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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wordman790106

[连载] 龙乘风《白眉太监》【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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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 16: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复仇毙强敌 观战蓦受制
    冷春花冷冷一笑,道:“这二十年以来,你虽然行事不三不四,到处结下了不少仇家,但可知最憎恨你的人是谁?”
  张三李四一呆,随即大声道:“天下间最憎恨洒家的人,就是洒家的老婆白也黑!”
  冷春花喝道:“胡说!白大姊姊心里对你怎样,你不清不楚,我却心中雪亮,她若真的憎恨你,当年也就不会跟你成亲,把海世荣拒诸千里之外。”
  方宝玉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恍然:“原来冷春花跟白也黑甚为熟络,幸好冷小姐不喜欢弈棋,否则也会跳入河中观看棋战。”
  张三李四忽然又长长的叹一口气,说道:“正因为她一时嘴快,答应跟洒家成亲,这才会一辈子都憎恨我!”
  冷春花摇头跺足,大声叫道:“放屁!放屁!”
    张三李四却道:“你骂得很对,洒家最爱放屁,跟洒家在一起,经常都会给臭屁熏得天旋地转,南北不分,嫁给一个如此臭气冲天的臭老公,她自然一辈子都僧恨我!”
  冷春花气得不住跺脚,团团乱转胖太岁正想开口说一两句,冷春花已眼明手快,闪电般伸出肥大手掌堵塞住他的嘴巴,沉声道:你少开口!
  她既下了如此铁令,胖太岁只好噤若寒蝉,连闷哼也不敢发出。
  过了很久,冷春花才勉强平心静气,对张三李四说道:“当年,你跟海世荣双双苦恋白大姊姊,是也不是?”
    张三李四闻言,脸上不期然泛起一阵既是甜蜜,又是悲苦的笑容,半晌答道:“你这样说,确是不错的,那时候海老九还没有成亲,而且年少多金,人又风流倜傥……”
  “倜傥个屁!”冷春花哼声,冷笑道:“海世荣自出娘胎,便是个贱肉横生,貌不惊人的土包子,若论才貌,你比他胜得多了。”
    张三李四满脸迷惘之色,喃喃道:“洒家真的比他还胜一筹吗?”
  只听得冷春花又继续说道:“当年,白大姊姊终于选择了你作为金龟婿,海老九大为失望,但不到半年,他也成亲了,但新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可知道吗?”
  张三李四怔了一怔,才道:“好像……听说是个小家碧玉。”
    冷春花呸一声,冷冷道:“什么小家碧玉,也不怕笑掉天下英雄好汉的所有大小牙齿!海老九娶的这个女人,其实是个面首三千,历尽沧桑的靑楼妓女,她本姓万,名淑贤,但人在靑楼,她又生性淫荡,人尽可夫,这淑贤二字,怎么说也和她大不相衬,于是乎只好改上一改,变成了万人迷!”
  听见了万人迷这三个字,方宝玉不禁暗暗好笑,心想:“大江南北,大大小小的靑楼妓寨成千上万,几乎处处都有被誉为赛玉环、万人迷等美名的妓女,若单说万人迷,在扬州城内就最少有四五个!”
  冷春花虽毫不客气地把海世荣所娶妻子的底细抖露出来,但张三李四仍然不置贬词,只是说道:“英雄莫问出处,佳人也是一样,古往今来,靑楼妓院,曾经出了不少奇女子,正是出汚泥而不染也。”
    冷春花双目一瞪,陡地喝道:“别老是把自己锁在大头春梦里!那个万人迷,品格鄙下,淫贱而贪财,阴险更毒辣,她只是个贱女子,绝不是什么奇女子!”说得厉言疾色,斩钉截铁,再也不容许张三李四有争辩的余地。
  张三李四楞住,半晌作声不得冷春花接着又说道:“海老九娶万人迷,根本就不是为了成家立室,传宗接代,他是因为呕气、大发脾气而娶妻,其时,海老九已富甲一方,他有的是金山银海,贪财的万人迷,自然什么都会答允他!”
  张三李四呻吟似地说道:“不管怎样,总是一场夫妻……”
  冷春花冷笑不迭:“不错,夫妻总还是夫妻,但如此夫妻,自一开始便已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不!同床是不错的,但恐怕连貌也不合,这一笔买卖,万人迷是打错了如意算盘,结果难免赔上了一条贱命!”
    张三李四听了,不再说话。
  冷春花得势不饶人,紧接着说道:“其后,武林中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棋战,海世荣连胜多局,最后遇上了尊夫人白也黑!”
  张三李四还是没有说话,但额上却渗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冷春花冷冷一笑,道:“那一战,尊夫人与海老九旗鼓相当,先后数次拉成均势之局,真是名副其实的‘棋逢敌手’!”
  张三李四道:“但最后还是洒家的婆娘赢了……”
  冷春花道:“你可知道,白大姊姊为什么会赢?”
  张三李四怔呆半晌,才道:“听说……她……她的确棋艺略胜一筹……再加上海老九的妻子患了重病,以致海老九心神不定,最后终于以一着之差输了……”
  冷春花嘿嘿一笑,道:“海世荣的老婆,确是大大的不妥,但却不是患了重病,而是身负重伤!”
  张三李四吸一口气:“是……是谁把她打伤的?”
  冷春花道:“除了她的老公海世荣,还会是谁!”
  张三李四道:“海老九何以要把老婆打得重伤?”
  冷春花道:“在海老九心里,根本就只有白大姊姊一个女人!除了她,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当年棋战,海老九确是心神不定,却不是为了挂念老婆的病,而是因为盯住尊夫人的脸庞所致!”
  张三李四听得脖子胀红,良久说不出话来!
  冷春花却毫不放松,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因爱成恨,因妒成仇而酿成惨案的先例,比比皆是。海老九无法与白大姊姊共谐连理,说不定便来一记辣手摧花,一拍两散。”
  方宝玉心中大叫妈啊,忖道:“白也黑又算是什么花了?照老子看,她这副长相,简直比一堆禾秆草还更不如!”
  但转念一想,又自忖道:“老子自幼在脂粉丛中长大,正是南北佳丽,燕瘦环肥见识广博,眼光自然大大不凡。但海老九、张三李四,以至胖太岁等江湖人物,却个个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白也黑也是花,冷小姐这一大块千斤坠更足以令胖太岁痴痴呆呆,神魂颠倒,果然是他奶奶的各花入各眼!”
  冷春花说来説去,还是一口咬定凶手便是海世荣,除他之外,决不会是另有其人,但张三李四却一味不住的摇头,并不相信。
  冷春花忽然两眼一瞪,直瞪着方宝玉:“小鬼,你的鬼主意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这一桩凶案,你瞧怎样了?”
  方宝玉道:“凶手不是海总瓢把子!
  冷春花一愕,道:“何以如此肯定?”
    方宝玉道:“这十二年以来,海总瓢把子一直足不登岸,纵使他的船被击沉了,他也会到另一艘巨帆上。”
    冷春花怔住,似乎全然未会注意到这一点。
  张三李四听了,立刻用力点点头,轰声说道:“这个小混蛋说得对,海老九虽然是洒家的情敌,但洒家信得过他的为人!”
  冷春花冷笑道:“你信得过他,那是信不过我了?”
  一直噤若寒蝉的胖太岁突然干咳两下,欲言又止。
    冷春花瞪了他一眼,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胖太岁舌头一伸,他分明有话要说,但给冷春花一喝之下,立刻大摇其肥头,道:“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冷春花怒道:“什么叫无话可说,是不是嫌我不够温柔,连说的话也吞回到肚子里?”
  胖太岁道:“俺的肚子里只顾装载饭菜物,可不是用来吞吃说话的……但……但照俺看,海世荣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这暗施辣手的所为,并不像是他这种人干的!”
  语毕,讪讪一笑,把脑袋缩一缩,一张胖脸变成紫红之色。
  方宝玉看了,不禁心中大叫。真乃他妈的叹为观止也!”
  冷春花哼一声,忽然又对方宝玉道:“你是见过海老九的,你认为怎样?”
  方宝玉道:“我认为还是放屁比说话好一些!”
  冷春花立刻给气得直跳脚!
  蓦地,水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喧之声!
  冷春花喝道:“外面是什么地方?那边有什么人?”
  张三李四道:“那边是一个很大的森林,但有什么鸟汉,洒家可不清楚!”
  方宝玉道:“说不定凶手就在外面。”
    张三李四陡地发出一声长啸,振臂搥胸,叫道:“洒家要为婆娘报仇雪恨,你们各自回去罢!”
    冷春花怒道:“放屁,咱们相识二十年,你的事,也就是咱们的事!”
  方宝玉忙道:“我才十几岁,可未曾跟张三壮士相识二十年!”
  胖太岁立刻抓住他的肩膊,沉声说道:“有俺在你左右,你用不着慌张。”
    方宝玉嘿嘿一笑:“我怎会慌张,就算是在大树顶咱们一起给白眉阉贼逼得手忙脚乱的时候,老子还是他妈的镇定如常!”
  胖太岁给他抢白了几句,登时作声不得。
  张三李四对这水洞内的地势,原来不甚熟悉,初时甚至还以为这水洞除了在井口间出出入入之外,再无其余通道,直到不久之前,才听人说起,外面原来是一个大森林。
    但冷春花心思比较镇密,早就知道这水洞附近必然另有出口,否则,水洞中的火炬,等诸般事物,又从何而来?
  张三李四抓起一根火炬,在水洞中到处摸索,过了片刻,果然发现在这水洞深处,另有出路。
  这条通道初时甚为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但冷春花和胖太岁身形奇胖,要通过这狭道,却是大为困难。
  方宝玉暗自失笑,忖道:“这两大肥人若同时挤在一起,势必挤得出也不得,入也不能,那可好看极了。”
    众人扰扰攘攘,最后终于走出了水洞之外。
  只见在水洞外面,人头涌涌,此时已是接近黄昏,斜阳并不能照入林内,但却有十几个大汉,人人手持灯笼,火光甚是明亮。
  张三李四一看这十几个大汉,便已瞧出,他们都是在山西附近,凶名久着的绿林大盗。
  这些大盗的头领,是个靑衫秀士,此人外表看来文质彬彬,一把摺扇上更写着一个斗大的“礼”字,若是不明底蕴的人,多半以为他是个知书识礼的读书人。
  这靑衫秀士大槪三十五六年纪,长相看来也是眉清目秀,但他一开口,却很吓人。
  只听见他尖声叫道:“张三杂种老兄,洒家操你祖奶奶十八代,你这个瘟神王八,今天咱们士大夫帮一定要把你的卵蛋割下来,然后派人送去给魏公公,让他煮熟了来下酒!”
  这秀士,正是山西大同府内内外外,人人闻名色变的“夺命秀士”包夺。
  “夺命秀士”这种外号,在武林中十分常见,就像那些什么鬼见愁、一丈靑、靑面兽等等绰号一样,往往重叠使用,这里有鬼见愁,那里也有鬼见愁,普通之极。
  但包夺却是个狂徒。
  自从他自称为夺命秀士那天开始,就公然宣布,自此之后,大江南北五湖四海,除了他包夺一人之外,谁也不能以夺命秀士作为外号,否则,大刑伺候!
  大刑伺候!
  这种字眼,通常都只会出自衙门官老爷的口中,但包夺却照说如仪,根本没有把堂堂王法放在眼内。
  其时,武林中号称“夺命秀士”的人物,虽然不算太多,但最少也有二三十人。
  而其中名气最响亮的,首推湖北夺命秀士简无命、塞外夺命秀士顾千竹及嵩山夺命秀士木绝对于包夺的警告,这三位夺命秀士自是毫不理会,只是一笑置之,甚至是嗤之以鼻,认为包夺实在狂妄自大,将来一定要好好的把他敎训敎训。
  岂料这三位夺命秀士尚未找上山西,包夺已分别先后闯湖北,出塞外,登嵩山,把这三位夺命秀士一一处以严刑!
  大刑伺候!
  包夺并非危言耸听,虽然他绝非什么朝廷命官,但每次出动,都着令手下带备各式各样衙门常用的刑具,来对付他的敌人!
  结果,湖北夺命秀士简无命被打一千三百六十棍,棍停之后,简无命固然早已变成一团肉酱,连他俯伏着的青砖也被震成粉末!
  塞外夺命秀士顾千竹,在雁门关外给包夺所败,随即用刑,以烙刑折磨至死。
  嵩山“夺命秀士”木绝,武功最高,但却死得最惨,竟被包夺挖目、剜鼻、油炸双手、钉穿足背、更用毒蚁噬咬全身,惨受酷刑三天始气绝身亡。
  自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胆敢以“夺命秀士”作为绰号。
  这一天,包夺又在武林中兴波作浪,无数大刑已准备妥当。
  张三李四到这一刻,方始恍然大悟。
  白也黑之死,果然与海世荣无关,真正的凶手,就是眼前这个“夺命秀士”包夺!
  包夺已准备好种种刑具。
  大刑伺候!
  张三李四惨笑连声,嘶声说道:“咱们是同乡,都是山西人,你竟能对我妻子痛下这等毒手,真是……真是好同乡!好同乡啊!”
  包夺把写着斗大“礼”字的纸扇挥拨两下,道:“在山西大同府,谁不晓得张三李四你这个杂种王八的大名?嘿嘿!但包某偏偏对你瞧得大不顺眼,早在五六年前,已誓言要把你在武林中除名,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才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包某已奉了魏公公之命,非要把你剿灭不可,嘿嘿!张三老兄,你还是认命好了!”
  张三李四厉叱道:“魏忠贤毒害苍生,迟早必遭天谴,你竟助纣为虐,简直是自掘坟墓。”
  包夺道:“坟墓已掘好,就只等你这个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杂种躺下去!”
  张三李四怒极反笑,笑声震耳生痛:“哈哈!好一个夺命秀才,今天,洒家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夺我性命!”怒火早已焚烧全身,踏步抢出,一拳便击向包夺胸口,拳势之猛烈,难以形容。
  包夺退了半步,阴恻恻地说道:“你的杂种大铜锤,搁在什么地方了?”
    张三李四怒道:“你这等鄙劣小人,还不配死在霹雳震天锤之下!”怒骂声中,拳招迭发,拳拳拚命猛攻,势道越来越快。
  包夺面对张三李四如疯似癫的拳法,他自己却是气定神闲,手中一把大摺扇忽开忽收,以巧妙无比招数,把对方的快拳一一卸开。
  张三李四报仇心切,攻势越急越猛,但冷春花、胖太岁均是武学上的大行家,一见之下,已知不妙高手比拚,能抢占先机,自是大占便宜,张三李四盛怒中出招,固然是忍无可忍,另一方面,也有先发制人,冀图一出手便抢占先机的用意。
  可是,出招急猛,并不一定就能抢占先机。
  纵使能够抢占先机,也并不一定就能击败敌人。
  要是一开始便狂攻猛打,只能徒劳无功,敌人能够一直招架下去,那么时间一长,抢攻的一方难免力气衰竭,最后反为对方所击败。
  张三李四此刻的境况,正是如些包夺要除去张三李四,主意早决,这一次谋定而后动,先杀白也黑,再把张三李四诱出森林,可说是有着极大的把握。
  果然,张三李四在连续不断猛攻之下,未奏肤功,到了一百招过后,拳势已缓弱下来。
  包夺嘿嘿一笑,道:“杂种毕竟是杂种,还撑不了一百招,便已不济事!”士大夫帮帮众听了,发出了轰声大笑。
  包夺意气风发,摺扇开始展开了反攻。
  他把摺扇左右翻飞舞动,时而以右手握之,时而以左手挥扇急划张三李四身上要害,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再也不把张三李四放在眼内。
  张三李四怒火中烧,不可抑制,倏地一道银光闪动,又听得冷春花喝叫道:“接住了!”
    张三李四急以右手一抄,已将一把银光闪烁的短刀抄在手里。
  包夺桀桀怪笑道:“连人都已变成了强弩之末,就算把神兵利器交给他,也和废铜烂铁无异!手中摺扇劲力增强,飒的一声,已疾点了张三李四的气海穴。”
  张三李四中了一招,倏地哇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方宝玉瞧得眉头大皱,忖道:“这莽汉的姓名不伦不类,武功也是不三不四,再打下去,多半要归位去也。”
  但他瞧瞧冷春花,又再瞧瞧胖太岁,却只见这两大肥人仍在袖手旁观,毫无出手助拳之意。
  不旋踵间,张三李四又中了一招包夺连连得手,但脸上神色却越来越是沉重,似是遇上了不可思议的怪事。只见张三李四虽然接二连三中招,但手中短刀的招数却已越来越是严密,非但毫无强弩之末之象,反而一步一步把包夺逼入刀网之中。
  包夺冷笑一声,摺扇在空中虚晃一招,招式随即急变,人如走马灯般四下游走,霎时之间,只见扇影幢幢,每一招都攻向张三李四致命要害。
  但张三李四也是出刀越来越快,不管包夺身形如何急变,他手中短刀始终如影随形,不等包夺的攻势逼近,已着着尅制反逼过来。
  方宝玉瞧得啧啧称奇,忖道:“这个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什么张三壮士,居然他妈的有两下子,本来早已死翘翘有如待宰羔羊,岂料他妈的一个鲤鱼翻身,又把对手逼得手忙脚乱,由此可见,老子会称赞他是个英雄人物,乃是颇有眼光,颇有先见之明者也!”想到这里,忽然整个人如堕浆桶,给浓浓的浆汁浆得有如浓浆中人,再也无法动弹。
  莫非方少爷点运亨通,又给什么武林高手点住了身上的穴道不成?
  但这一次,却又非也!
  非也非也!
  因为就算方少爷再给武林高手点了穴道,大不了头不能动、脚不能移、手不能挥舞,甚至是嘴巴不能说话而已。
  但这一次,他却是连一颗心也给浆住。
  不是点住,而是浆住!但何谓之浆住呢?是不是真的有一桶甜浆,又或者是蜜糖之类的东西从天而降,把他整个人连带一颗心也浆了起来?
  不错,那真的是甜甜的浆,甜蜜得不能再甜蜜的“蜜糖儿”。
  这一切一切的甜味,全来自一张怪树下的一个少女的脸。
  她在笑,本是淡淡的笑,但在方宝玉眼中看来,却是浓浓的笑,甜甜的笑,比甜浆更甜千倍万倍,比蜜糖更香更腻千千万万倍的笑。
  那一棵怪树,其实也不甚怪,只是两棵大树互相缠结在一起的连理树,但此刻在方宝玉的眼中,却是怪得难以形容,怪得无以复加。
  这只因为在连理树下的女郎,实在甜美得令人魂魄不齐之故。
  只见这女郎,年约十七八岁,穿一袭玫瑰紫两色相衬裙子,手里拈着一朶小红花,清秀美丽的脸庞上露出盈盈笑意,林子内虽然人人剑拔弩张,杀气腾腾,但她却似是浑然不放在心上。
  方宝玉乍然瞧见这拈花女郎,不禁心中大叫救命!
  “这番有请佛祖菩萨,天上诸神玉皇大帝齐齐救命也!弟子方宝玉,行年不知若干,会听说过当年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不意今天……弟子善信老子方少爷在此遇上一个拈花少女……她也在笑,笑得方老弟魂魄飘飘、脚底虚浮不定……常言常道:一见钟情,但老子……弟子今番只怕连一见都用不着,大概只是半见、甚或少少一见已钟情得如胶似漆,要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务请诸佛诸神保佑,一定要保佑方宝玉娶她,她也嫁给扬州方少爷,总之佳偶天成,良缘天注定,咱们俩最好以后天天相见,晚晚谈天说地,缠缠绵绵缠个天翻地覆,是所愿也……”
  他心里越想越痴,脸上的神态也是越变越更癫癫狂狂,那少女初时不以为意,但渐渐地也察觉到了,不禁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一笑再笑,而且这一笑更是对着方宝玉而笑,那可更乖乖不得了。
  方宝玉本已瞧着这拈花少女瞧得如癫如狂,再给她如此这般投以迷魂一笑,登时双足不稳,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直至此际,方宝玉始能深切体会胖太岁谷瘦影面对着冷春花那种失魂落魄的心情。
  胖太岁也会为了冷春花而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想不到事隔未几,方宝玉也依样葫芦,同样为了一个女子而咕咚一声栽倒,无法站稳在地上。
  冷春花瞪着栽倒下去的方宝玉,不禁莫名其妙,道:“你干什么了?”
    方宝玉全然没听见她的问话,只是两眼一直望向那个拈花少女。
  冷春花莫名其妙,胖太岁却是一望而知,这小子显然是给美色所迷。
  胖太岁本想叱喝一两句,好让方宝玉的脑袋清醒清醒,但他转念一想,暗忖自己又何尝不为了冷春花而儍儍痴痴?
  想到了这一点,胖太岁只得长长叹息一声,再也不理会方宝玉。
  正当方宝玉目不转睛紧紧盯视着拈花少女之际,忽然有一件东西斜斜飞来。
  方宝玉也来不及细想,随手一伸,便把这东西抄在手里,但觉此物软绵绵的,又湿又腥臭,不禁大为讶异。
  他一看之下,不禁又再魂魄不齐,但却不是为了美色,而是差点没给这东西吓得撒出尿来。
    原来这东西竟然是一只鼻子!
  一只人的鼻子!
  方宝玉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连忙挥手不迭,把这可怖之极的鼻子远远挥用出去。
  说来也是凑巧之极,他这一下挥用人鼻,全然是惊极而挥,根本没有打算将之挥甩到什么地方去,但他如此一挥之下,那鼻子竟然不偏不倚,恰好飞射到拈花少女的俏脸上。
  天下间佳人无数,既有佳人,也就难免会有唐突佳人之事发生,此乃先有佳人,然后才有唐突佳人之事,因为倘若没有佳人,那么大槪就只能发生唐突母夜叉、唐突河东狮或者是唐突老太婆之类的事件而已。
  至于唐突佳人也有很多种类但最离奇莫测的,恐怕还是方宝玉少爷这一着——飞鼻唐突佳人!
  那拈花女郎,岂止貌美如花,简直是天仙化人,倾国尤物,如此绝色,倘若给一只新鲜人鼻血淋淋地贴在脸庞上,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跟着这飞鼻即将射中女郎的脸庞,说时迟,那时快,在连理树后面,突然射出一条快绝的人影。
  那人身手极快,竟后发先至,在千钧一发之际把那“飞鼻”挡开。
  那人是用一根细小的树枝,把“飞鼻”挡格开去的。
  拈花女郎根本还没有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有一件物事向自己的脸直飞过来,但却在最后关头,给身边的一个人把它挡住。
  从连理树后面突然出现的,是一个锦袍年轻公子,他大概二十来岁,长相颇为俊俏,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
  “阿蓉,没把你吓着吧?”锦袍公子关怀体贴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来迟了一点点……”
  拈花少女妩媚地笑道:“原来是包师兄的鼻子给那人削掉了。”
    方宝玉听了,心中恍然:“老子明白了!这位天仙般的美貌姐姐,原来是那个什么包师兄的师妹……”
  她称呼包夺为包师兄,自然就是包夺的师妹。
  方宝玉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她叫阿蓉,这名字很不错,人更不错……”
  还有另一件事,方宝玉也渐渐明白了。
  只见那个锦袍公子,对阿蓉甚是痴缠,既为她挡开飞鼻,又用雪白的手帕为她拭汗,但此时天气并不如何炎热,这拭汗之举,颇有毛手毛脚之嫌论外貌,论排场,方宝玉只是个出身市井的小流氓,根本无法和这锦袍公子相比。再加上锦袍公子对阿蓉早已相识,而且瞧这两人的神态,似乎甚为亲昵,说不定已订下了山盟海誓,甚至业已成亲,是一对年轻貌美、潇洒风流的江湖侠侣。
  方宝玉心中暗自盘算,忖道:“要是这两口子早已双双对对,明媒正娶,老子那便一切免谈,且待来生再说,但要是这小子尚未跟阿蓉姐姐成亲拜堂,老子便未尝没有机会夺取美人芳心。”他才初次遇上阿蓉,便已胸怀大志,倒算是难能可贵之至。
  阿蓉的笑靥,竟似是火烙般深深印在他的心坎里,若要他忘记干干净净,除非是把他的一颗心剜出来。
  遗憾的是:阿蓉的笑靥甫在方少爷心中留下不可泯灭的印象,这绝色佳人身边,立刻就出现了一个锦袍年轻公子。
  方宝玉心中暗了百遍千遍,“他奶奶的灰孙子”,心想:“这混蛋灰孙子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可恶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路数,非要彻底查个清楚不可。
  情场如战场,这一战,方少爷显然一开始就已落在下风,但无论如何,为了勇夺美人归,这一仗必定要硬拚到底,不拚尽最后一口气,决不罢休。
  在这时候,包夺已完全处于劣势,不但鼻子早已给张三李四一刀削掉,连右耳、左手尾指都已先后不翼而飞,胸口更连连中拳,狼狈地不断吐血。
  但说也奇怪,士大夫帮的其余帮众,只是袖手旁观,并未施予援手到后来,阿蓉再也忍不住了,她紧蹙着眉,对锦袍公子道:“瀚琏,包师兄真的抵敌不住啦!
  她一开口,锦袍公子便道:“你说得不错,这个张三李四,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随即发号施令,命令士大夫帮帮众倾力扑前,抢救包夺。
  方宝玉倒袖了一口凉气,忖道:“原来这灰孙子王八才是这伙盗贼的头领,他妈的好不人强马壮,老子目下大大不如。以当前形势而论,方宝玉处处比锦袍公子输亏,那自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士大夫帮众空群而出,人人奋不顾身扑前抢救包夺的性命,但张三李四早已杀红了眼,誓杀包夺为妻子白也黑报仇雪恨,一把银光四射的短刀舞得密不透风,士大夫帮众虽然以多欺少,一时间竟未能成功地把包夺救出险境。
  张三李四刀快如电,三招五式之间,已有数人被划破咽喉要害倒下,但其余帮众依旧奋勇涌前,再战下去,张三李四形势未许乐观。
  但也在此际,冷春花已加入战圈冷春花虽然出手,但却在出手之前严词命令胖太岁:“本小姐出手援助张三李四,那是本小姐的事,你站在这里好好看管方宝玉,要是他缺少了一根头发,在三年之内,休想本小姐跟你说上半句话!”
  冷春花小姐此言一出,威力犹胜十万河东狮齐齐大吼,胖太岁就算吃了豹胆熊心,也万万不敢违命,当下单掌护胸,但所护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胸口,而是护着方宝玉这个无赖少爷方宝玉故意道:“胖掌柜的,你最心爱的意中人正在跟敌人拚命,你不做护花使者,如何使得!”
  胖太岁干咳两声,道:“她并不是拚命,只是取敌人的性命。”
    方宝玉连连摇头:“刀枪无眼,恶贼无情,自古以来,莫不是兵凶战危,冷小姐虽然武艺高强,但要是万一有什么闪失,给敌人用刀刀枪枪刺伤了丁点儿肌肤,那也不怎么妙!”
  胖太岁听得不住点头,但最后却又大摇其肥头,道:“她怎样说,俺就怎么办,你这小滑头休得胡言乱语,否则俺……”
  本想说:“割了你的舌头!”但随即想起冷春花的命令,别说是方宝玉少了一根舌头,便是缺少了一根头发,自己的心上人也会三年不再理睬自己。
  是以急忙改口,说道:“你再胡说,俺就点了你的哑穴!”
  方宝玉被武林高手点住哑穴的经验相当丰富,知道这玩意难熬之极,唯有叹一口气,暂且不再说话,胖太岁也叹息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张三李四苦缠包夺,誓杀此人为白也黑报仇,但士大夫帮空羣而出,形势颇为不利,虽有冷春花这个肥大女英雄仗义助拳,但久战下去,仍然难占便宜。
  未几,那锦袍年轻公子也出手了,他为了要讨好阿蓉,决意先救了包夺再作道理。
  要救包夺,得先杀张三李四,否则给这人没命地苦缠住,终究碍手碍脚之至。
  锦袍公子存心卖弄本领,竟以单掌挑战张三李四张三李四可不管对方用单掌还是双拳,一见此人存心回护包夺,立时拚命进袭,刀刀狠辣不留丝毫余地。
  锦袍公子擅使小擒拿手,虽然只用单掌,但掌势倏而化爪,倏而化指,倏而又化作缠丝手,端的变化万千,敎人瞧得眼花撩乱。
  但张三李四既已杀红了眼,也就全然不理会对方使的是什么招数,任由锦袍公子出掌也好,化爪化指也好,总之挥刀便削,不管他三七二十一还是九九八十一!
  锦袍公子原本存心卖弄本领,却未料到这蓝袍大汉根本全不理会这些敎人瞧得眼花撩乱的招数,就像是刺绣的姐儿遇上了挑粪的粪夫,就算绣刺功力再高明,也挡不住一桶粪溺淋将下来!
  前后不到十招,这锦袍公子的左腕已给张三李四的短刀划破了一道两三寸长的口子,登时鲜血汨汩涌出!
  方宝玉大为舒畅,连胸口也凉浸浸的,心中大叫:“劈得好!张三壮士刀法如神,小白脸不死也晕。”
    岂料心念未已,锦袍公子招式突变,不再卖弄花巧,改以威力陡增数倍的掌法直撼张三李四。
  张三李四乍然遭遇对方威力强大的掌法,仅可回招自保,但也只是勉强招架了三四招,便已给对方的掌法扯得中门大开,登时胸前砰然中掌,狼狈地倒退了五步!
  冷春花陡地沉声叫道:“是少林派的‘韦陀掌’!”
    锦袍公子冷笑:“你倒识货!”
  方宝玉却哼的一声,道:“他又不是和尚,一定是偷学少林派的武功。”
    胖太岁闻言,立刻沉声道:“这倒不一定,少林派人材辈出,除了出家为僧的和尚之外,也有不少俗家弟子深谙少林绝艺。”
    方宝玉这才自知失言,但却仍在咕哝着说道:“这小白脸不一定就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若然真的不是,那么他这一手韦陀掌还是偷学上手的!”
  他在咕哝自语,蓦地一条身影飞快而至,更在电光石火间以一根紫笛急点胖太岁右胁下的要穴。
  这人轻功极是高明,倏地而来,竟在刹那间已疾攻胖太岁必救要害。
  胖太岁矍然一惊,急急翻掌疾拍,出招自保,岂料这人一笛攻至,竟是虚招,不等胖太岁这一掌拍至,纤纤身影已如燕子翻飞,回身向方宝玉左侧飞去。
  胖太岁终究是个老江湖,虽在顷俄之间,已知道上了敌人的大当,连忙借势倒退五尺,以肘拳撞向敌人背后。
  他变招已然极快,但对方竟似早已算准胖太岁有此一着,竟是身形一变再变,恍似穿花蝴蝶,从胖太岁和方宝玉中间直穿出去。
  这一穿之势,奇巧无比,也漂亮无比,胖太岁不禁从心底里赞叹出来,喝采道:“好俊俏的身手!”
  但他语声未落,方宝玉脸上已正正反反,结结实实地一连吃了五六记火辣辣的耳光!
  吃耳光的人虽是方宝玉,但给吓得魂飞魄散,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口腔外的人,却是胖太岁谷瘦影。
  冷春花曾对胖太岁有言在先。你站在这里好好看管方宝玉,要是他短少了一根发,在三年之内,休想本小姐跟你说上半句话!
  这是冷小姐的恫吓,也是冷小姐的命令!
  对胖太岁来说,天下间只有两个人的命令是非听不可的。第一个是他的主人金剑人,而另一个,自然就是比他还要胖上三几十斤的冷春花小姐。
  金剑人是胖太岁的主子,甚至是他的再生父母,金老先生的命令,他自当遵守。但若说世间上有比金剑人命令更为重要的命令,那自当非冷小姐的命令莫属。
  方宝玉若短少了一根头发,已经是天崩地塌的惊人大事,如今冷春花的命令言犹在耳,方宝玉的头发是否有所短少,可没法计算清楚,但他竟在自己的身边给敌人打得七荤八素,一塌糊涂,此事究竟有多严重,胖太岁可猜想不出来。
  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总算他定力不弱,虽已惊吓得脸如土色,汗流浃背,但始终不会给吓得撒出一泡尿来。
  方宝玉给人打了五六记耳光,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但他却没有吓得魂不附体,也并未发出什么惨叫之声,只是痴痴儍儍地望住连打自己五六下耳光的人,道:“好漂亮的武功。”最难得的,是他这一句话并非冷言冷语,也不是另有他意,竟是由衷而发,态度挚诚地赞赏对方。
  倏地而来,竟能在胖太岁护法之下,仍能轻易向方宝玉连打几下耳光的人,正是那个美丽之至的阿蓉。
    “你干嘛打人?”这一句质问的话,却并非出自方宝玉之口,而是胖太岁在惊怒之余,颤声喝问阿蓉的。
  阿蓉冷冷一笑,用那根紫笛指向方宝玉:“他含血喷人,诬蔑陆公子盗练少林派的武功,自然该打。”
    胖太岁鼓起了腮,叫道:“就算他含血喷人,也只是喷向那个陆公子,你干嘛打人?”
  阿蓉道:“要是我含血喷向你的意中人,你打不打我?”
  胖太岁连连点头:“当然打!一定重重的打!”说完这两句话,陡地呆住,再也作声不得。
    方宝玉却在心想:“那小白脸原来姓陆名瀚琏,老子操你祖奶奶的,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有期,若不拚个明明白白,没完没了,老子就不姓方,跟你姓陆!”
  他心中想得甚远,竟似是在片刻之间,已和陆瀚琏结下了十寃九雠,但一双痴痴呆呆的眼睛,却还是牢牢地盯在阿蓉的脸庞上。
  阿蓉给他瞧得心中发毛,忍不住骂道:“小贼种,你不准再看着我。”
  方宝玉给她一骂,登时头脑清醒了一大半,随即嘻嘻一笑,道:“在下方宝玉,请问小姐贵姓?”
  阿蓉怒道:“谁跟你这些贼种通姓道名!”
    方宝玉又是一笑,道:“你不说姓什么,也不打紧,只消知道你叫阿蓉,便已足够之至。”一双狐狸般狡狯的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阿蓉。
  阿蓉气得一跺脚,胖太岁以为她又要出手打人,急急拦在方宝玉面前,叫道:“这小子打不得,你要打,便打俺好了!”
  阿蓉哼一声:“都是浑人!”
  不再理睬这一大一小,转身便溜了开去。
  此际,陆瀚琏把韦陀掌法施展得虎虎生威,张三李四早已陷入掌影幢幢之间,完全落在下风。但冷春花全力回护,在旁不断牵制着陆瀚琏。陆瀚琏屡次欲痛下杀手招数,但由于对冷春花这个肥大得惊人的女人颇有顾忌,以致始终未能彻底击败张三李四。
  包夺本已败阵,但在陆瀚琏及士大夫帮帮众大力支援下,得以喘息之机,不旋踵间又再凶巴巴地挥动摺扇,狂攻张三李四。
  冷春花武功颇高,但却在不久之前,与兄长“白眉太监”冷森严苦拚多招,虽然伤势不算异常严重,但毕竟已虚耗大量内力,如今事隔数天,再战士大夫帮一干贼寇,功力难免大受影响。
  胖太岁也不是没看出眼前的局势,对张三李四甚至是冷春花小姐都颇为不利,但冷小姐要他看顾着方宝玉,要是她不再发出新的命令,他可也不敢贸然行事,除非冷春花真的遇上了极大危险,那才另当别论。
  陆瀚琏以韦陀掌法把张三李四逼得险象环生,脸上的神情不禁越来越是得意。岂料就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忽然听见阿蓉发出了一下惊呼之声。
  继阿蓉发出惊呼声后,不到一眨眼间,又有另一人惊呼大叫,正是出神之至的方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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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6 11: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为伊人对决 不罢休被刺
  只见阿蓉不知何时,竟然给一个白发松蓬鼻大阔嘴的黄衫老者,以一把屠刀架住雪白的粉颈。
  阿蓉轻功佳妙,适才是人人有目共睹的,但这黄衫老者不知从何而来,竟似变妖法般一下子就把阿蓉制住。制住了阿蓉,也就不啻是制住了正在展开恶斗中的陆瀚琏。
  “统统不必住手,照杀可也!”
  黄衫老者言词奇特,大声道:“人不杀人,天杀!天不杀人,人杀!人人杀人,天天杀人,天人杀杀杀!”语毕,大笑,笑毕,自怀中取出一只鸡蛋,连壳一起吃掉。
  他叫大家不必住手,照杀可也!但阿蓉是陆瀚琏的意中人,此刻粉颈抵在刀锋之下,大有性命之虞,陆瀚琏又怎能真的照杀可也?
  陆瀚琏住手,其余士大夫帮众也退开战圈,倒是张三李四发了狠劲,虽然中了数掌伤势不轻,仍然拚命追杀,一个帮众逃避稍慢,登时给他一刀插入屁股,杀猪也似的大叫起来。
  张三李四意犹未足,正待继续追击其余帮众,已给冷春花一手把他拉住,沉声道:“这些无名小卒,无关痛痒的小喽罗,杀了又有什么用?”
  张三李四一呆,接着垂下了头,长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人不杀人,天杀!天不杀人,人杀!
  “人人杀人,天天杀人,天人杀杀杀!”这二十五个字,竟然跟那黄衫老者适才大叫的完全一模一样。
  士大夫帮众听了,不免有人在想:“这莽汉记性真好,只听了一回,便能背熟。”
  但冷春花却并不是这样想,她暗叹一口气,忖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张三李四不伦不类,他的师父兼义父更是颠三倒四。
  原来这黄衫老者,并非别人,乃是一手把张三李四养大的武林怪杰他一出手,首先便胁制着阿蓉,这一着棋相当厉害,陆瀚琏果然不敢再跟张三李四为难。
  要杀张三李四,将来不愁没有机会,但意中人阿蓉身陷险境,如不设法抢救,万一有了什么差池,那可终生抱憾之至。
  陆瀚琏甫停手,那边厢方宝玉早已连跑带跳,赶到了阿蓉面前,大声对黄衫老者喝道:“快放了她!声色俱厉,可不是随便说说便算。”
  黄衫老者嘿嘿一笑,道:“她已成为了我的俘虏,擅捉不能擅放!”
  方宝玉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傲视苍生,岂可欺侮女流之辈?”
  黄衫老者道:“虽是大好男儿,虽是英雄盖世,往往难过美人关口,由此可见,红颜祸水,杀了比放了更为妥当。”
  方宝玉哈哈大笑,拇指一竖,道:“前辈高人,果然大有高见,不愧是高山流水,高人一等,高不可攀……哈哈!哈哈哈!”
  黄衫老者白眉一扬,怪笑道:“如此说来,以小兄弟之意,自当叫老夫把她一刀杀了?”
  方宝玉尚未答话,陆瀚琏早已赶了上来,怒声道:“前辈,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黄衫老者却哼一声,道:“我偏喜欢跟这小兄弟详谈,你快给我滚!”
  陆瀚琏年纪虽然不大,但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其后却与山西群盗勾结,更成为士大夫帮首脑人物。
  他自出道以来,一直以不世奇才,江湖枭雄自居,虽然行事不择手段,连授业恩师也为其杀害,但他始终认为,天下英雄人物,莫不屡经风浪,屡历劫数,为谋取重大成果,决不可拘泥于小节云云。
  其后,连夺命秀士包夺这样的江湖魔星,亦为他所降服,至此,陆瀚琏更加自视不凡,誓要在神州大地之中,创基立业,名扬四海。
  但这白发松蓬的老者,却在士大夫帮众面前喝令他:“快给我滚!”
  陆瀚琏的脸,立刻变得像是猪肝一样难看,他想扑前动手,但投鼠忌器,未敢轻举妄动。
  但要是就此便滚开去,这张脸又实在很难搁得下去。一时之间,进退两难,脸色越变越是难看之极。
  倒是包夺见机甚快,睹状连忙上前打圆场道:“公子,权且忍让一时,总不怕他能飞上了天。”
  陆瀚琏这才干笑两声,缓缓退下。
  陆瀚琏干笑着,黄衫老者也在干笑,方宝玉心想:“不笑白不笑。”也接着干笑复干笑,但如此不断干笑有何意思,有何妙用,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明不白。
  黄衫老者却突然自怀中取出一捆绳子,把阿蓉牢牢地绑了起来。
  他绑扎阿蓉的手法奇快无比,转瞬间已把她绑得像个粽子一样。
  方宝玉瞧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一手功夫好不厉害,天下间最漂亮的粽子,不到片刻间便已包扎得妥妥当当。”
  黄衫老者把阿蓉绑好之后,笑道:我可没点你的哑穴,为什么你连半句话也不说?”
  阿蓉却只是怒目瞪视着他,依然一言不发。
  方宝玉忽然哈哈一笑,道:“前辈说得好,他妈的自古红颜多祸水,杀一个便少了一场祸水,实在对天下苍生大有裨益。”    黄衫老者把手中屠刀虚晃一下,怪声笑道:“如此说来,这小妮子当真非杀不可了?”
  方宝玉陡地脸露诧异之色,道:“杀了她?难道前辈认为她很美吗?”
  说完之后,挤眉弄眼地上前,不住地打量着被绑扎得像个大粽子般的阿蓉姑娘。
  黄衫老者用手抓了抓腮,奇道“小兄弟,你认为她怎样?”
  方宝玉默默无语,只是继续打量着阿蓉,过了良久才皱眉说道:“可惜!可惜!”
  黄衫老者更奇:“有什么可惜?”
  方宝玉伸手在阿蓉的蛋脸上摸了一下,道:“自古以来,所有大美人的蛋脸,都是又香又滑,正是芬芳扑鼻,滑不留手,此乃美人脸相谱之第一章,未知前辈认为怎样?”
  黄衫老者沉吟半晌,始颔首说道:“言之有理,要是脸如粗石,口臭有如便溺,那又何美之有哉?”
  方宝玉也点头不迭,道:“前辈高见,前辈高见!”
  黄衫老者唔一声,问道:“照小兄弟看,这小妮子的脸如何?”
  方宝玉煞介有事地考虑良久,才恭声答道:“晚辈不敢故作违心之论,只好实话实说……”
  但他尚未实话实说,黄衫老者已大吼如雷,喝道:“放屁!”
  方宝玉心中一惊,暗呼:“他妈的今番屁股不妙!”
  但随即却又听见黄衫老者说道:“我一直把你当作兄弟,不断以小兄弟三字称呼,你怎么自称他妈的晚辈?我只不过六十八岁,你今年贵庚了?大不了只比我迟出生五十余年,又能晚得了多少?
  可知人生岁月,五六十载时光,只是有如白驹过隙,弹指即逝。以后,你务须切记,切记不可在我面前自称晚辈,否则,那便是看不起前后某!”
  方宝玉这才吁一口气,忙道:“大哥之言,有理!有理!小弟敢问,大哥贵姓?”
  黄衫老者咦一声,道:“你的耳朵是不是有耳屎堵住了?我不是说过,叫你别看不起前后某吗?”
  方宝玉大为愕然,道:“如此说来,大哥是……是姓前后吗?”
  黄衫老者呵呵大笑,神态顾盼自豪,傲然地朗声道:“好说!”
  “好说!我复姓前后,名为左右,江湖中的朋友,给我一个绰号,那是……树上君子!嗯,你前些时不是在悬崖边一棵大树上的木床上住过一两天吗?哈哈,那便是我无数宅院之一,才建造了二十六年,至今还算相当牢固,不赖!不赖!”
  方宝玉心中大骂:“他妈的,原来这见鬼的树上木床,就是这个前后左右老兄的杰作,差点累得老子掉进悬崖之下粉身碎骨!”
  但脸上却堆起佩服之至的笑容,叠声说道:“大哥不愧是造床高手,巧夺天工世间少有!”
  前后左右桀桀一笑:“造床功力,天下间最高明之巧匠大有其人,诸如梧州千手老爷胡半得、蓬莱岛一叶奇匠寇笋、天山木王伏老四等等,这些怪杰所造的床床椅椅,无不稀奇古怪,与众不同。”
  方宝玉道:“床乃做梦的本钱,正是先有床中梦,后有梦中人。”这两三句话,实在不伦不类之至。
  但前后左右听了,却是拍案叫绝,大叫道:“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入木三分,愚兄自愧不如。”
  干笑两声,倏地又问方宝玉:“贤弟睥睨江湖,深受天下英雄所拜服,未知贤弟梦中之人,又是怎样的佳丽?”
  方宝玉听了,不禁连骨头都轻了几两,忖道:“这位前后老兄,居然颇有先见之明,能够预知老子迟早深受天下英雄所拜服……但不知睥睨江湖这四个字又是他奶奶的什么意思?”
  他心中大为受用,嘴里却道:“小弟梦中之人,头大如斗,眼睛四方,嘴长三寸,手若猪蹄!原来他恐防前后左右对美貌红颜大有偏见,与其给他抢白一顿,不如索性把自己的梦中人形容得其丑无比,以免自招烦恼。”
  果然,前后左右一听之下,又再拍案叫绝,赞道:“妙哉!妙哉!贤弟果非凡夫俗子,堪称独具慧眼,举世无双!如此梦中佳丽,决不会是他妈的红颜祸水,既非祸水,便是……便是……便是……”
  一连说了三个便是,但便是什么东西,却说不上来。
  方宝玉却不假思索,随即接着说道:“既非祸水,便是益水!水能祸国殃民,是为祸水。但天下万物,无水不生,如无杨枝甘露洒下来,恐怕连牛吃的草也会枯萎,于是世间既有祸水,也有水,未知大哥认为如何?”
  前后左右又瞪大了眼,又张大了嘴,呆了大半天才用力点头,叠声说道:“不错!不错!不错!既非祸水,便是益水!贤弟梦中人是益水,正是大大的益国益民,有益身心,益上加益!”
  方宝玉连连拱手,道:“好说!好说!”
  前后左右倏地望向被绑住的阿蓉,道:“这个女娃娃,照贤弟看来,如何如何?”
  方宝玉唔一声,煞介有事地走前两步,仔细地打量着阿蓉。
  他一面看,一面挤眉弄眼,心中赞叹又赞叹,忖道:“老子的祖宗,怎么敎老子在这里遇上了如此美貌的大美人?要是老子能够娶她做老婆,可比做皇帝还更快活!”
  但他嘴里却对前后左右说道:“照我看,这妞儿的鼻子嘛……有点像铊!”
  前后左右一呆,道:“铊?什么叫铊?”
  方宝玉道:“铊者,挂在秤上之物也,秤越大,铊也越大越重。这妞儿的鼻,累累赘赘,比猪还更累赘得多,虽然斤两十足,却也丑不堪言。”
  前后左右瞧着阿蓉看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道:“果然很像个铊。”
  方宝玉打蛇随棍上,道:“小弟有个绰号,是江湖上一些朋友送给我的……”
  前后左右连忙追问:“你的绰号怎么称呼?”
  方宝玉道:“承蒙各路英雄看得起小弟,一致公认小弟为人正直公平,就像是一把大公无私、童叟无欺的铁秤,因此,小弟这个绰号就唤做‘铁秤少侠!’”
  前后左右听了,不禁为之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说道:“好一个大公无私,童叟无欺的铁秤少侠,我有你这样的兄弟,可算是与有荣焉。”
  方宝玉连忙谦逊一番,道:“小弟无德无能,日后全靠大哥大力提拔。”
  前后左右道:“这个自然,当年花和尚鲁智深跟一棵杨柳称兄道弟,后来果然来一记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可见做大哥的提拔提拔小弟弟,原来天经地义之事。”
  方宝玉听见如此提拔法,不禁挢舌不下,心中大叫辣块妈妈!
  幸好前后左右想了片刻,又道:“鲁智深是个浑和尚,他虽然大大的提拔了那棵杨柳,但那杨柳此后却在人间湮没,并没出人头地,如此这般倒提倒拔,也许有点不妥。”
  方宝玉忙道:“大哥说得甚是,要是提拔不得其法,反而有害无益。”
  前后左右哈哈一笑,道:贤弟大可放心,你不是一棵杨柳,我也不是浑和尚,算来算去,还是不会胡乱把你提拔起来的。”    这一老一少,在群雄面前高谈阔论,肆无忌惮,全然不把士大夫帮、陆瀚琏等人放在眼内。但人人都是心中雪亮,知道这些江湖好手所忌惮的,只是黄衫老者前后左右一人,至于什么“铁秤少侠”方宝玉云云,根本连蚂蚁也有所不如。
  此谓之狐假虎威,但能够有此机缘在这等场合中装模作样,可也并不容易。
  阿蓉给前后左右绑扎得无法动弹,她固然很不有趣,陆瀚琏更是面目无光,无奈前后左右身手不凡,兼且投鼠忌器,一时之间,这位陆公子也无计可施,唯有咬牙强忍怒气,静观其变。
  前后左右忽然走到阿蓉面前,“嗨”了一声,说道:“丑东西,你的鼻子实在难看,竟然像个铊!”
  阿蓉不住的摇头,怒声道:“胡说!”
