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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夜空飞翔

[入库] 吉川英治《剑难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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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4: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鹿岛使者·孤剑飘客

这段时间,江户城里流行起了奇怪的杂耍表演。不知是契合时代潮流,还是符合市民的趣味,总之大受欢迎。
不过,这里所说的“奇怪”,并非指那种长着三只眼的小孩,或是从南洋渡海而来的珍奇鸟类之类。而是从时代风气,尤其是武道的角度来看,极其怪异的杂耍表演棚。在芝的神社前、神田护持院的空地、浅草寺附近等露天场所,只要看到人群聚集,那便是了。凑近一看,四周张挂着条纹的鲸幕,有人模仿山鹿流敲着招揽观众的阵太鼓,正在进行的是招揽人参与的比武赌剑表演。
“哎呀,这里又是个比武赌剑招揽观众的地方啊。竟以武术作为赌博手段,还在露天场所当作杂耍表演,成何体统。”
“这样的世态,也只有在江户才能见到吧。”
“虽说如此,可如此行径实在过分,这些浪人也太不知廉耻了。”
站在浅草二天门防火区,满脸厌烦地低声嘟囔的,正是昨日从中仙道进入江户城的春日重藏和千浪。二人不经意地透过人群的缝隙望去,这里的比武赌剑似乎别具一格,吸引了不少人气。
在一字排开的鲸幕一侧,能看到类似棚主后台的围席,前面立着一根木桩,新的木板上用墨笔写着:
天下无敌睿山流投枪的开山鼻祖,西塔小六
对阵
福野流体术,金井一角
下方则详细记录着:三局两胜,胜一局得二十两黄金,胜两局得五十两,胜三局得一百两……
“咚、咚、咚”,营造气氛的山鹿流太鼓怪异地敲响,对面绑着头巾的男子拿着弓的断片,一边敲打着看板,一边发出近乎疯狂的呼喊声:
“来呀,来呀,怎么没人出来!难道这里就没有能打倒小六先生的人吗?有本事的人,无论是武士还是平民,都尽管进来比试。小六先生在比睿山闭关八年零八个月,钻研出了天下无敌的投枪绝技,让你们见识一下这独一无二的功夫,对后生晚辈也有好处。要是能顺利打倒小六先生,那堆成小山的小判(金币)就归你了。这稳赚不赔的比武赌剑,只需要两分钟。用一枚银币就能赢取小判,不挑对手,绝无舞弊。远的不说,像饭筱长威斋、中古的上泉伊势守、近的荒木又右卫门,不管来什么高手名人,我们绝不退缩,这是当场的规矩。来呀,难道没人能把这里的小判拿走吗?有本事的人就站出来,再不出来,可就是江户的耻辱,就是孬种!来呀,出来,出来,出来!”
这一连串滔滔不绝的招揽话语,让人群沉醉其中,纷纷猜测是否会有人上台比试,赌剑表演是否即将开始,大家挤在一起,不愿离去。千浪站在人群中,手压着天盖,目光被正面张贴的海报吸引——
“看……”她轻轻拉了拉旁边人的衣袖,“您看那上面贴着的名单。”
“嗯,看起来像是比武赌剑的获胜海报,能看到各种剑客的名字。不过,这肯定是那些骗傻子的江湖骗子用来招揽顾客的,没什么可信度。”
“不,我不是说这个比赛。您看从右边数的第四张名单……”
千浪刚说到这儿,突然闭上了嘴,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听她这么一说,重藏也第一次看向第四张名单——
投枪三局比试中,胜一局的荣誉获得者,一刀流大月玄蕃殿——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
“呀!”
两人下意识地压低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在斗笠下对视一眼,点头示意后,便用力分开人群,像游泳一样挤到了那个招揽顾客的男子面前。
“年轻人,我有点事想问你。”
“啊,你要上台比试吗?”
“不,我不是来参加比武赌剑的。我有件事想打听一下,能不能让我见一下棚主小六先生?”
“切!”招揽顾客的男子不耐烦地咂了咂嘴,“这么忙的时候,哪有功夫慢悠悠地会客,傍晚再来吧。”
“可这事情很要紧,我只想问一句话,保证不会打扰太久。”
“烦死了,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还请你通融通融,因为事情紧急,实在等不到傍晚,务必请你帮忙安排一下。”
“啰嗦,你这家伙!”
