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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uowang

[完结] 章君榖《五大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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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吴王僚放心般的一声长吁,敛容正色,一本正经的跟他母后说道:
  “母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伍子胥千里跋涉,逃来我吴国。儿臣深知他是旷世奇才,甚愿他能为我所用。前次封他为官,他拒而不受,所以臣儿才赐地阳山,命他耕种为生。这一回由姬光保举,儿臣封他为上大夫,伍子胥立刻拜领如仪,从此以后,伍子胥便是儿臣的臣僚。这原是令英雄入我彀中的做法,三弟怎么能说我是在培植姬光的羽翼呢?”
  听得老太妃将信将疑,心中捉摸不定。她紧紧的皱起眉头再问:
  “是不是——据烛庸说:伍子胥早已成为姬光的死党!”
  吴王僚一字一顿,字字着力的答道:
  “昨日他诚然是姬光的死党,只是今日他已成为我王僚的佐命之臣!”
  老太妃再问:
  “那伍子胥他果然能为你所用?”
  “伍子胥显已得名,就该尽分!”吴王僚斩钉截铁的答道,又温语解释的说:“以伍子胥的为人,忠耿刚直,一丝不苟。他今日受儿臣之封,明日胆敢附和姬光,与儿臣为敌,那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老太妃凝神一想,吴王僚说的也不无几分道理。因而她便长长的吁了口气说:
  “但愿吾儿所料不差。”
  一听老太妃颇表同意,吴王僚顿时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起来,他眉飞色舞,大言炎炎的道:
  “儿臣自信,颇有几分知人之明。否则又如何为这一国之君?”
  却是,老太妃语锋一转,又是声声质问:
  “还有呢!明知姬光对你怀恨已久,时刻都在想下手行弑,夺回他的王位,然后可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你为什么还要答应他,上他的府邸去?”
  “这一层——,”吴王僚阴森森的笑了,掉头去望望他那身高一丈的儿子庆忌,语意深沉的答道:“母后大可不必担忧,儿臣早已有万全准备。”
  然而,老太妃仍然以儿子的安全为虑,她紧接着再问一句:
  “你说,你有什么万全的准备?”
  “这身上,”吴王僚伸手一拍自己的前胸:“儿臣后天会穿上三唇狻猊甲,包管刀剑不入。在儿臣左右,还有这筋骨如铁,万夫莫当的庆忌儿,寸步不离,贴身护卫,难不成,母后妳还不放心吗?”
  讵料,老太妃竟会频频摇头,伸手直摇说道:
  “不够、不够!州于,后天你一定要到姬光的府邸去,那还得加派你的二弟掩余、三弟烛庸,各自调集亲军,从王宫门外到姬光府邸大门口,沿街排列两道人墙。除此以外,我要再命庆忌儿率领一百名骁勇善战的甲士,护卫你直入姬光的大厅。”
  听得吴王僚险些失声而笑了。他掩口葫芦遏忍笑意,盯住他的母后问道:
  “儿臣只不过是到姬光府邸去赴宴,又不是去交兵接仗,冲锋陷阵,哪用得着这许多将校甲士,命吴国大将掩余、烛庸、庆忌齐出,其势足以吞鲁、灭楚。母后,照妳这样的安排,岂不是在用牛刀割鸡?”
  然而,老太妃脸色一沉,两眼一瞪,伸手一指吴王僚,厉声的斥道:
  “州于!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儿,一身系国家之安危,怎可亲涉险地,身入虎穴,犹且目无余子,疏于戒备。你曾否听说,姬光深入楚蔡,只凭四位英雄、四名家将,就能够迭次大败楚国名将费无极、䓕越、阳匄的千军万马,将新蔡一国的人马视之如同草芥,可以扬长出入,来去自如。你说我调兵遣将近乎杀鸡用牛刀,我还要责你轻忽大意,不知死活呢!”
  一席话,振振有词,说得吴王僚俯首无言,不胜惭惶。他连忙向他母后下跪认罪,当场答应后日之行必定遵照她的嘱咐,盛陈兵卫,严密防备。跪辞以后,回到寝宫安歇。次日一早,便召来他的二弟掩余、三弟烛庸,外加上他的宝贝儿子庆忌。父子叔侄四人,便在偏殿密议。吴王僚将昨夜和老太妃所谈种种,说了一个梗概。那紫红脸膛,性情急躁刚烈的烛庸,当下便面露悻色,怒眉横目,咬牙切齿的说道:
  “不是劣弟气量狭窄,容不下那姬光与伍子胥!当日王兄遣姬光入楚入蔡,原是想借楚人蔡人之手,杀了姬光,以除后患;殊不料姬光得了伍子胥和专诸,居然能连败费无极、䓕越、阳匄的大兵,慑服新蔡侯,从容接出楚王妃蔡姬夫人。周天子和列国诸侯遣使来贺,王兄便沾沾自喜,踌躇志满;对姬光、伍子胥行亲迎、赐宴、西向而坐,接受满朝文武罗拜之礼,简直的就像大将军灭人之国,得胜还朝了。王兄一时高兴,厚待逆党,正好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如今又要亲身进入逆党的巢穴,去见什么楚王妃蔡姬夫人;劣弟敢说,倘若姬光暗伏甲兵,斗胆行弑谋篡,万一逆党侥倖得手,这吴国百余万百姓,说不定还会欢欣鼓舞,由衷庆贺叛逆姬光登基即位呢!”
  吴王僚听了,也有点为了昨日过于厚待姬光,自嫌孟浪,颇为不安,他低下头去嗒然无言。庆忌在一旁看得真切,便也相机进言。右手两指一叠,指指点点,声若洪钟的说道:
  “三叔说得很对!光伯入楚入蔡归来,吴国百姓对他奉之有如神明,声誉之隆,一时无两。何况又得了伍子胥、专诸、金不古一群鹰犬爪牙。父王应允轻身进入他的巢穴,他再不乘机谋反,更待何时!依儿臣之见,明日之会,大可以就由二叔、三叔和儿臣各率重兵,将光伯的府邸团团围住,再冲进去,见人就杀,杀个鸡犬不留,就此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对!”烛庸一听庆忌这么说了,顿时便精神一振,面现红光,欢声的嚷嚷起来。他指手划脚,眉飞色舞的说道:“人说卧榻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姬光处心稍虑,觊觎王位,自王兄登基直到今天,使我们有如芒刺在背,片刻难安。再不趁此机会犁庭扫穴,彻底解决,只怕姬光狼子贼心,暗中下手,那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太妃再三叮嘱慎防姬光,烛庸、庆忌又在极力主张先下手为强;不由吴王僚他不跃跃欲试,蠢蠢欲动了。他正要奋袂而起,一口答应,他二弟掩余偏插嘴进来,双手直摇的说道: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想我吴国僻处东南,开发未久,列国之人每每以我为蛮夷之邦。自祖父即位,南面称王,记得就在那一年上,祖父寿梦朝周,适楚,参观诸侯礼乐,途中和鲁成公在钟离会晤,我国这才和中原列国开始交通。祖父向鲁成公请教周公礼乐,鲁成公为他老人家遍陈前王之礼乐,歌咏三代之风。当时祖父便十分感慨的说:‘我在夷蛮,只以椎髻为风俗,哪儿有像这样的礼乐典章服制啊!’当下便一声长叹而去。从此以后,前后七十二年,历经四主,朝廷百姓,无时不在渴望吴国也能成为礼义之邦。如今就因为姬光迎回楚王妃,周天子和列国诸侯同声赞扬,甚至遣使来贺,使我吴国仁声义举,远播天下;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竟然毫无缘由的诛功臣,屠无辜,将姬光灭门杀家。消息一传出去,不但吴国百姓愤懑不平,就连周天子和列国诸侯,必将群起指责挞伐。到那时节,王兄你是不是要受尽天下人唾骂,浸渐使我吴国,沦于万却不复之境!”
  一番正论,说得语调铿锵,慷慨激昂,却是吴王僚、烛庸和庆忌听在耳里,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在吴王僚是置若罔闻,有如春风之过耳,烛庸、庆忌更是心中不服,烛庸当下便反唇相稽的问:
  “你是怕杀了姬光全家,周天子和列国诸侯,又要把我们视为蛮夷之邦了?”
  “不错!”掩余毅然决然,斩钉截铁的答道:“即或是蛮夷之邦,也不会做出这种诛杀功臣,灭绝人伦的残暴之举!”
  那烛庸还在咄咄逼人的声声追问:
  “倘若姬光有罪当杀?”
  掩余一脸正色的答道:
  “直到今时为止,普天下人只知姬光有功,不知姬光有罪!”
  烛庸立刻针锋相对,挑衅般的再问:
  “倘若我要使他有罪?”
  两眼定定的望着烛庸,掩余字字着力的反问:
  “莫非——你想诬陷姬光?”
  那烛庸却一声冷笑,偏过头去,故意避开他二哥掩余的视线,阴森森的说了一句:
  “反正是——到时便知。”
  掩余不由一惊,心想他这个弟弟一向阴险歹毒,无恶不作,何况他早已将公子光和伍子胥当作眼中钉、心头刺,必欲除之而后安心,当下又是一阵心急,正想向吴王僚极力陈词:此时轻举妄动,必将亲痛仇快;大不利于吴国。偏偏他方待启齿,一眼瞥见烛庸和庆忌迅速的交换了一个诡秘的眼色,王僚又见仿佛会意,微微颌首。侧过脸来便向自己说道:
  “寡人决定恪遵母后懿旨。明日调集人马,盛大扈从,上姬光家里去走一趟。二弟,烦你这就到姬光家中一行,冷眼旁观,看看他们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分明是吴王僚有意支开自己,再跟烛庸、庆忌密议如何诬陷姬光,如何下手把他灭门杀家。不管掩余如何慷慨陈词,剖析利害,他们都是断然听不进去的。何况王命难违,自己稍一耽搁便是忤旨,因而只好话到嘴边又缩回去,躬身抱拳,答应了一声:“遵旨。”便一个转身,走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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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光和伍子胥正在把金不古、紫姬夫妻二人请到厅上,请他俩据几而坐,同进午餐。紫姬抬眼一看,只见公子光和伍子胥脸色一般凝重,不由瞥望了不古一眼;正襟危坐,心惴惴然的在等着他们开口发话。府邸家人斟酒,在座四人互饮一觥,公子光方始咳声嗽,神情肃穆,面带苦笑的说道:
  “昨日陪同伍将军入宫陛见,听大王提起了两件楚国传来的噩耗……”
  听得紫姬的娇躯倏然一震,顿时花容失色,一双清澈的杏眼里,滚动着闪闪的泪光。不古一看,大为担心。赶紧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微颤柔荑,便在这时,紫姬急切的打断了公子光的话在问:
  “是不是家父他已经……”
  公子光深表同情的望了紫姬一眼,不待紫姬把那个“死”字说出口来,接口便道:
  “紫姬姑娘放心,令尊不过引咎请辞,由楚王罢了他的官而已。”
  “那就好了。”紫姬松了口气,一声娇吁,当下便喜上眉梢,笑逐颜开的道:“家父这个官,不做也罢,也好免得楚国百姓再遭他的殃了。”
  末一句话,说得当时在场的人,一时忍俊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一团笑声之中,金不古忙不迭的在为紫姬追问:
  “方才殿下在说,楚国传来两则消息,请问那第二个消息是……”
  公子光两眼紧紧看着紫姬,语音黯然的说:
  “尊舅䓕大司马,以两度兵败,又失君夫人。返楚以后,慨然自叹:‘我身为楚国大司马,统率三千精锐之师,居然一再败于吴国姬光区区数人之手,致使他们轻而易举,将君夫人迎往吴国。身无一功,反有二罪,哪有脸去见大王!’就在当天晚上,他屏退左右,关上房门自缢而亡。”
  紫姬聚精会神,听得清楚明白,她的脸色又是倏然一变,双手掩住粉脸,悽厉的喊了一声:“舅舅啊——”就此号啕大哭起来。坐在她身边的金不古,也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轻轻的将紫姬揽入怀中,频频拍抚,柔声劝慰。紫姬亲情流露,大放悲声,看得伍子胥心中老大不忍,他喟然一声长叹的道:
  “䓕越知耻敢死,自缢身亡,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了!”
  紫姬痛悼舅父,哭够多时,方始在金不古的抚慰苦劝之下暂止悲声,揩去泪水。伍子胥命金不古扶她回房休息。自己和公子光用过了饭,相偕起立,这时候,公子光府邸门吏姬广,匆匆的进来禀报:
  “左司马掩余专诚来拜伍将军!”
  伍子胥听了,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
  “掩余和我从无交往,他为什么要来专诚拜访?”
  公子光莞尔一笑,接口答道:
  “多一半,是来祝贺将军荣膺新职。”
  伍子胥点点头,跟姬广说了声:“有请。”便和公子光二人同到前厅,迎迓掩余。三人相见,相互为礼,分宾主坐定,那掩余果然有如公子光所言,先和伍子胥道过了贺;然后沉吟片刻,方始面向公子光说道:
  “大王出宫,一向禁卫森严,扈从甚多,明日造府,先已派下劣弟、烛庸和庆忌随侍。”
  公子光听说,稍一错愕。忙父满脸堆笑,双手一拱的答道:
  “多承我弟关照,明日自当多多准备水酒饭食,犒劳大王的扈从人等。”
  掩余深沉一笑,又问:
  “倒不知兄长府邸,究竟有多少家将,多少丁壮,又有多少仆役?”
  “这个么,”问得公子光又是一愣,乍吐半句,又顿住。闪望子胥一眼,屈指计数,方再继续答道:“舍下原有家将一百二十名,丁壮一千,上下仆役,约莫有五百名左右。”说时,露齿一笑,装作若无其事的伛身向前,又间:“只是我弟为什么要问起这些?”
  “没什么,没什么。”看掩余的神色分明惊了一惊。又连忙加以掩饰,一脸干笑,双手直摇的答道:“劣弟无非提醒兄长,明日大王出巡,禁卫各军,少说也在三千以上。再加上府邸这边的人,为数不下六千。这一餐饭虽说不值几文,唯独盘盏碗筷,但恐一时措手不及,似乎还得预为准备。”
  “是是是是。”公子光连声应诺,又拱手称谢的道:“多谢我弟指点。要不然,闹到明日开不出这顿饭来,那岂不是落个大笑话吗?”
  掩余、子胥,加上公子光自己,三人齐同一致,打了阵哈哈,那掩余便起身告辞。公子光邀同伍子胥,殷殷的把他送出大门,直等他登上座车,双方一揖而别,公子光和伍子胥并肩齐步,折回前厅,子胥双眉紧锁,沉思俄顷,方始神情肃穆的问公子光道:
  “先前王僚出巡,是不是也这么样劳师动众,大张旗鼓?”
  公子光一声苦笑,坦然答道:
  “三千禁军,还得加上烛庸、掩余、庆忌三员大将,这还是前所未闻之事呢。”
  伍子胥紧咬下唇,深思长考,细细玩味掩余所说那几句话里的弦外之音。为时良久,这才两眼炯炯生光,斩钉截铁的说道:
  “掩余这次专诚拜访,大有深意!”
  公子光接口忙问:
  “将军的意下是……”
  伍子胥四下一看,阒无人迹,方始附在公子光的耳边,如此这般,娓娓细诉,说出了他的胸中计较。子胥说时,公子光只顾一个劲儿的点头应允;而且一等伍子胥说完,立刻便奔向后厅,急急召来长史魏渠、魏准,发号施令,迅作紧急部署。
  次日黎明时分,云破日出,天高气爽。梅里城中,自王宫直至横街公子光府邸,两旁商肆住户,一律紧闭门窗,严禁出入。大路上黄沙铺道,连绵里许。一队队盔甲鲜明,威武雄壮,分执刀矛斧钺、长枪大戟的禁卫亲军,从王宫深处、京城以外四乡八镇,挺胸凹腹,耀武扬威的开向梅里横街,步伐齐整,肃静无哗的在横街两旁列队,首尾相接,转眼之间便布成了彩色缤纷,井然有序的两道人墙。
  自吴王宫以至公子光府邸,整条宫前御道通向横街,半日之内,足足三个时辰,除了两道禁军人墙,不见一个人影,不闻半点人声。
  将近亭午,吴王僚在寝宫之内装束停当,他不愿燠暑难当,汗流浃背,恪遵老太妃的懿旨,身束三层狻猊软甲,这种狮皮软甲采自百粤南越,束上一层便足以抵御刀刃剑锋。吴王僚为保万全,他竟一连束了三层之多。软甲之外,罩以幡龙绣凤的王服,足登云履,腰间玉带,悬上了欧冶子夫妇投炉身殉铸成了的胜邪宝剑,足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任何兵器一碰上了它,势必会被砍为两段,形同废铁。
  掩余戎服辉煌,威风八面,烛庸喑噁叱咤,气壮如山,又有天下第一勇士庆忌,矗立在吴王僚身后,宛如半截黑塔。两只豹眼凶光四射,一扫之余足以令人打个寒噤,矮上半截。这三位举世闻名的吴国骁将,一概身披重铠,腰系宝刀宝剑,像是领军出征,上阵厮杀,和吴王僚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吴王僚在三员骁将和一百名精挑细选、身经百战的甲士前呼后拥之下,徐徐迈步,出了宫门。登上一辆描金镂花,华丽无比的高轩王者车乘,六匹白马,高与人齐,从头至踵全身绝无一根杂毛。吴王僚登车,便由掩余、庆忌,双双跃上御者之座,庆忌按剑坐于左,掩余执鞭坐于右。掩余手中的长鞭一扬,发出一配清脆嘹亮的裂帛之声。六匹骏马整齐划一的撒开小蹄,就此向横街上公子光的府邸奔去。
  公子光那幢宽广幽深的府邸,坐落在梅里横街的正中央。然而当吴王僚的车驾扈从,一路蹄声得得,来到横街东首街口,吴王僚高坐中,远远的便一眼望见公子光、魏姬夫人、伍子胥,一共是三个人俯伏在地,遥相跪迎。横街两畔,直到公子光府邸门口,密密麻麻林立着的,全是掩余、烛庸、庆忌所部的将校菁英。公子光和伍子胥的家将丁壮,居然阒无一人,一个不见。吴王僚安坐车上,心中正在纳闷,车驾已经临到跪迎三人的跟前;只听到三人之中由公子光领头,此起彼落,如应斯响的在一一高声唱名:
  “臣姬光——
  “臣妾魏姬——
  “臣伍员——”
  接着,便是齐同一致,欢声嚷起——
  “恭迎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与此同时,便有一片莺声燕语,听上去足有几百名少妇长女,在从公子光府邸里面的庭院之中,齐声高呼:
  “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喊,使吴王僚益发深感困惑了,昨日掩余报得分明;公子光的府邸之中,计有家将一百二十名,丁壮一千,男仆五百名左右:将近两千名男子,怎么会在这恭迎王驾的当儿,一个个的噤若寒蝉,默不出声的呢?
  吴王僚的车驾一过,公子光、魏姬夫人、伍子胥便再磕个头,迅速起立,一脸虔敬的跟骑着高头大马的烛庸见礼。烛庸藉着职司护卫,王命在身,神情俨然,满脸秋霜,仅只倨傲的微微颌首,就算跟他堂兄、堂嫂和伍子胥答礼过了。这时候,公子光又赶忙拉着魏姬夫人,领着伍子胥,快跑几步,追上车驾。三个人必恭必敬的拉起辔勒,这便是所谓的“掌鞍执镫”礼数,称得上是周全之至。
  公子光、魏姬夫人、伍子胥对吴王僚执礼之恭,无与伦比。吴王僚不但坦然受之,自觉甚乐,他竟然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既不逊谢,也不推辞。就让他的堂兄、堂嫂和上大夫伍子胥,在大太阳下冒着满头大汗。掌着他那辆华丽已极的王者之车,直到公子光的府邸门口。御者座上的庆忌,惊天动地的一声吆喝,六匹骏马戛然止步,王僚座车,就此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
  车驾一停,公子光、魏姬夫人和伍子胥,连忙俯伏道旁,以额触地,行那门外跪迎之礼。那王僚却一脸傲色,端坐车中,直等他的爱儿庆忌跳下地来,双手打开车门,将他搀扶下车,吴王僚两脚落地,站稳住了,这才冷冷的说了一句:
  “王兄请起。”
  那公子光眼观鼻、鼻观心,高声应答:“遵旨!”偕同魏姬夫人直身站起。三人并肩,倒退几步,成一排垂手肃立,意思是恭侍吴王僚进入府邸大门。这时候,府邸之内奏起细乐,悠扬乐声之中,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楚王妃蔡姬夫人,由珍娥、珠娥,两名楚国宫女左右扶掖,手里牵着一身新衣的世子胜,正在满脸堆笑,一团春风的从府邸正门迈步出来。蔡姬夫人一见吴王僚,立刻命世子胜就地跪拜,自己则蹲身万福,徐启檀唇,条理分明的说道:
  “楚国王妃,妾身蔡姬,蒙大王行仁仗义,拯之于乱臣贼子兵刃之中,复以公子光殿下府邸,赐予妾身祖孙二人暂充馆舍,得以恭迓大王光降,一申谢忱。全活之恩,覆荫之德,妾身祖孙二人,没齿不敢或忘,来日必当有以图报!”