  前后左右喔一声,道:“你怎可以侮辱我的贤弟?是他独具慧眼,看出你这妙鼻子像个秤铊的,但你身为咱们的俘虏,竟敢辱我的贤弟胡说,这算是什么用意?你是瞧不起天下间所有大大小小老老嫩嫩的英雄吗?你可知道,如今天下一切英雄,不管是中原的、关外的、东海之滨、西域以西的、苗疆七十二大洞、一千零八个小洞的所有英雄好汉,都已一致公认,我这个贤弟就是大公无私、童叟无欺的‘铁秤少侠’,既然是铁秤,定必准确无误,他说你的鼻子像个秤铊,那便一定像个铊,决不能会像个炒米餠!”
  阿蓉早已知道这黄衫老者疯疯癫癫,但实在给他气得连肺都炸了,忍不住又顶撞回去,道:“只有你这样的老糊涂,才会相信这黄毛小子是什么铁秤少侠!”
  前后左右一怔,喃喃道:“你骂我是个老糊涂?我什么地方糊涂了?他若不是铁秤少侠,谁是铁秤少侠?”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走到胖太岁谷瘦影那边,然后叫道:“大胖子,这妞儿不相信我的贤弟是铁秤少侠,还骂我是个老糊涂,你瞧怎样?”
  胖太岁搔了搔额角,脸上露出了诧异之极的神情,大声道:“这可奇了,方宝玉少爷行走江湖久矣,俺跟着他东奔西走,东到东岳、南至岭南、西达西藏、北到天山,还有洞庭湖、鄱阳湖、长江上下游雨岸、黄河淮阳等地,又有谁不认识方少爷这个铁秤少侠的大宝号?倘若他不是铁秤少侠,难道这位姑娘才是铁秤少侠不成吗?”说得表情十足,冷春花早已暗暗失笑,只是极力强忍下来。
  冷春花为了强忍笑容,已悄悄地转身背对着陆瀚琏和士大夫帮帮众,但胖太岁偏偏故意兜转到她面前,朗声问道:“冷小姐,我的话,可有讲错吗?”
  冷春花再也无法忍耐,索性哈哈大笑起来,但却在大笑中说道:“你还说漏了,去年咱们跟着方少侠远赴东瀛,巨船甫泊岸,已有数百东洋倭寇在水陆两道又跪又拜,高呼铁秤少侠义勇双全,天下无敌。这十几个字,足证方少侠侠名远播,宇内宇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胖太岁啊的一声,连连点头称是。
  前后左右大为满意,回过头来又对阿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我这个贤弟,果然是不折不扣、大公无私、童叟无欺的铁秤少侠,常言有道:公不离婆、秤不离铊。他是秤、你是铊,恰好是天设一双、地配一对!”
  阿蓉又急又怒,骂道:“疯子!疯子!你们这些人全都是疯子!”
  陆瀚琏心中也是既急且怒,兼且心上人落在一个老疯子手里,绑扎得像个大粽子一般,倘若再拖延下去,他这个陆公子的威风,恐怕只能用来扫地!
  只见前后左右在阿蓉面前左转右转,转了好几个圈子才道:“贤弟是个千载难逢的武林奇材,决不可为了美色而躭误了前途,尚幸这个鼻子如铊的女子,跟美色两个字相差极远,如此秤秤铊铊,铊铊秤秤互相挂鈎下去,那也没有什么不妥……”
  说到这里,倏地怒目瞪视着陆瀚琏,厉声道:“混帐的东西,你听见了没有!自此之后,这个姑娘就是铁秤少侠的人,你若敢斗胆碰她一根寒毛,我立刻操你祖宗十八代!”
  陆瀚琏脸色铁靑,但形势比人强,他只好暂且忍气吞声,日后再图谋报复。
  当下强忍怒气不发,抱拳向前后左右一揖,说道:“前辈武艺不凡,在下是衷心佩服,但这位姑娘,与在下家族原是多年世交,这一次有重大事情,必须与在下等联袂前往扬州城,尚祈前辈把阿蓉放还,在下等感激不尽!这番话,并不如何体面,但总算是顾全着大局,可谓不过不失。”
  前后左右却嘿嘿一笑,道:“你感激我又有个屁用!这位鼻如铊的姑娘,已是铁秤少侠的人,你若要拉拉扯扯,混水摸鱼,只怕方少侠大不高兴。”
  方宝玉立时接道:“那确是一定大不高兴的。”
  岂料前后左右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这就乖乖的不得了啦!我这个方贤弟,脾气极硬,手底下的功夫更硬,你若敢斗胆对他的女人打主意,无异是向他挑战,正是情场如战场,一个他妈的弄不好,说不得就只有明刀明枪公平决战,看看鹿死谁手,铊落谁家者也!”方宝玉听了,不禁差点吓得撒出尿来。
  陆瀚琏闻言,却是立刻喜上眉梢,比拾到了一千两黄金还要高兴他心想:“这臭小子狐假虎威,要是跟本公子单打独斗,焉还可以活到明天。”
  当下朗声大笑,道:“前辈果然高见,世间之事,每每难得公平,就且让在下与方少侠公平地放手一搏,要是谁打赢了,就可以带走阿蓉姑娘。”
  方宝玉心中叫苦连天,正要开口岔掉话题,前后左右却不断抚掌笑道:“好极!好极!这就来一场公平决战,谁打赢了,就可夺得铊鼻女人归。”
  陆瀚琏脸露笑容,缓缓地逼向方宝玉,道:“方少侠,今日在下有缘领敎铁秤神功,不胜荣幸,还望方少侠不吝赐敎,指点指点!”
  方宝玉心中骂道:“老子指点你祖奶奶个熊!”
  正待逃避一旁,找胖太岁掩护掩护则个,但陆瀚琏早已看穿他的心意,不等这臭小子打响退堂鼓,已闪电般疾步抢前,一出手就已封锁了他所有退路。
  前后左右却又在大叫,道:“这一战,系以武会友,只可动拳踢脚,不可使用兵刃,谁若违背规矩,即当败论。”
  陆瀚琏朗声答道:“说得好!由来刀枪无眼,咱们既是同道中人,就比比拳脚功夫好了!”
  方宝玉暗骂:“老乌龟、活王八才是你的同道中人。”
  陆瀚琏自幼即苦练拳脚功夫,撇开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一韦陀掌不谈,单是其他各门各派的拳法、腿法,他也会鑚研多载,要用来对付一个浮滑少年,自当绰绰有余,不费吹灰之力。
  方宝玉听说不可使用兵刄,心中略宽,但刀枪固然无眼,拳脚也是一样无情,这王八公子武功极高,纵使不使用兵刄,拳打脚踢过来,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轻则头焦额烂,重则一命呜呼,毫无疑问地滚入枉死城者去也。
  可是,这一战竟在前后左右三言两语摆布之下,变成定局,正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倘若他手执强弓利箭,方宝玉也并非无胆匪类,势必一箭射将出去,与敌人拚个高下。无奈他既无利箭,更挽不起什么强弓,充其量只是手执禾秆草之类的废物,又如何能与陆瀚琏那样的武林高手决战?
  但无论如何强弱悬殊,这一战还是打了,而且是狠狠地打,激烈无比地打。
  只是,这种打斗,其实只能算是殴打,因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方狂殴猛打,而另一方却只能胡乱地挥拳踢足,完全不成半点章法。到后来,自然是胜利者赢得轻轻易易,而败阵则输得轰轰烈烈。
  方宝玉败了,当然败了。问题只在于:败了是否等如死了?
  陆瀚琏“狂殴”方宝玉,倒不是拳如雨下,只是这里揍一拳,那里踢一脚,而每一拳每一脚,都是清脆玲珑之极,甚至是巧妙漂亮之极这位陆公子,分明是要在阿蓉姑娘面前,再三卖弄本领。
  只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方宝玉这位铁秤少侠,根本毫无份量可言,陆瀚琏如此这般卖弄拳脚功夫,即使是士大夫帮众,也提不起喝采叫好的劲儿来。
  但不管怎样,陆瀚琏还是赢了。
  前后左右居然呵呵一笑,向他拱了拱手,赞道:“好本领!好本领!竟连威震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九曲十三弯的铁秤少侠也败在你手下,咱们愿赌服输,这个鼻如铊的姑娘,就请阁下带走罢。”
  陆瀚琏虽然是打赢了,其实脸上也并无光采可言,但总算能够把阿蓉带出“险境”。
  未几,阿蓉这个美丽的粽子松绑了,她又回到了陆公子的身边。
  但张三李四却在这时候嘶声厉喝,叫骂道:“包夺,你杀害我的婆娘,洒家这一辈子,定必跟你没完没了!”
  此时,包夺已只剩下半条人命,士大夫帮众兀自手忙脚乱地为他疗伤止血,经此一役,夺命秀士包夺之名,再也不会在江湖上出现。
  因为前后左右插手此事。
  这个脾性怪异莫测的黄衫老者,一摇一摆地走到张三李四面前,一开口便操你奶奶,接着厉声骂道:“二十年前,我怎样教你做人?他妈的!身为堂堂男子汉,最重要的是胸膛要挺,正是眼观鼻,鼻观心,几时叫你老是往女人身上瞧了?”
  张三李四道:“我没瞧别的女人,就算是瞧,也只是瞧瞧自己的臭婆娘!”
  前后左右呸一声,骂道:“老婆娘也好,臭婆娘也好,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还不是个女人?常言有道:‘夫妻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难道这十个字的至理名言,到现在你还弄不清楚吗?”
  张三李四道:“别人把手足看得比衣服重要,那是因为别人都有兄弟手足,但我除了一只烂破铜锤之外,就只有白也黑这个臭婆娘!”
  前后左右冷冷一笑:“果然是坐井观天的王八蛋,跟你再说下去,只会浪费我的力气,但你那婆娘的仇恨,你以后再也不必记挂着!”
  张三李四却道:“妻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杀掉那个倒路尸绝种王八,我就不姓张三!”
  前后左右道:“不姓张三,大可以姓黄六、欧九,或者是复姓东方十二,但这一段杀妻之仇,你是不必神了!”
  张三李四一怔,瞪视着前后左右,半晌才道:“师父义父的意思是……原来他称呼前后左右为师父义父。”
  前后左右道:“我的意思是,包夺根本活不到明天!”语毕,身如巨鸟,飞越过士大夫帮众,虽有一两个不知死字如何写法的帮众挥刀阻挡,但真似螳臂挡车,立刻给前后左右挥掌震碎脑袋,死得不明不白,一塌糊涂。
  两三个起落间,前后左右已站在包夺面前不足三尺。
  包夺连续惨遭重创,本已晕迷了一半,骤然瞧见前后左右飞扑而至,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反而头脑清醒起来。
  前后左右嘿嘿一笑,喝道:“张三李四刀法不济事,只能削掉你的鼻子、割去你的右耳、切掉你的左手尾指,迟两天,我要好好指点指点这个畜生!也不知道他从那里弄来一把尖刀,倏然手起刀落,一刀便插入包夺咽喉,这位经常对敌人施以大刑的夺命秀士,就此了帐,永不超生!”
  陆瀚琏见了,不禁又惊又怒。
  他才是真正的士大夫帮首领,包夺在他操控之下,暗中为他办了不少事,岂料在这一役中,惨死在前后左右和张三李四师徒手下。
  陆瀚琏是否会为了包夺而感到悲伤,旁人可不易察觉,但常言有道:“打狗还看主人脸”,如今前后左右当着他面前杀了包夺,陆公子这张脸实在很难搁得下来。
  但搁不下来又怎样?是否出尽全力,跟这个疯疯癫癫的老者拚命?
  江湖中人,过的本来就是刀头舐血、生死隔一线的生活,往往为了一句话,挣一口气而拚命,那本是司空见惯之事。
  但这黄衫老者的功力,非比寻常,要是真的为了包夺之死而跟他拚命,陆公子可没有多大的把握。
  权衡利害之下,陆瀚琏宁愿在这一役忍气吞声,把这笔帐记在心中,以后才再图谋报复。
  但阿蓉却在这时候哭了起来:“瀚琏,包师兄……给那个老不死杀掉了!怎办?怎办?”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说出了这些话,陆瀚琏不禁为之一怔,一时间顿感进退两难,脸庞变成了铁靑之色。
  此际,方宝玉虽然给陆瀚琏揍得鼻靑脸肿,内息阻滞,但头脑已渐渐清醒过来,眼看此情此景,不禁摇头叹息。
  胖太岁忍不住问:“你在叹什么乌气?”
  方宝玉道:“佳人为了她的师兄伤心欲绝,老子却偏偏爱莫能助,又岂能不握腕浩叹!”
  胖太岁一呆,道:“是扼腕浩叹才对!”
  方宝玉毫不介意,只是淡淡地说道:“握腕也好,握脚也好,总之是非叹不可。”
  胖太岁怔怔地望住他,忍不住又问:“换上是你,佳人为了师兄之死而悲恸不已,该怎办?”
  方宝玉道:“佳人生气,老子自当比她生气百倍,此谓之同气连枝,为了要佳人息怒,唯一方法,当然是要为她出了心中的一口鸟气。”
  胖太岁道:“这么说,换上是方少爷阁下,定必会对前后左右老前辈大动干戈了!”
  方宝玉叹道:“大势如此,身为石榴裙下之大好男儿,尚有何路径可供选择?”
  胖太岁皱着眉,想了大半天,忽然点头不迭,道:“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冷春花在旁边听了,不禁大骂:“狗屁不通!”

    ※  ※  ※
  且说陆瀚琏那边,他再三计较、衡量大局,始终没敢贸然向前后左右动手,只得婉言向阿蓉说道:“咱们士大夫帮不少弟兄都受了伤,如不及时撤退治理,恐怕伤亡更为惨重。”
    阿蓉呜咽着,只是怔怔的望着包夺的尸体,却也不再说话。
  陆瀚琏心想:“此地不宜久留,速退为妙!”心中打退堂鼓之意既定,正要下令全师撤退,忽然劲风扑脸逼至,眼前一花,竟是前后左右去而复返,又逼近到阿蓉和他面前来。
  陆瀚琏向来自恃技艺超群,对什么武林高手、武学大宗师都不怎么放在眼内,但今天偏偏遇上这个半疯不癫的前后左右,也可算倒楣之至。
  眼见这老者又再缠了过来,心中不由暗暗一惊,但意中人就在身边,岂可轻易示弱,当下哈哈二一笑,故作镇定潇洒,悠然道:“前辈有何赐敎?”
  不等前后左右开口,方宝玉已大声笑道:“妙极!本少爷跟前后左右平辈论交,他是大哥,我是小弟,陆公子叫他前辈,那么我也同样是你的前辈啦……哈哈!咳!咳!”他强挤大笑之声,但却因伤势不轻,笑不了两句,血气大为阻滞,是以由笑变咳。
  胖太岁皱眉道:“常听人言‘笑得气咳!’今日一见,果然有根有据!”
  阿蓉听见方宝玉调侃陆瀚琏,不禁怒道:“你再胡言乱语,总有一天把你的舌头割掉下来。”
  前后左右嘿嘿一笑,怪声道:“你若敢动他的舌头,我就把你脱光了衣衫,再缚一次,然后挂在扬州城城门外示众。”
  阿蓉听了,倏地花容失色,急急躲在陆瀚琏背后叫道:“瀚琏,这老不死好可恶!”
  陆瀚琏见前后左右再三辱及阿蓉,心中怒火越来越盛,要是对手换上别人,他早已发难骤施毒手,如今却因忌惮前后左右武功厉害,只好一忍再忍,说道:“来日方长,这笔帐,总有一天要他连本带利归还!”
  前后左右又是一阵怪笑,道:“我生平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外强中干,手软口硬的龟孙子,照我以往的作风,例必见一只杀一只,想不到今天运气还不错,居然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又遇上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龟孙子!”
  他把陆瀚琏直斥为外强中干,手软口硬,方宝玉心中已大为赞叹,再复加上一句龟孙子,更是过瘾无比,妙之又妙!
  前后左右咄咄逼人,陆瀚琏本已退无可退,但这年轻公子,居然颇有忍耐之力,在这等情况之下,仍然不愿孤注一掷,眼见形势越来越是凶险,索性大力挥手,对士大夫帮众叫道:“咱们走!”
  他说走便走,立刻回头拉着阿蓉望北而去,再也不理会前后左岂料前后左右不放松,陆瀚琏虽已再三示弱,但他仍然苦苦追缠,一闪身又已拦住陆瀚琏的去路陆瀚琏心中一凛,忖道:“这老怪物果然绝顶可憎可恶,只要今天能够脱险,日后务须设法将此人除掉!”
    前后左右却不理会他心中如何打算,只是一味穷追猛打,绝不放过。
    方宝玉见了,自然大为雀跃。
  只听见前后左右又道:“你要走,我也不想诸多阻拦,但你面目可憎,如不小惩大诫,只怕人人心中不服。”因为面目可憎便要惩罚别人,如此罪状,自是莫须有之至。
  陆瀚琏心中叫苦,事已至此,总不成在意中人面前向一个老疯子摇尾乞怜,唯有硬撑到底,冀望可以凭着手底下三几式绝招,把这可恶的老疯子逼退。
  “前后左右,在下敬重你是武林前辈,这方再三忍让……”
  话犹未了,前后左右已连连挥手,怪声叫道:“且慢!前后某并非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用不着你来敬重!再说,就算前后某真乃德高望重之辈,也只会接受少年英雄,江湖豪杰的敬重,但你这个小白脸,算是个什么东西,由你这种人来敬重前后某,前后某宁可他妈的敬谢不敏!”
  方宝玉听了,大有痛快淋漓之感,忍不住用力鼓掌,阿蓉却立刻怒目瞪视过来。
  前后左右对陆瀚琏穷追猛打,士大夫帮众不禁人人面目无光,有些人盼望陆公子大发神威,好好敎训这老疯子一顿,但一些目光锐利,见识比较广博的帮众,却是心中有数,知道凭陆公子的本领,决难胜得过前后左右,与其出手打一场有败无胜的仗,倒不如从速撤退,更为上算。
  其实,陆瀚琏何尝不想急急撤退,无奈前后左右苦缠不舍,令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陆瀚琏心中左右盘算,知道这一仗已是无法避免,但如何才能在险中求胜,却是费煞思量。
  但就在他心中不断盘算之际,一直躲在他背后的阿蓉,竟突然无声无息地出手,用一把黄金短剑疾刺前后左右。
  她这一剑,看来似乎甚为阴险毒辣,但她在出剑之际,却又同时发出银铃般的叱叫声:“看剑!”
  她既已向敌人示警在先,那么她这一剑,也就不能真的算是出其不意,阴险毒辣四个字更是万万谈不上。
  陆瀚琏可没料到,自己还没出手,阿蓉反而按捺不住,甘冒奇险向前后左右发招!就在他一阵错愕间,阿蓉的黄金短剑已刺向前后左右的小腹。
  陆瀚琏猛地大吃一惊,急叫:“使不得!”
    但说时迟,那时快,阿蓉这一剑不但没能刺伤前后左右,反而给前后左右以空手入白刄的功夫,轻易地把黄金短剑夺到手,而且剑尖一翻一刺,竟在电光石火间使剑尖完全转变方向,直向陆瀚琏咽喉刺了过来。
  陆瀚琏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百忙中也来不及细想,脑袋急急向右一闪,但觉右耳隐隐生疼,那黄金短剑的锋刄恰恰在他右耳边掠过但他随即感到大大不妙,因为一直在他背后的,并非别人,而是阿蓉!
  阿蓉虽然冒险向前后左右发招,但自始至终,她还是站在陆瀚琏的背后!
  阿蓉既在陆瀚琏背后,陆瀚琏情急之下遇刺急闪,那一剑自然是直刺向阿蓉无疑。
  只听见在这刹那间,两把声音同时尖声叫起。第一个尖叫之人,自然是阿蓉,而另一个尖声叫的,却是方宝玉方少爷。
    阿蓉眼见陆公子和自己连番受辱于前后左右,而师兄包夺是死在前后左右刀下,虽然明知道凭自己的武功跟对方实在是相差太远,但在忍无可忍之下,还是按耐不住,终于出剑刺杀前后左右。
    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快如闪电的一剑,非但未能刺杀前后左右这个疯疯癫癫的老者,反而在电光石火间给对方夺了短剑,更倒刺回来!
    前后左右的手法,当真匪夷所思,骇人听闻,在刹那间,阿蓉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那黄金短剑的剑尖,却又突然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在阿蓉的脸上滑射过去,只见剑锋一扬,阿蓉左边俏脸侧的一小撮青丝,给剑刄轻轻削掉。
  靑丝飘散,阿蓉的脸一片煞白,但却依然美丽得令方宝玉在心中大叫“救命!”
  前后左右“嘿嘿”一笑,对阿蓉说道:“你若不是铁秤少侠的铊,此刻还焉有命在!”
  至此,陆瀚琏已再无选择余地,只好咬紧牙关,呼一掌疾攻前后左右。
  他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一的“韦陀掌”,而且早已蓄势待发,如今情急拚命,其掌力之雄浑,就连他自己也颇感诧异前后左右呵呵大笑:“想拚掌力?妙哉,妙哉矣,老夫奉陪!老夫奉陪!”把黄金短剑掷还给阿蓉,赤手空拳迎战陆公子。
  陆瀚琏虽然练成了“韦陀掌”,但功力与少林高僧仍然颇有距离,用来对付寻常江湖人物,固然是绰绰有余,但遇上了前后左右这等顶尖高手,自是难以占到便宜。
  不到十招,陆瀚琏已大感吃力,眼前只觉得对方掌影幢幢,无穷无尽的巨大掌力更是压迫得自己连气也透不过来。
  又再苦战了七八招,只听见蓬然一声,陆瀚琏胸口中了一掌,登时脸如土色,继而哇一声狂喷鲜血!
  阿蓉大吃一惊,叫道:“陆公子……”
    前后左右却倏地转身,以极快手法点了她身上八处穴道。
  阿蓉穴道被封,登时作声不得,这自然是给前后左右点了哑穴之故。
  方宝玉见了,顿兴同病相怜之感,忖道:“老子给人点穴点得多矣,想不到咱们今天初次邂逅,你的命运也和老子的命运相差无几,果然是命中注定:公不离婆,秤不离铊!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前后左右的武功出神入化,士大夫帮众人人瞧得目瞪口呆,眼见陆瀚琏一直落在下风,不禁士气大挫,胆子小一点的,早已越站越远,只要势头再不对路,立时便拔足狂奔,再也不理陆公子的死活。
  这一战,前后左右显然已是稳操胜劵,陆瀚琏非败不可。
  陆瀚琏越战越是胆颤心惊,心想:硬撑到底决不是办法,既然真的打不过对方,便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投降!第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可是,这老疯子简直不可理喩,就算向他投降,他未必就会放过自己一条生路,说不定还会更添折磨,自取其辱。
    投降既非上策,走又如何?
  本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确是至理名言,但有时候也得看看形势而定。
  倘若陆瀚琏只是单人匹马应战,打不过对方而逃,那是唯一可取之策,但目下他带领着士大夫帮众,一旦临阵败逃,自是狼狈万分,以后又怎有面目再以帮中头领人物自居?更何况自己心爱的阿蓉姑娘跟随着自己,要是护花无力,大难临头我独飞,只怕这段情缘,即将因此而付诸流水,再也难以回复旧观。
  如此左算右算之下,似乎根本没有法子可以渡过难关,陆瀚琏不禁心中大叫:“莫非天亡我也!”
  就在此时,前后左右忽然手舞足蹈,有如舞台上的戏子一样。
  陆瀚琏本来一直给他的掌力压逼得走投无路,但倏然间却顿觉对方掌力全消,取而代之的,却是前后左右怪异莫名的举止。
  陆瀚琏睹状,心中惊疑不定,忖道:“这老疯子莫非在使用什么厉害的武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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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8 09:4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欲寻前辈无影踪  蓦遭太监抬上轿
  陆瀚琏不明对方虚实,更兼已成为惊弓之鸟,压力顿减之余,随即向后倒退两丈,静观其变。
  只见前后左右手舞足蹈,脸上的神情更是怪异莫名,过了片刻,居然咿咿呀呀的唱起小曲来:“侬甜甜,信是有缘呀,侬情浓……”唱的竟是女子腔调,更一面唱一面挤眉弄眼,宛似风尘女子在卖弄风情一般。
  此际前后左右虽则风尘味十足,却不年轻,更非女子,他越是矫扭做作,也就越令人为之毛骨悚然,胃口大倒。
  陆瀚琏初时尚大有诚心,但看了片刻,已明白个中真相。
  他心中冷笑,忖道:“老疯子果然是个老疯子,他真的疯了!”
  张三李四早已心知不妙,连忙上前对前后左右大声喝叫:“师父义父,你是盖世豪杰,可不是戏台上的戏子!”
  前后左右陡地目中精光暴闪,接着也大喝一声,换上了雄纠料的脸孔,但随即却又唱道:“关某在此,谁敢过这华容道……”
  陆瀚琏心想:“老疯子变成了戏子,这一唱,说不定唱个大半天,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良机莫失,急急解了阿蓉的穴道,拉着她便向北逃走。
  这一战,陆瀚琏虽然保住了性命,也带走了阿蓉,但士大夫帮已全面溃散,再也没有人跟随在他左右。
  陆瀚琏狼狈而逃,方宝玉本来是十分高兴的,但阿蓉也跟着他溜走,那可大大不是味儿。
  胖太岁瞧着他,不禁眉头大皱,喃喃道:“水花镜月,原本是当不得真的。”
  方宝玉道:“她打了我几下耳括子,却是千真万确!”
  胖太岁登时脸如土色,连忙掩住他的嘴巴:“拜托拜托,此事千万不可再提……”
  只见前后左右忽然又变了花样,双掌合什,盘膝而坐,不断念道:“我不入你娘,谁入你娘……”
  冷春花听了,不禁啐了一口,但却不敢说些什么。
  胖太岁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冷小姐找他算帐,只见他站在一旁,噤若寒蝉,唯恐冷春花严惩他保护方宝玉不力之罪。
  张三李四痛失贤妻,悲恸之极。以往,他恼怒白也黑沉迷弈棋之道,曾有“妻不贤,夫不肖。”之语。但如今白也黑惨遭奸人杀害,顿觉吾妻贤淑之至,不肖者唯独张三李四一人而已。
  胖太岁正欲带走方宝玉,前后左右忽尔长身而起,道:“谁说朕疯了?”胖太岁听见他竟然自称为,朕,不禁为之愕然。
  只听见前后左右接着又道:“朕忧国忧民,更忧逢赌必胜,赢尽天下百姓民脂民膏,正因为忧民成疾,患上多屁症候,每隔十载中秋之夜,总有一屁忍无可忍,非放不可……如今屈指一算,朕已放屁凡八百余响,真乃多福多寿多屁之至……”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接道:“想朕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但贤弟却无一人,那又怎可秉烛夜谈,畅论天下英雄之事?不意今日,遇上了你……”说到这里,倏地一手抓住方宝玉的衣襟,嘶声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朕竟完全记不起来?他妈的……准是放屁太多,让胜利之屁冲昏了头脑!”
  方宝玉忙道:“胜利之屁,总比失败之屁强胜得多!”
  前后左右瞪目喝道:“少说屁话,快快报上名来。”
  方宝玉只好把姓名报上。
  前后左右听了,不住的摇头,道:“这名字很坏!很糟!很不好听……但不要紧,朕不会跟你斤斤计较,你快叩谢皇恩浩荡罢!”
  方宝玉却道:“你是皇帝吗?”
  前后左右一怔,目露迷惘之色,良久才喃喃地说道:“谁说我是皇帝?我每天晚上,都读春夏秋冬……不,是读春冬……不……是秋冬……也不。”
  方宝玉道:“是不是春秋?”
  前后左右倏地叫道:“对啦,是春秋!某夜读春秋,又守住华容道,不让曹操左插右钻……”说到这里,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喝道:“我不是皇帝,我是……”但究竟是什么,却又再也说不上来。
  方宝玉看见这老者疯疯癫癫的模样,不禁大为惋惜,居然悲天悯人地长长叹一口气。
  过了很久,前后左右忽然对胖太岁道:“祖师爷,你近来清减甚多,想必是思念祖奶奶,以致茶饭不思之故,再者,你老人家身边的书僮也太岂有此理,竟自顾自天天大鱼大肉,却不理会您老人家饿也不饿!如此书僮,留在身边徒添烦恼,照弟子之见,还是不如把他带走,远远的带走,免得令祖师爷您老人家生气!”
  胖太岁忙道:“俺没生气!俺也不是你的祖师爷。”
  前后左右咦的一声,叫道:“你不是我的祖师爷吗?你若不是,谁人才是?”
  胖太岁道:“前辈辛苦了,还是好好休息片刻吧!”
  前后左右眉头紧皱,隔了大半天却道:“贱妾天生贱命,又怎会辛苦啦……哟,且待奴家为你洗脚擦背吧!”
  胖太岁大吃一惊,急急向后倒退开去。
  张三李四再也忍耐不住,上前抓住这个师父义父的双臂,厉声叫道:“师父义父!你醒一醒好吗?”
  前后左右喔的一声,揉了揉眼睛,道:你不是何老村长的三姨太吗?你有身孕,小心着凉,快回屋子用棉被盖住屁股!”
  张三李四气得连连顿足,一怒之下,竟把自己的头发扯脱了一大撮。
  冷春花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摇头叹息,只好对张三李四道:“你这个师父义父,越来越是……”
  倏地瞧见前后左右正恶狠狠的望住自己,连忙改口道:“越来越是英明神武,和蔼可亲!”
  前后左右一听之下,却摇头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冷春花登时为之气结。
  胖太岁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告辞啦。”说着,拖住方宝玉的手便欲离去。
  岂料前后左右以闪电般手法,疾点胖太岁右腕大脉,胖太岁深知此老功力厉害,而且为人疯疯癫癫,要是给他一指点中,说不定立刻便有性命之忧,只好急急缩手。
  方宝玉更是吃惊,前后左右已化指为爪,一把便抓住了方宝玉,道:“娘亲,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速退为上!”
  方宝玉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心想:“老子今番竟然变成了老妈子,不但由男变女,而且辈份升级,倒也不俗!”但随即却又想:“这乖儿子千万别要娘亲喂奶!”
  但前后左右拉着拉着自己,说什么咱们速退为上。却不晓得咱们会退到什么地方?
  前后左右本是个疯疯癫癫之人,胖太岁和他有理说不清,倘若要动手比划比划,只怕联合两大肥人之力,也不是这个老疯人的对手。
  算来算去,方宝玉唯一的退路,也就是前后左右的前路,只是如此前路,不免大有前路茫茫之叹。
  然而,事已至此,也由不得方宝玉来选择,既然说“娘亲”此地不宜久留,当然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胖太岁见前后左右要带走方宝玉,不禁大为着急,忙道:“这小兄弟是我家主人的未来弟子,前辈请勿把他带走。”
  前后左右却置若罔闻,只是在方宝玉的耳边悄悄地说道:“咱们到表妹家里玩,好不好?”
  方宝玉心想:“这老疯子虽然疯疯癫癫,但对老子却一直关怀备至,而且也决计不会把我倒吊起来,更不会把老子抓去九蒸九晒,与其落在胖鬼手里命悬一线,还是不如跟着乖儿子到表妹家里玩玩,也许会十分快活过瘾,亦未可料。权衡利害之下,决定改辕易辙,跟随前后左右流浪天涯可也。”
  但他这个决定,根本不能算是他自己的决定。
  因为就算他决定不跟随前后左右,到头来结果还是不免给前后左右带走。此谓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前后左右决意带走方宝玉,最着急的自然是胖太岁。他一急之下,再也顾不得与张三李四的交情,抢前便要拦截前后左右的去路。
  前后左右脸色一沉,道:“老娘统领三十万大军勇战辽兵之时,你恐怕还在穿开裆裤,此刻你阻拦老娘,莫非竟敢欺杨家将无人乎?”
  方宝玉一听,心中大叫辣块妈妈,这一来,岂非自己也变成杨家将之一?倒不知道是被俘入辽邦的杨四郎,还是刮光了脑袋做和尚的杨五郎?
  胖太岁见前后左右语无伦次,忽尔自认为汉寿亭侯关羽,忽尔变成杨家将的佘太君,总之乱七八糟,无从分解。
  胖太岁思量半晌,忽然道:“禀吿太君,前面天狼山,敌军布下机关奇阵,就只等我军自投罗网,这便如何是好?”
  前后左右双目暴睁,道:“当真?”
  胖太岁道:“当真!”
  前后左右吔一声大叫,再问:“果然?”
  胖太岁道:“果然!”
  前后左右咬牙切齿,满脸怒容,倏地伸手向前一指:“军情紧急,再探!”
  胖太岁一怔,双足伫立不动。
  前后左右又再哇的一声怪叫起来,喝道:“我叫你上前再探,你呆在这里干什么?”
  胖太岁道:“末将无能,恳请太君遣派四郎相助!”
  前后左右道:“谁是四郎?四郎又是什么人?他姓什么鸟?”
  胖太岁道:“四郎,自然是说杨四郎。”
  前后左右道:“哪一个是杨四郎?”
  胖太岁伸手向方宝玉一指,道:“他就是杨四郎。”
  前后左右倏地狂笑,笑得连腰也弯了下来,泪水更进流不已。
  胖太岁一愕,道:“这又有什么好笑啦?”
  前后左右又笑了一会,才道:“这小子,乃扬州人氏,方宝玉方少爷是也,你怎么把他当作杨四郎了?”
  胖太岁闻言,呆若木鷄,半天作声不得。
  方宝玉心中大为惊诧,心想莫非这老疯子只是装疯卖儍吗?心念电转间,已给前后左右一手抓住抛向背后,随即眼前树木急速向后倒飞。
  前后左右轻功厉害,说走便走,以胖太岁、冷春花的能耐,怎么说也万万追赶不上。
  至于张三李四,他一直呆呆痴痴,偶然口中念念有词,但到底在说些什么,恐怕便是他自己也不大明白。
  前后左右背着方宝玉,在树林山涧中行走如飞,轻功之了得,使方宝玉大为叹服,心想:要是老子有他这等功力,何愁追不上那位阿蓉姑娘?想来想去,脑海中还是想着阿蓉迷人的倩影。
  只见前后左右不断狂奔,竟然一口气奔走了三个时辰,其耐力之强,大大出乎方宝玉意料之外。
  前后左右狂奔三个时辰,他自己是否疲累,方宝玉尚未知晓,但方宝玉在这老人背上呆足三个时辰,却已难熬之极。
  方宝玉终于忍无可忍,叫道:“大哥,咱们停下来好吗?”此时天色一片漆黑,山峦溪涧之中不断传来野兽吼叫,怪鸟嘶鸣之声。
  前后左右这一次居然十分听话,立刻就停了下来。
  他一停下,立刻就用火摺子生火,柴火在顷刻之间燃烧得甚是旺烘烘火光中,前后左右的脸色看来相当不错,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两三个时辰之前,老夫怎样了?”
  方宝玉不明其意,只是含糊其词避而不答。
  前后左右又叹息一声,道:“小兄弟,你不必隐瞒,就算你不说,老夫也知道自己的言行,定必荒诞无比,惹人生厌。”
  方宝玉听了,忙道:“大哥言行,也许曾经荒诞之极,但却并不讨厌。”
  前后左右莞尔一笑,目注着方宝玉瞧了很久,才道:“小兄弟,你我相逢恨晚,倒是真的……”语毕,和衣而睡,一睡便睡到天明。
  翌日,前后左右又再背着方宝玉,洒开大步望北而行,约莫午时,一老一少来到了一个县城中。
  这县城倒算相当繁闹,长街上食肆林立,途人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物,充斥市井之间。
  两人并肩而行,前后左右对方宝玉说道:“老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方宝玉道:“若不是京师,便是洛阳。”
  前后左右道:“不错,这里东边便是京师,这里西边,正是洛阳,还有中间这个地方,乃是开封。”一老一少,老的脑筋糊涂疯癫,少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居然谈得甚为投契。
  两人行行走走,来到了一条石桥。
  这石桥并不怎么宽阔,仅可容两人步过,但在石桥中间,却有一个黑脸大汉,正在使劲地磨剑。
  前后左右一见之下,不禁大为赞叹:“好一把名剑。”
  黑脸大汉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仍然低着头不断地在磨剑。
  前后左右驻足而观,方宝玉越看越是沉闷,但既来之,则看之,虽然并无瞄头,却也不催促前后左右速离此地。
  只见黑脸大汉把剑磨了又磨,但照方宝玉看,这把剑并不如何锋利,只是寻常之极的货色。
  但前后左右却似是看得出了神,过了好一会,又道:“这位壮士,何以在桥上磨剑,未知有何用意?
  黑脸大汉听了这话,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刀地瞪视着前后左右。前后左右神情淡然,又道:“尊驾目露杀机,未知欲杀何人?”
  黑脸大汉道:“魏阉。”
  前后左右闻言,不禁瞿然动容,方宝玉却莫名其妙,心想:“魏阉……是何许人也?咦?阉者、太监也……魏阉……莫非就是指魏忠贤吗?”
  只听见前后左右喟然叹道:“魏忠贤祸害苍生百姓,确是该斩该杀,但如今阉党势力如日方中,壮士纵有此雄心,只怕难以如愿。”
  黑脸大汉冷冷一笑道:“只消俺把这三尺恨磨得锋锋利利,总有一天,魏阉的脑袋会给三尺恨喀察一声,砍掉下来!”
  前后左右眉头紧皱,道:“东厂耳目众多,壮士在此大言晏晏,难道真的毫无忌惮吗?”
  黑脸大汉把三尺恨虚晃几招,吼道:“管它东厂西厂,俺全都不放在眼内!”
  前后左右嘿嘿冷笑:“倘若我就是东厂中人,那又如何?”
  黑脸大汉道:“倘真如此,自当舍命奉陪!你出招好了!”说着,摆开架式,便要跟前后左右比拼。
  前后左右却又笑了一笑,道“老夫若是东厂中人,早就对你不客气了,何必跟你如此婆妈。”
  黑脸大汉也一笑,道:“彼此彼此。”
  前后左右豪兴忽发,遥指石桥对面的一间酒家,道:“难得在这狭桥上相逢,相请不如偶遇,且让老夫做个东,咱们到那边喝个痛痛快快,如何?”
  黑脸大汉道:“妙极,俺的嘴里早已淡出鸟来。”
  三人摇摇摆摆地来到了那间酒家,只见金漆招牌上镌刻了三个大字:“前后店”。
  方宝玉不识得这三个字,随口问那黑脸大汉:“这酒家叫什么名字?”
  黑脸大汉照实说了,方宝玉陡地一呆,两眼直盯着前后左右。
  前后左右哈哈一笑,道:“这又有什么稀奇了?这酒家本来就是老夫的,不叫前后店,难道该叫上下店、南北店、厚薄店吗?”
  方宝玉连连点头,但接着却又说道:“大哥的大宝号,是前后左右,何以不叫左右店?”
  前后左右一呆,不断搔腮抓耳,苦思良久,答不上来。
  黑脸大汉嘿嘿一笑,道:“这个道理,简单之极,就算换上了俺,也不会把这间酒家命名为左右店!”
  方宝玉道:“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黑脸大汉道:“常听人说:左右做人难,由此可见,左左右右,最是难于迁就,正是他奶奶的兄长高兴,大嫂子扫兴,等到嫂子眉开眼笑,说不定那边厢又是大哥已恼得一佛出世,二佛湼盘,这岂不是左也难,右也难吗?如此这般难来难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是苦煞人也!”
  方宝玉听得眉头大皱,忖道:“这厮好不婆妈,简简单单的事情,却长篇大论说了一大堆废话。”
  三人大摇大摆,直登前后店,只见这酒家虽然不甚寛敞,倒也雅洁干净。
  前后左右甫入店门,已有两个店小二上前招呼。
  这两个店小二,一个脸靑唇白,一个突目粗眉,前者像个痨病鬼,后者却像个江洋大盗。
  脸靑唇白的店小二的脸上,堆满笑容,但却只是冲着前后左右说话:“前后大爷,今天吹什么风呀,竟把你这样的江湖大人物吹到敝店来?”
  前后左右脸色一沉,喝道:“你是何方鸟汉?”
  这小二嘻嘻一笑,道:“小人是这里的茶博士,姓何名一多。”
  前后左右的脸色更不好看,又盯着另一个粗眉突目的店小二道:“你又是什么鸟物?”
  何一多笑道:“前后大爷请莫见怪,他叫谭国,是个哑巴!”
  前后左右哼一声:“既是一个哑巴,如何能在酒家里做堂倌?”
  何一多道:“谭国虽然不能说话,但却很能干,但凡有什么人喝醉了要生事,都会给他撵出门外。”
  前后左右冷冷一笑:“井底之蛙,能见识多少大场面!”
  何一多笑道:“难得前后大爷赏光,请到内厅坐!”
  前后左右怒道:“什么赏光不赏光的,老夫本来就是这酒家的老板!”
  何一多却道:“本来是的,但两天前,已给管大爷买下来啦!”
  前后左右一愕,接着厉声道:“什么管大爷?”
  何一多道:“管大爷您老人家不认识吗?哟……这可真奇怪了,在这地方,又有谁不认识管大爷的名字?”
  前后左右左足一顿,地上的大靑砖立刻粉碎。
  何一多怪叫起来,道:“前后大爷,这算是什么意思哟?咱们只是混饭吃的小人物,您老人家在这里捣乱,岂不是要摔烂咱们的饭碗吗?”
  前后左右怒道:“老夫根本未会把这酒家卖出去,你却在这里胡言乱语,该杀!”盛怒之下,一掌疾拍何一多天灵要害。
  以前后左右的功力,这一掌若是拍实,何一多就算有十条性命也得一起报销。
  岂料何一多虽然看来脸靑唇白,像个痨病鬼一般,但身手居然甚为灵活,前后左右这一掌虽然又急又快,但却还是给他轻易闪躲开去。
  前后左右冷冷一笑:“原来手底下还有两下子,难怪斗胆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何一多忙道:“前后大爷休要见怪,小人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无礼。”
  前后左右怒道:“竟敢在老夫面前说风凉话,杀!”连环三掌猛劈出手,掌掌威力惊人,有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何一多大叫救命,蓦地一人悍然挥掌,竟把前后左右这三掌一一接下。
  这人正是哑巴谭国,谭国力拚前后左右,这三掌竟能一一接下,实在难能可贵之至。
  但他硬拚三掌之后,突然倒退五步,接着狂喷鲜血,栽倒地上。
  何一多眉头一皱,走了上前,对谭国道:“哑巴老兄,不多不少,恰好三掌,这可偿了你心愿了罢?”
  谭国不住的在点头,突然又再喷了一大口鲜血。
  前后左右哼一声,喝问何一多:“这哑巴有什么心愿?”
  何一多道:“他久闻您老人家神功无敌,很想见识见识大开眼界,央求小人无论如何也得安排机会,好让他亲自领敎领敎前后大爷的无匹掌力,如今正好偿还了这厮的心愿啦……但……前后大爷的掌力,也未免是太霸道一些,这三掌轰将下去,只怕这厮快要变成一个哑巴鬼啦!”
  前后左右哈哈一笑,道:“你们有一个极厉害的主人,他就算再拚三十掌,这条性命也一定可以保得住!”
  方宝玉心中大奇,忖道:“这两个店小二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在这时,店堂内悄悄地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身形高大,年约五旬,颚下长着一部黑髯,看来甚是威严。
  方宝玉心想:“主人来了。”
  前后左右瞪着这黑髯人,喝道。“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黑髯人道:“在下潘青,江湖中人称入云龙,来历一如世上千千万万凡夫俗子,都是由娘亲肚子里钻出来的。”
  方宝玉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大声喝采!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入云龙”潘青,倏地目光一转,盯着他身边的黑脸大汉道:“他叫潘青,你又是谁?”
  黑脸大汉道:“俺叫庞志,外号人称长街虎。”
  前后左右哼一声,道:“一个是入云龙,一个叫长街虎,你们是不是早已认识?”
  庞志道:“咱们认识不久,只是认识了二十五年。”
  前后左右一怔,半晌才道:“那只能算是新相识,谈不上甚么深厚交情。老夫以前认识一个朋友,相隔四十余年,彼此仍然如同陌路……”
  潘青道:“前后兄,这前后店自始至今,都是你的,在下这两位朋友只是闹着玩的,还望前后兄千万不要见怪。”
  前后左右摇摇头,道:”不见怪!不见怪!既是闹着玩的,我老人家又怎能斤斤计较。”
  潘青抚髯一笑,道:“果然是高人风范,海量汪涵。”
  前后左右道:“少拍马屁,难得今天没有下雨,咱们合该大醉一场。”
  方宝玉心中暗暗失笑,忖道:“要是今天正在下雨,这句话大概就会变成:难得今天下雨,咱们合该大醉一场了……”
  众人进入店堂内,随即据案大喝大吃。
  前后左右虽然有时候疯疯癫癫,但有时候却也一本正经,甚至是精明之极。
  这前后店确是他一手创办经营,但每当他知道自己快要发疯的时候,他会提前离去,把生意交给掌柜处理。
  但今天,掌柜不见了,却换上了“入云龙”潘青这一个人。
  掌柜先生呢?他去了什么地方?

  ※  ※  ※
  前后左右酒量极好,但潘青、庞志却也不赖,三人你一杯,我一碗,喝个不亦乐乎方宝玉也陪着喝,但喝得不多,他对喝酒的兴致向来不大,倒是三两杯酒灌下肚子后,脑海里又在思念起阿蓉俏丽的倩影来。
  这时候,他心里又在想:“当今天下虽乱,又怎比得上老子的一颗心乱得那么厉害?阿蓉姑娘!阿蓉姊姊!你在什么地方?那个姓陆的小白脸,可大大的靠不住,你千万要小心,别上了这小白脸的大当……”
  正当他想念阿蓉想得痴痴呆呆之际,忽然眼前有一个人头,正放在一个木盘上给搬来搬去。
  方宝玉初时还浑然不觉,但那颗人头鲜血淋漓,血腥气味刺鼻之极,这才把他惊醒过来。
  只见哑巴谭国,捧着一个木盘走来走去,木盘上放着一颗人头,恐怖之极。
  又见潘青不断向前后左右赔罪,道:“阁下深明大义,在下是很清楚的,这位掌柜先生,若不是暗中勾结阉党,残害忠良之士,在下决不会把他干掉……”
  前后左右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再说下去,实不相瞒,郝老四若不是形迹可疑,今天老夫也不会回到这里来……只怪老夫有眼无珠,一直把他当作是忠义之士,还指望他能够助老夫一臂之力,铲除魏阉党羽。唉,老夫真是个疯子!”说着,连连顿足,气恼之极。
  潘青喟然一叹,道:“前后兄既已明了此事,咱们总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前后左右道:“潘壮士、庞壮士,阉宦害民,那是一定要彻底对付的,但敌势浩大,如无把握,还是忍辱负重,图谋后计比较妥当。”他此刻神智最为清醒,对当前局势,分析得颇有条理。
  潘青沉吟良久,才道:“今天有幸在此识荆,这一场大醉原是免不了的,但在下还有一件要事必须去办,今天到此为止,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有期。”
  前后左右道:“潘壮士既有要事缠身,老夫亦不便强留,咱们就此别过。”
  潘青、庞志、何一多、谭国四人走了,只剩下前后左右独自在喝酒。
  方宝玉盯着前后左右,忖道:“要是一直清清醒醒,倒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
  忽听得前后左右怪叫一声,然后才对方宝玉说道:“老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方宝玉一怔,道:“大哥明白了什么事情?”
  前后左右嘻嘻一笑,道:“我明白了,天下间英雄多如牛毛,狗熊也多如牛毛,正是牛毛既是英雄,也是狗熊,最好就来一个英雄狗熊大杂会,一古脑儿一窝煮熟来吃,最好蘸些酱油,加些辣椒,保证吃得津津有味……”
  方宝玉越听越是不知所云,到了最后,忽然又明白过来。
  他明白的是:这个大哥又在发疯了。
  但这一次,前后左右不但发疯发狂,而且还患上了病。方宝玉初时还不晓得,到后来只见前后左右不断呕吐,身子更不断地在发抖,连脸色也变得像纸般苍白,这才知道不妙。
  前后左右仍在颤声道:“论天下英雄,操……操你祖宗……他妈的……英雄狗熊,最好都煮熟来吃……最好蘸些酱油……加些……加些辣椒……”
  方宝玉眉头大皱,心想:“操他妈的熊!老子又不是个大夫,这番苦也!”心念一转,又忖道:“这老疯子跟老子的交情,并不算深,而且此人疯疯癫癫,何不让他自生自灭?好,就决定这么办!反正他造的木床非常危险,差点在悬崖上要了老子的性命,老子不跟他算帐,已算是老子器量宽宏,此刻他是死是活,可跟老子扯不上半点关系。”想到此处,心安理得,大步踏出前后店,头也不回。
  方宝玉离开了前后店,心情甚是愉快,但走不到三十步,却又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方宝玉,你太不讲义气了。前后大哥虽然失心疯,神智不怎么清醒,但他对你这个臭小子另眼相看,处处维护,却是半点不假的,如今他患了病,你这个臭小子竟然不顾而去,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还枉称什么铁秤少侠,岂不令人齿冷兼喷饭吗?”