“你说什么?”
即便沉稳如重藏,听到这粗俗的辱骂,也忍不住握紧拳头,从斗笠下怒目而视。
这时,周围的闲人们先起哄起来——
“啊,要打架了,要打架了!”
“是虚无僧和人打架了!”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挽起浴衣的一只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纹身,大声呵斥着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说你是叫花子就是叫花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住口,我好言相劝,你这市井小民却不知好歹。”
“哎呀呀,口气还不小!说谁是市井小民呢?你瞧好了,我可不是普通的棚子伙计,我是浅草笊组大头目臂久八的亲戚,风铃源七,你这破衣烂衫的虚无僧叫我市井小民,我可饶不了你。看招!”
源七突然握紧拳头打了过来,重藏险险侧身躲过,下意识地右手举起了尺八。
“啊,重藏先生!”千浪惊恐地抓住他的手。
重藏也猛地回过神,看向从斗笠下露出的千浪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诉说着:“请忍住,对方不讲理,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我们还有重要的事……”瞬间传达出各种意思。
“啊,是我考虑不周……”重藏立刻冷静下来,松开拿尺八的手,在源七面前微微弯腰。
“哎呀,源七先生,我刚刚的请求方式不太恰当,要是冒犯到您,还请您多多包涵。”
“少来这套,你刚刚举起来的尺八是怎么回事?找一堆借口,到关键时刻又装可怜,我可不吃这一套。有种就扔过来,我可是笊组的风铃源七,要是被你个吹尺八的吓住,以后还怎么混。扔啊,有种你扔!”
被众人围观,退无可退的重藏和千浪,面对这个无赖的刁难,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从围席的阴影里,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在棚子前就别闹了,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但别耽误我做生意,真是吵死了。”
众人不经意间看向这个声音和容貌都很特别的女人,竟是仍被投枪小六的孽缘纠缠,无法摆脱这漂泊生活,一路辗转来到江户的阿延。

仅有三坪大小的围席看起来很闷热,但后侧方留了个通风口,能吹进防火区夏草间的凉风,所以倒也不像看上去那么难以忍受。
围席里挂着七八根长短不一的玉枪,作为表演道具。此外,还有酒杯、女人用的束带、装钱的笊篱等杂物杂乱地摆放着。这里就是投枪小六的后台。
小六本人穿着浅色麻质小袖,系着肩带,穿着皮制的裙裤,扎起裤脚,和负责招揽顾客的源七配合着,只要太鼓一响,随时准备冲出去和比武赌剑的对手比试,手里还不停地扇着一把破扇子。
“今天真是倒霉,一个像样的对手都没有。”
“毕竟最近江户城里这种表演到处都是,顾客们也有点看腻了,这也没办法。”说这话的不是小六,而是在他面前大大咧咧盘腿而坐的两个浪人。
其中一个,是在比武赌剑看板上挂名的金井一角,小六凭借从臂久八那里借来这块场地的关系,拉他来一起赚点外快。但一角之前曾作为笊组的探子,参与过在隅田川谋害生不动家人的阴谋,所以尽量不抛头露面。而且,大多数想来参加比武赌剑的人,主要是想见识一下那奇特的投枪秘术,所以金井一角很少有机会以福野流体术上场比试。
话说回来,另一个浪人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春日重藏和千浪红着眼四处寻找的仇敌大月玄蕃。想想看,小六和玄蕃从雨龙山庄时期就是老相识,在这里看到大月的身影,倒也不算什么奇迹。但这三个各有特点的浪人,机缘巧合地聚集在这个可疑的后台,实在是件奇妙的事。
“这么不景气,连口好酒都喝不上。”小六摇晃着装钱的笊篱,数着里面的二分银,“从早上到现在,才赚了二两二分,扣掉场地费、源七的工钱,再加上臂久八要的地租,就没剩多少了。”
“就算是流行的玩意儿,这衰败得也太快了。之前有段时间,每天笊篱里都能装满二分银呢。”
“哈哈哈哈,别再奢望了,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玄蕃听着两人的抱怨,在一旁笑着。同样身处流浪之境,同样有着凶恶性情的三人之中,毕竟他曾是大藩的指南番,相比之下,还是他最为出众。
“喂——”这时,围席的帘子间露出阿延的半身。
“什么事?”
