偷看了她好半晌,眼前忽然泛出陶秋玲的影子,娇小玲珑,活泼可爱,是另一种风格。他暗暗摇头,把那两份被褥,取过一份,铺在另间房中那只床上。然后偷看林萍,皓白的脸孔映带红霞,似嗔似喜,眼角不时地偷睨着崔泽,口唇微动,要说话,到底没有说出来,把颗头低下去,眼睑下垂,看着自己的脚。似乎深思愈远,忘了身旁的崔泽。
林萍本是病体,这时她似乎不累,依然对灯枯坐。崔泽反倒支持不得,微打呵欠,悄叫:“啊,妹妹,该睡了吧,天可不早了。”玉玲珑把眼一睁,摇了摇头,说道:“哥哥,你困,你先睡吧,我还要出去一趟。”缓缓地下地,似乎上厕所去了。
崔泽又疲倦,又心乱,只得到西暗间去,和衣而睡。少时听见林萍推门进屋,到西暗间门口一探头。飘然回身,似乎到东暗间去了。桌上的油灯,也忘了吹熄;崔泽过了一会儿,重新下地,止了灯亮,回房登床,伸臂长长打了一个呵欠,便要入睡。
屋中灯光已灭,窗外映进月光来。这时正是七月十二三,月亮又亮又圆,发出清辉;屋中一片漆黑,外面灿现银光。崔泽强遏着心情,努力寻梦;本来很困,竟辗转睡不熟,心倒浮躁起来。
过了快半个更次,崔泽两眼炯炯的,心似油煎,尝到了倦极失眠的滋味。心想:“我这里睡不着,她在那里睡熟了没有?”打算过去看看,又很胆怯;心神一静,耳朵听过去了。
夜静声清,耳畔分明听见:是女子窃窃啜泣声,这一定是林萍:“她为什么哭?”崔泽再沉不住气,欠身坐起来,侧耳潜听,声音来路很奇,不在东暗间,泣声很近,似乎就在门外。
崔泽非常纳闷,跳下地来,急往门外探头;果然是玉玲珑,倚在暗间门边,脸儿对着墙,一手抱着头,抽抽噎噎地哭泣。崔泽很是惊讶,猜不透她为何故伤心?莫非是:“怨恨我待她举动轻薄,懊悔她自己行止不检,有失闺范,跟我亲狎了?”想到这一点,似乎近情。崔泽忙凑过去,一曳林萍的手,轻抚林萍的头,低声说道:“姐姐,不,妹妹,你哭什么?可是怪我失礼吗?”
林萍扭脸向他瞅了一眼,依然掩面饮泣;又似怕房外店家听见,将一块小手绢堵着嘴,仍用牙齿咬着,双肩起伏耸动,更加委屈起来了。崔泽张皇无措,手抚她的肩头,低声央告道:“妹妹,不要哭,妹妹不要哭,你为什么难过,请你对我说。”
玉玲珑把脸躲着崔泽,还是悲泣不住。
崔泽想:她一定是嫌自己少年轻薄,悔本身处子失检了。那抚肩的手不觉垂下来,微退一步,不敢再偎靠着她。用一种谢罪的声口,向林萍恳求道:“妹妹这实在怨我,刚才白天是我一时昏迷,不合跟你亲近;妹妹,你饶恕我吧。这实在因为妹妹太信任我,妹妹又如此美貌,我年轻把持不住,以致犯过。妹妹恕过我这一遭,以后我再不敢胡闹了。以后我一定把你当同胞姊妹看待,皇天在上,我知过必改;以后我如再敢欺侮你,教我……不得好死!”那林萍听了一半,泪下愈多,还没容他把“不得好死”四个字说出口来,她就突然转身,给崔泽跪下了。
她跪在崔泽的面前,双手抱着他的腿,哭道:“哥哥,哥哥,你错会意了!我是恨我自己!哥哥在我身上,治伤,医病,救命,我感激还感激不过呢!只是我,咳,我从来守身如玉,想不到在你面前这样出丑,哥哥你一定看不起我。但是……”
林萍这样的跪地陈情,崔泽大出意外,要拉她起来,要陪她跪着,两腿被她抱住,竟不能动转。现在林萍果然是忏情自愧了。崔泽立刻释然,顿时动怜,这才敢俯身动手,掖着林萍的双肋,把她硬抱起来,曳到西暗间,放在床头,做出抚爱小孩似的姿势,把她的头扶放在枕上(就是枕着的包袱)正要侧身旁坐,用好语温慰。不料林萍浑身绵软,一任崔泽摆布;双手却抓住了崔泽,不容他直腰。崔泽竟被一拖而倒,趁势歪在林萍身畔。
林萍竟娇呷一声,蜷身一滚,像小鸟似的藏在崔泽怀中。双手上抱崔泽的脖颈,满面泪痕,涩声哭诉:“哥哥,你不知道我们女孩子的心事。我这伤病差点死了,你竟比我亲哥哥还疼我,我是恨我自己没法子报答你,又恨自己把持不住。哥哥,你你你耻笑我吗?我虽然不幸,被胞兄拖到绿林,成了一个年青的女贼,可是我无日无时不想挣扎出来。我在江湖上也待了这些年,可是凡事都和胞兄一块儿做,我从来没有只身一个人单闯过。我是这样地谨守着良人家姑娘的规矩,我至今还是个处女。我已经二十一岁。我敢对天盟誓,除了我胞兄,除了跟你,再没有跟别的男人打过交道。就是跟你,起初我也把你当作敌人,想跟你动手。那时我在林中,初遇上你,我自料必死在你手。哪知你竟这么大仁大义,饶不肯杀害我,还可怜我受了伤,把我救出来。我的一条性命,就是你再生再造的。你实在是我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的命,你还保全了我的贞节⋯⋯”
玉玲珑偎在崔泽怀中,且哭且诉,说得崔泽满面通红,自愧难当盛誉。手拍着她,低声拦说:“别说了,别说了,妹妹,我从前待你怎样,今后一定也待你怎样。”
玉玲珑此时衷情大动,一定要诉说:“哥哥,我心上难过,你一定让我说完。⋯⋯我们逃在铁锣关,当时负伤受风,发烧病重,我夜夜提心吊胆,怕你欺侮我,污辱我。我再想不到你如此年青,竟如此正派,对我一点邪的歪的也没有,你真就那么救护我。爱护我,⋯⋯哥哥,你你不要耻笑,我可就真真的动了心了。”
崔泽道:“哦!是在那里吗?”
玉玲珑很羞愧地点点头,接着说:“是的,我由那时就动了心。哥哥,我至今还是个好姑娘,我从来没有挨过一个男子;可是我竟在负伤后,抱病时,无可奈何,赖上了你。一个少女,一个孤男,同患难,共起居,一块儿混了这么些天,哥哥,我没脸另嫁别人了。⋯⋯今儿个,在白天,在那荒郊林子里,我跟你说的那些话,跟你做的那些事,那都是我试探你的,可是做得太过火了,近乎无耻了,回想起来,真把我羞死。可是我没法了,我只能跟你,再不然就是一个死。我是感你的大恩,感你的人品⋯⋯我也不害羞了⋯⋯我更爱你这个人。我只好把我这个身子报答你,不管你爱我不爱我,嫌我不嫌。你若不鄙视我,我愿意起誓做你一个贞节顺从的妻子。你若家中有妻子,我想你一定有,我情愿做你的姬妾,做你的侍女,哪怕是你的情人姘妇呢!你肯要我,我嫁你;你不要我,我也⋯⋯今晚上我也要把我的身子给了你,哪怕明天我自刎!”说到这里,竟呜呜哭起来了,一面哭,一面说:“谁教我遇见你这个冤孽呢,我没有法儿了,我认命了。在铁锣关,你没有乘我病重糟蹋我,现在今儿个,我没脸没臊,自己个送上来了!哥哥,哥哥,我的心逼着我这么做,我也顾不了许多,你你你收下这个没廉耻的女人吧,再不然,你拿刀把我杀了!……”于是她把隐衷尽情倾吐,甘为情死;戛然止住了悲哭,破涕为欢,冲崔泽很柔媚地一笑,然后纵体就抱。
这时候正是七月十二三日的子夜,月色皎然,照入店房,淡淡的月影,依稀映见了玉玲珑林萍,面色苍白,浑身抖颤,隐隐听见她心头小鹿怦怦狂跳不休,带出了销魂模样。崔泽抵不住如花美眷的移岸就舟,顿觉体热如焚,心房狂跃,陷入了不克自持的境地。他一言不发,以行动作答;轻轻捧住她的双颊,款款地给她一个热吻。这一对痴男怨女肌肤相亲。呼吸紧促,浑忘了身外一切,开始了他们的露水姻缘。
玉玲珑宛转承欢,如不胜情,竟双眉紧蹙,娇呻低喘,恍如依人的小鸟,被俘的小羔羊。崔泽十分怜惜,环抱低呼道:“妹妹!”林萍双眸微闭,也轻唤了一声:“哥哥!”一个纵情施爱,一个喘息渐骤;崔泽轻怜密爱,忍不住低声又问:“妹妹,你觉得怎样?”林萍闭目摇头,冲他一笑;崔泽似已体知她的处女苦,轻轻说道:“妹妹,看你这个样子,我们休止吧?”玉玲珑觉得崔泽欠身欲起,竟睁开了眼,双手搂过来,悄声微语:“不,不!我不要紧,你不要管我。哥哥,你不知我是怎样爱你,你只不嫌恶我,我就死在你手下,我也情愿。”把崔泽一拉,意思是教他续寻欢爱,只管尽情。
崔泽不堪她这样徇情媚己,很热烈地吻着她,真个恣情燕好起来……玉玲珑初尚强持,渐渐难忍,渐渐呻楚不胜,纤腰转侧,双足不住的伸伸缩缩,两只手也忽然紧抓着崔泽的肩背,忽然紧揪住被单,挨到末后,扯过被单,用口咬着被角,不使呻吟之声外透。崔泽到此欲罢不能,顿忘了风狂雨骤,娇花欲碎,一阵急剧,一阵缓松,终至于情潮高涨,渐趋休歇。玉玲珑方才松口,吐出被角,长呻了一声,低问道:“哥哥,好了吧!”崔泽喘笑着点头,依然留恋不舍。林萍竟用手一点他的额角,喘吁吁轻吐娇音,微发怨言:“你还没有够吗?你瞧瞧!”把崔泽的手拉来,教他试摸自己的脸。这才摸出来,玉玲珑满腮泪痕,渍湿了用以代枕的包裹,而且通体浴汗,把贴身小衫几乎湿透。喘息着说:“哥哥,想不到你竟这么狠法!刚才差点没把我疼死过去”!崔泽很抱歉地说:“你怎的不早告诉我!你刚才说不要紧,我只当是真不碍事呢。”林萍皱眉笑道:“我原看你这么贪恋我,我不忍打断你的高兴。谁知后来越熬越熬不住;尤其是你末了那一阵子,你一点儿也不管人家的死活,一阵阵抽风,恨不得把人家吃了。害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身子几乎教你揉散了。幸亏挨过那一阵子,就停住了;你若再闹一会儿,我真要喊饶命了。”连连摇头道:“我原想洞房花烛多么欢快,哪知我们女的这么吃苦!”说着忍不住扑哧的笑了。
崔泽也不禁惭然失笑,把她揽了过来,并肩共枕,要向她温存爱抚,又要问她女人们到底是怎样的吃苦?林萍含羞不说,推他一下,扭转身子,悄悄收拾了一回。这才回身,把头枕在崔泽腕上,低低细语,诉说这定情第一夕的苦乐。
房内“春宵一刻值千金”,户外秋光渐渐朦胧;鸡声唱晓,倏到黎明。玉玲珑林萍姑娘竟滞留枕褥,不能起床,勉强走下来,几难举步,更不用说骑马赶路。一对情侣竟在这僻镇逆旅,滞留四五日,方才登程。却是刚越过姑射山,到达赵城县,他们俩又在店房逗留了六七天,被崔泽一再催促,玉玲珑林萍方才懒怏怏地上路。她向崔泽又笑又恼地说:“你简直是铁打的心肝,你不知道我们的罪孽!”

第五章 新欢旧好两难忘
三个半月以后,崔、林二人双跨征鞍,到达了黄河北岸冀南高村地方,这便是黄河三剧盗的别巢。玉玲珑林萍引领她的情侣,乔称“恩公”,去见她的胞兄林文英。玉玲珑向崔泽说好,见过林文英,打听出崔豪的踪迹,便先相携探母,以新婚夫妇,行了见礼;然后她再以新妇相从夫婿出去寻父。崔泽无可奈何,暂且答应了,暗打着走一步,算一步的主张。
却不料林氏兄妹骤然会面,便起了冲突。林文英恼恨妹妹无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的竟带来这样一个少年男子,还敢乔称恩公,况且又是对头?
林文英是个粗鲁汉子,他并不问问:妹妹逃避官人追捕,遭受了什么困苦,反而痛责她不合把个野男子领到秘窟来,万一这野男子贪赏卖底,衔仇报官,岂不坏了全伙大事?事情倒也有他这一虑,话却说得太骤。玉玲珑十分羞愤,抗颜辩诘:“你把妹妹已经领到贼盗帮里了,你还嫌不丢脸,你又糟蹋你妹妹淫奔?你还算是人吗?”
林文英大怒,兄妹顶嘴,由顶嘴到动了刀,盗帮旧友慌忙劝开,却是处种情形都被崔泽当场看见了。崔泽勃然大怒,抗声喝道:“林寨主,亏你是个男子,你说出来的话,不但侮辱了你同胞令妹,你更把我姓崔的作践得不堪!告诉你,是我在患难中救了你令妹!你令妹当日凭一个年轻女子,负重伤,患重病,看看垂危。是我一念不忍,把她救活;实逼处此,同居四个多月。你令妹自觉少女孤男,相处日久,为全颜面,为保贞节,这才委身相从。并不是我姓崔的一定要娶你一个强盗妹妹,你明白,是你妹妹定要嫁我。我本无意高攀,我家中自有娇妻。你不要诬人太甚,别了,别了,我看你这混账东西怎生安排你这一奶同胞的妹妹!”
崔泽大骂着往外闯;林文英被骂得两眼如灯。满面通红。怪叫一声:“好你姓崔的小子,你可把我骂透了!”急抡利刃,奋身寻斗。那边玉玲珑几乎气倒。哀号一声:“死去的爹娘,你不看看你这苦命的女儿了!”唰的拔出剑来,就要横剑自尽,被身旁一个少年盗伙横身夺住。她就银牙一咬,大哭大叫,扑过来向胞兄狠狠撞了一头。
兄妹二人动手抓搔起来,一失神,坐令崔泽傲然闯出了盗卡,一去无踪。他怅然地摆脱开新欢,将去追寻旧盟。
一年以后,雁翅镖崔泽寻着了亡父崔豪的遗骨,得以归葬祖茔。同时,更与母亲胞弟骨肉重逢。为了避祸起见,他们不敢再在豫鲁卜居,他们远远地迁到直隶省的冀州城。他的姨父陶元伟,携带眷属,也迁到冀州城。他的未婚妻陶秋玲姑娘当逃难时,始终未与她父陶元伟失散,现在也就重与未婚夫婿完聚了。独有崔泽的父辈,柳林七雄和李豹诸人,访闻已经更名避祸,逃到宣化府;他们在宣化府不久也闯出一番事业。
崔陶两家原是至戚,况又亲上做亲。现在他们仍然同住在一个村庄。崔氏娘子见长子崔泽失踪一年多,居然把亡夫崔豪遗骨寻回,心中又悲又喜,又很怜爱。便向亲家陶元伟提说,要给崔泽择吉完婚。陶元伟当然答应了,又过了一年多,给亡人崔豪补穿了两年孝;服满,这才择吉办事。崔泽把这自幼相亲相爱的姨表妹陶秋玲娶了过来,男欢女爱,另有不同。
在陶秋玲乃是积年相思,一旦得偿;洞房中一任夫婿抚爱,含羞带愧,连头也不敢抬。在崔泽却是曾经沧海,又做新郎,不由得想起了在姑射山那段露水姻缘。他看着秋玲姑娘这样含情脉脉,万种娇羞,一任夫婿狂挑逗,她总是低垂双眸,躲躲闪闪。虽然她宛转曲从,不敢过分拒绝崔泽的眷恋,可是有时啰咤过甚,她竟很羞恼。她的柔媚的意态,跟玉玲珑的热恋大不相同。便是她少年时那种活泼娇憨现在也没有了,现在她全然是个端庄的少妇。甚至于成婚逾月,崔泽要抚摸她裙下的双钩,她总是含嗔带笑地敛避。有的时候,竟把崔泽招急了,像捉小鸡似的,硬把陶秋玲抱住,跟她吻腮接唇地闹,她那时必然闭上眼,脸涨得通红,身子仍然往外挣。
崔泽觉得没趣,有一天夜间,竟偎着陶秋玲,责备她无情。陶秋玲倒也无言可答,只说:“怪害臊的。”又央告丈夫:“晚上随便你怎么闹都行,你不要大白天价,跟我动手动脚,够多么不好意思。”崔泽不由得想起了玉玲珑,以为玉玲珑虽涉轻狂,却雅有情趣。恨得他数说秋玲:“你简直成了木头了,你再这么古板,我不爱你了。我有一个女相好,比你有趣得多。她真是个风流多情的女子,我教她怎样,她就怎样;挨挨靠靠,偎偎抱抱,总依着我。哪像你这么呆气!你再惹急了我,我找她去了。”
秋玲微瞟他一眼,低笑说:“你找她去吧,谁拦着你了!”陶秋玲不信丈夫另有情人,她以为他是故意地逼着她放浪。秋玲小时虽然活泼,自经祸变,久与崔泽离别,受母教熏陶,把个性子变得幽寂凝重了,而且她天生喜观蕴藉缠绵,不喜欢夫婿这么恣纵。她只愿深闺无人时,与夫婿握手谈心,含情相对;至于硬把她抱在膝上,偎腮探怀,总觉那是侍妾女妓的流风,做少奶奶的绝不该那样。何况她又上有婆母,她不敢专讨丈夫欢心,惹得婆母嗔怪。——她的环境的确与玉玲珑不一样,当然表示情爱的形式也不同了。
崔泽好像真生了气,说道:“你惹急了我,我真去找我那个情人去,你可不要后悔。”
秋陶玲低笑道:“我不后悔,你快找去吧。”为了安慰丈夫,她悄悄把自己的脚翘起来,轻轻放在丈夫的脚面上,微微踩了一下。这时夫妻俩正在深闺,又值深夜,陶秋玲只可让步,让丈夫顺心些。果然,她的纤足刚刚一蹬,立刻被崔泽拦腰抱起,探手握足,比量尺寸大小,又紧紧一捏,陶秋玲不禁皱眉道:“慢些!”崔泽满心欢喜道:“原来你的脚比她的还瘦呢。”
陶秋玲一面挣扎,一面说道:“你说我的脚比谁瘦!”
崔泽笑道:“就是我那个女相好的。看来你的脚样很好,又瘦又尖,不过你太不会修饰。”陶秋玲笑道:“张口女相好,闭口女相好,你不要扯谎吧。你是逼我由着你性儿闹,你又有女相好了!现在我由着你闹了,你又夸起我来了。”说着把脚一缩,崔泽突然把秋玲抱到了床上,秋玲不禁红了脸道:“你你你,点着灯,又要发疯!”崔泽笑道:“我那女相好,顶喜欢点着灯跟我逗。你简直是木头,我还是找她去,她处处比你风流放诞。”秋玲掩耳道:“愿意找,快找去,我就不会放诞。你说话,老是这一套,也不嫌贫气!”
夫妻俩说这玩话,不料隔日不久,真格的玉玲珑林萍突然登门找上来了!自称是崔泽之妻,患难成婚,中途失散,现在特来拜见婆母,恳求破镜重圆!
偏生崔泽刚刚出门,玉玲珑林萍竟由陶秋玲娘子延见盘话。两个女子全会武功,各以崔泽的原配自居,口锋舌剑,越说越拧,公然动起手来。陶秋玲非常动怒,骂林萍无耻:“我丈夫从来是正派人,跟我自幼做亲,哪有女贼妻子!”玉玲珑原已揣知崔泽定有原配,她本以外室自居;不意陶秋玲性子尽管柔和,一旦妒情生嗔,想起了丈夫的前言,再也按捺不住,立逼林萍出去。她晓得林萍是黄河三盗之一,她逼吓林萍:“再不走,就交官治罪!”林萍不肯走,冷笑说:“你们也是劫牢反狱的罪人!”对峙着这个一推,那个一挣,两人终于动起拳头来。
林萍身上带有兵刃,她不肯骤下毒手,她只和秋玲肉搏。陶秋玲如何敌得过她,只二十余合,便被打倒。陶秋玲愧愤已极,回身扑奔屋中,取了崔泽的兵刃,照林萍狠狠刺去。林萍大怒,忙抽剑相拒。只十余合,陶秋玲的刀被踢飞。陶秋玲往旁一跳,待发暗器;哪知林萍身手极快,赶上来又一脚,把陶秋玲踢倒。一脚踩住腰,把剑放在陶秋玲脖颈上,喝道:“我杀了你吧!”这时崔家的人,早已赶出去求援,崔陶两家相距甚近,陶元伟如飞驰来相救,崔泽迟一步也已赶到,陶元伟运刀如风,救了女儿,杀得林萍大败。玉玲珑林萍夺门而逃。碰见了崔泽,见面大喜,刚要扑上去。陶氏父女已双双追出,玉玲珑抵敌不住,崔泽难作左右袒,玉玲珑冲崔泽惨叫了一声!“泽哥哥,你想死我了!我……”还要往下说,陶氏父女大骂:“无耻女强盗!”连连发出暗器两响,把玉玲珑打得如飞逃走。陶氏父女还想穷追,见崔泽面目变色,再三拦阻,劝秋玲回去;父女二人转移了对象,立刻叫着崔泽一同回转,向崔泽穷诘这女盗的究竟。崔泽面红耳赤,只得扯谎。不说自己救了林萍,反说林萍救了自己,“治伤,侍疾,御侮,到后来……”陶氏父女忙问:“到后来怎样?”崔泽没法子,只得说:“后来她还要我娶她,那时我正患伤寒病,没有办法,只可答应她。”
二人听罢,陶秋玲又气又妒,冲崔泽直哭,说:“刚才那女子辱我太甚,泽哥哥,你得给我报仇。”陶元伟见女儿生气,忙设辞安慰她几句,急急出离崔宅,穷搜了一回,到底没有搜着林萍的踪迹。立即打定主意,次日接女儿住娘家,便低低告诉女儿防祸患,制情敌的秘策,一须要小心备御女盗,“怕她暗算你!”二不要苛责夫婿,恐其为丛驱雀,反而逼得崔泽眷恋女盗。又把一种厉害暗器,授给女儿,嘱她随时防害。秋玲暗将夫婿屡夸女盗多情之事,告诉她父;她父便教她曲眉夫婿,攻心为上;旋又面见女婿,用好言激劝,教崔泽看在夫妇之情,“务必保护小女,别要教她受了玉玲珑的暗算”。
陶元伟设计很周,哪知变出意外。玉玲珑并没有乘虚潜害室夫人之心,反有向秋玲姐姐乞怜求和之意。
玉玲珑深知陶氏父女全是行家,不敢在冀州逗留,当日她便远远逃出数百里。直隔过三五个月,料想陶氏父女必不再防,她这才翻然又到,乘夜潜入崔宅,暗用薰香,把崔泽、陶秋玲夫妇熏了过去。然后拨门而入,伫立床头,抛起帐幕,把这伉俪一看,不禁酸泪纷纷面下。
她已勘知崔宅人口无多,她竟非常胆大,把屋门重闩好,把灯弄得半明半暗,竟将赤裸裸的陶秋玲拖出被外,抱到隔室,仍用被盖好,却在她头前插上一把刀。然后回转床前,手取冷茶,含在口中照崔泽一喷,停得一停,她公然解衣登床把崔泽往那边一推,居然占了陶秋玲的地位,裸身钻入被内,把崔泽一抱。不大工夫,崔泽苏缓过来,可是神志仍未清醒,陡觉怀中女子偎腮接唇,委身相就。崔泽昏迷中,只当是陶秋玲,便低叫了一声:“妹妹,你想我了吗?”林萍默然不语,两人竟款洽起来。
却是陶秋玲和玉玲珑,这两个女子的情调,截然不同。陶秋玲一向被动,从来没做过女求男的事儿。崔泽忽然觉出:今日的妻子与常时有异,是这么狂欢热爱,全然自主,恍惚像在姑射山双羊屯。他不禁诧道:“玲妹妹,怎么今天你也开通了?”玉玲珑只是不语,崔泽已然睁开了眼,借灯光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咦,这不是你!”
玉玲珑竟紧紧将崔泽一抱,悲呼道:“泽哥哥,我是林萍,我找你来了!我离开你,一点活味也没有,泽哥你把我杀了吧。”伏在崔泽身上痛哭起来。
雁翅镖崔泽骇然大震,把身上的林萍一抱,一翻,翻在身底下,突然坐起,张目急寻。哎呀一声道:“你你你,你把秋玲弄到哪里去了?你把她杀了吗?”
林萍仰面在床,被崔泽按住。林萍苦笑道:“你们还是夫妻,不错,我把她杀了!”
崔泽陡然一瞪目,切齿发怒,手如利钩。立刻叉住林萍的咽喉;更闪目四顾,要寻找秋玲的尸体,厉声斥道:“林萍,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快说!我掐死你!”
林萍已被他指掐得喘不出气。但她并不抵抗,只一指外间屋,涩声道:“外头屋呢。”忍不住痛哭起来。
林萍、崔泽赤身跳下床头,扑过去一看,陶秋玲身覆着红绫被,沉睡未醒,面色似乎苍白,却在头前明晃晃插了一把刀。崔泽惊惶万状,连忙推一把,叫一声;陶秋玲呼吸重浊,一声不响。崔泽惊愤,急掀被验看,陶秋玲皓白如玉的肢体,竟无血迹,也无伤痕,分明见她胸前一动一动,似乎没死。崔泽神志稍清,伸手拔刀,要找林萍。林萍已然只穿小衣,战抖抖地寻了过来。崔泽举刀比着她,她一点不怕,抢上来,扑噔的跪倒在崔泽膝前,抱腿哭道:“哥哥,我没敢杀陶姐姐,我是来找你,我是来央求陶姐姐来的。哥哥,你跟陶姐姐说说吧,我没安坏心,我死也不走了,我情愿跟你们两口子当奴才,你们还不要我吗!”
玉玲珑竟这样屈己徇情,匐匐求爱。崔泽不禁瞠目失措,回念前欢,恻然不忍,很怜恤林萍这般痴情。仓促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强板面孔,呵斥道:“你不要打腻歪,给我滚起来,把秋玲赶紧治好了……”
玉玲珑诺诺连声,爬起来又哭又笑道:“哥哥你可是应许我了,回头你可替我央告陶姐姐?”立刻动手把秋玲治活。
她和崔泽是怎样哀恳陶秋玲,陶秋玲肯否答应,抑或到底拒绝与否,那是另外一件故事了。读者不妨意会,不妨向室虚构。若愿看团圆剧,那就教她们一床联三好;若喜欢悲剧,那就再教她们激起情场的妒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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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17弹剑记(子午鸳鸯钺)

——《子午鸳鸯钺》,北平北京书店1946年5月初版,一册,共六章;1947年3月,上海平津书店改名《弹剑记》出版,删去第六章,剩五章。本次出版,恢复《子午鸳鸯钺》原书名,恢复第六章。

第一章 京城习武塞外作幕
河朔豪气最浓,旧京兆三河县,古泃阳地方,自昔尤多拳勇之士。就到现在,当地少壮乡民,也往往于春秋暇日,瓒交相扑,习练技击,以此颇出了一些名捕剧贼,豪士拳师。清人小说上所描写的白马李七侯、李八侯、左青龙、皇粮庄头恶霸某某(小说化名花得雷,实在并不姓花,今其子孙犹有服官于外者),据故老相传,不但实有其人,亦且实有其事;只是时代错误,并非远在康乾,实在道光以后。就是拘留县官的话,也属实有。却决不像小说剧本那样,要“杀死贼官,免除后患”,乃是他们这些赌徒窝主们仓促认破了前来微服私访的官,冒冒失失把他软禁起来,杀既不敢,放又不能,莽汉做事,管前不顾后,弄得群雄聚议,一筹莫展了。末后还是绅士出头,谢罪赔钱,仍指出一两个祸首来,算是畏罪潜逃,又雇一两个替身,献臀挨打。官自然也怀了投鼠忌器的心,情愿胡乱了结,免得掀成巨案。作奸犯科的,也从此稍稍敛迹,此之谓面子事,吏不举官不究,相安无事者多日。
又有一些人物,如飞行绝迹的佝佝张六,杀人不眨眼的屠户某某,名捕快双失目能骑劣马的宛瞎子,在三河至今犹脍炙人口,可惜还未见有人记载。这些草野人物当日杀人越货,快意恩仇,未曾不令谈者咋舌,然而他们的武器已经渐渐不是匕首飞镖,而是十三太保,小六转,换上近代的火器了。那个名捕快宛瞎子,就是在他用密计手擒一个亲本家,缚往天津枭首正法之后,因此与贼党结了深怨。有一天,他往邻村会友归来,在他到了家,临上炕睡觉时,遂猝被霹雳一声,火光穿窗一闪,击中了要害,饮弹而死。据说他已然中了致命伤,血流满床,犹能狂吼下地,扑到水缸前,狂饮了数瓢水,仍要挣扎出去捕盗复仇。但到底没有迈出门坎,而倒地绝气了。
今欲叙胜国朔方游侠儿,诚不欲开倒车,劝人练双拳,奏三尺龙泉,去斗一吨重的炸弹,百吨重的战车。姑特举子午鸳鸯钺名手,现独健在的七十四岁老拳师张玉峰为开篇。犹之乎史迁叙七十列传,实是为六国百家儒墨名法道兵农阴阳纵横,九流诸子立言之士垂不朽;若四君养客三千,正是九流的居停主人,其余秦汉将相是立功的人,也可以作兵家法家看。而史迁先替伯夷叔齐的逸诗作传,次为管晏二汉家、伍孙二兵家作传,正是视夷齐管晏伍子胥孙子写百家之一子,他们全有遗书佚文留于后世,这正是史迁著书寄慨之处。今我首叙张老拳师,张老拳师正是现代的活人,那么由于他,便可以告诉读者,练武技的人,可以健身、延年,也可以防身,独不能做万人敌。张老拳师给我们做了例证,开倒车之讥,作者或可稍从末减。
七十四岁的老拳师张玉峰,看外表敦厚和易,威而不猛,骨子里却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他要想拿到这个,他就努力去做这个,以至于钢铁磨绣针,不拿到不休。这种精神或者就是武术真精神吧。已往的技击小说,惯好写衰叟斗强汉,妇孺败壮男,恐怕是文人狡烩,或者是道家想“以柔制强”的喻言。道家思想在九流为最后出,太史公谈说他集六家之大成,其实只是六国时三晋兵家阴符,燕齐阴阳家生克训的调和。常人打过“齿落舌犹在”的比喻,乃是兵法“先人者后人”之一招,若拿来作为处世之方,阴柔小人越发得到哲理的辩解了,那是非常有害。而武术的正统精神,仍当以“锲而不舍”为贵,才不会误人走入歧途。
老拳师张玉峰现在津校教拳,他是三河县人,名枢印,玉峰是字,世居马房镇务农。幼年的时候,在故乡村塾读书,智力豪壮,锋芒微露,已为塾师所刮目。清光绪十二年,他的长兄张继武,投到北京城九门提督衙门服官,乃奉双亲,携幼弟,迁居京城。张玉峰恰以十二岁的小孩子,来到首善之区了。三河县民风本来好武,这时京城王府贵家也正盛行蹬交斗拳,王邸中多养着拳师力士,非为护宅实为好奇。草野各宗各派的武师,也趁了这种时候,纷纷入都,求名求利,一逞身手。便是自视较高的武林名手,为了发扬本门技艺,也不惜进京开宗开派,设场授徒。张玉峰赶上这种风气,又加以往之所近,蓦地动了弃文习武之志,遂由其长兄挽人献贽,投拜在深州徐巷口名武师徐德义(茂龄)的门下。徐德义武师那时正在京城铺场授拳。徐武师擅各种拳技,尤精弹弓,有神弹之誉,张玉峰投贽登门,徐武师首先考验学生的体格资性,以为他骨气健强,悟性通慧,是可造之材。弟子择师,师亦择弟子,徐武师既喜孺子可教,遂将生平技业,倾囊授予;技击如长拳、金钢八节,器械如罗成枪、六合刀、缠丝刀、青钢剑,远攻之器如金镖,一一循序传予这个十二岁的新收弟子,前后凡四年。
张玉峰年力与学业俱进,现在已到达成丁之年,也到了成学之路。徐武师乃情托设教京城的各宗各派武师,遣张玉峰以晚进子弟,挨次登门奏技请益,借此历练他的才气胆量,增长他的见益。各派名武师,也就推情关照,各邀高足弟子,和张玉峰下场过招,并不是比武争强,只是互相切磋实习。这样友谊比赛,果然获益匪浅,使张玉峰见到各种拳学,然后知道武林之大。未可以一隅自封,自然要虚心励志了,而同时又增加了他的自信。张玉峰和他那般大的武林少年,不断的踏场武拳,各逞身手,大体较量起来,总是他的招熟手快,年纪虽小,膂力颇强,心路应变之才来得很快,一时声名鹊起,九城武林竞传“徐武师得到一个好弟子!”
甲子年秋,满洲正白旗人文贵字秀山,擢黑龙江绥化厅理事通判,将要携眷赴任。那时的黑龙江尚未改省,地带荒旷,胡匪出没,沿路跋涉关山,更多险阻,文通判就任之前,先忙着聘请文武幕府西席。掌文案钱谷刑名的师爷,已聘而未定,人人都畏疑道路险远,不大愿意出塞。文通判赶紧又聘请武的西席,须年轻力壮,能沿路保镖护行,抵任能提戈护宅,出案能协捕缉盗的人物,至少须五六个人才敢上道。文通判很物色了几天,无如关里人根本不愿出关,历问多人,到底没有聘妥。文通判偶然和提署(即步军统领衙门,俗称九门提督)友好谈及,一时皱眉为难。提督的问官春绍芝,是个旗员,与文通判为世交,因想到同僚张继武的令弟张枢印,恰在英年,乃是深州名武师徐德义的高足,此刻技成,正思问世,而且初生犊儿不怕虎,做事勇往直前,当日遂和文通判说了。文通判大喜,设小酌,宴请张继武、张枢印昆仲。杯酒之间,宾主言语投契,立刻聘定,仍请张枢印(即玉峰)代约助手。张枢印即禀赐徐武师,荐偕师弟朱天雄、吴宝华,辞别亲旧,同入文通判幕府。三位武西席既已聘定,所有文案钱谷刑名几位文西席,渐渐放了心,一同入幕,踏上二千里地征途。这时候京奉铁路已经开筑,尚未竣工通车,由京城出关,走长途旱路,历日甚久,路程也多颠险。张玉峰随文通判眷属起初登程,大约走十几天,方才到达滦河。现时已架有滦河铁桥,那时犹然没有,行旅全仗渡船过河。文通判行抵滦河岸时,恰值奉天巡抚衙门,派遣官弁百余人,押运灵柩,进关过河,扈从人夫很多;渡船摆过来,再摆过去,由午牌到黄昏不停。河宽流急,文通判一行,在岸边守候颇久,仍然无船可渡;所有的渡船,都先一步被抚署官弁征调去了。而且滦河一片汪洋,河西近处无店,文通判的家眷连个坐卧的地方都没有。前进无渡,就想退到后一站,也日暮途远,来不及了。张玉峰观望良久,挺身上前,找到抚署兵弁,以同官谊气,请他们于放渡空船之际,让文通判家眷顺便坐空船过渡,以免久候之苦,且与抚署行程毫无妨碍。
这要求本来很合情理,一个东来,一个西往,空船让渡,可算是顺水人情。不意该署小队兵士倚恃着上峰衙门,又恃他们人多,小队子足有百十号人,居然抗不让渡,而且声色俱厉,口出不逊之言。“小小通判也敢争渡?”张武师正在少年气盛之时,已经蕴怒,但仍纳着气说:“您诸位请看,我们敝上拖家带眷,在这里等候多时了。若是我们,就等到明天,又有何妨?无奈里面还有夫人小姐,仆妇使女,女眷们在河岸露天地里坐候,太不方便了。您再瞧,天色太晚了,转眼天黑,我们实在是进退两难,往前赶,没有船;往回赶,也返不回店了。”再三再四地商求,又说道:“全是官面上的人,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做个顺路人情?”这几句话不知怎的,触动对方之怒,竟变了脸,始而恶语相侵,继而挽袖子、撮拳头,拿武力恐吓,要把张玉峰吓退。眨眼之间,十几个队丁蜂拥进迫,把张玉峰三面包围,只给留下后退的路,拳在头顶上比来比去。张武师愤不可遏,抗声诋斥。张武师的同门师弟朱天雄、吴宝华见到这情形,急命扈从、仆弁保护官眷,朱、吴二人立刻赶到包围圈里面,刚要帮话,对方已然猝下毒手了。七八双手齐照张玉峰打来,张玉峰大喝一声:“干什么动手?”立刻施展师门拳技,先往后一退,再往前一扑,猱身而进,用拳术打倒了最先下手的两个兵士。朱天雄、吴宝华也在同时侧身冲入围阵,三个人背对背往外开打。只经过了一杯熟茶时,十几个小队子少壮兵士都东倒西歪,有的倒地不能起,有的被踢出很远,有的被打到脸上,鼻涕眼泪横颐,睁视不开。
事情扩大,惊动长官。那个队官登岸查问,也知道文通判这个人,于是叱退幕卒,并允让渡东岸。

第二章 夜袭荒山捉东方一霸
滦河争渡以来,继续攒程,千里长征,车船店脚的争执,都费唇舌,也靠臂力。终于文通判一行先到省城报到验凭,平安转抵绥化厅上任。这绥化厅在黑龙江省会卜奎城以东八百里,一片荒地,人烟稀少,住民差不多尽是关内流民,在那里开垦寻金,因此在当年颇有作奸犯科的强悍之徒,夹杂在开荒的良懦难民之间,更有胡匪三五成群的出没。移民在那里落户的,都把自己的房子筑成堡垒似的院墙,而且家家户户都备有火器,用来打猎防盗,这情形是关里人没见过的。
文通判是旗员,生长首善之区,膏腴之家,早忘了他的辽东故乡风味了。这绥化厅竟没有砖城墙,只有三里地见方的土围子城垣,内衙前衙,大堂二堂,班房库房,因简就陋,也都是草筑泥砌的房。文通判比时的心情,颇有于成龙初到南服的况味。满想励精图治,振作一番,没想到如置身绝域,十分苍凉。接篆视事不多几天工夫,竟连接二十七纸呈文,状告土棍葛凤祥抢男霸女,夺产讹财。那呈文上居然给这葛凤祥捏上一个厉害的绰号,叫作“东霸天葛天王!”其实正是旧日刀笔讼棍所掉的枪花,所谓无捏不成辞,人若有了外号,好像在舆论上先定罪了。但这葛凤祥的为人,状子上的话,并不算冤枉了他。他这人真好像公案小说里的恶霸。
文通判是个干员,原晓得刀笔讼棍的把戏:“无捏不成辞。”因此他不肯鲁莽。他把这些呈文一一详阅,待与幕宾商量。先在字句间,审核案情的虚实,次命隶捕访问民间真正舆论,又传请当地绅士假他事咨询,暗中套问葛凤祥的为人到底怎么样。可惜绥化厅没有什么绅士,传来传去,只请到一个老秀才,一个烧锅的东家,一个杂货店的掌柜,和一个退职小武官。和他们谈了一回,绕弯子打听葛凤祥。这几位绅士词涉吞吐,无形中已供出,葛凤祥是绅士们惹不起的人物。跟着亲信使役也秘来禀报:“葛凤祥起初也是个垦荒的地主,后来暗通胡匪,替胡匪做窝主。他的外号的确叫东霸天,却不叫葛天王,他家本住在土城东边,现在他另有庄园在疙疸山,地势很险阻,他公然结伙打劫过往行旅。抢男霸女的话,并不算诬蔑,七八年前,他曾强娶邻家蔡某的甥女为妾……”
罪状访问属实,文通判吩咐:“拿!”当派余庆镇经历徐子英,率捕捉拿东霸天。不知怎么一来,东霸天葛凤祥先期得了信,徐子英率二十多人扑到葛凤祥家,老葛家已经成了空堡。他的本人,和他的妻妾羽党,早两天突然移到疙疽山庄院去了。疙疸山有他的山产,他不住东乡,必住疙疽山。这疙疸山在靠青山前面,长林丰草,易进难出。徐经历率二十余人,冲到疙疽山。山庄守望的,正是葛氏死党,假装糊涂,拿徐经历当土匪,公然发出一排火枪,打得人人不敢上前。耗到日暮,葛凤祥的党羽成群结伙,从四面开火,大喊着拿贼。徐经历慌忙退回来,安下眼线,以匪党纠众抗官拒捕,报告了文通判。
文通判赫然震怒:“这不是要造反吗?”立命师爷备文,札调镇边军剿匪。掌稿师爷忙说:“东翁请斟酌一下!”朝廷恶叛,官军讳匪,案情闹大,不易收煞;师爷劝文通判,面见镇边军统领伊崇阿,只说调一小队兵,协助办案拿贼,不要用剿匪字样,文通判点头默喻:“先生高见,我当照办。”就这样一做,果然伊崇阿欣然答应协助,派协统穆金阿,率军二百名,协同缉贼归案。张玉峰拳师当然请缨,恐怕镇边军是客情,办案或不得力,请准了文通判,邀了得胜镖局主人杨广文,作为帮手。张玉峰乃率师弟朱天雄、吴宝华,精选精强捕快,于夜间潜进疙疸山。
镇边军二百名大兵,由打四面,把疙疽山包围。张玉峰、杨广文、朱天雄、吴宝华,四位拳师,和两个会技击的班头,带着十来个干捕,拨草穿林,走狭径僻道,首先摸到葛凤祥的庄院后墙。张玉峰、杨广文在墙外侧耳窃听良久,时已将近四更。两人慢慢爬上墙头,又悄悄跳下墙头,把后门偷开了,把伙伴放进来;只留下两个人在外巡风,仍把后门虚掩了。张、杨二人鼓勇寻索过去,进了两道院,到一座连七间的北房前面,发现屋中有灯亮,正是葛凤祥睡觉的所在。东霸天葛凤祥正同一个女人,躺在土炕上,吸鸦片烟。八仙桌上放着小六转,十三太保,墙上排着两杆大抬杆,这都是清季的火器。
张玉峰、杨广文手持小枪铁尺,由窗缝往里偷听偷看。葛凤祥在屋里喷云吐雾,那个女人和他对面躺着。两个武师窥伺多时,屋中人没有觉察,原想耗到葛氏夫妻入睡,再进去掩他不备。哪知葛凤祥俾划作夜,看光影吸烟到天亮。二人忍耐不住,互相知会,料到带来的人都布置好了,便由张武师举手叩门,“吧,吧,吧!”杨广文藏在门那边,张玉峰站在门道边。吴宝华、朱天雄钉上来,站在纸窗前,就是张、杨原立的那个所在,吴、朱两人觑着眼往里看。葛凤祥愕然坐起来,手中还拿着烟枪。叩门声一连三下,葛凤祥说:“谁呀?”外面不回答,又敲了一下门。葛凤祥放下烟枪,穿上鞋,眼睛不由往窗纸上看,仍问道:“谁拍门,妈巴子,什么事?”张玉峰仍不言语,仍在叩门。杨广文是四十来岁,正当壮年,有阅历的武师,变着口音答了声:“是我呀,当家的,您哪,出来看看,山那边有亮。”葛凤祥好像一惊,不知是为山边有火亮,还是为了口音生疏,他竟一探身,抄起八仙桌上的小六转,又端起桌上的油灯,侧身举步,吩咐那女人给他开门。……那女人很年轻,干答应不肯走在葛凤祥的前面。葛凤祥骂了一声:“妈巴子的,给你灯,怕啥?”于是他一手提六转,一手去开门。女人端灯在他身边晃,似乎心怀怯惧,葛凤祥又骂了几句,终于一男一女来到屋门边,哗啦一响,拉开了门闩。
张玉峰是由暗窥明,葛凤祥是由明窥暗。葛凤祥方在拢眼光,张玉峰手疾招快,已然猛扑上去。葛凤祥随觉形势不对,提嗓音喝了一声:“谁?”顺势把小六转一顺。张玉峰急急地一侧身,手中的铁尺骤落下去。轰然一声,手枪开了火,却又吧达一声,立时落了地。张玉峰抡兵器上步,再往下砸。葛凤祥骤遭急袭像受伤的野兽,并不退缩,反而迎上去。两个人登时扭打起来。那女子骇叫一声,端着的油灯,失手摔在地上,油溅火熄,全院昏黑。张玉峰、葛凤祥全都跌倒,杨广文、朱天雄、吴宝华一齐上前。经过了猛烈的挣扎,葛凤祥到底被擒。他还要大声吆喝,朱天雄最猛最愣,调过刀来,照头顶砸了一下,登时这个土豪被打闷过去。那个女人逃到屋里怪叫,得胜镖局的杨广文急忙追进去,不管屋中有无埋伏,用黄莺托嗦,把这女人掳住,低声威吓她,不许她喊。这女人是葛凤祥的爱妾,张玉峰忙说:“码上她。”连葛凤祥都反缚了,嘴上都给他吃上麻核桃。猝出不意,掩捕成功,但是免不掉有了动静,由打前面黑洞洞的屋里窜出两三条人影,似乎刚一露面,又缩了回去。吴宝华登时瞥见,忙说:“不好,留神!”张玉峰忙指挥潜伏暗处的各同伴,留看差的四个人,余众立即分路搜捕,自然先奔前面屋。有几个人抄后路,从旁边绕过去。有几个人弯了腰,循墙贴壁,抢那前面的堂屋门。得胜镖局的杨广文最年长持重,恐怕同伴受伤,忙提出一杆火枪,向对面屋窗放了一下,只打高,不攀低,意在以虚声惊人。张玉峰也把小六转一挺,吧吧吧,连打了五枪。所有武师和捕头齐声大喊:“拿贼!”要犯已然成擒,这是拍山镇虎,利用贼人胆虚,打算把匪党吓出来,再兜拿。
不料这东霸天葛凤祥的手下,颇有悍贼。葛凤祥在地方上本是一个牌头,暗中与胡匪勾结着,现在潜伏在他家中的,就有枭强的胡匪,并且白日已与官面打过交道,他们已存戒心。众捕快分两面来搜前面屋,捕盗的官人开了火,前面屋中的匪人居然拒捕,也开了火。这些有名的匪徒,全被堵在前面屋里了,并且在这庄子外圈,还有葛凤祥的下手,有的踞守山坡,有的潜藏林丛。他们都是非常胆大,却又非常胆小的莽汉。恃众就气可包天,虑患又迟疑得可怜。
庄院里面开了火,外圈守望的众匪登时惶惑失措,由外圈的外面包抄过来的镇边军,此时也已听见动静,登时放了几炮,铜号连吹,二百名兵齐喊杀,在夜静时,空山传声,声势十分惊人。外圈的匪人竟不肯回援老窑,反而纷纷溃散了。匪人摸着黑奔窜,官军摸着黑开枪,乒乒乓乓乱响。匪人猜知官军大队来到,越发地各不相顾,白昼拒捕的勇气此刻一点也没有了。独有庄院内,堵在屋内的那几个悍匪,像神枪手高福、潘四阎王之流,眼见官人袭进窑内,分明听见外边号炮连响,他们骤然惊醒,起初还想突围逃走,可是转眼之间,竟陷到困兽犹斗的境地了。他们在屋内睡觉时,一共六七个人,首先惊醒的,是宾士阿和金帽缨子,跟着神枪手高福也醒了。宾士阿是头一个听见枪响,跟着听见葛凤祥夫妻的吆喝。他说:“不好,奸细进来了吧?”翻身坐起来,推翻了金帽缨子。两个人倾耳一听,果然外面声息不对。两个人登上裤子,赤膊下地,把伙伴乱推了几把,迷迷糊糊一齐外闯。被塞外寒风一吹,登时清醒,不觉又窜回去,这才忙着摸火器,找刀子。
那神枪手高福是有名的善使十三太保(十三响的旧式大枪)、小六转的悍匪。他本是猎户出身,他专好打枪,因此手枪总不离身;他的小六转临睡时就压在枕头底下。他忙忙地窜回来,头一把摸着他的手枪,跟手这才抓棉袄。那潘四阎王是个关内的强盗,因案逃到关外的,他对于拒捕溃围,好像有点经验。伙伴告诉他:“不好了,奸细进来了!”他登时一翻身,先穿上裤子系上腰带,赤足穿鞋,披上皮袄,立刻瞎捞一把,捞着一件兵器,立刻他就跳上炕,踢窗往外窜。陡然怪号了一声,整个地栽出去,不料这窗外正好潜伏着捕盗的人。他的一条腿刚踢出去,便被人狠命一揪,直摔到外面,顺手又给他一刀背,潘四阎王遇上了吴小鬼,活活遭擒了。这吴小鬼就是绥化厅的一个捕头,为人鬼头鬼脑,是顺天府霸州的人,居然露了一手,并且说:“相好的,这官司你打了吧。”潘四阎王并不够味,反而怪叫起来:“哥俩,我教他们捉住了。”
潘四阎王在窗台上栽了跟头,宾士阿、金帽缨子全都听见,越发心慌,他们俩还想夺门逃走。神枪手高福忙说:“伙计,拼命吧,别妄想逃生了!”催他们两人赶快开枪,扼守屋门。他自己跪在土炕底下,只露出半个脸,把火器架在炕沿上,对着已踢开的破窗洞,连连开枪。捕盗的人几次冲进,都被打退,竟没人能够上前。
这时屋中群贼全都惊醒乱窜乱叫,找兵器,要拒捕夺路。张玉峰喝命师弟,往窗里开枪还击,又悄悄地循墙贴壁,往窗根凑,却是蛇行鹤步而进,凑到合适尺寸,突然把一个火把,穿窗投入屋内。这样一来,我暗贼明,袭击自然也容易瞄准。他们捕盗,最要紧的是活擒归案,除非是贼党拒捕太甚,总不肯“格杀勿论”。因此,纵把匪徒堵在屋内,一霎时虚实未明,仍未能一网捕尽。并且这一窝几乎全是悍匪,经神枪手高福大声连喊,人人从梦中惊醒,明白过来,出屋就得受伤遭擒,不出屋也要掏窝堵,这场官司迟早脱不开。那个宾士阿就怪叫一声,从屋墙摘取两杆火枪,乒乒乓乓,乱放起来。
金帽缨子本名叫金茂英,这个人五大三粗,看外表像老虎,骨子里色厉内荏,借刀杀人不眨眼,遇见事顶没胆子,此时他浑身抖搂起来。塞外天气本来寒,夜半乍起,连牙齿都错响;他也抄了一根十三太保,两手抖得开不了闩。
这工夫火把落在土炕上,燃烧起来。炕上还有一个匪人,正在被窝里张皇,登时吓得连人带被滚落到地上。神枪手高福说:“不好,快抓!”伙伴不中用,自己忙探身要抓,陡然间外面一阵喊拿声,枪弹如雨般打进屋来,屋内的自鸣钟、帽筒、茶壶茶杯,叮叮当当全碎。神枪手险些中了枪,缩手藏头不迭,忙改用火枪,将火把拨落在地,却是土炕上的皮褥子棉被已然烧得冒烟,破窗格上的残纸也冒了火。满屋灌满火药气息,泛起缕缕黑烟;屋中漆黑,抵面看不清人的脸。但是屋中的情形已被外面看透,神枪手的火枪每一开火,便有一圈火光一闪。
张玉峰等料知屋内不足十个人,忙大声叫:“相好的,出窑吧,官司打了吧。枪子没眼,打死更冤!”旁人也帮着喊,教群匪抛械受缚,免遭横死。“官司自有姓葛的顶着,姓葛的已然被捉,用不着给了拔闯呀。”喊得尽管凶,屋内拒捕依然猛勇,神枪手高福已和另一个悍匪合了手。这人的名字已经忘失,是高福的盟兄,是个行使假银子的匪徒,从炕上滚下地来,高福忙叫:“老大给我装枪。”这人登时领悟,弯着腰摸来一挂子弹。神枪手不住手地开枪,放完这一排子弹,立刻放下这杆枪,端直那杆枪;这杆枪子弹没等放完,帮手早把头杆枪又喂好了。两杆枪来回地掉,一放一装不住手,一放一装不住声,外面的官人也就不能硬往里面闯。
张玉峰喝道:“砸门!”杨广文也喝道:“砸窗户!”猛然大震了一声,屋顶沙沙落土,屋门仍未砸开,屋中的贼不由随声骇喊了一声。跟着又大震一下,屋门闩得严,也禁不住绳悠巨木硬撞,已经岌岌欲倒。忽然有个贼失声叫娘,正是金帽缨子金茂英,似乎是挂了彩,自觉力竭欲降,又似乎是为劝降的话所动,认为抵抗无用,他就忽向屋里跑,突又折往屋门口上蹭,冲外面低声说了几句话,这话竟被伙伴王金山听出来,王金山急头暴脸地诘责道:“妈巴子,金帽缨子你要干啥?”金帽缨子不答应,侧着身子奔门口,仿佛要拔闩开门,又犹豫不敢伸手。就在这时候,外面又咕咚地大撞了一下。金帽缨子料到这人是在外边,运木石重物来撞门,门若被撞开,那就算当场被逮了。金帽缨子猝叫道:“等等撞,等我给你们开,你们可得替我免罪,没有我们的事。”
王金山大怒,厉声骂道:“好你个金帽缨子,你要献窑哇?”金帽缨子柯柯地说:“我,我我⋯⋯”王金山竟往前一上步,照他背后狠狠扎来一刀,登时惨呼一声,扑登地栽倒了一个人。那神枪手高福全副精神用在十三太保枪上,坚拒官人,不令其入。那个对手竟听见王金山厉诘金茂英卖窑门的话,他正要装好一杆枪,他说道:“好哇!”就把这枪杆一顺,枪机一扳。乒的一声响,不幸金在前,王在后,这一弹从后打倒了挺身欲刺叛人的王金山。倒势很猛,刀锋续进,金帽缨子也同时闪一闪身,栽在一边。
两个人先后跌倒,相隔只在一转瞬间,王金山哎哟一声爬起来又摔倒。金帽缨子只被刀锋划了一下,一骨碌跳起来,拔闩开门,向官人投降。有许多话要说,说明不是歹人,他也没有拒捕。他还要表功,表明他这开门延进捕快之功,他为的是将功赎罪。但是官方没人肯听他那些唠叨,也没有工夫听,听了也没有用。他刚刚说:“诸位老爷们别打,我领你们……”还没有说出领他们做什么,早有一把铁尺砸在他的肩膀上,跟手又踢他一脚。金帽缨子打了一溜滚,官人把他捆上,他怪嚷着表白:“老爷们别拿错了人。”立刻又有人给他一只麻核桃,教他别说话,他这才不说话。
官人趁这机会,抢攻屋门。神枪手高福竟凶猛异常,把十三太保一调向,对准了屋门,吧吧吧,一连数下。官人这面登时有两个受伤,余众赶紧退了回来。流弹横飞,神枪手的同党王金山,刚刚挣扎起来,又受了第二次的误伤,倒地不能动弹。这屋中只剩了神枪手两个贼。这时候,镇边军扫荡外圈的匪徒,已奏全功,渐次合围,攻进山庄来。捕快和武师们搜捕庄内余贼,也渐次肃清,在别的屋续捉住了几个歹人。合计捕获匪徒,已受伤未受伤的二十余名。
独有这个神枪手高福,和他那个帮手,区区两个人,倚仗着两杆火器,三四袋弹药,蹲在屋内土炕后面,负隅死抗,仍未落网。两个人抱了拼命的心,决计不肯束手就擒。官人只一探身,他便吧的一下。他的枪法实在厉害,可以说百发百中。若只有一杆枪,装子弹来不及,官人还可乘机袭入。就是只有两杆枪,发得子弹多了,枪膛必热,那时也可以硬闯进去活擒他。偏偏百忙中,他把屋中火器全弄到手底下,子弹也很多,又有一个帮手给他装子弹,他的连珠枪竟得很自如地施展开。这时天色将明未明,镇边军的铜号声越吹越近,已然由屋外将包围圈缩小,闯进二十多个官兵,协统穆金阿眼下就要进庄。案子还没有办利落,张玉峰武师和两个捕头,都焦躁起来,几次想冒险进扑,都搪不住神枪手的火器,师弟朱天雄出了一个主意:“拿火烧他妈巴子的!”
这法子既妙且毒,众人齐声哗赞,但转念一想,捕快头一个说:“不行!烧死了差使不好交代。”镖头杨广文也说:“官面放火,太不像话。”又有一个人出主意,不拿柴禾烧,硬拿柴禾堵:“把妈巴子的堵在里面,我们再进去掏活的。”但是塞外树木成林,烧火多用劈柴木块,荒地深过人顶的野草,都放荒烧了,没有人打草放在家里的,因此,仓促没处去找柴禾。经这些人前后搜了一遍,只找到喂马的草,数量又不多。这工夫,斜堵着门窗,仍有官人往屋里开枪;屋里的神枪手仍旧咬牙切齿,瞪红了眼珠子,往外还打,挂彩的官人已有四五个人了。所幸那时的火器并不十分锐利,除非打着头脑心房,轻易不致就死的。(据说那小六转,对着胸口放,竟没有把人打死,因为是在冬天,被打的人穿着鹿皮马褂,老羊皮袄,虽入体腔,故此仅负重伤,并未殒命。)这些官人十分着急,立刻动起手来,要往屋内抛柴草。
少年勇敢的武师和捕快,聚了七八个人,一人提了一捆草,借墙掩身,凑到屋门口和窗户洞前面。刚刚投进一两捆去,神枪手高福登时识破官人的用意,破口大骂起来:“你们想堵太爷,你们那是妄想!我教你们堵!”乒乒乓乓,连发了数排枪,枪口接连掉方向,又把官人打得倒退。官人登时又想出主意来,搜来木板木凳,往屋里砸。刚刚砸了几下,神枪手突然从炕沿底下窜出来,跃登土炕,枪口摆在窗眼,身子隐在窗台后,吧吧吧,又是一排枪。官人索性不能挨近屋前面了。他的枪骤然像雨点似的猛打了一阵,官人被迫都退到两旁,不敢正当对面了。张玉峰武师愤怒已极,突然得了一个计较,忙和镖师杨广文点手,把两位捕快也叫过来,两个师弟自然也凑到一起,五人秘议,顷刻商定。
这工夫,天色已亮,对面可以看出人的面貌来。张玉峰和杨广文镖头留在后面。师弟朱天雄、吴宝华率领官人,各持火把干草,做出要放火的样子。
捕班班头,快班班头两人,率领手下,把东霸天葛凤祥两口子绑出来,就拿他两个人做了挡箭牌,站在屋对面斜掉角墙根,扯喉咙向神枪手发话:“相好的,喂,你停停手,别招呼啦!你很够味,可是你跑不开了,这场官司,你总得打。你能够总不出来,招呼一辈子么?早晚我们也得拴上你。好汉子要识相,我说喂,咱爷们交一交,你趁早把磕子(火器)扔出来,是朋友就得当朋友待,我弟兄管保教你吃不了亏。”
官人的枪声暂停,柴禾火把比比画画,要下毒手放火,一时也拦住。二位班头高喊劝降,其余的人也敲边鼓。再看屋中的神枪手高福,将枪口掉转,对着斜掉角的墙根两个捕快立脚处,瞄起准头来。有个眼尖的人瞥见,急口地喊:“留神枪!”吧的一下,破空一道烟,一溜火光,这发话的捕头慌不迭地一矮身,本来立在葛凤祥夫妻两人的背后,由人缝中,两个肩膀头上探头;枪口一转,吓得他赶紧蹲在葛凤祥的屁股后。摸了摸自己的头,狐皮帽子的飞沿打穿一个洞,惊出一身冷汗。那个没有发话的捕头,原也隐在匪首的身后,在开枪的同时,一个箭步,窜出老远。只有葛凤祥夫妇,当然也吓了一大跳,都捆住了,戳在那里不能动,女人发哼,葛凤祥也哼哼。官人一齐哗然大骂不休。
这发话的捕头险些送命,更怒骂得凶。不过按原来密计,并不打算斗口,张玉峰急急地嘘唇作响,向两个捕头打手势,“照计而行,不要为这一枪,变了算盘珠”。两个捕头相对呲牙,骂骂咧咧,撮弄着要犯,往偏远地方挪,把防弹的架势摆好,再向屋里叫:“喂,神枪手姓高的,别傻干了,这不是非要命不可的案子,干啥你非要拒捕不可呢!拒捕伤官,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啊,伙计,你犯得上给姓葛的顶头炮么?你这么弄,可是给你姓葛的朋友加重罪了!”又从背后,捣了葛凤祥一拳:“姓葛的葛朋友,你别装傻,你也吩咐一声啊,你别教你们的伙计胡搞没完啦?看看天,多早晚了?再打有什么用?再说你自己玩的把戏,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你没犯死罪,你怎么一定要往拒捕造反的案情上挤呀?好朋友听人劝,趁早教你们高伙计,扔出磕子来,咱们一同归案打官司去。没有打不出来的官司,你们不是那个事。里里外外有我哥们呢,准得好好照应你们几位就是了。”
这样说劝,葛凤祥只是哼,不说话。捕头又捣他一拳,那另一捕头说:“哥们,别别⋯⋯你教他说话,你可把嘴里的核桃掏出来呀!”这捕头恍然大悟道:“忘了这一手,丢人!”忙给葛凤祥掏出堵口之物。葛凤祥略略喘过气来,就瞪眼发话:“我犯了啥罪?”捕头又向他说:“你是头牌,怎么问这傻话?牌票上写得明白,你只把你们高伙计叫出来,我们自然跟你好话好说。”
葛凤祥先要求官人,把他的爱妾堵嘴之物也掏出来,官人照办了,他果然依言向神枪手劝降:“高老弟,真有你的,哥哥我承情不尽了。你快住手交枪吧,这场官司有我呢,我顶着头打。我可没杀人,又没放火,又没造反,拿我干啥?咱们厅里说话,你们哥们别来这一套。”末句话是向官人甩腔。随后又说了一些不含糊、不在乎的话,教神枪手别打了:“把磕子扔给他们,咱们跟他们上厅。”
神枪手高福犹疑不决,从窗眼露出半个头,一只眼,往房外一张,打三面一瞥,立刻又缩回去。这工夫,镇边军陆续开进庄院来。协统穆金阿仍在庄门前,骑在马上,盘旋巡视未下,里里外外动静很大。神枪手又探出头,钉了葛凤祥一眼,要从眼神上,探测首领的真意,到底他这劝降,是无奈何的真情,还是被逼迫的假话?相隔稍远,又偏着身子,只看见葛凤祥半个扁脑勺,一个眼珠子,神情意态看不出来。到了这分际,官人好像很焦急了,实情也是耗得工夫太大了,人们乱喊乱叫,催神枪手交枪:“再不交枪,就要用火攻之计,教你尝尝。”有人传出一个暗号,柴禾火把又开始往屋里投,柴禾先投进一捆,却在投掷时,故意弄散了捆,乱草横飞散落之下,紧跟着又投入点着的火把,只略差一样,火把干烧没沾油。就这没沾油,人也受不了。
神枪手心头小鹿往上一撞,暗叫:“坏了,这一手!”忙推助手,两人一齐用枪头往外挑,又用东西砸,仍苦来不及。神枪手急急换用左手枪,(他双手会打枪),左手托定小六转,右手抓起火把往外抛,吧吧吧,一面救火,一面开火。
神枪手闹了一个手忙脚乱,更糟的是外面尽管有人照旧劝降,却已重新开始往屋里放枪。不过这枪瞄得很低,仅仅打透窗台以下,乒乒乓乓声中,簌簌地落土,好像要把窗台打透。又夹杂着柴禾火把,继续往屋里扔,落了他一头草,火近攻,枪远打,上下两头忙,这也须防,那也须防,神枪手高福毕竟是硬汉,虽然渐不能支,拼命招架着,仍不服输。他的帮手低声问他:“怎么样?支持不住了,出去吧!”他看了看袋中子弹,还没有消耗一半,他又一咬牙,发狠道:“打完了子弹,再去送命也不迟!”一个人拒住了这么些官人,他真有些卖味,涩着喉咙冲外面嚷:“当家的,别管我,我的枪膛没炸,我至死不交枪。相好的,死了那个心吧。”末一句话冲着捕盗人等说。
捕盗人等了一声号,一排枪弹骤如狂风暴雨,往里面猛打,点着火苗的碎柴禾,漫散开往里洒。神枪手和他的帮手赶紧的招架,乱草几乎围在他的头顶上,他乱拨乱打。围着屋子枪声轰轰,震耳欲聋,烟硝迷漫如雾;神枪手避弹躲火,头晕眼花,就在这一阵忙乱中,突然间草盖的屋顶破漏一个大洞,忽隆一声响,神枪手急忙仰面抬头。迟了!飞将军自天而降,屋椽横飞,灰土迸落,草舍像要塌,其实只有一块单扇门板砸下来。跟随门板,还跳下一个人,跟踪又跳下一个人,又一个人。
神枪手被拍在门板下,砸破了头皮,夺去手中的枪。他的助手迷了眼被踢倒,也被拧腕子捆上。这自天而降的飞将军,就是洵阳武师张玉峰,和得胜镖局杨广文镖头,跟踪而下的,还有张玉峰师弟朱天雄。喊了一声号,外面枪声顿住,火把停扔,众人一挤而入,踏灭土炕上的星星欲燃之火,直字大绑,把神枪手高福,和他那个失名帮手一齐架出来;连同东霸天葛凤祥、金帽缨子金茂英、宾士阿、王金山、潘四阎王,以及其他副贼伙匪,共擒获二十余名。算起来捕快和官军各捕得十几个。在牌票上指名逮捕的,不过他们六七个人,于是逐个点名,教眼线一一认确。然后又验伤,搜赃,缉逃。
镇边军协统穆金阿带队进庄,入室,升堂验犯人,点姓名,略略讯供,把内外剿捕的人犯,会在一起,押在一屋,镇边军二百名官兵,布开了防,由哨长带领,续往山地上排搜,恐有在逃人犯。直办到过午,因要犯已获,这才征调车辆,排队起解。敲起得胜鼓,吹起铜号,浩浩荡荡,始入绥化厅土城。绥化厅文通判,接到快马飞传来的捷报,亲自跨马到城门外,迎接协统,延入官衙,摆庆功酒,犒赏所有出力拿贼之兵弁衙役人等。张玉峰替文通判做主人,单摆一桌酒,酬谢助拳的杨广文镖头。
庆贺已过,次日开审,文通判按着那二十七张状纸上所指控的情节,逐件讯问起来,东霸天手下的党羽多半据实招承,有些悍匪更昂昂的卖味,问什么,认什么,不过是一颗七斤半的脑勺,爷们卖了,请堂上愿意定什么罪名,就随便写什么罪名。神枪手高福就是这样的招法,宾士阿也不含糊。
只有罪魁匪首葛凤祥,咬紧牙关,挺刑不招。抢掠人口,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情。强买地产,那是对方情愿贱卖,他们要回老家,故此把荒地折给牌头。至于潜与胡匪通气的罪名,他供的话更是强硬,这是官府保护良民不力,一任胡匪入境,成帮胡匪枪多人众,哪一个村镇,哪一家地主敢抵抗他?“我们关外风气从来就是这样,匪人前脚来,我们得提心吊胆地拿供奉,要牲口给牲口,要钱要烟土,就得给钱给烟土。官面后脚到,也是提心吊胆照样拿供奉,抓车给车,要人夫给人夫,哪一方面伺候不到,哪一方面都要找寻我们当牌头的毛病。得罪官面,不过坐监,得罪胡匪,他们要烧我们的房。若说通匪,我们绥化厅都得算窝主,老爷是清官,老爷手下的人可肯喝西北风,老爷手下的人到我们疙疽山去,巡防清乡,我不是不招待,无非是招待的不足,这才引出二十七张呈子来。下民为人嘴直,自知疏神得罪了人,所以才闹到这样,老爷想情!”他的口锋很刁很硬,文通判大愤,喝命动刑,却是这葛凤祥现当着牌头,又捐着功名。文通判一怒,就革去他的牌头,褫去他的功名,把他刑讯起来。过了几堂,大罪一件不招,小罪只招了一个。招土娼、聚赌的条款。
文通判办理这一案很认真,定要给他一个应得之罪。葛凤祥的漏网的党羽,竟在外面布置起来。遣人打点厅上下,探监牢,向葛凤祥通消息,要主意。葛凤祥身在螺维之中,仍能指挥外面的伙党。在被捕数日后,便有人专程进都省,想门路。同时在外面,还有葛凤祥的外甥周振东,当日由疙疸山脱逃,奔到一拨马贼的潜伏巢穴,向杆子头报信求援,杆子头派部下给各处送信。不数日间,绥化厅境内各草野人物都晓得:“厅官厉害,疙疽山的葛凤祥教他给抓了。”葛凤祥竟有这么大的潜势力,居然旬日间,在靠青山山坎,聚集了百十多个马贼,密议搭救葛凤祥。他们公然定下了攻城的劫狱之计。那主谋人便是葛凤祥的外甥周振东。——周振东年纪轻,膂力猛,胆气更冲,他竟蛮干起来,不但是劫牢反狱,而且是要在白昼,攻城焚衙。
一百多个马贼,人人骑快马,挟十三太保,约在某日白昼午时,编成两队马队,分两路直攻绥化城。土城既小且矮,衙门没有院墙;监狱就是班房。衙门里的人,寻常州县厅该是三班六房,绥化厅却有四班:捕班,快班,皂班,勇班,多着一个勇班,乃塞外所特有。四班班头以下,各有差役百余人,都是不在名册的“腿子”占了过半数。这些人“扰民有余,御盗不足”。
到劫城这一天,官方事先一点也不晓得,还在照常办事。文通判在签押房批阅公文,正忙着地丁钱粮的公务,这天不打算过堂讯案。阅完公事,回内堂用饭。饭后看书,和太太闲谈,觉得心绪不定似的。忽然,听见一排枪声,文通判愕然站起来,这时候,护宅武师张玉峰带领一个牢头,慌慌张张,奔来告密:“葛凤祥一案的犯人颇有炸狱的可疑情形。如果狱内生变,深恐衙外必有同党接应。刚才听见了几声枪响,好像在城外……”张总爷又说,已禀告二老爷、四老爷,并已转告四班班头人等,小心戒备着。
文通判听了骇然,侧耳谛听外面,心中疑惑,仍未肯轻信。虽说在塞外,天高皇帝远,可是炸狱的罪名很重,谁敢胡来?但又说道:“方才的枪声倒很可疑,你们听不是打猎的么?”……正在问话,忽听内堂屏门外典狱吏大声地说话:“王升,王升,快请大人出来!”文通判不禁一抖,忙举步往外走,太太小姐都听见了,吓得抱住了文通判,不让他出去。夫人向张玉峰说:“张师爷,你们几人护内宅,快去!快去!”
文通判正了正胆气,摆脱开夫人小姐,长随扶着文通判,往外踉踉跄跄走。大堂二堂之间,沸沸腾腾,听得一片脚步奔驰声。守北城门的官弁,已派来快马飞报,报警的人直奔进大堂,方才下马,立刻求见通判大人,说是:“北门以外,黄尘浮起,确有大批马贼驰向北门,恐其来意不测。……”文通判登时急了一头汗,说:“快快去调镇边军,快快守城!开枪打,打!”
没等到调派妥,北城门已有匪开始攻城。四五十个马贼,策骏马,端火枪,往城门闯,城门登时关闭。他们立刻向城门“吧吧吧”,开了一排枪。这又是一伙胆大妄为,毫无成算的莽贼。既要劫牢救犯,便当乘夜暗袭,潜攻。像这样青天白昼,结队持枪,硬闯城门,把官兵视同木偶,岂不太拙笨,太狂妄了?而他们自恃枭勇,料到绥化厅土城低矮,不足拒守;城门攻不破,还可以爬城墙;混饭吃的四班差役都是些当地土著,顾恋身家,听枪必跑。
他们就骂骂咧咧,任凭周振东作主张,一拥而上。他们太胆大了,还自以为英雄,可是他们也算料着一步,北城门纵然关上了,里面没人还枪。这一伙马贼,立刻迫到北城根,往上开枪,那另外一队也是四五十匹快马,豁剌剌地抢奔东门。东门先时闻警,关门登城抵抗,下面马贼一排枪,上面守城官弁还发一排枪,终是寡兵不敌众寇,懦弱不敌悍强,北城门先失守,众贼先锋队越城而过,砸开城关,把自己人放进来,然后纷纷上马先放了一排枪,为的是先声夺人,好教衙门隶卒趁早逃掉。果然这一来吓得商民乱窜,关门上板。北门大街空荡荡只剩了一眼望到头的空道,男男女女都躲净。众贼跟手就设下巡风之贼,整大队,猛扑厅衙。那攻东门的一队几次没有抢上城垣,又没有攻破城门;这时已晓得北门得手,立刻掉转马头,跟踪由打北门冲入。两队马贼合为一队,却在攻城半个时辰以后了,厅衙早已接到匪警的初报,二报,三报。……
厅衙变成空衙,文通判由护宅武师和长随搀扶,脱官衣揣印信,跳后墙逃出去,潜进民宅,太太小姐先一步逃出,钻到旷地草棵丛里战抖抖的面无人色,由家丁持十三太保保护。四班班头率领众役,分持枪火,护衙,护狱,护宅,宅早空了。厅官一走,衙中人一齐惊慌。一个班头带了十几个捕快,直奔后宅,大声请大人发令。连叫数声不应,人心动摇,势将溃散。幸而武师朱天雄从旁边奔到,厉声叫道:“杜头,大人在前边签押呢,刚才传下话来,教你们快上房开枪护衙,匪人不拘多少,格杀勿论!”杜班头回转身,朱天雄再三指挥,吴宝华也在房上叫,杜班头慌忙带人,折转二堂,登上更道。
这时候,张玉峰武师把长官藏好,急急请示办法,文通判心神略定,急急下令。第一,传令衙中人,一半上更楼拒盗,一半在衙内各处守护要犯。第二,传命快班,派急马调镇边军驰援。张玉峰领命,右手持小六转,左手提单刀,还背着十三太保,奋勇重入后衙。张武师到的时候很凑巧,成队的马展眼就要扑到衙前。因为众贼是攻破北门进来的,所以他们顺道先攻后衙,张玉峰只身一人,从民宅绕出来,刚刚翻上厅衙墙头,马贼的一排枪已然隔着街打到,震得墙头索索落土。张玉峰急滚身往下一伏,幸未负伤,连忙借衙障身,跳进更道,进了衙门里边。多亏正在白昼,衙中人全认得他,见他从贼人火线下冲过来,如同活见鬼似的,乱叫张师爷快伏腰,快过来。官人们一面乱喊,一面开枪打贼。枪声砰匍历落,张玉峰哪里听得清喊声,他只是赶快地翻墙登房,往衙里猛闯罢了。所幸环攻厅衙的匪众,因为个个都是火器,又因为人人全是马贼,故此先锋队虽到,不能迫近衙墙来打;而且他们还没合围,也没有下马,七八个先锋队还隔着一层民房,张武师便平安地偷渡进后衙了。
巷前和衙内,一方是贼人跨马远攻,一方是官人登高据守,已然硝烟迷蒙,流弹如雨,震耳欲聋。张玉峰在夹缝里,从外面硬往里钻,实在是涉了大险,这全靠英雄出少年,血气方刚,有这一股子锐气;更道上作壁上观的捕役,都替他捏一把冷汗,他却也满头冒热汗,一时登上更道,立刻指挥传呼起来。第一道号令,先教衙中人节省火药,不要像这样瞎放空枪,贼的影还没看准,乱七糟八地开排枪,少时子弹必完。第二道命令,便是厅官刚才所示护衙护狱,力战后援的话了,一面传令,一面大声喊:“快快快!”
这时节,匪众的大队如潮水般涌上来,前队后队齐到了,倏然分开来,以后衙为正面,后两肋斜抄,把厅衙整个包围,把前衙出口也堵上,好像这群马贼只会明火打劫,还不会攻城围宅,竟把官人堵死在里面,不给留“围城必缺”的缺口,好像故意挤对官人死门似的。这是周振东的拙打算,要救亲娘舅葛凤祥,唯恐官人把要犯移走。殊不知张玉峰带来文通判的密谕,已遣数名牢卒监视着葛凤祥,万一监狱不守,就先刺死要犯。但文通判也殊不知牢卒别有私打算,刺死要犯,势将危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几个牢卒在惊慌中,已打定先顾身家性命,后管囚徒的诡算盘。
马贼的攻势,在后衙的一时很占优势,守内堂的官人藏在过道两旁,伏在北屋后窗内,努力还枪,起初流弹打过了头,砸不着他们,他们奋勇不退。
猛然间,从斜刺里打来一排枪,内堂的守兵有一人负伤,别的人险些挂彩。紧跟着又来一排枪,守兵不约而同,乱跳乱喊道:“坏了,攻进来了。”一齐弯腰,扯转身,往二堂跑。于是内堂失守。马贼先锋队又攻进一层,立刻发一暗号,踏踏的一阵响,竟有十几个马贼,骑在马背上,冲进后衙院了。
马贼已入后衙,马贼的先锋队立刻抢进内堂,又据在内堂,进攻二堂。由内堂到二堂,中间一段道路,左右两厢,当中颇宽敞。更楼上的官人,刚巧架好了大抬杆。这是高过一人的大火器,必须两个人燃放。朱天雄本来不甚会用,但一见贼人攻进内堂,他一顿足,焦灼万状,大喝一声:“快放!”助手抖抖地点不着。朱天雄过去一把推开,亲手开火。轰然发出大响,一片铁砂子如黑雾一般,罩到内堂。众贼骤出不意,虽然没有负伤,却已惊惶呼噪,连忙退回。但是过不到一会儿,众贼重又结聚,溜箭扑上来。朱天雄再发大抬杆,因有窄垣阻挡,不见瞄准,连发数枪,贼人反倒迫近前来。正在危急的时候,张玉峰带人抢上更楼,立刻也架上抬枪,并排一共四杆,齐照贼人来路轰击起来。这一杆点火门,那一杆发火药,四枪轮流点发,烟斜雾横,轰击如雷,后衙的贼人竟不能得手,霎时间阻在内堂之前,二堂之后。马蹄声豁刺剌一阵乱响,紧跟着听见马贼枪声暂住,众贼发出互相传呼之声,夹杂着恶声丑骂,威吓捕快交出犯人,紧跟着前衙后衙,左箭道,右箭道,似同时发出几排枪。忽然轰隆一声大震,前衙大门似乎被砸倒;官人不由惊耸,有的失声怪号。忽然又轰隆一声大震,后衙靠左箭道攻倒了一堵墙,困守衙内的捕快差役隶卒,不由震动乱叫道:“不好了,衙门失守了!”有的人就要丢下火器往外窜,往屋里钻藏。三个武师、两个勇敢的班头,厉声喊道:“打,打,别慌,别走!”无如人心已然浮动,绥化厅共有四班六房,上上下下约有四百多号人,将近五百号人,竟被百十个马贼围住,而且眼看着要失陷,要溃散,要被马贼活捉。
张玉峰眼珠通红,班头吴某满头大汗,两个人都急了,只要人众溃散,衙内的人必要悉数灭亡。两个人齐声喊:“打叛徒!”其实是打逃卒,喊错了,可是明白人全听懂,吴班头带刀砍倒一个要逃走的捕快,张玉峰用小六转,打倒一个正跳更道往外逃走的更卒。于是,四个班头三个武师一齐大喊:“谁逃跑,要谁的命!”一顿刑威,人心暂被镇定。张玉峰举枪当先,引领官人放弃了后衙,漫散着齐奔内堂。留一部人扼守内堂,余众还奔更楼。
更道之上,恰有张氏师弟朱天雄,带领十数人,抢先上去。更楼之中,竟有大抬杆十六杆之多,朱天雄与手下人赶忙架出来。后衙颓倒的墙口,已涌进六七个马贼,都是身轻步健的汉子,一手持刀,一手持手枪,还有只挺着十三太保大枪的,刚一探头,又猛然一窜,跳出堵口,抢到房后了。又一探头,再往前一窜,立时又进一层。他们都是先找好障碍物,隐藏身形,然后才肯往前挺进。他们并不贸然骈肩,硬往里面闯。而且在外面,还有他们的接应。他们是步下有能耐的硬手,外面的那都是骑术很精巧的马贼了。好像这些接应之贼并没有下马,都已一直地迫近了衙前,贴在墙头之外,好像把身子站在马鞍上面,只露出半个头,一对眼,把火器顺架在墙头,瞄准衙内的更道、鼓楼、墙角、门缝,乒乒乓乓,往里面不住手的开火。上上下下扫射攒攻,他们借此掩护同党步下先锋队的冲锋。单看这一点,马贼之中也似有能手。原来这方面并不是莽汉周振东,这方面竟是靠青山的大寨主,亲自督攻,那莽汉周振东,这工夫抢攻监狱去了。
那抄攻前衙的马贼,又已破门而入,直攻到大堂,却不再往前进扑,好像贼中有人认得监囚之所,一直地抢奔班房去了。当时扑了一个空,葛凤祥等确是押在班房中,此时已由典狱吏贾勇督同牢卒,把要犯移到巡检衙门那边去了。巡检衙门就在厅衙旁边,有角门通着。这时巡检早将门户关闭上锁,和部下兵弁登上屋顶墙头,也架起大抬杆,努力守护着。贼人并不晓得已然移狱,由周振东率领,凭一股锐气,仍扑入班房。班房就是临时的大牢,此地大牢还没筑好。贼人攻入班房,班房一个人也没有,只在桌底下抓出一个小当差。经持刀喝问,小当差哆哆嗦嗦地一指巡检衙门的角门,贼人手黑的斫他一刀,再问更问不出来了。周振东立刻纠众,再抢巡检衙门。
前衙进来的众贼,猬集到巡检衙门的门前,向门缝里开了一排枪。旋即奔出几个大胆的贼,动手来砸门。角门不坚固,一砸便碎,贼人大喜,鼓噪着攻进去。突然迎面还打出一片黑雾似的铁砂子,众贼哗然乱叫,往后面奔退!贼队中已有人负伤,旋又合拢来。二番进攻。贼队中颇有玩火器的高手,由角门探头,往里面还击。这时候衙前衙后,两面开火,砰笥之声不断,众贼狂奔怪喊,攻势很猛。巡检衙门首先不支,原因是浪费火药过甚,只顾乱打,把火药都打到空处;只铁砂打伤了二三个贼,一个死的也没有。马贼这边都是有计划的,往往连合数杆枪,先发一排子弹示威,随后便一递一声历落瞄打,照准官弁藏伏处开火。
只攻了片刻,巡检部下的火药已耗尽十分之七八,部下这才觉得子弹就是性命,还得留下一点保护自己。稍一顾瞻,枪声顿稀,由稀渐至于停,众贼立刻鼓噪音,续往前纷纷进扑,有的钉在角门,有的绕抄后墙,巡检衙门突然危急起来。
在这时厅衙的人,已陆续退到鼓楼上面。厅衙门四角的瞭望角楼,已失守两处,所剩两处倒是硬手把守,同时也算被马贼围住,逃不出去了,自然发生了负隅死斗的勇气。两座角楼的火器,往马贼来路打得很紧,鼓楼上的人,自张玉峰率众赶到,已展开手脚,把十六杆大抬杆,都架出来,分两面瞄准;火药也都抬到垛口后,立刻照二堂群贼和角门群贼轰击起来。贼分两面进扑,大抬杆便各用八杆来对付。此发彼装,一递一下,惊雷连响,顿然如迷雾飞砂。中间还夹杂着三四支火枪、十三太保、小六转,还有两尊土炮,也拉开栓,轰了几下。鼓楼如此顶住了,角楼那边也是不住手往下打,和鼓楼交织成十字炮火。人心也似随枪火渐趋镇定,越打越有准头,越有联络。贼人陡觉不利,接连有十几个人挂了彩,还有三四个当场殒命。大抬杆这种武器,运用较难;张玉峰和几个猎户出身的狱卒,起初还是乱打拒贼,渐渐地把贼人的攻势压倒。之后索性把抬杆更往外架,使枪口下抬,八杆对着二堂和后衙,八杆对着巡检衙门,往贼人聚集处、窜处瞄准。抬杆发出来的铁砂子是一大片,手枪六转也集中了打;张玉峰指挥枪手,要两三支枪单瞄一个贼,十支枪分瞄十几个贼,这样呼号齐发,一打一个准。
这样的打法,贼人负伤的越多,渐渐不敢在火线露头现身了,渐渐退向墙根屋后。靠青山的寨主,和周振东互相传呼,调动大队,不敢再抢监狱库房,索性采包围式,把鼓楼角楼围住。贼人隐身暗处,探出枪口,往上面击,意思要先占领鼓楼,扫荡了残余的两个角楼。然后再砸监救友,这样一来,猛攻陡然变成相持了。可是贼群在平地,官人占据高处,高下相形,攻守异势,贼人究实不利。
靠青山的大头目动了怒,周振东更是焦灼。暗中传令,把两人所率领的马贼,会成一路,排成长蛇阵势,往鼓楼连发了好几排枪,一排枪约有四五十发子弹,登时泛起很浓的烟硝气。另遣几个大胆身轻的贼,爬墙往上抢攻鼓楼。这几排枪真个是打得鼓楼坠瓦落土。却因官人都伏身开火,一个人也没受伤。只听见子弹破空声,沙沙声十分惊人,张玉峰连忙督率大众,掉转大抬杆,冲着下面发枪处,瞄打下去。但是贼人在下面骤攻几排枪,早不等还攻,又绕到别处。张玉峰只顾抵挡正面发排枪的贼,因鼓楼上烟气极浓,没有理会贼来探头爬墙……突然间,有一个贼爬到鼓楼侧面墙边,举起手枪,照一个衙门抬枪手背后,悄悄瞄准,乘其不意,抬枪手狂呻一声,登时往前一扑,流血殒命。张玉峰正在持手枪督战,猛然大骇,急一回头,瞥见好几个贼人,冒险上墙头,遂大骇,手中小六转只一拨,吧的一下,“吧吧吧”,一连数下,同时大喊:“贼上来了!”师弟朱天雄、吴宝华,和班头们俱各惊耸寻顾,在硝烟迷蒙中,究竟正当白昼,立刻瞥见贼来爬墙,立刻乱喊,立刻掉转七八支枪口,错落地对着侧面墙头轰击过去。这真是马贼的失策,枪响处登时有三四个贼党失手,由墙头倒栽到平地。实际只伤了为首的一人,其余的贼禁不住这迎头一击,仓皇挤避,一个个闪坠下去,却把官人吓得个个咋舌。“贼人的胆子真够可以,哈,真敢白昼硬夺鼓楼!”张玉峰武师在事后谈起来,还是不住地摇头:“塞外的豪气是这样强悍嚣张的,哪懂得什么斫头灭门之罪!”
当下官人又多加了一倍小心,不只往下攻,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屋顶墙头。鼓楼的一角,恰好接连着一堵长墙,张玉峰挥手示意,教两个师弟朱天雄、吴宝华,专挡这一面,别的事不必介意。他自己仍和枪手专击下面探头露脑、不忘抢鼓楼、劫狱囚的群贼。
群贼毫不气馁,靠青山大寨主(名字已忘记)反而激起愤火,向周振东连施手势,似教他改变攻势。这时候枪声震耳欲聋,低声悄语是道不明,听不清,声高传话,又怕对方听了去,他就用手比了又比。周振东听了又听,看了又看,毫不明白大寨主的意思,只当是他要退走,不由发急,连说不行,不行。大寨主急得直跺脚,又点手教周振东扑过来。周振东一心要攻破鼓楼,身子避在墙后,一味地装枪开枪,不肯离地。大寨主气急,骂一声:“混蛋!”弯腰奔过去,不想刚离开障身之所,突然遇上大抬杆,一片黑雾笼罩,栽了一个跟头,滚身而起,翻身逃回。周振东瞥见这情形,陡然一窥直扑过来。恰巧正当大抬杆装药换枪,被他逃过去,急急将大寨主扶住。大寨主挂了彩,脸上滴血,耳朵已打穿,但不是致命伤,大骂周振东:“妈巴子,教你过来,你怎么不过来!”举手打了周振东一个耳光。周振东连连道歉,替大寨主裹伤。大寨主立刻提出声东击西之计,如此这般放火烧衙:“赶快救你舅舅去,行不行就在这一下了。我们的人伤了好几个,半位活人也没有救出来,爷们栽了,光棍该栽就得认栽,别死心眼。”
大寨主是愤话,周振东以为他负伤气怯了,意很不悦。他说:“鼓楼角楼再打一会儿,一定可以攻下来,官人的枪声越来越少,再过一会儿,他们的火药就耗完了。”大寨主说:“放屁!究竟人家坐地主的火药多,还是外来的客火药多,这不是显然易见吗?”大寨主又说:“耗不完人家,准把自己的火药耗光了。”两个人意思大拧,周振东认为放火烧衙,不济急,还恐把他舅舅葛凤祥也烧死在内。不过大寨主说这一把火,乃是诱敌之策,周振东又以为双方已然开火,还诱什么敌?到底周振东挣不过大寨主,大寨主乃是客情,既教周振东分头行事,周振东只可依言。把手下人喊聚到一处,暗暗递过密语,假作撤退模样,悄悄从原进口处退了出去,却留下埋伏,有的藏在衙内,有的藏在外面。那大寨主裹伤督众,也往后撤退了一段,自己带几个帮手,潜奔至后衙各处,找到柴禾堆,把火点着,打算就用这火燃烧鼓楼和库房,盼望把官人烧出来。一霎时烟腾火起,大寨主大喜,立刻埋伏好了,静等官人救火。
不料火势已猛,官人一个奔出来救火的也没有。他们假装撤退,装得不很像,因为并没有骗动居高下望的官人,官人将计就计,反倒把枪声暂住,趁这工夫,补充火药。刚才只顾拼命抵抗,巡检衙门尽有不少火药箱,只苦没有工夫开锁,此刻立即搬出来,打开了,取出来分配停当。刚才不住手地开枪轰击,枪筒发热,有的不敢再放,此刻急忙寻冷水,设法散热。刚才鼓楼和角楼,各不相顾,人自为战,此刻大声互相问讯,交换了联防协抗的办法,三方面一同合力救护巡检衙门。自然,官人中,也有怕贼人放的火延烧大了,获罪不小;可是情知贼人没退,断没有救火的工夫。人人都说:“先把贼困住,耗一时是一时,眨眼间镇边军的救兵要开到,反正贼人不会耗到一整天的。”
官人趁这工夫,重新布置好再接再厉的抵挡法,并派出一二人,爬墙头,探望贼踪。这工夫,大寨主眼看柴禾堆燃烧起来,立即督众悄悄散布开,挺枪开栓,预备攻打救火的官人,官人不出来,他只好呐喊一声,续往里进攻,登时双方又开起火来。那一边,周振东潜伏外面,等了又等,火势已然冲起,衙内枪声反停,他不由纳闷起来。他更不暇潜伏,忙把部下带出来,重新攻进衙前。他刚到衙前,鼓楼角楼又把大抬杆对准方向重架起来,照前后两面轰击,和刚才初次进攻时,是一样的情形。而且巡检衙门的枪声更由稀少一转而为繁响,正是歇了这一会儿,越打越有了劲。周振东恨恨骂道:“糟,他们添了火药了。哥们帮小弟一把,这没有别的,狠命进攻吧!”又继续攻打了半个时辰,毫无进展。官人们的斗力和军火,已然补充过的了,马贼们的子弹随身所带,到底有限得很,每个人最多不过二百粒,少的有不到五十粒。这样迫近了猛攻,再一再二,不休不止,终归是有穷尽之时。尤其是周振东,他把自己的二百五十粒大枪火药用尽,把小六转的三十多粒子弹也打完,由伙伴袋中借了两三排,他还想狠狠地攻打,他的伙伴惊然警告他:“周老弟,手底下留点余地,你可至少要有一两排子弹救命用!”这边子弹渐尽,靠青山大寨主那边,因为是一伙积匪,攻起来其势汹汹,耗起来,暗有打算,子弹却消费得不甚多。他这边是这一排枪放完,那一排接发,轰击之声不断,发出来的子弹并不太多。但是不论怎样节省,马贼所带的火药断不如厅衙库的子弹多,靠青山的寨主心上很明白。一次抢攻不成,二次抢攻不成,大寨主已经隐有去志了;却在当时,还是恋恋未退。
鼓楼的护衙武师和隶卒,也渐渐看透这步棋,他们逃不出去,唯有死守。乍守还心慌,此刻相持已久,渐渐有了指望。看日色还不到黄昏,现在厅衙轰击声如雷,驻扎近处的镇边军,衙中已经派人请救。就算请救的人中途受阻被害,镇边军的协统也必有探马,料必探出万城被攻的情形,因此他们的守志越来越坚。等到贼人纵火之计,仅仅延烧了一个柴禾堆,和几处小房,官人们越发放了心。他们只专心坚守鼓楼,同时兼顾巡检衙门,最后便是盼望救兵早到。在起初,贼人攻势甚猛,子弹密集如雨,他们已经渐觉不支,到了此刻,贼人的子弹越打越稀,他们一群人中,颇有久经不敌之人,立刻向伙伴告诫:“贼人快退了,多加小心,多加小心,他们再有一次猛攻,便要溜走。整个的厅衙,只失守了一半,最要紧的是鼓楼,只要仍在我们手中,我们就有活命了。不但是护衙,也是自己救自己的性命。”这道理人人晓得,文通判带来的人,几乎个个是关内的人,一向遭马贼仇视的,他们全明白,所以打得很勇。
大众互相传告,互相勉励,同时仍将大抬枪、火枪,往下面打;下面贼人的火器,也还不断往上打。渐渐地越打越不带劲,贼人奔窜的踪迹更见稀少。张玉峰等暗暗心喜,说道:“马贼快退了!”刚说完,便有人往来探头,突然从厅衙又发来一阵密雨似的排枪。枪击又猛烈起来。贼人大呼:“援兵已到,努力攻啊,努力攻啊!”鼓楼上的人大惊,忙拼命拒住。枪声又激烈起来,同时听见远处殷殷发出火炮之声,夹杂着呐喊声,于是角楼鼓楼,巡检衙门中的人,一齐惶骇。就在惶骇惊呼声中,远处的火炮声越来越近,声响越大越紧。然而奇怪,攻入衙内的马贼们的进击声,应该随声附和,以收夹攻之效才对,此时反倒骤见减少,由减少而至于稀稀落落,而至于寂然无有。鼓楼隶卒,见贼已增援,唯一自救的办法,就是把大抬杆努力地加紧地排击。于是,轰,轰,轰,嘭,嘭,嘭!十六杆分两队,川流不息地轰。轰击震耳欲聋,硝烟迷目。不知怎么一来,轰击稍停,这才听出厅内外,衙前喊:“停一停,停一停!”张玉峰也恍然有所悟,也指挥同伴停枪。吆喊声听不见,便用手拖推,一霎时大抬枪不响了,小六转和十三太保也住了手。这一住手,才发觉下面马贼大概早已撤走。鼓楼的人探出头来往下观望,角楼的人也照样。巡检衙门伏在更道上的人,不但探头,而且站起全身来,向鼓楼打招呼,登时互相传告:“马贼跑了,别开火了!”人人全从潜伏处亮出全身,往衙门院内察看,再往外面远处瞭望,远处黄尘浮起,密排的枪声、炮火声,十分繁密,十分清楚,同时听见马队奔驰声;铜号浩浩地吹起了进军冲杀的调子。衙中人登时欢喜,这必是镇边军开到,救兵来了。猜度远近,只在南门以外二三里以内了。全衙中人重重喘出一口复苏的气来,随后,鼓楼据守的人多半下来,把全衙重新检阅一遍,布置一回。避到民宅的文通判也回了衙,家眷重返内堂。
文通判到这时慰劳属下救死扶伤。马贼退得很干净,只在衙内留下数摊血,和半条断腿、一具死尸。马贼本已伤亡十数名,大概都运走了。只这一具死尸,也许是最后撤退时因断后而中枪身死的,也许是他们救死扶伤,临末了漏下这么一个,那就猜不出了。全衙损伤,大致不过被砸倒几堵墙,烧毁几间房;倒是内堂,被马贼毁害得不浅。然而要犯一个未失,库房也没被砸开,总算是大幸。文案,捕役,长随,更夫,上上下下,伤了十多个,死了几个,吓坏了一位师爷。夫人小姐都连冻带吓,也害了一场病。
那驰援的镇边军,是由打南门进来的,马贼是由北门退走的。绥化城成了穿堂门,前脚走的马贼,后脚追的官兵,究竟双方是接过仗了,却没望见面目。马贼是预先布巡风的人,镇边军刚一整队出营,他们便先一步知道了。镇边军果然是闻警赶来救援的,厅中所派去的求救的驿卒,竟不会偷渡过去,在厅衙和防警之间,马贼设了两道卡子,驿卒背着黄包袱,骑着马飞奔,被贼卡瞥见,瞄准一枪,把驿马打死。驿卒摔得发昏,爬起来,往回跑了。直等到镇边军的探子报告厅城被攻,协统大骇起来,佯抄马贼的来路,阴作救城之计,虚张声势,先时开炮,把马贼吓走。又在马贼走后多时,这驿卒方把告急求救的警报,送到镇边军大营。他算是交了差,实际无补于救城。
这一事给了张玉峰武师一个切实的教训,以后遇警告急,当遣心腹勇士,断不可委命于泛泛的胆小驿卒。这一事又给了文通判一个沉重的打击,他险些受到失陷城池的大罪,仓促一避,影响人心很大,等到事定以后,行文呈报上司,镇边军的看法,颇与文通判的体面有碍。文通判自然说:“经督率标兵隶卒,誓死据守,全城幸获保全,要犯概未逃逸。”镇边军却以为“贼势露张,直扑厅城,经本军力攻收复,匪始败窜”。不过明清政制,重文轻武,到底依了文通判,行文都省,同时把东霸天葛凤祥一案,提前申报出去。文通判想,葛凤祥罪迹昭彰,不久就该解省覆讯,发回正法的了。结果却出人意料之外!黑龙江将军伊克堂阿,突然批谕绥化厅通报:“仰将葛凤祥全案要犯,迅行解省。”解省以后,似该传讯原被两告对质,依律治罪。……张武师说,哪知道这一案,自经将军饬提过去,便没了消息。这件案子从此哑昧下去了。
隔过数年,案情冷落,那葛凤祥好像放出来了,突然又出现在边荒。张武师说:“这件事直到末了,我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直到今儿个,我还是说不清!”不过葛凤祥到底也似有所顾忌,从那时以后,倒不敢明目张胆,在绥化厅露脸出头。他的党羽,神枪手高福一流,陆续常出头,照旧干起旧营生,不久又受了招安,而故态不改,终坠刑网,却在黑龙江换了另一个将军之后。

第三章 北霸天倚强占女伶
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张玉峰武师奉命率捕,往疙疸山东北十三道岗,捉拿剧匪王洛五。
王洛五名字叫王才,绰号北霸天,在十三道岗这个地方,开设着一座“王爷店”。因为他姓王,又因为他胳臂硬,势派横,故此叫“王爷店”。凡商旅行人路经十三道岗,住在他这王爷店内,哪怕进去歇歇腿,不管你用过饭,住过宿没有,照例须付店钱二百文一天。你如果不开销这笔钱,他倒不瞪眼,只微微笑笑。你只管走吧,不出十里,必遭劫掠,所失财物,比起二百文一天,恐怕多过几十百倍。那么,这二百文好比就是过境保险费了。王洛五在十三道岗,很戳得住,很叫得响,不但开店,并且招赌,不但招赌,而且窝藏匪徒,塞外荒旷,马贼纵横。恶霸像王洛五一流者,当然所在多有。居民身受其害,都敢怒不敢言;官府势力不能天天照顾到,警察未设,是无可奈何,而他们也就越弄越胆大。王洛五也和葛凤祥一样,把人挤到死路———受害的人忍无可忍,也就猝然具呈告发他。
告发王洛五的是一个姓杨的伶人,本来是个唱野台戏的。唱的是老梆子,杨某便是班主,手下有临时雇的生旦净末丑,有花钱买的几个徒弟,内中还有两个女徒,在当时也算坤角了。这两个坤角,一个十七八岁唱旦,一个十四五岁,唱娃娃生兼旦角。老梆子的唱法,和半班戏似差不多,角色本不很全,唱腔也像只有生旦花脸之别。这两个女徒,内中一个,据说实是杨某的嫡亲女儿;那另一个据说是外甥女儿。谁准知道呢?只听得堂上的供词,那个杨玉环实是承认和班主为父女,那个杨金环确是管班主一口一个舅舅地叫着。
杨某这一次是应邻境大户抬邀,特地由盛京叫来,前往演剧,大概也是酬神社戏之类,塞外本少戏乐,这一次演戏好像破天荒,在庙前演了十几天,别家财主又请了几天。惊动了邻庄,等到此地演完,那边乡民又凑钱赶紧定下了,据说他们这边荒地方,这是头一回演戏。
杨某居然在黑龙江境内,巡回献技,直演唱了半年。转瞬到了秋后,又有人许下重酬,邀他们演唱明年的春节戏。在秋后到春节,中间还空闲数月,别处偏僻的庄堡,也出了较廉的价钱,把杨某传邀了去。这样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生意做,杨某算大发财源了。不料在这个夹当,乐极生悲,遇上了王洛五。
杨班主倒没有误投“王爷店”,乃是他在十三道岗附近献技,被王洛五看上了他那班中无独有偶的两个坤角的芳姿。
王洛五出身流犯,遇赦得择,不知怎的发了财,开了店。全一辈子大概没有看过戏,仅只在幼年看过州戏影而已,现在,他初次看见活人演戏,似入了迷。王洛五是在邻镇看见了杨玉环、杨金环,他立刻设法,进身到后台,找老板,看看角色;于是乎大爷有钱,掏出六百吊土票子来,赏给小妞妞。不知怎的,杨班主有了戒心,做生意人无不爱小便宜,杨班主独对于王洛五的缠头之赠,婉拒不敢收受。王洛五大愤,立刻回去,找到十三道岗各商户,对他们说:“咱们也该唱唱戏了,咱们别净跑到人家别村里去听蹭戏,咱们不会也叫一台戏么?”
其时杨班主已接受他家之聘,王洛五硬出大价,强夺过来。杨班主不敢把财神往外推,而且出头邀戏的并不是王洛五本人出面,乃是由十三道岗首户商号出名,骨子里却是受着王洛五的摆布,杨班主不知不觉入了圈套。于是,在十三道岗高搭席棚,择吉开演整本的大戏。杨班主的二女杨玉环、杨金环,有时扮一生一旦,有时装两个旦角,自然一个正旦,一个花旦了,王洛五天天狂捧去。
他不过是塞外的强豪,大约并不懂故都梨园捧角的做法,也不知道打首饰,做行头,他只晓得在台下狂喊喝彩,后来看见别人点戏放赏,他不禁大悦,也就掏出钱票点戏。点一出小戏,一赏就是二百吊,他为了摆阔,好引得旦角的垂青,他就在一天之中,连点四五出戏;四五出戏还是不解恨,就又一点七八出;把两个女孩子累得要死,喉咙都要喑哑了。他以为这两个女孩子必然对他表示好感,或表示敬意,殊不知两个女孩子累得要死,痛恨异常,以为花钱的老爷故意摆阔,可不知卖艺人的罪孽了。
应戏的人也震于王洛五的豪举,哄传为话柄,王洛五洋洋得意。可是他一连斗富逞势经旬,只能在戏台上望见美女,却不能在台下亲炙美人,台上二女把他恨得牙根疼,他在台下也急得心眼上痒痒,不晓得该如何入手,才能把二女弄到自己手腕之内。就在这时候,杨班主早已觉出风色不对来了,可是干这行业,对付官绅大户,只能用软招绝不敢硬顶。杨班主左思右想,亲自买了几色礼物,到王洛五店房,好像是拜见绅士,意思之间,并求王洛五体恤这两个孩子,教她俩歇息歇息,别再像这样点戏了。王洛五明白杨班主的要求,就把眼一瞪,吆喝说:“你们是卖这个的不是?为什么不教爷们点曲子?”旁人们在旁帮腔,说来说去,说到“把两个孩子叫来,我瞧瞧她,是真累病了,还是装着玩”。这倒一拍而合了,杨班主大骇,极力支吾,告退出来。回到窝伙下处,和他的谋士(一个丑角,一个武生)商量:“这可怎么好?姓王的瞪着两只色迷眼,用意不善,想什么法可以躲开他?”武生想到一策,是花钱求饶,丑角却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是这些妙计未等施行,王洛五突然找上门来了。
王洛五在店中,容得杨班主去后,忽然灵机一动:“他会找我来,我就不会找他女儿去么?”
戏班的下处,就在戏台不远。王洛五换了一身好衣服,骑骏马,带手枪,囊中装了几百吊钱票、银裸子,还有他亡妻一对镯子,他一直找来了。戏班的锅伙,聚居许多伶人,在台上扮饰出来,庄严华美;下台来赤臂的,光脚的,只是一群粗汉,没事就凑在一起耍钱。只有杨班主携带着妻女,便和本班唱老生的马金声夫妻,另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马金声不但唱老生,也是戏篓子,兼本班教师,所以能和班主同住在一起,并且也有携眷之权,不过他只是夫妻两人罢了。王洛五找到门口,下了马,敲门直入。杨班主正在吃饭,慌忙迎出,一见面:“原来是王五爷!”杨班主不觉脸色一变,连忙请安,让坐,马金声忙给拴马。进了房,王洛五一屁股坐到上首椅上,已不是刚才发威的脾气了,换出一副笑脸,说道:“杨头,你坐下。我听说你闺女嗓子唱哑了,是真的吗?我们爷们花钱找乐,不能累死活人,我得验验,若是真累病了,由打我这里说,可以教孩子先歇几天,不算什么。你闺女呢?还有那个杨金环,是你侄女,还是你外甥女?是不是她也把嗓子累哑了?”
王洛五大模大样说话,杨班主毕恭毕敬,侍立在下首。唱老生的马金声也凑过来,想帮班主说话;王洛五把眼一瞪,斥道:“你是干什么的?”杨班主忙道:“这是小人班里唱老生的马⋯⋯”王洛五道:“你出去,我跟你们班主讲话,不是跟你讲话,我这里没有你插嘴的!出去!”吓得马金声诺诺连声,倒退出去,连自己屋都不敢进,径直上大帮锅伙去了。王洛五哈哈地笑起来,把手枪解下来,往桌上一摔道:“这东西真累赘,我说杨头你闺女呢?”眼往内间一瞧,他突然站起来,把戏帘(临时挂在内间门首的)一挑,贸然钻进去。
内间正在吃饭,杨班主之妻,马老生之妻,杨玉环、杨金环二女,团团聚坐在土炕上,当中铺一块油布,摆两个大碗荤菜,每人端着一只粗碗,盛着高粱米饭。原来他们唱野台戏的伶人,吃喝是这样苦的。王洛五大嚷道:“怨不得嗓子哑,吃这种粗粮,岂不把孩子的嫩喉咙给塞粗了?我说杨头,你也太财迷了,孩子拼命给你挣钱,你可舍得给她们吃好的。”
王洛五突然如其来的发话,吃饭的妇女骇然侧脸看他,他两只眼珠子流露出怪样。头一个是马老生的老婆,吓得下了炕,钻回自己屋,连饭也不敢吃了。她的男人早已躲到了大帮锅伙去,只剩她一个人,她也不觉溜出去,找她男人。一明两暗三间房,只剩了杨班主和他的妻,和杨氏双环,女孩子心慌,也要躲出去,王洛五横身挡在那里,两个女孩子退回来,都低了头,不言语。
王洛五欣然大笑,回头对杨班主说:“你就是舍不得钱,教孩子们吃这个,哼!”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叠钞票,硬塞在杨班主手内,教他快去打酒,买菜,买肉,买馒头、点心;又教杨班主去买鸦片烟,外带找烟馆借一套烟具:“就说是我王洛五借的,他们不敢不借给。”杨班主心里打着鼓,出去沽酒买菜;杨的妻心上慌乱乱的,不知所措。杨家二女起初低了头,后来放下碗,对这不速之客不觉各自溜了一眼。
王洛五是个大高个,粗眉豹目黄眼珠,黄白面孔,凶相就露在眉心两道竖纹,和那一对鹰眼上,肩膀很宽,扁脑勺,大辫子,雄赳赳的样子。同时这不速客王洛五,更直眉瞪眼盯着二女,先寻看脚,后寻看脸,一对豹子眼流露出猥亵之光。这两个女孩子有些害怕,她们俩在台上风流跌宕,妖冶异常,私下里实在规矩。但她们时常串演风月戏文,自然晓得花园赠金,湖边私会一类故事,比起旧日少女,总算早熟。杨玉环生得较为秀美,心也灵透,岁数也较大,被王洛五这一看,粉颊先红起来了。王洛五的眼又发出无声的话来,这女孩子越发跟踏不宁,盘着的腿一伸,又要下地往外走。王洛五猝然发话:“喂,你叫杨玉环,是不是?装樊梨花的不就是你么?你比台上更漂亮了,哈哈哈,你嗓子是唱哑了么,哎?”
杨玉环已然站在地上,杨金环不觉也跟随下了地。王洛五突然横身障门,伸出一双手,要拍肩膀。杨玉环不由一缩,停在屋心,已然没有出门的路了。王洛五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杨玉环,说话呀?”杨玉环低声说:“是我。”越发淑踏起来。王洛五很得意地四顾,两眼盯着杨玉环的脸,又问道:“你真哑了么?”答道:“有点发哑。”可不是,说话的声音有点沙涩,身子还在屋心打晃,似乎觅路欲出。王洛五大笑道:“什么哑?你这么说话,比台上更好听。喂,你别走,你们姐俩全别动,我教你爹买菜去了,今天是我的请,吃完了,我还要烦你姐儿俩来一段呢。你们就会唱老梆子么?你还会唱蹦蹦不会?会唱二黄不会?”
王洛五这家伙好像对这狎优调情的把戏,不大惯熟似的。他只会嫖土窑子。他的举动十分露骨,居然对杨妻发下“逐主令”,他说:“老伙计,你在这里死钉着干啥?我还会把你俩女儿吃了不成?我说老家伙,快去弄弄火,回头你男人买来菜,好快快调治啊。”立刻拿出了土豪的面孔,先把杨妻逐出去,次将二女拘在屋,渐渐动手动脚胡闹起来。两个女孩子又惊忧,又羞臊。杨玉环岁数较大,勉强还能对付,端起茶壶,客客气气给斟茶,完全依着跑江湖拜首户的女艺人的路子走,想拿“敬而远之”的态度,抵抗邪魔外道。杨金环一味害怕,只想逃躲;王洛五不肯放,她竟叫唤出来:“我找我女子去。”王洛五笑吟吟说:“找你吟子干啥?傻丫头,陪五爷说会儿话儿不好么?来,喂,给你这个。”把十两一锭的银银子两个,塞在杨金环手里:“拿去买花儿戴去。”杨金环不再挣扎了,握了银锭子。不由请了一个蹲安,“谢谢大爷的赏,干吗还教您赏钱?”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把王洛五当作寻常绅士,得了钱,忘了怕,说出照例的话。杨玉环连冲她施眼色,她通通没看见。王洛五大乐,但是出乎意外,杨金环谢完赏,还是想往屋外走。这结果徒惹得王洛五更进一步的啰唣。杨玉环觉出不妙,忙说:“妹子别惹大爷生气,大爷教你陪一会儿,你老老实实待着不结了?干吗老想往外钻?撕撕虏虏的,什么样子?”
王洛五松了手,冲着杨玉环咧大嘴笑,露出满嘴黄牙,说:“还是你明白,小丫头片子任什么不懂,不知道五爷爱惜你们么?”把一锭大银粿,丢给杨玉环,足有三十两。杨玉环往后退,连忙说:“大爷别再赏钱了,给我妹子一个人,我们俩都谢您了。”王洛五道:“给她是给她的,给你是给你的。嘻,你老往后躲干吗?”张开大嘴道:“我不是老虎,不会吃活人啊。”一直凑过来,要把银锭也塞在这个女伶的掌心,杨玉环越发红了脸,但是后退无路了。
王洛五捉住她的手,把银子强塞给她。她没法子拒绝,勉强道谢。王洛五方才一喜,她立刻又说:“我们可不敢私自接您的赏钱,我得问问师父和爹爹。”王洛五沉了脸道:“怎么呢?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他这句威吓的话刚出口,杨玉环早大声冲着窗户叫起来:“妈呀,您来!师父,您来!这位大爷赏给我们钱了。”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出声,外面立刻有人答应。但走进来的却不是杨玉环的娘,竟是杨玉环的爹——杨班主。
杨班主跑得呼呼带喘,把酒肉蔬菜买来,把鸦片烟具也借来了。
情势一缓,王洛五便命杨班主夫妻做菜温酒,又命杨家二女侍候他吸鸦片烟。王洛五竟躺在内间炕上。可是刚一侧身,忽又坐起,把身上所藏的手枪、弹药、银钱,一一掏卸下来,满不介意的,丢在炕上;其实这一支手枪,只用来拍山镇虎,他身上还秘藏着另一支手枪哩,这另一支手枪,是他眠食行走,片刻也不肯离身的东西。
他强迫二女给他烧鸦片烟。他又把杨班主叫过来,作为陪他闲谈。他先说起二女嗓哑的事:“真哑了,我给治。某人某人是本街的名医,拿我的片子,可以把医主请来,冲我的面子,他也不敢要钱。”次又说到生意:“杨班主,没钱花,别为难,短什么,冲我姓王的说。”把一千吊钱票子,强命杨班主收下:“我瞧你这人怪好的,你别不收,不收就是瞧不起我。”随后他又说起他所开的阎王店,他说他的定章,客人进店每人每天二百文:“不是咱们派他,是他们愿意花。花了这钱,对他们有好处。”某山某寨的某人,跟咱是熟人,某地某窑的舵主跟咱换帖,都是过命的交情:“客人在我这里花了钱,走遍方圆七百里,保管有人照应。”末后又说到杀人越货的事,某一件他晓得,方才说,他很爱惜杨班主的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孩子,我看却不错,难道真跟你老哥奔走一辈子么?莫如由我给她们找个主,嫁了出去,她们俩固然落叶归根,都有终身倚靠;你老兄也可以多得一笔钱,做棺材本。哪怕你还愿意干这行,你不会再买两个女孩子么?”总而言之,威逼,利诱。口说不算,把那支手枪摆弄着,立逼着点头,而且当晚他就要留宿。
杨班主竟被他镇吓住。不只是他的手枪令人惊,他的神情令人怖,尤其是他素日的狂豪的威棱,杨班主都打听到县内,刚才他给王洛五沽酒借鸦片烟具的时候,酒铺和烟馆主人,只一提王洛五三个字,便都替他咧嘴,脸上带出古怪神气,好像王洛五想琢磨这两个女伶,这烟馆中人都晓得了,临出烟馆时,他明听见人冷嘲地说:“杨班主该大喜了!”这句话的意味多么可怕!又听人说过,某某山沟,某某村民,被他裂眦之怨,一家十数口,一把火,全给葬送在火窟,连一个小孩芽子也没留。某某村庄,某某孀妇被他看上了,霸占了去,人财两得,经夫兄具呈到官厅控告,半路上说是遇上狼群,分明有人听见吧的一枪,末后夫兄是完结了。还有这孀妇的弟弟和族叔,也突然失踪。这孀妇不上一年,也窝囊死了。王洛五竟拿良家的孀妇,当粉头似的玩弄着,公然在手下党羽面前,摆出调戏、猥亵举动。这个孀妇生生饮恨而死了。……诸如此类,事情很多,他究竟仗恃什么呢?据说,一来有财势,二来有羽翼,最凶的还是他自己,本是亡命徒,不怕死,火器更打得好,百发百中,人也颇有豪气,做事一掷千金不吝,因此在匪党中,颇有人缘,也因此能获得一二落拓女人的倾心。他的一个爱妾,便与他同恶相济,现在不幸,这一个活阎王偏偏光顾到杨班主头顶上,杨班主仓皇失措了。他还想央求王洛五,他已然词不达意,只是翻来覆去,求“高抬贵手”而已。
王洛五俨然成了屋主人,一时菜做成,酒也烫好,王洛五说:“你们来,吃!今天我做东。”阎王爷赏饭,杨班主夫妻父女不敢不吃,吃的饭都从脊梁骨下去的,不大舒服。吃完,王洛五催杨妻到外间收拾杯碗,催杨班主:“也帮着你们太太忙活忙活,别直眉瞪眼发愣啊!”于是又摆上鸦片烟具,他一头躺在土炕上,命杨玉环给他烧烟,命杨金环给他弄茶水。杨氏夫妻惊极愧甚,一筹莫展。阎王登门,当晚留髡;夫妻俩面面相观,心想找唱老生的马金声,商计一下善遣的办法,可恨马金声躲得远远,连他老婆也溜出去了。一明两暗三间屋,内间只坐着王洛五和杨家二环,另间屋只有杨班主夫妻堵着一口鳖气。王洛五在内间,渐露狂态,声息外传。杨班主耳根发烧,在外间听,蓦然间心头火一撞,要摸切菜刀。被他女人一把抱住,比一比手枪。杨班主呻吟一声放下屠刀,愣了半晌,隔戏帘探头,向女儿施眼色,打手势。自己央求不成,教女儿委婉情恳,也许免掉堵上门的这场难堪。他妻子竟怕极,意思之间,卖艺街口,何时是了局,不如要个大价钱,把女儿给了这人。杨班主却认为女儿卖给这人,乃是后话,今天晚上这一件丢人事,仍得先想法子避免。因此,他还是外面伸头探脑,要把女儿哨出来。
不想他刚一探头,王洛五把烟枪(不是手枪)一摔,翻身坐起,横眉立眼,舌绽春雷:“滚,找死呀!”……一刹那间,二女矍然侧脸,杨班主冒死抢进一步。王洛五大怒,脸色一变,抄起手枪,手扣枪机,拉开保险机。
不想在这一刹那,杨班主扑登地跪下了:“王大爷,您得给小人留面子!”王洛五挺枪要放,杨玉环倏将烟签一丢,横身遮挡,昂扬立在王洛五和她父之间,抖抖地说:“五大爷,您这是干啥?您别吓唬他,他是我爹,您有什么,冲我来!”
女英雄凛然挡住了枪口,纤纤玉手按住王洛五手腕,樊梨花的英姿好像活现在土炕、绿豆碗、瓦烟灯、竹烟枪之间。
王洛五(这个草野英雄)一霎间愕然。呆了一呆,突然一长身,咯咯地怪笑着,猝然微弯身,把杨玉环抱住,往炕上一放。回身,抬腿,喝道:“滚出去,老丈人!”要踢又不肯,俯身探手,把杨班主连拖带推,撮出外间去。
呼隆一声,内间屋门交掩。一灯如豆,外间屋漆黑,塞外寒风阵阵打窗,偶闻一声马嘶。唱老生的马金声和他妻,直挨到天亮,方才往回走,猛一看见这一匹紫色马,兀自拴在门窗前,夫妻一缩头颈,又溜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杨玉环、杨金环全没有出台,杨班主也没露面。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杨玉环、杨金环仍没登台。杨班主倒露面了,鼻涕一把,泪一把,溜到戏班锅伙,向大家要主意。大家乱七糟八,七言八语;一连过了七八天,说到归结,不外三条妙计,一拼,二躲,三告状。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王洛五天不怕,地不怕,以一个孤身汉霸占二女伶,堵上门欺侮人,不就是全凭他那杆百发百中的枪么?在留宿第三天,他就露了一手甩手一枪,打落枝头小鸟,“这玩玩意儿,谁惹得起?”而且杨老板不过是个跑野台唱戏的伶人,又是个唱花旦出身的,身上好像早就缺少男子骨头。强暴之徒,他年轻貌美时,也曾遇上过。最糟的是他的性命比谁都值得多,因此头一个他拼不起,他的老婆也是怕死。一家四口,竟教王洛五吓住。只有杨玉环,身虽遭污,却有些倔强之气,王洛五作践了她,她变着法琢磨王洛五,把王洛五摆布得牙痒痒。待等至王洛五把他老婆的首饰、镯子全数送给了她。她也就又恼,又恨,又马马虎虎,好像有点愿意了。王洛五的豪气,有时候,吓人,可也有时候动人似的。
其次说到躲,如要躲,也得先有一拼的决心才成。王洛五天天泡在他们家,喝酒,抽烟,睡觉,大把花钱,不教二女登台,天天在他鸦片烟盘子前面,陪伴着他说笑玩闹,这怎么躲得开?最末一着是告状,杨老板倒可以溜出去,上官厅递呈子。王洛五本来嫌他碍眼,天天催他上后台照料去,不喜欢他在家里。如此,杨老板很有机会告状去了,可是他还害怕一层。绥化厅距离十三道岗很远,近处倒有经历衙门,无奈“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更无奈经历老爷听说跟王洛五换帖,这话是王洛五亲口说的,或者靠不住;但跟别人也打听过,王洛五敢这么横行霸道,好像骨子里必有点来头。若不是跟官面有交往,何以这么有恃无恐?那么,光棍斗富不斗势,唱戏的在前清是下九流,状子也似乎告不得了!
杨老板的顾忌特别的多,左不行,右不可,致令他的后台谋士,人人咧嘴干瞪眼,头一个惹得他的丑军师嚷道:“哎呀呀,拼也拼不得,告也告不得,躲又躲不得,这便如何是好哇!”缩脖子躲开了。唱武生的赛活猴更气得:“呀呀呸!老板,你只好当杨雄外带潘老丈吧!”唱老生的马金声只求晦气不落在自己头上(他还有个年轻媳妇儿呢),一任班主伤心掉泪要主意,他只有吸凉,不敢言语。
一晃又半个多月,在十三道岗的戏唱完,该着拆台往别处唱去了。王洛五还是照常留宿在他家,一个女儿,一个外甥女儿,都算是养嗓子,不登台,现在到了“善离”或“凶终”的最后关口了。杨老板憋又憋,想了又想,想出一套软央求的话,请王五爷放他爷们走。
王五爷躺在烟盘子前,眼珠翻了翻杨老板,说道:“我知道你的戏唱完了,你要走,走你的吧,至于你的两个闺女……”呼呼地吸了一阵烟,欠身坐起来,拿着烟枪,比比画画说出两条路,教杨老板挑选走一条道,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你的两个女儿,我全留下了。着你两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在外面现世,何必呢?你索性跟我好了,你就是我的老丈人了。”又道:“赶明天,你听我的话。”
第二天,杨班主又央告,王洛五立刻从身上掏出一叠钱票,说道:“戏一打住,我早就替你打算好了。我看你的意思,大概是不愿把女儿卖给我。那么你一定愿走第二条道了。人生在世,不过吃和穿。你两口子没有儿子,谁教你两闺女都跟我睡了呢,我就养你的老。你不用领班唱戏了,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吧。你在我这里一待,净剩了装老太爷,够多美?你的女儿就算是我的两房太太了。”一面说,一面点票子,立催杨老板,走到锅伙,把整个戏班解散,钱倒确实出得不少,可惜全是本地出的土票,点完票子,交给杨老板,说道:“你们戏班子里一共不过二三十人,这足够打发他们还乡的了。你只把人遣走,戏箱子、行头可以移到我的店里去,暂且算是寄放在我那里。等着有了工夫,我给你买十几个孩子,你给我打一科班,咱爷们算是另开了一个科班,往后可以长远在咱们这里唱。”说完,立催杨老板去办。
杨老板还想央求,王洛五竖起眼珠子来,这就够怕人,同时他又把身上带的手枪掏出来,比画起来。杨老板好像是软柿子,被王洛五捏惯,再拾不起个儿来。苦丧着脸,携了钱,谨遵王命,溜到戏班。
戏伶锅伙内,没了戏唱,一群伶人正在赌钱。杨老板把解散戏班的话一说,登时群伶哗然。有一人说:“老板真要洗手不干,当外老太爷么?那么着,也好,可是我们哥几个千里迢迢被您撮弄来,请神容易退神难,您给的这两手,不够我们回老家的,真个要教我们困在关外,做个外丧鬼么?您也替我们想想!”又有一人说:“杨老板要洗手,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们不敢管。咱们这么办,您把全套戏箱行头,借给我们;我们二十几人可以另推班主,上别处唱戏混饭,您别半道上搁车,饿死我们。”唱武生的赛活猴更是大发脾气,直走到杨老板面前,指鼻子问:“你解散本班,是出情愿,还是受别人架弄?”杨老板几乎落泪,向群伶说了实话,意思是:“我也情出无奈。这钱实是王洛五拿出来的,是他教我这么办。”丑军师道:“好哇,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我请问班主,王洛五他是狼,他是虎?是您亲老子,还是你写了死字的师父?”二十多人七言八语,乱七八糟,齐向杨老板责难。唱老生的马金声,拦住众人,向杨老板说:“您的疑难,我们全明白,咱们也不必细说了。干脆吧,您要解散这班,也成,散伙就散伙,可别砸碎我们大家的饭锅。您无论如何,也得把全份戏箱全副行头借给我们。这份戏箱,本来不能算是您一个人的,这里头还有我姓马的和谢三爷的股份。你收了王洛五的钱,要送给他也罢,卖给他也罢,您总得把我们的股子退出来。”
杨老板势到如今,倒不是利令智昏,竟是人已吓破胆,居然一筹莫展了。又经过七言八语的争吵,杨老板垂头丧气走回去,不敢向王洛五实话实说,只讲解散费太少,还差多一半呢。王洛五诧异笑道:“散伙的买卖,给他们一人一百吊钱,还少吗?他们打算要多少?”杨老板低头嗫嚅半晌,方说:“那份戏箱乃是自己和马金声几个人共同凑钱购置的,不能由自己随便留下,他们托我传达,您若是要用,再赏给他们一点钱。”王洛五道:“哦,戏箱怎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是班主么?马先生不是你外邀的角儿么?”杨老板又说:“只因欠他们几个人的包银,故此把戏箱押给他们了。”王洛五问押了多少钱?回答说:“欠的包银很多,押的钱也没有准数,您只再换给他们⋯⋯”说至此又迟疑不敢说下去,王洛五又连声催问。他方才努力说出一个数目:两千两纹银。
这两千两纹银才说出口,王洛五登时眉毛一挑,眼珠一转,嘻嘻地冷笑了几声。半晌才说:“不多,很不算多。”又半晌重问道:“刚才我拿给你的那笔遣散费呢?他们收下了没有?”回答道:“没收,他们还等我的下文呢。”王洛五道:“没给很好,索性我一律拆给他们银子吧,你把票子给我。”
杨老板依言,把票子掏出来,送到王洛五手内。王洛五接到,点清是足数,突然变脸。冷笑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教你把戏班停办,他们想霸占你的戏箱。哈哈,几个臭伶人真敢在我们十三道岗子叫字号,他们大概不知道我王洛五是谁。杨头,你这就回去,告诉他们说,钱,我是分文不添,不但不添,连这个也不给了,戏箱我是要留下。你再告诉他们说,说是我说的,教他们给我赶快滚蛋!”立催杨老板重返戏班锅伙去说,他自己也气哼哼的,离开杨老板的寓所,径返阎王店。戏班中的人正恃人多,七言八语地批评班主怯懦,怒骂王洛五豪横,唱武生的赛活猴尤其愤恨,因为他早与杨玉环眉目通情,心心相印了;只无奈杨老板夫妻,方以嫡生女儿做钱树子,不肯放手遣嫁,而现在蓦地跳出一个王洛五来,先行而后其言从之,把二女全弄到手里。赛活猴这一气,非同小可,不过他只是个唱戏的罢了,无钱无势,无奈王洛五何。只可借着这散戏班之事,力主收回戏箱。
正在这时杨老板喘吁吁空手奔来,报告说:“王五爷变了脸,戏箱也不准给,钱也收回。”这句话如同投了一个惊雷,全班伶人一齐狂怒:“那不行,欺压人可不行,我们二十多人,跟他拼了。”正吵作一团,突然间一阵马蹄声,包围了锅伙。丑军师探头往外一看,王洛五还没露面,他的党羽已然调动了三四十匹马贼似的壮汉,带火器,持木棍,立逼群伶滚出十三道岗,片刻不准逗留。
赛活猴领着头,稍一支吾,老大木棒,打破猴头,别的伶人,唱武旦的,唱老生的,唱花脸的,个个挨了打,把行李卷也被掷出锅伙。马金声两口子,也照样被赶逐出来。于是,二十多个伶人,当天被赶出数十里以外,只剩本身行囊,另外没得分文钱,戏箱全份,一直搭到王洛五店内,杨老板也摸不着边。同时,杨老板借的三间房那边,也来了一小队骑马的人,一色紫骝马;人人有武器,王洛五亲自出马,见了杨老板之妻,口说“接家眷”,把杨氏双环一齐接进阎王店。另开小跨院,略事铺陈,二女伶从此成了阎王外宅,杨老板之妻硬给迁到别处,也给预备了三间房。然后,王洛五找到痛哭失声的杨老板,装着笑说:“我把他们打发走,你跟着我过吧,我养你的老。你老两口子,从此不愁吃,不愁喝,愿意给我帮忙,你就到我开的赌局内帮忙。不愿意做事,你就守着你老婆子,也是一个乐。”竟这么蛮来硬干,把事情做了。
王洛五外面做得十分豪强,暗中却也布置得很周密。那一伙伶人,他已阴遣党羽,秘密跟缀着,直跟出数百里,眼看他们分散了,又隔过两个月,方才停止监视。至于杨玉环、杨金环这两个女孩子,他拿出不测之威,和十分的宠爱来,双管齐下的羁縻着,摆布玩弄着。还有杨老板夫妻,他已然把握在自己掌内,自料两个“窝囊废”决逃不出手心。他一往豪强之气,自谓绝无问题,却不料外面放走了一个赛活猴,也算是一个情敌在内呢。杨金环那女孩子岁数太小,不堪强暴,失身三四个月后,便日见黄瘦,得了不治之症。好好一朵花,横遭摧折,终于被王洛五折磨病了。
光阴如箭,过了一年,杨老板之妻忽然病死。杨老板便成了老鳏,孤影吊独,十分悲惨;杨玉环又把妹妹病床不起的话,对父亲说了,杨班主愈加伤心。王洛五居然拿出半子之份的派头,力慰老丈:“别难过,我给你再娶一个老伴。”杨老板要把亡妻送回原籍安葬,王洛五说:“好的,我给你张罗。”于是撒帖打网,弄来一大笔钱。杨老板要自己运灵柩,就便回老家看看去。王洛五说:“也可以。”于是乎雇了一辆大车,装上灵柩,杨老板也坐上去,一径出了十三道岗,奔杨老板的家乡走去。万不料,这一来,虽不是纵虎归山,到底落到捕鼠松把,遭了意外的反噬。杨老板在半路上,遇见了那个唱武生的赛活猴。
赛活猴本与杨玉环眉来眼去,有啮臂之盟;王洛五强逐戏班群伶时,又曾经支使人,把赛活猴打得头破血流。在当时,王洛五人多势众,赛活猴区区一个唱戏的下九流,当然惹不起十三道岗的土豪。独怪王洛五做得太狠,把群伶逐出境,分文没有给;一二守本分的伶人,手有余资,还能设法改业糊口。像赛活猴一流人物,平素纵赌贪玩,透支包银,拖了一身债,一旦被逐,登时两手空空,沦为乞丐一般了。幸得塞外地广人稀,人工很贵,赛活猴仗着年轻有力,会赶大车,投入一家炭厂做工。心中痛恨王洛五,又惹不起。可是当日之仇,始终未忘。这一天,恰巧赛活猴赶着一辆大车,和杨老板相遇,立刻叫了一声老板。两个人都改了模样了,虽仅别一两年,杨老板已见衰老,满脸悲郁;赛活猴又黑又瘦,非常憔悴。赛活猴看见车上的棺材,忙问死的是谁,又问老板是否逃出王洛五的手心。杨老板看着车夫,略微有一点顾忌;赛活猴到底不死心,意驱车改途,跟随杨老板落在一个店里,沽酒叫菜,屏人诘问。
杨老板一腔悲恨,喝了几杯酒,不觉尽情倾吐实话。王洛五把他女儿当了外宅,他的妻子生生窝囊死的。自己的戏箱,被王洛五弄到他那店内,悍不发还,自己好好一个戏班,教王洛五硬给拆了。现在王洛五对待自己,还和从前一样,有时拿自己当长亲岳父看待,有时就把自己看作龟奴毛伙也似。说着,哭道:“我准是哪辈子该了他的,这辈子教他啃上了,竟摆脱不开。”
赛活猴又问杨玉环、杨金环二人,是否愿意嫁王洛五,王洛五待她二人怎样?杨老板说:“杨金环只有畏惧,被他害得面黄肌瘦,杨玉环还能恃宠相抗。”叫着赛活猴的名字道:“你想,她们俩不过是小孩子,王洛五却是三十多岁的壮汉子,她们俩孩子实在是情出无奈,唯恐王洛五毁害我两口子,俩孩子这才舍身嫁给他,她俩怎会愿意呢?”
赛活猴又钉问:“譬如我帮着你老打官司,过堂的时候,你能保得住玉环、金环的口供向着你么?”杨老板矍然道:“这个,我倒保得住。不过,听说现在的经历老爷,乃是王洛五的把兄弟,我们告不倒他呀!”赛活猴嗤道:“经历是把兄弟?听谁说的?”答说:“他亲口对我说的。”赛活猴道:“他亲口对你说的,你就信了?现在绥化厅的通判文贵是我的表兄弟,比他这把兄弟更气势。你只管告状,我给你仗腰子。”杨老板苦丧着脸道:“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现在又死老婆,丢了闺女,外甥女又病倒,火火爆爆一个戏班,弄得光杆一个人,你还冲我说笑话!”赛活猴看杨老板这怯懦的情状,实在忍不住,向地下啐道:“怎么说笑话,哪个王八蛋说笑话!你不是怕势力么!他有经历把兄弟,我有通判表兄弟势力更大,你还怕什么?”
杨老板还是灰心丧气地说:“他真跟经历有交情。”赛活猴道:“我也实跟通判有面子!我的杨老板,你怎么教王洛五拿服到这步田地了?他吹气冒泡,空口一说,你真个就信。我也曾吹气冒泡,空口一说,你怎么又不信了?他亲口对你说的,我也是亲口对你说的呀!走,我领着你去,找我们老表去,告他一状,管保你有赢没输,把你女儿,你外甥女,你的戏箱全得还你,再治王洛五一个霸占的罪名。”
杨老板沉吟不语,赛活猴又狠狠将了几句。半晌,杨老板抬头道:“到底绥化城通判那里,好递状子么?真个的,你有路没有?”
赛活猴知道班主胆小如鼠,只得扯谎说:“怎么没门路?如若不然,我就敢撺撮你了?我当年在北京搭班的时候,就侍候过这位文老爷,他是最爱听我的百水滩十一郎,他最是好脾气,赏过我好多两银子,还有文老爷现在的稿案门上,早先我们也有个认识,我们在一桌上吃过饭。老板,你放心,这官司准赢,咱们又有理,又有人,怕什么?只要您的两个女孩子,上堂对口供的时候,不向着王洛五,十告十个赢,十告九个准。到底你的女儿教王洛五拿服住了没有?她若是顺到他那一头,官司可就不好打了。可是您的戏箱是教他霸占了去,您的戏班也是教他搅散的,就打不回人来,也打得回东西来。现在咱们班里的人,还有好几个流落在此地,这都是证人,我可以把他们掏寻出来。”又道:“现在听说只有马金声两口子已然进了关,回老家种地去了,别位十有九个,困在这里卖苦力气,苟延残喘,一个个把王洛五恨到骨髓里去,恨不得生吃了他。只要老板出头一告,您贿好吧,他们全愿意联名具状子,上堂,别说是做证了。”又提到十三道岗一带的商户绅董,和王洛五结怨的很多,早想下手毁了他,只一时没人出头罢了。老板只要把状子一递,他们十三道岗的老乡,管保有人出来跟着打死老虎,这就叫墙倒众人推,现在全看老板这头一炮了。
赛活猴说得热刺剌的,直怂恿了一整天两通夜,渐渐把杨班主说得挂了火气。赛活猴索性把炭厂的事情交代了,即日陪伴杨老板,回乡葬妻。等到把杨班主之妻草草入土,赛活猴立刻伴同杨班主,折回十三道岗附近。赛活猴出了不少阴谋暗算的计划,然后架弄杨老板,直赴绥化厅,觅状师,写呈子,“击鼓鸣冤”。临办时,又暗暗通知玉环、金环,透了一点意思。果然二女心恨王洛五,愿意跳出火坑。
赛活猴把杨老板领到一个吃荤饭的秀才那里,前情后话都据实说了,就请代拿主意,起草呈状。这秀才又补问了一些话,扪着还没有生髭的嘴唇,沉吟道:“这官司不大好打,太搁得冷了,当时为什么不早告?并且令爱跟被告姘居,已够一年以上,这个事情,唉……我想,倒还有一个做法,不过,得找通关节。你阁下要知道,如今的年月,光有理不行,还得有钱,有钱才好说话。有钱才有理,你明白吗?”说罢,眼盯杨老板,又把眼光渡到赛活猴脸上。赛活猴忙说:“先生多费心,这是一件仗义行好的事,我们杨老板说了,只要把两个女儿争出来,戏箱要出来,一定要重酬先生的。”
写状秀才名叫马子兰,笑了笑道:“那个自然,那是一定的了。不过这两天,在下正忙,还没有工夫办这件案子。黑龙江王寡妇那十八饷地,就是我在下主持着的。不过,彼此全是朋友,既然找了我来,足见看得起我,我不能不识抬举。”把赛活猴叫到一边,低声附耳,叽咕了半晌。赛活猴说了好些好话。先是皱眉,后又赔笑,末后教杨老板先出五两银子的笔资,说是第二天取银子。杨老板和赛活猴道了费心,出了秀才大门,回转店房。赛活猴有些暗中着急,想不到请讼师竟这么贵,打官司竟这样难打。实话不好告诉杨老板,自己默打主意,教杨老板在店中候他,他独自出来,要设法摸到厅衙门,撞木钟似的,要寻一个熟人,略通关节。
赛活猴对于文通判左右的人,一个也不认识,现在他是惊急了,硬碰运气。事有凑巧,他在衙门口打幌,头一个人便遇见了护宅武师张玉峰,及其师弟吴宝华。这两位武师是晚饭后出来闲逛,劈头遇上赛活猴这个伶人。既不似关外人,也不似良民,头顶剃去一块勒水纱的月亮门,气象雄赳赳,面露犹疑,只在衙门前边徘徊。吴宝华认为形迹可疑,上前吆喝一声,要加盘诘。赛活猴吓了一跳,回身要溜,又扭回头望了一眼。
张武师忽然认出他是伶人来,就叫住他,问道:“你不是上年在绥化城,唱野台戏的赛活猴么?”赛活猴忙应道:“我就是赛活猴,唱梆子的,老爷您贵姓?”张武师道:“我姓张。”赛活猴道:“您不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张玉峰老爷吗?”张武师道:“不错是我,你怎么认得我?”赛活猴满脸堆欢,忙请了一个安,说道:“那年小的在本城演戏,正棚上押大令的那位官,特点小的们唱百草山这出戏,就是小的装二郎神。那天不但那位老爷开赏,你老还特赏我二十吊钱,我不但感念您,认识您,不瞒您说,我这回还是专诚投奔您来的呢。”
又向吴宝华请安,叩问了姓名,还道:“请二位老爷赏脸,到小的店里坐一会儿去吧,现在我们班主也来了,正要想求您二位老爷恩典呢。”
张玉峰武师看见赛活猴雄赳赳的体格,却是很卑屈的谈话,有点羞与为伍的意思。禁不住这赛活猴好容易在衙门口,找得了两位熟人,既可在班主面前吹牛腿,又且打官司告状,幸获门径,当下左一安,右一安,坚求二位武师赏光。张玉峰闲着没事,还以为他们整班伶人全来了呢,就对吴宝华说:“师弟,走吧。既是他们班主邀咱们,咱们就去看看。他们班里还有两个小女孩子,唱得很不坏,咱们点两出清唱。”赛活猴忙道:“您要听杨玉环、金环的清唱,那好极了,我们老板一定叫她俩侍候您。”于是好让歹让,把二位武师陪到他们的店内。
两位武师来到店房,赛活猴窜前跃后的招待,先给斟上两杯茶,随把老班主扯到一边,自己表了一回功,说:“这两位老爷都是厅官老爷的亲信人,跟我早先认识;我们打官司,有了门路了。”极口形容了一阵,教杨班主好好拜见去。杨班主天生怯官,听说来的既是老爷,当然很有势力,不论多阔的绅商土豪,没有不怕官面的;这官司不用打,准可看赢。这样想着,喜欢得心直跳;向赛活猴又问了几句,忙穿上长衫,竭诚致敬,给二位武师请了安,也斟了茶,又敬旱烟、水烟。然而拿出下九流艺人的派头,请二位武师上坐,自己垂手而立,侍候在旁边,太恭敬了,倒把随便惯了的二位武师闹得迷迷糊糊,不知何故。张玉峰先问道:“你就是杨老板么?你们那戏班呢?怎么这店里就只你们二位?”杨班主哼了一声,伸伸脖颈,刚要说话;赛活猴人分外透机灵,抢先说道:“二位老爷,我们的戏班随后就到,是我们两个人先到贵宝地,投拜官厅和绅董来的。是的,我们的戏班这就到。”吴宝华一听全班没到,又看了看店房,好像杨氏双环也不会在此,就觉着索然寡味,不打算久坐了。他站起身要走,说道:“等着你们班子全来到了,再照顾你们吧。张大哥,咱们走。”张玉峰笑道:“宝华,你忙什么?我说赛老板,现在我哥们没工夫搅你,等你哪天张罗出演,我们再来捧场。现在请便吧,你不必客气。”也就站起来,打算走。赛活猴慌忙横身拦住:“老爷别走,您您您听,小的有下情。不瞒二位老爷,我们的戏班本来这两天可到,无奈教一位恶霸恃仗势力,硬给扣下了,连人带东西,全套戏箱,只跑出来我和我们老板两个人。没有别的说的,谁教小人认识二位老爷来呢,务必恳求二位恩典,想个法子,央求央求厅老爷,把我们的人和戏箱讨出来,小人和小人的班主至死,也忘不了您二位的好处。”说着二人双双请安。张玉峰武师觉得这话很突兀,问道:“这怎么讲?在什么地方扣的?谁扣的?你们怎么惹着他了?他是个干什么的?”赛活猴和杨老板互递眼色,低声私议:“你先说?我先说?”杨老板仍是怯官,叫赛活猴:“你说吧。”
赛活猴咳了一声,咽一咽唾沫,把王洛五擅扣戏箱,强逐群伶一案,原原本本说出来。
二武师听了,说道:“王洛五这名字好耳熟,他就敢扣你们的行头,你们竟这么老老实实教他扣么?”吴宝华说:“你们不会跟他打架么?”赛活猴赔笑道:“老爷您圣明,您想强龙不压地头蛇,小的们不过是一帮唱戏的,怎敢和当地绅董打架?这王洛五在十三道岗子,开着阎王店,不管住不住,一天二百钱,过往客人都惹不起他,小人们生几个脑袋,敢跟他碰?他有上百号的党羽打手呢,不瞒二位老爷,他还抢男霸女,白昼杀人。……厉害极了,这只有求二位老爷给小的们做主,我们打算告他,无奈厅衙门又没有门路。现在好了,遇上二位老爷,我们就是遇上贵人了。二位老爷务必开恩,帮小人这一把吧。”赛活猴说着一弯腰,要深深请安,杨班主以为他要磕头,自己连忙羊羔吃乳,扑登登跪下了。杨班主既然跪求,赛活猴只好协同一致,顺坡而下,跟着跪下了。
二位武师大惊,连说:“这是怎的?这是怎的?”张玉峰道:“王洛五扣下你的东西,你只管写状子告他,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给我们哥俩磕头呢?”杨班主作哭声道:“二位老爷您不知道,这王洛五王五爷太厉害了,动不动开枪就打人。您只当他把我的戏箱扣下了,您还不知道他把我的一个女儿、一个外甥女儿也给⋯⋯也给⋯⋯”蓦地红了脸,说不出口。赛活猴替他接说道:“也给霸占了!”
两位武师十分惊异,说道:“有这种事,是真的吗?从多咱霸占的?”杨老板满面通红的,正要实说霸占二女的实情,赛活猴忙插言道:“小人们绝不敢欺瞒二位老爷。我们班主为人太老实,甘受其气,他的令爱教王洛五霸占一年多了。是我们哥几个太看不过,才公推出我来,帮着我们班主告状。现在我们已经烦托马子兰马秀才,代写呈文。我们打算一两天就往上递,不过如今的年头,尽写状纸打官司,怕不中用,总得挖个门路才行。是小人想起二位老爷来,刚才我到衙门口去,原本就是要求见二位老爷,不想您先问下来了。这也是我们班主该遇贵人,这没有说的,二位给做主吧。只要官司打赢了,二位积的德可就大了,我们杨班主一辈子也忘不了二位的好处。”说完又是请安,又是打躬;杨老板也期期艾艾地说感谢的话,也是不住请安下拜。
两位武师全是关里人,从来没遇见这样事,当时听了,颇以为怪。教两伶坐下,沉住了气,详详细细地述说前后原委。二伶口述前情,语极烦碎而不扼要。问了好半晌,方才明白。二武师全是热肠汉子,不等坚求,慨允援手,遂对杨班主说:“你们还是先把状子写好了,暂且不用递,先给我们拿来,看一看,我再替你带到稿案门上去。”赛活猴忽然灵机一动,就说道:“我们本来是求马秀才代写呈子的,得了,一宾不烦二主,现在一包总,就求二位老爷费心吧。”转向杨老板说:“咱们索性就烦张老爷、吴老爷,转托马秀才,把呈文写好着点。”两伶说着,就请二武师一同去找马子兰。
二武师少年喜事,笑了笑答应了。那马子兰秀才,常常走动官府,倒也认识张玉峰。一见四人偕来,马子兰就笑笑说:“杨老板恭喜呀,你们的官司,有张老爷、吴老爷帮忙,这就好办多了。”张玉峰道:“马二爷,这还得烦你大笔一挥,我看杨老板人很老实,也太可怜了,你多费心吧,给写好着点。”由于两位武师到场,马子兰立刻动笔,立刻就将状子缮好,又教给杨老板一套话,预备过堂时好答对官府。当下杨老板谢过了笔资,站起要走。马子兰说道:“这呈文你们自己递么?”赛活猴道:“我们就烦二位爷代递。”马子兰沉吟道:“那么着,也好,我就不用管了。”张玉峰笑道:“马二爷不要误会,状子我可以替他递一递,为的是好快一点。至于别的事,该怎样,还是照老例,就怎样。马二爷,你别脱心事。”马子兰这才笑了。四个人出了刀笔之门,赛活猴立刻请二武师下小馆,托了又托,说了许多感情的话,把呈子交给张武师。果然官中有人好办事,不出三天,挂牌听审。
因为呈词写得很厉害,霸占强奸少女的罪状实在重大,况且又有霸产的罪,二武师又秘密将案情禀报过了,通判文贵竟亲自升堂,传讯原告。赛活猴窜前窜后地帮忙,到了这时,却上不去公堂,只能蹲在衙门口以外,抓耳搔腮听候风声。原告杨老板被官役脚不沾地传上来,昏头涨脑跪在大堂之上。文通判高踞大堂,把案情册子一看,问道:“你叫杨韻笙么?”杨班主供道:“给老爷回,小的是杨韻笙。”问:“多大年纪?”答:“四十九岁。”“哪里人?”答:“直录省保定府儿①的。”“做什么?”回答:
①保定口音,儿话音重,故用“保定府儿”。“唱戏为业。”“为何事告状?”回答:“为了十三道岗子开阎王店的王洛五,他霸占了小人的女儿、外甥女儿和小人的全份戏箱,小人的妻子因此生生被他吓死了。小人要不然,还不敢告他,因为他还要小人的命,小人没法子,才告他,所供是实。”又问:“你女儿真是被王洛五霸占了么?不许捏词妄控。”回答:“小人的女儿实在被王洛五霸占了,现在他还霸占着呢。老爷不信,请票传王洛五和小人的女儿和外甥女儿到案一问,就知小人所供是实。”
堂上沉吟一会儿,又问:“你女儿被王洛五霸占多少日子了?”答:“由打上年七月二十七,到现在,整一年零七个月了。小人的女儿和外甥女儿,屡次想逃出火坑,无奈被王洛五拘禁过严,逃不出来。小人的女儿屡次向小人哭诉,要求小人给她鸣冤。求老爷开恩,救小人父女三命!”
文通判又问:“由打上年七月,到现在一年半有余了,为什么你不早告?可见你自己情愿将女儿卖给被告,现在又因勒索钱财不遂,又来与讼吗?一年半之久,你早干什么去了?”把惊木一拍,衙役齐喝堂威,在堂下偷听的二武师吓了一跳。再看杨老板,更吓得一缩脖,但是稍一愣神,应即答道:“小人早想控告,无奈王洛五监视很严,起初霸占小人二女时,他强逼小人夫妻齐搬到他那阎王店里居住,明是拿小人当亲戚,暗中把小人扣起来了。现在小人本班的赛活猴为证,是他眼见王洛五拘小人的情形的。”堂上听了,说了一声:“哦!”继续又问了一回,遂命下堂取保候传。状子是准了,所有堂讯之词,全是吃荤饭秀才马子兰教的答话,幸而堂上问的话,全平安答下来了。二武师齐向杨老板贺喜,杨老板就向二位武师道谢。于是,杨老板和赛活猴一径回店,等候被告传到,再行过堂对质。

第四章 闹赌坊计擒王洛五
过了数日,签下拘捕被告的传票来。杨老板、赛活猴一再向二武师说,王洛五必不肯束手受捕,他手下有好几十个党羽,又与红胡子通气。厅官老爷如要办他,千万得多派能手。二武师听了,也从外面打听了一些消息,确知二伶所言非假,忙乘便禀报了文通判。但是文通判也早对王洛五有所耳闻,因此,拘票一发,立刻把二武师叫到,命张玉峰为首,拨选能手,协助四班班头,一同办理此案。计共派定班头周万苍、小李太、李会庭、神枪余永堂等,共十余人,由张玉峰率领,许以便宜行事。
这件案子办得很机密,唯恐打草惊蛇,怕王洛五先期闻讯跑了,故此一切都在暗中布置。张玉峰武师,和班头周万苍等,化装潜伏十三道岗,先见了经历,递了公文,次即密访王洛五的劣迹(那个经历并未暗助着王洛五)。只几天工夫,已将王洛五从前所作所为、无法无天的事,都访实了。以后就该动手拘捕王洛五本人了。周万苍、张玉峰暗中商量,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荒塞外之地,明目张胆去逮捕他,他必要拒捕,甚至还要硬把官人诬为土匪。
张玉峰几个人得了当地经历的帮助,遂定下大伏窝、虎入穴的计策。这时王洛五正新接办了一座大赌局,牌宝全有,赌徒麋集,输赢很大,王洛五所得的头钱很丰。他天天泡在赌局,一来镇压搅局的人,二来交结过往的豪客,末后索性连他的爱妾也接到赌局去了。他天天在赌局吃喝玩乐,吸鸦片烟,看人豪赌,他自己也赌。
他的这个爱妾,已不是杨家二环了。杨家二环是他的小玩物,好比一对画眉鸟似的,生得玲珑小巧,唱得婉转动听罢了,其实两个小女孩子,除了给五爷开心以外没有旁的用项。王洛五这一个爱妾则不然,乃是附近村镇的一个女光棍,有名的烂桃子王三巧。说起来和王洛五乃是同姓,同姓不该通婚,王洛五不懂那一套,什么叫五百年前一个祖宗,就算五十年前是一个祖宗,他看着女人好,女人看着他好,那就该姘,往一块姘好了。于是王洛五和王三巧,一个草野英雄,一个草野英雌,不待父母之命,不用媒妁之言,眉来眼去,一来二去,情投意合,就“天作之合”了。
这个王三巧,外间传说她翻穿过四条白裙,她的新死的这个丈夫,据说因她靠人,含怒去捉奸,被她唆使姘夫给打伤要害,糊糊涂涂做武大郎而一痛逝世的。但新死的这个丈夫,原本也是耍胳臂根的混混,死了不白死,有他的口盟弟兄声言要替友报仇,做一个拼命三郎石秀,或打虎的行者武松。
王三巧不怕这一套,偏偏她新靠上的奸夫,却是个色厉而内荏的假光棍。听说对头天天磨小刀子,摆弄小六转,他便吓得不肯再幽会了,口头上却对众扬言:“王三巧这个臭婊子一点人心也没有,天生是祸水。大丈夫不能受女色的魔害,要拾得起,放得下,才算光棍。别看我把她汉子搬倒,我也不要她了。你们想,她跟她男人翻脸无情,她跟我早晚脱过了新鲜劲,不也一样么?”倒好像这人大彻大悟了似的,骨子里他却是害怕,索性远走高飞,把王三巧孤零零抛下了。
王三巧大骂大闹,而且大找之下,这件事传到王洛五耳内,他不由一笑,说道:“什么王三巧,她会迷惑四五个汉子,我倒要领教领教。”于是王洛五骑了一匹马,带了他的百发百中的手枪,一径去找王三巧。王三巧水性杨花,正在追寻姘夫;见了雄赳赳、气昂昂的王洛五,是这么人高马大,悍勇可畏;于是乎一拍即合,二人开始姘度。只半个月,居然没坐花轿,只坐了草上飞大轱辘车,算是嫁给王洛五了。两个人情投意合,尤其这女人也是双枪将,和王洛五一样,躺在土炕上,便拿起鸦片烟枪;骑上大马,便放得了手枪。以此特别技能,遂擅专房之宠。王洛五天天在赌局混,所以把王三巧接在赌局里住。一来是新鲜劲,离不开;二来烧鸦片烟,躺烟灯,二人有同好,一灯双管,正是人间的艳福;三来擦手枪,弄火器,二人是同道,正好王三巧成了王洛五的贤内助。有如此等等的情形,王洛五手下狐群狗党,莫不啧啧称赞“五爷有福”。
这王三巧真是个尤物,她情实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有烟瘾,花容当老,偏偏生得纤足、粉面、细腰,十分妖娆。若不然,怎能凭一个半老徐娘,会把杨氏双环压下一头!便是王洛五的正妻、旁妾,以及其他乱七糟八的姘妇,到此时也都被这新宠挤到冷宫。最可怜的还是杨玉环、杨金环,自被霸占,曾几何时,已然被丢在脑后,这近半年的情形更加不好了。唯其如此,杨老板的讼事才能一控而胜。若是杨老板早告半年,那杨玉环、杨金环说不定认了命,抱定嫁狗随狗、嫁鸡随鸡的古训,既已失身于人,也许将错就错,逆来顺受,以终晚节,三从四德,谁敢说错呢。张玉峰武师、周万苍班头,一行共十二人,先到经历衙门投文报案,经历老爷披览公文,吃了一惊。因为来人是上差,命手下人陪着吃饭,细问过案情,便说:“这王洛五在地方上,声气很不好,本衙门早已暗访过他的劣迹,正要究办他;现在果然有人在厅里告他了。你们几位办他的时候,务必要小心,这王洛五手底下很有些人,要慎防他拒捕,还要提防他潜逃。”经历老爷很替上差出了些主意。那公文上明明写着密拿要犯、全拘同党的话,口气很严厉,经历已然担着失察的处分,此刻唯恐走漏风声,跑了王洛五,未免自己的处分更大。因此之故,经历老爷特意拨了两个眼线,又调派四名干隶,一同协助办理本案。———王洛五在外扬言,经历老爷跟他有交情,他们的交情就是这样!
然后,张玉峰等分成三批,化装来到十三道岗。第一步,便是卧底;第二步,便是朝相。这两步办法是同时进行的,张玉峰以下诸人,由眼线暗中指引,一一和王洛五对了盘。跟着周万苍、小李太班头,挑选了几个捕快,年纪轻、脸生、胆气雄的,假装赌徒,设法和王洛五及其手下人接近,这几个假装的赌徒,面带草野豪莽之气,赌起钱来大输大赢,满不在意似的,以此引起了王洛五的注意,好像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不到半个月,居然攀交,呼兄唤弟地亲热起来。又有几个办案的官人,假装收买和运贩军火的贩子,到阎王店落脚。那时胡匪纵横,颇有些不轨之徒,在滨江一带,批发来军火,运往边荒土匪出没之区,拿大价卖出去。红胡子得财容易,花钱自然慷慨,一支火器可卖大价,子弹、火药也很有好行情。那时候,“自来得”刚刚出现,价钱更是奇昂。办案的人竟带来一杆自来得、数排子弹,说是到十三道岗换金子来的。王洛五听见部下耳目报告,立刻要看货。假枪贩拿出两排子弹,给主顾看,说是“自来得”现货不在手头,您老若是要用,可以讲好价钱再看。王洛五志在必得,掏出数千现款,掷给假枪贩。假枪贩就把自来得和五排子弹全真卖给他了。可是王洛五心里很不痛快,认为卖枪的故意拿捏人,价太大了。那几千枪价,不应该教他拿走才对,可是这事情又关系着以后采买的信用,不能恃强硬抢硬赖。王洛五便支使出党羽来,引诱卖枪的人,到他新开的赌局,“拉八局”去。
拉八局,就是押宝。王洛五要做成圈套,把卖枪的贩子大价讹去的钱,由赌局上弄回来。那枪火贩当然非常好赌,只一勾引,便入了圈套。他们一伙四个人竟流连在阎王店,天天去赌。王洛五自幸得计,以为人家上了他的当,而不知他实上了人家的当。假枪贩和假赌徒本因人多,恐防王洛五看着扎眼,方才分为两批,慢慢地进身暗算他,如今倒一拍即合,联为一气了。而且两引三,三引两,越勾引越多,十二个官人都得混入王洛五的赌局。王洛五的赌局天天有十几个人,乃至几十个人,在那里豪赌。南来的,北往的,伏地的,过路的,此出彼入,人头异常复杂。王洛五不是没有戒心,却倚仗手下党羽多、耳目灵、势力厚,料到没人敢动他。近处的官厅,如经历老爷之流,月月受他的供奉,断不会办他;地方、牌头,更要趋奉他;他放心大胆地干,任什么风险也不怕。但是,他总是吃这个的,尽管放心大胆地干,就在寻常,他也是身不离枪,枪不离身,以防万一之变。他的手枪打得很好,可以说百发百中;他不拘白昼,不拘黑夜,总有一两支手枪带在身上。同党们曾劝过他:“带这东西累累赘赘,五爷何必这样小心?”王洛五却笑说:“咱们爷们干的就是这种行业,咱能暗算别人,别人不能暗算咱们么?有朝一日,来一个人找我来比武拔闯,我若不带枪,就许栽给他。我现在枪不离身,身不离枪,要想扳倒我充好汉的人,只怕他就不敢挨近我。”这样看来,王洛五虽然大胆,不是没有戒备的。办案的这三位武师,和两位班头,跟王洛五朝相对盘之后,果然处心积虑算计的,就是王洛五身上这两支枪,只六七天工夫,便看见王洛五以打枪为戏,抬手一枪,击坠飞鸟。
周万苍、张玉峰秘密商量,擒猛虎得先拔去虎牙,捉王洛五须先弄掉他这杆手枪才好。不然的话,怕受他的反噬,而且罪状难得,口供未取。官人捕盗,必须擒活口,动起枪来,便会有死有亡。张玉峰又和师弟吴宝华、朱天雄密议,也发愁王洛五这杆枪。还有王洛五的党羽,在赌局出入的,总不下二三十人,多的时候,可到四五十个。办案的官人不过十二人,加上经历衙门暗中拨派来的帮手和眼线,不足二十人,统共还凑不到四十位。由绥化厅谘下拘捕,也许不敢拒捕,也许逼急了竟拒捕,谁敢料得准?倘真拒捕,这四十个人能不能押犯走出十三道岗?议来议去,定了诱捕之计,第一,先设法调开王洛五的党羽,第二,要解除王洛五的武装,第三,才可以动手。
张玉峰武师、周万苍班头,故意露锋芒,显出江湖豪气,和王洛五攀交,张玉峰、周万苍等人,与之结为弟兄。王洛五的戒心,也因此渐渐疏忽下来。于是到了五月上旬。
端午节即临,王洛五的党羽有的回家过节去了,赌局的人也减少,人们忙着过节。张玉峰、周万苍本来心焦,到了节关,心头一松,互相通告道:“该着下手了,是时候了!”
到了端午,赌场摆上雄黄酒、黄米粽子,人数减少,赌局几乎不能成局了。小李太班头头等人,一进店叫道:“王五爷,王五哥,过节好。刚才我到赌局找你,想不到你竟会在这里享福。王五爷,今天赌局怎的这样清静?”王洛五刚到这店账房,正倒在柜房,喷云吐雾,闻言睁眼说:“他们都回家过节去了,我也是刚来,刚算完节账,妈巴子的,这一节差远了。老李,你也来弄一口。”小李太满脸堆欢道:“请,请,五爷您自己请,我不能弄这玩意,吸一口就晕。我说,咱们哥俩也该乐一乐了。喂,咱们还是拉八局吧,那比什么都痛快。”王洛五道:“你自己不会去么,那里有你五嫂子三巧在那里。”小李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没有五哥在场太没劲。我们吴子英吴老弟,新近得了一笔外快,正要跟您决一死战,他喜欢推牌九。走,五爷,他们全等着你呢。”
正说着,周万苍也跑了来,进门就嚷:“五弟,你跑在这里脱心净了,那不行,如今不是到了节下了么?我们五弟妹王三巧老早就要打一副纯金九连环,上回问过我。今天正好消停,咱们多抽点头,给五弟妹凑一副九连环吧。”门口又跑进一人道:“给谁抽头?”王洛五抬头一看,是张玉峰武师。王洛五让座道:“张二哥也来了,他们要给你五弟妹打金饰。”张玉峰笑道:“好好,该打,该打。打几副?”周万苍道:“打一副。”张玉峰道:“怎么打一副?至少也得打四副。”小李太道:“为什么打这些?”张玉峰笑道:“四个人一个人带一副,不打四副,怎够?”几个人都笑了:“对,对,打四副,王五爷艳福不浅,有四位大美人,谁能比得了。唐伯虎有十美图,五爷有四美图。”正说着,班头余永堂也来了,凑趣道:“王五哥,你至少也该凑一桌,八美图,才够。如今还差一半呢。”小李太说:“你别忙,我管保不出三年,五爷一定能凑一桌。”周万苍大笑拊掌道:“赶到了五爷生日那天,来一个八仙上寿,吓,那可美透了,连盛京将军也没有五爷的福分大。盛京将军怕老婆,连半个小婆也没有。”
众人一齐恭谀,王洛五美得两只眼合成一条线,讲到归结,众人还是怂恿他回赌局。他呢,虽然听饱了四美图和八仙上寿,可是他心上仍然气闷闷的。缘因他最近几日,忽听一个官场朋友秘密告诉他说:“绥化厅新近派出四班班头,到十三道岗一带办案来了。”而十三道岗一带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重案,王洛五推来倒去,不觉疑心到自己身上,莫非有人把我告了么?是谁呢?为哪一件事情?他昨天已经托人到经历衙门刺探。经历老爷和文案师爷说,那是谣言,如果厅里有人出来办案,必要到经历衙门投文,可是本衙门并没有接到公文,足见这是谣传瞎话了。
王洛五的朋友回来告诉了王洛五,又说已经转托经历老爷,倘有风声草动,千万费心关照。经历老爷和师爷全答应了。王洛五有点放心,还是不很放心。想了想,特把本节节礼,加一倍送上去。这一回经历老爷竟未收,措辞很客气,却到底不肯收,所以令人不放心,这是与往年各节不同的;王洛五又将礼物加厚了两倍,派一能言善道的手下,第二番再去送礼。这一回经历老爷竟派他的舅老爷,对来人说了私语,经历和五爷的交情不在这一点上,请五爷不要误会嫌轻,实在因为经历现在正买了两响荒地,内中颇有些波折,正要借重五爷的力量给了结,他还要亲去拜托五爷呢,怎能再收重礼?只要经历面托的时候,五爷不推托,就感情不尽了。很说了一些客气话,并重赏来人,把礼物又原封打退回来了。
王洛五为此心上不舒服:“到底经历这一节为什么不收礼呢?”翻来覆去推测,测不出所以然来。要说经历将有重托之事,故此拒收重礼,总觉情理上说不通。王洛五的一个谋士翻了半晌眼珠子,断定:“经历老爷将有大竹杠在后头,故此暂时不吃零食。”别的人也这样说:“什么买地有波折?简直教王五爷垫钱罢了。”王洛五将信将疑,只得丢在一边。可是他心上总有些委决不下———这件疑云就陪伴着王洛五过了一个端午节。端午节过午以后,张玉峰、吴宝华、朱天雄三位武师,周万苍、李太和、小李太、李会庭、余永堂五位捕快,错落来到王洛五的赌坊,言明要赌大钱,给五嫂子王三巧打首饰。另外四个捕快,和经历衙门派来的助手,就潜伺在赌坊左右。经历衙门内一个隶役,和当地牌头,假装来拜节,进了赌局。还有伶人赛活猴,和由绥化城来的一个眼线,就化装漏到阎王店附近,设法和杨玉环、杨金环见了一面。店房出入人多,竟没机会过话,只递了一些手势和眼色;杨氏双环并不很明白,只以为赛活猴混穷了,来叙旧情求助。杨玉环居然念旧,摘头上首饰,并荷包内两锭小银镍,远远丢给赛活猴。
此时的杨氏双环已然失宠,住在阎王店后边小跨院内,一天吃两顿闲饭,除了王洛五偶然高兴,叫二女来唱一段,平时早已不到她屋了。二女本是艺人,到了这步田地,俨如拘处牢笼,深感无聊,心生幽恨。天天饱食无事,睡午觉,站门口,怅闷愁烦;杨金环的病渐见轻了。此时和赛活猴见面,杨玉环又勾想当年卖艺时跋涉风尘的旧情景。那时的生涯,纵然劳瘁,却见天日,有自由之乐,无幽禁之苦,对赛活猴不禁生了异样的感情,很想与他一叙,又惧怕王洛五。杨金环年纪小,胆小,杨玉环却比较刁钻,把王洛五打给她的首饰,摘给赛活猴,实在有点泄愤的意思。她再也想不到赛活猴不是来求帮,是救她两个来了。
但是赛活猴也误会了二女的意思,二女掷金无吝,本为泄愤,为矜旧,赛活猴却以为杨玉环跟他又“有意思”了。他竟着了魔,冒着危险恋恋不走,要把自己架弄杨老板告状喊冤的话多少说一说,一来诉旧情,二来表大功。二女动容色变,比比画画催赛活猴走:“若教他看见,可了不得!”赛活猴冷笑:“怕什么?咱们旧同行,你也算是我的少女东,跟你说两句话,还犯歹么?你们不要怕阎王,阎王遇上我这小鬼,哼,你往后瞧吧,教他吃不了,兜着走!”麻烦了半晌,一定要把心腹话诉诉,二女仍是胆怯。见赛活猴得了首饰还不走,杨金环催道:“你快走吧。姐姐,咱们进去吧,教他看见了。咱们就该挨打了。”竟丢下姐姐和赛活猴,先进了院门,迈进门槛,又催:“姐姐,快进来吧。”杨玉环也有些心慌,立刻跟进门内,扭头对赛活猴说:“你的话我不明白,你说你遇见我爹,你在哪里遇上的?我爹不是回家葬我娘去了?上厅里告状,是要告谁?”赛活猴道:“要告谁?怎么我的话,大姑娘您一句也没听见吗?实对你说,我不是来找你求帮,我是帮着老板,把王洛五告下来了。厅老爷是我的旧恩上,已经派下捕头,访拿王洛五来了。你听着点,不出十天,就要拿办他。我这是来给你通个信,将来上堂对证的时候,你可要预备好了,别答对错了,状子上告的是抢男霸女,强占戏箱。”
赛活猴的嘴像迸豆似的一阵紧说,他其实也怕王洛五手下人碰着,却乍着胆,在二女面前逞英雄,恨不得把一腔话,三言两语道尽,越说得急,对方越不明白。杨玉环越催他走,他越要说,越说越乱。杨玉环仿佛若有所闻,忙说:“是了,是了,你快走吧,你快走吧!”⋯⋯赛活猴还在唠叨,果然街头巷尾,有人重重咳了一声,杨玉环急急一挥手,进了院,闩上门。赛活猴方一徘徊,从那边走来一人,上去给赛活猴一个嘴巴,又踢了一脚,骂道:“小王八蛋,瞎了眼的奴才。你知道这是谁的公馆,你竟敢在这里强讨!”
这个人果然是王洛五手下一条走狗,把赛活猴当作强化缘的恶丐,痛殴起来。在巷角瞭望的那个眼线,见赛活猴挨打,眼看要被打急,忙过来,假装过路人,把两方劝开。赛活猴气得咬牙切齿,骂道:“王洛五,王洛五,太爷今天受你这顿打,等着吧,咱们将来不加十倍奉还,算我不是人!”赛活猴骂骂咧咧,照预定地点走开去⋯⋯这一回送密信,他本受着杨老板的暗嘱,叫他在事先千万给二女透一个信,没想到白挨了一顿踢打,信没有透明白。那一边,武师张玉峰、吴宝华,和班头周万苍、余永堂,却在赌局布好了阵势。
李会庭等几个人,凑在一处推牌九,张玉峰武师指名要王洛五坐庄,推牌九也可,拉八局也可。王洛五仍然是衣不解甲,身不离枪,躺在烟榻上,一路狂吸,心中仍是闷闷不悦。王三巧和他对躺着,给他烧烟,张玉峰武师就过来催他下场,他教王三巧替他上场。张玉峰笑说:“这拉八局的事,怕五嫂子不行吧。五爷不忙,你先吸你的,我们这里先自己凑凑。”赌局中人立刻摆上牌宝,几个人呼么喝六地起来。赌局的人越凑越多,却都是一帮闲人。所有王洛五手下的人,大都回去过节,现在赌局的,不到七八个人。张武师和周万苍、李太和互施眼色,决定下手捕拿王洛五。于是,不容王洛五再吸鸦片烟,过来三两个人,硬劝王洛五下场豪赌。王洛五情不可却,烟瘾没过足,到底被这几个假装赌徒的官人,架弄到赌案上去。
赌了片刻,场中已有三十多人。屋子虽大,无奈人多拥挤,个个汗出如雨。那王洛五穿着绸衫,大赌起来。起初输赢尚小,他有点心不在焉,后来一掷千金似的,连赢了几笔大注,不禁鼓起兴来,也就把全副精神都搁在赌上。越赌越热,人人都满脸挥汗,屋里门窗大开,屋外也聚着人。王洛五面前,赢了许多现银和票子,堆得很高。旁人替他喝彩,齐夸五爷手气真壮。但有一节,天气尽管这么热,王洛五身上还是带着手枪。王洛五的尊宠王三巧,躺在赌案对面烟榻上,榻的左壁,还挂着两杆枪。
办案的人有一半假赌着,有一半装着看热闹。张玉峰武师假装输急,一怒下场不赌了,站在一旁骂点子,恰好就站在王洛五的左首。小李太本在另一桌上赌,也假说牌九没意思,凑到王洛五这边来,恰立在王洛五的右首。班头周万苍赌兴最豪,叫得最凶,骂骂咧咧,真好像输上火来,满头大汗,就到王洛五身边叫道:“五哥,我又输光了,你再借给我一千吊。”王洛五道:“你不会找账房支去?”周万苍道:“不行,我要借借您的赌运,支柜上的钱,赢不了钱,我要从这一堆里借。”手一指王洛五赢的那些钱。王洛五笑道:“那不行,我这是彩钱,借给你,我就该输了。”周万苍说:“五爷还在乎这个?”假装笑脸似的,硬拿了王洛五六百吊钱,还是不肯走,站在王洛五背后,看王洛五赌,口中仍是唠叨:“还是五爷,你手气怎么这样壮,我怎么就不行呢?”张玉峰抬头往四面一看,笑道:“你能跟五爷比么?五爷在赌局长大的,经得多,见得广,你差多了。”口中说着这些话,两只眼东张西望,递出好些眼色。周万苍也递过眼色。几个官人一齐相喻于无言,知道:“现在是时候了!”
神枪余永堂首先倡言:“他娘的,今天怎这样热,我恨不能连裤子都脱掉了。”对王洛五说:“我可要无礼了。”一回手把汗衫脱了,光着膀子赌。这一来,别人也相效脱去短衫。这些赌徒一向衣冠不整,今天因为是过节,又是给王三巧抽头,把赌案摆在内室,有王三巧在场,所以众人拘着礼貌,直到此刻,才光起膀子来。这些豪客一光膀子,王洛五也就脱去了汗衫,露出了身上带的手枪。
王洛五的手枪一露,张玉峰、周万苍一行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偷偷瞥过来,眼角旁斜,又互相示意。王洛五身穿茧绸裤,光着肉满膘肥、武大山粗的上身,虬筋凸出在黑赤的巨臂上,显然威武有力。腰扎阔大的“腰里硬”百衲兜肚,手枪系黑缨,装在皮匣内,垂在左臀下。兜肚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王洛五赢得很多,心也痛快了,把全神倾注在赌上,这许多人不怀好意的眼风,他通通没留神。
王洛五的枪法,是官人们最怀戒心的。他如拒捕,定要拼命;而官人办案,却不能捉死犯,只能拿活的。张玉峰首先发言道:“妈巴子的,真热!五哥,我可要对不起,我也要脱小褂了。”王洛五笑道:“那有什么,我都脱了,谁教你们拘礼来?”张玉峰道:“不是这话,五嫂子现在这里,我真不好意思。”王三巧正在烟榻呼呼地吸烟,吆了一声坐起来道:“张爷,您这是怎么啦?我又碍着您哪里啦?你们哥几个给我捧场,我还教你们受热不成?我说诸位叔叔大伯们,哪位嫌热,趁早脱衣裳,别拘着我,我还要脱光膀子呢。”
张玉峰笑着解开短衫纽,只敞了怀,仍不肯全脱。吴宝华说:“我不热,我不脱。”张玉峰笑道:“你是年轻面嫩。”其余的人大半都脱了光膀子,兴高采烈地豪赌。
周万苍说道:“咳,五爷,你怎么还累累赘赘,挂着这一串山里红啊!你说够多热!”张玉峰忙插言道:“不是的,五哥,你那手枪也该摘下来了。还有那大兜肚,我不知您自己难受不,我瞧着就替您热得慌。”朱天雄道:“还不快解下来?人说五哥胆大,我就不信,整年整月带着家伙,也太小心了。这十三道岗子乃是您的天下,谁还敢到您这里,拔老虎胡子不成?”王洛五笑道:“我是带惯了。不带这东西,心上就好像短点什么。”赌场十几个人齐说:“摘下来吧,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又凭您这个人物,您还怕拔闯的硬闯进来叫字号不成?就有人敢来炸刺,咱们哥儿十几个,吐吐沫也把小子淹死了。”
七言八语一阵乱噪,王洛五最怕人讥笑他胆小,把脸一绷道:“你们说我胆小么?”赌徒中有一个叫王玉书的,乃是天津人,庚子之役是他纵火烧了三岔口望海楼;后来畏罪逃到黑龙江,在镇边军当兵,却天天在王洛五所开的赌局里泡。他不知就里,随话说话,就自夸自己的勇敢,当年在天津,赤手空拳和天津南市的混混叫字号,真是寸铁不带:“当时人们都夸咱是黄天霸上连环套。”又道:“五爷在这个边荒野地,足够人物,若到了我们天津衙那个小地阶①,哼哼,专讲究下油锅,躺铡刀,争菜市,夺码头,一天打八顿架。不是我吹,火烧望海楼的时节,就是我一个人,一支火把,别说带手枪,连小刀子都没带。”
王玉书只顾狂吹,王洛五把赌案一拍,怒瞪虎目道:“知道你烧过望海楼,五太爷耳朵眼里听你小子说过一百二十八遍了,说了又说,自己也不嫌讨厌!好汉休提当年勇,咱们说现在的,你敢跟我王洛五比画比画吗?王洛五虽然不是英雄,可是我做的事多啦,从来不肯挂在嘴皮子上。我若把我干过的把戏全告诉你,只怕吓破了你的苦胆。你除了烧过望海楼,还有什么?”王玉书一见王洛五急了,立刻换出笑脸道:“五爷,今天我们是给五嫂子过节捧场来的,看这意思,五爷还要揍我么?官不打送礼的,咱们改日,成不成?”
王三巧忙说:“咳咳,一句笑话,你怎么就急了。当家子,你别搭理他,少说一句吧。”再三地说,把王洛五劝住了。王洛五怒气不息,顺手把手枪解下来,往赌案旁一只小凳上一丢,道:“这玩意解下来,不解下来,都算不了一件屁事。这是我自己的赌局,我在自己家里带手枪,就算胆小;不带手枪,就算胆大,岂不成了笑话了么?若讲究好汉,也不在这地方。王玉书,
①地阶:天津土话,地方的意思。不是我改你,你太好吹了,吹得人家直吸凉气,你还是吹。就说火烧望海楼这件案子吧,你这家伙不管遇上什么人,说不上三句话,你就又翻弄出来了。你自己不嫌贫吗?我王洛五倒没烧过望海楼,你可知道东沟子里的双枪将谢老发吗?他家十七八口人,光大抬杆就有四五杆,在本乡狐假虎威,自觉不错似的,你知道到后来,他家落了怎样一个结果?是怎的现在连一个人芽也没有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一件事,不要自己吹,要听别人怎么说。挂在嘴皮上,有什么用?”
武师张玉峰、班头周万苍,都晓得王洛五挂了劲,各个示意,在旁帮话,暗中各将脚步立好,继续往下赌,赌注越来越大。张玉峰一看,自己的人已然散开了,无形中已将赌徒一个看一个钉住。王洛五又自己给自己解了武装,正是到了好时候了。然后递一眼色,宝盒一开,赌案上的小李太,陡然一声怪叫,把拳头往赌案一捶,力量很猛,把赌注现钱砸得乱蹦,口中骂道:“捣妹子的,你看这是什么点子!”围着赌案的赌徒诧然顾视。小李太伸着手,在赌案上一抓,连自己带别人的赌注,一齐抓过去了。“干什么,干什么?”一阵乱号声中又有人说:“不许赖,输急了么?”小李太道:“就算我输急了。”
王洛五把眼一瞪道:“你这人,你要在我们十三道岗撒野,你胆子真不小⋯⋯”身子刚往上一起,要站立起来,背后监视他的人,急用肩膀一抗,想把他撞倒。不料王洛五确有一点力量,身子微微一侧,立刻凝身站定,曲肘往外一架,把对方挡住,恶狠狠回眸一望,冷笑道:“你们!”好像已认出上了当,教张玉峰等钉上了。他立刻伸手抽枪,枪已不在身上,急急往赌案旁小凳上一捞。张玉峰刚好飞起一腿,把枪踢飞,落到两丈以外地上。班头周万苍一个箭步窜过去,恐被人拾去,用脚急急踩住,俯身夺取在手。同时,那张大赌案也被一个人猛然一掀,往王洛五身上直砸过去。王洛五大吼一声,挥臂一格,赌案反而斜落在吴宝华身上。吴宝华急急一闪,转身奔王洛五。王洛五狞笑道:“原来是你们来拔闯!”手中恰抄起一串钱,照吴宝华猛打去。朱天雄立刻从背后掩过来,使手法一拿王洛五的胳臂。王洛五急急一卸,转身迎住,两个人扭作一团,各官人纷纷围上来。
赌局内一阵大乱,凡在赌局内动手的官人,上身都没敢带火器,恐被王洛五党羽识破,只在下身肥腿裤里腿内,紧藏着手叉、铁尺一类短兵刃。王洛五奋身拒捕,大声吆喝,是关照同党速来相帮的意思。但是这些赌徒,三停有两停是官人化装,其余一停,乃是十三道岗的游民,乃是真正的赌徒。赌局内王洛五的同党,在此刻连十人都不到,又一个个已被官人暗钉上,一个官人看住一个匪党。在场官人一声暗号,都掏出家伙来厉声喊嚷:“我们是办案的,不是抓赌的,闲杂人等赶快蹲下,不许乱动。”又大叫道:“格杀勿论!”班头李会庭拿出牌票、法绳、铁锁来,举过头顶,仍然喊:“闲杂人等赶快蹲下,格杀勿论!”六七个赌徒没命地往外逃窜,外面埋伏的官人一拥上前,把赌局团团围住,一个也不往外放。赌徒就像没头苍蝇似的,乱叫乱钻乱撞。但外面的官人,已然掏出手枪,支支枪指定在场的人,赌场内立刻又起了一阵鬼哭狼嚎的怪叫。
那王洛五,已被四五个官人圈上。吴宝华、周万苍、朱天雄、张玉峰一齐动手,竟没有把王洛五弄倒。王洛五好像受了伤的猛兽,真是一人拼命,万夫难挡。王洛五和朱天雄四手对搏,吴宝华从背后来掀王洛五的腿。王洛五猛一挣,竟挣脱,怪吼一声,一拳捣中朱天雄的脸。武师张玉峰急急一扁身,用跺子脚,照王洛五左腿狠狠一蹬,王洛五栽在周万苍身边,仍没有跌倒。周万苍掉转手枪柄,照王洛五头顶猛砸,被他一侧头,砸在肩上,仍没有砸昏他,他反而抱住了吴宝华,拿吴宝华做挡箭牌,使力往外一推,吴宝华几乎和周万苍相碰。
但这样相持,也不过一眨眼之间,时候稍久,便单拳不敌四手。班头和武师四五个人联合齐上,把王洛五抓住。张玉峰照他鼻头捣了一拳,王洛五登时热泪和鼻血齐下,两眼睁不开。张玉峰大喊:“放躺下他!”朱天雄抽铁尺一敲,吴宝华用力一扳,王洛五咕噔一声,仰面倒地。场中只剩下王洛五寥寥无几的党羽,此时有的拒捕,有的遭擒,有的逃窜。等到首犯失脚,也就眨眼失去了挣扎之力。满屋尽是捕匪的人了。外面埋伏的官人,用火器指定拒捕之人,拒捕之人相继受捕。但还剩下一个强汉,被挤在屋隅,拿着一把刀拼命抵抗。官人齐声喝令受捕,这人也看出情势不对,持刀护住身子,大声喝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官人齐说:“我们是办案的,要拿这位王洛五王朋友,交代一件官司。”这人又问:“你们有公事吗?”答说:“当然有。”这人道:“有公事,我就跟你们走。你们只要不是砸赌局、充光棍,要真是六扇门,我就跟你们走。”这人已有受捕之意,官人齐将心一松,李会庭又把公文高举过头。不料就在这时,猛然听轰的一声大响,一溜硝烟,满屋登时惊乱,众人惊疑四顾,张玉峰武师眼光很快,只一瞥,但见王洛五的爱妾王三巧,突从烟灯旁立起,伸手摘取墙上挂的十三太保,把枪一顺一放。只是一击,已有一个官人被打中负了伤。官人急喝:“快捉!好大胆,敢拒捕!”有的往后退,有的要开枪还击,有的往旁闪,暂避火线;唯有张玉峰武师,立身处太近,欲避无处,厉声喝道:“住手!”
王三巧并不听,仍要拒捕,轰然又放出一枪。张玉峰再不遑深思,猛然伏身一跃,游身而进,直登烟榻。王三巧又搂枪机,张玉峰猛一探身,往上一托枪,扁身一腿,将王三巧踢倒,十三太保大枪,顺手夺过。众人一齐动手,把这个王三巧也捆上,应捕各犯也一一上了绑。外面街上听见枪声,也是一阵大乱。张玉峰武师、周万苍班头,认为这一番设计诱捕,不可持久,久恐生变。十三道岗有王洛五不少的同党,也许要拒捕,要劫夺要犯,把潜备的大车赶到,把王洛五赶上大车,立刻要起解。王洛五失手之后,一言不发,怒目而视,双眸中闪闪蕴着毒火。赌局被捕的,连王洛五、王三巧,一共七个人。王洛五直到王三巧开枪抢救自己,方才打破沉默,哈哈大笑道:“老子想不到在阳沟滚翻了船,但是我还交了两个好朋友,娶了一个好女人。”问官人道:“你们哥们先别忙着走,我看你们几位这样大的举动,把我捉住不杀,一定不是仇家子了。你们哥们一定是办案的上差,没请教哪位是头?贵姓?贵衙门是哪里?”吴宝华受了他的反击,心中不痛快,骂道:“你也睁大眼珠子看看,既知爷们是官面,趁早咬紧牙关,闭住鸟嘴,腆出屁股来,等着挨板子,你少要充光棍吧。爷们要恭请你们大驾五花大绑,上大车。”五花大绑上大车,乃是出斩砍头,众官人缚贼唯恐不急,连王洛五的脚也上了木狗子。两人伺候他一个,把他搀起,往赌局外面架。王洛五十分发急,忙道:“你们哥们也太不懂交情面子了。你们假意跟我拜把子,设计骗我,我并不恼,你们是官差不由己。可是好歹我们也盘桓过好多日子,难道一点私情也不通么?你们不要忙,我还要交交诸位哩。诸位为我的事,很受辛苦,我不能没有一点人事。诸位可以把我押到店房,我叫柜上给你们每位支二百吊钱买鞋穿。哪位是头,另外我奉送二百两,请他把我这场官司告诉我,难道我犯了案,连案由也不给我看不成?诸位要知道我王洛五是个朋友,彼此都要看开点。”其实,李会庭、小李太、周万苍这些老捕快,早就预备了卖案情,向被告索钱的主见。不过故意做难点,希多得报酬。四个班头都换了笑脸道:“王洛五我们对不起,奉官所差,事不由己。我哥们承你老兄不见外,也周旋了这些天了,朋友总拿着当朋友待。一切你望安吧,除了徇私买放不行,你想打听案情,那不算什么。”意思之间,要把大车拉到店房,以便索贿。张玉峰矍然变色道:“这可太悬虚!”暗冲向王三巧一指,周万苍向王洛五说道:“对不住,我们只求现佛,不能远去了。我想王五嫂子总可以给我们点酒钱。”王洛五皱眉道:“也好,三巧,你听见了没有?”王三巧此时也已被缚,她一点不怕,嘟嘟囔囔说:“抓赌也犯不上摆这样大阵仗,老娘不怕。你们说上哪里,我就跟你们上哪里,何必来这一套?你们到底是冲谁来的?”李会庭笑说:“五嫂子,请你放心,绝不是冲你来的,你跟前头那位大哥的事,算是完了,吏不举,官不究,我们管不着。这一回事,老实告诉你们两口子,厅里有人把五爷告下来了,情节也平常,请你望安,没有五嫂子的干系。不过五嫂子拿刀动杖的,我们不能不捆一捆。只要五嫂子不再玩火器,光摆弄羌贴站人洋钱,我们就松套。”
做好的活局子,有软有硬,硬的要钱,软的泄露案情。由小李太把王三巧松了绑,押着她开箱开柜,给官人拿“好看钱”,王三巧这娘们,比王洛五还横,又不开面,只掏出几百吊钱,再不肯多破费了。王洛五怒道:“老娘们懂得什么,我这一进厅,一路上山高水低,全靠朋友照应,你还想惠而不费地打发地方那样么?”立逼王三巧拿出许多金银首饰,奉送给众官差,笑道:“小意思,诸位别嫌恶。”小李太见了偌重的包金镯子,心中大喜,连声夸赞道:“怨不得外面都夸五爷人物,果然不虚,我弟兄这一番奉官所差,概不由己的苦处,五爷难为你全看得很开⋯⋯”底下的要说“拜领”和“照应”的话了。不料老猾的周万苍和持重的张玉峰,同时翻了腔,喝道:“小李太,你要脑袋么?”过去斥责王洛五道:“王洛五,我们拿你当人物,你怎么来这个,你要毁我们哥几个呀,你可瞎眼了!”大声吆喝道:“装车,装车,少跟爷们弄把戏,爷们花的是光棍朋友的钱。”王洛五忙解说道:“二位太多心了,情实我手底下没有许多现货,所以拿几样首饰,这有什么?既然诸位不愿要首饰,三巧你再搜搜箱底,我记得还有几十张羌贴,还有四只元宝,都给我寻出来。”
于是别的官人又往回拉钩,把张、周劝住,静等王三巧寻出四只元宝,和单元五元的一共百多张羌贴。(旧俄纸币,清庚子前后,已流行吉、黑。)王洛五赔笑道:“这两只元宝和这几张羌贴,跟这些现钱,是在下奉送诸位的。我知道诸位为了我这一案,在十三道岗盘桓了个把月,足见厅里老爷把我看重了。其实呢,我不过是个开店的买卖人罢了,不错,我接了这个赌局,我是为结交朋友,不是为发财,也不是为坑人。我这人一生口直,有口无心,不知哪句话得罪了朋友,把我告下来。我现在没说的,当然跟诸位上厅打官司去。不瞒诸位,绥化厅我也有个把朋友,但是求外圈不如求内圈。这点小意思,请诸位务必赏脸,算我王洛五交朋友了。”客客气气,很说了些外场话。又说:“这另外两只元宝,也请诸位替我收着,不知哪位是头?请头儿一路上多关照我。等我到了厅,我自然设法教他们在外面另给我铺陈,和这笔钱没关系的。这笔钱,我完全托付诸位,在路上多多照应我点。还有我那小店,恐怕还不晓得我在这里遭了官司,请诸位上差,派一位弟兄辛苦一趟,把我们柜房上姚先生叫来,叫他赶快预备一千吊现钱,一千两现银子,并给我们舅爷送个信。这一切都要诸位帮忙了。”又道:“这区区之数太少,好在现时天气尚早,最好诸位能跟我到小店去一趟,管保和诸位多少也有点益处。再不然,请稍候片刻,等着把我们姚先生叫来,我只对他说几句话,我另外奉送每位二十两银子。总而言之,这场官司,我一定跟了去打,可是我得留下几句话,好教他们给我打点。区区下情,全靠诸位恩典了。”把强悍之气,一扫而空,王洛五以甘言厚币,一味央求。这些班头、捕快之流,见了银子钱,如苍蝇嗅见血腥,早已喜得眉开眼笑,把刚才拼斗拒捕之情丢在脑后。王洛五只要求“和管账先生见一面”,这是打官司的人的常情,唯恐家里人得不着信,致身陷囹圄,无人搭救。殊不知任何人本身一被捕,立刻有衙门的腿子,跑到事主家,通消息,讨花销,用不着被捕的人另外花钱买嘱。王洛五这一套,大概也是这样,那么按人计,每人多敲他二十两岂非是好事?左不过跟司账见一面,谈几句话罢了。
武师张玉峰在厅衙,究竟是幕客师爷的地位,而且利害之念也看得清楚。见周万苍正与师弟吴宝华、朱天雄叽咕,忙凑过去道:“你们留神,这地方可是天高皇帝远,跟咱们关里可不一样,碰巧他不但拒捕,他还要戕害捕吏呢。现在还是赶紧起饵,天色一晚,再走可就难了。王洛五手底下有上百的党羽,又跟胡匪暗中勾结,周头你可估量着点,不要只顾找外落。”周万苍道:“我这里正跟吴师爷、朱师爷商量呢。”遂把李会庭等几个要紧人物,连经历衙门派来的协捕的差人,都调到赌局外,秘议几句。经历衙门中的人首先说:“这王洛五可不大好惹,他手黑心狠极了,我们捉他容易,他要是跑了,咱们管保都得葬送在他手里。”周万苍道:“不过按办案讲,咱们总得到他那店房去一趟,还有原告的两个女儿杨金环、杨玉环,也得一同到案。”正在计议,那王洛五的对头,伶人赛活猴已溜进赌局,此时在旁踊跃告奋勇道:“诸位老爷,王洛五这小子,在他店房里,光大抬杆就有十七八杆,手枪八音子、七封子,更不知有多少。他手下的狗腿子,足有七八十号,碰巧今天是过节,换在旁的日子,他们就敢结伙抢差事。诸位老爷不是要传杨老板的两个女儿么?我知道两个女孩子的住处,我领哪位老爷去,一叫就叫出来,不过得预备一辆轿车。——您诸位千万不要再到他们店房去了。留神吃了暗亏。”
官差看不起伶人,李会庭冷笑道:“上店房怎的了,难道还连我们都扣在那里,剁在那里不成?那儿还有我们的行李呢,真个的丢掉了,不敢回去拿么?”赛活猴忙说:“是,是,诸位老爷自然不怕,只怕王洛五教他们夺回去,张老爷您瞧怎么样?”张玉峰笑道:“我倒有个八面圆通的法子,管叫你们想上钱,也办好案,不落一点闪失。”周万苍问什么高见?张玉峰说出三步办法。第一步,王洛五仍由赌局起解,装上大车,由各官差各执火器,严密护行,由十三道岗起解,直趋余庆街(今改县)经历衙门,如有风声草动,可以就近调镇边军协助。第二步,在起解之先,同时举行,由吴宝华、小李太,带同赛活猴和眼线,去到阎王店后街,提取案中有名之被害原告之女杨玉环、杨金环。轿车没处去找,由地方给抓来一辆草上飞,大轱辘车。第三步,一俟二女赶到,即与王洛五一同起解。在起解的同时,由周万苍、朱天雄,外带两人,立即押着王三巧到阎王店去,通知案情,索取重贿,就便把行李取出来。这个主意当然稳当,大家都赞成,立刻就办起来。
但等到分派人的时候,这些班头各抱私心,都愿意押着王三巧去拿行李,都不肯押着王洛五起解。起解的沉重是大的,而拿行李的好处是多的。班头李会庭和周万苍两个人就对争起来。张玉峰武师大怒,说道:“你们只知要钱,不知要脑袋么?在这地方正是红胡子出没之区,真个的,这王洛五的来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得了差事,不赶快走,你们再耗着吵嘴,我可不管了。我们师兄弟三个人,是奉了厅丞之命,帮你们办案拿贼,案子已然得手,别的事没有我们的了。朱师弟、吴师弟,上马,我们回厅!”
吴宝华还在迟疑,张玉峰立催上马。吴宝华真个要上马,朱天雄忙说:“稍等一等,四位班头你们怎么样?”四个班头立刻说:“张老爷别生气,我们静听你老的,你老派谁就是谁,我们谁也不许推托。”张玉峰仍要维持原议,自然以护差为重,他自己亲押王洛五上道,命四个班头分为两拨,抓阄定去取,两人押王洛五,两人押王三巧,索性把提杨氏二女的一拨人,也并在这一路,捣了半晌乱,方才起身。王洛五的起解,由张玉峰督率着官差,先给王洛五在外面披上长衫,又给带上大草帽,遮挡住面目。其余拒捕之犯,也押上大车,打算把他们解到余庆街经历衙门,按赌棍例,打一顿板子释放,只把王洛五押到厅里。押解官人,自张玉峰以下,都骑上马,持火器在车旁襄护,并有经历衙门中几个差人,持枪坐在车上,拿枪口对着王洛五,以防不测。照这样,由赌房开出四辆大车,二十多匹马,一径出了赌局,上了十三道岗通行大道。头一辆大车,却是王三巧,正犯王洛五押在第三辆车上。差车刚出赌局大门,门口便已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这里面就混有王洛五的一两个党羽。并且刚才的枪声,早已惊动四邻,四邻纷纷刺探,都晓得:“王洛五盛记赌局出了事啦,开了火啦!”这消息不到片刻,便已传到阎王店店房。店房的司账姚某,正是王洛五的军师,这军师立刻运筹帷幄,派出几个人奔来打听。打听消息的人恰巧和起解的大车碰了个对头,立刻惊得呆了。闪在路边,只瞪着眼,冲头一辆车的王三巧、第三辆车的王洛五翻眼珠子,透出叩问的意思来。王洛五在车上本来低着头,却在帽子底下,转动两眼,往四面偷看。恰好看见了自己的党羽,他一声不哼,装作没事人。容得大车往前开,开到同伴身边时,他就要“发话”了!事情不尽如他的意,王洛五憋足了话,挨到车与人接近时,他猛然一仰头,草帽从他头上落下来,他的全部面容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振吭叫了一声:“朋友,我王洛五栽了!众位乡邻看在往常咱们的交情上……”话不容王洛五说完,押车的官差狠狠捣了他一拳:“相好的,你太不够朋友,带上朝廷的王法,还有你吆喝的份么?这不是出西门,再嚷嚷,我可对不住,要堵你的嘴。”同时,两旁押护的骑马官人也早扬起鞭子喝道:“闲人闪开!”吧的一下,那个把脖子伸得很长,耳朵张得很开的路旁闲人,正要和王洛五递话,马鞭已然斜拍到肩膀上,热刺剌地疼痛。同时马头也碰着他的后项,惊得他一跳,跳躲一边了。但是官人仅仅禁住王洛五,王洛五再要说话,就要堵他的嘴。前边第一辆车的王三巧,也被当前开路的官差钉住,只容她转动秋波,暗透心情,未许她俏吐娇音,自陈落难了。偏偏在第二辆车上的犯人,本非主名逮捕之人,官人对他稍涉疏忽,他居然和路旁一个看热闹的汉子,潜通了消息。这犯人坐在车上,把脖颈伸得老长,把嘴噘出老远,路旁人也照样,伸长了脖颈,斜楞了耳朵,长喙对准耳孔,急匆匆递过去几句话。话虽然少,人已全然听懂。马上官人刚刚发觉,正要举起马棒,那旁听的人已然抱头鼠窜而去了。
张玉峰武师押车在最后出来的,策马刚出局门,便瞧见看热闹的人太多,离差事车太近,大声吆喝前面开路的官人:“驱逐闲人,闲人靠边!”吴宝华把马缰一勒,招呼另一个骑马的官差,把马放开,挥动马棒,往路边上横冲,看热闹的人哄然四散,大车四辆很松爽地开到大街上了。来至十字路口,立刻分途,前一拨人押着王三巧一辆车,直奔阎王店。后一拨人押着王洛五三辆,径向绥化城的大道开过去。这时候,看热闹的人被马棒驱逐,仍有人跟在车后,追着看把王洛五解到什么地方去。有的说趁愿的话:“教他横吧,到底碰上钉子了。”有的说惋惜的话:“这一抓了去,把王洛五苦了,这一辈子完了。关外和关里不一样,没事便罢,只要一经官,就是大罪了。”在群言纷纷中,路边独有三两个人,表面看热闹,全都默然无言,互递眼色。
四辆大车分途的时候,这三个人也霍然分散开,有的步王三巧的后尘,奔向阎王店;有的追王洛五的大车,上了官道;另有一人先一步奔跑开去,钻入十三道岗后街。班头周万苍等,押着王三巧,开到阎王店院内。几个官人手不离枪,带着王三巧,直入柜房,找司账姚先生。姚先生不在,说是回家过节去了,再找别的人,能够负责的竟没有一个,都说:“我们是店里伙计。不知道东家的事。”周万苍很不悦,在柜房大甩闲话,拍桌子一闹,闹出一个人来,说是本柜上的二掌柜,现由他家里找回来的。二掌柜和王三巧过了话,协力答对官差,把应该付的好看钱,加一倍付了。周万苍改嗔为喜,把拘票给他们看了,案由抄本也给二掌柜留下。又对王三巧送了许多空头人情:“五嫂子,刚才你不该开枪拒捕,拒捕是格杀勿论的。不管怎说,至少得把你带到绥化厅,过个一两堂,那时候五嫂子本是回头人,真许审出别的枝节来。现在我们哥几个,多少担点处分,把您免究了,这可是我弟兄懂交情的地方。好在票上本来没有您,我们犯不上多攀拉了,这一点你要明白。”王三巧也早换了面目,口中不住地千恩万谢,又重重拜托诸位:“洛五到厅,全仗几位照应了。”
周万苍等在柜房开了一会儿药方子,最后告辞出来。那提取原告被害人杨氏双环的官差,也就在此时,把杨氏双环提到,由伶人赛活猴安慰二女,上了大轱辘车,追上前边押解王洛五的车,一行往绥化城开去。

第五章 押解要犯山行斗马贼
塞外五月天气,当正午时,热得十分酷毒,能把人枯晒死。但等到过了正午一个时辰以后,气候便渐凉,日影一没,山风一吹,真得脱去汗衫,披上皮棉袄。官人逮捕竣事时,已然在午后申牌;等到起解,已到酉戌之交,转眼天边渐暮了。李会庭、张玉峰看了看四面,古道如同羊肠似的,荒草丛生,高过人顶,把通行路掩没。远望黑云当空,高山映日,泛出火焰似的山色,背日的山景,又阴沉沉染了暗碧色。三四十名官差,押解四辆大车,走在这地旷人稀的荒道上,看不见来往行人的影子,只听见古木长林随风的怪啸和野草的籁籁低吼,人们心上蓦地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戒心。大车是在当中走,前面有班头。武师骑马开道,后面也有官差督护,防备本严,却不知怎的,人们越走,越觉着不放心。
这十三道岗子,本来路途不平,一起一伏尽多岗陵,车行在岗陵起伏之处,官人们都加一倍小心,好像料到这地方是胡匪出没之区,怕无端撞上他们。他们胡匪和官人,处在敌对的地位上,就便案子上的犯人,跟他们不相干,他们若遇上,也要劫差事、抢犯人的。而且官人们又都知道王洛五绰号北霸天,素日便和土匪通气,现在逮捕他,纵然容易,起解时却怕出岔错。因为由十三道岗,起解到绥化城,路程太远了,而在案的人犯又似乎太多,押解的官人似乎较少。
李会庭班头,惴惴地策马跑到张玉峰的马旁,低声说道:“张师爷,咱们奔哪里走?是一直往绥化大道走,还是先到余庆街经历衙门?”张玉峰道:“这怎么讲?”李会庭嗫嚅道:“我看情形不大好,直奔绥化,恐怕路上要生事。”张玉峰往四面看了看道:“你从什么地方,看出不好来呢?莫非说这地方太险么?”李会庭道:“前途的确是有凶险,不好走。我们一直奔绥化,前站的宿处,正好是前不靠村,后不靠店。不但这样,您再看看王洛五的神气,实在是不对。”
张玉峰一声不响,把马勒住,等到王洛五坐的那辆车开来,暗暗看他一眼,倒也没看出别的来,只觉王洛五刚被捕时,精神颓丧恼怒,此时一变,倒显着神色兴奋似的,并且他坐在囚车上,不住东张西望,若有所觉,脸上很像有所希冀,张玉峰又看了看别的囚犯,也似乎神色不定,正在企盼着什么。张玉峰仍不言语,更观察别个官人,别个官人如押后车的小李太,也似乎觉察出不妥来,一时看看前边,一时看看犯人。犯人的眼色不停地往后面看,有的时候,竟伸长了脖颈,看出很远,他们一定是有所期待了。张玉峰和李会庭两个人,稍稍一嘀咕,小李太就也凑过来说道:“案子的神气不大对,他两眼直勾勾地尽往后头看,好像后头必有救兵追来。张师爷,咱们可得多加小心。”张玉峰点点头说:“你把周万苍叫过来。”周万苍不等着叫,只看举动,已然醒觉,立刻也挨过来问道:“张师爷,怎么样?莫非案子不稳,前边有事么?”张玉峰道:“好像有那么一点。”囚车照旧往前开着,几个要紧官人展眼间已然交换了意见。对于犯人神色不定,前途的凶险,都默喻于心了,并且悄悄商好:“趁早改道,奔余庆街吧。”
几个官人不动声色,暗中把话告诉了车把式。车把式依言,把车赶起,悄不声地改了方向。大队差不多三四十口人,都随着这方向往下走,没有一人说话。车上的犯人忍不住开了口道:“众位老爷,走错了方向了,这不是奔绥化厅的大道,奔绥化厅,应该往左边拐。”说了一次,没人答言,王洛五又说了一次,车把式照旧往错道上赶,官人也跟着齐往错道上走,还是没人答言。王洛五又大声和车把式说话:“喂,车把式,你走的路对么?你刚才拐错弯了!”车把式回头笑道:“没错,这是当走的道。”王洛五道:“你分明走岔了,再往前瞎赶,可要错过宿头了。”车把式一味装傻,王洛五不由犯了老脾气,大嚷起来。登时惊动了押车的官差,齐向他吆喝:“五爷,五爷,你可给我们留面子,我们才好给你留面子。半道上走得好好的,你嚷个什么劲呢?”王洛五赔笑道:“我是告诉他,这不是往绥化厅的大道,他把车赶岔道了。”周万苍笑嘻嘻地走近囚车道:“王五爷,人家没走错,是你想错了。你老心想着一定要把您解到绥化城,其实头一步还得把尊驾先解到余庆街经历衙门那里,您在那里过完头一堂,歇上一天半天的,再把您转到绥化厅,这中间还隔着一个衙门呢。”王洛五嗒然半晌道:“原来我是先到余庆街,后到绥化厅么?我分明记得诸位一开头告诉我,说我的案子是在厅里,怎么又转到余庆街了?刚才临上车的时候,我还听众位哄嚷着说:直奔厅衙。到底是为什么临时又改了道呢?”官人一齐笑道:“那许是您听岔了,再不然是您想左了。对不住,赶路要紧,有话等到了地方再谈吧。”立刻一阵传呼:“马前,马前!”夹杂着皮鞭策马之声,四辆大车加紧攒行,速度较前超过一倍了。把个王洛五在囚车上颠顿得和皮球一样,一颗头碰了许多疙疸。
直到太阳西沉,方才走出十三道岗子的末两岗。遥望前途,仍然看不见打尖之地。武师和班头恐错过站头,力催大车加紧赶路。曲折前途,约莫着前后已经走出三十里地,车越走,越发加快。在这车声鳞鳞、蹄声踏踏之中,突然听见很清脆的吧的一声爆响,分明是子弹破空声。众官人不禁仰面寻看,觉得情形不好,急忙寻看,枪声似出于侧面林丛,直掠头顶而过。跟着又响了一声,众官人忙又往后寻看,觉得枪声又似出发于背后。
张玉峰武师、周万苍班头,大声地吆喝:“停车,停车!”众人一齐趋奔近处土岗,借物保障住一面,随即把马勒住,车也停住。跟着招呼了一声,立刻纷纷下马,护住囚车。四辆囚车紧在一处。赶车的把式,按寻常遇见胡匪的惯例,把车往路上一丢,人便跑到路边一蹲,没有他的事了。却不知这是官差,不是商旅,官差一阵怒喝,把车把式催起来,仍叫他跨上车辕,等候命令。几个官差望空还枪,身子伏在乱草中。几个官差快快地奔跑,把周围形势匆匆一看,快快地定了趋避的方向。“左边有警,后面有警!大车还是赶快往前边闯,往右边开!”一面喊,一面继续寻找枪声的来路。就在这时候,枪声如密雨乱发起来。侧耳细辨,声在后方,同时后方也已发现了骤马飞驰的蹄声。
“哦,十三道岗子有人追下来了!”左侧丛林果然转出二十几匹马,马上的人开枪往这边攒攻。只有一样,双方相距尚远,目光可以望见人影的显现,火枪却不能瞄准。众官人一齐耸动:“果然有了劫差事的了!”张玉峰、李会庭、周万苍、神枪余永堂,到了这时,把心神镇住,一手扯马缰,一手提手枪,抢到囚车两厢,催促车把式:“休要怕,往前闯,闯!闯!”骑马的追兵正是北霸天王洛五的死党。王洛五猝然被捕,他们也仓皇失计,现在刚刚纠齐了人,就追下来了。分为两拨,共有五十多人,全是快枪骏马,他们绕道紧追,居然赶出三十里,便赶上了。头一声枪声,乃是他们的暗号,通知两拨人马,往一处兜合。官人骤然遇变,不知追兵多少,仓促间还想下马拒战。殊不料人家的马快,官人策马驱车而行,人家还要追上,这一下马护车,反倒落入抵面交攻的情势之下了。王洛五的党羽两拨马贼,火速地追上来,到达够上火线之处,立刻下马,往囚车这边开枪示威。目的不在伤人,实在要截路劫囚。弹丸如雨,只照下三路打来,未伤人,只是先要伤马。官差这边迤间躲,躲到一道较为高峻的土岗后面,便不再闯,立刻列成阵势,开枪拒斗。马贼人少而枪多,人又是亡命徒,舍命攻土岗,要越岗过来夺囚。官人这边人多而枪少,内中又有些胆怯的,与贼相形之下,倒像势弱。而且虚实不明,主客异势,贼人既敢青天白日,硬来抢救首领,那一定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因此之故,双方交了锋,马贼一味威逼狂骂,叫绥化厅的腿子们,快把王洛五放了,饶了你们。官人这边倍觉惊惶,虽然还击,总想夺路速走。而且天色也不利,渐渐日暮了。一到夜深,贼党势必越聚越多。官人们个个着急,隔土岗相斗了片刻,官人已有两个挂彩。有几个悍匪,突然三番两次硬闯过来,被官差一排枪,登时打回去,但是他们从这边绕不过来,转眼他们又从那边扑上来,情形是越来越显得吃紧。
张玉峰和李会庭,看出恋战不妥,硬拒非策,立刻吆喝同伴:“还不上马夺路!刚才已经探问明白,距此不远,最近的一站,叫作刘家烧锅。”官人互相传告:“快开车奔刘家烧锅!”车把式在这恶斗的局面下,已然失去驾驭之能。张玉峰忙命自己人,赶快跨辕赶车。张玉峰自己就舍马登车,命师弟吴宝华执鞭打马,他自己坐在车厢后,背朝前,面冲后,一手持手枪,和囚徒王洛五背对背,膝下放着一支十三太保,另外一只手,提一把利刀,向王洛五威吓道:“我不怕劫差事,只要谁敢上前,我头一下先打死差事!”两眼怒睁,做出拼命的样子,叫王洛五勿要生心图抗。周万苍、李会庭也照样,都舍了马,上了囚车,与囚犯共生死,拿囚犯做了挡箭牌。他们就分为二路。朱天雄与两个官差,持枪上马,驱策着十几匹空马,当先开路,落荒往前闯。一阵尘烟过去,夹杂着枪声,引得劫差之贼哗然大叫:“腿子们跑了!”当此时,日色已昏。荒草尘烟中,看不清人数多寡,群贼一迭声叫道:“跑了,快追!”
官人这边张玉峰、周万苍、李会庭等驱车夺路,到底闯出土岗。群贼立刻上马跟追。但土岗后面还有断后的官人,那是神枪余永堂为首,他的十三太保很有名,可说百发百中,他尤其擅长骑着马开枪。群贼刚抢上土岗,余永堂连发几枪,把两匹马打伤,把贼摔下来。马贼一阵大哗,乱嚷道:“岗后还有埋伏哩!”立刻往后路退,开枪照土岗攻打。为首的贼人也很有指挥之力,把同伙分为两拨,这一小拨在步下攻打土岗;那一大拨,就骑上了马,绕道紧追囚车。
余永堂专司断后,一看贼人的攻势,竟留出少数人,把自己圈住,大队仍要追截要犯。这一来自己断后,反而落后,恐怕落在夹击局面之下,立刻招呼同伴,猛烈地开了一排枪,悄悄退出土岗,快快地上了马,追逐着囚车的征尘,从斜刺里飞奔过去。
护差的官人,和追截的强贼,恰恰一前一后,夹成四层。在这塞外荒郊,此逃彼追,此攻彼拒,只听见子弹吧的一下,吧的又一下,跟着发出掠空之声,哧哧然怪响,夹杂在马蹄和车轮颠顿声中。强贼的马全都神骏,官差现征来的车全部破旧。这么紧迫疾斗,起初距离稍远,弹发无功,渐渐便够到火线了。押车的官人,有的受了流弹的伤。张玉峰武师和周万苍班头,急得怪嚷,把马鞭猛打驾辕的马,前途有路,驱车如飞前奔。众官人恨不得一步抵达前站,却必须把追兵略略甩开,又必须把自己人会在一处,方保无虞,也好交差。前边那四辆大轱辘车,一直奔到古道上,忽然一转,竟落荒而走。这大轱辘车又名草上飞,驰行草地,最为相宜。张玉峰武师蓦地在车厢上一长身,向后大叫,意思是催断后的人,快快跟上来。断后的人立刻望见,也发声大叫。后面紧追的马贼,立刻也答了话,却不是空言,“吧、吧”地发了一排枪,子弹哧哧然掠过张武师的草帽。张武师赶紧俯下腰,被同伴扯过去,连叫:“小心,小心!”张武师笑道:“不要紧,他不敢真打。”同伴道:“这岂是闹玩儿的,他们凭什么留情?”张武师一拍王洛五道:“他们怕伤了他们头。”果然,王洛五和同时被捕的二人,这时都做了官差的护身符、挡箭牌,群贼弹发如雨,只是上打天空,下打马腿或车轮。
一霎时子弹乱飞,此奔彼逐,又追出二三里,不但够上火线,简直地彼此可以相望通话了。大轱辘车尽管驰行草地最宜,总不及匹马单骑周旋如意,履险如夷;而且草地上也是陂斜不平,常有大石块;大轱辘一碰上,车轮便碎。所以车行须择途,马驰全不顾;又加上群贼个个骑的是关外“狼掏脸”的良驹,比起官马,比起临时抓来的驾辕驽马,简直不啻龟兔竞走。于是“赶上了,赶上了!”群贼马上加鞭,一阵阵怪喊:“站住,站住!快降!快降!妈巴子,再不停,全打死你们!”官人奔得满头满身大汗,却谁也不敢停,都晓得马贼手段歹毒,而北霸天王洛五收拾对头的狠辣,更叫你尝上求死不得的酷毒。捕快小李太蓦地从车厢立起,屈指大骂:“凭啥站住,你奶奶个皮,劫官差就是造反,剐不了你!”为首一贼大骂:“再不站住,乱枪打死你们!”小李太还骂道:“打不死你!”对骂声中,为首那贼,策马飞奔,早将一杆枪举起,一平,一放,吧的一声脆响。同时,小李太也早悄悄把手枪隐在车厢后,也一抬手,一平,一放,吧的一声脆响。小李太怪叫一声,倒在车厢。车厢中官人吃了一惊,张眼齐看,突然见那为首一贼,也一声叫,身形一晃,想是被奔马一颠,斜身一溜,突然栽下马来,连人带枪,一齐坠地,那马仍然往前奔。官差一齐欢呼,群贼一齐怒骂;怒骂声中,奔驰来数骑,跑到落马人跟前,跳下马来扶救。落马的人好像皮糙肉厚,没受致命伤。眼看摔得不轻,竟一骨碌跳起来,破口大骂。官差在狂喜声中,把车赶得飞快,仍然往前闯。群贼激怒,起初跟缀,顾忌着官人的开枪还击,又怕误伤自己人,他们尽管穷追。中间仍留着相当距离。这工夫,那落马的贼好像是首领,因受伤而大怒,厉声发令:“追,追,追!打,打,打!”重新跳上马,加紧往前赶,群贼把马缰放开,霍地分两翼,兜抄上前。约莫赶出半里地,前后相距越近,贼人喊一声:“开枪!”把马一齐勒住,就在鞍上,端枪开火。“吧,吧,吧”,骤然一阵急雨,泛起一片硝烟,登时流弹乱飞,整整开了一排枪。然后又喊一声:“追!”群贼又把枪挎起来,马上加鞭,复往前赶。
这样,追到分际,便开枪打,打过一排子弹,又放马急追。且追且打,展眼又赶出一里多地,前面逃跑的官人,四辆大轱辘车排成一串,马鞭如雨点似的乱打,打得马负疼狂奔,就像一条线,一溜烟似的,掠过草地,直奔刘家烧锅。断后的数骑官人,也把马拼命地打,打得马四蹄翻飞,渐渐跟上来,尾随大轱辘车后面,曲曲折折,合在一处奔;一面奔,一面还枪往后打。贼人追得近时,他们开枪;贼人停住马放枪时,他们就加鞭逃;如影戏似的,又如走马灯。却是追兵越赶越急,情形越来越紧,官人们人人跑得喘不过气,汗如雨滴,马也喷沫。但是,这路途也越走,距刘家烧锅越近了。遥遥望见刘家烧锅那座高大的碉堡,耸出土坡丛林之外。丛林土坡之后,便是一个市镇,刘家烧锅就在市镇的核心,略略偏北。余庆街经历衙门的官差,头一个发出欣幸的叫声:“快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了!”且嚷,且回头,可是他的嗓子已然哑了,人也吓得快傻了。官差一齐大喜,群贼一齐大骂。继续着奔逃,继续着追赶,渐渐追近刘家烧锅时,官差的车马越跑越快,群贼的马队反而越跑越分散,往两厢兜绕了。
这其间自然有缘故,官差将近四十人的马匹,马贼队也有四五十名,这差不多共有百十来匹马,再加上四辆车,飞奔起来,轮声蹄声,宛如惊霆疾雷。当官差刚刚望见烧锅的碉堡,而碉堡上的人早已听见追奔的骇人声浪,又加上哧哧然破空的火枪流弹声,刘家烧锅的护院把式立刻报告了东家,东家鸣锣聚众,霍然地关上了堡门,把式摆好大抬枪和土炮。刘家烧锅全镇上(这自然是个烧锅名,同时也成了一镇的地名)大大小小商民各户立刻也闻警知变,霍然地铺家上了板,民家闩上门。同时,守望相助,壮丁全数上了房,有的上了墙,有的上了土堡围子墙;火枪、快枪、花枪,满都亮出来,并且男男女女互相惊呼传告:“不好了,大队的马达子,又来攻咱们来了!”塞外边荒,这没有别的招,只有自救。“开枪打东西,一个也别放进来!留神他们火攻,可别像去年冒冒失失上当!”刘家烧锅全镇动员守堡御盗。绥化厅的官人、余庆街的捕快,扬鞭打马,一直投奔过来,恰恰正顶着炮口。四辆大轱辘车星驰电掣,后随三十多匹马,狂奔如风,远远地大喊:“快开闩,我们是官面,我们是绥化厅!”呼喊声中,一座土炮轰发出一炮,炮子铁砂弥漫天空,越过了四辆草上飞,直打到马蹄所过的飞尘影里。后面紧追的贼队早霍然分开,炮子恰让过官差,落在空处,恰挡贼队的前途,却将官差吓得乱叫。其实,烧锅炮台上,那四个炮手,的的确确已看清楚,这前奔的四辆车,内有囚犯。炮手旁边站着刘家烧锅的东家,正用千里眼望远镜,仔细观看来队,并且,的的确确,已然看明,前逃者是官面,后追者必是马达子。他们当然不敢伤官役,可是他们仍要成心故意,连开了这样四炮,为的是打草惊蛇,震吓贼党。这一来吓坏了前行的官人。张玉峰武师是关里人,不知关外风俗,连呼同伴:“不好,前面开炮,后有追兵,他们一定误会了,我们快快地绕着走吧,不要进到刘家烧锅了。”周万苍班头却说:“不要紧,只管往里闯,他们这炮正是帮我们的。”吴宝华也嚷:“万一叫他们错打了呢?”李会庭说:“决计不会误伤的,我们快把凭据亮出来。”立刻把那公文黄包袱抽出来,挂在枪上,高高挑起来,又把红缨帽,带月光的号衣,也挑在枪尖上。一面仍旧冒着炮弹的硝烟,硬往刘家烧锅街里钻。刘家烧锅全镇守望的人,共有四五只千里眼望远镜,由望远镜窥见了四辆大轮车上的囚犯,虽无囚笼,也非囚车,但已看出犯人手铐脚镣,戴得很全,而且又望见大车上所插的小旗子,旋即看见官人们高高举起了红缨帽、黄包袱、号褂子。守望人驰报刘家烧锅本镇的牌头,这镇头就是烧锅的东家刘某(张武师已告撰人,撰人忘未笔记,今姑假名为刘静波),刘静波是本镇有头脸的绅士,按理说,应该协助官人,抵挡土匪,却又怕中了“诳城之计”。
刘静波的谋士,是烧锅的二掌柜兼司账,也有小股,好像他姓马。马二掌柜是山东人,肚里有几部宝贝,号称三案五义,如同四书五经一样,那就是施公案、彭公案、于公案,大八义、小五义、续小五义、三国演义、列国演义。他是本镇上唯一有学问有本事的人,敢于结交官面,招待过路豪匪。他登上土圈子,凭高下望,立刻想起了诸葛亮老先生的“空城计”。吩咐护围把式:“一门大开,三门紧闭。”门侧布下了埋伏兵,反用诸葛亮在西城的妙计,把几位打枪最准的好手,调派在开了门的土围子围墙上。这开着的堡门,与官人和马贼的追逃正路,恰好相反。追逃之路在东面,他便大开西门,为的是前面逃来的官兵,后面赶上的土匪,必须绕围城半匝,方能入内。当他们绕道时,土围子上面,尽有埋伏,可以察看虚实真伪。马二掌柜吩咐已罢,陪同东家,站在土堡碉楼之上,倒没有羊羔美酒,也没有设琴,每人提了一杆自来得,这是当时最难得的火器,督视炮手,相机行事。炮手先开了四炮,又奉命复开了三炮,便即打住。十数支大抬杆,也轰击了一阵,忽然鸦雀无声地停住了。
这工夫,官人驱车狂奔,扑到东门,大声吆喝道:“快开城,我们是绥化厅办案的官差。我们是余庆街经历衙门办案的官差。”烧锅中人认不得绥化厅官差,倒认识余庆街经历衙门一两位差人,这差人到他们烧锅征过酒税的。这差人大声地喊:“刘当家的,马掌柜的,快开门,快开门!”此时堡中的抬枪虽说已停,仍不免误发出一两声枪声,后面追贼也发枪乱打,前面官人提着喉咙喊,竟裹在轰击声中。堡上人只望见车上马上的官人,伸脖挥手怪嚷,嚷的什么话,一个字也听不出。虽然听不出,却看得明,猜得出,是呼助,是叫关,是请求派兵点将,替他们打退追兵。烧锅军师马二掌柜于是乎把一颗头一摇,又一点,这才吩咐:“照计行事!”把式们在土堡垛口后藏伏,露出头脸,向奔驰叫门的官人发话:“西门开着呢,你们快奔西门!”这也是瞎嚷,堡上和路边隔得远,枪声仍响,人又跑得乱喘,堡中人的话,官人照样一字也听不清。虽然听不清,手势乱比,后边追来的贼又分两股逼到,这四辆大轱辘车为势所逼,东门叫不开,自然而然,绕城而逃,绕到西门了。于是,官人驱车绕到西门外,逃进西门里,一进西门,堡门立刻关上。所有刘家烧锅全镇的壮丁扫数上了碉堡,所有的火器都枪口冲外,瞄着土匪追赶的来路。一声号令下,“打!”全镇火器冲马贼奔驰尘土大起处发去,乒乓乒乓,硝烟登时迷漫全土堡。牌头刘静波和军师马二掌柜,一手提自来得,一手举望远镜,从碉堡探头,往外往下寻看,已看见官差的车和马,相率逃进来,又看见马贼的三十多匹快马分为两路,包抄土堡,竟被这堡上一阵排枪所迎击,霍地落荒退回去。军师大喜,自庆指挥如法,抗贼得策,竟请东家下碉楼招待官人。守堡壮丁也大喜,挟技思试,今番幸得机会,开枪御盗了。他们竟不管硝烟散布处,究竟伤了几个贼,他们只顾逞高兴,一味吧吧排枪乱打,“轰轰”地抬杆乱放。殊不料堡墙为硝烟迷住视线,马贼刚往前一冲,遇敌倏往回急撤,这工夫群贼已然两路归一,齐退到一个土坡后面,纷纷下了马,借物障身,观望堡围,暗打主意。
为首的马贼一定要救出王洛五,切齿咒骂刘家烧锅的打搅,一面派出三个探子,悄悄拨荒草、走荒原、舍宽道、穿小径,慢慢往土堡跟前哨探虚实,一面不等到探子回报,亲自掏出千里眼,爬上土坡,看了又看。看罢,立刻吩咐伙党,在土坡后只留下四人四马,钉着跟土堡打,他自己竟潜率十几个马贼,偷偷地牵马步行,往回退下去,又斜抄上前,潜度荒原丛林,从斜刺里剪截去路。官差们要想潜押囚车,绕堡西奔,再折西北投余庆街,再抄道而回绥化厅交差,此刻已然不能够。这为首马贼竟把全队潜调过来,并且沿岔道下了卡子,把要路口,全行堵住。为首马贼骂道:“你们在刘家烧锅藏一辈子吧。你妈巴子除非别走,你只一走,爷爷憋着你呢!”恨恨不已,检点同伴,裹伤设防。就在马贼布防下卡之时,刘家烧锅的壮丁,在军师指挥之下,用排枪攻打土坡潜藏贼人之处。随后又开炮攻打。打了好半晌,不见动静,他们又受官差的怂恿,竟亮大队,杀出堡外。人多枪利,喊一声,直往土坡攻去。土坡后留守的四贼四马,与堡丁支持半晌时辰。堡丁开枪,他们停击,堡丁住手,他们便发一排枪。一排枪共四响,由这四响,勾引得土堡上快枪、抬杆、火枪,乱哄哄狂击一大阵。容得土堡稍停弹击,他们又逗上一逗,或发排枪,或遣一人登坡探头指骂。这本是诱攻之计。可怜赛诸葛的马二掌柜,只顾走下碉楼,向官差寒暄、道劳、道惊,言外自表功,竟忽略了他的对手,反而中了外面司马懿的空城计。四个贼据守这一道土坡,竟诳了刘家烧锅数百发火药。就在火药乱发,震耳欲聋声中,大队马贼斜抄到土堡西门,横卡住官人欲归之路,悄悄埋伏下了,马二军师一点也没想到。刘家烧锅的全镇壮丁,耀武扬威攻打了一阵,以为贼人势已不敌,旋报告牌头和军师,竟整队出发,开堡门追击逃贼,先开出一小队马队,约二三十骑,后开出一大队步队,足有七八十号人,一鼓勇气,冲杀到土坡。一排枪攒击之后,从四面包抄,把土坡占领,再寻贼踪,已然没了人影。俯察战地,只发现空子弹壳,和数堆马粪。这分明是四个司马懿,跨马弃坡逃跑了。
壮丁大获全胜,立刻齐队班师,由东门杀出,现在绕堡一遭,走南门,过西门而回北门,沿途不见贼踪,杀马贼救官差,奏凯回堡。领队的人齐赞军师妙计,用这种杀四门的战法,居然把贼人打退。牌头吩咐摆酒,款待官差,问官差办的什么案件,是半路遇贼,还是贼人安心劫夺差事?班头周万苍、武师张玉峰说是贼人故意追抢要犯。问要犯是谁?余庆街的官差回答:“就是十三道岗的北霸天王洛五。”牌头刘静波、军师马二掌柜不禁一惊。互相顾视道:“怎么是王洛五?他不是十三道岗的人物,现开着阎王店的么?”王洛五的势派很大,刘家烧锅跟他算是邻镇,彼此在名,都算是地方上出头露脸的人物,不料今日刘牌头做了招待官差的主人,王牌头竟成了阶下囚。刘静波担起心来,暗遣一个伶俐伙计,给王洛五送去一份好酒饭,说了安慰的话,表面上是善邻叙旧,骨子里还防后患,套交情,留下日后好见面的余地。原来王洛五被捕刚半日,烈日下,踏荒野起解,当不得苦晒,人已改了模样,又一脸沮丧之气,刘静波竟不认得他了。王三巧是个落拓女人,在十三道岗芳名艳布,刘家烧锅却是不晓得她,故此抵面不相识。便是杨氏双环,人们虽然看过她们的戏,如今被贼追赶,连惊带吓,也都失了艳容,满脸带出囚犯相,此刻连赛活猴都押在烧锅客房。烧锅给官差压惊设筵,酒饭以后,官差即整车要走,刘静波拿出辛劳禄来,给所有各官差。官差自然是笑纳,既帮了大忙,又给钱,焉有不收之理。官差齐夸刘牌头真是人物,可称外场朋友。刘牌头又说:“王洛五和在下虽不认识,究竟他也算十三道岗的一个好汉,现在也犯了案,他自己受。在下现在有点小意思,拜托诸位,多多关照他。不过诸位要明白,我和他实在没交情,谁也不认得谁,我不过看他落到这一步,怪叫人心上难过的,故此替他铺垫下,诸位可别误会我姓刘的别有用意。”周万苍立刻说:“刘掌柜真有你的,你这份居心,咱们常在外面混饭的人,全都明白,你请放心,你这番好意,不但我弟兄佩服,就是犯案的王朋友,他也该知道知道。”
周万苍说着,把王洛五带出来,与刘静波相见,告诉王洛五:“人家刘爷念你也是个人物,现在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叫我弟兄替你铺垫一下,你看刘掌柜,真够交情。”意思是教王洛五当面谢过。王洛五心中蕴怒颇深,若不是刘家烧锅助阵,他们党羽一定把他夺回来。如今不消说了,总算自己倒霉,但是当场仍得摆出光棍谱来,满面笑容,向刘称谢,又对班头说:“你们诸位不知道,这位刘爷和我姓王的,可算是慕名的交情,谁都知道谁。他帮我,我谢谢,就是你们哥几个,为了在下我,大远的辛苦了,我照样也要补报你们的。官司是官司,交情是交情,咱们都看得开。不过刚才道上,叫诸位多受惊,这是我最觉过意不去的。你没听我嚷么,我告诉他们,办案的是朋友,这官司我打了。他们是关外野苗子,不懂江湖道里的事,还是一味死追,倒闹得我很挂不住,我就此也替他们道歉吧。好在我的话他们总还听,再往下走,管保平安没事了。”
王洛五还是棵硬菜,当场很讲了些场面话,倒讲得刘静波心上很不自在。王洛五话里话外,对刘露出不满,仿佛说,我的官司,我自己当然有打算,无故累得朋友替我着急,太不像话了。又向官差也说出带刺的话,暗示着他本身虽陷绀骡,他仍有潜势力,暗听他的指挥。夹枪带棒说完话,他向刘静波及官人点点头告退。他说:“咱们该上路了吧,前途大概好走,不致有枝节了。”他是这样说,官人听了,反觉着口气冒冷风,意含反射。班头李会庭头一个不吃这一套,面孔一整,摔出几句不中听的话:“相好的,你看我们哥几个是瞎子是聋子,还是傻子?我们什么都听不懂?”武师张玉峰哈哈地笑着,从旁拆解了几句,说道:“朋友来得不得力,王五爷刚才不大痛快,还用说吗?我们该商量动身了。现在天色太晚,到底我们今天还上路不上路呢?”官人主张上路的占多半,张玉峰有心拦阻,又怕人家笑他胆小,想了想道:“要走,现在就得套车,前站固然不远,也得多预备灯笼。”冲周万苍说:“我想烦这里的刘牌头费心,给咱们拨几个人,最好是猎户、善打枪的才好,一来领路,二来伴行,路上走着也稳当些。夜间走小道,小心遇上狼群。”
余庆街官差插言道:“这里附近倒没有听说有狼群。”刘静波忙说:“猎户有,好枪手也有,张老爷打算用多少人护送?”张玉峰道:“不是护送,简直说吧,是烦他探道。有四五位就够了。”说着,眼望师弟吴宝华、朱天雄道:“不是我多虑,我只怕追赶差事的那伙朋友,不肯善罢甘休,这里攻打不进来,也许在前边等着咱们呢。”刘家烧锅的人自矜成功,说他们早把贼赶得没影了,官人们不敢轻信。神枪余永堂忙言道:“有这么一虑,等我问问去。”邀着小李太,屏人向王洛五探问,抛开官话,作为私地打听:“刚才追赶下来,要搭救你阁下的究竟是些什么人?”这一番私问,可算拙想。余永堂固然绕弯子,旁敲侧击来套弄,北霸天王洛五把余永堂钉了一眼,口角带笑,道:“您问这个么?”刚才他本已明目张胆,透露话风,承认追赶的马贼是他的好朋友,意在示威,也有点夸声势。此刻余永堂要追问那些人的确实行踪,王洛五可就哈哈一笑,转了轴子。他淡然说道:“刚才那一伙,一准是马达子,跟我么,倒也认识,不过恰是死对头。他们吃过我的苦子,他们分明是过路,跟咱们不期而遇。他们看见我王洛五倒霉,打官司了,他们一定要报仇,要绑我的票,把我架到他们窑里去,捞我的油水。他们这才是笨打算呢,殊不知您几位好容易把我办了,哪肯叫他们夺去呢。小子们倒弄了一个拦路劫官差、夺犯人的罪名,叫你们哥几个很受惊,还有受伤的,他们也太胆大了。”一字套问不出,骨子里倒惹得王洛五奚落。
小李太生了气,余永堂也发怒,王洛五脖子梗梗地不服;余永堂翻了脸,小李太要动手。余永堂首先骂道:“王洛五,好小子,爷们正正道道向你好好说,你倒给爷们轴吃。妈巴子!”这个举手一掌,那个扬腕一拳,王洛五连吃了六七个嘴巴,打得王洛五双睛直竖,闪闪冒火,大嚷道:“余爷,李爷,你你你们太不够朋友,太不讲交情!半路上怎么给我来这个?这里不是公堂,你怎么给我大脖溜!我王洛五现在犯了官司,自从被捕,直到起解,我哪一点不守着难友的规矩了?人有面,树有皮,该花的没少花,我不是不开窍。你们随便问,我有问必答,哪点答错了?往后日子还远着呢,别看一时!”越说声音越大,大喊起来。小李太和余永堂越不爱听,越打得凶,王洛五手铐脚镣全份戴着,虽说不能动弹,没法抵抗,却也被打急,愤然一挺,双手举起来,要拿手铐还砸二官差。二官差一边一个,索性揪住犯人的手,左边一个嘴巴,右边也一个嘴巴,左边一拳,右边也一拳。王洛五十分激怒,破口大骂。同被捕的两个犯人在旁边连声呐喊:“爷们留面子,爷们留面子!王五哥少说一句,王五哥少说一句!”
他们在烧锅后罩房内间打成一片,张玉峰、周万苍正张罗上道,都在前院,竟听见喧声,一齐奔来,急急扯住小李太和余永堂。余、李二人也是下不了台,住了手,仍骂王洛五。王洛五两边腮被打得通红,双睛冒火,从鼻孔中嘻嘻地发出冷笑。张玉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位为什么一齐动手,这位王朋友,你也是外场人,你别教他们两个做官事的,下不了台呀!”王洛五异常愤恨,仍在冷笑不语,李、余二人只骂王洛五混账:“他犯了案,还这么要戏爷们,给我哥俩轴吃。”王洛五忽然长叹道:“二位上差,我领教了!我还得仰仗你们几位,到衙门多多关照我呢。不料你二位一点不留情面。我现在没有指望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该怎着,就怎着吧。”摇了摇头,表面上做出屈服之状,可是在场的人都看出王洛五神情非常可怕。张玉峰因自己身份关系,不便说话,叫周万苍班头把李、余二人调到一旁,悄悄责备他几句。也只好“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丢下这个碴,先忙着办正事。一切预备好,立刻由刘家烧锅出发上道。走法:是四辆囚车都换了飞轮轻套、坚而快的“草上飞”;张玉峰武师命师弟吴宝华、朱天雄,与四班班头差役人等,押解囚车;张玉峰本人,骑上快马,带了十三太保,提了灯笼,率四名年轻力壮的捕快,和刘家烧锅四个引路的荷枪猎户,先行出堡开道,约定探道平安,囚车方才出发。
张玉峰武师和神枪余永堂、小李太出离土堡,走出半里多地,路上似乎平静,一点风声草动没有。续往前走,也没有发现意外;除了夜风舞动荒草,沙沙怪响,远近望不见一星火亮,听不见丝毫轮声蹄声。这已经离开刘家烧锅三里多地了。张玉峰还往前蹚,小李太心急,说道:“行了,不用再往前摸了,回去催差事上路吧。”张玉峰不以为然,问开路的猎户,猎户说:“往前再走七八里地,倒有一个地方,是一带荒林,比较不大太平。”因问官差,是否蹚到那里。余永堂、小李太说:“那就蹚出十几里路了,再翻回去送信,岂不是来回三十里,就误路程了。”张玉峰坚持要多蹚一段路,命同行官役回去两名,催囚车动身。他自己仍率余永堂、小李太和四名猎户,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视察四面,对小李太说:“这样办,我们在前,囚车在后,既误不了路,也保点险。”余永堂、小李太笑着说:“对了,还是张师爷持重,我们都不行。”口气中颇有奚落的意味了。
哪知还没走到荒林前面,便听见林丛中几声马嘶。夜旷声清,边塞人稀,轻易没有赶夜路的,这马嘶太觉可疑。张玉峰武师头一个心惊,喝命同伴:“快停!”一齐把马缰勒住,翻身下镫,侧耳倾听。余永堂还有一点“拧劲”,说道:“您耳岔了,哪有马叫唤?”可是跟手又听见几声。张玉峰怒道:“你不要抬杠,随便你怎么说,我也得察看明白了再走。”几个人驻足在右道旁荒草丛中,留神考察四周。这时月光孤悬在长空,周围吐出风晕,天边只有几颗星盹眼,显得很凄旷。猎户悄声向张玉峰说:“张老爷,办案的事,我们可不懂,可是林子里的确是有人了,而且不在少数,足有二十多⋯⋯至少也有十几名。吨,还有马,足够十几匹,和人数一般多。”小李太道:“如果真个的遇上了的话⋯⋯我总想不至于⋯⋯我们可以试他一下,给他打个招呼。”神枪余永堂道:“待我来!”
余永堂的枪法是很准的,刚才他还抬杠,此刻不敢坚持己见了,他突然挺身而出,往前走了几十步,双眸注视林端。看了一会儿,悄说:“是了!”把枪一摘,一顺,一端,就要放。张玉峰立刻阻住,道:“且慢!”问余永堂,又问猎户:“不是密林中真有了人了么?我们快给后车送信,先不要开枪惊动他。小李,这是你的事,你快上马往回翻。老余,你别开枪,你跟我往前闯,试一试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又命猎户随同小李太往回退,勉励道:“诸位把火器预备好了,多多地帮忙吧。”
哪知,他们看透林中的虚实,林中也早看出他们的动静,而且比他们看得还清楚。小李太和四猎户刚刚地领命上马,才往回走;张、余二人伏着腰,引缰带马,刚刚地要往前挪,林中立刻有了动作。月影下悄悄地从林后转出数人,从步下伏腰疾走,来横剪官人的来路,大队的贼人,悄悄地绕林横进,从正面阻挡官人的去路。小李太掉转马头,刚刚地一放马,空中立刻吧的一声清脆的炸音,同时听见破空声哧哧然怪啸,林中的埋伏竟全部发动。小李太最先放马,也就最早做了贼人攻击的目标。小李太赶紧策马狂奔,子弹从身畔掠过,吓得他狠命的打马,身驱伏在鞍上,这马如一阵风似的,逃向刘家烧锅。四个猎户错落随着他,纵马狂逃。贼人既已出动,张武师倒沉住了气,大声说:“老余,看咱们俩的了,快开枪吧!”一齐端枪还击,双方竟隔林而战。林中群贼眼见来人分出五骑,奔回原路,一定是送信勾援。为首贼人忙率众策马,抄道加紧追赶,只留下三四个人,把张玉峰、余永堂远远围住,互开火器遥攻。张玉峰本想诱引敌人,专攻自己,好乘机叫小李太奔回,无如探道官人月走荒郊,通过了贼人沿路所放的卡子,他们的人数和用意,已被贼人历历看明。而且官人在烧锅喝压惊酒的时候,贼人已经派人折回去勾兵。当下,为首的马达子紧追小李太,且追且开枪。马达子枪法甚好,全能跑着马瞄准,小李太险被打中,吓得他狠命鞭马。幸有猎户做伴,不会迷路,紧跑了五六里路,竟与后开的囚车相遇。(那张玉峰和余永堂,竟被贼人包围,没得随后逃出。)
囚车和大队官人得到探道官役的头一次回报,坦坦然然地出了刘家烧锅,灯笼火把照耀着,声势颇壮。小李太被贼追得很窘,远见火光,立和猎户迎上去。一共五个人,五匹马,跑得太急,几乎被押车的前导误认为匪。老远望见,便端枪吆喝:“什么人!站住!来人站住!”小李太大声招呼:“是我,是我李太,你们别往前开了,后边贼人追来了!前边真有贼呀!”他说的后边也就是前边,周万苍迎上来,见只回来一人,其余四个猎户已然落后,忙问:“有多少贼?张师爷呢?还有余永堂?莫非⋯⋯”没容小李太答话,后边追来的贼人以火器代答了。吧的一声,哧的一响,又是一排枪。周万苍不知贼的实数,感觉深夜荒郊,有贼拦路,以为局面太危险,亟命回车进堡。
后面排枪越打越紧,越追越近,夜旷地野,声势惊人。众官人中刚有人大声说:“不要紧,我们闯!”意思是说,贼人本为救犯人而来,当不致纵枪盲射。不料才眨眼的工夫,就听马队有人骇吁,似受了流弹,并且立刻有数匹马惊扰乱窜,吴宝华、朱天雄两位武师,急奔到囚车前,将灯亮打灭,低声喝:“不要乱,不要乱,一面迎击,一面后退!”但是二人一片的弹压声,竟镇不住人心的吵扰,好像人人觉得马贼胆敢留恋不走,仍在这里拦路邀截,一定勾来大批助手。又加以夜月迷蒙,看不清虚实,马队中竟有两三匹马往回奔去。奔退的既已有人开端,越发喝止不住,一霎时竟乱了阵势,居然被这数排枪声,打得官人一哄而散,乱糟糟地往回跑。只剩下吴宝华、朱天雄两个武师,悬念着师兄张玉峰的下落不明,犹想挽救败势,各个亮出火器,据地迎斗,吆呼四班班头勿退。四班班头周万苍以下,竟护了囚车,一拥重返刘家烧锅。吴、朱二人又急又怒,无如孤木难支,打了一阵,马贼渐渐逼来,两人只得飞身上马,往后放了几枪,火速也退回去。
囚车已入刘家烧锅街里,立刻登堡备御。全镇壮丁慌慌张张放枪,军师马二掌柜更亲自登上堡墙,指挥炮手。实际只是空忙了一阵,马贼二番邀截,竟没有穷追,只跟了一段路,便远远地停住,时续时断地放了几枪,忽又退走。烧锅这边大大地轰轰了十几炮,抬杆火枪发得更多。挨到天破晓,枪声渐住,登高瞭望,连个贼影子也没有了。遂派人在外搜了三四里,仍无贼踪。官差检点人数,囚车囚犯幸无伤失,押差隶役从马上摔伤了一名,受误伤的二名,被自己火器炸伤的一名,幸无死亡。但最糟的是武师张玉峰、捕快余永堂,当先开道,遇贼断后,至今没有退回来,只恐是凶多吉少!
武师吴宝华、朱天雄、张玉峰是患难弟兄,同列一个师门,又同是关里人,非常地关切师兄,要出去找寻。而且囚车起解,既经两次追截,前途简直必仍有马贼潜候,总须再去侦察一下,方敢动身。遂与班头李太和,三人结伴,带一个引导人,骑四匹马,一同出镇。周万苍班头就看守囚犯,暂留刘家烧锅,等候结果。四个人试一步走一步,直奔到那座夜行遇阻的丛林前边,下马察看,竟未发现张玉峰、余永堂的踪形。吴宝华、朱天雄都有些心慌。转想人若遇难,必有遗尸,除非两人活活被掳,人和马多少总能留点痕踪。四个人商量着,策马直闯树林。刚刚地越过一道土岗,望见一条人影。塞外荒旷,罕见孤踪,就有行旅,也都是结伴成行。四个人一齐耸然注视,互相惊告道:“留神那边土岗!”一言未了,吧的一声炸音,哧的一溜破空声。人方一震,朱天雄那匹坐马,猛然受了惊,往斜道上横窜起来。吴宝华大喊:“有警!”土岗后丰草中,丛林乱枝纷杂里,蓦地出现若干支火枪,映日闪光,喷出硝烟,又遇上拦路贼卡。
四个人寡不敌众,霍地带转马头,往回路退却。却各将手中火器背手一顺,照着敌弹来处,且还打,且后退,展眼去远。独有朱天雄,马惊横窜,路线绕远,稍稍落后,好容易紧勒马缰,把马勒住,两路潜伏的马贼已有一部追赶过来。四个人唯恐陷入伏中,一面纵骑狂奔,不时回顾追兵,一面仍要提神注视归路草丛,怕遭他们迎头截堵。如此狂奔出一里多地,马贼忽然又复退回,不再追逐了,沿途也没有别的埋伏。四个人深觉侥幸,同时又很沮丧,怏怏地往回走,未进刘家烧锅有二三里,便迎上第二拨出来探察的人,抵面说明,回归烧锅。吴宝华擦着汗说:“怎么好?马达子还在那里等着囚车呢,我们张玉峰张师兄,还有余永堂,也不知到底怎样。想不到关外马贼这么厉害!想不到王洛五竟有这大的势力!周头,这差事竟解不走,你有什么招?”几个人都很着急,七言八语,商量起解的办法,有的人主张派人回厅禀报,先请大兵剿匪,再请派拨兵押解。周万苍道:“也只好这样。”几个官差忙打了禀驰,一份就近给余庆街经历,一份专递绥化厅通判。俟到夜晚二更天,推定两个年轻力壮、健步善走的捕快,改变农民,悄悄溜出土堡,绕道摸黑请援去了。
谁想驰报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土堡北门便来告警。而且是悄悄重来,大队的骑马贼一点火亮不带,摸着黑围上来的,直迫近土堡半里之遥,方被巡哨的本镇壮丁听出蹄声,发现行踪。全镇立刻鸣锣纠众,立刻登堡备御。这一次重被攻,防备得很严(本来没有解严),可是人心很惊惶,认为马贼苦缠不舍,明知故犯,已非偷袭,一定是又邀来大队马贼了。军师马二掌柜很着急,催炮手快开炮示威,大抬杆也一排一排不断往下打。黑影中辨不清贼人实数,但听蹄声绕着土堡打。在北面放一排枪,又绕到东面放一排枪,然后又绕到西面,再转到南面,居然想来杀四门,刘家烧锅的火药消耗得很厉害,贼仍然纠缠不退。堡上停住了枪,马贼又迫攻上来。堡上认准马贼来路,发炮猛击,马贼却又悄悄撤退。直打到三更以后,月光上来,方才隐隐约约看出贼骑游走的影子,好像是比昨日增加人数了,并且好像是也有马贼,还有步贼,正不知从哪一方绕来的。枪声断续,苦苦相持,到了四更天,还闻吱吱的鸣笛之声,贼人竟收队而去。这一回牌头刘静波、军师马二掌柜奋然对众说:“这不行!我们得追他!他们欺人太甚了!”立刻下堡楼,集众列队,开堡门追杀出去。绥化厅与余庆街的官人,也挑出数人参加战事,一同追出。只追出五六里,便又停止。人家是马贼,烧锅多步队,人家的马良,烧锅的马劣,越赶越落后,军师无可奈何,传令收队。这一闹已到天大亮了,堡中怨声载道,这分明是收留官人,才触怒马贼,害得空耗子弹,不由得迁怒到官人身上了。官人也不痛快,堡中既有乡团,何不出去剿匪?怎么才赶出那么远,就折回来了?这都是心上闹别扭,面子上彼此还维持着,既然官差又走不了,烧锅只得再摆上酒筵,连官面带罪犯,一同款待。早饭吃罢,刚喘了一口气,壮丁还没有解散,东门上又来告警:“马贼又来了!”跟着便听见一排枪,随后又听见三声炮,堡楼上的土炮,再和卷土重来的马贼打起来。相隔只半里,众人一齐持火器登堡。正在白昼,赤日当空,踞高远望,历历分明,据测足有二三百名马贼,占据一道高坡,借坡掩形,伺机硬来爬城。军师马二掌柜和牌头刘静波,又懊丧,又惊恐,同时又怨恨官人把匪氛生生给勾引来,好似嫁祸一般。可是仍得督同壮丁,不惜子弹,与马贼叮当着打。马贼的攻城法,非常狡猾。在这面攻一阵,突又转到那一面,下了马只放一排枪,便又上马转到另一面,意在混骗堡中的火药。果然只两天工夫,堡中便将火药耗费去储存的一半,正不知贼人纠缠到何时方休,涉念及此,堡中人个个着急,深恐弹尽援绝,被贼人攻进,势必恣意焚掠。马二掌柜在城楼上督战,一时又奔下来,找到官人,钉问他们,派去求救的人是否可靠?准到得了否?能够把救兵立刻调来不能?问了一会儿,又找到牌头刘静波,私地计议:“若情形不好,等到天明贼人再退时,想把官差打发走了,教他离开咱们这个地方,马贼就不来寻咱们了。”主意自然不错,又怕得罪了官面。两个人重又上了城楼,观战窥情形。这时情形还是和刚才那样,马贼响了一排枪,忽又停住,黑影绰绰,从南面绕到西面去了,枪声总是那么零零落落,乍停乍作。
这时候,月色渐沉渐黑,离着天明还早,刘静波熬了两晚,晕头晕脑,下去躺着去了。只剩军师,在堡楼看了半晌,对炮手说:“大家留神,这一黑夜可不好,贼人怕来爬墙。”这个确如他所料,天色一黑,乌云遮月,西北角堡墙上,突然枪声大作,是堡中抵挡的声音,也就像是马贼攻到墙跟前的情形。军师说:“不好,西北吃紧,快调炮,快打!”炮手一律调向西北,大抬杆也照样。但是这土炮全是远攻之器,御近殊不得用。军师爷亲自上堡墙,亲自指挥持火枪的壮丁,由各方面齐往西北驰救,官人捕役一齐助阵,都奔了西北,西北角轰炸声大震。约过了数杯茶时,忽然觉得墙外已没有声响。军师大声地喊嚷,叫堡中人停枪,别人也帮着嚷,方才嚷得住了枪声,忙竭尽目力耳力,往下窥察:“贼人又走了?”军师问守西北的人:“到底看见什么了没有?”西北角的一个守望壮丁抗声说:“怎么你老还问看见没有?简直差点叫他们爬上来!”又一个守望说:“一共三四个,好像背着匣枪。”手指一段堡墙道:“由这里越过壕沟,直爬到那里。”比比画画,正说到吃紧,此处才停火枪,不想东南角陡然发了一阵清脆的排枪。众人中有人叫道:“不好,贼人这是声东击西!赶快救东南吧!”众人立刻由堡墙更道上,弯着腰,往东南绕。
众人到了东南角,东南角的枪声已住。伏伺好久,外面再也没有枪声了,细细地远近辨察,外面更听不见马嘶和蹄声。众人又提心戒备一会儿,夜影渐淡,堡内被震惊的鸡狗,本来乱啼,此时狗不再吠,鸡竟报晓。军师马二掌柜方才明白,贼人故意拉锯,此时又潜退了。军师这才留下守望的人,传令收兵解队。人们都熬得心烧意乱,男男女女七言八语,怨天恨地,露出不稳的情形来。
官人自班头周万苍以下,又恨又怒又担心,齐骂:“王洛五这王八蛋,想不到有这么大的声势,我们得收拾收拾他,叫他想法子给咱们退贼。”军师马二掌柜也想到这一招,悄悄建议给官人,官人欣然以为妙计。立刻提出王洛五,重新盘问。王洛五脸上露出十分的得意,仍是一推六二五:“我再想不到打了官司,又遇上了贼,叫我有啥法子呢?”好哄歹说,王洛五一味推脱,众班头怒火,狠狠地折辱他一顿。李会庭发出威吓的话:“贼人若再来,我一定把尊驾绑上城头,拿你挡炮眼!你小子听过冀州城这出戏没有?爷们一定这么办。”王洛五这家伙宁死不弯,嘻嘻冷笑道:“我王洛五不过狗命一条,能同诸位上差同生共死,我太荣幸了。反正随诸位的便,若叫我退贼也不难,却不是这样做法。”周万苍瞪眼说道:“姓王的,你要怎样的做法呢?你要充光棍,你死了这条肠子吧,我们决不叫他们把尊驾救出去。实在没办法,爷们还会杀死犯人,骑马一走呢。爷们跟你说好的,你要识趣。回头贼人再来,我们准把你阁下架上更道,那时专看你的了。你要明白,趁早叫他们撤退,你若是找不痛快,爷们对不起你,可要给你小子插蜡灌尿了。”王洛五一听这话,惨然变色,苦刑可受,这却是一种毒虐,一种侮辱,叫人没法承当。王洛五还试着支吾,捕快想法讨来一支蜡。王洛五再说不起硬话,只可低头。愣了半晌方说:“诸位,不是我不懂面子,他们想截我,究竟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仇人,我实在不知道。就算他们准是朋友,准是想搭救我,我和他们不能对面讲话,我就想劝他们少给我添罪,这话可怎么达到他们耳朵里去呢?”周万苍、李会庭齐道:“只要你肯,我们自然有法子呀。”两人全换了面孔,把王洛五哄了一顿:“只要退了马贼,厅里的官司,便请放心。”
王洛五假装顺心,也接受了。两个班头遂与同伴商量了,又和烧锅的刘、马二位说了,刘、马二人很喜欢,忙说:“这法子很妙,就请诸位快办吧。说实在的,咱们可真跟他们耗不住了;子弹火药耗费得太多,再打下去,此堡一定难保。现在堡里人就七言八语,真怕生出别的事故来。”大家意思全同,遂聚在一处,盘算第二步办法,怎样叫王洛五跟马贼通话,没等盘算停当,瞭望的人又奔回来报警:“贼人又从堡东绕攻过来了。”众人一齐怒骂:“这群马贼竟这样死缠不休!太也胆大了!”大家慌慌张张上了堡东围墙,把王洛五松了脚镣,仍戴着手铐,到东围墙,藏在更道后,预备与贼人过话。刘静波和周万苍,各举千里眼,往东边窥望,军师也出场,捕快也全到。马贼远隔在数里之外,只望见尘起,被一道荒林隔阻着,看不出人的实数。众捕头带火器来到东面后墙,要看王洛五如何对贼说话,刘静波对周万苍道:“贼人距离远,够不着说话;距离太近,够着说话了,又怕他们假装答话,一拥而上,硬来开枪抢堡,这该怎么防备才好?”周万苍也没有别的招,皱眉说道:“只好冒着险,试着来,我们可以叫一个人拿着白旗,先跟他们讲开了,然后再叫王洛五露面对讲。”至于防备意外,军师马二掌柜说:“我们把枪炮摆好了阵,严阵等候,王洛五说不退他们,咱们就开火。”当下照这办法匆匆布置好了,东面出现的马贼渐渐扑向土岗,乱蹄践踏之声殷殷如雷,越来越大,浮尘冒起很高。官差和烧锅中人踞高而望,觉得马贼声势较前更大,人们都有些心慌,忙偷看王洛五,也正凝眸远眺,脸上露出一种难测的表情,有时又透怒容,他一定把官人恨透了,叫他说劝马贼,正不知法子是否妥当。
正观望着,林外马贼蹄声越近,却仍没有冲上来,也没有发出探路开道的谍骑,竟在林后迟迟盘旋,好像他们正做什么打算,又测不透他们打算怎样。堡中人很可以迎上去打,至不济,也应该打发探子过去察看,他们竟因连遭围攻,弄得心胆已怯,又抱着挟犯求和的心,眼睁睁在堡上张望着,坚守不出来。……
转眼间,林后面情形一变,枪声大作,人马奔驰。赫赫,危局顿解,贼队动摇,想不到闻耗驰援,剿匪护犯的官军居然开来了!双方立刻起了接触,马贼且打且退,堡中人兀自迟疑着,不肯开门夹攻。赶来剿匪的,是镇边军大队。被打退的,果然是截救王洛五的马贼。双方相隔一里多,便开了枪,当然马贼有了撤退逃走的空。
这马贼是王洛五的死党,既不曾把王洛五拦路劫回,一直追到刘家烧锅,又攻堡未成,他们派人回去勾兵,大队马贼就乘夜偷袭邻庄。距烧锅十数里,有一无名小庄堡,只住三五十户人家,武器不足,壮丁又少,被这伙马贼,猝手不及,一攻而入,占领全庄。所有壮丁全缴了械,上了绑,又四面布岗下去,正堵住官差起解必经之路。这小堡也在一带荒林之后,武师张玉峰、班头余永堂一行,驱马探道,恰被他们阻林扼住。这马贼大队冲出来拦路,续来的贼队也已赶到,一共超过百十人,声势很大了,竟把二番起解的囚车,重打回烧锅去。他们贼党一时失计,没把张玉峰、余永堂二人围住,这两人枪法都准,胆子又大,骑的又是好马,竟乘昏夜,落荒夺路,闯过了他们的卡子,直奔到余庆街。见了经历,具说伙匪劫差,官人被围之事。经历大惊,立刻请兵迎接押犯官人。余庆街本驻扎三四百名镇边军,由经历面见管带,请他即刻发兵。这管带官还想禀报上峰统带。经历又说:囚犯和办案差人现时都在匪人包围之中,必须急速驰援,若往返行文,必误大事。管带官是个壮年人,办事还不猾,当下传来两员哨官,抽调二百名兵,亲自率领,星夜赶来。官军调动大队,首派探子改装侦探,次日一员哨长,带五十名弟兄,作为先锋官,当先开路,末后便是管带亲率大队了。四个探子出去数十里,由农民口中探知马贼现在无名小堡盘踞,官兵立刻往无名小堡进发,距这小堡还有七八里路,先锋队和马贼的放哨兵开了火。贼人哨兵打了一排枪,立刻退回无名小堡。小堡此时竟是空的,马贼大队已与续到的贼人援兵合作一路,又去攻打烧锅去了。镇边军很容易的克复了无名小堡,把被囚系的土民一一释放了。管带即在小堡驻下,先锋队立即紧逐贼踪,赶出堡外。大队马贼刚刚向烧锅进发,遥闻枪声,已知根据地有变,旋即见放哨的贼党、留守小堡的贼党,陆续退逃过来,始知机会不凑巧,镇边军前来打岔。他们不知道这是绥化厅捕快官人召来的救兵,还以为官军又来清乡,彼此不期而遇。好在一贼未伤,他们就要收队,却又不死心,到底绕奔刘家烧锅,重来抢堡。他们还没迫到烧锅堡前,镇边军已经跟踪追来,双方登时开了火。
先是官军的先锋队,和马贼的后队,相隔半里地,交起仗来。先锋队的领队官某哨官,急急退踞险塞,命官兵伏在土坡后放枪。同时派谍骑驰回报告,并请管带进兵。管带忙带大队,从斜刺里杀进来,一面是策应自己人,一面是采包抄之势。也是照样,遥望贼踪,辨明枪响的方向,便即散开队伍,开枪还攻。有了火器,战法自然起了变化,再不似从前那样长枪利矢、肉搏进战了。这管带唯恐多伤部卒,无法交代,距贼很远,便命旗鼓手,把铜号战鼓吹敲起来,把一对一丈见方的门旗,也远远竖起来,令贼人望而生畏,好望风退逃。果然这一片洋洋的铜号声,非常有效,和张良的箫也差不多。铜号浩浩地吹过数通,群卒随声喊杀,声势异常惊人,这群马贼起初还和先锋队抵抗,等到一望见门旗,又听见铜号,为首的马贼方才晓得,镇边军大队来剿,这应该“留面”,吩咐部下:“走!”官军放了十数排子弹,马贼还了三五排子弹,便住了手,把枪一背,悄悄拉马,退出火线,悄悄绕荒林逃走了。官军还盼望刘家烧锅内的官人和乡丁,出来夹攻,不意全部马贼退走了半个时辰,瞭望的人也看见了,可是烧锅的堡门仍在紧闭不开,官军放了一枪,往前攻了一段路,先锋队带队官满身征尘,禀见管带,报告:“贼已击溃。”管带传令先锋官稍息,命另一个哨官,率队追缉逃匪,便亲自率大队,开往刘家烧锅。绥化厅的官人,武师张玉峰、班头余永堂,随着大队一同进了堡。堡中人这才晓得,求来救兵的,竟不是事先派去的急足,反是开道失踪的张玉峰。刘家烧锅二番开筵,款待官兵。这一下子,刘家烧锅虽没被贼攻破纵掠,可是损失甚重。比遭抢也差不多。一来是子弹的消耗过甚,二来是先招待官差囚犯,再招待官军兵弁,人数又太多,足有三百号人,整个镇甸都变成行营,家家民宅,都腾出三五间房屋,请弟兄们住。弟兄们是大肉大酒,足足地吃喝。一边盘桓了五天,直等到四出清乡的兵弁,分头回来报告,地面已靖,又等到追蹑股匪的哨兵,追出一二百里,把贼追没了影,回来报说:马贼全部溃散,投入边荒。管带官这才传令收兵回营。
绥化厅的官人,就请管带拨兵护送囚车。管带官命一员哨官,率一百五十名镇边军,好好地护送到余庆街,又由余庆街护送到绥化。所有往返军旅之费,照例“据实报销”,由厅里补了檄调的公文,并发出清乡的捷报,管带官大喜过望。此行剿匪护犯,收获不小,不但刘家烧锅商民人等恭送万名伞、万名旗和貂囊、鹿茸、烟土,还由上司那里批准了报销,真所谓名利双收了。想不到王洛五这家伙,会惹起这么大的风波。至于那天晚上探道遇贼失踪的四个猎户,直等到官差押囚犯起解,方才露头。原来他们一听见枪声,就各奔前程,跑回自己家去了,一个人也没伤。
王洛五终于在绥化厅过了堂,他的威焰至此全消。若依案情,照王法去审讯,则王洛五的罪名太大,尤其是身陷法网,犹能鼓动马贼拦路劫夺,并公然与官军交战,目无法纪已极,实已触犯叛逆大罪。不过叛逆大罪,最不便于上详,如果据情上详,这都省势必往上奏报,那就花销太大,牵涉太多了。头一个便是将军不愿意,第二个便是文通判新任官,没有那些钱去打点铺堂。所以,文通判和师爷秘计之后,又与镇边军管带捏好了词,把那王洛五掠夺妇女一案和马贼劫夺要犯一案,拆成两案,分别办理。马贼一案只算是寻常的清乡,好像与王洛五毫不相干,这就容易收场了。王洛五真是刁民,他也就公然窥破官厅这一个弱点,晓得堂上讯诘自己,如果上详,必须先和自己串供。他就咬定牙根,苦苦地狡展,意思是说,他可以据实全盘招供,却不肯替官面回护匪案叛案,他情愿打叛逆官司。为了这缘故,惹起官方之怒,王洛五很受了许多苦刑,他仍然不肯顺供。
过堂的这天,原告杨班主,被告王洛五,被霸占二女杨金环、杨玉环,分两边跪在厅衙二堂。文通判亲审,原告自然是指控王洛五霸占戏箱,霸二女,逞强恃势,逼死杨班主之妻。被告王洛五却一口抹杀,说杨班主挟嫌诬告:“实在是杨班主欠了我的钱,久赖不还,情愿把二女嫁给自己为妾,一来折债,二来还要沾光。堂上不信,他夫妻俩先日就住在小民店内,当外老太爷、外老太太。不幸老岳母一死,岳丈丧尽天良,要陷害姑爷。堂上如不信,被告我有人证,也有物证。”人证是他的党羽,物证是他早先伪造的字据。杨班主为人懦弱,王洛五口若悬河,头一堂王洛五不但把原告驳倒,并且连问官也被他一顿狡辩,弄得头晕眼花。文通判大怒,把惊堂木一拍:“好一个刁民!打!”打了四十板,收监,紧跟着又过第二堂。一连数堂,王洛五既利口饶舌狡辩,又顽皮,能抗刑责,问官对付这样犯人,好像没有办法。
但是塞外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很有自由处置案情的权威。文通判见犯人如此狡展,即请文案师爷,商量办法,结果,按照老例,停止审讯,把王洛五一案搁置起来,犯人呢,就监禁在大牢中。从此犯人永远不过堂,旧案永远不重提,于是王洛五就这样疯死在绥化厅了。他的党羽,也就落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又经官军一再清乡搜剿,渐渐溃散。王洛五的势力,既已一点不剩,而王洛五的名字也就渐渐不被人提起,偶尔提起,也只当古语说说罢了。倒是被霸占的二女,杨玉环、杨金环,倒落得有声有势,被当地一位有力乡绅,俟案情冷落之后,量珠聘去。那杨班主照样做了外老太爷,却不是土豪,而是富绅的“舍亲”了。那唱武生的赛活猴,跑前跑后,空费了许多气力,妄想续旧欢,纳杨玉环为妻,实际贫不斗富,纵把王洛五扳倒,美人仍归了别人。于是赛活猴照旧唱他的戏,后来竟惨死在塞外。有人说,是被王洛五的党羽暗算的;有人说不是。不管是不是,赛活猴却是肋下一刀致命,反倒死在监毙的王洛五的前头了。天下的事一向是这样无情无义更无理!北霸天的故事就此了结,武师张玉峰照旧在绥化厅衙门办事,不久,又出了捉拿土皇帝的一案。