  他越想下去,越是瞧不起自己:“要是做人毫无义气,少侠二字固然是万万攀不上,再混下去,说不定会变成卑鄙小人,那可再无面目见扬州鸨婆之辈。”越想越是不妥,越想越是头皮发炸,终于无可忍耐,回头折返前后店。
  方宝玉折回前后店,却找不着前后左右,但见店内到处空无一人,连店小二也找不着一个。
  方宝玉越看越不对劲,连续叫了几声,前后大哥,也是毫无反应,心想:“莫非他已远离此店,再也不会回来?”
  正当方宝玉莫名其妙之际,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干咳两下,接着又响起了一个人冷冷的笑声。
  这笑声听来真是奇特,既不像男,也不像女。
  但这声音听来,似乎甚为熟悉。可是,这种熟悉声音,决计不会是一件好事,因为在方宝玉所认识的亲朋戚友中,从没有人用这种腔调说话。
  倏地,方宝玉想起来了。
  他一想起那人,不禁全身皮肤起了疙瘩。因为他想起的那人,竟是东厂提督大人白眉太监“冷森严”。
  冷森严怎会在这里出现?
  方宝玉心想:“人有相似,声音也他妈的有所相同,多半是老子近来甚少挖耳,以致耳屎堆积,听得并不清楚!”要证实自己是否听错,唯一方法,自然是转身看看那人是谁。
  掩耳盗钤,埋首沙堆都不是他妈的好办法,方宝玉只好咬实牙关,硬着头皮转身望去。
  一望之下,不禁暗暗大叫:“这番死也!原来老子的耳朶还算他妈的十分干净!”他并没有听错,在他背后又干咳又冷笑之人,赫然正是冷森严。
  冷森严的样子,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分别,但对方宝玉来说,却是倍觉可怖。因为这一次,他只是独自面对着这个心狠手辣的太监,而且,这白眉阉贼早已说过,要带他入宫好好侍候皇上。
  果然,冷森严一开口便对方宝玉道:“皇上近来对身边的小太监都不大满意,魏公公更亲下命令,叫我早些找个中用一点的小太监回入宫,好好侍候皇上!”
  方宝玉道:“你……要找小太监,我助你一臂之力找寻便是。”
  冷森严摇摇头:“不必了,既有现成的,又何必到处乱撞乱碰!”
  方宝玉早已险靑唇白,听到这里连忙双手乱摇,道:“不!这个职位,我是万万干不来的,你还是另寻高贤去办这件事罢。”
  冷森严嘿嘿一笑,道:“你若干不来,我也不会缠着你,既已缠着你,任凭你怎样飞,也决逃不出我的掌心。”
  方宝玉心中大叫不妙,忖道:“这阉贼武功高我千万倍,打是打不过的,逃也逃不掉,若要求情,只怕跪碎了膝盖叩穿了脑袋,也不济事!”
  在这形势下,他实在想不出任何上策、中策,便连下策以至下下之策也想不出来。
  想来想去,居然只有束手待阉的份儿!
  冷森严又道:“你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本座可不敢怠慢了你,门外已准备好一顶轿子,就请移玉步上轿罢。”
  方宝玉一呆,道:“冷公公,你不是说说笑便算吧?我……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就算你把我抓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冷森严道:“别把自己瞧得太扁了,请上轿罢。”
  方宝玉还想多说几句,冷森严已闪电般抢前,把他身上七处穴道点住,随即挟在胁下,冲出了前后店酒家外果然已有一顶轿子在恭候着。
  方宝玉穴道被制,全身动弹不得,想叫救命,但一则叫了也没有用,二则连哑穴也给冷森严所封闭,就算想叫也叫不出来。方宝玉坐在轿内,心中大是頽丧,暗自叹道:“罢了!罢了!老子枉为‘铁秤少侠’,岂料有秤无铊,有名无实,如今更是他妈的有苦无人诉,连个屁也秤不出来。”
  这轿子行走如飞,可见轿夫也是非此寻常人物。
  行行复行行,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轿子才停了下来。
  不久,轿子突然四分五裂,原本好好的一顶轿子,竟在眨眼间变成满地碎木片。
  只见冷森严可憎可恶的脸孔,又再出现在方宝玉面前。
  “从这里到京师,还有八百里路,山路已走完,咱们换换花样,骑马北上。”
  方宝玉暗道:“老子对骑马这个玩意,可不大在行。”
  心念未已,冷森严已巧妙地把他抛上马背,然后又叫一个身形矮小的汉子坐在方宝玉背后,二人共骑一马。
  方宝玉身不由主,只得任由他人摆布,坐轿也好,骑马也好,他只是个木头人,什么事情也不必做,什么事情也做不来。
  和一个陌生汉子共骑一马,自然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他别无选择余地,唯有任由命运安排,到了京师之后再作打算。
  但在沿途上,方宝玉却又不免在想:“到了京师,又有什么好打算呢?京师虽然繁闹,但若为了侍候皇上而少了一根宝贝,那可不好玩之至。越想越是不妙,但不妙又怎样,到了这等田地,他根本什么事情也做不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止一日,方宝玉终于在冷森严挟持之下,来到了北京。
  方宝玉自小在扬州城内长大,扬州城虽然也是个大地方,但毕竟无法和天子脚下的京师相比。
  在进入北京城之前,冷森严又把方宝玉放在一顶轿子里,但却打开了布帘,任由方宝玉观看京城内的店铺、人潮和景物。
  只见京城之内,店铺林立,行人熙来攘往,热闹之极。不久,轿子折南而行,倏地又转向北方,其后更忽东忽西,转折无定。
  方宝玉心想:“白眉阉贼玩把戏,老子坐在轿内,稳如泰山,指挥若定……他妈的,老子尿急啦!”他坐在轿内,此乃事实,稳如泰山,自是夸大其辞,至于指挥若定云云,纯属无中生有,他此刻身为俘虏,连自己的指头也指挥不了,又焉能有指挥之姿,若定之态?倒是“老子尿急啦”,此事半点不假。
  未几,轿子穿过一条狭窄胡同,然后在一座巨宅门前停了下这巨宅朱门高耸,雕花栋梁,飞檐绘影,是一座富丽堂皇之极的大屋。
  冷森严的声音忽然在轿边响起,道:“方少爷,你准备好了没有?”
  方宝玉一直给制住哑穴,但冷森严却在此际隔空解穴,戟指遥空解除了他被封闭的哑穴。
  方宝玉瞿然一惊道:“准备甚么?”
  冷森严冷冷道:“别装蒜了,本座问的,是你准备好怎样当太监没有?”
  方宝玉拚命摇头,道:“我不做太监!死也不做!”
  冷森严哼一声,道:“这种话,本座听得太多了,十个待阉之人,九个都是这样说。”
  方宝玉为拖延时间,故意问道:“那么还有一个待阉之人怎样说?”
  冷森严嘿嘿一笑,道:“这人的舌头早已给割掉,又还有什么好说!”
  方宝玉听得舌头一伸,旋即又急急把舌头缩回去,以免白眉阉贼顺势一刀,在未阉割之前先把自己的舌头割掉。
  冷森严冷冷一笑,道:“方少爷瞧你也不是个婆妈的人,怎么还缩在轿内不肯出来。”
  方宝玉叹一口气,心想:“这阉贼的废话,倒也不无道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今番认命便是。”想通了这层关节,当下不再做缩头小鸟龟,昂首大步下轿去也。
  冷森严冷冷地瞧着他,忽然道:看你也不像个差劲之人,这桩事儿就押后一个月再干罢。此语出自“白眉太监”冷森严之口,实在怪异之至。
  方宝玉心中大为奇怪,忍不住大声问道:“冷公公,你想把老子怎样不妨直说!你要阉,快快阉,别在老子的肚里挂上一笔鈎肠债。”
  冷森严脸色一寒,冷冷道:“你只是本座掌心里的小鸟,任凭你怎样飞,就算拍断了翅膀,还是飞不出我的五指山。”语毕,身影一闪,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冷森严走了,他带着的随从、轿夫更是早已溜得一个不剩。
  方宝玉呆呆地站在巨宅门前,完全呆住,真的呆住。
  冷森严不辞万水千山的劳苦,把他由南方带入京城,但却并不立刻动手把方少爷一刀阉掉,却莫名其妙地把他摆放在这里,这件事蹊跷之处,恐怕方宝玉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此事极为费解,甚至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却偏偏成为铁一般的事实。方宝玉心想:“这阉贼玩的是猫捕鼠游戏,他是老猫,老子却是锦毛鼠,哼!”
  正当方宝玉搔腮抓耳,苦思个中关节之际,巨宅大门突然曳声打开。
  方宝玉转身一看,不禁又再儍住了。
  只见朱门后,竟有一大群漂亮之极的年轻少女,簇拥着一个更漂亮,更迷人的红衣女郎,一齐走了出来。
  这红衣女郎笑靥如花,明眸皓齿,肌肤赛雪,其容貌之美,竟不亚于当日令方宝玉神魂癫倒的阿蓉姑娘。
  方宝玉原本打算速离此地,最好还远离京师,离开得越远越好。
  但这一大群美貌少女和这红衣女郎一出现,方宝玉的脚步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红衣女郎盈盈一笑,对方宝玉说道:“我是这里的总管神凤。”
  方宝玉“喔”一声,道:“原来是神小姐。难怪有人说。“敬若天神”。想世上有神凤你模样的姐儿,也就自当有这么一句话。
  红衣女郎噗嗤笑了起来,道:“神凤只是我的外号,我可不姓神。”
  方宝玉又是啊一声,道:“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小姐贵姓?”
  神凤黛眉一蹙,叹道:“我是个苦命人,自幼失怙恃,无名无姓,到了十五岁,才有了神凤这个外号。”
  若是换上别人,对这种解释定必半信半疑,只怕多半还是不相信的更多。
  但方宝玉却居然深信不疑,叹道:“红颜薄命,每皆如此,可叹!可叹!”这并不是他愚蠢率直,而是他本身也是个幼失怙恃的孤儿,再加上神凤美貌之极,自是大为感叹,也深深相信她的话句句属实。
  神凤道:“两天前,我已接到冷公公的飞鸽傅书,命令小女子好好款待方少爷。”
  方宝玉一听见冷公公这三个字,立刻混身大不自在,而且也大为失望,道:“原来……你是冷森严的人?”
  神凤道:“冷公公与我家主人交情极深,我家主人曾说过‘冷公公的命令,也就是我的命令。’”
  方宝玉听了,又是混身大不自在,忖道:“原来神凤的主子,跟冷森严这阉贼大有渊源,看来,这大屋子和贼窝也没有什么分别。”
  但瞥见年轻貌美的神凤,却又不禁为之心猿意马。
  神凤盈盈一笑,又道:“方少爷不必客气,我家主人有事要办,到关外大漠去了。至于冷公公,他有命令:除了不准方少爷离开京城之外,无论他要做什么事情,都要遵照方少爷的意思去做。”方宝玉不禁大为错愕。
  他错愕未已,神凤身边一个胖胖白白少女,正捧着一个金光澄澄的盘子,走了出来。
  神凤道:“方少爷在这里的吃喝玩乐,自然是不费分文的,但京城处处都是销金窝,身上若缺少了金子银子,还是很不方便的,这里有五十两黄金,三万两银票,就留给方少爷零花零花罢。”
  只见那个白白胖胖少女捧着的金盘子,上面果然摆放着五十两黄金和一叠银票。
  方宝玉生长在扬州城内烟花之地,虽然自己是个穷小子,但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没见识过场面的草包。
  在妓院里,方宝玉也会见过一些挥金如土的豪客,一出手打赏下人便是好几两银子,对那些娇嗲可人的粉头,更是一掷万金毫不吝啬。但所谓一掷万金者,其实只是夸大其辞,偶然有一两个阔绰点的寃大头使上三几千两银子,已经是哄动全妓院的大事。
  但如今这个叫神凤的巨宅女总管,一出手便把五十两黄金和三万两银票途给自己,还说这只不过是零花零花的小数目,单就此比上一比,她已把扬州城所有的大豪客,全都比了下去。
  方宝玉面对着偌大一笔财富,简直如在梦中,若在平时,别说是人家双手奉送上门,便是要偷要抢,也非要想个办法弄到手里不可。
  可是,眼前却有一大群少女盯着自己,那个叫神凤的女总管更是天香国色,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又怎好意思就此把这笔财富贸然据为己有?
  方宝玉叹一口气,忖道:“钱财者,身外之物也,老子今番初进京城,虽然身无长物,却也不可给这一羣小女子小觑了……”
  但不到眨眼间工夫,却又转换过另一个念头,暗道:“这位神小姐早已说得很清楚,老子什么事情都可以放手大干,唯独不准老子离开京城。他妈的,这分明是冷阉贼要软禁老子,阉贼既不仁,老子又何必讲义气顾面子?金子银子,乃是男子的胆子,有金有银,力足呼风唤雨,说不定还可以助老子逃离京城,正是不要白不要,还是袋袋平安,最为高见。”
  当下朗声一笑,道:“在下原本是无功不受禄,无奈神小……神凤小姐盛意拳拳,方某倒是却之不恭了。”把五十两黄金和三万两银票通统囊括收下,而且脸不红,气不喘,实在难得。
  神凤嫣然一笑,道:“方少爷远道而来,合该洗尘款待,且到内厅稍事休息,然后沐浴更衣,再行进膳。”
  方宝玉心想:“京师城内,街道错综复杂,要逃也逃不来,还是不如先在这里待一待,再作道理。”主意已决,昂然踏步进入巨巨宅庭院深广,石山水池,回廊亭阁,布置得美不胜收。
  进入大厅,更见气象恢宏,但见厅中摆设典雅古朴,一椅一桌,无不出自名师巧匠之手神凤恭请方宝玉在听中首座上坐,方宝玉绝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一张铺着白熊皮的大椅上。
  屁股才沾着白熊皮,已有四个丫环送上香茗、燕窝、鱼翅、糕点等美食,不到片刻工夫,已在方宝玉面前摆满一大桌。
  神凤道:这些食物,且待我先尝一尝,以防有人做了手脚。
  她尝菜极快,顷俄间已把桌上所有食物一一尝试,然后道:“方少爷放心,这些食物,全都很好。”
  方宝玉大乐,正待举箸挟一块炖得又香又滑的元蹄放入嘴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少女又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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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8 10: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这本小说后来好像没有正式出版?这就是完整的文本了,太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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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5 16:04: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误击丫鬟胖脸 失足撞烂鸟笼
  少女恭声道:“奴婢是来伺候方少爷沐浴更衣的。”
    方宝玉这才想起,神凤曾经说过,要自己先行沐浴更衣,然后才再行进膳。神凤既然早已有言在先,自当先行沐浴更衣才是。
  但方宝玉却突然改变主意,说道:“我要先吃东西,然后才沐浴更衣。”他并不请求神凤是否同意,而是斩钉截铁地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
  神凤脸上并无讶异或是不满之色,随即说道:“都是一样。”
  方宝玉却摇摇头,道:“并不一样。”
  神凤笑道:“又有什么分别了?”
  方宝玉道:“先沐浴后进食,是你的意思。先进食后沐浴,却是我的决定。”
    神凤仍然笑容满脸,道:“自然一切以方少爷的决定作准。”
    方宝玉哈哈大笑,抓起元蹄,大块大块地放入嘴里。
  喝得一两杯酒,但觉混身烫热,却也舒畅无比,如此大吃大喝,不到半个时辰,肚皮已胀起,要是再吃下去,恐怕连走路也有困难那个白白胖胖的少女又挨近过来,方宝玉哈哈一笑,道:“你老是要老子洗澡,是不是嫌我不干净?”
  白白胖胖的少女道:“奴婢不敢。”
  方宝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觉得这侍婢虽然肥胖,却也貌美之极,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白胖胖的少女恭声回答:“奴婢叫小春。”
  方宝玉听了,眉头大皱,忖道:“这小胖婢叫小春,胖鬼的意中人肥得惊天动地,芳名也叫春花,莫非天下间所有肥肥胖胖的女子,都喜欢用春字为名?”
  他一面想,一面皱眉挤眼,脸上神情古怪之极,直把小春瞧得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开口发问。
  蓦地,方宝玉更想起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会听人言,古时的女子,以肥胖为美,是以杨贵妃也是个珠圆玉润的肥美人,否则也不会出了燕瘦环肥这一句话来。由是观之,思春者,思肥也,可见这春、肥二字,意思相近,甚至可以相通,唔……是了,肥便是美,思春等如思肥,难怪冷春花、小春这些大大小小的肥胖美人,芳名中皆有这个‘春’字!”
  再想下去,更是离奇万丈:常言道“春色无边”,又有道“一室皆春”,更有所谓“春满杏林”,可见着实大有道理。“春色无边”者,自是形容肥大美人的娇躯又横又阔,置身其间,大有无边无际,如入汪洋大海之感。至于“一室皆春”,这可未免肥腻得过份……试想在一室之内,全是大大小小的肥女人,岂非挤逼得连气也透不过来吗?还有那句“春满杏林”,那可还逍遥自在一些,杏林总比一室广阔,纵然在杏花林中挤满了大肥婆大肥妹妹,总不至于挤逼得为之气绝罢?哈哈!好春!好春!好一个春春……
  众女瞧着这位方少爷,只见他时而脸露怪笑,时而咬牙切齿,不旋踵间又张牙舞爪,仿若一只饿狼,不禁为之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倏地,方宝玉大叫一声:“老子沐浴去也!
  小春连忙紧紧相伴,和三个少女一起引领这位方少爷前往浴池。
  这巨宅之内,屋宇楼阁多得不可胜数,单是回廊亭台水榭之类的建筑,已多得令人看得眼花撩乱,倘若贸然步入其间,必将有迷途之偌大巨宅,浴池自然不止一处,而小春带领方宝玉前往的浴池,则名曰:“阳春池”,上有石碑镌刻其名。
  方宝玉识字有限,问小春:“这三个是什么字?”
    小春据实回答,方宝玉哈哈一笑,朗声道:“又是一个春”。小春不明所以,只好陪笑。
  她这一笑,却也甜美动人之极,方宝玉呆呆地瞧着她,忍不住在她肥肥白白的小手上揑了一把。
  小春并没闪躲,也没有愠怒,只是胖胖白白的脸庞上笑意略减。
  方宝玉心中大乐,忖道:“当年唐明皇的那个什么池,有个肥环出浴,因此而名满天下。今天老子也有个什么阳春池,虽没有肥环出浴,却有肥婢侍候老子沐浴更衣,可见老子的福气,已直逼唐明皇者也。”越想越是心境愉快,精神爽利,但身边有四个或肥或瘦的少女瞧着自己,却又如何能脱光衣服跳入池中沐浴?
  他毕竟还是个少年,虽则平时无赖兼光棍,但在这关节上仍然脸皮嫩薄。当下挥一挥手,对小春说道:“老子沐浴时,最喜放屁,虽不甚响,却是极臭,而且臭气可以伤人,为免伤及无辜,你们快快退下。”
    小春听得呆若木鷄,其余三个少女一人脸红,一人失笑,另一人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过了好一会,白白胖胖的小春勉强镇定心神,说道:“我们若都退了出去,谁来给方少爷擦背?”
    方宝玉道:“我背上有刺青,刺了一个辟邪赶鬼的大魔神,模样十分可怕,你们若瞧见了,准会给吓得害病,所以还是免了。”说着,连连挥手踢足,要把四女赶出阳春池外。
  岂料小春却不住摇头,道:“凤姐儿有命,严令奴婢等务须殷勤侍候方少爷,要是她知道咱们躱懒,说不定会抽咱们的筋,剥咱们的皮。”
    方宝玉一怔,随即道:“这样也好,要是把皮剥得干干净净,切一两斤嫩肉来下酒,最妙不过。”
  小春等听了,竟然齐齐放声大哭。
    方宝玉大吃一惊,原来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放声大哭,只须有一个女人哭了,他也会头皮发炸,身如惨遭万蚁噬咬一般。
  如今四女一齐大哭,虽未致于哭声震天,却已有令他魂飞魄散的威力,要是不及时制止,那可大大不妙。
  他一急之下,连忙大喝道:“不准哭!”
  方宝玉一喝之下,小春等四女立刻止住了哭声,但人人脸上依然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方宝玉无奈,只好投降,道:“你们是一定要为老子擦背的,对不?”
    小春忙道:“是的!”
  方宝玉道:“老子若不给你们擦背,你们就会犯了疏于擦背之罪,对不?”
  小春等四女立时给他逗得破涕为笑,小春强忍笑意,道:“是的。”
    方宝玉叹了口气,道:“这就没法子了,反正老子也不想吃你们剥了皮之后的嫩肉,这就姑且大方一点,让你们其中一人为老子擦背罢。”
  小春等大喜,连声道谢。
  方宝玉皱眉道:“又不是老子为你们擦背,何必如此感激?只不过,我有个条件,若不依从,一切免谈。”
  小春忙道:“什么条件,请方少爷吩咐下来便是。”
    方宝玉道:“老子背上的大魔神凶厉无比,你们若是瞧见了,势必害病,甚或变成疯狂的样子,为着安全起见,必须把眼睛用布蒙着,才能为我擦背……还有,最好连鼻孔也一倂蒙着,以免为老子的臭屁所伤。”
    小春“哦”的一声,迭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明白了!”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你明白了什么?”
    小春眨眨眼,道:“奴婢明白了方少爷的心意……方少爷是不想让我们瞧见你的身体。”
    她脸上神情促狭,似已看穿了方宝玉的把戏。
    方宝玉哼一声,粗声粗气地喝道:“你们之中,谁个不怕臭屁的,快快报上名来。”
    小春悠然一笑,道:“就让我来侍候方少爷罢。”
  她笑得又甜又好看,方宝玉就算想再粗声粗气多说几句话,却已硬不起心肠来。
  当下小春用一块翠绿手帕蒙住双眼,其后又恐防方少爷在沐浴时真的有猛烈臭屁攻将上来,又把手帕向下一拉,连鼻孔也一倂盖住。
  其余三名少女,一律远离阳春池,以免给臭屁伤及无辜云云。
  方宝玉数日以来,一直风尘仆仆,身上的风尘味实在相当厉害。
  这阳春池的池水,显然预先有人悉心调理,池水一片清香,兼且又暖又烫,泡浴其中,实乃人生莫大畅快之事。
  小春以翠禄手帕蒙住脸孔,小心翼翼地为方少爷洗身擦背,少男少女距离既近,又复耳鬓厮磨,方宝玉渐觉小腹以下似有火团正在燃烧,而且火势越来越是猛烈,颇有因此而头昏脑胀之苦,但在苦恼之余,却又其乐无穷。
  小春殷勤侍候,方宝玉心想:“便是做了皇帝,只怕也不外如是。”但觉小腹以下的火团,已达到难以抑制的田地。
  便在这时,小春用胖胖白白的小手,把他从阳春池内拉了起来。
  方宝玉大窘,尚幸回头一望,小春姑娘仍然以翠禄手帕蒙住了脸,这才松一口气。
  沐浴既罢,更换新衣。
  更衣过后,对着浴池旁的一面大铜镜一瞧,不禁连方宝玉也差点认不出自己的模样来。
  只见铜镜内的方宝玉,头上戴着金丝镶宝紫金冠,身穿金蟒大袍,系着五色蟾蜍绦,颈上更挂着长命锁,俨然是个少年侯爵,富家子弟的模样。
  除此之外,当日金铜人慨赠给他的匕首,也在怀中。
  此时,小春早已除下了手帕,笑道:“方少爷果然是一表人材。难得!难得!”
  方宝玉得意洋洋,但却又突然啊呀一声,怪叫道:“不好啦!”
  小春吃了一惊:“什么事?”
  方宝玉一跺脚,道:“也许是老子太疲倦了,在沐浴之际,竟然忘了大放臭屁。”
    小春这才恍然,但却又神秘暧昧地一笑,道:“不但忘了放……放那个气……连背上的大魔神也溜掉了,想必是方少爷实在太疲倦之故……”说到这里,一张原本白白胖胖的俏脸,已红得像是给火烧一样。
    方宝玉心中有数,却只是打个哈哈,把事情含含糊糊混过便算。
  他在阳春池周遭走了一回,原本甚是困倦,但沐浴后欲精神大振,不想睡觉。
  此时,天色已晚,但见新月如鈎,斜斜挂在天际,巨宅内处处景色怡人,远胜扬州城内各大小妓院多矣。
  然而,方宝玉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心想:“白眉阉贼把老子软禁在这里,定必他妈的不怀好意,莫非……莫非他要把老子养得肥肥白白,然后才一刀把老子阉掉,送入皇宫去侍候皇帝老子不成?”但想来想去,又觉得此事不合情理。
    漫步良久,又自寻思道:“冷森严要把老子送入宫中侍候皇上,事前却对老子厚待有加,莫非他看准老子做了太监之后,定必深获皇上宠信,与其日后巴结老子,不若趁早表明心迹,有如当年曹操之厚待关公,什么上马提金,下马提银,七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
  哼!他有曹孟德那么厉害吗?只怕未必……想了良久,又觉这般估计,似是而非之至。
  他左推右算,思前想后,仍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气恼之下,突然横伸双臂,大喝一声:“气煞我也!”
  他大喝一声,倒也无伤大雅。
  但如此毫无朕兆地横伸双臂,却误打误撞,左拳砰然一声轰中了小春胖胖白白的脸。
  小春并未惨叫,只是捂着鼻子,神情诧异地望住方少爷。
  方宝玉误中胖脸,既好笑但也颇有歉意,伸手拉开小春捂着鼻子的双手,只见一拳竟把小春轰得鼻血长流,连嘴唇也浮肿起来。
  方宝玉吔的一声大叫,道:“虽未沙尘滚滚,竟也杀错良民,老子很对不住小春,莫怪!莫怪!”
  小春摇摇头,道:“这不关方少爷的事,都是奴婢不好,什么地方不好站,偏偏站在这里,阻碍了方少爷练拳。”
    方宝玉哪懂什么拳法,就算是懂,也决不会在这时候勤练不懈。
  遂讪讪一笑,对小春道:“老子这一拳虽然看来凶猛,但并未贯注内力,小春姑娘不必担心。”
  小春道:“奴婢省得。”
  那一拳,方宝玉自然未会贯注内力。
  一个连半点内功基础窍门也不懂之人,又如何能把内力贯注入拳头上?
  小春一直殷懃侍候方宝玉,但她自己给方少爷一拳,轰得鼻血长流,除了捂着鼻子动也不动之外,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方宝玉倏地双目圆睁,瞪着其余三名少女,喝道:“小春变成血春了,快去把上好的金创药拿来。”其中一名少女急急点头,匆匆赶出去找金创药。
  小春见方少爷倒算关心自己,不禁感激地说道:“奴婢这贱体,不敢有劳少爷费心。”
    方宝玉啧啧连声,道:“你长得又白又胖,福气十足加一,何贱之有?再说,你是给老子一拳打伤的,要是因此流血不止就此一命呜呼,我未免太对你不住。”说着,在小春的胖脸上揑揑摸摸,深感一乐也。
  未几,那少女已捧着一个玉瓶回来,瓶中载满了上等的金创药。
  方宝玉亲手为小春疗伤,把珍贵之极的金创药当作蒜泥般,在小春的脸上、鼻上、嘴唇上乱敷三十六,后来涂敷得性起,索性连小春的头上也撒上一大堆金创药,继而顺手牵羊,双手不断在小春的颊际摸来摸去,旁若无人。
  如此疗伤,倒也过瘾之至。
  正当方宝玉越摸越过瘾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一个粗浊的声音响起:“金衣特使赵鹏武,向方少爷请安。”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殆无疑问。
    方宝玉差点给这人吓出一身冷汗,他自从进入这座巨宅之后,所见的全是妙龄少女,还以为这里全是女子天下的女儿国。岂料正当自己揑揑摸摸小春姑娘,快活过瘾之至的时候,突然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向自己请安,不禁又惊又怒,却又发作不得,只好沉着脸转身望向那人。
  只见那人大约三十五六年纪,一身金色劲装,腰悬金刀,彷佛连脸孔都是金金黄黄的,令人一看之下,颇有怪异、肃杀可怕之感。
  方宝玉不禁向后倒退一步,道:“你……你叫赵鹏武?又叫金衣特使?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赵鹏武拱手答道:“属下是这座宅院的护院武师,人称金衣特使,但从这一刻起,方少爷便是我的主人,只要方少爷有命,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宝玉一怔,道:“是神凤叫你跟着我吗?”
  赵鹏武道:“不,神凤与属下,各司其职,她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她。”
    方宝玉陡地脸色一寒,道:“如此说来,是冷公公叫你跟着我的了?”
  赵鹏武道:“属下只听命我家主人,但我家主人有命,从今后起,方少爷就是我的主人,只要方少爷下令,属下赴汤蹈火,决不皱眉。”说得铿锵有声,绝无半点迟疑。
    方宝玉沉吟良久,岂料赵鹏武立刻说道:“我家主人,正是京城内鼎鼎大名的万胜斋老关万老员外。”
    方宝玉道:“万胜斋是干什么的?”
    赵鹏武道:“万胜斋是书斋,也有古玩、玉石、宝物,无不价值连城,在京城中大大有名。”
    方宝玉道:“我若想去瞧瞧,可以吗?”
  赵鹏武道:“瞧瞧是可以的,但很不凑巧,万胜斋已在上个月失火,完全被烧毁。”
  方宝玉一呆,道:“如此说来,你家主人万老员外岂非损失惨重?”
  赵鹏武道:“损失虽大,但万老员外有的是金山银海,区区一座‘万胜斋’付诸一炬,也算不上是一件大事。”
    方宝玉“哼”一声,心想:“你这个奴才,口气比河马还大。究竟河马口气有多大,他自己也是不甚了了。”
  自沐浴后,方宝玉本已精神百倍,但横里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虽则声称是自己的奴才下属,但毕竟此人远远不如神凤、小春等姑娘那般可爱,不禁又再呵欠连声,困倦之态表露无遗。
  小春早已止血,睹状便对赵鹏武道:“方少爷要休息啦,赵爷有什么事,明天再谈罢。”
    方宝玉忙道:“小春说得是,你暂且退开,若有事情,自会派人叫你来见我。”他到此不及半天,已摆出了少主人的架子。
    他一下命令,赵鹏武立刻恭声回答:“属下遵命。”转身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方宝玉吁了一口气,然后对小春说道:“这一个人,以后最好不要再缠住老子。”
    小春眨了眨眼,道:“方少爷,时候不早,你也该休息了。”
  然后,小春就带引着方宝玉,转转折折地来到了一间陈设华丽的卧室中。
  卧室中,有一张大得出奇的床方宝玉笑了笑,道:“这是一张床?还是个擂台?”
  小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擂台,可不知道擂台究竟是怎样的。”
    方宝玉哈哈一笑,道:“打擂台是很精采的,但必须要有两个人才能对打。”
    小春道:“我不懂得打擂台。”
  方宝玉道:“你不懂,我来敎你。
  小春道:“如何打法?”
  方宝玉道:你先跳上擂台,让我来敎你。
  小春摇摇头,道:“这……这是方少爷的床,并不是擂台。”
    方宝玉道:这是床也好,是擂台也好,都没有什么分别,你跳上去,咱们自有下文。”
    小春把头摇得更厉害,连声道:“不可以!不可以!奴婢……奴婢告退了。”
    小春急急退下,方宝玉想伸手把她拉住,却一手抓了个空。
  小春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卧室之中,只剩下方宝玉一个人。
  方宝玉叹了口气,仰面倒卧在大床上。也许他实在是太疲累了,卧在床上片刻,便已呼呼大睡,这一觉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条金毛大牛,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这金牛居然懂得人语,道:“方少爷,你来得正好。”
    方宝玉笑道:“牛兄,有何指敎啦?”
  金牛叹一口气,道:“你快快恭喜我罢!恭喜完毕之后,还要快快巴结我!”
    方宝玉大奇:“牛兄有何喜事?”
  金牛道:“我快要官拜一品大员,成为朝中权贵啦,说不定连状元爷都会由我一手包办哪。”
  方宝玉更奇,道:“牛兄,你识字吗?”
  金牛道:“小弟目不识丁。”
    方宝玉又问了一句蠢话:“牛兄,你懂得写文章吗?”
  金牛道:“小弟既然目不识丁,连牛字怎样写也不晓得,又如何能写文章?”
    方宝玉道:“既不懂得写文章,又不识得字,如何便能官拜一品?”
  金牛道:“今个儿早上,小弟时来运到,拜了一个大人物做干爹。”
  方宝玉道:“这个大人物是何方神圣?”
  金牛道:“魏忠贤是也。”
  方宝玉陡地怔呆住,作声不得良久,又听见这金牛道:“魏公公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他说一句话,犹胜皇上颁下的圣旨,小弟有了这样的一个干爹,又何愁不能飞黄腾达!哈哈!哈哈哈!”
  蓦地,金牛在狞笑声中,突然转身,却以后蹄猛撞方宝玉胸口。
  方宝玉连中数蹄,疼极而醒,但见卧室内窗明几净,杳无一人,更无金牛踪影,原来是个南柯一梦。
    方宝玉气恼之余,大骂金牛是个大王八,骂了一回,又觉困倦不已,始再蒙头大睡。
  这一觉,太平无事,直至日上三竿,方始缓缓睁开眼睛。
  甫一下床,已有四婢殷懃侍候,但却不见小春。
    方宝玉梳洗方罢,问其中一婢:“小春在那里?”
  这侍婢答道:“春姑娘昨晚吃了一拳,身体不适,凤姐儿着令她好好休养数天。”
    方宝玉吔的一声大叫:“你怎不早一点说!”
  侍婢道:“方少爷没有问,奴婢不敢胡乱说话。”
    方宝玉哼一声,匆匆披上外衣,道:“我要见小春姑娘,快快引路。”
    侍婢却道:“小春姑娘不在这里。”
    方宝玉脸色一变,道:“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侍婢道:“凤姐儿有命,着令小春回家休养。”
    方宝玉道:“小春姑娘家居何处?
  侍婢道:“苏州。”
  方宝玉一怔,道:“苏州距离此地有多远?”
    侍婢摇摇头,道:“侍婢不大清楚,但听说……最少也在千里之外……”
  方宝玉又是为之一怔。
  这一次,他怔呆了一顿饭时光,似乎大有一直怔呆下去之势。
  那侍婢见方宝玉怔呆不已,她也只好陪着他怔呆着,两人适才还是你一言我一语,有问有答,但忽然间却沉寂下来,就像是两尊泥塑人像一般无异。
    幸而在一顿饭时光后,方宝玉总算忽然吁一口气,开腔说话,他道:“我要见一见神凤,她在那里?”
  侍婢道:“凤姐儿在水榭那边练剑。”
    然后,这侍婢就带着方宝玉,在回廊、花园、亭台楼阁通道间左穿右插,终于来到了听涛小榭。
  小榭四周,遍植桃花,桃花虽未盛放,但神凤白里透红的脸庞,却比桃花还更娇艳夺目。
  她果然正在练剑。
  只见她一步三转,一转三式,大小连环,招中有招,变中再变,美人卷帘、玉女穿梭、鲤跃龙门,不断在水榭腾挪跳跃,姿态甚是美妙。
  对于剑法,方宝玉是全不在行的,但看女孩子的眼光却还不赖,他一面看,一面不住点头称赞,道。好!好!真好!”
  他身边的侍婢自是以为这位方少爷是个识货的武学大行家,对神凤姑娘的剑法大加赏识,可不知道方少爷那个好字,全然是瞧在神凤的俏脸上,跟她的剑法可全然没有半点相干。
  神凤练剑即罢,把剑插回入鞘,随即笑盈盈地向方宝玉走了过来,道:“小妹技艺粗浅,方少爷请莫见笑。”
    方宝玉忙道:“姐姐细滑得很,半点儿也不粗糙。”
    神凤说的是自己的剑法,但方宝玉却在说她的皮肤光滑嫩白,可算是风牛马不相及之至。
  神凤可不怎么懂他的意思,想了一想,不明所以,却也不便追问。
  方宝玉环视四周景物,抚掌笑道:“这里是个好地方,什么都好,就是神秘了一些。”
    神凤嫣然一笑,道:“请恕小妹愚昧,可不明白方少爷是何所指?”
  方宝玉道:“但凡神秘的地方,总会有些神秘的像伙在晃来晃去。”
    神凤笑了笑,道:“方少爷是说小妹的举止故作神秘?”
  方宝玉连连摇头,道:“你是神凤,神凤神矣,却不怎么神秘,照我看,你是个磊落光明的女中丈夫!”
  神凤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方少爷夸奖了。”
  方宝玉道:“我是个老实人,向来实话实说,此言何谬之有!”
  神凤听了,不禁又是抿嘴一笑。
  方宝玉瞧着她的俏脸,颇有如饮醇醪之态,心想:“这几天以来,老子似乎交上了他妈的桃花运,前者有小嫣,接着又有一个阿蓉姑娘,眼前这个神神秘秘的神凤,同样漂亮得呱呱叫!”他嘴里说神凤光明磊落,并不神秘,但心里却认为这个“神小姐”,简直是神秘得无以复加。
  神凤道:“方少爷,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不必埋藏在心里。”
  方宝玉道:“这个自然,神凤姐姐既是磊落光明的女中丈夫,在下就决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做事鬼鬼祟祟,让神凤姐姐把我瞧扁了!”
  神凤道:“还望方少爷据实相告。”
    方宝玉唔了一声,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什么金衣特使?”
  神凤道:“方少爷是说赵鹏武吗?不错,赵鹏武是这里的护院武师,为人很是不错,性情十分耿直。”
  方宝玉道:“他这个人是直是弯,我不大清楚,正因为不大清楚他的为人,因此必须向姐姐请敎请敎。”
  神凤道:“赵鹏武的事,我向来都是管不着的。”
    方宝玉忖道:“这位神小姐美则美矣,但却是狡狯得紧,可不像小春那么忠直……”
  眉头一皱,说道:“我也不是叫姐姐去管这个人,老实说,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就算管得着,也犯不着去管,免生磨擦。”
  神凤道:“方少爷说得甚是。”
  方宝玉的心思却是神凤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她多点靠着老子这边厢,那是很好的,要是跟别的男人挨挨碰碰,你管我,我管你的,可不妙哉!
  他心念回转,嘴里却道:“其实嘛,这位赵老兄的为人,也相当不错,而且还对老……对我执礼甚恭,非常客气,更表示要向我效忠,咳咳……这个嘛,倒是不必的……”
  神凤微笑道:“原来方少爷不喜欢赵鹏武跟随在你左右,那可容易得很,我派人去向他说一句便是。”
    方宝玉忙道:“这可麻烦你啦!”心中却在冷笑:刚才还说管他不着,如今却分明管到老赵头上去,嘿嘿……但暗自冷笑之余,却又瞧着神凤的脸,越看越是心头痒痒的,恨不得扑上前在她妩媚的脸蛋咬一口。
  神凤又道:“方少爷,还有别的事情吗?”
  方宝玉道:“还有一桩事,须向神凤姐姐请敎。”
  神凤道:“方少爷尽请吩咐。”
  方宝玉道:“小春姑娘何以不在这里?她真的回家去了吗?”
  神凤道:“是的。”
    方宝玉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脸,道:“是你命令她回家疗养伤势的吗?”
  神凤道:“是的。”
    方宝玉道:“小春回家,一回就是上千里路的苏州?”
    神凤道:“苏州距离京城,自然是路途遥远的,但小春所去的苏州,距离此地仅有百丈之差。”
    方宝玉一愕,道:“那算是什么样的一个苏州?”
  神凤嫣然一笑,道:“实不相瞒,小春有个亲戚,是在京城内开设客栈酒家的,那是小春的姨丈,那座客栈,就叫‘苏州楼’。”
  方宝玉这才恍然,道:“这么说,小春并不是回到千里迢迢外的苏州,只是溜到了百丈之外的‘苏州楼!’”
  神凤颔首说道:“本来就是如此。”
  方宝玉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是头一遭到京城来,久闻天子脚下热闹非凡,难得今天天气上佳,这便出外游游,顺道去瞧瞧小春姑娘,姐姐意下如何?”
  神凤回答得极是爽快,道:“方少爷初到京师,原该到处刘览风景胜地,你要什么人相随伺候,便请嘱咐。”
    方宝玉又再沉吟良久,才道:“要是姐姐有空,就劳烦你带路罢。”
    神凤道:“遵命。”
  当下神凤便带着方宝玉离开这座巨宅,但后面却又有一人紧随。
  那是一个国字脸,眼睛大大的少年,年纪比方宝玉略大一两岁,但却浑身肌肉有如钢铁,一望而知是个练武中人。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他是干什么的?”
    神凤道:“保镖。”
  方宝玉道:“咱们又不是镖局里的货,他跟着咱们作甚?”
  神凤道:“方少爷既不喜欢赵鹏武做你的保镖,就只好由我的弟弟充当充当啦。”
    方宝玉故意问:“这小子是你的师弟?
  神凤摇摇头,道:不是师弟,是我的同胞弟弟,他叫神手。”
    方宝玉听了,不禁为之一呆。
  神凤道:“神手是赵鹏武的师弟,他们的师父,是一位江湖异人,武功相当了得。”
    方宝玉心想:“要是老子肯拜那个什么金剑人为师,只消一抬出他老人家的金漆招牌,其余人的劳什子师父,一律当作羊牯可也。”
    两男一女,两个在前,一个遥遥跟在后面。
  转出大街,虽然时候尚早,却已人潮如涌,好不热闹。方宝玉左顾右盼,看见街上也有不少女子左穿右插,有些平平无奇,有些其丑如猪,有些也算标致,但跟神凤一比,却是差之远矣。
  方宝玉正要问那“苏州楼”在何处,倏地眼前大亮,竟张大了嘴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神凤大奇,瞧着这位出神呆楞的方少爷,终于忍不住问:“什么事啦?”
    方宝玉伸手向前一指,叠声道:“喝茶!喝茶!”
  神凤更奇怪,但方少爷既然茶兴忽发,自当陪他一起前往茶馆喝个饱可也。
  这条长街,前面就有一间茶馆,茶馆内早已挤满了顾客。方宝玉不管三九二十七,伸开双臂左扒右拨,自人丛中钻出一条小路,直往茶馆之内冲去。
  方少爷步履匆匆,似是茶瘾发作得十分厉害。神凤、神手姊弟二人不禁大为诧异。
  蓦地,听得前面一阵乒乒乓乓之声,接着一人粗声大喝:“小瘟种,你活腻了!”
  只见在人丛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并非别人,正是匆匆撞入茶馆的方少爷。
  他能够越众而出,甚至是鹤立鷄群,完全是因为给一个劲装大汉,一手叉住脖子,一手把他整个人叉高起来示众之故。
    原来方宝玉横冲直撞,撞撞跌跌之下,一个站桩不稳,整个人向着一张桌上撞了过去,他这一撞,人倒没事,却把桌上的一个鸟笼砸个稀巴烂,连鸟笼内的雀鸟也趁势飞了出去。
  那个劲装大汉正是鸟笼的主人,这一笼雀鸟,是他最喜爱、最引以为荣之物,适才还滔滔不绝向其他茶客大事炫耀,岂料转眼便给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子连笼带雀鸟一倂捣破,自是怒火如焚,一伸手便把这小子叉得快要气绝。
  但说时迟,那时快,方宝玉才给这劲装大汉高高叉起“示众”,眨眼间已有一人,身如飞鸟,竟自众多茶客头顶上掠过,疾扑向方宝玉那边。
  那劲装大汉但觉眼前一花,还没有看清楚来者是何方神圣,叉住方宝玉的手腕腕骨已喀勒一声折断。
  劲装大汉又惊又怒,又是痛彻心脾,给他叉住脖子的方宝玉,也自然松脱下来,只是他的脖子给大汉如此一叉,差点没有当场气绝,连眼珠子也微微向外凸了出来。
  方宝玉的眼珠子虽然微微向外凸出,但也能瞧见把自己救出险境之人,正是那个国字脸的少年神神手突如其来,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法,一上来就把劲装大汉手腕腕骨折断,待得他定睛一看,见出手之人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禁怒气多,惊惧少,立刻一拍胸膛,怒喝道:“小子,竟敢偷袭大爷,他奶奶的熊……”
  这劲装大汉原欲再多骂几句,然后才出手报仇雪恨兼挽回面子,岂料他还未骂完,神手的左手已直欺而上,疾拍他的面门。
  劲装大汉这次瞧得一清二楚,心想:“这小子的手法只是平平无奇,适才自己猝然不防,这才给对方偸袭得手,今次有备而战,无论如何决不能再着了他的道儿。”
    劲装大汉有心挽回面子,虽然一手腕骨被折断,但另一只手却已暗运内劲,全力以赴。
  只见这少年左手疾拍而至,大汉急把拳力尽吐,一拳轰向少年的左手。
  劲装大汉心想:“这小子乳臭未干,手上的力量能有多大,老子这一拳可开碑裂石,准把你轰得叫爹唤娘!
  蓦地,拳、手相碰,劲装大汉这一拳实在非同小可,就算是一条牛也会给他一拳震飞丈外。岂料此际一拳击了过去,而且分明已轰中了少年的手心,但如此一击之下,竟觉得这一拳有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劲装大汉惊愕不已之际,神手的左手已把他粗大如钵的拳头揑住。
  只见神手脸上神情平淡,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但劲装大汉的拳头竟已给他揑得喀勒喀勒,骨折之声清晰响亮,人人皆可听闻。
  劲装大汉经常在这茶馆中出没,平时总是粗声大气,谁都不会放在眼内,岂料今天交上了霉运,竟然雀飞笼破,双手更惨遭眼前这神秘少年所重创。
  方宝玉不禁心中大叫:“今番老子颜面何存也!佳人就在咫尺之间,老子给这鸟汉叉得三魂去二,七魄去五,但这小子却他妈的威风凛凛,把老子大大的比了下去。”
  面目无光之余,转念却又想:“尚幸这小子并不是老子的情敌,他是神小姐的同胞弟弟,否则,自古美人爱英雄,这一番,他是英雄,老子是狗熊,这如何还能保持老子的江湖地位?”
  想到这里,渐渐觉得能够练就一身惊人武功,乃是一件好事。要是自己真的拜金剑人为师,说不定可以练成惊人绝艺,那时候,又何愁佳人不投怀送抱哉!
  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劲装大汉,这一次遇上了尅星,三两个照面,已败得灰头土脸,自是急急自人丛中狼狈逃窜。
  神手击退大汉后,随即悄悄退开一旁,就像是浑若无事般。
  神凤却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轻声软语地说道:“方少爷,可否受惊啦?”
    方宝玉一拍胸膛,道:“惊?不惊!咳……咳……”一面说,一面呛咳,却又一面东张西望,半晌接道:“没事了,咱们喝茶!喝茶!”
  三人在茶馆角落处找到了座头,方宝玉和神凤坐下,神手却伫立一旁。
  方宝玉坐下之后,茶尚未喝两口,人已忽站起,脖子伸得又长又直,显然正在寻找某人的踪影。
  神凤再也忍捺不住,悄悄的问:“方少爷,你要找什么人?”
  方宝玉一呆,望了她一眼,叹道:“适才,我从茶馆外瞧见了一个老婆婆,她……她的模样,很有点像我的乳娘,因此匆匆进来,想瞧个清清楚楚,不料却碰翻了那恶汉的鸟笼,这一番腾折之后,那个老婆婆就再也找不着了……”说得活灵活现,丝毫不似伪作神凤听得不住点头,道:“这可难怪方少爷心神恍惚了,但这是京师,你的乳娘,会到这里来喝茶吗?”
  方宝玉又叹一口气,道:“我是扬州人氏,我那乳娘,更是祖传十八代都是扬州人氏,只怕往后十八代以至三十八代,代代子子孙孙都在扬州土生土长,怎么说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喝茶的。”
     神凤笑道:“方少爷既然也是扬州人氏,怎么你却会跑到这里来喝茶?”
  方宝玉不假思索,道:“那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知道会在这里和你这样漂亮的姐姐一起喝茶之故。”
    神凤听了,俏脸微微一红,神手却在旁边连声干咳。
  方宝玉回头瞪了神手一眼,道:“你的喉咙很痒吗?别客气,喝一杯茶,很快就会舒服。”
    神手也没抗命,接过方宝玉递过来的一杯龙井,一仰首便喝个点滴不剩。
  方宝玉立时鼓掌,赞道:“果然好茶量。”
    神凤不禁为之失笑。
  一番折腾后,总算是三个人都喝了茶,方宝玉身上有了金子银子,出手极是阔绰,给予茶博士一大笔小帐,直把那茶博士瞧得目瞪口呆,如堕五里雾中。
  方宝玉离开茶馆后,在大街小巷中兀自左顾右盼,他要找的自然不是什么老婆婆老乳娘,而是早已把他魂魄勾掉了一大半的阿蓉姑娘。
    原来,当方宝玉在街上溜达进荡之际,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个窈窕标致的女郎,正和一个男子进入那间茶馆。
  那男子是谁,人丛中扰扰攘攘,方宝玉可瞧得并不清楚,但那个窈窕标致的女郎,赫然便是阿蓉!