“棚子前面有人非要见你,现在正和源七起冲突呢,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有人非要见我?”
“是啊,生意不好的时候,也没什么好事上门。”
“那家伙是武士还是平民?长什么样?”
“是两个虚无僧。”
“啊,虚无僧?”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的玄蕃,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
“是两个人吗?”小六也立刻紧张起来。
“嗯。到底该怎么办啊?”
“如果是那两个人,就见一见吧。等一下,玄蕃先生,果然他们找上门来了……”
“肯定是那家伙。那我们先躲起来,你找个合适的借口……”
“好的。阿延,把他们带进来。”
小六吩咐阿延,大月玄蕃急忙摘下挂在那里的熊谷笠,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和金井一角如一阵风般从后门溜走了。
完全没料到围席里有这样的变故,没过多久,阿延带着重藏和千浪进来了。两人被让到后台的空箱子上坐下,正好与投枪小六面对面。
“在下是浪人西塔小六,也就是这个棚子的主人。不知二位找我有何事?”小六解下肩带,放下裤脚,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
“初次与您见面。在您忙碌之时打扰,实在抱歉,还望您海涵。”两人同时微微低头行礼。
之后,重藏接着说道:“按规矩,我们戴着天盖不便行礼,请您谅解。在下是京都寄竹派的普化僧竹枝,这位是同宗的月巢。”
“不必多礼,请讲。”
“听前面的人说您很忙,那我就直说了。实际上,我们看到棚子正面张贴的名录中,有个叫大月玄蕃的名字。”
“哦,你说的是大月先生啊。”
“正是。我们二人一直在四处寻找玄蕃,看到名录上他的名字,简直欣喜若狂。您若知道他的住处,能否告知一二?实在冒昧,还望您念在武士的情谊上,成全我们的请求。”
“哎呀,糟了!”小六一拍膝盖,“要是你们早来一步,就能在这里见到大月先生了。”
“啊?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就在今天早上。有个眼神锐利的浪人来挑战比试。那人刀法高超,竟是稀世的一刀流高手,最后我还输了一局给他,所以才贴出了那份名录。现在听您一说,才知道那人就是您要找的大月玄蕃,要是早知道,就多问些详细情况了。”
“竟有如此不巧之事,实在遗憾。请问大月先生,哦不,玄蕃现在住在哪里呢?能否告知?”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听他说今天在江户游玩一天后,就出发去奥州,要到仙台的城下开设一刀流的道场。”
听到这话,千浪和重藏激动得心跳加速,连忙向小六道谢,然后分开防火区的人群,低声交谈着,似乎充满了希望,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六捂着嘴笑了。
“哎呀,罪过罪过,骗他们实在是良心不安。看他们那样子,说不定会一路追到奥州呢……”阿延这个妖媚的女子,此刻竟难得地起了慈悲之心,感慨地嘟囔着。
小六冷笑道:“喂喂,别在这儿说些没用的话。要是他们不来,我岂不是白帮玄蕃这个忙了。这下把他们骗到相反的方向,让他们走上漫长的旅途,我们暂时就安全了。”
“真搞不懂你的想法,人家又没把你当仇人,你却多管闲事,还沾沾自喜。”
“女人家别多嘴。我和玄蕃、一角三人刚刚结拜为义兄弟,从今往后,无论善恶,都要相互扶持。”
“结拜就结拜吧,反正和我没关系。”
阿延从角落里的酒壶中倒了些冷酒在茶碗里,“咕噜噜”一口气喝光,然后像人鱼一样把脚甩在榻榻米上。在她那放荡不羁的内心深处,自暴自弃的醉意渐渐弥漫开来,阿延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不久前在隅田川偶然遇到的春日新九郎的模样——
“那个人也来到江户了,他到底在哪里呢?啊,好想见他!真想再好好见他一面……”她像个发着高烧的病人,独自喃喃自语,时而扯着头发,最后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蠢货,又开始发酒疯了。”
小六啐了一口,厌恶地皱起眉头,抬腿想踢阿延的肩膀。但这时,前面招揽顾客的源七又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呼喊,他便停了下来。
“来呀,来呀!难道江户的男人都没种吗?就没有能打败小六先生的人吗?只要一枚二分银,就能赢取小山般的小判。来呀,有没有人上台比试,有没有人!”