第六章 探地下皇宫捕混元皇帝
这个土皇帝姓徐,家住在徐家园子,本是当地富户。年约四五十岁,拥有百顷荒田,数座青山,户大族众,雇工很多。他的先人原也是由滦州一带移往塞外开垦的良民。不幸徐立方是个持斋念佛的人,好诵太上感应篇,好读玉皇宝历,本是袭父祖的余荫,他偏偏自信福命甚大,受仙佛保佑,所以至此。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把自己的诵经修庙,斋僧施道,看作积善积德。骨子里他待承乡邻雇工,本以吝啬出名,他却自以为那是勤俭持家,理所当然。他行好乐善,竟行的是这种好,乐的是这种善,实在是走入魔道了,却妄想获得金丹大道。金丹大道,给他种下了杀身灭门的大祸。
塞外本来僧道少,这一年,忽然来了一个募缘的异僧。这僧人能够单掌开石,又会练金钟罩,以至于拘鬼妖,跳神扶乩,样样全成。乡愚一向是有病不求医,专要求巫的。这和尚给当地另一个土财主治好了膝下唯一娇儿的邪怪病,引得当地人把他看成活佛,恨不得家家把他请出供养。那就惊动了信佛好善的徐三爷,派人去请这和尚,要同这和尚盘盘道。这个和尚也有四五十岁年纪,生得肚大腰圆,赤红脸,秃脑门,红中透亮,而且“鞍马一新”,穿新僧袍,衣履齐整,倍觉够样。等到高僧延到,和善绅会面,共谈金丹大道,这两个人竟十分投契。这高僧是北直口音,自称在五台山出家,法名圆照,是佛家子弟,却说起超凡入圣、三教皈一的大义。举凡道家的炼丹、辟谷、长生术,拳家的气功、内功、外功,佛家的寂静、虚无、真如,他都糅杂来混为一谈。而且其中还有变戏法、幻术、吞刀、吐火、白水画朱术、素纸现奇字,种种怪诞不可究诘的妖风巫术,都被他装点起来。徐三爷本是塞外土财主,哪里见过这种怪人,更没听说这等怪事,几乎把圆照和尚看成活神仙了。而圆照和尚也自居有半仙之体,殊不知半仙之体,便与佛家涅槃之义,隔绝千里。圆照和尚完全是一种游方卖艺的技人,胆大敢言,居之不疑,实在他也有几手看家本领,混饭的敲门砖。徐财主亲自试验他,他自己正要奋勇卖一两招。有钱的人无求不得,所缺欠者只是寿数。圆照和尚有延年益寿之方,有龟息却谷之术。索静室一间,备蒲团一个,香炉一座,余物一概不用,只须把静室予以特别改筑:将门窗全塞,只在屋顶偏东,留一圆穴,以延东方乙木之气。东方属木,主于长养,可养成生人一团浩然之正气,另在西壁留一小玻璃窗,好教信士参观。静室既弄妥,圆照和尚穿阔大的僧衣,捧一个木鱼,提一百零八枚念珠,进去打坐。这念珠足有核桃那么大,呈紫檀色。一百零八个是很大很长的一串了。圆照和尚便在静室趺坐,手数念珠,口诵佛号,请徐立方把进身之门,用泥土封了。这样,就只留出屋顶一窗洞,西壁一圆穴,既没有灯火,屋内当然暗昏昏的了。可是那圆照的坐处,恰好对着屋顶天窗穴,窗穴透阳光,正可望见和尚的秃头和肥脸。他腰板挺得很直,口中念念有词,低不可闻。屋中一片黑暗,把和尚的肉体笼罩了,越显得幽怪动人,越显得和尚的脸肥眼珠亮。和尚一面念佛,一面数念珠,果然坐了七天关,一物未食,只偶尔喝些清水。约定试验一百零八天,是为大成。只试了三七二十一天,是什么小乘之数。和尚在黑屋中诵声朗朗,毫没有饿坏了的样子,而且越囚越有神气。徐施主偷窥圆穴,借暗淡的一隙阳光,看和尚的容色,并没有饿坏,已使他五体投地,不胜心折了,再也不必多试,启请和尚出关。和尚高诵一声阿弥陀佛,真个舌绽春雷,像个大花脸。等到刨开堵塞的屋门,他便鞠躬如也,缓步走出来了。两条腿并没有麻木,不用人搀扶,到底真有功夫。不但徐施主敬服,连邻舍闲人也称赞颂扬不休。只有一节,那一百零八枚的核桃大的紫檀色念珠,竟不够尺寸了,不足一百零八个了。有人说,那一百零八个念珠,乃是牛肉干做的。一个念珠,是四两精牛肉块,煮熟,晒干,切成圆球形,涂抹上一种颜色,制成了串珠。一个串珠便可搪一天不饿,一百零八个,便可度过三个半月而有余。这却是后话了,徐财主已经全家被戮,失了时效,无救于妖妄之害了。
从此,圆照和尚竟成了徐财主府上长期供养的替僧。圆照和尚募请施主,给他修庙,徐财主就答应给他修庙。圆照和尚要筑坛诵经,朝拜南北斗,给善士消灾延寿,徐财主就捐金起坛场。和尚是僧侣,僧人而朝拜南北斗,就好像老道要念心经礼佛祖那么乖古,涉知内典的人会窃发一笑的。可是在塞外穷荒,竟遇上了徐财主这样的识主和信士,不以为离奇可笑,而以为僧道儒三教算来是一家。南北斗是天上管生死的神,和尚为什么不可以礼神?他本就不晓得道巫的冥伯、列宿和佛门的诸天神、诸地狱,截然出于二途。他只听见这样一个怪和尚的信口胡訾,又惯常听见门馆师爷冬烘秀才的冥报论,纳九流于一轨,化三教为一炉,连孔圣人还是佛门儒童菩萨,那么太上老君西出化胡,当然也是尊佛的了。而且徐立方很有钱,有钱则财大烧身,第一盼望有寿数,第二盼望有威势,第三盼望还富上加富,贵上加贵,永保富贵,骑鹤下扬州,立地成仙。塞外荒旷,土匪出没无常,官军剿匪,难免勒索民间,一般良懦若徒富而无权势,免不了受官面的气。土财主自有土财主的苦处,这徐善绅生平就教官面拿过两回大头,不但耗财惹气,险吃冤枉官司;而且被豪吏唆动冤家,狠狠咬了他一口。他为此气不出,心上又很害怕。既然两次被捉大头,难保没有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多少次。因此他很盼望子弟们能够有出息,进学,中举,做官,好拿出书香官宦的门风,来抵挡地方上的骚扰欺凌,好来保护自己的产业。无奈他的子弟又都是庸才,强巴结着进了学,再往上考,怎么也考不上了。万分无法,才给捐了监,若想捐官,竟苦于无门路。但是徐立方要想一洗土财主的心是很热的;也曾攀附过地方官,地方官拿他当肉头,只想啃他,不肯援引他;他想由富而贵的野心,终于怀之多年,没有做到。地面上欺负他有钱无势,种种明亏暗算,他受过不少,他越发起了“热中”的妄念了。偏偏这时来了这样一个妖僧,信口妄言,既能配仙方,炼金丹大道,制长生不死药,又夸说善识仙机,能望气,能相面,盛称徐善绅生有异相,乃是大福大贵的人,“尊驾的后福,不可限量”。盘桓日久,圆照和尚到处妖言惑众,对徐财主的近邻,盛夸徐财主是有后福的人,又举出例证来,天天这样宣扬,近处愚民渐多相信,人们也就把徐财主当作有大福命的贵人了。徐财主忘其所听,只觉得自从收留和尚之后,附近乡邻对自己渐渐刮目相待,他也就炽起野心。第一步,受妖僧的蛊惑,虽还没有僭王图叛,徐财主已经公然纠众创教。但是创教纠众,已然触犯刑章,为清朝律条所不容了。其祸至于砍头,还不至于抄家。不幸这时又来了一个妖道。这个妖道自称是终南山炼气士,善知过去未来之事,仰识天文,俯察地理,诸葛亮、刘伯温都是他的老师。他这是从关外游方,游到塞外,看出这徐家园子地方,有王气出现,为了扶保真主,他特来访求潜龙。经过辗转传说,这道人先和妖僧圆照会了一面,两人密谈一通夜,次日又求见徐财主。刚刚一对面,便口诵无量佛:“善哉善哉,山人寻访真主,已经多年,不料今日在此地得遇万岁!”当下,一派胡言,把徐立方拍得晕头昏脑,而且和先来的圆照僧也谈得志同道合,两人全是不知死活的妖人,结果三个人关上门商量造反。
道人的法名叫作刘真庆,他实在是一个大妖人,先在热河烟筒山做耗,煽动上千的愚民信奉他的邪教,渐渐欺压不信他教的良民,渐渐绑票诈财,把事情闹大,经官兵围剿,他才逃窜在绥化厅内。本已穷得一塌糊涂,他的妖言惑众的招数没地方施展了。他就卖野药,顶香画符,苟延残喘,一路乱逛,来到徐家园子,才听说本地首富徐立方家,现养着一位和尚,也会画符治病,还会配长生不老的仙丹,好像那排场比刘真庆阔多了。
刘真庆心中大动,想不到绝路逢生,我的福命应在这里了!他立刻把私藏的余财掏出来,换了一套新行头,把徐财主和圆照僧的关系和结识的缘起,都打听明白,他就登门求见。
圆照僧是个色厉内荏的小妖人,刘真庆却是个敢作敢为的大妖道。为人健谈,口如悬河,相貌更好,赤面长须,飘飘欲仙,而且久跑江湖,深识人情。当天一夕话,先把圆照抓住,每个人都炽起了大干的野心。圆照的本领是假的,刘真庆却有真玩意,他会技击拳术,外面用幻术巫术做掩饰,连圆照也被他骗信了,以为这人真有仙法。
而且徐财主门下还有一位门馆师爷,姓金,叫金联元,看他名字这样俗,就可以想见他肚里装的什么货,真是个三家村的村学究,徐门子弟考不上举人,也就是受了他这位良师学问太好的影响。这位老师一肚子三国演义、彭公案、水浒传、西游记,头脑冬烘已极,还自以为怀才不遇。在徐家教读带管账,应酬地方隶役,喝上两杯烧酒,悬想当年的诸葛亮,他还盼望有朝一日,出茅庐大阔一下。也就是他这样才学,才能在徐府吝啬鬼门下久处不去。他虽然自负奇才,却是天性胆小怯上,尤怕财主;见了徐立方饭东,唯唯诺诺很恭敬,徐立方有时听他讲今比古,也以为金先生学问渊博;土财主和村学究居然宾主很相得。宾主纵然云天雾罩,侥幸处在边塞山洼里,不会惹出是非来。但等到妖人刘真庆和妖僧圆照一齐收为徐府的清客,可就滋生出事故来了。
一僧一道一秀才,自以为佛道儒三教归一,若不轰轰烈烈干一下,未免虚度此生。这佛道儒三大国师,聚在一起,就把徐立方送了忤逆。
刘真庆善观天文,能掐会算,又能避枪炮火药。他有一部《三官宝录》,如果把这部真经飞用熟了,真有肉体飞升,成王成仙之望。他说,可惜他有仙缘,独无仙财,而且仙骨也不够。唯有徐善绅,后脑勺生着一块仙骨,既然家资富有,便又有了仙财。又遇见这一僧一道,这当然巧逢仙缘了。因此,刘道人和圆照和尚劝徐饭东,赶快掏出腰包来,一面炼仙丹,一面谋王业。“主公,你的造化太大了!”
刘道人有三道灵符,可以拘神遣将,又能生拘人魂,法术无边。两个妖人和一个土财主,一个村学究,天天聚议,居然这一天也在后园焚香聚义了!又是三国的桃园,又是水浒的梁山,歃血订盟,结为生死弟兄,共举大事。
徐立方为大哥,为真主;刘道人排行居二,为护国神师;圆照和尚居第三,为保国圣僧;金馆师居末为四弟,为开国军师。随后祭告天地,誓共生死,共谋大事。
几个人天天密议,既想创教开国,便该招兵买马,徐立方大破悭囊,把祖先积蓄的钱财,像流水似的拿出来,延揽人才,传布教义——据张玉峰武师说,这事大概也有些“合该”,听事后的传说和犯案时的供状,徐立方忽然发了一笔邪钱,平白获得二三十万白银,他就越发花着不心疼了,而且由此证明,天赐巨财,天命攸归,兴王图霸的野心越发炽热。就是刘真庆和圆照,真实不过是骗财主,吃秧子,弄到后来,鬼迷了心窍,居然真要扶保真主,拼命大干起来。
这样看,徐立方发了邪钱,越发引起妄念。但也有人说,并不是他掘着那个地方的藏,实在是徐立方招延贤才的结果,从奉天弄来了几个造假银子、制假票子的匪类,居然在徐家园子大量造起假银银子,满处行使,因此筹饷有术,造反日有进展了。
徐财主的做法,受二位国师的指引,是先传混元教。等到信徒入彀,方才设法告诉他实话,量才器使,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边荒僻隅,民智未开,也不晓得利害轻重,只过了六七个月,徐教主获得了数百信民。他的做法也和寻常邪教一样,言说本年运逢阳九,天降大劫,天塌地陷,海啸山崩,疾疫流行,人死过半。只有一条可以免灾,就是信奉他的混元教。信了他的混元教,有灵符三道,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信了他的混元教,还可以救穷,发大财,长生,多福多寿,人旺财旺。由护国神师刘真庆,编造了好几本经典,什么“通灵宝典”,什么“消灾化难混元一字真经”,什么“金刚杵莲花台十方万福神咒”,七个字一句,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翻来覆去,左说右说,不过是一入混元教,万事亨通;不信混元教,生逢劫难,死下地狱油锅。
他的教门,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仪式,每五天一诵经修真,教长教徒团聚一处,又跳神,又念咒,又像唱曲子,又像演戏,非常的有趣。念完了经,又同饮福酒,给好些油炸小点心吃。入教不收任何费用,还可以吃斋,而且同教教友又互相护庇,可御外侮。这对于良懦的乡民,好像给了一种安慰,又给了一种倚靠。塞外的人心居然像流水归海一样,真把徐教主当作救世主了。徐教主起初还是秘密传教,到后来信徒越多,人心归附,他连官面也不怕了,公开地宣扬起来。
这期间,当地的官吏捕役,当然也有所闻。这种贪污之辈,无事尚且生非,何况真有不法行为?自然地方和小吏都找了徐教主来。但这时的徐立方,已不是当年的土财主了,手下有许多党羽和教徒,胆子大多了,而且也有人给他出高招。官人一来找寻他,立刻被真庆之流引到密室,摆筵款待,盘桓终日,临走时,怀中凸凸囊囊,饱载而归。回去报告长官,不过是说:徐财主劝人学好,维持地方,防备土匪,不但无罪,而且有益于闾里。
官人来一个,这样打发走一个,有的食嗓太大,或是缠绕没完的,最后仍被徐党用威逼利诱的法子,施展釜底抽薪之策,把事情压下去。若是外面风声不利,他们就临时敛迹。总而言之,人多了,势众了,迎合愚民之心,躲避官人之目,只经过三数年的工夫,徐教主的混元教是兴开了,阴谋也萌芽了。
这自然还是妖道刘真庆之功最大,仗着他飘飘欲仙的外貌,能言善辩的口才,他居然把当地的地方也劝入了教,还有一个未入流的小官,也成了教友,并且优加礼遇,一同订盟,算为第五个兄弟,这就是五王爷蔡某了。
不久,徐教主啸聚党羽,竟有七八千人了。人多势众,气焰越张;内中预谋造反的占十分之三,只信混元教,不知密谋的占十分之七大多数。渐渐地也就人多分子杂,形迹暴露,而且这些信徒也就有了恃教门为非作歹,欺凌良民的行为。渐渐地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徐教主仍然忘其所以。
末后连着滋生了两桩事故,叛谋便一旦揭穿。
一桩是徐教主受僧道两位国师的怂恿,竟在自己的庄堡内,修造地窨,内筑金銮殿,每到夜静无人,便纠集党羽,升殿演礼,讨论教务和军情;他们加紧地招兵买马,打造兵仗,购买军火。一面他又大封功臣,自立为混元皇帝,封他的老娘为皇太后,封他的妻为皇后,又有丞相、镇殿将军等伪职。只可惜他的皇太子不及受封,得了伤寒,被国师诊治死了。混元皇帝大痛之下,亟于立后,便秘选偏妃。一家佃户的女儿生得很美丽,徐财主未登基时,就想纳以为妾,可是徐太太坚决反对,徐财主到底没敢遣媒。等到现在,徐财主已成了大皇帝了,皇帝照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做娘娘的不能再吃醋了。由于各位军师国师的劝谏,娘娘委委屈屈地答应了,附带条件,是只许选一个西宫,一个东宫,再多了不行。混元皇帝大喜过望,立遣能臣,到佃户家纳聘选妃。不想这佃户是个山东轴子,他的女儿早有了人家了,皇帝龙恩下顾,他竟峻拒,不肯当皇帝的老丈人,他记得戏台上,皇亲国舅,涂着涂鼻子奸白脸,被人丑骂,他再也不愿攀高了。国师任凭怎样劝诱、威吓,这家伙抱定决心,不做国丈,后来逼得太紧,佃户气得直骂街,要告状。他这样一扬风,混元教友大惊,就要杀他灭口。可是他们本是一伙愚民,并非强盗出身,他们还没有杀人害人的经验和胆量,倒被佃户听见了消息,吓得他带了女儿,逃入绥化厅避难。他也有亲友,逢人说到此事,结果,徐家园子出了土皇上的话,弄得厅里也有些耳闻了。
偏偏混元皇帝的国师刘真庆,又逞三寸不烂之舌,说降了一杆子红胡子,约有三十多名。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惯贼,为首的胡子头姓马,是个官迷,他的三十多个同党,他都札委为哨官哨长,他自居为管带为统领,手下可是没有兵(这个事情,从破案的匪案中,抄出他们的官衔片子来,都是煌煌都司游击的自相称呼着)。究竟自己派自己当统领,过不了官瘾,现在混元皇帝竟要封他为镇边将军、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他就荣幸非常。这一夜竟在围墙内地下金銮殿,觐见了皇帝。皇帝穿了一身黄,不满不汉,又像戏台上的皇上,又像县衙门的老爷,可是高高坐在砖台上的黄帔大椅子上,两旁有宫女,左右为国师,排列叙礼,明灯辉煌。倒把个红胡子吓住了,连连地三跪九叩,行了君臣大礼,天子口吐人言,只说了四个字:“下面赐宴!”国师就把马大元帅领出来了。
果然就徐宅前院赐了御宴,另外赏给一口宝剑,发给一颗“元帅印”,可是木刻的。好在马胡子得此已足,另外又领到了几十份“御札”,把马胡子手下的小胡子,一律封为将军,如果续有投效的,也可以现填空白御札。
这一来,马胡子一加入混元教,挂帅封官,立刻出了是非。他有一本“奏明圣上”,若创大业,必筹底饷,臣愿率领部下,前往大清国,武力借粮借饷。还没等到混元皇帝御批“准奏”,他就抢起来了,竟掀起很大的一个风波。
这时候,恰有一批大租银子,该解进省。大租就是地丁钱粮,关外花的榆眼钱,又小又薄,平贴水面,可以不沉。但是交地租却要青铜大钱,解运官用十几辆大轱辘车,装满好多木箱铜钱,合银子在八万两左右,调十数名镇边军,一同由绥化厅起运进省。那里黑龙江还没有改省,由将军驻守都省,都省也叫黑龙江,也叫卜奎。因为这是国库正税,没有土匪敢劫夺的。劫了私人的钱财,就是数目大,也可以不破案。若是官家正税,国库官帑,断不许出一点闪失,万一出了错,连地方官带当地驻军,一齐担着严重的处分,就是严拿务获,人赃俱得,也还有后患的。不知道有多少官人吃罪不起,更不知有多少流贼土寇受株连,遭痛剿。只要是官款一出错,下至地方文武,上至都省大吏,全都要慌的。因此在前清时的胡匪和关内的土匪,作案都有一个秘诀,是斗富不斗势,斗财不斗官。劫了官帑,到最后的结局,终要被挤吐出来,还把性命饶上,还连累了线上别的朋友(这种风气,写秦琼故事的作者,已然早早说破过。程咬金劫了皇纲,才逼得一群草野强豪到瓦岗寨啸聚谋反,混世称王)。
不幸这混元皇帝驾下,新升的大元帅马胡子,听了国师刘真庆的妖言诱惑,居然牵党,把大租银子劫了!以致连累了许多人,丢掉“项上的人头”!
马胡子也不是不知利害,偏偏听信了刘真庆、圆照和尚这两个妖人的信口胡言,自谓炼有神符,持有神咒,好好修持起来,可避枪火。自然是空口说白话,没人肯信,也没人敢信。刘真庆为了抓住人心,打破了愚民想大阔又胆小的弱点,所以放出这个谣言来:“你们既想从真龙,保真主,就不要怕死。其实死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尽忠,为本教卖命,死了可以上天堂。”教友们只想封侯拜相,不想上天堂。他才又生二计:“你们怕什么?怕大清的兵么?他也是个人,咱们也是个人,他能杀你,你也能杀他。他们有势力,我们得人心。”这样说,人们还是怕。他这才又生第三计:“你们不要害怕吧。你们不过是怕大清国的贪官污吏有枪火,会打死你们。咳,那才没用呢。”圆照和尚忙自承会金钟罩,我不怕枪炮。别人也跟着学,可是自来江湖人相传,练金钟罩,必须童子功,这些教友多半是成年乡下人,而且练法也不能急抓,又不易蒙骗人。
独有刘真庆这一招,却是奇绝妙绝,只带上他的三道灵符,念熟他口授的一百零八句神咒,便可以刀枪不入,火药也不怕,简直地入水不濡,入火不焦。
谁要说不信,“我们可以试试”。刘真庆在“法不传六耳”的秘密条件下,只叫马胡子和另外一个教友,在半夜里参与试验。由刘真庆佩符念咒,由圆照开小六转打他。只听念动真言,一二三,圆照开枪便打。怪极了,干搂机子,枪不响,弹不发。马胡子问:“怎么回事?”回答说:“避住了。”
马胡子疑疑思思的,说道:“我开枪,行不行?”回答说:“行,谁都行。”马胡子又问道:“手枪可避,火枪也成么?”刘真庆飘飘欲仙,微微一笑道:“岂但火枪,大抬杆亦可避也!”
马胡子就要找大抬杆,圆照道:“且慢,那个东西,动静太大。恐其惊动了官面,这里不是有两杆十三太保么?你拿去试试。”马胡子依言,取了一杆十三太保,验看一下,遂即举起来,略略对着国师刘真庆,把枪机一搂,刘真庆口念真言,只听这枪腔哧哧地一响,马胡子大吃一惊,赶忙一松手。幸而枪腔没炸,但是打不出火药,却也证实了。从此,一传十,十传百,刘法师会念咒避枪火,人人都相信了。立刻有许多人要学,拜刘为师。刘也不拒,只是这咒太难念,据说一面念,一面要拿手指画空画符,必要咒也念完,符也画成,恰到好处,方能避枪弹,差一点是无效的,而且持咒时必先吃斋,还要避内,有老婆的学这个,可不大相宜。若是不避房事,届时念咒避枪火,不但无效,且有大害。另外还有一个戒条,是“诚则灵,信则效”,只要你修持此咒,稍存疑虑之心,或有不信之意,那就一定“不灵”了。因为他还说过,这是神术,泄露天机,有干天忌,学会此咒的,只可拿来救命救急,千万不要胡乱试验儿戏,若是试之过于渎亵,也要失效的。这也是道门中常有的戒条,刘真庆既然这么慎重地说出来,人们听了,似乎觉着很近情,很近理,也就十九相信了。可是由这一来,对这避弹妙法,人人畏难,不敢轻于试练了。刘真庆告诉他们,学只管学,等学过来,遇见大灾大难,再用不迟。结果混元教友人人会念咒,大多数不曾实用或实验。
那新封大元帅马胡子,自经一度实验,深深相信无疑,把刘真庆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久,他就听说地方官派武弁,押解十几辆大轱辘车,运送大租银子进省。马胡子要建头功,竟勾结同帮,动手抄劫。在他想,劫官帑固然有大麻烦,但本教有这样神师仙法保护,还怕大清兵做什么?他就带着他那一杆子人,约有三十多名,藏在山麓要路口。直等到解帑车插着黄旗,排成直行,穿山道而过,马胡子就首先发出一枪,手下人也就随声放出一排子弹。
解帑武弁大骇,连同官兵,一齐下马,伏在散漫岩石后,开枪抵抗。官兵人数既少,火药也有限,只支持了半个时辰,便陷入马贼的包围圈内。马贼不要命地逼迫过来,喝令官弁留下地租银,留下枪火,“饶你等的性命”。紧接着一排枪,又一排枪,胡子的枪法都很准,武弁首先受伤,随后官兵也顶不住了,一群马贼一拥而上。解帑官兵官弁,只得弃车上马逃走。
官帑失落,侥幸逃出性命,武弁急急负伤归营禀报,说是途遇大批叛匪,约有二百人,恃众劫去官帑。押帑的厅吏也这样报了,绥化厅的文武,一齐震恐。幸喜追缉贼踪还容易,在场的差役兵卒,亲眼看见马胡子把地租车带进山坎,转投到一个小村内。这小村正在徐家园子附近,地名叫狐狸洼。
绥化厅理事通判文秀山、镇边军统带伊崇阿,协派干练人员,前往失事地点勘详。只几天,很容易地勘得详情:该地土财主徐立方,庇养妖人一僧一道,创立混元教,妖言惑众,潜谋异图,曾经秘购龙袍,暗筑皇宫⋯⋯又云,劫夺官帑之匪,即是妖贼逆首徐某之党羽,现受封伪职大元帅等官,据称率众明目张胆,劫取国库,于次日夜深,原车解入私宅,据云即用以充备叛军军饷⋯⋯
谍报的话比这个还加详,早把个文通判、伊统领吓黄了脸。这若教上官知道,文武二吏失察罪状百口莫辩。这没有别的办法,赶紧派兵捕,剿要犯,起赃银。上详的公事,只好冒着“隐匿要案”的危险,暂且压一压,豁着先办案,后报案,文武全谋,当晚就调兵,即刻便出剿。麻利极了!
伊统领调了三百名镇边军,前去剿捕妖人,竟不知妖人混元皇帝徐立方,此时声势已然很大。手下教徒党羽,已将及万人。而且塞外民风强悍,寻常住户,都筑土堡,聚族而居,家家都有枪火。徐立方蓄志称王,又秘密勾结枪火贩,新买了一百支枪;除了马胡子,又收服下另一杆子马贼,足有五六十名悍匪,也封了元帅将军,还把贼首章德旺封为王爵,马胡子也追封为王。等到马胡子劫了国库地租,混元教下群雄全认为这一来惊动了地面官府,经一度聚议,要就此起义,先攻绥化,再夺黑龙江省会卜奎。偏偏妖道刘真庆、妖僧圆照这两个家伙迷信巫术,自谓仰观天文,时辰还未到。“吾皇万岁要想兴兵创业,仍要依照三皇宝录,应于明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日起兵,那就攻无不胜,战无不利了。”
马胡子迷信刘真庆的神术,首先赞成。以为:“我把大租劫了,官兵全被我打跑,他们一定不知道为臣是给万岁服劳,他们把我看成寻常的马达子,再不会找到万岁头上的。”章德旺大元帅深不以为然:“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马将军劫了这许多官帑,连夜运到大皇帝的府上,地面官人一定要探出底细来的。为臣认为事不可缓,先下手为强;此刻应该立即高揭义旗,迎头袭夺绥化城。我们占了绥化厅,就在那里建都,然后出兵略地,先夺取黑龙江,再进兵盛京,再直取北京城,赶走大清皇帝,天下归心,定可一统。”
御前会议,抬了半夜杠,僧道二位国师还是坚持八月十五起义,最后是提早一年,改于今年八月十五发动。此刻刚刚进七月,还差一个半月,尽可以先行预备。哪知道还没容他预备好,清廷大兵杀进来,混元皇帝就此亡国!
劫帑数日后,官兵三百名杀到徐家园子五十里外。探马报到地下金銮殿,混元皇帝大惊失色:“大清兵来得好快呀!他们怎么丢了地租,专找我来!”他们把人全看成傻子瞎子了。马胡子首告奋勇:“万岁不要担忧,微臣不才,愿领一彪人马,把大清兵杀个片甲不回!”
立刻在徐家园子鸣锣集众,招集了二三百名混元教友,全是深信教义,誓保真主的信徒。即由一位亲王率领,另由马元帅和章德旺元帅,各率本部,三路出发,居然有三百五六十人,人数超过官兵,火器更为精强,全是新从外国浪人那里用重价买来的。
当天开战,混元教三路义勇军,仗着一股子邪气,骁勇异常,内中又有积年的胡匪,又有善玩火器的猎户,三百名镇边军竟抵御不住,半日工夫,险被包围。督队的先锋官看事不妙,把所坐的爬犁车掉转头来,预备往退路走。先锋官这样示弱,顿时影响军心。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好了,后路有了敌人了!”在前面据守土岗和教匪对打的,一齐起了后顾之忧。
先锋官驱爬犁车往歧路上退去,部下官兵跟踪撤下来。又全是马队,竟骤然地退下来了。这一战就算打败。先锋官忙发文书,禀请增援。言说:“贼势浩大,数逾千人,枪械精良,官兵势弱。”
伊崇阿统领文秀山通判天天在那里盼望捷报,哪知出兵刚五六天,便吃了败仗。
文通判亲访伊崇阿统领,协议增兵。这番要大举,一举破贼,竟将镇边军抽调了两营,又由通判厅内四班班房,挑选出精干的捕快,凑足一百名整,全是火器上、技击上有两手的劲汉。官兵由一员帮统、两员营官出马,捕盗由巡检杨毓封率领;加上幕府会武术的师爷张玉峰、吴宝华、朱天雄,并加上镖客李云山、杨久和、叶梓材,武师齐景山、王庆和、魏德善、王玉书、王洛义这些人,通通带了火器和利刃。预定步骤,由官兵攻正面,明剿叛逆,使幕客张玉峰,带领这些矫健的镖客武师,设法暗袭。双管齐下,里应外合,以求赶速破案;若日子太耽误了,别的事小,这将及十万的地租银子,误了限期,全吃罪不起。
镇边军分两队,一直开到徐家园子,远远采大包围式,正面择一山岗,暗暗架上两尊土炮,四杆大抬杆。背面埋伏下大抬杆队,左右两翼也安好卡子。又揣度地形,徐家园子一攻破,逆贼必要落荒奔西北逃窜,就在西北角也择一山坎,架上两尊土炮、两杆抬枪。
官军络绎开到,混元皇帝像蒙在鼓里一样,数年前他最胆小怕事惧祸,此际被僧道两个妖人愚弄得又太胆大了。头一仗杀退官军以后,这个混元国公然大开庆功筵,燃爆竹,悬灯结彩,欢贺头功。同村的教民也如疯如狂,公然挂起国旗来,杏黄方旗,当中阴阳鱼,四周是八卦,这就是混元旗。可是国师刘真庆到底还绕着一个死扣,现在已和大清兵开了仗,他还是要等八月十五才正式举兵。据他推算,只有八月十五这天出兵攻打绥化城,不但一战成功,还可以收降清营将吏和城内文武官。混元国满朝文武都主张趁这头次胜仗,索性出兵略地,刘真庆偏还是要死等八月十五。这一来好极,堵窝捉老鼠,省得大皇帝蒙尘出狩,一下子就“国君殉社稷”了!
满朝中文武固然是些疯子,可是也有不太傻的。顶狡猴的人,设法躲到别处去了,其余的人受了刘真庆的愚惑,正加紧练他们的避枪火神咒,还有较少数的人,觉得国师的应敌之法太以大意,联合了许多人上奏一本,恳请万岁速派二位元帅出国都巡边防敌。混元皇帝这时把帝王的尊严摆得十足,一心正想算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如今刚刚凑上一位西宫,特派一员大臣,下乡给他去采选宫娥,满腔只想皇王之乐,倒忘了目下江山之危。奏事的人力陈时艰,言说清兵败退,仍未出疆,恐有后患,千万聚兵追击,不可据城孤守。混元皇帝驾下的臣民共总还不够一整万,明白人仅仅这六七位,异口同声,再三絮聒,他这才重登地下金銮殿,召开御前会议。只顾了表演威仪,正经事只商议了一小会儿,便算定规了。这还是明白人力争的结果。由皇帝下诏,所有教民壮丁,凡年在十八岁以上,四十八岁以下的,不分男女,一律限明日前来国都,听候点名,发给武器,年老的和小孩子,别编老人军、孩儿营,也按名发给刀枪,只没有火器,准备教壮丁应敌,教妇孺老人守城。
诏书一下,第二天附近各村的教民,真个全来了。可是远处的教民竟被官军所放的卡子给打回去了。这一来,立刻有人奔来报信,说是不好了,咱们徐家园子方圆附近,都屯了大清营的兵队了。混元皇帝这才大吃一惊,他驾下的二位国师,两位元帅,竟没有探出清兵援兵已到的消息,可算荒唐已极。
徐家园子登时发动,赶紧鸣锣聚众,赶紧派兵点将,出去迎敌拒敌。圆照和尚有点发慌,忙问刘真庆:“这怎么办?外头有好几千大清兵呢?”刘真庆哈哈笑道:“几千清兵,何足惧哉?我教他们赶快熟习护身神咒,我亲自率领他们,把清兵剿了。”他还是大言不惭,一点也不害怕。不过,八月十五再举兵的话,他也不再坚持了。成群的教徒,纷来领取战具,居然按名查点,凑足了两千多人。内中壮男不过一千多人,剩下的竟是娘子军、孩儿营。仍由章德旺、马胡子两位元帅,分率着一千名壮丁,各引五百名为一军,出离土园子挑战。四位镇殿军,八名镇兵,就分带着二三百名男子和数百名娘子军、孩儿营和老头队,登上土围子,护城备敌,并巡逻围子内。这就是混元教忠义军的倾国之旅了。
两位元帅各领着五百名壮丁,内中有火器的每军只占一二百名,其余的就是长矛和短刀、白蜡杆子和狼牙棒,马胡子手有三四十名悍匪,章德旺手下有五六十名马贼,这都是劲兵,不但胆大,而且久惯杀人放火,玩火器很熟。他们于当日一清早,用堂堂正正之师,分两队攻打清兵,居然打得很激烈,若没有土炮和大抬杆,清兵简直又抵挡不住了。这些清兵全是绿营游卒猾勇,谁也不肯卖命。章马二匪却聚的是一群悍寇和一伙教匪狂徒,打起仗来,不知死活。当天直打到过午,各个消耗了不少火药,伤亡了一些人。清兵往后稍退,教匪也往回撤下来,照样扼住要道口,暂且休息。
耗过了一两个时辰,战士们轮流着吃了干粮,喝足了水,马章二帅一声令下,续往前攻。双方接触,隔着一段高粱地,一段土岗,又打起来了。一时官兵抢上土岗,一时又退下去,一时教匪攻过了土岗,一时又撤回来。拉锯式的战斗,足足又支持了三个时辰。
清营带兵的帮统,本就没打算一鼓作气,攻入徐家园子土堡。他要耗到夜间,按预定计划,正面佯攻,背面偷袭。那巡检杨毓封和武师张玉峰,挨到日头西山,一百多人,便一律换上短打扮,青衣绔,头上也打的是青洋绉包头,只每人带一条白布手巾,系在左手腕上,作为标识。一百人中,计有五十多支自来得,二十多支小六转,此外是十三太保,背在身上。每人另外还带着刀剑、铁尺、铁拐、袖箭、金镖。并且还有十几盏孔明灯,两只千里眼,以及绳索、手镣、火炬、绳梯等等。
挨到起更,杨巡检向帮统请求了暗号和里应外合的办法,一切预备停当,百十个人,率两名眼线,悄悄地绕道斜趋徐家园子的西南角。
距离土围子不远,大家都藏在庄稼地里等候。
这时正面北方,官兵趁着教匪战乏收兵,回队吃饭的夹当,忽然吹起进军号,除土炮未动外,大抬杆队一齐出离阵地,往土围子进攻起来。攻势非常迅猛似的,铜号浩浩浩浩地吹个不住,兵们随铜号音,齐声喊:“杀!杀!杀!”两营官兵上千的人,铜号既非常惨厉,喊杀更异常浩大,震天震地似的,火枪声也乒乒兵兵,连续不住地打。这是今日两次开仗最激烈的一次冲锋。混元教忠义军两次索战,都是要打便来打,要走便收兵,清兵只取以逸待劳,没有追击。现在,天黑了,人饿了,清兵反而越打越勇了。马胡子和章德旺虽是积匪,从没有正面作战的经验,惊恐之中也慌神了。他手下那些教匪,更沉不住气,没等敌人吓他,他们自己先吓唬起自己来,很多的人失声叫道:“不好,大清营又调了大队救兵来了!”他们竟不知自己这一方面是倾巢出战,清营那边始终只拿来一半力量来打。这些教匪不约而同,弃了扼守的土岗,忽忽鲁鲁往土围子撤退下去。
章马二匪帅也弹压不住,索性带大队一同退入围子内,登上土堡,调来大抬杆,冲黑影往清兵喊杀声中,乱打起来。清兵依然是连吹进军号,一千多名兵声声不断地喊杀,火枪也往土堡上面打。
这一来,所有混元教的兵力,全聚焦在正北面,摸着黑,据堡拒敌,苦苦地消耗他们的火药。可是乘着这一阵乱,杨巡检、张武师这一百多名敢死队,潜踪进袭,居然偷偷地爬到徐家园子西南角下干壕沟那里,又居然悄悄地爬过了壕沟,把一个个身子紧贴在土墙根下,半蹲半坐,各持着火器,仰望上面的围墙更道。
这时候,正北面枪火声、铜号声、喊杀声依然不断,堡中的抗战声仍然很热闹。这时候更道上虽然由下面看不见人影,仍然历历听得出有动静。更道上必有教匪的瞭望兵,这已无可疑。要想翻墙头跳过去,便须拼命冒险。但舍命犯险,仍恐打草惊蛇,不易奏功。
这时候已耗过二更天了。正北面进攻的清兵,由帮统悬重赏,挑出了四名号手、十几名火枪手,穿庄稼地也往土墙前潜踪进袭。却不是真偷营(实际也不能偷,教匪全神都注意这北面一路了),混元皇帝和两位国师,也刚刚地出离地下宫殿,到土堡城头,往外观阵,一面鼓励斗敌之兵。此时巡了半圈,又已回转宫殿,由二位国师,拜表玉皇大帝,请天兵天将,连夜下降,助我杀清兵,成大功。其实呢,刘真庆一听见枪炮声,竟脑袋疼起来了。混元皇帝此时也有些心慌,正宫娘娘吓傻了,派宫娥请万岁进宫。他们在围城内,自己骗自己,外面的清兵居然潜踱到“更进一步”的所在。四个铜号手,十几个火枪手,把身形择地蔽好,立刻齐声暴喊,把铜号狂吹起来。
果然这一来,招得土堡上教匪人人惊恐:“不好了,大清兵竟杀到跟前来了!”又是一阵骚动,马胡子、章德旺两个悍匪在纷乱声中,侧耳细辨,已听出这杀过来的敌人数目寥寥无几,就在近处不远。忙吩咐调大抬杆,照准号声喊声来处,速发数枪,果然把铜号声打哑巴了。但是堡上人心竟被扰动,很有些人溜下土堡。章马二匪和四位镇殿将军,再三再四鼓励士气,略略把人心凝住,不料东北角忽然浮起火光,东北角一片丛木和乱草地,竟被敌人放起火来,而且风势正往这边刮。人心立刻又浮动起来。
这一把火,却是武师张玉峰冒险点着的,这一把火距离土围子仅仅两箭地,风大势猛,太危险了。混元教群匪乱喊乱叫,有的人说:“赶快教出去救火!”有的人说:“快请国师,念咒救火!”
国师爷刘真庆请到,这家伙早已慌了神,大家说救火,他就随声说:“快去救火!”大家说:“国师爷快念咒!”他就说:“你们快开堡门去救,我这就登坛念咒。”他一溜烟跑下更道,到下面捣鬼念咒;两位镇殿将军妄想乘机救火,伺隙潜逃,他就带了二三十名壮丁,拿了救火的东西,开堡门逃出去。
流弹横飞,二位镇殿将军没有完整逃出火坑,清兵照火场连开数排枪,一个被打死,一个中了伤。二三十名壮丁乘黑夜窜逃。有的往外逃,有的往回跑。却由他俩这一闹,帮了杨巡检、张武师很大一个忙。杨张二人率百名武师镖客和干捕,乘乱一拥而上。有的爬上土墙,登上更道,有的混入救火团,进入围墙里。
徐家园子,大势去了!
五十支“自来得”,在当日真和机关枪一样的凶猛无敌。百名敢死队,入虎穴,捉虎子,一阵风地猛扑,把枪开了,如雷鸣,如电扫,把混元教匪留守在西南面和南面的(但是些老弱,又十九没有火器,只凭刀矛)打得乱叫乱嚎,乱钻乱跑。
武师吴宝华见已杀入贼巢,立刻将暗号发出去。是特制的旗火,冲天而起,一溜火光,留在外面的两个敢死队,立刻响应,更放出较多的旗花,火光在半空连闪。一路上所留的巡风传信的人,立刻也响应,也照发信号。如此辗转通报,正面大营的帮统顿时得到确实的捷报,顿时发令进攻。这是真进攻!
果然,杨巡检、张玉峰武师百名敢死队,刚刚攻入徐家园子腹心之地,还没寻着地下皇宫,那正面土堡更道上的教匪,已得急报警报说:“大事不好了,西南角闯进敌人来了!”章德旺大吃一惊,立刻督队下更道,要还救皇宫。马胡子也大吃一惊,立刻把旧部数十名悍匪一叫,他却不是回宫勤王。他密告同伙:“见机而作!”跳下更道来,就往马号跑。夺了几匹马,和同伙悍匪,摘枪上马,冲出堡道,夺路要走⋯⋯章德旺的勤王官兵,恰和他们相逢,一个忠义军还喊:“马元帅,敌人在这边呢!”略一阻拦,马胡子甩手一枪,把人打倒。章德旺怪笑道:“哈哈!”也甩手一枪,马胡子滚鞍落马。
马胡子的旧部开枪救首领,章德旺的旧部开枪打叛逃,双方混战起来,杀人如麻。堡上堡下,人声鼎沸,黑影中男女教友鬼哭狼嚎。
镇边军一千名官兵在进军铜号浩浩狂吹声中,顿时冲杀到土堡北门。
杨巡检、张玉峰武师及一百名敢死队,夜袭皇帝地下宫城,竟如探囊取物,攻破后园,砸开宫门,在五间大的地窨子里,发现了“金銮宝殿”。由黄龙宝座抓下来混元皇帝徐立方。皇太后、正宫娘娘、十六岁的美貌公主,一齐落网。像粽子一样,都上了绑。在宝殿内,起出玉玺、黄袍、尚方剑等等妖妄法物。
妖僧圆照逃到地上东厢房,仗恃他两臂有力,过去几个兵,没有擒住他,反被他开枪打伤。直耗到子弹用尽,他才狂吼一声,举戒刀杀出来。另外还有几个混元教友,也是破出死命拒捕。这全靠敢死队内的武师,展开技击的功夫,力战把他们生擒。
其他教匪,除了混战伤亡,其余投下兵器,跪在地上,即行免死,但照样上了绑。势败之后,死走逃亡,成擒的教匪,只有二百多名,死的也差不多。轰轰烈烈,人数上万的混元教,如昙花一现,终于灭亡。
独有罪之魁、祸之首护国军师妖道刘真庆不知何时从何处竟被他逃走。却由他断送了这么多的愚民的性命,他可算死有余辜。
据张玉峰武师说,一直过了两个多月,才在绥化厅以北百十里地以外,一座小土堡内,才把他捉住。他已经剃去了道士的蓄发,刮去了满口的长髯,打扮成一个俗人模样了。他正在那小土堡中,乔装治病的郎中,给人治伤寒病。这东西真是神通广大,到底不晓得他怎样兔脱,也不知是谁掩护着他了。最后是讯明口供,赏给他一个“剐”。
至于混元皇帝徐立方,因抢劫大租银子,犯罪虽然重大,却因官场上种种顾忌,窃案盗案可以上详,股匪案件便不好上报,叛逆案子牵涉更为严重,绥化厅的文武地方官,一再密商的结果,只悄悄把徐某一家问斩,全案是压下去了,到底没敢上详。只由理事通判文秀山,亲自到盛京将军衙门,把案情秘禀罢了。盛京将军也是不敢掀动叛案的,前清向来怕民造反,一有叛案,株连太大,故此做官的不敢认真。
这一来积德不小,徐立方的亲戚本家,免去不少罪行。甚至他那位年方十六的美貌小公主,因被杨巡检看中,而且她也娇小得太可怜,结果,也把她开脱了,随后,变成了杨太太。
那被教匪劫去的大租银子,当然也被他们耗用了不少。但自有混元皇帝的逆产,可资抵补,全案刚一破,租银便解进省去了。
这便是泃阳武师张玉峰故事的大要。那时张武师正在英年,他还做了许多事,随后得暇,还要陆续记录下来。
三十五年四月二十八日白羽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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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18雄娘子

第一章 车前拦双美 酒楼论人妖
湖南株洲西南,有一个小地方,叫作黎家冲。黎家冲地方住着一位隐居的老武师,名字叫黎道朗,原是南方有名拳师。当黎道朗中年的时候,在岳阳一家镖局做事,镖局字号是长胜记,总镖头朱宏业,年岁已老,他却很佩服黎镖师的武艺,把他倚为左右手。因着黎道朗镖师,不但武功好,而且人缘佳,所交的朋友,各界都有,拉拢既大,在保镖行自然吃得开了。往往有别位镖客,押货出行,沿途发生了事故,得罪了江湖人物,甚至于镖货被劫,经长胜镖局闻耗之后,就派由黎道朗镖师,拿着长胜镖局的名帖,备具拜山的礼物,前往肇事地点,疏通人情,每每地能把失镖和平讨回。以此黎道朗在镖局劳苦功高,一直干了二十来年,已经升为副总镖头,而且加了“入股”。
等到黎道朗镖师五十多岁的时候,本局镖客又因争镖道,和同行起了纠葛,双方镖客竟以武力拼斗起来。临到末了,总镖头朱宏业,仍烦黎道朗前往折中,费了很大的力量,幸得化险为夷,把镖道争回来,却得罪了好几位朋友,黎道朗为此灰心,觉得同业相争,比起跟绿林道打交道还难,他就暗暗地有了退志。
如此又对付了几年,黎道朗已然五十七岁,并且家成业就,子女长成了,他就向镖局告老乞休。恰好此时他的第一知己好友总镖头朱宏业已然逝世,朱宏业的二弟朱宏道接管镖局,黎道朗决计退股,告老还乡,朱宏道自是恳切挽留。无如黎道朗去志已决,又耽搁了一个多月,到底算清股款,退出镖局。那朱宏道自然依礼馈赠,又排筵欢送。黎道朗便这样善退了。
黎道朗老不歇心,回转黎家冲,拿出钱来,开了一座酒楼,又在店铺后面,铺着把式场,照样授徒传艺。这时候,黎道朗的一子一女,早已长成。长子黎绍光,幼承父学,善使单刀铁拐,年已二十七八岁,生得长身量,重眉毛,两肩甚阔,十分雄壮;次女黎小霞,年已十八,至今未嫁,也生得长身玉立,气度英爽,颇有英雄气概,善使双刀,又精暗器,却恪守闺训,从不在外面炫才。外面的事,和酒楼的营业,都由黎绍光主持,老当家的黎道朗只和门徒们在酒楼后面练武场,督促门徒习艺,也不过是一半结习难忘,一半随意消遣罢了。
这一日,夏末秋初,宝泉居酒楼(就是黎家新开的那一号),当未申之交,正是午饭已过,晚饭未到,酒楼饭座空虚无人。少掌柜黎绍光也觉得闷闷无聊,便推楼窗,往外闲眺,酒楼对面小巷,住着一家姓张的读书人,家中人口恰与黎家一样,也是一个老头儿,守着一子一女,老婆儿早死了,不过张老者不甘寂寞,新续弦娶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老处女姓王。这老处女大概是因为婚姻不遂,芳春虚度过去了,现在虽然出了嫁,给张老头做了填房,她却被环境激迫,脾气很怪。而且张老者不比黎武师,那是一个身体很弱的老头子了,与这张王氏年貌既不相当,这老处女做填房就郁郁不乐,每每地好生闷气,闹小性,跟这前室之女张家姑娘闹着别扭,连儿媳妇也跟她不和。所幸张门乃诗礼之家,虽然娶了这么一个幽怨乖僻的继室,大体上尚能相安于室,不过不甚融洽罢了。
张姑娘今年十九岁,小名桂枝,从前和黎小霞,乃是闺房良伴。自从张家继室过门,黎小姐看出这张王氏撇嘴咧嘴的怪脾气,就渐渐跟她们疏远了,而且黎小姐年岁也大了,也不便串门子了。
张家的大少爷叫张金铉,和黎绍光又都是本街上出头露脸的人物,女眷虽不常走动,男子照样往来。街面上每有公益的事,多是黎绍光和张金铉出头,所以,黎家和张家不但是近邻,而且是通家之好。
这天午后,黎绍光在酒楼清静的时候,对窗闲看,恰望到张宅的门口,门口只有一个小贩。放着鲜果挑子,有一两个小孩,围着果挑买零食。还并没有怎么,黎绍光只是漫不经心地闲看罢了,心上空空洞洞的。忽然间,由大街抬来两乘小轿,跟着一辆轿车,直开进小巷张宅,便停住了,一个听差,一个女仆,先从车上下来,过来到轿旁服侍,轿帘一挑,先下来十六七岁一个少女,衣裙富丽,是大家闺秀模样;黎绍光并不认识,大概猜想,许是张宅的亲戚眷属了。第二乘小轿下来的,恰是张家桂枝小姐,两位小姐由女仆跟随,都进宅去了。听差先进去一趟,随后拿出钱来,把小轿和轿车全打发走了。于是哐当一声,张宅的朱红大门交掩,小巷除了果挑,又寂静无人了。
少掌柜黎绍光在酒楼上,看了个清清楚楚,想这大概是张桂枝到亡故的母亲的外家去了,这是刚回来,但不知同来的少女又是何人。心头微一作念,随后也就丢在脑后,把眼光一放,更望到远处,远处是镇外农田,一片青苍,被片片林木遮掩,黎绍光看了一会儿,又放眼往下看,恰好又注视到小巷张宅门前,这工夫,忽有一穿长衫、戴大草帽的少年,从大街穿过,一直进小巷,到张宅门首停住。片刻之间,围着张宅绕了两圈,末后就到果挑前边,似乎也买果子吃,又似乎正和果挑小贩搭讪着说话。这个少年忽然回头往身后望了一眼,从身上掏钱,买了两大捧果子,分给挑子旁的孩童,一面凑合着,跟小孩攀谈。
少掌柜黎绍光是个行家,一见这情形,心中一动,自己问自己:“这个家伙是做什么的?看光景分明是刺探什么。他是私访的六扇门?还是拾买卖采盘的黑道朋友呢?”不过这少年穿着打扮,类似书生,又不很像黑道上挖窟窿、跳墙头的合字。黎绍光心中滋疑,不觉得尽力注目下望,只可惜相隔较远,看不十分仔细,更看不出这少年跟小贩讲什么话。
但是黎家冲这个市镇,因是黎镖师故乡,一向地面很安宁,巨盗关照情面,不肯来打搅,小贼惧怕威名,更不敢来闯祸。黎家冲可以说这些年,没有发生过盗案窃案。而张宅又是书香人家,不会犯法被官人查访的。邻舍也都是良懦之民,黎绍光这样想,便又释然,不再窥看了。他就转过脸,往别处眺望。
过了一会儿,那少年生客还未走,黎绍光不禁回过头来,再往下看。那个少年竟又买了许多果子,靠张宅大门,坐在小贩的凳上,且吃且问,谈个不休,把果核果皮丢了一地。忽然间张宅大门开了,出来一个听差模样的人,似乎嫌门前弄脏,冲那小贩指手画脚,似在谴责,想是话头伤了那个少年客,少年客突然立起身来,和听差对吵,而且把一堆果子(似乎是瓜子、落花生),都撒在地上,态度很傲慢。听差也不服气,两人竟要动手,被小贩作揖打躬地劝开了。
随后便是听差哓哓地进了宅,拿出扫帚来,那小贩抢过去,接了扫帚,代为清除果核。那少年立在门旁,似乎也消气,等到小贩把地扫干净,听差接过扫把进了宅,关上街门,小贩也挑起筐来走开,那少年也就不再逗留,转身出离小巷,转弯抹角不见了。
黎绍光把这一台吵街小戏看完,以为这少年穿着虽整洁,大概还是个光棍泥腿罢了,只是气度又不大像,正在揣摸着,身后一阵楼梯响,上来两人,回头一看,前行的是一个戴大帽的长衫少年,和刚才吵街的生客模样相似,后行的便是本酒楼的堂倌了。
这少年生客上得酒楼,往四面一看,只有他一个座客,他立刻面露笑容,略一踟蹰,一直向临街窗前的座位,择一个座头,恰好望得见对面小巷,摘帽子坐下了。堂倌上前,问客人要什么酒菜,这客人说道:“先泡一壶茶,酒饭随后再叫,时候离吃饭还早,我要在这里等候朋友。”堂倌答应着,下楼去了。
少年生客就座四顾,侧目看看少掌柜黎绍光,略一注意,旋即回过头来,临窗外望,意态很是消闲。少掌柜黎绍光,暗暗打量这个生客,已然断定这一定是在对巷张宅门前打晃的少年,这少年的行止很觉可疑,黎绍光就坐在隔桌,暗中琢磨这个少年,并要看他以后的举动,过了一会儿,堂倌给打来净面水,泡好了茶,这少年慢慢喝茶,两只眼依然往对巷看。
少年客守着茶壶,竟喝了半个时辰,被堂倌连问数次,他这才点菜、要酒,一面缓斟低啜,一面伸着颈子,往窗外望着,还是窥看那对巷张宅。这种举动,引得少掌柜黎绍光越发不肯离开地方,在旁桌尽量冷眼打量这个少年,只从表面看,这少年潇洒昂藏,颇有豪气,似乎不与平常百姓相类。黎绍光更打量他的身手,觉得手掌颇大,青筋微露,与那白皙的面庞不类,这很像一个会武的人,却又没有拳师、漂客的粗率气。黎绍光暗想,这个人多半是独行客,江湖人物,可又有些稚气,近来株洲一郡,连传离奇盗案,莫非就与此人有关吗?心中猜疑,更想仔细察看少年客的眼神和气度,黎绍光便离开旁桌,闲闲地转到少年对面的酒座那边,坐下了,慢慢地窥察。这少年也抬头看了黎绍光一眼,似乎毫不理会,仍然独乐其乐地饮酒闲望。忽然间,少年似有所见,身躯一挺,目露光芒,又扭头看了黎绍光一眼,收回眼光,低下头吃菜,黎绍光被他这一看,心中微动,这少年客的眼可有点厉害。
当下,黎绍光越发觉得少年客孤踪可怪,少年客依然是旁若无人,不觉得耗过了一个时辰,黎绍光心中微笑:“我这黎家冲里,好久没有闹过贼了,莫非今天真要有事?莫非真是对巷张秀才家,谩藏诲盗,勾来了歹人不成吗?这个,我父子可不能不管。”黎绍光虽然这样猜,心上还是不肯相信,暗中又想:“且看一看这少年客是否有同伙,在这里订约相会。……不过,这少年眉目清秀,相貌不俗,又未必准是歹人。”黎绍光面对一个异样的生客,未免想入非非,有些个胡思乱猜了。
但等到又耗过半个时辰,已到了晚饭时光,渐渐到上饭座的时候了,于是一阵楼梯响,从下面上来了三个客人,其中有一位是本地商人,和黎绍光还认识,黎绍光忙过来打招呼。那商人对黎绍光说,是与同行借这酒楼,宴请一个远来的商贩。当下寒暄过了,三个客人落座,那商人还请黎绍光入座,黎绍光当然谢绝了。
三个酒客就坐在少年生客的隔桌,先是分宾主让座位,次是点菜叫酒,乱了一大阵,方才坐定饮酒。三个客人说的全是买卖交易,随后三杯入肚,又谈到别的闲话上。大概那首座客人是个外江贩货客人,话引话很谈了一些“行路难”“路劫多”的江湖艰险。那个陪客,又说近年地面上不靖,不但出门难,便是在家做生意也是不易。头一宗是官面的骚扰,和土棍的捣乱,全使得商人没法子安生。
如此谈下去,这三个座客竟由生意经,扯到江湖道了。三个人旋即骂起车船店脚,勾结会帮,种种刁难,比开黑店还霸道。跟着又讲起近数月来的盗案。某商某人路遇拦江贼,弄得船货皆空,只侥幸逃回性命。某商某行雇了镖客,想不到半路上遇见挖店的小贼。说来说去,竟讲到近日吏治废弛、绿营黑暗,才弄到三江五湖群盗如毛。
黎绍光在旁听得暗笑,这些买卖人谩骂盗贼,固然是言者无心,只恐怕闻者有意。黎绍光就用冷眼偷窥少年客:少年客似乎不甚理会,只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忽然间,那边座客又谈起了人妖和采花贼,上首客人就大骂起新近株洲发生一件事。说是有个男扮女装的贼,到处诱骗良家妇女,既破害了人家妻室,又劫女子的珍饰,实在是万恶滔天。那个陪客就说:“这样的妖贼,既然是男扮女,想必是生得很俊俏,一准不是正经绿林好汉,多一半是戏班中的旦角,或者竟是武旦,若不然,他怎会有很好武功。男扮女装的妖人,脚下也是莲步姗姗,头上也蓄着长发,言笑举动和女子无异。只等到采花作案时,才知他是男子,这样看来,好人哪里肯装扮女人的,这一定是个像姑娈童之流。”
座上客说到这里,全都笑了。那个做主人的就指着陪客笑道:“我们四爷,就素好男色,你要是遇上这么一个雄娘子,你准乐了。”三个人说着全笑了。那上首客又说:“据我猜想,这个男扮女的妖贼,也许就是什么地方大盗的男宠。既然是女子打扮,又有这么厉害的夜行功夫,他准是大盗的娈童,从他孤老那里,学来的能耐。”那做主人的就大笑道:“有你这么一猜,大概是这样的。”又看看那陪客说:“四爷你不是挑识过四喜班的胡彩云吗?胡彩云就天生的跟女人一样,他的武把子又好,你问问他,会上房不会?”陪客笑道:“胡彩云只是个花旦,他再不会当强盗。”主人道:“他可是比女人还风骚呢。”上首客笑道:“所以四爷就教他一个小兔蛋,迷的连家都不顾了。”
于是,这三个座客就大谈起人妖和男旦,又提到采花贼,座上客笑道:“这个男扮女的采花贼,也许会碰见男子。像他这么闹法,倘有一天碰上一个武功很硬的男子,把他竟当女子活捉住,他也就采不了花,还要被采花吧。”主人道:“那可是没准的事,他只顾玷污人家的妇女,他自己也许免不了一报还一报,当下被人捉住,竟拿他当女人……”
正说得兴头上,猛听砰的一声,又哗啦一响。三个客人吃了一惊,忙回头寻望,只见那隔座的少年客,把饭桌拍得山响,大骂起来。三位座客不知哪里的事,正瞠目不解,酒楼的堂倌忙跑到少年客面前,抄着手很客气地问:“客爷,是你……你还要什么不要?”
少年客怒睁二目,望着隔座,半晌才说:“混账东西,你们这买卖怎么开的?这是吃饭的地方,怎的满嘴喷粪!天生不长眼珠子的下贼坯子,你们一家子全是像姑,你们一家子全是兔蛋!”一片大骂,把堂倌骂得翻白眼,不知所谓。那边的黎绍光早已望出棱缝来了,可是他把怒火一按,一声不响,只冲堂倌施了一个眼色。堂倌依然和颜悦色,向这少年客极力敷衍,低声下气地问:“是不是要热酒?是不是还要别的菜?”少年客含嗔不语,仍然斜瞪着隔座,似乎隔座三个客人只一搭腔,这少年便要向他们挑隙。隔座这三个买卖人却觉得少年客无端发怒,又跟自己不认识,觉得他不会骂到自己头上,主客三人扭头观望着,都愣住了。俄延了一会儿,便没人拾这个碴,仍然扭转头去,照旧传杯欢饮,照旧谈自己的话。
不过那个请客的主人,心意也有点不对劲,疑心这少年指桑骂槐,也许骂的是自己。只是天底下断没有拾骂的人,“我却不理他。我还是谈我们的。”眼望着那个陪客,重提前话,那个陪客也自己会意,两个人咬定了男扮女的采花贼,越发恶骂起来,什么兔蛋、娈童、像姑、男妓,越说越丑。一面骂,一面侧目看着隔座少年,心想:“这小子莫非也是个兔蛋,我们闲谈,骂着他了不成?他还真敢答声不成?我偏要骂,看看到底谁拾骂。”
这个请客的商人,自问应付的招儿很阴,又自恃是本乡有地位的人,同座的人数又多,料到少年客人单势孤,不会接明吵。他就一面骂,一面冲那陪客施眼色,两人含着恶意地笑。他们万想不到这个少年早已怒满胸膛,到此再忍不住了,把桌子一拍,站起身来,面向三客喝道:“你们三个东西,是在这里吃饭,是在这里骂街?哒,我问的是你!”
请客的商人见少年红着脸,瞪着眼发威,他就傲然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冷笑道:“你是干什么的?我跟你不认识,你问不着我!”少年越怒道:“我偏要问你,我不是干什么的,我就不许你们三个东西,在这里胡言乱语,脏了太爷的耳朵!”
这商人不识起倒,还拿着惫赖的神气,向少年说:“我们是骂臭贼,骂男扮女的像姑,我们没有骂你呀!这可真是怪道。”转脸对同座笑道:“我们骂兔蛋子,竟有人挑了眼,好像骂了他似的,难道说人还有自认是当像姑的不成吗?”
他还在说便宜话,少年早已玉面泛红,顺手抄起碟子,骂一声:“满口喷粪的东西,大爷今天要教训教训你!”两个瓷碟脱手飞来,这商人哎哟一声,起身要闪,不知怎的身子反溜到桌子底下,碟子正打在椅子背上,顿时粉碎。少年客跳过来,抡拳就打,那个商人竟夹在桌椅当中,动转不得。那个陪客和上首客一齐喊骂,站起来要帮拳动手,眼瞧这酒楼就要受池鱼之殃,那边旁观的掌柜黎绍光再也耐不下去了,忙走到少年背后,叫了一声:“客官且慢!”这工夫,少年把那陪客捣了一拳,推到一边。那上首客才绕桌子转过来,竟吓得举着拳头空嚷,这个宴客的主人好容易从桌椅夹缝钻出来,头顶后背,连挨了少年三四拳,弄了一身菜汁,这时就疯了似的,扑上来抓打少年。少年只一伸手,便扣住商人的手腕,一带一推,又把他推倒在椅子上,竟把椅子连人都推倒在地。少年又一转身,来揪打那个陪客。黎绍光这才迫不得已,把少年胳臂一架,说道:“客官,请不要动手!”
那个跑堂的也早过来,伸手扶搀那个挨打的商人,商人怒极,竟挣扎着,要跟少年撞头。少年忙把胳臂一挣,竟不料他的胳臂被黎绍光架住,仓促没有夺出来。少年暗吃一惊,努力一挣,伸左手照黎绍光手臂上一切,黎绍光用左手一穿,把少年两臂全架住了。然后轻轻一送,把少年客推送出两三步外,离开了三酒客,然后微微赔笑说道:“客官请息怒!客官看在我的面上,请息怒!”于是松了手,把身子横遮住。
这工夫,堂倌们也已劝住了三酒客,三客依然哓哓叫嚣,兔长兔短地骂,少年客更是愧愤。等到松开手脚,回身凝眸,打量黎绍光,黎绍光满脸是笑,不住地打躬。
这少年客要变脸打黎绍光,却是他看出黎绍光的体态神情,似不易与,暗想:“这是个行家!”心中仍很不忿,抗声道:“你要替他们拔闯吗?”黎绍光拱手笑道:“客官你误会了!这小酒馆就是在下开的,凡是顾客,都是我在下的衣食父母,如果酒言醉语,吵闹起来,我在下一定要舍死忘生地劝解,我不敢偏向一方。”很客气地站在少年客面前,左一个揖,右一个揖,似乎赔礼,恰好把邻座三客挡住了,叫他们双方都没法往一块凑。
少年客气势虎虎,怒目不语。那邻座三个客人有点不识起倒,此时有了人劝,三个人捋袖子,伸胳臂,喊骂不休,仗恃着三打一,要扑过来群殴这少年客;堂倌们竟拦阻不住,眼看两边又要挤到一块。少掌柜黎绍光胸中冒火,赶忙回身,伸双臂,把三酒客拦住,口中连说:“别打!”急急向那做主人的酒客再三示意,又高声说:“你动不得手,快消消气吧,回头我对你说!”
此时酒楼下的人也已听见喧闹,跑上来几个人。内中一位司账和堂倌们,都过来劝架,黎绍光授意司账,把三个酒客劝到别间,单留下少年客,由黎绍光对付。
这少年客已经看出黎绍光目露英光,膀阔腰细,两手粗筋暴露,像个身有功夫的人。他就忽然收拾起怒气,见座无他人,满面佯笑,向黎绍光拱手道:“我谢谢阁下,若不是阁下劝架,刚才我一时鲁莽,就打出是非来!这实怨我沉不住气,可是刚才那三个畜生,也真混账,也许你们这个地方,时兴这一套,偏拿脏事当众抖搂,我是外乡人,耳朵有点装不下去……”
这话其中带刺,似乎连黎绍光也捎带上似的。黎绍光虽然是镖师家风,做了多日生意,比较的躁释矜平,一任少年客恶言诋斥,他只赔笑劝解,又招呼堂倌:“这位客官的酒凉了,快给重烫。”客客气气请少年入座,自己在旁相陪,一味顺着少年的口气说,果然把少年的怒气和敌意全化解了。然后黎绍光假做无意,淡淡地向少年请教姓名,打听职业,何时来到黎家冲,有何贵干?
黎绍光问的口气尽管平淡,少年客不是傻瓜。只是说自己姓张,到黎家冲,乃是路过,要在此地会个朋友,别的话一点问不出来。黎绍光正觉失望,少年客忽然手指临窗对面的小巷,问道:“黎掌柜,我跟你打听打听,这小巷这对大门,可是姓张吗?他家可是个秀才,家里有个年轻姑娘么!”
黎绍光顺手往外一看,顿时恍然了:“这小子果然是冲张家姑娘来的!好哇,瞎了眼的东西,真敢到我们黎家冲来踩盘子,哈哈!”扭转头来,再望少年客,少年客正在盯着自己,想必是自己动了感情,脸上变色了,忙按下心头火,赔笑说道:“你老问的是朱红大门那一家吗?不错,他家正姓张,倒也是个秀才,家中倒也有个没出阁的姑娘。不过他们家乃是世代书香,在本地很有势力,听说他家至今还雇有护院的武师呢,他们家是一大户,人口必多,可以说是我们黎家冲首户,有名叫作张大户。”他就一半恶作剧,一半叙实。把张家大大形容了一番,又说到张宅的护宅武师,功夫很强,上年曾经捉住挖房洞的小匪,几乎被他们打折了腿,那少年客漫不措意地听着,似乎也知黎绍光言中有物,想要开口和黎绍光抬杠,不知怎的,张了张嘴,又不言语了,也不再问了。
这少年客喝完残酒,就叫跑堂的拿饭来匆匆吃罢饭,算还饭账,向黎绍光拱了拱手,下楼而去。黎绍光暗想,这东西一定不是好人,只怕我的话未必能把他震住。遂又到楼窗前,往下看了看,已不见那少年徘徊,遂又到那三个酒客那里,敷衍一阵。这时已到晚饭时候,饭座越来越多,黎绍光便信步下楼,到楼下去了。转瞬天黑,万家灯火齐明,黎绍光预备回家,刚出酒楼,突又跟那少年碰上,少年客想是又到这吃夜饭来了,黎绍光暗嘱堂倌,留神少年的举动,他自己一径回家,找他父亲商量此事。
老镖师黎道朗正在家中饭后闲坐,女儿黎小霞自在闺中刺绣。黎绍光一到上房,见了父母,便问:“妹妹呢?”黎老太太说:“她在厢房呢。”黎绍光便叫婢女快把小姐请来。黎老镖师看出儿子的举动,有些奇怪,遂问道:“什么事?我看你脸上神气,好像有事,你找你妹妹做甚?”黎绍光做出淡漠的样子来,赔笑道:“没有什么事,只是今天在酒楼上,遇见了一个外来客,好像绿林人物,冲着张秀才家来的,我打算对父亲讲一讲,把妹妹叫来,叫她也听听。”黎老太太不禁失笑———“张家就算闹贼,有你妹妹什么事?真格的,你要教你妹妹施展武艺,出去拿贼吗?”
黎绍光也笑了,说道:“我只是叫妹妹听听,好让她也长一点见识。”谈话时,黎小霞姑娘已被使女请来了,挨着母亲坐下,向黎绍光问道:“哥哥是叫我吗?”
这工夫,黎绍光已有些后悔,这话似乎不该当着母亲说,母亲是最不喜欢儿女谈论江湖上的事的,对待女儿,更是严加管束,不准她拿刀动剑,以女侠自命的。不过黎老镖师又喜欢女儿聪明,愿意把家传拳技传给女儿,说是可以健身、可以御侮,学会了拳,没有什么害处的,何况我们又不叫女儿出头露面,不打算跑马卖解,这有什么相干;而且,黎小霞姑娘和她哥哥相差不多,当年黎老镖师教给儿子练拳脚、练兵刃时,为了试招的方便,便将女儿与儿子同教,现在女儿的拳技跟儿子也差不多,女儿又喜爱学,儿子又直怂恿,黎老太太虽然不以为然,也拗不过丈夫子女去,平日为了这事,可也短不了抬杠!
当下,黎小霞已然出来,黎绍光尽管自悔失言,也就不能不讲,遂对妹妹说:“今天我在酒楼上,遇上一个外来客,好像是道里朋友,冲着张秀才家来的,据我推测,这个东西多半不是好人,他不只是冲着张家的财产转念头,弄不好,还许是冲着张家桂枝姑娘来的⋯⋯”说着,转脸对黎老镖师说:“爹爹,你说怎么办?这少年客品貌清俊,两只眼却歹毒,绝不是好贼,而且他盯得很紧,先在张家门口绕,后来又上咱们酒楼来,假装饮酒,暗中实在是窥探张宅出入路口,而且是来了两趟,据孩儿推测,这小子如果是下五门合字,今天夜里,就怕他要下手,孩儿想,爹爹是出了名的膘师,现在万一堵着我们的家门口,出了抢案、盗案、淫杀案件,我们简直是没法再在黎家冲住了,这是一节。再说张家跟我们又是通家至好,张家桂枝姑娘在她家中,又跟继母不大和好,万一外间有个风吹草动,她那继母更要振振有词了。刚才孩儿在铺子里琢磨了好半晌,觉得此事我们不能袖手,至不济,也得想法子关照张家一声,爹爹你想,怎么办才好?”又回顾黎小霞姑娘道:“妹妹可不可以用你的口气,派个使女去,把桂枝姑娘邀到咱们家坐坐呢?”
黎绍光的意思,是要叫妹妹到张宅假装串门,送个信去,当着她母亲,有点不敢明说。果然黎老太太很不高兴道:“你们今天练把式,明天练武艺,把眼都练邪了,望着谁都像是绿林;这哪里是治家之道?常言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就算真有小偷儿,冲张宅打主意,又碍着咱们什么事?况且张家那位续弦娘子,酸溜溜的,我们更犯不上管他们家的闲事!”
黎老太太说话很絮叨,竟麻烦了好半晌,闹得黎绍光、黎小霞这兄妹俩相视微笑,全不敢搭腔了。黎老镖师皱眉道:“你又唠叨了,绍光不过是说,看出有歹人琢磨我们的四邻,我们又是干过镖行的,不能装聋装瞎,我们这是商量商量,你不用管了。”
但是黎老太太不歇心,一定要干涉,这老夫妇眼看要抬杠,黎绍光正要劝解,黎小霞抿嘴一笑,站起来,出去了。工夫不大,黎绍光的妻黎大娘子从厢房出来,到老太太面前,讨论裁衣服的事。黎老太太不知不觉,跟着儿媳,到厢房看衣料去了。黎老太太前脚走,黎小霞姑娘后脚进来,面含谲笑,向父亲和哥哥说:“娘已经裁衣裳去了,爹爹和哥哥快说吧。可是叫我到张家,关照桂枝姐姐一声吗?”
黎老镖师拦阻道:“你先等一等。”转问黎绍光:“你说的这个少年客真是绿林吗?你不会看错吗?”
黎绍光道:“决计看不错,我再告诉你老一件事,刚才那少年在我们酒楼上喝酒时,恰巧邻座上有三位酒客,因为酒后闲谈,顺口谩骂贼盗,这个少年客就面带怒容,很不喜欢听。后来他们骂起株洲近来闹的人妖案子,和淫贼采花的案子,好像正骂着这个少年客的心病,他居然答了腔,要打人。孩儿劝了半天,才把他劝住,同时我也就试出他的膂力。他果然很有功夫,那三个酒客竟不是他一个人的对手;若不是孩儿把少年客的臂腕架住,那三个酒客当下就要吃大亏。”
黎老镖师起初很留神听,听到末后,不禁摇头道:“这未必是绿林,倘是绿林,焉肯在酒楼中露相?”
黎绍光笑道:“爹爹你是没看见这个少年,这少年客十分狂傲,恐怕是初出茅庐的绿林,所以才这么张狂。孩儿自信决没把事看错。”黎道朗老镖师仍不甚相信道:“我只怕你看走了眼,现在这个少年还在酒楼不?”
黎绍光道:“一定还在,他又吃夜饭来了。”
老镖师道:“那么,我先看看去。”
黎小霞道:“我也跟了去。”老镖师不悦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做什么去?”黎小霞很不痛快,面对哥哥说:“我一个女孩子,你叫我出来做什么?”招得黎老镖师也笑了,用好言安慰道:“我知道你们,学会了本事,愿意找个机会试试。你放心,我准叫你试试好了,不过得瞒着你母亲。”说罢,穿上长衣服,和黎绍光一同离家,径奔到酒楼。那少年果然还没走,依旧坐在楼上临街的窗前酒座上,自酌自饮,不时往窗外对巷窥望。少掌柜黎绍光便暗暗引领他父,隔帘窥伺这少年客的举动,头上脚下,望了半晌,黎老镖师就悄嘱堂倌几句话,然后自己假装饭客,一直走进来,择一副座头坐下,和少年客正好对面,叫来一壶酒,两碟菜,慢慢独酌,潜加品察,少掌柜在外面等候。
这时饭客不少,楼上很热闹,但是独酌的酒客,只有这个少年和黎老镖师。黎老镖师乍进来时,这少年只抬头看了一眼,似乎也觉得黎老精神矍铄,体格壮伟,有些异样。可是他依然很傲慢地自斟自饮,不时把堂倌叫到面前,问东问西。堂倌预受黎老之嘱,一面权词答对,一面设言诱引。那少年居然自称是武林之士了。
黎道朗老镖师,足足窥察了小半个时辰,看眼神,看体气,看穿着打扮,听谈吐,听他与堂倌问答,已然断定黎绍光所料不虚,少年客确乎是个新出手的绿林。黎老镖师本要上前向他搭话,用言语把他讽走。后来听少年公然向堂倌打听张家的姑娘,多大年纪,有没有婿家,她家中都有什么人?她家可是黎家冲的客户首富吗?这意思简直公然自认是采花贼了,而且就在酒楼里打听,未免太以藐视黎家冲的人物。黎老镖师十分恼怒,重重咳了一声,少年只斜睨他一眼,仍不理会,反倒面带傲容。黎老镖师越怒,索性一声不响,假装喝完酒,记账出来。一面打发堂倌,把自己的一个徒弟唤来,叫徒弟暗中缀着这少年客。一面叫儿子黎绍光同他回家,预备把少年贼驱逐,或擒拿交官。
这老人知道他的太太最不愿管闲事,临到家门,告诉儿子说:“不要叫你娘知道,你只把你妹妹唤出来,咱们爷三个,在前院客厅商量吧。”黎绍光笑着答应了,刚要往里院走,黎老镖师又把他叫住道:“你不用进去了,想这事不叫你妹妹知道也好。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家,让她参预这拿采花贼的事情,也嫌不好。”
黎绍光游移道:“这怕不行吧,妹妹平日以女侠客自居,学好了武艺,总想得机会一试。你不叫她参预,她若晓得了,又该耍小孩子气了。”
这父子二个站在外院客厅门前,低声商计,随说随进了客厅,命雇工点上灯火,黎老镖师随便坐下了,叫黎绍光在旁边。想了一想,说道:“一个女孩子,哪能尽依着她一贯的性子去做。我看对付这个少年贼,就由你我父子二人,再加上你那两个师弟,人数足够了,很不用你妹妹下场。”
黎绍光道:“但是,我们要想关照张家桂枝姑娘,不叫妹妹去,又打发谁去呢?”
黎老镖师沉吟道:“我的打算是,四面下卡子,你我父子师徒四个人,恰好分四面张网,贼子若来,我们四面包围,把他活活擒住,简直不必惊动张家,我们就把贼逮住了。”
刚说到这里,忽然窗外接了声:“我们女孩子就不该学武艺,爹爹引着头,教我们练,就只许我们跟哥哥打下手,所以练会了武艺,也不准用,是不是!”
父子俩一齐抬头,往窗外看,知道密议的话叫黎小霞姑娘偷听去了。父子俩哂然一笑,黎小霞已然含嗔带笑,走进来了。故意努着嘴向哥哥说:“你刚才把我提登出来,现在又跟爹爹瞒着我,你们拿着,还不许我们看看热闹吗?我只问爹爹,当日教我们练武艺,到底有什么用?况且刚才你们本来答应我了,现在怎又反悔?”
老头子望着这满面娇嗔的女儿,点头微笑道:“孩子,不是我反悔,我是怕你母亲不答应。”黎小霞道:“所以你就连我跟娘一块瞒起来了。我只问哥哥,到底还用我不用?不用我,为什么又故意儿馋我?”说着,她坐在父亲身边,发出了威胁的话道:“反正这一回我也看出来了,爹爹和哥哥又要管闲事,又要背着娘,你爷俩不把我打点好了,我到娘那里告诉去。”
黎老镖师皱眉笑道:“是了,是了,我就只许你跟去看看热闹,你可不要动手。”黎小霞道:“不动手就不动手,可是我得跟哥哥一样,必须带了兵刃去。”黎老镖师道:“那倒可以。”
父子兄妹就在客厅内间,悄悄地计议应付贼人之策。一切都商计好了,只剩下一节,是通知本主张家呢,还是瞒着他们,悄悄把贼赶跑,或捉住交官?
依着他们初计,是不打算惊动张宅。可又想到,张秀才虽然没有护院的武师,家中却有雇工、壮丁,夜晚拿起贼来,又真怕良莠不辨,引起误会,最后还是觉得暗暗关照他们一声好,这样一来,便谈到教谁去传话了。黎老镖师要叫儿子黎绍光,去知会张秀才父子,黎小霞自告奋勇,要去知会张桂枝姑娘和她的继母。兄妹俩互争起来,好在他家跟张宅相距不远,黎老镖师说:“你们兄妹俩一同去也好。”
这时已经快二更天了。黎小霞姑娘并不修饰,只进去系了裙子,便偷偷溜出来。黎绍光也穿上马褂,兄妹二人就提着一盏灯笼,也不带使女,也不带长工,径到张宅叩门。

第二章 护芳邻兄妹御寇
张宅的门户很严紧,一到天黑了便加闩上锁。黎绍光敲了好半晌,张宅的长工方才隔着门搭话。等到问明白了,仍不敢开门,把客人蹲在外面,转身进内宅,通报宅主。这时张翁和他的继室夫人,已经归寝,还未睡熟。只有张秀才在书房念文章,一听说黎家大爷有要事来拜,吓了一跳,忙讨钥匙,叫长工端着灯,把街门开了。
在摇动的灯影中,张秀才问道:“黎大哥夤夜光临,有什么事情?”忽一眼看见了黎小霞,越发骇异,拱手说道:“这是⋯⋯这可是⋯⋯”黎绍光忙道:“是舍妹!”黎小霞也笑着答声道:“张家大哥连我都不认识了?”张秀才道:“哎呀,我没看出来,原来是黎世妹,我真想不到世妹和大哥一道来的⋯⋯快请里边坐吧,你们兄妹夜间见访,莫非有什么……事吗?”
黎小霞扑哧一笑,和黎绍光且往里走,且说道:“张家大哥头前引路吧。这么黑的天,我们来了,自然有事。伯父、伯母安歇了没有,桂枝姐姐睡了没有?”
张秀才陪伴绍光兄妹,进了前院,吩咐长工,重闩上街门。一面回答应道:“家父早睡了,舍妹这工夫大概⋯⋯”说着眼望西厢扇,见有灯光,接着说:“她大概还没有睡。”因为他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不肯往客厅让,张秀才就把黎氏兄妹往自己住的东厢房让,却先隔窗叫了一声:“少奶奶,黎家大哥和黎家二妹来了。”
张少奶奶刚把被褥铺好,闻声忙应了一声,慌慌张张,把被褥掀起来,在屋中答应道:“哦,快请进来吧。”
黎绍光叫张秀才在前面走,兄妹二人跟着在后,一面走一面打量院内的格局,院内倒也有一盏灯,地方很宽敞,当下来到屋里,看见张少奶奶正立在外间屋心,彼此见礼逊坐,黎小霞坐在茶几旁,黎绍光坐在客位,张秀才夫妇满面惶惑,只坐在一边,献过茶之后,张秀才就问:“大哥和二妹今晚闲在呀,可有什么事情?”夫妇两个都眼巴巴看着这兄妹的嘴,静听发话。
黎绍光自知来得仓促,已使主人惊讶,便放缓了声音,淡淡说道:“大哥今天没出门吗?”
张秀才道:“没有。”
黎绍光道:“可是桂枝妹妹今天出门了吧?”
张秀才道:“她吗?她今天没出门……她是前几天到外婆家住了几天,今天坐车刚回来的。”
黎绍光道:“就是桂枝妹一个人来的吗?”
张秀才答道:“不,还有外婆家的孙女儿,玉洁妹妹同她一块来的。”说着,眼望黎氏兄妹静等下文。
黎绍光道:“那就是了⋯⋯”底下的话,他竟不知何从说起。一来他的口讷,二来他知道张秀才家忌讳很多。他正在斟酌说辞,黎小霞忍不住冲张娘子发话道:“大嫂,我问问你,这工夫我桂枝姐姐可睡了没有?请你费心,把她请过,我告诉她几句话。”张娘子道:“我看看去。”站起来,就往外走。张秀才仍问黎绍光道:“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打听舍妹回来没回来,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黎绍光沉吟说道:“大哥,你可别怪罪。今日白天,桂枝妹坐车回来的时候,我在酒楼上,瞥见一个人,在车后面紧缀着,等到桂枝妹妹和令亲下车之后,这个人还是在府上徘徊不去,末后又到我们那个酒楼上,隔楼窗往府上窥看。当时我便看出这个人,决非良民,很像是个走黑道的绿林。而且这个人年纪很轻,气度很狂傲,必不是寻常的小贼。近来大哥可听说株洲的凶杀案吗?”
张秀才还没听完,便满面通红道:“这这岂有此理,黎大哥据你看,这个人真是歹人吗?”
黎绍光道:“这个人确是歹人,不但小弟看出来,我还请家父看过,家父也断定他不是平常挖墙洞、偷鸡摸狗的小贼,上月株洲发生的那件凶杀案,听说是个采花妖贼……”
张秀才的脸更红了,又是害怕,又是害臊,口中却不住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们乃是书香人家,哪能招引来这种的歹人,黎大哥你不要吓我。”他简直有点讳疾忌医的意思。倒怪着黎绍光不该往坏处猜想似的。
黎小霞扑哧的笑了,插言道:“张大哥既然这么看,也很有理,也许是家父、家兄看错了人,虚惊虚诈,那就算我兄妹不该来就是了。哥哥我们走吧!”
她才站起来,张秀才又慌了,张着手说:“不不不,黎家妹妹不要误会,我是说歹人太可恨了。黎大哥给我送信,我们很感激。不过,不过,现在天黑了,我们怎么办,报官也来不及了,可是的,黎大哥,这贼是一个贼,还是两个贼,还是好多好多贼……”
张秀才简直是没有勇气来听恶消息,他不住口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贼怎么单冲我们来?我们黎家冲的财主很多,就是有年轻姑娘的人家也很多很多,他他他这恶贼怎么偏生找到我家!这不是家门不幸吗?”
他正在这里怨天怨地,一筹莫展,这工夫他的娘子,已将妹妹张桂枝姑娘邀来了。
张桂枝姑娘今年已经十九岁,且经许配人家,因故尚未过门。桂枝姑娘确是生得很俊美,而且也很明智。她一听黎氏兄妹夤夜来访,她问了几句话,赶紧起床,掠了掠发,走了出来。
张桂枝刚一进屋,黎小霞立刻迎上去,握住了桂枝的手,容得桂枝向黎绍光见过了礼,问候完了,两个姑娘就相携坐在床边,张桂枝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子,凝眸向黎家兄妹一望,又看了看哥哥的神色,立刻发话道:“黎妹妹,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张秀才正要讲话,黎小霞抢着问道:“桂枝姐姐你可曾理会今儿白天,你坐车回家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外乡人,缀着你的车,一直跟到你家门口吗?”
张桂枝杏眼一转,想了想道:“恍惚是有这么一个人似的。莫非这个人是歹人吗?”
黎小霞笑了,把桂枝一搂道:“桂枝姐姐,你心眼真快,你可记得这个外乡人是从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就跟缀下来的?”
桂枝姑娘低头良久道:“这却记不清了。”又改口道:“我起初没有留神,大概是在半路上才瞥见这个人。只因这个人忽然赶到车前,忽然跟在车后,贼眉鼠眼的非常可恶,一直到我们的车夫冲他叫喝,他方才留了神,玉洁妹也对我说,这东西可恨!我们临到家,下车的时候,这个东西居然跟到巷内。玉洁妹只回头看他,是我叫玉洁不要回头,我们就进家了。我也没对嫂嫂说起,我想这是个年轻的混账罢了。黎妹妹忽然问到这个,可是知道这东西,真是歹人吗?”说着,俊目往在座各人脸上一扫,见诸人都看着她,她不禁红了脸。
黎小霞姑娘,就把父、兄窥察此人的可疑情形,很快地告诉了桂枝姑娘。又说:“据父、兄揣测,此人决非良善,恐怕今夜他就要到府上来,潜行非法之举了。故此我家父和我家兄合计了一下子,念到舍下和府上的交情,趁现在时候还早,打发我兄妹来,关照府上,要多加防备。”……话还没说完,张桂枝姑娘蓦地惊羞交迸,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成灰色,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少女,她立刻听懂了黎小霞未说出口的言中微意。她却是很胆小的女孩子,竟掉下眼泪来了,一手抓住黎小霞,一手抓住了嫂嫂,很惶恐地说道:“这可怎么好?这一定是歹人,我我我们怎么办呢?”
张娘子也很吃惊,忙向丈夫说:“快把长工们叫起来了吧,我们赶紧报官。”
张秀才立刻大声喊叫:“长年!长年!”长年,就是南方人喊长期雇工的名词。黎绍光笑拦道:“张大哥,且先别慌。你们家的长年,不过是几个乡下笨汉,恐怕不足以护宅防盗⋯⋯”说着凑到秀才耳边,低声道:“大哥你先想一想这歹人的来意,他是为什么来的?第二步再盘算个应付之法,而且要现在就实行起来。”
黎绍光的话,就是暗示秀才,贼人乃是采花来的,可是这话决不能明点,张秀才还是没有听明白,涩声说:“贼人还有别的打算吗?一定不是偷,就是抢,我说黎大哥,到底这贼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伙?你猜是怎么个来法?他要打算怎么样?还是明火,还是暗偷?”
这话问得黎绍光兄妹暗笑。那桂枝已然猜出黎氏兄妹偕来的意思,越发羞得她满面通红,又不肯说出口,只眼望嫂嫂,希望嫂嫂比哥哥明白一点,替自己想个妥当法子。不料张娘子跟丈夫一样,当事则迷,立刻要禀报公婆。这夫妻俩一递一声地乱出主意,可是一点准打算也没有说出来,惹得黎氏兄妹很不耐烦,黎绍光首先说:“张大哥,你看看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是乱糟糟,你还不拿出准办法来?”
黎小霞更干脆,手拉着张桂枝姑娘,站起一眼望黎绍光说:“哥哥,你就不用再催张大哥,张大哥这工夫分明是乱了方寸,现在第一步,是该把他们的府上长年叫起来,教他们悄悄地上房,悄悄地巡逻,别的不行,替府上打更线还成。”
黎绍光摇头道:“他们一些乡下人,胆量最小,叫他们巡风,反倒误事。”黎小霞咳了一声道:“不管怎么样,你趁早替张大哥布置吧,你们不要说了,越说越乱。”她的意思,是催哥哥越俎代谋,赶快替张家安排防贼御侮的办法,黎绍光想了想,笑着站起身来,对张秀才说:“大哥,你不要寻思了,快跟我出来吧,我们弟兄,通家至好,我小弟怎好袖手避嫌,现在我要不客气,替你府上派兵点将,勘地设防了。”催着张秀才,出离厢房,叫起群仆,点了许多灯笼,到前院后院各处照着,张秀才一面惶恐,又一面犯疑心,以为那个少年外乡人也许不是贼,也许是黎氏兄妹看岔,其实他是有点怕事,他府上的长年也多一半不肯相信,以为黎绍光是个练武艺的阔少爷,黑更半夜跑到这里来闹贼,简直是显本领,开玩笑,黎绍光并不管他们主仆的猜疑暗笑,依然很认真的布置。同时,黎小霞姑娘,也拽着张桂枝,来到西厢房,这正是桂枝姑娘的卧房,那个玉洁姑娘已睡在绣榻上,并没有醒,黎小霞悄悄地私问了张桂枝许多话,张桂枝含羞点头,承认了那个少年异乡客,两只贼眼确是直盯了她俩一道,并且那个人在半路上,还和她们的车夫吵过架,那个人故意跑到车前拦路,为的要看看车中的桂枝姑娘和玉洁姑娘,车夫叫他让路,他竟口出不逊,张桂枝承认这个异乡客心怀不测,大概是冲她们来的。张桂枝又垂泪说,回家之后,心上很难过,父亲年老,母亲是继母,心腹不能对她说,嫂嫂是个没主意的人,哥哥是个书呆子,又说自己此时很害怕,倘或这个异乡客真是歹人,恳求黎小霞设法救她,她的话很可怜,纵然有父兄,有母有嫂,好像他们并不能体贴女孩儿的苦情。
张桂枝这样诉苦,越激动了黎小霞的不平,她立刻打定了一个主意,要把张桂枝姑娘接到自己家去,她自己情愿李代桃僵,睡在张桂枝姑娘的卧房里,等候歹人前来,她告诉张桂枝,她的武功自信能够御侮,她已经带来了匕首和暗器,她要会一会这个少年的采花贼。她毫无顾忌地叫出这“采花贼”三个字;张桂枝羞得抬不起头,忙掩住黎小霞的嘴,叫她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传到继母耳中,必然向父亲说桂枝举止轻狂,才把采花贼引到家来,桂枝是有着这个顾忌。黎小霞听了,越发勃然大怒,立刻催张桂枝跟自己回家暂借一寓,她决计要替张桂枝姑娘留在张家,等候这个恶贼,她首先把这个办法,对桂枝说出,张桂枝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是黎小霞叫她避到黎宅,天色这样黑,时候这样晚,道路虽近,在她看来,还算是远,抓住了黎小霞的手,说道:“黎姐姐,我不上你府上去,行不行?我就藏在我自己家里,你看好不好?”黎小霞看桂枝这等娇怯,心中很不谓然,万一贼人来到,势必动手,那岂不把这位小姐吓坏了?可是黎小霞不好过于强迫桂枝往自己家去,恰好张娘子惊惊惶惶的,也站在身旁,黎小霞就问张娘子:“张大嫂,你说怎么样,是叫桂枝姐姐暂到舍下躲一躲,还是藏在府上别的屋里?”
张大娘子也说不出准主意来,她此时只惦记着要禀报公婆,她唯恐将来受这继母婆婆的抱怨,黎小霞问她话,她简直心不在焉,怔了一会儿,才说:“还是跟她哥哥商量商量吧。”
这工夫,张秀才被黎绍光牵率着,已将前后院勘巡了一遍,把阖宅奴仆都叫起来,分派了一下。众奴仆出来进去的一闹,上房张老员外已然惊醒了,只有他的继室夫人,娇惰已甚,依然睡得很熟。张老员外不忍惊动这新娶的娇妻,慢慢爬起来,披衣拖鞋,站在窗前,轻轻问了一声:“是谁在外面哪?你们乱什么?可是下雨了?”张秀才慌忙答道:“老爷子,是我,外面没有下雨。”张老员外道:“没有下雨,你们打着灯笼照什么?”原来外面的灯光,照到上房纸窗,张老者看见了。张秀才仓促没有回答,张老者穿好衣履,回头看了看床头,床头人倚枕侧卧,香梦正酣。这老人便悄悄地溜到堂屋,开了房门,走出来了,低声喝问:“你们到底乱什么,可是闹贼,还是闹鼠狼?”又问道:“那是谁?可是张升吗?”
张秀才答道:“这个⋯⋯”黎绍光忙一举手中灯笼,大声叫道:“张老伯,是我,我是黎绍光。”
张老员外唔了一声,十分诧异道:“原来是黎绍光大少爷,黑更半夜⋯⋯莫非你父亲身上有事吗?”他的话是疑心黎道朗老镖师半夜害病,黎绍光前来讨药。黎绍光笑着走过来,见了礼,然后说:“老伯没睡吗?小侄到府上来,倒不是舍下有事,仍是府上有点事,小侄特来送信。”
张秀才本不愿把实情对年老昏庸的父亲说出。黎绍光却因听出张老口气不快,也就引起他的不快,便咳了一声,把采花贼行将光顾尊府的话,率直说出来。因又讲到自家和张家的交情,既有所见,不敢不告。“小侄这是奉家父之命,偕同舍妹,前来送信的。”
黎绍光话太直了一些,顿时说得这老人脸盘一绷,怫然不悦。可又见到他的大少爷,督促奴仆,窜前跑后,听得情势紧张,他也有些心慌。这老头子向来没有准主意,先说出:“不能,不会有,我家怎么会招出贼来?”又说:“倘若贼真来了,那可怎么好,报官也不好,不报官也不好,官面上专会欺负乡下财主的。”末后又质问黎绍光:“你们没看错吗?”
黎绍光只得说:“没有看错。”
这老人又问:“贼准来吗?”
回答道:“大概准来。”
老人却又问道:“你看他今晚上准来吗?今晚上什么时候来,来几个贼,他们要想怎么样?他们怎么单冲着我家来,为什么不琢磨别家呢?”
末后又问:“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老呆子越问越不像话,好在黎氏兄妹素来晓得他,是色厉内荏的老废物,便不屑跟他计较。黎绍光依然很客气地回答他所问的话,说是在酒楼上目睹贼人在府上踩道。黎小霞恰在那边听见,暗暗生气,脱口说:“张老伯,你不要细问了,贼人若来,就在三更以后,现在时候不早,要提防,就该快准备了。”
张老员外搔头道:“哦,侄女也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看见呢,你说怎么准备?”不等回答,他先说出自己的办法,吩咐奴仆,前后院,里外屋,一齐点亮了灯,人要聚在一处,都拿了棍棒刀枪,贼人一到,立即呐喊。这样一来,预示有备无患,准可以把贼吓走。
这法子一说,他的大少爷首先赞成,他家的奴仆也应声赞叹:“还是老太爷的主意高,这种匪人不过是欺负住户孤弱,这样一办,把匪吓得不敢动手,又不失财,又不结怨,而且也积了德,也省得惊动官面,自惹麻烦。”
这位奴仆赞不绝口,原为讨家主翁的欢喜,黎氏兄妹不约而同,齐哼了一声。黎小霞比哥哥嘴还快,忍不住说道:“这法子好倒是好,就有一节,贼人见硬就回,却不免乘虚而入,你总不能天天摆阵,夜夜设防呀,照你这样说,天天大举等贼,贼不来,久耗生厌,不等贼,贼又突然而至,那时候,又该怎么办?何况这贼不是好贼,他不只要偷要抢,他还是个采……”刚说到这里,她的后襟被张桂枝姑娘扯了一下,黎绍光也忙插言打断,道:“对!对!舍妹的话很对,家父也这么说,所以才打发小侄到府上来,家父叫小侄转达老伯,御贼之法,不可虚张声势,必须暗中布置,给贼一个厉害,教他知难而退。家父说,虚张声势实在就是示弱,凡做贼的都懂得,主家越闹得凶,贼人越知道他好斗。贼人最怕的是,主家静悄悄毫无动作,虚实难测。到底宅中有无防备,外面一点看不透,贼人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又道:“现在时候不早,小侄既来,一定要替府上设法御贼。最好是把贼诱进来,捉住他,那时或打,或放,或送官,给他一个厉害,他就再不敢正觑府上了。老伯当知家父乃是老镖师,对这贼情确有深知。老伯只要信得及小侄父子,一切请望安,小侄兄妹情愿留在府上,替你老把贼给打走了。”
张老员外听黎绍光这样透彻一说,顿时不言语了。心中暗想,敢情这么好,只不知黎家父子这等热心代谋,有什么私意没有?
其实黎氏兄妹的私意,不是没有,他们不过借此炫才逞能,要表示他们的武师门风,不许宵小在黎家冲胡为,也可借机一试所学。黎小霞姑娘竟比哥哥心眼还多,见张老头伫立不语,料他又犯了愚而多疑的毛病,便微微一笑,径直揭破他的疑猜。叫了一声:“张老伯,府上闹贼,家父打发侄女们过来,绝不是多事好事,也不敢卖好逞能。实在因为家父在这黎家冲,乃是有名的武师,断不允许邻居亲友家下闹出盗案来,那于他老人家的名声太有妨碍了,我们是为这个来的。况且靠府上跟舍下的交情,家父既有所知,更不肯袖手旁观了……”
黎绍光也笑着接声道:“舍妹小孩子说话,太嫌爽直,可是她讲的倒真是实话。”又一指天空道:“时候可快到了,老伯不要多虑,赶快地叫他们布置吧。”
张老头至此渐渐释然,连连拱手道:“我谢谢你兄妹的盛情,现在我们该怎样呢?”却又皱眉头,说:“怎么贼人单打我家呢,况且我又不是本镇首富。”
黎绍光不禁微笑,复道:“现在就请老伯照常回房安寝,院里院外一切事,尽请交给张大哥和小侄,我们两人一块儿安排,管保不叫你老受惊。”
正说着,张桂枝姑娘悄悄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道:“爹爹,黎家姐姐要叫我到她家暂住一宵,她要替我在西厢房等候一晚上。贼万一来了,她说她可以拿袖箭把贼打跑,爹爹你说,我是去好呢,还是在家好呢?”
张老头道:“哦,这个,你屋里不是还有玉洁侄女儿吗?她现在哪里?”张桂枝道:“玉洁妹还睡着,没有醒呢。”张老头道:“你倒不必躲开,你索性到上房来,在西套间睡就行。倒是玉洁侄女,人家乃是客,不要吓着她,她岁数又小。”
张桂枝道:“但是玉洁妹这工夫睡得很香,还得把她叫起来吗?”
张老头眼望黎氏兄妹道:“我看也无须要这么大惊小怪……简直的就叫黎家侄女跟你们俩,都在厢房一待,反正后半夜,你们睡灵醒一点,就完了。贼人真敢造反不成?”
张秀才掩言道:“还有她嫂子,索性也搬到西厢房,这东厢房可以请黎大哥跟我,在里面守候动静。”张娘子一块石头落地,忙向黎小霞、张桂枝说道:“这样子很好,两位妹子咱们先进屋吧。老爷子你也不要在当院站着了,怕受了夜寒,你请进上房吧。”
张秀才和黎绍光一齐请老员外回家安歇,张老员外更沉不住气,再也不能就枕,就进了上房,把灯剔亮,看一看继室娘子,依然睡得很香;老头儿不忍惊动,坐在床边,一时看看这年当少艾的娇妻,一时看看窗,心头麻乱,等候看闹贼。
院中的黎小霞,左手拉着张桂枝,右手拉着张娘子,三女相伴,进了西厢房,黎小霞立刻看了看房中情形,请张娘子到内间绣榻,与玉洁姑娘共枕,把帐子放下来。小霞姑娘自己,拉着张桂枝,预备在明间床上假寝,以等候贼人,催张桂枝姑娘先行上床,全不脱衣服,外面盖上夹被,也放下帐子,就手要把桌上的铜灯熄灭。想一想又不熄灭,拿来放在地上,信手找了一铜盆,用东西垫高,把灯亮扣住。
张桂枝眼睁睁看着黎小霞的动作,似了解,又不尽了解,她心中受到无形的恐怖,十分不安,睡不着,坐不住,在绣榻上翻来覆去,直折饼子。黎小霞扭头看看她笑,依然自己忙自己,把暗器、小剑都备在手头,这口小剑只一尺多长,心想当时与贼人对敌,太不应手,站在屋心想了想,打算找哥哥回家,拿她那一口二尺八寸的长剑去,于是她掀帘要出,张桂枝在榻上出了声:“妹妹别走,我怕!”黎小霞回头失笑道:“我不走,这就回来。”于是她一径找到对面东厢房,隔门喊她哥哥。
哥哥黎绍光此时也正布置,带着张秀才,安排好了外面,然后收拾东厢房,也是用扣灯亮的法子,把一只灯笼藏在屋内,张秀才有人仗胆,这工夫也拿着家藏的一把古剑,比了又比,试了又试,黎绍光瞪眼笑,这把剑就只是古玩,并未开锋,如何能防身伤贼,正在劝秀才丢下宝剑,上来睡觉,黎小霞姑娘已然隔门缝叫道:“哥哥在屋吗?你出来!”
张秀才大惊,吓得退后一步道:“你听,黎妹妹叫你了,贼准是来了!”
黎绍光也被他闹得心虚,忙抽匕首奔过去,问道:“什么事,有动静了吗?”随说随将门开放,黎小霞道:“哥哥,我们还得回家去一趟,我们的应手兵器全没有带来,哥哥是你去一趟,还是打发他家听差去取一趟呢?”
黎绍光忍不住笑起来道:“好好,你这一叫门,把张大哥吓了一跳,连我也慌了。”兄妹二人原来打定的主意,是要回去一趟的,一面要给父亲送信,一面把张小姐送去借寓,现在主意已变;黎绍光想一想,便告诉秀才,要叫张家的雇工,到自己家去取兵刃,外带传信。这时二更已过,将到三更了,张家的雇工支支吾吾的,不大愿意出门;黎绍光不悦道:“算了吧,还是我回去一趟。”也不打灯笼,提好匕首,站起来就走,张家长年给开了街门,黎绍光气哼哼往外走,心说:“管闲事,找麻烦,我倒成了求他们的人了。”他前脚走,黎小霞追在后面叫道:“哥哥,你到我房里,千万把我的那口剑找出带来,我使别的家伙不合手。”
黎绍光漫应了一声,拔步出门,来到小巷,径往自己家走去。
却不料就在这时,夜行人已然潜踪而至,正伏在邻院,往张宅虎视眈眈地窥望。
黎小霞目送哥哥出去,转身回来,由张宅外院,进了内宅。张秀才这时候想起了走黑道需要灯亮,把那个藏在东厢的灯笼,拿了下来,手打着由内宅往外院走,且走且说:“大哥,给你灯笼不要摸黑走!”
这个灯笼却和黎小霞姑娘碰了个对脸,黎小霞的面貌恰被灯光照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邻房上的夜行人,凝神下窥,也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说:“咦,这又是一个漂亮女子,跟白天那个不大一样,哦,这么苗条,手里头还拿着家伙!”这个夜行人物正是被人妖玉蜻蜓桑林武引诱误入歧途,流为采花匪的雄娘子张青禾。
张青禾自恃貌美,每每顾影自怜,也效法桑林武,忽然扮作女妆,设计诱骗良家女子,忽然又露出本来面目,幕面男装,夜袭民宅,以武力强施淫威。在短短的八个月中,连被他淫污少妇少女五六个。当他以女妆诱奸时,自称是落难女子,逃亡婢妾,恳求良家闺秀收容,乘夜恳谈,拿媚情艳语挑逗。等到女子们被他说得春情流露,他就猝然灭灯,与女子并枕,把女子迷住了。就有坚贞之女,也无法拒绝:因为他除了美色,还借重玉蜻蜓送给他的药物药酒。到了那时,女子们往往守身无术,一任他破坏了贞操,甚至丧了性命。可是他玩厌这套媚术时,也突然扮成凶眉竖目的妖精,用秘制的假鬼火,持刀登榻,威吓良妇,故意吓得女子们战战兢兢,迷迷糊糊,他然后横施强暴,欢然地欣赏这丧胆待屠的羔羊。
张青禾便这样日趋下流,挟技孤行,一味纵情淫虐,但是他又十分乖觉,深知自己是嵩阳派南支剑客门下的叛徒。嵩阳派群侠已经接受他的义母兼恩师的杜十一娘杜若英的控告,正在到处访拿他,他便忽东忽西地乱跑,并且他时时化妆,天天改扮,行踪诡密。到一个地方,决不作旬日以上的勾留,访拿他很难着手,他越发得意妄为了。
他被淫朋拉入了下五门,却不与下五门的人们交接。除了他那几个淫朋,他谁也不敢信,对谁也不说实话,以此全身远害,自谓奇祸可免。可是他有时清夜自思,也会忏悔起来,常常睡梦中惊醒,觉得师长同门追来了,把他捉住了,要把他乱刀分尸了,便突然吓得叫起来。然而他自知罪深孽重,今日就想赎罪,也知师门不能轻恕,嵩阳派的森严的门规条例,倒挤得他无地自容,明知自己往地狱走,已然陷入泥潭,摆脱不出来了,而况耳旁还有坏朋友,在那里勾引,而况还有淫虐的怪兴趣在那里把他迷恋住,他终于无力自拔,做成十足的一个淫恶之徒,不久便得了雄娘子这个绰号。
张青禾到处漂泊,一来避祸,二来寻乐。当时溜到黎家冲小地方。在这小地方,突逢双艳,便是张桂枝姑娘和玉洁小姐。他明知这两个女孩子够不上绝色,他竟睁着一对色迷眼,跟着盯梢,要看看两个女孩子对他怎样。果然这两个小姐被他盯急了,桂枝姑娘的脸红红的放下车帘,低声吩咐车夫快走;张青禾反倒欣然得意,迈开大步,跟牲口赛起跑来。居然走出不远,被他抢到车前,口中发出调皮话,遮前窜后,漫无忌惮地闹,引得车夫跟他闹起来,他满不在乎,一直跟缀到张家门口,眼看着两位小姐下车进院,他依然徘徊不去。
他竟看中了娇嗔满面的张桂枝姑娘。玉洁小姐年岁小,望见一个生人缀车,她不由好奇心生,侧目流盼;张青禾越发高兴了,自言自语道:“两个都不坏!”
于是他盘算办法,决计今晚一箭双雕,究竟是装女郎呢?还是装妖精?张青禾暗想,这是两个女孩,我若假扮落难女子,恐不相宜,而且深宅大院,也怕挨不进门。想来还是装妖精,可以把两女孩子全吓住,全弄到手。打定了主意,随即探道。绕张宅转了一圈,末后上了酒楼,由楼窗下窥张宅房舍的建造款式。两次登酒楼,窥街窗,竟引起了黎氏父子的愤怒。现在他就要下手装妖,黎家兄妹也就要动手捉盗了。
张青禾伏在那邻院房上,窥见了另外的一个女子,就是侠女黎小霞。黎小霞漫不措意,由外院回转内庭,偶然抬头,往上一瞥。其实黎小霞没有看见张青禾,张青禾自己多疑,暗道:“不好,这个女子怕是行家!咦,她怎么直往这边瞧,而且她手里还有刀?”
这工夫黎小霞很快地走过去了,一男一女,一高一下被墙阻挡,谁也望不见谁了。张青禾道:“不对,我得盯住了她,到底她望见没有?看这小娘大概手底下有玩意儿,我不要吃了她的暗算!”一时多心,从潜窥处,伏腰蛇行,往这边绕来。绕到分际,便由邻院屋顶溜到墙头,直起腰来,看准落脚处,嗖的一窜,由墙头跳到另一排房上,身法是十分迅速。这样再一绕,便可迫近张宅,俯身径可察见黎小霞姑娘究往何处去了。却不料张青禾只顾盯着黎小霞,外边来了黎绍光。
黎绍光回本宅取了兵刃,告诉了乃父黎道朗老镖头。老镖头也跟来了,老镖头多年的江湖经验,刚到大街,仰望天星,便说时辰已近,匪人若来也该到了。立刻吹灭了灯笼,掖起长袍,命儿子黎绍光抽剑出鞘,将暗器也备好。不走正路,父子相偕,悄悄地贴墙根,蹑足急行。于是十分凑巧,瞥见了伏绕房脊、三面窥院的采花人雄娘子张青禾。
黎道朗老镖头暗拉黎绍光,黎绍光也瞥见了。父子俩各持兵刃,各带暗器,一声不响,唰的分开。不敲张家街门,悄悄地溜到前后院墙根。黎道朗老镖师持刀在外潜伺,黎绍光持刀越墙,跳入张家后院。
黎氏父子想,此时不到三更,匪人暂时还不会入户作案。哪知此人色胆如天,自恃蒙药有灵,薰香助虐,竟敢装神弄鬼,提早动手。
少年采花贼张青禾,瞥见了急装短剑的武林少女黎小霞,他心说:“这可有趣,我还没有会过手下有功夫的漂亮女子呢,今天真是天赐良缘!我若把这个女子弄到掌握,大可不必始乱后弃,我可以把她拐走!叫她给我做伴,做猎艳的钓饵!”
又想:“她也许手底下很有玩意儿,桀骜不驯,我应该先把她麻酸了,玷污了,再把她治醒,把真面目摆给她看,自古嫦娥还爱少年,何况我有着这么漂亮的脸庞儿,这么硬朗的功夫,我一定能够把她恋住,教她怎样就怎样。她就算支吾,我给她软硬一齐来。上月那个姓虞的女孩子,也是拼命支拒,拿刀威吓她,她都不怕。但等到我把她拍过去之后,乘她昏迷不醒,让我恣意蹂躏了一够,我把她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我搂住她,把她救醒,她不是一点撑拒的能力也没有的吗?……被我连睡了好几夜,末后她倒哭着央求我,一点也不闹了……我把她整治得神魂颠倒,拿真事当了做梦,拿做梦当了真事。实在是我把她熏过去了,她倒当作梦中会情郎。她含泪问我,是做梦,是真的?问我是人,是鬼?那简直有意思极了,她把我当作五通神、灵鬼狐仙了。临到末了,她竟无可奈何,一到夜晚,三更以后,便偷偷遣开使女,自己个修饰打扮,擦胭脂抹粉,换新衣裳,穿绣花鞋,等着我去。我也用不着迷她了,她倒迷上了我。末后几天,倒在我怀里,央告我把她娶了,她也知道我是个匪,她已经失身于我,再也没法子出嫁了,只可将错就错,教成全她。但是,她一开头拒绝我时,我倒觉着扭手扭脚,很有意思,现在她竟认了命,跟我百依百随起来,我就腻烦了,我可也未忍害她,我把她丢下一走!”
张青禾追想旧日淫孽,脑海随见幻景,黑影中仿佛看见那个虞姓少女身遭淫污,无可奈何,反而忍辱乞怜的凄哀面容,蹙着眉峰,含着眼泪,要求自己不要始乱终弃;然而她当初拼命拒奸,实是贞烈之女,一旦失身,竟甘心哑亏,反愿委身下嫁淫匪,她这不是太矛盾吗?然而这正是旧礼教奖励片面贞节的自然结果,女子失贞,不论是情愿,是遭强迫,一样被道学所不齿,社会流俗,倒是对那始乱终成的男女,肯于原谅,以为善补过,虞姓的女子一片私心,便是想到,既已失身于张青禾,倘得嫁给他,反倒遮羞。她哪里知道,张青禾并不真爱她,只是纵情淫虐,而且日久生厌了!
虞姓少女的日后结果,当然很悲惨,张青禾现在伏在张家墙头,眼望黎小霞的俏影,陡发遐想,忽然看花了眼。黑影中现出这一个黄瘦少女面孔,向他凝睇含怨,十分悲苦,他顿然眼差,乍见这面影似是虞家少女,随即一变,变成血淋淋的另一个俊俏面孔了,那却是他数月前,被他惨杀的另一家闺中少妇。
张青禾心中一迷糊,顿然忘其所以,身在房顶,不禁忘情唔的一声。那由院心已走到西厢的小霞姑娘,正伏在窗前,微启窗幕,悄然向外偷窥匪徒,西厢房的铜灯,依然用铜盆扣住,光不外射,屋内昏昏暗暗。黎小霞手中,只有一把一尺八寸长的短剑,不足以应敌,渴盼胞兄把长剑取来,可是胞兄黎绍光竟一去不回,黎小霞姑娘十分焦灼。
当她这样窥窗待援的时候,床头上的张桂枝小姐,在黑影中看呆了,也吓愣了,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句:“黎妹妹,你瞧什么,可是,可是匪来了?”
黎小霞不禁着急地说:“你怎么叫起来了?”赶紧回身连打手势,不教她出声。黑灯影里,张桂枝小姐只顾惊慌,没有看出手势。她只觉一个人留在床上,十分危险,竟又低叫了一声,掀起被单,摸索着要下地。她是缠足姑娘,并没有脱鞋,连睡鞋也没敢换,自然也没有脱去小衣。她竟战抖抖地溜下屋地,要凑到黎小霞姑娘跟前仗胆。她可就忘了屋心的铜盆和铜灯,还垫着书。她蹑手蹑脚地一走,叮当的一响,把铜盆踢翻了。吓得她失声惊叫,同时屋内的张大娘子、玉洁姑娘也吓出声了。
张桂枝小姐慌慌张张奔过来,把黎小霞拦腰抱住叫道:“妹妹,我怕!”屋中的张大娘子和幼稚的玉洁小姐也互相搂作一团,以为贼人来到了,闯进来了。铜盆一翻,铜灯立见,贴地发出了晕光,映到纸窗上,虽不是灿然大亮,也照得门缝窗隙微露一线之明。
黎小霞姑娘大恚,赶紧放下窗帘。
张桂枝紧紧搂住她的腰,呼呼地喘息着,语不成声地叫:“妹妹,救救我!”黎小霞这只手还拿着匕首,那手也正潜摸暗器囊;一生气,腾出手来,掩住了桂枝的嘴,骗她道:“匪还没来,你嚷什么?”
张桂枝战战兢兢道:“我害怕,匪没来吗?妹妹你瞧什么?”仍然搂住黎小霞,整个身子往黎小霞怀中钻,恨不得教黎小霞抱着她,她才不慌。竟把黎小霞累赘得没法,也不能察看来匪的趋向了。

第三章 幕后短剑窗畔嗅异香
黎小霞一面撕罗,一面悄声埋怨说:“你看你吓得这样!贼还没来,你就把我揪住,那不是给贼留穴,让他闯进来吗?”又发狠道:“这不行,你还是⋯⋯你就不该留在这里。这工夫也不能上我家藏着去了,简直的,咳,你索性进里屋,找大嫂子去吧,教她给你仗胆,我在外头替你等贼。贼来了,我就给他这一刀,这都有我呢,你还怕什么!”
当下,黎小霞插起匕首,也顾不得外面的贼人,里面的灯光,把张桂枝架起胳臂,硬搀进内间黑影中,张大娘子也正搂着玉洁哆嗦。黎小霞悄叫了一声,把张桂枝抱上床头,送到大嫂子怀中,于是张大娘子、张桂枝、玉洁,一个少妇、两个女孩子,互相偎抱着,挤在内间床头。黎小霞索性给她们放下床帐,坚嘱数语:“贼这就来,再听见什么动静,你们千万可不要出声了,再出声,可是自找倒霉。”
黎小霞这才又好恼、又好笑地转身出来,重将铜盆扣好铜灯。一切摆布舒齐,重奔到窗前,微掀窗幕,再察匪踪,匪人早已离开了对面房头,不知溜到哪一面去了。黎小霞往里屋瞥了一眼,愤愤不已,抽匕首转到另一窗前,扒幕缝,撕窗纸,重寻匪影,匪人的影子仍然不见。同时她的胞兄黎绍光已然取刀回来,但并未叩门。
黎小霞双眉微蹙,紧咬银牙,暗暗地生气……不料这工夫,这独行少年贼张青禾,已然窥见西厢的艳影,也猜破她们几个女孩子暗中是有准备。
这少年贼微微一笑:“这一定是刚才那个拿小剑的女孩子窥见了我,她一定在屋中暗暗设下埋伏,要骗我上当。丫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真敢跟我斗?”
雄娘子张青禾,他立刻伏身蛇行,绕到西厢后,立刻拿出了他的化妆,很快地扮成妖精。他也知西厢中女子既有行家,这鬼脸假磷火未必吓得住她;可是他还有别的方法,他打扮完毕,立刻又取出了薰香盒,四外一瞥,飞身跳到西厢房后夹道。抬头一找,找见了西厢房后窗,立刻沾唾津,点破小小一洞,把薰香盒的机关弄好,伏身暗隅,用火折悄悄燃着了点薰香引火物,鼓动起来,很快地把薰香点着。然后,挺身站起,傲然四顾,嘴角微浮浅笑,立刻扑到西厢房后墙根,将放香盒的喇叭口,对进了纸窗破洞,站在后面,鼓动小风箱,顿时浓烟发作,穿窗洞灌入西厢房。
不料此时,黎小霞姑娘在西厢屋中,听见了鼓风的微响,她到底江湖经验不足,虽然会武,竟不懂运用晕香匣子的伎俩,虽然听说过昏香贼,却想象不出昏香该如何用。她已然觉出屋有异味,她反倒不躲;她居然艺高人胆大,既感到后窗发出异响和异香,她居然扑过来,要撕开外窥,要看个究竟。
她竟提一尺八寸长匕首,在屋心微微一窜,来到后窗根,伏窗观一目,往外细瞧。当此时,少年贼雄娘子张青禾的一只眼,也正往里瞧,两只手也正往里鼓捣。两个人陡然对了脸,同时出了声。
黎小霞娇叱道:“好大胆的贼!”匕首往外穿窗一削,就在同一刹那间,也咦的一声低喝:“什么味?”骤忘厉害,用鼻子连连寻嗅,竟吸入很多的蒙药。陡觉眼花缭乱,头脑轰轰,地转天旋,不能支持,失声一叫,忙往后一退,便跌倒了。
却是她手疾招快,她那一尺八寸的匕首,已然破纸窗,刺中了外面的匪手,外面的匪哼呀一声,把手缩回,手背上迸出热血。
少年匪张青禾大怒,而且色胆如天。忽忙中收抢起薰香盒,把创口一按,抽出了剑,他使的仍是嵩阳派的剑技,并且很快地探囊掏出两个布卷,塞住自己的鼻孔,唰的跳上窗台,把窗扇一扯,掠空翻入西厢房的窗台。西厢房薰香烟气灌入得不太多,却也显得薄雾迷离,足以使喘气不舒。
张青禾穿窗跳入人家的深闺。黎小霞误中薰香,坐倒地上,侥幸知觉尚未全失,兵刃更未脱手,见匪人袭入,倏地一滚,身体挺腰跳起。就在这一滚身之际,将手中尺八匕首一挑,立刻挑起了扣在地上的铜盆,亮出来放在地面的铜灯,灯光闪闪,随人影掠风,霍霍跳荡,但依然能够烛物见人。
黎小霞瞥见了胆大包天的少年匪,少年匪钉住了胆豪气傲的黎小霞姑娘。平地上,灯影摇曳里,照不见双眸蕴怒的黎小霞的芳容,却照见了贴地雀跃的莲钩。张青禾见所罕见,欢然大悦,面含诡笑,兴冲冲喝一声:“汰,丫头,不许动!”剑光一闪,翻窗直入,合身猛扑过来。
黎小霞姑娘止不住目眩心跳,她不知自己已中薰香之毒,反恨自己遇变怯敌,咬紧银牙往后一退步,侧身挺刃,一尺八寸长的短剑,照敌人刺去。张青禾启窗带笑,身势不停,长剑一挥,简直是欺负人家女孩子刃短力弱。当的一声响,竟把黎小霞的小剑磕飞,直激到前窗,破窗抛落到院中。
黎小霞姑娘哟的一声叫,心头小鹿乱跳,浑身酥软,薰香的药力循血液,散布到全身了。幸药尽猛,受毒无多,黎小霞神志尚还清醒,她正应该振吭呼救。却见少年匪一脸亵意,向自己扑来,右手剑奔黎姑娘的粉项,左手爪竟奔了黎姑娘的细腰;那意思是用利剑一吓,左臂便要插入女子的右肋,居心叵测。要把黎姑娘抱住,甚至于挟走。
黎姑娘一股急劲,杏眼圆瞪,紧钉敌手,竟倏地扭转柳腰,微退弓足,可惜的是短襟小打扮未全改换。短剑已失,双拳一错,亮开了猴拳,竟奋不顾身,两手空空,很迅猛地挺身搏敌。这只纤手一格张青禾的左腕,那只纤手便抓张青禾持剑的手腕,整个身躯偻着,直抢到敌人怀里。
张青禾很识货,心中微微一惊,这个姑娘居然会空手入白刃的招数,而且应变快,空着手硬往自己怀里挤,这分明是逼迫自己,使利剑没有发挥的余地。他立刻微微撤半步,左手掌一磕敌腕,右手剑往回一缩,突然往外一吐,“金蜂戏蕊”,正取黎小霞的心窝。
这时候,黎小霞姑娘头脑涔涔然,已然支持不定。张青禾这一剑,贪恋女色,未下绝情,他若快速,黎小霞立被刺中胸膛。他不忍下毒手,他另安着毒念,而是剑势前挺略缓。黎小霞惊叫一声,忙用左掌硬来夺剑,居然夺住了敌人手腕。恰在同时,张青禾陡发怪吼,本扮妖魔,左手一抹脸,顿时磷光满面,现出了巨口獠牙,就用这左手,往下一削黎小霞夺剑的手腕。不防黎小霞身手很快,左掌伸出来夺兵刃,却有虚有实,见硬就回,不等到敌人招到,强拖敌腕,往里猛然用力一拧,右手掌紧握拳头,扑地捣上来。
张青禾玩弄敌人,欺负她力弱。黎小霞这一拳直奔面门,并不怕他这张假鬼脸,而且喝出来:“呔,好贼!”张青禾反而受制,慌忙一侧脸,哼哧一声,腮帮狠狠挨了一拳,把个假鬼脸打落地,挂在耳轮的巨口獠牙全掉,只剩了半边蒙额角、遮眼眶的绿油绸面幕。
雄娘子张青禾吃了举动不狠不猛的亏,黎小霞骂道:“恶贼,教你装神弄鬼!”用双手强来夺下敌人的宝剑。她也小瞧匪人,匪徒张青禾这一只持剑的手被黎小霞双掌擒住,那一只左手却空闲着,只听他骂一声:“好丫头!”陡然施“黄莺托腮”,紧扣咽喉,把黎小霞下颚一托;下面双腿一错,一绞一绊,更掉臀把黎小霞整个身子往外一挤,黎小霞顿时失势,赶紧侧脸退步,夺剑的双手不待破,而自行松开。
张青禾乘敌招乱,就手用力,横剑一拍。这工夫黎小霞救招急躲,双臂收回,往上一穿,原为破解张青禾扣咽;张青禾一躲,竟踏着了黎小霞姑娘一只细足。不由得疼得她哎呀一声锐叫,想往外挣,已不能够。张青禾更进一步,再施阴损之招:这只脚不抬,那只脚硬上,右手剑一晃,左手掌当胸一推。
黎小霞姑娘扑噔一声,玉树倾斜,栽倒在地。就被这一震,脑际轰轰,耳鸣眼花,薰香的力量越发按压不住。可是她到底不弱,竟施“燕青十八翻”,往外一滚还想跳起。无奈右足奇痛彻骨,头脑晕眩,柳腰连摆,到底又跪倒在地了。少年贼大喜,挥剑上前,要活捉此女。黎小霞姑娘猛将右手一扬,发出的暗器相距甚近,势难躲闪,偏生黎小霞呼吸短促,芳心狂跳,竟失了准头,竟被张青禾略略一个侧身,闪开了暗器。同时疾如电火,他也探囊取出一物,照黎小霞劈面打来。黎小霞急待退避,不料这暗器不是寻常镖石袖箭,才出手便腾起一层迷雾,笼罩了黎小霞。黎小霞欲避无从,赶忙屏心摄气,到底呻吟一声,被这暗雾扑倒。
张青禾大悦,叫道:“好你小妮子!教你快活!”飞身过来,俯腰扑捉。竟把黎小霞挟在肋,夺门要走。陡然间,户外一声暴喝,连连发来了两支暗箭。少年贼张青禾急一俯腰,恰已缩身在窗台以下,暗器全都打空。张青禾十分大胆,挟住黎小霞,扑向后窗要跑。黎小霞神志半昏,尚知身落贼手,狠命地一打千金坠,张青禾便不能腾墙上窗。同时,外面的救兵已在霹雳般狂吼声中,脚踢前面屋门,急遽扑入;黎小霞姑娘的双腕也从贼人挟持下,强夺出一只手来,竟趁张青禾忙乱之际,探手掌猛往上托,硬来扣贼咽喉。
张青禾大叫:“我杀死你!”一面扭项,一面要用剑背箍黎小霞的手。可是这工夫已然来不及,从前门扑进来的人,正是黎小霞之父,老镖师黎道朗。这老人也是忽略了少年贼的伎俩,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李代桃僵,反受了薰香之害。他只听得女儿的一声惊叫,方才袭入,坐令爱女竟陷魔手。当下大吼挥刀,照张青禾猛砍来。张青禾猛然一施身,就势把黎小霞一抡,侠女黎小霞竟做了贼的挡刀牌。
黎小霞锐叫了一声:“哥哥快上,我教贼捉住了!”她并不知来的人乃是她父。黎道朗闻声大骇,霍地停刀一退,厉声喝道:“好贼!”张青禾公然还口,笑骂道:“你敢砍!砍就砍死你们家姑娘!”又高叫一声:“闪开了。”左臂又将肉质一抡,右手剑乘空往外一吐,身似旋风一转,后窗不好窜,公然夺路,要走前门。
老镖师黎道朗见状闻呼,大恚大愧,惨吼一声,抛刀上前,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截住张青禾,拼命夺剑,其实是夺人。
黎道朗不比黎小霞,年虽已老,精力过人,况又未中薰香之毒,竟挥动双拳,堵住屋内,与匪人交了手。少年匪张青禾本怀恶意,佯借肉质夺路,实在要挟黎小霞逃走。他却忘了这件事决计行不通,他再想拿肉质拒敌,反倒趁了对手夺人之愿。当下,双方也只见了三四个照面,张青禾所挟持的黎小霞,已被黎道朗夺住。张青禾的右手兵刃,也被黎道朗冒险扼住手腕。张青禾不认输,不想走,还要强夺。却是黎小霞姑娘人虽昏昏迷迷,依然辨清利害,她就趁机奋身一挣,双手全从敌人臂下挣出来,竟狠狠往上一捣,拳头捣中张青禾的要害。匪人不禁哼了一声,骤然失手。黎小霞又一挣,脱然坠地。同时黎道朗也腾出左手来,右掌捋住敌人,这左手便扣上去,把敌腕一拿。张青禾又失声一叫,连剑也被人夺去了。
张青禾竟弄得两手空空,宛然偷鸡舍米。黎家女孩子已然跌倒地上,不能再斗,仅仅一滚身,翻到较远处。黎家老头子须眉怒张,早挥动了夺来的剑,向匪人唰唰的猛砍下来。
张青禾仓皇失措,往地上瞥了一眼,要夺门而逃,老镖师堵着门,他立刻要翻身越窗,老镖师的刀就猛砍他后背,青禾在焦灼之下,怪叫一声,取出一件暗器,照黎道朗面上一打,不管打中打不中,猛喝道:“看镖!”飞身掠窗洞而去。老镖师黎道朗惊喊了一声,屏息后退,原来张青禾随手一撩,又泛起了一层迷雾。黎道朗经多见广,竟不敢跟踪穷追。也不顾扶救爱女,忙翻身绕从前门窜出,跃短墙上房追匪,更振吭大呼,教长子黎绍光快出来截匪,更连喊小心暗算:“匪是个下五门薰香匪,快追,不要叫他跑了,小心他的暗器!”
老镖师黎道朗这样喊,他的长子黎绍光伏暗隅,早已闻耗跳出来。恰瞥见逃出来的人影,立即横身追截过去,老镖师的喊声,他仅仅听出“快追”,不曾听出暗器的厉害,人就提刃猛缀下去。张青禾拼命地在前跑,黎绍光拼命地在后钉,转眼间,穿镇出郊,两人没入黑影中了。
老镖师黎道朗又顾念儿子,又顾念女儿。女儿挣出匪手,跌倒地上,想必受了贼剑。这老人又愧又恨,又急又怒,竟丢下儿子,折回来先查看女儿。一口气奔到张宅,由壁头跳下,扑入西厢房。先叫了一声:“小霞!”地上的铜灯早已踏灭,忙寻火种,点着了灯,低头一看。爱女黎小霞倒卧在地上,喘息声弱,仅能涩声低应,以肘拄地,抬起头来,呻吟一声,又复躺倒。
黎道朗十分焦急,忙端过灯来,俯身验看。黎小霞姑娘面色惨黄,鬓发蓬松,衣衫凌乱。这老武师蓦地红了脸,顿足打咳,话到口边,要问,又不敢问。把灯放到一边,扶起女儿的头,放低声音,低到有字无声地问:“你你伤了吗?哪里伤了,可是遭到恶贼的⋯⋯”
黎小霞惨笑摇头,把父亲看了一眼道:“是爹爹!”又道:“我没有,没有伤,这恶贼人捉住了没有?哥哥哪里去了?他太耽误事⋯⋯我是受了贼人的薰香!”
老武师心痛爱女,不禁骂道:“你哥哥浑蛋!他追贼去了!”急将黎小霞抱到床头,重举铜灯,细加验看,把黎小霞由上到下,看了一周,方才吐了一口气,放下悬着的心,低说道:“孩子,你是怎样受了薰香?可是睡熟了,受的害?你没有别的伤吗?现在觉得怎样?”
这老头儿也是呆脑,只顾担心盘问,忘了急救。黎小霞心中难过,叫道:“爹爹,我心上翻腾,快给我一口水。”黎道朗这才想起来,寻找冷茶,给女儿喝了一杯,又用冷茶渍湿手巾,给女儿擦脸。被冷水这一激,黎小霞才清醒过来,可是十分羞愤,躺在床上,切齿掉泪的恼恨胞兄,取剑迟来,误了大事。
这工夫,黎家父女兄妹,斗贼追贼,跳踉喊骂,闹得惊天动地,宅主人张秀才父子和仆役下人,全吓得钻在屋里,不出头,不哼气,袖手不管,连呐喊助威、拍山镇虎的举动也没有。西厢房里间,蜷卧着张桂枝、张娘子、玉洁姑娘,藏在西厢房黑影里床帐内,分明听见外面扑跌斗殴,全吓得傻了一般,互相搂抱作一团,连喘气都吓住。
老武师黎道朗容得女儿精神稍稍恢复,亲扶她坐起来,把她蓬松的头发,用手捋得整顺了,又替女儿把凌乱的衣衫也整理一下,向女儿连连示意:吃个哑巴亏,不要声张出去。黎小霞姑娘歇了好久,强站起来,把床边小凳上放着的裙子寻着,原来已经掉到地下了,拂去了土,重新穿上,眼泪汪汪,看着父亲说:“爹爹给我报仇,我倒做了张桂枝的替死鬼了。教恶贼整对着我的脸,喷了好些薰香。爹爹和哥哥务必设法,把恶贼活捉住,挖他的眼,砸折他的腿,把他碎尸万段,才出女儿这口气!”说着话,摇摇欲倒,体力仍不甚强。
这工夫,西厢房内间的张大娘子、张桂枝、玉洁姑娘已然惊魂稍定。东厢房的张秀才刚才听得人声暴喊,门窗乱响,吓得他不敢出声。此刻已好半晌没有动静了,他也就试探着出来询问。再过一时,张宅的下人们也逐渐出头了。
黎道朗老镖师十分懊丧,等着女儿精神气力渐次恢复,便要携女返家。张大娘子和张桂枝姑娘已听见贼人逞凶的情形,竟不肯放黎氏父女走,仍留他父女防贼。张秀才也一再向黎老镖师作揖打躬,务请在宅多多待一会儿。直耗到天亮,黎宅的人差不多全起来,黎小霞姑娘方得随同她父黎道朗,离开了张宅,回转自己家中。可是她的胞兄黎绍光仗剑追贼,竟一去无踪。
黎小霞回转自己的卧房,很羞愤地和衣躺倒床上,对黎老镖师说:“父亲还不快找找哥哥去?我哥哥至今未回,是不是遇上了……是不是上了匪徒的当?”老镖师黎道朗双眼通红,命儿媳伴着女儿,他立刻穿上长衣,暗带兵刃,率领两个徒弟,亲自出去寻找。老武师当时只顾救护爱女,没顾得援助长儿,此刻带人寻找,又不知黎绍光追向何处,只得根据匪徒暗缀张桂枝姑娘轿车时的来路,先往西郊一带访去。
黎老武师直访到午,没有发现匪踪,也没有寻见儿子的下落。正自心慌懊悔,到各处乱找乱问,不想家中人已打发长工倒找来了。老镖师的长子黎绍光,竟被人在北郊外土堡发现,现在叫人用门板搭回来了。果然受了匪徒的暗算,身负重伤,倒在土堡下。因为地点很僻,直到近午,方被行路人发现,幸而黎家冲是小地方,老邻旧居彼此认识,这才把他抬回来。
黎绍光受的也是薰香蒙药之害,并不是硬伤,但当他中毒摔倒之时,也险些被少年匪徒张青禾所手诛。因为时届黎明,已有晓行之人,黎绍光大呼捉匪,才把张青禾惊走。当下黎镖师黎道朗率领弟子,回转家门。看见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全受了匪徒的智算,他心中十分痛愤,这少年贼张青禾所用的蒙药十分歹毒,只用冷水喷救,人虽惊醒,却是四肢无力,时欲呕吐。老武师黎道朗忙用解毒丹,给这一子一女服下,暂且不问贼情,命二人安睡养神。这老人暗暗盘算,决计寻贼复仇,把门弟子悉数找来,将此事告诉最得意的三个弟子,三个弟子一齐自告奋勇,要助师门访拿这个恶贼。
挨到申牌以后,黎小霞和黎绍光渐次精神恢复,黎道朗便把门弟子邀到后堂,命一子一女细述贼的年貌口音,自己也把自己所见说了,三个得意高足立刻分三面出去访查,老镖师也亲担一路。
访到下晚,渺无音耗,张秀才家已经两次派了人来,请黎氏父子,到那边去谈一谈防盗的善后,黎老镖师见张秀才父子没有亲到,心中很不痛快,竟向来人发话:“我父子替张家御侮,人已然受了伤,张家父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慰问,好像我们父子吃着他们、喝着他们,该当给他们护院似的,这太难了。”末后竟说:“我们没有工夫。”
来人很会说话,忙向老武师道歉:“黎老太爷你不要误会,我们老太爷是吓病了,我们秀才大爷进县城报案去了,我是我们老太爷躺在病床上,面嘱邀请来的。一来就是给你老道劳,二来就是奉请你老再辛苦一趟,他们怕的是匪今明夜再来,他们打算把两位姑娘送到亲戚家住一天。”
原来张老太爷并没吓病,倒是他续娶的那位继室娘子倒在床上,哼哼唧唧,说是吓病了。张老爷全副精神全放在继室太太身上,对于真个吓病了的女儿张桂枝姑娘,倒不甚理会。还是张秀才的娘子,向公公请示,要把张桂枝姑娘、玉洁小姐,全送回外婆家去,一则养病,二则避匪。张老太爷答应了,便吩咐下人套车,可是护送二女的还没有妥人。张秀才已然进城报案,老太爷一味服侍继室太太,张大娘子十分着急,这才假传公公之命,到黎家去求助,意思是请黎家派人代为护送。
老武师黎道朗大发牢骚,被黎绍光听见了。他此时精神已复,忙向父亲疏通,做人要做彻,何不转烦同门师兄弟,替张家辛苦一趟,连说了两次,老武师方才答应,就叫门弟子谢东华,跟随来人,到张宅去了。张宅这才套上两轮车,张桂枝、玉洁小姐各坐一辆。谢东华和张家一位亲友分跨车辕,仍跟随一仆一婢,径往外婆家去了。张老太爷仍烦求黎老武师护院防匪,黎道朗竟峻辞请绝:“你们不是报官去了吗?官面防护,比我们强。”
黎道朗表面上峻拒,暗中却照样提防着。耗到天晚,刚过二更,便吩咐一子三徒,全换上夜行衣,持兵刃,带暗器,悄悄在黎家冲设下卡子,女儿黎小霞就在家中戒备。这样防守了一通夜,匪徒没来。第三天白天仍出去勘访,到晚又钉了一夜,匪徒仍未出现。大家连熬了三天三夜,精神顿感不支,黎老武师说:“像这样不行!”遂将门徒和子女分成白班、夜班,继续戒备下去。
如此,一连六七天,只偶然在晚间,发觉荒郊夜月,犬吠人影。等到追了过去,人影又不见了。这时候,张秀才进县报警,官衙也派了捕快,明访暗缉,也没有访出匪踪。县尉又率民兵,下道清乡,如此又过几天,这件盗案就要模糊下去了。
黎老武师和黎绍光、黎小霞,以及门弟子们,也商量了几回,以为这少年匪大概是过路绿林,也许是看出我们防备森严,已经知难而退了。又戒备了几天,渺无所猎,一无所见,人心便渐松懈下来。只有黎小霞姑娘,怏怏不乐,引为奇辱。
如此,过了不到二十天忽又出了事。

第四章 外家避贼突逢卖花娘
在黎家冲张秀才宅,和黎武师宅,经他们昼夜提防,少年匪张青禾数度化装窥伺,未敢再来打搅。可是张桂枝姑娘和玉洁小姐,那天避地移居外婆家的时候,忘了潜避之计,是在白昼坐车走的,虽然没被张青禾瞥见,可是不知他用何法,又被他访出来了。
张桂枝的外婆住在昭陵,外婆家姓韩,乃是当地的富农。韩老员外早殁,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年已四十多岁,也算是乡绅,女儿便是张秀才之嫡母,已然病殁。这韩乡绅也有二子一女,女儿便是玉洁小姐,今年才十六七岁。韩老夫人年已七十岁,今尚健在,她是很疼爱这没有亲娘的外孙女张桂枝的。她的孙女儿玉洁,跟外孙女张桂枝一块又回来了,这老婆婆便问:“这是怎的一回事?你们去了几天,又翻回来,可是你的继母又闹脾气了?”
张桂枝含着眼泪,诉说家里闹匪之事,孙女儿玉洁小姐说起那天夜间,匪徒跳窗进屋,和黎小霞动了手,这老婆婆一听大骇,赶紧把儿子韩乡绅找来,一五一十说了。教他派人到黎家冲,安慰姑老爷,又教他吩咐长工人等,小心自家的门户。又命张桂枝姑娘和玉洁小姐,同住在一个闺房内,拨派一个仆妇、两个使女,给她们两个女孩子做伴。
玉洁小姐和桂枝小姐就住在韩老夫人的佛堂房后,乃是三间精舍,独占着一个小院。住了几天,平安无事,韩乡绅亲到黎家冲,安慰姐夫,据说闹匪之后,经小心戒备,已然没事了,于是大家全放心。
哪想到少年匪青禾跑到别处,连做了两案,现在又折回黎家冲、昭陵一带了,他竟辗转访出桂枝姑娘现时避居韩乡绅家中,他以为那个会武的女子也必在内,他竟扮成一个卖珠花的少妇,白昼到昭陵来摸底。
桂枝姑娘和韩玉洁小姐,在闺房没事,无非刺绣解闷。秋高气爽,韩玉洁一时倦绣,引着桂枝,去到佛楼闲眺。这佛楼供着观音菩萨,原来是韩老夫人焚香诵经之处,也是乡间大户筑来做瞭望台之用的。两个小姑娘带一个使女,攀扶楼窗,往外面闲看,正好看见韩宅后院墙之外,墙外是一片旷场,附近有几座矮房,竹篱茅舍,住着农家。忽然间,从那边走来了一个挎竹筐、卖纸花的年轻卖花婆,凑到村妇面前,兜揽生意。
韩玉洁小姐在楼上望见,很觉奇怪。这花不知卖的是什么花,刚来到时,只有一两个村姑跟她搭讪,旋即哄然地围上来,好几个村妇都在篮里抢买花朵,似乎篮中还有别的装饰品物,这些村妇不但争买,而且纷纷往自己家中跑,把大姐姐二妹妹叫来一大帮,都争先恐后地买花,好像遇上了便宜货。
玉洁小姐觉得稀奇,第一,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打扮的一个年轻卖花婆,远远望来,似乎很漂亮,第二,又从来没见过卖花像白送一样,招得人这般争购,她就忍不住向桂枝叫道:“姐姐,你快来看!”桂枝姑娘开那边楼窗,走到玉洁小姐身旁,两人并肩下望,看了一刻,也觉得奇怪。她们再想也想不到,这卖花婆的花真像施舍一样,贱得出奇,这些村姑贪小便宜,由争买竟致争吵起来。那个小使女也凑过来看,这小女孩眼尖,立刻看出便宜来,就劝两位小姐下楼去买花。桂枝姑娘说:“这种串村镇的卖花婆,她手里怎会有好货色?我们不要买吧。”玉洁小姐说:“姐姐你看,围了许多人,一定有好货色。”那个使女插言道:“姑娘你看,那个卖花婆很年轻,雪白的脸蛋,长得很俊,咱们看看她去。”
两位姑娘禁不得怂恿,居然款款下楼,徐趋后院,来到了后门口,由使女开了门闩,高声叫道:“卖花的过来,卖花的过来!”
那个少年卖花婆不等着叫,早已回头看见了高门三女相拥同出,她就嗷应了一声,收起货色,分开村姑,很快地寻了过来。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桂枝,顺眼又看到了玉洁小姐,说道:“小姐买花吗?”款动莲足,凑到桂枝面前,把花篮放下,一脸的笑容,请两位小姐选取假珠花。
张桂枝看这卖花婆颇为可讶,这卖花婆只有二十来岁,姿容俊美,小口直鼻,长眉秀目,精神伉爽,穿戴尤其不俗。凡是卖花婆,多半衣饰褴褛,这个卖花婆却年当少艾,装束入时,腰肢纤细,双眉甚阔,耳垂金环,头罩绢帕,穿一件月白色短衫,下系长裙,裙下微露纤足,瘦不盈掬,尖削如茭,直够得三寸莲钩,这居然是个很漂亮的少妇,只身材细长,较寻常妇女高过半头似的,两只眼不住的,顾盼灼灼,不住地盯着张桂枝姑娘和韩玉洁小姐,面上时露奇怪的笑容,手也不闲着,从篮中选取上好的珠花,硬送到桂枝手内,口中哓哓夸奖道:“这花儿太好了,姑娘生得这么漂亮,戴这个花最好。”
桂枝也和寻常少女一样,看见了美貌妇女,她必要凝眸打量,可是她刚刚把这少年卖花婆,由头到脚,看了一眼,这卖花婆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竟看得她很不好意思,而且无端地心跳,脸红起来。那卖花婆的一对眼十分尖锐刺人,满脸笑容,强将一朵珠花往桂枝手中塞,竟趁势抓她的手腕,微搔她的手心,脸上神气也似半献媚半轻佻,双眸射出饿虎扑食样的强光来,做足了耽耽而视的猛样。桂枝竟不由得畏缩起来,无形中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的空气所笼罩,她竟要往后退。退到了后门框边,她的手也躲回来,不肯接取卖花婆递过来的珠花。
这所谓珠花,也就是人工所制的灯草、琉璃珠、蜡纸所造的假花。卖花篮子内盛花全是这些纸制的石榴花、茉莉花、珠花,还有些胭脂、宫粉、花样子、小毛巾、弓鞋面,以及针头线脑之类,货色不多而很精致,索价极贱,贱到出奇,直同白舍。玉洁小姐年岁小,也心惊这卖花妇的年轻貌美,衣饰整齐,不似寻常的卖花婆。她究竟是个小女孩,只顾俯身选花问价,再没想到其他。那张桂枝却觉得这个少年卖花婆双眸的可怕,尤其是卖花婆的身手直迫过来,做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张桂枝十分羞怯。卖花婆的手假装选花,摸不着她的手,竟又来摸她的胸乳,她不禁红了脸随转嗔怒,低喝了一声:“做什么?我们不要,妹妹快进来吧。”
韩玉洁小姐不知哪里的事,刚拣起两三朵珠花,看了又看,向卖花婆问价,卖花婆转眼一看玉洁:“这个小丫头也够爱人的,就是个儿小点。”遂含笑答道:“姑娘要买这个珠花吗?我卖给别家三百文钱一朵,卖给二位姑娘,我要格外让价,你只给五十文钱吧。”这种假花竟是精品,按时价说,至少也须五百文一朵,这个卖花婆开口价便小,如今又落到五十文,真是太便宜了。韩玉洁很欢喜,手举着对张桂枝姑娘说:“姐姐,你瞧,她才要五十文钱,咱们买几朵吧。”
韩玉洁捉花赏鉴,恋恋不肯走,一迭声地说:“姐姐,我们可以多买几朵。”张桂枝暗含疑怒,不欲明言,只是摇头说:“我不要,我不要!”扭身就要进门,韩玉洁不知就里,竟抓住她不放,一定教她挑选。张桂枝一面摘夺她的手,一面向玉洁说:“妹妹,我决计不要,你也不用要⋯⋯这个卖花婆很讨厌,你不要搭理她。”
两个女孩子你拉我推,已然进了后门口。韩玉洁仍然问:“什么?什么?”张桂枝很着急,暗恨玉洁年幼无知,迫不得已,附耳说道:“这个卖花婆不是好人,妹妹快关上门吧,不要买她的东西了。”但是韩玉洁小姐手里还拿着三朵珠花。这卖花婆一声诡笑,竟提篮追进后门洞,笑嘻嘻说:“二位小姐选两朵吧,这全是京货,价钱便宜好多呢。”绕转身子,居然挡住了张桂枝,不放她往回走。
张桂枝大怒,俏眼含嗔道:“你这个卖花婆,好可恶!你怎么追进院子来!快给我出去!”对丫头说:“把她轰出去!快把门关上!”
张桂枝这样发怒,韩玉洁十分惶惑,她素知桂枝性情柔和,从来没有疾言厉色,不知今日何故无端动气,她也觉得这卖花婆艳姿轻俏,衣妆似乎十分飘浮,现在见这卖花婆公然进门入院,阻住道路,她便随着张桂枝的口气,申斥道:“你怎么直往院子里闯?你快出去!”
卖花婆满面春风,扑到玉洁小姐面前道:“小姑娘,你不要发脾气,你拿着我的花,直往你们家里,你到底是要不要呢?”
玉洁道:“这个⋯⋯”可不是自己手内还举着三朵珠花,不由脸一红,赌气把花往卖花婆手中一送道:“给你,给你,你还怕我们拐走你的花,不给你钱吗?你不要不放心,还你的花,我们不买了,你给我出去!”
卖花婆嘻嘻地一笑,把手一躲,不肯接花,向二女说道:“两位姑娘挑了这么半天,怎么又不买了呢?你们阔小姐不要拿我们穷人逗笑,你多少得买一两朵,不要开玩笑,耽误我们的生意呀。”
张桂枝、韩玉洁一齐生气,卖花婆竟似个赖不着了。张桂枝不愿跟卖花婆还口,只想往院里走,反正卖花婆不敢进入内宅屋里走。韩玉洁却怒道:“我们怎么不想买,我嫌你的东西贵,我们买不起,你快出去吧!”
卖花婆笑道:“你是嫌贵呀,可是,姑娘,多少钱才算不贵?姑娘你还没有还价哩!”
韩玉洁道:“给你十文钱一朵,爱卖不卖!”说罢,将珠花往篮中一丢,转身要走。卖花婆咯咯的一阵娇笑,把丢下的花全抢起来,说道:“十文钱一朵,可真少点,姑娘别走,卖给你了,全卖给你了!”双手分举着这三朵珠花,又横身一遮,把二女全拦住,却将珠花分递向二女。
二女笑不得,恼不得,价值五百文的珠花,卖花婆她竟十文钱就卖了。这固然是便宜货了,可是卖花婆满口说得也是便宜话,她说:“这花卖给别人贵,卖给二位姑娘,我怎肯舍得多讨价钱?二位姑娘不认识我了吗?我却认得二位姑娘,我还知道姑娘你姓张,姑娘你姓韩,对不对?”
韩玉洁不禁睁大了双眸,很诧异地说:“你这卖花婆,我们多咱认得你呀?你怎知道我姓韩,我姐姐姓张?”
卖花婆笑道:“你二位是贵人多忘事,这些日子,你二位不是去黎家冲张秀才家住着吗?你们家里,前些日子在晚上还闹过事,对不对?”
二女越发骇然,韩玉洁以为离奇,便想盘问,张桂枝悄悄说道:“妹妹快给她钱,把她赶紧打发走吧。”韩玉洁小姐赶紧命使女回去取钱。小使女答应着去了,卖花婆竟停在后院门以内,留恋不走,看出张桂枝风格严峻,她就巧笑着,向年幼的韩玉洁搭讪,三朵珠花买定,只索三十文钱,她又拿起别样的花朵、脂粉,向韩玉洁兜售,索价格外低廉,她没话找话,向韩玉洁逗弄。别的村姑村妇那些贪小便宜的,也凑了过来,韩家后院门以内,竟挤进来好几个乡妇村姑,七言八语,向韩玉洁说道:“韩小姐,也出来买花吗?这花真便宜呀,这位小姐是谁呀?是黎家冲的张小姐吗?几年没见面,张小姐长得这么漂亮了。”
张桂枝含嗔低头不语,容得小使女取来铜钱,付了花价,也就扯着韩玉洁小姐,往内宅走。韩玉洁贪恋便宜货,还不想走。张桂枝再也忍耐不住,独自抽身走回内院去了,独自坐在韩玉洁的闺房内,潜生闷气,又细细琢磨这个卖花婆,不知从哪一点,竟觉出她十分可怕。这卖花婆分明是个妖冶的妇人,气度轻狂,决不像个负苦的穷妇,而且张桂枝,又觉得这卖花婆的面目,尤其是她那一对眸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她那一对眸子恍如饥鹰饿眼一般,看人一下,似乎咬人一口似的,张桂枝再也想不到这少年卖花婆并非寻常女子!
张桂枝姑娘独自生了半晌闷气,韩玉洁小姐仍未回来,连那个小婢也没来。张桂枝暗想,她们买花的,怎么教卖花婆买住了不成?莫非这卖花婆竟是个拍花婆吗?寻思着,忍不住又慢慢出离闺房,走到后院角门旁,探头窥看,果然看见韩玉洁小姐和使女相伴立在一旁,那个卖花婆竟在门洞内条凳上坐下来了,旁边围着村姑,跟她又说又笑。这少年卖花婆把一只纤纤莲钩伸在凳上,用自己的手捏着,皱眉说:“走得路远了,有些脚疼。”这些乡妇村姑都看着她这一对纤足,似乎十分惊羡,她的脚怎的这么瘦小周正呢?卖花婆也似乎故意在人前卖弄脚小,把这只脚放下,又翘起那一只脚,自己依然用手捏揉,村姑们都看着她,跟她说话,韩玉洁小姐和那使女每人手里拿着珠花、纸花,也都在赏鉴这卖花婆的绣鞋莲钩,主仆都不想遣逐这个卖花婆。张桂枝年长心眼多,心中有气,可是自己在外婆家乃是个客,也不好意思做主强驱这三姑六婆,便恨了一声,扭头又走回去了,卖花婆竟在韩宅逗留了好久,将到晚饭时,方才收拾了花篮走去。
韩玉洁小姐拿着好几样便宜货,进了闺房,很欢喜地向张桂枝夸说便宜,像这件珠花,上年哥哥给买了两朵,花了一串钱,现在才十文钱,这盒宫粉,上月花了六百文才买到,现只花了十二文⋯⋯她这里直夸便宜,抬眼看出张桂枝面露不悦,她越发惊讶道:“姐姐,你怎的了?”
张桂枝道:“我不怎的,我有点头疼。妹妹,那个卖花婆怎的总不走?她堵着后门干什么?她都说了些什么?”
韩玉洁道:“她没说什么呀。”
张桂枝道:“没说什么?你怎的这工夫才进来?”
韩玉洁道:“啊,你说她怎的在咱们门洞耗了这大工夫呀。她是说起了她自己个人的事,她原来身世很可怜,她说她是个被人赶出来的年轻小寡妇,她说她丈夫生前不正干,好嫖好赌,包了一个妓女,后来生什么花柳病死了……姐姐,什么叫花柳病呀?”
张桂枝皱眉道:“不晓得,不知道。”
韩玉洁接着说:“她说,她男人一死,她家中有个大伯子,顶不是东西,总调戏她。她们大嫂子又很厉害,是个吃醋精,她的大伯子和大嫂子总为了她,天天吵架。她还有个本家远门小叔子,也没事找事,常来调戏她。她这小叔子竟为了她,跟她大伯子动起刀来,小叔子砍伤了大伯子,大伯子昏死了过去,小叔子只当是砍死了人,弃下凶刀,连夜逃跑了。可是大伯子并没死,只是流的血太多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病了好几个月。她那大嫂子就骂她是迷人精、害人精,硬拿擀面棍,把她打出来了,她万般无法,这才卖花糊口,可是她没有住处,没有家,住店又常受人欺负,她说她今晚上就没地方寻宿,她说着哭起来了。”
韩玉洁说到这里,颇有恻然之意,张桂枝姑娘到底心眼多,不禁冷笑了一声,叫道:“她这样的寡妇,也倒少有,她男人死了多少年了?”
韩玉洁道:“她说死了半年多了。”
张桂枝失声冷笑道:“丈夫死了半年多,她那打扮就这么花里胡哨,她一定很正经,很贞洁的了!”
韩玉洁道:“可不是,她说她是为了保全贞洁,才被大伯、大嫂子赶逐出来的,刚才她一说出来,就直拿手巾擦眼泪。”她竟听不进张桂枝的话,意含反诮。
张桂枝徐徐说道:“她是很可怜,她穿得很阔,打扮得很漂亮,她倒是个美人儿,现在她离开咱这村庄没有?”
韩玉洁道:“你没听说,她没地可投吗?现在是后巷贾三娘很可怜她,她把她引到她们家去了。”
张桂枝姑娘哼了一声,半晌没言语,当下,也就把这件事隔过去了。转瞬到了午饭后,韩玉洁看出张桂枝寄寓无聊,便要邀集女伴,跟她玩耍。张桂枝再三拒绝,只说自己乃是饭后食困,所以打不起精神来。韩玉洁搔头说道:“我看你总像有心事似的,你到底觉得怎样?莫非还惦记着那天晚上闹贼的事吗?”张桂枝捧心道:“可不是,我一想起来,就心跳,真把我吓坏了。”
韩玉洁道:“谁说不是,我也吓破胆子了,但是姐姐你躲在我们这里,不是很消停的吗,你何必总皱着眉头?”停了一会儿,又道:“姐姐,我们还是上佛楼玩玩去吧,也省得坐在屋里发闷。”遂强扯着张桂枝,出了闺房,再登佛楼,远眺散闷。
这样的佛楼,乃是乡间大户常见的建筑,楼上供祀神佛祖先,又可以做瞭望台使用;女眷们也常偕来,作为登临游目之娱,韩玉洁小姐把张桂枝姑娘重引到佛楼上,远望村景。林岗起伏,云霞影彩,倒也开心骋怀;旋又绕到楼这一角,抬眼遥望,仍然是一抹云天,低头俯窥,便望见脚下村舍,竹篱茅舍,栉次鳞比。张桂枝怅望良久,忽然微喟了一声,她的环境和韩玉洁不同,玉洁乃是韩家门唯一的爱女,上有祖母,中有双亲,一家子都钟爱她的;张桂枝姑娘年已及笄,不幸失恃,父亲续娶,这位继母虽不刁悍,却甚冷漠无情,张桂枝在自己家,宛如做客一般,没有一个嘘寒问暖之人,又届婚期,出阁无日,这更使少女芳心时增寥落之悲了。
韩玉洁只比桂枝小着两三岁,却是两个女孩子的境地,影响到心情,张桂枝已然是大姑娘了,韩玉洁的性情竟比她的岁数更小,张桂枝这里凝眸远望,默心思,韩玉洁宛似小鸟一般,绕楼窗看了这边,又转到那边。突然一眼看到宅北村舍的墙院中,不禁发出诧异之声,道:“桂姐姐,你瞧!”
张桂枝转身道:“瞧什么?”
韩玉洁道:“你瞧这个小院里,聚着这些人,哟,她是谁,就是那个卖花婆吧?”说着,手指楼窗以外。
张桂枝姑娘顺着她的手,往北窗下一瞥,呀,果然在一座茅舍旷院的当中一处,有着六七个妇女,聚在一座小院,院心当中,围着一个人,这个人,果然就是那个卖花婆。
现在,这个年轻卖花婆,已被后巷贾三娘收留在自己家里,她幸得宿处,大概仍不忘招揽买卖,又勾引了这么许多村姑,再不然,便是她自己守孀,以美色招来意外侮辱的凄艳故事了。她在贾三娘家的竹篱院落中,守着她的花篮,坐在一只长条凳上,仍是那样翘着纤足,指手画脚,似乎正在讲话,有几个村姑围在那里,有的翻动她的花篮,有的望着她的嘴,似乎听她说话。张桂枝姑娘一眼望下去,心中暗想,这个青年花婆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呢?她为了什么,在这里留恋不走?她恃花卖的这样贱,她恃什么生活呢?
张桂枝凝眸俯视,这样涉想,恰值那个卖花婆也正抬头楼窗仰望,当下,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又恰恰眼光相碰了,虽然远隔,张桂枝觉得卖花婆的眼光像剪刀似的犀利,直勾勾地盯上来,使得张桂枝局促不宁,急忙一缩身,退回来了。韩玉洁还在身边,絮絮叨叨地问话,张桂枝竟不要看了,闹着要下楼回房,韩玉洁只好跟她回来。
这一日,桂枝精神扰动,十分不安,对玉洁说,要请舅舅给她套车,她要回黎家冲看看,外婆韩老奶奶晓得了,心疼外孙女,再三挽留,教她多住几天,说是:“孩儿呀,你家里又闹贼,又有个后娘,谁是知疼着热的人呀,你在外婆家多住些日子吧!”桂枝到底被劝住了,哪想到第二日夜间,在这昭陵镇韩府上,又发生了变故!
这天晚饭后,桂枝姑娘依然神思恍惚,怏怏不乐,韩玉洁问她:“到底怎的了?”她说:“大概是昨天日间在佛楼上闲眺,受了野风,身上有点不得劲,要早睡一会儿。”韩玉洁便要告诉她父,打算找点成药给桂枝吃,张桂枝一再阻拦,连说:“我睡一觉就好了。”天刚起更,张桂枝姑娘就和衣上床了。
张桂枝姑娘在外婆家,本与韩玉洁联榻,现在她不很舒服,韩玉洁就要跟她并枕,她笑说:“不用,不用!”于是韩玉洁亲自给这个表姐加盖了一床被,又给放下幔帐来,让她很安静地睡下,韩玉洁独自对灯挑绣,又到上房去了一趟,和外婆说了一会儿话,随后韩老奶奶扶着一个仆妇,亲到闺房省视,隔帐问了一声,张桂枝欠身说道:“外婆还没睡吗?”这老太婆撩起帐子来摸了摸张桂枝的头,她的额角并不十分热,韩老奶奶便说:“不碍的,睡一觉就好了。”命使女给拿来几只鲜果,慰问了几句话,扶着仆妇回去了。
挨到二更,韩玉洁小姐倦绣停针,打个呵欠,也就收拾睡了,不大工夫,微透轻鼾,香梦沉沉的了。张桂枝姑娘竟翻来覆去不能成寐,尤其是上床太早,倒害得心神浮躁起来。帐子本已垂下,她觉得闷气,悄悄坐起,把帐子重新挂起来,闺房中桌子上点着一只铜灯,已将灯草拨得很小,吐出淡黄的光晕,听外面风声,阵阵作响,窗格鸣动,遥闻外面村犬吠声,一声远,一声近,这时候大概快三更了,不知何故,张桂枝陡觉心悸,想要招呼韩玉洁,见韩玉洁绣帐低垂,睡得很香,她想了想,到底忍住了,本已拥被而坐,觉到惊恐,便又躺下来,把头一蒙。
不知过隔多久,急起一身躁汗,便又钻出头来,两目炯炯的,一点困倦的意思也没有了,翻来覆去地折腾,强张眼闭上,自己安慰自己:“何必害怕?有甚可怕的?睡吧,睡吧!赶明天回家吧!我本来没有择席的毛病,今天是怎的一股劲儿,会睡不着了呢?害怕,怕的是什么呢?”
胸中鬼念着,紧闭双眸,强行寻梦,忽然间,心中又一惊,睁眼一看,铜灯灭了,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扑入鼻观,乍闻很香,心说:“这是什么味?在哪里闻过呀?”可是连连猛嗅几下,忽觉香气袭入甚深,耳畔轰的一响,头脑烘烘地乱鸣。紧跟着觉得帐顶乱转,双眼先冒绿星,旋见黄雾,耳门又轰的一震,便人事不知了。
隔过不知多久的时候,张桂枝突觉身体割裂似的奇疼,跟着又坠入梦境,恍惚觉得对面那个少年书生,向自己表示亲热,似乎少年书生的嫩白面孔,正偎着自己的唇腮。张桂枝在万分羞惭下,闭着双眼,觉着少年书生在自己脸上乱嗅。可是桂枝姑娘竟睁不开眼,虽然睁不开眼,却分明看见这个少年书生正对自己施行狂暴的亲爱,自己又羞,又气,反感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舒服,⋯⋯于是,好久,好久⋯⋯
她以为是个怪梦,可是她的身体似被一条温暖的蛇紧紧缠住,上至唇腮,中至腹胸,下至双股,一点也动弹不得,她痛苦地又呻吟了一声,拼命一动,只有一只手抬起来了,立刻听到一个奇异的语音道:“小妮子,别动!”她又拼命地又一睁眼,哦,这一回分明睁开了,而且清清楚楚,看见一个雪白的面孔,正压在自己的眉眼之前,相距不到半尺,这雪白面孔的口中嘘气,吹到自己脸上,嘘嘘作声,同时也分明觉出……哎呀,一个活人,压在自己身上!
她大骇惊醒,恐怖,羞耻,可是她不能挣扎,她是处女,从来不肯脱去的小衣现在没有了,身体竟在睡梦中裸露。她惊恐得浑身一跳,失声地悲呼了一声:“哎呀,有贼!”
她只喊了一声,她的身手又被按住,她的咽喉又被一只手扼住,稍稍一紧,张桂枝感觉到死的逼迫。
她痛泪交流的,噤不敢声,仅仅不自觉地发出了呻吟!她看见了闺房的铜灯又发出黄光,她看清了这个白面孔修眉丰颊,头蓄长发,很像那个年轻卖花婆,可是这卖花婆现在分明是个男人,而且,双眼露出饿狼似的凶暴,毁害了张桂枝姑娘的童贞!她恐怖,她辗转摆脱,终不能逃出。一任这个青年卖花婆恣情狂暴,感到比死还可怕的恐怖!
这白面孔狂徒两肘压住自己的臂,两手捧着桂枝的两腮,连连狂吻,而且说:“小妮子,你还躲不躲!”
张桂枝满眼泪痕地说:“你是谁呀!你你……你没冤没仇,你害死我了!”在无力抵拒之下,泣不成声,可是她的哀咽,似乎得不到狂徒怜惜,反倒越发勾起第二度的疯狂,张桂枝禁不住喊了一声:“救命!”又喊了一声:“饶命!”
“救命”二字才出口,狂徒怒道:“你喊,你敢喊!”忽有一物按在张桂枝的口鼻之间,一阵怪香气,张桂枝又不知人事了。
良久,良久,狂徒丢下张桂枝,再看对面绣榻上的韩玉洁小姐。
咦,刚才还看见她在榻上,现在没有了,狂徒桀桀地一笑,束衣跳下床来,寻找韩玉洁。呀,竟在绣帐后床底下,发现只穿小衣、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年才十六岁的韩玉洁。
狂徒一声狂笑,捉住了韩玉洁,韩玉洁小姐比张桂枝更年轻、更胆小。她半夜惊醒,似乎听见表姐窒息似的呼喊。她睁眼一看,灯影里,对榻绣帐中,表姐张桂枝不住呻吟,她欠起身看,看出压在表姐身上,似有一个妇人头,正自喘吁吁地蠕动,表姐就随着喘声,发出呻吟,大吃一惊,以为这不是女鬼,就是女妖精。她蒙头往帐里藏躲,竟从帐缝坠落到地上,她连人带被蜷伏在床底,连大气也不敢喘。可是那个妇人头,那个女妖精忽然离开了表姐,又来搜捉她。她只哼了一声,当那女妖鬼从床底被中,把她扯出来的时候,她一阵害怕,竟随手俯仰,整个吓昏过去。
那个狂徒,也就是韩玉洁心目中的女妖鬼,张桂枝眼中少年卖花婆的白面孔,活捉着半裸体的韩玉洁,把玉洁放到绣榻,解开了小衣,扯断了腰带。仅只十六岁的韩玉洁竟如被剥脱的羔羊,横陈在刀俎之上。
狂徒发出了毒虐的欢笑,同时韩玉洁发出了惨痛的哀呻,经过了好久的工夫,年幼体弱的韩玉洁小姐,更搪不住狂暴,赤裸裸地晕死过去了。
天破晓的时候,昭陵韩府上的主人翁韩乡绅夫妇,忽听见惨号救命的声音,夫妇俩全都惊醒,可是又害怕,又怀疑,只侧着耳朵听,“这喊声从哪里来的呢?”侧耳细听时,喊声又没有了。夫妇俩从将头放在枕上,以为耳讹了,却是两人才将提起的心神一放,要继续寻前梦,喊救的声音又出来了,韩府本是深宅大院,这喊救的声音似乎很近,似乎就在院内。
如此数回,韩大爷见窗纸已透曙色,便扱衣下床,开了屋门寻找这喊救声音。
这声音很怪、很低哑、很恐怖似的,寻来寻去,韩大爷终于听出来,这喊救命的声音就在他女儿玉洁的闺房之内!
韩大爷吓了一跳,踉跄奔向闺房前,叫了一声,房内无人回答,用手一推,门扇紧闭。韩大爷忽感惊慌,狠命一推门,又大声一叫,屋中居然有了应声:“救命啊!救命啊!”似乎是使女,韩大爷忙叫着使女的名字,催她开门。使女只喊救命,不来开门,大爷狠命一撞,这格扇门竟被撞开,韩大爷扑进去,险些跌倒。
闺房门一开,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扑脸。韩大爷急看时,不由失声惊喊。后窗已开,窗前还放着一只小凳,使女小红被捆在外间床足之下,这分明是“糟了”!
韩大爷二目一瞪,急叩内室,内室门应手而开,韩大爷叫了一声:“洁儿、桂姑!”屋中没人回答。
韩大爷顾不得乡绅的架子了,一步闯进了女儿的卧室!
“哎呀!……不好了,你们快来!”
韩大爷分明看见女儿韩玉洁像小白羊似的,裸体横陈在绣榻上,手足张开,仰面瞑目,脸无人色,而且身上一丝不挂,简直使人无法逼视!
更望对榻,哎呀!寄寓的甥女张桂枝姑娘穿一身小衣,已然悬挂在帐柱上,上吊了。
韩大爷骤经惨变,失声大号:“不好了,你们快来!”
时当凌晨,韩大娘刚起,仆妇和长工们刚在开街门扫除庭院,闻吼大惊,一齐奔寻过来,头一个奔入闺房的是长工黄三,第二个人是一个老女仆,第三个才是韩大娘子!
但等到长工黄三扑进闺房时,韩大爷忽然省悟,大张着两只手,阻住了长工,不教了他进来,大瞪眼说:“滚出去,谁教你进来的!”却一任桂枝姑娘吊在帐柱上,一任使女捆缚在床足下,一任女儿裸卧着,他要维持他的绅士颜面!
仆妇被放进来,一望见悬梁的桂枝、裸体的韩玉洁二位小姐,这仆妇失声大号起来,翻身往外跑。恰好韩大娘子姗姗走来,两人撞个满怀,几要跌倒,终于,经过了失神惊扰,韩大爷方才着手抢救二女。
韩大娘子用一床夹被,慌慌失失给裸露的玉洁盖上,已看明爱女童贞已失,人已垂斃。“儿呀,肉呀!”搂抱着哀叫起来,韩大爷在极度恐怖中,到底喊进一个年老长工和一个年轻仆妇,合力把张桂枝姑娘解救下来,外间值宿的使女,此时也被人解去了绑绳。
全宅男妇俱已惊动,连年逾六旬的韩老夫人也被哭声惊醒,这老妪不住声地问:“怎的了?怎的了?”韩府上的人极力隐瞒着,可惜隐瞒不住了。
韩大娘子偎着女儿玉洁小姐哀叫,渐渐叫得玉洁小姐苏醒过来。母女两人一味对哭,韩玉洁昏昏沉沉,亡魂丧胆,经母亲的穷诘,勉强说出了昨夜晚的噩梦。
咳呀,可怕的噩梦呀!那女妖精,那卖花婆,那女妆的采花贼呀!毁害了两个女孩子的贞操,毁害了两个女孩子的生命!
韩大娘子对这意外的灾害,怨天怨地,终于怨到甥女张桂枝身上,都是她招引来的邪魔外道,她上吊了,连累得自己女儿也遭强暴,自己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勾引来采花淫贼……韩大娘子搂着这娇滴滴的十六岁女儿,望着她粉嫩的脸,而现在蜡渣似的黄,真是心痛不过,怨恨已极。
韩大娘子不知怨恨恶贼,反而怨恨住亲戚,避难来的张桂枝,是张桂枝姑娘给带来了大不幸,这简直是嫁祸!韩大娘子哭,诉,怨,痛……搂着女儿,望着张桂枝姑娘,张桂枝姑娘羞愤自杀,虽被解救下来,可是入缢时间稍长,至今还没有苏醒,虽然肢体还没有僵挺,可是口鼻间不闻吹气,胸口也摸不出跳动来,她也许就这样死下去了,韩大爷悲愤惊惋,一面督促家人急施药救,一面派人给亲家张员外父子送信报凶耗。
直乱到过午,张员外本人要来,被继室夫人强留住,只来了长子张秀才夫妇,车到韩府,秀才夫妇双双趋入厢房,验看胞妹的肢体,此刻早已僵冷了!韩府上起了一片号啕。
张秀才要给妹妹雪冤报仇,要禀官缉凶,但报官便须验尸,而任听仵作检验闺女的尸体,在缙绅旧家,一向引为奇辱。韩大爷的意思,顾全生者的体面要紧,应该以“急病暴亡”为辞,赶紧买棺成殓为是。韩大爷的意见跟张秀才截然不同,甥舅二人争执起来,张秀才更诘问韩舅爷:“是怎的疏于防范,坐令舍妹入缢?”韩舅爷反唇相讥:“我家门无闲丁,从何处招来淫贼?分明这淫贼是由你家里引来的。”
这两位绅士丢下善后不办,竟这样咬文嚼字,穷吵个没完没散。韩大爷拿出舅父的面孔来,申斥外甥:“你小孩子,不懂什么,快教你爹爹来,我要跟他讲。”
外甥冷笑道:“我父亲要肯来,早就来了。”
韩大爷说:“他的女儿死在我家,他想脱心净,不来怎能成?我找他去!他只顾续弦老婆,连惨死了的女儿也不管了吗?”
韩大爷吩咐套车,气哼哼地要找员外!不幸到了黎家冲之后,这郎舅二人,韩与张两位绅士也照样吵闹起来,互相抱怨,互相责难,韩大爷教张员外到昭陵验看张桂枝,赶紧备棺成殓,张员外受继室的讥讽,不肯棺殓,怒说:“我们好好一个姑娘,吊死在你家,怎么还教我自备棺殓?”韩大爷怒说:“你们家闹淫贼,教你女儿引到我家,你女儿吊死了,我女儿也也……活不成了!我的女儿才十六岁,教她怎么嫁人?都是受了你们家的害!”
两位绅士本说“家门不幸,家丑不外扬”!可是怨天尤人的结果,越闹越凶,终于“涉讼公堂”!一经涉讼,昭陵韩家闹采花贼的可悲消息,顿时喧腾众口了。
县官出头了事,虽然依着张家报案的情形,亲来验尸,可是并没有裸验,更没教仵作验视女贞,仅由县官看了看,连说:“可惜可惜,可叹可叹!”随后便劝韩大爷买棺木,张员外购殓衣,先把惨死的张桂枝成殓,然后密讯了韩大爷采花贼一切情形,韩大爷含怒说:“职员一切不知,要请父台大人讯问张绅父子。”可是所有案情底细,他已托人密禀了,县官转问张员外父子,员外父子无可奈何,把采花贼闹宅,和张桂枝、韩玉洁同时被扰,同时迁入韩家暂避的情形,如实供出。
县官沉吟良久,屏人向张、韩二家开导了许多话,劝两家息讼。他当然要拨役缉贼,替死者雪冤的。但却说“采花贼”三字是为两家门户之玷,暗暗讽示两家,把张桂枝自缢一事作为私了,不登讼牍,不经官府,如此可以保全绅士的体面。“因遭强奸羞愤致死”一语,“恐非你两家府上所堪。”
张秀才挥泪:“如此办理,舍妹岂不白死了!”
县官说:“不然,不然,这采花贼,我一定要拿办的,我可以把他办成明火盗案,他仍然有死罪,照样可以给府上雪冤。”
这县官花言巧语,利用两家的绅士架子,居然把采花贼的案子消解了,把一条因奸毙命的命案也消减!仅仅“大事化小”变成了寻常盗案。这一桩常盗案,便交到捕快手内,教他们加紧访拿,虽然严加追查,可是⋯⋯假如不再生新案,渐渐会变成了具文。
无如那采花贼雄娘子张青禾,乃是一个少年狂贼,初乔女妆,以为新奇,及至为之稍久,反而沾沾自喜,越发搔首弄姿起来。起初采花作案,胆量还小,及至积日稍久,见到受害的人家,大抵顾全颜面,宁吃哑巴亏,不肯声张。若一味劫掠,还有人报案;若采花淫掠,受污辱的良家妇女大多讳莫如深,失节之后,连失盗也不敢说破。他可就得到便宜了。于是他每逢作案,必定先污辱妇女,次偷盗财物,如此可以避掉惊动官府,可以免掉犯案,他就越发大胆胡为起来。
而且他作案的地方,不择通都大邑,专找僻邑荒村土财主,好比吃柿子,专找软的捏。他作案越多,胆量越大,起初他还不敢久在一地流连,每做一案,必立即迁避。弄到后来,看见受害的女子忍辱不敢声张,他偶然去一趟,再去第二趟,他公然持刀逼奸,把良家闺秀当作情妇似的,一连气光顾多少次。
现在他乔装卖花婆,逼死了张桂枝,他仍然徘徊未去,在半个月以后,他重入韩府,要找桂枝,他不晓得张桂枝已然自杀。他夜入韩宅,里外搜寻,既未寻见张桂枝,也没有寻见韩玉洁,反而惊动了韩府上守夜护宅的人,乱哄哄闹了一通夜。他不肯死心,暗想这两个女孩子许是又到黎家冲去了。隔过数日,他公然乔装女子,再到黎家冲刺探。

第五章 雄娘子再呈色相
张青禾这一回不再扮作卖花婆,却装了一身素服,扮成一个年轻小寡妇模样,于白昼来到黎家冲,单找那人家稠密处,假装步行力乏,坐在街头巷尾发呆。遇上了男子,他佯羞不语,遇上了村妇少女,他就似装悲戚,向她们打听近处的衙门。人家问他,要打听衙门告谁?他故意含羞不语,半晌才说,要控她婆家的人,她说:她丈夫死了,婆家的人欺负她年轻,要把她怎样怎样。她现在是无家可归,若不能打官司告状,那就只有一法,跳河自杀。
乡村妇女们好奇喜事,有一个老妪开口一问,立刻又聚拢许多人,围住她,向她盘问许多话:“你娘家没人吗?你要告你婆家什么人?你家住在哪里?你今年多大岁数?”
张青禾佯羞带愧地自陈冤抑,工夫不大,招引来许多人。不想他这一来,竟惊动了黎家冲一个行家,这个行家不是别人,就是老镖师黎道朗的一个门徒。
这门徒名叫郝允正,本来暗受师傅之命,潜行踏访贼踪,见张青禾乔装少妇,姿容甚美,可是口音特别,他就立在张青禾身后,暗中端详他的言谈举止。张青禾比不得妖贼桑林武,桑贼女妆已久,言语姿态,尤其这走路的样式,完全女化。并且桑贼的喉音,又天生十分娇细,便留神听,也听不出男腔来。仔细看,也看不破他的裙下双翘是假,张青禾便不然了,虽然极力装点,走站似乎不稳,说话用假嗓,稍不留意,便流露出男子腔调来。他的造作只能欺骗村姑乡妇,却当不得江湖人物的留意。
郝允正留在张青禾身后,侧目而视,方觉此妇来路不正,这断不定他是男扮女装。张青禾却自起毛骨,觉出身后有人盯梢。不知不觉,动了戒备之念,回身把郝允正一看,郝允正正自偷偷验着他的耳环。两人不期对了眼神,张青禾觉得郝允正目灼灼凝视不已,郝允正也觉得张青禾目灼灼凝视不已。
旧日女子,尤其是年轻的,一向不教人凝视的,更不敢与男子不错眼珠地对瞪,张青禾忘了这一点,竟狞目相看,失声说道:“你看什么?”忽然觉出忘情,这才低下头来,做出羞怯模样,那几个村妇不曾理会,郝允正却心中一动,抽身就走。
张青禾十分胆大,遇到这种情形,应该躲一躲才是,他竟傲然不动,心想:“你这小子就算是六扇门,又敢把我怎样?”他还是在黎家冲留恋不走,跟那些妇女搭讪,起初诉苦,嗣后打听本地善人大户,末后竟打听起张秀才家的事情,旋又起身,慢慢踱到张宅门前,他自以为改装女子,外人决看不出来。哪知郝允正一径奔到宝泉居饭馆,见了少东黎绍光,报说现有一个外路妇人,来路不正,少东黎绍光和郝允正乃是师兄弟,便请郝允正回家,给老当家黎道朗镖头送信。
老镖头黎道朗已晓得张桂枝暴亡的事,别家不过疑心张桂枝死在外婆家,必有不可告人的缘故,都猜想到继母身上去了。再没料到张桂枝是在外婆家,遇上追踪不舍的采花贼,因而羞愤自杀。黎家冲的人们都说,张姑娘死得太怪,一定是继母作祟。独有黎氏父子,一闻凶信,便已料到十之八九。也曾设法探问,张秀才家虽然讳言其故,可是那天闹贼的事,曾经黎氏父女帮忙,当下被黎道朗一再挤问,张秀才也就吐出一点口风。他只说:“舍妹暴亡,跟那回闹贼多少有点关联,这总是家门不幸!”老武师黎道朗再要深问,张秀才就不肯细说,只是哽咽悲泣罢了。老武师便不再问,仍督促门徒和儿子暗中访缉恶贼。正自访不出下落,不料张青禾又二番来了,郝允正向黎老镖师一说,黎老镖师立刻披衣出来,亲自查勘。
黎道朗镖师和门徒郝允正刚刚寻到,少东黎绍光也从饭馆出来了。三个人分两路寻找伪装寡妇的张青禾,张青禾还没走,正向村妇探问!“此地听说有一个老镖师,不知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村妇没有戒心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又问他:“打听镖行黎家做甚?”他说:他的冤枉恐怕告状不行,打算找武林侠客,侠义帮忙。
正说处,黎老武师到了,女妆少年贼张青禾漫不介意,仍跟村妇们瞎说,郝允正冲老武师黎道朗暗递眼色。其实不待招呼,黎武师早就盯上来了。黎郝师徒二人远远立在一座小摊贩的摊前,假装挑选摊货,暗中潜察张青禾的形色。只耗过一杯茶时,有个村妇瞥见了黎武师,就向张青禾说:“大娘子,你不是要找黎武师吗?这位老人家就是。”说时用手一指。
张青禾回身一看,黎武师恰也侧脸,两个人对了盘。黎道朗老镖师久闯江湖,眼力很歹毒,一双眸子如剪刀般,冲着张青禾,头上脚下,看了一个够,然后双眸凝定,盯住了张青禾的面目。张青禾陡觉这老人双眼透露恶毒之意,不禁怙慨起来,可是他仍不示弱,一双眸子也瞪着黎武师。一个老人,一个女妆贼,眼光对斗了好久工夫。黎武师不言语,也不凑近,渐渐脸上带出冷酷,眼角抹到张青禾的耳轮双环和裙下双钩,于是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冷笑。
张青禾竟十分胆大,把身子一扭,背对黎武师,依然肆无忌惮的,跟村姑乡妇们闲扯。村妇再问他:“你刚才打听武师,这黎武师来了,你怎不过去找他?”张青禾摇头道:“现在我还不想找呢。”又看了看周围,说道:“我还先找县衙门。”站起来走了。
就在他刚走的时候,黎绍光赶来了,黎小霞姑娘扶着一个小婢,也从家里闻讯赶来了。女妆的张青禾被黎氏父女师徒四个人错落跟缀着,公然不惧,往另一条街巷走去。黎老武师见儿子黎绍光寻来,微微点头示意,从后面远远缀着,又向门徒郝允正示意,抢先一步去堵。见女儿黎小霞来了,这老人心中不悦,怒目示意,催她回去。黎小霞年轻好奇,张目一寻,反而紧赶几步,扑到女妆的张青禾身旁,急急地盯看,她盯着张青禾,张青禾也盯着她;她认不出改妆的张青禾,张青禾却认得她,而且公然冲她一笑,脚下也放缓,还要凑过来说话。
一个女妆的狂贼,一个擅武的女子,彼此凝视,竟要通言,这便惹恼了老武师黎道朗,不禁抢行几步,催促女儿赶紧回家。黎小霞无可奈何,带着小婢,抽身回去。她这里往回走,女妆的张青禾竟驻足延颈,往回看她,直看她出大街,入小巷,他便要跟了过去。嗣见黎武师父子师徒恶狠狠地看自己,黎绍光尤其愤怒,竟要奔过来动手似的;张青禾觉到景象不对,这才微微一笑,轻举莲步,往另一小巷走进去了。
黎道朗、黎绍光、郝允正散漫开,前后跟缀着。张青禾走出很远,三人跟出很远,张青禾顿觉情势不利,心想:“我的伪装被他们看出来了不成?”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看裙下双翘,摸了摸耳上坠子,才又缓缓前行;不便在黎家冲逗留,重往镇外走去。
老武师黎道朗亲自跟缀,直追出三四里地,渐渐不耐烦起来,遂命门徒郝允正,儿子黎绍光,远远盯住,教两人务必认准张青禾落脚之处,留一人监视,派一人回来送信。嘱罢,他自己抽身回家。
黎小霞姑娘被父兄催回,正自纳闷,觉得女妆的张青禾眼神很可恶,不是女贼,就是男贼化妆的少孀,猜疑了一阵,黎老武师刚一回家,她便向父亲盘问。黎老武师说:“这分明是个男贼乔妆的。”黎小霞说:“我看他是的,我哥哥呢!”黎老武师说:“我教他跟你郝师兄缀下去了。”黎小霞想了想道:“这个人可跟张家桂枝姐姐的暴亡案有关吗?”黎老武师道:“你不用乱猜,等你哥哥看准了贼人的落脚地点再说。”
老武师黎道朗当着女儿,不肯从自己口中说出采花贼三字,可是他已然断定了,张青禾确是乔装妇女。候过一个时辰,黎绍光回来了,具说那个少年孀妇模样的人,经缀出很远,始终没有落脚地点,既没有投店,也没有到民家借宿。现时她独行荒郊,在一座土山旁,大树荫底下盘膝枯坐,真像个穷途寡妇似的。彼时恰巧遇上郝允正的一个姓张的朋友,郝允正便邀那个张姓朋友帮忙跟缀。因为饭馆宝泉居事情忙,所以黎绍光先回来了。
黎道朗老武师听罢,心中默想,郝允正总是很精干的人,不至于上当吧。但总觉黎绍光回来不妥,当时放下不究。对绍光说:“柜上忙,你先回柜吧。”黎绍光站起来要走,又对父亲说:“我看这件事情,我们不要深管。这个少年孀妇,如果真是歹人,只要不跟张宅那一案有关,我们只把她驱走就罢。如今白莲教闹得太凶,我想我们不必太过强出头。”说着上饭馆去了。黎老武师哼了一声,也没言语。却不料黎老武师直等到下晚,还没见郝允正回来,渐渐觉得情形不对。等到吃过夜饭,老武师大怒,唤来儿子,拿了武器,重新寻了去。寻到荒郊,找不到郝允正;到郝家去问,也没回来。寻张姓朋友,却早回家了。问起来时,那女子忽然钻进树林,郝允正追入树林,随后就全失了踪。
老镖师黎道朗越发愤怒,抱怨儿子黎绍光道:“教你们两个人盯着,就怕的这一手,你们俩一对糊涂虫,弄不好,郝允正就许遭了贼人的暗算了。”黎绍光满面通红道:“这该怎么样?我想郝师兄也不会太笨吧?”黎道朗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只有一法,就是尽力到各处去找。”父子一齐出门,这时候新月已挂天空,郊野一片凄清。黎氏父子依照张姓朋友所说,到那树林前后,往返排搜,并用口哨招呼。直找了半个更次,无人回答,反而引起村犬狂吠。又蹚了好半晌,月色大明,最后才在丛草中发现了被捆成粽子样的郝允正。黎氏父子把他扶起验看,口中倒没有塞物,人却昏昏沉沉,好像中毒。郝允正苏醒过来,细加盘问,才知是受了蒙药的毒。
这事总怨郝允正自己疏忽,又受了贼人美貌艳语的诱惑,才上了一个当。郝允正暗缀女妆的张青禾,起初张青禾也有点惊慌,意欲逃避,只是逃不开。后见黎绍光回去送信,荒郊中只剩下郝允正一个人了,张青禾便乘机拿出妖媚手段,反向郝允正勾搭。郝允正原本疑心他是男子假装,因见他移岸就舟,便也凑上来,拿张青禾当作女子来调戏。张青禾假扮作青年艳孀,向郝允正眉目含情地说:“你这位客爷,放着大路不走,总缀着我们女人做什么?”郝允正恶作剧地说:“小娘子,你放着大路不走,总扭回头来,看我做什么?莫非小娘子一个人太嫌孤单,要我给你做伴吗?”口说轻薄话,直凑上来,一面睁着一对狂放的眼,一面就动手动脚,把一只手直往张青禾肋下伸来,并且笑说:“我看小娘子鞋弓袜小,走路艰难,待我来搀扶着你走路吧。”很鲁莽地拉住张青禾一臂,硬往路旁扯。此时荒郊以外,黄昏时分,近处一个人也没有。郝允正故意把张青禾当作女人,似乎要施强暴。要借这猛拖强曳之势,看一看张青禾脚下双钩,是否是踩着木跻。张青禾果然被拖得踉跄欲倒,故意哎哟地叫,口中不住讨饶道:“客爷别这么拉拉扯扯的,你老缀着我,不让我走,你老打算怎么样?你老要好好地说,别动粗的!”
这么很柔媚的央告,把个粗疏的郝允正引逗得弄假成真,居然生了调情之念,张青禾一面娇怯怯地往后挣夺,一面软语乞怜,决不大声呼救。郝允正就双睛冒火,狞笑道:“小娘子,我不管是真也罢,假也罢,现在旷郊无人,日影已下,你痛痛快快跟了我走,有你的便宜。你要不依着我,我就捉住你,捆上你,验看验看你,到底是个风流女盗,还是个男扮女装的采花贼。小娘子,你不知我老人家也好男风吗?”
郝允正且说且用强力,把张青禾脚不沾地,直往草丛强契。张青禾顿时满面通红,益增娇媚,口中不住告饶,身子也直往后闪,似乎他的力气敌不住郝允正。他一面往外挣夺,一面往四周看,猝然一个冷不防,把袖中一物抽出,猛照郝允正脸上一扑。郝允正恶意调情,把张青禾看作念秧一流,疏于防范,不料遭了暗算,哎哟一声,奋力挣扎,无如这药力很大,又是直冲塞到口鼻间,两人开了交手仗。论力气,论拳技,郝允正全不曾失败;可是他一受蒙药,头晕眼花,便被张青禾一扑倒地。郝允正仰面栽倒,女妆的张青禾反而压在他身上。他努力踢打,张青禾不管不顾,只将袖中物按在郝允正的鼻孔上,郝允正渐觉不支,振吭大吼,又被扼住咽喉,工夫不大,便人事不省了。郝允正是怎样被捆,是怎样被拖到草丛,他全不知道了。张青禾本要残害他的性命,幸而村犬望影狂吠,张青禾又没带着刀,郝允正这才幸免。
当黎武师父子,寻见了郝允正,用门板搭救时,只顾救人,可惜忘了搜贼。当时若能绕着附近细搜,必可发现潜伏的张青禾。现在只顾抬人往回走,殊不料反教张青禾暗暗缀下来了。
黎氏父子回到家,在堂屋中,把郝允正救醒,细问受绐经过。郝允正非常羞惭,不肯说自己贪色被惑,只草草说受了蒙药。问他,张青禾到底是男是女,他也说不清;问他,张青禾逃到何处,他也说不上来。武师黎道朗对这无能的弟子,大表不满。正要呵斥他,又要细讯他,这工夫女儿黎小霞正立在旁边,也跟着打听。黎老武师因此有些话,不好当着女儿说。跟手郝允正的叔父寻来了,听说侄儿追贼受害,反而抱怨黎老武师,郝老头立时雇来了暖轿把郝允正抬回家去了。
黎府堂屋之中,明灯辉煌,黎老武师坐在太师椅子上,十分不快,先申斥儿子黎绍光,废物无能,又骂郝允正枉生了三十多岁,旋又数落女儿黎小霞身上,“你一个女孩子家,这是访拿淫贼的事,你出来做什么?”黎小霞见她父亲有点泄愤迁怒,女孩儿家性子娇惯,不由掉泪说道:“爹爹越老脾气越怪,把我们全骂到了,也捉不着贼呀!”一顿足,转身走回闺房,对着灯生闷气。
老武师黎道朗真个是越老,脾气越古怪了。他没有访着采花贼,又受了郝老头的抱怨,竟把儿子徒弟骂了一夜。徒弟已走,儿子也躲到柜上去了,这老儿没的可骂,就很负气地喝了一顿酒,说道:“你们这帮年轻人,个个全浑蛋,又不听话,又不受教,我再也不管你们的闲账了。”竟气哼哼地睡在书房,把寻贼的事丢下,不闻不问了。
哪里晓得,因为他们父子师徒的怄气,竟便宜了采花贼张青禾,毁害了侠女黎小霞!
就在这天夜间,张青禾潜踪重来到黎家冲,把黎武师家宅的门认清。三更以后,更跳登邻房,伏在房脊上,窥看黎府的虚实,黎武师醉眠的书房,黎小霞安歇的闺房,都被他认准了。
这张青禾少年狂傲,暗算郝允正以后,认为黎武师是个有名无实的老镖客。他的门徒既如此不济,他的本人和他的子女,其本领也就可想而知,稀松平常了。他把牙一咬,竟要恶作剧,斗一斗这个镖师的全家。并且他已然两次认准了貌美英爽的黎小霞,他早就起了痴念。心想,我是个武林人物,我若能得此女为妻,却是艳遇,我应该设法把她抓到掌握之内。
他想他的同伴桑林武说过,有一个武功很好的女侠,被桑林武诱擒失身,这女侠痛哭之后,竟向桑林武说,情愿嫁他为妻,但要他改行;不然的话,这女侠便要先杀桑林武,次再自杀。桑林武当时假意答应了,这个女侠居然将错就错,真个委身相从。不过弄到后来,桑林武不改恶行,这女侠到底悲愤而死了。张青禾想到这一节,认为桑林武太狠。他说,自己若能得到这么一个多情美貌的女侠,他就一定拿她当妻室看待,现在张青禾看上了黎小霞姑娘,他要想法子,把黎小霞弄到自己掌心。
黎小霞在闺房中对灯枯坐,怅惘无聊。她是个很受父母宠爱的娇小姐,今天横被父亲吃醉酒,数落了一顿,把她气哭了,对着灯生气,要睡,又无倦意。这工夫,少年贼雄娘子张青禾已然悄悄掩入黎宅,溜到后窗,破窗偷窥,看见了灯下负气的黎小姐,穿一身粉地碎花、家常短衣裤,长裙已然脱下,显得体格苗条,嫩白手臂,支着下颊,看着灯下刺绣活计一言不发。闺房布置雅素,没有张桂枝的绣房那么华丽,却在壁上挂着一只箭袋,一把弓囊;还有一把绿沙鞘的宝剑,摆在梳妆台上,似乎是刚取下来的。黎小霞坐在桌旁,发了一个怔,叹了一口气,忽将银灯挪到绣榻旁的小茶几上,似乎要上床。不知怎的,又不肯解衣入睡,连鞋也不脱,和衣倒在床上。
这一来,张青禾在后窗,看不见了,便要绕到前窗;却又隐隐听见前庭有人说话,他便藏在暗处偷听,原来是黎小霞的嫂子,也就是黎绍光的妻子,听使女说,小姐跟老太爷怄气了,特来安慰小姑。到了闺房,一直进来,坐在床边,向黎小霞解劝:“老爷子轻易不闹脾气,就怕酒喝多了,免不了嘴碎。今天老爷子连眼珠都喝红了,你哥哥已然教老爷子数落走了,姑娘就别生气了。老人家绝不是跟姑娘生气,实在是跟郝允正郝师兄闹别扭。”
姑嫂二人说了一回话,黎小霞似乎消了气,坐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黎娘子出去了,黎小霞起来掩门,摘下首饰,梳了梳鬓发,预备睡觉。张青禾睁着一对色眼,偷看黎小霞的举动。果见黎小霞放下帐钩,脱了绣履,换上睡鞋,抬眼看了看窗,便上了床,从帐子内探出半身,把灯也煽熄了。在张青禾眼中看来,黎小霞已然熄灯登榻,解衣安眠了。
张青禾大喜,看了看四周,各屋灯光多已熄灭,估计时候,早到三更以后了。立刻活动起来,把薰香盒子打开,点着,发出浓烟来。破窗送到绣房,轻轻扇动机关,把薰香完全输入屋内。
约莫有一刻工夫,时候差不多了,便撤出薰香盒子,熄灭了烟,放在百宝囊内,然后退离后窗,轻轻跳上墙,绕到前庭,里外查勘了一遍。偏巧黎府上并没有司夜的狗,院中一点防备都没有。张青禾溜到上房,侧耳偷听了一回;又溜到书房,偷听了一回,知道全院都入睡乡。他就大放宽心,暗笑黎武师有名无实,竟如此废物。他这才把精神一提,不走后窗,仍到前庭,掏出小刀,摸到黎小霞的闺房门前;把小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挑,只听得哗啦一响,门了鸟似已被挑落。张青禾将欲推门,又回头看了看,漆黑的庭院,悄然无声,张青禾放心大胆,收小刀,抽宝剑,左手提着,右手便推门房。不料随手一推,只听吱呱呱响了一下,竟没推开。
张青禾心想,也许门了鸟虽然挑下来,另外还有插关,张青禾把宝剑换交左手,右手再抽出匕首,插入门缝,轻轻地划动,先往上一挑,又往下一挑,居然发觉,约当四尺高的地方,有东西阻挡刀锋:这一定是插关儿了。张青禾用力往下撩,竟撩不动。改用刀尖,一点一点地拨,渐渐拨开了,便信手一推,门扇依然吱吱地作响,依然推不开。更用匕首刀,插入门缝,上下重划,觉得在三尺多高的地方,又有了阻碍了。
张青禾心中诧异,明明记得三尺高的地方,原有了鸟,已被挑落,是怎的又挂上了,莫非是屋中人已然起来,自己在外面拨门,屋中人在里面上了栓?
张青禾此时异常胆大,怒恨了一声,把匕首拼命插进门缝,拼命用力挑划,结果,里面的栓挑开了,又挂上了,始终无效。按理说,张青禾应该明白,这是遇见了劲敌,当谋改计,而且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竟欺负黎武师的无能,低声怒骂了一句道:“我偏要弄开门,我不信屋中人会破了我的薰香。”便将匕首刀插起,一手提剑,俯下腰来,一手扣住门扇下端,要把门扇硬端下来。
这闺房的门,原是格扇,很容易往上端的,张青禾单臂用力,响了一声,把一片格扇门端出槽了,便急急一侧身,往里一推,推开一尺多的缝子。张青禾急急地往后一瞥,耳目留神,身手急进,把半个身子掩入闺房!
张青禾太胆大了,一心欺负黎小霞姑娘是少女,又中了薰香,料想无甚伎俩。却不料他身子刚刚钻进闺房,背后侧面便有一道冷风袭来。张青禾倒是防备着了,急急地往旁一闪身,拍的一下,肩头上被钉上很尖利的一物,立刻火辣辣地痛。张青禾大怒,利剑一挥,旋身索敌,就手把肩上的暗器拔下,是小小一支袖箭,幸未深入,却也鲜血迸流。忙按了一下伤口,照袖箭发放处,用原箭还打出去。啪的一声,知道打空了。
这时闺房内银灯已灭,满屋黑洞洞,几乎对面不见人。只发现后窗已然洞开,似乎窗扇已然落下,张青禾正在挺剑索敌,敌人已先寻来。黑乎乎的人影,一声不响,唰的一声,又嗖的一下,一阵利刃劈风,猛扑过来。张青禾急忙招架,先躲开第二支暗器,然后挥剑迎斗,把对手的兵刃架住,就手一送,还刺出去。
对面人影竟不出声,挥动手中兵刃,照张青禾劈、刺、挑,扎,刚递手,便发了四五招,张青禾肩头负伤,自悔大意轻敌,可是对手不出声呼喝,他也恋战不退,把嵩阳派剑法施展开,和敌人摸黑狠斗,转眼间,在闺房明间,一进一退,对斗了七八招。
对手使的也是剑,倒也招熟手快,只是臂力不济。张青禾隐隐听出对手,娇喘吁吁,进退轻飘,一定是黎小霞姑娘本人。张青禾低声喝道:“丫头,赶快投下兵刃,有你的好处,不然我可要下绝情了。”恰见对手在黑影中,向自己这边凝眸窥看,跟着一声不响侧身进剑,又照张青禾咽喉刺来,张青禾故意卖一招,容得敌手的剑刺到,方才一闪身,右臂用足力量,把剑锋照敌剑狠狠一削,敌手抽招不及,两口剑相碰,铮然啸响,激起火星,敌手不由得喊了一声:“哎哟!”
张青禾说道:“好!”认定人影就是黎小霞,低声骂道:“丫头,我教你尝尝,你倒有两下子,我也给你一下子!”说到此,喝声:“着!”约略方位,探囊取物,照对手脸盘打去,对手早有防备,似乎不怕他打暗器,只怕他打迷魂袋,倏然一俯腰,又往旁一窜,跟着失声一呼,似乎摔倒,张青禾大喜,把利剑一顺,拨草寻蛇,往前挂下一扫,扫开了脚下磕磕绊绊的东西,立刻进步跟追。
不料,他才迈进两步,脚下又绊着一物,黑影中几乎摔倒,赶忙地用剑一扫地,身往旁闪,奋足一扫,突然劈面又砸来一物,黑乎乎形状甚大,张青禾赶紧招架,竟是个洗脸盆架,张青禾摸黑夺住,对手的腕力似乎敌不住他,被他夺过来,就手还送过去,对手似乎用兵刃架开,扑噔一声,重物坠地,张青禾用剑又一扫,进步上前,欲要捉拿黎小霞。
这个对手真就是黎小霞,黎小霞姑娘少年性傲,自恃本领,要亲手捉贼,并报那日误中薰香之愤,无奈黎小霞毕竟是女子,气力敌不住少年贼张青禾,她把屋地上摆了许多木器,想把贼人绊倒,贼人并不上当。可是黎小霞很负气,不肯出声呼援,自恃黑影中认得清屋中形势,贼人却未必活动得开,便往后退下来,退到屋隅,依然和张青禾支持。张青禾也太胆大,黎小霞不肯出声,他也就昂然不退,两人摸黑对剑,全不敢太迫近对手,只用剑尖突击。
当下两人又对了几招,在张青禾觉得对手功夫很强,在黎小霞却觉得情势恶劣,自己不是贼人的对手,有心喊救,又有点不甘心。这工夫,张青禾双目凝神,渐渐辨清一切,很狂荡地笑道:“你是黎家的姑娘,你打不过我,趁早依从了我,不要教我费事。黎姑娘,我是个风流人物,我很欢喜你,你趁早把剑丢下吧。不然的话,你可是作死,我要拿法宝取你!”
不论他怎说,黎小霞还是不言语,手中剑不断照张青禾要害刺来。张青禾暗将一物取在左手,右手剑一展,照黎小霞下盘斩去。黎小霞微微一闪,正要还招,张青禾忽然冒险迫攻,直逼过来,黎小霞留神防备他的剑,他却将左手一扬,猝照黎小霞面孔抖来。黑影中,似乎泛起一阵黄雾,黎小霞吃一惊,急忙屏息躲避。黎小霞本晓得张青禾有薰香,又有迷魂袋,她已将鼻孔堵塞,自谓不用鼻子嗅,便不至于中毒受害。她自然不明白物理,人的呼吸,不止于用鼻,也还用嘴,嘴吸进蒙药,肺里照样要受麻醉,黎小霞只道堵住气孔,闪开正面,便不怕贼人的毒招了,哪知力战气喘,口张喉开,立刻有一股毒气入肺,立刻觉到了恶心欲呕。
黎小霞自觉不好,趁精神未迷蒙,急急振吭呼救。“爹爹快来!哥哥快来!”一面挥剑拒敌,一面觅路欲逃。
张青禾真是干这个的,一看出黎小霞中毒欲逃,左手又将迷魂袋一抖,右手剑更恶狠狠照黎小霞高胸刺来,料到黎小霞心忙意乱,必然横剑格架;果然黎小霞慌不迭地闪躲,右手剑也往外一封,张青禾正等着这一招,立刻抢剑一收一发,猛照黎小霞的剑背上一搭一颤,叮当一声响,黎小霞的宝剑几乎被打落。虽未脱手,可是虎口震得生疼,不觉地又失声叫了起来,张青禾大悦,叫道:“小姑娘来吧!”猛然进欺,直挤到黎小霞怀中,便要下手活捉人。
两个人立刻开始了肉搏,张青禾夺住黎小霞持剑的手,黎小霞也夺住张青禾持剑的手,这样一斗,黎小霞上当了,第一,女子的气力断敌不过男子;第二,张青禾还有一只迷魂袋,越肉搏,越好运用。张青禾阴凄凄地发出猥亵声调道:“小姑娘别动手了,跟我享福去吧!”两膀用力,要俘虏黎小霞;并趁百忙中,用迷魂袋照黎小霞人脸一打,居然很得手,整个打在黎小霞脸上。但是黎小霞也正抢先招,把一支暗器狠狠插在张青禾的臂上。两人同时受了对手的暗器,同时失声叫喊起来。
黎小霞的深入张青禾臂上,张青禾负伤溅血,张青禾的迷魂袋打在黎小霞脸上,噎得黎小霞喘不出气来,虽然努力挣扎,狠命地闭住呼吸,虽然还没有中深毒,却是先声夺人,黎小霞吓得乱了手脚,不由心慌意乱,锐呼“爹爹救命!”张青禾立刻再下辣手,这只手将黎小霞一臂拖住,那只手来扣咽喉,两腿一错,竟把张皇失措的黎小霞姑娘一推又一带,脚下又一绊,整个摔倒在地下。张青禾赶紧地用迷魂袋来掩黎小霞的口鼻,整个身子压了黎小霞,低声喝道:“老实点,别动,看宰了你!”黎小霞发狂似的挣夺,竟被青禾很快地抽出兜包绳套,要将黎小霞背走。就在这时候,迷魂袋药力渐渐发作,黎小霞失去了争斗的力量,连叫也叫不出了,勉强出气,连叫了几声。青禾急用布套,往黎小霞头脸上蒙套,黎小霞窒息欲死,竟被套住,用兜包一兜,黎小霞的兵刃早被打落,青禾忽遽间把黎小霞的武器,草草搜洗了一下,当下就要把人措在背后,生生架走。
就在这时候,黎老奶奶在上房已然听到了动静,而且听了好半晌了。这老奶奶直听到门扇响,这才大惊坐起,大声叱问,竟没有问出答话来。这老妪虽手无缚鸡之力,毕竟是镖客之妻,慌忙地爬下床头,黑影里摸了一只铜盆,开窗猛抛了出去。当啷的一声,又振吭大声喊道:“有贼,有贼!”于是院内的人多半惊动。内院里全是妇女,黎老奶奶之外,便是黎大娘子,黎大娘子也是懂拳技的,而且丈夫黎绍光也没在家,黎大娘子竟冒险溜到外院,砸书房的门。
黎老武师在书房负气饮酒,老早地睡了,直到儿媳妇敲窗低叫,方才醒转。只听得闹贼二字,陡然惊醒,这老人一跃下地,摸着枕边一把刀,又抓起镖囊,衣履不整,慌忙地开门跳出来。刚喝问了一声:“贼在哪里?”不等答话,如飞地抢到内院。采花贼张青禾背负黎小霞姑娘,已然抢出厢房,扑奔后院,黎小霞身虽被俘,教凄冷的夜风一吹,闭塞的呼吸好像畅通,拼命喊了一声:“爹爹救我!”一打千金坠,往下一挣,张青禾正要跳墙,这一下竟没跳过去,老武师黎道朗已然狂呼赶到。
张青禾大怒,持剑威吓俘虏,老武师黎道朗见状大吼道:“好恶贼,胆敢抢人,快给我放下!”探囊取出暗器,要冲贼人打;陡又投鼠忌器,重喝一声:“贼子,看镖!”手一转闪开上盘,照下盘打去。镖才发出,手中兵刃一摆,急急上步,照贼人刺去。张青禾狮子摇头一摆,闪开敌刃,还剑急扫,两个人在墙边斗起来,老武师且斗且喊,又厉声叫着女儿黎小霞的名字。黎小霞被贼人兜包套住,拼命嘶声喊叫:“爹爹,爹爹,我中了贼的暗算了!”
老武师黎道朗怒气填胸,酒已惊醒,手中刀如狂风骤雨,狠狠攻打。不料采花贼张青禾拿黎小霞做了挡箭牌,牵制得黎道朗不能下毒手,老武师愤极怪吼,阻住墙头,不使贼人越墙掳人逃走。斗了十数合,张青禾好像支持不住,故意一败,循墙急走。黎道朗赶上去,唰的一刀,心想砸飞张青禾手中的剑,便可硬上前,打交手仗,张青禾果然还剑一架,剑锋碰刀刃,激出火花,张青禾失声一叫,老武师大喜,一直迫上来,刀花一转,直欺到张青禾身旁,老武师情知恶贼张青禾背负一人,周转不灵,立刻展开肉搏,奋力进身夺取爱女。
不意张青禾正要用他那一招毒计,容得黎道朗挨近身,提剑往外一封,把黎道朗的刀架开,立刻对左手迷魂袋一迎,整整打在老武师面孔上。这也是黎道朗搭救女儿心切,明知贼人有这种阴毒的暗器,他还想要紧快的斗法。迫得贼人缓不过手来,而好就中取事,哪知贪功过甚,这一迷魂袋打在脸上,似有异香刺鼻,不禁大惊后退。青禾看出对手惊慌失措,却又追进一步,再赶一招,把迷魂袋又打出来,黎道朗老武师到底年老自力不济,赶紧还刀一挑。青禾右手剑唰的砍下,将迷魂袋又一抖。老武师黎道朗急忙后退,青禾赶上去,倏蹴一脚,老武师咕噔一声,仰面栽倒。青禾哈哈的一声长笑:“这样的武师,真个丢人!”本要进身挥剑,刺杀黎道朗;不知怎的,稍一俄延,黎道朗就地“燕青十八翻”,滚出多远,青禾叫道:“老头子,看在你女儿面上,我饶了你吧。”一手提迷魂袋,一手持剑,背后负着迷失知觉的黎小霞,很快地循墙急走,扑到后院,越向短垣,这就要掳人越墙而走。
突然,角门黑影中窜出一人,叫了一声:“有贼杀人了!”举起黑乎乎一物,照青禾打去。张青禾侧身一闪,便闪开了,只将手一抬,听得咕噔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旋又有一个人在厢房屋门后大喊:“救命,杀人,有贼!”
这工夫,黎宅全院喧闹之声惊动了四邻,更惊动了四邻群犬狂吠,少年贼张青禾有些心慌,用尽气力跑开来。往墙头一跃,又没有跃过去。张青禾便要把成擒的黎小霞姑娘弃去不掳,但又舍不得,黎小霞姑娘此时似已失去知觉,不能出声,也不能挣扎。张青禾回手一摸黎小霞,顿时变计,竟撞开后门,如飞地逃了出来。
黎宅的四邻虽然惊动,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援救,张青禾放心大胆,背着人逃走,黑影中只从黎宅奔出来两个人,一个人是中毒就蹴,因而跌倒的老武师黎道朗,黎道朗人已气糊涂,想不到人老受欺,一世威名竟抵不住二十许岁的少年贼,气极几乎要自杀,还要追救女儿,偏偏儿子又被他骂走,门弟子也没在眼前。第二个追出来的,仅是他家一个长工,睡梦中惊醒,抄起竹杠,赤背出来赴援。黎老武师急得说不出话,只连叫:“追,追,贼,贼!”两个人奔追出来,张青禾已将去远。
黎老武师本可以追上,无奈头脑涔涔,两目昏花,他吃亏的就是他那一只老花眼,一到夜晚,十成本领剩不到两三成,而且他又多喝了酒,仓促间哑着嗓,乱叫急追,右胯好像错了环,干着急跑不动。那个长工崔福升,居然很忠勇,高举竹杠,如飞赶上前,大叫:“好贼,快给我放下人!”张青禾且跑且回头,奔驰田野间,好像胸有成竹,不过背着一个女子,既恐人追上,又怕人看见,见黎氏主仆追赶甚急,故意缓了一下,等到崔福升扑到,抖手一镖,把崔福升打伤,张青禾冷笑道:“畜生,不要命就追。”立刻把崔福升吓住,大叫起老主人来。腿上一镖深入寸许,一拔下来,流血不止,张青禾借此机会,把黎小霞背入林中。
转眼间,老武师黎道朗赶到,长工崔福升坐在地上不住叫唤,黎道朗顾不得救伤,忙问贼人逃往何处,崔福升一指树林;老武师舍死忘生,抢奔树林,但等到一步一探,提防暗算,把树林搜完,张青禾已背着黎小霞,逃得没影了。

第六章 同床异梦一击未中
老武师黎道朗擂面号啕,大呼大叫,可是女儿到底已被掳去。
黎小霞姑娘挟着一身武技,到底被少年贼俘走。
当初被俘时,黎小霞神志渐昏,尚能挣扎,少年贼张青禾百忙中又张蒙药照黎小霞口鼻塞去,黎小霞极力抵拒。终于耳轮轰地一响,天旋地转,满眼冒黄烟金花,人事不省了。
也不知经过多大时候,黎小霞觉得周身奇冷,如被冰蛇缠绕,而且浑身骨节酸痛,身体也觉着有了变化,更觉头痛若劈,气阻喉塞,拼命一呼,没有呼出声来,一举手,一抬腿,也转动不得,费了很大气力,仅仅睁开了双眸,满眼昏黑,犹在夜间,鼻孔嗅得湿霉之气,好像身埋坟墓之中。定醒良久,方才觉出,身子被绑在土室草榻上,小木板门大概倒闩着,小窗洞也被什么东西挡着,却从窗隙透过来一线微光,大概这时候已非夜间了。黎小霞非常难过,挣又挣不动,叫又叫不出,只发轻微的呻吟来,但她立刻疑到自己已被陷入魔手,身在魔窟,便不敢再叫,只努力定醒,过了好大工夫,神志越发清明,更觉得自己不但手足被缚,而且浑身衣服也被脱去,现在身上只覆着一个被单,试努力挣起,才觉出双足被捆在床腿上,双手反缚,也难起劲。
黎小霞知道受了污辱,忍不住痛泪交流,尤其口渴得难受。现在被囚在这小土屋里,正不知究在何处,也不知恶贼是否潜伏在一旁。想到这里,又悲、又愧、又无法可施。幸而腿被捆住,上身还略能转侧,努力欠起颈项来,向四面一看,土室中一个人也没有,室中又没有什么摆设;猜想这一定是恶贼的垛子窑了。若是贼人的垛子窑,外面定有监视肉票的贼党。黎小霞向外看了一眼,累得颈项生痛,又不禁惨然泪下了。
想不到自己乃是个名武师之女,现在竟被恶贼绑了肉票,成了财神奶奶了。一个女子陷身盗窟,清白当然难保,自己遭遇更惨,这贼人多一半就许是父亲的仇人,故意污辱自己。自己为全名节,保家门,最好是赶紧自戕。但是如今被贼捆得一个结实,怎样才能够自尽呢?就自尽,怎能洗刷清白之名?
黎小霞苦思无计,真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痛。更且怒火上腾,一点也不饿,只觉十分口燥,好像口渴比饿还难受。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忍不住发恨道:“该死的贼,就这么样把我囚在这里吗?”正想处,忽听外面叽叽喳喳,似有人说话。仿佛一个苍老的口音说:“许是醒过来了。”又一个较为幼稚的口音说:“大概醒了。”那个年老的口音,好像带着恐怖的意味说:“这件事可真不好,我们不管吧,他要毁我们,我们要管吧,这明明是犯法的事。这个女子据他说,是他逃妻,可是我明明看出,那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又明明是我们本地人,怎会是他的逃妻呢?他拿刀子威吓我们,又拿银子钱骗哄我们,我们不答应他,他要杀我们。常言说,奸情出人命,弄不好我们跟着打里误官司呢。”
黎小霞在囚室中,听见这样的私谈,已猜知这看票的不是贼人一党,多半是被贼威逼利诱的荒庄野民。她想了想,要冒险发话,套问真情,忽然想:“且慢,我再听一听。”停了一会儿,又听出那个年老的人唠叨着,抱怨命运不好,遇上这等犯法的歹事。那个年幼的人就说:“依着我说,我们丢下这个破家,偷跑到镇里,找我们亲戚藏几天,不就完了。我们的家,就算叫他们霸占了,我们的人可能逃出虎口,不至于受他们的拖累。”那个年老的人说:“你这主意不行,若是行,我早就带你跑了。要是只有那个年轻的外来贼一个人的话,我们逃掉,他再也找不着我们。最可恨是汪老四,受了外来歹人的好处,甘心当他的小伙计,汪老四又是个地理鬼,我们决计跑不开,就跑开,也被他们掏出来。他们本说,我们如果妄想泄底潜逃,一定把咱们俩杀了。你说怎么好?我又胆小,又腿脚不灵,你又太年轻,我们简直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说着低声呻吟,微带哭声。那个年幼人好像动了怒,刚骂了一句:“万恶的狗贼,我上衙门告发他们去!”那年老的人很恐慌地阻住了,好像又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全不敢言语,并且离开了地方。
工夫不大,便听见一个湘中口音的粗暴男子,走了过来,骂骂咧咧,敲打柴扉,又叫了一声:“陆跛子,娘卖皮的,你,哪里去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大概就是陆跛子,立刻答应了一声,道:“听见了,汪四爷才回来,小毛子,快给四爷开门。”
于是那个年幼的口音,便是陆小毛,赶紧地且答应,且奔跑,把柴扉开了。这门好像还倒加着锁,跟着履声橐橐,汪老四进了院子,里外巡看,喝问陆跛子和小毛:“没有人来吗?”回答说:“没有。”又问:“你们出去了没有?”回答说:“你老一走,我们这门就锁着,我们连门口都没去,我们就在这房后劈柴禾呢。”汪老四骂道:“娘卖皮的屋里的点子没跟你们过话吗?”回答道:“没有,没有,从你老走后,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不是睡着了,恐怕就是⋯⋯”汪老四厉声道:“恐怕什么?”陆跛低声搪塞了几句话,好像是担心屋中被囚女子或已困顿垂危。
汪老四说道:“放屁,你怎么知道她快死了?你趴窗眼看了吗?”陆跛忙道:“小人可不敢。”汪老四半晌没言语,好像正攀窗缝往里窥看。被囚的黎姑娘横陈草榻之上,早已听出话口,见窗隙忽透微光,赶紧闭目不动,俨如昏厥。
汪老四穷看良久,忽然说:“唔,别是真坏了?不能啊!”转脸来,依问陆跛:“这屋里的女子没向你们央告吗?也没向你们要求释放吗?也没向你们要吃的、喝的吗?”陆跛赶紧答应了一串话:“没有说话,没有央告,也没有要水喝,要饭吃,就是一声儿也不响。”
汪老四咳了一声道:“你们要小心了,昨天幕面的那一位是江湖上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女贼。你们可留神,别叫女的宰了你,别叫女的跑了。她只一跑,一定告你们,幕面的那一位也决不饶你们,好在那一位说了,只在你们这里耽搁三五天。不久还要带这女的远走高飞,只要平安无事,熬过这三五天,他一定赏你们二百两银子,你们就发个小财了。好在你们这地很僻,绝没有打岔的人来,就有人来,你们也别让他进这屋,你可以往正房让,这间小屋千万别叫生人伸头探脑,人家要问,你就说是产房。”随又告诫陆跛:“你们注意屋中女子,须提防她听见动静,狂呼救命。她如敢喊,你只管进去堵她的嘴,把她拍昏过去。”好像将一物交给陆跛说道:“她只一嚷,你拿这东西,照她口鼻上一蒙,不大工夫,她就人事不省了。你不许胆怯。只保得这几天平安无事,你也发财了,我也发财了,别的事咱们全不管。好在这并不是绑票,也不是图财害命,不过是那位幕面的绿林英雄,追拿逃妻罢了,咱们一点也不丧阴德。就是经了官,咱们也不算犯法。这个女人嫁了人家,又跟情人卷逃,现在本夫捉住了。人家本夫是大英雄,不是杨雄,是石三郎,你明白了?”这个汪老四说的幕面英雄,黎小霞已听出这是妖贼张青禾。明是采花贼,强掳良家闺秀,他却诬成逃妻。汪老四只顾诓词欺骗陆跛,说话声稍为大些,有一多半话被黎小霞努力听去,黎小霞几乎气疯。可是,立刻明白了下手自救的门路,并且暗暗打定了主意。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开屋门的声音,门口人影一晃。那个陆跛想是避嫌畏罪,不敢进来,怕叫黎小霞认出面目;那个汪老四戴了面幕,提着一只小篮,走了进来。直到黎小霞身边低头验视,黎小霞唯恐贼人或行无理,一声也不哼,假装昏迷。
汪老四好像看出来了,诡笑了一声,叫道:“喂,小娘子,别睡觉了。醒一醒,快吃东西,我们是不要饿死活人的。”放下提篮,轻轻给松解绳索,双腿照旧绑在草榻上,只将拦腰缚肩的绳子松开,伸手要把黎小霞扶起。黎小霞睁开了眼,怒叱道:“闪开!”身躯一挺劲,自己坐起来了。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却有一种决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从双眸口吻间流露出来。
汪老四好像吓了一跳,身不由己,往后倒退。他看出黎小霞不能挣脱绑绳,就冷笑喝道:“小娘子,你算是失手了,你不要发雌威吧。我是好心好意,给你送吃的、喝的来了,你不要吵嚷,你乖乖地认命,有你的好处。”遂将提篮中的食物和一壶水拿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我们晓得你手底下有两下子,我可不敢给你松绑。你不要嚷,也不要咬,等我好好地喂你一点饭。”
黎小霞怒道:“恶贼,你敢过来!姑娘不幸误落在你们一群淫贼手里,杀剐任便,你要作践人,我可拼给你们。”说着,把牙咬得乱响,面目悲愤,真如落井的狮子一般,神色十分可怕,双目闪闪,盯视汪老四,喝道:“姑娘误中了你们下五门的薰香毒计,别看姑娘落在你们手中,你们不要妄想称心。我看你们谁敢过来,我拿热血喷他!”又道:“你不是害我的那个贼,你不要助纣为虐,你一定是那个贼的小伙计,你要放明白些,姑娘并不是好惹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估量估量。架我的那个贼呢?你把他叫来!”
汪老四见黎小霞侃侃而谈,心中惊服,忙说:“小娘子,你倒猜着了,绑架你的不是我,是别人,我是专伺候财神的。小娘子消消气,先吃点东西!”黎小霞骂道:“恶贼,姑娘要自己饿死,你别妄想!贼子要明白姑奶奶是好好一个姑娘,落到贼人手里,活着出去,没脸见人。我现在就要拿性命来洗刷我的不幸!吃东西做什么?姑奶奶不打算活着回去!”
汪老四说了半天,黎小霞闭口不肯进食,汪老四探头道:“想不到小娘子如此烈性,可是,你已经失去贞节了,就饿死,也洗不去终身的玷污。我看你吃点东西吧。再不然,你喝一点水。”把水壶递过来,说道:“小娘子,你可自己喝,我的差事就管看票,喂票。别的事我并不管。”这个汪老四似乎被黎小霞的凄艳容色、慷慨激昂气概、以死全贞的烈性所感动,不但把水壶送过来,把饼饵也送到黎小霞身边,徐徐说道:“我猜你是不肯叫男子喂的,你自己吃吧,我先躲出去,等你吃完喝完,我再来收拾。”说着退出去了,把门也给掩上。
黎小霞要自己饿死,但是饿还好受,渴却厉害。一阵怒骂之后,黎小霞觉得五中如焚,嗓哑欲裂。本想滴水不入口,竟忍耐不住,只得挣扎,把水壶取来,双手捧壶,用牙齿把壶盖咬住揭开,验明壶内不是浓茶,竟是白开水,试着喝了一口,似乎并无异味,连喝了几口;越喝越渴,一连数次,竟把一壶水全喝了。气愤愤地丢在草榻上,经有这水一滋润,精神上也略觉恢复了一些。只是周身仍然酸痛,坐在木榻上,有绳拴着腿,有手铐子扣住手,仍不能移动,只能微转身躯,看看三面罢了。黎小霞叹恨了一声,不肯再躺下,竟枯坐在榻上,闭目等待后来的结果。
这时候,汪老四正藏在窗外,往里偷看。既羡爱黎小霞的美貌,又佩服她的临变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自觉帮助张青禾,做这强污女票的恶行,于良心上难安。他虽然也是个绿林人物,却没干过这种事。只是寻常偷盗罢了。他看了半晌,不知怎么一来,他竟哼了一声,被黎小霞听见了,厉声喝道:“什么恶匪,快给我滚进来!”
汪老四低声答道:“小娘子,可不要乱叫唤,我们头儿有命,人只要狂喊求救,我们立刻就得拦上你的嘴,我们念你也是行家,不肯挫折你,你也该留面子,不要叫我们落包涵,才是光棍。”
黎小霞转面对窗叫道:“狗匪,你快把你们头儿叫来!我问问他,安的什么心,我们保镖黎家跟他有什么仇恨?”汪老四说道:“得,得,你别说话了。我们头儿这就来,我劝你不要自找苦吃。你已然叫人架了财神,你就该守着财神的本分,按着做难友的规矩,决吃不了亏。不然的话,倒给我找出麻烦来,可不能怨守票人不懂情面。”
黎小霞听了,恨恨不已,半晌说:“你原来是个匪奴才,你快给我把你们的头儿找来!”汪老四说:“好吧,好吧!你不用忙,我们头儿过会儿准来,你好好等着吧。”黎小霞负气不语,躺在草榻上养神。经过了很大的工夫,屋中渐黑,似已到黄昏时分。那个汪老四大概又走了,那个陆跛和陆小毛又在窗前悄声低语,说是:“天不早了,他们全没来,屋中囚着女子没有吃饭,我们不管,我们却饿的肚子叫。他们既不许我们生火做饭,又不给我们送饭来,我们无故挨饿,够多么冤!”那个年轻的小孩陆小毛说道:“爷爷你在这里盯着,我们偷偷向邻舍家讨点饭来吃。”那年老的陆跛说道:“使不得,若叫他们碰上,可就活不成。他们不准我们离地方,我们还是忍着点吧。”跟着,听见窗隙有人偷窥,那个陆小毛说道:“那个女的这半天没有响动,别是饿死了吧。”陆跛忙道:“不要胡说,三天两天的,哪能饿死。”
这祖孙二人在外私语,黎小霞约略听出来了,心中一转:“我何必顾忌?名节已污,至不济,也就是一个死,死了比活着还痛快!”打定主见,立刻坐起来,发话道:“喂,外面的老大爷,你行行好吧,你过来,听我说几句话。”她这一发话,外面语声骤停,似乎很害怕。黎小霞不管那一套,立刻大声说:“老大爷别害怕,我知道你不是害人的人,我是黎家冲的好人家姑娘,叫万恶的采花贼架绑了来,囚在你们这里,我知道你也是好百姓,是被他们强迫着看守我的,你们要明白,替匪看守匪票,就是死罪,现在匪人不在这里,请你把我放开,我们一块儿逃跑告官,我家很有钱,一定重谢你们!”
黎小霞哑着嗓子,很快地诱说,可是陆跛和陆小毛全吓住了,好半晌,才想起来低声说:“你这位姑娘,你千万别再说话了,若叫他们听见,你也活不了,我们也活不了,他们有话,你只要一嚷,就叫我们拿东西堵你的嘴,他们说那东西一堵嘴,人就死过去,你不要多话了,叫他们听见,彼此不便。”陆跛似乎怕极了匪党,黎小霞明明听出来,他们只是没胆释放肉票,黎小霞纵诱不动他,可是心中倒很喜欢,因为听口气,既已证实陆跛不是匪党一伙了,总还可以设法。
黎小霞连忙再下说辞:“我是个好人家姑娘,叫恶匪绑架了来,囚在你们这里,我们家里人不肯甘休,一定报官捉匪救人,老大爷你想,官人要在你这里,把我搜出来,你岂不是身犯死罪?老大爷,你不要听匪人威吓你的那套瞎话,你若能放了我,我家很有钱,我家里人一定拿你当恩人,养你的老。”陆跛和陆小毛对这些话,似乎全听不入,那老人只一迭声催黎小霞快住口,说道:“你再说话,我可要堵你嘴了。”那个陆小毛似乎犹豫起来,反问道:“你到底是哪里人?你不是那位好汉的逃妻吗?”黎小霞忙说:“我实在是个没出闺门的姑娘,怎么会是恶匪的逃妻呢?我是咱们本地人,我就住在黎家冲,我是黎道朗黎镖头的女儿,掳我的人是采花匪,你放了我,我会武功。一定跑得开,老大爷,你多多行好,你不敢放我,你想法子给我家送个信成不成?”
陆跛不语,陆小毛问道:“往哪里送信?”黎小霞大喜道:“往黎家冲,宝泉居饭馆送信就行,那是我家开的饭馆,老大爷,我问问你,你贵姓,叫什么名字?这地方离黎家冲有多远?是什么地名儿?”黎小霞心想,问出两人的姓名,打听出此地的地名,就好办。
哪知陆跛胆小得出奇,怕匪比怕王法还甚,陆小毛刚一张口,便被他拦住了。黎小霞再三催问,再三央告,许下重酬,答应厚报,陆跛依然很害怕地说:“别言语了,别言语了,你听听,他们要来了,你瞧瞧,那不是人影吗?”又突然一惊地说:“真来了,瞎瞎,别言语了,人真来了。”
说话时,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年口音,立在窗前说道:“跛子,你好大胆,你不要命吗?”陆跛立刻央告道:“好汉爷爷,我们没敢违背你老的意思。”少年叱道:“我分明听见你……”跟着听见哎呀,哎呀,苦打告饶的声音,旋复人声寂然,另传来开锁推门声响。于是立刻又有一个幕面人物,出现在草榻之前。
黎小霞刚刚卧床闭目,不言不动,至此微微启眸偷看。这个幕面人物立在黎小霞身边,正在摘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已看出黎小霞人早清醒,竟低笑一声,凑到身旁坐下,款款说道:“黎姑娘,缓醒过来了。你吃了东西没有?喝了水没有?”说着话,便来伸手,要摸索黎小霞,黎小霞身子被捆住,上半身还能动,突然坐了起来,要挣扎,依然挣扎不得,恨得无法,便瞋目切齿骂道:“狗贼,我姑娘误遭毒手,有死没活,你要想作践我,你是妄想,狗贼,你把姑娘绑架来,到底安着什么心?狗匪,你叫什么名字,我黎家跟你有什么仇恨?别看我被你捆住,我还能够拿热血喷你!我还有父兄,找你算账!”慷慨骂匪,双眼几乎怒出火来,淡白色的面色也陡然泛起红霞,纵落魔手,另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使得幕面少年贼不能侮视。这幕面少年正是少年匪雄娘子张青禾,张青禾自恃品貌清秀,居然拿出真面目来,向黎小霞设辞劝说。张青禾说道:“黎姑娘,你不要发怒,我实在是佩服你,很爱慕你。我今年二十一岁。我在武林,也是名门之徒,我至今还没有娶妻,我起初把你掳来,固然没安好心,但是你的英姿艳质,我已十分心折。我愿意改过赎罪,正正经经地要娶你为妻。而且从此洗手,再也不做采花的案子了。我虽然污辱了你,我愿意把真心掏给你,从此折节改行,也算是你救了我。黎姑娘,你不知道,我初次见你,就很爱你,现在我更万分地钦佩你。你不要生气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讲一讲。”说时又要拉黎小霞的胳臂。
黎小霞愧怒躲闪,却已躲闪不开,顿时气得面无人色,就要巽血自残,她刚刚的要这样做,张青禾已然看破,慌忙退身靠后,连摇双手叫道:“黎姑娘,黎姑娘,你千万不要自残。你不要这样做,你听我说,我有下情。你是千金之躯,我害了你,请你准我赎罪!”竟再三的央告,说出爱慕之意,补过之法,后来竟跪在黎小霞的面前了。
黎小霞这时候泪流满面,偷瞥了张青禾一眼,已看出张青禾的心意。并不愿意过分强迫自己,且已看出他真是爱慕自己。可自他头一手,败坏了自己的贞操;第二手把自己掳到这里,仍然捆着,自己的一生是被他毁害了。他定是自己的冤家对头;自己哪肯听他花言巧语。黎姑娘哭了一阵,怒道:“恶贼,你已经把我毁了,你还说什么赎罪!你不要痴心妄想,拿鬼话欺哄我,你真想赎罪的话,你先把我放开。”
张青禾跪在草榻前,仰着脸说:“我和你府上无仇无怨,素不相识,我只是爱你过甚,才做出无礼来,我真是要赎罪,我当然要释放你的。黎姑娘,你可能可怜我这个一步走错的少年人不能?你肯下嫁我吗?你只要点头答应了,我也不要你发誓,我一定好好把你送回家,我再正正经经地登门求婚。”张青禾这后面的话,多半是谎言了。跟着他见黎小霞垂泪不语,便又说道:“我也明白,姑娘已然失身于我,或者无颜回家。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携带姑娘,远走高飞。等着在外乡成了婚,过个三年五载,我们再来黎家冲,登门认亲。”张青禾花言巧语,向黎小霞跪求。
黎小霞妙目含嗔,手足被缚,无法摆脱开,尤其可恨的是,张青禾把黎小霞的底衣全部剥光,上面只盖了一个被单,要想挣扎,也苦于裸露无法逃亡,黎小霞恨恨不已地说:“恶匪,你尽管拿好话欺骗人,到底还捆着我。你把我剥得一丝不挂。你认真要赎罪,头一手你得赶快给我解缚;第二手你得把衣服还我。”黎小霞心想,只要手足恢复自由,身体不再裸露,我就跟狗匪拼了。可是又想,张青禾不是傻子,这种解缚还衣的要求,未必肯许可,她说完了这些话,就两眼盯着张青禾,等他回答。
果见张青禾眼珠一转一转的,笑道:“姑娘你放心,你要求的事我全照办,只是姑娘得答应我,决不动手打我,我是百叫百应。”黎小霞恨道:“我落在你手心了,我怎能打得过你!你快把衣服还我,把这绳子给我解开。”张青禾笑着说了一个“好”字,便站起来,偎到黎小霞身旁,不住端详她的脸和手脚。见她满面泪痕,手脚捆肿,似乎非常怜惜,遂伸手把黎小霞扶好,坐在草床上,黎小霞非常愧恨,只索闭上了眼,任听张青禾解缚,哪知张青禾并不先解扣,一只胳臂半环着黎姑娘,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腕,口中低言道:“黎姑娘,你只不跟我硬拼,我决不忍施展强暴手段。”
黎小霞闭目不语,只催他快点解绳扣。张青禾竟抽冷子,把黎小霞抱住,以唇腮相就,做出来轻薄模样,黎小霞气极睁眼,极力闪躲,张青禾低说道:“姑娘,我实在爱你,我实在的⋯⋯”便要将搂抱在怀的黎小霞,推放在单榻上,他自己也要登榻求欢。黎小霞不能抵拒,满脸通红,只恶恨恨一扭脸,把一口唾沫,喷吐在张青禾脸上,身子扭动,把颗头抵在张青禾怀中,切齿骂道:“你敢,你敢!”
张青禾竟不能得手,两个人在草榻上挣扎,黎小霞厉声喊骂:“狗匪,狗匪,你说人话,还是不做人事,你你你给我滚开,姑娘拿鲜血喷你!”恨极了,竟真要切齿自咬舌根,含血喷人。张青禾变了色,慌忙地躲开身,两只手依然攀着黎小霞的肩头,没口地央告道:“好姑娘,好姐姐,别别别自己作践自己,别别自残,我真是爱极了你,我就躲开你,把衣服先还你。”这工夫,黎小霞面色苍白,口角渍出血来,已经咬伤了舌尖,张青禾非常的惊慌失措,黎小霞含血喷了他一口,很凶惨地笑道:“恶匪,我误遭暗算,我活不成,还不能利利落落的死吗?狗匪。你只敢过来,姑娘有一腔热血,都喷给你,你想轻薄我,你做梦吧。”破口痛骂不休,一脸惨厉之气,悲愤至极。
张青禾似乎束手无策,跳下草榻,远远地站在黎小霞对面,作揖、打躬、下跪、发誓、恳求黎小霞不要自残、自戕,黎小霞口角沥血,恨笑道:“恶匪,你的话我全不信了!现在只有一条道好走,还我衣服,解去绑绳,让我自己个回家,我已然教你害了,不是处女了,我就投托尼庵,出家修行,你小子只算是我的冤孽,我也不想报仇,我也决不能从你,你放下你那颗私心吧!我不是那种良懦女子,你休要妄想生米做成熟饭!”
张青禾愣了半晌,自己搔头道:“我作孽作的多了,我所害的女人,只要跟我硬拒,我一定要她的性命,不知何故,我一遇上你,我就舍不得下毒手了,我实在是要娶你为妻,从此改节向善,不料姑娘如此贞烈,杀你是舍不得,放你又如何能成,罢罢罢,黎姑娘我也不知何故,竟如此迷恋你,你放心,我就依着你,今晚天一黑,我就把你送回去。姑娘若能可怜我一片痴情,你只说出一个字,我就携带你远走高飞,在你是躲避人间耻笑,在我是从此改过,另做新人,现在我也不必多说了,我先把衣服还你,把你手下的绳子解开,你先歇歇,喝点水,吃点东西,我到夜晚,准来送你还家。”说着话,双眸凝视着黎小霞,确乎充露出惜情爱意来。
黎小霞牙恨得痒痒的,竟有抓不着、搔不着之苦,仍骂道:“狠心匪,你还是花言巧语,你无非是引逗我多跟你多说话,慢慢地好趁了你的心,匪子,你的狡计我已然明白了,我现在就张口吐出整个舌头……”她竟要切齿狠咬。张青禾大骇,很快扑上来,用“黄莺托”,一手托住黎小霞的咽喉,一手忙伸二指,来向黎小霞嘴角探入,以免她含愤嚼舌。但黎小霞也非易与者,似乎不易抢救,大概是黎小霞饱受顿挫,历时已久,神情激动,一昼夜未进饮食,又加以女子不如男子力大,何况又裸露,又被捆着,竟咬着牙,口发呜呜之声,到底被张青禾按倒。咽喉被扣,气息不通,自然地喘不成声,自然地张开了口,张青禾的手指竟插入黎小霞口齿以内,这一来可阻住嚼舌的惨剧,等到黎小霞稍为缓过一口气,便狠狠一口。咬住了张青禾的手指。而且下死力狠咬,毫不放松,张青禾疼得叫了一声。要往外夺,忽想一夺必断,他突然地将计就计,身子压住了黎小霞,竟用自己的头,来拦黎小霞的鼻子,扣喉的手更不放松,同时被咬的那只手,也不住强夺,反而忍痛往里深探,口中却连叫:“姑娘松口,姑娘松口!”到底,吃亏的还是女子,张青禾是三个手指被咬,既是护痛,又能用力,当他的三个手指被啮出血之时,也正是黎小霞窒息欲绝之际。终于黎小霞惨哼一声,支持不住,不自觉得松了口,将身躯一滚,把张青禾甩落,张青禾趁此取出一物,跪在榻上,按住黎小霞的肩膀,说道:“姑娘你真狠,你看你把我手指都快咬断了,我实实没有害你的意思,你看你满口是血,我给你擦擦,从此我绝不敢稍有轻薄之意,可是你不要自己残害自己,你要明白,舌头一断,就是残废人了!我给你拭去这血!”且说且凑,把一方绢巾,掩向黎小霞口鼻,黎小霞惊惧怒叱,已来不及,这手巾又被拦住了口鼻,一阵香气过去,黎小霞又已于昏惘状态了,迷迷惑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做了新嫁娘⋯⋯丈夫忽然温存,正向自己款洽,丈夫忽然狂暴,自己发出呻吟。等到黎小霞苏醒的时候,雄娘子张青禾已经偎在自己身边,而且同衾共枕,黎小霞刚刚强作挣扎,那香气又袭入鼻孔,再度失去知觉,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黎小霞忽为凉风吹醒,却已在夜间,已在人的背上,少年匪张青禾背负着她,出离了旧囚所,又改奔另一窝藏地方。那旧囚所,原离黎家冲不远,是一户荒山民家,只有祖孙二人,便是陆跛和小毛,他们原是很穷的窑户,孤寄荒山山根,四邻无靠,猝然被张青禾劫持,逼做守票人,陆跛不良于行,小毛年岁小,他们倒想喊告,又想逃跑,却被张青禾持刀威胁住了,若单是张青禾一个人,陆跛也许要奔告邻村保正,摘落开自己被匪强逼的底细,无奈张青禾又勾结了一个伏地小匪汪老四,由汪老四受他重贿,助纣为虐,陆跛祖孙就眼看着一个良家少女教匪徒囚禁在自己家内,陆跛脚步既不好,眼力又坏,竟一筹莫展地甘受匪人支使,然而陆跛惧祸的神情,已被张青禾看破,他是个年轻胆大、妄为已极的人,他竟不怕陆跛被逼过甚,情急反噬告密。可是他也晓得久留山村,不甚妥当,距离黎家冲过近,诚恐黎老武师跟踪寻来,因此,张青禾劫囚黎小霞,只在这贫苦窑户家逗留了一天两夜,他在窑户家,玷污了人家处女的清白,立刻改装出去,另觅落脚处所。据汪老四说:距此地四五十里,魏新屯地方,有一土豪,招娼窝赌,广事结纳江湖人物,凭张青禾的本领和嵩阳派的名望,前往投托,必可大受优遇。张青禾便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若带了这个姑娘去,他也敢收留吗?”汪老四笑说:“这个人叫魏敬友,素常好友喜交,可谓名副其实。凭张爷这份品貌,你去了,他一定欢迎。至于你老若是带个女相好的去,那他决不在乎,就怕你老架的这个肉票,到了那里,狂呼乱喊,瞒不住他。魏小爷他是光棍眼,赛夹剪,恐怕看破你的真相,就不好了。你应该对他实话说,你再小小地打点打点他,也许能成。这就看你老了。”意思是说:“看你开窍不开窍了。”不好意思明说,改口道:“只要应付得当,一准能成。”张青禾点了点头说:“魏敬友这个人,我也知道他,我有个朋友跟他认识。”立刻奔魏新屯,见了土豪魏敬友。
魏敬友年约四十一二岁,生得凶神一样,大高个黑脸膛,却是见人便笑,很显得亲切似的。当日见了张青禾,彼此寒暄。张青禾便举出他那淫朋的名字来,求魏敬友,并求借寓。魏敬友久闻嵩阳派剑客的威名,有心结纳,立刻答应了假馆,并开宴款待,他自然不晓得张青禾已是嵩阳派的叛徒。宴间酒酣耳热,问了张青禾是否偕有伙伴,张青禾趁机捏了一套话,向魏敬友说:“若说小弟本人,既在江湖上闯荡,正是随遇而安,到处为家,什么地方都能住。偏偏我现在带了一个累赘物,须要躲避官人耳目,故此必须投托好朋友保护了。”魏敬友问他:“带着什么累赘?”张青禾把捏好的话,一字一板说出来,说他自幼和一个姓黎的武林人家的女儿订婚,不幸小弟身遭家难,投入嵩阳派学剑,志在替父复仇。“兹因女方已然及笄,小弟奉母命前往岳父家,请定婚期,择吉完娶,以便延续宗嗣,然后小弟就可以舍身复仇了。不幸家岳父人品卑鄙,欺我年轻,嫌我贫乏,不但不许成婚,反而逼勒退婚。是我一怒和他吵闹起来,我那大舅子也不识大礼,帮着乃父,跟我动手,幸而小弟手底下还有两招,当时没被打败,可也不敢再留,小弟顿足出来,就向家岳父说,我与令爱小姐,自幼订婚,爱好做亲,你既然嫌贫爱富,我可就仗恃本身拳技,一定要想把令爱图娶到手,我们翁婿打了赌,我就设法把未婚妻抢娶过来。”
魏敬友道:“哦,有这等事,这就叫抢亲了,你抢到手没有?可是要在下帮忙吗?”张青禾兴致勃勃地说:“我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然抢亲得手了,现在内人已然和小弟成亲⋯⋯”魏敬友道:“我给老兄贺喜,这是多咱的事?”张青禾道:“就是眼下的事,我已然跟内人成了亲,可是我晓得家岳父犹不肯甘休,正在满处托武林朋友,跟我捣乱,还想把他的令爱夺回,小弟现在就是带了贱内,满处躲避,意思是要请老兄帮忙,容我夫妻在尊府暂住两天。”
魏敬友哈哈大笑,“令岳也太难了,人是生米做熟饭了,他还抢回去做什么?老弟就是这一点小事为难啊,不要紧,你全交给我,我可以出头,找令岳老先生,劝他一顿,你只稍为给他一点面子,给他磕几个头,他还有什么法子好想?令正嫂夫人呢?现在这里吗?何不请来一见?你们两口子一定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当然没什么的了,你为人又这么英俊,武功又这么好,她一定很爱你的了,可是的吗?”
张青禾故意脸一红道:“她正年轻,今年刚十七岁,免不了胆小害怕,哭哭啼啼,差点没把我当了强盗,这两天好多了。”魏敬友打趣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洞房花烛夜,过于强暴了,招得嫂夫人受不了,一定哭闹的。现在你们已经几天了?她一定跟你情投意合了?”张青禾故意说道:“魏老兄不要打趣我,她年纪太小,简直跟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回头我把她接来,老兄可不要看我的笑话啊。”
魏敬友问:“你什么时候接她?”回答:“今天夜晚。”魏敬友笑道:“只有娶后婚,才在夜间。”张青禾道:“但是我们这是抢亲啊。”魏敬友道:“可不是,我忘了这一层了,但不管怎样,既有好朋友引见,又凭老弟这样人物,况又是婚姻大事,并不是为非作歹,我在下一定要帮忙的,老弟你请放心好了。”这个土豪满口答应,张青禾大悦,当时告辞,火速转回窑户,见了黎小霞姑娘,还在昏迷呻吟。张青禾把黎小霞救醒,劝她喝一点水,挨到子夜,冷不防又给拍上蒙药,用背包攀带,把黎小霞背在背后,离开了窑户陆跛之家,直投魏敬友的庄院借寓。
“光棍眼,赛夹剪”,张青禾那一套“抢亲”的话,虽然骗动了魏敬友。可是等到把人背来,魏敬友一见黎小霞的形容气度,顿时动了疑,黎小霞被张青禾撮弄得昏昏沉沉,魏敬友拿着闹洞房的口吻,调笑了一阵,黎小霞仍然瞑目不语,魏敬友忙问:“张老弟,弟妇这是怎的了?”张青禾道:“吓病了。”魏敬友便不多问,给张青禾拨了三间精舍,算作夫妻俩的洞房,另外,拨给一个年轻精干的女仆,一面服侍,一面察看。这一来,当天夜间,没有看出形迹,张青禾算是跟着新娘子老早地睡了。等到第二天白昼,张青禾不能永远用蒙药麻醉黎小霞,麻醉过久,人将死亡,等到黎小霞稍稍清醒,依然倔强,痛骂着张青禾,而且不许张青禾近身,张青禾再三赔笑哄慰,可是到底不敢给黎小霞解绑,只一解绑,便打起来了,像这情形,十分尴尬。
魏敬友很快地晓得了。魏敬友想:“这不像是抢亲,恐怕是绑票,这个女的一定是良家妇女,被张青禾朋友看上了,就架了来,强逼成亲。简直说吧,这是强奸肉票,绝不是掠婚。”魏敬友手底下也有些个狗头军师,立刻替主人挑眼,说:“姓张的现在借你老爷树荫凉,他又扯谎不说实话,他太不够朋友,当家的你看怎样,索性给他一下,再不然,把他驱逐出去吧。”魏敬友低头一想不以为然,问手下人说:“那个女的漂亮不?”狗头军师笑道:“当家的没看清吗?我们更没看清了。”魏敬友道:“那个女的不知叫小张怎么整治的跟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连眼都睁不开,脸上气色很难看,可是骨格儿、面庞儿确足够十成十人材。这样便罢,咱们先不揭穿,今晚上咱们也学人家,偷听新房,就可以听出真相来了。”
当日白天,魏敬友假装不理会,仍上他这赌局去照应一切,并邀张青禾,前去观光,张青禾惦记着黎小霞,不肯离开,魏敬友也就不再强邀。混了一个白天,挨到夜晚,张青禾把黎小霞治醒,仍用好言语劝诱,黎小霞只稍为逞强,张青禾便用蒙药,再把她蒙过去,等到黎小霞醒转,张青禾照例偎在她身旁,而且并肩共枕了。
黎小霞痛愤异常,自知不能硬拼,忽然做出认命的意思,向张青禾含泪说道:“我已经失身于你,你口头上说的尽好,可是动不动总拿蒙药蒙我,我现在身觉得神志失常,我的性命简直要断送你手。你只要不再动蒙药,不再行强,我就将错就错,把身命交给你了。”话中还有倔强的模样,却已流出屈服的意味。而且渐渐地双眸流盼,已对张青禾不吝颦笑了。张青禾大喜,心想自古烈女怕缠郎。我这一味软磨,到底把这位黎姑娘制服住了。张青禾便哄着黎小霞起了誓,两人从此矢共白首,黎小霞甘心下嫁;然后张青禾也起了誓,誓以黎小霞为妻,决不变心。然后两人讲和,张青禾把黎小霞手足的捆绳暗暗解去。
黎小霞这时候已然折磨得半死,外面穿着衣服,里面上着绑,现在解缚,她的手腕和脚胫被捆肿了。而且两日夜未进饮食,更觉气馁,心跳。黎小霞现在决计忍辱求全,暗中别作打算;张青禾色欲迷心,忘了自己的强暴,反而迷醉黎小霞的屈从,以为黎小霞真个没奈何,“生米做成熟饭”,要甘心认命了。起初,张青禾还稍作防备,后来黎小霞竟含羞带愧,闭目受辱,不再挣扎,张青禾可就越发动情了。张青禾投到魏敬友这里的两三天,黎小霞已然恢复了身体的自由,而且张青禾向她献食献饮,她也忍耻接受。
魏敬友一党在外面偷看,竟误认为真是新婚夫妻的举动,新娘子本来是半推半就的。张青禾一脸执意,黎小霞满面娇羞,闪闪躲躲,真像洞房调情。魏敬友的党羽从事听了一夜,并没听出什么可异行动来,倒听出张青禾和黎小霞商商量量,要远走高飞,到他乡安家落业,这口气和张青禾所编造的“掠婚”故事恰好吻合了。党羽们把偷听的话告诉了魏敬友,魏敬友半信半疑,想了想,定规了一个日期,特设小宴,请张青禾和新娘子小酌,就算宴请新婚夫妇。魏敬友对张青禾说了,张青禾又对黎小霞说,黎小霞拒不肯出,她本是自料陷入人家手心,势力不敌,既已打定主见,姑且忍耻,以求密计之成功。现在再叫她和张青禾的朋友见面,坐实了贼徒新娘子的身份,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允许。
她也看出张青禾对自己犹存顾忌。明知峻拒,将使张青禾更生戒心,她就滴着眼泪,向张青禾央告:“我本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遇着你这前世冤孽,我既然决计嫁你,便盼你从此洗手,你为什么跟他们这些人拉拢?你要是真爱我,不但明天的宴会不必参加,我还盼望今明天,我和你赶快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从此你和我全都更姓改名,摆脱亲故,另做新人,你若依了我,我们就算是夫妇,不然的话,我还有一个死呢?”半软半硬地说了这些话,神情凄艳,张青禾不觉动心,不忍强迫,黎小霞便又向张青禾要求,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张青禾见黎小霞既然顺从了他,心中十分庆幸,对黎小霞的恳求,不忍峻拒,立刻答应了,两三日内,即行迁走,黎小霞便做出高兴的模样来,用好言语敷衍着。但是到了第二天,魏敬友和他的小妾,已经特设小宴,坚邀张、黎二人入座,黎小霞依然拒不出席,却搁不过魏敬友的小妾,强来劝驾,力说在内宅设宴,并无外人,张青禾也在旁怂恿,魏敬友也过来亲劝,到底把黎小霞架出来了。主人是魏敬友夫妾二人,客席自然是张青禾和黎小霞。黎小霞强忍羞愤,勉强入座,魏敬友和小妾都向张、黎二人贺喜,调笑,颇有闹洞房的意味。张青禾自然洋洋得意;黎小霞强忍怒火,到后来终于借故离席,逃到别馆。可是黎小霞一走,张青禾也坐不住了,立刻追到别馆,黎小霞默默地卧在床上,眼含着泪,张青禾上前温存,黎小霞很怒恨地瞪他一眼,躲到一边了,张青禾到底看定黎小霞。在魏敬友处,寄住了五六天,最后,方才告辞,带着黎小霞,决计束行。
这天清早,雇了一辆车,离开了魏宅,打算先奔萍乡,再投罗霄山。张青禾自知强劫黎小霞,黎小霞虽已屈从,他多少仍不放心;不料一从上路,黎小霞似乎十分趁愿,脸上一点不带怨恨的神气,指东说西,打听沿路风景,似乎久居深闺,一旦上路,眼界忽宽,非常的心悦。张青禾大放怀抱,向黎小霞百计献媚,说道:“将来我们觅定隐居之所,从此你我夫妇誓做新人,你既喜欢野游,我天天陪伴你游山逛水,再不做绿林生涯了。你正是我的恩人,我若得到正道,全是霞妹妹你的感力了。”黎小霞脸红红的,只冲他强颜一笑,末后又点了点头,悄悄说:“不要乱说了,咱们是心里有数好了。”两个人真像夫妇一样,女的坐在车内,男的跨在车辕,往前赶路。
这一天到了萍乡附近,投入一家荒村野店。饭后就寝,黎小霞忽然抱头说:“我很头晕。”又说:“我要吐!”张青禾试摸她的头,倒不甚热,只是青筋暴露,呼吸似乎浊重。这夜晚黎小霞很是折腾,张青禾小心服侍,直闹了一通夜。
次日清晨,张青禾还想赶路,黎小霞滞床不起,轻声低呻,说是实在是支持不来了。张青禾还想催促,黎小霞睁着幽怨的眼道:“你把我折磨得半死,你还逼我上路吗?你也不想想,我都叫你毁死了,你真要断送我一条性命吗?”话是这样哀凄,张青禾再不忍催。两个人就在这萍乡郊外小店内,停留下来。黎小霞的病似乎见重,要求张青禾给她寻医求药,又要求张青禾就近另觅民家,以便借寓养病。黎小霞说:“这小店太脏,我忍受不住了。”但在这荒山野店,向何处去寻医求药?张青禾不肯抛下黎小霞,独出访医,他仍恐黎小霞偷跑,黎小霞便恨恨地责备他没良心:“我如今已跟你这个样子了,也彼此发过誓了,你怎么还不放心我?”张青禾笑道:“因为我爱你过甚,你是我这性命,我怕丢了你,就要了我的命!”黎小霞唾了一口道:“你还作践人!你打算活活看我病死!好吧,我知道你的心太歹毒,我就死在这里吧!”
张青禾不肯给她访医,她就躺在床上呻吟,连饭食也不吃了,她似乎要绝食自尽,张青禾又慌了,再三再四地央求,先劝小霞往前赶一站,到了大镇甸,便可就诊,黎小霞仍以病重不能动转为辞,不肯上车,张青禾无可奈何,这才于次日早晨,带领店伙,到附近镇甸求医。他一来一去,很快地转回来了,邀了一个年老郎中,给黎小霞诊脉,说是感冒勾动了他病,怕有转伤寒的危险。开了药方,受了马钱,便告辞去了。
张青禾立命店伙去照方抓药,自己买了一些鲜果,陪着黎小霞,极力安慰她。黎小霞原来主意,似要把张青禾支出半天,无奈张青禾潜存提防之心,去得快,回来得更快,黎小霞便闭目假装病重,一来可以拒绝张青禾,不叫他再来腻烦,二来故意折腾张青禾,教他不得休息,自己倒在床上,呻吟喘息,做出恹恹欲绝的样子,张青禾心上十分矜怜,不知怎样才好,白天他既访医求药,夜晚又亲侍汤药。这样只做了三四天,病人倒不怎么样,侍候病人的张青禾可就彻夜不得安眠,有点犯瞌睡,精神很觉不振了。张青禾坐在病榻旁,不住打呵欠打盹。
黎小霞偷眼一看,暗暗欢喜,到得第四天头上,黎小霞从表面看,病感加重,而且昼发呓语,梦中啼哭不休,张青禾见状越发心怜。挨到黄昏,黎小霞突然咳了一口血,血喷在床上,张青禾吃惊道:“哎呀,霞妹,霞妹,你怎么吐红了?”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拉着黎小霞的手,心上似乎非常自疚自悔。黎小霞强睁双眸道:“我是薄命,想不到遇上你这个冤孽,我的贞操已被你毁害。我的性命恐怕就要葬送在你手,我已然将错就错,情愿嫁你了,你还是不放心我,总这么盯着我,怕我逃跑似的,我饶认了命,你还是不肯信任我,我简直是哪辈子欠了你的血债,央求你请好郎中,你总不肯离店,张青禾,我死在你手里就是了,你不觉得缺德吗?”
张青禾低头无语,半晌说:“我实在是坏人,我现在要赎罪,我这就给你延医去。”黎小霞道:“你就是延医,你也不该在这附近村镇,找那无能的草头郎中啊。”张青禾站起身来说:“我一定去上大城市,寻访名医,你好好养着!”很慌促地穿上长衣服,走出房间,向店家打听了一回,挨到天刚破晓,张青禾特意雇了驴,带一店伙,到数十里外,访求名医去了。黎小霞候到张青禾已去,假装扶病小便,慢慢下了床,到店院中看了一回,又到柜房打听了半晌,回转房间,把门掩上,悄悄地在地上来回走溜,又将张青禾所留的包袱偷偷打开,内中只有数十两纹银,和一些珍宝值钱之物,还有一把刀,黎小霞要把他的害人物,那薰香蒙药搜出,不料,张青禾没有留下。
黎小霞便坐在床上,把腿脚扎裹了一回,望着门窗,叹恨了数声,低头默想今后的办法,一件事是要逃出魔手,一件事是要雪耻报仇,她心上最难过的是,自己被掳失身,已隔时半月以上了,如今甘愿从贼,诈死图逃,却是逃到何处去呢?如要逃回家乡,她的父兄是不是深以自己失身为耻?是不是四邻乡都要看不起自己?
黎小霞明明记得,数年前邻郡有一富室少妇,被贼掠去,本来是绑票勒赎,她的娘家婆家都引为深耻,讳不肯救,也不肯赎,对外面人不说少妇失踪,反说少妇已死,到后来少妇不知用何法,感动了盗首,盗首竟乘夜把她送回家来,结果婆家嫌她失踪隔日已久,断定她早成失贞之妇,硬把她休回娘家了。她娘家的人,老父老母虽然哀怜女儿的不幸,她的哥哥嫂子,兄弟弟媳,都以为这位失身票匪的姑奶奶太没有廉耻了,怎么会跟盗党混了好几个月,而且并感动盗匪,把她送回?那一定是她牺牲失身,献媚盗婿,故此才能换得虎口逃生。她的嫂嫂弟媳们竟全都冷眼冷语挖苦她,家中的别人也似乎把她看成不祥之物,有的不愿搭理她,有的故意谩骂贼婆娘,有的故意向她打听陷入盗群的情形。结果,在这位富室少妇逃出匪窟,见弃夫家,避居娘家的半年后,受不住冷待和毒讽,竟很悲愤地自戕了。
黎小霞一想到这位富室少妇,立刻推想到自己的遭遇,自己跟这少妇正是一样,并且少妇还是已嫁之妇,自己乃是守贞未字的处女,比少妇更属不幸。因而推想今明晚就要设计刺杀张青禾,逃出店房,奔回家乡。到了那时,自己的父母将怎样看待自己?自己的哥嫂是否悲怜自己的恶运?抑或卑视自己的无耻?骨肉虽亲,纵不致幸灾乐祸,也终不免憎恶不祥人的遭际吧!黎小霞设想来日,不禁珠泪横颐,痛不欲生,忽然她想出一策,自己一定要报仇,要雪耻,并且一定要转回家门。见了父母兄嫂之后,自己便对他们表示,这一番本已无颜回家,所以要回家的缘故,就是向家人报告,自己并没有甘心从贼。现在自己已然逃出来了,可是自觉有玷门楣,无面目再见亲族,如今只求与父母生晤一面,决计以后要削发出家为尼。是的,这样表示之后,家中人如有菲薄之意,我便不削发,我便横刀自杀!黎小霞想到痛切处,如醉如痴,又想到张青禾这个少年贼,能把自己松捆,他又对自己屡示忏悔之意,看他年轻轻的,竟甘心做了采花贼。他说他是受了淫朋的引诱,如果自己肯于下嫁他,他将洗手改节,他说的话尽管好,可是他把自己强掳来,又用蒙药败坏了自己的童贞,难道自己真就将错就错,甘心自污,做一个少年采花贼的妻室吗?“不能,不能,他害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拿他的血,洗刷我的耻辱!”黎小霞想着脸一红,又复懍檩然志切复仇了。
当下默想了一阵,估计时候,又悄悄出去,买了一些食物,非为饥饿,只是预备出走,恐怕空腹气馁,趁人不见,吃了一些,又喝了一些水,便躺在床上,再装病重。原来她的吐血,只是咬破舌尖,借以吓唬张青禾,催他出去求医罢了。
挨过中午,张青禾方才急匆匆地回来,从四五十里外大镇甸内,邀来了一位比较有名的郎中。这郎中本不肯出诊,被张青禾出重金,又威吓着,强给逼上车,请到这小店里来。这郎中已然五十多岁,架子很大,本领平常,见张青禾发怒,勉强来了。刚进店房,就问病人在哪里,忙请来诊脉。张青禾满头大汗,把郎中陪到床前,说道:“娘子,医生请来了,你醒一醒。”黎小霞佯装睡醒,微发呻吟,转过身子来,任凭郎中诊脉。郎中闭眼诊了左右手,点了点头,对张青禾说:“病不要紧,只是气郁伤肝,三焦火盛些。”问到吐血之症,郎中说:“妇人们吐红症,是不要紧的。”遂到桌旁,取出纸笔开了药方,说道:“吃了我这药,如果见轻,就照原方服下去。如果不见轻,你阁下再请高明。”张青禾忙道:“如果不见轻,我还要请先生费心出诊的。”郎中心中不愿,含糊答应着,拱手拱手,告辞登车回去了。张青禾安慰了黎小霞几句话,忙又打发店伙,快去抓药。
黎小霞催他自己去,他只是不肯离开,黎小霞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死也不放心我,我很明白!”张青禾委婉说:“我实在不放心你的病。”黎小霞道:“什么不放心我的病,你是不放心我的人罢了,你还是怕我跑了!我都眼看死了,你还是藏着坏心眼,你真真是我的冤孽!”说得张青禾嘻嘻直笑,偷偷附耳说:“谁叫我喜爱你呢!”张青禾就坐在床边上,极力温存,黎小霞忍而又忍,又想出一法来,向他说:“我这工夫口干舌燥,想吃一点凉东西。”张青禾忙说:“你想吃什么?我叫店伙去买。”黎小霞道:“他们开小店的人,会买什么?还是你出去一次,择那新鲜的果子,给我买一点来。”张青禾赶快地答应了,出去寻买。可是小镇甸并没有好果子,黎小霞吃了几口,说不好吃,叫张青禾给她寻购蜜饯的枣梨。张青禾赶快去买蜜饯果饵。如此折腾了好几遍,黎小霞故意做出撒娇撒痴的劲儿来,要使张青禾出入不息,感觉疲倦。
这样又磨烦到黄昏时分,店伙才买药回来,黎小霞故意儿又叫张青禾新给她煎药。药煎好,刚服下去,黎小霞暗暗伸手探喉,顿时大吐。呻吟不已,苦着脸说:“不好,不好,不好。我心上更难过了,我觉得肚内发空,两眼发黑⋯⋯”在床上起来倒下好几次,带出药不对症,病更危殆的样子,把个张青禾闹得束手无策。直到二更后,黎小霞方才不折腾,似乎昏睡过去了。张青禾果然疲倦不堪,头刚挨枕头,发出沉睡的鼾声来。张青禾刚睡熟,黎小霞便发出呻声,试着叫张青禾的名字,说口渴思饮。连叫数声,张青禾鼾声如故,又试着推了两下,依然不醒,黎小霞轻轻坐起,剔灯注视张青禾的睡态,半晌,悄悄披衣下地,结束停当,第一手,先把张青禾那把匕首刀,盗取在手。这把匕首虽压在张青禾的枕下,刀柄却有系绳,仍绾在他的腕上。黎小霞轻轻地抽出,慢慢地摘下;吓了一头汗,方才得手,黎小霞利刃在握,心神一宽,不禁低哼一声。
此刻决计逃走,但不甘心一走了事,她还要复仇。她急忙屏息宁神,把房间打量了一周,门房已栓,外面寂无人声。她恶恨恨盯了张青禾一眼,心头小鹿不由乱跳。忙又把手当胸一按,镇住心声,提刀先走到后窗前,悄悄划开窗缝。不料,这后窗是钉死的,撬了一阵,未能划开,反倒发出响声来。她只得转身潜开屋门,蹑足溜出门外,探了探路,赶紧退回来。第二手,就来盗取张青禾的兜囊。这兜囊内有张青禾得自淫朋的薰香迷药,张青禾虽与黎小霞同宿,仍存警戒,这兜囊临上床时,固然解下来,一等到要睡熟,便又改系在腰间,他似乎早就提防着这个同床异梦的人,会有窃药盗刀的举动。黎小霞此时心头突突地跳,左手提捉着匕首刀,右手便来轻轻掀被。轻轻摸索到张青禾的腰际,要设法把皮囊摘取在手,如此,就算拔去猛兽的爪子了。她却戒备过度,自知惨遭挫辱,体力消耗不支,又加数日伪病忍饥,深恐气力上敌不住张青禾,倘或把他惊醒。自己势必吃亏,故此黎小霞不敢放下刀子,用双手解囊。心想只手探囊,固然费事,倘被警觉,左手刀还可以刺仇自卫。她仓促之间,竟忘了先行刺,后盗囊的透彻行动了。她虽会武,从未伤过人,也未做过夜行人的伎俩,于是她做错了这一步。
当她刚刚地探着兜囊,摸索着要摘解,张青禾突然惊醒了。而且最糟的是黎小霞做这事,本该吹熄灯。她因为缺乏夜行动功夫,不能摸黑动手,这样她固然看得明白,张青禾一惊醒,当然也看得明白了,张青禾骤然张目,虽未看清一切,却立刻从直觉上,感觉到黎小霞居心叵测,已有异图。他立刻喊了一声,右臂往外一挥,同时身躯一滚,同时飞起了一只腿。就在同时,黎小霞惊惶失措,慌不迭地缩右手,将左手一举一落,匕首刀照张青禾搠下去。哎呀一声,刀锋入肉。同时黎小霞也失声一叫,往后倒退下来,她已被张青禾踢中一脚,正蹬在肩头上,张青禾血淋淋地跳起来,如受伤的兽,大叫:“好丫头,你暗算我,你跟我全是假的呀!”整个身子猛扑过来。
黎小霞若不失措,只凭这柄匕首,便可把负伤乍醒的张青禾给结果了。她却害怕张青禾那个万恶的迷药袋,见行刺一击未诛,顿时气馁。她身上本来气力未复,百忙中,抽身急退,趁势扑灭了残灯,立即夺门逃出去。张青禾的胳臂被刺伤三寸多长口子,血流如注,仓促忘了痛,如飞地追出去。也忘了自己的衣服不整,也忘了兵刃不凑手。但等到黎小霞逃出店院,跳墙跑到街上,张青禾跟踪追上来,被夜风一吹,身上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臂上的血溅到身上,冰凉湿粘,更奋力一跑,伤口痛起来,渐难忍受;他就霍地转身,又奔回店房,撕衣襟匆匆敷药裹创,摸了一条木棍,披了衣裳,重复急追出来,这样往返一折腾,黎小霞早已逃远。却是黎小霞太没有江湖经验,白天问明道路,此刻竟投直道奔去,一点也不晓得曲折绕避。在月光下,一路直奔。只跑出三四里地,便被张青禾紧寻犬吠,遥望人影,很快地追上了。夜阑人静,古道荒郊,月影下一望茫茫,张青禾约略逃踪,试着大声吆喝起来。黎小霞本可以藏匿,她跑得太慌,喘息不堪,回头望见追来的人影,又听见喊声,她窘迫得几乎要自杀。浑身力气已然不支,强眸四望,近处有一片浓影,被轻雾笼罩,黎小霞以为这必是小村庄,赶紧提一口气,双脚用力投奔过去。张青禾大呼小叫,立刻追了过去。到最后,此奔彼逐,他们俩相距还有半里多地。张青禾挥木棍赶到村边,陡闻村内犬吠声四起,立刻说:“好了,我看你这丫头往哪里跑!”可是他多少晓得江湖禁忌,心想这一入村搜寻恐不免惊动了居民,自己必须打点好应付的话头;略一迟疑,绕村走了半圈,然后飞身闯入村口,一面提防暗算,一面提防居民的干涉。

第七章 蝶恋花愁侠女夜奔
这工夫,黎小霞宛如穷鸟投林,当真扑入这不知名的小村。这一阵犬吠,竟惊动了村中一个武林中人物。黎小霞提着那口匕首刀,喘不成声,钻入林巷,东藏西躲,被巷犬围住了,冲她乱吠。她几乎要放声痛哭,恨骂这欺人的恶吠。东藏不妥,西躲不留,她十分无奈,钻进了一家村舍。野犬竟对着这村舍,乱叫成一片,顿时引起了那个武林人士的骇异,披衣提刀,突然出来寻看。同时也引起了穷追不舍的张青禾,紧寻犬吠,扑到这村舍。少年贼张青禾抡木棒,直入小村,寻到黎小霞藏伏的所在,低喝道:“黎小姐,你出来!你安心骗我,你还暗算我!是我先对不过你,你只乖乖地出来,我便饶恕了你。你要不知好歹,我可要下毒手了。”
黎小霞藏在人家院内黑影中,已然喘成一片。任听张青禾叫骂,无力回答,手提着匕首凝视外面。突然间,又听张青禾喝道:“小霞,小霞!我看见你了!”飞身一纵,上了墙头。黎小霞再也忍不住,切齿骂道:“你这万恶的淫贼,我是好人家儿女,我岂肯从你这下五门的贼子,姑娘不幸,今天死在你手,也不能从你!”从黑影里跳出来,就要跟张青禾拼命,却又怯着他的那恶毒暗器。张青禾在墙头哈哈一笑道:“丫头,我跟你是前世的冤家,像你这样的女子,死在我手里,足有三四个,我越不想杀你,你越想找死;你就找死,我仍不杀你。丫头你过来,你看看你扎的我,我不计较你,你好好地跟我走吧,我是一死儿爱上你了,你逃不出我的手心。”说时,一跳落地,抡棒照黎小霞打来。
黎小霞奋力抗斗,气虚不敌,又怕张青禾再发迷魂袋。强支几个回合,夺路又逃,口中发出喊声:“救人哪!救人哪!恶贼杀人了,抢夺妇女了!”且喊且跑,奔到后墙,努力窜上去,往下一跳,脚一软,顿然栽倒,一滚身爬起来又跑。张青禾穷追不舍,他刚刚跳上后墙,见状大喜,叫道:“小霞,你喊救也不成!来吧!”做出攫拿的样式,飞身下跳,来捉黎小霞。
这时候,那个武林人士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分明是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追逐。哦,这叫的多半是逃跑的女肉票,追的是架绑妇女的恶淫贼!”却又转想:“也许还有别情,我要小心了。”陡然抽出刀来,一声不响,从斜刺里扑到。这时候,黎小霞踉踉跄跄,跑出十数步,似已力尽气竭,不能支持,可是她终不甘心束手受擒,喘不成声,回身骂道:“恶淫贼,你丧尽天良,姑娘今天就死在你手,也不能再受你的污辱了!”止步挺刀,预备拼命,如果实不能胜,便要自杀。可是她犹存一线生望,现已逃在小村中,她希望喊出居民来救助自己。不知怎的,竟喊不出人来,忍不住一面盯视张青禾,一面偷眼四顾。张青禾仿佛“棋胜不顾家”,如飞地抢上来,抡木棒要打飞黎小霞的短刀,再把人活捉回去。
他刚刚往前一扑,陡然听声身后一阵冷风扑到,一个人厉声喊道:“吠,站住,不许动!”张青禾应声忙往旁一闪,黑乎乎一件东西,擦身落到地上。立刻有一个短装男子,提刀赶到,趁着男女两人错愕寻视之际,这个人横身跳到黎小霞和张青禾的中间,喝问二人:究竟怎么一回事?为何半夜里追杀凶殴?
黎小霞忙叫道:“这位壮士救命!这东西是土匪,他抢男霸女,他把我掳去,我刚逃出来,他要追擒我,污辱我,他是绑票匪,他是采花贼,万恶的强盗。”张青禾忙道:“胡说,你这位朋友少管闲事,她是我的女人,她背夫逃走,我是追赶她,你不要多管。”两个人各说各辞,可是黎小霞趁着有人来救,越发振吭狂呼,意欲惊动全村。张青禾到底做贼心虚,不敢任听她乱喊,竟厉声道:“丫头,不许你乱喊,趁早给我住口……”一抽身,跳出来,抡棒便打。黎小霞急忙招架。
那个武林壮士立刻横身过来阻止,厉声说:“不许动,全给我住手!”且说且抡刀逼住张青禾,喝问:“你叫什么名字?”又问黎小霞:“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张青禾叫道:“你管不着!”黎小霞忙道:“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他是贼,我是受害的好人家姑娘。”武林壮士说:“你怎么会武?”黎小霞仓促不及深思,脱口说:“我是黎家冲黎镖头的女儿,我自然会武,我是受了这贼的暗算。我家离这里不远,他是外路贼,你不要听他胡说。”
那武林壮士恍然省悟,立刻向张青禾喝道:“你分明是外乡口音,你的话多半全是谎言,你趁早丢下那棒子……”张青禾厉声道:“放狗屁!”不等壮士说完,抡木棒照壮士就打。壮士哈哈大笑,骂道:“你一定是个贼了!”立刻挥刀还攻,跟张青禾打起来,黎小霞大喜,喘息稍缓,忙向那壮士叫道:“这位壮士,我谢谢你,请你活擒住他,他是使薰香的采花贼,千万不要放走他。”略为一定神,挺匕首刀,上前助战。张青禾使的是仓促寻来的木棒,武器既不趁手,又在负伤穷追之后,跟这武林壮士斗了几合,不能制胜。偷看这武林壮士,穿一身寻常短装,脸上用一块青布遮着,不能认出本来面目,只听口音,却是个年轻人,手中刀霍霍舞动,颇为精熟,若在平时,张青禾还能打得过,现在却不成了。等到黎小霞挥短刀上前助战,张青禾越发不支,三个人团团缠战,雄娘子渐感应付不暇。
突然间,武林壮士一刀搠来,雄娘子张青禾挥棒一闪,黎小霞的匕首刀冒险从背后袭来。张青禾大呼一声,回身招架,那幕面壮士又抡钢刀,“独剪华山”,狠狠劈到,张青禾急闪不迭,横棒急架,喀嚓一声,手中木棒被壮士的折铁刀削断一截。张青禾大惊旁窜,黎小霞又探身追到,匕首刀奔后心刺来,张青禾挺半截短棒,狠狠一荡,当的一响,黎小霞的匕首刀脱手横飞。她不禁大骇后退,张青禾急急追上去,抡棒再打,幕面壮士大叫:“好贼,看刀!”张青禾觉得背后生风,不敢追击黎小霞,慌忙回身自救。黎小霞趁此时机,脱过险境,赶忙去抢那落地的匕首。张青禾闪开了壮士的急袭,偷眼瞥见黎小霞俯身取刀,便也飞身一跃,抡棒一晃,吓得黎小霞往旁一退,张青禾便将地上的匕首用脚踏住。幕面壮士道:“好贼,还不便缚!”将手中刀一展,照张青禾急攻过去,张青禾不敢再用木棒招架,竟被冲退,幕面壮士欺身硬进,刀照张青禾肩胛削去,张青禾不觉又一退,幕面壮士早已迫到那坠刀之处,一面刀不停挥,照敌猛砍,一面用脚尖一踢,把那地上的匕首踢到黎小霞面前。黎小霞立刻抢起了匕首,重来攻斗。
张青禾心知不敌,幕面壮士刀法太紧。张青禾且战且退,急欲抽身佯退,以便发放暗器。黎小霞忙喊道:“这位壮士留神,这恶贼又要发放他的歹毒暗器!”壮士笑道:“不要紧,恶贼,你不过会使迷魂袋一类的东西,别人害怕,我却不怕。”刀光一展,先抢上风,把张青禾圈住,不使他得手。不料张青禾的暗器囊,仓促穿衣时,套在里面,掏取很不方便。那武林壮士已经提防到这一节,冷笑着骂道:“你真是采花贼,你这招施不出去。”越发展开了迅疾的刀法,要把张青禾砍倒,张青禾两次佯装败,欲抽身发放暗器,全被这武林壮士紧紧钉住,不容他缓手。黎小霞也强自支持,运用匕首短刀,夹攻张青禾。照这样,三个人又斗了二十几个照面,武林壮士唰的一刀,对准张青禾刺去。张青禾慌忙招架,被这壮士翻手又一刀,猛劈下去。张青禾提杆往外一荡,当的一声响,木棒突被磕飞。张青禾惊惶急窜。黎小霞赶上来,狠狠一匕首,照张青禾软筋点去。张青禾拼命又一跳,喝道:“看暗器!”倏将手一扬,黎小霞惊弓之鸟,大惊后退,张青禾怒骂一声,拨头疾跑,原来是虚招。
那武林壮士恰好堵截过来,刀尖一指,喝道:“还不受缚!”张青禾慌忙一闪,往旁飞窜,又将手一扬,道:“打!”仍然是虚招,借这一晃,如飞地落荒逃走。武林壮士哈哈一笑,晓得他黔驴技穷,立刻探囊,掣出一支镖来,抖手打去,张青禾且走且探囊,百忙中仍要用他的暗器,猛听见锐风破空之声,赶紧一躲,武壮士连发三镖。张青禾哼了一声,大胯上被打中一下,竟负伤进入林中去了。
那武林壮士奋步追赶,回头一望,忽闻黎小霞低吟了一声,竟不能自支,坐在地上,救人重于追贼。武林壮士不由止步,问道:“你这位姑娘,到底你贵姓?家住哪里?怎样被这贼掳走的?怎样逃出来的?现在你打算怎样?可能走得动吗?可要我伴你回家吗?”连发数问,黎小霞哽咽难言,半晌才说:“你这位恩人,你不要问我了,我不幸误落恶贼之手,虽然蒙你仗义拔刀,救活了我的性命,可是我名节已污,无颜回家再见骨肉,我我我……”忍不住痛哭起来。这时候,天将破晓,武林壮士绕林搜巡一番,转回来,立在黎小姐身边,再三慰问,黎小霞只是悲咽伤心,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一面请他勿再追问自己之事,也不用管自己以后的办法,试着要挣扎起来。这武林壮士“救人救彻”,自然不肯袖手,黎明影中,偷觑黎小霞的形容,已知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因劝道:“姑娘不必难过,这地方离着人家很近,少时便有农人出来,你在这里啼哭,太不合适。姑娘,在这边不远,有我的一家拜盟弟兄,请你先到他家歇息歇息,然后我再设法送你回家,你不要再说那短见的话,人都难免有不幸,千万不要拙想。”武林壮士再三劝驾,黎小霞抬头微睨这壮士的面目,依然是用青布幕脸,看不出庐山真面目,只听语音,知是外路人,年纪也只二三十岁,虽是技击纯精,言语温雅,举动矜慎,倒很像是文墨人。他立在小霞身旁,劝她起来,小霞不起,他干着急,未肯动手强搀,足见他是个知礼的人,小霞无可奈何,拭去泪痕,勉强立起,一步一颠,跟着这武林壮士,重入这座小村。
村中住户已然有些人,听见夜间人声喧闹,和女子呼救的动静了。农户人家多半胆小,在犬吠声中,虽听见女子悲呼,多半认为闹鬼,谁也不敢出来寻声查看。武林壮士趁着曙色未明,把黎小霞邀到村中一家住户门前,请黎小霞在门前稍立,他跳墙头进去,开了街门,把黎姑娘让到院中,照旧闩上了门,然后把黎小霞邀到南侧座,这南侧座便是客馆,便是武林壮士暂时借寓之所。黎小霞力竭声嘶,满腔悲惭,跟着不相识的人来到南房颓然欲倒。武林壮士请她落座,又摸着火种,点亮了油灯,然后说:“姑娘请在这屋稍微歇歇,我去把宅主人、宅主妇请了起来,姑娘总是遇难的人,请不要难过,你只好好坐着,我这就来。”说着,退出南屋,去到正房叩门。黎小霞忍愧枯坐,耳听那壮士剥啄声里,连连喊叫五哥、五嫂,叫了一会儿,似听应声,旋闻开门邀入。此问彼答,隔了好一会儿,有一男一女跟了壮士过来。男子年约四十多岁,女子三十多岁,衣服朴素,像是小康人家的夫妇,只那男子气度豪迈,很像是武林人物。这一对夫妇进了屋来,黎小霞连忙站起,男主人拱手道:“你这位姑娘请坐,请坐。”那主妇便拽黎小霞归座,黎小霞看看主人夫妇,又打量了武林壮士一眼。那武林壮士年约二十七八岁,面貌微黑,双眸精光闪灼,顾盼动人,此时坐在男主人那边,手指黎小霞说道:“这位姑娘一定是附近的良家闺女,五嫂、五哥请仔细问一问,我们想法子把她送回家去。”
男主人把黎小霞端详了好半晌,转问少年壮士:“你在哪里救的?那个贼跑到哪里去了?”少年壮士说了一遍,男主人默默听着,遂向主妇说道:“你问一问。”主妇便紧挨着黎小姐,细问她被掳出逃的情形,又问她姓名住处,黎小霞含泪忍耻,略陈被害的情由,只肯说自己姓黎,家住在湘东黎家冲,不肯承认自己是黎镖师的女儿。那男主人听了,向武林壮士施一眼色道:“湖南黎家冲,不是有一位著名武师,并且是你要打听的吗?他叫什么名字?跟这位姑娘可是本家不是?”武林壮士道:“我要打听的那一位,乃是两湖著名镖头,他名字叫黎道朗。喂,你这位黎姑娘,你可晓得这位黎镖头吗?他跟你可是本家吗?”黎小霞不禁满面通红,半晌才说:“我知道这位武师,我们是本家。”少年壮士大喜道:“黎姑娘既是黎头的本家,那好极了,我可以亲身把你送了回去。我这次赴湘,本是专诚拜访黎武师的,不料两次投谒,全未见面。如今好了,我借着这机会,总不致再遭黎武师的谢绝了。”
黎小霞一听这话,心中微动。记得月前曾有人拿着荐书,来拜访她父,意有所求,被她父设辞谢绝了,连面也没见。现在偏偏自己就被这个人救了,到底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意呢?黎小霞低头想着,抬头看了壮士一眼,一时失神,脱口说道:“你这位壮士贵姓?你找家父,有何贵干?”那武林壮士听后站起来道:“哦,你就是黎道朗黎武师的令爱?”小霞俯首无言,只将头微微一点。那武林壮士拱手道:“我不知姑娘是黎小姐,真是失礼之至。我在下姓秦,名叫秦昭良,乃是河南洛阳人氏。我有一家亲友,为了一件琐事,得罪了一位地方土豪,只有黎道朗黎武师的情面,才能化解纠葛,我在下迫不得已,远道前来到求助,不料两度登门,未能瞻仰。今日幸得在小姐面前,效得微劳,尚望小姐,届时面请尊翁,代为解说,我在下不胜感激之至。”
这个秦昭良自认为很侥幸,滔滔讲了这些话,抬头一看,黎小霞面色惨变,似乎十分难过。秦昭良忙问:“黎小姐,你怎么了?可是劳累了?若是小姐乏累,要歇一歇,我们可以出去。这间屋倒也清静,就请小姐随便躺下歇歇,赶到过午,再送你回家,好吗?”黎小霞不语,仍然点了点头。少年壮士秦昭良这才邀着宅主人夫妇,退出南房。
那宅主人很不放心似的,看看黎小霞,暗嘱主妇稍稍落后,主妇会意,向黎小霞殷勤叙话,又代为展被,请她安歇,看见黎小霞实在支持不住,要躺倒歇息,主妇这才道了安置,掩门退出。宅主人姓张名育林,和武林壮士秦昭良乃是朋友,彼此低声议论,决计等到天明,由秦昭良雇轿,亲送黎小姐回家,当下也就分别安息了。次日天亮,秦昭良和宅主育林商量雇轿,宅主妇到南房去看黎小霞,南房门扇紧掩,轻推不开,低叫不应,宅主妇心想,黎小霞也许奔逃力尽,滞榻未起,不忍再叫。退了回去,快到辰牌,复又叩门,一连数次,寂无应声,宅主人张育林和武林壮士秦昭良全惊动了,忙一面拨门,一面验看后窗,后窗已然洞开。秦昭良说道:“不好!”跳进窗去,一看床头蚊帐低垂,人果不在,慌忙开了屋门,把宅主人夫妇放入,三个人惊奇不已;又到院内外搜寻,黎小霞早已没影了。三个人乱猜黎小霞失踪的缘故,也许她负愧潜出,独自回家了;也许她含愤自戕,不知跑到哪里上吊投水了;也许那个少年贼寻了她来,又把她掳走了。三人揣测一阵,总觉第一第二两个缘故近情,便由宅主和秦昭良,先到附近隐僻地方,搜寻了一阵,未见下落。便由宅主人陪同秦昭良,径赴黎家冲,拜访黎道朗镖头。
这时候,黎道朗镖头,和长子黎绍光,正在忙乱奔走,各处撞闯。女儿黎小霞失踪已有多日,穷搜遍访,渺无下落。明明知道已落在采花淫贼之手,为了门户声誉计,仍不敢向外声张,只暗暗设法搜访。当这秦昭良和张育林登门投刺,前来报信时,黎道朗父子恰恰全不在家。两个客人向黎宅长工百般麻烦,恳求一见宅主,说是极紧要、极机密的事,要面见秘谈;长工越说宅主不在家,客人越要面见,总疑心是推托,闹到最后,不可开交,秦昭良方才说:“老主人、少主人全不在府上,我们愿意见见老奶奶和少奶奶,我们实在是有要事,必须面诉。”末后索性披露意趣,说是得有府上小姐秘信,要当面投送,又问长工:“你们府上小姐不是这些天没在家吗?现在我们偶然得知府上小姐刻在难中,所以特来报信。”二人说了同样的话,那个长工方才变颜色地说:“二位请等一等,我进去回一声。”长工立刻让二客在门房小坐,慌慌张张进去了。
隔过好半晌,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妇走出内宅,命长工把二客让到客厅,这少妇便是黎绍光的妻子,也就是黎小霞的嫂子,黎老武师的儿媳。黎少奶奶面见生客,不敢吐露真相,先盘问客人的来意,张育林还在迟疑,秦昭良就一连说出实话,自承在荒郊救了黎小霞,黎小霞拒绝伴送,独自回家,敢问府上,黎小姐到底回来了没有?诚恐她半路上或者再遇歹人,或者含嗔不归。念在武林一脉,故此特来关照。那黎少奶奶很认真地听了,半晌不能置辞,请二客少坐,复又踱回内宅。隔过半晌,黎老奶奶也出来了,向来客详询一切,便再三称谢,请二位留下地名,暂请先回,舍下这就打发人去把老当家、少当家追回来,面见二位。秦昭良摇头道:“我们的住处离这里很远,既然如此,我们暂且投店。黎武师回来时,请到店房找我们好了。”遂与张育林规定下投止的店房,辞了黎宅。张育林到底是个寻常农户,颇嫌黎府缄默冷待,又认为秦昭良自找麻烦,不肯到店房,径回本村去了。秦昭良心中也不痛快,为要结识黎武师,只得投店候信。
那一边黎府上一位老奶奶,一位少奶奶,闻耗全都惊喜震动,不晓得怎样应付告密人。把二位来客很冷淡地打发走了,婆媳二人赶紧派长短工,去给黎道朗、黎绍光送信。黎道朗、黎绍光秘密地寻访失踪女儿恰分成两路,闻耗先后赶回来,立刻到店房,拜见秦昭良。黎绍光深以胞妹被掳为羞,和秦昭良谈话,辞涉吞吐。黎道朗觉得不对劲,索性实说了,然后问秦昭良:“在何处救了小女?掳小女的是何人?小女现在又跑到哪里去了?可是回家时,又生了枝节?”黎老镖头问的这些话,秦昭良不能全答,只就所知,说了一通。仅仅说出那个贼人的姓名,叫作张青禾,这是黎小霞亲口说的。至于被掳情形,被囚地点,以及现在黎小霞又失了踪,到底是二番遇险,还是悲愤自戕,秦昭良可就全说不出来了。黎道朗十分懊恼,可是一筹莫展;最后决策,就请秦昭良帮忙,一同到张育林家附近,重加搜访。这个主意打定了,立即实行。黎氏父子跟秦昭良,寻访了一昼夜,竟仍无黎小霞的下落。
但等到数日后,在一天夜间,黎家冲黎老镖头宅中,忽有一人影袭入,径把黎小霞的闺房打开,而且点亮了灯。恰巧这几天夜间,黎老武师家暗有警备,派了几个徒弟值夜,当下惊动起来,还当是贼人重来,立刻将闺房围了。不料破窗一看,这袭入闺房的,不是别个,正是黎小霞本人。小霞一身短装,正自在灯下,提笔留书,一面拭泪,一面书写信笺。黎武师的弟子不禁失声叫了一句:“师妹,你可回来了,你往哪里去了,教师父好找!”这一叫,小霞猝然抬头,形容憔悴已甚,闻声粉面立泛红云,忽然投笔,抓过来壁上的利剑,就往项上要勒。黎门弟子已然闯进来,见状大骇,慌忙拦阻。因为师父不在家,立刻通知师母黎老奶奶和大师嫂大娘子。黎氏婆媳跄踉地进了闺房,哭叫道:“姑娘,你回来了。”顾不得别的,夺去宝剑,婆媳双双抱住小霞,失声痛哭。小霞也不禁号啕起来,向母亲说:“娘,你不要管我了,你的女儿不幸,落在恶贼手内,已经玷辱了黎家门户,我想回来了,我是把这信送回来,请娘只当女儿凶死了,女儿不打算寻死,也不打算削发出家,我要从此奔走江湖,寻找仇人拼命。”一面说,一面挣扎着往外奔。黎老奶奶和黎大娘子如何肯放,一齐扯住了她的手,一个叫乖闺女,一个叫好姑娘,千万不要如此。这时候黎门弟子已然在窗外听出原委,立刻拨出两个人,火速地去寻找黎老武师和大师兄黎绍光。黎小霞姑娘到底没得寻仇出走,被她的母嫂哭留住,又被她的父兄苦留住了。她的父兄很贤明,认为女儿被擒,乃是家门大不幸,全不肯苛责女儿一人,只于吩咐上下人等,把这事哑秘起来。仍仔仔细细询明真相,既知恶贼名叫张青禾,便下功夫搜访张青禾的根底。黎小霞姑娘悲苦、劳碌、羞愤,终于支持不得,病倒在家中了。黎道朗父子竟从武林同道中,访出青禾的门户,他乃是嵩阳派剑客第三代的门徒,黎武师咬牙切齿道:“好,想不到嵩阳派门下,竟有这样的无耻门人。好极了,我一定要找嵩阳派罗靖南、夏金峰两位剑客去算账,我要教他们拿脑袋来,赔偿我女儿一生的命运,我要教他们拿鲜血来,洗涤我黎家门的耻辱!”黎氏父子怒发如雷,定要找嵩阳派诘讨罪徒。那个少年壮士秦昭良居然丢开了自己的正事,大告奋勇,要帮助黎武师,偕访衡山祝融峰。
黎氏父子很感激,因心绪麻乱,不遑深计,也就不曾细询秦昭良的来意。殊不知秦昭良正是为了他的一家亲眷,受了家乡土豪的毁害,访闻土豪恃以御侮的护院镖师,和黎道朗很有渊源,特意投谒黎门,恳请相机说和,拿情面把那镖师劝走,不教他助纣为虐,或者用旁的法子,把那土豪制服也可。却不料秦昭良远远来求,倒赶上黎宅家门之变,求助的倒成了助人。这一来,秦昭良倒很得意。当下黎道朗、黎绍光、秦昭良,一同由黎家冲出发,径奔南岳衡山。可是他们才走到半途,便从武林人士口中听说:“张青禾乃是嵩阳派叛徒,已与妖贼桑林武同流合污,到处奸骗良家妇女,现在嵩阳派群侠已然得信,正在搜拿他。”黎氏父子一听愕然,盘算一阵,仍要驰赴衡山一探究竟。父子俩和秦昭良续往前行,不久又从一个武师口中,听到了一番话,说是那妖贼桑林武已然在株被擒,解送官府治罪,那个张青禾听说是嵩阳叛徒,改投到长沙龙沙船帮去了。听此说法,黎武师一行便当北上,不须南赴衡山了。黎绍光仍劝父亲,面见嵩阳双侠,秦昭良却劝他径赴长沙。黎武师竟似年老昏瞀,一时拿不定主意,商计了通宵,还是先奔南岳衡山,一搜张青禾根底,再访他的踪迹。当即转道,径奔南岳,本有江船可搭,却是逆流,三个人嫌慢,竟改由陆路走去。
黎武师到底奔到南岳,扑了一个空,这时候,嵩阳双侠已然率同门大举奔赴长沙去了。黎武师仅仅会见了嵩阳派留守的门徒,证知张青禾确是叛徒,已沦下流,现在正拿门规来搜寻他、捉拿他。据说已投入长沙府的龙沙船帮,大得庇护。黎武师父子问明大怒,立刻搭江船,火速北上。就在这往返徒劳的期间,小霞姑娘突然在家又失踪了,却在她被掳失贞,脱逃归家,大病几死,幸得痊愈之后,历时已然三个多月了。
黎道朗父子由于秦昭良的引见,恰在长沙府,会见了嵩阳派剑客沅江徐鹤、张伯循数人。双方接谈,备悉详情,现在嵩阳派正与龙沙帮发生误会。沅江徐鹤奉命查询叛徒,听一个绿林人物说,叛徒张青禾是由龙沙帮帮友顾同春引荐,已加入了龙沙帮,大受龙沙帮帮头卢天朋的宠遇。徐鹤立即用嵩阳派的名义,到卢天朋那里投谒求见。卢天朋是个六十多岁的赤红脸老者,气度粗豪,手下帮友很多,倒也久慕嵩阳派的声威,当下以礼延见,叩问来意。徐鹤具说本门再传弟子张青禾违背门规,犯了淫恶大罪,现奉掌门师兄秘命,前来搜拿他。听道路传言,张青禾投入贵帮,未敢擅拿,特来请命。想贵帮也有帮规,必不容叛徒溷入,务请舵主协力,把人交出。龙沙帮总舵主卢天朋听罢,微微笑道:“这件事前些日子,我倒也有个耳闻,敝帮朋友姓顾的倒是引见来一个年轻人姓张的,要入敝帮,我在下因为这姓张的来历不明,已然把他谢绝了,贵派搜捉叛徒,清理门户,这是我们很钦佩的事,按理说应当效劳,可惜我们敝帮不知底细,实难相帮,还是请阁下自行寻访去吧。”
张伯循和徐鹤听了这话,很是不悦,又恳切地讲了一回,卢天朋坚不承认有收容叛徒这事。徐鹤想了想,又说:“也许是贵帮别位舵主把张青禾收下了,总舵主或者还不知道,可否费神代查一下?”卢天朋笑道:“代查的话,在下倒可帮忙,不过在下忝掌总舵,所有本帮事无巨细,我全晓得,我敢断言,帮友们没人敢瞒着我弄鬼的,这一点请徐兄放心。”徐鹤和卢天朋讲了许多话,总不合拢。张伯循便插言说:“这张青禾的一切行事,总舵主既然不甚详细,但是贵帮帮友顾同春顾兄和张青禾乃是朋友,何妨请来面谈一下。”总舵主卢天朋沉吟不语,半晌方说:“这样办,也倒不错,赶明天我教他到二位住所去,当面谈谈也好。”徐鹤、张伯循至此无话可说,随即告辞。龙沙帮总舵主卢天朋等到客去,便召见顾同春,告诉此事,顾同春说:“前几个月,确有这么一个张青禾,持帮友秘礼,前来投托,他自称是嵩阳派的被逐第三代门徒,我因见他年轻貌美,目光流动,又带些公子哥儿气相,只把他收容在我们附设的赌局内,住了一个多月,只算吃挂钱,不料这小子很好色,又气傲,有点看不起我们帮友,总夸他们的剑术高、本领大,后来跟本帮的迟金生比斗武术,他不合出手伤人,激起了众怒,是我看他不妥,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他跟淮阳人妖桑林武遇合,跑到株洲一带胡搞去了,他并没加入本帮,我们管他不着。”卢天朋点点头道:“原来这张青禾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嵩阳派正在访拿他,居然找到我们头上,我们犯不上代人受过,那嵩阳派的夏罗双侠,武功既高,对我们又很留面子,我们也不必怕事,也不必护庇歹人,赶明天你拿了我的片子,可以到店房找找那个徐鹤和张伯循去,一来算替我答拜,二来可以把实情告诉他们,也不妨指示他们一条明路。”
顾同春欣然答应了,到了次日,由本帮预备礼物,径到铺房,拜访徐、张二位,不料这顾同春说话憨直,又自恃本帮势力,不把嵩阳派看到眼里,双方言语误会,竟起争执。徐、张二侠疑心顾同春护庇叛徒,顾同春疑心二侠藐视他们龙沙帮,弄到后来,不欢而散。顾同春临行时丢下了话:“我们龙沙帮也许是袒护恶人,也许是不顾江湖义气,但是我们龙沙帮却不能受人登门欺负,我说的话二位既然不肯轻信,那就随你们便好了,至于张青禾的下落,我们也许是实在不晓得,也许是就晓得了,也不能随便泄露他人的机密。二位既是嵩阳派的侠客,何不自己设法寻访?若认为有人窝藏他,何不去搜搜看?”甩下这憨直的话,愤愤地走了。
沅江徐鹤十分震怒,当时就要变脸,张伯循连忙拦住道:“这个顾同春太不识相,我们不必跟他计较,我们还是找他们总舵主去。”徐鹤道:“不然,我们拿本派的名义,到卢天朋那里,登门投帖,我们是很客气的了,这卢天朋却如此骄狂,他本人不来答拜,派了这么一个东西,说这么蛮横的话,我们不能认为顾同春无礼,我们得径直认成龙沙帮看不起本派。”张伯循道:“依你之见呢?”徐鹤道:“依我之见,他既无礼,我便无情,听他们的口气,张青禾显然被他们窝藏,至少他们也必晓得张青禾的下落,我们很可以秘密搜查他们一下。”张伯循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后拨的人眼看就到,索性等他们来了,商计一下,再作道理。”沅江徐鹤哼了一声,也未置可否。只过了两天,嵩阳南派群侠陆续来到长沙,内中就有了因老尼、灵修道长、十一娘杜若英、女侠夏澄光、乔亮工、乔亮才、小侠萧珏一行。张伯循、徐鹤便把龙沙帮态度倔强,不肯协助搜访叛徒,颇涉袒护窝藏之嫌的话说了,问大家意见如何,灵修道长和了因老尼齿尊望重,比较持稳,打算自己再去找龙沙帮总舵主卢天朋等,疏通疏通。杜十一娘却衔惧叛徒已极,认为龙沙帮明明默佑叛徒,敢违江湖正义。女侠夏澄光年轻性傲,她说:“龙沙帮轻视我嵩阳派的威名,他既看不起我们,我们何必再去撰辞求助?简直不必管理他们,我们自行搜查叛徒好了。”灵修道人笑道:“龙沙帮声势浩大,江湖秘帮多与他互通声气,他们久视长沙一带是他们的天下,我们若不打他们一个招呼,径自搜寻叛徒,势必引起他们的误会。”杜十一娘、沅江徐鹤一齐愤道:“他们若果如此,便是他们甘趋下流,护庇淫贼,我们尽管不理他,他若不识起倒,横来出头,我们就可以收拾他。谁是谁非,可交江湖公判。”此话一出,众议佥同。了因老尼、灵修道人纵然不欲多惹是非,也难犯公论,唯有再再切嘱群侠,千万不必挑衅,事事务要持重一些。
当下拿定主意,即日在长沙府茶寮酒肆,妓馆赌坊,明搜暗访起来。杜十一娘因张青禾叛师辱母,抱恨已深,更与女侠夏澄光结伴,把龙沙帮的秘密巢穴,也踏探起来了。这一来竟种下了嵩阳派和龙沙帮的衅端。沅江徐鹤和杜十一娘极力刺探龙沙帮的秘密。这一天夜间,探出长沙府一家赌坊,聚集着许多龙沙帮友,内中就有顾同春等,赌坊门前人来人往,似乎正有秘事会商。杜十一娘和女侠夏澄光在外伏伺,小侠萧珏和沅江徐鹤乔装赌徒,先时渴入。一到赌坊内,看见一个大赌案上,有三个庄家,六七个伙计在那里开宝。有许多短装的朋友,围着赌案押宝。人多拥挤,乱嚷乱骂,看来只是寻常的赌徒,好像并无诡秘。只有三四个人出来进去,若有所待。徐鹤听了半晌,渐渐听出他们是等候什么人,要在什么地方打架。小侠萧珏也凑在赌案前人群中,留神察听,过了不大工夫,忽听一阵骚动,有五六个凶眉恶目的男子,架着披头散发的两个女子,哭闹着进了赌坊。徐鹤、萧珏志在寻究叛徒,本不理会这些事,忽听其中一个女子喊叫道:“无故作践妇女,难道真没有王法了不成?你们上哪里,我跟你上哪里。”另外一个女子只是哭,听不出说什么话,却被那几个凶暴的男子,你推我拖,从赌案前掠过,径奔了赌案后上面房去了。跟着起了一阵哗笑,一个男子笑骂道:“她还算良家妇女呢?好不要脸的娼妇。”

第八章 飞来艳奔则为妾
萧珏和徐鹤百忙中已看出两个女子,一个是二十几岁的少妇,敷粉饰脂,打扮妖娆,分明是个风尘女子,虽被这些人推推拉拉,口中却哓哓不休,一点也不怯;那一个女了只哭不说,倒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也是艳妆盛饰,面貌颇为俊俏,很带着憔悴恐惧的样子。徐、萧二人目睹此状,忍不住要看个究竟。小侠萧珏乘人多杂乱,竟跟着进了后面院子,沅江徐鹤也要逐进去。不料才转身,突被人拦住了。厉声喝道:“相好的,干什么?”徐鹤笑道:“我要小解。”那人道:“小解在这边,你不能随便进人家内院啊。别看这里是赌局,后头乃是东家的家眷,你不要胡乱啊。”徐鹤假装乡愚,连说:“是,是我不知道,你老不要怪罪。”只可站住了,转奔厢所。
那小侠萧珏竟得直入里面。里面一道院子,上首一排房,明灯煌煌,摆着香堂。有几位舵主,正高踞上座,比手画脚地说话。那风尘少妇和那个少女,被人们架在桌案前,似乎受讯。少女一味哭啼,少妇十分倔强,抗声答辩,痛骂这些男子欺凌良家妇女。舵主们哈哈狂笑,说道:“你还是良家妇女?你不知有几个野男人,你还炸刺?”跟着听连声威吓二女,好像逼取她们的口供。风尘少妇连被推打,依然抗拒不说。为首的舵主说:“这个娘们是有名的泼辣货,软硬都不吃,你们把她拉出去,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吊起来,多咱招了口供,多咱放下她来。”说时立刻有几个男子,逼来强拉风尘少妇。少妇面色惨变,仍不服软,抗声道:“你们找我要金鱼,我真不知道,你们能胡赖我!”旋即大声喊叫起来:“救命呀,杀人啦,强奸妇女啦!”乱嚷不休,突然被人堵上了嘴,拖到旁屋去了,挣扎的声音很大,好像真个的脱剥衣服,吊起来了。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起初是捂着嘴哭啼不已,问她什么,什么也不说,只偷眼环顾众人,露出十分惊惧的样子。等到少妇被拖,她立刻神色一变,乘人不留神,陡然往墙撞头寻死,却被龙沙帮这群赌徒很快抓住。这少女哀叫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又道:“你们饶了我吧,这里面没有我的事,我一个做艺的苦女子,师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的事我实在不晓得,你问我的师娘吧。”
那为首舵主厉声喝道:“丫头,你还敢扯谎,吴金鱼那小子盗了秘宝,藏在你们那里。他盗用好几千银子,也都花在你身上,你怎会装不知道?趁早说了实话,有你的好处。你若贪图小惠,替你那情郎隐瞒着,你可晓得我们龙沙帮的厉害?莫说你一个艺人,你就是公主娘娘,我们也要收拾她!”说着双眼一瞪,把桌子一拍,其余的人和侍立的齐声大喝:“还不招吗,再若不招,可要吃苦了!”众人连声逼供,这少女似乎心神不在此,只顾侧耳倾听那个风尘少妇的动静,那少妇确在别室受刑,但因堵上了嘴,听不出惨号的声音来,最多不过听得闷哑的低哼。那少女被两三个男子拖住了胳臂,不能动转,浑身乱抖,颜色惨白,仍然是不肯认供。龙沙帮的那位首领,起初也像有点怜香惜玉之情,只虚声恐吓,未肯动手,最后想是因为没法不取供,狠声说道:“你们给我们把她夹起来吧!”众赌徒们答应了一声,一个莽男子,要找扛子,当夹棍用。在座的第二个首领说:“收拾女人,用不着夹棍,可以用拐子。”又一人笑道:“哪里找那玩意儿去?”首领道:“黄老八,你的手巴掌不是练过铁沙掌?你何不拿你的手,暂当刑具?”“还是我们龙头有法子。黄老八,还不露一手?”那个名叫黄八的莽汉,立刻张牙舞爪地过来,说道:“对,我黄老八服侍你吧,小毛桃。”立刻伸出萝卜似的粗手指来,把少女抓到面前,另由两个人架住,黄老八便把自己的手指,插在少女的手指中间,用力一夹,少女便哀号起来。赌坊群豪不但没有惜花悼艳之心,反而哗然大叫,连连喝彩,齐夸:“黄老八好手法,舵主好主意,这真是好刑法!”这少女疼痛难忍,哭求不休,可是依然没有招供,身子摇曳欲倒,被两个男子架住倒也倒不下,蹲也蹲不下,霎时间泪流满面,哭得哑了声。讯供的群豪兀自拍桌子喝问道:“还不快招了?”
这一来,伏在窗外的小侠萧珏,头一个看不下去了,不由自己,发出了嵩阳派求援的暗号。沅江徐鹤在前面也听见了惨号声,也忍耐不住,打算往里面闯,可是赌案上的人监视很严,似已看透徐鹤是来卧底的人,竟在暗中拨了三个人,专盯徐鹤一个人。徐鹤正要发作,同时小侠萧珏口发低啸,也被内院中听出来。跑过来两三个人,厉声喝道:“你是干什么的,快给我滚出去!”口说着,拳头也上来,便要揪打萧珏,并往外拉他。萧珏口中强辩,正待还手,突然间,从房上发来两件暗器,一件打倒一人,一件穿窗而入,打灭了屋中的灯光,顿时哗乱起来。黑暗中,有一人喝道:“不好,合字,有奸细!”为首的舵主发出了龙沙帮的暗号,大家乱嚷:“抄家伙,拿奸细!”屋中人一阵骚乱之后,立刻有人把少女带到后面,同时有五六个打手,各拿了兵器,闯出来寻人打架。小侠萧珏已从屋中跳出,顿时被围在院中,动起手来。萧珏没有带长剑,只有一把短刀,三四个大汉将他围住,要把他活捉审问。正在危急中,沅江徐鹤突然闯入内院,因不知真相,连向萧珏喝问情由。龙沙帮友立刻把他挡住,萧珏仓促回头说了句:“他们私设公堂,凌辱妇女!”纷乱中稍一失神,被人打了一下,他一怒拔出匕首,怒喝道:“快救人,被难的是风尘女子!”龙沙帮这些赌徒顿时哗噪,一齐亮出兵器,要把萧珏刺倒。萧珏大呼动手,龙沙帮首领喝命开门拿奸细。
萧珏陷入包围圈中,被挤到墙隅,这时房顶上,突然现出两个人影,正是杜十一娘杜若英和女侠夏澄光。两女侠登房窥望,已看见龙沙帮抢掠妇女,毒刑逼供的情形,便不察细情,勃然动怒。两个女侠骤发暗器,旋即挥剑跳下平地,和龙沙帮动起手来。这座赌坊,乃是龙沙帮的几个门徒经营的。那两个被刑的女子,乃是当地女伶,兼操淫业,龙沙帮的帮友吴金鱼盗用了本帮公款,偷取了本帮的秘密文件,和嵩阳派叛徒张青禾协谋遁走,却因这女伶小毛桃,和她的姨母崔香兰,跟吴金鱼有割臂之盟,吴金鱼盗用的公款,又多半花在小毛桃身上,故此龙沙帮把小毛桃和崔香兰一同捕来,逼问吴金鱼的下落。小毛桃和崔香兰身被吊打,依然供不出吴金鱼的潜逃所在,龙沙帮正用酷刑威逼,反被嵩阳派的人窥见了。本来两方同须追究叛徒,正可协力追缉,反而引起了误会。
龙沙帮在长沙很有势力,嵩阳派在湘南也很有威势,此刻双方的部下,竟在赌坊中,昏夜里,凶殴起来。赌坊中的龙沙帮本来不识小侠萧珏和杜十一娘,杜十一娘和夏澄光又都穿着夜行衣,跳下房来,便施毒手,连连砍伤了好几个龙沙帮的帮友。龙沙帮友吃了亏,哗然大叫,立刻往外面勾兵。沅江徐鹤挤在内院门旁,也被迫动了手,虽未拔剑,也打倒了两三个人,抢到院内,要把小侠萧珏援引出来。小侠萧珏和两个女侠连说:“他们抢架妇女,我们必须把落难女子救了出来。”徐鹤见事已闹大,只可发出警号,拔剑合攻。不大工夫,便把赌坊中的龙沙帮友全都打跑了,只在院中躺着几个负重伤的人。可是龙沙帮临败退时,已然安下了眼线,盯住了嵩阳派的举动。杜十一娘和夏澄光由萧珏引领,到各屋搜寻,只搜出厢房中被吊打的半老女伶崔香兰,便急急地解救下来,由夏澄光给她穿上衣衫,不及研问,先把她背起来,逃出赌场。那个年少女伶小毛桃,杜十一娘恍惚看见,被龙沙帮的人乘乱抱走,穿后墙逃出去了。杜十一娘便嘱萧珏、徐鹤断后,她自己立刻追寻出去。龙沙帮老窑设在长沙,可说是人杰地灵,他们把小毛桃架出来,三钻两钻,便藏在民宅,找不着了。杜十一娘无可奈何,方欲穷搜,不料龙沙帮的援兵大至,从前后巷如潮般涌来,徐鹤见事不妙,招呼同帮速走。
女侠夏澄光剑法迅猛,很快地刺伤了两个人,龙沙帮友大怒,此呼彼应,又拢聚来十多个人,内中颇有强手,霎时间把夏澄光围住了。夏澄光不肯杀人,只用剑尖扎伤对手,这些龙沙帮友都是亡命之徒,不顾死活硬攻,夏澄光渐觉吃紧,便一咬牙大呼,挥剑乱砍,杀开一条路,往外急闯,可是夏澄光虽然闯出去,她救的人已被龙沙帮重新掳走。夏澄光一眼瞥见,便又大呼追救,龙沙帮友忙又裹上去,奋力攻打,如潮如蜂。夏澄光重又陷入重围,杜十一娘恰巧赶到,忙发暗器救援,沅江徐鹤等本已闯出来,听见同伴失陷,复又折回,和小侠萧珏合手,从背后袭入。
但是龙沙帮也闻警赶到大批援兵,竟将嵩阳剑客四五个人围在狭巷中,前后不能相顾,一霎时,喊杀之声,午夜惊人,住户们不知所以,全吓得坐起来,却没有人敢出头过问。
嵩阳剑客灵修道长、了因老尼、张伯循和乔亮工、乔亮才等,续后也听见了动静,一齐赶来动手,龙沙帮势力浩大,人越来越多,了因老尼见状不利,忙发紧急警号,招呼同门速退。幸仗夜深,杜十一娘、夏澄光、徐鹤、萧珏等,逐渐撤出来,发一声暗号,大家相继跳上民房,登高急走,火速地离开肇事场所。龙沙帮人多势众,武功不强,当时竟没得扣住嵩阳派的人,但嵩阳派的人也没有救出两个女伶来。两下里空聚殴了一阵,结果还是龙沙帮的人受伤的较多,只是嵩阳派的人,竟被龙沙帮认识出来。龙沙总舵主卢天朋,约派人找嵩阳派首领夏金峰、罗靖南,究问祸首,夏金峰、罗靖南也向卢天朋追究护庇叛徒张青禾的帮友,双方闹得很僵,其实是很可合作的事,及落到仇视不已。当下龙沙帮一面搜寻逃走的帮友吴金鱼,一面和嵩阳派诘责衅端,嵩阳派也是一样,一面应付龙沙帮,一面仍在秘缉张青禾的下落。
也就是过了五六天,黎家冲老武师黎道朗,恰与少年壮士秦昭良赶到长沙,由嵩阳派的门人,引领黎道朗,面见灵修道长,俱说叛徒张青禾的罪行,秦昭良又从别的武林人士口中,探出张青禾现在的窜伏所在,大概是在湘东、江西一带,杜十一娘最恨张青禾,便向同门诸友说:“本门跟龙沙帮的纠葛,可请夏、罗二位领袖亲来料理,我们现在应该赶紧跟这位黎武师,追拿张青禾去。”了因老尼知道杜十一娘的心,恨不得手刃叛徒,便怂恿大家,分出一半人,来与黎道朗合手,径往江西秘访。这时候,叛徒张青禾早在江湖上,赢得了雄娘子碧蜻蜓的绰号,在龙沙帮和嵩阳派大起纠葛的那几天,他果然窜到江西狮子岭去了,那被他污辱的武林少女黎小霞,恰已改扮男装,追寻不舍,赶到了狮子岭,而且预备亲手诛杀碧蜻蜓张青禾,以涤身受之辱。
狮子岭山麓,有一家富户的别墅,别庄内住着一个富家公子姓伍名吟秋,因患弱症,携娇妻美婢,住在这山墅内,读书养疴。这一天夜晚,月悬晴空,风吹丛木。冷冷然微啸,管娘子已然就寝,伍吟秋公子又犯了失眠的病,转展枕席不能沉睡,竟拥被坐起来,挑灯读书,心上一阵烦躁,又读不下去,便披衣下地,开门出来登台望月。忽然间月影下,望见短垣外,旷野地上出现一个女子,在一株大树下坐着,似乎正在哭泣。伍吟秋不觉森然毛耸,想起了说部上所讲的狐鬼故事,心想这不是一个女鬼吗?那女子在树下坐了好久,眼望山庄,要走过来,却又停住。忽然从树林后奔来一个男子,望见女子,立刻扑了过去,隐约似听说:“好啊,你跑到这里了,老老实实给我回去。”那女子突然立起来,似要逃躲,那个男子公然上前动手,要把女子拖住,女子叫了起来。伍吟秋陡然想到,这不是女鬼,也不是妖狐,大概是私奔的人吧?不禁在高台出了声,喝道:“干什么的?”女子和那男子一齐抬头,女子便叫喊道:“乡亲们救人呀,强盗抢人了!”挣扎着往这边跑,那男子依然抓住不放,伍吟秋公子十分惊奇,慌忙走下高台,到前面招呼奴仆,等到唤起奴仆,开了别墅的门,隐隐听得喊骂呼痛之声,旋见那女子如飞地奔寻过来,那个男子不知怎的一来,跌倒在地,突又立起身,重又追赶,似又迟疑,旋见他一转身,奔入林后去了。
这里只剩下女子,伍吟秋公子自恃是缙绅之家,年轻漫无顾忌,便命奴仆把女子带进来,一问究竟。自己先进了客厅,仆人们点了灯,跟着把那女子领到客厅,那女子披发娇喘,似乎惊惧不胜,刚带到屋内,便呻吟一声,坐在椅子上,掩面啼哭,且哭且向伍吟秋道谢。伍吟秋就灯光打量此女,年约二十一二岁,粉腮朱唇,瓜子形的脸,生得十分俊俏,穿长裙微露双足,衣饰素雅,不似村农,倒像个富家年少孀妇,虽然哭泣,并无戚容,双眸侧睨,看了伍吟秋一眼,半晌说:“谢谢这位大爷救命,若不是你老,我一定逃不开那个流氓的啰唣。”说时扪着胸口,好像还在喘乏。伍吟秋的眼界是高的,想不到在这山村夜月之下,会救了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妇,被那少妇目含睇一眼,心头蓦地一动,心想:“这女子当然不是妖鬼,可也绝不是寻常妇女,她到底是怎样来路呢!”因即诘问道:“你这位娘子,你贵姓?你是哪里人?家住何处?为什么一个人深夜独行野外?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路劫还是流氓?你可以从容说来,我可以设法把你送回家去。”那少妇凄然叹道:“我若有家,何至于落到这般光景!不瞒这位大爷,奴姓张,乃是湘东的人,幼遭不幸,生身父母亡故,叔父不仁。把我卖给富家做了使女。到我十五岁时,主人要把奴收房,主妇又不答应。后来主妇往娘家去,主人强把奴收下了。不久我怀了孕,被主妇发觉,又乘主人出门,把奴骗出去,转卖到别家。”说到这里,似乎伤心含愧,不能再往下讲了。
伍吟秋双目凝视着她,徐徐说:“张家娘子,你不必伤心,有话只管往下说。”那少妇迟徊良久,方才说道:“后来我主人知道了,把我赎回来,藏在姑奶奶家,如此过了两三年,我那小孩也糟蹋了。不料新近姑奶奶家的一位爷们忽然盯上我,教女眷们讽示我,说我们主人已然死了,主人家不要我了,要教我从他。我不肯答应,姑奶奶家的人都算计我,我没法子,才偷跑出来。我又不认得路,脚底下又不行,一阵乱逃,跑到这里,连东西南北也弄不清。不想遇上刚才那个流氓,他要啰唣我……”伍吟秋不由听直了眼,灯下打量这个少妇,果然姿色秀媚,足够中上人材,谈吐清朗,颇有大家风范,只两个眸子似乎皂白分明,略逐英锐之气,沉吟一会儿道:“你的话全是真的吗?”少妇道:“我不敢欺瞒大爷,只求大爷恩典我,就算救我一命了。”伍吟秋道:“你本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我怎样恩典你,倘或你家里找我要人呢?”那少妇做出悲惶之容道:“大爷若不收留我,我出去必落在歹人手内,我也就是一个死,大爷不觉有损阴德吗?我还不是个胆小的女人,大爷只管放心,倘或出了麻烦,我自然自己答对,决不会连累你老。”伍吟秋又复沉吟道:“现在天也不早了,只能收留你一晚上。明天天亮,你要赶快想法,离开我这里。”少妇似有喜色道:“那敢情好了,我也不敢久在你大爷这里逗留,我只求避过这一天去。”伍吟秋公子站起来道:“好吧,我教他们给你收拾睡觉的地方去。”便留少妇现在客厅坐候,伍吟秋打算把她收容在婢妪房内。
那个看门的长工忙凑来,低声禀答道:“大爷可要小心,这女的不知是怎回事呢,大爷不要招出麻烦来。”伍吟秋笑道:“难道说还有人告我拐卖人口吗?”长工道:“凭咱们家,倒不怕歹人讹诈,不过,只这少妇的娘婆二家的人找寻了来,倒是个累赘。”伍吟秋说:“不要紧,我们只收容她一两天,赶明天便打发她走。”遂命童仆,叫醒了仆妇,把少妇送到女仆下房安置。伍吟秋办完了这件事,回转卧室,伍少奶奶依然沉睡未醒,伍吟秋便解衣登床,心上胡思乱想起来:“这个少妇原来是个逃妾,她一面诉苦,一面偷看我。”未免想入非非了,他竟折腾了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睡熟。但等到伍吟秋睡醒时,忽听外间堂屋,有两个娇婉的声音,正在说话,略一倾听,原来是他的娘子管静宜,和那个少妇攀谈起来。伍吟秋心中微微一动,旋即咳了一声,坐起来穿衣服。一个使女闻声走来,张罗洗脸水,伍少奶奶听见了动静,便掀帘进屋,双眸微含疑怒,向伍吟秋诘问道:“这个女人是你昨晚收留下来的吗?”伍吟秋忙说:“是的,她是一个避难的少妇,被流氓赶逐,跑到我们这里来喊救,是我把她放进来的。”少奶奶微哼了一声道:“你就喜好做这种事,我刚才已经问过她,她原是富户的逃妾,你不怕人家告你窝藏人口吗?”反复抱怨了几句。伍吟秋含笑认错,却是这位少奶奶,已跟少妇谈了一阵,少妇柔媚善言,居然惹动少奶奶的怜惜,竟没再说别的话,等到开早饭的时候,居然把这少妇当作客人似的,请来入座。
于是,就照这样,伍氏夫妻竟把这来历不明的少妇当作上宾一般。少妇言谈甜蜜,不但把伍吟秋哄住,把少奶奶也哄住了。这少妇起初只求在伍氏别墅,作一夜住宿,等到看出主夫妇全不厌烦她,她便说:“家无所归,情愿给伍府上为奴为婢。”她又自承知书识字,“府上如有小姐少爷,情愿做个伴读。”伍少奶奶便含笑向伍吟秋示意道:“大爷,你行好吧,善门难开,现在我们怎么样呢?”伍吟秋也笑了,说道:“这件事情还得请主妇做主。”少妇便向伍少奶奶敛衽恳求,伍少奶奶早有允意,便欣然答应了,对少妇道:“我家虽没有小孩,可是我们很想请一位师母,能够代办笔札、整理图书,最好不过。但不知你能做这些事不?”信手取了一张诗笺,命少妇抄缮。这少妇持笺迟疑,面含羞惭似的说:“我哪里会为小楷呢?不过大娘子有命,我只可试试。”伍少奶奶道:“你一定行。”遂让到书案前,给她开了墨盒,取了纸笔,这少妇就坐在伍大爷常坐的椅子上,拈笔取纸,照抄了一遍,字迹居然娟秀,虽不够当记室,却也不是孩儿笔。伍氏夫妻在旁围观,欣然笑赞道:“好,好,好!我们有了女记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这样被留在伍氏别墅了。
却是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每每凑到女主人前面献殷勤,男主人又每每凑到女人前面献殷勤,往往三个人碰到一处,言笑无忌,情形别致。女主人常常嘲笑男主人见色起意,男主人又说女主人:“你得了一个女清客,打算把我驱逐出境不成吗?”女主人却又嘲笑道:“你若喜欢她,你说实话,我自有道理。你不要直眉瞪眼,没话找话,跟人家斗口。”男主人说:“你不要诬赖好人,我却是个正人君子。”女主人又笑说:“正人君子只是当着我的面,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什么只端详人家的脚?你为什么盘问人家,脚是怎样缠的这样小?可有特别的瘦金莲方没有?你一个贵公子,无缘无故问一个女记室,盘问脚大脚小,请问这怎么讲?”问的男主人伍吟秋闭口无言,只嘻嘻地笑,且笑且辩驳道:“你这人太多疑,我看她的脚太小,我想请教请教她,好把缠脚的法子传给你。”女主人笑道:“呸,你不要扯臊,我的眼瞎,心还不瞎,你若识趣的话,赶快从实招来,我可以教你趁愿。”伍吟秋低头笑道:“你教我怎么趁愿?”女主人道:“那就看你心眼上有我没我了。你只肯如实招认,我就可以给你做媒,你若拿我当外人,我就不是你的内人了。”伍吟秋公子笑着脸,看别处道:“我一定把你当内人,你若愿意效法李笠翁的‘怜香伴’,我倒是初无成见。”伍少奶奶道:“啐!色鬼,我没猜错吧。我老人家成全了你们吧,我看你们俩眉来眼去,我给你们做媒,大概不会碰壁,你听我的信吧。”伍吟秋道:“你不要挖苦人了,到底你跟她怎么说的?人家现在是孤苦无依,投托无所,人家也许是本心不乐意,只苦于没有退身步,勉强答应你的。若是那样,你可是强逼人家的少年孀妾改嫁,你不但犯法,还未免缺德呢。”少奶奶道:“哎呀,我忘了这一节,我别做缺德事,趁早打退堂鼓吧。我这就叫她去,当着你的面,我告诉她,就说你的意思,你不愿缺德,孙妈,来呀!快把张师母请了来。”少奶奶故意做出悔不可追的样子,伍吟秋公子沉不住气了,连忙站起来,坐在少奶奶身旁,用手堵她的嘴,又探手摸她的胸怀道:“静宜小姐,你真会放刁,我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几个窍?你真会琢磨我!”少奶奶管静宜把丈夫一推道:“我怎么琢磨你了?你说的乃是正大道理,我本来就错,本来不该替丈夫逼娶人家的逃妾。我本来缺德吗。”伍吟秋笑道:“是我缺德,是我说错了,静宜小姐罚我个不知好歹吧。”少奶奶道:“啐,看你胡说!”伍吟秋道:“我说实在的,她决不像寻常女子,尤其是眉目舒展,跟你们不同。大抵你们女人越把脚缠得小,你们的眉心越露出一种凄苦之相,她独不然,双翘如此纤瘦,她脸上反倒跟男子一样,很坦坦然然的。这真奇怪极了。”少奶奶忍不住笑起来,俯视自己双足,又取镜子自照道:“你简直瞎说,若照你的话讲,女人们脚大脚小,只看眉目,就猜出来了!”伍吟秋笑道:“差不多吧,你看,你的眉目就不大舒展,就因为你没有把脚缠好,常常疼痛,皱惯了眉,自然带出凄楚的模样来。你再看看我的眉毛,是不是比你舒展?你回头再看看她,是不是跟男子一样?”
少奶奶伸指羞他道:“不要扯臊了,我别不识趣,我把她请来吧。你是绕着弯子,要在这工夫,先跟她谈谈,要看看她,既经提婚之后,对你意思怎么样?”说着,便叫:“孙妈,孙妈,快把张师母请过来!”
孙妈在第一次喊她时,已然来了,因见主人主妇正在闺房调情,只掀探头,偷看了一眼,便躲在外间了。此时忙答应了一声,先走进来,听完吩咐,又退出去,把舌头一吐,径去书房,邀请女记室张师母。
张师母便是那个逃妾,经主妇一请,立刻过来。不想她刚一进屋,主人伍吟秋便嬉笑着跑了出来。两个人劈头碰上,张师母慢款莲步,摇曳欲倒;主人公情不自禁,上前搀扶一把。张师母侧脸回眸,冲主人一笑,却又低头说了一声:“谢谢!”姗姗地走进了主人主妇的闺房。主妇一迭声地叫:“吟秋,吟秋,你不要走啊!我把张师母邀来了,你怎么的倒躲了?”
主妇追到闺房门口,张师母恰来到门口,主妇一手挽住了张师母,仍向伍吟秋公子叫个不住。伍吟秋一溜烟地躲出去,主妇管静宜很高兴地笑,且笑且说:“张师母,你看,我们吟秋一见你进来,你没有害羞,他倒臊跑了。”
张师母道:“太太又逗笑了,奴可担不住!”居然改掉做西宾的派头,冲主妇执行侍妾之礼。站在管静宜的身旁,非常恭顺,又非常亲昵,竟似乎把自己变成小女孩子,要偎在主妇怀抱似的。两个人相将相扶,进了闺房,主妇仍命女仆快把主人请回。张师母羞羞惭惭地央告,求主妇不要闹了:“他一进来,教人怪难为情的,太太,还是奴陪您谈一会儿吧。”并对主妇私陈下情,如果主人进来,抵面相对,教自己深了不是,浅了不是,稍一疏神,怕教主人把她看成无耻。那一来,恐怕不能长侍主妇了。说的话十分柔婉,教主妇听了,不忍拂逆。因是主妇笑了笑,往床上一躺,向张师母招手道:“来吧,你的话也对,你陪我躺一会儿。我还要问问你,你的芳名叫什么?”
张师母果然往床头一倒,滚身往主妇怀中偎去,双手探怀,来扪主妇的双乳,并且低声的似呻非呻地说:“太太,我叫张倩萍,太太若嫌名字不好,您给我另起一个名儿。”
这个逃难的女子,未来的侍妾,撒娇似的在主妇怀中揉搓,樱唇吻着主妇的粉腮,双手抚弄主妇的胸乳,把主妇摸索得春情荡漾,且又触痒,不由笑了起来,用手推拒道:“好好,你这个人可了不得,别看你是个女人,你竟要调戏我吗?你拿这一套,冲我们吟秋施展,还倒罢了。你一个未成礼的侧室,倒跟大妇挑逗,你好厉害呀。”深处璇闺的管静宜,哪里会想到人妖雄娘子的把戏呢?她反而反攻上来,说是:“你不要啰唣我,我倒先给你来一下吧。”主妇一滚身,把这自称张倩萍的女人按在床头,主妇便一扑,压倒张倩萍身上,双手捧住张倩萍的腮,狂吻狂嗅起来。
两个女人,一个为夫做媒的大妇,一个未来的侍妾,在深闺调情,渐流于狂纵,竟忘了主人公伍吟秋公子此时还在书房。伍吟秋也是少年好色之人,他居然不来凑趣,两个女人居然把他忽略了。哪知他在这时,突然为别墅的园丁悄悄邀请出去,说有一个生客来访,好像是打听逃亡的姬妾,好像是张师母家中的人,找寻来了!
伍吟秋不觉失惊,忙问园丁:“生客现在何处?是个怎样的人?他都说了些什么?”
园丁是个老年人,语言迟讷,只说这生客是个年轻书生模样的人,从昨天就在别墅附近徘徊不去。据说:“曾向门房打听过,咱们这里可曾来过眼生的少年女人,脸子很俊,脚很小,身量细高,自称是逃难的、告状的、被家里赶逐的?门房没有好生答对他,他也就不多问了。可是他还不走,今早他又问我;他问的话,越问越离奇。小的因他穿戴不俗,不像个流氓,就问他打听这个做什么?他说的话吓了小的一跳,小的不敢妄说。现在他就在花园等着,他愿意面见主人,细说详情。他说他是访拿妖贼的,他说有一个妖贼,生得很漂亮,专好将男扮女,诱骗大家贵妇的财物。他的话简直吓人一跳,他说这个男扮女的妖贼本领很大,又会邪术,很不好捉拿,现在大概落到咱们这里了!……”
园丁还要说,伍吟秋已然变了色,十分忐忑。抬头看天色,已渐黄昏,站起脚来,要往外走,忽又心一动,忙转身回去,把女仆孙妈叫到面前,低嘱数语。这才忽忽走出去,且跑且对园丁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走漏消息。”园丁连声说是,主仆二人悄悄溜出别墅,绕到后院外。那个少年书生也很像怕人见,已然隐藏在竹林后面了。
伍吟秋到竹林后,与这少年书生抵面相会,也觉诧异。这是一个很文弱、很清秀的一个少年;身量不高,面白如冠玉,手臂尤美,双瞳如剪水,微含愁态,举止风雅,步履纡徐。乍一相对,面泛红霞,颇有女孩儿气,却是一整面盘,顿转肃然,敛袖拱手,向伍公子道:“这位想是宅主人,你家贵姓伍吗?”
伍公子道:“正是姓伍,阁下贵姓?素非相识,有何事见访?”
少年书生左右四顾道:“这里还僻静,可否请屏退贵价,区区不才有一秘事奉闻。”
伍吟秋也往四面一看道:“这人是我家世仆,也是心腹人,当着他不要紧,请客人有话尽管明言。”
少年书生双眉微蹙,似有不得已之状。半晌方说:“此事关系府上全家性命,不是我在下故作诡秘,委因我在下和这男扮女的人妖,仇深似海,我为了复仇,一路寻访他,不想他落到府上了。府上若不小心,也恐陷我舍下的故辙,弄得府上宅眷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我很想跟公子密议捉拿此贼,这事实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伍吟秋乃是有学问的贵胄,顿时听懂了,猜明了,不由大为震怖道:“哎呀,不好,莫非我舍下新救的这个避难的贵家逃妾,竟是男扮女装的,竟是人妖一流人吗?”
少年书生冷然道:“是,是,若不是,倒真是公子飞来的艳福了。”又道:“府上这一会事,能够遇上我,真乃是尊府上有德。我在下的亲眷,就不幸得很了,我为了替舍亲复仇,一路追缉他;现在我便要设计捉拿这个恶贼。这个贼已然恶贯满盈,他一定要遭报应了。但是这个贼身上有一种迷药,我若跟他力斗,仍恐敌不住他。我要请公子助我一臂之力,我要做成圈套,乘夜诱捕他。”
伍吟秋此时心神惊惶不定,又多少怀着疑猜,怕这少年另有机谋。比如说,这少年书生跟这个假装逃妾张倩萍,乃是合谋打虎的,乘机混入富家巨室,里应外合,乘机抢劫。又比如说,逃妾张倩萍实是女子,这少年书生知道他的根底,特来讹诈。……人的心是曲曲折折的,往往看事不敢只看一面,愿要深究里面黑暗处。伍吟秋是聪明人,当时心中又转轴了。抬头把少年书生端详了一会儿,这书生如此美,而且头戴儒冠,微露鬓角,而且说话女声女气的,伍吟秋心中未免打鼓。
伍吟秋皱眉凝目良久,方才说:“先生,你说的话我全信,只是我还要考察考察。你说他是男子?你说你要乘夜诱捕他,你用什么方法呢?”
少年书生也似看出伍吟秋的神情,起初震惊、惶愧,渐渐转为疑虑;书生便知仓促初会,交浅言深,对方自然要由疑骇而生猜防了,便咳了一声,又仔仔细细剖白了一番,更将诱捕的办法,低低地向伍吟秋说。伍吟秋还是盘诘,也就是还在猜疑。
少年书生摇头长喟道:“我也晓得我在下突然无端至前,公子不敢率然轻信。然而我请公子看我的脸神,我是坦白的,还是诡诈的?我再请公子细细揣摩那个逃难女子,毕竟男扮女装,必有破绽。第一,他相貌尽美,终露江湖气,丈夫气。第二,他既是男子,必非缠足,他的脚是踏着木跷的,那一定太小太瘦,走路不稳。第三,他既然装的是假脚,他的身材一定比寻常女子高,他是不是一个长身玉立样的妇人?他是不是像戏台上的武旦?第四,他既是个伪装女子,他一定模仿女人的娇态,这一点真真假假,难免过火,必露马脚。第五,他是假装女人,他对男子故作娇羞,他对女人又免不了撕皮掳肉,过于亲昵,流露出轻狂调情的憨态。公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我的话可有假?我再警告公子一声,他是淫贼,他不但要污辱妇女,还盗取你家的珍宝,他是人财两得。这件事十分险诈,机括很紧,刻不容缓;你不要犹疑,误了大事。他一混到人家,必定首先哄骗人家妇女,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孩子,更难逃出他的手心。府上一定有女眷,你想想可怕不可怕?你可以问府上女眷,据说他已混进来三四天了,我恐怕……我不忍说,公子你快快应付吧,你不要猜疑自误。”把这雄娘子的劣性细细描说了一遍,把自己要如何设计诱捕的方法,也扼要讲说出来。
那诱捕的方法,只是个托梁换柱之计。暗示着伍公子,如果此贼还未与府中女眷同室而宿,今晚就可以暗遣一个美貌女子,看出来是此贼所觊觎的,故意和他同床共枕。到了时候,故意弄灭了灯,把少年书生换进去,当场捉拿;验明是男子,便加诛戮或交官。少年书生的意思,是当场一杀,若伍府上下不敢做这事,书生要求把此贼交给他,以便押出交官归案,治罪复仇。
伍吟秋听了,疑疑思思,不以为然。他说:“何必费这大事?我可以找一个有年纪的女仆,等这张师母睡熟,潜施摸验,岂不省事?”
少年书生冷然笑道:“他是干这个的,他岂容你挨近?他睡觉必有防备,他必自托贞烈,独宿必严门户,你的女仆就挨不着他。只有美貌的少女少妇,他愿意邀来同枕,才能挨着他的身。公子不信,可遣青年使女试试也可以,只恐他看不上谁,他就决计不容谁挨着他。他若愿意和谁同室,他就是要用蒙药,暗算谁了。”少年掰开揉碎这么一说,伍吟秋心中渐渐活动,口头上说:“好吧。”他还要进去问一问他的妻子管静宜。少年书生无法勉强,叹了口气,心中着急,口头上也只得说:“好吧。”便与伍公子叮咛后会,约定了今日见面听信的时刻和地点。书生很想潜藏在伍氏别墅,看出伍公子不放心自己,只略为透了意思,又说:“我是一来为自己,一来为府上,一来为受害女子,才要惩治此贼。公子你不要忽略了我的至意!”说罢,便飘然而去。
可是事情进展得很快,伍吟秋深以少年书生无端而来为可疑,等到他进入内室,把妻子管静宜调出来,秘密一说;管静宜凛然一震,面颊泛起红潮,哎哟一声道:“张倩萍,她真是男子吗?”浑身抖擞起来,竟突然落泪道:“你把我害苦了!”