  吴王僚一听,楚王妃的话里大有深意:分明是自己当殿允准,让楚王妃暂且在公子光的府邸住下,如今这楚王妃偏偏当众言明:“复以公子光殿下府邸,赐予妾身祖孙二人暂充馆舍。”照她这个说法,公子光的这座府邸岂不是已经变成楚王妃的馆舍了吗?依礼,楚王妃馆舍的所在,形同楚国疆域;倘若按照昨日与烛庸、庆忌的密议,当日就在酒筵之上,找个借口,滋生事端,来个翻脸不认人。由吴王僚举起腰间玉带,作为暗号,命烛庸、庆忌,率同一百名甲士一致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斩了公子光、伍子胥;再里应外合,将公子光一家杀得虽犬不留。这一条正本清源,斩草除根之计,行之于公子光自己家里倒还有话可说,此刻公子光的府邸业已成为形同楚国疆域的楚王妃行馆;这么一来,连公子光和伍子胥全都成了座上客。主人设宴,座客起衅,进而行凶屠戮,这还像话吗?因此之故,吴王僚听楚王妃说完了一篇欢迎之词,当场不觉愣了一愣,从而千思百想,煞费踌躇,又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就在当天下手了。殊不知他正好中了伍子胥“脱袍驱蜂”的妙计,早在前一天,掩余往访伍子胥,三言两语中明白暗示,当日吴王僚驾临大有杀机,伍子胥会过意来,他当下就和公子光定好了这个计较。楚王妃条理分明的那几句话,正是出于伍子胥所授意。
  当时,吴王僚怀着老大心事,支支吾吾,跟楚王妃说了几句客气话,楚王妃殷殷延请,吴王僚仍然按照原定计划,领着掩余、烛庸和庆忌,外带一百名雄赴赴、气昂昂,横眉怒目,杀气腾腾的甲士,首尾相衔的步进大门,穿过庭院,直到高大宽敞,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上。一路所见,列队侍立,在厅上往返伺候的,居然全是粉白黛绿,莺叱燕语的仆妇侍女。仿佛公子光这一座府邸,就只有公子光、伍子胥两个男人,除此以外,便是时在髫龄的楚国世子。
  吴王僚、烛庸和庆忌,一概惊诧错愕,莫测高深。怀着老大的闷葫芦,被满面春风的楚王妃蔡姬夫人请进了她的“馆舍”,请到了她的“大厅”,分宾主坐席。吴王僚居中,掩余、烛庸在左、公子光、魏姬夫人和伍子胥居右,蔡姬夫人则带着世子胜,在右首末座相陪。
  盛宴既开,水陆毕陈。座中烛庸心急,几次三番向吴王僚以目示意,催他及时发作,挑起事端。然后把脸一翻,举带为号,让他们拔出剑来,大开杀戒,一举解决公子光这个心腹大患。却是吴王僚迟疑再迟疑,迁延再迁延,始移都在踌躇难决,举棋不定。直把个生性焦躁,片刻难忍的火爆烛庸,急得搔耳挠腮,坐立不安。着实忍不住了,他便把心一横,自家挑衅。虎视眈眈的望着公子光,盛气凌人的问道:
  “大王巡幸,怎不见兄长家将丁壮仆役?既无警卫,又无执事,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公子光听时,心知这就是烛庸性急难捺,吴王僚迟迟不肯发动,便只好由他自己来找碴了。当下不慌不忙,按照伍子胥所授之计,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的答道:
  “昨日承掩余二弟过访见示,大王出宫扈从已有三千名之多。况且如今国泰民安,四境清平,似乎无需愚兄再作警备。”
  轻描淡写,公子光是在以四两拨千斤之势,避过了烛庸这惹是生非的当头一棒。却是,烛庸听后愈加不服,他厉声的再问:
  “那么,兄长的家将、丁壮、仆役都到哪里去了!”
  公子光仍旧泰然自若,莞尔一笑的答道:
  “愚兄在乡间略有几十顷薄田,近日正值收割之期。家将丁壮仆役,全都下乡帮忙去了。”
  这便是伍子胥的釜底抽薪之计。当日前掩余来访,隐隐约约暗示王僚盛大扈从,多携甲兵,对公子光可能有所不利。伍子胥就曾和公子光耳语,劝他釜底抽薪,将所有家将丁壮仆役一概调出梅里城去。偌大一座府邸只留佣妇侍女侍应一切,叫王僚、烛庸、庆忌三人根本就找不到公子光图谋不轨,企图加害的借口。这一条妙计果然奏效,不仅使王僚迟疑不决,难以发出暗号,尚且使烛庸的焦躁难耐,蓄意挑衅,也落了个瞠目结舌,无词以对,王僚、烛庸、庆忌所定一网打尽之举全盘落空。当日王僚往访楚王妃夫人,由蔡姬夫人设宴款待,一场预定的血腥屠杀,便变成了一团祥和,宾主尽欢。蔡姬夫人命世子胜到王僚座前行跪拜大礼,叩谢吴国上下救命全活,接待定居之恩。世子胜行礼如仪,王僚也只得笑容可掬,乐呵呵的连声请起,还着实夸奖了世子胜几句。酒过三巡,女侍献上王僚平生最爱吃的一道熏鱼,蔡姬夫人还特地避席起立,走到王僚跟前,裣衽万福,按照伍子胥事先所授的语句,向王僚照本宣科的说道:
  “妾身听说大王最嗜熏鱼。特地商请公子殿下的厨师,加意烹调,方得一尾,敢请大王略尝少许,看看是否能合大王的口味?”
  王僚仰脸打个哈哈,顺口漫应一句:
  “多承夫人费心了。”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筷子,挟了一块,送进口里细细品尝。讵料这一条熏鱼也是伍子胥所定妙计之一:给公子光一个可乘之机,请王僚再一次巡幸他的府邸,再让专诸下手,取他性命。因此伍子胥请公子光暗中嘱咐厨司,将这味熏鱼熏得又焦又苦,使得王僚才一咂嘴一咂舌,顿时便眉头一皱,哇的一声将整块熏鱼吐了出来。公子光见状,更是装出满脸愧疚,不胜惭惶,他慌忙振衣起立,快步趋前,直到王僚面前,一揖及地的道:
  “舍下厨司学艺不精,烹调拙劣,竟使大王难以下咽,即席吐脯。微臣获罪不轻,移时自将从重惩处。”
  王僚当众吐脯,正在自悔失仪,再一瞧见公子光忙不迭的长揖谢罪,一脸的诚惶诚恐之色,难免心中不安。因而便一声干笑的答道:
  “熏鱼一味,本就很难恰到好处,王兄府上厨司,何罪之有?哪里谈得上‘惩处’二字?区区小事,王兄大可不必挂在心上了。”
  大好机会来临,公子光立刻牢牢把握,他再双手一拱,一脸虔诚的说:
  “大王所嗜,臣之所求。从今而后,必将四出延揽,一定要找到一位天下第一熏鱼高手,然后再设一宴,恭请大王品尝。”
  一听公子光说得这么真挚诚恳,郑重其事,王僚心中一喜,情不自禁的嗬嗬大笑。他伸手一延,请公子光归座,与此同时,笑逐颜开说道:
  “区区一鱼,难为王兄如此费心,来日聘得名厨,寡人一定踵府叨光。”
  “请君入瓮”之计,初步告成,一切悉如伍子胥所设想,直把公子光乐得喜上眉梢,心花怒放。他惟恐王僚、烛庸、庆忌看出破绽,慌忙低下头去,深深一揖,再向王僚道一次谢。然后规行矩步,仍回原座,和伍子胥交换了个会意的眼色。
  熏鱼一上,盛宴已告尾声。烛庸有谋而来,所谋不成,益发觉得愤恚焦躁,片刻难安。两叔侄互望一瞥,便由庆忌伛身向前,附在王僚的耳边说道:
  “父王出宫已久,此刻为时已晚,再多耽搁,惟恐太妃悬心。”
  王僚听时,连连颔首,当下便起身告辞。楚王妃蔡姬夫人身为主人,也会虚情假意,挽留一阵。又问明白了府邸长吏魏渠,王僚所携甲士亲军,一概发过了酒饭犒劳,便领着世子胜、公子光与魏姬夫妇二人,以及伍子胥等,将王僚一行,必恭必敬的送到府邸大门之外。方始齐同折返,各自憩息。
  自此,公子光与伍子胥,日日夜夜,引颈企盼,苦候专诸早日自太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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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湖方圆六百八十余里,烟波浩瀚三万六千顷。专诸胸怀大志,只身入湖,乘一艘渡船,直驶西洞庭山,来到一座村落。眼见港湾之中,桅樯林立,座座村屋之上,炊烟袅袅。空地上男女老幼,成群麕集,补网的补网,装鱼的装鱼,心知这便是太湖中最繁盛的市集吴淞村了。他离船上岸,直入街市,又见店铺毗连,行人如梭,专诸杂在人丛中昂首闲步,信步所至,心中正在烦躁,想起偌大一座太湖,湖中岛屿无数,自己要到哪儿去访寻一位熏鱼的高手,拜他为师,学那天下第一,世间无双的熏鱼之术呢?市声嘈杂,儿语喧哗,忽然起了一阵口角诟谇之声。抬眼一看,正有两条大汉,一般的黝黑健壮,只因为行路匆忙,迎面相撞,直争得脸红耳赤,揎拳掳袖,眼看着就要打起架来。四周围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的在帮腔助威,有的在怂恿喊打!正在闹得不可开交,蓦的,又有人在大叫一声:
  “被离大人来了!”
  围观的人一听,立刻迅速散开,两名大汉原在挥舞拳头,跃跃欲试,这时也忙不迭的收拳止步,悄悄儿的走开了事。一场街头斗殴,居然被离大人一到,顿时便冰消瓦解,风流云散;专诸心想,不知这位被离大人是何方神圣,他能有这么大的威势,转眼之间,一位须发全白,道貌岸然,一双巨眼炯炯有神,光可逼人的老丈,笔直走到自己的跟前,上下打量自己一眼,然后面带微笑,双手一拱的说道:
  “倘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一定就是吴趋义士专诸先生。”
  听得专诸一楞。当下不假思索,脱口便问:
  “先生怎知在下就是专某?”
  那老丈得意的耸肩一笑,娓娓细述的道:
  “在下被离,承蒙公子光殿下推荐,曾经当过一任吴市市吏,当年伍子胥将军吴市吹箫乞食,就会由在下趋前问讯,恭迎他到在下寓所。不料正要陪他去见殿下,事为大王左右侦知,立刻派人到在下寓所,将伍将军强行接去。在下深恐为了此事得罪大王,因而弃官逃到太湖西洞庭山隐居,至今一住多日。记得当日伍将军曾经提起,他路过吴趋里,邂逅阁下,与阁下结为兄弟,尤其说过阁下的容貌奇特,异乎常人。所以今日萍水相逢,就给在下猜中阁下是专诸先生了。”
  言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专诸由而忆起,伍子胥也曾向他提过,初入吴市如何结识被离的那一段往事,当下不由十分之喜,连忙向被离躬身一揖,满面春风,真挚恳切的说道:
  “被离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在此相见,诚然是在下三生有幸。”
  当时,被离便问起专诸,他早已听说专诸追随公子光、伍子胥,深入楚蔡迎回楚王妃蔡姬夫人,怎么如今又会独自一人到这吴淞村来?专诸四下一望,身畔行人络绎不绝,惟恐消息走漏,便向被离使个眼色,低声说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
  被离会意,顿时便说:
  “舍下距此不远。可否委屈阁下,就到舍下小坐。有以请数。”
  专诸极口称谢。那被离便领着专诸,步出市集,穿越阡陌,走了约莫一里多路,来到一座小山坡下。一排排参天古木林中,赫然出现一幢宽广幽深、典雅古朴的宅院,被离将专诸请到厅上,两人分宾主坐定。小僮奉上了香茗,被离启齿便问:
  “阁下只身深入太湖,敢问是因公,还是因私?”
  凝神想了一想,专诸方始审慎的答道:
  “因私。”
  被离热心的再问:
  “是寻亲呢,抑或访友?”
  专诸深沉一笑,答道:
  “既非寻亲,亦非访友,在下专程来此,其实是为了拜师。”
  “拜师?”被离愣了一愣,惊诧错愕的追问:“阁下正为公子光殿下所欹重,哪有余暇到这草莱未辟的湖中孤岛来拜师?就不知阁下是要学文,或是习武?”
  顿一顿,专诸沉吟半晌,方始凑近被离,压低声音,神情肃穆的回答他道:
  “在下只要学那举世无双的熏鱼之术。”
  果不其然,被离听得清楚明白。顿时便身躯一震,两眼圆睁,他双手扶着几沿,伛身向前,脸上涌起兴奋热烈的红潮,他再悄声的问专诸道:
  “如此说来,公子光殿下果然是要破釜沉舟,图谋大举了?”
  专诸先不答话,他只是两眼注视着被离,向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被离得了确讯,欢欣鼓舞之情溢于言表。他霍然起立,迈开大步绕室蹀躞,一面着力的搓着双手,一面喃喃自语的说道: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果真是殿下斩奸除佞重登王位的大好时机了!”
  说时,又踱到专诸的面前,喜上眉梢,满脸堆笑的告诉他说:
  “阁下有所不知,在下在这东南一带,向以知人善相,颇有虚名。但凡大贤大德,奇才异能之士,在下无不了然胸中,紧记于心。阁下倘若不是遇见在下,敢说纵使踏破铁鞋,跋涉千里,也找不到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厨。他所制的熏鱼,确可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并世无双!”
  听得专诸私衷大慰,心花怒放。他喜孜孜的站起身来,情急的问:
  “这位名厨姓甚名谁,此刻住在哪里?”
  那被离两指一叠,指指点点,如数家珍般,在为专诸娓娓道来:
  “名厨庖伯,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他为了烹制天下第一等美味,曾经周游列国,遍访名师,整时十七年之久。三十岁那年返抵吴京梅里,当年的大王寿梦闻讯立加延聘,从此掌管御厨,历侍寿梦、诸樊、余祭、余昧、王僚五位君王。王僚自小爱吃的熏鱼,就是由这庖伯亲手调制。却只是,先王余昧驾崩,王僚行篡窃居王位,庖伯只服侍了他一年,就因为不齿王僚的所作所为,飘然而去,逃到这太湖之中西洞庭山深山之内匿居,从不轻出一步。王僚失了庖伯,从此食不甘味,餐餐埋怨无下箸处。也曾派出专人,悬赏重金,四下寻访。只是至今毫无所获。阁下如果能够去拜这庖伯为师,学到熏鱼之术,必定可使王僚大快朵颐,欢天喜地。到那时节,殿下所图谋的大事,也就不难一击而中了。”
  专诸一听,大喜过望。他忙不迭的再问被离道:
  “方才听说,这名厨庖伯,就住在这西洞庭山里?”
  “不错。”
  专诸迫不及待的再次央求:
  “可否请先生示以路径,让在下这就去事诚访谒,登门拜师?……”
  “且慢!”被离一伸手,拦住了专诸再往下说。然后蔼然一笑,悄声的问专诸道:
  “请恕在下冒昧,阁下此行,带得有多少谢师的束脩?”
  专诸坦然的答道:
  “在下临行之际,承蒙殿下赐我黄金三铢,至今分文未动。”
  被离屈指一算,眼望着专诸说道:
  “一铢二十四两,三铢不过四斤八两而已。以此戋戋之数,阁下想拜庖伯为师,只怕稍嫌不足,我看还是由舍下再凑五斤八两黄金,合为十斤,方始拿得出手。”
  专诸听时便眉头一皱,杌隍不安的扭着手道:
  “在下奉命行事,所携不足,反倒要先生垫出如许巨款,这……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被离聆言,情不自禁纵声大笑,直笑得声震屋宇,余音绕梁。笑罢他双手一拱,立向专诸谢罪。方再敛容正色的说道:
  “在下久沐殿下厚恩,身家性命,俱出自殿下所赐,殿下之事亦即在下之事。这区区五斤余黄金,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诛王僚,拥殿下,拯吴国百姓于水火之中,尤为王僚篡夺十二年以来,在下唯一的深心大愿。莫说戋戋黄金,纵使要在下倾家荡产,肝脑涂地,在下全家老小,也是在所不惜!”
  一番话,说得慷慨动容,开诚布公,使专诸听了,不由不深心感动,肃然起敬。他唯有正正衣冠,一心虔敬的躬身拜了下去,由衷挚切的说道:
  “既然如此,专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拜领先生仗义以助了。”
  被离便请专诸宽坐,稍候片刻。他自己匆匆入内,不一会儿便快步折回,取来一个红绫包袱,放在桌上,摊了开来,里面包着五大一小,黄澄澄的六锭黄金。专诸一看,忙将自己身上所藏的三个大锭取出,跟被离取出的黄金搁在一处,重新包好,被离又请专诸把包袱揹在背上,莞尔一笑的道:
  “我们这就可以启程了。”
  被离的那一座幽邃宅院,坐落在一处参天的松林之中。被离领着专诸步出大门,转折向后,穿出松林,循着一条羊肠小径,崎崛险峻,辗转而入西洞庭山。时值晴空景明,万象灵呈,幽奇诡异,使人翛然而俗念全消,澹然而情境相融。行行重行行,走了约莫五七里山路,来到一处隐秘山洞,深藏于矮树杂草之间,石磴垂梯,两崖崇墉。被离、专诸相率拾级而下,远远的便闻到一股扑鼻异香,催动饥肠,引得人谗涎欲滴,食指大动。蓦然间又听见洞中有人扬声大笑,声若洪钟。一阵欢声过后,又是回声阵阵的一问:
  “来人可是被离?”
  “不错,庖伯!”被离应声作答,回头望望专诸,又再补上一句:“还有一位吴国的英雄豪杰专诸,带来一笔不大不小的买卖。”
  洞中的庖伯接口便问:
  “什么买卖?”
  一问一答时,被离、专诸业已走到洞里。由明入暗,深为不惯,专诸但觉得眼前一团黝暗。他连忙先闭上眼睛,然后徐徐睁开,放眼一看,——一座石穴,方圆约及一丈。石榻、石凳、石几,几上一只银盘。盘中盛一头油光灿闪亮然如金,肉香四溢,中人欲醉的烤兔,烤兔之旁又有一坛酒,一副杯盘碗筷。
  那庖伯,正坐在石几中央,五短身材,既矮且胖,偏有个笆斗大的头颅,顶上寸发不生,活像个冬瓜葫芦,两只小眼眯成一线,略带惊异之色,直在专诸身上骨碌碌的打转。两眼以下是短鼻、肥腮、阔口、雪雪白的一口牙齿。身穿一件宽大的布袍,将他自头颅以下,整个身子严密的罩住。
  被离、专诸一字并肩,往庖伯的跟前一站。那被离不答话,也不见礼,他一伸手从专诸的肩上把那只红绫包袱摘下,往庖伯的面前一放。打开钩结,于是满石几散放出灿然夺目的金光。
  庖伯一见十斤黄金,果然便眼睛一亮,咧开笑嘴。他眉飞色舞,双手直搓的欢声嚷道:
  “哈!这笔买卖果然不小!”接着,他又费尽气力,把他那贪婪垂涎的目光,从木堆金子里拔出似的,抬起眼来,疑惑不定的望着被离问道:“倘若是哪位王公贵人,要请我去执杓掌厨?被离,我可是早就说过,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下这西洞庭山了啊。”
  被离蔼然的笑笑,回答他道:
  “庖伯,你尽管放心,这趟买卖,绝不会有劳尊驾走动一步!”
  “那就好。”庖伯一声长吁,伸手去拨弄金锭,又问:“这会儿你可以明说了吧?是谁送我这一大票黄金,他想要我办什么事?”
  被离伸手一指专诸,开门见山,坦率无隐的说道:
  “便是这位专诸先生。他特地备下黄金十斤,要拜你为师,学烹调之术。”
  那庖伯再深深的打量专诸一眼,微微颔首,简洁之至的只说了一个字:
  “坐!”
  专诸便点点头,伸手先请被离在左首石凳上坐定,自己方始往下首一坐。眼睁睁的望着庖伯,站起身来去拿了一副杯筷,放在被离的面前,亲手为被离斟了一杯酒,一指几上的烤兔,道了声:
  “请!”
  佳肴当前,胃口大开。那被离仿佛与庖伯很熟很熟。他也不客气,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就此抄起筷子,和那庖伯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你一口、我一口的大块吃起烤兔肉来,两个老人有如过屠门而大嚼,箸下如雨,以风卷残云之势,转眼间便将一头肥硕的烤兔,吃了个大半。这其间,既不请专诸喝酒,也不命专诸吃肉,甚至于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瞥,仿佛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在场似的。专诸一味枯坐,愣愣的望着他们大吃大喝,相互调谑,心中始终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而酒香四溢,肉香扑鼻。庖伯和被离的贪馋饕餮,狼吞虎咽之状,又看得自己饥火中烧,馋涎直滴,偏偏肚皮又不争气,还在一阵阵咕噜噜的其鸣如雷。——专诸正在气愤交加,窘迫无比。刚刚啃完一根兔腿的庖伯,方始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再颤巍巍的起立,取来一副杯筷,重重的往专诸跟前一摆,淡淡然的说了一句:
  “此刻,你可以细细品尝了。”
  此语一出,枯坐已久的专诸似闻纶音,如逢大赦。他抓起竹箸伸向银盘,忽一下便挟起了一块胸肉,忙不迭往嘴里一送。呀哈!果然是脆嫩甘浓,齿颊留香,简直的来不及细嚼,就仿佛肚皮里的肠胃在向喉咙口招手。但听得咕嘟一声,他已将整块肉囫囵吞枣的咽下。胃口大开,遍体舒泰,他正要伸出筷子去挟第二块,正对面坐着的庖伯已经在意味深长的问了:
  “滋味如何?”