源七扯着嗓子,像叫卖货物一样,极力营造着气氛。过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有人报名参加比武赌剑,后台的小六听到示意的太鼓“咚、咚、咚”响起。与此同时,几枚一分银欢快地落入装钱的笊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先生,请准备。”前面传来声音。
“知道了。”
小六职业性地紧张起来,重新系好肩带,迅速拿起放在一旁的玉枪,用枪尖猛地挑起围席的边缘,从幕布后走到台前。
众人看到他的身影,立刻欢呼起来。
“投枪,投枪!”
“睿山流,加油!”
“上台比试!别怕,打倒他,把三方的小判都赢过来!”
在这热烈的呼喊声中,观众们沉浸在这场无需花钱的比武赌剑中,忘却了时间。

似乎是某个道场的弟子,又或是旗本的子弟,三个年轻武士听闻这场比武赌剑,想着来此赢得奇胜,意气风发地赶来。然而,他们遭遇了小六熟练的投枪技巧,轮番上阵,很快就惨败而归,不仅交的入场费被卷走一两二分黄金,还狼狈地逃走了。
涨潮时分,正是热闹的时候,招揽顾客的源七用弓的断片敲打着立看板,更加卖力地呼喊,嗓子都快喊哑了。这时,从一旁传来——
“让开,让开。”
“借过,借过。”
只见两个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六部打扮的市井无赖,分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冲进幕布,似乎要强行闯入。源七急忙上前,拉住两人的衣袖。
“喂喂,要参加比武赌剑就按规矩来,先每人交二分银。”
“啰嗦,你这系着细发髻的家伙!别为了二分三分的小钱叽叽歪歪,我们先把钱给你,快把金井一角叫出来。”
“把金井一角叫出来!”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朱金和小粒银混杂的钱,砸在源七脸上,然后向前冲了五六步,来到比试场中央。
源七大惊,抓住对方的衣角,想把人拉回来。
“喂,等一下!比试要一个一个来。”
“哼,烦死了,小虫子!”一人挥出铁拳,重重地打在源七脸上。
源七被打得向后飞去。
另一人接住了他,抓住他的领口,“砰”的一声,把他扔到了青竹隔开的围观人群中说道:“你这家伙碍事,一边儿呆着去,在外面看着吧。”
看到这一幕,投枪小六瞪大了眼睛,将樫木做的玉枪直直地指向这两个闯入者。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看清楚,我们是生不动的两个童子,大家都叫我们混乱重兵卫和清泷藤兵卫。”
“原来是臭名远扬的无赖,你们是一伙儿来砸场子的吧!”

“这可恶的家伙!”
大月玄蕃心底涌起一阵恐惧,即便背过身去,脸上也已失了血色。好在他用熊谷笠遮住了脸,于是强装镇定地大声说道:“你这无礼之徒,竟说出大月玄蕃这样莫名其妙的名字。快放开我!”
“什么,莫名其妙?哈哈哈哈,不是你还能有谁叫大月玄蕃?两年前在桔梗河原,最近在碓冰峠,我都见过你,我可不会认错。我与重藏先生约定,一旦找到你,就将你捉拿归案。玄蕃,你难道不是个武士吗?”
“唔,唔……”
“你不是号称山阴首屈一指的一刀流高手,还曾担任过京极殿下的指南番,堂堂的剑客吗?为何做出这般怯懦之事?哪怕暂且拿起剑,也不至于沦为被武士们所不齿的下作之徒,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嘿嘿……”玄蕃在自斋的威严和道理面前,像呻吟般地叫着,“您这么说,我实在是无地自容。”
他的声音带着悲壮的颤抖,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自斋见状,心中稍感不忍,松开了抓着玄蕃的手。
“你终于清醒了?善恶暂且不论,知晓天命,明白终了,这才是武士的首要之义。总之,这里人多,你跟我回住处吧。”
“是。”玄蕃看似恭顺地微微弯腰。然而,自斋刚一松手,他便突然翻脸,恶狠狠地骂道,“哼,别做梦了!”话音未落,他如豹子般一跃而起,挥起鬼丸包光的大刀,猛地朝自斋横砍过去。
“啊!”