第九章 冤家聚首雄娘子失脚
伍吟秋公子不禁大骇,握住了妻子的手,一句跟一句地穷诘。才知道刚才,就是刚才,这个逃妾张倩萍跟主妇管静宜,在闺房内室,同床并枕,抵面私语时,由调笑而调情,她竟摸索起管静宜来了。而且把管娘子弄得春情荡漾,两个妇人恍惚变成一男一女似的戏谑。等管静宜情不自禁,互相拥抱,接唇偎怀,胡闹良久。忽然她清醒过来了,忽然她觉得这个逃妾,这未来的侍姬,未免太轻狂,太放荡,居然以侍妾的地位,敢跟主妇大妇胡调。
管静宜是大家闺秀,一时被春情挑逗,一时又觉不合。……正在此时她的丈夫忽然告诉她,张倩萍是男子伪装,现在有人告发追缉来了,管娘子几乎吓倒!而且情不自禁,愧不可仰,猝然指着伍吟秋道:“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毁害了!”对对的眼泪流下来了。
伍吟秋大惊,照这样子看,似乎自己引狼入室,自己的结发之妻大概已经上了当!然他眼看着娇妻,竟没有勇气,作更好的设想。
他猝然搀起了他的夫人,连说声:“不要哭,不要哭!”张皇四顾,还想瞒着婢媪。他很快地把管静宜娘子,架到别室,再三盘问。他最恐怖的是,他的娘子是否已被这人妖暗算,以致失身了?他愧恨成怒,极力推摇妻子的双肩,说道:“不许哭,快说!”管静宜这才忍愧说出这个逃妾如何地挑逗自己,如何地调戏自己,以至于拥抱、接唇、偎怀,全做过了……伍吟秋拭着汗说:“还有别的没有?”
管静宜满脸通红地说:“就在刚才,她跟我说风话,动手动脚,这就够恨人的了,够毁人的了,还有什么别的?”
是的,一个伪装女子,跟堂堂高门贵妇冰枕调情,自然是濯西江之水,不足以涤辱。“还有别的?还有什么别的?”
伍公子不放心,不满足。他当然不盼望别的,可是他不问出别的来,总疑心着还有别的。而娘子口羞不说,他急头暴脸地低声追问。直问管静宜娘子心神稍定,方才想到丈夫的最怕的那一点,连忙地说:“他不过是跟我胡闹,我还没有上他的当,你放心,这就是刚才的事。”
伍公子仍道:“快说实话,你不要瞒我。”
管静宜道:“情实我没有瞒你。”
伍公子道:“你为什么哭?你一定被他……被他骗了!”
管静宜看见丈夫急怒过甚,赶紧地拉着丈夫的手,极力把愧而之容镇定下去,说道:“秋哥,你不要多疑,不要害怕,我怎能欺瞒你?我是,你想想我的身份,再想想我们的门楣,一个人妖混进来了,我怎会不臊得哭?好哥哥,你不要多疑,我全告诉你。”再把闺房中的事,一字不遗,细细描说给丈夫听;并且指天誓日,“就是这个,没有别的了。”
伍吟秋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天,你幸而没有受害!……现在我们必须帮助人家,把这个妖贼捉住。”他的娘子的一副羞惭之泪,把他引得犯疑;他的娘子一番誓告之辞,把他的怀疑一扫而空,他再不疑惑少年书生的无端而来了,他的娘子所说张倩萍的猥亵举动,已足证明张倩萍决非被难女人。伍吟秋慌慌张张往外走,要给少年书生送信,管静宜很难堪,很愧恨地抓住了丈夫,说道:“你做什么去,你走了出去,我呢?”伍吟秋道:“这个我就找书生去,你可以躲到旁屋去。”管静宜道:“哎呀,那不成,他要是再来撕捋我呢?我得跟着你,这个人妖不除,我简直不能再在这别墅待了。”伍吟秋无可奈何,低告娘子数语,把女仆丫鬟叫来,片刻也不要离开主妇,在白天,在暂时,决不会出错。管静宜还是胆怯,而且她丈夫要教她脸上不露形迹;她简直做不到,她眼中含着泪,恨不得迁出别墅,躲避人妖。伍吟秋十分无奈,想出一个下策,暗告管静宜,从使女中挑选了一个最美貌的少女,即命美貌小丫鬟,陪伴这个“张师母”,借此暗作李代桃僵之计,然后伍吟秋很快地溜出后园,派人寻找那个少年书生去了。
少年书生很快地来到,就在竹林中,与别墅主人伍吟秋定下了秘计,要捉这个雄娘子飞来艳妇。依着少年书生的主张,这个雄娘子既跟主妇管静宜昵近,那么他一定是把主妇管静宜当作口中食了;今天夜间,仍当望主妇跟他同居一室,然后临睡时故意弄熄了灯,然后主妇假装赴厕,摸黑换了少年书生,少年书生就可以当场擒贼。然而这主意,既知雄娘子是雄非雌,主妇管静宜岂肯再干,也没有这份胆量去干,而主人伍吟秋是决计不肯教娘子如此干,好比玩火伴虎一般,万一有个闪失,真真不堪设想。少年再一申说,伍公子脱口峻拒。少年顿生难色:“你不肯这样做,我却不是恶贼的敌手,若明着去捉,一个捉不好,府上可要受害!”别墅主人伍吟秋立刻说出了另一个李代桃僵之计,那便是暗遣美婢为饵,他告诉书生,他已然这么做了。少年书生微微冷笑,情知伍公子要拿这个婢女,一个女孩子做牺牲了,他怕自己的娘子失节,他教婢女李代桃僵,然后再叫书生李代桃僵,少年书生以为他这居心殊欠仁义,虽然摇颐腹诽,只得接受了这个主意,重新授以秘计,但是事实上仍要主妇协力。
议定秘计,少年书生潜藏在别墅别室,伍吟秋回转内宅,悄悄告诉管静宜,管静宜恨不得离开别墅,不敢照计行事。伍吟秋把书生谆嘱的话,再三解释给她听,她这才惴惴然拭泪答应,把怨尤的眼波注到丈夫脸上,心中实在是恐怖,经丈夫再三的苦劝,而且安慰再三,方才答应了。主妇管静宜沉不住气,把那个少年美婢叫来,低声暗嘱:“你今晚上陪着张师母一屋里睡,你可得灵醒一点,不要睡熟,你先把灯弄灭了,回头有人摸黑敲门,你悄悄地出来,把人放进去。”却隐瞒着真相,不肯告知婢女,脸上的神情带出尴尬相,这婢女觉得有些可虑,但也不敢违拗,悄声答应下了。
张师母(那个被告发为男扮女装的逃妾)一点也不理会,照样找主妇来凑趣,主妇借着事由,总躲避她,幸而女仆孙妈比较灵透,此刻已受过主人、主妇的隐约的关照,她便猜出张师母大概是坏人,主人教她留神,她就留神,主妇教她帮着美婢陪伴张师母,她就怂恿美婢,和张师母搭讪亲近,而且代传口谕,说主妇吩咐的,今天叫荣芬姑娘陪着张师母在小书房安歇,老早地给铺床垫被,又给泡了一壶茶,把美婢荣芬撮弄到小书房,与张师母同室同床。婢女荣芬,今年在十六岁,是个小女孩子,果然生得苗苗条条,曲眉粉颊,有几分姿色。这个张师母起初并不曾顾盼到她,张师母原意,今晚要与主妇同榻,细诉怀抱,把男主人故意赶到书房去睡,这好比妻妾和美,驱逐丈夫似的。表面看,乃是一种女人的恶作剧,主妇管静宜本来笑着答应了,现在变了卦,而且主妇老早地回转闺房,关门睡觉去了。据女仆传言,太太今天头痛,连老爷也赶到外书房去了。像这样,这个张师母应该回想一下,不料这李代桃僵之计,居然生效,主妇不在面前,换了这个娇如小鸟的使女,张师母便忘情了。
张师母到现在,才把荣芬仔细一看,居然很可人,很有媚态,最奇怪的是,使女奉命来给张师母做伴,也是女孩儿们的常事,这个荣芬姑娘竟含羞带愧,立在一旁,敛眉掠发,垂睫视地,仿佛像新妇似的不敢抬头。此时天色很不早了,张师母看出美婢娇羞,她再想不到娇羞是躲避,无名的恐怖也像娇羞,也是一样躲避,张师母她倒反觉得有趣,便上前把荣芬拉了一把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是太太打发来,给我做伴的吗?”荣芬俯视脚下,低声说:“是的,奴才叫荣芬。”张师母握着荣芬的手,搭讪了一阵闲话,随即拽到床前,使她跟自己并肩而坐,徐徐问道:“荣姑娘,今年你几岁?”荣芬道:“奴才十六岁了。”张师母笑道:“原来你十六岁了,岁数很不小了,但不知道你有了婿家没有?十六岁也是大姑娘了,不知道你心眼上有谁,告诉我,我告诉你们太太,准教你称心如意。”
荣芬还是不言语,这张师母便咯咯的欣笑起来,说道:“我像你这大岁数的时候,早就开窍了,天天做梦,梦见小女婿子,我们几个女伴,也是一样。我们凑到一块,什么话都说,哪家的学生漂亮,哪家的男孩子温柔多情,哪个姑娘的未婚夫婿好,哪个姑娘的未婚夫婿坏。没有外人,没有事的时候,我们天天讲究,我们不但是讲究,几个女孩子聚在一处,玩笑惯了,嘴敞极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也都敢做。有时候,我们睡在一处,我们就装新郎官,新娘妇,我们也是成双成对的,和真入洞房一样,不但这么样同床并枕,还这么样搂搂抱抱的,这一个当新娘妇,羞羞怯怯,那一个当新郎官,就这么着。”张师母且说且表演,荣芬姑娘被闹得脸通红,心乱跳,而且硬被张师母撮到床头,按倒了,把唇吻放在她的腮上。她还小,从来没见过这个,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张师母,你你你别闹,我我我不成!”极力地撑拒,声闻于户外。张师母忽然警觉。灯还没有熄,门也没有关,她立刻松手,下了床,打算过去掩门。使女荣芬鬓发松散,立刻从床上爬起,一溜烟逃出去,张师母一把没抓着,赶紧追了出去,不想那女仆孙妈正藏在外面偷听,忙咳了一声,问女婢荣芬说:“小芬,你还不睡,你出来做什么?”荣芬说道:“张师母,她尽跟人家闹!”女仆忙笑道:“这么大姑娘,还不识逗?张师母是喜爱你,还不老老实实睡去?给太太知道了,又要骂你不好生服侍人,尽淘气吵闹!”凑到荣芬身旁,连连捏手,默嘱数语,立逼荣芬回房。张师母也已追来,笑道说:“想不到这小芬姑娘还这么腼腆,她不愿跟我做伴。来吧,小芬姑娘,你也不愿跟我一头睡,我们可以打通腿,你在一头,我在一头,偌大丫头,原来不识逗,怕人给她说婆婆。”且说且动手,把小芬捉小鸡似的拉了回去。荣芬眼露出求助、求免的神气,终不敢违拗主妇,于是心上怕怕的,赔笑说:“张师母你松手,我跟你做伴去,你别摸我,怎么着都行。”
第二番入室,张师母不再鲁莽了,荣芬也不敢再强拗了。一个好哄,一个软躲,重新打点上床安歇。荣芬先给铺好了床被,便要另自搭铺。张师母不许,定要同床。荣芬便把一对枕头一东一西放着,预备好了暖壶,端来了灯,掩上了屋门,便请张师母先行上床,自然是女客在床里,侍女在床外,以便服侍了。张师母要叫荣芬睡在床里,荣芬一死儿不肯,也不敢,说是怕太太说。张师母笑了笑,说道:“由你吧,我们一块儿脱衣上床吧。”荣芬笑请张师母宽衣。她说她还要出去小解,就便把溺器拿来。张师母等着她,她不肯,婉婉地恳求张师母先解衣履,先登榻。张师母想了想,笑了,说道:“也好,不过我有一个毛病,不吹灯,不能脱衣上床,我现在要睡了。”一面解衣纽,一面命荣芬熄灯,张师母自然是熄了灯,才好脱她的鞋袜的。不料这灯光一灭,荣芬如释重负,向床头说道:“你老请先躺下吧,我这就来。”
灯光已灭,全屋漆黑,张师母窸窸地脱衣裳,脱绣鞋,摸黑展被上床,就枕等待。美婢荣芬就摸着黑,开了门,走出去,上厕所,取溺器。当此时,那个突然而来的少年书生,正在别墅别室,伺机而动。男主人伍吟秋一面陪伴着书生,一面顾虑着爱妻,一面怕着乔妆女子“张师母”的意外举动,把一颗心分在三处,悬悬不宁。少年书生一声不言语,远远地坐在一旁,已将捉淫贼的武器带来了。书生也自心神不宁,眼珠乱转,起来坐下,把伍公子嘱了又嘱,教他沉住了气,静等时机。两个人好似度日如年,耗到时候差不多,少年书生站起来,便问宅主伍公子:“那贼睡了没有?你快去看看,或者叫别人去看看,我觉得够时候了。”伍公子赶忙地答应了,悄悄溜出去。
不大工夫转来,却吃了一惊,少年书生把屋门掩上了,伍公子推了一推,没有推开,忙说:“怎的了?”少年书生在屋中说:“等一等!”停了片刻,开了门,把宅主人放进屋,灯光下一看,伍公子越发惊骇,这个长袍儒服的少年书生已变成急装紧裤、穿夜行衣的女子了。伍公子瞠目相视,几乎说不出话来,吃吃地说道:“你你你!”那张师母既是男扮女装的妖人,这捉人妖的书生又突成女扮男妆的夜行女子,事情太不测了。他不禁由“张师母”疑到少年书生身上,虽然这书生变成花容月貌之女,他反而畏若蛇蝎,倒退着要出去。这少年慌忙阻住退路,低声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多疑,我为了要拿他,不得不这样装扮。”伍公子道:“但是,你不是装扮的,你分明是个女子⋯⋯也许你是男子,你比他装得还像,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妆的少年书生咳了一声道:“你不必问了,我跟这贼子有很大的仇恨,你不要管我是男是女,我是要报仇来的,你是要除祸害。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不要乱想,快依着我办。到底贼子睡了没有?我必须这样打扮,才好设计生擒他。”这急装紧裤的书生女子,细腰削肩,体态婀娜,配着她那娇柔喉咙,伍公子确已断定她是个女子。这女子一力催促伍公子,盘问贼子到底睡了没有?伍公子吃吃半晌,这才答道:“她已然进了内书房,由丫鬟荣芬陪着她,她大概这就睡。不过荣芬太不济,怕哄不住她,女仆刚才告诉我,我没有亲自过去探看。”
急装紧裤的夜行少女,点了点头,说:“好!”又皱眉一想问道:“使女太小,本也不能办这大事,现在就这样吧,我立刻就去盯着!”站起来,备好武器,催伍吟秋引路,一直往内书房去。
两个人一声不言语,蹑足而行,到了内书房外,藏在暗隅,内书房灯光摇曳,隐隐传出笑声,又挨了一会儿,目睹美婢荣芬逃了出来,夜行女子忙拖伍吟秋藏到角门后,女仆旋将荣芬劝回去,所谓“张师母”也已回房,夜行女子便悄悄凑了过去。
工夫不大,内书房灯光忽灭,美婢荣芬悄悄溜出内书房,直往厕所走。夜行女子忙会同伍公子,掩到荣芬背后,轻轻叫了一声,黑影中,荣芬闻声回头,问道:“是大爷吗?”伍吟秋忙问:“张师母睡了没有?”荣芬低答道:“刚躺下。”夜行少女(伪装书生)紧钉着问:“她可是脱了衣服睡的?”荣芬答道:“是的。她把衣服全脱了,只穿着小衣裳,钻进被窝了。”
夜行少女问:“是谁吹的灯?你吹的,还是她吹的?”
答还:“她吹的,她说她不吹灯,不能脱衣服睡觉。”
问道:“你没见她脱鞋吗?”
回答道:“没有,她是先吹灯,后脱衣服,没有见她脱鞋。”
又问:“你可看见她带着兵器,刀子和暗器囊,薰香盒吗?”
荣芬很诧异地望黑影看,当然看不出这少年书生改装的夜行女子的相貌,只听声口,知是女人,便答道:“我不晓得,我没见她带刀。”
夜行女子略一迟徊,立刻奋然道:“好了,她现在不是刚卧下,还没有睡着吗?”
答道:“是的。”
夜行女子道:“丫头,我为了保全你,只好冒险了。伍公子,现在我就要假装丫头,偷偷混进去,好在她已然熄了灯,你听动静吧,我只一喊暗号,你赶快叫仆人打着灯笼,进去帮忙。万一不好,万一我拿不住她,或者我杀不过她,你也要留神,你要赶快逃命。”
嘱罢,便命使女荣芬藏起来,少女便摸着黑,咬牙蹑足,径往内书房门溜进,使女荣芬慌忙藏到女下房,宅主慌忙跑到男下房,男下房已有壮仆持械守夜。赶紧知会了,预备下灯笼,静听动静吉凶。
夜行少女暗提一剑一囊,悄悄来到内书房门口,略一定神,又侧身听了听,便即犯难入内。
床上的张师母正等得发急,一听脚步,便问道:“芬姑娘,你怎么解了这半天的溲?”夜行少女不响,只含糊一诺,便摸摸索索上前。
屋中漆黑无光,虽然漆黑无光,夜行少女已经先时问明了内书房的布置情形,何处有桌椅,何处有书橱书架,何处有床榻,已由伍吟秋公子说明,不但说明,夜行少女还教他绘出房图,顶要紧的便是床帐所在处,和门窗的方向,和房心的回旋退身地步。夜行少女晓得床设在门旁,便把门扇猛一关,做出关闭上闩声响,可是暗中并没有闩上,反而漏出一缝:她仍有怯心,怕斗不过“张师母”。于是样样都布置好,将身子移到床榻前,稍不留神,举步触着床前放着的矮脚榻,几乎绊倒。
她到底不曾事先履勘过,并且没做过夜行功夫,她的手往下一扶,按着了床头倚枕的“张师母”。张师母笑着说:“荣芬姑娘,你慢慢地来呀。”探手一拉夜行少女的手臂,居然拦住手腕,便往床上一拖。
夜行少女似乎有些慌,迫不及待,立刻动手,把包囊一抖一蒙,嗤的一声,床头砰腾,随发锐叫,夜行少女明明觉得包囊中的蒙药拍落了空,只有得手中匕首,软腻腻地刺中了对手,对方突然反扑,两个人摸黑交了手。
夜行少女咬牙切齿,挥短刀连扎,张师母猝出不意,失声嗔叱,如中箭虎,双手牙牙叉叉硬来夺刀,同时将整个身子猛箍下来。夜行少女在黑影中左手抓敌,右手连戳,对手不顾性命一般,不闪躲,反进扑,空手夺刀。两个人滚成一团。咕噔一声,张师母栽下床来。夜行少女急退不迭,两只胳臂被人交关抱住,也被牵扯得仰面跌倒。
黑影中两人满地乱滚,张师母的一双手猛来扼扣少女的咽喉,少女的刀疾来刺张师母的手脸,张师母的手又来抢刀,刀锋被手抓住,少女疾疾一抽,似乎把对手的手掌勒裂,哎呀一叫,顿然松手。
夜行少女一声不哼,跃身跳起,挥刀寻人下剁,张师母厉声叫骂,也猛然跃起,夺门欲逃。当此时,内书房窗前、门外,已埋了伍府上好几个健仆,夜行少女振吭疾叫:“你们快来,把她截住!”
恰巧有一个鲁莽的干仆,听清了颠扑之声,提灯寻门来看,恰巧张师母血淋淋地往外钻,两人劈面相逢。夜行少女疾叫:“快抓!”干仆便冒冒失失用身一挡,张师母慌慌张张,奋力一蹴,竟把干仆蹴倒。少女已然赶到,喝道:“看刀!”一尺八寸长匕首奔后心刺去,张师母侧身一闪,急急招架,竟被这冒失鬼的干仆双手一抱,整个抱住,张师母狠狠一挣,少女狠命一揪,干仆与张师母同时栽倒。
伍府仆从好几个人提灯扑来,百忙中,就灯影里,七手八脚,把张师母按住,却忘了拿绳子,夜行少女握住张师母的咽喉,喘吁吁叫道:“快捆上她!”一个仆人应声奔出去寻绳,那个美婢荣芬战抖抖凑过来。夜行少女一眼望见,忙叫:“荣芬,快到屋里,把这贼腰带寻来。”荣芬嗷应着要走,忽然说道:“我这里有腰带!”把自身外面一件腰巾,赶快地解下来。
张师母手和脚都被人拘住,两三个壮仆骑在她身上,她不住挣扎,但已无及,夜行少女仍怕她挣脱,很快地接过女婢的腰巾,把张师母双手反缚了,男仆们见状也忙各解腰带,于是左一道,右一道,把张师母捆成粽子,抬到内书房,往地上一丢。夜行少女说:“你们把她抬到床上,我还要审问她!”男女仆婢都挤了来,有的高举灯笼,有的点上铜灯,有的忙着点蜡,整个的书房摆了许多灯火,照白如昼。伍吟秋公子惊魂乍定,命女仆到内宅告知主妇:“贼已成擒,不要紧了!”主妇管静宜娘子,很惊慌地搀出来;她又害怕,又要看看真相。内书房里,里外挤满了人,伍吟秋公子遂即发话,只留下两个健仆看贼,其余人全命退出。屋中只留下女仆孙妈和美婢荣芬,扶着主妇坐下。夜行少女喘成一团,也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屋隅歇息。
于是众人齐看这个被捕的张师母。张师母被丢在床上:身上只穿着小衣,浑身血迹淋漓。她挣扎着说:“好啊,姓伍的,你还有一套,想不到我栽在你手里,可是动手捉我的,到底是你们哪一个?”她抬起头来寻找,她受伤处依然汩汩地流血,她在黑影中遇刺,并不晓得伤她的是哪一个,她只道是自己形色漏了破绽,伍府上谅有护院镖师,看破了她的伪妆,暗算了她。她又问了一声:“是你们哪一位把我捉住的?”身子被捆,视听不便,极力欠身扭颈,看见了伍吟秋夫妇,不由面发狞笑道:“二位主人,你不要苦害我们被难的人呀!请问你们为什么这样琢磨我?我没有妨害你们,也没有犯法,难道逃难也有罪吗?”伍吟秋夫妇正自凝视她,见她花残月缺似的,姿媚顿灭,她头上的假发还在,她裙下的双翘已然脱落在床头枕底,业被搜出来,摆在桌上。她已然露出了马脚,她还不认账。伍吟秋恨极切齿道:“你这恶贼,你你你⋯⋯”忽然瞥见男仆和女婢都露出诧容,伍公子想起了门户之羞,便要把仆婢屏退,起来问夜行少女:“可使得吗?”
夜行少女点了点头,当下健仆齐退,只留下使女荣芬,连女仆也遣开了。伍吟秋骂道:“你这恶贼,你图财行骗,我并不恼恨,就是你打抢我,我也不介意。你却男扮女装溷入人家闺阁。恶贼你一定是桑冲之流,你快从实招来!”这张师母微笑不答,半晌方说:“姓伍的,你虽然眼力高,活捉住我,你也不能奈何我。你敢把我交官吗?是你先存了贪色之心,才把我收留下。你只敢把我送官,我就如实供诉,你的夫人可是跟我……哈哈哈哈……你不嫌丢人,你就害我。要知道你害了我,我也害你;你要我的命,我就毁害你夫人的名节;这无非打个通奸,我才不怕呢。你还能把我杀了不成?”伍吟秋、管静宜四目对视,都红了脸。伍吟秋过去打他一个嘴巴,恨道:“我一定从严法办你,我就杀了你,替人间除害。恶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有多少党羽?我跟你素无冤怨,是谁叫你来的?”
张师母笑道:“是你的妻子招我来的,是你自己把我拉进门的。我便是匹马单枪一个人,可是我还有党羽,你胆敢把我送官,我的伙伴便跟你没了没完。我的姓名,你不必问,说出来你也不晓得我是谁。”他还在肆口威胁,夜行少女坐在屋隅,缓而又缓,歇过一口气来,偷闪双眸,眼睁睁看着这个“张师母”,咬牙不语,心中纷乱如麻。此时张师母纵横被缚,挣扎不得,上身穿浅碧短衫,下身穿淡青肥腿裤,胸前系大红金链抹胸,颜色侧艳,却从创口殷殷溢血;虽然形容惨淡,鳞伤遍体,竟一点也不怯馁,面上流露疏犯之态。夜行少女看而又看,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厉声锐呼道:“张青禾,不晓得你是谁!张青禾,狗淫贼,你睁大了眼,看看我是谁!”
张师母闻声一惊,扭转身子,往这边寻。夜行少女早不待她寻顾,突然站起身,直昂昂立在张师母面前,并且把张师母脖颈一扭,直扭转来,使得两人面面相对,便顺手端过来一盏灯,高举床前,两个人四目对看,灯光辉煌下,这个张师母凝眸看清了武装夜行少女。
“哎呀,是你,你你你,一定是黎小霞!你怎么来到这里?”
伍氏夫妻这才听明:黎小霞是少女的名字,而张青禾就是男扮女装的张师母的名字;并且立刻明白:少女黎小霞必与这女妆的张青禾,有着很大的纠葛和怨仇。夫妻俩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那人,张口欲言又复住口,依然眼睁睁盯着两人的嘴。只见夜行少女冷笑个不住,说道:“张青禾,你还认得姑娘!你要知道我怎么来到这里吗?狗贼,姑娘就是专心一意,找寻你来的。狗贼,你无端地毁害了我,我姑娘早要一死,可是我不肯白死,现在我就拿着死的心肠,来亲自找你来报仇。狗贼,你今天栽在姑娘手心了,好贼子,你拿命来吧!”把张青禾按倒,唰的拔出了刀,回顾使女荣芬:“快来给我端灯!”
荣芬战抖抖端不住灯,伍吟秋公子连忙接灯,并加拦阻,少女冷笑不听,张青禾把眼一闭道:“黎姑娘,果然是你。你要取我的性命,我早应该还给你,但是,你先不要杀我!可容我多说两句话吗?”
夜行少女不肯听他的话,尤其怕他胡言乱道,便要上前赶紧动手。宅主人伍吟秋虽然听出来夜行少女名叫黎小霞,却不知黎小霞是如何人。但不论怎样,他不愿意在别墅杀人,闹出命案,恐受讼累。他就横身遮住了张青禾,他的夫人管静宜也忙过来,拉住了黎小霞,吃吃地说:“你这位姑娘,快不要动刀,我们可依法治他的罪。”夜行少女黎小霞冷笑道:“伍夫人,你不要害怕,这个贼子决不能交官,你若把他交官,他一定嚼舌根侮辱你的名节,你们就不愿出人命,我也该挖去他的贼眼,割去他的毒舌,省得教他毁了良家闺秀,再肆口诬害良家闺秀。”说着还要动手,伍氏夫妇再三劝救。
张青禾坐住了,目视众人,摇摇头,向黎小霞道:“黎小姐,我不是生来便是恶人,不幸我少丧生父,跟一位女剑客做义子,学会了武艺。我这义母管我太严,又不得法,以致我受了小人的蛊惑,闯出大祸,走投无路,才沦入下流。自从我遇见小姐你,我实在是敬你、爱你,很想得你为妻,从此折节洗手,改入正途,我决不想污辱你,我实在是⋯⋯”
黎小霞双颊一红,把刀一举,张青禾连忙以目乞哀,接着说:“我实在觉得姑娘你一派天真、一派英爽之气,把我笼罩住了,我就私心妄想,如能娶到这样的女侠为妻,便是死也甘心。我做的恶事很多,独独对于小姐你,实是衷心敬爱,好像我的心魂都教你吸住了。我敢自誓,姑娘你若成全我,肯于下嫁我,我对天誓愿,改过自新,重做好人。我绝不是因为我的性命在你掌握,我便这样哄骗你,央告你。就是月前,姑娘在我掌握时,我也不是这样对你说吗?姑娘,我对你纯是一片真心,姑娘真个觉不出来吗?难道你一点怜惜我的意思也没有吗?”
黎小霞侧着脸唾道:“你害得我好苦,我为什么怜恤你?我一定要拿你的血,来洗刷我的耻辱。”
张青禾叹道:“姑娘恨我是应该的,我爱姑娘是真心的,我只求你俯鉴我这一片血诚,你便杀死我,我也不悔不怨。”又转脸对伍氏夫妻说:“二位主人,你们不晓得,这位黎小姐实是我心目中的爱妻,因她不肯下嫁,我才自暴自弃,她若肯下嫁,我何至于甘居下流呢!”
张青禾这番话与实情很有出入,伍吟秋、管静宜夫妻听了,看看张青禾,又看一看黎小霞,两个人年纪相仿,全都秀美清爽,正是一对璧人。他夫妻俩听了张青禾的片面陈情,真以为张、黎二人旧有婚约,只为张青禾堕落了,方才解婚,因为解了婚,方才更堕落。管静宜是妇人,忍不住问道:“黎小姐,到底这个人是你的丈夫吗?你为什么不肯嫁他?你可是嫌他不务正吗?他的意思,只要你肯嫁他,他就学好,你说他真是这样的吗?”黎小霞愤愤道:“他满口胡言。”
张青禾忙道:“伍夫人,我和黎小姐已然是夫妻了,我们同居多日,无奈她嫌恶我,我才……”
黎小霞大怒,顺手一刀,刺中张青禾,骂道:“你还诬蔑我!”
张青禾臂上又中一剑,他一声不哼,反而笑道:“小姐恨我,只管扎我,我决不皱眉。”
这时,张青禾遍体负伤,沁沁出血,他的脸惨白如灰,并且呕吐苦渴,看情形就要晕倒。伍吟秋、管静宜全不懂得,女婢更不知厉害,别人没有一个插言。黎小霞忍不住说:“这恶贼,你们看,流的血满处都是,这应该拿药堵在他的伤口……”
张青禾做出索水的样子,黎小霞侧转脸说:“你们给他一点白糖水喝吧,不然的话,不等起解,就会倒毙在你们这里!”又骂道:“恶贼,便宜你,我本想杀了你,又怕连累了本宅,叫你多活一会儿!”
遂告诉伍公子吩咐健仆,给张青禾敷药裹伤,又命女仆冲了一杯白糖水,却是女仆不敢灌张青禾。伍吟秋试探着说:“黎小姐,你可以把这糖水端起他喝。”黎小霞一死地摇头,不禁又红了脸,仍由健仆把这杯糖水喂着张青禾了。张青禾吁了一口气,叹道:“我的命全握在黎姑娘手心中,杀剐存留,解官私了,全在你了。我现在是静等着……”把身子一仰,咕噔,躺倒床上,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第十章 情留余孽
在雄娘子张青禾失脚的数月后,在黎家冲的邻镇昭陵地方,一座尼姑庵前,忽一日,来了一位贵妇,携带侍女,坐了两乘小轿,进尼庵焚香随喜。在方丈室,和庙中住持老尼谈了一会儿,随到后面禅房。那里,有着一位带发修行的少年女尼,和贵妇见了面,不由彼此掉下泪来。贵妇带了许多素点心、斋食,请少年女尼享用。女尼摇头苦笑,表示不受。跟着屏退侍女道侣,这贵妇自与少年女尼嵎嗎私谈,贵妇忽大惊道:“哎呀,是真的吗?怎会有这等事?”少年女尼清癯的姿容,突起红云,低下头来,悄声说了几句话。贵妇十分慌忙,连说:“这可怎么好?人家这里仍是清修之地,断乎不能在这里,姑娘,我看你还是回家……”少年女尼又低低说几句话。贵妇越发慌张,一手握住了女尼的春葱,再三央告道:“那可使不得!姑娘,谁不知道你规矩,你遇见的乃是意外的飞灾,怎能说是门户之羞?短见是决计行不得的,你难道连母亲也不顾了吗?她老人家只为你这回出家,便急得患了一场重病,公公更是懊恼得天天喝酒消愁,你倘若有个好歹,二位老人家岂不要急死,痛死?妹妹千万不要心窄,这乃是前世的冤孽,已然摊上了,又有什么法?妹妹千万保重,最好你现在就跟我一同回去,好在有两乘轿,是可以坐得开的。我们家人口虽然多,人嘴并不杂,决不会传到外面去。好妹妹,好姑娘,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吧,我这就去见住持,对她说明了……”少年女尼双颊越发羞红,把贵妇拦住道:“嫂嫂,你千万不要说明。”
贵妇道:“哦,是,是,我不是说明这件事,我是向她说明,你现在有病,必须回家调养,我决不会告诉她实话的。”说着迈步往外走,少年女尼依然拦阻不放,眼含泪点,小声说了好些话,贵妇听了,皱眉不语,良久方道:“妹妹你越这样说,我也越不放心。”贵妇又沉吟了片刻,对少年女尼重下说辞,讲而又讲,把带来的侍女留下了,命侍女好好小心服侍“姑娘”。然后贵妇又到方丈室,见了住持老尼,说出了姑娘有病,必须还家就医的话,然后跟少年女尼告别,叮咛而又叮咛,含着眼泪,上轿去了。
次日一早,贵妇本人,贵妇的婆母,一位老夫人,贵妇的丈夫,一位绅士,雇了安车暖轿,一齐由黎家冲,来到昭陵尼庵,接取少年女尼,回家养病。少年女尼见了贵妇婆媳,不禁哭啼起来,婆母抱着少尼,几乎放声悲号,却又不愿教庙中群尼听见,全都吞声忍住。由贵妇人和绅士面见尼庵住持,说明了迎接少尼回家养病,又奉上香火钱,随即告别登车上轿,这个带发修行的少年女尼,便又由昭陵尼庵回到黎家冲本宅了。这少年女尼,带发修行的,便是那遇贼被俘的女侠黎小霞。侠女黎小霞误陷在人妖张青禾的魔手,因此失贞。后来她自己仗剑寻仇,把妖贼雄娘子张青禾亲手捉住,设计送官治罪,黎小霞本人深痛白璧微瑕,感伤怀抱,遁迹尼庵,图了余生。竟不料怨缘留孽种,她已然受孕。转瞬足月,在后院佛楼静室,竟育麟儿。黎家的人大多要将这个无父的孽子溺毙。却是这小孩毕竟也是私生子。一生下来,体貌英挺,玉雪可爱,二目清莹,啼声洪亮,处处有异于常儿。当那黎家的老人,抱起此子,打算猝下毒手时,这小婴孩寻视光亮,好像认人似的,双瞳注视大人,面含娇笑,手舞足蹈,引得人没法子再下毒手。黎小霞姑娘拥被而坐,看见了这情况,意思很有些不忍。黎老夫人也是老眼含泪,悄声说:“这孩子错托生了,可怜,可怜!”眼睁睁一个小性命,谁有这等狠心呢?并且黎府上很久很久没有小孩了,黎大娘子娶来多年连殇两女。现在黎宅老小都盼望小孩,碍于颜面,谁也不肯说出保留此子的话;怜此一块肉,谁也不肯把此子扼毙或溺毙。如此犹豫,小孩子啼哭索乳,黎大娘子跟婆母密议,结果是姑且当小猫小狗养活着吧。
这无父的孽子,便这样延续了一命。黎小霞娩身之后,未肯催乳,把乳汁很快地截回去,黎大娘子女殇已久,早已没有乳,姑且用糕干米汁,哺喂小孩。这小孩偏偏长命,只喂米汁,也能得活,并且发育得很好。
这个孽子,他们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作“熊”,算作黎大娘子的儿子,黎小霞算是姑母。流光箭驶,熊儿已是四岁的小孩了。这时候黎大娘子已生了一男,嫂子为了拉持小的,便把大的交给了姑姑。于是在名分上,小熊便跟着姑姑,其实是生身之母。这小孩非常乖,好像从一生下,便自知犯了过,犯了不该活而贸然活的罪过。他竟非常的顽健,聪明伶俐得动辄惹人怜,但又动辄引人骇怪,他像小女孩似的听话,家中人他谁都怕,家里的人起初只是像怜惜小猫小狗似的怜惜他,又像厌恶小猫小狗似的厌恶他。
大人们这样的态度,其实大不对,却引起了姑母黎小霞的恨恨不平。起初黎小霞本不喜欢熊儿,为了众人过于冷待,便又唤起黎小霞的母爱来了。大家全不疼,黎小霞心中暗暗不忿,又被这年才五岁的小孩体验出来了。熊儿天天亲近姑母小霞,所以不久,便离开了他的名分上的娘,来到后楼,跟着这真实的娘、称呼上的姑姑,同居在一室了。
熊儿到了七岁,应该出就外傅,上学读书。为了种种缘故,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耽误到九岁,他才携弟入塾。起了个学名,叫作黎梦熊,黎大娘子亲生的那个男孩,就名叫梦麟。黎梦熊挎着书包,和弟弟梦麟开始离家门,蹈到外界。他上学是很聪明的,只是天分既高,但淘气得出众,般上般下的同学,比心眼,比膂力,都斗不过他。他入塾最迟,后来居上,竟然成了邻童的领袖,就这样生出是非来了。偶因游戏,他打了人家的小孩,人家的大人出来叱斥他,他口齿很锐利,竟把大人问住。而且小孩话更气人,教人急不得,恼不得,以此惹起了大人的痛恨。这个邻家老妪本来护犊,竟戳指毒骂熊儿:“贼种,野种,天生下流种子,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果然是私生子,小杀坯!”黎梦熊不甘示弱,依然反唇相讥。到底小孩斗不过大人,邻家老妪连挝他好几掌,他挨了打,跑回家了。
他把邻家老妪骂他贼种、杀坯、私生子的话,学说给母亲黎大娘子听,又说起邻童先骂了他,说他是丫头养的,他为此才打架,扯着黎大娘子的手,教她出去给人评理。不料黎大娘子并不像人家妇人样护犊,反而把黎梦熊痛骂了一顿,不许他跟学伴一块玩耍,更不许他与邻童一伙游戏,坚命他从今以后,下学回家,赶紧领弟弟回家,如果再跟邻儿淘气,不问谁是谁非,将永远不准他上学,永远禁止他出街门口。
黎梦熊是个卓慧的小孩,认为母亲太不讲理,又不疼他,也反唇相讥起来,哭着说:“我知道娘不疼我,只爱我兄弟,我知道我不是娘亲自生养的!”
这一句话说坏了,黎大娘子大怒,揪过来打了一顿,黎梦熊大哭,忙叫:“姑姑救命,我娘偏心眼,又打我了!”
最疼爱他的姑姑,从后楼慌慌张张出来,也不知姑姑和娘说了些什么话,娘和姑姑起了争执,两个人全哭了。娘把外间丑骂的话只略一说,只说出“贼种,杀坯,下流种子”这几句话,姑姑蓦地黄了脸,一向姑姑是爱护他的,这一次不然,竟也揪过他来,痛打了一顿,且打且说:“下流种子!你好孩子,你好捏子,并会给你娘找骂!早知今日,倒不如捏死你!”这一顿打,把黎梦熊如坠五里雾中,尤其奇怪的是娘,一见姑姑生气,反而央告起来,连连道:“好妹妹别生气,是我错了!”姑姑哭着说:“不是嫂嫂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孽。”满面热泪,一个劲地吞声呜咽,不令出声。
从这天起,他的姑姑竟忘寝废食,一连哭了好几夜,而且真个的不教黎梦熊上学了,黎梦熊到底是小孩,最怕大人哭,他竟吓得跪在黎小霞面前,再三悔过说:“姑姑不要发气,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跟街坊同学吵架了。姑姑别哭了,赶明天让我上学吧。”
家中情形很像出了大纠葛,爹爹,娘,甚至于太婆,都来佛楼,向姑姑说好话。姑姑一味啼哭,说出了还要带梦熊离开这家,离开这黎家冲。乱了好些天,他也就废学好些天,终于这一天,发生新事故了。
姑母黎小霞搂着梦熊说:“熊儿,你不知你跟寻常小孩不同吗?你本来是个小孽障,你不自安分,弄得在此地没法存身了。孩子,我要携带你逃避家乡,埋没在没人的地方,孩子,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家呢?”黎梦熊说:“我自然是跟着姑姑,我晓得太婆、我娘、我爹,都不很喜欢我,只喜欢小麟弟弟,我知道只有姑姑真爱我,我永远跟着姑姑过,我不愿跟他们,姑姑上哪里去,我跟姑姑就上哪里。”这一番孩子话,说得黎小霞越发心酸,叹道:“孩子,你真是我的活冤孽,你你你太聪明了。”
这时候,老武师黎道朗纵酒致疾,已经谢世,黎老奶奶垂暮之年,也没有多大寿数了,黎小霞自知久居母家,老母一死,兄嫂能容,也恐侄男长成之后,不能久安;她就向老母兄嫂,说出别离的话。家中便像遭了变故似的,七言八语,感伤哭劝,乱了好些天,黎小霞去志已坚,到底诀别了。
黎小霞带着黎梦熊,遂迁到昭陵山麓,距离尼庵不远,是黎姓本家已经半荒废的山庄。长兄长嫂亲来督工修葺,就作为黎小霞守贞习佛之所,发给一个使女、一个老妪,还有老仆。黎小霞不要这些人,只留下使女执炊。
黎小霞无心习佛,只是闭门课侄,教给黎梦熊读书习字,并教给他学拳练剑,借此忘愁。黎小霞又想到山居宜图自卫,既须当心夜狼偷食鸡豚,又须留神椎埋小盗肆扰,她便不但督促黎梦熊练武,她自己也把武功拾起来,勤加演练,一来课子,二来防患,三来也可以借此占住了心思,暂忘身世之悲。昼间无事,她又种菜养鸡,一天忙到晚,伤心人别有怀抱,就这样消磨岁月,把精神寄托小孩身上。
到黎梦熊十三岁那年,黎梦熊一个人入山打鸟,好在近山没有猛兽,最厉害的只是野狼罢了。黎小霞教给黎梦熊防身的本领,能够窜高、能够上树、能够发箭、发镖、发甩箭。只要不遇狼群,他是并不害怕的。于是黎梦熊越来越胆大,竟一个人远猎到邻山。山行最易迷路,有一日他独自逐鹿,误撞到一座山寺前,叩门问路。寺内僧侣见黎梦熊十几岁的小孩,宛然做猎人打扮,孤行独往,颇以为奇。老和尚指示了迷途,便问他姓名、住处,何故一人独出?父母放心吗?小孩说实话,告诉老僧,他姓黎,跟姑母山居,父母健在,只是不喜欢他,他算是过继给守贞独居的年轻姑母了。
问他:“姑母是谁?夫家姓什么?”老和尚以为这小孩的姑母,一定是守寡的节妇。黎梦熊答不出来,只说:“姑母也姓黎,跟我一个姓,我从来没有姑父的,我姑母没有两姓,只是姓黎。”
问他:“为什么这样胆大?不怕狼吗?”黎梦熊笑道:“我姑姑一身的好本领,全传给我了,我不怕狼,便是老虎,我也不怕。”又说:“我们家全会武,我祖父乃是有名的武师。”倚靠他的聪明,他的稚气,和他的傲然自负,把老和尚招得很诧异,又觉得可笑。他又一点也不腼腆,拿出干粮来,大嚼一顿,跟着向老和尚要水喝,问这个,问那个。问完,便告辞要起。老和尚叹道:“这个小孩太聪明了,只是两眼如秋水一般明澈,似乎早慧些,恐怕将来难逃桃花劫!”
黎梦熊道:“什么叫桃花劫?我为什么逃不开?”
老和尚道:“看你这么诡,原来不懂得桃花运!你不要问,以后你也要懂得了,小檀越,你要自爱呀!”
黎梦熊睁着一对水汪汪的眼,很疑惑的样子,说:“你的话我全不懂,等我回去,问我姑姑。”扭头出去了。
这工夫,黎小霞因他逾时未归,已然携猎犬出来寻他。姑姑见面,免不了盘诘去向,黎梦熊把老和尚的话,一字一板学说给姑母听。黎小霞心如止水,骤闻此言,不禁怅触前情,凄然变色,随即说了些别的话,劝梦熊一个人不要远行,见了生人,不要随便披述身世,“尤其是我们家全家习武的话,不该随便告诉生人,武林人士往往有恩有怨。孩子你还小,不晓得人间险诈。”说完,也就揭过去了。
流光瞬度,又是一年,黎梦熊十四岁了,黎小霞年逾三十。突然间,昭陵山麓,来了一个游方道士,山村民户挨家募缘,并在黎小霞隐居之所徘徊了两天。到第三天头上,黎梦熊跟了姑母攀山越险,练习飞纵术,这个游方道人潜伏在岩树后,暗暗窥伺良久。因为隔得远,藏得严,黎氏姑侄全不留意。
到第四天,黎梦熊奉姑母之命,往山涧上汲水摘菜,这个游方道士四顾无人,蓦地现身,向黎梦熊打了稽首,说道:“小居士,你可姓黎吗?”黎梦熊愕然道:“不错,我姓黎,你怎么晓得?”
道人逼近了,把黎梦熊上下细看道:“你的母亲可叫黎小霞?”黎梦熊道:“黎小霞是我姑姑,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道人仍不回答,依然追问道:“你今年一定是十四岁了,对不对?你姑姑的父亲,是叫黎道朗?你姑姑的哥哥是叫黎绍光?你们是黎家冲的人,对吗?”黎梦熊道:“对呀!”他小小的人,心中也怦然耸动,说道:“老道,我跟你不认识,你怎认识我家里的人?”
游方道士凄然长叹道:“孩子,你十四岁了,你却不知道你的生身之父,你回去问问你母亲,不,你问问你姑母,你的姑父是谁?你的生身父亲又是谁?你告诉你姑母,现在你的姑父他并没有死。他受了多年牢狱之灾,他侥幸还活着,已经改邪归正了。你问问你姑姑,可愿意见见他吗?他现在也出家了,他为了悔过,要求见你姑母一面。如果你姑母肯见他,我可以把他领来。”
黎梦熊越发纳罕,抗声道:“老道,你不要胡说,我姑姑从来没有出嫁,哪有姑父?”便凝眸打量道人,年约三四十岁,面色惨白,只是双眼炯炯,看人似将入骨,死盯着黎梦熊,连连点头,好像含着眼泪。黎梦熊潜生厌恶之心,骂了一声:“讨厌!”掉头不顾,径回家门。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黎梦熊无心中提起此事,问道:“姑姑,我是有个姑父吗?”黎小霞正举碗运箸,闻言突然一震,赶紧把饭碗放下,说道:“这是谁说的?你怎么无缘故问这个?”黎梦熊忙道:“姑姑别生气,我是,我是……”
黎小霞忙镇定心神,道:“我不生气,你是听谁说的?”黎梦熊惴惴地望着姑姑的脸,说道:“哪里呀,是今天,我在河边,遇见一个游方老道,他问我,你可知道你有个姑父吗?他又问我,你可知道你的生身父吗?”
黎小霞变了色,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小孩子,半晌道:“游方道人?这道人什么样?多大年岁?姓什么,叫什么?哪里口音,他还问你什么?怎么答对的?”黎梦熊嗫嚅起来,黎小霞猛一眼看见使女小红,便吩咐小红:“把街门掩上,快到厨房,给我泡茶来。”屏退女奴,然后悄悄地蔼声诘问梦熊,黎梦熊只得如实说了。黎小霞嗒然若丧,切齿道:“这一定是他!他竟会没有死!他要干什么?他又找来了,他……”
正自恨詈,窗外忽起了弹指声,一个艰涩的语音道:“黎小姐,不错是我,我没有死,我找来了!我不是干什么,我只是向你赔罪,悔罪,我要见见我们的小孩!”黎小霞蓦地立起身,目视窗外,厉声喝道:“张青禾,你还没死!你怎么不死?你莫非害了我一生,还不甘休,还不教我贴贴实实活着!”窗外又传来了央告声。黎小霞愤起胸臆,一挫身,倏地灭了灯,用手拉起黎梦熊,按他伏隅卧地,很忙地说:“这是贼,你不要动。”火速地抄兵刃,夺门冲杀出去了。月光下,张青禾一身道装,赤手空拳,向小霞连连作揖。黎小霞不顾一切,叱斥一声,挥剑猛斫。
黎梦熊蜷伏在屋隅,幼稚的心迷迷惘惘,怦然一动,突然也蹿起来。就黑影中,摸索着一把剑,大叫一声:“姑姑别怕!”也飞身扑出来,紧缀出去了。
荒山风吼,月色凄迷,依稀有三条人影,翻墙越室,此逐彼奔,喧斗声中,冲破了夜幕,越去越远。
张青禾越狱在逃,为忏情补过,苦寻黎小霞,来到此间,图拾旧欢。黎小霞白璧留瑕,芳心如碎,十余年来抱恨已深;此日冤家重逢,毕竟能否“将错就错”,屈节下嫁,似属不可测,但想她和他之间,春风数度,情留余孽,既有着这样一个熊儿,也许是造化小儿恶作剧,故意给她留下一缕丝牵连,也就给他,网开一面,故意留下赎罪的机缘。
在当日,在夜间,在厨下烹茶的婢女小红,几乎吓掉了魂。先听见生人叫,继听见女主詈,旋听见一片刀剑交触声,脚步崩腾声,夹杂着辩诘声、央求声,以及猎犬绕院狂吠声,疑心贼来打劫。吓得她爬伏厨下,抱头屏息抖战。跟着是喊止吠停,一种深不可测的寂静,笼罩全院。一直耗到天明,街门依然严扃,屋门依然洞开,残灯欲灭,凤去楼空。女主黎小霞,小主黎梦熊双双一去,渺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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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19龙舌剑

第一章 乱柴沟剧贼劫镖
自陕西华阴道上,远远地来了一群人,前面领头的是一个骑马的人,振吭高呼“达!摩!”声音沉宏,野外无人,更能远及,这是华阴县永胜镖局保的一支镖,保得有四万两白银,径奔郑州。护镖的镖客有两位,一位叫作潘景林,一个叫作李占成,下有二十几名镖行伙计,另外还有一辆车是给两位客人预备的。那两位客人,一位姓赵,一位姓王,这天行到青云镇,那潘景林和一位客人,忽地感觉不舒适起来,头痛发热,大吐大泻。那李占成对潘镖头道:“大哥,怎的了。”潘景林说道:“身体不爽,难受得很。”李占成忙请来一位郎中,给二人诊断病症,抓了一剂药,亲自看着煎了。那潘景林叹道:“贤弟,不想我会在这里病倒,离所限的日期也差不多了,这可怎好。”李占成道:“大哥放心,只这青云镇到乱柴沟,道路比较难走一点,也没什么,都是咱们的熟路。并且,难道咱们还怕什么不成。依小弟看来,大哥尽可在此将养,小弟留下两个人伺候你老,小弟押镖先走,等你老好了,再赶去不是一样吗?”回头对姓王的客人道:“王掌柜,我看你老也是病着,走是走不了,我看你老,还是和我们这位潘镖头一块儿在这里养着,等你二人病好了,再一块儿随后赶不好吗?至于赵掌柜你愿意怎么走都可,要不放心,随着镖银一块走也可以。”那赵先生看着王先生卧床不起的样子,有心要同镖车一块走,看王客人委顿憔悴的样子,又不忍舍他而行,想了想,又往外看了看天色,天空上只有薄薄的一片乌云。便转头对王客人道:“老王我陪你住两天吧,要是好得快,咱们一块儿赶,否则等你稍好一些,上路送到前立占再看。”那赵先生又摇头道:“怎么赶得这么巧,单在这小地方病了,连个好医生都没有。”王先生道:“老赵,别陪着我啦,我看你还是同镖车一块儿走好了。”老赵道:“你怎样这么小心,没关系,永胜跟咱们不是一天的交情了,你还不放心吗?你不必推辞了,你一人在这孤村小店,那我也实不放心。”说话时意态坚决。王客人也不好过于拂逆好友的一片诚意,并且人在病中,也实在愿意有至近的亲友陪伴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镖客和客人正在谈话,忽然进来一个镖行的趟子手,此人姓刘名芳,进门慌慌张张便道:“李镖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屋中还有客人,便顿住了口。李占成问:“刘芳,什么事?”刘芳却也机灵,忙改口道:“李镖头,钱师父找你老商量一点事。”说话时,眼望着李镖头,眼珠一转,眼角往外一扫,又微微一点头,又说了一声:“李镖头,最好快一点。”又向赵、王二客人,潘镖头寒暄了几句话,匆匆地走了出去。
赵、王二客人只觉得这趟子手是个粗人,带着一阵风进来,却又带着一阵风走了,不由得好笑。那潘景林潘镖头,却把眉头一皱,沉了一会儿,捂着肚子道:“哎呀!”喊趟子手杜海道:“杜海,你扶我出去走动走动。”杜海道:“你老病着呢,在屋里走动不好吗?省得着了风。”潘景林潘镖头摇了摇头,扶着杜海出了门,不奔茅房,直奔李占成住的屋子去。一进门,就见李占成满面忧色,李占成见潘景林进来,忙站起来道:“怎不好好养着,反倒出来了。”潘景林先不回答,忙问:“二弟,方才刘芳有什么事找你,是不是有人缀上咱们了?”李占成道:“大哥,刘芳找我不过是一点小事,没什么关系!”潘景林道:“不对,二弟不要因为我有病就瞒着我,你要一瞒着我,我心里一别扭,病就更得厉害了,并且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大伙商量商量,也好想个办法。是不是有人缀上咱们了?”
李占成眼望着刘芳,心想:“这也瞒不住了。”便道:“大哥真有眼力。”低声对潘景林道:“刘芳和小弟说,咱们的镖银,大概是让人缀上了。”潘景林道:“真的吗?”不由低头寻思道:“附近这里并没有绿林啊。再说走过的几站,地势也很荒野偏僻,倒没有多少动静,到了这里,会有人看上咱们,不可能……不过这些日子,我只是心惊肉跳,莫非真要出事不成?”想到这里,便对李占成说:“二弟,依我看来,前面乱柴沟比较难走,不然⋯⋯”李占成道:“大哥,因为难走,就不走了不成。那么咱们这镖局子是干什么的。”潘景林道:“二弟别急,我的意思不是不走,唉,我怎么,我单这时候生病呢?二弟依我看来,派人约请当地镖师相助,一面慢慢走着,等着帮手来了,只要过了乱柴沟就没事了。”李占成道:“大哥太仔细了,永胜镖局名气很大,总镖头余公明也是够朋友的人,还真有敢动咱们这镖的吗?”潘景林道:“二弟,不是这种说法,树大招风。永胜镖局难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也许有新出手,或饿急了的绿林,饥不择食。我看这不是咱们赌气的事,只愿刘芳这回看错了,并且咱们还是小心为妙。”李占成道:“大哥既愿意如此,请人也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大哥太仔细了。”
当下众人计议了一会儿,各自休息。第二日,李占成押镖起程,潘景林便派人先约请友人相助,免出意外。那潘景林自在青云镇中,一边盼望着,镖车如果经过乱柴沟,最好平安无事,一边盼望请的帮手快来。天将近午,潘景林计算路程,大约着镖车快到了乱柴沟了,这时院子里忽从地上卷起一阵狂风,西北角上的那一片乌云顿时增大,真是快如奔马,四外阴阴沉沉丛聚,顷刻布满天空。潘景林看了,心中不由替镖客们担起忧来,天空中一个霹雳,随着雷声,拳头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好大雨,只片刻,沟满渠平,约有半个时辰,雨点才由密而疏,由大变小,变成了蒙蒙的毛毛细雨。正在这时,忽从店门外闯进四人,为首的正是去请帮手的徐顺。这些人浑身上下,全都被雨打湿,徐顺先进屋道:“潘师父太巧了,正碰上保镖回来的孙镖头、邹镖头和陈宝光。”潘景林听了,不由得大喜,忙令杜海找店家安顿了众人,那些镖客们洗脸换衣,潘景林这时见众位镖客们,洗完脸后,纷纷探视潘景林病体,问完后各个休息,房中只留下邹雷、孙启华、陈宝光三位镖客。这三人陪着潘景林,问潘镖师找他们有何事故?可是镖银出了什么差错不成?潘景林便把刘芳看出有人跟缀镖车,故此命人约帮手,霹雳子邹雷道:“哎呀,既然看见有人跟缀,为何不等我们来了再走,他们人少,假若出了事,岂不⋯⋯”说时看着潘景林的脸上已然变色,悔恨之情直由脸上现出,孙启华接过来道:“凭余总镖头及永胜镖局这点小名气,真个有人摘咱们的牌匾不成。”又转口道:“不过咱们也不能大意,还是小心点好。”对陈宝光道:“陈贤弟,咱们快点吃饭,领人快赶上去,比什么都强。”
潘景林忙叫店家预备了四份饭菜,慌慌张张吃完了,四人都心急,吃完后,便招呼趟子手们上马直奔乱柴沟而来。潘景林也要去,众人拦阻,潘景林执意不听,众人也无法,只得同奔乱柴沟。这时雨已停住,雨后凉风,彻体寒凉,别人还不觉怎么样,那潘景林不知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仍咬牙前行。众人乘马而行,一瞬时走出二十余里;这一带的青沙,远远的树木森林,被烟环雾锁,西北风雨后气候寒凉。用目往正东观看,乱柴沟不远,大约相隔一里之遥,道路的两旁边一片片的小树,被风吹得树枝乱摇,雨花乱飞。那乱柴沟山坡上的荆棘,倒吊着葛藤,明明地显出乱柴沟的山口。道路两旁,野草黄花被雨摧残,横卧在道旁。车辙的细水,是涓涓的不断。此时除去这些人之外,可称得起路尽人稀,就是不见镖车的踪影。徐顺在马上不觉得吸了一口冷气,就听孙启华颤巍巍地说道:“潘师父此事不好,他们的镖车已进乱柴沟,恐凶多吉少。”又用手一指道:“你看那边乱柴沟里回来的那个人。”众人抬头一看,远远地望见一人,伛偻而至,等到此人临至前面,向着众人张口喘息着说道:“众位镖师父们,可,可,可了不得了,镖银丢失,全班人丧命。”
众人勒马停蹄,愕忡忡一齐观看,就见此人浑身上下一身的黄泥,连面目也辨不清。看此情形,就知道事出意外,遂即弃镫下马。此时邹雷、徐顺、陈宝光等也下了马,一同向前细认来人,不看则可,众人一看,吓得目瞪口呆。此人非是别人,正是车夫李二。孙启华看见李二,明知事变,倒定了一定神,往北面观看,道旁一片树林,又往四外看了看,并无行人来往。遂向众人说道:“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事已至此,咱们到北边树林里,再细问他一切吧。”潘景林长叹了一声道:“也好!”叫道:“李老二,你跟我们到树林里,我有话问你。”李二点头,四人遂拉着马匹直奔树林,工夫不大,众人来到树林里面,将马拴在树上。这才向着李老二说道:“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着急,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你慢慢地告诉我们,镖银怎么丢的,伙计们如何死的。”
李老二闻言,不由得两泪交流,口中说道:“这个镖车由店内一起身,李师父恨不能一步赶过乱柴沟,他就紧催镖车快走,天虽阴,可是始终也没下雨。这三十里地,一个多时辰,可就赶到乱柴沟西沟口,李师父催我们进沟,前面的趟子手喊着镖趟子,镖车在后面紧走。李师父他的心意打算赶出乱柴沟,就是再下雨也不怕啦。李师父想的倒是很好,不想一进沟,刚走了没有二里路,核桃大的雨点,可就落下来了。那时我在后面也是这么个意思,只要镖车一出东沟口,就是有匪人,可也就不怕啦,车到平川之处,还怕的是什么哪。不想走了没有半里之路,这个雨可就如同搬倒了天河一般,前面的车马可也就走不动啦,雨水已然托了车底。镖车正在进退为难之际,猛听得山坡上面的山石乱响,我一想山石若滚下来,临死落个碎骨粉身,这个时节,人声呼啸,山石乱响,这时候我可顾不了他们啦,我只可往山坡上面爬,往西沟口跑,我若不爬山坡,沟内的水是二三尺深,我跑也跑不动,再说我跑也跑不出多远,山石若是下来,也得把我砸死了;再说四外准有人卡着,跑也跑不出去。这才一横心,凭命由天,只得拼命往上爬,我焉能爬得上去呢,幸而我有一把鱼刀,和一个小鹿犄角,我就仗着这个鱼刀子和这个小鹿犄角。我的左手拿着鹿犄角,右手拿着鱼刀子,我把鱼刀子,戳在黄泥之内,我搬住鱼刀子可就滑不下来。我将身子一用力往上纵,随着把左手的鹿犄角,戳在山坡黄泥之上,我又往上一爬,随着又将右手的鱼刀子插入黄泥之内。我就这么一步一倒,实指望爬上山坡,刚爬了有十数余丈,可巧上面有一块大山石,山石的底下被雨水冲了一道沟。我爬到这个沟内,再想往上爬,再也爬不动了,头一样我筋疲力尽,又有山石阻路,我若不借这山沟团合在一处,只要是一滑,我就得溜将下来。我正在惊怯之际,就听我们伙计喊嚷,他们嚷着说镖车不要啦,赶紧往回跑,人声嘈杂。又听见李师父在下面喊嚷,伙计们留神啊,有了呼啸啦。山头上势若山崩地裂,犹如沉雷一般,顺着我的头顶滚将下来。我心中明知上面有人把石头推下来啦,碰上就得死,我只得将腿往回撤,我的脑袋顶着上面的山石,我将身子团合在这道沟的里头,上面推下来的这些山石,撞在头上,震得我双耳皆聋,准知道必得碰死,我一害怕,可就昏迷过去啦。猛然间我就听人喊嚷,我才微睁二目,偷着往下面一看,雨下得很大,往下面看不甚真。就见下面大约有五六十人,还有十几匹马,蜂拥似的冒着雨往正东去了。我看着马上驮着物件,好像我们车上的镖银。就听下面有人道:‘这一回寨主做的这号买卖,可顺气儿。’又听有人说:‘伙计们,他们有逃走的没有。’就听有人答言说:‘头儿您这是多想,就是那么些山石推下来,他们碰上哪一块也得死,再说两旁的滑泥,一个也逃不了,咱们是放心大胆自得这号买卖。’他们是一边说着,一边往东走下去了。我爬在漩涡之内,大气也没敢出。我容他们走远,我准知道镖银已失,他们大家的性命不能保全。又待了老大的工夫,我这才慢慢顺着山坡爬下来,我才出离了漩涡,脚下的泥一滑,我就连滑带咕噜,溜下来了。我这周身上下,没有一处没有泥,刀子鹿角也丢啦,我仰面往上一瞧,我才想过这个意思来,要没有上面这块山石,再没有这个漩涡,我这条命绝无生理。我这时往东面一看,乱石堆叠,压着死马亡人,砸碎了的车辆。我站在那里发怔,我的身上被雨激得全都湿了,我明白过来,我这才知道雨淋得我身上难受。我才打算回镖局子报信,出离沟口,我只顾低着头寻路,一听前面有人与我说话,我这看见二位少镖主与潘师父。李师父丢镖,与众伙计们丧命,俱都是我亲眼得见。”
就见那潘景林站在那里,脸上的颜色惨淡。孙启华双眉倒竖,眸子瞪圆,一阵阵地冷笑,瞧着李二点头。邹雷厉声说道:“咱们已经听明白啦,贼人既是劫镖,他准知道在风雨之下无人知晓,不如你我大家先亮兵刃,趁贼人走之不远,将镖银抢回,拿住贼人,否则也能知道点线索,访出是谁劫的镖,你我好回镖局子交代。”众人答应,孙启华忙说道:“李二,你骑着我们的马,奔青云镇长合店,我们要是等到明日天亮不回青云镇,你于明日清晨,赶回镖局面见总镖头,将镖银丢人和我们的所遭所遇,报与镖主,听候镖主的调遣。你可将话记准,千万不可错误。”李二点头应允,遂说道:“几位请吧,这个事情交与我办,绝无差错。”孙启华将话说完,回手由马上把宝剑摘下来,用自己的绒绳勒紧身后,回手亮剑。此时潘景林,由背后早把金背砍山刀亮了出来,刀往怀中一抱。邹雷使的是一口鬼头刀,手内擎刀,将刀鞘早就背在背后。徐顺使的是一条三棱吕祖锥,掖在腰间。四人收拾停妥,别人也都收拾好了,将话又嘱咐李二一遍。
众人出了树林,往南直奔乱柴沟而来。临至乱柴沟的西沟口,往里面观看,地下白沙漠漠,雨水横流,两边的山坡皆是黄泥,山沟狭窄。孙启华看至此处,心中暗想:“真是天生的险地。”回头说道:“三位请看,此沟如此窄狭,你我倒要小心留神。”徐顺在旁边答言说道:“你我既将主意拿好,到此不便犹疑,就此进沟。”孙启华只得点头,手中提剑,在前行走,后面三人相随。紧往前走,孙启华越看越怕,走到沟的当中,猛抬头,孙启华就见前面山石堆垒,阻住道路,遂用手往前一指,口中说道:“潘师父请你来看,莫非遇险,就在此处。”潘景林手提兵刃,听孙启华之言,迈步向前,众人后面相随。绕过前面这块山石,举目观看,把众人吓得险些骨软筋酥,目瞪口呆。就见前面的车辆被石砸碎,死马亡人,横倒竖卧,脑髓鲜血,溅在山石之上,情景可惨。众人看此景况,不由得心中发酸。潘景林早就两泪交流,仰面向天长叹。左手背刀,右手指着地下的镖局子伙计的死尸,含泪言道:“我潘景林若不与众人报仇,誓不为人。”徐顺在旁边说道:“潘师父不必在此发愕。你我追赶贼人要紧。”潘景林闻听此言,回头一看徐顺,就见邹雷站在那里,手提金背鬼头刀,在那里暴躁嚷道:“你们还不走,尽自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倘然若有意外如何是好,不如趁此时机,贼人未能防范,你我急忙出沟,再作商议。”潘景林只得点头,大家绕着地下的山石,遂冒雨往前行走。这一段山沟甚长,好容易出离东沟口。孙启华是个细心人,用目往地下一看,就见地下有马蹄的痕迹、人脚踏的印子,虽然是青沙地,看得很真切。遂向众人说道:“你们众位请看,地下的痕迹,看这个方向,贼人向南去了,你我大家趁贼人走至不远,急速追赶,若容贼人去远,再要寻找,反费周折。”
众人闻听孙启华之言,大家一齐说道:“言之有理。”孙启华在前,众人在后,看地下的足迹,转向东南,众人顺着东南的小道,追赶下来,再看两旁边一带的树木,被风一吹,树枝儿乱摇,雨星儿乱坠,道旁的青草迷目,满地的青石,就看不出地下的足迹来啦。只得向前行走,又兼着众位英雄,周身上下被雨水淋湿,满目的凄凉风雨,这种苦况不堪设想。众人往前追赶走出约有十五六里之遥,就见前面有一伙贼人,大约有三四十名,各擎刀枪,正当中有十几匹马,马上驮着物件,远看好像镖银的形象。孙启华用手向前一指,遂向众人说道:“前面莫非就是劫镖的群寇。”潘景林刚要与孙启华答话,未提防邹雷在旁边一声喊嚷,口中嚷道:“前面的贼人慢走,还不把镖银留下,等待何时。”孙启华一听邹雷喊声,遂将脚一顿,口中说道:“师兄,你怎么这样性急呀,你不看看前面贼人,贼多势众,你我势孤人单,我没告诉你吗?前面若是贼多,你我暗地跟随,认准了他的巢穴,再为下手。他若是势孤人单,你我就此动手,也可以夺回镖银,如今前面贼众我寡,你怎么反倒喊叫起来啦。”
邹雷说道:“兄弟,你别抱怨我啦,皆因前面发现贼人,我本来性子就急,不由得我就喊叫出来啦。其实这也不要紧,今既被他们听见,不如你我杀上前去,杀死几个贼人,先给我们镖局子死去的伙计们报仇解恨,然后有什么事再说。咱们先痛快痛快,发散发散他娘的胸中的怨气。”孙启华一听邹雷的言语,心中暗想:“我师兄这个人真是快人快语。”孙启华想跟潘景林相商,与贼人动手的方法。
就听前面有人喊道:“后面什么人?”孙启华抬头一看,就见前面的贼人一部分拥着镖驮子走了,一部分雁翅排开,拦住去路。因为邹雷一声喊嚷,前面贼人已然知道,当时就排开了阵势,潘景林见贼人既看出后面有人跟下来,难道说还能退避吗?若是前面的贼人果然没有能人,就势把镖抢回,再捕获几个贼人,可也对得起镖主。若要贼人队中,有能人在内,夺不回镖银,也得缀上他们得点消息。潘景林此时抱定奋不顾身的主意,他是一语不发,提刀直前,直奔正东,向贼人而来。孙启华到此时,明知劝不回潘景林,事已至此,不得不与贼人动手,随着说道:“你们看潘师父过去啦,咱们也一齐往上攻吧。”邹雷、徐顺、陈宝光等在后面喊道,别让前面让贼人走了。
此时潘景林跑至群贼面前,举目一看,就见两旁站立约有二三十名,俱都是蓝毛巾包头,身上都穿的是蓝布裤褂,脚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一个个粗眉大眼,各擎刀枪,都没穿着雨具,浑身上下,被雨淋得已然不成样子。在正当中站着四个人,为首这人,细条身材,身穿白绸子裤褂,绒绳系腰,脚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煞白的脸面,满脸的红糙面疙疽,两道立眉,一双圆睛,鹰鼻子,大嘴岔,一嘴的板牙,两个锥把子耳朵,约有三十来岁,手中擎一口锯齿飞镰大砍刀,刀背上有三十二个锯齿,这口刀足够一掌宽,刀光烁闪。在他上首站立一人,看年纪在五十上下,身穿青绸子裤褂,足下洒鞋白袜,绒绳系腰,头上青绢帕罩头,黑紫的脸膛,一脸的苍皮,粗眉恶目,阔口獠牙,两耳无轮,右手提着一口大砍刀,站在那里发威。下首站的那一个,身材短小,形容枯瘦,身上穿着一身蓝绸裤褂。脚下青鞋袜,腿上打着裹腿,淡黄的脸膛,两道细眉,三角眼睛,小鼻子,菱角口,看年纪也在五十上下。这二人可都没有胡须,右手擎着一口厚背雁翎式的钢刀,看此人面色阴沉,站在那里,冲着他们四个人乐。紧挨着这个人,还有一人,潘景林看着他分外注目,身穿土布的裤褂,脚下小洒鞋千层底,倒纳鱼鳞带提跟,打着蓝裹腿,青中透黄的脸膛,上面用土黄布手巾勒着头,两道棒槌眉,一双酸枣儿眼,小秤砣鼻子,三角口,两撇掩口花白胡子,手中拿着一口朴刀。潘景林越看此人越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猛然间想起,莫非是他。潘景林想至此处恍然大悟,不由得咬牙切齿,心中暗恨。旁边站着的孙启华,见潘景林并不与贼人答话,脸上现出一种怒容的样子,须鬓皆张,孙启华在旁边问道:“潘师父,您既要与贼人动手,因何发怔?”潘景林向孙启华点手,孙启华向前近身,潘景林用手指着下面站着的贼人,这时潘景林在孙启华耳边说道:“想当年如此如此。”
孙启华转睛思想,方才明白丢镖的前因后果,孙启华这时可就明白啦,在后面闷坏了精明强干的徐顺,急煞了暴躁的邹雷,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提起了这回事可是年份也不算很远,是八年以前的事。
八年前余公明永胜镖局,买卖正兴旺之时,永胜镖局的买卖做不过来,柜上的人不够分配使用,买卖越好,人越不够用的,可巧华阴县北门内,天元银号,是本柜上的老主顾,只要银号有什么要紧的事项,皆由余公明永胜镖局护送,两方交际多年,无论多少银子,永远没有出过错,可巧本柜上有一笔银子,共计五万两,是拨与信阳州联号急用的一笔现款。本银号的掌柜的,派柜上的伙计,把余公明请到柜上和余公明一商量,要是别的柜上的镖银,余公明可不敢应,皆因为是柜上没人;又一想这是多年的主顾,又不好驳,买卖又不好让别人做。银号掌柜的又再三地托付,余公明实在没有法子,才把这号买卖应了。此时柜上又没有人,就是潘景林在柜上帮着料理,余公明意欲命潘景林走这一趟镖,自己不放心。若是他一人前往,倘若路上有一点差错,可就不好办啦,余公明百般无奈,就得自己前往,临走起镖,可就与潘景林商量好啦,让潘景林随同前往。那个时候,潘景林在镖局里,余公明还不那么器重他,皆因他在镖局里日子不多。
余公明将镖车收拾齐楚,带领潘景林与本柜上的客人,由华阴县起镖,经过陕州,行至在崤山山脉,皆因不走凤池县,抄崤山的小路为的是近些个路程。不料想行至鹰爪山的山前,打虎岭的地面,这一带地方,余公明是常走的一条道,知道这条道儿不好走,打虎岭左右,俱都是贼人出没之所,走到这个地方,任凭是谁也过不去。皆因余公明这条道最熟,有几处占山的寨主,也都是走的打出来的交情。只要是余公明的镖,经过此路,也别说他们不敢,都不好意思劫余公明的镖银,皆因如此,余公明才敢放大胆子,由打这条小路上走,虽然如此镖车行至此处,连伙计们全都得多留点神。
那个时候,抱头的喊镖趟子的伙计,就是吴得利。这个地方也是真险,两旁边俱是荒山野岭,树木阴森。当中间车道,路旁的青草,都有半人多高。他这个镖车正往前走,前面有一片树林,这片树林,约有二三里地,对面是丛林,当中是道,将到树林旁边,镖车尚未进入,就听树林子里面,一阵铜锣声音,头里镖趟也不喊了,镖车可就打了盘啦。余公明往前面一看,就见林内,窜出约有五十名喽啰兵,都是二三十岁,俱都是周身上下一身蓝,蓝绢罩头,斜搭麻花扣,脚下快鞋白袜,怀抱鬼头刀。为首一人,长得面目凶恶,大身材,年纪约在五十多岁,身穿青绸子裤褂,脚下白袜,大掖搬尖洒鞋,打着花裹腿,腰中绒绳紧腰,头上青绢帕勒头,结着麻花扣,脸上看,青中透暗的脸孔,三角形的菱角眉倒吊着,深眼窝子,一双金睛叠暴,鹰鼻阔口,鲜红的嘴唇,满脸的黄髯,连鬓络腮,压耳的毫毛倒竖,脸上核桃大的一脸金钱癣,在手中擎着一口锯齿飞镰大砍刀。在前面有一个喽啰的头目,站在那里念道歌儿,说道:“咳,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牙边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孤雁的绵羊,将镖车留下便罢,如若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余公明听前面喊镖趟子的喊的是:“头里有了扛梁子啦!”什么是扛梁子,断道劫财的。余公明赶紧由外首下马,剑把朝后,为是从里首下马,顺手由后面亮剑,因为做镖师的,他把自己的兵刃,挂在外首鞍鞘之前,朝前首下马时顺手由前抽剑,他的脸老冲着前面,为是防范敌人暗算,余公明下了马,顺手抽出金光闪烁的龙舌剑。此时潘景林也就下马,相随在余公明的身后。余公明来在镖车的前面,细看前面喊道歌的这个人。余公明认得他是鹰爪山,阴风寨,踩盘子的小伙计,奴随主姓。此人姓姜,名叫姜小五,外号人称旱地蝎子。后面的寨主,非是别人,正是鹰爪山阴风寨,老寨主姓姜,双名天雄,外号人称活阎罗,占据鹰爪山阴风寨多年。余公明早就认识他,就是永胜镖局的镖,时常经过鹰爪山,他可也没有劫过,彼此都是个面子,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把镖车给扛住啦,心想这一定有人拢对。
余公明遂将金光龙舌剑,交左手往怀中一抱,迈步向前,含笑抱拳,口中说道:“前面莫非是姜老寨主,伙计们都多辛苦,余某向不敢得罪好朋友,也许余某手下人,不知规矩得罪贵山,今天望乞寨主高高手闪个面子,让我们过去,余公明必定要登山谢罪,老寨主高高手吧。”
他哪里知道,姜天雄此次当真带着伙计,专为等的是余公明的镖。这是怎么回事呢,就皆因余公明永胜镖局买卖好!这些年来,一来是自己的买卖的运气好,再者字号也叫得响,虽然走各省的镖,就说潼关内外这些个镖局子,哪一家也敌不住永胜镖局,不免招惹同行的嫉妒。其实余公明也没得罪过人。这些镖局子,因为妒名,在各处给余公明散布流言,就宣扬余公明说的,不是我买卖运气好,我这镖走遍天下,不拘有多名望的大王,也不敢正视我的镖银。别说是劫我的镖,他连正眼也不敢看。其实余公明并没有说过这些话,这就是外面小人是非之口,气恨永胜镖局买卖好,在外面捏造许多不三不四的谎言,为的是在外面给永胜镖局拢对。余公明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不想这个风言,可巧传到鹰爪山阴风寨姜天雄的耳朵里去啦,还不只听一个人说的,姜天雄为人自负争强,秉性好斗,素不服人,他听见这个消息,他才和他的两个儿子商议。姜天雄这两个儿子,长子名叫姜金彪,别号人称拦路虎。次子名叫姜金豹,人称青眼虎。又请来两位寨主,贺玉、贺云,一同核计,把听得来的言语与众人说了一遍,三寨主贺云向姜天雄说道:“大哥这件事,您要慎重,据小弟我想,余公明镖银时常由此路过,他也没有出过规矩;再说余公明武艺超群,可是有一点扎手(不好惹),话又说回来了,他的镖又不出规矩,与你我又无仇恨,别人既不干涉,咱们何必多找这个事呢?再说过耳之言也不可听,这里面也许别人与他有仇,惹他不起,故意造出非言,咱们何必受人愚弄呢?小弟的话,可不一定对不对,大哥您要三思而后行。”大寨主将要答言,旁边二少寨主姜金豹说道:“三叔您做事太小心啦,俗语说无风草不动。他要不说,外面也没有那么大的风言,不管他说不说,若是他的镖车由此经过,先劫他一回,也让他知道知道,鹰爪山阴风寨不是好惹的,也减一减余公明的威风。”姜金豹把话将才说完,就见大寨主点头说道:“这话也有理,余公明这些年总是一帆风顺,也让他尝尝丢镖的味道。”大家计议已定,姜天雄便吩咐姜小五道:“如若永胜镖车过此,早些报来。”
这一日,恰巧永胜镖局的镖车路过此地,姜天雄一看,二子和两位寨主都未在山寨,不由皱眉,想道:“余公明这小子好运气。”复咬牙道:“没人我也劫你。”
那姜天雄率领旱地蝎子姜小五下山劫镖。双雄抵面,那姜天雄明知前面是余公明,手提锯齿飞镰刀,横刀而待。他听了余公明的场面话,并不搭腔,只将双睛一瞪,说道:“余镖主,我久已闻名,阁下威名远震,晃动乾坤,今日姜天雄不才,并非是为劫夺阁下的镖银,专为在此等候阁下,比试武艺。阁下胜得了我的锯齿飞镰刀,任凭阁下镖车通过,如若胜不了我的锯齿飞镰刀,将镖银留下。如若不然,要想镖车由此经过,势比登天,早早当面较量,不必多讲。”余公明听得此言,不由得撞上气来,余公明再三求路,姜天雄坚要比武,那余公明早年也性如烈火,只因久涉江湖把性情柔和了许多,这次所以这样央人。这时余公明说道:“阁下既是挡住我的镖车,我苦苦地相求,阁下是执意地不让,非比试不可,余某若要失手,伤了阁下的毫发,休怨余某无理,依我看阁下不必动手,留这个脸面,日后还有相见之时。”姜天雄闻听此言,不由得气冲斗牛,哇呀呀的怪叫,说道:“余公明果然大言欺人,来来来!我倒要请教。”遂将刀一摆,垫步拧腰,往前一蹿,高声喊道:“你我二人,倒要比试比试。”余公明看姜天雄来的势猛,要摆龙舌剑向前对敌。就在这个工夫,就听身后有人答言,说道:“镖主何必亲自动手,不才潘景林愿先献丑。”话将说完,余公明用手相拦,口中说道:“潘师父你休前往,此事与你无干,既是姜天雄寨主在此等我,我当奉陪于他。据我看,我不与他动手,难以偿姜寨主之愿,潘师父,你与我看守镖车最好。”潘景林只得点头,往后倒退,吩咐伙计们,谨守镖车。
他自己提刀挡住前面,此时余公明手中顺剑,丁字步一站,说道:“姜寨主,阁下勒令要求,余公明只得奉陪。”姜天雄大吼一声,说道:“老儿你有多大能为,看刀。”话到人到声音到,姜天雄往前一纵身,左手一晃,右手劈面一刀。余公明一看锯齿飞镰刀离头顶相近,遂将身一矮,向左边一上步,右手一横,直奔姜天雄右腕下划来。活阎罗的刀若再往下落,手腕子碰在剑上,腕子必折,姜天雄他恐怕手腕碰在余公明的剑上,急速往回撤手。未提防余公明的剑,一扁腕子进身便刺,姜天雄将自己飞镰刀,刀头冲下一顺,用刀刃截余公明右臂,余公明随即抽剑往右边一闪,左手剑一指,右手剑“白蛇吐信”,直奔姜天雄咽喉刺来。姜天雄向右一步,将刀往上一立,用了个里剪腕。余公明见刀临手腕已近,随即将剑往左边一带,余公明的剑,正碰在姜天雄锯齿刀的刀刃上,姜天雄虽然力大,余公明往回一带的力量,暗用气功,姜天雄锯齿刀险些撒手。他只顾自己的锯齿刀,未提防余公明的剑,借着一带的力量,顺着姜天雄的膀臂,直奔脖项便抹。姜天雄见剑临近,闪躲不及,只得一长腰,身形向左一转,把脖项虽然躲过,并未躲开肩胛。余公明这一剑,正抹在姜天雄胸前肩臂之上,只听嘭的一声,红光崩现,鲜血直流。姜天雄大叫一声,刀未撒手,往圈外一蹿,口中喊道:“余公明,咱们是后会有期。”众喽兵见大寨主受伤,连忙救护上山。
不言姜天雄败走,且说余公明见活阎罗姜天雄负伤率众逃走,便长吁了一口气,将龙舌剑往怀中一捧,遂向伙计们说道:“弟兄们起镖。”此时伙计们已将余公明的马匹牵至面前。余公明怀中抱剑,纫蹬上马,此时潘景林也上了马,打头的伙计吴得利,仍然在前面乘马,喊着镖趟子起镖,后面车辆相随,由此直奔信阳州来了。这天到了信阳州,将镖银交兑完毕,余公明颇有戒心,余公明便急忙赶回华阴县镖局子,当时便告诉伙计们,从此以后走镖,不准由崤山小路而行。
且说活阎罗姜天雄,带伤率众,由树林逃走,到了鹰爪山的山寨,急忙检视伤痕,姜天雄右肩头,衣服崩裂,皮开肉翻,血迹遍体,唯有伤口左右,血痕都已干燥。一面命喽啰兵将金伤药预备停妥,又命喽啰兵取水,用水将血液洗净。伤口很重,在肩头之上,有半尺余长,深约有寸许,这一剑刺得实在不轻。遂将汗褂绒绳俱然撤去,用袖绫将伤口的水痕拭干,然后将金伤铁扇散敷好,上面又用金伤膏药贴上。
那姜天雄从来未栽过如此的跟头,只气得暴跳如雷,过了七八天,两位寨主贺玉、贺云和他两个儿子俱都返回山寨,获有很多财帛,却想不到姜天雄受了这样的重伤。二贺同二子问缘由,姜天雄便把独自劫镖,交手受伤的事说了一遍,并言必报此仇。那贺云说道:“老大哥不必着急,小弟倒有一计,可与大哥报仇雪恨。余公明武技高强,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大哥在山上静养,小弟命人打探,若要余公明镖车再由崤山小路经过,小弟命侄男金豹,多带人下山,绊住他,小弟在后面抢劫他的镖银,掳走客人。余公明见客人被掳,他必然与我拼命动手,将他引至八盘山,山势窄狭,令吾兄焦面鬼贺玉,带领姜小五,带着二百名长箭手,埋伏在两边山头之上,容我们过去,开弓放箭,一阵乱箭,再把山上的山石推下来,余公明飞也飞不出去;余公明若是在八盘山不往前追赶,小弟命金豹,带一百名喽啰兵,皆都要弩箭手,截断余公明的归路,小弟等由前面反回来,带领长箭手,由后面开弓放箭,给他一个前后夹攻。银也得到了我们手里,大仇也就报啦,大哥何必着急,此事皆在小弟的身上。”
活阎罗姜天雄听至此处,不由得忍痛仰面大笑,随说道:“此计甚妙,愚兄就将此事托付在你的身上啦。”随即命人下山打探,贺云听寨主依计而行,随即分派喽啰兵下山打探,这本是贺云的一片宽心话,说给姜天雄听的,姜天雄也不想想,余公明哪能再从这里走,自找麻烦呢。那姜天雄立时又派人下山,秘密打听余公明镖车的消息,不觉数月之久,并未打听出来余公明的镖车经过的消息。姜天雄心中纳闷,暗想:莫非有人将计策泄露。又派旱地蝎子姜小五秘密出山,命他扮作小买卖的商人模样,到华阴县永胜镖局左右,探听永胜镖局的镖车行踪。
这一日众位寨主陪着活阎罗姜天雄,在聚议大厅之上闲谈,此时姜天雄伤痕早就痊愈。大家正高谈阔论之际,见一喽兵由外面来,至大厅说道:“启禀寨主,今有寨主的挚友铁算盘汪老英雄前来拜访。”姜天雄闻听,不觉大笑,扭项与二寨主、三寨主贺玉、贺云说道:“二位贤弟,大概不认识这位汪老英雄吧!”贺云说道:“小弟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来。”姜天雄微然含笑,左手伸出两个手指,说道:“此人与我二十多年故旧之交,姓汪名春,江湖人称铁算盘。足智多谋,精明强干,掌中一口砍山刀,武艺超群。自从由我占山以来,他并未来过一次,听说他现在弃却绿林,在南阳府做事,不知是哪阵香风把他刮到此处。”遂向喽啰兵说道:“有请。”
这时姜天雄同二位寨主及二位少寨主都迎出庄门以外。就见在左门外吊桥上站立一人,细看却是汪春,这二十多年未见,果然面目显着老啦,身量可还是中等身材,就是显着矮一点。身穿蓝袖子裤褂,外罩青袖子大褂,脚下白袜,青缎子皂鞋。脸上生就长脸膛,面部透青,两道细眉,直插入鬓,吊角二目,高鼻梁儿,三角口,雪霜白的掩口髭须。两耳无轮,花白剪子股儿的小辫,手内提着长条儿的蓝包袱。姜天雄一见,赶紧抢步向前,口中说道:“我打量是谁,原来是老哥哥,小弟率领孩儿们来迟,兄长请勿见怪。”汪春赶紧说道:“姜贤弟,休要折寿于我,贤弟你一向可好,恕过我这几年未能问安。”姜天雄扭头,向后面说道:“孩儿们,与你汪老伯父见礼。”二位少寨主一齐向前跪倒叩头。汪春伸手往起相搀,遂问道:“这二位小英雄却是何人?”姜天雄闻听此言,往后仰身,哈哈大笑说道:“老哥哥,你连他们都不认得啦,这就是你两个侄子。”遂用手指着说道:“这个是你大侄子金彪,那个是你二侄金豹,我一说你就想起来啦。”汪春用手拈着银须,上下打量二位少寨主,笑着说道:“老弟,你可又怪错了我啦?你我弟兄分手之时,他们尚在幼稚,如今皆成了英雄啦,我怎么能认得哪,看起来这可应了俗语的话啦,后浪推前浪,父是英雄儿好汉。”姜天雄含笑说道:“老哥哥,您这是抬爱我们父子。”姜天雄还要与汪春谈话,旁边闪出贺玉、贺云,二人上前与汪春见礼,一面口中说道:“老哥哥,这几载未见,你老人家堪可须鬓如霜,小弟这边有礼了。”汪春一面还礼,一面说道:“二位贤弟免礼,看哥哥老了吗?”贺玉说道:“兄长你老人家的精神尚且不老。”汪春大笑道:“兄弟,几年没见,学会了油嘴,到底我还是老啊。”姜天雄道:“老哥里边坐吧!寨外也不是说话的所在。有话请老哥到里面再说罢。”
众人进到客厅里,各自落座,谈叙江湖异闻。多年老友相逢,话越说越说不完。那姜金彪由老寨主身背后转过来,口中说道:“父亲你老人家,只顾与伯父谈话,天也不早啦,莫若预备些酒,与我伯父接风洗尘,再者也可以饮着酒谈心哪。”姜天雄闻听,看了看天色,鼓掌哈哈地大笑道:“只顾与你伯父谈话,竟把他老人家给饿了起来了,错非吾儿提醒,我倒将接风之事忘却了。快往下面传唤,预备酒菜,为父与你伯父接风洗尘。”贺云、贺玉在旁边说道:“我们尽顾听话了,我们也把这件事给忘啦。”汪春含笑说道:“这是你们老哥儿几个爱惜我,尽顾了谈话啦,那么着我还是真想酒喝,咱们就吃着酒谈心倒也好。”他们说着话儿,不多时,头目们已然将桌椅摆好,跟着放好杯茶。老寨主姜天雄站起来让座,汪春只在上首落座,三位寨主相陪。跟着酒菜也到了,二位少寨主往上献酒献菜。老寨主将酒斟好,擎杯相劝,大家彼此痛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喝得痛快时,见有厅下跑上一人,姜天雄这时停杯举目一看,非是别人,正是旱地蝎子姜小五。姜天雄忙把他喊过来,问他探听余公明的事怎样。那姜小五道:“启禀寨主,属下下山,今已将此事探听明白,特来报告⋯⋯”这句话尚未说完,汪春急忙站起身来,向姜天雄说道:“贤弟,此事若关乎机密,劣兄可以暂时回避。”姜天雄遂含笑说道:“兄长你太多心,此事我还要与兄长商议,这时他回来更好,兄长你先落座,容我问个明白,然后再求兄长与我筹谋计划。”遂向姜小五说道:“你下山这些日子,事情打探得怎么样?”
姜小五道:“余公明回到镖局之后,因为与老寨主有动手的一节,他暗地嘱咐镖局内大小的伙计,从今以后,若有信阳州一带的镖,不准由崤山小路涉险而行,皆因有自己的前辙之鉴,怕寨主有报仇之举,寨主若要欲报前仇,再想别的计划。”姜天雄将话听明白了以后,向姜小五一摆手,说道:“辛苦你了,也就难为你了,下去休息吧。”姜小五将要转身,姜天雄说道:“且住。”姜小五说道:“寨主有何事吩派?”姜天雄说道:“没事,我赏你纹银十两,账房去领。”姜小五连忙说:“谢过老寨主的恩赏。”转身下去。

第二章 铁算盘妙计寻仇
铁算盘汪春,在旁边听老寨主与姜小五说的话,不知是什么事,可把他打在闷葫芦里面,他又不好明着问,遂向姜天雄说道:“贤弟,方才之事,我可以听一听吗?难道你和永胜有碴吗?”姜天雄见汪春这一问,不由长吁了一声,说道:“兄长,只因小弟好胜。”说着话遂将自己的衣服纽扣解开,将右臂现出来,将身形一转,脊背向着汪春道:“兄长你看,我肩胛这处伤痕,近日才得复原。”汪春一看这一道伤痕,虽然是好啦,但是伤口约有半尺余长,遂说道:“哎呀,贤弟,这是怎么一回事。”姜天雄一语不发,将衣服穿好,复又落座。姜天雄双眉倒竖,眸子圆睁,钢牙乱咬。先咳了一声,遂不慌不忙,就把听信传言,在打虎岭劫抢余公明的镖车,动手带伤;三寨主贺云在寨中划策,命姜小五打探永胜镖局,方才禀报的情由,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复又说道:“兄长,你的外号人称铁算盘,你与我算一算,此一剑之仇,怎样能报,也不枉你我弟兄朋友一场。”汪春听完姜天雄的话,沉吟半晌,连连地摇头,口中说道:“若要急于报仇,事情很难的。我早就知晓,余公明为人精明强干,老成谨慎,若要设其牢笼,他是绝不涉险做事。若要是以武力报仇,也不是我长他人的威风,弱自己的锐气,恐怕难以完全。”
姜天雄闻听汪春之言,高声说道:“若依兄长之言,小弟此仇今生不能报了。”汪春摇头说道:“兄长你还是这样的性躁,仇一定得报,可是只能智取,不可力敌。”姜天雄说道:“兄长有何妙策?”汪春说道:“贤弟别忙,等把我的铁算盘打好了,别说是余公明,就是大罗的神仙,也逃不出我掌握之中,可就是一样,你可别忙。就按贤弟你这样性急,一辈子也报不了仇。”活阎罗姜天雄一听汪春之言,蹙着眉说道:“兄长,言之差矣,性紧就不能报仇吗?”汪春含笑说道:“不是那么说,古人有云,知己知彼,方可对敌。在这个时候,你要急于报仇,若让他知道消息,这就是打草惊蛇。余公明这个人,本来他就生平谨慎,若是让他得着消息,他再加上一分细心,此仇终难得报。”姜天雄闻听说道:“那么怎样才能报得此仇呢?”汪春拈髯微笑,说道:“你欲报此仇,必须要不动声色,在冷静里去求,何为冷静去求呢?比如若要欲买这件物件,可别面目上露出非买不可的样子来,你要露出非买不可的样子,他必抬高物价,你若欲防范此人的奸诈,必先与他亲近,令他不疑,拿你当作心腹,然后你从中取事。似乎余公明,生平老成干练,深谋远虑,你稍表一点声色,被他知觉,要想报仇,势比登天。他是断然日夜防范,你虽有千条妙计,也难入手。故而我于他的身上,取冷静主义,就算受害已过,都疑不到你的身上,可就是一样,必须慢慢地入手,趁隙而入;你要是性急,我这条计策不如不说。就算说出这条计策来,也算无效。贤弟,你自己先酌量酌量,吾之计百发百中,决不落空。你若不能忍耐,我作一个闭口不谈,咱们说别的,倒显着开心,贤弟,你想好不好?”姜天雄听了汪春的言词,不觉地笑起来了,说道:“不过都说,上了年岁的人牢骚,兄长,我和你求计,你连一个主意也没出,你倒说了不少的忍耐,好些个性紧,还怪我一身的不是,始终你也没说出什么主意来,岂不闷死人吗!只要兄长你说出的计策,我是没有不忍耐的。你放心,我决不能耽误你的妙策。”
汪春听到这里,不觉地也笑啦,遂说道:“兄弟你忙了不行,我先喝一盅酒想一想。”说话之间,将酒盅端起来,一饮而尽,复向姜天雄说道:“你再与我斟一盅,我索性让你多闷一会儿,我为是锻炼你的暴烈之性。前次你要不是性暴,哪个能削你一剑啊,兄弟我一面喝着酒,我一面说我的计策,若依着我的话,贤弟你还不用亲自下山,就把仇报了。报仇的这个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有一座乱柴沟,沟内狭窄。前些年,我不知谁家镖局子的镖,行至在乱柴沟之内,在沟内被劫。这个抢镖银的主儿,也真够狠,他把乱柴沟山上的山石推下来,不但把镖银得到手里,连人带马,皆砸死在山沟之内,到如今始终也不知谁作的案。你可以就这现成的地利,闲着无事的时候,命姜小五带领几十名壮丁,到乱柴沟山头之上,搬运山石,暗派精明的头目,打探余公明的镖车。寻常的日子,不拘哪个镖局子的镖,行过乱柴沟,千万可别劫,让他的胆子放得大大的。几时伙计打听得余公明的镖车,冒险过沟,也不用贤弟亲自下山,就命二寨主和三寨主,带领金豹、金彪、旱地蝎子姜小五,五十名得力的喽啰兵,埋伏在山头。要是镖车走到沟内,把平日埋伏的山石,由上面往下一推,连客人带镖师,以至随从的伙计一并砸死。若是余公明亲自押镖,那更好了,插翅安翎,他也难逃活命。贤弟不但白得镖银,此仇伸手可报,这个名儿就叫以逸待劳。贤弟,你想此计划如何?说了归齐,还是这句话,性急了可办不了。”
活阎罗姜天雄将话听完,伸手竖大拇指说道:“兄长,你说了这么半天,我明白啦。你知道我的性紧,你才乱七八糟地说,你是为了给我报仇,是怕我稳不住性,兄长你自管万安,我的仇一辈子报不了,我都得照着你这计策行事。倘若该当报仇,就是砸不死余公明,将押镖的客人砸死,这一场官司,也够余公明打的。兄长,咱们不必说啦,吃酒吧。”遂着教喽啰兵添酒添菜,大家擎杯,开怀畅饮。这汪春一连住了半个多月才走。
姜天雄果然按着汪春所定的计划,遂命姜小五带领二十名壮丁,在山头上埋伏,搬运山石。姜天雄见埋伏齐备,便秘密派人至华阴县,打听余公明镖车的动作。由年前直顶到转过年来五月间,喽啰兵不断往山中报告,余公明买卖萧条,并没有多少镖行的买卖。不过不是余公明买卖不好,是各镖局子生意都不大很好。姜天雄屡次得报,见无机会,也就把这个事情放在一边,就把这报仇的事情冷淡下去啦。虽然老寨主不以此事在意,唯有少寨主姜金豹,惦记老寨主报仇,仍然暗派心腹在华阴县打探。
八年之后,姜天雄正和二寨主商议要事。忽然,手下人送上一封信来说道:“大寨主,有汪春汪老英雄介绍数位绿林豪杰持信到此。”说着话将书信双手往上呈递,姜小五由下首座位站起身形,伸手把信接过来,递给姜天雄。姜天雄接过书信打开一看,信上写着:“天雄老弟,别来许久,渴念殊殷,本欲早来拜访,未克如愿。前在贵寨叨扰,荷蒙宠遇优渥,承赏赐川资多金,钦感之情。兄由贵寨樵返南阳后,巧遇旧日良友数人,皆为当时绿林中之豪杰也,刻下东流西荡,无处栖身。兄知我弟望贤若渴,故敢冒昧枉荐,兹令其持函投呈阁下,倘蒙金诺,则感戴无涯矣,专此藉请,武安,不庄。”附名单一纸,下款写的是愚兄汪春拜上,兹将来人姓名,开单列后,计开:鬼头刀韩天寿,花枪陈禄,滴溜旋风邢燕,泥小鬼胡奎。姜天雄将书信看完,掀髯微笑,遂向众寨主说道:“我当是哪里来的,原来是老兄汪春,又替我打上铁算盘啦,算计我寨中的人不够用的,替我约请几位朋友,金豹你到外面替我将这几位英雄请进来,待我问一问。”姜金豹闻言应了一声出去,前去迎接。于是鹰爪山上又增加了五位豪杰。
这天,忽然手下弟兄报告,永胜镖局押镖过此,寨主意下如何。活阎罗姜天雄闻听永胜两个字,想起当年一剑之仇,不由得咬牙切齿,说道:“二弟、三弟、金豹、金彪,下山随我劫镖。”这句话尚未说完,旁边有人答言说道:“大哥何必动怒,此事极为容易。”姜天雄扭回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三寨主铁心鬼贺云,遂叫道:“贺贤弟有何高见?”贺云道:“老寨主,您事情未办,怎么又犯了性紧的脾气啦,这不是当年汪老英雄,原来订下的计划,这二三年之内,你老人家把这个事情忘了吧。”姜天雄当时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可不是忘了,汪大哥算是神算。”贺云道:“大哥你什么也不用管,财好得了。”贺云便同金豹等众人上山,看了看山石,又派人打听永胜镖局的消息。过了一天,派出的人回禀报道:“永胜镖局的镖车,今日晚间必到青云镇,若不落站,必定加夜过沟。”姜天雄未及答言,就见三寨主贺云以手叩额,说道:“此天助我也。”姜天雄扭头看着三寨主说道:“三弟何言天助于我报仇雪恨。”贺云站起身形,用手往外一指,说道:“兄长请看,外面天色,堪可欲雨,今日就算他们落站在青云镇,明天必然起身。或者起身之后赶上雨,如若遇雨,劫镖后,恰好将咱们劫镖的形迹洗去。”
姜天雄将话听毕,举目往大厅之外观看,果然是满天的乌云,遂说道:“贤弟此计甚善,你们四人前往,我有些放心不下,我派韩贤弟等五人,下山接应就是了。”贺云说道:“兄长您可是慎重为妙,我们还是先去山沟埋伏为是,您在山外接应。”姜天雄点头说道:“贤弟,你们爷四个就辛苦吧。”一面将平日挑选好了的五十名壮丁队,外面预备十头骡子,让他们备好,好预备驮他们的镖银。又将雨衣雨具一并带好,二寨主贺玉遂吩咐各带兵刃,与大寨主告辞,带领兄弟贺云、三少寨主姜金豹、旱地蝎子姜小五等,在外又带了十名精细踩盘子的小伙计直奔乱柴沟而来。这时天气已晚,踩盘子伙计已来报告,这镖车落站青云镇,明日定能过沟。贺云、贺玉闻言点头,遂带领众人直奔北山坡下的树林内,就在林内预备一切。在林中过夜,静候永胜镖车过沟。天近五更左右,贺云命姜小五带领五十名喽啰兵,顺着山坡上山,把原先预备的山石,用铁撬运至山头上,并将山头上边的山石,四外用铁镐刨空,为的是临时往下推着容易些。这时忽然从沟外驰来一人,正是踩盘子伙计,报道:“请寨主早做预备,镖车现已启程。”贺云得报,不觉大笑,遂向姜金豹道:“贤侄你来看,这可应了汪老英雄的话了,地利人和已有,老寨主此仇,伸手可报。”便吩咐探报的伙计看守骡子,遂向众人说道:“趁着此时你我预备十个人装镖银,趁此时机你我先上山。”将话说完,贺云在前,众人在后跟随,出离松林,直奔西山坡,顺着西山坡的小道,曲折而上。
这时天已将近午,天上乌云浓密,地下草色碧青,野草鲜花,香芬可爱。工夫不大,来在山头之上。贺云吩咐喽啰兵先将雨衣穿好,以防暴雨,跟着大家也都将雨衣穿好,吩咐喽啰兵俱都蹲在东面山坡之上,千万不准站起来,恐怕是教保镖的看见。贺云命兄长贺玉,与金豹在此等候,自己带领着姜小五等奔西山头,找了一块山石遮身,露半面往正西瞭望。就见影影绰绰,仿佛像镖车的形象,直奔乱柴沟而来,越看越近,仔细一看果然是镖车,临到镖车进沟,可就将镖旗子看得真切,正是永胜镖局的镖银。那贺云见镖车就要进沟,不觉大喜,告诉大家听他的呼哨,呼哨一起,便自动手,正在准备停当,猛然间核桃大的雨点自天而落。这些人爬伏在山头之上,幸有雨衣护体,大雨如同巨浪一般,众人冒雨仍在两面观望,就见镖车仍冒雨东行,意思要冲雨闯过乱柴沟。哪知雨越下越大,李占成率众意欲冒雨过沟,行至该处,雨水已然托至车箱,车不能前行。李占成意欲在此稍驻,等雨略微住些,再走不迟。怎么着他也想不到此处有埋伏。
这时贺云在山头上面,观看下面车辆不走,若不趁此下手,等待何时。急忙调动众人,随即传令预备,自己一捏下嘴唇,吱喽喽一声呼哨,姜小五等呼哨相和,喽啰兵一齐下手,将山石往下一推,不亚如山崩地裂。李占成等要想逃命,势比登天,最可叹是镖局子伙计们,俱丧在山石之下,死马亡人,肠肚皆崩,无一人幸免。
贺云在山头之上,已看明白,随即传令,我兵退下东山坡。自己带领姜小五、姜金豹并手下喽啰兵,寻路下山来,在松林之内,命踩盘子的小伙计,由树上把骡驮解下来,教他们跟随在后。贺云自己头前引路,进了乱柴沟,进东沟口,往前行走,就见沟内雨水横流。工夫不大,就见前面山石挡路,临近细看,只见被砸的镖局伙计,破腹肠流,脑髓溅在山石之上,裂马碎车,狼藉沟内。贺云遂吩咐喽啰兵,将镖车的软包镖银,搬在骡驮之上,四万两镖银,分在十个骡驮之上,用绳子勒好。贺云遂向三少寨主金豹说道:“今事已成,你我暂且回家。”贺玉在旁答言,高声说道:“检查检查他们,有逃走的没有。”踩盘伙计接声说道:“并无逃脱一人,请寨主放心。”贺云在前引路,口打呼哨聚齐喽啰兵,一齐出了东沟。命喽啰兵牵着骡驮,保着镖银,顺着西山坡往南。贺玉先在头里走,后面贺云、金豹、姜小五等,带着四十名喽啰兵,各擎兵刃,洋洋得意,往正南而来。来到南边的大道,顺道往东。此时雨已见小,贺云遂吩咐喽啰兵,暂且打住。话将说完,姜金豹问道:“叔父怎不往前走哪?”贺云说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喽啰兵若要穿着雨衣,显着走得慢,莫若把雨衣脱下,那就走得快啦。只要一回到山上,就算平平安安,完全交代了咱们的公事,你想怎么样。”金豹一听,遂说道:“那么着也好。”遂吩咐喽啰兵将雨衣俱都脱下,都放在骡驮之上。本想平安劫了镖银,再想不到潘景林等自后赶来。
那贺云、贺玉见后面有人追来,不觉纳闷,在山上明明看清无人逃走,怎么刚离开乱柴沟不远,就有了人追赶呢?他们再也想不到潘景林因病落后走。那姜小五看清是潘景林,即向众位寨主说道:“前面这人,可是潘景林,咱们大家可要留神。”此时铁心鬼贺云说道:“既然他们后面追下来,众位可别忙,咱们先预备动手。”遂教姜小五押着骡驮先回山寨,再教三十名踩盘的小伙计分两拨五个人,去通知外面巡风接应的那十五个人,护镖先走。此时贺玉吩咐喽兵往两边一闪,一边五十名,各擎刀枪,挡住去路。姜金豹在当中丁字步一站,手提锯齿刀。上首贺玉,下首贺云。贺玉手擎大砍刀,贺云提着雁翎刀,迈步向前,一声喊喝,说道:“后面什么人,敢斗胆前来送死,尔等报名,你家寨主刀下不死无名之鬼。”对面潘景林,早就把主意拿定啦,镖银丢去,李占成等众人丧命,自己岂能独生,错非孙启华、徐顺相助,以无用之身,办有力之事,自己早就把心一横。虽然带病身躯,又被暴雨这一激,又是四肢的酸疼;方才在乱柴沟,目睹众镖师遇害的惨况,此时也就顾不了自己的劳累,心中想着欲作困兽之斗。听贼人之言,不由得气往上撞,双目尽赤,厉声喝道:“呔!”真是声若霹雳,山谷响应,说道:“尔等鼠辈,难道说不认得潘景林吗?”待话说完,垫步向前一纵。
贺云一看潘景林来得势猛,遂将雁翎刀一摆,自己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的遭殃,左手向潘景林面门一晃,右手抡起雁翎刀,向着潘景林的脖项刺来。潘景林见刀临近切,身形向左一转,右手刀抡起来,向贺云右手腕子就剁。贺云见潘景林用刀剪腕的招数,随即左腿往回一撤步,用手一扁腕子,刀刃冲外,往回一撤,用刀由底下砍来,想将潘景林的手腕斩断。他尽顾用刀刃找潘景林的右手腕,没防备潘景林将刀往回一撤,跟着蹦起来,左腿一踢,使的是飞身跺子脚,这一脚正踢在贺云肚腹之上。贺云站立不稳,往后一仰身,栽倒在地。潘景林跟着就是一刀,刀刚举起来要往下剁,就听右边喊声:“休伤吾弟,看刀。”潘景林就听右边金刃劈风声音,向着自己斜肩带臂而来,潘景林不能再刺铁心鬼,还不敢扭项观看,若要一回头,这一刀非砍上不可。潘景林受过明人的指教,并不回头,跟着一个箭步跳出圈外,赶紧转身一轧刀,瞪睛观看,见一人手提大砍刀,岔步发威。潘景林一声断喝,说道:“什么人,竟敢暗算你家镖师。”就听对面一声喊嚷,说道:“我正是你家二寨主,贺玉。”
潘景林咬牙切齿,正要向前动手,就听旁边答言说道:“潘师父,稍微休息,待我将他废了。”潘景林扭头一看,原来是邹雷、孙启华、徐顺,各擎兵刃赶上前来。要按着孙启华的主意,若要追上劫镖的贼人,他们要是人少,就可以向前动手,他们要是人多,在暗地跟随。探明白了他们的窝巢,然后再想法子。俟至追上贼人,孙启华一看贼人众多,不料邹雷一声喊嚷,贼人止步亮队。孙启华正要与潘景林商议,就见潘景林提刀直前,与贼人当场动手。潘景林刀法精奇,与贼人双战,孙启华见此光景,也就不能不动手啦,遂与邹雷、徐顺等人说道:“你我大家齐上。”孙启华手中擎剑在前,正遇上贺云,他一翻身刚爬将起来,手中擎刀,意欲报一脚之仇,将要扑奔潘景林;这时孙启华迎至面前,一声断喝,说道:“咳!好贼休走。”贼人未及答言,就听潘景林高声说道:“众位,可别放走了他们,我认得,他们是鹰爪山阴风寨的群寇,他们欲报老镖头一剑之仇。”孙启华闻听,这才明白其中的缘故,口中说道:“贼子你们原来如此,快报姓名,剑下纳命。”
贺云一听潘景林喊他们是鹰爪山的,知事已败露,就是不通姓名,他们也知道啦,遂说道:“小辈,尔等问你家二寨主,姓贺名云的便是,尔要通你的名姓。”孙启华瞪睛说道:“老子便是孙启华。”话将说完,手起剑落直奔贺云头顶击来。贺云往左边一闪,右手擎刀,使了个外剪腕。孙启华向左一迈步,往回一撤剑,将剑一横,用剑尖向贺云胸膛一划,贺云将刀一立,刀头冲下,来截孙启华的剑首,孙启华撤剑,二人战在一处。此时邹雷手擎金背鬼头刀,一声喊嚷,声若霹雳,直奔姜金豹而来。姜金豹手持锯齿飞镰刀,喊喝一声:“来者何人?”邹雷厉声说道:“小辈,若问你爷的姓名,我姓邹名雷,别号人称霹雳子。鼠辈,你也通名姓,好吃俺一刀。”姜金豹说道:“二少寨主,姜金豹是也。”话到声音到,一摆刀,向邹雷斜肩带臂劈来。邹雷见刀临近,并不还招,向右边一上步,姜金豹的刀就落了空啦。邹雷见他刀一落空,跟着右手刀一摆,向姜金豹脖颈便砍。姜金豹将刀撤回,用了一个里剪腕,奔邹雷的右手腕一截。邹雷一撤身,姜金豹的刀往里横着一推,这一招名叫金刀断蛟。邹雷将身一矮,就势用了一个扫堂刀,向姜金豹连脚骨便剁。姜金豹将右腿一提,腰中用劲往起一纵,这一招叫作旱地拔葱,顺着刀跳将过来。姜金豹虽然将邹雷这一刀躲过,可是吓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想:好厉害,错非是我躲得快,不然双腿截折,遂高声喊喝:“伙计们风紧,缓着点⋯⋯扯活。”这就是他们调坎儿,且战且走。他这句话刚说完,就听北面哎哟、扑通一声,可把姜金豹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喽啰兵头目孙成栽倒在地,身带重伤。
那潘景林看贼人提刀暗算,自己往圈外一跳,撤身一看,见贼人手提大砍刀,潘景林问道:“尔叫何名,报名受死。”才将话说完,就听对面贼人说道:“潘景林,你连三太爷都不认得了,我就是鹰爪山二寨主贺玉。”把话才说完,贺玉将刀往前一顺,用了个乌龙入洞,向着潘景林胸膛便搠。潘景林见刀离胸膛相近,稍微往左一闪,右手刀随着往起一立,用金背刀的刀背,将贺玉的刀往上一挂,只听当的一声,贺玉的刀,可就被潘景林的刀挂开。潘景林可就不能留情啦,跟着一挫腕子,潘景林的刀头,就直奔贺玉的面门劈来。此时贺玉,想躲万难,堪堪丧命。喽啰头目孙成,一看二寨主性命难保,他想由后面暗算潘景林,手提着花枪,绕至潘景林的身后,照准就是一枪。那潘景林刚要结果贺玉的性命,就听后面花枪的声音,直奔后腰而来,潘景林受过高人的传授,并未回头,他并不管贺玉,将刀顺着左边,刀头冲下往回一撤,随着一转身,自己的刀,正贴在后面孙成的枪杆之上。孙成意将撤枪,哪里可能,刀顺着枪杆往里一撩,孙成擎枪的前手四指,被潘景林一刀削落。跟将刀往上一提,潘景林用了个反臂劈丝,这一刀正剁在孙成左肩头之上,呀呀一声,扑通栽倒。贼人打算爬起要逃,这时正值徐顺赶到,跟着一脚,将贼人踹着爬伏在地,徐顺跟着照着腿上可就是一刀,孙成就动不了。镖客、贼人战在一处,镖客是拼命死战,贼人渐敌不住,且战且退,镖客一直追上去。潘景林等人追出约在三里之遥,前面一座山寨,贼人欲要逃走,潘景林等众人绕着岭追赶。猛听见前面“当啷啷”的锣声一片,孙启华后面喊喝:“众位留神,前面恐怕是贼人的余党。”众人止步,就见约有一百多名喽啰兵,往两边一闪,为首五位寨主,当中一人甚是凶猛,掌中金背鬼头刀,两旁的寨主一个个相貌狰狞,在下首的,手捧兵刃,怒目横眉,潘景林就知道是贼人的接应到了。孙启华众人一看,众寡不敌,人家又是生力军。众人也都明白,呼哨一声,施展飞行术,一阵狂奔。姜天雄率众赶了一程,便吩咐收队护着劫来的镖银回山去了。那众英雄因人数不敌,死战枉送性命,便跑了回来,跑回约三里地左右,方止了脚步。那潘景林直走到方才动手松林之前,向徐顺说道:“你看看方才砍伤那个人,可是被人救走了没有?”徐顺闻听,依言顺着树林一找,就见受伤的这个人,被砍伤肩头大腿,鲜血淋漓,呼咳不止。徐顺回头对潘景林说道:“贼人尚且未逃,我捎着他吧。”徐顺向前将刀往右手一背,此时潘景林将孙成伸手提起,放在徐顺肩头之上。徐顺用左手扶住,孙启华在后面保护,直奔乱柴沟头而来。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这个时候虽然是雨过,满天的乌云乱走,正西的天空,红日被浮云遮起,现出一层层的晚霞,相映着乱柴沟碧青的青山,这时潘景林带领邹雷、徐顺等,进了东沟口,往前行走。走到丢镖之处,潘景林实在是不忍再看那被害的镖师死的那种情况,遂吩咐道:“这个地方危险,咱们可得快走的为是。”众人急忙赶回了店中,走进屋内,潘景林将包袱打开,拿出专治内伤的八宝紫金锭来,拿起个茶碗,叫伙计打一点老酒,让孙启华把药研开。
众人擦了擦脸,各自检视自己,受伤的上药,换衣的换衣。忙了一阵后,又把捉住的孙成,带过来让他坐在炕沿之上,教伙计把脸盆拿出去,与他泡了半碗水。潘景林把水接过来,说道:“朋友,你先把这碗水喝下去,定一定神,我与你有话说。”孙成抬头看了看潘景林,说道:“你老贵姓?”潘景林道:“你要问我呀,我就是余镖主的弟子,名叫潘景林。”孙成闻听,点了点头说道:“久仰得很,我有件事跟您商量。”潘景林说道:“朋友你自管说,我只要办得到,决不能含糊。”孙成听着说道:“我已然被获遭擒,身带重伤,血流过多,你就是放我,我也不逃走,我走不了啦。你这个意思,我也看出来啦,你给我敷药止疼,用水定神,我已经感激不尽啦。你这个用意,你为的是探听鹰爪山阴风寨那姜天雄所用的计策。你是怕我不说,这是套我的实话。你让我说也行,此时我跑不了,我也活不了,你若教我说实话,也成,我当时得求个舒服。你把我绑绳给我解开,我把水喝下去,稍微地缓缓这口气儿,我必说实话。其实我也明白,说也是死,不说也不能活,如若你不给我松绑,你还教我说实话,那可没别的,我是情愿死,我是决不发一言。”
潘景林将孙成的话听完,说道:“你这个话,我也听明白啦,你准知是被获遭擒,说与不说,你也不想活了。其实把那个理由想错啦,我们与鹰爪山寨主有仇,有你无仇,不过你是山中的一个头目,你若有话实说,我决不伤你的性命。你若肯帮助我们破鹰爪山,事毕之后,我们还得重用于你,松绑的一节,何必你相求,这也没有什么问题。”一面说着话,潘景林伸手将他的绑绳儿解开,命邹雷将他扶起,坐在炕上,让他舒服舒服四肢的血脉。然后潘景林把水递过去,孙成接过水来,慢慢地喝下去,将水喝完,把碗放在炕上,然后向着潘景林叹了一口气,说道:“少镖头,论起来我可不当实说,山中老少寨主,均待我不错。今天被获,我若不说,你们众位也不能饶我,我一定是说实话,说完了就在乎你们啦。你要问,这次乱柴沟劫镖的一事,也不是一日的准备。”孙成就把当年打虎岭劫镖,老寨主被余镖主砍伤一剑,欲报此一剑之仇,铁算盘汪春划策,三寨主贺云,秘密打探,在乱柴沟埋伏,镖头中计,劫镖归山,自己被擒,前后事从头至尾,滔滔不断,细说一遍。潘景林听完,这才明白,叹了气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遂命陈宝光回永胜报告余总镖头去了。

第三章 余公明善后赴援
陈宝光走后,孙启华、邹雷、徐顺,向附近镖局借了些银两,埋葬了死去的镖师伙计,把捉来的孙成,也杀了算是给死者报仇。一连住了五日,第六天正在清晨,孙启华等大家梳洗已毕,正在屋中吃茶,就听店门外,人声嘈杂,有人喊道:“我们进店,门洞儿的人闪开。”孙启华站起来,隔着帘笼观看,就见前面有三匹马闯进店门,后面还有两辆轿车,前面马上正是小黄龙姚玉,后面是陈宝光,轿车里面坐的正是老镖师余公明。
书中交代,这一天镖局门口,来了一个人,站在门口说道:“众位辛苦,我与众位打听打听,这是永胜镖局吗?”原来余公明正在镖局中闲坐,照料柜事。余公明举目观看,由外面进来一人,此人身量不高,年纪很轻,身穿蓝布裤褂,头上蓝手巾包头,蓝纱扎腰,脚底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脸上看,大约有十八九岁,圆脸膛,通红的脸,看着像太阳晒的,浑身上下一身尘垢,脸上是一脸的土,面部上现出一种着急的样子。两道浓眉,两只大眼睛,额头丰满,方阔海口,大耳有轮。就见他站在大门的门口,与两旁连坐着的伙计打听永胜镖局,就听伙计对他说道:“不错,这是永胜镖局,你找谁?”就听那人说道:“众位,既是永胜镖局,有劳众位与我通禀一声,我见本镖局的镖主。”就听伙计问那人道:“你找哪一位镖主呢?”就听那人说道:“众位,我打听这位镖主姓余,双名公明,江湖人称镇西方龙舌剑,乃是成了名的一位侠客。”伙计接着问道:“朋友你贵姓?”就听那人说道:“我是南阳府人氏,我姓李。”
余公明站在院里,听那人说是南阳府的人氏,他姓李,赶紧抢步向前,来到大门的门洞儿,向那人说道:“你找余公明吗?”这镖局的伙计,见镖主出来,大家一齐站起,遂向那人说道:“这就是我们镖主,你有什么事,过去见他就行啦。”姓李的那人听里面说话,举目一看,心中暗含佩服,果然名不虚传。别看他年纪高迈,精神焕然。看老英雄中等身材高着一拳,生就的细腰扎臂,猿背蜂腰,身穿土黄色河南绸子大褂,里面白绸子裤褂,青缎子云鞋白袜,腰中扎一根黄绒绳,灯笼穗排子飘排。往脸上看,面若满月,两道蚕眉一双虎目,额头丰满,唇似涂珠。生得三山得配,大耳垂轮,白剪子股的小辫儿,颏下一部银髯,根根见肉,生得精神百倍,不由心中佩服,往前抢步,口中说道:“您就是余老太爷吗?”说话间双膝跪倒,向上磕头,口中说道:“老太爷在上,小子有礼。”余公明伸手相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站起身形,上下又细看了看余公明,口中说道:“您就是余镖主官印公明吗?”余公明含笑说道:“正是我的名字,难道还有假吗?”那人说道:“小子名叫李进,我这次太巧啦,我来到,就见着你老人家啦,不然可把我急煞,您这里有僻静的所在,我与你老谈谈话。”余公明情知有事,伸手拉着他的手道:“你跟我向这里来,上柜房内谈话,倒也清静。”遂转身拉着李进的手,奔柜房,后面姚玉相随,来到柜房门首,启帘笼,一同进了柜房。到柜房并不落座,余公明说道:“李进,你有何话说,当面快讲。”李进看着旁边站立一人,脸上现出一种难色,有话不肯照直说。余公明早就看出来啦,遂说道:“他不是外人,是我徒弟姚玉,他是我的心腹,你有话只管说无妨。”李进闻言说道:“话倒没有多少,就有一封紧急的书信,请你老人家拆阅。”说话间随手把蓝布汗褂纽扣解开,敞开怀,原来他里面贴身围着一个小黄包袱,纱包扎上。就见他这小黄包袱,上面拿针线缝得甚密,见他恭恭敬敬地把缝线拆开,里面是一个绵纸包儿,里面却是一封书信,就见他把这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往上一递。
余公明接过书信,就见上面写着呈余镖主公明拆阅。并没有下款,后面封口写着八个字:“内有要言,严守秘密。”余公明知道事关紧要,冲着他们两个人一摆手说道:“你们转面。”他二人只得面向外站,余公明看了看他二人,这才背转身形,由上面将书信拆开,把里面信纸取出来,举目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随手把信纸装在信筒之内,叠了一叠,贴身带在腰间,复又转身叫道:“李进!”这时李进听余镖主呼唤,只得转过身来。余公明叫道:“李进,书信之内情由,大概你必知道。”李进说道:“老太爷要问,小子一概尽知,可就是不敢明言。”余公明说道:“你说的也是,莫若你与我耳语。”李时只得向前,将口放在余公明耳边,低声悄语,如此如此。余公明将话听完,不觉得叹息了一声,说道:“也难为你这一片的忠心,你可要言语上谨慎,你就在我这柜房住几天,等我把柜上的手续办完,我决不误你,你只管放心,此事都在我的身上。”李进点头。又叫李进与姚玉相见。一面叫镖局子伙计到厨房预备饭菜,就命李进同桌而食,用完了晚饭,就留在这柜儿里面安歇。一夜晚景无事,次日清晨,余公明等起来,梳洗已毕,拿钥匙把银柜打开,由里面拿出一个存款的折子,遂叫道:“姚玉,你拿这个折子,到通达银号,将所存的现款五千两,全数提出来,套上咱们柜上的轿车,把它拉到柜上来,我有急用。”姚玉接过取钱的折子,到外面叫伙计套车,奔往通达银号。余公明在柜上等候。大家吃完了早饭,就见姚玉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镖局的伙计,往柜房里头盘款。工夫不大,将银两俱都搬到柜房。姚玉回禀老师,请老师过目。余公明站起身形,临至近前一看,俱是口袋布打的软包。姚玉拿着个单子,请老师过目查点,余公明一看,是五百两一包,一共十包。看着银两皱眉,向姚玉说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我没告诉你吗?我有急用,我不要整宝,我用的是散碎银两,这个整宝,还得过火,把它熔化了,还得过了枷剪,把它们剪碎倒不要紧,那得费多大事。”姚玉笑嘻嘻地说道:“师父您别着急,弟子早就算计到了,这里面并不是整宝,俱都是散碎的银两,里面是五十两一封,十封一包,不但是十封一包,银子先用纸包好了,外头又复上一层布,然后才把包打好,您当时用也可,往远路去带着也可,若不然弟子怎么去了这么大的工夫呢,就因为这个事麻烦。要按着通达银号柜上,他愿给整宝,皆因弟子与通达号柜上掌柜的伙计都熟识,这才跟他要的散碎银两,为的是咱们用着方便。”
余公明听姚玉之言,看了看姚玉,说道:“你倒是伶俐,正合我意,那么你就休息休息去吧,回头我还有事。”姚玉将要转身,就是这个时候,柜房的帘儿一启,由外面进来一人,手内提着马鞭子。余公明不看则可,一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来者非是别人,正是弟子陈宝光,余公明一见,就知道镖银有失,因为这次计算路程,还不到回来的日子。余公明不容说话,遂冲着陈宝光说道:“宝光什么话不用说,你先坐下歇息,回头我再问你。”陈宝光一听,心中也就明白啦,知道镖主怕走漏风声。陈宝光便在旁边一坐,将马鞭子放在桌子之上,一语不发。余公明遂教姚玉让厨房预备饭,又问道:“宝光,方才你回来的时候,没有人与你说话吧?”陈宝光接着说道:“镖主你老放心,回镖局子,什么话我也没说。”余公明点了点头,知道陈宝光意会。等了不大的工夫,厨房把饭开了来。余公明看着陈宝光吃完了饭,厨房将皿盏拾了去,这才隔着帘子往外面一看没人,又命姚玉往外面看着点,若有伙计们来,别叫他进来,又看了看柜房之内,没有外人,就是李进、姚玉。遂把陈宝光叫至面前,低声说道:“陈宝光,镖银如何?伙计们性命如何?你慢慢告诉我,我好想主意。”陈宝光闻听一怔,说道:“镖主,您怎么会知道啦。”余公明说道:“并非我知道你们的事,再者我一见邹雷、孙启华、徐顺三人没回来,命你回来报信,你脸上气色又不好,其中必有重大的关系。这个事还用我问,我一见你回来,我就猜着了,你不要着忙,你慢慢地告诉我。”陈宝光一听余公明这片言词,心中自然是佩服,遂把由镖局子里起身,潘镖头得病,住青云镇长合店,李占成起镖,乱柴沟冒雨丢镖丧命,邹雷、孙启华、徐顺、潘景林等在树林内划策,追贼动手,巧捉孙成前后事细说一遍,又道:“潘师父命我回来报信,以后的事情可就不知啦。小子临起身之时,少镖头嘱咐请镖主多带银两前往青云镇,办理善后之事。”余公明容陈宝光将话说完,顺口说道:“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叫道:“陈宝光,事情我俱都知道啦,你千万不可走漏了风声,我自有办法。”回头叫道:“姚玉,咱们镖局子里,现在还有多少名伙计?”姚玉闻听,即刻答道:“现在还有四十名得力的伙计。镖师有两位,现在已经告假回家,大概明天就回来。”余公明与姚玉说道:“今日晚间,叫四十名伙计将兵刃备齐,明日五更天随我起身。”姚玉心中明白,知道有事,又不敢多问。余公明又告诉姚玉,你们晚上把兵刃备齐,将你们马匹备好,明日预备一同起身。又教他告诉柜上赶轿车的车把式,别教他们出去,明天早晨把车套齐了,等候出车。余公明将事交代完了,这几个人都不知道余公明是怎么个用意,只得按照师父所说的预备。
到了晚饭后,天刚到掌灯的时候,余公明把银柜启开,把柜里的散碎银两取出,带在身边,把柜上出入的账本,均都包在一个包袱内,就是姚玉、陈宝光,虽然久跟老师在一处,也料不出来老师是什么用意。余公明把自己的兵刃包裹,均都收拾齐毕,到了晚上,大家安歇,直到天交四鼓,余公明起来,命伙计烧水,大家梳洗已毕,告诉姚玉把马匹备齐,唤伙计们到院中听候训话。工夫不大,就见姚玉由外面过来,说道:“启禀恩师,车辆套好,马匹备齐,伙计们都在院中伺候。”余公明向姚玉说道:“知道啦!”余公明由柜房来到院内,见伙计们一个个背后背着包袱,各带兵刃,站立院内,余公明向伙计们说道:“众位弟兄们,我余公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皆因宝生祥的镖银,在太行山,被困在山谷之内,今有陈宝光报信,望众位随我前往,誓必把山贼赶散,救镖车出险。望诸位都跟我辛苦一趟,今天咱们大家早一点走,免得街坊知道,不然他们必要问,咱们若是一说,显着咱们镖局名誉不好听。我打算命你们十个人一拨,暗暗地出东门,在东门外小树林会齐,咱们再一同走,众位可能肯出力吗?”一来也是余公明素日待伙计恩厚,再者镖局里也免不了丢镖,大家一听,齐声答言说道:“镖主您只管万安,这有什么呢,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那我们就分拨儿先走吧。”余公明说道:“既如此,你们就多辛苦啦。”伙计们一声说道:“镖主你老不用嘱咐。”说话间,伙计们大家分拨出了镖局。余公明看着伙计们走后,这才把镖局看门的伙计老五叫进柜房,随手把刚剪的银子拿出来,凑在一处,放在天平里。秤了秤,三十六两,余公明说道:“老五,我这里有三十六两纹银,交给你。我们走后,你一人看守镖局,顶到晚上,你要如此如此,千万不可与我误事,你将事情办好,也不枉我素日恩待你一场。”老王闻听,连连地称是:“我一定照你老人家所说的话办理。”
余公明将话说完,由柜房内走出来,叫姚玉、陈宝光,将柜房的银两搬出,放在两辆轿车之上,一辆车拉两千五百银子。把包裹拿出来,俱放在前面的车上,命李进坐在后面那辆车上,让老五把马拉过来,姚玉、陈宝光骑马,把包裹扎拴在马上。余公明自己坐在前边那辆车上,这才告诉赶车的起身。赶车的摇鞭,车辆出离镖局门首,奔往华阴县东门。其时城门刚开工夫不大,车辆出了东门,越达了关厢,走了约在五里之遥,就见坐北的一片小松林。见众伙计们俱在此处等候,为首的伙计,抱着镖旗子,看着车辆来到,冲着车辆一摆旗子,余公明叫车辆站住,由车上跳下来,冲着众伙计们说道:“你们众位多辛苦,把镖旗子插在车上。路上要有人问,就说去太行山要镖。”伙计们闻听,只得答应。把镖旗子拴在车辆门柱之上。余公明复又上车,由此起身,赶奔青云镇而来。
那余公明到了青云镇,邹、徐、孙三人迎了出来,余公明道:“潘景林呢?”孙启华答道:“他现在旧病又犯了。”余公明道:“我先看看潘景林去,他在哪里?”余公明进入病房,轻轻地来到炕边,看了看潘景林,因为是潘景林又旧病复发。这次,似乎病体又加重的样子。便低声叫道:“潘景林,我来看你的病来了。”潘景林微睁二目,看了看余公明,颤巍巍地说道:“镖主,你的事还不够办的,还挂念我的病。”将话说完,遂长叹了一声道:“镖主我对不住你……”那余公明道:“你说的哪里的话。这生意,本就是刀尖子上的买卖,本不敢说一定保准不出错,镖银现已有了眉目,你放心养着吧!”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随即出屋,又要去看死亡的墓地,要设祭一奠。孙启华命人买来祭物,到了墓地,余公明把买来的火香,每坟墓之前,各烧四炷香。命邹雷、姚玉、孙启华、陈宝光,站立在自己背后,命徐顺告诉他们容我奠祭已毕。你们在坑内点着钱纸,将祭桌上五供摆齐,点着了蜡烛。唯有李进,没有他的事,让他站在旁边。余公明亲自致祭拈香,把四炷香插在香炉之内。徐顺斟酒,余公明恭恭敬敬,将酒杯高举,亲自口中念道:“众位弟兄,为吾经营,乱柴沟死的情形可惨,今我无可致祭,烧化钱纸,清酒一杯,我余公明誓死替诸位复仇。”余公明将祝词念毕,将酒洒于地上,复又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方站起身形,不由得两泪交流,就是两旁边的伙计,见镖主待死去的伙计们这一分的恭敬,不由得众人也就悲惨起来。余公明向众位伙计们说道:“你们众人同事一场,也当致祭。”众人等也轮流祭奠了一遍。此时徐顺已然把钱纸早就点着啦,容钱纸烧化,然后将祭席搬下来,作晚上的菜。余公明看着众人收拾已毕,这才带着徒弟们回奔店中。
余公明回到店中略稍休息了一会儿,静坐沉思,想了一刻,叹了一口气,命姚玉预备包银子的桑皮纸。又教邹雷由桌子底下搬出一包银子来,教他把绳子打开,把里面十封银子取出,俱都放在桌子上。此时姚玉已经把纸由外边取来,余公明命姚玉站在旁边包银子,余公明把桌子上五十两一封的银子十封,俱都打开,放在一处。另将散碎银两,称了二十两一包,包了许多包,余公明便命孙启华将本镖局的伙计招齐,孙启华答应,不一时由外边进来,向前说道:“师父,弟子奉命已把伙计找齐。”那镖局子伙计在外面说道:“请问镖主有什么分派。”余公明道:“只因镖局子里头我有一点办不开的事,你们暂时不必回镖局,我每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你们暂且回家,在家中听候我的信。若要不见我的信,可别回镖局。”众伙计们听镖主之言,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可就是点头答应。余公明说着话,将银子一包一包地递给伙计们。伙计们只得接过银两,与镖主告辞。余公明笑着说道:“你们候信吧。”众伙计们只得接了银子退出去,各自归家。余公明所办的事,不但伙计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连他四个徒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但他的徒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跟随他多年的徐顺,也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样回事后文自有叙述。
却说余公明将伙计们开付已毕,回头问道:“徐顺,外面车辆马匹可曾备齐。”徐顺回禀道:“早就备齐啦,在院中侍候着呢。”回头又问道:“李二在哪里呢?”李二正在西里间侍候潘景林,听外面镖主这里问他,随即由西里间走出来,说道:“镖主,你老问我有什么事,我在这里哪!”余公明说道:“我教你把景林送到家里,你可知道山西省南交界,阳城县,孝义村,你到那里,一询问潘景林住宅在哪里,一问便知,你把他送到家中,沿路可要小心服侍,千万可别出差错,我这里有书信一封。”说着由腰内把写得了的那封信,拿出来交与李二。又教李二雇了一辆车,他自己先去看潘景林,就见潘景林半倒半卧倚在枕头上,看那个样子,比昨天显着精神。余公明率众人来到屋中,迈步来到炕下说道:“景林,今日你的病症,如何哪?”潘景林一见余公明进来这一问,遂说道:“镖主,贱躯染病多蒙镖主请医调治,自从昨天吃下药去,今天透着很精神,就仿佛病症失去大半,今天不知不觉地我坐起来,腹中还显着有些饿,周身还显着有一点力气,若要是再吃一点东西,还可以能吃得了。这剂药吃下去,真透着大见好。”余公明一听潘景林之言,搭着坐在炕沿之上,说道:“我打算送你到镖局子将养,怎奈镖局里面人也多,也不得静养。我想派人把你送到家中,一来有人可以服侍你,再者你也没什么挂念着,我就势给你多带几个钱,决不让你有内顾之忧。李二他伺候你也相宜,我就派他把你送到家中,镖局里的事,你也不要管,都有我哪,你就不用挂念着我啦。”余公明一面说着话,看着潘景林的情景,似乎愿意到家中将养,便不再让他说话,只安慰了他几句,便叫姚玉、邹雷,扶着潘景林上车。潘景林扶着姚玉、邹雷,挣扎着站起身来,身形晃了两晃,好在两旁有二人搀扶着他呢,慢慢地一步一步,对付着出离上房。走到院内,便觉着一阵阵凉风刺骨,不由得口中说道:“喝,好冷。”余公明在旁边,心中明白,知道他身体微弱所致,其实天气正在暑热,余公明在旁边答言说道:“景林,既然你身上觉着冷,莫若再穿上一件衣服。”潘景林说道:“那倒不必,坐在车上就可以避风。”说着话来到车前,车把式把车凳拿下来,潘景林登着车凳,众人连搀带抱,把潘景林安置车辆之内。余公明又教李二把潘景林的包袱,和他的金背砍山刀拿来,都放在车内。余公明爬在车辕之上说道:“景林,你一路平安,到家中替我问候,所有的盘费,我就交与李二啦,你自放心。”此时车把式把车帘已经放下来啦,余公明嘱咐了李二一遍,沿路上小心,不可在道路上耽误。李二点头答应,与镖主告辞,赶车的摇鞭儿,径直去了。
余公明看着他们出离了店门,这才转身奔了上房屋,众人相随,来到屋中。余公明这才教陈宝光,由桌子底下,把五百两银子搬出来,放在桌案之上。余公明伸手把绳子解开,从里面取出两封银子计一百两,交与孙启华、姚玉,说道:“你们各带纹银五十两,拿包袱包好了,扎在你们的马上。”复又说道:“你们把你们的兵刃包裹,也就扎备齐了,咱们可就要起身啦。”余公明低声说道:“咱们车辆上乱柴沟。”众人闻听,点头说道:“是啦。”后面五人骑马,相随在车辆之后一同出离店门。张掌柜的带着伙计们送到店门外,张掌柜的与余公明彼此抱拳,看着他们奔东镇口去了。
余公明和众人,一直奔了乱柴沟,到了乱柴沟,四顾无人,随教众人下马,进了树林,将众人教在一起,余公明回手从兜裹之中取出书信,命大家观看,吓得众人痴呆呆发愣。这才明白余公明为何遣散众人。书信里头原文是什么哪,书里头内容写的是:启者顷为本会干事李殿元之仆人李进报称,家主人李殿元,前奉何腾蛟密报,着家主人在河南省南阳府设宏缘会,以期广搜人才,共聚大众。不意事机不密,寄函,中途将密函遗落,被伪地方官察觉,致将家主人逮捕,并累及多人,搜捕余党,阁下及日躲避,并请相机设法援救,实为公诣,此致余会友。大家一看,俱都茫然不解,唯有宏缘总会四个字,正在犯禁之时,才吓得众人呆呆发愣。这才明白余公明这一番的举动,清朝对谋反的事,亲友株连,俱是死罪,余公明岂敢大意。
原来自吴三桂占据云南,由康熙十四年起兵,欲复大明的疆土,各省有志之士,众意为保持汉族起见。不料吴三桂优柔不断,不思进取以致马保、张国桂、杨遇明、王辅臣等相继失败,李成栋举义未成,郑成功败走台湾。唯有大明湖南总督何腾蛟,为满清蔡荣,图海战败,遂投入川。自知各路举义未成,遂率领残败的余众,尚有十营,马步将校,只有数十人,内中有一人,乃是何腾蛟的心腹,此人姓马名奎,武艺超群,对于各种的兵刃,无一不精,人送外号称为赛展雄。他本是少林寺的门人,总理何腾蛟全军中军,只皆因兵败,随入西川。何腾蛟不敢在西川逗留,即入大金川,就在雪山的山脉,有一座大岛,名目黑风岛。这座山岛,三面是水,一面是山。若有一人把守,可称得起万夫难过。何腾蛟看此山出产丰富,可以在此屯兵,遂在此山创造房屋,在山中有十营兵丁,开垦种地,开伐山中的土地,以作久居之所。若满清不能相容,可以由黑风岛这条僻路直通云南、孟买,由孟买有股山路,可以直通外国。扎下宏缘会的根基,是为宏缘会的大本营。

第四章 飞毛腿失函惹祸
何腾蛟为掩清朝眼目,成立了宏缘会,明为宣扬教义,暗地却招纳草野英雄。这一天,何腾蛟因有要事,修了一封公文,命飞腿谢云,由金川起身,赶奔河南南阳府,在路途之上谨慎小心,将公函贴身带在兜囊之内。路途之上,非止一日。这一日,到了南阳府的西门。天色已晚,一来是沿途的劳乏,再者又因赶路,腹中饥饿,打算买一点现成的吃食。飞腿谢云正扬着胳臂递钱。在这么个工夫,由后面来了一个白钱扒手,这个贼人叫作快手刘,名叫刘华。此人乃是河南著名的大贼,铁算盘汪春的徒弟。此人原是夜间窃取偷盗的飞贼,只因铁算盘汪春在南阳府本府当教师,他又在本地做买卖,为的是借汪春的势力,他才拜汪春为师。汪春知道刘华手底下很快,这才收他作了门人弟子,为的是每月多少得孝敬俩钱儿。这天刘华出来打算在西关大街作两号买卖,为的是花着好方便,可巧一眼就看见飞腿谢云由西边来,身上是一身的尘垢,两眼发直,好像从远处而来。兜里面透着发鼓,好像兜里头带着钱财似的,刘华可就跟下来啦。只因谢云走得快,无法下手,可巧谢云饿啦,要买蒸食,从兜里掏钱,向前一递,一伸右胳臂递钱这么工夫,刘华在后,看见便宜来啦,自己也作为买蒸食的,从谢云的身后,顺着右边后面往上一挤,用左手捏着四文钱,在谢云的后面喊道:“掌柜的,我也买两个蒸食。”刘华虽然上面举着手说着话,其实右手顺着自己的衣襟底下伸过去,用两个手指头,探入谢云的兜囊之中,用二指一捏是纸,他以为必是一包钱钞,其实并不是钱钞,就是宏缘会紧要的那一封公函。两个手指头用力往外一夹,就把这个包儿夹出来啦,左手把蒸食接了过来,转身就走。飞腿谢云丢失公函,他连个影子也不知道。
刘华以为这一包定是钱钞,遂找了个僻静的短巷,把纸包拿出来,看了看四外无人,打开一看,这一看并非是钱财,原来是一封书信。看着像平常的信件,不是钱财,心中很烦,原打算把它撕了一掷。一看上面写着这个人的名字,是本处有名望的人。刘华认识字又不多,上面写的是内交李殿元亲拆;后面看了看写着八个字:内有要言,旁人勿拆。刘华知道李殿元是本处的一位绅士,心中想着,这是谁给他来的信呢。又一想我也没什么事,莫若拆开看一看。伸手把信从上面拆开,从里面取出来,一看写的竟是行书字,最末写着宏缘,底下这个字还不认识。在这个不认识字底下,一个会字。刘华一看见这几个字,吓得他一吐舌头,急忙把信折叠折叠,带在他的腰间。心中暗想,当今康熙旨意,下给蔡荣将军,驻师郑州,为五省宣抚使兼办善后事宜,搜集各省密探的报告,现今前明逃亡的旧臣,设立宏缘会,流亡各省,欲谋举事,扰乱疆土。唯有南阳府吃紧。前者我听老师汪春提过这件事,还让我留心在意。现在府内派密探各处调查,严缉密捕,到如今本府内未得着确实的情形。这封信里面有宏缘会这几个字,莫非李殿元与宏缘会有什么关系,心中说道:“先等一等,做买卖不做买卖倒是小事,我把这封信,明天一清早送进去,交与老师教他老人家看一看,就知道怎么一回事啦。”自己将主意想好,转身回家。
第二日刘华便去见汪春,汪春正和一个老友谈天,是他师父的挚友名叫焦通海。刘华一听这人不是外人,连他师父在衙门里当教师,都是这位的介绍,可要论起焦通海这个人,他也是少林寺四派之一。何为四派呢?若要提起来,话可就长啦。僧道两门,始兴于秦汉之间,是时正在汉朝的时代,从西方印度来了一位高僧,欲在中国传道,此僧名叫金禅,他从印度至中国,行至山西五台山,站在五台山中台山顶之上,一看中国,旺气甚盛,早晚必有圣人出现,他可就没敢在中国传道,他仍回印度去了。从金禅在印度传道,传至二十五代,是时正是中国梁武帝那个时候,印度出了一位圣人,称为达摩尊者,他也想到中国来传道。由西方海渡进入中国,行至陕西、河南交界熊耳山,自己恐怕道行浅薄,就在熊耳山面壁一住九年。这位达摩尊者,运用的是内丹的气功,行功十二,站功十二,坐功十二,这就是三十六个架子。行功十二,名字跑字功;站功十二,练得是骨肉生肌,身若钢铁;坐功十二,到打坐之时,腿拧成麻花,腿心朝天,手心朝天,搭在小腹之上,微闭二目,沉着下气,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舌尖顶上腭,气贯丹田,运用气功,吸呼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倒转三车,别名叫渡雀桥,恶气由鼻孔而发,功夫既久,可能修的返老还童,发白皆黑,牙掉重生,此为还童不老,长生之术。如今相传达摩三十六精义,即此术也。九年术成,投奔河南嵩山,入少林寺,遂传弟子六人,就是阿尼、阿然、阿元、阿衡、喏喏、圣广。达摩尊者传大徒阿尼之时,在少林寺正南,有一座尼姑庵,庙名永泰庵,永泰庵的尼姑,名叫永泰,第二个徒弟,就传授的是她,从此乱派,若不然直传到如今。大凡和尚称呼尼姑,都称为师兄,皆因他的派大,俗家称尼姑,称为二师父。此等称呼,皆从此而起。达摩尊者,留守山门,永泰不在此数。圣广赶达摩,西渡黑海(所有书中达摩渡江的故事,即此典也,并非渡长江,是渡黑海),由此传为四派,后分为八刹,分东西南北四派。至今相传,每刹必有二位僧人入朝少林。每一年少林寺,必有一位高僧,西渡黑海,朝天竺国雷音寺,直传到如今,仍然还是这个规矩。所以说汪春的这个朋友,也是少林的宗派,他是四派之一。北派就是五台山,小雷音寺。达摩分派之时,留下江湖黑话之际,就派了孔雀和尚,维持小雷音寺。以武术传遍天下,遂立北派。
孔雀和尚的大徒弟,名叫黑虎,此人受孔雀和尚的真传,遂自立一家,名叫黑虎门,此人手黑心狠,名术之中,狡猾百出,可称天下无敌。此人品行不端,专爱偷盗窃取,奸淫掠抢,无所不为。后来被他师父孔雀和尚所知,孔雀和尚亲自下山,将他治伏,成为废人。若论他的武术,可称得起天下绝艺。只皆因他行为不正,后人无人习学,往往小说中有黑虎门的朋友,就是黑虎这一门所传。惜此拳腿之功,奥妙无穷,神鬼难测的招数,为黑虎人品所累,至今不能存在,埋没无遗,诚为可惜。
汪春这个朋友,就是北派黑虎门的人,此人姓焦,双名通海,他原籍是大名府的人氏。这个南阳府的知府杜尊德,也是大名府的人,由京都刑部郎中转缺之时,转到南阳府知府。彼时焦通海,他本是京南一带的大贼,外号人称抱头狮子,皆因人命案太多,无处栖身,以旧日同乡之故,他才投到京师的杜尊德宅内。杜尊德知道他武术高强,遂将他留在宅中护院。以至杜尊德调往南阳府知府,又恐怕道路南行,携着到任,带的行囊又多,遂请他沿路保护,把他带到任上,又有同乡之情,沿路上他又很尽心劳累,遂派他为府衙里头的密探。
刘华见师父,行了礼,说道:“师父,弟子今天得了一封信,上写有宏缘会字样⋯⋯”话未说完,汪春忙道:“什么?快拿来我看。”刘华将信取出递与汪春,汪春接过来一看,信已经拆开啦,信封上写的是内交李殿元先生亲拆,后面写着八个字:内有要言,旁人勿拆。随手把信笺从信里面取出来一看。上写:本会自成立以来,我朝人民来归者,刻已接踵而至,然本会会址地处偏僻,山川为阻,远隔重洋,虽有志士,亦难投至,必须多设分会,方足以广范围而张势力。除在福建设分会外,着派本会干事李殿元,在河南南阳府设立第二分会,并着该干事李殿元,兼充分会会长,总理会中一切事宜,该干事自当激发天良,各尽乃心,复我大明疆土而后已。本总会长,誓死灭贼,理无用顾,凡我同志,亦当务本初衷,毋背此盟,相应函达查照,此致李干事兼第二分会长李殿元。委托随寄,下款写着宏缘总会公启,末尾写着宏缘总会长何腾蛟。名上盖着篆字图章,系光复大明宏缘总会会长之章十二个字。
汪春将密信看完,把肩膀一晃,胡子一捻,倒吸了一口凉气,把舌头一吐,说道:“喝,这样重大的事件,单让你遇上啦,这是闹着玩的吗?”
焦通海在旁边坐着,听得糊里糊涂,遂向汪春说道:“大哥,什么事你这么大惊小怪的。”汪春把舌头一伸,说道:“焦贤弟,咱们是走运哪,这封信若不叫我这个徒弟得到手里,别说连咱们哥俩的事情干不了啦,就是连咱们官府也受不了。”焦通海说道:“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倒是什么事呢?”汪春说道:“兄弟你也不问,你一看这封信,你就知道啦。”说话就把这封书信递与焦通海。焦通海不看则可,这一看吓得脸色焦黄,皱着双眉向刘华问道:“贤侄,这封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刘华一听焦通海问他,赶紧说道:“老伯,您可别笑我,这是小子我的见识,皆因我做黑道儿的买卖不够用的,我这才作白道儿的生意,我为的是多剩几个钱,好用着方便。再者说衙门口儿这一帮穷神,我那一炷香烧不到,他们也得找寻我。”遂就把在西关跟下一个外乡人,就把他买蒸食窃取的情由说了一遍。“我以为里面是钱钞,便拿到僻静巷口,我打开纸包儿一看,原来是平常的一封书信。我打算把它撕了一掷,我一看有本府著名的绅士李殿元的名字。我一想自己也没有事,打开看看吧,唯有最后的几个字,我看着诧异。上头宏缘两个字我认不准,底下‘会’字我认得,当中那个字我还不认得。皆因我听我师父说过,让我留一点神,圣上有旨,命蔡荣蔡将军,驻在郑州,严防宏缘会,文书已行到本府。我师父让我各处留心,我看见这封信,我怕李殿元与宏缘会有什么关系,我把这封信拿到衙门来,叫我师父看看,里面有什么关系没有,可巧焦大叔您在这里啦,这更好啦。”
焦通海说道:“好小子,从前我真没看出你有材料做这一档子事,你就算对啦。可有一样儿,事关机密,小子你可别往别处去说啦,事情重大得很,事情要完了,不但大人有赏,连我也亏不了你。”回头向汪春说道:“老哥哥,这个事应当怎么办?”汪春向焦通海说道:“这个事还能迟误吗?不若禀见大人,即把此事回明,迟则生变,贤弟你想怎么样。”这哥俩刚才商议完毕,就见帘子一启,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倒把焦通海、汪春吓了一跳。定睛细看,一看前边走的是少爷杜新,后边的是伺候少爷的书童。一见少爷进来,这哥俩赶紧站起来啦,就听少爷对他师父说道:“老师,刚才我打发张福、赵才这两个小子,到外面看看你老在把式房没有,这两个小子也不回去,我在书房等得着急,我这才带着进儿上这里来啦。焦师父也在这里哪,其实我倒没什么事,我为的是叫汪师父把我这趟六合拳,再给我熟悉熟悉。”汪春、焦通海遂往旁边一闪,遂说道:“少爷请坐吧。”
杜新随着入座,看桌子上有一封书信,顺手拿过来一看,将书信看完,遂大声说道:“李殿元私通宏缘会,这封信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汪春赶紧摆手说道:“少爷,事关机密,你可别嚷。”杜新说道:“这个事情也没有多大的要紧哪,再说这屋里也没有什么外人,你们这个事情打算怎么办。”焦通海向杜新说道:“我们还没有回禀大人哪。这个事情也不是忙的,总得慎重行事,听大人堂谕。”杜新向焦通海说道:“那么着也好。”刚把这句话说完,杜新在桌子上一趴,口中不住哎哟哎哟直叫。焦通海问道:“少爷,你老怎么啦。”杜新遂说道:“你们不知道,我犯了腰酸啦。进儿,你赶紧给我捶一捶。”焦通海道:“进儿赶紧过来,慢慢与他捶打后背。”杜新喊道:“进儿,你别使劲,震得我五脏疼。”进儿遂说道:“我没敢使劲,这不是慢慢地捶吗。”杜新说道:“你轻一点砸,不要紧,你不知道我的五脏全是坏的吗?”焦通海说道:“少爷,你老坐着,我到里面回话要紧。”说着话,焦通海出了把式房,向东直奔上房去了。
焦通海进了上房,杜知府问他有什么事?焦通海看了看左右,口中说道:“大人,事情机密,请屏退左右,方敢明言。”杜尊德对下人说道:“你们暂且下去。”众人只得退出。焦通海看家人退出去,遂将那一封要紧的公函取出,双手呈与杜尊德。杜大人将书信接过来,以为是平常的书信,看了看信皮,遂把书笺取出来。不看则可,一看吓得面目更色,不住地摇头说道:“这还了得。”又说道:“通海,此书信从何而来。”焦通海说道:“跟大人回禀,这是我手下人刘华无意中得的。”杜尊德听焦通海之言,不由得皱着眉说道:“李殿元他是本处的一位绅士,岂能擅捕呢。我的意思,恐怕惊动本处的监生员,与本处的治安有关系。我这个意思,打算往上行文,听上宪的交派,再作道理,你想怎么样。”焦通海听着摇头道:“大人,这倒不必,你老人家请想,这个事情,是一时都不能缓,若要日久,必当生变。您想,丢失书信人,今又在逃,未能当场就捕。他既然将紧要的公函失去,他必然设法报告宏缘会的机关,李殿元既是宏缘会的首领,据我想,本地宏缘会余党,不止李殿元一人。若要稍一容缓,再上行文,若等回文发到,李殿元闻风在逃,这个公事,你老更不好交代啦。”
杜尊德听焦通海之言,点头皱眉道:“你言之有理,那么应当怎么办呢?”焦通海道:“大人,此事关系重大,又有宏缘会这封公函,与何腾蛟这颗图章,不如用个稳军计的法子,请大人派人将李殿元请至衙中,就提有要事相商。李殿元若是来到衙内,大人将他让至书房,用言语盘问他,若要看出形迹,书房外预备差役,就当场把李殿元捕获。我暗中带领自己的徒弟和多名快手,到李殿元的家中,搜查他的文件。若要查出李殿元和宏缘会来往的私函,然后再搜捕他的全家,拿至衙门,听大人的审讯。若要搜不出来他的密函,派官兵围住他的宅院,将李殿元看押,然后再将这封私函,一同行文郑州,听候蔡将军、图海侯爷钧谕,再行处理。就算这封信是假的,大人因为清理地面起见,也没有多大的处分。大人您想这个主意如何?”
杜尊德一听焦通海所说的这片话,甚为有理,说道:“事已至此,也就得这么办。那么我就派人去请李殿元,也就不必知会外班,你就带着徒弟在书房外伺候,以备捉拿李殿元,这件事都交给你办了。”
焦通海离了书房,把捉拿李殿元的计划与汪春一说。汪春道:“这个事情,教刘华到下处,把徒弟们叫到把式房来,不用告诉他们什么事,等他们到了这里,再告诉他们。刘华,你可快去快来,你就辛苦这一趟吧。”刘华向汪春道:“师父,你老放心吧,慢不了。”说话间,刘华出了把式房,奔了下处去了。焦通海跟着落座向汪春问道:“少爷哪里去了?”汪春笑话道:“贤弟,你看看你给荐的这个徒弟,这还练武?方才坐着,腰就疼起来啦。你走之后,腰倒是不疼啦,肚子又疼起来啦。进儿搀着他上茅厕去了。”焦通海听汪春之言,不由好笑,叫道:“大哥,当初我荐您在这衙门里教武术,我没告诉你吗,这是个养老的地方,你管他练不练哪。”
再说杜尊德回头叫刘福道:“你把我的护书给我拿来。”刘福转身由桌案上将护书拿过来,双手递与杜尊德,杜尊德把护书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向刘福道:“福儿,你去一趟吧,你到李殿元的宅内,拿我的名片,就提本府请同城乡绅,并举监生员,在本府的花厅见,讨论本地治安,务必请老员外来府商议,就提本府在花厅恭候,千万驾临。”刘福儿将名片接过来,转身出了书房,直奔马号,教马夫备了一匹马,出离马号,直奔北关庙青竹巷而来。
刘福到了李宅,将名片递上去,李殿元正在家中闲坐,见杜大人的名片,不由一愕,便问刘福道:“大人何事相请?”刘福回答不甚知道,大概讨论治安和修筑文庙问题,各位绅商俱已驾到,只等你老人家一人。李殿元听完点头,吩咐家人好好看家,我去去便来,命刘福先回,他带了翰墨,出离青竹巷,进北门,直往府衙。来在府衙门首,就见衙门差人,俱在门口坐着闲谈。李殿元叫书童翰墨将名片拿出一张来,自己接到手内,亲自向前递过。众公差一见是李员外来到,赶紧都站起来,垂手侍立。皆因众差都知道李殿元是本处的绅士,因此俱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向前说道:“员外来到衙门有什么事?”李殿元带笑说道:“你家大人约我参加讨论本处的治安,有劳众位与我通禀。”遂将名片递过去,将话说完,旁边转过一位值日的班头,双手把名片接过去,说道:“员外,你老稍候,待下役与你通禀。”李殿元说道:“那么阁下受累吧。”值日班头转身往里走,由仪门直奔书房,只见刘福在书房外坐着,役差递上名片,刘福心中暗想道:真来啦。伸手把名片接过来,向外班说:“你在外边站一站。”刘福随即出了回事处,拿着名片上了外书房。来到书房门首一看,在门首外站着四个人,却是焦通海的四个徒弟,一个叫劫江鬼解德山,一个叫矮脚鬼解德海,一个叫花刀郑英桥,一个叫闪电腿时元,站在廊檐下。书中暗表,知府杜尊德,见着刘福的回禀,准知李殿元已到,秘密地埋伏下了四个人。
这时见刘福走了进来,举着名片回禀道:“李殿元求见。”杜大人向焦通海一挥手,焦通海会意,四人藏起,杜尊德这才向刘福儿说道:“请!”刘福儿擎着名片出了书房,直奔二堂,由大堂穿了过去,来到衙门口,就见李员外站在门首。刘福遂向李殿元说道:“大人里面请。”刘福将名片一举,转身在前引路,李殿元和书童翰墨,过仪门至大堂转过屏风,将到二堂,就见杜尊德在二堂之下,笑嘻嘻地说道:“哎呀,原来李员外到此,恕我未能远迎。”李殿元见大人迎接,遂向前一拱到地说道:“民人蒙大人相约,焉敢不到,岂敢劳动大人远迎。”杜尊德笑道:“老绅士太谦了。”说着话携手揽腕,一同进了二堂,直奔书房而来。来到书房门首,有人启帘;杜尊德执手相让,一同进了书房,就往里面让座,再三地谦让,仍然是杜尊德上座,李殿元下首落座。刘福跟着献茶。杜尊德与李殿元茶罢搁盏,李殿元抱拳笑道:“适才呼唤李殿元,听说大人为讨论本处的治安,在府里茶厅会议,听说并有本土的绅士,与同城举监生员,怎么大家还不来呢?莫非俱在花厅。”杜尊德闻听,遂捋须微笑道:“老绅士,这个事情,也不必约集同城读书的功名人,就是各位乡绅,也不必劳动,只因本府接到上宪的公文,内开大明朝的逸臣,接连盗匪在南阳府欲谋不轨。本府接到公文遂派密探各处调查,近日屡次得报,他们在各处设立宏缘会,欲扰乱南阳府。本府得报后,甚为惊骇,终未得有确实的消息。今有人报告,言说阁下与宏缘会很有关系,所以为地面治安起见,也就不必惊动乡绅父老,就把阁下一人请来,就可以商酌。老绅士若能知道宏缘会的底蕴,老绅士只管明言,本府必当格外的保护。阁下若要知悉,不肯明言,本府要按着公事办,与老绅士的脸面上,可就不好看啦。若依着本府的主意,还是实说为是。”
李殿元将杜尊德之话听完,不由的心内暗吃一惊,自己暗想:“杜尊德这句话,正戳在我的心头。”又一想:“我在宏缘会做事机密,并无人知觉,莫非他以言诈我。”自己心里头拿定了主意,我自己倒要镇静才是。李殿元面目上并不带惊恐,遂和颜悦色说道:“老大人,李殿元素日安分,府台是尽知。就是在您治下这些年来,凡有公议事情,或是与本府有益的事情,我是无不尽心竭力。就是这些年,李殿元敢说没有不法的行为,老大人今日反拿李殿元取笑起来了。”将话说完,哈哈大笑。
杜尊德见李殿元不慌不忙,从容地分辩,心中暗含着佩服李殿元,真不愧宏缘会的首领。看他何等的胆量,他明知道事来到当头,你看他口齿何等的伶俐。杜尊德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往下一沉,说道:“李殿元,你太能分辩了,明明有人出首于你,我与你留着很大的面子,你既是不肯实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大大的证据。”李殿元听杜尊德之言,明知道自己的事情恐将有漏,不得已就将脸一沉,跟着说道:“有何证据,明明是府台故意捏词,李殿元并无冒犯,本身有何劣迹,倒要府台指摘。若无确实证据,便是府台敲诈乡绅未遂,捏词陷害,李殿元就对不过府台,我必就要上诉了。”
杜尊德闻听李殿元一片的言词,不由得勃然大怒,口中说道:“好大胆的李殿元,汝叛形已露,欲谋暴动,被本府察觉,本府宽恩,与你留许多的体面,你竟敢在本府的面前咆哮。你所做的事情,都要与国家为难,当然你是目无法纪。本府应当与你一个大大的见证。”遂说道:“来呀,先把他拿下。”这句话尚未说完,焦通海由后面抓李殿元,往后一用力。李殿元如何经得住呢,不由得往后一仰身,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解德山、解德海向前抢步,他们早就预备好啦,按倒推翻,绳缚二臂,两个人往一起一搀,架着李殿元,面向杜尊德,丁字步一站。
李殿元气得颜色更变,气昂昂的复又一阵地冷笑,高声喊道:“好你杜尊德,你竟敢欺辱乡绅,凌虐斯文,我把你这贪官⋯⋯我与你定有个分辩的所在。”杜尊德站起身形,用手指着李殿元,说道:“你们大家看看这个东西多狡猾,暂且把他押下去,回头待谕严刑审讯,哪怕你不承认宏缘会的首领,左右与我推下去。外面派人看押,勿令脱逃。”这时郑英桥、时元等,已把书童翰墨捆绑起来,一同押到外面去了。
杜尊德发落完了李殿元,又回头叫道:“焦通海,你到外面传本府的谕,同你四个徒弟,外带四十名快手,前往青竹巷搜查李殿元的住宅,勿令脱逃一人,严查他的来往函件,速来回禀,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惊动他的牙爪。”
焦通海说道:“遵谕。”转身呼唤四个徒弟,到外面约会班头,挑选精明强干的四十名快手,暗带铁尺、铁链,由府衙起身,一直出了北门,来到李殿元的住宅,就见大门关闭,遂命捕快将李殿元宅院围住。焦通海这才上前叫门,里面并无人答言,焦通海急忙下了台阶,施展蹿房跃脊的功夫,垫步拧腰,蹿上门楼,由里面跳下去,将大门启开。官人蜂拥似的闯进去,欲要拿人,到了里面一看,别说是人,连一条犬也没有。焦通海带着徒弟,你看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焦通海向徒弟们说道:“咱们师徒奉谕前来拿人,咱们若拿不着人,怎能回府交差。”花刀郑英桥在旁说道:“师父,大人不是那么交派的吗,拿不着人,搜查他的来往函件。”焦通海向郑英桥说道:“言之有理。”复又向左右说道:“你们大家里面去搜,千万可别动他的银钱什物。只搜查他的来往公文信件。”
众人闻听,一齐答应,向里面各处搜查,前后内外搜查数遍,并不见有来往私函。搜到后面祠堂大柜之内,有一个楠木小箱子,上面封锁严密。焦通海吩咐,用铁尺把锁震落,将箱子打开,往里面一看,里面却是李殿元与宏缘总会来往的公函,点了点,一共是四十七件。焦通海看见私函,心中可就放下心来啦。总算是差使有了交代。焦通海吩咐把小箱子捆好,叫徒弟解德山等用棍子搭着;又命二班的班头郑英桥,带领二十名伙计,在本宅的内处栽桩。什么叫作栽桩,这个栽桩就是在宅内安着官人,将大门一关,如若外面有人叫门,官人将大门与他开了,跟着躲到门后,只要人一进来,两旁边的人,由门后出来,伸手拿人,这就叫栽桩。外面官人留下这十名,暗中围着这座宅子,或是见着有人往宅子里打探,或是面生可疑,办案的老在远处地看着,只要看准了,伸手就办。
焦通海把官人安排好了,这才带着徒弟,与差役抬着箱子,抬回到府内,见了杜大人道:“回禀大人,奉大人的堂谕,往青竹巷李殿元家中,搜捕他的全家,他家中人口,业已闻风远飏,不知何人走漏消息,并未捕获一人。因此搜查他的内外,并未搜查着他的赃证,只在后面祠堂,搜出木箱一个,内有与宏缘会来往的公文,一共四十七件,听候大人检阅。”
杜尊德一听,沉吟半晌,摇着头向焦通海说道:“要按你所回禀的事,李殿元结连宏缘会,叛反是实,本府细想起来,实在是可怕,错非是你精明强干,外面派的人多,明察暗访,才将此事发觉,不然南阳府必要演成杀人流血的惨剧,这总算国家有福,本地的百姓不该受涂炭之灾,本府免得从中受累,都是你一人之功,本府行文之时,必当保举你就是啦。”焦通海闻听大人之言,向上请安,口中说道:“多谢大人提携。”杜尊德说道:“你先把外面的箱子搭进来,待本府查看他的来往公文。”焦通海跟着说道:“遵命。”转身出去,将箱子拿进来,把箱子盖揭开,将里面的公文一件一件取出来,向上呈递。杜尊德逐件查阅,吓得毛发森然。里面的事情,俱都是何腾蛟命李殿元在南阳府招贤纳士,暗地招兵买马,聚草囤粮,何腾蛟命李殿元在南阳府代宏缘会暗办军火,送往西川。
杜尊德越看越害怕,随将公文看完,向焦通海说道:“李殿元谋叛未遂,今既被捕,本府要严刑审讯,你到外面传话,本府即时升堂。”焦通海答应一声,退出书房,知会外班,伺候升堂。遂又叫郑英桥将公文装在箱子之内,命时元、郑英桥将箱子搭在大堂之上,放在公案桌旁,预备审讯李殿元。时元、郑英桥二人,将公文放在箱子之内,把箱盖盖好。二人搭着箱子,出离书房,直往大堂而来。
工夫不大,就见焦通海由外面进来,说道:“跟大人回,外面八班人役,业已在外面伺候,请大人升堂。”杜尊德向焦通海说道:“本府知晓,你也在外面堂上伺候着。”焦通海答应一声,退出书房,杜尊德遂吩咐左右,预备官服,跟班的大家忙乱,伺候大人将官服换好,然后四个跟班的给大人提着皮褥子,拿着水烟袋,和大人应用物件,俱都带齐,杜大人穿上公服,上了公堂说道:“带李殿元!”左右一声答应,喊喝声音未了,只听堂下哗啦啦铁链响的声音,就听下面回事的喊李殿元带到,此时对面将全副刑具,早就与李殿元戴好。杜尊德在上面一看,就见李殿元身戴手铐脚镣,铁锁加身,班头把他带在大堂之上,将铁链向堂上一掷,哗啦的一声,口中说道:“跪下。”李殿元站在大堂之上,看了看杜尊德,身形向外一转,一阵地冷笑,口中说道:“杜尊德,我把你这贪官,只因你敲诈乡绅未遂,今日将你家老爷,如此的作剧,带在堂上,有何话讲,快快地说来,无非仰仗你的职衔,欺压乡绅,你要讲啊。”杜尊德在座上将脸一沉,惊堂木一拍,口中说道:“啊,我把你这大胆的李殿元,你竟敢结连宏缘会会匪,欲图扰乱南阳府,施行暴动的手段,今被本府察觉,你来在堂上,还不从实招来,你反倒咆哮公堂,立而不跪,本府就应当重责于你,无奈你的案情太重,本府宽恩,决不加刑,你还不从实招来,等待何时,你如若不肯承认,休怪本府,我可要用酷刑啦。”李殿元闻听杜尊德口口声声,追问宏缘会。不由得心中暗想,我所办的宏缘会之事,并无人知晓,严守秘密,莫非有什么泄露,莫非是别人事犯,连累于我,也未可知。暂且跟他鬼混,看他如何问我。遂将身形一转,面向杜尊德说道:“杜大人,我把你这贪官,你若想用些个银两,你尽可以明说,你何必捏词敲诈乡绅哪。此时宏缘会正在犯禁之时,你要捏造字据压迫于我,你说你家老爷与宏缘会结连,也不能凭一面之词,可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若无确实的证据,你就是讹诈乡绅,损坏我的名誉。杜大人,我可有些个对不过你,咱们二人到开封府分辩,我可要上诉于你,你可要估量些你的功名,你可要赔偿我的名誉。我问你,捏词敲诈乡绅,赔偿名誉这个罪名,你可晓得。”
杜尊德在座上一声断喊,说道:“李殿元,你这个东西着实的可恶,你所做的事情,以为本府不知道,若没有确实的证据,谅你也不肯屈服。”遂吩咐左右先把他勾结会匪那一封密函拿过来。跟班的在旁边,听大人要那封公函,遂把护书打开,由里面把那封书信拿出来,双手呈递,放在公案上。杜尊德随手将书信举起,用手指着这封书信,向李殿元说道:“这就是你谋叛大逆的证据,我让刑房念与你听,大概你也就认罪,无可分辩啦。”回头叫道:“刑房,将书信念给李殿元听!”刑房书吏将书信接过来。站在公案一旁,高声念了一遍。书吏将公函念毕,双手放在公案之上。杜尊德将信笺拿在手内,用手指着何腾蛟的图章,向李殿元说道:“你来看,这是你们总会长何腾蛟的印章,这你还不招吗?等待何时。”
李殿元听书吏念诵公函,心中早就辗转,不由得自己纳闷:“这封紧要公函,如何落在他们的手内呢?”回头向左右观看,并未有犯罪之人。心中又一想,这必是下书人不慎,沿路遗失,既无人质对于我,就凭一纸的公函,也不能算我的真实的证据。再说宏缘会的机关,我岂能说呢。只得自己咬住了牙,为大明的江山,就是死于刑下,也不能轻易地招认,只得与他设法分辩。自己拿定了主意,猛听得杜尊德指着图章让他承认,李殿元笑着说道:“大人,你既要设法坑陷乡绅,你必要做出一件假书信,再刻出一颗假图章来,你好捏词,不然你以何为凭呢。无非你是做出来圈套,欲设法谋害我,就凭一纸书信,你教我承认结连宏缘会会首,我可有什么招的哪?你可以思索思索,我可以招认,怎么个说法哪。大人你可得与我想一想。”
杜尊德听了李殿元供词狡猾,心中思想:李殿元这个东西,一来他是本处的乡绅,再者他在本地呼唤得又灵通,本府没有正式的把握,想要把他问倒屈服,势必很难。他的口词如此锋利,不若给他这个证据让他看看,他也就无的可狡展啦。”在座上遂把小胡子一捻,叫道:“李殿元你这么一说,本府是屈赖你啦,当然是本府不对呀。那么说要是有确实的证据,你能承认吗。”李殿元冲着杜尊德腆着胸膛说道:“你若与我找出确实的证据,我也不用你三推六问。”
这时郑英桥,早把箱子搭在公案之前。李殿元此时早已然看见,认得是自己祠堂存放重要公函的楠木箱子一只,不看则可,一看险些吓了个胆裂魂飞。自己定了定神,心中暗想,莫非全家被获遭擒,家中被抄。不然这个箱子如何来到公堂。自己正然心中思想,猛听得上面惊堂木一拍,杜尊德说道:“李殿元,这是由你家祠堂里搜出来的木箱一只,内有你与宏缘会何腾蛟来往的公函,四十七件。这是由你家中搜来的物件,大概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你若早早承认,宏缘总会设立何处,本府治下,你们的会友共有多少,你全家逃往何处,你要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本府可要得罪你了。你自己想想,如不招认,临到本府严刑审讯,那时你可也得招,不过是枉受严刑。最好你还是承认的对。”李殿元他见了自己的箱子搭在公堂,又听杜尊德这一篇话,自知祸到临头,无奈与宏缘会重大的关系,如何能说呢?俗云,大丈夫宁死堂上,不死堂下。李殿元自己想到这里,才发动了一定的决心,听杜尊德这一问,往后倒退半步,仰面哈哈地大笑,自己早就把生死二字,抛于九霄云外。他遂向杜尊德说道:“贪官,你若问我,我也不必隐瞒。我李殿元,乃是大明世袭镇国威山公的后裔,先朝遭闯贼之乱,满人入关占据大明的疆土,屠灭前明的汉族,我辈世受先朝的皇恩,岂肯坐视汉族的戕灭,遂设立宏缘总会,何腾蛟为主脑,总会设立在各商埠群岛,所有大小都市,皆有宏缘会的足迹。就告诉你总会的住址,你也无法抄办。皆在海外,方才书吏念的那封公函,内有山川险阻,远隔重洋,大概我说得不假,你也不必往下追究。至于设立分会,是我李殿元要求前明川湖总督何腾蛟,在南阳府设立分会,是李殿元的要求,回函至此,不知如何落在你手。这就是机关不密,萧墙祸起,今李殿元被捕到案,你若问会友多少人,分会未立,哪里来的会友哪。家眷在逃,我更不得而知。你若问我的本意,就是为光复前明,保全汉族,恢复大明的原状,这就是我们本会的宗旨。”李殿元将话说完,又道:“我话已说完,任凭发落,倘要勒令再问,你可休怪李殿元出口不逊。”
杜尊德听李殿元的供词,见他从从容容,并无惧色。明知李殿元发下决心,就是严刑苦拷,他绝不肯吐露他的爪牙,莫若让他先画供收禁,然后修写行文,将搜出来的函件,一并解往郑州,若严刑审讯,李殿元刑下毙命,我又得费一番的手续,想到这里,遂说道:“让李殿元画供。”。李殿元慨然画供。书吏将供词献与杜尊德的面前,杜尊德看了看原供确实,顺手用朱笔标禁牌,向左右说道:“将李殿元带下去收禁,派人看守,勿令通风。”众差役把那李殿元推下去收禁。
杜大人退堂不久,忽有当地绅商十余人求见,杜大人微然一愕,连忙请进,原是本地绅商联名具保李殿元,由一位当地薛公递上禀帖。杜尊德看完,遂向薛公说道:“老绅士与众位绅商原有同乡之情,理应保释,怎奈李殿元案情重大,就是他所作所为,连本府也得担着一分处分。既是老绅士众位到此,原是一分好意,无奈李殿元所做的事,连本府也不敢宣布,请老绅士同各位绅商暂且回家,不必担保,日后宣布他的罪状的时候,诸公也就明白啦。”薛公含笑抱拳,向杜尊德说道:“既是老大人不赏脸,不肯开释,学生等斗胆敢问,李殿元身犯何罪,学生等可以明了明了。”
杜尊德向薛公含笑说道:“论起他的案情,本府不敢令各位乡绅知晓,恐怕走漏了风声,既是老绅士勒令的要求哪,可是要到外面严守秘密。”说着话,顺手就把桌案上这封公函递与薛如彬。薛公双手接过来,由头至尾,细看一遍,不由得颜色更变,摇头咋舌,仍然双手将这封公函放于案上,往后倒退,口中说道:“老大人,学生无知,打搅大人的公事,实不知李殿元有这等不法的行为,只知李殿元因事冒犯大人,故敢前来保释。若要知晓李殿元有如此重大的案情,学生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具保担负。望求大人恕学生等冒昧唐突,千万恕过。”杜尊德带笑说道:“不知者,不怪。再者众位绅商,原是一片热心,保全乡绅的体面,本府也不怪。”说着话,将案上联名的禀帖交与薛公,说道:“请众位回府,千万严守此事。李殿元案情,休要在外面宣布。”薛公只得诺诺,接过禀帖,退下大堂,约同众人出离府衙,仍回山东会馆,将此事说明。大家各自作别回家。
哪知杜尊德吩咐郑英桥、时元等,将公案上这封公函,一同收在箱内,搭回书房。杜尊德将公事办完,吩咐退堂,站起身形,离了公位,转过屏风,穿过二堂,直奔书房而来,派人把焦通海请来,杜尊德说道:“通海,你坐下,我与你有话相商。”焦通海只得落座。杜大人道:“通海,你屡次用心帮助于我,今又访查着如此重大的案件,本府刚才升堂审讯李殿元,他当堂承认宏缘会的首领,又讯他所供确实,唯有不肯承认他手下有多少爪牙。按本府拟用严刑审讯,无奈本府又怕他刑下毙命。只因奉蔡将军图海侯钧札,想将李殿元押解郑州。本府与你商议,我办一份呈文,把李殿元函件证据,及他的原供,一并押解郑州,可就是沿路上危险。恐怕宏缘会党羽知道李殿元被捕,怕他们在半路中劫夺李殿元。我与你商议,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只要押到郑州,将李殿元交与将军侯爷,依法惩治,咱们可就脱了关系啦。我想一定非你不可,我又怕你人单势孤,有防范不到的地方。我打算问问你,你手下有无武术高强的能人,或是本府内有成名的英雄,咱们也可请出来,让他协力相帮。我这个用意,就是为慎重起见,你与我计划计划。”
焦通海听了知府杜尊德的交派,焦通海不由紧皱双眉,心中暗想:“府台所说的话,句句是实。李殿元既是本处的乡绅,他又结连宏缘会,他手下难免没有党羽,若要由南阳府押解起身,就是这郑州的路上,可也是真危险的。”自己想到这里,不由得更慎重了,遂向杜尊德说道:“府台大人,你老所虑的甚是,就是我焦通海,也是这个意思。如果押解李殿元,在路上有点舛错,我焦通海也吃罪不起。府台既教小人约请能人,押解李殿元起解郑州,我焦通海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武艺超群,也是少林北派的英雄,他是我们本派的人,此人的武术,可就比小人胜强百倍了。如今他前来看望小弟,此人头两天就打算告辞要走,被我苦苦挽留,因此他才中止行期,我打算再款待他几日,再叫他走。这个事情可就太巧啦,正赶上李殿元的案件发生,他现在我们下处住着,尚且未走,可得小人与他商议,不定此人愿意不愿意。此人性傲,大人若备封公函为是。”杜大人道:“那有何妨?此人何名?”
焦通海道:“此人名叫神手大将楚廷志。”杜大人点头道:“那么我就把这件事交付你了。”焦通海道:“全在小人身上。”商议完毕,焦通海辞别大人返回下处去了。
知府杜尊德正与曹师爷在书房谈话,由外面慌慌张张跑进一人,来至杜尊德的面前,喘吁吁地说道:“启禀大人,大事不好,只因书童李进,陪着少爷在把式房闲坐,少爷一阵肚腹疼痛。李进随同少爷入厕,工夫太大,不见少爷回来。我们不放心,直奔茅厕前去观看,并不见书童李进,只见少爷在中厕之内,不知被何人,用裤带将少爷勒死。我等各处寻找李进,不见踪迹,特地前来报告,小人等恐怕是李进暗害少爷,请大人前去查看。”
杜尊德一听此言,吓了个胆裂魂飞。杜尊德只急得颜色更变,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旁边曹师爷在旁答言:“启禀大人得知,既是少爷被害,旁边又无别人跟随,只有书童李进伺候。据学生想,恐怕李进暗害少爷,这里面还有别的情由,请大人先派人将李进捉住,一问便知。不知大人尊意如何?”知府杜尊德听了曹师爷之言,这才缓过这口气来,杜尊德一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本来他素日多病,杜尊德终日就以此事为忧,今听少爷被害,只急得两泪交流,听曹师爷说得有理,急忙传谕:“你们到外面知会三班,急忙与我捉拿李进,千万别让他跑了。如果李进逃走,告诉他们我定要重办,叫他们班上务必用心,如若拿住李进,本府还有重赏。”报信人转身出去,传大人的堂谕,捉拿李进。
李进,乃是李殿元家中管家李禄之子,皆因他七岁他娘就死了,他就在宅中跟着他父亲李禄过活。李殿元爱他聪明,身体又长得健壮,李殿元早晨用功,熟练武术的时候,他总在旁边看着。李殿元问他愿意不愿意练,他还是喜欢习学。李殿元时常给他锻炼腰腿,日子一长了,他也有点成效,索性让他一同用功,由七岁上就练,直练至十六岁,他的拳法精熟,俱是李殿元亲传,掌中一口雁翎刀,十八趟闪手花刀,真有神出鬼没之能。
李殿元那时节,正然筹备宏缘会,皆因是杜尊德任南阳府知府,李殿元暗地结合宏缘会未免在知府的身上注意,凡事留心,打算在衙门里安下一个人,作为自己的眼线。倘若自己机谋不密,府衙内有个风吹草动,为自己的事好有人报信。这才命李禄在府衙内结交刘福,李禄托刘福与他儿子李进在衙门里找个事情做,别的事情,李进不能做,最好在衙门里当差,做小伙计,这个差使原是事少人多,总遇不上机会,可巧少爷的把式房,要找个小书童,一半伺候少爷,一半在把式房伺候众人练武。刘福与李禄一商议,老管家李禄倒很愿意这个事情,三言两语就上了工啦。其实李进在衙门伺候少爷,他不为赚钱,就是李殿元暗派李进在府衙内卧底,衙门内凡有一举一动,李进暗暗地报知李殿元。事逢恰巧,今天伺候少爷到把式房闲坐,可巧就遇上刘华,搜得宏缘会的公函,拿到府衙把式房内,面见恩师汪春,因此才与焦通海相见。以至少爷来到把式房见桌案的书信,少爷杜新拿过来一看,那李进站在少爷的身后,少爷没看完,李进早就看明白了。不看书信则可,这一见公函,吓得李进胆裂魂飞,自己打算先奔李殿元住宅报信,怎奈少爷杜新命他捶腰,一时一刻也不能脱离,心中暗自着急。李进见焦通海到里面回话,又因杜新走动入厕,李进又是一番地着急。这一封公函,大人一见着,必然要派兵捉拿李殿元,一家老小性命俱都不保。自己又一想我父子世受我家主人养育之恩,此时正是报主恩德之际。唯有杜新这小子,非我伺候不可,难道说自己眼睁睁看着主人全家被擒。这可没别的说的了,杜新这小子既要入厕,我趁着他在茅厕之中,将狗子结果性命,非是我意狠心毒,实为报答主人李殿元之恩德。自己想到这里,把主意拿定,遂扶着杜新,来到花庭的后面。
李进扶着杜新,进了茅厕,杜新命李进将他的裤带解开,又叫李进扶着他蹲在厕坑之上。杜新复又吩咐李进将他后面的衣服,与他掖好。李进心中暗想:真是你小子该死,莫若我用裤带,将狗子勒死,然后再去报信,令我家主人早早脱逃,不然祸不远矣。自己想到这里,站在杜新的后面,一面给他掖起衣襟,一面把裤带系好了一个活扣,顺着杜新的脑袋往下一套,在后面一紧绳扣。杜新以为是李进与他开玩笑,遂说道:“李进别闹。”这句话尚未说完,好狠的李进,两膀一用力,在后面就是一脚。这一脚正踹在杜新的后腰上,杜新身形往前一栽,手扶在地。李进向前一赶步,用膝盖顶住他的后心,两膀又一用力,一紧绳子。此时杜新爬在地上手刨脚蹬,李进猛听得杜新下部出了一个虚恭,腾的一声,李进准知杜新已死。随手将绳子在脖项上拴了一个扣儿,杜新再想活,除非是转世。李进见杜新已死,时不可缓,随即急忙跑回李家见了父亲一说,李禄大惊,忙见主母、公子、小姐,说李主人事犯被捉;主母、公子、小姐,也没了主意。还是李禄有些主张,忙张罗着,收拾些细软,找了车辆马匹,直奔宜昌府宏缘会的会友那里去了。那李进不走,躲在城外一个会友刘治国家中,探听李殿元的消息。
杜尊德因此案重大,办了一套咨呈,命焦通海将李殿元并有书童翰墨,一同押往郑州,交蔡荣蔡将军图海侯爷讯办。并秘密起解,不准外面声张。府衙内又出了一件案子,知府杜尊德之子杜新,被书童李进用裤腰带勒死。里面杜尊德,知道了这个凶信,一面将杜新的死尸抬在后面成殓,一面痛恨李进,派府衙内的人班人役马快手等,悬赏缉捕李进。拿住还要就地正法,如若要是教李进逃走,知府杜尊德还要重办。
过了几日,刘宅派人往南阳打听李殿元的情形,派去的人回来,禀明李殿元的情形,刘治国不由得双眉紧皱,看着李进,说道:“你这孩子办事真爽快,刚才的言语你可听见了。”李进说道:“小人已经明白的。不知员外怎么设法?”刘治国对李进说道:“你不要忙,我倒有主意,回头我派人到外面找一套农人衣服,你把它换上。你带点盘费钱,我写一封密书,你由此混出,往潼关华阴东关路南永胜镖局,面见镖主余公明。此人外号人称龙舌剑镇西方,此人年过花甲,问明白了,再将书信交与他,他必有妥当的办法。你可要沿路仔细慎重,不可大意。事关至要,你千万把我的话记住了。”自己写完了信,复又看了一遍,交与李进。李进双手将信接过来。向家人要了一块包袱,又把衣裳脱下来,把信包好,贴着身将包袱系在腰间,然后将汗褂穿好,化了装,变了脸色。刘治国又命家人取来纹银二十两,给他作为路费。李进收拾齐毕,向刘治国双膝跪倒,口中说道:“刘爷爷,我主仆的性命。皆出于爷爷掌中所赐。小人也不敢言谢,小人之心,唯天可表,今日之事,铭于肺腑,咱爷两个,后会有期就是了。”李进将话说完,当时告辞。刘治国又再三嘱咐,命他沿路保重,李进是一一谨遵。临行之时,刘治国命他由后门而走,刘治国将他送出了后门,自己这才直奔前面,照常度日。
且说李进,由南阳府直奔潼关而来。在路途之上,日夜兼程,非只一日。这天出了潼关,来至华阴县的东关,遇着行人一问永胜镖局,这才有人指引路南大门便是。李进来到门首一看,就见门前有许多人,好像镖局子的伙计。又见大门上有一块匾,黑匾金字,上面写的是“永胜镖局”四个大字。这才上前打听永胜镖局,很巧就遇见了余公明正在院中站着,与伙计们谈话。因为听见外头有人询问永胜镖局,他老人家才过来说道,你找谁。李进一听有人问话,举目一看,见余公明气宇轩昂,这才过来接谈。不料果然就是镖主余公明,因此当面投信。
余公明不看书信则可,这一看信,就知道这个镖局开不成了,恐怕玉石皆焚,反而连累了别人,自己这才下了一个决心,歇了镖局。因而带同李进与徒弟们,一同起程来到青云镇,将前后手续办清,并送走潘景林,开发银两已毕。这才带同众人来到乱柴沟以北树林之内,才将刘治国命李进下书,打救李殿元这一封密函拿出来,让大家观看。众人这才明白了老师余公明的这个用意。此时孙启华等将书信看完,仍然交与老师余公明,向恩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这个用意,弟子原先不明,这内中之事,我等也不敢过问。今老师把书信拿出来,我们大家看了,虽然已经知道信内的情由,恩师你老人家对于这件事,怎样的办法呢?”
余公明听了,脸上当时变出一种怒容,只见他双眉倒竖,虎目圆睁,须发皆张,咬牙切齿,说道:“唉,你等若问,只因大明锦绣的疆土,遭闯贼之乱,旁人乘隙,垂手而得天下。吴三桂只为陈圆圆,遂引狼入室,不思进取。陈圆圆到手按兵不举,遂至失败。他若忠心,为国为民,聚天下义士,早就将他们赶走,何至受今日之迫。论起来我可不当说,吴三桂只为一女子陈圆圆,忘却君父,遂落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所以何腾蛟首创宏缘会,聚明朝的遗臣,天下的义士,欲图再举,复还大明的原状,保护民族,不受外人之欺,我等因之加入。就是潘景林潘师父,也是明朝名臣之后,我二人俱表同情。虽然为师开设镖局,一半经营,一半招聚义士豪杰,好参加宏缘会。不意乱柴沟失去镖银,李占成等丧命。就凭为师掌中的一双龙舌剑,再有尔等相助,再约上几位同志的英雄,攻打鹰爪山阴风寨,捉拿姜天雄等群寇,好与镖局的伙计,报仇雪恨,要回镖银,照旧做你我镖行事业,这些个事倒没什么要紧。唯有会友李殿元设立分会,会长何腾蛟用人不当,路途失去密函,因而事发,遂遭此祸。刘治国派义仆李进,前来下书。命我在南阳路上,相机打救,还要劫抢囚车,打救李殿元。咱们这个镖局,万不能再为设立。既不能设立镖局,岂能再有工夫往回夺镖银?并非是为师为丢镖银,无法赔补,难见宝生祥银号经理。镖局这次倒闭,实系环境所迫,只得落个对不起宝生祥银号,弃镖局脱逃之名。我这才将柜上所有的五千两纹银全数提出,办理善后一切,将事情办完,我才敢把书信交与你等观看。然又恐怕事关重大,走漏了风声,倘若消息走漏,岂不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如今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所以就与你们商议,若劫到囚车,不但镖局不能开,就是连我家中老小,也得躲避。我有心率领你等前往要隘,等候囚车,怎奈无人迁移我的家眷。我打算与你们商议,你们四人,前往方城县东,有一座方城山野狐岭,这条道路,是由南阳府到郑州必由之路。他们囚车若由南阳府起身,非走这条路不可。此处多山,道路幽僻,行人稀少。若在那里等候,准可以抢劫囚车。我打算命你四人,带同李进,作为眼线,在那里等候。如将囚车劫下,救了李殿元主仆,你们就由小路赶奔宜昌康家村,面见康锦栋,就在那里躲避躲避。李殿元他与康锦栋交谊过厚,自有关照,就不用你们分心了。我想带着徐顺,上泗水县,搬取家眷,也奔宜昌康家庄,在那里躲避躲避。咱们那里聚会,再想别的法子,重整宏缘会。如若你们到了野狐岭,就在那里等候囚车,我接取家眷,也得走方城山。你我若是见着,就让徐顺保护着家眷先奔宜昌,我带着你们再等候囚车,如若我赶不到,囚车来了,你们要是抢劫的时候,可要谨慎,千万不可大意。孙启华,你们弟兄四人,就是你精明强干,我将此事,托付在你的身上,你们见机而作。”
孙启华等将话听完,遂向余公明说道:“恩师既以重任相托,弟子决不敢大意,那么我们弟兄,就与恩师分手啦。”余公明点头说道:“我也就不必再嘱咐了。”余公明将话说完,这才叫孙启华他们大众起身,看着他们进了乱柴沟穿沟而过,余公明这才叫徐顺告诉赶车的快奔泗水县。
余公明回归余家村,暂且不表。那邹雷、姚玉、陈宝光、孙启华,他们四人带同李进,五个人四骑马,由乱柴沟穿沟而过。五个人调换骑着,沿路之上,孙启华想主意,告诉大众:“行在路上,有人要问咱们是做什么的,就说是保镖的。李小弟可得把名字改一改,不然,他勒死南阳府知府杜尊德之子杜新,杜尊德必然派人在各处追捕。倘若教人看出破绽,那时候再出点舛错,可就麻烦了。莫若教他把名字改一改,我想把李进两个字改为李有方,把咱们四人的衣裳,让他换一换,倘若有人来盘问,就提他是贩卖珠宝的客人,为的是沿路之上,遮盖众人的眼目。咱们倒不要紧,就是李贤弟他身上背着案件,你们大家想一想这个主意好不好。”众人一听,孙启华说得甚为有理,大家俱都应诺,就按着孙启华的计划而行。沿路之上,暗地小心留神。
这一日正往前走,已经到了鲁山县,孙启华等由渑池县乱柴沟起身。他们所走的道路,由沙石山,走登封山,绕走汝水奔宝丰县至鲁山。鲁山离方城山相隔甚近,孙启华与姚玉、邹雷催马前行,只见道旁的青草,配合着一片片的黄沙,远看翠叠叠的青山,近看树木森森,行人短少,唯有樵夫在林间伐砍的声音。小鸟儿在头顶上乱叫。四人马踏征尘,李进在后跟随,遥望远村,听有犬吠的声音,孙启华向姚玉道:“姚师兄,我们走的这条道,是鲁山县管辖。前面那个庄子,叫作寒坡岭,靠着南边的有一座狭岭,这个庄子就以此岭为名,要再走过寒坡岭,可就是方城县的地面啦。莫若你我今天越过寒坡岭,离方城山野狐岭相近有一座庄子,咱们就在那庄子内找店一住,吃完了饭,或是早晨,你我调换着到野狐岭瞭望,俟等囚车到来,咱们再为动手。师兄你看这主意怎么样?这叫以逸待劳之法。”姚玉听完之后,说道:“此话甚佳,那么你我急忙催马,紧着赶路。”唯有李进徒步相跟,在后面就受了罪啦,焉能跟得上呢。好在路途之上,他们五个人倒是替换着骑马。今天是李进的班儿,该李进步下徒行,他们一催马,李进气得在后面乱喊,说道:“你们四位别忙,我可是跑不动啦。”
孙启华听后面喊叫,这才猛然想起后面李进,在马上笑着喊道:“咱们慢着走,把李贤弟落下了。”大家回头一看,也就未免笑起来了。孙启华四人勒住了马,孙启华随着跳下来,说道:“咱们两个人换换。”李进在后面跑得喘吁吁说道:“你们几位真会拿我玩笑,只顾你们一催马不要紧,我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差一点就断了气。”孙启华笑着说道:“得啦,老弟,谁让我们把你忘了呢。我与你牵着马,你先骑两步休息休息。”李进接着说道:“也就得这个样,不然我也实在跑不动了。”说着话由孙启华手内把马接过来,便翻身上马。孙启华在后面相随。绕过寒坡岭,走的小道,到了方城县地面。靠着东面黑暗暗的有一个庄村,姚玉等四人下了马,姚玉向前与孙启华说道:“贤弟你来看,东面这个庄子,里面大概有店吧,你我不如暂且住宿在此处,然后再探听野狐岭的消息。”孙启华摇头说道:“此处不好。”孙启华看了看四处无人,向众人一点手,五个人合到一处,遂向众人说道:“你我众人要住在这个村里,如劫车事成,这里没有往北来的道路,必然逃往湖广地面;若劫了囚车,难道你我返回来取马吗?依我说,今天天时已晚,咱们暂且住在此处,明日起身,咱们还是往野狐岭上走,再找下处。你们看这个事情如何。按这个主意怎么样。”姚玉抬头一看,红日已坠西山,天果然是不早啦,遂向孙启华说道:“那么就这么办吧,很好,咱们就投奔这个村庄啦。”

第五章 群雄败走
孙启华、邹雷、陈宝光、李进等,众人落了店。到了夜间,五人聚在一起,秘密计议。规定了计划,这才轮流打探囚车的消息。一连十余日,才探听囚车明日准能由此经过。第二天,天还似亮不亮的时候,阴云满天,细雨凄风之下,正赶上囚车暗度野狐岭。五位小英雄正赶上囚车到此。论起来这个囚车早就应当过去,他们五个人,非误事不可。这里面有个原因,前文表过,南阳知府杜尊德,与焦通海商议妥当,约同楚廷志保护囚车,若论起楚廷志的武术,实在是天下无双。掌中一杆方天画戟,受过高人的传授,可算得起是魁首。这天杜尊德下密令让焦通海带着自己的四个徒弟劫江鬼解德山、矮脚鬼解德海、花刀郑英桥、闪电腿时元,又在本府外班挑选了五十名快手、一个马快的班头、一个步快的班头,奉知府杜尊德的面谕,并有亲笔的提牌,在外面预备大车两辆,趁着人不知鬼不觉,捧着咨呈押解李殿元及书童翰墨起身。这个意思是不走咨呈,也不等候郑州的回文,怕是走漏了风声,路上出险,迅速急快起身。焦通海就让他们大家收拾收拾兵刃包裹,领取盘费,焦通海又把公事交代明白,教外面班头预备起身。焦通海带着楚廷志,同他这四个徒弟,直奔后面花园把式房。只因铁算盘汪春主意多,所以找他要个妙计,大众这才奔了花园,由西边角门过去,来到把式房。焦通海启帘走进,就见汪春在屋中,手捻着白胡须坐在那儿发愣。汪春一见焦通海进来,向焦通海说道:“贤弟,李殿元的事情怎么样?”焦通海与楚廷志随着落座,焦通海就把大人审讯李殿元,当堂供实,并将大人的分派,约请楚廷志协力相帮,带领徒弟预备差役押解的情由,向汪春说了一遍。汪春听着点头,向焦通海说道:“焦贤弟,事情你办得总是很好,可有一件你看看我这个事情够多难,总算贤弟你成全我,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养老的所在,实名教给少爷练武术,其实任什么事情也没有。如今衙内出了这种事,少爷又被李进勒死。少爷已经是死啦,大人派人各处捉拿李进,如今李进脱逃;其实这个事情,与我没有关系。可有一件,我在衙门里头算干什么的呢,这一来我在衙门里头也干不了啦。再者贤弟你与楚贤弟也是艺高之人,就带着几十名快手,由此解押郑州,倘若道路上有点舛错,你准能顾得过来吗。其实我这是多说,你想怎么样。”焦通海回头看着楚廷志,沉吟半晌,遂向汪春说道:“汪大哥,小弟没有兄长深谋远虑,我带着楚贤弟到此,为的是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老人家,就怕是有漏空的地方,要是出个主意,小弟实在是比不了兄长您。因此小弟特来向兄长您请教,您给我想个主意,但愿平平安安把差事交到郑州,小弟我可就卸了责任啦,不然,道路之上真要是有点舛错,小弟我可担不起。求您给小弟想一个万全之策。”汪春将话听完,向焦通海说道:“贤弟你不用说,方才我坐在这儿发愣,我算计兄弟你一定来,我早就把主意给你想好了。要依着贤弟你的主意,由此起身,赶奔郑州,道路上没有事便罢,倘若有事,准教兄弟你照顾不及。不用说别的地方,就说由此起身,最难走的是方城山野狐岭,那个地方太幽僻,那一条道正是匪人出没之地,真有点悬心。那个地方又是山路,又是要路咽喉,树木又多,容易窝藏匪人。兄弟你想,要押解囚车由那里一过,前面若有人打抢囚车,后面再一堵截,贤弟你到那个时候,可就进退两难,受了包围啦。你虽有擎天之能,也是首尾不能相顾,无法用武,岂不落在人家圈套之内。贤弟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呀?”焦通海听汪春这一片言辞,不由得一怔,遂哦了一声,说道:“老哥哥,小弟的浅见,兄长你老所想的这个道理,比小弟高得太多。若是依您的主意,应当怎样办才好?”汪春听焦通海之言,笑嘻嘻捻着胡须说道:“焦贤弟,此事我与你熟思已久,我早就想出主意来啦。你还得见见大人,请大人调本处的官兵一二百名,由本处守备带领。你先带着你四个徒弟、五十名快手,在前面押着囚车,经过野狐岭。没事便罢,若在前面遇事,我与楚廷志贤弟,带着我徒弟刘华,捧着咨呈,带领二百名官兵,与守备大老爷,随后接应。哪怕他抢劫囚车?这是万无一失之计,我们在远远地跟随,匪人若要抢劫囚车,他看着前面人少,若用夹攻之计,我们赶到,岂不将他们困在垓心,大概连劫囚车的匪人,也难以脱逃,就势当场拿获,就在本处管辖的县境内,讨要车辆一并押往郑州,又是一份好差事。再者用囚车押解李殿元,也不是事。再说这个事,也不是忙的,我这里有张图样,按着这图的样式把囚车做出来,把李殿元装在囚车之内,就把囚车放在那儿叫他们抢,他们也是束手无策。何况咱们在路途之上,严密保护,他们匪徒们要打算抢,势比登天。也让他们知道咱们弟兄的能为,到那时差使也就交代了,你在大人面前也露了脸啦,虽然咱们弟兄可是有交情,我不能不与你细心筹划。贤弟你想想,是按着这个主意呀,还是按着你的个主意呢?”焦通海把汪春的话,全都听明白了,自己也是越想越怕,遂说道:“依着您这个主意,莫若我通盘与大人回禀明白,那么这个囚车的图样,您拿出来我看看。”汪春说道:“你先稍微候一候。”说着话站起身形,伸手把桌子抽屉打开,由里面拿出一张图样,回身放在桌案之上,把图样打开。焦通海、楚廷志,走到近前观看,正当中画着一辆囚车,就在囚车旁边写着字,四柱多宽,车的尺寸多大,怎样制造,写得清清楚楚。两个人看着点头,焦通海笑着说道:“难得兄长您怎么想的,这个囚车若要按着这样造成,沿路就是遇上匪人抢劫,它也是万无一失,怎么您想起这个主意呢。”汪春先笑嘻嘻地说道:“兄弟们还是少见,并非是我想的主意,这是按着古时的囚车,无非我是改造而已,你先把这张图样,呈与大人观看,然后再定日起身。”焦通海说道:“哥哥,你在此等候,我先拿此图回禀大人,就手动工,打造木笼囚车。”汪春说道:“那么我就在此听候。”焦通海拿起图样,奔往里面书房,回话去了。
过了很大的工夫,就见帘子一启,焦通海从外面进来,汪春迎着问道:“贤弟怎么样?”焦通海一面落座,一面与汪春谈话,说道:“大哥,我到里面去啦,大人已上内宅,原来是大人到里面,照应着少爷成殓,里面太太痛子的心切,两口子俱哭得像泪人一样。里面太太,还跟大人闹了一场,非教大人把李进拿住,替少爷报仇不可。方才大人下来,我又不好意思往上回,恐怕大人见怪。容大人把悲惨之际过去,我把哥哥您这个主意,与大人当面说明。大人很赞承,并亲自告诉我,约请大哥随同前往,并且大人请南阳府总镇商议,调官兵与守备亦随前往,必须等囚车造成了,再为起身,可得多等几天。”汪春将话听明,点头说道:“那么着你就传唤木匠,按图赶造木笼囚车。”焦通海说道:“兄长,这件事您交给我吧,您不用管啦,您与刘华收拾手下的兵刃,等候起身就是了。”汪春说道:“那么你急忙去办好了。”大家将事议定,焦通海吩咐木匠铁匠,打造囚车两辆。把囚车造成了,直费了七八天的工夫。焦通海这才约同众人,与大人回禀明白,官兵预备齐全,命汪春带着徒弟刘华,会同两个守备,一名张祺,一名何辉,率领二百名官兵,在南阳府北门外集合。焦通海带着四个徒弟,用提牌由监狱之内,将李殿元与书童翰墨提出来,押入囚车。这个囚车五尺见方,四围四棵立柱,俱是五寸见方,高三尺,四围做出就仿佛笼条一般模样,皆是核桃粗细般的铁条。四个车轮子,车轮都是铁的,车轴还不是整根的,是两截拼在当中,有三个透眼,上面穿着三个穿钉,穿好了穿钉,是一根整轴。若要遇见劫囚车的,把三个穿钉一撤,车辆往两下一劈,车是不能动啦,人抬也抬不动。两根车辕子是活的,头里用两个牲口拉着,把犯人装在囚车之内,里面是一个椅子,令犯人坐在里头。这个囚车的盖儿,是一面枷,两只手与脖子,用这面枷枷好,把项锁顺着这面枷穿下去,锁在车轴之上。囚车里有两块卡子板,把两只脚卡住,脚撤不出来,连上面枷带下面的卡子板,俱都松大,四围钉上毡子,怕把犯人脖子磨坏了。也不能把腿磨坏,要是长途远路,真要把犯人磨坏了皮肉,押到郑州,不好往上交代。再说他这是要紧的案子,道路之上,还不能叫他受屈。外面早有车夫预备了两辆大车,拉着他们的行囊,并在李殿元家中搜出来的箱子,还有宏缘会来往的公文要件。焦通海带着四个徒弟,把一切全都收拾齐备,这才令神手大将楚廷志先在北门外与汪春集合,楚廷志带好自己的双戟,把小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焦通海带着徒弟各带兵刃,外面两个班头,带着五十名快手,在衙前等候。看见囚车,由衙门里头出来,众人在两下里一分,跟随囚车,一同起身。囚车由署衙顺着大街,走鼓楼奔北门,这一走不要紧,惊动阖城的百姓。众人不敢近前,俱在两边站立观看,暗地议论,有人议论的是李殿元为人忠正,和睦乡里,亲近四邻,但是李殿元加入宏缘会,应该保守秘密,杜尊德怎么会得着了这个消息呢。把一位为国为民的绅士,当场捕获,押往郑州,一定性命难保,真可惜。也有在旁边议论,可惜这样的家庭,又是本地的乡绅,又有财势,入的哪门子宏缘会呢。现在各处严拿宏缘会,这一定是被人引诱的,这一入宏缘会,直落得家败人亡,妻离子散,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找家败人亡。他们哪里晓得,李殿元因为不愿见大好河山亡于异族之手,乃起而复明,为保全民族起见,别说是家败人亡,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为憾。这看热闹的还有这么议论的,李殿元无事要造反,这不是自找倒运吗?一个绅士,你还反得了,这不白白地把生命财产全都饶上了吗?我要有这么大的家当,我决不造反,躺着吃也能够吃几辈子,何必呢?入宏缘会自己找死,偌大的家业白入了官啦,要把这份家业给了我多好。其实这小子是做梦未醒,天生来资格浅薄,他哪里能够深明大义,他哪里知道,明朝锦绣的疆土,大好的民族,受人的压迫。他哪里知道李殿元深明大义,不顾家财,舍身就义,到如今只知有保全民族,光复前明,一死尚不足惜,何况是财产呢?
再说如狼似虎的差役,押解着两辆囚车,囚车内坐定两个血性的男儿,由大街直奔关乡,看热闹的人还是人山人海。由此门经过十里坊,焦通海在头前引路,远远望见树林之内,站着三个人。一个是铁算盘汪春,带着徒弟刘华,后面的是神手大将楚廷志,树林里头隐隐的军队。就见汪春冲着焦通海打手势,是教囚车在前面走的样式。焦通海也接着打了个手势,作为没看见。囚车由此经过,在路上赶站。沿路上打尖的时候,囚车一打住,焦通海命四个徒弟解德山、解德海、时元、郑英桥,擎着军刃,带着官人围护着囚车。焦通海买来吃食,命徒弟端着,往李殿元主仆嘴里头喂食。李殿元自己是个明白人,自知身被缪州,是绝无性命。见焦通海献上酒饭,在囚车之内,就是一吃一喝,仍然是谈笑自若。这就是一死不足惜,酒饭足安然。至于后面书童翰墨,见主人慨然就义,他也就把死掷在九霄云外。焦通海等候李殿元主仆吃喝完毕,然后他们大家轮流吃饭,打完了尖,往下站赶路。及至晚间,到了住店的时候,找大镇店。开店的看见差役押着住店,开店的就怕囚车进了店,他们一见囚车就觉着头疼。因为什么呢,但凡开店遇见押着差使的住了店,什么房子好,他住什么房;什么好吃,吃什么。第二天早晨,人家都不起身,他们就起身,白吃白喝白住房,一个钱也不给,开店的还是不敢得罪,真惹不起。真所谓“官人下乡,百姓遭殃”,这句话真说得不假。店里头见他们囚车进店,就得认倒运,还得殷勤伺候,若不然稍有一点伺候不到,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还得忍受。及至他们进了店,焦通海还是处处细心,先把囚车上的锁开了,把差使起下来,趁着溜一溜,带到厕所里,教他们大小便,这个别名叫放茅。然后搀进上房,让他们坐在炕上,内外屋门口,俱都派人把守。四个徒弟把犯人围在当中,瞪着眼看着,手里还拿着兵刃,然后这才预备饭,伺候犯人吃完了,喝完了水,他们才调换着吃饭。夜间轮流坐夜,真称得起时刻防范。及至第二天起身的时候,焦通海先派人在前头打探,前面没有别的危险的地方,这才敢起身。行在大道之上,处处留神,后面还有汪春带着官军,在远远地瞭望。就这么样在路途上,早行晚宿,严加防范!好在还有一样,李殿元在路上饮食住宿,倒不用焦通海操心,吃喝倒是自然,焦通海这一样儿还放点心,真要是李殿元在路上不吃不喝,到店里头病倒,那可真得把焦通海急煞。这个差使比不了平常的差使,平常押解着犯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要不然挤对差犯的银钱。这个差犯可不行,皆因李殿元,他的案情太重,事关重大,他是宏缘会的首领,国家的要犯,倘若在路上一个饮食不调,道路上染病,真要闹出点错来,到了郑州将军署,无法交代。也难为焦通海这小子,押解起身,不但道路上留神,还是一点委屈也不敢给李殿元受。在道路之上,殷勤伺奉。
这一日已离方城山野狐岭约有一站之地,前面有个村庄,名叫枫柳村,他们就在这村里住下啦。顶到夜晚事情全都办完,他这才与四个徒弟暗地计议,明天一起身,可就是野狐岭,要按着起身的日限,可就走过野狐岭去啦。皆因是汪春的计划,等候打造囚车。一来方城山山路难行,囚车又走得慢,这一来不要紧,却耽误了途程。不怕别的,这个野狐岭,我是知道的,道路最崎岖,行人稀少,正是匪人出没的所在,咱们几个不得不小心。虽然后面有官兵接应,我们想个万全之策。我打算与你们四个人商量商量,今夜晚三更时分,不论你们谁,先到野狐岭探听探听,前面有没有意外的动作,赶紧回来报信。咱们是四更起身,如果把野狐岭度过去,咱们可就放了心啦。倘若野狐岭这个地方,若有意外的变动,咱们可就别走,知会后面的官兵,咱们再商议防范之策,你们哥四个,谁肯辛苦一趟。闪电腿时元在旁边答言,说道:“师父,那么三更时分,我到野狐岭探视一趟。”焦通海闻听,说道:“很好,你的腿比他们还快一点,可是千万要谨慎小心为妙。”时元说道:“不劳师父嘱咐,您就在店内等候就是了。”他们师徒五个人将主意拿定。三更时候,闪电腿时元,收拾利落,手持齐眉棍,知会焦通海,叫店里伙计把店门开开,这才由枫柳村出东村口,直奔野狐岭而来。
时元刚到野狐岭相近,越看这个地势越害怕。也兼着夜深之际,又是天如墨染,两旁边的山坡,林草迷离,山坡上黑暗暗树木丛杂,愁云浓浓,黑雾漫漫,似雨非雨,阴惨惨的天气,道路上无人。脚底下坑坎不平,偶一失神,几乎把自己栽倒。好容易低头寻路,才来到野狐岭山口。时元站在山口,往东北上观看,当中是道,迷离不真,因无月色,又无星斗,怎么能看得真呢。心中暗笑,师父如何这样的胆小,此处虽险,哪里会有匪人,莫若我回去报信,这个地方平平安安就走过去啦,我师父这真是多想啊。自己想到这里,一转身形,寻找旧路而回,赶到他来到枫柳村,天尚未到四鼓。来到店旁门首,上前叫门,店里伙计将门开放,一看是时元,差役大老爷们,也没敢问。时元进来,一看上房屋灯光明亮,自己来到上房门首,启帘走进。此时焦通海,早就知会差役,叫他们大家收拾齐备,就等候时元回来好动身。这时就见帘儿一启,时元由外边进来,倒把焦通海吓了一跳,遂问道:“时元,你去这趟怎么样?”时元傲然含笑,口中说道:“你老太细心啦,弟子前往野狐岭,我看看没有什么动作,连个人影也没有啊。可是你老细心是好啊。前面任什么事也没有的,就是道路不平,都是些个石块,可就是黑点,咱们得多点几盏灯笼。”焦通海含笑说道:“傻小子,只要平安过去,我就认为万幸。还点灯笼?若要夜间一点灯,不是给贼人安眼吗?你先休息休息。”焦通海回头叫道:“英桥,你到外面知会他们,咱们起差,就此起身,你们可把兵刃预备手底下。别等着临阵磨枪,总是要谨慎。”郑英桥答道:“师父您不用嘱咐,弟子知道了。”郑英桥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就听外面人声嘈杂,车辆马匹的声音,喧哗了一阵。就这么个工夫,郑英桥启帘进来,说道:“启禀老师,外面都预备妥当了,等师父起差了。”焦通海这才将自己鬼头刀背在背后。劫江鬼解德山、矮脚鬼解德海二人在身后背好虎尾三截棍;郑英桥手提金背刀;时元手擎齐眉棍,跟随焦通海奔了上屋,叫看差使的人们,起差使。大家听了焦通海的吩咐,立刻七手八脚,将李殿元及书童翰墨由炕上搀下来。这主仆二人是手铐脚镣项索缠身,身披罪衣罪裙,被恶狠狠的差役连搀带架,拉拉扯扯的,由屋中带到院内。李殿元举目一看,在院中两旁站立的众差役,一个个雄赳赳,手擎铁尺,恶狠狠站立两边。正当中摆设着两辆囚车,车夫持鞭在旁边站立,在前面暗惨惨点着两盏灯,又兼着天如墨锭,对面看不清。店门此时已然开放。李殿元看着心中暗想:什么叫作起解,什么叫作地狱天堂,我李殿元今为光复大明,保全民族,今事犯押,看起来两旁边众差役情同恶鬼,在这凄风惨雨之下,深夜起程,何异人间地狱。李殿元正站在院中发愕,那一般情同恶鬼的差役,早就向前伸手把李殿元主仆二人,押入囚车。焦通海在旁看着上下铁锁俱已收拾完毕,囚车马匹备好,又叫过两名差役,在耳边低言耳语,说道:“你们二人千万告诉他们起程,可别误了事。”两名差役答应一声是,转身走出店房。抱头狮子焦通海往下传话,伙计们一同起身。赶车的车夫摇鞭,出离店门,顺着大道,直奔野狐岭而来。他们由此起身,可就苦了开店的啦,由昨夜白吃白喝白住店,还不敢得罪他们,等他们走了之后才长吁了一口气。
焦通海师徒带领差役,押解囚车,由枫柳村起身。道路越走越不平,真是山路崎岖,坑坎不平,天地黑暗。好容易走得东方将然发亮,焦通海吩咐将前面的灯光熄灭,定睛一看,前面正是野狐岭的山口。焦通海吩咐伙计快走,千万不可耽误,此时天尚未发亮,正往前走,一阵阵的凉风,细雨儿纷飞。囚车正在前走,焦通海在后面一看下起雨来了,又一想,囚车正行在险要的所在,虽然是秋冷,没有多大雨,倘若再下大点,囚车走得必要慢。这一慢可不好,要在前面有了意外的变动,这个事情可就不好办啦。想到这里,在后面高声喊道:“伙计们,咱们的车辆赶紧往前走。”伙计们在前面答言,说道:“慢不了,您只管放心。”赶囚车的车夫摇着鞭,只顾往前赶路。焦通海带着四个徒弟,只顾催着快走,正走到东边树林前面,猛然间就见东面树林里,窜出五条好汉。只有一人挡住去路,前面非是别人,正是那邹雷、姚玉、陈宝光、孙启华、李进弟兄五人!
这弟兄五人,奉师父之命往野狐岭等候囚车,由牛家屯起身,这时天气正在似亮不亮的时候,又赶上深秋的景况。在凄风冷雨下,恰巧遇见囚车,只因孙启华,看见囚车来到,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彼众我寡,若要动起手来,胜负难定。喜的是,事太恰巧,适遇其时。错非四鼓起身,不然就把囚车放过走了。自己这才与兄弟们商议,教他们不要猛撞,自己打算上前答话,他们若是讲面子,把囚车留下,万事皆休,倘若不肯,那时动手,也不为晚,这就叫先礼后兵。孙启华这才手中亮剑,垫步拧腰,向前一蹿,口中喊了一声,说道:“哒,行人住脚,把囚车与我留下。”一面说,一面用目观看。就见前面的差役,将囚车打盘围住。由对面走过五个人来,一字排开,站立面前。下首一人,身量不高,五短的身材,身穿一身蓝布裤褂,脚下白袜洒鞋,青脸膛两道棒槌眉,一双圆眼,大鼻头,火盆口,手擎一条齐眉木棍。上首左边站立一人,细条身材,身穿一身白布裤褂,足蹬白袜洒鞋,打着裹腿,白脸膛,两道细眉,一双小眼睛,小鹰鼻子,薄片嘴,两耳无轮,手捧金背刀。正当中站着这三个人,俱都穿着一身青,左右两个人,俱都生得凶眉恶目,每人擎一条虎尾三节棍。正当中这个人,长得甚为凶恶,手擎金背鬼头刀。书中暗表,正是那抱头狮子焦通海,挨着他的那两个人,就是那劫江鬼解德山、矮脚鬼解德海。在上首站的,正是花刀郑英桥,在下首站立的是闪电腿时元。孙启华虽然看出这五个人的凶猛,他是一个也不认识。孙启华向前说道:“朋友们,别走啦,在下我有几句话,同你们几位讲在当面。囚车里面,正是我们宏缘会会长,因下书人不慎,此事犯在赃官杜尊德的手内。我们本会得到了消息,特派我们弟兄在此等候囚车。我们是奉总会的差遣,在此等候多时,你们虽是公事,我们也是差使。朋友你们若是讲面子,将囚车留下,众位转身一走,可免伤和气。如若不肯将囚车献与我们弟兄面前,可别说我们哥几个不讲交情,那时动起手来,可别说我们手下无情,你们几位也白把性命饶上。我说对面的朋友,赶快答话,别让我们哥几个费事。”焦通海其实早就看见他们啦,先命马步的二位班头带着伙计们,把囚车保护住啦,这才吩咐各擎兵刃,把前面挡住。见这五个人雄赳赳各擎兵刃,为首的站在面前,对着自己说了一遍场面的话。焦通海一看孙启华年轻,只是五个人,也不敢大意,不知树林里还埋着多少人,暗示余人休得妄动。他自己带着四人,越众上前向着孙启华一阵冷笑,手中擎刀,用刀尖向前一指,遂厉声喊道:“对面贼人,好大胆量,你等竟敢在此拦住囚车,还要抢劫宏缘会的会匪李殿元,你们的胆量可真是不小。依我相劝,尔等即刻闪开道路,如若不然,你等可知道抱头狮子焦通海掌中鬼头刀的厉害。”孙启华闻听焦通海之言,一阵冷笑,口中说道:“焦通海,某家是良言相劝,鼠辈竟敢口出大言,趁早把囚车留下,尚有尔等一条生路。如若不然,哪一个前来首先纳命。”焦通海闻听孙启华之言,不由得大吼一声,向左右说道:“哪一个前去捉拿这个贼匪?”这句话尚未说完,一旁有人说道:“弟子愿往捉拿这个小辈。”随着声音,向前一蹿。焦通海一看正是闪电腿时元,手擎木棍蹿到对面贼人的面前。
此时闪电腿时元来到敌人面前,双手把棍一横,丁字步一站,这个架势名叫将军横下铁门闩,冲着孙启华大声喊道:“哒,大胆贼人,竟敢目无国法,抢劫囚车,口出大言,还不受死等待何时。”孙启华手中擎剑,微然冷笑,说道:“无名之辈,还敢与我动手。”孙启华用剑尖向前一指说道:“待我先结果了他。”话言未住,旁边大吼一声,说道:“师弟靠后,待兄杀却这个小辈。”随着声音向前一蹿。孙启华一看,正是师兄邹雷,此时邹雷垫步拧腰,蹿到时元的面前,口中喊道:“小辈看刀。”左手向时元面前一晃,右手举着鬼头刀,向时元斜肩带背就是一刀,时元见刀来至切近,往回一撤步,将棍一顺,用右边的棍头,向邹雷右手腕便打。邹雷见棍已到,随手往回撤刀,将刀一横,顺着时元的棍,将刀刃向上,一划时元的右手腕。时元赶紧往回一撤棍,用棍一挂邹雷的鬼头刀,左手棍向前,直奔邹雷的头顶便砸,这一招名叫泰山压顶。邹雷随即抽刀往回一撤身,用刀使了一个里剪腕,一剁时元的左手,如果剁上,时元的棍可就撒了手啦。时元赶紧往回撤棍,邹雷刀的招数急快,遂往上一反手,鬼头刀平着向上一挺,直奔时元的脖项。时元赶紧叉步,往下一矮身,用了个缩颈藏头,这一招真险,刀顺着时元的头顶砍过去。时元双手擎棍一转身,用右手攒住了棍,往自己身后一抡,直奔邹雷的左腿,这一招名叫扫蹬棍。邹雷是手疾眼快,刀往回一撤,用了个夜战八方的架势,见棍临身切近,脚尖一碾劲,用了个张飞骗马,身形往外一纵,一骗腿,顺着时元的棍跳将过来。邹雷心中暗想:这个贼,这条齐眉棍真够厉害。见他棍使两头,双手攒棍,使的是阴阳手,这个招数倒换得急快。邹雷认得这招数的门路,他用的招数,名叫泼风八打棍,暗藏三十六招行者棒,错非是邹雷,要换个别人,早就败在下风。对面时元,见邹雷刀法精奇,也认得他的刀法,这招数是闪手刀的招数,用的是闪砍劈剁,剪铡撩扎,刀法门路随手乱转。时元心中暗想,这个贼人这口刀,错非是我这条棍,不然必丧在他的手中。这两个人动手各自留神,分不出高低,论不出上下。
焦通海见自己徒弟时元恐怕不是邹雷的敌手,遂向左边说道:“你们谁敢前去相助。”话言未了,旁边一声答言:“弟子愿助师弟。”刚要向前助手,就听面前一声喊叫,说道:“小辈,尔等竟敢依仗人多势重,尔休要逃走,待我来结果你的性命。”解德山举棍一看,心内暗中羡慕,此人长得美如少女,年纪不大,掌中擎着一口柳叶雁翎刀。解德山不容陈宝光动手,左右手捧着虎尾三节棍,两边一边搭着一节,棍环子都是铜的。虽然是木头的三节棍,这种木头最坚固,三节均是黄檀木做成,拿在手中分外的沉重,若要打在头上,就得脑浆迸裂。他冲着陈宝光,用左手棍一晃,右边这一节抡起来向太阳穴便砸,这一棍名叫单贯耳,遂喊了一声:“小辈看棍。”陈宝光见棍来得甚猛,将刀一顺,用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的架子,见棍来至到切近,自己用刀向解德山手腕上一砍。解德山见刀来得甚快,急速向回撤右手棍,左手棍趁势抡起来,向陈宝光右边耳根便砸,这一招名叫十字插花。陈宝光见棍来得势猛,遂将身往下一矮,棍顺着头顶过去。陈宝光趁势一顺刀,伏在地上,刀往回一撤,使了一个外缠头,这一刀直奔解德山腿部便砍。解德山见陈宝光刀临腿部相近,他把棍往回一掳,陈宝光赶紧往回撤刀,一长身,用刀尖向解德山咽喉便刺。解德山见陈宝光的刀到,赶紧相还,这二人,也就杀在了一处,胜负难分,这边小黄龙姚玉擎刀向前一蹿,打算帮着师弟陈宝光动手,对面焦通海派解德海迎战姚玉。这二人刀棍并举,也就杀在一处,胜败难分。焦通海自己擎刀,直奔孙启华,口中喊着,说道:“小辈,我先把你结果性命。”孙启华一见焦通海,不由得气冲斗牛,遂说道:“小辈看剑。”说着话遂用了个举火烧天式,这一剑,直奔焦通海头顶便刺。焦通海用刀相迎,这二人也就打在了一处。此时只剩下花刀郑英桥,见师父与贼人动手,难定胜负,各施绝艺,恨不能把贼人全数结果了,准知道贼人为救李殿元,俱都是宏缘会匪,自己想到这里,莫若协助恩师,把这个使宝剑的先结果性命。手中擎刀,往前抢步,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对面呐喊,说道:“贼人,你休要暗算,小太爷与你比个雌雄。”郑英桥举目一看,来的这个孩子,岁数不大,身上一身蓝布裤褂,纱包扎腰,脚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蓝布巾包头,一双手擎着一把匕首尖刀。郑英桥细看,敢情是这小子,原来是南阳府署衙内勒死了少爷,逃走的李进。
那郑英桥见是李进,心中暗想,这劫囚车的一定也是他勾来的,真要把他拿住,可是件好差使,想到这里高声叫道:“把你这弃凶逃走的李进,还不束手就绑,等待何时。你将少爷勒死,就应当远远脱逃,尔今日反倒前来送死,今天你还想跑吗,待我将你拿住。”话言未了,话到人到声音到,嗖的一声,郑英桥向前一蹿,纵至李进面前,搂头盖顶就是一刀。李进看见贼人两只眼睛都红了,恨不能将贼人全数结果性命,搭救主人李殿元,早脱危难。见郑英桥的刀临自己头顶相近,随将身形向左边一闪,用右手匕首刀向郑英桥胁下便搠。郑英桥心说这小子好快,遂将刀往回一抽,用了一个搂膝护胁。李进将匕首刀撤回,左手使的匕首刀,跟着向右一转,直奔郑英桥的胸膛,郑英桥将刀一反手,跟着向前一上步,将刀一推,够奔李进的脖项便剁。李进忙一伏身,郑英桥的刀顺着头顶过去啦,李进换式进招,这二人是仇杀恶战。此时两个班头带着五十名快手,保护着囚车。最难过的就是那囚车之内的李殿元,早看见李进率众到此,抢劫囚车,最可恨的是焦通海带着四个徒弟,竭力地抵抗。这五位英雄,与焦通海师徒五个人战在一处,真是刀光闪闪,三节棍环子的声音,又兼着那无情的老天,把天阴得如同墨色,趁着四外的青山,满目秋日的百草,含雨带露,湿满了路旁,两旁边的树木丛杂,愁云密布,阴惨惨细雨纷飞,在这大道之上,拼死仇杀。就见那义仆李进,小小的年纪,我在平时传习他些武器,不料想今日舍命前来救我,但愿上苍见怜,早把焦通海师徒五人结果,成全李进,为他的一片忠心。李殿元正在观看之际,就见前面仇杀恶战,谁也不肯相容。孙、邹五人是拼命恶战,焦通海师徒方面人虽多,无奈不知敌人有多少,也决不敢教他们离开囚车一步,一面担心,一面争战,又盼着后援速来,心悬两地,手脚未免迟慢,就在这个时候焦通海师徒五人,堪堪敌不过这五位小英雄。眼看得焦通海,且战且退,堪可不敌,李殿元暗中祷告上苍:“但愿这五位小英雄,当时成功,杀却焦通海等辈,暂解我一时之恨。”
这时胜负已分,那闪电腿时元,棍法虽精,怎敌得了邹雷猛勇,这口刀上下翻飞,时元的右手棍抖开了向邹雷头顶便砸。邹雷见棍来得切近,将刀一顺,向右边一上步,将棍躲过去,反手趁势用刀背往下一砸,时元用棍往回一挂,向右边一转身,稍为一慢。邹雷是手急腿快,趁自己往回撤刀之际,一反手,此时时元的右腿未能抽回,这一刀反背一砸,刀尖正划在时元的右腿之上。时元喊声不好,抽棍往圈外一跳,好在伤痕不重,当时鲜血直流。邹雷趁势追赶,时元无奈,咬牙忍疼,与邹雷招架。就在这个时候,就听那边哎哟了一声,时元用目斜视,原来是解德山带伤。解德山虎尾三节棍,与陈宝光战了多时,陈宝光这一口刀,真是神出鬼入。解德山的三节棍上下翻飞,虽然是棍招熟练,怎奈陈宝光少年英勇,又兼着刀法精奇。陈宝光的刀向解德山的头上一剁,解德山抡三节棍由下面往上一撩陈宝光的刀。陈宝光的招数是虚虚实实,这刀看着是实招,其实是虚招。解德山用棍往上一撩,来势甚猛,陈宝光遂扭身,往后撤步,刀随着往回撤,一转身,手中刀往后一扫,这一招名叫作退步撩阴刀。只因解德山用力过猛,手中可就露了空,再往回撤棍,可就撤不回来啦。陈宝光的刀,直奔自己小腹,真要是扫上,肚腹皆崩。解德山一着急,身形向左一斜,虽然躲过小腹,可是大腿上,就着了刀啦。刀尖入肉,约有一寸有余,哎呀一声,撤棍往圈外一跳。陈宝光岂肯相容,将身一转,用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的架势,高声呐喊:“小辈休想脱逃,将首级留下。”此时解德山腿部疼痛,见陈宝光蹿过来就是一刀,斜肩带背地劈来,自己只得忍着痛,用棍招架。这时对面郑英桥也带伤败走。郑英桥他的外号称为花刀。今天可遇见对手了,郑英桥与李进要凶杀恶战,正赶上孙启华提剑转身,两个撞了个满怀。郑英桥这才摆刀向孙启华头顶便砍。孙启华见刀来到切近,向前一迈右步,用掌中剑斜着直奔郑英桥的右手腕。郑英桥的刀可就不敢往下砍了,恐怕自己手腕子受伤,急忙往回一撤,只顾往回撤刀,他焉知道孙启华的剑术高强。虽然未挑着郑英桥的手腕,顺着劲一反手,宝剑一平,使了个顺水推舟的招数,直奔郑英桥的脖项。郑英桥是闪躲不及,只得将身往下一矮,用了个缩颈藏头法,虽然把首级保住了,孙启华的剑尖,正挑在郑英桥罩头的绢帕上,剑尖在郑英桥头上划了一道,虽然是微伤皮肉,血可就流下来了。郑英桥吃了一惊,不敢再战,遂撤刀向圈外一跳。孙启华哪能让他逃走,捧剑由后面追来。焦通海正与李进交锋,猛然见郑英桥带伤,只得抛却李进,手提鬼头刀,挡住孙启华。孙启华是一语不发,心中暗地欢喜。押囚车五个为首的,倒有三个带伤,这个囚车就在掌握之中,伸手可得,再把这个为首的贼人,结果性命,去一心腹之患。遂照着焦通海胸膛,举剑便刺。焦通海见宝剑临近,遂将身向右一闪,用鬼头刀冲着孙启华手腕便砍。孙启华见刀来得甚急,左手一推自己的右臂,身形向右一闪,宝剑的剑锋,直奔焦通海的右胁下刺来。孙启华此时动手,是心中坦然,明知道物在必得,不觉得意。一招比一招紧,一招比一招快,真是剑剑狠毒而快,直奔焦通海杀来。
唯有焦通海心中着急,一面动手,一面心中暗想:我奉南阳府杜大人重任之托,押解要犯李殿元,老哥哥汪春说过,野狐岭这个地方危险,真有这等事。匪人在此,果然打抢囚车,我师徒五人,三个带伤,只剩我师生二人,岂能敌挡这五条猛虎似的贼人。心中一想后面的接应,因何不到,倘若来迟,差使如果丢失,如何交卸重责。焦通海一面动手,一面看着荒山野草,风声甚急,这成全人的老天,这小雨怎么反倒下紧了呢。倘若脚下一滑,更不好用武了。自己心急,未免掌中的刀,招数可就显出迟慢。孙启华一看焦通海的刀,心内说,招数要慢,老伙计你要想逃走,恐不可能。想到这里,冲着焦通海递兵刃,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恨不得一剑,将焦通海劈为两段,方才称心。这一场仇敌恶战,真是难解难分,唯有李殿元身在囚车之内,虽然官人挡着,看不甚清,却也看出官人要败,一面看着他们动手,一面思想着焦通海害人先害己,彼只知贪功要赏,不顾大义,陷害我李殿元,实指望将我主仆二人押往郑州,邀功受赏,尔等怎么也没想到我宏缘会血性的男儿,不怕死的英雄,在此等候,就像如此的动手,必将焦通海等辈,送入幽冥之路。想到这里,自己唉了一声,遂说道:“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自己打着唉声,用目一看,唯有押囚车的二位班头,五十名快手,人家是久惯办案,刚才前面一劫囚车,彼此都吓了一跳,今见焦通海师徒五人,难以抵抗,堪可不保,二位头目就知道要糟,暗着知会伙计们,预备好了,保护囚车。焦通海正然力不能敌,心中着急之际,孙启华心中暗喜,若不趁着此时下手,等待何时呢。孙启华便高声喊道:“弟兄们,马前着点,把柴把点,结果性命。”这是什么话呢,孙启华吊的是江湖的坎儿,吊坎就是江湖黑话,向众弟兄们说马前着点,就是叫弟兄们快当着点;把柴把点,结果性命,柴把点就是办案的官人。孙启华这么一喊,邹雷、姚玉、陈宝光、李进闻听,一个个抖精神,一齐向前用力加攻。焦通海一看,事情不好,师徒五个人且战且退,正在危急之际,猛然间就听一阵呐喊,顺着东西两边的树林内,转出无数的官军,把一干人众,圈在当中。
官人援军赶到。焦通海一见,不由精神增长,气力倍加。孙启华此时也就看见啦,为首的这个人手捧一对画杆方天戟,旁边站着一个年老的,形容枯瘦,手中捧着一口雁翎刀。下首站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子,手里头提着一口朴刀。带队的一边一名守备,手下的官军,一个个刀枪利刃,寒光闪闪,顺左右向前一抄,把五个小英雄圈在当中。此时焦通海可就放了心啦,为首使戟的,非是谁人,正是神手楚廷志。使雁翎刀的白胡须老人,是铁算盘汪春。尖嘴猴腮使朴刀的,正是汪春的徒弟,快手刘华。在外还有两名守备,一个叫张祺,一个叫何辉。只因前次汪春与焦通海所定的计划,由南阳府集合,汪春打手势,看着焦通海带着徒弟,并由马步的二位班头,带着五十名快手,眼看着焦通海等,押送囚车前走,他们后面保护,前后相隔总在一二里地远近。他们等着焦通海下店动身之后,又停了一会儿,便也动身启程,请二位守备老爷调齐了官兵,又嘱咐众人预备好了,带着官兵出离店房,顺着村内的大街向正东而来。此时天也就是五更已过,头里队伍打着号灯,在头前引路。出离了枫柳村,向东走,越走天越亮,正走之间,汪春忽觉着方城山危险,自己心神不安,便先派刘华骑马先去看看前面的囚车,刘华依言催马而行。走了一会儿,汪春忽觉着雨点飞在面部,自己在马上抬头一看,浓云满天,西北风大吼,吹的道边小树来回乱晃,汪春一看这个雨恐怕下大了,遂在马上与楚廷志说道:“楚贤弟,你看老天爷多么不凑巧,单赶上今天下雨。真是越怕什么,越有什么。这个地方要是下大了,还真是没有地方避雨,咱们不能耽误,还得往前赶,看起来当这份差使够多么难。”楚廷志在马上含笑说道:“汪大爷,你这个铁算盘,全都算得好,这个下雨,你怎么就没算出来呢。”汪春听着楚廷志之言,忙说道:“这个你可不对,你别与老哥开玩笑,倘若能算出来,我也就不受这个罪啦。”说完了,大家彼此就是一笑。就在这个工夫,就见前面蹄声踏踏跑来一人。汪春一看,就是一怔,此人正是三只手刘华,汪春一看见刘华变色,赶紧问道:“前面野狐岭的事怎么样?”楚廷志在前面也看见了,就见刘华跑得喘吁吁地向汪春说道:“果然不出师父所料,小徒前去打探野狐岭,尚未到达,就见囚车停住,前面有人正在劫车,我焦二叔已经跟贼人动上手了,小子不敢稍停,赶紧回来报信,请老师定夺。”刘华把话说完了,旁边众人听着一怔。汪春回头向楚廷志众人说道:“贤弟,你听见了没有,刚才你还说,哥哥的铁算盘不好。你看怎么样,头里有事了吧。看起来哥哥这个算盘不错吧!”楚廷志闻听说道:“哥哥,应该怎么办呢?”汪春说道:“兄弟你先别忙。”回头又向刘华问道:“刘华,你既前去探信,贼人多寡,贼人可曾带了多少贼兵。”刘华忙答道:“前面贼人不多,大约就只五六个人。可是来得甚猛,我焦二叔正与贼人动手,小子未敢耽误,急忙返回。”汪春听了点点头,遂向楚廷志说道:“贤弟,这个事情也不用我细算,焦二弟细心,先命时元打探野狐岭,前面没有危险的动作,焦二弟才押着囚车前往,到了野狐岭,可就遇上了。若据我想,这些贼人,在此抢劫囚车,他决不是早有预备,若是早有预备,时元不至于探听不出来。这些贼人,不是今天在此巧遇囚车,必是早在店内等候,天天在野狐岭瞭望。若是早有预备,他必要多带手下人,至少也得有个百八十名。据我想,他们一定是巧遇。焦二弟这几个徒弟,能为倒是不错,若真遇见能人,这几个徒弟,可是有点不行。他们这几个的能为,可都在我心里装着,咱们若不是在后面预备,这个囚车还是非丢不可。”楚廷志闻听汪春之言,遂说道:“依着老哥您的意见应该怎么办呢?”汪春说道:“你先别忙,我先把我这铁算盘打一打。”说着话仰面一想,不一刻说道:“有啦,准要是几个人在前面行劫,这个主意,管保叫他们一个跑不了。他们后面若是有的接应,那可没有法子,那只好把囚车给了他们,咱们逃走,不然也得白白饶上。我出这个主意,教官兵不要声张,多预备挠钩套索,叫刘华带着张祺,顺着右边绕至囚车侧面,挡住贼人的归路。咱们哥俩同着何辉,也多预备挠钩,顺着左边抄到前面,把贼人围住,叫小子们插翅难飞,一同擒住,押往郑州,也不枉你我弟兄在大人的面前告了奋勇,拿住贼人,也算你我的功劳。事已至此,不能不这么办。动手的时节,是一齐向前,得力可就在挠钩手的身上,只要搭住了一个,那几个也跑不了。贤弟你想这个主意怎么样?”楚廷志闻听,说道:“兄长之言甚是,事已至此,咱们就得这么样办。”
大家商议已定,催队前行,此时天已亮了,前面也把灯笼熄灭。正往前走,就见前面兵丁回禀说道,前面已来到野狐岭的山口。汪春向前一看,两边山势险要,道路不平,路旁的山石堆叠,浑身上下的衣襟被雨打透,衣服都单薄,冷得周身寒凉,又想着在这浓云密雨之下,前面又设伏着杀人的战场。汪春在凄凉风雨之下,心中暗想:我汪春年过花甲,又赶上这么一种险恶的厮杀。想到此处,把心一横,只可调动官兵向前动手,遂向前面兵丁说道:“你们闪在一旁,听我调动。”遂向楚廷志说道:“楚贤弟,你带队在后接应。刘华你同张老爷带队依计而行,千万不可错误。”自己忙下马,各打开包袱,亮出兵刃,众人俱都收拾齐毕,分两路而行。汪春刘华,各分一百名官兵,暗进野狐岭山口,往两下一分。汪春带着官兵,顺着左边往前抄来。一面走着,一面用目观看,就见远远的大道上,好像动手的一般。汪春这时自己想着主意,临到囚车的左面,楚廷志他也跟着来到前面。汪春一打呼哨,命兵卒一齐呐喊,向前面一抄,把群雄困在当中。
此时孙启华等见囚车的后面有接应的官兵到此,并将自己的归路挡住。此时孙启华等众人遂高声喊道:“弟兄们,大家一齐努力,把这群害民的官兵,一个可别叫他们走了,俱都把他们结果性命。”说着话首先仗剑,向前冲闯。这时候焦通海正在危急之际,四个徒弟倒有几个带伤的,堪堪囚车不保,徒弟们性命难逃。在危急万状之时,后面官兵赶到,当时把精神又振作了起来,遂高声呐喊:“你等大家努力,休要放走劫囚车的贼人。”这一声呐喊,后面五十名快手、两个班领也帮助呐喊。此时野狐岭就成了杀人的战场啦,两个守备张祺、何辉,带领着二百名官兵往上一围,各擎军刃,喊道:“别叫劫囚车的逃走了。”刀枪乱晃,邹雷手中擎刀,见官兵手持长枪,堪可临近,扭身向右一闪,刀顺着枪杆进去,官兵想要脱逃,那焉能来得及。这一刀斜肩带背,将官兵劈死在地,将要往前杀,就听后面金刃劈风的声音。邹雷一转身,使了个鹞子翻身,将后面暗算自己的官兵,连人带刀劈为两段。官军往后倒退,复又往上一围。邹雷见官兵枪刀乱戳,邹雷这口金背鬼头刀,就仿佛是疯了的一般,杀的官兵死尸横卧,血流道旁。这哥五个,不亚如生龙活虎。神手楚廷志在后面督队,见邹雷骁勇无敌,官军难以进前,自己手捧一对方天画戟,一声怪叫,遂喊道:“尔等闪开,待我捉拿这个小辈。”官军往左右一闪,楚廷志正与邹雷冲个满怀。邹雷见前面闯进一人,手擎一对画杆方天戟,邹雷并不答言,向前就是一刀。楚廷志见刀临切近,左手戟,往上一穿,遂向右一迈步,左手又往回一撤,此时邹雷刀可就落了空啦。楚廷志趁着他的落空,左手戟像月牙峨眉针,正捋在邹雷的鬼头刀上,右手戟一抡月牙子,直奔邹雷的脖项,邹雷的刀是撤不回来,被楚廷志戟上的月牙子咬住,只可撒手。向后一撤步,打算转身逃走。虽然躲过楚廷志的方天戟,未提防后面的挠钩手一齐向前,密密麻麻,将邹雷衣襟钩住,邹雷此时想逃万难,挠钩齐上,将邹雷搭倒在地。孙启华在远远地看见邹雷被擒,被官人按在地上捆绑,自己已知道不好,有心向前解救,怎奈官兵势大人多,再若战久,又恐被官军捉拿,莫若暂且率众人逃走,再设法搭救邹雷。就在这个时候,孙启华抖丹田一声呐喊:“弟兄们休要动手,随我来。”一面喊着,一面奋杀。李进、陈宝光与孙启华三人抱在一处,分三面敌住官军,一面动手,一面向东南退去。就把那个小黄龙姚玉,落在后面。姚玉打算向东南逃走,与孙启华合在一处,这官兵如何肯容,四面包围,死也不放。姚玉正在不能逃脱之时,迎面来了一人,正是神手楚廷志。姚玉一看急忙摆刀,向对面来人,嗖的一声就是一刀。楚廷志一闪身,双戟往上一支。姚玉往回撤刀,想要逃走,未防备由后面来了一人,向姚玉腿上一棍,打了个正着,姚玉身形向前一栽,爬伏在地。此时官兵向前,一齐动手,遂将姚玉当场捕获。楚廷志威吓声音说道:“焦二弟带着徒弟保护囚车,待我捉拿逃走的三个小辈。”楚廷志将话说完,举目一看,孙启华、陈宝光、李进三人,已经杀出重围,向东南逃下去了。