  方宝玉蓦然瞥见阿蓉的倩影,又岂有不发癫发狂之理,当下不管三九二十七,嘴里迭声说要喝茶,人却有如着了魔一般,撞撞跌跌地冲入茶馆之内。
  可是,他实在是太着急了,竟然不慎砸毁了一个恶汉的鸟笼,差点给别人叉断脖子,枉自送了一条小命,尚幸神手及时援手,这才逃过大难。
  然而,经此波折,方宝玉再也找不到那个窈窕标致的姑娘,也找不着她身边的那个男子。
  方宝玉心想:“那个男的,八九不离十,准是姓陆的灰孙子活王八。”想到此处,不禁醋意大发,恰好这时神手正瞧着他的脸,一怒之下,骂道:“老子的脸有什么好看!”
  神手无缘无故讨了一个大大的没趣,却也不敢发作,只是脸上木无表情地退开几步。
  神凤也瞧着方宝玉,神手退开几步,她却靠近上前,道:“方少爷,都是我弟弟不好,惹恼你了。”
  同样是瞧着方少爷,姐弟两人的命运却是大不相同,神手给方少爷骂得灰头土脸,但方宝玉却对神凤嘻嘻一笑,道:“他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瞧得不合时宜。”如此道理,天下间也许只有扬州方少爷才能说得出口。
  三人在闹市中逛荡荡,方宝玉买了一串冰糖葫芦,但觉此物虽然名气响当当,但却先甜后酸,甚至是越吃越酸,在此酸风醋雨大作之际,此物吃不到一半便给扔掉,自是不在话下。
    未几,三人来到了一条狭小的街道,方宝玉望见前面一间店铺,门前甚是兴旺,便摇摇摆摆地走上前看个究竟。
  未到门前,神凤已在方宝玉耳畔说道:这是赌坊,赌坊的老板姓上官……
  方宝玉骤然听得此地有赌坊,兼且自己身上有金子又有银票,那里还理会赌坊老板姓上官还是姓下官,早已欢呼一声,捋起衣袖便向赌坊门前冲去。
  这赌坊甚是华丽,还没进入赌厅,已听见内里“喊杀连天”之声,方宝玉心中大叫:“今番定要赌个痛快淋漓也!”步履匆匆,转眼间已来到赌坊一张牌九桌旁边,在众多赌徒间探头探脑只见推庄的是个满脸麻子的胖汉,瞧此人的模样,倒有三几分跟胖太岁谷瘦影相似,但此人面目之可恶可憎,犹远在胖太岁谷瘦影之上。
    这胖汉今天手风大旺,在他面前全是金子银子,还有一大叠银票,方宝玉忖道:“只要把这胖龟杀得片甲不留,老子便是这里所有赌徒的大赢家。”但如何才能把这胖龟杀败,却得费点心思。
  赌钱作弊,方宝玉是早已在行的,但那只是街头市井的小赌局,在这等赌坊大展身手,却是毫无半点经验。
  只见胖汉意气风发,接二连三抓着上佳的好牌,其余押注的赌徒,无不输得脸靑唇白,甚至是汗流浃背。
  胖汉赌场大胜,脸上的麻子每一颗都在发亮,只听见他不断叫道快押注!人无横财不富,输了的更要翻本!但他手风太旺,和他一起推牌九的赌徒,多半已输至脸无人色,押注的人越来越少,注码自然也是越来越小。
  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把三十两金子推向天门。
  胖汉两眼一瞪,一见这个押重注的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禁桀桀一笑,道:“小鬼,准是偷了父母的金子,不怕输的便多点下注。”
    押注在天门的,正是扬州方宝玉方少爷。
  胖汉冷言冷语奚落方宝玉,分明是瞧他不起,神凤冷眼旁观,心想:“方少爷身上有的是银票,这三十两金子赌注根本算不上什么,这胖汉如此相激,方少爷定必加重注码。”
    岂料方宝玉站在赌桌旁边,显得慌慌张张,缩头缩脑般的样子,那胖汉出言相激,他非但没有加注,还把二十两金子收回,只是押注十两。胖汉陡地脸色一变,喝道:“怎么啦!不敢赌吗?”
  方宝玉摇摇头,道:“不是不敢赌,是看真切一点才赌大一些……”
  胖汉呸一声,冷笑道:“胆小鬼!”不再理会方宝玉,迳自大喝一声,把骰子撒将出去。
  这一注,胖汉抓了一副普普通通的牌,但方宝玉的牌更差,竟然是差得不能再差的鸳鸯六七四。
  他这副牌,前道一点,尾道两点,自然是输了。
  第二注,方宝玉仍押注十两金子,这一注的牌较佳,但仍然又再输了。胖汉哼的一声,道:“还有十两,快快输了,回家睡觉也罢。”
    这两注牌,胖汉的牌比较弱,不少赌徒赢了点甜头,注码渐渐又大了起来。胖汉用了一锭金元宝在赌桌上大力地敲着,吼道:“有种的把金山银山搬上桌上,老子不干你娘的便不算好汉。”
  第三注,方宝玉迟迟没有下注。
    胖汉本已不再理睬他,但见他不敢下注,便又冷笑着道:“小鬼,你怎么啦?你身上还有十两金子,要是不敢押注,便请让路,别挡住别的大爷们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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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21 09: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网开一面放敌去 穷追不舍觅佳人
    方宝玉却既不押注,也不让路,只是两眼呆楞地望着胖汉。
  胖汉怒道:“你输疯了吗?”
  方宝玉摇摇头,胖汉又怒声道:“干吗鬼鬼祟祟的不说话?”
  方宝玉眨了眨眼,这才说道:“我……我有句话,可不大敢说出来。”
    胖汉哼一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不会怪你!”
  方宝玉默然半晌,才又再说道:“我是想告诉你……今天你再睹下去,定必输得干干净净!”
    胖汉听了,立刻暴跳如雷,抡起又粗又大的拳头,嘶声骂道:“小鬼!你只有十两金子,根本远远不是老子的对手,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方宝玉不让他说下去,已抢先道:“你是不是要揍我?”
  胖汉一呆,随即哈哈大笑,道:“小鬼,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老子可不大清楚,只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老子又怎会动手欺负你这么一个小孩子?”
  方宝玉也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要是换上另一个地方!你就会把我揍得鼻肿脸靑,甚至是不似人形啦?”
    胖汉怒道:“少废话,这里是赌钱的地方,有种的便押注!”
  方宝玉道:“既已算准你今天定必输得干干净净,你做庄,我当然会重重的押注。”
  胖汉连声冷笑,道:“就凭你这十两金子?”
  方宝玉却不打话,只是掏出了一叠银票,轻轻押在天门之上。
  胖汉的眼色倏地一变,道:“怪不得小鬼斗胆在老子面前张牙舞爪,原来身上还有点贼赃。”
    方宝玉道:“就算这是贼赃,也可以押注罢?难道你害怕了?”
  胖汉怒道:“放屁!就凭你这几张小小的银票,老子又岂会放在眼内!”怒气冲冲之下,把骰子撒出,接受了方宝玉这一次赌注。
  这一注,除了方宝玉的注码不算,其余赌徒的押注也比前两注大得多,但胖汉今天手风正旺,是个大赢家,看来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胖汉把两张牌一翻,赫然有天有地,其余两张牌只要不是梅牌、屏风、虎头之类,他这一副牌便绝不等闲。
  胖汉狞笑两声,用力把第三张牌翻开,一瞧之下,不禁骂了一句粗话:“去你娘的!原来是一张梅牌十。”
    天、地、梅三张牌碰在一起,无论第四张牌是什么点子,前道牌最多也只能摆个四点而已。
  胖汉再把最后一张牌翻拍出来,真是无巧不巧,这一张牌,又是十点,但却不是一张梅牌,而是一张屏风。
  胖汉抓着这么一副牌,可以摆二、二,也可以摆蹩十、四点。
  胖汉哼一声,喝道:“两点头!两点尾!”然后伸手去翻天门的牌。
  天门的牌一翻开,众皆哄然。
  只见这一门的牌,也好不了多少,那是杂五、平七、长衫和一张人牌一摆起来,那是三点在前、三点在后,虽然点数不大,但却恰好够赢胖汉的牌。
  方宝玉哈哈大笑,道:“我早已算准,今天你是命中注定要输得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吗?要是你老兄精乖一点,把脑袋往后面一缩,不摆两点前、两点后,而摆个蹩十头、四点尾,那么咱们这一注最大不了和局而已!”
  胖汉怒道:“少放屁!一注半注输赢,算得上什么,有种的再押注!”
  方宝玉得意洋洋,道:“只要阁下的赌本还没有赔得干干净净,我自然是会继续押注的,但请先把这一注赔了,才能再继续跟你玩下去!”当下指指点点,着令赌场的荷官把数目算清楚。
  胖汉初时还很镇定,心想:“这小鬼的银票能有多大注码?”
    岂料荷官把那叠银票逐一点算清楚之后,道:“不多不少,恰好三万两正。”
    胖汉一听之下,陡地双目睁得比铜钤还大。
  他似是听见了天下间最荒谬的笑话一般,但却偏偏无法笑出来。
  他瞪着荷官,颤声道:“老郝……你说什么?这小鬼的银票,总数共有多少?”
  荷官老郝双眉一扬,朗声道:“康爷,这位小公子的银票,总共是三万两,每一张银票都已验明,货真价实,绝无任何问题。”
    胖汉儍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少年,这一注竟然押下了三万两银子。
    方宝玉笑眯眯地瞧着这胖汉的脸,悠然道:“这位康爷,你若要赌下去,在下是一定奉陪的,但照我看,你老人家桌面上的金子银子,算起来恐怕还不够一万两之数,如何才能维持这个庄家,这就要费点脑筋啦!”其余赌徒听了,不禁哄然大笑。
  胖汉已输得脸色惨白,彷佛连脸上的麻子也都一倂输掉,再也不像先前般颗颗都在发亮他气得咬牙切齿,倏地一拍赌桌,恶狠狠地说道:“你且别得意太早,咱们是张果老倒骑驴子,以后走着瞧罢!”
    方宝玉哈哈大笑,道:“尊驾这张脸嘛,实在他妈的大大不敢恭维,照我看,不瞧也罢!”
  胖汉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的赌本,在一注间便已输得干干净净,虽然怒不可遏,但总不成在赌坊里发作,只好狼狈地离去。
  方宝玉赢了银子,甚是愉快,重重打赏了荷官,然后始扬长而去。
    神凤、神手姐弟二人,一直紧随其后。
  方宝玉又想起了小春,立刻回头对神凤道:“苏州楼在哪里?”
  神凤向东方一列店铺一指,道:“就在那里。”
    方宝玉道:“小春姑娘给我无缘无故揍了一拳,我想去瞧瞧她的伤势。”
    神凤点头遵命,道:“我带路便是。”
    方宝玉故意把脚步放缓,悄悄地问神手:“你师姐为人不错,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女总管。”
  神手道:“她是我姐姐,亲姐姐,并不是师姐,请方少爷不要故意说错。”
   方宝玉讪讪一笑,道:“原来真的是你姐姐,亲姐姐……哈哈!”
  “哈哈哈!”虽然给神手抢白了一句,但再三证实这少年是神凤的同胞弟弟,那就决不会是自己的情敌,当下心情又更愉快不少。
  神凤带着方宝玉来到了苏州楼,但三人尚未踏入苏州楼内,已给一大羣黑衣汉子在门前拦住去路这一大群黑衣人,少说也有五六十之众,为首一人,脸色阴晴不定,穿一袭黑袍,手绰铁枪,大槪四十六七年纪。
  在这黑袍人左右,赫然竟是那个给方宝玉砸破鸟笼的恶客,和在赌坊里输得一败涂地的胖汉。
  不问而知,这一干人等,是冲着方宝玉而来的,而那个黑袍人,自是代为出头的首领人物。
  方宝玉等三人尚未开口,那胖汉已在黑袍人耳畔叽叽咕咕,比手划脚地诉说一顿,那个给方宝玉砸破鸟笼的恶客,更是咬牙切齿,似欲把方宝玉整个人一口吞进肚子虽则形势不怎么妙,但在神凤这个美人儿面前,方宝玉可不甘示弱,居然挺起胸膛,也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望着那个恶客。
  其实,这恶客给神手重重敎训了一顿,早已凶恶不起来,但此际仗着有强援撑腰,自是胆气大壮,誓雪此仇此恨方始甘心。
  那个手绰铁枪的黑袍人,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方宝玉,这分明是那个胖汉,不断在他耳畔诉说这黄毛小子的不是,更大事添油添酱之故。
  方宝玉给黑袍人瞧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先发制人,骂道:“老子又不是你娘,有什么好看!”
  黑袍人嘿嘿一笑,冷冷道:“果然是个可憎可厌的无赖、泼皮!”
  神凤黛眉一扬,上前拱手道:“咱们要进入苏州楼,阁下拦门挡路,纠党生事,未知有何赐敎!”她一开口,语气极不友善,方宝玉听了,既是高兴,又是有点担心。
  他高兴的是神凤完全袒护着自己,岂仅是同一鼻孔出气,简直就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甚至很可能会跟自己成为同命鸳鸯,此谓之你我大同,比起圣人孔子所提到的“世界大同”还更重要千倍万他担心的是对方来势汹汹,而且敌众我寡,敌人眼前可见者,已有他妈的五六十人,说不定还有一二百人随时杀将出来,但咱们这边,连同铁秤少侠,虽然是所谓威名远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由于倒吊日子有限,什么九蒸九晒等神功尚未练成,倘若刻下便要大动干戈嘛,恐怕那是尚非其时矣。
  只是,在此危急关头,决不能在佳人面前示弱,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姑且暗运真气,站稳脚步,走着瞧再算。
  只见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黑袍人冷冷地望住神凤,冷冷地说道:“我不杀女子,你走开。”
  神凤冷冷道:“你不杀女人,是不敢杀,还是杀不了?”
  黑袍人道:“女流之辈,怎配让我动手?”
    神凤道:“你是哪条道上的?”
  黑袍人道:“女流之辈,不配问。”
  神凤哈哈一笑,道:“好一个瞧不起女流之辈的大英雄,小女子却想向阁下讨敎几招。”
    黑袍人嗤之以鼻,竟不理睬神凤,只是向方宝玉走了过去。
  神凤怒叱挥剑,剑势快逾流星,直刺黑袍人背心。
  黑袍人头也不回,左肩向下一沉,脚步斜踩横掠三尺,恰好避开这一剑。
  神凤一剑落空,剑势倏变,黑袍人左肩向下沉,她的剑刄也顺势向下急削。
  黑袍人仍然没有回头面对神凤,神凤剑势向下急削,他却反而把身子向上掠起。
  这一掠之势,姿态美妙之极,竟然是整个人有如鹰隼般冲天而起,不但从容有劲,更能反客为主,居高临下抢占先机神凤也极乖巧,黑袍人身形甫向上冲,她却身如穿花蝴蝶,在方宝玉身边左穿右插,直教人瞧得眼花撩乱。
  方宝玉却是心中大吃一惊,忖道:“美人儿在老子身边钻来钻去,虽也可算是艳福不浅,但那龟孙子在上面杀气腾腾,要是一枪砸将下来,刀枪无眼乱刺三十六,那可危险之至……”
  但黑袍人并未一枪砸将下来,只是嘿嘿一笑,随即身形远远落下,道:“这位小姑娘,未知与徐州霜雪君子钟粉红钟大侠怎样称呼?”
  神凤眼色微变,道:“他是我师父。”
  黑袍人啊一声,道:“既是钟大侠的高足,那可好得很啊……”
  方宝玉心头一宽,忖道:“原来这龟孙子跟神凤的师父是好朋友,那么这一场架大槪是打不成了。”
    岂料黑袍人接着却道:“你师父钟大侠,枉称正人君子,实则心狠手辣,连弱质女子也不肯放过。当年我跟你师父在徐州决战,他杀不了我,却把我师妹一剑杀了,嘿嘿,想不到今日老天爷睡开了眼睛,竟在这里敎我遇上了他的女弟子!”
    方宝玉心中大叫不妙,原来这黑袍人不但不是钟粉红的好朋友,而且梁子结得极深,这一次狭路相逢,势难善罢。
  神凤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阁下就是当年肆虐中原雌雄黑心大盗之一的黑心黑枪客穆淳业。”
  黑袍人道:“好说!你这女娃儿,也知道我这名号,准是你师父告诉你的罢?”
  神凤道:“十年前,雌雄黑心大盗恶迹昭彰,残害无辜百姓不知凡几,你固然是罪魁祸首,你那师妹黑心黑蝴蝶崔三娘也是满手血腥,一身罪孽的女魔头,家师替天行道,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方宝玉听得眉头大皱,忖道:“你师父替天行道,本来是很好的,可惜他妈的材料有限,行道只行了一半,只能把雌雄黑心大盗解决了一半,却賸下这么一个要命的黑心黑枪黑龟孙子在这里难为扬州方宝玉,今番老子可给你害死也!”越想越是腿软,回头盯了神手一眼,却见这少年处之泰然,似是丝毫不把眼前敌人放在心上。
  方宝玉心中有气,忖道:“这小子有点武功,但却他妈的目中无人,哼!总有一天,老子会比你更厉害!”
    原来穆淳业十年前,在徐州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最后遇上了徐州武林大豪“霜雪君子”钟粉红,终于展开了一场激战。
  以钟粉红的武功,要杀穆淳业并非难事,但钟粉红宅心仁厚,虽然面对着穆淳业这等穷凶极恶的江湖大盗,仍然不忍大开杀戒,只想把这人擒下,再废掉他的武功,好让他还有一条活路可逃。
  但高手比拚,要是其中一方存心忍让,不肯痛下杀手,要战胜对方,那可困难得多,除非双方武功相差太远,始作别论。
  正因为钟粉红一念之仁,以致迟迟未能战胜穆淳业,但在两人苦战到一千招之后,突然横里杀出一人,以极狠毒的招数,挥刀斩杀钟粉红。
  这个暗袭“霜雪君子”钟粉红之人,正是黑心黑蝴蝶崔三娘。
  可是,崔三娘却太低估了钟粉红的武功。
  钟粉红迟迟未能战胜穆淳业,并非能力有所不逮,但崔三娘竟看不通这一节,以为这位“霜雪君子”钟粉红的武功,仅在师兄穆淳业伯仲之间,只要自己出其不意施以突袭,钟粉红自当非败不可。
  然而,当钟粉红骤然遭遇偷袭之际,这位“霜雪君子”的反击,却是威力绝伦,远远出乎崔三娘意料之外。
  结果,崔三娘的突袭,不但未能杀败钟粉红,反而枉自赔上了一条性命。
  钟粉红宅心仁厚,连黑心黑枪客穆淳业那样的魔头也不肯痛下杀手,但却在猝然之间,把他的师妹崔三娘置诸死命,他的心里,自是大为难过。
  当天,他对穆淳业说道:“我胜不了你,但却杀了你师妹崔三娘,这一战就此作罢,将来你要找我算帐,钟某随时舍命相陪。”经此一役,穆淳业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多年,但却在这时候出现在京城之内。
  这十年来,穆淳业一直苦练武功,立下毒誓一定要找钟粉红,要这位霜雪君子血债血偿。但他深知钟粉红武功远胜自己,虽则这十年中自己的武功大有进境,但仍然没有太大把握可以必胜必杀仇人,是以暂且“忍辱负重”,等候时机。
  想不到今天,竟在苏州楼外与仇人的弟子狭路相逢,穆淳业心中仇恨之火,立刻狂燃起来。
  原来给方宝玉在茶馆砸破鸟笼的恶客,和赌坊里的那个胖汉,都是穆淳业的酒肉朋友,提起当众受辱之事,穆淳业随即派人搜索方宝玉等三人的踪影,终于在苏州楼门前把三人堵截下来。穆淳业在京城之中营营役役,数年之间,倒也树立了庞大势力,他自创黑衣堂,自立为堂主,包娼庇赌,无恶不作此人能在天子脚下,京师城内翻云覆雨,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他背后,定必另有强人撑腰,但他的大靠山是谁,一般人却是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方宝玉一瞧见这黑心黑枪客穆淳业,便已大大的不顺眼,但他武功不济事,想敎训教训对方,却是有心无力,只好干瞪着眼,静观其变。
  但他越是观看,便越觉不妙,心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是情况不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心念未已,忽听神凤一声娇叱,又再挥剑挺刺穆淳业。
  穆淳业冷冷一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简直班门弄斧。”
    他有意在帮众面前卖弄本领,左手绰枪,仅以右手与神凤周旋。
  神凤剑招虽快,也颇精妙,但穆淳业毕竟武功远在她之上,十招八招比拚下来,神凤已落在下风,虽然仗着手中长剑护体,但时间一长,终究难免彻底溃败。
  蓦地,一声冷喝,神手加入战圈。
  穆淳业以单臂力取神凤,神手却也是赤手空拳,大战穆淳业。
  穆淳业是大行家,一看之下,已知这少年的技艺远胜神凤,但他仗着一身精湛内力,也并未真的把神手放在眼内。
  孰料神手师出名门,天赋更远比神凤强胜不知凡几,穆淳业一时托大,不出三招,下颚已重重中了一拳,登时步桩不稳,狼狈地倒退五六步。
  方宝玉大是高兴,忍不住鼓掌叫道:“打得好!再来十拳八拳,最好把这厮满嘴牙齿全都打掉!”
  神手应声道:“遵命。”
    穆淳业原来有心在帮众面前显显身手,怎也料不到这少年的武功,竟比那女娃儿强胜得多多,不出三招,便已下颚中拳,虽然伤势并不如何严重,但面目无光,威严受损,那是更难忍受之事。
  穆淳业大怒,一怒之下,再也不顾得什么以大欺小,手中铁枪狂舞一番,随即挺枪怒刺神手。
  神手年纪虽轻,但临阵面对强敌,毫不慌乱。穆淳业虽然枪枪狠辣,攻击有如排山倒海而至,但他镇定如常,见招拆招,虽然赤手空拳,但在二三十招之内,仍是丝毫不见败象。
  方宝玉看得眉飞色舞,忖道:“常言有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神手听我号令,为老子颜面而战,居然威风凛凛,不比常山赵子龙逊色。”正在自我陶醉间,倏地左颊中拳,登时身如断线风筝,直向后倒飞开去。
  原来出其不意一拳重重打中方少爷者,并非别人,正是那个在赌坊输得干干净净的胖汉。
  这胖汉叫王顺,在京师城中是个著名的恶棍,岂料在赌坊之中,给方宝玉杀得片甲不留,这一口气如何能吞得下去?此际苏州楼外形势大乱,正好趁乱出手,重重一拳报却在赌坊战败之辱方宝玉吃了一拳,虽没当场晕倒,却也给揍得天旋地转,不禁又惊又怒,定睛一看,只见那满脸麻子可恶之极的胖汉,正在得意洋洋地瞧着自己,而且还抡起双拳,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过来。
  方宝玉心中大叫不妙,侧脸一瞧,只见神手正在激战穆淳业,而神凤姑娘也正给七八个黑衣汉子缠住,绝对无法过来施以援手。
  眼见胖汉又再挥拳轰向自己的脸,蓦地混乱中一人持棍飞扑而至,砰的一声响,一根粗若人臂的大木棒已砸在胖汉王顺的头上。
  这一棍打得极重,胖汉王顺在全不提防之下,中个正着,登时惨呼连声,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肥肥白白的胖丫鬟,兀自双手握着木棍,面靑唇白地望着自己。
    方宝玉一看见这白白胖胖的丫,立刻欢呼狂叫,原来她正是小春。
    胖汉王顺吃了一棍,惊怒交集,正待扑击报复,但早已头破血流,尚未向小春扑到,人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但黑衣堂人多势众,胖汉王顺只是给小春突袭才着了道儿,王顺一倒下去,立时便有十几个黑衣汉子舞刀挥棒,围攻上来。
  小春虽然勇猛,但她的武功仅比方少爷略胜一筹,就算手执粗大木棒,也是有等于无,如今两人惨被围困,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但小春堪称女中豪杰,甚至是女中悍将,虽然明知这一战有败无胜,仍然挥棒大喝:“杀!杀!杀!”
  方宝玉赌状,不禁大奇,忖道:“难道小春姑娘真人不露相,手底下的武功比神手还厉害不成?”
    岂料心念未已,小春的大木棒还没沾到敌人的衣角,一个黑衣汉子的铁棍已后发先至,一棍戳在小春的肚子上。
  小春兀自大喝:“我不怕!”
  嘴里不怕,心里也不怕,但不害怕并不等于不败。
  她既无神功护体,又是招架乏术,如此中棍,嘴里大叫大嚷有什么用?不等敌人再来一棍,小春已全身软绵绵地向后栽了下去。
  在小春姑娘背后的,并无他人,唯独“铁秤少侠”方宝玉而已。
  有所谓当仁不让,小春姑娘是为了自己而身陷险境,方宝玉自当扶她一把才是。
  方宝玉倒不是个没种的像伙,小春姑娘的身子甫向自己这边倒下,他立刻就咬紧牙关,将她抱看这小春姑娘也不怎么重,跟胖太岁谷瘦影的老相好冷春花小姐相比,简直是小胖见大胖,但如此小胖仰面压将下来,也是份量十足,方少爷险些被她压得人仰马翻,陪她一起栽倒下去。
  总算方少爷步桩够稳,勉强之下仍能把小春的身体半抱半扶地支撑下来。但他抱住了小春姑娘,并不等于成功脱险,反而缚手缚脚,这一番连想溜之大吉也是不能了。
  小春半昏半醒,她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形势,最是凶险不过,但她肚皮上狠狠中了一棍,全身虚软乏力,更兼且疼得冷汗直冒,就算她愿意拚掉这条性命来维护方少爷的安全,也是无能为力。
  就在此际,已有三个黑衣汉子抡刀挥棒,恶狠狠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
  这两刀一棒,竟全都向方宝玉身上招呼。
  方宝玉纵使没有抱住小春姑娘,面对着这三名恶汉的狂袭,最大不了也就只有拚命逃跑的份儿,但此刻胖胖白白的小春姑娘在自己中,这就连想溜也溜不掉,此情此景,真有“天亡我也”之感。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方宝玉方少爷危在旦夕,命悬一发之际,忽然一人宛似飞将军从天而降,又见寒光一闪,竟在电光石火间把三个黑衣汉子的脑袋全都砍掉下来。
  “黑衣帮”中帮众无不骇然,只见在方宝玉身边,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个金衣汉子。
  这金衣汉子的手里,握着一把金刀,刀锋上并没沾上半点鲜血,但昔才此人一刀便砍掉了三颗脑袋,却是人人亲眼目睹的事。
  方宝玉一见此人,不禁长长地吁一口气。这个及时赶到力挽狂澜之人,正是“金衣特使”赵鹏武。
  方宝玉对赵鹏武虽没仇恨,亦无过节,但总觉得此人金口金脸,看来浑身大不自在,要是能够不见此人,自是不见为妙。
  对着这么一个金口金脸的汉子,又怎比得上面对着娇声呖呖有如出谷黄莺似的神凤小姐?就算是拿小春姑娘与之相比,也是后者强胜此人千万倍!但在这危急之秋,赵鹏武这个“金衣使者”却是救命菩萨,此人一出刀,方少爷才总算脸上有点活人的气息。
  只听见赵鹏武恭声对方宝玉道:“属下救驾来迟,令方少爷受惊,乞请方少爷降罪。”他可不是说说便算,竟然双膝跪了下来,又把金刀自头顶之上高高呈上,似乎就算方少爷用这把刀砍掉他的脑袋,他也绝对不会眉头一皱。
  方宝玉好不容易才把小春姑娘放在地上,见状连忙回礼。
  赵鹏武跪了下来,方宝玉也照跪如仪,道:“本少爷素来见惯大风浪大场面,这些黑衫兔崽子虽然可恶,但并没把老子吓得七荤八素,既没吓着,也就没有受惊,既没受惊,赵兄又何罪之有?请起!请起!”
  赵鹏武却道:“主仆有别,请方少爷先起来。”
    方宝玉一呆,道:“这倒不妨,我先站起,你再站起,咱们有什么话说,都站起来之后再说。”
    方宝玉甫站起,突觉形势大变,定睛一看,只见那些黑衣汉子,全部变得像是斗败公鸡,大部份更放下了兵刄,人人面面相觑,个个脸无血色。
  再定睛一看,只见在苏州楼的内内外外,不知何时竟出现了无数靑衣汉子,这些靑衣汉子人人都是雄赳赳的,而且每一道目光,都凌厉地瞪视着黑衣堂帮众,显然是冲着黑衣堂而来。
  再看那黑心黑枪客穆淳业,他也不再跟神手缠斗下去,只是脸色铁靑地站在苏州楼门外,一言不发他不说话,方少爷要说的话可多着呢!
  方宝玉嘿嘿一笑,昂首阔步上前,大声叫道:“你怎么不动手了?你不是一直都人多势众,很了不起很得意吗?怎么忽然像个死尸一样,连嘴巴都僵硬起来?”
  穆淳业哼声道:“狐假虎威,算甚么英雄好汉?”
    方宝玉“唷”的一声,道:“你在说我是个狐狸吗?哈哈,承蒙阁下瞧得起,做狐狸又有甚么不好?听说武林中有不少成名前辈,都是以狐字作为外号的,好像昆仑金狐、天山飞狐、狐中狐等等前辈,都以这个狐字为荣,你存心抬举在下,在下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啦!哈哈!哈哈哈!”
    穆淳业呸一声,忿然道:“你是小人得志,只怪老子今天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万老员外的贵宾。”
    神手陡地喝道:“既知方少爷是万老员外府上的娇客,你还敢在此猖狂!”
  穆淳业纵声狂笑,道:“大丈夫睥睨苍生,拿得起便放得下,穆淳业今天就算在京师城内栽倒下去,也已过了数十载叱咤风云的岁月,又何苦在尔等小辈跟前摇尾乞怜自灭威风!”
    方宝玉听了,不禁为之一愕,忖道:“此人身陷重围,但依然嘴硬骨气硬,可不能算是个龟灰孙子!”
  只听见赵鹏武在背后说道:“方少爷,这姓穆的,以前是个江洋大盗,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这一次给咱们擒获,就请方少爷发落。”
    方宝玉道:“咱们是不是官差?”
  赵鹏武一呆,随即摇头道:“不是。”
    方宝玉道:“咱们既不是官差,又何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姓穆的家伙,就由得他滚蛋去罢!”众人听了,都是大为诧异。
  赵鹏武却不理会方宝玉说些甚么,只要是方少爷的命令,就遵照着办,当下便对穆淳业道:“这里的事就此一笔勾销,你们走罢!”
  穆淳业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趾高气扬的黄毛小子,竟然有着如此莫大的权力,而且毫不为难自己,说放人便放人。
  这黑心黑枪客穆淳业虽然武功不弱,在这十年间更是功力突飞猛进,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昔才赵鹏武一刀砍掉三个黑衣帮众的脑袋,这一手功力,显然远胜自己甚多,一旦动手火倂,自己十成中最少输了九成以上,绝无半点把握可言。
  再说,即使撇开赵鹏武不提,就以一直跟自己缠斗的少年来说,他年纪虽轻,但一身武功竟然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可以击败这少年,恐怕也在五百招之外始有胜望,但对方人数众多,刻下形势已是反客为主,要是再斗下去,也是有败无胜之局。
  但这浮滑少年方宝玉,却网开一面,并没穷追猛打,更下令赵鹏武放人,倒是始料不及之事。
  然而,不管怎样,黑衣堂这个筋斗是栽定了,穆淳业纵使逃出生天,此后,也休想再在京城之内扬威立万。
  但形势比人强,穆淳业除了狼狈地撤退之外,又还能怎样?
  穆淳业走了,他走的时候,也不说甚么“靑山绿水,后会有期。”之类的废话。
  强敌败退,方宝玉心境甚是愉快,回头看看小春,只见她已无大碍,缓缓地站了起来。
    方宝玉嘻嘻一笑,道:“小春,这苏州楼的老板,听说就是你的姨丈,如今一见,果然布置绝佳,不愧是小春的姨丈。”
这几句拍马屁之辞不伦不类,巓三倒四,但小春听了,却也心花怒放,忙道:“方少爷过誉啦。”
  方宝玉又是嘻嘻一笑,道:今天清早,我已喝了茶,但却没有喝酒,听说这苏州楼内有不少陈年佳酿,既然到此,那是一定要品尝的。”
    小春忙道:“难得方少爷有此兴致,便请内进。”
    神凤、神手、小春、赵鹏武等,均以方少爷马首是瞻,方少爷说要进去喝酒,大伙儿自是随后相伴,奉陪到底。
  方宝玉心中大乐,忖道:“想不到老子到了京城,运气大转,竟能呼风唤雨,更兼赌运亨通,手风大旺,把那混帐的胖子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真乃人生大乐之事也!”
  但在兴高采烈之余,却又不免想起一个人来。
  那人正是把他带到京师,并扬言在一个月之后把他阉掉的“白眉太监”冷森严!
  一想到此人此事,方少爷自是不免眉头大皱,暗暗骂道:“这可恶的阉贼,最好上天保佑,保佑这阉贼在这个月之内,给仇家千刀万剐,砍成肉酱!”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如此轰烈,只要有人一刀也好,一剑一枪也好,只消把这白眉阉贼一招便杀了,也是一样的。
  但在这一个月之内,又有谁会杀得了冷森严?
  想来想去,一个月后,冷森严还是会精神奕奕地再找自己,先把自己一刀阉掉,然后送到皇帝左右去做个小太监。
  幸好这是一个月以后的事,那么,自己最少也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风流快活。
  正在左右思量间,忽然听得外面一声霹雳巨响,原本好好的天气,忽然响起一个焦雷。
  不久,便下起一场倾盆大雨。
  方宝玉望向苏州楼外,只见黄豆般大小雨点,劈劈啪啪下个不亦乐乎,神凤在他旁边笑道:“大雨天,留客天,方少爷今天就在这里多喝两杯美酒罢。”
    方宝玉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说到这里,忽然嘴巴僵硬,两眼凸出,连酒杯里的酒也倾泻出来。
  那是因为他瞧见街上有一个人。
  这一个人,手里撑着一把黄油纸伞,正在轻轻仰着脸望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在方宝玉眼中,这人的脸庞,彷佛是朦朦胧胧的。但世间上只有朦朦胧胧的眼,决不会有朦朦胧胧的脸宠,所以,朦朦胧胧的,其实只是方宝玉的眼睛,并不是这个人的脸庞。
  这个人的脸宠,很清丽,很甜美,没有任何文字能形容她的气质,只能够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甚至是在做梦的时候再看,才能看得真切,看得明白。
  但偏偏方宝玉的眼睛却在这时候朦朦胧胧起来,所以他看见的,是一张朦朦胧胧的脸宠。
  也许,朦朦胧胧的也并不是方宝玉的眼睛,而是因为老天爷在这个时候下起大雨,是那些过份的雨点阻隔了方少爷,因此甚么东西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的。
  但尽管那只是一张朦朦胧胧的脸,方宝玉却还是看得十分真切。
  这个人,决不会是别人,她就是阿蓉姑娘!
  “阿蓉!”方宝玉很想把这两个字由心坎里大叫出来,可是,他只张大了嘴巴,但却没有把阿蓉这个名字大声叫出。
  从这栏杆上往大街一跳,其实并不很高,只有两三丈左右。
    要是方宝玉有一身高明的轻功,那不必犹豫,三下五去二跳将下去可也。
    可惜扬州方少爷大器未成,将来也许会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以至无人能及的第一流轻功,但目前嘛,天气十分恶劣,方少爷的武功以及轻功也十分恶劣,要是就此跳将下去,轻则折断七八根骨头,重则一命呜呼就此了账,以后再也不必为了这些杀死人的俏姑娘头晕转向,心烦意乱了。
  权衡利害,方宝玉只好叫了一声:“他妈的!”
  然后转身扑向楼梯,快步下楼,务须把阿蓉那张朦朦胧胧的俏脸看个清清楚楚!
  众人莫名其妙,小春更是呆楞楞地望住方少爷的背影,竟似是瞧得痴了。
  且说方宝玉匆匆抢出大街,虽然黄豆般大小的雨点疯狂地自天空直泼下来,但他只顾跟阿蓉姑娘见面,别说这是雨水,便是狗粪迎头洒下,也是绝不理会的。
  以方宝玉的脚步而论,已可算是速度惊人,他未会由楼梯滚跌得头破血流,已算是他老人家好彩数。
  可是,当他走到大街的时候,佳人的俏影已不见了!
  方宝玉左顾右盼,找不着。
  他向长街左边方向疾冲几十步,见原本十分繁闹的街道,已因为这场大雨变得冷冷清清,那里找得着阿蓉姑娘的踪影?左边方向找不着,方宝玉随即向右边方向狂奔,可是,还是看不见阿蓉姑娘。
  方宝玉心中苦恼,突然双臂向横一伸,大喝道:“苦煞我也!
  他在不久之前,也会如此般大喝一声,横伸双臂,结果误打误撞,左拳砰然一声轰中了小春胖胖白白的脸。
  这一次,他在大街上故态复萌,又复一声大喝,同时横伸双臂。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次方少爷再展双臂,虽然左拳并未击中任何物事,但右拳却又再砰的一声,轰在一人的脸上!
  方宝玉怔住,转身一望,赫然看见有人捂着鼻子,神情惊诧地望住自己。
  方少爷定睛一看,陡地呆住。
  原来他这一次又再横伸双臂,一拳误打误撞轰中了一个人的脸,而且中拳之人,又是那个胖胖白白的侍婢小春。
  方宝玉望住她,她也望住方宝玉,两人的眼神,都是同样的说不出的诧异。
  过了片刻,首先开腔的还是小春,她讪讪地说道:“下着大雨,方少爷又没带雨伞,我……我是送雨伞给你来的。”
    方宝玉一怔,道:“那么……雨伞呢?”
    小春道:“急切间,我……我找不着。”
    方宝玉道:“既然找不着雨伞,你送甚么给我挡雨?”
    小春仍然捂着鼻子,道:“我……我跑出来,原是想向你禀告,说……说我找不到雨伞,该罚得很。”
  方宝玉道:“我又打了你一拳,就当作罚了你,如何?”
  小春道:“当然很好……但方少爷要是认为罚得不够,还可以再打拳。”
  方宝玉拉开了她的手,只见她那胖胖白白的脸庞上,早已鲜血淋漓,显然这一拳揍得不轻方宝玉皱着眉,道:“要是每天都给我打一拳,你这张脸非要变成烂茄子不可。”
    小春道:“奴婢甘愿受罚!”
  方宝玉道:“你连雨伞都找不到,那是应该重重惩罚的,但罚了后,非要涂些盐、糖、酱、醋不可。”
    小春一怔:“涂上这些东西干吗?”
  方宝玉道:“若不涂些酱料油盐,如何能吃?”
    小春大为诧异:“方少爷,你真的要把我吃掉吗?”
  方宝玉道:“那得要尝试尝试味道如何才能决定!”不管三九二十七,九九八十一,伸手拉着小春胖胖白白的手,匆匆折回苏州楼回到苏州楼,早已有人准备好了金创药,按照常理,方少爷是一定要亲手为小春敷药,顺便摸摸揑揑她那胖胖白白的俏脸的,无奈神凤小姐在旁怔怔地瞧着,他可不怎样好意思乱来一顿,只好把这任务交给了神凤。
  雨势还是很大,方宝玉全身也已湿透,但他还是走到栏杆旁边,俯首望向街中。
  阿蓉姑娘来了,但又不见了,她的脸庞在方宝玉的脑海中,有时候清清楚楚,但有时候又朦朦胧胧,若不是他两次横伸双臂均轰中小春的脸,恐怕他又会大喝一声,然后把双臂再度横伸可也。
  阿蓉姑娘芳踪杳然,方宝玉纵有重重心事,又能向谁人倾诉?一想及此,不禁又想起了前后左右这位“前后大哥”来。
  方宝玉心想:“前后大哥虽则半疯不癫,但对我这个小兄弟实在不错。他曾经说得很清楚,阿蓉姑娘是铊,老子方少侠是秤,公不离婆,秤不离铊,可是,老子情场失意之极,这个鼻子如铊的绝色佳人,总是远远避开老子这位铁秤少侠,真是天意弄人,可悲可叹之至……”唉,再说,前后大哥忽然在酒家中神秘消失,多半已遭白眉阉贼的毒手,以后什么铊铊秤秤,秤秤铊铊,不提也罢!
  想起前后左右在患病中神秘消失,极可能已给“白眉太监”令森严干掉,不禁心情大坏,忽然想喝酒来解个中闷。
  他正想大叫一声:“拿酒来!”
  但尚未叫出口,突觉眼前一亮,一个如花似玉,娇丽无比的美人儿已站在自己面前。
  方宝玉不禁啊呀的叫了出来,在这刹那间,他又以为自己的眼睛朦朦胧胧,看错了人。
  但眼前这个美人儿,若不是那个阿蓉姑娘,却又是谁?而且,在苏州楼之内,并无大雨阻挡,她这张举世无双的俏脸,已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是弄错了。
  但她神出儿没,倏然从茶馆闪身溜出,忽尔又撑着伞子在街中仰首张望,不到片刻间工夫,竟活色生香地站在自己面前,真令扬州少爷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只听见阿蓉清脆娇柔的声音突然响起,她道:“少爷,久违啦!”
  方宝玉一听这声音,登时浑身酥软,险些儿身子也站立不稳。
  他连忙弯腰赔礼,笑道:“不久!不久!”如此答话,不伦不类之至。
  只见在阿蓉旁边,左有神凤,右有神手,后面更站着一个面容冷漠,金口金脸的金衣汉子赵鹏武,人人仿似面临大敌,目不转睛地瞧着阿蓉。
  只听神凤到此刻才开口说道:这位阿蓉姑娘说有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和方少爷面谈。
  方宝玉哦的一声,迭声道。“很好!很好!很好!”
  神凤一楞间,阿蓉已向方宝玉走近一步,说道:“方少爷,这件重要的事,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方宝玉如接军令,立刻大声道:“遵命!”
  神凤又是一怔,尚未开口,方宝玉已连连挥手,道:“都给我退开去,这位阿蓉姑娘是我的好朋友,好……好知己……她有秘密的……事情要跟我单独谈谈,各位请借一借步。”
  神凤、神手互望一眼,又回头望向赵鹏武。
  岂料赵鹏武早已掉头远远离春方宝玉心中大赞:“这厮看来金口金脸,却也并非不通人性,很好,很不错!辣块妈妈硬是要得!”
  阿蓉、神手见赵鹏武已走,也就不再逗留,双双退了下去。
  众人一退,阿蓉的神情更是凝重。她对方宝玉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请方少爷附耳过来。”说着,急切地向他招了招手。
  方宝玉见她神情凝重,当下也收敛心神,沉声道:“既然此事不可传入他耳,本少爷唯有侧耳倾听便是。”要是换上别人,他未必便会如此恭顺,比方说对方是个臭气满身的叫化子,什么附耳过来、侧耳倾听,那是一定休想的。
  但如今眼前之人,却是如花似玉、巧笑倩兮的阿蓉姑娘,虽则她此际神情凝重,并无巧笑,但那清丽脱俗,擧世无双的容貌,仍然深深吸引着方少爷,别说是附耳过来,便是叫他跪将过来,叩拜过来,方少爷也是务必照办的方宝玉不但附耳过去,甚至简直是整个人都附过去,最好自己一个站桩不稳,倒卧在美人怀中,更是妙哉!妙矣!
  但他尚未,站桩不稳,已听见阿蓉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奉了陈公子之命,要把你送上西天。”说完之后,右手忽然亮出了一把黄金短剑,“飒”的一声便向方宝玉小腹上直戳了下去!
  方宝玉“啊呀”一声,当场中剑,仰身向后便倒。虽然中剑,肚子又疼又凉,但方宝玉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笑道:“果然不出山人所料,你……你……果然是来谋杀亲夫的!”
  阿蓉一剑刺中了方宝玉,见他满身鲜血仍然嘴巴不饶人,更讨自己的便宜,不禁又羞又恼,挥剑又再刺向方宝玉胸膛。
  但不等她这一剑刺过来,方宝玉已整个人自栏杆倒跌出去,当阿蓉一剑刺出之后,方宝玉已直堕下去,接着砰然一声倒卧在天阶之上,动也不动。
  突发事变,神凤、神手姊弟早已双双扑了回来,神凤首先喝道:“谁敢行刺方少爷!”
  神手接着叫道:“她要逃走,别放过她!”
  阿蓉一剑得手,又见方宝玉自两三丈高的露台上直堕下去,料想这可恶的东西多半已见阎王去了,当下也不想停留,身形疾标直向东方飞跃,其势疾快如箭。
  神凤、神手两人互望一眼,神手继续追前,神凤却跳过栏杆,直跳往方宝玉身边:“方少爷,你怎么了?”
    神凤惊惶地叫道:“都是属下无能,未能好好保护你的安全。”
    方宝玉却紧闭着眼睛,脸如纸白,看来就像个死人一样。
  正当神凤手足无措之际,赵鹏武已闪电般抢前,也不说话,抱起方宝玉向外便走。
  神凤登时省悟,急急叫道:“赵爷,瞧他的伤势,除了任大夫之外,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
  赵鹏武并未回应,只是在大雨中抱着方宝玉向大街北方疾驰出去,其轻功之矫捷,尤远在阿蓉之上。
  且说神手穷追阿蓉,两人轻功原在伯仲之间,但阿蓉刺杀方宝玉后,心神动荡,正是慌不择路,不到片刻,竟奔向一条死胡同中。
  神手喝道:“你跑不了!”
  阿蓉蓦然回首,冷冷道:“就凭你这小子,又还能把我怎样?
  神手冷冷一笑,道:“是非曲直,请姑娘跟我回去大家评评道理。”
    阿蓉道:“你要拿我,就得看看你的本事有多大。”手腕一抖,黄金短剑势挟劲风,迳扑神手前胸。神手身影急闪,身随意转,阿蓉的黄金短剑招式虽快,但他东闪西避之下,阿蓉一连十数剑攻了出去,却还是未能触及他一片衣角。
  转瞬间阿蓉已攻了三十余招,死胡同内虽然地方狭窄,但神手仍能从容地闪开阿蓉的剑招。
  阿蓉忍不住娇喝道:“你只顾闪躲,算甚么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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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21 13: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自作多情受重创  南柯一梦四条腿
    神手道:“我只是一条给主人奴役的小狗,既非英雄,也不是个好汉!”身子一弯,突然在地上捡起一块破瓦,飒的一声,瓦片有如暗器般急射阿蓉的面庞。
  阿蓉可料不到神手会有此一着,急忙中只得收剑自保,总算她应变极快,当一声响,瓦片及时给黄金短剑荡了开去,但也就在这一弹指间,神手身形一斜,骤然欺近她右胁下,伸手向她右胁下的要穴疾点过去!
  神手这一招,极快极准,眼看阿蓉再难避开,忽然间一道寒芒自神手背后飞射而至,竟是有人从背后施以突袭。
  神手可想不到,在这条又长又狭窄的死胡同内,竟然有高手掩杀而至,只得撤招放过阿蓉,双足向墙上疾点,施展壁虎飞天步法闪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背后那人以兵又逼开神手后,并没再施追袭,只是拖住阿蓉的手,沉声喝道:“快走!”
  语声未落,人已转身,牵着阿蓉的手双双闪电般直掠出去。
  神手人在高墙之上,待得双足沾地,欲追上前之际,那人已带着阿蓉远飙而去。

    ※  ※  ※
  再说方宝玉,他这一次受创不轻,性命危在旦夕。
   “金衣特使”赵鹏武抱起了方宝玉,足下步履如飞,在京师城内大街小道横冲直撞,途经横木里,遇上八九个恶汉,由于路径狭窄,这些恶汉不等赵鹏武冲过来,已大喝道:“快给大爷们止步,再不停下来,敎你死无全尸!”但赵鹏武悍然直撞,这八九个恶汉连这人是谁都瞧不清楚,便已纷纷给冲撞得栽倒地上,人人都是鼻肿脸靑,头破血流。
  赵鹏武抱着方宝玉,一口气穿过二十几条大街小巷,终于来到了一间医馆门外。
  医馆门外,并无牌匾,只在墙上刻了一个死字,但这却是京师城内,最有名气的医馆,这医馆的大夫就是绰号“专医死人”的任不活!