  专诸一惊,脸上自然而然的涌起了红潮,他慌忙避席起立,向庖伯躬身下拜。在此同时必恭必敬,坦然直承的说道:
  “专某入世将近四十年,足迹遍东南,敢说从来没有尝过这等的美味!”
  那庖伯闻言以后扬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热泪四抛。被离莫名究竟,却也陪着他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两个老人笑过了好大一阵,止笑以后揩揩泪水,重新坐定。庖伯方始脸色一正,两只小眼定定的望着专诸,神情肃穆的问道:
  “你想拜老朽为师?”
  专诸恭谨作答,答了声:
  “是。”
  “想学烹调之术?”
  “是。”
  “欲精烹调之术,必须先懂烹调之道。”
  一听庖伯有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的这两句至理明言,专诸不由心中一懔,肃然起敬。他双手一拱,直到眉心,下气怡声的问道:
  “弟子愚昧,敢请师父明示,何谓烹调之道?”
  庖伯两道花白的长眉,微微皱蹙。他低俯着头,瞑目沉思。良久以然,方才渐现微笑,若有所得。倏然睁开了眼睛,双手撑几,徐徐起立。踱到专诸的跟前,声若洪钟的说道:
  “也好,为师的便这样教你。”顿一顿,再高喊一声:“专诸!”
  “在!”
  “你可知道在这普天之下,有哪两样东西是上起帝王公卿,下迄贩夫走卒,众口咸同,无分彼此的无上美味?”
  这一问,不但问得专诸瞠目结舌,无词以对,连知人善相、阅历极丰的被离,也在那儿思维再三,搜索枯肠,久久无从置答了。
  于是,天下第一名厨庖伯,便眉飞色舞,一脸得意之色,深沉的笑着。以石破天惊,当头棒喝之势,提高声浪说道:
  “其一,是‘饿’;其二,是‘馋’!”
  “饿?!”
  “馋!?”
  被离与专诸,双双不约而同拔尖了嗓门,惊呼骇喊般地嚷了起来。
  “不错!”庖伯连连点头。一个转身,踱到几畔。手指只剩下一副骨架的那头烤兔,字字着力的说:“譬如这一味兔肉,专诸!倘若不是你今天长程跋涉而来,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腹内空空,饥肠辘辘;倘若不是我方才故意让你枯坐一旁,看我和被离大吃大喝,大快朵颐。你说,你也会以为它是你入世将近四十年,足迹遍东南,生平从来不曾尝过的美味吗?”
  专诸凝神倾听,字字铭心,老庖伯的三言两语,说尽了烹调之道,使得专诸与被离,一般儿的耳目聪明,心田豁然开朗,大有拨云雾见青天之慨。尤其是一心前来求教的专诸,更有如探骊得珠,融会贯通。情不自禁喜出望外,当下他便跪倒在地,向老庖伯磕头如仪,满心感激的说:
  “多谢师父,弟子承教了!”
  然而,老庖伯却还在敛容正色,道貌岸然,谆谆告诫他道:
  “记着,专诸!但凡是人,一馋二饿,只要有青菜豆腐,乃至于树皮草根,也会当做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倘若他不饿不馋,即使你炊金馔玉,炮凤烹龙,对他来说也是枉然。”
  妙语如珠,鞭辟入里,听得专诸心悦诚服,自忖获益匪浅。他再向老庖伯磕了个头,欠身起立。这时候,老庖伯口传心授,给专诸和被离都开了窍。他又眉开眼笑,嘻笑怒骂起来。走向石几,一把抄起桌上的红绫包袱,将那十斤黄金,一古脑儿拎在手上,涎脸笑着在问专诸道:
  “为师的一番指点,可值得了你一大堆金子吗?”
  “值,值,值。”专诸忙不迭的应声置答,又道是:“弟子的区区微忱,敢请师父笑纳。”
  “好。”老庖伯一高兴,拎了十斤黄金便走向内进复室,边走边说的道:“人说恭敬不如从命,专诸,老朽这就笑纳你这些金子了。”
  老庖伯一进内室,被离便移近专诸的身畔,低声提醒他道:
  “阁下莫非忘了熏鱼之术?徒知谗与饿之理,又怎能助殿下成得了大事?”
  因此之故,当庖伯进入内室,将那十斤黄金收存好了以后,回到外间,一眼就瞥见专诸敛容正色,直挺挺的跪在地面。
  一阵诧异,满腹团困。老庖伯手指着专诸,高声的问道:
  “专诸,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俯伏在地,躬身叩首。专诸膝行数步,临到老庖伯的跟前,压低声嗓,悄声答道:
  “师父在上,弟子还有一请。”
  “说!”
  “弟子长程跋涉而来,还得恳请师父传授熏鱼之术。”
  被离在一旁凝神细看,冷眼旁观。但见专诸一提起熏鱼之术,老庖伯那矮胖的身躯,便倏然一震,紧接着又是深锁眉头,紧咬下唇,背负着两手在石室里往返蹀躞,仿佛是在深思长考,权衡利害。——居然又到了成败关键,紧要关口,大事能否达成,端在老庖伯的一启齿间。是以被离和专诸一致屏止呼吸,闷声不响,心情十分紧张的在等待着老庖伯的是否应允。
  久久,老庖伯忽然站定,鼻子里哼哼冷笑的说道:
  “吴国英雄豪杰,肯出黄金十斤,来跟我学烹调之术。这其间果然大有文章。”
  被离与专诸,依旧不敢吭声,两个人的两颗心,几乎跳到腔子口了。
  “专诸!”
  “弟子在。”
  老庖伯的一双细眯眼闪闪生光,牢牢盯在专诸脸上问道:
  “你给我说实话。你专程而来学熏鱼之术,是否为了想近王僚的身?”
  转念一想,专诸觉得仍然以谨慎为宜。因而他转弯抹角的答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庖伯一听这话,反倒心中雪亮,因而再进一步露骨的问道:
  “你是想在鱼中下毒?”
  “不!”
  “那么你是打算……?”
  纵然在深山密穴,专诸也惟恐隔墙有耳,泄漏机关。他慌忙打断了老庖伯的问话,插嘴答道:
  “捕鱼者以虫为饵,弟子不过是以鱼作饵而已。”
  然而,老庖伯却仍在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道:
  “你先说:公子光殿下的府邸里,除你之外,还有哪些能人?”
  老庖伯声声追问,咄咄逼人,专诸不得不说实话了,他凑近老庖伯的耳边,悄声答道:
  “伍子胥将军,楚国来的金不古,还有费无极之女紫姬。”
  “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老庖伯忧形于色的再问:“也能敌得过王僚一双铁臂——大司马烛庸,天下第一勇士庆忌,还有他那成千的甲士,上万的亲兵?”
  “也许——,”专诸顿一顿,方说:“出其不意,乘其无备。只要歼彼元凶,一击而中,王僚党羽,多半会一哄而散。”
  老庖伯忧国忧民,义愤填膺,他突然发出一声浩叹,语音悽越苍凉的道:
  “吴国百万生灵,公子光殿下身家性命,乃至吴国的江山社稷能否确保,全都在你所说的:‘出其不意,乘其无备’这八个字上了。”
  乘此机会,专诸立即屈膝下跪,他向老庖伯泥首以请的说道:
  “为大吴国祚,百万生灵,公子光殿下身家性命着想,唯有请师父立即授我熏鱼之术了。”
  长长的吁一口气,老庖伯深深的一点头说:
  “也罢。我便倾平生所学,全部传授于你。自今日起,你暂且在我这个洞穴住下。多则三月,少则月余,我能使你成为天下第一熏鱼高手。但愿能对你那‘出其不意,乘其无备’之举,或有一臂之助。”
  被离、专诸一听,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两人双双的向老庖伯道谢,谢他甘冒生命危险,拔刀相助,共襄大举,完成了诱诛王僚的第一功。当下,老庖伯便和被离约定,由被离商诸渔家,每日供应一斤上下的活青鱼一尾,得由被离派遣专人,送到石穴,作为教学熏鱼烹调之用。被离当然一口答应,留专诸在石穴住下,兴冲冲的同老庖伯、专诸告辞回家。
  专诸依依不舍,直把被离送到下山路口,方始折回石穴,帮那老庖伯收拾清洗了盘盏碗筷。老庖伯便与专诸回到厨下,仔细一问,原来专诸母慈妻贤,对于烹饪之事,根本一窍不通,这一辈子简直就没有下过厨房。老庖伯无可奈何,只好从劈柴、起火、熟锅、化油教起。一直教到切、洗、烧、熏。那专诸虽说是个顶天立地、豪气干云的男子汉大丈夫;然而为了刺僚大举,也唯有捺住性子,尽心研习。整日价闹得一身油污,两手鱼腥,给柴火油烟熏得咳个不停。
  一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西洞庭深山之中花香鸟语,清新气息沁人心脾,破晓黎明,山下的被离即已派遣一名长工,送来一尾鲜蹦活跳的青鱼。专诸正要把那条活鱼拎去厨下剖腹宰杀。忽见老庖伯从石榻上欠身而起,伸张双手,打了一个大呵欠,专诸只好站停下来,必恭必敬喊了一声:
  “师父!”
  老庖伯却抬起头来看觑专诸一眼,嗄声的吩咐他说:
  “专诸,你暂且把鱼养在缸里。我要带你到山上去采撷香料。”
  专诸应声是,自去厨下将活鱼放入水缸,折回石室,那老庖伯已经将一袭布袍穿好,头也不回的说道:
  “走,我师徒二人这就上山。”
  专诸听从老庖伯的嘱咐,挽个竹篮,扛根锄头,紧紧跟在老庖伯身后,出了石穴,转折入山,尽向西洞庭山的峰巅走去。别看老庖伯高龄七十有五,身材又矮又胖,走起崎岖陡峭的山路来,倒是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连专诸还得一路连奔带跑的才能追赶得上。这两师徒爬上一道陡坡,来到一处幽谷,荒草没径,杂花生树,忽然在半空之中传来阵阵浓郁的幽香,熏得人醺然欲醉,馋诞欲滴。老庖伯当下便发出一阵欢呼:
  “哈!果然在这里了!”
  领着专诸,快跑几步,便在几株杉树之下,长得有一畦碧油油的绿草,枝茎劲立,仿佛秋菊。老庖伯一拉专诸,命他蹲下身来细看,但见叶似羊蹄,花如菊瓣,枝头还有累累的褐色果实,那浓馥馥的异香,便自晒干了的果实之中发出。
  “你看仔细了,专诸!”老庖伯手指草丛,面露得意之色在问:“这种香草,可有什么异状?”
  专诸拨弄香草,细心观察。果不其然发现香草一株有五根,一茎生五枝,一枝仅五叶,而每一片叶子上又各有五节。惊喜交集之余,干脆拔出一株,指指点点的说给老庖伯听。老庖伯听得微微而笑,频频颌首的对专诸说道:
  “这香草如此异香,必然是天地间灵气所钟毓。今日为我师徒二人发现,行将见用于世,不可无名,呃——,既然它五根、五枝又五叶,香味浓郁,无与伦比。老朽便给它命名为‘五香’吧。”
  五香定名,从此问世。老庖伯、专诸师徒二人,当下便躬身采撷。不到一炊饭工夫,采下了半篮五香果实,兴高采烈的回到石穴。趁丽日中天,阳光普照,老庖伯命专诸从石穴里取了张草席来,就把五香果实平铺在草席上曝晒。从早到午,果实晒干,又用石臼、石杵,将五香果舂成粉末。老庖伯叫专诸伸出两指,捻上一撮,往当天烹调好的那条熏鱼上一撒:顿时便觉得异香扑鼻,中人欲醉,喜得老庖伯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他重重的一拍专诸肩膀,欢声嚷嚷的道:
  “五香问世,大功告成!专诸,如今你已是天下第一熏鱼高手了!”
  一阵欣喜,满心感激。专诸屈膝跪下,叩谢过了老庖伯的启迪教导之恩,老庖伯反倒面现苦笑,神情悽迷,他凝望着专诸说道:
  “黄金十斤,历时三月,你只从老朽这儿学到一味熏鱼。有谁知道你为的是拨乱反正,扭转乾坤,造福百万生灵的一件大事呢?”
  想到三月相处,老庖伯谆谆教诲,两师徒眠食与共,专诸侠骨柔肠,也难免有点依依不舍。他再给老庖伯磕了个头,一脸黯然的说:
  “京师风云日亟,殿下危若累卵,此刻弟子归心如箭,便在此向师父告别了!”
  “告别,告别!”老庖伯一声长叹,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扶起专诸,眼圈儿红红的在说:“专诸,你我彼此心照不宣,这一告别,便是永诀,待老朽送你一程。”
  专诸再三恳辞,老庖伯坚持不许。师徒二人,默默无言,老庖伯一直把专诸送出石穴门口,送上下山小径,都到了折回吴淞村的半程,一座悬岩之上;老庖伯方始止步,专诸长揖道别,撒开大步下山。将及山麓,回头一望,老庖伯还在半山腰里向他连连的挥手。
  原想再去被离的家中道谢辞行。一来赶路心急,一则又怕被人撞见,专诸只好过门不入。他匆匆的回到吴淞村,登上渡船,就此结束了为期三月的太湖之行。
  下船登岸,专诸一路攒赶,直奔梅里。途经吴趋,专诸绕村傍徨,思维再三。既已决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今生今世,就再也不会有见到母亲、妻子、爱子专毅的机会。倘若还是硬起心肠,过门不入,徒然凭增家人的终生遗憾,自己的莫大罪愆。然而一旦与家人相见,自己又如何去向老母、发妻、爱子启齿,说他就要慷慨赴义,从容赴死?专诸千思百想,难于委决。眼见金乌西坠,暮霭四合,早是薄暮黄昏时分;背上揹着的一大包五香粉末,正在发出阵阵的异香,使专诸蓦然想起,母老家贫,专毅才只一十七岁,自己身死以后,一家三口,又将何以维生?不如将自己所携的五香,分一半留在家中;再传授专毅,如何辨认,如何采撷,如何曝晒,如何研磨,万一家中生活无依,还可以让他有个谋生之道;一想到这儿,专诸便打定主意,下了决心,大踏步的往自己家门走去。
  临近家门,抬头一望。专诸不由惊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原先自己家里的一道柴门,一角庭院,三楹平屋,竟会倏然不见;反而在原址之上,新添了一幢画栋雕梁、典丽矞皇的高堂大厦。两道粉墙,迤逦里许,远远的看得见墙里的亭榭楼阁,水木清华,面南一座门厅,巍峨宽敞,一排三扇大门,一般儿的巍峨雄壮,金碧辉煌。门厅上肃立四名门丁,门厅下一座七级石阶。三门紧扃,气象万千。直把专诸看得惊怔错愕,惝怳迷惑。心想,这明明是我专家的祖业,会是哪位达官贵人,将相公卿,在这儿盖起了渠渠华屋,巍巍巨宅?
  专诸正站在高堂华厦之前发呆。蓦的,一个听来极为熟悉的声嗓,便在远处欢声的一嚷:
  “爹!”
  回头一看,竟是一位绮襦纨袴、风姿翩翩的贵介子弟,正在一路飞奔而来。临到跟前,又是一阵风似的就地下跪,必恭必敬的给自己磕了个头,便俯伏在地,高声的说:
  “孩儿专毅见礼!”
  “专毅?!”专诸一声骇呼,忙不迭将专毅双手扶起,定睛一看。小别两年,专毅已长得高大健壮,唇红齿白,穿上了锦绣华服,冠带云靴,活脱一位富贵子弟小大人。
  惊喜交集,相顾错愕。专诸双手紧紧握住爱儿的胳臂,情急不已,一叠连声的问道:
  “我们家搬到哪里去了?你祖母呢?你母亲呢?还有,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打扮?”
  小专毅却喜上眉梢,满脸堆笑。他伸手一指那幢渠渠华厦,朗声答道:
  “爹!我们家不就在那儿吗?祖母、母亲,这会儿全都在家里呀!”
  一时间不及细问,专诸想急于见到母亲、妻子,牵起专毅的手,大踏步便往那座高堂大厦走。两名门丁,先已见了专毅跪见专诸的一幕,心知专诸便是不曾见过面的家主人了。一看专诸、专毅上石阶,立刻便屈膝跪下,磕头如仪,高声的一喊:
  “主公!”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专诸听到有人喊他:“主公。”当时也不知究该如何应对,只好分向左右,点了点头,等两名家丁一致起立,推开了中门,这才牵起专毅,昂然直入。
  庭院广阔,白石铺地。两旁是雕花栏杆的抄手走廊。穿过庭院,迎面便是三楹大厅,朱漆雕柱,粗将二人合抱,千门百户,堆金积玉。到处都有男仆女侍往来奔走。一见专诸,立刻跪地见礼,自家唱名。这一幢新建巨宅,即使说它是王者之居,似乎也不为过。
  专诸满腹谜团,不胜惊愕。来不及等到面见母亲、妻子,便在升堂入室的时候,迫不及待,跟他儿子专毅一问一答的打听起来。
  “这幢巨宅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三个月之前。”
  “是否公子光殿下所赐?”
  “是。”
  “你伍伯父知不知道?”
  “三个月前,是由伍伯父亲自带领公子光殿下府邸长史魏渠,前来访候祖母、母亲。当时说明:父亲因公去了太湖,那魏大人系奉殿下之命,为我家建造新宅。自动工之日起,前后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直到上月底方告竣工。落成之日,公子光殿下和伍伯父都来看过,还送了我们不少彩礼。”
  专毅答话,口齿清晰,有条有理。使得专诸不由暗忖,这孩子果真长大了,心中十分之喜。两父子边走边谈,已经从头进房屋,步入了二进正厅。这时节,同在二进东西正屋住下的专太夫人、专诸的妻子碧玉,先已听到门丁飞奔前来禀报:“主公抵步,业已进入门厅了。”专太夫人和碧玉一听,真个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婆媳二人一前一后,飞奔出来相迎。就在二进正厅门口,母子、夫妇劈面相逢。专诸一见母亲,立刻拜倒在地,一阵悲喜交集,顿时,热泪盈眶的说道:
  “孩儿远游,一去两年。累母亲大人日夜悬念,委实是不孝之极。”
  那专太夫人眼见爱儿无恙归来,正在喜不自胜,破涕为笑。她伛身伸手颤巍巍的扶起了专诸,凑着侍女手中所执的烛光,𱲾眯着老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专诸一番,方始喃喃自语的说道:
  “还好,还好,千里奔波,沙场征战,也只不过略瘦了些,略黑了点。……”
  趁着这个空隙,专诸的妻子碧玉,噙着欢乐的泪水,裣衽跪拜,和一别两年的夫婿,行过了夫妻相见之礼。然后便由专诸、碧玉,一左一右,扶着专太夫人,折回厅上,就此在厅中落座。厅堂高大宽敞,处处重帘叠幔,一应陈设富丽堂皇。白石地面,铺上了猩红褥毡。十余支儿臂粗细的红烛,错落有致,分置各处,将偌大的厅堂,照耀得如同白昼,显现得喜气洋溢。
  厅堂正中,一张长几,专太夫人挽着专诸的手,母子俩并肩面南坐定。碧玉和专毅便在长几的左右,遥相对坐,打横相陪。专太夫人问明白了专诸方自太湖回家,还没有吃过晚饭,立刻吩咐设宴洗尘。专诸问过了母亲安好,碧玉、专毅母子均安,然后便深深一笑,感慨系之的说道:
  “离家两年,入楚、入蔡,几经险阻,几番鏖战,也可以说得上是九死一生,再世为人了;幸得神明祖宗庇佑,安然无恙归来。只是不曾想到,甫抵家门,就发现旧屋已拆,公子光殿下居然给我家建造了这样一幢华丽的巨宅。殿下待我家之厚,确实令我衷心感激,深愧无以为报了!”
  专太夫人一听,便春风满面,眉飞色舞的接口说道:
  “殿下待我家之厚,岂止这幢巨宅;碧玉,我年纪大了,惟恐记不清楚,妳不妨将诸儿去后,殿下近三个月来的所赐,给诸儿说个大概。”
  “是!”碧玉应声作答,再转脸望着专诸,一一的为他屈指算来:“三个月之前,伍伯父奉殿下之命前来,同行的有府邸长史魏渠魏大人。承伍伯父见示,殿下是派魏大人亲自监工,为我家建造这座宅第。除此以外,殿下还颁赐了黄金一百斤、白银一千斤,给我们在吴趋里之西,买下了三百亩上好良田。还承伍伯父做主,魏大人亲临选拔,为我家找到了二十家佃户,按年缴租,四季供应蔬果。新宅落成之日,殿下又派来了一名总管,十六名家将,四十名男仆,四十名佣妇侍女……”说到这里,碧玉又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接连的拍了三下巴掌。于是厅堂的正门豁然大开;专诸端坐厅中,放眼望去。只见厅外走廊庭院,灯盏处处,烛火荧荧。庭院之中有男有女,黑压压的站了一大堆人。却是男左女右,井然有序。每一队男女的服色,更是整齐划一,一色全新,专诸满心迷惑,正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位面貌忠厚、神情肃穆的老者,年龄将及七十,两鬓已呈斑白。他埋首疾步,直入厅堂,朝向专诸屈膝下跪,行了个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方始精神抖擞,声音洪亮的道:
  “老奴奚成,谒见主公!”