第六章 怪龙岭高僧赐宝
楚廷志虽看着他们三个人逃走,有意要追,自己又害怕,如若追赶,野狐岭地势危险,倘若再有别的意外,这个事可就不好办了,只可回头。这时汪春正派人将姚玉、邹雷捆绑着推推拥拥,官兵各擎刀枪威吓,就见汪春站在他二人面前,指手画脚,因为离着远,又兼着人多声音众,所以听不清说的什么。自己只得倒提着画杆方天戟,向人群而来。临到切近,就见这两个人横眉立目,楚廷志向前叫道:“汪大哥你先别问这两个人,那逃走了的,咱们还是追,还是搜查呢。”
汪春听楚廷志之言,遂说道:“楚贤弟,你先别忙。你只顾与贼人动手,你还没看见呢,焦二弟的徒弟好几个带伤,这一干人还真是厉害,错非你我弟兄赶到,这个囚车非让他们抢了去不可。兄弟你先别忙,官兵还有好几十名受伤的,咱们此时先办理这个善后的事情。”楚廷志听了汪春之言,遂说道:“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呢?”汪春说道:“要依着我的办法,拿住这两个贼人也不用问,这个时候也没工夫问他们,把他们捆好了。咱们后头不是有两辆大车吗?把两个贼人放在车上,请张祺、何辉带着二十名官兵,到前面村庄找村长,跟他们要人预备绳杠管箩,把受伤的官兵,搭在屯内将养,然后再请治外科的先生治伤。我回头派刘华奔东南追赶逃走的三匪,随后缀着他们,可千万别抓,倒看他们窝巢在哪里,让他回来报信,咱们再设法。因为野狐岭这个地方危险,倘若要有贼人前来劫抢,那可就不好办啦。我想带着五十名快手,所有的官军与两名班头,押着囚车早离开这个险地。咱们赶到叶县再跟县里头挂号,教本县里头预备刑具,派官人预备大车,协同保护囚车,再押解郑州。张、何二位,让他们在后头慢慢地办理,咱们是先走的为是。”
汪春将话说完,冲着张、何二位说道:“你们看着怎么样?”何辉、张祺二人在旁边早就听明白啦,又见汪春调度有方,只得在旁答道:“汪老既然如此分派,咱们就那么办。你老到郑州,千万等候着我们,这事求您千万别把我们哥儿俩忘了。”汪春跟着说道:“哪里能够呢,咱们在郑州会齐就是了。”汪春等人把主意商定,遂吩咐官军,将拿住的姚玉、邹雷按倒,四马攒蹄式捆好,搭在车上。焦通海命受伤的三个徒弟解德山、郑英桥、时元等人,在伤口上敷好了金创铁扇散,教他们在车上看守那两个被擒的贼人,把兵刃预备在手下。然后教徒弟矮脚鬼解德海携带着兵刃,带着官兵在那左右树林里面,搜查搜查,有无贼人的余党。解德海答应一声便带着官兵搜查去了。
焦通海然后吩咐官军,将那地上所抛弃的兵刃俱都拾起,放在后面大车之上,一面教官军整队,一面与汪春商议就此起身。正在这个工夫,就见解德海带着官军,后面牵着四骑马,来到面前。解德海向焦通海说道:“弟子奉命搜查,并无贼踪。只有四匹马,上面俱系着小包袱,大概必是贼人遗弃下的,听师父的谕下。”汪春在旁,跟着说道:“你看那包裹里面可有公函书信吗。”解德海随即说道:“弟子已经查验过了,里面只有随身的衣服与散碎的银两,并无别的东西。”汪春闻听了点头说道:“那倒无关紧要,把马匹系在车后。”汪春看事俱都办完,又看了看张祺、何辉带了二十名官军,往道旁搀扶受伤的官军,并有当场丧命的。那受伤官兵,周身血迹模糊,哼咳之声,惨不忍闻,遂回头看见自己徒弟三只手刘华在那旁站立。汪春向刘华点手,刘华一见,赶紧走至近前,说道:“老师有何事分派?”汪春向刘华说道:“刚才我交派的话,大概你也听见啦,没有别的,你辛苦这一趟吧。三个贼人向东南逃下去了,你在后面跟踪涉迹,看准贼人的巢窝,不可打草惊蛇,探准贼人扎足的所在,直奔郑州报告,我们在郑州听你的回信,你可要小心留神。”刘华说道:“老师差遣,弟子谨遵师命。”刘华将话说完,汪春看着他奔了东南,追赶三个贼人去了。
汪春这种调遣,真是老谋深算。汪春站在那里洋洋得意,只顾他在这里心满意足,他哪里知道在囚车之内的主仆二人,刚才李殿元在囚车之内,看见李进带着四位小英雄,如生龙活虎一般,只杀得焦通海的徒弟三个带伤,只剩下焦通海与解德海师生二人,难以迎敌,堪可落败。若要战败焦通海,五位小英雄必当砸毁囚车,救我主仆二人早脱禦纰。李殿元看至此处,顿觉心中一喜,不啻重睹天日。不料汪春、楚廷志带领官军赶到,将五位小英雄包围,那俩英雄当场被获。这一来不要紧,叹坏囚车内披枷带锁的、恢复前明设立宏缘会的首领李殿元,见二位小英雄被获遭擒,想二位小英雄不能救我,反倒被擒,被押到郑州,也难以有命,事不能成,怎奈天不遂人愿。幸而李进同那二位小英雄,得脱虎口。救自己的那几位少年英雄,我连姓字也不晓得,这二位小英雄也随我身入樊笼。自己想到这里愁肠万转,心若刀割,正在思想之际,猛听得前面喊叫,抬头一看,就见两旁众官军刀枪齐摆,众差役面目狰狞,一齐呐喊“起差”二个字,不知不觉囚车往前行走。李殿元在囚车内往道旁一看,鲜血满地,那受伤的官军倒卧道旁,呻吟呼唤;并有那断头折臂的死尸,横倒竖卧,惨不忍睹。不提李殿元囚车向前行走。
再说那逃走的三位小英雄,奉师命前来打劫囚车,事未成反而折了两条膀臂,难见恩师,含羞带愧,悲愤交集,恨苍天不称人愿。那位小英雄孙启华,领着年幼的师弟陈宝光,与那不怕死的年幼师弟李进,杀开血路,脱离了重围,落荒而走。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幸好后面官军未能追赶。弟兄们不敢顺着大道脱逃,只得顺着小路穿林越岭,向东南而走。此时正值秋景,又兼着愁云密布,凄风冷雨,三位小英雄在仇杀恶战之际,只累得遍体生津,哪里顾得了冷雨寒风。今脱重围,又行在山僻之处,满腹愁肠;孙启华怎禁得这一种冷雨凄风,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看,在李进面上发现出一种悲惨形容。
孙启华看了,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只得壮着精神说道:“二位贤弟,你我弟兄虽然事已如此,总算是我孙启华一时的痴愚,误中了贼人的奸计。邹雷、姚玉二位师兄,又被擒获,今总算画虎不成。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受恩师之重托,怎奈你我寡不敌众,又将奈何。”孙启华说到此处,止住了脚步,转身复又说道:“有负恩师重任,实难与恩师见面。本欲横剑自刎,奈因二位贤弟将何以归,今愚兄转留无用之身,令恩师伤心。我打算与二位贤弟相商,你我将兵刃暂为解下,寻山中小路找一个栖身之所,再问明道路,不知二位贤弟意下如何。”
李进未及答言,就见陈宝光站在对面冷笑,向孙启华说道:“师兄何出此言,自古及今,成败难定,虽然你我弟兄一时失算,误中贼人奸计,未劫成囚车,反倒折了你我的膀臂。总算你我弟兄逃出贼人的罗网,大丈夫既有三寸气在,何以为忧。就按师兄您所说的话,我们急忙寻找栖身之所,再作商议,何必做此为难之态。师兄您难道忘了,事到临头须放胆。再者说今日之事,你我弟兄未能得手,若要得手,焉有这群鼠辈的性命。这总算是不该事成,胜者何荣,败者何辱。咱们行在深山,就是说话也得留神,倘若后面有人跟下来,把咱们这话听了去,岂不是反为不美。师兄难道说就忘啦,君子防未然,依我之见,咱们就往下寻路,找相当的所在投宿,明天再起程。虽然有这么点小雨,似乎你我这条汉子也不要紧,何必您发出这种悲惨之词,叫小弟听着不入耳,咱们可是走哇。”说着话,陈宝光把刀鞘由身上解下来,将刀插入鞘内。
孙启华听陈宝光说的这些话,复又把精神壮了起来,说道:“贤弟之言甚是,为兄一时痴愚,反不如你。”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剑匣由身背后解下来,将宝剑插入鞘内,悬于胁下。遂顺着山道,直奔了正南的山岭。
众人穿过山岭,孙启华止住脚步,向东面一看,一片黑暗的松林,在正南重叠的乱山。扭头往西观看,远山在目,山坡下一条小道,直奔了正西的山道。孙启华在前,陈宝光、李进随在后面,此时李进早就把匕首尖刀藏在衣襟底下。孙启华顺着山坡下来,来在小道,回头向陈宝光说道:“此地愚兄实在道路不熟,你们弟兄俩哪一位认识这条道路?”陈宝光看着孙启华摇头,将要开言,李进在旁边说道:“少镖头您要问这条道,我可是实在没走过,您看东面树木丛杂,恐怕没有大道。此时天可又不早啦,又赶上阴天,天更黑得早,倘若再迷了路途,咱们可就不好办啦。若是依着小人之见,咱们还是往正西走的对,不怕多绕几里,那倒没什么,只要找着相当的住处,再打听道路,咱们可就不怕啦。我记得由南阳到宜昌,是斜着一直奔正南,走山路,总得绕道,没有一直的道路。”孙启华听了李进之言,说道:“那么咱们还是往正西走的对。”陈宝光在旁答道:“兄长,事已至此,咱们就奔正西,何必犹豫呢?”孙启华闻听只得点头,先往四外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暗中跟着,这才领头迈开大步,顺着小道,向正西走下来了。走了约在二里之遥,这个天就渐渐地黑了。看了看天,雨却停住了,满天的黑云已散,看前面一片松林,这三人穿过松林。
这时天已经黑啦,到掌灯的时分了。在东闪出一轮的明月,照耀得满天浮云乱走,星月之光,被浮云所遮,行隐行现。往四外观看,山岚瘴气,遍满山坡,一阵阵西北风,吹得身上遍体发凉。孙启华一面看着山谷中凄凉的秋景,一面急忙赶路。三人行走,借着蒙蒙的月色,一看正西有一座矮山坡,远远看着山坡上隐隐好像有民房一般,孙启华遂向李进说道:“李老弟你看,那山坡上可有民房,现在天色已晚,不如你我到那里暂为投宿,就便问路,贤弟你想如何?”此时李进身上衣服本来单薄,又兼着夜间清冷,再加上拼杀了半日,早就身体劳顿不堪,恨不能寻找一个下榻所在,遂接着说道:“既是这样也倒好,莫若咱们到那里看看。”三人议定,便顺着小路奔了山坡而来。
临到山坡之下,就见上面有一条小路。顺着小道,来到坡上一看,前面有几棵古柏,直入云霄。此时正是月明如画,借着月色一看,前面的房间,并不是住宅,乃是一座失修的古庙。孙启华等来在山门之下,举目一看,当中的山门,两边的角门,有口无门,四外矮墙破乱不堪;里面东西配殿已然坍塌,当中正殿也是破坏不齐,并没有门窗,看这个样式,恐怕没有主持的僧人。弟兄们看着这冷落的庙宇,孙启华向陈宝光说道:“贤弟,咱们既来到此处,咱们就到里面看看,里面若有主持的僧人更好,若没有僧人,咱们就在这大殿栖身,也免得露宿,可不知这个庙叫什么名字。”说着仰面往山门上一看,上面有一块匾,字迹模糊,细看才看出,上面写的是敕建白骨寺。孙启华看罢,迈步进了山门,李进、陈宝光相随在后。正当中的甬路,两旁边的丹墀,里面卧着断碣残砖。孙启华顺着甬路来在大殿廊下,往里一看,上面神像模糊,看不甚真。回头再看,见师弟带着李进站在身后,又见阶前流萤弱草,星光乱飞,不由迈步进殿,顺着神橱向后面观看。原来是一座穿堂的大殿,随着转过神橱,就见里面东配殿,俱已坍塌。正中的大殿,殿前的月台,就见月台之上,一片火光,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跪在台前,面向正南。那孩子的前面有一个炭炉,上面坐着水壶,这个孩童半爬半跪,在那里吹火,又见大殿之内,隐隐的灯光。
孙启华看见庙内有人,心中暗喜,为的好在这里投宿。遂迈步上了月台,再一细看这个孩童,长得是真好看,看着面目就仿佛很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就见这个孩子身量不高,约有七八岁,身上穿着蓝布裤褂,足下小洒鞋白袜。
往脸上看,圆脸膛,头上梳着团天杵的小辫,扎着青头绳,前发齐眉,后发盖颈,白净面皮,两道浓眉,一双俊目,鼻如玉柱,唇似涂珠,牙排碎玉,大耳有轮,借月色看得分外真切。刚要跟这孩子说话,似乎这孩子知道外面来人,站起身形,回头一看,高声说道:“你们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因何深夜来到我们庙院?”孙启华将要答言,就听大殿之内有念佛的声音,举目细看,孙启华暗吃一惊,就见由大殿之内走出一个和尚。这个和尚长相古怪,大身材,身穿灰色的僧衣,外罩昆卢褂(昆卢褂就是和尚穿的大坎肩,错非有道行的和尚,不能穿此昆卢褂)。腰中系着黄绒绳,灯笼穗飘摆,蓝中衣,白高筒袜子过膝盖,足蹬开口僧鞋,手拿着拂尘,乃是十八节罗汉竹,上面相衬树棕;往脸上看,黑漆漆的一张面孔,光头顶未戴僧帽。头上亮中透光,前面头发已然脱落,只剩两道白鬓,一双蚕眉,寿毫多长。深目高鼻,唇似丹砂,颏下白胡须,新刮的日子不久。耳垂肩,就是瘦得难看。伸出手来,似乎鹰爪一般。胳膊上耷拉着皱皮,约有一寸多长。
孙启华一看,原来是一位怪僧。孙启华见和尚走出大殿,合掌问心说道:“哪里来的檀越,姓字名谁,因何深夜到此,请道其详。”孙启华赶紧抱拳,口中说道:“这位禅师若问,我等乃行路之人越过宿头,误至贵庙,打算在这庙内,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不知禅师可肯慈悲方便。”和尚闻听,口念南无阿弥陀佛道:“檀越说的哪里话来,此庙也非是小僧的主持,小僧也是行脚的僧人,原是行无定所,只因此处幽僻,庙内清雅,此处又无主持,因此带着小徒在此权住,暂为栖身。如若不嫌殿内污秽,请到里面暂为休息。”孙启华弟兄三人一齐抱拳说道:“长老方便,我们可就要打搅了。”和尚回头对那孩童说道:“徒儿赶快烧水,预备供客。”遂转身说道:“三位请,待小僧头前带路。”说着话和尚迈步进殿。孙启华弟兄三人相随来到大殿,就见迎面的佛橱上面的神像,并无五供,只有一个香炉。在佛前铺些蒿草,上面放着两个蒲团,靠着佛橱放着一个大黄包袱,在包袱外面放着一口戒刀。在东面两边有一块青石,在青石上点着一盏油灯,旁边架着火石火镰,虽有这盏半明半暗的油灯,也很黑暗。和尚伸手相让,请众位屈尊,在蒿草上休息,休怪老僧不恭,实在是庙内清苦,休要见怪。孙启华说道:“禅师哪里话来,请坐谈话。”孙启华一面说着,三人一齐坐在蒿草之上。此时和尚在一首相陪,孙启华抱拳说道:“请问高僧怎么称呼?”
和尚含笑答道:“小僧上悟下通,乃陕西人氏。皆因带着弟子,游行至此,小僧观看此地山清水秀,庙内清雅,就在此打坐,就便传授徒弟两手笨拳。不料今日三位檀越深夜到此,小僧款待不恭,未领教三位贵姓高名,家乡何处?”孙启华见和尚问他们的姓名,自己一想,我们做的事,深山幽僻之处,焉能知道呢,何必隐瞒名姓,就是说出真名实姓,也没有什么妨碍,孙启华想到此处,遂说道:“在下名叫孙启华。”又用手往下首一指,说道:“这位叫陈宝光,他是我的师弟,我们是河南泗水县的人。”又一指李进道:“此人姓李,单字名进,乃南阳府的人,与我们弟兄都是莫逆之交,因为一同贸易,贪赶路程,越过镇店,想不到与禅师有缘相会。多蒙禅师收留,我们在此打搅了,还有一事,要与禅师相商。”和尚闻听说道:“什么事,阁下当面请讲,小僧愿闻。”孙启华说道:“只因我们赶路所走的俱是山场,并未经过村镇,因此无处打尖,整整饿了一天,老禅师这庙内若有吃食,今日暂与我们充饥,明日我们临行时,必然有份人心。不知禅师意下如何?”和尚闻听,遂说道:“三位檀越,沿路既未打尖,我们庙里可没有什么好的,只有些馒头,还是冷的,外面有烧的开水,还有几块咸菜,恐怕你们几位吃不下去。如若肯用,那倒现成。”
孙启华闻听将要答言,旁边李进早就饥肠乱鸣,遂在旁边答言,说道:“禅师既有馒头,就能充饥,倒是很好很好。”和尚听李进说话透急,明知他们三人是饿啦,遂笑道:“这位檀越您稍候一候,待小僧取来大家一用。”说话间站起身形,迈步转至神像的后面,一伸手取过一个白布口袋,放在众人面前,遂说道:“众位既未用饭,你们几位包涵着吃吧。”说着话又从神像后面取出一碟子咸菜,也放在众人面前,还向外面叫道:“绍先,你看那个水烧开了没有,把它提来。”那孩童回答,声若铜钟,说道:“水才烧开。”随着声音,就见这个孩童,手提着水壶,从外面走进来,将水壶放在众人的面前。又从佛柜之内,拿出四个黄沙碗来,孩童用揩布,把碗擦干,然后斟了四碗水,先递与孙启华每人一碗。这时和尚坐在孙启华的对面,这个孩童站在一旁,垂手站立。和尚就见孙启华把白布袋的绳扣解开,由里面将馒头取出,看这馒头每个重有半斤,随手先递与李进,然后又取出两个。陈宝光随手拿来就吃,孙启华看着他二人,心中暗想,要在镖局内,这个干馒头他们绝对不吃,看起来是饥不择食,渴不择饮,到了今日这个时候,白水就馒头也行啦。孙启华看着他们,自己不由得把馒头放在口内,用嘴一嚼,分外得香。借着半明半暗的油灯,一看馒头里面就仿佛有树叶似的,嚼到嘴里,越嚼越香,还透着有点甜味,遂回头向和尚带笑说道:“这位禅师,这个馒头里面有什么材料,怎么这么香甜好吃呢。”和尚带笑说道:“众位檀越有所不知,这种馒头平常许多人吃不着,这是老僧在天不亮的时候,提着篮子出庙,在后山采得百花的花蕊,百草的草尖,带着露水把它采来的,用刀将它切碎,加上少许的白糖,用面将它掺在一处,再用干面将它揣在一处,搁上少许的白碱,然后团成馒头,用锅蒸好,无论搁放多少日期,它也不干,此名叫作如意百草糕。人要终日吃用,可以健脾养胃,生津化痰,还能强壮筋骨,又能耐饥,所以我们出家人,应当吃这个才好。你们众位吃着觉得怎样呢?”听老和尚所说,点着头心中暗想:我们弟兄奉命打劫囚车,舍生忘死争杀半日,冒雨突风,不顾性命杀出重围,逃至万山幽僻的僧寺,讨和尚一顿馒头充饥。想起来名利二字,何如老僧这么清闲潇洒。孙启华手拿着馒头正自发怔,猛听得旁边有人说道:“檀越你吃老僧这个馒头怎样呢?”孙启华抬头一看,见和尚与他说话。这才猛然想起,刚才与和尚说话之时,自己一时忘神,遂赶紧着说道:“这个馒头实在是可吃,总算我们与老师父有缘,讨得您这百草糕。”孙启华说着话,就见这位老僧,目光炯炯,双眸似电,不由得心中一动。看这个和尚,神色也是江湖上的高人,孙启华看着,双手一揖道:“我看禅师仪表非俗,定然是得道的名僧。刚才我看包袱上有戒刀一口,我想禅师一定通达武术,一定是世外的高人。小人有缘在此相会,何妨禅师明言,我等可以请教请教。皆因我等也练过几手笨拳,方敢大胆直问。”和尚听孙启华之言,合掌含笑道:“阁下既问,实不敢相欺,老僧原是出家少林,拜玄同长老为师,习学少林的拳脚。因小僧年老气衰,何敢再言武术二字。今错非檀越相问,小僧实不敢言及于此。请问三位受过哪位明师的指教呢?”孙启华见和尚一问,不由得心中踌躇不决,蓦然一怔,就听和尚说道:“此处幽僻,我看三位必有要事在怀,老僧早就看出来了,皆因不敢贸然动问,今说至此,方敢动问。就是阁下明言,也没有什么妨碍。”孙启华看和尚说话诚实,遂将馒头放在蒲团之上,双手抱拳说道:“适才听禅师之言,我等所学的武术,也是少林西派,与禅师同宗。我之恩师他在华阴开设永胜镖局,论起来为弟子不当言讲师名,今日承禅师动问,不可不说。我的恩师他姓余双名公明,江湖人称龙舌剑镇西方。”和尚听孙启华说话至此,遂舒左臂,用手扶着孙启华的肩头,上下细看,跟着说道:“汝之师祖莫非少林僧上悟下空(这上下二字原是和尚的称呼,若问和尚的名字,应当请问师父传贵上下,所以著者才用上下二字)。孙启华仰面看着和尚,遂说道:“禅师何以知之?”和尚闻听鼓掌大笑,遂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老僧名叫悟通,江湖人称诨号铁臂禅师,汝之师祖悟空禅师,乃是我之师弟。你等休要见怪,此乃是门户的关系,并非是老僧攀大,你们休要多想。”孙启华、陈宝光、李进,一齐站起身形,遂向和尚说道:“我当是何人,原来是师祖。弟子等多有冲撞,望老人家宽恕我等。”说罢随即下拜。此时和尚早就站起身来,将身一闪,合掌当胸,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说道:“你等先坐下,有话再谈。”孙启华请老和尚先落座,然后大家才敢落座,孙启华遂向禅师问道:“师祖不在少林,因何在此?”和尚遂向孙启华说道:“我在头三年前,行在河南陆安府汤成县,我遇见一个人。论起来也是我的师侄,原是南派的人,后来也受少林的教训,此人根底很好。
“此人名叫潘景林,江湖人称赛李广。并有家传的一条五钩神飞枪,在步下一口金背砍山刀,若论此人能为俱都不弱,就是此人命运乖蹇。家中虽有些个余资,又遭了一场回禄,家业荡然,我遇见了他,便把我让在他的家中。我看他家道艰难,我才问他,因何落到这般景况,自己打算欲谋什么生理。他曾对我言,因朋友介绍,如今在华阴县永胜镖局,镇西方余公明手下,充当一名镖师,现在请假回家。只因余公明待他很好,由柜上支与他纹银五十两,外赠与他路费十五两;命他将银两放到家中,赶紧返回镖局子,皆因镖局内人少不敷。只因老僧很爱惜他,所以他沽酒款待。吃酒之际,我看他妻子徐氏娘子,怀抱幼子,五官相貌甚好,我才一问此子生辰八字,那潘景林对我说明,我才细细地占算,此子命大福洪。我在饮酒之际夸奖此子,潘景林对我说道:‘此子将才三岁,他若长成,再过几年我又是一番的为难。’我那时就问他,因何为难呢?他说皆因家中无人,此子难得教育,我又不在家。终归如何。那时也兼带我有些酒意,我与潘景林言说,此子若到七岁,我将他带至少林,传授他技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吗?那时潘景林离席与我叩首,向我说道:‘你老人家既然成全您这师孙,就是如同成全我潘景林一般。’我伸手把他搀起,他又将他的妻子唤至面前,当面说明。倘若潘景林不在家中,此子若到七岁,如师叔到此,命他妻子将此子交付于我,我将此子带回少林,传授他文武技艺,并让他妻子放心,绝无舛错。他妻子当面许可,这才与他分别告辞。我自己觉着倒很后悔,如若将此子带至少林学艺,岂不让他母子分离。我若不领此子,一来有误此子的前程,此子必当荒芜废学。再者出家人不说诳语,我岂能食去前言。无奈这才由上半年到潘景林的家中,将此子带走。那徐氏娘子,倒很满意,并无难辞,将子交我带回少林。我又想少林人多,我若偏袒传授此子,恐庙内人多物议,我这才想起,才来到了此处。此山名叫怪龙岭,庙名白骨寺。这座庙宇年久失修,行人绝迹,这庙中正好传授武艺。”说着话遂用手一指那孩童道:“潘景林之子就是他,他名叫潘绍先,今年才十岁,这也是我自找其累。”遂叫道:“绍先你过来,你见过这三位师兄。”这孩童转身来至三人面前,和尚悟通禅师遂与孙启华、陈宝光、李进三人引见。孙启华见绍先过来行礼,伸手相搀,各通名姓。彼此大家见礼已毕,然后和尚让座。
大家归座后,和尚吩咐叫绍先过来每人各献白水碗,此时孙启华等已经知道和尚前后的来历,一面喝水,就听悟通禅师问道:“你们弟兄三人,据老僧看面带仓皇之色,身上又有血迹,你们一来的时候,老僧早就看得明白,并未敢问,皆因不知你们的来历。今既叙起不是外人,但不知你们因何到此,只管实说,老僧可以与你们划策。”孙启华见悟通禅师这一问,遂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们弟兄是奉师命前来搭救李殿元,在野狐岭劫抢囚车,弟兄五人与官兵动手,一场鏖战,邹雷、姚玉被擒。”遂又将镖局子在乱柴沟镖银被劫,永胜倒闭,直到如今弟兄三人如何逃走,误入白骨寺,前后始末,从头到尾,细说一遍,“不想在此,巧遇师祖,方敢明言,还万望师祖指引道路,我等赶奔宜昌……”
只见悟通禅师向孙启华一挥说道:“慢着,你往外听。”说着话和尚用手往大殿外面一指。孙启华随手向外面一看,侧耳闻听。只听得大殿的外面,秋风飒飒,只见殿外明月在天,浮云远退,冷潇潇毫无声响,唯有那风急吹动的声音,充满了耳鼓。孙启华看罢,荒山古寺,远望无涯,唯有秋景在目,遂低声向和尚说道:“师祖,外面只有秋风吹树,并没有别的声音。”和尚微笑说道:“弟子锻炼耳音,所以练武术所学的,就是一个灵字。练成武术,人体与天体相合,得天地钟灵之秀气,取日月之精华,练得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不怕你我坐在屋中,外面有风吹草动,应当知晓。何况外面有偌大的动作,你尚自不觉,怎称得起武术家,待老僧变幻一个法术与你来看。”说着话站起身形,一转身向外一躬,脚下碾劲,顺着门口往外一纵,纵到门外一挺身,直蹿到大殿的房檐下,用手向上一点。就见房屋上一物坠落,扑咚的一声,见老和尚随声而下,用手轻轻地提起,一转身纵至殿内,用手提着一物放在孙启华等面前。
孙启华借残灯细看,吓得目瞪口呆。今见地下放着一人,僵卧不动,细看此人身量不高,身穿蓝布裤褂,蓝布巾罩头,背后勒着一口短刀。不但孙启华看着发愕,就是陈宝光、李进也看着咋舌。孙启华吃惊问道:“师祖如何知晓外面有人?此人是谁,师祖倒要指示明白。”和尚一听孙启华之言,哑然而笑。遂说道:“方才你我正谈话之际,我就听见有人顺着大殿东面墙垛往上爬的声音。我就并未理他,谁想他竟敢斗胆蹿上大殿,顺着瓦楞爬在前,偷听你我谈话。他以为你我不知,其实我早就知晓。就是我往外纵身的时候,这个小辈打算要跑,被我一伸手,用的是点穴法,把他点落于地。今把他放在面前,你们把他捆上,我把他唤醒,问问他因何来此窃听。”
孙启华闻言,向李进说道:“你过去把他捆上。”李进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先把他脊背上的短刀撤下来,然后解他身上的绒绳,就势把他捆好,用手往起一扶他。李进捆人的这个时候,孙启华向悟通禅师说道:“师祖,这个事容易明了,不问可知是我们弟兄劫抢囚车未成,反倒失去两条膀臂。我弟兄三人闯重围,逃走的时候,必是他们,命这人追踪跟下,不问可知,大概此人还是他们得力之人,请师祖将他唤醒,我把他问个明白,好做防范之计。”和尚闻言说道:“也可以。”遂说着话,在这个人胸膛用手一拍,就见这个人哎哟一声,缓过气来,孙启华向前将身形一凑,借着灯光往脸上观看,这个人长得其貌不扬,尖嘴猴腮。孙启华含笑说道:“朋友,今日你被获遭擒,你姓字名谁?你奉何人差遣?大概李殿元遭难,所有的事你必尽知。你要说了实话,我们必当酌情放你,如若不说实话,你自己想一想,我们能饶你不饶你。你如若不肯实说,我们也有法子制你,你何必还让我们费事呢?朋友你说吧!”被擒的人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说道:“得啦,什么话也别说,我是错翻了眼皮啦。皆因我没看起这个和尚,没想到如今反被拿住。你要问我。我姓刘单名华,李殿元的事,也由我身上所起。”说着话就把自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原来刘华是奉他的老师铁算盘汪春所派,暗地跟踪,追赶下来。若论起这小子的武艺,可没有多大。头一样儿就是黑夜之间,拨门撬户,偷盗窃取,再者就是白昼行窃。若论黑白两道,总算他说得出。若论踩探点什么事,也可数一数二。今奉师父之命,追赶孙启华他们三人。在刘华追的时候,可就看不见孙启华他们的踪迹啦。这小子他并不追赶,顺着道上的足迹,他先把脚印认准,看着这个脚印,一直向东南而去。他这才沿道进了山路,他可就看不见足印啦。皆因地下都是山石,越过这段矮岭,爬在岭上,往正南都是乱石,正东是树林,唯有往西是股小道。刘华这小子,也真难为他,冒着风雨,此时虽然雨停,可是秋风的寒冷,也真够这小子一受的。他想逃走的人绝不能奔往东南,一定是奔正西啦。刘华遂顺着山道向西面来,一面矮着身形向四外留神。猛见前面一片树林,只因孤身一人心中胆怯,将身往地下一爬,顺着树林往里看。恰巧正看见孙启华弟兄三人在林内谈话。事情真巧,若是孙启华他们三人不在树林中谈话,一直奔了怪龙岭白骨寺,这小子还是找不着。所以他爬在地下,看见树林内站着三人,他算着定是逃走的那三个人,原因是,四外荒山,并没有行人在此经过,他才暗暗地在后面追下来了。直跟到怪龙岭白骨寺,看着他们三个人进了庙,他并未敢走山门。顺着东面坍塌的破墙,隐在大殿东面墙垛之下。皆因看见和尚把孙启华三人让进大殿之内,他就在墙垛旁边蹲着,听不见大殿里面说些什么。
刘华这小子,一着急他才想起,不如顺着墙垛犄角向上爬。要按着绿林中窃盗调侃说,这个名叫作盘角子。他以为没有人听见,他才顺着前檐的瓦楞,爬在大殿正当中,对着门口用了一个夜叉探海的架势。两手扶瓦檐,探身形向大殿内观看。和尚与孙启华所说的话,可把人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抢囚车的这些人,原来是华阴县永胜镖局镇西方龙舌剑余公明手下的爪牙。他还打算往下听;正赶上孙启华将话说完,和尚用手向外一指,叫孙启华注意外面的动作。刘华一见这风头不顺,打算要逃跑,他没想到和尚这么快,在刚一抬身的时候,和尚伸手一指就点在他的气穴之上,连哼也没哼出来,就随和尚的手掉下来了,虽然被点住,心里头可明白,就跟岔了气的一般,浑身不能动转,嘴内说不出话来,就是缓不过气来。和尚用手在他胸膛上一拍,他这才缓过这口气来。
刘华将气一顺,可就让人给捆上了。今被孙启华一问,自己一想,若是不说也是不行。无奈,只得把奉汪春之命,跟踪涉迹,追赶下来的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孙启华听了,复又问道:“朋友你既然是铁算盘汪春的徒弟,你又说李殿元的事,从你身上所起,莫若你也说说李殿元的前后详情,我们明白明白,反正你也是得说。”刘华被孙启华问得急迫,又一想刚才一时的失言,说出李殿元的事情,此时不说也还不过口来。又一想反正是活不了,遂向孙启华说道:“此事虽由我身所起,所做之事,与我无干,刚才您曾说过,我若说了实话,您必放我逃走,可是这么着,君子须言而有信。”孙启华接着叫道:“刘华你放心,我一定放你就是啦,你赶紧着说吧。”
刘华也就不能不说啦,遂把自己无非是夜间窃取偷盗,后来皆因案情太多,才拜铁算盘汪春为师的情形说了一遍。“因为他在南阳府知府杜尊德衙内,教习武术,我是借着他的势力,做白道儿的买卖。白道儿就是白昼掏兜窃取,那李殿元遭事之先,有一天我在西大街,想要几个钱做份买卖。我看见一个行人走道慌张,一身的尘垢,看他像个行远路的人,腰中沉重,我可就缀下来啦。可巧他要购买食物,见他从腰中掏钱,我顺手由他腰中掏出一个纸包。我以为是钱钞,我找了个僻静所在,将纸包打开,却是一封书信。信封的上面,有交付李殿元的字样。我知道李殿元是本地的乡绅,我这才把书信拆开。我一看这封信有关系,我又不敢让别人看,我就把这封信拿到衙门里头,面见汪春。正赶上人称抱头狮子的焦通海与我师父正一处闲谈。我师父问我有什么事,我就把这封书信交给汪春啦。我师父与焦通海一看,我才知道李殿元是宏缘会的首领。这个工夫,少爷杜新带着书童李进⋯⋯”刘华刚说到书童李进,他见李进在那边坐着,脸上随即带出一种不敢说的样子。李进在旁答道:“刘华,你只管说你的,我不怪你。再者这个事情都是我亲眼看见,你可就是说实话,往后还怎么样,你说。”刘华遂又说道:“因为少爷一到把式房,看见了那封书信,后来少爷腰疼,都是这位李爷伺候。少爷要入厕走动,这位李爷可就随着少爷上茅厕去了,焦通海与我师父汪春商议好了,焦通海这才拿着书信,奔了里面书房回禀知府。所回禀的事情,我可就不知道啦。后来知府把李殿元骗到府衙,升堂审讯。那时节知府杜尊德随着暗派焦通海,捉拿李殿元,暗中押往郑州。在野狐岭擒获了你们的二位英雄,我师父命我追踪涉迹,跟下你们三位爷台来的。实望跟到庙内,探听虚实,不料被擒,小子一片实言,既然被获遭擒,众位爷台,格外施恩,宽释我这条性命。”
孙启华听完,遂冷笑一声说道:“刘华,我倒有心放你,不过怕你回去告诉汪春对我们不利。简直地说你不死我实在不放心。”刘华一听准知道活不了啦,遂说道:“唉,我就知道活不了啦,可别让我零碎着受。”孙启华答应说道:“你放心吧,刀钝不了。”回头向和尚说道:“师祖,我把他提到庙后,结果他的性命,您看如何。”和尚闻听,口念阿弥陀佛说道:“此人是万不可留,非是老僧不慈,事到如今只得将他杀了,何必你前往。”遂叫道:“李进,若没有此人,你家主人李殿元岂能遭受这场灾祸,他就是你主仆的仇人,你还不与你家主人报仇雪恨。”
李进闻听,不由双眉倒竖,二目圆睁,牙咬得咯吱吱的乱响,厉声说道:“师祖之言,确是有理。”说着站起身形,将刘华一手提起,出了大殿,放在甬道的当中,回手拔出匕首尖刀。此时众人俱到,要观看李进怎样雪仇,就见李进把匕首尖刀往口中一含,让刘华双腿着地,倒剪着二臂,如同跪着的一般。
李进右手把刀举起,用手一点刘华,口中说道:“我主仆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尔白昼窃取,巧得宏缘会的公函,你不应该将公函献于贼官杜尊德,致害得我主仆家败人亡。你也无非落一个害人的名目,也没有多大的好处。今可称得起是未曾害人先害己,你害我主仆,我今天也叫你尝尝我的匕首。”李进说到此处,钢牙咬定,把脚一顿,声色俱厉,手擎匕首,厉声说道:“我恨你有二目能以窥窃,窃我宏缘会的公函,我今天先挖你的眼睛。”说着话手起刀落,此时刘华被绑,不得动转。正在心惊胆怯之际,就见李进恶狠狠手擎匕首尖刀,光闪闪向面部刺来,一阵发晕。他这一晕不要紧,李进可就得了手啦,左手揪住他的发髻,右手匕首刀扎在刘华右目之内,疼得刘华哎哟一声,李进用手向外一挖,把个泪淋淋的眼珠儿挖将出来,又用刀尖挑着,向自己口中一送,咬得咯吱咯吱乱响。随着抽刀又将左眼珠挖出放在口内,一边嚼着眼珠顺着口角流血,面目改色,余怒未消。此时的刘华,身形乱颤,两个血淋淋的红洞,看着实在是难看,此时李进用刀尖指着他的胸膛说道:“我把你这依赖官府陷害好人的恶贼,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红的是黑的。”话音未了,匕首刀早就刺入刘华的心窝,刘华只一喘气,李进腕子一用力,用刀顺着胸膛一划,来了一个大开膛,里面肠肚迸出。遂将刀向口内一含,用两手的二指,扣住他的左右两肋,用力向左右一分,只听嘭的一声,将刘华左右的肋骨撕开。用刀尖照准里面的人心,向外一挑,伸左手用布捻着把刘华的赤心捏住,右手刀割断里面的心管,将心取出来。
和尚在旁边,口念阿弥陀佛。和尚因为什么念佛呢?皆因看见李进年幼心狠,和尚遂向李进说道:“如今你已拿住仇人,将他挖目摘心,难道说还有什么不出气的吗?”李进听了和尚之言,将匕首刀在死尸的身上擦了擦,插入鞘内带在腰间,然后向和尚双膝跪倒,口中说道:“错非禅师将贼人拿获,弟子何能报仇雪恨,此皆是禅师所赐,弟子这里参拜。”和尚向李进说道:“你且起来。若按江湖绿林的规矩,大英雄杀人灭迹,我命绍先帮着你将贼人的死尸搭在后面掩埋,我等在大殿之内等候。”和尚把潘绍先叫过来,又告诉他一遍,和尚悟通这才带着孙启华、陈宝光回到大殿。
众人来在大殿之内,和尚又把青石上的油灯剔了一剔,然后就座。和尚用手一指说道:“你看刘华前来送死,非是出家人妄开杀戒,此人是万不能放。今将他结果性命,总算是大快人心,总算由贼人口中问出李殿元前后被害的情由。若不拿住此人,他在后面跟随,终归也是你们的祸根。这么一来倒是剪草除根,以绝后患。”孙启华说道:“师祖,错非你老在此,我们弟兄必为刘华暗算。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循环,他是自投罗网,也难怪李进的心狠。他是报仇的情切⋯⋯”这里和尚正要答话,此时李进、潘绍先由外面进来。李进向前说道:“奉禅师的法谕,将死尸掩埋,殿前的血迹打扫干净,我带着潘绍先回来的时候,走到山沟,借着山泉,我二人就便洗了脸。您看看脸上都没有血迹了吧。”和尚一听,笑向李进说道:“你没看看,你们三个人衣服上的血迹,谁的身上也不少。就这个样儿走在街市之上,岂不令人生疑。应当把衣服脱下来,都得用水洗一洗,不然你们也是走不开。”说罢,和尚叫潘绍先把开水给每人斟上一碗,跟着大家把百草糕的馒头拿起来,众人饱餐一顿,吃喝已毕,和尚命潘绍先在神橱后面取出一个瓦盆,叫潘绍先他们轮流把衣服洗净,到了半夜之后,衣服晒干了,让他们穿戴齐整,和尚向孙启华道:“皆因此山幽僻,我才在这庙内栖身,为的是传习潘绍先的武术,皆因你们到此,又杀了刘华,此处庙内不洁净,我们也不能在此久住。我带潘绍先别寻山场栖身,你们意欲何往呢?”
孙启华闻言,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先投奔宜昌康家村。”孙启华遂又把乱柴沟失去镖银,接着李进的书信,奉师命在野狐岭搭救李殿元,事毕在康家村相会,所有与师父相定的计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和尚听了此话,遂说道:“你既有前定之约,那么到了康家村,想什么主意呢?”孙启华闻听说道:“师祖有所不知,我们弟兄五人原定的计划,如若将囚车劫下,救了李殿元老先生,无非是先到康家村,不料囚车未能劫成,反中了贼人的奸计,我两个师兄邹雷、姚玉被获遭擒,当时虽不至有性命之忧,必然和李先生一同押往郑州,我们此次到康家村,可就不能说逃灾避祸啦。见着我的恩师,赶紧商议妙策,还得奔往郑州,搭救他们出虎穴,然后再想主意,恢复宏缘会,扩充势力,大家努力,保全我们的汉族。”
和尚闻听孙启华的言辞,口中说道:“壮哉血性的男儿。”复又说道:“你们若是由怪龙岭起身,可认识道路吗?”孙启华说道:“弟子等并未走过这条道路。”和尚说道:“此处属方山县管辖,你们若是由此向西南,是奔南阳的大道,这条道你们是万不能走,由南阳奔襄阳,过江城奔宜昌,可是一条最近的道路,你们不如奔东南,可是尽是山道。奔泌阳县经过确山,直奔信阳州,由崇石山直入湖北,由湖北汉阳乘江船转到宜昌,这么走可是避免不少的是非,你们三人可有盘费吗?”
孙启华闻言,皱眉说道:“只因我们劫车之时,贴身的衣服包裹路费,现在都已丢失,只因我等战败弃马逃走,哪里来的路费呢。”和尚一听说道:“那倒不要紧,我与你们找两块布,把兵刃包好,我再给你们点路费。孙启华,我还有一件事,尚且未能问你,你师父余公明,所传你们的武术,都是什么功夫呢?”孙启华遂不慌不忙,就把师父所教的各种的拳脚,各样的兵刃,与蹿高纵矮小巧之能,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把师父亲传青龙剑术一百单八招,从头至尾说与和尚。
悟通禅师听着点头,遂说道:“老僧我本当见着你们隔辈人,应当传授你们本领的秘诀,如今我有一事,当与你等说明,你们到了康家村,与你那恩师余公明相见之后,必得设法到郑州搭救那被囚的李殿元与你那两个师兄,他们必是锁铐加身,项带铁链。你们怎样的搭救呢?”孙启华听到此处,不由得双眉紧皱,口中说道:“师祖,有何高见,弟子愿闻。”
和尚闻听点头笑道:“我有一口得力的宝刀,就是尺寸太短,待我取来与你观看。”和尚说着话,站起身来,由神橱旁边,将那包袱上的戒刀拿下来,放于地下,仍然将包袱包好,老禅师又将小黄包裹拿到孙启华的面前,孙启华一看,里面原来是一口匕首,长约一尺二寸,约有三寸的刀把,龙头的吞口,刀形若龙尾。真金的饰检,绿鲨鱼皮的刀鞘,杏黄带子勒的刀把,相衬两个皮疙疸。就见和尚将刀拿起叫道:“孙启华你来看。”孙启华赶紧双手将刀接在手内,一看上面有崩簧,右手握住刀把,左手按住刀鞘,顺手捏崩簧,哧的一声将刀击出来,留神一看。这口刀冷嗖嗖光闪闪,夺人二目,绕眼光芒,电光灼灼冷气侵人。用刀鞘往刀面上一敲,当啷啷的声音,正如钟磬之声,真可称得起龙吟虎啸,稀世之珍,爱不释手。孙启华遂叫道:“师祖,此刀真乃宝器。”和尚一听,微然笑道:“老僧留此无用,情愿相赐与你。”孙启华赶紧答道:“此宝乃祖师心头之爱,弟子岂敢撞夺。”和尚哈哈大笑地说道:“你见利思义真不愧侠义的门徒,此宝刀难为稀世之珍,究属杀人利器,出家人最戒的是杀盗淫妄酒。杀为第一戒,要此凶器何用。古人云,宝刀宝剑赠予烈士,孺子正在少年得意之秋,与民族争先之际,堪佩此宝,故而割爱相赠。”孙启华说道:“请师祖赐教。”
和尚笑道:“提起此刀年限太古,此刀乃出自大禹时所造,禹王愁做孟劳刀。只因禹王治水擒水兽之时,内有一只毒猿,被禹王所擒,用宝链锁住青猿,押在扬州天心井中,唯此链经万年不朽,宝刀宝剑不能断之,因而静坐沉思,此链无宝器可降,愁思终夜,猛然间想起制造大夏龙雀刀所余下的良质,就质铸了孟劳刀一口。此刀小巧玲珑,可惜就是尺寸太短。此刀可能剪金削银,切铁断玉,吹发可过,迎风断草。此刀在战国之时,落于季孙氏之手,后来此刀落于少林,汝师祖将刀赐我,随身佩之已久,我未曾用此刀杀过生命,无非是护身而已,今见汝天生英俊,真可称良材良器,我将此刀赐汝,宝而藏之,不可轻视此宝,日后遇急难之时,可以做护身之用,平时不可妄用,尔可要牢记心头。”孙启华闻听此言,紧转身形,将此刀双手呈与和尚,随即撩衣拜倒,口中说道:“多蒙师祖赏赐宝刀,弟子不敢言谢。”说罢向上叩头,遂说道:“弟子大礼参拜了。”悟通双手接刀,身形向旁一闪,口中说道:“尔且免礼。”孙启华站起身来。和尚将刀双手与孙启华,孙启华用手接了过来随身带好。此时大殿以外星月满天,风清月朗,估量着这天快亮啦,和尚一看,东方堪可发晓,又见孙启华、陈宝光、李进三人饱餐已毕,遂吩咐潘绍先将馒头仍然收在布袋之内,水碗撤去。复又向孙启华说道:“天气不早,非是老僧不款留你等,此处也不是你等久居之所,老僧现有散碎白银数两,可以作为川资,你们还是依着老僧之计,抛却南阳绕走武汉奔宜昌,等到天亮再登程不晚。”此时悟通由佛柜内取出零碎纹银一包交与孙启华,和尚又与他们找了两块包布,命他们将兵刃包好。此时天就亮啦,大殿之内的残灯黯淡,和尚遂向孙启华等说道:“天可不早啦。待老僧相送尔等出庙,指引你们的道路,休误途程。老僧在此怪龙岭恐不能久住;咱们是后会有期,你们要沿路保重就是了。”孙启华三人听了悟通之言,险些落下泪来。孙启华所想的是落难脱逃,身临荒山,饥腹无宿,今天遇师祖,蒙师祖这一番款待,得其饱暖。顾念同门,并赐宝刀,恩深义重,黎明忽然分别,孙启华三人脸上现出一种不舍的情况来。老和尚合掌当胸,口念阿弥陀佛,遂说道:“你们随我来。”说着话出了大殿,孙启华等三人只得后面相随。出离了大殿,就见天色大亮,斜月西沉,东方曙色已升。孙启华三人出了山门,那潘绍先也在后面相送,和尚在前,绕走古柏苍松。顺着山坡的小道,度了怪龙岭,往前行走数步,前面树林,和尚率领众人穿林而过。和尚站在树林之外,用手向正南一指,叫道:“孙启华、陈宝光、李进。”三人立在和尚面前,一齐答言说道:“师祖有何话讲。”悟通禅师手指着正南说道:“由此向南转东,离此不到五里之遥,前面有一段山沟。过了这段山沟,便是大道,直奔汉阳。你们沿路之上千万谨慎小心,你们所做的事,你们自己还不明白吗。”孙启华闻听,唯唯称是,口中说道:“勿劳师祖远送,弟子等就此拜别了。”说罢,三人一齐跪倒叩头。和尚将身往旁边一闪,口中说道:“你等免礼登程去吧。”三人一听,站起身来,退身告别,转身向正南,顺着小道走下来了。孙启华走出数步,回头观看,见和尚仍然站在树林之外合掌目送,看意思也是恋恋不舍。孙启华不敢回头再看,直奔正南。和尚自领潘绍先回庙去了。

第七章 青阳镇奇人示警
单提孙启华三人,往南走了不到三里之遥,就见大道往南岔去,只得顺着东南的小道往前行走。道旁山石堆垒,猛听得山歌高唱,牧童方出。弟兄三人进了沟口,孙启华走至此处,触动乱柴沟的感想,想起与恩师余公明话别之时;如今劫车未成,落荒而走。虽遇悟通禅师,从中成全,如到了宜昌府,见着恩师,有负重任之托,反倒折去两条膀臂,有何面目与恩师相见。自己想到此处,面带忧容,心中一阵难过。孙启华正在思索之际,后面催促快走,孙启华只得点头往前赶路。孙启华正在思索之时,早被那陈宝光看出情景,故而以言语相催。弟兄们说着闲话,已然出离了沟口,远望山坡之下,短篱茅屋,又听得鸡鸣犬吠,才看见道路的行人。孙启华等喘吁吁行步匆忙,弟兄们过了这段山庄,才到了大道。
大道上人烟稠密,往来的客商,一个个肩负行囊,往前赶路。孙启华猛一抬头,不知不觉,就见那正东现出黑暗暗一带村庄,遂回头说道:“二位贤弟,你们来看,红日东升,正到打尖的时候,你我弟兄在前面镇店打尖,然后咱们再问程赶路,你看如何?”陈宝光未及答言,就听李进在旁说道:“少镖头言之甚好,你我打完尖再作商议。”孙启华遂止住了脚步,看了看四外无人,遂叫道:“李贤弟,你我弟兄患难扶持,同生同死,从今后把少镖头三个字抹去,如若如此称呼,恐沿路之上令人见疑,遇事诸多不便。再者你我这是什么时候,依我说不如你我呼兄唤弟,省得旁人猜疑,又显得无拘无束,你说好吗?”李进说:“小人怎敢。”那孙启华执意不肯,李进推辞不得,只得回答说道:“既然如此抬爱,小人谨承遵命。”陈宝光在旁答道:“应当这么办,李贤弟太爱拘礼,就凭你所做的事我们就佩服你,你一客气,倒把我们拘住啦。”陈宝光说着话就往前走,孙启华、李进后面相随。
不多时,已然进了西镇口,弟兄三人进了镇口,用目一看。好热闹的一个镇店,大概还是集场。就见东西的街道,南北对面的铺户,往来的行人,十分热闹。弟兄们正往前走,就听北面有人往里相让。孙启华一看,原来是一个小饭馆,门口对面放着十几条饭桌,就在饭桌的外面站着一个伙计,正在那里让客,见他们三人像是行路的模样。孙启华见伙计往里让,遂说道:“二位贤弟,莫若在此打尖,我看倒也方便,二位贤弟怎么样?”陈宝光在旁答道:“咱们先到里面看看。”孙启华尚未答言,伙计上前说道:“三位里面请吧,到里面看看,不合适您再到别处去。”孙启华弟兄三人进了饭馆,灶上掌灶的正在煎炒烹炸,刀勺乱响,屋子里面摆着桌椅条凳,甚是干净,后面是穿堂门,有一段花瓦墙,当中一个月亮门。来到后堂,见两旁的桌子条凳倒是很齐整,孙启华道:“伙计,你们这里有雅座吗?”伙计道:“有,有。”遂将孙、陈、李三人让进雅座,三人先要了些酒菜吃着。
此时李进早就把杯箸擦抹干净,提起酒壶先与孙启华将酒斟满,后给陈宝光斟了一杯,彼此他们大家擎起酒杯,各自饮酒。这个时候跑堂的可就忙啦,外面不断地进来饭座,工夫不大,这个后堂的饭座已然卖满。孙启华见饭座很多,弟兄们又不好商量正事,只可饮酒说些不相干的话。就在这个工夫,听跑堂的站在堂口喊叫,口中喊道:“你早不来晚不来,你单等着上座的时候来,众位爷台尚未吃完,谁能给你呢。你先到外面转个弯再来,回头若有了剩菜给你留着。”又听有人在外面接声说道:“得啦,你不必难为我,我要的是客人们的钱,给我不给我不与你相干,你何必往外赶我呢。”说着话就听有哎哟的声音。
孙启华顺着声音往外一看,就见外面进来一人,看着心中好生不忍,就见这个人年纪太大,中等身材,身穿旧蓝布裤褂,足下穿着一双旧洒鞋,白袜子还是高筒。腰里头系着一根蓝纱包,右手拄着一根半截竹竿。伸出手来炭条相似,胳膊上皱皮有一寸多长,左手提着一个小包袱,包袱上带着好些个尘垢。往脸上看,形容枯瘦,黑漆漆的脸膛。头上谢顶,后面白剪子股的小辫,系着蓝头绳儿,两道残眉,里面长得寿毫堪可遮目,塌眼皮,看不见眼珠。额头丰满,两撇掩口胡须,颏下胡须约有半尺多长,根根见肉,大耳垂轮,低着头,一面说着话,一面往里走。伙计怎么拦,也没拦住他,就听他说道:“何必呢。哪不是修好哇。”说着话进了后堂,向各桌上的客人讨要,就听他说道:“众位吃不了的剩菜剩饭,赏给我点吃,实不相瞒,我两天未曾吃饭,众位可怜可怜我吧。我是落魄的,万般无奈,实在是腹中饥饿,求众位爷台们赏赐赏赐吧。众位不嫌弃我,可以管我一饱,永世不敢忘报。我还不白吃,我送给您一相,我看过麻衣相,水晶集,董柳庄,不敢说深通相法,不信我与众位说说,可以能断当时的吉凶。哪位先赏给我头一份,众位不肯看相,我决不要求。哪一位愿意看,我就当时在众位面前献丑。”就见他将话说完,仍然挨着去。走了好几桌,连一个给他钱的都没有。转来转去,转到正起。这张桌子不但不给钱,还直赶他,嫌他身上褴褛不堪。吃饭的客人大声说道:“你这个乞讨的,你也得看看,你够多么的污秽,满脸的鼻涕,又是眼泪,一看你实在令我呕心。我们还让你相面,你趁早儿躲开,别让我们看着你呕心了。”就听这个老人说道:“爷台别生气,既不相面,又不赏给我什么,何必这样嫌我。谚云:‘莫笑他人老,转瞬白头翁。’我也不愿意这么老,谁让我上了年纪,这有什么法子,看起来人可别老,人要是老了,讨要都不值钱。”这个老人口里叨叨念念,就转到孙启华他们的桌案之前,口中说道:“这三位公子,您看见了没有。那边那几位爷台,也不相面,也没有赏赐,还说了许多的闲话,三位公子爷,您相面吗?”看陈宝光那个样式,就要哄开这个老人。
孙启华忽然心思一转,想和这个老人问问道路。当时便止住陈宝光,向这个老头说道:“老人家,偌大的年纪,何必生气,他若不赏给你钱,你不会再上别处去要吗?”孙启华将话说完了,就听这个老人叹了一口气道:“三位公子,只因我自幼爱读相法,以相面为生,我也很赚过些钱,开了一座相馆,不过相医不能自医,卜不自卜,我也曾算过我的八字,流年不旺。未想到回禄逞凶,一把火,把我的相馆并所存的积蓄皆烧成灰烬。万般无奈,只可卖卜为生,与人家细批八字,善观气色,也倒可以糊口。不想时运乖蹇,年老气衰,染病在床,以至病体痊愈,衣服当卖一空,还拖欠下店饭账无力偿还。多蒙那店房主东家,慷慨仗义不加催讨,我得以脱身。我想往渑池县寻找弟子,因无盘费,遂落到乞讨之中,至今两日未能一饱,我刚在那边桌上讨要,反招惹出一套闲话。公子看我年老无依,实在可怜,三位公子成全我一饱吗?”孙启华听了老人凄惨的话语,遂触动惜老怜贫之念,遂问道:“老人家您贵姓?”老人闻听,咳了一声,遂说道:“我身贫至此,还敢担贵字吗?不才老朽姓谭,原籍海州人氏。因事流落在此,也算奔忙一世,如今行无定所,三位公子见笑见笑。”孙启华闻听,含笑说道:“老朋友何必这样的客气,富贵乃人生之定数,今日与阁下在此见面,总算是有缘,何在乎这一顿酒饭。你老人家只管放心,我愿你与我同桌而食,你老可能赏脸吗?”老人一听,叹了口气说道:“唉,若能赐我一饭之德,只要我有三寸气,不敢忘报。”孙启华带笑说道:“这算得了什么。”遂向跑堂的说道:“给我们这里添一双杯筷。”跑堂的赶紧过来,向着老人道:“得啦,你真能跟人家三位公子坐在一处,这倒好啦,省得你讨要去啦。”老人家一听,正色说道:“将心田放在当中,处处都有好人。”伙计遂说道:“我给你老把杯箸预备好啦,请你入座吧,小心别吃多了。”
这位老人也不理会他,随即落座,孙启华拿酒起壶来,给老人满上一杯酒,又向跑堂的说道:“你再与我们来两碟菜,再来两壶白酒。”孙启华张罗这位老人喝酒,陈宝光在旁看着,心里很不满意,心中暗想:我们这个时候遇的是什么事,哪有工夫管别人的闲事。自己又不好拦阻,只得随着。大家吃酒,李进看着这位老人酒量还甚豪,孙启华不住地添酒要菜,唯有这个老人大吃大喝,和他说什么话,只是一语不发。孙启华问了几句,见老人不答,心中生气,有心上火,心中又想,做好人索性做到底吧,也就不再问了。哪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老头将酒杯往前一推,不住地定睛细看,孙启华被他看得脸红耳燥,遂向老人说道:“谭老先生,阁下目不转睛看我这是何意?”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未领教公子贵姓?”孙启华见老人问,又不得不说,遂说道:“在下姓孙,这是我两个兄弟,一个姓陈,一个姓李。”老者将话听完,点头说道:“三位公子休怪老朽言语唠叨,休怪老朽言直口爽。方才我倒并不理会,也搭着我吃了这几杯酒,再猛然一看,三位公子印堂发暗,眼角发青,脸上气色不正,下眼皮发黄。若按着相书上的说法,下眼皮的下边名曰脸部,若是发青,必有口舌是非。若是发黄,有官司当头。眼下发赤,必有血光之灾。何况三位少公子,眼下发黄,印堂发暗。据老朽来看,三位满面暗淡,又透出凄惨的形象。休怪老朽口直,这个相法,往远者说不过十日,十者为贯数,这是往远处说。往近处不过终日,终日就是今天哪,不出今日恐怕有横祸临头。三位可要慎之,休怪老朽口直,别把老朽之言作为儿戏。”这位老者将话说完,一仰脖喝了一杯酒。
陈宝光在旁边一声冷笑,心中想道:“孙师哥这是自招烦恼,吃完了饭就走够多么好,非要多管闲事,请这老头子一顿饭,其实他吃这顿饭也不要紧,还给人心里添堵,真是花钱找别扭。”不由得冷笑说道:“谭老头,您说这话好没有道理。我们弟兄三人,与您初次会面,再者我们是行路的人,又不做犯法之事,您就吃您的酒,我们又不求您相面,您何必说出这种的言语,让我们弟兄心中不安。您偌大的年岁说这无稽之谈,有什么用呢,也就太不自量了。”说着话脸上带出不满之色。李进在旁一看,忙劝道:“师兄您吃您的酒,这位老者又没跟您说话,咱们管这个事干吗。有孙师兄陪着他说话哪,咱们喝咱们的酒。反正⋯⋯你又何必和他动气呢?”陈宝光一想,吵一回,老头也是白吃,又何必呢,遂伸手举起酒杯满饮了一杯。陈宝光遂不以此事介意。唯有那孙启华,定睛细看那陈宝光与李进的面部,面上的气色与老人所说的相法相同,自己暗想:不问可知,我的脸上气色也是如此。自己想到此处,不由得毛发森然。心中暗想:倘若我们弟兄再有遭遇,这便如何。自己一想,不由得一着急,酒往上一涌,险些吐出酒。只觉得头沉目眩,手扶着桌案,自己心中后悔,不当多贪几杯。那老人说道:“三位公子休以老朽拙口为是,不过我按着相法的批判,但愿无事,倘若相法有验,老朽必当面质事实。”说罢,哈哈哈鼓掌大笑。跑堂的在旁边一看这个老头子吃饱了,乐起来啦。孙启华见老人说罢,鼓掌大笑,虽然是落魄的形容,双目开合之间,精光彩蕴,隐含着放荡形骸英雄的气态。遂接着向老人说道:“这位老者所说之言,不过是我们弟兄脸上出现了一种晦气,叫我们弟兄谨慎。错非是您熟识相法,岂能看得出来呢。但凡我们行路之人,虽然不招灾惹祸,我们自当遵守谨慎二字,虽然我这二位兄弟不懂相法,我也觉得我们弟兄气色晦暗。我这里先谢谢你老的金石之言,天也不早啦,咱们吃饭吧,彼此都要往下赶路。”孙启华说着话叫道:“堂倌。”伙计一听,赶紧来到桌案之前,笑嘻嘻地说道:“众位爷台要什么饭菜,请您分派。”孙启华说道:“可口的饭菜,来两盘,随着来饭。”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将饭菜一齐端上,孙启华大家将饭用毕,叫伙计算账。在这个工夫就见那谭老头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多蒙厚赐,恕老朽口直,我要与众位告辞了,咱们前途再会。”说着话提起小包袱抱拳告辞,出了饭馆扬长去了。
孙启华自己觉着吃酒过量,又兼这几日的奔波,觉着身体劳顿,自己打算在此住上一宿,明天赶路,遂与陈宝光、李进说道:“二位贤弟,劣兄我饮酒过多,身体不爽,我打算与二位贤弟相商,在此店内住宿,明日再走,咱们可以住得吗?”李进一听,手扶着桌案看了看左右无人,低言说道:“兄长,咱们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如强挣着往前赶路,我看此处危险。”李进这句话将说完,陈宝光在旁接着说道:“李贤弟,你也太小心啦,据我想这个地方后面有店,也很清雅,再说我师兄身体不爽,就是在此住一宵,也没什么妨碍。”孙启华听了,看了看李进,自己心中又添上一分的难过。明知李进这个人谨慎,又想陈宝光不乐意走,他因我身体劳倦,实在难过,遂向陈宝光说道:“论起来应当遵着李贤弟之言为是,怎奈我酒往上涌,不如咱们在此暂宿一宵,明早赶路。”李进道:“师兄既然身体不爽,休息一日又有何妨?”孙启华遂叫道:“堂倌。”伙计赶紧地过来向孙启华问道:“爷台什么事?”孙启华向伙计问道:“你们这店里,后面有闲着的房间吗?”伙计笑道:“天将过午,又不是让客人住宿的时候,里面的客房全都闲着哪。您请随便住吧,您老愿意住哪间,您就住哪一间。有的是房子,有的是房子。”孙启华说道:“既然如此,很好,你同我们到里面去,连饭账算在一处,明天早晨我们再开付。”伙计一听说道:“就是吧,众位爷台随我到后面来吧。”
孙启华三人随伙计到了后边,挑了三间上房,那伙计连忙打了一脸盆水,请三人净面。孙启华等净面以后,就想要坐在炕上休息休息,只见伙计又扛了六床棉被,放在炕上俱都铺好,又泡了一壶茶放在炕桌之上,将杯斟满,遂向孙启华说道:“众位爷台喝茶吧,我到前面照看照看,到用晚饭的时候,我就来伺候您哪。”孙启华摆手说道:“你去吧,我们也得歇歇啦。”伙计转身出去。孙启华站在屋内用目一看,虽然是土房,后面有三个后窗户,倒觉着屋中很清亮。孙启华遂脱鞋上炕,在当中盘膝一坐。陈宝光、李进一边一个坐着喝茶,陈宝光喝了两杯茶,自己想着,这些日子,连一天舒服觉也没睡,今天好容易坐在炕上,底下铺着棉被,又喝着热茶,比较在荒山古寺之中,凄风冷雨之下,真是天渊之别,想到这里,不由得向孙启华说道:“师兄您看,今天较比荒山古寺……”这一句话未说出来,将说到这个“比”字,孙启华手快,一反手把陈宝光的嘴捂住,孙启华用目瞪了陈宝光一眼,向外努嘴。陈宝光自知失言,脸上觉着烧得发赤。孙启华低言说道:“二位贤弟,这事是随便说的吗。你真不谨慎,不过你我住在店房,明日还得早走,皆因小兄身体不爽,若不然咱们一刻也不能在此逗留,怎么着我们也得往下赶。等到用完了晚饭,咱们是早些睡觉,在这个店里,你们是少说闲话。”陈宝光往外看了看,只得低头不语。孙启华向陈宝光、李进说道:“你们哥儿俩要是劳乏,你们就随便歇息,我觉着这个酒喝得很难过,你们睡一觉吧。”李进此时坐在那里,前仰后合有些困倦,嘴里唧唧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孙启华看他歪在那里沉沉睡去。陈宝光这几日也沿路劳乏,随着也就躺在炕上睡着啦。
虽然孙启华酒没喝得甚多,只因谭老头的一句话,心里一烦,酒就涌了上来,酒一涌,就仿佛喝醉了似的。虽然看着他二人倒在炕上,自己觉着一阵心中难过,就要呕吐。随就赶紧由炕上下来,出了屋门,打算打个僻静地方把酒吐出来。站在台阶上看了看满院幽雅,非常洁净,不好意思吐,随即下了台阶,不由得身形乱晃,脚底下如同踩着棉花一般。就觉着头上发晕,荡荡悠悠的不好受,遂歪歪斜斜地奔了西边夹道。来在夹道内一看,也是扫得干干净净,怎么好意思吐呢,遂又顺着夹道往北,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靠着两面墙角有一个小门。自己一想,大概这门里必有厕所,倘若呕吐不出来,倒可以小便。自己想到这里,用手扶着西墙,慢慢地走到门口,往西一看,在小门里边有一个慢八字的木头影壁,在影壁当中挂着一个木头牌子,上头写着黑字,上边写的是武学二字。孙启华本是练武的,不由心中一动,莫非这里面还有把式场子,心中这里想着。两腿早不由己地走了过去,就听里面有人大声喊道:“用心好好地练。”
孙启华一听,就知道有人练武,有心退出来,又想着要看看。正巧这个木头影壁有一道板缝,紧走两步,隔着板缝往里一看,就见里面好宽阔的一个空场子,四周围的土墙。满都是栽种的柳树。当中地势平坦,靠着北面五间土房,在上房门口外面,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旁摆着条凳,在八仙桌中间有个茶具,在上首放着一个罗圈式的椅子,在椅子上坐着一人,长得相貌凶猛。大身材,穿着青绸子裤褂,脚下鹰脸洒鞋,白袜子,打着裹腿。往脸上看,青中透暗,两道抹子眉,一双金睛,大鹰鼻子,阔口,两耳如锥,花白剪子股小辫,颔上连鬓络腮半部花白髯,坐在椅儿上腆胸叠腹,带出一种凶恶的形象。在身后站着五六个人,高矮不等,年岁不一,个个都是雄赳赳,威风凛凛。在条凳两旁,也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都是三十来岁,个个俱都透着雄壮。每人穿戴打扮都是一样,都穿的是蓝布裤褂,脚下洒鞋白袜,纱包扎腰,蓝布巾包头,斜勒麻花扣。长得都是脖短颈粗,两旁约有五六十个,俱是精神百倍。孙启华看这个样式,当中坐的必是教师,两旁一定是徒弟。这个意思是教徒弟练功夫,我倒要看看练的是哪一家的拳脚。仔细一看,在西面摆着兵刃架子,上面十八般兵刃件件皆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铛链拐棍橛棒,在旁边花枪单刀摆列两旁。孙启华正在观看之际,就听椅子上坐的那个教师向徒弟们说道:“你们这些孩子们,教与你们打一趟拳脚都打不好,一点功夫也没有,腰不是腰,腿不是腿,可惜了我这点功夫。你们不想用工夫只想多学,一趟拳都打不好,还想着多学,一趟拳要是打好了,比练十趟还强。你们要这样,不把我气死吗,怎么练来的,这拳打了半趟就会忘啦,我再看看你这个小红拳,还记得住吗?”孙启华就听那人叫道:“金魁你过来。”那人这句话未说完,由下首转过一人,身量不高,身穿也是一身蓝布裤褂,脚下洒鞋白袜,腿上打着裹腿,头上蓝手巾罩头,脸上长得凶顽。黄白的脸面,一脸的横肉,两道棒槌眉,一双吊角的二目,大蒜头鼻子,薄片嘴,连鬓络腮的胡须,两耳扇风,看着就不是良善之辈。就见这个人站在教师的面前,口中说道:“老师唤弟子有何吩咐?”就见那位沉着脸说道:“我叫你做什么?你练的那趟大红拳是怎么练的,把一趟拳都练散啦,一点劲也打不上,我叫你来是怕你的拳再忘了,你打趟小红拳我看看,练不好回头我让你在树底下跪着,我看你还要脸不要脸,下场子去练。”就见这个人答应一声:“是。”就来到场子当中,两脚并齐,双手往外一伸。孙启华隔着影壁缝一看,不由得好笑。就见他伸腰拉胯,打出来的拳不是拳,腿不是腿,可惜这一趟拳,让他练了个乱七八糟。那人糊里糊涂练完了之后,站在当中,向着教师说道:“师父你看看这趟拳打得好吧。”就见那个教师用手把桌子一拍,险些把桌子上的茶碗震落,把双眼一瞪,将要责罚练拳之人。就在这个工夫,由里面条凳后头奔过一人,爬在教师的耳边低言耳语了几句,就见这个教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了句:“今天不练了,你们先别走,过一会儿还有话和你们说。”说完,那个人奔了后面去了。
孙启华见场子要散,恐怕叫他们看见,多有不便,自己就撤身顺着角门往回走,由夹道来到上房门首,慢慢地进了屋门。就见陈宝光、李进倒在炕上沉睡未醒。自己在外面走了一走,觉着心中很舒服。自己也脱鞋上炕,斜着身枕着包袱,稍微地倒了一倒,觉着一迷糊,就听陈宝光那里说道:“天不早啦吧。”孙启华睁眼一看,就见李进坐在那里揉着眼睛。孙启华往外看了看,跟着说道:“大概是要黑啦。”这时李进问道:“大哥,你身体好点了吧。”孙启华点头说道:“这个时候心中很爽快,你们大概也睡够啦,咱们该用晚饭了。吃完了饭,咱们早睡,明日还要起早赶路。”李进听了孙启华之言,遂转身由炕上下来,到了外面,站在门口喊道:“店里的伙计呢?”这句话尚未说完,就听前面有人答言说道:“来了您哪。”李进一看,仍是前面那个跑堂的伙计,笑嘻嘻就来啦。伙计说道:“爷台您唤我有什么事?”李进接着说道:“你到屋里再告诉你。”说着话伙计跟着李进来到屋内。孙启华一看伙计来啦,遂说道:“我们叫你没有别的事,你给来两个炒菜,一个汤,随着就上饭,酒我们是不用啦,吃完了,我们还要早些歇着呢,饭菜一齐来才好。”伙计闻听,笑嘻嘻地走出,不大的工夫端上饭菜。三人将饭用完,孙启华向伙计说道:“店饭钱明天早晨再算,你把桌上收拾干净,我们要睡觉啦,没别的事,你也别惊我们。”伙计闻听,答道:“是了,爷台你请早点安歇吧。”说着话就将桌上一切饭具,赶紧收拾完毕。伙计说道:“还有事吗?”孙启华说道:“你去吧,我们收拾就要歇着啦。”伙计答应了一声,直奔前面去了。
孙启华叫李进把房门关好,将门闩插上,重又把被褥收拾收拾。孙启华由炕上下来,将鞋穿好,低声向陈宝光、李进说道:“你们睡觉,可别将衣服脱去,枕着兵刃包裹,头冲着里面,咱们是小心为妙。”陈宝光、李进二人点头,孙启华转身将桌上的灯烛熄灭,复又转身来在炕沿旁边,看了看他二人已经倒下啦,自己坐在炕沿上,深为后悔。离开是非之地不当贪酒,若不贪酒,哪能住在此处。自己应当警戒自己,从今后酒要少吃。又回思白昼,老人与我们谈话,看那个老人,又有些个奇怪,看起来江湖道上无奇不有。又想起店房的后院,又有这么一个把式场子,不问可知,这个开店的在本镇里,一定是个人物。自己坐在炕上,正然思想,又听得村镇上更鼓齐敲,天交初鼓。自己一想,莫若早些安歇,明天也好赶路。想至此处,往炕上一歪身,枕着包袱刚要睡,猛听着前面的窗户纸,就仿佛有人用手弹的一般,腾腾的乱响。
孙启华一惊,翻身爬起来,坐在炕上侧耳一听,只听得外面声音微细,有人说话,说道:“里面有人吗?”孙启华不语,就要推陈、李二人,又听外面低声说道:“别言语,我是白天相面的,你们住的是贼店,快快开门。”孙启华听着耳熟,好像是白昼之间相面老者的声音,遂用手按了按腰间所佩的兵刃,刚要答言,就听外面说道:“你把门开开,我有要紧的事情与你相商。”孙启华在屋中答道:“你稍等一等。”孙启华由窗缝偷看,果然是白天那个姓谭的,遂慢慢地来在屋门,轻轻地把门闩撤去,将门一开,身形向旁一闪,斜着身按着刀往外一看。外面明月将升,借着月色一看,果然是白昼的老叟,赤身伛偻而入,向里面摆手。老者低言说道:“声音轻点,有话到屋中再谈。”孙启华按刀将身往后一撤,就见老者迈步进入,形若猿猴,就见他一转身,将门照样地关好,冲着孙启华点头,低言说道:“你们三人祸到当头,还在这里盹睡不醒。”孙启华低声说道:“谭老者,你夜间来此何为?”谭老头低声说道:“我是特来报信,只因白昼之间,一饭之恩,我岂能忘报,此处乃蛇蝎之乡,豺狼之地,不可久留在此,迟则有祸,你先把他们二人唤醒,待我一同说知,你们好做防范。”孙启华一听,明知这位老者必是异人,遂点头说道:“您稍等一等。”孙启华走到炕前,用手将陈宝光、李进推醒,此时这二人皆因连日的劳乏,倒在那里酣睡正浓,被孙启华一推,二人坐起身来,就见白昼间那个谭老者与师兄站在炕前。他二人睡眼蒙眬,遂问道:“师兄,什么事?”孙启华遂低声说道:“谭老者前来报信,说此处危险,命我把你们叫起来一同说明,你们休要高声,恐怕别人窃听,多有不便。”陈宝光遂向谭老者问道:“老先生有什么事只可请讲。”谭老者闻听,凑至三人的面前,低言说道:“你们三位大概还认识我吧。”陈宝光说道:“我们弟兄实在是眼拙,请问大名。”谭老者带笑:“在下名叫谭光韬,我祖上乃是前明功臣之后,只因满清入关,占领中原,我才由家中起身,欲访挚友,行在湖广的地面,巧遇我一个当年的老友,此人已出家做了和尚。他本是大明的宗亲,此人姓朱双名德畴,只因大明的江山,一旦付于东流,他遂在福建双龙山少林寺削发为僧。人称痛禅上人,他的法名上宗下兴,我与他多年未见。此次一见,他就将明朝川湖总督何腾蛟,在西川设立宏缘会,在福建建宁府设立分会,并有先明的遗老功臣良将之后协力辅助的情形告诉我。并说必要时,恢复前明疆土,得以保全我们的民族,免受外人的压迫。事情将有头绪,尚未完全有效,他就问我欲往何处,又说道:‘此事不宜宣传,理当严守秘密,阁下暂找一个幽僻之处,听候我的佳音,倘若事成,宏缘会会友,天下都有。倘若同志群起相应,阁下望风寻找,岂不是我们的膀臂吗,何必你奔驰徒劳无益。’我一想深为有理,我就问他。阁下欲想何往呢。他对我说,机密之事,岂能轻易泄露于人,阁下不必多问,请各自便。我也未敢往下深问,那痛禅上人,扬长而去。我见他去远,我就由湖广地面,来在此处。我看此地幽僻。我在山坡下结草成屋,暂为栖身之计。我遂做出放荡形骸,貌同乞丐,终日里胡言乱语,佯为疯癫之状,好令人不疑,作为隐匿藏身之计。不料今日清晨,由茅屋走出,欲到青阳镇,行在途中看见一人,面貌相熟,想了多时,我才把他想起,他本是南阳府一带之大贼,此人姓汪单字名春,外号人称铁算盘。他今已年老,须发皆白,我当时不敢相认,我想此贼来到此处,必然有事。我在暗中就跟了下来,没想到,他就奔了这里而来。我早就知道这个店房的掌柜,不是安善良民,我在这里住了多日,这镇店里所有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这个掌柜的名叫赵如虎,外号人称野毛太岁。他有五个儿子,名叫赵金龙、赵金魁、赵金彪、赵金豹、赵金雄。本庄人称赵五虎,本镇上没人敢惹。前面开着饭馆,后边是店。他由前二年设立一个把式场子,招聚镇上的土棍,在场子里面练习棍棒刀枪,还有江湖之中的几个小贼,明着在他这里学艺,其实是在他家内躲藏。后来我打听出来,他是北派黑虎门的门徒。那个门户,原来讲究偷盗窃取,断道劫财。可好的,他在本地面没有案,我是深知,今天我是暗中跟着汪春,等我跟着他进了西镇口,就见他进了这个院内。我就想起来啦,他也是北派黑虎门的人。汪春到了店门,他正要往里走,忽然间又止住了步。他站在门外往里看,他往你们那个桌上一看,我就多了一点心儿。我可不知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事,我就见他问外面的伙计,问你们是刚来的,还是早来的。那伙计跟他说道:‘他们是刚来到,工夫不大。’他这才转身由饭馆前面绕到后院。双手敲门,就见里面出来一人,问了他几句,这人就进去啦,想必是与他通禀。我在暗中观看,这时赵金魁就由院内走出,两人见面非常亲热,可就把他让进去了。他们只顾让人,可就没把后门关上。我在外面看着,我一想莫若我也跟着进去,暗中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就是有人看见我,都知道我疯疯癫癫,把我往外一轰,也没什么说的。我想到这里,我可就溜进去了,就在你们住的这个上房的后面,还有一个院子,也是上房三间。两边还有东西配房。西边就是把式场子,我就在上房的后面,后窗下窃听。听他们说完了话,吓得我魂飞魄散。原来他在南阳府杜尊德署衙内充当教师,传习少爷杜新的武术,后来我听到陷害乡绅李殿元,并有焦通海助纣为虐,把个堂堂宏缘会的表率诱获押往郑州,行在方城山野狐岭,遇见抢囚车的五个人,汪春设计在后面接应,还有神手楚廷志。当场拿获二人,逃走了三人。汪春就派他徒弟快手刘华,在后面追踪涉迹,追赶下来。汪春这个时候,把受伤的官兵连差使,先送到牛家屯住宿然,后聘请名医调治。所有杀死的官兵,让乡正地保找大车拉到牛家屯,备棺掩埋,各立标记。汪春把事办完,告与张祺、何辉两个守备,并通知焦通海、楚廷志,带着受伤的徒弟,押着囚车,赶奔郑州,留下官兵扶持受伤的人,并请外科名医调治。汪春他也不放心快手刘华,他打算跟众人商量明白,如要追上这三个人,并不动声色,看着这干人,受何人所使,为何抢劫囚车。他这主意是想一网打尽,免去后患,他要独立其功,这才与官军分手,由牛家屯起身,一路上也没追上刘华。他打算赶到青阳镇,再说他与赵如虎又系同门,来到店前,可巧就看见你们三位啦,他没敢进来,怕你们看见他。他这才绕到后门,拜访赵如虎,并将前后事和赵如虎说明,并恳求赵如虎竭力帮忙。如若拿住你们三人,他还要在知府杜尊德的面前,保举赵如虎。我在后窗之下,听得明白,不知你三位是谁,我又一想,你们三人既劫囚车,搭救李殿元,必与宏缘会有关。在这个时候,我就由后门出来,绕到前面进到饭馆之内,仍然做出乞丐的形骸沿桌乞讨,没想到你们弟兄三人,慷慨大义,恤老怜贫,赠我一饭。我在吃酒之间,看见你们弟兄三人,印堂发暗,目下发青,我这才开口乱说相法,叫你们弟兄三人见笑。饭后我与三位告辞,其实我并未走,我就在外面暗中留神。你们三人不但不走反倒住宿,你们这岂不是自陷虎穴吗?我在外面看着不忍,绕到西院,我看四外无人,我才越墙而入,借着树影遮住我的身体。我这才由西面奔了后房,我看了看四下无人,就在后室外窃听。我在外面听他二人商议已妥,他们打算在三更时分,趁你们睡熟之际,率众到前面一同下手。我又听了,并没有别的主意,仍然顺着北面转至西面,我恐怕你们不知消息,特此前来与你们三人送信,早作防范,你们千万不可大意。还有一件事,若不然你们酌量着,趁此远逃,也是一条妙计,走为上策,我还得到后面去看看。”谭光韬将话说完,转身来到室门口,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随手将门一开,探身往外,由门口之内,一纵身蹿到院中,脚尖点地,纵身房上,直奔后面去了。
此时孙启华、陈宝光、李进弟兄三人一看谭老头,虽然年迈,形若猿猴一般,一转眼踪迹不见。孙启华一面关门,暗自嗟叹,低声向李进说道:“这就是你我弟兄的奇遇,临难的救星。他老人家偌大的残年,尚能如此的灵便,你我弟兄正在年轻,若讲究小巧之艺,咱们真比不了他老人家。看起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刚才谭老前来报信,我有一句忘神未答,所说的让你我趁此脱逃,早离开这是非之场。可是你我弟兄,是等候听那谭老者的回信呢,还是赶紧走呢。”孙启华这句话尚未说完,那陈宝光初生犊儿不怕虎,冷笑答道:“师兄你好胆怯呀,就是你我弟兄逃走,贼人岂肯相容,一定他们也要分头追赶,莫若依小弟的主见,祸到临头须放胆,咱们遇上了这个事,莫若先下手的为强,不如咱们大家亮兵刃分头放火,见了贼人便杀,先给他个措手不及,反正咱们也是一个跑,不如杀他几个也解消解消我们的怨气。”孙启华道:“你太任性了,你不想想,彼众我寡,如有疏失,悔之晚矣。”陈宝光一听此言,不由得怒形于色,遂冷笑说道:“师兄,你我若不下手制人,必得受人暗算,再者说这个开店的又有多大本领。谭老者前来泄机,此时正是天授于我,你我还不趁此下手,等待何时。”孙启华紧皱双眉,并不以陈宝光的话为然。那陈宝光尚未再言,就听李进在旁说道:“孙师兄,或走或战,快拿定了主意,难道说你我坐而待毙吗?”孙启华说道:“就是你我弟兄由此逃走,也得把兵刃预备在手下,将身上收拾利便了,倘若动手,也省得误事。”陈宝光、李进二人一听,把包袱拿过来,打开包袱把兵刃取出,背在身后,把长衣服折叠好了,包在包袱之内,勒在身后,弟兄三人才收拾齐毕,听外面村镇上更鼓三敲,正要破窗而走,就在这个工夫,耳听外面有脚步的声音。陈宝光一摆手,冲着李进低声说道:“来啦。”孙启华回手亮剑,爬在门缝往外看,借着月色的光亮,看着东西两边的夹道,人来了不少,就要上房包围。
铁算盘汪春与野毛太岁赵如虎,他二人在后面商量计策,为的是捉拿他们三人。他哪里知道有人在背后偷听,他们一点不觉,仍然按着所定的计划进行。赵如虎让他的五个儿子赵金龙、赵金魁、赵金彪、赵金豹、赵金雄五人,还有五十余名徒弟,个个都带着随手的兵刃。唯有这五位少庄主,每人一条齐眉棍,武艺高强。棍的招数是泼风八打,三十六招行者棒,都是赵如虎的亲传,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此时汪春见赵如虎将事分派完毕,汪春说道:“贤弟,此事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晚点儿倒不要紧,回头打发伙计到前面看看,等他们睡着了,再设法拿人。不过他们三个,也是笼中之鸟,跑也跑不了,回头先叫伙计到前面看看,只要他们睡着了,咱们大家再奔前面,先将上房关住,大家一拥齐上。”赵如虎说道:“兄长只管放心,这事都交给我啦。”说着话,看着小伙计周三道:“你到前面上房探听探听,三人睡着了没有,只要是上房没有动静,赶紧回来报信。”周三接着说道:“遵命。”转身出去,轻轻地奔了前面,顺着西边夹道转到前面,上了台阶,往屋中一看,见灯光已熄,侧耳倾听,一听屋内有人说话,就听里边有人说道:“天际不早,你我还是早睡的为是。”再往屋里听,什么也就听不见啦。这就是周三误事的地方,你倒要听明白了,你再回来报信哪,里面人是睡熟了没有?别看周三透着机灵,其实他是没办过事,就是这么一点小事,也未听明白,他就奔了后面报信去了。来到后面,正赶上赵如虎与汪春坐在那里说话。赵如虎见周三由外面进来,遂问道:“你到前面探听得消息怎么样?”周三跟着说道:“小子奉命到前面打探,正赶上他们三人要睡,再听可就没有什么动静啦,请东家自己定夺。”赵如虎未及答言,汪春在旁说道:“俟等他们睡熟了,咱们的人也就聚齐啦,然后再为下手。”赵如虎点头说道:“也好,周三你到后面看看,如果人都到齐了,赶紧禀报。”周三答应一声,转身出去。汪春、赵如虎正在吃茶说话,就在这个时候,猛听得更鼓三响,周三由外面进来,向赵如虎说道:“外面已然把人调齐,都在后院等候。并有五位少爷带着五十余名徒弟,将兵刃俱都预备在手下,专听庄主爷的分派啦。”赵如虎一听,急忙说道:“汪大哥,外面人齐啦,怎么样?”汪春说道:“既是天已经到时候啦,你就让他们进来吧。”赵如虎向周三说道:“你告诉五位少爷,叫他们众人进院,千万不可大惊小怪,将脚步放轻着些,在院中等候。”周三转身出去。赵如虎派他的下人预备他的齐眉棍,工夫不大,有俩人抬着齐眉棍,赵如虎接了过来。这时就听窗外有脚步声音,赵如虎回头向汪春说道:“大哥,你老预备兵刃,后面人都到齐啦。”汪春把自己的包袱打开,将雁翎刀取出来,又拿出一根绒绳,放在一边。这才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折叠好了,用包袱包好,然后又用绒绳把刀鞘捆好,往背上一背,在胸前斜勒麻花扣,把自己的小包袱也背在身上。赵如虎手提着齐眉棍,汪春紧跟在后,二人双足垫劲,来到院中。见众人各擎木棍站立两边,在院中站着的,约有百十余名,俱都是蓝布裤褂,纱包扎腰,脚底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各擎木棍刀枪,一个个都是相貌狰狞,虎视眈眈。
赵如虎向众人低声说道:“汪老兄带着龙儿、魁儿,由西面绕到前面院内。我带着彪儿、豹儿、雄儿由东面夹道,绕到前院集合。”赵如虎将话交代完毕,大家一同起身,奔了前院而来。虽然脚步儿轻,人多却是声音大。这时屋中孙启华、陈宝光、李进,三人把兵刃收拾齐毕,正要越窗而走。就在这个工夫,汪春他们已经赶到,孙启华一听院内有脚步声音,遂低声说道:“二位贤弟,你听外面有了动作。”李进闻言,隔着门缝往外观看,借着月色光亮一看,人都满啦。陈宝光回手亮刀,遂向孙启华说道:“师兄,您看外面这些人,可都是冲着我们来的,您打算怎么样?孙启华说道:“莫若你我由后窗脱逃,还是不动手的为是。”陈宝光皱着眉说道:“师兄您说什么,由后窗逃走,我想前面这些人,堵着屋门,后窗外面,也必有人把守,如今焉能逃走?据我看咱们就祸到临头须放胆,您打算在屋子里头等着吗?人家都拥上来啦,如若闯进屋中,那时候你我再想动手,也施展不开,倒不如咱们给他个先下手的为强。”说着话,陈宝光就将门闩撤去,把门一开,先扔出一条凳子,紧跟着一摆刀,蹿到院内,就听院内呐喊一声,叫道:“不好,他们有预备,蹿出来啦。”孙启华知道难免动手,便和李进各亮兵刃,也就跟着蹿到院内。陈宝光由屋中蹿出来,就听前面喊道:“小子们不必乱动,待我派人擒他。”陈宝光举目一看,见说话的这个人,五官相貌在月下看不真。只见他手中擎棍,气派雄威,身旁站着五个人,俱都拿着齐眉棍。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人,头上额发苍白,手擎雁翎刀。两边的人,刀枪密摆,就听当中擎棍的那人说道:“雄儿,你还不上前,等待何时?”就听下首站立最末的那人答道:“父亲休要性急,待孩儿上前捉拿此贼。”说话之间,直奔陈宝光而来。陈宝光与对面之人相近,借着月色一看,这个来人身量不高,身穿青绸子裤褂,脚下洒鞋白袜,打着裹腿。往脸上看,素绢帕罩头,斜拉麻花扣。青中透黑,一张脸面,两道浓眉。一张火盆口,酸枣似的眼睛,大鼻子,两耳扇风,项短脖粗,手擎齐眉木棍。陈宝光一看,高声一喊,大声说道:“汰,来者报名,你爷刀下不死无名之鬼。”说着话将刀一晃,用了个外缠头,按刀塌腰,夜战八方藏刀式,说道:“小子进招,刀下纳命。”来人听了,不由得气得高声乱叫,大声喊道:“少爷赵金雄的便是,小辈看棍。”赵金雄双手举棍上左步,左手棍一晃,单手往上一举,右手棍用了个泰山压顶的架势,照准了陈宝光搂头便砸。陈宝光见棍临头切近,将身向左一闪,迈左腿,双手棒刀,斜着向赵金雄的肘下用刀刃一划。赵金雄见势不好,往回撤右步,用右手棍往回一带,跟着跳了起来,左手棍冲着陈宝光头顶便打。陈宝光见棍来得甚急,将刀往回一撤,随着一翻手,用刀尖向赵金雄的左胳膊便挑。赵金雄见刀来得急快,左手棍往回一撤,用了个二郎担山,右手举棍一矮身,向陈宝光腿部便扫。陈宝光脚尖一碾劲,身形向上一纵,顺着赵金雄的棍跳过来,一矮身将刀往后撩,直奔赵金雄的腹下便砍。赵金雄随手将棍一扫地,这一招名叫支篙赶船,陈宝光的刀险些磕伤,只听腾的一声,猛然一惊,陈宝光复又翻身与赵金雄杀在一处。
此时孙启华早已亮剑,要想协助陈宝光,不料身旁跳过一人。孙启华一看,此人身量高大,细腰扎背,双肩抱拢。身穿蓝绸子裤褂,洒鞋白袜,素绢罩头。对面相近看得很真,黑漆漆的面孔,一脸的风疹,两道细眉,大鼻子,薄片嘴,两耳无轮,手提一条齐眉棍。见孙启华由屋中跳将出来,遂双手执棍,迎着孙启华,向上一蹿,一声呐喊,说道:“尔小辈还不抛刃受死,等待何时?今有你家大少庄主赵金龙在此。”孙启华口中说道:“无能小辈何必报名。”话到人到声音到,宝剑举起,对着赵金龙头顶便劈。赵金龙双手举棍向上一架,孙启华忙即收剑斜身,宝剑从底下往上一撩,此招名叫进步撩阴。赵金龙退步抽身,双手握棍身形往下矮,用棍一碾,用的是横下铁门闩的招数。孙启华用了个旱地拔葱,由棍上面一跃,跳在右面。孙启华脚刚落地,不料这小子的棍法出奇,用右手单臂,身形往左一撤,将棍抡起来擦着地皮,直奔孙启华的左腿腕。孙启华趁势往起一跳,才把这一招躲过去。赵金龙双手握棍,孙启华用了个疾行绕步捡金钱的招数,这一剑直奔赵金龙的面门而来。赵金龙将棍向外一磕,孙启华随手撤剑,金鸡独立的架势,右臂向上一举,剑尖冲下,左手一指赵金龙,这一招名叫魁星临斗。赵金龙随即撤步抽身,举棍相迎。孙启华、赵金龙,这二人杀了个难解难分。
李进持匕首要想协助孙启华,就在这个工夫,顺着西边转过一人,此人姓韩名申,是赵如虎的徒弟,正与李进走了个对面。他见李进年幼,手擎一对匕首尖刀,遂迎着李进喊道:“这个小辈竟敢找死,你看枪。”随即一抖杆儿,枪尖直奔李进的胸膛而来,他哪里知道李进这对刀的厉害。李进见枪已到胸前,向右一上步,用匕首刀,向枪杆上一贴,左手刀贴着枪杆往里一推,随着向前一上步,韩申喊声不好……那韩申的左手四指,被刀削落。韩申哎呀一声,撒手抛枪,就想逃走,好狠的李进,跟着向前一上步。举起右手的匕首刀,对准韩申的后脑往下一落,只听哗的一声,刀尖顺着韩申的太阳穴扎了进去,脑髓迸流,当时丧命。这时李进听着后面有人暗算,急转身,左手匕首照准来人的后脑,往下一落,就听扑的一声,鲜血暴流,此人死于非命。李进刚要转身,迎面扑过一人,手擎齐眉木棍,口中喊道:“贼人竟敢拒捕官军,杀伤人命。”说着话举双棍照着李进便打。来人正是赵金魁,李进见来人五短身材,棍法来得势猛,李进一矮身向左一闪,右手刀往里就递,照准来人的右胁便扎。赵金魁见贼人身体灵便,遂用右手棍向回一挂,左手棍直奔李进的耳边便打。李进一矮身,棍就从头顶上过去啦,李进借势往前一纵,左手刀直奔赵金魁的小腹。赵金魁双手抡棍,用了个横下铁门闩,骑马式,用棍一砸李进的手腕。李进撤左刀,递右手刀,两个彼此往回一撤兵刃,李进往前一蹿,赵金魁用棍相迎,二人战在一处。这弟兄三人,与赵氏群寇争斗,分不出高低胜败。
铁算盘汪春一见三人骁勇无敌,若要单打单斗,难以取胜,遂向野毛太岁赵如虎说道:“如此动手,谅难取胜,不如大家一拥齐上,活捉三盗。”赵如虎闻听,点头说道:“此言有理。”遂吩咐手下的门徒,大家一齐拿贼,千万不可后退。赵如虎的主意,打算把三个贼人都捉活的,不可伤害他们性命。众人一听庄主谕下,一个个抖起精神,向前围攻,舍命似的往上冲。无奈孙启华等就如同生龙活虎一般,不肯束手就绑,死力抵抗。这时候庄兵伤了好几个,无奈弟兄三人,仰仗眼明手快,招数纯熟,正在紧急之际,里面一片喧哗。孙启华一看,内中有赵如虎的三子赵金彪,并有四子赵金豹,向前相助。野毛太岁赵如虎,也跟着蹿上来,喊叫着赵金彪协助赵金龙,捉拿使剑的孙启华,又令赵金豹帮着赵金雄,捉拿使刀的贼人,休要放他们逃走。汪春带着徒弟,与本地的四十名乡勇,各擎刀枪挠钩套索,一齐由外面往上围。这个时候伙计们掌起灯笼火把,在四外照耀着,照得满院光明,就如同白昼一般,又令徒弟们呐喊,喊叫拿贼,赵如虎亲自擎棍,在四外照料,恐怕他们三人逃跑。他这一喊不要紧,惊动了青阳镇的住户,真是惊天动地,海啸山摇。
唯有孙启华、陈宝光、李进弟兄三人被困中心,难以逃脱。没想到他们是人多势众,一拥齐上,虽然自己掌中刀上下翻飞,遮前顾后,观左看右,还得留神李进,替李进担心。只因他的兵刃太短,一面动手,一面留神。就见李进虽然年幼,这一身勇气,亚如活虎生龙一般,虽然是弟兄三人,动手甚勇,这个时候,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又搭着赵家五虎,抡五条齐眉棍,真是风车相似,错非他三人气力勇猛,不然难以逃脱。他三人见势不好打算逃走,怎奈四周的长枪短刀挠钩套索,不住地往身上递来,一不留神,就得被获遭擒,哪有逃走的机会呢。汪春指挥着众人往上围,看这三人被困在内,犹如笼中之鸟,老贼汪春以为今日必得成功,手提雁翎刀,在外面欢欢喜喜,指挥着拿人。那老贼汪春正在得意之际,此时这弟兄三人都惊慌失措堪要被掳,猛然间就听得一声喊道:“放着把式不练,怎么凑着伙儿打架呢,你们大家愿意把我掺上吗,咱们打一打,倒可以凑趣儿。”赵如虎听着房上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借灯火之光看得甚真,就见在房上站着一个老叟,细看原来是在街上要饭的那个老头儿。
只见谭光韬今日与往日不同,在身上斜背一个小包袱,背上背着一个剑匣,双手捧着一口明亮亮的宝剑。赵如虎明知此人来历稀奇,遂高声说道:“你这个老头子休要多管闲事,你可小心你的首级。”这位老者在房上金鸡独立的架势站着,哈哈哈一阵地狂笑,喊道:“赵如虎,尔在此欺压乡绅,勾结盗贼,尔不思改过,反勾结老贼汪春,欲害三位小英雄,汝岂不知老夫暗中的动作,岂能受尔等的诡计。汪春与你合谋,尔等以为事在必成,老太爷心中放你不过。赵如虎放着买卖你不做,陷害英雄,老太爷今天多了一点事,我在后院给你放了一把火,大概这时候也着起来啦。”说着话站在房上,用手向后一指。赵如虎回头往后一看,就见后院火势凶猛,照得满天通红。
赵如虎一看,心中着急,有心后面救火,又怕这三人脱逃。如若不救,后面房子一烧,所有这些年的积蓄,皆在后面,想到此处,进退两难。看着房上老叟,咬牙切齿,用棍指着谭老头说道:“我把你这老匹夫,你家赵太爷与你有何仇恨,你在后面放火,荡尽我的家财,尔还不报名来受死,等待何时,你还等你家太爷上房擒拿你吗?”老者闻听,仰面大笑,口中说道:“你死在眼前还欲害我,老太爷乃无名氏是也。我掌中的宝刃,这几日欲吸人血,汝父子的血肉,当染我的剑锋,我不欲结果尔等性命,怎奈尔等誓不欲生,我将奈何。”说着话由房上一纵,向院中落下,正跳在赵金雄的面前。此时孙启华、陈宝光、李进正与赵家五虎,杀得难解难分,猛见谭老头在房上说出这言辞,持剑蹿了下来,赵金雄撇了陈宝光,摆棍向谭老头,劈头盖顶就是一棍。就见谭老头不慌不忙脚踏实地,微微一侧身向前一上步,用剑向赵金雄的胸上一横,只听噗的一声,赵金雄的木棍折为两段。赵金雄见棍一折,转身要走,谭老头哪肯相舍,单手举剑,照着赵金雄头顶,向前一挫,用了个顺水推舟的招式,就把赵金雄的脑袋推下来啦,这时红光迸现,身首异处。谭老头刚要转身,后面赵金虎见五弟丧命,双足一蹿,用棍照准谭老头腰部便点,谭老头提剑,随即转身,用剑一横,后面赵金虎的棍,只听啪嚓一声,赵金虎的棍头,随声坠地,赵金虎就欲逃走。谭光韬手疾眼快,一翻手用了一个反臂劈丝,宝剑的剑锋,正劈在赵金虎的天灵盖上,只听啪嚓一声,将赵金虎的头颅劈为两半,当时丧命。赵如虎见二子丧命,急得牙齿乱咬,大声嚷道:“此贼可恨至极,快快与我拿下。”众徒弟一个个奋勇当先,各乡勇挠钩套索,一齐向上乱递。谭老头一看众人齐上,挺身挥剑迎敌,身起剑落劈死数人。
谭光韬原不肯多杀无辜,怎奈这些无知的愚民,受赵如虎的指挥,竟不顾生死,向前抵御。谭光韬只得举剑向前。这一来不要紧,挨着死碰着亡,撩上筋断骨伤,眼看着人头顺着谭老头的剑锋乱滚。谭老头真亚如虎入羊群,剑刃过处,骨断筋折。这一阵厮杀,尸体满院,血溅庭阶。又搭着火光的照耀,那尸横满院,血迹淋漓,只杀得众人不敢上前。谭老头将剑舞动如飞,遂挥剑直奔赵如虎,一面向前动手,一面向孙启华三人说道:“尔等还不逃脱,等待何时,后面自有老夫迎敌。”按江湖的黑话,就是让他们三个人快走。孙启华将话听完,把剑一摆,垫步拧腰蹿上东房。陈宝光、李进也随着蹿上房去。三个人由东配房蹿到东墙外,出离短巷,顺着镇街,一直奔了东镇口而来。
孙启华弟兄三人,由镇东口逃出来,顺着大道,一直奔了东南逃下来了。走了约有二里,弟兄三人回头一看,就是青阳镇内,火光未熄。弟兄们又往前走了约有一里多路,靠着北面有座树林,李进向孙启华说道:“二位兄长,咱们先到树内暂为休息休息,再去不迟。”孙启华点头说道:“也好。”三人刚进树林,就见林内有一人,手中提着明亮亮的利刃,倒把他弟兄三人吓了一跳。孙启华正要相问,就听树林里那个人说道:“你们弟兄三个,怎么才来呀。”

第八章 郑州城盗狱劫牢
三人大吃一惊,止步细看那人,正是年迈的老叟谭光韬。孙启华遂向谭老头说道:“老人家倒走到我们前面来啦。”谭老头微微含笑,对孙启华说道:“只因我挡住群寇,让你们三人脱逃,并非是怕你三人被获遭擒,皆因我不忍多杀无辜,若不然就是我这口剑,可能将他们全都诛绝。我看你们三人走后,明着我跟他们动手,暗中我是不让他们救火,那后院的火光焰烈,贼人巢穴已遭回禄之下,老朽这才追赶你们三人。我看你们走得太慢,因此我在林内等候你们。其实贼人失却巢穴,万不能在此驻足,他们总得逃走,所以我为什么等你们呢,就是方才老朽在屋中,与你们谈话的时间仓促太短,没问你们根派门户,因何抢劫囚车搭救李殿元,可以对老朽说说吗,让老朽明白明白。”
孙启华闻听,赶紧向前抢步行礼,口中说道:“老人家今日搭救我等性命,当谢活命之恩。”谭老头伸手相搀,口中说道:“这点小事,何足言谢,你们的礼也太多了。”孙启华三人站起身来,往树外看了看四面无人,遂说道:“承劳动问,提起来,大概也许晓得,恩师家住河南泗水县,姓余双名公明,江湖人称镇西方龙舌剑,在陕西华阴县的东关,开设永胜镖局。”遂把乱柴沟丢镖,李殿元遇难,以及李进报信,奉命在野狐岭劫抢囚车,误走深山白骨寺,巧遇悟通禅师,赠刀指路,经过青阳镇,方与老人相会,只因贪酒过量,才误入了他们的店内,夜晚之间多承老人相助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不然,岂能逃出他人的毒手。”孙启华从首至尾说了一遍,谭老头将话听完,遂又问道:“李老员外因何事犯,这事我真有些不明白。”孙启华遂又讲了白骨寺巧获快手刘华,逼问口供,刘华供出实情,都是那焦通海、铁算盘汪春二人主张,设谋共骗,以致李员外被获遭擒的经过。
就在这时,李进在旁边接着答言,遂又把自己勒死杜新,与华阴县报信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谭老头一听,叹了一口气,遂说道:“我量你等是谁,原来是余公明的弟子,我就知你们与宏缘会有些关系,我才伸手搭救,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些情由,余公明并不是外人哪,你们听师父常说过吧,有一盟兄,是南派嫡传,玄妙观的剑客,你们可听你师父说过吗?”孙启华闻听老人之言,登时说道:“老人家您原来就是谭老伯父吗,恕弟子眼拙,不敢相认,师伯在上,受弟子等一拜。”谭光韬伸手将他们搀起说道:“别多礼啦,现在不是那时候了。”谭老头低声说道:“那么你们弟兄现想何往呢?”孙启华道:“我们奉师命赶奔宜昌,面见恩师,设法到郑州搭救李员外,与二位师兄,早日离开虎穴,不料中途巧遇师伯,不然我们弟兄岂不遭了毒手。”
谭光韬将话听完,遂点头说道:“李进这个孩子倒有点儿志向,急中有智,深明大义,不避险恶,千里报信,舍命救主,可敬可佩,可惜只有这一团英勇,就是武术的根基太浅。我想收你做个徒弟,你看如何?”谭光韬这话,是爱惜李进。李进这时就当急忙叩首拜师,这真是个好机会呀。没想到他不但不磕头,而且站在那里看着老人发愣。陈宝光是个性紧的人,看着也是很高兴,今见李进发愣,在旁答道:“兄弟,老剑客要收你为徒,还不快快磕头吗。”李进闻言,遂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老剑客收我为徒,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呀,怎奈我是做下人的身份,我怎敢高攀,如让我家主人知道,我也担不起呀。”谭光韬一听李进之言,叹了口气说道:“此子可见临难不失主仆的身份,不乱主仆的礼节,可称得起是异人,你今拜我为师,日后我见着你的主人,我把你赴汤蹈火,临难不避,这种忠义,与他说明,让他收你作为义子,大概就没有别的说的啦。”李进一听,赶紧双膝跪倒,口中说道:“老师既肯如此,弟子敢不从命。恩师在上,受弟子大礼参拜。”谭光韬并不相搀,口中说道:“好小子,你磕头吧,为师受你大礼。”李进大拜完毕,孙启华在旁说道:“师伯今天收了弟子,我给你老人家叩喜啦。”谭光韬用手相搀,大家彼此见礼已毕,孙启华遂向谭光韬说道:“师伯,天不早了,弟子要跟你老人家告辞,师伯你想何往呢?”谭光韬叹了一声。说道:“我应当回归青阳镇,我那个小屋子里,还有我的行囊,我又舍不得你们三人。今天我送你们三人几站,以免我放心不下。”孙启华赶紧说道:“既是如此,弟子等求之不得。”谭光韬遂命孙启华三人将兵刃包在包袱之内,将身上的衣服整理整理,一同出了树林,奔了东南的大道,向下赶路。此时天气也不过刚亮。
这时众人正往前赶路,四人直走了一天,眼看着日色西斜,路上行人稀少,已然到了入店的时候了,爷儿几个打算住宿,怎奈这个地方并没有旅店,只得向前赶路。又往前走了约有十数里地,就见前面崇山阻路,都是高山峻岭,并没有住户。谭光韬止步,向孙启华说道:“孙贤侄,你可认得这条山路吗?”孙启华答言说道:“弟子走过这条道。”谭光韬闻听,哈哈大笑。孙启华道:“老人家你笑什么?”谭光韬说道:“今天我行到此处,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迹。前次我在青阳镇时,我不是与你们说过吗,我在汉阳遇见了痛禅,我二人分手,投奔河南。也兼着天稍晚一点,我经过这个山岭,这座山,属确山县所管,名叫确山。这条道是奔信阳的大道,素日我就知道这条道路难走,是贼人出没的所在,我正往前走的时候,由南边树林里,窜出一人,手持钢刀,断道抢劫。我一看这人四十来岁,身上穿得很整齐,长得相貌凶恶,我一想,这可是喜事到啦,可喜的是什么呢,皆因我这些个日子走道的盘费缺少,他这一劫我,我的盘费可有主啦,我想到这里,心中说道,咱们来个贼吃贼,我先哀求,让他放我过去,没想到这个贼人,非要我的性命不可。他蹿了过来,给了我一刀,我一上右步,左腿抬起,用了个十字摆莲腿,就把贼人的刀踢飞啦,跟着往前一进步,使了个玉环步,鸳鸯脚,正踢在贼人胸膛之上。我过去把他按住,把匕首尖刀,放在他的脖颈之上,我跟他要断道的银钱。”谭光韬说道:“这小子苦苦地哀告,他说他叫陆云,没看出太爷是个能人,饶命吧!本应当将他结果性命,奈因他哀求的可怜,我这才在他的兜子里摸出三十多两银子,我就把他放啦。今日我走到这里,想起前番的事,不觉可笑,今日咱们又到了这里,你们三个人跟着我走,不要紧,可也得留点儿神。”
谭光韬一面谈着话,就来到东山口,天已快掌灯啦。孙启华在旁边说道:“师伯,天不早啦,咱们找店住下吧,明天一早咱们再赶路。”谭光韬说道:“那么也好。”又走了不远,越过树林,就听前面有人说道:“客官老爷们别往前走啦,再走就错过了宿头啦,您住在我们店里,房屋也洁净,伺候也周到,几位往里请吧。”谭光韬听伙计往店里让,抬头一看,坐南的大门,门口儿挂着一个灯笼,上面有红字,写的是迎宾客店。店里的房子不少,谭光韬心中想道:这个店看着令人心疑。一看这伙计也太伶俐,身量不算高,身上穿着蓝布裤褂,腰中系着一个围裙,脚底下穿着白袜洒鞋。从脸上看,长的刀条子脸儿,两道小眉毛,一双小圆眼,小鹰鼻子薄片嘴,看着那个样儿,很透着精神。谭光韬看着说道:“我们倒是有意住店。可有干净房间吗。”伙计一听,笑着说道:“请进去看看,房子不相宜,您再走,请进来吧。”谭光韬遂向孙启华说道:“咱们进去看看去。”孙启华抢步上前,来在谭光韬的耳边,低言说道:“老伯父,这个店近不靠村,这个地方又僻静,行路的人又少,这个地方真危险。”谭光韬向孙启华低声说道:“不要紧,你不要管,什么事都有我哪。”说着话谭光韬往前走,弟兄三人在后相随。店内伙计用手一指南上房,遂向谭光韬说道:“老爷子,你老人家看看,这三间上房怎么样,三位爷台,可以将就着住下吗?”谭老头向伙计说道:“这三间没有客人吗?我看着不错,我们就住这三间吧。”伙计一听,向前抢步,口中说道:“几位爷台,就往屋里请吧。”爷儿几个跟着进到屋内,伙计出去给众人拿灯取水去。
孙启华低声向谭光韬说道:“老伯父,我看着这个店不安稳吧。”谭光韬带笑说道:“你太细心,安稳不安稳,咱们爷儿四个还怕什么?都有我啦,你不要多说。”孙启华只得不敢多言。就在这个时候,伙计从外面进来,端着一盏蜡灯,后面跟着一个伙计,端着一脸盆水。就见前面的伙计将灯放在桌上,后面的伙计将脸水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临出门的时候,复又回头向里一看。孙启华在旁边看着这个伙计,两眼发贼透着可疑,就听谭光韬说道:“你我大家先洗脸,然后再叫伙计预备酒菜,吃完了饭咱们好早早地休息。”孙启华赶紧站起,这时,三人洗脸已毕,谭光韬把胡须也洗了洗,一面与伙计说道:“伙计你贵姓啊?”伙计说:“小子不敢担这贵字,我姓张,我叫张二,请您多关照吧。请问四位爷台贵姓?”谭光韬闻听,遂说道:“我叫谭光韬。他们三个人是我路遇的同伴,皆因我们爷几个,尽顾向前赶路,连早饭也没有吃,我们都饿啦。”伙计一听,说道:“今天我们客人也少,这个酒菜误不了,稍等就齐。”说着话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就见张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随手将杯箸放在桌上,托盘里面四样凉菜,两壶酒,一齐摆在桌上。伙计遂说道:“还有什么分派?”谭光韬向伙计答道:“我们暂且先喝酒,不必在此伺候,张罗别的客人去吧。”伙计一听,转身出去。谭光韬往外看了一看,冲着李进使眼色,低言说道:“你到外面看看。”李进知道有事,随即站起身来,隔着帘子往院观看,那孙、陈二人也在窗前听了听。李进转身来到桌前向谭光韬说道:“师父,外面无人。”说完了话随即落座,谭光韬向孙启华低声说道:“你三人看这酒杯里有什么毛病。”说完了话用手指着酒杯,孙启华三人一看,原是很清亮亮的一杯酒,遂低声说道:“师伯,弟子看视不出。”谭光韬微然含笑低声说道:“酒倒是酒,就是里面有点药。这酒虽然清亮,酒在杯中乱转,不信你们用鼻子闻闻,隐隐地有些个药性气味。”孙启华端起酒杯一闻,气味芬芳,遂向谭光韬说道:“师伯既看出酒内有药,应当怎么办呢?”谭光韬说道:“我还得试试他这酒菜。”说着话由腰中取出银匙一个,往菜里一挑。孙启华看得明白,就见银匙撤出来随着下面都是些黑色,在菜里一试均然一样。谭光韬向孙启华说道:“这个酒菜,万不可用,你们看见没有。”孙启华说道:“那怎么办呢?”谭光韬说道:“不要紧,咱们把他这个酒菜全倒在炕席之下,店里伙计要问咱们要什么饭的时候,就提咱们喝了酒,心中都不舒服,我们要早些睡觉,容他把空盘托出去,咱们就关门睡觉,暗中收拾利便,将兵刃放在手下。你们三人不要忙,听着他们外面一有动作,这可就不怨咱们爷们;就此把店内的匪人杀个干净,给本处去个大患,免得旅客到此遇害。李进你先到外面看看有无来人。”李进站起身来,隔着帘儿向外观看,见院内无人,李进向里一打手势,陈宝光忙把菜盛端起。孙启华伸手将西面炕席揭开,陈宝光将菜倾下,孙启华又把炕席盖上,外面一点儿也不露形迹。孙启华、陈宝光复又就座。这时李进向炕前紧走了二步,一面用手向门外一指。
在这个时候就听外面有脚步的声音,又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众位客人酒喝得怎么样啦?”话未说完,随着声音进来一人,谭光韬一看正是送菜的那个伙计。谭光韬就假装着前仰后合,身体摇晃,向伙计说:“我们爷儿四个,喝得头直发晕,我们再也吃不下去啦,也许我们走路,上了火啦,你把家具捡下去吧,我们还要睡觉,为的是早些休息。”伙计说道:“我们店里向来卖的都是好酒,也许你老上了火啦,早点儿休息吧。”说着话将桌上的碗筷都捡出去了,复又泡一壶茶,放在桌上,跟着说道:“众位爷台,早点儿休息吧。”说着话往外走,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看了看他们爷儿几个,伙计心中暗想:怎么他们爷儿几个喝了酒不露形迹呢,莫非把药下错了,也许是药受了潮湿啦。伙计一面想着一面往外走。
谭光韬遂高声向李进说道:“你把门关上。”李进站起身来将屋门关好,插好了门闩。谭光韬将灯熄灭,低声向孙启华三人说道:“你们在里面炕上收拾你们的兵刃,咱们看他夜晚怎样下手,此时天气还早,大概他们这个时候不能动手。我由后窗跃出,到外面看看,你们可千万别动,不要性急。”谭光韬伸手把后窗子的划子撒开,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将窗向外一推,用手扶着里面的窗台,探身向外一看,跟着往外一跃,身若长蛇,就蹿到外面去了。孙启华在里面一看,这老人如此的灵便,遂低声向陈宝光、李进说道:“老人偌大的年纪,从后窗跃出,一点声息也没有,你我弟兄正在青年,我看着真是惭愧,从今以后,必要留心用功,追随老人的足迹。”说罢叹息。
这位飞行剑客谭光韬,由后窗蹿出,其快如飞,施展大鹏摩云式的功夫,跃到院中。谭光韬向四外留神,就见院中并无灯光,黑暗沉沉,又一跃身施展蛇行式,蹿到后院,留神一看上房屋内,灯光明亮,里边站有七八名彪形大汉,都着蓝布裤褂,蓝布巾包头,一个个虎视眈眈。这屋子里面并无隔断,粉白墙壁,上面都挂着兵刃,借着灯光,看着甚真,在桌案下首坐着五人,头一个看着很眼熟,猛然想起,此人正是陆云。
在桌案上首也坐着五位。老剑客举目留神,不由得心中动怒,此人正是那老贼汪春与赵如虎,还有赵如虎的三个儿子。谭光韬看着心中纳闷。
且说汪春见飞行剑客谭光韬纵火后,那孙启华三人又逃出青阳镇,汪春一看火势甚烈,由后院已接燃到前院,院内尸身横卧。汪春一看,这些条人命怎么办,不如先将赵如虎父子骗到村外,再作计议,汪春便大声喊道:“可千万别让这贼盗们跑了,赵贤弟你我携同三个侄男前去拿贼,快让众人救火。”汪春说完冲着赵如虎一递眼色,赵如虎一看这个事情也不好办,赵如虎随即叫道:“徒弟们赶快救火,我们前去捉贼,如把贼人拿回,好与众位复仇。”将话说完,冲着他三个儿子一摆手道:“孩子们随我快快追贼。”赵如虎将棍一摆,顺着大街向正东而来。后面汪春紧跟,众人出了东镇口,往南走了不远,来到松林之内,赵如虎一看青阳镇的火,烟气冲天,不由得双足乱跌,叹声说道:“汪大哥,我闯荡江湖这些年来,今天被这老匹夫一火而焚,我岂能甘心。”汪春说道:“家产还是小事,被杀的二十来条人命,岂能与他甘休。”赵如虎一想,财产荡尽,二子被杀,只急得两泪交流,我怎能担得起这二十来条人命呢。赵如虎想到这里,只剩了两眼垂泪,双足乱跺。汪春急忙说道:“事已如此,我们赶快离开此地,咱们先投奔确山陆云弟那里,到时再计议复仇。”赵如虎只得随从,众人即行动身。
赵如虎、汪春等这天来到确山,见店门口站着一人,看像伙计模样,汪春向前说道:“你们陆云在家吗,请你通知一声,就说我汪春前来拜谒。”伙计应声进去,汪春在外等候,工夫不大,就见由里面走出一人,汪春一看正是陆云。只见他身上穿着宝蓝绸子大褂儿,青缎鞋白袜,身量魁伟,老远看见汪春,就上前抢步行礼,口中说道:“大哥许久未见,老哥哥头都白啦。”说话之间哈哈大笑,说罢忙向汪春行礼。汪春带笑还礼说道:“我也是想念贤弟,咱们到里边再说罢。”说着话,一转身向赵如虎父子一点手。赵如虎紧上一步冲着陆云一躬身,陆云抱拳还礼,口中说道:“里边儿请吧。”陆云在前引路。
众人进了客厅,就见里面还站着几位少年。汪春道:“我先给你们二位介绍介绍。”转身用手一指赵如虎说道:“这位家住青阳镇,姓赵双名如虎,人称野毛太岁。”又用手一指陆云说道:“这位就是陆贤弟。”赵如虎与陆云彼此行礼。陆云向汪春说道:“这三位贵姓呢。”赵如虎回头叫:“金龙、金彪、金豹过来,与你陆叔父行礼。”小哥儿三个往前抢步叩头。陆云伸手相搀,三人站起,闪在一旁垂手侍立。陆云带笑向汪春说道:“大哥这两位您不认识吧。”汪春闻听,带笑说道:“眼拙得很。不认识。”陆云用手一指那两个穿蓝褂儿的道:“这一个是我二弟陆霖,这个是三弟陆德。”然后又与赵如虎父子等相见已毕,然后彼此让座。伙计献茶,众人入座吃茶。茶罢,陆云向汪春抱拳说道:“老哥哥这些年未见,您可好?”汪春说道:“总不见太好,如今又把赵贤弟连累在内。”陆云说道:“什么事呢,请兄长说明。”
那汪春叹了一口气,就把自己在南阳府内充当教师,奉命护送要犯,野狐岭遇匪,官兵大战野狐岭,追赶匪盗,来到青阳镇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只落得如此狼狈,无奈前来求助,请陆贤弟多多帮忙。不知众位兄弟意下如何,可能帮老哥哥一场吗?”陆云说道:“只要是能办,绝不能含糊,何况是这点小事。可有一样,你得派人前去探听,只要是他们由确山经过,认准他们的面目,我就能引诱他们进店,只要他们进入店内,这点儿事就算办完啦。如果进了店,还能让他们跑得了吗。”汪春一听陆云之言,遂站起身来抱拳作揖,口中说道:“贤弟如此仗义,受兄一拜。”陆云含笑抱拳说道:“老哥哥,太客气啦。”
陆云预备酒菜,与汪春、赵氏父子接风洗尘。一夜晚景无事。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汪春与陆云二人秘密商议,先派店里的伙计同着金彪、金豹,顺着大路打听匪徒的消息。第二天中午,打探的伙计来到后院回话。伙计说道:“彼等大概今天晚上能到确山。”汪春闻听点头说道:“你们歇着去吧。”汪春与陆云商议,就命伙计今日在店内殷勤照看,等他等到来之时,只要把他们引诱进店,自有道理。千万不要把他们放过去。说话之间,工夫不大,就听外面一片声喧。就见店门外有十几头骡马,后面一乘驮轿,最后跟着两匹马。前面骑马的约有六十上下,白发银须,身穿米色绸衫,腰中系着一根绒绳,手拿着藤鞭,精神百倍。后面那个骑马的约五十上下的年岁,黄色面孔,掩口胡须,此人长得透着精神。汪春一看这两个人,赶紧把身子往后一退,不由得大吃一惊,来者非是别人,正是老英雄镇西方龙舌剑余公明,后面跟着追风腿徐顺。
书中暗表,那余公明由乱柴沟与孙启华等众人分开,自己计算着这弟兄几个的本领,若在野狐岭抢劫囚车,是伸手必得。这才放心,带着徐顺回归泗水县余家村,路上非止一日,这天来到余家村回到自己家中,老夫妻相见,也搭着余公明二三年没回家,夫妻见面自然是各叙衷情,不必细表。余公明休息了一天,直到夜静更深之时,余公明才秘密地把乱柴沟丢镖,遣徒抢劫囚车,康家村聚会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闻听吃了一惊,遂问道:“此事应当怎么办呢。”余公明遂向夫人说道:“只好将房产地契交与亲友们经管,此处万不可久居,离开这是非之地,只可投奔宜昌康家村,到了那里再作计议。”夫人只得应允。夫妻们商议已毕,一夜晚景无事。次日清晨,余公明梳洗已毕,拜会本村的贵老,就便托付亲友,照看自己的房产,声言到外省投亲,一月内准能返回。所有的亲友点头答应。余公明办完了手续,夫人已将细软及应用的东西,俱都收拾齐毕,此时徐顺早把驮轿雇妥,将事办完,与众亲友告辞。夫人乘坐驮轿,余公明帮着徐顺,押着车辆,就由泗水县起身,沿路更换驮轿,晓行夜宿,不必细表。这一天来到野狐岭附近,暗中命徐顺打听劫车的动作,俟等徐顺打听明白,余公明一听可就愕然,原来劫车未成,反被擒去两人。余公明明知事败,然此时亦束手无策,被擒之人,已经押在郑州,所幸总没有性命的危险,只可赶路,俟到康家村,再作计议,这才催着众人赶路。若论起来,余公明应当赶到孙启华他们的前面,只因沿路上的耽搁,这天才到确山。余公明知道此地是贼人出没的所在,只因天晚赶不上村镇,来到店铺,伙计们殷勤相让,余公明一想自己还怕什么,这才叫他们进店。伙计往上房相让,余公明说我们有内眷,须僻静的地方才好。伙计说道:“您看看后院的房好不好,房子里面又干净。”余公明来到后院,一看房舍洁净,随即住下,众人梳洗已毕,等了不大的工夫,伙计把热茶与蜡烛,俱都送来,放在桌案之上。余公明向伙计说道:“我们等一会儿就安歇,叫你的时候再来。”伙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余公明低声向夫人说:“喂,你看这小子真是贼眉贼眼。”夫人闻听,笑嘻嘻地说道:“回头我叫丫头把我的兵刃备齐,我也叫他们知道我的双刀的厉害。”这位夫人也不好惹,这位老夫人的先父,在世之时,威名天下,保了一辈子镖,名震江湖,江湖人称铁臂双鹰张魁,这位夫人的武艺是父传女受。余公明听了微然含笑,说道:“何必呢,你不要生气,你只要自己保护着自己就得啦,外面的事皆有我一面承当。”
老夫妇二人在屋中收拾齐备,老英雄身佩龙舌剑,夫人吩咐丫鬟们听到外面如有动作,你们小心。此时天不到初更,余公明正把灯光熄灭,猛听得前面窗外,噔的一声,仿佛有人跃上他的住房。余公明向夫人一摆手,侧耳细听,又往外面一看。就见后窗外,站着一人,扭动臂膀蹿上后面花瓦墙。余公明定睛细看,心中暗喜,非是别人,正是多年未见的老盟兄谭光韬。心中暗想,这老头子还是当年的相貌。余公明忙由几凳上跳下来,低声向夫人说明,又嘱咐夫人在屋中等候:“待我看看老人的行踪。”余公明仍然蹬着几凳,把后窗打开,身形往外一跃,跳在外面。余公明奔了西面去了,隐身形往院内一看,就见飞行剑客谭光韬站在南房檐上,正往屋里观看。且说客厅之内汪春与野毛太岁赵如虎、赵金龙、赵金彪、赵金豹,下首是陆云、陆霖、陆德,两边站立着二三名小贼,正在里面高谈阔论。老英雄谭光韬闻听汪春在里面说道:“赵贤弟、陆贤弟你们看,这事就是神差鬼使,你我只望拿住那个姓谭的跟这三个小辈,押往郑州,没想到一箭双雕,可巧余公明的一家子又赶到咱们店里来啦。前次在鹰爪山,盟弟姜天雄在前几年,被那余公明一剑刺中肩头,一剑之仇无法可报,后来姜天雄在乱柴沟率众劫镖,才报此仇,在乱柴沟,石块砸死了他十数名镖伙,内中还有他的一个得力的镖师李占成,外号人称猛金刚,听说已死在沟内,还累坏了一个镖师潘景林。此仇虽然已报,但是在青草坡鸳鸯岭,这一战伤了三条好汉,这三个都是我的至近的朋友。”陆云在旁道:“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贼余公明今日住在咱们店里,他也是自投罗网。”说罢仰面大笑,这个笑声还未住,赵如虎在旁咬牙切齿说道:“我最可恨那个相面的姓谭的老头子,若要没有他,我岂能把青阳镇的家产化为瓦解。我要拿住这个老贼,必当将他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谭光韬一听贼人之言,心中动怒,就要回手亮剑。猛觉着后面有人一扯他的衣襟,谭光韬扭头一看,在身后蹲着一人,留神一看,正是那镇西方余公明,谭光韬不由大喜。
余公明皆因看见谭光韬,转至南上房的后坡,跃过房脊,见谭光韬回手要亮剑,遂向前用手一拉谭光韬的衣襟,谭光韬回头一看,见是余公明,心中一喜,遂一伸腰用脚尖找瓦楞,来到房脊。此时余公明远望四外无人,谭光韬冲着余公明一打手势,往西一指,余公明只得在后相随,谭光韬立住了脚步,余公明只得也跳将下来。余公明忙向前行礼,口中说道:“兄长数年未见,小弟参见。”谭光韬伸手相扶说道:“贤弟你由何处而来?”余公明不由叹了一口气,低声向谭光韬把同家眷逃往康家村事,前后细说了一遍。余公明又问谭光韬道:“兄长你因何到此呢?”谭光韬闻听含笑说道:“如今还有你的两个徒弟跟我在一处。”余公明听着就是一愕,遂问道:“我的徒弟,因何与兄长会在一处?”谭光韬遂不慌不忙,就把青阳镇与孙启华、陈宝光、李进相遇,对余公明道了一遍,又说:“如今我随他们奔宜昌,我在途中收了李进为门下弟子,行到确山,我打算把此处的贼人剪草除根。我们住在前面厅房内,我出来就为探听贼人的动作,不料与贤弟相遇,兄弟你的家眷,在哪屋里住着哪。”余公明低声说道:“就在前面这厅房内,只因小弟看出贼人的破绽,故而前来窥探,没想到在此处邂逅相遇。”谭光韬对余公明说道:“既然你我今日相见,总算又得着膀臂,不如你暂且回归屋中保护弟妹,如若到了我们与他动手之时,请贤弟亮兵刃示威,谅他这几个小贼,也难逃你我手内。”余公明向谭光韬点头说道:“兄长既然吩咐,小弟遵命。”
余公明这才明白,自己的镖车,在乱柴沟被劫失事,却是那姜天雄所做,定是老贼汪春的计划。那李殿元被俘之事,也由汪春身上所起。这时余公明向谭光韬道:“这些贼盗,丧心病狂,无恶不作,你我兄弟,就在三更时分,一齐动手,我们要剪草除根,一个都不留。”谭光韬应了一声。余公明双手抱拳,屈膝一礼,双足垫劲,纵身越墙而去。那谭光韬见四外无人,越过短墙,纵上后窗,回到自己屋内来了。
这个时候外面更鼓二响,谭光韬与孙启华等正要预备动手,这时就听院内哎哟的一声。谭光韬忙拉开后窗,向外一看,见一人双手捂脸,鲜血淋漓,飞奔而来。
只因汪春与陆云计划先派人去到前院,探听余公明等是否睡熟,外院如无动静,他们就动手陆云忙派那独眼龙冯达远,去到前院探听。冯达远乃江湖毛贼,他没把余公明放在心上,那冯达远就由后院蹿跃,来到余公明的住房,在余公明的窗外偷听,用手指戳破窗纸,用一只眼睛从窗纸洞往里观看。这时余公明正与夫人低声谈话,此时夫人早就收拾齐备,将双刀放在身边,把左右手双筒袖箭装好。正在这个时候,就见窗外人影一晃,在窗纸上发现了一个小洞口。夫人就知道有贼人在外窥探,好狠的张氏,一语未发,将右手向前一指,对准窗框纸上的小洞一按崩簧,只听嗖的一声,这只袖箭正钉在冯达远眼上,疼得他哎呀一声,这个独眼龙就成了没眼鬼啦,眼睛上还带着一支袖箭。谭老头已然从后窗跃出来,手起剑落将首级砍掉。谭光韬在院中,叫道:“贤弟快到后面捉贼,我们已经动手啦。”就这一嗓子尚未喊完,就见余公明蹿出院来,孙启华、陈宝光、李进此时早由后窗内蹿出,忙向师父行礼。余公明一摆手说道:“快跟你师伯到后面,捉拿贼盗。”三个人答应遵命。这句话尚未说完,就听后面锣声响亮,谭光韬在前,众人在后,就见院中灯笼火把已满。众贼盗都来在院内,各拿刀枪,约有数十余名,灯亮如华。那汪春本想杀害他们的性命,后又派人探听前院的消息,此时不料有人报称:“冯达远遇害,请寨主下令定夺。”陆云一听就是一愕,陆云忙向汪春说道:“老英雄此事当怎样?”汪春遂说道:“这有什么,你我既是暗杀不成,不如先下手的为强,先将手下人召齐,杀上前去,将他们全都杀死,咱们是倚多为胜,难道说咱们还怕他们这几个人不成吗?”此时陆云明知被汪春利用,可是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只得鸣锣齐众各亮兵刃,站在两边,耀武扬威。汪春手中持刀,在中间站立,上首赵氏父子,下首陆氏昆仲。就见谭光韬、余公明与三位小英雄转了过来。此时余公明一见汪春,想起此贼蛊惑姜天雄,抢劫我的镖银,陷害我膘店的伙计,暗害李殿元,都由他身上所起,以至邹雷、姚玉被擒在野狐岭,也是受了他的暗算。我与他远无仇恨,因何与我作对,遂高声叫道:“汪春此贼可恨至极,待我将此贼结果了性命。”余公明飘飘银髯,一摆龙舌剑跳在当中,喊道:“老贼汪春,还不剑下纳命,等待何时。”汪春哈哈大笑道:“余公明老匹夫,你一剑伤我的盟弟姜天雄,我当拿你雪仇,尔竟敢勾串宏缘会,在野狐岭抢劫囚车,竟敢明目张胆。众位贤弟与我捉拿此贼。”这话尚未说完,就听身后一人说道:“小弟愿往。”汪春一看,正是陆霖,抖花枪直奔余公明前面就扎,余公明夜战八方的架势,见枪尖儿临近,往左一上步,一扫枪杆,回首照准陆霖胸上穿来,陆霖当时丧命。陆德一见兄长丧命,蹿过来搂头盖顶就是一刀。余公明并不着忙,见刀临近,撤右腿用剑一截他的手腕,陆德将要撤刀,不想余公明手急剑快,一抖腕子,冷气嗖嗖,剑光一闪,推窗望月,直奔陆德的头顶而来,只听得一声,死尸翻身栽倒。余公明刚要撤剑,就听身后嗖的一声,余公明自知有人暗算,遂将剑头冲下,大转腕,随着一转身,这一招名叫反臂钓鱼。余公明一看正是陆云,老英雄抬右腿,大上步,斜剑往回搂,一推兵刃,就将陆云前手的手指削落。贼人转身要跑,余公明岂能相容,龙舌剑对准贼人陆云的后心,穿膛而过,只听噗的一声,陆云应声倒地,一阵脚手乱舞,死于非命。
汪春一看,大吃一惊,忙向赵如虎说道:“你我上前先杀死余公明这老匹夫。”这话尚未说完,赵金龙大喊一声嚷道:“万恶凶贼休要逞威,小少爷赵金龙前来杀尔。”赵金龙双足抬起,往前一纵,蹿到余公明面前,抬左手大翻腕,手起棍落,照准余公明头顶打来,余公明撤右腿,大斜身,让身一纵,赵金龙一棍击空,余公明抬右腿照准赵金龙手腕,就是一脚,正踢在赵金龙的腕头之上,赵金龙叫声不好,撒腿便跑。余公明大上步,照着贼人拦腰一剑,赵金龙难以躲避,只听嚓的一声,赵金龙身为两段。赵如虎一看大吃一惊,大声喊道:“尔等还不动手,等待何时,休让彼等逃跑。”汪春、赵如虎各举枪刃,往上围攻。
就在这时,谭光韬率领孙启华、陈宝先、李进,亦一攻而上。正在动手之际,就听前院杀声突起,余公明顿时一惊,以为是贼人由外杀来,细一留神,才看出是徐顺带着车夫、伙计等,手持木棍由外面杀来。声势壮大,杀声震天,这么一来可把汪春等吓住了,他们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接应,谅是余公明等早有预备,遂向赵氏父子喊道:“风势太紧,咱们速走。”众人一听,纵身上房,往南面逃脱去了。
这时孙启华等就要追赶,余公明急忙喊道:“众贼已逃,彼辈业已丧胆,尔等不可追赶。”余公明眼见这帮贼人已经逃走,唯恐自己人孤势单,故不让孙启华追赶。余公明这时便向谭光韬说道:“贼人已逃,院内尸体如何,此事如何办理。”谭光韬说道:“这有何难,不如速将贼人巢穴以火烧之。”谭光韬便吩咐孙启华等焚火烧房,众人一齐纵起火来。
余公明吩咐徐顺,急忙将车轿预备妥当,请夫人等大家上车,咱们就此动身。徐顺将车轿已经备妥,夫人已经上车,然后大家动身出店,谭光韬说道:“大家请先头里走,我在后面再赶,因恐贼人暗算,咱们前边见。”这时大家顺着大道往前赶路,余公明走出很远,又回头一看。只见迎宾店内,火光四起,冲云直上,正在此时,就听后面脚声阵响,踏、踏、踏由远而近。余公明止住脚步,往后一看,见是谭老头与孙启华跟踪而来。余公明急忙问道:“事情如何?”谭光韬说道:“果然不出预料,贼人还在暗中跟踪,已被杀退,汪春老贼逃走无踪,赵如虎父子均死剑下。”众人随即叹了一声,这才一同赶路。
这一天余公明等来到康家村,刚到康锦栋的门首,就见家人迎了出来。问明来意,忙往里相让。这时康锦栋也由院内迎了出去。那康锦栋果然非俗,只见他赤面黑须,蚕眉阔目,鼻正口方,身穿绸子裤褂,足下白袜云鞋,举止大方。大家彼此见礼,大家礼毕,早有家人预备脸水,大家净面梳洗已毕,康锦栋抱拳一揖说道:“众位因何一路而来?”余公明站起身来说道:“因在途中巧遇。”遂把李进下书,乱柴沟失镖银,孙启华野狐岭劫车之事说了一遍,康锦栋这才回头又向谭老剑客说道:“老剑客足智多谋。李殿元所遭之事,如何办理呢?日期一久,恐有性命之忧,众位有何高见,赶紧设法,早早救出李员外,得脱缪维。”谭光韬手捻着胡须说道:“此案案情重大,若一耽搁,恐怕连累多人,据我之见,此事刻不容缓,众人随我去郑州,夜入监牢,将李员外救出,回归康家村,咱们再作计议。还有一件要事,须在郑州城内找一落足之处,如有落足之地,这事就好办了。”康锦栋闻听,说道:“老剑客之言甚佳,此事固然刻不容缓,我在西关外有一挚友,此人姓王名长钧,亦是咱们会中的会友,我写信介绍众位,如在那里落足,万无一失。需用什物,他都可以措办,不知老剑客意下如何。”谭光韬闻听,站起身来说道:“若有这个所在,此事必成。今日大家暂且休息一宿,明日清晨起身,速奔郑州,不知众位意下如何?”此话尚未说完,大家站起,遂向谭光韬说道:“我等愿往。”
次日早晨,众人离了康家村,日暮的时候,便到了郑州,众人便分路,赶往西关外,谒见王长钧。俟与王长钧老先生一见面,那王长钧便吃了一惊,因见众人举止不一,心中顿觉惊怯。那谭光韬急忙说明来意,又由怀中取出一信,双手递与王长钧说道:“此乃康先生手谕,请要严守秘密。”王长钧将信接过来,拆开一看,看完了,将信用火焚化,纸灰拨碎。王长钧含笑对大家说道:“大家的来意我已明白,自从李先生被押解到郑州,只因我人孤势单,无法动手,今有众位到此,那好极啦。昨天我派人打听消息,那李殿元主仆,尚未吐露实情,余公明二位高徒,在堂并无隐瞒,原实供出,现在人已经收押入狱了。或是押解进京,或就地正法,均待上文,要是公文一到,这事就不好办了。诸位要是动手,须在这一二日内,迟则生变。”谭光韬说道:“我们今夜就要动手,请王老先生给我们预备大车两辆。”王长钧答道:“这点事都由我给办了,明天绝不误事。”王长钧叫伙计预备茶饭,大家用饭已毕,各自安歇。
天到了二更时候,谭老剑客亲自进城探道,探罢急忙返回,便与众人计议动手,随即收拾妥当,并将兵器随身带好,众人一齐来到院内。只见星月满天,谭老剑客头前带路,蹿房越脊,来到郑州西关吊桥,此时郑州城门,早已关闭,街上无行人。众人来到城下,谭老剑客率众,顺着城墙爬进城去,后面余公明跟随,不多一时,众人来到监狱后面,谭老剑客一看四外无人,遂向孙启华说道:“就是你可以随我进狱,你的一口孟劳宝刀,可以断他的铁链,余贤弟你在外面等候接应,听候我们的动静。”
谭老剑客在前,孙启华在后,二人相随蹿上狱墙。谭光韬举目往里一望,狱内静静无声,二人纵身跳了下去,谭光韬用手摸了摸腰中的绒绳,二人绕过狱神庙,又越过二道监门,就见一排排的牢房,每个房门都钉着牌子,上面写着第一号、第二号等等字样。就见第三号门外有两个看守,在那里守卫。谭光韬双足垫劲,嗖的一声,蹿了过去,手起剑落,两个看守当时丧命。谭光韬将门锁打开,让孙启华在外面巡风,谭老剑客蹿入牢房,就见一个差犯,蓬头垢面,披锁带镣。谭光韬走到近前,用剑将刑具削落,命孙启华将李老先生背起,出了牢房。在这时又见谭老剑客将书童携出,那谭老剑客又由腰中将绒绳取出来,捆在李殿元的腰间,孙启华接着绳头,将李殿元系下狱墙以外,由余公明众人接应,后又把书童、邹雷、姚玉等均行救去,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这几个要犯就被人救走。
大家由牢狱外动身,不多时来到郑州西门,大家按序将李殿元主仆系下城去,众人绕走吊桥。大家一路狂奔,不觉来到王长钧家中。王长钧问道:“怎样了?”谭老剑客低声说道:“人已救出。车辆如何?”王长钧答道:“现已预备妥当。”随即将李殿元送到车上,又将车帘挂好,由大家保护着,就奔了宜昌康家村而来。不多时大家来到康家村,康锦栋与李氏夫人,皆大欢喜,随即预备酒宴,与李殿元贺喜。众人欢叙一夜。李氏阖家自此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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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宫白羽20侠隐传技(原名《金弓女侠》)
第一章 铁肩汉遇驼背翁
这一天正当隆冬,小阳天气,芜湖十字街旁有一所空场,聚了许多人。南方天气热,可是这时也得穿棉;偏在这时候,人群当中立着一个赤膊大汉。这大汉上半身赤裸着,挺胸凸肚,正在空场当中练武。面前摆着刀刀枪枪,石锁石墩,却只得这一个汉子练,没人跟他打对手。打圈聚着许许多多闲汉,歪着脖项叫好儿喝彩。
这练武的汉子,指着鼻子报告叫王铁肩,砍了一回单刀,耍了一回长枪,跟着举石墩。只见这汉冲着石墩相一相,把脸一扬叫道:“这家伙,俺的娘,这怕不有好几百斤,我可舞弄不动。”一面说着,一弯身蹲裆骑马式,把那石头拿了起来,前后左右舞动了一回,四围观众不由咋舌,立时暴雷也似的喝了一个圆圈大彩。王铁肩舞罢,面不更色,慢慢把石头放在就地,面浮骄傲道:“我王铁肩,并非自夸海口,这石头除我之外,我敢断定普天下没有第二人能拿动它了。”正说着,忽地听观众群中,有人嗤笑了声。王铁肩顺着声音打量过去,看那笑的人,是个满面病容,骨瘦如柴的老头。在这严寒的冬日,看他穿着一身很薄的棉衣,冻得他缩肩拱背。看他那模样,不似本地人,好像外路人漂泊在此处,眼看就要沦为乞丐。王铁肩欺他年老,看他病容满面,哪把他放在心上。当时怒道:“你笑什么?这石头难道你能拿起来吗?”面上似笑非笑,用一种很轻蔑的眼光,直巴巴望着老头,一声不响,静待那老头的答复。
此时四围观众们齐把眼神集中那老头身上,你言我语,一口同音,都说这老头何苦来,这可是自寻没趣。再看那老头,伛偻着身子,有声无力地向王铁肩答道:“我这大年纪,如何拿动这大分量的石头?适才我笑你年轻轻的,言语之间,太自狂了。”王铁肩听了,立时头筋暴起,满面怒容道:“你真寻出第二个人能拿动这石头,我王铁肩不但爬在地下给他磕头,而且我立时滚开这芜湖地方,永不干这个。你如果寻不出来,就请你闭住嘴,少在这地方多言多语。”那老头仰头笑道:“何必去寻呢?拿动石头的这人,就在你面前。”话罢,目光向王铁肩一瞬,只见光芒闪灼。王铁肩见了,不由得心怯。只以看他年岁老迈,病容满面,谅他决拿不动这石头,当时叫道:“我看你这老儿有些寻我开心。据你这样说来,拿动石头的人,一定是你了,来,来,来。”一个箭步,到了老头跟前。一手扯住老头的腕子,把他由人群中踉踉跄跄扯到场子里。
四围观众都替那老头捏了一把汗,暗忖那老头今天算是被王铁肩奚落上了。看那老头来到场中,王铁肩的那一双手,仍紧紧地握着那老头的腕子,不肯放松。那老头把腕子向旁一摆道:“我决不跑,你松了手吧。”王铁肩觉得半身麻木,那老头的腕子好像有吸弹之力,不由他不把手松开。王铁肩呆若木鸡地望着那老头,那老头且不去拿那石头,先含笑道:“你这石头我一双手出一个指头,就可以把它提了起来。但是我要把这对石头提起来,你也不必跪地给我磕头,你也不必滚开这地方,望你以后不要再口出狂言就好了。你要晓得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呢。”他这一片话,王铁肩及四围观众哪里肯信,就见他弯下腰去,两手的食指伸入两个石锁中间空隙,微微往起提了提。看那对石锁已渐渐离开地面了。王铁肩看了瞠目咋舌。正在这时,听那老头声如洪钟喝了一声起,高高把那对石锁提了起来。王铁肩看到这里,十分心怯,四围观众早突口喝起彩来。
王铁肩倒也知趣,不等那老头把石锁放下,早矮了半截,跪在老头的面前,叫了一声:“师父!”那老头看了,放下石锁,忙向旁一闪身道:“你快站起来,不要折煞我了。”王铁肩怎肯站起,连忙说道:“小子年轻无知,今天多承你老人家教训,你老就是老师,小子今后绝不敢妄自狂言了。”说罢恭恭敬敬给老头叩了三个头,方才站了起来。又向老头问道:“你老人家尊姓,贵处可否告诉小子?”那老头笑道:“我终年各处飘零,并没有一定栖止之处。至于我的姓名,你也不必问,你看我这曲背病容,以后你见了我,姑且就称呼我一声驼叟,我要去了。”掉头就要走去,王铁肩哪里肯放,忙拦道:“你老人家能不能赏小人个光,请到小人寓中少坐片刻,小人就要把场子收了。”驼叟把头摇了摇,挤出人群,径自去了。
王铁肩用手拨开四围观众,看驼叟已走出一两箭远,转进一条巷中去了。及至王铁肩跑到巷口,再看老人已走得没有踪迹。王铁肩心想跟了下去,一想场中物件无人照料,只得怏怏走回场中。见四围观众已散去大半,只余稀落落几个人了。王铁肩向观众点点头道:“各位明天见吧。”说着穿了衣服,把东西寄存在附近一家商店里,并不回他那下处,照直向适才那驼叟走的那巷中找去。转过巷口,见路北有家来往客店,就听一阵小孩嬉笑之声。王铁肩一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驼叟正同几个小孩在店门内捉迷藏,高兴玩耍哩。不由大喜过望,大踏步走进店中,奔到那驼叟面前说道:“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了。”那驼叟装作不曾听见,仍旧和那群小孩嬉戏。那群小孩一看王铁肩,都停住手脚。那个蒙着眼的孩子,也把蒙眼的扎腿带子扯下来,呆呆望着王铁肩发怔。王铁肩看那驼叟不语,不由他双膝点地,跪倒尘埃道:“我特意收了场子,寻你老人家来了。”驼叟这才转首看了看,正色道:“你不去圈你的场子,来寻我怎的?”一挥手又道:“你去圈你的场子干你的正经营生去吧。”王铁肩苦苦哀求道:“你老人家真的就拒小人于千里之外吗?小人访师十年,今天不能错过机会。”驼叟不语,转身走进店内一间房中。
王铁肩从地下爬起,一直跟进来,那群小孩一哄地散去。王铁肩来在房中,又要跪下,驼叟忙把他一拦,哈哈笑道:“别看你这汉子,倒是个可教之材,你倒虚心肯认输啊!”王铁肩道:“你老人家收我这个徒弟吧,如不应允,我跪在这里是不起来的。”驼叟笑容一敛,变了话口道:“我有什么本领,你跑来要拜我门下?快去干你的生活去吧,不要耽误你的前程。”说着,走近床前,面向里躺下,一双胳臂弯屈着,用手托着头颅,曲肱而卧。这一觉睡了足有大半天才醒来,一翻身坐起,冬日天短,黑影已将倒了下来,房中已然黑了。
驼叟把眼揉了揉,伸了一个懒腰,一看王铁肩还跪在那里,不由笑道:“起来吧,你倒有耐性,我暂且记名收下你这个徒弟,不过得往后看,你要跟着我受苦才行。”王铁肩喜出望外,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来,两膝已觉跪得有些酸疼了。驼叟道:“你也有些饿了吧,同我在这里一起吃吧。”王铁肩口说徒弟并不觉饿,嘴里虽这么说,其实早饥肠雷鸣了。他本想请师父到外面寻一家酒店,听驼叟叫自己同他在店内一起吃,怎敢驳回。喊过店小二,要了饭菜,一时端上。师徒两个饱餐一顿,小二把餐具捡去。驼叟望着王铁肩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了,想要西游。”王铁肩不待说罢,插口道:“徒弟也愿随你老人家西游。”驼叟摇头道:“你能去吗?”王铁肩答道:“徒弟孤身一人,又没有家室之累,今后你老人家走到哪里,徒弟随在哪里。”驼叟道:“如此你既愿随我同去甚好。你去收拾吧。”
当晚王铁肩辞了驼叟,出了店外,先把小铺里寄放的东西,找了两个汉子,同他拿回下处。他那下处里,除去行囊和几件衣服之外,别无他物。王铁肩收拾了行囊,把门从外上了链,又托咐了两旁邻户代为照看,又赶回店内。到了次日天明五鼓,便同师父驼叟两个起程西进去了。
师徒两个离了芜湖,往西北进游川汉。驼叟除去一身之外,别无长物,所以走起来,方便非常。王铁肩背行囊,随在师父身后,晓行夜宿,登山过岭,行了非只一日,师徒两个在路上一搭一和地攀谈,每逢王铁肩问起他师父的姓氏住处,驼叟总是摇头说:“你不必问,将来我自然告诉你。”王铁肩连问了几次,驼叟总拿这两句话答复,再问急了,就说:“你若是不放心我,你我师徒就算无缘,你去你的吧。”王铁肩情知驼叟不肯明说,也不敢再问了。这天走至川汉交界之处,但见人烟绝迹,山势奇险,中间一条羊肠山路,只容一人,路上荆棘密布,一步比一步难走。驼叟并不觉得吃力,健步如飞,走了上去。王铁肩虽有些蛮力,到了此时,也走得两腿酸疼,脚下起了两块白泡。唯恐被师父落下,他咬牙忍疼紧紧跟在后面,累得他满头大汗,喘息不住。一气走了足有二三十里到了山顶,遥见对面一座山,同这座山悬崖相对,中间只有二三丈宽,一根独木相通,走在这独木上,向两旁一看,峭壁千仞。地上的树木村庄,望去只一二尺高矮。王铁肩两腿不由得有些颤动,心下也不知不觉有些胆怯了。
驼叟回首望了望他笑道:“你胆怯了吧,走过这里,下了前面那座大山,就有村镇了。这条险路好在没有几步,咱们赶快到村镇休息吧。这山上野兽恶鸟甚多,不要耽误着了,天色一黑,就不容易行走了。”王铁肩一听,提了一口气,仍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的。走了二十余步,算是踱过这独木桥的险路,见这座山比已过去的那座山尤较秀丽雄壮,满山的松柏树木参天。
师徒两人又走了一程,驼叟忽然停住脚步,发出惊异声音道:“你留点神,快看那树上落着的,大概是一双巨鸟吧。”王铁肩听了,定睛一看,见林内树中间的一枝杈上,果然落着一只黄色巨鸟,一身庞大的羽毛,尖嘴利爪,正攫一只白兔在那儿吞噬。那巨鸟引头下望,已瞧见他们师徒两个,并不飞躲,丢下嘴里的残兔,展了展双翅,直把树木都摆动,枝叶纷纷下落,王铁肩一时淘气,捡块石块照巨鸟打去,驼叟喝道:“使不得!”登时见那巨鸟一展双翅,唰的一声,直扑王铁肩而来,王铁肩哪里见过猛禽扑人,吓得他啊呀大叫一声,那巨鸟早已扑至近前。驼叟注目一看,却是一头巨大的金眼雕。未容它扑到王铁肩跟前,驼叟口发怪啸,从衣底取出十数个小球,一扬手,照巨鸟打去。金眼雕头一偏躲过,转变身躯又照驼叟扑了下来,驼叟身手矫捷非常,闪展腾挪,弹指抛球,一上一下,和这头金眼雕恶斗起来,那雕忽上忽下飞舞,转得王铁肩眼花缭乱,舌咋心惊。那金眼雕连扑几下,反挨了七八弹,立时发出神威来,一声长鸣,下狠力一头直奔驼叟头上啄来。驼叟一闪身,伸掌抓去。金眼雕来势甚猛,未曾提防,这一掌正拍在它的头顶上,长鸣了一声巨响,回旋双翅直飞到云霄,好像是受了重创。王铁肩呆站那里,望着天空出神,直待那头金眼雕飞得没有了踪影,他还仰着首呆望着。
忽地就听树木那旁轰的一声巨响,随着一股烟硝气扑鼻,驼叟和王铁肩师徒两个一惊,抬首望去,见从树木丛中一阵人声喧闹,先跑过几头猎犬,随后转出五六个猎户,手拿着鸟枪弓箭,方才那声巨响是他们所发。看那个为首的壮年汉子,见了驼叟,惊喊一声,忙跑过来道:“我猜你老人家这几天要从此经过的。前五日七姑方从此地过去,大概今天已到庄上了。”
王铁肩一旁听着,暗忖这猎户口中说的这七姑究是何等人,这猎户又是谁呢?心下不由暗暗纳罕,又听那猎户让他们家中歇息,驼叟道:“你们猎你们野兽吧,看看日已西斜,我们还要赶一程路。”猎户不肯放行,到底立谈良久,说了许多外人听不懂的话,于是长揖告别了,向前赶路。及至师徒两个赶到山下,夕阳已经衔山。又转过一个山嘴,眼前现出一个村镇,寻店房宿下,吃了些食物,王铁肩疲乏已极,一头倒下呼呼睡去。一睁眼醒来,邻鸡报晓,窗纸已然成鱼白颜色。看师父盘膝坐在那面床上,闭目养神。
王铁肩不敢惊动,驼叟已睁开二目,望着王铁肩道:“今天咱们早些动身,今晚总可赶到地方了。”说着,喊进店小二,又要了几样食物,师徒两个洗沐毕,吃罢食物,一付店钱,小二忙道:“店账有人付了。”两人听了,不由得一怔。驼叟忙问什么人代会了。店小二忙道:“纪家屯猎户纪九。”这猎户天还没亮就来了一趟,拿了些狐兔麂獐之类,送到店中。因师徒未醒,会了店钱,又走去了。
正在问答间,一个汉子推门走进,王铁肩迎头一看,正是昨日山中遇见的那个猎户。店小二忙道:“这不是纪九爷来了。”纪九见了驼叟,笑嘻嘻道:“小人也没有什么孝敬你老人家的,这些猎来的土物,请你老人家收下,千万要赏小人这个脸。”驼叟见他情意恳挚,不便推却,命王铁肩把那些狐兔麂獐之类接了过来,纪九又道:“你老人家到了黄堡,见了那几位姑娘,千万替小人代为问候。”驼叟道:“纪九,堡上你近日没去吗?”纪九道:“小人一晌没曾去了。”一问一答,王铁肩听不很懂,也不知他们商量什么。纪九直待驼叟起程去后,他方才走去。
驼叟师徒两个人离了这座村镇,王铁肩背了行囊,手提着纪九的礼物,一步一步行着,见山势较昨日所行的还险峻几分。攀缘而上,来到山中腰,仰视山高万丈,俯首下望,晨光熹微,云烟满眼,倒也另有一番景致。向上走了十余里,瞥见山间一棵树上,挑直一面酒帘子,风儿吹得摆动个不住。转眼走至近前,看是两间茅草房子,外面放着几条板凳,一旁摆了一张桌,上面放了一个酒罐,以外有一大盘腌鸡子,房子里坐着有几个肩挑负贩的汉子,挑担放在门儿外面,在那里吃酒,一阵阵酒香扑鼻。
王铁肩本来嗜酒如命,自从随师上路,从未吃一回酒。今天一嗅酒香,早已喉咙发起痒来,馋涎欲滴,若不是在师父跟前,早已去吃个尽兴了。驼叟怎的看不出他这神色来,早料个八九,向他笑道:“你嗅了酒香了吧,我不拦你,不过在这里我是不准你吃的,因为前面道路仍很艰险,你吃得烂泥似的,怎能行走。好在再有七八十里,就到地方。今天咱们总可到了,咱们先在此处打个茶间吧。”师徒两个走进了这茅草房,看见一个徐娘半老的胖妇人,头上扎了一方青帕子,束着一块斜方式油襟在那里张罗过客。
胖妇人看他们师徒两个走进,赔着笑脸迎来。师徒寻了个座位坐下,吩咐女掌柜泡上茶来。女掌柜忙把茶泡好,拿了两个杯子。正在这时,对面桌上坐着一人,猛地把桌子一拍,劈雷般喊叫起来。这胖妇人正张罗驼叟师徒两个客人,闻声回头,猛然就见对面坐的一个汉子骂道:“臭婆子好大架子,老子们坐了这半天,怎的酒还不给老子们端上,老子们吃完还有公干呢。”驼叟抬首向喊叫的这汉子看去,恰巧这汉子也向驼叟打量过来,眼神砸个正着。驼叟看这汉子凶眉恶目,一身青布短衣服,颌下长满了短髭,四十开外的年岁,一根发辫盘在头上,身畔有一顶帽,一双小包。这汉子身旁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汉子,也十分强悍,也是一身青衣服,面前也放着一帽一包。
那胖妇人听了这汉子不干不净地喊叫,面色一正道:“你们吃冷酒早端上了,你们既要吃热酒,就得耐心稍候一会儿。”忍着一肚怒气,过去把烫的酒给他两个端上,以外又端了两盘腌鸡子,这两个吃起酒来,胖妇人嘟嘟唧唧走过一旁。这两个汉子举杯畅饮,好似不曾听见。王铁肩看了酒,馋虫像是爬到喉咙上面,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吐涎。
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面吃酒,一面向同行伙伴道:“你打听清楚他今天是打从此处经过吗?”这个汉子向他一使眼色,微微把首点了点,放低了声音道:“他们不从此处经过,又从哪里经过呢?”以下声音越发细微下来,只见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还不住地缩头探脑,向外张望。驼叟料他两个绝不是好路道,两眼不时偷偷向他两人扫去。没有一刻,听门外一阵喧叫,从山脚走上来一乘两人抬的小山轿,坐着一位年老的妇人,像是官府的内眷,轿后跟了两头小驴,一头驴上乘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公子哥儿。后面那头驴,是一个年老仆役模样的人骑着。此外还有四五个挑夫,担着箱笼什物,吃酒那两个汉子见了,低声道:“来了,来了。”
就是那些舆夫和挑夫到了这儿门外,想要歇息歇息,打个茶间。那年老仆役慌忙跳下了驴,拦道:“下了这山再歇息吧。”舆夫和那些挑夫心中老大的不自在。那老仆又道:“到了地方,多给加些酒钱就是。”那些脚夫听了,方才抖起精神,向前走去。屋中两个吃酒汉子立刻彼此一使眼色,喊过那胖妇人,会了酒资,戴上帽子,提着包袱,跟在前行的山轿后面,走下去了。
驼叟看他两个去后,哼了一声,突然立起身,便也把茶资付了,走出店外,向王铁肩道:“这才过去的那些人好似官绅人家,必是良民,被这两个吃酒汉子盯上了,咱们远远随在他们后面,看个究竟。”王铁肩也已觉出不对来,点头道是,师徒加紧脚步,距那两个汉子不过四五箭远近。那两个汉子把眼神贯在前边,后面的驼叟师徒好比黄雀在后,他们毫不觉得。
崎岖山路,走了四五里路。又到这山的顶巅,转过山巅,越发荒僻,山路两旁,遍布荆棘。那两汉子彼此一打手势,解了手中的布包,看去原来是两柄明亮亮尖刀。离前边那轿不过十余丈远近,两个汉子一声嘶喝,跳了过去。吓得那个轿后驴上的公子哥儿,先滚下来。那个老仆也转了颜色哆里哆嗦跳下驴来,壮着胆子,要把公子哥儿扶起。两个舆夫也扔下轿去,呆立一旁,险一些儿把轿子里那年老妇人跌了出来。轿内的老妇人,早连惊带吓瘫软在那里。那两个汉子到近前,那舆夫挑夫们因不关己,早远远躲开张望。那位少爷同老仆不觉作一堆跪爬在地,叩头如捣蒜地道:“两位要什么物件,自管拿去。”两个汉子哈哈大笑道:“我们岂只要你们的物件,我们还要你们的命呢。”那少爷一听,上下牙齿打战,那老仆也哑声告饶。两个汉子圆睁两目,喝道:“饶你们别想,你们认识爷爷是谁吗?”把戴在头上的帽子往后一推,露出面目来。
老仆抬首向那两个汉子面上望去,突然叫道:“你,你们不是李福、王顺吗?”那两个汉子怒道:“那爷爷的姓名,也是你这狗奴才叫的吗?”老仆低声下气地说:“你们真就不看在老爷当初对待你们的恩德吗?”两个汉子冷笑两声道:“那狗官对我们有什么恩惠,不必多说,真个的你们还叫爷爷们费手脚吗?”老仆立时落下泪来,哀求道:“我这入土半截的人倒不怕的,可怜老爷清廉一世,只留少爷这一条根,你们真就这般忍心,绝了老爷的子嗣吗?”两个汉子大怒道:“老狗种,闭住你那嘴!”一掣手中尖刀,先扑那老仆刺去。
驼叟同王铁肩潜跟在后,隐身崖后草间,早已看了个清清楚楚。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驼叟再也忍耐不住,遥看那两个汉子掣着明晃的尖刀,望着那老仆咽喉刺去,驼叟嗖的探囊取出铁球,王铁肩也要抛他手中的刀,却不料正这当口上,猛然听见从路旁树林内,唰唰唰,前后飞出数道白光,不偏不斜,正打在两个汉子持尖刀的手上。当啷,尖刀落地,两个汉子怪叫了一声,甩着手,往旁一跳,往后一看,忽见没人处露出几个人影来,自知不好,回身撒腿便跑。王铁肩有心把他两个阻住,这两个倒也乖巧,从斜刺里穿小路跑去。
这时候树林里转出一头小驴,驴上一个妙龄女子,蓝帕包头,蓝色袄,青绸甩裆扎腿,纤足如钩,穿一双大红铁尖弓鞋,腰间悬一口金钩短剑,面貌娟秀,眉目间露出英爽豪侠之气。一转眼,那女子已来到那少年公子主仆的后面,刚问了一声:“喂,你们……”抬眼瞥见了驼叟,慌忙不迭地跳下驴来,跑过来道:“你老人家怎的今天才来,想煞侄女了。”驼叟一看道:“七姑娘,你今天怎的一个人儿跑到此处来了。”王铁肩一旁听了,料这女子,定是猎户口中说的那个七姑了。
就见此时七姑同驼叟答道:“侄女今天看天气甚好,想出来玩耍玩耍,猎些野兽。不想刚刚到此,撞见这两个凶汉剪径,被侄女赏了他两暗器,给吓跑了。可是的,你老人家怎么目睹其事,反倒袖手旁观了呢?”那少年公子同那老仆此时惊定,忙挨了过来,屈膝就要跪下。七姑蛾眉一皱道:“我这小小年纪,可承担不起,不要折煞我吧。”
驼叟从旁向他们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到什么地方去呢?”那老仆答道:“我们是到城口去的,我家老爷是现任知府,姓舒,因奉召进见,已经先往,故此派小人护送夫人少爷在后面走。”
那女子一听姓舒,哟了一声,面露疑讶。又问:“这两个强盗恐怕是早跟下来吧?”老仆叹道:“不是,这两个东西并不是寻常强盗,他是恩将仇报。那两个凶徒一个叫李福,一个叫王顺,在二年前,他两个都是匪徒,事发了,收押在狱中。我家老爷看他两个身材魁梧,很有两膀膂力,十分爱惜,极力开脱他两个的罪名,收下他做个亲随。起初他两个倒还有良心,对于我家老爷口口声声地颂扬。谁知没有一年,他两个劣性难驯,渐渐在外又胡行起来。被我家老爷查知,打了四十板子,给斥革了。不想他两个把以前的恩惠一笔抹消,起此歹心,在此要暗下毒手。”
七姑倒竖蛾眉,圆睁杏眼,怒道:“这一类忘恩负义的禽兽,留他在世上何用?”一回身把驴拴在一棵树下。转身向驼叟说:“你老人家等候侄女一会儿。”施起陆地飞腾法,顺了那两汉子的去路追了下去。履步稳快,一瞬间已不见踪迹。
那老夫人此时已被少爷救起,喘息稳时,已然不害怕了,夫人见状不由啧啧赞道:“不想一个女孩家有这等本领。”说至此,把公子喊过,说了几句言语。那公子回身过来,向驼叟问道:“这位骑驴的小姐,你老可知她姓什么?家住在哪里?”驼叟说道:“这位姑娘姓伍行七,乃是名门之女,武将之后,你们不要错把她看成女侠客。”老夫人听了,吃惊道:“这不是故人之女吗?她可是现在参将伍廷栋老爷的掌珠么?”公子忙向驼叟转问,果然不错。驼叟点首道:“正是伍老爷的第七女。”那公子又问道:“你老人家可知晓那伍小姐府上离此尚有多远?”驼叟道:“距此不过五十余里,地名叫作黄堡。”语声未罢,那老仆手一指道:“那小姐回来了。”
驼叟等人顺着那老仆手指望去,见七姑手提了两颗血淋淋人头走来,一时到了近前,那夫人同公子看了,吓得把脸掩上。七姑近前道:“这不是那两个汉子的首级吗?”她深恐吓坏了舒夫人和舒公子,一扬手那两颗首级扔出好远,骨辘辘滚到山涧下面去了。
那舒夫人招呼道:“七姑娘五六年不见,居然有这大的本领。你不认识老身了吧?方才若不是相救,我们此时早丧身在两个负义之徒的手下了。”现出万分感谢的神色,朝着七姑福了两福,又自通身世姓名。七姑慌忙还礼不迭,说道:“您是舒老伯母,我真想不到。”舒夫人忙向公子唤道:“汝良,你还不拜谢伍七姐姐救咱们的恩德!”舒公子就要过来叩谢,七姑慌忙相拦道:“万万不可。”舒公子恭而且敬地给七姑作了三个大揖,七姑忙回了两福,向着舒汝良打量过去,见他容貌清秀,一脸书生气色。七姑面色一红,羞答答低下头去。
正这时就听那旁的舆夫挑夫们七嘴八舌喧嚷起来,舒夫人忙问何故,那舆夫挑夫们跑来齐道:“天色已过正午了,请公子快上路吧,前面道路也很难行的。”七姑便接过来道:“伯母请到舍下去吧。舍下距此不过五十上下里的样子,下了这山有个庄子,在那里吃些食物,歇息一时,今天总可赶到舍下的。”舒夫人深感故人之女救命之恩,便道:“如此又叨扰侄女了。”七姑笑着谦逊了几句,转首向驼叟道:“你老人家乘侄女这驴,前头走吧。”驼叟头一摇道:“我是不惯乘驴的,我乘在驴上,反没有步行舒适。”七姑不敢再让,过去把那驴的缰绳解了。一挥手,那驴好像懂得人意,翻起四蹄跑下去了。
舒夫人哟的一声道:“七姑娘把驴逐去,难道七姑娘步行吗?小小的脚,走这山路,真也不怕累。本来你这有本领的人,我想走起路也算不了什么的。真个的,你这驴头前跑去,不怕途中被人牵去吗?”七姑嗤笑道:“侄女这头驴方近百余里的人户,全认得的,决无人敢牵侄女的这头驴。你请上轿吧,不要耽延了。”舒夫人回身上了小轿,舆夫把轿抬起,舒公子同那老仆看驼叟、七姑同王铁肩都是步行,便也扯着那两头小驴,缓缓随在轿后。走了没好远,转过山巅,折向山下,居高望下,坡势既陡且仄。抬轿的那两名舆夫,都惯行山路,抬得既稳又且快。舒汝良公子看如此险恶道路,不住扶在轿旁喊:“娘要仔细留些神的。”
又走了十余里,到了山下,又过了一个小岭,方见一个庄村。
寻个客店,休息了一时,舒夫人等吃了点食物,七姑同驼叟师徒另寻房屋坐下。舒夫人意让七姑同在一处,七姑道:“你休息一忽儿吧,侄女不便打扰。”正说间,院内舆夫挑夫们同那老仆因争酒资厮吵起来。七姑忙走出来叱道:“晚间我给你们几串酒资就是,何必在此厮吵!”那舆夫挑夫们对于七姑的本领是领略过了,看七姑一出来,一颗头向腔子里一缩,都不敢言语了。
一行人歇了片刻,舒夫人命叫过小二算账。小二道:“七姑代会过了。”夫人向七姑谦谢一阵,离了店房,迤向前行去。
路虽崎岖,却也平坦许多,约走有一二十里,七姑猛地站住,向前一指道:“她们来了。”驼叟看去,却是三姑、四姑来了,她两个也是步行跑来。舒夫人在轿内看来的这两女子,年岁和七姑不相上下,她两个装束却也同七姑相仿,腰中也各悬一口宝剑。她俩长得眉似春山,目澄秋水,一个是长长脸儿,一个鸭蛋脸儿,娇体中又带出英气来。她们两个同七姑站在一起,真是一个胜似一个的,是三个天仙化人。
那三姑、四姑来在临近,一眼看见驼叟,嘻嘻笑道:“你老人家可回来了,我们姊几个一天不知念你老人家几遍呢。前几日我七妹探望我大姊去,回来时我们还问看见你老人家没有呢。今天看七妹那驴头前回去,我们就猜着必有客来,不晓得是你老人家回来了。”说着又很奇异地向舒夫人等望去。七姑笑道:“他们就是汉中舒太守的眷属,那轿内即是舒老伯母,走,到家中我再给你们引见吧,他们是到城口去的。”三姑四姑听了,忙道:“我们先回去,把房子打扫打扫吧。”她两个一回身。迫向回去,脚下也很快的。展眼之间,走了好远。舒夫人在轿内一咋舌,心说这儿的女子本领全是这样了得,由羡慕变成敬爱。
不一时,见眼前一条小溪,水声潺潺,溪上架了一块板桥。过了这板桥,前边即是一个大庄子,四围乌树树树环绕,黄堡已是在望了,进了这庄子,来至中间,见路北一片瓦房,广梁大门。三姑、四姑同几个使女婆子,以外有二三个男仆,早站在门外迎接。
当晚舒夫人即宿在她们这里,驼叟、王铁肩和舒汝良公子住在外面厅房中。舒夫人把七姑相救的话向三姑、四姑说了一遍,当晚同她姊妹三个谈得十分投机。舒夫人又向七姑问道:“这间同来的那年老的人又是哪个,怎的他在这冬日穿一件薄袍呢,难道他不畏寒冷吗?”七姑道:“提起来你一定也晓得的。”三姑接过来道:“舒老伯母虽未见过他老人家,但是提起他老人家的名头来,老伯母也定是知道的。”舒夫人道:“看他那满面病容,曲背折腰,必是大病初愈。”七姑笑道:“他老人家就是那气色,所以外人会把他老人家唤作驼叟。”七姑随着把驼叟来历说了一遍。
舒夫人一听,忙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原来是他呀。”七姑徐徐说道:“他老人家就是那武汉三镇总镇刘琪。”舒夫人忙道:“我真想不到。”七姑又接续前言道:“他老人家自那年随同袁公征定粤寇,后来袁公被劾,他老人家看宦海如斯,无心上进,辞官隐于川中。我那刘伯母早已物故,他老人家并无子嗣,只一女儿名唤玉娥,嫁给燕湖王家,本领也还了得,头儿脚儿可称是十分人材。可惜我那玉娥姊姊人儿虽强,命运却不佳,过门不及两载,便把丈夫故世。所幸还有一子,我这刘伯父每年总要到燕湖去一趟,这次就是从燕湖回来。他老人家就在村西十余里八仙观内居住,此外还有他老人家一个徒弟叫纪维扬,侍伴左右。他老人家同我们故世的师父冯瑜是师兄弟,他哥俩都是江北田炎峰门下的。他老人家那身本领可说火候已到登峰造极了,在冬天穿这薄棉袍还热呢。”回首向三姑、四姑道:“据刘伯父说,玉娥姊姊这二年已不能分身进川了,她那翁姑均相继谢世,偌大的家业,皆是她一手照管。她那孩子今年也上学了。”说着,彼此叹息了阵。旋各安寝。
舒夫人自见七姑便属意了,自想同汝良真是天生一对,只愁无处去觅冰人。舒夫人在这里留了两天。同公子带了那老仆,起程走了。临行七姑等殷殷嘱告,回来时千万再在此盘桓几日。夫人道:“我回来时,定要来看你们姊妹的。”说罢,乘轿自去。
这里驼叟也带了王铁肩回了他那八仙观。这八仙观,坐落在一脉大山之下,背山面水,观前那道溪水,是同黄堡村外那道溪水同一支流。走近观前,看山门半掩,迈步到了院内,只见小小一层殿宇,两旁各三间配殿,院落虽小,却十分洁净。这八仙观在从前本是七姑们师父冯瑜在此住持,自冯瑜羽化后,即由驼叟在此居住了。
驼叟来在院中,一声咳嗽,由西配殿里走出一个汉子,年纪却同王铁肩不相上下,躯干雄伟,虬髯虎须,一身短服,顶上一条油松大辫,盘在头上。见了驼叟,声如洪钟般道:“你老人家回来了。”边说边向王铁肩打量。
驼叟把头点了点,便指着那汉子向王铁肩道:“来,来,来,给你们师兄弟引见引见。这是你师兄纪维扬,即是纪家坪纪九之兄。”王铁肩忙行下礼去,维扬连忙还礼,师徒三个进了殿内,看净几明窗,打扫得十分洁静。驼叟命王铁肩把行囊放在对面维扬房内。至于纪家坪纪九所赠的那狐兔麂獐,却给黄堡村撇下了。
当日驼叟即命铁肩持了斧头,到山上砍些柴薪,回来便叫他炊火做饭。一时饭好,驼叟便唤维扬去沽两角白干酒来。驼叟向铁肩道:“你同我一路上酒瘾却有些熬得不过了,你今天尽量吃个足兴吧。话可要说在头前,你却不能天天吃酒的。”王铁肩忙道:“不劳你老人家嘱咐,徒弟决不能天天吃酒的。”驼叟和维扬均不吃酒,把个王铁肩喜得眉花眼笑,转眼把这两角酒吃了个干净。把饭用过,由王铁肩把碗盘家具洗涤了。驼叟看王铁肩吃得已有七八成醉意,便叫王铁肩去休息。自到观中,就没歇住手脚,听了这句话,如同开了大赦一般,回到房中,打开行囊,借此几分醉意,一头倒下,竟呼呼睡去。
流光迅速,一眨眼间,已过了两三个月的光景。度过了年关,春光明媚,已是二月了。王铁肩自到这八仙观,驼叟从未教他练习功夫,天天不辍的命他上山砍柴,回来便炊饭。终日十分辛苦,王铁肩毫无怨言,每天干他这所应干的事。
这一天,驼叟正看维扬练习武功夫,黄堡一个男仆跑了来,慌张张道:“紫阳的大姑奶奶昨天来了,好像有甚了不得的事,到后面和三姑姊妹三个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言语,其中却把那性如烈火的七姑给气煞了,出来就要牵驴走去,口里说:‘大姊姊我去给你办这宗事儿。’把个大姑奶奶急得哭啼啼地说:‘七妹去不得的。’七姑看大姑奶奶这样,便又挺回里面。哪里知她在半夜间,趁着人全睡熟的当儿,这位姑奶奶悄悄骑了那头驴去了。及早间不见了七姑,急得大姑奶奶一边哭着,一边说七妹妹,姊姊害了你了。三姑同四姑急得也直跺脚儿,派小人请你老人家来了。”
驼叟听了这片话,暗吃了一惊,心想大姑归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性如烈火的七姑悄悄连夜私自去了呢?更不乱猜,忙忙地离了八仙观,脚下一紧,十余里的路程,哪容半个时辰,早到了黄堡。一进门儿,两个婆子正站在门外,一见了驼叟,忙迎着说:“大姑奶奶现在房里,念叨你老人家几遍了。”一转身报了进去。大姑奶奶听驼叟来了,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迎了出来。
驼叟见大姑奶奶面容瘦削了好些,两眼已哭得红肿。她看了驼叟,慌忙福了两福道:“刘伯伯,你老人家请房里坐吧。”三姑、四姑随着也迎出来。驼叟来到房内,婆子张罗着泡上茶来。驼叟便问:“七姑究竟到哪儿去了?”大姑奶奶尚未答言,三姑忙接过来道:“不要提起她了,昨天我大姊姊从紫阳来,说我那大姊丈被人陷害,由官府给解往京城去了!……”底下的话未曾说罢,驼叟大吃一惊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值得解往京城,再者说周兴元终年在他那当铺里经营生意,这祸事从何处所起呢?”
大姑奶奶未语,先长吁了一口气道:“提起来,真是意想不到的横事,总算慈心招的祸害。大约是去年冬月的样子,她大姊夫正从铺中走出,看有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行将冻死,一看心中老大不忍的,一问他,他说他是京城人氏,到这紫阳来寻亲,不想未遇,所以流落在这里。大姊丈一听,问了他的姓名,他名叫朱瑞,当时即把他带到铺中,叫他充当一名更夫。一向时倒也十分殷勤,刚吃了几天饱饭,他便故态复萌,天天酒醺醺吃得烂醉。大姊丈一责他,不想他十分强横,说你这里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呢。起初大姊丈看他,是几盅猫尿闹的,也不去理他。谁知他越来越不像样了,当把他逐出来。没两日,他在衙内补了一名捕役,又过了两天,他带了几名同伙,跑到当铺里,进门就说出你们收了贼赃了。东搜西翻,在一个号内,搜出一朵翡翠花儿。那朱瑞冷笑着说,去年京中博亲王的福晋是在府中丢失了一朵翡翠花,不想却落在你们这儿了。当时把大姊丈簇拥着锁到衙中去了。”
驼叟听到这里,很迟疑地问道:“这朵翡翠花是博亲王福晋的吗?”大姑奶奶忙答道:“博亲王福晋是在京城丢失的,怎会到了紫阳呢。当然不是的。”驼叟道:“这县官未免太冒失了,如果解到京城,一验不是原失之物,这县官儿不但把前程丢了,而且还要受处分呢。”大姑奶奶道:“所以说这位县官儿才是个糊涂虫儿呢,上边一要人认,却把那杀千刀的朱瑞吓煞了,他想真到了京城,一查验不是原失之物,再一追究,他哪能脱去干系。他当时不露声色,他却也机警,跑到知县前自告奋勇,情愿随同护送押解到京。谁知他心中早打好主张了,走了没两站,他借词悄悄给鞋底揩油的潜逃了,一些伙伴们一看他逃了,便一面押犯进省,一面回来报信,知县方明了他是陷害良民。知县为自己前程打算,不得不将错就错,一咬牙拿出上千两银子,派个心腹人到省去打点,人证依旧解到省城,总希冀把这事敷衍下去,其中却苦了她那大姊丈了。”
驼叟连又问道:“以后怎样呢?”大姑奶奶道:“以后不晓得如何了,昨天我来一说这事,我七妹立刻按捺不下怒火,定要先到紫阳,警告那个县官儿,然后再到京城去,设法救她姊丈。我想她一个女儿家,再弄出些事儿出来,我怎对得起她呀。不料她的主意来得更妙,在半夜悄悄走了。”说到这里,泪珠儿在眼内绕了两绕,险些淌了下来。三姑、四姑一旁齐声道:“七妹她这一走,我们姊妹三个正不得主意,若是追了去,恐怕也追她不上了,所以特把你老人家请了来。”驼叟道:“别无他法,我亲自下去寻她吧。我先到紫阳,从紫阳再到京城,想法把周兴元救出。”大姑奶奶喜得站起,向着驼叟拜了两拜道:“你老人家亲去,再好没有了,侄女也就把心放下。”
驼叟当时别了她们,先回了八仙观,嘱咐维扬、铁肩师兄弟两个说:“自己这次出门,多则半载,少则三四个月,你两个好好照看门户。”又叫维扬先教铁肩一些初步功夫。王铁肩一听,先向师父谢了,又向师兄作了个大揖。驼叟当日带了随身器刃,即起身上路。这次上路,却是他自己施起陆地上的功夫,不消几日的光景,已来到紫阳。
这天进城,天色已晚。他原拟到七姑的姊丈周家去寻她,后来又一想,七姑此次到这里,既安心要警诫这县官儿,她决不能住在周家。想至此处,驼叟便寻家店房宿下。在刚一进店门的当儿,看客人三三五五聚在一起交首接耳,不知谈论些什么。驼叟也未介意,在店中寻了个独间,便有一搭无一搭,向这店里小二问道:“你们这里在这几天有个独行女子,骑着驴儿,从这里经过吗?”一小二忙答道:“有的,有的,她就住在我们后面独院那间房里⋯⋯”驼叟大喜,忙接口说道:“快引了我去。”小二笑道:“你老先不要着慌,下面的话我还没说完呢。那位姑娘只留了一夜,在今天一早即起程去了。”说至此,小二肩儿一耸,向驼叟进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我们这里在昨夜间出了桩新奇事儿。”驼叟忙问什么新奇事。小二低声道:“我们这儿县太爷在昨夜间,忽然把脑后一条发辫,齐头齐脑,被人割去了,不但不敢追究,而且还不敢声张呢。这桩事儿是由衙内人传说出来的,据说割县太爷发辫的这人,还给留下一个柬儿哩。柬儿上写的是什么言语,我们却不晓得了。”
驼叟听了,知道这定是七姑玩的把戏,这时外面有人唤叫小二的声音,小二忙答应着走去。驼叟不料由小二口中,探明七姑的行迹。她既离了此地,自己当然也不便多在此停留。在紫阳住了一宿,次日便起身,顺着大路,向京城行去。追赶了两日,也未见七姑的踪影。其实七姑却顺小路行去,驼叟也料她定是顺旁路下去了,只好到京城,再为寻她。
这天来到豫直交界之处,走进一座村庄之旁,瞥见一个村妇,抱着一个四五岁娃娃,坐在树下,引那娃娃玩耍。就听那村妇嘻嘻向那娃娃道:“你看方才过去那个姑娘,人家一个骑着驴儿,走东走西,像你离不开我一会儿,我一走开,你就吓哭了。”驼叟一听,心想这村妇口说的那个骑驴的姑娘,莫不是七姑吗?便转身去,问那个村妇道:“方才从这里过去一个骑驴姑娘吗?”那村妇抬头望了驼叟一眼,答道:“不错的,刚才过去的,这时走了没好远。”驼叟一听大喜,心想这定是七姑了。驼叟连忙又问道:“这女子是怎样打扮?”那村妇道:“她骑着驴儿,一晃就过去了,我也没有看清。”驼叟道:“她是穿的一身短衣服呢,腰间还悬了一口宝剑吧?”那村妇随口答道:“是好像穿的一身短衣服,剑不剑的,我是没有留意。”驼叟转身大踏步向前赶去,一气走了三四里路,看前面果然有个女人骑驴儿,那驴儿走动,尘土四扬,相距约有半里之遥,也看不出究竟是七姑不是。及至赶到临近,哪里是七姑呀,却原是个村姑,骑上系着两个大小包袱,像是走亲戚的模样,至此方知错会了那村妇的言语了。

第二章 老侠士仗义雪冤
饥餐渴饮,又行了半个月的光景,一路上冷月寒风,茅店鸡声,说不尽的风霜劳碌。这日来到京城,但看圜圆①相接,人烟辐辏,街心两方赶生意的,接踵摩肩,家家笙歌,户户管弦,毕竟是京城所在,与他处究不相同。驼叟别了京城已有十余年,此次旧地重逢,回首往事,不禁感觉无限沧桑。当在前门外,寻了家店房宿下,每日到各处寻找七姑。偌大一座京城,寻了几日,如石沉大海,哪有一些信息。
驼叟暗暗焦急,不由心下暗忖,还是救出周兴元来,再寻七姑。可是驼叟他来京时,已探明周兴元系收押在刑部狱中,他想博亲王在前些年也曾觐见过,便换了件长衣服,以外又写了一张名刺,照直奔往亲王府,想把周兴元这被屈含冤的事,当面禀知博亲王。哪知到了王府,那些家丁仆役看了他这神色,睬都不睬,知道照直往觐,定是不可能的事。两眉一皱,计上心头,便向那些家丁仆役道:“我的地址给你们留下,我住在城外兴隆店内。”那些家工仆役装作不曾听见的样子,驼叟不便久停,回身
①還阓:街市。直出王府门外,府门左右有石狮子一对,驼叟到了这石狮旁,运动气功,把这只石狮子一搂,硬给扭过头去,改为北向。门内那些家丁仆役看了,惊惧非常,恐受王爷责罚,忙扯了笑脸,向驼叟呼喊道:“请回来,我们给你禀报王爷就是。”驼叟头不回大踏步地去了,那些家丁仆役本想追去把他请回,因他们全要卸责,彼此都是观望不前,七嘴八舌地喧嚷起来。
正喧嚷间,府内一声咳嗽,家丁仆役大惊道:“王爷出来了!”彼此垂手站立两旁。及至抬头一看,是管家走出来。众人连忙垂手侍立,那管家却也气派十足,一身鲜衣,手托着一根旱烟袋,嘴里叭哒叭哒的吸着,踱着方步走了出来。一眼瞥见府门外那对狮子移动了地位,扯起官腔,忙问缘故。众人哪敢隐瞒,一一说了,管家鼻子里哼了一声,为摆脱他的干系,回身直到自己房内,扔下手里那根旱烟袋,进内回禀王爷去了,众人屏息以待,过了一会儿,管家出来,向众人道:“这个移动狮子的人,你们可晓得他住在何处吗?”众人道:“我们晓得的,他把住址说了。”管家挥手:“你们快去把他寻了来。”众人不敢怠慢,忙按照驼叟说的那家店房寻了去。
来到店内,果然把驼叟寻着,家丁立时改变了一副面孔,也顾不得端架子,满脸笑容道:“你老同我到府内去吧,管家特派我来请你。”驼叟冷笑道:“你们那种骄傲态度,我是不敢再去的了。”这家丁一听,连忙嘻嘻笑着央求道:“你真能和我们一般见识吗?你若真的不去,要把我们的饭锅砸了,而且我们还得要受惩治的。”驼叟不再和他纠缠,一笑立起,和家丁走向王府,这家丁方才心内一块石头落下去。
到了王府,家丁忙进内回了管家,管家慌忙禀报了王爷。博亲王却也是武艺盖世,力大惊人,门下本领高强的食客,不下数十人。一听管家禀报,府外石狮被人移动,不由暗暗惊佩这人的膂力,便命赶忙把这人寻了来。这时管家回禀移狮之人来了,亲王便同门下食客们踱出门外。
驼叟认得是王爷,他见王爷丰采不减当年,可是一别十余年,王爷两鬓已然斑白了,驼叟忙行下礼去,说道:“原任总兵刘琪给王驾行礼。”博亲王听了,还仿佛忆想起来。开口问道:“你就是当年那武汉三镇总镇刘琪吗?”驼叟道:“正是卑职。”博亲王听了,且不回答,先回首过去,望着身后那些食客们说道:“你们众人哪个去把府外这只石狮移转原位?”众食客一听,面红耳热,全是面面相觑,并无一人应声。博罗多亲王笑了笑,这才回过首来,捻着胡须,向驼叟道:“你既把这对石狮移动了方向,你再给移转回原处吧。”驼叟一笑领命,先说了一句:“王爷恕卑职无礼,卑职不敢炫才,实在是求见拿来做敲门砖。”遂起身走到门外,博亲王率门客随了出来,驼叟立在石狮前面,两手执狮足,微一弯身,肩找狮腹,运动气功,说一声起,那石狮已微微转动了。就看他如同举桌也似,只一挺,这只石狮已然被他又转回原处。一些食客看得目瞪口呆,博亲王大喜,便把驼叟唤到府内。只剩主客两人,驼叟借此机会,当把紫阳周兴元被人陷害的事,一五一十禀知了王爷。亲王大为疑怒,立时派人托情把周兴元一案重新付审,冤狱顿白,知县革职论罪,这一案也闹了半年,才得昭雪。亲王对待驼叟十分优渥,命驼叟移到府中来。这博亲王虽身在王位,可是颇能礼贤下士,驼叟在王府系住在一座傍院,王府一些人等看他很是和蔼,全爱跑来,凑在一处和他攀谈。
驼叟在府住了没有几天,这天傍晚王府中那管家跑到驼叟房中说道:“府中今天有一宗事,听着却也叫人纳罕。”驼叟忙问什么事。那管家拿起他那旱烟袋锅子,拧了一锅子关东叶子,打着火镰,把烟叶吸着,狂吸了两口,这才徐徐说道:“大概是在前几天的样子,福晋到城外关帝庙拈香,回来时,途中遇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这女子一直随了福晋轿后,及至到了府门,福晋见那女子还在后面,当时把那女子唤到跟前。别看那女子年纪小,心眼儿却很机警,忙屈膝跪在地下。福晋便开口问:‘你为何紧紧随在轿后?’那女子说她是陕甘人氏,随同她母亲到此投亲未遇,故此母女两个双双漂泊在此。她母亲为饥寒所迫,在月前已下世去,只撇下她一个人儿了,她名叫七姐。平素听人传说福晋是心地慈祥,所以随在福晋轿后,情愿给福晋充一名丫头。福晋如不收留她,她只有一条路,追寻亡母于地下了。说着她便落下泪来。福晋本是心慈面软的,待人接物,十分忠厚,一看她这模样,心下老大不忍,看她模样儿长得秀丽,蜂首蛾眉,虽一身荆钗布裙,倒也很是标致。福晋就问了问她姓氏,她说姓伍,当把她带回府内,留在身下。”那管家说到此,顿了顿,驼叟忙偏首问道:“后来怎么样呢?”
管家把旱烟袋锅子里吸尽了的残烟灰,向地下磕去,又拿起那旱烟袋,嘴对嘴地吹了两口,这才放在一旁,接续前言道:“她自到府内,总凡一切琐难事,颇能体会福晋的心意,所以福晋很喜爱她。她来了十几日,花儿、朵儿、衣儿、布儿,福晋很赏了她些。不料今天一早,她忽然失踪,所有的不但府中未失何物,而且连福晋赏她的那些衣物,全有条不紊地好好放在那里,一样都未拿去。你说这事真令人莫名其妙了。她以外还给福晋留了个字条儿,上面不过是感谢福晋待她厚意等语。你说这女子无缘无故忽来忽去,是何居心呢?”驼叟听罢,心中一动,那管家又闲扯了一阵走了出去。驼叟看那管家去后,也熄灯就寝,心中仍是寻思。
到了次日清晨,驼叟刚沐盥毕,就见府内一家丁跑进来道:“外面有人要见你!”驼叟听了一怔,心想:“这人是谁呢?我到此地,所有旧日一些亲友,我均未前去探问。再者我在王府,外面并无人知晓呀。来的这人又是哪个呢?”心下不由起疑,便随了这家丁走了出来。到府门外一看,是个中年汉子,面色瘦,衣冠齐楚,站在那里。驼叟看这人倒也有几分面善,仔细望去,来的这人非是别个,正是那刚刚灾除难满的周兴元。
驼叟过去问话,那周兴元见驼叟,喜道:“刘老伯,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前面闹市有座酒楼,咱爷两个到那里再谈话吧。”驼叟把头点了点,心想在此谈话,却也有些不便,当下同周兴元一起来到闹市酒楼。只见刀勺齐鸣,酒菜香味扑鼻,驼叟同周兴元寻个僻静独间坐下,这才叩首,向驼叟道谢:“侄儿若不是你老人家在王爷前一言,侄儿还不能出了牢狱呢。侄儿在牢狱再坐几天,说不定便要把性命丧掉。侄儿自到这京城,便患起寒症,自出狱方渐告痊。”
驼叟忙把他扶起,露出很惊奇的颜色,问周兴元道:“我在王爷府把你被人陷害的事禀明,因此才把你救出了狱来,你怎的晓得的呢?”周兴元道:“你如何救了侄儿,全是七姑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驼叟忙道:“七姑现在哪里呢?我找了她这多日,未见她的踪迹,新近得了一点消息,还苦于无法下手,你在哪里看见她了?”说罢两眼望着周兴元,急待他的答复。偏偏不凑巧,正在这时酒保一步走进来,问道:“客官要什么酒菜?”周兴元手一挥道:“稍候一时再说。”
酒保转身离去,周兴元这才慢慢答道:“你老人家未曾寻着七姑,她却看见你老人家了。”驼叟忙问:“她在哪里看见我了?”周兴元悄声道:“她在王府见你老人家了。她来到京城,把驴儿及行囊等物,全寄在城外乡间从前给她们充过女仆的家内,她只身进了城。说也甚巧,当日遇上了博亲王福晋,被她几句言语,混进了府中。她原想借此机会,把我这含屈被冤的事禀知福晋,不想你老人家去了,把侄儿的事禀于王爷。她不便再在府中久留,在昨晨悄悄离了府内,想回城外女仆家中。她行经路上,我正在店外闲立,她一眼瞥见了我,便叫我同她到城外那女仆家中。当时我同她到了那里,她才一五一十地把我如何出狱的事说了,我方如梦初醒。七姑尚问你老人家何日回乡。”驼叟拍手道:“我猜是她,果然不错!现在七姑的行迹已觅着了,你的事儿也了结了,我在这繁华触眼利禄熏心的京城,也不欲久居,明后天咱们一同起程吧。”周兴元道:“七姑她还要顺便到皖省,探望她母舅去呢。她要见你老人家一面,即上路赴皖。明天你老人家到侄儿店中,咱爷儿两个一同找她去吧。”驼叟点了点头道:“明天去吧,后天只有咱们爷俩一同起程。”两人因全不善饮,便要饭菜,一时吃罢,付过了账,驼叟和周兴元出了酒楼,分手别去。
驼叟回了王府,对那管家说了自己拟定后日起程回乡,恳他转禀王爷,并向王爷作谢。那管家把他这言禀了王爷,博亲王知他早已视功名如草芥,也不便强留,遂赠他百两川资。驼叟不便推辞,只好收下,谢了王爷,次日拜别王府众人,寻着周兴元,一同上道。但见蒲柳盈街,榴花炫眼,非复自己来时景象。屈指计算,自己离川已两三个月的光景,迅速光阴,已届端阳了。
出了彰仪门,走了约有七八里,前面有一座村庄,来到村内。瞥见路迤北有个篱笆门儿,门外一棵遮遍半天的槐树。周兴元道:“到了,到了。”这时门内站着一个村妪,看了他们,抽身走进,随着七姑笑嘻嘻走出来道:“刘老伯你老人家为侄女的劳碌远途跋涉,真是侄女的罪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老人家如不亲到京城,周姊夫还不能出牢狱呢。你老人家快请房里坐吧。”闪身让驼叟两人走进院中,登堂入室,那村妪忙跑出跑进地张罗茶水。驼叟向七姑道:“你还不回去吗?”七姑道:“自从我那父母双亡后,我母舅处音信久疏,侄女早想到皖省去看望看望,苦无机会。今借此机会,我要顺便去探望他两位老人家,从那里薄游江汉,再转道回蜀。侄女此去,桂节前后总可回川。”驼叟道:“近来路上荆棘满目,强梁遍地,你一个女子家,虽说自负有些本领,路上仍得加上十二分谨慎。”周兴元道:“刘老伯所说极是。”七姑道:“不劳老伯嘱咐,侄女一路自当谨慎。”驼叟问七姑道:“你何时起身呢!”七姑道:“侄女今日见了你老人家,便要起程。”驼叟便和周兴元别了七姑,即回城中。七姑看驼叟他们去后,也离了这里,牵驴上路。那村妪泪眼婆娑,直看七姑驴影鞭丝隐没于绿柳丛中,她才走回家门。
这里,驼叟和周兴元回转城内,住了一宵,第二日鸡鸣五鼓,便也起身离了京城。周兴元因在牢狱大病初愈,所以雇了一辆二套轿车,和驼叟一同上路。晓行夜宿,戴月披星,非是一天,这日到了冀南,周兴元沿途劳顿,又二次患起寒症,周身烧得火一般滚烫,躺在店中土炕之上,只觉得心里乱跳,茶饭也懒得下咽。驼叟把店中小二唤来,问这里可有比较可靠的医生。店小二道:“咱们这儿却没有医生,不过倒有一个开药铺的王先生会治病,不消诊脉,只把病状同他说了,抓个几味药,吃了便会好的。”驼叟听了,一摇头,心说这听病下药,是不妥当的。便命店小二冲了一碗热腾腾姜汤水来,给周兴元喝了下去,看他蒙头睡去,当夜出了一身大汗,周身轻松许多。次日起来,觉得有些酸懒,只得在这儿将息几日,再为起行。这日驼叟正在店门外闲望,见一乘四人绿呢轿走过,前后三四个差役,轿马跟过,那轿内坐着却是个妇人。驼叟自忖定是本地官员的眷属,也未介意。来到切近,那轿内妇人转首向驼叟打量了两眼,便走过去了。待了没有多大工夫,一个穿着官衣的差役,骑了一匹马,还牵了一匹鞍葬齐整的空马,照直到店门外面,翻身下马。一回手,两匹马缰绳交给店小二,一弯身,从官靴里抽出护书来,打开护书,从里面拿出一张名刺,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拿了名刺,奔到店中柜房之内。问道:“刘总镇可住在你们店内?”店家很迟疑地答道:“没有什么官员住在俺们这里呀。”那差役两目一瞪,叱道:“刘总镇明明住在你们这里,你们怎说没有呢?”
驼叟在旁听得明白,忙走到近前,看了看那差役,问道:“你是哪里派进来的?”那差役看了驼叟一眼道:“我是知府老爷派来特请刘总镇的。”驼叟忙问:“你们知府的姓名,是谁?”那差役道:“我们知府是新从陕南调来的姓舒。”驼叟未容他说罢,忙道:“你们知府是舒镒青吧?”那差役把头点了点,驼叟说道:“你先回去禀报你们知府,就说刘某随后便去拜望你们知府。”那差役倒也精干非常,心想说话这人定是刘总镇,满面笑容的,望着驼叟请下安去,双手把舒知府的名帖递了过去,说道:“敝上请你务必赐光到衙内少坐片时,大人平素的坐马特给你备来。”驼叟见这舒镒青倒也是一片诚意,便又问那差役:“我是刚刚来到此处,你们知府从何而知呢?”那差役摇了摇头道:“小人却不得而知了。”驼叟走回房内,说与了周兴元,便和那差役乘马望府衙行去,穿街过巷,不消片刻,已来至府衙。
差役忙禀了进去,开了府中二道正门,舒知府亲迎出来。驼叟同舒槛青也是多年旧友,相见之下,各道寒暄。舒知府把驼叟让到里面书房中落座,下人献上茶来。舒槛青说道:“刚才听贱内说:我兄来此,故特派人往迎。”驼叟方知在店外见的那乘轿,原来就是舒夫人。这时舒公子也忙过来,给驼叟行礼,垂手侍立了一时,慢慢退了出去。
驼叟虽武将出身,却也粗通文墨,抬首见这书房四壁,悬了一些古今名人书画,素知舒镒青酷嗜吟咏,所以这书房中陈设,极意讲求风雅。驼叟忙问道:“镒翁近来有何佳作吗?”答道:“近来书牍劳形,也无暇顾及吟咏了。”驼叟一回首,看桌上压了一纸小笺,不由笑道:“这不是镒翁的大作吗?”舒镒青叹道:“这倒不是,这是小弟治下一位,潦倒诗人的旧作。可惜文章憎命,空挟奇才,落落不偶,如今人早没世了。”
彼此叹息一阵,舒镒青又问驼叟道:“伍老兄的那几位千金,不想全是一身武技惊人。贱内同小儿前入川,若非蒙那七姑娘相救,险遭不测。真是的七姑娘进京,我兄寻着她了吗?她大姊丈被人陷害的事,了结了没有呢?”驼叟道:“这倒奇怪,吾兄怎么也知道了?”舒镒青道:“贱内同小儿回来不几日,又在黄堡村留了几天,所以晓得。”驼叟讲罢,这才把周兴元的事已了结,七姑又从京城到皖省探望她母舅的话,向舒知府说了一遍。舒镒青道:“小儿汝良年已弱冠,亲事尚未定妥。此次贱内从川回来,提起这位七姑娘,我是敬爱非常。问候七姑娘现尚待字闺中,小弟有意攀亲,冰人一席,早想到我兄身上,尚希我兄玉成此事,小弟感谢不尽。”说着,站起向驼叟作下揖去。驼叟道:“你我乃多年契友,你们两家又系通家至好,当然我极力从中撮合此事。不过⋯⋯”镒青道:“我兄如有何为难之点,提了出来,咱们弟兄自为计议。”驼叟道:“不过并无其他问题,我看最好还是再把她姊丈周兴元请出来,由他夫妇和她商议,我再从旁撮合,此事无有不成。”舒镒青拍掌笑道:“我兄所说极是。”便命人把周兴元请了来。一时周兴元到来,由驼叟给他们介绍了,当把给他两家撮合亲事的话说了。周兴元也极端赞成,向驼叟道:“你老人家既允出头,这婚事无有不成的,小侄当然也颇极力帮忙。”舒镒青大喜,当时设筵款待他们爷两个。至晚驼叟两人向主人作辞,舒槛青忙道:“我兄等的衣物,小弟已派人从店中取来了,现放在院旁花园内。你我弟兄阔别多年,我兄和周世兄多在此盘桓几日吧。”
驼叟同周兴元在大名府衙一住十余日,方辞了舒知府,动身上路。涉水登山不只一日,一天到了兴安,距紫阳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了。他们走近兴安,天色已晚,借着月色,看雉蝶高耸,城门已是上键了,只可宿在城外店中。
到了店内,驼叟两人跳下二套骡车,店小二忙上前招呼,寻了个洁净房屋。周兴元便出到院外小溲,不提防和一个醉汉撞了个满怀。那醉汉哼了一声,将要发作,一望周兴元,急忙转过首去,一路歪斜步履蹒跚地走开了。周兴元解罢小溲,走回房中,那醉汉仍远远站着呆望着周兴元。
周兴元到了房里,喊过小二要了饭菜,和驼叟吃罢,解衣就寝。驼叟向来常是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从不倒身大睡。周兴元头一着枕,早入了梦乡。工夫不大,耳听远远更鼓三漏,忽地就听屋门外一阵窸窸,翠撬门之声。驼叟且不去理他,要看个究竟。片刻间,门儿果然被他撬开,走进一个汉子,手里拿了一柄明亮亮冷森森手刃,直扑奔周兴元头上刺去。驼叟未容那醉汉到得周兴元近前,飘身一跃,跳下床来,一抬手把那人的刀夺过,一伸手把他后领抓住,那只手一伸揪着他的腰绦,捉小鸡般把他提了起来,那汉子一声不敢言语,驼叟把他提到院内,尽力一抛。那汉子吃他这一抛,好像断线风筝一样,不偏不斜,正落在邻家门外一个猪圈子里面,弄了个满身满脸的猪粪,臭不可嗅,就同那城隍庙里的判官不相上下。那汉子也不顾许多,爬出了猪圈,撒腿便跑。驼叟恐其贼人还有同伴,这时已蹿到店墙之上,四面一望,看那汉子却也有些蹊跷。驼叟回身姮回房中,抄起器刃,见周兴元还睡得正酣,把屋门从外掩好,不便惊醒他,二次窜出店外。在月光下寻着那汉子踪迹,追了下去。一气赶了五六里模样,看那汉子转进一簇树林中。
驼叟看那树林深处,隐隐约约,现出一间土房。那汉子奔到那间土房临近,扯起破锣般喉咙喊道:“黄大哥快出来救我,后面有人追下我来了!”随着土房内走出一人,架着双拐,喑哑的声音说道:“哪个大胆的殃子敢欺负咱们哥们。”说话间,驼叟已来至切近。那架双拐的人一扬手,一支毒药镖,对准驼叟面门打去。驼叟一偏身躲过,那支镖当啷落到地上。那人两腿原来并无残疾,抖起精神,一举双拐,向驼叟击来。驼叟忙用手中单刀相迎,并未搭话,两人战在一处。
那人把双拐使得如疾风骤雨,忽上忽下,驼叟看他本领却也不弱,心中暗暗咋舌,心说若是换个本领平常的,不但要走下风,而且恐要丧在他那双拐之下。就看他一拐紧似一拐,驼叟手中那口单刀,也的确不弱,使了个风雨不透。那人看难取胜,便把他那看家本领使了出来。驼叟一看,便忙使出他那形意门最负盛名的刀法,只数合,便破了他的拐法,结果把那人小指削去一节,那人转身逃去。那行刺的汉子却呆站那里,看驼叟和那人,杀得甚是有趣,不由看得出神。甚至那人逃去,那汉子仍在呆站着。驼叟过去一举手中刀,那汉子方明白过来,跑出几步,自知跑不脱了,早一个羊羔吃乳跪在地下。驼叟道:“我先问你,方才同我厮拼的那人,他叫什么名字?”那汉子一听,心想或者没他什么事了,跪在那里,肩儿一耸,眉儿一扬,比手作式地道:“您问到我跟前了,换个人真不晓他的真实姓名呢。我两个不但是赌友,而且还是酒友,我两人耳鬓厮磨,所以无话不说,这里全知他姓黄,其实他不姓黄,他名叫蔡二虎,当年系在北几省落草。那一年因劫了一趟镖车,镖车未曾劫成,反被那保镖达官叫什么孙能深……”驼叟一听这孙能深的名字,心说定是他遇上我那深州孙师弟了,忙问后来怎样?那汉子继续说:“他反而险些被那孙达官杀了,那孙达官着实地训了他一顿,所以隐姓埋名地跑到这里来了,外人全看他是残疾人,其实他借此遮盖人家的耳目罢了。”
驼叟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那汉子道:“小人叫朱瑞。”那汉子说出姓名,深悔不迭。驼叟大怒道:“却原来是你这忘恩的禽兽,怪不得你这厮夤夜入房,谋害周兴元呢。周家被你这厮陷害得坐了几月的牢狱,今天岂能把你轻轻放过。”耳听方近河水声响,驼叟也顾不得他那身猪粪,过去把他提起,那朱瑞不住口地求饶。驼叟装作不曾听见,提了他走没好远,来至河边,向他冷笑道:“今天是你这厮报应临头了。”把他向河内掷去,扑通一声,那朱瑞随波逐浪到水晶宫报到去了。驼叟就了河边把手洗了洗,提了单刀踅返店中。
此时东方已现鱼白颜色。驼叟就仍由墙上蹿回店内,到了房中,看周兴元已然醒来,周兴元看驼叟提了刀走回房来,忙问怎的?驼叟把夜里情形向他说了一遍,周兴元大惊失色地道:“昨天将到店中,我出去小溲,撞的那个醉汉,定是朱瑞那厮。若非你老人家随在侄儿一起,侄儿已丧在那厮手中了。这总算那厮恶贯满盈了。”说话之间,天光已亮,驼叟、兴元喊过小二,舀盆面水,略略把脸擦了一把,漱过了口,随便吃了些东西,算过了店账,外面车夫把骡子套好当即起身上路。
过了这兴安府,顺着大道,车声辘辘向前行去。次日午刻已来到了紫阳,驼叟也奔周兴元家中,看大姑仍在黄堡村,尚未回来,周兴元到了家中一看,一切什物弄得七零八落,却又出了一宗岔事。唤过老仆周忠一问情由,周忠泪眼横秋说道:“自主人遭事,主妇归宁入川,主妇走时,命老仆好好照看门户,起初一些人们倒还循规蹈矩的。谁知不到一月光景,主人官司怎样了,也不得消息,主妇去川,也没有音信,他们一些奴仆丫头们,一个一个行动都改变了。不说别人,就说伺候主妇那个丫头春梅吧,那丫头片子就和疯了一般,跑出跑进的,说主人解到京城,不定存亡,主妇进川碰巧连惦念主人,带路上劳累,也是活不成的。趁了这个机会,给他个先下手为强吧。
“老奴也曾说了她几次,年轻轻的岁数儿,嘴头子不要这样说话。主人主妇平常待你多么厚,小小的人儿,万不可存这黑心。怎奈她把老仆的话,当了耳旁风,背了老仆悄悄把一切珍贵的物品盗了出去。那些人看她这样,也有些眼红,你偷我盗的,都长出三只手来了,故此把房里弄得这杂乱无章。老奴这大年纪,哪里拦得了他们呀。”周兴元便忙问道:“春梅那丫头呢?”那老仆牙一咬道:“休提那丫头了,她在月前,早同伺候主人那个王福双双逃走了。”周兴元气了个脸白,一查点物件,不过是一些不关紧要的罢了,至于珍贵细软,早被他妻子归宁求救时随身带去了。这些奴仆也就听其自去,不便追究了。当铺里的一切倒还照常,周兴元方把心放下,也想到川中去一趟,便把铺内及家中安置了一番,所有一切,全委托了铺中掌柜,便同驼叟离家去川。
这天来到了黄堡,大姑、三姑、四姑看周兴元安然回来,却不见了七姑,忙问她哪里去了,周兴元把七姑到皖探望母舅的话,向她们姊妹三个说了。随又把自已如何出狱的事,也向姊妹三个说了一遍。大姑忙向驼叟不住口地称谢道:“我们夫妇将来要怎样孝敬你老人家呀。”说着便要同丈夫跪下,驼叟忙把他夫妻拦住。又向三姑问道:“舒镒青的夫人从城口回来,又到这里留了两天吧。”大姑接过来道:“不错,在这儿留了两天,往任上去了。你老人家在冀南见着了舒老伯了吧?”驼叟把首点了点,三姑、四姑在旁听到此处,忽地哧的声笑了。四姑笑着伸出手指来道:“提她的姻事了吧?”周兴元插口说道:“你们怎晓得的?”大姑说道:“舒伯母已略略和我提了,我说她那个性子,我虽是她的胞姊,这终身大事,我是不能替她做主见的。最后我计议叫他们把刘老伯请出来做个冰人,这事定可成就的。”驼叟头一摇笑道:“成就与否,我是没有把握的。”三姑嘴一撇笑道:“你老人家同她一说,她没有个驳回的。”大姑道:“舒公子我也看见了,品貌长得很是端方,也配得过咱们那位七姑娘,这门亲事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我是毫无疑议,很是赞成的。”驼叟道:“你们姊妹三个既是全已赞成,她本人方面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大姑道:“你老人家出头同她说,她当然决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别看我们是当姊姊的,若是出头同她提此事,她那性格儿,非炸了不成。”周兴元道:“这话确也实情,还得仰仗你老人家极力玉成此事。”驼叟颔首道:“当然我尽力玉成此事,月老一席,我是推却不了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驼叟借着这笑声站起辞别了他们,自回八仙观去了。箭一般的光阴,不到一月,已度过了中秋,七姑仍不见回来。在这一月中,驼叟不断地派徒弟纪维扬,到黄堡打听七姑回来了没有。直延迟得过了重九,七姑仍无一些信息。
周氏夫妇同三姑、四姑望眼欲穿,着急起来。周兴元屡要到皖去寻她,大姑极力相拦,说从这川中到皖,也不是一天半天的路程,山川梗阻,你真要到了皖省,她要已起身回来,你不是扑个空徒劳往返吗?周兴元一听,所说却也有理,只得罢了。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驼叟吃罢了早饭,从八仙观走了来,进了门问道:“七姑她还没回来吗?”大姑蹙容满面地道:“她去的一些信息没有了,我所怕的,她那烈火般的性儿,不要路上弄出些什么事来吧?”周兴元一旁摇着首道:“决不能的,在京城分手时,刘老伯也曾嘱咐了她,叫她路上加以谨慎。”将说到这里,一个仆妇三步两步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吁吁喘了个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要念叨七小姐,七小姐回来啦,已来到门外,下了驴儿了。”驼叟、周氏夫妻,和三姑、四姑姊妹听了大喜,慌忙站起迎了出去。
七姑满面风霜,笑嘻嘻从外走来。周兴元迎面笑道:“七姑奶奶你可回来了,再有几天不回来,我们爷儿几个全要急坏了!”七姑娘含笑不语,来到房内,卸去了行装,方开口说道:“我并未耽延就赶回来了,若要稍一耽延,恐年前都未必能回来的。”大姑道:“舅父舅母他两位老人家还康健吧?”七姑道:“他老夫妇倒还康健,不过舅父仍和以前一样的昏聩,我到了皖省,却扑了个空,原来舅父已升任漕运总督了。我又踅到他老人家的任所。”驼叟道:“令舅人虽昏聩,官运却旺得很呀。”七姑道:“提起他老人家青云直上,却有一段缘由,总算他老人家还沾了昏聩的光儿了呢。”
驼叟等人忙问怎的?七姑道:“说起来却也好笑,一年我这舅父初在江苏清河县时,一天听得本省要员入京乘船经过此地,我舅父本应亲至舟中往谒,谁知他老人家只派一名差役,持了名帖,拿了白金五百相馈。那差役回来时,问起收礼的人可有回字,那差役拿出个小小名刺来,我舅父一看,那车上的人名,并不认识。”大姑插嘴道:“送错了吧?”七姑笑道:“谁说不是送错了呢?舅父大怒,便迫那差役往索,哪知那船早已起锚开去。舅父立时把那差役打得皮开肉绽,给斥革了。又过了不到半年样子,本处出了一件劫夺京城某一家巨案,被劾免职,免职没半月,忽旨下升补江苏道,忽免忽升,把他老人家弄得如堕五里雾中,莫名其究竟。到任不到一月,又升了臬台。舅父自任臬台,喜极欲狂,越发昏聩起来,弄得堂断不清,冤屈了多人的生命,激起众愤,民怒沸腾。被议免职,候旨查办。舅父自分此生休矣,事情却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没半个月旨意下来,调升皖处藩宪。”
驼叟笑道:“他这一步一步升迁,却也太稀奇了。”七姑道:“我舅父也不解其故,到了皖省任所,设法探问,以明究竟。后来才知有大员秘保。”众人忙问是谁?七姑笑道:“你听我慢慢望下说呀。舅父托人探听,没有问出究竟,后来进京陛见,舅父买通内监一探究竟,始如梦初觉,原在清河县时,送错了的那银两,系送到了舟中,那时某妃入京应选嫔妃,行至清江浦病卧舟中,正感手中拮据,恰巧有了这银两,得以入京。心殊感甚,从此不忘恩于舅父。故此舅父屡次被劾不但未曾免职,而且每每升迁,却有此一段由来。”
大姑道:“舅父他一帆风顺,可是却苦了错送银两那差役了。”七姑道:“不要说那差役了,他名叫谢福,舅父已把他找了回去,他现在很得舅父的信任,他自居功高,自以为主人若非我,绝到不了今日的地位,他的势焰比主人还强盛百倍呢。”驼叟叹道:“小人得志,往往如此。”七姑道:“我看舅父这个官儿也做不了几日的,非叫他给弄掉了不成,现时僚属们往谒,谢福他要的门包价银很大。”周兴元道:“这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呢。”沉一忽儿,七姑又道:“我那舅母定要留我度过年关,开春再来,我深恐你们惦记,所以没耽延就回来了,路上倒也安然无事。不过直到兴安府北,撞上一个架双拐的跛足汉子,那跛足汉子一见我是孤行女子,便心存不良,嬉皮涎脸地同我说:‘姑娘一个人行路不孤单吗?我家离此不远,坐一时去吧。’我一听,气了个脸白,跳下了驴,掣出剑来,便想把他一剑结果了。那跛足汉子却装作跛足,他冷笑了两声,举手中双拐迎来,本领确也了得。我看他一双手的小指,像是受过重创,若不是他手指受了重创,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呢。打了没有几个照面,他那一只受创的手有些不吃力,卖个破绽回身便走。我将要追赶,他一扭身,亮光光一支镖向我打来。我若偏身闪躲,却来不及了,忙用手中剑把他那支镖打落地下。我过去抬起我这铁尖鞋,在他命门上一点,他也是大行家,他一合手中双拐说:‘我蔡二虎闯荡江湖这些年,不想败在你这女子的手里。’他就回身去了。”
驼叟说:“蔡二虎不想没丧在我刀下,却毁在你铁尖鞋上了,你这一脚他至多活上几天,此时想他早已了结了。”七姑忙问驼叟,哪里遇上蔡二虎的。驼叟把朱瑞暗刺周兴元未成,追赶朱瑞,才引出蔡二虎的话,说了一回。
旋又谈说了一阵,驼叟作辞,三姑笑道:“还有事没提哩,你老人家就走吗?”驼叟心下明白,忙笑道:“她征装甫卸,容缓几天,我再来向她提说,也不晚呀。”七姑一听,忙问:“什么事向我提?”驼叟含笑不语,大姑、三姑、四姑抿着嘴儿,哧哧笑个不住,周兴元也哈哈笑个不歇。七姑看他们这神色,弄得粉面绯红,垂下首去剔指甲的泥垢,一声不语。心下有点怙慨。驼叟说了声:“七姑姐,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你也该歇息歇息。”
驼叟别去,过了几日,才又来到黄堡。大姑道:“七妹婚事已然被我说得默许了,却省了你老人家的许多唇舌了。”驼叟一听,便命拿了笔砚,给舒镒青修了一封信,派他们一个得力仆役,起身到冀南给专送去,这个亲事即算成就了。周氏夫妇看七姑亲事已妥,又住了几日,即起身回紫阳去了。那仆人去了一两个月才同舒宅门客一道回来,舒太守专函向驼叟作谢,并说定于明岁二三月赴川迎娶,以外又命那门客带了些金珠等细软物品,作为定礼。
七姑自定妥婚姻,却不似以前东去西去的了,每日坐在房中习学女红,寸刻不离的那口宝剑,也收了起来。走东闯西的女英雄,忽然一变而为不出闺门的纤弱女子了。三姑、四姑倒截长补短的骑驴儿,到附近山上去猎些野兽。她姊妹两个常常向七姑嘲笑道:“有了婆家的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吗?在从前一天不骑驴儿出去,心里就觉得发痒,现在一天闷在家里,真也坐得住。”七姑听她俩这样嘲笑,也不去置理。
腊鼓频催,这一天离年底没有几天,天上落下一场大雪来,房屋山光都变成一片白色。三姑、四姑、七姑姊妹三人,这天晚间在后面园中赏玩雪景,忽听远远一片哭喊声冲入耳鼓。仔细辨去,像是个女子声音。隐约约听那女子一边哭着,一边喊嚷救命。七姑侧耳听了一忽儿,忙向三姑、四姑道:“哪里来的这哭喊声,咱去看个究竟,莫不是强盗剪径了?”三姑摇首道:“不能是强盗剪径,这时哪还有人行路呢?”四姑道:“不管是与不是,咱姊妹三个去看个仔细。”姊妹三个转回房中,束扎齐整,带了随身的宝剑,出了房门,一挺身,如燕飞光掠窜出墙外。顺着哭声寻了下去。
借了雪光,看眼前山下有胖瘦两个三十多岁的出家人,同一个短衣男子,手中各拿着短刀禅杖,围着一个少妇。那少妇不顾寒,双膝跪在雪地上,向那两个和尚乞饶道:“两位大师父行些方便,放了我吧。”那两个和尚哈哈冷笑道:“你要知趣,赶快同我回去,要不然把你就结果在此处。”那少妇看央求也不济事的,泪痕满面地把牙一咬道:“我这条命交给你们了,我是不同你们回去的。”那和尚和短衣男子冲冲大怒,举手中禅杖,搂头盖顶望着那少妇打下。那少妇两目一闭,自知万无生理。七姑看至此,一声娇喝,掣出金钩利剑,一个箭步,到了那胖大和尚跟前。那两僧一俗身法很是矫捷,抽回禅杖,一回身撇了那少妇,使了个满堂红的架势,一齐向七姑打了来。
这时三姑、四姑也先后掣剑跳了过来,立时她们姊妹三个和这两僧一俗战在一处。那两和尚武艺十分了得,两根浑铁禅杖法,使得风声乱鸣,一些破绽皆无。那男子跳前跳后,刀法很快,他姊妹三个和那两僧一俗斗了二十个照面,气力渐渐不支,累得娇嘶喘喘,汗流满面。那两个和尚一步不肯放松,一招紧似一招,她姊妹三个只有招架之功,并无回手之力。眼看着她姊妹三个要把性命丧在这两根禅杖之下,正在这危急的当儿,猛地就听有人喊道:“休要紧紧相迫,老子来了。”那两和尚及男子战兴正酣,忽听有人喊喝,她姊妹借了这个当口,虚晃一剑,也齐跳出圈外。
那两僧一俗横了手中刀杖,一看喊喝的那人,就和半截黑塔也似,一身短打扮,一条发辫盘在头上,一只胳膊赤在外面。手中持了一柄长叉,那柄叉头足有五六尺长短,叉杆约有饭碗口粗细,由叉头至叉尾有两丈余长。望那柄叉的分量,十分骇人,那人持在手里毫不觉得一些吃力,那人舞动这柄叉,向两个和尚奔来。那两和尚哪敢和他厮拼,曳手中禅杖,也不顾那少妇了,撒腿便跑。七姑看出便宜,不由一跺脚儿道:“我的那张弓未曾带在身旁,若在身旁,这时正好赏他两丸铁弹。”转眼间那持叉的人逐走凶僧,已来到跟前,七姑定睛望去,啊呀声道:“原来是你呀!”这人竟是王铁肩,他看那两个和尚跑远,哈哈笑道:“这一柄木头的长叉,却把那三个坏东西给吓跑了。”
七姑忙问王铁肩因何夤夜至此,王铁肩扔下手中那柄假叉,答道:“我今天傍晚,背了师父,跑到那山旁村中吃了几盅酒儿,刚回八仙观,不想走至半途,那座坍塌的山神庙门前,觉得有些困意,便进内想睡一觉儿,不料忽听一片厮杀声音。我又进庙去,权且把小鬼手中的叉借了来,却把三贼给吓跑了。”三姑、四姑、七姑笑道:“你这柄叉却解了我们的围了。那三贼可也十分厉害!”
这时那少妇运动莲步走了过来,一弯腰跪下,口中说道:“恩人们请上受难妇一拜。”三姑便问那少妇的姓氏,因何被那两个秃驴追在此处。七姑道:“此处非讲话之所。”过去把那少妇扶了起来,王铁肩也别了她姊妹,把那柄叉送回了山神庙,自回八仙观去。七姑背了那少妇,同三姑、四姑回到了家中。
那少妇对于她们姊妹真是万分的感激,三姑便又问起那少妇来,那少妇含泪道:“难妇乳名叫二姐,娘家姓王,许于邻村张秀才为妻,两月前因我的母亲有病,把我接回娘家,现我的母亲病已痊愈,因为离年不远,由我的爹爹把奴送回婆家。走至这北面山上那座火神庙,不觉有些口干舌燥,我的爹爹跳下驴来,到庙内想寻些水来。这时候走出两三个和尚来,向奴家打量了两眼,双手合十地望着奴家爹爹说,施主请庙中待茶吧。哪知我和我的爹爹饮了没有两口水,就觉得一阵头晕,便人事不知地昏迷了。醒来时,看自己坐在地窖之内,身旁站了两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她们笑嘻嘻望着奴家。说了许多不要脸的话……”七姑听这王二姐说到这里,大怒道:“这无耻的淫妇,真是剐之有余!”王二姐又接着说道:“这两个无耻淫妇,说了百般巧语花言,奴家牙关一咬,一头向她两个撞去。她两个倒也有几分气力,一闪身儿,把奴家扯住了。冷笑地说,你可要知道,这儿方丈可不是好性儿的,他手下结果的可不是一个了,话我可和你说在头前啦,听与不听在你。她俩说着,手拉手地走了出去,她俩却忘把地窖门键上,故此奴家悄悄偷逃出来,因不认路径,到此被他们追上,若非小姐们相救,我这条命完了。我的爹爹此时不知性命存亡!”说到这里,眼中的泪就和断线珍珠簌簌地落下来。七姑姊妹道:“明日我们必设法把你爹爹救出。”王二姐爬在地下,咕咚咚磕着响头道:“将来叫奴怎样报答小姐们的大恩大德?”三姑把她扯了起来说道:“你起来吧,我们搭救你,并不是叫你挂在嘴头子上的。”王二姐站起来,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七姑想她从火神庙逃出,定未吃东西,便命仆妇给她弄些食物。王二姐连急带吓得心火上攻,肚内倒也不觉饥饿,此时不过觉得周身酸疼彻腑。她看三姑等一片盛意,却也不便推却,一时仆妇把食物端上,王二姐略略吃了点。
这时一个仆妇望了二姐,向三姑姊妹三个道:“火神庙的和尚,附近晓得是好和尚,看起来却原来是隐恶扬善的。”又一个仆妇嘴一撇道:“你才晓得那庙里不是好和尚,我早晓得的。记得有一年七月间盂兰会,那庙中设醮超度孤魂怨鬼,高搭席棚,远近一些善男信女都去了。那庙中方丈,方头大脸,很是气派,这方丈出来提步上台,刚刚要到台上,脚下一滑,从那四五丈高矮的台上,跌了下来,众人大惊失色的,一声喊嚷,说糟了糟了,方丈跌下台来了,把他跌得非丧了性命不成。你猜怎样,不但没跌伤了,而且连一点点儿肉皮也没碰着。有的说,毕竟是这方丈心田好,定是被一些孤魂怨鬼给托住了。有的悄声地谈论说,他恐怕是江湖上洗了手的大盗出身,一身好本领,莫说这样高,就是再比这高些,也跌不伤他呀。由那年,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平常守法好和尚了,那一年设了三天醮,临完年轻的妇女们失踪了好几个,不用说是被那秃驴弄去了。”七姑问道:“那庙的方丈你可晓得他叫什么名字?”那仆妇摇着头道:“这个却不晓得的。”
说话时,天已不早,那仆妇打了个呵欠道:“天眼看快要亮了,小姐们该安歇着了。”三姑们便把王二姐安顿在另一间房内,命那仆婢伴同她在那间房中。王二姐和那仆妇到了房里,便向她问起三姑等姊妹的来历。那仆妇把三姑等系宦门之后,老爷夫人早已故去的话,和王二姐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道:“我们这几位小姐平常都是称呼大姑三姑四姑七姑的,她们还有学名。”
第二天日上三竿,三姑姊妹三个起床梳洗毕,用过了早饭,看驼叟走来了。七姑迎面笑道:“你老人家多日未来,今天可稀客得很。昨晚间若非王铁肩师哥相救,我姊妹三个全要吃亏,碰巧还许把性命赔上。”驼叟头一点道:“我听铁肩他说了你们昨夜救那个少妇,究是怎个情节。”由三姑把王二姐误入火神庙,险些失身,偷逃出来,原原本本,向驼叟说了。
驼叟听了一怔,便道:“一向方近的人,却都闷在鼓里,全说那庙和尚是守清规举佛法的,却不料想是这等万恶滔天。在头几年,我曾到那庙中去过一趟,那里方丈法名唤作正明,看他不过四五十岁样子,不似此地人氏,生得一脸黑痣,身材十分高大。听说他一身武技惊人,他有两名最得意弟子,本领却也异常出众,一个名唤如真,一个名叫如幻。这两个体质魁梧,一身腱肉,就和一块肥油也似。”七姑连忙说道:“昨天同我们厮拼的,不用说定是他两个了。”四姑道:“昨夜咱们就应允了那王二姐,此时应想个法子,怎样救出她爹爹来才是。”七姑蛾眉竖起地道:“我们今天夜入那火神庙,一股脑儿,把那里秃驴都结果了。不但是单救出王二姐爹爹来,也除去了这一方之害。”
驼叟捻着那胡髭,听她说罢,笑道:“人家又不是木头人,就老实的叫你结果了吗?况且他那两个徒弟的本领,你们昨夜是领略过了,由此可见他们方丈的本领是如何了。你们万万不可轻入虎穴,他那两徒弟昨夜跑回去一说,他们一定也防备着了。”三姑姊妹一听驼叟说了这片话,却也甚是有理,不由二眉一皱道:“那王二姐的爹,我们总要把他救出来呀。”驼叟道:“自然要把她爹爹救出来,但我们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喧喊,七姑忙问外面什么喧喊。一个仆妇跑出看了,回来说道:“外面有个和尚来化缘,门子老李叫他到别处去化,他直巴巴站在那里,一丝不动,老李同他辩起嘴来。那和尚生得很是凶恶,两眼贼光闪闪,往院里瞧看。”七姑心说,这和尚莫不是火神庙的呀?站起来,跑到外面,见那和尚已然走出巷外,贼头贼脑不住回首向里面张望。七姑一看他绝不是好路道,回身走进院内,此时驼叟及三姑、四姑也都出来看了,驼叟道:“这不问可知,定是火神庙派来探路的,今晚却要加以小心,万不可大意。”旁边立着的仆妇们,一听这话,个个吓得都已腿肚子向前了。驼叟又道:“你们且莫要惊慌,今晚间各房中灯火不要燃着,一黑天,你们关了门,睡你们的觉。外面如有什么动静,你们万不可大惊小怪地跑出来,要紧要紧。我先回八仙观,晚间我再同维扬一起来。有你们姊妹三个,加我们师徒两个,足可对付他们的了。”七姑喜道:“有你老人家,我们就没有什么可忧的了。”
驼叟别出,一些仆妇看驼叟走去,忙道:“你老人家可早些来,我们好有主心骨儿。”驼叟笑着点了点首,迈步走出,出了这黄堡村外,一抬眼瞥见那化缘的和尚,贼头贼脑,仍站在村外张望。那和尚一见驼叟,好像认识,露出惊惶的颜色,回身“梆梆”敲着木鱼,大踏步去了。
当日晚间,驼叟命王铁肩看守门户,便同维扬,带了随身器刃,向黄堡而来。此时不过太阳将要落山的样子,一些仆妇心中都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直待驼叟师徒两个走来,方把心放下。她们老早地便把门儿关好,又拿了那笨重的桌椅,把门顶了个结实,一颗头钻在被子里,大气不出地睡下了。外面稍有些风吹草动的声音,立时吓得她们哆嗦得成了一团。那王二姐胆量早已惊碎,较一些仆妇们尤其恐惧。三姑、四姑、七姑此时早已束扎齐整,各房灯光全无。驼叟师徒两个同她们姊妹三个,悄悄守候,静待那火神庙贼入袭。驼叟师徒同她们姊妹三个,守候了一夜,也未见火神庙贼僧光临,次日仍然又空等了一夜。到了第三日,七姑向驼叟说道:“咱爷儿几个空候了两夜,未见贼秃到来,侄女的心意,今晚咱爷儿几个到他那火神庙探个究竟。最要紧的,是先把王二姐的爹爹搭救出来,你老人家看怎样?”驼叟把头略点了点道:“晚间到他那庙中探个究竟,也未为不可,不过,可要格外加以谨慎。那方丈正明却是个劲敌,我和他若交起手来,恐怕也难走上风的。晚间到那里见机行事,万不可大意。”她们姊妹三个频频点首称是。

第三章 三英雌探庙惩凶
到了晚间,用过晚餐,驼叟、维扬师徒两人同她姊妹三个,束扎齐整,带了随手器刃,离了黄堡,向火神庙而去。此时天光不过二鼓模样,蔚蓝的天空,斜挂半弯残月。四外疏星点点,行至荒僻山中,阵阵寒风掠过。山路曲折旋盘,他们一行熟识途径,施起陆地上的功夫,翻山越岭,一二十里的路程,不消多时,已来到了庙前。仰着看山门外两旁立了两根刁斗旗杆,直冲云表。这火神庙坐落在山腰之间,修造得十分雄伟,庙前正是一条来往大路,从月光下看山门上面,悬了一块蟠龙红地匾额,上写“敕建火神庙”五个大字。
山门紧闭,推了推只是不动,已知门内上键了。当绕到了庙后,驼叟、维扬、三姑、四姑、七姑,一挺身,一个旱地拔葱,先后到了墙上。看殿宇凌云,楼阁高峻,越过两层院宇,见中间那层殿中,灯火煊明,犹如白昼,殿内一阵男女嬉笑的声音。七姑听了,回身转到殿后,一个燕子倒卷帘的架势,身子倒垂下来,两只金莲紧钩在瓦垄之上。脸儿已贴近了后窗,用舌尖把窗纸舐破了一个小洞,眇了一目,向殿内望去。
这一望,七姑不由两颊红晕,殿内一个四十开外的和尚,搂抱了两个妖冶妇人,坐在中间,开怀畅饮。向那和尚脸上望去,见他面色黑紫,浓眉环眼,体材十分魁梧。一旁还站了三四个和尚,那日追赶王二姐那两僧一俗,也在其中,七姑暗忖正中坐的这和尚,不问可知,定是这儿方丈正明僧了。
这时猛觉有人在她腿上拍了两下,七姑大吃一惊,七姑一翻身站起,一看却原来是三姑。悄声嗔道:“三姊姊,你可真是冒失鬼,不言不语的吓了我一跳。”三姑哧的笑了一声,低声道:“走,咱们到前面巡看一过。”
姊妹两个,一前一后,顺着殿脊向前行去,来到头层殿前,朝下望去,见东配殿中灯光闪闪,门儿半掩着,顺着中间一段空隙处,向房内看去,瞧见里面有两个小沙弥,一搭一和在那里闲磕牙。三姑、七姑转到这东配殿附近,侧首仔细听去。就听里面一个小沙弥说道:“方丈前几天就说派如真、如幻两个师兄,夜入黄堡去,把伍家那几个姑娘掳了来,怎的这两天又没信息了呢。听说伍家几个姑娘,不但长得花容月貌,而且一身本领却也了得。如果掳了来,方丈受用完了若肯赏给咱俩每人一个,有多么写意。”七姑听到此处,险些把肺气炸,粉面一红,一手掣剑,就要下去把这小沙弥结果了。三姑一伸手把她扯住。
这时又听这一个小沙弥,冷笑了两声道:“你不要梦想,莫说掳不来,真要是掳了来,方丈受用完了,也轮不到赏咱们两个跟前呀。头两天方丈命咱们三师兄,到黄堡探望一回,原打算当日夜间,去到那里,把那几个姑娘掳来。听说私逃的那王家少妇也还在那里,谁知三师兄回来一说,看那样子,人家却已防范上了。这个也不惧怕,谁知那驼背怪叟刘某也在那里。方丈平素耳闻这驼叟武技惊人,唯恐怕人掳不了来,如败在驼叟手中,此处可就难以立足,未免有点不合算,所以只得罢了。那王家少妇也只可任其逃去,不便根究了。”这个小沙弥笑道:“那王家少妇真称得是煮熟了的鹅肉,眼看要吃到口里,却又飞了。真个的,今天掳的这个雏儿还在地窨子吧!”三姑、七姑一听,又侧首仔细向下听去。
不料正在这时,猛然间忽听正中那层殿下,有人喊喝道:“拿奸细呀,不要叫她脱逃了。”紧跟着人声喧喊成了一片。三姑、七姑心下一惊,撇开这里,忙又姮回中间那层院中。看下面灯笼火把,照得满院通明,却原来四姑被他们觑见。那如真、如幻,各拿一柄戒刀,刀光闪闪,团团把四姑围住,就见四姑累得气吁喘喘,粉面通红,手中一口剑左遮右避。本来她哪里是这两个贼秃的对手呢,三姑、七姑执手中金钩剑,刚要跳了下去。正这当儿,正殿脊上有人一声喊:“贼秃休要逞强!”随着风吹落叶般,疾如电闪,到二僧身前,摆刀便砍。四姑这才乘机跳出圈外。
三姑、七姑借了光亮,看跳下这人,非是别个,乃是驼叟大弟子纪维扬。这纪维扬却也不弱,手中一口刀上下翻飞,怎奈维扬独自一人难敌两手。两僧的两口戒刀,使得如疾风骤雨,在这灯笼火把之下,只见白光一团。好一场恶斗,弄得人眼花缭乱,维扬堪堪不敌。七姑一低首,把如意金珠弹,缭在手中,唰唰飞出两丸黄澄澄的飞蝗弹子,正打在两僧秃头上,呵呀了一声。维扬趁势一刀,先把如真结果了,咕咚,尸身倒在就地。如幻头上着了那弹,四脚八叉的也栽倒地下。维扬举刀又向如幻砍去,忽听身后喊道:“何人大胆,伤了俺的徒儿,今天我和你等势不两立!”七姑在上面看得真切,正是那万恶的方丈正明,一身短小服装,扎得十分利落,手执一对八楞铁锏,圆睁双目,向维扬扑去。七姑看出了便宜,又施了一丸金弹,望正明飞去。到了正明身上,只见他微微避头面,用后背受弹,弹撞回多远,落在地平。正明回身就和钢筋铁骨一般,金弹落在他身上,好像毫不觉得,七姑不由有些心惊,纪维扬一看这和尚,心中也料个八九,想他定是正明了,一摆手中刀,便要过去和他厮拼。突从西配殿上,矫若游龙,落下一个人来,一声喝道:“维扬闪在一旁,待我来对付他!”维扬听是师父驼叟的声音,忙闪在旁边。
正明一看驼叟,他们会过面的,所以认得,一阵狂笑道:“刘琪,是你来捣蛋,我与你远年无仇,近日无恨,何必跑出和我作对?我家今日倒和你拼个你亡我存。”驼叟见他两眼红赤,头上青筋暴起,便不和他答话,手中刀一顺,纵了过来,使了个饥鹰攫兔,向正明刺去。正明不慌不忙,右手向后一荡,隔开了刀,一举左手锏,照定驼叟太阳穴打来。驼叟看来势其疾,不敢怠慢,忙把头一偏,让过了他这一下,趁势使了个鹤子钻云的解数,直向当胸刺去。正明十分矫捷,一侧身躲过。正明看难以下手,牙一咬,霍地锏花一变,嗖嗖嗖,如万点金光,飞舞起来。这一路锏法若换别人,早被他惊倒了。驼叟腾挪闪展,加意提防,好容易算是把这一路锏法闪让过去了。这时三姑、七姑已跳了下来,同四姑、维扬,各举兵刃,向一旁那些和尚,大杀大砍起来。那地下倒的如真、如幻,早被四姑一剑了账。其余那些和尚,哪里是他们这几个对手,削瓜切菜般,立时结果了几个。正明看大势已去,心中打定主张,给他个三十六招走为上策,锏法一松,便想寻个破绽逃去。怎奈驼叟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立刻变刀法,缠住了正明。驼叟一招紧似一招,一式快似一式,翻翻滚滚,正明看满眼尽是驼叟了。正明晓得这路刀法,断不能用家伙去拦架。当时把自己唯一的鹞子功使了出来,煞时就如蝴蝶穿花,又似蜻蜓掠水,顺了驼叟刀下,窜来跟去,十分神速,任你驼叟刀法如何迅快,休想伤他分毫。及至驼叟把这路刀法使完,正明抽个空子,疾如鹰隼,跟到西配殿上。回首向驼叟冷笑道:“刘琪,我同你后会有期!”说罢,一晃身影,跃到庙外去了。
驼叟并不追赶,任他逃去。这里维扬同三姑姊妹三个,精神抖擞,把一些个和尚全给了却,这也是他们恶贯满盈,平素欺男霸女,今日得此结果,可是也有那精明的,一看不好,早鞋底揩油地逃去。驼叟看了忙道:“你们全把这些贼秃杀了,不曾留个活口,这偌大一个庙宇,怎知晓他们把那王二姐的爹爹给窝藏在哪里了呢?”七姑道:“前层配殿内,尚有两个小贼秃,待我问他们去。”
提剑回身向前走去,来到前院,那东配殿中灯光仍明亮着,门儿仍旧在半掩着。推门走进,看适才见的那两个小沙弥已失其所在了。七姑不由一怔,心想他两个定是进去了。将要抽身走回,一眼瞥见那旁那张床不住地来回颤动。七姑走过去,望床下一看,两个小沙弥钻在床下,哆嗦得成了一团。七姑一声娇喝,手中剑在那两小沙弥眼前晃了两晃。那小沙弥屁滚尿流从床下爬了出来,朝了七姑磕头如捣蒜。七姑便问他们把王二姐的爹爹窝藏在哪里,那两个小沙弥望了七姑,把头一摇道:“我们确实不晓得的,我们就晓得那天方丈交派我们二师兄,把那王老儿安顿一个所在,以后我们就不晓得在哪儿了。这尽是真情实话,姑祖宗,你老人家饶了我们两条性命吧。”说着又磕下头去,七姑想起方才他两个一搭一和所说的轻薄言语,哪肯把他两个放过,剑光一闪,也把他两人送回西天。
七姑翻转身走出东配殿,又寻向后而去。这时驼叟等人已迈步进了中层殿中,七姑随着也走了进去,看桌儿上残肴剩馔,仍好端端摆放在那里,只是不见了方才陪同正明的那两个妖冶妇人。在殿壁左侧,却有一个立橱,外面黄纸书字,上写经卷两字。七姑过去推了推,呀的声两扇橱门开了,一看里面哪里有一本经卷,却是个暗门儿。七姑一招手儿,把三姑喊过来,迈脚就要走入。驼叟看了,忙拦道:“仔细提防呀,看内中有什么机关?”七姑听了,脚尚未落稳,慌忙撤了回来。忽地震天价轰的一声,一面千斤闸从上落下,当时尘土四扬,七姑吓得大惊失色,咋着舌说道:“好险呀,若不是刘老伯拦阻,恐怕我此时早被这千斤闸轧成肉饼了。”驼叟等人也吓了一身冷汗,彼此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三姑一抬首,瞥见供桌下面钻躲着一人,便过去一伸手扯了出来。是个四十多岁一脸皱纹的半老妇人,涂抹了一脸的脂粉,描眉抹鬓的,脑后梳了个燕尾髻儿,一种肉麻的嘴脸,令人作三日呕。一身浓绿色棉袄儿棉裤,腰中扎了一条红色汗巾,脚下那双肥厚金莲,穿的是红缎子飞蝴蝶儿的弓鞋。三姑一看她这模样儿,忍不住咯咯咯笑了。那妇人忙不迭地爬在地下叩首乞饶,一听三姑的笑声,立时胆量壮了好些,抬起头来,向了三姑看了看,做了个笑脸,哟了声说道:“姑奶奶饶了小奴的命吧,小奴也是这方近的良家妇女,被这儿僧人掳来的。只因小奴生得有些姿色,即逃不出这儿僧人手中了,姑奶奶饶命放了小奴吧。”三姑听了她这口吻,忍了笑呵斥道:“你站起来,我先问你,这暗门里是什么所在?里面还有什么机关没有?”那人忸忸怩拢地站起身来,扯了那张雪白粉面,赔笑道:“姑奶奶问这暗门儿里是什么呀,晓得的。这暗门里是他们藏娇的所在,内里还有几个姐儿呢。这门儿里,除去有一面千斤闸,以外没有什么机关了。”七姑忙跑过来接着道:“以外既没有什么机关了,你快给我们头前引路。”那妇人转过脸去,向七姑看了看,回身向前引路,来到暗门近前,又哟的声忽停住脚步道:“千斤闸不是落下来了,怎的进去呀?”驼叟、维扬向前抢了一步各扬手中刀,把千斤闸上面绳索削断,由纪维扬两手一推千斤闸,尽平生气力,只听咕咚一声,把千斤闸推倒地平。那妇人看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维扬向旁一闪身,只见里面黑,贼伸手不见掌。三姑忙回身跑出殿外,找了两根残余火把,持了进来。那妇人迈动莲步,曲曲弯弯向里行去。驼叟维扬及三姑姊妹,随在她的身后,步步提防望里行去。走了没好远,借了火把光亮,看里边又现出一个门儿来。那妇人顺手一推,门儿呀的声开了,不觉眼前一亮。门内明灯高燃,十分明亮,房内修饰很华丽,内中燕瘦环肥有四五个妇人,有的面容憔悴,有的一脸妖冶之气。她们这四五个妇人见了驼叟等人,陡地全惊慌失色起来,都立刻矮了半截。原来这暗室正是恶僧藏娇纳垢的所在。
驼叟令她们站起,七姑便走向前问她们道:“这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暗室没有?”这四五个妇人齐声答道:“除了这里之外,再没有什么秘密处所了,不过后层殿中还有一间地窖。”七姑心下暗想,王二姐定是从所说的这地窖中逃出的了。便又问她们,可晓得王二姐的爹爹,被贼秃藏在何处?她们齐摇着头说:“这我们可不晓得了。”看她们那神色,确是不知。驼叟向她们一挥手道:“这里凶僧逃的逃了,杀的杀了,这里的金银什物,你们尽量拿去,各回你们家中去吧。”
这些妇人一听,喜形于色,跪在地下,又给众人磕了一阵头,站起来各自归掇什物,预备逃走。驼叟等人走出这间暗室,转往后殿行去。七姑看后殿旁院还有间小房,又寻了根火把,走进这旁院。见门儿紧锁,一剑把锁削落。推门走进,将一迈步,不由毛发根根倒竖起来。房内竟张挂了五六张人皮。七姑抽身退回,暗咬银牙,心中说道:“这贼秃平素不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可惜不曾把恶僧正明捉住,被他逃脱了。”心中这么想着,出了这旁院,看驼叟他们分路搜寻,又走进了这后殿内。七姑也提步走进,绕到正面佛像莲台的后面,看现出了个门儿,料想必是那地窖了。维扬过去一脚把门踢开,这里果然是个地窖。驼叟、维扬和姊妹三个走下去一看,不由得立时怔住。
这里燃着一盏油灯,似明不暗的冷气森森,见了令人不寒而栗。一抬眼,瞥见墙角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四首攒蹄地捆在那里。七姑跑到近前,看这女子一张清水脸儿,蛾眉蝽首,模样儿十分俊俏,一身布衣服,一望而知是个小家碧玉。七姑忽想起听那两个小沙弥口中说那雏儿,必是这女子了。但这女子两目紧闭,已昏迷过去。七姑忙把她绳索解了,弯下身去,俯在她耳旁喊了两声。这女子悠悠气转,苏醒了过来,口中骂道:“你们快一刀给我痛快吧,我誓不顺从你们的。”七姑一听,哧的笑了。这女子听了七姑的笑声,睁开杏眼向七姑看去,又向七姑身后驼叟等人望了望。见他们短小服装,手中明光光提兵器,当时把她弄得惊疑万状,望了他们呆呆发怔。七姑早看出她的心意,笑道:“这儿的,都被我们收拾了,你不必恐惧。你住哪里,如何被他们掳来的?”
这女子听罢,就要屈膝跪下,怎奈四肢被绳索捆得酸疼彻腑,七姑忙伸手扯住。这女子两眼含泪,说道:“我就住在这方近山下,我姓张,只我母女两人,依靠十指度日。这两天我的娘偶染风寒,害起病来,十分沉重。我们一个贫寒人家,哪里有余钱请医生呀,所以我跑到这火神庙,诚心诚意的,想在佛爷面前求个药方儿。不料竟被贼秃掳到此处,百般恫吓,我誓死不从,故此才把我捆绑此处。”说罢,望了七姑姊妹,好像有几分面善。七姑忙返身同驼叟等人把她引出了这地窖,把她先安置在前面暗室,和那几个妇人一起,驼叟维扬同三姑姊妹三个,分着在这庙的前后搜寻了一遍。偌大庙宇,空洞洞并无一人,一些火工道人,也早逃了个干净。但是那王二姐的爹爹踪迹全无。
七姑心下暗自焦急,自忖王老儿莫非叫他们害了性命了吗?王老儿真若丧了性命,我既应允了王二姐搭救她爹爹,若是回去告诉她你的爹爹十有八九是丧命了,那王二姐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心中正这样思想间,猛然看维扬从庙前走了来,迎面向七姑道:“那王老头就在弥勒佛的大木肚内呢。我师父他老人家把那大佛拆开,看看那老儿连吓带饿喘息个不住,我去给他寻些稀粥烂饭去。”四姑一听,也不顾得向维扬答言,迈步望前跑去。果见一个老人,在拆散的木佛像前喘气。驼叟站在他身近。七姑尚未走到跟前,驼叟回身向七姑笑道:“我已问他了,这老儿正是王二姐的爹爹。”七姑未答言,那王老儿抬眼看了看七姑,转首有声无力气嘶喘喘地问道:“这就是刚才你老人家所说救小老儿女儿的那位伍家小姐吧。”驼叟把头一点,王老儿勉强扎挣着,就要转身跪下,七姑忙把他拦住。此时维扬已从这庙内厨下,寻了半碗稀米汤来,递给了王老儿。那王老儿偌大的年纪,直闷在这空肚弥勒佛大肚皮之内,已两三天没进饭食了,饿得头眼昏花。接过那半碗米汤,喝下肚去,这才勉勉强强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时天光眼看已将亮了上来,忽然听驴声嘶喊,七姑顺了这驴嘶声音寻去,见西南有个角门。忙过去推开角门,一看见是片空场,内中树下拴了两头小驴。王老儿说道:“这大约就是小老儿父女乘来的那两头驴吧。”七姑忙叫他过来相认,王老儿步履蹒跚地走过一看,忙道:“是的,是的,不过以外还有行装呢。”说着,东瞧西看,算是在东配殿,把行装寻着。七姑看东方已微微发白,便命王老儿把行装放在他自己的驴上,牵了他这两头驴,头前先回黄堡去了。
打发王老儿去后,看三姑、四姑从后走来,暗室里的那一些妇人,每人手里提了个大包袱,忸忸怩怩,同了张姓女儿,随在三姑、四姑后面,走了出来。见了驼叟等,扔下手中包袱,福了两福,一弯身提起包袱,就要走出庙去。七姑一横身,把她们拦住,这些妇人立时又慌了手脚。七姑向前挨个把她们手中包袱搜查了一遍,包袱里的银钱,都给拿了出来,凑在一起,看有六七百两银子。七姑拣出有二百两来,下余那五百两仍旧璧还了她们,叫她们分了,这才挥手令她们走去。便叫张氏女先候一时,看这几个妇人联袂走出庙去。三姑笑向七姑道:“你怎么趁火打起劫来了呢?”七姑笑道:“我这倒不是趁火打劫,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叫过张氏女,把这二百两银子一股脑儿递给了她手中。说道:“你拿了这银两,赶快回去,给你娘请个医生。你这一夜不曾回去,你那病榻上的老娘,也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张氏女接过银两,听了七姑的言语,感激到万分。不由泪痕满面,跪在地下,向七姑们问道:“不知恩人们,肯将居处姓名,告诉我么?”四姑接过来说道:“你快起来。”指了驼叟道:“你就念我们刘老伯的好处吧。若不是我刘老伯,哪里能把这儿秃驴收拾得一干二净呢。你问我的姓名居处,我们就住在黄堡……”底下的话尚未说完,张氏女忙道:“知道了,三位恩人们是黄堡伍家那三位小姐吧。怪不得瞧了有些面善,三位恩人以前进山打猎,也曾从我门前走过的,所以我也瞧见过几次。”遂先向驼叟磕下头去,随又转身要给维扬及三姑们叩头,七姑拦住了她。张氏女子千恩万谢,离了这火神庙,自回家中去了。
七姑向驼叟问道:“天已然大亮了,这庙中倒了这些尸身,咱们爷几个这么扔下一走,还是去报知该管官府,听你老人家分派。”驼叟摇头道:“你说了这两个办法,都是不妥当的。若是扔下一走,被官府侦知这些尸身,这里乡约地保,岂不要担罪名的。若是咱们去报知官府,遇上了清廉的官还好,如若是糊涂虫,这杀人的凶徒,岂不要加在咱们身上。趁天时还不很亮,路上尚无行人,咱们先回去,庙门仍给他从里关闭着,我自有主张。迟一时路上一有了往来行人,咱们这装束,而且一身血污,被人看了,却有许多不便。”维扬及三姑、四姑、七姑听了,点头称是。由维扬把庙门关好,爷儿几个从庙墙上蹿了出来。三姑姊妹回了黄堡,驼叟带了维扬,放一把火,把庙烧成一片灰,然后分道返回八仙观。
三姑、四姑、七姑从火神庙返回黄堡家中,看王二姐喜眉笑脸,真是说不出的万分感激。王二姐父女又住了一夜,因离年关已近,不便久停,第二天拜谢了三姑姊妹,父女双双起程回去了。那八仙观的驼叟,看王铁肩已来了两个年头,平日很是任劳任怨,虽说他已拜在门下,若按门中规则来说,总算尚未正式拜师。以往驼叟虽命维扬教了他些初步功夫,不过是些皮毛罢了。这日驼叟摆了香案,中间供了武圣神像的牌位,把王铁肩唤到近前,说道:“你来在这里已有两年,虽然你拜在我的门下,按规则说,仍是不算正式拜师。我叫你师兄维扬教你些初步功夫,不过是些皮毛,毫没有用处的,今天才算是我正式收你的日子。”遂命王铁肩向香案正中的武穆牌位磕下头去。王铁肩喜孜孜叩罢了头,又三跪九叩地给师父行过大礼,跑在香案之前,静听师父训谕。驼叟坐在香案旁一张凳上,对王铁肩说道:“你今天算是的确我的及门弟子了。我们形意门中有四诫,先念给你听,矜躁色私四个字,以后叫你师兄慢慢讲给你听吧。”又手指武圣的牌位,继续说道:“咱们形意派剑自岳圣,所以咱们门中是供奉岳武穆的。近来门外的人,都以咱们形意门武当派,说是张三丰传授下来的,这是大谬。若说形意门为内家派则可,若说内家派统为武当派,这就大大不对了。不过咱们形意门的功夫,就是本门中,也是各有不同。本门所传不过八式,系采五行十二形中的鹤形、马形、鸡形、燕形,在拳腿上根采崩拳、横拳、撵拳、炮拳,混合而成的。至于我那师伯所传的,却又与你师爷不同了。他老人家是以鹰熊二式为主,看来这两支虽不同,可是练法同出一源。咱们新传虽没有鹰熊二式,但是暗中还含着这鹰熊二式。”王铁肩跪听到这里,不由疑问道:“师祖新传既没有鹰熊二式,怎的还有鹰熊二式含在其中呢。”驼叟解释道:“咱们形意门的生化之道,说起来皆由于先天的横拳而生,即是万物都生于土。所以说横拳为各形之母,八式皆从此而生。故此形意门的拳术,是以横拳为母,以鹰熊二式为主,攻像鹰,守像熊,形意拳中一动静,含鹰熊二式。虽说各形皆生于横,其身心连用,却都基于鹰熊二式。这是要心思会悟,不可以言喻的。”王铁肩听了这片理论,虽未深彻明了,但是也了悟许多。
驼叟又道:“现在我再把咱们形意门的源流,向你简略地说一说。方才我已向你说了咱们形意门是创于宋朝岳武穆,以后到了明末清初,各贤又出,本门益形光大。不过初练时,有三步功夫,又有三种练法,又有三层道理。三步功夫,是易骨、易筋、洗髓。三种练法,是明动、暗动、化动。三层道理,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这几句你要牢牢记住,这是咱们习形意的诀窍。”道罢源流,开始授艺,从此王铁肩朝夕不辍,苦练起来。
这一天三姑、四姑姊妹到山上去猎野兽,路过八仙观,便走了进去。看驼叟正指点徒弟练功夫,看她姊妹俩走来,一同让到房中。驼叟便问:“七姑怎的没有一同出来呢?”三姑接过来哧哧笑道:“人家有了婆家的人儿,不肯抛头露面,不像先前疯丫头也似的了。”驼叟笑了笑,便又问道:“你不提起,我几乎忘掉了。去几岁镒青来信说,定今年三月迎娶七姑进门,现下已二月杪,眼看就到三月了,怎的还没有信息呀。”三姑道:“真个的眼看就是三月,还没一些信息,是送到大名任所去就亲,还是来这儿迎娶,喜期已近,此时一些还不晓得呢。”四姑笑道:“过几天总有信息的,人儿已经给了人家了,早晚还愁不叫人家搭了去吗?你看七妹她也不一天到晚舞剑和练拳脚啦,终日钻在房中,针儿线儿的,自己忙她自己的针凿活计了。”驼叟笑着打诨道:“照你这样说来,七姑倒是个忙人了。”三姑道:“她自有了人家,哪一天离开针儿线儿了呢。除了去岁救王二姐,直到破了火神庙,算是她没有弄那针儿线儿,歇了几天。”四姑道:“她一天活计不离手的,我也不晓得她是忙着做什么呢。”驼叟道:“她那妆奁各物都已预备齐全了吗?”四姑忙答道:“去年我大姊丈走时,统统全托他置办去了,至于七妹的衣服,我大姊临走时,也都把尺寸用尺子量了去了。现在想都已齐备,这倒不必顾虑。我姊丈走时,吩咐我姊妹两个,如果喜期有了准日子,赶紧派人,给他们个信儿。如果在这儿迎娶,即把妆奁衣物等,送到这儿来。如若是到冀南,便派人给送到大名去。”驼叟把头点了点道:“周兴元毕竟是个商人,心思倒还精密。”
说至此处,王铁肩把茶烹了来,三姑、四姑忙起身谦逊了几句,便向王铁肩问道:“我姊妹进来时,看师兄正练功夫,不晓师兄近日练到哪里。”王铁肩尚未答言,驼叟道:“他八式拳均已练完,他进步是很有可观,我正式传他不过一个多月的样子。”王铁肩看师父同她姊妹谈话,笑了笑,慢慢退了出来。三姑、四姑听驼叟说王铁肩不过一个多月,居然把形意八拳练完,不由伸了舌头道:“他进步确是很有可观。”驼叟道:“他一个粗人,心地倒还专纯,将来造诣,恐怕要在你们那纪维扬师兄之上。他现在练到杂式捶,不过却有一层可虑,他每每犯那贪多的毛病,我常拿那其进锐,其迅速的言语斥责他。不说旁人,就拿维扬来说吧,自拜我门下,如今已有七八年样子,他向我求讨了好几次,叫我把形意枪的点子传给他,我还没应允他呢。非是我自秘,只因他别的器械,尚未臻佳境,怎能再传他形意枪呢。若传了他,弄得全都不成,岂不白白耽误他了吗?”
四姑笑道:“你老人家这种口吻,却同我们师父言出一辙。他老人家因我们姊妹俩的造诣,不如七妹,所以除了拳腿之外,只教了我姊妹俩一趟剑就罢了。我七妹十八般器刃,我师父样样都传她了,可惜他老人家那独有的形意绝命三枪,临羽化带了去,未曾传与人的。”驼叟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师父那独有形意绝命三枪未曾传人,本来却也难怪,他那古怪的性子,一辈子只收了你们姊妹三个女弟子,除去你们三个,他又有谁可传呢。这形意绝命三枪,就是传给你们,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去冲锋上阵,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不过是他不曾传给你们的意思。说起这形意绝命三枪,当初我们师兄弟几个,你们师祖也就算独传给你师父了。这也难说,在传给他的时候,正是你师祖病危之际,那时我们师兄弟都没有在他老人家近前,只有你师父一个守在身旁,设若那时我们如一同守在那儿。你师祖也都传我们了。听说你们师祖在传你们师父这形意绝命三枪时,系坐在病榻上,只用了一根竹筷,就一招一式的指示着传给他。不料你们师父未得其人而传,把咱们这形意门绝无仅有的绝技,临羽化带了去,实在是一件憾事。”说着,彼此太息了一阵。
三姑、四姑随又闲谈一时,方辞了驼叟,姊妹俩又到山上猎些野兽,直到夕阳衔山,才回近家中。又过了没几天,果然有舒镒青夫人母家的人,从大名回来,顺便到黄堡带了信息来。说喜期俟缓到秋后,再为办理。因舒知府近又调任山西,夫人公子也都随同到山西去,因此喜期不得不缓到秋后了。以外又有舒知府致驼叟一封函件,除了致候之外,内容也是这一样的言语。三姑便派人把这函件给驼叟送了去。三姑、四姑姊妹两个向七姑调笑:“妹妹可是误佳期了!”这天姊妹安寝,只七姑一个,尚坐在灯下穿针引线,做她的活计,四姑躺在被中笑道:“天已不早,该歇着了,一天活计不离手,也不腻吗。鞋儿袜儿,和贴身褂儿裤儿做了些,就够好了,难道说,把一辈子的都做出来吗。秋后才出聘呢,忙的哪门子呀。过了门好这样忙吗?不说旁人,小姑爷先得心疼坏了。”这句话甫罢,七姑扔下活计,扑了过来,两眉一叠,怒嗔道:“你嘴又淡了吧,我非收拾你不可。”扑到四姑头前,四姑粉面向被中一钻,忙嬉笑道:“你别动手动脚了,我不打趣你了。”正在取笑之间,忽听院中叭哒一声,像是夜行人问路石的声音。四姑、七姑一惊,停住手脚,侧耳听去。此时已更深夜静,一切声音都听个逼真。随着又听好像有人从房上落下,但是声音极其轻细,一听就知这人本领不凡。这种声音如何瞒得过这精细的七姑,七姑忙向四姑一使眼色,一回身子把灯吹熄,便忙摸黑束扎利落。这时四姑也把三姑悄悄喊起,也一起装束齐整,各抄手中剑。在这当儿,猛然听院中一响,哈哈笑道:“三个丫头,今天是你家佛爷报仇的日子到了,快出来,不要叫我费事。”三姑、四姑、七姑一听这口吻声音,正是那火神庙逃去的方丈正明。姊妹三人明知不是他的对手,立时大惊失色。七姑眉头一皱,计上心头,附在四姑耳旁,低声道:“你悄悄从后窗越出,快到八仙观去请刘老伯吧,我和三姊同他打几个照面,便把他引到八仙观那条路上去。”四姑点首示意,不敢怠慢,从后窗越出,转到了前院。
这凶僧立在阶前,短衣窄袖,提了他那对八楞铁锏,仇家见面,分外眼红,不曾搭话,便打在了一处,正明舞动手中锏,恨不得一下把三姑、七姑结果了。三姑、七姑仔细提防,摆手中剑相迎,当时锉锉锵锵,厮拼起来。一些男女仆役们,一个个睡梦中听得这兵刃相击之声,都吓得钻在被中屁滚尿流,连大气都不敢出。三姑、七姑不敢久恋,交手不到十几个照面,寻了个破绽,向正明虚晃一剑,一转身,姊妹两个雀鸟般,早蹿到了房上,身法确是十分矫捷。正明收了锏式,冷笑道:“丫头你们也有今日呀,看你俩哪里逃,你俩就是上天,我也追你们南天门的。”一跺脚,纵上房去。
这时三姑、七姑已跳出院外,奔八仙观那条道中跑了去。正明哪里肯舍,紧紧在后面追赶。一气跑了五六里,眼看就快到了八仙观,仍不见驼叟和四姑走来,七姑不由暗暗焦急,一壁跑着,一壁向三姑抱怨道:“四姊姊真不是办事的人,这时怎还不见她同刘老伯走来。”说话间,已到了八仙观近前,看双门紧闭,侧耳听去,静悄悄并无人声。喊了两声,也无人答言,她姊妹却有些慌了手脚了。正明早已追到身近,三姑、七姑复又举剑,向他杀过去。怎奈三姑、七姑是个女子家,究竟气力不佳。况那恶僧正明不但膂力惊人,而且又是一身超人的功夫,她姊妹俩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又打了没有两三个照面,三姑、七姑已气息喘喘,眼看就要败在凶僧手里,那正明唯恐她俩脱逃,舞动手中那对锏,左右乱闪,紧紧把她姊妹俩缠住,若想脱身,却是休想。她姊妹俩堪堪就要被正明的锏击倒。七姑一壁和他交手,一壁暗忖脱身之法。在这危急之间,七姑忽娇声喊道:“刘伯来了吗!”正明一听,锏式稍一松慢,三姑、七姑趁势回头,抹身便跑。正明左右看了看,哪有驼叟的踪迹,冷笑道:“丫头,你们也在我面前耍这套把戏吗?看你们今天逃往哪里。”边说边追了下去。
三姑、七姑心想此番性命休矣,跑出没好远,正明相距不过两三丈,眼望着就要追上。七姑回手把如意金珠弹打出一丸。那正明把头一偏,那丸金弹擦了他耳旁,飞了过去。正明腿下,不免稍有些迟慢。三姑、七姑又跑出了好远,正明怎肯轻轻放过,紧紧追在后面。转山绕岭,又跑出了四五里。三姑、七姑一抬首,瞥见前面,一片黑乌乌树林,心下暗喜,直奔这片树林跑去。到了树林以内,一纵身跃到树上。这黑夜之间,借了树的枝杈遮蔽,隐住了身躯。偌大这片树林,正明哪里觅得见?他自忖她姊妹俩是穿林而过,按武林门规来说,若追人入了树林中,万不可轻进,恐受暗算。这正明却艺高胆大,追进了树林,从三姑、七姑攀登的这两棵树下过去,毫不觉得,健步如飞地跑过去了。
被七姑抖手一暗器,他这才怒叫一声逃去。这正明和尚自从战败后逃走,到他早年一个姘妇家中,潜藏了些天,转过年关,探知他那火神庙被火烧没了,他听了这消息,越发把驼叟及三姑姊妹恨之入骨了,恨不得含口火,把他等生吞活咽下去。这天夜间,原想先把三姑姊妹三个结果了,随着再去暗刺驼叟。不想三姑、七姑十分乖巧地脱逃了,三姑在树上待了好一时,料正明已然去远,方才跳下树来,姊妹俩转向回路走去。
七姑尚不觉怎样疲乏,唯有三姑周身大汗,两腿已觉酸疼,口干舌燥,心想寻个住户歇一歇腿儿,顺便寻些水解一解口中干燥。无奈在这深夜之间,一些人家均已入睡了,姊妹两个溜向回路。七姑看了三姑这疲乏模样,便道:“三姊姊,我来背起你走吧。”三姑眉儿一皱道:“你虽不似我这样的疲乏,也够劳累的,你还想背我吗?慢慢走吧。”且行且看,见前面微微透出一丝灯光来,三姑一看喜出望外,手一指道:“你看那户人家,还没有睡觉呢,咱们紧赶几步吧。”不消一时,到了那家门首,矮矮圈了一段篱笆墙儿,内里有三间茅草房屋。姊妹俩不便鲁莽,轻轻把篱笆门儿叩了两下。听房内一个女子答问了一声,呀的声开了房门,向篱笆外面问道:“这早晚谁来叩门呀?”三姑忙答应了声:“我们姊妹俩路经此处,口燥起来,特来寻口水的。”那女子听了,方迈开莲步,开了篱笆门儿,那女子仔细朝了三姑、七姑望了望,喜得她不顾开言。翩若惊鸿般回身走转房内,高声喊道:“娘呀,快把活计收了起来,咱们的恩人那黄堡伍家小姐们来了。娘快把房里略略收拾收拾吧。”复又翻身走出,笑嘻嘻道:“恩人快请房里坐吧。”三姑、七姑见女子,正是那火神庙搭救的张氏女。
当走进房中,看她的老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原来她母女正坐灯下给人缝做衣服。这张老婆见了三姑、七姑,扯着那张满面皱纹的笑脸道:“恩人们,我母女一天不知要念叨几遍呢,今天怎的这般晚,路过此处?真难得恩人们到来!”说到这儿,屈膝便下跪。七姑手快,伸手扶住了她,连忙道:“这大年岁,我们可生受不起,不要折煞我们的寿数了。”张氏女忙问:“怎的不见四小姐呢?”七姑当把正明如何到黄堡去厮拼,四姑如何去八仙观请驼叟,她同三姑又如何被追到树林,才得脱身的一片话,向她母女说了一遍。张老婆听了,不住咬牙骂凶僧。张氏女忙道:“娘先陪在此少坐一时,我赶紧给恩人们烧柴泡茶去。”抹身走出。
张老婆向她姊妹道:“这万恶凶僧,迟早要遭报的。我女儿若不亏恩人们搭救,她再晚一天回来,我不病煞,也要急煞了。恩人们,不但搭救了我女儿,而且又赏了她些银两,我母女俩提起来,感激到万分,我们真没法报答的。”七姑忙道:“快不要恩人恩人震天价喊叫了,我们听了反觉怪刺耳的。”张老婆忙改了话口,笑道:“小姐们不愿叫我称呼恩人,我不这么称呼了就是。”说话间,张氏女已把茶泡来,斟上了茶,恭恭敬敬给三姑、七姑端了过来。三姑这时身上越发燥起来,汗仍出个不住,索性她上身衣服脱去,只穿了薄薄一件衫儿。张老婆看了,忙拦道:“小姐快穿上吧,夜深了,不要受了凉的。”三姑哪里在意,忙说不妨。
七姑又问:“你母女怎的这般晚,尚未歇息呢。”张老婆未语先叹了声道:“我们一年到头,倚恃着十指,给人家缝做活计,度这贫寒的日月。哪一天我母女都到三四更上,才得歇息呢。”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一桩事儿,忙又说道:“我女儿和我每提小姐们的本领,很是羡慕。她常说遇机到黄堡去求小姐们,收她做个徒弟吧。不知小姐肯不肯收她这个徒弟?”七姑笑道:“我们姊妹同她岁数儿,也是仿上仿下的,怎能收她做个徒弟呀。”张氏女一旁哧哧笑道:“小姐必是不肯收我这愚钝的徒弟。”七姑道:“你愿意练习武功夫,常到我们那儿去,我姊妹定教给你的,何必要叫我们姊妹收你做徒弟呢。”张氏女喜道:“小姐们既肯教我练习武功夫,虽不认可我是小姐们的徒弟,可是我这徒弟的名儿,是毫无疑议了。”又闲谈了一时,天已大亮,三姑穿好外面衣服,同七姑便要走去。母女苦留不住,七姑便让张氏女有暇到黄堡去,张氏女笑道:“不用吩咐,徒弟当然要去拜望师父们去的。”七姑笑了笑,同三姑迈步走出。
将到外间,七姑一眼看见正中佛案上,供了有两个长生牌位,一个是驼叟的,一个是她姊妹三个人的。七姑过去把她姊妹三个的长生牌位抓在手中,待张氏女过来抢夺的当儿,七姑早放在脚下踏了个粉碎。随着七姑说道:“我们刘老伯的长生牌位,你们自管供奉,我们姊妹可生受不住的,不要折我们的福了。”张老婆在旁把嘴干叭哒两下道:“小姐们怎把我女儿的命根子踏毁了,她每天净了手上三遍香呢。”张氏女看已把长生牌位踏个粉碎,深悔自己粗心,夜间她姊妹俩来时,不曾收了起来,粉面低垂不作一语,七姑对她笑了笑,别了她母女,竟自走向回道去了。
姊妹俩走了没好远,三姑微觉身上有些不舒适,头微微也有些疼,当时并未介意,走了一时,忽地一抬眼,瞥见迎面四姑同了王铁肩走来。七姑怒容满面向四姑责道:“四姊姊,你把刘老伯请到哪儿去了,昨夜不亏我姊妹俩机警,险一忽儿,就把性命丧在那恶僧手里。我们姊妹俩若丧了性命,你思索思索,对得起你这三姊同你这七姑妹吗?”四姑忙道:“你先不要呵责我,容我慢慢说了详情。你就晓得了。我这一夜急得心里,也同着了火也似的。”四姑旋又说了一片言语,七姑方才怒火全消,转怒为喜地道:“这就怪不得你了。”
原来四姑自后窗越出到八仙观去请驼叟,施起陆地功夫,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到那儿。一时到了八仙观,也不顾上前去叩门,一踩脚儿,纵了进去,看空洞洞并无一人,立时怔住。看驼叟住的那间房门倒扣着,来到对面房内,有维扬物件齐整整放在那儿,王铁肩的被儿却好好铺在那里,床前桌上好端端放了一壶茶,手摸茶水尚温。四姑现出失望颜色,自忖驼叟同维扬必定是出门去了,王铁肩想是在殿后面。,身走出,站在阶前,三师兄三师兄地喊了两声,不听回语,心下了然,料想他一定趁驼叟不在家中,他在这夜晚,到邻村吃酒去了。当时毫不迟疑,窜出八仙观,向邻村寻去。果然不出四姑所料,在途中遇见了王铁肩,见他醉醺醺走来,忙问他刘老伯到哪里去了呢?王铁肩一看是四姑,他酒吃的这个模样,未免面现局促忙答道:“我师父带了我师兄,出川到山西去了。”四姑忙又问道:“他老人家到山西,有什么事么?”王铁肩道:“我那直隶孙能深师伯,他老人家派徒弟,把师父请了去的。听说孙能深师伯的徒儿,保了笔镖银,路过山西丢失了,故此特来请师父,帮同他们去寻这笔镖银。我维扬师兄也要一同去,所以师父也把他带去。”说至此,又问四姑:“因何夤夜至此,寻我师父?”四姑听驼叟果出门去,自己所料不差,当时急得汗流如注。听王铁肩这么问着,忙把恶僧正明夜入黄堡的话,说了一遍。王铁肩一听,酒立时吓醒了,忙道:“听我师父他老人家说,那恶僧本领确是了得,三姑、七姑怎的是他对手?”四姑同王铁肩很焦急地说着,已快到了八仙观,忽见两三条黑影即是三姑、七姑同那恶僧动手了。
这正是三姑同七姑在八仙观门外同正明厮拼的当口,七姑诈喊了声刘老伯来了吗,趁势脱身,向东北跑了下去。王铁肩便要随在后面看个究竟,四姑慌忙拦他道:“你跟了下去,也不精细,我想她同我三姊,决不能被他追上。就是追上,她也有法摆脱,万不会吃亏的。”
四姑口中虽这么说着,一颗心却早提起了多高。四姑当即别了王铁肩,姪回了家中,取出暗器,小心护宅,见一些男女仆役吓得大气不出,还静悄悄钻在房中。四姑便把他们喊了出来,这些仆役忙问三小姐同七小姐呢?四姑把她姊妹被凶僧追下去的话,向他们说了。这些男女仆役听了一个个也都提心吊胆的,替她姊妹俩捏了一把汗。四姑坐在房中,提了兵刃,愁眉双锁,四姑至此心内越发着慌了。忙走出门去,顺了夜间她姊妹俩跑的那股道上,寻下去了。
路经八仙观,瞥见王铁肩站在门外,王铁肩忙问她姊妹俩夜间可曾回返黄堡?四姑满面愁容,把头摇了摇。王铁肩看四姑这神色,心中自不免也是一惊,便回过身走进观中,忙把门从里关闭上,越墙蹿出,同四姑一起寻了下去。恰巧走没好远,遇上了三姑、七姑,四姑同王铁肩方把一颗心放下,不想七姑劈面不问情由,便向四姑呵责,四姑把驼叟不在的话,向她姊妹说了一遍,七姑方才明白,忙不迭地道:“这就怪不得你了,却原来刘老伯出门了呀。”七姑当把夜间,她姊妹怎样在树林脱身,后来又怎样到了张家,也向四姑忙说了一遍。王铁肩忙让她姊妹三个,到八仙观歇息一时。七姑道:“不去了,我姊妹俩跑了大半夜,也该回去歇息歇息。”
姊妹三个别了王铁肩,回了家中。一些男女仆役见三姑、七姑姊妹俩安然回来,也全把悬了的那颗心落下去。一夜光景,想她姊妹们全已饥饿了,仆妇们忙到厨下预备饭食。三姑一进门,便一头倒在床上,身上作冷作烧起来。一时饭菜端上,三姑摇着首说:“你们吃吧,我是不吃了。”四姑忙过去,伸在她额上摸了摸。啊呀了一阵道:“三姊姊怎么了,头上烧得这么滚热?”七姑一听,也兀地一惊,连忙道:“三姊姊她定是夜间,在张家脱了衣服,受了凉了。”忙扯了一床被子,给她盖好。又道:“叫她睡一时,发些汗,就会好的。”四姑、七姑两个转眼把饭用罢,仆妇们张罗着把碗盏收下,四姑、七姑不觉也有些倦意,心想睡下歇息一时。她姊妹俩这一觉,睡了足有大半天,一睁眼醒来,金黄色的阳光,已射到东面的房上,映照着大半边院中一棵老槐树的影子,日色已是偏西了。