毫无防备被攻击的,是近旁的小六、一角和源七三人。他们惊得如冷水浇身,连忙跳开。而反应更为神速的钟卷自斋,已将铁扇瞬间摆成一字,稳稳地盯着玄蕃,说道:
“可悲啊,大月玄蕃!你这堕入魔道、无可救药的冒牌剑客,竟如此贪生怕死,实在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住口,住口!你若想随意说些胡言乱语,我可不会听你的指使!”
“好,废话少说。来吧,在我把你抓回去交给重藏先生之前,你别想走。”
“哼,啰嗦!你们都来帮我!”
玄蕃向左右的人求助,自己则挥舞着大刀,使出八幡微尘的招式,全力砍向自斋。但自斋身形稳健,手中铁扇精准地从中段挡住了这一刀流的凌厉剑法,随即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闪光,狠狠击中玄蕃的肩头,让他一阵发麻。
玄蕃咬着牙,重新握紧掉落在地的大刀,但被自斋的铁扇逼视,不禁一阵胆怯,连连后退,最后慌不择路地朝之前的围席逃去。
“站住!”自斋飞身扑上,左手一下子抓住了玄蕃的熊谷笠边缘,“胆小鬼!”
“糟了!”
只听“嘶啦”一声,笠帽被自斋扯下,玄蕃如脱兔般冲破围席,向后门逃去。与此同时,金井一角抽出刀,从后面突袭自斋——
“你这无名浪人!”一角挥刀砍去。
“什么!”
自斋身形一转,铁扇像是有了灵性,诱使金井一角整个人扑了过来,他的第二刀砍了个空,反而差点一头扎进自斋怀中。
“嘿!”
自斋如雷霆般一击,一角手中的刀被击飞,他还以为对手用的是铁扇,正想施展身法,却被自斋猛地近身。然而,他擅长的福野流乱取术还未施展出来,自斋已使出月波浮身的奇妙变化,轻巧地蹲下身子。
“哈!”
自斋再次反击。金井一角这样一流的柔术高手,竟如被踢飞的皮球一般,被远远地抛到七八丈外,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冲进后台、刚把玉枪锋利的枪尖拔出来的投枪小六,瞅准自斋的后背,使出田乐刺的招式。
“嘿呀——”
熟练地投出飞枪。那枪尖闪烁着流星般的光芒,直直飞去,眼看就要刺穿钟卷自斋的咽喉,却被自斋铁扇弹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风声的投枪偏离方向,呈く字形,“轰”的一声,飞进了围席外的人群中。
瞬间,这场骚乱让原本就像鼎沸一般喧闹的人群,看到真枪在空中飞过,惊恐万分,如雪崩般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棚子前十二三丈远的地方,像海啸一样四处逃窜。
“你这家伙,竟敢妨碍我谋生!”
小六本以为必杀的投枪落空,懊悔地大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到自斋面前,拔出腰间的大刀。
投枪小六十分凶悍。就连山阴首屈一指的一刀流霸主大月玄蕃,刚才面对钟卷自斋,都弃刀而逃。小六却像不知畏惧的盲蛇,挥舞着螳螂的斧头,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杀呀!”
钟卷自斋镇定自若地站着,说道:“你就是这个棚子的投枪小六吧。你不仅将神圣的武艺公然示人,还把它当作赌博的工具,给市民带来危害,你这可恶的家伙。我代表武门之神,要将你这棚子连同你这个堕落的武士一并铲除,以儆效尤。”
“哼,废话真多!”投枪小六朝刀柄上啐了一口,挥刀连连砍向自斋。
刚刚惊醒的金井一角,见状立刻捡起先前的刀,从自斋的左右两侧,如烈火般猛攻过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自斋那不足一尺一寸或二寸的铁扇,以神速神变的奇妙技巧,迎向两把利刃,转眼间,将两人的刀击飞,击退逃跑的两人,又拔起棚子的圆木,呼呼地挥舞着,开始砸毁围席和分隔的竹栏。
“哎呀!”