  “奚成?”专诸一惊,“奚成”二字脱口而出,却是一出口便已心知大大的不妥,因而连忙改口。与此同时撑几起立,奔向奚成的跟前,双手把他扶了起来。方始脸色一正的说道:“奚公,你是我吴趋里五百户人家的党正,一乡之父母,五族之大老,我专诸的父执之辈。你怎可以称我为主公,自称为老奴呢?这岂不是要折杀专诸了吗?”
  奚成听时,垂手肃立,脸上依旧是一副必恭必敬,诚惶诚恐的神情。等到专诸把话说完,他便露齿一笑,为专诸条分缕析的说道:
  “主公!此一时,彼一时,在老奴未入府邸以前,诚然是吴趋里的党正,也算得上是朝廷一员小小的职官。可是自从伍将军识拔,公子光殿下差委,命老奴服侍主公,出任主公府邸总管,主公便永远为老奴之主,老奴也终身为主公之奴了。”
  专诸直听得目瞪口呆,攒眉蹙额,一张嘴巴惊诧错愕的撑得好大。他睁圆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奚成,难于置信的问道:
  “什么?我兄长伍将军会想起请你降贵纡尊,屈身为奴,到舍下来当一名总管?”
  奚成来不及答话,碧玉便抢在他的前面说了:
  “公子殿下和伍伯父当日说过:唯有奚公宅心仁厚,老成持重,何况他老人家又是父亲在世之日的知己友好。和我家三代世交,渊源极深,因而才担得起我家总管这个重责大任。又蒙奚公眼见你因公远出,我家刚刚光大门户。念在三代的交情,慨然应允前来照顾。这才在短短的一月之内,将我家里里外外,整顿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专诸一听,便心知请奚成来当总管,纯粹是出于公子光、伍子胥,乃至于奚成的一片关爱垂悯之情。说不定连奚成都已经晓得了自己即将杀身成仁,慷慨捐躯;这才舍堂堂“党正”而不为,专诚前来屈就小小一名“总管”。为的是在往后代替自己照愿老母、弱妻、幼子;同声相应,同气连枝,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专诸衷心感动,热泪即将夺眶而出,偏又怕老母、弱妻、幼子眼见自己的神情大改,心中起疑。他连忙偏过脸去,向奚成躬身一揖,顺水推舟般说道:
  “奚总管,多承关爱,诸事费心。在下唯有铭感五内,永不或忘了。”
  那奚成见专诸对他如此虔敬礼重,慌忙还礼逊谢不置。他也真挚诚恳的对专诸说道:
  “主仆之分既定,万请主公随分自处,不必拘礼,反倒使老奴叔踧踖不安,难以驭下。”
  奚成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合情合理,专诸唯有唯唯称是,转身坐回原位。他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眼看着奚成高声传唤一批批的家将仆役前来谒见。十六名家将都是吴趋里同里闬的少年子弟,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身强力壮,年纪都和专毅不相上下。专诸一看便知,公子光和伍子胥的用意所在。这一批家将定然是为专毅而设,并非供自己所用。四十名男仆各有所司,四十名佣妇侍女大都是乡间农家女子,显得忠厚老实,百依百顺。九十六名专府的家将仆役,分三批叩见了主人公,再一队队的退下。见礼过后,总管奚成立即告退,只留下四名专太夫人的侍女,侍应这一晚的家宴。
  席间,专诸在专太夫人、碧玉、专毅的笑语殷殷,欢声不歇中,偶一想起明日一别便是永诀,自难免百感交集,依依不舍,不时流露出悲戚哀伤之色。幸亏专太夫人、碧玉和专毅都在高兴头上,又因为专诸掩饰得好,浑然不曾发觉。专毅问起他父亲入楚、入蔡几次惨烈的阵仗,几度惊险的际遇。专诸略略的说了些概梗,却已把个血气方刚、好胜心切的小专毅听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因而他兴致勃勃的再问:
  “那日伍伯父说父亲去太湖公干,不知是不是为了剿灭太湖中盗匪?”
  专诸一听,情不自禁的哑然失笑起来,直笑得专太夫人、碧玉和专毅一般儿的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祖孙三人全都惊疑不定的眼望着他,专诸只好自嘲的一笑,又连连的摇着头回答专毅道:
  “你父亲入太湖,一住三月,既无公干,也未曾清剿盗匪,倒是去学了一门手艺。”
  “学手艺?”听得专太夫人益发的迷惑了,她接口便问:“公子殿下一再夸赞你精通韬略,娴于弓马,有万夫莫当之勇,称得上是吴国第一员大将。诸儿,你还用得着去学什么手艺吗?”
  专诸一味想使母亲欢喜,便笑吟吟的反问一句:
  “娘!妳可知道孩儿学到了什么手艺?”
  专太夫人打趣般的回答:
  “是砍柴、打鱼,还是杀猪?”
  碧玉、专毅委实撑不住,先已在嘻嘻哈哈的笑得前仰后合了。
  然而专诸启齿一答,这两母子连同专太夫人,顿时又是一愣,几于无法置信,却是,耳鼓里偏又清清楚楚的听到专诸在说:
  “都不是,是熏鱼!”
  “熏鱼?”碧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睁得滴溜滚圆,她尖声的嚷了起来:“夫君,你半辈子没有进过厨房,连饭是怎么煮的都不晓得,难不成,你会花三个月的时间,深入太湖,专为去学做一道菜?”
  专诸耸肩一笑,故作轻松自在的答道:
  “娘子不信,明天我就一试身手。做一尾熏鱼,请母亲大人尝尝。”
  “那好,”专太夫人凑兴的插进嘴来说道:“明天我就要尝尝吴国第一员大将专诸,亲手做的熏鱼!”
  碧玉、专毅母子二人纵声大笑。偌大厅堂里笑口常开,满座春风,一席家宴便在欢声笑语声中,吃到了二鼓时分。专诸满腹悲酸,强颜欢笑,难免多喝了几杯酒,早已面红耳热,目滞口拙。碧玉私衷庆幸夫妻团圆,门楣光大,直觉得生平从未有如此之喜,也是贪杯多饮,中酒微醺。益发显得两颊飞丹,星眸微饴。专太夫人笑吟吟的望望专诸,又望望碧玉,眼里看得明白,心中自是雪亮。便深沉沉的笑着,望一眼犹在大吃大喝的孙儿专毅,催促的说:
  “天交二鼓,为时不早,你也该去睡了。”
  却是专毅犹在留恋不舍,还想多耽一会儿,迟迟不肯离座;禁不住专太夫人一催再催,只好面露怏怏之色,向祖母、父亲、母亲告过了辞,回自己的房里去安歇。这一头,专毅方走,专诸便为专太夫人满满的斟上一大杯酒,自己也举起杯来,满脸堆笑的说道:
  “娘!孩儿这一杯酒,祝妳老人家福寿康宁,事事如愿以偿!”
  他不曾想到,专太夫人睹状聆言,却在迟迟不肯举杯。反倒含笑的在问他道:
  “诸儿,我看你今夜喝得不少,难道直到此刻,你还没喝够?”
  专诸却像儿时模样,向专太夫人涎脸直笑,大着舌头答道:
  “娘!若说够不够时,孩儿今晚早已喝得过量。只是难得娘亲开怀,一家人兴高采烈,孩儿打算今晚定要喝得不醉不休!”
  “那不行!”专太夫人一个劲儿掐头,断然的说:“诸儿,此刻为娘的也要催你去安歇了。”
  “孩儿不累!”专诸还在央恳的说:“娘!妳老人家就准许孩儿多坐些时吧。哪怕要孩儿陪妳老人家喝到天亮,孩儿也绝不会打个呵欠。”
  专太夫人眼望着专诸,粲然的笑了。她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的精神这么好,娘很高兴。只不过,俗话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你有这么好的精神,就该去陪陪碧玉。”
  说时,便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早有服侍她的四名侍女:春梅、夏荷、秋菊、冬青。一拥上前,扶掖着她便往东正房她的寝处走去。专太夫人一边回屋就寝,一边还在叮咛的说:
  “诸儿,你跟碧玉也该回房就寝了,我可不许你再跟着我来。”
  说罢,专太夫人便不再回头,由四名侍女扶着自去。碧玉乍一听见专太夫人在说什么“小别胜新婚”时,再也不会想到,平时一脸正色,不苟言笑的婆婆,也会说出这么露骨的话来,当时便羞得面红耳赤,粉颈低垂。专太夫人和四名侍女一走,偌大厅堂便只剩下专诸和碧玉夫妻二人,专诸凝望碧玉,眼见她眉眼之间春意盎然,却又是弱颜易媿,娇羞不胜,当时也是情不自已,心中怀然一动。便挪动身躯,移近她的身畔,附在她的耳旁,柔声的一问:
  “娘子,我们是否这就回房安歇?”
  云鬓雾鬟,微微一点。专诸就势挽起她的玉臂,夫妻二人,双双起立,互偎互依,回到他们这座新筑巨邸的西正房里。
  翌日一早,晨鸡初唱,专诸心中有事,霍然醒转,就在枕上侧过脸去一看,碧玉的一头秀发,光可鉴人,似流瀑般披散在枕间衾上。一只羊脂玉似的藕臂,裸露在红绫衾外。眉目如画的一张粉脸,深深埋在鸳鸯枕中。一腔怜爱,满腹悽怆,专诸情不自禁,望着犹在美梦之中的爱妻悽然一笑,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回复体力,他轻轻的披衣起床,蹑手蹑足的走到外间。碧玉的两名侍女:芙蓉、杨柳恭候已久,专诸以指压唇,示意她俩噤声,莫惊醒了夫人。芙蓉、杨柳会意,嫣然一笑,服侍专诸梳洗过了,又禀明专诸;——专太夫人和专毅昨晚喝多了酒,此刻还在熟睡。专诸便点点头,正正衣冠,迈步向专太夫人所住的东正房走去。
  东正房一排两间,高大宽敞,古色古香。外间是专太夫人起居之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盘折架上的钟鼎彝樽错落生致,大放异彩,一望可知全是公子光府邸的珍藏之物。专太夫人的四名侍女春梅、夏荷、秋菊、冬青在外间肃立侍候。四名侍女站成一排,齐齐的向专诸裣衽万福。专诸一面答礼,一面忙做手势,要她们千万别惊动了犹在熟睡的专太夫人。四名侍女含笑颔首应是,反倒使专诸心中一酸。想起自己不日将成孤魂野鬼、塚中白骨,无从再像这四名女侍一般,能在母亲的跟前嘘寒问暖,长日承欢,专诸一时难以遏忍,不觉又是热泪潸潸。他慌忙快走几步,越过了那四名女侍,一头钻进专太夫人的寝处。
  窗牖紧闭,罗帐低垂,青铜炉中飘散着袅袅薰香。专太夫人便在罗纱帐中仰脸沉沉而睡。茵席之前一张长几,一方锦褥,专诸轻悄悄的在锦褥之上坐定,两眼一眨也不眨的在盯望着酣眠之中的母亲;多年的往事似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映现。六龄丧父,母亲牵着自己的小手,在寥落冷清的送葬行列中哀哀啜泣。母子二人在祖传的那三楹茅舍里相依为命。母亲白天为人洗衣,入晚独坐纺纱,长日辛劳往往要做到更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分,十余年如一日,方始将自己抚养成人。
  往事历历如绘,如今永别在即,天性纯孝的专诸,情不自禁的心如刀割,泪下如雨。他竭力遏忍自己偶发悲声,以致惊醒了专太夫人,伸手入口,紧咬二指,几乎都咬出了血来。然而满腹悲酸,一腔哀恸,仍然冒出了“呃——”的一声,使得专诸自己大吃一惊,满怀疚恨,连忙伛身向前探看。——还好,专太夫人仿佛犹然酣眠未醒。专诸略略宽心,依然端坐帐前,望着自己的母亲,伸手抆泪,暗自呜咽。
  “诸儿!”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惊得专诸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忙揩泪急起身,快步走到专太夫人的卧处之前。那时节,专太夫人早已欠身坐起,伸手搴开了帐门,将罗帐挂上了金钩。一脸困惑,满心惊诧错愕,两眼定定的在望着专诸。
  “娘!”
  专诸喊了一声自己的母亲。就像往日一般,在专太夫人的茵褥之上,双手抱膝,席地而坐。
  母子俩各怀心事,相对默然,久久不语。隔了好大半天,做母亲的方始试探的问:
  “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没……没有呀!”专诸一面矢口否认,一面又在忙不迭的伸手揩泪,极其勉强的扮出一张笑脸,回答他母亲说:“平白无事,孩儿怎么会哭?”
  “还说平白无事,怎么会哭?”专太夫人双眉一皱,沉下脸来,疾言厉色的在声声追问:“刚才你一进门,我就醒了。只是眯起眼睛,暗中窥伺你的神情举止而已。诸儿,你说,‘好汉有泪不轻流,只因未到伤心处’,你为什么要坐在我跟前,一脸忧伤,默默流泪,何况,自你从小到大,我就从不曾见你这么伤心过?”
  强忍泪,勉遏悲。一经母亲道破,专诸的满怀悲酸,两股热泪,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顿时悲从中来,热泪泉涌,在母亲跟前,哭了个伤心泪尽,涕泗滂沱。耳鼓里,又听见他母亲在柔声问道:
  “是不是——公子殿下又有什么差遣?”
  专诸呜咽哽塞,挣出了一个“是”字。
  一声浩叹,无限低回,专太夫人一面披衣起身,一面力持镇静的问道:
  “想必这一次差遣,要比入楚入蔡之行更艰辛,更危险?”
  专诸惟恐一开口便有哭音出现,让母亲听了心里难受,他唯有深深的点了一点头。
  一伸手拉起专诸,母子二人并肩齐步,同到一张长几的两侧坐定。专太夫人神情肃穆,目光闪闪的注视着专诸,启齿问道:
  “说,你有什么为难?”
  “孩儿别无他虑,”专诸抽抽噎噎的答话:“唯有母亲大人年事已高,惟恐孩儿这一去,往后就难以晨昏省视,承欢膝下了。”
  专太夫人却在敛容正色的说道:
  “你还有个大贤大德的妻子碧玉;英气勃勃,胸怀大志,将来一定大有出息的儿子专毅!”
  专诸热泪直抛,极其勉强的扮出了个苦笑。
  目光之中闪过一阵怜爱,专太夫人的脸色略微和霁了些。她在谆谆告诫的说道:
  “为人在世,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我全家四口,身受公子殿下恩养,高堂大厦,金银满库,又复有良田三百亩,仆役近百名。更难得是凭公子殿下和伍将军金面,请来吴趋里民之父母,五族大老奚公来为我们掌管产业,撑门立户。公子殿下对我专家可以说是关爱呵护,仁至而义尽。大恩大德,即令你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诸儿,何况你所要去做的事是拯救百万生灵,进而开万世之太平。所谓天降大任,义无反顾。你就该舍了这儿女私情,揩干泪水,昂然前往。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向有吴中豪杰之称,你又怎可以哭哭啼啼,做小儿女态,反倒在我跟前恋恋不舍,迟疑不决起来了呢!”
  一番教诲,说得铿铿锵锵,大义凛然,却是听在专诸耳里,益发觉得椎心刺骨,肝肠寸断,他再也忍不住了,当下便屈膝一跪,执起专太夫人的双手,大放悲声,号啕痛哭,哭时还在气噎声嘶,断断续续的说道:“母亲教训,义正词严,孩儿何尝不知,就只是想起母子相依为命,孩儿绝少远离母亲膝下,而如今的这一告别……”
  专诸和泪以俱,声泪俱下,一字一泪的说到这里,已是泪尽气促,泣不成声。专太夫人一看,便伸出双手,把专诸扶了起来,正色的道:
  “诸儿,你可知道?自从父亲死后,我茹苦含辛,抚养你长大成人。这三四十年里,无论哪位亲戚朋友怜我母子二人孤苦伶仃,缺衣少食,自愿伸手加以接济;我总是极口称谢,婉言推却。这并不是我刻意矫情,故作狷介,而是我在恪遵你父亲的遗嘱:‘无功不受称,点滴之恩,必将报之以涌泉’。唯独这一次,公子殿下恩开格外,情意拳拳,赐我家金山银海,华邸良田,乃至于仆役家将,使我家规模格局,俨然王侯。我反而无愧无怍,坦然受之。诸儿,你也晓得其间的凝故吗?”
  “孩,……孩儿不知。”
  专太夫人突的提高声浪,一字一顿的说道: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亲友乡邻惠我斗粟尺布,我惟恐日后无从报答。而公子殿下赐我富埒王侯,我偏深信,便我母子二人,说什么也能报答得了公子殿下天高地厚之恩,关爱呵护之情。”
  当时,专诸只顾伤心哭泣,一时不及细细玩味他母亲这一番话里的弦外之音,他不曾听得分明,也未能及时追问究竟。仅只呜咽吞声,频频颌首。于是专太夫人又一脸苦笑的继续往下说道:
  “你父亲在世之日常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倘若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凡是圆顶方趾之人就该欣然以赴,义无反顾。诸儿,你不是说你在太湖之中学到天下第一等的熏鱼手艺,你要亲自下厨做一味来给我尝尝吗?我看你不妨这就到厨下去牛刀小试一番,今天我们全家好好的聚一聚。明天一早,你再启程直奔梅里,自去公干!”
  专诸转念一想,母子连心。他母亲不需他启齿说明究竟,也能把自己的心事猜了个洞若观火,了如指掌,当下唯有满心惶悚,暗呼惭愧,低埋着头,应了声:“是!”马上就欠身起立,扭转身躯,准备到厨下去烧一味熏鱼,博堂上老母一日之欢,也算是在万般无奈之际,聊尽些许孝心了。然而,正当他蔼步走到门口,专太夫人忽又高声喊住了他。慈目凝睇,敛容正色的问道:
  “专诸,你一向以孝义闻名乡里,你可知道,何谓不孝有三?”
  专诸一听,这便是母亲在进而教之的施以教诲。当下便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必恭必敬的应声答道:
  “古训:于礼不孝者,有三事:阿意曲从,陷亲于不义,一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也。不娶无子,施先祖祀,三也。三不孝之中,无后为大。是以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很好。”专太夫人面现微笑,点了点头,又再意态从容,语重心长的说道:“自今而后,为娘的要你时刻记住,你能拨乱反正,扭转乾坤,不负百万生灵喁望,公子殿下所讬,永留侠名于千秋万世,那就连为娘的也能因你而垂诸不朽了。”
  听得专诸心中一酸,两行热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他连忙躬身长揖,掩饰过了。方再敬谨答道:
  “母亲大人的教诲,孩儿自当铭记在心!”
  忙离去,急转身。专诸惟恐他母亲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几乎是夺门而出,匆匆辞离。将近门口,不由自主的用眼角余光,闪望了专太夫人一瞥。当时只觉得自己母亲慈眉和目,唇间抿着一丝欣然告慰的笑意。他哪里想到,这便是相依为命母子二人的最后一面呢。
  话说开了,专诸心中反倒略宽了。他为凑母亲的兴,只好勉抑悲酸、强颜欢笑。悄悄的抹去了泪水,装做兴冲冲的模样,命一名家将带路,穿过后进庭院,转弯抹角来到一排三间高敞明亮,四下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厨下。厨司庖丁,一色穿着洁白的衣裙。听说主子贲临,全都忙不迭的奔出来跪地相迎。专诸唯有浅浅的一笑,道了声:“列位辛苦。”伸出双手一抬,让这一帮子人一致起立。正待一脚跨进门槛,忽一眼望见爱妻碧玉满头珠翠,桃腮微晕,娇滴滴、羞答答的也在直迎出来。专诸连忙加快脚步,一伸双手接住了她的纤纤柔荑,爱怜的凝望着她问道:
  “我不是说让妳多睡一刻,怎的一大清早,妳就梳洗停当,到这厨下来了呢?”
  碧玉深埋螓首,轻盈一笑,仿佛耳语般轻悄悄的答道:“夫君昨天说过,今天要为母亲烹调一味熏鱼。妾身惟恐厨司购料一时措办不及,特地上这儿来关照他们一声的。”
  专诸听时,满心欣慰,望着碧玉连连的点头,由衷挚切的说道:
  “娘子!妳我结为夫妻一十八年了。这一十八年之中,妳没有一件事不替我尽心打点,准备周全。使我在家中事事得心应手,从无后顾之忧。我专诸能有娘子这样一位贤妻,委实是我生平最足引以为傲之事。也可以说我专诸今生今世,足可死而无憾。”
  碧玉乍听专诸没来由的提起一个“死”字,顿时心中一紧,心想只这便是不祥之兆。她脸色一变,花容转为惨淡;却是又怕专诸察觉,唯有将粉脸一偏,倏然一个转身,就势拉起专诸的右手,把他拉到厨下后门之外,一口石砌的鱼池边上。那鱼池深可三尺,方圆一丈。是从山麓引来清澈的活水,饲养着大小不一的鲭鲤鲫鲢,约莫总有二三十尾。都在池中悠游自得,穿梭来往。碧玉手指鱼池,柔声的说:
  “伍将军好不细心,听说母亲爱吃鱼鲜,特地命人砌了这一口鱼池。”
  那专诸却在百感交集,深沉的一笑,藉此机会告诫般的说道:
  “殿下隆恩,兄长关爱,妳和毅儿今生今世不可或忘。还有一层,我家世代克勤克俭,即令如今富埒王侯,凡事也不可过于奢侈,自隳家风!”