第四章 王铁肩计擒恶僧
四姑、七姑翻身坐起,抬手把鬓边的乱发,向后理了理,转眼看三姑一张脸通红,看她那样子,热势并未少退。七姑紧皱二眉,向四姑道:“看来三姊病热来得不轻。这是她自己不小心在意的缘故。”四姑道:“看她这模样,一天半天不能痊愈的,总要给她请个医生诊断诊断。”七姑点首道:“今天是不讲了,明天当然要给她请个医生的。她这一病不要紧,不过却有一层可虑,那凶僧未必甘心,难免今晚不二次来寻我姊妹厮拼。咱们又不是他对手,偏巧刘老伯又在这时离川去了,今晚凶僧若来时,三姊她又病倒床上,叫咱们姊妹俩怎样对付他呀?”四姑听了,也是不得主意,姊妹面面相觑,思索不出一个妥善方法来,立时愁云密布,房中寂寞了许多。
正在这时,猛然一个仆妇跑来报说:“八仙观王铁肩来了。”七姑便命把他先让到前面房中,姊妹略略梳洗,迈步走出。到了前面房中,见王铁肩喜眉笑脸迎头说道:“小姐们请放心吧,我擒拿了一个大和尚,视那样子十有八九是那凶僧正明。”四姑、七姑哪里肯信,忙说道:“那凶僧一身惊人武功,他如何叫你拿得住呀?和尚可多着哩,快把人家放了,定不是的。”王铁肩笑道:“是与不是,小姐们去看一看,那厮被我尚捆在八仙观我那房中呢。”四姑、七姑听了,见他一团高兴地跑了来,不便驳回,当把首点了点,便同向八仙观行去。到了那里,看王铁肩房中,四马攒蹄捆了一人,近前仔细望去,却是出乎意料之外,正是那恶僧正明。四姑、七姑大喜,忙问王铁肩道:“你究竟怎把他拿住的呢?”王铁肩哈哈一笑道:“算他倒运,算我瞎猫捉住死老鼠罢了。”这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也是合该正明到了恶贯满盈的日期。那正明自从追赶三姑、七姑,眼望着她姊妹俩跑进树林中去了,及至追进林中,受了一暗箭,他就跑回去了。他本想拔去暗器,再来寻仇,他一看东方已微微将要亮上来,才颓然若失地返回他那姘妇家中,倒头便睡。心想三姑姊妹弱不能久战,又不能逃走,还恐她们逃到哪里去吗?今晚再到黄堡去,定把她们这丫头们做了。这么想着,不觉呼呼睡去。醒来时,天光已至中午,把面洗过,便走出他这姘妇家中,想寻个酒家吃盅酒。来到附近村中一个酒铺内,要了两角酒,以外又切了一大块腌牛肉,一个人自斟自饮吃了起来。正吃酒中间,一眼瞥见一个高大汉子走了进来,酒保对这汉似十分厮熟,忙迎面笑嘻嘻地道:“王二爷来了吗?我去给打两角酒,切上两块腌肉。”酒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酒缸近前,拿起酒器,给这汉子打酒。
这汉子听酒保向他招呼,把头点了点,一转首看见了正明,正明也正向这汉子打量,这汉子望着正明略一沉吟,忙扯了笑脸,走到正明身旁,招呼道:“大师父难得也到这里吃酒来了。”正明微把身子欠了欠,仔细朝着这汉子看了看,暗忖这汉子,我并不认识他呀。这汉子看了他这形象,又笑道:“大师父记忆不起我来了吧,本来我有三四个年头不曾到庙中去了。”正明听他这口吻,心说这汉子必是从前常到庙中去的,怎奈一时想他不起。这时酒保已把酒肉给这汉子端上,这汉子见了,忙向酒保说道:“快把酒肉给我挪到大师父这面桌上来,我来陪同大师父,吃个尽兴。”正明一个人正在纳闷,听这汉子这么说着,忙说道:“好极,好极,快把酒肉挪过来,一同喝吧。”酒保把酒肉接过,便向这汉子问道:“恕我眼拙,一时确想不起来尊驾的姓名。”这汉子笑道:“我就住在附近村中,我姓王,都叫我老王老王的,大师父想不起来了吗?”
这汉子非是别个,正是王铁肩。正明听铁肩说罢,一颗秃头摇了两摇,猛地伸着巨拳,震天价叭的声在桌上拍了一下。王铁肩以为他觑出破绽,不由暗吃一惊。哪知正明一拍桌子,真像想起来一样,说道:“你是不是头几年,常到庙里去,那个卖山货的王老五么?”王铁肩顺口答应,把手向大腿上一拍道:“一些不错的,大师父可想起我来了。”说到这句,举起杯子说了声请干一杯吧。正明并不推辞,端起杯子,仰脖干了一杯。王铁肩走来时,正明已经吃了有几分醉意,这时王铁肩又左一杯,右一杯相让,大凡吃酒的人,全犯这明明已醉,却偏不承认他醉了的毛病,酒已顶上了喉咙,人家若再让,还左一杯右一杯地吃个不歇。不多一时,铁肩把正明灌了个酩酊大醉,正明觉得头沉脚轻,一步却也行走不了。铁肩看他醉的这模样,立时大喜,便道:“大师父请到我那里睡一个觉儿吧。”把正明和自家的酒账一股脑儿会了,扶起正明,走了出来。正明醉得昏沉沉的,俯在仇人的背上,走了没好远,哇的一声,吐了许多酒出来。王铁肩唯恐他酒醒,解下身上系的带子,紧紧把他手脚捆在一处,提起来便。向八仙观走去。
正明此刻酒已醒了几分过来,心中明白受了暗算,怎奈四肢无力,而且又被捆上,只可任其摆弄。一时到了八仙观,铁肩知正明一身硬功夫,怕他酒力散了,挣断了带子,那时却要吃他的亏了。猛想起自家师父房中,有两根牛筋绳索,听师父常说,无论有多好功夫的人,若被这牛筋的绳索捆上,休想挣开。王铁肩忙去拿了这两根牛筋的绳索,重新又把正明四马攒蹄捆上。仍恐他逃脱,当又把他吊了起来,把嘴堵上。这才把观门从内锁好,喜孜孜到黄堡去,告知三姑姊妹。不料三姑病了,四姑、七姑听了,有些不相信。及至四姑、七姑同铁肩来到八仙观一看,果然恶僧正明,吊得半死了,心中大喜,忙问王铁肩怎样把他锁住的。王铁肩把拿住正明原委说了一遍。当把正明解救下来,仍缚手脚。正明的酒早已醒了过来,冷笑道:“我一时大意,被你等拿住。看你等把我怎样摆布。”王铁肩听了,回首向四姑、七姑道:“把这恶僧提得回山中结果了吧,留了他不知还要害多少人呢?”四姑、七姑银牙一咬,齐声道:“这恶僧不结果他,留着叫他再去为非作恶。”王铁肩一听,拿了兵刃,把正明跌在地上,弯身把他提起,便同七姑姊妹出了八仙观,直奔观后山中。王铁肩提着凶僧,直走到无人处,把正明狠劲向地下一抛,笑了两声道:“恶僧你害了多少妇女,今天可是你遭报的日子了。”正明圆睁二目,冷笑了笑,又把二目闭上,不作一语。王铁肩一看他这凶狠颜色,当时大怒,举刀向他秃头项上砍了下去。使了十足气力,满想一刀下去,把他那颗秃瓢全给砍落。忽地就听当的一声,火星乱迸,正明的脖颈比铁还硬,震得王铁肩手臂麻木,险些松手把手中刀扔落,慌忙撤回刀来,一看刀刃已卷,吓得惊慌失色。四姑、七姑看了,也是一怔。正明一颗秃头晃了两晃,冷笑道:“你们自管砍来,我是不惧的,看你等怎样处置我。”王铁肩一听,一团怒火越发按捺不下,两手齐执了刀柄,一翻两腕,二次又向正明腹间刺去,只看正明一吸气,肚腹立时凹了下去。刀刺在他那腹上,觉得其软如棉,那刀就如同嵌在他腹上一般。正明猛又一凸肚腹,王铁肩不由倒退了好几步,两手一松,那柄刀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也似,给摔出了好远,呛啷落在了地上。
二女侠和王铁肩一齐咋然吃惊,呆望了正明,束手无策。三姑、四姑眉儿一皱彼此观望,也是不得主意。正明看他们这窘态毕现的神色,面上很得意,哈哈笑道:“你等若知趣,赶紧把我绳索解去,我抖手一走,决不为难你等。如若不然,看你等能把我怎样。”这正明幸亏是用牛筋的绳索把他捆绑的,如是普通绳索,早被他挣开了。
四姑、七姑、铁肩听了他这狂语,七姑眉儿一紧娇喝道:“既把你凶僧捉住,岂能轻轻把你放掉。”说到这儿,忽然把二眉一展,忙转首向四姑、王铁肩道:“凶僧这身硬功夫,若像这样用兵刃去砍他,当然是不能伤他分毫的。此时我忽地想起来了,记得我们师父在世时,曾向我说过,大凡遇上硬功夫的人,本领低弱的是不谈了,若是本领绝顶的,兵刃是莫想伤他一根汗毛的,必得先要把他的七窍挑了,只一见血,立时刻一身本领扫地无余。姑且试他一试!”说着,便叫王铁肩去把刀捡了过来。再看那正明听了七姑小片言语,面上当时改变了颜色,不似先前凶狠样子,狠狠地道:“不想我今天丧在你等小辈手中!”七姑从王铁肩手中把刀接过,走向前,刀尖对准凶僧眼角,狠狠一刺,果然怪喊血流,随手又一刀,把正明的咽喉割断,立刻气绝身亡。可惜他一身绝顶本领,既皈佛门,不说遵守清规,却专干伤天越理的勾当,今丧在这荒僻山中,也是他咎由自取。四姑、七姑要扔下他那尸身,去供那野兽果腹。王铁肩说:“不好,还是埋了吧。”解开他那两根牛筋绳索,掘土成坑,把凶僧埋了。
四姑、七姑。回了黄堡,一进门儿,将走到院中,一眼瞥见张氏女嘻嘻笑着,莲步声碎,迎头走出,说道:“四小姐、七小姐回来了,你看你们这女弟子诚恳不诚恳吧?等不及明天,今天我就烦了我们邻户一个伯伯,把我送来了。”七姑忙道:“丢下你娘一个不寂寞吗?怎么不叫你娘也来住些日子呢?”张氏女笑道:“我娘怎能来呀,全来了,家中怎好意思全托人家邻户照管呢。这我来了,托付了我一个邻户,同我娘做几天伴,我娘倒也不寂寞的。”张氏女已进了房内,看三姑仍是烧得双颊红晕,鬓发乱乱地围了被子,坐在床上。
四姑、七姑忙问:“三姊姊此时身上觉得好了些吗?”三姑头摇了两摇,有声无力地问道:“我听说三师兄把恶僧拿住,你们去看,究是不是那恶僧正明?”七姑一扬眉儿,便同四姑,把果然是正明,已把他结果在那八仙观后面山中的话,向三姑说了一遍。三姑听罢,喜出望外,把个张氏女更喜欢得手舞足蹈,连连说道:“这个大害居然被小姐们除去,不是当面称扬,我常听人讲说什么十三妹,据我看,小姐们比那十三妹还要高出一节的。”四姑笑道:“你别胡比乱比的了。那何玉凤我们怎敢比拟呢,再者说这凶僧也并不是我们把他拿住的。”说了一会儿话,三姑又倒身躺下,四姑忙又向七姑道:“三姊这病症委实不轻,不要延迟着了,我看就去给她请个医生去吧,不要等待明天了。”七姑尚未答言,张氏女忙接过来道:“我来时看三小姐病势委实不轻,怂恿三小姐派人请医生来了,立了方儿,已经抓药去了。”七姑忙问道:“郎中诊罢脉,怎么说的呢?”张女连忙答道:“郎中诊罢脉,说是受些感冒,吃了两剂药就会好的。”四姑、七姑听了,方把心放了下去。七姑道:“叫三姊姊清静的休息一时吧。”一扯张女的手,打趣道:“随师父到那间房内去坐吧。”
走到对面房中,彼此落座。张氏女喜道:“小姐们是承认我这徒弟了,我还没有拜师父呢,我就在这儿给师父行礼吧。”说罢,真就站起身来,四姑坐在她身近,一伸手,把她按在座位上,笑道:“你不要听我七妹妹说戏话,我们决教你武功夫的,何必定要拜师呢。一来全是相上相下的岁数儿,我们怎好意思收你,二来拜师也没有这么简单的。”张氏女忙道:“还论什么岁数儿,圣人还师项橐呢,项橐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吗?这样看起来,岁数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晓得不拜师,是说不下去的。”七姑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记了不少典故,你要一定拜师,就不用学功夫了,可惜要怪我们姊妹要恼你的。”张女道:“就依了小姐们,往后我练好了功夫,人家若问起我的师父是谁来,我不是还要说出小姐们来吗?难道我还能说出别人不成?”七姑笑道:“我们先教你些初习功夫,只要进了门径,决不辜负你的一片坚决心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张女听罢,也就不再言语了。
四姑当把她引到后面空院中,先向她说了一片初学要诀,又把各拳法的功夫,略略给她试解一遍,随即教了她一趟开门功夫,这是一套形意拳,四姑、七姑指点了她一过,张氏女很是聪颖,不消多日,脚、眼、身、法、步、形,便已熟习。四姑、七姑便又引她回前面房中,七姑向她道:“我们形意门各式有各式的作用,各形有各形的神妙。形意拳以各形为进阶,必须要由阶而进,此形习熟,再习他形,非至纯熟,万不能续练,最忌速效,须有恒心,一式通则各形易精,所以拳经上说,一通无不通,即是这个道理。在初习时,似你最好先练明劲,这就是第一步功夫易骨法,也即是那练精化所,再进一步即为暗劲易筋,即练气化神,神而明之,再进而练化劲洗髓,练神还虚,拳经上所说的三加九转,即是此意。”张氏女听至此,连忙问道:“像我初学须先练明劲,明劲容易得很,我先天天练习着搬动些粗重器物不成吗?”七姑哧的笑道:“你把初步明劲功夫看得容易了,形意最难就是这初步功夫明劲。并不能纯刚,纯刚易折伤筋骨。说句本门内的话,即是纯刚易强,但是又不可纯柔。”张氏女舌一伸道:“照这样说来,这初步功夫,确是最难的了。”七姑道:“专心唯一,又何惧这一难字呀。还有一层最紧要的,若第一步明劲功夫未成,再去求那第二步和第三步的暗劲化劲,就是练习十年八年,也等于不习的。由此可知形意功夫是全得基于初步的。所以练初步时,总要奇正得体。呼吸得法,刚中求柔,柔中寻刚,气归丹田,运转周身,无论变化何形,当以规矩理法为准绳。”
张氏女听罢这段言语,半解不解,牢牢紧记。七姑又道:“你这初学乍练,须得随时参悟,方能有进境的。从此用功不辍,你这样的聪颖,将来的造诣,或者要在我们姊妹之上。”张女嘴一撇地笑道:“不要先夸赞我了,我练成有小姐们一半的功夫,我就知足了。要像小姐们的功夫,我练个十多年,恐也未必追赶得上的。”七姑正色道:“练武功夫的人,说出这话,却是不对的,自要循序而进,由阶而升,苦心参悟,何愁不及人家呢。你要晓得,功夫是没有止境的,在你看来,以为我们的功夫,是登峰造极了吧,其实相差还远。不过我们的功夫,也就将到山阶而进的程度上,说来不怕你畏难,似我们姊妹再用功,练他个几十年,也不能抵于大成呀。”
张氏女偏着首听一句诺一句,直待七姑说罢,才忙着说道:“我听了这片训言,才晓得功夫是没有止境的。”说至此,忙又道:“我将学的那八式不要忘了,待我去再练习吧。”说着,翩若惊鸿般,站起走出,奔向后院去了。四姑看了笑道:“看来她倒是很有专心的。”七姑道:“初习功夫,当然全是要这一股子热气的,但望她从此以后不改变了这样专心。”四姑道:“看她这坚决的心意,决改变不了的。”说到这里,听仆妇嘈杂地说药已抓来了。给三姑煎好端来。四姑、七姑忙站起,去看三姑的药方上面,开的究是什么药味。三姑吃下药,也就见好了。
那一边出门赴会的驼叟被孙能深派徒弟请到山西去寻镖银,带了维扬,同了孙门徒弟,日夜兼程,行了不消几日,已到山西。一打听匪徒劫了镖车回去,一看是插了孙能深的旗儿,便要把原镖车璧回,镖银并未短少分毫。却怪孙能深派的这随镖的徒弟不曾把话说明,便和劫镖匪徒厮打起来。等到驼叟赶到中途,已闻人家早将镖银退回。驼叟见风平浪静,便带了维扬返回川中。继而驼叟又一想,同孙能深师弟阔别有年,前次为周家冤狱赴京,本不知晓他在京城开设镖局,今既闻讯,决定到京城,去探望师弟一趟。维扬本不曾到过京城,听师父要到京城去探望他师叔,心中甚是欢喜,心想借此到京城游逛游逛。师徒两个便同孙门的这个徒弟名叫魏良,一起又起程赴京。
这天到了京城,维扬初来观光,东张西望,看街门之上,人烟辐辏,车马喧闹,京城所在,与他处毕竟不同。一时来到前门外镖局,魏良忙头前跑进,禀知他师门,此时孙能深听知师兄驼叟来了,忙迎了出来。维扬一看孙能深是个中等身材,黑紫面色,苍白胡须,两眼神光十足,年岁不过比自家师父相差个一两岁模样。孙能深和驼叟相见之下,手握手把驼叟让到里面,分宾主坐定,维扬垂手立在驼叟身侧。驼叟忙道:“维扬你还不给你师叔见礼!”维扬忙朝着孙能深行下礼去。能深含笑欠身把他扶起,略略问了问维扬功夫练到什么境地,维扬一一回答了。能深忙命人引他到外面房中歇息,能深这才和驼叟各道别后情况。当日要了两桌酒筵,款待师徒两个,能深陪同驼叟在这里面房内,魏良师兄弟等,陪了维扬在外面房中。一时酒菜摆上,驼叟是不善吃酒的,他师兄弟两个就座后,正吃谈忙问,能深忽然停住手中筷箸,向驼叟道:“师兄认识这儿王府教师杨露禅吗?”
驼叟道:“是不是那太极门广平府的杨露禅?”能深头点了两点道:“正是他,师兄认识他吧?”驼叟回答道:“不过我耳闻此人,并不曾会过面的,这杨露禅有什么事故吗?”能深道:“这杨露禅倒没有什么事故,他在这京城名头总算也是很大的。现在肃王府人出了一董海川,是八卦门的,一身本领确已至神妙境地。这董海川在前几日,同杨露禅彼此岌岌乎弄了很大的误会出来。”驼叟忙回道:“晓得的,晓得的。”接着说道:“那老六爷府有个秦太监,外人全称呼他秦五爷,同我十分要好,常到镖局来寻我攀谈。他和这董海川是旧友,所以董海川的来历都是他同我说的。他也把这董海川给我介绍了,现时董海川也截长补短的出城到这里来,我们彼此间也很是相得。说起这董海川,他乃是这直隶霸州文安县城东南朱家坞人氏,他壮年不晓怎的净身了,故此人全把他唤作董老公。他幼年在江西,随祖师学艺,以后投到肃王府充了一名太监。”驼叟听到这里,忙问道:“现在这董海川在肃王府还是充当太监吗?”
能深道:“此时董海川早已升任肃王府教师首领了。原来那肃王爷虽身居王位,也是一身绝顶的武功夫。这董海川在肃王府,一直有五六年的样子,上至王爷,下至家丁仆役,都不晓他是一身绝技。这一天,肃王提了一条长枪,在花园内练习。这肃王也很有两膀膂力,他那条长枪的样子足有茶碗口粗细。肃王舞兴正酣的中间,不前不后,恰在这时,董海川一手托了一个茶盘子,上面放了一杯茶,跑到王爷身边,单腿打千的说,王驾请用茶吧。肃王见他这等没眼色,当时大怒,拨转枪头,朝了海川抡起就打。海川忙立起身来,向后便退,肃王正在气头上,哪肯放松,挺手中枪,追了过去。海川一步一步后退,直退到墙根近前,肃王爷哈哈笑着说,我看你这还向哪里走。一拧腕子,就是碗口大小一个枪花儿;在海川胸前绕了两匝。再看海川托着茶盘,早一个旱地拔葱,纵到四五丈高矮这段墙上。肃王爷一见,忙点手把他喊下,海川跳落平地,又一举手中茶盘,说王驾请用茶,肃王爷一看他手中托茶盘内放的那杯茶,随他这一上一下,一些并未溢出。”
驼叟忙说道:“照这样说来,这董海川的功夫,确也很是出色。后来怎样呢?”能深道:“肃王爷当时一看茶一些未溢出,心中大喜,知他本领定是出众,立刻把手中长枪递了他,命他走一趟枪。他放下茶盘,接过了长枪,光看他那长枪到了他手中,就和面条儿似,颤动个不住。海川走了一回他们门中的八卦转枪,肃王爷看了十分称赞,立时把他提升府中教师首。现时他的徒弟程廷华等人,本领也全是了得。”师兄弟宴饮豪谈,能深陪同驼叟,少时饭已用罢,自有仆役把家具撤下。驼叟又问道:“这董海川同那杨露禅,究弄出什么误会来了呢?”这时候,仆役献上茶来,能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这才慢慢把董海川和露禅弄出误会几乎彼此恶斗起来的话,向驼叟说了一遍。
驼叟听罢,忙道:“杨露禅的太极功夫,不消说我是晓得了。这董海川的八卦门功夫,听你这样说来,确是空前绝后。”原来这京中的教师久负盛名的,即为端王府的教师首领杨露禅。这露禅自到端王府,平素访他寻衅的,可以说不计其数,都败在他手下,故此他的声名越来越大。偌大的京城,一提起杨露禅三字,几至无人不知。此时露禅年已六十开外,皓发童须,望去犹似五十许人,自然是有武功的人,体质是强壮的。忽有这一日夜间,露禅在王府前院已熄灯就寝。正蒙眬睡间,忽地就听有人在他这窗前,用手把窗纸轻轻弹了两下,随着低声笑着道:“杨露翁歇息了吗?我特来拜访你来了。”露禅一听,睁开二目,忙坐了起来,向外问了两声,不闻言语。耳听更锣三下,暗忖定是府中人跑来作耍的,也未介意,复又倒身躺下。工夫不大,又听那人在窗上又弹了两下,哈哈低声笑道:“露翁我来特地拜谒你,怎的把我蹲在门外了呢?”露禅慌忙起身披衣下地,一开房门,那人紧紧从外推住。露禅兀地一惊,方明白来的这人定是特意寻衅的。一抬手推开上面的前窗,艺高胆大,毫不顾忌的,当时雀鸟盘纵到院中,看天空之上,斜挂月轮,映照地上,四外寂静阗无一人,方才那人早踪迹全无。露禅前后搜寻了一回,哪有一些踪影,不由暗暗惊赞道:“这人好快身法呀,在我从前窗纵出的当儿,他却没有了踪迹。看来这人不可轻敌。”心中暗自这样称赞着,又在院中踱了一时,也不见一些动静,方才挺转房中,复又和衣躺下。闭目养神,却不敢再睡下去,一直到隐约听得远处鸡声报晓,东方微透鱼白之色,这才安然睡去。到了次日露禅也未把夜间这事告人知道,心下盘算,今夜他必然还要到来,我却要加意的防范。不来便罢,若来时我必不能把他轻轻放过。转眼到了晚间,露禅果然加意提防,静待昨夜那人光临。露禅这夜当然不敢安心就寝,盘膝坐在了床上,随手器刃放在身旁,以外又预备下了一把连珠弹,熄去灯光,静待那人光临。直等到四更头上,连一些动静也无,自忖那人定料今夜有了准备,必不敢再来作耍了。想到这里,只听外面房瓦哗喇一声,暗道:大概来了!凝神仔细听去,一阵风声过处,吹得窗纸微觉唰唰作响,紧随着又是那人把窗纸弹了两下道:“露翁昨晚多有冒昧,今晚特来请罪。”露禅蓄精养锐,正等他到来,听他说罢,抄起兵刃,拿了那连珠弹跳下地来,一脚把浮掩着的门从里踢开,疾似鹰隼般跃到了院中。一看那人,却又没有踪影了。正四下看望间,就听上面嗤声笑道:“露翁,我在此处了。”露禅顺着声音,抬首向北房上望去。看那人一身短服色,直竖竖端然站在房脊上,月光之下,面貌却看不甚清。露禅不由一时火起,举起手中连珠弹,对准了那人,唰的一声,一粒弹飞奔那人射去。当时那人呵了一声,向后倒去,眼望那颗弹明明打中那人身上。露禅不觉突口说道:“一连两夜跑来和我作耍,却休怪我下此毒手,看你这还向哪里跑?”说到这里,就要纵到房上,去看那人。猛地听南房的房脊上,那人拍掌笑道:“露翁弹法虽准确,却不曾打在我身上。”露禅听他这揶揄的口吻,一团怒火再也按捺不下,怒声喝道:“我杨某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何故连日跑来和我作耍?”举起手中那连珠弹弩,唰、唰、唰,连珠般向了那人射去。那人真的是好快身法,早又到了北面房脊上,哈哈笑道:“露翁我已领教过了,恕我不陪,告辞啦。”露禅回过首去,看那人已不知去向,不由暗暗惊佩那人功夫非凡,反把心中那团怒火消了下去,十分爱慕那人本领。
这时露禅的侄儿杨班侯同王府众人,正睡梦中,听得外面声响,在这夤夜之间,不晓出了什么事故,急忙穿衣下地,各拿器刃走了出来。一眼瞥见露禅一手提了兵刃,一手提着弹弩,站在院中,望着北面房脊默默出神。班侯等人近前忙问缘故,露禅方才移转二目,向班侯等人具述所遇。班侯等人听了,也是一惊,忙说:“这人太怪,你老人家倒要提防一二。”
到了第二日,露禅用罢早餐,下人跑来报说老六爷府的秦五爷来了。露禅听了,忙吩咐一声请,一抬首看秦太监已提步走进。露禅忙起身让座。这秦太监年岁五十开外,黄白色面皮,穿一件裘红长袍,腰系一根黄绉带子,带子上面缀了些槟榔盒包和眼镜盒子等物,垂在身前。来到露禅房中,露禅连忙笑道:“秦五兄今天怎的这样闲散,许久未见了。”秦太监笑道:“一向府中不得消闲,所以无暇出来,今日到这里办点小事,顺便跑来,寻你闲谈一时。”说话间,秦太监一眼瞥见墙上斜挂了个空刀鞘子,一柄单刀却明晃晃放在床前,那单刀近前,还放了一张短弩,不由露出很惊异的神色,向露禅问道:“你们府中闹什么事故着吧?弩弓也放在手旁,单刀也掣出在鞘外了呢?”露禅忙答道:“府中倒没出什么事故。”便把连日间有人跑来戏耍的话,向秦太监说了。秦太监一听,二目向上转了两转,便忙说道:“听你这样说来,这人的本领,北京城中,除去一个他,没有两个人的,大约必是他跑来和你作耍。”露禅忙问这人究是哪个。秦太监道:“据我猜想,连日夜间跑来,和你作耍的这人,没有两个,十有八九决是那肃王府的董海川。”露禅道:“我同他又没有什么仇隙,但不晓何故跑来和我作耍。”秦太监笑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一个道理,怎的不晓何故呢,不过是我兄声名两字所招的罢了。话虽是这样说,但是若不是他时便罢,要是他时,我出头给你两个见一见面。不要再这样闹下去,不要彼此间由误会再生出恶感来,到那种地步,却有许多不便。”露禅听了,所说确也有几分见地,旋又闲谈了一时,秦太监便起身告辞,临行时,向露禅说到肃王海川那里,探问究竟是否是他。
别了露禅,一直奔往肃王府来。一问海川,不出所料,果然是他。秦太监道:“海川弟,你连了两夜,跑去耍笑杨露禅,究竟是什么心意呢?”海川笑道:“我并没有什么心意,不过我看他这太极名家,是怎个人物。”秦太监也笑道:“太极名家四个字,他确是当之无愧。”海川道:“话虽如此,但是听来的话,是不足信的。”秦太监忙问道:“怎么你才相信呢?”海川笑答道:“耳听纯属子虚,眼见方为事实呢。”秦太监听他这单刀直入的语调,显然是要和露禅比试高下,方才甘心的。遂忙说道:“海川弟,我来给你们定个日期,在我那里与你两个见一见面,彼此做个好友,岂不圆满,可不要再这样闹下去了。”海川道:“我兄美意,小弟是非常赞成,不过话却要说在头前,到时我可要向他过一过手,领教领教他的本领。”秦太监满口应允道:“这层我倒不便驳回你,至时我很愿给你俩做个中间评判人。”海川道:“既然如此,就请规定日期吧。”秦太监道:“日期俟我回去,派人通知了杨露禅,再为规定。你是没有异议,尚要去问人家哪日有暇呢。”海川道:“我兄既这样说,我就敬候我兄的日期了。”秦太监把首点了点,站起别了海川,径向老六爷府去,即派人去征求露禅同意,并问露禅哪日有暇。
过了没两三日,秦太监便把露禅、海川请到六爷府他那里,露禅一见海川,看他不过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细高身材,面色黑黄,因他在壮年净去了下身,所以嘴上一些胡须也无,手中托了一根长杆旱烟袋锅子,两目神光炯炯。莫看面貌清癯,精神却很饱满。海川也向露禅打量过去,见他年近古稀,皓发童颜,一部苍髯,飘洒胸间,偌大年岁,身子一点也不伛偻,挺胸叠肚站在那儿,望去犹是健壮的少年,心中不由暗暗钦佩。当由秦太监给他俩介绍了一遍,海川因两入端王府耍笑露禅,先向露禅道歉,随着两人各又客气了一阵,海川即直要来说出和露禅过手领教。露禅也正想同他比一比手,倒要看他功夫怎个高妙。听海川一说,毫不迟疑,便忙说道:“足下既拟和我比手,我是情愿奉陪的。”海川听他允诺,心中甚喜,秦太监忙站起说道:“你等过手,我却不相拦,但是我有几句忠告,过手不怕过手,拳脚之下点到即是,万不可认真的。设如到了两虎相搏,必有一伤的田地,那时你们却辜负我原来给你俩介绍的这片心意了。”露禅、海川齐声说道:“请放宽心,我们彼此决点到就是。”
两个人各宽去长衣,迈步来到房外庭前。秦太监也随着来在院中,看露禅和海川各站在一方,立了个开门式子,彼此相对,一拱手,齐说了一声请。海川一出手,使了个推山入海的式子,左掌向露禅当胸击去。露禅看来势甚猛,如封似闭,化开海川的左掌,使个倒攒猴的招式,向海川的下路取去。海川一抽身,一个仙人脱窍,疾似闪电,已纵到露禅身后,露禅身法十分迅速,早把身躯转了过去。二人就在这庭中,各尽平生本领,一来一往,交斗起来。露禅施展出他那太极拳十三字要诀,绷掳挤按采捌靠静进退顾盼定,海川也施出他那八卦门中八字特长,是穿搬捷拦拧翻走转。两人走了约有五六十个照面,不分胜负,却把个秦太监看得呆了。露禅、海川全暗暗生了戒心,两人全累出了汗,可是谁也不肯先住手。在这胜负难分,不可开交的当口,秦太监霍地跑到他俩中间,两手一分,把他两个隔开,哈哈笑道:“你俩均称得是劲敌,今天却饱了我的眼福了,就此住手吧。”露禅、海川停住手脚,回到房中,重又各分宾主坐定,两个各自惊佩。海川这时也方信露禅太极名家四字,外人所言非虚了。从此两人便成为知己之交,往来过从甚密。
驼叟在镖局中,听孙能深口中说出杨董较技之事,驼叟听罢,忙道:“露禅太极功夫不消说,我是晓得的,这董海川八卦门功夫,听你这样说来,称得是空前绝后。”能深笑道:“他的八卦门功夫,当然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驼叟道:“这八卦门功夫也和咱们形意门是同一样的,他们八卦门也是内家拳,有人说八卦门是张三丰传下来的,此话却是不对的。”能深道:“京中也常有人说,他们八卦门是张三丰祖师所传,我便向他们纠正说,这乃以讹传讹,八卦门并非张三丰所传的。”驼叟道:“他们八卦门中最出名的,除了八卦掌以外,说兵刃即属他们门中那八卦神枪了。”能深道:“我听海川说过,他们门中连八卦神枪,系分上三枪,中三枪,下三枪,共是九枪。他们这套枪歌,我还记得。”说至此,便念那八卦枪歌道:“八卦长枪扎九州,扎到江边水倒流,虽然不是斩龙剑,神鬼见枪也发愁。上三枪插花盖柳,下三枪孤树盘根,左三枪乌龙摆尾,右三枪大蟒翻身,上扎棚下扎搭,中平枪向外举,上有圈枪为母,下有封避捉孥,枪响往里进,枪空往外拔,有人学会此枪法,万马营中全凭它。”驼叟听能深一气把八卦枪歌念完,便忙笑道:“不想师弟你这大年岁,居然记忆力尚不衰弱。难得这董海川倒毫不藏私!”能深道:“不要看海川,我们相识不久,却是一见倾心,因此他到我这里,便和我彼此谈论功夫。”驼叟道:“我听人言,八卦门兵刃里面,除去这八卦神枪外,还有八卦神钩,也是最负盛名的。”能深道:“八卦神钩除了钩歌,有十二个招式,八字要诀。单说他那十二招式,是铁扇关门,一截二进,迎门推扇,黄龙转身,猛虎拦路,力托千斤,霸王开弓,顺水推船,鹞子翻身,推山入海,回头望月,上截下拦。他那八字要诀,是推托拎霍钩搂棚攒。他们这八卦钩行动起来,也同咱们形意门中的虎头钩相埒,也是那八字考语,随心所欲,变化无穷。”
驼叟同能深师兄弟一起东谈西扯,本来他们师兄弟多年未见,当然十分亲昵。能深特给师兄打扫出一间房子来,他也陪在一起。当日师兄弟两个,足谈了有大半夜,方才安歇。次日那维扬同魏良等师兄弟用罢早餐,便请魏良引他出去游逛。正在这时瞥见一个汉子走来,看这汉子生得獐眉鼠目,年纪也就三十一二样子,魏良师兄弟等人全把他唤作牛皮胡。魏良用取笑的口吻,向他问道:“牛皮胡,你这时从哪里来,这两天可和什么名家过手来着!”这牛皮胡大拇指一竖,嘴一咧道:“诸位怎的全同我取笑,爱叫我牛皮胡呀,怎见我胡老二是牛皮呢?”魏良等人笑道:“你一跑来,便和我们说,不是同这个名家比手,便是和那个名家比手,可是我们一要和你走两趟,你便推三推四的。看来你不是嘴上的牛皮吗?”牛皮胡一颗头摇了两摇道:“不是我不同你们比手,你们晓得拳脚是无情的,你们伤了我,固然是没有什么紧要。比如我要伤了你们,叫我心中怎样过意得下去呢。”魏良等人摩拳擦掌地道:“比起手来,保不住谁伤了谁的,可是都没有什么紧要。你伤了我们,我们也埋怨不上你来,你又有什么过意不去呢。”说着,过去便扯他到院中去比试。牛皮胡把脖子一伸,晃着那颗头道:“不用比手,你们自管打来,我决不还手的。”魏良等人笑道:“你这是老把戏了,我们一要同你比手,你就是这套言语的,还怪我们把你唤作牛皮胡吗?”牛皮胡脸上微觉一红,忙又把头一摇道:“我同你们过手,就是谁赢了谁,又怎么样呢?就拿方才来说吧,我到肃王府去看一个朋友,正遇上了那董海川的大弟子尹寿朋,他非和我过手不可。我一见推托不开,便陪了一趟。”牛皮胡话未说完,魏良等笑着插口道:“尹寿朋败在你手下了吧?”牛皮胡把头摇了两摇地道:“败却不曾败的,他和我走了个平手。”将说到这里,镖局的一个厨夫走了来,一眼看见牛皮胡指手画脚,说得正在兴高采烈,便轻笑了笑道:“胡二爷才来吗?那天我在天桥,看您叫人家一个练拳卖药的,一拳打倒地上,您没有伤筋动骨吗?我看那天却把您跌了个正着。我见您四脚八叉躺在就地,半天方才爬起。”牛皮胡面色一红,头摇得和拨浪鼓也似,连连分辩地道:“我向来不到天桥去,你定是看错了人了。就是我去天桥,也不去同那走江湖卖药练艺的过手呀。”那厨夫笑了两声道:“我又不是睁眼瞎子,那天我看了个千真万确,没有错误的,不是您又是哪个。”说得牛皮胡那张脸就和大红布相似,一直红到耳后,立时窘态毕现,嘴里还强辩道:“您一定看错人了,绝不是我的。”那厨夫却也故意和他为难道:“没有错,我决不会误认人的。”招惹得魏良师兄弟等,连同维扬,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牛皮胡的面皮像下了染缸一般,越发红胀,羞容满面的,便过去扯了那厨夫,要同到天桥去对质。正在不可开交,忽见一个镖客从外走进来说道:“董老师带了尹寿朋师兄,爷儿两个来了。”众人听了,忙跑进禀报孙能深。就看牛皮胡一听海川带尹寿朋到来,立时局促不安起来,忙把手松开,也不顾同那厨子纠缠,早一缩脖子,溜出了镖局,能深已从里迎了出来。此时海川同尹寿朋已到镖局门前,能深把他师徒让进里面。
驼叟一见海川,年纪比自己不过小个五六岁模样,当由能深给介绍了一遍,海川忙含笑道:“听孙兄谈论我兄大名,我是久仰的。”彼此客套了一阵,宾主就座,这时仆役献上茶来,先给海川斟上,仆役回身复又去与驼叟斟茶。正在这当口,海川便双手捧了自家这杯茶,却去敬给驼叟,驼叟忙站起身躯道:“这可是礼由外来了,董兄究是客人,哪有先敬我的道理?”说着便伸手去接海川手中的茶杯,谁知海川却要借此欲试驼叟的功夫究是怎样。趁了驼叟伸手接茶杯的当儿,海川右手拇食二指,已捏在驼叟左手命门之上。海川唯恐驼叟支持不住,彼此伤了面皮,只用了三四分力,见驼叟像是毫不觉得,当时不顾一切,又加了十成力,驼叟只提了一口气,面露微笑,仍是并不在意。海川大惊,就见驼叟当把左腕转了一下道:“董兄请坐用茶吧!”驼叟这一转腕子,若换个本领平凡的,虎口早已迸裂。两人都是一惊,一看彼此全是无恙。海川松了手,回身入座。
在这言谈相让之间,两人的功夫虽未过手比试,可也都领略过了,彼此心中都暗暗惊佩。海川一回首,见尹寿朋尚站在身侧,便忙命他上前见了驼叟。随着魏良走了进来,把寿朋让到他们师兄弟房中,先与维扬绍介了。海川同驼叟能深三人,坐在房内,谈论些武功夫。驼叟和海川虽属初次相晤,谈来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能深当留待酒饭,饭罢,又谈论了一时,直到更鼓声敲,海川师徒方别去。次日海川又命尹寿朋到镖局来,请驼叟同能深。当日驼叟、能深去到肃王府海川那里,盘桓到晚,才回镖局,一进门儿魏良迎头拿了个红柬套,递给了师父。能深接过一看,却原来是河南马三元师兄的请求。这马三元今年正是七十整寿,能深看罢,便忙问道:“你马师伯的这请柬是谁送来了的?”魏良道:“是他老人家一个徒弟姓李的送来的。据来的这李师兄说,他们师父今年虽是七十整寿,并非专为作寿,不过借此同诸位师伯师叔欢聚几日。李师兄临行时,还再再地和我说,请您务必届时亲去呢。”驼叟在旁听到这里,忙向能兴道:“这样看来,马师兄的请柬定也少不下我的。”能深尚未开言,魏良忙道:“我问了有的,据来的这李师兄说,已另派人顺便给您把请柬送进川中去了。”驼叟向能深道:“你看他寿辰的日期是哪一天?”能深看了看柬儿,忙答道:“早着哩,七月十六日,还有一两个月呢。”驼叟听了,自想只得在此多留些日,俟到了马三元寿期,同能深到河南与他祝寿,再从河南起身回川。与马三元师兄阔别多年,今正值他七十寿辰,当然是要去盘桓些日,以倾积愫的。能深却也是决意亲往,驼叟自此安心在能深这镖局住了下去,静候马三元寿日期近,以便结伴去豫。驼叟与师弟在此时偕逛京城,纪维扬每日挽了魏良,也到各处游逛,京中各繁华所在,差不多足迹全已踏遍。
这一天能深陪驼叟将要出去闲逛,忽见魏良带了个家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此人风尘满面,见了能深,纳头便拜。能深仔细朝他望去,乃是好友闻郁文的家人陈升。便问道:“陈升,你可是从你主人原籍浙江来吗?你家主人倒还健壮吧。”陈升面色哭丧,连忙答道:“小人家主回籍没有好久,即染病下世去了。”能深一听老友谢世,不由黯然。那陈升又道:“小人家主下世后,家主母带了少爷小姐,守了原籍那几亩水田度日,倒也相安。谁知祸从天降!……”
能深没待他说下去,忙惊问道:“你快说,出了什么事了?”陈升道:“家主故里位居浙东,近几年盘踞了一伙土豪,平素专干那打家劫舍勾当。在上月初间,我家小姐无意中被那土豪徒觑见,先派人来提亲,要娶我家小姐做他的夫人。我家主母哪肯把小姐许给那土豪呢,当时不顾利害,把来的那人骂了出去。那人回请一说,却把土豪招恼,第二天便又派人拿了彩礼,硬给家主母撇下,说三日后迎娶。家主母见匪徒去后,同了小姐、少爷娘儿三个抱头痛哭。”能深忙插口道:“匪徒这等行为,怎的不报知本地官府呢?”陈升道:“这土豪就是报告官府,也不济于事,反倒徒招匪徒们忌恨,反而全家性命都要不保的。”能深道:“你家小姐究叫匪徒们掳了去没有呢?”陈升道:“有财有势,本是秘帮,匪徒们丢下彩礼,说三天后迎娶。主母娘儿三个痛哭了一阵,主母原打算带了小姐少爷离家躲避些日,哪知匪徒们却早防备上了,恐主母们脱逃,早暗地派下党羽,所有村中左右出入道口,都已密布,逃是逃不脱的。主母娘儿三个没活路,三番两次要悬梁自缢,都被方近邻舍苦苦拦住。一眨过了三天,毫无一些信息,后来一探听,恰巧这土豪在这时背生恶疽,故此不顾来掳我家小姐。主母们听了信息,很是庆幸,可是匪徒们派的党羽仍密布在各道,并未撤去。又过没几日,匪徒们又派人来送信息,说匪首背上恶疽渐告平复,不过尚未收口,喜期改为八月。主母听了这信,又焦急得痛哭起来。小人心想八月还有两三个月日限,便同主母商量别无他法,特远道来京求您搭救。家主在日,与您交称莫逆,想您决不能袖手的。”
孙能深想了想道:“我当然是不能袖手的,我先问你这土豪有什么可畏?他手下人有多少?他们本领怎样,你可晓得?”陈升道:“他们一伙不过百余人,别看他们有百余人,不过就是他们几个会舞几套枪棍,其余都是不会的,只是恃着有些蛮力,勾结盐枭恶役,随伙鬼混罢了。”能深把首点了点,吩咐魏良领他下去休息。
驼叟问:“这陈升的家主闻郁文是何等人?”能深道:“他主人系是前在漕运督衙中充文案师爷,人品很是和蔼可亲,没有一些官场中的臭架子,我俩很是要好。谁想他丰才劣运,中年死亡了呢。”驼叟向能深问道:“看来你必得亲走一趟吧。河南马师兄寿期,恐不能分身前往了。”能深道:“照方才陈升所说那伙土豪不过都是平凡之辈,却倒不足虑。若不是师兄寿辰,我却要亲走一趟吧。现因马师兄寿辰在即,不能再分身去,我想命魏良师兄弟中去个三四个,足可对付得了那伙匪徒们的。”驼叟道:“这却也是个办法,匪徒们既是本领平庸,他们师兄弟们自然足可对付得了的。”
能深便把魏良师兄弟等人唤进,除了魏良外,又指定了两个徒弟,吩咐他师兄弟三个明晨同陈升起程,去到浙东,又嘱咐他三个到那里却要小心从事,万不可鲁莽。魏良等三个唯唯听命,听师父把话交派完毕,方慢慢退出,魏良又走了回来,能深看了,便问他有什么事,魏良嘴干动了两动,并没说出什么来,却把两眼望着驼叟。驼叟一转首,瞥见房外维扬身子一晃,忙又抽身退了回去,又见魏良这种神色,心中早明白八九。便道:“你是来代维扬说项的吧?大概维扬听你们师兄弟三个,明晨起程去到浙东,他心里定痒痒的,也想同你们去,特求你来和我说是不是呢?”魏良笑了笑,驼叟道:“他既愿同你们去,我不便拦他,就叫他随你们去吧。”维扬隐在外面,听师父允许随同去浙东,心中大喜,这时又听师父命魏良把他唤了来,维扬不待魏良走出,早大迈步走了进去。驼叟见维扬走来,便道:“你既愿同到浙东也好,我同你孙师叔已定于四五日间,去河南你马师伯处,你同你这三个师兄师弟,到浙江把事办完了,你到你玉娥师妹处候我,再一起回川。”维扬唯唯应诺,能深道:“维扬同去甚好,他年纪还大些,自然比魏良师兄弟们老练。”旋即驼叟又交派了维扬一遍。
次日破晓,维扬拜别了师叔和师父驼叟,同了魏良师兄弟四人,随陈升离了京城。向浙东进发。维扬四个都不惯乘车,全是步行。陈升虽不会武功,却正在壮年,脚下也是很健。朝发夕止,渡水过山,这天已入浙境,陈升道:“明天总可到的了。”当日路间投了村庄一家店中歇下,陈升便拟先行下去禀报主母知道。天将三鼓,陈升别了维扬四人,头前去了。次日维扬师兄弟四个离了这家村店,健步如飞向前行去。天将至午,已近山下,转过一道溪岗,见涧声淙淙出松篁间,景致幽秀,转过一道溪岗,忽见山势大开,山峰矗立,眼前步入山中,见乱石杂错,歧路四出,穿崖翻巅。走了一时,越走越荒僻,时当夏日,遍山野花点点,五色缤纷,日光照耀下,越发娇妍动人,赏花玩景,不知不觉走了好久。忽闻一阵犹如铁马金戈声似,狂驰奔雷,音震山谷。魏良、朱贵、张文焕三个相顾惊讶,不由停住了脚步向四下望去。维扬在川中这种听音已是司空见惯,毫不觉奇,见魏良等惊慌神色,忙笑道:“这乃是这山间飞瀑的声浪。”魏良师兄弟三个听维扬说罢,这才又举步向上行去,绕过一个山崖,果见一匹白练从上而下,阳光中晶莹夺目,飞沫四溅,俯视泉落处,平叠三四层,如万马结队,穿梁狂奔,声如雷鸣,至此不觉心旷神怡,立在崖下,看了一时飞瀑,一看日色已然偏西,不便久停,又向前行去。
维扬见走了大半日,未见人烟,猛然站住道:“我们定是走错路了,我们虽知闻家是在这浙东笠泽山,柳树村,但我们也忘记问陈升详细路径。待我到顶巅看看哪里有人户,我们好去借问一声。”说罢,攀了峰下崖间藤干,猱升而上。魏良等看了大惊,连忙道:“纪师兄仔细些,不要跌着了!”维扬生长蜀中,这不过是他的惯技,哪里在意。陡壁半天的山峰,矫若猿猴般攀上去,就见维扬愈来愈小,没有一袋烟的光景,早到了峰巅。魏良在峰下等了一时,看维扬仍又援藤踏干而下,向朱贵等道:“峰上面四下望去,只见烟岚四封,一些也看不出路径来,我们还是走向回路,出了这山,再打探去柳树村的道路吧。”魏良、朱贵等一想,也只好如此,便回转身躯,向来路,其实这山中的歧路四下交叉,他们早模糊了来时之路,而却又岔到了另一股山道里。渐渐斜日西沉,山石色暗,虽在夏日,却似深秋,微微有些寒意。维扬等人越走越觉不对,寂静空山,不闻人声。兄弟四个整整走了一日,口干肚饥,看这模样已是迷了方向,今天恐不能转出山去。所幸他等随身裹带着干粮,毕竟还是维扬有些见地,看这情势,便忙说道:“我们今天恐走不出山去,趁了天尚未黑,寻个栖止之所,明日再设法出山吧。”魏良等人一听,却也只好这样。这才在山坎,寻一平坦之处,师兄弟四人围拢着坐下,拿出随身带的干粮,先去跑到涧前,捧了些山水饮了一气。这山涧中的水倒还甘冽,饮罢,胡乱地吃了些干粮,算是聊把饥肠充了。这时举目四望,山色向暮,大地上黑幕罩笼下来,耳听山谷回声,仿佛有虎狼声啸,令人不寒而栗。
维扬等四人走了一天,全已疲惫,虽睡眼欲瞌,但在这山林之下,强打精神,不敢熟睡,唯恐虎狼噬伤。夏日夜短昼长,一夜容易度过,他师兄四个背倚树干间,南天北地地闲磕牙,不知不觉东方已然微明。晓雾重重,迷漫山间纵横缭乱,树石不辨,又一时旭日上升,顿时雾开色霁,全山野花芬芳袭鼻。魏良始觅路下山,曲折往外走。走没好远,山路忽然宽阔,一时绕到半岭,方隐约听得人声。顺了声音走去,一眼瞥见挨近崖傍路侧一家野店,酒帘树间,茶棚竹下,维扬师兄四人见了拍手喜道:“这却不怕了,我们去问一问去柳树村的路径吧。”

第五章 浮罗子观光得剑
四人正从野店茶棚下来,一个年逾古稀的道士,鬓发如银,颔下一缕白色胡须,被山风吹得根根飘起。这道士头上挽了一个道髻,穿了一件蓝色道袍,腰间悬了一口绿沙鱼皮古剑,脚下蹬了一双黄色挖云缎子鞋,别看他偌大年纪,行在这山路中,脚底下强健异常,并不觉吃力,望去体质却就和二十许壮丁也似。一时走至近前,和维扬等四个挨肩而过,无意中微碰了朱贵左臂一下,但觉一阵麻木酸疼,暗忖这道士却有一把蛮力。维扬忙回转身去,喊住了这道士问道:“请问道爷,我们去柳树村,可是这股道路?”就看这道士转回身来,朝了维扬师兄弟打量了一遍,扯了洪钟般的声音,反问道:“你们到柳树村谁家去呢?”维扬面貌虽粗鲁,心里却还精细,听这道士这么反问着,心说:这道士莫非是那伙土豪们的同党吧?仔细又向道士面上望了望,看他道貌俨然,蔼然可亲,是个年高忠厚长者,决不似歹人模样。这才答道:“我们到柳树村闻家的。”这道士听了,二目转了两转,又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呢?”朱贵在旁听他这寻根究底的,心中早老大地不耐烦起来,向维扬一使眼色,意思是不叫维扬再同他啰唆了。维扬并不在意,便向这道士答道:“我们从京城来的,请问道爷,去柳树村究是这股道路不是呢?”不料这道士问了半天开篇,此时维扬向他这么一问,忽看他把头摇了两摇道:“我不过晓得柳树村这个名字,至于路径,我却不晓得的,你们再问别人去吧。”维扬看他问了个底掉,却原来他也不晓得,枉费了半天唇舌,不由心下有些火起,将要发作他几句。正在这时,忽听山谷回音震耳,小店茶棚之外,一人道:“小人寻了一早晨,四位爷却在此处了。”维扬顺声看去,见陈升从野店茶棚下转了出来。维扬撇了那道士,迎了上去。陈升忙道:“小人昨日不曾把路径说明,四位爷迷了路了吧?”维扬便把昨夜迷路在松下休息一夜的话说了。陈升连忙道:“都怪小人一时粗心,忘记说知路径,害得四位爷在这荒山间屈尊了一夜。此地离柳树村并不算远,小人在头前给四位爷带路。”引了维扬向上行了去,转过这家野店山路忽仄,径似羊肠,山峰当前,五人直上了绝顶。维扬等武功全有根底,尚不觉怎样。那陈升早已汗流浃背了。转到绝顶那旁,忽见一座石洞现于眼前。陈升道:“过了这座石洞,路即平坦了。”转向下行去,左转右绕,下了这座山,望去固是平原了。又走了一程,前有柳林。转眼穿过柳林,耳闻鸡鸣犬吠之声,但看短篱参差,竹木掩映,微露一层一层屋角,山村已是在望。
这柳树村不过寥寥几十家,四外阡陌连亘,交错不辨。进了这村口来,到迤北一家篱门前,陈升停住脚步道:“四位爷请吧,到了。”维扬、魏良、朱贵、张文焕四人见已来到闻家,便随陈升步入篱门。门内是一片广有亩许的坪场,里面方是院墙,进了二道院门,方见院宇,陈升便把维扬等让进客房中。连忙去回禀他主母闻夫人知道。浙东民俗向来淳厚,男女界限甚严,到如今还守了那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语,陈升出了客房,走到屏门外立住,轻轻弹门喊了两声,不一时走出一个女仆,陈升向她说了两句。那女仆又返身走进,陈升这才转身来到客房,给四位客人备茶。工夫不大,把茶泡来,按位敬上。旋闻女仆把陈升唤入内宅,良久,听一阵脚步声响,陈升当先奔来忙道:“家主母出来了!”维扬等望去,看闻夫人年已五十余,一脸愁容,扶了一个女仆走来。陈升忙给维扬等引见了,闻夫人忙道:“为我家事,劳诸位远路来此,老身我真感激到万分。”旋又问候孙能深镖头,由魏良一一代答,闻夫人已听陈升口中说知孙镖头与驼叟,各派弟子前来解难,便忙又向维扬等称谢,旋又道:“诸位远路劳碌,夜来又在山中坐了一夜,想已很是疲惫,用了餐休息休息吧。”命陈升吩咐厨下预备酒饭,跟着细说土豪近情,回转后面去了。维扬等在闻家住了几日,闻夫人十分款待,陈升却也很是殷勤伺候。在这几日中,当地土豪党羽,每天还不断地在这里盘旋。维扬等四个守在闻家不便出来,依了朱贵,便要去寻那些匪徒拼个上下,维扬忙拦住他,说:“万使不得,我们虽知匪徒全是平庸之辈,我们初到这里,头一宗山中路径不熟,第二宗匪徒在山中盘掳多年,山路定是娴熟,我们若鲁莽从事,打草惊蛇,匪徒逃匿山深处,我们如何去寻。在此固无关紧要,我们若不走,救不了人家,反与匪徒结上仇恨了吗?好在还有十几日就到了八月中旬了,至时匪徒来时再看机行事。”魏良点首说:“师兄所见甚是。”四个壮士代守门庭。却是出乎意想之外,在这日期还有两三天中,匪徒们不但信息毫无,而且各道口匪徒布的党羽,也都不见了。转眼间又过了几日,已逾了匪徒所定日期,维扬、魏良每天摩拳擦掌等待匪徒来时厮拼,一天挨过一天,匪徒索性连一些举动也无。
这天早餐后,看陈升从外走入,满脸喜色,笑嘻嘻向维扬等说道:“不劳四位爷费手脚了,那伙山上的匪徒,已杀的杀,逃的逃,全完了!”维扬等忙问道:“你这是从哪听闻来的,但不知甚人把匪徒们除掉了的。”陈升道:“外面纷纷传说,方近全已知晓,据说在中秋节前十几日,算来即是四位爷和小人将到这儿那几天的样子,在那山根忽发现一位皓发的老年道士,腰间悬挂了一口长剑,外貌看来很像是个方外侠士模样。这道士逢人便探问山内匪徒的行径,匪人眼线很多,人们半吞半吐都不敢和他从实说。在两日前,有人到山外樵柴,忽看那老年道士从山中步出,向了那些樵柴人道:“你们这儿从此是高枕无忧了,这山中匪徒的巢穴,已被焚烧尽了,匪徒们也都杀的杀,腿快的已逃的逃了。”那几个樵夫哪里肯信,看那道士把话说完,扬长地走去。第二日便有几个那胆量大的樵夫,结伴冒险到山里,要看个究竟。到得山中只嗅一阵腥风扑鼻,看匪徒们依山起造的房子,果然成了一片瓦砾,匪徒们尸身也都被火烧剩了一堆堆的焦骨。维扬忙失声道:“听你这样说来,定是我们在山中探问路径的那个道士无疑,看他那形象,决不似那平常道士可比。”朱贵忙接道:“匪徒们决是咱们遇见的那道士给结果了的,记得那天,他无意中,微碰了我左臂一下,忽地就觉一阵酸疼微肿,当时我几乎叫喊出来,便要和那道士翻脸。又一想我们练功夫人,被人家碰了碰,就忍受不住了,唯恐落了师兄的笑话,所以吃了个哑巴苦了,没有发作,忍了下去。此时我这左臂还有些微痛呢。”陈升道:“小人也想了起来,你四位向那天爷道士探问路径,小人也隐约约看了他个后影。”又道:“待小人去禀报我家主母知道,我家主母也就把心放下了。”说着,走到屏门外,喊出仆妇,把那些匪徒已被人结果的话,向那仆妇说了,叫她快去里面禀知主母。闻夫人听了,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自是十分欢喜。维扬、朱贵等四人看匪徒已除,便要向闻夫人作辞。闻夫人恳留宽住数日,以防后患,又命陈升引导四人在本地方近山中赏观山景。维扬等见闻夫人情意恳挚,心想,再多留两日,却也无关紧要。当日由陈升引导,向山中游去。是日天色微阴,转入山中,见峰横云上,树乱山间。白云飞悬,迷漫一气,两旁悬崖树木,若有似无,维扬、朱贵看了较来时经过的那山的景象,却又不同了。将行到半山,忽闻殷殷雷声,音起西北折而向东,猛然见黑云一片,犹似墙形,随风而至,电闪下耀,雷声已近。陈升大惊,忙扯维扬等道:“四位爷快随小人寻个避雨之处吧。”说着向前跑去,维扬等随在身后,攀萝拨榛,朝上跑了约有半里许,瞥见上面有一座小亭,来到亭中,喘声甫歇,看四外皆云,身如在半空,俄而风声大吼,若万马奔驰,木石皆动,移时大雨滂沱而下。山谷声响,犹如击鼓,云山烟树,历乱眼前,目观此景,耳聆雨声,不禁胸襟爽然。雨止时,维扬等鼓着勇气,兴致勃勃,续进游山。玩了一时,朦胧山间,触石皆云,卷舒荡漾,或聚或散,浓淡相错,纷纭变幻,顷刻万状。陈升说道:“不知不觉,天不早了,该向回道了,四位爷想都已饥饿了吧?”魏良也向维扬、朱贵催促道:“师兄我们游了大半日,真该转向回道了。”维扬把首点了点,仍由陈升在前引路,提向山下行去。所幸陈升熟识路径,一时到了下面,见适才那阵山雨,地下却无一些积水,在这万籁俱寂中,只闻泉流声松涛声震荡耳鼓。转出山嘴,将穿到柳林内,猛然听张文焕哎了一声,维扬始听了,忙回首一望,却是这林中一棵枣树上的残余枣子,被风吹落,恰巧落在他头顶上。张文焕兀地一惊,不由呵哎了一声,一低头看是个鲜红大枣,不顾许多,弯身拾起,忙送进口内,维扬等忍不住笑了起来。穿过这片柳林枣木丛中,回到闻家,晚餐早已预备好了。
维扬等又在此游览了雨日山景,才作辞分道上路。闻夫人诚意恳挚特赠资斧,维扬等人哪里肯受,只拈一锭银,聊以示意。维扬等离了闻家,彼此分途相别。魏良等三人回京复命,维扬一人独行奔往襄阳,不是一日,已渡过长江,进入湖北地界。走过了省城,这天来到地名唤作梨子村,不想贪走了些路程,错过店口,身已入乱山之中。只可健步飞行,心想转过山去,定有村庄,哪知山势连绵,过去一山,又出一岭,越走越深,一时晚霞西射,映照着大半山,均成一片红色。维扬走了些时,心中暗道:“看这光景,又同前走着山一样,今晚恐又要栖在此山里面。”肚内这样想着,看眼前山路益觉陡仄,步至山腰,绕过一个山丛,暮色苍茫中,遥望竹树环拥,黄英纷披,由花梢丛隙间望去,隐隐露出半段红墙来。维扬看了,忙提起脚步,分花穿竹,走到红墙近前,却是座破瓦残垣的废庙。这时夕阳西沉,二三星斗微露光芒,庙外匾额年久得已看不出字迹。进了庙内,院里松柏参天,荒草没膝,两厢殿早颓败得不成模样,正殿虽已残毁不堪,门首却还尚在。提步走入,天光还未大黑,看殿内只余中间三位神像,可是也残坏得看不出貌相来,那两旁偶像却已残缺得东倒西歪。维扬看神像下面,有一面土台,微把土台尘垢掸了一过,解下随身包裹同兵刃,俟身坐下,心想权且在此忍耐一夜。维扬这次却未随身备有干粮,好在练功夫的人,挨上一顿饿,倒也不觉怎样。坐在这面土台之上,四顾悄静,但闻外面风声草声,不觉寒气袭人,毛发根根竖立。维扬不由打了个寒战,便站起把殿门掩上,回身盘膝坐下,闭目阖睛,待天明上路。一阵神思昏迷,竟自呼呼睡去,猛地听得殿门咯吱吱乱响,立时把维扬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只看见一道闪灼的光芒,从上直射到殿里墙角之下,忽地一惊,一抬首,原来却是上面坍塌的一个瓦盆大小的窟窿,月光从此穿入。猛听殿门又咯吱吱响了两下,凝神侧耳仔细听去,好似野兽前爪,抓搔殿门的声音。
维扬暗忖,在这荒僻无人的深山中,难免夜间有野兽出没,慌忙把随身包裹和单刀斜系身上,把刀拉出鞘外,坐观动静。正在这时候,两扇残旧不整的殿门,呀的声开了,定睛看去,黑魅魅跳进一个三尺多高毛烘烘的东西,看不出什么形象。维扬觑那东西跳到自己身边,忙举刀一挥,刀光一闪,向那物砍去。那物身子十分灵巧,一转身迅似闪电纵出殿外,维扬随着也窜了出去。月光之下一看,却是一个猿猴。那猿猴见有人追出,早三跳两跳,跑出这座废庙。及至维扬到在这废庙外,他早逃向竹丛乱石间跑去。维扬不再追赶,仰首看残月西斜,北斗星耀,不霜而凄,天光眼看将明。维扬自忖到山岭去望日出,却也有趣得很,便离了这座废庙,转向山上行去。走了约有三四里,来到一座小山绝顶,寻了块山石坐下,但觉凉风习习透骨,引颈东望,鹄候日出。不一时,东方忽现一月痕白色,转瞬白色渐高渐淡,倏又变成黄色,黄以渐高,而成红色一片,红色随又渐高,红光尽处,又转淡而成白色,白又变黄,黄又变红,如是数十次,方吐一线线于苍茫间,倏而半规,倏而全轮,形色光华,瞬息千变,维扬连喊有趣有趣,又移时,霞彩化而为光,至此却不能正视,只见光中荡漾,有如冶金,不晓是日色动摇,抑是日光迷离。维扬观看良久,向山下行去。一眼瞥见前面人影一晃,看背影却似前山所见的那个年老道士。维扬想这道士决非庸凡之辈,想赶上前去,问他究是怎个来头。肚内这样寻思,脚下越发如飞赶了去。再看那道士,已转入路间林丛中。及至维扬赶进一簇一簇竹树交荫里,陡觉竹木交错,阴森迫人,途径曲折,那道士已走得失了踪迹。维扬穿进竹丛以内,叶干遮蔽,不见天日,只听水声汩汩,亦不辨水声所在,时时由蔓叶疏隙处,窥看悬崖下,青苔岩绿,翠色欲滴。维扬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方出了这簇竹荫已到在山下,再看那道士,业已绕过山嘴去了,维扬急于欲问那道士来头,哪里肯舍,两步并作一步望前飞奔。一时之间,转出前面山嘴,前面却有四五股岔路,不晓那道士转进哪股岔路中去了。只得作罢,不便再赶,慢慢走入中间路中。过了一小道梁,看稀落落有几家人户,维扬饿了半天一夜,肚皮早已饥渴交迫。便寻了家野店,胡乱吃了些食物,休息了一时,又向前赶路。
不到两三日,来到襄阳。维扬这日天方过午,即到了襄阳,照奔往王家他师妹玉娥处。来在王家门前,瞥见那王家的老家仆王成,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内一面杌凳上,仰了那张苍老的面色,默默望着天空。维扬走进,他好似不曾觉得,维扬看他这老气横秋模样,便向他招呼了一声,王成一惊,忙转过首来,抬了手把那双昏花眼拭了拭,这才定睛向维扬看去。苍老面皮露出一丝喜纹,哎呀了声道:“纪大爷从川中来的吗?恕老奴上了几岁年纪,耳目全已不中用了。我家外老太爷没有来吗?”纪维扬略说行程,随又命他里面去禀知主母玉娥。王成竟先长吁了一口气道:“纪大爷早来一时,还见得着我家主母⋯⋯”维扬未待他说完,忙问道:“你家主母到哪里去了?”王成昏花二目,含了泪点,喑哑的声音答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两句话可以说应在我家主母身上了。”维扬一听大惊,急于要问个仔细,忙道:“又出了什么祸事,你快说,你快说!”
王成声音哽咽继续说道:“说来真是祸由天降。我家少主人,今天清晨同了他那书童来福在门前闲站,看走过来一个独臂怪人,一脸横肉,相貌生得很是凶恶,打扮得非僧非道,不村不俗,这独臂人走近我家少主人身旁,向我家少主人望了望,一弯他那单臂,由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儿来,打开包儿托在了手内,向了我家少主人和来福面上吹了去。只嗅一股异香扑鼻,立时迷了本性,随了那独臂人身后跑了下去。出了城,到了河堤僻静所在,把来福捆在了一棵树上,那独臂人带了我家少主人,觅舟渡河,奔往樊城而去。工夫不大,来福清醒过来,破了喉咙一喊叫,便有行人看见,忙过来把绳扣解去。来福忙跑回来,禀报主母。我家主母只守了王家这一脉根苗,如今平空被那独臂人拐了去。听了这消息,哪有不急的道理。便也不顾许多,忙束扎利落,带着挂了多年久已不用的那口锋刃双剑。临行时,紧皱二眉,向老奴说,按情理来说,我这未亡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现今却不能顾及这个了。我此去寻见你家少主人便罢,若寻不着,我也就寻个自尽,无颜再进这家门了,你好好照应家中吧。老奴忙要去拦阻,主母已走出门外去了。”
维扬忙吃惊道:“你家少主人被那独臂怪人拐去,此时定走不甚远,待我赶上你家主母,一同追了下去。”立刻解去身上系的那个包裹,递给王成手内,问明去向,迈步出门,大踏步去了。出了襄阳城外,来到岸前堤上,见河中往来船只如梭,急忙间喊过了一只船,船夫拨船近岸,维扬跳了上去。船夫举篙点入水中,船渐渐已泛到江流,一时来到彼岸,维扬付过渡资,直往樊城跑了去。将到樊城城楼前,一眼却又看见到那年老道士正顺了城墙根,向北行着,相距不过两三箭远近,维扬再顾不得:“道爷,道爷!”连喊了两声。那道士像是不曾听见,举步走去,维扬因急于要寻师妹玉娥,追那独臂怪人,见道人太难跟缀,照直走进樊城去了。维扬走进樊城,到在了街市正中,逢人打听,因那独臂人形容太怪,向了个小贩一探问,这小贩忙道:“不错的,在晨间有个独臂怪人,带了个八九岁孩童,从这里经过向北行去,大约是出了北门。方才还有个斜背双剑女子,也在这儿探问那独臂人的行踪。有人告了她,那女侠急忙地追赶了下去,那独臂人看那模样,定是拐子。”维扬探问明白,不顾向他答腔,急忙向这小贩道了一声谢,匆匆转身,也奔北门赶去。
出了北门,沿途探问,一气跑了有十余里路,一眼瞥见一个妇人迎面走来。渐行渐近,就看这妇人一身青色短服,头上青帕子罩额,额前结了个蝴蝶扣,右肩侧隐隐斜露了尺余长剑柄。心中暗想,走来这妇人,看模样十有八九是我那师妹玉娥。一转眼间,那妇人已走至切近,维扬看去果然是师妹玉娥。就见玉娥面庞焦黄,额间汗流如注,口中喘息个不歇,维扬将要开口招呼,玉娥张皇四顾,也看见了维扬,忙道:“哎呀,可好,纪师兄来了,我爹爹他老人家呢?”维扬忙答道:“师父从京到河南去了。”玉娥心急似火,不顾细问,忙向维扬道:“我家金哥被一个独臂怪人拐了去,师兄你快帮帮我,你大概也听说了吧?”维扬忙道:“我已听王成说了,故此特赶了来,不知师妹可曾追上了那独臂人没有?”玉娥泪眼汪汪,紧皱二眉道:“追是追上,怎奈那东西本领十分了得,别小觑他是一只单臂,我同他交手,险些丧在他的一条七截鞭下。”维扬忙问道:“师妹可曾看见了金哥?”玉娥说道:“不曾看见的,那厮却原来就在前面那座三清庙中,他定把金哥藏在那庙内。我既斗不过那残废人,夺不回来金哥,这便怎好?”说到这里,早哽咽不能成声,泪痕满面。随又说道:“既夺不回金哥,我也就要寻个自尽,无颜再进家门!师兄既来,我总算尚有一线希望,但是我师兄妹两个,恐怕也不是那残废怪汉的对手,到此田地,说不上许多,同他拼了性命,再厮斗一场。”维扬忙道:“师妹何必先自气馁,那残废怪汉本领就是怎样厉害,师妹请放宽心,今日总要把金哥夺回来。”将说到此处,忽听路旁树林之内一人扑哧笑了一声。玉娥同维扬忙转首向林内望去,但见浓林深密,静悄悄并无一人。玉娥心急如火,不遑寻索,维扬也是急于想把金哥夺回,所以听树林笑声,一望无人,也就未在意。玉娥忙回转身躯,引了维扬,朝三清庙走去。
走了约有里许,看从树干丛隙处,微露出半段红墙。玉娥手一指道:“那即是三清庙了。”来到切近,看这座庙只有一层殿宇,规模虽不大,庙貌很堂皇,朱红色两扇山门,上面悬了块黑底金字横额,上书“三清庙”三个大字。玉娥、维扬师兄妹俩已到庙前,回手各把兵刃亮出,迈步就要闯进庙去。恰在这时,忽听庙内脚步声响,看是走出一个四十向外的道人。玉娥停住莲步,一摆手中双剑,娇声喝道:“恶道,快去把那独臂怪人唤出!”这道人向了玉娥打量了两眼,又望了望维扬,这才慌忙答道:“女侠士问我那不成才的师弟吗?他领了个孩童,已然走去,适才在庙外,同他厮拼的大概就是女侠士吧。”玉娥听他说那独臂恶人已带儿子走去,怎肯相信,也不顾向他作答,举剑直奔这道人挥去。维扬忙拦道:“师妹先莫伤他,待我问他个仔细。”玉娥一听,忙把手中剑停住,转身闪在一旁。维扬走向前,问这道人:“你说那独臂恶人是你师弟,你必是和他一党。”
这道人听了维扬这话,长叹了声,答道:“侠士哪里晓得,小道虽同他是一师之徒,因他自幼行为不端,我的师父未羽化前,就把他逐出庙外,所以我们师兄弟已断葛藤,有二十余年不曾见面。今天他改装俗家,忽然领个孩童走来,想在此歇一歇脚,不料尚未坐稳,大约就是这位女侠士追了来。我同他别了这些年,真不知他练了一身好本领,可是他一只左臂不晓何时断去。他听女侠士追来,立时走出这庙外,不一时,向我笑那女侠士险一些被他丧掉性命。我看他这不尴不尬的行径,料他决非好路道,想那孩童定是他拐骗来的。我曾劝他给人家把孩童从速送回,万不可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他不但不听,反倒怒狠狠地负气带那孩童走去。小道所说俱是实言!”
维扬、玉娥听罢,怎能相信,喝道:“贼道,休要巧语花言欺骗我们!”维扬右手一扬,举刀向他砍去。忽眼前一闪,疾似鹰隼,从庙外松柏树上窜下一人,正落在维扬身旁,一抬手恰把维扬右臂托住。维扬立时不觉大惊,把刀撤回,定睛向这人望去,非是别个,正是适才一进樊城时,看见的那个长髯道士。就听这道士洪钟般声音道:“不可伤他,这位大师父所说的一片言语,大约不会假的。方才贫道坐在那路旁林中歇息,你等所说的那独臂怪人,从头至尾,贫道全已听明。”维扬忙道:“我们师兄妹立在路上说话当儿,猛然听路旁林内扑哧笑了声,转首望去,已不见踪迹,这样看来,那定是道爷你了。”长髯道士头点了点道:“贫道在林内听你言词间,太把那独臂恶道看轻,所以贫道忍不住笑了一声。当时贫道离了那片树林,来到这儿,正赶上那独臂恶道,领那孩童,负气从这庙中走去。贫道本想追下去,救了那孩童,又恐你等到此不明究竟,错伤无辜,故此贫道隐蔽在树上,特意等候你等。”维扬忙道:“那独臂恶人想走出不远,道爷既肯相助,我们一同赶紧追去,以便把我这师妹的令郎夺回。”道士笑道:“你莫小觑那独臂怪人,贫道先把他的来历,和你说一说,你们就不轻敌了。他自离开了这庙以后,投在了鲁省茅山白莲余孽,叫什么炎山祖师门下,不但他练了身出色本领,而且熟识水性,又天生一双飞腿,每日能行五六百里,故此外人把他唤作飞单翅飞鱼,他断了那只胳臂,听说是同官兵交战时所伤,若非他会泅水,早丧了性命。近来不晓他师父炎山恶道又出了什么花样,派他到各处拍拐十一二岁孩童。贫道并非小觑你等,似你等脚程,恐追赶不上他的。他走出这庙,一定把那孩童挟在腋下,如飞地行了下去,此时恐是走出四五十里开外了。”
道士说罢这段话,弄得维扬同玉娥面面相觑,一时心中不得主意。这道士看她师兄妹俩这神色,忙向着玉娥说道:“待贫道追了去,把令郎救回。今天是来不及了,明日定将令郎送回府上。”说到这里,便问明玉娥住址,由维扬代答了,这道士听罢,袍袖一拂,返身顺大路赶了下去。就看他脚下轻飘飘的,行走起来,十分稳快,一转眼间身影已渐渐隐没于树木丛处。玉娥看这道士去后,忙向维扬道:“那独臂恶人既离开这里,难道我们就回去,静候这道人把金哥送回吗?无论怎样,我们师兄妹还是尽人力,听天命,追赶一程,绝不是听这陌生道人片面之词。”维扬摇了摇头答道:“这道人确是大侠,我已领教过了,绝不是欺骗我们的,勿容我们师兄妹再去追赶了。这道爷明天既说准可把金哥救回,师妹请放宽心吧,不出后天,定可母子完聚。”玉娥听罢,忙问师兄:“你怎么深信这道人言语,莫非你知晓这道人吗?”维扬便把这道士,怎样以一人之力,扫除山匪土豪,略略说与玉娥。玉娥听了,这才深信不疑,稍把心放下些,但这心下恨不得这道人一时把金哥救回,方才坦然。
此时日色垂山,晚霞斜射,大地渐已向暮,玉娥、维扬看天光已是不早,师兄妹两个便要想返襄阳,一转眼看这三清庙的那道人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他师兄妹两个。玉娥、维扬忙向他告了一声罪,才返身离了这座庙,转向回道。及至渡河回了襄阳家中,却早已灯火万家。老仆王成看维扬寻了主母玉娥走回,心中略微安然了些,又看不曾把少主人夺回,紧皱两道苍眉,忙问怎的没把少主人救了回来。老仆王成因急于要知道今日可曾追上了那独臂恶人,是否见了少主人的情形,口里问着,一双昏花二目,不转睛望了主母玉娥和维扬面上。维扬忙把今日追赶独臂恶人,去夺金哥情况告知了王成,老仆听罢,才把心中悬了的一块石头,微微放下。玉娥回到家中,到了后面房内,除去头上帕子,解下背上双剑,理了理鬓间乱发,轻拭弓鞋落的浮尘,整了整衣衫,这才走出外面客房里,问维扬自家爹爹如何由川中去京的详情。师兄妹坐谈了一时,玉娥吩咐厨下,给师兄维扬预备晚餐,自己因急火攻心,却倒不觉饥饿。不一时,厨下给维扬把饭菜端上。饭罢,当晚维扬即留在王家客房中。这晚后面房中玉娥因怀念爱子,一夜未能成寐。暗思明日道人把金哥救回,尚不敢定,设若救不回,这便怎好?王氏门中只他这条根苗,从此王门绝嗣,叫我怎对得住我那九泉下丈夫。玉娥睡在床上,千愁万绪,涌集心头,酸辣苦甜,也不知是哪种滋味。想至焦点之处,流泪不止,直到鸡声三唱,她兀自还未把眼合上。少时天光大亮,已是次日。玉娥忙起了床,略为梳洗。直巴巴坐在房中,盼着道人把爱子救回。
天交正午,王成从外飞跑进来,边跑边喊道:“主母快出来看,少主人回来了!”
玉娥听了,犹似天上掉下一颗活宝一般,忙莲步砰砰地跑了出去,看金哥站在维扬身前,维扬正向他问话。玉娥忙过去,扯住他的小手,拉到怀内,杏眼含泪说道:“我儿你可安然回来了,把娘可真真急煞!”说着,便抬首看去,却不见那道士,忙地问道:“我儿,救你那个恩重如山的道人呢?”维扬忙从旁插口说道:“金哥说那道爷把他送到这巷口,即转身去了,好在这门儿距巷口没有好两步,方才我听金哥说罢,急忙追去,原想把那道爷请回来。谁知我跑到巷口,在这一转瞬之间,那道爷却已走得没有踪影。我想这道爷脚下如飞,怎能追赶得上,只得作罢,便忙又转回。”玉娥听维扬说罢,自忖道人这的行径,称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决非那等闲的平常道士,足证昨日维扬所说他双手剪除恶徒之言,并非子虚。心中不但万分感激,而且简直把这道士看作了神人一般。
玉娥当时扯了金哥,同了师兄维扬,走进这外面客房之内,彼此落了座,这时老仆王成,同一些仆妇人等,见少主人安然回来,也齐拢上来,一时之间,房内全已站满。玉娥便问金哥:“那道人怎的把你救回?”金哥头摇了两摇道:“我也不晓怎么救的,我模糊记得昨天早晨我同来福站在门外,就看一个独臂怪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包儿,打开包儿,向我吹了一口,就嗅一股异香,不由己的一阵昏迷,随了他走去,以后却就不晓了,到明白过来时,睁眼望去,已不见那独臂怪人,看是一个老年道士站在我身前,拉着我手,和我说那独臂怪人见了他已然逃去,我便央他把我送回来,他说此地离你家有百余里,你看天黑了,今日已晚,明天把你送回家去,他把我领到一家村店中,又给我买了一些食物。今天将一亮,就离了那店,把我背负在他背后,走起来可快得很呢。”金哥口讲指画说到这里,就看来福面上现出十分诧疑的神气,走向前问道:“我昨晨嗅了那独臂恶人的迷药,怎么工夫不大就清醒过来,少主人是怎么了呢?”维扬笑着接口说:“他那迷药定是对准你家少主人金哥吹的,你不过在旁微嗅进鼻内一些,故此你没一时就清醒了。”金哥又道:“那道士今日在路上曾问我,可愿意学学武技?我说外祖和我娘都是好本领,我在家也真爱玩弄棍棒的。他听我一说,又问我外祖的姓名,我告了他,他听了,连说他同我外祖也很厮熟的。他并且又和我说,叫我回来通知娘一声,他很爱惜我,要把我带了去,教给我武技呢。”玉娥听金哥这谈,笑了笑,却也并未在意。但听金哥说这道人像同自家爹爹厮熟,暗想候爹爹来时,再探问这道人的姓名住址,将来决意带了金哥,随了自家爹爹,亲自登他那观门,拜谢人家搭救爱儿之恩。思索至此,又想爱儿被道人负在背上走这百余里,肚内定已饥饿,便扯了金哥,到后面房中去用饭。当日命他休息了一日,次日方令他到学中去。
玉娥原在家中,给金哥请了个塾师,即是由书童来福伴同他,金哥每晚同塾师宿在书房内,来福歇在这书房外间房中。在金哥遇难回来的第三日清晨,教金哥的这位塾师醒来时,一睁眼看那旁床上,不见了学生,想他定是起来到后面去了,却也未曾在意。一转眼忽瞥见房门仍旧好好在关闭着,不觉有些诧异,心想小孩顽皮,定藏在床下。忙披衣下地,拖了鞋,伛偻身躯,俯首向床下望去,也是空洞洞的。立时慌了手脚,开开房门,看来福还在蒙头大睡,这塾师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到他那床前,把来福喊醒,告他房门未开,金哥又不知哪里去了。来福揉了揉睡眼,一听塾师言语,兀地一怔,披了衣服,蹬上鞋,跑进里面房中,就见少主人睡的那铺床上枕被依然好端端放在那里,只是少主人不晓在何时失去。来福这惊非同小可,返身走到外间,开了这外间房门,如飞跑向各处一寻,各处不见,他又奔至后宅,一边跑着,一边喊嚷道:“夜来不晓什么时候,把少主人又丢失了!”
来福这一喊嚷,惊动后面房内玉娥,听见丢失了爱子,立时惊慌失色,犹似冷水浇头。慌忙起床跑出房去,却也不顾许多,照直来到书房中,看那塾师拖着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此时维扬同男女仆役听了来福一喊,全已跑到书房之内,看果然不见了金哥,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位塾师见主妇人等全已走来,连连摇头道:“这可稀奇,房间好好的仍然关闭着,怎会就把人丢失了?吾未闻之也,吾未见也!”玉娥无暇和他作答,跑到书房里间,四下看了一看,忽然瞥见后窗像是被人微微有些开动痕迹,玉娥看了,指了后窗哎呀了声道:“金哥定是从这后窗丢去的。”语声将罢,忽见仆人举了一张字柬,慌张张走进书房内,忙不迭地道:“主母卧房窗外,一块碎石压了一张柬儿,主母快瞧这张柬儿吧。”玉娥接过这字柬,看上面潦潦草草,写了没有几行字。看那字迹写的是:“令郎天资甚佳,颇欲授以绝技。日前送回令郎时,在路中已令回府先为奉达。贫道此次带回令郎,文武兼授,迟则五载,快则三年,定命令郎归来,请勿悬系。愚此举非但为传技,亦系为令郎防备后患。断臂怪人未除,恐其再来陷害,今交贫道,可谓两得其益,既避大祸,又获承学。况刘公琪与贫道亦系至契也。”下署浮罗子留字,玉娥看罢,想起金哥那日回来时,曾说救他那道人,要带他去传授武技,深悔当时自己听了,并未在意,以致爱子回来没两日,却又被这道人夤夜带了去,从此不晓把爱子带至何处,天涯地角,何时我母子方得见面。想到此处,不由己地落下泪来。
那塾师看了主妇这模样,忙趋前问道:“这字柬写的究是什么言语,我那学生定是被人夜间盗了去的吧?”纪维扬也正纳罕,玉娥忙把字柬递给了维扬,一看这字柬,忙道:“这道爷原来是浮罗子呀,一向我却闷在鼓里,常听我师父提说他的,既是金哥被浮罗子带了去,师妹请安心吧。将来金哥的造诣,一定是不可限量。”玉娥忙道:“师兄既听我爹爹提说过这浮罗子的来历,居处你可晓得?”维扬忙道:“晓得是晓得的,不过是说不甚详。”随着维扬把浮罗子的来历居处,就他所知,和玉娥说了一遍。玉娥听罢,心想爱子既是浮罗子带去,自是没有什么舛错,不过爱子终日守着膝前,一旦远离,心中未免有些伤怀。其中却把个塾师急煞,学生被人带了去,自己饭碗已是没了,不住地摇着头咂着嘴着急。
纪维扬对玉娥盛夸浮罗子的武技侠风。据说这浮罗子系是罗浮山深处玉清观主,这玉清观坐落在罗浮山的深山之处,四面悬崖洞壑,地势十分险峻,是个人烟罕至的所在。曾值南方流匪作乱,人民逃入山中避难,幸脱大灾,便集资修了这庙,恰值浮罗子偕徒游方至此,曾恃武功,逐走逸贼,大家公推他做了这玉清观的观主。带了两个小徒弟,在此观中,开山为田。师徒三个一年下来,很可自给。这浮罗子嫡派当初是武当门弟子,从师髯道人苦修三十余年,不但练了一身惊人功夫,而且又练了一绝妙的轻功,大可以说青出于蓝,比他师父的功夫,似有过之。可是他一些师兄弟们,见师父对他这情形,不由百般嫉恨,时时跑到髯道人前,给他进些谗言诽语。怎奈髯道人心明似水,何曾不明白他们这伎俩,反倒把他们严加呵责,由此越发嫉恨他了。及至以后髯道人羽化,他一些师兄弟无所顾忌,简直把他视成仇人一般,常故意向他责难。他因师父羽化未久,骨骸未寒,却不愿和他们计较,伤了师兄弟的和气。谁知他这些师兄弟们不但不说加以体谅,对他倒益发变本加厉起来。最后他见师兄弟们实不能相容,便带了他两个小徒弟,离了本庙,到各地去云游去了。这年云游来到罗浮山,耳闻山内窝藏一伙流匪,夏来秋去,为害已非一年。浮罗子听了,便带了他这两小徒弟,到罗浮山,出其不意,很容易即把那为首匪徒除掉,下余一些匪徒都已逃去。浮罗子看自己带了两个小徒弟,云游了几年光景,总没有着落之处,今承当地士绅修庙挽留,便把二徒安顿在这观内,自己仍到各处云游,趁机做些外功,每年总是二三月间出去,到九月间回来。
这一年冬间,积雪早满,日间被阳光照映,积雪渐渐溶化,到晚间被山间寒风一吹,却又冻得凝结成冰,所以观外山崖岩壁,都已成冰。此时的玉清观,莫说外面人迹难至,就是鸟雀,也难飞入。这一日傍晚,徒弟青皓、丹林二人到观外去拾松柴,日色早已垂西,四外暮气苍茫,但觉山风刺骨。青皓猛一抬首,忽瞥对面岩间光芒闪灼,忽而隐没无所见,忽而光彩四射,晶莹夺目,忙喊丹林道:“师弟快看对面岩间是什么光亮,忽隐忽现,可有趣得很。”丹林一听,忙撇了手中拾的松柴,抬头望去,就见光芒忽又隐没,在光芒一敛的当儿,猛然忽听天崩地裂般轰的声,好似满山皆鸣,把他小师兄弟两个震得两耳嗡嗡作声,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在观外松树之下。声绝处,定睛望去,倏地一道光芒又从岩间迸出,这次较前尤觉明澈。先还围绕岩间那方尺之地,闪闪灼灼地发光,不移时犹似一道彗星一般。忽地飞向天空,直驰下去。青皓、丹林忙随了这道光华,向上看了去,就见光彩缭人眼目,转瞬忽又不见。但望明月在天,四外稀落落几点疏星,再俯首看那岩间,已毫无所见了。小师兄弟两个观察良久,似觉山中必有宝气神光,便匆匆跑回观中,把适才所见,禀知了师父。浮罗道人细听弟子之言,觉得有些奇异,问明那光芒出没所在,便走出观外窥寻。月光下映,只见山涧下,奇石嵯峨,薄罩层冰,眼前景色纷呈隆冬阴森之象。看对面削壁危岩,直立半天之上。站立了一时,毫无所见,自忖徒儿决不会在自家面前扯谎。正自怙惱,岩间忽觉一亮,定睛望去,仿佛似是一线光华,围在岩间闪摇个不住。初望时这线光华细如游丝,忽隐忽现,渐渐光华越来越亮,忽而上射天空,倏而杳冥不见,倏而矢矫如电。浮罗道人望了一时,记准这岩间光华出没之处,走回观内。到了次日,施起轻功,向昨晚光华出没的岩间行去。
山路崖间,冰雪相凝,途径险仄,稍一失足,就要葬身山下深壑之内。浮罗子恃一身轻功,行走这陡削雪山路之间,很是自然。山路奇险,还得渡过一道索桥,一时来到索桥之前。这是竹子和麻绳所造,横跨两山崖间,这里终年人迹不至,所以桥板欹仄朽腐。而且上面满结成冰。行在桥上,跛倚摇荡,低首下视,怪石枪植,奇险之状,令人魂飞。浮罗子行过悬桥,毫不在意,提气凝神走了一时,已到对面那岩壁之下。辨了辨方向,仰首向昨日光华出没之处望了去。但看那岩间一块大有二三丈见方的冰块,已然裂下,故此崖下跌碎的冰屑遍目皆是。冰裂之所,树木丛间,隐隐似是现有一面洞穴,形态甚奇,从下向上看去,洞口约有二三尺大小,崖势陡峻,攀登不易。况在隆冬岩冰奇滑,就是插翅恐也难飞到那面洞旁,浮罗子四下看了看,便攀藤踏干,轻似猿猴般,转眼到了洞旁。再看那洞口,大小却有两三丈见方,较岩下所望竟大好几倍。向洞里一看,十分黑暗,深不见底。浮罗子凝眼往内看,立时迈步直奔洞里。曲折而入,幸值隆冬,洞中没有瘴气,只觉阴冷。走入没有好远,猛觉脚下一绊,黑暗间看不仔细,忙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觉得光滑滑,宽径不过五六寸,长却有七八尺。仔细摸去,似是个木匣模样。忙拿起走回洞外一看,果然是个木匣。开了木匣看,内中是一口绿沙皮古剑。心想看一看这口剑的锋刃,谁知把剑将掣出四五寸,只见寒光袭人,随着唰的声,掣出剑鞘外,光芒四迸,耀眼晶莹,令人不敢直视。浮罗子料是千年之物,因在山岩的半空,故此至今方才发现。把玩多时,忽看剑上镌了几个古篆,月影下看不清。想昨晚岩间光华,定是此剑作祟。想至此,要试一试这剑的锋刃。挥剑向洞外一棵一人合抱不交的松树削了去,剑光过处,深入尺余,果然锋利,连削数下,这合抱松砰然折断,堪称是稀世奇宝。心下异常的欢喜,忙收回鞘中,仍就放到木匣以内,系在背后,复又攀着藤干走下这面岩壁,由来路返回观内。白日细观,方知剑镌“庄硚之造剑”五个字。浮罗子自得了这口剑,方知这口剑不但切金断玉,吹毛得过,而且遇有风雨将至,或有匪徒暗算之时,这口剑自动离鞘寸许,铮铮作响。自此云游各地,便把这口剑悬挂腰间,寸步不离,成了云游时旅中的良伴。
在浮罗子得剑的第三年他云游到贵州,时当盛夏,午日当空,天气炎热非常,浮罗子行走途中,心想寻个树荫之处,眠一时午觉,再行赶路。浮罗子遥望前溪,丝柳成行,便寻临溪一棵大树下,拂地坐下,瞑目调息。此时神明内敛,微闻远处村童在小河内捉鱼戏水。却一阵风吹来,忽闻隔林似有哭声。浮罗子睁开倦眼,往四面寻去,果见一些小孩也正往林后跑。林后分明出了事故。

第六章 循渡口仗剑除妖
浮罗道人无意中获得一把古剑,仗此宝剑,到处云游,颇诛土豪恶盗。这一日行经小溪旁,倚树打坐,忽闻近处有了哭声,一群村童也奔了去看。浮罗子寻声过去,声在林后,是一家村舍,浮罗子过去打听。出来一个妇人,把柴扉掩上,把村童也喝跑。浮罗子一步来迟,餐了闭门羹。转想自己是出家人,这哭声是女子,索性白天不去打听。找一小庙暂且休息,挨到夜间,这才略束道袍,飞身出来,直跃上村舍的短墙。
此时这村舍微透灯光,哭声依然断续时有,听来是老少两个妇人哭泣。浮罗子忙轻轻跃下平地,挨到窗前,湿破窗纸,单眼看去,果然像婆媳二人,且哭且诉。那老婆婆说道:“今天不来,明天也脱不过去。迟早你我婆媳还得要分离的。”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浮罗子听了一时,见那婆子同那妇人一边哭着,一边叨叨念念,到底不知何故。浮罗子本想推门走进房去,问个究竟,忽又一想,在这夤夜间,人家门户开得好好的,我忽然走进,她们这老少两个妇人一定要疑鬼疑神的,还是不可冒昧。想至此处,忙又纵出院外,抬手把街门连叩数下,内里立时止住了哭声,沉了一会儿,房中那婆子声音抖抖地向外问道:“外面什么人叩门,可是刘三爷吗?”浮罗子尚未待答言,那婆子已走出房外,来到院中,一时“呀”的声把门开了。睁了泪眼,一望是个长髯道人,当时不由怔住。借着月色,朝浮罗子上下打量了两眼,哑声问道:“这位道爷定是化缘的吧?再不就是寻错了人家了吧?”浮罗子忙道:“贫道并非是寻错人家,贫道今日路过贵处,忽闻哭声悲切,故此特来问个情由。”那婆子又看了浮罗子两眼,面上现出很不耐烦的神气道:“道爷不用问吧,就是告诉你,也不济事的。”浮罗子听了她这语气,忙又问道:“照你这话口听来,难道说是有什么恶人欺压你们吗?”那婆子摇头道:“俺们这村莫说是没有土棍恶霸,就是有,也欺压到不了俺们婆媳头上呀。道爷还是不用问吧。”浮罗子听罢,越发地摸不到头脑,自忖她婆媳在此深夜悲哭,究竟有什么大不得的事,忙又含笑问道:“你们婆媳究有什么为难之事,和贫道说了,贫道虽不敢说能搭救你们婆媳,但是贫道认识的善士很多,总可代你们设法出个主意。”
那婆子道:“道爷既是定要问俺们婆媳啼哭的缘由,就是和道爷说了,却也无关紧要。不过道爷听了,也决无策搭救我那媳妇的。”那婆子说到这里,掀起面前衣襟,拭了拭眼中的泪痕,这才又接着说道:“俺们这村庄因挨近胪江,常有水灾,年年到了这夏日,便提心吊胆的。谁知在头几日,忽来了个一只独臂的怪人,又像头陀,又像道门。这人便说,今年是南海龙王的生日,传谕向本村索要四名孕妇,定期送到河岸上,如若不然,便发水淹没你们这村庄。”浮罗子忙插口问道:“这独臂残废怪人,可晓得他是从哪里出来的,村中有人眼见吗?”婆子答道:“怎会没人眼见呢?凭他口中一句空话,那怎肯相信呢。那天他说完了走去,俺们这村的刘三爷同了邻居,把他送到江岸前,眼看他跳到江中去了。刘三爷又怕又信,回到村内,恐村人葬身鱼腹,便探询哪家有孕妇。俺们村里除了俺那媳妇,还有村西一家少妇,听说邻村也是两个,合起来共是四个孕妇。本订今日用四乘小轿,一班鼓乐,由刘三爷同两村首事人,把她们四个孕妇送到江岸前。今天若不是这场雨,早已送去,现又改在明日了。俺儿子在省城作商,家中只俺婆媳娘儿两个,俺有心撇了这条老命,不允把俺媳妇送去,怎奈俺媳妇事小,全村人命事大,故此俺婆媳对坐房中啼哭,不想惊动了道爷。俺已说完,道爷也是没法搭救俺吧。”说至此,回身砰的把门关上,浮罗子一看,不便久停,返身又回小庙。心想那婆子所说的言语,必是妖人诡计,决意明天停留一日,倒要看个仔细。
夏日夜短昼长,一宿易过。次日浮罗子便在村近进些食物,信步向江岸前行去。逢人打听,直到祭江的所在,岸上搭了一个小小席棚,并无异处,便在岸近处,寻了一片林丛荫蔽所在,憩息一时。浮罗子坐憩林内,正赏玩四外景色,忽听林外人声嘈杂,转首望去,只见七八个健汉,抬了三四乘小轿,原是奔这片林丛走来,一眼看见浮罗子,便回身又向对面那片密林走去。浮罗子见这七八个健汉行迹有些诡异,定睛看时,已隐没对面密林中。又沉了一时,日色西偏,猛然就看林外人影一晃,奔向岸前跑去。浮罗子寻迹望去,那人好快的身法,形影尚未看清,已沉没岸前堤下一排杨柳丛处。暗忖这人来得蹊跷,立时疑窦丛生,想纵到树干交叉处,再攀缘到树梢尽头,看个详细。但此时已是酉末戌初,夏日虽昼长,可是这时黑影已笼罩下来,日没黄昏。四顾苍茫暮色,只听江水奔波,在这时响得越发起劲。浮罗子又起身,仰望近旁一株垂柳,在这欲上又止的当口上,忽地微风送来鼓乐声音,料定是村中送那四名孕妇来了。穿绕林丛,又向岸近走了两步,寻一株高大的柳树,箭一般迅速,跃上树枝间,随着攀缘到了树最高处。浮罗子脚踏的这根枝干,圆径不过才有拇指粗细,若换个本领平常的,早已枝折人坠,四五丈高矮的柳树,虽不能跌得粉身碎骨,却也要骨断筋折。就见浮罗子施起轻功,偌大身躯,踏在那拇指粗细枝干上,那枝干毫无些微颤动,十分的稳定。浮罗子攀在树上,看天上一轮明月已出,江涛汹汹,果甚骇人,波浪起处,犹似片片鳞甲一般,水声怒吼盈耳。这时鼓乐之音,越来越近,回首向南望去,火把通明,渐走渐近,果然是一簇人拥了四乘花轿直向岸前行来。浮罗子目不转瞬,望着他们这簇人,忽听扑通一声,急转首望去。河中水花四溅,好似什么笨重物件落在河里。忽又觉得眼前一亮,猛听林外有人嚷道:“到了,前面那不就是俺们搭的那席棚儿吗?”浮罗子向林外路上急瞥过去,那群人已到林前,鼓声停处,隐约听得轿内嘤嘤啜泣。那群人见已到岸上,鼓乐大作起来。浮罗子暗忖这定是妖人无疑,倒要看个究竟,见他们怎样发落这四名孕妇。
那群人直到席棚前,四乘花轿落平,把孕妇都安置在席棚里,当把带来的香烛燃着,那群人诚心不贰,循序朝江面跪拜下去,看那种形象确是令人可恨,亦复可怜。那群人拜罢,将站起身来,倏地水声哗的一响,浪花起处,现出一个人来,身躯灵活非常,一个鲤鱼跃龙门的势子,早纵到了岸上,落脚处不前不后,恰是香烛之前。浮罗子看了,当时不禁也是一怔。火光照耀下,看从河中跳跃出这人,光溜的秃头,一身油绸短衣靠,扎束得很是利落,却是一只单臂。浮罗子心中暗忖昨夜村中那婆子说的那独臂的怪人,大约定是他了,方才扑通一声,也定是他。只见这独臂怪人跃到岸上,那群人慌不迭地又跪拜了下去,口称:“信士弟子已遵法谕,给海龙王把四名孕妇贡献来了。”那独臂怪人听了,向席棚儿里望了一眼,便忙高声说道:“龙王在水宫中已知晓尔等把孕妇们送来,特命我出来迎接,尔等不可在此久停,速速去吧,路上万不可回首张望,要牢牢紧记。过一时,水势一起,恐怕波及尔等。”那群人哪敢违拗,回转身躯,抬了那四乘空轿去了,一路向回道行去,哪敢回头,工夫不大,早走得不见踪迹。浮罗子静气凝神,望那独臂怪人,看他怎个举动,如何摆布这四名孕妇。此时就见他看那群村民走远,吹一声呼哨,对面林内立刻有一阵步履声响,正是那七八个健汉抬了四乘竹兜,奔向岸前。那独臂怪人刚说了一句黑话,这七八个健汉中有一个急忙说道:“俺们来时,那片树林下有一个道士,不晓此时走了没有,待俺去看一看。”这个健汉说罢,大踏步跑进浮罗子坐憩的那片林内,各处看了一遍,忙跑出说道:“那个老道走了。”浮罗子攀登的这株柳树,枝叶下蔽,那健汉怎能看得见。
那七八个健汉来到岸上席棚前,放下了竹兜,独臂怪人便命把四名孕妇装在竹兜里,四名孕妇早吓得手足瘫软,任凭他等摆布,人已半死的了。那七八个健汉抬了竹兜,如飞奔岸下西南一股小道行去。独臂怪人从岸旁一株树,拿下一个小小包袱,就在岸前把身上湿淋淋衣裤换下。猛觉他腰间哗喇喇一声响亮,像是七截鞭声音,见他换好衣服,便就岸上,把换下湿衣服拧了拧,胡乱包在空包袱里面,围在身上,一矮身,迈动大步犹如箭离弦般,顺西南小道,向那几个抬竹兜健汉跟踪赶去。浮罗子早看出他等路道来,便不怠慢,一个蜻蜓点水,从树间落下,心中说道:“这独臂怪人好快的身法,看来他本领可也十分了得。”便也忙施起陆地轻功,追了下去,追了约有里许,看他已赶到那八个抬竹兜的健汉近前。浮罗子相隔也就有一箭远近,看独臂怪人十分精细,已觉身后有人跟踪赶来,忙回转身躯,从腰中哗喇喇把七截鞭亮将出来。
此时浮罗子已到他身边,他定睛向浮罗子看了看,一阵狞笑,拖着手中七截鞭,朝浮罗子一指道:“你这老杂毛,若是知机,休要多管闲事,趁早躲开,我决不和你这入木半截的为难,否则你可是自捋虎须,莫怪洒家不仁了。”浮罗子冷笑一声,骂道:“好个白莲余党!”一回手便把宝剑掣将出来,月光照耀下,寒星四迸,闪灼晶莹。这独臂怪人见了浮罗子这口剑,知非凡品,自不免暗吃一惊,肚怀着先发制人的主意,一抖手中七截鞭,使了个招数,奔浮罗子下三路平扫过来。满想这一鞭,过去总把浮罗子跌个斤斗。浮罗子看他来势甚疾,一撤右腿,剑光下映,锋芒寻地,一个拨草寻蛇的势子,本意是想把他七截鞭削折。这独臂怪人手眼甚是灵巧,一看不得,恐伤了自家器刃,一翻腕子,手中那条七截鞭哗喇喇一声响亮,返转过来,算是侥幸不曾碰到剑锋之上。立时又改变了路数,转向浮罗子上三路取来,仔细提防,处处躲避浮罗子的剑锋。独臂怪人这手中鞭施展得就像一条蟒,左旋右绕,毫不松弛。浮罗子不由暗暗惊异,二人就在路间,一来一往打了足有一二十个照面。浮罗子故意把手中剑稍一松懈,独臂怪人觑出破绽,心中暗喜,自忖这杂毛可真是自寻晦气,当时哪肯放过,使了个十足气力,一鞭直向浮罗子耳旁打去,口中喝道:“老杂毛,莫怪洒家要下毒手了!”他满心想着已操左券,这一鞭下去,浮罗子虽不脑浆迸裂,也得给击倒地下。他这却上了大当了,浮罗子看他七截鞭扫将起来,见他已着了道儿,忙一矮身躲过,他那七截鞭已从顶上空扫过去。趁了他的鞭还未撤回,剑光一闪,向独臂怪人头上削去。独臂怪人喊了一声不好,急忙把头向下一低,觉得一阵寒风从头顶间掠过,当时吓得魄散魂飞,面色如土,回身撒腿便跑。妖人一跑,那八个抬竹兜的健汉看情形不妙,也不顾那四名孕妇,扔下竹兜,随了那妖人身后,抱头鼠窜地逃去。
浮罗子的心意,本是救脱这四名孕妇,故此任凭他等逃去,并不追赶。过去一看那四名孕妇,呆若木鸡坐在竹兜上面,手脚已吓得瘫软。看昨夜村婆的儿媳,果然也在其内。这四名孕妇惊吓得虽一时作声不得,心中却都清楚,也看穿那独臂怪人的把戏来,本早就把真魂吓掉。又看浮罗子同那独臂怪人厮斗一处,剑光耀眼,鞭声震耳,都是乡间村妇,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越发吓得没了魂。浮罗子见她四个吓得这样,忙把剑收回鞘内,满面笑容,向她四个孕妇安慰道:“你们莫要惊慌,贫道并非歹人,特来搭救你们的。”那四名孕妇听了,沉了半晌,惊神方定,手脚才渐渐方能活转,忙从竹兜上爬出,朝着浮罗子跪了下去。浮罗子忙叫她们四个站起,此处距她们的村庄没好远,由浮罗子把她四个送了回去,那四乘竹兜即撇在这路旁。这四名孕妇回到家中,自然对于浮罗子千恩万谢,百般地感激。直到以后,浮罗子到太空山,看望一位释门中老友璧如,提起搭救四名孕妇遇的那独臂怪人,从璧如和尚口中,才知这独臂怪人一切底蕴,果是白莲余孽。
又过了两个年头,漫游黄山,与武林故友,盘桓了些时,便转向江南,要去再探望一位道友。不想路过浙东,听人传说山内聚了一伙土豪,为害地方已非一日,最近又要强娶柳树村闻家少女。浮罗子听在耳内,决意为这一方除害,遂又在方近一探询,所听传言并非子虚。这一日恰巧遇见纪维扬师兄弟四个,向他问去柳树村的道路,他不由有些惊疑,故此才寻根问底地向维扬等四个盘问。若非闻家那仆人陈升喊叫着走来,几乎维扬等一腔怒火发作起来,浮罗子又看他四个行色,也料定他等是闻家请来和匪徒厮拼的。浮罗子既探明了匪徒的行为,这天便直往柳树村外匪徒们的巢穴而去。山上那伙匪徒,除那为首的会舞几套枪棍,其余不过都是恃着有些蛮力,随伙鬼混罢了。浮罗子闯入匪徒们的巢穴,那为首的匪徒,正背生恶疮,疮口未平,躺在床上,尚不能动转。所以浮罗子到在他们巢穴以内,掣剑在手,趁其不备,如切瓜削菜般,毫不费手脚,即把这伙匪徒除去。有那精明的一看不妙,当时逃散。浮罗子看匪徒们亡的亡逃的逃,立时引火把匪徒巢穴焚毁,唯恐以后再窝聚匪人,不一时,火光上照,映得满山通红,转眼之间,已化为一片瓦砾。
浮罗子焚了匪巢,便又回了他那道友处,盘聚了几日,便别了道友,取道往湖北而去。在途中又被维扬瞥见两次,浮罗子为避免纠缠,不愿人晓得他的行踪,因此维扬扯了喉咙招喊,他只故作不曾听见。浮罗子来到襄阳北郊,想在路旁树丛里少憩一时,无意中遇见男女两个一答一和在路旁谈论,这正是维扬和玉娥谈说金哥被一个独臂怪人拐去。浮罗子一听,心下料个八九,决想是那妖人又玩把戏。浮罗子唯恐二人轻敌,才故意纵声一笑。及至维扬、玉娥向内望去,他早转入林密处,忙施起轻功,奔向古庙。到了那庙方近,正赶上独臂怪人引了金哥从那庙走出。浮罗子忙隐在一旁,定睛看去,正是那独臂怪人,见随了他身后又追出一个道人,不住向他喊道:“你快把人家孩童送了回去,万不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单臂妖人面目狰狞地冷笑道:“你休管我闲事,若不看在往日师兄弟情面,我对于你早下毒手了。”带了那孩童,头不回地狠狠走去,却把那追出来的道人气了个脸白,望了他后影长叹了一声,挺进庙内。浮罗子看到这里,原想追去把那孩童救回,忽又一想,恐路旁那男女二人到来错伤无辜,这才一提气纵到树上。待到维扬、玉娥到了这里,维扬要举刀伤那道人,才忙窜到树下,把话说明,问了问维扬、玉娥姓名住址,又说了那妖人脚程甚快,恐他等追赶不上,这才回转身躯,代他们追去。赶了足有七八十里路,方才追上。那单臂怪人一回首,看见浮罗子,不由大惊。哪敢再和浮罗子交手,把腋下挟的金哥急忙放下,迈步如飞地逃去。
浮罗子看他已撇下金哥,到了金哥身前,看金哥睁着二目,如呆如痴,迷药的药劲尚未散去。便忙把他抱到一道溪旁,手蘸溪水,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金哥当时一个寒战,立时苏醒过来,呆呆望了浮罗子发怔。浮罗子看金哥生得方面大耳,五官很是清秀,见他这模样,忙向他说道:“你是被拍花恶人所拐,我特赶了来把你救下。”金哥听了,忙朝着浮罗子跪下,拜谢搭救之恩。浮罗子看他小小年纪,居然彬彬有礼,十分喜爱,便伸手把他扯了起来。金哥依在浮罗子膝前忙说:“道爷你老人家把我送回去吧。”浮罗子笑道:“此地距你家有上百里路,天已这般时候,今天是来不及了,明晨必把你送回。”说着,扯了金哥小手,想到方近村中寻家店房,权且歇息一宵。那金哥看浮罗子道貌岸然,蔼然可亲,随着浮罗子身旁跳跳钻钻地向前行去,小手不住地抚摸浮罗子腰间悬挂那口古剑。
当晚宿在村庄一家店内,次日天明五鼓,即离了这村店,把金哥送回襄阳,路上浮罗子便问金哥可愿随他去学习武技。因浮罗子一见金哥,看他天生异禀,资质不凡,便有心把他罗致门下。这才一问金哥,就看金哥喜得手舞足蹈,便要不回家中,从此随浮罗子走去,浮罗子把头摇了摇道:“你得回去禀知你母,我方能把你带去。”金哥小嘴一噘道:“我娘晓得,决不肯放我去的。”浮罗子看他这烂漫天真样子,笑着向他抚慰道:“你不必顾虑,你母不肯放你,你禀知你母,我自有法把你带走。”金哥听了,方把小心放下。当下浮罗子把金哥送回。第三天上,夜间来到王家,留了个字柬,悄悄把金哥带了去。
玉娥自爱子金哥被浮罗子带去,只好等待驼叟来时,随爹爹到川中去看爱子究竟是否在那里,心中一块石头方能落平。每日坐在家中盼望爹爹驼叟到来,直到十月初间,驼叟才从河南马三元处来到襄阳。玉娥见了爹爹驼叟,当金哥怎样被单臂怪人用拍花手段拐去,后来又怎样由浮罗子救回,金哥回来没两三日,忽又被浮罗子夜间来此悄悄带了去,并留有一个柬儿一边说着,一边把浮罗子留的那张字柬取出,递给了爹爹驼叟手中。驼叟一看字柬,忙道:“金哥这孩子同浮罗子也是有这段缘法,那浮罗子一身武功,已臻炉火纯青的地步,性格也很古怪,从不肯轻易收徒。以往只有两个道门中徒儿,尚未听他收有俗门中徒弟。这总算金哥这孩子的幸遇,将来造诣定不可限量,你们不必悬系。”
玉娥忙把自家的心意是要到罗浮山去一趟,看金哥是否确在那里,以便把悬的这颗心放下,说与爹爹驼叟。驼叟摇了摇头道:“既是浮罗子带去,决无差错的。况且浮罗子的字迹,我也认得,你还有什么可悬系的呢。就是你此时定要前去,现下正是十月天气,蜀山已然冰雪封塞,雀鸟难飞入;就是去,也得等来年春开,冰雪融化,方能畅行无阻。依我看金哥这孩子功夫习成,自然回来。这时你前去看他,须知他初习武功夫,一心专一,你去不是反分他的心吗?”玉娥听了爹爹驼叟这片话,因关怀爱子心切,哪里肯听从驼叟言语。驼叟见女儿玉娥舐犊情深,本来却也难怪,她中年寡居,膝前只守此一儿,王门人口单弱,唯存此一脉。今一旦被浮罗子带去,当然是放心不下,想到此处,不便再为拦阻。
玉娥忙又问:“爹爹何时回川,女儿也随爹爹一同去川,俾便明春由爹爹领导到罗浮山去看望儿子金哥。”驼叟忙道:“我一两日便带维扬转回川去,在我离川的时节,七姑已定于今年秋间迎娶,但不晓此时过门也未。七姑终身这件大事,我拟早些回去,参与她这婚礼。怎奈你河南马师伯苦留不放,所以耽延到此时,才到这里。七姑婚期十有八九是误了。”玉娥道:“七妹已然有了人家,我已听维扬师兄说了,若非有金哥这事,我听知这喜信,早入川去了。”
玉娥既决定随她爹爹驼叟进川,当把家事料理了一遍,又吩咐老仆王成及一些男女仆佣好好照应门户。在第三日上,一路上荒山寒寂,鸟道盘屈,晓行夜宿,非是一天,早已走入蜀境。这日转过一个山环,眼前现出一座村庄,这座村庄四面环山围绕,周匝古树盘纡。维扬在前引路,一看来到了自家居住的乡村纪家屯,忙向驼叟道:“师父,前面已是徒弟居住那村庄,同师妹请到徒弟家下吧。天已不早,索性今日就宿在徒弟舍间,明晨再行赶路吧。”驼叟一看天光已晚,意在两可,维扬未得师父驼叟答言,便大踏步头前向村中跑去。驼叟随了女儿玉娥轿旁,进了村内。维扬同他老娘和他兄弟猎户纪九,都站立在门外,等候迎接驼叟父女。维扬家中只母子三人,他母年老尚健,驼叟父女来在维扬门前,进了维扬家内。维扬母子三个,殷勤相待。那两名轿夫由纪九他们另安顿在一间房中,驼叟向纪九问起黄堡近来可有人从此经过。纪九忙答道:“在上月初间伍家周姑爷同了四姑送七姑北上出嫁去了,从此地走过,那日恰赶小人进山打猎,在路上遇见。”谈了一回闲话,立即杀鸡作黍,款待佳宾。山中村户好在猎来现成的山鸡野兔,倒也不用到外面去购买。驼叟父女在此停了一宵,次晨便带同维扬起程上路。在路上又行了几日,便到了黄堡,主人多出门,是在火神庙救的那张氏女,同了几个男女仆役在主家照应门户。那张氏女看驼叟师徒同了一个素装少妇走来,她也常听四姑、七姑谈论,即料定是玉娥无疑,忙向驼叟道:“你老人家怎的今日才回来,四小姐、七小姐眼都望穿了,若在上月这日回来,四小姐、七小姐还未起程呢。”说着,一双杏眼呆望了玉娥,却不便贸然去打招呼。驼叟忙给她们引见了一回,来到里面房内。这些伍家的仆妇人等和玉娥本系素识,往昔玉娥到此,对于她们甚厚,今见玉娥到来,都现出十二分的殷勤,张罗着献茶献水。问起来,方知三姑因病夭逝,父女大惊,不禁落泪。驼叟父女看房中三姑那口剑好端端依然斜挂在壁上,那剑柄上系的那嫩绿色丝线蝴蝶飘穗,还是当年玉娥给她打的,观物思人,便向仆妇等问起三姑怎的竟一病不起。张氏女一听问起三姑,忍不住一腔热泪,夺眶而下,极力遏止着,当把三姑病逝情形,以及得病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三姑自那夜同七姑被那恶僧正明追赶,回路上在张氏女家偶受寒凉,回到家中,便自病倒床上。哪知自此百药罔效,竟自香消玉殒。张氏女细说她垂危的情形,早已哽咽不能成声。当时除了驼叟父女,就连仆妇们,也全落下泪来,都是泪眼相向,房中布满悲哀气象。驼叟又坐了一时,便要走出,带了维扬师弟两个回返八仙观。张氏女看驼叟站起,忙道:“你老人家稍候一时,七小姐给你老人家留了一张字儿,命我俟你老人家回川时,呈给你老人家看。”说着,从身内掏出一张字儿,双手呈给驼叟手中。驼叟接来一看,系是七姑请驼叟收下张氏女这个女弟子,并且说她不但聪明过人,而且现时初步功夫已稍进门径,悟性甚佳,将来造诣定在侄女们之上。最末尚说请驼叟破例收归门下,万望勿却。驼叟看罢,见张氏女秀外慧中,便也喜悦收她这个女弟子,忙向她道:“过一两日我再来看一看七姑教你的几手初步功夫,这字柬上的话,我已晓得了。”张氏女不由喜出望外,她听驼叟言辞之间,十有八九已允收她这弟子,当时便要跪拜下去。驼叟忙止住她道:“此时尚不到你拜师的时候。”张氏女忙笑道:“我这并不是拜师,不过是拜谢你老人家允许之恩。”说罢,跪拜下去,驼叟看她这伶俐机警,益发欢喜。张氏女跪在地下,向驼叟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便又转身给师姊玉娥见礼,玉娥忙向前拦阻,看她已跪拜了下去,慌忙地还礼不迭。
驼叟便又把七姑留的信柬递给女儿观看,转首又向张氏女说道:“好在你师姊也留在这儿,你对于功夫如有不了悟的地方,尽管先向你师姊请教,我一两日必来。”张氏女连忙领诺,驼叟说罢,带同维扬回返八仙观,从此玉娥便留在黄堡。驼叟师徒两个回了八仙观,看王铁肩的功夫也较前进步得多了。
王铁肩自师父同师兄离川,他无拘无束,每天出去尽量狂饮,但是功夫从未间断。今见师父回来,心中甚喜。驼叟因已允许收张氏女这个女弟子,况且女儿玉娥又住那里,便常到黄堡去看女儿,借便暂先为先教给张氏女些武功,看她进境如何,再为择日令她拜师。张氏女却也是专心,若遇驼叟不来时,便向师姊玉娥请教。玉娥看她聪慧非常,也很是喜爱她,所以毫不嫌烦地向她详细解释武技门中要诀,因此获益良多,进境自然也是迅速异常。驼叟看她循序渐进,已至由阶而升的境地,见她行动起来,姿态活泼,刚柔合度,毫不呆滞,并无极刚不柔之弊,所有一形一势,均能切中要窍,于形意门中,已算稍窥门径,心下甚喜,便择了个日期,在黄堡令她拜师,又命她见了维扬两个师兄。驼叟便又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作玉英,从此她便唤张玉英了。一眨眼间,又过了几个月,已过度了年关,四姑敏贞直到转年二月初间,方回返黄堡家中。见玉娥在此,姊妹间多年不晤,一旦相聚,自是十分欢喜。不过想起三姑病逝,彼此间未免有些默默寡欢。
当时各道别后情况,知七姑过门后,翁姑很是喜爱,夫妇也十分和美,玉娥听了,也着实替七姑庆幸。四姑返后,晓得张玉英已蒙驼叟允诺收罗门下,并且看玉英功夫确也进步堪惊,再有一二年工夫,武功定要赶过自己了。自忖七姑已然毕竟有些眼力,在初次教她那几手开门功夫时,就说她的造诣将来要在我们姊妹之上,这样看来,果然不虚。想到这里,对玉英很是期望。
转眼又过了半月余,春光明媚,草木全已发动,山崖积雪,融化已尽,瞻望山光,苍苔翠色。玉娥便旧事重提,催爹爹驼叟同她看望爱子金哥。驼叟怎肯拂她的心意,便定日同她起程。四姑和玉英便也要同去,驼叟因到罗浮山路遥远,玉英一个女孩子家,况且她娘只她这一个女儿,唯恐她娘不放心她远去,便先命她回去禀明她娘。她母听她随师父和玉娥、四姑同去,倒也很是放心。起程这日,雇了三乘山轿,玉娥、四姑恐山间难行,防有歹人出没,便各带了随手器刃,玉英便也把壁上悬挂的三姑生前那口剑,带在身旁。当日天将发晓,便从黄堡来到八仙观。驼叟却带了王铁肩,一行取道向罗浮山进发,一路上山光水色,旅途中倒不寂寞。这天到了罗浮山脚下,山势雄秀,终年云雾封绕,仰不见巅,日光下山色凝红,耳听江水声澎湃,如万鼓惊雷。驼叟虽与浮罗子相善,但浮罗子所居这罗浮山玉清观尚未到过,不过听人传说山道险仄,仅仅能容一人。到在罗浮境北,便命玉娥、四姑、玉英把山轿打发了,一行爷儿几个渡过江,到在山脚之下。驼叟想寻个乡人引导,谁知到了山脚下一家野店中,一问去罗浮山玉清观的道路,请他们导往,这店户的人连连摇首咋舌地道:“这玉清观听说在罗浮山深处,山道难行,歧路百出,内中虎豹野兽成群,我们这里村户虽居在这山脚之下,从来未敢轻易到过这山深之处。每年春夏两季,倒是常看有人从山中出入,但是我们这里人,都不敢冒险到山里去,客官们请自去吧,我们这儿是没人敢作这向导的。”驼叟听罢,谅他这话不虚,便同徒弟和玉娥姊妹三个,在店内饱餐一顿,日色过午,付过饭资,一行爷儿几个离了山脚这家野店,朝山内行去。
山路崎岖,山势怪特,数人行在山腰中,山路渐仄起来,天气忽而阴霾暗色,路间又是青苍密布,滑足难行。驼叟忙向玉娥姊妹三个喊叫仔细些,越走越暗,定睛辨去,却是两边陡壁半天的危岩,把阳光隔住,上面只余一线天光,行在其中,忽觉晦暗。一时转过危岩,阳光下耀,眼前景色不觉一亮,心襟豁然开朗。山上一片浓绿,日光反映,照射人面之上,都衬成绿色,却把个王铁肩喜得忘形起来,连喊好景色,好景色。路转峰回,忽闻上下水声震耳,低首下望,山溪横贯山下,水声轰匍,是一道瀑布,走没好远,山路忽而中断,只有来往两道斜坡形的绳桥,横跨两面崖壁间。驼叟见了,不觉发愁起来,望了玉娥等人道:“这道绳桥滑索,你等敢滑过去吗?”四姑忙抢前说道:“这绳桥有何难渡!”说着,两臂外伸,臂一弯屈,已跨上了,足一趁劲,居高临下,迅似闪电般,两足悬空,直向那面滑了过去。驼叟说了声留神谨慎些,语声未罢,看她已滑到溜索中间。王铁肩、玉娥低首向下面望去,万石林立,不由有些胆寒,不一时看四姑已然到在了那面崖前,不住向这面招手作喊。都是练武功的,怎肯自馁,玉娥、王铁肩便也先后滑了过去。玉英面有难色,但也不肯落后,也要顺索滑过。驼叟恐她气力不胜,非同玩耍,忙把她向腋下一挟,单臂跨上溜索,略一趁劲,身已凌空,展眼滑了过去。众人没有向导,鼓勇探山,不知不觉已入山深处。玉清观在山的西北,他们左转右绕,已向山的正北偏东行去,早迷了方向,他们尚不知。又转过一个山嵎,愈觉荒寂,日色西耀,巅上一股流泉,如一条银练,山容变换,被霞光映照得成了一片红色,一簇簇杂树,枝叶翠绿,点缀其间。天上不断的白云往来飞绕,远遮岭腰。驼叟一行爷儿几个,纵目流览,不觉忘其路之远近,越走越深,四周幽壑深林,不类凡境,心中惊疑,不晓走入何境。距玉清观尚有好远,也不知道,欲一借问,怎奈山深无人。正走间,王铁肩忽一眼,瞥见林内伏着一只猛虎,伸着前面两只巨爪,二目眈眈,望着驼叟一行。口角流涎,蓄势欲动。王铁肩惊喊:“留神有虎!”有心后退,已然来不及。驼叟听王铁肩喊叫,却也早已觑见那猛虎,看它半蹲半立地在林下斜坡上,前面巨爪按在地下,驼叟身后玉娥、三姑、玉英也已然瞥见,惊忙中掣剑就要向前。驼叟看山路狭仄,她三个手中虽有器刃,究是女人家,气力柔弱,哪能和山间猛虎搏斗,反碍手脚。便命她姊妹三个隐避起来,看身旁这边山岩藤干绕满,她姊妹三个忙提手中剑,攀了藤干,踏了上去,上面约有五六丈高矮,恰有一块巨石突出,玉娥、四姑恐玉英跌着,不住地一手攀紧藤树的枝干,一手去扯玉英的衣角。到了这巨石上,姊妹三人紧扯藤干并排而立,俯首下望。
那猛虎饥饿交迫,前爪略按一按,便直奔驼叟铁肩扑去。从高下望,很是得眼,看那猛皮竖着一条长尾,身上黄黑色皮毛,根根立起,越显肥大雄壮,一种威猛神色,令人战栗,驼叟和王铁肩看来势凶猛,分向两旁闪去。那猛虎来势甚猛,一阵腥风平空从驼叟、王铁肩中间窜过。忽听喀吱一声巨响,那猛虎不提防正撞在一株二人合抱不交的树干上。身大力猛,树干动摇,震撼得那树连枝带叶簌簌下落。驼叟、王铁肩抽了这个空子,各把单刀亮了出来。那猛虎不曾把人扑着,反受了巨创,吼的声,似半天起了个霹雳,山谷皆鸣,看它咆哮性发起来,后爪略一蹲,前爪已翻转过来,虎尾倒竖,铜铃般两只虎眼怒望了驼叟、王铁肩。这次它却变了方式,单独直向王铁肩扑将来。王铁肩不容躲闪,一刀朝猛虎颈间刺去。慌忙间,不曾刺着,刀刃从虎耳旁擦过。那猛虎前爪离地,奔王铁肩两肩搭下,王铁肩哪里躲闪得及。在这紧要关头,王铁肩情急智生,把心一横,索性撒手把刀扔落,头一低,两手一抱,正正把猛虎脖头抱住,头顶恰把虎颔撑住。王铁肩险些不曾被虎扑倒,那虎仰着头动转不得,虎尾把地打得巴巴山响,急待挣扎,王铁肩下狠力抱住,哪肯放半点松宽。那猛虎前爪从肩上隔在后面,被王铁肩全神贯注,也不能自由屈转,后爪急得在地下乱刨,登时一发虎威,连人带虎倒在地上乱滚。驼叟看长久下去,恐王铁肩支持不住,急斜刺一刀,向虎肚间扎去。那虎再凶猛,吃这一刀致命伤,猛然一窜,跟着一声怪吼,乱蹬乱抓,几乎把王铁肩震昏。驼叟急又扎下一刀,那虎又吼一阵,威势渐不能支,倒地不动了。驼叟又在它致命处乱刺了一阵,才喊叫王铁肩把手松了。王铁肩气喘吁吁,面貌惊慌变色,连喊好险好险,侥幸不曾葬身虎腹。猛地忽听岩石上面四姑慌忙喊嚷道:“刘老伯、三师兄快隐藏起来吧,看那林内又来了好几个大虫!”驼叟、王铁肩一听,忙转向林内望去,果有十几只猛虎从乱林中走来,风声嘶吼,吹得林间枝叶唰唰作响,驼叟本领怎样了得,也难和群虎相搏。忙同王铁肩寻了一株树木,纵了上去,将攀枝在树上,脚下尚未踏稳,看风声过处,那群虎已到跟前。
群虎看了倒地的那只死虎,纷纷跑到它身傍,嗅舐个不歇。那群虎好像十分灵性,嗅舐了一时,便怒目张牙,四下寻觅伤仇人。正在这时那岩石上的玉英,小小年纪,却不晓利害,拾起身旁一片碎的石块,向那群猛虎打下。玉娥、四姑看了,忙去拦阻,她已然把石块掷了下去,落在那群猛虎丛中。
那群猛虎不提防,兀地一惊,蹿起丈余高,身大力重,一阵狂啸,自相撞扑在一处,当时齐向发石所在,昂起首来望去,已发现玉娥姊妹三个坐在上面突石上,群虎露出口中长牙,弓了后爪,虎背一拱一起的,虎尾竖起,来回摆动,望了上面咆哮起来。齐按前爪,先后向那岩上突石扑去。平空蹿起两三丈,却把玉英吓得先喊叫起来。群虎扑了个空,前爪不曾抓住藤干,跌落下去,彼此相撞又滚在了一起,震得地下山响。群虎滚撞了一时,翻身爬起,越发暴怒凶狠。驼叟在那株树上,恐玉娥三个惊慌失措,忙喊着道:“你们不要惊慌,群虎决扑不到那石上去。”驼叟这句话不要紧,群虎又听人声,回转虎首,朝驼叟这株树上望了去,立时又齐扑那株树下,团团地围住,仰首蓄势朝上望着。这次却不敢再向上扑去,便迁怒到这株树上去,张牙扬爪,怒向树下根干狠劲啮去。群虎争前恐后,没有好久,这株三四人合抱不交的巨干,树皮片片剥落,再有一时,这株树恐就要被群虎啮断,驼叟在树上觉得这株树左右乱摆,眼看树要连根断去。一看阳光,将次西沉,荒山寂静,下面群虎围绕,愈觉眼前景色阴森可怖,危急万分。驼叟盘踞的那株树眼望着就要连根断去,三女不由吓得魂魄惊出窍外。正在危急间,忽瞥乱林岩石处,转出一人,面貌却看不清晰,脚下甚快,奔向这边走来。玉英究是个孩子家,恐走来这人葬身虎腹,她却忘去她们自家等身处危境了,便破着喉咙向转出这人喊道:“快不要到这边来,这儿有一群大虫呢。”看来人睬都不睬,仍旧向前走来,玉英心说这人难道是个聋子,便代他捏了一把汗。玉娥、四姑也替这人有些担惊,暗道这人到此,定没性命。这人越走越近,距这里约有两三丈远近,玉英忍不住二次又向这人喊道:“这儿有一群老虎,快停住脚步,赶快隐藏起来吧。”这人听了,朝上望了一眼,不作理会地仍旧向前走个不停。她姊妹三个不由心里说道:“这人可是自己情愿向虎口里送。”心中这么想着,看来的这人已到群虎近旁,那群虎眼望就快把驼叟攀的那株树啮断,驼叟看势不妙,早轻轻又纵到方近另一株树干上,那群虎却一些也不觉得。
这时群虎正运用口内巨齿,下狠劲啮那株树的根干,忽听背后有人脚步声响,齐翻转身来,围拢着奔向来的这人扑去,虎尾摇摆个不歇。驼叟、王铁肩师徒两个和玉娥姊妹三人,看了这情势,都不由突口喊了声:“这人性命休矣!”驼叟哪肯望着这人丧在群虎爪下,大喝一声,掏出暗器抽出刀来,就要跳下去和群虎搏拼。忽见群虎扑到这人身前,就似驯羊般,齐蹲伏这人跟前,咂嘴咂舌地向这人上下嗅舐个不休,这人伸手不住抚摩群虎头项,此时驼叟已然下树,这人忙朝群虎把手一挥。这群虎十分通灵,站起一阵风吼,挺转乱林岩石间跑去。这人一转首,看地下血泊倒了一只虎,早已没了气息。这人方才不慌不忙,回首定睛,向跳下的驼叟打量了过去。驼叟也忙仔细向这人面上看了看,瞧这人原是个青年,生得膀大腰圆,白净净面皮,相貌非俗,决不似山中村民模样,望他年纪至大不过二十上下模样。这青年看驼叟也不像平凡之人,忙拱手赔笑地道:“适才鄙处群虎跑来,多有惊犯,对不住得很。地下倒的这只虎,定被尊驾等所伤。”驼叟见竟有伏虎之能,心中惊骇,又看这人一团春风,十分和蔼,便忙向这青年请教姓名。这时树上的王铁肩和岩腰中危石上的玉娥、四姑、玉英,全已走下。这青年抬眼向他们看了一过,这才向驼叟答道:“我名叫黄士钧,就住在前面转角所在。”说到这里,便又问驼叟等人姓名,到此欲往何处?驼叟等向他说了姓名,并说到此欲往罗浮山玉清观浮罗子处,不料到此为群虎困住。黄士钧听了,呵呀了声道:“玉清观在这西北,尊驾等走迷了方向了。依我之见,尊驾等今晚权且到舍间屈尊一夜吧。”驼叟一想,初次相晤,怎好打扰人家,既而又一想,荒山冷落,除了到这黄士钧家中,也是别无他法。暗忖这黄士钧居在这山深之处,方才群虎见他都如驯羊般,谅他也决非等闲之辈。想到这里,便忙答道:“如此便要叨扰了。”黄士钧谦逊了几句,转身在前引路。
穿过这片乱林,转了一个山嵎,看是平坦坦一方广坪,四下一株一株桃李树,从树隙处,见短篱参差,傍崖结了一片房屋。转眼走到临近,黄士钧停住脚步,向驼叟等人道:“这是舍间,请暂在此稍候一时,待我进去禀知家父。”即推开篱门走进。驼叟等人听了他家却还有老父,便鹄候在篱门外。但看黄士钧居住这所在,群峰环抱,界隔尘寰,屋后山巅一道流泉,从上转下,水声潺潺,围绕而过,水石清幽,灵岩独开。驼叟等四外赏览景色,就听篱门内一个苍老声音道:“钧儿快将佳宾请进来。”语声甫罢,一阵脚步音响,黄士钧已从内跑出,笑容满面,闪身请驼叟等人走进。将走进篱门,看迎面走出一位六十余岁皓发老叟,颔下银色长髯,微风吹得根根飘起,望去精神十分饱满,二目神光十足,挺胸叠肚抱拳当胸地道:“适才听犬子说,尊驾等山行迷路,误至此处,这也是彼此有缘,恕老朽有失迎迓,请堂中坐吧。”驼叟等谦让一阵,进房见布置精雅非凡,随又通过姓名,方知这黄士钧之父,名唤黄振。分宾主坐定,黄振转首向士钧道:“钧儿你把明燕姊姊喊出,叫她把这三位女客迎到后面。”士钧听罢,忙转身,直向后面跑去。不一时一阵莲步声响,从远渐近,莲步停处,眼光一亮,走进一个廿一二岁女子,一身荆钗布裙,粉面朱唇,生得百般秀丽,见她青眸流动,向玉娥、四姑、玉英扫了过去。黄振看女儿明燕走来,忙叫她见过驼叟,便把玉娥姊妹三个给她介绍了。明燕很是亲昵地含笑把她姊妹三个,扯到后面她那闺房中去了。
驼叟在这里和黄氏父子谈了一时,才晓这黄振是太极门中的人,看模样本领已入化境。这黄振早年在云贵一带走镖,他有宗绝技,唤作金沙掌,运动起来,手比钢铁还坚硬。兵刃休想伤他。壮年时性情暴烈非常,闯荡了半世,遇在他手中的匪徒,从不肯轻轻放过,因此仇人遍地皆是。后来他想长此下去,难免被仇家暗算,他便收了镖行生意,携了一子一女,隐居在罗浮山东面迤北深山中,依山结屋,开地为田,住了下来。原来他夫人早已下世,他自隐在这深山后,便把自家这一身武功夫,倾囊传给了他这儿女。这黄士钧自随父到这山内,他才十一二岁,一个小孩子家,贪玩心胜,看忽来在这荒山中,连个人烟也无,哪有半个孩子童同他玩耍,每日守在家中,抓耳搔腮的。黄振只这一子一女,百般疼爱,看了儿子这模样,恐把他闷出疾病来,便带了他姊弟两个,常到山中的岩穴处,去擒乳虎回来饲养。黄士钧觉得这却很是好玩,便常求爹爹带他去擒乳虎,黄振哪肯拂他心意,没有年余,擒了足有二三十只乳虎,饲养不到五六年,这二三十只乳虎全已长得雄壮非常。驼叟一行爷儿几个所遇这些大虫,即是他幼年饲养的乳虎,所以见他就像驯羊也似的。驼叟与黄振对坐相谈,黄振想驼叟师弟两个同玉娥姊妹三人定早已饥饿,便喊士钧烧火备饭。喊了两声不见答应,忽一眼瞥见了儿子士钧拖一只断气大虫,从门外挺进。驼叟看是他们路上伤的那只大虫,心中歉然,忙即道歉,黄振笑道:“不相干。”对儿子说:“钧儿,你快烧火,给佳宾们预备饭吧。”士钧说了声孩儿晓得。驼叟也正感饥肠辘辘,所以也毫不客套。驼叟忙命王铁肩出去帮同士钧。主人还要相拦,王铁肩早走了出去。王铁肩走出堂外,看黄士钧把米已泡好,正蹲在那里剥扒那虎皮。王铁肩忙伸手相帮,士钧忙拦道:“王兄请堂上坐吧,哪有劳客帮同弄饭的道理?”王铁肩哪里肯依,便忙帮着士钧把柴架上,烧着锅灶,把米下好,看士钧把虎皮早已剥下,用刀把虎肉切成一块块的方块,架火烧了起来。王铁肩哪里尝过虎肉,况且又是饥肠难忍,嗅到一阵一阵肉香扑鼻,不由有些馋涎欲滴。

第七章 游南荒忽遇侠隐
一时饭好肉熟,士钧把肉饭端在堂上,黄振坐在驼叟旁边相陪,王铁肩当然不能和师父同坐一处,便由士钧陪同在他那房内。黄士钧住的这间房中,却也很是精雅,所有一切桌椅床榻,都是伐山间林木制成,不加雕磨,自有一种天然幽趣,觉得清雅绝伦,不类凡境。士钧把王铁肩陪到他这房里,忙道:“王兄少候,待我先给后面女客把肉饭送去。”返身走出,工夫不大,从后回来,兴匆匆地又跑到厨下,托了一盘虎肉,两大碗米饭,笑着走进。王铁肩忙抢着迎上前接过盘碗,放在了桌上,见那大盘虎肉热气腾腾,此时又放了些酱油五香佐料,香气较初烧时尤觉浓厚。但见一块块虎肉,五花五层,望着十分肥嫩,不过有肴无酒,却是一件美中不足。黄士钧又含笑道:“王兄且慢用饭,恰巧头几日我在山外沽了几瓶酒,待我取来。”王铁肩一听,正惬心怀,这些日正感有些酒瘾难熬,不由心花怒放。士钧两步并作一步,复又走了出去,没多时,一手拿了酒瓶,一手又托了满满一大盘腌腊肉,走了进来。南方城乡中等人户,差不多家家入冬,都备造大宗腊肉,以为餐客之需。腌腊肉造后,便一片一片储置房外檐下,任凭灰尘上落,望去尘垢落满,肉色成黑灰色。若食时取下将尘垢略略涤去,便入蒸笼蒸透后,取出切成薄块,食之肥美异常,另有一种风味。王铁肩和士钧两人推杯换盏,饮了一时,士钧忙起身到堂上去看爹爹陪了驼叟把餐用罢,忙把盘碗家具撤下,重又返回房内,二次又陪王铁肩饮了起来。士钧酒量甚豪,和王铁肩左一杯右一杯,直饮到灯阑酒尽,月色已从东岭转过山后,二人方才罢盏,胡乱地把饭用过,王铁肩同士钧把残肴剩馔收拾着撤下。见师父和黄振尚对坐堂上谈论闲话,当晚驼叟和黄振宿在一处,彼此识荆,谈来却很是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慨。王铁肩自然宿在士钧房内,他两个也很说得来,三姊妹就在明燕房内。
一宿晚景过,到在了次日清晨,玉娥、四姑、玉英姊妹三个在明燕房中梳洗齐毕,走出堂前拜谢黄家父子三个夜来款待之情,便要同驼叟、王铁肩起身奔往玉清观。驼叟见爱女玉娥的神色,恨不得立时到了玉清观,见了金哥,心下方才安定,便忙向玉娥说道:“昨夜间我听你这位黄伯父言说,从此往玉清观的路径,在头两年有一道偏桥可通,后来这道偏桥不晓何时被人移去,从此玉清观即算与外间隔离,就是从外面入山到那里的,那股正路上的竹绞溜索,也被人断了去。看来显然是浮罗子所为,不欲外人到他那里。可是听说另有一股捷径可通,浮罗子出入即是走这股捷径,但是此处重山叠岭,绵亘千里,山中道路密如棋盘,纵横交叉,怎知晓哪股路是去玉清观的捷径。若贸然行去,再迷失了途径,便不易寻觅人户了。而且这山深所在猛兽窟穴处处皆是,况且你黄伯父又说,这山深处,地僻多瘴,若受了毒瘴,非同玩耍,性命相关,自然要加以谨慎,万不可贸然起程。依你黄伯父说,莫如先命他这位令郎伴同王铁肩探一探去玉清观的这条捷径,一俟探明,再为前去,岂不比较稳妥?我想也唯有这样,如此却偏劳你黄伯父这位令郎了。”玉娥听爹爹驼叟说了这番言语,却也不便再坚持己见,忙向士钧作谢,福了两福。士钧也还礼不迭,这时玉英进前插口说道:“夜来我们这位明燕姊姊也是这样说法,怎奈我玉娥姊姊怀念爱子心切,哪肯听从,看来还是不可贸然起行的。”明燕忙走向前一扯玉娥的手笑道:“玉娥姊姊还是依了夜来小妹的言语了吧,足证小妹之言非虚。”说罢,仍把玉娥、四姑、玉英姊妹三个扯着向后面走去,边走边说道:“我们姊妹四个回头吃罢早餐,到后面山上,观望一时,趁便猎些飞禽野兽,留待晚餐享用,倒也有趣得很。”她姊妹四个一路说笑着,转进后面房中去了。
黄士钧、王铁肩吃过了早饭,二人联袂走出,去探玉清观那股捷径。王铁肩同士钧走出篱门外,见四外山间,苍松翠柏,蔽岫连云,房后山巅流下那道清溪,白石磷磷,落花沉涧,山鸟上下飞翔,景致与昨晚月下所见,却又不同。士钧走出篱门,引了王铁肩绕房后行去。到在他们居住的这片茅舍后面,士钧停住了脚步,转首向王铁肩道:“王兄我们去探往玉清观那股捷径,山中道途险恶,况又不是一两里的路程,还是寻个代步吧。”说罢,未待王铁肩答言,很清脆地向了后山打了一声呼哨,回音荡耳,好似满山皆鸣,王铁肩不由怔住。黄士钧刚刚哨罢,就听山里一阵狂风,一阵虎啸,随着从山里杂树怪石深处转出二三十只大虫,迎面直向他两人身前跑来,一个一个圆睁铜铃般两眼,都是雄壮非常。王铁肩见了,不由心下大吃一惊,忽想起是士钧幼时捕的乳虎饲养起来的,惊神方定。一转眼间,群虎已到切近,摇头摆尾,围拢着士钧齐蹲卧地上,仰了虎首,张望着士钧不住地吮嘴咂舌,表示十分亲热。士钧伸手在前面蹲卧那两只猛虎的额上,轻轻拍了两下,又一扬手,朝了其余那群虎一挥。那群虎立转身躯,齐又转向山里奔去,只余那两只猛虎一丝不动,仍旧蹲卧在那里,静待士钧分遣。
士钧忙向王铁肩道:“王兄你看这两虎不是我两人很好的代步吗?”说罢,在两虎背上一拍,立时两虎站起,竖起周身斑斓色短毛,来回抖了抖,看去愈显雄壮肥大。士钧当时把两虎抚摩一阵,又引王铁肩到虎前,教虎嗅了一嗅,无形中是给人虎介绍。然后两手一按头前那只虎背,翻身跨了上去。王铁肩看了哪肯示弱,不顾许多,也翻身跨上这一只虎的虎背上面,顺了山路,飞奔下去。只觉耳畔风声呼呼,没多时转下一道斜形山坡,绕过一个山口,忽听水声聒耳,但望这一长流横现眼前,两面悬崖对峙,中间江流如一线。看江心乱石槎丫,水不能经过,涌而立,搏面拂,盘洄而破碎,波浪相激,犹如惊雷。人行此处,对面语声不闻。
士钧、王铁肩跨的那两虎,到在江边,便直向江中渡了下去。却把王铁肩吓得惊慌失色,再看士钧跨的那只虎,早跳下江去,那虎却也灵便非常,爪寻江中乱石,三窜两窜,没有多时,早到在了那旁。王铁肩跨的这只虎随在了士钧那虎后,也扑下江去,到在江中一拱一伏,把个王铁肩颠簸得摇摇欲坠,吓得他心胆俱碎,两腿紧紧夹住虎腹,两手紧扯住虎项上的短毛,哪敢放半点松。好容易到在江的那旁,方把心中悬的那块石头放下。只看路径越来越阴,那两只虎负了士钧、王铁肩两个穿山越涧,行了好久,一路上幽壑深林,山势愈来愈深,山光被日色映得一片赤色,望去山红草绿,碧树丹崖,烂若绘绚,奇险幽秀,可称是二者兼备。
王铁肩跨在虎背上,忽然失惊向黄士钧喊着说道:“黄兄我们跨着虎,像这样瞎猫撞鼠地向前胡乱地飞奔,哪就恰巧被我们寻到去玉清观那股捷径了呢?”士钧一听,忙地跳下虎背,笑道:“我们去玉清观的方向不曾弄错,王兄你辨一辨日影,你看方向不错的吧,我们这不是直向北行着了吗?”王铁肩这时也从虎背跳下忙道:“我们都是不曾到过玉清观,黄兄你看这山里去西北的歧路四下交叉,方向虽不错,可是准晓得我们走的这路也是不错的吗?”士钧听了王铁肩这话,觉得也甚是有理,一看前边一座山峰高出半天,便忙道:“王兄我们到山巅张望张望,恰巧或者也许能望见那玉清观。”说着,便即步行奔向前面那高峰跑去,那两只虎便也随在他俩身后。
山径虽是奇险,所幸尚不觉十分难行,一时到在峰上最高之处。只看四外都是层峰叠峦,髻簇拳立,棕榈松菁,夹岩森列,峰辔中腰,白云相隔,哪里张看得清。白云忽开处,一看下为大壑,哪有半个玉清观的影子,至是士钧却也两眉紧皱起来,方知去玉清观那股捷径,决不似心中所想的那样易寻,十有八九今天恐难以寻到。士钧肚内这样暗思,便和王铁肩彼此一商量,反正已到在此处,索性发一狠,仍到峰下,还本着那条方向走,给他个要错就错到底。即使寻找不着玉清观,好在我们有这两个代步,就是天晚也无甚紧要。两人便走下这座高峰,跨上了虎,一直向西北那股山道飞驰而去。经过两三个山峰忽瞥眼前竹林密菁,隐约约听竹丛里面,有人说笑声音。从丛隙之处,定睛向林密间看去,见有两个盘髻道童,坐在林内一方石上,相对谈笑。士钧、王铁肩见了,心中不觉大喜,暗想在这深山所在,别无观院,这两道童,定是玉清观浮罗子门下的,今天总算不虚此行。想到这里,不由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从虎背跳下来,两步并作一步,朝竹林内那两道童所坐之处走去。那两个道童正坐在那里闲嗑牙,一转首忽看士钧、王铁肩两人一前一后走来,身后还跟随了两只斑斓猛虎,立时两个道童把话锋停住,心中惊疑,呆呆向士钧、王铁肩两人打量过去。
王铁肩急忙抢向前开口问道:“两位道兄,是玉清观浮罗子那里的吧?”那两个道童听王铁肩这样向他问着,却不回答王铁肩这话,反向他两个问道:“你们两位是从哪里来的?”黄士钧接口答道:“我们是从流青谷而来。”原来士钧所居之处,地名唤作流青谷。那两个道童听士钧说罢,便忙说道:“你们是流青谷金沙掌黄老英雄那里的吧?”王铁肩在旁听了,自忖这金沙掌三字名色,定是士钧之父黄老者的外号,当时便忙地答道:“我们正是黄老英雄那里来的,但不知两位小道兄是否玉清观浮罗子的门下?”那两个道童,中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将要答言,那个年纪大些的道童,忙朝他一使眼色,回转首来向王铁肩两个道:“你们先莫要问我俩是不是玉清观的,我先问你们从流青谷到此何事。”王铁肩答道:“我们到此要往玉清观,看看浮罗道人新近收的一个弟子,不用说两位小兄必是那里的。”那一个年纪稍大的道童听王铁肩说罢,两眼向上转了两转,便直认不讳地说道:“我俩正是玉清观浮罗子门下的,我叫丹林,他叫青皓,二位不是要去我们玉清观吗,请暂在此少待一时。”说到这里,抬手向竹林外一个山环指去。接续前言道:“我们师兄弟两个今日出观来,系是砍取些枯树枝,回去烧水煮饭,我们已砍下来两大束枯树枝,现放在山环那旁,待我们取来,引你们二位一同到我们观里去。”便同了青皓,师兄弟两个,离了这片竹丛,一溜烟向竹外那山环跑了去。
士钧、王铁肩只好在他师兄弟两个坐的这面石上坐了下去,敬候他俩转来,好叫他俩引路到玉清观去。士钧、王铁肩心下很是欢喜,暗忖今天误打误撞,居然遇见浮罗子这俩徒儿,总算还是不虚此行。这时那两只虎看他俩坐下,便也卧在了一旁。士钧、王铁肩看那丹林、青皓早已转了山环那旁,心想没一时,他师兄弟两个便要走了来的。不料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师兄弟两个走来。士钧、王铁肩不由有些心疑起来,想他俩都是十五六的孩童,定是贪玩心胜,或者许是在山环那旁玩耍起来了。士钧、王铁肩想到此处,便忙站起,想到竹丛外山环旁,去寻他师兄弟两个,谁知过去一望,但见有许多股交叉山路,看这许多股山路,尽皆鸟径崎岖,竹林夹道,望去阴暗异常,内中不见一丝日光,不晓那丹林他师兄弟两个转入哪股路中去了。在这山间,地下皆石,又毫无些微足迹可寻,士钧、王铁肩至此,方知受他师兄弟两个的骗了。深悔信了他俩言语,不曾跟定他们身后,以致功亏一篑,白白跑出来一日,怎好回去复命。依了王铁肩便要给他个误打误撞,向正中一股路中寻去。士钧忙拦道:“王兄你看,日色早已偏西,这里山路错综,哪就恰巧被我们寻着他们玉清观的路径,莫若记定此处,明日我们天一明即起身到此,再为探寻。反正料定此处,距他们玉清观必已不远。”
王铁肩哪肯甘心地就这样返去,听士钧说罢,便道:“我们管他对与不对,就循这股路再寻一时,我们再转向回道。”士钧只得依从了他,两人便忙又跨上了虎背,那两只虎迈动爪,如飞朝正中一股道中奔去。道旁夹满了的竹林,遮蔽天日,越走越黑暗,好容易转出这竹丛夹满的山路,当前一峰直立云岩,一道涧水环绕于其下,水色澄清见底。士钧、王铁肩跨的两虎连跑带窜的已大半日,早已口中干燥起来,便直奔涧旁饮了一气涧水,驮着士钧、王铁肩两个,又顺山路向前跑去。峰回峡错,眼前又有四五股交叉道路,一看斜阳西去,林鸟催归。
士钧道:“王兄我们还是明天再来吧。”王铁肩看这情势,今天是不易寻到,只可把头点了点,两人当时便走向回道。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出百余里,及至回到了流青谷天色早已大黑。驼叟父女等人,满心希冀着他两人去了一日,准可探明去玉清观那股捷径。谁知他两个回来,说了往寻的情形,驼叟父女等人,都不由得面现难色,也很是追悔他俩不随后跟定浮罗子那两个徒儿,致失之交臂,尤其是玉娥看他俩空去了一日,口里说不出,心中却暗自焦急。士钧、王铁肩跨在虎背,往返跑了二百上下里的路程,肚中已早饥饿,士钧看驼叟等人同爹爹早已把饭用过,他俩忙胡乱地吃罢了饭,便去安歇。
当晚无话,次日天将一发晓,他俩裹了些干粮,仍旧跨了虎,顺了昨日道路,又往寻玉清观去了。王铁肩原想今日定可把玉清观寻着,谁知到了那个山环之处,左转右绕,岔路似较昨日尤多,指不胜屈。黄士钧、王铁肩却又空空跑了一整日。其实在昨日遇见丹林、青皓坐的那片竹林所在,正当玉清观的山后,不过尚隔一道偏桥,山路各处交叉,他俩哪里寻找得到。这日整整走了一天冤枉路,虽有两虎代步,可是颠簸得却也很是疲乏了。好在他俩都是练武功的,若是换个平凡的人,恐早就骨软筋酥得难以支撑。
两人很不高兴,返回流青谷,斜月西偏,已是更鼓三漏。二人回到了家下,姊姊明燕迎面黄士钧道:“你可曾遇见刘伯父和爹爹了吗?”士钧突闻此言,忙问道:“伯父和爹爹哪里去了,这时怎么还未回来,我们哪里遇见了呢?”明燕道:“他们老哥俩儿吃罢早餐,说是游山去,直去了这时,还不见转来。”士钧听了,不由得诧异起来,虽晓得爹爹和驼叟都是本领非常,在山中若遇上猛兽,却也足以应付得了,心中虽作是想,但是终觉难以放怀。王铁肩一旁听了,也是和士钧一样甚是放心不下。王铁肩当时忙把仍未寻着玉清观向师妹玉娥说知,拟定明日再三次前往探寻。便随了士钧跑到厨下,寻了些食物,胡乱吃下,也忘了疲乏,匆忙忙随同士钧走出,借了月色,转向山中寻驼叟去了。
王铁肩随士钧走出来,便跟在士钧身后,转入门外那座山中,看山容色暗,峭壁排天,纵跃攀缘,山路陡峻难行,况且又在这月色之下。走到山的险处,俯首下望,深壑万仞,不觉股懍,耳旁又时时听到虎啸猿啼之声,士钧、王铁肩两个足音交应,愈显景色凄凉可怖,山岩间的树木也笼罩了一层浓黑颜色。两人行到山最高处,看月色朦胧众岭间,嶙石皆云,景象却又与山下迥不相同。士钧、王铁肩转过两三座山头,哪里看见驼叟、黄振一些踪影,两人见无法寻找,便要捷转,忽地就听山间一簇树林里,一声长鸣,声音十分尖锐刺耳,随着上面一阵风声,起自那簇林木间,枝叶纷纷下落。士钧、王铁肩仰首定睛望去,见是一头丈余长巨鸟飞向半天,两翅把下面遮蔽着,一阵昏暗,那巨鸟两爪大小,犹虎爪也似,形貌十分凶恶,展动两翅来回飞绕,引颈下视,像是寻攫食物。若在往日,黄士钧早和这头巨大怪鸟厮斗起来,就是王铁肩也是不能把它白白放过。但是今天他两个日间寻了一日的玉清观,未得歇息,却又跑到这山中来,体质就是再健壮,功夫就是再有根底,却也觉得十分疲乏。当时忽瞥见这头巨鸟,都抱定多事不如少事的心意,士钧一扯王铁肩忙说道:“王兄你我赶紧寻个隐避的地方,权且闪躲一时,不要被这怪东西觑见。”说着看近前有块岩石,形状上凸下凹,底面恰好能容两人,士钧、王铁肩两个忙大踏步,跑到这岩石下,悄悄向天空望去。就看那巨鸟,只是围了这山近来回飞绕,仔细望去,看这巨鸟首大似斗,隐约约见周身浓黑色羽毛,形状像是鸟生着翅的猛虎一般。这巨鸟一边飞着,一边啼叫,猛然这巨鸟灯也似一只鸟目,朝了士钧、王铁肩躲闪的这岩石下扫射过来。士钧急忙说道:“仔细些,我们大约被这怪东西看见了。”话未说罢,看这巨鸟一敛双翅从上向下,疾似闪电望了岩石下面扑来,士钧、王铁肩抽出随身器刃,准备和这巨鸟搏斗。这巨鸟已然扑下来,士钧、王铁肩将要纵了出去,见这巨鸟扑向这岩石另一旁,方晓这巨鸟目标却不在此。这巨鸟将将扑下,忽听下面吱吱乱叫,紧跟着地下一种微细沙沙声音,士钧、王铁肩悄悄探首,向了这巨鸟扑落之处观望了去,不由立时大吃一惊,见是一条油光亮亮乌鳞大蟒,足有缸口粗细,一半盘在这岩旁一株树干根下,露出这一半,望去就有丈余长。料这条巨蟒全身足有两三丈长短,吞吐着口中红信,身依树干,同这巨鸟拼斗起来。
这巨鸟伸长鸟头,左右旋绕,朝这条大蟒喙去,这条大蟒红信一吞一吐,嘴里不住吱吱怪啸,也一伸一缩去咬那巨鸟,各不相让地恶斗起来。鸟喙住蟒,叫声吱吱不歇,蟒咬住鸟,羽毛纷纷下落。斗了好久,巨鸟大蟒都负了重创,它们仍不肯松放。最后这巨鸟见操胜券,便发出凶威,一声怪鸣,直朝蟒首喙了下去,那蟒此时也是凶焰外露,这巨鸟将将扑到蟒首跟前,只听这巨鸟又怪叫了声,回旋双翅,到天空去了。这巨鸟一个猛劲扑向那蟒首,本想这一次把那蟒喙毙,哪知这蟒也凶恶异常,伸长脖头,迎了上去。两下势子均是甚疾,在它俩互相一撞之间,这巨鸟未曾喙着那蟒,却被那蟒一口把这巨鸟的一翅咬伤。这巨鸟一声怪叫,不敢再为恋战,强张双翅,飞逃去了,一眨眼,已不见踪影。那大蟒看劲敌飞去,仰颈上望,口中红信吐个不住,嘴角毒涎下流,望着越显凶恶可怖。士钧、王铁肩正张望这一条大蟒,忽觉又是一阵微细沙沙的声音,起自身后,士钧、王铁肩一回首,忽见又有一条大蟒,潜伏在他俩身背后,不晓何时从这岩石下穴中钻出来的。看这条蟒和石旁树干根下盘踞的那条蟒不相上下,一伸一屈的,蠕蠕向前行着,距了士钧、王铁肩不过四五尺远近,这蟒好似也觑见了他两个了,停住了身躯,张着盆碗似的大口,对了他俩不住地把红信一吞一吐。
黄士钧、王铁肩一看毒物当前遮后,哪敢再在此停留,忙从岩石下纵了出去。树干根下那条大蟒,一眼也看见了他俩,回过身躯,离了这个树干,身子平铺山间的草上,向了士钧、王铁肩身前而来。这时岩石下潜伏的那条蟒也已然钻了出来。士钧久居此处,晓得这山中毒蟒的厉害,莫说是被蟒咬着,就是嗅了这毒蟒口喷的毒涎气味,周身就要肿疼。士钧手扯了王铁肩,急忙道:“王兄赶快走,毒物不可力敌。”左右盘旋着,向了回道跑去,不敢走垂直的道路,恐为那两条毒蟒追上,蟒行草上,系是一条曲线。士钧、王铁肩一口气跑过了一两个山头,方不见身后那两条毒蟒追上,可是他两个早已汗流浃背了。士钧、王铁肩看没了毒蟒的踪影,这才缓了一口气,脚步稍稍慢了些。士钧向王铁肩说了这毒蟒的厉害,王铁肩不由咋舌地连说好险。及至他两个回到流青谷,天光已要发晓了,驼叟、黄振仍未返来,明燕和玉娥等人都觉有些蹊跷。那明燕姊弟心想自从隐居这山里,十余年来,爹爹从未在外留过一夜,况且这方近连一家住户也无,日间他老哥俩游山是游到哪里去了呢?想到这里,心下十分焦急,眼看着天光已然大亮了,他们几人仍坐候房中,眼巴巴盼望驼叟、黄振返来。黄士钧忽向他姊姊明燕问道:“刘伯父和爹爹游山去的时候,是步行去的,还是跨虎去的?”明燕摇着头道:“这却不晓得的。”士钧一听,忙道:“待我到后山去看一看我们那几十只虎,就晓得了。”起身走出,奔向后山跑去,晨光熹微中,山光树色,晓霞一片,看岩谷间野草幽花,含苞吐艳,一阵阵香味袭鼻,胸襟顿觉爽然。士钧来到后山,一声呼哨,岩洞中的群虎齐奔了来,士钧一看,一个却不短少,忙又回返家中。
将将转出这面后山,见王铁肩飞也似迎面跑了来,看了士钧,停住脚步,忙大声说道:“他两位老人家回转来了。”士钧听了,心下方才安然许多,自忖他两位老人家怎的游山游了一夜,边走边想,确是有些心疑莫解。走回家中,看驼叟、黄振对坐堂中,正和玉娥等姊妹几个谈话。望见士钧走来,停住了话锋,驼叟转过首来,向了士钧、王铁肩说道:“昨日你两个又空跑了一日,仍是未曾寻见玉清观吧?”士钧忙道:“我俩今日还要去寻的。”黄振忙接着向士钧说道:“你两个今日不必往寻了,我同你刘伯父,刚从玉清观转来。”士钧忙问道:“你老人家同刘伯父不是游山去了吗,怎么居然会寻到了玉清观了呢?”黄振道:“在昨日吃过早饭,原本想陪同你伯父到附近山中赏玩一时,哪知刚走出没好远,忽看迎面走来一个道童,到了近前,他虽和我不相识,他却认识你刘伯父……”
黄士钧听爹说到这里,忙一转首,问道:“这道童定是咱头天逢着的那两个,不是那个丹林,便是那个青皓。”王铁肩尚未答言,黄振便又继续地说道:“你料得一些也不错,来的这道童正是浮罗子的徒儿,名叫青皓。他说昨日遇见了你两个,回去禀知了他师父浮罗子听了,即料他新收的那金哥家中有人来了,可是他绝没想及你刘伯父也来此处。浮罗子命他这徒儿来此探望一回,恰巧遇上我同你刘伯父,当时便随了他往玉清观去。那青皓莫看他小小年纪,陆地上的功夫,却也很是了得,行走起来,很是稳快。我同你刘伯父跟定了他,上百里的路程,不消一个多时辰,便已到了。我们本想多在那里盘桓一日,因去时未容返家说知,唯恐你等放心不下,所以我们天将明,便辞了浮罗子返了回来。”
王铁肩这时又进前向师父驼叟问道:“你老人家既晓得了往玉清观那股捷径,我们明天就要从此起身前去吧?”驼叟道:“我已和你师妹说了,金哥确在那里,勿须再为前去,但浮罗子可以把他领来一见。因为从此到彼,中隔了一道偏桥,他们随时移动,就是去,此时那桥已然移开,怎能通过。”驼叟说至此处,便又转首向爱女玉娥说道:“浮罗子曾说再过年余,俟金哥功夫稍有根底,必命他返家探望一次,你这还有什么不放怀的吗?”看玉娥踌躇满怀,心想爹爹既见金哥确在玉清观浮罗子门下,倒也没有什么不放怀的。不过须得年余,母子方能相见,终觉难以释念,但是只有依了爹爹之言。果到明日,由丹林领来金哥,母子相见,悲喜交集,别来不久,金哥已似成童了。他居然安慰他母,盘桓终日,拜别慈母归山。
驼叟一行爷儿几个,因金哥母子已然相会,此行不虚,便与黄振及明燕姊弟告别,出山返回黄堡去。玉娥、四姑、玉英和明燕相处得十分火热,忽然别去,哪里肯舍,便又强为挽留的住几日。这日拜别了他们,彼此间均有些恋恋难舍,临行之际,明燕向玉娥说道:“姊姊妹妹们明岁春间千万要来敝处再盘聚几日,小妹本应俟等些时出山,到府去望看姊姊妹妹们,因外面仇家众多,甚是不便,还望姊姊妹妹们到在山外,万勿提及我们一字,请要牢记。”父子也向了驼叟师徒言说:“到外面请不要露我们一字,恐为一些仇家知晓。”彼此方才作别,黄振因山中歧路繁多,恐他们几个迷了来时之路,便命士钧随同送到山外。
这次士钧引了驼叟爷儿几个,抄走近径,不消大半日,已来到山外。士钧停住脚步,与驼叟等人话别,心下都是未免依依。驼叟一行爷儿几个来到山外,当日在店中住了一宿,便在那店内雇了三乘长程小轿,分给玉娥姊妹三个乘坐,朝发夕止,按了站口取路,向回道行去。非是一天,这日行到了一个所在,地势险僻,沿途山路,不见人烟。正行间忽看当前一峰突起,天色阴暗,云封其上,仰首不见峰巅,就看两壁山崖,并无寸草,舆夫们说道:“这儿连一个人也无,我们紧赶几步吧,天气不好,看要有山雨的。”又有一个舆夫说道:“没有好远,前面即是连山关了。”舆夫们一搭一和且走且谈,忽地一阵风起。这三乘小轿的前面轿帘,立时都被狂风掀起,眼看山雨欲来。正在这时,就听后面一阵马蹄声响,转眼间斜刺里从这三乘轿旁驰过去了三骑骏马,上乘三个短衣汉子,每人身后斜背了一口单刀,柄上系了方尺余长红绸子,一被风吹得摇摆作响。这三个汉子驰到轿前,一勒缰绳,那马便缓行起来,不住地回首向玉娥等三乘轿内张望。玉娥等三个的轿帘刚才被那阵风掀起,尚未放下,玉娥本坐在头前那乘轿里,看这三个乘马汉子,凶眉恶目,不住地转首向了轿里探望,玉娥看三个决非善辈,便忙探首出去,招喊王铁肩把轿帘放下。王铁肩此时也看出那三人丑态来,一腔怒火极力按捺着,若非随在师父驼叟跟前,早张口向他三人喝骂起来。
那三个汉子看了,说了声:“这口美肉我们还怕她飞到天上吗?”当时放马疾驰下去,不一时转过一个山弯,已不见踪迹。驼叟师徒两人及玉娥姊妹三个都看出那三个汉子不是好路道,可是那三个汉子临驰去时说的那句言语,他们却未听清,所以看他三个驰去,也未在意。所幸此时山雨只落了几点雨点,并没下起来,又向前行了三四里路,已到连山关。
这连山关地虽险要,人户倒还稠密。天光已晚,便在这里寻了店房停下,准备明晨再行赶路。在一进这家店内,忽瞥见里面厩下拴着三骑空马,仔细瞧去,正是路间所见那三个汉子乘的那三骑马,想那三个汉子定也宿在这家店里。驼叟一行爷儿几个宿的这房屋是这店的一个旁院,共是三间房,两明间一暗间,玉娥姊妹三个便是宿在这暗间中,驼叟、王铁肩师徒两个即宿在外间房内。店小二忙张罗着送来面水茶水,跟着要了饭菜。饭罢,店小二撤下家具,随又把茶水泡上,驼叟向是盘膝而卧,王铁肩行了一整日的道路,头一挨枕,便呼呼睡去。暗间中玉娥姊妹三个一倒身便也睡熟。天也就将有三鼓,驼叟盘膝坐在床上,忽然嗅到股异香传入鼻孔。驼叟忙睁开了二目,房中烟气已满,略辨气味,已知是黑道上人所用的薰香。驼叟急抬首望,有一点火亮从窗洞处放进。驼叟轻轻塞鼻走下地来,看桌上放有半杯冷茶,便手蘸冷茶,悄悄过去把那薰香的火头悄悄弄灭,窗外燃放薰香的那人,尚兀地一些不知。又沉了一时,就听窗外有人悄声说道:“这间房里宿的那病容满面的老头儿和那一个粗壮汉子,此刻想已够劲,只余下这里间那三个女的了,我们还不赶快进去,把那三个女的跨在马上带了走。”又一个人道:“这三个女的正好我们每人弄一个,我们就不必再去南江掳那店中雏儿了。”
驼叟听到这里,忙掣刀在手,从后窗纵出,转到前面,天光十分黑暗,只看三条黑影都是手擎了明亮亮器刃,正在那里撬那暗间的前窗。驼叟摆刀窜了过去,那三个听脑后有人,忙回转身躯,各亮手中刀,并不搭腔,和驼叟交起手来。他三个本领都是平庸,哪里是驼叟的对手。王铁肩这时也惊醒,听师父在房外和人厮打起来,连忙提刀跳出。那三个正战驼叟不过,见又走出一个来,哪敢久恋,就见内中有一个虚晃了一刀,跳出圈外,口中喊道:“三弟、四弟,我去拉了坐骑,头前等候你俩。”说着跑出这座旁院去了,驼叟、王铁肩听了这人口吻,方明白这三人正是日间所遇那三个骑马汉子。王铁肩忙要向说话的那汉子追去,怎奈这店旁院甚是窄狭,驼叟和那两个汉子正堵在这旁院角门内交手,无法走过。王铁肩身体笨重,窜越的功夫又不甚精巧,眼巴巴望了那汉子,拉了那三骑马,开了店门走出去了。和驼叟厮斗的那两个汉子,听他们同伴那人已拉马走出店外,便也虚晃一刀,回身跑向店外逃去,驼叟望着他俩后影笑了笑,停了腿步,看他两个逃去。王铁肩忙道:“你老人家怎的放这三恶徒逃去,怎不追赶呢?”驼叟笑道:“你想我当真和他三个交手吗?我要当真和他三脓包交手,一个也叫他们逃不脱,如果我们在此若把他三个结果了,惊动官府,不是给店家寻了麻烦吗?若是生捉住他三个,又怎样发落呢?莫若放了他,况且我又不便追,怕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说着,回到房内,暗向玉娥姊妹三个喊了两声,不见答应。驼叟怕她三个受了薰香,便推门走进,掌灯一看,空洞洞哪有一个人影,驼叟不由大惊。驼叟忙喊叫王铁肩道:“怎么房中空洞洞的,你师妹她们姊妹三个哪里去了呢!”王铁肩一听,当时也惊慌起来。驼叟向这房里四下望了望,见后窗开了,忙向王铁肩道:“待我去看一看她们是哪里去了。”王铁肩便从窗纵了出去。猛听有人喊道:“师父老人家不要去寻了,我那两位师姊追了那三个贼人去了。迟一时,就要回来的。”驼叟听是玉英的声音,一回首看玉英立在后窗外一片空地中间,静悄悄在那里等候玉娥、四姑返来。驼叟想此处路径生疏,哪里放心得下,忙向玉英道:“你回房里去吧,待我去寻她姊妹两个。”将说到这儿,一眼瞥见两条黑影由外窜来。玉英手一指道:“这不是我两位师姊回来了吗?”转眼间那两条黑影已到近前,驼叟一看,果然是玉娥、四姑姊妹两个返了回来。
四人走回房中,王铁肩看了她姊妹两个回来,也才把心放下。驼叟回了房里,灯光下看玉娥、四姑手中的剑,剑光成红。忙问道:“那三个贼人被你两个结果了吧。”玉娥尚未开言,四姑忙答道:“我们听你老人家和那三个贼人交手,便都醒了,后来又听有个贼人说去牵马去,我们便从这后窗跳出,想警诫警诫这三个恶贼。他们这三个恶贼,我姊妹俩却不曾把他们结果,不过把他们三个的左耳削了下来,以示薄惩罢了。”
天已微明,听店中尚无一些声息,若在每日店家早已起来,不过他们店家和各房旅客们听夜来驼叟和那三个恶贼厮打声音,都吓得屁滚尿流,一颗头缩到腔子里,蒙了被子,哪敢出一些声息。直待驼叟命王铁肩喊叫店家算付店账,并催促舆夫起来上路,他们一些人等,方才大了胆子从被子里钻出,穿好衣服,开了房门,走了出来。店家明知夜来那三位乘马客人走去,在夜间哪敢出去向他三个索要店饭账,他便装糊涂,不闻不问。驼叟等人稍为梳洗,付过店饭账,便忙起身赶路。
向前行了一站,到了个所在,是个小城镇,地名仓集,依山傍水,形势尚佳。便想在此地寻个店口,用了午餐,再为起行。随即进了这店,但看冷锅清灶,店里小二无精打采坐在柜房一条板凳上打盹。这店小二忽听有人走进,便忙睁开睡眼,向了驼叟、王铁肩望了望,又看门外停有三乘小轿,知道是客来此打饭尖的,忙站起强笑地说道:“客官们请到别家去吧,我们这儿没有心思再做下去了,一两天便要关闭的。”王铁肩忙问道:“你们开设的好好店房,怎的要关闭了呢?莫非你们亏累了吗?”店小二头摇了摇道:“亏累却不曾亏累,客官们若在前几天来,我们这店还火炽炽在开设着呢。”驼叟、王铁肩听这店小二半吞吐地说到这里,忙问何故。店小二忙答道:“客官们不必问了,我们店掌柜出了意想不到的祸事,此刻我们店掌柜已进城报官去了。”
驼叟师徒两个寻根问底向他探问,他也并不隐瞒,当即答道:“我们这店掌柜的名叫刘五掌柜,年已五十余,跟前只有一个女儿,老伴却早已下世。我们这刘掌柜的父女两个,在此开设这片店房,已有五六年了。我们刘掌柜的女儿别看是店家之女,生得却也有几分姿色,年已十七岁。客官请想我们干的这营生,来往人色甚杂,不晓何时我们这刘掌柜的女儿,被歹人觑见了。忽在前日夜间四更多时,来了三个骑高马的贼徒,拍打店门,说是过客到此宿店的。我持了灯笼忙去开了店门,看那三个都是满面血迹,确实吓煞人。他三个手擎着明晃晃器刃,见我开了店门,一抬腿把我持的灯笼踢灭,闯进了店内,照直奔到我们刘掌柜的那女儿房中。我们刘掌柜的女儿从睡梦中,便被这三个贼徒掳去。我们的刘掌柜只这一个女儿,平素爱如掌上明珠般,今忽被贼徒掳了去,早已急煞,哪还有心思再开设这店,所以天将微明,便进城报知官府去了。”
驼叟听店小二说了这片言语,便料个八九,想定是在连山关店里放去的那三个恶徒干的勾当,自己不欲多事,哪知纵容了恶人,生此恶果!便又问道:“平素你们这方近山里可有歹人盘踞?”店小二道:“我们这方近并无歹人。”问道:“连山关地方可有歹人吗?”店小二头一摇说道:“这儿距连山关几十里路,那儿我却不晓了。”说至此,店小二向门外一张望,忙又道:“客官们请到别家去吧,看那不是我们店掌柜的报官已回来了吗?”驼叟、王铁肩转首看去,见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面色苍白,满脸的泪痕,暗忖这定是店小二口中说的他们店掌柜的刘五了。不便在此久停,当时只好走出,另寻别店。
当驼叟、王铁肩师徒两个和店小二问话时,轿中的玉娥姊妹三个,也全已听清。驼叟、王铁肩离了刘五店房,舆夫们抬着三乘小轿向前行去。走了没几步,瞥见路迤北又有一家客店,门上悬的匾额,上写“连升店”三个大字。驼叟、王铁肩等人照直走进这家连升店内。舆夫们把轿放平,玉娥、四姑、玉英走下轿来。这店的小二看生意上门,忙笑嘻嘻迎将上来,当把驼叟一行引到北房里。这北房一连三间,系是两暗一明,房内倒还洁净。驼叟把玉娥姊妹三个安置在西间房中,自家同了王铁肩两个便到东间房里。店小二忙去把脸水打了来,随又把茶泡上,站在那儿,笑嘻嘻问道:“客官们要什么饭菜,请吩咐下来,我去先知会灶上。”驼叟便叫随便弄些饭菜,店小二答应着转身走出。
这里四姑忙从西间走出,向了驼叟道:“我们今天在此权且停留一日吧,明日再起身上路,你老人家看怎样?”驼叟听四姑的语气,早明白她的心意,故作不知,忙笑着说道:“天才刚刚到午刻,时光尚早,吃罢饭休息一时,怎么也得再走一站,哪能这老早即在这儿停歇下来呢?”刚说到这里,张玉英也一步从西间跑出来道:“方才那一家店里的小二所说的言语,我们姊妹三个全已听清,我玉娥姊姊和四姊姊都说,我既然知道那刘五的女儿被匪徒掳去,不能不管,我等素来抱定侠义两个字,怎样也要把刘五的女儿从匪巢里给救了回来,我们再行上路。”驼叟笑道:“我不过同你四姊姊说戏语,那匪徒掳去刘五女儿,我们不知晓便罢,既是知晓,哪能袖手旁观呢。听那店小二说那匪徒形状,定是昨日在连山关那三个恶徒无疑,看来他们的巢穴,也必在那连山关附近山内。我看在此用罢了饭,再寻回连山关,你们看怎样?”玉娥听到这儿,走出来忙道:“你老人家所说甚是,恶徒一定是窝聚在连山关附近地方。”
说话之间,店小二已把饭菜端了上来,几个人不一时饭罢。驼叟命王铁肩去知会舆夫们,说是仍要折回连山关,王铁肩走出告知了舆夫。舆夫们听了,心下很是纳罕,忙问道:“怎么又折回去呢,莫不是在那连山关店中遗下什么物件了吗?”王铁肩佯言道:“并非是在连山关店中遗下什么物件,只因那里山间有我们多年一位老友,来到此忽记忆起来,我们好在才走出一站路,故此再返回,顺便探望探望我们那位老友。”舆夫们听了王铁肩这片逛言,信以为实,忙问道:“客官们既是折返那里探望老友,可是客官们这位老友的居处,客官们可曾到过?”王铁肩头摇了摇道:“我们却不曾到过。”舆夫们忙道:“客官还是不去的吧,那连山关方近山中,除了我们来时走的那股正路,其余的山路四下交连,山路复杂极了,就是那里的老住户也摸不清那方近山的道路。况且那山谷叫作盘山谷,山势又险,谷中时有歹人出没。昨夜在连山关店中,所恃是客官们本领高强,同匪徒厮拼了大半夜,把匪徒们惊走,若不然的话,那可就难以设想了。适才那家店小二不是说他们店掌柜刘五女儿被人抢走了吗?客官们虽是一身本领,不怕歹人。但是行路在外,也得求个顺利的。就拿昨夜在连山关店里来说吧,客官们同那匪徒们相拼的当儿,我们吓得险忽儿不曾弄了一裤兜子的尿屎。直到后来,听匪徒牵了马逃去,我们几个才稍稍把心放下些。依我们说,客官们还是赶我们的路吧。就是折返连山关,恐也未必寻找得到客官们这位老友的居处。”王铁肩道:“你们莫管我们是否寻找得到,到在那里,我们步行前往,又不要你们抬了轿引路,多赏你们几串酒钱就是。”那舆夫听多赏他们几串酒钱,自是欢喜,不再多语。
王铁肩走回房去,把舆夫们口中说的山路交杂情形,说知了师父驼叟等人。彼此一商议,只可到在那儿再探寻恶徒等的巢穴,不便再在此久停,喊过了店小二,付清了饭菜等账。玉娥姊妹三个坐上轿内,舆夫们抬起了小轿,随了驼叟师徒两个,离了这家店,又向来道行去。好在相距只是三四十里路,不到一两个时辰,又已回到了连山关。依了驼叟,拟命王铁肩同玉英在店里守候,自己和玉娥、四姑前去探寻匪巢。玉英知晓师父不令她去的心意,恐遇上了恶徒,自家的武功根底甚浅,难是人家对手。但是她心中虽这么想着,可是她究是个孩子家,喜动恶静,又愿得机稍试武功,听师父不令她随同前去,粉面低垂,两手去抚弄衣角,不声不语。四姑一旁,看出她的心意来,忙代她说情道:“我们莫如都一同前去,也无甚紧要,那恶徒们都是平庸之辈,有我们这爷儿几个,彼此都可照顾得来,难道还能叫恶徒们同玉英妹妹交手吗?”驼叟一想,所说却也甚是,当把首点了点道:“一同去就一同去吧。”玉英听师父允许她随同前往,心下自是甚喜。大家束扎利落,各带了随身器刃,把店内房门锁上,佯言进山访友,吩咐店小二仔细照看门户,一行爷儿几个离了店中,向山间行去。
来到山内,绕过几个山角,环视其中,道路交叉错综,果然难走难寻。王铁肩看了,以为这山的道路,较在罗浮山同黄士钧寻玉清观所见的歧路,相差不多,越往前进,山势越险,四外岩崖间,异葩怪卉,层出杂见。一行爷儿几个因不识这山中道路,直奔这山中间一股正路行了下去,左转右绕,不敢误入别股岔路,唯恐迷失途径。没多时,绕过了一座山峰,瞥见一水奔流而来,一巨石突然砥柱中流,下汇成两道小溪,溪上架了一面板桥。渡过这面板桥,恰从这瀑布里面穿过,行在这股瀑流中间,仰首上视,阳光射耀,这道瀑布,望去犹如雨后长虹也似,洵属奇观。穿过这道瀑布,又转了一个小山嘴,看是一面广坪,秧畦垄菜,另有一种境地。从杂树丛隙处望去,露出两三户山家来,林木掩映,篱门半闭。驼叟见了,忙道:“这里山户定晓恶徒门的巢穴,待我们去探问探问。”来到一家山户篱门前,门内一阵犬吠,随着看从篱门里走出一个老婆子。这婆子走出一看,向了驼叟等人打量一匝,这才问道:“你们是寻找哪一家的?”驼叟不便开口就问她恶徒们的巢穴,恐她惧于匪势,不敢说出,便侧鼓旁击地问道:“我们并不是到这儿来寻找人家,我们是来此游山的,因不明路径,特来借问一声。”
这婆子听了,露出很惊异的神色,又望了众人一眼,忙道:“你们不是这近处的人吧?”驼叟把头点了点,这婆子又接着说道:“这却难怪的了,我们这地方名叫盘山谷,在头些年来此游山还可以,不过须有我们这本处人引导,若不然走错了路径,休想走出,活活就得给困在山里。我们这里除了我那儿子熟识这盘山谷道路,只因他爹爹在世时,常带他去各处樵柴。在这谷深处,有一座庙宇,唤作盘谷祠,近年那里窝聚了一伙歹人,常常出来,干那抢夺的勾当,你们去不得的。你们所幸到在这儿,便来探问,若再走一时,就是走不迷道路,也要遇上歹人的,那如何了得?”
驼叟得知恶徒巢穴暗喜,忙道:“我们并不惧怕歹人。你那儿子现在哪里,就烦请给我们引导道路,我们多给酒钱。”这婆子看驼叟一行人等都带着器刃,暗忖他们却都是练武功的,便忙答道:“你们既要前去,怎奈我那儿子不在家中。”玉娥进前接着问道:“你那儿子现在何处?”这婆子忙答道:“我那儿子系在镇内连升店给人家当佣工。”驼叟听她儿子不在家,忙又问道:“你可晓得这恶徒们窝聚的盘谷祠是在这盘山谷哪股路中?”这婆子把头摇了两摇道:“去盘谷祠的路径,我却不晓,不过听我那儿子说过,这盘谷祠距此只有三四里路,别看这三四里路,途中却曲折得很。”四姑一旁听罢,忙说道:“这三四里路就是再曲折,好在并不甚远,怎么也能寻到了的。”当时驼叟等人道了声谢,别了这婆子,走过这片广坪,转入眼前一座山中。
此时日色西偏,山势高峻,鸟道奇仄,不住的一缕一缕的白云,从山岩间喷出。人行到山腰处,仰见天角,云漏日光,乍明乍暗。转眼走上这座山的顶巅,向四下望了去,心想这山峰在此处为最高,在此总可隐约望见恶徒们的巢穴了。驼叟纵目望去,山峰起伏,山态难穷,空看了一时。驼叟道:“莫如我们再走下山去,以便慢慢寻觅盘谷祠的路径。”王铁肩和玉娥姊妹三个一想,也只好如此。便又齐向山下行来,看两旁都是岔路,弄得驼叟等人停了脚步,呆望着两旁岔路,却不知走入哪股岔路为对了。呆望了一时,最后还是玉娥说道:“我们爷儿几个分成两下寻觅,总可寻找得到的。”驼叟忙道:“这里路径纷杂,那如何能成,不要迷了路途,困在山里,荒山僻处,蛇尴甚多。聚在一处,比较稳当,孤行遇险,却不是耍的。”四姑忙笑道:“方才那婆子不是说祠距她那里不过三四里,这里离那婆子居处总有一二里路,照那婆子话看来,这儿距盘谷祠至多也不过还有一二里,我们爷儿几个分成两下里寻觅,并不深入,分顺岔路走个一二里路,如觉不对,再行转出,这样决迷失不了路径。”驼叟听了,一想四姑所说却也有几分见地,不便反驳,只好依了她的主张,爷儿几个一商酌,驼叟同四姑为一起,玉娥、玉英同了王铁肩为一起,分途寻找盘谷祠恶徒们的巢穴。驼叟又向玉娥等人嘱咐道:“你们如寻不到时,仍回此处会齐;若寻到时,也要回到此处,以便一同前往,万不可轻入匪穴,要紧要紧。”玉娥等三人连说:“你老人家不要多嘱,我等晓得。”玉娥等把话说罢,转进右面一股岔路中走了去。
这边玉娥、玉英、王铁肩三个走进这股岔路,看山间岩下,一簇簇野卉,含苞吐艳,徐风过处,一阵一阵花香袭鼻。所行路径虽曲折,倒还平坦,且行且寻,走了约有里许,见前面是个山坡,一眼瞥见坡上林树丛后,一人探头缩脑地向了玉娥等三个张望。玉娥等三人早已觑见,暗忖这人贼头贼脑,定是恶徒们放出的探子,看来误打误撞,这前面是恶徒们的巢穴盘谷祠了。心下这样想着,三个人一使眼色,故作不曾看见,仍旧照直向前行了去。走了没有好远,距那人也就有两三丈远近,那人抽身就要跑去。王铁肩一眼觑见,哪能叫他跑脱,忙赶到那人身前,提小鸡般把那人捉住。那人看王铁肩、玉娥、玉英各把器刃亮出,吓得爬在地下叩头如捣蒜,没口地央求道:“姑祖宗和爷爷饶命吧!”王铁肩把手中刀在他面门上晃了两晃,一声断喝道:“我且问你,你这厮可是盘谷祠恶徒的党羽?说了实话,饶了你的狗命!”那人便也直认不讳,连忙说道:“小人不过是那里一名小喽啰,实因无法谋生,才投在他们那儿。”
王铁肩等人听罢,忙道:“你要叫我们饶恕了你的狗命,快起来把我们带领到你们的巢穴。”王铁肩等的心意,是叫这小喽啰把他们带到盘谷祠,再一刀把他结果了。这小喽啰听了,忙站起来道:“小人情愿给姑祖宗及爷爷带路。”立即转身在前相引,过了这个山坡,路忽奇仄,仅容一人,蛇径鸟道,曲折难行,左右转绕,走的都是曲折途径。王铁肩、玉娥、玉英三人紧紧随了那个小喽啰。走了一时,过了数处曲折路径,眼前是一道深涧,夹涧古松老杉,大有十围,高不知有几百尺,修柯戛云,如张伞盖。面前群山,环拥林立,烟云相连,景色却又不同。王铁肩等三个自忖好个清幽之处,不想被这伙恶徒盘踞在此。想到这里,便忙向这小喽啰问道:“这儿相隔你们那盘谷祠巢穴不远吧?”那小喽啰忙抬手向了前面一簇杂树指去,说道:“过了跟前这簇树木,便望见了。”

第八章 蹈陷坑英雄落网
没多时,穿过了这簇杂树,看是亩许一段平坡,生满花草,绿叶红花,景物愈觉清妙,但定睛看去,内中花草却有不少已经枯萎。仔细一看,这些花草像是从别处移植此间的,却也未曾在意。看这小喽啰忽停住脚步道:“穿过了这道花径,即看见盘谷祠的殿角了。”王铁肩、玉娥、玉英忙走向前,顺了中间一道花径,朝那旁走去。忽觉脚下一沉,说了声:“不好!”轰的一声,三个人早坠入十余丈深一道陷坑下面。陷坑下面铺了约有尺余厚一层沙土,王铁肩三人倒不曾跌伤,四面石壁削平如镜,哪里攀拔得上来,武功就是再好,窜越的功夫就是再精,下面是一层厚沙土,也是无法趁劲纵出。但见下面黑魅贼伸手不见掌,王铁肩忙啊呀了声说道:“不想我们师兄妹受了这个匪徒的暗算!”这时就听上面那个小喽啰一声冷笑道:“你们三个这可是自投罗网,我们头目们还欠二位压寨夫人,这可是恰好自厢情愿给我们头目们送来了。”
王铁肩三人在下面听了这话,气了个脸白,无法纵出,却也奈何他不得。那小喽啰说罢,大踏步地去了。王铁肩师兄妹三人困在这陷坑,一时难以脱身,心中异常焦急,不想中了个无名小辈诡计,总怨自家等人一时大意,致身陷此处,但已至此,只有坐以待毙。
待了好久,听上面步履声杂,紧跟着听有人说道:“到了,到了,仔细提防些,这男女三个手下可都带有刃器。”王铁肩师兄妹三个耳听匪徒走来,有心把器刃亮出,怎奈黑暗间,恐碰伤了自家人。不一时师兄妹三个齐被人家用钩杆网套,搭了上去。没出坑口,人家弯了身躯即把他师兄妹三个捆上。只因王铁肩师兄妹三个两臂叫人家用钩杆子紧紧钩住,哪能挣扎,所以伏帖帖即被人家捆上。王铁肩师兄妹三个被人家捆出坑口外,此时岩下杂树影子都已照在地下,月光已然升上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是黄昏。一看身前站了十余个高大的匪徒,一个个都是短小服装,青布包头。王铁肩师兄妹三个认清贼人面目,立即闭目不语,任凭匪徒们发落。
这十余个匪徒一声呼喊,用了钩杆,两个人抬了一个,把王铁肩师兄妹抬起,转绕过陷坑上这片花丛。三人至此方悟这片花丛是他们埋伏下的陷坑。匪徒们抬了他师兄妹三个,绕过花丛,转了一个山环,月光下见眼前隐隐露出一座庙宇。周围树木掩映,四面豁敞,庙址却甚宽大,这即是匪徒们的巢穴祠堂。匪徒们抬了他们师兄妹三个走进祠内。头层院中,两旁有三四株古松,枝干槎丫,形状偃蹇,如龙爪擎空,突兀天表。到在中层殿中,栋宇宏伟,但已败坏,殿里灯烛辉煌,正中间坐了四五名恶徒,正在那里谈话,喽啰们走进殿内,把王铁肩师兄妹三个放下,王铁肩等向上面坐的那四五个匪首望去,内中三个正是在连山关放去的那三个乘马恶徒。见他三人的左耳,果然用布缠扎着,布外尚有血痕。这三个恶徒,一名唤作孟桓,外号小孟尝;一名叫邓小山,因这邓小山会舞几手花刀,他排行在七,都称他喊作宝刀邓七;那一名叫吴良,三人中属他最小,所以都称他作三太保。他们不过都是略会几套花拳绣腿,以外并会舞弄一两手刀枪,便聚了几十个闲汉,把这盘谷祠的道人逐去,便盘踞在这里,专干打劫勾当。最初不过只是孟、吴两个为首,邓小山却是以后来此入伙的。他三个都是色中的恶鬼,不但干这打劫勾当,而且还抢掳人家的妇女,不从的都一刀了账。他等盘踞这盘谷祠不过一两个年头,平素所做的罪恶累累,真是指不胜屈。三贼当下一看王铁肩师兄妹三人,他认出是连山关所遇的那行人等,想起割耳之仇,不由冲冲大怒。便怒容满面,向王铁肩等喝道:“你们一行还少两个,那老奴才同那个妞儿,怎的没同你等一起呢?”王铁肩冷笑了声道:“他老人家同我们那位侠女,过一时便来取你等的狗命。”
孟桓三贼听了,怒不可遏,把桌案拍得山响,吩咐快把他三人给我开膛取心,留作下酒。一些喽啰忙走过,就要剥他三人衣服。就见座上那个叫邓小山的忙拦止说道:“且慢动手,先把这汉子禁在前面空房里。”说到这里,手指了玉娥、玉英道:“这个妇人和这个小姐儿倒有些姿色,快把她两个送到后面,留待我等受用,千万别杀。”玉娥、玉英听罢,气了个脸白,千刀杀万刀剐的破口把匪徒骂个不歇。三个恶徒故作不曾听见,这些喽啰们已把王铁肩抬出殿外去了,返回来便又把玉娥、玉英抬进后面一层殿里。灯光下看,里面已有一个女子捆绑在那里,满脸的泪痕。这女子身边还站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妖冶妇人,以外还站着两三个婆子,正巧语花言劝解这女子。一眼瞥见喽啰们抬了玉娥、玉英走进来,便撇了那个女子,转向玉娥、玉英看来。喽啰们向那妇人说了声:“这是我们从埋伏的陷坑里捉来的。”把玉娥姊妹放在这殿里,回身走了出去。这妖冶妇人看了玉娥、玉英的装束,又见二人短衣装铁尖鞋,春风满面,哟了声道:“看不出你两个倒是个武家子,怎么误跌陷坑里面了呢。看来也是天缘凑巧,同了我们头领有这段姻缘,你们两个把心眼放活动着些。”说至此处,向了那个捆绑着的女子一指,又接着道:“你两个可别同她这样固执,依了我们头领们,不是就成了这儿压寨夫人了吗?一生享受不尽了。”玉娥、玉英听了,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若不是四肢被人家紧紧捆绑着,早掣剑把这妖冶妇人了却了。玉娥、玉英暗咬银牙,恨不得一口把她活活吞下,心中后悔不听师父之言,致遭此辱。当时一口恶涎呸地朝那妖冶妇人啐了去。那妖冶妇人不曾提防,正正弄了一脸唾涎,立时面色一放,气狠狠掏出帕子,把脸上唾涎拭去,嘴里哼了声道:“你等既被捉来,还能跑得出我们掌心里去吗?”说罢,便要带了那几个婆子走去,忙又走返了来,向几个婆子道:“我们走出,别教三个替换着把绑扣解开。”便分派那几个婆子把玉娥、玉英移远些。当时那几个婆子走过来,七手八脚把玉娥、玉英和那一个女子,移到三下里,相离约有三余丈远近,又用了根粗绳把她三个,紧紧捆在殿内的楹柱上,防她三个悄悄滚到一处。那妖冶妇人仍有些不放心,便又叫婆子们,把玉娥姊妹两个身上的暗器兵刃移去,把殿中灯熄灭,这才带了婆子们走出殿去,当的声把殿门从外锁上,履步声碎地去了。
玉娥、玉英身入牢笼,自想万无生理,玉娥心想爹爹同四姑此时若不见我们师兄妹返回,转进哪股岔路,不晓要焦急成何模样了。况且这盘谷祠路程曲折,恐一时难以寻到,看来我们师兄妹三个是难有生望了。想到此间,心一横,把存亡置之度外。这时外面月色从殿的窗格映进,愈觉殿内清虚,寒气迫人,看来若是在盛夏,恐暑气亦是难到,黑森森微觉几丝寒意。此时那旁捆绑着那女子尚在那里抽抽噎噎地暗泣,玉娥、玉英看了她这模样,一问她的姓名,正是她们所要搭救的那刘五的女儿。此时外面静悄悄地毫无些许声息,待了足有顿饭之时,忽听殿外一阵人声,玉娥姊妹同那刘姑娘不觉都是一惊。听殿外有两个人说话声音,从远渐近,隐约约听有一个人说道:“今日三位头领都喝得酩酊大醉,沉睡在中层殿内,你我趁了这个空儿,到后面寻几个伙伴,推他几场牌九。”那个说道:“我这两天手也痒痒,也正想耍一耍。”一路说笑着,足音渐远,从这殿外走过去了,转眼不闻一些声息。
玉娥等人听了个逼真,从这两人口中,得知那三个恶徒已吃醉睡去,而且那两个并非奔此处来,心下才稍稍放下了些。玉娥三女被捆缚在殿内,一夜的光景,直到天明,也未见半个匪徒影子,就是那个妖冶妇人也未走来。转眼天光忽忽至午,忽听殿外又是一阵步履声音,一时来到切近,哗喇喇一声把门锁取下,呀的一声把殿门从外推开,看是昨夜见的那个妖冶妇人走了进来。见她好似忘了昨间玉娥啐了一口唾涎,怒火全消,满脸堆欢地道:“夜来要不是三位头领们饮醉了酒,还要养伤,哪能叫你们姐儿三个住在此处受了一夜的清风呢。真是屈尊你们姐儿三个了。”玉娥姊妹两个同了那刘姑娘粉面变了颜色,将要开口向她喝骂,猛然就听前面那中层殿院内,一阵大乱,紧跟看见一些喽啰奔绕这层殿外朝后面跑去,一面跑着,一面嚷道:“我们快也逃跑吧,不晓得从哪里来了一个老头儿,同了一个姑娘,可厉害得很啊。我们三位头领连交手都不曾,即被人家一刀杀了。”那妖冶妇人听了,立时吓得改变了颜色,慌张张回身跑出殿去。
那妖冶妇人跑出没有多时,眼前人影一晃,定睛看去,却是四姑从外边进这殿来,玉娥、玉英见了,不由大喜。四姑忙过去把玉娥、玉英和那刘姑娘三个缚的绳扣用剑削断,慌忙向玉娥问道:“玉娥姊,王师兄呢?”玉娥忙道:“夜间王师兄被恶徒们捆绑着禁在前面。”四姑听罢,先把她二人的兵刃寻到,交给二人,向玉娥、玉英说了声:“待我到前面把王师兄救出。”立即匆忙地走出,又奔向前面跑去。玉娥等看四姑去后,她三人绳扣已然松解,但觉四肢麻木,待了好一时,浑身筋脉方才舒开。
玉娥便同了玉英、刘姑娘三个走出这殿外,心想觅着那妖冶妇人。转过这殿,看左侧有个月亮门,内中一并排有三间北房,进了这月亮门,对着这北房是一片乱石堆砌的假山。玉娥等三个便直向这北房走出,来到这并排三间北房内,房里空洞洞,连个人影也无。进了东暗间,见桌上放了一些脂粉之类,靠了墙壁,放了一张木床。玉娥、玉英料这房间定是那妖冶妇人所在,想她定是逃去,暗忖此刻必逃不远。玉娥掣出双剑,两口剑放在一只手里,那只手一扯刘姑娘的衣角,口里忙说道:“走,我们寻那个淫荡妇人去,怎能把她轻轻放过!”扯了刘姑娘,同了玉英,便要走出这房去。玉英这时也提着自家的剑,刘姑娘见她姊妹两个拿着三口剑,寒星乱迸,面横杀气,一个店家的女儿,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早已心惊了。正在这时,只听房外一阵脚步声,随着听有人说道:“玉娥姊,他们大约是走到这院房中来了。”一抬首看驼叟、四姑各执器刃走来,王铁肩也掣了兵刃随在后面,走进这房内。驼叟见玉娥、玉英师兄妹虽在匪窟困了一夜,所幸均各无恙,才把悬心放下。四姑手指了刘姑娘,向了玉娥、玉英问道:“这位可是刘五的女儿?”玉娥忙道:“这正是刘姑娘。”那刘姑娘在旁,看四姑指了自家这样问着,心中不胜诧异,暗想自己姓氏,她怎的晓得。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呆呆向四姑望着,暗暗纳罕。玉娥看了,便把怎样由她们店中小二口里,得知她被恶徒掳去,我等爷儿几个特来救你的,以及昨日分道寻觅这盘谷祠,不想我师兄妹三人受了匪徒诡计,堕身陷坑,致被恶徒们拿住,种种前情向刘姑娘说了一遍。刘姑娘方才如梦初醒,人家却为了自家,险些也丧身这里,心里愈发地感激,便向驼叟爷儿几个跪拜下去。驼叟便命玉英把她扯住。
正在这时,四姑一回首瞥见房门外那片假山石后,有人探首张望,一晃间又急忙地缩了回去。四姑反握着手中剑,转身走出,直奔那片假山石后跑了去。没一时,四姑从山石后扯了个妇人出来,随后跟着几个婆子。玉娥看去,正是所要寻的那妖冶妇人,一腔怒火,哪里按捺得下,举剑过去,便欲把她了却。四姑忙拦说:“玉娥姊且慢动手。我看她却有些面熟,待我想她是哪个?”那妖冶妇人听四姑这话,慌忙仰着面向四姑仔细看去,忙哟的声说:“这不是四小姐吗?”便向四姑跪下,满心想着性命总可保住了。四姑忽地想起她来,这妖冶妇人非是别个,系是她周姊夫家的随了仆人王福潜逃的那个丫鬟春梅。四姑两道蛾眉一紧,冷笑了两声道:“你这下贱货,当初趁了我周姊夫解京吃冤枉官司,我大姊又在我们黄堡未回,你便同了那王福,拐了些细软,双双携手逃去。今日撞上了我,岂能把你轻轻放过?”四姑刚刚说到这儿,玉娥过去恶狠狠就是一剑,红光冒处,尸身倒在就地。这盘谷祠恶徒孟桓,系是那王福的一个远门的表亲,那丫鬟自随王福潜逃后,没有多久,即把偷拐主人那些细软随手用尽。到了后来,王福闻知他这表叔孟桓占山为贼首,便带了丫鬟投在这里。那孟桓看丫鬟春梅很有几分姿色,到此没有几时,派了几个喽啰,故意说是带王福去游山,来到山险之处,那喽啰把王福推到山涧下,跌了个肉糊如泥。从此孟桓便把春梅霸归己有。那春梅贪淫畏死,哪有拒绝的道理,今日丧在玉娥的剑下,也是她淫荡的结果。那几个婆子都吓得脸色改变,齐跪在地平,口中连连地讨饶。驼叟看她们都是四五十岁的婆子,一问她们,都是方近山间贫妇,被恶徒们诓雇了来的,充作佣工,平素给恶徒们洗做衣服。驼叟不忍伤害她们,一挥手叫她们各自散去。那几个婆子又叩了一阵子的头,站起走去。驼叟便又把她们喊回,叫她们把这匪窟的衣物,尽自己的力气,随意拿去。那几个婆子连向驼叟爷儿几个没口子地称谢,分向各房奔去,不一时每人都是弄一大包袱的衣物钱财,复又走来,谢了驼叟,才联袂地出了盘谷祠匪窟。
原来驼叟和四姑自从看了玉娥、玉英、王铁肩师兄妹三个转入那岔路去后,便也转进近旁另一股岔路,行了下去,路径甚是难行,途间乱石,剑戟岩立,石旁野草没膝。走了不到半里,又向另一股岔路走进,一路蜿蜒行去,见青苔绿草,封满山岩,苍翠欲滴。走出两三里路,哪见有盘谷祠一些踪影,日光西去,远近山容化碧,闪成紫色,驼叟见天已向晚,忙向四姑道:“这路恐也是不对的,我们转回去吧,恐怕你玉娥姊她们已返出那股岔路,在那里望眼欲穿地等候我们爷儿两个了!”说着,便同四姑转身奔向回路,及至出了这一股岔路,明月飘穿,已然暮霭苍茫,看玉娥他们师兄妹仍尚未回转,未免心中有些惊疑起来。驼叟同四姑便寻了一面山石,坐歇下来,原想等候一时,他师兄妹三个定要转来的,坐候了足有一两个时辰,仰看月色已午,他们还连半个影子也无。至此莫说四姑惊慌起来,就连驼叟也是焦急难忍,爷儿两个忙站起,便从玉娥他们转进那股路中寻了下去。走没好远,径忽曲折,左右又现出几条羊肠小径,此时夜色茫然,明月被云封住,望了这几条小径,险暗非常。想前道定是异常危峻,怎敢轻意涉险,恐入云路中,迷了途径。想了想,爷儿两个忙停住了脚步,呆立了一时,月影西斜,四姑心下还存了个万一之想,谅玉娥等定被前面白云迷了归路,便破着喉咙玉娥姊玉娥姊地连喊了十数声。在这山岩中,回音荡耳,听去却一个回声都无。驼叟到此想他三个定凶多吉少,必是陷身匪窟无疑,驼叟便忙道:“你玉娥姊他们定身入匪窟,被恶徒困住,路径曲折,难以看到,我们赶紧走回,去寻来时我们问路的那婆子,向她问明她儿子的姓名,我连夜赶到连升店中,把她儿子寻来,请他引导我们到盘谷祠匪窟中去救你玉娥姊等三人。事不宜迟,我赶紧找那婆子去。”
四姑听罢,也别无他策,爷儿两个心急如火,出了连岔路,施起陆地功夫,飞转回路奔去。路过那山户门前,四姑进前轻轻把篱门叩了两下,那婆子已然睡下,忙披衣走出,随了犬吠声音,呀的声开了篱门,驼叟、四姑向她一问她儿子姓名,先时不肯说出,四姑一看,忙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递给了那婆子手里。那婆子接过,月光下看了这银子,白花花晶莹耀目,这才满面笑纹地说了。这婆子系是姓薛,她儿子名叫三儿。驼叟、四姑忙别了这婆子,驼叟送四姑回到连山关店里,便连夜赶向连升店里,寻着了薛三儿。店里却早安歇,薛三儿睡梦中,听有人寻他,忙穿衣起来,见了驼叟,不由呆呆望着,忙问何事,驼叟不便向他说知缘故,恐他不肯前往,当时只得扯了个谎,向他说你老娘特烦我来叫你赶快回去。三儿骤然听了,不晓家中有何紧要事,忙向了同店伙伴说了一声,明晨代他在店掌柜前告两日假,急忙忙同了驼叟出了这连升店,迈步如飞向连山关行去。
这薛三儿一心怀念着家中不知有何紧要事故,却也不曾请问驼叟姓名,直至快到了连山关,驼叟方向他说了实言。那薛三儿听了,吓得腿肚朝前,连忙地道:“叫小人引路到盘谷祠去,这个小人却不敢应命,那儿的强人可手辣得很,小人怕没有性命。”驼叟忙道:“并不叫你随了我们一同到匪窟里去,不过烦你引了我们到附近,要我们望见那盘谷祠,你便转去。我斗破了匪窟,把人救出后,匪徒们的马匹财物,都给你的。”薛三儿一听,肚内暗暗寻思,心想:他们又不要我随同到匪窟去,不过把他们引到盘谷祠方近,我便转去,即或他们破不了强人,与我也无干系,强人也决不知是我给他们引的路。若是他们真把强人杀了,那可是我的运气来了,弄些马匹财物,干个营生,不比当这店小胜强百倍吗?肚里这样盘算着,因有利可图,却不似乍听驼叟说时那样惊慌失色了,连忙说道:“小人姑且引路前往。”
且走且谈,不知不觉已来到关前。天光已然微明。走进店中,看四姑坐在房内,眼巴巴盼着驼叟返来,四姑因怀念玉娥等人,一夜却也未曾安眠。四姑看驼叟已把薛三儿寻了来,暗忖这一夜光景,玉娥姊等三个若没有丧生贼手,今日总可把他等三个救出。驼叟到在店里,便命薛三儿吃了一顿,驼叟同四姑因惦念玉娥等,哪里用得下一些食物。店小二把饭菜端来,他爷儿两个略略沾唇,便叫店小二撤了去,不便在店中久停,便由薛三儿在前引路,向盘山谷行去。到在薛三儿门前,那薛三儿却连家也未进,直引驼叟爷儿两个朝前行了去。果然引着他进昨日玉娥等走入的那股路去,走了没半里,进了一旁一条窄径,两壁墙立,青苍万仞。好容易穿过这条窄路,眼前秀木参天,危岩蔽日,薛三儿引了驼叟、四姑踏石级,分花梢,直向峰上奔去。到在峰巅,古木杂树,千姿万态,幽秀非常。这时朝墩初上,峰下影物清楚楚纷现眼帘,并无一些云雾遮蔽。薛三儿手向了西南一指道:“那不就是盘谷祠吗?”驼叟、四姑顺了薛三儿手指望去,见峰下树梢尽处,微微露出两三层殿角,金碧掩映。驼叟等人登的这峰,正是在盘谷祠后面,薛三儿不敢走盘谷祠正面的路,恐匪徒觑见了他。故此才引驼叟、四姑绕到这盘谷祠后。驼叟、四姑看这盘谷祠距离这峰,至远不过半里多路,薛三儿指明了盘谷祠,忙又道:“小人要转返家中去了,破了匪窟,你老人家莫要忘了小人。”驼叟把头点了点,薛三儿下峰自返家中去了。
驼叟、四姑仔细看明了去盘谷祠的山径,也走下了这峰,循路奔向盘谷祠。一时到在盘谷祠前,看奇峰回互,茂树环拥,将步上门外石阶,一眼瞥见门内坐了两名小喽啰,在那儿打盹。四姑掣出剑来,那两名小喽啰糊里糊涂的即被四姑结果在那儿。驼叟、四姑各拿兵刃,闯了进去。迎头又撞上一个小喽啰,驼叟未容他跑脱,便把他抓住,口中喝道:“你们匪首现在哪里?”那小喽啰吓得连忙道:“我们头领们吃醉了酒,现都在中层殿里,尚未起来。”驼叟听罢,一刀把这喽啰了却,同了四姑照直向中层殿转了去。驼叟、四姑来到中层殿,不顾许多,直闯入殿内。看那三个恶徒高卧这殿里,睡梦正酣,鼾声如雷,所以不费一些儿手脚,驼叟、四姑的刀剑闪处,那三贼连哼都未哼,睡梦中即奔向鬼门关算账去了。在这当儿,殿外有那喽啰觑见他们三个头目都被人家杀却,便一喊嚷。一些喽啰们听了,都不免大吃一惊,有那看势不妙,悄悄奔了这盘谷祠后门,向乱山岩处逃去。有那年纪稍轻一些的,自恃有些蛮力,抄起刀枪,迎头跑向中层殿来。驼叟、四姑看把恶徒已然结果,,,,但出这殿外,便要去寻玉娥师兄妹三个,一眼瞥见从一旁角门里撞出一二十个喽啰,各执长枪短刀,嘴里喊喝着齐围上来。四姑见这些喽啰无非都是些笨汉,心想刘老伯一个足可对付他们了。因急于要寻玉娥师兄妹三个,便忙向驼叟说了一声:“待我去寻玉娥、玉英她们去。”说罢,提剑朝这殿后跑去。原想捉住个喽啰,先问个仔细,恰巧居然误打误撞,在后屋殿内寻着。四姑心才放平,见玉娥、玉英以外,还有一个女子,当时不便细问,忙把三个绳扣用剑断去。慌忙间又一问王铁肩说在前面,四姑忙又,打去寻救王铁肩。来到中层殿院内,见同驼叟交手的那些喽啰,不似先前气势了,东倒西歪,器刃扔了一地,一个个一轱辘爬起,飞逃祠外。驼叟看他们都是无知莽汉,才盲从的混身匪类,这些汉子此后若能改恶向善,仍不失为良民,所以不曾伤他们一个。驼叟眼望了这些喽啰逃去,抬首看四姑从后边匆忙忙又挺返了来,便忙问可曾寻见他师兄妹三个!四姑忙告知驼叟,已寻着玉娥、玉英姊妹两个,可是不曾寻见王铁肩,据玉娥姊姊说王铁肩被匪徒捆绑在前面房内。驼叟听了,便忙同四姑愆回前层殿院中,果在一间空房里寻到了王铁肩,忙给他断去绳扣,王铁肩寻着了自己器刃,这才随定驼叟到后面来寻玉娥、玉英。
驼叟爷儿几个当下打发这匪窟中那些仆婆去后,驼叟自家等人均各无恙,不但搭救了刘五女儿,而且又给这一方除了巨害,心下很是告慰。不便在这房里久停,想再到各处搜寻一遍。驼叟爷儿几个同了那刘姑娘走出这旁院房外,将将出了那月亮门,一抬头瞥见迎面飞来一人,玉娥、王铁肩一看,料是这儿的喽啰,各掣刀剑,便向来的这人奔去。驼叟、四姑一看来的这人非是别个,系是薛三儿,薛三儿见玉娥各亮刀剑奔来,吓得变了颜色,驼叟、四姑忙拦住了他师兄妹,说明来的是薛三儿。玉娥方知错认了,忙把刀剑收回鞘内,薛三儿目瞪口呆默立着说道:“回到家去,吃了些食物,又跑了出来,便隐在这祠近山后树丛处,暗暗观望动静。小人张望了一时,见这儿匪徒,都是满面惊慌地跑出祠外,各处乱逃,后又看这儿仆婆也各提包裹走出。小人看情势,即料定你老人家和这位小姐已然得手,定是已把他们贼首结果了。故此小人壮了一壮胆子,便直奔进这祠内。”驼叟听罢这片话,说道:“这里还有什么物品,你自管尽量拿去,匪徒们这里不是还有马匹吗?你也牵了去。”薛三儿一听,喜得他两眼笑得成了一条直线,忙不迭地向驼叟等人请下安去,回身就和饿鹰扑食般,奔进各殿搜罗财物去了。驼叟爷儿几个看薛三儿走向各殿去,且不去管他。当在这祠前后搜寻了一回,见偌大座祠宇,一霎时匪徒逃的逃亡的亡,连一个人影也无。
这祠的各院都植有花树数品,花红叶绿,千姿万态,香气极清,望去似百年前物,前后各殿倒也并不甚荒芜,暗叹好个清幽所在,却变成了匪徒们的巢穴。爷儿几个前后观看了一遭,四姑便向驼叟道:“这儿恶徒亡的亡,逃的逃,我们却怎样发落,我看莫若给它付之一炬,免得以后再有匪徒窝聚此处。”驼叟把头点了点,此时玉娥师兄妹三个同刘姑娘,因在这匪窟中连一些食物未进,饥肠早觉难忍,王铁肩忍不住忙开口说道:“我们寻些食物,吃罢再为走去吧。”驼叟爷儿几个同姑娘已走进后层殿里,王铁肩大踏步跑到匪徒的厨下,搜了许多腌肉干菜等物。见厨下灶火均各现成,想去寻薛三儿来帮同弄饭。来到前面旁院马棚下,看薛三儿弄了许多包裹物件,正在向那四五骑马匹的身上系,王铁肩看了,招手把他喊出,引他来到厨下,请他帮同淘米弄饭。王铁肩忙去把腌肉等蒸上,一转眼看炉灶旁放有一个酒坛,平正正放在那里。王铁肩见了,哪肯放过,打开酒坛,看里面还有大半坛酒,酒香扑鼻,便抱起酒坛,咕嘟咕嘟地饮了一气。觉得这酒甘冽异常。唯恐师父驼叟知晓,不敢多吃。这时饭菜均已熟透,王铁肩和薛三儿把饭菜一齐搬到后屋殿里,彼此饱餐了一顿。爷儿几个同刘姑娘便走出这盘谷祠,其中却把那薛三儿喜得手舞足蹈。牵了那四五匹骑马,满载着包裹什物。驼叟看均已走出祠外,便命王铁肩去引火把这座祠燃着。
薛三儿忙道:“你老人家千万不要火烧了这盘谷祠,这儿道士都还存在着,现在连山关他们下院中,小人知会他们自然还要转来的。”驼叟听了,想这座祠宇规模宏大,真若焚燃,却也未免有些可惜。薛三儿道:“这恶徒们尸身倒容易发落,祠后有的深涧大壑,俟道士们返来时,他们自会把尸身扔到山涧下去。”驼叟听薛三儿这么说话,却也不去管他,一行人等便踅返回道。四姑见刘姑娘一个平常柔弱女子,而且腿下一只窄小莲钩,恐她不惯行走这山路,便叫薛三儿余出一骑马给刘姑娘乘坐。没多时来到薛三儿篱门前,看那薛老婆子倚门儿站在那里,看儿子牵了好几骑肥壮大马,同驼叟等人一起饱载返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嘴都合不上拢来。忙向驼叟等含笑问道:“你老人家快同这几位女侠士请房里歇息一时吧。我初见你老人家和三位女侠士等人时,就看出不是平凡的人。”说着,向驼叟爷儿几个深深地福了下去,驼叟等人不便和她啰唆,便叫薛三儿趁快把那几骑满载包裹什物的马牵进院内,叫他招呼着刘姑娘乘的那骑马,给送到店中。
薛三儿忙向驼叟道:“这儿四五骑马匹足够你老人家等人分乘的了,你老人家到舍间稍坐一时,俟小人把马上包裹什物卸下。”驼叟忙道:“我们都不惯乘马的,你快些把这几骑马匹牵进院内去。”薛三儿尚未答言,薛老婆子笑眯眯地望了驼叟等人,嘴里干叭哒了两下。忙进前从儿子薛三儿手中把那几骑马匹缰绳接过,口中呼喝着,牵进篱门里面去了。薛三儿看她把那几骑满载什物包裹的马匹,牵进篱门去,忙转身躯招呼着刘姑娘乘的这骑马,离了他家这篱门前,同了驼叟爷儿几个奔往连山关行去,一时到了关店中,薛三儿又向驼叟等人称谢了一阵,欢天喜地地牵了刘姑娘乘来的那骑马自去。
驼叟等人到在店中,看天色尚早,稍歇息了一会儿,便在这店里又雇了一乘小轿,给刘姑娘乘坐,连玉娥姊妹三个原乘来那小轿,合起来共足四乘小轿,他们一行人等把刘姑娘送了回去。那刘五自女儿被恶徒掳去,虽说是报告了官府,却连一些信息都无。急得他一两天一些饭米未曾入口。偌大年纪,女儿再有两天不回来,恐怕就要急煞,今看女儿安然回来,不啻天上落下一粒明珠。向女儿一问缘由,刘五慌忙朝了驼叟爷儿几个跪下去,口中连连说道:“我女儿若非恩人搭救,我父女两个恐都要同归于尽的了。”一面说一面叩下头去。驼叟忙把他扶起,当日驼叟爷儿几个即被刘五父女留宿在他店中。刘五父女自然是以诚意恳挚殷勤相待。驼叟等原拟停留一宵,次晨赶路回返黄堡。次日晨起,玉娥姊妹三个梳洗已毕,便要去到驼叟、王铁肩宿的房去,好叫王铁肩去知会车夫们起行上路。就看刘姑娘忙道:“恩人们乘来的小轿在昨晚间即被我爹爹都打发走了,恩人们不嫌我们这店里简陋,请在此多盘聚几日,我爹爹唯恐怕恩人们不肯在此久停的,所以昨晚不曾和恩人们说知,即私作主张,把那几乘小轿打发去了。”玉娥、四姑一听,忙去说知驼叟,驼叟听罢,不便拂他父女这一片诚意,心想在他们这儿多停留几日,却也无关紧要。
这时刘姑娘也随了玉娥姊妹三个来在驼叟房内,忙又开口向驼叟等道:“我爹爹在天将微明便出门去了,回来时尚有事要恳求恩人们的。临去时曾嘱我好好招呼恩人们。”三姑听她说到这里,忙问何事值得相求,刘姑娘含笑答道:“迟避一时我爹爹返来时,恩人们自然知晓。”驼叟等人不便再问,直到吃罢午饭,方见到刘五同了一个和他年岁不相上下的老汉子,走了进来,见了驼叟等人,刘五和那年老汉子,双双跪在地上。刘五手指了他一旁的那年老汉子说道:“这是我女儿她的母舅叫陆道才,这二三年来被他们那方的一个有名的恶霸,欺压得一些活路没有,说要恳求恩人们搭救。”驼叟忙地叫他俩站起说话。那刘五和陆道才站起,说出一片言语来,尚未曾说罢,却把个玉娥姊妹们气得蛾眉倒竖,杏眼圆睁,嘴里不住连喊清平世界,却有这等事,真没王法了。

第九章 抱不平驼叟斗牛
原来刘姑娘这母舅陆道才,居住在这北村,名叫作小柳场,这小柳场系坐落在山坳中间,村前是一道蜿蜒的山水,横驰山中,围村四外遍植垂柳,每当春夏之交,绿荫荫垂丝万条,笼罩全村,地势却也很是清幽。这小柳场也算是一个大村落,这陆道才在这小柳场已居住好几世,世代都是务农,拥有一两顷山田果树,在这小柳场也算是个中等殷富之户。陆道才老夫妇俩也和刘五一样,膝下也是只有一女,他这女儿乳名叫大红,别看大红生于山户人家,姿色秀丽,艳绝尘世,从不肯出门外一步。一年二月间,他们这邻村牛家庄演唱酬神戏,一个山里的僻村,终年价当然没有什么热闹场所,忽这牛家庄演酬神大戏,传喊了出去,这方近山中村户的年轻妇女,少不得是日都是浓妆艳抹地前往观戏。陆老的女儿大红,当然也不能例外,是日修饰了一番也随邻姐儿去了。
不想来到戏棚前被牛家庄一个久负威名的恶霸牛大有看见,这牛大有是个武举,年纪不过三十八九岁模样,膀大腰圆,面皮黑黝,所以都称他叫黑莽牛。这黑莽牛平素结交官府,自恃大小也是个武举,便欺男霸女的无恶不为,自以为人家奈何他不得,因此外人又给他起了个外号,把他唤作牛头精。这黑莽牛无意中在戏棚下看见了大红,见大红头儿脚儿无一处不楚楚动人,便向他的爪牙党羽探明了大红的姓名,都未等到三天酬神戏演罢,便央人到小柳场陆家来提亲,黑莽牛的恶名早传遍方近,陆道才是个清白人家,怎肯同他结亲,况且又知他家中尚有妻妾四五个,哪肯眼睁睁把自家女儿去许给他作姬妾,立时把派来的人骂了出去。牛头精见陆道才不允,不由大怒,怎肯甘心。没过两三日,便又派人把彩礼硬生生给送来,并说不几日便来迎娶。陆道才听了险些气昏,有心到城中县衙去控告,怎奈他和那县太爷很是结好,当然是难以生效。有心破了性命寻他撕拼,一想他爪牙甚多,而且又是个武举出身,怎是他的敌手,反倒白送了性命。望了他送来的彩礼,弄得一筹莫展,便和老伴同女儿,爷儿三个抱头痛哭起来。大红也性格儿很是刚烈,在这当日晓间,趁人睡熟时,便悄悄投河自尽了。第二天陆道才夫妇发现了,哭了个死去活来,不住地咬牙暗骂牛头精强来讨娶女儿,才逼得女儿寻了短见。那牛头精闻知大红投河信息,冷笑了笑,带了一些爪牙到在陆家,一口咬定说万余两彩金,你快点送出来,其实他先硬生生送来那彩礼,不过是些簪环头面,哪有一些银两。陆道才见他反倒寻上门来讹诈,当时气了个发昏。因惧于势焰,却又不敢问罪他,忙指着他那彩礼说,这不是好端端放在这儿了吗,万余两彩金,却不曾看见。
牛大有面色一放,冷笑了两声道:“我明明送来万余两彩金,怎的说不见,快些给我退送出来,万事皆休!”陆道才听他说罢,气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从此牛头精作怪,把陆家这一两顷山田果树借了索还彩金为由,便硬霸占了过来。陆氏夫妇连气带急,又伤怀爱女,几下夹攻,便双双病倒床上。不料想陆道才的老伴由此竟自一病不起,陆道才却也险一忽儿不曾把命丧掉,大病好几月,方才告痊,已弄得家败人亡。陆道才眼巴巴见自己妻女皆亡,山田果树又被他人霸占了去,一些也奈何他不得,一向便隐忍在肚内,一策皆无。所以刘五一见驼叟等人把女儿从匪窟救出,又听女儿说匪徒都被驼叟等人杀却,看驼叟等人都是侠肠义胆,便想起他妻弟陆道才这桩冤屈事来,故此在天一破晓,便跑到小柳场,把陆道才寻来,跪在那里求驼叟爷儿几个搭救。
玉娥、四姑等听说了原因,气得忍不住地连连说道:“世上居然有这样万恶的恶霸,真正没有王法了。”四姑等人便要各取兵刃,立时去找那恶霸,驼叟忙拦道:“我们且不可鲁莽从事,照他们话口听出,这牛大有,也是个硬手,万不可轻视。我们若这样公然前去,却有许多不便。莫如我和王铁肩装作行路模样,暗藏了器刃,先到他那牛家庄探望一遭,再见机行事。”刘五在旁忙插口说道:“恩人所说甚是,听说那恶霸本领却也不弱,并且他那家中还养着几十名庄丁呢,恩人们还是加以仔细为对的。”驼叟便问明了去牛家庄的路径,带了王铁肩师徒两个暗藏器刃,走出刘五店中,循路朝牛家庄行去。陆道才在驼叟师徒两人将要走去的当儿,满面现出万分感激神色,又向驼叟跪拜了下去。驼叟留下玉娥姊妹三个在此等候,便同王铁肩走出刘五店中。那刘五、陆道才两人忙站起直送出店外。陆道才不住地连连向驼叟师徒两个说:“恩人们到在那牛家庄,却要加以十二分仔细,那恶霸可毒辣得很。”陆道才说罢这话,驼叟王铁肩已走去好远。一转首看,恰有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打从这店外走过,陆道才看了,立时吓得面色如土,忙一缩身。陆道才和刘五退回店内。走过来的这獐头鼠目汉子,正是那牛大有的爪牙,叫猴头毛四,方才陆道才说的那几句话,被毛四听了个逼真。猴头毛四便忙一溜烟,跑回牛家庄报告去了。
驼叟王铁肩循了陆道才所说的路径朝前行了去,一路间阳影交加,浓林青茂,加之所行都是山径,两崖对峙,中蚀一缕小道,人行其间,走至浓荫之处,但觉白昼似宵,骄阳疑月。走至豁敞处,不断地见山涧之水,四面奔流,望去犹如草中蛇,四下飞驰。走了约有二三里路之遥,转过一座山岭,眼前却又现出一座高岭来。驼叟师徒两个仰了首看眼前这座岭,左右还有两座稍低山峰相连,形势就如川字形笔架也似,自忖刘五、陆道才所说的路径,过了这座笔架山,便是牛家庄了。驼叟一边想一边走,转进这座笔架山内,山中怪石林立,半壁飞泉洒金袂,时当新暑,凄然如秋。一时走出这山,觉眼前一亮,现出座大山村来。这村外引山涧的水,围了一道村濠。这山村便是那牛家庄了,遥望这牛家村房宇栉比,乌压压足有一二百户人家。渡过村濠上一面板桥,来到村内,望村中间一所房宇,起造得十分气派,周围用山石堆砌的虎皮院墙,门外左右列着两块上马石,两扇大门开敞着,瞥门洞里悬挂着两三块金色辉煌的匾额。驼叟、王铁肩停了脚步,定睛看了看匾额上的字迹,方知此处正是那恶霸的庄院。
驼叟、王铁肩正向门内看望去,里面一阵脚步声响,看走出一个浓眉恶目的人来。这人体质很是魁梧,一张面皮就像黑锅底也似。这出来的人即是那牛头精牛大有。原来这时那猴头毛四早抄走捷径跑回,把无意中听来的话,报告他了。驼叟、王铁肩却哪里晓得。当时驼叟一看出来这人形象,即料定是那恶霸。就看牛大有走出,恰赶上驼叟、王铁肩站在那儿朝里面探望,便一双恶目向驼叟、王铁肩扫了去。驼叟故意做出很疲乏的样子,向了牛大有一拱拳道:“我爷儿两个路行此处,走得劳累非常,尊驾行些方便,容我爷儿俩权且在贵府门外这两块上马石上,歇息一忽儿,再行赶路。”牛大有两眼向上转了两转,扯着笑脸道:“你等既是路过来此处,到我牛家门首,快请舍间待茶吧。哪能叫过客坐在门外石上的道理?”说罢,闪身让驼叟、王铁肩走入,驼叟、王铁肩提步走入,肚内反倒怙懒起来。暗忖这牛大有相貌虽凶恶,但话却很和蔼,看来并不似恶霸模样,难道那陆道才的话有些不实吗?可是看那陆道才言之凿凿,决不能扯谎。心下这样思索着,已来在牛大有院内一个旁院里面。
猛地看牛头精回转身来,面色一放,一声喊喝,早撞出几个庄汉,把这旁院门儿关上。驼叟、王铁肩一看,方晓他已觑破自家形迹。就见牛大有望了驼叟、王铁肩一阵狂笑道:“你等是小柳场那陆老狗烦请来的吧?我已早晓得了,这可是你等自向虎口里来送,休要怨我狠毒。”驼叟、王铁肩看他既然识破来意,驼叟哪里把这牛头精放在心下。这时王铁肩早把身上藏的兵刃亮将出来。那牛头精未待王铁肩进前,抬起右手,一插下嘴唇,就听十分清脆一声呼哨,看猛然从那旁一个门儿,窜出足有百十条肥壮大狗。当时猿信的声浪,充满耳鼓,这百十条肥壮大狗,一窝蜂也似跑出来,看驼叟、王铁肩两个生人,张牙竖尾齐扑了上来,望着很是凶威猛恶。若换两个平常的人,体力就是再健壮些,也要被这百十条肥壮大狗,扑咬得倒在地平。当时驼叟微微一笑,刀拳齐下,王铁肩手中刀左右前后乱闪,没有多时,这百十条肥壮大狗,已被他师徒两个了却多一半。其余那些条,一夹尾巴跑了去了。牛大有一旁看了,气得哇呀怪叫,忙从一个庄汉子手中,接过他使的那对斧子交起手来。
这牛头精果然骁勇,他手中这对斧子,使得风声乱吼。驼叟看他武功倒很了得,心中称奇。这牛大有本领虽不弱,可是他娶三四房姬妾,平素把身子淘劳得早亏累不堪。他和驼叟交手,没有二十余回照面,嘴里便忽作起喘来,手中那斧子也渐渐松懈,眼看着就要有些不支了。牛大有眼望着就要走下风,便虚晃了一斧,跳出了圈外,把那对斧子齐放到一双手内,腾出了右手,忙从怀里,取出他的暗器,毒药喂的梅花针,向了驼叟师徒两个,乱施了来。驼叟看了,把手中刀舞得成了一团白气,遮住了身躯。牛大有施来的梅花针,被驼叟这口刀,纷纷给打落地下,哪里伤着了驼叟一些肉皮。王铁肩手中那口刀,也是左遮右拦,弄得王铁肩手忙脚乱,猛觉左腿一阵麻疼,已中了一根梅花针,腿一软,咕咚栽倒地上。那旁立的那些庄汉一看,各举刀枪,齐向王铁肩围拢了上来,驼叟见王铁肩已中了牛大有的梅花针,恐被那些庄汉所伤,便忙把手中刀反转到背后,施了个魔爪扑食的招式,绕到牛大有身近,一手把牛大有凭空抓起。一声断喝,朝向围拢王铁肩那些名庄汉抡了去。牛大有手中那对斧早撒了手,呛啷呛啷扔到就地。那些名庄汉见驼叟单手把他们主人抓起,奔向他们等人扔来,一个个吓得瞠目结舌倒退出好远。驼叟抓起牛大有,就和舞器刃也似,那牛大有但觉头脑发昏,嘴里杀猪般喊叫起来,不像先那凶狠模样的了。
驼叟见庄汉们退去,低首一看王铁肩,看他面色如纸,牙关紧闭,倒在那里,已昏迷了过去。方知这牛大有施的是毒药梅花针。驼叟大吃一惊,晓得受了这毒药梅花针,若无解药,一时便会丧命。忙下狠劲,把牛大有向地上一掷,咕咚一声,把那牛大有跌了个发昏。驼叟喝道:“你这恶霸快拿出解药来,若不然休要想活命。”说着,刀光在他面门上,闪了两闪。牛大有那张黑脸,向腔子里一缩,连连说道:“你老人家手下留情,有解药的,有解药,待我取来。”说到这里,咬牙忍痛爬起,就要走去取解药,驼叟哪能放他走去,一把手扯住了他,牛大有吓得早矮了半截。驼叟命他叫那些庄汉们去取,牛大有忙吩咐个庄汉取来。这时庄汉们全都远远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哪敢进前一步。一听说叫去取解药,哪敢怠慢,那个庄汉扔下手中的器刃,回身开了这旁院的门,飞跑去了。
一时那庄汉把解药取来,那庄汉忙又取了一碗白水,把药化开,蹲在王铁肩身旁,解开王铁肩腿下系的带子,拔去那根毒药梅花针,创口已成黑紫色。那庄汉忙给他涂上一些解药,还余下的有大半碗,便撬开王铁肩的牙关,一股脑儿,给他灌下肚去。就看王铁肩创口上涂的解药,立时顺了创口,流了约有大半茶杯紫色血水。随着肚内咕噜噜一阵声叫,王铁肩啊呀了一声,一张嘴,哇的又吐出一口绿水,已苏醒过来。一睁眼看,自家的刀扔在一旁,那牛大有笔直般立在驼叟面前,王铁肩方才受了他们的毒药梅花针,这时醒转,怎肯把他饶过,一翻身站起,拾起刀来,向牛大有直扑了去。却把一旁那个庄汉吓得颜色改变。驼叟忙止住铁肩,那牛大有不住地向了驼叟乞饶。驼叟且不去理论,看王铁肩中的那毒药梅花针解救过来,已然无妨,便抬首向这旁院四下里望去。忽瞥见那旁放了一块桌面大小的磐石,驼叟手中刀收了鞘内,忙跑去把那块磐石举起,一运气功,看这尺余厚的磐石,一声巨响,驼叟顺口喝了声开,早分裂两下。
牛大有和庄汉们看了,伸了舌头,半晌缩不回去。这块磐石说分量足有六七百斤,驼叟拿在手内就和裂薄竹片也似。驼叟抛了那块碎裂磐石,望了牛大有道:“你自忖你的头颅可比得上这块磐石?从此改悔前非,我便饶恕你的性命!”那牛大有便起誓发愿地道:“从此小人决改悔就是,如不改悔,上有青天,叫我不得善终。”驼叟又道:“你霸占那小柳场陆道才的山田果树,赶快交还了他,你占了这一二年光景,把这一二年出产,都要赔还了他。以后若再倚势欺压,决不能把你这厮放过。”牛大有听一句搭一句,哪敢说出一个不字。驼叟又命他亲笔给陆道才立了个永不再扰的字据。牛大有自不敢违拗,驼叟这才忙吩咐王铁肩去刘五店中,把陆道才唤了来,当日眼看着牛大有把陆道才的山田果树点交了出来,以外由驼叟主张,又令拿出二百两银子,算作折价赔还这一二年山田果树的出产。陆道才对于驼叟等人,自然是感激到百分,驼叟也自以为这桩事办得十分妥当,但是这牛大有自此虽不敢再欺压陆道才,谁知以后驼叟的性命险一忽丧在他手里。玉娥姊妹三个忙道:“这样恶霸哪能把他留在世上,这岂不便宜那厮?”驼叟笑道:“这恶霸行为虽可诛,大小也是个武举身位,怎能贸然把他结果,再者说真要把他一刀了账,不但陆道才的那山田果树无法索还,而且那陆道才还难脱干系,那不是反害了他吗?”玉娥等人听了,想毕竟是年长的,较青年人心思周密。
驼叟爷儿几个在刘五这店里又住了两日,便要起程返黄堡村去。刘五父女见苦留不住,另给雇了三乘小轿,刘五父女俩送别驼叟一行人等,心中自是未免有些依恋。驼叟人等行了不到三两日,已回到了黄堡。玉娥到黄堡没有半月,便别了四姑,由驼叟相送回返了故乡家中。
浮罗子自把金哥带回玉清观中,初时不过给他讲解些经书,叫他摹写些仿字,每日傍晚还令他随丹林、青皓到观左近山里去拾松柴,从没提过武功夫一字。莫看金哥人儿虽小,聪慧非常,自到观中,浮罗子虽不提武功夫一字,他倒也毫不急躁的,所以也倒安之若素。若遇浮罗子不在观中时,他也是埋首在书本上用功,也是孜孜不倦。在驼叟和那黄振去玉清观那时,浮罗子尚未传授金哥一些武功。
流光匆匆,金哥来观已有年余。这一年春间,浮罗子将要出山去云游,便把金哥唤到跟前道:“你随我在这里,已有一个多年头,我尚未传你一些武功。不过你的体力甚弱,非把体力锻炼好了,方能起始传授你的武功。从即日起,每天晨起,在这观后那座山上,攀登着往返一次。这不过是所为活动活动你的腿脚,却不可深入,若迷了途径,遇着野兽,不是耍的,你要牢牢记住。我此次云游返来,便起始传给你武功。”金哥规规矩矩立在那里,唯唯领诺,听浮罗子已吐出口,云游转来,即起始传授他武功夫,小心眼里自是愉快。浮罗子说罢那片话,又向丹林、青皓两个交派了几句,离了观中,云游去了。
金哥自此遵了浮罗子言语,每晨起便到观后,攀登那高山,往返一次,头一日觉得两腿酸疼彻腑。只以观后那座高山虽不陡峭,却也很是崎岖难行。金哥每晨一上一下,没有三四日,两腿已觉粗肿起来,脚下磨了两脚白泡。金哥咬牙忍疼,仍是不肯间断,没有月余,金哥已毫不觉吃力,往返那座高山,已是健步如飞了。这天晨间,照例奔往观后上山。健步行了去。这时晨光熹微,那轮日光被远山隔住,山容色淡,清露未晞,四下笼罩了一层晓雾,景色忽浓忽淡。转眼红日渐高,眼前山处,云雾尽开,微微晨风吹过,一阵一阵花草香气袭鼻。金哥来到了山的顶巅,风送花香,目览四下景致,顿觉心怀旷朗。便寻了个山石,坐了下去,临这山那旁有一座峰峦,异常怪伟。正瞰望间,猛瞥那峰峦上丛树间,隐约约好似有些人影闪动。金哥一看,心中暗想那峰之处,莫非有人户居住,一时便动了好奇之心,要到那面峰峦觇望个究竟,立时把浮罗子嘱他不可深入的言语,早忘在了脖后,从石上站起。奔向山那面那座峰峦行了去。走下了这山,循路步上那座峰峦,只见径间丛林,翠光浮映,衣袂都衬成了碧色,是个人烟不至所在。金哥看出路径荒僻,怎奈为好奇心所驱使,不肯走回,勇往直前地行了去。看这道阳光不到之处,独有古柏青青,龙蟠虬舞,此时初夏,这儿却似初秋。转到这峰峦上面,豁然开朗,野草平铺,山花照人,丛树叶色凝成一片浓绿,一时之间,气候两易。金哥一心寻觅适才见的树隙间人迹,这峰峦景致,却也无心观赏,见空山寂寂,哪有半个人影。正自诧异间,猛然瞥见身前树内忽地影子又是一晃,金哥仔细定睛看了去,哪里是人影,却是十几个猿猴,跳跳窜窜在那树丛下跑来跑去。金哥一个孩子家,觉得甚是好玩,便站在那里,直巴巴望着这十几个猿猴。这些猿猴好似凑在一起彼此作要的模样。金哥站立着觇望了一时,不由突喊喝了一声,料这些猿猴一闻人声,定要四散惊逃。哪知这些猿猴蓦地听有人喊喝,忙停住了身躯,齐睁了一双红眼,循了声音,朝四下里望了去。一眼望见了金哥,这些猿猴,不但并未惊逃,反倒齐向金哥奔扑了过来。金哥看这些猿猴在树丛里望着,好似十余个,哪知一跑出树丛外面,实有五六十个,金哥看这些猿猴扑了来,虽有些吃惊,当时胆量壮了壮,便紧攒了两个小拳头,蓄势准备和这些猿猴厮拼。这些猿猴围拢到金哥身旁,金哥将要挥拳打去,就见这些猿猴齐向金哥吮舐着啼叫个不歇。金哥看这些猿猴不似怀有恶意,方把心放了下来,忙舒开了两拳,向这些猿猴抚摸过去。这些猿猴望了金哥越发表现出十分亲昵神色,一个个都是像灵性非常,和金哥亲热了一阵。在金哥头前那几个猿猴,前爪紧扯住金哥衣角,一双红眼望了地下,朝了金哥乱啼,看那意思是叫金哥坐下。金哥天资绝好,悟性过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便在绿草上面坐了下去,这些猿猴看了,一齐翻转过身躯,又向方才转出那杂树丛里飞跑了去。一时之间,隐没在杂树丛后,一些踪影全然无有。
金哥至此,心下却有些惊奇得不晓这些猿猴既扯自家坐下,怎又忽然齐跑了去。坐在那里,正自心下怙懒,瞥见那些猿猴从杂树丛里,又转了出来,一个一个前爪里好像托着一宗物件,相距约有一二十丈远近,却也看不甚清。转眼到了切近,见这些猿猴,每个托了一个碗大的桃,以馈赠佳宾模样,一齐堆到了面前,足有五六十个鲜桃,桃红欲绽,真是异常肥大。金哥晨起即从玉清观走出,又值跑了这些山路,此刻已到巳末午初时光,不知不觉已出了两三个时辰,正值口渴思饮。见这些猿猴诚意一片,特去摘来这些个鲜红大桃,忙随手拿起了一个来,看清香袭鼻,气味甘冽,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浆汁香甜如蜜。不到两三口,便把这个桃子吃到肚内。没有多时吃了足有十几个,就看浆汁顺了嘴角直流。这些猿猴见金哥拿桃子吃,表示十分欢悦神色,不住地依在金哥身前。金哥心想杂树那旁定有桃树,忙站起身来,提步向杂树那旁行了去。这些猿猴看了,前窜后跳地随定了他身旁,穿过了杂树那面,转到峰下,遥望谷壑间,桃树分罗,不下数百株,满结着鲜红大桃,上下垂悬,株间都已结满,把枝杈压得像是堪堪欲折。
金哥望了,不由心花怒放,心说:“不想这儿有这些桃树,我每天定到此叫这些猿猴给我摘些吃的。”金哥小心眼里这样想着,便又同了这些猿猴,转回峰峦上面。玩了一会儿见方才吃余的那些桃子,好端端放在绿草之上,暗想兜回观去,分给丹林、青皓两个师兄。金哥便掀起襟前衣角,把这吃余下的那些桃子齐兜起来。做出很顽皮的神气,望了这些猿猴们,把头点了点道:“诸位猿兄,小弟却要告辞了。”这些猿猴却很通灵,听了金哥说罢,像是知道他将要别去,便又齐围了上来,头前几个猿猴前爪又紧扯了金哥衣服襟角,睁了红眼,不转睛地望着金哥面上,后面那些也是看着金哥嘴里乱啼,那模样是不忍金哥别去,像是依依难舍。金哥见被这些猿猴缠住,不得脱身,便笑嘻嘻道:“猿兄们请放开我吧,小弟明日还要来的。”却也奇怪,这些猿猴真像懂得人语,立时把前爪松开了,齐望着金哥叫了两声,跳跳窜窜,奔向杂树丛里跑去。
金哥觉得这却好玩得很,不想今日在此结识了这一群猴友。一边想一边走,转向回路。幸所入尚不深,路程却还记得,兜了那一些个桃子,上下山路,觉得很是吃力。及至回到了观中,气喘吁吁已是满头大汗。丹林、青皓见他这般晚才回,又见他兜了这些桃子返来,便向他问了究竟,不过恐他走入山深迷了途径。金哥细说遇猿献果之事,二友也啧啧称奇。到了次晨金哥便扯了两师兄,要他们同去寻那些猿猴玩耍,二徒因观中无人,况且浮罗子云游去的当儿,又交派他俩,无故不许离开观里,二徒自然不便随同前去,便叫金哥返来时,不要忘记给他俩再带些桃子回来。金哥只得仍是一个独自前往,来到那峰峦上面,昨日见的一些猿猴,仍在那里,这些猿猴见金哥走来,形象较昨日越发厮熟,便忙扑奔过来,又跑去给金哥摘了些桃子,当时金哥同这些猿猴鬼混了大半日,才行回转,又给他两师兄带回了些桃子。从此金哥便风雨无阻地去寻这些猿猴,没有两三个月,早和这些猿猴相处得十分火热。
这一天金哥凑在这些猿猴群里玩耍,正在起兴中间,一些猿猴忽停住了身躯,齐睁大了那双红眼,向了对面一个山坡望了去。金哥便也定睛望去,见那山坡又转出了一群猿猴,看着足有三四十,连跳带窜地向这座峰峦走来,这些猿猴怒目龇牙地望着跑来那群猿猴,前爪不住地在山石地上乱抓,嘴里却啼叫个不歇,那模样是在准备厮拼,其中却把个金哥弄得呆呆站在那儿望着。没有多大工夫,山坡上转出那群猿猴,已到临近,这里这群猿猴啼叫着迎上前去,和来的那群拼斗起来。本山猿猴数少,忙发啸呼援,又来了一伙,共凑了五十多个,比来的猴多了。金哥望它们这两群猿猴数虽相悬,各不肯相让,好一场恶争,便不转眼地望着,见它们一来一往地争持好久,金哥不由若有所悟。把这两群猿猴相拼怎样姿势,都默默记在了心中。斗过多时,来的那群猿猴因数少负了,奔转回道那山坡逃去,两群各有负伤。金哥本来自见了这两群猿猴拼斗后,虽尚未入步习武,可是也稍领略个中诀要了。由此金哥每晨便来和这些猿猴互作相拼地玩耍。此时他的膂力,日渐增长,初时金哥每每被这些猿猴所困。不到两月光景,金哥却把这些猿猴弄得东倒西歪,往往这些猿猴尚没到身近,金哥一矮身,一个旋子脚下去,这些猿猴便前仰后合地齐跌倒草上。
又过了些日,浮罗子已云游返回,见金哥体质不但健壮了许多,而且行动起立,都似武功很有根底模样,心里很是惊诧,便问了问金哥每天往返观后那高山可曾间断。金哥把从未间断的话禀知了浮罗子,却把结识了这些猿猴瞒过,不曾说了出来。到在次晨,金哥禀明浮罗子,照例健步似飞向观后那高山行去,到在那旁峰峦上,又和那群猿猴混在一起。正玩耍得兴高采烈的当儿,忽听身后一声咳嗽,金哥忙停身回首望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见是浮罗子跟踪随了来,便忙撇了这些猿猴,跑在浮罗子身前,双膝点地,跪在那里,口中连连说道:“老人家念在弟子年幼无知,来和这些猿猴作耍,望你老人家恕弟子则个,下一遭再不敢跑来贪耍了。”浮罗子见他这惊慌颜色,便笑道:“你快些起来,我哪有责你的道理,你同这些猿猴混得厮熟,这正是你意外的功果。我现虽未传授你一些武功,可是你的下功,已算是稍有根底,这不能不说是归功于这些猿猴。我昨日返来时,看你行动起立,颇近猴相,暗觉诧异,所以今晨我便跟踪随了你来,欲觇望个究竟。”金哥看浮罗子不曾责他,反倒说他武功已稍有根底,心下自是甚喜。忙立起随在浮罗子身后,回返玉清观去。
当日浮罗子在观内设了香案,金哥重新给浮罗子行了跪拜大礼,由此即算浮罗子正式及门弟子了。浮罗子自有一番训语诫言,金哥从此刻苦用功地随浮罗子习练武功,但是遇有余暇时,仍抽空到观后,去寻高峰上那群猿猴厮耍。金哥资质超凡,异禀天生,而且又悟性过人,不到两年光景,他的武艺,虽然未曾到了大成地步,可也算是升堂入室了。十八般器刃,不敢说是件件精通,却也都舞了个烂熟。此时的金哥,发育的体质雄健,力大惊人,不似先前那瘦弱书生形象了。这一年四月间,浮罗子又离观出去云游,一天晨间,金哥跑去寻那群猿猴,转到那峰峦上面,空寂寂连半个猿猴影子都无。金哥呆站在那里,心下暗觉诧异,肚内自忖,每晨一群猿猴都在这儿活泼泼地往来跳耍,今日怎的踪影没有呢?莫非都跑到峰下桃林去了吗?这样寻思着,提步便要往寻,刚刚穿进眼前那簇杂树,忽听身后有人喊嚷,金哥停了腿步,转首望去见走来一个大汉,约有四十上下年纪,头扎青巾,一身短小服装,也都是青色,面貌凶恶,浓眉弩目,体材高大,望去就像半截黑塔也似。
那青衣大汉一时来到金哥身近,扯了喑哑的声音,向金哥道:“那孩子稍站住一时,我来问你,有一家唤作金沙掌黄振,可是居住在这附近?”金哥听那青衣大汉把自家喊作孩子,既向自家探问人户,却一些和蔼神色都没有,心里老大的不悦,当时板起面孔,淡淡答道:“这儿山势绵亘,哪里有人户居住,你另向别处探问去吧,我是不知晓的。”那青衣大汉狰狞的面色,一阵笑道:“这里既没人户,你这孩子是从哪里跑来的?”金哥见他张口孩子、闭口孩子的称叫,不由得心下有些火起,有心抢白他几句,一想他不过是个粗野莽汉,怎能和他一般见地。便又极力把一腔怒火按捺下去,向他冷笑了声道:“你这人好没来由,我从哪里跑来的,与你什么相干?”金哥大怒,一摆左腕,那青衣大汉,不由他不把手松开,反而欠了欠身子,心说看不出这孩子倒有一把子蛮力。他仍喝道:“小孩子,我问你,你快说!”金哥怒容满面地道:“你定要问你家小爷是从哪儿来的,你站稳了,待你家小爷告诉你,你家小爷是玉清观浮罗子那儿的。”青衣大汉听罢,忽地露出惊慌的颜色。
正在这当儿,眼前人影一晃,从那旁岩石后面转出一个半老丑陋妇人来。那丑妇扯了喉咙,向这青衣大汉喊道:“俺们走吧,再转到别处去寻,还怕寻不到那黄老狗父子的居处吗?”那青衣大汉把头点了点,撇了金哥,走到那丑妇身前道:“我以为孩子是黄家的呢,想问明了,先摘下他的瓢儿。真不巧,却不是的。”金哥哪里懂得他们这道儿上黑语,听那青衣大汉和那丑妇这么说着,他便定睛向转出那丑妇看去。相隔不过十几丈远,望了个逼清。看那丑妇生得两道浓眉,一双三角眼,蒜头鼻子,翻着鼻孔,鼻下衬了一张血盆般大口,满嘴黄牙龇出唇外,穿一身紫色衣服,腰系淡蓝色带子,甩裆裤,齐脚颈扎了一道黑带,头上蓝帕包头,背后交叉地插着一对短兵刃,手里还拿着一对护手刀。那丑妇看那青衣大汉来到近前,把那对护手刀交给了青衣大汉,一前一后,走向峰下去了。转眼隐没峰腰树木丛间,不见踪迹。金哥恶狠狠啐了一口唾涎,喊了一声晦气,转身仍要往寻那群猿猴,刚转进那簇杂树丛里,一眼瞥见五六个猿猴,横三竖四,倒卧血泊中。过去一看,早没了气息,显系被人器刃伤害。
金哥看到这里,暗想必是那一双狗男女干的把戏,他们未免太残忍了,怪不得今晨来时,不见那群猿猴半个影子。立时一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下,便要去追那男女两个。忽想起自家赤手空拳,怎是人家对手,忙回身一溜烟,跑下山峰,直回到观内,随手抄起一把单刀,返身直出观去。丹林、青皓看他神色不正,刚转来急忙忙复又走去,忙追出想问个究竟,哪知追到观门外,看他早走去好远了。
金哥走出观外两步并作一步向前飞奔,恨不得背生双翅飞赶的了去,把那双狗男女捉住,给猴偿命,方才心快。
一时来到那峰峦下,估量着适才那青衣大汉和那丑妇走去的路径,追赶了去。赶过山峰,不见人影,金哥估计方向,也不管对与不对,但顺了山峰下一条仄径赶去,连转越过几处空谷悬崖,也未见那男女两个的影子。觉得有些口渴,附近又无溪泉,正自四下寻觅,忽听前面隐有泉声韵耳,金哥提步寻去,走了半天,山岩径下,尽是些参天松桧,哪有涓涓泉水,至此方晓所闻并非泉声,系是松涛之音。越走越觉口干得起火,此时一心寻找溪涧泉瀑,却把追赶那男女两个人的事,齐丢掉到脖儿后面了。峰回路转,一抬首瞥见眼前那座山岩树簇处,瀑流无数,长则十数丈,短则数丈,其实这无数股瀑流之声,金哥早已听见,他又疑是空山松涛,所以未曾留意。这时他见了这无数瀑流,心下大喜,看瀑流下,汇成六七道小溪,急忙奔到一道溪旁,望溪水淙淙,水色澄清见底。金哥口中干燥,忙用手捧起溪水,一连气饮了数口,解过了口渴,便又想起追赶那男女两个人来,重又提起精神,朝前赶去。走没好远,忽闻四面山尖白云封顶,微雨欲来。金哥看这情势,心想行在这山深之内,真若落下雨来,却连避雨的地方都无有。暗自怙慨,便要回寻归路,哪知转绕一个山嵎,另是一个地方,金哥在这不知不觉间,看阳光西斜,天色已是不早。想定是追赶错了道路,那男女两个必是转入别途了。不便再向前追赶,决意翻转身躯,折返回途。正在这停身转向的当儿,忽见对面山坡下树林中,似有三四个人影晃动。仔细望去竟有数人在那里出死力相拼。因相距约有里许,所以看不十分清楚。
金哥看了,立时不想回去,便健步如飞,奔对面山坡那排树林跑了去。转眼到了切近,一看正是他所要寻的那青衣大汉和那个丑妇,在那里同一个老头儿,还有两个青年男女,奋勇厮拼,金哥认得那老头儿不是别个,正是那流青谷的金沙掌黄振,因当初黄振陪驼叟到过玉清观,金哥谒母,也曾与黄士钧、明燕姊弟相见,所以此时见了,尚还记得。就看黄振手中一柄虎头刀,使得上下翻飞,敌住那青衣大汉的护手双刀,士钧姊弟两个各举刀剑,双双迎着那丑妇交手。一场恶斗,十分凶恶,青衣大汉那对护手刀使动起来,十分精熟,这对刀刃上有钩,可劈可刺,可勾可挑。金哥却哪里晓得那青衣大汉的厉害,初生犊子不怕虎,一声喊道:“黄老英雄且请退后,何用你老人家动手,待我来结果这厮!”
黄振等人正斗得起兴中间,猛听金哥这一声喊叫,彼此都是一怔。在这一怔之间,金哥已然摆刀加入了战团。那青衣大汉手中双刀稍稍一松,转动二目,向金哥扫去,大怒喝道:“你这孩子不耐烦活着了吧,赶快躲开,饶掉你的性命!”金哥一听,怒火高起三丈,霍地一刀,劈头向那青衣大汉砍去。那青衣大汉一侧身让过,金哥见头一出式,即砍了个空,忙撤回刀来,随着又是一个拨草寻蛇的势子,疾似风雨般,朝那青衣大汉腿下平削了去。那青衣大汉见来势凶猛,一个旱地拔葱,平空纵起,又让过了这一刀,便忙撇了黄振,把牙一咬,圆睁二目,怒冲冲断喝了声道:“你这孩子当真不想活着了,来,来,来,你家爷爷就成全了你,把你断送这里!”话声未罢,一起右手,一刀向了金哥上面卷进。金哥一横刀,把他的刀隔住。他左手刀就像闪电般,跟着又奔向金哥头顶劈了去。金哥却险一些不曾躲过。赶忙一低头,但觉一阵冷风从头上掠过,头上那条发辫被削落。那青衣大汉看两刀下去,没有伤着敌人,他这次不容那金哥还手,一分双刀,认定金哥两肩刺去。
金哥这次系第一遭临敌,不想即遇着了劲敌,吓得面色如土,忙把身子朝后一退。那青衣大汉哪肯放半点松,恶狠狠直逼了过去,扬手中刀,便要取金哥性命。在这性命关头,存亡系于一发,那青衣大汉猛听脖后一股风声,忙一旋身,看是黄振虎头刀从后砍来,那青衣大汉不顾地去取金哥性命,转过了身躯,一分双刀,又和黄振战在了一处。这时看那丑妇和士钧姊弟两个,也正斗得难解难分。
那丑妇别看是个女流,和他姊弟两个交手,一对鞭舞了个风雨不透,嗖嗖嗖鞭花乱闪,他姊弟俩堪堪就要不敌。士钧虚晃了一刀,跳出圈子外,急忙间向了那旁山岩打了一声呼哨,随了山岩丛处,听一阵风声嘶吼,忽转出一群五色斑斓猛虎来,望去把那山径都已挤满。这群猛虎也看不出是有多少,那青衣大汉和那丑妇都已看见,心中震骇,知道难敌,他俩都各跳出圈外,心一狠,想趁了这群猛虎尚未窜到的当儿,给他个先下手为强。他俩便忙把怀中藏的毒药袖弩取出,是一个连有十余个四五寸长的细竹筒。那青衣大汉和那丑妇对准黄振等人联珠般施放了去。黄振晓得他们这毒弩是厉害无比,忙喊了声仔细提防些,忙用手中虎头刀把身子护住,那士钧姊弟也不敢怠慢,各舞动刀剑,护住了身躯。金哥只顾呆看奔来那群猛虎,所以不留意,心中只盼虎来吃人,把这一对男女扑倒,方才出气,稍一失神,敌人暗器已到,左臂早着了人家一毒弩,只觉一阵麻酥酥的,两眼一黑,将要说声不好,尚没有说出口来,咕咚倒在了就地,已是人事不知,昏迷过去。
经过了不晓多时,金哥耳畔听有人喊叫声音,忙睁眼一看,见自己舒适适躺卧在一间茅舍竹榻上面。看面前站定黄振和适才见的那两个青年男女。就听那两个青年男女向黄振说道:“爹爹,你老人家看,不要紧了,人已苏醒过来。”金哥听那两个青年男女的口吻,知是黄振的一子一女。尚记得自己是方才受了毒弩,必是黄家父子,把自己救了回来。想到这里,便要跳下竹榻,向黄家父子作谢。黄振忙伸手把他按住说道:“你刚刚醒过来,创口上又给你才敷上了药,万不可轻动,你暂且先定一定神,待我取些解毒表内的药,与你吃了,再说话吧。”金哥听罢,看自己受伤的那只左臂在赤着,创口上果然敷着些红色药粉,提出不少黑紫色血水。可见这毒弩的毒,是如何厉害的了。
黄振便忙吩咐士钧把药取来,士钧忙转身走出,不一会儿把药取了来。黄振忙命他把药放在碗内,用温水化开,这才端在金哥头前,叫他一气喝下肚去。又命他安心睡一忽儿,不可急躁。金哥自然听从嘱咐,不敢多言,闭目躺在竹榻上。睡了约顿饭之时,肚里觉得一阵作怪,悄悄出去,寻了个僻处,走动了一回,见天光早已向暮,黑影不知何时已笼罩下来,四处山岩,都成了一片暗色,金哥慢慢又走了回去,看黄振父子正站在那儿等候自己。那黄振见金哥模样,知道他是将去走动回来,便笑道:“这却不妨了,毒气全已攻下,想已饥饿了吧,快些先吃些食物。”命士钧去把给他预备下的食物端来。士钧忙即走去,一会儿端来咸菜。金哥本来从晨间出来,整整一天光景,连一粒都未入口,先还不觉怎样,及至方才大解后,肚里已渐觉有些饥饿难忍。这时见了饭食,忙先向黄振父子谢过搭救之恩,便毫不客气端起饭碗,两大碗粥,都被他吃下肚去。黄振见金哥把饭吃罢,这才对坐灯下,问他怎的会从玉清观到了此处。金哥把追赶那青衣大汉和那丑妇的事,说了一遍。黄振听了,把首点了点,随又把那青衣大汉和那丑妇的来历,向金哥说了。金哥听了,连说:“今天不想遇见这两个硬手,还算好,我若真要在观后岭上和他两个交起手来,说不定我命即要休矣。”嘴里这么说着,回思日间追赶他两个的事,尚自有些心惊,不住地连声道险。
原来那青衣大汉唤作马敦年,河南商邱县人氏,在北方几省绿林道上,很有威名。他使的那袖弩暗器,乃是马家世传绝技,从来不空发,丧在他们这袖弩下的好汉,真是不晓有多少了。同他一起的那个丑妇,系是他嫂嫂母鬼阎王娘,莫看她面貌丑陋,一身软硬功夫,却也很是了得。若是本领稍逊的男子,还真不是她的对手。马敦年的长兄叫作马敦寿,名头较他远大,在十年前因抢夺黄振的镖银,受了黄振一金沙掌,马敦寿自知性命难保,当时把脚狠劲一跺,向黄振说了声:“不想俺马某闯荡半生,从未遇过敌手,今日却丧在你这老狗手下,你就提防些,此仇迟早是有人替俺报复的。”说罢,恨恨去了,即连夜的起程返回商邱家中,到家不到几日,便一命呜呼了。那时马敦年正值不在家内,也恰赶到北省去作那没本钱的勾当。马敦寿垂危时,手握着他妻子母鬼阎王娘道:“真不料到我马某半世英名,竟丧在那黄老狗手中,俟等二弟回来,你们给我报仇。”话未说完,已没了气息。他亡后,没有多久,马敦年即返家来,听嫂嫂一说,同胞手足,哪有不动心的,咬牙切齿地说道:“黄老狗居然下毒手伤害了我的胞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理完丧事,即同他嫂嫂起身,去寻黄振,哪知却扑个空,黄振已收了镖局生理,带了一子一女隐居他处去了。只得俟访明黄振居处,再为去代胞兄报仇,也不算迟。从此便各处探寻,怎奈如石沉大海,却连一些信息没有。
直到过了这十几年,才风闻黄振隐居在罗浮山之内,便告知了嫂嫂母鬼阎氏,嫂弟两个便日夜赶程地向罗浮山进发。到了罗浮山,见山势深邃,哪可轻易寻到黄振住的所在,直在这罗浮山里转了有十来天。好在他嫂弟两个都裹带着有干粮,走饥了便吃些干粮,晚了便寻个干燥岩洞权且宿个一宵。他嫂弟两个这日晨误走误撞的,来在玉清观后面那峰峦上,一看有群猿猴在那里往来蹿跳,他嫂弟转了两日,本想寻个人问一问路径,怎奈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正自有些不耐烦,忽看这些猿猴,便刀鞭齐下,立时结果了五六个。余下那些猿猴分向四下里山岩丛处逃了去,所以金哥这晨来那峰峦上不见那猿猴踪迹。那马敦年已和母鬼阎氏,拿群猿猴出了一阵子气,他嫂弟转身走向峰下,猛听身后有脚步声响,回首看去,这才遇见了金哥,先以为是黄振的什么人,后来一问金哥,听说是玉清观浮罗子那儿的,浮罗子的名头,他如何不晓得呢,不便再和金哥纠缠,忙回身,嫂弟两个离了这座峰峦,信步循了山径行了去。他俩脚力都十分健快,不消多时,已走出几十里路出去,这次却被他嫂弟两个误打误撞,居然走入流青谷正路。这日黄振爷儿三个正在方近山中猎取飞禽野兽,恰赶巧冤家逢到一处,那马敦年当年也曾会过黄振,见了如何不认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向母鬼阎氏说了句:“嫂嫂,俺们今日可寻着仇人了。”二人各舞刀鞭,和黄振父子三个战在一处。正厮拼得各不相干中间,金哥却赶了来,也加入了一处。后来那黄士钧看他嫂弟两个的是骁勇,才一声呼哨,把那群虎招了来。马敦年和母鬼一看,便把他们马家绝技袖弩暗器,乱朝黄振等人施了去。黄振爷儿三个各拿刀护住身躯,算是不曾着伤,不想金哥不提防左臂着了一毒弩昏迷了过去。士钧忙过去把他背起,飞跑地先送回了自己家中。
那马敦年看此时那群猛虎已将到身近,看情势自知难是敌手,回身便要逃走。黄振已看出他们心意来,哪能容他们逃走。心一发狠,冷笑声道:“你等既寻上门来,怎么放过你等,休怨我要下狠手了!”一个箭步,纵到他俩身前,马敦年将回身要扬双刀迎去,黄振手下十分迅快,早一金沙掌,击在马敦年后心上。也是致命之处,一个前栽,爬到地平,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当时气绝。那母鬼阎氏见了不由有些着慌,可怜手中鞭尚未举起,那群猛虎一扑地过去,把她咬杀,竖着虎尾,又奔返山岩间去了。黄振同女儿忙回家中。看士钧已把金哥放在房内竹榻上,他家中早藏有配就各种解毒的敷药吃药,忙招呼着才把金哥救转过来。
那黄振把马敦年和母鬼阎氏的来头向金哥说了。金哥暗想前事,尚觉吃惊,想晨间在观后峰上,侥幸不曾和他两个翻脸,若真翻起脸来,说不定焉有我的命在。当晚金哥即留宿在流青谷这里,次日谢别了黄氏父子,由士钧把他送到昨日他们相拼恶斗的那里。金哥便循了原路,走回观中。那丹林、青皓师兄弟两个见他一夜未归,正自焦急,在附近山内寻觅,看他安然而来,方把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忙问他怎的一夜未归。金哥一说情由,他师兄弟两人听罢,一咋舌连说好险。此时金哥左臂的创口虽已不怎样紧要,但仍有些许隐疼。
眨眼过了两三个月,夏去秋来,浮罗子云游回观,把金哥学业考验一遍,加紧传授起来。经过足足一年,这天把金哥唤到跟前道:“我把你自带回观来,已是三个年头,你的功夫虽未到了炉火纯青,可是也已算是入了我们武当门的门径了,现时你正好出去做些外功,借便回家探望探望你母,想这时你母盼你已将眼望穿了。”金哥听了师父这话,想忽要遽别,心下很是依恋,二目不觉落下泪来。浮罗子看他这模样,微微笑道:“人生聚散,都有一个数字,你须要看彻了聚散两字。明透此理,何必伤心?你知道你母如何想念你么?”金哥听罢,似有所悟,叩首含泪道:“弟子不晓几时才能返回侍候你老人家。”浮罗子把手一挥,金哥不敢多言,忙站起身来,回到房去,带了随手器刃。收拾了一番,二次又去给浮罗子叩了三个头,又向两个师兄作别,漉泪离了玉清观,走没好远,忽想起观后峰峦上那群猿猴来,暗思带两个猿猴行路,却也有趣得很,便转向观后峰峦上走去,哪知那群猿猴前扑后拥,却全不肯离开金哥。金哥不便和一群猿猴久缠,过去把身前两个稍小的猿猴抱起,把其余那群猿猴逐到杂树丛去,忙大踏步下了这峰峦。直过两三座山头,方把抱起的那个小猴放下,那两个猿猴随了金哥身后,跳跳窜窜地行了下去。直到傍晚,方才走出这罗浮山,转入来往大路。
金哥带了那两个猿猴,又走了一时,便要寻店歇下。忽看从路旁树林里转出个剪径黑汉来,那黑汉看金哥模样,料想金哥定是个走江湖耍猴子的,便跳出树林,横身把他拦住。手里执了一柄牛耳尖刀,一声断喝道:“嘹,快留下过路钱来,放你过去,如若说出一个不字来,你爷爷便把你断送在这里。”金哥听罢大怒,一抬脚早把那黑汉手里的尖刀踢飞,那尖刀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也似,呛啷啷落在了多远。金哥一回手从背后把刀亮将出来,那黑汉因在黑影里,却没有看出金哥是带着兵刃,及至金哥把刀给他踢飞,他已慌了手脚,又看掣出刀来,寒光逼人,他早一个羊羔吃乳地跪在地上。金哥大喝道:“胆大的贼徒,真是老鹰把你这厮的眼给啄瞎了,竟敢滚出剪你家小爷!”刀便分心向那黑汉子刺去。那黑汉叩头如捣蒜地没口地乞饶道:“小爷爷饶了我的性命吧,小人再也不敢干这勾当了,这不过是初次在这儿剪径。”金哥听他这样说着,本也不愿把他结果了,忙把刀停住,向他道:“似你这厮正在年富力强,不说干个正当营生,却在这里剪径,从此再不许干这勾当,下次再撞在你家小爷手里,莫想逃却性命。”刚说到这里,猛然听哗喇喇一声响亮,从那黑汉腰中忽落下一包沉甸甸物件来。那黑汉爬在地下,慌张张伸手将要拾起,金哥一弯身把那包物件已抓了起来,打开包儿一看,却是白花花足有百余两纹银。
原来这黑汉也是自触霉头,他刚劫了一个单行客商,弄了这百余两银子,不曾离了去,他却觑出便宜来,心想还许有单行人走过,不想撞上了金哥。那黑汉看银包被金哥抓起,忙不迭地连连叩头地道:“小爷爷赏还了小人吧,小人家中有八旬老娘。”金哥见他怀中有这些银两,也料他是刚干的勾当,不晓哪个背运的人遇上了他,立时大怒,便要举刀把他了却。一听他家尚有八旬老娘,不由又心软下来,他这种不义之财,当然是取之非道,怎能全数璧还了他。便从银包里检出有几块散碎的出来,看了约有一二十两,掷给了那黑汉面前。那黑汉看金哥扔给他这几块散碎银两,余下那些,无形即算入了他的腰包,心中老大的不乐意,嘴里哪敢说出来。
金哥把这二十两散碎银子掷给了他,说道:“这些银子足够你干个小本营生,养你老娘了,快些滚去吧。”那汉子怎敢多语,爬起来,也不顾地去寻他那牛耳尖刀,踉踉跄跄地去了。金哥看那黑汉去后,把刀收回了鞘内,带了那两个猿猴,慢慢向前行去。
这时天上月光荡漾如雪,眼前景物异常阴森,走了没有半里路,头前忽又现出一座山峰。转过这峰,见依山近空,结有一间茅草房屋,从外围了一段短篱墙,房内灯光闪闪。金哥心想到这家探问探问前面可有村镇,以便觅家店房歇息一宵,心下这样想着,已来到了这家篱门前。将要去叩那篱门,忽听这间房里一人粗声粗气地道:“老子终年价打雁,今日却被夜鹰啄了。总是老子的晦气,老子未劫成那青年崽子,反倒将劫的那包银两被他弄去了一大半。”金哥听房里说话这人语气,正是方才那剪径的黑汉,忙把手停住,侧耳仔细听去。又有个年轻的妇人的声音,随着哼了声道:“总是怪你贪心太甚,若是碰红了一号买卖,就转了回来,决不至于把到了手的银子被人家硬给弄去一大半。像你这样笨货,却把老娘气煞了,老娘也是瞎了眼了,嫁了你这个笨货,老娘早晚是要另寻汉子的。”金哥听到这儿,才知他却没有什么八旬老娘,心中不由大怒,一纵身跃到篱门内。那两个猿猴一看,也连攀连登地蹿到里面。金哥一掣刀,过去一脚把房门踹开,迈步走进,看房燃着一盏油灯,那黑汉同了一个抹了一脸脂粉的妇人对坐在那里,他俩一抬首见闯进来一人,那黑汉看是金哥,吓得三魂去二,七魄少三。那妇人也粉面改色喊叫起来。
金哥怒向那黑汉喝道:“你这厮不是说家有老娘吗,你的老娘在哪里?”那黑汉忙随口扯了个谎道:“小人的老娘住娘家去了,没有在家中。”金哥明知他是谎话,不由气向上一撞,刀光一闪,那黑汉栽倒在地。那妇人见丈夫被金哥结果在那里,红光冒处,尸身倒在地下,险些吓昏,忙屈双膝跪了下去,连连乞饶地道:“小祖宗饶了小妇人这条性命吧。”那妇人刚说到此处,猛觉一阵软绵绵东西,挨近脸上,她以为是金哥手摸她的面颊,心想这位小祖宗定是看我生得美貌,看中了我了。这样想着,胆量一壮,哟了声道:“小祖宗你想教小奴家吗?”说到这里,一抬首看哪里是金哥,却是两个毛烘烘的猿猴,伸着前爪,在她头上乱抓,她这一吓,立刻又哆嗦得成了一个团。金哥听这妇人满口猥亵言语,哪里见过这丑怪模样,心中大怒,一刀过去,也把这妇人结果。一眼看那二三十两散碎银子,好端端放在那面桌上,过去拿起,收在怀里,想设若遇着那被劫的人,便再原封璧还人家,肚里这样盘算着,一转首瞥见那炉灶上放着一个蒸笼,忙过去揭起一看,见是热腾腾一笼的馒头,正觉饥肠辘辘,便同那两个猿猴吃了个饱,引起火来要把这间房燃着,刚刚在房内把火燃起,忽听篱门外轻轻拍了两下,随着就听有人低声说道:“二嫂子,你那乌龟可在家里,你小哥哥来了!”金哥听这人语气,又是愕然,看房内火熊熊将要烧起来,便提步同两个猿猴走出。
这时篱门那人尚一些不知,听有脚步声响,还以为那妇人走出来了哩,忙又嬉皮涎脸地道:“人儿你可出来了!”话尚未说完,猛见金哥从篱墙里跳出,这人不觉一怔。金哥在月光下看这人,是个瘦长汉子,摆刀便奔了过去。那瘦长汉子身边居然也带有器刃,也急把刀掣出,就在这篱门外,交起手来。打了没有几个照面,那瘦长汉子的本领稀松平常,渐渐有些不是对手,不敢久恋,觑了个破绽,虚晃一刀,回身撒腿便跑。这当儿草房火势已然着起,金哥见那瘦长汉子跑去,哪里肯舍,带了那两个猿猴追了下去。绕过一个山弯,头前是一簇丛密树林,那瘦长汉子直奔林内跑了去。及至金哥赶到树林近前,那瘦长汉子已是踪迹全无。金哥说了声便宜了这厮,不便再赶,只可任其逃去。金哥估量时光已是不早,明月已微微有些西偏,带了那两个猿猴,转绕过树丛,跑过一个小石桥。
在这桥南,却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巨厦,从墙里面微微露出些亭台楼阁的屋角,以及槎丫的果木,秃枝的老树,像是个宦户人家模样。想不到此处竟有这等宅院,正好前去借宿一宵,明晨再行赶路。绕到前面,见朱门紧闭,静悄悄没有一些声息,门前槐树,夹着阶石,气势十足。金哥过去,在门环上,轻轻叩了两下,听里面的人好像是已然安歇。好一时,方听门内有个苍老声音道:“这早晚外面什么人叩门?莫非是五爷回来了?”工夫没多大,门里一阵脚步声音,呀的把门开启,金哥看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汉,一个是壮年汉子。他俩走出看了金哥带了两个猿猴不由很惊诧地注视着。金哥便开口说道:“我是错过了宿头,赶不到村庄店口,敢向尊处商量,暂宿一宵。就烦二位进去禀知你等家主,俟我明天走时,多多答谢你等。”
那老年老汉子听了金哥说罢,面上现了不耐烦的颜色,摇着头答道:“尊驾来得不巧,我家主人不在这宅院里,还是请你另寻别处去吧。”那老汉说完,回身便要走进,金哥忙含笑道:“别处又无村庄,这早晚哪里去寻?你们家主既不在此处,你们二位行个方便,我在此留宿一宵,我想你等决能作这主张的,明晨行时决不亏你。”那老汉听了,向着那壮汉微笑道:“你看人家都躲避开去,他倒要送上前来了。”说罢,抽身又要开门走入,向了金哥睬都不睬。
金哥见这老汉这种冷淡情形,不由勃然大怒,心说这老汉好没有道理。那壮汉忙把那老汉拦住,不曾叫他把门闭上,却带笑地向金哥道:“我们这位老伙计话总是这样不爽快的,尊驾不要见怪,我来老实告诉尊驾吧。这宅院里不净,主人们都避开了。”金哥听壮汉这话,好生不解,便又寻根到底地问道:“你们这宅院怎的不净,我却不解。”那壮汉低声说道:“我们这宅院闹鬼,夜间闹得很凶,我家主人因此避开,只留我等爷儿两个在此看守这座空宅院。”金哥一听怎能相信,想定是这男仆在自己在面前耍花腔,天底下哪有这等怪事,便微笑答道:“什么有鬼没鬼,我是不惧怕鬼的。你家主在宅院中也罢,不在宅院也罢,你等不要推托,容我在此留宿一宵,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答应了我,话已说出,决不能亏你等的。”取出那一把散碎银子,又向了他两个道:“明晨我自有银子谢你等。”那老仆斜瞅着金哥手中银两,立时又改换了一种颜色,不似先前神气了,面上露出笑容来,忙道:“尊驾既是定在此借宿,我只得背了我主人应允了。不过方才我们伙计说宅院闹鬼,这并非是虚语,尊驾若是吓着了,别怨我们。话是要讲在头前,还请尊驾自己酌量。”金哥笑道:“我不是说不怕鬼的吗?有什么舛错,决怪不上你等来。”那老少二仆当时向旁一闪,说道:“尊驾请进里面吧。”金哥带了那两个猿猴提步走进,那壮仆把门关好,回身同了那老仆在前引路。
金哥来到里面,见庭院轩敞,花木深幽,毕竟是个大宅院,与平常人家不同。老仆姓张,把金哥引到院内,便回首说道:“还有件事没曾和尊驾说明,只因院内一切房屋,我等家主走时,都已锁闭,恰好左右旁院有三间房,不曾加锁,内中有现成的木床,就请尊驾自己入去吧。”金哥笑着把首点了点,那张老仆便吩咐壮仆快到房里取个火烛来,壮仆姓王,忙到外面房中,去点了一支蜡烛来,把烛台交给金哥手中。张老仆向西南一个角门指去,说道:“就是那角门里,尊驾请自去吧,恕我等不能奉陪。”金哥一手撑了烛台,直奔向角门行去,那两个猿猴随在身后,走进那角门,看小小一个院落,院中布着十数本花木,香气扑鼻。北面有三间房宇,来到近前,门儿却在浮掩着,推门走入,借了蜡烛光亮,见这三间房,都是一通明的,房中桌椅好好安排在那里,不过所有陈设却都收拾起来。架上尚放着些书籍,以外尚有笔砚文房四宝等类,一望即知是这家的书房模样。靠着墙壁,放有一张床榻,上面却没有被褥等物,但有积尘,却也很少,好在天尚温暖,可以和衣而卧。金哥便把烛台放在桌上,过去把房门掩好,身上觉得有些疲乏,忙将身背后的刀解下,便倒在那床上。那两个猿猴也跳上床去,凑在一处。
金哥见那张老仆说这宅院有鬼魅作祟,说了个活灵活现,鬼魅怪异的事,却也不敢断其没有,所以不敢公然入睡,闭目养神,倒卧那床榻上面。心神刚一昏的当儿,耳畔沙沙一响,蓦地就觉一阵冷气透骨,金哥身旁那两个猿猴也不由得啼叫了两声。金哥一惊醒来,就觉得好似阴森森鬼气侵袭。忽地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见陡地现出一个面貌狰狞的巨鬼,身量和平常人高矮差不多,可是那鬼的头竟和栲栳般大小,青面獠牙,两只怪眼,就像铜铃也似,闪闪发光,不住地朝着金哥张望。金哥此时也不由一惊,头上毛发觉得根根倒竖。

第十章 宿荒宅小侠遇怪
金哥心中害怕,神志未昏,霍地立起身来,伸手把身旁放的那刀掣出鞘外,一声喝道:“什么鬼怪,竟敢打扰你家小爷的清睡!今夜撞上你家小爷眼里,却不能饶了你。”再看时房门仍在开着,那鬼影忽已不见。一纵身从房内窜到庭心,四下看去寂静静哪有半个影子,仰首见明月已将西下,凉风袭肤。金哥不觉肚内暗暗说道:“这我却明明地当真看见鬼了,这倒有些蹊跷!”便呆呆立在那庭心里,忽瞥见角门外黑影一晃,金哥忙跑出这角门,看那条黑影似是奔向后面去了。金哥不顾许多,心说:“不论你是什么鬼怪,今晚我也要看个底细。”直跟向这宅院后面追去。接着听有一声鬼叫,声音十分凄厉刺耳,金哥头发又是一竖,心胆俱寒,一咬牙顺了声音听去,像在这院后东面那空房发出来的。金哥带二猴,壮一壮胆气,便大踏步直向这东面这空房里走去。将要闯进那房内,猛地一声响亮,那房门忽然开了,鬼声啾啾,方才见的那个鬼物,突从这房里跳了出来,向了金哥不住口怪叫。金哥心胆渐稳,大喝道:“你是什么怪物,你家小爷也要把你结果在这里。”举刀便要向这鬼物砍去,忽见这个巨头大鬼翻身便走,足音踏踏,是有形声的东西。金哥扬手打出暗器,这鬼哎哟一声,栽倒地上,被二猴擒住。
金哥赶上去,俯腰提刀,仔细定睛看去,哪里是什么鬼魅,却是一个汉子戴着个鬼脸。又细细向他辨去,不是别个,正是方才在盗舍叩门叫二嫂子,被金哥追跑的那个瘦长汉子。金哥不由大怒,过去一伸手,把他腰间系的带子抓住,就和捉小鸡般,把他捆好提起,一直大踏步,向前面走去,那两个猿猴紧紧随金哥身后。
金哥提了那瘦长汉子,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喊道:“你们这宅院的鬼已被我捉住了,快拿了绳索来。”那张老仆同姓王的壮仆从睡梦中惊醒,听金哥这样喊叫,他二人吓毛了,忙披衣下地,点了灯笼,寻了根绳索,壮着胆子,开了房门,先探着头向外张望,不敢冒昧走了出去。望金哥提着一个人走来,看并不是什么鬼怪,心下方才安定。举了灯笼走过去,便把一条巨绳索交给了金哥。金哥下狠劲把那个瘦长汉子向地下一掷,四脚八叉地倒在那里,就把他捆猪也似的捆上一道,又加上一道绳。那瘦长汉子到了此时,垂头丧气地任凭摆布,一声不响。金哥手扬单刀,一声喝问道:“你这汉子是什么人,为何无故在此装妖做鬼的,扰乱人家?快从实地说来,如有半句谎语,你家小爷便一刀叫你这厮真去做鬼。”
那瘦长汉子此刻面色一变,不似先前跪地乞饶模样了,看他那神色,却是已把存亡齐丢到脖后,他听金哥这样喝问,冷笑了声道:“不想我走南闯北十余年,各省府县多少有名的捕快踩缉,莫用说拿住我,就是连我那屁的气味他们都未嗅见,今儿夜间不想跌翻在你手里,总算合该我倒运。实对你说了吧,我叫邢士文,因我脚下既快,所以认识的人们,都把我叫作火流星,我并非此处人氏,从来在北方各府州县,专干窃盗的勾当,直干了十几年,那里各处窃缉甚紧,只因立脚不住,所以信马由缰,才到此地。在初到时,看这宅院十分富丽,原想装作了鬼怪,把这儿主人吓走,尽量窃取些珍贵细软财物等,即离开这儿,再走向别地。不想在这儿姘上了那吴二的女人,因此便被她把我羁绊住了,若不然决不能被你把我拿住,也算是我吃了女人的亏了。我话已同你说完,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任凭你了。”他说罢这片话,紧闭二目,一声气息都不出,金哥立时大怒,一刀便要把他了账。
那张老仆看了,忙不迭地道:“小人家主这宅院刚盖造没有好久。小爷万不要把他毁这院里,以免污了这座宅院。这贼人请交与了小人吧,等候天明,小人去禀知我家主,再由我家主把他送到官衙去发落。”金哥一听,当把手中刀停住,便向了张老仆把首点了点,那张老仆同了王姓仆人忙扔下手中灯笼,一弯身把那假鬼邢士文抬起,放到前院一间空房里,唯恐他挣扎开了绳索逃去,又寻了几根比较稍粗的绳子,上三下四地又重叠地把贼捆成一个肉球样,捆了后这才走出空房,忙又把这房门从外锁上。那张老仆同王姓仆人看金哥这时已。但那旁院书房中,便忙拿起地下扔的灯笼,奔向旁院来寻金哥。他俩都另换了一种面孔,把金哥看成神人一般,不像金哥初来借宿时那冷酷颜色了。
他俩来到那旁院书房里面,见了金哥,连连向金哥请下安去,那张老仆现出十二分的殷勤来,忙吩咐王仆去给金哥烧水泡茶。金哥看他这毕恭毕敬的模样,肚内暗觉好笑,当时便忙问他们家主的姓名,张老仆答道:“小人的家主姓柴名郁文,年已五十余,从前很做过几任府尹道缺,早已回林下。家主原本世居城中,因家主素好佛喜道,为避城中尘嚣故此特地在这里起造了这座宅宇,从城内移到此地。不想被这名假鬼,把家主人吓得又迁回城中去了。”那张老仆说到这儿,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小人家主为了这假鬼,曾破了许多银两,各处请了些有名法师来,不但不曾觑出他的破绽,那些法师却也被他给吓得屁滚尿流。说来话又长了,有一次家主从峨眉山,请了一位很有名望的法师来,什么朱砂衣表香烛等物,均已备齐,那法师将到了坛桌前,尚未站稳,不晓从哪儿掷来一小竹筐粪液,不偏不斜正正掷中那法师的道髻上,立时顺了那法师的头顶,淋淋漓漓的粪液滴了下去,弄得臭气熏天。那法师也不顾装模装样地作法了,唬得他一溜烟跑出门去,奔到门外那道小溪中,算是把头脸和周身的粪液洗涤了一阵,也无颜见我们家主,他悄悄地不辞而别地去了。”
金哥听这张老仆的滔滔不断的讲论,此时王姓仆已把茶水泡来。张老仆忙斟上了一碗,送给金哥面前,便又和金哥无话寻话,谈说闲篇。没有多时,东方已然发晓,金哥带了那两个猿猴,便要起程赶路,张老仆哪里肯放,定留金哥用罢了早餐,又要去示知主人,当面申谢。金哥怎肯打扰他,便从怀里掏出两三块散碎银子,赏与了他俩。那张老仆见了,那颗头摇得和拨浪鼓也似,连连摆着手道:“小爷快把银子收了起来,这个小人却万不敢领的。”金哥笑道:“我昨夜来此借宿时,话已说出,怎能叫我改口。”张老仆面色一红,不好再说什么,便同那王姓仆人忙一弯身请下安去,伸手把银两接过。他俩直送出大门外,看金哥带了两个猿猴,隐没山嘴转角之处,他俩才回宅商议如何进城去报主人,及怎样把那假鬼送官发落。
金哥带了两个猿猴,循路按站向前行去,夜宿晓行。一天从旅店走出,但见沿途俱是山道,行在山中,足音回响,抬眼望去,遍山积叶都已封满,看景观山地走了三四十里,连一个山村都没有。又走了一时,看曲流绕径,眼前现出一座大院落,望竹篱石堵,杂植果树,结着红橘黄柑。金哥身后那两个猿猴一双红眼,早看见这山户竹篱里树上结的果实,两片嘴皮上下动了动,一声啼叫,连跳带窜,要到篱内攀登树上,去摘取人家果实。金哥忙把它两个喝住,便在这儿寻了个野店,想吃些食物,再行赶路。到了这家野店里,吩咐小二:“有什么食物,自管拿来,一拨算钱给你。”那小二答应着,忙去知会厨下,不多时饭菜端下。金哥正感饥肠雷鸣,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却忘了喂猴。
正在这时,听野店门外一阵大乱,紧跟着小二慌张从外跑进。见了金哥,忙问道:“有两个猿猴可是客官带来的?”金哥一听,忙回首望去,不见了那两个猿猴,却不晓何时它俩跑出去了,自家倒不曾留意。听小二这么问着,便忙答道:“正是我带了来的!”那小二听罢,大惊失色地道:“客官你带的那两个猿猴,给你闯下祸了!”金哥听了,立时怔住,便忙问:“那两个猿猴闯出什么祸事?”小二答道:“客官那两个猿猴,攀登人家的果树,偷剥十余个红橘,被人家发现,寻到我们店门外来了。”金哥听小二说到这里,不由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不得的事呢,既是偷剥他十几个红橘,赔偿他几串钱也就是了,还有什么话说。”那小二把头摇了两摇,且不回答金哥这话,先回首向外张了一眼,这才转过头来,放低了声音说道:“客官的话固然是不错的,若偷平常人户的红橘,莫说是赔他几串钱,就是不赔偿他,说几句好言,自然也是没有话说。怎奈客官那两个猿猴偷剥这儿有名于二辣子家的红橘,这于二辣子原是个无事还要下蛆的主,恐不是几串钱暂能完事的。”将将说到此处,猛然就听房外有人怒向金哥道:“这不是那于二辣子已寻进店里来了。”金哥提步走出房去,一看来的那于二辣子,横眉竖目地站在那里。年纪不过三十五六模样,鼠目蛇腰,一望便知不是个良善之辈,一身短衣窄袖,头上包着一方月白色帕子。他见金哥走出,劈面问道:“偷取我家红橘的那两个猿猴,可是你带了此地来的!”金哥把头一点道:“正是我带了来的。”于二辣子听罢一声不语,过去扯了金哥,向店外便走。金哥哪里把他放在眼里,便同他走出店外。
走没几步,看路北有个篱门儿,于二辣子扯着金哥,直走进篱门里。金哥见门内树下,狼藉的残橘,弄了满地,自家那两个猿猴却不见踪迹,其实那两个猿猴早奔向近处山里跑去。金哥哪里知晓,他想必是被这于二辣子缠住,此时于二辣子已把扯着金哥的那只手松开,指了树下那些狼藉的残橘,嘴里哼了一声说道:“我这几株橘树,都被你那两个猴孙给糟蹋了,你是怎样的说法?”于二辣子说罢,两手交叉地在胸前一抱,圆睁着鼠目,不转睛地望着金哥,急待金哥的答复。金哥见自家猿猴把他树上的红橘弄这模样,虽听小二说这于二辣子是个无事下蛆的角色,总怪自家失神,被那两个猿猴跑出,也难怨他发作,便忙强赔笑脸地道:“别无话说,我赔偿你些财钱就是。”于二辣子听金哥说出赔钱两个字来,脸上微微露出一些笑纹,说道:“你既说出钱的两个字来,这却好办的了,我也是别无话说的。”说到这里,他伸出三个手指,又接着说道:“不多不少,我决不会讹诈你这异乡的人,干干脆脆你就拿出三个整数来。”金哥心想他说出这三个整数,必是叫他赔偿他三串钱,毫不迟疑的,便忙说道:“三串钱哪里算作你讹诈我,并不多的,我赔偿你三串钱就是。”于二辣子霍地把面色一放,顺鼻孔里哼了声,冷笑道:“三串钱能济甚事,你太把我于二辣子看小了,说句明话,你赔偿我三百银两,万事皆休,若不然,你还把地下的红橘老实给我安到树上去。”金哥一听,显系他是存心讹诈,一腔怒火不由冲上头顶,勉强按捺着说道:“摘取你这几个红橘,又值几文,就是连这些树木算在了一处,也不值这三百银子,我简直看你有些敲诈!”于二辣子大怒,手一拍胸脯道:“三百银子你这厮嫌多吗?好,好,就算我于二辣子敲诈你,今天你没有三百银子,叫你这厮尝试尝试我于二太爷的手段!”说着,一抬手便去扯金哥衣领。
金哥哪里容他扯住自家衣领,早把他那只手腕握住,一侧身,借了他的来劲,顺势向怀里一领,随后把手一松,于二太爷一溜歪斜跑出四五步远近,一个狗吃屎,爬倒地下,那张猪也似的嘴,甜蜜地和石地上接了个吻。于二辣子利令智昏,尚不觉得他遇着硬手了,一轱辘爬起,弄得浑身尘土,成了刚从土地庙出来的小鬼了。于二辣子斜着眼,望了金哥道:“你这厮可是自寻苦吃,你也不探问探问我是怎个人物?”说着,举起拳头,二次又扑向金哥搂头地打了下去。金哥头一偏,一矮身躯,一个旋子脚,向于二辣子腿下扫了去。于二辣子立脚不稳,咕咚一声,一个筋斗,又跌倒平地。这次金哥却不容他翻身爬起,一迈腿把他跨上,一手扯了他的后脖领,提起拳头,雨点般打将下去。于二辣子爬在地上,哪里挣扎得起来,金哥的拳头没打了几下,他早杀猪般喊叫起来,也不再叫金哥问他于二辣子是怎个人物了。
这时篱门外,聚满了看热闹的闲人,于二辣子爬在地上,头上那月白色帕子已松落下去,露出一脑皮的秃辣头,一根头发都没有。金哥看了,不觉有些作呕,哪肯把他饶过,跨在他的身上,一拳一拳地就和擂鼓般也似的。于二辣子忙改口央求道:“小朋友,我错看你了,咱爷们交交吧。”金哥不听,打得更狠,实在受不了苦打,竟出了声,哀叫道:“小爷,饶了你这小孙吧,怪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了你老人家,爷爷高抬一抬手,小子就过去了,再也不敢讹诈你老人家了!”金哥停住了拳头,哈哈大笑道:“你这厮今日敲诈我的身上,好便当容容易易就这样地饶了你吗?要我饶了你,快去把我那两猿猴放了出来。”于二辣子忙地道:“爷爷那两个猿猴已跑向近处山里,小子却不曾捉住它两个。”金哥哪里肯信,举拳便又向他打去,于二辣子没口子地道:“小子说的确是实言,怎敢在你老人家面前扯谎。”金哥哪肯住手,装作不曾听见,还是狠打,打得他鬼嚎,旁人围了一圈,没人过来劝,似乎打他给众人解恨。
最后还是篱门外有一个看热闹的闲人,向金哥说:“那两个猿猴实是奔向近处山里跑去,我确亲眼看见的。”金哥听这人说罢,这才把手停住,那篱门外看热闹的闲人,见金哥停了手,便七嘴八舌的,齐向了方才多说话的那人,悄声埋怨道:“都是你多话,若不然叫这位小侠士着实地教训他一大顿,也可以杀他的威风。那才大快人心呢。”又一个道:“真不料这于二辣子,今天可是鸡蛋撞到石头上了。”众人悄悄谈论,金哥从于二辣子身上站起,于二辣子咬牙忍痛的,从地下爬起来,不笑强笑地道:“爷爷到山里寻那两个猿猴去吗?小子情愿陪同前往。”众人见了他这种口吻,一口一个爷爷地称呼金哥,都暗觉好笑,心说于二辣子你平素的威风都哪里去了。就看金哥并不向他作答,转身走出他那篱门,用手分开群众,走向那家野店行去。金哥料他那两个猿猴决不远去,迟一时必要转回那家野店的,所以并不往寻。这里众人看金哥走去,一场风浪已告平息,便哄地散去。
那金哥原想回了那家野店,等候那两个猿猴转来,算清店账,即行上路。刚回到店内,尚未坐稳,一眼瞥见于二辣子拿了满满一瓶百花露酒,匆忙忙地走了来,见了金哥忙满面含笑地道:“前几日恰巧有人送了小子一瓶百花露酒,特拿出孝敬你老人家,小子已吩咐小二预备酒肴去了。迟一时小子陪你老人家要痛饮几杯。”金哥心地纵然聪明,究是个未历世途的孩子,所有人世一切险诈虚伪,他哪里晓得。他看于二辣子知过立改,又极口称恭自己的武功,心下反倒有些不忍起来。暗忖他这人倒还能改过自新,自家痛打他这一顿不但不心存仇视,反特跑来赠送百花露酒,由此看来,他绝不是那不可救药的坏人。肚内这样想着,便扯了笑脸向他说道:“虽得你这片诚意,我就扰你几杯。”于二辣子笑道:“我是你老人家的干孙孙,有什么不像的。”
说话之间小二已把酒菜端上,摆好杯箸,于二辣子便让金哥坐在上面,他便在下首相陪,拿起他那瓶百花露酒,满满斟了一杯,给金哥敬了过去。金哥看酒味浓香扑鼻,接了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于二辣子随又给斟上。金哥连饮二杯,这第三杯酒尚未入肚,猛觉一阵头沉,明白上圈套了,将要出口说声不好,尚未说出,已栽倒桌下。模糊糊听于二辣子拍掌笑道:“倒了,倒了!”不晓多时才醒转过来,看自己四脚紧紧被捆,绑吊在一间空破房里,房门却浮掩着。原来金哥是受了于二辣子的蒙汗酒了。金哥昏倒后,于二辣子把金哥捆绑着,移到他家篱门内空房中。所有金哥器刃行囊,统统都被他拿了去。
金哥醒来时,见已被人家缚住,看黑影已然笼罩下来,方知自家从晕倒此时,已有大半日模样,心中不由大怒,有心把绳索扣挣开,怎奈身子是被人家凭空吊起,无法趁劲,一阵急躁,咬牙切齿,肚内暗暗说道:“不想我中了这个小辈的暗算,也怪我一时大意,把他误认作改过的善辈,眼看自己便要丧在于二辣子这手下。”索性两目一闭,把存亡付之度外。猛然听到脚步声音,从远渐近,呀一声,推门进入一人。金哥睁眼辨去,来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于二辣子,忽地大怒道:“你家小爷既受你这小辈的诡计,杀剐任凭你这小辈了!”于二辣子翻着一双鼠目,哈哈冷笑道:“小爷爷?今天完了把戏了!我于二辣子给人家充爷爷,还没充够呢,迟一时便送你回阎王爷那儿去,充爷爷吧。”于二辣子一脸的侮弄神色,十分得意,金哥险些把肺气炸,怒喝道:“何必迟一时,小爷已说在头前,杀剐由你这小辈,现在就可以动手!”于二辣子哼道:“把你这厮杀剐了,恐污了我这间房子。少时天晓,老爷爷我一定把小辈你好好送终,这近处山涧下,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我于二辣子闯光棍这些年,岂惧你这厮!”说着,掉头走去。
金哥怒不可遏,气得头脑发昏,但已到此地步,只有把心一横,任他发落。待了足有一两个时辰,月色飘空,天已不早,外面寂静静一些声息也没有。忽地听房外那几株果树的枝叶,唰唰作响,先以为是风儿吹的声音,却未在意,哪知那枝叶越来越响,仔细凝神听辨去,决不似风吹之声,心中不觉微诧,紧跟着听叭哒的一声,像是一个果实从树上落下。金哥心内微觉一动,心说莫非我那两个猿猴又跑来攀到树上偷红橘,肚内这样思着,低声向外打了两声呼哨。房外果树枝叶又是一阵微响,声停处,房门一启,金哥借了外面的月光望去,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他那两个猿猴。那两个猿猴看金哥被人家捆绑着吊在那里,二猴急得乱抓乱搔,硬往下揪金哥,揪不动,这才过去前爪爬在金哥身上,齐张了嘴,去咬捆绑着的绳索。不消多时,居然把绳索咬断,金哥扑登地掉下来,定醒良久,稍稍活动活动了手脚,心中又喜又怒,悄对二猴说:“都是你贪嘴,给我惹祸。”二猴不懂,只扯着金哥,催他走。金哥恨不得一时抓住了于二辣子,一拳把他击毙,方能消下心里那腔怒火。
歇过气来,这才提步走出这间空房,照直进里,去寻于二辣子。走进第二重篱门,看只是一连三间房子,房子里灯光闪灼,听房中有一个妇人声音道:“你不要在这儿摆弄银两了,你看你这神气,这一二百银两就把你弄成这模样。显然地看出你自出娘胎,就没有见过这些银两,天已然是时候了,你还不赶快把捆来的那只羊送到山涧下去。”那个男的道:“我这便去,还愁他挣开捆绳不成!”听这男的话声,正是于二辣子。这时那妇人又嗤嗤笑着说道:“人家直若挣扎开了绳索,恐怕你立时又要矮下两辈,管人家没口子地呼爷爷了。”就听于二辣子似乎羞愤,说道:“你就听我把那厮喊叫爷爷了,那厮将才喊我作爷时,你却不曾听见。我们光棍斗力斗智不斗口,输了口不算什么!”金哥在房外听到这里,越发大怒,一抬脚踹开房门,闯进了去。
金哥率二猴,闯到房里,看于二辣子同了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对坐那里,那妇人不问可知,定是那二辣子之妻。金哥见自己的行囊兵刃,同那包银两,都放在二辣子身旁桌上。那于二辣子和他那妻子,骤得二百金,正十分趁愿,一眼瞥见金哥,霍地闯来,那于二辣子险把真魂吓掉,忙一顺手,把金哥的那单刀掣出。他这却有了主心骨儿了,见金哥是赤手空拳,挥手中刀,向金哥头顶劈下,满心想着这一刀下去,准把金哥劈成两片。哪知金哥怒气冲天,见敌人来势甚疾,并不闪躲,一抬左手,恰把他持刀这只手的命门握住。随着出了右手,两势一扭,已由于二辣子手中,把自己那刀攫夺了过来。伸手把于二辣子当胸衣襟抓住,于二辣子面色吓得如土,不住地连连道:“爷爷,我还是你老人家的干孙孙,真个的爷爷还能同小孙孙一般见识吗?爷爷是真金不怕火炼,小孙孙的小见识,到底抵不过爷爷!”金哥并不答言,就在他那房里寻了根绳子,把他踢倒地下,按着把他手脚捆上。于二辣子不住口地央求,金哥置若罔闻,理都不理,把银两抓起,收到怀内,行囊和刀鞘都斜系在身上。
这时于二辣子的婆娘,吓得瘫软在那里,上下牙直捉对儿,金哥并不去理她,一手反握刀,一手捉起了于二辣子,向外便走,于二辣子的婆娘看金哥把她丈夫捉出,料定是万无生理,不顾许多,壮着胆子,扯起喉咙乞饶道:“爷爷恕过他这一遭吧,下次再也不敢冲撞爷爷了!”金哥怒狠狠故作不闻,提了于二辣子,带了那两个猿猴,走出篱门外。于二辣子破了喉咙喊救,这般傍晚近居户都入了梦乡,静悄悄连一些声息也没有。莫说邻户是都已入了梦乡,就是人家不曾睡熟,若听是他的呼救声气,也绝没有半个人出来的。金哥却不容他鬼嚎,把他的嘴堵上,提了就走,转了没有两转,已走进荒僻山里,狠狠把于二辣子扔到山石地上,未等他开口央求,一刀下去,已了账了。
金哥忙回手把刀收入鞘,离开这里,不便在这里停身,连夜要向前赶路。忽想起日间在那野店中吃的人家饭账,尚未付给,哪有白白地用人家饭菜的道理,金哥肚内这样想着,便由怀里,掏出约有一二两轻重一锭银子,带了那两个猿猴折向那家野店。此时正当夜深,店门紧闭,好在墙并不甚高,来到墙近,一挺身纵了上去。见十分阒静,各房灯火都无,店中人都早已入睡。不便惊动,鹿行鹤伏,走进柜房内,把手中那锭银子,悄悄给放到这柜房桌儿上面,人不知鬼不觉,返身走出。仍从店墙窜到外面,离了这座大村落,带了那两个猿猴,连夜上路。行走这荒僻空山之中,月色皎然,时闻山间松声。带有两个猿猴相伴,旅途倒慰寂寞。穿行山径,一口气走出一二十里,路转山腰,隐约地望前面三峰鼎崎,峻极云汉,至此一见眼前山径有些交叉,便不问对否,望着那三峰行了去。
走没有半里许,忽见又是一大村落,看去篱落扶疏,四下一片广衍,随风送来一阵阵鸡犬之声。这时斜月西偏,东方已将要发晓,猛然看松柏丛里有三四条黑影来回闪动,不晓是干甚把戏。走到临近,潜身侧目,细细看去,是三四个汉子在那里掘坑,一旁地上放了一个人,全身捆绑在一面门板之上。那人似乎身动鼻嘘,不像亡去的模样。相隔稍远,那人面貌却看不甚清楚。那三四个汉子一边持着铁锹在那里掘坑,一边不住地向左右张望,看神色着实令人起疑。金哥倒要看个究竟,便隐避在路旁一株二人合抱不交的树下。
这时听那三四个汉子中有一个开口说道:“我们庄主可算是消去了这几年心头之恨了。这么个了得人物,居然叫庄主用计捉住。”又一个道:“你不要小觑了这个满面病容的枯干老头,听说他不但本领了得,而且当年还做过什么武汉总镇呢。”金哥听到这里,心内怦地一动,暗忖“听这汉子的语气,门板上捆的那人,莫非是我那外祖吗?”又一转想,决不能的,我那外祖一身惊人武功,怎样被他等拿住,必不是的。心下这么一想,又听那三四个汉子说道:“坑掘好了,我们快把他抛到坑下活埋了,不要再耽误着了,天光眼看就要明上来。”金哥听到此处,也不管绑的那人是他外祖不是,掣出刀来,抖丹田一声喊,纵了过去。那几个汉子正要抬起门板上那人向坑下掷去,蓦地听有人声喊,齐慌了手脚,拿起铁锹回身撒腿便跑。金哥且不去追赶他等,直奔捆绑那人身旁走去。到了近前一看,谁说不是他外祖驼叟呢。金哥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解开绳扣,伸手向驼叟前胸摸了摸,尚觉微温。恰好这松柏丛外有一道溪水,金哥忙跑去溪边,两手捧了些溪水来,想他外祖驼叟定和他一样的也是受人家的蒙汗药了。便手蘸了捧来的溪水,在驼叟顶上拍了两下,果然被他猜着,那驼叟正是受了人家的蒙汗药。
没一时驼叟一声喷嚏,已醒转过来,睁开二目,一见面前站的金哥,同了两个猿猴,当时不由怔住。驼叟不见金哥,已有几个年头。此时的金哥力大身强,自不似先前瘦弱形象,人老形貌变化小,幼年身形日进月异,变化最大,况且又在这黑暗间,当然辨别不出金哥的面貌来。金哥见驼叟醒转,忙不怠慢地口称外祖,叩头行下礼去。驼叟这才认出是他外孙金哥来,忙叫金哥站起。祖孙两个彼此一说情形,方知他外祖驼叟被人暗算的情由,大怒道:“这样万恶滔天的恶霸,待外孙去把他结果来。”驼叟怎地叫人拿住,夤夜被人抬到松柏丛下活埋呢?
原来玉娥因怀念爱子,这年又从家中来到黄堡,转请爹爹驼叟到玉清观去寻金哥,驼叟怎能拂女儿的心意,况且前到观时,那浮罗子曾说再迟年余,定命金哥返家,如今已过了两个多年头,想此时金哥武功,必已稍有根底,便单人独行向玉清观进发。不想路遏中途,无意中撞上了那牛家庄的牛头精牛大有,那牛大有见了驼叟,满面春风,定要留驼叟到他家盘桓一日,驼叟一者是看他一片诚意,二者也是艺高胆大,所以也不推辞。哪知牛大有还不忘前次驼叟代陆道才索还山田果树的仇恨,驼叟到了他家,不料他把蒙汗药暗下在了茶杯里。驼叟并没觑出他心怀歹意,端起茶杯饮了没两口,便昏倒那里。那牛大有恐他一时醒转,撬开驼叟牙关,又给灌了两口,估量一时却难醒来,为避免外人耳目,故此直到夜半,才命几个壮汉把驼叟抬到村外僻处活埋了。
那牛大有自以为这事办得十分严密,哪知驼叟命不该绝,偏偏正被他所要寻的外孙金哥撞着。原来金哥先望见那鼎峙的三峰,正是牛家庄近处那座笔架峰,眼面前这座大村落,即是牛家庄了。金哥听他外祖驼叟说知缘由,心中大怒,便提刀要到牛家庄去寻那恶霸牛大有,驼叟忙拦他道:“那牛大有听知信息,恐他早已逃避,你却哪里寻他。就是真寻见了他,那牛大有不但武功出色,而且他暗器毒药梅花神针,从不虚发,很是厉害,怕你难是他的对手。”金哥自从在流青谷受了那马敦年毒弩后,决不似从前那类初生犊子不怕虎的性格了。听驼叟这样说着,便忙停住脚步,问外祖:“此事该当如何报仇除害?”正在这当儿上,见牛家庄里一阵人声呐喊。火把通明,随着从庄里撞出一伙人来。一时来至渐近,看为首一个大汉相貌狞恶,双手举着一对铁斧,就和旋风也似的转眼来到。
这大汉身背后,紧随着有一二十个庄汉,齐执了刀枪火炬。这为首大汉,正是那牛头精牛大有。那牛大有怎的居然寻了来呢?只因他想灌了驼叟那些蒙汗药,料着此时决不能醒转,故此才敢寻来。又听庄客说。只遇上一个少年孤身客,他骂庄客胆小遗患,故此赶来灭口。若知道驼叟已苏醒过来,他早隐避了,怎敢还寻了来。及至来得近前,忽听树丛一声断喝,牛大有和众庄汉望去,见是驼叟同了一个青年,那些庄汉是晓得驼叟的厉害,看驼叟却已醒转,吓得扔下火炬,转身便跑,自恨爷娘给他少生了几条腿。那牛大有看了也大惊,哪敢交手,也要抽身,走为上策。驼叟哪里容他走脱,说了一声:“好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徒,哪里走!”未待他举起双斧,纵过去飞起一脚,那牛大有已倒在地下。驼叟一弯身,把他两条腿的腿腕握住,两手向两旁一分,突口喝了句开。再看那牛大有,已裂成了两片,把尸身掷出了好远,驼叟方和金哥带了那两个猿猴上路,。趋向黄堡。
这时天光已然微明,驼叟这次出行寻金哥,除了己身之外别无他物,自家连个兵刃都未带,所以行走途中,很是便当。不消几日,已到黄堡,金哥的母亲玉娥,正在黄堡四姑那里,眼巴巴盼着爹爹此去同金哥转来,使母子团聚,正同四姑在那里计算日程。忽看爹爹同了爱子走来,真不啻天上落下一宗活宝来。玉娥见自己儿子金哥离别膝前,转眼已几个年头,看他不但身材高大,而且膀宽腰圆,和从前显然判若两人,虽然是亲母子,若不仔细辨去,真是不相识了。玉娥心中万分欢喜,两眼却不由落下两滴泪水来,可称是悲喜交集。玉娥所悲的是他王氏门中只他这一脉独存,自他离去了这几年,自家无一日不在悬系。光阴流水,自己已是四十许人,在这几年来因悬系爱子,鬓角微微地渐有些许苍白,喜的当然是爱子无恙归来。玉娥当时便忙命金哥见过四姑,这时张玉英也正在这里,又命金哥见过了玉英。金哥一一行下礼去,玉娥这才问起爹爹,怎的这么几日便把金哥寻来,莫非在路上逢见的吗?驼叟便把怎样逢见金哥,详细说了一遍。玉娥等人听驼叟说到被那牛大有暗算,掘坑活埋,才撞上了金哥。四姑忙插口说道:“那恶霸还不如当初就把他结果了呢。”那玉娥听爹爹为寻自己儿子,险丧掉性命,陡地一阵心酸,暗想爹爹偌大年纪,真若出了舛错,自家岂不要抱恨终身,如何对得起爹爹,止不住下泪,房中立时沉静了许多。正这当儿上,就看帘儿一起,玉英抬首望去,忍不住喊嚷起来,玉娥四姑定睛一看,见跳进两个猿猴。
这两个猿猴跳进房内,伸了前爪,紧紧把金哥两腿抱住,玉娥哪里晓得这两个猿猴是她自家儿子带了来的呢。这时又听房外一些男女仆役也都大惊小怪,齐声吵喊着说,跳进两个猴子。玉娥唯恐这猴抓伤了儿子,提拳便向两个猿猴打去。金哥忙道:“这是孩儿从山上带了来的。”玉娥听了,方才住手。金哥便又把这猿猴如何灵性,以及自己如何被于二辣子缚住,还多亏它俩咬断绳索,若不然孩儿焉有命在。四姑在旁听金哥把这两个猴来历说罢,又看这两猴偎近金哥身前,一双红眼望了金哥,神色十分亲昵,四姑顺手从桌上拿起两个黄柑,去引逗它俩。这两猴倒也很是乖巧,并不去抓四姑手中黄柑,先呆望金哥颜色,金哥手一挥,它俩才抓起黄柑,剥裂外皮,嘴儿上下动了动,早吞吃腹内。招惹得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四姑喜得伸手便去抚摸它俩的头,它俩却一动都不动,四姑越发地喜悦。
金哥看出四姑的心意,恍然把这两个猿猴割爱赠给了四姑。四姑大喜,便忙吩咐仆妇把它两个带到后面院中,好好饲养。玉娥见金哥返来,便要带了儿子回转家中,四姑哪里肯放。从此金哥随他母玉娥,即留在黄堡四姑这里,有时跟随了母亲,及四姑、玉英,到附近山里去,猎些野畜飞禽,有时到八仙观他外祖那里,去寻维扬、王铁肩闲谈,倒也颇不寂寞。
这天,金哥正随他母玉娥及四姑等到山里行猎,来到山中,见前面是两崖山峰,两峰相连之处,中间现出有两三箭路的一道斜坡,坡上有草蒙茸,虽是秋日,还很丰茂。玉娥等人正对这两峰展望,金哥忽一眼瞥见坡上丰草中,雪白白的一宗东西,在那里闪动。金哥也并不向他母及四姑等人打招呼,便放轻了脚步,直奔那白东西近处行去。相距没有好远,仔细辨去。却是一只野兔。那野兔正在那里嚼吃青草,金哥离它不过只有两三步远,方悟手里不曾拿着弓弩,有心返身向他母去索弓弩,唯恐再把野兔惊走。心下盘算,好在只隔这般远,本可手到擒来,真个的还怕它逃脱了吗。这样想着,一时性急,身子向前一扑,两手向那野兔捉去。那野兔不提防见有生人扑来,吃了一惊,霍地向起一窜,跳出足有丈余远近,顺了这道旋坡,朝那边逃去。金哥见捉了个空,哪里肯舍。提步跟踪追赶了去。玉娥见了,连喊金哥不要追赶,恐他追至险处,失足跌伤。哪知金哥一心惦记着眼前那野兔。玉娥喊破了喉咙,他都未曾听见,仍尾随直向前飞赶。玉娥、四姑、玉英三个忙如飞地紧紧跟定了金哥后面,那野兔跑起来就和箭一般的迅快,连跳带窜,金哥哪里追赶得上。一口气跑过了一座山峰,跑得嘴里喘吁个不歇,满头大汗。再看那只野兔,早跑得没有一些影子。
金哥看身前有块平削的山石,便坐了上去,想歇息一忽儿。这时玉娥等人也已赶到,齐在金哥坐的这面石上坐歇下去,抬眼四下看了看,望这山石近处,是一股往来的山路,夹道松林丛,从树杪尽处。远望庵观殿阁,缀附峰岩,俨然一幅画图。所望的这殿阁,正是黄堡村附近山里那座火神庙。想起当年三姑、七姑杀凶僧,救难之事,如今三姑已亡,七姑已嫁,殿阁依旧,人事却已变迁,不由默默有些出神。四姑呆呆望了山神庙,回首往事,恍如一场春梦。
忽地一阵驴儿串铃声响,冲入耳鼓,四姑听了,心中怦地一动,心说这不是我七妹驴儿的铃声吗?身旁的玉娥、玉英也都已听见,就看玉英霍地从石上跳起,侧着耳又听了一听,便忙说道:“你们听这声音好似我这七妹的驴儿串铃音响,大约定是她归宁来了吧。”四姑方接口说道:“我也早听出是很像她驴儿的铃响,不过在夏间,从陕西来人说,她已怀身孕,屈指计算着,正是此时的娩期,她哪能归宁来呢,绝不是她的。”玉娥插口笑道:“驴儿上的一样铃声可多着哩,哪能闻声就断定是她呢。”姊妹三人正谈论间,串铃声浪越来越近,玉英两手一拍道:“没有错误的,决是七妹返来了。待我顺了铃声,寻去看来。”转身迈动莲步,就要循石下那股山路寻了去。
在这时,一抬眼瞥见从那旁山垮转角处,果转出一头驴儿来,上面骑着个四十上下家人模样的汉子。那汉子骑在驴儿上,满头的汗流如注,驴儿翻动四蹄,跑得飞快,他还不住地回手扬鞭,狠劲去打那驴儿,看那神气,像有什么紧急事儿。一瞬间,已到玉娥等人近前。四姑留心望去,这汉子所乘正是七姑的那头驴儿,不觉一怔。玉英也早看清,自忖:“七妹的驴儿怎么这汉子乘着呢?”不由得也有些诧异,便突喊喝了一声,原想把他喝住,问个究竟。哪知这汉子跑得满腔心火,猛然听这喊喝,他以为遇着歹人断径了,吓得他手脚失措,从驴背上跌落下来,那空驴如飞头前跑去。这汉子爬倒地上,头都不敢抬,连称好汉爷爷饶命。玉娥、四姑等人到了他面前,见他这惊慌的形色,知道他误会了,弄得忍俊不禁地咯咯笑了出来。这汉子一听是妇女的笑声,胆量才微觉一壮,抬起头来,向了玉娥等人打量了一匝,连忙站起,略略把身上尘土扫去,向了四姑脸上又看了看,忽开口向四姑道:“小奶可是黄堡村伍家的那四小姐吗?”四姑把头点了点,便忙问道:“你是什么人,怎的晓得我的姓名!”这汉子不敢怠慢,忙朝四姑请下安去,口中说道:“四小姐,当然是不识小人的,小人是舒太守那儿的家仆舒寿。”
四姑听他是七妹那里来的,心中大喜,忙问舒寿,她可曾分娩?舒寿听四姑这么问着,顿时面色一戚,两眼就要落下泪来。四姑看他这模样,不晓出何事故,立时把花容吓得变了颜色,便忙问舒寿:“来此何事?七姑究是分娩不曾?”看舒寿抬起手臂,用衣袖把眼中的泪痕拭了拭,转着首向左右看了看,忙地道:“四小姐请在此稍候一时,待小人去把方才惊逃了的那头驴儿寻来,不能走失,那头驴儿系是我家小夫人的,若走失了,如何了得。”说罢,转回身去,就要往寻。四姑哪里等得,忙道:“那驴儿定跑回黄堡去了,决走失不了的。”舒寿听了,方把脚步停住,这才向四姑作答道:“我家少夫人在陕州县途中产生一子,她母子倒都很平安⋯⋯”四姑未待说完,忙问道:“怎么在陕州途中产的呢?”舒寿哽咽着声音道:“四小姐哪里晓得,说起话却长了。我家老爷总算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四姑听他这几句话,越发是丈二和尚,不摸头脑,就连一旁的玉娥、玉英和金哥听了舒寿劈头这几句话,也都惊诧狐疑起来。
四姑迫不及待的,忙问缘由,舒寿接续前言地道:“我家公子初秋间,在陕忽染时疫夭逝了⋯⋯”刚说了这一句,四姑骤然听了,犹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肚内暗道:“不料我七妹命儿却这般孤苦,过门不到几个年头,竟自成了寡妇!”头脑一昏,险些不曾栽倒地上,眼中的泪水,早和断了线的珍珠般,扑扑的泪满衣襟。玉娥在旁不由勾引起她的心事来,心想自家也是过门不到几载,便把丈夫故世。所幸七姑尚有翁姑疼惜,自家的丈夫故后时,又有什么人疼惜呢?当时这样思索着,也不觉地泪如雨下,再看玉英眼圈一红,也洒下泪来,其中却把个金哥弄得呆立那里,不住望着他母玉娥及四姑等人,立时就觉四下景物俱呈悲哀之色。这时舒寿又拭了拭脸上泪痕,接着又道:“我家老爷和夫人均年逾六十,只这么一位公子,一旦逝去,悲伤到了万分,少夫人若不是身怀有孕,也就决意以身相殉了。我家老爷自公子故后,已看破世途,便也无心再求仕进,当把官职辞去。把公子送回原籍祖茔安葬,原想把夫人姑媳送到襄阳,自己便要寻觅个深山人烟不至之处,青灯黄卷,了此残生。哪知从陕起程的时节,即被匪徒觊觎上了。那匪徒想我家老爷宦囊定然丰裕,便跟踪下来,我们却一些也不觉得。这一天行到河南陕州路中,俱是荒山,哪晓得这儿正是那匪徒们的巢穴。”四姑听舒寿说到这里,忙望了他,向下问道:“后来怎样了呢?匪徒们可曾得手!”舒寿道:“说来也算是不幸之幸,那日我家老爷坐着小轿,在前头行着,距了夫人等的轿约有半里多路,若不然恐连夫人等也齐掳去。我家老爷坐在轿上,看左右皆山,地势险僻,忽然就听一声呼哨,撞出十几个匪徒,不问皂白,便连人和轿,一齐掳了去。我家老爷轿后,还跟随了一名轿役,一看这阵势,把他吓得掉转头去,撒腿向回便跑,到了夫人等轿前,忙把夫人等小轿拦住,禀报了夫人。少夫人在后面那乘轿中,蓦地听前面老爷出了变故,立时从轿里纵出,掣剑就要去追救老爷。怎奈少夫人那种身子,距产期已近,算来还不到月余,从轿上刚刚纵到地上,猛觉肚内一阵作疼,立脚不稳,昏倒那里。夫人一看,险些急煞,忙在方近寻了家村店,权且停下。仆妇们七手八脚的,把少夫人救醒转来。没有多时,便在那村店中临产了。夫人看老爷被匪徒掳去,吉凶不卜,少夫人又已临产,急得不得一些主意,所以才命小人乘了少夫人这头驴,日夜赶程来黄堡求救,不想恰在此遇见四小姐。”舒寿把话说罢,四姑尚未开言,金哥二眉一竖,扯了舒寿道:“那匪徒们有几个头颅,竟敢如此,待我去救你家老爷,你快给我在前引路。”玉娥见他这浮躁神色,仍是一团稚气,忙把他喝住。那舒寿向金哥望了望,忙道:“小爷休小觑陕州山中那伙匪徒,小人听那村店里的人谈论,那伙匪徒,平素却不常干这劫掳的勾当。他们那为首的是个道士,叫作什么火云真人,这伙都是白莲余孽,当初系盘踞在河南,因为官兵追剿甚紧,所以才暂隐在这陕州荒山之中。”金哥听罢,忽忆起当年用迷药拐他那单臂怪人来,心中暗想:“独臂妖贼定也随火云妖道在此,我此番定去先把他结果了。”这样想着,就听四姑向了他母玉娥及玉英说道:“我们赶快归去,请刘老伯来计议,如何去搭救舒亲翁。”玉娥忙答道:“事不宜迟,计议要定,今夜便行赶往。”说到这里,便忙命金哥头前到八仙观去,请他外祖驼叟,金哥如飞地去了。玉娥姊妹三人这才带了舒寿回返黄堡。将到庄内,瞥见门前男女仆役都站在门外,像是迎接贵客,他们头人看玉娥姊妹三个走近,见后面还跟定一个家人似的汉子,不由己都怔在那里。这些男女仆役呆望了一时,忙说道:“我们在这儿等候迎接七姑奶奶,怎么不见七姑奶奶呢?”四姑一听,当时蒙住,忙疑问道:“什么人给你们送来的信儿,说七姑奶奶来了?”这些男女仆役笑道:“还用什么人来送信,七姑奶奶那头驴儿方才跑回来了,现尚在槽上吃料。四小姐如不相信,可去看来。”四姑方了悟,他们是见了那头驴儿,怪不得他们都在门外等候迎接。四姑当时忙吩咐那几个男仆,把舒寿带到他们房中歇息一时,赶紧叫厨下给他预备饭食。四姑交代完毕,便同玉娥、玉英姊妹三人,回到后面房中。没有多时金哥已把外祖驼叟请来。
驼叟听知舒公子夭逝的信息,不觉得痛挥老泪,又听知舒太守途中被火云妖道的羽党掳去,知道他们都是硬手,而且又晓那火云恶道很是毒辣,很替舒太守有些担心。爷儿几个一计议,哪能耽延,便定当日连夜赶往陕州。驼叟料自家等人此去,恐未必是那恶道的对手,况且那恶道手下党羽众多,自家一行才这六七个人,如何能进得他们巢穴去救舒镒青。说不得只有破了性命,尽人力听天命吧。这不过是肚里的话,却未说出口来,恐徒惹四姑愁思。从黄堡到陕州沿途大多是栈道,除了玉娥姊妹三个和金哥以外,驼叟又把维扬带了去。那舒寿牵了那头驴儿,也跟随在一起,日夜不停地按驿站向前行去。
一路上风霜劳碌,走了足有十余日,才来到河南陕州地界。一看所行的山势,果然荒僻异常,在这深秋,遍山积叶,人行山中,足音四响。金哥听舒寿说已到陕州地界,摩拳擦掌,不住地去问舒寿距恶徒巢穴尚有多远。他童心未退,恨不得一时直捣恶徒巢穴,厮杀个尽兴,把舒槛青救出,方觉心快。但是他却哪里晓得那火云恶道的厉害。正走间,看天光已过午牌时分,一行人都觉有些饥饿,一看眼前有座山村,坐落在山坳中间,便直奔山村走去,寻了一家店房,走了进去。店小二走过来张罗,忽听正面房中一声咳嗽,随着走出一人,开口说道:“不要另寻房间了,快请到这个房里来吧。”驼叟和四姑向说话这人望去,不由惊喜异常,呵呀了一声,驼叟和四姑向说话的这人看去,你道是哪个,正是他们来要搭救的那舒槛青,立时喜出望外,忙走进正房内。那玉英等系初次会晤舒槛青,由驼叟、四姑给他们引见了,一一向前见过。那家人舒寿见主人安然出险,心中自是甚喜。这里舒槛青听知驼叟等人是特赶来搭救自己,忙向驼叟等人作谢。驼叟问起舒知府却也是方到这村店的。舒夫人姑媳尚在后面,马上便可到来。将说到这里,忽听店外一阵嘈杂人声,舒知府忙道:“大约贱内、姑娘她们到了。”四姑忙站起朝房外看去,果是自家七妹同舒夫人姑媳乘轿到来,便同玉娥、玉英走出这正房,迎了上去。看七姑花容色淡,瘦削许多,姊妹相见之下,都伤心落下泪来。七姑那婴孩方面大耳,很是强壮,虽是将及满月,望去却似一两岁模样。便在这店内,另寻了间房歇下。玉娥、玉英由七姑引着见过了舒夫人。
那正房中的驼叟,这时便忙去问舒槛青是怎样出的险,舒镒青一说情由,驼叟咋舌地道:“镒翁却也饱受虚惊了。”原来自被那火云恶道党羽掳去,自分是定难活命,但是镒青自爱子夭折,因悲痛极点,所以早把人生存亡视成无碍,故此倒也毫不畏惧。哪知那匪窝中有一名小头目,当日曾给镒青做过亲随,他看同伙们把他旧日的老饭东掳来,他深晓镒青宦游半生,向以清廉自持,如今辞职,不问可知,定是清风两袖。所幸他虽投身为匪,心目中尚未忘掉故主,和同伙们一说,那同伙们看白费了心机,实指着弄个几万银两,一听见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落得送了个人情,便把鑑青连人和轿都释放了。却使舒夫人姑媳娘儿两个在那野店中,把心提起了多高,连茶都未曾用下。及至鑑青寻到店里,他姑媳安然返来,才把悬的那颗心放下。镒青看儿媳临产,得了个孙儿,想起他的爱子,不由又落下了伤心之泪。便在这野店,直待儿媳度过满月,才起行上路。刚走出一站,即逢着了驼叟等人和家人舒寿。
驼叟和镒青等在那村店中,吃了些食物。便又随了镒青等人上路。先到黄堡,便下榻在八仙观中。第二日镒青便要把他夫人姑媳送到襄阳,怎奈四姑苦苦留他们多盘桓几日,镒青只可任凭她姑媳暂停这里。这一天清晨舒夫人姑媳和玉娥、四姑、玉英正谈话间,王铁肩忽由八仙观前来,向玉娥、四姑等说道:“我师父在昨晚间曾说,一两日同太守到玉清观访浮罗子道人,顺便去看望那流青谷的黄老英雄。师父他老人家并向维扬师兄和我嘱咐了一阵,我们师兄弟两个因师父还有一两日才起行前往,所以却也不曾介意。哪知今晨起床,一看师父和舒太守,不晓何时已去了,并在桌上留了一张柬儿。”四姑忙问那字儿你可曾带来。王铁肩答道:“带来了,带来了。”说着,从怀内把那柬儿掏出,递给了四姑手中,玉娥忙凑在四姑身旁看那柬儿上却是两行留别词,以外并无其他言词。玉娥忙道:“他们两位老人家绝不会是去罗浮山,一定是觅深山修道参禅去了。”舒夫人和七姑忙问怎么见得!玉娥道:“那浮罗山此时已然封山,哪里能往。并且这诗的语气,也未言明是往罗浮山。”舒夫人和七姑一听,忙从四姑手里,把柬儿接过一看,见是鑑青的笔迹,上面写的是:“生死皆虚空,名利在镜中,山中延日月,笑傲看东风。”舒夫人婆媳等立时都面面相觑。依了王铁肩,金哥便要分道追寻。玉娥忙拦道:“他两位老人家定然已是心意坚决,就是追赶上了,他两位老人家恐也不能返来。”舒夫人等听玉娥所说却也甚是,但是心下终觉难以释怀,怎奈都是一筹莫展。那驼叟和舒镒青从此相伴偕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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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宫白羽21秘谷侠隐