阿延之前喝得酩酊大醉,在后台的榻榻米上不省人事。这时听到噼里啪啦、嘎吱嘎吱的可怕声响,感到围席被破坏,她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坐起身来。看到小六和一角如脱兔般从后门逃走的身影,她像疯了一样,披头散发地在后追赶。
喧闹声和呼喊声过后,一阵黄色的尘土滚滚扬起,与四散奔逃的人群一起渐渐消失。然而,很快又有一群人叫嚷着朝这里涌来。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四周一片狼藉,宛如旋风过后的景象。黄色的晚月从浅草寺的屋顶上方悄悄探出头来。
“混乱兄!清泷兄弟!”
如暴风雨般涌来的一群人,各自提着大刀,在被踏得乱七八糟的棚子废墟间,四处寻找,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仔细观察,这群拔刀赶来的人,想必是听到了围观人群中某人的报信,前来营救混乱和清泷的生不动一派的市井无赖。
果然,他们找到了被粗绳捆绑、痛苦挣扎的两兄弟,立刻把他们抬到带来的车上。然而,他们真正的仇敌金井一角、投枪小六以及笊组的三个手下,早已不见踪影。此时,众人只看到一根孤零零的看板柱,大家不经意间抬头望去,发现板子似乎被翻过来重新挂上,上面用墨汁淋漓地写着刚劲有力的字:
当今之世,堕落的冒牌武者,以刀枪作为赌博卖艺的手段,此乃对武术的亵渎之罪,不应有此等行径。若再不醒悟,必将受到鹿岛香取剑神的惩罚。
某月某日
鹿岛使者,孤剑飘客
不用说,这写字的人就是钟卷自斋。

三叉路口的女屋敷菖蒲寮,从大川河边透来的光亮中,能看到如同画在绢上一般的芦苇洲和寮的屋顶,朦胧地浮现在眼前,如梦如幻。
在如棉絮般的雾气中,清晰可见寮后生长的男松和女松。清晨的凉风从那里吹进来,轻轻拂过还未有人起身的长廊,吹动着里间数寄屋中能看到的水蓝色絽蚊帐,泛起层层波纹。
沉浸在深深睡梦中的人是春日新九郎,他连絽蚊帐的边缘拂过自己的睡脸都浑然不知,依旧昏昏沉沉,尚未醒来。
啊,尚未醒来的人,他此刻在做着什么梦呢?他或许不知道家乡正木作左卫门发生的变故,也不知道兄长重藏和千浪这几日来到了江户。
倘若推测新九郎的梦境,那必定是他一生的宿敌钟卷自斋的模样,又或是与他难舍难分的可爱的千浪的身影。然而,今早的新九郎,睡脸却格外落寞。与其说落寞,倒不如说如石头般冰冷,像蜡像一样毫无生气。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是寮主从医师藓伯那里得到的南洋安眠药。新九郎误把它当作平常的散药,睡前服下,因此像死了一般沉睡不醒。当然,新九郎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到,寮主半夜曾坐在他枕边,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也没有察觉到天快亮时,寮主轻轻系好蚊帐四角,悄然离去。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主屋的防雨窗被拉开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传来走过走廊的脚步声,是侍女。
侍女看到新九郎还在熟睡,便轻轻撩开蚊帐,打开拉门,为屋里通风后离开了。这时,可以看到一片洁白的帆影,缓缓地从他枕边飘过。
“唔……唔,唔……”
或许是被清爽的风唤醒,新九郎轻轻呻吟了两三声,旋即猛地睁开双眼,仿佛从幽冥世界回到了人间,茫然地环顾了一会儿四周的清晨景象。
“哦,今天终于该回去了……”
醒来的瞬间,新九郎心中想着往常的计划,便闷声坐起身来。然而,这一动,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赶忙按住太阳穴,额头伏在枕头上,又趴了下去。新九郎不知道这是安眠药的余效,强忍着眩晕,再次坐起,不经意间看向枕边,发现昨天本应被寮主拿走的国俊的一刀,不知何时竟好好地放在那里。
“啊,难道这就是暗示我今天可以回去的谜题?”