  碧玉当下便敛容正色,裣衽为礼,必恭必敬的应了声:
  “是!”
  专诸顺手抄起一支长杆鱼网,觑定目标,伸手一捞,捞起了一尾两尺左右,三斤多重的鲭鱼。那尾鲭鱼直在网中活蹦乱跳,专诸便熟练的连鱼带网往地面一甩,甩得那尾鲭鱼晕死过去,这才拾起鱼来,和碧玉二人折回厨下。厨司庖丁早已准备好了刀、砧板。碧玉的一双凤眼睁得滴溜滚圆,惊羡好奇的注视专诸剖鱼去鳞,将整条鱼切为三段,再抹盐涂酱,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小包五香粉末。这时候,主人公亲临厨下烹调熏鱼,要请太夫人品尝。消息已经传遍整座宅第。自总管奚公以次,家将仆役都在当做件新鲜大事般奔相走告,口耳相传。连专毅也听说了。他兴高采烈,急急忙忙的奔来厨下探望,专诸一见爱儿,便娓娓不绝,告诉他自己和师父庖伯发现五香的经过。又边做边谈,把庖伯所授烹制熏鱼的绝活,不厌其详的向碧玉解说。一时间专府厨下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专诸还在春风满面,眉飞色舞的说道:
  “如今我已将烹制熏鱼的独得之秘,全部传授给你们母子二人了。这以后,毅儿研制五香,贤妻妳亲自烹调熏鱼,每隔三两天便烹制一味,给母亲大人尝鲜。包管她老人家大快朵颐,笑口常开!”
  于是奚公凑兴,领着众人鼓掌欢呼起来。三间厨下里里外外,欢声雷动,热闹哄哄。专诸将整条熏鱼的佐料全部配好。他一时兴起,又命专毅击石生火,碧玉注水洗锅,自己手捧着鱼块便要下锅烹制。夫妻父子通力合作,亲制熏鱼孝敬专太夫人,当时的情景感人极深,又是奚公头一个高声喝采。专府后进掌声如雷,采声不歇,仿佛在办什么大喜事。蓦地,便在这时,碧玉清清楚楚的听见,分明是专太夫人的侍女春梅,从远处发出一声令人血液为之凝结的悲呼——
  “夫人!太夫人不好了呀!”
  悽厉的骇喊由远及近,声声传来,麕集在厨下里外的专府中人全听见了。先是专诸大吃一惊,两手一松,把手捧的鱼块抛了一地。一阵神摇目眩,头皮发麻;紧接着便紧紧咬着下唇,强定心神;专诸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一个纵身,拔脚便跑,一路飞快的遥向专太夫人的寝处奔去。前路上险险乎和悲哭号叫,赶来报讯的春梅撞了个满怀。专诸粗鲁的一把推开春梅,越过跪在专太夫人寝处门前哀哀恸哭的夏荷、秋菊与冬青。一头钻进门去,抬头看时,专诸顿时便感到天旋地转,肝胆俱裂。他发出一声鬼神皆惊,天地变色的悲号——|
  “哎呀亲娘!”
  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专诸推金山、倒玉柱般,壮硕的身躯往后便倒。
  这时节,紧跟在他身后惊呼骇喊,紧追不舍的碧玉、专毅,以及总管奚公以次的专府家将厨役、男仆与女佣,正好一拨拨、一队队的相率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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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魂七魄重归腔子,五脏六腑又次蠕动。当魂飞魄散,心摧胆裂的专诸悠悠醒转,他徐徐的睁开了眼睑,触目所见,起先是卧处长几上的一灯如豆,独光摇曳,神志渐次恢复,醌线转为清晰;专诸竟然一眼看见了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结义兄长伍子胥。他正面容肃穆,两颊流泪,双手加膝,正襟危坐在那张燃烛长几的后面。专诸当时倏然一惊,几疑置身梦中。但当他揉揉肿涩的两眼,看清楚了时,他便一骨碌欠身坐起,一开口便是惊诧错愕的一声喊:
  “兄长!”
  午夜梦回,魂灵归窍。专诸的这一声喊不但喊醒了伍子胥,同时也把痛哭过久,倦极沉沉入眠,倒在他的脚畔近乎虚脱昏睡的碧玉、专毅两母子,也从睡梦之中叫醒了过来。
  伍子胥和碧玉、专毅一惊而醒,不约而同的奔向专诸跟前。当伍子胥弯了腰蹲身,和专诸四臂交握,一阵急摇,专诸一见伍子胥两颊上的泪痕,顿时便忆起方才自己冲进母亲的寝处,母亲正两脚离地,整个身子晃晃悠悠的悬在梁上。专太夫人自缢身亡,又让专诸万箭钻心,肝肠俱裂。他紧握住子胥的两臂号啕痛哭,热泪直如泉涌,一字一泪的在大放悲声:
  “兄长啊!如今我已是无母之人了!”
  专诸放声一恸,使得碧玉、专毅两母子一致悲从中来,再度痛哭失声,连名闻天下,心似铁石的英雄豪杰,伍子胥也陪着感慨欷歔,泪下如雨。专家三口直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子胥惟恐专诸哀痛逾恒,有伤身体。他伸手抹去泪水,柔声的安慰专诸道:
  “伯母之所以不恤一死,悬梁自尽。无非是想成全你的壮志雄心,为国除奸,免得你萦念堂上亲老,徘徊瞻顾,下手时心有所系,反倒误了大事。伯母望子成名,不惜以身相殉。大贤大德,必将名垂千古,为万世所颂扬,诚足以青史名标,愧煞须眉。倘若你一味痛哭不已,形销骨立,贻误了扑杀彼僚的大好时机,那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伯母的一片苦心,一条性命!”
  一席话,如当头棒喝,似醍醐灌顶,训得专储面红耳热,骇汗淋漓。他立刻止悲收泪,虎虎然的一跃而起。面向子胥,一揖及地,专诸满心惭惶,脸上略有愧色的向伍子胥谢罪:
  “多谢兄长指点,此刻忆起先母生前也曾谆谆训诲,成大事之人,岂可惺惺然作小儿女态。从此刻起,劣弟誓必恪遵先母遗训,不哭,不悲,不再流泪,等先母安葬停当,劣弟自当驰赴梅里;听从殿下、兄长驱使。诛杀王僚,使殿下正大位,吴国百姓得明君,也好图个九泉之下与先母欣然相见。”
  子胥听时,私衷大慰,频频颌首。他伸手重重一拍专诸的肩膀,欢声的道:
  “壮哉!贤弟!伯母深明大义,贤弟气吞河岳。吴趋专府,真称得上是忠孝节义出于一门了。”
  专诸一把拉起伍子胥的手,正待和他并肩齐步,步出寝处,直往专太夫人停尸所在的内寝,白发皤皤的总管奚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奔进门,一见专诸业已苏醒起身,脸上不由一喜。他向伍子胥和专诸双手一拱,忙不迭的通报:
  “启将军,启主公。公子光殿下自梅里赶来专诚吊唁我家太夫人,如今车驾已经快到大门口了。”
  “殿下大驾亲降,这叫先母和我何以克当?”专诸眉头一皱,十万火急的吩咐下去:“快命门子大开中门,由我夫妇亲自赶去跪迎。此外,灵堂灵床,孝幔鼓乐,一概尽快准备!”
  奚公应声:“是。”扭头便跑,自去头门传谕大开中门迎接。这一头,专诸舍下子胥的手,挽起早已换了一身孝服的碧玉,口中喊声:“毅儿快随我来!”迈开脚步,直迎出去。在这专府三口的背后,又有伍子胥和事府的家将侍女,亦步亦趋,紧紧相随。
  所谓:“狎暱恶少终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奚公老成练达,办事极有条理。专太夫人悬梁身亡,专诸一恸晕绝,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家,居然能在短短的一炊饭工夫之内,先着祖鞭,指挥若定;早已下令阖府人等一概举哀擗踊,换上孝服。自大门以至后门,门户洞开,挂上一色的白帘白幔,专诸昏迷不醒,被送到他的寝处卧床休息。奚公便命专毅代他父亲捧持,八名家将畀抬,将专太夫人的遗骸移灵大厅。就在大厅上设置了灵堂,指派春梅、夏荷、秋菊、冬青,以及八名家将守灵。因此不待专诸吩咐,当他拉着碧玉、专毅,急急忙忙赶到门厅去迎接公子光的时候,巍巍专府,先已布置成一座中规中矩,像模像样的丧宅。专诸一路匆匆浏览,一路直在向老奚公喃声称谢。一行人等来到门厅,正好赶上公子光在门前下车。专诸连忙一拉碧玉、专毅,一家三口俯伏在地泥首稽颡。由伍子胥上前一步,双手搀扶公子光下得车来,还过了礼。公子光对于专太夫人之死,心中既敬且愧,难免踧踖不安,着实安慰了专家三口几句,便由子胥、专诸、碧玉、专毅陪侍,穿过庭院,直趋大厅灵堂之上。公子光神情凝重,面容悲戚,他亲自拈香致祭,躬身下拜,行礼如仪。
  祭拜已过,伍子胥眼见公子光并不急于离去,便自作主张,把公子光请到二进厅上坐定。由专诸领着妻子碧玉,爱儿专毅,一同向公子光见礼。当年专毅一十七岁,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偏还举止中度,器宇轩昂。公子光一见,便十分之喜,拉起他的右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笑容可掬的问道:
  “专毅,男儿家不可无志,你且说说看,在你深心之中志向为何?”
  小专毅望一眼他父亲,昂首挺胸,慷慨动容的应声答道:
  “启殿下,专毅不才,只愿步伍伯父、父亲,长侍殿下左右,为殿下上马杀贼,下马草檄。虽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直把公子光听得眉飞色舞,扬声大笑。他颇为嘉许的重重一拍专毅的肩,眼望着专诸和碧玉,欣欣然色喜的说道:
  “人说虎父无犬子,这话果然不错。专府一门忠义,太夫人、专诸先生,还有这小小年纪,卓荦有大志的专毅,府上三代,姬光敢说必将名在史册,永垂不朽。”
  公子光语多勖勉,专诸但觉得血脉偾兴,荡气回肠。他当着众人,转过脸去望着碧玉,字字着力,意味深长的说道:
  “我家三代俱受公子殿下厚恩,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先前我迟迟未能早为殿下赴死,无非老母在堂,难免徘徊瞻顾。如今母亲不惜一死相励,倘若我再不奋袂而起,有以赴殿下之难,那我专诸又将何以在世为人?娘子!公子殿下和兄长相继贲临,不问可知,准是吴宫事急;今夜我便随同殿下、兄长同去梅里。来日我一旦身死,妳可以将我的尸首,附葬于母亲墓旁,母子不妨同日落葬,留此一则佳话,使干秋万世之人,有以获知母亲的深明大义,教子成名!”
  慷慨激昂,铿铿锵锵的一席诀别遗言说完。专诸夫人碧玉早已柔肠寸断,泣不成声;却是专诸心意已决,绝不回顾。他紧咬下唇,把心一横,向公子光、伍子胥双手一拱的道:
  “殿下,兄长,我们这就启程。”言讫,头一扬,胸一挺,霍的一个转身,大踏步往外便走。
  公子光在梅里府邸,听到专府总管奚公遣人来报:专太夫人为激励爱子,自缢身亡。惊叹之余,请伍子胥尽快赶到吴趋,抚慰专诸。自己则为了避免引起吴宫中人注意,挨到薄暮黄昏时分,方始轻车简从,专程直趋吴趋吊唁。他并不曾想到,专诸惕励奋发,公而忘私,竟然会不等他母亲下葬,当天便墨绖从戎,决定跟随自己同回梅里共举大事。因此专诸拔脚一走,公子光他还稍稍的犹疑了一下。踌躇着究该拉住专诸,让他办完了丧事再走呢,还是就此与他同回?公子光的踟蹰不决,被伍子胥一眼看穿,他便上前一步,一拉公子光的衣袖,低切说道:
  “专贤弟志气如虹,正是天夺王僚之魄!太夫人能够慨然一死,有以激励,怎么殿下反倒不能勉从其意,让他一鼓作气,诛杀王僚呢?”
  公子光一听,顿时心中狂喜,眼睛一亮,马上就振衣起立,向相拥而泣的碧玉、专毅母子二人拱手一揖,由衷恳挚的说道:
  “青山常在、绿水不改。我姬光但有一口气在,绝不稍忘专诸先生的满门忠烈。”
  盟誓过了,站直身躯,一脸喜色的公子光,便和伍子胥并肩齐步,步出二进大厅。匆匆赶到灵堂,一眼瞥见专诸正神情肃穆,热泪盈眶,在专太夫人灵位之前躬身下拜。他仰脸祝祷,朗声的说:
  “但愿母亲大人在天之灵暗中庇佑,护孩儿此去歼彼元凶,马到成功!再赴黄泉之下,母子重逢!”
  祷告已毕,必恭必敬朝上磕了三个头。公子光和伍子胥便互望一眼,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伸手拭泪的专诸。彼此心照,一语不发,同心协力的君臣三人,在专府总管奚成奚公的殷殷相送之下,直奔中门之外。公子光、伍子胥和专诸,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风驰电掣,直奔梅里。
  是夜,月黑风高,落叶萧萧。秋深人静,暗暗寂寂的梅里公子光府邸,好一片悽厉肃杀气象。府邸庭院深锁,门户紧闭。宽广数里的后院校场演武厅上,公子光居中,伍子胥和专诸,金不古与紫姬分立两旁。魏准、魏渠、姬仁、姬礼,还有伍忠、伍义罗列于后。无分主从,一概身披重铠,手执宝剑,巍然挺立,文风不动的在注视着校场前后左右,一队队,一列列,姬、伍二府的家将丁壮,静悄悄的在演武厅下徐徐集中,排列成行。一千二百余名甲胄在身,各执兵器的家将丁壮在演武厅下校场之中,集结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潮。隔墙便是街道,街上犹有王僚的禁军往返巡逻。然而这一千二百余名精壮人马的聚集,居然会肃然无哗,鸦雀无声,不露半点声息。公子光眼看家将丁壮自四面八方业已到齐,转过脸去和伍子胥交换了一个眼色。伍子胥深深点头,公子光立刻会意。他便上前两步,临近演武厅的边沿。压低声嗓,字字着力,语语悲愤激越的说道:
  “王僚霸占王位,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视我为眼中钉,心头刺。多方侵逼,越来越亟,倘若我不早自为计,势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列位随我多年,情同家人父子,早为王僚一党所嫉视。惟恐覆巢之下无完卵,姬某遭祸,列位多半难免池鱼之殃。因此姬某和伍将军、专先生、金不古、紫姬姑娘筹商再四,万般无奈,迫不得已,唯有在三日之后,图谋大举。”
  一口气说到这里,公子光特意顿一顿,聚精会神,极目张望,探视台下家将丁壮的神情反应。一千二百余名家将丁壮先已奉到密令:京师重地,王僚禁军环伺,除非万不得已,一概力持噤声。因此人人箝口,一语不发,却是公子光在微弱天光之下,毕竟也看得出来。前列家将,一个个面容坚毅,神情肃穆,大有同仇敌忾,灭此朝食之概。此情此景,使他长吁一声,放下心来。再上前一步,词简意赅的往下说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来日生死存亡,端在三日后的背水一战。好在顺俯民情,我们得道者昌,蒙苍天恩赐人中豪杰,三楚伍子胥将军仗义相助,专诸先生独当艰巨,冒险犯难。三日后的这一场府邸决斗,伍将军先已釐定万全之策,必胜之计。到时候列位只要恪遵他的号令行事,可保万无一失。”
  说时,公子光敛容正色,规行矩步,笔直走到伍子胥的跟前。他伸手一延,把伍子胥请到了演武厅前,面对着一千二百余名垂手肃立、屏息静听的家将丁壮,高声宣示的说:
  “此刻我们恭请伍将军致训。”
  伍子胥惟恐台下的家将丁壮一时忘情,公然的欢呼雀跃,鼓起掌来。他神情紧张,双手一压,示意众人仍旧噤声。紫姬在一旁看见,噗哧一声,失声而笑,吓得金不古慌忙暗中拉她一把。一团漆黑之中,紫姬柳腰款摆,娇躯向不古徐徐挪近。一对恩爱夫妻几于两相依偎了,耳朵里却传来伍子胥掷地作金石声的语音:
  “曩昔汤武伐纣,义声四起。所谓:‘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今日之事,亦复如此。有王僚即无殿下,有殿下即无王僚。殿下若败,诸君势将同归于尽,子胥忝为殿下客卿,能力所及,义无反顾。唯请诸君谨记斯言,刀兵一起,唯有努力向前,除死方休。否则的话,非仅覆巢之下无完卵,抑且退后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三言两语,铿铿锵锵,直听得一千二百余名家将丁壮热血沸腾,荡气回肠。险险乎就要攘臂高呼:“誓为殿下、将军决一死战!”公子光眼见群情激越,士气高昂,心中十分之喜,连忙向伍子胥拱手称谢。他和子胥并肩站在台前,伸手往后一招,府邸长史魏渠、魏准一眼瞥见,也做个手势,便有一队家人,两人一组,抬着一只只巨大笨重的银箱,依序通过一排排家将丁壮的眼前,由魏渠、魏准亲手分发,每人黄金一斤。只这便是公子光毁家纾难,为防万一的举措。惟恐一旦事败,为他效死的家将丁壮,家中眷小无所归依。因此他决定在事前发给一斤黄金,命所有的家将丁壮带回家去安顿老小,三日之后再来府邸集合,先解除后顾之忧,再了无牵挂的放手一搏。
  当晚事毕,众家将丁壮各携黄金一斤,悄无声息的陆续散去分别回家诀别家小,安顿妻儿。公子光、伍子胥便领着专诸、金不古、紫姬、魏渠、魏准等人,绕行公子光府邸一周,默察地势,严密部署。伍子胥欣然发现,在头进大厅地下,筑有一座地窖,空旷辽阔,足可容纳五七百名人之多。伍子胥便伸手一招,将金不古、紫姬夫妻二人双双召到跟前,四下指指点点的说:
  “倘若我派五百名甲士,由贤仇俪负责指挥,等候厅上号令一发,立刻从这前后两处出口奋勇杀出,力战烛庸、庆忌,以及王僚所携来的大队侍卫力士。金不古,你不妨坦然告我,贤伉俪二人是否可以胜任?”
  金不古深沉一笑,一个转身,走到紫姬跟前,眉挑目动,情深款款的凝望着她,用低柔得有如五月轻风的语调问道:
  “爱妻,我曾不止一次向妳说过,终我一生,我都敬佩爱重伍将军一人。平生素愿,唯在能拜伍将军为师。”
  紫姬秋波一转,看看犹在等候金不古回话的伍子胥一眼,特意提高声浪答道:
  “夫君一生大愿,妾身焉有不知之理?入楚入蔡之行,我夫妇二人多蒙伍将军提携关拂,情同家人父子。这一回,伍将军又有重责大任,交付你我二人。只要我们全力以赴,顺利达成使命。说不定伍将军赏罚分明,夫君多半可以夙愿得偿了。”
  两夫妻一问一答,弦外有音。其实每一句话都是说给伍子胥听的。伍子胥是个有心人,字字入耳,焉有不知之理?当时他正有点怫然不悦,心想公子光即将大举,生死关头,成败枢纽,金不古实不该趁此机会故弄狡狯,拿起𫏋来。言下之意,仿佛非得自己应允收他为徒,他两夫妇方肯出死力,放手一搏,力敌王僚的一双铁臂烛庸、庆忌。伍子胥正在踌躇难决,沉吟不语,站在他身旁的公子光和专诸二人,早已将他心中的作难一眼看穿。专诸和公子光内心之中对于金不古的锲而不舍,一味执着如故,倒是十分嘉许。因此两人面带微笑,互望一瞥。由公子光向专诸使个眼色,专诸会意,深深颌首。转过脸去面向伍子胥,由衷恳挚的说道:
  “难得金不古一腔诚敬,二十余年间一心一志拜兄长为师。枉尺直寻,百折不挠,志向着实可嘉。我看兄长你就成全了他吧。”
  专诸在伍子胥跟前说话,向来一言九鼎,言重如山,伍子胥断然不会打他的回票。唯独这一回,委实大举当前,时机急迫。使伍子胥不得不迟疑瞻顾,一时委决不下。因而他便眉头一皱,一声苦笑的说道:
  “金不古忠肝义胆,智勇双全,称得上是少年英雄,前程无量。我岂有不愿将我胸中才学,倾心传授的道理,就只是,诛僚大举,近在咫尺,此时此刻,着实难以抽得出空来!”