第一章 月下访贤
明末清初,江南蕉苻满地,也有亡明遗臣孽子,啸众为患,虽是随起随灭,亦为可歌可泣之故事。
传说太湖附近,有一个大镇,镇主史成信,为史阁部同宗,阁部困守扬州,成信已知大势必去,即招集全镇壮丁,办理乡团,实际是暗中访贤纳士,准备兴大举,但不久,扬州失守,清平镇被围,终以势力单薄,全镇被屠,史姓全家仅其公子未有遇难。
那村镇被焚之后,即化为一片瓦砾,不久已成原野,后人多已不知史成信殉国的故事,幸有附近孟姓住户,其先人曾与史公共事,史氏后裔即为其所救,孟姓世世相传,尚能道出史公烈传。
据说那个村镇,在明末为清平镇,全镇管辖十多个村落,史家为全镇大户,成信为一不第秀才,因愤魏阉专权,纪纲败坏,竟弃文习武,浪荡江湖,结识高人甚多,剑术虽不甚精,亦与庸俗不同,李闯张献作乱时,即纠合乡勇准备防范,至清兵南下,预知大势已去,明知不可为而为,决心整顿清平镇,思与清兵一抗。在史成信聚义之初,正在深秋时候,一日史成信与镇上诸杰,同聚史宅大厅,于明月之下,饮酒浩歌,赋诗言志,那首诗至今孟氏遗裔仍能道出,诗云: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奴扰攘秋。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诗情激昂慷慨,堪称一世,诸人自然称美,也随声附和,史成信连饮三大觥,微有醉意,席上杯盘狼藉,灯阑酒尽,诸客纷纷告辞,史成信送出厅来,望着天边明月,尚觉得恋恋,不肯便回,遂吩咐侍从向北行退去,只留二三壮丁护从左侧,向镇边巡查,徘徊良久,方和二三侍人,跨上雕鞍,缓缓地踏月归去。
在归途中,史成信忽见清平镇西边数株大树之下,罩着一家水边人家,竹篱茅门,朴而不华,门外还张着一个大渔网,在竹篱内,忽然有白光一道,闪闪霍霍,若银龙般上下飞舞,史成信不觉骇异道:“这地方哪里来的剑气刀光,事非偶然,必有非常之人在那里隐藏着,我既然见到,一定不肯放过。”一个壮丁道:“那边平常都住着些渔户和养猪的,何来非常之人?”这时候剑光还在闪烁,不过没有起初时的奔放夭矫了。史成信摇摇头道:“你们哪里晓得?”说着话,把手向西边竹篱内一指道:“你们不见那边的白光吗!”众人正要看时,一刹那间已没有了,史成信正有大志,怎肯默尔而息,立即就带了壮丁,向那柳林走去。
到得那地方,立马篱畔,凝神向里注视,只见篱内是个空场,有几株梧桐,梧桐树下有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放着些酒肴,有两个人面对面地正坐着饮酒,一人年近五旬,头上挽个短发,身披短袍,足踏草履,像个渔翁模样,又一个也有四十多岁的年纪,黑布缠头,双目烁烁如电,身穿一件蓝布夹袍,足蹬薄底快靴,手里托着酒杯,在那人身边的梧桐树上却悬着一柄宝剑,绿沙鱼皮鞘,杏黄流苏,史成信看着,暗暗点头,遂命侍从上前叩门。
这时已有三更,里面的人正在豪饮,忽听叩门,惊起一阵犬吠,那个渔翁模样的人脸上立刻露出惊异的神情,向对面的人说道:“半夜三更还有谁来敲门呢?”一边说话,一边借着月光,也已看见篱外的骑影,难免更是疑异,遂和那人一齐立起身来,那人便摘下树上的宝剑,挂在腰下,一同走到外边来开门,呀的一声,柴门已开,史成信不待询问,很客气地说道:“鄙人史成信,忝为本镇联庄会会长,今夜巡逻到此,口舌燥渴,借杯水酒如何。”那渔人端详了半晌,笑道:“史庄主眼力果然不差。”哈哈一笑,便拉了史成信的手进去,一面介绍自己道:“我姓孟名哲。”又指那黑布缠头的道:“他姓钟名常,平日好习枪棒,方才酒后练习,被庄主见笑。”
史成信和钟、孟二人一同坐下,孟哲端过酒来,先谈些武术,便谈到明室覆亡,天下大乱,三人志同道合,又在酒后,不·免披肝露胆,有话便说,说得兴起,钟常拔出剑来,击案作声,孟哲道:“钟仁兄,何妨舞起一套,请庄主指点。”
钟常对成信说一声“放肆了”,便将外边长衣脱下,拔出宝剑,寒光耀目,走至梧桐树之东,将剑一挥,从容起舞,初起时上下左右,好似落英缤纷,舞至后来,但见一团白光,兔起鹰落,不睹人影,史成信拊掌称好,忽然白光如车轮般直滚至东边墙侧,突又飞回来,则如白练绕树,在桐树下旋转三四,方才止住,人影复现,成信众人莫不惊奇,孟哲道:“钟常兄夙谙武术,确是俊杰之士,但鄙人却老而无能,结庐于此,终日捕鱼,不问外事,只求安乐地做一湖上渔翁,以老天年罢了,家中有一老妻,既无儿女,又无昆仲,打得鱼归,换来美酒,借此浇愁,且以嬉乐,所以生平唯有曲酒与小人最亲了。前二年钓鱼湖上,得遇这位钟兄,他隐居湖滨,足迹罕入城市,性亦喜酒,我常常送鱼给他吃,他请我喝酒,二人遂为知交。今日他因我数日未至他家,故来探望,痛饮浊醪,舞剑助兴,敢劳庄主驾到,这是梦想不到之事。”
史成信笑向钟常道:“钟兄先前作何生理,可否告诉一二。”钟常道:“少年无赖,实不足道,年来国事周唐,我辈只能愤愤,实亦无力回天,便来到洞庭西山太湖之滨,买得茅屋三椽,隐居在青山绿水中,种竹栽花,以终吾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唤红薇,且喜天性聪慧,如娇鸟依人,足使小人忘忧解愁,伊性喜学习武术,小人遂把自己会得的教她一二,又令她入邻家一个私塾里去读些四书五经,因为小人唯一的希望也就只有在我女儿身上了。其他时候当泛一叶扁舟,在太湖中徜徉自乐,孟老渔翁能饮一石不醉,不慕名利,垂钓湖滨,小人认为是个高尚之士,志同道合,所以常相往来,今宵贪赏月色,猛饮少舞,却不料惊动了庄主,谬蒙赞许,弥觉汗颜。”大家又谈了半晌,直至五更,史成信才和壮丁回镇。
史成信得到钟常、孟哲两人,帮同整顿镇上防务,并又联合各庄有志壮丁,声势渐壮,这时便听到史阁部死守扬州,扬州攻陷的消息,史成信痛哭流涕,诚继阁部遗志,恢复亡明,钟常、孟哲,亦扼腕不已。
忽一日,守镇壮丁报告,清兵侦得本镇聚议,派兵来围,铁骑数千,势力雄厚,请庄主定夺。孟哲道:“我镇新培武力羽毛未丰,恐难抵御清兵。”史成信道:“虽然如此,我等也得死守,才对得起阁部。”便传知全镇各村,小心提防,准备死守。
清平镇联合十多个村落,招集壮丁也还有一千余人,因史成信极力招纳,其他各地流亡到此的倒有三千以上,合计五千余人,声势也还不小,清兵最初小觑了这个地方,只派来少数兵卒,攻打本镇,哪里禁得住清平镇上的人,正是一场热血沸腾之时,几次交锋,清兵都被打退,镇上情形,变为小康,一般无识壮丁,便不由得兴高采烈起来。
孟哲暗和钟常计议道:清平镇地势狭小,清兵屡次不入,等到他处战事结束,定要派大兵前来,如那时众寡不敌,必无幸理,史成信立志玉碎,只是全家妇孺,如何安排,史成信只有一子,名叫史麟,自幼知书明理,又学习武功,确是一个有希望的青年,若是一日玉石俱焚,史家岂不绝嗣。
钟常听了,默然半晌,便道:“仁兄先离开此地,择一幽僻所在,一到事机紧急时,我必能想法救出史麟。”孟哲道:“还是先和史成信表明,以免临时找寻史麟不着,以致误事。”
二人计议决定,便去拜见史成信,说明来意。史成信最初还是执定全家殉难的见地,后来孟哲再三解说:第一是后嗣问题,第二是将来遇机再举的问题。史成信看着钟常,深信他有一些本领,把史麟托付与他,将来必有希望,也便同意。
当下叫史麟道:“现在清平镇危如累卵,我志已决,以身殉国,毫无犹疑,只你年纪还轻,这样殉难,未免可惜,现有你钟、孟两伯父,为当代豪侠,将你带出清平镇,今后一切听钟、孟两伯父的指教,不要忘掉你自己的前程,不要忘掉你父亲的志愿。”
史麟年只十几岁,听了父亲的训后,落下泪来,史成信便着家人备了筵席,请孟、钟两人痛饮,把他一首诗抄写了交给史麟道:“我一家许国,无物遗留,这首诗要你好好地保存,日后见了诗就如同见了我一般。”此日上午史麟带了行李箱箧来见孟哲、钟常,要跟从钟常和孟哲到太湖去。他们三人先至孟哲家中,在孟家中用了午饭,便把自己的渔舟,载送钟史二人到太湖。渔舟一叶,驶入万顷烟涛,湖光山色,上下一碧,真是好看煞人。芦苇中时有渔舟出没,一群群的野鸟回旋飞翔,又有许多网船,鱼贯而驶,船上都是些裸足袒胸的渔人,唱出很好听的渔歌。大好水云乡中,别有风景,使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在红日西坠时,孟哲渔船已驶至一个小小的湾中,湖水渐浅,而清晰可以照影。钟常回转头来,见史麟正一手支颐向远处游目而观,就笑嘻嘻地对他说道:“少庄主,你坐了半天的船,觉得厌气吗,到了到了。”说着话,一手指着岸上竹篱东边三四·间矮屋,脸上满面的笑容。史麟跟着看时,见那三间瓦屋,墙上都有绿色薜荔,随风荡漾,如碧浪一般;院里面有翠柏一株,亭亭如盖,又有修竹数竿,甚是清幽;门外两扇柴扉悄悄地闭着,篱边还有数丛黄菊,真是个隐士之家,远离尘嚣。岸边有两株柳树,可是时已三秋,柳丝已谢,只是稀朗朗地剩着数条枯黄的垂丝,水边正有一群鸭子在那里戏水逐波,呷呷的叫着。渔舟已到岸边,徐徐泊下。湖水很高,和陆地相去无多,水边且有很平正的石堤,所以三个人很不费事地走到了岸上。孟哲又把舟上的一根链在水边一根木桩上系住了小舟。钟常已去叩动柴扉,只听门里有人问一声是谁,这声音清脆而婉媚,传入耳鼓,如听黄鸟在枝头上弄音。史麟定睛看去,呀的一声柴门开了,走出一个小女子来,年可十六七许,桃脸含霞,柳眉映翠,生得非常清丽,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短褂、淡绿色的裤儿,足下却是一双天然脚,踏着黑缎绣红花的大鞋儿,怪触目的,头上梳着两条小辫儿,用紫色丝线扎着,飘在两肩,甚是好看,一见钟常,便扑到他身边去说道:“爹爹,你怎么又去了多日,在外边忙些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家里,好不冷冷清清。”说着话,又向孟哲叫一声:“孟老伯,你也同来吗?”一眼又看见史麟站在二人背后,不由一呆,四目相视,各人都觉得眼前十分光亮。钟常一手摸着他女儿的小发辫,哈哈笑道:“丑丫头不伴你游玩吗,你只要好好读书,好好玩耍,在此地怕有老虎来吃掉你吗?我自有我的事,不得不向外边走走,今天我和孟老伯还带得一位小朋友来此,来,你见见,他姓史,名麟,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至于他的来历,少停再行详细告你。”一边说,一边将手向他一招道:“这就是小女红薇,将来你们要常在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学剑,不可不见见的。”史麟知是钟常的女儿,忙上前磬折为礼,红薇也福了一福,却躲在她父亲背后咯咯的笑。于是钟孟二人,又去渔舟中帮着他忙将行李搬出船来,带到钟常家中去。红薇在旁看着,她不知来的少年究竟是个何许人,像要住在她家中的模样了,心里十分奇异,但看这人的相貌态度,雍容英华,绝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呢。
孟、钟等一行人走入里面。庭院很是宽敞,种着许多花木,那亭亭如盖的翠柏,即挺立在东窗之前。正中三间屋子,左面是一客屋,右面便是卧闼,中间却是客堂。有一个蓬头麻面的丑陋不堪的丫鬟,从客屋里跑出来,向钟常叫一声:“老主人回来了,红小姐天天盼望你归家呢!”说着话,她见主人手里拿着东西,便过来接在手中,又到孟哲、史麟身边,把行李都接了过去,双手扶着箱箧,好似一些不用气力似的,飞步走入客屋中去了。史麟看着,觉得这个丫头的气力也着实不小了。他随着钟常等步入客屋,见客屋中的陈设甚为简朴洁净,正中悬着松竹梅岁寒三友的中堂,旁边挂着一副张旭草书的对联,不知是真是假。钟常早一拉手请他们二人到客屋中去坐下。孟哲是常来的,也不用客气,他握着史麟的手,踏进室中,便让他在屋里的大椅子里坐了。史麟见二人没坐,他也不肯就坐,只是负着手在室里细细端详。室中陈设也很简单,供着数盆盆景,钟常请他们二人上坐,自己和红薇坐在下首相陪。此时丫头已放下她手里的行李,端上茶来。钟常举起茶杯,说声请,又对史麟说道:“少庄主,这里僻处湖中,一切都是简陋得很的,少庄主向来养尊处优,不知骤然间到了茅居,可过得惯这种寂寞生活吗?”少庄主道:“钟老丈,小子随老丈到此,是奉着家父之命,一则预防不测,二则跟着名师习艺,并非贪图逸乐。家父尽了孤臣孽子之心,为人子的,不能枕戈磨剑,代父分忧,已是十二分的抱憾,今托给于老丈,蒙老丈盛情许可,不以亘乡童子见弃,收诸门墙,心中铭感,何日忘之,故小子今日在此一心学艺,以图将来,不负家父所属,不知有他,安敢耽于安乐,自误前程。管子有言:‘晏安鸩毒,不可怀也。’孟子亦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小子能不格外自勉呢!务请老丈把我如一个小孩子看待,耳提面命,一切不用客气,这才是小子的大幸了,又少庄主这个称呼,也望免掉,只呼名字便了。”
钟孟二人不防史麟小小年纪,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深明大义,不由得连连点头,连在旁边的红薇听了,也把一双曼妙的目光,射向史麟的脸上,钟常说道:“少……”说到“少”字又缩住了口,改说道:“我,那么就遵命了,大胆唤你的大名了,你所说的话,句句打入我的心坎,足见你的胸中有志,使我们十分佩服,只恐我们才疏学浅,不足辅导呢,此后我们都要如自家人一般。你住在这里,如嫌寂寞,我女红薇也随我学习武技,自可一同练习,有个伴侣便可活泼一些,只是我女生长草野之中,性情虽然直爽,而恐她不知礼仪,如有冒犯之处,请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史麟道:“老丈你又要客气了,小子既得老丈指点武术,又蒙视同家人一般,教令爱和我一起练习,如此优渥,五中感激,只恐小子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老丈也要原宥。”红薇听他们说话,只是嘻开着嘴笑,忽然她好似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情的,跳起身来对父亲说道:“哎呀,我几乎完全忘怀了,今天早晨柏树村的何正送来一筐洋澄湖的大蟹,说是他的亲戚从唯亭带来的,他因爹爹喜欢吃酒,所以不欲自尝,特地送来给爹爹吃的。我因爹爹不在家,不知何日回来,要想退回他,但他一定不肯带回去,他教我待到晚上,父亲不回家时,可以把它洗干净放在瓮中,饲以米粒,隔二三天不死的,我只得受了,恰好爹爹和孟老伯等回来了,家中没有家肴,这时正好享受,爹爹要不要立刻做来吃呢?”钟常一听有蟹,便笑起来道:“妙极了,我正想吃这个东西,洋澄湖蟹又大又结实,今晚可以大家饱啖一顿了。”红薇道:“我去拿给爹爹看。”说着话,早已跑出去了,一会儿手中提着一个大筐子,放到钟常的脚前,说道:“爹爹请看这蟹大不大?”钟、孟等三个人一齐走近看时,见那筐子外面是用一根根竹篱做柱,空着很方的格子空隙,看到里面约莫有二三十只大蟹,重重叠叠地伏在其中,金爪铁壳,唾吐成沫,果然不是平常河里的小蟹,做熟时金膏玉质,其味无穷,钟常说一声:“好大蟹!”便叫一声阿俊,那丫头便跑了进来,钟常吩咐伊道:“这一筐子的大蟹,你快拿去一一地洗了,放在锅中去烧,我们今晚要吃大扎蟹咧。”丑丫头答应一声,拿了竹筐便走。
此时天色已黑,红薇便去掌上灯来,对钟常说道:“这许多蟹恐怕丑丫头对付不了,待我去帮她的忙。”钟常点点头道:“很好,你去端些醋和姜,再把那半只火腿切了熬些汤喝,并预备几样吃饭的菜,从后面菜园中摘些大菜切几棵,把虾米一同烧,捕的鱼也可煎一段,再把瓮中的酒舀起四五斤来,烫熟了一齐拿上来。”孟哲把手摇着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多劳令爱,随便吃什么就是了。”史麟也道:“今晚有扎蟹足供大嚼,老丈不要多忙。”钟常哈哈笑道:“这算什么呢。”
红薇退到外面去,钟常却脱去了长衣,先到外面客屋里,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又去点亮了正中悬着一盏玻璃灯,走至庭中,把篱边陈列着十多盆菊花,陆续搬进来,放在桌上,史麟立即帮着同搬,菊花已是怒放,紫的、黄的、白的、红的,齐色各样,清香扑鼻,钟常错综地把菊花放好了,向孟哲微笑道:“今晚我们可以效古人行鳌赏菊了,这都是何正所赐的,但这一筐的大蟹确乎是不容易吃呢,其中尚有一段曲折的经过,至今思之,尚有余悸,现在趁这还没有做好的时候,你们请稍坐,待我讲出来给你们听听吧。”

第二章 枫村拯弱
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不但风景的伟举,足以荡涤俗虑,而在这个水云乡中,所居的许多人民,都有特异的习俗,和外间又是同又是不同。隐士钟常,携爱女红薇及丑婢阿俊,倦游归来,卜居湖南紫云村,起初乡下人对于他们不甚熟悉,自然有些歧视,可是后来钟常和他们相处得熟了,大家佩服他的武术和他豪爽而有礼的性情,一村之中凡有疑难之事,常要找他来商议,所以钟常在紫云村中,俨然为一巨擘,然他并没有别的心思,对乡民们甚是谦恭,他自己的生活也十分清闲,有时和老渔翁孟哲饮酒谈天,有时教他的女儿红薇学习剑术,其他时候,每每喜欢独自一个人驾着扁舟到太湖中去随处遨游,竟日而归。
这一天正在清晨,他是一天亮就要起来的,在家里吃了一些东西,立刻坐了一只小船,想出去游湖,因其时天高气爽,正是中秋已过,重九将临之时,太湖里秋色大有可观,钟常遂一清早便要出去了,红薇知道她父亲的脾气,说什么就要做什么的,只对她父亲一笑,说道:“爹爹早去早来。”钟常答应一声,到湖边去下了船,鼓动双桨,驶出紫云湾,便到了万顷碧浪之中。太湖里的村子很多,大家都是聚族而居,民风厚朴,然而又有些横暴,男女之间,桑间濮上之风,也很盛行,这时正值乡民大捕野鸭的当儿,那野鸭在太湖里最多,要算是湖中的特产,每值秋季,浅汀芦畔之旁,一簇一簇的成群而翔飞,黄嘴翠羽,到处觅食,因为野鸭的肉味鲜而且香,是野味中的上品,尤以富人酷其甘,乡人遂在此时,争捕野鸭,一对对拿到城里去卖,他们捕野鸭的方法,有些特殊,人们往往带着火枪,悄悄地潜伏在芦苇叶中,等鸭子们起飞的时候,便迅速地开枪射击,一枪放出时,有许多很小很小的弹丸,野鸭纷纷下坠,但这不是最良好的方法;大多数的乡民在晚上到湖边去安排下捕野鸭的网,专待野鸭觅食时自投罗网的,到了清晨,乡民们叫他们家里的女儿或是童养媳到水中去取已入网的野鸭,这些女子大部分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体很是康健,泅水术也熟谙,身上脱得赤条条的,只穿着一件入水的肚兜,用几根带子上下束着,掩护了她们的私处和胸前的双峰,她们很天真地一个个奋勇跳下水去,泅到她们的捕鸭网所在,见了网中满满的野鸭,好不欢喜,大家负着网,连网带鸭,从水里扯回家去解俘。
钟常出来的时候,正遇见这些捕鸭的少女,他看着很觉有趣,又遇见许多网船都往湖心里去捕鱼的,成群结队去赶着水上生涯。钟常划了一回,稍觉乏力,遥见东边有一座小山,山下红叶萧疏的林中,有一个村落,钟常便想到那边村子里去玩玩,所以将小舟划进湾去,正要泊了舟上岸,去小酒店里喝些酒,休息一会儿,再往别的地方去遨游。忽见岸边有一个年轻的汉子,形色败坏,脚步匆忙地向太湖边来,背后有一伙人紧紧地追赶;那汉子跑到水边,满头是汗,见了钟常便呼救命。钟常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见着许多人紧追一个人,而这人又向自己求救;他本是一个侠义之辈,怎能袖手旁观?遂将小船靠近了岸,向那汉子一招手道:“下来吧。”那汉子跳到船里,气喘吁吁的,向钟常说道:“老丈,可怜我的,快快把我摇开去,岸上那些追赶的人,要将我置于死地呢。”钟常因为事机急迫,也来不及细问根由,立刻把船划向湾外去,划到一箭之遥,岸上追赶的人已到水滨,高声大喝:“你这小子逃到哪里去,谁敢把他救去,谁就要和他一同处死,还不将船划回来吗?”钟常不去理会他们,只顾将小舟划向外边去,要脱离他们的威胁,又听岸上人喊道:“哼,凭你们逃到什么地方去,老子一定不肯轻易饶过的,天下有这种便宜事吗,灭损了班家的威风。”
钟常出了村湾,已望不见岸上的人了,看这汉子年纪还不满二十岁,面貌生得还好,但略有些傻态,身穿一件青灰面袍,并不像农家之子,此时他伏在船中,满露着惊惶的形态,似乎十分可怜,钟常一面划桨,一面细察这人既不像盗匪之类,为什么岸上那些人紧追不舍,一定要把他处死;忍不住向他问道:“你姓什么,是不是这村中的人,他们为什么要害死你?究竟为着何事?你要告诉我知道。”钟常问时,只见他脸上一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说:“小子姓何名正,但人家都唤我何傻子,并非这里村里的人,是住在邻近的柏树村,小子实在是做事太荒唐了,以致闹出这个乱子来,他们定要杀死我,但小子实在是三房合一子的,请老丈援救我出险,当结草衔环以报。”钟常听他说话倒还斯文,像个念过书的,他自己虽是个武夫,平常却很敬佩读书种子,所以他更是不忍眼看何傻子被那些人给害了,又对他点点头道:“你不要害怕,我必救你出险。”何正却把手向背后一指道:“哎呀,不好了,老丈,你看他们追来了。”钟常回头一看,见背后五六条浪里钻的小船如飞一般地向自己船追来,每只船上立着三四个人,手中都高高举着棍棒、钢刀等武器;又有二人划着桨如火如荼,好似遇到了湖匪,钟常虽把自己的船向前紧摇,但速力却差着甚远。一刹那间,后面的浪里钻小船越追越近,便有人高声喝道:“你这人好大胆,是从哪里来的,载着这小子逃生,莫非和他是同党吗?好待老子来收拾你们一同去见阎王!”
何正指着后面当先一条船上,握着铁棍站在船头的一个中年汉子说道:“老丈,这人就是此间丹枫村里的班老四,别号赤尾蛇,设着拳社,招募弟子,听说他的本领很好的。老丈,以我看难以逃走了,他们追得渐近,老丈你能够把我送到柏树村吗,到了那里,我们村中也好出来相助了。”钟常摇摇头道:“一则我不认得往你们柏树村的水路怎样走法,二则时间也不早了,这不是他们已是追近吗?”何傻子哭丧着脸说道:“那么怎样办呢?不是又害了老丈吗?”钟常哈哈大笑道:“你虽年纪轻,却为何这般不中用,凭我一人一力,包管击退他们,你会摇桨吗?你快坐到船艄来,代我摇桨,我自己在船头上去对付他们。”说着话便将手中的桨交给何正,何正有些似信不信地说道:“摇桨我是会的,但老丈手中没有兵器,又是一个人,怎敌得过他们十数个男子呢?”钟常道:“这个你莫要管,我自有能力,你只要好好儿地摇着桨,心里千万不要惊慌,把船摇得稳定,就是你的责任,其他天大的事有我一人担当,不要说这些十来个胎毛未干、初出茅庐的小子,便是有千百兵马在前面,我也视若无物的。”遂把他自己身上的长衣脱去,走至船头,喝令何正把船调转身去,何正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调转小舟,唯望钟常抵挡一阵,听天由命。
当钟常的船调转身来时,丹枫村上的追来的船已相隔一丈来远了,那个班老四恶狠狠地举起铁棍,向钟常说道:“你叫这小子快快束手就缚,免得我们动手,谁叫他跑到我们村子里做歹事,我若饶了他,就不再姓班。”钟常抱着双拳,很镇静地立着,不动声色,等班老四的船近时,方才开口说道:“凡事有理可讲,何必要如此蛮干,姓何的究竟有了什么罪,你们把他看作盗贼一般呢,倘是好好地讲话,我愿意代你们排难解纷,消怨释嫌,岂不是好。”班老四道:“你既然不知内中情由,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只要交出姓何的小子来,我们也不来伤害你,何苦要袒护这小子,强欲出头,那我就不客气了。”钟常闻言,冷笑一声道:“姓班的不要自恃技高,你有棍子,我有双拳,不妨来比试比试吧。”
班老四闻言,气往上冲,说道:“你这人有多大本领,敢是吃了豹子胆,来此挑衅。”旁边又有一个拿着短刀的少年,说道:“四哥,你和他多说什么。”班老四的船这时已和钟常的船接近,看着钟常赤着空拳,更不放在心上,他把手中的棍子紧一紧,直向钟常胸口捣来,钟常哪里注意他,等到棍子贴胸时,身子向左边一侧,伸右手乘势向前一抓,早将那根齐眉棍抢住,班老四等也未免太大意一些,故此被钟常抓住;他心里一想,连忙用力要把棍子收回去。但是钟常怎肯放过这机会,早运用神力,向里面一带,班老四没有钟常力气大,立足不稳,身子向前直倒,口里说声不好,连忙将手一松,身子跌到船头上,两手撑住,若不松手时,早跌入湖中去了。钟常的身躯只微往后略侧一侧,一根齐眉棍早已抢到手里,此时的钟常真是如虎添翼,挺着这根棍子,瞋目大呼道:“哪个还来尝试尝试这根棍子。”船后的何正看着也不由愁眉顿开,嘴也张开来了。
班老四跌得快,爬得也快,站起身子,见自己的棍子已落入他人之手,左右都是他的朋友和门下,平日夜郎自大,目空一切,常在他们面前夸口,今日竟然当众出丑,怎不羞愧,脸上立刻涨得红红的如猪肝一样,便从他的同伴手里取过一柄朴刀,咬牙切齿的,对钟常说道:“你趁我不防,夺我棍子,何足道哉,须吃吾一刀。”说着话,恶狠狠地一刀照准钟常头上砍来;钟常有了棍子,便把齐眉棍去拨开班老四的刀,还手一棍,向班老四下三路扫去,班老四急忙跳过,险些儿着了一棍,便又觑准钟常的咽喉,疾刺一刀;钟常横棍格住。两人斗得不到五六合,班老四的刀方向钟常腰间刺去,却被钟常将棍子使个旋风扫落叶,和刀背碰个正着,班老四手中那柄朴刀,早已飞到三丈外的水面上去了。
众人见钟常厉害,呼哨一声,四面拥上来,想要以多取胜。钟常不慌不忙,将棍子从容舞开,只见上下左右都是棍影,宛如一条匹练,忽东忽西,众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碰着棍的,不是头青脸肿,便是打落下水,一连打落了四五人。钟常一心要把他们击退,救出何正;忽然听得何正在背后说声不好,回转头来看时,只见船后水里上来两个汉子,揪住何正衣服,喝了声下去,扑通一声响,何正早已跃翻水中去了,接着水里又伸出两条手臂来,扳住船头,自己那只小船便滴溜溜地打转起来。钟常知道不妙,忙将棍子往船帮一扫,手便缩下去,船也不转了,但又见水里探出几个人头来,向他窥探,又有一个汉子浮出水面,手里挟着何正,湿淋淋地抱上对面一条小船上去了。此时钟常方知被他击落下去的人都会水性的,他们不能以力取胜,便来水底暗算自己了,何正被他们捉去。船上无人摇桨,自己一个人又要力战船上的人,又要对付水里的人,真是孤掌难鸣,不免要吃他们的亏呢,他一面手里殴斗,一面眼睛带望着水波之中,他们可要再来扳船;倘然自己的船倾覆没,那么自己虽勇,不谙水性,便要得到大大的危险。他正在思想之际,水底里果然又有几条手臂来扳他的船,他又将棍子去扫时,手又缩下去了;一会儿船梢已被人扼住,这船又滴溜溜地打起转来。钟常知道这个样子,是终于要吃亏的,顾了前不能顾后,不容易防护好自己的船只,于是他纵身一跃,跳到了班老四的船上。
班老四刚才手中的棍被钟常夺去,刀也被他磕去,他手里又换了一柄短剑,正在指挥同党,包围钟常。不防钟常勇气无双,蓦地跳到自己的船上,不由心里吓了一跳。钟常直奔到他的面前,喝一声:“小子不要以人多为胜,看你家钟爷来捕你。”说着一棍打班老四的肩头。班老四把短剑架住他的棍子,已知他的厉害,心中胆怯,硬着头皮迎战。钟常觑个空隙,一棍击中班老四的大腿,就在船中,趁势夺了班老四手中的短剑,插在自己的腰里,右手握棍,左手揪住班老四的发辫,高高提将起来。
众人见班老四被拎,蜂拥而前,尚欲来援救,钟常高声说道:“姓班的小子已为我擒,难道你们的本领还比他高强吗?谁·敢上前来救的,我就叫他剑下丧生。”说罢,又把棍子放下,从腰带上取下短剑,提着班老四的后颈说道:“你快叫他们不得动手,否则我先杀死了你,再去对付他们。”班老四这时性命已在他人掌握之下,战栗不已,连忙依着钟常的话,向众人说道:“弟兄们快快住手,莫害了我的性命。”众人听班老四呼喊,又见钟常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立刻呆呆地都停住,钟常见已镇住强人,心中暗喜,遂又吩咐班老四道:“你快叫水里的人一齐上来,不许在下面暗算,不然我就把你的头割下。”班老四道:“我说我说,请你千万不要伤我。”便又对水里的人说道:“水中的弟兄都上船来吧,不要动手。”水里的人正在无主意,听了班老四的话,果然一个个都跳了上来。钟常又对众人高声说:“你们如要我释放姓班的,快些先将姓何的释放回船,要不然我可先杀了姓班的,再和你们厮杀。”众人听了这话,犹豫不决,钟常又把短剑在班老四耳朵上触了一下,说道:“你也吩咐他们一声。”班老四忙又说道:“弟兄们快把这人放了再说,今天我们算输了。”班老四说过这话,便有一人放了何正,放他爬回自己船中去。
钟常见何正已回到自己船中,没有损伤,心中大为安定,班老四哀告道:“我都依了你说的话,此刻你总可以把我放下来了。”钟常道:“你别慌,只要你能顺从我,决不至于伤你,但此时还要稍缓片刻。”他说完了这话,仍把班老四高高举起,短剑插在腰里,提起棍子一步步地走回自己船上,又对众人说道:“你们若要我放回姓班的,那么你们只可留下一条船、两个人,”随我的船再往前行,到了相当之处,我自然放他,让他坐船回去,其余的船都不许逗留,快快回去村里等候,大丈夫出言如山,决无更改,我绝没有片言只语哄骗你们。”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做不得主。钟常又和班老四说道:“你快快说吧。”班老四叹了口气,只得对众人说道:“弟兄们请留下一条船,两个人随我同去,其余的人只好先请回去,等我回村再作道理。”众人听了班老四的吩咐,果然留下一条小船、两个健儿,余众垂头丧气地回船去了。
钟常见他们一一依了他的说话,便又对何正说道:“现在已无事了,你快快把船摇回村里去。”何正答应一声,很兴奋地摇着桨在碧浪中悠然而去。
班老四那边留下的一条船,跟着钟常坐船而行,过了一段水路,已隐隐望见前面陆地,钟常指着问何正道:“前面可就是你们村庄吗?”何正点点头,钟常便将班老四释放,说道:“今天姑且警戒你一下,以后再不要恃强欺人,快快回船去吧。”班老四已吃了苦头,不敢再和钟常分辩,垂头丧气地回到他自己船上去;他的同伴接到船中,方才安了心,鼓桨如飞,回到他们村中去了。
钟常放回班老四,又对何正说道:“今天我救了你,索性把你送回村去吧。”何正道:“老丈真是金刚身手,菩萨心肠,使小人不胜感激。你若送我回去,家父知道了一定要感激涕零,将来父子们要代你供个长生牌位,一辈子不忘大恩德的。”钟常听他说话真不像是傻子,便又问他道:“你究竟在那边和姓班的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而他们要追捕加害你呢?他们这也太没有王法了。”何正复经钟常这一问,他的脸上不由一红,嗫嚅着说道:“这事也是小子一时糊涂,自取之咎,本也不能深怪班老四的。但班老四等众人恶狠狠地必要杀死我,那也未免太残暴了。老丈请恕我的荒唐,待我把此事事实真相告诉你吧。”于是何正一边摇桨,一边将他在丹枫村里所做的事分条分缕奉告。
何正本是湖滨柏树村上的人,他的父亲何寿田是村中的富翁,田地财产很富,伯叔都在苏城经商,三房只生他一子,所以不但他父亲爱如珍宝,一家一族都是喜欢他的,乡人最重后嗣,因为何寿田若不生何正,他们都要变作若敖氏不食之鬼了。自幼他父亲便请了一位老儒在家,给他讲读五经四书、诗赋文章,希望他可以做个读书种子,博取功名,光荣门楣,谁知他有些呆头呆脑,小处虽能明了,大处偏要糊涂,有时文章做得很好,有时却又不知所云,不守格律起来,后来那位老儒因自己教他不好,便气愤告退,何寿田无可奈何,只好让儿子在家自修,兼习绘画,因此大家都称他何傻子。他父亲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功名虽无成就,恰逢时势大乱,还是姑且养闲,不过何正既然是三房合一子的,不可不代他早早授室,自己也可早得弄孙之喜,以慰桑榆之暮景。无奈何正性情十分固执,必要他自己眼里看得中的,方可联秦晋之好,虽有许多做媒的来说合,却多不能成功。他父亲几次劝他,责备他,把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讲给他听;他总是不肯顺从父母的意思,何寿田也奈何他不得。一年一年的因循下来,他父母不知何正究竟要怎样一个女子做他的妻室,这一来何正到丹枫村去赏红叶,游玩山景,住在姓鲁的乡人家中,姓鲁的是他的父执,确知何正是三房合一子的富家子弟,格外殷勤款待,留他一连住了数日,打发人到何家去通知,留住他不放回去,谁知一段孽缘由此而生。
有一天下午,何正自己出来散步徘徊,忽见东边小篱旁有个园林,树木甚多,有几枝红枫已是胭脂般红起来了,在西山许多村子里大多数人家种植果树,所以园子很多,而且不论什么过路客人,都可以从树上采取果实,肆意饱啖,绝不取值,只不许带回家去,这也因为洞庭东西山各处都是著名出产水果的区域,有果树的人家出产得多,当然不计较他人吃一些了。这时候橙子已黄,枣儿甚大,何正是喜欢吃枣子的,遂信步走将进去,只见一’丛丛的树,没有一个人影,他走至一株大枣树下,偏巧那边地下有一支竹竿横着,他就取在手里,抬起头来,觑临枣子多的地方一阵乱敲,那已熟的枣子便纷纷落到地下,何正见地下已有不少枣子,便丢下竹竿,且拾且吃,吃了一个畅快,不舍得离去,又从林子里走过去游玩一下,只听那边橙树上窸窸的声音,仰首一看,忽见有一个绿衣女郎,立在一条树枝上,亦在摘取橙子,兜满了一衣兜,露出裙下一双金莲,红缎鞋儿,绣着黄色的花、绿色的叶,虽然没有三寸小,至大也不过四寸,瘦瘦的很在样儿,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何正所以不肯娶妻,并非真的不要妻子,实在他读了古书,忽然有一种嗜好,便是喜欢女子的小足,他喜欢娶一个女子最好要像育娘一般的纤纤莲钩,瘦不盈握,那么帐中被底,格外销魂,因此他曾作了十首咏绣鞋的诗,寄托情怀,自誓非有小足的女子不与缔姻。可是乡间的女儿十有七八是天然足,她们都要做工,缠了小足如何能耐劳苦。即使有几家大户人家,强迫女子缠足,也是有名无实,只有胖肿而不美观,貌美的虽有,足小的不多,因此他的婚姻便耽误起来了,然而他的父母哪里知道他的心事呢?否则早向城里女子去求亲了。何正物色多时,更觉莲钩难得,寤寐思之,今天忽然见了这一双小足,岂非蓦地里遇见了风流冤孽吗?
他不由轻轻咳嗽一声,树上的女郎听得下面有人,低头一看,乃是一个陌生少年男子,不禁双颊红晕,回过脸去,何正先见双钩,已是魂销不禁,后见女子玉姿绛香,风姿雾鬓,不觉目怡神往,呆呆地立在树枝,默默无语;绿衣女郎见树下有了男子,也不再摘取橙子,心慌意乱地要紧溜下树来。哪里知道小足一滑,竟从树上跌将下来,口里说声“不好”,这株橙树很是高,她又爬在最高处,倘然跌在地上,定要受到重伤。此时何正正在下面,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奔上前去,伸手将女郎一抱,女郎早跌在何正怀里;何正支持不住,扑地坐向草地将女郎托住。一丝毫没有受伤,在她衣兜里的橙子,却跌了个满地,但女郎受惊之余,面色变白,似乎已有些晕厥的模样,何正不知她的芳名,只凑在她的耳旁,低声唤道:“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唤了二三声,女郎樱唇里嘤咛一声,睁开星眸,见自己的娇躯竟坐在这少年的怀里,如何不羞愧万分,忙伸双手掩住了她的面庞,说道:“怎的怎的。”何正道:“姑娘莫惊,刚才我走至树边,见你从树上坠下,倘然不救,必有死伤,所以不避嫌疑,赶上前将你抱住,幸姑娘并没有受伤,而虚惊却不免了,请姑娘镇定心神,不妨事的,并乞谅吾孟浪了。”女郎听了这话,闭目不语,何正见伊不开口,也不动身,他也坐着不动,软玉温香抱满怀,一阵阵的肌发之香透入他的鼻管,他忘记了所以然,一时神不守舍,半晌沉默。
过了一歇,女郎才嘤咛一声,立了起来,何正又向女郎一揖道:“幸恕冒昧,愿闻姑娘芳名。”女郎回转头来,脸色又转红了,羞怯怯地答道:“我姓赵,闺名香玉,今日因为爱吃橙子,故到自己园里来采取,稍有不慎,失足而坠,幸君前来救援,感愧得很,但不知尊姓大名。”何正道:“小子姓何名正,是柏树村人,来此盘桓,巧遇姑娘,三生有幸。”说罢又是一揖,女郎听了“三生有幸”这句话,微微一笑。何正见四下静悄悄地别无他人,遂又向女郎说道:“姑娘,为何不叫佣人上树采取,而自己不怕有损玉体的危险,⋯⋯来登高树呢。”香玉眼圈一红说道:“妾已十有九岁了,但因先母见背,在后母膝下过活,后母自己有了儿女,把妾时常虐待,妾孤苦伶仃,万分酸楚,一切操作都要动手的,哪里可以叫人做呢?”何正听香玉身世如此可怜,心中更是感动,发生了一种极浓厚的同情心,遂说道:“原来姑娘遭逢这般不幸,使小子听了,万分扼腕,小子今年虚度十九,已和姑娘同庚,不瞒你说,家里父亲屡次要代小子完婚,而小子因为不得心上中意的人,所以宁做鳏夫,尚未如愿。”香玉把一块手帕在唇边咬着问道:“那么何君心上的人是谁呢?”何正近两步,大着胆子,向香玉又是一揖,轻轻说道:“姑娘,我的心上人儿就是你了。”何正说了这句话时,香玉却低着头,不作一声,何正见她并不叱责,便知这事有几分成功,遂又说道:“姑娘不要恼我无礼,怪我轻薄,只因我自诫愿得纤足的女子为偶,今姑娘貌美如花,足小如茭,只是我所渴望的人,故斗胆向你说了,如蒙垂允,我回去就叫人来捏合,可缔丝罗,这也是天作之合,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巧呢,千乞姑娘可怜小子,切勿见拒,那么此后一生幸福都是姑娘之赐了。”
何正这话说得甚是诚恳,以为可得香玉青睐,谁知香玉把手摇摇道:“何君,妾很感君美意,当愿侍奉巾栉,但是恐怕何君忘记了这其间还有一个问题,使妾与君难以成姻缘的,请君不要痴想吧。”
何正一听这话十分疑异,一时倒想不出是何问题;香玉见他疑异,想不出方才说的问题,便紧蹙蛾眉,对他说道:“何君,你难道忘记,我们丹枫村五年以来,早有禁令,全村人民不论大小人家,均不得和你们柏树村人通婚姻之好吗?”何正被她这么一问,方才如梦初醒,立刻哭丧着脸,说道:“不错,小人倒忘记了,这个确实是一个难题,我们将怎么样呢。”
原来七年以前,丹枫村里有一家高姓的,他一个十三岁的女儿送与柏树村中农人梁某家中去做童养媳妇,谁知梁某的老妻马氏性情十分暴戾,和他的两个女儿把新来的童养媳百般虐待,时常痛打,有一次高某去探望他的女儿,见他女儿额上有明显的伤痕,便向他女儿询问,他女儿且泣且诉,偷偷地把情形实告。高某是个性急的人,遂和梁某理论,不许以后再虐待他的女儿,梁某受了高某的责言,等到高某回去后,便去怪怨他的妻子;谁料马氏是著名的雌老虎,岂肯受丈夫的责备,夫妇俩勃谿一番。这妇人又以为都是童养媳在她父亲面前挑唆,以致闹出这个气恼,便和她的丈夫寻觅童养媳妇一些小过,母女三人把她结结实实地毒打一顿,打得她遍体鳞伤,又把她关在一间小屋里,不给饮食,马氏的儿子一则怕他的母亲,二则和童养媳妇没有什么感情,也就不去过问,梁某在外边赌钱,不知这事,可怜那童养媳妇受伤沉重,又不得医治,仅仅禁闭两天,一条小性命便不活了,等到梁某知道,也已无及。恰在此时,高某又来探视,偏巧亲眼看见这幕惨剧,于是他放声痛哭之下,他要和马氏拼命,马氏不服,挺身而出,和高某理论。马氏半点错处也不肯认,高某和她有理讲不清,勃然大怒,打了马氏一个耳光,马氏有两个女儿相助,到了这个时候,梁某也帮助他,和高某斗了起来,把高某打了半死。高某回到丹枫树,已是奄奄一息。高某临死前,表弟洪某恰来探伤。高某把前后经过告诉了洪某,要洪某代他报仇雪恨。那天晚上,洪某聚集本村壮汉,商议复仇。洪某本是村里的无赖,勇而有力,他见他的表兄和侄女儿都死于柏树村之中,难咽下这口怨气,又有高某临死委托,所以他天明立刻便聚集了许多村民,奔赴柏树村兴师问罪,也把梁某和马氏打得半死,捣毁梁某全家财物,算代他表兄和侄女报了私仇,马氏受伤最重,不久也因伤而死。柏树村的人以为洪某不该带领大批打手到柏树村里来殴人致死,明明蔑视村中无人;柏树村中自然也有不少好勇斗狠之徒,借着这问题,也聚集了百余健儿,到了丹枫村去和。洪某殴打,洪某不甘示弱,率众抵御,两人恶斗一场,柏树村打了胜仗,洪某也因此伤重殒命;丹枫村人隔了数天,又去柏树村问罪,班老四率众迎斗,两村遂成了械斗的局面,事态扩大,彼此结下怨仇,相争不休,最后由柏树村里的几家富家巨绅,向官中呈文报告,要求太湖厅出来秉公调解,方才终止械斗,可是丹枫村中人推求祸根,免不了深恨柏树村人,所以他们村中定下一条禁令,就是以后他们村中不论任何人家,均不得与柏树村人通婚,虽然隔了数年,前事淡忘,两村人互有往来,而禁止通姻这条禁令尚未取消,这就是香玉姑娘说的疑难问题。
何正呆立多时,香玉也含情脉脉地站在他的对面,二人相怜相爱,一见倾心,却因为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未免可惜。何正早已醉心于香玉的裙下双钩,怎肯硬着头皮就因此放弃。色情狂会使人胆大起来,超过了一切,对立半晌,何正忍不住又对香玉说道:“我们既已相爱,何必顾到这问题,能够成功的话,这自然是最好了,否则我将来也必携带家财,和姑娘双双走向他方去,不是很好吗?”那香玉也没有什么主张,只微微一笑。何正又说道:“姑娘家中人多吗?今夜我可能私下到你闺房里来一会儿吗?”香玉一听这话,不由脸上微有红晕,低着头回答道:“你要到我那里去吗?我也不忍拒绝你,我家的人不多,父亲到无锡去了,后母不管我的事,并且我住的一间卧室,单独在后边,和他们隔离甚远,你若在夜里到我房中来时,他们不会知晓的。”何正听了这话,喜形于色,点点头道:“这就是小子的大幸了,只不知姑娘的家门在哪里,请姑娘指点明白。”香玉道:“这园是我家的,晚间也有护园的住着,你来时不便,况又在黑暗之中,何处觅路呢?在园门外西首有一条小巷,巷里左右有两个小小的门户,左边的便是我家便门,今晚我可暗暗把门虚掩上,你可打从那边进来,顺手转弯,有个小天井,在天井对面有两扇长窗,我站在那里候你,决不有误。”何正听了,牢牢记在心里,香玉又道:“我们既已约定,请你就去吧,我不便在此和你多谈,倘有人看见了,反为不妙。”
何正说声“是”,他遂向香玉作了一揖,回身走出园去,走至园外,照着香玉所说的话,已走到西首一条小巷里,见那巷是走不通的,巷左右果然有两扇一样的小边门,何正认清了一下,方才回到鲁家。晚上推说头痛不适,要早些睡眠,自往客室中去熄了灯,默坐一会儿,延至外边人声静寂时,他就偷开了鲁家的后门,溜到外面路上,这天还是很黑暗,他小心翼翼地循着墙根走到那边,且喜没有遇见他人,才向小巷里一溜,他还是第一次做这偷香窃玉之事,大着胆子,鼓起勇气,自以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摸着这扇木门,正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即开,慌忙闪身进去,乃是一条小小过道,昏黑不辨门径,暗想香玉若欢迎我来,何不在此挂一盏明灯,好叫人容易走路,继思这本是秘密的行为,她怎好挂起灯来,使人猜疑呢,只有暗地摸索了,便将小门仍旧掩上,摸索入内,顺手走了个弯,黑暗中见有一条苗条的黑影走过来,把一只软绵绵的手伸到他的手掌里,低低说道:“怎么你迟至这时才来?”何正只说了一声“是”,接着纤手,早已魂销,不禁望着黑影往里面而去,不见所谓天井和长窗,暗想香玉姑娘不是说站在长窗边候我的吗,怎么她又在黑暗里迎上来呢,他也不敢询问,从黑暗里随着她去进一个小小卧室,室中没有亮着灯,听她悄悄地将门掩上时,何正心里不由卜突卜突地紧跳着,接着见她伸开双手,早将自己一把搂住,亲亲热热地把樱唇凑到自己嘴上接了一个吻;何正暗想不出斯斯文文的香玉,竟会这样热烈的,她究竟是不是个闺女呢?这也是一个疑问,他心中这般暗想。她早又问道:“我的好人,你怎么今晚变了哑子,一句话也不说呢。”一边说一边早拉着何正的手,抚摸她的乳胸,何正这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声音也微异,便叫声“你可是香玉吗?”她突然松开纤手,发出惊骇的声音道:“你……你是谁,什么香玉,你走错人家了,这这,如何是好。”何正也惊慌道:“那么你是谁家,怎样引我至此了。”
两人都作疑问,忽听室门嘭的一声响,又有一条黑影闯将进来,说道:“阿梅阿梅,你在此和哪个讲话?”室内的黑影接着说道:“不好了,我屋里有一个贼闯进来了。”外来的黑影说道:“快把他捉住。”何正发急喊起来道:“我不是贼,你们快快放我出去。”何正情急了,他到底有些呆气,竟没有顾虑到他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竟贸然喊了这么一声。外面早有人惊起,两条黑影都说一声不好,那外来的黑影早回身便逃,何正此时也知不妙,跟着拔脚想走,早被女的一把将他拖住,也喊起来道:“哥哥,我们这里有贼。”何正大惊,用力将女的一推,才摆脱身躯往外便逃,但在黑暗时东碰西撞的如何走得快,早见背后有灯光,又有人大声喝道:“哪一个吃了豹子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闯到我妹妹的房间来做甚,逃到哪里去,我班老四捉住了你,务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何正一听班老四三字大名,把手一摸头颅,自思我是要走到香玉家中去相会的,怎样会跑至班家来呢,自己也弄不明白了,班老四是本地村中有名的拳师,别号赤尾蛇,惹也惹不得,今夜我遇见了他,我的头颅将要保不住了,所以吓得心惊胆战,没命地向外飞跑,好容易跑出后门,穿出小街,却见背后已有几个人照着火把追来。
何正虽想回鲁家,但苦不及,后面追赶的人渐近,面前边又·有犬吠之声,怕要遭人堵截,偏巧旁边有个荒落的桑园,矮树乱草,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他也不知害怕,便往桑园中一钻,跌跌撞撞地逃向里面,丛树背后藏身,听外面足声杂乱而过,火光渐远,他才暗暗放心,捏了一把汗,自思这一遭真像鬼摸了头,跑至班家去,所谓阿梅其人,当然是班老四的妹妹了,她如何会知我来而牵我入内呢,还有后来的黑影是谁呢,这明明是班老四的妹妹另有奸夫,约作幽会,起先认错了我,而我也是走错了右边的门户,以致闹出这个岔事来,这虽是说他不巧又是巧了,但愿他们追我不着,回家去吧,我在此躲过了一夜,明天逃回家去,万事全休,只好有负香玉的深情了,否则我若不幸而被班老四捉住,岂不是有口也难辩吗?何正这样想着,忽听人声又起,似乎人数越多了,火光又明,很快地走回来,只听得班老四粗暴的声音喊着道:“那厮怎会跑得这般快,踪影都不见呢。”又有一个人说道:“小弟听得这里喊叫声,忙和他们三弟兄从小杏桥边迎上前来,也不见有一人影,那厮难道插翅飞上天去不成吗?”又一人接着说道:“班老四哥,我料那厮一定逃到这边桑园里去的,你不信时,我们进去搜查一下。”班老四说声好,即见火把移向桑树边来,有几个黑影窜入园中,何正惊慌极了,摸着身边地下有两块小石子,连忙拿在手中,将身子蹲在树根边,眼睁睁地看见有一黑影,也走向自己这边来,忙将一块石子向他飞去,落在那人脚边,只听那人骂道:“小王八,真的躲在里面。”背后一人喊道:“老王你要当·心。”话刚说完,匆匆又一石子飞出,正击中老王的嘴巴,啊呀呀地喊起来,前后的人跟上前时,何正又取了乱石块飞出去,击中两人,于是这些人吃了亏,火把集了一处,不敢向前,退出去了,又听他们中间有人说道:“那厮已在里面了,黑夜进去,他从暗处可以看得出我们,而我们都看不见他,徒然被他飞石击伤,太不值得,不如守在四处,把这桑园围住,等到天明后再进去,把他擒住,活活地种了荷花,方出得我们这口气。”班老四道:“老弟有主见,依你这么办吧,那厮也不打听打听,敢到我妹妹房中欲行非礼,该死不该死。”众人哈哈大笑,于是又见火把四处散开了。
何正暂时得安,自思转瞬天明,自己终成瓮中之鳖,逃到哪里去呢,必须在这夜间想法逃遁为妙,他潜伏了好多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他便爬上一株桑树,向四周窥探,果见四面有火把亮着,班老四等监视在外,自己逃到哪里去呢?默察良久,只有东北角上火把离开甚远,而且一无声息,自己不如就逃向那边去吧,遂下了树,怀中揣着许多小石子,做紧急防身之用,膝行而前,从丛树中摸到矮墙之下,寻得立足空隙。越墙而出,且喜班老四等尚没知觉,已有四鼓时候了,在黑暗中走了数十步,不敢回鲁家去;因为那边桥畔也有隐隐火把亮着,他只往村外走。一会儿东方已白,他越是心慌,想找只船儿坐了,逃回柏树村去,这是最好的方法,然而雇船必须说明,自己又露不得面;倘若给他们看见了,怎肯载送我归呢?晨光旭旭中,前面已有人走动,他忙把怀中石子丢了,低着头走,幸喜无人遇见,走了多时,遇到了个牧童,坐着牛背过去,也没注意他,他走至小溪旁边,见有数只小舟,他想前去偷取,东边矮屋里已有人出来,他回身便走,不知自己走到哪里才好,绕着圈儿想回鲁家去,拜恳他的父执出来代为缓说求和,然又恐被班老四撞见,走两步退一步,趔趄难前,这时候忽见远远的田岸上有一群人向这边飞奔而来,他一看便知是班老四那边的,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声势汹汹,他连忙回身奔逃。
班老四等天明后在桑园里四处搜查不着何正,心有不甘,遂又追寻,遇见牧童,向他询问,牧童告诉有一生人走过,于是他们追向这边而来,果然遇见。何正无路可奔,只往水边走,巧遇钟常划舟到此,情急呼援,也是他的侥幸,遂被钟常仗义救下,护送回村,此时他在舟中把经过的详情告诉了钟常,钟常也觉奇怪,徐徐划着桨,到得柏树村,村上人家甚为繁密,何正引导舍舟上岸,一同到家,钟常一看何正门墙高大,屋宇连绵,内外仆从甚多,真是村上殷富之家了。何正引导他去见父亲,何寿田见儿子同一位魁梧奇伟之士回来,未免有些惊异。何正此时方向钟常问起姓名,介绍相见,何寿田经他儿子的简略报告之下,知道钟常是救儿子性命的恩人,怎不感激异常,连忙设宴款待,钟常老实上座,举杯畅饮,且叫何寿田好好管束儿子,又勉励何正数语,酒终席散,告辞归去,何家父子苦留不得,只得由钟常回去。
钟常回到紫云湾,他的女儿红薇迎着问道:“爹爹何处去游览的。”钟常哈哈笑道:“我是出去救一条性命的。”便将丹枫村救出何正的事告诉了红薇,红薇也觉好笑,隔了三天,柏树村中的何寿田和他的儿子何正带了不少隆重的礼物,亲自前来拜访,接谈之下,方知何正虽然遇到了一次危险的风波,何正未遭毒手,而心里仍是舍不下赵家的香玉,而香玉的一双纤足,尤使他念念不忘,所以几次三番地向他父亲恳求,要他父亲来此,拜恳钟常出面去到丹枫村赵家为媒,玉成婚姻,消释前仇。他父亲应儿子之请,遂来商请,顺便备了几份厚重的礼物赠送钟常,申谢他前天救助之德。
钟常哈哈笑道:“何君受了这场惊恐,却仍不能忘情于赵氏女吗?这件事很是困难的,因你们两村既有世仇,一时不易消释,除非有排难解分的鲁仲连出面调解,不易成功。”何寿田又向钟常拱手道:“阁下便是今世的鲁仲连,所以此事非借重大力不可,鄙人所生只有这一个儿子,又是兼褪三房的,不免宠爱情重,早想代娶妇,无奈他执拗不肯,必要裙下双钩细如束笋,鉴美于古之育娘的,方中他的心意,此番他在丹枫村中见了赵家香玉,梦魂难忘,只是舍不下,天天在鄙人面前要求,因此只好来拜托阁下,玉成其事,有烦至丹枫村向赵家一说,乘此机会,好将我们两村的世仇一笔勾销,岂不是好,想阁下蔼然仁者,一定能够俯允所请,救救小儿这条性命,吾儿若不得成功此事,他一定要思念成病,没得药救了,吾儿有不测,我家将为若敖氏鬼,所以此事无论如何要恳求阁下帮助成功的,不但愚父子终身感德,何氏数房宗族是同深感戴。”说罢又向钟常连连作揖。此时钟常再不能不答应了,遂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准向丹枫村去找姓赵的说项,看你们的命运如何。”何寿田大喜道:“难得阁下允许,这是愚父子的大幸,你到了那边,再可以找鄙友鲁九渊,说起鄙人托阁下前来商量这事,他和我很相得,他必肯帮忙。”钟常点点头说声:“好吧。”问明白了鲁九渊的住处,坐谈了一会儿,何寿田父子方才告辞而去。钟常那时要璧还他们的礼物,但何寿田一定不肯,钟常也只得受了。
到得明天,钟常坐了船,又到丹枫村去,找到了鲁九渊,将来意告知,鲁九渊一则是村里有名的好先生,二则又和何家至好,当然十分赞成,遂介绍钟常去见赵香玉的父亲赵德,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个明白,要求赵德允许,赵德心里虽然同意,但村中的禁令尚未撤销,未便答应;和钟常商量之后,遂请到班老四,和他讲明,要把前仇清除,班老四见了钟常之面,非常羞惭,自己知道本领相差太远,枉在村中设了拳社,贻人讪笑,钟常却对他十分谦逊,一些没有骄矜自喜的样子,班老四方才稍安,钟常和他反复讲了,班老四此时也已察知他妹妹的行为,并不十分深责何正,但因钟常是个壮士,不得不听他的话,于是召集村中父老,商议取消禁令之举,鲁九渊和班老四先后说了,钟常又在旁发言,劝两村和好,悉释前嫌,本来两边械斗之事,已隔数年,为首的都已物化,所以大家没有一个反对,很容易地把禁令取消了。禁令既然取消,何、赵两家婚事自然没有问题,钟常此行果然不虚,遂至柏树村何寿田处复命,何家父子非常欢欣,异常感激,遂又请钟、鲁二人为媒,往返说合,使何正和香玉配成良缘,如愿以偿。
班老四佩服钟常的武术,自己到紫云村来见钟常要拜在门下,可是钟常因见班老四好勇斗狠,为人不很纯良,不欲将武艺传授与他,所以婉辞拒绝,班老四讨了一场没趣而去,心中未免有些怨恨。何正却是感激钟常相助的恩德,铭刻心间,时常赠送礼物,所以此次又送了洋澄湖的大蟹来了。
钟常借花献佛,便请史麟和孟哲持蟹赏菊,等他把何正的事告诉完毕,阿俊已托了一大盘扎蟹上来了。

第三章 湖滨习剑
钟常便对孟哲、史麟二人说道:“我的故事已讲完,菜已来了,快请持箸吧。”史麟带笑道:“这蟹果然雄大,我们是靠老丈的福,得快朵颐,老丈一片侠义心肠,人家到底是感激不忘的。太史公所说的,既已存亡生死矣,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老丈为了何正,水中械斗,几濒于危,依赖神勇获胜,完璧归赵,又不惮词费力,亲自去丹枫村说亲解怨,成全了人家的好事,自始至终,敢作敢为,使小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孟哲听史麟这样说,频频点头。钟常道:“某有何德能,只是行我心之所安罢了,二位快吃大蟹,不要把蟹冷了。”说着话,便向盆中挑选两只最大的雄蟹,分送到二人面前,说道:“今晚吃蟹,当然要先吃雄的,方才名副其实。”二人各谢了一声,便动手吃了。孟哲道:“菜已煮熟,令爱在哪里,快请出来同食。”钟常道:“孟兄休得客气,她在厨下,恐怕还要预备好两个菜,然后才能出来吃呢。”说着话斟上酒,托着酒杯,连声说道:“请啊请啊,这酒也是好酒,平日里我是藏着不舍得吃的,今天当着贵宾,方从缸里取出来敬客呢。”史麟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敬拜长者之赐。”
于是三人围坐着吃酒,留着下首一个空位,是给红薇来坐的。孟哲和史麟吃过雄的,又吃雌的,一只只都是非凡结实,金膏玉液只其味美而已,一会儿阿俊又添上一盘嫩笋来,孟哲问道:“红小姐在哪里?”阿俊答道:“刚才和小婢烧好了菜,在厨下洗手呢。”孟哲道:“请小姐出来吃哩。”钟常遂大声喊道:“阿红快来。”丑丫头回身进去时,红薇已很快地走了出来,笑嘻嘻地站在一边,钟常指着下首的空座说道:“你来坐下,陪着孟老伯等吃两只吧。”孟哲也说道:“红小姐,你太辛苦了,这样饱满的大蟹,自己不来尝尝味道吗?”红薇点点头,走过来坐在位子里,一眼斜睨着史麟带笑说道:“这蟹果然不错吗?何正这人有·办法。”孟哲道:“雌雄都好,老朽虽是一向捕鱼的,然而像这样好的蟹也是难得快嚼的啊。”
红薇伸出玉手也去盘中取了一只雄的便劈分着吃,钟常又请二人拿来吃,大家吃着酒,谈着江湖上的轶事。史麟年纪虽轻,酒量着实不错,竟和钟、孟二人对喝着,一点不让,钟常不由称赞史麟好酒量。红薇是不会喝酒的,喝了一点,两颊带酒,益发红如玫瑰,娇艳绝伦,孟哲却对钟常说道:“后生可畏,史少庄主的酒量可观,除却老兄能和他对喝,小弟不能再喝了。”钟常哈哈笑道:“年纪轻的人尚不甘示弱,我们老当益壮,断不可自甘败北,今晚尽量多多痛饮,缸子里的酒尚多着呢。”一边吃一边代孟、史二人斟酒,又吩咐阿俊快些儿再把酒烫将出来。孟哲勉强又喝了一杯,带笑说道:“我今天一定要醉倒在这里了。”钟常道:“不用慌,卧榻早已预备,任君鼾卧。”
一会儿阿俊把酒烫上,又端上两样菜来,一样是虾米烧青菜,碧绿的菜心上面加着许多虾米;还有一样是干贝炒蛋,上面散着火腿丝,孟哲赞一声好菜,阿俊道:“都是小姐煮的,我不过帮帮忙罢了。”孟哲又向红薇称赞道:“红姑娘,你年纪虽轻,却能烧得出这样的好菜。真不容易,老朽此后要常来叨扰呢。”红薇把头一摇道:“我哪里会烧,只不过胡乱煮一些,恐怕不配胃口吧,孟老伯若是不嫌不好之时,请常常到此,我家只有山菜野味而已。”钟常闻言,很得意地微笑,招呼史、孟二人快喝,史麟吃着,也赞一声可口的好菜,钟常笑道:“你不要谬赞了,你一向山珍海味吃惯了的,怎么也称好起来呢。”史麟道:“实在是好,并非恭维。”孟哲道:“久食膏粱者得尝藜藿,换换口味,自然也要觉好。何况红薇姑娘烧煮得果然好呢。”
红薇也持着蟹儿而微笑,隔了一会儿,她立起身来,走到厨下去,和阿俊又端来三样热腾腾的菜来,一盘是两条大鲤鱼,用冬笋红烧的,一盘是芹菜炒肉丝,一碗是火腿萝丝汤,放在桌子上,说道:“我看孟老伯确实有些醉醺醺了,蟹已吃够,再喝热的菜和汤吧。”孟哲道:“啊呀呀,红薇姑娘怎么又烧了这许多菜来,我们已吃不下去,我今晚真的醉了,不能再喝,钟常兄还要喝时,我可就献丑哩。”说话时舌头已然短了,红薇道:“孟老伯酒不能喝时,吃些饭吧。”孟哲道:“好的,姑娘教我吃饭,有了这许多美肴,就是喝不下,也要喝下去的了。”钟常却又代他斟上了一杯酒,说道:“孟兄,这杯酒请你干了,再可吃饭。”孟哲向他看了一看,说道:“你今晚一定要灌醉我吗?好,我若不领情时,不够朋友了。”说罢,马上拿起酒杯凑到他唇上,一仰脖一气立刻喝完,又将酒杯向钟常亮了一下,钟常说声好,自己也斟满一杯,喝下肚去,又代史麟斟酒,史麟欠身托着酒杯,连说不敢不敢。也照样喝了一杯,红薇坐在旁边看他们喝酒,只是憨笑。钟常方才举起竹箸招呼道:“请吃些菜吧。”史麟很喜欢吃鲤鱼的,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拿着竹箸夹鱼吃。
孟哲刚才夹了一块火腿,送到口里去嚼时,忽然哇的一声,别转脸去,想要吐时又忍住了,立起身子不能支持,像要跌倒的样子。红薇慌忙去扶住他,史麟知道他要吐,早向窗前取一只痰盂来,孟哲见了痰盂,一张口吐了数口,回身坐到椅子上,口里还说:“钟兄你要我再喝吗,我可再喝一杯。”钟常笑道:“果然不能喝了,你吃饭吧。”此时阿俊已送上四碗饭来,把蟹壳收拾下去。孟哲要想吃饭,却忍不住又要吐了,红薇仍把他扶住,钟常笑道:“今晚他似乎喝得太多一些,红薇,你同阿俊扶他去睡吧。”红薇答应一声,遂教丑丫头掌了烛台由她扶着孟哲送到客室里去,一会儿已走回来。钟常问道:“孟老伯已安睡吗?”红薇点点头,道:“我已扶至榻上,孟老伯倒头便睡,丑丫头代他脱了衣服,盖上棉被,方才离去的。”
钟常道:“很好,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于是,他又叫红薇坐下,陪着史麟吃过饭,桌上残肴由丑丫头来撤去,红薇端上一盆冷水来,去摘上一些菊花叶,请史麟把菊花叶擦了手,可以洗去蟹的腥气。史麟和钟常父女先后洗过手,丑丫头又换上一盘热水来,请他们洗脸,大家洗脸后,掌着灯,又把史麟引至书室里憩坐,钟常啧啧称赞史麟好酒量,喝了这许多醇酒,竟会不醉,正是自己的劲敌,史麟又谢他们父女款待的盛意,钟常道:“你将来要常住舍间了,何用客气,我们都是自己人,你要什么也尽可以向我说,我能够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到。”史麟道:“小子能在此间藏身学艺,这是最大的幸事,还请老丈不吝教诲,耳提面命,这正是小子的愿望。”钟常点点头道:“这武术方面的事,那自然我要悉心教授你的,我终不负令尊之托。”二人说着话,红薇端了两碗姜片白糖汤进来,请二人喝,因为多吃了蟹,可多喝些糖汤,解去寒气;她自己早喝过了,史麟谢了一声,端直糖汤,喝了一个干。红薇又走出去了。
钟常陪着史麟闲谈一刻,说道:“时候不早,你也该早些安歇,我送你到客室里去吧。”遂喊过阿俊一同掌着灯走出书室,穿过客堂,在客堂后面向右手转一个弯,有一个小小天井,在天井里有一株桂树和几丛海棠月季花之类,已有几盆菊花。天井对面有一间小卧室,向南四扇明瓦长窗,左边一扇小门虚掩着,里面隐隐透出些灯光,钟常推门进去,原来就是孟哲睡的所在,东西设着两张小床,一张没有帐子的床上睡着孟哲,鼾声沉沉,沿窗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小小的火亮着,丑丫头把灯放到桌子上,室中更见光明,桌旁两边放着乌木交椅,钟常请史麟在椅中坐下,丑丫头早已把史麟带来的铺盖打开,代他铺上了鲜明的被褥,请史麟安睡。
史麟他看这屋子很小,因为搭着两张床,地位已是不多,壁上倒也挂着些书画。还有一座小小衣柜,自己的行李也堆置在床边,钟常又对史麟说道:“敝居是狭小得很的,请你暂时委曲着在此下榻,等明天孟兄回去后,这一张床也可拆去,让室中可以宽广一些,你在白天时候不妨在外边书房里练书习字,后面小园中舞枪弄棒,都很可以的,我女儿和这丑丫头都喜欢学习武艺,她们也会伴你同玩,谅不至使你寂寞。”丑丫头站在一边,听了这话,背转脸儿去笑。史麟道:“老丈如此优渥,小子感激之至。”钟常道:“不用客气,你今日疲乏了,便请安睡,我们明日再见。”说罢,便和丑丫头掌着灯,回身走出房去。
回到书室,丑丫头把灯点着,悄悄走出去了,钟常并没有喝醉,他的酒量是很洪大的,独坐在椅中养神,看着桌上的灯,壁上的剑,凝思了一刻,不见红薇走来。听听外面远远的更锣已鸣三下,万籁寂寂,他就掌着灯走回自己房中去,他的卧房是在书房门对面,前后分为两室,前面的一间是他住着,后面一间便是他女儿红薇的卧室,中间有一扇小门可通,他回到卧室里,把室门关上,持烛放在桌上,听听里面红薇房中只有唰唰的声音,听不得红薇有什么话,便唤一声:“红薇,你在房中做什么?”说着话,立即一推小门,走到后房里去,只见红薇她拿着她的一柄明月宝剑在那里擦拭剑鞘,摩擦青锋,钟常不由很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在此弄这宝剑,还不去睡。”红薇仍是低着头擦拭剑鞘,很随便地答道:“这宝剑是你老人家赐给我的,我很惭愧,不能好好儿学习武功,有负此剑,好几天没有舞它,今天看见剑鞘也是黯然无光,没有人家的好,所以把来擦抹一下。”
钟常听了红薇的话,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刚才在书房里史麟坐下的时候,曾把他的一柄龙泉宝剑从腰旁解下,悬在壁上的,不料给红薇看在眼里,便以为自己的剑不及人家了。钟常知道,她是好胜心重的人,现在史麟来了,我倒不可不叮咛她数语,他这样一想,便在红薇对面椅子里坐下。
这卧室虽不大,却被红薇收拾得十分整洁,一榻一椅布置得井然有序,后面也有四扇短窗,正对着后园的,所以坐在屋里便可听得一二凉虫的哀鸣,钟常静默了一回,方才对红薇说道:“我要告诉你,从现在我们家里多来了一位贵公子,他要长住在这里,我们都要照顾他,爱护他,如同家人一般,那位贵公子就是你我方才陪他持蟹赏菊的史麟,也是史阁部这支的后裔。”红薇抬起头来说道:“我本不认识他,父亲为什么把他留在这个幽僻的湖滨上来呢?”钟常道:“这个我起先也没有告诉你,只因这事须严守秘密,不得不稍郑重的。”于是钟常遂把自己和史成信相遇,以及成信如何把史麟托他照顾的事,详细告诉与红薇知晓,且说道:“此事除了我与你以及孟家老伯知道,别人面前都不可泄露半句话,将来很有关系的。”红薇点头。
钟常又说道:“我既受史公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史麟在此,我一切都要留意在他的身上,且要把武艺传授于他,你当伴同他一起练习,互相观摩,更易进步。但我有几句话不得不叮咛你的,就是因为你是我独生的女儿,家中除了我只有你。什么事我都放任你,所以我知道你的脾气很是高傲,不能受人家半点儿委曲,也喜欢妄自尊大,和人家怄气,这也是我过分宠爱你所致,但你的年纪渐渐长大起来,尤当要趋向温和幽娴,凡事和人家要谦恭,不可傲视他人,恐防你以后要有什么任性的举动,得罪人家,使人家不欢,你终要多多忍耐,款待人家,当有礼貌,不要给人家说我钟某溺爱不明,又讥笑你不懂规矩。”
红薇听了她父亲的一席话,不由把头一扭道:“不就是来了个姓史的吗?不管他是什么贵人,他若好好待我,我自然也好好待他,爹爹不要只说我当守礼貌,我跟随爹爹隐居在这村中,已有好多年,我常和丑丫头顽弄,也不和他人交接,安见得我对人不能谦恭呢?爹爹也要叮嘱姓史的休惹恼我,我自然不会得罪他。”钟常听了,把足一顿道:“我早知和你说不明白的,你倒会说话,须知就是因为你不多和人交接,一切的事,爱怎么说便怎么说。不知让人三分,丑丫头是件件让你,听你的,自然没得话说了,我方才说的话,决不会错,我是爱你,所以先要和你说明,你一定要听从我的话。”钟常说这话时,声色都较前严肃一点,红薇只得勉强答应了一声,把剑插在鞘中,挂向床边,慢慢儿走至桌子边,背转身立着,剔着手指甲,默默无语。
钟常明知他女儿素来不受人说的,今晚自己性急了些,未免向她说得太严重了些,她是受不起委屈的,所以他心里却又不忍起来,又带笑向她说道:“红薇,我知道你是肯听我的话的,人家有哪个敢欺你呢,只要你好好对待人家便了,不过你有些孩子气,容易使人家误会,但这也是你的天真,人家决不会说你坏话,史麟虽是阁部后裔,而性情十分和气,和你相处一起,必能合得来的,我只望你优待他些就是了,我想他也一定能够敬重你的,至于为父的意思,你必然都体会得到的,村上人都称呼你是孝女哩。”红薇听了“孝女”两字,卟的一声笑了出来,回转身来对她父亲说道:“爹爹说笑话了,我哪里可称孝女呢,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当然体会到的,往后我当益发谨慎,若有得罪人家时,任凭爹爹怎样责打我便了。”她一边说,一边脸上露出笑容,钟常看了,方才安心,便点点头道:“你能这样做,这不称孝女是什么呢?我心里快活多了。今晚时候不早,你也早些睡吧。”红薇道:“爹爹也该早睡了,你今夜的精神怎么这样好啊?”钟常哈哈笑道:“大约多喝了些酒,意兴倍增,红薇,你快睡吧。”钟常说罢,走回自己房中去了。
一会儿房中灯火已熄,父女二人也已同入梦乡。次日天明,时,史麟早已起身,推开长窗,望着天井里花丛中正有一只黑狸猫在那里窥伺小鸟,太阳的影子还没有照下来,孟哲也醒了,伸了一个懒腰,见了史麟,便说:“我昨晚竟喝醉,可有失礼之处吗?谁扶我来睡的?”史麟带笑把昨夕孟哲醉酒的光景,告诉一二。孟哲点点头道:“侥幸在至友处没闹笑话,史麟,你的酒量怎么这样好,我竟望尘莫及,不如你们小辈呢。”史麟道:“小子时时侍奉家父饮酒,因此酒量稍能和人家周旋,但钟丈的酒量可说洪大,倘然再喝下去,小子也要敬谢不敏哩。”
二人正说着话,丫头已听得客房里谈话声,知道客人已起身,遂送上洗脸水来。孟哲赶紧披衣下床,和史麟一同洗漱毕,听得外面步履声,钟常已走来看他们了,大家见面,道着早安,钟常请二人到上面去用早餐,丑丫头早已端上。史麟因为自己要在此间长住下来的,不再多作无谓的客气,孟哲和钟常是老友,更不用谈客套,三人一同吃过早饭,又谈起昨晚的食蟹之乐,红薇早梳妆后走出相见,她今天又换了一件淡红夹衣,脸上薄施脂粉,蛾眉天然,孟哲对她带笑说道:“昨晚我竟喝醉了,都亏姑娘扶我去睡。我没有脏你的衣服吗?这蟹的味道真不错。”红薇笑道:“孟老伯的酒量太浅了,第一个醉倒,以后人家也不喝了。”孟哲道:“我也算可以喝几杯,无如昨晚逢的都是劲敌,我就不能胜任了,今天我还觉头脑有些不清哩,少停我就要告辞回家去酣睡一夜。”红薇道:“孟老伯不能在此多住一天吗?昨晚的大蟹尚没有吃完,我可以用蟹黄炒给你们吃,这里很多鲜虾,我已命丑丫头买了一小篮,预备在早晨炒虾仁的。”孟哲道:“谢谢你,我真的要回去了,舍间尚有些小事情呢。”钟常说道:“孟兄,你何不在此盘桓一天再去。”孟哲道:“不争这一天工夫,往后我是常要来的。”一边说,一边看着史麟微笑。
史麟道:“小子盼望老丈能时时到此,使我得益良多。”孟哲道:“希望你能在此安心学艺,不负史公之托,钟常兄是最忠实的良师,我也要常来拜望你的。”钟常道:“小弟只识武术,不懂国学,关于国学方面还是要仰烦老兄的。”孟哲道:“我也是门外汉,懂什么呢?”红薇笑道:“不要客气,我也要请孟老伯教书呢。”孟哲笑道:“姑娘不嫌老朽无能,我当然是要常来的啊。”钟常道:“孟兄既这样说,我也不再紧留你了,改日有暇,务请惠临的。”于是孟哲别了钟常父女和史麟,道了珍重,走出门来。钟常等三人一齐送至湖边;孟哲下了船,又回头向他们拱拱手,然后摇动双桨,自回苏城去了。钟常等站在水边,直看到舟影已杳,然后一齐回至家中,钟常陪着史麟在书室里闲谈,红薇却到后面厨下去和丑丫头预备炒虾蟹的佳肴了。
午饭时,大家吃过午餐,史麟又尝到红薇做的佳肴,心里暗暗佩服她年纪虽轻,而烹饪的手段却很高明,天资真是聪慧呢。
下午钟常在书室里憩坐了一回,史麟坐在旁边看书,钟常望望日影已照到西边墙上,便立起身来说道:“史麟,我们到后园去练习一刻武艺可好?”史麟听了正中下怀,欣然答道:“好极,小子等候多时了,正要请老丈赐教。”钟常道:“你把你的宝剑带去。”史麟遂向壁上摘下龙泉宝剑,钟常到里面搬出一柄大刀和一条朴刀,和史麟一同走到后园去。
后面的园地很大,一半是种着些名花果树,还有几座假山,和一座小小的茅亭,外面是种的菜和山芋葱韭之类,中间在茅亭之东有一片空地,铺着浅草,就是平日预备给红薇和丑丫头练习武术的。钟常陪着史麟走至这地方,他把大刀、朴刀放在地上,脱下外边的衣服,对史麟说道:“我的武艺是浅薄得很,然有令尊之厚托,我也许当仁不让,贡献一得之愚,但不知你以前练习些什么,你先使一路剑给我看看可好吗?”史麟答道:“小子以前也缺少有真实本领的人指教,所以学习得十分浅陋的,今日方得名师,荣幸非凡,老丈既教我舞剑,我也只得献丑了。”遂也把外衣服脱下,走至中间,将龙泉剑向怀里一抱,使个金鸡独立的架势,把剑渐渐地舞将开来,上下左右,进退疾徐,无不中节,舞到后来,剑法渐紧,居然也变成一道白光,滚东滚西,把人影掩蔽了。钟学在旁看着,不由鼓掌叫好,然而南边短窗里起了一阵笑声,隐隐地也在那里说好,钟常回转头一望,原来是自己的女儿红薇和阿俊立在房中,开着后窗,在那里偷看呢。此时史麟已把一路剑法舞完,听得钟常喝彩之声,立即收住宝剑,向中间站定身躯。钟常见他面不改,气不喘,全无力竭之象,不觉又点头说一声好,又向那边窗中招招手道:“红薇,你也过来练习练习。”史麟也回头看见了窗里的红薇,想不到她在那边作壁上观,又惊又喜。
那时红薇已扑地将窗关上,一会儿只见她捧着明月宝剑,和阿俊一同走来,对着钟常笑嘻嘻地说道:“爹爹有何吩咐?”钟常对着史麟道:“红薇,我今天陪着他在此练习武术,史麟不愧是将门之子,年纪虽轻,而他的剑法很有可观,方才恐怕你也已看见了,你也是爱武术的人,今后可以和史麟一块练习,有了很好的朋友,更将使你高兴了,彼此不要客气,他的剑术你已见过,现在把你学的梅花剑使给史麟一看如何?”红薇听了父亲的话,斜转眼睛,对史麟微笑道:“我的剑术浅陋,不值识笑的,怎能舞给人家看呢。”史麟一听这话,像要开口的样子,却又缩住,只是对着红薇微微一笑,阿俊却在背后对红薇说:“小姐,你平日只要拉扯着人家和你使刀弄枪的,今天有了很好的同伴,老爷让你舞一回剑,你又怎样推辞起来呢。”钟常哈哈笑道:“阿俊说话不错,红薇不要不好意思。”
红薇回转头去说道:“谁,要你开口做什么。”她遂将明月宝剑一横,嗖的一声,从剑鞘里抽出昨夜刚才拂磨过的青锋,轻移脚步,走至中间,将剑使一个旗鼓,又带笑说道:“请不要嗤笑,我今献丑了。”徐徐把剑舞起,一路紧一路,上下左右都是剑影,把她的娇体遮盖在中间,这梅花剑法共有五大门,一百二十五路,是钟常按着平生的经验变化出来的,很忠实地教给他女儿,加着红薇尽心学习,所以神妙非常;史麟在旁看着,只是点头赞叹。红薇本是好胜心重之人,今天当着史麟更格外要卖弄本领,全神一致地贯注在这柄明月剑上,钟常在旁负着手,观他的女儿舞剑,也觉得今日异样精彩,每一路剑都是身到手到力到神到,没有一点半点的懈怠,若能天天这样用力使弄,进步自能一日千里,他也明知今天的情形是特别的,这是女儿故意要争口气,不肯示弱于人,虽然给史麟看了,教他知道我女儿的武艺高强,自己的面上未尝不增光荣,因此他老颜生花,一张嘴嘻开着,只是合不拢来。
红薇把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舞毕,收住宝剑,仍往怀里一带,往旁边一点,神情自若,向她的父亲带笑说道:“我舞得不好,徒给人家见了笑掉牙齿。”说着话,又对史麟流波一顾,史麟忍不住走上前对钟常说道:“恭喜老丈,令爱这一套梅花剑使得神出鬼没,小子望尘莫及,佩服得很。”钟常笑道:“这算是什么,小孩子胡乱舞弄,未臻上乘,你不要夸赞,反使她生骄心。”红薇将头一偏道:“我自己知道功夫浅薄得很,哪里敢骄傲。”
钟常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好,越是有本领的人,越不可骄矜自喜,所谓满招损谦受益,往往自负多能之流,很易跌翻在人家手里,因为技术是没有底止的。只自己以为好,谁知人家比较他还要好呢,以前我在南阳沈子雄友人家里曾遇见一个异人,那人是一个男佣,容貌清瘦且眇一目,没有人看得起,沈子雄是仗义好客的江湖英杰,在豫南一带很有名气,善使一对黄金锏,别号金锏太保,武术高强,这天大会宾客,席间大家谈些武术,说得高兴时,大家挨次在庭中献艺,佣仆站在两旁静静观看,其中有一个姓杨的是著名的大力士,他独自在庭中玩弄五百斤的石锁,好似绝不费力的样子,沈子雄当着众人,大大称羡姓杨的有力如虎,说古时候的乌获也不过如此,且说今日会开群英,都是当世俊杰,而杨君可称巨擘,众宾客听沈子雄赞美姓杨的,自然齐声附和,齐口称誉,姓杨的趾高气扬,左顾右盼,自谓那年在山东济南摆设擂台十八天,打败了六十多人,没有人能够把他打倒,因此人家都称他大力士将军。姓杨的正滔滔地说着得意的话,谁知那个眇目的男仆本站在一旁上菜的,这时候忽然挺身而出,对沈子雄说道:‘这位姓杨的客人自称大力士将军,真是狂妄得了不得,在小的看来,这些蛮力有何足道,在济南摆擂台时,也许没有遇见能人,以致侥幸获胜,天下这大,四海之广,安知没有比你本领高强的人。不要说天底下,便是在这里,堂上堂下坐着许多人,难道没有一个能够胜过姓杨的吗?何以大家这样畏缩,让姓杨的自高于顶,睥睨一切呢,小的实在看得气愤,所以敢说这几句话。’眇目的仆人说罢,众人都不由一怔,沈子雄也觉来得突兀,正要开口说话,那姓杨的方受众人的称誉,忽然被一个貌不出众的下人当面抢白,他自然怎能忍受得住?他早哇呀呀地叫起来道:‘你是谁,你不过是沈家的一个奴才,你主人尚看重我,不敢和我较量,你却吃了豹子胆似的走出来,胡说八道,真令我气死,难道你也有胜人之力,出我之上吗?’沈子雄也对这眇目的下人说道:‘独眼龙,你虽是新来的佣仆,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得罪客人,快快退去。’眇目的下人却冷笑一声说道:‘今天我是看不惯姓杨的如此骄慢,所以出来说这句话,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你们休要小觑人家,我第一个便不佩服他。’眇目下人说了这话,姓杨的早跳起身来,一脚踏在椅子上,把手指着他说道:‘好,你敢说这话,必定你自己以为有了本领,不肯佩服我,那么我今天就借这里沈府摆擂台,你若能得胜我时,让你出头,情愿送你一百两银子,我也立即离开南阳,不再称大力士将军了。’姓杨的说了这话,把外面的长衣一脱,立时一个箭步跳到庭中去,站在正中,把手一招道:‘来来来,我姓杨的岂惧怕这独眼龙,但是你自己要度量度量,休得轻捋虎须,打断了你的脊梁骨,莫要后悔。’眇目的下人笑嘻嘻地慢慢走到庭中去,也不脱去身上衣服,对姓杨的说道:‘你我怎样较量,我都可以,我的脊梁骨,不知你能够打得到打不到,要打出来看哩。’此时沈子雄和宾众一齐带着惊惧之色,起身出席来看他们交手。那时候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自己虽有薄技,却不敢在人前卖弄,怀着好奇之心,在旁作壁上观。”
钟常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咳嗽了一声,史麟、红薇和阿俊都立在旁边静听,钟常又说道:“我看他们俩比试时候,姓杨的先动手,一拳打到眇目下人的胸前,他绝不避让,反挺着胸子受他一拳,说也奇怪,一着打在胸口,宛如打着破棉絮一般,声音‘也听不出,姓杨的刚想收回自己的拳头,谁知自己的拳头已紧紧吸住在眇目人的胸头,饶他怎样用力,要想拳头收回时,他的拳头好似生了根一般,拔不回来,姓杨的脸都涨红了,连忙又一拳打向他的肋下,真奇怪的,照旧吸住,好似独眼的下人身上都是磁石,含绝大的吸力一般,姓杨的双手全都被吸住,动弹不得,独眼的人倒退三步,姓杨的随退三步,失去了自主力,尽由独眼人摆布。独眼人笑了一声说道:‘如何,你的力气虽大,有何用处,去吧。’又把身子一挺,姓杨的倒退数步,跌倒地上,良久方才爬起身来,满面羞愧,低着头退回原座,一语不发,方才的气焰顿时挫折,消灭于无有之乡了,独眼的下人却尚立在庭中。
“沈子雄在旁看着,有些不服,走过去对他说道:‘你的本领大概专练习这一套的吧,也许你懂什么妖法的,把人家糊糊涂涂地弄输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做了我们的下人,却得罪我的宾友,使我对不起人家,我倒要自己和你较量一下呢,我们大家要打对手的,这样不动手而取胜于人,现不出你的本领,我的双锏可说在黄河南北无敌手,你也能够用了军器和我斗一百合吗?’独眼的人此时不称呼沈子雄为主人了,却淡淡地答道:‘不动手使人家输,是不足为奇的吗,这却是我的客气,你说要用军器和我斗一下子,我也可以遵命,什么刀枪剑戟我都不要用,我只要用一根马鞭子就得了。’沈子雄自仗技高,说一声好,便叫左右去取出自己的黄金锏来,一会儿早有两个下人捧着一对黄兵刃过来,他这对兵刃有三尺长,共重三四十斤,灿烂光辉,是沈子雄生平喜用的祖传利器,在这对兵刃下不知打败了多少英雄好汉,他取到手里,向左右摆荡了一下,独眼的人自到外边去取了一条较长的马鞭子来,说道:‘这是马夫老陈的,我向他借来用用。’此时众人又围拢来观看,姓杨的也如斗败公鸡一般站在一边,沈子雄用手向独眼下人一指道:‘你这样藐视我们,岂有此理,这马鞭子又有多大用处,我真不信,不妨你打过来便了。’独眼人微微一笑道:‘我虽然来的时候不多,你总算是我的主人,不能不让你几分,请你先动手好了。’沈子雄冷笑一声道:‘我手里兵刃却不认识人的,今日是你自己讨死,死而无怨。’独眼人笑道:‘放心吧,今天我决不会死,不要你破费钱买棺材的。’
“沈子雄又是一气,舞开兵刃,踏进一步,照准独眼人当头一锏打下,独眼人腾地向左一跳,沈子雄一着打个空,身子向前冲了一冲,骂一声:‘瞎奴,你怎么躲起来了。’又使个枯树盘根,兵刃向独眼人三路扫去,独眼人纵身一跃,从兵刃上跳过,沈子雄又打了个空,咬紧牙齿,又骂了一声,左手兵刃向前虚晃一下,故意让他避向右边去,却跟着又是一锏横扫过去,离开眇目人胸前只三寸,口里喝一声着,大家在旁看着,这一个声东击西之计,以为眇目下人万万闪避不及了,姓杨的更是欢喜,几乎拍起手来,谁知眇目人不知怎样的又是轻轻一跳,已至沈子雄背后,冷冷地说道:‘有劳贵手,我在这里呢,侥幸我的脊骨还没有打断。’沈子雄又气又恼,又惊又愧,暗想这独眼人躲避的功夫真好,莫不是平日练成的,自己一连三次,竟打不到他身上,在众宾客面前怎样交代得过呢,马上回过身来,圆睁双目,又对眇目人说道:‘你这人只管东闪西避,跳来跳去做什么,是真有本领的,怎么不与我交手。’眇目下人笑嘻嘻地说道:‘你该明白,这是我让你三下,客气一些,你若要再打过来时,休怪我要无礼了。’沈子雄大怒道:‘啊,我要你让什么?’右手一起,嗖的一声,又向他当头打下,眇目的人此时不再闪避了,举起马鞭往上轻轻一撩,早把沈子雄的兵刃搭住了,马鞭是软的,在兵刃上绕了两转,顺手一推,沈子雄不知不觉地左手一松,手里的兵刃已落到地上。心里一怔,还不肯让,恶狠狠地又把左手兵刃呼的一声打至眇目下人的腰间去,眇目人不慌不忙,又将鞭子迎住兵刃只一绕,说也奇怪,沈子雄左手中的兵刃,又当的一声,坠落到地上,两手成空,口里不由喊了一声‘哎哟’,眇目的人哈哈笑道:‘大力士将军,金锏太保,我都领教过了,可再有什么英雄好汉,让我看看他的真实功夫。’沈子雄硬着头皮说道:‘你拿一条马鞭子,以巧胜人,大概是妖法的吧,我还是不服。’眇目的人说道:‘你还不服吗?我老实告诉你吧,久闻金锏太保名高中州,所以我假作到此求做佣仆,要看看你的本领,究竟如何?来此一月,已知你浅陋得很,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见面不如闻名,使我感到失望,本想在日内离去了,今天适逢大会宾客,又想看看你的客人中间可有什么奇才异能之士,谁知那姓杨的徒具蛮力,没有真实的功夫,余者碌碌,更不足道,心里实在有些不耐,故出而游戏三昧,姑与你们小试其技,果然都是银样愉枪头,毫不中用。天下人大都向声背实,可耻可笑,我也不要你们的一百两银子,我今去了。’说罢,将身一跃,疾如飞鸟,早已到了屋上,纵声大笑,笑声过后,倏忽不见。
“众宾客无不目痴口呆,沈子雄听了这话,倏然无色,自知遇到了异人,没奈何拾起地上兵刃,交与仆人拿去,自己和众宾客退到座上,叹口气说道:‘这人来此不过一个月光景,自言穷途落魄,愿在此间操作,作一豢养,哪里知道他是有心来试探人家的哟?今天我们吃亏了,由这人猖狂,我很惭愧。’姓杨的也说道:‘这人专会以巧取胜,真实的力量也没有施展出来,我们只当他是个疯子,活见鬼,今日算我霉气。’于是大家斟酒重酌,强作欢笑,将这事掩饰过去。当时我虽在座,自知武术尚是浅薄,所以未敢多事,但知那眇目的一定是位异人,他的本领出人头地,能用软功得胜姓杨的,又用马鞭套人兵器,这些还不是真实本领吗?可笑沈子雄和姓杨的明明输了,还不肯坦白承认,反为识者齿冷,这真是不足为训了,所以今日我把这往事告诉你们,就是要警戒你们千万不可恃才傲物,而当虚怀若谷,因为能武的人往往喜欢好勇斗狠,彼此仇杀,这也当切忌深戒的啊。”
钟常说罢,史麟、红薇都听得津津有味,史麟说道:“老丈之言正是很好的教训,小子些不自勉。”钟常又道:“往日我所遇的奇闻逸事甚多,以后我再告诉你们,现在你们俩都已舞过剑,待我舞一回大刀给你们看着可好?”史麟道:“小子正要请教。”钟常便从地上拿起一柄大刀握在手里,走至场中,摆一个骑马势,将大刀上下左右地飞舞起来,一片刀,不见人影,唯闻刀环上叮当乱响,史麟在旁很留神地看着,觉得钟常这路刀法非常紧张,上中下三路,每路有独到之处,与众不同,很有几下杀手,可以令人学得,等到钟常一路刀使毕,把刀头向地下一插,走过来对史麟道:“我是胡乱舞着,你看我的刀法有没有破绽。”史麟带笑说道:“光摇冷电,气凛清风,老丈使得好刀法,可谓世无其匹了。”钟常笑道:“何必如此谬赞,你是天纵之才,若能用心学习,前途进步,未可限量,惶憾老朽寡能,不足为人师资罢了。”史麟道:“老丈休要谦卑,小子能得老丈指示,实在是天大的幸事,尚请老丈时时指教。”钟常点点头道:“我当然要极尽我愚,贡献于你的,方才你的剑法很好,不知你喜欢学习什么。”史麟道:“我见令爱舞过的梅花剑,非常精妙,小子也想学会这一套,老丈可肯赐教。”
红薇听史麟要学梅花剑,不由微微一笑道:“我使的梅花剑幼稚之至,爹爹再使一套吧,人家要学,却不能说不好了。”钟常点头道:“也好。”于是他便从红薇手里,取过这柄明月宝剑,一路一路舞给史麟看,史麟很留意地注视着,等到钟常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舞毕,才带笑说道:“老丈使得真好,小子当心练习,现在稍休憩吧。”钟常道:“我还不觉疲乏,且把此中诀窍指点于你,你是聪明人,不难窥得门径。”遂把梅花剑前后起讫诸要点,讲解与史麟听,史麟恭恭敬敬地耳聆面诲。钟常讲了一番,又对红薇说道:“今后你闲暇之时,可以陪伴史麟世兄练习武艺,也不必客气,也不许胡闹,我是知道他脾气的,人家是很有规矩的,莫给人家笑为乡村里的女娃。你们也可以兄妹称呼,如同一家之人,你须要好好款待这位嘉宾。”红薇听了,笑而不答,她把一双秋波去斜盼史麟,钟常也对史麟说道:“小女性情直率,日后倘有什么不到之处,言语冲撞,你也要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和她计较,只当她是个小孩子便了。假若她的母亲在世时,也许她还要索奶吃呢。”说得史麟、红薇和阿俊都笑起来。
这时候史麟和红薇彼此渐渐接近,且知道各人的本领了,晚上钟常又陪着史麟喝酒,赞他好酒量,至史麟不敢多喝,适可而止。钟常见他彬彬有礼,更是欢喜。从此史麟住在紫云村,读书习武,换了一种生活。
孟哲有时也来探望,讲些经史给他听,他也是执卷请益,析疑赏奇,饮酒谈天,足解寂寞。钟常是直率的人,待他如自己儿子一般,使他大大感激,而红薇渐渐和他熟了,常在一起习武,看着红薇一种天真的妩媚,也足使这位公子忘忧解愁,何况湖上风景清美,波光山色,也能荡涤胸怀呢。

第四章 侠女比武
有一天钟常到镇里去拜访孟哲不在家,午后无事,史麟坐在书室中看书,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闻檐前小鸟唧唧之声,忽听脚步响,抬头一看,见红薇挟着宝剑,走进室来,他连忙放下书卷,立起身来,做出欢迎的样子。说道:“世妹请坐。”红薇道:“不用客气。”便在他对面一张椅子里坐下,史麟也坐在原座,红薇说道:“世兄,你在此用功看书吗?我想同你到后花园中去练习剑术可好?”史麟道:“很好,今天因为尊大人不在家,所以我本不想练习,在此看一会儿书。”红薇道:“武术是要天天练习的,不要管我父亲在家不在家,我们仍旧要用些时间去练习,方才我在后园中等待不至,所以跑来请你,不知你高兴不高兴?”史麟道:“当然高兴,但有劳世妹久待,抱歉之至。”红薇闻言,立起娇躯道:“抱歉什么,我们快到后园去吧。”史麟知她是性急的人,不敢怠慢,就走向壁上摘下龙泉宝剑,伴着红薇一同走到后园。
这时候已在十月之初,篱畔黄菊已渐枯老,还却挺着傲霜之枝,和那西风抵抗,有许多树已是落叶枝秃了,唯有一株丹枫,却尚红着,二人走至草地上,两人对面立着,史麟细看红薇今天穿着一件墨绿的夹衫,脸上略敷脂粉,额上排着刘海,背后梳着一条松鬣的鬣辫,又是一种装束,越显出她的处女之美,不觉一阵出神,红薇喜孜孜地道:“今天我们不用打拳了,大家各舞一会儿剑好吗?”史麟点点头道:“很好,世妹请先舞,我学的梅花剑法还未纯熟,不及世妹精通,也好给我暂时观摩了。”红薇也不客气,便道:“你教我先舞,我就舞一下子给你看看。”遂抽出宝剑,使开解数,红薇霍霍地将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舞毕,然后收住宝剑,向旁边一跳,又对史麟说道:“我今天舞得很不好,世兄请舞吧。”史麟也把龙泉剑抽出鞘子,将剑向外一摆,立刻舞将起来,也将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法使完,向红薇连忙说道:“我真舞得恶劣不堪,请世妹指教。”红薇道:“你舞得果然很好,莫怪我爹爹常在我面前夸赞你的聪明,他又说将来你的武艺超出我之上呢。”
史麟听了这几句话,受宠若惊,忙笑说道:“世妹这样说,使我惭愧极了,我怎敢望师妹的项背呢。”史麟这样说,虽是表示谦虚,但红薇却摇摇头说道:“我不信,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你莫不是反说,习武艺的人大都不肯示弱,不情愿说自己的本领不如人家的,你却说不敢望我,这不是有意讽刺我吗?”史麟向红薇脸上望了一望说道:“啊呀,我怎敢说世妹你,简直我的本领不及你呢,我当然说的真心之言,由衷而发。”红薇仍摇着头道:“我不信,我不信。”史麟见她如此,却再没有话可说了,只好仰着脸,看看天空,不出一声。红薇又道:“敢是恼我吗?”史麟听她的话越说越不对了,忙走前一步说道:“世妹是我敬爱的,我怎敢戏耍你呢?世妹不必疑心,我们再来舞剑可好?”史麟想借此拉扯过去就完了,谁知她又说道:“你要我相信,今日我和你各用宝剑比上一比,谁胜的就是谁的本领高强,不用话说了。”史麟把手摇摇道:“我怎敢和世妹比试剑术,倘然彼此失手,如何是好,我自己承认我的本领不如世妹。”红薇将头一扭道:“你又这样说了,我一定要和你比试的,彼此若如有失手,谁也不能怪怨谁,爹爹也说你的本领不错,我自己不信比较你好,无论如何一定要比过一番,方见高低,你若不和我比时,你就是恼我。”红薇说这些话,一张小嘴早已凸起,像是生气的模样,史麟在此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真是进退为难,处在无可奈何的地步,不知所以,口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红薇本是性气高傲的人,所以她父亲在史麟初至时便向女儿告诫,教她不要傲视人家,为难人家,可是红薇生性如此,怎肯听从她父亲说的话。而钟常又不知不觉,在她面前说起史麟的专心习武,是个可造之才,将来也许他的武艺比较红薇要好,这也是钟常一时欢喜史麟,说出这句话,借此勉励红薇的,谁知红薇因此偏不服气,早存着心要和史麟比试比试,方才罢休,恰巧今天钟常不在家,她就逼着史麟必要和她比试剑术,把这个难问题加到这位公子身上来了。史麟遂不得已说道:“我俩不用比剑,大家比一回拳可好,我的剑术哪里及得世妹精妙呢?”红薇摇摇头说道:“不,我一定要和你比剑的,你这话是反说,不比一下,怎分高低?比打我骂我,还要厉害呢。”史麟听红薇说话如此坚决,今天无论如何逃避不了,便对着她的俏面庞凝视了一下,带笑说道:“世妹是一定要和我比剑,那么我也只好奉陪了。”
红薇闻言,方才回嗔作喜道:“世兄早答应我不好吗?快来快来。”说着话,提了明月剑,退下数步,右手反挺着宝剑,对史麟点头微笑,史麟也将龙泉剑一摆,说道:“世妹请。”红薇笑道:“我是主,你是客,主人是理该敬重客人的,我不先下手,请你快快过来吧!”史麟见红薇憨态可怜,虽然不赞成她的骄矜之气,可是小女儿一片天真,在这里未尝不见得有可爱之处,便将宝剑使个游龙取水式,向她胸前刺过来,还说道:“我的宝剑来了。”红薇把剑向外一撩,当的一声,架开史麟的剑,踏进一步,使个恨蝠来迟的剑法,一剑已横扫到史麟的头上,史麟觉得这剑来得迅速,将头一低,在剑锋下钻过去,又是一剑向他下三路劈去,红薇一剑扫个空,见史麟的剑又至,不及遮格,把身子往上一跳,躲过了一剑,二人这样的你一剑我一剑,来来往往,斗了十数合,红薇觉得史麟的剑法果然不错,她自己把剑使高兴了,只顾一路紧一路地威逼上去,忘记了自己和他是比着玩的;史麟见她逼得紧,他只得很谨慎的招架,不知不觉地渐向后退。红薇左一剑右一剑,苦苦进迫,竟乘个空隙,一剑扫向他的膂下,史麟险些儿不及躲了,把身子向左一横,奔奔跄跄地倒退数步,几乎跌下地去,总算侥幸躲过这一剑,汗流浃背,心里吓了一跳,暗想:“我是和你比着玩的,你怎么认真进攻,倘不是我躲得快时,不要被你刺伤吗?红薇太不知利害了,自己不能太示弱哩。”他这样想着,红薇跟进一步,又是一剑向他下部扫来,于是他假作防御,俯着身子,把剑往下一撩,红薇刚想收回剑时,史麟早已使个鸢飞戾天式,蓦地跳至红薇身旁,一剑向红薇头上扫去;红薇说声不好,忙将首一低,幸亏史麟的剑偏了一些,从她的髻旁削过,红薇髻上本插着一朵小红花,早被剑锋削落在地上。红薇侧身往旁边一跳,伸手摸摸自己的云发,已略有一些蓬乱,脸上不由一红。史麟连忙收住剑,向红薇深深一揖道:“我一时不小心,有惊世妹了。”红薇正是要说话时,门里面笑声哈哈,阿俊已跳将出来,拍手说道:“好剑好剑,小姐输了。”
红薇当着阿俊之面,倒不好意思发作,只得勉强带笑说道:“输了输了,世兄的剑法果然高强,经过这遭比试之后,我就知道你的武术比我好得多了。”史麟道:“怎敢怎敢,世妹不要谦逊,这是世妹故意让我的,我怎敢有伤世妹,所以赶快收住宝剑,但已削落了世妹头上的一朵花,多多得罪,待我来赔偿与你吧。”说毕,忙走到西首假山石边采了一朵紫色的花朵,跑过来代她插到发上,红薇起初心里不免有些着恼,以为史麟有心欺弄自己,尚有些不服输,但也觉得史麟的剑术神奇,应付灵活,断乎不在自己之下,给阿俊丫头跑来一说,她也板不起脸来;现在史麟又去采了花朵,代她插上,连连向她道歉,不禁使她回嗔作喜,哈哈笑出声来,说道:“世兄说什么话,这样一比试,你的本领比我强得多了,我很佩服。”史麟听红薇银牙里迸出“佩服”两个字来,真不是容易的事,如膺华衮之荣,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嘴里只说:“不敢不敢。”
红薇回顾阿俊说道:“你好大胆,竟敢来此偷看。”阿俊笑道:“怎样好的比剑岂可不看,我在门里偷看多时了,公子的剑起初甚是迟慢,小姐却专捉他的破绽紧紧进攻,其势十分凶猛,公子步步退让,险些中了你一剑,所以他也还击了你一下,我看小姐太咄咄逼人哩。史公子这一剑是败中取胜,出于不意的,幸亏彼此都没有损伤,其实如此比剑很是危险的,和真相杀又有什么分别呢?老主人若然知道了,一定要不许的。”红薇忙说道:“你不许多说,少停我父亲回来时你千万不可说的。”阿俊笑道:“我知道的,老主人倘然知晓,连婢子也要责备在内,婢子怎敢饶舌呢。”
红薇点点头,又回头对史麟说道:“阿俊也习过武术,世兄你要见见她的本领吗?”史麟道:“原来令婢亦谙武艺,难得难得,真是将门之中无弱手了。极愿一见。”阿俊听红薇说她懂武,忙道:“啊呀,婢子一些不会的,怎敢班门弄斧,在公子面前出丑,小姐自己要卖弄本领,怎么拉扯到小婢身上来呢?”红薇道:“你不要假惺惺了,你若是不会武艺的,平时怎会和我一起练习呢?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试一回,否则我决不饶你。”史麟也在旁边说道:“小姐教你试一下,你试一回吧!大概你也有很好的本领,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阿俊听史麟如此说,就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么婢子只得遵命了。”立即回身出去,取了一双鸳鸯锤进来,史麟看她手中的双锤,约莫有四十斤重,能够使这东西,武艺一定错不了。阿俊走至中间对二人说一声:“婢子放肆了。”将双锤左右一摆,慢慢儿舞将起来,渐舞渐紧,恍如两团黄云,上下左右的旋转,把她的身子都盖没了。舞到酣急之时,蓦地收住,垂着双锤,又向二人说一声献丑献丑,史麟拍手称赞道:“锤法甚佳,无懈可击,平常二三十人近身不得呢。”
阿俊又带笑对红薇道:“自从史公子来后,小姐天天和史公子练习,丢下了婢子,婢子已有多时没练习,手里自觉生疏了。”红薇听她这话,似乎有些醋意,便道:“谁教你怕羞,不来一块练的呢?”史麟道:“以后正好一起练习,你们主仆俩都是有根基的人,使我十分钦佩哩!”红薇笑道:“世兄又要这样说了,大家的本领都已知道,不必再说客气话;练好了武艺,将来自有用处,世兄比我们更其重要。”史麟听了这话,触动他的心事,不由感触万分,雄心勃勃,阿俊见他们在谈话,她就提着双锤退出去了。史麟又对红薇说道:“阿俊容貌虽然丑些,而身怀绝技,勇敢刚烈,也是青衣中不可多得人才,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呢!全武术大概都是从尊大人传授的吧!”
红薇道:“要说这丫头很有来历,差不多在七八年前,我父亲还没到太湖边上来的时候,他老人家有一次到嵩山附近去拜访一个朋友,走到归途的当儿,错过了宿头,腹中十分饥饿,看见远远的树林边有一茅舍,他想那边既有人家,何不跑到那边去告借一餐呢,于是他飞快地跑至那家,双扉空掩,矮垣里听得叮叮当当,有金戈之声,我父亲十分惊奇,连忙推门而入,只见亭中有一个老妪拿着一柄单刀,正和一个胖头陀恶战,那胖头陀手里一支铁禅杖,舞得十分酣急,有风雨之声,老妪的刀法虽然不错,但力气已弱,不是他的对手,渐渐向后退却,那胖头陀哈哈狂笑道:‘你这老乞婆逃到哪里去,今日俺送你上鬼门关去吧!’猛地一禅杖扫中那妪的头颅,仰后而倒,我父亲料想那胖头陀必非善类,白昼伤人,不容坐视其猖狂,于是拔出佩剑,跳至胖头陀身旁,正要问话,那胖头陀一见我父亲,以为是老妪家中的人,马上呼的一禅杖打向我父亲的腰际,我父亲遂和他恶斗一回,那胖头陀果然厉害,我父亲使出降龙伏虎剑来,方才逼住他的禅杖,向他一剑刺去,击中他右臂,鲜血直流,胖头陀狂叫一声,拖了禅杖,逃出门去。
“我父亲也不追赶,便俯身察视那地上的老妪,那时室内有一个女孩子跑出来,伏在老妪身边哀哀哭泣,那老妪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一只眼珠子也凸出了,对我父亲叹口气说道:‘义士,你来此拔刀相助,刺伤了那胖头陀,使我十分感激于你,但我这条老命不能活了,只好来生结草以报吧!’我父亲正要说话时,那个小女孩却在旁边拖住老妪的衣襟,大哭大跳,老妪又对我父亲说道:‘这女孩名唤阿俊,是我的孙女儿,可怜她的父母都早死了,她的父亲就丧在那胖头陀的师兄手里,我和丈夫为了报仇,二年前曾把仇人刺死,那胖头陀的本领很强,所以隐居埋名地来到这嵩山之下结庐而居,不幸去年我丈夫患病逝世,抛下了我和孙女二人在此,谁料那胖和尚依然会探根问底地找到这地方来,他虽知我的丈夫业已去世,却仍不肯放过我,要取我的性命,我为自卫计,遂和他狠斗起来,可是我年老力衰,敌不过他,中了他的禅杖,我死无怨,唯不忍我这小孙女冻饿而死,无人照顾,我要请求义士收养她做个小丫头吧!她面貌虽丑,心地却很忠厚,千万请你答允我的请求。’那老妪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已不能再说话了,立刻一瞑不视,我父亲不忍不依老妪临死之言,只得带了女孩子回来,渐渐长大,便是这丫头的历史了。可是当时老妪死得很快,没有将他们一生的事迹说个明白,问这个丫头时,她也完全不知,只好变成个闷葫芦了。她自幼臂力很强,我父亲教我武术的时候,常在一旁偷看,所以我父亲也将武术传授于她,也使我多一个同伴哩,可怜她孤苦伶仃地,连自己的家世也不知道,有时和她讲起了,她常常要流泪哩。”
红薇一句一句地告诉史麟听,史麟只是点头叹息,红薇刚才说到这里,忽见丑丫头跑到后园来,对红薇道:“小姐,那个姓何的又来了,真不巧,主人又不在家。”红薇道:“是不是何正?”丑丫头道:“是的,还有他的夫人一同来的。”红薇道:“那么我只好出去接待了。”说罢话,遂和史麟一齐走到外边客堂里,只见何正和他的夫人赵香玉坐在一旁,他们看见了红薇,慌忙站起身来道:“钟老爷子不在府上吗?”红薇请他们坐下,说道:“真是不凑巧,今天家父到城里去了,不知他是不是当天回来,还不一定,抱歉得很,二位可有事。”何正道:“没有什么事,我和内子因为好久不见尊大人的尊颜,所以今天特来专诚拜谒,问候起居,兼带奉一些微物以佐下箸。”
说着话,把手向东边地下一指,正放着一大堆东西,乃是两缸好酒,一对野鸭,两支火腿,四缸茶叶,一大篮鸡子,还有一串鱼翅。又说道:“就请小姐哂纳勿却。”红薇连忙说道:“啊呀呀,这里不敢当的,不多时候承先生送来洋澄大蟹,一快朵颐,现在又送了许多珍品,我若拿了,家父归来,必要责怪我不会客气。”何正道:“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粗货,请你千万不要客气,收了我的,我们才乐意呢!”香玉也带笑说道:“小姐,你性子很直爽的,为何现在也学会了客气,我们多蒙尊大人搭护之恩,一世报不了的,这区区微物,又何足挂齿呢?”红薇笑了一笑,她再不会说客气话了,阿俊早送上茶来。
何正见红薇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英姿飒爽,不同凡俗,一向没有见过,遂忍不住问道:“你们二位手里都拿着宝剑,莫非在后园练习武术吗?可敬可敬,但不识这位公子是谁,可是令亲,能不能代我介绍一下。”红薇只得答道:“这位史公子是家父老友的令郎,暂时寄居于此的,今日闲着无所事,方在后园使剑玩呢。”遂介绍史麟和何正见面,一同陪着坐下,二人且将兵器交于阿俊去放在原处,红薇看着何正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闲谈,史麟看何正容貌也很清秀,不像乡村之人,谈吐间也很斯文,又见香玉生得姿色华丽,身材苗条,而裙下双钩,更是纤小如菱,三寸红缎弓鞋,隐在裙里,若和红薇的一双天足相比更是轻纤有致,楚楚可怜,无怪何正为了她要神魂颠倒,不能自持,黑夜幽会,险些儿送去性命呢!何正夫妇谈了一刻话,就要告辞回去,红薇也不多留,又谢了他们一声,和史麟送出门去。门外在柏树村里的小船,迎着二人下舟,载他俩回村去了。
红薇送罢何正夫妇,和史麟在湖边小立片刻,遥瞩波光,上下一色,天壤相毗,碧澄金荡,过山点点,如列翠屏,如聚青螺,不觉为之神往,暗想太湖三万六千顷,不少清幽之处,怎能够和红薇驾舟一游,以慰我忧呢,红薇见史麟呆呆地遥望水波,出了神,忍不住向他问道:“世兄,你在想什么?”史麟答道:“我看这湖上风景甚是清丽而雄壮,值得人们留连,我自到此村以来,尚未越雷池一步,几时能得世妹驾着一叶小舟,在这太湖里徜徉一天,以畅胸襟,这才是不可多得之乐呢!”红薇道:“你想往湖上一游吗?这也是容易的事,我家有现成的小舟,我和阿俊都能摇船,隔一天待我禀明了父亲,与世兄出去游一天也好。”史麟道:“如此我就感谢不尽,只恐尊大人轻易不许我出去的。”红薇听了这话,沉吟半晌又说道:“这也未必一定,我想得出去游玩一天,也没有什么妨碍,只要自己谨慎便了。”史麟道:“这要仰仗世妹代我说项了。”红薇道:“你不要担心,我必要求我父亲答应这事。”二人说着话,已有两三乡人闲闲地走过来偷看他俩,史麟早已觉得不便直说,只说:“我们进去吧!”二人就回身走入门去,把门关上。阿俊正在把何正送来的东西一一地搬入书房中去,带着笑对红薇说道:“小姐,那姓何的很有良心,常常送礼物来孝敬主人,这善事行得不错,救人到底不虚的。”红薇笑道:“救人是见义勇为,我父亲当初援救何正岂是望他报恩的呢?他老人家早已忘怀,倒是何正夫妇不忘恩德,一再送物前来,这也是他们的一点意思,我父亲也不希望他们多多送物呢!”
红薇说罢,又与史麟在书房中坐谈了一刻,天色渐黑,而不见钟常回来,红薇道:“我父亲对我说今天必要赶回,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呢?”史麟道:“也许尊大人被孟哲留住饮酒,今天不及回转,将耽搁一宵了。”红薇心里十分焦躁,吩咐阿俊到门口望望湖边可有归舟,阿俊答应而去。
一会儿室中已暗,红薇去掌上了灯,阿俊也走进门来,说道:“天色已黑,湖上船只无有,主人今晚一定不归,我们不必待他,先煮晚饭,炒几个鸡蛋给公子吃,至于那野鸭,留着明天再拔毛洗煮吧!”红薇道:“好的,只是我父亲怎么还不归来,他要是不回家的话,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阿俊笑道:“主人不回来,我们也是要吃晚饭的,小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难道还吃奶吗?将来出阁后,也能够一辈子跟随主人吗?”红薇听了,面上一红,说一声:“啊,阿俊你知道什么?我一辈子不嫁人,要跟着我父亲的,你不要胡说八道。”阿俊一伸舌头,笑嘻嘻地走去了。晚餐后,钟常仍不见回,红薇也知父亲今晚不归了,心里思念他可有什么事情。史麟道:“你放心吧!他老人家怕什么,况且镇上是我父亲掌管,决无他事。一定和孟哲喝酒喝高兴了,醉得他不能动了。明天他老人家自必安然回来,世妹千万放心。”
红薇点点头,她因今天整个的一个下午伴着史麟在一起,现在已经天晚,不宜久坐,遂告辞回房。史麟看了一回书,听听远处更锣已鸣二下,也就想歇息,躺到床上,他想:今天和红薇比了一回剑,又叙谈多时,觉得红薇又爽直,又妩媚,虽然性子有点娇气、骄气,也无所谓瑕;心中觉得这个小女孩可爱极了,这也是自然的,本别无他意。有这个女孩相伴,使隐居在这紫云村中,竟一些不嫌寂寞呢。
次日上午,他依然看着书,红薇在厨下却忙着和丫头洗煮野鸭。时间不大,红薇便把一只野鸭放在盆子里请史麟吃。史麟道:“尊大人尚没有吃,小子怎敢先尝美味。”红薇道:“我已给父亲留下了。这只野鸭,你尽吃不妨,我在鸭肚子里塞了胡葱,加上好酱油,加上许多佐料,你尝尝味道。”史麟听她这样说,遂把这野鸭撕着肉吃,啧啧称赞道:“味道真好,真是妙极了!”红薇听史麟赞美,十分喜悦,把鸭腿和鸭脯让给他吃,二人边说边笑边吃,午餐后,红薇正要和史麟再到后园练习武术,只见钟常回来了。红薇见了父亲便拉着他的衣襟说道:“爹爹,你昨晚可在孟伯伯那边喝酒了吧,也不回来,使孩儿望眼欲穿了。”钟常道:“昨天本想回来的,只因⋯⋯”钟常遂对史麟说道:“令尊差人到孟哲那边去邀请,我遂和孟哲去拜见他的⋯⋯”史麟忙问道:“家父请二位,可有什么别的要事,老丈可以知道一二,我小子在此间一些没有知晓;请老丈明以告我。”钟常点点头,便同红薇、史麟一齐走到寓室里,坐定后,才皱皱眉头,把史成信的事告诉了史麟知道。

第五章 庄主托孤
清平镇与清兵对垒,却因清兵他处有事,未有大举进攻,双方对峙反成小康之局,史成信乘机,又夜袭清营,清兵反倒撤走了,于是清平镇索性平安无事了,钟常、孟哲到镇上来,与史成信见面,成信设宴招待,钟常见面之后,便将史麟在他家中习武读书的情形详详细细地告诉一遍,成信闻史麟安好,心中甚慰,向钟常道谢,钟常谦逊不遑,成信道:“目下清兵撤走,清平镇暂时无事,我欲抽暇到府上一看,顺便见犬子一面,不知可否?”钟常道:“唯盼庄主小心,不要被人知道。”成信道:“那是当然,我只同亲信一名同往好了。”
当下说定,钟常遂先要告辞回家,以便略为预备,见了史麟,告诉他父亲要来看望,史麟高兴万分,红薇在旁听得史庄主要到自己家中来,暗想常闻他大名,却没有见过一面,今番可以一识庐山真面目,心中喜不自胜。钟常既已告诉了史麟,便和他女儿和丫头等立刻将屋子内外打扫干净,他们家里本是很清洁的,加上一番洗扫,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格外明净了,又把花盆陈列在廊下,室中的陈设也换过,装饰得雅洁非凡,可坐嘉宾,又和阿俊到市上去买来许多鱼肉佳品,隔夜叫红薇在厨下一样样预备好,以便明天款客,史麟书也没心思读了,专待父亲到来,晚间也觉喜而不寐。
次日清晨,钟常父女以及阿俊都是一早起身,红薇更是妆饰得十分婉娈,穿件紫色的女衫,一种少女之美,轻倩动人,走到外边来,见史麟衣冠整洁,背着双手在庭中徘徊,便带笑问道:“世兄,你好早啊。”史麟回头见红薇今日出落得格外娇丽,便微微一笑道:“世妹,我清早起来等候我父亲到临,希望天赐顺风,快快送我父亲到此。”红薇笑道:“你真是个呆子,你父亲清早动身,最早也要午时抵此,这时候你已要等候吗?”史麟道:“我听得父亲要来,一切的事情没有心思,眼巴巴地只是盼望他到来,但又要忙劳你们一家人了。”红薇摇摇头道:“这算什么,也值得说什么忙劳,你父亲肯屈尊降贵,到茅庐中来,这是最光荣的事,只恐这里一切简陋,不足伺候令大人呢。”史麟听了这话,又向红薇瞥了一眼,说道:“世妹,怎么你今天也说起这种客套的话来。”
二人正说着,阿俊已托着早餐出来,请二人同用。钟常换了一件蓝袍子,也已走来,对着史麟笑嘻嘻地说道:“今天你该大大快活了。”史麟点头微笑,三人一齐用过早餐,走到庭中,史麟道:“我盼望一路顺风早些到此,现在我父亲正值暇不席暖之时,而特地抽了一个空隙,亲自来湖上望我,这种天高地厚之恩,叫我怎样报答呢?”说着话,眼眶隐隐有泪。钟常点点头说:“这话对了,你父亲何等爱你,当然他此刻也不希望你有什么报答,只要你此时读书习武,用心不懈,将来能够卓然树立,不堕史氏家声,能够继承大志,那就是你父亲期望于你的了,愿你自勉自励吧。”史麟道:“敬拜老丈训言,小子一定不负我父亲的期望。”钟常道:“那么老朽也有光荣了。”他又走到厨下去看红薇和丫头忙着预备肴馔,把何正送来的火腿鱼翅等东西,切着烹着,以敬嘉宾,他自己也去开了一缸上好的竹叶青饷客,史麟回到书室里,看了一回书,因为没有心思,不知看的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看看将近中午了,钟常开了柴扉走到湖滨去眺望,史麟跟着出去,一齐正在水边,这天的风很大,远看湖中浪花很高,天上阴云阵阵,日光时时遮没,照在大地上,其色惨淡,史麟脸上不觉微有忧色,徐徐说道:“这风若是再吹刮得大时,湖上行舟便有些不稳妥了。”钟常带笑说道:“这风也不能说大,太湖中风浪是常有的,只是风浪也专欺一般不会驾舟的人,若像孟哲老渔翁,他在湖上来往很熟,久惯风浪,有他同在,一定没有危险,你何必拳拳顾忌呢?”二人立了一刻,钟常把手向水上远处一指道:“你看前边驶来的一艘船,必是史庄主来了。”史麟跟着他的手看去时,果见十丈之外正有一艘很大的帆船,扯了三道布帆,向这里疾如奔马般驶来,轻而且速,史麟也料知道他父亲的来船,精神陡振,一会儿那帆船愈驶愈近,看得出船上的人影了,只见船头上站着两个佩剑的武士,眼睁睁地也向这边眺望,舟行至岸,帆也下落,大船在河滩边泊住,舟子搁上跳板,船中首先钻出一人,正是孟哲。钟常欢呼道:“孟兄,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孟哲点头说道:“很好!”说话时候,史成信已跟着出来,两个亲信家丁,紧随身旁,孟哲引着上岸,钟常连忙上前长揖为礼,此时远远地有七八个乡人走来看热闹,所以钟常当了旁人之面,也不称呼什么,史麟早跑至父亲身边,牵着衣袂,很亲热地叫一声父亲,成信见了史麟,满脸笑容,握住他的手,对他脸上身上相视了一下,点点头道:“麟儿,你在这里谅很快乐,面色也好看,今日⋯⋯”说到“今日”二字,见有一二个乡民挨近身旁,便缩住口不说了,钟常连忙招接进门,孟哲便跟在身旁,两个仆人也随在后面,乡人以为钟常家里来了一个大富翁,大家伫立而望。
成信走进柴门,钟常早已把门关上,到得客堂上,便请成信上座,又叫红薇和阿俊出见,成信前已听说钟常有一个女儿,精能武艺,性情活泼,现在他见了红薇,果然生得娇憨而英爽,不像寻常女儿,心里十分喜欢,红薇行礼后,站在一边,偷觑成信,不像草莽英雄,严整的面部和两手,都酷史麟,不由心中倍觉敬重,丑婢阿俊献上香茗,成信一摆手叫两仆人退到外边去,室中只有钟常、孟哲、史麟三人,连红薇和丫头都到厨房去了,成信向史麟道:“现在清平镇暂告平静,只如风雨之前,绝不能长久晴朗,日内清兵必大举来攻,清平镇势必玉碎,将来史氏后裔,唯你一人,要发奋图强才是,钟、孟二公,常常指教,你必要听从他们的说话,如听我言一样。”史麟含泪答应。钟常道:“鄙陋不文,辱荷庄主把爱子委托,自当竭其所有,以稍进步。”‘成信哈哈笑道:“钟兄不必客气,今日能允我之请,我已是万分感幸。今天造访高士之庐,又观湖光山色,是涤尘之氛,使我心里十分快慰的,小儿得在此地安居,甚为合宜,我心便很安了。”
这时日已过午,阿俊走来问酒席可要摆上,钟常便叫红薇到厨下去帮着阿俊将酒菜搬上,他自己便和孟哲端开一张方桌,安排座位,铺上桌衣,到厨下去烫好酒,阿俊和红薇先将预备好的四只冷盆端上,钟常把上一柄很大的酒壶,便请成信入席,史麟、孟哲旁坐,钟常坐在下首相陪;敬过酒,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红薇和阿俊接连送上菜来。移时酒饭用毕,又畅谈了半晌,成信便向钟常告辞道:“我已叨领过美酒佳肴,感荷不尽,军务在身,不便多留,今日尚须回去,所以要告辞了。”钟常也不敢多留,成信又指着史麟对钟常道:“此子已托钟兄代为训诲,必能勿负所托,我也十分放心的。”成信又道:“我此来带有几样礼物,送与二兄与红薇姑娘,希望你们哂纳。”说毕,遂向窗外喊一声“来”,那两个仆人早已走至室前,垂手而立,成信对左边的一个身上背着一只小皮箧的仆人说道:“你把这皮箧放在桌子上。”仆人说一声“是”,立即走进室中,把皮箧取下,恭恭敬敬地放在沿窗桌子上,开了皮箱,取出一个羊脂白玉制成的姜太公钓鱼人像,约有五寸长,放在一个红木座子上,又有十枚古钱,古色斑斓,都是秦汉间物。成信对孟哲说道:“这两件微物是敬赠孟仁兄的。”又取出一个古铜的小方印章,以及一顶小立轴,对钟常说道:“孟贤士隐于渔,所以我送他一个白玉渔翁,钟贤”士有古名将之风,这一方印是东汉定远侯班超之玺,那立轴是岳武穆的手迹,因此我送与钟仁兄。”钟、孟二人慌忙致谢,成信取出一个玉玦,给史麟挂在身上,说道:“我愿你守身如玉,坚决不易,你将来常佩这玉,便可想到你父亲的立训。”史麟连忙拜倒,成信又取出一对翡翠的鸳鸯和一只金凤,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又向钟常笑道:“令爱在哪里,请她出来,我也要把这两样东西赠送于她呢。”钟常连忙唤红薇出来拜谢。成信一一赠送完毕,一看窗外的日光,笑道:“今日江村一叙,也是生平中难得的乐事,偷得一日之闲,领略了许多风景,异日倘能有一天,重来湖上,那就是侥天之幸,此刻时已不早,我要告辞了。”说着话一抖衣袖,走将出来,钟常父女俩人和史麟送到湖边,看着孟哲、两个仆人扶着成信上了船,离岸很远,史麟想到父亲言的话,不由落下泪来,被红薇看见了,忙一挽胳臂,笑道:“你不要悲伤,我们进去练习剑术吧。”史成信回到清平镇,当日便接到谍报,言清兵大队向本镇开来,领兵的是那位降将刘泽清的旧部,名叫黄德清,骁勇非常,营中又有火器,声势甚大,当夜史成信便招集全镇各村庄壮丁,对天发誓,要学史阁部死守扬州的前例,壮丁们莫不慷慨激昂,准备迎敌。
次日一早,黄德清的队伍果然开到,成信便率领壮丁,到镇外排好阵势,与黄德清对敌,那黄德清生得獐头鼠目,满面黄须,坐下一匹白马,手执双刀,史成信戴紫英雄巾,蓝色箭衣,骑一匹枣骝驹,手持长剑,双方对垒。黄德清喝道:“方今天下已归大清,尔史成信为史可法余孽,不思悔过,尚敢聚众,抗拒大兵,倘能在我面前投降,还可替你美言几句。”成信笑道:“清平镇虽小,但是人心常在,可惜你也曾听从阁部的指挥,如今竟这般丧心,可恨可恨。”黄德清听了,一阵面红耳赤,老羞成怒,一言不发,舞刀杀了过来,成信身边跳出一人,原是本镇有名武师赵钰,手执浑铁棍和黄德清交起手来,赵钰武术虽然平平,但是膂力过人,马步相交,杀个平手。
史成信回看自己阵中,一般壮丁皆摩拳擦掌,士气甚旺,再看看敌人甚多,多半虽无斗志,想是一半为刘泽清降卒,看出机会,便将长剑一挥,众壮丁喊杀连天,直向敌阵冲去。那黄德清被赵钰缠住不能脱身,眼看两阵混战起来,清平镇的壮丁,都是以一当十,一阵乱杀,黄德清见势不敌,窜出赵钰棍阵,一摆双刀带队败了下去。
史成信传命收兵,点察壮丁,他死的四十五个,掳获敌方兵器甚多,清平镇的百姓,见清兵如此无能,更是放心;连成信都怀疑,清兵如此软弱,何以入城掠地,无往不利,他想也许这是刘泽清的降兵,真正清兵一定是很骁勇的。
孟哲这时也在镇上,见成信又胜一阵,万分欢喜,便向成信道:“我等若趁此机会,扩充地域,与广德等地联庄会联合,必能有为。”成信道:“我意也是如此,至于将来如何,不敢逆料,但愿上天相助,事事顺手,那就是不世之功了。”
孟哲见清平镇暂可无事,便到紫云村去访钟常,史麟自从他父亲探望之后,心里更自惕厉,勤加练习,孟哲来传达了消息,私心顿觉宽慰,钟常父女闻得清平镇获胜,也自欢喜,便留孟哲在家里盘桓一宵。晚上置酒欢饮,史麟陪着钟常一杯一杯地痛喝,这一遭他竟醉倒了,由阿俊扶着他去归寝,孟哲当然也早酩酊大醉,唯有钟常却还没有醉倒,微觉醺醺,他的酒量可以上追太白而继刘伶了,次日孟哲别去。
气候渐渐寒冷,史麟潜伏在紫云村里,从钟常学武术,有红薇相伴为戏,时时在一块儿谈笑为饮,足解岑寂,红薇的年龄虽“轻,而一片芳心,很能体贴到寄人篱下的史麟。因此史麟住在钟常家,别有一种愉快,史麟久有一游湖上之心,一日天气甚好,遂乘这时候向红薇说了,要她去要求她父亲的同意,可以达以自己的愿望。红薇知道史麟久有此愿,自然情愿促成,遂得闲,和钟常禀明了此意,并且自己也愿与他去一游,他自己不便向你请求,所以托我来要求你们允诺。钟常听了他女儿的说话,踌躇不语。红薇又笑嘻嘻地拉着她父亲的衣襟笑道:“父亲答应了吧,只此一遭,下不为例。”钟常知道他女儿的脾气,又料想史麟出游湖上的渴望,此时不能不答应他们的请求了,遂微微叹了一声,答道:“红儿,你须知道史公将他的爱子交托与我,这是一个很重大的责任,保得他永远在此安宁无事,我这个心也自然平安无忧了;所以我不让他前去游玩,以免给人家注意,将来或有不便。虽然这里是很僻静的,却也不可不防,换了别人时,我为什么要这样严紧呢?你该明白的。”钟常的话尚没有说完时,红薇早把樱桃小嘴一凸道:“那么他永远不能出去了吗?他究竟不是狱囚。”钟常望她紧看了一眼,说道:“你没有听完我的说话,不必多开口,你该明白这是我的为难之处,不许你们出去,你们当然要怨我太严厉一点了,倘若允许你们出游时,万一什么意外,我又如何对得起史公呢,我今从权宜计,到清明日的那天,准许你们一清早起往湖上一游,到午时便要回来,不准在外流连,只到近处去游览,休要远适,以免他虞,凡事宁可谨慎一些的好,你们可以为老年人的话为然吗?”红薇听父亲业已许可,脸上立刻变为欢悦,泛起欢笑之容,点点头答道:“父亲说得不错,我们自然遵守你老人家的教训,决不会流连忘返的。”钟常也笑道:“好,准许你们去游玩半天吧。”
于是红薇就把父亲允许的消息去告知史麟,史麟自然欢喜无限,谁知次日天气忽变阴霾,下了一天的雨,史麟既不能到园中去习武,坐在书室里,两手支颐,仰视着窗外的天空里一块一块的乌云,推来推去,一会儿暗些,一会儿亮些,始终没有停过雨点,庭院中雨声滴滴,他心里暗自沉闷,看这雨势到明天也不会有晴好的希望,自己和红薇好容易商得钟常同意的湖上之游,不也要因此的作罢吗?老天为什么如此不作美呢,不觉引起他心中的惆怅,而想到老父,坐困危镇,已有多日,一直没有消息听到,“这几天我看钟常的脸上,颇有不豫之色,而孟哲老渔翁前日来此探访,曾和钟常背着我在室中密谈多时,我隐隐听得孟哲的叹息声。当然是清平镇的情形不好,而使他们长叹呢,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听,恐怕我要烦恼,然而事实总是掩不了的,日后我总要知道的”。他正在愁思无聊,红薇却书室外跳了起来,说道:“世兄独自在这里苦思什么,这天下雨不停,好不令人恼恨。”史麟放下手,回转头来说道:“是啊,我也恼恨天公不作美,我眼巴巴地盼望明日和世妹驾舟出游,以慰我忧,一赏渴想往时之愿,哪里料得到春雨连绵,不肯放晴呢,唉!”史麟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红薇道:“世兄不要忧愁,也许明天会晴,倘然仍是下雨,那么可以缓一日出游,父亲既已允许了我们,不论哪一天我总可以陪你去一游的,你千万不用忧愁。”史麟听红薇这样安慰他,心里更是感激,就咧着嘴说道:“世妹之言甚是,不过天一晴,我总会找一日和你去一游青山绿水的,你父亲现在哪里?”
红薇答道:“他因下了雨,意兴不佳,正在他自己房里打午睡呢,晚上你陪他吃一些酒吧。现在我父亲对于诸事意兴阑珊。唯有这杯中物,一向嗜饮不休,三杯下肚,什么事都忘怀了。”史麟道:“不错,他老人家近来话也说得很少,唯有教授我们练习武术的时候,似乎尚有些豪情逸兴,他对于我们的希望心很大,所以我一毫不敢懈怠,我们盼望他日不负你父亲的期望。”红薇道:“你的武术进步很快,我及不上你了。”史麟笑道:“世妹又要说这些谦虚话哩,我哪里敢和世妹争论上下呢?”红薇道:“这并不是我故意伪谦,前天我父亲也在我面前也说过,借此勉·励我一番呢。”史麟连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心中也很有几分自喜,红薇便坐在他的对面,和他嘱嘱而谈,这样尚能解去他的寂寞,阿俊又煮了些鸡蛋和面粉混合的蛋糊,请二人用点。
转瞬天色已黑,听听外面雨声小了一些,可是檐溜依然滴个不住,钟常也已走来,阿俊掌上灯,钟常但叫阿俊去烫酒,史麟和红薇坐着,陪着他饮酒。红薇虽不会喝,而史麟的酒量很可以的,看着钟常一杯一杯地喝,红薇恐他又要喝醉,遂教他不要多喝。钟常见他们小儿女之间感情很是笃厚,不觉微笑,他也知道红薇特别待史麟好,这是自然而然的,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所以放任他们去自便。到了次日早晨,史麟从床上醒来,听听雨声已止,窗上也较昨日明亮了多了,连忙披衣起身,走到外面庭心中,一望天空十分晓朗,灰色的云已四散推开,东方云影里隐隐有日光透露,天上也东一处青、西一处青地露出它本来苍苍之色,但知今日可以晴了,庭中树上也飞来数头小鸟,很唧唧地歌唱着,他心不由大为兴奋,恰见红薇走出房来,二人各道了一声晨安,史麟欣然笑道:“昨日天雨,今天却幸晴朗,湖上之游可以如愿以偿了。”红薇一笑道:“昨天既不是和我们作对,终会天晴的吗,果然如愿。待咱们吃了早饭,一同去游湖,好不好?”史麟喜笑颜开地答道:“很好,让阿俊早点预备早饭,愈早愈妙。”他们说话时,钟常是从外边走来。红薇叫一声爹爹,指着天空:“今天雨势已止,我们要到湖上游耍去了。”钟常点点头道:“好,你们早饭即去,早些回来。阿俊也跟你们一块去吧。”红薇高兴说道:“阿俊同去,这是最好了,我和世兄也可摇桨,您不去吗?”钟常道:“你们出去,留我在家里看守也好。”

第六章 遇暴泛舟
红薇和史麟进去,一同吃了早餐,红薇自回房中去,换了一件碧罗夹衣,梳着凤髻,薄施脂粉,更见清丽;阿俊也换了一件青布衫,踏着一双缎鞋儿,鞋头上绣着很大的花朵,头上梳着两个双垂髻,颊上涂着两堆胭脂。红薇看着她,莞尔笑道:“今日丑丫头变作俏丫头了。”钟常和史麟听了这话,一齐哈哈大笑,阿俊却害羞得缩到厨房去,不肯随行了。红薇仍去把她硬拖出来,说了好话,阿俊这才答允。钟常又叮咛数语,三人辞别了钟常,走出大门,来至湖边。一切准备好了,史麟、红薇坐在船舱里,阿俊解了缆,把船推入湖中,几人驾起桨来划动,霎时间,小船出了港口,湖波汹涌,阿俊在后梢摇着橹,那小船渐渐驶往湖心。在湖中,凌万顷之茫然,红薇和史麟都不肯闲坐,一边闲谈,一边使力划桨,船驶得更快了。他们本没有目的地,纵其所以,直往前行。忽见前面一座高峰,史麟问道:“这是什么山?”红薇道:“西山古迹最著名之处,上面的山峰都是很秀异的,最妙的要算缥致峰了,山麓还有一个林中洞,是天下第九洞天,我听孟老伯说,在昔春秋之末,吴王他也曾差灵威丈人入洞,昼夜秉烛,行了七十余天,还没到尽头,不得已而退出;洞中的蝙蝠和鸟一样大,也有人说此洞可通洞庭湖的君山,洞外怪石林立,极出奇之致,世兄要往那边去一游吗?”史麟道:“恐怕时间不容许吧,我们还是在湖上游罢,不要忘了你父亲的叮嘱。”红薇道:“也好。”小舟摇向碧波中驶去,这天湖上的船舶较多,宿雨新霁,山色如洗,十分好看,阿俊在船艄上唱起山歌来道:
什么鸟飞来节节高,什么鸟飞来像双刀,什么鸟飞来青草里躲,什么鸟飞过太湖梢。
史麟听了,对红薇带笑说道:“到底是年纪轻的人,到处能学方言,你听阿俊已能唱很轻软的吴语了,她不是生长在河南的吗?这几个字已念得像苏州音一般无二了,即如世妹,吴侬软语,完全不是北方人,我是最爱听的。”红薇笑了一笑道:“我们说得不好。”这时阿俊又接着高声唱道:
钻天鹞子飞来节节高,燕子飞来像双刀,野鸡飞来青草里躲,鸬鸭飞过太湖梢。
红薇回头向后梢问道:“阿俊,你摇得不吃力吗?唱得真好听!”阿俊笑了一笑,正再唱时,西边有一只帆船驶来,船上忽然有人大声向这里呼喊道:“钟小姐,你们到哪儿去?”不知来的又是何人。
红薇听得唤声,回头一看,说道:“原来是他。”史麟跟着看去,只见那边帆船上有几个人立着向这里望看,模样儿似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内中有一个身材较大的中年汉子,穿着短装,面貌生得很是粗陋,正和他的同伴向这边船上指指点点,史麟看着,一时不便向红薇询问,阿俊也早望见,山歌也不唱了,口里却低语着说道:“唱山歌唱出野兔来了,不要看他们。”红薇说了一句话,也就别转脸来,但是那只帆船行驶得非常之快,它借着风的力量,宛如奔马就追将上来,一会儿已和史麟、红薇等坐的小舟相并。
那汉子见红薇不答应,依旧提高着嗓子喊道:“钟小姐,你们到哪儿去?老英雄可在府上,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路起行呢?”那汉子一边说着,一边双目直向史麟注视,目灼灼如贼,红薇因为那汉子连连向她招呼,船已近身,也就不便置之不理,所以淡淡地说道:“父亲正在家里,我们游一会儿湖就要回去了。”那汉子又带笑说道:“小姐可到我们村中去玩吗?”红薇摇摇头,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帆船已抢出了小舟,那汉子尚回头向史麟看个不休,史麟便向红薇叩问道:“那汉子是谁?可是你父亲的朋友吗?还是⋯⋯”史麟的话尚未说毕,红薇早把嘴一凸道:“我父亲有这种朋友吗?世兄不要误会,须知那厮不是好人。”史麟闻言有些吃惊,带着抱歉的态度说道:“我的话说错了,请世妹不要见气,那么他怎样认识你父亲的呢?”红薇道:“你不知那厮就是丹枫村的班老四,以前何正险些吃了那厮的亏,被我父亲救下的,我不是已告诉你的吗?事后那厮曾到我家里来,要拜我父亲为师,而老人家一定不肯收这个好徒弟,他是败兴而去的。所以他认识我。”史麟听了,点点头说道:“原来就是何正的对头班老四,巧极巧极,今天被我看见。”红薇道:“像班老四这种人都是地痞,游手好闲,招事生非,不可相与为伍的,所以我父亲虽然居住湖滨,而绝不愿意和这种人周旋哩。”史麟道:“那是自然。”
两人这样的在船头说着,那艘帆船已去得远了。两人仍划着桨向前,又约莫驶了二三里水程,大家都有些力乏了,看见前面有一沿湖的村子,小屋数丛,绿树掩映,红薇把手指着道:“我们到前面这个村子里去泊了舟,休息一番,上岸去走走,好不好?”史麟见红薇有兴,遂道:“世妹说得是。”红薇便望前面村子边划去,渐渐相近,阿俊用力把船摇往岸边,在河岸边一株大树下,将船泊住,红薇对阿俊说道:“我们要上岸去了。”阿俊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俩上去散步一会儿也好,我在此看守船只,你们不要多耽搁,早些回家。”红薇答应一声:“我知道。”遂和史麟跳上了岸,并肩走去。有几个乡间妇稚看见二人容光焕发,气魄英爽,不知是哪里来的,都很奇怪。
在东边有一小丘,丘下几株枫树红叶未脱,史麟指着带笑对红薇说道:“世妹,即此湖上一片土,不就是世外桃源吗?何必刻舟求剑呢。”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渐渐行近林边,听得泉声潺潺,料想林后尚有清泉,遂踏芊线的芳草,缓步入林,满地霹叶,林中确是没有一个人影。史麟道:“快哉此游,这村不知是何名称,当唤作红叶村了。”红薇道:“我虽住在湖上,可是足迹罕出,除前随父亲曾一游西山外,其余地方大都不熟悉的,我们管他什么红叶村、黄叶村,只要给我们畅游便算了。”史麟道:“世妹说得是。”二人穿过了不少枫林,水声愈大愈近,只见前面有一条清溪,曲曲折折由丘上流下,两旁怪石森列,继而相累而下的如牛马之饮于溪,冲然角列而上如熊熊之登山,山泉水从石上流过,其势甚急,所以声响较大;史麟立在清溪边,拍着手说道:“好极了,好极了,这地方大可人意。”恰巧临流有一个鱼梁,梁上有一块方圆的青石,上面有一株老松,葱茏曲折般的枝干,绿团团地撑着一顶翠盖,红薇便和史麟并肩坐在石上,歇息一会儿,听听泉声松韵,悠悠然,冷冷然,恍似置身尘外,这时候天空里有二三头苍鹰在那里盘旋翱翔,一声声叫着,史麟仰首观看,只见其中有一鹰越飞越低,蓦地向南边一处很迅速地身子一侧,直坠下来,一会儿又冲天而起,鹰爪下好像抓着一样东西,飞向北边去了。史麟知道这是老鹰抓小鸡,红薇道:“这可恶的鹰,何等残忍啊,它抓了一头小鸡去了,可惜我没有带得弓箭,否则就要请它吃一支箭。”史麟道:“世事都是如此,以强暴弱的,即如父亲死守清平镇,到今已有多日,我父亲立志死难,将来还不知如何结果,真令人抱忧不已,而我父亲自从来此间望我一遭,至今好久没有消息,有时孟老丈来,我向他询问一二句,他却没有什么消息告诉我,我又见你父亲和他谈话时,面上好似有殷忧之色,料想清平镇情形一定不利。”史麟说了这些话,长叹一声,红薇只见他动了心事,有些不乐,便安慰他道:“今天我们出来湖上游,劝世兄且寻欢乐,莫多忧虑。”史麟听了她的话,不由点点头,勉强一笑,并头双影,倒映入澄清的溪光中。史麟看着,又不觉悠然遐想。
但在他们谈起清平镇之时,相距数十步外,一株树后,有一个汉子正躲在那里窃听,且向二人细细察视,他也听得清平镇的话。虽然不十分清楚,可是已能料到这和红薇做伴的少年,仪表不凡,一定是清平镇上的有关人物。当史麟出神的时候,他又咳嗽一声,走过树来,向二人身边走去,红薇和史麟同时闻听,回过头来看时,见就是湖上相遇的班老四,不知怎的他也在这里,也会走到林中来。班老四见了红薇,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钟小姐,今天巧极了,到东遇见,到西也遇见,你们在此游玩吗?这位公子是谁,可是尊大人新收的门弟子。”红薇实在不高兴和班老四多讲话,又见他查问史麟的来历,恐怕露出行藏,只得答道:“是的,他正是我父亲新收的弟子。”但是红薇说出了这句话,又觉有些不妙,班老四遂冷笑一声道:“如此看来,尊大人不是绝对不收门徒,不过想我姓班的恐还不配做尊大人的弟子,辱没师门,所以不收吧。”红薇听着,脸上已露出一团不高兴的神气,冷冷地说道:“这个你要自己去问我父亲吧。”班老四双目狠狠地注视着史麟,正要再开口时,只听背后树林里脚步声,有几个短衣少年奔进来,一见班老四,便齐笑说道:“班师爷,我们哪一处无不寻到,师父在这里呢!他们已将家伙搬出来了,我们请师父同去和他们会会吧。”班老四答应一声,他遂又对红薇说道:“钟小姐,我们今天到这里村来,是和村子里一个拳社中的师徒演习拳棒的,闻得钟小姐精于此道,何妨请过去一同聚聚。”红薇忙答道:“谢谢你,我们便要回去的,恕没有这工夫奉陪。”班老四讨了一个没趣,向二人狞视了一下,立刻和他的同伴走出林子去。
史麟对红薇说道:“世妹我看那姓班的对于我很有猜疑,对你也有些记恨哩。”红薇点点头道:“是的,这种小人最可恶,我父亲不收他做徒弟,他是怀恨在心而不忘的,今天我们回家时,在我父亲面前不必说起遇见班老四的事,恐怕他老人家以后便要不放我们出外的。”史麟道:“不错,停会知照阿俊,教她也不要说。”红薇看了一看日影道:“啊呀,我们只顾贪坐,时候不早哩,我父亲只许半天光阴,不可违背他老人家的吩咐,触他之怒,我们快些回去吧。”说着话,立起身来,史麟只得跟她站起,二人遂恋恋离开了这个可爱的清溪,可爱的枫林,走回船上。途中还听乡人争说快去看那强武社的拳术家和丹枫村里的班老四表演武术啊;红薇知道这是班老四做的那一套了。回到船上时,阿俊早说道:“我在船上等了好一会儿,小姐再不回去时,主人要嗔怪了。”红薇道:“我们快些摇吧。”于是解缆开船,阿俊摇橹,红薇和史麟打桨,一路驶回家去。
等到他们回至紫云村时,日已过午了,登岸的当儿,红薇又回顾阿俊说道:“少停你见了我父亲,不要说我们曾遇见班老四,免得父亲多说一句话。”阿俊答应一声,三人走进家门。钟常迎着说道,“你们怎么去了这好多时候方绕回来,肚子可饿吗?”史麟上前应着,红薇含笑说道:“父亲,我们回来得稍迟了,游得好爽快,肚子也不觉饿。”钟常说:“我把你们饭也煮好了,快吃饭吧,我已吃过哩。”红薇道:“啊呀,倒累父亲动手,心实不安。”她遂和阿俊到后面厨房里去预备菜肴了,钟常和史麟坐下,谈谈湖上的风景,一会儿饭已端出,红薇陪着史麟一同进膳;钟常坐在一旁看他们吃,心里好似转着一阵思潮,面上却是笑嘻嘻的。饭后二人因为划舟乏力,各去休息,武艺也没有练习。
史麟坐在室中,冥想着湖上的风景,以及枫林中清溪白石边的情状,津津然若有余味,但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正喋血清平镇呢,尚未安宁,原来大清统帅,因清平镇史成信屡次抗拒大兵,深恐养痈成患,特派亲信将官哈赤尔,带数万大兵杀到镇上来,这次不比往常,全是百练精兵,一到镇边便总攻全镇,史成信也侦知清兵厉害,拼死守御,武师赵钰与哈赤尔交手,未有数合即被哈赤尔一刀劈死,其余壮丁死伤甚众,清平镇已是无法守御了,史成信退到自己宅中,先看着夫人自刎了,自己拔剑正欲自刎,却见孟哲走来,连忙向孟哲摇手道:“现在大势已去,承孟先生之才,将来还有用处,速去到紫云村见钟先生,就说我不能向他告别了。”孟哲知道成信的意思,是要他偕同钟常照看遗孤,便含泪点头,看那成信一探长剑,颈血外溅,倒于庭前。孟哲痛哭一番,只听见杀声已近,连忙跑至宅后,在灶下放起火来,自己便从宅后小径溜出,逃至水边,驾小舟逃向太湖而去;划了一程,回头再看清平镇一片火光,不由泪落如雨。
史麟在紫云村早已闻得清兵围攻,紧急恶信,风声鹤唳,一夕数惊,心中便十分忧闷,暗暗祝祷上苍,保佑他父亲可以击退清兵,转危为安。红薇见钟常悄然不乐,也知史麟为了清平镇的被围而寝食难安,心里暗想我父亲既有这一身好本领,为什么老是隐居在这湖上,而不去相助史公大难,以解倒悬呢。假使我也能出外从戎的,那么自己年纪虽轻,亦可随着父亲去和清兵喋血酣战,立些功劳了。所以她乘隙向她父亲探听口气,颇有怂恿钟常出山之意,钟常却微叹道:“清平镇形势日益败坏,已到了不可收拾之势,我要留有用之身,再作一场事业呢。”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此间落落寡合,唯有孟哲老渔翁是我的知己朋友,他知道我,我知道他,他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思,只是近来他好久没到此间了,听说他患过疟疾,未曾痊愈,我十分想念他,正当攻城杀场纷乱的时候,他住在附郭之地,是不甚稳当的,我为了这个缘故,前日瞒了你们,冒险往那边去,探询他的行踪,方知已到镇里去了,假使一日镇上有失,他家岂不要受兵灾吗?”红薇听了父亲的话,也代孟哲所忧,当他们忧虑之时,忽然孟哲来了,他们如何不欢喜,连阿俊也嘻开着嘴笑了。
大家相见后,钟常便请到书房里去坐,阿俊献上香茗,大家对他格外殷勤。钟常开口问道:“我正在思念你们一家是否无恙,因为我曾设法探听,知道你已不在那里了,教我到哪里去寻你呢,难得你来了,很好,你们是不是迁在城内,那么你又怎样出城的,据小弟的愚见,孟兄还是搬到这里吧,贵体又怎么样了。”孟哲流着泪把成信死难情形说了,史麟哭了声便昏了过去。大家连忙也皆垂泪,自从清平镇被降以后,史麟匿伏在太湖边上,痛不欲生。
过了几天,孟哲老渔翁忽只不知去向,钟常也觉得凄凄凉凉,更无伴侣,更是感觉到郁郁,所以除了教授史麟和红薇剑术以外,终日唯以高粱自遣,常在醉乡中过光阴。红薇却仍是一味娇憨,博老父的笑颜,逗引史麟的喜欢,解除他的忧闷。史麟尽心学习,所以他的剑术真像百尺竿头,蒸蒸日上;钟常见他的武术大有进步,这一点稍觉足以慰情。这样过了一二个月,还算太平无事,钟常心里的一大块石放下了一半。有一天下午钟常正在后园看史麟、红薇二人舞剑,阿俊在外面扫除庭阶,忽听门上拍打声起,阿俊暗想自从孟哲失踪后,这里门可罗雀,简直没有什么客人上门来,现在有何人来呢?不能无疑了,她先从门缝里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见门外人影不多,遂大着胆子开门,只见门前站着的就是丹枫村里的那个班老四,背后还站着一个中年汉子,鹰鼻鼠目,容貌十分猥琐,一双眼睛尽对着阿俊细看,班老四便对阿俊带笑打个招呼说道:“对不起,你家主人可在家中吗?我要拜见他,烦你通报一声。”
阿俊见了班老四,白了一眼,心中已是厌恶,可是人家走上门来专诚拜访,自己未奉主人命令,也不能回答什么话的,只得说道:“你要看见我家主人吗?不知道他有暇没有暇,你且在此站着等一回,我去通报后再说。”说罢,又对班老四狞了一眼,班老四见阿俊这般情态,不由回过头去对那中年汉子眨一眨眼,摇一摇头,阿俊跟着扑的一声,将双扉闭上,跑到里面去,只见。史麟在场中舞着宝剑,剑影夭矫,如龙飞凤舞,钟常和红薇都立在一旁观看,阿俊走至钟常身边,报告说:“外边有班老四求见主人,要不要见他。”钟常听了,不由一怔道:“班老四又要来见我吗?真讨厌。”红薇走过来说道:“什么,可是班老四又来了吗,这种人不怀好意的。父亲休要去理睬他。”钟常点头道:“不错,我不愿意见他,你快去对他说,我身体有些不适,一时不能见客人。”红薇把足一蹲道:“阿俊快去回绝吧,这种人上门来,你还要代他通报,难道你不知此人可恶?”阿俊被红薇埋怨了一句话,心里也有好几分气恼,连忙走到外边去,开出门来,见班老四和那个中年汉子立在那边,正凑着耳朵,啧啧咕咕的讲话,她就一狞眼睛,向班老四说道:“老主人有病,一概不见客,你这种人下次不要来吧。”说了这话,回身进去,扑的一声立刻将双扉闭上,不管班老四怎样了。
钟常吩咐了头回话后,依旧和红薇看史麟舞剑,阿俊从外面跑进来复命,钟常点头道:“这样很好。”史麟已把一路剑舞毕,将剑带住,立定身躯,对钟常说道:“小子自知近来心绪不佳,没有什么进步,惭愧得很。”钟常笑道:“今天这一路剑法舞得精神饱满,小女不及多多了。”红薇带笑答道:“父亲,待我来使一路单刀,和他的梅花剑走上一趟。可好?”钟常微微一笑道:“你又要来了。”但却并没有不许的意思,阿俊在旁却插口道:“小姐,你要史公子走上一趟,很好看的,小婢要在这里一观呢,但你要小心,莫再被⋯⋯”阿俊的话还未说完时,红薇早对她紧狞了一眼,阿俊立刻缩住,不说下去了
红薇知道父亲已然许可,她就脱去外面一件衣服,从地下取过一柄单刀,正要和史麟去交手,猛地一眼瞥见东边短垣外一株大榆树上,正有两个人爬在树枝中间,向这里偷窥,她认得其中一个正是班老四,还有一个鹰鼻鼠目的汉子,却不认识是谁;连忙将手指着,对她父亲说道:“父亲,你看那边不是班老四这狗头吧?”钟常跟着她的手一看,点点头道:“果然是的,我已回绝了他们,再来鬼鬼祟祟地探望做什么呢?”红薇倏地俯身从草际拾起一块小小尖石来,将手一扬,向墙外榆树上飞去,只听哎哟一声,正中班老四的额上,接着便见两个人很快地溜下树去了,阿俊拍手称快,红薇道:“那厮可恶,给他吃一石子,略吃些小苦头,看他下次再敢来墙外偷窥吗?”史麟笑着道:“就是那个班老四吗?”刚要说下去,红薇对他眨眨眼睛,史麟转变着说道:“现在我识得此人的面貌了,世妹给他吃一石子,算是请他吃一些小点心。”阿俊道:“可让婢子出去看看他们作何光景。”钟常摇摇手道:“不必了,你休要出去多事,随他去吧。”又对红薇说道:“他明知我是托词的,却还从墙外偷窥,不知他可有什么歹心肠。”红薇笑道:“班老四是父亲手下的败将,武术平常,怕他做甚?他到这里来,也许又要恳你收他做徒弟呢。”钟常看着史麟,沉吟不语。
红薇再向墙外望了一下,见树上已无影踪,便走到场中,对史麟笑道:“世兄快来,我在这里领教了。”史麟笑笑走过去,将宝剑使个旗鼓,说一声请,二人便你一刀我一剑地舞将起来。丫头立在一边,咧着嘴看,钟常虽然也在看他们舞剑舞刀,可是他的心神不专,时时要向墙外那株榆树上观望,红薇、史麟好胜心重,各人施展平生本领,红薇这一路刀和剑使得甚是紧凑,很有几手出神入奇之处,因为两人是游戏性质,绝不愿使对方面受到损伤,所以一路刀剑走完毕,两人并没有受到伤,各将兵器收住,回过头来笑道:“父亲,你看我们这一次谁使得好。”钟常点点头道:“都好,你们可以休息去了。”
红薇见父亲不肯说,也就付之一笑,向史麟招手道:“我们到外边书室里去坐坐吧。”史麟跟着她便走,阿俊收拾地上的兵器,钟常把手支着头,仰天看了一回,然后去向里面去。见红薇又和史麟并肩坐在一起,絮絮地讲话,他不欲去打散他们的讲话,自去烫了酒独酌,想起了孟哲心中未免不快,喝得有些半醉,便回到房中去睡眠。

第七章 青山埋骨
傍晚时天气忽然转变,刮得好大风,他房里的窗没有关闭,都被风吹开了,但钟常在睡着,一些没有觉得,红薇从书房里出来,天色已黑,刚要回房,见父亲房中黑漆一般黑,她知道父亲是在睡着,便悄悄地走进房去。一阵风来,吹得她身上寒冷,黑暗中运用眼神一看,数扇窗都大开而特开,她父亲熟睡在床上,连忙唤阿俊掌上灯来,她去把窗一一关上,唤醒父亲,钟常抹着双眼说道:“我正熟睡,你唤我做甚?”红薇道:“父亲喝了酒,睡在这里。一扇窗也没有关,外面起了大风,满屋子都是冷风,父亲怕不要中寒吗?所以我唤醒你了。”钟常坐起身来,点点头道:“果然身上觉得有些凉了。”遂去披上一件外衣,和红薇一同走出房来,说道:“我方才酒喝得不畅,你去唤史麟来和我对饮。”
红薇听了父亲的吩咐,马上跑至书室中去唤史麟他来喝酒,她为要博取老父的欢心,自己到厨下去和阿俊一同烫酒煮菜,今天日间红烧了一只很大的猪蹄,吃去了三分之一,便拿来熬熟了,预备做吃晚饭的菜,又炒了几个鸭蛋,切了一块火腿,煮了一段梭鱼,一齐拿出来去请他们吃,此外还有花生米、豆腐干、盐笋丝儿、糟彭豆等,摆满了一桌子,钟常和史麟对饮,喝了数杯,很感慨地对史麟道:“现在这个时光,可谓凶乱之世,像我这样已届烈士暮年,元龙豪气,亦已消磨殆尽,我处在这湖滨,未卖故侯瓜了,学种先生之柳,以一武人只学做了隐士,居然有时也要咬文嚼字,效那文人墨客,把酒对明月,自觉可笑亦复可怜,辜负了自己这一身铜筋铁骨,所以今日唯有把生平本领,一齐传授给你,以赎我的罪愆,但望你他日有以树立,那么就不负我,也不负你父在天之灵了。”钟常平常时候对于史成信,在史麟面前不敢提起只字,恐防伤了他的心,然而他今日有了醉意,不知不觉地大发牢骚,忘记了忌讳,遂又提起了;史麟听他这样说,不禁触动了他的愁思,眼眶中隐隐含有泪痕,向钟常说道:“老丈之言甚是,小子匿居湖滨,苟全性命,幸蒙老丈爱护栽培,把剑术传授于我,又承时常教诲,鼓励小子脆弱的心志,不要说小子感激涕零,便是先父在九泉,亦当感谢,小子他日倘有成就,要烈烈轰轰去干他一番。”钟常道:“对了,后生可畏,来日方长,我也希望你如此。”两个人各发胸中的牢骚,无处可以宣泄,于是借眼前的杯中物来解忧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不少。
红薇端了猪蹄走出来,见他们两个已喝得很多,各人面上都有不快活的颜色,遂坐在一旁,默默然听他们说话,方知他们有些醉意,发起牢骚来了,史麟也是追念亡父,结思难解,于是她就把别的话去拉扯,要使他们忘忧,果然像红薇这样玲珑心肠,娇憨情态,话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所以二人也就谈锋一变了,但是二人酒已喝得很多,钟常仍要史麟陪他对饮,史麟不甘示弱,一杯一杯地喝下,倒是红薇恐史麟大醉,有伤身体,而老父也不宜如此剧饮,遂再三劝他们停止了酒,而用晚餐。钟常今天大吃大喝,把猪蹄吃了不少,史麟已是玉山颓倒了,红薇遂先扶史麟去睡,再伺候她父亲安睡。红薇又吩咐阿俊好好收拾一切,又自己掌了灯去屋子前后照了一下,回至自己房中,洗面卸妆,解衣安睡。
哪知她父亲睡到半夜,大呕大吐,腹中又是剧痛,惊醒了红薇,跑到她父亲房中去,见了钟常那种情状,心中一惊,以为他父亲患了急症,村里又无什么名医,如何施救呢,不得已取出沙药来,用开水给他父亲吞了十数粒,幸亏腹痛渐渐停止,身上只觉十分怕冷,红薇遂扶父亲睡下,又代盖上一条棉被。钟常拥被而卧,对红薇说道:“我不要紧的,恐怕多喝了些酒,多吃了些肉,以致如此,但是平日常常喝很多的酒,也没有这种呕吐的,大概今日心中不快,喝得不巧呢。”红薇道:“方才父亲睡熟了,窗都没关,一室里都是风,受了一些风寒吧。”钟常道:“那么只要是出了一身汗便好了,你且去睡觉吧,天还未明哩。”红薇哪里还肯去睡,坐在一旁伺候她父亲。钟常见红薇不去,知道她是孝顺的,必是不放心走开。也就让她坐着,自己闭上眼睛养养神,一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红薇坐在一旁守到天明,熄了灯,唤阿俊来帮着她收拾地上呕吐狼藉之物,自己又去洗脸梳头,忙了一回,再回到她父亲房里去,见钟常仍睡着,伸手摸摸他额头上很烫,知道她父亲有了寒热,不觉忧形于色,一会儿见钟常醒来,嘴里很渴,教红薇倒一杯热茶来给他吃下。红薇问道:“父亲这时候觉得怎样?”钟常皱着眉头说道:“方才肚子里仍有些不爽快,两眼有些昏眩,如在云雾中,一定有寒热了,又想要出恭。”红薇道:“父亲有了寒热,不好上茅厕里去的,去呼阿俊端一个马桶来吧。”钟常点点头说:“也好,此刻很是便急,你快去教她端来吧。”红薇遂去叫阿俊端一个马桶来,钟常立刻坐起来去大解,可是解了一些,又解不出来,腹中仍痛,只得又到床上去睡。红薇心中,很是忧虑,便去告诉史麟,史麟听了,更是焦灼,马上走到钟常房里来探视,见钟常又坐在马桶上,面色很不好看。史麟便问道:“老丈如何病了,莫不是昨天多喝了些酒。”钟常道:“我的身体自以为素来是很强壮的,绝少疾病,至于酒是常喝的,昨天虽然喝得多一些,然而何至于因此生病呢,大概有些积食,现在常常要大解,却又解不出来,腹中很痛,胸中非常不舒畅,莫非生起痢疾来了吗?”红薇道:“也许是的,到哪里去请大夫来诊治呢,孟伯伯已不知去向,同谁来商量呢。”钟常叹了一口气道:“我听人说长板桥有一个姓汪的大夫,医道还算不错,以前曾医好东村王姓的伤寒重症,今天你请他来诊治一下吧,也许他会治好我的。”红薇道:“很好,待我立刻请他来。”红薇说罢,便请史麟守着门,她和阿俊出门去请大夫。
隔得不多时候,那位姓汪的大夫来了,是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头上戴一顶小帽,又戴一副老花眼镜,身上衣服也很敝旧,嘴边留着一撮短须,见了史麟便深深作揖,红薇、史麟把他让到钟常房中,把过脉,看过舌苔,细细诊察一过,遂对钟常说道:“钟先生,有了湿热,加以饮食不慎,肠胃积滞,所以有痢疾,不妨事的,吃剂药,便可痊愈了。”钟常向他拱手道:“全赖汪大夫医道高明,治愈我这病了。”姓汪的大夫又叮咛了数语,遂到外边去开了一张药方,对红薇说道:“吃了一剂,明天看情形再说罢。”红薇谢了他三百青蚨,送他走后,便差阿俊拿了药方,坐船到西山镇上去买药,等阿俊买药回来,红薇便煎给她父亲吃。
这天钟常泻了二十多次,总是不畅,而且腹痛如割,晚上寒热更高,口里呓语喃喃。一天到晚饮食不进,服药后虽然睡着,而没有什么良好的影响。红薇很不放心,夜间搭了临时床榻,睡在父亲房中伺候,到了次日,钟常的病势仍不见好转,依然腹泻,红薇没奈何,再去请那姓汪的大夫来诊治,姓汪的皱眉头说道:“看这情形是噤口痢了,病情很是危险,我再开一张药方,让他服下试试,倘然再不减轻时,请你们另请高明吧。”遂费了许多时间的思索,开好一张药方而去。阿俊立即去抓了药来,煎给钟常吃。
这两天红薇闹得心乱如麻,饮食俱废,平时脸上常带着愉快的笑容,现在却蛾眉深锁,玉靥寡欢了。晚饭时,她虽伴着史麟同吃,但是吃了半碗便放下箸子,吃不下了。史麟也只吃了一碗,他知道红薇有了心事,所以如此,遂勉强用话安慰她道:“世妹不要忧坏了玉体,想吉人自有天相,你父亲的病虽然凶险,或不至于⋯⋯”史麟说到这里,红薇的眼眶里已流出泪珠来了,对史麟说道:“我自幼就没有了母亲,父亲是以严父而兼慈母,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我是一辈子离不了父亲的。倘若父亲不幸而有三长两短时,教我怎能独自活着呢?”史麟听了这话,又触动了他的心事,几乎失声哭出来。强自忍着,又用话劝解一番。阿俊在旁看着,也是满肚皮的不快活。
晚餐后,二人进房,又去看看钟常,他虽然是一位英雄好汉,可是到了此时,却已疲惫得坐不起来,连上马桶也摇摇欲倒了,史麟觉得钟常的病不但没丝毫减轻,反而加重,这无怪红薇要发急,英雄只怕病来磨,所以他呆呆地站在榻旁,不说什么,红薇却坐在她父亲床边,背着父亲不时地流泪,钟常反安慰她道:“红薇,你不要为我忧急,红薇,我吃了汪大夫的药,不久自会好的,总不至于就此送命吧。”红薇只得笑道:“你歇着静心睡吧,我希望你明天可以好一些。”钟常点点头。二人伴了一回,史麟告辞回房去安睡。红薇仍睡在父亲房里,侍奉汤药,昼夜辛苦,并目不交睫,直到天明时才似睡非睡地蒙眬了一会儿,钟常又起来大解,红薇惊醒,一骨碌坐起身,走过去扶着她父亲床上,摸摸父亲头上依旧烫得炙手,心里不由得闷上加闷。钟常的头刚着枕时,忽听外面大门上有人敲门声,敲得很是急促,父女两人都惊奇起来,这个时候有什么人来呢,好不奇怪,钟常带着喘对红薇说道:“这个时候,有谁到此,你快去看看,千万小心,不要让坏人进来,我为着史麟时常担忧的。”红薇答应一声,她暗暗地带上明月宝剑,走出房屋开门。
这个时候阿俊也就跑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对双锤,悄悄地对红薇说道:“这时候来的必定是坏蛋,他们将要不利于我们的,主人病了,人家便要来欺侮我们吗?哪知道你小姐不肯惹人的,我也不怕,我开了门,一锤一个把他们结果了性命,也给人家知道这里紫云村钟家是不好欺侮的。”红薇道:“你别鲁莽,待我开了门,见机行事。”阿俊道:“小姐,你站开一边,让我来开吧。”阿俊上前很快地把门呀的一声,把两扇柴扉开了,右手的锤高高。举起,正要向前对面站着的一个人打下去时,那人喊了一声:“啊呀。”又道:“慢慢动手,怎么要打呀。”红薇在后也已娇声喝止,此时阿俊凝眸看着,原来门前来的人,乃是柏树村里的何正,何正见她们手里各拿着兵器,倒吓得退后数步,阿俊才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何家的公子,小婢子失礼了。”红薇也点点头,招呼何正入内,何正方才放大了胆,来到门里来。这时候史麟在客房里也已闻声惊起,披衣出外去,才闭了门,他们把何正让到客堂中去坐下,丑丫头赶紧去放下双锤,炉上烹茶,红薇也放下了剑,和史麟陪坐在侧,看何正额汗涔涔,像有要事的一般,红薇便开口问道:“请问尊驾今天一清早惠临敝舍,可有什么要事?”何正点点头道:“正有些要事奉告,钟老丈在哪里?”红薇皱着蛾眉答道:“我父亲正患很重要的痢疾,睡在床上,不能起身了。”何正不由把手摸着头道:“钟老丈卧病吗?这如何是好,不知姑娘可曾延医代他诊治。”红薇道:“已请得一个大夫,看过两次,但是服药后如水沃石,一点没有效验,因此我们心里十分忧急呢!”何正道:“无怪姑娘要忧烦了。”何正把足顿着道:“真是不巧,唉!这事怎么办呢?”史麟以为何正自己或有什么需要钟常相助的事,遂忍不住说道:“何先生,你有什么事,钟丈虽然病倒,我们若能为力,也可仗义相助的。”何正道:“这倒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你们的事,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和你们说啊,然而⋯⋯”何正的话还未说完,红薇听到是他们自己的事,突然一惊,再也忍不住,立刻又问道:“咦,奇了,我们的事吗?快快告诉吧。”何正道:“钟老丈在房中吗?请你们领我去见了他,再行告诉,好听取老人家的主张。”
于是红薇、史麟只得陪着何正来见钟常。何正见了钟常,先‘是请安行礼,钟常见来的是他,便请何正坐在一边,丑丫头端上茶来,站在红薇背后,听何正特地来讲什么话?红薇早催促何正道:“你快快说吧,有什么事呢?使我急煞了。”钟常也喘着说道:“可是有谁来欺侮你吗?”何正道:“不是的,我向你们说明白了,你不要惊慌,慢慢儿商量对付之策便了,昨天我和香玉回至丹枫村,碰见班老四家来了不少人,有几个像是城里衙门里的公差,我便觉这事有些蹊跷,但赵家虽和班老四住在近邻。然这一回的事却丝毫不甚知道。我为了好奇心,便托香玉假做送些东西到班家去,因为香玉后母生下的妹妹和班家的姑娘很熟的,她们到了班家,窥见班老四正和几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秘密谈话,外边人完全禁止旁听的。班家的姑娘本是出名的快嘴,香玉把她引到僻处,细细问她家中可有什么大事,为什么衙门里的人进进出出。班家姑娘遂对香玉说:她的哥哥正和一个姓秦的,昨天往城中去告密,今日衙门里派人来乡,预备明天要往紫云村去捉人。香玉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动,再问紫云村去捕什么人,班家姑娘说她也不十分明白,只知紫云村钟家中藏着一个是什么清平镇史家后人,他们告发他,官中已定明天前去搜捕,要她的哥哥做眼线,又怕钟家父女会武术,所以要等晚上官兵来村会合以后,然后一同上紫云村动手捉拿,香玉听了她的话,知这件事很和恩公有关系的,不敢怠慢,立即回到家中,把班家姑娘的话一齐告诉我听,那时候小子非常代恩公发急,明知恩公这里住的一位贤公子,必是他们所说的史公子,这种事牵连恩公很大的,不比寻常的事。”
何正说到这里,对史麟看了一眼,大家脸上的神情顿时紧张,史麟早忍不住说道:“这事可是真的吗?这⋯⋯这⋯⋯这如何是好呢?”何正道:“小子怎敢胡说八道。想到了明天便来不及报信了,小子受恩公再生之恩德,一向只恨没有报答,此番岂可漠视,所以立即和香玉坐船回去,即在半夜坐船摇到这里来,报个信息与恩公知道,好使恩公早早防备,他们若然在早晨动身,那么将近午时便要到达这村了。”钟常听了这话,望望窗上还没有阳光,知道时候尚早,便点点头道:“多谢足下前来报信,只是我不幸得很,恰才病倒,否则也不怕他们那些脓包的。”红薇把眼一睁道:“嘿,那个班老四要来这里捕人吗?父亲虽病了,但凭着我一口剑,包管也能杀得他们片甲不归。”史麟的脸上露出万分不安的情态,说道:“小子在此有累仁丈了,我想这事儿也不可鲁莽动手的。”何正道:“不错,若是单单数个捕役前来,当然容易对付了,现在他们十分郑重其事,派有官军前来,不知其数多少,众寡不敌,是很险的事,况且恩公正在卧病,如何照顾得到呢。”红薇听了,把嘴一凸道:“依你们这样说,我们难道只有束手就缚吗?”史麟知道红薇已生了气,不敢说什么,钟常皱双眉说道:“前日班老四上门来窥探,我已疑心他不怀好意了,今天果然有此意外的事,只恨病魔欺人,致难对付,唉!”钟常叹一口气,一手握着拳头,在床边轻捣了一下,显出他愤恨的情绪。
何正道:“小子倒想得一个办法,不知恩公等以为如何?”钟常道:“愿闻其详。”何正道:“小子以为恩公已病,万难和官兵对垒,不如预先避到别地方去,让他们扑个空,他们自然也奈何不得,也许班老四反要受处分呢。”钟常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舍此以外,没有别的良策,可是我在此虽已多年,而仍是人地生疏,除了紫云村也没有去处,以前有个老友孟哲,现在他已不知去向,一时难找安稳的地方。”何正道:“小子有一个去处,可以介绍恩公等前去暂避,只是我们应该秘之又秘,万万不能给官军知道的。”钟常道:“你且说什么去处,如果稳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何正道:“在西山的后山,有一座古刹,名唤白莲寺,筑在山环之内,十分隐僻,寺中有一个老和尚,法名慧静,和我家父子很熟的,他能弹琴弈棋,很是风雅,山中有一果树园,每年出产些水果,僧侣也不多,只有二三人,其中有一个是哑巴,看守寺门,那寺香火甚少,所以外人难得去的,不若小子介绍恩公往那边去住,不要说什么,只说是他方到此,投亲不遇,病倒旅舍,所以借居寺中养病,他们便不会疑心了。且待恩公病好以后,如风势紧急时,恩公便可远走他方,以避其祸,不知这个办法可好吗?”
钟常道:“很好很好,但一则多多累烦你,二则你也未免代我担一些干系咧。”何正道:“我只望恩公一家平安,他非所愿,好在那边也是暂时居住的。”红薇道:“父亲病了,不能和那些鼠辈周旋,请世兄伴同前去,我可和阿俊留在这里,断不让他们占便宜。”钟常连忙摇手道:“别胡说,你们两个小女孩怎么去抵御官兵,不要闯出乱子来吗?自己有了一些本领,怎能恃勇轻视,外边能人很多,你万万不可傲视一切,牢记吾言,现在我们决从何君的计划,你们伴我一同到西山去暂避一下,我若得病好,自可从长计议,红薇你切不要鲁莽啊。”红薇被她父亲这一说,凸着嘴不响。何正说:“既然恩公决定往西山去暂避,那么快请预备一切,不妨坐了我的来船前去,时刻急促,事情紧急,不能稍缓了。”钟常点点头道:“不错。”又叹了一声,吩咐红薇快去收拾一些细软,以及随身衣服,和史成信所赠的宝物,一起带去,其余的都可以丢下。红薇不敢怠慢,忙和丑丫头去收拾,史麟也回到他房中去收拾要带的东西。这里何正坐着和钟常闲谈,但他瞧钟常病势十分沉重,心里头不免代他暗暗发急,又恐怕清兵便要由班老四领道到此捕人,自己本和班老四有宿怨的,今天若被看见我在这里时,定要诬陷我在内,虽用太湖之水也洗唰不清了,他这样想着,如坐针毡,心头很不安静。
钟常只是呻吟,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铜筋铁骨之体,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此时,他也是徒唤奈何了。过了一个时辰,红薇、史麟、丑丫头三人,各将东西收拾在行箧之内,跑来请示。红日已照到窗上来了,大家虽然都没有吃早餐,饿着肚皮也不顾了,何正先引红薇和阿俊将行李箱箧搬到门外水滨、自己摇来的小船上去,然后由何正和史麟扶着钟常上船,因为钟常此时已走不动路了,只好让人扶持着行走,钟常上船后,红薇又去闭上门房,悄悄地从后园跳到墙外来,幸亏左右邻居都到田里去了,没有什么人窥见,然而她回顾头望着家园,一步一回头,大有恋恋不舍之意呢。
何正等候红薇上船后,便教船夫开船,快快离开这里,驶往西山,舟子是何家的心腹人,奉命维谨,船出了港,在浩荡的湖波中,挂起一张大帆,向西山而去,且喜后面没有什么船追来,何正心中才安定一些,钟常坐在船里,只是热,红薇把手去摸摸他的额角,依然很是烫手,她为了她的父亲而担忧,更为了史麟的事而加上一层烦闷,史麟更是有切肤之忧,且觉钟常父女为了他而有家难住,深夜奔波,心里更是抱歉万分。因此湖上风景虽好,各人都无心观览,舟至西山,在湾里泊下了船,何正忙唤了一乘肩舆来,抬着钟常上岸,往山寺里走。
何正陪着史麟等携了行李,随着红薇而行,行了好一段路,方才到这山寺,何正熟悉路径,指点一行人,到了白莲寺和慧静长老相见,那慧静年纪虽老,而精神很是矍铄,面目也还和蔼可亲。何正把假托的言辞告诉慧静,要假借这里一室之地,暂养疾病。慧静当然一口答应,便把一行人引至大雄宝殿后面左首一个月亮洞门里进去,有两间客室,现成有三四张床铺,搭好在那里,花木桌椅,颇觉幽静,便请钟常父女等暂居于此。
当下钟常和史麟住了外房,红薇、丑丫头住了内房,各把行李箱安讫。钟常早由红薇扶他到床上去睡,慧静又端茶、素斋请大家出来吃饭,史麟和红薇心绪意乱,饭也无心吃,勉强用了半碗,仍回至房中来看钟常。钟常今天为了迁避之故,药也没有吃,热势未退,更是疲乏,何正便托慧静长老代在附近请一位医道高明些的大夫,来治钟常的病,慧静也应允。何正便要辞别了钟常,再回到丹枫村去探刺消息。倘然班老四等到紫云村去扑了一个空,这事又怎么办,且叮嘱史麟、红薇好好留心服侍钟常,自己回去后有什么消息,当再来报告,且教他们深居简出,万不可越雷池一步。
何正去后,慧静长老已往附近山里请来一位大夫前来,代钟常诊病,那大夫诊过后,也是急蹙双眉,说此病十分凶险,医治非常棘手,开了一张药方而去。慧静长老去抓了药来,交给红薇当心去煎,红薇不敢懈怠,立即命丑丫头煎好了药,给她父亲服下,希望她父亲服了这位大夫的药,能有转机。晚上红薇和史麟饭也吃不下去。坐在钟常榻前愁眉相对,愀然无言。钟常睡着了一回,张开眼来,惨淡的灯光下,看见他的女儿和史麟俩对面坐着,一个低着头,一个支着颐,并不谈什么话,一变平日活泼跳跃之态,他知道此时红薇的一颗心,业已整个给忧患笼罩住了,他不为自己的病发急,倒反代女儿可怜。不由悠悠叹了一口气,红薇听得她父亲叹息之声,回过脸来,见父亲已醒,遂立起身走至钟常身边轻轻问道:“父亲现在可觉得好些?”史麟也侧转身子听钟常说什么话,钟常摇摇头道:“这一遭病恐怕不会好了,世无华陀,厥疾不瘳,这也是天数吧。”红薇一听她父亲说出“不。会好”三个字来,顿时眼眶里泪如泉涌,钟常又说道:“红薇,你别哭,生死有数,修短随命,人力不可勉强的,即使我现在不死,将来总有此一日,你也不必过于悲伤。”红薇把足一蹲道:“父亲别这样说,我愿你活一百岁,现在怎么要⋯⋯”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史麟立在一旁,也偷弹着同情之泪。钟常见她这么一哭,他的话倒不好说下去了,只把手向她摇着,叫她不要哭,停了一会儿,红薇渐渐不哭了,钟常方才又说道:“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不要哭,听我讲完了再说。”红薇点点头,钟常道:“我的病假使能有转机,这自然是最好的事,万一不幸而无救,我便要离开这个浊世,别的都不足恋,唯有你这块心头之肉,我却十二分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钟常的声音更是抖颤而凄咽了,红薇几乎又哭出来,极力忍住,听她父亲又说道:“你年纪还轻,世路崎岖,尚未经历,人心鬼蜮,尚未认识,此地不是安乐之窝,故我要你和史公子带着阿俊快到四川鸡爪山白云上人那边去栖身,上人是我的方外知交,虽然这许多年来我们流离已久,没有通过音讯,可是我托他的事,他无有不当做自己之事的,你到那边去说起了我,他自然竭诚招待,他的武艺远胜于我,你们可拜他为师,从事学艺,隐居在山上,以避耳目,倘然天下有变,你们有机会可以出去建些事业,那就是侥天之幸了,你的性情很执拗,气高傲,一向在你慈父的怀抱中,由得你如此,你以后年龄渐渐长大,他日遇人接物,却不可如此,切忌警戒,至于洁身自好,不堕淫邪,这是我深信过你的,知道你赋性尚不错,必能撮守,勿烦我过虑,我也说不了许多话,希望你善体亲意就是了。”
又把手招招史麟,史麟走近两步,低着头,含着眼泪问道:“老丈有何吩咐?”钟常说道:“方才我和红薇说的话,你也听得了,所以我不须赘述,我死后,你可同你世妹一齐到鸡爪山去投奔白云上人,待时而出,路上一切小心,我知道你是天赋甚高,与众不同,他日必然是大丈夫,也不用我今天多说什么话,只把自强不息四个字赠给你,你待红薇要和你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的脾气很有些不好之处,你也要原谅她,规劝她,大家好好儿在世做一个人,方才对得住天地,对得住祖宗,对得住自己,除恶行善也是我侠义之徒所应为的,一切希望你自己勉励吧,我⋯⋯我不能多说了。”钟常说至此,气喘不已,要喝些水,史麟连忙去倒了一杯水来给钟常喝,红薇见父亲不说话了,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阿俊在外边听得声音,走进房来见了这个光景,也不由得双手连连擦泪。钟常又说道:“你们不要哭,徒乱人意,生死大数,无可逃避,我为人一世,扪心自问,虽没有功业建立,可是寡寡落落,并无不可靠人之处,虽死无憾,你们何必这个样子呢?”红薇颤声说道:“我不能离开父亲的,我不要父亲死。”钟常叹气说道:“好在我已和你们说过,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死便了。”遂闭目养神,果然不说话,红薇没法想,含着眼泪,走到外面佛殿上拈香祷祝,要求观世音挽救她父亲的沉疴。
可是她的祷祝有什么灵效?一到明日,钟常的病更发沉重,双目常常闭着,言语也说不动了,仍是常常下痢,慧静长老又去请那大夫前来救治,那大夫诊过脉只是摇头,勉强开了一张方子说:“这一剂药若吃下去仍不能止时,请早备后事吧,也不必再”来请我了。”红薇听着更是发急,忙由慧静差人去抓了药来,红薇煎好,给她父亲服下,切切期望看着这剂药或有万一之效,然而服了药后仍是如水沃石,毫不见效,慧静长老也代他们非常沉忧,史麟不见何正前来通信,未知班老四到紫云村去捕人不着后,又将有什么诡谋要算计自己,也足令人悬念。
这天晚上红薇侍奉在钟常床榻之前,一宿没有合眼,史麟也陪着坐在一起,虽然红薇屡次催他去睡,他心中充满着忧愁和惊惶,哪里能够安睡,两人直坐到天明,钟常越发不支了。面色大变,额上有些冷汗,两眼已定,口里出气多进气少了,慧静长老走来,瞧见了钟常垂死的情景,不由口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位居士今日即将物化,你们是远来的人,可有什么准备,要不要通个信与何公子。”钟常此时已说不出话,只把双目微微地向慧静长老抬了两抬,红薇道:“我们没有什么准备,但箧中尚有金银,即请长老代我们做主,何公子那里倘能差人去给个信也好。”大家正在说时,只见何正正从外面匆匆跑入,一见这情景,摇摇头道:“怎么,恩公不好了啊。”红薇带着哭声说道:“我父亲已是很危,这事如何是好呢。”何正走到钟常床边,何正叫了一声恩公,钟常见了何正似乎有些认得他,口里虽然不说,眼睛对他望了一望,何正安慰地道:“恩公你放心,恩公身后之事,有小子一同帮助办理,决不使你遗憾的,你放心吧。”钟常口角边方才勉强笑了一笑,闭目而逝。红薇匍匐榻前,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何正也不好和他们讲什么话,跟着挥泪,史麟也在一旁涕泣,阿俊跟着红薇哭。哭了好一回,方经慧静长老劝住,便和何正商议收殓钟常遗体之计。好在寺中一切都有,何正即去镇上购了棺木衣衾各物,把钟常遗体如礼收殓,且请寺中慧静长老邀集几位僧侣,为钟常诵经,追荐亡魂,忙了一天,方才过去。钟常的灵柩,暂时就放在白云寺内,晚上红薇仍自哭哭啼啼,哀思亡父,史麟心里更是难过。
次日早晨,红薇、史麟等才起身,用过早餐,何正走了进来,和二人一同在外房坐下,红薇谢了何正,何正也安慰数语,史麟向他问起班老四那边有何消息,何正道:“此来本是要通信与你们的,不幸恩公逝世,一切乱漫漫的,我还没有和你们提起,今天我告诉你们吧!”史麟十分心急道:“快说快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第八章 湖上飞头
当时何正就对史麟红薇二人说道:“我从这里回去后,连夜便和内子又到丹枫村班老四那边去刺探消息时,方知班老四在那天和姓秦的引导官兵赶到你们村子里去扑了一个空,拘捕左右邻舍询问,只知你们在上午坐了船出去的,却不知往何处去。可怜那几个乡民受尽榜掠之苦,也招不出什么来。”何正刚才说得这几句话,红薇早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们平日也没有什么好处给左邻右舍,现在却教他们去吃官司,这是十分过意不去的事。”何正道:“现在已释放了。官军因为不捉到要犯,却便把班老四和那姓秦的扣留为质,要他们必要交出人来,所以班老四正在叫苦连天之时呢。”红薇听了,破颜一笑道:“阿弥陀佛,这种坏蛋应该给他吃些苦头,也是报应不爽。”史麟道:“班老四为什么要去告密?他怎样知道我的行踪?”红薇道:“他前番来我家窥探,就是可疑了。”何正道:“我也细细探听过的,原来那姓秦的是扬州城里的地痞,平常时候专会兴风作浪,敲诈人民,本在刘泽清麾下一个姓程的将军那边吃闲饭的,后来清军破了扬州,他又投降了那边。此次他偶然有事到丹枫村来,班老四和他本通声气的,请他在班家喝酒。酒后,班老四大发牢骚,姓秦的问班老四可有什么仇人,班老四说出钟恩公姓名,并提起恩公家里的少年佳客,姓秦的就说他以前曾闻清平镇的史成信有一幼子,十分宠爱。史成信把幼子送往太湖中一个隐士家中去藏身,莫非就是此人?班老四也说形迹可疑,他在某处村子里窃听得红薇姑娘的谈话,似乎是清平镇的余孽。两人商酌之下,遂假作到紫云村来拜访钟恩公。姓秦的窥探以后,他认得史公子的,他们回去后便一同到太守那边去告发。太守便禀明上宪,派马守备率兵五百,以及府衙全班捕役,到村来捉拿的。”史麟听到这里说道:“好险哪,多谢何兄通信,我们不至落网。”红薇道:“若非我父亲病危时,我们父女偏不走开,和他们对垒一番,也未必吃他们的亏。我虽一小女子,然视官兵如腐鼠一般,全不在我的心上。”史麟微笑道:“老伯若不病倒时,合着我们的力量,也未必怕他们。只是为谨慎计,我们还是避去为妙。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何正又道:“听说官军限班老四在十天之内交出人来,否则便要治班老四和姓秦的罪,所以班老四发了急,会同他门下许多徒弟以及衙中捕役,正在四处湖滨村庄里搜寻。也有少数官军帮着他们行事,所以各乡人都受骚扰,叫苦不绝。”史麟听了,说道:“那么他们也许要搜查到这里来的,不要连累了他人。”何正皱皱眉头说道:“这件事风势很严厉,更兼有班老四等为虎作伥,他们都是湖上的地理鬼,说不定别处搜不着,最后要到这里来的。所以我来通知你们一声,这两天千万不要出去。”红薇凸着嘴,依着她的心理,最好和班老四等厮杀一场,试试她的明月宝剑。可是致使环境,未便鲁莽从事。史麟又道:“老伯曾有遗嘱,教我们两人到四川鸡爪山白云寺白云上人那边去栖身,我们与其藏在这里,担惊受恐,出了事还得连累他人,不如投奔那边去较比平安有益,而且又可随上人学艺,比较在此好得多了,只是道途辽远一些。”何正道:“这样也好,此处本是暂居性质,现在老恩公业已逝世,当然不必久居。不过老恩公厝柩于此,急需埋葬入土为安。”红薇道:“这件事比较麻烦一些。因为我们在此没有墓地,营葬之事不得不费时日了。”何正道:“前有一块墓地,乡人方某曾向小子兜售过。小子也曾和一位堪舆家往那里看过,据那位堪舆家说,这块地枕山临水,气势也很雄壮,可做墓地。方某索价也不大,小子早想买下,尚未成交。现在待小子立即去向方某认购,然后选个吉日,把恩公灵柩安葬,但不知你们之意如何?”红薇道:“能得何君如此惠助,茕茕孤女,感幸何似?但这样去办时也非十天八天所能了事的,而缇骑之来,朝夕可至,我们在此又是急不容缓啊。”何正道:“那么二位不妨先行,恩公告厝之事,由小子妥为代办,谅二位必能信任的。”红薇道:“当然信任,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可是怎能完全丢在何兄身上呢?”何正很诚恳地说道:“这个倒没有什么关系,你们的事就是小子的事。小子前日若无恩公援救,此生早已罢休。有生之日都是恩公所赐的,这一些小事何足报德于万一。该让小子去办吧,只要。你们二位可以安然脱险,或可慰恩公幽魂于九泉。”
红薇很爽直的,也就谢了何正,托他办理父亲安葬之事,便预备和史麟离开太湖,远适途中。何正要赠送盘缠,红薇再三推辞,说道:“盘缠我们全有,并不缺少,不敢拜领。父亲安葬,尚需种种用费,我理当交给你呢。”何正道:“不必客气了,这件事小子已允代办,何必你们再拿出钱来呢?”史麟在旁说道:“那么彼此不要拿出来了。此次何兄代我们如此出力,援助我们脱险,真是不胜感谢之至,以后如有机缘,当再来湖上拜谢。”何正道:“这是小子应尽的事,何足挂齿?但愿二位前程万里。”
于是红薇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了,取出二十两纹银托何正交与慧静长老,聊表一些谢意。何正自己又取出二十两纹银,一齐谢了慧静。何正又因湖上各处巡逻甚严,叮嘱二人出行时切须留神,莫上圈套。自己也不敢去雇舟,恐怕万一发生事故,自己难免波及。只指点二人说,山下某处有个船埠,那边有一船家姓王,名唤小毛的,有二三只快船,专供客人行驶各处。可以雇用他们的船只,驶至湖州,然后从泗安广德而至安庆。溯江西上,走这条路较为稳当一些。史麟又谢何正的指示,且请他先回柏树村去。何正必要送他们出寺以后方去。红薇遂和史麟、丑丫头等,又至她父亲灵柩前,拈了香,拜别幽魂,反痛哭了一番。三人携着行囊,拜别慧静长老。慧静长老和何正送出寺来,何正当着慧静长老之面,也不好再和二人说什么话,只说一声前途珍重。二人谢了,带同阿俊下山去了。
何正等他们去后,返身入内,和慧静长老谈了一刻话,方才辞别回去,预备办理安葬钟常灵柩的事。他业已答应红薇,自当忠人之事,何况钟常是救他的大恩人呢。
那红薇史麟阿俊三人携着行李,迤下山。且喜尚没有人注意,他们遵着何正所嘱,跑至船埠,唤问王小毛,便有一个瘦长的舟子出来,问他们呼唤何事。史麟遂说要雇他的船到湖州去,许以五两银子的船钱,饭食另付。王小毛听客人如此慷慨,自然乐于答应,遂由他自己和一个伙计载送他们三人前去。他引着三人下船,史麟安放好行李,红薇立刻取出五两银子给他。王小毛欢欢喜喜地便去买了些蔬菜鱼肉下船。史麟催着他们开船,王小毛遂把船摇出西山去,挂上了一道巨帆,正遇顺风,其疾如箭。红薇和史麟对坐舱中,阿俊立在头舱里。红薇蛾眉深锁,杏脸不舒。她心里怀念着紫云村,业已住了许多年月,山色湖光,朝夕饱览,春花秋月,尽人流连。现在竟离开这可爱的太湖,而自己不能再回到紫云村了。又想起老父的声容笑貌,宛然在目,而人天永隔,风木兴悲。这恨事永远没有可以补偿的了。所以她心里充满着悲哀的情绪,一变她活泼泼的态度,闷闷不语。而使史麟也因此次为了自己的关系,累得钟常临危之时,都不能在家中发丧,还得急急他避,心中对于红薇万分不安。虽然钟常的逝世是死于病症,而总是多少为了自己,耿耿在怀,负咎莫赎。因此两人在舱里各有心事,坐听着荡荡的湖波浪声。
王小毛一边驶舟,一边在船艄煮饭,饭香送到鼻管里,他们到这时候腹中也有些饿了。少停王小毛端上饭和菜来,乃是一碗红烧肉,一碗虾仁蛋汤,其他两样素菜。钟史二人吃了,便教阿俊吃。主仆三人吃毕,由王小毛收去。
史麟暗计行程,约莫行了二十多里水程了,忽然斜刺里小港中驶出两艘小快船来,正和他们的坐船碰个正着。船头上站着几个人,当先一个汉子正是班老四,旁边站的就是姓秦的,还有数人都是班老四的徒弟,一艘船上面都是捕役。原来他们刚才搜罢了芦雁村回来,班老四眼快,一眼已瞥见头舱里的阿俊。此时阿俊也已瞧见班老四,要想闪避已是不及。班老四这几天寝食不安,朝夕奔波,正在四处找寻钟常父女和史麟的踪迹,恐防捉不到人,自己反要受累入狱。害人自害,心里有无限彷徨,无限惊恐。此刻忽然在湖面上碰见了他们,正是求之不得,无异在黑暗里找到灯光,心中大喜。把手向来船一指,回顾姓秦的说道:“秦兄,我们东搜西查,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们并未远飏,仍在湖上。今番相遇,天教我等破案了。”大家立刻取出兵刃,一声呼哨,把来船阻住。班老四还不知道钟常已在西山物化,他是吃过苦头的,心里不免依旧有些惴惴然,不过他倚仗着人多,而捕役中间很有几个能武的人,尤以捕头铁尺赵五,武艺最是高强,或可以此取胜。而铁尺赵五还不知道钟常的厉害,他在那边船舱里,一闻班老四的报告,取了两柄惯使的铁尺,连摇带跳,跑至船头高声大喊:“清平镇余逆在哪里?”他生平惯捕江洋大盗,自恃其能,以为对付乳臭小儿,真是毫不费力之事。他的身躯果然高大,站在船首,宛如一座黑铁宝塔,威风凛凛。那红薇和史麟在船中窥见班老四等两艘船横在前面,知道狭路相逢,少不得要厮杀一番。他们两人都是初生之虎,气吞全牛。一些也没有什么怕惧。而红薇心里更是求之不得,她本来深恨班老四助纣为虐,掀起这意外的风波,使他们不能安居湖滨,而老父也在病中耽误了。无疑是自己的仇人,不见面也罢,今日相见,岂肯轻饶?各人从行囊里取出宝剑来。阿俊见有厮杀,十分高兴,也去取了一双鸳鸯铜锤,跟他们一齐来到船头上。
班老四手横双刀,见对面船舱里走出红薇主婢及史麟,而不见钟常,又见红薇全身缟素,戴着孝,心里不免有些狐疑。遂扬起双刀,向红薇喝问道:“你家老头儿何在?他胆敢窝藏着史成信之后,匿迹湖边,叛逆不道,我引人去捕他时,不知他又得了谁的报告,事先逃逸,连累我担着心事。哪一处不去寻找你们过?今日在此相逢,这是老天把你们交与我了。”红薇忍不住答口道:“班贼,你敢挟嫌诬害吗?我父亲不幸患病去世,否则他决不肯饶赦你这贼的。你要找他吗?我送你上鬼门关去找好了。”班老四听了红薇的话,方才知道钟常已死,那么剩这一双小儿女,更是容易对付了。但听红薇说话很厉害,手里又握着明晃晃的宝剑,也非没有本领的人可比。遂回头对赵五说道:“对面立着的女娃娃就是钟常的女儿,站在她身旁的就是史成信的儿子,我们快快上前把他们捉住了再说。”于是班老四运用双刀,直取红薇,赵五横着铁尺,径奔史麟,三艘船成了一个品字形。红薇举起明月宝剑,迎住班老四交锋。宝剑如银龙取水,直奔班老四要害之处。班老四的双刀只好欺侮一些外行,他哪里是红薇的敌手。红薇在这几年来跟随她父亲学剑,进步很快。自从史麟来后,有了良好的同伴,她的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年纪虽小,而她的一口剑已非常人可敌,很有几样杀手的剑法,用出来时可以出奇制胜。今日她和班老四一交手,便觉得班老四的本领俗浅平庸,从容对付。所以两人交手不到六七合,只听当的一声,班老四右手的一柄刀已被明月剑削作两截,刀头已落水中。班老四突一吃惊,而红薇早乘此机会,踏进一步,一剑飞到了班老四的头上。班老四刚要把左手刀去架格时,一颗头已霍地滚落。他的徒弟见班老四丧身在这小女子手里,一齐惊惶失色。红薇杀了班老四,回头见史麟已跳在捕杀的船上,正和铁尺赵五猛扑。赵五的铁尺果然使得不错,呼呼然有风雨之声。他的脾气就是在自己和人家对垒之时,不喜欢自己弟兄相助一臂之力。也是他好胜的心理太重,万一不敌时,须待他把铁尺向上一举,做个暗号,然后要他人去助他。所以他和史麟动手时,众捕役立在一边,并不上前协助。他起初以为这些乳臭小儿只消他走上三四合,马上可以手到擒来的。谁知史麟一口剑上下翻飞,居然变成一道白光,一些没有空隙。赵五心中暗暗惊奇,怎样一个少年公子,竟有这般高深的武术,真真猜度不到的了,不得不用出生平力量来对付。而史麟今天也遇到了对头,他起初以为这些差役怎在他的心上,现见赵五果然勇猛,而那一双铁尺又是沉重非常,自己的宝剑削他不断,反恐损坏了自己的剑锋,所以格外当心。两个人你防着我,我防着你,这样斗了三四十回合,还是不分胜负。红薇见赵五如此厉害,自己不能不去相助了,便一摆明月剑,跳过去帮助史麟。这时班老四的徒弟们见师父已被红薇所杀,又恨又惊。见红薇去助史麟,船上只留着一个小小丑丫头了,遂想过去把她捉住,聊为师父泄恨。大家举起兵刃,跳到红薇船上去,要把丑丫头生擒活捉。丑丫头持着双锤,本来技痒难熬,渴欲厮杀,试试自己的本领。现在班老四的徒弟来了,正是自己的大好机会,立刻举起双锤,向众徒弟横扫过去。众徒弟当着的不是头破,便是臂折。又有两人都被阿俊的锤头打落水中去了。大家方才识得她的厉害,退回自己船上,不敢上前。那赵五虽然艺高,却被这一双小儿女缠住,竟一些得不到便宜。而红薇和史麟的两柄宝剑,不是在他头顶盘旋,便是在他腰里围绕。又战了十数合,渐渐觉得手中只有招架功夫了。心中好不焦急,暗想自己在外很难得栽过跟斗,今天若跌翻在这两个小儿女手里,一世英名行将扫地了。遂把左手铁尺向上一举,他的同伴本都代他捏把汗,今见他举铁尺,大家立即舞动刀枪棍棒,上前来一齐动手,想以多取胜。阿俊见众捕役动手,她也迎上去一同助战。当然船头上地位小,不够许多人盘旋,有几个捕役已跳至阿俊船头上来狠斗。他们已见阿俊身手敏捷,锤法甚佳,所以不敢怠慢,把她围在里面。阿俊见那些捕役本领平常,所以从容对付。那史麟和红薇二人愈杀愈勇,剑光飞处已有二三个捕役受伤退下。赵五勇气沮丧,红薇一剑向他面门刺来,赵五把铁尺去架开时,史麟又踏进一步,手中的龙泉宝剑望他下三路扫至,喝声“着”,赵五忙跳避时,右腿已中了一剑,向后仆跌。被众捕役们抢救去。红薇还想多杀几个,倒是史麟把她的玉腕一拉道:“世妹,我们业已战胜,不必多杀了。且去自己船上肃清一下。”于是二人跳回自己船上,两剑横扫,又有两个捕役击落水中,其余的都逃回去。只见两艘快船很快向东北面逃去,史麟红薇也不追赶,只命自己船上的舟子快快前驶。那王小毛和他们伙计都吓得伏在船艄底上,战战兢兢地动也不敢动了。经阿俊把他们唤出来,见了二人手中的宝剑,仍是害怕,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史麟红薇又是何许人,为什么官军要来捕捉。不敢上前去询问,只好依着吩咐,驶向湖州而去。史麟红薇阿俊各将兵器拂拭去血迹,藏在剑囊中。
坐定后,红薇对史麟说道:“今天我杀得很是爽快,班老四那贼已死在我的剑下,只是那个姓秦的被他逃匿,我倒忘记到他们船上去细细搜索一遍,便宜了那贼。”史麟道:“天下竟有这种巧事,班老四害人自害,今天会自来送死,料何正知道了,一定要为我们欢喜哩。”红薇道:“那个捕头使铁尺的武艺很好,不知他姓甚名谁?”史麟道:“果然不错,但到后来他的手法也乱了,他哪里及世妹的勇武呢?”红薇给史麟这么一说,不由嫣然一笑道:“我有什么本领?还是你的好。”史麟道:“哪里哪里!阿俊也很好,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阿俊立在旁边,听史麟赞她,也笑了一笑。史麟又道:“别的不要说,今天他们逃回去后,一定要报告官兵来湖上追赶的,我们究竟人少呢,寡不可以敌众,须得连夜驶行,早早逃往湖州,免被他们包围。”红薇也以为然。
幸喜是顺风,舟行的速率加倍,直到天色渐暮时,他们的船已驶了七八十里。问问王小毛,知道到湖州只有八十多里的水程了。舟傍野猫湾泊住,煮了晚餐,大家吃过后,红薇吩咐王小毛在夜里开船,不得迟延。王小毛不敢违拗,遵命开船。黑夜里在太湖行驶,当然是带着冒险性的,幸亏王小毛是个精明熟练的舟子,在湖上行驶很有经验。他们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后,照料着那船。仍挂了巨帆,破浪疾行。王小毛坐在后梢掌舵,不使方向偏乱,安安稳稳地行走着。红薇和史麟面对面地靠着在行李上各自假寐,灯火也不点,有时明月从篷窗中射进来,二人有着心事,哪里睡得着,但也不言语,听阿俊独自睡在船头里,鼾声已起了。船底水声,荡荡入耳。
直到下半夜,二人蒙眬入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来时,天色已明。红薇伸了一个懒腰,便向后梢问道:“湖州可到了吗?”王小毛答道:“到了到了,不满二十里了。”二人暗暗欢喜。阿俊闻声爬起,王小毛早在船后送上洗脸水来,请二人盥洗,并煮起早饭,端了过来,请他们主仆充饥。大家吃过早饭,舟行迅速,前面已隐约窥见湖州城池了。红薇史麟见背后并无追兵,更是放心。等到舟到埠头靠住,王小毛从后梢头钻了过来,对二人说道:“公子小姐,今已到湖州,请上岸吧。”红薇遂又取出五两银子给他算饭钱和酒钱。王小毛接过道谢,阿俊遂代他们提了行箧,伺候二人上岸。他们还是初次出门,湖州人地生疏,只管向城外热闹的街市走去,心里要想找一家旅店,暂且歇下再作道理。刚才走至一条街上,前面高耸耸的有一座吊桥,三人跨上桥时,红薇低着头走,史麟却左右观望市景,忽然旁边走上一个人来,高声叫道:“红薇姑娘,你们竟在这里吗?”三人听了,不由吓了一跳。
红薇回过脸来看时,原来就是她的左邻快嘴长根,常来帮助钟常修理屋子,编扎篱笆,也是村上的一个工匠。所以和他们很熟的,不料在此邂逅相逢。红薇只得停了脚步,带笑说道:“我们来湖州有些小事,就要回去的。”快嘴长根把手摇摇,轻轻地对红薇说道:“你们回去不得了。”红薇假作痴呆,反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快嘴长根向左右看了两眼,又向红薇一招手道:“你们随我来。”三人只得跟了他走下桥去,在桥南转弯处立定,那边行人较少,快嘴长根便低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前天苏州城里全班捕役以及官军,由一个丹枫村里姓班的做眼线,坐了大小船只三十余艘,赶到我们村子里来捉什么清平镇的余孽,先把你们的家团团围住,破门而入,不见你们的踪影,才把我们左右邻舍拘捕,一家家地搜寻。要我们招出你们藏匿的所在。但我们怎知你们父女上哪里去的呢?招不出口供,受尽鞭挞之苦,可怜我也挨受过二十下皮鞭,打得我遍体青紫,处处有伤呢。”他说时,一边做出呻吟痛苦的样子,一边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只向史麟身上打转。红薇说了一声:“这却难为你了。”也不多说什么,因她早已知晓,无庸再申说了。快嘴长根又问道:“红薇姑娘,你的父亲在哪里?你头上戴的谁人的孝?莫不是⋯⋯”他的话没有说完,红薇早说道:“是我的父亲已故去了,我们现在要往杭州去呢。”红薇这句话明明是哄骗他的,所以说了这话,立即说一声“再会吧”,便和史麟阿俊匆匆地向城中走去。那快嘴长根却还立在桥边呆望着他们的背后影子。
三人进得城门不多路,见有一个招商客栈,红薇便和史麟等进去打尖。大家歇息一会儿,午饭后,红薇对史麟说道:“我们本拟在此歇宿一宵,赶奔泗安,但我的意思最好不要逗留,马上动身。”史麟道:“莫不是世妹方才遇见了那乡人,恐他要泄露我们的踪迹吗?”红薇点点头道:“世兄真是聪明人,他是著名的快嘴,什么事不肯留在肚里,必欲一吐为快的。恐怕他回到紫云村必要告诉乡人知道,难免有人报告清军,那么清军必然即将蹑迹而至,我们便受其累了。所以我们千万不可在这里多耽搁。”史麟道:“世妹说的是,我们付了店饭钱走吧。”红薇道:“再且等一刻,方可动身。”史麟道:“事不宜迟,早走为妙。世妹何以又要等待?”红薇笑道:“我们两个年轻女子,和你一个少年同行,在外面最容易惹人注意。况且庐山真面不可不掩,是于旅途上极不方便的事。所以我要和阿俊都改装男子,我和世兄可做兄弟称呼,而阿俊算是我们的小童,这样岂非省却许多麻烦呢。况古人花木兰易钗而弁,代父从军,瞒过了多多少少的伙伴,我何不学呢?”史麟微笑道:“妙哉妙哉,世妹豪爽的性情不输于丈夫,倘然乔装了男子,我们犹如弟兄一般,更无用避嫌疑,不快来哉!”说罢,哈哈地笑起来。阿俊立在门外,听得笑声,走进来叩问缘由,红薇把这事告诉了她,阿俊也很赞成。当前的问题就是缺少衣服巾履,史麟便说我们身边有钱,可以到外面街上衣店里去选购的,红薇一想也只有这个办法。
于是三人带了银子,走出客寓,到街上来找估衣铺。走了一段路,瞧见左边有一家衣店,三人就进去挑选了十几件单夹薄棉的衣服,约莫可合红薇和阿俊的身材的,花了十两银子。什么都有了,只缺鞋袜。三人又到一家鞋子店里买了数双靴鞋,携回店中。他们在店里不便改扮,只得付了房饭钱,携带行李,立即登程。出了湖州城,望泗安那边走去。史麟在路上问道:“世妹买了衣服,何时改装?”红薇道:“便在今宵。我们不要先投客寓,可以向乡下人家借宿,改扮之后,悄悄一走,便无人识得我们的庐山面目了。”史麟道:“就是这样办吧。”
三人赶了十数里路,看看天色渐晚,前面有一个小小乡村,红薇史麟阿俊便走到一家人家门前,正有一个乡妇抱着小孩,立在门前。红薇向她说明要告借一宿之意,且许重谢。乡妇便进去禀告了一位老人,得到他的应允,方把三人让到里面。靠右首有一间小小瓦屋,甚为黑暗,房中只屋面上开了一个天窗,地下是砌的方砖,也没有铺地板,正中放一张床,有几张桌子和椅子,是老人儿媳的房间。那个抱小儿的乡妇便是老人的媳妇,丈夫尚在镇上未归呢。她放下小孩,去掌上灯来,泡上一壶茶,请三人坐。红薇取出五两银子给她,教她去预备一些晚餐。乡妇见有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便听后面有磨刀杀鸡声。三人坐在房间里闲谈一切,等了好多时候,听得外面男子的声音,老人的儿子也回来了。乡妇已送酒菜来,居然鸡肉鱼鸭样样都有,放满了一桌。史麟笑道:“有劳他们忙一会儿了。”二人遂叫阿俊一同坐着吃喝,不必分开。晚餐后,阿俊帮着乡妇将残肴搬去,又泡上了茶,坐谈二鼓时分,便阖门安寝。红薇和阿俊合睡在床上,史麟却睡在旁边一张竹榻上,铺了枕褥,做了临时的床铺。
红薇和阿俊都觉得疲倦,酣睡不醒。史麟却时时醒着,将近五更时,史麟先穿衣起来,唤醒了她们,催她们速速改装。于是红薇和阿俊各将从衣店里买来的衣服穿戴起来,各人都梳了一条辫子。史麟站在旁边观看,只见红薇乔装之后,果然是一个美男子,有子都之娇,不由暗暗喝声彩。阿俊也还像个奚奴。遂对二人说道:“你们俩改扮得甚好。”红薇走至史麟身边,拉他并立着对阿俊说道:“你看我和史公子哪个模样儿好?”阿俊指着二人带笑低声说道:“一样好。”史麟说道:“恐怕世妹比我好得多了,我哪里及得世妹的美丽呢?”红薇摇摇头道:“我不信,乔装男子最要有英雄之气,若有脂粉气便不像了。我就怕这个。”史麟道:“世妹乃巾帼之英,所以一经易装,便惟妙惟肖。并不是我面谀,你若不信,将来给陌生的人看后,便知分晓了。”这时阿俊指着红薇衣裳下面的双足笑道:“小姐,唯有这个是大大的破绽,我们必须掩盖过去。”红薇望下一看,吃吃地笑道:“当然这绣花鞋是不好穿的,幸亏我的双足没有多缠过,并不十分窄。以前我父亲常嫌我双足太大,无金莲贴地之致,恐怕我因此没有婆……”说到“婆”字,连忙缩口,不由脸上红了一红。又说道:“现在我可便宜了,只要略缠些布,外面套了靴子就得了。”阿俊道:“我也是这样办吧,我的脚比小姐还大呢。”于是二人各自脱下绣鞋,把两条白布缠紧在足上,然后穿上靴子,在室中走了数步,果然如男子一般,无娇娜之态。
史麟回头向窗上望了一望,对二人说道:“天快亮了,你们快快预备好了,便可上路。”说话时,远近鸡声已起,纸窗上已有些鱼肚色。红薇道:“快好了,我们只要略再修饰,就得啦。”于是红薇又戴上一顶小帽,帽上钉着一粒明珠,果然益发好了。三人收拾了行装,史麟又摸出五两银子留在桌上,给屋主人的。他们三人趁着屋子里的人尚睡未起,便偷偷地走出室来,开了大门,一径去了。
他们走在路上,到了泗安,果然没有人看出破绽。但在交谈的当儿,史麟仍唤红薇为世妹,红薇低声说道:“我们业已改装,请世兄留意,千万别再以兄妹称呼,以致人疑。我叫你哥哥,你称我弟弟便了。还有阿俊我们也要改口了。”史麟点点头道:“不错,这是我的失于检点。以后当兄弟相呼,不妨起个假名,我唤史仁,你唤钟义,算为结义兄弟,可好吗?阿俊可以称他为钟贵。”红薇道:“如此很好,总期大家不要露出破绽。”又对阿俊说道:“以后你不可称呼我小姐,免得给人听了生疑。你只唤我二公子,称史公子为大公子,决不要忘记了。”阿俊道:“婢子理会得。”红薇指着她笑道:“你自称婢子,不是大大的破绽吗?”史麟道:“你可自称小的。”阿俊道:“小的理会得。”史麟点点头道:“这样便对了。”
在泗安他们又在客店里休息一宵,次日动身至广德,一路至安庆。其时明亡未久,各处军事状态尚未全除,盘查很严,幸亏没有破绽给人瞧出。安庆有巡抚驻守,十分热闹,三人因为陆行不便,遂雇了一艘帆船,讲明驶至武昌。上了船,溯江上驶,红薇坐在船里,眺望长江风景,气势雄壮,又和太湖不同了。
这一天到了马当,史麟因为自己读古文时尝读苏轼所作的《石钟山记》,在彭蠡之口确是一个奇妙的古迹,彭蠡就是鄱阳湖的别名,现在距离鄱阳不远,正可便道一游。遂和红薇一说,红薇是年轻的人,正喜游览。她虽然对于这个古迹是不甚领会的,但也十分高兴地怂恿史麟往游。史麟遂吩咐舟子要到鄱阳湖石钟山一游,叫坐船往那边去绕道一下,可以多加些舟资。舟子听得史麟许加舟资,当然听命。遂上岸办了些食物,立刻开往鄱阳湖去。史麟在舟中起先讲一篇《滕王阁序》给红薇听,讲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红薇也叹为佳句麟词,不可多得。到了彭蠡之口,时已近晚,水面上帆影渐少,有许多渔舟结队而归,真是渔舟晚唱,水乡风景。红薇觉得又和太湖有些仿佛了。
他们的船泊在芦苇边小港口,舟子便在船尾煮饭。史麟同红薇立到船头上来眺望晚景,见一轮皓月,已从东面升上,远处碧波浩荡,汪洋万顷,不再那片帆一苇。阿俊也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晚饭已熟,遂进去用晚餐。餐后略坐片刻,即命舟子把船驶往石钟山去。阿俊听说去探古迹,聆石钟之声,心里也是异常高兴。舟子把船行驶时,却请史麟在中间静默而坐,熄去灯火。因闻战事初定,各地方匪氛尚未全靖,鄱阳湖中素有湖匪出劫行舟,不可不防。史麟红薇等虽然窃笑舟子胆小如鼠,但也未便固拒其请,只得坐在黑暗里,不发一言。
舟行湖中,唯闻波涛澎湃之声,因为黄昏时湖上起了些西风,而风浪遂较平时为大了。舟子小心翼翼地把船驶向前去。月光甚是皎洁,波光如银,拥着一阵阵银浪打向船头来。史麟虽忧浪大,为因有了风,一定可以听到石钟的佳奏。舟行多时,远见前面一座高山巍峨地如巨灵神矗立湖上一般,就是石钟山了。史麟红薇各自欣然,以为目的地已达到了。一会儿坐船已至绝壁之下,左边大石侧立千尺,宛如猛兽奇鬼,森森然择人而啮的样子。仰视山上树木阴翳,草木行列,除了风声木声,四围静悄悄地不闻人声。此时史麟红薇阿俊三人都立至船头上,不顾浪花溅衣。红薇对史麟说道:“这山上难道没有人住的吗?”史麟道:“也许有些樵夫渔户,但是这时候十九已入睡乡了。”正在说话时,忽听山崖树际有老翁歛且笑的声音,史麟等都惊奇起来。听了数声,方知是野鹤叫。阿俊学着野鹤的声音,叫了一声,山上有数只野鹤,闻得人声,惊飞而起,在云霄间叫出喃喃之声,盘旋在明月下,似在向山下侦察。
红薇又对史麟说道:“我们已到石钟山下,只听鸟声而不闻钟声,莫非古书欺人吗?”史麟道:“这石钟得名的历史是在水经上郦道元说‘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而唐顺宗时有个少室山人李渤,也曾一度来此访寻遗迹,得双石于潭上,试聆它的声音,南声函胡,作宫音,北声清越,作商音,抱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到了,但是苏东坡却都怀疑不信。后来苏东坡和他的儿子亲自到此间来访问,也是在夜间来的,被他听到石钟的声音,以为郦道元的话虽是对的,却嫌他说得太简略,不能使人明白,而李渤得的双石是欺人之谈。所以苏东坡游此后,作了一篇《石钟山记》,我因读了这篇文字,恰又逢路过彭蠡,遂顺便纡道一游。至于是否有钟声可听,这却要看我们的机会如何,不得而知了。”遂吩咐舟子沿着山下驶去。月光下又驶了一程,只听那山下突然一片大声发于水上,其声噌噔如钟鼓不绝。红薇欣喜道:“试听这声音不是很像钟鸣吗?”史麟一边倾耳静听,一边向红薇点头道:“这大概是了。”阿俊也喜孜孜地侧耳听着,舟子听到了这声音,更是用力前驶,沿着山壁绕圈儿。史麟一边听,一边细察看山下都是石穴,不知道有多少深浅,涵澹澎湃,方才发出这个声音来的。舟行了若干水程,回至两山中间,前面将入港口,见有很大的一块砥石,恰当中流,可坐百人。舟至石旁,月光下细视这石中空而为窍坎,风水相吞吐,有窍坎所发之声,和方才那处的噌噔之声相应,宛如奏乐一般。史麟笑道:“你们听到吗?今夜我们不让髯翁专美于前了。”因在船首引吭高歌苏东坡浪淘沙一词,豪情壮气,勃然而兴。

第九章 石钟血战
正在徘徊聆音的时候,忽然北面湖上驶来三四艘很大的帆船,激起了高高的波浪。舟子眼快,早已看见,连忙过来悄悄地叫史麟摇手说道:“公子请你别声张吧,你们快看那边飞驶而来的帆船,不是很可疑的吗?在这时候,商船怎敢在湖中冒险夜行?十九是盗船啊,我们快快逃避吧。”史麟听了舟子的话,他和红薇一齐向北面望着,也觉得这几艘帆船来路不正,然而他们仗着自己有本领,并不放在心上。史麟对舟子说:“管他盗匪不盗匪,你照常驶回去就是了。”舟子道:“月光清白,我们恐怕逃不脱吧?不如到前面芦苇丛中去暂躲一下,免得遭殃。”史麟也不去理会他,舟子和他的伙伴在这时赶紧摇动这船向芦苇丛中去了。可是一片清光,照彻湖上远近,他们既然瞧见了盗船,当然那边船上的人也已窥见了史麟等所坐的船。于是这数艘帆船飞也似的向这边小船驶来,自然小船行得迟慢,帆船驶得迅速,一会儿帆船越追越近,船上的人已望得见了。忽然有一支响箭忽刺刺的一声响,射到史麟船边,掠篷顶而过。史麟红薇知道这些帆船果然是盗船了,放出响箭,就是要教自己的船停驶,今晚看来难免又要动手。舟子在船梢头听得响箭,吓得他们脸上变色,船也摇不动了。史麟红薇阿俊一齐走到里面去,向行李中取出自己随身的武器,脱去外边衣服,结束一下,准备厮杀。史麟且安慰舟子道:“你们只顾当心摇船,盗匪虽然追来,但你们别看轻我们都是年轻的人,有我们在船上,杀几个狗盗如探囊取物,并非难事。”说毕,各人亮出兵刃,走向船头去。舟子听史麟话,虽有些将信将疑,然瞧他们一种勇武之概,绝非虚饰,换了别的青年在此时候,也早吓得一团糟了。事已至此,怕也无益,且看他们怎样厮杀吧。
背后的帆船渐渐追近,船上喊声大起。史麟教船家掉转船首,以便迎战。船家也觉背后危险,立刻把船掉过身来。史麟等在船头上望到盗船中站着许多彪形大汉,一时看不清楚什么人,然而手中都扬着明晃晃的兵刃。唰的一声,早有一弹打向史麟头上来,史麟把手中龙泉剑迎着一击,当的一声,早已激落到水里去了。史麟回顾红薇道:“你看他们竟会用暗器伤人。”方说了这话,又是一弹打向红薇身上,红薇柳腰一侧,闪避过去,那弹扑,的中在船的门上。红薇大怒,喝一声:“狗盗不要抛掷弹丸,快快放船过来,一决雌雄。”这时盗船已和史麟的船相距不过一丈,共有四艘,正中两艘船身较大,左右各一艘好似雁行般列着,正中右边,一艘最先,和史麟的船排触,船上有一个少年,手握双刀,蓝布扎头,全身黑衣,身躯瘦小如猿猴一般,向史麟等大声喊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客船?船上有何财物,快快献将上来!”史麟冷笑一声道:“我等是来游湖的,别无财物可献。你们如有不要性命的,可来试试我的宝剑利与不利!”那少年听史麟说话如此倔强,手中又有长剑,知道他们也谙武艺的,所以才敢大言。但瞧他们年纪都轻,遂也笑了一笑道:“你们这些小娃子,从哪里来的?难道不知道鄱阳湖姚家的厉害吗?”红薇道:“什么姚啊饶啊的?你要求饶命吗?我手中的青锋却不肯饶你。”少年听了红薇的话,勃然大怒,舞开双刀,上前径取史麟。史麟把龙泉剑迎住便斗,少年船上又有一个黄脸大汉,手中挺着铁棍,飞身一跃,跳到红薇船上来,红薇见他来势凶猛,不敢怠慢,将明月剑使开,接住那大汉,黄脸大汉骂声“乳臭小儿”,呼的一棍打向红薇头顶来。红薇把剑一架,虽然被她架住,但觉得这大汉的棍势沉重,膂力不小,自己的力气不及他,不得不用取巧的姿势相斗。而且又怕损坏自己的宝剑,不敢去削他的铁棍。那大汉把铁棍使开了,好似一团黑云,骁勇无比。红薇也施展平生本领,和他恶战。阿俊舞开双锤,来助红薇,在外面的船又已和他们的船接近,船上有一个面目狰狞的盗党,挥动大刀,向阿俊劈来,阿俊只得和他战住。盗船上的人虽然不来相助,可是人数甚夥,呐喊助威。史麟虽无畏的,然见盗党人数多出自己数倍,而又都是劲敌,久战恐要吃亏,急欲取胜,待那少年一刀劈向他的怀里来时,他把龙泉剑迎着他的刀锋,顺势用力一削,只听噌的一声,那少年右手所握的刀已被史麟削作两段。史麟又是一剑刺去,少年吓了一跳,急忙将身避开,不敢恋战。
左面船上早有一个少女青绢裹首,身穿黑色夜行衣服,脚下双钩纤小,穿着大红弓鞋,手里横着一柄宝剑,娇喝一声:“哥哥闪开,待我来战三合。”少年闻言,立即退下。史麟见盗党中来一女子,不由一愕,可是那女子的剑早已扫至腰际,说声“看剑”,这是一个玉带围腰式,史麟不慌不忙,将剑望下一扫,两剑相遇,只听当的一声响,宛如龙吟虎啸,两剑火星乱迸。两人各吃一惊,各个收回宝剑,借月光一看,各无损伤,方才安心。史麟知道女子手中也是一口宝剑,遂不敢去削她的剑,只想以技取胜。使开梅花剑法,向女子进逼。女子也把浑身解数使出来,倏忽之间,两柄剑全化作两道白光,但见剑光,不见人影。战得多时,尚不分胜负。可是左面船上走出一个七旬以上的老翁来,一部花白长髯,飘至胸前。精神矍铄,相貌奇伟,向这里三对厮杀的人看了一下,便对左右说道:“怎么我儿和孙女等,还不能战胜这三个乳臭小儿?岂非将损我姚家威名?便老夫费些手脚吧。”遂向身边一个侍奉的盗党手里取过一柄镔铁龙头拐杖,跑至女子身旁说道:“孙女,待我来擒这小子,看他能在老夫手里逞能吗?”女子回头叫一声:“老祖父,你高兴动手吗?千万要生擒住,不要伤他的性命。”老翁点点头,女子遂虚晃一剑,跳开一边。老翁将铁杖轻轻摆动,史麟的宝剑和拐杖相遇时,立刻直荡开去。史麟虎口震裂,知道这老翁是个非常之人,本领又在女子之上了。正踌躇间,老翁的铁杖又已呼的一声,打向他的头上去了。史麟迸勇气,运足全副力量,将剑望上一迎,要想架开,老翁的拐杖却犹如泰山压顶,向下直沉,自己怎能架格得住?拐杖将及头顶时,他只得向旁边一跳,躲过这一杖。可是老翁趁他。立足未稳时,早已转变拐杖,迅速向下一落,向史麟的下三路扫来。史麟急忙再躲时,足骨上已略被拂着,推金山倒玉柱地扑倒船边。老翁将他一脚踏住,夺去宝剑,提将起来向自己船上一掷,喝声“拿下了”,女子早已吩咐盗党擒住。红薇见了,心中又惊又急,要想来援救时,却被大汉纠缠住,不能脱身,暗暗叫苦。老公既擒史麟,又来对付红薇,红薇究竟初出茅庐的人,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强硬的对头,眼见史麟被擒,老翁武艺高强,自己也必凶多吉少,只得硬着头皮迎战。然而红薇的一口剑,如何敌得过老翁的拐杖和大汉的铁棍?刚才架开棍杖来了,避过杖,棍又到了头顶。两膀酸麻,香汗淋漓,勉强战了三四合,背上被铁棍带了一下,一个翻身,跌入湖波去了。阿俊一见小姐落水,喊了一声“啊呀”,双锤架开盗党的大刀,跟着红薇,奋身跃入水中。老翁哈哈大笑,说道:“初出之犊,真不畏死,让他们与波臣为伍吧。幸喜擒住了一个,可以带回去问问口供哩。”遂吩咐众盗速入船中搜查。那两个船家在后梢吓得瘫软了身子,动也不敢动。众盗入船翻开行箧,得不到什么,唯有少数金银和成信相赠的珍玩,被他们搜刮了去。回报老叟说,船中没有客人了。
于是老翁长啸一声,表示胜利,下令诸船返棹。立刻把四只帆船一齐掉转了头,向南面疾驶而去。月光照射湖波,依然银光腾跃,汤汤有声。唉,石钟之声方听,蛟龙之舞已起。杖影剑光,虎斗猿拿,竟使一双小儿女乐极生悲,死生莫卜。甫离缇骑之手,又遭暴徒之侵。
鄱阳湖上一幕血战告终后,史麟被盗党擒住,跟着盗党前去,将近天明之时,已到一座小山之下。那座小山屹立湖中,好似一条水牛,晨晓中望去,山上也有房屋树木,红日从水平线上涌起,映着美丽的云霞,湖波都作浅蓝色,湖上的景色美丽极了。可惜史麟心中充满着忧郁的愤怒,无心去领略,和昨晚泛舟石钟的豪情逸致大不相同了。帆船泊定后,早有那个瘦小如猿猴般的少年,吩咐两旁快解史麟上山。此时史麟陷身虎穴,已将自己生命置之度外,迤迎登山,见关上一处处皆有寨栅,插着旌旗,知是到了匪窟。一会儿被盗党推到一座厅前,两廊插满着刀枪剑戟,庭中矗立着一根高巍巍的旗杆,杆上有一面红旗,随风飘展,上有一个斗大的“姚”字。厅上正中虎皮椅内坐着的便是自己被他擒获的银髯老者,右手椅子里坐着一个黄面大汉,下面椅子坐着二三个壮士,还有那个舞剑的女子,也坐在黄面大汉的下首。那瘦少年押着他在阶前站定,向老翁说道:“老祖宗,这个俘虏如何发落?”老翁又对史麟上下相视了一会儿,一手摸着颏下的银髯,说道:“我们起初以为必是什么奸细夤夜来岛上窥探我们的动静,但是现在觉得不对了。此人年轻貌美,不是平常之辈,剑术也确乎不错,若非我亲自出马,恐怕一时也捉他不住哩。”那个黄面大汉在旁也说道:“这几个人虽然不是奸细,却也很奇怪的,方才那落水的两少年虽是主仆,不知和此人有何关系?月夜孤舟,来此湖上,真好大胆。我们不妨向他问个明白。”老翁点点头,遂对史麟正色说道:“你的姓名是什么?从何处到此?为何在夜间到这水乡深处?快快实说。”史麟不欲吐露真姓名,便答道:“你们这群狗党,聚众横行,为害国家,你家小爷恨不能将你们悉数除灭。既已被擒,我也不想再活,快给我爽爽快快地一死,何必多言?”老翁见史麟说话如此豪强,倒也是难得遇见的,便冷笑一声道:“我若要教你一死,当然是极容易的事。但我念你年幼无知,所以想问明白了,或许可以饶你的性命。你又何必这样急急求死呢?你的同伴早已葬向湖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难道你真的不想活吗?”史麟道:“狗盗,我的兄弟已死,我无意再活人世。你们是我的仇人,我又岂肯岘颜事仇?狗盗,何必多言,你们的末日也不远了,狗盗何必逞能!”旁边站着的瘦少年听史麟口里狗盗长狗盗短地大骂,按不住心头火起,又向老翁说道:“老祖宗佛心仁慈,不欲妄戮非辜,然那厮不知好歹,非但不肯听命直说,反而任意谩骂。孙儿实在忍耐不住了,请老祖宗快快把他一刀两段,或是绑他抛在湖上,让他和他的同伴一块儿去做水中游魂吧。”老翁道:“好,既然他自己不要活命,那么赐他一个全尸,将他抛入湖波也好。”瘦少年听老翁既已有令,立刻就教盗党推着史麟,回身走去。这时候下首坐的那个少女忽然立起身止住瘦少年道:“哥哥且慢把那人推去。”瘦少年对她瞪着双目,露出很奇怪的神情,说道:“妹妹,这是老祖宗的命令,你又何能阻止?”少女且不理会他,回转娇躯,向老翁跪倒说道:“老祖宗不是在前天当着大众宣过誓,说此后不再妄戮无辜吗?现在这少年既然不是歹人,我们劫了他的钱财,伤了他的同伴,似乎已是很厉害了。何以又要不留他的性命呢?况且此人武艺不错,是个俊杰之士,他使用的兵器又是宝剑,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杀之可惜。不如把他软禁在山上,慢慢再行详询,或可知其底蕴。倘能收为己用,岂不使我们山寨中多一人才吗?老祖宗千万请听孙女之言,宥其一死。”旁边的黄脸大汉也对老翁欠身说道:“父亲,芳儿的说话也不错,不如姑且把此人监禁山上,过几天再行询问。如若他有意投降我们的,那是最好的事,否则到那时再把他杀却,也不为迟。”老翁听了,微微一笑道:“你们倒能体上天好生之德,我却不能不答应的。”遂又吩咐盗党把史麟押送到后面石室里去监禁,不可给他逃走。瘦少年听他们如此主张,只得怏怏地押着史麟前去。史麟本已拼了一死,现在盗匪忽又赦而不杀,他心里反而踌躇起来了。被那瘦少年押解而行,曲曲折折地走至后面,见有一间石室,靠着山壁而筑,门上有锁,瘦少年将匙开了,推开一扉小小的铁门,里面光线十分惨淡。瘦少年把史麟推至里面,解去了束缚,对他狞笑了一下,说道:“便宜你这厮,且在这里多活几天吧。”遂即把铁门闭上,加了锁走回去。
史麟在石室中徐徐镇定心神,向四面详细看了一看,虽然不甚分明,而已知四下里都是石壁,上面又是天然的大石倾斜下盖,只有对面开着一个小小圆洞,透些亮光进来。像这种地方实在是生平难得到的,被囚在这石室里面,任凭什么英雄好汉也难想法逃出去了。至于室中也没有什么器物,只有一张小小的石台,把它当桌子,或是椅子也可,壁隅堆着些稻草,恐怕这就算是睡榻了,真是十分凄惨。史麟在石台上坐下身子,一手支撑着,默默思量。他深觉对不起红薇主婢两人了,都是自己忽发奇想,要来湖上探访石钟名胜,谁知因此遇到了盗匪。初以为凭着自己的本领,足够对付,哪知道盗匪却是劲敌。而那个长髯的老头儿,本领尤其高强,我等都非他的敌手,无怪我要被擒。我死虽不足惜,咎由自取,只是红薇和阿俊双双落水,在那洪涛巨浪之中,她们是不谙水性的,一定与波臣为伍了。可惜得很,想红薇花容月貌,年纪轻,本领好,前途正要开放灿烂的奇葩,现在却为了我而牺牲,我怎样对得起他们父女呢?除非我也死了,魂魄有知,地下相会,当不寂寞。他这样哀痛的追思着,眼眶里滴下几点英雄之泪,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而悲悼红薇的惨死,不幸之至,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过了一会儿,肚子里渐觉饿起来了,听得外面有了步履之声,只听嘎巴一声,铁门开了一个小方洞,有一个儿郎站在门。外,手里托着木盘,对他大声说道:“这小子,这是你的午饭,快拿去吃吧。”说毕,将两碗菜肴两碗大白米饭从小方洞里递送进来,史麟饥肠辘辘,熬不住饿,只得走过来接了进去,胡乱吃着。那儿郎守在外面,等到史麟吃毕,收了碗盏,关闭了小方洞走去了。
史麟吃过了饭,坐在稻草堆上,养了一回神,精神已是全复,看看天色渐暮,石室里更是黑暗,不能瞧见什么,只可看到对面小洞里透进一些灰白色的光。那儿郎又开了门上的小方洞送晚饭进来了。史麟又将晚饭吃毕,室中已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知道已是到了黑夜,除掉睡觉而外,简直没有法想。可是他到了此时,一颗雄心又复燃起,自思他们不杀我,虽然不知是何用意,然而我不是傻子,为什么不乘此机会设法逃出牢笼呢?红薇已死,而我尚在世间,当然不能辜负了她。可是我若不死,将来还要偿我的志愿。我父亲临别叮咛的话,言犹在耳,岂能忘之。我还要去做一番事业,完成我亡父未竟之志,那么我又何必一定要死,不如别谋生路的好。想到此际,黑暗中一闭眼睛,好似瞧见他的父亲史成信站在他的面前,脸上露出很渴望的神情,于是他才不欲死了,只想如何逃遁出去。然而睁眼四顾,一片漆黑,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一些没有隙缝。自己手中又没有器械,一柄随身的龙泉剑早给盗匪夺去了,怎样能够走得出这个石室呢?
他正如此想着,忽见石洞外面有火光一亮,他心里不由一动,忖度外面必有人在,难道是来救援自己的吗?但自己一想绝没有此理。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被囚在石窟中,红薇已死,世上更无一个亲近的人,怎会有人来救呢?怎么,莫非盗党要来害我的性命吗?跟着听得步履细碎之声,有女子咳嗽之声,很像红薇,咦,奇了!世间安有第二个红薇?难道她昨日竟没有死,知道我被盗众擒来,她来援救我出险吗?他心里不由活跃着,几乎要喊出红薇的芳名来。接着便听门上锁钥声音响了一下,吱呀的一声,那扇铁门已是开了,走进一个苗条的人影来,正是一个女子,左手托着烛台,右手提着宝剑,咦,难道真是红薇吗?借着烛光,仔细向那女子望了一望,哪里会是红薇,原来就是山上的女盗,曾和自己决斗过的。他就睁圆了眼睛,愤然无语。那女子却去把门关上了,将手中烛台放在石台上,走近史麟身边。此刻史麟心中十分奇异,对那女子厉声说道:“狗盗,你莫不是要来杀害我吗?那么快快动手吧,只要死得爽快……”史麟的话尚未说完,女子早向他微微一笑,摇摇手道:“你不要骂人,我若是要来杀你时,早晨我又何必向老祖宗阻止,劝他们不要杀你呢?你不知道感谢我,真是不识好歹了。”史麟道:“你既然不要杀我,那么手执兵器,夜间来此做甚?你们既不杀我,把我监禁于此,不是侮辱我吗?”女子道:“这都是我的好意,若没有我劝止时,恐怕你早已饱了鱼鳖之腹哩。还要说侮辱你吗?”史麟道:“奇哉奇哉,你是盗匪的女儿吗,不杀我做什么?”女子笑道:“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口口声声只求死,一个人要死总是容易,只是我的宝剑一挥,你便身首两处了。”史麟道:“要杀就杀,何必多言。”女子却叹一口气说道:“唉,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一心救你,又不要杀你,你何必这样说呢?”史麟听她这话,便不说了。女子又对他说道:“你是谁,请你先告诉我,我对于你一片好意,并没有坏心肠,你也不用隐瞒,老实告诉我听。”史麟还说道:“我姓史名仁,世居吴下,此次同我的结义兄弟钟义以及童儿钟贵,赶到四川去投奔亲戚的,路过此间,因闻鄱阳湖上石钟山的名胜,遂乘月夜泛舟探访,一聆钟声。哪里知道遇见你们前来行劫。我们既谙武术,当然不肯束手受戮,而要和你们厮杀了。我既不幸被擒,义弟又遭于难,所以不忍独活受辱,而愿一死。”女子听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昨晚的事我们也并非要来劫夺你们的财物。因为夜间湖上绝少行舟,恐防你们是官中派来的奸细,刺探我们山寨情形的,所以上前查询。你们却胆敢抵抗,当然我们不能饶恕了。但是你们的武艺也是非常之好,尤其是你的宝剑,现在已被我拿去藏着,细细看过,珍贵异常。剑鞘上镶的翡翠和精金,也非平常人所能有的。不知你何以有此宝剑?”史麟道:“这是我家祖传之物,被你拿了去,诚堪痛心。”女子又笑道:“你若投降了我们,此剑也可归还原主了。”史麟道:“大丈夫何事不可为而偏要做盗匪呢?要我投降,这是无意恶语。”女子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轻我们绿林中人,我们也是很有志气的人,只因老祖宗不忘前朝,而隐身在此间的。英雄不怕出身低,古今成大事立大业的,起初时候谁不卑贱?便是皇帝老子也是如此。”
史麟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不能无动,便问女子道:“你们姓姚吗?所谓老祖宗又是何人?”女子道:“老祖宗就是我的祖父,我家姓姚,我祖父名唤兆安,在这鄱阳湖上称霸山林已有二十多年了。因为他生得一部花白长髯,江湖上大家称他为银髯翁。提起这三个字来谁人不知?我父亲名唤宏仁,因他面色常黄,所以别号黄面虎。生我兄妹二人,哥哥名唤志敏,别号小猿猴,我名字叫志芳。”史麟点点头道:“你的武艺果然不错,未知你可有什么别号?”志芳笑了一笑道:“你要问我的别号吗?就是胭脂虎三个字。”史麟又点点头道:“名副其实。”志芳道:“你不要以我为盗家之女而以为可怕,其实我们也讲道理的。尤其是我的脾气,只喜欢杀掉贪官污吏,骄兵悍将,对于一般无拳无勇的小百姓,却从来不肯轻加杀害。而又喜济困扶危,帮助人家的。”史麟道:“这就是江湖上人的一点美德,若是连这些也不能做到时,简直是祸国殃民的狗盗了。但是你们昨晚到什么地方去的呢?”志芳答道:“你倒问得精细,前日我们是到星子一家富户那里去借粮,因闻那富户为富不仁,积了不少造孽钱,所以我们去向他借一些来。果然被我们借了三十万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杀伤,回来时恰巧遇见了你们。”史麟叹道:“这是我们的不幸,现在我的义弟业已葬身湖波,我还有什么生趣留在这浊世呢?”志芳道:“你是一个少年,不应该这样悲观。你若能入我们的伙,包你逍遥快活。死了一个义弟,多了许多朋友,不是很值得的事吗?”史麟听志芳说到值得的事,他暗暗嗟叹,想志芳怎知道我的义弟是一个女子呢?自然她不知道我内心的悲痛了,我既是一个俘虏,他们留着不杀,难道真要劝我入伙吗?然而一则红薇死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就是我的仇人,我应该代红薇报仇的,岂可和仇人同处?二则我是一个清白的身子,岂可屈身绿林,贻祖宗之羞?所以我宁可一死,不愿苟活。志芳这女子明明是来劝我投降的,此人虽是盗女,倒也妩媚,说话也很爽快,宛似红薇第二。但她怎知我们的真相呢?我只有毅然拒绝她了。史麟低着头凝思,志芳以为他的心已有些软化,遂又说道:“你现在可觉悟了吗?我们决不亏待你的。等我明天和老祖宗说明白了,立刻可以释放你出这石室。这地方我也知道你不能住的呢。”史麟忍不住摇摇手说道:“你要我投降你们吗?这是不可能的。我早已说过我姓史的是个大丈夫,决不为盗。”志芳听史麟说来说去仍是不肯,便冷笑一声道:“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是大丈夫,他人都不是好汉吗?我早已告诉你鄱阳湖上大牛山姚家是天下闻名的,哪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你休要蔑视,我老祖宗的本领你也领教过了,天下没有敌手。难道你还不佩服吗?”史麟道:“不是这样讲,你们虽然有了天大的本领,可惜总是个盗匪,千秋万世,难逃恶名。”志芳听了这句话,顿时柳眉倒竖,露出一脸的杀气,将手中宝剑一指道:“你还要这样辱骂吗?休怪我无情,把你一剑两段杀了。”史麟道:“死便死,我并不怕的。”说着话伸出脖子,准备受志芳的一剑。志芳将宝剑在史麟面上磨了一下,说道:“好,你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要死总好办的,你家姑娘姑且饶你多活一夜,明天禀告了老祖宗,再作道理吧。”志芳说了这话,又对史麟紧瞧了一眼,拿起石台上的烛台,提着宝剑,回身走出去。嘭的一声,仍把铁门关上,加了锁,履声与火光渐渐远去。史麟依旧坐在稻草堆上,瞑目自思。他本来心中懊丧万状,准备一死了,却不料盗魁的孙女黑夜前来,向他劝说了一番,他虽然不愿意投降他们,耻与盗跖为伍,向志芳坚决地拒绝,可是他的一颗心不免已有少许活动,因为他所以要死,完全是为了红薇之故,自己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既而又想到亡父所以把自己托孤于钟常,完全是要留下我这一支小小根苗,将来可以光大后裔,继承宗祂,完成亡父生前未竟之志。那么自己一身的责任却是非常重大的,不幸而死,那是没有话说,假使可以不死的话,还要保留将来的希望,岂可效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所以我还是在后别谋良法吧。志芳来说降的当儿,史麟仍是秉着一往无畏的勇气,誓死不屈,而在志芳去后,他思前想后起来,心头又起了变化,想到后来,他竟在办法之中找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自己不妨乘此机会来一个假降,虚和他们周旋其间,让他们可以恢复自己的自由,等到有下手的空隙,自己就可击刃于姚家仇人之胸,而代红薇复仇。这样岂非比较引颈受戮好得多吗?因此史麟的思潮往复上下了好久,到底他又决定变更原来的宗旨了。他横在稻草堆上,黑暗里听得远远的更锣的声音,乃是山上巡逻者依稀打了三下,精神十分疲乏,闭着双眼,蒙眬地睡去。昏昏沉沉地一觉睡至天明,那小洞里已有亮光透入,他站起身子,在石室内负着双手,往来踏着,不知道今天盗匪要把自己怎样发落。少停有人送洗脸水和早餐前来,他方始知道姚家对他仍无恶意。吃罢早饭,他坐在石台上,十分无聊,回想到太湖里和红薇相聚的光景,好如隔了一世,茫乎邈乎,此乐不可复得了。
他正在深深感叹,忽然铁门开了,两个儿郎握着短刀,走进室来,对他说道:“姓史的,我家寨主唤你去问话。”史麟到底要显出自己是好汉,仍是不屈不服,面色阳阳如平常一般,跟着他们挺身就走。到得厅堂阶下,只见那个老祖宗姚兆安踞坐胡床,脸上十分严肃。旁边坐着姚宏仁父子,却不见志芳。他心里知道有些不妙,对着姚兆安屹然而立,神情自如,静候他们发落。姚兆安指着史麟喝问道:“你姓史吗?我们因为见你年纪虽轻,本领尚好,所以不忍把你杀却。今天我倒要问你,究竟可肯投降我们,在我们山上做个小弟兄?快快想定了回答,如其不识抬举,我就也不再留你的性命了。”史麟道:“我要问你们究竟要不要杀了我?若然要杀我的,快快杀了我,何必多言?我是誓不屈辱了。”姚兆安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可是有些傻的吗?若然我们真心要杀害你时,何必留至今日?便是因为爱惜你的人才,遂一再问你。你须三思,莫要辜负了老夫的好意。”史麟心里暗想这个机会不要再放过吧,不妨假许了,以后再作道理。遂说道:“你们若果能招贤下士,何以对我并无礼貌?倘若要我归心,须要许我自由之权。”姚兆安哈哈笑道:“你肯归降吗,当然我们要好好款待你,并不干涉你的自由的,只要你一心对我们便了。”史麟乘势说道:“那么我也可以答应在山上追随骥尾。”姚兆安大喜,立即请史麟登堂,且对屏后哈哈笑道:“史仁已归降了,志芳快出来吧。”姚兆安方说完这话,只见屏后闪出志芳来,丰容盛鬓,绮装华服,宛如新嫁娘一般,向史麟浅笑道:“你肯归降我们吗?很好,这是你的幸福,也不辜负我的一片心了。”史麟听了志芳的话,不由一怔神,姚兆安走过来,一摆手道:“志芳,待我来和他讲吧。”史麟听了,更是惊异。

第十章 盗窟奇缘
史麟站在一边,双目瞧志芳的娇容,静听姚兆安向他讲话。姚兆安一手摸着颔下银髯,对史麟说道:“老夫因为耻食团寨,所以聚合同志,借这牛山暂作栖身之地,一向招贤下士,不肯妄杀一人。今日得见你年少英杰,愿意将老夫一件心事托付于你,却不知你意下如何?”史麟还不明白姚兆安的用意,遂拱拱手道:“老英雄有什么事见委,即请明告,小子自当努力。”姚兆安道:“老夫有一孙女名唤志芳,”说着话,一手向志芳一指,又说道:“是我一生最宠爱的人了,今年十九,早欲为她物色一位佳婿,使她终身有托。但因她心高气傲,少所许可,长久不得其人。且喜你英俊不凡,武艺也很不弱,老夫颇有此心,问得志芳同意,愿侍巾栉,所以不忍将你杀害。难得你已肯和我们一起聚义,现在老夫做主将志芳配你,招你在山上做姚家的赘婿。至于我志芳的本领,谅你也见过的了,或不至于不屑一顾吧?”史麟听了姚兆安的话,明知自己的性命得以保留,都是志芳之力,这个时候也不能不答应了。虽然我心已爱红薇,对于他人绝不属意,然而我为要谋将来逃脱之计,此时也不能不权宜行事,红薇幸而不死,他日若知此事,也不能深责我的啊。于是他就对姚兆安说道:“小子无才无能,蒙老英雄宽恕其咎,赐以优渥,已觉感幸万千,又承将令孙女下嫁,受宠若惊,何以克当?”姚兆安道:“不要客气,你们先来见见,待老夫选个吉日,便在山上代你们二人成婚吧。”史麟道:“谢老英雄的恩德。”
志芳走过来向史麟微微一笑,又伸出柔黄,一拉史麟的衣襟,说道:“这是老祖宗的恩典,我们快快叩谢吧。”史麟遂跟着她一齐向姚兆安下拜,姚兆安笑容满面,双手扶起二人,连说“好好”,又对史麟说道:“你去拜见你的岳父吧。”史麟便和志芳又走到宏仁面前拜倒,宏仁倒不过如此,并无十分欢喜的形色,一摆手说声“请起”,瘦少年志敏也上前和史麟相见。姚兆安又对志芳说道:“志芳,你母亲听得这个消息,也该欢喜。你当领他入内去一见。”志芳答应一声,便引导史麟到后厅去拜见志芳的母亲马氏。史麟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青布抹额,一束柳眉,颇含英气,也像懂武艺的人。史麟拜见后,志芳将老祖宗说的话告知马氏,马氏听了,见史麟一表人才,果然是个美郎君,心中很是喜悦。教史麟坐在一边,和他谈谈,细问史麟的家世。史麟照着昨夜和志芳说的话重述了一遍,马氏闻史麟已失怙恃,倒很有怜惜之意,便对史麟说道:“很好,你家中既已没有他人,天涯何处不为家?在我这里做赘婿,相助我们一起共成大业,将来自有希望。我的女儿容貌生得不错,和你匹配,正是佳偶。她别样技术虽没有,而一柄剑却是不弱于男子。将来你们二人正可一同研究武术,自有老祖宗指示你们。不过我女儿娇养习惯,十分任性,恼怒了她时,她就要大发脾气的,这一点请你须要加以爱护而原谅的。”史麟连忙点头说道:“敢不遵命?我决不触犯她的脾气。”志芳笑道:“我自问也没有什么怪脾气,母亲这么说,真不爱我,所以如此不放心吗?你看我不会和他耍什么脾气的。”马氏笑道:“你能不耍脾气,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本来你年纪渐大,切不可再有孩子气,惹人好笑的。”史麟坐了一会儿,又告退出来。姚兆安吩咐厨下预备一桌丰满的酒席,为史麟压惊。祖孙四人以及山上几个大头目,坐在一起,陪伴史麟喝酒。史麟本有酒胆拳风,和大家对喝起来,一杯一杯地不甘示弱。志芳坐在一旁,玉靥微笑,看史麟喝酒。他有些半醉时,她就要劝止了,志敏笑道:“妹妹,你还没有和妹夫成婚,已经爱护他了吗?今天我一定要和他喝个畅快。”别看他人虽小,酒量却大,真是史麟的劲敌。彼此又喝了数杯,史麟喝不过他了,还是姚兆安吩咐停杯,散席后由志敏志芳兄妹二人招待他到一间精美的客室中去休息,不再尝那石窟风味了。次日由姚兆安选定一个吉期,要为史麟和志芳二人成婚。
史麟静等着做新郎,一些没有事做,除每日清晨去见老祖宗及岳父宏仁,其余的时间都是和志敏志芳兄妹俩在山上散步闲谈,优游安适。然静中思量,自己的奇遇真是不可思议,谁料到会在牛山做赘婿的呢?到了吉日,山寨里悬灯结彩,鼓乐竞奏,铺排得十分富丽堂皇。众儿郎欢天喜地地都来吃喜酒,姚兆安年纪虽老,兴致最好,史麟本来潇洒出群,俊美异常,今日装扮了新郎,更是如子都璧人一般。而志芳的新娘也是艳丽若仙,真是一对好匹配,金童玉女,齐临人间。参拜天地毕,逐次拜见家长,史麟遂改称姚兆安为太岳丈而称宏仁为岳父了。见礼之时,马氏也是笑容满面,唯有宏仁却淡淡然,不过如此,史麟也没有留心。洞房设在里面楼上,房中另有四名女婢伺候,陈设华丽,耀眼生辉。妆台上华烛双辉,锦帐中鸳衾灿烂。此时的史麟宛如处身别一境界了。深宵人静,史麟对此粲者,罗帏襟解,香泽微闻,携手同入鸳帏,不觉销魂真个。婚后,那志芳对史麟万种温柔,如小绵羊一般。所以史麟起初虽然假意爱她,而后来一颗赤心被情丝所缚,觉得志芳自有可爱了。他的龙泉宝剑也已向志芳取了回来,悬在自己房里,每天下午无事,便同志芳到山中空旷之处练习剑术。两人舞剑的功夫彼此不相上下,不甘示弱,舞得非常尽力。姚兆安有时在旁指点一二,史麟心里也很佩服。他在山上虽然过着甜蜜的光阴,但是当志芳不在他身边之时,静中独坐,自思自量,不由暗暗嗟叹,想自己本来奉着钟常的遗命,和红薇主婢同投奔四川鸡爪山白云上人的,谁知中途闹出这个大大的岔儿来呢?一念之差,铸此大错,假使当时自己不主张来鄱阳湖边聆石钟之声,那么此时恐已安抵寻阳,何至于会逢着姚氏群雄,以致和红薇生死异途,换了一番情景呢?又想红薇投身湖中,她本不会水性的,在那万顷波涛之间,如何能够挣扎出水,脱险就夷呢?一定如三闾大夫一样,葬身鱼鳖之腹了。这样我的内心歉疚,恐怕永远没有已时。但愿苍天护佑,有如万分之一,红薇能逢凶化吉,出死入生,那就如天之福,将来方可以见钟常于九泉矣。又想到自己父亲的遗。嘱,万途远方,那么自己倘然一辈子在这牛山上与群盗啸聚,不是无面见先人了吗?所以史麟虽在山上雀屏中选,随遇而安,然而他并不像刘阿斗一样的,此间乐不思蜀,心里总是要想离开这鄱阳湖,不干盗匪生涯,出去创造事业。而红薇尤其是他心上常常思念的人,是死是生,总是一个问题,不能解决呢。
红薇那晚投身洪涛后,阿俊相继而下,一齐没入水中。红薇的双足早被阿俊拖住,阿俊的意思是想拉住红薇,然而她不知道自己不谙水性,如何能在水中救人?红薇本来尚可在水中挣扎,但是她的双足已被阿俊拉住,减少了她的活动的能力,遂和阿俊一同没入湖波,而从三闾大夫游了。那时候盗舟已去,湖上唯闻风波之声。月光下可以瞧见红薇和阿俊主仆二人的尸体浮出在水面上,宛如随波之凫,向下流头奔去。恰巧这时有打鱼船从西首小港里驶出,回至石钟山来。船上有一父一子,都是石钟山下的渔夫,今天是从湖滨某村亲戚家吃喜酒回来。他们姓周,父名二保,子名阿大,水性精通,常在湖面上下网捕鱼,出入风涛之中。因为生长在水云乡里,不但水路熟悉,而且湖上的人都相与无事,盗匪见了他们,也不伤害,所以敢在月夜驶舟,无所畏忌。二保多喝了酒,有些醉醺醺的,坐在船舱里,让他儿子独自驾舟。阿大也喝了数杯酒,又从喜事人家回来,默想日间见到的新娘子,大家都在称赞美丽,真是令人羡煞。我阿大今年已有十八岁,却因家里贫穷,老父好赌,一个钱也没有积蓄,至今还没有老婆,只恨我父亲不代我好好论婚,苦哉苦哉。阿大正在沉思,忽然瞧见上流头浮来两样东西,他的眼睛很尖,早已见到是两个溺沉波涛的人体,恰恰撞到船尾上来,不知是死是活,连忙拿起篙子,轻轻一拨,正触着一个人的头发,头发绕在篙子上,便不流过去了。阿大唤一声:“父亲,你来看看这两个活不活?”二保听得儿子的呼声,惊醒了他的酒意,忙从舱里走到后梢边,看了一看,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且把他们救了上来再说。”于是二保就帮同阿大将两个人救了上来,一看乃是两个少年,像是主仆模样,一个少主手里还握着一柄宝剑。二保便俯身下去,伸手向两人胸口一摸,觉得还有些温和,遂对阿大说道:“我们且救救看,这二人入水不久,虽是吃了水,还没有完全气绝,只要吐出水来,或可有复活的希望。我们且把他们颠倒提起,让他们呕出水来吧。”阿大答应一声,二人遂各个如法炮制,果然各人口里都吐出了好多的水,二保道:“把他们拉到舱里去,待我再来施救。”阿大又帮着他父亲将二人兒入船舶,放下宝剑,解开各人的衣襟,各上推水,要二人再把余水吐出。一会儿阿大好似探得奇迹一样,突然回头向他父亲惊呼起来道:“奇了奇了,这一个美少年我在他胸前发现他并不似男子,而似一个女人。父亲,你手里的一个怎样?”二保听了这话,留心一摸,说道:“呀,果然是女子,奇哉怪哉!”父子俩同声呼奇。
原来二保手里的是阿俊,而阿大手里的乃是红薇,她们在水里随波逐流,半死半活,现在却被二保父子救起来。二保又对阿大说道:“既然是女子,我们更要好好对待,等她们醒时,可以细细叩问。”阿大口里含糊答应一声,正又要动手去推水时,红薇早又吐出几口水来,却立刻苏醒,张开双目,也不知自己身到何处。惨淡的烛光下,只见身边立着一个年轻的渔夫,正用双手摸到自己的胸口。她连忙把手一推,挺身坐了起来,口里喊了一声“啊呀”,阿大慌忙把手缩回去,二保道:“这位小……”说到“小”字,又缩住,红薇早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方才落水,幸被你们救起。”二保道:“这是在渔船上,我们是鄱阳湖·上的渔夫,今晚恰从附近村子里吃喜酒回来,遇见你们二位浮在水面,遂将你们捞起救醒。且喜你们入水时间不久,所以尚能复活。但不知二位从哪里来的,如何落水?可能告诉我们听吗?”二保说时,阿俊也已醒转,坐起身来,张圆着眼睛,静听他们说话。红薇遂指着阿俊说道:“我姓钟名义,他叫钟贵,是我的书童,苏州人氏。方才和一个朋友坐船经过鄱阳湖,不想⋯⋯”红薇不要说遇盗战败,无奈她生性高傲异常,不肯在人家面前说自己的技劣,丢自己的脸。所以改变语调,说道:“遇到覆船之危,以致和那朋友分散了。”阿大抢着说道:“这鄱阳湖是个汪洋巨浸,此处又是水深的地方,你那朋友一定葬身鱼腹了,你们二人也是命该不死,恰遇我们把你们救起。”红薇道:“是啊,我们深感二位救援之德。”二保又指着旁边的宝剑问道:“这柄宝剑是你们的吗?大概二位熟谙武艺的了。”阿俊听了这话,一看自己手里的双锤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这是因为她入水后要去拉抱红薇,所以不觉把双锤抛去,而红薇对于这柄明月宝剑是心爱之物,所以虽然落水也不肯放弃呢。红薇答道:“这剑是我们家传之物,所以带在身边。我们实在不晓得什么武艺,可惜行囊都丢了。”阿大道:“身外之物不要顾它吧,有了性命,已是万幸。现在寂寂深夜,在这湖上,谅你们也没有去处,不如随我们到石钟山去休息休息再说,不知你们意下如何?”红薇道:“多谢美意,此刻我们也没有去处,既已在你们船上,只得跟二位去,将来再补偿大德吧。”红薇刚才说了这话,阿俊早说道:“小姐,你不是有一副珠环藏在你身边吗?环上的珠子也可以拿一粒下来谢谢他们。小⋯⋯”再要说下去时,红薇已对阿俊白了一眼,阿俊方觉自己一不留神,连忙缩住,二保遂问道:“我倒要请问你是钟先生呢还是钟小姐?何不对我们说个明白,也好称呼。”红薇忙正色说道:“我们都是男子,老渔夫休要多疑。”阿大冷笑道:“不管男子是女子,我们既已救了二位,古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天,我们是一例招待的,也何必查根究底呢?”二保道:“不错,我们且载他们到了村里再说。”于是唤阿大回到后梢去掌舵,免得误了行驶,自己请了二人坐了,又去船后烧了两杯姜汤来,请红薇和阿俊喝下去,以解冷寒。红薇心里自然更是感激,那渔船遂向石钟山驶去。
红薇阿俊对坐在船舱之内,听着水声汤汤,都默默无语。因为此时各人都觉十分疲乏,而且身上都已湿透,一时无衣可换,觉得非常不适。红薇心里又默念着史麟已为盗匪擒去,一定凶多吉少,不知那盗匪又是何等样人,本领都很高强。尤其是那个银髯老叟,他手里的一根镔铁拐杖,果然厉害,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这仇恨恐怕难报的了。万一史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不是白费我亡父的心思吗?红薇愈想愈恨,心中十分懊怅。
隔了一时许,渔舟已驶入一条小港,前面正有一个小村,这时月影已西,已在下半夜,村中人都入睡梦,四下静寂如死。渔舟靠岸泊住,二保父子走入舱里,对红薇主仆说道:“我们的茅舍便在岸上,请你们上去坐一会儿,等我们生个火炉,给你们烘干了衣服,方可穿在身上呢。”红薇道:“这样很好,你们父子的大德真是难报啊。”于是二保搁上跳板,让红薇主仆走上岸去。红薇带了宝剑,跟着二保阿大二人,借着月光,向对面桑树边三”间小矮屋走去。听得远远的村犬的吠声,二保叩门数下,门开了,里面有一个老妇掌灯来迎,说道:“你们父子俩到这时候才回家吗?”一眼看见红薇和阿俊二人,身上水淋淋的,便又问道:“这二位是谁?”二保道:“阿大娘,且到里边去讲话。”
阿大娘把灯照着他们进去,阿大把门关上,里面是三间小屋,灯光惨淡,黑魑魅地也瞧不清楚。老渔翁二保引导红薇二人走进一间房里,点起一支烛台,请二人坐。红薇见屋中器具十分简陋,靠里有一张小床,张着布帐,若和老渔翁孟哲的家相较,真有天渊之隔了。红薇坐定后,二保又问她们肚子饿不饿,红薇很感老人之意,不欲多扰他们,便说不饿。二保走出房去了,隔了一会儿,阿大端着一只小火炉进来,请她们烤火。又去拿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来,笑嘻嘻地对二人说道:“如不嫌肮脏,请你们将就换一换吧。”红薇谢了一声,阿大又对红薇脸上望了一望,退出室去。红薇对着热烘烘的炉子,便对阿俊说道:“我们穿了湿衣,非常不舒适的。现在有此火炉,我们只得脱下来烘干了再穿。这虽是渔夫的旧衣服,我们也不得不暂穿一下了。”阿俊遂去关上了房门,二人立在火炉前,各将衣服脱下,穿上了渔夫的旧衣,把衣服放在炉边去烘。但当红薇脱衣之时,瞥见窗前有个人影一闪,似乎有人在外面偷窥。红薇忙问是谁,一晃便不见了,并无什么动静。红薇终有些疑心,十分注意外面的声响,然而也没有什么事,等到远近鸡鸣,天色已曙时,衣服也已烘干,二人方才在床上略睡片刻,红日已照满窗上。二人醒后,披上自己的衣服,炉火已熄,开了房门出去,二保早已起来,吩咐他的妻子在厨下煮了粥,请二人用早餐。阿大也走过来,红薇和阿俊用过早餐,和老渔翁二保谈谈,知道他们父子在这村里打鱼已有数世了。二保问红薇既遭覆舟之危,此后当投何处,红薇叹道:“我们的伴侣已死,此后东飘西泊,也无定处。或至九江一行,请你们把渔舟送我们到了南昌再定行止。”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粒又大又圆的明珠,这就是她耳环上拆下来的。她本有一对珠环,上缀四粒明珠,是她父亲给她戴的,说是母亲的遗物,所以她十分珍贵此环,平时常戴耳上。自从改装后,便藏在贴身衣袋中,阿俊是知道的,所以在船中提醒她。昨夜红薇在烘衣之时,曾取出珠环,拿了两粒珠子下来,一粒要拿来赠送与渔翁,聊谢救命之恩,一粒是预备变卖了充盘费。二保一见这明珠,知道价值甚巨的珍宝,虽然红薇说明送与他们父子,却不敢接受。红薇再三要他们收受,二保遂谢了受下。阿大瞧着这粒明珠,只是张开着嘴笑。二保便留二人住下,应许明天把船载送她们到南昌去。红薇听了自然答应,二保又吩咐他的妻子预备些菜,请二人用午饭。阿大自至外边去买了一大块猪肉回来,忙着在厨下做菜。红薇见他们接待甚是殷勤,心里当然安慰。午饭后,主仆二人坐在室里闲谈,红薇双眉深锁,因为史麟被盗匪擒去,自己不能救援,耿耿此心,无以自解。最好要探听明白是哪一路盗匪,自己去想法援救史麟,阿俊却说道:“我们不会水性,况又人少,无能人相助,怎能前去和那些强盗对敌呢?况且此时要去设法援救史公子,也恐来不及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请小姐不要悲伤。”红薇道:“史公子是史庄主托孤于我父亲的,不幸我父中道病故,不能始终护持他,这已是莫大的缺憾,现在我和史公子奉了父亲遗嘱,一同赶赴蜀中,又谁知在此突遇这样不幸的事,真使我心中难过得很。从此好似飞雁失侣,叫我到哪里去才好呢?”阿俊道:“我们到了南昌,再想法探知仇人的姓名,然后到四川去拜见白云上人,请他下山来代我们报仇。”红薇冷笑一声道:“你的话真是越说越远了,我们自己不能复仇,而去请那素不相识的上人,你想他肯千里远地为我们复仇吗?”阿俊被她这么一说,默然无语了,红薇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到得晚上,二保父子请二人用晚饭,阿大送上一瓶酒来,劝二人饮酒解闷,红薇说不会喝的,一杯也不喝,晚饭后回至房中,红薇因昨夜受了惊恐,没有好睡,精神十分疲乏,明天又要坐船动身,所以她和阿俊都要早些安歇。脱了外面衣服,熄灭烛台,和阿俊一同睡在那小床上,抵足而眠。一到枕上便酣然睡熟了。谁知一觉醒来,似乎有一些很小的火光在眼前一亮,立即不见,她不觉迟疑起来。
红薇见了这一点亮光,知道有些不妙,忙一骨碌爬起身子,但是已觉得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摸向她的面门上来,忙将身子向里面一闪,定神一看,见有一个黑影站在床前。她心中早有几分明白,绝不是什么外来的窃贼,不是那厮还有谁呢?她尚没有开口,然而那只手臂又来摸她的被窝了。红薇大怒,再不忍让了,一伸手捉住那人的手臂,顺势向外一送,只听啊呀一声,那人已喊将出来,跟着咕咚跌倒在地。红薇跟着跳至床下,一脚把那人当胸踏住,此时阿俊也已闻声惊起,在桌上点亮了烛台看时,原来她足底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大。手中拿着的小蜡烛已丢在一边了,两手撑着地还想站起,而房门也不知在何时候给他偷开了。红薇把手指着他喝道:“你这厮夜半跑到我们床边来做甚?”阿大不答,仍旧挺起身子,恼怒了红薇,俯身用手将阿大的一只臂膀微微一拉,阿大早杀猪一般地叫起来,红薇又对他说道:“我早知你这厮不怀好意了。”阿大哀求道:“姑娘,请你饶了我吧,我虽察知你是个女子,却不料你有这么厉害的本领,早知如此,我再也不敢来讨苦吃了。”阿俊听了这话,走过来向阿大骂道:“你这厮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敢来觊觎我家小姐吗?老实告诉你,我们虽是易钗而弁的人,但都非没有本领的。你们这种酒囊饭袋,如何近得上身呢?你这厮非痛予惩戒不可。”阿俊说罢,握着拳头,待要向阿大打下时,红薇喝住道:“不可不可,我们慢慢摆布他。”同时二保和阿大娘早已闻声跑来,见了这般光景,惊骇莫名。阿大早喘着道:“父亲快来救我!”二保一看地上的儿子,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只得勉强说道:“阿大,你怎么得罪这两位客人呢?”红薇早对二保说道:“你儿子夤夜跑到我们床边来,是大不应该的事,他既然知道我们二人是女子改扮的,更不应当跑来了。明明是他心有邪念,故有禽兽之行。若不是我们都有本领,换了别的女子,怕不要遭他蹂躏吗?我本不肯饶他,要给他大大地吃个苦头,但因知道你们人家是好人,并无歹心,而我们落水也是你们救起的,不可恩将仇报。所以看你老人家之面,姑且饶恕他一遭。”二保连忙说道:“多谢二位宽宏大量,这是小儿的不是,多多冒犯,尚乞二位海涵。我们当严加责备,以后不许他胡乱妄行的了。”二保说了这话,谁知那地下躺着的阿大又喊起来道:“这虽是儿子的不是,但父亲不能管我。你们为什么不代我早早娶一个媳妇,那么我也不至于见色起淫心了。唉,父亲母亲,都是你们害我的。”红薇听阿大这样说,真是闻所未闻,不由笑起来道:“我倒没有见过你这种儿子,自己要做非礼之事,都完全怪在父母的身上,我若不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一定不轻恕你的。”阿大娘在旁也苦苦哀求,红薇遂放他起来,说道:“你快滚出去吧。”阿大从地上爬起,抱头鼠窜地一溜烟逃出房门去了。这里二保和阿大娘又向红薇主婢道谢道歉,红薇让他们去安寝,不必把这事记在心上,自己也不追究。二保遂和阿大娘退出,他心里很疑红薇主婢以两个女子之身而奔走天涯,女扮男装,不知是何来路?又不敢动问。阿大娘却喃喃地说她的儿子不好,一对老夫妇自回房中去了。
红薇仍和阿俊关了房门,上床安睡。阿俊道:“那厮真可恶,怎样识破我们的秘密而起邪心,谁知我们都不是寻常妇女,怎让他近得上身?小姐这样处置他,真是给他大大便宜了。”红薇道:“大概我们给他们在水中救起的时候,他们已觉察我们都是女子了,不过因我们没有说破,所以我没有防到这么一着。”阿俊道:“现在我也想起了,这老渔翁很诚实,而那厮却是目灼灼如贼,常向小姐偷窥的。老实说,像婢子这样的丑陋,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未必即起歹念,都为小姐的容颜实在美丽,改装了男子,仍旧美好如少女一般,无怪那厮要垂涎了。”红薇道:“你说我便宜他吗?我早已说过,看在老渔翁的面上,放过了他。并且我们若没有他们父子援救,恐怕也早葬身在鄱阳湖中了,断乎不能反去伤害他们的。我们明天也要仗他们送到南昌呢。”