新九郎松了口气,将那把刀拿到膝上,但他又疑惑地皱起眉头。刀的护手、刀柄丝线、刀鞘长度,都与他的爱刀极为相似,几乎难以分辨,但握在手里,却感觉有些不同。
“奇怪……”
新九郎歪着头,轻轻抽出刀,不禁惊讶地“啊”了一声。那刀上清晰地刻着将军家御用锻冶初代康继的葵纹,刀柄白色丝线中,还有精美的肉雕三葵图案,作为目贯。无论如何,这样的刀绝非普通人能拥有,必定是千代田城御库之物,或是显贵之人拜领的物品。啊,这寮主的身份实在是个谜。
“春日大人,您醒了吗?”老女仆水濑不知何时来到这里,微笑着问道。
正被这难以解开的谜团困扰的新九郎,吓了一跳。
“啊,是水濑夫人啊,失礼了。”
他急忙整理床铺,重新坐好。老女仆也静静地走上前,说起了昨晚从寮主那里听到的话。
“昨天之所以拿走您的刀,绝非恶意或恶作剧。因为在暴风雨的夜晚,您的刀浸在了大分水中,寮主担心,便让您常去的磨刀师傅帮忙保养。这段时间的费用,已放在您房间,请您随意使用。等刀保养好后,您随时可以来换回,还请您不要介意。”
涉世未深、不轻易怀疑他人的新九郎,觉得这是寮主纯粹的好意,多次行礼致谢,并再次约定了来访的日子,大约十几天后,他便离开了寮门。
此刻,一心想着尽快回去,让生不动的与兵卫看到自己平安无事的新九郎,清晨匆匆来到大川边。刚走到矢之仓附近,靠近两国渡口的河岸时,他看到两个虚无僧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知为何,这两个虚无僧凝视着大川的河水,仿佛在天盖下悄悄流泪,轻轻擦去泪水后,两人一同面向河水合十祈祷。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的,不用说,正是新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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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梦寐之中,劲敌出现

在送走两位早起的客人后,生不动的手下们如往常一样,每天清晨忙碌起来。他们仔细地擦拭着粗格子,洒扫庭院,在宽十一间的店铺前用扫帚扫出整齐的痕迹,充满活力地打理着这充满江湖气息的地方。
“喂,昨晚留宿的虚无僧中,有一个人简直就像岩井半四郎,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朗的人呢?”
“你这蠢货,难怪人家叫你‘笨竹’。那分明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啊。”
“就算是女子,也是个顶级美女。这么说来,和她在一起的是她丈夫吗?居然和一个瘸子在一起,真是奇怪。要是我,发誓的话,随时都能放弃赌博,去当虚无僧。”
“哼,你这么大声说傻话,小心又被老大一大早就赏你拳头。那个腿脚不便的,不就是新九郎大人的亲兄弟吗?”
“啊?这么说,是传闻中提到的兄长?那他们肯定是听了新九郎大人的经历,一起商量着要为他报仇吧。”
“昨晚,他们两人和老大好像聊了一整晚。话说回来,新九郎大人到底怎么样了呢?就算死了,尸体也该从大川下游漂上来了吧。”
“喂,大哥,那边过来的好像是新九郎大人。呀,没错,肯定是新九郎大人。”
“你别胡说八道了,就算是鬼魂,死人也不可能大清早跑到这儿来啊。”
“可是,真的是新九郎大人啊!”
生不动的手下“笨竹”突然扔掉竹扫帚,一口气冲进了与兵卫所在的茶室。
“老大,老大,新九郎大人回来了!”
“什么?新九郎大人?”