  这间医馆,也就被称为死人医馆。
  至于详情,容后叙述。
  且说赵鹏武抱着方宝玉来到了死人医馆,只见医馆外面重门深锁,他也不叩门,双足运劲一点,身形向上飞跃逾丈,抱着方宝玉翻越过飞檐,潜入医馆之内。
  入到馆内,只见厅中摆设简朴,非但全无气派,简直就是粗陋寒酸,有如一间破庙。
  厅中有人,一个老人。
  这老人一身灰衣,手里捧着一碗稀粥,粥早已冷透,但他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赵鹏武来到了他身边,他好像浑然不觉。
  赵鹏武抱着方宝玉绕到这老人面前,沉声说道:“我是来求医的,尊驾可是任大夫吗?”
  老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赵鹏武一怔,道:“连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老人道:“早在五十年前,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赵鹏武道:“你若已经有五十年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你就一定不会是任大夫。”
    老人道:“你说不是,那就不是,你走罢!”
  赵鹏武道:“我不能走,我要找任大夫救命。”
    老人道:“你要找任大夫有甚么事?”
    赵鹏武道:“我家少主人受了,非要找任大夫不能治愈。”
    老人道:“这就来得不合时啦!”
  赵鹏武道:“任大夫不在医馆里吗?”
  老人道:“他在这里。”
  说着,伸手向碗里一指。
  赵鹏武一凛,伸手往稀粥里一抓,抓到了两三块肉。
  赵鹏武脸色一沉,喝道:“这是甚么肉?”
  老人道:“任大夫的肉!也就是人肉!”
  赵鹏武一手把老人手里的碗拍翻,厉声喝道:“你把他宰了?还用他的肉来煮粥吃?”
  老人却搥胸顿足,呼天抢地,大叫:“你这恶魔,倒翻了肉粥!你这恶魔,倒翻了价值连城的人肉粥……我……我要和你拚命!”悲鸣大叫声中,不要命地扑前,真的要和赵鹏武拚命。
  这老人一出手,赵鹏武已看出他全然不懂武功,多半是个又老又疯的可怜人,也就不再和他计较,闪身躱开便算。
  赵鹏武心想:“这一位老者疯疯癫癫,神智不清不楚,他说这碗粥是用任大夫的人肉保出来的,绝不会是真话。”
    岂料心念未已,却听一人冷冷道:“韩御史,我给你的人肉粥,果然给倒翻了,嘿嘿,那是你的命运走到了绝路,天意!天意!”
  赵鹏武循声望去,只见厅中又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但眼中却极凶厉的老郎中。
  赵鹏武道:“尊驾可是任大夫?”
  老郎中冷冷道:“老夫不是任大夫?谁是任大夫?但阁下飞檐走壁而来,却像个窃贼。”
    赵鹏武道:“医馆外重门深锁,在下抱着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之人急于求医就诊,才有这踰越之举,还望任老先生原宥。”    任大夫冷冷一笑,道:“要是所有求医之人,皆如你这般所为,岂不天下大乱?”
    赵鹏武道:“在下姓赵,贱名鹏武,只要任老先生把这位少爷救活回来,这一笔帐,你要怎样算便怎样算!”
    任大夫又冷冷一笑,道:“先付二两!”
  赵鹏武一怔,心想二两银子的诊金,并不昂贵,当下掏出白银二两,放在一张桌上。
  但任大夫却眉头大皱,道:“二两银子?你这算是干甚么的?”
  赵鹏武又是一怔,随即会意,心想:“原来不是二两银子,而是二两黄金。”但此刻救人事大,黄金二两之数,当然照付。
  但赵鹏武才取出黄金二两,任大夫已破口大骂!
  任大夫大骂道:“你拿金子银子出来有什么屁用?别说了二两金子二两银子,便是二万两、二十万两也不中用。”
    赵鹏武一愕,道:“原来不是二两银子,那么是我误会了,但不知大夫所指的二两是何等物事?”
   “二两”之为物,可大可小,粗贱者如芋头、黄瓜、白菜,别说是二两,便是二千两二万两,寻常事耳。但要是二两天山雪莲,二两千年人参,那就万万不可同两而语。
  只见任大夫忽然抖出一张黄纸,飞向赵鹏武面前。
  赵鹏武放下方宝玉,打开黄纸一看,原来是一张药方。
  任大夫是个医生,他把一张药方抖出来,此事并不在情理之外,却也不在意料之中,赵鹏武把药方看了一会,看到最后一行,不禁陡地呆住。
  只见这药方上面,写的全是药材名称,以及每种药材所用的份量,而这些药材,每种所用者,不外乎二、三钱之数,唯独最后一行最后一味药材,却要用上二两之多。
  要是这二两药材,乃是天山雪莲、千年人参,那还罢了,但却偏偏不是,而是比天山雪莲、千年人参更为吓人的东西。
  说这东西吓人,而不说是珍贵,那是大有来由的。一则此物绝不稀奇,甚至可说触目皆是,既然随目可见,随手可得,珍贵、稀奇这些字眼,本是万万谈不上的。
  但若说此物并不珍贵,却也不怎么合理,因为此物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珍贵”之极的。
  这就是人肉。
  原来这一张药方,最末一行写着的,乃是人肉二两。
  赵鹏武总算弄明白了,任大夫要自己先付二两。
  但赵鹏武却不服气,道:“要是我真的弄翻了什么人肉粥,我愿意割肉赔偿,但你可有证据?”
  任大夫哼一声,道:“你要看看证据,有何难哉!”竟然毫不犹豫,把裤子“霍”声除下,更把屁股朝向赵鹏武,同时冷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是我把自己臀部的上面,割下二两,让韩御史保成人肉粥,作为药方药引,二两人肉,就此给你一手捣破,你说说看,是否应该以肉还肉,还我二两人肉来。”赵鹏武一看见任大夫的臀部,就知道这一次自己闯了祸。
  只见任大夫的臀部,果然已被挖出了两个大洞,此时血渍尚未干透,虽有膏药涂在上面,但屁股上少了两块大肉之事,却是一目了然。
    赵鹏武叹了口气,道:“好一位任大夫,赵某心服口服。”
    任大夫把裤子穿上,转身瞪视着他,厉声道:“你服我又有什么屁用?你要我出手救这小子,先付二两人肉来,否则一切免谈!”
  赵鹏武脸色一沉,道:“祸是赵某闯出来的,撇开方少爷的伤势不谈,这二两人肉,赵某决不赖帐。”
    倏地腕中掣出一把尺许长、锋利无匹的尖刀,把刀交给了任大夫,道:“就请大夫动手割肉吧!”
  任大夫却不接刀,只是冷冷一笑道:“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你要赔我人肉,就得自己动手,要是割多了一钱几分,可与我无关。”
    赵鹏武道:“就只怕背后无眼,这一刀割下去,割不够二两出来。”
    任大夫瞪目一喝:“要是不够二两,再补一刀,再不够,再来。”
  赵鹏武咬了咬牙,道:“任大夫说得甚是。当下除了裤子,挥刀便从臀部一刀插下。”
  赵鹏武挥刀杀人,自是经验丰富,但此际一刀插向自己的臀部,还要剜出二两人肉出来,这滋味可是不好受得很,但他却还是做到了。
  不到眨眼间工夫,他已把两块血淋淋的人肉,摆放在桌子上。
  任大夫也不客气,取出一把细小的秤子,道:“他妈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小,恰好二两正。”
    赵鹏武强忍痛楚,心想:“幸好足够二两,否则还要再补一两刀……”
  忽听得任大夫尖啸一声,又叫道:“大旺,快滚出来!”
  未几,一条又肥又大的黄狗,夹着尾巴颤着一身肥肉走了过来,赵鹏武正自错愕间,任大夫已把那两块血淋淋的人肉抛在地上,说道:“这是人肉,吃了对你大有裨益。”
    赵鹏武睹状,差点没气得当场吐血。他戟指怒骂任大夫,道:“你……你这活见鬼的老畜牲,你竟敢如此戏弄赵某?”
    任大夫冷冷一笑,道:“你又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可没兴致来调戏你,但肉债肉偿,天公地道,至于我把你这两块臭肉如何处置,你可无权过问。”
    赵鹏武不禁为之语塞。
  两人言语冲突之间,那条又肥又大的黄狗,早已把赵鹏武由臀上割下来的二两人肉吃得干干净净,兀自对主人摇头摆尾,彷佛还想再多讨一两块。
  任大夫也摇摇头,道:“这并不是一般的肉,今天有二两给你尝尝,那是你交上了天大的好运,快走!快走!”那条大黄狗也很听话,任大夫吹哨子叫他来便来,叫他走,他立刻转身便走。
  赵鹏武的脸色,本来是金金黄黄的,此际臀部不断流血,这张金金黄黄的脸,也不禁为之苍白起来任大夫瞧着他的脸,半晌才道:“你这个人最少也有一两百斤,才不过割了二两肉,怎么脸色就变得像个死人?”
  赵鹏武道:“我死不了,但这位方少爷……”
  不等他说完,任大夫已冷冷道:“你抱着他离开这里吧!”
  赵鹏武脸色一变,道:“你竟然见死不救吗?”
  任大夫嘿嘿一笑,道:“你说得很对,见死不救之人,非人也!但这小子只不过是中了一剑,再由两三丈高之处摔了下来,又怎会死得了?”对于方宝玉如何受伤,他竟似在场亲眼目睹一般,赵鹏武闻言,不禁大为惊讶。
  赵鹏武当下双手一拱,道:“大夫医术高明,眼光厉害,赵鹏武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在下职责所在,要是方少爷有甚么三长两短,赵某也决难独自活命下去。”
    任大夫瞳孔收缩,冷冷道:“我说这小子不会有事,就决不会有事,他若死了,你回来找我算账便是。”
    赵鹏武摇头不迭,道:“要是他死了,找你算账又有甚么用?与其死了之后才算账,不如立刻就先跟你算账罢!”
    任大夫怒道:“人还没有死,有甚么账好算?”正当两人争持不下之际,忽见方宝玉身子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赵鹏武吃了一惊,忙上前扶着他,叫道:“方少爷,你伤势不轻,万万不能走动。”
  方宝玉却道:“谁说老子不能走动。”
  赵鹏武一怔,却见他中剑之处,不知何时已敷上了金创药。
  方宝玉伸手向伤口一指,道:“别大惊小怪,老子身上,本来就有上好的药料,这点皮毛伤势,随便敷些东西上去也就好了,又何须求人?”赵鹏武瞧得呆住了。
  任大夫嘿嘿一笑,对赵鹏武道:“我说他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你瞧,凭他这副德性,只怕比起你还更扎实得多!”
  赵鹏武随即问方宝玉,道:“真的不碍事吗?”
  方宝玉却反问他:“赵老兄,你的屁股怎么开了花?”
  任大夫听了,哈哈大笑。
  赵鹏武寒着脸,说:“这一笔账,我迟早会跟他算。”
    任大夫却道:“我的账,谁敢跟我算!我是神医中的神医,难保没有一天,你会跪着来求我救命。”
    赵鹏武心中一凛,怒哼一声,又抱起了方宝玉准备大步离去。
  只听见任大夫对那韩御史道:“你的人肉粥药引弄翻了,但不要紧,只要给你三十九种灵丹妙药,再加上几只蝙蝠脑袋炖汤,功效也是差不多的。”
    赵鹏武不禁忿然怒骂:“疯子!疯子!”
  赵鹏武抱着方宝玉回到万老员外的巨宅,嘱咐十二个俏丫鬟好好侍候少爷,然后又再不知去向。
  方宝玉躺在又软又阔的大床上,虽然伤口疼痛,但只要一闭起眼睛,仍然想起了阿蓉的花容月貌,心中更在想:“自古美人如蛇蝎,阿蓉姑娘既是美人里的美人,手段毒辣一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纵使她要谋杀亲夫,也是不必大惊小怪。”
    想起谋杀亲夫四个字,又自忖道:“天下间千千万万毒妇人,谋杀亲夫之凶案犹如家常便饭,便是一生人遇上三几次,也是不足为奇,只要福大命大,虽被老婆刺杀而不死,却又何伤大雅?”想至此不禁哈哈大笑,但一笑之下,伤口之处疼得要命,立时又哼哼唷唷地叫了起来。
  十二个俏丫鬟目睹这位方少爷神态痴呆,但旋即却又笑又叫,不禁人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方宝玉叫了一会,又继续寻思谋杀亲夫之事,既是有如家常便饭,那便不足为异。唯独可以比较比较的,乃是凶手容貌如何……嘿嘿,他妈的反正都是捱刀子,要是死于母夜叉之手,那可不过瘾之至,正是他妈的捱刀流血事小,目睹丑八怪之脸而倒胃事大……尚幸老子艳福无边,这行凶之人,乃系天香国色的绝世佳人,她如此这般一剑刺将下来,虽则血流五步,却也温香软玉,令老子酥入骨子里……想到此处,本欲哈声大笑,无奈伤势未愈,唯恐扯动伤口疼得入心入肺,只好鼓着腮强忍不笑方少爷思前想后,虽中了阿蓉的暗算,但竟然丝毫不怪罪于她,反而不断想着她种种好处,如斯人也,实属世间罕见。
  方宝玉闭目思忆阿蓉姑娘甚久,嘴角不断露出甜蜜笑意,忽然双目一睁,接着失声啊呀地大叫起来。
  原来他一睡开双眼,便已望见一张怪异之极的面孔,正在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其实这人的面孔,并不十分怪异,但由于方宝玉闭目思忆,脑海中尽是阿蓉姑娘迷人的倩影,岂料一张开眼睛,却看见另一张截然不同的男人面孔,两者一比之下,后者自然是变得怪异莫名,甚至是十分可怖。
  只见眼前出现之人,赫然竟是睽别多时的金铜人。
  金铜人的额上,仍然嵌着两颗骰子,只见两颗骰子都是四点,合起来便是那张人牌。
  方宝玉又惊又喜,立刻便问:“金帮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铜人道:“这巨宅的主人,是俺的老朋友,这里既是他的地方,俺自是通行无阻。”说话言词似是轻描淡写,但听来却有着怪异的味道。
  但这怪异之处何在?方宝玉却是说不上来。
  方宝玉道:“难得咱们在异地重逢,正好大醉一场……咳!咳!”
  金铜人忙道:“兄弟,你受了伤,千万不能喝酒,待你健愈之后,咱们一定不醉无归!哈哈!”
  大笑一声,但笑声殊不开朗,似有万般心事积压胸膛。
  方宝玉道:“金帮主,这府第的主人是谁?”
  金铜人道:“京师钜富万老员外,有谁不识,有谁不晓!”
  方宝玉道:“但小弟可不认识甚么千老员外,万老员外。”
  金铜人道:“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反正贤弟已在这里,总之凡事小心一些便是。”说到这里,竟然语声咽哽,大有悲怆之意。
  方宝玉陡地伸手抓住金铜人的左臂,道:“金帮主,此乃是非之地,小弟置身其间,当中颇为曲折,但金帮主何以会到了京师,又怎会知道小弟躺在这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还望金帮主明言!”
  金铜人却叹了一口气,道:“兄弟不必多疑,愚兄此行,事前顾虑周全,堪称万无一失,得知兄弟投身万老员外府中,是以抽空前来一叙,并无他意,亦无任何重大事故,你便在这里好好养伤势罢。”语毕,便即吿辞离去。
  方宝玉瞧着金铜人的的背影,心中越想越觉不妥,但他此刻连站起来也是在所不能,欲追查真相,更是无法可想。
  忽见神凤、小春走了进来,方宝玉忙道:“神女总管,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神凤是这巨宅的女总管,方宝玉称呼她为神女总管,似是合情合理,实则不伦不类,更兼神女二字相连在一起,大有语病,神凤听了,不禁一怔,继而脸红。
  神凤脸红,但方宝玉却反而觉得这位神女总管气色甚佳,漂亮可人之至。
  神凤消脸一红之后,随即收敛心神,道:“方少爷,有什么事?”
  方宝玉道:“昔才进来的那位壮士,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神凤点点头,道:“怎会不知道,他是乌金帮的帮主金铜人,在京城里,也可算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方宝玉道:“但你可知道金帮主跟冷公公是大大的对头人,甚至是死敌?”
  神凤眨了眨眼,茫然地反问:“冷公公,他又是什么人?”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神女总管,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神凤道:“我叫神凤,可不是个神女,冷公公到底是什么人,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方宝玉心下恼怒,明知道她是在装蒜,但她矢口不肯承认,一时间却也无法可想但无法可想,也得想想办法。
  蓦地,方宝玉想起了两三句话,当下嘿嘿一笑,把嗓子揑得又尖又细,宛如怪鸟一般说道:“两天前,我已接到冷公公的飞鸽传书,命令小女子好好款待方少爷。”这两三句话,正是方宝玉初到巨宅时,神凤对他讲过的话。
  神凤听了,不禁大为诧异,想不到方宝玉记性如此之好,居然把自己讲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但方宝玉装模作样,语声怪异刺耳,却又不禁为之暗暗好笑。
  方宝玉接着又再尖声说道:“冷公公与我家主人交情极深,我家主人会说过:冷公公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冷公公的命令,也就是我的命令。神……神姐姐,你说我是否念错了?”
  神凤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还以为你伤势不轻,神智不清,想不到比树上的猫头鹰还更清醒。”
  方宝玉道:“我经常都吃炖猫头鹰作为补品,头脑当然远胜猫头鹰,神姐姐,坦白说,这地方虽然很不错,但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神神秘秘的,老子呆在这里,可不怎么愉快。”
    神凤道:“你要什么,小女子都可以妥善安排。”
    方宝玉道:“那么好,我要再见金帮主一面。”
  神凤脸色微变,随即道:“金帮主已走了,可不易找到他。”
  方宝玉冷冷一笑,道:“他没有走,而且也走不了,他已成为冷森严阶下之囚,对不?“
    神凤骇然道:“你……你都知道了?”
  方宝玉鼓着腮,不再说话。
  但他心中却在暗暗叫苦:“事情居然一如老子所料,金帮主今番大大不妙了。”
    原来方宝玉监貌辨色,察觉到金铜人神情有异,其后再想一想,金铜人与冷森严有血海深仇,这巨宅则是冷森严范围之内,又岂容金铜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再其后与神凤交谈,三言两语之下更觉事情大有蹊跷,故此断定金铜人来见自己,决非妙事者也。
  神凤见方宝玉大为焦虑,只得说道:“金帮主虽然跟冷公公有点过节,但料想不会有什么危险,方少爷请放心。”
    方宝玉道:“算来算去,老子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我要再一见金帮主,有劳姐姐引路。”
    神凤脸有为难之色,站在她背后的小春更是黯然神伤,泣然欲涕。
    忽见“金衣特使”赵鹏武走了过来,对方宝玉拱了拱手,恭声说道:“禀吿方少爷,连日奔波,方少爷定必十分困倦,属下奉了冷公公之命,要为方少爷舒解困倦。”
  方宝玉道:“不用了。”
  但赵鹏武不理,伸手点了他十几处的穴道,神凤脸色倏变,小春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方宝玉被赵鹏武点了十几处穴道,登时眼前一黑,但却并不是昏倒过去,而是立刻就很想睡一大觉。
    在他即将进入梦乡之际,朦胧中听到赵鹏武的声音说道:“你们不必担心,就算赵某吃了豹胆熊心,也决计不敢伤害方少爷,除非……”
  但除非怎样?方宝玉已困倦得无法支撑,终于沉沉地睡着了觉。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他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中,他发觉自己居然有四条腿。
  倘若有四条腿,后面还有一条尾巴的话,那么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畜生?
  方宝玉吃了一惊,急急伸手向屁股后面一摸,果然发觉背后多了一些东西。
  他更是大吃一惊,一急之下,竟把背后的东西摘了下来。
  他再吃一惊,如此一惊再惊之下,居然并未大叫救命,可见铁秤少侠果然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功夫。
  当他把自己屁股背后的东西摘下来定睛一看之下,又不禁第四次震惊得全身颤抖。
  原来他竟然把自己屁股上的两块肉撕扯了下来,只见这两块肉血淋淋的,而且还在不断地跳动,想必是因为肉质十分新鲜之故。
  天下间混帐的事情不知凡几,但混帐的程度颇有高低大小之别。
  而方宝玉这一抓之下,竟把自己屁股上的两块新鲜肉团扯了下来,也许就是天下间最最混帐的事。
  方宝玉大叫:“老子今番死也,就算不死,最少也得昏倒下去,十天半个月内也难以转醒过来。”
    但他的叫声还没停下,已有另一人呼天抢地大叫,其叫声之凄厉,犹远在方少爷之上。
  这呼天抢地大叫之人,正是金衣特使赵鹏武,只见他大叫大嚷:“还我肉来!还我肉来!”
  方宝玉把两块血淋淋的肉团抛了过去:“这是不是你的?”
  赵鹏武如获至宝,道:“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肉!”
  方宝玉道:“既是你的,这便原肉归还也!”
  赵鹏武捧着这两块肉,兴高采烈地走了。
  赵鹏武如获至宝,方宝玉也是大大吁了一口气,道:“这两块肉显然是他的,那么就一定不是老子的。”但接着却又瞧着自己的四条腿大为发愁。
  此际,他惊魂甫定,总算可以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他有四条腿,但也有一双手,并不是只有四条腿而已,但每个人都只有两条腿两只手,自己何以会得天独厚,比别人多出两条腿来?
  再仔细瞧瞧,这四条腿之中,有两条是特别粗大的,并不像是他自己的腿。
  为了要更进一步查勘真相,他把这两条腿的裤子脱了下来加以研究裤子脱下来之后,方宝玉看得十分真切,只见这两条腿又粗又大,决不会是属于他自己的。但这两条腿若不是自己的,又怎会在自己的身上?
  正当方宝玉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见一人腾云驾雾而来,方宝玉大叫一声,叫道:“飞将军从天而降,天兵天将杀到啦!”
  云雾上那人急急叫道:“兄弟休要大惊小怪,是俺来了!”
  方宝玉定睛一看,原来在云雾上之人,额上嵌着两颗骰子,合起来便是一张人牌,这个飞将军并非别人,乃是乌金帮帮主金铜人腾云驾雾而来“金帮主!”
  方宝玉高兴地大叫,道:“金帮主好厉害的轻功!”
  金铜人摇头道:“这并不是轻功,是仙功!”
    方宝玉奇道:“何谓仙功?”
  金铜人道:“俺已魂归极乐,如今位列仙班,玉皇大帝敬重俺是一条好汉,更怜俺没有了一双腿,因此钦赐仙云一朵,供俺驾御,这才得以在太虚之中,五岳之上飞来飞去,终于经历千山万水五湖四海九曲十三弯,这才找到了兄弟你啊!”
  方宝玉闻言,大为悲恸,立刻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忽见如来佛祖在西方现出金身,语声柔和地说道:“金铜人命中注定,须渡过十八重灾劫,如今劫数已过,得以位列仙班,修成正果,方宝玉应该为他欢喜才是。”
    方宝玉忙合什道:“佛祖指点迷津,老……弟子十分感激,但老……弟子多了一双腿,未知主何先兆,恳请佛祖大慈大悲,继续指点迷津则个。”
    但佛祖却已走了。
  方宝玉大为失望,金铜人却道:“兄弟不必多疑,你身上多了两条腿,乃是愚兄所赠。”
    方宝玉大为惊诧,道:“我已有了两条腿,而且皮光肉滑,走动也十分爽快,金帮主把你这两条腿送给小弟,又是甚么道理?”
    金铜人叹了口气,道:“当世之上,阉宦弄权,忠贤之士莫不惨受诛连,愚兄反正已落在冷森严手中,大好头颅早晚要被砍掉下来,留着这两条毛茸茸的大腿又有甚么用处?”
    方宝玉道:“但你送给我又怎样?小弟比别人多了两条腿,又有甚么好处?”
    金铜人道:“好处大矣哉。”
  方宝玉道:“愿闻其详,敬请道来。”
    金铜人道:“现今奸权当道,民不聊生,更兼天旱横祸,蹂躏苍生黄土,正是杀者杀死,饿者饿死,贤弟得了这两条腿,虽则肉质粗糙,但若在危急之际,亦可勉强煮熟来吃,保住性命。”
    方宝玉忙道:“既是金帮主馈赠之腿,自当视如瑰宝,万金不易,又岂可将之煮熟来吃?”
  金铜人摇头不已,道:“贤弟,这就是你的头脑太闭塞、太迂腐了,正是留得靑山在,那怕没柴烧,只要能在危急关头保住性命,便是把俺这两条腿磨成肉酱煮面充饥,那也不算是辜负了俺的腿,反而是物尽其用,充份显出贤弟气魄非凡,决非一般庸碌之辈可比。”
  但方宝玉仍然摇头,道:“这两条腿若是‘白眉太监’冷森严的,老子定必将之抽筋剥皮,大快朶颐,但此乃金帮主的腿,纵使小弟饿死,也绝不能割而啖之,这……这实在是没法子吃得下去的。”
    金铜人的一双浓眉皱了又皱,忽然道:“倘若除了你之外,身边还有一大帮人呢?而这些人之中,既有半疯不癫,但却对你义薄云天的前后左右,也有如花似玉,敎贤弟神魂巓倒的阿蓉姑娘,更有接二连三,给你揍得脸肿如猪的小春姑娘,大伙儿都在冰天雪地中饿得快要死了,那又怎样?”
  方宝玉不假思索,道:“要是到了那个田地,也就只好把两条腿都砍掉下来里腹。”
    金铜人听了大为高兴,道:“贤弟终于想通啦。”
  岂料方宝玉却补充了一句,道:“那时候,当然只好把小弟自己的两条腿砍下来啦!”
  金铜人听了,立刻连胡子都翘了起来。
  金铜人气呼呼地坐在云雾之上,半晌接道:“且别提这个,你多了两条腿,总比有两条腿化算。”
    方宝玉道:“何以见得?”
  金铜人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贤弟忠肝义胆力抗权奸,愚兄是十分钦佩的,但阉宦势大,东西二厂锦衣衞鹰犬子毫无人性,贤弟若多生两条腿,一旦遇上这些畜生,也可以跑快一些,保住性命。”
    方宝玉唔一声,道:“这个……倒也言之成理,正是留得靑山在,那怕没柴烧!”
  金铜人这才高兴起来,道:“贤弟果然聪明过人,一点便透,来日方长,愚兄要到花果山找猴王跳猴舞,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有期!”语毕,腾云驾雾远远离去。
  方宝玉瞧着自己的两条腿,又再瞧瞧多出了的两条大腿,不禁又想起了金铜人惨遭冷森严所杀害,虽则因此位列仙班,修成正果,但毕竟人仙殊途,悲怆之情并未稍减便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有如一片红叶般向自己飘至。
  方宝玉定睛一看,不禁神魂巓倒,大叫一声:“阿蓉姑娘,你是我的铊,我是你的秤,咱们公不离婆,秤不离铊,良缘由天订。”
  阿蓉悠然地一笑,一笑之下,仿似春临大地,暖意陡生。
  她这一笑,方宝玉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都酥软下来。
  她更投怀送抱,靠在方少爷的怀中,柔声说道:“我刺了你一剑,你恨不恨我?”
  方宝玉道:“这又有甚么打紧了,别说是一剑,就算是十剑,一百剑,千剑万剑,只要是你刺过来的,我都一律照单全收。”
  阿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怔怔地望着方宝玉的脸,她道:“我虽然刺了你一剑,但很心疼,比你的伤口还要疼千百倍,你可知道吗?”
  方宝玉道:“咱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心疼,我当然早就知道,而且……”
  阿蓉问:“而且怎样?”
  方宝玉道:“你心疼,我更心疼,那是为了你心疼而心疼嘛!”
  阿蓉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我的罪孽更重了,方少侠,依你看,应该怎样惩罚我才是?”
  方宝玉沉吟半晌,道:“你斗胆行刺铁秤少侠,要是不施以惩罚,那是难以服众的,但姑念你是初犯,砍头斩头那是太过份了,就不如让本少爷亲亲你的小嘴,此事就此作罢,你认为公平吗?”
  阿蓉缓缓地闭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的在闪动,她呵气如兰,樱唇娇嫩欲滴,只是轻轻的说出了一个字:“好!”
  方宝玉大喜,能够亲亲阿蓉的樱唇,实乃人生莫大快事,当下不再迟疑,紧抱佳人,用力便亲了下岂料一吻之下,眼前佳人容貌突变眼前人,竟变成了另一人。
  而且此人,并非别人,赫然竟是东厂提督太监冷森严。
  方宝玉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急急用力把冷森严推开。
  但无论他用多大的气力,想推开“白眉太监”冷森严,简直是异想天开的事(其实,这已经是方宝玉的梦,但很可笑,纵使是在梦中,方少爷还是未能把冷森严推开,诚属可悲可叹之至。)
    只听见冷森严怪异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好小子,你这几天,享尽了温柔艳福了吧?”
  方宝玉道:“本少爷是个正人君子,决不会花天酒地,做尽坏事。”
    冷森严道:“少跟我来这一套,快走!”
  方宝玉吃了一惊,道:“走往哪里?”
    冷森严道:“本座早已说过,要把你送到皇帝身边去做个小太监,此刻正是时候。”
    方宝玉忙道:“不行!”
  冷森严冷冷道:“在本座的手底下,几时轮到你这种黄毛小子说上半句话。”
    方宝玉哼一声道:“不说话就不说话,说话可不比放屁,放屁是忍无可忍的,肚子里有气,变成屁,屁要放出来,就算用木塞也堵塞不住。但说话却不同,可以说便说,要是不能说,不准说,不方便说,不想说,那就大可以连一个字也都不说。”
  他第一句话是:“不说话就不说话。但接着就说了一大串话,也可算是妙绝之至。”
  这时候,忽然怪事陡生(梦中之事,如不怪诞奇异,才是一件怪事)。
  只见冷森严的鼻子,忽然长了起来,而且越变越长,简直变成了一个妖怪。”
  方宝玉“啊”的一声叫道:“冷公公,你的鼻子长了一半,不……是长了两倍……不,他妈的越来越长啦,快要变成长鼻子牛妖啦!”
    冷森严却是处变不惊道:“甚么叫鼻子牛妖!这是象鼻,真是少见多怪!”果然,他的鼻子,已变得又长又粗,就和一头大象的鼻子没有什么分别。
  方宝玉可没见过大象,也不知道大象的鼻子是怎样的,但无论怎样,冷森严的鼻子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个怪物无疑到后来,冷森严的鼻子不但变成又长又粗,连两条腿也变得高大起来。
  方宝玉有四条腿,已经是怪异绝伦的事,但和冷森严这一双腿的变化相比,却又变得完全微不足道只见冷森严这两条腿,忽然间变得像是大树一般。
  可是,大树是会动的,而且还能奔走如飞。
  要是冷森严在变成了怪物之后,他自己独自奔走如飞,那是无伤大雅的,但最要命的却是,他竟然用又粗又长的鼻子,卷起了有四条腿的方宝玉,一直向前狂奔。
    方宝玉大叫起来,叫道:“这调调儿可不好玩,快把老子放下来。”
    冷森严狂笑道:“你说不好玩,老子却玩得挺过瘾啊!”毫不理会方宝玉,兀自提起两条大腿,有如冲锋陷阵般冲前,也不知道他想冲到什么地方去。
  不久,只见前面景象大变,竟然到达了一个黄沙万里、风沙蔽天的地方。
  方宝玉又在叫道:“冷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冷森严道:“此乃大漠!”
  方宝玉道:“老子不喜欢什么大漠小漠,老子要回扬州去。”
  冷森严道:“扬州有什么好?
  方宝玉不假思索道:“妓院好,赌场更好!”
  冷森严冷冷道:“真是个混蛋!”不再理会方宝玉,继续在大漠上奔驰。
  奔走了半天,忽见前面有一棵大树。
  在茫茫大漠之中,居然会有一棵大树,而且枝叶茂盛,真乃怪哉!
  冷森严一见此树,忽然厉声喝骂:“何方树妖,竟敢挡我去路?”
  这大树发出了一阵娇若银钤的声音,笑道:“冷公公,你如此狂奔在大漠之上,不嫌疲倦吗?”
  冷森严道:“本座要带这个小太监去见皇上,树休得挡路!”
  大树仍在娇笑不已,道:“皇宫并不在这边,你走错路,迷了途啦。”
    冷森严怒道:“胡说,往返皇宫之路,本座进进出出不知多少遍,又怎会认错了路,迷了途?”
  大树道:“你以前进进出出皇宫,有没有长着一条这么粗大,这么难看的鼻子?”
    冷森严陡地一呆,半晌作声不得大树又娇笑着道:“你用鼻子卷着的,是名满天下,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铁秤少侠’方宝玉方少爷,他为人很讲义气,朋友多得不可胜数,更兼且会练倒吊神功,并非一般善男信女,你若不及早投降,只怕后果堪虞得很。”
  冷森严听了,全身都在冒汗。
  他冒出的汗很多,就像是滔滔江水一样,不到片刻间工夫,竟把万里黄沙的大漠淹浸得变成一片泽国。
  那大树大怒,叱道:“你好可恶,竟用冷汗浸湿了我的脚。”
  冷森严道:“既然狭路相逢,咱们便决战到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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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22 10:2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唐门老大施援手  唯我魔僧斗强敌
  方宝玉心中大奇,忖道:“这大漠之大,真是大得离奇,怎么会‘狭路相逢’起来?”
  正在思念间,大树已和冷森严大动干戈。
  只见那大树武功极高,树枝是武器,树叶是暗器,还有树干,更像是一根巨杵,不断砸向冷森严。
  冷森严苦战之下,忽然大叫一声:“不打了!”
  抛下方宝玉,拔着粗大无比的腿便跑。
  他跑得很快,但大树比他跑得更快。
  可是,大树的树根,不知如何和方宝玉的四条腿缠结在一起。
  结果,大树不再跑了,任由冷森严这个长鼻子妖怪溜走。
  方宝玉虽然给这大树的树根缠住,但他并不惊惧,反而有着说不出亲切,说不出甜蜜之感。
  他抱着大树的树根,柔声说道:“神女姐姐,你的腿好漂亮。”
  他这样一说,大树的树根果然就变了,变成两条修长、雪白、漂亮迷人的腿。
  大树也变了。
  大树不再是大树,而是变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很迷人的娇艳女郎,她就是神凤。
  神凤骂方宝玉道:“我是神凤,可不是什么神大姐,更不是神女总管,神女姐姐,你以后若再胡乱叫唤,我不再理睬你啦。”
  方宝玉忙道:“切切不可,你说的话,就是我的圣旨,圣旨一下,姓方的小混蛋岂敢不从?”
  神凤笑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候,方宝玉忽然瞧见“白眉太监”又再卷土重来,由左边偸袭神凤。
  方宝玉连忙向神凤提出警告,叫道:“神女……不……神凤小姐……神凤姐姐小心,那阉贼又来了。”
  但神凤却只是痴痴迷迷地凝视着他,竟对偷袭而来的冷森严完全置诸不理。
  方宝玉心中既是陶醉,又是担忧,忖道:“神凤姐姐老是瞧着老子的俏脸,准是给本少爷玉树临风,再世潘安的容貌所吸引,但白眉阉贼偏偏这时候撞了上来,要是毫不抵挡,神凤姐姐势必大大吃亏。”
  他又急又怒,只见冷森严正飞扑而至,他在惊怒之下,再也不顾三六一十八,九九八十一,倏地厉声大喝,左拳运足内力,砰然一声便轰中了冷森严的脸。
  冷森严中了一拳,立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太监的声音,本来都是阴阳怪气的,就算没有中拳,叫声也是尖尖的,怪怪的,充满不伦不类的阴阳怪气,但方宝玉却听得出,这根本不是冷森严的叫声。
  不是冷森严的叫声,又是什么人的叫声?
  方宝玉突然啊呀的一声,也大叫了起来,原来他这一场南柯梦,就在这时候突然惊醒。
  他一惊醒,也立刻发觉到,自己并不是在黄沙大漠中,也并不是在“冷汗泽国”之上,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娇艳迷人的神凤姐姐,而是正在捂着鼻子,满脸惊诧之色的侍婢小春姑娘。
  方宝玉望住小春姑娘,吃惊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又给我揍了一拳?”
  小春摇摇头道:“不……不是的……”
  方宝玉大奇道:“昔才我在梦中,为了替天行道,主持正义,一拳重重打在一个坏人的脸上,岂料这个梦就此醒了,醒来之后,便看见你这张胖胖白白的脸。”
  小春“唔唔”声地应着,一双手却仍然捂着鼻子。
  方宝玉皱着眉,道:“小春,你的鼻子怎么了?
  小春又摇了摇头道:“没事,没事!”她嘴里说没事,但鲜血已从她的指隙中渗了出来。
  方宝玉心中有数,故意道:“你的鼻子果然没有事,但我的鼻子却在梦中给坏人打歪了,你若不相信,大可以伸手过来摸一摸。”
  小春又再摇头,道:“不!这是不可以的。”
  方宝玉道:“为什么不可以?
  小春期期艾艾、吞吞吐吐,半晌才道:“那是……那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之故。”
  方宝玉点了点头,哦的一声说道:“我明白了,好一个男女授受不亲,但我在沐浴的时候,你却不避男女之嫌,为我细心地擦背,这又是什么道理?”
  小春涨红了脸,答不上话来。
  方宝玉忽然沉着脸,冷冷道:“我明白了,这并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起我这个人。”
  小春吃了一惊,忙道:“不!不!绝不!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看不起方少爷,你……你千万不要误会。”
  方宝玉道:“你若只是有天那么大的胆子,恐怕还是不敢小觑本少爷的,但你若有比天还大的胆子,那就不一样了,对不?”
  小春急得几乎要哭起来,道:“奴婢胆小如鼠,何来比天还大的胆子?你若不相信……”
  方宝玉嘻嘻一笑,道:“我若不相信,便请我摸一摸你的胆子究竟有多大,对不?”
  小春大吃一惊道:“摸我的胆子?那……那是决计不能的……”
  方宝玉道:“为什么不能?
  小春苦着脸道:“连奴婢都不知道……我自己的胆子生长在什么地方,所以……不能摸!”
  方宝玉哦的一声,道:“这个嘛,没关系,你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你的胆子,绝不会生长在屁股之上,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摸你的屁股。”
  小春的脸红得更厉害,呐呐地说道:“我的胆子很小,你不要摸了。”
  方宝玉道:“不摸一摸,如何能分大小了?”说着,伸手便向小春的胸前摸了过去。
  小春大吃一惊,急忙退后,方宝玉一手摸了个空,突然怪叫一声,两眼翻白,硬挺挺的便卧在床上,动也不动。
  小春急了起来,又连忙趋前,拍拍方宝玉的身子,迭声叫道:“方少爷,方少爷,你怎么啦?
  方宝玉的身子还是没有动,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却在眼眶内转来转去,直瞧在小春姑娘胖胖白白,却又是鲜血淋漓的脸庞上。
  原来小春一急之下,已把双手放开,冷不防方宝玉的眼睛突然睁开,她那鲜血长流的鼻子,再也无法用胖胖白白的一双手捂着。
  方宝玉立刻抓住了小春的手,怜惜地叹了口气,道:“我的小春姑娘,原来你的鼻子又给我揍得一塌糊涂啦!”
  小春忙道:“不!这一次不关你的事……是奴婢……奴婢一时不慎,把鼻子撞在你的拳头上。”
  方宝玉摇摇头,道:“你的鼻子已给我出其不意地揍了两次,又怎会还嫌不够,再把鼻子撞向我的拳头?再说,就算你真的一时不慎,把你那软绵绵滑腻腻的鼻子撞了过来,我的手好端端的,又怎会握起拳头来?”
  小春无言以对,只好低头不语就在小春垂下胖胖白白俏脸的时候,方宝玉已在怀中取出了上好的金创药,不管八八六十四,九七六十三,便把一大堆珍贵之极的金创药当作蒜泥般涂向小春的鼻子。
  小春也不闪避,反正扬州方少爷用金创药为她的鼻子疗伤,已经不是第一次。
  方宝玉把金创药在她鼻子上抹了一大堆之后,又把金创药抹向她雪白的脖子。
  方宝玉忽然对小春说道:“我接二连三揍了你三拳,你是不是心里很生我的气?”
  小春摇头不迭,道:“方少爷,能够给你的手连碰三下,那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又怎会恼恨方少爷?”
  方宝玉道:“但要是别人也这样子连揍我几拳,此仇此恨,我是非报不可的。”
  小春道:“凡事不可混为一谈。”
  方宝玉道:“你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照我看,你这个人很讲究义气。”
  小春脸上一红,道:“就只怕奴婢不配谈‘义气’这两个字。”
  方宝玉道:“你不配,谁配?”
  小春闭上了嘴,不再答话。
  方宝玉又道:“那个姓金的大浑人,给你们的主子囚禁在什么地方?”
  小春的脸立刻由红变白,道:“奴婢不晓得……真的不晓得!”
  方宝玉道:“别慌张,你说不晓得,那便是一定不晓得,那便是一定不晓得的,你对我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绝对相信。”    小春的眼睛立刻红了,满脸都是感激之色。
  方宝玉叹了口气,道:“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什么方少爷的处境,其实也和金帮主没有什么分别。”
  小春吃了一惊,忙道:“不!你是这里的娇客,金帮主却是阶下之囚,又岂可相提并论?”
  方宝玉苦笑道:“我算是什么娇客了,早晚还不是给那些公公、太监一刀阉掉,陪着他们一起去侍候皇上、皇后、皇妃……”
  小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她可不晓得,什么叫一刀阉割,但料想这定不会是一件好事,方少爷是个大大的好人,有人要用刀子来对付他,那比起天崩地裂还更可怕。
  她连忙说道:“不会的,有神凤姐姐、神手、赵特使关顾着,又有谁能动你一根头发?”
  方宝玉叹了口气道:“小春姑娘,你对我很好很好,我是衷心感谢的,但天子脚下,京城之内,能人异士多如牛毛、猪毛、鸭毛。别的不说,早一阵子,只是来了一个小姑娘,便已一剑刺得本少爷好不伤心。”
  小春忙道:“那姑娘并没有刺你的心,你用不着担忧。”
  方宝玉叹了口气,忖道:“这小春姑娘倒也天真,连伤心和给刺伤了一颗心都分不出来。”
  小春见方少爷怏怏不乐,心中不禁急如锅上蚂蚁,她很想为方少爷做点事,但偏偏方少爷要自己做的事,却是无法帮忙。
  过了片刻,小春忽然道:“方少爷,你是不是一定要见那位金帮主?”
  方宝玉陡地两眼一瞪,道:“你有什么办法?”
  小春道:“奴婢没有办法,但可以央求赵爷帮忙帮忙。”
  一听见小春要找赵鹏武相助,方宝玉立时摇头叹气道:“这是万万不行的。”
  小春道:“不,赵爷虽然像个怒目金刚,但他却是菩萨心肠,只要奴婢求求他,他一定会为咱们想想办法。”
  方宝玉道:“要是他不肯帮忙,甚至到你们主子那里告上一状,岂不是自投罗网,混帐王八豉椒炒鸭片吗?”
  方少爷侃侃而谈,听来似乎层次分明,毫不含糊,但最后再来一记什么炒鸭片,却令小春为之莫测高深。
  但莫测高深是一回事,方少爷的事绝对不能不理,又是另一回事.
  小春道:“赵爷是个正人君子,就算他不肯帮忙,也绝不会反过来告咱们一状!”
  方宝玉道:“你敢打赌吗?”
  小春道。“奴婢不懂赌博……”
  方宝玉叹道:“连赌博都不懂,何以为人?”
  小春道:“我娘亲、我祖母,她们都已活到一大把年纪,但她们都不懂得赌博。”
  方宝玉只得呵呵一笑,算是一笑置之。
  又过了好一会,方宝玉终于忍熬不住,道:“好,既然这是老天爷的命运,就把这一注押在赵鹏武身上罢。”
  方宝玉自出娘胎以来,便已赌性极重,这时候他把命运的注码押在赵鹏武身上,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小春受方少爷之托,忠方少爷之事,立刻匆匆忙忙地去找金衣特使赵鹏武帮忙。
  方宝玉虽然中了阿蓉姑娘一剑,尚幸那一剑并未深深刺入要害,敷上金创药之后,居然迅速复原。
  小春去找赵鹏武,但一去便是两个时辰还不见她那胖胖白白的踪影。
  方宝玉越等越是焦急,忽见一人仿如怪鸟般自屋檐下直掠过来!
  自飞檐下直掠而至之人,自是一流高手,要是换上方少爷如此这般飞掠下来,势必摔个头破血流,大叫救命。
  只见来者一身灰袍,正是年逾古稀,深嗜棋艺的唐门老大唐唱。
  唐唱自巨帆下河底棋战之后,一直隐姓埋名,他不找任何人,任何人也找不着他。
  但他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似天下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足以令这位唐门老大有所牵挂。
  但唐唱真的这样潇洒吗?
  方宝玉苦候小春姑娘,但小春却去如黄鹤,倒是唐唱不请自来,实在怪异之极。
  唐唱身形飞快,转瞬间已来到了方宝玉跟前,一开口便道:“怎么又着了人家的道儿?
  方宝玉讪讪一笑道:“这点轻伤,无须担心。
  唐唱冷冷道:“但照我看,这点伤势,差点便要了你的小命。”
  方宝玉笑道:“命贱之人,还死不了。”
  唐唱道:少废话,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走。”
  方宝玉却道:“暂且不能。”
  唐唱道:“却是何故?”
  方宝玉道:“我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唐唱道:“是男是女?”
  方宝玉略一迟疑,才答道:“是个女的。”
  唐唱冷笑一声,道:“那就不必再等了。”拖着方宝玉的手,便要离去。
  但这一老一少,尚未离开此地,已被逾百锦衣卫重重包围,为首一人,却是个身材异常矮小的太监。
  这太监身材虽然矮小,但手里却拏着一把大刀,这把刀最少有八尺长,几乎比他高出了一半。
  唐唱嘿嘿一笑,道:“想不到东西二厂,竟然有你这么样的一号人物。”
  这矮小太监大槪四十五岁左右年纪,脸上皮肉细滑,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十分奸险。
  这矮小太监道:“承蒙魏公公提携,詹金树如今在东厂中,算是薄有名气。”
  方宝玉心中骂道:“再有名气,还不是个杀千刀的阉贼。”
  唐唱冷冷一笑,道:听说你的武功,并不比冷森严逊色,可是论到职位,却远在冷白眉之下,难道你不觉得有欠公平?”
  詹金树道:“枉阁下纵横武林数十载,竟出此挑拨离间下流手段,真令人叹息。”
  唐唱道:“叹息又有何用,还是大刀一挥,更为痛快。”
  詹金树道:“挥刀又有何难哉,只是唐门老大,技压中原群雄,我小小一个太监,可不敢妄自菲薄,来跟你作什么单打独斗。”
  唐唱道:“自古好汉怕人多,你有的是数之不尽的朝廷鹰犬,大可以一批一批的杀将过来,而詹公公嘛,大可以隔岸观火,不必亲自犯险。”
  詹金树嘿嘿冷笑:“又是另一套挑拨离间的手般,高明!高明!佩服!佩服!”语毕,左手用力一挥,示意锦衣卫向唐唱展开无情的杀戮。
  唐唱武功怎样,方宝玉是见识过的。
  当日,他面对唐门叛逆,孤身作战,直把河畔溪间杀得鲜血淋漓,尸积如山。
  唐唱的武功,好看不好看,方宝玉是看不懂的,但这位唐门老大的武功,杀人又快又狠,那是毋庸置疑。
  唐唱的武功,绝对是杀人的武功想不到今天,唐唱又再面临以寡敌众的局面。
  方宝玉心中大叫不妙:“这番苦也!小春姑娘去而未返,老子正要爬出去找她,岂料却杀出一个唐门老大来,还引出一大群鹰犬,想得片刻安宁,难矣哉!”
  心念未已,杀声已起。
  詹金树遥遥退后,只是下令那些锦衣卫扑击唐唱,自己却远远离开战圈。
  方宝玉心中大骂:“懦夫,狗杂种!阉贼!”只恨自己不懂轻功,否则定必过去,把这个矮小的太监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此际,原本十分宁静的卧室,竟变成了杀声震天的人间地狱。
  唐唱又再大开杀戒。
  方宝玉瞧着他,不断出手抢夺敌人的兵刃,然后又用敌人兵刃去砍杀其他敌人,手法又快又狠,真是干净俐落,凶残可怖兼而有之。
  虽然那些锦衣卫一个一个倒了下去,但其余锦衣卫绝不退缩,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临阵退缩的罪名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那可生不如死,以其左右都是死,倒不如死在敌人的手里,还更痛快一些。
  唐唱见多识广,当然很明白这一点,但方少爷却没想到这个关节,只是觉得这些锦衣卫前仆后继,勇则勇矣,但却未免是太愚蠢一些。
  算来算去,还是詹金树这个奸险的太监最精乖,只见他越退越后,显然是早有准备,一旦形势不利,便速速溜之大吉,连一招半式也不会跟唐唱硬拚。
  但詹金树真的如此懦怯吗?
  不!绝不!