  公子光在一旁凝神倾听,听得真切,他当下便莞尔一笑,插嘴进来说道:
  “礼仪贵乎诚敬,何需繁文缛节,只要金不古一片诚心,便在此间,由我和专诸先生作见证,金不古就地振衣而拜,尊称师父。只要伍将军俯准应允,答应一声,不也可以算是拜了师吗?”
  金不古一听,福至心灵,顿时笑逐颜开,喜上眉梢。他一拉紫姬,两人快步走到伍子胥的跟前,推金山、倒玉柱的双双跪拜下去。与此同时,欢声嚷起:
  “师父在上,徒儿金不古,一片丹心,北面执经,愿终身为师父及门弟子。但求师父不吝教诲驱策,弟子万死不辞。”
  伍子胥神情肃穆,南面而立,坦然受了金不古和紫姬二人的三跪九叩首拜师大礼。仅只两手略略一拱,算是答过礼了。答礼过后,他偏还不立刻传唤金不古和紫姬罢礼起立。敛容正色的问那金不古道:
  “不古!你我师徒相处,前后历时两年有余。你为什么直到这个节骨眼上,方始慎重其事,执意非拜我为师不可呢?”
  讵料,他这一问,金不吾竟会脸孔一红,支支吾吾,一连多时格格难吐,答不上腔来。看得伍子胥好不心烦,便又追问:
  “不古,你我既为师徒,不管有什么话,都可以倾心相告,无需隐瞒什么。”
  金不古听时,便再往上磕一个头,高声说道:
  “师父如此吩咐,徒儿只好照实说了!”
  伍子胥深深的一点头道:
  “你说!”
  金不古略一欠身,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他向伍子胥面现苦笑,侃侃然的说道:
  “师父方才有令,命徒儿夫妇指挥五百名甲士,俟号令一发,自地窖杀出迎战烛庸、庆忌。徒儿心想庆忌号称天下第一勇士,烛庸麾下犹有无数能人,十万雄兵。三日之后大举,徒儿夫妇不出战则已,一旦鼓噪而出,与庆忌、烛庸拼个你死我活;徒儿夫妇惭愧,颇有自知之明,心知必定是败多胜少。殿下、夫人待我夫妇仁慈宽厚,恩重如山,师父和专诸师叔数度出生入死,拯我夫妇于千钧一发、生死俄顷之际。徒儿夫妇上报大德,下酬师恩,三日后一死实不足惜。唯独想到呱呱坠地迄今,只有拜师一事始终未能如愿以偿。因此方始趁这成仁赴义之前,斗胆提出拜师心愿。此刻既蒙师父开恩收录,徒儿大愿已了。凡此都是师父所赐。徒儿夫妇终身感激之余,尚祈师父务必见谅。”
  真情流露,感人至深。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怦然心动,赞叹不已。听到伍子胥的耳里,尤其荡气回肠,血脉偾张,他情不自禁的簌簌的流下眼泪。弯腰哈背,伸出双手,着力的把金不古扶了起来,一面在请紫姬免礼起立,一面揩着泪水对金不古说:
  “你执意拜我为师,心诚意坚,百折不回,精神毅力,着实可歌可泣。只可惜,大敌当前,大举将发,你我师徒二人相聚之日已然无多了。”言讫,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相对欷歔。子胥、不古与紫姬,也是相互一瞥,悽然一笑。有志者,事竟成,金不古终于拜了伍子胥为师,一阵黯然神伤过后,隔不多久又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兴冲冲的在和紫姬,有说有笑起来。这一头,伍子胥尚待调兵遣将,预事筹划来日大举。他也脸色一正,勉定心神,环视在场众人一周,一开口便高喊一声:
  “姬仁!”
  公子光府邸家将正头目姬仁,聆声立刻迈步向前,高声的一应:
  “在!”
  “两日以后,”伍子胥简洁明了,斩钉截铁般的发号施令:“府邸和阳山两处家将丁壮陆续回到此间,我要你把他们在校场整齐列队,先请金不古先生夫妇检阅一周,亲自挑选五百名精锐,举事之日便各执兵器,埋伏在大厅地窖!”
  “是!”
  姬仁尖声应答,按剑行了军礼。倒退十余步,昂然的回到原处。
  伍子胥又是一声喝令:
  “姬礼!伍忠!”
  公子光家将副头目姬礼,阳山伍府家将正头目伍忠,双双答应,上前听令。伍子胥便浓眉一掀,一脸正色的吩咐他二人道:
  “金不古先生和紫姬姑娘,他们所挑选的五百名精锐,便是来日生死决战的我方主力。”伍子胥目光炯炯,神情坚毅,先跟姬礼、伍忠二人斩钉截铁的做了一个决断。然后方又敛容正色,深沉一笑的赓续往下说道:“府邸阳山两处所挑剩下来的七八百名家将丁壮。我就要用来对付王僚带来的那三五千名兵卫,甚至王宫里外,近畿兵营陆续发来成千累万的大队援兵,双方一经交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唯有力战至死方休。姬礼、伍忠,这一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死士,势必要你二人会同姬仁、伍义,身先士卒躬亲率领。无可讳言这确实有点强人之所难,究不知你们四位,能不能为公子殿下和我挑下这副重担?”
  姬礼、伍忠叉手肃立,埋头不语,勉强压抑下心胸之中的热血沸腾,气吞河岳。一直耐心的等待伍子胥把这一大篇话说完,姬礼方始昂首挺胸,按剑而立,慷慨激昂,悲愤交集的说道:
  “王僚篡夺王位,鱼肉百姓,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我姬仁、姬礼兄弟世代受公子殿下厚恩,报仇雪耻之念,无日或忘。如今大好时机来临,务请公子殿下和伍将军放心。我等必当誓死一战,绝不退缩。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站在姬礼身畔的伍忠,这时节也须眉戟张,怒发冲冠。一脸愤激之色的在攘臂高呼: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伍忠、伍义兄弟虽蒙公子殿下拨归伍将军阳山府邸,终究是公子殿下世代的家臣。来日一战,事关吴国国祚,公子殿下身家性命,我伍氏兄弟以及所有阳山老人。届时誓必起而力战,舍生取义,死而后已!”
  专诸湖海之士,豪气干云,原是血性男儿至情至性,眼见姬礼、伍忠二人忠义勃发,忘身忘家。双双的磨砺以需,视死如归,基于同声相应,同气连枝之理,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他衷心感动,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揽住了姬礼和伍忠的肩背。血脉偾兴,几于热泪夺眶而出。他望望公子光,又望望伍子胥,一缕心声发自肺腑,噙着盈眶热泪,语调铿锵,掷地有声的说道:
  “英雄豪杰毕集,仁人志士声应气求。这便是奸贼将灭,吴国将兴的征兆。殿下!兄长!三日之后,诛僚之举,我敢断言大事必成!”
  时近午夜,天际传来阵阵清风。风吹云动,幻成白驹苍狗,走马灯般的徐徐向南飘散,云破月出,孤悬中天,又将大地映现阵阵银辉。溶溶月色下,公子光、伍子胥一阵感从中来,两眼浸渐湿润,两人一股刺戟动情,不约而同的双双握住了专诸的左右二臂。千言万语,弥漫心头,偏是一时之间,想不起也逼不出一句感激安慰好友专诸慨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话来。壮士情怀,只好尽付心心相印,情愫相通。
  翌日,公子光按照伍子胥所订计划,由伍子胥陪同,乘车骑马,直入吴宫,陛见吴王僚。当时王僚正在大殿,和烛庸、掩余、庆忌研判楚国谍者传来讯息,谍者言之凿凿,说是楚王年老体衰,病势颇为沉重。听说公子光、伍子胥双双陛见,当下便是眉头一皱。正要张口宣旨,推说正有军国大事商议,命公子光、伍子胥不妨改期入觐。殊不料,公子光听从伍子胥安排,以王僚堂兄身分,干脆不待宣召,和子胥二人大踏步的直上陛阶,直到王僚御几跟前。两人一致双双跪倒在地,叩首如仪,同声高呼:“微臣姬光、伍子胥陛见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僚一见,满心不悦,却是公子光、伍子胥两人一般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和颜悦色,满面春风。俗话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人以礼来,我以礼往,一时无法变脸发作,只好勉强一笑,伸手一挥,漫声说道:
  “王兄平身,伍大夫请起。”
  “谢大王!”
  公子光和伍子胥齐声一应,故作恭谨,朝上再磕了个头,一前一后,欠身起立。讵料,两人尚未退立一旁。在王僚右侧按剑而立,怒目而视的庆忌,先已怒目圆睁,一声厉喝的道:
  “大王正有军国大事筹商,二位不俟宣召而上殿,迳行陛见,着实贻误要公。你们最好是长话短说,说完了,立刻陛辞回去!”
  公子光一听,这位其壮如山,倨傲无状的天下第一勇士侄儿庆忌,简直是在毫不容情的下逐客令了。庆忌目无尊长,出语顶撞,公子光心中极为不满,正待脸色一沉,剑眉一掀,颇想趁此机会教训他几句,却是心细如发,步步为营的伍子胥在他身旁,早已把他的神情反应,看了个一目了然。他惟恐公子光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旦变脸,横生枝节,反倒误了筹画已久,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大事。一时情急,便忙不迭的暗中拉了公子光一把。
  伍子胥暗中拉了一把公子光,公子光立即会意。便勉抑胸中怒火,捺下心头之气,仅只瞟了庆忌一眼。对于庆忌所言,置若罔闻,满脸陪笑的去向王僚奏道:
  “臣启大王,大王专嗜熏鱼。微臣多时以来,明求暗访,已自太湖洞庭山里,多方延揽,重金礼聘到一位天下第一高手。他所烹调的熏鱼,称得上是天上少有,世间无双。日前微臣已经将他接来寒舍,尚且派出专船,星夜驶赴太湖之滨垂钓,务求获致极大极肥、鲜蹦活跳的尺许青鱼。便定在明日中午,在臣舍大厅设宴。恭请大王驾临品尝,也好了却微臣日前向大王所许下的一大心愿。”
  王僚原是饕餮之徒,一生所嗜唯独熏鱼一味。当下一见公子光眉飞色舞,指手划脚,把他家所将烹制而成的一味熏鱼,吹嘘得有如炮凤烹龙,炊金馔玉,不由得便垂涎三尺,食指大动。他春风满面,笑逐颜开,兴致勃勃的接口便问:
  “王兄!你聘来的这位天下第一熏鱼高手,他究竞姓甚名谁?究是何方人氏?”
  公子光反倒好整以暇,面带微笑,略一思忖,不慌不忙撒了个谎答道:
  “微臣所聘名师,姓吴名乙,据说曾是我吴国名厨庖伯的私淑弟子。”
  “庖伯?”王僚一听庖伯的名字,眼睛一亮,大喜过望,高兴得竟从茵褥之上直跳起来。他兴奋万状,双手连搓,欢声嚷嚷的道:“没想到这烹调手艺之高,举世无与伦比的老奴才,居然还健在人世。王兄啊,寡人向往他的旷代美味,着实的魂牵梦萦,无时或忘。究不知这庖伯如今人在哪里?哪怕要寡人辇金如山,卑词厚币,也得把他请回宫中来。但若他能重为寡人主厨,寡人便今生今世,不作他想。”
  伍子胥眼见王僚居然如此礼重、思念庖伯,惟恐他执意往求,反而横生枝节,误了大事。便连忙故作一声苦笑,缓缓摇头,应声答奏的道:
  “大王如此爱重庖伯,倘若庖伯九泉之下有知,必定感激涕零,视为平生唯一幸事。只可惜庖伯体弱福薄,在三两月之前,即已得病亡故了。”
  王僚一听庖伯已过世,不啻乐极生悲,大失所望。他口中啧啧有声,连连顿足太息,不胜惋惜的道:
  “可惜,老庖伯身怀绝技,迄无传人。他这一死不打紧,眼看他那些个无人可及的名馐佳肴,行将与草木同朽了。”
  乘王僚直在一个劲儿的嗟叹惋惜,感慨唏嘘,公子光福至心灵,牢牢的把握大好机会,上前几步,凑近王僚的身畔相机奉邀,特意夸大其词的道:
  “据微臣访查获知,那吴乙在庖伯临死一年之前,日夜陪侍庖伯,颇获庖伯尽心传授,尽得庖伯衣钵真传。他的手艺,堪称与庖伯相差无几。尤其是熏鱼一味,吴乙尚且采撷得有山林异宝五香作料,加料烹制,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概。熏制之际,香闻里许,色、香、味三者均臻上上之选。大王倘若不信,明日午间驾临臣舍,敢保一试即将赞不绝口!”
  公子光的一番形容,听得王僚霍然心动,馋涎欲滴。他眨巴眨巴的咽着口水,一双豹眼,睁得滴溜溜圆,惊喜交集,偏又难以置信的问道:
  “王兄这话当真?”
  公子光和伍子胥君臣二人,一搭一档,如应斯响。聆言以后立刻扮出诚惶诚恐之状,双双振衣下拜,异口同声的答道:
  “微臣怎敢在大王驾前打诳!”
  “那好极了!”佳肴在望,王僚心花怒放,笑声不歇,他兴奋的双手一拍,高声答道:“那就准定在明日午时,腆颜再赴王兄府邸,一尝天下美味。只是王兄不必过于破费,寡人只需那吴乙亲手烹制的一尾五香熏鱼,大快朵颐,于愿足矣!”
  鼓勇奉邀,以熏鱼为饵,公子光、伍子胥一心要使王僚自投罗网,授首厅上。不曾想到一席欢谈,三言两语,天大的一桩扭转乾坤,拨乱反正,使一部春秋历史为之全部改写的大事,就此顺顺当当的初步告成。公子光、伍子胥私衷庆幸,喜不自胜。却是又怕在大殿之上逗留过久,欢愉之情自然流露,也许会给王僚、烛庸、庆忌等人看出破绽,那就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着错,满盘输了。因而子胥机警,乘人不备,暗中向公子光使了个眼色,公子光便微微颔首,正正衣冠,和伍子胥君臣二人再一次向王僚屈膝下拜,叩首请辞。扮出欢喜无限,无任企盼的神情,往上奏道:
  “大王俯允明日正午光降臣宅,臣阖家老小,曷胜宠幸。伏祈大王早早发驾,还请左司马、右司马、庆忌贤侄,一并虎驾贲临,君臣手足骨肉尽半日之欢,微臣幸甚,寒舍上下人等一致幸甚!”
  烛庸、掩余、庆忌,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还来不及答话,一心想吃美味熏鱼的吴王僚,却已笑口常开,徐徐落座。他右手一伸,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的在向公子光、伍子胥说道:
  “王兄,伍大夫请起。明日正午,寡人一行自当如时踵府叨扰!”
  “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子光和伍子胥同声高呼朝上再磕个头,顺势振衣起立,恪遵朝仪,埋头疾走,倒退十步;然后一个转身,喜孜孜、兴冲冲的自回府邸聚集群雄,磨刀霍霍的准备厮杀去了。
  是夜,王僚的寡母老王妃,又听到宫娥密报,王僚业已当殿应允,明日中午再度赴姬光家中赴宴,实则一无公干,二无度典;所为的仅只是去尝一味姬光厨司“吴乙”所烹调的五香熏鱼而已。老王妃听得分明,心中老大不悦,当时便下令内侍:
  “快去大王寝殿,不管他是否已经入睡,命他立刻前来见我。”
  等了一盏茶工夫,轻袍缓带,神态自若的吴王僚,由老王妃的内侍引导,他自己的四名近侍执灯簇拥,施施然的直入老王妃寝殿外间。王僚一见母亲,顿时便要跪拜下去,行那母子后宫相见的大礼。然而,老王妃却银眉深锁,满面秋霜,老大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再一指自己跟前的一张锦褥,曼声的道:
  “吾儿免礼,你且坐下。”
  吴王僚一听,自己的母亲语音严峻,暗地里看一眼,神色尤其不怿。便暗自叮咛,母亲心情大不见佳,自己最好还是寡言少语,火烛小心。因而便正襟危坐,端坐在老王妃的对面,母子二人声息相通,謦欬可闻。王僚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抱定了主张:只要母亲默不作声,他自己也就以不开口为妙。免得瞎摸乱闯,说错了什么话,反而惹得母亲生气。
  内侍奉过了香茗,母子俩各怀心事,默然相对。沉寂了好大半晌以后,毕竞还是老王妃沉不住气了,她望一瞥王僚,鼻子里哼哼有声的启齿问道:
  “最近以来,仿佛你和你堂兄姬光两人之间,走得越来越近?”
  王僚终于获知,他母亲召他夤夜觐见,究竟是所为何来了。当下他便谨慎小心,略一沉吟,方盘脸上堆起笑意盎然的答道:
  “亲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前次有约,难为他费尽心机,投孩儿所好,千方百计找到了一名烹制熏鱼的高手厨司。请孩儿去尝一尝难得一见的天下美味,再赴一次午宴,尽半日之欢,如此而已。”
  讵料,老王妃偏偏又是脸色一沉,目光炯炯,神情肃穆的问道:
  “于私,姬光是你堂兄,于公,你是一国之君,他是否是你的臣僚?”
  吴王僚不由一惊。答话格格难吐,于是嗫嚅半晌,方始简短的答道:
  “是。”
  “你是国君,他是臣僚。”老王妃脸色一正,引经据典的说道:“于礼,姬光得了一位名厨,他就该献诸于你,日烹美味,由你享用;为什么他要把这名厨留在他的家里,反倒要你屈驾过访,移樽就教?”
  君臣之义,原该如此。老王妃的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反倒使吴王僚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为之语塞了。他唯有陪上笑脸,故作顽皮,猛可一拍脑门,恍然若有所悟,脱口而呼的道:
  “哎呀!倒是亲娘提醒了我!就只是,君无戏言。孩儿既然已经当殿应允姬光,到他家中赴宴。那明天就姑且严整兵卫,好歹去走它一趟,乘酒酣耳热,命他把那名厨司吴乙,送入宫里。自此为孩儿所专用,也就罢了。”
  一听“君无戏言”这四个字,老王妃也觉得王僚言之成理,便点点头,不再坚持。顺水推舟的吩咐他道:
  “既然如此,明日你赴宴时就该切切记住,跟姬光说明,命名厨吴乙入宫主厨。从此以后,不可轻涉险地,重蹈覆辙,再贸贸然的上姬光家里去了。”
  听老王妃这么说时,王僚如逢大赦,放下心来。当下便揩揩额头上的汗水,颌首依允的说道:
  “母亲放心。孩儿明日去姬光家中,断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的话,甘领母亲重责。”
  直到这时,老王妃方始脸色和霁,深深的点下头来。她再也没有想到:王僚的这一句“断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居然就会一语成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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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前次公子光以楚王妃蔡姬夫人名义,恭请吴王僚命驾府邸,率众赴宴。那一回,公子光用伍子胥的故示坦率,不设警卫的缓兵之计,整座府邸全由妇女执役,将公子光的家将丁壮一概远远的调开;有例在先,便使王僚的胞弟掩余、烛庸,乃至于亲信侍从、王宫禁军一致掉以轻心,松弛了戒备。尽管如此,对于公子光、伍子胥等人敌意颇深,防范严密的公子庆忌,依旧还是亲自选拔了两千名铁卫,手持刀矛斧钺,腰跨利刃宝剑,耀武扬威,整队出宫。从王宫大门口起,一路并肩列队的肃立到公子光府邸头进厅上。庆忌为了谨慎小心,以策万全,还调齐了他历年以来亲手训练的一百二十名门徒。全是鹰瞵虎视,机智过人,武功高人一等,能够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江湖豪杰,当代力士。庆忌严令他们执长戟,掖利刃,寸步不离王僚左右。尚且当众授权,无分途中席间,但凡有不经许可,妄图接近王僚者,一律当场格杀勿论。即令公子光、魏姬夫人和伍子胥等人也不例外。
  庆忌又复不惮其烦,谆谆告诫他的这一百二十名门徒:公子光府邸厨司侍役上菜、献爵、执觞、斟酒、侍应盥具茶水,只要是置身所在距离王僚两丈之内,一体严密搜身,以防刺客暗藏凶器,乘机行刺。此外,厨司侍役只要临近王僚跟前,尤需八名力士执剑挟掖而行,厨司侍役两脚不得沾地,双手双脚全无施展着力之处,当然也就无法近得了王僚的身了。宫里宫外,厅上厅下,公子庆忌一概亲自严密部署,妥密防范。在他父亲吴王僚的四周,布下了刀山剑树,天罗地网。他居然还嫌不足,又千方百计,搜求到一副天蚕软甲,天蚕神丝,细如蝉翼脉络,晶莹剔透,似有若无。天蚕软甲得手之日,庆忌曾经当着他父王吴王僚、叔父掩余、烛庸的面,当众试过。使用当年欧冶子、杏姬两夫妻投炉自殉,以天地菁英铸就的胜邪宝剑;尽管这柄宝剑威名盖世,天下皆知,端的有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锋利。然而以庆忌的天生神力,雷霆万钧,不论他怎样全力以赴,猛砍直劈,都无法伤得了那副天蚕软甲的一丝一缕。难怪吴王僚、掩余、烛庸以及满朝文武、各级将校在一旁看了,不由自主的掌声如雷,欢呼喝采之声直上云霄。当时庆忌春风得意,眉飞色舞,笑吟吟的双手捧甲,屈膝跪献到他父王的跟前,吴王僚顾盼自豪,踌躇满志,他把那件在艳阳之下映射得金碧辉煌,光芒四射的奇珍异宝往身上一披,仰天大笑,气吞河岳的说道:
  “寡人得了这一副世间第一名甲,从今以后,天下兵刃休想近得了寡人的身!”