第十一章 穷途巧遇
阿俊听红薇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说,闭目重睡。睡了不多一刻,天色也明,二人一齐起身,梳洗毕开了房门出去。二保和阿大娘早也煮好了早饭,端出来请二人吃。二人也不再客气,坐下吃时,却不见阿大的踪迹,谅他自觉惭愧,匿迹不见,也就绝不提起昨宵的事,只对二保说道:“老渔翁,我们多谢你救了我们的性命,再要请你把渔舟载我们至南昌,好让我们上道如何?”二保点点头道:“当然要送二位前去的,请二位稍待一刻,等我去买了一些菜肴,再和阿大娘载送二位动身。”红薇道:“很好,有劳你了。”二保遂带一只竹篮出门而去,红薇和阿俊坐在客堂里等候,隔得一歇,二保手提了满满的一篮东西,走回家来,对阿大娘说道:“你同我送二位动身吧,这里可让阿大看守。”阿大娘答应了一声,于是老夫妇俩陪着红薇主婢走出门边,到水滨去下船。红薇的行李早都丧失,唯有那柄明月宝剑却仍被她取得,带在身边,不忍舍弃的。红薇主婢坐上了船,老渔翁二保在上首撑篙,阿大娘在后梢掌舵,渔舟离了村子,向北面驶行。正遇顺风,挂起一道巨帆,其疾如矢。红薇和阿俊在渔舟中回顾石钟山浮起在湖面,白昼所见的风景,又和夜间不同。自己死里逃生,总算侥天之幸,然而史麟的死活存亡,却不得而知了。心中非常感伤,水波风景也无心玩赏。
船至南昌城外,二保泊住渔船,送二人上岸。红薇又谢了他数语,主婢二人方才走向城关而去。在东城附近,找得一家较大的旅店投宿,因为自己的行李都已失去,身边银钱也缺少,所以在旅店房间里略坐了一会儿,向店伙问明城里珠宝店所在,主婢二人便入城去,走到那家珠宝店里,红薇取出一粒明珠,向他们兑换金银。店中伙计看了这粒明珠,知是珍品,忙拿到经理先生面前去估价。经理先生戴上眼镜,把珠子托在手掌里看了一下,连连点头,自己走过来问红薇要换多少价钱,红薇也不知道什么时值价钱,只说你们看值几何就给我几何便了。经理先生大喜,就说这粒明珠可值六十两银子,红薇道:“那么请给我六十两吧。”经理先生立时秤足银子,给与红薇,主仆二人得了银子,又去别家店铺里购备行李衣服。他们因决定依然乔装,所以只买男子穿的衣裳鞋袜,花去了二十多两银子,然后回归各寓。她们因为两夜没有好好安睡,所以各据一榻,安然酣眠。
谁知次日早晨,红薇刚要起身,忽觉头脑昏沉,很不舒服。知道自己恐要病了,不能动身。阿俊见红薇这般模样,便问小姐怎样,红薇道:“我有些病的现象了,只得再在客寓中耽搁一天吧。”阿俊听她如此说法,也知她果然病了,否则她是好动而不好静的人,岂肯久卧床褥呢?遂皱着双眉答道:“那么请小姐多多休息,缓一天动身也不妨。只望小姐的病快好就是了。”红薇也不说什么,倒在枕上,闭目便睡。阿俊问她可要吃什么,红薇摇摇头道:“我胸中很饱,一些也吃不下,精神也大为不佳。”红薇说话时好似十分怕烦的样子,阿俊也不敢多说什么,去烦扰她的精神,自去吩咐酒保,送早饭来吃了。午后,阿俊守在红薇病榻边,见她沉沉酣睡,两额发红,暗想这病不像一时能会好的样子,虽然不敢去惊动,而心里十分忧愁。少停红薇醒来,星眸微启,瞧见阿俊坐在一边,她觉得此后自己可亲之人,天壤间唯有这个婢子,遂悠悠地叹口气。阿俊听她叹气,知道她心头郁闷的缘故,自觉无语可以宽慰她的芳心。红薇道:“我心中气闷得很,大概最近我受的刺激太多了,你知道我在紫云村时,随着父亲学习武术,何等逍遥自在?自从史公子来后,使我更多一个良伴,增加学剑的兴趣。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父亲忽然因病逝世,使我兴风木之悲,哀痛入骨。因为我是父亲鞠养我长大的,平时形影不离,今乃人天永隔,使我顿成无父无母的孤雁,岂不太戚?而又被奸人陷害,不能再在村中安居,不得已从了父亲的遗嘱,我们三人乘舟入蜀,满拟弥造之后,乘时而起,又谁知鄱阳湖里忽遇山寇群盗,以致史公子被盗所擒,生死莫卜,至今我这颗心也很放不下哩。”阿俊道:“不错,小姐一向是快乐的人,此次不快活的事接踵而来,难怪小姐要大大悲伤。婢子料史公子性情刚强,为盗擒去,一定不肯屈服,恐怕他的性命早已不在了。婢子也在深深可惜。然而这是天给我们的不幸,况石钟山之游也是史公子的主张,我们业已落水,自己尚且是死中逃生,怎能顾及史公子的安危呢?想史公子死在九泉,也决不能怪我们的。小姐悲伤他又有何用?徒然损坏了玉体。”红薇又叹道:“不是这样讲的,我们既然侥幸没有死,当然要想到那里去一探史公子的信息,万一他也如我们一样尚在人世,必要设法把他救出盗窟。倘然他已被害,那么我们也要代他报仇,方才对得住人家。若是丢下了不顾,于心何安?”阿俊听红薇这样说,知道红薇的心里依然不能忘情史麟,只得说道:“小姐的话也不错,且请小姐宽心静养,病愈之后再行设法为史公子复仇吧。”红薇颦蹙双眉说道:“我这病自知是很重的,倘然一时难愈,如何是好?”阿俊道:“大概小姐那夜湖中落水,受了寒气所致,婢子侥幸没有发作,但望小姐不要忧愁,忧以伤人,对于病体很有不宜的。”红薇又叹了一声道:“我怎能不忧呢?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从今萍飘絮泊,更无一个相亲,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一人了。我本来是常是快快活活的,不料现在忧患之来,层出不已。教我怎能忍受得住呢?病魔也是欺人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二竖也来作弄我了。万一不幸而厥疾不瘳,那么我的身后事都要托付与你哩。想你也是孤苦的人,为我父亲救来,然而为德不终,到今日主仆俩恐也要永远分手了。”阿俊从来没有听红薇说过这种萧瑟的话,此刻一听,心中难过非常,双目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别转着脸说道:“小姐莫要说这种话,偶然患病,何足为忧?想吉人天相,不久就会痊愈的。只恨我们在此处人地生疏,否则请个大夫来代小姐一诊病情,服两剂药,自然好得更快了。”红薇道:“我一向怕吃药的,也许让我睡到明天,寒热退了,自然会好的。就是不好的话,你也莫要悲伤,人生迟早总有一死,譬如那夜在我鄱阳湖里不逢渔翁施救,早与波臣为伍了。”阿俊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也不再说话。
这天夜里红薇仍没有进食,寒热很高,全身发热,口中津液很少,嗓子里干燥异常,呻吟床褥,睡眠的时间很少,只是要喝热水。阿俊在旁侍奉,目不交睫,直到天明时方才安眠了一炊许。寒热依然不退,阿俊心中大大焦急起来。恰巧酒保进来,见红薇卧病不起,遂问道:“这位少爷有病吗?可要请个大夫诊治一下?”阿俊道:“我们是过路客人,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名医?店家你可知道吗?倘然有的,便请来一诊也好。”酒保点点头道:“有的,离此不远,有个弗山堂药铺子,常有一位姓秦的大夫在内代人诊病,听说医术很是高明。你们如要他看病时,我可以代你们去邀请的。”阿俊道:“很好,烦你去请这位大夫来诊治一下也好。倘得医愈,自当重谢。”酒保答应一声,走出去了,隔得不多时候,请到一位大夫,年纪约有六十多岁,须发皤然,驼背折腰,自称四世儒医。坐在红薇病榻边,代她诊脉。他说她这病恐是伤寒重症,倘然服了药,寒热不退时,须到第七天或者可以愈好。阿俊很是担忧,姓秦的大夫开了一张药方,叫红薇吃一帖。阿俊遂拿出一两银子交与酒保,叫他去代付诊金。等到大夫走后,酒保遂说恒山堂的药是地道药材,可以到那边去打药,阿俊又将钱交给他,差他去打了药来,立刻煎给红薇吃,希望红薇吃了这剂药,寒热可以立刻退凉。谁知一夜过去,到了明天,红薇的病势依然未灭。阿俊无奈何只得又叫酒保去请姓秦的大夫来诊视。姓秦的大夫诊察后,连称这病非常棘手难治,开了药方而去。今天这剂药贵得多了,酒保带了二两银子去,竟没有找余,反欠了一分。阿俊也不去管他,只要红薇的病会好。然而一连五六天,红薇的病丝毫未灭,昏昏沉沉,晚上常有呓语喃喃,有时喊她的父亲,有时唤史麟的名字,阿俊急得没有办法,买了香烛来,当天祈祷,也没有效验。
这样红薇的病缠绵难愈,不知不觉已有二十多天,元气亏损不少。姓秦的大夫虽然天天来诊,却是吃下去的药如水沃石,不见功效,医药费倒花去了不少。红薇身边的珠子都已兑换了去,欠了五六天的店饭钱。店主见红薇在此患病二十多天,日见沉重,欠了店饭钱付不出来,显见是他们行囊中的旅费已告匮乏,倘若再如此迁延下去,益发难以付清。况且病人一旦死去,那么何来金钱收殓遗骸?这些都是问题,所以他就走进来向阿俊询问他们主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近邑可有戚友,阿俊不便直说,她又不会措辞,只是含糊而答。店主听了,更是疑虑,以为她们形迹不明,恐非善类,遂向阿俊催索房饭钱,阿俊自己又没有钱可以付出,又不敢告诉红薇,更使病人加忧。她遂答应店主三天后一定可以再付十两银子,店主遂对她说道:“既然你如此说,我就姑且答应你。可晚三天以后若再不能付下时,这里的房间决不能再让你等居住。你们不妨另寻别处,我这里也要别做生意了。”阿俊听店主这般好利无义,心中十分气恼,恨不得把他痛打数下,出出这口鸟气。
三天的光阴很容易过去,到了第二天,依然没有办法,想来想去,被她想出一个极端的主意来了。她要在夜里凭着一些本领出去做一下妙手空空,好捞得一些金钱回来,付出房饭钱,并充医药之费。这也是无办法中的一种办法,但是有一个难问题,就是自己常要侍奉红薇病榻之侧,倘然自己溜了出去,红薇唤起来时又将如何?若然老实告诉了红薇,那么红薇一定不许她出此下策的。
阿俊正在踌躇间,忽听外面人声,她走到房门口从门帘向外偷窥时,只见有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带了一个童儿,从庭中步入。那老者蓄着短须,精神奕奕,毫无老迈之象。而身上衣服也是十分华贵,像是富贵中人。酒保代他们携着行李,十分殷勤,领到左首一间上房里去住宿了。一会儿又见酒保送酒送菜,十分忙碌,伺候异常周到。阿俊心中暗想此翁囊箧一定富有,取之也不可谓不义,不妨夜间去向他借取一下吧。主意既定,于是待至夜间,店内外人声寂静,众人都入睡乡之时,瞧见病榻上的红薇也正闭目熟睡,就想这个时候,再不动手,更待何时?自己的兵器已在湖中丧失,好在去做偷箧家,也不必携带兵刃的。她就脱去外边的衣服,并不开门,只开了一扇窗户,轻轻跳至外边来,又把窗子掩上,蹑足走至那上房边来。见房中灯火也已熄灭,谅室中客人早已安睡。她推推房门,见那房门是闭上了,没有法想,遂将手指去戳穿了窗纸,向里偷窥进去,见黑暗里并无动静,床上的人影都已睡熟,于是她竟伸一指进去,拨落了窗上的栓锁,轻轻推开那窗,一跃而入。没有灯光,只好暗中摸索,幸亏窗外有些月光,她的夜眼也能看得清楚。见一主一仆分床而睡,鼻息齁齁。她就放胆不小,看见床傍有一只小箱子,知道这是老者的行箧,其中必有金银可取。遂悄悄地走过去,摸着了行箧,见上面有一小锁,不能启箧。她正要用力去折断那小锁时,忽然自己背后突然伸来一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不由心中一急,忙想立起身来,反抗那背后袭击的人,可是自己被人家按住了,竟然动弹不得。自己的力气一时不知到哪里去了,心中一发急,刚要伸拳反击,却被人家轻轻一拉,竟跌倒地上,爬不起来,早被人家用绳子缚住。暗想室中只有一个老者和书童,也不像有本领的人,谁和我来弄这花招呢?自己本领虽不高强,但也并非无勇无技之人,何以一被人家按住便不能动呢?阿俊正在惊奇骇愕之际,听得有人轻轻唤道:“贵儿快起来,燃上烛台。”跟着便见那边榻上有一黑影,迅速地起身,点明了烛台。方见按住自己的人便是老者。童儿掌着烛台,站在一旁。老者指着阿俊喝问道:“你这厮是从哪里来的小窃,胆敢到老夫这边来窃物?快快实招,否则送你交官,从严惩办。”阿俊想不到自己初出茅庐,即遭失风,遇见了能人,非但一文钱不能到手,反而被人家擒住,出乖露丑,倘给红薇知道了,不要深责自己不应该出此下策吗?况且他们把我送了官,那么红薇的病正在沉重的当儿,无人照顾,一定不会好了。这如何是好呢?所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古语说得好,路极无君子。我本来不是做贼的人,也因一时无奈,被逼而出此啊。”老者道:“那么你快直说,为何行窃?”阿俊道:“我姓钟名贵,一向住在苏州,此番跟随小主人钟义,有事往蜀中去,路过此间,不料小主人在逆旅中生了一场大病,缠绵难愈,旅费用罄,欠了房饭钱,房主苦苦逼索,限我三天之期,须要付清,否则不能再住下去了。但我因客地生疏,无处筹措,又恐小主人病中加愁,所以不敢向他言明,只有自己想法。不得已而来施行窃的手段,想拿得一些钱去付店饭钱。哪知反给你们擒住。你们要把我送官,这也是我自取之咎,不过我的小主人病重得很,你们如把我送官,他没有人侍奉,如何是好呢?”老者听了阿俊之言,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的做贼还是情有可原。你若能详细把来源告知,也许我能够帮助你们一臂之力呢。”阿俊听了这话,不由一喜,便问道:“请问老英雄是谁?也让小子知道一二。”
老者捋着短髭,微微一笑,对她说道:“你要知道老夫的姓名吗?待我老实告诉你吧,老夫姓李名祥,世居九江城外浔阳江边,人家都称我浪里蛟。因我通谙水性,兼有武艺,江湖上也略有声名。此番带了童儿李贵到吉安去祝寿回来,在此歇宿,想不到你来行窃。但当你拨动窗上钉鸟之时,我已惊觉。你想我们老走江湖的人,岂会轻易受人暗算?不过要试看谁来施行偷箧手段,所以故作不觉,让你进来,谅你后生小子有何本领,胆敢妄行?本当送官惩办,姑念你来路初试,情有可原,遂决定饶恕你了。你说你家小主人病倒在这旅舍里,你们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惮远道,跋涉赴川呢?”阿俊仍不肯说出真实的来源,只答道:“因为老主人临终之时,曾嘱小主人到四川鸡爪山去拜访白云上人,学习武艺,所以长途跋涉,不幸中途又病倒客寓,囊无现金,只得不顾耻辱,出此下策,尚请老英雄原宥。”李祥道:“如此说来,你家小主人也是习武艺的人,可怜病倒客寓,又无旅资,老夫理当竭我全力,以助他乡游子。等我明天来看看他的病情,或者老夫可以设法的。”阿俊听李祥答应帮助,不胜之喜,便称谢道:“多蒙老爷慨允援助,小婢⋯⋯”说到“婢”字,连忙缩住,改口道:“小的感谢无量,我家小主人便在右首第三个房间里,明晨老爷请早驾光临。现在既蒙宽恕,请解去我的束缚吧。”李祥哈哈笑道:“我只顾和你说话,竟忘记了。”便教贵儿快快将这少价松了绳索,李贵上前将阿俊解去束缚,阿俊又向李祥拜谢,然后悄悄地退去,仍从窗间跃出。远处更锣传声已打三下,幸喜众人已入睡乡,没有他人知觉。她回到自己房中,空手而回,心中暗暗惭愧。微窥红薇却仍糊里糊涂地睡着,完全没有知道这回事,否则定要受她的呵责了。阿俊虽然废然,只得脱衣安睡。
次日一清早起来,红薇也已醒了,病态依然,口里呼渴。阿俊到外面却取了一杯热开水给她喝下,自己赶紧用过早餐,只见李祥已从房门外咳嗽一声,走将进来。阿俊连忙立起答应,李祥指着床上的红薇,问阿俊道:“这位就是你家小主人吗?”阿俊点点头道:“正是。”忙请李祥上坐。红薇却不认得这老者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阿俊怎会和他相识的,不免有些奇异,便问阿俊道:“这位老丈是谁?来此何干?”阿俊不敢直说,只得诡辞以答道:“这位李祥老爷,原是九江地方的老英雄,昨晚来此宿店,我和他偶然相遇,把店主逼索房饭钱的事告诉了他,请他相助。承蒙他慨然允许,所以今天来看小主人了。”李祥跟着说道:“钟君,今天老夫听了尊纪之言,特来探望你的,困厄是我辈常有的事,你们旅途卧病,一钱逼死英雄汉,老夫知道了,很表同情,愿尽力相助,如有所需,老夫囊中尚不匮乏,总可应命。现在先送上六十两银子,请你们收用了再说吧。”李祥一边说,一边从他怀里摸出一大包银子,放在桌上。红薇道:“多蒙李老丈盛情照拂,感激无已。小子患病多时,未能起谢。”李祥道:“戈戈之数,何足言谢?钟君的来历,尊纪已告知一二了,少年英雄,前途无限。”红薇听了,不由凄然道:“承老丈谬赞,愧不敢当。只是小子一病至此,药石无灵,自己的生命也恐难保咧。”李祥道:“你不要悲戚,我看你虽已病重,而精神尚有数分,面无夭寿之相。不至于有什么变故的。老夫对于医道,以前曾随一位名医研习多年,所以也有些知晓,但未悬壶问世罢了。待我来代你一诊,也许老夫能够代你将病治好。”红薇和阿俊听李祥说能医病,一齐大悦。红薇道:“小子自恐厥疾难瘳,承老丈惠许诊治,一定能够妙手回春的。那么老丈之德,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了。”李祥道:“不用谢的。”遂坐到榻边来代红薇诊脉,诊了好多时刻,又看了她的舌苔,细问前后病情,阿俊又将那姓秦的大夫开的药方一齐呈给李祥察阅。李祥一一看过,说道:“此人看错了,钟君的病,外病十之二三,内病倒有十之七八。据老夫看来,半由心中郁闷而起,姓秦的竟当作伤寒症看,所以服药服在夹层里,弄假成真,迁延多时,元气大伤。等老夫开一方子,一面开发肝经的忧郁,一面补他的虚损,吃了一剂,如没有什么难过,那么可以加添数味,多服数剂,不难霍然了。”红薇和丑丫头闻言,同声致谢。李祥遂坐到桌子边去开方子,丑丫头取过笔墨纸砚,又敬上香茗。李祥冥思良久,然后援笔而写,开好了一张药方,交与丑丫头,再对她们说道:“老夫今天本来便想动身,但因钟君的病还没有知道如何,且待服了我的药后,再看究竟。所以老夫只得在此多耽误一天了。”红薇又谢道:“老丈的恩德真是使人难报。”李祥教她静睡,不要思虑,遂即辞出。丑丫头立即拿了药方和银子到恒山堂去打了药回来,煎给红薇吃,但是那店主又来催索房钱来了。店主的意思要教她们早些离去,丑丫头却取出十两银子,付与店主,且说道:“我们交给你十两纹银,可不少你店里的钱的。你不要催逼,待我家小主人病愈后,总要动身的。至于店饭钱决不短欠你分文。”店主见丑丫头付出灿烂的白银,马上带笑说道:“你们请宽住不妨,小店一样是留客的。”谢了一声,拿着银子出去了。丑丫头伺候红薇服过药,看她睡熟了,仍坐在窗下打瞌睡。下午红薇醒来,丑丫头忙问小姐服药后胸中可舒服,红薇道:“很觉舒服,没有以前的气闷。这位老者代我开的药是很合我病的。我病垂危,且又囊无分文,店主逼索,可谓已至山穷水尽之境,而天遣这位仁义的老人前来救我,我的病一定会好了,只是我们如何去报他的恩呢?”丑丫头道:“他也决不望我们报答的,老主人在世时也不知行过许多见义勇为拯苦救贫的事,何尝望人家有什么报答呢?大家不过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那位李老英雄是九江地方的侠士,所以肯这样的相助,只要我们以后不忘记他就是了。小姐现在只顾静养,不要管别的事。他不是说小姐胸中忧郁,酿成此疾吗?小姐的心事,婢子也有些知道,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也许苍天护佑,史公子未遭毒手,尚在人间,那么此后安知没有重逢的一日呢?”红薇听了,点点头道:“你的话也未尝不是,但我总因为亡父之志未能达到,中途丧失了良伴,不能相救,耿耿此心,无时释怀。哪能使我心中快乐呢?但愿你的话能够应验,那才侥天之幸了。”丑丫头恐防红薇多说了话,未免要伤神,所以劝她不要多讲话,仍旧安睡。
次日一早,李祥又来探望,红薇将昨天服药后的经过告诉了李祥,且谢他关切之情。李祥道:“那么老夫诊察还算不错,今天可以按着原方,回添数味,连服数剂,定可渐愈。老夫不能在此多留,且教童儿李贵在此伺候,等待钟君病愈后,请至舍间一叙如何?”红薇道:“承老丈不弃,仁恩可感,小子病愈后,定要随尊价趋府问候起居,拜谢大德的。”于是李祥又取出一百两银子,交与丑丫头收藏,说道:“此数谅可偿付药资与店银钱了,愿钟君好好珍重,连服五天药后,不必再吃。只要好好安心静养数日,便可复原了。”红薇丑丫头又向李祥道谢,李祥叮咛数语,走出房去。命李贵换了一间小客房住下,待钟义病好后,一同引导赴浔。李贵自然喏喏遵命,李祥遂携着行箧,独自回转九江去了。
这天红薇服了第二剂药后,寒热渐通,小便亦通,胸中更觉舒松。夜间睡眠也很酣适。到了次日,更觉好些,心里自然欢喜。丑丫头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放了下来,高高兴兴侍奉小姐。晚上红薇要喝些粥汤,丑丫头吩咐酒保去预备一些黄米,煮了薄粥,另外备一些素洁的粥菜,一同送来。红薇喝过粥,胸腹甚是舒适。次日仍服李祥开的药,一连数天,果然其病若失,渐能起。坐,心里自然非常快慰。遵守李祥的话,不再吃药,只是静养,食欲渐振,想吃鸡,想吃豚蹄,丑丫头都吩咐酒保去办来,好在手里有了银子,不愁不得食物。又经过了五六天,红薇的病体已是恢复,她对丑丫头说道:“我本一病垂危,幸遇李公,既医我病,复助我金。云天高谊,无可报答,这真是彼苍者天,不忍置我于死,而鬼使神差,得遇此人。且闻他也是一位老英雄,我既痊可,自当到九江去拜谢他援助之德。好在他留一童儿在此,不怕无人引导。”丑丫头道:“闻李老英雄久在江湖,且谙水性,我们此去,若将鄱阳湖姚家水寇的事向他探听,要求他相助一臂之力,或能同去复仇,也未可知。”红薇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见了李老英雄,我们要求他相助,谅他无有不允的。”二人谈谈说说,甚是宽慰。
又隔了一天,红薇要动身了,遂将房饭钱付清,会同童儿李贵上道,溯江而行,数天后已至九江城外。李贵引二人到得李家,庄院闳畅,仆从众多,李祥闻得二人前来,亲自出迎,红薇登堂拜见,谢李祥相助的恩德。李祥甚为谦和,他见红薇丰姿俊秀,翩翩美少年,心中甚是喜欢,便引入后堂,拜见他的夫人。李祥的夫人唐氏,年纪也有五旬,夫妇俩结缡已历三十年,却憾伯道无后,没有子女。所以唐氏见了红薇,也很欢喜,打扫一间精美的客室,为他们主仆下榻。设宴款待,备极殷勤。红薇更是感激,当夜宾主尽欢,住在客房里。次日李祥又伴红薇到九江城中去游览一天,迨暮而归,晚上仍是饷以酒筵,红薇更觉主人好客,无以报德了。就在这天夜里散席后,李祥和红薇在灯下品茗小坐,丑丫头也侍立在侧,李祥忽然对红薇说道:“钟君,老夫有一件事要冒昧和你一谈,不知你可肯见允?”红薇道:“小子蒙老丈救助,恩同再造,只恨无以报答。老丈如有所命,小子断无不遵从之理。”李祥道:“那么老夫说了吧,不瞒你说,老夫和拙荆结发三十载,却憾未生子女。常欲螟蛉一子,而难得俊杰之士。昨晚拙荆见钟君之后,就对我说起,很欲有屈钟君做我们的义子,使我们无子而有子,而钟君本已失去怙恃,这样一来,亦可无父母而有父母了。只是自愧衰朽,不足为他人父罢了。现在不辞孟浪,向钟君一说,幸勿见笑。”红薇方知李祥要自己做义子,自己本感觉无父无母的苦痛,飘泊天涯,谁与为亲?既然李祥要自己做义子,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遂欣然答道:“老英雄的恩德如同父母一般,辱何不弃,要我做螟蛉之子,得侍膝下,这是我的荣幸,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呢?”李祥喜道:“既然能得同意,明天便是吉日,愚夫妇准备遍告亲友,邀集一叙,即认钟君为义子。”丑丫头在旁听了,也是不胜之喜。等到李祥去后,阿俊说道:“恭喜小姐,你本忧茕茕无亲,现在有了这样好的义父母,真是不容易得到的,连婢子也代欢喜不尽了。”红薇道:“阿俊,你代我想想吧,我本是女儿身,怎能欺人家为义子呢?这一遭弄假成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却很觉惭愧。欺骗了这位老英雄,倘然说穿了,一则要使他们大失所望,二则反要使他们疑惑我们或是歹人呢。”丑丫头道:“男女一样是人,小姐充了男子身,何妨做一做义子,恐怕将来还要给人家做女婿呢。”红薇道:“啊,你休要乱嚼舌头,给人听去不是玩的,莫要多说吧。”听外面更锣已打二下,二人方才各自安寝。
次日李祥吩咐家丁洒扫堂除,在大厅上燃起一对胳膊粗的绛蜡,将近午时,诸亲友已奉邀而来,宾客满堂。红薇早换好衣履,亭亭出见,李祥一一介绍与众人,大家啧啧称美,叹为谢家宝树。于是李祥请出他夫人唐氏,举行拜认义父之礼。阿俊和李贵搬过两只太师大椅子,朝南排着,请李祥和唐氏上坐。红薇立。正着双膝下跪,拜见义父义母。李祥老夫妇笑容满面,也还了一半礼。唐氏又取出一个二寸长的白玉美人,系着红丝线,送与红薇做见面礼,亲自代她佩挂在腰边。李祥遂大排筵席,请众宾客饮酒。众人因知红薇习武的,大家要求她当筵舞剑,红薇遂取了她的明月剑来,在庭中使出一路梅花剑法,寒光如雪,风声嗖嗖,罩满了她的全身。她的脾气当然不肯示人以弱的,尽量使将出来,瞧得李祥和众人都呆了。想不到他小小的年纪,竟有这种惊人的剑术,决非没有来历的人了。等到红薇一路剑法使毕,抱剑在胸,走至筵前,向众人拜倒道:“献丑献丑,还请义父和诸公赐教。”大家见她面不红,气不喘,一齐拍手称赞。李祥酌酒以贺,大家又向他们父子俩各贺一杯。唐氏见红薇一表人才,武艺出众,自己晚年得此义儿,何幸如之。忍不住笑声连连,多喝了几杯酒,慈颜微笑。众宾客都尽欢而散,李祥心中自然更是快活。
从此红薇主仆在李家一住逾旬,李祥把红薇钟爱非常,时在一起坐谈江湖轶事,红薇心里急于要找寻姚家父子,探听史麟生死消息,且复前仇,和阿俊暗暗商量过,决定要请李祥相助他们去找那姚老头儿。
这一天,父子俩谈到水路英雄,李祥便讲起鄱阳湖上的姚兆安来,红薇乘机进言道:“不瞒义父说,我们此番从吴下出来的时候,还有一个结义弟兄姓史名麟,结伴同行,不料有一夜在鄱阳湖中游览石钟山之时,突遇盗舟剽劫,史兄被盗擒去,我们主仆二人坠入水中,幸遇渔翁救起,得保性命。耿耿此心,誓复前仇,只因不谙水性,不明地势,怀仇未报。倘然义兄已遭毒手,更是对不起他的。所以要求义父相助一臂之力,同往那边去除掉盗匪,感谢不尽。”李祥听了她的话,便摇摇头说道:“你要我相助去报你义兄的仇吗?别人我还可以答应,可是姚氏父子,是有名的大盗,本领非常高强,我自问不能胜过他,暂时不能答应你同去了。”红薇听着,顿失所望,低着头不响,李祥又隔了一歇,又道:“你若一心要报此仇,我是无能为力,但我尚可代你去请求另一位老英雄出来。若得此人应诺,不怕姚家父子厉害了。”红薇于是转忧为喜,急问道:“义父,你说是哪一位?”李祥一摸短髭说道:“此人也是我的结义弟兄,姓季名九如,别号圣手猿,马上步下,水中陆地,各样武艺莫不精通。住在黄州岐亭山中,隐居多年,我在前年曾去拜望过他一次,若要除却姚氏,非得此人相助不可。”红薇道:“义父既然识得此人,我愿义父代为介绍,踵门求见,务要他出来相助复仇。”李祥点点头道:“你既如此急切,我就即日带你往黄州去走一遭,但不知他可能答应?这是要碰你的运气了。”红薇道:“我只要义父先允了,再去一试,也许他鉴我的诚心,能够一为援手的。”于是李祥和红薇约定后天动身。阿俊知道了,暗暗喜欢,也愿随往。

第十二章 假凰虚凤
到了后天,李祥和红薇带着阿俊,辞别唐氏,束装登程,从九江到黄州,路程还不算远。他们坐船前去的,所以路中并不辛苦。到了黄州,舍舟登陆。阿俊代他们携着行李,向岐亭山中行去。这时已在深秋,天高气爽,木叶渐落,远山近岫,刻露清秀。红薇随着李祥走在山径中,赏观山中景色,忽见那边树木里泼剌剌地窜出一头白狐来,背上已中了一箭,望东边山坡边飞逃。红薇看见那白狐身上的毛,白得如玉雪可爱,倘然得了这白狐剥下白狐的皮来,做件狐裘,天气渐冷,真用得着的。她转了这个念头,立刻拔出她腰边所佩的明月宝剑,飞步而上,要想拦住这白狐,捉它到手。谁知道白狐十分狡猾,瞥见前面有人拦截,立即回身逃遁。红薇不舍,从后紧紧追赶上去,追了几个转弯,白狐要望林子里窜,红薇急了,把剑飞去,正中白狐后股,倒仆草际。红薇大喜,赶上前将白狐擒住,拾起自己的明月宝剑,一手倒提着那白狐,走将回来。忽然背后林子里飞驰出数骑,雕鞍上坐着两个少年,臂上系着箭带,全副猎装,手中各拿着兵器,其间又有一个少女,俨如木兰将军,左手高高举着一弓,大声呼喝道:“这是我家射得的狐,来人休要拿去。”一齐向红薇这边风驰电掣般追来。
红薇既得白狐,心中欢喜不迭,不防那些人忽从背后追来,不得已回过身来立住。先前两少年已追到她的身边,大声对她说道:“这白狐是我家射下来的,你怎么可以夺去?”红薇冷笑一声道:“山中的野兽任何人都可取得,这白狐方才被我用剑刺倒,所以拿住,怎说是你家的呢?”少年用手一指道:“你不信,看那白狐背上插着的一支箭便可知道,我们早已射下,怎好给你来凑现成呢?”红薇道:“什么你们先射不先射,我却不晓得,只知白狐是给我擒住的,不容他人来夺。”说罢,却又要去。一个方面的少年早勃然变色,对那较长的少年说道:“哥哥,我们休要和他讲理,快将他手中的白狐夺过来再说。”于是弟兄二人各自大喝一声,一个人展动手中铜鞭,一个抖开一支长枪,向红薇下三路进攻。红薇岂肯轻易让人,将白狐挂在身边,也就使开明月宝剑,和那两少年狠斗起来。这两人的武艺很好,鞭如黄云,枪如紫电,红薇舞开了剑,却又如银龙腾空,架开鞭迎开枪,还要左劈右刺,向两少年进攻,矫捷勇武,令人一看她的解数,便知非。寻常可比。那个挟弓的少女勒住丝缰,在一边张开着樱桃小口作壁上观。
这时李祥和阿俊已从后赶至,看见红薇在和人家交手,不由惊疑,再一看那两少年时,他不由高声呼喊道:“前面是季家贤侄吗?别要决斗,我们都是自己人。”又喝住红薇道:“义儿快快住手,这二位就是季家昆仲,不要失礼。”红薇听了,立即将剑一吐,跳出圈子来。二少年也已瞧见李祥,一齐跳下马来,放下兵器,叫声:“大伯父,你老从哪里来?”李祥道:“我今番正是从家中携带这个新认的义子,特地造府奉访尊大人的。方才他追赶白狐,老夫落后了一段路,不想他和二位在此交手了。抱歉得很。”年长少年带笑说道:“原来这一位乃是伯父的义子,我们不知道,多多冒犯。因为适才间我同舍妹出猎,舍妹用箭射中一头白狐,那白狐狡甚,带箭逸去,我们从后追寻,却见白狐已给世兄拿去,我们不认识他,向他要时,两下言语冲突,遂争斗起来了。若非伯父至此,我们自己人险些儿伤了和气。”少年说毕,又回头向那少女呼唤道:“华妹,你快来见见李伯伯吧。”少女遂亦从桃花马上跃下银鞍,过来行礼。李祥笑嘻嘻地向二少年说道:“这位姑娘就是你们的妹妹?果然出色,我以前没有见过咧。”年长少年道:“是的,她是三妹秋华。”李祥点点头,遂对红薇说道:“你来见见这两位世兄。”一手指着年长的少年道:“这是季九如老英雄的长子芸华。”又指着方面的道:“这是二公子棣华,我带你上老英雄的门第拜见拜见,却不料你冒犯了世兄,这白狐可以还给二位世兄,莫要攘夺他人的所有。”红薇一笑道:“我也是一时高兴,既然他们心爱此物,不妨以此为进见之礼。”棣华道:“我们也是一时好胜心重,不一定要此物,李世兄拿去便了。”李祥向地上的白狐一看,见了白狐背上的箭,又看看秋华手中的宝雕弓,便道:“这白狐果然是先中了秋华小姐的箭,那么请小姐取去为是。”秋华也笑道:“我不要,还是让李世兄取的好。”李祥笑道:“你们一会儿彼此都不要了,那么待老夫取了,送给九如兄做个上门礼吧。”于是他就俯身去提起那白狐,交与阿俊,又问芸华道:“尊大人可在府上吗?”芸华答道:“家严这一阵常在家中种花养鸟,没有出外,请伯父随小侄来见他吧。”李祥道:“好,烦你引导。”于是芸华棣华兄妹三人牵着马,陪同李祥红薇阿俊,向东面山岫中行去,数仆人跟在后面。
红薇已见到季氏昆仲的武艺,果不愧将门之子,却不知秋华小姐的本领如何,她心里这样想,眼睛便向秋华偷窥,却不料秋华也回转杏脸来暗窥她,四目相视,正成直线,红薇并不觉得怎样,而秋华却已双颊微红,旋转头去了。
走了一段山路,前面有一条清溪,流水潺潺,老树横覆。又有一座白石小桥,平渡彼岸。四围草木阴翳,境至幽静,远远地在绿树中露出一带半新半旧的土墙,上面冒着女萝之属,绿阴蒙蒙,朱宝离离,这就是季家的庄院了。红薇跟他们走过桥去,转了一个弯,已见庄院大门,门口有两株古槐,隐逸中带着雄伟之姿,又和太湖之滨钟家所居的茅庐,迥不相同了,红薇不由暗暗喝彩。到得庄门,芸华等将坐骑兵器等都交健仆带去,阿俊也由仆人陪去休息,他们兄妹三人请李祥红薇入庄。李祥本是来过的,旧地重临,更觉可爱。而红薇却还是第一遭,左右睇视,觉得庭院闳畅,屋宇邃密,在山中有此巨厦,不可多得。童仆如云,都赳赳有英雄态,足见主人是一位在野的英杰了。此时季九如在内室已有人报告于他,连忙整冠出迎。红薇见他衣服朴素,容貌清健,年纪和李祥仿佛,而目光更是炯炯照人,颔下蓄着长髯,盛以锦囊,这一点愈见得此老的威严。李祥见了季九如,早抢上前带笑说道:“九哥,多时不见,且喜别来无恙。”季九如也走过来,握着李祥的手说道:“李兄弟,你一向好吗?我时常要想起你,今日且喜你大驾下降,请到里面坐吧。”拉着李祥,走到大厅上,分宾主坐定。李祥指着红薇道:“九哥,你瞧这孺子是我新认的义子,好不好?”遂教红薇上来拜见季老伯,九如对她上下一打量,点点头道:“好极了,秀雅英俊,兼而有之。李兄弟得此千里驹,令我也喜欢不置。”大家寒暄数语,芸华棣华侍坐在侧,秋华即走到后面去了。
他们谈谈说说,转瞬间天已垂暮,季九如因为李祥远道而来,况又多时未见,早命厨下设宴洗尘,季九如陪李祥饮酒吃菜,芸华棣华秋华三人也坐在一边,大家谈谈江湖轶事。李祥却在心中转念,如何去向季九如商量,请他出山相助,遂要红薇在季九如面前显一些本领,以便进言。他喝了一杯酒,向季九如说道:“我们稍微懂一些武艺的人,莫不想传之其人,以为身后之光,如九哥膝下兰桂庭秀,克绍箕裘,当然是很好的,但小弟颇憾伯道无后,寥落声名,现在却认得这一个义子,本名义字,巧之又巧,带来拜见九哥,将来也可使他向九哥领教。”季九如摸着他颔下美髯,含笑说道:“令义儿相貌俊秀,如此青年,端的令人可爱。你有此义子,当不辱没你了,你可教授他武艺吗?”李祥答道:“他本略知一二的,小弟并未传授与他。”李祥说到这里,芸华早在旁说道:“李世兄的武艺甚佳,方才儿等已领教过了。”季九如不由惊奇而问道:“怎么啦?”芸华便将他们出猎,射中白狐,和红薇争夺而起格斗的事,告诉他的父亲,季九如道:“原来如此,真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你们最喜欢好勇斗狠,屡戒不悛的。”李祥便道:“我也忘记奉告九哥,那头白狐,小弟现已交与府上下人,为九哥大寒时添一狐裘以取温了。”季九如道:“这是我不敢当的,还是给你老弟拿去吧。你的义儿有这般好的本领,真是难得。”李祥乘机说道:“今夜不妨唤他在筵前使一下剑法,请九哥指正。”季九如点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李祥便教红薇舞剑,红薇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将前后衣襟兜扎住,退后数步,向季九如说一声:“放肆了。”走至庭中,从他腰间抽出明月宝剑来,寒光耀目,他就使出平生得意的梅花剑法,今夜为了座上有季九如在,更是竭其所能,抖擞精神,把宝剑舞得如鸾翔凤翥,众仙齐下,五花八门,变化离奇。宜僚之弄丸,公孙大娘之舞剑器,也不过如是了。季九如看得掀髯大笑,等到红薇这路梅花剑舞毕,神色自如,走到筵前,对季九如说道:“小子献丑而已。”季九如道:“好极了,你非有家学渊源,不能使这套梅花剑的,谅你也决非没有来历之人。”红薇道:“先父在日,略知武术,悉心传授与小侄。所以略谙此道,班门弄斧,还请赐教。”李祥又将他自己如何在南昌客舍中相识情形,约略告诉,季九如频频点头,徐徐说道:“小女秋华也略得我的指点,喜欢学剑,今晚也教她舞一回,以供嘉宾。”李祥道:“秋华小姐有九哥传授,一定是非常佳妙的,愿得一观。”季九如又向秋华说道:“你也来献一下子丑吧。”秋华答应一声,离座而起,回到里面去了。顷刻间从屏后走出,换了一身青色的短衣,怀中捧着一柄青莲宝剑,带笑说道:“我的剑术哪里及得这位李世兄好呢?”李祥笑道:“小姐休要客气。”季九如道:“你就使一路降龙伏虎剑吧。”秋华答应了,走下庭阶,使开解数,恍如梨花飞舞,又似银龙腾空。李祥和红薇凝神细看,觉得很有几路出奇制胜的剑法,看得红薇只是张开着嘴笑,觉得秋华的剑术只在己之上,不在己之下了。
这一回,秋华将一路降龙伏虎剑舞毕,把宝剑交给侍婢拿去,李祥便向季九如说道:“恭喜九哥,有此多才多艺的掌珠,沈云英不足专美于前了。”季九如道:“这一套降龙伏虎剑法,她还只学会浅近的一部分,他日进步与否,还要她自己勉励呢。不过她有一个绝技,却还能一观。今夜承李贤弟称赞,索性吩咐她献丑吧。”李祥喜道:“这更好了。”季九如遂又对秋华说道:“你可拿飞镖来一试。”秋华娇声答应,便叫侍婢去取出一个绣花的镖囊,系在自己腰间,又有一个侍婢去点了三支香,远远地向前面庭中走去,好在这庭是十分宽大的,走到约有百步的距离便停住了,季九如又叫那左右下人暂时熄去灯烛,厅上便变得一团漆黑。大家立起身来看秋华小姐献技。阿俊也随着下人入内观看,芸华等是看惯的,当然不以为奇,唯有李祥红薇格外注意,向庭心中望出去。他们都在夜间,也只见隐隐地有个人影立着,一支香拿在侍婢手里,高高举起,只见到一点小小的火星。秋华立在厅阶上,将手一抬,嗖的一镖飞出,香头立刻落到地上,侍婢毫无损伤,又将第二支香头举起,秋华连发三镖,都击中香头,李祥大声叫起好来。堂上灯烛复明,众下人逡巡退去,阿俊不胜惊奇,自思这种镖法又比自己的小姐厉害了。这里众人各返原坐,秋华至后面回去重换艳装,走将出来。季九如倾了一杯酒,敬给红薇说道:“李世兄少年英雄,老夫敬你一杯。”红薇称谢,接在手里喝下,立刻还敬一杯,李祥也敬秋华一杯,说道:“秋华小姐剑术既妙,镖法更强,求之闺阁,不可多得。”季九如道:“承李兄谬赞,实不敢当。但我膝下三人,最爱此女,善体人意,性质聪明,所以我更用心教她,而她的本领真也比她的两个哥哥高强得多了。”大家饮过一杯,下人送一大盘烧鸭来,季九如道:“这鸭子是我们在山中养着的,此间山场中,肴餐盘中,愧无佳味,唯有这鸭子尚是肥嫩,是我家厨役特制的,请李兄弟多用一些吧。”于是大家饱啖鸭子。
季九如很爱重红薇,又向红薇问问家世,李祥遂乘机进言道:“我义子还有一位结义弟兄,姓史名麟,据说他们在鄱阳湖上曾被姚兆安等围攻,史麟被掳,而他们主仆俩落水遇救的。我义子常想念他的义兄,欲代复仇,屡向小弟策划。无奈我自知力量寡薄,敌不过姚家父子,所以想起了九哥,特地带他来晋谒,要请求你相助一臂之力,同去鄱阳湖救出史麟,那么我义子感谢不尽了。”季九如听了李祥的话,点点头道:“银髯翁姚兆安,我也素闻此人纵横在鄱阳湖上,十分厉害,我自愧没有什么胜人之处,恐不足以取胜吧。”他一边说,一边眼望着红薇,红薇也说道:“请季老伯不要客气,倘蒙许以援助,小侄铭感心版,没齿不忘。”季九如道:“我这个人也很重信义的,虽然可以相助,必要帮忙,不肯落后。但姚氏父子威名远振,果非他人可比,不得不慎重考虑。今宵我们且欢饮寻乐,明天待我考虑后再告诉你们贤乔梓,可好吗?”李祥道:“很好。”于是大家又开怀畅饮,李祥喝了不少酒,已有些陶然微醉,红薇只喝得少许,她很敬爱秋华,在座上不时用目去偷看,而秋华也常秋波斜盼,脉脉有情。等到酒阑席散,季九如叫芸华引导李祥和红薇客房去住,父子二人,各据一榻,而阿俊亦另有宿处。季九如是一向好客的,李祥又是老友,自然格外优待。次日李祥专候季九如的回音,早饭后,季九如到客房里来邀李祥到书房中去坐谈,红薇因为季九如不唤她去,未便相随,但有芸华兄弟俩约她出去游山,她自然高兴,带着阿俊同行,在山上可以远眺长江风景之奇,游览至日中始返,见李祥已在客室中坐待了。
红薇便问李祥季老伯可能答应到鄱阳湖去走一遭,李祥笑嘻嘻地说道:“他允许是可说允许了,但是有一种交换条件,问你可肯答应。”红薇不由一怔道:“什么条件?”李祥道:“季九如对我说,他的女儿秋华,年方十八,尚未许人,一向没有相当的青年,配做他家的袒腹东床,今番见了你,却十分喜欢,意欲将他的女儿许配与你,曾向秋华小姐试探意思,秋华小姐却说愿从父命,老太太也十分同意,刚才他遂对我说明,诚然你肯答应他时,他愿意相助你去鄱阳湖找姚氏父子,一较雌雄,为史麟复仇。我因秋华小姐容貌和技艺都佳,真是女中人杰,季老英雄又是当世之英,难得他能垂青于你,恰好你也尚无家室,对于这位小姐,谅没有什么不赞成的地方,所以我已答应他了。现在告诉你一声,你该欢喜不虚此行了。”红薇听了李祥的话,又喜又忧,喜的是季九如已允协助他们同去,不怕姚家父子猖狂,忧的是自己本是易钗而弁,图混世人耳目。现在人家忽然一团好意,要将他爱女许配与自己,这又教自己怎样去对付呢?倘然答应了,我的秘密不久就要泄露,倘然不许时,不但季九如要骂我不识抬举,而李祥也要不欢了,又怎能希望他们助我去代史麟复仇呢?红薇这样想着,进退两难,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阿俊听着,也代她发怔。李祥见她这般模样,便正色说道:“人家允许了你的请求,你若不答应时,未免太辜负人家的美意了。我想秋华小姐这般才貌,他人求之不得,你竟一旦能够雀屏中选,还有什么犹豫的呢?”红薇本想延宕,徐徐再行表明,今见李祥的态度如此,大有不容许她不允之理,自己若然说破前情,必将遭受他老人家的谴责了,只得点点头道:“义父既如此说,我万万没有不允之理,只恐齐大非偶,自觉不伦罢了。”于是李祥脸上始有笑容,季九如已遣仆人来请用午饭,李祥和红薇走到外面餐厅上去,阿俊听红薇已答应了婚姻,不由又好笑又担忧,也出去吃饭了。
饭后,季九如和李祥在书房中坐谈,红薇回至自己客室里,阿俊悄悄地走来,看着四面无人,便对红薇说道:“小姐,请你自己想想,你是不是真的男子身?怎样可以贸贸然答应人家把女儿许配与你?结婚的时候,你又怎样对付新娘子呢?”红薇皱皱柳眉,说道:“教我没有办法啊,你看李老头儿逼得我如此紧急,我正要季九如相助,岂能拒绝人家呢?我只得姑且允诺了。”阿俊笑笑道:“以前我不是对小姐说过,你做了人家的义儿,还要做人家的女婿吗?果然有这种巧事,真令人可笑。”红薇摇摇头道:“这真是不巧,你倒说巧,我已答应了人家,他日真不知如何对得住这位秋华小姐呢。”晚上李祥又对红薇说道:“方才季九如又同我说,他的意思即日就要使秋华小姐和你成婚,婚后方同你去鄱阳湖找姚家父子。我要他早早相助,所以答应了,他已选择大后天吉日良辰,为你们二人成婚,好在新房可以在他庄中借用,一切布置,自有季家代劳,不用我们费一些心力,将来秋华小姐可以跟我们回去,住在我家,在我讲起来,十分简便,因人成事,何乐而不为?季九如的好意真不可辜负,因此告诉你一声,准备做新郎吧。这是我万料不到的事,有了义子,又有媳妇,真是天赐我也。”李祥说着话,老颜生欢,只是嘻开了嘴笑。红薇没奈何只好由人摆布,做一回假新郎。到了洞房花烛夜,再想方法吧。
李祥知红薇已答应了季九如,当然季家是十分忙碌的,好在季九如既有资财,又多童仆,虽在山中,而不论什么东西,吩咐之间,都可立办。三日内一切都已齐全,庄中悬灯结彩,气象一新。不过贺客却很少,因仓促之间,不及帖邀亲朋,只是山中十几家樵夫猎户,都欣然地来吃喜酒。红薇打扮了新郎,更见丰姿。俊丽,阿俊瞧着她只是憨笑。季九如和李祥一个做丈人的,一个做舅大人,大家十分快活,芸华棣华也很爱红薇少年英俊,堪称同志。等到新郎新妇参拜天地时,鼓乐齐奏,送入洞房,阿俊也跟着大家到新房里去参观,锦绣华丽,谁能想到山中有此福地洞天似的青庐呢?
隔了一刻,又有宾相乐人引新夫妇拜见岳舅,季九如夫妇取出四锭黄金,给红薇做见面礼,李祥因在客中,没有什么可给新媳妇,甚是抱歉,只好等后补偿了。黄昏时又大排喜筵,众人快喝喜酒。到亥时过后,众人都已散去,红薇还归洞房,见华烛高燃,秋华小姐艳服盛妆,独坐床头,真如瑶台仙子一般。偶举凤目,向她女婿偷瞧,倒也并不十分害羞。这时候红薇只恨自己不是男子,徒然辜负了香衾,怎么去对付这位眼前如花似玉的新人呢?只窘得她挠头抓耳,在室中往来踌躇,想不出个计较来。
秋华见她这个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奇讶,暗想夫婿如此英俊,当然识得风流,值此良宵,何以踌躇不睡,难道是个傻子吗?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过去取了门闩,把门关上,回头对红薇说道:“义哥辛苦了,口渴吗?可要喝茶?”遂去旁边桌上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来,送到红薇面前,红薇听秋华称她义哥,又敬茶与她喝,这样软绵绵的情绪,自己竟无福消受,不觉叹了一口气,双手接过茶杯,道谢一声。
秋华听她叹气,心头更是一怔,今天是合婚良辰,新郎忽然叹起气来,这是什么道理呢?便又问道:“义哥何以长叹,胸中有什么抑郁,莫非对这桩亲事心中有些不满意吗?还请明告。”红薇听了,不由默然,立在妆台侧,呆如木鸡。秋华此时也有些不悦了,相视着红薇之面,眉峰深锁,似有忧愁之事,遂又紧紧询诘,红薇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释自己难言之隐,遂对秋华说道:“秋华小姐,巾帼英雄,承蒙令尊不弃,招赘我为婿,这当然是我的荣幸,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只是我以前许过誓,非至父亲服阕时不娶妇,我父逝世未有一年,而我已做新郎,新郎虽勉为,而同房则不可。若欲毁弃前誓,于心不安。所以我心里对于你很觉抱歉。”秋华听了这话,不由脸上一红,说道:“原来你有这个缘故,这也是你的孝心,未可訾言。既然你有誓在先,断乎不可自毁其言。现在我们不妨做名义上的夫妇,待到你将来服阕时,我们再……”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红薇在惴惴然恐触秋华之嗔,及闻秋华说得很坦白而诚恳,便双手向她深深一揖道:“秋华小姐,你真是一个贤德的好女子,我心里非常感激你,钦佩你,将来我永远不忘你。必有一天使你快活。”秋华道:“我也是敬爱你的本领,愿你精益求精,奋发不已。我父亲虽是隐者,他有技艺,可以传授于你。只要义哥精心学习便了。”红薇点点头道:“秋华妹妹,我愿意听你的话。此来我本要仰求令尊的。”于是二人彼此一笑,解去外衣,同入罗帏。秋华小姐把一床鸳被重分作两个,虽和红薇并枕而睡,却不同衾。这一点很使红薇敬爱秋华的美德了。二人在枕上唱嗎地谈了一刻,各人方才闭目安睡。明月窥窗,锦帐低垂,多情的月亮尚以为一对新夫妇如鱼得水,同圆好梦呢。
次日起身,大家若无其事,双双前去拜见季九如夫妇和李祥,众人观此一双丽影,无不欣喜。秋华十分贤淑,也没有把此事去告诉她的父母,李祥当然更不明白。唯有阿俊夜间很代红薇犯忧,现在瞧见二人十分爱好,并未破裂,不知红薇如何对付过去的,心头痒痒地急欲得知。凑个空向红薇偷偷问询,红薇把自己伪托的事告诉了她,阿俊不觉笑道:“好小姐,真亏你情急智生,想得出这种说话。婢子昨宵几乎代你急煞了。但这位秋华小姐倒很贤淑的,她能尊重你的意志,何等地爱你,却不料上了你的大当。”这“当”字说得响了一些,旁边恰巧有一下人走来,红薇对阿俊白了一眼,便走开去了。
芸华棣华和红薇变成了郎舅,彼此更是亲密。大家在一起谈谈武艺,李祥和季九如也在一块儿喝酒谈天,从友谊而进为亲戚,老脸弥觉愉快。
不知不觉已过了四五天,红薇一心要去为史麟报仇,遂又向李祥提起这事,要李祥再去恳求丈人出山相助,同至鄱阳湖,歼灭姚家父子。李祥当然去向季九如要求,季九如因有言在先,自然答应到那里去一遭,红薇知道了十分欢喜。一天晚上,季九如会合李祥、红薇、秋华、棣华等坐在一处,商量上鄱阳湖去的事,季九如说道:“姚氏父子盘踞在鄱阳湖中历有多年,颇著声名,附近官军也奈何他们不得。所以我们前去也不能说有十二分的把握。但我已经答应了李老哥和贤婿,无论那里是不是龙潭虎穴,我总要跑一趟。他们山寨里人众,我们六个人一起去对付,或者能够侥幸取胜。”李祥道:“全仗九哥大力,我们追随骥尾,一同努力。”红薇道:“还有小婿的下人钟贵,他年纪虽轻,也谙武术,可以带他同去。”季九如道:“很好,我们七人同往,合了梁山泊七星聚义,定获胜利。明天我们再在此间欢宴一天,后日便可动身。到得南昌之后,可以雇船入湖,白天不宜上山,只得于夜间入探,较为稳妥。”红薇道:“我等谨随岳父之后,同杀狗盗。姚家父子虽然厉害,也只有姚兆安可惮一些,余者碌碌,也不在小婿心上呢。”秋华对红薇说道:“你倒说得好大口气。”红薇道:“就是为了已交过手,所以敢如此说。不过我不谙水性,在水面上作战是很吃亏的。现在义父精通水性,也足为我等的一助呢。”李祥笑道:“你岳父已允帮助,我老朽也愿拼这条老命去会会姚家父子的。好在九哥的武术我是一向佩服,有九哥前去,且有你们这群勇敢的后生,还怕对付不了吗?”
商定之后,次日早晨季九如和李祥带同红薇、芸华、棣华、秋华以及阿俊,各人暗藏兵刃,装束登程。离了岐亭,到鄱阳湖去找姚家父子。这一行总算被红薇达到一半目的,暗暗祝告上苍,但愿史麟在盗窟中没有丧身,方能够把他救将出来,散而复聚,也不负了史成信之托。他们众人一入浔境,李祥本想邀众人先到他庄上去一叙,只因红薇急于前去报仇,所以要紧赶路,不欲迟滞其行。

第十三章 旅店聚义
这一天赶到青龙镇,距离南昌城只有数十里了。他们因为贪赶路程,到镇上时天色已晚,过了晚餐时候,店家都关门打更’了。好容易找到一家旅店,是个悦宾客寓,但是季九如打门进去时,店中已是客满。季李二老和掌柜的再三商量,方在最后面设法腾出一间上房来,让他们住。他们本要借宿两个房间的,此时也只好将就一些了。众人在灯下坐定后,点了几样菜,大家胡乱用晚餐,肚子真饿了,饱啖一餐,店小二搬去残肴,铺好临时现搭的床铺,众人解衣安寝。独有红薇和秋华最后睡眠,尚在灯下闲谈,芸华等已起鼾声了。忽听远远有马蹄之声,如飙风疾举,一会儿已到门前,跟着有一些人声。红薇听了这声音,觉得有异,暗想这是一个小小市镇,时已不早,居民十九都入睡乡,何来这些马蹄之声,十分蹊跷,莫非有什么盗匪纠伙来行劫吗?便教秋华倾听,秋华也听得和红薇有同样的怙懒,对红薇说道:“果然真有盗匪来劫掠时,我们倒不肯轻易饶让他们的。”跟着便听喝喊之声,有许多人打门进来了,红薇道:“是了。”连忙跳起身来,去取她的明月宝剑,秋华也去取过她的青莲剑,又把镖囊系在腰际。听外面人声已杀进来了,店伙等一齐惊慌乱窜,纷纷望后面逃来。秋华又去推她的父亲,一霎时季九如和李祥及芸华、棣华、阿俊等都从睡梦中惊醒,芸华眼尚蒙眬说道:“刚睡得不多时候,怎么便有事情发生了?人声鼎沸,为了何事?”红薇道:“芸华兄,外边有盗寇行劫。”芸华哈哈笑道:“哪里来的寇盗,如此猖獗?今晚撞到我们手里来,包管他们飞蛾扑火,自来送死。”各人都去取了武器,预备和盗匪决斗一下。红薇先去开了房门,却见外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又有许多人声,高呼:“不要放走了反叛!”大家又是一怔,难道不是盗寇?而是官兵来此捉拿犯人吗?恰巧有一个店小二捧着头,急急慌慌地逃进来,红薇问道:“外面来的人究竟是盗匪还是官兵?为着何事?”店小二道:“外面来了不少官兵,刀枪剑戟,密排如林,冲入店中来,把掌柜的都捉去询问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来搜捕反叛人,外边房间里的客人都被他们围住,将要逐一搜查,你们这里当然也要来的。这些官兵凶得很,逢人即打,伙伴们已被打倒了二三人,却不知客人里面有没有他们要捕的人呢?”芸华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惊天动地,但我们中间好在没有什么反叛,由他们去吧。”红薇道:“我们索性走到外面去一看情势,省得他们要到房间里来滋闹。”芸华道:“说得有理。”
于是大家走将出去,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官兵,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铁尺,准备拿人。有几个都向屋上喊着道:“犯人逃到屋顶上去了,会上屋的快快上屋追捕吧。”红薇跟着望屋上一看,因为四面的灯光明亮,所以屋上也看得清清楚楚,对面厢房屋上有十几个官兵正在包围着一男一女厮杀。那一男一女都是青年,手中各舞着宝剑,宛如两头猛虎,不可捉摸,官兵中早倒了数个。红薇再向那男子一看时,几乎失声而呼,剑眉星目,龙骧虎步,不是史麟还有谁呢?史麟一心对付官兵,并没留意下面旁观的人,他将宝剑使开,一个一个地把官兵劈倒,滚下屋来的不计其数。唯有两个清将也很骁勇,舞动朴刀,紧紧跟着二人,不肯放松一步。接着官兵攀援上屋,秋华指着那女子说道:“你看这少女的一柄剑,也不弱于我们呢。”
红薇点点头,此时恨不得上屋去和史麟招呼,然又不敢孟浪,心中正在踌躇,只见那女子虚晃一剑,跳出圈子,和史麟向后面屋中扑来。清将追去时,两颗弹子唰的飞来,清将先后滚跌下屋,清兵惊呼。这时红薇顾不得什么,生恐史麟逸去,不能见面,立刻将秋华臂膀一拖,指着屋上说道:“咦,那屋上的少年正是我的义兄史麟,被鄱阳湖姚家父子掳去了,不知何以又在此地发现?我不得不去找他一见。”说着话,飞身一跃,已上屋檐。秋华有些不放心,跟着跳上屋去,见那一对男女已向后面遁去。红薇正追上前,她自然也跟在后面,一霎眼两人已从店后墙上飘身跃下。见史麟正向西边小径中迅奔,红薇追赶上去,史麟还以为官兵赶至,恰巧前面有一丛树林,二人窜将进去。红薇追到林外,眼前陡觉有一物飞至,连忙伸手一接,捞在手中,乃是一颗弹丸。红薇恐防进去要引起林中人的误会,自己未免吃亏。于是提高着声音,喊一声:“史麟世兄,红薇在此。”喊了这一声,只见林子里探出一个头来,向她看了一下,说一声:“钟贤弟,快请进来。”此时秋华也跑至红薇身边,红薇便和她一同入林,会见史麟和那女子。红薇运用夜眼,再一细看那女子时,乃是鄱阳湖上的姚家女匪,不由心中大大地一怔。当着她的面倒不好诘问,只说:“世兄我们分散以后,却不想再在此间重逢。我正要来湖上找寻世兄,世兄怎样到此的?”史麟虽当着姚志芳的面,不便多说什么,但也正要告诉一二,不防官兵已追到林子外来了,有两个官兵说:“眼见有人逃入这林中去的,我们快入林搜寻。”接着火把大明,有数十官兵分头入林。这林子不大,他们无处可以隐藏。红薇已和史麟在一起,官兵也当她是反叛了。此时为自卫计,不得不和史麟等分头抵御,秋华也是这样,所以官军入林搜寻之时,四人立即动手。四人都是绝好本领的人,区区官军,岂是他们的敌手呢?剑光到处,血雨四溅,一会儿官军的尸体已纵横林中了,受伤的都狼狈逃去。
这时已近四鼓,史麟等杀退官军,但在官军后面飞来两条黑影,史麟以为又是什么便衣捕役,正要拦截,红薇眼快,早上前喝住道:“都是自己人,不要动手。”乃是芸华棣华来了。当红薇和秋华在店中跃登屋面之时,季九如十分奇异,既非盗匪行劫,不干自己的事,一任官军去拘捕犯人,尽可作壁上观,何必去相助他人。深怪红薇年轻好事。但红薇和秋华已去了,遂命芸华棣华弟兄俩到后面去一看究竟,劝红薇秋华回来,不要多管闲事。芸华二人奉着父亲之命,走至店后,正逢官军追赶,弟兄二人跟在官军后面,见官军入林搜寻,死伤无数。方知有人伏在林中,不见自己妹妹和红薇,他们也很担心,等官军退出后,他们也冒险入林,彼此相见后,红薇便告诉芸华兄弟,说明史麟就是她要去营救的义兄。芸棣二人都欣喜道:“天下有这样巧事吗?但不知果是反叛,为何官军要来捕拿?”红薇一皱眉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少缓我再奉告吧。现在不知外边可有官军?”芸华摇摇头道:“他们都退去了,但说不定他们受创而去,报告了主将,再要增兵前来的。”史麟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快避至一处较为安稳之地,再可谈话,免得他们再来缠绕。我们究属人少,恐到底要吃亏的。”红薇道:“不错,现在我们合在一起,官军也要以为我们是一党的人。这林子很小,不足掩蔽,况且岳父和义父尚在旅店内,也须去报告一声,以免意外。”史麟不明白这些人和红薇有什么关系,不便说什么。芸华道:“待我弟兄回去,请两位老人家来此相见吧。”红薇道:“也好。”芸华弟兄遂回身出林去了。
红薇等四人守在林中,时常出来侦察外边动静,只见地上官军的尸体,其余却黑暗不见。等了一刻,人影乱晃,芸华棣华陪着季九如李祥两位老人以及阿俊,带着行李,一同来了。
芸华道:“我们回至店内,店伙和客人们乱杂杂地惶骇着,因为走了犯人,死了官兵,大家都不知道究竟为了何事,我们暗暗告诉了父亲,遂带着行李,一同从后边越屋而出,以防耳目。听说死了一个游击将军,官兵回去调集人马,再来逮捕了。”史麟道:“事不宜迟,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再说吧。”于是众人鱼贯出林,其中要推李祥比较熟悉途径,他当先引导,只拣僻静处走去。走了十余里,前面有一个山谷,天空渐现鱼肚色,谷中树木阴翳。李祥指着对众人说道:“这谷中十分隐蔽,我们何不入内休坐,若然官兵追来时,我们也可据住谷口,抵挡一阵。”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一齐随他跑入谷中去。天色大明,红日已出,照。着紫的山色煞是好看。于是大家席地而坐,红薇与史麟互谈别后之事。
原来史麟在大牛山上,虽有志芳为伴,但他的心思不愿长住在温柔乡中,奄忽一生,何况这温柔乡又是盗窟呢?心中更挂念红薇主仆,不知生死存亡,所以心中终觉不快,要想离开这地方。志芳是个聪明女子,如何不识得?有一天晚上,二人睡了,在枕上嵎嵎细语时,志芳即问史麟道:“近来我看你脸上常有不快之色,背着人叹气。不知你究竟为着何事?我们虽然待你不薄,而觉你的心终是不向我们,莫非你怀有去志吗?”史麟被志芳一句话就问到心里,不由猛吃一惊,立刻说道:“你真是个聪明人,我有去志怎样,没有去志又怎样?”志芳道:“你若没有去志,住在我们山上,彼此是一家人,当然是很好的事。但有去志时也不妨对我明白直说。古语说得好,夫唱妇随,我决定肯跟你走的。”史麟不防志芳说得这样坦白,惊喜参半,遂又说道:“你料我要想离去这里吗?”志芳点点头道:“是的,我们既然做了夫妻,彼此的心事不必隐瞒,祸乐休戚,彼此共之。你老老实实地说吧,难道还要疑心我吗?我对你没有什么歹心肠的。”史麟道:“你这样说,使我更感激了。老实说,我是扬州殉难的史阁部的宗族,我父成信在清平镇起义未成,全家殉难,我被至友收留,东飘西泊,一心要想复兴之计,岂肯侧身绿林,以老此身?但若告诉出来,恐又于我不利。此番我在山上是被俘而住的,所以常想离开此地,去访找我的义弟钟义,一同别谋发展。当然我对于此地并无留恋之意,唯有你一人系在我心上,不忍舍去。倘然你能相助我一同脱离,远走他方,这是我的大幸了。万一你要错怪我有异心,而欲告诉老祖宗时,我也愿束手就缚,引颈就戮的。”志芳道:“我若要你死时,我早已不嫁与你了。你请放心,我决不在老祖宗面前泄露一句半句。你要远走,我当跟你同行,因你一个人要想独自下山渡过这鄱阳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我若相助你一臂之力,也许此事有几分希望,且待稍缓数日,如有机会时,我再和你说吧。”史麟大喜道:“你能这样地体贴我,相助我,足见你的爱心,使我非常感激了。”因此这一宵夫妇俩的绸缪深情,更是如漆如胶,一心一德。
过了十多天,一日志芳忽然对史麟说道:“现在有一个机会来了,因为老祖宗在后天上午要坐船出去拜访老友,此行也许要去一游庐山,至迟有七八天光阴在外面耽搁。我父亲或将同行,那么山上空虚,我和你便可乘机他逸了。那时我可以向部下要一帆船,预泊山下,乘月明之夜和你同遁的。”史麟欣喜,对志芳深深一揖道:“我要谢谢你了。”到得后天,果然姚兆安驾舟出外,访友游山,但宏仁父子都没有随去。史麟对志芳说道:“老祖宗虽然去了,可是岳父和志敏兄都没有偕行,不知我们可能走得成功?”志芳道:“你放心吧,我父亲和哥哥虽在此间,我知道他们的本领,万一有阻挡时,我和你两人尚可勉强对付。我只怕老祖宗,他的拐杖是任何人难敌的。你既有志远飏,我决定随你同行便了。并非我对于母家无良。一则我已嫁了你,生为史家人,死为史家鬼。二则也要遂你的大志愿,我不敢贻误于你。三则我在此间也住得腻了,这种绿林式的生涯,也觉得太没有意思。凭着我二人之力出去奋斗一下,也未为不可。所以我情情愿愿地随你同行了。”史麟听着这话,又向志芳称谢不已。便在这天夜里,二人收拾一切,准备出走。
次日史麟志芳依然伴着姚志敏一起玩,装作若无其事,下午姚志芳悄悄地退出去,向部下一个头目要了一艘帆船,叮嘱他晚上泊在山下,预备要去月夜游湖的。晚餐后,二人佩上兵器,携着行箧,暗暗下山。明月如水,照得四下清澈,宛如一片玻璃,但是将至山下时,忽遇一队巡卒,照着火把而来。月光下史麟志芳无处隐匿,巡卒们也已看见了二人,便拦住问讫,说:“老祖宗有令,夜间任何人不得在山间上下,你们二位携了行装到哪里去?须让我们去山上宏仁寨主那里报告一声,倘然寨主肯许你们下山时,再请二位离去不迟。”志芳娇嗔道:“老祖宗可以管束你们,但我却不受的。他已到庐山去了,吩咐我们二人也于今夜前往,你们不必多管。”一个巡卒道:“我不信,老祖宗既要你们同游,为何不于昨日一起动身?况且此人本是外来之人,才与姑娘成姻,姑娘莫要信他巧语,放他逃遁。我们却脱不了干系的。”志芳被这巡卒一句话道破秘密,立刻竖起蛾眉,骂道:“放屁,放走不放走有我一个担当,干你们甚事?不要胡说八道。”巡卒依旧拦住,不肯放他们过去。史麟急了,拔出龙泉剑,跳过去向小卒头上便斫,说道:“多管闲事的吃我一剑。”巡卒连忙挥刀抵御,志芳知道事情已僵,只得挥剑同斗,几个巡卒如何敌得住二人,早有三个跌倒在地,其余的逃上山去报告了。志芳皱着蛾眉说道:“我们快快走吧,再迟时便要走不成了。”史麟不敢怠慢,随着志芳,飞步跑至水滨,幸亏志芳约定的船早泊在那里,头目不知二人出走,迎接上船。志芳便叫快些开船,头目听令,立即将船驶向湖上而去。
史麟和志芳坐在船舱里,静默无言,他瞧着湖上的波光,映着光色,银光万顷,苍苍茫茫,不由想起前次被掳时自己和红薇月下探胜石钟山的光景,心头又有些感伤,不知她人现在何处,万一已葬鱼鳖之腹,那么伯仁为我而死,自己将何以慰情呢?又恐适才的巡卒上山报告,山寨里的人追来时,自己又难逃脱了。志芳见史麟悄然不悦,便安慰他道:“你不要担忧,老祖宗不在山上,这事总便利得多。即使我父亲闻讯追来,我也有法儿驱退他们的,你不必因此而忧虑。”史麟听志芳说出这样诚恳的话,足见她对于自己真能热心相助,愿意跟从,心中稍觉安慰。这时湖上除了风水之声,其他一切静寂。忽听背后连吹数声呼哨,志芳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背后有人追赶过来了。这是教我们停船的口号。”遂和史麟一齐探身后舱,向船后望去时,只见月光下相隔五六丈之遥,有三艘大船挂足了帆,正向这边箭一般地追来。史麟对志芳说道:“大约你的父亲和哥哥追来了,我们怎样对付?”志芳道:“我们既然逃了出来,事情已僵,回去也是个死,不如抵挡一阵。幸而老祖宗不在山上,否则我也没有这个胆量跟你同走呢。”这时,船上的头目也向志芳问道:“小姐,我们要不要停船?后边有船追上来了。”志芳摇摇头道:“你只管驶向前去,休要停船。”头目道:“违抗了命令,回山去不得活。”志芳怒道:“你听我的命令呢?还是听他们的命令?别的事你不要管,一切有我担当。你如不听我令,我手中的宝剑不认识人,先斩了你这厮再说。”头目听志芳说得厉害,只好听她的话,依旧向前行驶。但是背后的船越追越近了,高声大呼:“前面的船快快停驶,志芳妹妹不要听信外人之言,袒护姓史的。快随我们回山去,听候老祖宗发落吧。”志芳听出是志敏的声音,却不答话,从行囊里取出弹弓和弹丸,走至后梢头,立定娇躯,抬起粉臂,向后面赶来的第一艘大船张弓发弹,唰的一声,一弹飞去,正中那大船桅杆上的绳索,绳子立刻被迸成两段,大帆直落下来,那船便横转在湖上,接着又是一弹飞去,第二艘船上的篷也相继落下,第三弹飞出时也是这样,三艘大船上的帆一齐落下,船便减少了速力,不能前进。志芳方才娇声喝道:“谁再追来时,我便请他吃我一弹。”背后船上正是姚宏仁和志敏,率领二十多健儿,因为志芳杀了巡卒,有几个逃上山寨,报告与宏仁知道,宏仁大怒,说道:“这女孩子真是太没有良心,反了反了,她知道老祖宗不在这里,胆敢跟着姓史的小子遁逃,必然是给那小子诱坏了。不知是哪里来的间谍,上了他的当,这婚事都是老祖宗做的主,我本不赞成的,现在务要把他们追回来才好。”于是他和志敏一齐坐了三艘大船,挂上了头号的帆,紧紧追来。今被志芳击落船帆,他更是怒上加怒,吩咐儿郎们快将绳子接起来,再张上去,一边撑篙行船,但等他们将三道帆重行挂上时,志芳和史麟坐的船早已远逸,湖水浩渺,不见一点影踪了,只得废然而还,等候老祖宗回来再作道理。志芳和史麟见三船停顿不追,暗暗庆幸,吩咐这船向南昌开驶。一夜过去,到黎明时已至南昌城下,二人上岸,吩咐头目回去,可是那头目和两个儿郎,畏惧老祖宗的责问,怎敢重返牛山?驾舟他逸了。史麟既出虎穴,又想乘便一游滕王阁,遂和志芳走上南昌城墙,一路问讫而行。来至滕王阁上,沦茗小坐,凭槛望湖,各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触。早晨的风景美妙极了,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有许多渔舟正迎着晨光而来。雪一样的水鸥野鹭,在浅滩边上下飞翔。二人又用了些点心,志芳见左右无人,便向史麟道:“我虽随你逃出了山寨,幸而瞒过了老祖宗,父亲追赶的船也被我挡住,侥幸出险,总算如了你的心愿。可是大地茫茫,今后你想到哪里去栖止?怎样干起你的事业来呢?”史麟给志芳这么一问,心中暗想,我本来要和红薇扑奔白云上人的,不幸中途分散,红薇的生死至今还是个谜,这都是姚家害得我如此的。我要寻找红薇,然而红薇在什么地方呢?恐怕参商难见,萍水难逢,一时不容易找得到她呢。那时我不如和志芳径往白云上人那边去吧,倘然红薇尚在人间,也许她自会寻到那边去的。这样一想,遂对志芳说道:“我自觉技艺尚是平常,不能和上乘的人为敌,惭愧之至。本来我是要和同伴到四川鸡爪山白云上人那边去托足而学艺的,现在同伴已失,不如我与你走往那边去吧。”志芳点点头道:“你要往四川,我很赞成,蜀山山水名天下,剑阁之险,峨眉之雄,巫峡之奇,都是我梦寐求之的。我和你顺便一游,也足以荡涤尘襟,宽豁耳目。”史麟欣喜道:“你能如此,我自然宽慰得多了。”
所以两人在南昌客寓住了一夜,不敢逗留,便望九江进发。他们想到了武昌,再行雇舟往长江上游去,不想在青龙镇旅店内打尖时,恰遇见一个姓胡名玉山的,以前在清平镇上,认得史麟,此刻在九江金游击部下,充当把总之职,此时也是衔命出去鄂省公干而归。他在店中遇见了史麟,假作不识,没有招呼,史麟也已看见了他,以为胡玉山不向自己招呼,也许他已不认得自己了,不虞有他。谁知胡玉山一心要想告发,把史麟捕住,因此可以得一功劳,有升官发财的希望,所以他悄悄地离了客寓,加鞭纵马,向南昌去报信。金游击的两营兵驻在离城三十里的郊外,所以路途较近,得报后,贪得大功,立即点齐三百人马,迅速出发,要想包围旅店,生擒史麟,怎知道史麟和志芳虽是两个人,然而都有高强的本领,等到官兵闯进来大呼捉拿反叛时,史麟和志芳已知事机危迫,间不容发,各取宝剑,跳到屋上去。金游击和胡玉山跟着上屋,史麟一见胡玉山,心里明白,立刻挥剑迎战。胡玉山被史麟一剑刺在心窝,倒毙屋上。金游击也被志芳发弹击伤脑门,跌下屋去。二人乘机兔脱,又谁知因此一场恶斗,又遇见了红薇。
当史麟把自己逃出牛山的情形告诉红薇时,红薇知道史麟已和志芳结婚,认贼为妇,心中很不以为然,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说什么,反而装出很欢喜的样子,对李祥季九如说道:“我本想仰仗二位大人之力,前去鄱阳湖上救义兄,今幸在此相逢,真是天助我们了。”遂介绍史麟志芳和众人相见,且将自己落水遇救,旅店患病,李祥相救,拜李祥为义父,在季家成婚等事,也约略告知史麟。史麟听她已和秋华结婚,心中不由骇疑,他知红薇本是女儿身,如何为人家袒腹东床?这假凤虚凰怎样敷衍过去的呢?碍着众人之面,也不便详询。唯有阿俊在一边尽对史麟瞧了数眼,深恨他不该背弃了红薇小姐,和贼人之女去结成夫妇呢。李祥因为红薇和她的义兄业已相逢,可以不必再往鄱阳湖去会姚家父子了,遂邀季九如等同到他家里小聚,季九如也要自己女儿去拜见义姑,当然答应。史麟和志芳遂亦随往。幸喜官军没有追至,行了数十里,至午后已到李祥庄上。李祥把众人招接到里面,竭诚款待。夫人唐氏听说义子在外边娶了媳妇,心里更是欢喜,当红薇引秋华拜见时,唐氏双手扶起,满面笑容,把自己手上戴的一副金镯赐给她,作为见面礼。红薇又向史麟志芳拜见,唐氏知道史麟是红薇的结义弟兄,丰神俊秀,而志芳也是美容质丽,不由啧啧称赞,取出一只金戒赐给志芳。
见过礼后,晚上李祥大排筵席,宴请众人。大家举杯欢饮,直饮至酒阑灯尽,方才散席。李祥引导各人至客户安寝,好在他的庄院大,下人多,足以下榻,优待嘉宾。次日又设宴款待众人,当然各人心里都很快活,独有红薇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恨。喜的是自己幸与史麟重逢,恨的是史麟不该贸贸然便与盗女成婚,自己的终身本来徇着亡父之意,要想归宿在他身上的,现在事情已是变幻,以前的希望顿成粉碎,而且秋华面前也无以交代。所以她反觉闷闷然无以自解,下午志芳和秋华在里面楼上讲话,众人都在书房里饮茗闲谈,她却独在庭中徘徊。
忽听史麟悄悄地从背后走来,低声说道:“世妹一人在此吗?我尚有几句话要向世妹剖白呢。”红薇点点头道:“很好,我也要问问你哩。”遂和史麟走到后面一个小轩里去。前后院庭很深,较为秘密,不怕旁人听去。二人到小轩里坐定后,红薇忍不住先向史麟说道:“世兄娶了志芳,果是很好的姻缘,可是志芳究竟是盗贼女,我要怪你,不该认贼为妻的。”红薇这话说得较为严厉,加着叹了一口气,竟使史麟不好回答,只好低倒了头,听受红薇的谴责。他的内心实在觉得万分对不起红薇,然而铁一般的事实放在眼前,这教自己如何可以图赖呢?
隔了一歇,他方才对红薇叹道:“世妹请原谅,此次我娶女盗为妇,当然是不应该的,自知罪无可谊,不容申辩。但圣人处事虽贵守经,有时亦宜达权。我虽不是圣贤,然而偷生于世,亦为了我亡父的遗嘱,谨记不忘。终想建立一番事业。且于世妹的生死存亡,也萦诸心头,欲知究竟,所以不得不虚与委蛇,隐忍苟活。因为我被掳上山,初拟一死,立志不屈,后来转念及此,方才改变我的本衷。盗魁姚兆安父子也欲置我于死地,都是志芳一人救我于不死。他们遂要招赘我,我权宜应付,降志相从,其后遂说动志芳之心,借着她的力量,一同逃下牛山,想访寻世妹消息,且入蜀拜见白云上人,以为世妹若在人世,也许先到那边的,不料在旅店中重逢,这真是天意使我们复合了。世妹为了援救我的缘故,竟延请季老英雄等远道前来,如此热情,使我更是铭感无衷的。但望世妹能够鉴谅我的苦衷而加以曲宥,使我的负愆得以减轻,这是我今天所要求于世妹的。”史麟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红薇听史麟如此说,也就不再加以斥责,点点头说道:“这当然也难怪世兄的,总之对于志芳的事情确是很不容易,现在木已成舟,我也无须严责前情。虽然是我能和你有一样的倾向,同舟共济,那也是很好的事呢。我们主仆俩若荷不弃,仍当追随骥尾,共立非常之功。”史麟听她说话,虽然很是坦白,自己总觉得十二分地对不起她们主仆,面上红了一红,遂说道:“以前我在紫云村受钟老英雄的爱恋和栽培,我亡父亦以为付托得人,堪慰身后。初不料老英雄偶染疾病,弃我而逝,而奸人兴风作浪,思欲加以危害,以致我们不得不出亡到外边来。又谁知鄱阳之游,变生一旦,竟使我们生生地分散,现在又幸劫后重逢,一则以喜,一则以愧。辱蒙世妹予以更谅,且愿一同勠力,这样的高谊和义气,真使我佩服至于极点了。以后我们仍当一起同行,生死不渝。”红薇道:“很好,我等协力去开辟我们的前途吧。”
二人丢开这问题又谈些其他事情,史麟忍不住向红薇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有些不甚明白,不揣冒昧,要向世妹一问,就是世妹是个女子身,怎样也会入赘季家,和秋华小姐结成伉俪的呢?”红薇微笑道:“这真如世兄所言权宜之计了。我因要救世兄,必须季老英雄出马,所以挽我义父同去岐亭,恳求季九如出山相助,而季九如忽然谬加青眼,赏识我的薄技,要把爱女嫁我。我正要得他一臂之助,岂能拂逆他的美意?才勉强答应了。新婚之夕,我用话哄骗了秋华小姐,至今假凤虚凰,空做夫妇。将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呢?”史麟叹道:“世间人类的遇合竟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大概那造化小儿在那里戏弄人家呢。”
二人说了良久的话,忽听轩外足声杂沓,窗子外有人向里面探望了一下,接着说道:“好,我们找寻不见,原来你们俩却躲在这里讲话吗?”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芸华和棣华,背后还跟着阿俊,一齐步入轩中。红薇道:“我们在这里讲起姚兆安父子呢。”芸华二人相信她的说话,唯有阿俊却明白史麟正和她叙述别后的事,不知红薇可曾责问他何以和盗女成婚?看看二人的脸色,也不觉有异。芸华道:“我们此事要往鄱阳湖会会姚家父子的,只因在旅店内巧遇史兄,于是此行作罢而回到这里来了。我很可惜稳稳的一场厮杀却未能实现。好久没有唱真戏了,筋骨尽弛,怎得有一天给我们弟兄俩机会出去虎斗龙争一回呢?”史麟闻言,大有感触,遂和季氏弟兄一同坐着,谈谈扬州守城史阁部以及清平镇的轶事,季氏兄弟对于清平镇的失败也深为扼腕。
晚上李祥因为今宵有明月,便叫家人盛设一桌酒菜,在园中桂花厅上赏月。李祥陪着季九如芸华棣华史麟志芳以及红薇和秋华团团坐着,丑丫头却站在一旁伺候。月色皎洁,园中花木亭榭,恍如浸在银色的水中一般,大家举杯畅饮,唯有钟史心头各具感慨。史麟本来酒量素豪,今夕举杯狂饮,红薇不会喝酒的,不知怎样的心头异常不悦,故欲以酒浇愁,遂也举着杯喝。史麟知道她不会喝酒的,恰和她坐在一处,见她一连喝了三杯,两颊已红,便轻轻地对她说道:“你是不会喝酒的,千万不要多喝,少停⋯⋯”话犹未毕,红薇狂笑说:“我为了不会喝酒,所以今夜偏要多喝几杯,若是我会喝酒的,今夜却不喝了。这叫作心理的变态,譬如有些人本来不肯做这种事,现在也会做了。这真是从哪里说起呢?”史麟听了红薇的话,暗暗带些讽刺,便知自己和志芳成婚,她心里终是不赞成的,无怪她要发牢骚了。一时无话可答,眼看着红薇喝酒。倒是秋华坐在对面,连连用凤目注视红薇,向她示意,劝她不要多喝。红薇又对秋华说道:“多谢夫人的美意,只是今宵我却要拼个一醉。”又对李祥和季九如说道:“义父和泰山恕我无礼。”李祥微笑道:“你今天兴致这样好吗?不妨多喝几杯,横竖在自己家里,醉倒了扶你入睡。”红薇哈哈笑了一声,斟满了一杯,咕噜噜地喝了下去。史麟见她的神情益发有异,他的心里也益发不安。李祥和季九如见史麟酒量很好,便和他对起杯。姚志芳坐在秋华旁边,秋波斜盼,看着史麟微笑,并不劝少喝,脸上露出得意的样子。红薇看见了,提起酒壶,在姚志芳面前斟满了一杯,回转头来对史麟说道:“恭喜义兄得此美妇,我要敬嫂嫂喝一杯酒呢。”史麟连说:“不敢不敢。”红薇又向姚志芳作了一揖,志芳不明其中原因,向红薇谢了一声,把一杯酒喝了,也还敬红薇一杯,红薇举起杯子,喝得一半,此时她实在勉强不下了,胸口一阵涌起,顿时小口一张,想要呕吐,侧转身体去,恰巧呕在史麟身上,身子也倾斜了。史麟不顾自己身上肮脏,要想去扶住红薇,阿俊也过来扶持。李祥道:“果然醉了,还是扶去睡吧。”红薇口里还说不醉,秋华早立起来去扶红薇,她兀自要坐着喝酒,可是身已旋转不停,跟着呕吐不绝。遂被秋华和阿俊扶去房中睡了。
这里众人依然饮酒谈笑,史麟因见红薇适才的情态有异,心坎中觉得非常歉疚,又和李季二老对杯,不免酒过其量,也就玉山颓倒。阿俊便扶他回客房去了,季李二人酒也喝得够了,于是散席。

第十四章 秘谷隐踪
次日,史麟见了红薇,想起夜间醉状,红薇也不说什么,史麟便问红薇:“我们既已遇合,是否要继续前言,同去四川鸡爪山拜投白云上人?”红薇道:“先父遗言自然要遵办的,我们技艺尚不及人,不可不再求深造。世兄倘然没有变更初衷,我们主仆俩自当一起同行。”史麟道:“当然我是始终愿和世妹贯彻意旨的,我一时的改变,自觉惶愧,请世妹原谅。”红薇笑了一笑道:“原谅什么呢?父亲的遗言,令尊的嘱托,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史麟听了这话,心中方才稍安。
午后,大家约定要去浔阳江边游玩,早用午餐。餐后,芸华棣华秋华史麟红薇志芳,携着丑丫头出去江边游览,待到渔舟唱晚,方才回去。但当他们走到书房来见李季二老时,忽听书房中多了一位客人在那里谈话,那客人正当壮年,面色微黑,满面风尘,身上穿着蓝布袍子,很是朴素,像是常走江湖的人,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那客人见众人步入,也有些惊愕。李祥代他们一一介绍,这位客人姓刘名沛然,是李祥的朋友,才从琼州前来,少停还有奇事相告呢。红薇史麟听说有奇事,不由精神一振,颇欲得知。李祥已吩咐下人在厅上摆起筵席来,为刘沛然洗尘。秋华志芳要听奇事,所以也坐在一起陪客。李祥仍请季九如坐了首位,刘沛然为次,其余挨次坐定。今晚红薇史麟一则要闻奇事,二则惩于昨宵饮酒太多而醉倒,所以今夕都不敢贪杯中物了。
酒过三巡,红薇忍不住开口说道:“可是你这位客人从琼州来吗?那边山岭很多,地方想尚太平,不知有何奇事,想已向二位大人谈过了,但我们没有听得,很想畅聆其事,请客人可能在此时不吝见告?”李祥笑道:“我知道你急欲明白了。”遂对刘沛然说道:“刘贤弟请你再说一遍吧,让他们快活快活。”刘沛然道:“小弟在江湖上东飘西泊,漫无定踪,此次从鄂入川,要到琼州去访问一位姓林的朋友,谁知那位朋友已于去年溘然物化了。我遂感到人琴之痛,无事可为,遂到琼州之南葱岭间去游览。当地人民劝我不宜单身深入,因那边山峦重叠,豺狼嚣张,入山稍深,常易被噬。况且有许多山谷,人迹罕至,外边人岂可冒险进去呢?我自恃尚有一些防身本领,凭着我的一柄单刀,虎豹豺狼,完全不在我的心上。于是我不听他们的话,带了兵器和馔粮入山去。起初游玩的风景甚佳,尚有人迹,并未遇到什么危险,过了二三天,入山稍深,草木塞道,山壁峭拔,不知所穷。见一蒲团,有一老僧和一小沙弥卓锡其中,他见我来,颇为奇怪,问我何往,我说要一穷诸山之胜。他劝我不要再向前,前进终必不幸,且有野人亦将打攫人而食。但闻有悬珠峰,其上可探云穴,有清泉,饮了泉水,可以长寿。我听了更要一探究竟了,遂不从那僧之言,寻到悬珠峰去。”
刘沛然说到这里,略停一停,喝了一口酒,举起箸来,夹取盆内的鸡块,送到口里大嚼,红薇正听到紧要的当儿,便说道:“刘君以后又怎样?可曾一尝珠峰清水?”
刘沛然道:“总算喝到的。我那里又走了三天,夜间没有住宿,便效上古时代人的穴居巢栖生活,宿在大树上,恐怕夜来酣睡时要翻跌下树,所以将一根带子把自己缚在树枝上,以防万一。夜间虎啸狼嗥,果然有许多野兽在附近出没。但我却侥幸尚没有受到它们的侵袭,只有一次我坐在树下休息,取出干粮充饥时,背后忽有一头狼来袭击,幸我发现得早,已抽出刀来防备。等它扑至时,我就跳起身来,一刀刺中狼的咽喉,那狼便仆毙在草际了。我走了数天,方才到得悬珠峰。完全没有人迹,峰上只有一座小小石屋,蛛网尘封,满地鸟粪。且有一堆骸髅,我也没有走进去。找到那个珠泉,果然一泓清水,可鉴人影。上有高大的松树遮阴,看这泉水还很清洁,所以我用双手掬水而饮,喝了不少。那水在池中时时打转,形如珍珠,故得此名。至于水源是在悬崖间迂回急流而下,所以跳珠溅玉,也很好看。一会儿有许多白云自岩穴内涌也,恍如一团团的白棉絮,顷刻间把我这个人裹在云中,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那时也不敢走动,只得席地而坐,守了一会儿,白云方始向东方推去,眼前立刻清明。望到东方山峰都是乌云掩蔽,只露出许多山尖,好似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白茫茫一片齐至山腰,景色煞是好看。”
刘沛然说着,又喝两口酒,再说道:“我既得饮珠泉,不自以为满足,据在千仞处,纵目四顾,忽见西面隔开万重山峰,那里有一个深谷,很是幽深,见得绚烂的花,引人入胜。所以我就离了悬珠峰,向西边去探寻那深谷。谁知走过了万重山峰,却找不到那地方。前面石壁摩天,又似不通行样子。我再爬到高的树上去搜寻,却也看不见。心里不由狐疑,但自信我的目力不错,方才在悬珠峰上决不会看错的。在此丛山中一定有那好地方,不过真像桃花源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心头痒痒地终欲寻着那地方,可以一扩眼界。因此再缘着崖壁走去,前面有一条小溪,本来有一条木桥凌空盖在上面,以便两端交通,可是年久月深,那条木桥已是朽断了,像没有人往来过。俯视绝壑千寻,杳不知其幽深,倘然一失足,必将粉碎无疑。睇视桥的那边,树木阴翳,正有许多楠树,其下似有人迹可循的小径,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欲得到世人不见的地方,非冒一下子险不可。”
红薇在旁拊掌称快道:“对啊,到了此际,岂可半途中止错过机会呢?”
刘沛然又吃了些菜肴,继续讲道:“那时我决定要想法渡过桥去。自恃有些本领,必要克服这个困难。相度形势,恰巧有一株老榆树,生在涧旁,斜伸出半个树身,像人倾圮的样子。我就爬到榆树上,缘枝而前,到了一枝的尽头,差不多已临绝涧之半,离开对岸不远了。我就晃着数根枝条,将身子宕空,此时我也危险极了,觑准着对岸可以落脚之处,徐徐将身子向前晃动数下,枝条便如打秋千一般,临风摇曳。这么一来我就趁着势向对岸一跳,果然轻轻落到草际,安然无恙。我既到了彼岸,镇定心神向楠木林中走去,约莫走了一里多路,穿过了林子,山道便望下泄。我就从一个峰上向下面走去,又被我看见锦绣一般的花,和在悬珠峰上瞥见的相同,于是我就认定有这人间仙境了。”
刘沛然说到这里,又端起酒杯来喝酒,史麟忙代他斟一个满,众人都张开着嘴静听他讲,李季二老也徐徐举杯,听得悠然神往。红薇又问道:“那么刘君可寻着那个地方呢?”
刘沛然道:“我望下走了二百尺光景,回视山峰都高高地矗立在上面,四周好似列着许多苍翠的屏风。走到一处石壁之下,见地上有一顶人戴的旧帽子,我心里一喜,果然有人迹了。又循着山壁走去,在长林丰草之间,忽见一块大石张口如巨鳌,我一时好奇心起,向鳌口中走了进去,便见一个山洞,足容一人出入,有几只巨大的蝙蝠从洞中拍着翅膀飞出来。我拔出佩刀,警戒着,一步步走进去,走了数十步,前面已是石壁,似乎无路可通。但是从左边漏进来一线微光,我就知道希望未绝,遂折转身子向左边走。起初很狭,后来渐广。走了二十多步,豁然开朗,已穿过了山洞,前面却是一片平原。桑麻、田禾,阡陌纵横,又有许多屋舍,都筑成堡垒之形。我远远地望着,十分奇怪,不信在这万山之中竟有这么一处地方,可称别有世界,迥非人间。但不知其中住的是什么人?真如桃花源记中所谓不知有秦无论魏晋的世外遗民吗?恍惚间几疑是梦是幻。来到此间,必要一访此中人了,所以大踏步向前走去。初时也不见有什么人,夕阳衔山,天色快要黑了,又向前走近堡垒式的房屋,那边忽然唰的一声,有一支箭从屋中飞出,向自己面上射来。这也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幸亏我避得快,将头一偏,那箭恰从我颊旁拂过。我吃了一惊,知道有人在那边暗算我了,我当怎样办呢?遂立定身形不走,等候对方的动静。一会儿从最先的一座屋子里奔出三四个人来,都在壮年,服装都是穿着戎衣,手里各拿着兵刃,完全不是什么黄发垂髫之人,我顿时感到失望,且充满着骇异之心。他们口里不知吆喝些什么,向我扑来,我为自卫计,只得挥刀迎击。他们见我凶猛,一齐动手,却被我打伤了二人,他们立刻回去,接着一阵锣响,又从各处屋子里纷纷跑出数十个壮丁来,各执很长的红缨钩镰枪,大呼快捉奸细,别放走了奸细。我方知道他们对于我起了误会,所以恶意对待我了。那时候我既有口难辩,又觉进退狼狈,不知所可。一刹那间已被谷中人把我包围住,众钩并进,向我上中下三路进攻。我只得舞动佩刀,用尽平生本领和他们厮杀。起初我把他们逐走,后来越杀越多,有几个拔发戴冠的将士,高持长矛,指挥众人和我力战。那几个将士本领很好,我战得力乏了,腿上受了一钩枪,顿时跌倒在地,被他们擒去,那时我已拼一死了。他们拥着我向西边田岸上走去,走了一二里光景,看的人愈聚愈众,都很奇怪地问从哪里捉到的奸细。前面有一座较大的屋宇,门关有荷戈守卫的士卒,点着明灯,气魄庄严。他们把我押解入屋,到得一座堂上,见中间踞坐着一虬髯大汉,穿着前代的制服,旁坐二壮士都是蓄发的,押解的人把我推至阶下,将缘由禀告一遍,虬髯大汉便亲自审问我是何人,是否奉命来此做奸细的。我遂说游玩山水,误入此间,并无其他恶意。他就说既无恶意,为什么带着佩刀,刺伤我谷中人。我说这是为自卫计,一时讲不明白,现已被擒,死生听之。虬髯大汉听了我的说话,便叫一个壮士带我去,当作俘虏看待,叫我工作。那壮士便带我去,到了一个堡垒式的屋子里,问明我的姓名年岁,记在一本册子上,他又吩咐两个少年监视着我去造屋子,代他们搬运木石。我要保全我的性命,又要明白谷中情形,所以俯首下心,去做他们的工作。幸亏那壮士待我尚不残酷。过了十多天,我和他们熟了,渐渐向他们探听,始知那壮士姓毕名雄,是虬髯大汉麾下的偏将。那虬髯大汉姓朱名大旺,本在左良玉麾下,屡立战功。其后左良玉死,朱大旺带领数千残兵到江西来,占据九江以南各地,直到明亡,遂遁入谷中。恰巧发现了这个葫芦谷。这葫芦谷隐藏在万山之中,外面狭小,里面广大,形如葫芦,故取此名。谷中原有二三百农民聚族隐居于此,以避世乱。谷中良田很多,河沼亦有,尚可自给。唯有些东西不免要取给于外的。朱大旺既发现了这个好地方,和谷中人谈妥了,方才把他的军队驻屯在谷内,以避清军耳目。但是那时朱大旺部下尚有千余人,虽然谷中地方很大,可以容身,可是粮食和其他用品不免发生问题。于是一面在谷中开垦荒田,从事制造各种用品,一面时时派人出去,暗暗购备,很秘密地运回谷中。因在谷后山壁里尚有一条秘径可通外面的,谷中人常从那处出入。朱大旺遂在秘径上设立陷阱多处,以防外面有人侵入,又将谷中的房屋改建成堡垒形式,预备倘有外人进来时,也可据堡而守,不致仓促无御。唯有这前洞因险阻难通,所以没有设防,恰巧我从那边进去,没有障碍,否则我恐怕早要堕身陷阱中了。”
刘沛然说了一大篇话,至此众人方才明白他所到的地方,红薇和史麟听了,各人心里暗暗欢喜。芸华问道:“刘君既已被他们俘获,却如何又来此间的呢?”刘沛然笑着道:“我在谷中住了两个月,和毕雄等已是很熟。恰巧朱大旺差毕雄到南昌来购置用品,毕雄因闻我说起南昌情形颇称熟悉,他遂带我出来了。我因疏散已惯,不愿老死在山岩洞穴之中,所以到了南昌,遂背地里悄悄一走,只得有负人家了。途中想念李大哥,所以特地到这里来拜访,兼告自己所遇的奇事。”刘沛然说毕,李祥笑道:“那地方堪称世外桃源,惜乎驻有雄师,笳声剑气,将来或是个义师起义所在。”
史麟听了,心里又不由一动。大家听罢奇闻,各个饮酒大嚼,直至夜半方才散席。李祥留刘沛然在此下榻数天,和众人叙谈,刘沛然自然一诺无辞。
次日,史麟和红薇见面,芸华等不在一边,史麟又和红薇走到那边小轩里去谈话。史麟对红薇道:“世妹,我昨晚听了刘沛然的说话,心中不由一动。那葫芦谷形势十分幽邃,正好暂时韬晦,养精蓄锐,待时而动。所以我倒很想和世妹到那边去一探究竟呢。那边倘然可以做根据地,那么四川也不必去了。不知世妹意下如何?”红薇点点头道:“很好,我也是这样想。但是那地方十分秘密,非有熟人做向导,不易到达的。除非我和那刘沛然商量,请他领导我们,方可前去。”史麟道:“我想不如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与他,他也许肯引导我去的。那个朱大旺我虽然不认得他,只要把我史阁部告诉出来,他也许可以和我们合作的。”史麟刚才说到这里,忽听轩外有人哈哈笑道:“合作合作,我们也肯合作的。”跟着便跳进两个人来,正是芸华和棣华,红薇道:“我以为是谁和我们开玩笑,原来是两位内兄。我和史兄说的话,你们都在外边听得吗?”芸华摇摇头道:“我们没有听得清楚,刚才我们要找你,却又不见你们二人,料你们又在此间谈话了。我们遂寻来,果然料着,听你们说要到葫芦谷去一游,要烦刘沛然引导,和他合作。我们弟兄二人恰巧也有此志,所以我们何不一同前去?”红薇道:“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但恐岳父不会允许的。”棣华道:“我们不妨尝试尝试,业已到了外边来,就此回去,似乎交代不下,也许他老人家肯答应的。”史麟道:“假使他老人家不去时,我们可以去吗?”红薇道:“就是这一点,我们须加谨慎。我料他老人家未必肯老远地跑到那地方去,我们不一定要请他同行,最好要求他允许我们前去一游便得了。”芸华道:“我自会和他说的,明天我给你们好音。”红薇道:“很好,倘然我岳父能够应诺时,我义父也能允许的。”芸华道:“李家叔父也许自己愿意同去的呢?”红薇道:“我们若有他老人家一同指导,那是最好的事了。所虑的我岳父不肯允许罢了。”芸华笑道:“妹丈,你不必多虑,万一我父亲不答应时,我可和我妹妹一同去向他要求。他珍爱我妹妹的,妹妹的说话他有十九肯听的。”红薇道:“很好,我们希望此事能够实现。”四人又谈了一刻,方才走出轩来。
午后,红薇见了秋华,便将此事告诉了她。秋华欣然说道:“我同哥哥去说,一定要使我父亲允诺。”红薇将手拍着她的香肩说道:“全仗你们兄妹之力了。”秋华怀着一团高兴,便去见她的哥哥,要和芸华一同去见父亲,要求达到目的,可以一探奇地,扩充眼界。黄昏时,晚餐早已用毕,秋华等去见她父亲,红薇独坐室中,专候佳音。只见秋华凸着嘴走了回来,脸上露出非常不高兴的样子,便料到这事有些不妥了。她立刻站起身问道:“你们和岳父说了?岳父可能允许吗?”秋华摇摇头道:“这次竟不能成功,出于我意料之外。他说此次出外,因为你和李叔父之请,方才勉强出行,多事一遭。至于琼州那边,相隔尚遥,大可不必前往,多生事端。况且那里有朱大旺盘踞在内,究非桃源。刘沛然遇险而脱,也是天幸。若去窥探,反易引起谷中人狐疑,必有杀残之祸。胜之无益,败则徒殒其生,究有何裨呢?所以他不但不许我们前去,反而吩咐哥哥等将于日内动身回黄州呢。我们向他再三恳求,他总是不肯许诺,我们不得已颓然而退了。我已在你面前说得很有把握,现在被我父亲拒绝,我也觉得无颜见你了。”秋华说罢,盈盈欲泪,红薇听了,心中很是殷忧,但不得不劝慰秋华道:“这是我和史兄的不是,好奇心生,多此一事。岳父不答应,那也无可奈何的,我们只好再想别法了。你心里切不可因此难过。”秋华虽听红薇安慰之话,可是心里终究不快,红薇也是充满着失望。二人坐在灯下,默然无语了良久,方才谈些别的话,不觉已过二更,怅然而寝。
次日,红薇把这事告知史麟,且说此事有些进退维谷,去既不可,不去亦有不甘。史麟为着他的前途,蓄意要去走一遭,他遂悄悄对红薇说道:“我的意思,即使季九如不肯允许,我也要离开季氏弟兄等众人私自前往,不知世妹之意如何?”红薇道:“世兄决志愿往,我也自愿追随,不过一个人来去须要分明,我不欲效法世兄在鄱阳湖上秘密下山。即使我们要去,也须说个明白。我想季九如只好不许他的子女前去,至于世兄和我,却不能强加干涉了。”史麟道:“世妹说得不错,我想他不许我们前去,无非不欲多事而已,他还没有明白我们的真相呢?我所以要到那个地方去,无非听见刘沛然说谷中有朱大旺军队,所以要去会合。否则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想我们的事不必再隐瞒了,索性告诉出来,也没有什么危险。他们都是义重如山的人,岂肯出卖他人呢?也许季九如矜怜我是史公的后裔,反肯让我前去了。”红薇点点头道:“世兄的话说得是,那么我乔装的事可要吐实呢,我怎样对得住秋华小姐呢?”史麟沉吟片刻,又说道:“你乔装的事不妨暂缓吐露,因为⋯⋯”史麟说到这里,立即顿住,好像不便说下去的样子,红薇也明白他的意思,遂说:“很好,我们几时同季九如讲?”史麟道:“季九如和你义父在午后必在一块儿闲谈,我们不妨就在那个时候去见他们,倾吐实话。”
当晚,红薇史麟去见李祥季九如,红薇把史麟身世和盘托出,只把自己的伪装未有露出。只说自己是史麟的朋友,季李二老十分同情,季九如当时便允许他们同去。红薇又请李祥一路前去,李祥笑道:“老夫正好无事,不妨也和你们同去。”当时便请刘沛然计议,屏挡三数日,即启程赴葫芦谷。老人有李祥,其次为史麟志芳、红薇秋华真假夫妻,以及芸华弟兄。这一天已至琼州,离开葫芦谷不远。
大家精神十分兴奋,刘沛然引导众人入山。他不欲去走前一次的途径,以免迂回之劳,遂去走到山后秘密的小路。那边虽有许多陷阱,然而刘沛然业已跟着毕雄走过一次,他都记在心里,不至于冒险了。所以众人仗着他领导之力,居然很平安地从这条小径悄悄地到了葫芦谷里面。红薇等初入异境,游目四顾,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只见一处处村堡式的人家屋上都插着一面红旗,好似营房一般,充满着杀气,哪里有什么桃源气象?忽然村堡里射出一排箭,志芳正和史麟同走,箭射个正着,仆地倒了。史麟大惊,众人拔出兵器来四望,当当几声铜锣,各村堡出来不少守兵,当先一人,刘沛然认得是毕雄。毕雄见了刘沛然骂道:“你这狗贼,前番闯到我谷里来,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没有把你杀却。谁知你私自逃走,泄露本谷秘密。早防你要有什么暗算的,今日果然领了人来,真是可恶万分。这次若被我们捉住,定要把你碎尸万段,以泄我恨。”不容刘沛然分说,一箭射来,刘沛然侧身躲开,恰巧志芳被箭射中咽喉。刘沛然刚要分辩,毕雄过来,举刀便砍。这时史麟扶着志芳,看她伤中要害,显是难活。不由悲愤交加,跳起来举剑直取毕雄,各守兵也一拥而上,却当不过丑丫头诸人勇武,不消一刻,死亡甚多。毕雄被史麟一剑刺中要害,死于非命。这时败残守兵已报与朱大旺知道,大旺出来却没有立刻行动,问明史麟来历,才知史麟为史阁部后人,立即和好。史麟虽然痛惜志芳,但朱大旺一方也折了毕雄,双方相等,也就没得什么说的。朱大旺当时要把一切军务交让史麟,史麟谦谢,原来大旺却是末明支裔,史麟正好做他的辅弼。
芸华弟兄俩在谷内住了多日,又去游过附近各处名胜,兴致已尽,恐老父在故乡有倚闾之思,所以要想告辞回去。史麟却坚留他们再盘桓数天。他心里正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因为他自志芳惨死以后,顿有失侣之痛,对于红薇不免重飏情丝,起初本觉对于红薇很有些惭愧,现在志芳已死,好似老天故意再给他一个良好的机会,以求一偿素志。所以有一天他和红薇假着出去视察地势为名,走到深谷之中,左右无人,坐在石上休息一会儿。红薇把手支着香腮,仰首看天上的白云,悠然遐思,史麟对她说道:“人在世间,遭遇各异,有时竟是出乎意料之外。譬如我和世妹,本要到四川去拜见白云上人的,不料夜游鄱阳湖,忽遇姚家父子,以致被掳,而和世妹分散。后因为一时权宜之计,遂与志芳成婚,但觉得这是不义之事,曾遭世妹斥责,我也自觉惭愧,无言可解。后来不幸志芳惨死,这真是出于意料之外。回想前尘,恍如一梦。不知世妹也能够原谅我的不义之举,狂悖之行吗?”红薇道:“这也不能深怪世兄的,所以你前次解释之后,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了。”史麟道:“世妹能够原谅,在我心里比较安慰多了。但是以后一切之事全仗世妹鼓励我,赞助我。我们二人是始终同患难,共甘苦的。”红薇道:“世兄的事如同我自己的事,我遵亡父的遗嘱,所以追随世兄之后,共图大业,今后当然仍在一起,以效微力。”史麟点点头道:“世妹的美意使我真是感激,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代你犯忧的。就是你和秋华小姐假凤虚凰,做到几时方止呢?”红薇听了,咯咯一笑,继又皱着双眉说道:“我和秋华结为伉俪,本是一时权宜之计,同她说了假话,我想暂时敷衍过去的,不料她十分贤德,竟使我摆脱不了。如之奈何?”史麟道:“我想这件事早些说破为妙,不要耽误人家的青春。况且世妹的乔装也是一时之计,断不能一辈子这样过去的呀。”红薇微笑道:“照事实说来,我们正要从事戎马生涯,那么我就永远假扮男子,也无不可,像从前花木兰乔装从戎,也有十二年的历史呢。”史麟道:“这也不可一概而论的。”他说了这句话,顿了一歇,向红薇脸上相视了一下,又说道:“我有几句冒犯的话,要向世妹直陈,不知世妹可能鉴谅我的愚衷?”红薇一怔道:“什么话?”史麟道:“我承蒙你父亲教授武艺,爱我如子,如同自家人一般,十分感激。又幸有世妹一起盘桓,解我寂寞,不料你父亲早谢人世,我和你失去指导,倍觉彷徨。不得不出外来东飘西泊,努力奋斗。现在侥幸被我们找得一个立足之地,我的心里也可稍得一些安宁。但世妹既是患难相共的人,而你父亲逝世之时,又曾叮咛我们要终身在一起,他老人家的心理不言而可喻了。所以我今日敢斗胆向世妹恳求,许为终身伴侣,永结好合。不知世妹可要鄙弃我这个人吗?至于我和志芳的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要请你格外原谅的。”红薇听了,不觉颊上有些红晕,俯首无言。史麟又向她一再请求,显出十二分诚恳的样子,红薇的心里本也敬爱史麟少年英俊,相交莫逆,亡父之意也要他们始终在一起。那么当然天生佳偶。无如后来史麟在鄱阳湖中和盗女结为夫妇,顿使她意冷心灰,不再有这个念头。可是现在志芳已死了,史麟向她提起这件事来,芳心也不能无动。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蒲柳之质,葑菲之采,承蒙世兄这样见爱,这是万不敢当的。我既许你终身追随左右,那么世兄的话敢不唯命是听?”史麟听红薇这样回答,当然是千金一诺了,好不欢喜,握着她的柔黄说道:“世妹肯许婚,此乐虽南面王不与易了。”红薇又对史麟说道:“我既答应了你,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不得解决,就是那秋华小姐叫我怎样对付她呢?”史麟道:“好在日子还不久,你和她说明之后,可以送她回家,另行择配。”红薇摇摇头道:“我骗了她一回,而抛弃了她,去和别人成婚,这是何等使她伤心的事?我想古时娥皇女英同嫁一夫,秋华既嫁了我,而我又嫁了你,那么你就无异于我。何妨将她也嫁给了你呢?我和秋华可以姊妹称呼,仍旧在一起,岂不是好?”史麟道:“秋华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能够照你的说法,这又是我的侥幸了。此事由世妹做主,我也唯命是听的。”红薇笑笑道:“不过太便宜你了。”
二人谈了许多话,心里说的话彼此都讲过了,然后携手同归,商定在后天午时请大众吃酒,当众宣布,择吉成婚。隔夜红薇便和秋华说明此事的一切经过。秋华大为惊异,对红薇说道:“我们只知道史麟是史阁部的后裔,谁知我的丈夫又是女子改扮的,真是奇之又奇了。你既不是男子,那么哄骗我做甚?现在你去嫁给史麟便了,让我一人去休,何劳你越俎代庖呢?”红薇道:“这是我的苦心,你竟不能原谅我吗?你既嫁了我,我又要和史麟成婚,那么你跟我嫁了史麟,无异嫁给我了。”秋华笑道:“你是你,史麟是史麟,究竟是两个人呀?”红薇又向秋华作个揖道:“一切请你原谅,答应了我的要求吧,否则我更对不起你了。”秋华笑道:“你们的事情真是奇怪,你和史麟既是伴侣,史麟为何又要同姚志芳结为夫妇,现在姚志芳死了,否则恐怕你也不能和史麟成婚,而我却要一生上你的当了。”红薇点点头道:“真是奇怪,我们自己也料不到的呀。”
二人既是这样讲定了,秋华自然也是很愿意的。别无闲言,到后天午时,史麟宴请众人,红薇换了闺装而去,还她本来的面目,众人无不惊异,连丑丫头也觉得突兀。芸华棣华见红薇和他们的妹妹并立在一起,好似江东二乔,一样媚丽,更是十分惊异。红薇和秋华脸上都堆满着笑容,只不说话。史麟遂对大家把这个事情前因后果公布出来,众人方才恍然大悟。且闻红薇和秋华将要联袂嫁与史麟,更是快活,众人都向史麟红薇秋华三人道贺。
吉期既定,大家预备热闹一番。大喝喜酒,为这个岑寂的葫芦谷添上一重喜气。新房就设在这座大堡屋内,东西相对,稍事修饰。到了吉日,史麟和红薇秋华一同通行结缡佳礼。部下儿郎一齐入贺,这时丑丫头也已回复了女子的装束,高高兴兴地做伴娘。众人见两位新娘那样美丽,而伴娘却又这般丑陋,一齐好笑。至于新婚中的美丽风光,不必细表。唯李祥好容易认了一个义子,却是英雌,这样一来,不但义子没有,义媳也没有了,未免扫兴。不过红薇仍愿做李祥的义女,史麟就做了李祥的义婿了。芸华棣华又住了半个月,不得不回乡了。遂向史麟夫妇告辞,秋华苦留不得,只得托他们在父母面前代为请安。李祥也要回九江去,刘沛然要和李祥一起走,史麟挽留不住,只得设宴饯行,由刘沛然引导出谷,临行之时,未免各自潸然。
史麟自李祥等去后,和朱大旺等苦心擘画,整顿葫芦谷,隐居在这世外桃源,与两个爱妻研究剑术,其乐是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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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22绿林豪杰传

第一章  桐柏风凄血泊狼声临死域  荒林人寂火光箭影出奇僧
河南省西境南境多山,山多狐兔。住在山脚下的庄稼户往往趁月上山打猎,可也有的田无一垅,地无一亩,专靠打野味糊口的,那就是猎户了。他们打野味的法子很多。有的赶帐子,设围场;有的火熏兽穴,网捕飞禽;有的用小羊小猪做诱饵,诱捕当冬乏食的野兽;有的在山溪水道边,掘下陷坑,埋下窝刀毒弩,用来猎取前来喝水的兽群。他们常常组成猎队,深入山林,连虎豹大熊也敢打,因此他们都是些胆大力强的汉子。
这一年冬天,住在桐柏山麓大坡岭地方的猎户,又组成一队猎队,深入寒山大搜。壮丁们拿了猎具,虎刀虎叉火枪毒箭,前去搜山;那留在山坎下看守猎帐猎车的,是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小孩。这个小孩名叫汪青林,年纪才十四岁,生得粗眉大眼,浑身像个黑铁蛋似的。他父母早丧,只有兄嫂;他胞兄汪金林是个很健壮的猎户,不幸新近捕猛兽伤,一条大腿溃烂成疮,不能走动,进山大搜时,就没法分给他汪家的这一股份了。这时候猎队中拿着双份、专管勘寻兽迹的老师傅,就叫汪青林替他胞兄顶一股,也跟着入山。这是同行老交情的照顾,虽然有他一份,毕竟因汪青林年纪小,不把吃紧担险的活计交给他。在搜山的这一个月,几乎总是派他看老堆儿,而且也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个老头儿。那个老头是个酒鬼,不知怎的不小心,把自己的酒葫芦摔碎了,酒全洒了。老头儿懊恼着,要到山脚小镇上沽酒去,汪青林留不住他,他说天太冷,不喝酒简直活不了。好在往返不过十几里地,汪青林只催他赶快回来。酒鬼老头提了一杆猎叉,一径去买酒器,沽酒浆去了。不料在他们的猎帐后,忽然窜来了一只巨狼和三只小狼。这分明是饿狼,它们很凶猛地奔猎帐扑来。
猛兽侵袭猎户,猎户们本有防身制险的经验诀窍。若遇见饥狼饿虎或兽群,或子母兽,千万不要迎门,最稳当的法子,是赶快爬上树,拿鸟枪专击它们。野兽的习性,本来是避人怕人的;它若是遇见人不躲,一直扑上来,那必定是饿得狠了。现在这大小四只狼,不用说,定是子母兽,而且又是几天没吃食,饿疯了的贪狼,硬来扑猎帐,擒猎食来了。这应该躲,可是汪青林年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竟大喊了一声,扬起标枪,照当头那只巨狼投了去。
这一枪正投中,可是巨狼就地打了一个滚,标枪被滚落;狼肩浴血,狼眼通红,低嗥了一声,并不逃走,仍急速地扑到。汪青林往两旁急急一瞥,猎帐这边有一堆柴火,火光熊熊,烧得很旺。他赶紧俯腰捞了一把,把一柄猎叉抓到己手,急忙奔跳到柴火堆旁。他知道任何野兽都怕火亮,他右手挥动猎叉护体,急蹲身,左手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他就抡了起来,烟火迸发,巨狼果然不敢近身了。它竟掉转头,扑进猎帐,很快地叼起一只死鹿,要跑又不跑,它是引诱着小狼,叫它们也学着来擒猎物。在饥饿之下,三只小狼早不待叫,已经自行扑入猎帐,自行抢起死狐兔。小狼毕竟傻,三只小野兽,竟对夺起来了。狺狺地且抢吃,且争嗥,偏偏忘了走。
那母狼衔着到口食,奔开去,再奔回来,低低叫着,定要引着小狼,跟它一块跑。小狼不听那一套,反而且吃,且抢,且叫;留恋在猎帐里,不肯学它娘,衔了口中肉赶快逃走。这就惹怒了十四岁的小猎户汪青林,这真是欺人太甚了!狼竟向猎户手中夺食,而且还流连不走,他大骂道:“好畜生,你倒享起现成来了!”一手舞动柴火,挺起猎叉,奔过来跟狼打架。手挥叉落,叉得正好,杀了一只小狼,皮破肠流血满地。汪青林很振奋,第一叉奏功,第二叉又叉中一只小狼,这回扎得不好,叉陷入小狼体骨内,一拔,未拔出来。那母狼不要命地护犊,一片嗥叫声,弃下口中食,猛然像电火般飞窜到汪青林背后,人立起来扑他。汪青林急闪身,陷叉丢掉了,抡起带烟火的木柴,猛打这母狼。母狼狂怒,一点不怕,扑倒下去,又人立起来,张牙舞爪,血红的饿眼瞪着汪青林的咽喉,利齿磷磷地来咬咽喉。汪青林连忙退躲。狼牙咬住他的肩头,一阵奇疼,他暴喊一声,就手抓住狼的前爪,猛力一推,没推开;他就换双手猛力一擒,把狼擒起来,后腿离了地。狼没法用力,张开血口再来咬,汪青林侧着脸扭躲,就势狠命一摔,把狼摔在烈焰熊熊的柴火堆中,把自己也一栽跪倒了。他仍按住了狼,在火堆上,不敢放手,烟火燎着他的眉毛,狼身上的毛起了火,狼负痛怪嗥,陡生大力,突然地蹿起来,又一扑,把汪青林扑倒,张口又向咽喉咬。汪青林用两手来支拒,已然抵敌不住拼命狼的血口和利爪。汪青林狂喊了一声:“哎,打狼!”狠命往起一挣。不知怎的,那狼惨嘶起来,身子一挺,血淋淋压着汪青林,头歪爪松,体似筛糠地发抖,劲头懈了。汪青林猛地一翻,把狼翻落地上。他恐狼再起来扑咬,忙不迭地张手按住了狼头。狼头顺嘴耳冒血。背后忽有人叫:“小伙子,不要怕。狼活不了啦!”说时他觉得身被一个人拦腰抱住,硬拖到一旁。
汪青林喘不成声,回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瘦小的行脚僧,把自己救了。低头细看,有一支短箭,穿过狼耳颊,直贯入狼脑,巨狼此刻已经气绝,小狼也被行脚僧杀了。行脚僧笑道:“小居士,你胆力很不小啊!”
这行脚僧当时的法名叫作永明和尚,自称是少室山少林寺的游僧,有着很好的武功。他清清楚楚望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独力搏狼,力气不大,却在生死呼吸之际,神智丝毫不乱,觉得这样人才似可造就。这时汪青林已然负伤,永明和尚说:“狼爪有毒,我给你赶紧治治吧。”汪青林道:“我们猎户自己有药。”和尚笑道:“你且试试我的药,也许比你的药灵效。”说时便把汪青林扶进猎帐,一面治疗,一面问话:“你小小年纪,怎么一个人看守猎帐?”又说:“你天资很好,可愿习武?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汪青林道:“习什么武?我家里只有哥嫂。”行脚僧笑道:“习武,习的是窜山跳涧之能,屠龙射虎之技。”汪青林欣喜道:“那倒不错,可是上哪里学去?”行脚僧道:“跟我学!”汪青林张眼打量永明和尚,有点信不及。永明和尚冲他笑,反问他道:“你们家自然是猎户了,你自己是不是也想打一辈子猎?你可愿意学会惊人武艺,替人间一扫不平么?”
汪青林若有所悟道:“是当侠客么?飞剑诛贼官,杀恶霸么?”
永明僧道:“对了!”
汪青林道:“好好好,我愿学。”
永明僧道:“你愿学,就得跟了我吃苦,还要有长性。”
汪青林道:“这个我全成。”永明僧却又道:“光你愿意不行,还得问好了你的兄嫂。”
汪青林十分欢喜,就邀永明一同上他家去,面见他兄嫂。永明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志气,不必忙在一时。”当下问明了汪青林胞兄的名字和住家,直等到醉鬼沽酒回来,这行脚僧方才作别而走。
过了一两月,这天汪青林独自在村口眺望,永明和尚忽然来了,汪青林很高兴,叫道:“师傅,你可来了,我跟我家说好,只要不耽误给我哥哥工作,他准我跟你老学本领。”可是永明和尚口气变了。他先对汪青林讲了许多江湖上游侠的奇闻逸事,鼓动得小孩子如醉如痴,恨不得立即拜师学艺,离家出走。永明却把话兜转,讲出习艺时种种艰苦锻炼,要汪青林暂且瞒了兄嫂,先跟他试一试真心,约定了一个秘密见面的地点,叫小孩子风雨无阻,每天跟他见一回面、谈一会儿话。游僧说:拜师学艺的第一步,就是能尊师守秘,能割舍骨肉之情,于是乎举出了许多仙人试真心的榜样。汪青林一心想学绝技,这时候游僧的话他完全信从。
如此过了半个月,游僧怎么说,汪青林就怎么做了,但是等到真个开始传艺时,永明和尚不专教汪青林独一个,还另外带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汪青林再也估不透:永明和尚大有深心,大有隐谋。他不是为了教汪青林而教汪青林,他是为了给那十二三岁的孩童找“垫招”,做下手的人,方才物色汪青林这个小猎户。
永明和尚必须要成全这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必须教会这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以精深的武功,单人学拳技,无法递手,故此他不意中发现了汪青林这个小猎户,有意地要用他给爱徒“接招”。
如此,汪青林实在是做了那个十二三岁小孩的“习武伴童”了。永明和尚的心血,是要培植那个孩童,然而天下事难可预料,有心植树树不成,无心栽花花独茂。永明和尚巧用汪青林,一直用了半年多,忽有一天,遇上一桩事,证明汪青林小猎户实在是个可爱的好门徒,这才感动了游僧永明,这才把汪青林正正经经,收列门墙。
永明利用汪青林,别有苦心,在这半年中,每十天才叫汪青林见面两次,至多三次,每次一整天,或仅仅半天。对汪青林的兄嫂扯着谎,说是近山一座小庙的老和尚,花钱雇小孩给他撞钟和汲水,给的钱很多。比帮着打猎上算。老和尚抽暇还教他认字念经。汪家的人都信以为实,顶要紧的是汪青林像吃了迷魂药,一定要这么做,别人拦他不住。永明和尚大概是先把精妙的武艺,传给那个小孩,然后每旬中逢一逢五,才用汪青林给小孩垫招试架。因此,汪青林饱听了江湖逸闻,实际只学着拳技一点皮毛,所谓“半拉架”。当然汪青林起初觉不出来,渐渐地也琢磨出味不对了。永明和尚对待两个小孩,显有偏向。其中自有原因,不过汪青林并不知道。
说来话长,原来所谓小师弟熊忆仙,实在是个女扮男装的孤臣孽子;是个家遭冤狱的小姑娘,是明季辽疆大经略熊廷弼的弱女;是忠心耿耿,镇守边关,力扼鞑虏,不幸遭权阉佞臣昏君的猜忌,以功为罪,身被残杀甚至“传首九边”的民族英雄的遗胄。永明和尚(当然他从前并不是个和尚),受着托孤之重,要给忠臣留后嗣,要给人间留正气。他对两个徒弟有偏心,也可以说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当下,小徒弟熊忆仙忽有十几天没来,汪青林照常去,师傅永明和尚没精打采,停止了教艺。汪青林就问:“熊师弟怎么没来?”永明回答:“他病了,他身子骨单弱。”一连数日停止教授,汪青林噘着嘴说:“师弟不来,赶明儿个我也不用来了;等着他病好,我再跟着他一块儿学。”
汪青林把不乐意的口气完全表露出来。永明和尚瞿然一动,哧的笑出声来,道:“他不来,我单教你。来,跟我上山。”
永明和尚带了汪青林,到一土岗,练习登山,一连六七天。
这一天,师徒练完了拳技,站在土岗上,歇息闲眺。远村近林,古道迂回,他们望见了道上往来的行人,他们旋又望见了一个妇人姗姗独行。从大道侧斜趋疏林小路。旋又拂地倚树坐下来,好久也没有动。日影渐斜,行人渐少,那妇人站起来了,且走且停,倏然转身进入疏林,再也望不见了。
永明和尚唔了一声,隔离稍远,望得见形迹可疑,听不到声息有异。永明和尚瞩目疏林,才待举步,汪青林猝然叫起来,扯了师傅的手,奔下土岗。
就在这俄顷间,他们忽望见古道那边,浮尘起处,驰来了一骑马。马上扬鞭的,是一个兵官打扮的男子。气势威武,蹄声得得,一直奔向疏林小道,转瞬到了林边,那马蓦地放慢了,走过了,那兵官扭头回顾了。跟着马停了,兜转了,跟着那兵官面向疏林,翻身下马,牵马寻觅林径进去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谁能见死不救呢?永明和尚冲着惊慌疾走的徒儿,微微一笑,汪青林还是往前抢,要跟踪入林,绕林而行,另从别一方面潜身而进。越走越近,渐渐听出,从林中传出来女人腔的哭声。
“哦,那妇人真是上林子里寻死的,师傅,咱们快过去瞧瞧!”汪青林年轻人心肠直,一个劲地往前挣,永明和尚扯住了他的手,说:“不要忙,不要忙!”既有兵官进林救人,他们师徒不妨落后。
可是就在这时候,太阳衔山,野风摇树,沙沙地响,林中的女人哭声忽停,另传出别样声息。永明和尚双目一张,扯了汪青林,飞快地绕道奔林那边走。忽地传出来女人腔的怒骂,忽地传出来女人腔的惊喊:“救命,救人呀!”
原来那个骑马的兵官,一开头听见哭声,下马来救人,不料当他拴马入林一看,发现是这么年轻一个女人,素衣素裙,饶有姿媚,在一棵歪脖树下,悬结衣带,悲啼着正要引颈就缢。他陡发慈心,把女人救止住,用好言慰问了一番。问明这女人并非村妇,竟是个富室孀居的逃妾,饱受嫡室毒虐,又遭嫡长子大少爷的非礼觊觎,惹起嫡少奶奶的恨妒。于是罪孽深重,被嫡室大夫人苦苦地殴打,骂她狐狸精,葬送了老的性命,又来勾引小的乱伦。拘了几天,挨了几天饿,幸免一死。她乘隙逃出火坑来,奔回娘家,诉苦求救。娘家怕财主,不给她做主;没胆量上衙门鸣冤告状,告状也不见得官儿替穷人贱妾申冤。她的懦弱的哥嫂竟不敢收留她,也不容她自逃活命,因为她被卖给财主为妾,她兄嫂怕事,倘或夫家找他要人,岂不是祸延自身?嫂子极力主张,哥哥诺诺帮腔,反劝她速回火坑,到夫家守节。守节就是送死。哥嫂一鼻孔出气,责以大义,劝她回去送死。这可是比“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还狠毒一些。她左思右想没有活路,当她哥哥商量着要亲送她回夫家的时候,她自己悄悄地从娘家逃出,便奔到这疏林中,哀哀哭诉早死的爷娘,打定主见寻死,要脱出这人间地狱。
这兵官很表同情地慰问她。可是“怎么安插她呢?”紧跟着就是劝她“往前走一步”————改嫁。她竟长得这么漂亮,哀艳之容打动了兵官;四顾无人,凝眸谛视,这兵官陡然把好心变成了兽念!他满脸上带着轻怜蜜爱,他劝少妇改嫁,他就要在此地,在此时,叫少妇跟他“往前走一步!”他公然掏出一锭银子,他公然动手动脚!
少妇才脱虎口,又逢蛇蝎,她满腔悲愤,恶狠狠唾了一口:“你这男子汉枉披了人皮!狼心狗肺!你给我滚,我情愿死,也不给人糟蹋!”推开兵官,踉跄奔跑,重要上吊。兵官不容她,紧追上来,脸上堆满猥亵的笑容,无耻地说:“小娘子,你夫家拿你不当人,你娘家也拿你不当人,年轻轻地何必守节?何不趁时寻乐?告诉你,我还没有妻房。我大小也是个官,今天相遇,就是天假之缘!”他就悍然地动手,把少妇抓小鸡似的擒住。
少妇失声绝叫:“哎呀,苍天!”她几乎被冤愤气炸了肺。她拼命地挣脱,狂呼,痛骂,下死力挝打官兵的脸。兵官狞相大露,不顾一切地逞凶。一个支拒,一个行强,这景象被汪青林远远看见,而且听见连喊:“救命,救命!”
汪青林也失声惊叫起来:“不好,师傅,快快去救人,快快去打这强徒,这恶棍!”
永明和尚不用说,早就料透,然而他瞥了小猎户汪青林一眼,很古怪地冷笑道:“还别忙。小子,少管闲事,等一等……”
汪青林等不及了,他义愤填膺,拔腿就要跑上前。永明僧一把揪住了他,说:“你……”小猎户瞪着眼吃吃地说:“你你你不是说,学会惊人艺,打尽人间不平,你你怎么见危不救!咳,你你瞧这恶棍把人家按倒了!”
少妇气力不支,果然已被兵官按倒,可是她依然拒抗强暴。一男一女在地上翻滚,少妇锐声呼喊,已喊得气喘声嘶,可是依然喊。那兵官东张西颐,依然疯闹下去,想是他也怕人听见,就腾出手来,叉少妇的嗓子眼。少妇竟很顽强,咬破自己的舌头,含血喷这强徒。强徒恚怒,就殴打这少妇。
情形危迫,永明僧很为动容,小猎户激动更甚。永明僧抓住小猎户的手,他就极力往外挣夺。但是永明僧仍然不慌,反而问徒儿:“你没见那兵官挎着刀,马上还带着弓箭袋?他要行凶呢!”小猎户答口说:“行凶,打倒他!他一个人,咱们爷俩。”
永明道:“好孩子,你有胆量?现在我不能出头,我想只教你一个人去救……”
小猎户汪青林道:“好!”挣脱手,就要跑,并且说:“我若打不过,你老接后手。”永明仍然抓住手不放,心想:“这孩子倒有胆气!”便悄声开口:“就让你一个人去救,可是你不要逞强,他是兵官,你打他不过。你可以说好话把他劝住,或者用巧法把他调开,佛门劝善,要拦住他调戏妇女,又不可动武,你可行么?”
汪青林眼光闪闪地说:“快松手吧,我行,我准行!我把军官好好地哄走,你可赶快救那女娘!”永明忙道:“那当然,咳,有了!你可以跑过去,到那女人身边一站,你管她叫姐姐,你问那兵官做什么?强奸民妇,决不会当着人的,更不会当着弟弟污辱姐姐。你只施这一招,给他打岔,就把女人救了!”汪青林不耐烦,连说:“是,是,是!对,对,对!!”甩手拔腿,如飞地奔过去了。
但是永明又如飞地赶上他,截住他,就地抓一把土,说:“闭眼,闭嘴!”往汪青林脸上抹了满把土,说:“去吧!”顺手将一根短棒塞在汪青林的掌中。汪青林一溜烟去了。永明紧紧跟随,藏在树身后,要看看小孩子的胆谋和做法。
永明僧眼看着汪青林像箭似的,驰向是非场。兵官在林中,那兵官的马拴在林边的一棵树上。汪青林持棒先奔临,忽又变计奔马,扑到兵官的坐马前,伸手解开了缰绳。
他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隐藏起来了,他就转脸往兵官那边看。那兵官撕撕掳掳,依然行强;那少妇口角流血,喉咙嘶哑,依然拼命喊拒。汪青林愤极,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他就往前跑了几步,拿出飞石击鸟的本领,唰唰唰,三块石头全打中兵官的脊背,打得很重。他呐喊了一声,回身就跑,飞身上马,把鞍头挂着的黄布包袱挎在自己肩头。
他高声喝骂:“无耻的强徒,你瞧,把你的马、把你的包袱,全数孝敬给小太爷吧!”勒转马头,绕疏林跑下去了。
他从永明和尚藏身处一掠而过,他向师傅挥手势,施眼色,递暗号。他居然策马跑开了,且跑且回头。看一看兵官意待如何:是奔追骗马的人?还是仍要污辱少妇?
那兵官连挨石块以后,一跳蹿起来,回头瞥见一个土头土脸的小贼孩。掠取了他的包袱,盗骑了他的坐马跑掉。兵官大怒大骇。他并不怕小贼孩,他未尝不想先恣兽行,再追奔马,可是有一节,挂在马鞍上的黄包袱,里面有着一件“公文”,是一件驰报军情、烧封角、插鸡毛、五百里加急赶送的文书,统帅不派遣帐下卒,单遣他这中军小校,足见军情重要。现在黄色包袱和军马齐落在小贼孩手中了!丢了马,还可以赔;丢了黄包袱中的紧急文书,那……就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兵官狼狈地怪叫起来,丢下少妇,拔出腰刀,没命地追赶拐马飞逃的小贼孩,且追且喊:“哒,站住!小贼好大胆,留下包袱,留下马,饶了你的命!”
“小贼孩”一阵狂笑,举着短棒,摇着黄包袱,纵马如飞地跑去了,一点不怕兵官的奔逐威吓。更叫兵官恨的是:兵官紧追他紧跑,慢追他慢跑,不追他不跑。……小贼孩控制着马,又像会又像不会,以至于人没摔下马来,马却似乎脱了缰,离开大道,落荒乱跑起来。当下,四条腿的逸马落了荒,两条腿的兵官也只得落荒追赶;越追越远,越远越离开了疏林,永明和尚从隐藏处一跃而出。
他看见那少妇幸脱强暴,羞愤气噎,爬起来,又栽倒,软瘫在草地上,最后挣扎起来,想离开“是非地”,无奈气力用尽了,她两眼直勾勾地往四外一看,又抬头一看,歪脖树就在面前。她泪如雨下,挨上树边,伸手又在结带,还打算上吊自尽。
永明和尚陡然如飞鸟掠空,窜了过去,轻声拦阻道:“女施主,慢来!”
这轻轻的一声拦阻,在少妇耳畔,宛如响了一个焦雷,她喊了一声,又软瘫在地……
永明和尚皱了眉,立在少妇对面,急切地、委婉地说劝。少妇已是惊弓鸟,永明僧大费唇舌,才劝止住少妇的死念,大费唇舌,才获得少妇的哭诺,答应跟着和尚逃走。“跟着和尚”,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句话啊!永明僧焦灼地由急劝改慢劝,几乎说碎了舌头,说明出家人和平常人不得一样,而自己决不是花和尚。少妇哭哭啼啼说:“你老人家行好吧!人哪有不贪生的,我实在没活路。”永明给她指出活路,然而她此时又已走不动;她又不容和尚搀扶,和尚尤其不敢搀扶。
几费周折,永明和尚才得将少妇引出险地,伴送到附近善良人家。他明白:“一个人是没法行侠仗义的!”经他设法,由一家贫妪暂时收留了少妇。永明说她是庙里的施主,因怄气出来寻短见。他说:“我现在就去通知她婆家。”
随后,永明僧“救人救彻”,把少妇安置到他那个男装女弟子熊忆仙的潜身山村里。熊忆仙并不是因病停学,她是既遭家祸,又丧慈母。她的哭瞎眼的老娘,在她父亲熊廷弼被冤杀之后,辗转逃亡,不堪折磨,抱病死了。她葬母之后,正在守孝。熊忆仙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需人照顾;永明僧这才想到一举两得,把力捍强暴的富室逃妾,转送到山村,做了熊忆仙的女伴,暂使薄命人患难中相助。此是后话不提。
话说当下。永明僧很焦灼,把逃妾才救出险地,便立刻去寻找那门墙外的徒儿小猎户汪青林。他担心汪青林的安危。为了救人,汪青林盗官马,窃文书,已犯杀身之罪,若被色狂兵官赶上,就难逃活命。汪青林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倘有不测,永明深觉负疚。他急急地搜寻喊叫,好在兵官没看见永明,也不知道汪青林的姓名。永明编好了谎言,他连唤清荟,倘遇兵官,便说清荟是自己的师兄,也是个老和尚。可是他寻出多远,叫遍旷野,不但汪青林没了影,那兵官也没了影。
永明僧不禁心慌,苦苦地搜喊了一圈,渐渐月影迷离,好容易才在很荒僻的山径旁,发现了那匹官马,拴在小树上,那只黄色包袱就挂在树梢上。永明把颗心放下,“汪青林这孩子居然这么胆大,这一定是他干的,他一定抛开兵官,悄悄溜回家了。这马这包袱一定是他弄的!”永明飞奔过去,先摘下那黄包袱,取出官文书,毫不介意,撕开了就看。
永明和尚心中暗想:如果是远疆军情,抗胡的文书,他就把文书和马,乘夜全送到县衙。不料他拆封一看,是一封催征“辽饷”移充“剿饷”的官书,和一封镇压闯将,掩击“流贼”的调兵檄文。永明冷笑了一声,想起了熊廷弼努力抗胡,反被惨杀,把文书咬牙切齿扯得粉碎。连那黄包袱,一并掘坑埋入地下,以免嫁祸附近乡农。
此外还有那匹马,也是祸苗,若不灭迹,万一有人捡便宜,必然掀起冤狱。于是永明想了想,牵了走,究竟不妥,便把马鞍全套卸下来,也深深地埋入土中。然后手牵了马缰,驱入山林,再解下马缰马嚼,狠狠打了几下,马跑掉了,不久能变成野马。然后他对月长啸,转身回走,很快地走回那个“是非场”疏林边。月影横斜,忽听土岗那边清啸,是童子腔。永明一块石头落地,这是汪青林小猎户,他办完了义举,绕回来了。
师徒见面大悦,各诉自己做过的事情。原来那见色起意的兵官,堕山涧摔死了。究竟是失掉官物,畏罪情急自杀?还是急追逃马,失足掉落山涧?汪青林坚说弄不清楚,反正是人死无对证,又除去一害罢了。师徒又忙着去把兵官的尸体掩埋了,消灭了一切足以遗祸的痕迹。这时已快天明,永明僧把小猎户带到自己潜身之处。次日,才捏好了假话,亲送他回家。从此,永明和尚很器重汪青林:“这孩子人小心胸大。有胆有智,有义有勇,直是才堪造就!”永明和尚正正经经把他收为门徒,指授技击秘要,宣扬做人的大道理,细细讲出明朝廷君昏臣贪,残民以逞的种种秕政,也教给他黄梨洲的“民为本,君为轻”的反古新理学。
汪青林本来只给男装的熊忆仙“垫招”,现在是一样的互为下手了。虽然耳鬓厮磨,汪青林始终不晓忆仙是师妹,不是师弟。那时候女孩们都缠足,熊忆仙幼遭家难,托孤救孤,不但没缠足,也没穿耳。除了眉目清秀,嗓音细嫩,久惯男装的她,一点看不出是女孩。
不过男女体质究竟不同,经永明僧秘密传艺,过了五六个年头,这男女二徒渐渐变得各有所长。汪青林学会了很多武技,登山窜高的本领尤其精妙;熊忆仙却只会骑马击剑和发暗器射箭罢了,对兵法也很有心得。
等到汪青林二十岁的时候,永明叫他行了出师礼,赠给他几部书,密嘱他许多话,然后师徒洒泪而别。永明僧带领熊忆仙,另有图谋去了。后来就发动了“雄娘子”的骠骑义兵,其实“雄”娘子本姓“熊”,就是这个男装的女侠。
汪青林学会了惊人艺,仍在故乡打猎待时,这时节明朝大局越坏,地方官急如星火地催征辽饷、剿饷、练饷。……不但把“安内攘外”的兵费全搁在农民身上,另外还有割阉奸臣们收的贿赂,比正税还紧还重,乡约里甲替县官催征,老实人不免自己受害,刁猾的就从中渔利害人。渐渐地闹得民不聊生,愤愤思动,就短少一个陈胜吴广出头发难了。这个豫南发难的人,不久竟被汪青林发现了。

第二章  冷月空山一谷有烟传魁影  残更静夜两间如墨见寒光
汪青林弟兄既是猎户,县官勒限严命征缴雕雁翎、兽蹄角来做箭材,又征狐狼皮、生兽革来做军装。他们猎户们猎取缴纳的越多,官府加征的也越多。他们已搜尽了近山狐鹿,只得远探深山。深山有虎豹,虎豹能伤人,他们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打一只老虎,可抵得许多狐狼。桐柏山一带,野兽最多,猎户们舍死忘生的去打。不料那些地方,忽然发现妖魔!
那妖魔大概是山,而且有两个!山躺猎野生而食,撮山泉而饮,浑身长着青毛,两只白眼珠,高有一丈多,凶极了。有几个猎户瞥见了,吓得摔死了一个,人们全不敢去那里打猎了!
这就惊动了年轻猎户汪青林。汪青林接替了父兄之业,跟随猎队老师傅们入山采猎。仗着全身本领,登山窜高,如履平地,投枪猎兽,百发百中;他为人又慷慨,得人缘,很快就被推为领队。猎户们竟传东高峰出了妖怪,他就不信这一套。他胆量大,武艺高,他要纠合几个伙伴,进山一探究竟。寻兽迹的老师傅说了他一顿,老师傅根据自己大半辈子的“经验”,承认深山多怪,汪青林扭不过老前辈,白昼随大伙,到夜晚他才独自一人,带了猎具兵器,悄悄去打夜围,捉妖。
他向人打听明白:那山躺常到东山峰半腰一个活山泉那里去喝水。汪青林就潜藏在山泉边,等候妖精出现。一连守候了几夜,月光中只见狐兔悄悄来饮水,汪青林信手也猎了一些,妖精渺然没见。汪青林暗想:这准是谣言,但是他性情执拗倔强,不肯就此罢手,接着仍去打夜围,搜兽穴。就在这一晚上,忽然发现后山腰浮起一道白烟。后山腰并无居民,汪青林心中一动:“许是山躺喷雾吧!”急忙拨草寻路,找了过去。及至绕到山后,月亮已然沉下去,浮烟看不见了。汪青林打定主意,去搜后山,搜山必先探道,他就改为白昼,带了干粮水壶,一清早就去,傍晚才回。一连气去了几天,这天忽然遇见一只山猫。汪青林急发一弩箭,射中了山猫。山猫带着箭掉头就跑,汪青林挺虎叉急赶。那个催征吏曾经私向猎户索赂,这只山猫猎到手,就可以塞责。汪青林忘了山,奋力紧追过去。眼看追到山径断崖处,那山猫忽然平地陷下去,“这里是谁设下的陷阱?”汪青林一转念间,那山猫突然窜出陷坑来了。汪青林停步扬叉,正待投过去,不料此时陡见那山猫冉冉凌空而起,一直飞升到断崖旁一棵大树上去了。
汪青林不禁诧异,山猫只会爬树,断不会飞,这是什么缘故?他急忙绰虎叉,奔过去窥看究竟。走近了,这才瞅出:有一根巨绳套,把山猫套住,拽到树上去了。
树上一定有人。“什么人呢?”汪青林定睛细瞧,毛熊熊一个苍狼样的怪物,高踞在树巅。
汪青林吓出一身冷汗,“这一定是山躺!”他就火速地挂虎叉、摘弓,唰的射出一支箭。
箭直奔妖精的头,妖精探爪把箭打落。汪青林又吃一惊,的大喊了一声!“好妖怪!”扣弓搭箭,唰唰唰,射出了连珠箭。这箭百发百中,距离又近,那妖精似乎招架不住,攀树枝一转,拿山猫挡箭,跳下树跑了。
汪青林大喊着追赶,那怪物人立而行,回头望了望,疾往山上跑。汪青林窜山跳涧之能很强,脚步竟比妖精快,渐追渐近,汪青林抖手发出一标枪,那妖精还拖着那只山猫,似知逃无可逃,竟一挫腰,丢下山猫,口吐人言,连连挥手道:“不要射,站住!”
抵面相对,那怪物原来是个浑身披了狼皮的人,只面部露出了眼鼻。汪青林反倒愣住了。那个披狼皮的人首先发话道:“我知道你们是近山猎户。我也是单帮打猎糊口的,你不要搅我呀。”又道:“我躲你们好几天,我知道你搜我,你为什么搜我?可是替那些贪官污吏当腿子么?你要晓得,我也不是好惹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胆敢泄露我杨某的行踪,老实不客气,你不能活着走出这山去!”
把眼一瞪,目光炯炯,随将顶上狼头帽往后一掀,露出面貌,竟是个细腰阔肩、赤面浓眉汉子,年近三旬,气魄很雄伟,又见他把腰一摸,解下来一支十三节鞭。那只山猫已被他弄死。他低头看了看,说:“朋友,你不许动,我要搜搜你,还要审审你!我费了很大事,要猎一只虎皮,要用一只虎,教你搅了。”
汪青林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笑了笑道:“你要用虎皮,我可以替你设法。你要问我,可以,不过我也要问问你。你要搜我,只怕你没有那种本领,也没那份仗势!”两个人说僵了,就要动手。汪青林听师傅永明僧说过,江湖上颇多异人,故此他不愿树敌。他又说道:“朋友,这山不是你包下的,我要来就来,怎能算搅你?我本无心碍你的事,你何必摆这样阵仗?告诉你,我也不是泛泛之辈,我听说这山出了山,我是来拿山的,并非算计你。你不要小觑人,我们猎户之中也有道上同源。”
狼皮人不听那一套,抡十三节鞭就打。汪青林大怒,摆虎叉还招。两人一来一往,打了十几个照面,那狼虎人陡然一退,喝声:“住手!”汪青林无意寻隙,有心探奇,也就收了招,退后数步。
两个人互相盘问,渐渐消释戒心,化敌为友。问起来这狼皮人叫作红蜂杨豹。
杨豹的武艺很高,谈吐爽朗,汪青林久苦寂寞,忽逢武林同好,力求攀交。杨豹度着野人般的隐居生活,也是愿交朋友的,而且很愿意交结像汪青林这样的朋友,希望他能对自己帮忙。譬如打听附近山村的情形,找人做针线活计,拿猎来的野兽换食盐布匹,现在都可以转烦汪青林代办了。两人由此缔交,常常见面欢谈,起初杨豹还似存有戒心,自经几度深谈,渐渐识透汪青林的为人,他就居然把汪青林引到自己隐居的秘洞里去了,并引见了他另外一个同伴。这同伴也是外穿狼皮的,生得面目白皙,貌似女子,自通姓名叫银蝶胡铮。其实是个女子。汪青林却没料到,当时笑说:“怪不得人说山中出了两个山,原来是你们二位!又怨不得山中忽见白烟,是你们做饭吃啊!”两人都笑了,说:“我们还不能生食,却是一吃熟食,就起炊烟。我们没办法,只好深夜做饭,不料到底被人看见了,这真是口腹为累了。”
汪青林打听杨豹,因何离群独居荒山?杨豹喟然长叹,说是在故乡为报家仇,杀死了土豪,弄得家败人亡,一个人逃命在此。说起来,似乎很痛心,不愿细讲,并坚嘱汪青林不要泄露他的形迹,汪青林也就不再多问了。两人谈到江湖上的事,红蜂杨豹所知颇多。谈到天下大事,杨豹满腹愤世嫉俗的话,动不动就骂贪吏豪绅,苛政如虎。并告诉汪青林,默察时势,大乱将起,草野英雄应该咬紧牙根,做一番事业,不要小看了自己。因劝汪青林,既是河南人,应该把直南豫西的形势险要,暗暗勘察一下。又如豫省草野豪杰,也该随时留心物色一下,交结交结。汪青林听了,唯唯称是。原来汪青林虽然有智有勇,胸中却没有这么大的经纶,而且生计所迫,也离不开身。杨豹自己说到就做到,虽然隐居在深山,不时易服出游,假装皮货商,秘密地到各处访察地形,结纳英豪。
两人缔交不久,桐柏山下各山村便出了变故。
那就是闯王已在陕西起兵,河南省地当冲要,明朝的征剿大军云集在直南豫西,从娘子关到潼关,竟堆满了督师巡抚,提督军门,弄得号令很不一致。这一位大帅征调民夫,抓车抓骡,那一位大师采办粮秣,催交赏犒。不但檄札地方官加紧催征军差,军门校尉也随便自行出来搜刮。顶要命的是监军内官(太监),带着数百名亲兵如狼似虎,到处骚扰,不只打县吏,闹公堂,直接更向城乡勒索。弄得人心惶惶,闯王的大兵还没到,两边还没开仗,本地的老百姓竟然开始逃难。
紧跟着大明官军打了大败仗,溃兵乱窜,奸淫焚掠,地面越加吃紧。紧跟着谣言大炽,“闯王的兵从北边来了。”“闯王的兵从西边来了。”明朝将领不知是人心怨恨,咒骂生谣,反而听信探报,说豫西豫南各县混进李闯王大批细作。驻防军和地方官就乱腾腾地各处搜拿通贼的莠民和贼探,把已丧土田的贫农,已失本业的难民,自当贼办,抓去了许多。监军督师和地方大吏勾结,私自开征钱粮,巧立名目,叫作犒饷,把老百姓按地亩按户籍派捐,交不上犒饷的,就抓进衙门敲打,比正税还紧急还严酷,连乡村的里甲,也因劝捐不力,被抓进县衙,挨了板子。紧跟着又是一位大帅,发下谕札,要每县征发二千名壮丁,随军充役。这二千名壮丁,限定内有皮匠若干名,缝工若干名,伙夫马夫若干名。另外单派到各山村的,还要二百名善射的猎户,有的说要把猎户改做弓射手,拨入神臂弓弩营,当兵打仗。
同时另有一位监军,又严命县官向猎户们征催狼皮一千张,狐皮五百张,限十五天交清。说是给官价,但比市价少得太多,日限也太紧,由府传到县,由县传到桐柏山各山村,只剩八天限期了。
这么硬挤,既抓人,又要钱,又要东西,各猎户哗然怨骂。八天的限期转眼就过去了,征射手的刚刚查户口、年貌,编花名册,要兽皮的已经点货计数,缴不足的开始往县衙抓送罚办了。几位老师傅和汪青林的胞兄汪金林,都被押进县牢,三日一追,五日一比,个个受了官刑。
汪青林勃然大怒:“这可是官逼民反啊!”他便决计倡议抗征。他向各猎户,各山村邻舍,试行鼓动。他说出如今的朝政,太监专权,官贪吏污;他喊出了“抗苛征,求民命!”但是,人心尽管浮动,人们尽管怨声载道,揭竿举义的勇气还是不够,一听到“抗粮造反”,人人咋舌害怕,吓得掩耳欲躲。他们眼光又浅短,他们只能痛恨那进村瞪眼的征发吏,还不知恨到“苛政猛于虎”的真正病根上。汪青林年纪还轻,在本村人缘仅有,人望不足,似乎号召不动。他有智有勇,可是“造反”的经验一点也没有,讲理服众的口才也不行。他本来不大健谈,他说一处,碰一处,人们倒说他忽然气迷心,疯了。这一来,气得汪青林大骂众猎户是懦夫。他到底不明白:“造反”二字太不受听,人一听到联想到灭九族。他不懂得兴革之际,倡义必先结众,师出必须有名。汪青林游说失败,无可如何,便另想办法。“杀官造反”既不成,他要“劫牢纵囚”,去搭救自己的胞兄和难友。可是本领尽大,一个人也不成,还得有帮手。他就想到了隐居东高峰的武林新友红蜂杨豹,他的武功很好,识见广,人果决,可以邀他和他的伙伴银蝶胡铮拔刀相助。
汪青林就急急奔到东高峰山后峰洞窟,去找红蜂杨豹。不意洞口用巨石乱封堵,看样子,红蜂杨豹和银蝶胡铮离洞他往,非止一日了。汪青林连去了好几趟,总没碰见红蜂杨豹,无可奈何,只得搬开石封,钻入洞内,题字留书,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然后重封洞窟,怏怏下山,回转己家。闷闷地皱眉不语,自打劫牢救兄的主意。
这时军门大人颁下檄札:向猎户中抽丁顶补射手,必须加紧造册,克日开始抽拔。固县县尉亲带众役,下乡督办抽丁,立刻弄得弊窦百出。册上有名的猎户,凡有暗中花钱的,都可以递禀告病,暂行免役,多花钱更可以雇人顶替。很有些溃兵游勇,过惯营混子生活的,自告奋勇,愿意受雇替人顶名。
出卖壮丁,也是一桩好买卖,不过猎户们多半穷苦,能花钱告病的,实在寥寥无几。县尉狠咬一口,竟吮不出很多的油水来,不禁气破了胆。他就想出了坏招。凡猎户花名册上有名字的,由十八岁到四十五岁,应该十人中抽一丁,他偏偏不抽了,他按花名册,照数全要。他说要解到军门大营,由军门大人亲自验明正身抽拔。这一弄使整个猎户村庄,除了妇孺,几乎一个不剩,全得带去。他是设计挤油水,吓诈猎户,哪知道挤太狠,挤出祸水来了。
当下,山村中的乡约里甲,被大坡岭全村妇孺老翁堵上了门,逼地跪求,一片哭声。有的壮丁就惊急无路,由哀恳转为怒骂,拥在里甲门口骂街:“你就不会替乡亲们央求央求么?”里甲彭铁珊是个老实忠厚长者,看见村民哭得太惨,就对他们说:“我不是不求,我求不准,又奈何?你们不要乱嚷,我们大伙想想办法,推几个人上衙门递呈公禀吧。”
大家七言八语,就找到邻村一个念书人,是个赋闲的幕客,名叫史青岩,请他代笔书写公禀。史青岩为人慷慨,立刻答应了,匆匆写好禀帖,亲自找到里甲彭铁珊,商量公推父老上书的办法。大家传观着公禀,一面联名,按箕斗,找这个,推那个。正在忙乱,那催征狼皮狐皮的差官也来了,他是监军内官的亲信,比县尉还气粗。一进村,就找乡约,寻里甲,骂骂咧咧,只几句话,就瞪眼睛,扬起了皮鞭,把彭铁珊打伤。彭铁珊再三央告:“上差老爷暂请息怒,我们这村里正在为难。你们老爷叫猎户交兽皮,县衙那边却要征调猎户,全数抽调。老爷请想,人都抓走了,没人打猎,哪里来的狐皮狼皮呀?我们这里正推父老,进城递禀⋯⋯”就举着那禀帖给上差老爷看。上差老爷勃然大怒,骂道:“你拿县衙门吓我!你怕区区七品县官,就不怕我们内官监军大人么?”信手把公禀撕碎,还追究谁出的主意,谁起的稿!
里甲家里闹得沸沸腾腾,许多妇孺吓哭了,往外乱跑。外面立刻聚集了许多壮丁,人多势众乱喊乱叫。
上差破口大骂:“你们要造反……”
忽有一人厉声还骂:“官逼民反!你们又抓人,又要东西,你们不叫老百姓活命!”
“打,打,打!”
不知道谁喊了几声,人心正愤,一些年轻的猎户们竟不顾一切,七手八脚,打伤了监军内官手下的差官老爷,登时吓跑了县尉。那县尉正在邻村另一个里甲家吃酒,听见声息不对,骑了马溜了。
那差官,起初气焰很凶,挨了打,软了下来,竟跪在地上告饶,再三说:“官差不由己,这并不怨我。”年轻猎户们不识轻重,就乘机要挟差官答应免征兽皮,差官信口说好话,回答:“我回去一定恳求上边免征。”他说的太容易了,老成的猎户倒后怕起来,忙把差官抬到屋中,给他裹伤,说好话,纳贿赂,请他恕罪帮忙求情。差官满口答应,可是要求里甲们护送他脱险回营。
老猎户们信以为实,那个赋闲幕客史青岩却暗暗地怀疑起来,找到彭铁珊,私议应付之法。若把差官放走,现在他脸上带伤,上边问下来,就是殴辱官差,罪名很不小。现在你只看他满脸赔笑,其实他怨恨在心,放走了他,就好比放虎归山,留神他反噬一口!
一个猎户就抱怨年轻人,不该行凶。史青岩摇头道:“过去的事,埋怨也无用,现在究竟放他不放?”
但是,不放又待如何?“把他杀了!”那岂不是杀官造反?“扣留下他?”留到何时是一站呢?那么,“哀求他,怎么样?”可是他当面许下说好话,回去后他若不说好话,又待如何?这可真真作了难了!
打人时汪青林也在场,而且喊打喊得最凶的就是他,他忍不住冷笑道:“另外还有一个县尉,是叫咱们吓跑的!你们花钱堵住差官的嘴,却堵不住县尉的嘴,乡亲们,那差官狐假虎威,厉害惯了,你们妄想打哭他,再哄笑了他,多多行贿,就可以免祸?……乡亲们,咱们抡起拳头,聚众殴打了官差的时候,咱们已经算是犯了法,变成抗征的反叛了,反叛的罪就是灭门抄家,一个个得杀。你们好好地盘算一下,官逼民反,我们没有多少活路,活路仅仅一条……”他暗示着唯有“造反”,才能保命。
这种话更把大家吓傻了!大家齐望着做过幕客的史青岩,问他:“这话可对?”汪青林年纪轻,大家还是信不及他。史青岩是识文断字的人,懂得律条。大家连声地问,史青岩闭目摇头,半晌才说:“我们是大祸已经临头了。我们必得赶快想法。现在,除了弃家逃命,恐怕只有两条道好走……”
大家问:“哪两条道?”
史青岩很愁苦地说:“一条就是汪青林所说的话,死中求活,我们就⋯⋯”要一讲到“造反”二字,还是疑畏不敢出口,他就咽住了,改转话头:“另一条是两面行贿,我们大家破产敛钱,买住了差官,叫他承认没挨打。脸上的伤是自己碰破的。同时我们带更多的钱,火速进城,求见县尉,也买住他的嘴,不叫他泄露我们聚众殴差的事。”说到这里,大家说对,史青岩却叹气道:“这只是暂免一时之祸,那动千的兽皮,上百的射手,还是挤得人没法活啊!”
里甲彭铁珊虽然挨了打,他是主张两面行贿的。他比汪青林有声望。大家信服他的见解。猎户们就忙着敛钱,公推彭铁珊和史青岩,进城行贿并递禀。另外又推出人来,去稳住了挨打的差官。
汪青林微微冷笑,退出来寻思一回,便去找里甲彭铁珊的本家彭铁印,细说这事。彭铁印勃然变色,大不以为然,他慌忙派人去追,已经追不上了。他就很忧愁地向汪青林说:“我们打了差官,我们不逃命,就得拼命,除此以外,别无妙着!”
汪青林把眼一瞪道:“对,我们得拼!”怎么拼法呢?两人计议了一下,循着“逼上梁山”的路子,头一步就是纠众;第二就是结盟;第三步自然是举义了。两人火速地着手,分头找人晓谕利害。汪青林和彭铁印都没有阅历,也没有口才,他们不能用一针见血的话,打掉人们畏惧苟安的心。一连两天,人们还是听动静,看苗头。
彭铁珊、史青岩两人进城行贿求情,一去没回来。明知情形不妥,年长老成的猎户们仍劝大家稍安毋躁,可以先找个人进城探探吉凶,有人就想到汪青林,他的胞兄押在县监,不妨催他去探监,顺便打听一切。汪青林以为彭、史二人一去无下落,祸苗已见。进城往返好几天,把什么事都误了。进城探信他敬谢不敏,请另烦别人。他一定要留在山村,暗有所为。他好似热锅蚂蚁,比别人还着急;可是他的话,别人多不肯信。
就在这时候,那个山居猎牲的隐士,红蜂杨豹忽地出现了。在夜阑人静时,潜入汪家,敲窗进屋,推醒了刚刚睡熟的汪青林。
汪青林吓了一跳,黑屋里几乎动手。等到通了姓名,听出口音,汪青林仍然点灯,认一认面貌。杨豹拦阻他点灯,当然拦不住。在灯光下,两人对了盘,这才看出杨豹早不是狼皮人物的怪打扮了,换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靠。背插单刀,面腾杀气,向汪青林低叫道:“汪二哥你留的字,我见到了。现在我有急事,我是刚回来,我要烦你帮忙……”
汪青林不容杨豹细讲,就拉住杨豹的双手,说道:“杨老兄你才来,你可盼死我了。你真是未卜先知,你的话比算卦还灵。你怎么就看出来,我们河南将有兵灾?你可知道现在抓丁,我胞兄已经押在县牢?你可知道我们这小小山村大祸临头?”
他并不问杨豹是怎样跳墙进来的,是干什么进来的?他滔滔地说起自家的飞祸,和本村的飞祸。等到说完毕,听清楚,红蜂杨豹轩眉答道:“好,好,好!”
三个好字,扎得汪青林大大不悦,反诘道:“杨老兄,你怎么幸灾乐祸?我盼星宿,盼月亮,盼你来给我拿个准主意,你怎么忘了早先我们谈过的那些话了?”
红蜂杨豹慌忙抱拳说:“小弟失言了!我说‘好’,乃是说我们的大事,机运成熟了。告诉你,汪二哥,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其实就是一员闯将!我就是奉命入豫潜伏,暗中联络江湖好汉,布置分兵举义的闯王别部豫军先锋。我们现在就要秘传绿林箭。纠合豫西群雄,买通各路明兵,里应外合。夺取潼关,给我们闯王开道。汪二哥,你的机会也到了!”
汪青林一听这话,瞪大了眼。他万想不到杨豹是个闯将,是要颠覆明朝秕政的一个“反叛”!
杨豹道:“汪二哥,你们猎户们打了差官,你们不堪地方官苛征暴敛,你们要杀官造反。你们是因为官逼民反,没了活路,这才为了逃活命,才要拼命。你们的力量太单薄了。你们的前程,也就是‘上梁山’,当强盗,苟且偷活,然后等候招安。请恕我口实,那样子依然活不成,受招安的盗群迟早是被官军诱杀的。要想保活命,只有跟闯王。要想成大事,必得认清了,谁是咱们的真对头!”
汪青林道:“这话怎么讲?”
杨豹道:“这话太好讲了。咱们都是苦哈哈的穷小子,咱们种地、打猎、扛活、耍手艺,遇上好年成,刚刚不挨饿罢了。他们豪家不纳粮,我们得纳粮;他们阔人不抽丁,我们得抽丁,既然征粮秣,征狼皮,就别再抓人了,可是他们东西也要,人也抓;他们并不管抓了人,哪里再弄东西来?他们就是不管穷人的死活。可是你们光知道那些贪官污吏,恨那催租吏和抓丁要东西的差官,错了,他们不过是狗腿子。你们要往上看,朝廷上坐着一群虎狼哩!”
汪青林不耐烦起来,抢着说道:“你不要讲这些话了,这些话我全懂,我这几天对他们讲的也是这些个。我现在为难的是:杀贼官也罢,跟闯王也罢,头一步总得先纠合大众,我就纠合不起来。杨老兄,你可有什么好的诀窍,能够几句话把这群迟疑不决的胆小乡亲们说服了,立刻叫他们站起来,跟着我们走么?”
杨豹笑了,把大指一挑道:“汪二哥,你真成,你晓得纠众喽,其实你已经找到诀窍了。要纠合大众,只有一个妙着,就是‘只带头,莫做主’。你去苦劝大家跟着你走,一定费话多,效验小;你不如静等大家走投无路,反而跑过来,央求你领道,那就大功告成了。可是你得有帮手。先找那最穷最急,年轻气冲和你脾气相投的小伙子,暗地联结好了。然后再想一想:在你们本乡本土,出头露脸,有声望,大家都看得起,肯听他的话,都有谁?还有安分守己,出名老实,最不喜多事的,都有谁?请你把这两种人,引见给我会上一会。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先把他们说动。若能拉住了投脾气的人,把这最有人望,和最不惯多事的两种人都煽动了,跟我们走,那么大家一个全不剩,都要跟我们走了。”接着又说道:“你的乡亲们有心抗征,而疑畏不决,骨子里不净是怕事。实在乃是估计全村力量太小,倘有不利,就不免家败人亡。你不妨痛快告诉他们:现在闯王部将,在太室山少室山埋伏着大兵,可以做你们的接应;你再告诉他们,事成就攻占城邑,颠覆虐政;事不利,还可以携老带小遁入深山,猎食自活。”
汪青林十分高兴,紧握着杨豹的手道:“杨老兄,想不到你讲得这么漂亮。现在我就去把我们村中的头脑人物邀来,和你见面。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忙着先找帮手,我的帮手跟我投脾气的,名叫彭铁印,是本村里甲的本家,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猎户。我吃亏就是太年轻,他们把我当成小孩子,肯听我话的就只有彭铁印他们寥寥几个人。现在既有杨老兄的这个外援,我们算作闯将,统统跟了闯王走,这力量就大了。”
两人密谈通宵,挨到天刚亮,汪青林便把彭铁印和两三个少壮猎户邀来。红蜂杨豹也把他的帮手邀来一个。这个帮手名叫快马何少良,年纪顶轻。刚刚二十三四岁,可是他竟有本领,啸聚了一群亡命徒,潜伏在豫西山中,不时出来打抢军粮辎重。他原是一个逃兵,他杀了带兵的千总,带了十几个弟兄,落草为盗,伙盗渐渐扩张到五六十名。官军几次剿他,都没有剿着。因为官军来了,他就跑;官军刚走,他又抄后路,劫官军的粮饷。因此,他年纪虽小,威名很大,红蜂杨豹新近才纠合了他,他就加入了闯王的队伍。
当下,汪青林、彭铁印、红蜂杨豹、何少良和两三个猎户,在山村外偏僻地方会见。起初彭铁印等总去不掉疑虑之情。及至双方会见,杨豹说他手下有六七十人,何少良说他手下有五六十人,再在猎户中物色几十人,凑足二百名健儿,便可揭旗举义了。何少良这个年轻人气派竟这么狂侠豪迈,把明朝的时政和军威,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文不值。他说:“老乡,咱们要想活,就得把脑袋提在手心里。你若把脑袋好好摆在腔子上,你可就迟早要挨刀。”他正色告诉彭铁印:“你不要怕官军剿匪,官军人数尽管多,只一跟我们绿林朋友交手,立刻要溃败,再不然就哗变。他们的本领就是会清乡,欺负你们乡下老百姓。”
何少良这少年大刀阔斧,信口一讲,把猎户们反抗的烈焰燃烧起来。彭铁印和汪青林先后又勾来十几个猎户,大家歃血结盟。结盟之后,又由这十几个猎户,再招来二十多个同行。算了算,全数足够一百七八十名,杨豹道:“人数够了!现在我们赶快布置起兵。”
杨豹、快马何少良、汪青林等,因彭铁印居长,便公推为盟长,请他发号施令,布置一切。他推辞不开,就掐着指头,算计起义的事务。他说道:“我可是外行,我说的对不对,大家要不客气地纠正我。”他以为举义之事,第一,应该赶造旗帜;第二,应该备办大批弓箭远攻之器;第三,该备置一色的长矛砍刀;第四,该造义师的军装甲胄,要一律红巾短铠青衣裤。并定名闯王豫军先锋营;该推定领军主将。……
彭铁印说着,汪青林唯唯称是,杨豹微微摇头,快马何少良却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彭大哥,别胡闹了,你当是督练正规官军防营么?我们这是秘密举义的民兵,从哪里去弄那么讲究,那么排场的军装旗号!……”彭铁印也自失笑道:“依你之见呢?”何少良道:“依我之见,我们各就便宜,分为三队,每队一个领军主将,一个副将;每个义兵有什么穿什么,只要各系红巾一条,作为标识,认得出自己人就够。兵器不拘,弓箭刀矛如果不够,便用木棍子,一头钉上几个大铁钉子,做成铁骨朵狼牙棒,能击敌就好,这东西最容易造。不过每人得有一把刀,短刀匕首全能用。每队还必须有一杆起义红旗,另外还要造几杆白旗,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什么‘官逼民反’,什么‘抗粮求活’,什么‘杀贼官,救穷命’……热热闹闹便成了!”在盟的人同声说好:“他们梁山泊就有替天行道杏黄旗,我们也应该有。”杨豹忙道:“千万写上‘跟闯王不纳粮’。”汪青林道:“那个自然。”彭铁印就问大家:“这红旗白旗怎样制法?”杨、何二人说:他们的部下盟友都早有预备,现在只请猎户盟友赶办齐了,就够了。汪青林皱眉道:“我嫂子胆子小,我胞兄现时在押,她不肯做。”彭铁印忙道:“这个交给我。”
然后大家谈论:在何处,由哪天开始动手?密商了一阵,有人主张把红蜂杨豹、银蝶胡铮、何少良所部盟友一百数十名,乘夜都调到大坡岭猎户山村,择吉于五更破晓,祭旗起兵,有的人主张潜师袭攻固县县城,杀官占衙。劫牢纵囚,把彭铁珊、史青岩、汪青林的胞兄汪金林,和别的猎户都救出来,就拿这固县县城,作为义兵的根据地,然后分兵略地,向外扩展,这是彭铁印和汪青林的意见,他们切盼盟友举义之先,把自己亲眷先营救出来。红蜂杨豹连连摇手说:“不行,不好!这么一弄,攻城据地,明朝的河南军门必然以乱民攻城造反,奏报朝廷,把我们当作闯将,必然招来大军围剿。”快马何少良反驳道:“我们难道不是闯将?”杨豹道:“对呀,但是,我们就是闯将,也应该假装土寇小股。我们可以占山起义,却不能攻占城池。替明朝地方官设想,土寇占山毁不了他们的前程,反叛攻陷城池,他们罪就大了。我以为我们起兵之处,千万别惹官军侧目,叫他们把我们看成毫无大志的寻常山寇,最为上策。然后我们立定了脚跟,再乘机扩张……”
大家全夸赞道:“这主意真高,我们就这么做。”彭铁印道:“诸位盟友,杨仁兄年纪轻,足智多谋,我看我们就请他当盟长,我实在不成。”
银蝶胡铮忙拦道:“这话随后再讲。你要知道,盟主不是谋主,杨仁兄主意高,就叫他当诸葛亮,你还是桃园老大哥,现在我们还是赶紧商定起制的方略。我以为攻城、占山,全不好⋯⋯”她主张孤军不该独战,应该纠集一切兵力,袭击豫西剿寇大营,要乘虚捣瑕,胜则直进,败则绕走,曲折奔西去,借以响应闯王攻取潼关。
这个方略最对,红蜂杨豹首先赞同。快马何少良也说好,彭铁印、汪青林却仍提出了袭县城、救亲眷的主见,恳请盟友仗义拔刀,猎户们全都帮腔。杨豹顿时省悟,若要纠集这群猎户,劫牢救人必须做一下。大家商量了一阵,决定首先袭攻固县县城,劫牢纵囚,据守四门,佯作占城,等到各路官军来攻,就立即弃城上山,绕路且战且走,先向东,转向西。务必进取豫西,和攻潼关的闯将互相策应。——这个起义方略面面顾到,大家全部认可,就这么决定了。
不料他们刚刚地派人潜往固县县城卧底,官军已先调队到山村抓人来了。

第三章  暗箭飘飘城墙内人翻马倒  刀光闪闪衙门里色变心惊
那挨打的官差,和吓跑的县尉,果然禀报上司,说大坡岭各村猎户抗差殴吏。他口下留德,还没把猎户们说成叛贼。可是就这样,已经够了。剿寇军门大营调了一百多名兵,会同地方官,督率番役,驰向山村,以阻挠“军兴”的罪名,前来抓拿为首之人,彭铁印也在被抓之列(军兴法就是后世所说的动员令)。官军的打算,是用一百名兵把住村口,用二十名兵,协同番役,进村挨户抓人。可是他们这一队兵距离山村尚远,已被山村猎户们看出来了,小探子“耳报神”猎人村的小孩们乱跑着送信:“不好啦,大兵抓差来了!”
这时候,红蜂杨豹和汪青林,正好潜藏在彭铁印家,秘密布置起义。他们当然不肯就逮,决计拒捕。他们掩上了大门,有的持弓弩登高上房,有的提兵刃跳墙传信。当官军刚刚掩到村中,刚刚抓了两三个猎户,红蜂杨豹护着彭铁印,突然在神庙庙顶出现,手拿弓箭,竖起了一杆大红旗,大声呼喊:“官逼民反,老乡拼命吧!”身边还有两个少年,敲起铜锣。汪青林就分从别路,发动了二十多名加盟的猎户,举虎叉、鸟枪,四面八方地攒击出来。
锣声嘭嘭,喊杀声震天。猎户和官军打起来。快马何少良和银蝶胡铮各率领盟友,潜伏在近山,立刻得到急报(是两个小牧童跑去送信,彭铁印、杨豹又连射出几支响箭)。何胡二人就马上率部驰来援应。
这一战,猎户们使出来叉狼、打虎、射雕的本领,与快马何少良的山林响马队,和银蝶胡铮率领的红蜂游侠队,里应外合,把官兵杀死、杀伤、生擒共四十多个。溃逃的七十多个被猎户队、响马队、游侠队截追,几乎没一个得脱,全遭生俘,剥去军装,作一串捆起来。仅仅逃走的几个兵,也不敢归营,变成溃军游勇了。带队的千总中箭阵亡,把总被汪青林叉伤活捉,一名县·吏被何少良打倒活擒,居然弄了一个全军覆没。可是这一战变起仓促,把彭铁印、杨豹他们预先布置的方略,满盘搅乱了。但也获得意外的功果,那就是加盟的猎户,起初才寥寥四十来个,这一拼命拒捕,整个山村猎户统统变成了反叛,就想再当顺民,也不成了。前后三座猎户村二百多户,男妇大小九百多口,势不由己,都加入了戕官抗差的义盟。
彭铁印、杨豹、汪青林、何少良等急忙决策,山村不能守。推出盟友,把妇孺老弱尽量送入深山,托庇到快马何少良的盗巢,搭起猎帐暂住。把少壮猎户二百来个,一齐编入义盟部队,这一下就凑足了四百名劲兵。生俘的官军,经过粗粗的讯问,挑选了三十多名未成丁的少年。这都是由外县农村抓来当兵的,问明他们愿意跟随义军,就把他们分散开编入军中,可是暂不发给兵器。其余的官兵,感染兵油子、营混子习气太深的,就押入山中,编管起来,给义盟当夫。
义盟一面揭起了闯王义师豫军先锋营的大旗,一面揭起了“官逼民反”“抗粮求活”的白旗,借此吸引军民贫农入伍。更由盟友中挑选年轻精干的十几人,乔装四出,刺探官军的动静。义军的主力大队,即由彭铁印、快马何少良、银蝶胡铮三人率领,共选拔了骁勇善斗的响马队,红蜂队各六十名,从少壮的猎户中选拔了火枪手、弓箭手、飞叉手共八十名。这二百名盟友是义军精锐,就将所俘官军的军装,扫数剥下来,交义军换穿上,这就有一百二十人扮成假官军了。剩下没有衣甲的,便假扮作被抓的壮丁,混在队中,算是被官军押解着。他们定了诈城之计,他们威吓那受伤被擒的把总和县吏,要他俩诈开城门,将来推他们为头领。
红蜂杨豹和汪青林,这两个人就率领二十几个身手矫健的绿林好汉,有着飞檐走壁的本领的,全改装扮成小贩,分两拨设法混入固县县城,作为内应,并布置劫牢救囚的事情。其余的盟友便留守山村,作为后应。
杨豹、汪青林,头一拨一共二十一个人,火速进城卧底,很容易地混进去了。便跟那先一步进城探看吉凶的四个猎户见面了。因县城里的情形不太好,出来进去的官兵很多,看出剿寇军事吃紧来了。这义盟头拨卧底的二十一个人,和先来的四个人,赶紧刺探,赶紧布置劫牢。他们费了很大的事,只探出汪青林之兄汪金林和别的猎户还押在县监,至于进城递禀行贿的里甲彭铁珊和幕客史青岩,这二人的下落竟没探明。原来这两人已被县尉小题大做,解到监军内官那里去了,正在受毒刑,拷问他们是否与闯王通气。
二十五个卧底的盟友,预备劫牢,另有第二拨十八个人却被截在城外,未能混入,现在仅有他们二十五个人,感到人力不足。汪青林救兄情切,力恳乘夜动手。红蜂杨豹没法劝阻,答应他入夜结伴搜监勘道,相机而动。
事机太促迫,外面的诈城,里面的劫牢,竟未得呼应,反生出妨害。那快马何少良、银蝶胡铮率领乔装的官军,乘夜前来诈城。押着那把总和县吏对城门大声吆呼:“已经把山村抗差的猎户抓到了!”力催守城吏卒开锁放入。守城吏卒不知怎的,觉出不对劲来,竟登上城楼,挑灯答话,说已奉到严令,来军没有口令,必须等到五更“收更”,才许开城放入。办案回营的官军,请委屈在城厢外暂住扎两个更次吧,好在这就天明。怎么对付,也不肯开锁。何少良大怒,黑影里,扣弓搭箭,嗖的一下,把守城吏射倒一个,暴喊一声:“攻!”硬攻起城门来。守城吏卒大惊,抵拒,七零八落射出许多箭,同时派人驰报长官。其实守城门的吏卒,每座城门夜班才十几名,又分上下班,有两尊火炮,炮手总是夜晚回家睡觉。虽然局势这么吃紧,城防还是这么稀松。快马何少良一马当先,越过了护城壕,银蝶胡铮、彭铁印也督军急上,那护城壕既没有水,吊桥也没有撤,义军全队很容易直追到城门洞。
那精擅夜行术的义军盟友,就在黑影暗隅,设法爬城。那义军大队骤攻不得手,何少良急命部下,从城厢外关帝庙,寻到丈余长的阶石,由四个人兜住石条,悠荡起来,一、二、三,猛地照城门一撞,连撞数下,半朽的城门扇破裂了,先锋队冲进去,很快地进扑瓮城!
稍为迟了一步,防营一部分夜巡队,已然闻警赶来。何少良攻破一道城门,瓮城还有一道门,被这驰援而来的夜巡队扼住,立刻蝗石乱箭如雨下。瓮城的义军仍想奋勇砸城,就密如蚁群似的,硬攻硬上,不觉得前锋受挫。快马何少良不会攻城。官军这时仍没有炮手,带队的兵官却是员勇将,他自己硬来装火药,点火绳,轰然一声,炮子凌空平打到城外,兵官也被震倒。却是这一响,把义军猎户吓了一跳,他们会放火枪,懂得火器的厉害,他们狂喊:“快卧倒!快躲!”
彭铁印的坐马被炮声吓惊,乱跳乱蹦,踩伤自己。快马何少良勃然大怒,振吭大喊:“咱们的鸟枪队呢?还不快还攻!”义军中的四杆鸟枪已然对好了,燃着火绳,也就轰然地连响数声,往城头打去。黑影中,乱喊、乱叫、乱打,只有鸟枪的火光,冲破了黑暗,可是仍然分不清敌友。就在摸黑相持中,义军的爬城队,由银蝶胡铮指挥,已在城隅暗处,攀上去四人,摔死一人。攀上去的人紧跟着用绳牵引下面的盟友,很快地牵上去三四十人。他们立刻从城头摸杀过来。高低上下夹攻,官军大乱。
增援的夜巡队其实只有二十几人,仓促间不知敌我众寡,很打了一阵硬仗。却在火器上下轰击,义军结队喊杀之下,官军顿时气懦,有几个兵丁首先叫喊:“贼兵攻进来了!”立刻引得全队丧胆,纷纷弃城,从栈道奔跑下去。
银蝶胡铮、快马何少良、彭铁印的步骑大队和爬城队,竟分从两路,杀入固县的西城门,会师在一处,然后沿西大街,直奔县衙。固县西门官军失守,夜巡队兵官阵亡。
可是县城中,却实实驻有监军内官和他的亲兵营三百多名劲卒,和省城新调来增防备寇的官兵四百多名,还有本县守备标下的二百名兵,还有丁壮,县城北境还有剿寇军门标下的一支兵。这些官兵纵有空额(例如层层上报吃的空饷,总爷公馆门丁虚补着的兵名,这都是空额,只有点名放饷时,人数才凑足),又颇有老弱,战力尽小,兵额比义军多得多。却不料当“强寇攻城”的警报还未传到,那监军内官占住了县官正衙,县官退居二衙,正睡得昏天黑地,突然被大炮鸟枪震醒。他们立刻派探子出去刺探吉凶,还没等探子回来,那监军内官竟吓得待不住,立刻要由亲兵护送他,要开北城门,投奔城外大营,以防不测。他这么慌慌张张要走,县衙上下人等全都骚动。又望见西门火起,喊杀声历历传来,不知是谁,首先喊了一声:“不好了,反贼杀进来了!”立刻县衙内外有人接声乱喊起来:“闯王杀进来了,闯王大军全杀进来了!”
县衙后街草料场也起了火,县牢也炸了狱,固县县城已然大乱。那监军内官率亲兵,头一拨奔北门跑了。他这引头一跑,影响太不小,那把守北门的吏卒,向他要口令,开锁开得稍慢,被他的亲兵挥刀砍了两名守城卒,于是北门大开,没人管了。
县太爷夫妻带着亲信,第二拨也奔北门,跑出城外,县衙吏员皂隶,第三拨也跑了,却没敢跑远,就近散到附近民宅,县尉典吏也在内,都藏起来,听动静,等天明。
攻城义军还没到,县衙已然摆好了空城计。这正是进城卧底的义军红蜂杨豹、汪青林的奇功妙计。他们放了一把火,喊了几阵,就吓跑三百名内官亲军。他们乘虚占了县衙,跟着抢奔县牢,县牢已然炸了狱。有几个强悍的囚犯,本是积年大盗,大概他们早有越狱的打算,外面一乱,他们不知用何方法,砸开了脚镣手铐,打死牢头,开释了难友,纷纷冲杀出来。这些难友有的挣断了刑具,有的带着铁链,挣命往外跑。偏偏守备标兵不知县令已逃,县衙已空,竟由守备率领,奔来护衙护狱,劈头正和炸狱的亡命徒碰上。亡命徒如狼似虎,上前扭夺官军的兵器。无如他们囚禁已久,腿软气虚,他们却是红了眼,硬上前拼命,两边冲突得很厉害,喊声震天。汪青林在狱中寻兄不见,火速追出来,登时帮助囚犯,与守备标下兵打起巷战。守标兵斗力不强,很快地被打散。另一方面,那红蜂杨豹很快地率卧底盟友,驰奔城西,去接应攻城义军,却劈头遇上省会调来的驻防官军,双方很激烈地打起来。红蜂杨豹带的人少,全凭武功迅捷,却众寡相悬太远,终被包围。正在不支,快马何少良已率骑队冲到,彭铁印率步队也紧紧赶来,齐声呐喊,上前搏战,防营带兵官见势不利倏然撤退下去,他还想奔赴大营,已经来不及了。银蝶胡铮率游侠健儿已经绕道抄了官军的后路。官军败势已成,义军士气大振,霎时间如狂风扫落叶,数百名防营兵也全被打散。
固县县城内除了败残兵,已不见官军主力。红蜂杨豹和汪青林,会合了快马何少良、银蝶胡铮、彭铁印,占领了全城;派部守住城门,大队立刻开始搜县牢,救难友,查街巷,拿溃兵;砸开了官库和粮仓,预备把库银和官粮一半赈贫,一半运走,却是救人之事,遍搜之后,只救出里甲彭铁珊,和那退职幕客史青岩。汪青林的胞兄汪金林,炸狱时冲出监牢,竟死在乱军混战之中。彭铁珊幸而得救,终因年纪大,受了刑讯,不久殒命了,以此越增加了汪青林、彭铁印的悲痛、愤恨。
几个起义的首领,不意一战成功,在县衙相会贺功,并商大计。快马何少良少年狂侠,不脱梁山泊的作风。他总丢不掉占山为王的想法;此时攻下县城,不禁小觑了官军,就要拿固县县衙做国都大王殿,恨不得立刻称孤道寡。他毫不做作,脱口发话,要推红蜂杨豹为大大王,自为二大王,汪青林为三大王,银蝶胡铮为四大王,彭铁印战功不著,应为五大王,史青岩通文墨而无战功,可以派了做幕府军师。他又闹着找县厨子,找肉铺饭馆,要大开庆功筵。
何少良这番主张,彭铁印力持谦退,怎样办都好;汪青林痛心兄死,信口唯唯。银蝶胡铮忍不住怫然反驳:“固县孤城难守,我们先不要称孤道寡,乱拟官制,还是赶快规划战守之计要紧。官军虽然败走,难道他们不会攻回来么?”何少良道:“不当大王就罢,可是我们要成大事,打官军,没有头脑人,行么?”红蜂杨豹忙道:“何贤弟说得很对,我们总得有领袖,才好办事。不过咱们几个人,自己封自己,总不大好,还得问问大家。”
当下猎户、响马、红蜂队三方面会盟,公推领袖。猎户队就公推彭铁印、汪青林;响马队就推举快马何少良和他的副手郭占元;红蜂队也就推举了红蜂杨豹、银蝶胡铮。末后这六位英雄计功、叙齿。终于推定了年长而首揭义旗的彭铁印,和多谋而纠合大众的红蜂杨豹为总领队,以下便是何少良、汪青林、胡铮、郭占元为四个副头领;史青岩为军师。跟着遍告大众,众议佥同,便写下盟单,依次序位,同饮血酒,誓共生死。杨豹看出何少良有些不悦,又特向他解说了一番:“我们起义,全靠这些猎户发难,我们必须暖住他们。彭铁印大哥既是猎户们最信服的人,为人又很慷慨,又肯出头。我们必须推他为首。你我弟兄受尽苦难。欲成大事,何必争先为首呢?”何少良沉吟半晌道:“杨二哥既说好,我依着办就是了。”
首领推定,跟着会商今后大计。有的主张据守县城,分兵略地;有的主张火速退出城外,劫粮上山;有的主张率队往西攻,跟闯王的兵联上。有的说:我们人究竟太少,还得多多招揽草莽人物。何少良又拿出一个主意,既图大事,宜增兵力,他要把固县的壮丁一律编入义军。汪青林凛然厉色道:“那可不好,我们猎户这回起义,就是因为官军强行抓丁,才激起民变的。”
总头领彭铁印、军师史青岩想出一策,仍用杨豹所拟的闯王豫军先锋营的名号,出一张“招贤榜”,内说义军抗虐政,举义兵,广招贤才,共立大功,为民除害云云。杨豹连声夸好,又道:“我们不但要出榜招贤,我们还要出榜安民呢。就请史先生大笔一挥吧。”
史青岩立刻写了安民布告和招贤榜,把据城起义的原委,叙说明白,又打着闯王别队的名号,这榜文一贴出去,居然招来有本领的壮士二十多个,又引来数百名穷汉。
彭、杨、何、汪、胡、郭六位首领一齐大喜,一齐出来问话。把这些投效的壮士,当面验问所长,全都留下,编入了义军。那数百名穷汉,也都分头问了问,凡是年纪轻,有力气,能打仗和有一技之长,确是至至诚诚,内中就有会打铁的,可用他造兵器;也有会缝衣的,可用他做军装。
其余选不上的,倒不尽是老弱,原来他们投奔义军,不是为了反苛政、抗官粮,而是为了杀贼官、除恶霸,控告酷吏和土豪对他们的残害。他们是以投效为名,实在是来喊冤告状。他们看到安民招贤榜,说出义军是闯王的部属,他们这些穷人早就听说闯王是打着抗粮救民、除暴安良的旗号,对穷人最好,对大户大官不客气的好人。这些穷汉受尽了官绅的气,现在他们要报复。他们向彭、杨等控告本城的绅豪,并检举县吏潜藏的地方,要求义军将领,也学闯王,开堂审问榨取穷人血汗的财主和绅阀。又向义军禀报,城外某处还有小股官军潜伏,邻县某处还有大批官军驻防……
义军六位首领听了这话,赶紧定规下分头办事的方法。立刻公推彭铁印、汪青林、胡铮、史青岩,办理“安民”“整军”和“放告”“传檄”的事,把投效的人安插好了,遂贴出“放告申冤”的告示,派出义军和当地人一面传本城父老,细问疾苦,一面抓赃官和土豪。彭铁印和史青岩都要尝一尝过堂问案的滋味。汪青林和胡铮自去教练投效新军的武功。另一方面红蜂杨豹和快马何少良,就专办“军务”。一面设防放哨,一面刺探县北境官军的动静,准备出征或御敌。不料官军一见监军内官逃来,县城已经失守,竟不敢进剿,反而退出数十里,到大营告急去了。义军便又选拔了数十人,化装难民,分向四乡外县各处私访军情,试探民心向背,并相机卧底,投揭帖,传檄告,吸引有志之士,来向义军投效,或给义军做内应。
当下,义军六位首领把应办之事,分别负责办理起来,不像开头那么乱了。
他们又采纳父老的提议,先行开仓放粮,并将恶迹素著的固县一个恶霸,审问完了,斩首示众,家产充公。
同时因官军既退,义军才来,地方上难免骚乱,有两处出了明火抢劫。红蜂杨豹和汪青林马上亲自出巡,亲去查办,抓拿了几个首犯,就地正法。这一来,立刻压住了许多谣言,再没人敢说:闯王一到,立刻准许杀人放火的谣言了。
可是义军六位首领毕竟经验不够,忙了这个,顾不了那个。经数次布告,数番出巡,县城商民人等刚刚各安生理,却是谍报传来,河南军门调动数千名大军,分四路前来围剿,收复县城来了!
他们义军挑起了闯王豫军先锋营的旗号。由这个旗号,招来数百名壮丁投效,这是好处。却也因这旗号,引起来官军的震恐,不敢把他们看成小寇。官书驰报上去,断然说是:“闯贼羽党八千名,攻没固县县城,县尉守城,力尽殉职;县令督战负伤,退守北郊,现正戴罪力谋规复⋯⋯”
把这几百名被逼起义的猎户和山林豪客,说成了八千之众,这是用来解说提督军门的一支兵和监军内官驻兵固县近郊,仍无救于县城失陷的缘由,实是为了寡不敌众。其实监军内使本来占住县衙,现在官书把他搬到郊外,这就因为监军内使本不该和大营“分家另过”,大营和监军分驻两处,正是太监们的任性胡为。
官军这边,全盘力量是在扼守潼关,不料侧面固县先行失守。在潼关大军云集之下,“闯贼羽党”是怎么窜扰过来的?现在官军好几位大帅都手忙脚乱,生怕朝廷谴责下来,他们一面向兵部通关节,一面互诿罪责,最后才忙着收复。可是官军互相观望的习气已深,谁也不愿打头阵。在他们徐徐行军,准备攻城,快开到固县附近之际,距城陷已一个月多了。
义军六将领彭铁印、杨豹等,这时把城内劣绅、赃官、恶霸,惩治了不少。彭铁印、汪青林是本地人,很知道他们的劣迹,这一惩治,大快人心,立刻耸动了远近听闻,很多老百姓跑来喊冤告状,请兵。那些一向贫苦无告的穷人,如潮水般纷纷投入义军,到处宣扬“跟闯王,出怨气”的话,真个是官府文书上所说的“人心思乱,从寇如流”,乱民反叛好像是太多了!
豫军先锋队,由四百名首盟壮士,很快地变为八百名豫军子弟兵。而四乡前来投军的,陆续不断,不到半个月,又凑到二千名了。把这二千名兵,编为前后左右四大营,彭铁印被推为豫军总帅,红蜂杨豹为副帅,快马何少良为前营主将兼先锋使,汪青林、郭占元为左右主将,胡铮为后营主将,史青岩为总文案兼军师。
义军众首领见到军威大振,投效壮士如流,自信大功可成,便将占山之计作罢,真正据城略地了。和闯王闯将通款的打算,却是红蜂杨豹再三坚持的,便教史青岩写下报功文书。密派间使,去给闯王报功请命,同时并告奋勇,要由固县移兵攻打潼关,以收夹击之效,也就是帮助闯王反明。这个密使刚刚遣走,那闯王北伐大将刘宗敏,已据探报,得知固县有猎户起义,竟先遣说客,潜来游说。称赞他们的举义,褒扬他们的战功,鼓励他们与闯王联兵反明。等到义军众首领表明自己愿受闯王节制,并说业已通使请命;红蜂杨豹更说出自己早曾受过闯王一个部将的密札,这说客就欣然大悦道:“原来我们是一家人!”立刻从怀中拿出一个蜡丸书,和五颗将军印,他就要承制封拜彭、杨为大顺国豫军统兵将军。这说客只带来五颗将军印,少了一颗印,便和彭杨六人商计,这五颗印应该给谁?人多印少,大家不免你推我让起来。彭铁印说:“这五颗印可以分给五位贤弟,我自己不用要了。”红蜂杨豹道:“大哥是盟主,怎能无印?依我看,胡铮贤弟可以不要印。”胡铮低声道:“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这样一来,大家又觉过意不去。
军师史青岩就主张只给彭、杨二位两颗印,其余的三颗,等将来出征,按功计赏,再行颁发。何少良哼了一声。红蜂杨豹唯恐盟友表面推让,暗中计较,便索性说破道:“诸位盟友,我实说了吧。胡铮贤弟原是我的表妹,我们身遭大难,倾家报仇,只活着逃出我们两条性命。我们亡命江湖,没有办法,已经结成夫妻了。她是我的妻子,武功将略她都不大行,我愿她让出一颗印来,分给各弟兄。我自己也要辞去副帅之职,和她同为后营正副主将,一切都方便了。”
红蜂杨豹说了实话,男装的银蝶胡铮脸红红的低下了头。众首领听了这话,何少良首先笑说:“怎么样?我早就看出来了,胡仁兄果然是我们杨二嫂。”汪青林早也看出一点来,就笑了笑,道:“二嫂,我失敬了。”银蝶胡铮的男装女态,以及红蜂杨豹和银蝶胡铮的亲密情形,共事一久,便瞒不过明眼人的。当下就算定规,他们改称大顺国豫军五虎将,不过杨豹仍当副帅,兼充后营正主将就是了。豫军五虎将和这说客,共议军情。这说客名叫罗文俊,乃是刘宗敏的心腹谋士,为人饶有智计。他劝豫五虎将,不必强攻潼关,因豫西潼关陕州一带,明朝大军云集,统计不下四五万,重兵守险,孤军难攻。替五将打算,最好东取徐济,或北攻直隶大名,或南据湖北荆襄,或纵兵恣扰明兵后路,不必定与闯王大军会师。罗文俊说:“行军之要,就在乎攻敌所不备。大明兵现在拼死命防守潼关,我们何必硬攻潼关?”
彭铁印听了,唯唯称是。红蜂杨豹十分高兴,再三请教用兵诀要。罗文俊便又劝五将,多遣密使,挟重金四出,运动外郡豪杰起义,说:“你们尽量可以假借闯王的威名,尽管可以承制封拜起义将领。”又低声告诉杨豹:“你们也该多刻一些将军印,多发一些义军旗号。”汪青林是猎户,不懂“承制”二字怎么讲,就向罗文俊询问。史青岩忙代解说:“承制和代传令旨的意思差不多,乃是军务上权宜之计;大将不等天子圣旨,可以先借王命,派官点将。我们现在就可以不等闯王令旨,便宜从事了。”罗文俊笑道:“你说的不错。”跟着罗文俊又说:“现在举大事,创大义,必须广邀人才,随时随地,多给明廷树强敌,就是多给自己增强兵。汉高祖若不是收罗了韩信、彭越、黥布三杰,也不会把项王围在垓下。然而这三杰的力量极大,要紧的还是汉高祖的入关约法三章,抓住了咸阳和关东关西的人心。成大事必先得人心,你们几位千万不要忘了这一招。咱们打着抗苛政、救穷人的旗号,必须替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出一口怨气,咱们然后才打一仗胜一仗。”

第四章  卖友求荣奸佞人横施暗算  粗心大意英雄汉血洒庭前
罗文俊这一番话,彭铁印、汪青林、红蜂杨豹等听了都有同·感。罗文俊把彭、杨等联络好,他立刻回去,向刘宗敏复命,这豫军五虎将,果然照计行事,只留下一员裨将,把守固县。他们的大队就北极郾城,直趋开封,指向直南,一面攻城略地,一面沿路收兵;大军到处,饥民难民从之如流,很快地攻占了好几县。由于他们豫军五虎将的牵制,闯王大军刘宗敏所领的一支兵,居然打破了宁武关,登时明廷京畿震动。
彭铁印、杨豹夫妻、何少良、汪青林、郭占元,这五虎将分兵两路,互相掩护着,声东击西,不择一地,在豫省游击作战,闹得声势日益扩大。大明兵都害了怕,调派数员大将,专来堵剿“豫寇”。这里面有一位大将孙传庭,和五虎将初次交锋,打了败仗,二次争战,又吃了一次败仗,被他估透了彭铁印、杨豹、何少良的士气战法有点锐不可当。这孙传庭立刻变计,定下了以守为剿之计,联络各县绅豪大姓,团练乡勇,以重兵按境严守,设法割断五虎将和刘宗敏的呼应联络。暗中仍派大批细作,刺探五虎将的出身来历,和他们能够纠合大众举兵的缘故。其实孙传庭本就知道乱源所在,是由于苛政重税,民不聊生。但他只治军,不理民,单从军务着眼,他认为彭铁印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这等人必有过人之才。他就定出剿抚兼施的方略,上奏明廷。他又表请开仓赈灾,以收民心;豁减税役,以遏乱萌。可是这决办不到。他的戡乱方略,只有几项,邀得阁臣和兵部的批准,那就是准许孙传庭,加紧围剿之外,可以相机招抚闯王以外的乱民,孙传庭用诱降、离间、“以贼攻贼”之法,先从“豫寇”入手。这时豫境举义的地方豪杰,宛如风起云涌,像那伏地王、混世王、活曹操、蝎子块、急三枪、黑铁塔、顶塌天等等,东一堆,西一股,拥众杀官反明;有的懂得联兵协力,同抗官军;有的就抱负奢望,想割据称王。孙传庭看透这一点,就出重金,贿买反间,贴榜文,招抚投降。凡拥大众投降的,即行封侯;杀巨酋受抚的,用为将军。
豫军五虎将,也受到孙传庭的招诱。快马何少良、红蜂杨豹接到密书,劝他们“英雄处乱世,遁迹江湖,亟应乘时立功”,宜速手刃创乱猎户彭铁印、汪青林,提首级来降,定必免罪受赏,且给官爵。对叛变猎户彭铁印、汪青林,也另有密信劝降,先慰二人冤抑之情,殊堪悯恻,次劝二人立功赎罪,合攻豫北创乱土寇“小袁营”,如将袁逆时中擒拿正法,并将小袁营贼众剿除,即可将彭、汪二人委为副将参将,所部亦允改编为官军或乡兵。
孙传庭的反间计,被杨豹识破,杨豹一接到劝降密札,心中一惊,唯恐自己人怀私见,上大当,忙向汪青林询问。汪青林果然说:“我也收到一封。”杨豹道:“恐怕接到这东西的,不止一人,不止一份,我们的盟友不知有多少人接到了这个,我们得赶紧明心发誓!”立刻报知统帅彭铁印。把五虎营大小将领统统约会一处,当众指破这种表面劝降,暗施离间的奸计,劝大家千万不要互生疑猜。并告诫大家,绿林豪客受招安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迟早必被官府戕害。现在我们既已起义,必须同生共死。于是豫军五虎营全军再次会盟,歃血起誓,约为生死弟兄,不准单独投降官军,也不准袭击另外起义的豪杰。可是各地起义的豪杰,什么样的人都有。内中有除暴抗粮的义士,也有乱杀乱抢的暴徒,也有假托天命的土皇帝,也有以神鬼为号召的白莲教,更有的聚众称兵,以当强盗为登龙术,专等着受朝廷招安,弄个官做做的土霸。豫军五虎将设誓不扰民,不投诚,不打邻境义兵,却是别家聚众的豪杰,很有的不识大体,甘受明军欺骗,做出来自相残杀,甚至卖友求荣的谬举。
当那时豫军五虎正和小袁营、轰天雷三路联兵北伐,节节胜利,拘来了不少大船,就要北渡黄河,直指燕云。不料分两翼也来会师的红眼狼郎玉山和伏地王王洪绶,这两股盗帮,本已归附闯王,且与小袁营首领袁时中,五虎营首领彭铁印,订盟会面,却暗中受了孙传庭的贿买,突然谋变,要“反正投诚”了!
伏地王王洪绶的倒戈,是为了他的母亲和胞弟,在故乡被官军掩捕,拿这个要挟他“弃暗投明”。红眼狼则纯是私人负义,要出卖同党,换个总兵官做。也是起义军各将领乘胜骄敌,失去对内对外的戒心,结果便被猝然暗算。
其实在他们倒戈之始,本有种种迹象可寻。譬如会盟时,袁时中和彭铁印都轻骑简从,开诚相见;红眼狼和伏地王都盛陈兵仗,戒备森严。会盟之后,伏地王王洪绶故意拉拢小袁营,向袁时中说五虎营举动可疑,恐怕暗与明兵通款,袁时中粗心大意,说:“没有的事!我们要图大事,必须推心置腹,千万不要互相猜疑。”那红眼狼却又拉拢五虎营彭铁印,说小袁营种种不对,临阵观望,不肯协助友军。彭铁印道:“这不会吧,我们这次北伐,小袁营本来告奋勇,抢头阵。因为他们地理不熟,才公推轰天雷整队先发。”彭、袁二人说过了,就丢开了,竟没对本营将领讲,更没告诉友军,不够联盟之谊。
于是到了爆发叛变这一天了!起义军的先锋队,由轰天雷率领,奋勇当先,一鼓抢渡过黄河。小袁营的主力也有大半开到北岸,南岸则由豫军五虎和袁时中的亲兵后营扼守。然后按预定之计,再由伏地王、红眼狼接守后防,袁时中和彭铁印全军一齐渡河。正在这夹当,军队调动往来频繁,伏地王王洪绶突遣军师约请五虎营统帅到他营里去议事。袁铁印便请副帅留守,自带军师史青岩和汪青林,前去赴会。副帅红蜂杨豹忙道:“汪青林贤弟步下功夫好,何少良贤弟马上功夫强,我看还是教何贤弟护你前往吧。”何少良说:“对!临阵赴盟,须防半路遇敌,小弟给你保驾。”彭铁印笑了笑说:“就这样吧。”
彭铁印、何少良、史青岩率步骑兵一百多人,由伏地王的军师陪同,驰往伏地王的大营。伏地王盛陈兵仗,亲自出营迎接。然后携手进了主寨————这是一所乡宦的大宅子————早已预备好了酒宴,便请彭铁印等三人上坐,由伏地王王洪绶和几个副头领奉陪。彭铁印带来的步骑一百多人,也由伏地王的部下邀下去,在邻院摆酒款待。
酒至数巡,先谈了一些好像是很紧急的军情,跟着王洪绶低声附耳说:“我适才得了一个密信,据说是闯王兵败,已接受了明将洪承畴的招抚,整队投诚官军了!”彭铁印愕然道:“有这等事!莫非是谣言?”军师史青岩微微一笑,刚要发话,何少良忍不住抢先骂道:“这又是大明军的离间诡计,王头领怎么信这个!”王洪绶一听,脸红了红,改口又说了些别的话,可是跟着还是讲大明军招降之事,说他们惯以高官厚禄,来招安我们起义英雄。因问彭铁印:“可接过明朝将帅的招降书没有?”彭铁印道:“初起兵时接到过孙传庭的密札,我们立刻就识破了,他的阴谋就是叫我们卖友求荣,自相残杀。”
王洪绶脸色又变了变,沉吟起来。他的副头领接着大声说:“我们不问你从前,问你现在,你们近几天可接过官军的密信没有?”
彭铁印双目一凝,说:“什么?”
王洪绶接过来说:“问你们近来接到过官军几封密信了?”
彭铁印道:“岂有此理!”
王洪绶道:“竟有这事!⋯⋯”那副头领就厉声叫道:“现在你们和官军私相往来的密信教我们截获了!”
军师史青岩站起来道:“这个是离间计,你要留神他们伪造!”
王洪绶也站起来回顾他们的三头领道:“什么伪造,明明真凭实据,拿给他们看!”
那三头领立刻从靴筒中掏出一卷文书,直塞到彭铁印的面前,彭铁印伸手要接,三头领把这卷文书往下一按,直抵到彭铁印的胸前,怪喝道:“给你们看!”那彭铁印蓦地一声吼:“好叛徒!”鲜血便从胸口喷出来。
那一叠文书卷中,卷藏了一把尖刀,在宴席上,豫军五虎营统帅彭铁印遇刺了。
何少良手疾眼快,大喝一声“呔!”踢翻桌案,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把三头领打倒,但已无济于事,彭铁印伤中要害,尸体扑地。何少良红了眼,椅子又一抢,猛去砸打伏地王王洪绶,王洪绶一闪身,撞倒了一个自己人。何少良的椅子砸在别人身上,椅子也砸得粉碎。何少良拔出刀来。五虎营的带刀侍卫,侍护在侧,大喊着也都拔出刀来动手。
伏地王存心暗算,预有布置,就在行刺的同时,早发出几支暗箭,奔五虎营三将射去。五虎营军师史青岩身中二箭,锐声急喊:“何贤弟,我们中了暗算,你快回去搬兵送信!”跟着忍痛拔剑,向敌搏斗。
那快马何少良,武功矫捷,虽也身中一箭,却状如疯虎,挥起手中刀,极力砍杀,锐不可当。伏地王部下伪装侍宴献肴的武士,早都亮出兵器,一齐闯奔何、史二人。伏地王和他的头领们个个也都抽出兵刀,厉声喊道:“何少良、史青岩赶快投刀纳降,饶你不死!”
史青岩咬牙切齿,认准了伏地王,挺剑刺去。伏地王挥刀一格,竟把史青岩的剑磕飞。伏地王的侍从武士却从背后一刀砍到,史青岩登时殒命。
五虎营的带刀侍卫,齐声喊道:“何头领,我们赶快突围!”何少良大吼道:“冲!”侍卫不待命令,一面打,一面分出人过去背救彭铁印和史青岩。伏地王此时早发动了警号,竟把大厅包围。何少良挥刀当先,冲到庭院,和侍卫一齐高喊:“五虎营盟友何在?我们遭暗算了!一齐往外打,回营送信!”
那些在邻院的五虎营步骑士兵,先一步听见动静,也已纷纷动手自卫。无奈敌众我寡,又被分隔成数处,处处都被圈住。敌人迭声高叫:“投刀不杀,纳降免死!”但是五虎营大小将士曾经多次攻战,斗志极强。他们不听这种话,竟展开了人自为战的死斗。
当下,血溅会场,伤亡枕藉,何少良及其盟友一百多人,闯出来六七十个。彭铁印、史青岩一死一伤,虽经背救,到底也被敌人抢去。何少良口角喷沫,如疯如狂,率众且战且走,抢到庄院外树下系马处。居然又有四五十个盟友,获得上马突围的机会,扯断了缰绳,翻上了马鞍,刀背代马鞭,疾打疾驰,竟闯了出来,步卒可就失陷了。
但骑士们纵然闯出庄院,要想奔赴老营报警,也大非容易,伏地王已经发动全军,来对付五虎营。何少良等后有追兵,前有阻拦,一路且战且走,层层遭到截击。而五虎营的大本营也在同时遭到了伏地王左右营的猛攻骤袭。
可是五虎营的老营,在红蜂杨豹留守之下,哨兵的瞭望巡逻,将士的枕戈戒备,并没放松。伏地王的掩击竟没得成功,由掩击变成了对战。只是一样,伏地王是处心积虑,集中兵力来歼灭五虎营,他们是去掉旗号,冒充乡勇来的。五虎营却是一心一意,准备渡河北伐,主力多结集在黄河岸,大营守兵不多,红蜂杨豹、汪青林、银蝶胡铮,骤遭敌攻,一面奋力迎战,一面驰传河岸各队回兵来援,一面还要估计敌情,“这路乡勇从哪里杀进来的?”可是他们马上便侦察出:这股乡勇是从伏地王防地杀来的,伏地王的防地必然有变!
一场激战,拒住敌军。河岸的北伐大队回师赶到,在外攻内冲的夹击之下,杀退了伏地王的左右营进袭军;而何少良突围落荒,也已奔回老营。于是友军叛变,真相大明。彭史二人殉难,激起五虎营全军愤怒。同时又获得警报:小袁营的统帅袁时中,遭到红眼狼的急袭,大本营几乎全军覆没。
原来红眼狼施展的伎俩,正和伏地王一样,他们两人本是合谋的。红眼狼也是假称有紧急军情,邀请袁时中去到他营密议。袁时中却因自己大队已随轰天雷北渡黄河,南岸只剩下自己的中军后营亲兵卫士;袁时中为固根本,不敢轻离后防,他拒绝了红眼狼的邀请。红眼狼竟带着大队,硬来叩营求见,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小袁营的留守将士不肯开门,红眼狼部下倚仗人多,竟把小袁营老营团团包围。小袁营留守将士越发动疑,立即传令,全营登阵自卫,简直把红眼狼看成敌人了。骑虎之势已成,红眼狼怕泄露了阴谋,当下亲自督队火速攻营。被袁时中在瞭望台上瞥见,便开营门亲自出马,厉声诘问来意。只几句话就说僵,双方争斗起来。袁时中一向以硬干蛮干出名,一马当先,挥动双锤,向红眼狼猛攻,一连数锤,打得红眼狼不住倒退。但红眼狼人多势众,他部下群雄一拥而上,把袁时中围住,却又分出一部分兵力来,抄袭袁时中的大营本寨。
袁时中只剩营底,兵力单弱,鏖战稍久,渐渐不支。袁时中一见情势不利,怪吼一声,赶紧率队穿营疾退。主力已在黄河北岸,去船未回,呼应断绝,前后方不能合兵相救。红眼狼挥动全军包抄上来,决不让他合兵共斗。袁时中暴怒之下,仓促分不清敌友,也不敢投奔五虎营求救。他一马当先,率领部下且战且退,红眼狼率领人马一步一战,战到最后,袁时中只剩下一二百人了。袁时中直打了一昼夜,和他的余部饥疲交加,愤怒交进,扎不住阵脚竟与他的北伐大队及五虎营失去联络,一直落荒溃退下去了。
而小袁营的北伐前锋大队,也一着走错。遥闻后方内讧,老营被袭,主帅袁时中负伤阵亡,便一齐暴怒,前锋主将立刻要回兵报仇,以固后方。轰天雷这时已和明军对峙,忙劝小袁营前锋主将,千万不要临阵回师。因为临阵撤退,为兵家所忌,我们还应当奋勇直前,打退前敌,也就解救了后方危机。如若不然,你这里率队一退,迎面明军必然要趁机进攻,后方乱军必然也乘机夹攻,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兵心必乱,斗志必摧,结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们若能坚定不移,临危不乱,有进无退,专力北伐,但得破釜沉舟,一战成功。前敌获胜,后方叛军定必惊恐。然后回师讨逆,就可以左右操纵裕如了。轰天雷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却是小袁营前锋主将有勇无谋,只以同盟私谊、生死不渝为重,竟不听良言,擅自率领大队,开船折回南岸。这一来,临敌忽退,讹言百出,兵心不免惶惑;明军果然乘势进攻,轰天雷独力难支,临阵战死,北伐军全部惨败。而小袁营前锋也闹得半渡遇敌,截成两段,顿如秋风扫落叶,不数日土崩瓦解了。于是,小袁营溃不成军,五虎营伤亡大半。只有叛军伏地王、红眼狼,卖友求荣,营私败盟,果然受了招安。居然大开庆功宴了。这两个叛徒,虽未封侯,却已拜将,他们现在一个是以彭铁印、史青岩的头颅换回来自己的母弟,换取了一个记名总兵,一个是以击溃小袁营,换取了一个记名副将!
那快马何少良奔回本军,和红蜂杨豹见面,竟暴跳如雷,挥泪大骂,一定要求副帅红蜂杨豹,找伏地王算账,给遭难的盟主,彭铁印、军师史青岩报仇!那猎人村的起义猎户,更是痛哭流涕,人人要整兵出战,跟伏地王王洪绶火并拼命。
红蜂杨豹知这样火并,无异自相残杀,倒趁了明军之愿。可是友军败盟叛变,乃是事实;彭、史赴会遭害,实堪扼腕,他竟不能劝阻起义盟友稍遏悲愤,从长计议。而且为团结盟友,明知失算,也要符合各盟友的要求;于是豫军五虎营,重推盟主,红蜂杨豹做了统帅,立刻大兴问罪之师,向伏地王声罪致讨,鏖战起来。正在胜负难分,互有伤亡之际,突然又传来警报:他们桐柏山根本重地遭到敌人诱变,覆巢破卵,守军及猎户家小全数被俘了。五虎营的家小,和那数百名起义猎户的老弱家眷,都聚居故乡桐柏山大坡岭山麓下,筑有土城,聚兵守护,地势奇险,本不会失陷。却出其不意,被大明军勾结当地乡勇刘字团,用诈城计,伪装五虎营报捷之兵,突破土堡;一场巷战,数百名盟友和妇孺,杀出重围的不及十分之三四。这一来把老根毁了,起义盟友骨肉亲族尽丧!这一来,弄得全军号啕,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要回师攻打刘字团。刚要调兵回攻,可是又得续报:袭击他们老寨的不是刘字团,还是伏地王的别队。五虎营越发激怒,人人大骂伏地王王洪绶:“我们跟他们何恨何仇,他一定要出卖我们,来换取他的家眷,死的活的,也要剿除他!”
这一来,正中了明将孙传庭的“以贼攻贼”的毒计!其实袭击五虎营老寨的,真个就是刘字团乡勇,孙传庭故意派奸细,放谣言,转嫁到伏地王王洪绶身上。就是伏地王为救母弟,才谋杀彭铁印等,提头献降,赎罪封官的始末,孙传庭也给极力夸张,散播出去,好使得五虎营与伏地王冤冤相报,两败俱伤。孙传庭说:这一来,两路强寇就可以一举剿灭了。
孙传庭的机谋,红蜂杨豹、银蝶胡铮夫妻明明知道,可是他夫妻骨肉完聚,并没丧失亲丁,他竟不能劝阻猎户汪青林等,暂忍一时之愤,姑且退兵入山,休兵养力,徐图再举。也不能劝他们看淡私仇,认准死敌,是大明军,不是伏地王、红眼狼。众猎户一个个眼泪汪汪,如痴如狂,要找反复无常的伏地王王洪绶、红眼狼等算账。红蜂杨豹就有良言,也难出口了。而且谣言传播越来越奇,都说伏地王已将他们猎户的家眷,打入囚车,解到明营了。五虎营起义猎户越发难忍,许多人抱头痛哭,切齿詈天,拔剑砍地,一定要报仇,要活捉伏地王,要进攻明营,夺回家眷。而且向红蜂杨豹、银蝶胡铮等叩头下拜,恳请他无论如何,为友复仇。何少良又附和着,红蜂杨豹、银蝶胡铮为了义气,明知不是路,也得这样走。鏖战又开始。
结果“败兵如山倒”,五虎营进击明营,便遭到明军、乡勇和“投诚”军伏地王、红眼狼的攒击,又饶上数场惨败。五虎营愤兵失算,不管兵力亏耗,依然死斗不休,渐渐在豫境平原立不住脚了。而且专务私争,形同械斗,乡里间饱受拉锯式的蹂躏,不可避免地也遭到民间的怨谤。
因此豫军五虎营折兵失民,败而又败,一直败到了豫皖鄂交界。以前北伐,纵横驰骋数百里,有众七八千,现在只剩几百人了。五虎将也只剩下杨豹、何少良、银蝶胡铮、汪青林数人,郭占元也在兵败之际阵亡了。
五虎营屡败之后,这才重定大计,既重推红蜂杨豹为统帅,又推何少良为先锋,突围而出,一路且战且走。决定西投闯王,受了阻拒,就改计南下,要奔深山。但是他们残部饥疲交并,沿路借道借粮,就又受了绅粮富户“团练自保”的武力挡驾。先锋何少良性情粗豪,并不懂卑词借道,因他带队而来,他纵说出价买粮,对方也不肯轻信。而且一路急行军,他们也无暇宣扬反明大义了。他们和伏地王、红眼狼几交混战,早被官绅明揭罪状,说成了群盗火并;而他们兵败南下,也使得“从闯王,不纳粮”这番话叫得不响,号召无力了。
就在他们假道豫南罗山县八亩园,要奔九里关的时候,遭到了“英雄庄主”千顷侯侯阑陔部下乡勇的掩击。
千顷侯侯阑陔是河南罗山县的首富,是八亩园几处庄田的庄主,为人精明能干,能说会道,颇有韬略,也会武功。他母亲得了一种痼疾,他竟不惜重金,购买活人心三颗,当堂剖摘,趁热煎药,给他母亲治病,因此骗得了一个“孝子”之名。佃户们欠地租缴不上,有的流着泪献女给他做妾,他假说虽不爱色,但为救人急难,就慨然收下了。至令他金屋藏娇,已有六七人。他的侄子又是个举人,在官绅两面名声很大。以此人们提起千顷侯,无不吐舌头。等到闯王一发难,各地饥民纷起响应,侯阑陔更比别人关心。他默察时势,心知大乱将作,罗山县一带虽尚无人揭竿而起,却早风闻邻县已有流民吃大户的传说。(所谓吃大户,是明清常有的惨事。大批流民入境,沿路乞食,富户往往闭关,或是拒绝入境,因而激怒流民,夺仓分粮,或入富家争食。官家对此或逐或惩或剿,办法很不一定。)侯阑陔一听此讯,奋袂而起,骂道:“这些反叛,还了得么?”立刻禀请大吏,要“团练乡勇,以靖蕉苻,而卫桑梓”。大吏素知他是世代绅宦人家,不比草野小民好乱犯上,大帅孙传庭又有密札指示,就很快地批准了。他立刻备款请兵械请旗帜,设乡团公所,自为团总。他的庄田散在各处,便又联络当地财主,设立分团,他居然成了八个乡团的总团总。团勇的招募,大部是他的佃户壮丁,也出重金聘请了些武师。他又怂恿邻村邻县的庄主也团练乡勇,彼此间成立联庄会,他又被推为会总,共计拥众二千多名。声势浩大,果然不可轻侮;散兵游勇,小股绿林豪客都不敢惹他。至于流民饥民,更不敢入庄了。———他曾经活埋过偷掘红薯,私摘玉黍的过境难民,因此他威名远震,提起来人人害怕。豫军五虎营哪里知道这些?大队开到八亩园,先锋何少良遵统帅指示,派小头目持书备银,入庄采买粮秣。却去了十一个人,被侯阑陔登高瞭望的乡兵发现,立刻鸣锣聚众,列队出来驱逐。五虎营小头目先礼后兵,挥五虎旗上前发话,被乡勇一箭射倒,双方登时冲突起来。乡团人多,五虎营十一个盟友立遭包围活捉,只逃回两个。
先锋何少良闻报大怒,马上督队一百二十人驰救。八亩园乡团二百多人由两个教师领着前来迎战。何少良所部虽是饥疲之众,个个都是百战余生,打起仗来,迅如飘风,既能人自为战,又能互相援应。快马何少良更骁勇健斗,一开手便砍了一个乡勇武师。乡勇力不能支,退回八亩园,闭庄登堡,改取守势。何少良立刻展队,乘夜攻庄救友。不料八亩园竟有烟墩烽火,燃起凌空矗天的数股烽火浓烟来。蓦地锣声四起,不但八个乡团互传烽火,一齐起兵,而邻村邻县的联庄会也纷纷探动静,纷纷起兵救应来了。
何少良怒笑道:“哈哈,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了钉子!盟友们!杀!”一面拒敌,一面驰报中营红蜂杨豹。
红蜂杨豹哎呀一声道:“我们不该沿路树敌!”但是事已至此,只好赶紧相度地形,下令进兵驰援,却遣银蝶胡铮、猎户汪青林,分为两大队埋伏了。杨豹自己只率领一百来人,驰援何少良。何少良见到乡勇云集,怕陷入包围,割断联络,也正且打且退,往后撤回。等到杨豹的援兵一到,便又合兵反攻,把乡勇的追兵杀退。杨豹、何少良便做出二番抢庄的姿势,重杀上来。
可是各路乡勇也赶到了两个分团。乡勇一向是采取分队出动,呐喊鸣锣的示威战术,用来威吓小拨难民游勇的,他们拍山镇虎,也给自己壮胆。五虎营却是见过大阵仗的,便佯作怯敌,倏然又退。乡勇猛追过来,他们猛退下去;一追二退,乡勇竟追入五虎营两翼埋伏之中了。两翼一包抄,倒切断了乡勇的后路,一声号炮,红蜂杨豹和何少良的撤退之兵立刻反旗回攻。三个乡团反倒全被包围了。
五虎营的意思,并不想与乡勇拼命。他们还是志在求和。他们想把乡勇生俘数十人,以见自己的威力;再拿俘虏换回自己的那十一个人,然后假道借粮,一走了事。但他们一路南下,既是急行军,先锋队刺探前哨军情,量不能详确,他们估小了八亩园千顷侯的乡团武力。
这时千顷侯侯阑陔,在罗山县县城本宅,早得驰报;便谒见地方官,急报流寇入境,请兵助剿;又发急使催请联庄会齐起环攻。——却是官绅办事,层层推诿,仅仅迟了一步,他的八亩园田庄,被另一支“官逼民反”的队伍击破了。
这一支队伍的领袖,叫作铁秀才赵迈,他的伙伴是陶天佐、陶天佑弟兄。
铁秀才赵迈,原籍皖西六安县清水村人氏,原是个曾经会试,未得入彀的秀才。他年轻时因为身体病弱,会学技击,锻炼体力。教他技击的不止一个,末后又结识了一个云游道长,在邻境凌云观挂单。这道长不只会武功,还懂些消息埋伏,因此,赵迈也学会了一些。这道长的来路不明,自称姓叶,道号“雨苍”,大约来自川陕。他有时说到李自成、张献忠的故事,和江南里巷的传闻,就不很相同。有一时,赵迈疑心这道长或者跟张献忠有瓜葛,但不敢问。并且叶道长不喜欢人问,他高兴说话时,这才唠叨不休。不过叶道长的武功是很有几手的,他教的法子也高明,赵迈虽然是为锻炼身体,却也从叶道长那里学了些真实本领,并且也正经的拜师了。

第五章  剑气纵横蒙面人凌空飞降  雾氛磅礴公堂上囚犯绝踪
那姓陶的哥俩,跟赵迈算是师兄弟,乃是山东曹州府人氏。”陶天佐、陶天佑,实是一对孪生兄弟,虽然师事叶道长,总算“带艺投师”。陶氏兄弟家学渊源,都练的是猴拳、轻功。他们的父亲跟叶道长是同门至好,平素是以保镖为业。陶老者在山东保镖时,遇到随同刘六起义的豪杰,就劝陶老镖师入伙。老镖师没有答应,以江湖义气仍请借道,把镖车赶到历城地界,猝然遇上了“剿寇”官兵。镖车既然是从“匪区”开过来的,当然是“通匪”。于是不管青红皂白,把镖车扣下了,把镖师捆送到县。县官升堂,严刑取供,陶老镖师熬刑不招,拷打了一顿,下在县监。陶镖师有口难辩,气愤塞胸,竟吐狂血而死。凶信报到本乡,陶镖师之妻不胜哀痛,本有痨病,不久也下世了。抛下了天佐、天佑一对孤儿,无人收管。镖局同行痛惜陶氏夫妻惨亡,便有出头仗义,把天佐、天佑这一对孪生子送到同门师叔那里去学艺,这师叔是赵迈的师傅叶雨苍道长。
赵迈以一个书生,学会了一身江湖拳技,又懂得消息机关埋伏,自负己志,常想离开六安本籍,漫游天下,搜奇访侠。又因为屡试不第,便有些怀才不遇之愤。既到师门,和陶氏弟兄同堂学艺,谈起身世来,得知他俩的父亲生遭冤狱,惨死囚牢,赵迈越发不忿起来,果然是朝廷不明,官贪吏污,好人没有活路。不过赵迈的牢骚,毕竟和陶氏昆仲不同,他只是骂贼官,骂瞎眼考官罢了。陶天佐、陶天佑却日日夜夜忘不了他的爷娘的惨死,把仇恨放在大明的文官武将吏卒整个宦场上,更上推到朝廷上,有昏君才有贪官。于是他们说:“刘六造反,是有道理的。”暗恨他父迂腐,不肯从叛,才把性命毁掉,因此,陶氏昆仲常常讲到:官逼民反,谁有活路,谁也不肯上梁山。等到闯王兵起,陶天佐、陶天佑喜得拍手大笑。有时候,陶天佐、陶天佑就在市井上,信口訾议,不知不觉,还是骂太监们所把持的那个北京朝廷,也就无心流露出来,说李闯王是个好汉子,不贪色,不贪财,替穷人出怨气,便不是一条真龙天子,也是个夺取大明天下的混海蛟龙。
赵迈和陶氏昆仲说话都很不检,他们又常在清水村郊外庙中盘桓。实在是学艺,官府却动了疑,连叶雨苍都猜成“闯贼间谍”。官府捕快暗中密访,还没来得及下手,叶道长和陶氏昆仲便忽然不见了。捕快们到凌云观根究,既知赵迈和叶道长有来往,过了不久,就把赵迈捉到县衙。
赵迈被捕以前,也风闻县里派下人来,访查叶道长所交结的人物,又打听陶天佐、陶天佑非道非俗,究竟是干什么的,自然也刺探到赵迈身上了。但赵迈总以为自己是六安县土著,又是一个读书人,有家有业,虽和叶雨苍交往,乃是为了学艺健身,自问不致被官人多想。他却没想到捕快们打草惊蛇,走了正点子,无法交案,就把罪名横搁在良民身上了。
捕快们以为赵迈虽然是个念书的人,可是交结“匪类”,罪有攸归。叶道长和陶氏昆仲时常诽谤朝政,颂扬绿林暴客,那简直是反叛。反叛的朋友门人自然也是罪人。当他们捕空了正点子,就决意拿赵迈顶缺,同时也存着吓诈的心,于是把赵迈捉了走。赵迈问心无愧,理直气壮,心想捕快们尽管吓诈良民,我是不吃这一套的。到了县衙,见了县官,咱们再说理;县衙门不会不讲理,不会诬陷好人。因此他对付这两个捕快,一点也不买账,捕快拿话套他,他也不拾这个碴。他说:咱们公堂上评理去,硬抓老百姓,欺负乡邻,那还行;欺负我赵某,不太容易。
赵迈这可想迂了。县衙门并不往交结“匪类”上问,更不往诽谤时政上问,县官劈头一句,就往“叛逆案子”上扣。县太爷把惊堂木拍得山响。两旁衙役暴喊堂威,问过了“你叫赵迈么?”第二句就问:“你跟那个陶天佐、陶天佑,和妖道叶某,从何年何月何日,受了逆贼张献忠的伪命?在本省本县,你们的同党都是谁?你们的秘密巢穴共有几处,都在什么地方;你们规定哪月哪日,攻城造反?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赵迈被这么一讯,弄得瞠目结舌,莫名其妙。他决没想到县太爷问案,是这样硬拍硬扣。一时激起了他的书生脾气,冷笑着向县官回禀道:“老父台这么讯供,你太高抬我赵迈了,我姓赵的只是区区一介寒儒,素无大志,老父台怎的竟把我看成黄巢宋江一流人物了?我虽然是个不第秀才,却毫无振臂一呼,豪杰景从的感召之力。你这么抬举我,我倒成了乱世豪杰了!老父台所说的那个陶天佐、陶天佑,倒像是有点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的派头。那个叶老道倒也有点像梁山军师吴用的劲儿。只是他们并不是书呆子,他们也许都上梁山去了,可是没邀我,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县太爷的捕快们也不会堵家门口,去讹诈我去了,我也就早跟他们这帮一块溜之大吉了。”赵迈只顾快心抗辩,嘲笑了县官县役,惹得县太爷勃然震怒,骂道:“好奴才,你不是个反叛,也是个刁民,竟敢顶撞官府,咆哮公堂!打!打!”把一筒令签丢下来,狠狠敲打了一顿板子,吩咐钉镣收监,随后跟刑名师爷核计去了。
赵迈入狱,身受刑伤,十分痛楚,心中越发愤怒。他觉得那些县官县吏一定还要用毒刑逼供,一定要把自己拷打成反叛不可。他想起了陶氏昆仲所说的陶老镖师的遭际,起初他还有点半信半疑,做官的人也是人,就应该有人心,断不会那样昏聩糊涂,草菅民命。也许陶老镖师久走江湖,与草寇通气,所以才陷身法网。不料今日自己也受了无妄之灾,也落了个通匪谋逆的罪名,眼见得摘落不开!由此始信“官逼民反”这句话,不是愤激语,竟是真情常事了!
挨了几天,那县官果然又提出赵迈来,摆了一堂刑具,严加拷讯,定要从赵迈口中,追出叶雨苍、陶天佐、陶天佑,以及张献忠所遣入皖间谍的全部案情来。赵迈熬刑不服,只是冷笑。再问急了,他就说:“我招什么?你不是说我阴谋造反么?你既然这么硬扣,何必再问?我就算是造反,就算是谋逆好了!你没有捉我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么想;现在谢谢老父台给我提醒,我倒真的这么想了!吃了冤枉官司的人确乎是要反,可惜闯不出你这牢笼罢了!你若问谁是党羽,何时起事?告诉你,凡遭贼官诬陷的,身受酷刑拷打的,都是要造反,都是我们的党羽。只要有机会,什么时候都想起义,你就不必多问,替我画供吧!”
县官气得胡子炸,一迭声地拍桌子,喝命行刑。衙役们把夹棍给赵迈夹上,一阵喊堂威:“还不老实供出来么?”赵迈连哼了几声,仍然不招,县官道:“收!”陡然听得公案上拍的一声响,一件东西飞掠过来。斜插案簿,正钉在桌面上,颤颤的直动,原来是一支小箭!
县太爷失声惊叫,往起一站,突然溜下来,溜到公案底下去了。近侍拉着县太爷,连滚带爬,往后堂滚。堂上的人恍惚看见从偏庑房顶又射来了几支箭,才喊得一声:“不好,有贼!有刺客!”倏然数条黑影凌空而至。还未容吏役们看准认清,便随着黑影泛起一团迷目呛喉的白雾,罩住了公堂,同时刀光剑影在官人面前打晃。官人们发一声喊,七颠八倒,乱钻乱逃。
偏庑上跳下来的黑影,是几个蒙面黑衣夜行暴客,公然在白昼,在公堂上劫差事。就凭他们这份大胆,这份手疾箭快,就吓散了官人。官人只顾逃命,有的还顾得救县守,可是竟没有一个官人还顾得及“护差事”。恰好赵迈的脚镣已除,夹棍才上;黑衣人电光石火般奔来一个,把赵迈背救起来,向外就跑。外面快班有几个捕快,闻声举着铁尺,刚刚奔来。不料偏庑上黑衣暴客还有巡风的人在,立即随手发出甩箭,把捕快打伤好几个。跳下来的暴客,有两个挥刀开路,背救赵迈的健步追随,还有两个仗剑断后,寻砍官人。就是这寥寥六七个暴客,便把犯人劫走。好像他们胸有成竹,闯出了县衙,急钻小巷,跳入人家,不知怎么一弄,人就没影了。也许是一出县衙,便改了装,装成老百姓了。
县衙乱作一团,暴客劫走要犯以后,才从后衙旁边民宅中,把县太爷找到;肩头受了箭伤,其实并不要紧,却已吓酥了。但一听要犯已被劫走,就冲着捕快衙役大闹一顿。过了半晌,方才想起:“快知会本城守备,派兵丁,捉拿歹人!”并派役下乡,去拿赵迈眷属。
守备一听到县令受伤,要犯被劫,登时大吃一惊。守备部下,按名额有一百多名士兵,可是吃空名字的去了一停,给老爷们看家当差,又去了一停,老弱残丁又去了一停,剩下来驻守城门的,只得二十几名,却又多半不在岗上;还有在守备衙门听候差遣的,合起来竟不到三十几个。现在突然在县衙出了重案,只得东找西凑,把民壮调了十几个,凑了五十多名。守备急得嗓子都哑了,才得齐队。于是,人虽少,刀矛、挠钩、弓弩,居然应有尽有。由守备骑了马,带队先护衙,次缉盗。在通衙大街搜了一圈,这才巡阅城门,把那守城门的把总找到,把那散赴茶家市井、吃喝玩乐的守城兵也找到,这才关城门,宣布全城戒严。
紧跟着文武会商大事,县官和守备又吵了一顿。县官责备守备怠忽城防,守备说县太爷办理叛逆大案,不应该事先不关知武吏。像这样重案,关系全县全府安危,县太爷一个人就办起来了,守备一点不得预闻,跑了要犯,当然非武识之过。
县太爷大怒,说:“我都受了刺客的暗箭,我是因公负伤。你老兄把我公事不当公事,躲在家里享福,正事不谈,先往外卸责任!好,咱们走着瞧吧。县属出了叛逆,你说你不知道,你管干什么的?还怨县衙没有咨照你,现在请你缉拿要犯,你过了半天,才把队伍调出来!你那队伍都上哪里去了?就只这几个人么?”
武职官到底斗不过文职父母官,守备逼得脸通红,不敢再顶了。县尉、典史连忙从中斡旋,向文武二吏说:“二位寅兄都是为了国事发愤,足见忠君爱国。现在暂请息怒,还是赶紧追缉要犯吧。但不知劫差事的那几个贼党,年貌衣履如何?请县尊指示,我们赶紧拨派兵捕丁壮,严行搜拿!”县令气愤愤说道:“贼党劫犯行刺,我就第一个受了伤。贼党也不知是施的什么妖术,从天而降,起了一团迷雾,弄得人人睁不开眼,谁看清他们的年貌了?”典史道:“我想衙前皂隶在场的,总有看清的,何不把他们传来,细细问一问?就好下手了,若不然,也无法搜缉。”
这典史很有才智,县令气哼哼地吩咐把在场吏役传来,挨个询问劫犯逆徒的人数,因为他们都是蒙面的,看不到年貌。只问了个大概,就写出一张单子来,命书手复抄多份,分发出去缉拿。
可是典史的才智,还不如县尉。县尉问县官:“本案要犯赵迈逮到之后,不知县尊通详上去没有?”县官道:“哪里顾得通详?这不是抓到时过了一堂,今天刚提出来,才过第二堂,便被劫走了!”县尉道:“那就好极了。依小弟之见,逃脱叛逆要犯,文武官吃罪不轻;县尊既然没把本案上详,足见县尊虑事周详。我看我们把这一案哑密下去吧。我们只暗暗访缉。千万不要上报。如果我们缉着了逃犯,再通详报功;如果缉拿不到,我们就把这一案暗暗地销了,那时县尊和守府都不至于担处分了!”
于是把这叛逆劫犯的重案,无形中消灭了,正合乎官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秘诀。如果缉拿住要犯,那时再请功,尤其合乎官场“成事必说,坏事不讲”的大道理。于是乎照方抓。药,皆大欢喜,就这样做下去了。自然头一步,还是在城中加紧搜拿;第二步,派捕到清水村去抓赵迈的家属。结果是搜城捕叛,抓了好些个“情形可疑”的老百姓,算是逆党;差役到赵家,赵家的老小一个也不见,赵宅的什物空空如也,只剩下破桌子、烂板凳了。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连四邻也跑了好几家。可是差役们照样是“贼不走空”的,要犯家属逃亡,四邻逃亡,四邻的四邻到底还有没逃亡的,官人就把他们抓了来见官。官吏就把这些吃呈误官司的四邻好好敲打了一顿,有钱的交钱赎罪,没钱的就算是“无恒产即无恒心”,也就是刁民流氓、不安分之徒,县官用重刑敲打他们。“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总可以把一些人炼成了钢。但是好些个无能的老百姓炼不成钢,恰好替赵迈顶了缸。这件大案就这样破案了结,父母官也就照样通详上峰,报了一功。可是官场所认定的原案要犯赵迈,却鸿飞冥冥,逃出了法网。
救走要犯赵迈的是谁呢?可想而知,正是叶雨苍和陶天佐、陶天佑弟兄,另外还有叶道长一个长门弟子穆成秀。
叶雨苍在六安县清水村停留的时候,惹起官人的留意,官人稍稍刺探,叶道长立刻惊觉。叶道长的惊觉,又是他的长门大弟子穆成秀首先提醒的。穆成秀看破了地方里甲对他师徒侧目而视;又发现改装私访的捕快,在庙前庙后逗留,于是他秘密报知叶道长。叶道长身负重任,秘有所为,暗地里命弟子穆成秀给巡风,现在果然不辱使命,见危报警。
穆成秀原是个弃儿,父死母嫁。被叔伯们狠心霸产,把他从六七岁上赶出家门。六七岁的小儿街头行乞,冻饿号哭,无人过问。于是教云游四方的叶雨苍道长遇见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游侠客以救难为怀,遂不嫌累赘,把穆成秀收救了去,当作一个道童儿。那时穆成秀已经八九岁了,这小孩生得头大身矮,巨眼浓眉,有点奇形怪态,却天性笃厚,十分眷恋师恩。又以身世惨苦,饱受折磨,遇见人间不平事,立刻感同身受,疾恶如仇。因此他很能够敬业尊师,好义济贫,获到师尊的信爱。叶雨苍教他技击,他学起来,又聪慧,又能坚持。从师十几年,常给后学师弟们领招垫招,居然尽得叶道长真传,武艺精深,非一般徒儿可比。只是他虽已出家,不能信道,叶道长也没法勉强他。
他自幼乞食,不洁不屑,习于流浪,街头巷尾,找到一个角落,便可以蹲着睡觉,风餐露宿,视为故常。谁能料到他是叶道长的耳报神、踩盘子小伙计呢?后来他武功越精,堪以独当一面,叶雨苍便命他独行游侠。他依然佯作行乞,每遇不平事,便伸手搅他一搅,贪财的叫他破财,仗势的叫他触霉头。虽说真人不露相,江湖上行家尽多,渐渐被人发现,渐渐闯出了名堂,武林道给他一个外号,叫作木头猴、鬼见愁。木头猴并不是说他头脑有毛病,只是他姓穆的谐音罢了。“鬼见愁”是形容他生长的丑陋,鬼见了也发愁。
叶道长是出家人,忽然带了两三个俗家弟子,出没在清水村,明面是在凌云观挂单,可是到庙里找他,十回有八回找不到。叶道长由城到乡各处出现他的踪迹,他的几个弟子又太异样。陶天佐、陶天佑像一对跑江湖的汉子;穆成秀简直是个讨饭花子;赵迈又是个识文断字,有家有业的当地念书人,不第秀才。这样的道俗师徒,已经不伦不类,惹人注目,说出话来,又十分的“离经叛道”,昏君贼官张口就骂。于是乡约地保、官人捕快大起猜疑,暗中盯上他们了。他们师徒又往往是白天少会面,每逢月白风清,就聚在林边月下,练功讲武,还说些士大夫掩耳不敢听的话。官人暗中窥伺他们,只不多日子,便把他们弄“灵”了。
然而叶道长艺高胆大,他又忙得很,只密嘱徒弟们多加小心,勿留把柄,他照样忙他的事走了。案发这一天,偏赶上叶道长把陶氏昆仲也叫走了,官人们先搜庙,后搜村,末后逮捕了赵迈。穆成秀那时正睡在凌云观匾额上,什么动静全听见了,他却没有动弹。他骨子里看不起绅士派头的师弟赵迈,但要动手搭救他,忽然他的心思一转,要看看赵迈被捕后的骨气,便袖起手来。
赵迈抓到县衙,穆成秀施展轻功,潜去听审。看到赵迈抗刑不屈,庭辱县官,居然很够味,他这才悄悄抽身,奔回去找叶道长,把赵迈夸了一顿,说:“这位秀才居然是个人物,师傅眼珠子够亮的,我倒没有估透他,现在咱们怎么搭救他呢?”陶氏弟兄道:“我们搭救他便了。”穆成秀道:“搭救得赶快,他激怒了县官,势必要连过刑堂。不管他扛得住,扛不住,县官必要判他死罪!我们必须马上动手,再迟了,也许他受酷刑,伤了肢体,也许被狗官们暗中处死。”陶天佐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夜入监牢,把他盗出来?”叶雨苍微微一笑道:“我还要借赵迈这一案,撼动江南一带的人心,我打算白昼去闹公堂,劫要犯,你们看,可使得么?”三个弟子哄然告奋勇道:“师傅觉得这么硬干有好处,咱们就硬干起来!”叶雨苍道:“可是得涉险呀!”弟子们道:“要造反,还怕涉险么?赵迈老老实实待在家,凶险还找到头上来!”叶雨苍道:“好,对!”
于是师徒四人计议停当,决计要闹公堂,劫要犯,第一步先准备好了去路,此时张献忠已经入川,和他们消息隔绝;大家决定先奔西北,去投李闯王。潼关的闯将,跟叶雨苍有交情,先投闯将,再投效闯王。凭师徒一身艺业,定能轰轰烈烈干一场,将阉党权奸把持下的大明朝廷推翻,将绅豪把持下的府县治摧毁,老百姓一定得以舒喘一口气。他们把第一步去路讲定,第二步便是救人了;未救要犯赵迈,得先救要犯的家属。叶雨苍是道家装束,恐人打眼,便命陶天佐潜到清水村,面见赵迈的妻女,劝她们避难离乡。赵娘子颇识书字,丈夫涉讼,丈夫的朋友劝她弃家远飏,她竟不肯走。她说得好:“外子不出狱,我不能离家,要死死在一块。”她决不肯跟一个外人出走避难。陶天佐说破了唇舌,她流泪谢绝。陶天佐无可奈何,回报师傅。叶雨苍想了一想,就是自己去劝,也怕无用。只得设计从监狱中,贿买牢卒,获得赵迈的亲笔书字,上写:“琳儿爱女见字,家门不幸,汝宜随母到汝婿家暂为托庇,勿以我为念,汝及汝母应听从太老师之话,将来昭雪,再图完聚⋯⋯”叶雨苍这才重派陶天佐,再见赵娘子,垫好了话,挨到二更后,叶雨苍亲去剖说利害,劝这徒弟媳妇避地免祸。
赵娘子她以为丈夫的亲笔字条,措辞暧昧,只哭求老师搭救她丈夫,仍不愿意出走。叶雨苍晓得她还有点信不及。只得长叹一声,把真情实祸,仔仔细细对她说破,“你们家现在遭的是灭门之祸,罪一问实,就是叛逆重案。为了搭救你丈夫,我们要破狱纵囚。到那时,我们既要救你丈夫,又要保全你们母女,实在来不及。你既不放心,这样办,你先带女投托附近至戚躲一躲,等到我把你丈夫救出来,你们见了面,再定夺以后逃奔远方的事。”赵娘子还在迟疑,叶雨苍沉下脸来,严词正色说:“你不许犹豫了,事机很紧,性命交关,你不要害了自己。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定要这样做!”
说罢,叶雨苍离开赵迈堂屋,刚走到阶下,便施展武功,挫身一跃上房,浑如轻烟,没入夜色之中了。他是要拿他的武功,增强赵娘子的信赖。却是赵娘子依然存着男女有别的念头,更怕江湖上人心难测,随便叶道长怎么说,她还是潜存戒心。
叶雨苍是久闯江湖的大侠,他看透赵娘子左右为难的苦处,他就左想右想,想出了一招。修书一封,急命穆成秀星夜投递。穆成秀经两夜一天,持书邀来了一个女侠,论辈分还算穆成秀的师姊,论年岁才二十六七,她的名字叫作熊忆仙,就是汪青林的师妹。
熊忆仙一到场,赵娘子的顾虑消除了。立刻打点细软,由熊忆仙保护着,把赵娘子母女都改扮了一下,乘夜潜遁。
那一边,叶雨苍道长,率领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另外还邀来几个帮手,去搭救赵迈。探得这一天问审,他们就骤然下手,用暗箭射伤县令,用石灰粉迷住了公堂上官人的眼目,很迅速的,很容易地把赵迈劫救出来。由陶天佐、陶天佑替换着背负赵迈,冲出县衙西箭道,跳进小巷,三转两绕,逃到了一个落脚地点,马上给赵迈改了装,脸上也涂了色。其余的人也都脱下夜行衣,扮成各式各样的老百姓,隐藏起来。这隐藏地点,自然也是叶道长手下同党的住处。耗到夜晚,他们就架绳梯,爬城墙,保护着赵迈,逃出了县城。
一到城外,早有预备下的暖轿,把身受刑伤的赵迈火速运到邻县,和他的妻女见面。赵迈仅仅过了两个热堂,所受刑伤已经很重,人竟糟蹋得不成样子,赵娘子和女儿不禁哭了起来。不意赵迈自经此变,把颗心变得更硬了,他皱着眉对妻女说:“你们哭什么?我打了这回官司,长了好些见识,我这才懂得‘官法如炉’这句话的意思,这个炉也许把人炼成灰烟,也许把人炼成热铁纯钢。我从前总觉着官府是讲理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官府是苦害良民的所在,俗谚说:‘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这话虽俗,竟是真事!又道是哪座庙里都有屈死鬼,他们抓不住葫芦,就找瓢;屈死鬼给老爷们销差请功,屈死的是太多太多了!”
叶道长看定赵迈说:“如此讲,你看李闯王、张献忠这些反叛,所说的‘官逼民反’这句话可对么?他们要造反,应该不应该呢?”
赵迈切齿道:“应该!只是有一样,他们造反成了功,那时候改朝换帝,称孤道寡,他们也就变成昏君酷吏了!”
叶雨苍冷笑道:“你倒有这一虑,可是谁变成昏君酷吏,谁就激起民反;隋炀帝胡来,隋炀帝的脑袋就保不住!李闯王他们还不是没有改朝换帝么?你不能因噎废食!”
叶雨苍的确是和李自成、张献忠通谋的,他肩负秘命,是到东南来搜罗起义人才的,叶道长看中了赵迈这个不第秀才,以为他生有侠气,可以共图大事。可是叶道长渐渐发觉赵迈到底是念书人,心眼儿弯弯曲曲,有许多瞻顾,和陶氏弟兄截然不同,和穆成秀更截然不同,然而叶雨苍识高于顶,老早就认定要成大事,除苛政,戕民贼,不但要网罗草野豪侠,还要拉拢失意的文人。固然谁都知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一向是议论多,行事少;但明朝重文,秀才举人们每每成为一乡之望,良懦的老百姓常常受他们左右。要举大事,应该拉过几个失意文人来,教他们当幌子,做号角。
叶雨苍更见到闯王举义以来,劫富济贫,深遭绅豪诬骂,动不动就标榜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话头来,替朝廷张目。而朝廷派来的剿寇大军,和地方官绅结成一体,尽情造谣,说李自成、张献忠滥杀读书人,又说他们专用流氓山寇,最嫉妒良民。这正是王朝官府一种消灭反侧的毒辣宣传。为的是激起一,般人们对闯王闯将的恐怖和反抗。那么,闯王起义军为了打破这个谣言,也应该多方搜罗官场上失职的小吏,科场上失意的书生,借他们的嘴,道破官府的谣言。
叶雨苍远游江南,搜罗了一些不羁之才,赵迈也是其中的一个。赵迈失意科名,又遭冤狱,对王朝官府已深蕴悲愤;可是他到底中了一些四书五经的书毒,总觉得“离经叛道”“犯上作乱”不大受听。而且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所唱的“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这句诗也在他脑中作怪。———暴君可恨,暴民也可恶!现在他身受刑伤,叶雨苍等闹衙劫犯,把他救了出来,他竟糊里糊涂变成反叛了。他只能跟着反叛走,当顺民他不甘心。当乱民他不舒服,他呻吟病榻,还想到遁迹深山,做一个挟武技以全身的自了汉;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他想找一找……
叶道长为想打破他这个自了汉的拙想头,特地丢开别的事,留在赵迈匿迹养伤处,破釜沉舟,向他开导了两天两夜。告诉他:“虎狼当道,并没有世外桃源!而且目下内忧外患交乘,大丈夫生于今日,当抗起铁肩,除民贼,驱外敌。妄想置身世变之外,将恐胡骑南下,神州覆没。我们当不成佩剑的侠隐,却有份当定胡奴了,大元帝国就是前车之鉴。你可知道南北朝五胡乱华,嵩山隐士挨刀的故事么?”这位老道长大发婆心,煞费唇舌,才把头巾气十足的赵迈说得五体投地,也愿意当闯将了。可是对于张献忠还有疑惑,江南士民传说张献忠滥杀良民,把缠足妇女的脚剁下来堆成莲足山,假装开科取士,把儒生匿骗来,整批整批地活埋。又传说张献忠有七杀碑,是个杀人成癖的魔王,可是叶道长口气中,还说张献忠是个英雄。赵迈索性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问叶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叶道长哈哈大笑,说道:“张献忠如果滥杀,他的声势不会这么大。这都是官府造的谣言。我给你一个抄本,你看一看就明白了。”叶雨苍从他的行囊中,找出一本“罪唯录”,乃是明末一个小吏写的,交给了赵迈细阅。赵迈仔细翻读,这才明白张献忠的滥杀,其实是官兵干的,却转嫁到张献忠账上了。“罪唯录”上写得明明白白:“官军淫掠,杀良作俘”,打不过张献忠大西国的起义军,就攻入良民村庄内,烧房屋,抢财物,强奸妇女,把壮丁杀死,提人头报功,说是扫荡了一座贼寨,其实是杀绝了一村良民。
做主将的只图给部下请功受赏,不问虚实,官兵交到一颗首级,就赏银牌一面。激迫得老百姓“屯聚以拒官军”,“以州县迫降流寇”,结果,弄得良民也变成“流寇”了。张献忠的声势越来越大了。官书上屠村的账,全写在张献忠的账上,张献忠便变成一个好杀人的凶神了。“罪唯录”又写到李自成倡出“均田免粮”的号召,到处引得“畏官如贼”的良民“焚香牛酒以迎”。赵迈把这个抄本看了一通,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明白了官书不断写着杀贼几千几万,竟杀得遍地全是流贼,其中缘故就在乎残杀良民,虚报军功,这才激成闯王闯将的成功!
赵迈长叹一声,丢下书册,向叶道长说道:“弟子全明白了!自今以后,我也只剩一条道,要想逃活命,免得被逼为盗,只明趁早投闯王,我决定跟着师傅走了。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师傅每每提到张献忠,我心里总不以为然,现在我懂了!”
叶道长道:“你既然懂了,你应该怎么办呢?”赵迈慨然道:““弟子愿听老师驱策,赴汤蹈火,所不敢辞!”叶雨苍道:“好好好,等你伤愈,我自然要借重你!”
赵迈刑伤的确很重,按理说应当借地多多调养,却只在这小村子歇了几天,便觉出风声吃紧。他们男男女女忽然而来,白天不敢露面,做得太严密了,倒惹起四邻的疑猜。居停主人背地告诉了叶道长,说有人暗中刺探。叶道长立刻决计分头出走,远离省境。于是约定了后会的地点,先命穆成秀乔装车夫,陶天佑乔装赵娘子的小叔,把赵娘子母女连夜送走,寄顿到外省一个隐僻地方。陶天佐乔装仆从,算是服侍抱病登程的主人。赵迈扮作扶病回馆的幕府师爷,虽然患病,却奉东翁急招,现在从故乡出来,要跟随东翁一同上任。于是两拨人先后上路,叶雨苍道长别有要务,也匆匆走了。
陶天佐伴护赵迈,走着路养伤。走一程,歇一程,也许住店,也许到老百姓家寻宿。凡是寻宿的人家,赵迈看出来,大概都跟叶雨苍有渊源似的,叶雨苍虽是出家人,他的交游似乎很广。赵迈刑伤很重,像这样奔波疗养,自然好得慢,直过了三四个月,方才痊愈,却也来到约会的地点了。这是在苏皖交界的一座小镇,接头的地方是一家骡马行,穆成秀和陶天佑早就来了,还有几个别的人,都是跑江湖的汉子,念书人只有赵迈一个。见了面,穆成秀将安顿赵娘子母女的情形,告诉了赵迈,赵迈大放宽心,感激不尽。然后引见朋友,骡马行的老板,和两个赶车骡的把式,一个卖艺的,一个卖药的。穆成秀说:“这都是自家人,我们以后要多多亲近。”
这些人在骡马行候了几天,叶雨苍道长还没有赶到。大家等得心焦,日日翘盼,好容易盼来了一个“踩盘子”的朋友,带来一封密信,密信写了好几张,单有一张是写给赵迈一行人的,内说原议赴潼关,投闯王之计作罢(原本这话就是叶雨苍试探赵迈决心的),命赵迈和穆成秀、陶氏昆仲分作两拨,漫游豫皖以及长江上游至江西九江,要察看地理形势,官兵防务,要物色江湖豪杰,绿林人物,并访查官绅劣迹,民间疾苦。顶要紧的是设法宣扬闯王义军“诛民贼,除苛政,锄暴救民”的真情,把官府屠良民、报军功,捏造“流贼滥杀”的谎言,彻底揭破。
这封密信所规划有事体很多,其中最机密、最要紧的,乃是命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和别位同门,分途漫游各地,联络草野豪侠,传递消息,准备在豫皖江汉纠众起义,响应川陕。这机密大事,暂且没告诉赵迈。叶雨苍怕赵迈念书人心多疑虑,肩少担当,又没共过事,不得不加小心。因此,只将机谋告诉他一个大概,意思是教陶氏昆仲陪伴他奔走风尘,多历艰苦,多看看人间不平事,宦场鬼域情,好激起他的义愤,坚定他的斗志,同时也磨炼他的才气,希望他变成起义军江南方面的一个中坚人物。起义军多是川陕健儿,穷苦农民;叶雨苍特意在东南半壁,拉拢像赵迈这样身遭不白之冤的书香人家,鼓励他们竖起义旗。人人都说书呆子不能成大事。叶雨苍却道:“在努力鼓动,努力开导之下,能使得书呆子也肯造反,那推翻暴君酷吏的统治,就易如摧枯拉朽了。”这就是叶雨苍道长的一番苦心深意。
叶雨苍这个人很有卓见,他和李自成、张献忠两方面似乎都有联络。他常说歼灭民贼,必须万众一心;南北十三省,应该各省都有人起义;三百六十行,各行都有人入盟,这样才教官军“剿寇”顾揽不过来。同时各地起义军更要互相策应,联成一气,官军击此则彼救,击彼则此救,步伐协同,互相策应,才免教官军各个击破。张献忠不肯拥戴闯王的大顺王朝,他竟率部入川,自立为大西国王,叶雨苍认为这样举动大错特错。叶雨苍近年来奔走各地,不暇喘息,他就是专心给各地义军“排难解纷”,化除误会,鼓动他们团结一心。他成了义军中间的鲁仲连。
现在叶雨苍与赵迈定了约会,没有赶到,也就是义军中间,不幸又滋生了意外的波澜。
当下,穆成秀等接了密信,依计而行。陶天佐仍和赵迈结伴先走,赵迈刑伤已愈,体力未复,还怕他仓促遇事,应付不来,穆成秀和陶天佑就稍稍落后,在后面暗地跟随保护着。自然他们在漫游过程中,仍忘不了他们的正事。
陶天佐和赵迈等,由豫皖交界,绕赴豫南,西趋荆襄,一路上拜山访侠,察关隘,侦民隐,饱尝风霜,大开眼界。赵迈渐渐磨去了书生习气,也颇体验了江湖人物气味。靠着穆、陶等人的帮助,交结了一些草莽豪杰,并且也安排了一些举义的准备,在江西九江口,他们结纳了两个豪侠。一个叫镇九江丁鸿,乃是当地鱼行老板,有许多的渔民跟他结义,在水路很占势力。另一个叫神手蔡松乔,生得白面长髯。相貌清癯,世传针灸法,接骨科,专治跌打损伤,在九江口岸悬壶行医。九江口是个水陆码头,江湖上好汉常有打架斗殴的负了伤,折了骨,就找蔡松乔调治,治得很灵效。蔡松乔为人好交,也认识了一些江湖人物。他本身也会武功,他和镇九江丁鸿,乃是拜盟的弟兄。
镇九江丁鸿生得身材壮大,大眼睛,高喉咙,气势雄伟,体壮力强,年纪比蔡松乔小几岁。鱼行出身,家中有钱有人,却也生性好友,很有人缘;是单雄信、晁盖一流人物,也交结江湖人物,也交结地方绅豪。他这“镇九江”的外号,乃是他做了一件威镇江滨的事,当地人给他贺了一个外号。那年由上游来了许多木排,木排争水道,撞坏了渔船。渔户和排上的人起了纷争,排户强悍,动手行凶。渔民报复,纠集多人要打群架。事被丁鸿知道了,慌忙到肇事场所。他晓得斗殴一起,必出命案,胜的欣然庆功,败的含耻寻仇,那就冤冤相报,死的人必然更多。于是丁鸿掏出他的看家本领来,头一步先拿出他的地方豪侠的派头,向渔民大叫:“诸位老乡且慢动手!这是俺姓丁的事,俺不能叫人堵上家门来欺负,我一定要办个了断!”登时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把众怒压得一压,把眼看爆发的拼命械斗暂且拦住了。第二步他脱了上衣,光着臂膀,举一支铁篙,跃上渔船,一个渔民替他摇桨,如飞地找那木排上的排头搭话。
这时候有十几艘渔船,像蚂蚁交螳螂似的涌聚在木筏前边,拦住了去路,几乎要封江。排户聚了人,抄起家伙。丁鸿舌绽春雷,连声大叫:“哥们让道!哥们让道!瞧我小弟的面子,让我来‘了断’!”竟使出雄威,把这些蚁附木排的大大小小渔船,用他那铁篙一点一艘,一冲一艘,眨眼间拨开了水道。他又将铁篙一点,眼望木排排头存身的那块大木排,行船一直凑上前去。又高喊一声:“朋友息怒,俺丁鸿来也!”嘈杂声中,没人理会,船临切近,他踊身一跃,跳上了木排。这木排被他飞身一落,竟一浮一沉,恍如压下千斤重闸。木排上一个年轻排户横身拦叫:“呔,休得⋯⋯”抡竹篙一打,呱的一声响,碰在丁鸿的铁篙上,折为两段。丁鸿哈哈大笑,早已跃登木筏,把铁篙投在脚下排上。“光棍眼,赛夹剪”,木排上气势虎虎,站定好几个人,他立刻认出哪个是排头,便抱拳上前。
正是先声夺人,那排头马天祥愕然张目,喝问来人是谁?丁鸿重新通名,那排头道:“哦,我当是谁,原来是九江口鱼行老板丁二爷么?”抱拳还礼,伸臂过来拉手。两人手拉手,暗中一较劲,排头哈哈大笑,道:“名不虚传!既然是丁二爷出头了事,我水上漂让了!”吆喝一声,教木排往江心错开。却又故意亮了’一手,那身一掠,从这座木排,跃登那座木排,从那座木排,跃登第三座木排,好像是传话止争,其实是把他那轻功施展出来,挣回面子。丁鸿连忙喝彩:“好俊飞纵术!”马天祥笑道:“出丑出丑!”随后跃回来,向丁鸿拱一拱手道:“丁二爷请回吧,改日再拜访!”
马天祥就要走,丁鸿道:“且慢!小弟应尽地主之谊,请到舍下。”马天祥道:“这个⋯⋯”眼往岸上一瞥。
丁鸿道:“仁兄务必赏脸,我还要替我们鱼行哥儿们向诸位赔礼!”
马天祥道:“是我们的不是!”
丁鸿道:“是我们的不是!”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相携登岸豪饮;一场纷争,在江湖义气上,杯酒言欢间,化为乌有。这镇九江丁鸿的外号,便是这样获得的。哪知道为了这个外号,丁鸿竟身陷法网,为官府所毁害!
赵迈、陶天佐、陶天佑、穆成秀四个人分两拨漫游江湖,访察豪侠,窥探江防,看到了九江南昌一带形势险要,如果在这地方,联络江湖人物,布置起义,恰可以截断江航,震撼南疆。四个人暗暗寻访堪以举义的英才,便从市井间听到镇九江丁鸿这个人物。丁鸿这时候,恰遭横祸,被官绅勾结,拿王法当圈套用,把他挤到头一道陷阱中,直落得倾家荡产,仅挣出活命来,却是第二道陷阱又给他安排停当了。
镇九江丁鸿曾经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姓施的卸任御史的门丁,这施御史便是九江府一个很厉害的乡宦。偏偏本府又来了一位新任耿知府,生平以清流自居,以风雅自高;现在流寇蜂起,治乱国用重典,分要振刷振刷。刚一下车,便垂问民隐,暗访豪强。他却不打算惊动把持官府,欺压良民的豪绅乡宦,那是士大夫,和他乃是一流,决不会造反。他要找寻惩治的恶霸土豪,乃是没功名、有声望,而又不安分、富资财的老百姓。于是他倒从这个卸职御史口中,问到了几个恶霸,头一名就是镇九江丁鸿。
丁鸿在当地很有名声,家境又好像殷实,并无科名,偏偏又有“镇九江”这个倒霉绰号。耿知府老爷以为这正是不轨之徒,好人焉有绰号?好啦,除暴安良,杀一儆百,乃是地方官的职分。耿知府立刻发出传票,“抓来见我!”一顿敲打,丁鸿抗刑不招,其实就想招,叫他招什么呢?他并没有抢男霸女,也没有谋夺谁家的寡妇田、绝户产。他最大的罪状,只是不受御史老爷府上门丁的讹诈。

第六章  险恶豪绅仗势倚财强霸道  鱼行好汉熬煎受迫怒焰生
施御史老爷妄想不花钱,日日白吃鲜鱼,鱼行老板丁鸿先生给碰回去了。这是他得罪人处。虽然他身陷法网,但素日人缘不错,渔民们联名递保结,不成;当地商户联名递保状,也不成;又烦出别的绅宦来说情,后来保出来了,却弄了一身刑伤,耗去了全部浮财,他的渔船也变卖了好几艘。当然绕着圈子,肥了新任耿知府和施御史了。
丁鸿挣出活命来,回到家中,问出自己的出狱,乃是家中人变产行贿,打点出来的,他不由发怒,向家中人嚷了一阵。更打听这场官司受枉的缘由,起初还弄不清,日久渐渐访出底细来了,“丁仁兄,你这是财多为累啊!”这一下更把他气得暴跳如雷!原来是去职的御史施乡绅秘密检举他的!他切齿道:“好好好!这可真是官逼民反,咱们往后瞧吧!”
却不料“往后瞧”这句话,不知怎的,传到了施御史耳中。御史老爷微微冷笑:“好个刁民,他还要恫吓乡绅,我一定教你好好地往后瞧!”
可是施御史捻须冷笑的话,不知怎的,又传到了镇九江耳中。丁鸿又怒又怕,狠狠说道:“这可应了那话,贫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却是我姓丁的也不是老实的,随便任人拿捏。还是那句话,你教我好好往后瞧,我就好好‘往后瞧’就是了。但愿你御史老爷,知府大人也要好好地往后瞧!”
从此,镇九江丁鸿,暗地里也有戒备,也有些拉拢。他想:“狗日的,逼急了老子,老子不在水路混了。老子上山!”
在这时候,赵迈、陶氏昆仲、穆成秀悄悄地来到九江了。
不久,九江江边上,突然出现了几位外路好汉。卷胳臂,捋袖子,气势汹汹,好像是白相朋友,混混儿新来开码头的样子。丁鸿的鱼栈就开设在江边。这几位短衣帮好汉就不断来到鱼栈左右打旋。过了个把月,丁鸿认识的一个开赌坊姓郭的白相朋友,找来跟丁鸿私谈。丁鸿问:“什么事老哥?”赌坊主人郭老板说:“丁二哥,你可觉得这两天你们鱼栈有什么事故么?”
丁鸿一愣道:“没有啊!”
郭老板道:“你没觉出,有人琢磨你这鱼行么?”
“没有吧,等我问问看。”丁鸿把鱼行掌秤杜恒才找来一问,掌秤杜恒才大大意意地说道:“谁敢琢磨咱爷们!我管保没人这么大胆。但是,浑蛋哪里没有,这些日子的确有几个外路江湖,不断到咱们鱼行来打旋,向咱们渔船上的朋友乱问一气。”
丁鸿张大眼问:“问什么?”
“问油水,问好处,问你有多少船,问别的渔船就甘心吃你的摆布么?”
丁鸿忙道:“他们怎么答的?”
掌秤道:“他们当然实话实说了,说我们丁二哥也是苦朋友出身,一向公买公卖。处处顾全我们同行。人家是我们渔船上的公道大王,谁和谁有了竞争,都请人家评理。”“他又怎么说?”
“他们说,好一个公道大王,怪不得要造反呢!”
丁鸿直了眼道:“哈!”愣了半晌,转怒为笑道:“我就是公道大王,我就要造反⋯⋯我不是还没有造反么?”
赌坊郭老板道:“丁二哥不可大意,我却晓得这几个家伙别有阴谋……”
“有什么阴谋?”
“大概是聚了些打手,要谋夺你的鱼栈渔船。”
“哼!好,我镇九江真有点混够了,我正想迁码头,躲一躲这帮贪官豪绅,只要真是江湖上的好汉,按江湖道想来跟我比武较量,我镇九江干脆准让了。我谢谢郭大哥的关照,他们还有别的打算么?”
赌坊郭老板便将那几个外路好汉在赌坊押宝要钱所放的狂言,所无心透露的诡计罄其所有,全告诉了丁鸿。丁鸿略作沉吟,暗暗打定应付的主意,当下便留郭老板喝酒。郭老板一面喝酒,一面也替丁鸿出了一些主意,并自告奋勇,要拉拢对方,探探他们的口气,是不是可以和解。
过了几天,赌坊郭老板向这几位江湖汉子试探口风,这几人神色侮慢,毫不兜揽。郭老板再往深处谈,这几个人突然滑头滑脑,装出假面具来,嘻嘻哈哈,胡扯一阵,自说他们乃是路过九江,并不打算在此地开码头,但又“回马一枪”,从泛论九江口的江湖人物,打听到镇九江的势力、为人和他经营的鱼行的内情。郭老板转问他们,打听这个做什么?他们却道:“谁不晓得镇九江这号人物,真是威名远扬,我们很钦仰,可惜没工夫。若有工夫的话,倒要结识结识。”跟着叮了一句:“你老兄大概跟‘镇九江’很有交情吧?”郭老板赶紧顶上话去:“不错,‘镇九江’这个人仗义疏财,最好交朋友,最有义气的,不但我在下跟他不错。本地街面上的人物,以及官私两面,他都有朋友,都跟他至好。像你们哥几位这表人物,倘愿跟他交交,他是求之不得的。”
这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微然一笑道:“是么?”忽又道:“好,不久就有机会,我们哥们跟他交一交。”便站起身来,告辞走了。郭老板惹了一肚皮气,这伙人云山雾罩,口气怪得很。看气派,他们又像江湖道,又不很像;看来意,好像来开码头,又不肯认账,郭老板是个粗人,就愤愤地骂了一句:“狗养的,这伙东西到底是怎么个路数呢?”他一点也没摸清,也就没给镇九江送信。
然而机缘竟够紧迫,隔过不多几天,这几位外路好汉带头引领着两个气度骁雄、武师模样的人物,倏地气势汹汹,找上鱼行,先说久慕“镇九江”的威名,“我们来交交”,等到柜上把丁鸿找来,他们就开门见山地说出口来,要吃挂钱,入干股。丁鸿问他们:“凭什么?”两个武师沉默不语,那几个带头的好汉掀衣襟,啪的往桌上拍出刀子来,一指刀,一指鼻头:“爷们凭这个!”
镇九江丁鸿一见这阵仗,哈哈大笑:“诸位赏脸,光顾到我在下这里来。在下一生好交,一定教诸位乘心如愿!”眼光一罩,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他立刻分出轻重,转脸对着那两位武师递话,重新请教姓名。两位武师一姓张,叫张开春;一姓黄,叫黄建堂;那带头发话的叫舒长旺。丁鸿眼望着张、黄两武师,话对着大家,沉着讲道:“我们自家人有话摆在桌面,我们也用不着绕圈子,诸位也不爱听。现在我小弟要冒问一声,诸位的来意,可以开诚布公对我言讲么?诸位如果在财力上,有需在下效劳之处,小弟不才,愿倾囊献上,诸位尽管说出多少来。如果诸位此来,是替好友找场出气,我丁鸿自问血性交友,从不敢欺压哪一个人。请打听街面,便知小弟不是自往脸上贴金,街面上的朋友还没有说小弟不够朋友的。但是,无心之失,谁人没有?或者我无意中开罪了好朋友,就请诸位明白指教,我丁鸿还不是护短讳过的人,诸位尽情挑明了,我一定知过必改,有罪赔罪,准叫好朋友面子上过得去!”
张、黄两个武师还是不言语,只拿眼盯着丁鸿的嘴,又侧顾到带头发话人舒长旺的嘴。舒长旺总不理丁鸿这一套,不依不饶,十分强项。丁鸿烦出街面人物来,在酒楼说和,怎么说也说不拢,对方强项依然。并且越叨念话越难听,舒长旺狂笑着说:“丁二爷威镇九江,把持鱼行,有财有势,莫说老百姓惹不起,连官面都另看一眼。可是水满了要流,吃肥了会吐,丁二爷也享福这些年了,把渔户的油水也诈弄到透骨了,该换换口味了。丁老兄吃惯头一口,现在该换我们哥们啃第二口了。”干干脆脆,就是这等口调。
说和人出力对付,试替丁鸿探问他们入干股、吃挂钱的成数:“哥们打算吃多少股呢?哥们究竟是多少位呢?”
答话很凶,人头不太多,一百多个,干股四六也不行。“怎么才行呢?哥们难道说,整个端么?”
啪的一下,舒长旺砸桌子,瞪眼睛道:“你猜着了!”
“我也没烦你们费心呀!”
“好!你们事有事在!”说和人气得面目变色,站起来,豁刺剌地全走了,立刻回复丁鸿:“预备桌面外的吧。”
镇九江丁鸿哪里吃过这样挤,当下挤翻了。冷笑说道:“好吧,谢谢诸位,回头我给诸位道劳去。”于是亲自接见舒、张、黄等人,“既诸位不赏脸,桌面上讲不通,那么请诸位划道吧,我姓丁的在这里接着!我刀山、油锅、拳脚、家伙、单打独斗、群殴械斗,请诸位赏脸赐教!”
却是舒长旺这几位好汉又不想卖打,拼命。张、黄两武师首先划出道来,教镇九江摆擂台,普请天下英雄“以武会友”。胜者占有鱼行,败者夹了尾巴走。打擂台自然是单打独斗,镇九江丁鸿的武功还盯得住,略一寻思,咬牙道:“好,就是这么着!”他明知虎狼当道,应该韬晦,可是事到临头,死了也要争一口气。他是豁出去了,对手舒长旺看出丁鸿的狠劲,突然又变了卦,另说出定期纠众械斗,不要单打独斗了。丁鸿道:“械斗群殴,不见本领,你老哥这做法不嫌差劲么?我却怕江湖人耻笑我靠着家门口,倚众欺人,我情愿跟你单个对单个!”
张、黄两武师微微动容,舒长旺也道:“一定要群殴!谁不知道你镇九江在本地人多势众,谁也惹不起,我们却偏要惹一惹。”
丁鸿怒极,也拍桌子道:“好,就请你们定日期吧!还有,日期请你们定,地方也请你们定,我全听着就是了。”
就这样僵上火,定了局。
两边暗中都忙着准备。丁鸿只是预备人,那边除了人,还有别的准备。这时候,地面上全轰动了,接骨科郎中神手蔡松乔却从别方面,另得了一个信,又过细地扫听了一回,慌忙赶来,找镇九江丁鸿密谈。先略问经过,跟着蔡松乔眉峰紧皱,叹道:“这可不好⋯⋯这可怎么办呢?丁二哥,我跟你讲一句心腹话,械斗使不得,擂台摆不得,闲气简直怄不得。你能压住火,把这口气咽下去么?你想你这时候,可很有点不对劲呀!”
丁鸿微喟一声,摇头道:“他们堵上门来找寻我,我不顶着干,怎么办?他们要打架,只好跟他们打。死就死,毁就毁,还顾得及别的么?”
蔡松乔道:“丁二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要弄清楚,这不是争码头、抢衣饭,寻常江湖好汉较量胳膊根的事件,这里面还有别的把戏……”
丁鸿闻言,寻思了半晌,似有所悟,双眉一皱,咬牙瞪目,道:“我明白!”此时他叛志已萌,便向蔡松乔透露了口气。可是神手蔡松乔未遭切肤之痛,只觉当山寇、当反叛的名头,有些吃不消。但丁鸿左思右想,别无他途,经过两人多时叨念,更已利害分明,丁鸿竟把大主意拿定。
神手蔡松乔见到丁鸿志向已决,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劝了。事情危急时,二哥如有需用我的地方,千万给我一个信,小弟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一言为定,我谢谢你的盛情。”
当下,两个人紧紧地握着手,好久好久,方才告别。蔡松乔自回医寓,听候吉凶。丁鸿赶忙布置,一面安置家小,一面向鱼行同事、渔船至好,透露己意,一面跟江湖上的好汉通谋。
当天夜里,便有两个绿林壮士,高春江、鲁晓峰,应邀潜来参预密谋,规划举事。举事必须有够上数的死党,还要有接上手的外援,现在却苦于外援的“远水不救近火”。九江口这地方,附近既没有占山称雄的陆路好汉,也没有据水抗官的江湖豪客,西北够不上闯王,西南够不上洞庭湖的百鸟。盘算了一阵,又把九江府官军的兵力估计了一下。镇九江骂道:“管他娘的外援够上够不上,老子我要硬搞、瞎搞了!”
他觉得一旦杀官造反,没处投奔,实在有点差劲。他毫没有造反的经验,他竟想不到,此刻只要闹起来,遍地都会出现帮手;随便一个地方,攻下来便可以据为梁山泊;并不一定先要有个梁山泊,然后再投了上去。那高、鲁两个绿林壮士也很外行,他们只是独行强盗罢了,他们俩告诉丁鸿:“我们可以给丁二哥引见几个能人来。”
第二、三天,便把能人邀来。这能人正是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赵迈一行。
鬼见愁穆成秀、铁秀才赵迈一行到达九江口不久,便听见茶寮酒肆,纷纷议论当地豪杰将有打擂台、夺鱼行的纷争。既然是打擂台,一定有武林中的能手,穆成秀等便留上心了。恰好丁鸿正在寻访跟闯王闯将通谋的人物,中间撮合人自然是那两个绿林好汉,高春江和鲁晓峰。
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一听见两个绿林提到丁鸿的遭遇,便欣然雀跃:“好极了,这可找到合适的人了!”便要几个人同去会见丁鸿,赵迈道:“且慢,人心隔肚皮,这位姓丁的朋友恐怕是被逼急,要拼命。他这个人素日究竟怎么样,是否有号召大众的魄力?我们先不要鲁莽,我看应该试着脚步,留点后手,我们头一步要考一考他的真假虚实。”穆成秀道:“但是,夺鱼行,要械斗的事,九江口街面上都轰传动了,决计假不了!镇九江丁鸿这个人,我也早有耳闻,是个豪爽汉子。不过你的话也很有理,造反到底非同小可,魄力决心应该品察一下。咱们这样办吧,你跟天佐找他面谈!我和天佑留在外面访,咱们一明一暗。”大家齐声说好,赵迈就和陶天佐,由居间人陪伴,候到天刚黑的时候,悄悄到鱼栈后面,跟丁鸿会晤。
初次见面,略有寒暄,跟着就摒人密谈。丁鸿以为赵、陶两人既与闯王通谋,是造反的人了,应该是骠悍泼剌的人物,不意赵迈文质彬彬,江南口音,活脱像个幕府师爷;陶天佐又鬼头鬼脑,江湖气很重,两人不伦不类,都不像黄巢、闯王派头。
丁鸿存着戒心,赵、陶又存着试探的心。这一边反打听赵、陶跟闯王的关系,叮问九江附近,到底有没有闯王潜伏的兵力;那一边又刨根问底,盘诘丁鸿的决心与实力:“到底你老兄手下有多少人?还能号召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谈了半夜,彼此总隔着一层,没有做到推诚相见。———本来呢,他们这是头一次会见。
谈到夜深,赵、陶二人告辞,并订后会。丁鸿要亲送二位回转下处,问他二人住在哪家店房?两人悄声说:“你请回,不要送,免得叫官人打眼。”并没有说出店名,也没有说出现时落脚处。那两个居间人高春江、鲁晓峰要陪着客人走,被丁鸿留住了。
丁鸿送客归来,掩上了鱼栈后门,和两个居间人来到屋里,脸上闷闷不乐,鱼栈别屋早聚着十多位死友,听候消息,纷纷围上来,动问:“跟北边的人会见情形怎么样?是他们派大队接应我们来?还是我们杀出去,投奔他们?”丁鸿摇头道:“还提接应呢,这两位闯将城府很深,任什么话都不告诉我们,只拼命挤我的底细,问我死党都有谁?打算怎么动手?有什么外援?我若有外援,还用得着找他们么?简直这两位闯将满不够味!”转问居间人:“到底赵、陶二位跟闯王沾着点边没有?他们打哪里来的?不是官府派来的狗腿子,暗中刺探我们的么?你跟他们早就认识,还是新交?你可听见刚才我问他二位的下处,他们都不说么?”居间人高春江、鲁晓峰极力担保:“这是好朋友,绝不是官府腿子。丁二哥别多疑,人家许是仔细审慎,我这就找他们去,跟他们透底说开了。刚才你们接头的情形,我也觉得有些合不拢,彼此都有点放心不下。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是咱们这窝里的人,绝不是狗腿子一流的人,他们就不能帮我们一手,也不会坏我们的事,若不然,我们也不敢给你们撮合。我们这就问去!”立刻站起来走了。
丁鸿很烦恼,且把赵、陶丢开,专谈械斗,由于人多主意多,大家商谈起来,七言八语,居然谈出一个策略来。当下商定,多多地聚众,明面跟对方械斗,暗做造反的准备。一旦发现对手果有陷害机谋,就把械斗一转而为杀官造反。
死友们就纷纷出动,以邀人助拳为名,加紧地找这位,拉那位,左密议,右聚会,挪地方,严关防,探敌情,窥动静,磨武器,备车船。暗中穿梭似的布置,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佑暗中窥察,获得了蛛丝马迹。
那两位居间人高春江、鲁晓峰也已诘问赵、陶。赵迈笑道:“老兄不要忙,他们恨不得我们立刻调动人马,帮他杀官造反,我们却要访一访当地的情形,估一估力量。请你转告丁二爷,稍安勿躁,我们也得合计合计。好在我们是初会,下次再见面,我们拿出我们的做法来,丁二爷就高兴了。我们也是忙得紧哩!”
于是居间人自去回复丁鸿,丁鸿微微一笑,对赵、陶竟失去了信心,随口答道:“好吧,我静听他们的好信吧。”索性连最近的布置,也没告诉居间人转达。
穆成秀和二陶一赵,既已侦知丁鸿的决心和实力,立刻也决定了对策。先派陶天佐北上驰报叶雨苍,但不必远去,只出离省境,便有他们秘设的驿站,专管传递消息。然后,穆成秀、陶天佑、赵迈找到居间人,要立刻地跟镇九江丁鸿会见。丁鸿另换了一个隐僻的地方,邀几个至友,和穆成秀等见了面。
穆成秀大头巨眼,花子似的打扮,可谓其貌不扬。但和丁鸿一“对盘”,立刻看出他眼光闪烁,精力弥漫。等到一开口,穆成秀开门见山,便问:“丁二爷这两天运筹辛苦,还有几位朋友血性相交,给你拼命奔驰,想见你们同心决意要抗拒酷吏豪绅!丁二爷,我们全很忙,事机又迫切,我们要痛痛快快地办。我先叮问你一句:你预备得怎么样了?”
镇九江丁鸿道:“略微有点安排,但是不成,人手太少,还得请你们诸位大力应援。”
穆成秀笑道:“哪里,哪里,我们是远水不救近火,我们知道你已然预备得差不多了,你们已经纠合了二百一十七位同盟死友了!”
“什么?”
“你们不是已有二百一十七位患难弟兄,都订了同生共死的盟单了?”
丁鸿微微一惊,环顾盟友,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又拿猜疑的眼光,打量居间的朋友,末后又凝视穆成秀、陶天佑、赵迈三人。丁鸿久涉风尘,眼力是高的,他看出穆成秀生相尽丑,却绝没有官府捕役狗腿子们那种恶奴狡辣相。穆成秀冲着他一笑,他。立即回笑道:“不错,穆仁兄耳目够灵的,我们人虽然不算少,但是九江口地扼长江中游,驻扎着水师三营,还有城防马步五营……”
穆成秀道:“我知道,江防水师共八营,现在九江的就剩三营。然而你老兄布置得很好,你的朋友也够交情,你的举动很露形了,可是瞎眼又瞎心的官府不很知道你的,也没提防人。如若不然,他们不会把那五营水师开赴鄱阳湖去⋯⋯”
丁鸿道:“穆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因为我是水路买卖,他们是怕我往鄱阳湖里跑,他们是要截断我的退路……”穆成秀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们还没动手,还谈不到退。就是退,也不该往南边退。现在我们要核计的是,怎么动手,何时动手?我们估计,地面上水陆官兵尽多,也不过水师千名,马步二千余名,再加府标、县捕、丁壮,多算也只是四千人上下罢了。你若起兵,但凭二百一十七名盟友,再加上一二百名义从,人是不太富裕。”