  只有方宝玉方少爷,才会这样想,才会这样看詹金树。他手里的八尺大刀,乃是名震关中的火云破月刀,重达九九八十一斤,这矮太监拾在手中,竟似轻如无物,如此武学高手,又岂会胆怯得连一招半式都不敢跟敌人硬碰?
  詹金树这太监不断后退,绝不是因为胆怯,而是诱敌之计。
  他不断退向西方。
  西方有石山、小湖、曲廊、花园、八角亭……其中必有陷阱,又或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强援。
  只要唐唱进入陷阱范围之内,致命的攻击即将展开。但会是怎样的攻击?那陷阱的布置又是怎样的?这些不得而知了。
  唐唱纵横大江南北数十载,甚么样的阵仗没见识过?就算前面的陷阱再凶险,又或者是詹金树的强援再厉害,唐唱亦绝不畏惧。
  按照往日唐唱的脾性,纵使明知前面有刀山火海,歹毒机关,他也会从容直闯,绝不皱眉。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闯刀山,入火海,却反其道而行之,避开詹金树,把方宝玉挟在胁下,由东方突围而出。
  方宝玉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不懂武功,今番又再给别人搬来搬去。”
  唐唱冷笑道:“给别人搬来搬去,简直就是活受罪,毫不过瘾。”
  方宝玉也冷冷一笑,道:“除了下棋,你老人家只怕做什么事都不会觉得过瘾。”
  他揶揄唐唱,但唐唱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面露微笑,愉快地说道。“你说得很对。”
  唐唱自东方撤退,詹金树立时追赶上来,除了他之外,在西方那边的石山、小湖,曲廊、花园、八角亭等四周,突然同时冒出了形形式式、肥瘦高矮不一的武林中人,单是瞧他们手里的兵刃,就知道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
  这些武林中人,全是黑道巨擘,绿林巨寇,其中一人看来又高又瘦,但却使一根又粗又大的禅杖,正是凶名极盛,威震五台山的唯我魔僧。
  唯我魔僧倒不是个狗肉和尚,他自我戒律极严,每天四更即起,敲经念佛修心养性,平素不沾女色、不喝一滴酒、不吃一口肉,他医术颇精,更常救人于危难之中。
  但他救一人,却杀十人,甚至百人。
  十年前,唯我魔僧对于自己这种行为极为内疚,每晚都在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他对五台山大大小小寺院的住持大师忏悔,前前后后最少有二十位高僧向他讲解佛学、禅理。
  但这二十位高僧讲完之后,统统脑袋开花,给唯我魔僧用禅杖砸死。
  唯我魔僧怒吼道:“废话!废话!你们这些秃驴也和贫僧这个秃驴一样,甚么都不懂,但却还要在别人面前大放厥词,这样的秃驴,只会误尽苍生,不杀又留来何用?杀,统统都要杀!”
  当这二十位高僧先后变成了脑袋开花的死和尚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斗胆向唯我魔僧点化了。
  此谓之点不化!
  本来,这魔僧化也好,不化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事,但由于此僧杀性极重,他在不化之时,还要滥杀无辜,甚至是杀害那些想帮助他脱离苦海之人,这就十分可怖了。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先后已有二十个大和尚为了这个魔僧而入了地狱,至今再也没有第二十一位这样的和尚出现。
  此乃“僧之常情。”
  割肉喂鹰,也得看看割下多少肉,更看看吃肉的鹰是何方神鹰,要是随便乱割下来,把肉身之肉,喂那“吃了也不感谢”的扁毛畜生,此事虽然伟大,却只怕难以普及开去,变成“僧僧竞割僧肉而喂鹰”者也!
  唯我魔僧大步冲了上来,喝道。“你就是那个唐唱?”
  唐唱道:“老夫并不是那个唐唱,老夫是蜀中唐门的唐唱!”
  唯我魔僧目中厉芒闪动,大声吼道:“你的名字,贫僧听闻久矣!”
  唐唱道:“东厂太监、朝廷锦衣卫、白眉太监冷森严,以至挟天子号令天下之魏阉,这些害人畜生的所作所为,大师可听过多少?”
  唯我魔僧吼道:“连贫僧都是个畜生,听了又如何?还不是一丘之貉吗?”
  唐唱道:“事在人为耳。”
  唯我魔僧道:“不错,事在人为!好一句事在人为!但东厂太监是畜生、朝廷锦衣卫是畜生、白眉太监冷森严、魏忠贤之流,更是他妈的畜生中的畜生,你若要改变这些畜生,就只能说一句:事在畜生耳!哈哈!哈哈!哈哈……”
  唐唱把方宝玉放了下来,问:“你认为这个和尚怎样?”
  方宝玉道:“这和尚虽然凶恶得紧,但却老实之至。是畜生便是畜生,不必掩饰,不必虚伪,总比那些伪君子,真小人好得多!”
  唐唱微微一笑,缓缓地点了点头。
  唯我魔僧双眼一瞪,凶恶的脸容忽然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意,目注着方宝玉道:“你就是金剑人要收的徒弟方宝玉吗?”
  方宝玉摇摇头道:“老子不认识金剑人,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怎么清楚。至于他老人家是否要收我为徒,那是他老人家的事。说不定他老人家想收我为徒,而我也很想收他老人家为徒,来过一过做师父的瘾。但至于他老人家肯不肯拜我为师,我这个老人家却是不晓得。”
  唯我魔僧听得抓腮搔耳,目光不住的在闪动。
  直至方宝玉说完之后,突然转身瞪着矮小的太监詹金树道:“詹公公,你听见了没有?这位小施主说的话,比起你这狗头太监动听多了。”
  詹金树给他公然骂做狗头太监,不禁勃然变色,但他深知唯我魔僧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而且好好歹歹总是自己这方面的人,当下强忍怒气并不发作,只是干笑两下,道:“这一老一少,都是朝廷钦犯,大师切莫心软。”
  唯我魔僧却嘿嘿一笑道:“唐唱是个钦犯,贫僧还可以相信,但这位方少爷,乃是万大员外府上的贵宾,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詹金树脸色再变,道:“这姓方的黄毛小子,是冷公公羁禁在此的钦犯,只因另有内情,暂且将他扣押此地,你若生怀疑,日后大可向冷公公问个明白。”
  唯我魔僧格格大笑,道:“詹太监,你一千一万个放心,贫僧既已答应为你们杀了唐唱,这老匹夫是万万溜不掉的,但这小子言语有趣,杀了未免可惜,且待贫僧先把唐老匹夫宰了,然后再跟这小子好好聊一聊。”
  语毕,向唐唱逼近三步。
  他逼近三步,唐唱却后退五步。
  方宝玉心中一凛,暗道:“这位老前辈干什么?他看见那个矮太监在西方,便溜向东方,这痨病鬼也似的和尚走近三步,他却连退五六步,莫不是心中害怕,高挂免战牌起来?”
  但在詹金树与唯我魔?眼中看来,却绝对不是那样想。
  武学犹如兵法,既有进,也一定有退。
  冒进并不是进,而是把自己送给敌人砍杀,那是自取灭亡之道。
  孙子兵法有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战阵交锋,固然如此,高手对垒,此理亦自相同。
  孙子兵法又有云:“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
  战场如是,高手对决亦如是。
  是以唐唱两番后退,决非胆怯惧战,而是审慎作战之道。
  果然,唐唱一退五步,地形已变,步法也变,以至连出手的方位也已改变。
  这一变,竟变化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唐唱手中虽无兵刃,但全身上下,再无半点破绽可给敌人乘隙进袭。
  唯我魔僧嘿嘿一笑,道:“果然是唐门老大,高手风范,与众不同。”
  唐唱道:“大师三步逼前,老夫五步撤后,此乃老夫诱敌之策,孰料大师并不贪攻,却用言语刺探老夫虚实,如此步骤,决非莽夫疯僧所能企及,老夫佩服!佩服!”
  唯我魔僧干笑两下,回头望向詹金树,道:“此人难杀!”
  詹金树冷冷道:“不杀难杀之人,如何能显大师之惊人手段?”
  唯我魔僧点点头,道:“詹公公说得甚是……唯独今天此地,贫僧感到大不寻常。”
  詹金树道:“能一举击杀唐门老大,自非寻常之举。”
  唯我魔僧却摇摇头道:“唐唱虽然难杀,并非无人能杀,便以贫僧来说,杀此老匹夫,当有六成把握。”
  詹金树道:“大师神功无敌,只要出手,定必有胜无败,又岂仅只有六成把握而已!”
  唯我魔僧又再摇头,道:“老匹夫若不退这五步,贫僧也许自信有七分胜算,但老匹夫竟有此妙着,贫僧之胜算又少了一分。”
  方宝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起来,叫道:“再婆妈下去,只怕连半分把握也没有。”
  詹金树怒道:“小娃儿,你懂什么?”
  唯我魔僧却道:“这位小施主所言极是。”
  唐唱忽然冷冷一笑,目注詹金树道:“詹太监,大师感到今天此地大不寻常,你可知缘故?”
  詹金树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唯我魔僧双目圆睁,道:“唐老大,你可知贫僧心中所想?”
  唐唱合什微笑,并不说话,但随即却伸手向方宝玉一指。
  詹金树莫名其妙,唯我魔僧狂笑起来。
  方宝玉也和唐唱詹金树一样,为之莫名其妙,心想:“这个臭和尚在笑什么鸟?”
  岂料回头一看,不但唯我魔僧在笑,唐唱也在笑,而且这一笑,丝毫不似是伪作,竟然是笑得十分愉快,似是捡到了八百个金元宝一般。
  唯我魔僧与唐唱相视而笑,方宝玉自是大惑不解,但詹金树却是大为恼怒,忍不住喝道:“大师,快把唐老匹夫拿下!”
  但唯我魔僧并未出手攻击唐唱,却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冷冷地瞧着詹金树。
  詹金树脸色铁靑,叫道:“你怎么了?”
  唯我魔僧道:“贫僧很好,比任何一刻都更好,但你却在贫僧背后大呼大喝,这就很不好了。”
  詹金树的脸色更是难看,道:“大胆和尚,你要造反吗?”
  唯我魔僧嘿嘿一笑,道:“既知贫僧是个和尚,我若是造反,反的便不是你这个混帐太监,而是诸神诸佛,凭你这块猫狗也不如的材料,贫僧要杀便杀,可用不着先去皇帝身边问一问魏忠贤。”
  詹金树脸如土色,连退五步,同时喝道:“这和尚疯了,快把这秃……”
  话犹未了,一根粗大的禅杖已挟着骇人的呼啸声,向他迎头砸了下来。
  詹金树又惊又怒,虽然身边既有锦衣卫,也有不少与他互相勾结,狼狈为奸的黑道高手,但唯我魔僧的禅杖一挥,又有谁能与之抗衡?
  詹金树惊怒之下,唯有把大刀迎向禅杖,全力拚搏。
  方宝玉越看越是奇怪,忖道:“鬼打鬼见得多了,想不到原本同是一伙人的太监与和尚,也会一言不合便厮杀起来。”
  詹金树深知唯我魔僧功力厉害,岂敢有半点怠慢?这一刀自是只守不攻,先求自保,挡住三招五式然后再算。
  但他错了。
  他这一刀只守不攻,在战略上原本没有错,但错在他尚未交锋,已是心存悸惧之意。
  反观唯我魔僧,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已极凶极狠,非但绝不留情,简直就是发疯发狂似地用禅杖直砸下去,无论气势和速度,都绝对足以令詹金树心悸、胆寒……
  詹金树在这一杖之下,只能守,不能攻。
  其实,并不是绝对不能攻,要是换上张三李四的师父义父前后左右,他一定毫不惧怯,你狠狠攻来,我便比你更凶更狠地反击过去。
  可惜詹金树并不如前后左右,因为前后左右最少有一大半是个疯子。
  而詹金树却是太清醒了。
  清醒的人,当然有很大的好处,但世事有利必有弊,有时候,越是清醒,越是痛苦,也越容易失败,甚至是彻底地惨败。
  詹金树这一战的处境,正是这样。
  他因为太清醒而对唯我魔僧这一击感到悸惧,也正因为太清醒而只守不攻,希望先挡住三招五式,然后再算。
  但他怎样也想不到,唯我魔僧这一杖砸下来,他连一招都抵挡不住。
  唯我魔僧在狂吼中出手,这一杖,劲道急猛,詹金树以大刀急挡,岂料一挡之下,竟把唯我魔僧的禅杖震得飞上半空。
  詹金树在那刹那间,大为诧异。唯我魔僧这一杖的力道有多大,任谁也可以看得出来,但到最后,却是出人意表地,以詹金树的大刀,把那根又粗又大的禅杖震飞上半空之中。
  詹金树错愕极了。
  唯我魔僧就在詹金树错愕之际,用左手插入了他的胸膛。
  当唯我魔僧把左手从詹金树的胸膛抽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竟然抓住了一个兀自卜卜乱跳的心脏。
  方宝玉瞧得连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心想:“这疯?莫不是要把这颗心挖出来一口吃掉?”心念未已,唯我魔僧果然真的把詹金树的一颗心脏塞进嘴里,血淋淋地大嚼下去。
  唯我魔僧公然造反,跟随着詹金树的锦衣卫、江湖黑白高手,无不为之胆颤心寒,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跟着这魔僧造反到底,还是联手为詹金树报仇,把唯我魔僧斩杀。
  但要斩杀唯我魔僧,又岂是容易之事。以詹金树的能耐,尚且在一个照面间便已惨败涂地,纵使集合众人之力,要击败这凶恶的魔僧,只怕也是胜望不大,更何况还有唐唱在旁虎视眈眈,一旦动手,这群乌合之众只会败得更惨。
  既无半分胜算把握,当然也就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一时间,竟是变得鸦雀无声。
  唯我魔僧一举击杀了太监詹金树,又再把禅杖拏在手中,踏前一步瞪着方宝玉,狞笑道:“贫僧觉得今天此地大不寻常,乃是因为这里有一个非比寻常的小人物。”
  方宝玉一怔,道:“既是小人物,又怎能算是非比寻常?”
  唯我魔僧道:“难道你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吗?”
  方宝玉吃了一惊,道:“我既不是大人物,也不是什么非此寻常的小人物。”
  唯我魔僧摇头不迭,道:“贫僧说你非比寻常,就一定非比寻常,最少也比那二十个秃驴更不寻常。”
  方宝玉莫名其妙,心道:“这疯僧果然疯得不伦不类,怎么忽然又弄出二十个什么头颅来?”
  他见识浅薄,对唯我魔僧以往底细毫不清楚,自然不会明白“二十个秃驴”的意思。
  但唐唱却明白。他淡淡一笑,对方宝玉道:“这位大师,杀孽极重,后来杀人太多了,心里大大的不舒服,便跑到五台山,先后向五台山二十间寺院的住持忏悔。因此之故,前后总共有二十位得道高僧,向这位大师讲解佛经、禅理。”
  方宝玉才恍然道:“人谁无过,杀孽太多,自然不是好事,难免心中大大的不舒服。大师能够诚心忏悔,找到二十个大和尚谈谈佛经,相信一定可以放下屠刀吧?”
  唐唱道:“这位大师,他是从来都不使用屠刀的,他喜欢用禅杖砸碎别人的脑袋。”
  方宝玉干笑道:“那就放下禅杖好了。”
  唐唱道:“就算放下禅杖,大师还有一双手,难道你没瞧见,那个太监就是给他赤手空拳活活打死的吗?”
  方宝玉道:“这也容易,干脆把一双手也砍掉下来,便可戒除杀性。”
  唐唱摇摇头道:“那也不成,大师一双铁腿,威力无边,一脚便可踢碎石碑。”
  方宝玉道:“这就只好连两条腿也一并砍掉下来,免除后患。”
  唐唱眉头一皱,道:“一个大和尚,无手无足,又算是什么?”
  方宝玉道:“这也容易,把法号改一改,改为四无大师即可。”
  说到这里,居然两眼瞪在唯我魔僧狰狞可怖,嘴角兀自血渍未干的脸庞上。
  唯我魔僧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又再瞧了瞧自己的两条腿。
  倏地,唯我魔僧咆哮一声,厉声道:“小子,你可知道当年那二十个秃驴的下场?”
  方宝玉居然镇定如常,淡然笑道:“这还用说吗,多年前已给大师的禅杖,一杖一个,二十个秃驴的脑袋统统变成一堆肉酱,齐齐升仙去也。”
  唯我魔僧反为之一愕,狞笑道:“贫僧说你这个小子不大寻常,果然不错!好!有胆色!”
  方宝玉心中却道:“老子岂仅有胆色,更有色胆包天,只可恨阿蓉姐姐给那姓陆的王八弄得神魂颠倒,还未过门便谋杀亲夫,老子纵有天大的色胆,也得变成大大的羊牯。”
  忽听唯我魔僧对唐唱道:“这小子,贫僧是要定了,你有什么话说?”
  唐唱拈须微笑道:“他又不是老夫的儿子,你要取去便取去,我又有什么话好说的?”
  方宝玉大吃一惊,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他语声未落,突闻一人尖声叫道:“不!不可以带走方少爷!”
  这尖叫之人,正是胖胖白白的小春姑娘。
  她满脸关切之色,绝对不是伪装出来,方宝玉默默记在心里,忖道:“小春让我接二连三揍了几拳,但对老子依旧情深义重,可算是他妈的十分讲义气……”
  但觉天下间虽有无数无情无义之人,却也有无数情深义重之辈,方少爷到了京师城内,虽然给阿蓉姑娘狠狠的刺了一剑,却也有小春那样不可多得的小姑娘,把自己当作香饽饽一般,左算右算之下,最少也可以扯了个平,并未亏了老本再算一算,这几天以来,神女总管对自己虽然并非浓情蜜意,但总算是照顾万分,又很听自己的话和命令,想起她那娇艳芳容,并不比阿蓉姑娘输亏到什么地方去,既有此美人儿相伴数日,那么京城此行,可算是大大的赚了一笔,诚属人生乐事也。
  可惜艳福尚未享够,忽然却杀出一大堆毫不相干的人来。
  这一大堆人之中,最可怕的本来是那个太监詹金树,但此人已给那个疯僧干掉,而且死得极惨,自是不必再提。
  岂料这疯僧竟要把自己取去,而最要命的,是唐唱竟然毫不阻拦,大有任由疯僧“予取予携”之意,这可真的乖乖不得了。
  事态危急,方宝玉忙道:“我又不是个和尚,跟着你个大和尚,又有什么用处?”
  唯我魔僧道:“要做和尚,容易极了,就让贫僧来为你剃度吧。”
  方宝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连摇头用手,叫道:“老子六根不净,决非做和尚的材料,不干!不干!”
  唯我魔僧两道浓眉紧紧一皱,道:“做和尚又不是做太监,只不过刮掉一些无关痛痒的头发,可不比做太监般,要把那命根子一刀阉割下来,这又有什么打紧了?”
  方宝玉仍然不住摇头道:“老子不做太监,也不做和尚,你若不高兴,要剐要杀,悉随尊便。”
  他嘴里说得又响又硬,但却一面说,一面把身子靠近唐唱。
  但唐唱也真够绝,居然伸手一推,把方宝玉推到唯我魔僧面前,还说道:“既然要剐要杀任由大师处置,便该走到大师面前,让大师好好发落。”
  方宝玉心中大惊,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摸了摸顶上的头发,喃喃地道:“这一次,说不得只好落发为僧去了。”
  前后不到片刻,方少爷语气已大大改变,倒算是能屈能伸得很。
  唐唱却又冷冷一笑,道:“你要做和尚,老夫可不奉陪了。”
  倏地转身远扬而去,再也不理会方宝玉是死是活。
  唯我魔僧桀桀一笑,道:“小施主,咱们这便走吧!”
  方宝玉怒道:“你说走便走吗?老子还有事情未会办妥,要是不彻底解决,就算去当了和尚,也只会胡说八道,帮不了你的忙。”
  唯我魔僧眉头一皱,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方宝玉道:“你若有一个老朋友、好兄弟,为了自己而被困牢笼之中,是否大可一走了之,任由他遭人宰割?”
  唯我魔僧吼道:“这个自然万万不能……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有什么老朋友、好兄弟给人欺负了吗?”
  方宝玉道:“当然有,而且他就被困在这巨宅之中。”
  唯我魔僧大声道:“你放心好了,贫僧一定先把他救出来,然后才刮光你的脑袋,为你剃度做个小和尚。”
  方宝玉叹了口气,道:“也罢,只要你救了他,老子一切都依你便是。”
  唯我魔僧呵呵一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就此一言为定。”
  方宝玉唯唯喏喏,心里却在暗算道:“老子只是个他妈的小人物,虽然小人物并不就是小人,但老子怎么说也不会是个正人君子,既不是他妈的正人君子,那就不会快马一鞭,充其量只是一条慢吞吞的驴子,还是倒走着瞧吧了。”
  事情演变下去如何,尚未定局,这位方少爷已在盘算着应该怎样赖帐。
  但只要是熟悉方宝玉之人,都绝不会感到诧异,因为这正是不折不扣的方宝玉本色。要是此人在危急关头还能绝不赖帐,这才是天下第一怪事。
  且说唯我魔僧答应救人,但要救的人是谁,和这人被困在什么地方,他却是毫不知情的。
  他正要问方宝玉,唐唱的声音已传来,他以蚁语蜨音笑道:“要救金帮主,何须大师出手,由老夫代劳,也是一样的。”
  唯我魔僧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说得好!只要唐老匹夫出手,又有什么人是救不回来的!”
  转眼望着方宝玉,道:“好极了,咱们这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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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1 12: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临头勒掌得保命  出家资格须审查
  方宝玉心中大叫不妙,忽见一人双手抓住禅杖,欲拦阻唯我魔僧带走方宝玉少爷。
  这人正是胖胖白白的小春姑娘。只见她杏眼圆睁,怒气冲冲地叫道:“谁也不准带走方少爷!”
  唯我魔僧冷冷一笑,道:“你只是个小小的丫鬟,这等事,几时轮得到你来插手?”
  小春道:“方少爷的事,就是奴婢小春的事,除非他自己愿意跟着你走,不然的话,你要带走他就得首先杀了我。”
  唯我魔僧目露杀机,狞笑道:“杀你又有何难?”禅杖一顿地,似是立刻便要痛下杀手。
  方宝玉吃一惊,忙道:“大师且慢!”
  唯我魔僧脸色一寒,道:“为什么且慢?是这个蠢姑娘叫贫僧杀了她的。”
  方宝玉道:“既知道她是个蠢姑娘,她说的话就不能当真。”
  唯我魔僧道:“放屁!她蠢也好,聪明绝顶也好,说过了的话就不能不算数。”
  方宝玉道:“你若动她一根毫毛,老子立刻嚼舌自尽。”说得掷地有声,实则投石问路,装腔作势。别说是嚼舌自尽,便是轻轻咬破舌尖,方少爷也绝不肯干。
  但他言词慷慨,神情凛然,小春见了,不禁泪盈眼眶,心想:“方少爷竟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就算自己为他上刀山,下油锅,也难以报答这等情义的万分之一。”
  唯我魔僧听见方宝玉这样说话,陡地两眼一睁,怪叫道:“你若把舌头嚼个稀烂,就算剃度做个和尚,又怎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贫僧点化?”
  方宝玉暗叫一声侥幸,随即打蛇随棍上,道:“这也说得是,那么,你不要杀小春姑娘,老子也不嚼舌自尽,彼此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唯我魔僧浓眉一皱,道:“但这小春老是阻阻缠缠,杀又不是,不杀却又是天大的麻烦,这便如何是好?”语声焦燥,大大不耐烦。
  方宝玉灵机一触,道:“老子要做和尚,将来定必诸事不便,反正小春姑娘闲着无事,何不让她跟随左右,为咱们在途中打点一切?”
  唯我魔僧连连摇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正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胖丫鬟虽然看来不怎么样,但终究还是女色,要是给她在左右指指点点,噜噜苏苏,贫僧又岂能耳根清静?”
  方宝玉也摇摇头,道:“大师此言差矣,身为出家人,当受层层灾劫,要是连一个胖丫鬟在身边都吃不消,将来又怎能吃得苦中苦、方为僧上僧?”
  唯我魔僧啊一声,叫道:“说得好!若不是小施主一言惊醒,贫僧险些错失磨练肉身的良机。”
  方宝玉却道:“肉身者,臭皮囊也,越是磨练,越是又霉又臭,大师要磨练的,乃是灵性,并非这副臭皮囊。”
  唯我魔僧沉吟半晌,又是大为叹服,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小春姑娘大可与小施主同行。”
  方宝玉目注着小春道:“我要跟大师齐齐参禅,说不定一参便参它十年八载,你可愿意跟随左右?”
  小春忙道:“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方宝玉眉头大皱,道:“你既愿意,只消一个愿意已足够,却弄出千千万万个愿意,岂不满天星斗!”
  唯我魔僧大叫一声,道:“少废话,咱们这便启程去也。”拉着方宝玉的手,望南大步迈进,小春自是紧随其后唯我魔僧霸气凌人,谁也不敢阻挡。
  方宝玉心想:“神女总管、神手、赵鹏武等都龟缩不见踪影,就只有给老子连揍三拳的小春姑娘,对老子忠心不二,老子飞向东,她也飞向东。老子做了和尚,她也一定会把胖胖白白的脑袋刮个干干净净,变成一个胖胖白白的尼姑。”
  想到这里,甚觉好笑,忍不住纵声大笑三下,随即倏然止住。

  ※  ※  ※
  唯我魔僧带着方宝玉、小春二人离开了巨宅,方宝玉问了一句:“咱们何去何从?”
  唯我魔僧道:“你要剃度,自当去间寺院来跪下剃度,方是正经。”
  方宝玉点头称是,道:“言之成理,总不成在茶馆妓院,大街小巷之中乱剃可也。”
  唯我魔僧沉吟半晌,道:“京城附近,并无大寺院大庙宇,小施主,你说怎办?”
  方宝玉道:“我小施主不懂得应该怎办,就由你这个大师父动动脑筋好了。”
  唯我魔僧道:“贫僧的脑筋早已乱得像是八千条绳结在一起大混杂,若再要动脑筋,说不定一恼之下,又要杀人。”
  小春却在这时候说了一句话:“听说少林寺是天下第一名寺。”
  唯我魔僧一听见这句话,陡地目光大亮,用力一拍大腿:“小春女施主说得好!少林寺乃天下名刹,方小施主既是剃度,何不就在少林寺内落发!”
  方宝玉听得呆住了,道:“少林寺在什么地方?”
  唯我魔僧道:“河南少室峯。”
  方宝玉又是一怔:“距离京城有多远?”
  唯我魔僧道:“决计不远,大不了一千里左右。”
  方宝玉立刻哇一声叫了起来。
  小春吓了一跳,忙道:“方少爷,什么事?”
  方宝玉道:“没事!没事!若是有事,早已一拳轰在你的鼻子上。”
  唯我魔僧却不是说说便算,立刻便雇了马车,带着方宝玉和小春离开了京城。
  方宝玉心中却在想:“白眉阉贼说过老子决不能离开京城,但如今却给这个疯僧牵着鼻子向城外走,且看是否出不了城外去。”
  但在唯我魔僧带领之下,马车顺顺利利地离开了京城,完全没有任何人加以阻拦,方宝玉不禁暗自称奇。
  由京城南下河南,路途遥遥,行程非止一日。
  唯我魔僧性急,马车甫出京城不到五里,已嫌马夫赶马太慢,给了他一本佛经,便着令马夫滚下马来。
  马夫接获佛经,初时愁眉苦脸,其后翻开一看,经文中竟夹着十几片金叶子,足够买回几辆马车,不禁眉开眼笑,高呼活佛万岁。
  唯我魔僧扬鞭策马,声势骇人,有如正在沙场冲锋陷阵。
  小春在车厢里看了一阵,忍不住叫道:“催马过急,只会越走越慢!”
  唯我魔僧怒道:“胡说!”
  鞭策马儿更急,马车去势自然加快。
  但马力有限,纵使不断抽鞭猛打,马车不久便缓慢下来。唯我魔僧大怒,喝道:“畜生,斗胆!”
  方宝玉嘻嘻一笑,道:“大师,反正一时三刻,三朝两日,怎样也赶不到河南,就让这畜生歇一歇四条腿罢。”
  唯我魔僧想了想,道:“亦是道理!”
  马车停在一座山丘下,唯我魔僧似有使不完的力气,甫落马车,把禅杖搁在一株大树旁,人却手舞足蹈,呱呱大叫。
  方宝玉瞧得莫名其妙,道:“大师正在练功吗?”
  唯我魔僧道:“贫僧武功独步天下,何须再练。”
  方宝玉啧啧连声道:“练武之道,一如读书,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唯我魔僧道:“进也罢,退也罢,人生堪似一场梦,进又如何?退又如何?”
  又再手舞足蹈大叫一番,忽然四周涌出一大群汉子,人人手执大刀,个个杀气腾腾。
  为首一人,灰发黄袍,年约五旬,使一条钢鞭,容貌极是威猛。
  唯我魔僧嘿嘿冷笑:“都是乌合之众,成不了大气候!”
  黄袍人怒气上冲,喝道:“何方妖僧,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唯我魔僧抓起禅杖,倏地脱手飞出,竟在一个照面之间,便把黄袍人的脑袋轰碎。
  其余汉子睹状,又惊又怒,有八九个不知死活的,挥着大刀便扑过来,但唯我魔僧轻描淡写,有如摘茄般便把五六个脑袋扭断下来。
  也算是这群山贼倒足了霉,竟然想打唯我魔僧的主意,结果自然是伤亡惨重,余下来的无不魂飞魄散,没命地奔窜逃生。
  唯我魔僧轻易地杀了十几个山贼,正在得意狂笑间,却又倏地叹了一口气。
  方宝玉奇道:“怎么杀得摇头叹气?是心软?还是手软了?”
  唯我魔僧又再摇头,又再叹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了便杀了,何须心软?又怎会手软? 只是……我佛慈悲,贫僧却一杀再杀,杀孽永无止境,要是再杀下去,恐怕……恐怕……”
  方宝玉目光闪动,道:“你是害怕天下间所有的人都给你杀掉,只剩下你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吗?”
  方少爷这样说,决非出自腑肺之言,而是存心挖苦,嘲笑唯我魔僧说的话。
  岂料唯我魔僧听了,竟然啊呀一声大叫起来,神情激动地道:“小兄弟果然灵通睿智,世间罕有,贫僧这心底里的秘密,竟然给你一猜便中,真非凡人也!”
  方宝玉陡地呆住,半晌作声不得。
  唯我魔僧浓眉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杀孽是永无止境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要是一天一天杀下去,所有人都给贫僧杀掉了,只剩下咱们两人,那怎办?那时应该怎办?”
  方宝玉搔了搔脸庞,道:“要是真的到了那个田地,我只好跟你拚命。”
  唯我魔僧道:“凭你的武功,如何能杀了贫僧?”
  方宝玉道:“那倒不一定,正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天我虽然绝不是你的敌手,但到了天下间所有人都给你杀掉之后,只怕已过了好几十年,在这几十年之内,我一定会勤练武功,既然勤练武功,武功必突飞猛进,而大师那时已经年纪老迈,定必血气衰弱,眼蒙耳聋,此消彼长之下,你未必便能胜我。”
  唯我魔僧恍然大悟,道:“说得好……如此算来,你岂不是贫僧以后莫大的祸胎?”
  方宝玉道:“倘若照此推算,咱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祸胎,最高明之策,是先下手为强,最混帐之策,是不下手以致将来大大的遭殃。”
  唯我魔僧大奇,目注着方宝玉道:“你这样说,岂非自寻死路,怂恿贫僧此刻便一掌毙了你,以杜绝后患吗?”
  方宝玉却毫不动容,淡然一笑道:“生死由命,他妈的富贵在天。我能活到什么时候,老天爷早有安排,又岂会因为三言两语而有所改变?哈哈!哈哈哈……”嘴里说得轻松平常,手里却已暗暗揑着一把冷汗。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在装模作样,务求令唯我魔僧对自已有着莫测高深之感。
  但这不啻是在玩火。
  玩火的人,固然是火光璀璨缠身,刺激悦目兼而有之,但只要稍有闪失,即将惹来焚身惨祸。
  这道理,方宝玉方少爷也不是不明白,但忽然间兴之所至,竟在唯我魔僧那样的大魔头面前玩起火来。
  直至他蓦然警觉,眼下形势已极其凶险之际,他的小命已不由他自己作主。
  只见唯我魔僧目中厉芒闪动,杀机甚盛。
  只要他杀机再浓一点点,方宝玉眼前便是一场杀身之祸。
  果然,唯我魔僧目中杀机越来越是炽烈,终于厉喝一声,挥动蒲扇般的巨掌,便要向方宝玉头上拍下。
  方宝玉心中大叫:“这番死也!但他玩火焚身,作法自毙,那是怨不得任何人的。”
  唯我魔僧这一掌劲逾雷霆,方宝玉根本无从闪躲,眼看立时便得变成掌下亡魂,僧前肉酱,忽然听见一声娇叱,一条身影快如闪电般拦在方宝玉面前。
  这是舍死忘生的拦截。
  除了小春之外,还有谁人会在这生死系于一发之际为方宝玉方少爷挡住唯我魔僧这一掌?
  当然只会是小春,绝不可能会是别人。
  唯我魔僧这一掌,乃是蕴藏极大杀机,贯足内力而发,其势之劲,又岂仅是开碑裂石而已?
  小春武艺低微,甚至可说是笨手笨脚,她这一挡,无异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拖延唯我魔僧击杀方宝玉的时刻。
  一旦小春死在唯我魔僧掌下,唯我魔僧既已下定主意要杀方宝玉,自然也可以紧接而来,一掌把方宝玉整个人震为扬州肉酱。
  但小春仍然不顾一切,双目圆睁地瞪着唯我魔僧,以她血肉之躯,硬挡这雷霆万钧之一击。
  唯我魔僧这一掌若是击实,纵有十个小春,一百个小春,恐怕也是难逃厄运。
  但唯我魔僧的巨掌,却在小春姑娘头顶三寸之遥,硬生生地收住了掌势,并未狠狠地继续击下。
  小春胖胖白白的脸庞上,仍然是一派视死如归的模样,并未稍露惊惧之色。
  反而唯我魔僧的脸庞,在这一瞬间变成一片惨靑,以至惨白之色。
  小春兀自挺胸昂首,大声道:“大和尚,你要杀,尽管下手,我不怕!但方少爷是个好人,你若伤害了他……我就算变为厉鬼,也不饶你!”
  唯我魔僧苦笑着,突然身子向后倒退五步,接着更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小春莫名其妙,方宝玉却已明其理,叹道:“大师在危急关头强行遏止掌势,无匹掌力反震自己的肺腑,这内伤恐怕甚是严重。”他行走江湖虽然时日甚浅,但这等道理,却已了然于胸。
  小春这才恍然大悟。
  在恍然大悟之余,却又不禁对方少爷如此见识广博,深感佩服。
  但这魔僧何以掌下留情,甚至不惜任由内力反震回自己的身体,以至受伤吐血了?
  方宝玉昔才对魔僧的一番说话,固然是莫测高深,如今这魔僧“临头勒掌”,更是稀奇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唯我魔僧何以不下杀手,这一点,就连方宝玉也不怎么明白,他只是知道,自己这一条小命,算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来了。
  而且算来算去,又是小春姑娘居功至伟,若不是她舍身挡格,唯我魔僧这一掌十居其九,早已结结实实地劈将下来。
  只见唯我魔僧狂吐一口鲜血之后,很快便已恢复过来,道:“杀孽!杀孽!好可怕的杀孽!”
  方宝玉道:“你终于不肯杀了?”
  唯我魔僧长长地吁一口气,道:“你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甘心为你而牺牲性命,贫……贫僧又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春忙道:“大师……我只是方少爷的奴婢,可不配做他的什么……红颜知己……”
  唯我魔僧道:“红颜知己就是红颜知己,正如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岂容旁人黑白不分,巓倒是非?”他言辞强硬,看来小春非要屈服不可。
  岂料小春却毫不怯惧,也怒声反驳:“不是红颜知己就不是红颜知己,我只是侍候方少爷的奴婢,正如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又岂容大师强辞夺理,指鹿为马!”
  唯我魔僧不禁为之愕然,呆了大半天。
  忽听方宝玉叹了口气,对小春姑娘道:“你这样说,那是太瞧不起我啦!”
  小春吃了一惊,忙道:“不,奴婢纵有比天还要大的胆子,也不敢瞧不起方少爷!”
  方宝玉道:“既不是瞧不起我,何以不肯向大师承认,你是我的红颜知己?”
  小春更是脸色涨红,叫道:“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方宝玉又叹一口气,道:“不必解释了,你已说得明明白白,我姓方的算得上是个什么东西,又怎配成为小春姑娘的知己?”
  小春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她忽然溜到唯我魔僧身边,向这个大和尚又打又踢,真个拳如雨下,脚似云来。
  奇怪的是,这凶名震慑大江南北的魔僧,竟然任由她又打又踢,并未还手。
  方宝玉瞧得呆住了。
  不但他呆住,就连小春拳脚交加,连续在唯我魔僧身上揍了几十拳踢了几十脚之后,她自己也呆楞起来。
  唯我魔僧武功厉害,她是见识过的,他只要随便伸出一根指头,也可以轻易地取了自己的性命。
  但此刻,她却“狂揍”魔僧,岂不是自掘坟墓吗?
  但唯我魔僧没有还手,任由小春姑娘拳脚横飞,只是一味逆来顺受。
  小春不再打,不再踢了。
  方宝玉不再说话。
  唯我魔僧却在这时候说道:“老天爷快要下雨啦,咱们继续起程吧!”
  三人继续南下,前往嵩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非止一日,他们终于来到了少林寺。

  ※  ※  ※
  少林寺,位于嵩山。
  嵩山的那个嵩”字,意思是高,高山也。
  诗经大雅形容嵩山“崧高维岳,峻极于天。”宋朝诗人梅尧臣有诗云:日夕望苍崖,崭崭在天外,及来步其巓,下见河如带,半壁云雾昏,山根已滂沛。由此可见嵩山羣峯之景象,确是蔚为奇观,千变万化。
  而天下闻名的少林寺,就在嵩山少室峯。
  这座名刹,是后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建造。昔年达摩祖师,曾在少林寺右边一块面壁九载。
  千百年以来,少林武功,一直执掌武林牛耳,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大名,更是誉满天下,无人能及。
  唯我魔僧、方宝玉和小春三人,经历万水千山,不辞劳苦,终于到达少林寺门外。
  一个老和尚在门外,以竹帚扫着落叶。
  方宝玉对小春道:“凡是和尚寺,一定有和尚在地上扫叶。普济寺、白马寺、开元寺、相国寺以至眼前这一座少林寺,全都一样。”
  小春大为奇怪,道:“这是什么道理?
  方宝玉道:“因为每一座寺院,门外都有大树,既有大树,便有落叶,自然得有人去打扫打扫,和尚寺内只有和尚,绝不会弄出一个婆娘出来,那么,在寺门外用竹帚来扫落叶的,自然都是那些老老嫩嫩的和尚了。”说得合情合理,小春听得不住点头。忽听一人发出如雷巨吼,方宝玉和小春吓了一大跳。
  这巨吼之人,正是唯我魔僧。
  少林寺乃佛门清静地,却是天下间无数练武之士,经常前来挑衅之地,唯我魔僧倏地发出这般巨吼,自是藉此前来生事无疑。
  吼声甫落,寺门内已闪出两名灰衣僧人,神情肃穆的迎了出来。
  “阿弥陀佛!”两僧同时合什,向唯我魔僧稽首道:“这位师父,在少林寺外喧哗,可知这是不对的?”
  唯我魔僧也合什,道:“贫僧知罪。”
  两名少林僧人脸色稍宽,正待追问发出巨吼缘由,岂料唯我魔僧突然又再发出一声惊天巨吼这一下巨吼,比起刚才那一声巨吼更厉害两倍,其中一名灰衣僧人猝不及防,竟给这一下吼声吓得脸如土色,仰天栽倒下去。
  唯我魔僧大奇,道:“久仰少林武功冠绝天下,何以这位师兄竟然不堪一吼?”
  方宝玉和小春的情况,也不比这灰衣僧人好到什么地方去,但两人总算站得较远,而且又在唯我魔僧背后,是以心神受创程度,远较灰衣僧人为低。
  小春睹状,也是大为奇怪,忍不住悄悄地问方宝玉:“奴婢常听那些武林人物谈论武事,人人都夸赞嵩山少林武功第一。怎么那和尚连大师吼叫一声也抵受不住?”
  在别人眼中,方宝玉是个不学无术,见识浅薄的小流氓、小无赖。但在小春心目中,这位来自扬州的方少爷,不但年纪轻轻,是个大大的好人,也是一个江湖阅历丰富,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奇人、少侠!
  她这一问,看似平常,但要真真正正地回答却不简单。
  凭方宝玉的江湖阅历,照算起来,他是决计答不出来的。
  但事实偏偏并不如此。
  只见方宝玉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答道:“少林寺名满天下,寺中高僧,不高的不高僧以至又矮又窝囊的和尚,大不乏僧。”
  小春听得不住点头,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奴婢明白……”
  话犹未了,忽然眼前黑影一晃,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只见方宝玉的拳头急撞而至,但在她鼻子上不足一寸之前停下。
  小春莫名其妙,却听见方宝玉沉声道:“你以后若再以奴婢自居,我一拳打爆你的鼻子,而且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奴颜婢膝的女混蛋。”
  小春这才恍然,心中却又再大大的吃了一惊。
  方少爷的拳头,曾经三次结结实实地轰在她的鼻子上,虽然每次都轰得鼻血长流,但总算鼻运甚佳,并未给他的“铁秤神拳”打爆了鼻子。
  对于方少爷的拳头,她是并不怎么害怕的,这大槪是因为操练纯熟,经验丰富之故。
  但最令小春感到害怕的,却是那一句:“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奴颜婢膝的女混蛋。”
  混蛋是否有男混蛋、女混蛋之分,小春是不大清楚的,但方少爷说:“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这几个字,却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小春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女混蛋,但若给方少爷在少林寺外弃如敝屣,那可比砍掉她的脑袋还更糟糕。
  虽然小春一直都以奴婢自居,而且这身份早已根深蒂固,此刻是小婢,将来便是老婢、老妈子、老什么东西之类的脚色……
  但方少爷竟为此事大动肝火,坚决反对她继续“奴婢”下去。小春无奈,不得不颔首答允,道:“方少爷既不允许,奴婢以后就不再以奴婢自称好了……但奴婢……不……但……但我……以后见到神凤姐儿……那……那怎办?”
  方宝玉道:“那也不必隐瞒,总而言之,你以后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准为奴为婢,纵使有天大事情,也有老子的肩膊给你扛着。”
  小春大为感动,转念却又说道:“奴……不!我不做奴婢,但你也不能去做和尚。”
  方宝玉讪讪一笑,望了唯我魔僧一眼。
  魔僧嘿嘿一笑,目注小春道:“做和尚又有什么不好了?我不也是做了大半辈子和尚吗?你若舍不得方少侠变成出家人,你也可以削发为尼,变成一个尼姑。”
  方宝玉却把小春拉开一旁,道:“且别说什么和尚尼姑,这都是以后的勾当。且说少林寺的门口?……”
  唯我魔僧喝道:“别嘴里不干不净,这两个是知客僧,可别扯到畜生身上去。”
  方宝玉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对小春说道:“少林寺在武林中久享大名,自非浪得虚名之寺。既非浪得虚名之寺,自有并非浪得虚名之高僧。但高僧太厉害,却也有他的烦恼,正是树大招风,每年之中,总有不少武林中人,前来少林寺领教领教,是以寺规规定,凡任职知客僧者,说话必须清楚玲珑,但武功必须平平无奇,这才不致于随便跟人动手。”
  小春听了,深深拜服。
  她拜服的并不是少林寺方丈,也不是少林寺的规矩,更不会拜服什么知客僧,她拜服的,乃是铁秤少侠方少爷,果然见识渊博,连少林寺知客僧的底蕴,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自然不知道,这是方少爷身在扬州城内之时,经常跟刘铁嘴畅论天下武林之事,实则“畅论”者,也仅刘铁嘴这个老江湖而已,至于方少爷,只是人云亦云,不断添油添酱。
  但他这一番数说,不但小春姑娘佩服不已,便连唯我魔僧,也是听得点头如捣蒜,叠声道:“小师弟说得甚是!甚是!”
  小春怒道:“你是和尚,他是少爷,他怎会是你的师弟!”
  唯我魔僧哼一声,道:“他早晚都得刮光脑袋,出家为僧,今天不刮,明天刮,就算明天不刮,总有一天剃刀一落,根根烦恼丝全都刮掉下来。正是四海一家都是和尚,他不是我师弟,难道又会是我的师妹了?”
  小春听得又急又恼,一急之下,道:“你要师妹,我做你的师妹便是……”
  唯我魔僧一呆,道:“你怎样做贫僧的师妹?”
  小春道:“我……我也刮光了脑袋,做个……女和尚。”一急之下,连尼姑这两个字也忘记了,急乱中只好在“和尚”之上加一个女字,变成了女和尚。
  唯我魔僧听得大不耐烦,正待破口大骂,忽听一声佛号响起,少林寺门外,不知何时已来了十几个灰袍僧人。
  其中一僧,年逾六旬,双眉灰白,骨骼奇特,虽然身形高大,但却也瘦骨嶙峋,一袭僧袍罩在躯壳上,便如同披在一个大衣架上一般。
  唯我魔僧合什道:“贫僧唯我,敢问禅师法号怎么称呼?”
  老僧单掌当胸,语声低沉,道:“老衲智心。”
  唯我魔僧啊呀一声,随即翻身便拜:“估道是谁,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花和尚鲁智深,贫僧今日有缘与师兄相见,真是……真是……”说到这里,忽觉大大不妥,但不妥之处在那里,一时间却也说不出来。
  只听得老和尚道:“智深师父,乃是前朝人物,老衲这个心字,乃是观乎一心的那个心,跟鲁智深是全无半点相干的。”
  唯我魔僧不等他说完,早已翻身站起。
  待得智心大师把话说完,他已把禅杖在地上用力顿了五六下。
  智心并不动气,但他背后十几个壮年僧侣,却已人人怒目瞪视着唯我魔僧,只消这怪里怪气的外来野僧再有不敬举动,一场和尚大战势难避免。
  但就在此际,唯我魔僧却道:“诸位师父不必吹气瞪眼,贫僧到少林寺,可不是要跟你们打架的。”
  智心微笑道:“佛门本是清静之地,何况大师也是佛门中人,自当心平气和,凡事慢慢仔细分说。”
  语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背后十几个壮年僧侣,随即由怒目金刚化作低眉菩萨。
  唯我魔僧哈哈一笑,朗声道:“禅师果然气度不凡,大有慧根,可惜贫僧天生杀性极重,虽到少林寺中,事先并未心存不敬,但要是一言不合,贫僧恼将起来,用这禅杖砸爆二三十个秃驴的脑袋,却也不是一桩奇事。”
  此言一出,那十几个壮年僧人,最少有五六个按捺不住,齐声呼喝,若不是智心禅师挥手阻挡,一场佛门子弟激战已然展开。
  智心禅师依然神情平静,合什道:“大师快人快语,老衲深感敬佩,未知大师驾临敝寺有何指点?”
  唯我魔僧道:“贫僧有一事相求。”
  智心道:“但请言明。”
  唯我魔僧倏地出手,把方宝玉像是小鸡般抓了过来,对智心道:“这小子与佛有缘,早晚也得出家为僧,恳请禅师大发慈悲,行个方便,今天便为他传戒剃度。”
  智心禅师大奇,一双灰白眉毛紧紧缠结着,目注方宝玉道:“这位小施主,你叫什么名字?”
  方宝玉道:“晚辈姓方,名宝玉。”
  智心唔一声,道:“你年纪尚轻,可知佛门敎义安在?”
  方宝玉摇摇头,不敢胡说八道。
  智心道:“我佛慈悲,除地狱诸鬼作恶太多,只能终生受苦外,其他一切愿意皈依佛门之众生,皆可出家为僧,弘扬佛法。”
  方宝玉道:“弟子愿意皈依佛门,做个和尚。”
  小春听了,大为诧异,正待呼叫,冷不防唯我魔僧早已暗中指拈砂石,砂石一射之下,顿时点了她几处穴道,既不能动,亦不能说话,只能空自焦急。
  只听得智心禅师又道:“但为求不使寺院成为藏污纳垢,三敎九流藉以藏身避难之所,敝寺虽愿普渡众生,仍须审查出家者的资格。”
  方宝玉道:“弟子是个很有前途的未来高僧,照我看,这一层手续大可免了。”
  智心莞尔一笑,道:“敝寺审查内容,却也十分简单。第一:小于七岁,生活尚须旁人照料者,不予传戒。第二:年逾七旬,起卧不便者,不予传戒。其他诸如奴隶、盗匪、负债人等,亦不予传戒。”
  方宝玉道:“晚辈虽非奴隶,亦非盗贼,至于欠债,那是有人欠我,我不欠人,自当一切合格。嗯,还有年岁,禅师法眼不差,这个大概用不着向您老人家报告了罢!”