  公子光恭请吴王僚赴宴的当天,庆忌和他的母后便费尽了唇舌,说破了嘴皮,逼着吴王僚把这副天蚕软甲,牢牢的系定在身上。
  除此以外,庆忌还力请吴王僚佩带天下五大名剑之一的胜邪。他自己则腰悬宝剑。当年吴王诸樊,得之于越王勾践的宝剑一出,外加上吴王僚的一身天蚕软甲,庆忌的一百二十名江湖高手,名师高徒。在公孙庆忌的想法,纵使公子光的府邸是龙潭虎穴,藏得有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一行来去自如了。
  因此之故,到了公子光、吴王僚当殿约定赴宴的次日,从吴王宫直至公子光的府邸,又是盛陈兵卫,旌旗蔽空,鼓号细乐,此起彼落悠扬顿挫,声闻十里。将近亭午,嵯峨入云的吴王宫里号炮连响;一队队车骑步像戎服辉煌,列队而出,迅速而齐整的在街头两旁排列成行。接连的又是号炮隆隆,烛庸、掩余、庆忌亲率大队侍卫簇拥着吴王僚的朱漆金轮,六匹白驹并辔齐驱的王者之车,盛大扈从,浩浩荡荡的通过行人绝迹,门窗紧扃的通衢大道,直奔公子光的巍峨府邸。
  吴王僚的王者之车风驰电掣般抵达公子光府邸大门之前。公子光、魏姬夫人、楚王妃蔡姬夫人率同乃孙芈胜,外带伍子胥一行人等,俱在大门之外跪迎。府邸两厢,鼓乐手列队,细乐悠扬,喜气洋洋,奏起了公子光阖家恭迎王僚的乐章。
  吴王僚方始在金镶玉嵌,重幔流苏的王者之车门口出现,公子光、魏姬夫人连忙膝行几步,俯伏在地,趋前躬亲迎迓。那一副诚惶诚恐,奴颜婢膝的可怜虫模样,看在吴王僚的眼里,反倒觉得老大不忍,他莞尔一笑,脱口而出的说道:
  “王兄,你我同气连枝,兄弟孔怀。人说世间至难得者兄弟,在朝固为君臣,燕处实为骨肉。平时大可不必拘于礼数,反倒减却了友于之情。”
  公子光谋诛王僚,王僚坦然赴宴。一个时刻都有机心,一个言次其实无意,是以公子光听了王僚故示笼络,刻意亲近的话,一时仍然鳃鳃过虑,莫测高深。惟恐他仍是善恶不定,爱憎无常。依然“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于是唯有故作喜色,含含混混的在鼻孔里漫应声:“是。”又答了一句:“愚兄谨遵王命便是。”
  于是烛庸、庆忌双双上前,齐同伸出手去,将王僚从王者之车踏脚之处搀下地来。庆忌从四面八方调集而来的一百二十名门徒力士,一概持矛按刀,虎视眈眈,簇拥在王僚四周。将王僚、庆忌、掩余、烛庸四人围在了正当中,大有密不通风、滴水不漏之概。公子光是个有心人,耳闻目睹,骤见王僚的警卫远较前次严整周密,一百二十名近侍力士又是一个个熊背虎腰,身材魁梧,禁不住有点悚悚畏惧,脸上变色。伍子胥正好站在他的身畔,惟恐他神情有异,露出破绽。便在暗地之中悄悄掐了一下公子光的右臂。公子光一痛,倒也能机警的忍住,只是转过脸去望了伍子胥一眼,君臣二人,在眉眼之间,做了一个他人无从觉察的会心之笑。总算将这一关,轻易的掩饰过去。
  梅里城里,公子光府邸里外前后,王宫卫士星罗棋布,列队值岗。刀光剑影,在中天丽日映射之下发出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几乎使蓝天白云,软红十丈,一概为之倏然色变。王僚下车,自有大队力士前呼后拥,公子光、魏姬、伍子胥躬身侧行引导。那王僚目高于顶,昂首挺胸,大踏步的直入中门。公子光府邸中门两厢,先已设有高手乐师,唢呐响彻云霄,诸般乐器同时鸣奏,乐音绕梁,三日不绝,那正是东周天子出幸入跸的帝王乐章。吴王僚私幸臣僚宅第,公子光居然为他奏出了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礼乐。也可以说得上是破格奉承,善颂善祷了。难怪目空四海、野心勃勃的吴王僚一听,果然便兴奋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飘飘然的不知置身何处,自己究是何方神圣,哪号人物了。
  吴王僚在众人簇拥、圣乐大作声中,入中门,越庭院。由公子光和魏姬夫人亲手搀扶,步上了七层白石崇阶。临到大厅,七楹厅门一色洞开。厅上锦幔,团团簇簇,层层轻纱,似云似雾,阵阵微风过处,将那些重帘垂幔,锦锈流苏,直吹得随风荡漾,往返飘拂。宛如日出时的氤氲,日落时的彩霞,簌簌而动,彩丽粉陈,云兴霞蔚,夺目欲眩,好一片富丽堂皇、波谲诡秘的奇妙景象!
  “好光彩!好景色!”吴王僚目迷五色,心旷神怡。他忍禁不住,拍手欢呼。头也不回的便去吩咐庆忌:“几时,在我们王宫大殿上,也弄些个帘帘幔幔,像这样吹得飘飘然的玩玩!”
  庆忌连忙上前一步,双手一拱,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
  “遵旨!”
  吴王僚往七彩缤纷,璀璨夺目的大厅门口一站,喜形于色,笑逐颜开,四下浏览一过伍子胥精心布置的帘幔飘舞瑰丽奇妙景色。但觉得处处新鲜,色色炫奇。他正在口中啧啧有声,称羡不置,伍子胥斜睨一眼公子光和魏姬夫人两夫妇。三人会意,不约而同的齐齐点了点头,伍子胥便轻轻的向吴王僚说了句:
  “大王恕罪!”
  一语未竟,他先已伸出手来,轻脆嘹亮,接连拍了三下巴掌。掌声响处,立刻便有公子光府邸长史魏渠、魏准,率同十余名一色新衣,穿着整齐的家将仆役。低埋着头,垂手肃立,步伐快得像是一阵旋风,一眨巴眼就来到了吴王僚的跟前。这一二十名大厅上原有的家将侍役仍旧由魏渠、魏准领头,齐同一致,动作整齐划一,倏然间向吴王僚屈膝下跪,人人叩首如仪。再由魏渠、魏准自家唱名的道:
  “公子府邸小吏魏渠、魏准,恭迎大王、世子、二位大司马大驾。午宴厅堂,诸事俱已准备齐全。小吏等敢请大王恩准告退!”
  那吴王僚还在满脸春风的连连点头,没来得及应声作答,那魏渠、魏准等人饱经演习,动作好快,跪奏已毕旋即起立,从容不迫,循规蹈矩的往后倒退十余步,退到大厅门口三尺来高的门槛边上。方始躬身一退闪到两旁,自此悄然离去。
  公子光和伍子胥部署在宴客大厅上的长史、家将、仆役尽行撤走。伍子胥旋即按照原定计划,他从公子光的身畔转了出来,直到吴王僚的跟前。正待屈膝跪奏,却已被一脸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吴王僚一把拉住。俨然若有所憾的说道:
  “咦?伍大夫,寡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平时大可不必拘于礼数!”
  “是是是是。”伍子胥赶忙一叠连声的答道,又再启奏:“臣启大王,公子殿下仆役凛于大王天生威仪,尤其如今天威咫尺,上下职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心慌意乱,侍应不周,徒增殿下罪愆。因此微臣敢请大王恩准,堂上职司,恭请大王近侍驾轻就熟,鼎力代劳。移时殿下自当重谢!”
  一席话,说得真挚诚恳,确实是合情合理,坦率已极;直听得吴王僚私衷大慰,得意非凡,庆忌更是疑虑尽去,正中下怀。却是他曾在事前再三筹思,面面俱到。故此他也提出来极其重要的一问:
  “伍大夫,依你所言。莫非执壶斟酒,你也要动用大王的亲侍?”
  “动用万万不敢。”伍子胥胸有成竹,因而便不慌不忙的回答:“下官只不过是想多多偏劳他们几位,移时也好一并致谢。”
  事关吴王僚生死安危,身为王僚爱子的庆忌,就不能不惮其烦的再问一句:
  “那么,势必要到大王驾前献馔、切割、调味、浇汁的厨司呢?”
  这最关紧要的一层,幸亏伍子胥也先已深思熟虑,早有应对之方。他依然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答道:
  “昨日在大殿奉旨,今日之宴,要在熏鱼。大王体恤下情,不许公子殿下过于破费,因此移时献馔厨司,只有吴乙一人!”
  讵料,伍子胥不提吴乙倒还罢了,一提起吴乙这个名字,嗜爱熏鱼如命的吴王僚先已齿颊生香,馋涎若滴。他插进嘴来问道:
  “伍大夫!你说的可是那老庖伯的私淑弟子,能烧出天下第一美味熏鱼的吴乙吴厨司吗?”
  子胥双手一拱,直到眉心。必恭必敬的答了声:
  “是。”
  吴王僚眉开眼笑,兴奋得双手直搓。一转脸便向公子光央求般的说道:
  “王兄!你莫见笑。今日寡人来此,除了叨扰王兄一顿盛馔之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子光却不待吴王僚把话说完,顿时便躬身长揖,敬谨答道:
  “大王言重了。想微臣世代沐受大王厚恩,身家性命,无一非大王恩赐。大王倘有所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哪里谈得上什么不情之请?这岂不是大王要折杀微臣一家了吗?”
  吴王僚听时,分外高兴,喜得双手一拍,高声嚷嚷的道:
  “那好极了!王兄,今日之宴,那吴乙果然有如王兄所言,熏鱼一味尽得庖伯填传。那么,寡人便想请王兄割爱,许那吴乙到我王宫主厨。倘蒙能允,寡人必将重重的酬谢!”
  当其时,公子光不由心想:吴乙便是专诸,王僚你今天既然来了,就断然难以逃得出这条性命。移时专诸一到,鱼肠剑一旦出现,王僚你就休想活得成了。因此,他不禁一阵心喜,立刻俯伏在地磕头如仪,装出感激涕零的语调答道:
  “大王垂青吴乙,便是吴乙与微臣此生莫大的宠幸,微臣敢不欣然从命!”
  那吴王僚一心贪图美味,他还在怕公子光后悔,又忙不迭的补上一句:
  “王兄,丈夫一言,快马一鞭。这一档事,你我可得一言为定啊!”
  王僚不知死到临头,还在兴高采烈的强索吴乙。公子光大喜过望,便再磕个头说:
  “微臣敢请大王放心。今日宴罢,微臣便命吴乙随同大王入宫!”
  在座的主客多人,只有公子光、魏姬夫人和伍子胥知道,吴乙就是专诸,专诸正是吴乙。因而伍子胥心中在想,待会儿改装易服的专诸一旦出现,鱼肠一出,穿腹破肚,势将血流五步,伏尸二人。到那时候还说什么携吴乙入宫,侍候王僚,为他主厨呢?于是他便浅浅一笑,顺水推舟的说道:
  “大王即将携吴乙入宫,主事厨炊,那就该算得上是大王亲信体己之人。庆忌公子殿下!大王对吴乙如此宠信,看起来你阁下似乎可以减却一分顾虑,不必担心吴乙会对大王有什么不利之举了吧。”
  伍子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王僚对“吴乙”的寄予信任作为挡箭牌,果然把个神气十足,傲睨万物的公子庆忌,堵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仅只狠狠的瞪了伍子胥一眼,便左手插腰,右手按剑,退到他父亲吴王僚的座席之后,居高临下,监视全场。吴王僚居中面南坐定,伍子胥又巧妙安排,在距离他座席左右两面,相隔约莫一丈之遥。又设下了两副几席,左首的留给左司马掩余,右首的留给右司马烛庸。伍子胥不远不近,把吴王僚的两名胞弟的座席安排在一丈开外。用意正在于专诸一旦下手,这掩余、烛庸即使飞身扑救,以身相护,急切间也无法阻挡得及。却是,吴王僚早存轻敌之念,庆忌更仗着自己力大无穷,有万夫莫当之勇;再加上这一百二十名自各地征集而来的高徒,翼护四周,簇拥在他父亲左右,从而自以为面面俱到,万无一失。然则人有千算,天只一除。公子庆忌的防范纵然严密之极,却是吴王僚获罪于天,恶贯满盈。他终于还是逃不过伍子胥替他盘算定了的这一劫。
  盛筵将开,吴王僚、公子光双方分宾主坐定。细乐悠扬,侍立吴王僚身后的公子庆忌权充礼生,声震屋宇的高喊一声:
  “传膳!”
  厅上厅下,几乎有两三百名王宫的力士、公子光府邸的侍役齐同一致,轰雷般的应声:
  “遵旨!”
  魏姬夫人,浓妆艳抹,原先站在公子光主位几席的左侧。到了这时,由于吴王僚一行并未携有女眷,无需她这这个女主人在场相陪。魏姬夫人便轻移莲步,娉娉婷婷的直走到吴王僚的座席之前,敛容正色,裣衽为礼,莺声燕语的奏道:
  “大王安席,自有妾夫暨伍大夫陪侍。臣妾敢请就此告退。”
  魏姬夫人诚然年轻貌美,明艳照人,在当年吴国不作第二人想;然而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碍在她终究是自己的堂嫂,伦常攸关,岂容触犯。因而吴王僚心目之中恨不得将他这位艳绝尘寰的堂嫂化成一口水吞下肚去,当其时也只好面现微笑,伸手一延,还略略欠起身子挺客气的答了一句:“王嫂请便。”
  直到魏姬夫人仪态万千,举止雍容的徐徐退出厅外。她的四名侍婢一拥而上,按照伍子胥早先所定之计,转出抄手长廊,马上就在后厅登车。由一队府邸家将随行严密保护,带着世子爱女,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出府邸后门,穿过梅里市街,直到阳山之麓伍子胥府邸去和楚王妃蔡姬夫人和世子胜会合,静候梅里府邸佳音。——公子光和伍子胥这才放下心来,互望一眼,微微颔首会意。自此开始按部就班,依计行事了。
  公子庆忌既已喝令,“传膳——”厅上阶下一呼百诺。当下便有一行行,一队队,一色白帽白衣白裙,甚至跣足而行的庖丁,双手恭托灿然生辉的纯金器皿,高举直过头顶。器皿之中盛放的不是奇珍异果,便是玉液琼浆。公子光、伍子胥为了设这一席吴王僚殷殷告诫“不可过于破费”的品尝熏鱼之宴,真说得上是极尽世间奢侈之能事。即令炮凤烹龙、酒池肉林也在所不惜,却是有谁知道他俩所要的竟是吴王僚的一条性命。——公子光府邸仆役献酒上菜,在庆忌安排指挥之下的那一百二十名力士,却是远在大厅门外三丈之遥的地方即已远远迎出,双手接了过去。然后再依序排列成行,一个传一个的迳自递送到吴王僚的跟前。因此之故,所有公子光府邸的家将和仆役们,莫说让他们靠近吴王僚的身,即或是远远望上一眼,也是断不可能!
  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一道道的捧献上去。吴王僚、掩余、烛庸三兄弟高高上坐,吃喝得痛快淋漓,大快朵颐,方在频频相望,欢声阵阵,一个劲儿在说今日这一餐午宴实在是开怀之至,痛快已极。蓦的,双双并肩坐在大厅右侧,右司马烛庸下首一席,敬谨陪客的公子光和伍子胥,突如其来的相视一笑,再会意的点了点头。两人就此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双手各捧一只硕大的金觥。由公子光先咳一阵子,清清嗓子。提高声浪,满脸堆笑的说道:
  “微臣姬光、伍子胥不才,蒙大王及左右大司马青眼相加,畀以重任。入楚入蔡,托天之幸,侥倖不辱使命而还。重蒙大王破格懋赏擢升,位列公卿,身在庙堂;大王恩德,没齿难忘。今日敢借大王虎驾贲临,微臣二人在此跪请大王再进一觞。那便是大王和左右两位大司马,赐予臣等莫大的荣宠了。”
  一番颂词说完,那公子光和伍子胥,却又按照原定计划,装做醺醺然颇有醉意,身躯摇摇晃晃,脚步踉踉跄跄。两个人并肩齐步,偏又像是在相互推推挤挤,挨挨撞撞似的,歪着身子直往吴王僚的跟前走去。由于公子光和伍子胥二人,一向神态雍容端庄,平时不苟言笑。这时节居然也会变得醉意醺然,举止滑稽突梯,因而直把个吴王僚看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连掩余和烛庸,也情不自禁的掩口葫芦,笑声不绝。庆忌更是从来不曾看见过这种场面,他的一双豹眼睁得滴溜滚圆,牢牢的盯在公子光和伍子胥身上,心中直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下,大厅上的一百二十名力士,只见公子光和伍子胥两位主人,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像两名醉汉似的走向吴王僚。临到吴王僚跟前,却又见公子光浑似不胜酒力,骤然之间身子向右一倒,似乎是想扑向伍子胥的身上,希望能藉他的一臂之力,稳住自己,然而,凑巧的是伍子胥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居然也是两脚之间的蟒袍下䙓一个纠缠,脚下一绊,才一眨眼,便推金山、倒玉柱般砰然一声摔倒在地上了。吴王僚、掩余、烛庸和庆忌,还有那一百好几十名侍席力士侍役,哪儿想到这会是他们君臣二人计议多时,练过无数遍的一条当众失仪的苦肉之计。公子光、伍子胥竟然就在大吃大喝的吴王僚跟前跌作了一处,滚成了一团,滑稽可哂,莫过于此。君臣二人的一跌一滚惹得满厅的人忍俊不住,哄堂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簪缨几裂。众人之中唯有掩余忠厚老实,细心如发。他听到公子光和伍子胥滚在地上一般儿在呻吟呼痛,他顿时便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公子光和伍子胥的跟前,尚且蹲下身去伸出双手,一手一个,使劲的把公子光和伍子胥拉离地面,与此同时,十分关怀的问道:
  “怎么样?是否摔着哪里了?”
  公子光、伍子胥相继起立,竭力撑持着站直身躯。伍子胥愁眉苦脸,紧咬下唇。他低低的回答掩余一声:“我倒还好。”居然礼数周全,不曾忘配向吴王僚、掩余、烛庸、庆忌等人作了一个四方揖,强自忍疼,满脸陪笑的在说道:
  “一时不慎,踬跌失仪。敢请大王、两位大司马和公子殿下恕罪。”
  伍子胥忍痛请罪,反倒使吴王僚、掩余等人觉得颇有点过意不去,再看那一直都在哼哼唧唧,作状喊痛的公子光时,但见他额汗涔涔,脸色发白,一只右脚晃晃悠悠的虚悬着仿佛无法落地,令人乍看上去,意味得出他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因而连捧腹大笑的吴王僚也神情略现不安了,他徐徐的站起身来。止笑问道:
  “王兄,莫非你伤到了筋骨?”
  有此一问,正中公子光下怀,因而他也一脸苦笑的答道:
  “陡然跌倒,不曾想到竞会挫伤了脚筋,此刻竟是疼痛难忍。”
  趁此机会,伍子胥接口便说:
  “伤筋动骨,非同小可,殿下,还是由我扶你进去,用成匹的布帛紧紧裹扎。不然的话,只怕尊足就此会成残废了。”
  “对对对。”双手扶着公子光的掩余不明就里,当下就催起伍子胥来:“伍大夫,你还是赶快扶我王兄进去治伤要紧。”
  公子光正好乘此机会脱身,只是为了取信于吴王僚,他仍在刻意呻吟,愁眉不展的说道:
  “只是大王尚在席上,姬光不克侍应,这岂不是微臣的慢君之罪吗?”
  吴王僚一听,其实自顾吃喝并不在意。便一边据案大嚼,一边漫不经心的挥挥手说:
  “王兄不必多礼。反正你我兄弟手足,你家便是我家,你尽管裹你的伤去吧。”
  漫应三两句,挥手令之去,就当时的公子光和伍子胥而言,端的是如逢大赦,恍然似死里逃生,等于从鬼门关口,逃出了性命两条。君臣二人心中喜不自胜,忙不迭的向吴王僚道了谢,告过了罪。两人装得煞有其事般的,由伍子胥扶掖公子光,一步一瘸腿,一步一哼声,绕道大厅后进,转过一长列雕镂山水花卉人物的檀香木屏风。穿越厅后门,越长廊,来到墙犄角,四望无人,一按钮,一扇暗门霍然洞开。公子光和伍子胥一低身,一缩头,便钻进厅下地窖去了。
  便在此时,适逢其会,公子光款宴吴王僚那座大厅的前院之中,二道仪门之畔,府邸长史魏准,拔尖嗓门,高声的在奏道:
  “名厨庖伯之徒,公子姬光家臣,庖人吴乙匍匐恭献鱼炙。”
  鱼炙便是吴王僚想望已久,亟欲饱餐一顿,齿颊生香的“熏鱼”。当魏准高声奏报,那“鱼炙”二字还在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厅上庭前,将近一两百人齐同一致,倏然闻到一股扑鼻异香,如兰似麝,中人欲醉,一入鼻窦,便直下五脏六腑。大有遍体舒泰,周身醺然之概。大厅之上,那嗜“鱼炙”成癖的吴王僚,头一个便虎的起立,磔出一双巨眼,喜上眉梢,笑逐颜开。满是络腮胡子的绛紫唇角都流出了馋涎水来。他兴奋得双手直拍,雀跃不止,拉开了嗓门尽在声震屋宇的欢声大叫:
  “好香!哇呀呀!好香啊好香!”