第七章  御史府中夜行人插刀留柬  白当镇畔运粮船火光冲天
穆成秀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当然,若猝然发动,是可以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的。所顾虑的倒是持久之计。长江上游汉阳的重兵,和下游芜湖的重兵,恍如一条长蛇,他们怕不容你在九江口拦腰一刀切断的。所以,起兵攻城是可以的,攻城略地是干不得的。还是应该学闯王,且战且走,到处给他窜扰,才能成其大事。你们打算占山,入湖,这个我都觉得不对……”
镇九江丁鸿忽然笑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其实都是后话,将来有工夫,可以仔细盘算。我们现在着急的是眼前的办法,诚如你老兄所说,人不多,帮手少。咱们干干脆脆一句话,穆仁兄,你们能出多少帮手呢?”
穆成秀也笑道:“我们也更干脆,你当是我们还对你老兄有什么夹藏掖么?我们的人都来了,就是一巴掌这些个!”
镇九江不由动怒,道:“你们才五个人么?”
穆成秀道:“五个人还少么?”
丁鸿简直要大骂,可是他忍住了。他说道:“五位英雄果然不少,桃园不是才三结义么?不过我们二百一十七人已太无能,总觉不是万夫不当之勇。可是就冲你老兄这个气派,也给在下仗胆助威不少,我一定豁出去干就是了。穆仁兄、陶仁兄、赵仁兄……你们到场是三位,你三位请回,听我们的好消息吧。”
镇九江这一气,非同小可。他已然决定了,先杀穆陶赵三人以灭口,就算拿他们开刀祭旗。他认定穆成秀等口吻狡,言行诡怪,简直不是恶作剧,就是官面的狗腿子。自己的计划决不再多说,已然认为说得太多了。他心想,只要穆成秀等告辞要走,就把他们扣起来,先审审他们的底细。丁鸿双眼闪闪,往外冒火。他的盟友们看出不对劲来,那两个居间人高春江、鲁晓峰,却早恼了,突然上前,抓住了鬼见愁穆成秀,厉声诘问道:“姓穆的,你不能拿好朋友开玩笑!是我多事,把丁二哥身家性命交关,还牵连着鱼行渔船好几百口人生死的大事,瞎眉瞪眼地告诉了你们;也是你们先要造反,来找帮手,我才相信你们。怎么着,你们把实底掏摸了去,放出这样的稀松平常的屁来!姓穆的,你此刻不说出真心实话来,我跟你不客气!”
陶天佑、赵迈一齐拦道:“慢来慢来,有话好讲!”穆成秀面现诧异,说:“我怎么啦?我的话还没讲完,我的主意还没有拿出来,丁鸿兄就急不可待了?人家着急是应该的,老高、老鲁你这两位中间人也引头瞪眼,瞪眼能办事么?”
神手蔡松乔一看下不了台,忙站起来,横在三人中间,赔笑道:“消消气,有话慢慢商量。穆老兄,你究竟有什么高见,指教我们丁二哥呢?”
鬼见愁穆成秀刚要张嘴,铁秀才赵迈施眼色止住他,自己却用和缓的口气,笑着向丁鸿、蔡松乔说道:“我们也是想到丁老兄帮手少,仓促起义,未见得马到成功。昨日里,我用釜底抽薪的法子,把你们眼前这场是非压一压;然后容开手脚,我们去给你们请救兵,里应外合,才能成事。”
丁鸿纳着气问道:“请问用什么釜底抽薪之计,才能压得住这场械斗呢?难道说向官府行贿,找主使人向施御史服软?”
赵迈道:“服软行贿,如果有效,也未尝不可以。只是这些贪官豪绅一向软的欺、硬的怕,你越央求大老爷恩典,大老爷越要拿板子敲打你。”
“那么,怎样釜底抽薪呢?”
赵迈道:“我们想了一条拙计,请丁老兄和诸位兄台一同斟酌。其一,耿知府、施御史是丁兄的真对头,他们那里,我们可以设法托人去善劝他们,教他们适可而止,不要再算计你。其‘二,出头争码头来的那几位江湖朋友,我们也可以绕弯子找人,跟他们说开了,劝他们不要受官府豪门支使,当傻小子……”
居间人高春江、鲁晓峰听了一愣,说:“你你,怎么你们跟他们官绅也有拉拢么?”
穆成秀、陶天佑、赵迈全笑了。穆成秀抖着大头说道:“咱们闯江湖的人,眼皮是杂的,跟哪一行都来往。官绅这一方面,咱们虽然高攀不上,可是总能找出门径来,挖出跟他们对上脸、说进话的人,烦他们给丁老兄疏通疏通。我们相信,只要容开了空,我们管保把他们老爷们善劝好了。”
丁鸿见穆成秀说这话时,神色冷淡,忽然想过味来,忙问道:“穆仁兄,你们的话里面有好大的脱榫。赵兄刚才说他们吃软怕硬,怎么又能听人善劝!你们的善劝的法子是怎样的呢?你打算烦谁去善劝呢?”
穆成秀笑而不言,只说:“三天以内,我们总能找出善劝的人来,既然找到人,自然他就会拿出善劝的妙法来,你就统统交给我,不必多问了。”镇九江丁鸿摇头道:“不对,不对!莫非你老兄这种劝善法子,是要用插刀留柬么?”
穆成秀敞笑起来,说:“你就不要叮问了,反正我们担保给你办得妥妥当当,决不会挤出枝节来。实对你说吧,你们的决心和人力,我们都体察明白了,知道你们确有起义的打算。可是我也已看出你们人力不大够,我们已然连夜派人送信去了。但丁老兄你要知道,我们跟北边人距离太远,莫说来一批人,就是来一个信,也得十天半月,何况沿路上还有官军。所以在眼前,我们该用一点手法,把事情按一按,好容得咱们展开手脚。我说的这宗办法,乃是我们哥几个替你老兄设身处地,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商定的,丁老兄,你觉得怎么样?”
“倘或善劝无效,事情按不住呢?”
赵迈慨然说道:“那当然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要替大家安排一个退身步。总而言之,我们是拿丁老兄当一个自己人看待,一切请放心,我们既然来了,就不会事到临头,再躲闪了,丁老兄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
镇九江丁鸿和居间人到此都放了心,丁鸿首先站起来,向穆成秀、赵迈、陶天佑抱拳道歉:“小弟是当局者迷,这几天忙得我头昏眼花,未免把老兄的高见错想了。我也不说感激的话了,此后我丁某的身家性命,全托付你们哥几位了;我和我的朋友一定跟了你们几位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赵迈也忙谦谢道:“是我们说话不透亮,容易教朋友误会。话既说开,我们抓紧时机,赶快办起来。”那两位居间人也连声谢过,再三说自己莽撞。穆成秀笑道:“好了,好了,二位兄台不要描了。二位兄台热心为友,你们越发急,越见得你们有义气。我们现在还是谈正经事。”当下,几个人开诚布公,通盘筹划一番。丁鸿把他的至友一一跟穆成秀、陶、赵等引见了。穆成秀、赵迈为了坚强对方的信赖,提议一同拜盟,“誓不相负。”镇九江丁鸿欢然大悦,立即歃血订盟,矢共生死;然后又一同密谋了一阵,就彼此加紧分头办事。
那鬼见愁穆成秀的“善劝”办法,果然是类乎“插刀留柬”的路数。这一天夜间,施御史在本宅“进士第”中,正和如夫人高卧香床,好梦正酣,那如夫人突然听见天崩地裂,屋梁塌下来,惊得她尖叫一声,挣身要爬起,竟爬不起来。一瞬眼间,记得是临睡熄了灯,如今却明灯辉煌,照眼生皱,抬头看帐顶,屋梁并没有砸下来,支肘再起,觉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的绣被钉住了。如夫人忙叫老爷,老爷睡得像死狗,推也推也醒。定眼一看,施御史脸色惨白,昏迷不醒。本来就是个枯瘦老头,如今像个死尸枯骨。如夫人惊叫起来,拼命一挣,挣出被外,这时候才发现有几把匕首,环绕着施御史夫妾,透被穿床,给钉住了。桌上还有一张白纸,压在灯台之下。
如夫人战战兢兢下了地,叫道:“你们快来,不好了,老爷死了!”推门而出,逃到外间,把值夜的使女拼命砸醒。使女也跟着喊,不大工夫,内客仆婢,阖府男妇,先后全惊醒了。
有着气膈病的大夫人自然也吵醒了,先是骂,跟着又惊又怒,披衣赶过来,一看见死尸般的施御史,摸了一把,冲着如夫人破口哭骂起来:“你这狐狸精,你这娼妇,白日里老爷还好好的,怎的一夜工夫,就教你毁成这样了!”
如夫人还口道:“太太你凭什么骂我,你看看这个!”大夫人这时方才看出刀子来!“哎哟!不好,有刺客!快来人!”吓得坐倒地上了,命使女们把男仆快快都叫来。这时,门帘也扯掉了。男仆站在卧房外间请命,大夫人又骂起狐狸精:“死不要脸!还守在这里做什么!”又骂男仆:“死尸们!还不快救你们老爷!”
男仆乱作一团,这才走进来,拔匕首,救主人。正忙着,大夫人卧房的套间内,又怪叫起来。那套间内住着乳娘和小少爷,一阵嚷闹,乳娘惊醒,一摸小主人没有了。大夫人又奔回上房,果然四岁的爱子连襁褓全不见了。大夫人号啕大哭,又骂男仆,“还不快找找少爷?”
幸而很快地把小主人寻到了,真是出乎意外,小少爷连襁褓竟上了房顶,救下来,也是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大夫人一面哭孩子,哭丈夫,一面想起了家财,催骂仆妇查看箱笼。还好,财物没有失盗。于是直闹到天大亮,施御史父子才被救醒。那插在施御史周身的匕首竟有五把之多,刺力惊人,直钉入床板,恍如用大铁锤砸进去的,那灯台下压着的白纸黑字,也已拿给施御史阅看。施御史喘着气,双手抖抖地看了一遍,吓得他一声不言语,把白纸掩藏起来,直抹头上汗。大夫人说:“这是贼,还是刺客?”施御史摇头道:“全不是,这大概是江湖上的人过路跟我开玩笑,你们不要乱说!”又传谕仆妇丫头,一律不准向外讲,极力地把这件事哑秘下去。
挨到次日傍晚,施御史捻着胡须,千思百想,打定了主意,第三天悄悄地坐了轿,拜访知府。
刚一投帖,府衙长随先说:“敝上今天不见客。”因为施御史是常客,就抱歉似的解说:“敝上昨夜忽得重病,至今没上签押房,恐怕没法子会客,施老爷能不能改日再来?”施御史眼珠一转,说:“哦,病了?什么病?多早晚得的?”长随赔笑道:“小的说不清,小的是外班。”施御史想了想道:“你辛苦一趟吧,拿我的名帖进去报一声,说我一来问病,二来有要事奉商。”长随道:“这个,施老爷不是外人,小的试去碰一碰看。施老爷稍候一候!”长随进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长随高持名帖跑出来喊:“施老爷请,请往内衙一叙。”做出来要开中门的姿势,却没有传人伺候,施御史摇手止住,便下了轿,径走角门,随了长随,曲折进了府衙后宅。与耿知府两人见面,施御史说:“听说公祖老大人欠安?”耿知府卧在床上,推被而起,说道:“施年兄,恕罪恕罪!我本要请你来谈谈,不过⋯⋯近来时令不正,容易得病,你府上可好么?昨夜里你没有……你昨夜睡得可好么?”
施御史登时明白了,知府这个病大概是跟自己同时得的,随即答道:“贱体托福顽健,公祖老大人请躺下说话吧,尊恙如今可好些?可是昨夜得的么?这可谓同病相怜,小弟我前夜也闹了一阵,险些死了!”
耿知府道:“唔,你也病了?什么病?”
两位官由互问病情说起,慢慢地绕着圈子吐露了实情。耿知府和施御史一样,昨夜得的也是那种怪病。———刀插穿被头,人中毒不醒。
官和绅两位老爷又绕了一回圈子,耿知府先把他那张“白纸黑字”拿出来,并吐怨言道:“施年兄,这病是我自找的,却也是你老兄嫁弄给我的。这件事分明是丁鸿这东西,看出我们布置的械斗的圈套,是要作弄他,他这才主使出人来干的,借此威吓官绅……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施御史道:“我想丁鸿前次在押的时候,畏官惧刑,现在忽然弄出这一手来,究竟是他还是别人⋯⋯”没等到说完,看出耿知府神色不以为然,立刻改口道:“我想,就是别人干的,也一定跟他通谋。他挑了这么一个夹当,在出狱之后,械斗之前,突然暗遣刺客威胁官绅,他简直就是反叛了。我们是不是把他抓起来,严刑讯问,钩稽党羽?”
耿知府笑了起来,说:“年兄服官多年,怎么想出这个主意?”
“那么,依公祖之见呢?”
耿知府道:“事缓则圆,丁鸿这个刁民既敢密遣刺客,齐迫官长,势必早存叛逆之心,暗中正不知他布置了多少党羽。现在一重办他,恐不免打草惊蛇,激出大变。鄙意以为我们目前不妨把事情按一按,好像是他这一来,真把咱们吓住了,不敢惹他了,过些日子,他自觉没事了,松懈了,我们再猝然逮捕他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然后才是我们做官的报效朝廷,隐销乱萌的道理,而你我这口闷气也就出了,何必急在一时?至于目前之计,年兄熟悉地方情形,请你多多偏劳,设法打听丁鸿这家伙交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是不是跟水寇鄱阳百鸟有勾结?”
施御史听了,沉默不言,他恨不得把丁鸿立刻抓起来,免除后患,他试着又催了一下,只是催不动。他就变了个法子,另问知府道:“公祖所见甚远、甚稳。兄弟不胜心折。只是他们械斗的事,该怎么办呢?”
耿知府笑道:“那是他们地痞流氓干的事,也是多年留下来的嫌隙,官府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激不出事来,那就吏不举官不究就是了。”暗示着借械斗隐害丁鸿的诡谋,他不管了,不办了。
施御史很不满意,可是大权在知府手内,知府不再听他的吆喝了,他到底拗不过去。见知府眼望屋梁,意含厌倦,知道再不告辞,主人就要端茶送客了,便只得又敷衍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回到家,施御史吹胡子瞪眼睛,冲家里人闹了一阵脾气。末后思量了一回,打算送重礼给知府,买嘱他逮捕丁鸿。他又心疼钱,不大愿意掏腰包。正在打不定主意,他那门斗又跑上来,禀报他一件要事。据那个舒长旺说,重金礼聘来的打手张开春、黄建堂两位名武师,退还聘金,不辞而别了。张、黄二位武师还婉劝舒长旺,应看重江湖义气,不要做官绅陷害良民的工具。———这一来,施御史更瞪眼了。
然而“把事情按一按”的办法,已经耿知府决定了。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佑、赵迈会同镇九江丁鸿,所做的“插刀留柬”的办法奏效了,居然把“事情压一压”了。虽然潜伏着隐患,穆成·秀觉得这一来,到底容出工夫来,展开手脚了。于是穆成秀很得意他这做法,向丁鸿笑道:“丁老兄,你看怎么样?”丁鸿自是欢欣感谢,丁鸿旁的朋友们也都高兴,至少把这场逼到眉睫的械斗,不知要死多少人命,惹多大乱子的凶杀,居然给化解得无影无踪了。
独有赵迈,另有所见。他向穆成秀说:“我看施御史吃这大的哑巴亏,未必甘休。这几天没事,不晓得耿知府、施御史他们暗中捣什么鬼了。我总觉事情不算完,须提防他们暗中调兵遣将,密布网罗。”
穆成秀把他那大脑袋尽摇道:“我已对张开春、黄建堂两位武师仔仔细细说开了,反正械斗是闹不起来了,眼前不会出事就够了。至于官绅不肯甘心,我也知道,但他们另布陷阱,那还得些日子。现在我们赶紧回去,替丁鸿延邀帮手。”
又过了些天,官府和豪绅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械斗的事似乎准是化了。那几个耍胳臂根的汉子,不但不再找丁鸿,就在九江口码头上也看不见了。穆成秀等便问丁鸿:“府县衙里边,可有靠近的朋友没有?”丁鸿说:“有。”又问:“现在事情是缓一步了,如果再有风声草动,你事先能得信么?”丁鸿道:“能倒是能,只怕未必灵通。”穆成秀思索了一回,道:“你再设法好好地贿买一下!”
又过了些日子,陶天佐回来了,带来了叶雨苍的回信。现在闯王大兵分道入豫入燕,和江南有些彀不上。叶雨苍事忙,也不能亲来策划。不过皖、鄂交界四流山地方,啸聚着一群山林好汉,为首的寨主虞百城,跟闯王部将也曾通谋。信中说镇九江丁鸿倘有起义决心,当鼓励他自己干,干起来自然有人,倘或势孤事危,可教他与虞百城联兵。信末就教穆成秀等,马上给虞百城丁鸿联络一下。穆成秀、赵迈依言先去找丁鸿。
镇九江丁鸿此时已经相信穆成秀等人的力量了,就拜托他们赶快与虞百城联络。穆成秀、赵迈、陶氏弟兄带了丁鸿的几个死友匆匆地去了;丁鸿就一面戒备着,一面照常干他的鱼行生意。耿知府、施御史连日一点动静也没有,街面上也没人寻隙;他虽然还没有放心,却也渐渐有点懈了劲。
这时地方上竟传大局吃紧,说是建夷(满清)自获得明廷葫芦岛三降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的率部投降,现在正整顿水师,窥伺鲁东广岛、登州、芝罘一带。而“流贼”闯王李自成也正率匪部直窥燕云。“内忧外患”交乘,凡属官绅士民食毛践土,理应效忠君国,荷戈勤王。九江既系久沐皇恩,难道还不该出兵、出饷、出械,以捍国难么?官绅这样说,老百姓这样传,于是军出旁午,征调频繁,市井间陡然紧张起来,这情形也波及江边船户渔民。
有一日,驻扎九江口的水师提督军门,忽发羽檄,传谕沿江所有航船、渔艇的排头、业主,齐到军门大营听令。大大小小的船行业主都被抱大令的水师营一齐催到军门。军门大营出来一位气象威武的将领,向这些船行排头“讲道”。先晓谕当前时局,辽寇当御,流寇当杀,但是“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必当剿贼,所以讨流贼更比征辽御辽紧要。次指示征调重务,既为迎击流贼,防制他南窜,故此官军要征调江船,大批运兵、运粮、运军器,教他们船户人人掏出良心来,替皇家效力。征调是不给船资的,但照支“力役”的伙食费。传谕完了,就教他们画押,随时听候调遣。
这个传谕的将领,有人当是水师提督军门。可也有人认识,这人不过是中军参将,提督军门大人是轻易不跟小民见面的。这些船行散了之后,回途上七言八语,免不了怨言百出,尤其渔户,一向不管航运的,现在也征调到了。镇九江丁鸿既是鱼行老板,又是渔船排头,他却一声不响,低头沉吟。这回征调是为了御辽寇,剿“流贼”,可是自己是和闯王通谋的,“我怎能帮官家航运,来资敌害友呢!”
但这次征调,不比往日由军门檄告府县地方官办理,这次既是由军门径直下令,采取的是“军兴法”,“如违”便要“军法从事”。镇九江丁鸿和他的死友,同行商计,都说穆、赵联结虞百城未回,我们羽翼未丰,不可抵抗,还是且看动静,守机待时为妙。万一临到我们被征,也只好暂时虚与委蛇,不可硬顶;却不妨派人和穆、赵、虞百城,送信告急去。————就这样商定了。
却是事机紧迫,隔不了几天,征调令竟落到镇九江丁鸿头上。镇九江丁鸿心中不由疑忌,军输航运,理应先调江船,江船不足,然后征调渔船接济。怎么军输刚开始,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呢?这其中是否耿知府、施御史暗地作祟?如果是他们作祟,我们又当如何?
镇九江丁鸿耳目是灵通的,就一面准备应付之策,一面设法刺探。刺探结果,地方官似乎并不知情,且已引起文武大僚的争执。知府认为水师滥肆征调,侵夺理民之权;水师提督认为地方官有意私收民誉,阻挠军兴之令。双方竟互讦起来。要闹到督抚那里去。后来还是那个地方巨绅——施御史————出头调处,才算完事。
丁鸿只从府衙打听到文武不和的消息,便告诉了同帮盟友,大家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姑且只好应调了。”但为了对付不测之变,头一批渔船应调,就由镇九江丁鸿亲自率领。这头一批船,运的是新征集的兵丁和一批粮械,要运到安庆,再转到南京。文武大吏更为照顾商艰民困,只让运到安庆,再由安庆另行征发船只转输,以均劳逸。镇九江丁鸿和十二只江船,六只渔船,一同装运丁壮粮械,面江流往下游运,每只船都有兵弁随同押护。等到开始装运,镇九江丁鸿陡地起了疑心。按这装载的丁役粮械计算,只要八九艘江船就够了,本来用不了这许多船,更用不着渔船。他试着向小武官和江船排头探问,所得的回答是:“丁二爷你也是老江湖了,难道还不懂得官场的手法么?”“什么手法呢?”江船排头说:“谁打点得到家,谁就免征;谁打点得不够格,谁就辛苦一趟。这有什么可怪的!”
可是丁鸿也打点了,莫非打点得不到么?怎的渔船头一批就临到自己头上?他想不通,就只得多存戒心,多加探访。
可是沿路上居然一帆风顺,平安运抵安庆。押船的官弁对丁鸿也另眼看待,似乎认为丁二爷是九江地面上的人物,要攀交攀交。等到船抵安庆码头,拢岸不久,验收才毕,公事交代还未完,便惊动了码头上出头露脸的人物,立刻邀请丁鸿和江船排头,到下处饮酒歇息,还要请他们看戏。镇九江丁鸿推辞不掉,只得应酬,从这应酬中,听到了许多朝野新闻。原来大局败坏,讹言百出,税重役多,民心动摇,又不止九江口一个地方,这安庆一带也很骚动。丁鸿听了,只哼了几声。过了几天,签发的回批文书领到,丁鸿就掉船回返九江。九江口的朋友们本来不放心,现在齐来探问,得知平安无事,也就丢开了。
跟着第二批、第三批船运,也都派下来。随后到了第七批船运,又轮到丁鸿头上。丁鸿既然心存戒慎,就又亲自押运,随船驶往安庆。一路平安无事,到了马当地方,那里关防突然吃紧起来(而马当镇依然属于江西九江府地界)。沿江舰艇密布,水师云集;丁鸿等这批渔船一共六艘,虽然是奉檄随办军运,仍被严厉盘诘,仔细搜检。竟给扣留了多半天,眼见得船不能启碇了,便夜泊江边,预备明早开行。镇九江丁鸿睡在一只渔船船舱中,含怒饮酒,不觉睡熟。忽然间,船发惊讯,船户水手喊成一片:“不好了,丁老板,粮械船走水了!”
镇九江丁鸿,一跃而起,抢到舱面,拿起了他的铁篙。他才待喝问,其实不用喝问,满江通红,六艘渔船,已有三艘起火!另有八只江船,一只也没烧!
这运粮运械船警夜戒备本严,又有兵弁护航,怎么会突然失慎,又不止一艘?此时竟无暇查究,镇九江丁鸿奋起神威,大呼同伴,赶快来抢救。他挥动铁篙,先要冲开那已发火之船,与未起火之船隔绝。
可是丁鸿之抢救,不但根本无效,而且押运粮械的兵弁,和闻警驶来护航,驻扎马当的水师营,竟一齐前来抓拿失火船上的水手渔户,并且要拿办丁鸿。
丁鸿在火光中,冒着炽热的火焰,用铁篙奋勇把失火船捣到江心,使它离开其他的船。然而在火光中,他竟看到了官军冲他放箭。而且更在火光中,恍惚瞥见了水师营游艇上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那受施御史指使,要以械斗争夺码头的武师,一个是舒长旺,另一个也是一位武师,二人在那里指点帮拳。
江岸上,江流中此喝彼和传出一片呐喊!
“拿呀,拿呀!”
“渔船通匪!”
“渔船与闯贼勾结。”
丁鸿蓦地憬悟,但已迟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早”,一定要“运”的。
他不懂“王法做圈套”这句话,更不懂“王法”本来就是“圈套”。
马当口一片喊声,要拿私焚粮械,阻挠军运,与闯贼勾结的九江口水上恶霸“镇九江”丁鸿。
镇九江丁鸿一阵怒笑,怪喊如雷:“盟友们,我们上当了!我们反,我们反,我们杀!”
随船渔民们一看火起,也都急了,便跟着一齐喊。镇九江丁鸿使出他那威镇九江的本领,挥动铁篙,驾渔船扑奔水师快艇。水师营兵操舟来攻,倒被他挥篙打倒好几个水军士兵,他竟当先跃登快艇,招呼死友,快快登艇。渔民们果然一齐硬来夺船。渔民的水性比水兵强得多,不大工夫竟夺取了两三只快艇。镇九江喊道:“突围快走!”
这时白霜横江,夜色迷离。镇九江丁鸿和二十来个渔民,驾船急逃,水师营官兵驾船急追。水师营的操舟术不敌渔民,很快地就被渔民冲出重围,逃了开去,而且很快地毁舟登岸,昼伏夜行,从陆路逃向九江。镇九江丁鸿的意思,还要潜入九江口,把死友和亲眷拔救出来。不料九江口官面上预先安排下圈套,在马当口阴谋纵火归罪的第二天,便已开始搜查渔户,暗加监管。却是手下官人,暗中有和镇九江通气的,在第三天便泄露了机谋。镇九江留在当地的死友们叫道:“不好!我们应该赶紧起义自救!”
不过人们畏难苟安的心情,依然作怪。他们还要等一等镇九江的准信,妄想看准了再动。准信没来,渔民已经有十几个人被捕。这一来,渔民们被迫不得不动起来了。
渔民们三三两两密议,大多数都把亲属运到渔船,假装下江捕鱼,以便伺机逃奔四流山虞百城。结果,水师营封江,渔民强闯,激起了一场水战,渔民终于闯出去了,却被打得落花流水,各不相顾。大半数舍舟上岸,少半数战死遭擒。等到赵迈等和四流山虞百城联络妥帖,九江口渔民的抗官运动已经失败到底了。
失败的缘故何在呢?
就在于赵迈、穆成秀等联络水陆联兵起义,迟了一步。
怎样的迟了一步呢?
铁秀才赵迈尚还“能见其大”,而鬼见愁穆成秀的游侠作风,竟把事情“轻重倒置”了。鬼见愁穆成秀他半路上忽然要考验赵迈吃苦耐劳的本领;他又路见不平,拔刀仗义,要搭救一些落在妖人手里的童男童女。他耽误了二三十天,把童男童女救了,可是把九江口渔民起义的事给误了!
原来,在叶道长分派穆、陶等人,搭救铁秀才赵迈时,穆、陶等人都觉得赵迈文绉绉的,和自己气味不大相投。等到救出赵迈之后,陶氏昆仲陪伴着赵迈逃难,一路上艰苦备尝,赵迈却能忍受,对赵迈便改了一些看法。可是鬼见愁穆成秀总有点不放心这个文弱书生。这一次由九江口到四流山,鬼见愁穆成秀恰与赵迈同路,鬼见愁要试试这位秀才师弟,于是他玩了一点把戏,而赵迈果然吃不消了。
穆成秀自幼受苦,当乞儿惯了,风餐露宿,冷地寒天躺下就睡,一睡就睡熟,有点动静,睁眼就清醒。赵迈是读书人,怎么着也得有铺有盖,躺在床上才能安眠。别的苦他都能受,受累起早全成,就是这一手他准伤风。跟穆成秀伴行几天,他就患伤风几天,随后咳嗽起来了。但是他贪图跟大师兄学能耐,学江湖经验,强行忍受,苦不肯言。数日后,被穆成秀看出来了,他却不能同情赵迈这份脆弱。他脾气既怪,又太任性,他嘲笑赵迈:“怎么样,老弟,不行了吧?要想干我们这一套,就得熬得住,受得了才成。再像旧日在家纳福,可有点吃不开呀。”
赵迈脸一红道:“我得慢慢地来,吃苦也得练,师兄你不要心急。日子长了,我就改过来了。可是,若教我练成大师兄你这样的铜筋铁骨、心硬如钢,我还差得远,却是你要容我一步一步地修炼。”
鬼见愁穆成秀哈哈大笑道:“老弟这几句话,是该画圈(犹如说,值一百分),我倒想不到你体气盯不住,嘴头子倒够硬的。”

第八章  万恶妖人竟然生剖孕妇  无知土霸妄想南面称王
然而,克服困难,须有限度。十数天后,赵迈又病倒了。而且穆成秀在路上走,不但眠食无正规,而又忽然施展夜行术,紧跑起来,忽然又耗起来。遇见道路传言,人间愤语,他就要刺探。譬如刚在一座破庙住下,师兄弟睡下了,半夜一睁眼,赵迈看见穆成秀没影了。等到天亮,又睡在身旁了。清晨该上路了,穆成秀缩作一团,要补睡一觉。八个字的批语:他是“起居无时,行止无定”。往往是今天误了行程,明天就该跑步。穆成秀虽然是大师兄,脾气确乎有点乖僻,他又有点刚愎自用,总而言之,“穆师兄乃是怪人也。”赵迈却是个常人。
可是这一来耽误正事了。赵迈病了好几天,不能走动,陶天佐、陶天佑也被牵扯得走不成了。四个人重聚在一块,一面给赵迈延医治病,一面由陶天佐、陶天佑向大师兄发话,把大师兄的怪诞脾气,痛痛地抨击了一顿。穆成秀还强调夺理:“我这是好意,我这是给赵迈弟一个磨炼。”陶天佑道:“哪里有这样磨炼的?你也得照顾到赵师弟的体力呀,你不能把他磨出病呀。”陶天佑道:“不对!这不是磨炼,这简直是贻误要务。我们现在需要赶紧和镇九江、四流山联系,我们得快赶紧着走,不能沿路逗留,因小误大。要磨炼盟友,得看缓急。大师兄,你犯了任性逗留之罪了!”
穆成秀起初还狡辩,到底被二陶痛切驳倒。他扪着大脑袋,翻了一回眼珠子,好半晌忽然笑道:“是,是,是愚兄错了!我就算犯了逗留之罪了。”
陶天佑道:“不只是逗留之罪,还有轻重倒置,拿正事不当正事办的毛病。”
穆成秀道:“对!这都是一连串的,一错百错,通通出毛病了。实在讲起来,我是嫌赵师弟斯斯文文的不大对路,我要矫正他,可就矫枉过正了。”
陶天佑道:“你那一套也不能算是正。你忽东忽西、忽睡忽醒的劲头,只有我哥俩跟着你,还能盯得住,换一个人,谁也受不了啊。”
穆成秀道:“你挑的不对……”刚说出口,却又赶紧咽回去,道:“对对,我行的尽管正当,可是我这讨饭花子的做派,确也不算正常。老弟,以后我知过必改。”
这么一闹,等到赵迈病好,二陶就提议换拨,由陶天佐跟穆成秀一路,陶天佑跟赵迈一路,这样就好办多了。
于是继续登程,奔赴四流山。只走了几天,赵迈和陶天佑已经赶出两三站。穆成秀又犯了老毛病,自恃脚程快,落在后头了。陶天佐一犯脾气,说:“鬼见愁,你一个人煞后吧,我也陪伴不了你。”攒起脚力,很快地赶奔前站,与陶天佑、赵迈合成一路。穆成秀笑骂了一声:“我就一个人煞后!”便剩单人,算是暗中跟随他们了。
这一天,刚走进鄂北罗田县一个村镇,天色已晚。赵迈便和陶氏弟兄,寻了一家客栈住下。二更以后,陶天佐、陶天佑枕了小包袱睡下了。赵迈向灶上讨了一盆热水,脱袜洗脚。刚刚洗完,忽然听店房后窗沙沙一响,赵迈微微一动,回头低问窗外:“是谁?”
窗外低声笑道:“是我。”
赵迈道:“可是穆师兄么?”
窗外说:“快开门,是我!”
赵迈慌忙拭脚穿鞋,陶天佐已然一跃而起,低叫道:“鬼见愁,你不会跳窗洞么?”却已下地开门,穆成秀掩了进来,一口吹灭了灯,过去就推陶天佑。陶天佑伸手一刁腕子,道:“大师兄又搅惑人来了。”
但陶天佐在未灭灯以前,已看出穆成秀神色有异,料知有事,忙说道:“别打岔,师兄什么事?”
摸着黑,师兄弟四个人聚在床边,赵迈没经过这样的事,未免沉不住气,首先开口问:“师兄怎的了?有什么事故?”
穆成秀道:“你们住的这座店靠不住!”
赵迈失声道:“难道是黑店?”
陶氏昆仲手摸兵刃道:“看出哪点破绽来了?”
穆成秀道:“反正有毛病,是不是黑店,还难说。————也许毛病不在店内,在四邻。”
陶、赵齐问:“怎见得?”
穆成秀低说道:“你们进店不久,我就溜到店门了。我却没进来,要转一转。忽然看见一个高大肥胖的和尚,走到店门口,他也是不一直地走进来,却抬头看了看牌匾,忽然绕到店后。我觉得他奇怪,就慢慢地溜达着,缀在后面。他拐过墙角,我就蹲在墙根。那时候天刚黑,似乎他并没觉出有人暗缀。他东张西望,末后挨到墙底下,站住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子来,隔墙抛了过去。隔了一会儿,后墙上有人探头,向下望了望,看见和尚,就向他招手,又向旁边指了指。那和尚便向那指示的方向走去。又是一个墙角,和尚转眼之间拐过墙角,看不见了,墙头的人也缩回去了。我这才直起身来跟追,拐过墙角,再找和尚踪影不见。那里什么没有,只有一座草棚。我进了草棚,里面空空如也。你们看这份诡密,能说没毛病么?”
赵迈听得发呆,以为这不过是个和尚钻洞,也许是偷情,不见得算是黑店。陶氏兄弟却一面听,一面结束停当,背起兵刃道:“走,咱们仔细蹚蹚道,那里一定有什么蹊跷。”便催赵迈穿袜整衣,收拾利落了。四个人侧耳凝神,听了听四面动静,约莫已在三更时候。穆成秀轻轻开了房门,当先引路,陶、赵三人紧紧相随。
陶天佑最后出屋,便回手带上了门。几个人悄悄溜出店院,却喜店中人全都入睡了。穆成秀一指店墙,陶天佐飞身上去,伏身窥察无异,飘身跳出店外平地之上。赵迈不会上房,穆成秀骑在墙上拉,陶天佑蹲下来,叫赵迈踩肩头,往上攀登。两人帮忙,把赵迈架弄出去了。
穆成秀当前引路,陶氏弟兄和赵迈紧紧相随,曲折找到草棚左近,四个人分开来,先窥看人踪,次履勘地形。草棚这边是一片空旷之地,孤零零有几棵柳树;空地以外,是一块禾田。四个人反复寻勘了一遍,似无可异,重新来到草棚内外。晃火折火照看,棚中空空洞洞。大概原是个磨坊,此刻废了,却靠墙根,立着一个大磨盘。穆成秀仔细察看了一回,低声说:“毛病在这里了。”熄了火折,陶天佐伸手,就要用力搬。穆成秀急道:“慢慢的,轻轻的,不可用强。”他怕的是有消息机关。果然所料不差,陶天佐手劲不小,两只手试行搬移,竟分毫搬弄不动;不但磨盘沉重,还似生了根一样。陶天佐立刻重新站好了姿势,就要拿出全力,穆成秀忙推开他,自己过来,翻翻摸索,竟摸着机括。只一推,便很圆滑地推开了
磨盘开,窟穴现。“不好,这一定是地道!”里外漆黑,眼睛看不清楚,用手一摸,穴那边还有档头。穆成秀推开档头,立刻从窟穴中扑出一股子阴风,挟着霉温气。那么,窟洞之内,必有地道,必有地室,已无可疑了。
四个人决计入穴探险。四个人分开办事。陶天佑和赵迈在外巡风,两人一个藏在棚外,一个蹲在草棚内。穆成秀和陶天佐拔出兵刃,摸着黑,先从俯腰进入地洞去。这洞初进很矮很窄,渐·进渐深,忽然开朗,约莫走出三四丈,由地道达到地室了。
地室有门,门隙透光。穆、陶互相关照。提气蹑足,分立门两边。听了好半晌,里面微有动静,不闻人声。却从门缝中,微微觉得扑出热风。门缝太小,看不见内面。陶天佐心急,伸手要挖门缝。穆成秀拦他不及,门那边忽然有人出声:“谁呀?唔……没人?真他娘的,像下地狱、熬油锅一样,总教人起鸡皮疙疸,浑身发毛!屈死的小娃子,和娃子妈,你们不要闹鬼。冤有头,债有主,可没有我马老二的事呀!”
陶天佐再也按捺不住,突然肩头用力,猛一靠门扇,门扇开了。
灯火之下,地室之中,一个大胖子背身蹲在地上,在一火炉旁,大盆前,正在鼓捣什么。门扇骤然一开,胖子回头惊看,失声叫出来:“谁?做什么?”陶天佐一个箭步,窜上去把胖子按住。胖子极力挣扎,穆成秀倏地赶上来,急忙堵嘴扣喉。胖子只哼了一下,狗似的躺倒,幸未噫出声来。穆成秀急急往盆里瞥了一眼。大盆中是一个死小孩。
穆成秀勃然大怒,陶天佐吐一吐舌头:“好家伙,钻在地窖害人呀!”穆成秀立下重手,把胖子闷过气去。随即叫陶天佐火速把胖子拖出外面去,陶天佐便掐脖颈,扛死尸似的,往地道原路走。穆成秀留在后面,马上开始了寻搜。地室有三间,人只胖子一个。来不及搜地室的上面,便先倒闩上地室门,灭去了则才扑门拖拉的痕迹,吹熄了灯,恢复原状,退出了地道,来到草棚,掩上磨盘。这个胖子好沉,足有一百八十多斤,陶天佐弄了一身汗,才把俘虏架弄出去。陶天佑、赵迈一齐动手接力,很快地把胖子架胳臂抬腿,撮弄到禾田地。穆成秀也赶到,动手把胖子弄活转来,急急逼讯内幕真情。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为什么藏在地窖宰活人?”
胖子喘息良久,被逼问数次,方才惶惑地说道:“我叫马二,本行是屠行,现给本家当厨掌灶。我不是宰活人,我是给本家主人洗死尸。”
“那盆里明明是个小婴孩,你怎么给弄死的?”
“不是,不是,我敢起誓,这没有我的事。那是从娘胎里一剖出来,哭了几声,就死了的。那是一具童尸,主家教我剥洗剥洗。好汉老爷们可以细看,尸上没有刃伤,我是受人雇,给人支使,我绝没害人!”
“受什么人支使?你可知道杀孕妇,剖婴胎该当何罪?你分明是个妖人,不算主谋,也是帮凶!”
“好汉老爷别这么说呀,我不是帮凶,我只管洗一洗,剥剥皮,我并不管宰活人。我不干,主人不饶我。我是被逼无奈!”
“你主家是谁?”
“我还闹不清楚呢!他们不教我说,说了就拘我的生魂,炼摄魂幡。老爷们饶了我吧,别问啦,你老爷自己访去吧。”
赵迈听得毛发直竖,穆、陶一齐激起义愤来,低喝道:“你还替妖人隐瞒,你就是帮凶!赶快说实话,举出你们的教首来!如若知情不举,教你尝尝厉害!”陶天佑掐住了胖子的手,使力一夹,如拨子一般。胖子疼痛,失声待喊,穆成秀早防备到了,马上一伸手,便掐住喉咙,略使几分力,胖子又差点闭过气去。于是松了手,陶天佐抽出匕首刀来,往胖子脖颈上一蹭:“还不快实招,再不招,先宰了你,给惨死的婴孩报仇雪恨!”
胖子喘了半天气,方才实招。先招出他的东家姓李,叫作李二爷,李永照,就是这座店房的老板。李永照是鄂北罗田县大户李永光李五爷李五皇上的本家。李五皇上有财有势,“乐善好道”,家里供养着一位红莲仙姑,道法高深,有很多信徒。“可是李五皇上信的那门道,还不如我们李二爷。我们李二爷好交朋友,眼皮很杂,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他都能交得上,就因我们李二爷现开着店房,什么样的江湖异人、过路英雄,他都有办法碰得着。因此,我们李二爷就交结了一位陆地真仙⋯⋯”
“陆地真仙……他叫什么名字?”
马二道:“这位真仙,叫作太谷僧,清世洁佛。”
穆、陶三人一齐惊说道:“太谷僧?这个名字好熟!”
赵迈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管着和尚叫真仙,把僧道混为一家了!”
那马二说:“可不是,人家太谷僧是把僧道儒三教归一,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算来是一家,人家太谷僧常常这么讲究。”
赵迈道:“放狗屁!”
穆成秀也忍不住笑了,说:“糊涂浆子一锅粥,你别打岔,叫他说下去。”马二继续说:“人家太谷僧老佛爷道法真高!”
赵迈嗤道:“又是道法,你不懂得道法和佛法是两件事么?”陶天佐推了赵迈一把道:“你不要咬文嚼字,叫他赶快讲清楚了。”
马二说:“太谷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又会相面批八字,看骨法,炼丹捉妖,长生不老。人家的道行可大了。他那天住店,看见我们李二爷供奉着骡山老母,就讲起道来,一夜就长谈,把我们李二爷说得顽石点头,五体投地。顶要紧的是,他算出来我们这地方,该出真主。说我们李二爷鸿福远大,贵不可言。李二爷起初还瞧不起自己,后来经太谷僧指出李二爷身上有三根仙骨,若肯修道,可以成仙;若要做官,可以封侯拜相。倘得能人辅佐,祈天造命,就许能够登九五之尊。把个李二爷说得虔诚信仰。后来李二爷讲到他的本家李五爷外号李五皇上,为人更信道,更有财有势,家中供着红莲仙姑。太谷僧就问李二爷,这位李五爷住在何方?李二爷告诉他离店五十里,罗山县西境。太谷僧就恍然喜叫道:“哈哈,原来大贵人出现在这里呢!”立刻烦李二爷引他去见李五爷李五皇上。
穆、陶、赵四个人互相推了一把:“想不到江湖上传说的妖僧,太谷和尚落在这里了!”便催马二扼要的赶快讲。马二接着说:“太谷僧跟着李二爷,见了李五爷。李五爷的局面,比我们李二爷又大了,光看住宅,就像皇宫修的那么排场。那太谷僧当然早从李二爷口中,把李五皇上的一切底细打听清楚了,一见面,就口念‘阿弥陀佛,我贫僧奔走江湖已经十几年,不想今日,果然得过真主!’趴在地上就叩头……”
穆成秀、陶、赵四人齐声问道:“李五皇上现在做了皇上没有?太谷僧这个人现在住在李五皇上家中没有?”马二道:“听说李五爷快做皇上了,已经把龙床龙袍做好了,封我们李二爷为一字并肩王了,太谷僧现在就是护国真灵佛祖师。”
可是太谷僧进封为护国佛祖,也煞非容易。“他就和红莲仙姑斗了三天三夜的法,据说是用尽无边佛法,这才把红莲仙姑战胜。他们两位在和解之后,太谷僧这才进封了护国真灵佛祖,称为我主爷驾前的罗田四友第一位⋯⋯”
“罗田四友,还有三友?”
“那三友第二位是太谷僧的一个师弟,人称白罗汉任松,一身的好功夫,会钟罩、大力重手法。第三位就是红莲仙姑,三十多岁,生得漂亮极了,道法也高,就是不如太谷僧。第四位已经占算出来,是青巾玉面儒童仙尊,据说是位白面书生举人秀才,将来可以请他当护国军师,可是至今还没有访着。太谷僧给找了一位,姓刘,是个秀才,很有刀笔的能耐,岁数大点,红莲仙姑却坚不肯认,她说这位刘秀才才学不高,还是小事,可惜他福命不大,五行中又与李五他相克。李五爷是船底木命,刘秀才是金命;金克木,妨真主,害国运,是决计要不得。最好是水命,才能保养真命主。因为这个,一位佛祖,一位仙姑,又抬了一天杠,盘了一天道。末后还是我主爷跟刘秀才谈了一回话,没有谈拢,就算拉倒了。这一回可算是红莲仙姑胜了,现在还是托人四处寻访护国军师儒童仙尊呢。听说访着儒童仙尊之后,我主爷还要效法刘先主,三顾茅庐,御驾亲请哩。”
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赵迈问到这里,一齐惊诧,想不到潜搜黑店,找到一个妖僧的劣迹。但是还有死孩子这一件事,穆成秀再叮问下去:“你们这地道地窖玩的是什么鬼把戏?你是个屠夫,却来当厨役,你一定宰过活人!看你横眉竖目,决计是个刽子手。你老实说,你害了多少人命?”
马二极力支吾,说自己从来没害过人。这个死孩子,不是他害的,他没有弄死过一个人。就是说误伤人命,那也不怨他。白罗汉逼着他阉割活人,阉割了两个人,实是上命差遣,事不由己,不信可以问白罗汉去。自己还为了这个,受了责骂。现在人家白罗汉就是来亲自动手的。马二推了个干干净净。穆成秀不由发怒动手,捏紧他的手腕子,狠狠一用力,他闷哼了一声,几乎疼死过去。放松之后,他这才呻吟说:“我说,我说。”
马二于是揭穿了又一个害幼童的罪迹。自从太谷僧、白罗汉先后到了罗田,施展“法术”,先给李五皇上净宅相坟、造风水、破恶祟。改建了几间房,添了几起楼,泄了宅中“白虎”余气,又给李家坟园,添上地皇黄龙尾。他们说:“这一来李五爷的一统天下,足可后福无穷,奉天承运万万年,至少后嗣可当二十八代帝王。”
据说李五爷信心还不坚,虽然想争天下、登龙位,却怕祸灭九族。罗田三友异口同声劝驾,说我主爷不过是觉着地方小,臣辅少,有些迟疑。古人说:圣人无土不王,文王以百里兴。可是我主爷现在就拥有数顷良田,还有这些佃户,已经是有人有土了。现在只不过是辅佐将相不足。我们三友可以尽力传道,广招信徒,古人云圣人以神道说教。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归一,一以贯主,我们“大成教”行下去,一定可以搜罗几千几万信徒,可以运用他们起事。
赵迈插口问道:“哦,原来是大成教!你们李五爷、李二爷就都信么?”
马二道:“怎能不信?现拔着这法灵验,信徒越来越多,佃户们谁要是信了大成教,李五爷就不再追欠租,也不再夺佃了,信了教就是教亲,跟庄主李五爷都成一门同道,你想,谁敢不信?尤其是年轻的女信徒一旦入了大成教,就可以随便到庄主宅院,穿门入户,听经受法,跟一家人一样了,好吃好喝地待承着。真有些女人舍身入道,整天整夜在庄主家中法坛上修炼,连自己家都不肯回去了。可是其中也有女人只去一趟,便痛哭流泪,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后来便因为她信这不笃,真心不够,闹出了大差错,弄得女人教男人痛骂狠打,女的上吊寻死,男的马糊涂街,因而激出来夺佃被驱逐,忽然失踪……一连串的惨剧。”却是这种暧昧情形,马二不能全知道,知道了也是不敢全说出口。就只这样,穆、陶、赵已经听得毛发直竖了。“好妖僧,简直罪恶滔天了!”
于是穆、陶、赵催促马二:“快说下去!”
马二道:“这一来,大成教信徒传布得很快很广,地面官也知道了,好像是县太爷曾把李五爷传了去问话。”李五爷和县令盘了几天道————骨子里是李五爷花了很多钱————县太爷不但不追究,还赏了一块匾:“劝善化俗。”说大成教三教归一,可以正人心,息邪说,隐消乱民不轨之心,忠君报国,有益王道。自从县太爷一赐匾,大成教在表面上又打起了勤王事、保大明、讨流贼、御外寇的“光明正大”的旗号,算是奉官批准了。罗田三友太谷僧等向李五皇上庆贺;李五皇上大喜,信心增强,赶造地下宫殿,黄袍龙床,王灵大宝,封侯拜爵,秘造旗帜甲仗,闹了个凶,备了个全。像中了魔似的,李家宅中男女疯疯癫癫,关上门,下地窖,称孤道寡。于是乎大山金资,拐卖少女童男。女孩子准备选偏妃,当宫女。至于男孩子呢,马二说准备着教他们当太监。
陶天佐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当太监,当太监?”马二说:“就是这一手,小的我才受了罪。我虽然当过屠户,可是我只会阉割牲口……”
鬼见愁穆成秀不由暴怒道:“好王八蛋,草菅人命。你、你害死几个了?”
马二嗫嚅道:“我我我上命差遣,概不由己!”
“王八蛋,我问你害死几个?”
“还不实招么?”陶天佑捣他一拳。
马二无奈,这才说道:“十二个童男,只试了两个,就阉割死了。那十个还活得好好的呢,就是不大吃东西,总哭,都瘦成鬼了。宫女们也很糟糕,有两个老婆子,专给她们缠脚。要登在两丈多高十二座莲台站稳。并且不管登宝殿摆驾,登法坛排班,登莲台迎仙,她们总哆哆嗦嗦打战,越打她们不教她们害怕,她们越害怕越叫唤。弄得日日夜夜得看着她们,她们总寻死觅活。”
穆、陶、赵再也忍不住了,一齐骂道:“一二十条孩子们的性命,就教你们这群妖人恣行淫虐,任意宰割,你你你万死不足抵罪!”
“好汉饶命,上命差遣,罪不在我!”
“你这个凶手!”陶天佐疾恶如仇,照准马二就下毒手。
穆成秀道:“等一等,我们还要向他追究那一帮孩子现时困在何处?还有妖人太谷、白罗汉、红莲仙姑,以及李五皇上、李二王爷!”
可是陶天佐抢先下手了,用重手又把马二弄死过去,本来跪诉,栽倒在禾田里了。穆成秀怒斥道:“陶老大,你这家伙太混账,来不来的就行凶。你看你把个活口弄死了,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你赔我吧!”
“治活他还不容易?”“你摸摸看,都没气了。”
“没气了,不过多死一个妖奴,多臭一块地,世界上并不短少他一个。”
“你还不认借?”
“我就不认错!”
陶天佐也后悔了,但是他还是晓晓抗辩。穆成秀道:“我没有工夫跟你吵,现在赶办正事要紧。审讯这小子,耽搁工夫太大了,我们快去到地室搜寻妖人,搭救孩童去吧!”
“马二这具死尸怎么办呢?”
“也许还醒得来,先不要埋,你把他捆上,堵上了嘴,放到没人处,以免贻害禾田主。”
陶氏昆仲赶紧照办了。觅一荒林土,把马二捆堵了,放在土坎内,上加浮草、落叶,免被发现。然后穆、陶、赵迈四个人齐趋草棚,重下地道。
这一回更加审慎,因为不晓得地道内地道上妖人有多少,只得四个人各仗兵刃,一齐钻地道,进内探险,寻妖、救人。

第九章  四众探地牢除恶务尽  单身入虎穴死里逃生
仍由鬼见愁穆成秀当先引路,陶天佐断后,陶天佑和赵迈居中。穆成秀怕妖人已发觉马二失踪,进探很慢,一步一侧耳,一步一警戒,慢慢地开门掩门,来到了地下室洗尸的所在。妖人并没有觉察。各处履勘了一阵,随后听得地下室上面的房舍中透出不清晰的笑语声。四个人低声传话:“上面人不在少数,要多加小心!”于是晃着了折子,点着了地下屋灯,重勘一遍,确是他们架走马二后,无人进来,一切照旧。退路没毛病了,四个人很快地,然而很轻地,从地下室往上室进探。
仍然开门掩门,从地下室爬上地面,这三间地下室是建在一排后单房底下的。后单房又不像店房,倒像大宅院的后下房。出了后下房,就是后院,四处寂无人声,也许有人都早睡了。前面正房却人语喧哗,灯光还透过后窗纸,映得后院微明。四个人跃出地下室的出入口,略搜一下,便轻轻蹑足,散开来往各处窥察。
鬼见愁穆成秀施展轻功,首先蹿登正房后窗台,舐窗往里一看,竟看见了那个胖大和尚和一个瘦脸绅士高踞上座,正在饮茶,旁边侍坐的、侍立的有着七八个歌童女伎模样的人。这不是店房该有的情景。穆成秀侧耳要寻听他们的谈话,原来他们喝醉了,说话已不清楚,只听见“道亲、王爷、祖师,再来一杯,再来一杯”的劝饮声。可是那一边二陶进搜别院,另有发现,赶来急打手势,催鬼见愁快快过去。
在店房小小一座跨院里,他们发现了佛堂法坛。佛烛半明半灭,炉器香烟缭绕,有一位瘦猴大仙,闭目阖睛,端然打坐,在法坛上装蒜;坛两旁立着四个仙童,已经困成瞌睡虫了。“又是四个倒霉孩子,这一帮妖人把天真无邪的幼童毁害多少!”
穆、陶、赵琢磨着,便要对这大仙人下辣手。这大仙手持尘拂,背后还插着宝剑。穆成秀心想:“这东西也许有两手本领,”不可不小心。”把掏出暗器来的陶氏弟兄暂且拦住,他要试一试大仙的眼神。由技击家讲来,验看一个人的武功乃至道术,可从他的眸子分出深浅。
穆成秀掏出一块飞蝗石子,正要试投一下,不料那大仙口中念念有词,随后睁开眼,直勾勾瞪视,伸手一指,喝道:“好孽畜!”
这一喝,莫说陶氏昆仲,连穆成秀也吃了一惊:“不知怎的,教他听出动静来了!”穆成秀没动地方,二陶都退后一步。
等到窗外人再上前细看时,大仙手指处,并非向窗外,乃是向坛下。穆、陶、赵顺着手向下来看:“哈,坛下黑影里,还跪着一个呢!”
“真他娘的,倒把我吓了一下!我还当他未卜先知,闭着眼就看见窗外呢。”
穆、陶、赵看透了大仙的伎俩,果然眼大无神,纯然是个妖孽,便准备下手捉拿。却不料艺高人胆大,背后有能人!他们各处潜搜,惊起了两个行家。客房中歇息的人,内有应聘新到的两个绿林豪客,竟似听出动静,结束停当,抽刀而起,从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赵迈身后悄悄地掩来了。
“汰,看镖!什么人?”
且问且下手,照陶氏弟兄首先攻到,因为是相隔较近。陶氏弟兄却也警觉,霍地一窜,闪开了暗器。在小院中,双方交了手。
穆成秀应变不乱,先下手为强,一任二陶拒敌,他手发暗器,穿窗打入一支钻心钉。大仙应手而号,随声而倒,直栽下法坛来。穆成秀低叫:“赵师弟,快追去捉妖,我来应援二陶。”他已看出掩袭而来的二客,身手矫捷,是个劲敌,于是飞鸟掠空,扑到敌前。赵迈扑进法坛捉妖。
二客挥刃急斗,并喝道:“你们可是鹰爪?”真是做贼的心虚,他俩把穆成秀、陶、赵当了追缉他们的捕快了。
“朋友快说话,你们可是山东来的朋友?”
“是灵霄殿派下来捉妖精的朋友!”二陶嬉皮笑脸地回答。此时他们嫌小院回旋不开,且斗且走,双方俱已转到店院空旷处了。
二陶开玩笑的话,激得一个好汉出口恶骂,另一个好汉却听话知因,怦然心动。又见穆成秀冲上来,其锋锐不可当,便急急叫道:“朋友别动手,你们要是冲大成教太谷僧、白罗汉来的,便与我们弟兄无干,我们是过路的合字。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耽误了你们的正事。朋友,我们失陪了!”
两个剧盗说着话,手底下加紧,脚底下加快,把兵刃猛向穆成秀一攻,以攻为退,倏地抽身,跳出了圈子,扑奔店墙。穆成秀挥动了点穴橛,向二陶急说:“你们搜店,这两人交给我。”二贼一转身,蹿上店墙,穆成秀跟踪他也一纵身,追上了店墙。二贼飘身而下,觅路急走;穆成秀施展开身法,翻墙跟踪,蜻蜓三点水,倏地赶过去,拦住了二贼的去路。
二贼大怒,回身上步挺刃,齐声喝道:“我们不是怕你,你何必苦苦地追赶?”
穆成秀上步回答:“我也不是追你,我是给二位送行,还有几句话向二位说一说,问一问。”
“你问吧!”
“你说吧!”
穆成秀先问二贼的姓名,二贼反诘穆成秀的姓名。穆成秀道:“我叫鬼见愁。”
“哦。久仰,久仰!”
“你二位呢?”
“我们是哥俩,萧英、萧杰。”
“久仰,久仰!”
“穆兄台为何事在此动手?”
穆成秀爽直地回答了,然后反问二人。
二人说是应罗田富户李五爷之聘,给他护院。“我们本不愿给财主当看家狗,无如我弟兄在山东背着命案,杀了一个恶霸,恶霸很有势力,追捕得紧。我弟兄无可奈何,要借李某的家,隐避一些时。”跟着说自己弄不清楚李某人的底细。
穆成秀道:“原来如此,你说的这李五爷外号李五皇上,大概抢男骗女,挟财为恶,残害男女幼童。他又勾结上太谷僧、白罗汉、红莲仙姑,一心想称孤道寡,作威作福。”
“呀!”
“你哥们难道一点摸不清?”“一点摸不清。”
“现在总听清了吧?我在下是路见不平,追拿妖人,为民除害,正感人单势孤。意欲奉烦二位拔刀相助,赶到罗田县李五皇上家,救幼童,捉妖党!”
萧英、萧杰听得呆了,穆成秀又催了一句,半晌才答道:“穆仁兄,我可真是对不住!此事我本应遵命,追随各位,替人间除害。无奈我先已受聘,李五算是我们的东翁,去了,岂不是倒戈害友?”
穆成秀哼了一声,大不以为然。
萧氏弟兄却又说下去道:“我弟兄的意思,我们不便出头,我们先设法却聘,另外替你老兄转邀两位朋友出场,不知老兄以为好不?”
穆成秀道:“也好,就是这样办吧。”
二萧道:“我们也不回店了,就此告别,改日再会。我们给你邀好了朋友,就在某日,某地方,找你老兄接头。”
“好,好,好!”
彼此一拱手,说:“请,再见!”
萧英、萧杰退出了是非场,鬼见愁穆成秀急急折回店房。二陶和赵迈已然把全店房的人捆的捆抓的抓,扫荡完了,把被难的男童女伎也都救出来,正在放火,要烧店灭迹,穆成秀说:“咳,使不得!现在还有这些遭难的男女孩子,还有这些胁从人犯,杀不得、放不得。我们一放火,四邻必来救火,你们怎么弄?”
二陶咧了嘴,好在火刚放,赶紧扑灭。穆成秀问赵迈道:“那个大仙,捉住了么?”赵迈道:“捉是捉住了,这东西连滚带爬,已然逃出法坛,我把他按住了……”说到这里住了口,陶天佐道:“我嫌麻烦,赏了他一匕首,送他上了上清宫,见太上老君如来佛去了。”
穆成秀又哼一声,仍问赵迈:“那个跪在法坛的人,和那四个童子呢?”
“童子现在这里,那个跪坛入道的信徒,乘乱跑出去了。等我追上大仙,把他擒住,再找这个信徒,已然溜没影了。”
穆成秀道:“吓,你们办得好利落,好干净!还有那胖和尚和瘦绅士呢?”
二陶笑道:“和尚宰了,绅士跑了。”
穆成秀道:“你们砸锅啦!妖党既然逃走了许多个,一定跑去给李五皇上送信,李五皇上和太谷僧一定要有准备,你们说是不是耽误事?”
二陶忙道:“现在我们还可以急谋挽救,我们脚程快,我们立刻动身赶到罗田,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穆成秀道:“也只可如此,这里善后的事,我们紧着办。只是这一伙被害的男女难童没处安插……”赵迈忙道:“就烦那两位绿林好汉萧英、萧杰,把孩子们救走此地,送回原籍,岂不方便?”
“可惜的是二萧已然走了,而且仓促之间,交给他们,也未必妥靠。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把孩子们救出店外。”穆成秀说罢,引领陶、赵马上把孩子们凑在一处,匆匆收拾了,把客店中柜房中的浮财,扫数取出来,散给这些男童女伎,教他们各奔家乡,自寻生活,然后一把火烧了店房。穆成秀等就要奔赴罗田,去访拿妖人李五皇上。
赵迈对此不甚同意,他向穆成秀说:“清洗妖窟,搭救被害的人,固然要紧,可是我们不要忘了正事。我们必须先把镇九江丁鸿和四流山虞百城的线接上,再办别事,方不致误。”穆成秀和陶天佐、陶天佑都不以为然。他们以为插刀留柬之后,九江官府已经胆裂,镇九江丁鸿等可保无事。可是抄店之后,白罗汉、李二王爷,一死一逃,若不赶紧下手,李五皇上一有准备,就不好拿了。赵迈一个人,扭不过三个人,就一齐赶到罗田县,很快地窥探李五皇上的动静。
李五皇上家,果然事先得知变故了。首先透露消息的,倒不是店中逃走的绅士和店伙,反而是头一个挨捆的厨子马二。二陶弟兄以为马二已经扼死了,把他当死尸捆放在田边空地坑洼中,盖上了乱草,他竟活了。嘴堵得不严,教他吐出来了,天明喊救,被人发现。他获救之后,连店也没敢回去,一直跑到李五皇上家报信。然后李五皇上派人探店,这才知道他的店房密窟教江湖能人剿灭焚毁了。
他既图谋不轨,他也怕犯案。故此他乍一听说,那些个难童女伎教人救走,残害幼童的命案当然也败露了,他心上十分的疑惧。但等到穆成秀、陶、赵四人赶到罗田时,李五皇上被他手下那群妖人再三鼓舞煽动,出主意,想对策,把颗心又稳下来了。
太谷僧傲然发话:“我主爷请放宽心,我们道法高强,恶徒敢来生事,我一个也不教他得逃活命。”李五皇上道:“我只怕恶徒上官府告密。”太谷僧道:“那也不要紧,县太爷跟庄主你是莫逆之交,县里真要是来查究,庄主再送给他一点钱,什么事都完了。”李五皇上发愁道:“上回我已破费不少了,这回又得教县官狠咬一口,你不知道这位县官食嗓大得很哩。”太谷僧哈哈大笑道:“庄主你要图大事,安能惜小费?将来你得了天下,这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你的钱搁在县官宦囊里,和搁在你的箱子里,正是一样,早晚都得奉还你。”
太谷僧倒慷慨得很,李五皇上未免心焦。心焦当不了事,现在仍得想法子,提防有人堵上门来找。李五皇上的辅佐也纷纷推测说:“据马二讲这些剿店强徒,不像鹰爪,倒像江湖人物。怕是那些个拐来当太监的孩童,失踪之后,他们家中父兄烦出镖行拳师,武林好汉,一路寻访来,搭救他们的。救走了人,想必就没事了。”李五皇上摇头说:“不对,他们拿起刀来就杀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马二不是说么,他们一定要找我来,你们不要大大意意,你们得想法子保驾呀!”又很怨恨地说:“你们硬说不要紧,等到要紧时,你们别要哈哈笑,教我一个人倒霉呀!”
李五皇上竟是如此地缺少“兴王气概”,除了怨恨,更无英断。辅佐们一齐说:“庄主放心,我们是你殿下之臣,为我主爷创江山,焉能临危袖手,坐观成败?对头若来,我们一定要拼命,保驾的。”
可是辅佐们尽管瞎吵,对于当前的事变,应该怎样拼命护驾御敌,这些从龙之士,竟没有半个人提出妥当办法来对付。太谷僧一味吹气冒泡,自夸法术灵妙,敌人来一个,死一个,别人也有恃无恐,随声附和。罗田三友的红莲仙姑,言谈更妙,她不想御敌保驾之法,却引着头卖弄风姿,专跟太谷僧抬杠。太谷僧告奋勇,仙姑就说破话;太谷僧说道法可以杀贼,红莲仙姑就说武功才能御患;太谷僧说晚上要提防刺客,她就说夜间不要紧,要留神白昼;太谷僧说这一定是武林镖客,受人委托来找失踪的小孩,她就说不对,这准是官面来剿贼店,李二王爷做得不机密,把事情弄砸了。哪里是兴王君臣“御前会议”,简直是男女妖人斗法拌嘴,蛤蟆吵水塘。红莲仙姑的故意捣蛋,把太谷僧气得翻白眼,她倒咯咯的笑起来。胡搅了一阵,到底晚上怎么样,谁也没说出准主见来。有一两个护院武师,肚里有点办法。见“我主爷”过于宠信罗田三友,武夫负气,也就“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了。
僵持了好半晌,末后还是一个武林打手忍耐不住,提出了自己的办法,劝李五皇上增派坐夜巡更之人,持兵刃戒备。又催促太谷僧、红莲仙姑,请由今夜起,赶快登台施法,禁御意外来袭的强徒,并说:“我们是粗人,只知拿刀动杖;你们有法术,还不赶快施展出来,查看对头的动静和来踪去影么?”
太谷僧、红莲仙姑傲然应声道:“那个自然,我们的法术一定要全拿出来,咱们是文武道术,各显其能!”
“对!”
于是乎“御前会议”就这样吵了一阵,跟着便瞎抓起来。
武师有武师的做法,磨刀备箭,照着防备贼来攻庄的做法,乱搞了一阵。
术士有术士的做法,红莲仙姑仍用她那一套骗人伎俩,除了登台念咒,还是登台念咒。太谷僧却变了卦,不知怎的,他竟猜到抄店的人是冲他来的,他的师弟白罗汉,又被敌人杀死,上了天堂。他不愿意追随师弟,也升天堂。他暗暗地布置了一旦有警,赶快“脚底下明白”的妙策,也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可是他阴沉极了,暗中潜做打算,他谁也不告诉。
李五皇上昏聩到极点,当初满腔帝王梦,现时又怨天又怨地,逼迫他手下的辅佐:“你们得给我们想办法。”店房被抄,白罗汉一死,似乎吓破了他的胆:“万一出了事,我唯你是问。”他对谁都是这一套抱怨责备的话,竟有点讹人的味道了。
他想不到这些混饭吃的妖人和拳师,只会架秧子,吃财主,不会替主人公分忧御敌。他们只想当开国功臣,不会当赴难勤王的忠臣。他们从来就没有琢磨过“忠臣不怕死”这一套,只懂得“帮闲骗富户”。挨到了夜晚,居然也有些人做起御敌事情来了,也就是武师持兵坐夜,法师登坛念咒。
这时候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赵迈等一齐来到罗田县境了。按指定的地点,和萧英、萧杰邀来的帮手,彼此会了面。
二萧邀来的帮手,一共三个,一个叫邵宏图,一个叫飞猴李柏,一个叫大力柴青,都是江湖上有成就的拳师,和二萧是师兄弟。连穆成秀、二陶、赵迈共凑了七个人,要凭七八个人搜庄捉妖,实觉人单势孤。七个人密商了一阵,只好采取擒贼擒王的办法,乘夜急袭,专拿太谷僧、红莲仙姑这两个妖人,李五皇上这个人,究竟是个伏地蛇,若要动他,人手更嫌不够,并且他一向所作所为,虽然略有耳闻,也当细访。飞猴李柏便开口说:“我·们先摸两天,再动手。”众人都说好,就暗暗访察起来了。
不料这一访,李五皇上的“乡皂”,竟非常恶劣,可当得起为富不仁,欺压善良,结交官府,称霸一方的考语,提起来竟人人唾骂。至于收纳妖人,宣扬大成教,挟财渔色,骗诱孩童,也实在有据。这个李五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该轻饶。
七个好汉访了两天,仍苦于人力不足,若要捉妖人,除恶霸,同时并举,还得另外想法。穆成秀和二陶左思右想,想到鄂北还有熟人,飞猴李柏也推荐了几个朋友。可惜此时他们都无暇分身,亲往邀请,遂由穆成秀和李柏写了两封信,转托邵宏图,另烦同道,驰往求援。又耽误了几天,李柏所邀的人竟扑了空,仅仅由鄂北邀来五个帮手,凑在一起,不过十二个人。可是李五皇上的护院打手,以及妖党信徒,足有百十号人。而且李五既是罗田绅豪,可算是地头蛇;动手之时,也须防他以当地绅董,报官请兵,把捉妖群侠诬为明火打劫的强盗。穆成秀、李柏两人为首,与众帮手做一夕筹商。陶氏兄弟道:“管他娘的呢,我们动手吧。我暗敌明,我们骤然袭举,足可以把太谷僧、李五皇上一包总拿住的。他们人多,全是废物!”柴青、邵宏图也道:“我们十二个人一定马到成功,穆老兄不必太仔细了。”
这些草野豪杰,一向是胆大气豪的,都说:“我们管保弄不砸!”左不过一个土豪,几个妖人,几个打手,算是要犯,剩下的大成教徒,无非是胁从之辈!他们全是李五皇上的佃户,受逼入教;他们绝不会尽忠护教,实在是怕财主,不敢不附和。他们一向受害,敢怒不敢言;我们把搭救他们的意思表明了,他们准保一哄而散,恐怕卖命保真主的人一个也没有。穆成秀道:“我假装乞丐,到村子里刺探,就听见这些佃户啧啧窃议,人家还没真当皇上,就把人们惩治得这样苦,真要是登了金龙宝殿,我们全活不成了。李五手下那伙恶奴闹得更凶,整天逼迫乡下姑娘媳妇,进庄院听经礼拜,拜红莲仙姑为师,往往害得两口子打架,爹娘骂女儿。年轻小伙子,也被迫到庄院信道站班,苦不可言,佃户们真是怨声载道,我们一动手,一定替穷人们解恨。只有一样憋扭,我们人少,捉妖党容易,救难童却麻烦。”飞猴李柏道:“既如此,还是找内线。里应外合才好。不知李五皇上手下的武师,有咱们认识的没有?有嫌恶李五,嫉恨妖人的没有?多少能够拉过一两个来,给咱们卧底,就不怕敌众我寡了。”鬼见愁摸着大头,皱了半晌眉说:“我们再多耽误两天,继续往里头钻钻看。”群雄说定,分别改装,围绕着李五皇上的庄院,续行深入刺探。这天正赶上市集,乡民们忽然竞相传说:集上出现了一个神算子,千百年眼。未卜先知,算法奇验。而且这个人出没神奇,忽然在集上卖卜,眨眼间,忽然又在村边上出现了,好像是会分身法一般,教人捉摸不透。给人算卦,胆大敢言,往往出语惊人,吓你一跳。这样的神奇之谈,立刻传到李五皇上的手下人耳中。为了献殷勤,立刻有人报告李五皇上:“咱们这里又出现异人了,是个卖卜先生,未卜先知,一定是我主爷洪福齐天,才引得异人下降。庄主何不叫这算命先生算一算?”算命先生的奇迹,李五皇上不很深信,却也动了好奇之念:“把他找来,试一试看。这个人是怎样的打扮?”手下人把算命先生的言谈举止,形容了一番。这位先生并不是双失目,乃是个睁眼瞎子,三十来岁,外乡口音,怪模怪样,自称千百年眼,神算子,非为卖卜,乃是奉师命,寻找异人,访道求贤。手下人夹七夹八讲了一阵,李五皇上的帮闲有的说:“这一位一定是个奇人,庄主爷应该把他搜罗过来。”有的说:“不对劲,恐怕是个奸细。”又有的说:“奸细能把庄主怎么样?现在县太爷就是庄主的好朋友。”最后仍有一个人说:“不管奸细也罢,奇人也罢,总该先叫进庄院,盘问一下,岂不是好?”于是由李府上派出两三个人,寻找这千百年眼神算子。很快地就在市集上,把神算子找到了。原来这正是陶天佐,他乔装改扮,串村卖卜,已经好几天了。直到市集这天,才耸动了乡下人。他正想进窥李五皇上的妖窟,只苦混不进去,现在居然来邀,不由大喜,拿了算卦的招子、小药箱、小锣,随了李宅帮闲,进了李府。穿宅入户,被引入内厅,李五皇上端然正坐,命从人给算卦先生下首设坐。李府上的帮闲细细打量陶天佑,倒是满脸江湖气,只是眼珠子骨骨碌碌的,似乎不大老实。帮闲们开口询问:“先生贵姓?”回答:“湖广人氏,湖北的。”“先生原来是外乡人,怎么流落到异乡,串乡卖卜呢?”回答说:“实不相瞒,我在下乃是奉师命云游四方,寻访真主的!”“什么,寻访真主?”“正是,我在下修道多年,精研道法,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夜观天象,知道文曲星、武曲星早已下界,要扶保真主。只不知真主出现在何方?我觑星九九八十一天,只看出紫微星君光芒下照。似乎出现在江南分野,可是准方向估不定。是我重上衡山,拜谒恩师,亲承指教,才知真命主出现在罗田一带,按八字推详,此人该是三十八岁,属牛的,拥有良田,广宅,有人、有势、有大福命⋯⋯”“咦,咱们庄主可不是三十八岁,正属牛么?”
“不要瞎说,先生给我们庄主先算一算。”
“那太容易,请庄主把生辰八字赏下来。”
“庄主是丑年、寅月、卯日、辰时……”
“哦,这可是大贵之命……”
陶天佐装神弄鬼,胡诌起来。其实他并不会算卦,至多会黄鸟衔帖罢了。他常常奔走江湖,巾皮彩卦的口头禅,耳濡目染,得到了一些,可惜略知皮毛,病在浅尝,若被行家一盘道,立刻就问短了。当着李五皇上及其帮闲,他胡天胡帝,信口乱扯,仓促间倒把李五蒙住了。然而太谷头陀来到了。他早就学会一套跑江湖的本领,听了一会儿,觉出毛病,就退出内厅,向手下人询问:“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手下人一说,太谷僧摇头道:“不对!这个人来历可疑!”忙把一位护院武师找到,两人暗暗嘀咕了一阵,就齐到内厅,认真地盘诘起来。陶天佐渐渐应付不下来,被人发觉了对算卦是一窍不通,登时弄得“图穷匕首见”!他那市招暗藏兵刃,太谷僧一句跟着一句地盯着问话。武师假装旁听,冷不防把市招拿过来,信手一抽,抽出一把匕首。
“哈哈!你这东西是贼!来人呀,快给我拿下!”
陶天佐仓促间还想支拒,李府武师全拥上来了。有一个武师说:“朋友,你是干什么的,你说实话吧!看这样子,你还想动手么?”竟把陶天佐抓胳臂,架肘腋,拖到下面空屋子里,捆起手来,吊在屋梁上,由李府几个帮闲,拿了藤条,且打且问:“小子,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谁打发你来的?”
陶天佐口说:“冤哉,枉哉!我在下本是下山访贤,你们怎么把我当作坏人?有我这样的坏人么?”
拷打良久,得不到实供。陶天佐反而做出认命受刑,以身殉道的模样,自言自语说:“这原本是我在下一步魔难,我家师早就提示我了,不经磨炼,不能成佛,想不到我的魔难出现在此地!”虽遭痛打,他倒豁出去了,一声也不哼。帮闲们打得腻了,换了人再打,太谷僧也来亲自拷打,竟没打出实话来。太谷僧向李五皇上说:“这个人一定是奸细,今晚三更,把他活埋了吧。”
李五皇上亲自到空房讯问,见陶天佐衣服都打烂了,依然无招,便走过去,亲自问了问,陶天佐说:“庄主,你是大有福命”之人,你不要听信小人之言,残害我一个世外人呀!孽是他们造的,祸可是庄主承当呀。我不过是个走江湖,吃开口饭的!他们竟把我当了奸细,要想屈打成招!庄主,这是你的事,你不要受人架弄啊!”
李五哼了一声道:“你既不是奸细,怎么他们盘问你,你答不上来呢?”
陶天佐道:“我是道家,他是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问我的话,我本来不在行么。反过来,我要问他,他也一点答不上来哩。”

第十章  囚徒竟分身帮闲传言惊庄主  暗器如骤雨来人出手吓妖僧
李五皇上又哼了一声,他陡觉陶天佐未免太可怜,太谷僧未免有点可恨。他一声不言语,离开了空屋,跟红莲仙姑谈了一阵,红莲仙姑照例说了太谷僧的破话。李五皇上便暗暗吩咐手下人:“不要毒打了,你们不要听太谷僧那一套,我看这人不过是一个寻常算卦的。硬说他当奸细,他给谁当奸细呢!等到晚上没人时,把这人放了吧。”
李五皇上不满意太谷僧的独断独行,生了反感。他这番话不知怎的,又传到太谷僧耳中。太谷僧冷笑道:“庄主原来不相信我,好,叫他尝尝吧。”寻思了一回,想出对策,打发一个信徒,去到邻村,寻找店中厨子马二。马二受了惊吓,回老家养病去了,太谷僧找他,是教他认一认陶天佐,是否剿店之人。却是太谷僧没把马二叫来,这里又生出了稀奇古怪的新闻!
李府上是把算卦先生扣下了,锁在空屋,吊在房梁上,已经丧失自由了,想不到算卦先生他突然又在邻村出现。
李府帮闲大为惊慌,“这个人我们没放他,他怎么出来了?莫非他会分身法么?”分身法的传说,很快地传播开来。这一个江南人卖卜,被吊在李府空房,那一个卖卜先生,仍在邻村敲小铜锣算卦。一模一样两个人,分在两地!李府帮闲不胜骇异。
这一个帮闲跑到邻村,找到算卦先生,瞎扯了一阵,算卦先生言谈形貌,与被囚的人一般;立刻抽身回来,告诉了李五皇上。李五皇上大为惊骇,连忙带着帮闲,来到空屋,开了锁头,把陶天佐提出讯问。“先生,刚才在村边敲小锣算卦的,不是你么?”
陶天佐道:“你们瞧着是我,就是我。我不是教你们吊起来,锁起来了么?我怎么又会溜出去呢?”
帮闲直凑到鼻头,把陶天佐细看,连说:“怪道,怪道!”
于是另叫一个帮闲,去到邻村,寻找那一位先生。找了一会儿,居然找到,这一位串村的,和那一位被囚的,分明是一个人!这个帮闲就诘问道:“喂,先生,你不是在李家庄院被吊起来了么?你怎么又溜出来了?”
这一位算卦先生大睁眼道:“你说我多早晚被人吊起来了?”
回答道:“我说的就是现在————”
算卦先生道:“现在我被吊?———我现在不是好生生地串村子么?”
帮闲十分骇怪,说:“先生,你————是不是会分身法?”
算卦先生道:“你瞧我会分身法么?”
帮闲道:“你一定会!刚才我还在李家庄院空房子里,看见你双手吊在房梁上————对,我记得你手上有绳捆的伤痕,先生你伸出手来,让我验看验看……”
算卦先生怪笑着,不肯受验。
帮闲便邀这一位先生,同他到李家庄院对证。这一位先生冷笑不肯去,说:“你们把我诓了去,也吊起来么?”
帮闲忙道:“不、不,我们庄主李五爷正在访求异人,先生,你如果会分身法,我们庄主定要重金礼聘你的!先生,跟我去一趟吧。”
这一位先生仰天狂笑,说:“你们庄主访求异人,却要把他吊起来打,哪一个异人肯去挨打呢?你们庄主真要访求能人,何必远求?你只把空房中吊着的人放下来,好好赔罪,自然他会原谅你们庄主有眼不识泰山之罪,你不必冲我麻烦了。在家敬父母,何必还烧香?你们回去好好冲吊着的人磕头吧!”
帮闲听了这话,非常惶惑,想了半晌,仍拉住先生不放,定要邀他同赴李五皇上的庄院,去对证一下分身法。这一位先生坚不肯去,被帮闲强溯不已,最后忽然动念,笑着说:“好了好了,我同你去一趟吧。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庄主是在什么时候,遇见那一位卖卜先生的?什么时候把人家吊起来的?以及为什么要吊打人家?”
帮闲以为这是异人考验他,他一五一十,如实说了,说是“庄中的太谷法师把你老的替身当了奸细,所以吊起来打。想不到你老会分身法,我知道空房上吊打的,不是你老的正身,乃是你老的替身。你老道法如此高深,你老可怜我一片诚心,收我为徒吧!”
算卦先生哈哈大笑,道:“我若是仙人,我也不能收你这样的徒弟呀。你把仙人当罪犯,先盘诘,后强拖———”
帮闲跪下说道:“请恕弟子冒昧之罪吧。”
强鹏了半天,这个帮闲到底把这个先生架弄着,由邻村扑奔李家庄院。两人且行且谈,陶天佑大放厥词,帮闲肃然起敬,把他当了异人,天佑把这帮闲当了傻小子。一路谈来,李家庄院的动静,被陶天佑盘问了一个够。帮闲起初还有隐饰,陶天佑说:“仙人考问你的真心,你却滑马吊嘴。你骗别人,已经不该,骗仙人,更见你浑蛋,你还妄想拜仙人为师呢!”帮闲一想也对,便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全说了。
转眼走到李五皇上的庄院附近,帮闲一眼看见同伴,大叫道:“喂,我找到神算子的替身了,那位神算子还在空房吊着没有?”
同伴老远的瞥见了,也不胜惊奇:分明是一个人,却在两个地方出现,不是分身法,又是什么?这可真是李家庄院奇人奇事太多了。光一个红莲仙姑,一个太谷头陀,就闹得稀奇古怪,乌烟瘴气,现在又冒出一个神算子,一身两现!这同伴两眼死盯着陶天佑,直扑过来,大声嚷道:“来吧,来吧,快把他带到庄院去吧。那一个还吊着呢!……”
不料这同伴刚一扑来,那陶天佑两眼骨骨碌碌地瞪着他们,忽然怪叫了一声,眼往这旁小树林一瞥,小树林似有人影一晃,天佑大喝道:“好孽畜!”猛然一翻身,像一支箭似的,往小树林飞蹿过去。两个帮闲吓了一跳,怪叫道:“神算子先生,你不要走!”陶天佑不听那一套,很快地窜进小树林。两个帮闲追入树林,却是三转两绕,陶天佑没影了。帮闲嗒然若丧,无法回去交差。两个人围着树林转了一圈,惊惊诧诧地回转庄院,向李五皇上回报:“的确寻见了神算子的替身,费了许多话,把仙邀到家门口,不想他一声长笑,好像飞鸟似的腾地不见了!神算子说:你们庄主要访异人,须具诚心;你们把异人吊打起来,你们的罪孽可不小呀!”
李五皇上心中纳闷,不知如何是好。太谷僧仍认定神算子是奸细,至于分身法,他说那是妖术,不足为奇。他说:“那也许是两个人装扮的炫人之技。”劝李五皇上用毒刑拷打空房中吊着的那一个,重刑之下,必能拷出真话。又斥责两个帮闲:“你们两个人是叫变戏法的妖人骗了,我不信他会飞!”
太谷僧的狂傲武断,引起帮闲们的不快。当下不说什么,背着人向李五皇上,大进谗言:“人家神算子说了,人家是奉师命访求真主,考验真心来的。太谷法师主谋吊打人家,那是大错特错。大主意可得庄主自己拿呀。人家说了,区区绳子捆不住人,人家要飞就飞,不过是看一看庄主怎样待人罢了。”
李五皇上没了主意,说:“依你之见呢?”
两个帮闲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硬出主意。仓促之间,一个帮闲答道:“依我之见,还是把神算子解救下来,用好言慰哄,先问他的分身法是怎么回事。不妨暂且软禁起来,拿好饮食、好待承哄着他。他若是奸细,软禁着也害不了事。他若是真仙,我们也可以说,这一回出主意吊打仙人的,乃是别人的阴谋,简直是仙人的魔难,与庄主无干。”
另一个帮闲道:“对了,常言道得好,擒虎容易放虎难,我们固然不该轻放,也不该毒打。我们好好地软禁起他来,他若是真仙访真主,一定晓得庄主的真心的,也不会错怪了庄主。庄主可以把错儿全推到太谷法师身上。”
“况且这也不算是推错,本来是太谷的错么,太谷法师,简直我不客气地说吧,他是有点嫉妒。他一见这位神算子会分身法,他就醋起来了。”
经过这两个帮闲翻来覆去一说,李五皇上就命二人偷偷背着太谷僧,把那会分身法的神算子解救下来,挪到别院空屋,好好地软禁,诱哄起来。
这个会分身法的神算子———陶天佐受伤不轻,两个帮闲给他治伤,给他酒食,问他“分身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天佐饱食大喝之下,笑而不言。他的分身法“秘诀不传俗人”。
究其实他的分身法,不过是借仗了他和陶天佑,乃是孪生兄弟,一样的相貌,一样的打扮!陶天佐探庄卖卜,被吊在空房;陶天佑串村卖卜,因为模样太相似,耸动了李五皇上的手下人,一哄两哄,哄出了分身法、替身符的怪话。
若是把陶氏弟兄俩,聚在一块,细细比验,当然验得出两个人虽然貌似,究有不同。却是分隔开了,两个人太像了。孪生弟兄本来少有,一块儿卖卜更是罕见,李五皇上的手下人可就少见多怪,瞎吵起来了。这一瞎吵倒提醒了陶氏弟兄,两人一在庄’内,一在庄外,索性装模作样,怪闹了一阵。
陶天佐是被解救下来,冲着李宅帮闲云天雾罩说怪话。陶天佑钻入树林,觑人不见,溜了出来,赶紧找到了鬼见愁穆成秀,诉说胞兄探庄被扣之事。同时飞猴李柏、大力柴青、邵宏图等,也访得了李五皇上宠信妖邪,实无伎俩,结怨农民,不得人心的底细。大力柴青在市集上转圈,也碰见了李五皇上家中的一个护院打手,名叫孙三的,彼此从前曾有交往。因而获知这些武师们妒恨着李五皇上偏信妖人,已经啧有烦言,说是一旦有了盗警事故,我们耍刀片的是外人,用不着卖命。人家一心信道,等到出了事,咱们等着法师念咒却敌吧。等他们念咒不灵,咱们再动手。这本来是怨言,大力柴青趁着这机会,冲这武师大放厥词,向他耳边吹送许多冷言冷语;又说自己在直隶省一家财主家护院,宅主也是待我们拳师很吝啬,却舍得钱请僧道做法。后来强人来袭,我们不但袖手旁观,我们里面还有几位,倒勾结外来的“合字”,把财主好好算计了一下,那才出气呢。武师孙三听了,说:“这就叫活该!”
大力柴青道:“谁说不是!你刚才说,一旦有事,你们要瞧瞧法师们的能耐,究竟目前你们有事没有呢?”
武师孙三道:“正闹着事故呢。新近李五皇上的本家,李二王爷的店房就被人剿了。至今不知剿店的人是鹰爪,还是仇人。”
大力柴青忙叮了一句道:“老兄你可要小心,你们这里不久就要出事。我新近就在罗田县,遇见很多异样的人。你这一说,我明白了。这些人多半是找寻李五皇上来的。这里面的人,也有我认识的。说老实话,咱们全是跑江湖的汉子,拿财主那几个钱,犯不上给他卖命。他若瞧得起我们,则还罢了,他又瞧不起,咱们更犯不着了!”
孙三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全是这样想。你说你认识的那一位,姓什么?叫什么?他们真是冲着李五皇上来的么?他们的来意是为了什么?”
大力柴青道:“他们的来意,我倒说不清,我本来无意打听。我只知他一个姓邵,一个姓穆。”
孙三武师很关切地说:“费你的心,有工夫替我打听打听,他们究竟是访财神,还是为替人报仇?你给打听明白了,我们也好看事做事。”
柴青道:“对,有机会我给你二位引见引见。”
当下两人拱手告别,大力柴青回去告诉同伴,再和陶天佑访到的情形一对照,他们决计当晚冒险探庄。一来搭救陶天佐的事情,刻不容缓;二来李五皇上的手下人彼此并不和;三来李五皇上又不得民心。故此动手正是机会。
十几个人赶紧预备,所有探庄的出口,早已勘明。挨到二更天刚过,他们便悄悄地从下处溜出来,分头约定三更一齐下手。这些好汉们都抱着必胜的把握,认为采急袭的办法,捉妖人手到擒来。只有鬼见愁穆成秀心中忧闷。他知道捉妖算不了一回事,拿李五皇上也没什么。拿得了就拿,拿不了还可以杀,替民除害,做来不难。却是李五皇上家,还有一群被害的童男女,在李家店虽救出了一批男女孩子,在李宅那一批童男女,估量不在少数,恐怕比李家店的还多,这可有点不好搭救。他左思右想,限于人手不足,竟找不出妥策来,只可打定走着瞧的办法了。
于是,他们潜伏在李五皇上庄院,挨到三更,打了一个暗号,纷纷从庄院前后左右,悄悄袭入。
李五皇上庄院里面,在前边有守夜的打手,不时出来巡夜,在后边也有几个人守夜。在跨院,便是太谷僧的法坛,正支使着·一群信徒,持法器排班念咒。红莲仙姑另有作为,在内宅一处神舍打坐,默诵大法。
这些妖人们和打手们已经乱了好几天了。剿店的人还不来,他们渐渐地积久玩忽。守夜的打手轮流坐夜,十分无聊,就赌起钱来。
飞猴李柏、陶天佑和鬼见愁穆成秀、铁秀才赵迈等人,一进到李宅,便先搜寻被囚的陶天佐,同时查勘妖人练法的地点。
大力柴青和邵宏图,便先搜寻那个武师孙三,同时查勘坐夜打手的歇息地方。
飞猴李柏轻功很好,不在鬼见愁穆成秀之下,一路寻来,竟在三间空屋,微弱灯光之下,发现了三个人对坐低声谈话,仔细瞧下去,这三个人是两个穿短打,一个穿长衫。穿长衫的人很像陶天佐。李柏绕到前窗,侧耳偷听。隐约听见里边穿短打的人似乎摇头说:“不行,人太少,你们不要轻敌。”跟着又低声说:“我弟兄只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帮助你老兄脱险。若教我们倒反李家庄,老实说,外援不够,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弄不好,不止打草惊蛇,还弄得这一群妖怪们加紧戒备,跟官府进一步的勾结,我弟兄可以一走了事,本地村民越加吃苦了。”
这些话,飞猴李柏并没全听清,只听出“不要轻敌,助你脱险!”下面的话一字也没听出来,然而这就很够了。
飞猴李柏大喜过望,他为人很细心,竟不先打招呼,慌忙留邵宏图在这里盯着,他抽身退出,去找陶天佑。屋中灯昏影暗,隔窗孔窥伺,他怕错认了人,万一屋中穿长衫的人不是陶天佐,那么身在虎穴,岂不又生枝节?
飞猴李柏跳下后窗,跃上短墙,对面房脊上人影一晃。李柏赶紧一俯身,那人影直寻来,口打微哨,向李柏点手。李柏急忙凑过去,来的人正是鬼见愁穆成秀。
鬼见愁穆成秀急急告诉飞猴李柏:“这个太谷头陀居然有两下子,不知怎的。他竟震了(警觉了)!他大概另有诡谋。刚才他正在法坛上捣鬼,不知怎的,仰天直嗅,忽然叫了一声:‘好孽畜!’一晃身不见了。我们现在必须把人凑在一起,专去对付他。他也许会妖术,我们不能不防备他施邪法害人!”
原来在那个时候,江湖好汉如穆成秀之流,对那些邪法,明知是骗人伎俩,可依然存着戒惧之心。江湖上流传着妖术杀人的谣言,精擅技击,久走风尘如穆成秀等人,仍自害怕妖人的摄魂法,以为“也许真能摄魂”!穆成秀打算大家一齐动手,先除了妖人,别的就好办了。
然而飞猴李柏心上比他更急,忙悄声拦道:“你说的那不要紧,先等一会儿。我告诉你,我寻见陶天佐大兄了……”
“还吊着么?”
“不,陶大兄真有两手,他居然串通了李家庄里边的人,不但把他放下来了,而且正商量着做内应。穆仁兄,你不要担心太谷僧,你快设法把陶天佐大兄哨出来,问一问底。”
飞猴李柏笑了笑,一拉穆成秀道:“小心一点好,我怕万一看错了。陶天佐大兄和那两个人说话声音太低,听不清意思,万一那两个人是庄中人奉命诱供呢?”
穆成秀哼了一声,事态十分紧急,想不到飞猴李柏身手如此迅快,性情如此稳慢,也就不再说话,跟了飞猴就走。
不料穆成秀飞猴李柏,两人刚刚来到空屋后窗,屋中的灯突然吹灭了。前面竟有人轻轻叩窗,低声说话:“神算子先生,不要吹灯,把亮子弄明了,有一个朋友,要跟你谈谈。”
屋中人半晌没动静,窗外人又复催问,屋中人反诘道:“你”是谁?”
窗外人透出不悦的口气,说道:“朋友,你把招子放亮了,你不要自误。……哦,屋里还有谁?”
“你到底是谁?屋里就只有我一个呀。”
外面哼了一声,仍不肯自报姓名,稍一俄延,外面忽然说道:“神算子先生,快快开门。如若不然,我要破门而入,把你和你的伙伴一齐堵在屋里,你不嫌害事么?你休要担惊,我给你提一个朋友,你就放心了,你可认识大力柴青么?”
“大力柴青跟我也是朋友,我们昨天见面了,我是一片好心,为着你们,你不要错想。”
屋中三个人啧啧地低议了一阵,陶天佐不发言,那两个穿短打的武师,其中有一个凑到门边,低声说:“外面可是孙三师傅么?”
窗外人略略迟疑道:“哦,你是……”
“我也是熟人……”“不错,你我都是里头人……”
“大概咱们走在一路上了。”
哗啦的一声,屋门打开,窜出一个人,把孙三拉到屋中,仍不点灯,摸着黑说话。
在后窗偷听的穆成秀、飞猴李柏一齐大喜,立刻弹窗发话,李五皇上的打手们孙三没有太吃惊,那两个穿短打的却吓了一跳。
这两个穿短打的武师,气不过太谷僧一群妖人的飞扬跋扈,竟向李五皇上自告奋勇,要来找神算子诱供。他俩说:神算子如果真有能耐,我弟兄愿意把他游说过来,扶保庄主。如果他是奸细,我弟兄愿施反间计,假装背着庄主,偷着来放他,把他的真情诱出。这两个穿短打的武师,一个叫张金来,一个叫武顺成,乃是师兄弟。起初很得李五皇上信任,自太俗僧一到,压过他们去了,他们也是只信武术,不信妖法。李家店房被剿后,他们知道李五皇上要坏事,他们就多留了一个心眼。陶天佐被囚后,他们二人认为对头的卧底人已到,故此自告奋勇,要向陶天佐探口气,自留退步,及至跟陶天佐深谈之后,两个人就打定了脚跳两只船的办法。
当下,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齐聚在窗前屋内,立刻挑开了窗帘说话。彼此匆匆叙明原委,穆成秀急请孙三和张金来、武顺成去拦阻护院武师,请他们袖手旁观,不要帮助妖人;还请他们联络朋友,相机帮拳,助剿妖人,替民除害。至少请他们藏在黑影里,呐喊助威。这三点全做到更好,如果不肯或不理,也请量力度势,做到一点是一点。至不济也要请他们本人退身局外。张金来还在游移,孙三和武顺成道:“江湖上是一家人,穆师傅你贿好吧,我们决不能帮太谷僧。”把张金来一拉,火速走开了。这就给穆成秀等闪开了捉妖的路。穆成秀、飞猴李柏、邵宏图、陶天佐、陶天佑、赵迈等立刻分数路去寻找太谷头陀。
几个人刚刚围绕着法坛,逼凑过去,隔着一道墙,突听宅中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大家不由一愣,往黑影里一闪,急急回头闪目寻声。墙那边连声喝问,似有动作。“是谁?再不说话,可要放箭了!”另外一个声音低答道:“是我,不要动手,我找谢师傅。”那人说:“不对,你是!吓,好贼!”应声听见刀剑一阵拼斗,夹杂着叫喊。事情是已经爆发了!原来是大力柴青,引导邀来的帮手,去暗中防堵李宅护院打手,露了形迹,首先动起手来。
这时候,喊斗之声渐高。李五皇上已然惊觉,躲在上房中,‘又惊又怒,只骂:“果然出事了,果然出事了!快叫太谷僧法师抵挡,快教武师们动手!”只顾吵闹,一无办法。
穆成秀等人虽闻呼斗之声,不管这一套,仍去搜捉太谷僧,只由飞猴李柏和冒充“神算子”的陶天佐,前去策应,兼管巡风。于是很快地赶到法坛,法坛上只有被拐小孩扮的仙童仙女,和村中壮丁扮的力士金刚分班侍候,主坛的法师太谷头陀已然不见。穆成秀等在房脊上往下观看,不由失望。急急抽身寻找,从法坛找到花园,突然从花房冲出来一群人,怪喊如雷道:“好孽畜!”人人持法宝和兵刃,挑着两对灯冲杀出来。
太谷法师竟很威武地结束登场,穿一件半截窄袖僧衣,高腰袜僧鞋,背插戒刀,腰悬葫芦,手拿黑漆的铁禅杖,指挥信徒,特来威吓敌人。这家伙本来有些武功,却一向拿妖法骗人,骗人太久了,也就自欺欺人,连他自己也有点迷信起他的法术了。他又从来没有指挥大众,打过群架,现在他公然挑灯出来寻敌,他身边带出来的这几个信徒,也是一群受迷惑太深的倒霉鬼,过于相信他的妖法。左手晃着妖幡,右手拿了降魔杵、斩妖刀,竟口诵护身荡魔神咒,不顾死活地冲杀上来。穆成秀、飞猴李柏、大力柴青也是被妖法所惑,恐怕他们的妖法万一有效,也就采取了先下手为强的辣手,以防不测。当下齐声大喊:“好妖人,看家伙!”登时举手不留情,把飞镖、袖箭、甩箭、梅花针、金铁镖,纷纷照妖人打去!
老实说穆成秀等有些临敌知惧,把妖人估价太高了。他们藏身高处,突下毒招,这一阵暗器如雨,登时一阵大乱,泛起了惊疼怪号声。扑出来的妖人信徒,竟应手被打伤一大半,如滚汤泼老鼠,后边的张惶回顾,还在寻找敌人的来路。前锋的妖人倒下了三四个。中间的妖人拨头往回跑,竟冲退后面的妖人。跟着第二阵暗器又已发出,妖人抵挡不住,乱叫乱碰地搅作一团了。
太谷头陀不禁大骇,抬头往房上看。房上群雄已然踊身齐出。这两阵暗器雨已然揭穿了妖人的伎俩,弄坏了妖徒的银样辙枪头。鬼见愁穆成秀性虽嫉恶,却也悯愚,振吭大叫道:“下面人听着!我们是山林剑客,专为诛讨妖人太谷僧来的!你等妖人赶快放下兵器,退出庄院,逃走者不究,助妖者必戮!”吆喝声中,飞猴李柏等早已各挥刀剑,跳下平地,照太谷僧杀去。
妖徒们受伤的,有的连滚带爬,四散逃命,没受伤的也跑了几个,却还有几个,不相信妖法无灵,只道他们受伤的人乃是心不诚,或者犯了戒,故此吃了亏。他们几个人没受伤,自然是他们功夫精,得到神佛保佑。太谷僧早就垫了话,这一回抵御外劫,将借此印证信徒功果,考验信心。这几个人就至死不悟,拼命掠幡挥杵,和群雄硬拼。这却激怒了飞猴李柏这些年轻人,摆好架势,挥刀剑攻杀,转眼间砍倒了三两个。那太谷僧独自举了禅杖,在后督战,群雄的剑还砍不着他。鬼见愁穆成秀大怒,飞身跳下房头,蜻蜓三点水,让开了妖徒,猱身挺刃追刺太谷僧。太谷僧挥禅杖横摇,怪喊一声,很凶猛地迎打过来。穆成秀急急退步抽刀,旁观的一个妖徒竟从侧面来,将斩妖刀照穆成秀斜削。穆成秀把刀往旁一荡,跟手一扎,嗤的一下,想不到妖徒是这样有勇无能,立刻被刺中要害,怪号一声,竟诵佛号,不往后退,整个身子投向穆成秀扑来!穆成秀咬牙切齿,往旁略闪,唰的砍下一刀,把这妖人,立毙于刀锋之下。
然后穆成秀抽刀拭血,再斗妖僧太谷。不意这时候,陶天佐、陶天佑已然抄后路扑到太谷僧背后。两人钢锋齐举,双战太谷。太谷僧怪吼一声,唱了一句佛号,把禅杖三花大撒顶一耍,耍得呼呼风响。陶氏弟兄见他铁禅杖太粗太沉,怕被磕飞了兵刃,便唰的撤回身来。武林人物从来不肯硬碰硬,是要以熟练的技巧来赢敌的。哪知道他们上了太谷僧骗身蒙虎皮的当,他那铁禅杖,铮光漆亮,很像镔铁杖,上敷明漆,究其实那禅杖这么粗、这么大,乃是空心的一根铁筒,摆样时内中灌水银,舞弄时,早就倒出水银,弄得轻而易举了。
陶氏弟兄却被太谷僧这个胖大黑粗的体格所骗,以为人粗力壮,禅杖必然重,万料不到他的道法和武功,是同样的稀松,陶氏弟兄不明虚实,便不肯硬斗,施展身法,欲以巧降力。这便耽误了工夫,气坏了穆成秀。穆成秀断喝一声:“待我来!”哪知道穆成秀才从妖徒尸上跳过,从花园那边突然转过来大力柴青。大力柴青挥一对巨斧,不管不顾,冲到核心,认定太谷僧,霍地就是几斧。猛听刮的一声响,太谷僧失声惊叫!大力柴青的巨斧竟把妖僧的空心铁禅杖劈折!
陶氏弟兄见状几乎气破了肚皮,恨骂道:“你可把老子骗死了!”弟兄俩各摆兵刃,突击妖僧。妖僧禅杖已折,妖徒多伤,他手握断杖,虽然吓了一跳,他陡然石破天惊地绝叫了一声,比鬼号还难听。不知怎的一甩袖子,满空浮起一层迷雾。群雄骤吃了一吓,穆成秀急喝:“迷魂药,快退,快堵鼻子!”二陶和大力柴青捏了鼻子,一齐往后退跳。却不料这并不是什么迷魂药,更不是妖僧会兴烟造雾,不过是一袋子呛人迷眼的药末罢了。然而群雄怕上当,不能不躲一下,太谷僧趁这敌人一躲,忽地鬼笑了一声,又一甩袖,掷出来“天雨花”似的一大片东西,迫得群雄再后退,再挥刃格打。等到迷雾四散,飞花落尽,群雄重上前进攻,太谷僧竟早已提着两截禅杖,一溜烟地逃走了。
穆成秀惊叫:“上当!”群雄火速去追,穆成秀忙喊:“一半追妖人,一半搜宅子。”群雄倏又止步,分出一半人来。就这一迟误,再跟踪追赶妖僧太谷,太谷逃到花园,绕假山,钻花房,三转二绕,眨眼不见了。穆成秀大怒,命二陶专找李五皇上,他亲去搜追妖僧。侥幸这李五皇上乍想登龙位,地下宫殿刚刚起造,还没有建好秘密隧道。穆成秀穷搜之下,瞥见妖僧太谷从别屋钻出来,似乎他善财难舍,回去盗取财物,准备弃了李五皇上,自逃活命。就在这恋财不舍的一念之下,被穆成秀缀上。

第十一章  院里喊杀声声土皇死去  庄前火光处处妖僧逸逃
太谷僧十分险诈,他觉是情形危迫,陡又起了李代桃僵的嫁祸毒计。他不往别处跑,竟往李五皇上潜登宝殿的地方跑。以为对头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必以李五皇上为首,对头要捉的,第一必是李五,第二才是他。他为了转移目标,他临跑还要嫁祸给李五。
然而事机不凑巧,李五皇上吓酥了,没有下地窟,登宝殿,还在内宅打战呢。太谷僧扑了一个空,却在地下宫殿的别室,瞥见了那一群给李五皇上当宫女、装仙女的受害女孩,正吓得挤作一团,不知起了什么祸事。太谷僧“贼起飞智”,背着一个大包,拿着一把戒刀,闯到“宫女”群中急急叫道:“大劫来了!你们的魔星来了!外面有个大头星寻来……不是不是,有一个大福命的人寻来,你们快迎上去,拉住他,跪求他!求好了他,你们就得活命了!求不好,你们全死!快去,快去!”
太谷僧满脸的惊惶,透出煞气,又把戒刀连连挥动。这些“仙女”“宫女”被他摆布得久了,一个个畏之如虎,闻命不敢不依。这些女孩子受他逼骗,惊惊惶惶的,你推我,我推你,从地下宫殿涌出来,太谷僧留在后面,就要趁机溜走。
果然这帮女孩子们在万分惊恐中,钻出地下宫殿,劈头遇见了大头鬼见愁穆成秀。穆成秀急走如风,带着煞气,孩子们吓得出了声,不敢上前。可是她们被训练得惯了,不敢“违背法旨”,就一大堆远远跪下来,举手高叫:“大仙爷救命呀,大仙爷救命呀!”
鬼见愁穆成秀不由诧异止步,可是他仍要先捉妖,后救人,急急叫道:“你们不要害怕,那太谷僧呢?”
太谷僧走得慌,忘了叮咛这一句:“仙人来了,你们别说我⋯⋯”这群“仙女”“宫女”们未受密嘱,原盘托出:“大仙爷,救命!那太谷法师他老人家还在那边呢!”许多小手往太谷僧藏逃的方向一指。
大头鬼见愁穆成秀呵呵一声长笑,飞身一窜,越过了跪地求告的女孩群,急急地续追太谷僧。
太谷僧背负大包袱,手挥戒刀,刚刚钻出地下室,穿院越墙而逃。穆成秀大吼一声,赶了过去,仍恐他走脱,人未到,暗器先发,唰,吓了妖僧一跳。
“我的佛!”妖僧一滚身,栽到墙那边去了。
穆成秀久经历练,夜影中不敢轻敌,不肯跟踪随上,却稍稍移过一点位置,从墙头别处跃上去,以防妖人暗算。可是就这一点审慎,倒给妖人留了逃命的机会。墙那边果然潜伏着敌人,是李五皇上两个护院打手。这两个打手做了太谷僧的替死鬼。他两想是“受恩深重”,不然就是别有想头,竟不听孙三师傅、武顺成的劝阻,出来替他主人李五皇上“扛刀”。黑影中,埋伏在这里,太谷僧栽过墙头,两人便冒冒失失突发一镖,太谷僧挨了一下,叫了一声:“自己人,别打!”连滚带爬,穿房跳窗逃走了。两个打手还想追,这工夫,鬼见愁穆成秀忽在墙头现身。两个打手回头一看,暴喊一声,疾发暗器打去。鬼见愁穆成秀一晃身,闪开了袭击,跳下短墙。两个打手一个挥枪,一个抡刀,上来双战穆成秀。穆成秀厉声断喝:“我们前来捉妖救人,你们是无辜良民,趁早躲开!兴妖助虐的,一律诛杀无赦!”尽管他声罪致讨,这两个打手做定了李五皇上的死党,又没看清楚逃走的是太谷僧,竟大呼小叫,挡住了穆成秀,寸步不让。穆成秀怒极,便下辣手,剑锋犀利,剑术精奇,很快地刺伤了一个打手。这一个打手负伤,那一个打手依然不退,反而吹起铜笛,四面呼援,并且喊杀声起,已有别的打手寻声扑到。于是从穆成秀来处,赶到了三四个打手,抄后路掩击过来,一霎时,穆成秀陷入包围。可是打手们刚刚围攻穆成秀,飞猴李柏和邵宏图等又已寻声赶到。他们刚赶到,却又有一帮李宅护院打手,整好了队,举着火把灯笼,从前院冲到后院,似乎赶来救院护主,看来势很凶,却只一味摇枪呐喊,远远地堵院门、扼墙角,大多数不肯过来力战。李柏、邵宏图借墙障身,两口刀便戳住了他们十几个人,他们只往院门放箭抛石,没个人胆敢冒险突入,就这样打起了阻截战。穆成秀趁此机会,手脚松动,大喝道:“妖僧已逃,我去追赶,你们快搜李五皇上和别的妖人!”挥剑一冲,杀出围阵,追赶太谷头陀去了。
此时喊声鼎沸,飞猴李柏、邵宏图一点也没听清穆成秀的话。只望见他冲退了一个打手,反倒穿窗窜入一排房间,料是深入搜敌,两个人便要弃敌斜抄房后。可是两个人才一退,院门那边的打手高举火把,也过来了。火光照处,望见了几个艳装的女孩子,哭叫着磕磕绊绊,乱藏乱躲,还在高叫大仙救命。
飞猴李柏登时明白,这就是被拐骗来的那批装仙女、当宫女的难童,忙振吭叫道:“你们不要害怕————”一句话未了,忽听背后弓弦响,急急往旁一跳,身旁的邵宏图大喝:“休放乱箭,误害好人!”忙挥刀格打,打落了几支流矢。仍有未打落的流矢,竟射入这些女孩子群中,连伤了两个,女孩子们越发惊喊乱窜起来。李邵二人好生不忍,一齐大怒。便不再走,回身扑斗,和那放乱箭的护院打手们打起来。打手很多,地势逼狭,没有回旋余地,这就给武功好的人留下以少制众的机会。飞猴李柏和邵宏图,背对背堵门迎敌,手快刀疾,对面打手竟弄得人挤人,磕头撞脸,施展不开手脚。只几个回合,打手们竟被逼退到门那边,用花枪扼门,堵御李、邵的追击,当下又陷入阻击战了。
李五皇上的庄院,主房五层三进,左右跨院,还有花园马棚,还有外围堡墙,本来是角门甬道,四通八达,当此时,全庄大乱,人声历乱,东一堆西一堆,分不清敌友,只发现人踪乱窜。飞猴李柏、邵宏图刚刚逼退了护院打手,要抽身去搜元凶首犯。忽然间,从西厢房后窗,跳进来两个人,却是陶天佐、陶天佑昆仲。黑影中看不清面目,只听他南方口音大喊道:“李家庄人等听清,我前来捉妖救人,已将李五斩首!你等良民受迫,赶快弃下兵刃,退出庄院,就既往不咎,饶恕你等性命!”声喊中,高举着血淋淋的一颗人头,意在示众。飞猴李柏忙喊:“陶兄,把李五杀了么?太谷僧可曾捉到么?”还没住声,突然间,东厢房旁边紧闭的角门,呀然大开,奔突进来六七个人,大喊道:“捉贼呀,捉贼呀!”又是一拨护院打手和大成教徒,从后庄院绕来,敌我双方又碰在一处,这边突门的打手一到,那边堵门的打手立刻响应,暴喊一声:“拿呀,杀呀!”立刻发动了夹攻。二陶所说李五已被诛死的话,他们并没听,也不信。可是他们的斗志并不很强,只是倚仗人多瞎起哄罢了。那边孙三师傅和张金来、武顺成三人,由于大力柴青和二陶的联络,又愤恨太谷僧妖言惑众,看不起武师,他们就袖手旁观,暗助穆成秀一把。他们临变抽身,去向李五的打手说破话,吹冷风,使他们停兵不斗,居然在忙乱中,也已生了效,但只阻挠住瞭望台上的一拨打手。他们又找到了那些畏威受迫,前来庄主家值班服役的佃户信徒,跟他们领头的人说私话:“大事不好了,大批的剑侠赶来捉妖人来了,太谷僧是大成教妖人,你们大概不知道。现在他犯了事,你们还不趁早躲开?你们赶紧回家关上门睡大觉去吧。李五皇上也不是厚道人,你们犯不上给他舍命扛刀!至不济,你们也该溜到一边,坐山看虎斗啊!”
这些冷话吹到耳中,仓促之间,人们还在迟疑观望,可是这已经奏了效。李五皇上的教徒和打手,弄得七零八落,许多人凑在一堆乱嚷嚷,不肯上前拼命。
护院打手里面,可也有些剧贼,乘乱逞威,滥砍滥杀,似乎并不管谁是敌,谁是友。纷乱中,后庄院突然起了一把火。人们登时喊叫:“不好了,恶贼放火攻庄了!”哪知是打手中两三个剧贼,陡生歹心,要趁火打劫。他们乱喊道:“仇人大队杀来了,李庄主还不弃家逃命!”登时有几个打手,不去救火,反往内宅奔去。内宅早已大乱,这几个恶打手暗暗得意,竟扑奔李五皇上的藏金密室,砸开箱笼饱掠一顿,结伙逃走了。更有两个妖贼,别起恶念,戴上了面幕,假装外寇,到内宅密室搜寻李五皇上的姬妾,想架走一两个,以快私欲。哪知事机太紧,这两个妖贼持刀强逼李五皇上的内眷,刚刚用兜包背在身上,溜在后院,翻墙要走,劈头遇上了大力柴青和张金来、武顺成。张武二人也是戴着面幕,本是来寻找太谷僧的,却正堵上背人跳墙的妖贼。柴青张武三人大喊一声:“妖人休走!”挥刀上前截击。二妖贼回手发出一镖一箭,三个人略略闪身,喝命:“快放下人,饶你不死!”这两个妖贼武功很强,还想强拼,无如寡不敌众,被大力柴青一对钢鞭,张金来一口单刀,逼得风驰蓬转。忽听哼哧一声,一贼负伤,弃了女人先跑,另一贼也只得丢下兜包,两个妖贼分两路逃走了。
两个女子被摔得半死,哭喊饶命救命。大力柴青顾不得救人,先驰去追贼。
这时候,前院不知怎的,也起了火。正在混战,无人救火,火势立刻乘风延烧起来。李五的庄院起了哭声,许多小男妇女潜藏在暗室发抖,大火既起,披头散发的逃出来,如没头苍蝇一般,乱钻乱撞。倒闹得护院的人,和捉妖的人展不开手脚。
陶天佐、陶天佑见状跃登房头,连声呼叫:“妖人李五已死,小男妇女一概无罪,你们不要害怕,不要乱跑!”尽管嚷叫,妇女们依然哭号逃窜。倒是妖徒和打手们一见火起,情知事败,中间有几个人怪叫道:“不好了,咱们庄主遭到魔劫了!我们不要和天命强抗,趁早跳出火坑吧!”豁剌地逃走一群。工夫不大,这个见那个逃,这个也逃了,那个见状心慌,也钻黑影了。这两把大火,倒烧散了妖人的斗志。转眼间,李五的庄院只剩下残兵败众,受伤的,半死的,和一些亲眷妇孺,却也纷纷哭叫,觅路逃命。
李五的人缘竟坏得很,庄院起火,邻村竟没人肯来驰救,也似乎不敢救,怕被反咬一口。
李五的信徒既已四散,李五的打手趁火打劫,纷纷停斗。起初是几个人抢财物,生私心,后来几乎人人见机而作,人人看出李五“大势去矣”!就人人在全身远退之前,要顺手捞一把,只算是找恩主借盘川。霎时间,御敌的人全溃散了。此时穆成秀追赶妖僧太谷,已然追得没了影。赵迈、二陶已然杀死李五,一见火起,打手停斗,也就大喜过望,和大力柴青、飞猴李柏、邵宏图等分两面乘机搜宅寻妖。
妖人死走逃亡,只剩下红莲仙姑,带了两个女妖徒,拿了两件法宝,正在东藏西躲。大力柴青举斧要杀,红莲仙姑吓得撒手掷出法宝,大力柴青挥斧一挡,把法宝打得粉碎,大喝一声上前。红莲仙姑掉头就跑,脚底下一软,摔了一溜滚。那两个女妖徒吓得坐倒地上,口中不住念咒。大力柴青顺手一斧,劈伤一个女妖徒,那另外一个女妖徒狂喊:“饶命!”陶天佐、陶天佑、赵迈慌忙赶过来拦阻:“慢着!”转面来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女妖吓得说不出话来,陶天佐仍在持刀逼问,陶天佑就赶过去,截住了红莲仙姑喝道:“你是什么人?快说!”红莲仙姑跪地讨饶,再三盘诘,她说道:“我是李五爷的姑姑!”陶天佑追问:“那个什么红莲仙姑呢?”回答说:“往那边跑了!”
二陶并不认识红莲仙姑,当下受了骗,说道:“没有你们妇女的事,你不要乱跑。”红莲仙姑道:“我怕,我怕烧死!”陶天佑道:“既然如此,你们跟我来,快领我把红莲仙姑搜出来,还有那些女孩子,也该搭救!”红莲仙姑道:“我我走不动,我吓酥了!”却是刚说完走不动,她突又坐起来,跟着站起来,说:“我领好汉爷找仙姑去,好汉爷要找女人,年轻的、漂亮的,这里很不少,请你跟我来!”
红莲仙姑也想起了嫁祸之计,心想找到别的女人,就放松了她。哪知此话露出破绽。赵迈、陶天佑喝道:“等一会儿走!”把红莲仙姑扭到火亮处一看,半老徐娘,一身妖服,分明带出狡机诈的神情来,与寻常良家妇女截然不同。赵迈、陶天佑斥道:“你到底是谁?你分明是个女妖人,你一定是红莲仙姑……”红莲仙姑忙叫道:“好汉别认错了人,你瞧红莲仙姑不是往那边跑去了么?”
可是她的诡辩已然来不及了,那另外一个女妖徒,在陶天佐刀光挥霍逼问之下,已然说出了实话。她自承是红莲仙姑的得意门徒,而红莲仙姑就是手掷法宝,摔了一溜滚的那一个。赵迈、陶天佐哈哈大笑,追上来捉仙姑。大力柴青已然听清,怪叫道:“杀了吧!”唰的蹿上来,照红莲仙姑就是一斧。陶天佑说:“等一等,问一问!”利斧已然斫下,红莲仙姑惨叫一声,撒手红尘了!赵迈摇头不语,陶天佑道:“可惜妖僧太谷的下落,没有顾得问她。”
飞猴李柏道:“我看见穆成秀追赶下去了。”
陶天佐道:“鬼见愁太荒唐,他追太谷僧,追得没了影。现在我们赶紧设法搭救这帮孩子们吧。”
群雄向四面一瞥道:“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咱们怎么救,又怎么安插呢?”
陶天佐道:“先寻找,找到了,再想安插的办法。”
群雄齐声说:“就是这样办。”几个人登时搜索,查寻起来。
这时候,那一伙被逼充“宫女”“仙女”的童女,有的潜藏在屋中,有的潜藏在庄院内,有的跑出庄院,潜藏在禾田地里。赵迈、二陶和大力柴青、飞猴李柏、邵宏图等,极力查找,只找出六七个童女。童男是一个都没有了。因为都撮弄到李家店去,已然先期遇救了。
群雄听说李五皇上拐卖来的童男女很多,现在觉得数目不够,急找“倒戈”和袖手的护院打手孙三师傅和张金来、武顺成,想向他们细问底细。不料张金来、武顺成二人一见火起,误认是穆、陶放的火,他们二人大不谓然,心中又很惧祸。两个人便悄悄地你拉我,我拉你,溜出了李家庄院,悄悄地不辞而别了。只剩下孙三师傅,很生气地找到大力柴青,严词诘问:“你们到底是捉妖人,救难童,还是趁火打劫?”
陶天佐、陶天佑急忙插言:“我们是捉妖救人!”
孙三师傅道:“既然是捉妖救人,为什么放火?”
陶天佑道:“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啊!”
孙三道:“你们不知道,难道是李五皇上自己放的火?”
大力柴青道:“也许是走了水。”
孙三道:“怎么会走水?明明放火烧了柴垛,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群雄极力辩解,孙三师傅微微冷笑,说道:“我们也明白,这种为富不仁、与妖作怪的东西,就烧死了也不多,可是这等玉石俱焚的辣手,区区在下竟做不出来。”说罢转身要走。
二陶急忙劝阻,还要解说,孙三笑道:“你看火快烧到内院来了,李五死了,我的饭碗也砸了,我得打点打点。若不然,明天天亮四邻报了官,我留在这里,岂不要打呈误官司?”
二陶还想说话,孙三师傅道:“我先把我的东西拿出来,不然,就烧在里头了。”到底抽身扑奔前院,大力柴青盯着他,不料三转两转,连柴青也不见了。
这两把火引起了误会。孙三等确信是群雄故意放的火。哪知这火仍然是护院打手放的,反而害得穆、陶替人负罪。赵迈、二陶咳了一声。飞猴李柏催道:“先把这些孩子救出火场才好。”
二陶道:“对!”
捉妖群雄一共十三个人,现在只剩了八个,被难的童女只寻到六七个。当下各背一个,火速离开了火场。为了彻底搭救难女,陶天佐也搜到了一些财物,趁天色未亮,他们走出李家庄院。
救人捉妖的事,弄得七颠八倒,并没有办利落。
三四天后,鬼见愁穆成秀到底追丢了妖僧太谷,反寻回来,和二陶等人见了面。二陶抱怨穆成秀,穆成秀只搔头皮,说:“太谷僧这家伙也许真有点儿门道,不知怎的,溜得没了影。”
陶天佐笑道:“他也许会地遁。”
陶天佑道:“什么地遁,分明是大师兄双眼瞎。你自觉招子亮,结果鬼迷了眼!”
穆成秀道:“得了,二位老弟不要抱怨了,咱们还是救人要紧。”
飞猴李柏道:“这一帮女孩子怎么办?往哪里安放?”
众人都没了主意,邵宏图道:“只得把她们送回家。她们一定都有父兄。”
穆成秀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见得。这些女孩既被拐卖她们家中一定有缘故,不是少爹没娘,便是后娘狠心,再不然哥嫂不是人。若不然,谁肯把自己的孩子送入火坑?”
“那可怎么好呢?”
群雄束手无计,邵宏图低头沉吟,想出一法道:“我倒想了一个门道。罗田县附近一家地主的少奶奶,年轻守寡,娘家也有钱,为了怕少奶奶守不住,就劝诱少奶奶念佛修道,不修今世修来世,给她盖起佛堂尼庵。现在这少奶奶已快四十岁了,信佛已经很深了,她还要大开宗门,招收女弟子。我想把这些女孩子送到她那里去,倒是个暂时之计。”
赵迈却吸了一口凉气,说:“那可不行!你们可不知道这带发修行的阔少奶奶、阔小姐的怪脾气哩,尽管吃斋念佛,专好毒虐女徒使女!她们又慈悲,又狠毒,尤其妒恨女孩子的天真烂漫,必得把小孩子整治成槁木死灰,一点生人乐趣都没有,跟她守死寡守活寡的一样,她才心平气和。”众人听了,哑口无言,最后还是陶氏弟兄说:“我看我们还是就近找个地方,暂且把这些女孩寄顿一下,随后腾出工夫来,再替她们打算终生之计。不知我们这些人,有认识本地富户绅士,素常宅中使奴唤婢的人家没有?”
穆成秀道:“我在此处人生地疏,别位也是江湖上的朋友,有谁熟识这种巨室阔人呢?”
二陶道:“如此说,那只有靠赵迈了,他是皖南人,又是出身绅衿。”
穆成秀道:“我们只好靠赵贤弟。真是一点不错,行侠仗义,除恶霸,拿妖人,都容易,若说到安良救难,真有点动辄滞碍。这区区几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不好办。”
赵迈却摇头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过一介寒儒,不是使奴唤婢的人家。我也没处安排她们。”
大力柴青、飞猴李柏也笑道:“尤其是我们个个一派江湖气,忽然带了一帮女孩子行路住店,处处引起行人侧目,官人注意。我们若认识开戏班的朋友,把这些女孩子们全扮成歌伎还倒不太招瞪。”
穆成秀猛将大腿一拍道:“有了,我认识一个开戏班的,他本人是刀马旦,他的老婆是个绳伎,他们夫妇都有一身好功夫。我们可以把这些女孩子暂且寄放在他们戏班里。”
邵宏图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靠得住么?他们不会生心图利,拐卖人口么?”
穆成秀道:“我想不会吧。这个朋友名叫薛凤桐,他自己就从小被人拐骗,卖入戏班。我想他不会自己受了害,再来害人。”邵宏图道:“那可难说。”
穆成秀道:“那也不要紧,我们不要先害怕人们做坏事,我们只要随时查勘一点,就行了。况且我们这只是暂时寄顿……”
二陶道:“就是这样办吧,可是妖僧太谷怎么样了?教你追到哪里去了?”
穆成秀道:“查找他的下落,你们只管冲我说,现在你们跟我走吧。”
“跟你上哪里去?”

第十二章  土霸秘造地下金銮藏龙卧虎  妖人从中兴波作浪暗害贤能
“跟我找太谷僧去呀。”
当下群雄赶紧料理,把几个女孩子安置了,把邀帮忙的朋友谢遣了,穆成秀仍与二陶、赵迈火速上道,追拿太谷僧。
太谷僧逃到哪里去了?
一路寻访,才知他逃到豫南罗山县八亩园千顷侯侯阑陔那里去了。而千顷侯侯阑陔正在秘修藏珍楼、地下宫,利用着一个巧匠,当快竣工时,他要杀这个巧匠灭口,却反被巧匠逃走,引起了内部的猜疑,掀起了轩然大波。
千顷侯侯阑陔本是罗山县首富,拥有良田千数顷,挂过千顷牌,献过皇粮,家中奴仆成群,佃户上万,平日起居服食不羡王侯。他的为人极豪奢,又极吝啬。起初他只做个好客的孟尝君罢了,家中养着诗人、画家、棋手、拳师、花儿匠、练气士,好比闲人养蟋蟀,以此自娱罢了。明清交兵,天下大乱,饥民吃大户,流民抢老财,风声日紧,他就陡起戒心,不惜重金,修筑堡垒,团练乡兵,要据地自固,不久他当了八个乡团的团总,他就有了一种不可告人的雄心;而他也就有了军师谋士,一个是自居智多星的幕府师爷杜先鹏,一个是堪舆师马云波,这两个人给他出了许多主意。又因他家大业大,财多为累,杜先鹏便劝他请巧匠营造园林别墅、藏珍楼、地隧、地窟。于是他访着一位巧匠,名叫孙九如,这个人善造攻城御敌的器械,也善造园林迷宫,实在是个巧匠。不过这个人年少奇巧,又会武艺,未免恃才傲物,有点不受财主豢养的脾气,很不好对付的。侯阑陔派去聘请他的人,往返两三次,费尽心机,才把孙九如请到八亩园。
等到和千顷侯侯阑陔分宾主叙坐,略谈了一会儿,孙九如就有点翻腔。他不住声地诘问侯庄主:“阁下不远千里,访邀巧匠,秘造藏珍楼、地下室,你打算干什么?”侯阑陔敷衍说:“为了护产防盗。”孙九如大笑道:“现在外寇深入,江山日蹙千里,整个国土沦丧完了。你便关上家门,修造铜墙铁壁,藏珍藏娇,也拦不住大队胡骑前来圈地占庄啊,你修这个有啥用?”
侯阑陔面皮一红,刚要答言,那门客杜先鹏抢先说道:“噤声!机密事不能随便滥说——孙爷你猜着了,我们庄主胸怀大志,应运救民,正是要杀胡!”
孙九如道:“哦,真的么?”
门客杜先鹏哈哈大笑道:“怎么不真?孙爷,你想,若不杀胡,怎能成其大事?你若肯攀龙附凤,凌烟阁上标名⋯⋯”
孙九如刚刚听得入耳,这几句话又觉得味不对,睁大了眼问道:“你说什么?谁是龙?谁是凤?上哪里去攀附?”眼光直射到千顷侯的脸上。
千顷侯侯阑陔赶快把话拉回来,笑着说:“谁也不是龙,谁也不是凤,这只是杜先生打一个比喻。孙仁兄你刚才说得好,要保家乡,先守国土;要守国土,必须先驱杀胡虏。杀胡虏,就必得据地自固。我要修筑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杀鞑子。我们不能叫外人看破我们的密谋,故此要建造地下室;为要抵御鞑子和外寇,更要起造坚城隧道。愿请孙仁兄把我们这八亩园庄院细勘一下,该如何兴修,全凭你的高才了。”极力地解说,孙九如方才不再驳诘了。
当晚,千顷侯侯阑陔和他的谋士密议,几个人以为孙九如这家伙恃才傲物,不识真主,看不起庄主。那堪舆师马云波说:“我们的大事索性瞒着他,我们只好好哄着他,巧利用他。等到他替庄主把迷宫密殿筑成,那时我们再⋯⋯”底下的话不待说,全都默喻了。
那堪舆师更对侯阑陔说:“不但这姓孙的,咱们那位武师飞刀周彪,意思也不对。我奉庄主之命,试探过他几回,他口气尖刻,也是瞧不起庄主的。我说从推背图看出来庄主是应运而生的真主,他冷笑着劝我,不要听信妖人的肆口胡言。他还劝我转劝庄主,没事时拿镜子照一照,不要妄想称孤道寡,惹火烧身。并且他还对我说私话,他说庄主看相貌,看人性,看做事气派,左看右看,丝毫看不出半点贵相来。他说庄主自奉豪奢,待人苛刻,不但不能成大事,也不能办大事,一切局面都小。他劝我:为人应给大丈夫帮忙,却不要给大财主帮闲。庄主的财主脾气若不改,生在这种乱世,恐怕连全身保家也不容易。”
这一番话把侯阑陔伤得不轻,然而他居然很有一点土财主所没有的把戏,他只强笑了几声,说道:“周武师跟我是莫逆至交,他不嘲笑我,谁来嘲笑我呢?”
于是千顷侯侯阑陔坚嘱幕宾、堪舆师,今后对孙九如力避深谈,要虚心哄骗,他爱听什么,就说什么,哄得他赶快修造密窟密室,和战守器械才好。另外又收买了些技匠,明面给孙九如做下手,暗中偷艺。对待飞刀周彪,侯阑陔他也存了敬而远之的心,礼貌更优,密谋却再不叫他预闻,同时他仍教这几个谋士,多方去到别处寻访能人。
孙九如到底斗不过老奸巨猾,他纵然聪明,却吃顺不吃僵。他被人抓住弱点,蒙在鼓里;他爱听什么,他周围的人就说什么。左右侍候他的人,一片颂德声,尽夸侯庄主如何仁厚,如何忠义。孙九如痛恨鞑子,他们就说侯庄主团练乡勇,就为的是杀鞑子。孙九如痛恨明廷的阉党贪官,他们就说在朝的人没个好人,所以我们庄主才退隐田园。侯庄主待承孙九如,也礼貌更优。孙九如遭了欺骗,真个的苦心戳力,给侯庄主设计建造起藏珍御侮的工程来了。
侯阑陔折节下士,开馆招贤,好像真是为了杀胡人,广拢英才。两三个谋士陆续给他引来大帮草莽人物。只不过这帮人多半是大成教的妖人,和江湖上卖艺的骗子罢了。
因此,弄假变不成真,狐狸尾巴终久露出来。孙九如和这一伙帮闲,总有当面交谈的时候,当然格格不投。他曾骂过街,那个幕宾杜先鹏就向他解说:“鸡鸣狗盗,也或有用。为了杀胡人,什么样人物,也不能拒之门外呀。”这话似乎有理,可是孙九如心中不舒服。他和飞刀周彪却一见如故,两个人走得很近,似乎也议论这伙帮闲,帮闲向侯阑陔告密,侯阑陔眉峰一皱,想法子把两人隔开。
孙九如渐渐体察出侯阑陔被宵小架弄的情形。他看破侯阑陔梦想称王这一节,他只嗤笑侯阑陔鬼迷心窍。他想这可真是“乱世为王,关上大门称孤道寡”。他以为侯阑陔是受了门客的愚弄。本想讽劝,转念一想:“管他娘的呢,只要他能杀鞑子就好,他愿意发疯,当土皇帝也罢,当草头大王也罢,好在碍不着我,我是等到给他修完了楼殿,站起来一走。”可是他又憋不住,有触即发,跟马云波抬过几次杠,狠狠地挖苦过他们。
孙九如在罗山县八亩园,度了将十个月。他又发觉侯阑陔这个人外表尽管谦虚慷慨,却被他们的佃户们看成活阎罗,对他害怕得很!庄前野外见了庄主,佃户们吓得要躲,躲不开必须站起来,施行大礼。孙九如偶然得到机会,向乡下人和佃户们闲谈,每一问到:侯庄主这个人怎么样?待你们佃户好不好?乡人们往往变色四顾,低头回答:我们庄主待我们恩重如山,若不是庄主厚道,一收佃,我们早就活不成了。神气显见得感恩之意少,畏威之情深。
又过了些日子,工程也修得过半了。孙九如忽然想家,要回去看看。
他说:“大丈夫来去明白。”他先去探看飞刀周彪,找出七八里地,才在团练分所会见。行礼落座,当面话别,跟着秘问几件事情,内中一件,便是:“听说侯庄主的门客,从外乡买来了八个童男、八个童女,据闻将有大用。周仁兄你可晓得么?”
周彪愕然道:“这倒没听说!”
又问:“你可听说,江湖有些妖人,要杀孕妇,剖取胎儿,修练什么子母阴魂剑么?”
周彪瞪大眼睛摇头道:“没听说……不过,我倒听说过这种妖言,却不知道太谷僧也会练。我想这乃是大成教的妖术诓言,不会真有的。”
孙九如冷笑道:“真有么!太谷僧的确说过,听说他们正在访求孕妇呢,说要出大价购买!”
周彪沉默不语,半晌说:“这些妖魔鬼怪的话,你怎么打听来的呢?我和侯阑陔共事日子不少,我只知道他非常自负,好算卦相命,好看推背图,别的事怎么我一点也没觉出来呢?”孙九如道:“大概人家把你当作一勇之夫,当作一员骁将,却不是当作军师。也许你素常口风不对,拿你当了外人,却不是心腹人。”
周彪道:“那么,你一定是心腹人了?”
孙九如道:“笑话,笑话,我更不是心腹了,我乃是财主爷花钱雇来的匠人……”
周彪忙道:“这话可不对……”
孙九如道:“对得很,你别看他把我高高供在招贤馆,事事都瞒着我,不过巧支使我罢了。馆中的听差有点嘴不严,于是乎他们背地讲究,被我留心听见了。我看这个八亩园简直是个妖窟,正派人片刻也不能待的。”
周彪明白了,自从太谷僧来到之后,八亩园果然不是守宅相助的乡团庄院了。侯阑陔果然被他们架弄得昏天黑地了。
孙九如等了半晌,见周彪低头不语。他就说:“我不管那一套,我决计离开这里。大丈夫做事,来去明白,我今明天就告辞。”
飞刀周彪还顾念旧交,向孙九如说:“我们可以劝劝侯庄主,不要听信妖言,拿人命当儿戏,我们可以切切实实谏阻他一下。”
孙九如摇头道:“侯庄主陷溺已深,我看回不过头来了,现在他一脑袋帝王梦。”
周彪狠哼了一声。
孙九如此时打定主意,第一步洁身引退,第二步贵加谏阻,第三步劝阻无效,就在引退之后,施展他那钻云手的功夫,试探着前来搭救那八个童男童女。他想:这八对童男童女,反正是太谷僧练妖法用的,绝没有好事。但他觉出自己孤掌难鸣,当下向周彪吐露己见,意在求助,周彪只是沉吟不肯兜揽。孙九如性子乖古,又哼了一声,不再深谈了,就站起来告别。
周彪很懊恼地说:“孙仁兄,你真个要走么?现在就要走么?”
孙九如笑道:“男子汉说了就做,怎么濡恋?说走,拍拍腿就开步,还顾瞻什么!”
周彪道:“走是可以走的,不过,我劝你凡事要活看,不要硬拗脖颈,硬拗————怕有害。”
孙九如不觉恶心起来,怎么这位周武师教财主豢养的一点骨气也没有了?“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孙九如自以为话说多了,就脸上堆下笑容来,说道:“老兄金玉之言,小弟拜领。我小弟不过是一个匠人,无拳无勇,无智无谋,然而在世路上也奔波这些年,当然多少也会看风使舵,决不会跟庄主硬碰的,那不成了以卵击石了么?我只跟他好搭好散,客客气气地告退,就完了。”
周彪双眼盯着孙九如,好久才说:“老兄,我是一番好意。你这话里还含着硬气,我以为我们好汉做事,要有软有硬,有明有暗。”
孙九如更不耐烦了,可是越发堆欢含笑地说:“对对对,我姓孙的其实浑身一块硬骨头也没有,你别听我嘴硬,我是瞎说。你老兄大名是个‘彪’字,你倒有刚有柔,全不带一点彪劲,我佩服之至!”说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把个周彪笑得面红过耳,然而他还想劝告孙九如,孙九如陡然又站立起来,双拳一抱道:“走了,咱们再见!”一跨步,到了门口。
周彪忙追送着,说:“孙兄慢走,我且问你,你此去是回家,还是到别处?”
孙九如道:“回家,回家,别处没地方。你看现在遍地是胡氛,再不然就像八亩园一团邪气,简直没有一块干净土。我姓孙的空负三寸气,没有地方蹲,只可蹲在家里!”
周彪忙道:“不然,不然,还有好地方,我告诉你一个地方,是大坡岭彭铁印那里,一个地方是信阳州毛俊那里,你如果去,我可以……”
钻云手孙九如早听不下去了,迈开大步,出离了团练分所。
周彪碰了个软钉子,然而周彪说:“咳,到底年轻,气儿太粗!”于是他送走孙九如,筹思了好半晌,暗暗下了一个决意。
那边,孙九如一口气回转招贤馆,立刻卷铺盖。其实他应聘而来,没带行李,他只做出卷铺盖的模样,明示去志。命馆童去请东翁:“你去告诉庄主,就说我孙某离家日久,现在急事,必须回去看看。”
馆童诺诺答应,先去报知客房司事,司事对幕宾杜先鹏一说,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同去面见东翁侯阑陔,随后就叫馆童告诉孙九如,“庄主这两天不自在,正在吃药,等过几天,再和孙爷面谈。”孙九如说:“不行,我现在就要走,我不等了!”馆童拦不住,司事忙过来敷衍,孙九如咬定牙根,今天不走,明早也得赶路。司事替主人道歉:“没听孙爷你说要走啊,怎么走得这么紧?可是起居款待不周?下人服侍不到?或是谁人无意中得罪了?”孙九如说:“满不是那回事,我只是离家太久了,必得回去瞧瞧。”司事又道:“孙爷替东翁监造工程,还没告竣,半途而废,可怎么办?”孙九如道:“我没立下包年包月的合同,工程我都画了图样,照样兴工,那有什么?”
司事挽留不住,幕宾和别的门客也来留驾,孙九如去志极坚,谁劝也不行。门客们无法,齐去禀报东翁侯阑陔。侯阑陔恚怒起来,说道:“这是什么事体?说走就走,丢下全盘工程不管了,把我看成什么人?他竟要半腰里拿捏我么?”
堪舆师马云波插言道:“拿捏人,可真有一点。更可虑的是,庄主爷不惜重资,礼聘他修造迷宫秘殿,他老人家犯脾气,甩袖子走了,满处给你一抖搂,我们全盘的机密消息全成了废物了!”
“哎呀,那可太可怕了!这决不能叫他走!”
侯阑陔越发动怒,“这东西居心太可恶,把他押起来,拷打他,审问他!”一下子把礼贤下士的面孔全翻过来了。
于是宾主齐心同意,决不能放走孙九如。但门客们又说,这孙九如不太好对付,他有一身的武功,我们须要投鼠忌器。侯庄主道:“不要紧,可以请周武师来拿他。”堪舆师马云波道:“周彪跟他走得很近。恐怕有交情,未必肯动手。”侯阑陔瞪眼道:“什么?周彪竟敢徇私么?”别的门客忙道:“他们俩大概走得不错,反正小心一点好。”侯阑陔道:“叫霍武师倒合适,不过依门下之见,应该秘密地把他拿下,秘密地把他处置了,千万喧嚷不得。万一传出去,怕妨害庄主好客招贤的名声。”
众人一齐称赞,还是军师高见。幕宾杜先鹏欣然接言道:“我想莫如由庄主出去面见孙九如,用好言挽留,挽留不住,再请他宽住几日,择吉给他设筵饯行,把他灌醉了,那时随便有一个人,就把他料理了。所谓用力不如用智,明擒不如暗下毒手。”
这话又招来了哗赞。但另有一人道:“孙九如他素常不好喝酒,怎能灌醉呢?”
太谷头陀一指鼻头道:“不要紧,有我哩。我有药,下在酒里,只要他半杯沾唇,保管他魂不附体。”
“好极了,喂,这不是有他刚监造成功的弓索铜网么,我们把他诓进去看看。他自己造的机关消息,就让他亲身试试灵不灵,这就叫请君入瓮。”“对!”
杜先鹏又说:“孙九如这家伙很机警,我们不要只预备一条计,我们至少要秘密布置下三条道,叫他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对,对!”
杜先鹏又道:“还有,我们把他捉住之后,是杀是剐,是存是留,也要预先商定⋯⋯”
太谷僧插言道:“杀,取他的心血,给我炼丹。”马云波道:“我却不以为然。我意应该把他双腿剁去,教他变成孙膑,他就跑不掉了。然后我们再逼着他,把他的机关技巧全献出来,不许他存一点私,他只要存私,就拷打他!”
“对,对,对!”
于是诡谋商定,千顷侯侯阑陔这才亲自出来,会见“招贤馆”的英雄孙九如,面致挽留之意。“孙仁兄定要还乡,我也不便坚阻。可是自从识荆,深佩英才,尚望不嫌小弟铜臭,重赋归来,再图良晤。我已吩咐他们赶备车马,择吉后日,替吾兄饯行,还有一点土仪,并请笑纳!”
言辞礼貌谦和极了,孙九如道:“不用不用,侯庄主,我这人是个俗物,不喜酬酢,说走,抬起腿来自己就要走,用不着车马的。我明天一定要登程,侯庄主你就无须乎多礼了。不过临行之前,我倒有几句拙言,要向庄主请教,不知道可肯垂听么?”
“你太客气了,仁兄你有何金玉良言,请当面赐教。”
“那就是恕我口直了。”
侯阑陔拱手道:“请谈。”
孙九如不客气地就把童男女,龙袍密殿,教门盟单,有的他听到的,见到的,有的他猜想到的,一一给揭了盖子。揭到末了,还说一部十七史,从来没有一个妖人能成过大事,当上帝王的。尤其可怕的是,妖人架秧子,捉弄财主,往往把人害得“祸延满门”。这便是妖人也有不轨之心,他借着你的肩膀往上爬,机会一成,翅膀一硬,他就弄死你,取而代之了。他也想当大王。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帝王以得人为本,哪有个残杀无辜,拿活人炼法宝,会得到天佑人助的?
孙九如原意是要临别赠言,用讽示语,把堪舆师马云波和太谷头陀的阴谋点破。不想话篓子一开,攻讦谩骂之辞顺口流出来。侯阑陔虚情假笑地听着,起初极口不认账,可是听到后来,有些话非常刺耳,不由得也动心了。屏风后转出书童来,说内宅有请庄主。侯阑陔站起来,拱手强笑道:“我领教了,谢谢你。我是不听信别人播弄的,我更不信妖言:架秧子、哄财主的伎俩冲我使,也不大容易,你放心好了!”
侯阑陔回转内厅去了,孙九如把心口一块石头吐出来,感到轻松,却又感到不是滋味。他已觉出来,屏风后有人偷听。他稍稍地有点懊悔自己话说多了。头一样,疏不间亲,交浅言深;第二样,一张嘴抵不过许多舌头,侯阑陔明明受蒙蔽已深。孙九如讽示的许多话,至多给侯阑陔提个醒,多多防备马云波太谷僧罢了。孙九如多口取憎,越增加妖人们杀他灭口的狠心。孙九如傲然地说道:“去他娘吧,孙太爷明天就离开你们这群狐群狗党,看你们鬼画符,能把太爷怎么样?”
招贤馆里的宾客们都知道巧匠孙九如要走了,这一位那一位出来询问、惜别。内中有两位就说:“明天是东翁给孙爷设筵饯行,今晚我们招贤馆同人暂设小酌,给孙爷话别。”孙九如当然谢绝,宾客们说得好,“孙爷总不能不吃晚饭啊,咱们大家凑在一块吃,不过另外多备两壶好酒罢了。”就硬摆上席位,硬留出首座,硬拉孙爷坐上座喝酒。大家传杯递盏,硬要拿酒灌孙九如。孙九如真有鲠劲,闭口决然不饮。门客们自找台阶,说:“孙爷不赏脸,我们多了不敬,大家公敬三杯,这可行了罢?三杯不成,一杯还不成么?”
一杯热酒硬端到嘴边,孙九如还是不喝,一让一推,把杯酒整个洒了。第二杯,第三杯,照样。有的门客怒了,孙九如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样的敬酒,莫说三杯,三滴不少么?半滴我也办不了,我就怕的是拿酒当毒药灌,你们不灌,我倒对付着自己喝。”
闪眼一看,信手抢过来别人面前的一杯酒,仰脖喝了,照杯示干。连抢了三杯,饮尽把杯一放,说:“我喝过了,诸位别僵火,再拿刀轧脖劲,我也不来了,吃菜倒成。”于是大吃起来。
其实这酒里头没有毛病,乃是幕宾出的主意,今天先试着灌他一下,看他肯不肯喝。如果肯喝,明天的饯行酒就有玩意儿了。他们做的机密而谲诈,招贤馆不只孙九如,还有别的“能人”,很有几位至今还没打开窗子说亮话,仍然瞒着呢。故此他们只能暗算孙九如,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剪除。若硬摘硬拿,杀人灭口,怕的是吓跑了好容易招来的别位能人。
当下几个谋士暗中捣鬼,别的人都不理会,反怪孙九如太不识相,不给人面子。幕宾杜先鹏向那堪舆师马云波偷递眼色,不再灌酒。招贤馆的门客们大呼小叫,痛饮不休,很闹了一大阵,终席而散。
一计不成,诡谋加紧。当晚三更以后,钻云手孙九如住的那间客房,烛灭室暗。孙九如悄悄解溲,出去了两次,无所见而归,骂了一句道:“娘拉个蛋!”拍拍枕头睡下,翻来覆去,渐渐睡下。蓦地又惊醒,觉得有点动静,听了听,又没有了。翻了个身,又复睡着,却又突然惊醒。这工夫,觉有一股异香刺鼻,头脑涔涔的不好受。孙九如翻身坐起来,好在他是和衣而卧,预备起五更动身。他张鼻嗅了嗅,说道:“唔?”揉眼凝眸,蹬鞋下地,抢奔房门,房门大概倒锁了,拉不开。
孙九如吃了一惊,慌忙去壁上摘那挂着的一口剑,剑没有了。回身忙往床头抓了一把,还好,枕下的尺八匕首,床里的万宝囊全有,他那只小包袱也还在床旁椅子上,便伸手一提,奇怪,包中不过是几件贴身衣服和一些银两,这一提竟没提起来,分量忽然变得奇重。屋中异香气息越浓,呼吸很不好受。孙九如顾不得检验包袱,急速寻找香气的来路。哦,就在屋墙脚下,似有一洞,忽搭忽搭的,从外往屋内扇烟。
孙九如心下骇然,他是巧匠,又通武术,自然懂得这一套。这却不是他设计监造的。“坏了,这不成了贼店了么?哈,他们要害我?哼,那不成!”枕头底下有他那只匕首,力能削金切玉,幸而没丢,他立刻抄在手中。还有那万宝囊,装着他刀械暗器,赶紧取来,挂在身上。他立刻要对这墙脚扇烟处下手,他心似旋风一转,暗道:“且慢,应该先脱出虎口,应该把烟弄灭……并且人单势孤,不要打草惊蛇。”他晓得抵掣毒烟,光堵鼻子不成,嘴喘气一样会迷糊过去的。他就不顾一切,在黑影中,火速地把床上被褥拖下来,桌上有一壶茶,就用茶水先蘸湿一条手巾,护住口鼻,再蘸湿一只被角,轻轻堵住了墙脚漏烟的洞,又轻轻搬过来一只书橱,挤住了这份被褥,免被外面抽出或挑开。
屋中积烟很浓,孙九如抢到窗前,要破窗出烟,或者人从窗户窜出去。不料这纸窗已经从外面放下了窗档。(这本是隆冬的设备。)孙九如轻轻试用手一推敲,幸而窗档是木板,还不是铁扇。那么,这客房还不是害人的所在,只是临时起意罢了。
孙九如心头冒火,摸着黑,身在屋中一转,咬牙暗骂:“好恶贼,我岂肯轻饶了你!”小包袱不管了,他就挺匕首,重趋窗前,择一扇窗档,轻轻用力来割削。刀锋犀利,几下子就破开了半扇窗板。他刚刚探身往外一瞥,外面突然有人断喝:“有贼!”唰的打来一阵暗器。孙九如急急闪躲,信手抓起一个椅垫,当作盾牌,唰的奋身一窜,燕子钻云,飞掠到院中。院中门前,早就埋伏了好几个人,刀兵纷举,吆喝着拿贼,齐奔孙九如扑来。
钻云手孙九如彻底恍然了,这是要陷害他,不教他活口得出八亩园。孙九如恨极骂道:“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走狗,你们给妖精财主垫了背,你们还不明白,快给我闪开!”来人不听,竟下毒手。一支兵器似是铁杖,挟着锐风,照孙九如头顶猛砸下来。孙九如匕首虽利,尺寸却短,急急地跳闪糅进,匕首照敌人兵刃,一按一削,当的一下,就势往外一抹,敌人怪叫着跌倒。“奸贼行凶杀人了。”听声似乎就是那妖僧太谷头陀。他自己连滚带爬,被别人扶救开了。
斜刺里又扑来三个招贤馆的武师和壮士。一个挥双鞭,一个挥单刀,一个挥大棍,丁字形夹攻孙九如。此外还有人一递一声,奔驰喊叫,分明是早就安排下毁害孙九如的阵仗了。
孙九如一面辨认敌人,一面招架,一面夺路。这三个家伙,只有那使双鞭的,上下挥打如风,武功特强,这个人大概就是那位霍武师霍凯声。那个使棍的有猛劲,没功夫。那个使刀的只会卖艺的花招,没有真杀真砍的经验。黑影中,只走过三招两式,孙九如便体察透了敌手的弱点。无奈孙九如头眼昏昏,腿脚颤颤的,情知自己睡里中了毒,纵然毒不深,却已无力以寡敌众了。只可咬牙狠拼,若不伤敌,便不能自救,他就大骂:“替死鬼还不滚开,孙太爷要下绝情了!”
武师霍凯声哪里知道是非曲直,只一味给财主看家罢了。财主的走狗做好了圈套,把孙九如诬成见财起意,偷了东家的东西。霍凯声就信以为实,一心要替财主拿贼;双鞭挡住了路,刀棍两边掩击,孙九如竟冲不开,他就挺匕首猛向霍武师一扑。这是虚冒一下,霍凯声才待错鞭对架,孙九如唰的跳转来,夜战八方式,冲开围攻,单欺到单刀武师的身边。敌人单刀疾扫,孙九如架刀进刃,疾如电火,刺伤了敌肋。侧面铁棍拦腰打到,孙九如如旋风般一闪,躲开了棍,唰的顿足飞跃,箭似的掠过敌人上三路,双足错登,踢中了铁棍武师的面门。哼哧一声,这个武师仰面栽倒,那个武师掩肋退去,只剩了双鞭霍武师,孙九如躲避着他,如飞夺路往外抢。
不料庭院的月亮门机关发动,这正是孙九如亲手设计监造·的,月亮门本来没有门扇,此刻平地涌现出铁板,阻住了出入。
钻云手孙九如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作法自毙!”他晓得月亮门堵住,花墙虽矮,不能攀越。凡有消息机关处,必套着别处的消息机关,这短墙墙头上还有暗箭的装置。
孙九如退回来,这边还有角门,还有甬路。他知道甬路平地还有翻板。武师霍凯声追杀过来,孙九如且招架,且奔绕。他既要躲避追捕的敌人,又要躲着消息埋伏,步步择路,且战且走,居然被他闯出两层院落。这时候,全庄院走铃哗啷哗啷的响,指示警报方向的红灯也随着人转,招贤馆的武师们和庄客壮丁们陆陆续续出来拿人。工夫不大,四面合了围。孙九如努力突围,躲避险阻,绕趋坦途,时候耗久了,到底没有逃脱出去,到底被院中突然发动的铺地锦绊住了他的腿。
这铺地锦的装备,也是孙九如设计的,仓促间,他觉得只有这铺地锦容易破,他的锋利的匕首可以挑断铺地锦那些密网纵横软链。可是他已然中毒,气粗腿酸,虽然很快地冲破了网罗,却手忙脚乱,被挠钩乘危搭住了裤腿,竟不容他挣夺,当下一拽而倒,把他生擒活捉了。
孙九如破口大骂,千顷侯侯阑陔手下的谋士,断不容他揭发阴谋,立刻把孙九如身上洗了一遍,匕首和百宝囊全给摘除,立刻架到地牢,囚禁起来。任凭你叫骂,没人听见;任凭你挣扎,绳索捆得紧,地牢扃得固。他们这就要生生把孙九如饿杀在他自己监修的地牢中。
囚禁以后,侯阑陔和谋士们先安抚擒人受伤的武师们,扶回卧榻,传医救疗。然后到招贤馆,会集群雄,宣扬孙九如的罪名。说是“贼起盗心,做客偷了东家的金银财宝”。千顷侯侯阑陔轻描淡写地讲:“我和这个人并不认识,是朋友举荐,出重金雇他来监工的。这个人原来手不大稳,教人识破,有点臊了,就闹着要走。哪知临走还来了一手,人们拦他,他就要杀人,想必是恼羞成怒吧。暂且软困他几天,煞煞他的凶气。然后我们怎么把他请来的,再怎么把他送走,就完了。”
这真是一口的仁义道德,心腹谋士们却不这样讲,当场就把孙九如丑诋了一大套,说:“早就看破姓孙的不地道了,手这么黏,见了东西就想偷。”这一个说:“我看见过他偷翻人家的衣袋。”那一个说:“我看见过他往枕头底下掖东西。”他们哄起来说:“我们快到他住屋里搜搜看。”
大家拥到孙九如所住的客房中,好,真赃实犯,孙九如那个小包袱塞得满满的,全是东翁家中的金首饰、银酒器、古玩、金元宝、珍珠串。床底下还藏着个大包袱。屋里隐秘地方,也乱丢着不伦不类的赃物。
幕宾杜先鹏高举着从孙九如身上洗下来的匕首和百宝囊,一口咬定,这就是做贼的家伙。武师霍凯声也跟着说。可是招贤馆的好汉们,有的认得百宝囊中的斧凿错刀乃是巧匠的工具。却是人多嘴杂,人们全说姓孙的是贼,也就没有人肯替做贼的帮话讲情了。
孙九如就坐实了是八亩园的贼了。招贤馆一位好汉义形于色地说:“我们招贤馆竟有这样人物,真是我们招贤馆大家之羞,我们应该把他乱刀分尸。”门客们有的不作声,有的就喊:“对!”可也有人说:“罪不至此吧!”
千顷侯侯阑陔似乎觉出风色,摆出笑脸说道:“我知道孙某人的下流行为,引起众位仁兄公愤,但我侯阑陔一生待人厚道,不为己甚,我的意思,只要静静地饿他两顿,稍稍煞一煞他的火性,再请马云波师傅劝化他一番,就把他打发走了。我不能从严处置他,更不能军法从事,把他斩首。怎么讲呢?他只是偷了一点东西,并没有勾结外寇。我还怕挑毒疮,伤了好肉,教别位宾客们心里不舒服。马马虎虎放宽他一步吧。”
门客哗然颂扬道:“庄主太厚道了!”又互相告语:“人家庄主真是生儿养女的心肠。像这样坏蛋,盗窃被发觉,胆敢行凶拒捕;被擒之后,不知服罪,还敢恩将仇报,谩骂东翁,这种人实在可杀不可留。庄主还要放他了,真是仁至义尽的了。”
宾客们应声喝起彩来,侯阑陔便做出礼贤下士的气度,向大家慰谢。又道:“天不早了,诸位安歇吧,明天我还要设筵给众位压惊犒劳。”
“这个贼呢?”
“那不是搁在地牢了么。就叫他在那里好好歇歇吧。”一阵哗笑声,大家散了。
于是庄主侯阑陔回转内宅,那些赃物自有人收拾了。幕宾杜先鹏、堪舆师马云波被请入内客厅,和庄主商计了一阵,方才出来。
这时候八亩园侯阑陔已经受着大明官府的节制,千顷侯侯阑陔统率乡团,兼理民词,已历好几年,他实有处死孙九如的威权。和谋士商计结果,把孙九如秘密处死,最为妥当,现在就安排下手的人和下手的办法。
钻云手孙九如困在地牢中,手脚被捆绑,挣扎不动,简直把他气坏了。一连两三天,勺水不沾唇,孙九如以为这是要把他活饿杀,哪知不然!侯阑陔手下的狗军师已然决策,要趁半夜三更,把孙九如架至庄外,掘坑活埋。
侯阑陔他们自以为铲除异己,手段巧妙,行动秘密,但到底瞒不了明眼人!
招贤馆中,有顾金山、顾金川弟兄俩,出身绿林,当场就看出栽赃灭口的疑实。更有一个跑江湖、卖膏药的年轻拳师韩一帖,早就听说过钻云手孙九如的名望,也晓得孙九如的师承,只是从来没有会过面。他在招贤馆住久了,知道孙九如应聘而来,就想亲近亲近,不料孙九如看不起这个跑江湖的艺人,侯宅谋士又蓄意隔绝招贤馆人物彼此间的交游,孙韩二人竟没有机会深谈。
招贤馆里议论纷纷,固然多半是帮财主,骂孙九如的,可是犯疑心的人也很有几位,譬如说往聘孙九如的那位门客,就觉得姓孙的性子很傲,不像盗窃的人。只是这几位稍稍怀疑,便遭亲信门客同声地驳诘了:“你几位请想:咱们庄主不惜重金,礼聘四方豪杰,前来护庄拒胡防盗,他招贤还来不及,岂能嫉贤害能,诬蔑请来的人?”立刻批驳得人们哑口无言了。
于是乎话讲当面,一连气碰钉,当面不能谈,可就一转而为彼此之间暗中嘀咕了。江湖道上什么样人都有,什么把戏都有懂行的。等到谋士们暗遣庄客,到庄外私掘埋人坑,顾韩等人就蓦地心惊:“不好,这不对劲!我们没眼见,可也耳闻过,有的恶霸活埋他的仇人,有的栽赃陷害对头……这简直是土皇上!”
不平之气悄悄腾出口外,也就难免暗地见于行事——这一天深夜,八亩园侯阑陔庄院忽然大乱,奉命活埋人的人,去敲地牢,满以为时过五天,囚徒孙九如应该饿得半死。俗话说一日不食则饥,三日不食则病,七日不食则死;五天头上,人当然死半截的了。不想几个人拿刀带杖,开锁启封,闯进地牢一看,孙九如已然不见了,那团绳索却捆着监守地牢的庄客,嘴还塞着麻核桃。
孙九如的匕首和万宝囊,保存在内账房,当作贼证的,也突然不见了。
谋士们惊喊:不好,出了内奸,把人放走了!什么时候放的呢?他们解救下看守地牢的庄客,才问明白,不早不晚,就在今夜,一个更次或者半个更次以前,不是孙九如自己挣断牛筋绳逃走的,乃是蒙面穿夜行衣的外援进来救走的。细情说不上来,因为这守地牢的庄客,后脑挨了一闷棍,昏厥过去,等他缓醒过来,已被堵嘴上绑。他只恍惚记得:有个黑衣蒙面的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第十三章  八亩园好汉脱离虎口  九里关盟友火并寨前
全庄院立即骚动,千顷侯侯阑陔从睡梦中醒来,一听此事,吃了一吓!这可真不好,纵虎归山,须防反噬。大匠反颜成仇,迷宫的机密难保,一番工程白费事了。尤其可虑的是,既有内奸,必不止一个,招贤馆的好汉们“人心隔肚皮”,个个成了无形的对头冤家!
东翁动了猜忌,不知死活的走狗,依然有人卖命讨好,喊闹:“这怎么办?人逃了,还不赶紧追?”
这个说:“逃的工夫太久了,往哪里去追?”
那个答:“工夫不算久,逃走的方向也好办,孙九如这小子来从何处来,一定是逃往何处去,我们履着他的脚印,分头去搜!”
第三个叫好道:“对对对,这小子一定奔江南,他若不会爬山越岭,横度桐柏山,那么往西必走九里关,往东必走白沙关、青台关,往北必奔竹竿河。我们分兵三路,马上就赶!”
招贤馆好汉立刻有五位,攘臂自告奋勇,结束停当,抄起兵刃,打着灯笼,拔腿抢出庄院,先奔白沙关。侯阑陔看着这五位好汉的后影,大为欣慰:“还好,还真有扶保主人的!”那幕宾掩着怀,喘吁吁的,禀承庄主,发号施令。头一拨派定三路进兵,就循着东西北三条路线,火速奔逐关河。第二拨又分两路,一路往南搜山,一路绕庄排搜。侯庄主有打猎消遣的几条猎狗,还有护庄的猛獒,谋士就吩咐追兵带着狗去寻踪迹。
招贤馆的好汉和本庄总团的乡兵,共派遣了两拨五路二百多人,马上步下,刀枪挠钩、弓箭、猎狗、灯笼、火把,如五条火龙般,冲出庄外。“捉住了逃犯,决不轻饶,要就地正法!”不成不成,庄主说了,要捉回来,用毒刑拷问,把跟孙九如合谋的内奸根究出来!
武师霍凯声率领一队,如飞地赶奔庄北竹竿河,搜寻不多远,劈头遇上那告奋勇抢先追贼的五位好汉。情形不好,五位好汉竟两个架一个,一个背一个败回来了。两边碰头,这五位好汉说,他们追逐着夜犬吠影的声音,在竹竿河附近,追上了逃人。逃人大概在河边上捣乱,几条人影乱晃,好像自己人跟自己人动了手似的。但等到五位好汉吆喊着奔过去,逃人就合在一块,不再打算过河,反而钻进了北树林。五位好汉奋勇上前兜捕,不想逃人勾结的内奸或外援竟不少,足有十来个,潜伏在林外土岗后,用强弩排射,把他们五位好汉射伤了三位,内中两位很重。然后逃人们就先往北,又往西北逃去了,揣方向好像是奔信阳州一带。
霍武师听罢,把自己所率领的人,分出几个来,将重伤的两位好汉搭回庄院,轻伤也请他回去养患,就请没受伤的两位,在前引路,斜奔西北搜去,同时也放出猎狗。
追出不多远,夜影中人呼犬吠,便见火龙似的另一队追兵,也从别处抄来。逃人大概是改了道,似从西北折奔正西。霍武师一行就赶奔正西,那正是九里关。
霍武师几个人说道:“姓孙的自找霉头,他应该奔北方竹竿河,往自己家乡跑。现在他奔信阳州,是自投死地,往正西奔九里关,也是自投死地。这两处全跟咱们八亩园联盟结体,咱们一通暗号,盟友们一定帮着我们捉拿逃叛。后追前堵,看姓孙的往哪里逃活命去?”
于是武师霍凯声很有把握地循踪蹑迹,追赶到九里关、八亩园两交界的地段,上前喊暗号,叫盟友,要人。
事情出于意料之外,竟因为追索孙九如几个人,引起了八亩园、九里关两地的交恶败盟大事变来了!
原来钻云手孙九如,被幽囚在自己监造的地牢机关之内,几乎把他气炸了肺,悔不该听飞刀周彪之言,遭了暗算。他便一声不哼,强纳住了气,试着要挣断或卸掉手脚上所捆的绳索。绳索又坚又韧,捆法很在行,用不得力!孙九如百般挣扎,全是徒劳。可是他并不灰心,忍住饥火,继续用力。熬到三天头上,守牢的庄客从小洞孔探头窥看,看见孙九如闭目垂头,便抛来一块小砖石试验。孙九如猛一张目,把守牢的吓了一跳,说这家伙三天并没饿死,精神还足得很哩!孙九如度日如年,又熬到五天头上,半夜三更以后,突闻拨门开锁之声,两个蒙面的人闯进来,叫了一声:“孙朋友,怎么样?”没等应声,便一晃火折,伸手来摸口鼻。没等摸到,便先看出孙九如目光炯炯,元气仍旺,并且低声问道:“是哪几位朋友前来搭救我孙九如?”
两个蒙面黑衣人很喜欢,说道:“还没饿坏!”又道:“孙朋友,你不要多问,逃出虎口,咱们再细讲!”用刀挑断了绳索,搀扶孙九如,试走了几步,问:“能走么?”孙九如已然走不上路来,他强咬牙说:“行!”那蒙面人早就一俯身,把孙九如背起来。另一个蒙面人在前开道,还有一个巡风的人,却将看守地牢的那人,趁着昏迷,塞嘴上绑,给丢在牢中,仍将牢门锁好。于是一个人背负,两个人前后维护,把孙九如很快地救出了庄院以外。
这搭救孙九如的三个夜行人,就是招贤馆的顾金山、顾金川和韩一帖,都是孙九如不大看得起的人。三个人替换着把孙九如先背负,后搀架,奔窜到竹竿河。三个人武功并不很精,认为东西南三面关山连亘,无法飞越,故此直走平阳,打算到河边,觅船逃渡。一口气奔临渡口,孙九如因四肢血脉渐渐活泛起来,只苦于几天饥困,中气不足,顾韩三友一路扶救,也累得汗喘吁吁,只得找一个隐僻地方,让孙九如坐在地上,四个人一同歇息,把孙九如的匕首刀和百宝囊也交还给他。孙九如大喜,向三位恩公一再叩谢,心中感激不尽,此时他已经认出救他的人是谁来了。韩一帖为人心细,居然带着水壶和干粮,拿出来让孙九如充饥。少许干粮下咽,孙九如顿增活力,便说:“此处并非善地,我们不能在虎口边上歇腿。现在小弟好多了,三位恩兄,咱们今夜不拘怎么样,也得逃出百里之外,方免无事。”
韩一帖愿意伴送孙九如还乡。他久慕孙九如的技艺,一心要借这番恩谊,拜师学艺。顾金山、顾金川弟兄,要把孙九如偷偷送出险地,本人仍愿折回千顷侯庄院。他弟兄两人身世凄惨,年轻时,在故乡滦州,曾因得罪了本村土豪,一场斗殴,存身不住,被迫逃亡,在外乡游食好几年。不幸鞑虏南侵,故乡滦州遭胡骑纵火烧村,他们的老娘和妻子跟随乡亲渡河逃难,土豪仗势抢舟夺渡,把活人生生挤落滦河急流中,顾老娘等全淹死了。顾金山、顾金川深深体验到:财主们往往拿人不当人,自觉有钱能买鬼推磨,就无所不为。他弟兄也知道侯阑陔可恶,可是天下老鸦一般黑,弟兄靠力气混饭,到哪里也得侍候人,莫如留在八亩园,一来混饭,二来,哼,暗中行方便,抓棱缝跟财主爷捣蛋,“他害人,咱救人!”
顾氏弟兄的愤激话,孙九如听了很动情。他劝两人道:“二位恩兄何必跟了歹人一块鬼混?二位如不嫌弃小弟,我愿邀请二位到舍下。”二顾不肯去,说:“你们府上也不是正闹鞑子么?我哥俩躲在八亩园,也是为了鞑子。”孙九如道:“二位也恨鞑子?那好了,咱们可以一同去投奔另一个地方,那地方是专心杀鞑子的。还有这千顷侯侯阑陔干的这些坏事,以及害人的把戏,我们应该拿出大力气,给扳转过来,那不是咱们三两个人能干的,我这回遭他们暗算,就是吃了人单力孤的亏。咱们应该多联络人,单人匹马决不会闯出名堂来。我现在上一回当,学一回乖,我一定要改掉一个人瞎鼓捣的拙主意。”韩一帖道:“对,孙二兄真是高见,小弟韩一帖决计跟着你走!”
四个人在黑影暗地里,一面述怀,一面歇息。忽然,钻云手孙九如听出近处声息不对,慌忙跪地伏身,侧耳察听,探头寻看,道:“那边来了人!咦,这边也有人!”
果然在他们潜身处的四外,似有轻轻的脚步声。韩一帖说声:“不好,有人追来了!”慌不迭地站起身来,向外张望。这一直身,陡闻喝声道:“哒,什么人?出来,站住!”韩一帖登时挥手打出一件暗器,立刻换回来一件暗器,哼的一声,韩一帖中了暗箭。二顾和孙九如齐叫:“快伏身!”已经来不及了。
五六条黑影分从两厢兜抄过来。孙九如一看,业已迫近,逃躲不开,便抽匕首,把精神一提,招呼三友:“随我来!”立即准备且战且走,不要奔竹竿河渡口,改计绕奔西北。可是围抄过来的人,身法很快。当头一人疾如箭驶,飞蹿到孙九如面前。来人亮出兵刃,喝道:“干什么的?”孙九如抗声答道:“走道的。”来人随又发出暗号和隐语。孙九如听不懂,却已觉出口音很熟。正要反诘,旁边顾氏弟兄已然发话,用隐语回答了隐语。这才知道:来人不是别个,就是飞刀周彪。
周彪因听说孙九如犯了背恩盗财的罪,拒捕伤人,已被拿下,便忙即密邀帮手,赶来相机救人。来迟了一步,已探明囚徒勾结内奸逃走了。他就抽身暗暗退出,和帮手追下来了。当下彼此把话叙明。周彪道:“孙兄台不听我言,果遭暗算。侯庄主这个人一向耳软的,小人们一套弄他,他就免不了胡来。”孙九如道:“我真惭愧,若不是三位恩兄搭救,性命难保,还被加上恶名。”周彪劝大家速离此地,少时追兵就到,又劝孙九如还是投奔信阳州或九里关为妙。二顾说道:“我知道他们已跟侯阑陔结了盟,我们投奔了去,倘或他们把孙兄和我们当作逃人叛徒,给送回八亩园,岂不是逃出虎口,又投狼窝?”
周彪道:“这个,这个,不能!”稍停片刻道:“索性我陪着你们几位去吧,我可以把是非对他们说明,他们结盟是为了抗胡大义,不会偏袒财主,拿我们江湖好汉送礼。他们也是江湖人物,跟我们是同类,跟侯庄主倒显得气味不投。你要晓得,侯庄主的财主脾气,他们忠义盟的好汉们眼珠子够亮,一看就透骨。他们只是为了联兵杀胡不得不跟侯阑陔拉拢,免得他倒到敌人那边去。他们彼此间的气味是不大相投的。”又道:“我看诸位不必投奔信阳州毛俊,信阳州距此地较远,我引导诸位径投九里关义盟去吧。九里关义盟寨主郑范、副寨主张铁珊,全是山林豪杰,你们跟他一谈就明白了。”
孙九如思量着仍要回家,顾氏弟兄的顾忌,惹起他的心事。周彪极力鼓励他。韩一帖也劝他,他们又说:“孙仁兄一手监造迷宫秘殿,原本是侯阑陔的阴谋异图,他决不愿意把机密泄露到外边。孙仁兄跟他们闹翻了脸,他们一定要杀你灭口的。现在虽然逃出寨,恐怕他们仍要派人追踪到你家乡。你回家不大妥当。咱们还是先到九里关,住上几时,也可以把这件事交他们评评理。”
孙九如愤怒道:“我决饶不了侯阑陔。他要想杀灭口,我还要抓机会,抓他的王八窝,把那八对童男童女救出来呢。那秘密地室,我会修,我就会放火烧!”
他们终于商量停当,决计由飞刀周彪引导往投九里关,几个人便由正北转奔西南。
他们遇上了八亩园自告奋勇的五个追兵,飞刀周彪唯恐被追兵认出面目来,便下辣手,用伏弩把追兵射伤。他们续往前奔,和九里关的伏兵相遇。飞刀周彪忙发暗号隐语,向九里关的伏路兵要求引见盟主。可是八亩园的后拨追兵也陆续赶到,也发出暗号隐语来,要求协助堵截逃叛之人。
九里关伏路兵不敢自主,慌忙报知义盟守界的头领,说是八亩园有人逃来,求见盟主;又有人追来,要求把逃人截回,不敢做主,请令定夺。守界头领鲍禄友,先盘问逃人。他没和孙九如见过面,可是他知道飞刀周彪与他们曾会过盟,乃是八亩园的武教头,他问周彪:“何故仓皇到此?”周彪说:“一言难尽,我们庄内起了内乱,现在请你快引我见郑寨主。”
守界头领鲍禄友为人很机警,从神色上已看出周彪、孙九如等必有非常变故,便不多问,立刻派十几个人,把周彪、孙九如等护送到山脚下,第一道寨内,说护送是可以的,说押解也可以的。紧跟着八亩园乡兵,由武师霍凯声领率,打着呼哨,一直赶到交界处,径向鲍禄友要起人来。鲍禄友支吾道:“不见有人越界!如果有人过来,我们会盟立约,理应联防,决不容叛人从我们这里逃开的。只要搜着,我们一定把他拿下捆送到贵庄的。”
此时八亩园的追兵前拨后拨越来越多。有的人就仗势发喊,说眼见逃人越界到九里关界内去了,一定要人,鲍禄友说是没有人过来。他们就要派自己人过来搜索。鲍禄友据理拒绝,说:“我们约定,严守境界,各不相扰,诸位不要忘了我们的盟约呀。诸位要搜逃人,请交给我,不出三天,必有交代!”
八亩园的乡兵人多杂乱,气势汹汹的,竟有的人冲过界桩来了。
九里关义盟军规森严,鲍禄友一见八亩园乡兵越界,登时红了眼,大叫:“盟友们赶快退回!你们追捕叛徒,请派人跟我们大寨去说。我小弟鲍禄友奉命守界,军法森严,断不准私放外人入界。请诸位折回,否则彼此多有不便!”
鲍禄友已然着急了,八亩园的人们也叫道:“我们明明看见我们的逃犯上你们这里来了,你们不肯给我们捆出来,又不教我们追过去搜,你们太不够朋友了,难道你们跟逃犯通谋作弊?”说着,竟拥上来。
鲍禄友道:“那不成!”
此时八亩园的人已然越过九里关的界楼瞭望台。哨楼的九里关盟友不待吩咐,立即发出告警的响箭,一共三支,射向山脚下第一道寨砦。第一道寨砦闻警传言,又向第二道寨砦射出三箭。第二道寨砦接着往后传,片刻之间,传到了九里关关口和关上总寨。鲍禄友也已被激怒,率众出来扼住界口。八亩园武师霍凯声,一来挟持己势,二来倚仗跟九里关是同盟,三来有人分明瞥见黑影越界,就不管九里关的据理拒绝,他自己拉开了阵仗,把鲍禄友等围住;另一个武师唐绍先,就率队越界深入,开始了搜索。
双方登时失和,动起手来。鲍禄友奋力截击,却不是霍凯声的对手,霍凯声的双鞭恍如蛟龙剪扫,只几个回合,鲍禄友架开一鞭,第二鞭又到;刚闪开第二鞭,竟被霍凯声一脚踢倒。霍凯声叫道:“弟兄们上!”一拥而上,越过了哨楼。
鲍禄友一滚身跳起来,愧愤交加,大叫道:“你们绝不是八亩园的盟友,你们竟敢堵上门来欺人,我跟你们拼了!”抬手发出一暗器,恶狠狠挥刀又扑上来,以死相拼,守界的盟友也都红了眼,二十几个盟友舍死忘生,强守界口。鲍禄友仍然打不过,竟又被霍凯声一鞭打伤,栽身倒地。其余盟友寡不敌众,一连伤了好几个,被八亩园数十个乡兵围住了,一直压退到哨楼之下,仍自强行招架。
这时候,天还没亮。九里关第一寨盟友头领蔡振,出身闯将,为人骁勇。他已然问明了孙九如等逃亡越界的原委,也已接到东卡子上的警报。他立刻把孙九如一行人顺小道,送往总寨。跟着就传集骑队,整队出来查看。东卡子上的盟友已然奔来两个人送信,蔡振怒喊如雷,登时发动各处埋伏,一齐堵截越界之人。
蔡振率突骑首先迎上八亩园武师唐绍先,只一交手,竟把唐绍先活擒住,唐绍先所率八亩园乡兵陷入包围,一少半被俘,一多半溃退下。霍凯声到这时才觉出九里关防务戒备极严,误会已成,悔之不迭,就火速的策应乡兵往后撤退。可是他不认输,临退时把鲍禄友和三个盟友也掳了过去。
这一场追叛拒搜,引起争端,八亩园掳走了四个盟友,九里关扣下了十七个乡兵。义盟第一寨头领蔡振还要率骑兵追赶,并要截救鲍禄友。可是这时候,八亩园的援后也已赶到,灯笼火把远远地漫过来了。同时寨主郑范、副寨主张铁珊已经闻耗,立刻派登山豹杨封和第二寨头领关效仁,整队驰来增援问隙。一个号令传下来,蔡振的骑队率众扼险,退屯在交界处。
于是两阵相对峙。各遣信使究问隙端。耗到白昼,登山豹杨封、关效仁,和八亩园的谋士武师,费了许多唇舌,仍不得开交。僵持了两天,千顷侯侯阑陔盛陈武卫,亲来求见盟主郑范。
郑范已和周彪、孙九如、顾金山、顾金川、韩一帖几个人恳谈过了。郑范眉峰深锁,悄与周彪、登山豹杨封商量:“我们原知道侯阑陔坐拥广田,团练乡勇,颇有乱世称王的野心。更不料他受妖人蛊惑,戕害妇孺,耍练妖法。据周彪武师说,孙九如是个人才,只因不受财主豢养,不受妖巫利用,又不幸获知他们的,机谋阴事,要洁身引退,就惹翻了他们,要诬害他,杀他灭口。周彪为了搭救孙九如,指引他来投托我们,自然是信赖我们。但我们跟侯阑陔一经联盟,守望相助,就不能收纳他们的逃叛人犯。按理说,还该代捕、押回。可是我们又不能这样做,我们若把孙九如交出来,送回去,岂不成了助虐了?往后聚义之人,谁还肯投我们来?现在不能挺身出来做和事佬,当中保人,替侯阑陔、孙九如宾主之间,劝解说和。侯阑陔口口声声,是来追索叛徒逃贼,我们一做和事佬,就无形中袒护逃人了⋯⋯”
郑范道:“姓孙的没有卖身投靠,人家是聘请来的巧匠,怎能看成逃奴!”
谋士石彦贵:“财主脾气,一向把西席当篾片,当奴才;吃他的,喝他的,就得属他管。现在他办着团练,他又借口军法,把孙谋士当逃兵叛卒了;况且他又很毒辣的栽赃,诬人为贼。盟主所提的说和一举,决计办不得。看样子,侯阑陔还不准知道周孙诸位确在我寨,我只答应替他们搜寻,暗中却将周孙等人遣送到关外分寨去,给他一个人去无对证罢了。”
盟主郑范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又不肯瞪眼扯赖。他很想着劝侯阑陔,释嫌为好,各立誓言;侯阑陔不要再搜拿孙九如,孙九如也不要泄露侯家庄院中的机密。杨封听了,说:“这全是敷衍同盟,不顾是非的和解办法。那八对童男女又待如何?我们自创义以来,抗胡救民,全力以赴,既然知道了,焉能见死不救,坐令妖巫戕害良家妇孺?岂不被江湖豪杰耻笑我们怕事?”
盟主郑范拊胸说道:“这可真难!大丈夫做事,须顾及大局。目今胡氛方强,我等力弱,我们必须固盟结好,降心推诚,才不致破坏了抗胡阵营。我们怎好为了搭救这八对童男女,就跟侯庄主二千多名乡兵挑隙决裂?”
谋士石彦贵劝道:“难,难,难!”
杨封愤愤叫道:“我们难道说,一味为了委曲求全,固盟交好,就帮同妖人残害民命?难道说为了抗胡,就先给妖魔鬼怪做了帮凶?”
帮凶二字,椎心刺耳,盟主郑范、张铁珊也不禁眼圈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密议良久,无可奈何。杨封又把周彪、孙九如、二顾一韩邀来,把种种顾忌,开诚布公说了出来,把拟议的应付之策,也列举出来,动问他们的意思。
孙九如不由激动道:“我本要绕道还乡,不问世事,是周仁兄劝我投托大寨,一同创义。不想大寨又怕为了孙某人,败坏了盟好。那你们就不必作难,我怎么来的,我再怎么走。我还不是怕死贪生之人。你们把我交给他们好了,我跟他们碰去!我只求一样,请你们双方大会群雄,当场把我交出来,当场容我讲几句话,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不盼望大家替我评理,只求你们平心静气听一听谁是谁非。我有嘴,侯阑陔也有嘴,会说不如会听,只要把我眼里见的,肚里存的,当众全抖搂出来,我孙九如碎尸万段,死而无怨!”
飞刀周彪也似乎看出郑范左难右难,不愿得罪侯阑陔,心中也怫然不悦,于是做出了抱歉的样子,说道:“这都是我周彪鲁莽不识大体,给你们义盟添了纷扰,我竟忘了你们有盟约在先,理应互相庇护了。现在我既将孙仁兄指引了来,做错了,挽回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就一走为妙吧。人走了,就没有招对,郑盟主跟侯阑陔容易讲话了。我想郑盟主还不肯把我们捆送回去,就请你连夜借道,把我们送出九里关也罢。”
两个人的话,说得郑范很难为情。他既不肯偷放来人另觅活,路,也不肯扣留来人送回死路。他很诚恳地告诉二人:“二兄千万不要过虑,既承诸位不弃前来聚义,我断不会买好财主,对不起诸位,我心上悬念的是怕败盟⋯⋯这样办吧,明天我会见侯阑陔,见机而作,用好言语讽劝他,不要听信妖言,陷害好人。”极力地安慰周、孙二人,周、孙二人怏怏不乐,两个人暗中也做了一番商量。这都是郑范过于坦率惹出来的麻烦,他就不该把他的顾虑,公然对周、孙二人挑明。
到次日辰牌,八亩园侯阑陔,带领谋士、武师、乡兵,盛陈武卫,来到八亩园和九里关交界的一座小村,打着旗号,暂行驻扎,另派两个能言的管事,叩寨求见义盟盟主。盟主郑范早已来到前寨,闻报亲自接见来使,一听说侯庄主已到,立即要迎接侯庄主进关,管事承命连说不敢当,不肯入关;又请进寨,也说不敢当,不肯进寨,并说:“鄙上的意思,是请盟主光临小村,借地相会。”说的话很客气,却暗地存心戒备,俨然看作敌方了。这又是侯阑陔门下狗头军师的主意,他说两方互掳部属,嫌隙已生,常言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想当年金沙滩双龙会,宋辽二帝相见。杨大郎乔装宋王爷,用袖箭射死辽主帅,达儿韩昌飞又刺死了杨大郎。庄主又是个文雅绅士,怎能跟他们草野强徒善处,诚恐一言不合,遭了暗害。”
小村口有一座山神庙,侯阑陔断不肯纡尊入关,定要盟主到山神庙来见他。郑范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他倒毫无戒心,一面赴会,一面动问:“你们来了多少位?”他是要给八亩园来人预备酒饭,来使又疑心郑范是探问他们的兵力,就虚张声势地说:“我们来了五六百人!”郑范愕然道:“来了这么许多人?”忙命盟友,快快预备,每个人两个馒头,一碗肉,一碗酒。另外也备办了几桌酒席。然后,郑范就率领数十名盟友,前往会见。
侯阑陔、郑范在山神庙见了面。寒暄一阵,侯阑陔便诘问义盟,不该扣留他们的十几个人。郑范慨然认错,说:“现在兵荒马乱,我们九里关戒备较严,冒犯了盟友。贵庄那几位盟友,已在敝寨置酒谢罪,少时便即奉陪过来。敝寨守界的弟兄,也有几位被侯庄主的乡兵俘虏过去,请庄主吩咐他们一并放回吧。”
侯阑陔道:“那个自然,这都是手下人之过,他们一见大寨扣下我十几个人,就急了,也效尤起来。他说若不扣下押当,还怕换不回自己人来呢。”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跟着就请郑范先把他们的人释放。郑范说:“好,好,好!咱们一块放!”十几个乡兵先放出来,四个盟友也交换回来。互通气息,相邀就座。侯家的谋士乘机发话:“还有我们庄上的逃犯,也请郑盟主一并费心交出来吧。咱们是同盟,我们想盟主决不会收留逃叛之辈的。”
郑范道:“我已经问过他们守卡守寨的人了,他们全没见……”
八亩园被扣的十几个人,含嗔发话道:“我们眼见孙九如他们进了你们九里关,我们跟脚紧缀,眼看就抓着了,被你们的人横遮竖拦,忘了双方的盟约,既不替我们堵截,又不教我们自己搜拿……”
那九里关被捕的四个人,立刻反唇相讥:“我们告诉了你们,没有看见逃人越境。如果看见,我们为了自己的防务,也要搜拿的。你们不讲理,不通情,倚仗人多,硬来砸卡子,闯关口……”
侯阑陔的武师们哗然抗辩。盟主郑范抱拳道:“得了,得了,谁是谁非,少说两句吧。这都是夤夜相遇,仓促疑误;如有过失,全是我郑某统率无方,巡察不严之罪,还请侯庄主和盟友们海涵!诸位注意的不是逃犯么?咱们先办正事,免究过去。请问侯庄主,逃过来的都是些什么样人?共几个?姓名、年貌如何?因何事犯混潜逃?请明白见告,能开一个清单来,更好。这件事必须给予时间,下心细搜,此地关山连亘,地广林多,哪里都易窝藏人。”
侯庄主指出姓名来,是孙九如、顾金山、顾金川、韩一帖,另外还有几个人失踪,一并算在孙九如一堆了,却单单没有周彪。罪状是勾结外寇,潜画本庄地图,又偷盗财物,暗害庄主未成,事情发觉,拒捕伤人……一连串的罪名,越变越重。侯阑陔说话,还保持豪绅礼貌,那些帮闲谋士、武师们就恶狠狠地说:“我们的人亲眼见得叛贼逃到你们界里,被你们的那个鲍禄友收留,躲藏起来。郑盟主,你不要找我们庄主要年貌单,你只仔细审问你们守卡子的人,他们一定会招出来的。我们庄主大仁大义,只要你们交出人来,就两罢甘休。”
鲍禄友急了,拍着胸膛道:“就凭你们走上门来吓诈人!看这样子,我们不交人,你们就要吃人?”郑范连忙挥手拦住,一面沉住气,向侯阑陔解说。侯阑陔捋着胡须装大方,纵任手下人叫喊。那个幕宾杜先鹏见郑范口气软,就说:“我们也不会吃人,我们讲的是理。我倒有一计,只要郑盟主肯让我们搜拿叛贼,我们可以派一二百人过来,给你们做眼线,协同你们的人大搜一下。郑盟主要晓得,这是跟你们很有益处的。这些叛贼吃谁害谁,简直卖主通敌,给鞑子做奸细。他们在我们八亩园滋事,逃到你们九里关,跟你们也不会忠心的。你们不肯交人,又不教搜,那可是引鬼进门,早晚遭殃。”
这可有点咄咄逼人,郑范哼了一声,登山豹杨封早有点忍不住了,呵呵大笑道:“什么逃人叛贼,一入我界,我们决然要搜查的,却不劳贵庄派人进界帮忙。正如我们这里倘或丢了人,也只能烦求四邻分神代搜,既不会堵别人门口找上别人的家,硬要进院子,翻屋子,那岂不是讹人么?至于逃来的人,身犯何罪,我们不跟他们通谋,当然一概不知。却有一节,打官司要听两方之辞,不能净听一面理。好在我们盟主跟侯庄主乃是同盟好友,凡事自当秉公办理,既不会袒护恶人,也不会诬害好人。若像你老兄刚才的话,立逼着交人,交不出来,立逼着派人来搜,莫说我们九里关义盟无法遵命,就是寻常一个老百姓,也不肯随这份硬挖头皮。况且当家主事,在乎一人,我们要听听候庄主的意见。也不能七言八语,素不相识,随便一个人就支使我们怎样怎样!”
幕宾杜先鹏红了脸,反唇相诘道:“我是七言八语,你是干什么的?”
杨封大应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九里关一个盟友,跟我们郑盟主,跟你们侯庄主,我们全是一拜之盟,同盟弟兄。你大概不认得我。你问你们庄主去!在会盟上,我登山豹杨封无理的话从来不出口。我却没领教你阁下高名,贵姓,哪个村的?”
两个人就要吵起来,郑范忙道:“别!别!谁都可以说话的⋯⋯”
侯阑陔变色道:“郑盟主,你听见了?贵盟兄是不准我们八亩园的人随便说话,也不教搜,也不交人,并且窝藏逃犯,开口伤人!”
杨封忙道:“我没有,我不敢……”
两方的人变颜相吵,八亩园的武师们很傲兀地盯着郑范、杨封,蓄势欲发。侯阑陔暗施眼色,似乎不教他们妄动。杨封和幕宾杜先鹏依然哓哓舌辩。义盟这边能言善谈的军师石彦贵没有到场,郑范的话叮不住,杨封气太粗。最糟的是,义盟只顾答辩逃犯交不交,教搜不教搜,不能把侯阑陔偏信妖人,胡作非为,以及杀人灭口的罪状当场道破。郑范口直,性子更直,若要揭穿坏事,他只能抓破了脸,明着叫出来,软中硬、假中真的婉言讽劝,他一点办不到。头一样先沉不住气,现在他怒气涌上来了,话也讲不出来了,他知道他的话说出来一定难听,他急得冒汗。杨封暴躁起来了,就不顾一切地吵,越吵越明,僵局渐破,决裂的苗头已见。

第十四章  狗头军师装神弄鬼大谈法力  泼皮教练好勇斗狠被缚阵前
就在这时,山神庙外,爆发了如雷的喧闹。八亩园在外巡逻的武师乡兵大呼小叫,奔进来好几个,竟在会场乱跳乱喊道:“那个孙九如在这里了,大头小头也在这里了!郑盟主这可不对。你看看,你看看是你们窝藏逃犯不是?逃犯都钻出来了!”
可是侯阑陔和他的谋士也不由愕然!
逃犯公然露头,眼前的局面可以想见!这不像义盟情虚交犯,又不像逃犯畏罪投首,这恐怕是义盟和孙九如他们布置下来的“活局子”。要堂堂正正在桌面上讲理,当着大家教八亩园出丑!
侯阑陔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侯阑陔瞪大眼说:“好,孙九如在哪里了?把他抓过来!”身不由己站起来了。谋士们也很惶惑地说:“逮住他,逮住他!”
郑范缺少应变之才,有点失措道:“这是怎么回事?”
侯阑陔一个人冷笑道:“怎么回事?这不是你们手下人把逃犯藏起来。没藏好,露了馅啦!”杨封心路快,忙道:“你不要这么硬拍,现在还说不定是你们的逃犯不是,等一等我去看看,盟主你陪着侯庄主在这里坐着,我去验看一下,如果真是孙某人,那好办,把他押进来,他有罪,我们两家公审他。他没罪,咱们也不能诬害他。”
郑范说:“对!”杨封如飞地跑出去了。
可是,这时候侯阑陔也要出去,心想要躲开,省得跟孙九如当面鼓,对面锣,遭他面辱。郑范也要出去,心想要看看孙九如等为何钻出来,军师石彦贵为什么不拦住他们?于是山神庙两方的人物不由得一拥而出,全抢到庙前广场。大家张目一望,前边数箭地以外,一道小土岗,上面垒有瞭望土台,骈肩站在上面的,就是钻云手孙九如和顾金山、顾金川。环绕土台,是九里关义盟的人。西面也是义盟的士卒。东面是八亩园武师乡兵,乡兵们正自挤挤压压,指指划划,冲着孙九如叫骂。
孙九如站在那土台上,正自大声疾呼,对众诉说他为什么遭到财主的忌恨,为什么被诬害,被栽赃。……一开头,孙九如和二顾刚一过来,八亩园的乡兵掀起一番哗噪。人头攒动,喧闹声过于嘈杂。听不清孙九如的大声疾呼。义盟中有人向他打手势,他就分开人浪,抢上土岗,跃登土台。他拼命的锐声叫骂,他的呼声震动了八亩园乡兵,乡兵们错愕地想听一听,只一侧耳,喊声便不知不觉住了口。只一住口,喧声立静,孙九如的大声疾呼可就字字打入人耳。于是八亩园在土岗上的人不嚷了,嚷的只是站在远处的人。
孙九如、顾金山、顾金川,不留余地,把侯阑陔的害人阴谋,和妖巫的杀人法术,通盘抖搂出来。
“诸位老哥,侯阑陔为什么要谋害我姓孙的?他是叫我修完了秘殿迷宫,他要称孤道寡,怕我泄了机密,他想堵住我的嘴,他要杀掉我好灭口!不但我,你们大家也一样,谁知道他的秘密,谁就活不了,你们可知道武师麦锦洪是怎么死的。他不是得了伤寒,他是中毒教妖巫毒害的!
“诸位老哥,侯阑陔不但一言不合,就暗算他邀来的各方豪杰,他还听信妖巫,残害妇女婴孩,外人不晓得,你们总该多少有个耳闻!他不断花钱购买童男女。新近他买了八对童男女,要盗取童男女的真元,妄想炼什么丹,夺人的命,延他的寿!他听信妖巫的鬼话,还要剖取孕妇的婴胎炼什么法宝。
“诸位老哥,外人不知道,你们总明白,侯阑陔倚仗他那几文臭钱,苦苦折磨佃户,不管谁家闺女小子长的清俊,只教他看上眼,便千方百计,给算计到手,给他当书童使女,随便把人作践!侯阑陔满口大仁大义,实在抢男霸女,拆散人家骨肉;他杀人不见血,他只拿财势压你!他要折磨人家的闺女小子,他能逼你送上门!诸位乡亲,想一想,你们谁受过他的害!
“诸位老哥,侯阑陔他杀人不见血!
“诸位老哥,侯阑陔和他手下帮闲吃人不吐骨头……”
孙九如振吭高呼,把侯阑陔的行事,尽量揭发,很有些乡勇听愣了。跟着顾金山、顾金川也把他们怎样搭救孙九如,庄上怎样陷害孙九如,以及帮闲妖人坏蛋们怎么样架弄侯庄主,怎样草菅人命,统统给抖搂了。只可惜他们俩不善言谈,又不会当着大众要言不烦的讲道,他弟兄的话很凌乱,声音也太尖锐,很多人听不出来,但凡听出来的,跟他们自己所经受的,以及所听闻的事一印证,都不由得翻眼珠子对看起来了。“哼,侯阑陔是有那么一点,拿穷人不当人,又有点耳根软,净听小人言!”
然而侯阑陔手下的走狗,尤其是那几个谋士,很有一套玩意儿,他一看情形不好,立刻就使党羽闹哄起来。他们必须堵住孙九如和二顾的嘴。武师们有的面面相觑,幕宾杜行鹏和堪舆师马云波急急忙忙赶过来,向武师们大嚷:“还不动手拿人!”又叫道:“好你们逃犯,你做了不是人的事,偷人害人,还在这里蛊惑我们乡团的兵心,你太歹害了!哥们,上啊!”
武师霍凯声立刻指挥乡兵,上前要把孙九如拿下土台。义盟登山豹杨封恰巧也赶到,忙厉声叫道:“且慢动手,请听我……”霍凯声冷笑道:“谁听你那一套。弟兄们冲呀!”指挥乡兵,进攻土岗高台。
他们侯阑陔的谋士企图造成混战或群殴,便可以把孙九如、二顾的话给淹没了。乡兵们有的不明白,真当是要拿人了,有一队人糊里糊涂,高举兵刃,刀矛如林,很快地要围攻土岗。
土岗两侧的义盟盟友早已严阵而待,带队首领大声吆喝道:“诸位乡亲们休得用强,你们庄主跟我们盟主全在这里商量着哩,请你们快快退回去,有话往桌面上说去,这不是动武的事!”
侯阑陔一个武师竟口出不逊,大骂道:“管他娘的桌面不桌面,桌面办不了一点屁事,扯到日头晒东墙,他们也不肯把姓孙的交回来!他们九里关不讲义气,袒护逃犯!来啊!”这家伙竟率乡兵,往前攻打。义盟的人急忙招架,猝然间,从人群中窜出来好几支冷箭,一支射伤了九里关义盟一位首领,又一支没有射着孙九如,却射着了顾金山。孙九如大怒,破口骂道:“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给财主当奴才的浑蛋!”
其实这时候喊骂已经没用,流矢横飞,两边的人果然掀起了乱端。八亩园倚仗人多,虽然乡兵们士气动摇,究竟疑信参半,人们也不会立刻回过味来。被几个武师督率着,分为数队,跟义盟冲突起来——却像是乡邻们众殴的模样,不能算是敌我死战。但就是这样,一边抢土岗,一边阻挡,片刻间硬碰硬,也有很多人流血,很多的人伤亡了。当此时,八亩园庄主侯阑陔,九里关盟主郑范先后从山神庙会场闻变出来查看。侯阑陔手下的帮凶很够机警,既然煽起群殴,立刻架弄着侯阑陔,马上往后撤。他们叫道:“他们忠义盟恃强行凶,袒护逃贼,现在跟他们讲理,简直白费话,庄主快走!”
郑范忙道:“这位乡邻不要这样讲!侯庄主不要走,咱们还不赶快各自约束各自的人,先把斗殴压下去!逃犯的事好办!”
“好办个鸟!”侯阑陔身边那些个随从打手,骂口咧咧,抽刀襄护着他们的侯庄主,前护后拥,如飞地上了马,奔向八亩园。郑范很着急,张着手劝阻道:“等一等,等一等!你瞧眼看要出人命!”一个打手回头唾道:“去你娘的!”更有几个打手完全摆出恶奴相,乘乱猝下辣手,照郑范连发暗镖。郑范身边盟友早存戒心,头寨首领关效仁大喝:“不要放冷箭!快保护盟主!”盟友们这边一挡,那边一架,但是发暗镖的不止一人,不止一方,郑范到底挨了一下。
义盟群雄大哗,关效仁赶上去一刀,把一个放暗箭的八亩园打手砍伤。其余盟友也全怒了,虎吼一般,上前对付打手,救盟主。盟主郑范急叫:“不要动手,我们九里关的盟友们不准行凶!”纷扰中,他的话没人听清,九里关盟友们如狂涛恶浪,且打且走,闯出会场。
这工夫,八亩园千顷侯侯阑陔和他的扈从,驰马急驶,远远地撤出山神庙,奔回自己的庄院去了,只留下他的乡团武师和乡兵,乱哄哄的喧闹,有的寻殴,有的夺土岗。
义盟盟主郑范刚由盟友抢救出山神庙会场,八亩园的乡兵由两个武师率领,涌上一批来,约有百十名,大叫:“捉活的!”把郑范等二十个人裹在重围里。盟主郑范陷入重围,义盟大队分数路漫山遍野而来,呐喊如雷,往前推进。他们已经得到警讯,军师石彦贵高据头寨瞭望台,用旗指挥。守界的先锋队同时接到会场的告急飞报:“八亩园存心叵测,盟主陷入重围!”先锋队骑兵豁剌剌地冲过卡子口,大呼冲锋,把郑范接救出来;又豁剌剌地保护着,退回头寨,来去如风,乡团乡勇阻挡不住,并且险些被冲溃了。就因为八亩园庄主把勇士精兵做了自己身边扈从,把斗力较弱的队伍用做破敌上阵的正兵。他是看重的护主保命,比克敌御侮吃紧,于是阵上就吃亏了。
攻土岗的乡兵人数较多,由武师霍凯声等督促,首先发动了械斗,猛然一攻,九里关的盟友们兵力很小,便被压退下来。乡兵们挟众乘胜,气势大涨,大叫着要捉拿孙九如和二顾。义盟守岗的盟友顾不得打架,先把孙九如等救走,孙九如等偏又拼命要上前,盟友们又要劝架,又要应付打架,手忙脚乱,便支持不住,转眼之间,守不住土岗,撤了下去。八亩园乡兵得理不让人,喊杀声中,大队的冲杀过来。
可是他们冲过来了,后路没有接应,义盟的各路援兵却发动了。义盟盟主赴会,盟友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为了守义气、守信约,虽然莅会的人很少,并且是徒手,各路安置下的战备,却能闻警马上开到,到得又快又多,又分数路。当下列成钳形阵势,把八亩园乡团无形中拦腰切断,退路没有了。乡兵倚仗的就是人多,现在义盟的兵力亮出来,比他们并不少;他们斗力又不强,孙九如一场喊骂多少更影响了乡兵士气。两边大队刚刚对阵,并没有接仗,乡兵落后的队伍竟发一声喊,掉转头往回奔起来。
武师霍凯声只知好勇斗狠,是武师不是武将,他自己胆大,拼命挥刀往前钻,后面的队伍没有全跟上来,先锋队马上教义盟围上。喧声震天,兵心大乱,八亩园乡兵个个回头看,败势已见,立刻“人自为谋”,不等号令,乱动起来。这一队还在拼白刃,那一队早溃散了。
武师霍凯声砍伤了几个盟友,被登山豹杨封抄后路,抡刀背砸倒,立刻被生俘。乡兵们见状心慌,大叫:“不好了!”前队、后队如汤沃雪,忽剌地落荒乱窜起来。杨封还想追杀,盟主郑范已到头寨,喘息略定,草草裹伤,一面发令箭令旗,通传盟友们一律回防守界,不再追击,乡勇若再来犯,众守勿攻。一面又发令箭,传告军师石彦贵,赶快把来客周彪、孙九如和二顾一韩好好护送出险回寨,另作计较,于是十来个盟友持着令旗上马,奔驰前方去了。
孙九如、顾金山、顾金川,三个人曾经跳下土台,要跟侯阑陔的打手们拼斗。韩一帖负伤没有出场,还有飞刀周彪,经盟友们劝说,乔装隐身在义盟队中观场,一见凶殴,也要出头,被陪伴他的义盟盟友再三拦劝。做好做歹绊住了。于是盟主令到,立刻把他们邀回大寨。
械斗场逶迤数里,前方后方相距十余里,盟主郑范的号令陆续传布出来,已经稍迟。军师石彦贵在瞭望台上,将令旗招展,过了好一会儿,各队盟友方才错落收兵。尤其是抄后路的盟友,令到最后,闻命赶紧往侧面撤,让出了乡兵的退路。可是没有经过战阵的八亩园乡兵已然溃不成军了。
直到未牌时分,山神庙至土岗一带,混战才停。九里关的义盟战士,遵命敛兵过险,赴会争殴的乡团溃卒、弃甲曳兵,一团糟似的退逃回庄去。败兵还没有退净,八亩园乡团又亮出来了。由武师统率,足有四五百人,一队把住了八亩园要隘,一队列阵当前,摇旗呐喊,向义盟耀武扬威。
这一次简直是八亩园倾巢大举,凡是乡团壮丁,固然整队出阵,就是佃户老弱,也都齐持兵仗,登上了土堡围墙,逡巡守御,侯阑陔一撤出会场,和他的谋士,骑马奔回庄院,开始纷纷议论。认定九里关义盟庇护逃贼,甘心背盟;既然背盟,必来侵扰。况且他们义盟乃是一帮强盗,恐怕他们早就垂涎咱们八亩园的富厚,暗地存下收并之心,庄主不可不防备!又道:“孙九如阴谋内叛,由今天之会看来,必非他一个人陡起盗心,多一半是私通九里关,甚至是九里关买下的卧底奸细。可惜庄主一番建造,那些迷宫秘殿都成了废物啦。就是庄主的藏珍宝库,也不免泄露机关,成为无用啦。咳!还怕他们暗派飞檐走壁之人偷盗,打抢我们呢!”
谋士们自炫高见,信口胡訾,竟挑拨离间了双方的信约。侯阑陔是财主,是怕人想算计他的资财,他又十分耳软,当下又惊又愤,惧怕之心支持他先发制人,于是“出队,出队!”号令全庄戒备,并晓谕打手们、乡勇们:“九里关帮盗违约背盟,收纳我们的叛贼,就要来攻打我们八亩园,我们八亩园尽是安善良民,有家有业的好人,我们团练乡勇,为的是守望相助,保卫家乡,不为造反作乱。真想不到这些绿林草寇是联不得的,他们打着抗胡的幌子,只想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他们居然找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八亩园居民无分老弱,不问贫富,今日一律要拼命御寇护庄。如有不从命,怕死怯阵,离队逃伍,查出一定要军法从事,重者斩首示众,轻者夺佃收田,逐出庄外。”这些乡兵便由团练教头、护院打手管带着,一齐调出来了。
对峙了一天一夜,这些乡团尽管呐喊示威,却守定要隘,没有杀出来。他们布阵以待,净等着九里关义盟来攻,哪知义盟退守关卡,并没有存心挑隙,两边倒耗住了。
这时候,团练分所总教头飞刀周彪失踪的事已经发露,周彪还带走了几个人。那些帮办们乘机纷纷向侯阑陔进谗,一个门客说:“周教头跟庄主是多年交情,想不到会临阵脱逃,恐怕他是本领不济,不敢跟九里关山寇交锋。”堪舆师马云波道:“他哪里是怯阵潜逃,简直是勾结孙九如,一块投奔九里关了。”
侯阑陔很生气地说道:“人心难测,侯某待周彪推心置腹,可谓恩深义重,真不料他临事离我而去。他跟九里关并无交情,倒是跟信阳州毛俊相好。他跟孙九如也是在这里才认识的,到底他们俩是否有勾结,好教人难测!”
幕宾杜先鹏从旁说道:“我知道太谷法师占算效验,你何不袖占一课,到底周彪失踪,所为何故?投奔何方?”
太谷头陀装模作样,拿出他的“袖里乾坤”的本领。低头掐指鼓捣了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好半晌抬起头来说道:“庄主所见不差,周彪没有投奔九里关,他是受了小人诱惑,投奔西南方去了。”
幕宾道:“西南方正是信阳州,那么他一定是投奔毛俊去了。我们庄主真是料事如神,天分过人!”
堪舆师马云波道:“太谷法师再算一算咱们八亩园跟九里关这回交兵,胜败怎么样?”
太谷僧微微一笑道:“庄主天命所在,自然战无不胜,这用不着我再算了。”
幕宾杜先鹏问道:“太谷法师你的法术玄妙,何不施展一下,把九里关杀败?”
太谷僧道:“这个,依贫僧看来,何必施法术,凭庄主的红运,些许草寇迟早也要覆灭。”侯阑陔听了,转脸盯着太谷僧说道:“太谷师,往常听说你法术精深,今天无论如何,你也施展施展,好教大家起敬起信呀。”
太谷头陀忙道:“这个,容易!当年我从家师学过几种阵法,我可以把阵图画出来,咱们赶紧排练。”于是太谷头陀大言不惭地说出一个阵名来,叫作“阴阳八卦阵”,排练这个阵,八对童女不够,必须要用八八六十四对童男女,而且要包括着十二个属相,和金木水火土五命相配,此外还需用好多法物。此阵摆成,巧夺造化之功,威力极大,敌人来一个,捉一个,来一对,捉一双。不过要摆此阵,须备“时”“地”“财”三宝,阵主还要损寿十年。“怎么损寿十年呢?”太谷僧说,此阵就是要用这八八六十四对童男女的真元心血,祭炼六十四对神幡。这里面损伤着一百二十八个性命,当然折去十年阳寿的。不过为了辅佐真主,太谷僧他倒不怕折寿,只是这一百二十八个童男女,要具备十二属相,和五行运命,可不太容易找。说了半天,还是一个“办不到”!
太谷僧依然说得津津有味,堪舆师马云波看出侯阑陔意含不悦,忙插言道:“这个阵实在厉害,既然厉害,就一定难练,太谷师兄,你还有别的御敌路法没有?”
太谷僧道:“妙法多得很,单阵路我就学会七十二套……”
堪舆师马云波道:“有容易排练的么?”
太谷僧道:“容易的可没有,想当年贫僧投师学法时,就立过宏誓大愿,容易的法术我不学,我单学别人怕难不敢练的⋯⋯”
此时侯阑陔脸上神气越发不对劲,幕宾杜先鹏识得侯阑陔的财主脾气的,也体验出太谷僧说大话,有时闪了舌头,他就连忙拆解道:“太谷法师,你法术很多,不一定要摆阵,也有奇效的使上一使?”
太谷僧道:“也对!我先办容易的⋯⋯”思索良久道:“我就先诵金刚秘宗无生摄魂咒,把孙九如、飞刀周彪咒死。”
侯阑陔道:“准能咒得死么?”
太谷僧道:“就在前年,我受马尚书重金礼聘,经我行功诵咒,把一个东林党戴逢时御史生生咒得发疯投河了。”
侯阑陔诧异道:“戴逢时不是大明淮北巡盐御史,兴兵抗虏,兵败投水尽节的么?”
太谷僧道:“非也,非也!庄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戴御史调动数百名巡丁,千数名盐丁,起师和清兵打仗,本来民心兵心一致归附,足能支持一阵。就是后方马尚书跟他不和,百般掣肘,偏偏毁不了他,他反而飞檄报捷,获得史阁部力荐。马尚书怒极了,于是把我请了去,短短念了三天咒,戴御史就发了三天疯,仗也打不好了,溃兵和饥民又闹起来,弄得他左支右绌,一败涂地,他就狂哭狂笑,自己把自己淹死了。他们全不知道这是咒语的灵效。”
侯阑陔道:“他的夫人小姐不也是投水自尽的么?”
太谷僧道:“是呀,一点不错,我这秘宗无生神咒一念,不但本人丧魂失魄,连他的骨肉亲丁也要心惊肉跳,坐卧不安,弄大了,也是活不成的。”
堪舆师、幕宾同声捧场道:“那好极了,就请你赶快行法,把孙九如、飞刀周彪、顾金山、顾金川、韩一帖一股脑儿咒死。”
侯阑陔这才欣喜道:“念咒如果有效,孙九如当然要咒死,飞刀周彪这个人还有用,只要咒得他六神不安,教他知道我们的厉害就够,我还想把他收伏过来。顶要紧的,还是把九里关这帮草寇,由盟主郑范到杨封,统统给我咒死。他们首领一死,关寨必乱!然后我们再用兵力猛攻,一举把他们的总寨分寨占据,收降了他们的喽啰,诛戮了他们的头目,则我们拥有八亩园、九里关,形势已固,大事成矣。那时候论功行赏,太谷法师你便是开国国师了。”
太谷僧笑道:“谢主隆恩!我这咒立试立验,确有灵效。不过我一行法念咒,就得坐坛七七四十九天,也得准备一些法器法物,还要用生灵之血,这叫作以生灵感召生魂。这样办吧,行法是我僧家的事,战阵是教师爷的事,我们双管齐下。头一阵先和九里关挑战,由我们的武师跟他们的头领对阵比武,我便趁此机会,在庄内筑法坛,高搭芦棚,登坛诵咒。咱们各忙各的,包管不出九九八十一天,教九里关家败人亡,土崩瓦解。还有一层,我们跟九里关闹翻了,也要先礼后兵,声罪致讨,请书启先生修书一封,先把他们痛骂一顿。”

第十五章  八亩园前龙争虎斗  九里关中英雄会师
书启先生不高兴道:“骂他一顿有什么用?我若能把郑范骂死,岂不比你的金刚秘宗咒又省事了?”
太谷僧捧腹大笑道:“书启先生动火了,我是说,我们辅佐庄主,要文武并用,各尽其道。我们庄主既图天下,奉天承运,百灵相助,跟区区草寇开仗,固然要用武将,也要用文臣草诏骂贼。要打他,先得骂他一顿,这才叫仁义之师呢。”
书启先生道:“你说的话倒好,你叫我骂他们什么?”
侯阑陔不耐烦道:“骂他们容留逃叛,败盟挑隙,侵袭加盟邻庄,这不是现成的词句么?”
书启先生脸一红道:“对,我就写。”于是他哼哼哧哧,费了吃奶的劲,写了一封讨贼檄文。差一员勇士,把檄文缚在箭上,骑马打着小旗,来到交界对峙区,喊了几句话,开弓把檄文射了过去,并通知乡团教师,向九里关挑战。
侯阑陔又催书启先生,修书一封,给信阳州毛俊,问周彪是否逃来,并宣布周彪的罪状,请毛俊顾念同盟,把周彪拿下交来。又催太谷僧赶快行法,咒讥仇人。太谷僧就转过来,催促庄主快给他搭法坛芦棚。侯宅执事人忙把天棚改为法棚,用许多张桌子和铺板,高高搭起法台。应用法物法器,该备办的也备办妥了。这就立刻看着太谷僧行法“一咒死活人”了。太谷僧到了这时,又提出枝节来,他说诵咒须办七七四十九天。侯阑陔说:“日子太长啊!”太谷僧说:“哼,不长不能有效,请想:把活人硬咒死,没有个多月日程,行么?”侯阑陔道:“那么就四十九天。”太谷僧又说:“还有,那八对童男童女固然要备用,另外,得要六丁六甲,以生人降天将⋯⋯”太谷僧提出道儿来,侯阑陔样样依从他。从佃户中,找了丁年生的两个人,丁月生的两个人,丁日生的两个人,甲年甲月甲日生的也照样,这一共又是十二个人。还有三间净室。至于黄表、朱砂、五谷、红布、金银铜铁锡、白鸡黑狗、宝瓶、摄魂镜、摄魂牌、摄魂葫芦……左开单,右开单,刚预备完,又添出一堆来。然而侯庄主有钱有人,要什么,备什么,太谷僧到底无法闪展腾挪,只得升坛作法。
行法的地方,是在侯庄主的后花园养静室前。行法的时辰,是单择“子”“午”。太谷僧说:“最好是子时,要朗月无云,可吸阴气;午时要密云遮天,以引真阳。如果遇上这样的好子午,法效是大增的。”
太谷僧一连气作了七天法,弄得八亩园人心惶惶,有的信,有的惊疑,有的认为一邪引百邪,这不是佛门上乘大法,这简直是妖术。可也有人暗地骂道:“上乘大法也是个屁,不过给财主开心洗罪,穷小子就是佛祖也不保佑的。你瞧这举动,咱们穷佃户再也摆不起法坛的!”
这些偷偷议论的,大都是佃户乡兵,在庄主家下当差的,至于门客西宾们,除了书启先生,都很替太谷僧捧场。他们都是一流人物,都是哄财主的篾片,谁也不拆谁的西洋镜的。
作法一七期满,太谷僧又用细灯草扎了几个草人,写上孙九如、周彪、郑范、杨封这些人的姓名,然后拿了草人,找千顷侯侯阑陔,说要这几人的生辰八字。
千顷侯愕然道:“周彪、郑范、杨封的生辰八字,我是知道的,我们加盟换帖,写过八字,可以找出盟单查一查。孙九如是临时雇来的,他的八字,我如何知道?”
太谷僧道:“你不知道,我可怎么咒死他?”
侯阑陔道:“怎么,咒人一定要生辰八字么?”
太谷僧道:“那当然了。”
侯阑陔便命手下人,把盟单找出来。可是打开盟单一看,郑范、杨封、周彪等人只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吉时生”,并没有时辰。太谷僧哈哈大笑,说:“八字缺两个字,咒起来,这可怎么能生效能?我们白费事了!”
侯阑陔有点发急,说:“你这不是开玩笑么?百设铺张,要金子,要银子,要六丁六甲、童男童女,末了还是不行?”
太谷僧陡然面目变色,连忙合掌,仰天祷告,念念有词好半晌,才说:“罪过,罪过!庄主你这几句话,可是亵神不小,你的信心不固,就凭这几句话,多么灵验的法术,也会失了效验!这都是贫僧劝导不诚,辅主无方之过,祖师爷恕罪恕罪!”太谷僧手忙脚乱,登坛跪拜,忏悔良久才罢。样子很惊慌,把个侯阑陔也吓毛了。
但是,筑坛咒活人的事,这么大铺张,若因八字缺少时辰,当真吹了不算,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太谷僧于是又出主意,他长叹一声道:“贫僧又要作孽了,我恐怕多害生灵,不免又要损寿十年。”侯阑陔道:“怎么多害生灵?怎么损寿?”
太谷僧说:“就拿乡童做例吧,他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时辰虽然不详,可是此年此月此日,一昼夜间有十二个时辰。把十二个时辰全开上去,一并诅咒,那便是要咒死郑范一个人,就得另外有十一个同日异时生的人陪着一同咒死。要咒郑范、周彪、孙九如三个人,就得有三十三个同日异时生的无辜之人同被咒死。如此,多杀无辜,上失天和,下损人命,行法的人是有很大罪孽的。太谷僧为了扶保真主,就不得不造孽,自损阳寿了。”太谷僧唉声叹气说着,拿眼瞟了侯阑陔一下,看他怎么说,不料侯阑陔只关心费了许多子,花了许多金银,一定要咒死郑范等人,方才趁愿。也就是只留意诅咒的灵效,并不关心行法之人损寿不损寿,并且他想:“太谷僧自告奋勇,要筑台念咒,损寿乃是他自甘情愿,我不过是花钱雇你的!”况且人家扶保真主的,还有肝脑涂地,杀身尽忠的;损个十年八年寿数,又算得了什么?侯阑陔既然这样存想,就立刻催太谷僧赶快念咒,损寿不损寿,半句嘉勉的话也没有,那是法师分所当然。
太谷僧把大话说满,无论如何,得做出一个样儿来。于是他把六丁六甲十二个乡下人,童男女十六个人,聚在了后花园,日里夜里,熬炼起来。
熬炼到二七,把六丁六甲熬得渴睡不堪,童男女更是七头八倒。这就因为太谷僧可以闭目打坐,默诵咒语,又可以跪伏在蒲团上,说他是诵咒也可以,说他是睡一觉,歇一会,也可以。跟他在台上台下持幡、打旗、捧法宝、仗法器的童男女和六丁六甲便只能规规矩矩挺腰直立。这样直立十几个昼夜,每一个丁每一个甲都立得昏头搭脑,面无人色,浑身森森有鬼气了。个个是眼珠子通红、脸膛发绿。等到他把法坛下六丁六甲熬得由“天兵天将”变成瞌睡鬼的时候,太谷僧就转而琢磨这八对童男女了。
这八对童男女,大半都是体格清秀、姿容俏俊的。这里有几个是千顷侯侯阑陔派家奴,从逃难饥民队中买来,其余是从苏州戏班买来的,本来是被拐卖的小孩,落到人牙子手里,要把这些小孩做摇钱树子,于是转被财主买来练法。太谷僧没安好心,对这八对童男女,他要假借施法,拣那最秀丽的潜行淫污。却不料在讲买童男女的时候,惹起了事端。因当时有一对表姐弟,乃是抗胡难裔。主人兵败殉国,家奴背救出小主人,中途变心,卖给了人牙子。可是这姐弟俩,姐姐张锦华,年十四岁,弟弟周绍麟,年十一岁,全是从小读书,智识早开,竟晓得自己陷入恶人手中了。在人牙子家中,监管极严,无法逃出。被侯阑陔家奴转买到手,登车住店,晓行夜宿,这两个小孩子竟落谋要潜逃。当然小孩子斗不过大人,逃出来,又被捉回去,反而挨了一顿苦打。这两个小孩子挨打时,咬牙不哭,监管人稍不留神,便悄悄向行路人喊救。结果,惊动了几个游侠儿,暗中跟下来了。
这几个游侠儿名叫范玉昆、范玉峰、周玉琳,江湖上称为江东三侠的。他们三个人在故乡为了救人,杀了恶霸,恶霸势力强大,官府供他利用,范氏弟兄三人在故乡存身不住,要奔投九里关义盟郑范,上山聚义。不料在半路上,遇见了人贩子和侯宅家奴,起了疑心,暗缀了一程,窥出了大概,就在荒郊野地,人迹罕到的地方,把人贩子和侯宅家奴截住,持刀逼供,究问真情。人贩子还不肯说,侯宅家奴却吐露了一些。等到江东三侠问两个小孩,两个小孩儿竟侃侃而谈,说得有头有尾,并跪向三侠,哀求救助。
三侠大怒,范玉峰举刀就把人贩子和侯宅家奴杀了。周玉琳拦阻不及,就抱怨道:“二哥,你太鲁莽了,你把他们全杀了,这两个孩子作何安插呢?”范玉峰道:“不杀他们这两个孩子就有法子安插么?”
范玉昆道:“人已杀了,就不必再追悔了,现在我们还是赶紧设法安置这两个小孩吧。”
三侠商量结果,就带着两个小孩,去到八亩园,寻访千顷侯侯阑陔的情形。却只走了几天,便遇上丁鸿一行人。
丁鸿等一行人被官军诬害,截江逃跑,投奔四流山,半路被官军堵抄,辗转投奔九里关义盟,已然弄得溃不成军了,却还有几十个人,竟与江东三侠范玉昆、范玉峰、周玉琳遇上。双方起了误会,丁鸿等误认范玉昆等是拐卖人口的匪徒,便截住诘问。’范玉昆等不肯受盘诘,三说两说,两方动起手来。却是那两个受害的小孩,姐姐张锦华、弟弟周绍麟竟十分聪明,十分胆大。他们俩看见他们大人打起来,就侃侃发言,说明真相。他俩对丁鸿等说,这位范叔叔是救我们的,你们不要屈赖好人,你们不要多管。
小孩子的话很有力量,于是双方停斗,重新叙谈。丁鸿便劝范玉昆,把两个孩子安插在那里,随后再找八亩园侯阑陔算账。范玉昆等犹豫未决,就在这时候,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铁秀才赵迈一行也追赶来了。
三方相会,彼此认识(穆成秀是和江东三侠范玉昆共过事的),就立刻会在一起。穆成秀向丁鸿道歉,说自己因诛讨大成教妖人,以致误了帮助丁鸿抗官起义的大事。“现在事已至此,我们索性找到八亩园,把太谷僧这一伙弄个了断。”铁秀才赵迈大不谓然,说:“师兄你一误不可再误,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先投四流山或九里关,以后再谈别的。”二陶说:“投奔四流山已经不行了,官军已经沿路布防,把我们的前路剪断了。”赵迈毅然说:“那么,我们就投九里关。先有了安身之处,再谈别的。”穆成秀还想提出别的方法,但看出二陶不甚愿意,丁鸿更露出怪怨之态,就只好说:“我从众吧。”
三拨人都想先投九里关,结果就决定投奔九里关。
然而,事变万千,往往不随人意料。他们不再向八亩园挑隙,决意去投九里关,可是沿路必须经过八亩园的乡勇的地界,乡勇不准他们通过,把他们当“流贼”看,要拿办,要活埋,结果这些起义好汉就和侯阑陔冲突起来了。
江东三侠范玉昆等,镇九江丁鸿等和鬼见愁穆成秀、铁秀才赵迈等三拨人,意欲偷渡关津,投赴九里关,却被八亩园乡勇察觉,陈兵阻拦,还要拿办他们,把他们活埋。这三拨豪客岂肯受人摆布,两边立刻打起来。八亩园人多势众,铁秀才赵迈等一战而败,撤退下来。准备偷袭八亩园,乘机闯过去。就在这时,豫军五虎营红蜂杨豹等也因北伐失败,退了下来,路过八亩园,也和八亩园冲突起来。
红蜂杨豹和快马何少良,用诈败之计,骤然撤退。八亩园乡兵,负勇追击,赶上前去,却中了红蜂杨豹的埋伏之计,把好几百人陷入重围。这就够吃的了,更不防丁鸿、赵迈、范玉昆等乘虚进袭,攻入八亩园街里,虽未能全部占领,却将柴禾垛点着了,大众鼓噪起来。八亩园乡兵顿时慌乱,还兵自救,放松了红蜂杨豹。红蜂杨豹、快马何少良趁势反攻,直弄得八亩园兵心不固,惨败到底。而豫军五虎营杨豹、何少良等,与江东三侠、鬼见愁穆成秀、铁秀才赵迈,以及镇九江丁鸿等,居然直赴九里关,和九里关义盟郑范,聚义会盟了。
四方会盟,重推领袖,即以郑范、杨豹为正副都头领,其余好汉全为分会会头。鬼见愁穆成秀不肯占山,仍要方游,他独自下山去了。
却是山中聚义英雄骤然增加,连原来的人已够一千六七百名,山小地狭,瞻善不足,而且邻疆还有个八亩园千顷侯的乡团跟他们作对,他们必须趁快设法,方能立足。如若不然,就要以食匮而人散了。
并且这时候,明廷已亡,闯王已散。九里关义盟已与闯王残部消息隔绝,他们的举义旗号也已有变。他们不再是“从闯王,不纳粮”,而是“保大明,抗胡兵”了。
红蜂杨豹和义盟盟主郑范商计:“我们现在总以固根本,立基业为要策。闯王下落不明,明藩纷起勤王,胡骑已然南下,我们必须先站住脚步,然后才好打算下一步的做法。我们现在要设法养活这一千几百人,‘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大家活下去,然后才有办法了。”
义盟盟主郑范连声说对,他们就把新旧盟友重新整编一番。仍出招贤榜,访求豪杰,并在九里关附近几个关隘,设下卡子,凡有商旅绅豪过境,他们就索讨“买路财”,收了买路财,就发给盟旗,持旗可以通行豫鄂交界方圆几百里,有人保镖。到各处刺探豪门大户,谁家囤粮,谁家积财,谁家富而不仁,探明了,就传出绿林箭,找这种财主借粮借饷,不给就抢,毫不客气。
可是饶这样四下里张罗,依然养不住这一千多名好汉,这就因为河南全省太穷苦了。天灾兵祸交乘,良田坐荒,没人耕种,豫陕鲁三省都闹着饥荒,而且乡间农家,担不住这边南明军征粮,那边满清兵抓夫,还有散帮土寇不断出没,因此各地壮丁多半逃亡了,或者早就丢下锄头,抄起刀矛来了。因此豫省原是中州故土,却忽然增添了许多荒田,待人垦种。义盟诸豪杰见到这一层,由红蜂杨豹创议:“圈占荒地,分兵屯田。”从这一千多名好汉中挑出农民出身的几百名小伙子,试行耕地;为了救急,先种红薯,蔓青。又通告各城邑各码头下卡子的盟友,遇有流亡乡民,可以自称是大富户的管事,重金招人开垦,把流民邀到九里关来治田。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也应照样雇来。
他们首先在九里关下试办屯田,又在豆花屯地方试行雇农开垦。豆花屯本是个穷苦山村,居民逃荒,所剩户口无几了。义盟几个首领亲到那里查勘了一回,便遣精干盟友,假扮行商,到荆襄一带,采买耕牛、种子和农具,把外招的流民和本地灾民,编甲编排,实行垦起荒田来。说起来,红蜂杨豹竟是个庄稼汉出身,对这些种五谷,种菜园子,居然样样在行。
倒是盟主郑范、登山豹杨封,不知耕田。他们为了度过饥荒,也就由汪青林编成数支猎队,分上山岗,猎取飞禽野兽,既获肉食,又得皮革使用。山上很多野果,他们也轮流采摘,至于木柴,更是取之不尽。
快马何少良只会打仗,不会耕猎。大家商定,就叫他率领一些英勇盟友,把守关卡,抽取过路财。同时选出一批精强盟友,乔装负贩,到通都大邑,去采购盐铁布帛。没有盐,人是活不了,没有铁,就保不住他们的兵力。可是这一变,采办盐铁的盟友,竟变成秘密私商队了。不久,他们就组成了骡驮队和私货船。
他们挑起了“反明抗胡忠义盟”旗号,本来兵败之余,饥疲无奈,退一步打算,才投托九里关,暂踞关山,休兵养力,以图将来大举。却是这一来,为饥寒所迫,不得不关上门找食疗饥,便形成割地自守的局面,把反明抗胡,挤成了据山结义了。他们养精蓄锐,立誓还要出兵北伐的。他们在桐柏山九里关息兵数年,聚众屯田,可以说养成气候的了。不料这时候,闯王的死耗业已访实,闯王残部多被歼灭,南明固然是南渡又南渡,终免不了亡国,最可恼的是满洲鞑子兵公然要一统华夷,把北京到南京全占领了!
而且更可恨的是,忠义盟众英雄居然也接到南京满清大经略洪承畴的檄告,劝他们也学他那样,弃明降清。弃明则可,降清怎讲?鞑子兵真就“三分天下有其二”,把华夏神州占有了么?
义盟群雄一时也曾想,划境自保,偏安自治。可是转念一想,“偏安”恐怕偏不住!他们放出去的关卡,随时都送来谍报,讲到鞑子兵滥杀淫掠,讲到了汉人的劫难,讲到了嘉定的屠城,扬州的残杀。……义盟群雄忍无可忍了,他们说:“我们应该怎么样?”
他们早就挑出来反明抗胡的旗号,现在该当怎样去做?
依了郑范,就要斩使毁书,把洪承畴派来的小汉奸杀了,传首各营,以申大义,红蜂杨豹最恨洪承畴这样人,可是斩使的做法,他认为稍拙。他要行使反间计,他主张厚礼来使,请他回去替说好话:“要叫我们义盟降清未尝不可,却是我们拥众逾万,欲罢不能;欠饷很巨,散伙不易。今欲罢兵归田,这一笔遣散费,我们筹措不出,你说怎么好?若是不遣散呢,收编降卒,改换旗号,也得颁发半年或三个月恩饷。”总而言之,红蜂杨豹对于劝降者,要敲一笔竹杠。并且拿甘言诱哄来使。“如果阁下在洪大经略驾前,多说几句好话,木本水源,我们当了将军,你老兄就是监军使;我们领到恩饷,一定分给你老兄一个肥份。”
就是这样,把来使打发走了。义盟就等着南京汉奸送钱来。可是来使一去多时没消息,好像南京方面局势有变,又好像他们诈降骗饷的机谋被人识破,南京这个路子模模糊糊中断了。荆襄满洲行营另派来特使,发到檄告。这也是一路好汉,受着吴三桂的节制。檄文陈天命,讲时势,照例劝降,却要调他们离开豫南,开赴鄂北,士兵点名放饷,将校加官晋禄。这分明是调虎离山,忠义盟英雄收下来使的犒军费,拒绝了他的劝降檄文,把来使硬架出去了。
随后又来了一批招降使者,大概是从北京来的,是正副两个使者。正使者是鞑子,副使是汉人,却穿了全身的胡服,说着一口的北方话,却夹杂着胡语,意态骄横得意。说到“大清兵替你们明朝报了君父之仇,杀吾仇者吾君也。你们大明子民,感恩报德,理应归降新朝”。
义盟群雄听了,个个发怒,郑范和杨豹、丁鸿且忍耐着,打听受降条款。来使说:“只要你们攻打下武胜关来,你们的官兵一律给三个月恩饷,一律超升三级。”不过头一步要请义盟先派出二将,跟随来使谒见钦差,也就是先派出两个人质,给他们做押当。
快马何少良再也忍不下去,竟用很冷酷的口气,诘问副使:“你到底是汉人还是鞑子?你说的话,怎么总夹带着胡言胡语?”问得副使满面通红,发起怒来。何少良突然立起身道:“我看你舌头一定有毛病,割下来看看吧!”嗖的掣出刀,将副使舌割去,这可把正使吓坏了!
郑范、杨豹拦住何少良,向正使喝道:“骚鞑子休要害怕,我们不想杀你,还要借你的狗嘴传话。你们当是我们真心议降么?我们是骗取你们的兵饷、刺探你们的情形,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多尔衮,我们中华大国人心不死,朝堂之上或有降奴,山林之中还有气节!转告你们那多尔衮,趁早滚回建州卫去!你们不过是巧借明廷的昏聩无能、叛将的丧心病狂,才得捡便宜,窃掳了燕京。你们以为内地十三省全像这么容易拿么?你们比大元如何?大元蒙古兵无敌天下,可是八月十五杀鞑子,到底我们翻过手来,把他们赶走。你们建州鞑子也妄想入主中原,你们将来的结果,比大元更惨,大元还能逃回漠北,你们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趁早断了劝降那股肠子吧,我们汉人遍地都是杀胡手!”遂命盟友,把满清营的来使和一个从人,剥去胡服,管押着驱逐出九里关。却在暗中密遣两个盟友,假扮作乡愚无知的小行贩,埋伏在半路。等到这清营使者和从人踉跄逃到荒郊,饥疲垂毙,四顾无援,这假行贩就用市恩计,把他们救了。不但解衣推食,又把他们引出险地,这清营使者自然感激入骨,把小贩带到身边,混入清营卧底了。这是郑范、杨豹布下的一个棋子,以备将来使用。
可是他们这一回纵使拒降,竟引起许多盟友纷纷猜议。
他们义盟最初起兵,本来是为了反苛政,抗官差。由于杨豹的主张,才借用闯王的声势,挑出“反明”旗号。现在清兵南侵,他们不该贪图小利,接见清使。他们固然是假意议降,阴谋骗饷,可惜他们几个人暗打主张,没有和盟友大家商量,也没有把真意暗中晓谕盟友。他们存心是想“保密”,结果竟弄得滋疑了。
盟友很有北方人,故乡受过鞑子兵的淫掠。看见几个首领几次三番款待清营来使,不由犯了疑、以为义盟群雄也许看到明室已亡,清兵南攻,孤军难以自立,真个要投降胡人了。盟友三三两两议论,有人就骂道:“我们聚众造反,为的是抗明,明朝倒了,鞑子来了,我们反倒薙发辫,穿胡服,当胡奴不成么?鞑子到处杀人放火。是咱们汉人的死对头!咱们头儿真要降胡,我不管别人,我只好落草,再不然下海投奔郑成功去!”
这些猜疑不忿之言,由盟友很快地传到郑范、杨豹耳中。杨豹着急起来,认为这是军心动摇,忙向郑范等引咎自责道:“我们起意要诓骗胡奴,不意倒惹得盟友疑惑,真不如早听斩使毁书之议了。为今之计,我们应该赶紧向盟友挨个儿解说。”郑范道:“杨兄不必追悔,我看此事很容易解说。我们应该再来一下会盟,先要明心释疑;其次博访众意,然后统合众志,宣扬我们义盟的誓约,打定今后的方略。”
杨豹、丁鸿、赵迈、何少良、杨封一齐称是:“还是大哥能见其大!”遂由郑范出令,轮流邀集全关卡盟友,前来大寨,恳谈目前大局,妥商以后大计。历时半个多月,同盟宣誓,挑明了“杀胡反明忠义盟”的称号,并写出誓词:“反明惩贪谓之义,尊华攘胡谓之忠,纠众起兵,共图大事,谓之同盟。凡我同盟誓共死生⋯⋯”这是赵迈的手笔,文绉绉的四六句,盟友们只记住“杀胡反明”这一句口号,可是这也就很够了。
这时候,清兵南侵,汉奸引路,由北京到南京,尽蒙胡尘,中原河洛陷入包围,形势非常不利。但是九里关一带忠义盟群雄,率同盟友,表现抗胡之志,已然露骨分明。就在这时,义盟大寨的南面,是武胜关守将,还是拿保明抗胡,剿除流寇为号召,他自居是南明的忠臣。在义盟大寨的东隅,是千顷侯侯阑陔的绅富民团,是以拥众自保,反闯贼,拒胡骑为旗号,在义盟大寨的北方,是信阳州州城,知州马鸣远,守将毛俊,这一文一武,先后接到满清兵大营和降臣洪承畴的两份劝降书,另外也接到国姓爷郑成功的勤王抗胡密檄,和明桂王永历帝即位南荒,密召失陷各省义士起兵勤王的蜡丸诏书。这马知州和毛俊将军,已经数度的集会全城官绅,密议大计。似乎这些官绅都看见了“推背图”,觉得大明气运已尽,口头上有的仍要“保明”,表贺永历即位,有的要“跨海”联络郑成功,却也有的打算“降清”,只口头上不肯明说,吞吞吐吐骂闯贼,说闯贼刨了明皇陵,破了风水,所以江山难保,意思之间,暗指南明中兴无望。有的就说:“满清兵占据这里了,满清兵占据那里了。”意思之间,暗指清兵太强,除了投降,别无好道,却到底不敢明说降敌。议论到归结,还是举棋不定,多半官绅存着“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的心肠。他们要暂看风色,以观“天命”。他们似乎毫不理会:抗胡救亡,是切身利害,人人该当奋袂而起,决计观望不得。观望就是投降,观望就是延颈等待屠戮!
他们文武官绅大会的结果,没有起兵勤王,没有起兵驱胡;他们仅仅停止了剿贼清乡的部队,却撤回来按兵守城,把四乡和辖县全置之度外。他们似乎是等待清兵完全戡定了中华,他们就哭丧脸献降书,做顺民;或者是南明北伐成功,桂王或郑成功统兵入豫,他们就欢天喜地递表效忠。知州马鸣远是东林党,还真清流,他可是秘密地把家眷送回原籍了。都督佥事毛俊毕竟是武官,为了守土有责,他就不断发出探子,刺探外郡外县已沦陷的敌情兵力和未沦陷的职守情势。
都督佥事毛俊,是新调到信阳州的一员武将,原本是南阳镇的步军总教头,步下技击很精,骑射功夫却差。他出身富家,为人慷慨好友,挥金如土;他是自少习武,中年从戎,实在说起来,并非大将之才,只算是草野间一个剑客,一向以闯江湖、保镖、游侠为乐,从来没想到捍边守土,从军打仗。南阳镇总兵官杜思永和他有私交,重金聘他当了全军的步兵总教头,住在杜总兵的内衙,暗带护宅,以后遭逢“国变”,福王在南京称尊,南阳杜总镇力保毛俊武功精强,才堪大用,把他叙在报捷的保案内,得了守备,游升信阳守将。
毛俊虽做了一方守将,仍是信爱自己的金镖鬼头刀。训练本标士卒,也只是侧重劈刀、击剑、投镖、掷石,全是游侠儿的技术,对于刀盾队、花枪、弓箭手、火枪手,以及骑射、战阵,一切用众会战等等兵法,他漫不留意。他对大明皇室,矢忠矢勇。对闯王宛如一般士论,是切齿痛恨着的,他以为都是这帮流寇,才断送了大明江山。他并不推想流寇是怎样起来的,他以为清兵入关,决非骑射之力、善战之功,那实在是抗敌良将熊廷弼、袁崇焕无端的遭到冤杀,而降将洪承畴、吴三桂,无耻降敌,才替胡骑开了路。

第十六章  升平治世龙蛇混杂  胡虏当前忠佞立分
这样看,毛俊是看不起满清八旗兵的战力,也痛恨投降清的汉奸的了,可是他心上隐隐的别有一层不可告人的顾虑。
毛俊是北方人,祖籍直隶宣化府,拥有良田数十顷,还开着骡驮行,经营西口货,在当地堪称首富,声闻口北。他本人行三,他的大哥、二哥仍在故乡当绅士,现在可是沦陷在敌手了,受满清统治,已非一年。只有毛俊三房一支,早就宦游中原,他的妻子现时就在信阳州城以内。
自从宣化府沦陷胡疆以来,毛俊的胞兄毛大爷贪恋家财,怕死偷生,就不得已投靠了宣化府一个旗人,把自己的良田割去一大块,报效给旗人,分润了一些给替胡人当翻译的两个流氓,同时他的骡驮行也捐献给八旗营做军用。以此献产买命,毛大爷便做了大清国治下的一个小官了。清吏和汉奸们也提到毛三爷:“他哪里去了?”那时候清兵刚占据宣化大同,北京城还在闯王治下,河南省义民蜂起,政令总还算属于南明,满清、闯王、明福王,这就把中土割成三截了!毛三爷那时是福王驾下称臣,故此出仕满清的毛大爷就惴惴地向大清官吏表说:“舍弟携眷南游,久无消息,存亡莫卜了。”又长叹一声说:“闯贼这么闹,流寇这么多,恐怕舍弟性命早就不保!”似乎是毛大爷捐献的资产很不少,满清官吏已经趁心,就笑了笑说:“如果他还在,把他叫回来吧。”说过也就算了,当时并没有深究。
这情形毛俊并不知道,后来,就在毛俊由南阳镇步兵教头荐任守备的时候,宣化府故乡忽然来了一个本家,传来密札,是毛大爷重病垂死时写的遗嘱,上面说:“只为保家护产,降为胡奴,惧不投袂南奔,追悔何及!侧闻新君即位南京,兴复可望。深冀吾弟忠君报国,力图匡复,为先人雪耻,为故君复仇,无以家为念也。”
这封信到达毛三爷手中的时候,福王在南京的小朝廷早覆灭了。毛三爷却由守备升任信阳都司,那送信人对毛俊说到眼下的家况。大概是宣化府毛家户大、人多、产富,深为踞高位的鞑子所注视,要利用他;也为居下位的鞑子所羡妒,要陷害他。毛大爷屈节出仕,捐产媚胡,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降胡以后呢,依然受着意想不到的凌辱,依然是把身家性命放在毫无保障的境地。毛大爷大概很怨苦,而毛二爷似乎很幸运,细情不得知,只知毛二爷他老人家正率同子侄辈,专心一志的学习满洲话,似乎是尝到当胡奴的甜头了,再不然就是真正地看到了秘本推背图,相信“胡达方张,明室必亡”了吧!
毛三爷接到密信,听到两位胞兄的糟心作为,正是一霎时亡国之恨,丧家之痛交迸,那么毛俊对满清鞑子,自然是不甘心低头的了。也就是他不能说没有忠心。但等到信阳州官绅大会商议战守方策时,多半人进疑不决,毛俊顾虑到陷胡的故乡和降胡的手足,不由己的也跟随别人同样迟疑不决了。
时局紧迫,不容人迟疑不决。在河南通省陷于混乱状态的不久,紧跟着满清八旗兵开到许州和洛阳。旗营主将似乎就拿许昌、洛阳为经营河南通省的两个据点,从这里派兵点将,分徇各城,伴随着武力,还有新委派的地方官和安民劝降专使。乱世人命不如鸡犬,鞑子兵恣情焚掠,各县人民纷纷开始逃难。信阳州是豫南咽喉,情势骤然吃紧。那满清大营派出来的信阳州知州,名叫什么全福,由一个鞑子兵官护送着,来到了信阳州北境。自然他带有译员和引路的汉奸,就利用汉奸,又来驰檄劝降了。
信阳州此时朝命早断,外援已绝,州标兵早就退守孤城了。清营使者率一小队人,前来叩城投书,依然还是那一套说法:“我大清仗义出师,先礼后兵,该城官绅宜速归命。三日不降,即行攻城,城破即行屠杀⋯⋯”末后就举扬州嘉定为例。阖城文武官员更和绅宦人等十分惊惶,一面闭城固守,一面议论是否迎降。迎降的气氛已然很浓了,据密报,邻郡许州就是迎降的。
知州马鸣远,邀集同寅和乡绅,把清兵已临州境、专使驰书劝降的话,对众说了一遍。跟着就把守城之责,推到本城绅士身上,他说:“鄙人报官本州,毕竟是客籍人,任满是要走的。现在敌兵临境,战则守土尽忠,降则保城免祸,这关系着全城七八万民命,还是请诸位绅士们断一下,鄙人无不听从。”
毛俊听了这话,眼望绅士们,冷笑着一言不发。他一向跟州官不和,那些绅士们见州官推诿,守将负气,也就左顾右盼,不但拿不出准主见,也不肯说出真心意。沉默良久,时不容缓,马知州又催问了几句,那信阳州著名的袁、赵两家豪绅,就又曲曲折折,讲出来拒降名城失陷后的屠戮之惨,显见他们是保家恋产,主张趁早献城。甚至他们原原本本,说出议和的门径和条款来,所谓议和,当然就是议降了。他们照旧又讲到大明天禄永终,大清国运方隆。这样一讲,惹恼了州城内退职闲居的一位老主簿邓友松,还有那年少英锐的州同谢天恩也被激怒了。一老一少抢着发言,谢天恩声色俱厉地说:“诸位同寅,诸位父老,常言说:危事不曲,当仁不让,兄弟我官虽小,年虽少,我不能不表白我的拙见了。我们全是读书人,我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尊王攘夷,种族大义,我们难道不知?固然今日朝命已断,大明半壁河山已经支离破碎;可是我们食毛践土,尽是大明子民,我们难道忍耻偷活,投降胡虏,甘心做鞑子的奴才?今天事危,我们不客气说,州尊年老多病,方寸已乱。但是治世重文,乱世重武,我们这区区信阳城的存亡安危,要全看毛寅兄的了。你是本城守将,你实在是责无旁贷,你不要一言不发,低头沉吟,你要等候谁对你发号施令呢?你要明白,全城士民,以及各位同寅,正是要等候你发号施令呢。来来来,你快把你的拒降、守城、杀胡、报国的大计拿出来,我们大家情愿共推你为信阳州……不不不,应该从今天起改为信阳镇,我们大家公推你为信阳镇杀胡保国招讨将军。我们大家一体结盟起义,布告远近。我们头一步就该把投檄劝降的清营来使杀了祭旗,我们就大会全城父老商民,筑台拜帅,请毛寅兄为我们的盟主元帅⋯⋯”
谢天恩侃侃而谈,须眉愤张;那退职老主簿邓友松听到激切处,也就眉飞色舞,啪的一声,把桌案一拍道:“对对对,谢老爷高见很对!我们不幸生逢乱世,再不能拿承平年月那种循规蹈矩的做法,来应付时艰了。我们眼前之事,正像季汉末年,天下大乱,各州牧郡守起兵声讨董卓,共推袁绍为盟主,今天时势恰和那时相当,正是忠臣效死,英雄立显之日。我们信阳州地方虽小,拥有数县,也足以建功创业。现在各县义民纠众抗胡的很多。我们不该再像从前,把凡是啸聚山林的人都当作乱贼。为了尊王攘夷,我们应该结纳他们,跟他们联兵。不但对据地抗胡的一般绅民应该刮目看待,就是那些闯贼的残股,照本朝王法说,诚然是反叛,是逆贼,然而今天时势不同,强胡压境了,王朝已覆了,我们就该联合他们,一同守土拒胡,此外还有一些郡县,跟我们一样。既未秉受唐王,或鲁监国的朝命,也未与国姓爷郑成功通使,也不曾献城降清,只是乱糟糟地坐等吉凶,我们应该火速通使,承制颁给他们恩命,把他们全收揽过来,勿分畛域,一体勤王抗胡。顶要紧的,是不要争正统,凡在南服称尊号的藩王,我们都拥戴他,千万不要妄分正僭,自相残杀,至于邻封各邑,已经投敌的,正打算投敌的,我们应该传檄号召他们反正;不肯反正,我们就出兵攻打他。我们应该有据一州以经营天下的宏图。我们担起兴亡重任,不要自轻自馁。不过刚才谢老爷推举毛将军,乱世重将,固然很好,区区不才却以为州尊乃一州之主,我以为我们还是公推州尊为勤王抗胡的统帅,执掌治民理财整兵留后的全权,毛将军可为副帅,兼先锋使,专主用兵,这样文主守,武主战,两面都顾到了……”
州同谢天恩,退职主簿邓友松,一递一声,慷慨陈词,说得那安心纳降的人闭口结舌,而意存观望的人却被激励起勇气来。当下就议定:赶紧布置起兵抗胡勤王。决于三日内,在文庙筑台拜帅会盟,届时就树起信阳镇勤王义旗来;当下并决定把那清营劝降来的使者用好言款待,暗中软禁起来,届时要借他的头祭旗。
这样,信阳州拒降之议已然决定,毫不动摇了!
哪知官绅散场,夜幕罩下来,黑暗之中,鬼祟悄悄蛊惑。只隔了一晚上,大局又骤然变了卦!
知府马鸣远左思右想,认定强胡压境,乱贼四起,大明兴复绝望,今日之计,不宜捐躯报国,只可明哲保身。于是他有良心不肯当秦桧,他也没勇气做文天祥,他为自己选择了谢叠山、郑所南的路途。他却是忘了谢叠山乃是兵败力尽之后才归隐,郑所南更是两手握空拳的没出仕文人,他们并不是守土有责的现职地方官。马知州很怜惜自己,他不肯当降奴,他就挨到次日,悄悄地挂冠微服弃城离职而去。等他走后,他的亲近侍者才把一颗知州印信,和一封留别书,给都司毛俊送了去。那时,马知州已然走出一百里以外了。
留别书就借口州同谢天恩那天的议论,既然公推毛俊将军为元帅,知州衰老无能,乱世轻文重武,理合退避贤路,把兴复大业全搁在毛寅兄身上,这最好不过,“小弟今后唯当黄冠采薇,为故明亡国之遗老耳。”自以为独善其身,可保忠狷,其实他无形中已认定明室必亡,大清必然入主中夏了。
他就这样走了。
那信阳守将毛俊呢。……到了文庙登台拜帅的那一天,突然称病不出。“献城”他不肯,“抗胡”他也不干了!
毛将军在那天官绅聚会的傍晚,同归私邸之时,竟有一个很面生的人,跟踵前来投谒。这人带着毛将军旧东杜总兵的一封信,杜总兵现在早已降了清,信中内容不言可喻。并且信阳州城的两位豪绅也跟清营秘密通了款。毛将军的故乡沦陷胡疆,那边尚有毛将军两位胞兄,已然出仕清廷。这情形不知怎的,竟被豪绅袁锡林晓得了。现在袁锡林决计做汉奸,就拿这个来引诱毛俊,来要挟毛俊,请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倘若识时务,则高官得做,骨肉得全。倘若不识时务呢,袁锡林就威吓毛俊:“时机不对了,咱们的兵心民心全变了,你不献城,别人就要献你了。”
袁锡林特别道破一点:说是开近州境的清兵虽只三百铁骑,可是清兵大营正拥有数万雄师,驻屯许州。信阳州如肯纳降,全城文官一律升官晋爵,倘或称兵拒降,大清兵数万三五日内必到,“人家却是兴王开国的锐师。不像咱们明朝的败残之兵,一战即溃啊!”随即密劝毛俊,杀了州官马鸣远,提头献降,一定可以封侯拜帅。那杜总兵的劝降书,也说的是这一套,“军心不固,叛降者滔滔皆是;吾兄难欲尽忠,须防部下卖主将而投强敌也。”下面就举了两个例。最后便说:“降则手足同事一君,抗则徒死无补于大局。”
汉奸袁锡林露骨劝降,似乎很胆大。但因袁锡林、袁锡朋弟兄,在信阳很有势力,在北京南京又很有门路,一向结交官府,手眼通天,信阳州的文武官全得买他的账。孟子说过:“为政不得罪巨室。”毛三爷做了官,就懂得做官的诀窍。这一回袁锡林夤夜劝降,双方正是屏人密语,彼此设誓要“开诚相见”,谈的话约定决不外泄。袁锡林翻来覆去地劝毛俊献城,最后又现身说法,讲到他自己,“投降则在小弟是全躯保命,在你老兄是升官发财。人家大清国实在是应运而生的真命天子,八旗兵虽然有点滥杀,乃是我们不早投降之过。自来新兴帝王,必须要保全顺民,决不会把人种杀绝了,做光杆帝王。现在人家大清圣人正用得着一批从龙效顺的人物,要投降就得抢先。晚了就摸不清吃头份了。咱们俩应该合起手来,大清八旗营中,我有许多满汉显贵朋友……”
毛俊听了这些话,皱起眉来,他仍然不愿得罪巨室,对袁锡林的话也不面驳,也不立诺,只说小弟要细细想想,一切明天再讲。袁锡林又叮咛了几句,在夜影中,悄悄告辞走了。
毛俊不住地摇头、吁气,心中麻乱起来。他看不起袁锡林这种为虎作伥的天生汉奸;他也看不起知州马鸣远这种风尘老吏,遇事猾退的做法;他又看不起谢天恩那么少年鲁莽。那么他愿该怎样做呢?嘻嘻,他不知不觉,陷入了不战、不守、不降、不走的境地了,他不知不觉地还是拖!
“矢忠抗胡,殒命徒劳;献城降敌,终身蒙耻!”
毛俊将军咄咄书空,愁眉不展,在私邸客堂走来走去,心如油煎,亲兵站在阶下伺候着。毛俊坐立不宁,耗过三更。桌上书本下藏放着杜总兵的劝降书和袁锡林的献城条款。却是州同谢天恩,退职主簿邓友松的慷慨神情,以及守土殉城的誓词,宛然仍在目前耳畔隐现。
他默想降了胡,骚鞑子趾高气扬,拿汉人不当人,而自己便须低三下四,自称奴才……
他默想拒降而胜,出师劝王,连战皆捷,立下田单存齐的奇功,成为大明中兴的名臣⋯⋯忽在耳边,恍惚有人低低示警道:袁崇焕剐了,熊廷弼传首九边。汉高祖灭了项羽,就诛彭越,斩韩信。本朝太祖高皇帝统一中夏,便杀了胡惟庸、蓝玉,吓死徐达。既以天下为私,必以大功为罪……
毛俊将军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些话原是一个闯将传檄邀和的警语,原是劝毛俊不要效忠明廷,当助义民除残去暴。这些话却在此时激动了毛俊,不啻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毛俊顿足长叹了一声,闷闷自语道:“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毛太太在内宅久候丈夫归寐不到,连遣使女催请不来,她就亲自出来了。客堂之中,夫妻见面谈话,就又讲到“献城”或“拒胡”的利不利,竟不问该不该。毛太太“妇人之见”,短见怕事,劝丈夫最好跟着知州走,知州是一州之主啊。却是她也还是以当胡奴为耻,她劝毛俊弃官退隐了也罢。毛俊苦笑了一声道:“你不懂得,兵临城下,文武官弃职而逃,其罪当斩啊!”
的确是的,按国法,地方官弃城而逃,罪名是很重的。却不料紧跟着马知州的亲信悄悄地送来了知州印信和留别书。马鸣远公然以南奔桂林行都,献表劝进为由,推请毛俊为城主,他倒不畏罪,他倒先跑了!
这一下给一个不轻的刺激毛俊将军。素称优柔寡断的马鸣远,他倒见机而作,抢了先步。“他能抢先,我毛俊反倒落在他呆翰林后头么?”
马知州的微服出走,刺激得毛将军夫妻马上打定主张,那就是:“你会走,我也会走!”头一着,将军毛俊闭门称病,暂不归营。第二着,潜行改装,换穿衣行衣靠,施展飞檐走壁之能,越城出去探道。同时贤内助毛太太忙着捆细软,收拾行囊。第三着,那就是“无官一身轻”,将军毛俊要负子携妻,飘然远引。
于是,马知州的抢先出走,毛都司的打点出走,影响所及,造成了信阳州的突然混乱,帮助了投降官绅献城迎敌的荣宠第一功!
他们俩一文一武,一个是微服弃职,一个是避不出面,做得自以为很机密,他人不知晓,哪知道不到一天,全城官民影影绰绰都觉察了,人心士气全耸动了。
人心惶惶,讹言百出。
谣言传说:
“马知州逃了。”
“毛俊都司遇刺了。”
“本城某某大姓已跟清兵通款了!”
商民备户惊扰号呼,走投无路,州城四门已然紧闭,想逃难是不行了,晚了,出不去了。更不幸的是,城内无主,文武官已逃的消息,不知怎的竟很快地传到州境敌人那边去了。清营所派的信阳知州全福,携同迎降的豪绅袁锡朋,率领八旗营三百名骑兵,火速地开到城下。幸而守城的小武官和防卒,还知道忠于职守,他们慌忙放下千斤闸。慌忙登城拒守,慌忙驰报州尊和主将。却是外面胡骑已然耀武扬威,列队在护城壕桥头边,大呼小叫,喝命献城!同时在闸厢放起火来,连发响箭,射入城中。箭上缚着“大清国摄政王亲命信州正堂全”的告条,很严厉地写着几行字,是“限尔全城官绅商民人等,三日以内献城。如还即行纵兵焚屠,勿谓言之不预也!”是很通顺的汉文,不是胡语满洲文!
这可真是兵临城下。文武守臣失职,投降劣绅丧心,信阳州大劫难逃了!却是民族正气依然存在。头一个便是州同谢天恩奋袂挺身而出,他一获到知州微服出走的消息,大惊大怒之下,立即奔至正衙,传集全衙中吏员皂隶丁壮,先向他们敷陈种族大义:我堂堂华胄,应该誓死守城拒胡,斩头沥血,不做降奴。随后又说出清兵的残虐和城陷的惨祸,劝大家勿作迎降之想。跟着就问大家,愿意跟我谢某同生共死的,请留衙中,只想全躯保命的,请尽管散去。
经谢州同这一番激劝,衙中竟有百十人应声而起,“情愿听谢老爷指挥,跟清兵背城一战。”
谢天恩大悦,立刻命人打开兵仗库,把兵器分给众人。然后派出数人,巡街鸣锣,号召全城年富力强的壮汉,为了保家救命,赶快来州衙投效请领兵器,登城抗胡。又派出数人,去催请本城绅士,赶快出丁,捐粮、捐饷,助战、助守。更派人去知会防营官兵,火速整队备战。最后他便率领一拨人,亲找毛俊家劝驾,求他以大局为重,扶病到文庙,登台挂帅誓师。谢州同去访毛将军,当然扑空。毛将军称病不出,其实他本人早不在营中,也不在府上;他秘密的另有去处,只有毛太太知道,却不肯说出口。在毛公馆客堂上,谢州同再再追诘,请毛太太说出地名来,好派人去找。毛太太无可如何,方才嗫嚅道:“他出城看病去了!现在鞑子兵忽然围城,把他截在城外,想必是回不来了!”
谢天恩不觉动怒道:“这叫什么话?敌人兵临城下,军务万分吃紧,怎么毛寅兄倒擅自弃职离营,私自出城?他他难道……不怕国法,不畏士义?”毛太太也变色道:“国法?士义?这个得请示州尊,马知州是一城之主,谢老爷你可以找他去,叫他找我们老爷去!”谢州同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大难当前,那就各从己志好了!嫂夫人请转告一下,我们同事一场,请他务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愤然拂袖要走出毛府客堂,这才觉察出毛府乱糟糟的,颇有“凛乎不可留”的要出走的气氛!谢州同哼了一声,忽然毛太太追了出来,命亲信把一包东西递给谢州同说:“这是昨晚州尊送来的,外子未出城之前,本要面交谢老爷的,现在就请谢老爷拿去吧。”
谢州同打开一看,是知州印信和留别书。谢州同微微一怔,旋即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文武二吏,萧规曹随。这倒要看我谢某的了。”头也不回,奋步走出毛公馆大门,策马赴衙。半路上碰见了徒步而来,气喘吁吁的退职主簿邓友松,和几位力主凭城拒胡的本城士绅。
这些士绅听到知州挂冠弃职的谣传,还不敢信实,就依据那天官绅会商的办法,特来敦请公推的全城统帅毛将军,为全城八万生灵做保障,登台拜帅誓师之后,立即提兵出城御胡。城外胡骑并不多,他们还没有把全城四面合围,现在出击正好。他们士绅就联合起来。推邓友松领头,到大营去请毛将军,营门伍长说都司老爷有急病,没有到营,他们这才转向毛公馆来慰病来促驾了。
邓友松一见谢天恩,就大骂豪绅袁锡林、赵亚铭。他们两家大姓,共有家奴百数十名,若能授兵授甲,足可用他们杀胡御侮(防御闯将的时候,袁府家丁就这样做过,挑出七十多名壮丁,登城助守)。不料他们两家,当强胡迫城的今日,竟也闭门谢客了,只叫家丁护宅,不肯助军拥城,“他们太混账了!”邓主簿气得不得了,他哪知道,袁赵二家别有诡谋,他们夤夜密议,准备着迎降清兵和新知州。他们把顺民旗做好了,还做好了什么正黄旗、镶黄旗,跟八旗营一样的军旗!他们秘密地集合百多名家丁,授给武器,还没告诉怎样打和打谁。他们要抓一个机会,“里应外合”,袭击抗胡的队伍,迎接东海新兴圣人大清国的“义师”,迎接“为明报仇,声讨国贼”的入关义师,迎接“占据了北京到南京,擒杀了偏安一方的明藩王,并吞了全明疆土,不止不休”的满洲“义师!”他们只求他们两姓的身家性命田产财势能保住,他们更热心地迎接新主和新的荣宠!
在当时,他们的无耻,邓主簿想象不到。邓主簿只骂他两家临变退缩,不识大体,护家而不护城,短见得可恨罢了。邓主簿叫不开“闭门谢客”的豪绅的大门,碰见了谢州同,就一面诉说,一面询问马知州出走的准信,一面仍要一块去请毛将军扶病出头。
谢天恩冷笑摇头道:“毛将军也不见了,现时在他公馆的,只有他的太太和一家丁!”
邓主簿骇然道:“毛将军哪里去了?他不是病了么?难道说他也追从知州马鸣远,弃职弃城,一走了事么?难道说他连妻子也丢弃了,独自一个人偷跑,比知府还脆弱么?”
谢州同道:“反正他没在家,也没在营。听他太太口气,似乎和陈婴母子一样见地,是不为福首,也不为祸先的,他大概不肯做我们守城抗胡义军的统帅的了!”
绅士们齐声惊呼道:“胡骑开到城下,他是武将,他不肯做,谁做?况且马知州又先走了!”
州同谢天恩厉声道:“他们文武大员全走了,不要紧,还有小弟我,我,我!”“好,好,好,我们公推谢老爷为我们一城之主,执掌全城兵、民、战、守大权!活,我们活一处;死,我们死一处!”绅士们失声地喊起来了。
“我献议,我们再推邓大爷给谢老爷做帮手。”这是一位烧锅掌柜说的。大家立刻说好。“就推邓老前辈做副帅,二位正好一个治兵备战,一个理民兼筹饷。”
退职主簿邓友松刚要推让,立刻想到这不是推让的时候了,他就慨然大声说道:“邓某年衰力弱,可是时至今日,义不容辞。我们今日生死存亡或战或降。为荣为辱,为忠臣,为降奴,全靠良心上自作主张,丝毫不容勉强,我们大家还是往文庙去歃血会盟!”
大家刚说好,谢天恩正色叫道:“不然,不然,会盟则可,至于或战或降,诉之良心的话,小弟切切不以为然。我以为我们信阳州官民人等,一定不做降奴,也不能,也不许做降奴;谁要做降奴,谁就是反叛,反者必诛,通敌者定杀无赦!我们要厉行军法,凡摇惑军心、守城不力者,一律以通敌论,格杀勿论!诸位父老以为如何?”
“对,对,对,谢老爷真有统帅之才,我们就马上去到文庙誓师去吧!”一个吏员献议道:“我们官民万众一心,在文庙创义抗胡,应该先挑出堂堂正正的旗帜来,才好号召全城志士前来投效。既然公推谢老爷、邓老爷为首,也要建起二公的帅字旗来,叫大家全明白。现在绣制帅旗来不及,不妨先写一下。咱们工房唐书办写得一手好魏碑,应该找他赶紧写出来,还得买几足红黄绸子。”一个胖绅士现开着绸缎店,就说:“不用买,我捐献一匹红绸,一匹黄绸。”工房唐书办踊跃说道:“我立刻去写。写什么辞呢?还是回衙写,还是到文庙写?”邓主簿道:“不必回衙,柳秀才的住宅,就在前边,他也写得很好,我们可以就近到他那里去借笔砚,一面烦他帮写,一面商量词句。”唐书办道:“是不是还要出告条?”
谢州同忙道:“当然也要出告条,你们几位所见都很对很好,这不必细琢磨,我们各展所长,分头赶办好了。总而言之,以速为妙。你们几位专管制旗帜告条,我们大家先奔文庙。王头、孙头你们沿路鸣锣集众!”
于是,唐书办、柳秀才等,就用杏黄绸、大红绸,写出了几杆大旗。头两杆旗上写着“大明信阳镇尊王攘胡守土保城救民驱虏三军司命兵马大元戎谢”和“副元戎邓”,另外还写了红、黄、白、杂色的大大小小的旗帜,有的写“杀胡自救,守土全忠”,有的写“招募义勇,保城御胡”,有的写“忠臣义士盍兴乎来”“投效壮士请到文庙”,更有的写“降胡必死,通敌必诛”“斩获一胡虏,赏银三百两”“告发汉奸敌谍者重赏”。那“招募义勇”的小旗子格外多,这是预备派隶役瓦夫鸣锣持旗,巡街招兵用的。另外还有一些简短的文告,也都说的是“守城所以图存,献城反招屠辱”的话。
这里几个人忙着造旗帜,写文告,那谢州同一行大众,就浩浩荡荡,扑奔文庙。一路上大街小巷,很有些商铺关门上板,住家闩门闭户,充满了一派乱离之象。可是人在围城中,依然要过活。上了板的商铺又开了半扇门板做生意,闩了门的住家又放出人来买柴米油盐。街上行人见少,走路的惊惊忙忙,你看我,我看你,各从眼神刺探吉凶。谢天恩这一群抗胡官绅蜂拥而来,街两旁的老百姓有的就远远跟随,要看着他们上哪里去。————谢州同竟忽略了招呼这些百姓,然而,百姓们反倒感召了他!
谢州同、邓主簿或骑马,或坐小轿,走到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聚集了一大群人,正有两个市井汉子,粗着脖颈,瞪着眼睛,在那里大声疾呼,呼喊士农工商全起来抗胡!
那一个黑瘦敞衣汉子,像个难民,是本城烧锅新雇的挑水短工,正在拼命大叫:“列位乡亲,大叔,大哥!我小子叫刘二虎,我是从山东徐州府逃来的,我的爹给鞑子活活打死了,我的女人叫鞑子抓去缝军装,从此没了影,听街坊说,叫他们卖了!我的妹子,才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东藏西躲,好容易逃出来,叫鞑子看见追上,一头跳到河里去了⋯⋯连死也不叫你死干净,他们打着地面上的人给捞出来,先糟蹋,后来赤着身子开了膛!我一家大大小小十多口,我们守着产业,过得好好的日子!鞑子杀来了,我们城里不要脸的官绅卖国求荣,开城迎降,一仗也不打,就把鞑子迎进来,宠得他们看不起咱们中华人。任意奸淫烧杀,大放抢三天!我们一家大小十多口,死里逃生,只剩下我背了老娘,逃到你们贵地。我的老娘头半月死了,我只剩了光杆一条,我把鞑子恨死了,我们千万千万不可要献城!徐州府就是献城吃了大亏,投降的地方,老百姓全都受了大害,我刘二虎一家大小就是榜样!乡亲们,我们越怕死,越对付着求活,越活不成。我们只有一招,守住了城,跟鞑子打,跟鞑子拼。鞑子他们不成。他们人少,离咱们这里远。他们好几千里跑来欺负咱们,抢劫咱们,他们就全靠装熊唬人,全靠巧支使汉奸。只有咱们齐了心,合了心,关上城门不投降,跟他耗下去,他们耗不过咱们,迟早要走,他一走,咱们就追,杀他一个痛快!”
听众听得直了眼,另外一个外乡人应声道:“这位大哥说得对,我知道献城投降的害!献了城,鞑子们进了城就横行霸道,一家养一个鞑子,他们住在老百姓家,赛过活祖宗,专糟蹋妇女。我舅舅家就……他们简直拿人当畜类,逼得你死活不得。我们只有一条活道,千万别献城,要大家拼死命守住城⋯⋯”
一个人反诘道:“城里人守住城,跟鞑子耗。我们城外呢?乡下人怎么办呢?”
刘二虎身旁一个粗汉抗声道:“乡下人比城里人更好办!大队鞑子来了,俺们乡下人就往山林野地跑,小拨来了,我们就捉住他们活埋。你们没经过鞑子们的扰害,瞎,他们简直混账透了。鞑子们勾着奸细,占了村庄,就要鸡要猪要牛要羊,要姑娘,逼得妇道们跳井上吊!汉奸们引着他们做坏事,没有汉奸,他们摸不透底细,不敢进村。进了村,糟蹋得不痛快,就放火烧房烧粮。俺们那里受过害,把人挤红了眼,一见鞑子来了,全都跑了,把整个村子奉送给他。到了夜晚,俺们年轻小伙子摸回来,报仇雪恨,就往土炕上摸小辫,凡是编辫子的,不是鞑子,就是假鞑子真汉奸,我们就给他一切菜刀⋯⋯你们打听打听,鞑子全不敢下乡,他们只会攻城,吓唬城里人,吓唬绅士财主。”
听众立刻愤然道:“我们城里人也不是贱骨肉,我们但凡有一口人气,也要保全我们的父母姐妹和妻子,我们不献城!”
“对,我们跟鞑子打,跟鞑子碰!”
“我们要跟鞑子碰!可是怎么碰呢?”“我们大家赶快找衙门大老爷,快找军营大老爷。我们跪求他们老爷们拥城拒胡,我们情愿效力卖命!”
“对,对,我们走!”
“可是,我听说州官大老爷挂印逃走了!”
“没有,没有,那是奸细造谣!”
“不是造谣,是真情。不过我们舍亲就在衙门当差,听他说现在是由谢老爷做主,谢老爷打开兵仗库,正在给壮丁们散发刀枪弓箭,愿告奋勇,守州城杀鞑子的,可以到州衙跟文庙去投效!”
“嘻,不用上州衙了,这不是诸位大老爷们全来了,我们迎上前去吧!”
果然州同谢天恩,退职主簿邓友松,蜂拥地行经十字路口来了。
刘二虎,他是徐州府逃来的市井小民,因为身受胡患,害到家破人亡,现在是给信阳城酒店做挑水短工。那粗汉曹小春,他是开封府乡下逃来的庄稼汉,鞑子们占据了他们曹家庄,挑取曹小春当伙夫,当着曹小春的面,强奸了他的妻子。他忍不住了,他当场挥菜刀,杀死两个鞑子,一个汉奸,弃家冲出来了。他的田地、家业,骨肉、亲丁,不用说,都变成了劫灰。他对侵入中原的鞑子,恨入骨髓。为了报仇,他当过闯将部下,旋被“官军”击溃。
他只身逃到信阳,一面觅食糊口,一面逢人骂鞑子兵,劝人不要投降。他和刘二虎两个壮汉,现在就大呼小叫,上前拦住投效杀胡。十几个穷汉和贫苦的小贩,因闭城断了生活,尤其怨恨城外的胡骑,他们一哄而上,也跟着刘曹二汉来告奋勇。
谢州同大笑道:“好好好,你们都要投效杀胡!由此观之,义民志士遍地皆是,只在我辈士大夫正气感召,而善用之耳!快鸣锣聚众,鸣锣聚众!大家一齐上文庙!诸位父老愿倾满腔热血,为王家保国土,为自家保身命者,请随下官来盟誓出征!”
于是谢州同下了小轿,立委刘二虎、曹小春为记名千总。把其余投效的义民也都激励了一遍,大家就一齐步行前驱,直奔文庙。
却是这信阳城官民,此时竟暗分三派。谢州同这一帮“抗胡”义士,赶到了文庙,叩拜至圣先师孔子,叩拜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灵牌。跟着官绅登台、歃血、订盟、誓师,慨陈抗敌守土大义。跟着竖起大旗,推定将领,派出许多人,打着杏黄旗、大红旗,鸣锣四出,宣讲誓死守城,并招募义勇。
另外有一帮人“惶惑不定”。那就是本城防营的官兵。都督佥事毛俊闭门称病不出,他的部下士卒,当然大感惊诧,弄得讹言纷歧,军心骚动起来。经谢州同、邓主簿一再派人催请所有营官莅盟,只有记名守备邢昌彦,千总叶良辅,带四十名小队替毛都司赶来文庙,参预这场文武官兵绅民创义守城大会盟。其余很有些官兵,蠢蠢摇动了!
那就是本城第三派力主“献城”的劣绅袁锡林、袁锡朋们,暗中鬼鬼祟祟鼓动,很有些兵油子受了蛊惑。袁锡林甘心降胡,早就秘密收买防营官兵,预备清兵开抵城下,就在城内制造兵变,乘机献城。据说清营许给他封侯,他就也拿高官重利,贿买防营兵弁,如果临敌不战,开城迎胡,就升官三级,饷发半年,另外还有许多好处。所谓另外的好处,却最歹毒,他竟潜许给防营兵卒,“大清兵进城之日,也准许你们跟随旗营,大放抢三天。除了插顺民旗的户头,那是迎降新贵,当然动不得;此外寻常人家,所有的财帛女娘,都由得你们性儿取乐!你若编入旗营,还可以跑马圈占民田,那更阔了!”这一下厉害,把很多的营混子、兵油子,不以宗国同胞为念者,都煽动了。
当此危发千钧之际,谢州同、邓主簿已经在文庙誓师就任信阳镇勤王抗胡义师统帅,并已将全城抗胡义士,无分官绅兵民,都统摄起来,大家“通功易事”,把设防、出战、筹饷、安民、搜间(除叛)等重大军务,各委专人司理。他们刚刚草创就绪,便获得隐名绅士的告密,道破袁锡林等摇惑军心,阴谋献城、保私产、邀新宠的密谋。
这时候城外清兵不过开来了铁骑三百名,屯扎在北门外,相信明朝吏卒早无固志,而且他们很有把握地等候信阳献城。城里的老百姓摸不清敌兵有多少,劣绅袁锡林等夸大其词,极力替胡骑张目,把三百人说成三千。可是勤王统帅谢天恩,早据探报,并询据北郊难民目睹情形,获知清兵的大概数目;他正准备选勇将,选先锋死士,出城夜袭敌兵。其实以目前实力论,城中兵开城一战,足可把清兵全军歼灭,但是受了劣绅替敌张目的影响,难以探明,仍不敢相信清兵仅仅这么一点,谢州同不能不审慎。
不料就在这时,死士虽已有一百五六十名自告奋勇,勇将还未以选定他突然接到告密,获知城内竟有叛绅。他不禁万分震怒了!
他立刻采取紧急措施,讯实确证之后,火速地发兵掩捕叛绅袁锡林、袁锡朋昆仲。
袁氏昆仲是城中大姓,有家奴上百。可是他弟兄也疏于自卫,把抗胡义士看成豆腐。谢州同亲率吏卒,登门拜访,请袁绅捐银犒军。袁锡林在客厅延见,面对捐簿,还在推多争少,谢州同把袍袖一拂,吏卒上前,把袁大爷架出客厅,扶上小轿。逼搜内宅,袁锡朋袁二爷渺然不见,却搜出两个拖小辫的鞑子来。这可是实犯真贼!
谢统帅勃然大怒,押解人犯,立即回衙,并普请士绅,遍邀文武,在大堂上审讯这一个汉奸和两个鞑子。袁锡林依然骄抗。他说为了保全全城生灵,才跟胡人通款。他说:“现在明室已亡,你们闹着据城抗胡,不只徒劳无益,简直是鼓动全城老百姓送死!”
谢统帅冷笑道:“好一个徒劳无益!你可知文文山曾说:父母疾笃,为人子者不能不下药;宗国危亡,为人臣者不能不挽救;自古以来忠臣义士断头沥血,奔走无益之举,取义成仁,除死方休;就是身死,心还不死,仍以为天下事尚有可为。况且你不曾尽力,怎知不可为?袁先生,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早死了,活着也无味,也无益,倒给大明子民丢丑!推出去,斩了吧!”把公案桌一拍,拔下刑人的旗子,掷给刽子手。部下兵弁立刻把叛绅袁锡林,连同鞑子,一同绑出去砍了。
三颗人头悬挂在通衢,标明:“斩决通敌劣绅袁锡林一名,斩决胡虏奸细二名。”谢统帅的意思,是要及时镇压阴谋献城的叛徒,消弭动摇反侧之辈;为了紧急措施,就未过细追审通敌叛徒的党羽,他怕穷究叛党,激起意外之变。他读过后汉书,他记得汉光武帝焚叛书,“令反侧子自安”那句古话。
他错了!他的宽大,反而使那些与袁锡林通谋的无耻军官和兵弁,栗栗危惧。他们不相信这种宽大,他们似乎自知罪不容诛,他们很快地另起叛变诡谋!
谢统帅认定内奸既经肃清,便当赶快驱除外敌。他派遣谍探,探明了城外东南西三面,只有土匪窃发,乘乱打抢;除了城北,此外别无胡骑。并据探报,突进北郊的胡骑,约有五六百名,这却是估计得太高了。乃是受了明兵屡败、士气低馁的影响,只一看,就把清兵看得了不得!
其实清兵不过来了三百名,他们屯驻在关城北厢,恃有内奸,正坐待城中劣绅叛军投降,他们并没有想到城中还会抗拒。这些鞑子们占据民宅,抓了许多倡女和良家妇女,陪着他们喝酒玩闹,其中很有些投降的无耻汉人,给鞑子帮闲找乐,出坏主意。
谢统帅获得这些敌情,十分愤恨。为了拯救城外难胞,为了激励守城士气,决计要亲率死士,出城御敌,无论如何,要打一个胜仗,在明师屡败之后,他自己也似乎没有必操胜券的把握。他叹道:“毛俊若在,以他那本领,开城偷袭敌营,必可把敌骑全歼!”他是文官,自憾素不知兵,因此他打定了奇兵夜袭的主意,要夜开西门,悄悄绕奔北郊,“攻敌所不备”。于是他安排战守,把守城之责交给了副帅邓友松,他自己定在三更以后,四更以前,率死士一百数十名衔枚偷营,去打清兵。
谢天恩晓谕士卒,枕戈待发。……那漏网汉奸袁锡朋,往来奔走通敌,在他弟兄袁锡林枭首后,竟得先一步逃出,给清营送信去了!那受袁贿买、预谋通敌的防营营官席秉文,也惧罪要叛卖南门!北门正对敌队,由义勇刘二虎、曹小春等忠诚士兵把守,汉奸们不敢轻动。通敌营官席秉文只想乘夜偷献南门,里应外合,把清兵引进城来。
可是,汉奸乘夜卖城之计虽辣,敌人却没有勇气来捡便宜。义勇夜袭敌营之计虽高,竟被叛绅袁锡朋先期卖给清营主将和清营知州全福。
清兵情虚,竟先一步整队移营,往北退出二三十里。谢统帅亲率一百数十名义勇,杀到北关,竟扑了一个空!
谢统帅大怒,以为战报不实,要把探子提出军前斩首。几个北关老百姓上前控诉,只因劣绅袁锡朋越城出来送信,鞑子方才撤走,他们撤走的方向,老百姓有的知道,情愿给官军引路,前往杀胡报仇。谢统帅方才明白,这是军情泄露了。他就不再细想,立刻统众追赶下去。
一百数十名死士,尽是步兵,硬追赶三百名骑马的清兵,众寡不敌,骑步不敌,可是居然追上了,居然打起硬仗来,居然打了一个胜仗,把清兵击溃!
死士背城出击,斗志很强;胡骑饱掠待降,气势太骄,这就分了胜负。鞑子们掳掠了许多良家妇女,恣行淫乐;他们移营时,恋恋不舍,把所俘少艾女子驮在他们的战马上,他们自己倒在步下押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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