  智心又再合什:“要是奴隶,获得主人允许,盗匪愿意痛改前非,负债人清还一切欠债,则仍可出家受戒。”
  方宝玉听得大不耐烦,道:“说来説去,我这个未来大和尚、大高僧、大大的高僧是做定的了!正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便快快一刀剃将下来,此后两袖清风,天灵盖日照太阳,夜对月亮,岂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众僧听了,都忍不住笑。
  智心禅师却一本正经,道:“传戒与受戒,乃寺院中庄严隆重大事,每个程序都有一定规矩,并非儿戏之事,小施主若诚心皈依我佛,必须庄重言行,不可油腔滑调,更不可随便妄语。”
  方宝玉听得眉头大皱,唯我魔僧却比他更不耐烦,倏地喝道:“出家便是出家,剃度便是剃度,贫僧是瞧得起你们少林寺,这才带着这小子到此受戒的,偏偏却有这许多噜苏,岂非费时失事,乱七八糟得很吗?”
  智心又是一声佛号喧起,才接着说道:“大师也是佛门中人,何以心不静,言不净,意不清?”
  唯我魔僧嘿嘿一笑,道:“贫僧若是心静、言净、意清,又何必要这小子剃度?”
  智心一呆,目注着方宝玉道:“如此说来,小施主要出家为僧,并非出于自愿?”
  方宝玉大力摇头道:“非也!做和尚,是晚辈自出娘胎便与生俱来的宏愿,要是一天做不成和尚,心里便天天都不快活。”
  智心大奇。
  他瞧来瞧去,始终不觉得这位小施主是诚心皈依佛门的,但这小施主偏偏口口声声自称甘愿出家为僧,这就真是令人莫名其妙得很了。
  唯我魔僧越来越不耐烦,怒道:“佛门普渡众生,这是天下皆知的,怎么偏偏少林寺就有这许多臭规矩?要是再推三推四,贫僧恼将起来,一把火便烧了这座寺院。”
  众僧顿时齐齐脸色骤变,立刻羣情汹涌,大有随时出手火倂唯我魔僧之势。但最后还是给智心禅师喝止住。
  唯我魔僧冷冷一笑,忽然用粗大的禅杖指着智心的鼻尖,冷喝道:“你是少林寺的什么僧人?”
  智心道:“老衲智心,在寺中忝为罗汉堂首座。”
  唯我魔僧道:“罗汉堂在少林寺中,算是老几?”
  智心道:“少林寺有五大堂殿,罗汉堂是其中之一。”
  唯我魔僧冷冷道:“照贫僧看,以你在寺中的身份,凡事都作不了什么主张,为免损耗时间,快叫方丈出来见一见咱们,此事理宜速战速决!”
  智心道:“方丈师兄正在参禅,不能接见外人。”
  唯我魔僧怒道:“贫僧也是佛门子弟,而且在五台山上大有名气,若论起在江湖上的排名,只怕未必便在少林寺方丈大师之下,又怎能算是外人?”
  智心道:“国有国法,寺有寺规,这位师父若要见敝寺方丈,必须依循正当途径,并须静心等候,否则,老衲纵有相助之心,恐怕亦无助你一臂之力。”语毕,又是一声佛号,合什低眉喃喃念佛号。
  唯我魔僧大怒,禅杖陡地在头顶上盘旋飞舞,大叫道:“好一个少林寺!好一个大摆臭架子的少林寺方丈!贫僧法号唯我,来自五台山,今天一定要见一见少林寺方丈,谁敢阻拦,先吃贫僧一杖再论道理。”蛮劲一发,声威霸道绝伦,方宝玉见了,心中暗暗喝采。
  但少林群僧却已摆开阵式,连同智心禅师在内,总共摆出了一个十八人的阵势。
  这是十八罗汉阵。
  唯我魔僧嘿嘿一笑,道:“好极了!久闻少林罗汉阵,阵法严谨,威力无边,今日正好领敎领敎!”禅杖一顿,洒开大开大阖杖法,力斗群僧。
  方宝玉见小春站在一旁呆楞楞的,良久动也不动,不禁大为奇怪。但心念一转,已明其理。
  他笑嘻嘻地靠近小春身边,道:“你是不是给魔僧点了穴道?”
  小春不能妄动,也不能说话,只能不断眨着眼睛,示意自己的确给唯我魔僧点了身上的穴道。
  唯我魔僧已跟少林和尚展开激战,无暇理会方宝玉和小春在搞什么把戏。
  若在别的地方,方宝玉定必混水摸鱼,托词要为小春姑娘解穴,于是乎出手搓搓揑揑,指指碰碰,也许,可以凑巧解了她的穴道。
  但凑巧之事毕竟难寄厚望,乱指一通而欲解穴,成功机会定必微乎其微。那时候,方宝玉自然会装模作样一番,说这魔僧的点穴手法极其邪门,否则的话,凭“铁秤少侠”方宝玉的解穴奇技,断无失灵之理。
  这番解释,别人也许未必尽信,但小春如今已视方少爷为神通广大之人,就算不信个十足十,最少也信了九成九。
  如此这般之下,方少爷大可以风流一阵,过瘾几番,虽未真个销魂,却也定必其乐无穷,诚为他妈的一件赏心乐事可是,此地并非他处,乃是名满天下武林泰斗少林寺之地域,方少爷再胡混,也不敢在这里轻举妄动。
  他只好对小春道:“要解这穴道,总有办法,但魔僧正跟少林寺和尚们打得天翻地覆,暂且隔岸观火,瞧瞧这一大堆和尚拚到怎样的田地再说。”
  小春听了,又是眨眼不迭,表示同意。
  方宝玉的解释,完全不合情理。但小春却认为是天经地义,既然方少爷这样说,事情就一定应该这样办,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善法。
  少林十八罗汉阵,系以十八僧人,以木棍作为兵刃,所组成之阵这阵法在千百年以来,曾屡经改动,每一次改变,威力也就随而增强。
  方宝玉心中只盼望少林寺的和尚能够打败唯我魔僧,这就阿弥陀佛,功德无量之至。
  也只有唯我魔僧败阵,方少爷才不致变成一个小和尚。
  当和尚,决非方宝玉所愿,但唯我魔僧早就会经暗中对他作出威吓:“这个和尚,你是做定的了,要是到了少林寺,你斗胆临阵退缩,不肯刮光脑袋去做和尚……嘿嘿!贫僧定必将那个胖丫鬟碎尸万段,决不食言。”
  方宝玉心中大骂,但却无可奈何,只得暂且顺从唯我魔僧,见一步走一步再说。
  但方宝玉心中却又不免为少林寺的和尚们大为担忧。
  这些和尚,虽然看来都是凶巴巴的,唯独智心禅师例外,但方宝玉心中有数,知道唯我魔僧捣乱少林寺,虽非存心如此,但却是不近人情,不通人性,实在该打有余。
  然而,这些和尚虽然摆出了一个似模似样的阵法,但要对付唯我魔僧,仍然不敢乐观唯我魔僧的武功怎样,杀人手段怎样凶残,方宝玉是曾经见识过的。
  若然单打独斗,偌大一座少林寺是否有人能击败唯我魔僧,只怕也是难说得很。
  纵使有极少数高僧,又或者是方丈大师亲自出手,可以抵得住唯我魔僧,但也绝不会是眼前这十几个僧人,便可以把唯我魔僧打发得了。
  还有,唯我魔僧出手凶残,杀性极重,这些和尚不知好歹,竟跟这魔僧大挥棍棒,在此棍来棍往,禅杖飞砸之下,这些和尚恐怕无一能够幸免于难。
  方宝玉虽非大慈大悲菩萨心肠,但在小春姑娘身边,少林寺山门之前,却也不忍目睹这些和尚一一死于魔僧禅杖之下。
  可是,说也奇怪,经过一番激战之后,十八个少林寺的和尚都已败倒在地上,但却并没有人脑袋开花,更没有人给唯我魔僧粗大的禅杖砸成肉酱。
  智心大师胸口中了一杖,但这一杖只是把他的血气闭塞住,并未危及他的性命。
  智心大师又念了一声佛号,勉强站直了身子,缓缓道:“这位师父功力湛深,老衲等不是你的对手。”
  唯我魔僧道:“贫僧到少林寺,并非存心大肆捣乱,只是有事相求,可不是有意杖下留情。”
  智心禅师道:“老衲等功力不足,无法阻挡师父闯入少林,但罗汉堂中,尚有大罗汉阵,师父务须小心。”
  唯我魔僧纵声狂笑,道:“既闯得了小罗汉阵,也就无惧于大罗汉阵,贫僧省得!”
  转念一想,却又自皱眉,道:“贫僧再闯进去,那是义不容辞的,但这一对小娃娃,带在身边却是碍手碍脚,这便如何是好?”
  智心禅师合什道:“这位师父若是信得过老衲,这两位施主便交由老衲看管罢。”
  唯我魔僧大喜,忙道:“禅师德高望重,贫僧岂有信不过之理,这便有劳禅师代为看管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个和尚,把一间寺院的一群和尚打得落花流水,然后要继续直闯寺院深处,挑战更多更多的和尚。却叫先前给他打得一败涂地的和尚看管着他带来的少男少女,结果,给打得一败涂地的和尚,不假思索地便答允下来,然后,这和尚就兴冲冲的继续闯寺,去对付另一群大和尚。
  这种事,说出来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但这种事偏偏发生了,就发生在少林寺门外。
  方宝玉盯着唯我魔僧高大的背影,和他手里那根又粗又大又沉重的禅杖,一直在少林寺大门内隐没这魔僧,杀性极重,虽然他面对这十八个和尚,只是用禅杖点到即止,并未伤害及人命,但当他杀入少林寺罗汉堂、般若堂,以至达摩院之后,能否按捺得住,并不妄开杀戒?
  这一点,谁也不能保证。
  唯我魔僧,是不折不扣的魔僧,他要是杀机大起,禅杖挥舞之下,又有谁能可以将之轻易尅制得住?一旦无法拑制此人,少林寺内多的是和尚,他一杖一个,将会造成多大的杀孽,那是谁也估计不到的事情。
  智心禅师当胸中了一杖,虽无性命之忧,却也不大好受。但这出家人生性豁达,虽然吃了败仗,却并不为意,只是神情奇怪地望定了方宝玉。
  方宝玉心中有气,忖道:“这老和尚乱七八糟,打又打不过魔僧,却把老子当作怪物般左右打量,真是不知所谓,令人喷饭。”
  忽听智心禅师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又道:“小施主义勇仁善,顾全大局,老衲佩服得很。”
  方宝玉一怔,忍不住道:“你是个老和尚,还是一个老江湖?”
  智心一呆,道:“老江湖是何等样人也?”原来智心禅师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虽然也练就了一身武功,但一直绝少与外界交往,方宝玉说老和尚,他是明白的,但到底什么叫“老江湖”,他却并不了解。
  方宝玉却不觉得,只道这老和尚装疯卖儍,但此刻小春穴道被制,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随时都有变成少林寺小和尚之忧,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研究“老江湖”这三个字的来龙去脉,而是要谋求脱身的办法。
  方宝玉正在思量脱身妙计之际,智心又道:“适才那位师父,武功路子虽然走偏了岔路,但毕竟还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材,要是将来潜心向善,矫正弊端,未尝不可以由邪道归返正道,成为空门一代奇侠。”
  方宝玉越听越是心中有气,道:“禅师既已看出这魔僧心术不正,是个邪派的坏东西,何以还不出手相助?”
  智心一呆,道:“小施主既说那位师父心术不正,何以竟要老衲出手相助于他?”
  方宝玉差点没当场气得昏倒过去,他呛咳了几下,才能接道:“老子是叫你相助本少爷,可不是叫你这个老糊涂的和尚去助那魔僧一臂之力。”他一怒之下,言词再不客气,就只差未会连他妈的这等粗话也搬将出来。
  智心听得神情一片惘然,良久才呐呐地说道:“小施主姓老吗?你真的和道家鼻祖老子同一称呼吗?”
  方宝玉呸一声,道:“本少爷姓方,大名宝玉,跟什么道家儒家可扯不上半点相干。”
  智心更是莫名其妙:“既非姓老……何以自称老子?噫,这也难说得很,老子者,本乃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氏,姓李名耳,字伯阳,当年,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如此说来,老子根本也不是姓老,而是姓李者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老僧倒也呆得可以。

  且说唯我魔僧,倒提着禅杖直趋罗汉堂。
  罗汉堂外,早已布下了大罗汉阵,一百零八名僧侣人人精神抖擞,迎战这位来自五台山的佛门高手唯我魔僧。
  虽然以一人之力,面对大罗汉阵,脸上的神情,仍然十分镇定,大有一僧闯寺,万僧莫敌之槪。
  负责主持这大罗汉阵的,是智心禅师的师弟智洪。
  智洪虽然是智心的师弟,但武学修为远比智心为高。智心是个不通世务的老和尚,但智洪却会三度离开嵩山少林寺,江湖上的阅历自是远比智心师兄丰富得多。
  唯我魔僧凶名早着,智心禅师是毫不知情的,但智洪对这魔僧的来历,却颇为清楚,深知此僧性情怪异,一旦动手杀敌,下手定必狠辣无情,比一般汪洋大盗还更残酷。
  想不到如今唯我魔僧竟然闯到少林寺,更把小罗汉阵轻易瓦解。
  只见唯我魔僧大步踏前,对智洪道:“你是少林寺的老几?”
  此言一出,众僧不禁为之大为诧异,心中都在想:“好粗卤的和尚。”
  智洪脸上不动声色,合什道:“老衲在敝寺之中,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哂。”
  唯我魔僧呸一声,道:“既是无名小辈,可别浪费贫僧的工夫,住持方丈在那里,我有点小事要找他商量商量。”
  智洪道:“若是芝蔴绿豆般的小事,也要惊动住持方丈,岂不笑话?”
  唯我魔僧言词固然粗卤,智洪却也不见得有很好的修为,如此针锋相对,一场激战自是无可避免。
  唯我魔僧一听智洪这样说,果然大为恼怒,禅杖一顿地,喝道:“便是芝蔴缘豆般的小事,贫僧偏要找方丈大师出来评论评论,那又如何?”
  智洪道:“少林寺逾千载庄严佛地,可不容狂野疯僧不法之徒在此捣乱!”手中木棒一横,随即下令大罗汉阵把唯我魔僧团团围住。
  这一百零八名僧人,原本都在唯我魔僧对面,但智洪木棒一横,已有数十名僧人,有如狂飙般卷起,眨眼间已组成合围阵势,把唯我魔僧合围在中央。
  罗汉堂的大罗汉阵名满天下,这阵法比诸小罗汉阵,不但人数更多,变化也更复杂,而威力也大不相同。
  唯我魔僧仰天大笑,道:“这便是威震江湖的大罗汉阵吗?贫僧倒要领教领敎!”禅杖呼呼舞动,攻势直指为首的智洪禅师但他尚未欺身逼近智洪,已有十八根木棒拦将过来。
  唯我魔僧嘿嘿怪笑,禅杖劲力一发,十八根木棒立刻齐齐断折。
  唯我魔僧笑声更狂,舞动禅杖直闯罗汉阵,如入无人之境。
  眼看智洪即将为此魔僧逼近,倏地罗汉堂外响起一声清越长啸。
  这啸声雄浑豪迈,绝不寻常,唯我魔僧喝道:“是不是方丈大师到了?”
  蓦地一条灰影,自罗汉阵外直掠而至。
  唯我魔僧闯这罗汉大阵如入无人之境,这人却也是一般无异。他来自罗汉大阵之外,但不到眨眼工夫,已然闯入罗汉阵核心之中,与唯我魔僧相隔咫尺地对面而立。
  这人竟然并非少林僧侣,而是唐门老大唐唱。
  唯我魔僧大为惊诧,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唱拈须微笑道:“少林寺乃佛门宝刹,你既来了,老夫又何不跟着而至,逛一逛这佛门胜地。”
  唯我魔僧哼了一声,道:“贫僧并不是来游山玩水。”
  唐唱道:“大师若是到此游山玩水,少林寺也用不着摆下大小罗汉阵来伺候。”
  唯我魔僧武功厉害,三招两式之间,虽未大破此阵,但已把智洪禅师逼得甚为狼狈,岂料此僧尚未打发,又来了一个灰衣老者,此人虽未动手,但他气势不凡,若与魔僧联手闯寺,只怕会闹得更加天翻地覆。
  一时间,大罗汉阵虽然仍是严阵以待,却并未向二人展开庞大的进攻。
  唯我魔僧忽然伸手抓住唐唱。
  唐唱也不闪避,任由他的手抓住自己的肩膊。
  唯我魔僧陡地一呆,怪声叫道:“你疯了?怎么贫僧一把抓下来,竟然不闪不避?”
  唐唱神情自若,道:“大师若要对老夫痛下杀手,脸上的表情决不会这样潇洒!”
  唯我魔僧又是一呆,道:“潇洒?贫僧是个牛山濯濯的和尚,可不是欢场中的多情浪客,又怎会潇洒了?”
  唐唱哂然一笑,道:“多情浪客不一定潇洒,牛山濯濯的和尚,也有潇洒风流的时候。”
  唯我魔僧吃了一惊,道:“贫僧是出家人,可不懂得什么叫风流快活!”
  唐唱摇头不迭,道:“大师此言差矣,风流并不是下流,风流的和尚,也不是下流的和尚。”
  唯我魔僧眉头大皱,道:“你说的话,贫僧听不懂,也不想弄个明明白白,这里的事,与蜀中唐门无关,也跟你没有半点相干,你走罢。”
  语毕,松开了手。
  唐唱却反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肩:“老夫跟少林寺的方丈,有点交情,你若麻烦少林寺,便等如是找老夫的麻烦!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之极。”
  唯我魔僧的脸色变了:“好哇!原来你是少林寺方丈的好朋友,你是不是要跟贫僧打架?”
  唐唱摇摇头,道:“凡事不可本末倒置,大师从京师远道而来少林寺,所为何事?”

  第十八章 口是心非受剃度  无理取闹闯经阁
  唯我魔僧道:“贫僧要找一间寺院,为方宝玉剃度,好让他当了和尚之后,再为贫僧点化。”
  唐唱叹了口气,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要为方宝玉剃度,何必非要跑到少林寺来不可?”
  唯我魔僧道:“少林寺是执掌武林牛耳的宝刹,他若在这里剃度,再为贫僧点化,定必法力无边,事半功倍。”
  唐唱又不住地摇头:“但照老夫看,这是靠不住的,正是小庙难容大佛,大寺难容小僧,方宝玉要剃度,本来只是小事一桩,但还未刮下一根头发,大师已把少林寺闹得天翻地覆,又如何还能成事?”
  唯我魔僧一楞,道:“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唐唱沉吟半晌,道:“这样罢,老夫去求见方丈,向他说明真相,也许方丈大师会破例处理此事,岂非皆大欢喜吗?”
  唯我魔僧连连点头称是,当下朗声对智洪禅师道:“少林寺罗汉阵果然名不虚传,很有点斤两,贫僧甘拜下风,这一仗是不用再打了,贫僧暂且吿退,以后的事,以后再作道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又再倒提着禅杖,大步向寺门撤退。
  几个少林寺僧人欲加阻拦,智洪却道:“且由他去,以后的事,以后再作道理。”
  唯我魔僧一直退回少林寺大门外,只见智心禅师正与方宝玉咿咿哦哦地谈论不休,也不晓得这一老一少在说些什么。
  智心一见唯我魔僧回来,便合什道:“大罗汉阵,原是不易闯过去的。”
  唯我魔僧怒道:“贫僧若要硬闯,便是十座大罗汉阵也闯过去了,只是事情有变,贫僧暂且平息干戈,以后的事,以后再作道理。”
  智心禅师眉头一皱,喃喃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作道理?有理!有道理!果然十分有见地……
  既是以后的事,自然是以后才能作道理了,正是明天的经明天念,要是今天都一古脑儿念了,明天又念些什么?”
  他越想越有道理,但这些道理是否真真正正的道理,他却是无法想得出来。
  方宝玉道:“既然以后的事以后再作道理,咱们此刻何去何从?”
  唯我魔僧道:“这里就已经很不错,咱们在这里睡一大觉,睡醒之后,说不定你已给少林寺的和尚刮光了脑袋,变成了一个得道高僧。”
  智心禅师又是眉头紧皱,道:“佛门清静地,好像不方便在寺门外睡觉罢?”
  唯我魔僧道:“贫僧偏要睡一大觉,那又如何?”
  说着,竟然立刻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方宝玉一怔,道:“大师,这地方虽然干净,但你睡了之后,我和小春姑娘怎办?”
  唯我魔僧却不理睬他,依然在睡觉。
  小春曾经给魔僧点了穴道,但在方宝玉鼓其如簧巧舌之下,智心禅师早已把她被封点了的穴道解开。
  方宝玉瞧了唯我魔僧片刻,又再瞧了瞧小春。
  小春心想:“这和尚半疯半癫,老是要方少爷去做和尚,真是可恶……要是方少爷能够带着我一起离开这恶僧,那就太好了。”
  但方宝玉却道:“久仰少林寺是武林第一名刹,今日有幸到此,好好歹歹也要浏览一二,以免如入宝山空手回。”
  小春心中暗自焦虑,忖道:“这可不比一般的游山玩水,一个弄不好,真的给那些和尚刮光了脑袋变成了小和尚,那可大大不妙。”
  只见方宝玉在寺门外进来去,竟无趁机逃脱之意。
  小春心中又自忖道:“方少爷聪明绝顶,他此刻不走,定必内有玄机……呀,是了,这可恶的魔僧准是没有真的睡着觉,他只是在寺门外装模作样,但又怎瞒得过方少爷锐利的眼睛?越想下去,越是觉得有理,也越更佩服方少爷的神机妙算。”
  其实方宝玉又有什么神机妙算了,他没有趁机逃走,是因为以往在恶人手下逃走的经验十分丰富,结果逃来逃去,还是逃不出恶人的掌心,是以这一次索性留在少林寺门外,瞧定了形势再作道理。
  岂料寺门外,一直风平浪静。
  唯我魔僧似乎真的已沉沉地睡着了觉,智心禅师却在寺门外不断念诵经文。
  方宝玉忽然眉头大皱,上前对智心道:“禅师老兄,可否暂且停止念经,好敎小弟心里清静清静?”
  智心道:“老衲是老和尚,并不是什么老兄,至于念经,是世间上寻求清静的最好方法,经文一念,便能清除凡尘俗世种种戾气,若要寻求耳根清静,更要多多念经,多多听别人诵经。”
  方宝玉听了,便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当下竟在寺门外盘膝而坐,也依样葫芦念诵经文。
  其实,他那里懂得念什么经文了,只是一时赌气,胡乱念诵一番,至于经文内容,别说是旁人莫测高深,便是方宝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噫诵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
  智心禅师大奇,但他是个老老实实的老和尚,可没料到方宝玉只是胡诌一通,只觉得这位小施主所噫诵的经文颇为奇特,也不知道是那一派的佛学经典。
  至于小春,她是又惊又奇。
  在她心中,方宝玉方少爷是天下间最聪明之人,此刻一见,更是芳心大为震骇,心想:“不得了!方少爷还没有剃度出家,只是听这老和尚念了一阵经文,竟已沾染不少佛气佛法,要是再入少林寺浏览,跟寺院里的高僧谈上一两个时辰,以他的慧根,又怎能不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和尚?”
  想到这里,急得满脸胀红,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方宝玉这些自杜自撰的经文,只是念了片刻,就再也没有念下去。
  他没有继续念诵经文,是因为此事并不有趣,既然没趣得很,又何苦继续再念?
  但经此一念,方宝玉已看透了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他忖道:“老子可以是个嫖客,可以是个赌徒,可以是个武功威震天下的大英雄,但绝不可以是个和尚,万万不可以!”
  即以念经而言,他老人家只是试念片刻,已大大的吃不消,非但未能耳根清静,六根清静,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更沉闷没趣腰酸腿软,大大的不过瘾既不过瘾,如何还能为之?算来算去,方少爷决不是一个做和尚的材料。
  只是,眼前这个唯我魔僧,是世间上最麻烦顶透的和尚,他杀性重,人又不分靑红皂白,如今给他缠上,想要脱身,可大大不容易。
  他仍然盘膝而坐,只是并未继续念经。
  过了好一会,他静极思动”,陡地大喝一声,双臂向上斜斜一伸。
  他是紧握拳头使用全力向上斜斜伸出去的。
  他的右拳击了个空,但不知如何,左拳却砰然一声轰在一块不太硬也不太软的东西上。
  方宝玉一楞,仰首望去,只见自己的左拳,原来又再轰中了小春姑娘白白胖胖的脸上。
  小春捂着鼻子,神情怪异地望着方宝玉。
  她望着方宝玉。
  方宝玉也望着她。
  两人互望良久,方宝玉这才长长的吁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道:“怎么了?你的鼻子……”
  小春仍然捂着鼻子,只是不住地摇头,道:“没事!没事!”
  她一面说,一面瞧着方宝玉的拳头。
  方宝玉也瞧了瞧自己的拳头,半晌方道:“我这混帐的拳头,是决计不会有事的,但你的鼻子……已第五次给我的拳头轰中,这可不怎么有趣。”
  小春忙道:“不,这只是第四拳,方少爷并未会在奴……不……方少爷并未会在我的脸上轰上第五拳。”
  方宝玉瞧着她的脸,忽然又再瞧着智心,道:“禅师,少林寺是天下第一名刹,想贵寺的金创药,定必神奇灵妙,未知可否借用一些?”
  智心禅师道:“老衲身上,并未携备此等膏药。”
  方宝玉道:“这便有劳禅师入寺讨取。”
  智心道:“使得。”
  果然亲自入寺内,去取金创药出来。
  方宝玉一见智心回寺内,他随即在自己身上掏出金创药,在小春的脸上、鼻子上,涂抹个不亦乐乎。
  小春大奇,道:“少爷既有金创药,何以还要向禅师讨取?”
  方宝玉嘻嘻一笑,道:“禅师是出家人,若老是在旁边瞧着老子怎样把金创药涂在你的脸上,那可不怎么好意思。”
  小春莫名其妙,只得道:“这……这也说得是……”
  且说唐唱忽然自寺门中走了出来。他一出寺,说也凑巧,唯我魔僧便睡醒了。
  唐唱道:“事情并不易办。”
  唯我魔僧道:“本是鸡毛蒜皮般的事,何难之有?”
  唐唱道:“要是不难,何以大师搞得满寺风雨,天翻地覆,仍然未能成功?”
  唯我魔僧道:“这是因为你突然出现之故。”
  智心禅师忽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上前插口道:“事情易办,不一定办得妥,事情难办,不一定能够难倒有心人。”
  唯我魔僧听了,陡地双目一瞪,道:“禅师言之有理,不愧是罗汉堂的老罗汉。”
  智心忙道:“老衲不是老罗汉,老衲是个老和尚。”
  唯我魔僧不理睬老和尚,只是厉声喝问唐唱:“唐老匹夫,你办妥此事了没有?”
  唐唱道:“三十年前,唐唱会到少林寺,今番乃是旧地重游。”
  唯我魔僧又急又怒,道:“三十年前劳什子的事,跟今天的事又有什么相干?”
  智心禅师在旁听了,又插嘴道:“三十年前之所为,是因,三十年后之事,是果,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唯我魔僧怒道:“你是修练多年的老和尚,怎么武功反而远远不及贫僧?”
  智心道:“老衲三十年前练功不勤,是因,今天在大师手下一败涂地,是果。由此可见,有因必有果,有果也必有因。”
  唯我魔僧听得大不耐烦,却听得唐唱叹一口气,道:“三十年前的因,正是今天的果。”
  唯我魔僧强忍怒气,道:“三十年前,你这个匹夫在少林寺干了什么好事?”
  唐唱道:“三十年前,老夫就在这寺门之外,与今天的少林寺方丈比试武功。那时候,方丈还不是方丈,正是血气正盛,手底下的功夫,也以刚猛一路为主,那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一的大力金刚掌!”
  唯我魔僧道:“当年一拚,谁胜谁负?”
  唐唱道:“是我败了。”
  唯我魔僧一呆,道:“既是当年败军之将,那又何足言勇?”
  唐唱摇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夫虽然并非出家人,也同样不喜欢打诳语……”
  唯我魔僧怒道:“是败了便是败了,难道还别有其他内情吗?”
  唐唱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唯我魔僧道:“有什么内情,快快说出,莫再吞吞吐吐。”
  唐唱道:“虽然我败在方丈手里,但却把方丈武功的破绽,瞧得一清二楚。”
  唯我魔僧呸一声:“你既瞧得一清二楚,何以还会落败,岂非自相矛盾吗?”
  唐唱道:“当年老夫并无求胜之心,每与高手比拚,十有九败。”
  唯我魔僧一呆道:“这算是甚么?故意败阵下来吗?”
  唐唱摇摇头:“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并无求胜之心。”
  唯我魔僧道:“高手对决,不胜即败。”
  唐唱莞雨一笑:“败就败,不见得一败便死!”
  唯我魔僧浓眉紧皱,想了大半天,却又长长地叹一口气,道:“说来说去,你这老匹夫的事,贫僧还是没法子可以明白。”    智心禅师却道:“明明是明明白白的事,偏偏心里不明不白,这就是障。”
  唯我魔僧一怔:“贫僧又不是开酱油店的,何来什么酱?”
  智心陡地呆住,良久作声不得。
  唐唱道:“当年之事,不提也罢,刻下要办之事,乃是快快为方宝玉剃度,才是正经。”
  小春听了,大吃一惊,忙道:“不!方少爷决不能做和尚。”
  唯我魔僧怒道:“天下间任何男子都可以做和尚,你懂什么!”
  小春道:“他做和尚,并不是心甘情愿的。”说着这两句话的时候,眼睛望住了智心禅师,目光企盼他能够说句公道话。
  岂料智心却道:“当年老衲出家,其实也并非出于自愿,只是其时兵祸连连,民不聊生,连稀粥也找不着一碗来吃,只好出家为僧,皈依我佛。”
  小春听了,又急又怒,心中大骂不已。
  却见方宝玉忽然挺着胸膛,大声道:“我不剃度,谁人剃度?要剃便剃,老子若是缩头的,便他妈的不算英雄好汉!”
  小春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暗自喝采,心想:“方少爷果然是少年英侠,行事风采与别不同。”
  唐唱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反正方丈已答应立刻为方宝玉剃度,正是此事不宜迟,火速入寺落发可也!”
  在僧僧俗俗拥簇之下,方宝玉进入了少林寺,只剩下小春姑娘呆呆地伫足在寺门之外。
  她呆了很久很久,倏地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她放声大哭,却有一人在她背后放声大笑。
  小春大怒,回首瞪视那人。
  只见在她后面,站立着一个怪异的老人,她怒叫道:“你是谁?有什么好笑?”
  她想痛骂泄愤,但她天性柔善,纵欲破口大骂,但肚子里骂人的词汇不多,竟骂不出一句稍为难听的话来。
  怪异老人又哈哈一笑,道:“我的义弟又不是讨了别的女子做老婆,你何必醋意大发,哭得一塌糊涂?”
  小春一怔,望着这老人,半晌才道:“……你……你是方少爷的……义兄吗?”
  怪异老人嘿嘿一笑:“不是义兄难道是义姐不成?”
  小春道:“你……你不骗我?”
  怪异老人道:“这又有什么好欺骗的,他本来就是我的义弟。”
  小春忙道:“前辈怎样称呼?
  怪异老人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中原鼎鼎大名的前后左右是也。”
  小春听得呆住,她也会听过方少爷提及过,他的确是有一位义兄的,她却没想过此人竟是如斯怪异的老人。
  不但模样怪异,连绰号也怪异但她可不知道前后左右并不是一个绰号,而是复姓前后,名为左右。
  当然,这个姓氏,在百家姓上是决计查不出来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只是一个姓氏,如此而已。
  方少爷的义兄既已到了少林寺,好好歹歹也要他想个办法,把方少爷自剃刀之下抢救回来。
  但前后左右却道:“少林寺,以禅宗及武功名满天下,当年达摩祖师在少林首传禅宗,广收信徒,被称为禅宗初祖。数百年以来,寺中武功不断去芜存菁,佛众不断苦练之下,七十二绝艺各有惊人成就,成为中原武林第一大派也!”
  说得有层有次,小春自是听得不住点头。
  但她心里却只是想念着方少爷,少林寺的历史、武功、禅宗,又和她这小女子有什么相干?
  只听见前后左右又道:“少林寺驰名天下,乃中原武林第一名刹,能够在这寺院中出家,乃是一种殊荣,即使是我这个武功一流的高手,也很想在这寺中剃度,成为一代高僧。”
  小春听到这里,差点没当场昏倒过去。
  前后左右却脸露微笑,淡然道:“我义弟如今有幸在少林寺出家为僧,这是一桩好事,你是应该为他感到高兴的。”
  小春脸色苍白,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错……我是应该……为方少爷感到……高……高兴的……”但她嘴里说高兴,两行珠泪却自脸颊淌了下来。
  前后左右噫的一声,叫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砂子吹入了眼睛?”
  小春只得又点了点头。
  前后左右道:“砂子吹入了眼睛,是很痛苦的事情,对不?”
  小春道:“是的……”语声呜咽,心中苍凉无限。
  前后左右唔了一声,道:“你可知道,怎样才可以用最快最彻底的法子,把眼睛里的砂子弄出来?”
  小春道:“我知道……是把眼睛和砂子一倂挖出。”
  前后左右大为诧异:“好聪明的小姑娘,居然一想便想出来。”
  小春不再理会前后左右,孤独地站在一棵大树下。
  前后左右眉心一紧,道:“方宝玉要做和尚,本来是他自己的事,但他出家,却令她的眼睛里有砂子,却又不怎么妥当。”
  小春愕然前后左右沉吟半晌,道:“上一次,我和义弟分手,那是因为当时我害了病,偏偏那些太监鹰犬找上门来,唯有及早逃之大吉,岂料就此分散……直至两三天前,才探得消息,知道唯我魔僧正带着你和义弟直奔少林寺……”
  小春还是呜咽着不说话。
  前后左右又道:“本来嘛,唯我这个疯僧,跟我这个老疯子也是相差不远的,但他可是个真正的和尚,只是杀性太重,这才陷入魔道,难以自拔。”
  小春点了点头,回应了一句:“我明白。”
  嘴里说明白,但心里只是挂念着扬州城的方少爷,其余的事情,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反正和自己没有半点相干,那又有什么打紧了。
  却听得前后左右道:“唯我魔僧这个疯和尚,是不妨好好拯救他的,以免他再杀无辜,这件事,就交由我义弟去干好了。”
  小春道:“但他并不想做和尚。”
  前后左右道:“做和尚,就像是赌武功,兴之所至,一直练下去,要是忽然不想再练,搁下来也就是了。”
  小春一怔,道:“练武功可以搁了下来,但做和尚又怎样搁着?”
  前后左右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年幼时,也会出家做过和尚。”
  小春一愕,道:“就在这少林寺?”
  前后左右摇头道:“非也!天下间寺院何止万千,要出家,不一定在少林。”
  小春道:“前辈是在那一间寺院剃度的?”
  前后左右道:“哪里是什么寺院了,我是在一间妓院剃度的。”
  小春的脸陡地一红,呐呐道:“妓院……又怎可以为你剃度?”
  前后左右道:“谁说不可以?当年,我在妓院里躲避恶人的追杀,其后却在这烟花之地遇上了一个大和尚,由于仇人已追杀至妓院,我只好央求这大和尚包庇包庇。”
  小春更奇:“妓院里怎会来了一个大和尚?”
  前后左右道:“只要有金子有银子,什么人都可以进入妓院玩个痛快,和尚又不是一条倔牛、大象,他要到销金窝里大洒金子银子,那些鸨母王八都是十分欢迎的。”
  小春道:“……但这样的和尚……好像不是真正的和尚……”
  前后左右道:“是和尚便是和尚,吃素的是和尚,吃荤的也是和尚,只是各有各的修行法门,岂可一概而论?”
  小春不再反驳,任由前后左右独自说下去。
  前后左右接道:“那大和尚大槪见我年纪小,又给那些恶人追得紧了,便动起慈悲之心,出手相救,把那些恶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妈的片甲不留。我瞧见了,心中仰慕得很,便央求大和尚收我为徒。大和尚一口答应,当场便为我剃度,出家做了和尚。”
  小春再也忍不住,道:“那也只是剃光了你的头发而已。”
  前后左右摇摇头,道:“却又非也!大和尚虽然身在俗世之中,胭脂阵内,但却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他把背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既有袈裟,也有度牒,诸般和尚应用之物事,无不齐备。”
  小春道:“但在妓院里剃度……这……这是不虔诚的……”
  前后左右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你脑筋太迂腐了,虔诚不虔诚,并不在乎身在何方,而是在乎一心。要是心里不虔诚,就算跪在戒场中剃度,不虔诚就是不虔诚,就算看来虔诚,也只是外表看来虔诚而已,你懂不懂?明白不明白?”
  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好像全然不合情理,但却又好像全然合情合理小春的脑筋是否迂腐,她自己是分辨不出来的,但她的一颗芳心十分紊乱,却是丝毫不假。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住了前后左右:“但到后来,你还是当不成和尚,对吗?”
  前后左右道:“这是必然的。当年,我是为势所逼,这才躲入妓院。在妓院中巧遇大和尚,那是为势所逼之下的巧合。最后,我是一时鲁莽,这才剃度出家为僧,不到半年,就讨厌了做和尚……又过了一年,大和尚问我:了空,你想不想还俗?我点头如捣蒜,跟着就再也做不成和尚。”
  小春皱了皱眉,道:“你根本并不虔诚,并没有真的要做和尚。”
  前后左右直认不讳,道:“正是如此。”
  小春沉吟半晌,忽然顿有所悟,失声叫道:“方少爷……他……他也不是虔诚地要当和尚的……他……他也和你当年一般,只是为势所逼……”
  前后左右桀桀一笑,道:“你明白了没有?”
  小春听到这里,不禁为之喜上眉梢,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方少爷……他此刻也是为势所逼,他可以出家,也可以还俗!”
  前后左右沉沉一笑,道:“你明白就好了。”
  小春大是高兴,忧伤之情一扫而空,心想:“方少爷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不但他聪明,他的义兄也极聪明。”
  芳心之中,感到方宝玉是天下间最好的少年英侠,爱屋及乌,便是方少爷的兄弟,也决计不会差劲到什么地方去。
  前后左右是老江湖,他固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但另一方面,他却也会突然疯了起来,言行颠三倒四,不伦不类不知所为。
  但小春却不知道这一点。

  且说方宝玉在唐唱带引之下,穿过罗汉堂,般若院,前往方丈室外恭候方丈大师的法谕。
  方丈下令,为方宝玉剃度,仪式立刻举行。
  方宝玉只觉得此事颇为顺利,心想:“老子与佛有缘,才入少林片时三刻,已可剃度出家,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却不知道,此事如此快速进行,全然是特殊处理的手法,与一般僧侣传戒法则,绝不相同。
  一般而言,在传戒剃度之前,寺院必须事先发出文告,公布举行传戒仪式日期,然后才择定吉日良辰传戒剃度。
  凡祈求戒入寺者,须事先准备三衣、鉢具、经律等物,更要交纳戒金。
  所谓戒金,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攒单银。而且戒金必须由求戒者亲自乞化回来,不得由他人代办,或者是用现成银两代替。
  此外,尚有种种条文,必须一一依例办妥,方可受戒剃度,成为僧人。
  但这一次,方宝玉出家,却完全不是这一回事。
  方丈是一寺之主,方丈下令立刻为方宝玉剃度,一切手绩皆可免却,又有什么人能够反对?
  就是这样,少林寺内,匆匆设立了戒场。
  戒场上,四角悬旛,地洒香水。除了佛像以外,香案、香烛、香花、各种法器一应物品俱齐,又设立了方丈住持、戒师、师父等座位。
  傅戒仪式匆匆展开,寺院众僧与新出家人面北而立,由主持仪式的戒和尚祝颂道:“皇帝万岁臣统千秋,天下太平法轮常转。伽蓝土地增益威光,护法护人无诸难事。十方施主福慧庄严,合道场人身心安乐,师长父母道业趋隆,剃头沙弥修行无障。
  三途八难咸脱苦轮,九有四生俱等觉岸。”
  戒和尚念祝颂词后,众僧一起喧念佛号,方宝玉也跟着照念如仪。
  其后,剃度仪式开始。
  方宝玉换上了僧服,向戒和尚合掌跪拜。
  戒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在方宝玉头顶滴上三滴,据说可使受戒者心底清凉,烦恼不侵。
  但方宝玉并非心甘情愿出家,目下只是为势所逼而要剃度,别说是三滴香汤,便是一大桶冰水淋将下来,也是心中冒火,决难清凉到什么地方去。
  戒和尚却不理会这新出家的少年心里怎样思想,只是手执剃头之刀,凝神施展削发手段。
  戒和尚口念偈语,每念一句,众僧亦随声应和。
  戒和尚将方宝玉头顶中心少许头发挽成一个小髻,然后举刀从下周旋剃上。
  最后,只剩下顶髻,戒和尚道:“此最后一结,乃是周罗,唯师父一人方能断之。”把戒刀交给一老僧。
  这老僧法号智量智量手执戒刀,道:“我今为汝除去最后一结之周罗,汝可甘愿?”
  方宝玉道:“甘愿。”
  智量缓缓地点头,念诵“落发偈”,把方宝玉最后一结之周罗剃去,道:“自今后始,你便是本寺第三十一代僧侣,法号宏靑。”
  方宝玉心中暗忖:“此后老子便是宏青禅师,跟唯我魔僧这疯和尚平起平坐。”
  唯我魔僧、唐唱一直在戒场外等候,一俟方宝玉受戒完毕,双双迎了上前。
  唯我魔僧呵呵一笑,道:“恭喜!恭喜!”
  方宝玉道:“你是恭喜我做了和尚吗?”
  唯我魔僧道:“咱们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要达成这个宏愿。”
  方宝玉道:“老子并不叫宏愿,老子如今法号宏靑。”
  唯我魔僧道:“是宏愿也好,宏靑也好,反正你已经是个修练佛法的和尚,贫僧的事,就拜托拜托师父了。”
  唐唱道:“目下天色已晚,况且宏靑师父才剃度,定必满身都是发屑,非要好好洗个澡不可,无论有什么事情,迟三天再谈好了。”
  方宝玉忙道:“唐老施主说得甚是,那些发屑掉落在衣衫里,老衲刻下浑身都不舒服,这便立刻沐浴更衣可也。”
  他平素自称老子,如今做了和尚,便把老子改为老衲,以免在言语上自己吃亏。
  唯我魔僧无奈,只得在少林寺内挂单,把戒牒交与寺内知客僧查看。
  方宝玉初到少林寺,却随即在寺内剃度出家,此事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方宝玉可不理会这些,既然做了和尚,只好斋戒沐浴念经,顺道浏览少林寺内诸般胜景。
  翌日,左逛右逛,逛到藏经阁前。
  方宝玉瞧了藏经阁半天,忍不住赞道:“好一座东西。”他并不认得藏经阁牌匾三个大字,只好大赞这座东西相当不错。
  忽见四个白衣僧人,自藏经阁两侧飞越而出,其中一僧身高八尺,年约四旬,相貌凶猛,乃藏经阁护院法师,法号智澄智澄把禅杖一横,拦住了方宝玉,喝道:“这是禁地,如无方丈手谕,请回。”
  方宝玉逛到此地,本无非入藏经阁不可之心,但这白衣和尚横眉突目,怒喝阻拦,方宝玉不禁心中有气,便道:“少林寺乃佛门清静之地,老衲既是个和尚,自是佛门中人,何以不能到里面逛逛,莫非这座东西,有不可吿人之事隐藏着么?”
  智澄闻言,脸色倏地大变,怒道:“你是那一辈的小僧,何以自称老衲,更出言不逊,毁我少林清誉?”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老衲是得道高僧,凭你还不配诸多查问,识相的便快快让路,否则后悔已迟。”
  智澄脸色一沉,勃然大怒道:“好大的胆子,我不客气了!”
  禅杖一挥,直向方宝玉双腿砸了过来。
  智澄见来者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和尚,虽然口出狂言,但不见得便有一身武功,他是出家人,总不成一杖便毙了这小僧,但只要禅杖砸在这小僧两腿之间,眼前也是一场折骨之祸。
  智澄这一杖来势凶猛,方宝玉心中猛然一惊,正欲急退,已来不及。
  正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杖影从天而降。
  禅杖对禅杖,和尚遇上了另一个和尚。
  方宝玉斗胆顶撞藏经阁的僧人,原来是狐假虎威,知道唯我魔僧一直跟随在自己后面。唯我魔僧既在,又岂容自己受到伤害?
  果然,在最后关头,唯我魔僧禅杖一挥,挡住了智澄这一杖。
  智澄给唯我魔僧一杖震开,但觉对方内力精湛无比,两股大力一拚之下,顿时血气翻涌,内息不调,竟已在一招间身受重创。
  其余三僧睹状,急急出手相助,但唯我魔僧既已出手,又岂容四僧有反扑余地?
  只见魔僧弃杖用指,竟在电光石火间连续疾点四僧之百汇、气海、环跳、志室及膻中穴。
  最难得的是四僧被点中的穴道,全都是一样的,霎时间,四僧人人动弹不得,正欲张口呼叫,才发觉连哑穴也给这魔僧所封闭。
  方宝玉这才大大松一口气,随即得意洋洋,走到智澄面前,笑嘻嘻道:“这座东西,老衲此刻便要进去瞧瞧,要是给老子在里面找到大姑娘小姑娘之类的东西,嘿嘿,那就真个要走着瞧了。”
  智澄怒目瞪视着他,但四僧穴道被制住,就算再愤怒也是无可奈唯我魔僧道:“你要进入藏经阁瞧瞧,那是易如反掌之事,咱们这就进去。”
  方宝玉伸手向四僧一指,道:“这四个和尚怎样了?”
  唯我魔僧道:“都撵入藏经阁中,以免给其他和尚瞧见,招惹事端。”当真把四僧一一撵入藏经阁,然后带着方宝玉到处观看。
  藏经阁内,到处都是佛经,其中也有练武秘笈,但方宝玉识字有限,况且经多眼乱,那些是佛经,那些是练武秘笈,就算摆放在他面前,他也分不出来。
  至于唯我魔僧,虽然闯入了藏经阁,但他既不是为了佛经,也不是为了要偸练少林寺的武功,只是陪着方宝玉这个小和尚入内瞧瞧而已。
  两个和尚,一个油腔滑调,一个半疯不癫,虽然进入少林藏经阁,却浑没把阁中佛经、武功秘笈当作甚么一回事,倒是在藏经阁中,未能找出大姑娘小姑娘,是为大大的美中不足。
  唯我魔僧随手拈起了一本练功秘笈,只见封皮上写着“达摩易筋经”这五个字。
  方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
  唯我魔僧照着念了出来,道:“是达摩易筋经。”
  方宝玉猛然记起,扬州刘铁嘴会经说过:“少林第一奇功,首推达摩易筋经,倘若能练成易筋经内所记载的武功,那可不得了。”
  少林寺是天下第一名刹,向来执掌武林牛耳,这达摩易筋经既是少林第一奇功,要是能够练成,当然是大大不得了的事情方宝玉心念一动,伸手便向唯我魔僧讨来瞧瞧。
  唯我魔僧把秘笈递了过去,道:“这是假的。”


  第十八章  当头棒喝入错行 以杀止杀屠阉宦

  方宝玉一面揭阅,一面问道:“怎见得是假的?”
  唯我魔僧道:“少林达摩易筋经,乃天下第一奇书,又岂会随随便便放在一角,咱们只是随随便便抽取一两本瞧瞧,就把这天下第一奇书找了出来?”
  方宝玉想了片刻,觉得大有道理,点点头道:“说得甚是,天下间决无如此便宜之事,这定必是他妈的假货。”
  他嘴里说是假货,心里也认定这是贋品,但却把这秘笈放入僧袍之内,贴肉收藏,唯我魔僧也不理会,只是道:“这藏经阁并不好玩,咱们走罢。”
  方宝玉却道:“暂且别忙,反正已来了,咱们就在这里聊聊罢。”
  唯我魔僧不置可否,却把一大叠佛经推开,和衣而睡躺在一张长案之上。
  这本是少林寺藏经之地,外人根本难越雷池半步,但方宝玉是寺中和尚,唯我魔僧更是神通广大的佛门怪杰,两个不伦不类的和尚凑在一起,竟把偌大一座少林寺视如无物,连藏经阁也说来便来,说要躺卧便大模大样地躺卧着。
  只见唯我魔僧躺在一张长案之上,不到片刻,居然睡得甚是酣畅,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但方宝玉却在寻思:“这疯僧好事多为,固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老衲正值年少有为,又岂可老是陪着此僧胡天胡帝?”