  只这便是庖伯和专诸在太湖洞庭山腰,采撷取得的作料五香的功效了。
  公子光府邸长史魏举所奏,名厨庖伯之徒,公子姬光家臣,“庖人吴乙”;一如高明读者所知,便是吴趋义士、吴国孝子,决心拼却一死酬知己,拯国人的伍子胥义弟专诸。那一天,他生平首次改装易服,乃至于尽其可能的变易容貌,改头换面,满门忠孝节义,身手矫捷在吴国不作第二人想的这位东南英雄豪杰。惟恐有相见相识者一眼认出他来,甘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古训,他故作王公府邸庖人的装束打扮。剃去了头上的三千烦恼青丝,戴上一顶方方正正,高可一尺的洁白布冠,身穿一袭严丝密缝,紧聚贴身的雪白短衫,前胸后背与双袖之下,结实茁壮的肌肉在薄衫布底若隐若现,收敛自如。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全身上下绝无可能暗藏任何凶器。整匹白帛,齐齐整整束住了胸肌以次倏然一收的腰肢,一幅白裙,长可曳地。扮做吴乙的专诸双手高托一具径可三尺的白银盘。盘中那尾皮色金黄,香闻百步的“熏鱼”长度足有两尺又半。
  吴王僚站在大厅正中央,金镶玉嵌的一张长几之后,居高临下,垂涎俯望。他的一双巨眼死死的盯在那条令人馋涎欲滴,食指大动,堪称当代第一美味的熏鱼之上。
  当其时,公子光和伍子胥已经佯作足伤,请准吴王僚,双双辞离大厅,潜行进入大厅底层埋伏了五百名精锐甲士的地窖。正在跟金不古、紫姬执刀仗剑,屏气凝神准备拼死厮杀,力斩左司马烛庸和天下第一勇士庆忌。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则合率府邸与阳山两处七百余名家将与丁壮,打算和王僚、烛庸、掩余、庆忌的三两千吴宫精锐决一死战。魏姬夫人携儿带女业已由魏渠、姬广护卫着乘隙直奔阳山,跟楚王妃蔡姬夫人会合一处,静候佳音。——专诸手刃吴王僚,大功告成,公子光登基,魏姬夫人即将贵为吴王妃。否则的话,她早就和公子光约定,由她自己亲手杀了长子爱女,然后引颈自刎,免得身受吴王僚的百般折磨,奇耻大辱。
  因此之故,当专诸乔扮吴乙,手捧熏鱼一步步迈向大厅,雍容镇定拾级而登,那时节佇立在二道仪门门口,遥遥面对吴王僚,能够眼见诛僚一幕的公子光府邸中人,就只剩下公子光的一员亲信,府邸长史魏准。他正是魏姬夫人由母家陪嫁过来的家臣。
  魏准的一颗心都快跳到腔子口了。他聚精会神,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专诸的步步登阶,一举一动。专诸虽然乔装改扮为一名必恭必敬,规行矩步,捧银盘执贱役的庖丁。然而看在魏准的眼里,他依旧是威风凛凛,英姿不减。整座大厅全是吴王僚的心腹亲信。吴王僚、烛庸、掩余、庆忌。还有庆忌自全国各地飞调征集而来的一百二十名高徒,人人虎视眈眈,个个杀气腾腾。厅上、堂前、崇阶、庭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布满了吴王僚的铁卫。勇专诸却能昂首挺胸,了无惧色,他大踏步走上九层石阶,来到大厅正门之前。吴王僚眼见佳肴在望,已经在那儿双手直搓的急于一尝这天下第一美味五香熏鱼了,蓦的,在他背后的庆忌陡然一声大喝:
  “站住!”
  远远站在二道仪门之前的魏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正自大吃一惊,吓得脸色发青。“庖丁”专诸却匕鬯不惊,依令徐徐站定。
  庆忌面容肃穆,目光炯炯,牢牢的盯在专诸脸上,声色俱厉的问道:
  “你是吴乙?”
  厉声一问,居然声若洪钟。却是专诸听了,依然若无其事,声色不动。他甚至于并不抬头去看庆忌一眼,仅只简洁的答道:
  “是。”
  于是庆忌再问:
  “哪里人氏?”
  偏头想了一想,专诸无可奈何的扯了个谎:
  “太湖之中,西洞庭山。”
  “那么,”庆忌再一次上下打量专诸一眼,又问:“你也是吴国子民?”
  专诸侃侃然的答道:
  “倘若小人不是吴国子民,又哪来这份宠幸,为我大王治膳?”
  “答得好!”吴王僚满心热望早些尝到熏鱼,忍不住插嘴进来说道:“吴乙!难为你对吴国一片忠心,这就把你精心烹调的佳肴端上来吧。”
  专诸正好把握良机,高声一应:
  “遵旨!”
  他正要高捧金盘,直端到吴王僚跟前的长几之上。讵料,庆忌竟然不顾他父亲眼巴巴的望着佳肴时正心急,突如其来的又是一声狮子吼:
  “且慢!”
  站在远处密切注视的魏准又给吓了一大跳,专诸却仍然从容不迫的停下了脚步。
  这时节,兴冲冲、急吼吼的吴王僚显然不胜其烦,有点不高兴了。他浓眉一掀,怒目一睁,正待转过脸去质问他的儿子庆忌。庆忌却已然抢先一步,向他父亲左右的两名侍卫一声令下:
  “循例搜身!”
  两名吴王僚的贴身侍卫躬身应:“是。”“循例搜身”,这下吴王僚无话可说了,他唯有一声苦笑,附和自己的儿子再下令道:
  “要搜,就快搜吧!”
  贴身侍卫再应一声“遵旨!”一左一右,双双上前,来到专诸的身旁,仔仔细细的把他全身搜查一遍。其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于是两人又折回原处,面向庆忌,深深的点了点头。专诸却仍旧傲然屹立,文风不动,因为他深知要把银盘鱼炙端到吴王僚的跟前,还有一层更严苛酷烦的手续。
  果不其然,庆忌在向他左右两名巨无霸似的徒弟以目示意。这两名身高一丈,腰大十围的壮汉立刻微微颌首,双拳一抱,表示得令。两人大踏步的走向专诸的腋下一掖;稍一使劲,往上一提,居然就把倡专诸拎得双脚离地,左右两手托着银盘,银盘之中盛着香味四溢的熏鱼,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到王僚的跟前。
  王僚背后,矗立着其壮如山、虎视眈眈的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两眼一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专诸的一举一动、神情表现,庆忌左右两旁,又有二十四名精挑细选,熊腰虎背,身高一丈开外,力大无穷,双手执定刀、矛、斧、钺、戟、挝、殳、叉等等诸般长柄兵器的王僚贴身铁卫。这二十四名铁卫一个个都是铜筋铁骨,武艺高强,久历戎行,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吴国骁将,干城之选。更何况,献熏鱼的专诸一身白衣,经过严密检查,全无半件足以致命伤人的兵器;尤其他正被两名庆忌的巨无霸弟子挟紧腋部,两脚悬空。——如果说当时的他也能奋力一击,伤到吴王僚一丝半毫,那筒直是痴人说梦,令人笑掉大牙的笑话。然而,公子光情势危急,刺僚之举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伍子胥一心酬谢知己,为公子光定计搜索枯肠,竭尽心力。这才使出了常人难以想像,令千秋万世之人,闻之无不拍案叫绝的一招。利用欧冶子、杏姬夫妇合天地之菁英,不惜以身投炉铸成的天下神器,五大名剑之一——鱼肠一剑长不盈尺,宽不逾寸,其犀利锋锐,古今中外,绝无一件兵器堪与伦比。伍子胥定计之时,便暗嘱他的义弟专诸,将鱼肠宝剑藏在两尺来长的熏鱼腹中,藏头藏尾,全不显露分毫痕迹。当专诸抱必死之决心,凝神屏息,暗中运足两臂神力,临到吴王僚的长几之前他还曾两眼微湿,瞑目默祷,在深心之中喃喃念叨:
  “母亲大人,愿妳在九泉之下庇佑孩儿,为国除奸,一举成功!”
  当其时,吴王僚一脸喜色,咧开大嘴,他的两只环眼牢牢的盯在那条熏鱼之上,佳肴当前,馋涎三丈。犹在一叠连声的欢呼——
  “香啊!美啊!寡人向往多年,梦寐以求的佳肴美味,如今总算顺利到口了。”
  吴王僚赞声不绝,勇专诸却在环视四周,暗中准备,静待有利时机下手。熏鱼银盘还不曾在长几上放稳,专诸耳中又听到吴王僚在喜孜孜的喊了声:
  “吴乙!”
  定定心神,专诸刻意敛容正色,必恭必敬的答应了声:
  “在!”
  吴王僚眼望烤炙得金黄闪亮的熏鱼,嘴里啧啧有声的说道:
  “你这条熏鱼着实烧得太好,寡人无需到口一尝;光是闻这香味,看这绚烂夺目的美色。就已经曲颊生香,馋涎欲滴了。”
  “小人尽心烹调,悉遵师门传授。”专诸勉力一笑,逊谢不止的答道:“猥承大王谬赞,委实惶恐之至。但愿此鱼果能合于大王的口味,不仅小人一番苦心,不曾白费,”眼珠一转,再严丝密缝的圆个谎道:“即令小人的恩师庖伯先生,必定也可含笑九泉,深感此生死而无憾了。”
  “合口味,合口味。”吴王僚犹在双手直搓,乐嗬嗬的笑着说道:“色、香、味俱属上上之选,寡人嗜食多年,一望可知。吴乙,你师父的功夫一手调烹,在天下列国之中,不作第二人想。可惜的是,他生性高傲,与人落落寡合,尚且目高于顶,自甘淡泊,一语不合便拂袖而去。是以他流落山林,十有余年。不瞒你说,寡人直到如今,还很怀念他呢。”
  专诸听了,唯有暗中嗤之以鼻,心底一声冷笑,心想王僚啊王僚,你这话恰好说反了。以你这般穷兵黩武,残民以逞的一代暴君,我师父庖伯又怎肯为你的口腹之欲,尽心尽力?只是重责在肩,大举在即,专诸惟恐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忍气吞声,姑从其意,随声附和的上前一步答道:
  “这都是家师天性如此,难怪家师福薄,空怀绝技,老死山林!”
  这话是吴王僚极其听得进去的。因而他心花怒放,扬声磔笑。直笑得在场的人,人人愕然,个个莫名其妙,相互瞠目而视。吴王僚笑过一阵,方始低下头来,向专诸和颜悦色的说:“吴乙!寡人已与你主人公子殿下讲定了,便在今日,这一餐午宴以后,由寡人携你同返王宫。这时节,寡人便当众任命你为王宫庖厨总管,一应王宫庖厨员司,一概当你属下。除每月公俸以外,寡人不时还有重赏,你可愿意么?”
  专诸听时,心中暗笑,顿时便作势想要磕下头去,叩谢吴王僚“恩典”,却是当时两臂已被两名巨无霸牢牢掖住,丝毫动弹不得。因此唯有连连点头,扮出一脸感激涕零的神情,朗声说道:
  “大王知遇之恩,破格录用,小人铭感五中,没齿难忘。果能获选入宫,服侍大王,誓必竭尽心力,揣摩大王口味,务期不负大王所望。”
  专睹一心要取吴王僚性命,曲意奉承,一番违心之论,居然听得吴王僚满心欢喜,笑逐颜开。一叠连声的频呼:
  “好,好极了!”
  唯有公孙庆忌,在一旁耳听他父亲和专诸一问一答,聊得尽兴,委实有点不耐烦了,他眉头一皱,挪前一步催促的道:
  “吴乙烹制的熏鱼都快凉了,孩儿敢请父王趁热进食。味美与否,不难一试便知。”
  吴王僚听时,忙说:“对,对!我儿这话说得对!”一挫身躯,席地坐定。伸手抄起面前象牙裹银的长箸,和颜悦色的吩咐专诸道:
  “吴乙,你这就替寡人将这美味熏鱼掰开,容寡人一块一块的细细品尝。”
  斯语一出,正中专诸下怀。他立刻抄起分置熏鱼两旁的两双银筷——为的是鱼中倘若下毒,银筷立将变黑。专诸身子悬空,用两双银筷掰开了两尺来长那尾熏鱼的鱼腹。鱼腹分向左右一掰,便在周围众人的严密注视之下,一柄锋利无比,强光耀眼的鱼肠宝剑赫然出现!自吴王僚、烛庸、庆忌以次,众人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骇喊,说时迟那时快。勇专诸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天下神器、五大名剑之一的鱼肠宝剑剑柄攥在手中,如雷霆霹雳,似闪电狂飚。但见他虎腰一挺,双足一蹬,鱼肠宝剑的锐利剑尖在前,专诸烈士的雄壮身躯在后,奋力一刺,使足了全身气力,连人带剑,仿佛破空而来的一支劲矢,电光石火般射向吴王僚的心窝。噗哧一声,红光迸现;越王采撷天地菁英,欧冶子、杏姬夫妇英魂附体,名垂不朽的五大名剑首度发威。厅外爆起一记焦雷,顷刻之间大雨如注,满厅疾风四起,飞沙走石,鱼肠宝剑居然穿透吴王僚身上的一副天蚕韧丝坚甲,刺破吴王僚的厚实肩背,将重达二百余斤的吴王僚钉牢在坚木的后壁之上。吴王僚连一声“哎呀”都来不及喊出口来,就此豹眼一弹,血溅丈外,惨死在公子光大厅后墙。一代暴君,顿时气绝身亡,一命归阴。
  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侧立在吴王僚身旁,亲眼目击,清晰无比,将这空前惨烈的一幕看得清楚明白已极。却是专诸身手矫捷,动作迅若旋风;饶他再勇冠天下,力大无穷,转瞬之间也是施救不及。庆忌心中一恸一急,顿时喷出一口鲜血,他猛可发出一声怒喝:
  “斗胆吴乙,你敢弑君!?”
  怒喝犹在厅中余音袅袅,庆忌先已掣剑在手。他使尽浑身之力,霍的向平飞空中未及落地的专诸背脊砍去。迅雷骤雨疾风之中,但听见咔嚓一声,吴趋义士、忠孝专诸竟然被他拦腰砍成两段。与此同时,环侍吴王僚左右的二十四名铁卫,仿佛陡然从睡梦之中惊醒。人人咬牙,个个切齿,二十四双眼中射出愤怒的烈焰。齐齐的一声巨喝:“狂贼,你好大胆!”刀矛剑戟并举,一阵疯狂砍杀,直将勇烈专诸的身躯砍成了一堆肉泥。
  厅上一片大乱,狂呼骇叫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在大厅地底地窖之中埋伏等候的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紫姬等人听得分明,伍子胥当下便是一声高呼:
  “我专诸贤弟得手了!”紧接着又挥舞手中宝剑,指挥众人:“诸君!王僚已死,除恶务尽,我们赶紧上去杀贼!”
  于是公子光等人声声欢呼,精神一振。紫姬一拉金不古,一对情侣争先奔出。公子光、伍子胥亲率五百余名精选的家将丁壮继之于后,挥剑舞刀,声声喊杀。蜂拥般冲出两道大门,兵分二路,直抢大厅。那金不古和紫姬并肩冲刺,一阵风似的卷到天下第一勇士庆忌的跟前,庆忌正因为父王惨死,肝肠寸断,目眦几裂。一抬眼看见金不古、紫姬恶狠狠的杀来。怒火中烧,一双环眼全都红了。晴天霹雳般迸出一声狮子吼:
  “逆贼!还不快来送死!”
  一个箭步,纵身上前,面向金不古、紫姬二人,挥剑便砍。金不古原本不认识庆忌,不曾料到他天生神力,无人可比;况且正急于报他父王被杀之仇,气力比往时更增十倍。眼见庆忌以霹雳万钧之势一剑劈下,惟恐伤着爱妻紫姬,慌忙挥剑往迎,口中应声喝道:
  “来得好!”
  讵料庆忌用力之猛,手势之重,恰似泰山压顶,金不古偶一轻敌,居然会被天下第一勇士庆忌吭啷——咔嚓,接连两声巨响,连人带剑斩成两半。楚国少年英豪,倒地死不瞑目。他的爱妻紫姬一见,不禁全身闪过一阵寒颤,心摧胆裂,五内俱焚。陡然之间连自己性命也顾不得了,挥剑上前,没头没脑的便是一阵猛砍,嘴里犹在悽厉无比的声声哭喊;
  “恶贼,你敢杀我郎君!我此刻便跟你拼了!”
  紫姬一心为爱侣复仇,神志昏迷,方寸大乱。手中的一柄宝剑,只顾取庆忌性命,哪里顾得到剑技章法。这一下,恰好给庆忌逮了个正着,他连紫姬究竟是男是女都没看个清楚,一声巨喝:“去吧!”手起一剑,势若迅雷,竟然将紫姬花容月貌、云鬓雾鬟的一颗螓首,霍然的给一剑削去。可怜一代艳姬费紫姬,无头尸首往后一倒,就此香消玉殒,当场死于非命了。
  公子光、伍子胥领着五百余名甲士,匆匆赶到。正好看到金不古、紫姬夫妻二人,双双被杀红了眼睛的庆忌砍倒在地;一阵伤心惨然,几乎一恸而绝。大敌当前,成败关键,君臣二人连忙咬紧牙关,勉定心神,声声喊杀,现率家将丁壮,一涌而上,直取庆忌、烛庸与掩余。这时节,王僚的铁卫、庆忌的徒弟,亲眼目睹王僚身死,心知大势已去,又见公子光、伍子胥率众杀来。公子光和伍子胥两处的家将丁壮,越杀越众,越杀越勇,大有犁庭扫穴,斩尽杀绝之意。到这个节骨眼上,自难免人人贪生、个个怕死。齐齐发声喊就此一哄而散。只剩下庆忌、烛庸、掩余三人;在公子光、伍子胥,以及五百余名甲士的围攻追杀之中,以寡敌众,左支右绌。公子光府邸的大厅之上,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豪华壮丽,美轮美奂的厅堂,一时间变成了尸积如山,血流成渠的厮杀场。一场混战,公子光、伍子胥等有进无退,凌厉直前。天下第一勇士庆忌身受数伤,慨然引颈自刎而亡。吴王僚的两名胞弟,烛庸奋战不已,死于乱剑之下;掩余则以平日为人忠厚耿直,公子光和伍子胥早就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因而被他杀出重围,连夜逃往国外,自此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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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王僚伏诛,一代暴君奸党群相授首,余众风流云散。暴政必亡,吴国上下额手称庆,欢呼雀跃,争相拥立公子光登基复位。公子光自号阖闾,入宫视事之初,他就尽出吴王僚所敛集的金银财宝,库藏粟米,救济平民百姓。自此施仁政,睦邻国,使东南半壁,有如磐石之安。他又曾以王者之礼,厚葬吴王僚,亲手收集专诸、金不古、紫姬的余骸,加以厚殓,出殡之日,尚且亲为执绋。封专诸独子专毅为上卿。往后专毅曾迭建奇勋,蔚为吴国方面将帅。吴国新王阖闾,又恳切挽留伍子胥,助他治理吴国,特地封他为“行人”之职,有以表示永远尊奉伍子胥为客卿;自己则执礼甚恭,不以君王自居。其后又曾实践诺言,为伍子胥发兵征楚,报了楚平王、费无极将伍子胥全家斩尽杀绝的深仇大恨。吴军深入楚境,楚平王惊恐交集,罹染心疾;于周敬王四年(公元前五一六年)病卒,立太子珍为继,是为楚昭王。只不过,伍子胥忠于故主,仍曾二度伐楚,鞭楚平王之尸,恭奉楚王妃和世子胜回到楚国,以世子胜为白公,号曰白公胜。奸臣费无极,则以屡屡进谗,陷害忠良,为楚国新令尹子囊所杀,他的独女费紫姬死于吴国之乱,费无极也就从此绝了后。
  鱼肠施威,专诸诛杀王僚;阖闾登基,吴越两国暂且相安无事。消息传到越京,越王勾践感念欧冶子、杏姬夫妇,曾经专诚设奠致祭。在这一代剑师两夫妻的墓前,感慨系之,默祷祭告。自此,天下神器、五大名剑——胜邪、鱼肠依旧归吴;湛卢、巨阙、纯钧仍然镇越。留下了无数史迹灵异,也有着不尽波澜壮阔,感人至深的故事,为千秋万世,传诵不绝。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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