  越想越觉不妙,但到底怎样才能摆脱唯我魔僧的纠缠,却是伤透脑筋之事他苦思良久,仍无善策,忽听藏经阁外,有人轻轻的叹一口气。
  方宝玉猛然一惊,心想:“准是少林寺的大和尚老和尚知道咱们在藏经阁内搞得乌烟瘴气,前来找咱们算帐了!”放眼向外一望,却是陡地怔住只见藏经阁外,懒洋洋地站着了一个老者,赫然竟是前后左右。
  方宝玉又惊又喜,匆匆出外,叫道:“前后大哥,老衲想得你好苦啊!”竟抱住前后左右的双腿,哭得声泪俱下。
  前后左右大为感动,笑道:“老弟,不必伤感,咱们既在此地重逢,怎么说也不能让人欺负你来着。”
  方宝玉道:“老衲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谅也没有什么人斗胆欺负。”
  前后左右道:“你那个魔僧,却是麻烦顶透的脚色。”
  方宝玉道:“那也没甚么,他要我出家做和尚,我也做了,再麻烦的事,亦不外乎刮掉脑袋上的三千烦恼丝,如此而已。”
  前后左右道:“穿起袈裟事更多,别以为这样便可把烦恼洗涤得二干二净。”
  方宝玉叹了口气,道:“大哥经验丰富,这桩事,依你看应当怎办?”
  前后左右道:“你别着急,且先把唯我魔僧与你的轇轕详细道来。”
  方宝玉只得把唯我魔僧如何缠住自己的缘由一一说了,前后左右听得眉头大皱,喃喃地道:“果然是一代魔僧,好大的杀孽!”
  方宝玉道:“他的杀孽,只是他的事,但老衲……不……老弟如今却陪他做了和尚,这便如何是好?”
  前后左右沉吟良久,道:“唯今之计,只好一本正经向魔僧说法,且看能否将之点化。”
  方宝玉道:“老衲……不……老弟就算果有慧根,只怕也未能在出家一两天之后,便能令魔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前后左右道:“单凭你一人之力,自然是难竟全功的,如今事已至此,唯有咱们兄弟二人一起向魔僧说法,且看是否可奏神效!”
  方宝玉听了,心想:“这老大哥行事出神入化,反正为了这魔僧,早已弄得满天神佛,就且让前后大哥点化于他,也是好的。”当下点头如捣蒜,答允下来。
  便在此时,已听见唯我魔僧在藏经阁内叫道:“既已决定兄弟联手一起向贫僧说法,怎不快点进来?”
  前后左右与方宝玉互望一眼,随即双双进入藏经阁内。
  方宝玉首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前后左右也照念如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唯我魔僧盘膝而坐,双手合什,道:“贫僧唯我,出家修为多年,但至今依然杀性不减,两位有何妙语点化,还望及早指点迷津则个……阿弥陀佛!”
  方宝玉也盘膝而坐,喃喃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有好奇之心,老衲的这位老大哥前后左右,则有菩萨心肠,只要咱们三位一体,努力参悟,定必马到功成,大杀三方,顺顺利利者也!”
  他越说越是信口开河,不伦不类。但他却装出一本正经,神圣之至的模样。
  不但他一本正经,前后左右的神态,更是一本正经可是,前后左右的脸色虽一本正经,也是盘起了膝,但坐姿却是古怪之极。
  他的坐姿古怪,是因为他根本并非盘膝而坐,而是头顶在地,双膝盘着向天,变成了奇特之极的倒竖葱。而最奇特的,却是他仍然双手合什,嘴里也像个和尚般,不断的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天天都阿弥陀佛!”
  方宝玉虽然心中大是奇怪,但嘴里却没问一句,只是心里在想:“老衲这个老大哥,行事每每出人意表,只要他不是恰好疯病发作,此举定必大有深意,决不可打扰了他老人家的修为。”
  方宝玉固然是大感奇怪,唯我魔僧更是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心中啧啧称奇……
  只是,既然方宝玉睹状之下,似乎也不以为异,要是自己首先开口质问,未免是输了一筹,与其一开口便输,倒不如也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但前后左右只是一直以头顶地,双腿盘膝屁股朝天,并且口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任何动静,唯我魔僧等得不耐烦,忽然心生一计,也依样葫芦,以头顶地,双腿盘膝屁股朝天,也不断口念阿弥陀佛,只是一面念着,两眼却一直证视着前后左右,再度静观其变。
  果然,唯我魔僧也头顶地,屁股朝天之后,前后左右就有话说了。
  他道:“大师,你倒转了。”
  唯我魔僧一愕,道:“贫僧和你是一模一样,怎么不说是你首先倒转过来?”
  前后左右哈哈一笑,道:“有相如无相,无相如有相,大师以为我倒转过来,怎不想想,是否大师的眼睛倒转了,所以才以为我这个人倒转过来?”
  唯我魔僧想了想,道:“不!贫僧的眼睛很好,决计不会倒转。”
  前后左右道:“也许,大师的眼睛真的没有倒转,但何以偏偏视我如倒转之人?”
  唯我魔僧想了又想,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前后左右干咳两声,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道:“大师视我如倒转之人,其实是不对的,世人皆以足沾地头向天视为正常,但倒行逆施之辈,偏偏横行于天地之间,又有谁敢多说一句了?”
  唯我魔僧道:“不错,正如少林寺方丈,竟对方宝玉剃度之事,诸般阻拦,这便是倒行逆施,但偏偏如此秃驴,却是堂堂少林寺之方丈,真是可恶可恨!”
  前后左右道:“少林寺方丈,固然是乱七八糟,胡作非为,倒行逆施令人恼恨,但毕竟方宝玉能否出家,对整个天下来说,小事一桩而已……”
  唯我魔僧道:“施主此言差矣,方宝玉能否出家,是一桩大事!贫僧能否悟破心中重重杀孽,贫僧能否放下屠刀,照贫僧看,全凭他老人家能否在剃度之后,以他的慧根点化贫僧……”
  前后左右叹了口气,道:“真是愚不可及!”
  唯我魔僧一怔:“贫僧有什么不对?”
  前后左右道:“大师轻重不分,本末倒置,难道还要赞一句聪明得很吗?”
  唯我魔僧急急追问:“贫僧轻重不分,施主何所见而云焉?”
  前后左右却闭着眼睛,只是喃喃地在念阿弥陀佛,再也不理睬这半疯不癫的僧人。
  唯我魔僧正给这老者弄得浑身发热,心如万蚁直钻,岂料前后左右突然来一个不瞧不睬,不禁大为恼怒,正要喝问,甚至出手相逼,忽然听见方宝玉这个小和尚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方宝玉这两句原来如此,每一个字都拉得又长又沉重,听来煞有介事一般。
  但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点,别说是唯我魔僧不明白,前后左右不明白,就连方宝玉自己也不明白。既然连说话的人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何以还要说出来?
  一旦说了出来又有什么用?
  作用当然还是有的。
  这是说书先生的窍门,往往在紧要的关头上,便施展出类似故弄玄虚的手段,用意是要把听众的心神先行扣住,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解说下去。
  当然,一般的说书先生,纵使在施展这等手段,他心中还是有数的,决不会在故弄玄虚之后,便变得哑口无言,无法自圆其说。
  但方宝玉此刻的故弄玄虚,却是临急抱佛脚,先行弄了玄虚,连续说出了两句原来如此,这八个字固然是足以立刻扣住唯我魔僧的心神,但往下去如何才能自圆其说,却是“暂且不得要领”!
  唯我魔僧却早已给前后左右弄急了,再给方宝玉这么一说,登时精神一振,忙道:“小师父,你已勘出佛法了?”
  方宝玉心中苦笑不迭,他老人家是否有什么慧根,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不清不楚的,至于佛法,那更是深奥有如瀚海,他老人家连一点儿边际也沾不上。
  但唯我魔僧显然对自己抱有极大希望,要是不施展一些扬州方少侠手段,只怕此人对自己还会纠缠下去,没完没了。
  心念一动,忽然大喝两声,道:“果然是倒转了!果然是倒转了!”
  唯我魔僧忙道:“贫僧此刻这个模样,是否合适?”
  方宝玉道:“这里是少林寺,是和尚修行的地方,大师要怎样盘膝而坐,都没关系,但照我推算,不管你怎样坐怎样站怎样行走怎样躺卧怎样拉屎,都是倒转了!”
  唯我魔僧连忙又倒转过来,头在上脚在下盘膝而坐,道:“小师父,快把道理说出来!”
  方宝玉叹了口气,道:“大师,你可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是什么?”
  唯我魔僧想了片刻,便点头如捣蒜,道:“贫僧晓得!贫僧晓得!都是贫僧杀性太重,以致罪孽一天比一天深重,要是再杀戮下去,那真是不得了!不得了!”说到这里,居然脸红耳赤,呼吸急促。
  但方宝玉却摇头不迭,道:“非也!非也!大师之错,决不在此。”
  唯我魔僧一怔:“莫非小师父另有见地吗?”
  方宝玉道:“大师何以要出家为僧?”
  唯我魔僧道:“这……这也许是天意吧。”
  方宝玉道:“何以天意要找你这样的人来做和尚?”
  唯我魔僧道:“既是天意,又怎晓得?”
  方宝玉摇摇头,道:“照老衲看,大师出家为僧,决不是什么天意,只是大师当年一念之差,故此什么都不做,居然去做了和尚。”
  唯我魔僧听得眉头大皱,正要反驳,但再想一想,却又觉得这位小师父说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当下便道:“也许……也许真的不是天意……
  方宝玉冷冷一笑,道:“既不是天意,便是你自己乱出三十六的馊主意!”
  唯我魔僧眉头紧皱,道:“就算这本来是我的主意,也不能说是什么馊主意……充其量……充其量只能说是不太高明罢了……”
  方宝玉又再冷冷一笑:“大师,你贵庚?”
  唯我魔僧一愕,茫然不知所措。
  方宝玉又再问:“大师,你贵姓?”
  唯我魔僧更是愕然,道:“贫僧法号唯我……”
  方宝玉大怒,突然一拳重重轰在他的头顶上,同时喝道:“老衲这是以拳代棒!”以方宝玉的功力,就算再重的在唯我魔僧头顶上连轰一百拳,也决不能使魔僧受到任何伤害,但唯我魔僧吃了这一拳,竟是全身一震,失声叫道:“好一记当头棒喝!”
  方宝玉又怒道:“这是当头拳喝,你活到这把年纪,既忘掉了自己的岁数,又连自己本来姓什么都说不出来,还算是什么高僧矮僧? 唯我是你的法号,可不是你俗家原来的姓氏,难道你是从石头里爆出来的,一出生就做了和尚吗?”
  唯我魔僧摇了摇头,眼神一片混沌:“不!我不是由石头里爆出来的,我也不是一生下来便出家做了和尚……但我为什么会变成和尚?为什么?为什么?怎么竟然记不起来了?”
  方宝玉打蛇随棍上,冷笑道:“你不知道,老衲却是一清二楚!”
  唯我魔僧忙道:“小师父果然心澄智明,大有慧根,还望指点迷津,救一救贫僧!”
  方宝玉咳嗽两声,清理一下喉咙始道:“大师,你是不是个男人?”
  唯我魔僧陡地一呆,道:“我是个男人……但也是个和尚。”
  方宝玉冷冷一笑:“你是先做男人?还是先做和尚?”
  唯我魔僧茫然地问:“小师父……这个有关系吗?”
  方宝玉道:“要是无关宏旨,老衲还问什么鸟?难道你以为老衲在消遣你来着?”
  唯我魔僧大吃一惊,急急分辩:“贫僧不敢!贫僧不敢!”
  一个在江湖中杀人如麻的魔僧,居然在一个小和尚面前汗流浃背,语声惶恐,也未尝不是一桩怪事。
  但兀自倒竖着的前后左右,却是神情淡若,似乎丝毫不以为怪异就连方宝玉也觉得自己越来越是理直气壮,非要好好点化点化唯我魔僧不可。
  唯我魔僧用手拭了拭汗,良久才能接着说下去:“照贫僧知晓,贫僧是先做男人,后来才做和尚……但和尚也是男人……”
  方宝玉立时喝道:“天下男人皆可娶妻生子,和尚可以吗?”唯我魔僧只好摇头。
  方宝玉道:“且先别理会大师做了和尚以后之事,咱们首先算一算你做男人时的帐!”
  唯我魔僧怔呆半晌,道:“那又有什么帐要算了?”
  方宝玉脸色一沉,道:“要是没有帐好算,老衲也不会跟你这个蠢和尚多费唇舌!”
  唯我魔僧倏地双目凶芒闪现,叫道:“谁说贫僧是个蠢和尚?”
  话犹未了,方宝玉已一拳轰在他的鼻梁上。
  扬州方少爷,用拳头轰向别人的鼻子,是司空惯见之事,乃至近来,四次误轰小春姑娘的鼻子,更是稀奇古怪得难以形容。
  这一次,他用力怒轰唯我魔,则是兵行险着。
  以唯我魔僧的武功,方宝玉要轰中他的鼻子,简直是难比登天之倘若万一竟然命中,后果却也堪虞。
  要是这一拳轰中了唯我魔僧,而又把他激怒的话,方宝玉这个小和尚,恐怕就只能做上一两天便归西去也。
  但世事如棋,变幻莫测。
  方宝玉这一拳,一下子就结结实实的轰中了唯我魔僧的鼻子。
  唯我魔僧既没闪避,也并没运劲凝聚内力与方宝玉拳头之力比拚总之,这一拳是拳来鼻受,照单全收。
  唯我魔僧居然眼神不变,脸色如常,但却也给打得鼻血长流,模样吓人之极。
  方宝玉不等他开口,已抢先喝:“这一拳打得怎样?”
  唯我魔僧道:“有点疼。”
  方宝玉道:“什么地方疼?
  唯我魔僧道:“我的鼻子。”
  方宝玉怒道:“老衲并不是问你的鼻子,是问你的心境!”
  唯我魔僧一呆,道:“贫僧的心境,都是妄念。”
  方宝玉道:“说得好,既有妄念,便会动手杀人!”
  唯我魔僧急急摇头,道:“不!不要杀人,贫僧再也不要杀人。”
  方宝玉听到这里,却莫名其妙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叹气?
  说穿了一文不值,这是方少爷再度故弄玄虚,一则拖延时间再想办法对付这魔僧,二则也好让这魔僧为之莫测高深,不敢小觑了“老衲”的法力。
  果然,唯我魔僧听见“小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登时噤若寒蝉,不敢稍作半点声响。
  方宝玉长长叹一口气之后,忽然道:“你可知道,男人最怕做错什么事?”
  唯我魔僧道:“不晓得。”
  方宝玉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以前是个男人,但却糊里胡涂地做了和尚!到此刻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家为僧,这便是入错行!”
  唯我魔僧一呆,道:“但……但贫僧已做了大半辈子的和尚。”
  方宝玉道:“难道你没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两句话吗?”
  唯我魔僧道:“这八个字,贫僧已听了好几十年了。”
  方宝玉道:“这就是了。既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也可以放下禅杖,立刻还俗。”
  唯我魔僧听了,不住地摇头,道:“不!还俗是绝不可以的,贫僧会在佛前许愿,一日为僧,便终生都做和尚。”
  方宝玉眉头大皱,心想:“这疯僧若肯还俗,老子也自当陪他一起还俗,此谓之一了百了,千了万了,最是妥当不过,偏偏这厮脑筋瘀塞,虽蒙老衲指点迷津,却总是点而不化!”心下不禁大为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只见唯我魔僧浓眉紧皱,仍是一脸茫然的神色。
  方宝玉一计不逞,二计又生。
  当下首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继而缓缓说道:“善哉!善哉!大师屡经大劫,至今依然意志坚定,委实可喜可贺。但你心中的烦恼,却还是一直未能消除,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唯我魔僧道:“不知道。”
  方宝玉道:“当今天下,凡尘俗世,以谁为尊?”
  唯我魔僧道:“自是以天子为尊。”
  方宝玉道:“何以见得?”
  唯我魔僧道:“九五之尊,当然至高至尊。”
  方宝玉道:“本来的确是这样的,但如今却偏偏不是这样,你可知道又是什么缘故吗?”
  唯我魔僧摇摇头,脸上茫然之色更甚。
  方宝玉叹一口气,道:“你是个和尚,不管你还俗也好,不还俗也好,其实还是一个男人。只是佛门戒律森严,许多事情是干不得。
  但在当今皇帝身边,却有一些不是男人的男人,不断地在兴风作浪,残害苍生百姓,甚至连九五之尊也不放在眼内,你可知道,那些又是什么人吗?”
  唯我魔僧道:“满朝阉宦胡作非为,此事早已众所皆知,贫僧明白了。”
  方宝玉道:“你明白就好了,做人绝不可以糊涂,就算偶然糊涂,尚可原谅,要是一辈子都糊糊涂涂,东西不分,南北不辨,那便大大对不起满天神佛,更对不住自己。”
  唯我魔僧道:“照宏靑师父瞧,贫僧此后该当如何是好?”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熬他妈的筋骨……熬他妈的什么鸟鸟……总而言之,你既然有缘做了和尚,继续做下去也是不妨事的,只不过……要消除你的杀性,却是不必!”
  唯我魔僧一愕:“却又是什么道理?”
  方宝玉道:“佛门每有奇侠,既不斋戒沐浴,也常杀人于市井之间,但所杀者,都是该杀之人。”
  唯我魔僧目中寒芒厉闪:“该杀之人?”
  方宝玉道:“不错,此谓之以杀止杀。试想想,世上有不少凶徒,满手血腥,视人命如草芥!如此人也,多留一天在世上,便有更多无辜弱小之辈遭其毒手,要是留而不杀,绝非仁慈之辈,相反地来说,无异是害死更多手无寸铁,不谙武功的无辜百姓。故此,把这等凶徒干掉,不但不是杀孽,简直是他奶奶的功德无量,善哉善哉之至。”语毕,上前用拳在唯我魔僧头顶上连敲数下,像是和尚敲打木鱼一样。
  他每敲一下,唯我魔僧脸上丑陋的肌肉便抽搐了一下,看来怪异莫名。
  良久之后,唯我魔僧突然跳了起来,吼叫着道:“贫僧明白了!贫僧完全明白了!”
  却听见前后左右冷冷一笑,道:“你明白了些什么?”
  唯我魔僧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贫僧既然是佛门中的杀人材料,便当继续去杀,天天去杀!以杀止杀!”
  前后左右又是连声冷笑,道:“你若杀了老子,算不算是以杀止杀?”
  唯我魔僧摇头不迭,忙道:“不!你是个疯疯癫癫的好汉,贫僧决不会枉杀好人!”
  前后左右道:“那么,你将会去杀些什么人?”
  唯我魔僧钢牙一挫,厉声道:“贫僧要杀入东西二厂,把那些阉宦统统都砸成肉酱,什么锦衣卫,子手,全都不得好死!”
  越说越是激烈,脸上的神情凶猛无比,令人望而胆颤心寒。
  但方宝玉却在微笑。
  他道:“少林寺,是好和尚和得道高僧修练佛道的地方,没有可杀之人,大师速去也罢。”
  唯我魔僧吼道:“宏靑师父说得甚是,贫僧这便奔杀东西二厂去也!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着,提起禅杖,身如怪鸟,夺门飞扑了出去。
  方宝玉这才大大的松一口气,喃喃道:“咱们靑山绿水,各走各路,再也后会无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忽听前后左右嘻嘻一笑,道:“想俺妙手空空,人称‘鼓上虱’时迁,如今身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又岂可如入宝山空手回?”翻了一个筋斗,东钻西钻,便如鸡鸣狗盗之辈,也不晓得他要偷取些什么东西。
  方宝玉心中一凛,知道这个大哥的疯病又发作了,只得上前叫道:“时老兄,外面都是官兵爪牙,不宜在此地下手。”
  前后左右道:“是高俅那混蛋来了吗?”
  方宝玉道:“高俅没有亲自到这里来,他正在风流快活。-前后左右道:那厮若没有到少林寺,外面的官兵爪牙便不怎么好玩,依阁下之见,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方宝玉道:“找唐唱去!”
  前后左右道:“唐唱?是不是卖唱的婊子?”
  方宝玉道:“不是卖唱的婊子,是卖唱的老匹夫。”
  前后左右道:“老匹夫甚好,最好用来煮芋头吃。”
  方宝玉道:“时兄说得甚是,咱们这便出发去也。”
  前后左右嘻嘻一笑,揑腮摸耳,突然揪起方宝玉,便冲出藏经阁外。
  少林寺占地广阔,殿堂林立,要在寺中找寻唐唱,谈何容易。
  兜兜转转,左问右问,只好找到方丈室去。
  方丈道:“唐施主今晨已离本寺。”
  方宝玉道:“此语当真?”
  方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宏青怎会有此一问?”
  方宝玉道:“禀告方丈大师,我不做和尚啦。”
  方丈大为诧异:“你剃度才一两天,如何便生此念?”
  方宝玉道:“正是剃度才一两天,便得快快还俗,以免出家出得太久,当和尚当上了瘾,那时候想还俗也还不成了。”
  方丈听了,只是不住地摇头。
  前后左右突然一声巨吼,大步上前喝道:“哪里来的野和尚,竟敢在本王爷面前放屁!”
  方宝玉一怔,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王爷了?”
  前后左右道:“本王爷乃……咦?那里来的畜生,竟生了八颗脑袋三十六条胳臂?他妈的,非要好好敎训这畜生一顿不可!”说着,又抓起方宝玉远飙而去。
  方丈神情木然,既不阻拦,脸上亦无任何表情,只是念诵着佛经。
  前后左右抓着方宝玉,两人直向少林寺门外掠去。
  方宝玉心想:“少林寺以武功称着于世,老子进来容易,要闯将出去,只怕千难万难。”岂料老少二人,一直掠出了少林门外,途经各重院殿,竟无任何僧侣加以拦截,任由二人双双离去。
  到了寺外,只见小春仍在一株大树下痴痴地等待着。
  她一瞧见已刮光脑袋的宏靑和尚,不禁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大哭大嚷。
  方宝玉噫的一声,怔怔地瞧着小春胖胖白白的脸庞,道:“你的鼻子没事啦?哈哈,这金创药越来越是神效了。”
  小春早已哭得像个泪人儿,前后左右也瞧着她,问道:“有什么好笑了?怎么笑得连眼泪也溜了出来?”
  方宝玉道:“大哥,她并不是笑了。”
  前后左右眉头一皱道:“既不是笑,莫不是哭了?”
  方宝玉又摇摇头,道:“她也并不在哭,而是在撒尿。”
  前后左右大奇,道:“这是什么功夫,竟能用眼睛来撒尿了?”
  小春的脸更是一片绯红,最后却忍俊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仿如乌云中绽出了灿烂的阳光。
  方宝玉趁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亲,连她的泪水也舐入嘴里。
  小春的脸,更是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
  方宝玉想找唐唱,但这位唐门的老大忽然踪影全无,也不晓得他溜到了什么地方。小春问及唯我魔僧之事,方宝玉答道:“这和尚空有一身惊人艺业,倘若不挺身而出,为天下百姓多杀几个阉宦狗贼,岂不辜负了他的武功?”
  小春听得一怔,半晌才道:“但这位大师,不是一直希望能够消除自己的戾气,减少杀孽吗?要是再去杀人……那……那便跟他原来的意思大不相同。”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这和尚的主意,向来都大大的靠不住。好端端的一个人,不问情由便出家做了和尚。既是好端端的一个和尚,却又不问情由地屡屡大开杀戒。到了后来,这和尚杀人杀得一帆风顺,越杀越是如意顺遂,却又好端端的忽然要老子也陪他一块儿做和尚,再由老衲去点化于他……呸!偏就有这种麻烦顶透的秃驴,把老子老衲弄得天旋地转,头晕转向,真是作孽!”
  小春见方少侠愤然大骂,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提此事。


  第十九章 重出江湖杀阉宦 一流功夫传方少

  但方宝玉说开了头,已是滔滔不绝,依然大有下文:“照老衲看,唯我大师若要勉强消除杀性,也不见得是一桩好事,且看满朝奸党,那一个不是满手血腥?那一个不是屠害忠良,视人命如同草芥?
  要是坏人个个武功了得,更公然杀害无辜有如斩瓜切菜,却没有抱打不平之士拔刀相助黎民弱小,嘿嘿!难道这样才算是公平吗?”
  小春想了一想,道:“这……这样也不怎么公平……只是,彼此都是汉人,大家互相杀来杀去,何日方能了结?”
  方宝玉眨着眼,道:“这就难说得很了,总之,坏人要杀好人,好人在逼不已情况下,只好以杀止杀,反过来把坏人首先杀了!”
  前后左右忽然插嘴道:“难得老天爷放晴,今天并没下雨,奴婢这便到禾田里插秧去罢。”
  他的疯病又再发作,这两三句话揑喉尖嗓,怪异之极。
  小春望着方少侠这个义兄,瞠目不知所对。
  方宝玉却驾轻就熟,故意抬头仰望天色,前后左右见他抬头眺望,也依样葫芦跟着仰望。
  小春见这一老一少抬头向天仰望,虽然不晓得两人在仰望些什么,也只好跟着仰望如仪。
  只见天朗气清,白云飘荡,远山偶尔有数鸟徜徉,其余一切并无异状。但方宝玉却瞧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前后左右也是神情凝重,耐心地陪着方少侠一起仰首观天。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光,方宝玉这才目注着前后左右,道:“老子夜观天象,早就知道今天老天爷放晴,只是在东北三百里外,尚有一撮乌云,刻下正向这边飘浮过来,你若此刻下田插秧,势必插了一半,便会下起滂沱大雨来!”
  前后左右“啊”的一声,道:“要是真的下起大雨,奴婢岂非浑身湿透?这便如何是好?”
  方宝玉道:“这也不难,只消暂且把插秧之事押后,待老子今晚再瞧个清清楚楚,明天才再作打算。”
  前后左右忙道:“奴婢明白,奴婢遵命。”
  小春见了,大是惊讶,心想:“方少爷不准许我自称奴婢,但他的义兄却奴婢前奴婢后,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这道理说穿了一钱不值,但小春想不透便是想不透。”
  方宝玉心中也在暗自盘算,忖道:“唯我魔僧虽已远扬而去,但这疯僧疯疯癫癫,说不定又会再折回少林,一个弄不好,老子还俗不成,还得继续在寺内做小和尚,眼前之计,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但前路茫茫,小春全无江湖阅历经验,前后左右是个疯子,靠自己吗?嘿嘿,只怕‘铁秤少侠’比诸小春姑娘也强胜不到什么地方去……
  唯独最得天独厚者,乃是袋口里有不少银票,有了金子银子,闯荡江湖起来自然也神气得多。”
  当下对前后左右道:“万事不离一个钱字,老子身上有银票、金子,咱们是决计饿不死的,这就先下少林寺,然后再作计较。”
  前后左右连连点头称是。
  三人沿着山道,直往山下的市镇奔驰。却在途中遇见一人,赫然竟是来去无踪的唐唱。
  唐唱神情木然,道:“那个混帐的东西爽约,没有赴会!”
  方宝玉莫名其妙,道:“唐老大跟谁订下约会?”
  唐唱道:“那人是水中之雄,棋中之霸!”
  方宝玉登时省悟,失声道:“是海世荣吗?”
  唐唱点了点头,但神情却更是黯然。
  方宝玉心想:“这老棋痴准是约了海世荣下棋。”
  只见唐唱突然把两袋棋子向天一抛,嘶声叫道:“海世荣不会来了!他再也不会找老夫对弈!哈哈!哈哈!”笑声嘶哑苍凉,小春听了,不禁为之鼻酸眼热。
  黑黑白白的棋子自半空中飞洒而下,唐唱仰天大叫,神情悲怆莫名。
  前后左右啧啧连声,目注着唐唱道:“你这是干什么的?可知本官乃朝廷一品大员,未经本官许可,任何人等一律不得在此自萌短见!”
  唐唱瞪着他:“谁说老夫不想活了?只是海世荣已给奸贼所害,这才悲愤大叫两声!”
  方宝玉道:“海世荣棋艺高超,自是不在话下,他的武功也很不错,怎会给奸贼所害?”
  唐唱道:“还记得咱们会彼此在掌心里写上一个人的名字吗?”
  方宝玉道:“当然记得,其中有一个,好像是个忠字,但其余的可不认得啦!”
  唐唱道:“当天,咱们都在掌心上写下了魏忠贤的名字,这祸国殃民的阉贼,是非杀不可的……”
  方宝玉道:“海前辈私下动手干上了?”
  唐唱道:“不错,可惜误中副车,只是杀了一个不相干的老太监,而海老兄却给几百个锦衣卫重重围困,终于寡不敌众壮烈牺牲。”
  方宝玉听了,心想:“原来他们在掌心写的名字便是魏忠贤,唔……连海世荣那样的绝顶高手尚且失手,要解决这奸贼太监,实在不大容易……”
  前后左右忽然干咳一声,道:“要杀魏忠贤,乃是易如反掌之事,但本官决不会亲自动手,就算要动手,也不必急在一时三刻,且待明天天气好转,再行拔刀钻他妈的心肺不迟!”他这疯病时好时坏,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晓得究竟是好是坏。
  当晚,众人在少室山下的市镇投宿,唐唱心情大坏,狂歌喝酒,又把酒泼在双足之上,叫道:“棋洒胸襟酒濯足,不断阉贼誓不还!”
  方宝玉却不理会此人,却在半夜深更摸入小春的房子里。
  小春在斗室中突然瞧见方少爷,心中又惊又喜,嘴里只是道:“方少爷,有……有什么事?”
  方宝玉瞧着她白白胖胖的俏脸,道:“老衲……不,老子忽然心血来潮,记挂着你的鼻子,所以特过来瞧瞧。”
  小春的脸一阵嫣然而红,道:“奴婢的鼻子没事……”才说出这句话,陡地怔住,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奴婢”这两个字。
  方宝玉脸色一沉,叉着腰,粗着嗓门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我的说话当作是猢狲放屁!”
  小春忙道:“不!我没有把你当作……当作什么猢狲,更没有把你的说话当作猢狲在……放……放什么气……”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不是猢狲放屁,便是猪罗在拉屎了,对不?老子早已嘱咐你以后不得以奴婢自称,前后不到几天,你便忘记得一干二净,可见在你心中,根本没把扬州方少爷的话放在心上。”
  小春苦着脸道:“你骂得对,是我记性不好,一时嘴快,没把你的话完全放在心上。”
  方宝玉道:“你肯承认自己犯了过失吗?”
  小春点了点头,道:“我下次不敢再犯了。”
  方宝玉沉吟半晌,道:“你下次敢不敢再犯,那是下一次的事,这一次,还是非罚不可,否则,你以后也会把我的话当作是猢狲放屁。”
  小春道:“我真的没有……”
  话犹未了,方宝玉已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巴,道:“不准作声,我要罚你面壁。”
  小春莫名其妙,但方少爷命令自己面壁,那便非要面壁不可。
  她站到墙边,两眼瞪着粗糙的土墙,背对着行事手段出神入化的方宝玉。
  她站了片刻,又听见方宝玉道:“这样子面壁,十分难看。”
  小春一怔,正要问怎样面壁才不难看,但却又想起了方少爷命令自己不得作声,便把话吞回到肚子里。
  又隔了半晌,方宝玉才接道:“你看过和尚怎样盘膝而坐吗?”
  小春点点头,示意明白,接着便盘膝坐下,仍然脸孔朝向墙壁方宝玉唔一声,道:“这就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已盘膝而坐,面向小春的背门。
  小春知道方少爷就在自己背后,但心想自己正在被罚面壁思过,可不能随便回头东张西望,因此她仍然盘膝面向墙壁,动也不动。
  蓦地,却有一对滑溜溜的手,自她背后缠了过来,一下子就搂住了她的腰肢。
  小春脸上一红,心跳陡地加快了两倍,但她咬了咬牙,没有哼出一声,也没有挣扎。
  方宝玉的声音,油腻地在她后面响起,缓缓道:“小春,实不相瞒,老子虽然走遍天涯,南来北往东闯西荡,见识过不少大场面,拜会过无数大人物小人物,但若数对我最好之人,却是非你莫属……”
  他这几句话虽然是存心大拍小春的马屁,但却也是真心话,并非信口开河猢狲放屁。
  小春听了,心中大为受用,连眼眶也湿润起来她想回应一两句,但方少爷不准她作声,也就只好把这一两句话吞回到肚子里。
  方宝玉的手搂住小春的腰,两人的身子越来越是紧贴着。
  小春的身子越来越是烫热了,她知道方少爷的心意,却不晓得应该怎样拒绝他。
  但她也并不想坚决地拒绝方少爷。
  能够给方少爷抱住自己的身子,对小春来说,本来就是梦寐以求的事。但她毕竟是女儿家,虽有此心意,又怎能稍为表露出来?
  只听见方宝玉的声音,渐渐变得像是梦呓一般:“小春,你千万不要动,你若胡乱行动,我会死掉……”
  小春莫名其妙,但却真的动也不动,也不敢作声。
  她不动,方宝玉却在她背后动来动去,最后自然是脱掉了她身上的衣裳。
  小春的心跳得更厉害,她知道方少爷这一次真的不怀好意,他要干了。
  但怎样干呢?小春并不知道即使是方宝玉,他也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这一次实在是再也别不住了,非要好好大干一番不可。
  他把小春拉上了大床,道:“小春,你真美。”
  小春又惊又喜,想不到方少爷居然会称赞自己美丽。
  小春虽然身形略为肥胖,但她容貌出众,也不愧是个标致可人的美人儿。
  方宝玉少年心性,血气方刚,这一番终于水到渠成,跟小春在床上共赴巫山,初试云雨之情,欲仙欲死。

  翌日,天色甫亮,小春已把方宝玉叫醒。
  方宝玉揉了揉眼睛,甫见小春影子,便笑道:“你用不着再面壁了。”
  小春却呐呐道:“时候不早啦……”
  方宝玉道:“时候不早又怎样?”
  小春道:“你那位前后大哥,好像到处找寻你来着。”
  方宝玉嘻嘻一笑,道:“我在老婆身边,就算他找到了我,我也没工夫去理会他。”
  小春的脸红得像是柿子般:“我们还没有成亲……我……我不是你的……什么……老婆……”说到“老婆”这两个字,声音细小得像是蚊呐,连耳根也赤红如火。
  方宝玉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亲,笑道:“你要跟老子拜堂,这个容易之至,只消告诉前后大哥,让他来主持婚礼,保证快捷妥当!决不含糊。”
  小春吃了一惊,忙道:“不,这件事……慢慢再说好了。”
  就在此际,前后左右突然破门而入,叫道:“上路啦,还在这里磨菇什么鸟?”
  小春给吓得缩在一旁。
  方宝玉道:“咱们要到什么方去?”
  前后左右道:“十天之后,姑苏城外将会召开杀魏大会,天下群雄,誓要讨伐阉宦魏忠贤,并且要在姑苏城大会上推选武林盟主,主持杀魏大计,咱们既要杀那阉宦,正好赶往姑苏,参与其事。”
  方宝玉听了,学棋不定,心想:“前后大哥忽尔一本正经,忽尔疯言疯语,倒不知道他此刻之言,是真是假。”
  却见唐唱在前后左右身边倏地出现,道:“前后大侠之言,甚是有理,老夫赞成。”
  方宝玉这才相信前后左右的话,并非疯病发作的胡言乱语。
  数人主意已决,当下雇请马车,奔上官路,徐徐迈进。
  路上,方宝玉对小春眉目傅情,稍有机会便即毛手毛脚,自是不在话下。
  非止一日,四人穿山过岭,横渡多条大江小河,终于到了姑苏城内。
  在未会到达姑苏之前,路上已见不少武林中人,络绎不绝地赶赴姑苏,显然都是为了“杀魏大会”而来进入姑苏城内,唐唱带着众人找寻客栈投宿,但每间客栈都已挤满来自各方各路的英雄豪杰,竟无一处可供容身。
  不但大大小小客栈俱已满座,就连不少百姓房舍,也挤满了武林人物,甚至有些帮派子弟,霸占街道就地和衣而卧,场面紊乱嘈杂无比。
  方宝玉问唐唱道:“这便如何是好?”
  唐唱道:“既然姑苏城内挤得水泄不通,反正还有两天才召开杀魏大会,咱们大可到城外再想办法。”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在城内无处栖身,到了城郊以外,又有什么办法?”
  唐唱道:“姑苏慕容世家,就在姑苏城三里之外,咱们不妨到慕容卓天府上打扰打扰。”
  方宝玉可不晓得慕容卓天是何方神圣,既然唐唱有此倡议,他也就点头道:“打扰别人,远胜打扰自己,这便登程去也。”
  四人赶到慕容世家,天色已近黄昏慕容世家占地辽阔,朱门高墙,庭院恢宏,气象万千。
  唐唱叩门求见慕容卓天,并且表明身份。
  蜀中唐门老大亲临慕容世家,单就此事,已足够哄动江湖。
  慕容卓天,乃慕容世家第十七代傅人,年五十,甚少在江湖走动,年轻时会与唐唱有一面之缘。
  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如今睽别多载,慕容卓天已非当年模样,但眼神之冷酷,依然未唐唱等在大厅中苦候一个时辰,慕容卓天始缓步而至。
  唐唱目注慕容卓天,只见他两鬓灰白,容颜宛若枯槁,脸色差劲之极慕容卓天咳嗽一声,道:“唐门老大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辞句听来相当客气,但声音却冷冷冰冰,殊无诚恳之意。
  方宝玉在大厅中苦候一个时辰,始获这痨病鬼似的老人接见,心中大为不悦,脸色自然也很难看。
  小春一直紧贴方宝玉身边,从来不敢稍作轻举妄动。
  倒是前后左右,到处走动,单是大厅外的一排柳树,最少已给他抝折了三四十根柳枝。
  只听见唐唱淡淡一笑,道:“老夫等途经府上,意欲在此盘桓三两天,未知慕容兄可否行个方便?”
  慕容卓天皮笑肉不笑,道:“有何不可?”当即传令老仆带引数人,前往西厢厅房内休息。
  此时,天色早已一片漆黑,在前往西厢长廊小径上,方宝玉不时东张西望,眼神满是疑惑。
  小春忍不住悄悄问:“方少爷,这里是不是有点古怪?”
  方宝玉低声道“:不是有点古怪,是大大的有古怪……照本少爷看,这里有……有……”说到这里,故意把嗓子拉得又低又沉。
  小春不禁为之毛骨悚然,道:“方少爷,你别吓我……这里究竟有……有什么……东西?”
  方宝玉趁势抓住她嫩嫩滑滑的手腕,接道:“这里有鬼!”
  小春吓了一跳,全身猛地一震方宝玉心中暗暗失笑,接道:“为求万全,今晚你千万不可到处走动,便是要去小解,也得找我陪伴左右。”
  小春胖胖白白的脸庞登时烫热如火。西厢厅房,相当宽敞,众人安顿好行李杂物之后,老仆已奉上热腾腾的饭菜,既有肥鸡,也有鲜鱼、上好素菜,烹调功夫颇见上乘。
  前后左右不理三七二十一,伸出竹筷便据案大嚼。
  方宝玉瞧了唐唱一眼:“老前辈,这类饭菜,你老人家吃不吃?”
  唐唱道:“为什么不吃?”
  方宝玉道:“宴无好宴,饭无好饭,酒无好酒……照我看……”
  唐唱道:“你担心饭菜有毒吗?
  方宝玉道:“饭菜里有没有毒,你老人家大概一眼就瞧得出来罢?”
  唐唱摇摇头,道:“看是看不出的,唯一法子,就是试一试。”
  方宝玉一怔,道:“怎样试?用银针来试试饭菜是否有毒吗?”
  唐唱又摇摇头,道:“慕容世家若在饭菜中下毒,用银针是试不出来的,要用舌头!”
  方宝玉吓了一大跳:“这怎么了得?要是饭菜里真的有毒,岂非一命呜呼也?”
  唐唱道:“那可不一定,要是你来试试,当然是挺不住的,但你义兄前后左右不是吃得很愉快吗?”
  方宝玉呆了一呆,忍不住问前后左右:“嗨!前后大哥,这饭菜怎样?”
  前后左右拇指一竖,道:“这是姑苏名菜,火候出色,味道更是无与伦比!”
  方宝玉干咳两声,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菜式是很不错了,只是……饭菜里是否有毒?”
  前后左右摇摇头,道:“怎会有毒?就算有,也不外乎是一些断肠草、孔雀胆、勾魂散之类的小意思,只要不多吃,决计毒不死人!”
  方宝玉吃了一惊:“那……那么这些饭菜之中,是否有什么断肠草……孔……孔雀胆和勾魂散?”
  前后左右皱了皱眉,又撕咬了一条鸡腿,大嚼几口之后才道:“好像没有勾魂散,只有断肠草和孔雀胆……但味道却还算他妈的很不错。”
  语毕,再把整条鸡腿吃得干干净净。
  小春讪讪一笑,对方宝玉道:“不必担心,前后大哥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
  唐唱却一言不发,把盆子里的另一条鸡腿抓起,然后把鸡腿抛出厅外。
  一条粗壮黑狗,立刻扑前,把鸡腿撕咬。
  但这黑狗只是咬了一口鸡腿,已呜咽地挣扎,不到半晌,吐血身亡,硬挺挺躺在地上。
  小春这一惊非同小可,方宝玉更是脸无人色,因为他见前后左右吃得甚是过瘾,早就想拾一条鸡腿放在嘴里大快朶颐。
  前后左右噫的一声,上前探头探脑望了半天,道:“这黑狗怎么了?”
  方宝玉指着地上的鸡腿道:“饭菜里真的有……有毒。”
  前后左右道:“那是这黑狗内力太差劲之故。”
  小春忽然吔的一声叫了起来。
  她一面怪叫,一面伸手指着前后左右的十根手指。
  只见前后左右的十根手指,都渗出了一些蓝黑色的汁液,形状十分可怖。
  方宝玉也大吃一惊,道:“大哥……这……这是干什么的?”
  前后左右淡然一笑,道:“这又有什么稀奇了,饭菜里既有剧毒,俺便运功把饭菜里的毒由指尖逼出体外,要是那黑狗懂得这种法子,也不会当场气得吐血身亡。”
  小春脸色惨白,心想:“什么气得吐血身亡,简直是胡说八道……那黑狗是给剧毒毒死的。”
  照这情况看来,慕容卓天显然是包藏祸心,要陷害四人。
  方宝玉又惊又怒,抡起拳头对唐唱道:“这姓慕容的不怀好心,咱们非要跟他算帐不可!”
  唐唱道:“饭菜里有毒,不见得便是慕容卓天所指使。”
  方宝玉一怔,道:“若不是他,又还会是谁?”
  语声未毕,忽听得厅外响起了一个人阴冷恐怖的笑声,赫然正是久别多时的“白眉太监”冷森严!
  冷森严竟然也在这里!
  只见他双眉雪白,脸容冷漠,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
  唐唱嘿嘿一笑:“来得好!难道你不晓得姑苏城正掀起一场狙杀阉宦的盛会吗?”
  冷森严尖声道:“本座正要看看,尔等宵小之辈,能有多大能耐!”
  说着,双手一扬,背后人影幢幢,竟有数十锦衣卫、太监涌了过来。
  前后左右桀桀一笑,道:“好不热闹,怎不见慕容卓天也出来露一两手?”
  冷森严嘿嘿冷笑,尖声道:“韩无相,且把慕容先生的脑袋抛出来,让这四位见识见识咱们东西二厂的手段!”
  立刻有一太监,把一颗脑袋抛在地上,与那黑狗并排在一起。
  这颗脑袋,赫然正是慕容卓天的项上首级!
  冷森严指挥若定,布下了天罗地网,誓杀唐唱等而后快,他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本座早已在姑苏城内外广布精兵猛将,尔等既扑入网罗之中,正好先割下你们的脑袋,悬挂在姑苏城上示众。”
  前后左右倏地睁目大喝:“谁人斗胆在南天门外撒野,更把哮天神犬谋害,岂是目中无我二郎神耶?”他疯病又再发作,此刻正把自己当作二郎神杨戬。
  冷森严哼了一声,喝道:“先把这疯子拿下再说。”瞬息间,已有十余锦衣卫抡刀舞枪,把前后左右团团围住。
  在另一边,方宝玉却瞧见有十几个太监正在蠢蠢欲动,其中数人,赫然竟是“十三飞鹰”份子。
  方宝玉回头问小春:“你害怕不害怕?
  小春使劲地摇摇头,道:“只要和你在一块儿,我什么事情都不害怕。”
  方宝玉听了,心中甜丝丝的甚为受用。
  不旋踵间,前后左右已抓起一张梨木大椅作兵器使用,只听叭一声响,梨木椅从中一分为二,前后左右两手各执一截,有如车轮滚动般向那十几个锦衣卫直撞了过去。
  唐唱却盯着那十几个太监,他目光冷静,气度从容不迫,颇有一代大宗师风范。
  冷森严伫立一旁,谋定而后动。
  慕容世家本乃武林四大望族之一,无奈族中竟出现了几个叛徒,暗中勾结东西二厂,把族中不少高手横施暗算,以致势力大不如前。
  慕容卓天武功本来极高,但连场苦战,虽也会杀败不少锦衣卫、东厂太监,无奈寡不敌众,最后也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收场。
  且说西厢一战,以前后左右的武功而言,要击败十几个朝廷鹰犬,本非难事,但在这十几名锦衣卫背后,又另有强援助阵。
  这些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心狠手辣的黑道高手,虽然人数只得七八个,但人人身负上乘武功,比起那些锦衣卫,厉害何止十倍。
  前后左右虽然神勇,但才杀了三个锦衣卫,右腿已给一名黑道高手伺机暗袭,中了一枚霹雳银梭。
  霹雳银梭乃极险恶的暗器,一入人体,内置锋刄立刻在肌肉内暴展,纵使并未淬上剧毒,已可杀人于俄顷之间。
  前后左右右腿受了重创,招式立见呆滞。
  冷森严嘿嘿一笑,道:“这老疯子命不久矣!”正待亲自出手先把此人解决,倏地一人从天而降,一剑刺入了冷森严的咽喉!
  冷森严也是用剑高手,但他的青竹剑尚未出手,竟已中了如此致命的一剑!
  冷森严是“白眉太监”,是魏忠贤麾下第一大红人,此人武功之高,即使唐唱亲自出手,也是难言必胜。
  岂料此人一出,竟已一剑得手,胜负存亡立判!
  冷森严倒下了,他眼中露出了无法相信的神情,他瞪视着那人,心中似在大叫:“你是谁?你是谁?”
  但那人的剑尖,已插入了他的咽喉,他虽然很想大叫,但却连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唐唱也目注着那人。
  那人的年纪,和唐唱不相伯仲,都是老人。
  但这老人的眼神,却比他的剑锋还更锋锐。
  小春讶异地问方宝玉:“他……他是谁?”在她心目中,方少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但方宝玉根本从未见过这老人,他无法作答。
  唐唱却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一口气,道:“金老兄,一别三十年,唐某自问武功精进不少,孰料与金兄这一剑相比,竟尔又再相差了千千万万里。”
  “金老兄”这三个字一出口,方宝玉已立时脸色大变。
  他不等唐唱说下去,已拉着小春白白胖胖的手,匆匆逃出了西厢,说也奇怪,这一双少年男女飞窜逃命,却没有任何人出手阻拦。
  小春心里大为诧异,她不明白方少爷何以忽然要亡命飞奔。
  但扬州方少爷既然拉着自己拚命逃跑,那是决计不会出错的。
  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春虽然未曾跟方少爷成亲拜堂,但芳心中早已认定他是自己的丈夫,丈夫要跑上山也好,要跳入河里也好,她自然非要追随到底不可。
  两人拚命逃跑,直至筋疲力竭,方始停了下来。
  小春待方少爷喘息略定,方始问道:“……那……那个剑法……好不厉害的老人……他是谁?”
  方宝玉惊魂未定,喘着气道:“他……他是一个想收我为入室弟子的老怪物……他……他姓金,他一定就是金剑人!”
  小春把金剑人这三个字默默记在心里,却不晓得“金剑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一次,方宝玉没有猜错。
  那一个老人,正是金铜人之兄长,也就是胖太岁的主人金剑人。
  金剑人终于出手,一出手就杀了“白眉太监”冷森严。
  这是震惊天下的一剑。
  金剑人不但再出江湖,更剑刺魏忠贤麾下第一大红人“白眉太监”冷森严。
  一击即中,如此剑法,如此武功,又有谁能与其争锋?
  方宝玉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要练些什么倒吊神功,更害怕什么九蒸九晒,单是听这练功的名堂,已吓破了他“老人家”的胆。
  因此,金剑人一出现,他便没命地飞奔,但他能够逃得掉吗?
  当然不能!
  金剑人一直跟着他,而且打算以后都跟定的了。
  直至有一天,方宝玉能练成第一流武功,第一流剑法之后,金剑人才会恢复他的自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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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1 17: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了,谢谢分享!发现小标题有两个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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