与兵卫听到声音,下意识地起身,但看到前来报信的是生不动手下中出了名的糊涂蛋“笨竹”,便一笑了之——
“竹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他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笨竹却一脸认真地瞪大了眼睛,说道:“不,绝对是新九郎大人没错。刚才我在外面打扫,看到那边有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我觉得奇怪,仔细一看,竟然是他。您要是不信,老大您自己快去门口看看。”
尽管半信半疑,但笨竹说得如此认真,与兵卫也不禁被吸引,起身走出茶室。正巧,春日新九郎在众多手下的惊讶目光中,从门口走进来。两人猛地对视。
“与兵卫大人,让您费心了。”
“啊,真的是新九郎大人!您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骚乱发生的当晚,我和金井一角扭打在一起,掉进了大川,险些丧命。后来被菖蒲寮那位神秘的女主人救了,不知不觉就耽搁到了今天,实在抱歉。”
“您无需道歉。啊,对了,新九郎大人,您回来得稍微晚了一步。要是能再早一刻,就能在这里和您兄长重藏大人以及千浪大人碰面了。”
“啊?您说什么?兄长和千浪大人来江户了?”
“昨晚他们突然到访,聊了很多事。听说千浪大人的父亲遇害,为了寻找凶手大月玄蕃,他们两人甚至扮成虚无僧,打算从奥州街道出发,继续追查。今天一早刚从这扇门离开。”
“呀!这么说,我回来的路上,看到的那两个面向大川合十祈祷的虚无僧,当时觉得奇怪,没太在意,难道就是……”
“想必就是重藏大人他们。我跟他们讲了您的变故,他们的震惊和难过不言而喻,千浪大人的悲伤,旁人看了都心疼。”
“啊,我竟不知!”新九郎长叹一声,猛地起身握住腰间的刀,“兄长他们刚刚才走,应该还没走远。奥州街道从浅草见附到千住街道是一条直路,我这就追上去,一定要见他们一面。与兵卫大人,告辞了!”
春日新九郎语速急切,说完便穿上摆在一旁的草鞋,径直从生不动家冲了出去。

遭到钟卷自斋的惩戒后,浅草防火地的表演小屋被搅得一团糟的投枪小六,或许觉得在笊组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当晚,便和阿延、大月玄蕃、金井一角四人,收拾好随身物品,像闪电般离开了久八的住处。
这四人从武州岩槻过来的路,与从千住过来的葛饰往返之路在此交汇,形成了奥州街道。他们进入了幸手宿,在高野桥边名为“网屋”的旅栈的一个房间里安顿下来,以河鱼料理为下酒菜,从第二天中午开始,便沉浸在自甘堕落的酒宴之中。
金井一角斜眼看着小六,开口说道:“阿延姑娘、小六兄弟,我可就不客气了。你们三人,只有阿延是女的,能不能往这边坐近些,给我们斟个酒呀?”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你老婆,也不是大月先生的内人,更何况……”阿延一脸嫌弃地咂了咂嘴。
“更何况你有小六兄弟这么个丈夫,对吧?哎呀,听你这么说,真是让人伤心啊。”
“别瞎扯了!谁把小六先生当丈夫,不过是因缘际会,才和他变成这样的孽缘。”
在男人面前如此放肆,或许是习惯了,阿延不停地说着。小六似乎也听惯了她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听就拔刀起身。
不过,小六的眉头还是微微动了一下,大月玄蕃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悦,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话说回来,小六兄弟,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闯荡呢?”
“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赌局,就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搅和了。不过,去乡下转转,说不定也有不少乐子。我打算先从宇都宫、大田原的城下出发,沿着奥州路转到中仙道,要是有机会,再去四国、西国逛一圈。”
“原来如此,这倒也不错。不过,在离开这家客栈之前,我拜托你办的那件事,就是之前说的那件,得先处理好。不然,一路上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放心吧,我金井一角也一直记着呢。”
“这种时候,就得靠你投枪的绝技了,小六肯定也会帮忙的。”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他们今晚应该就会到这家客栈……”
不用说,玄蕃想让两人帮忙,是打算再次在这里设伏,杀掉重藏和千浪。他故意在浅草的小屋亮出自己的名字,引两人来到奥州街道,可见他的心肠是多么狠毒,手段是多么执拗。
然而,复仇者的心理也很复杂。无论对自己的武艺多么自信,面对的对手是妇孺之辈,但一生都被人如影随形地追杀,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和不快。
像大月玄蕃这样的人,之前骗过了大草额平,在碓冰峠设伏,即便失败了,仍不死心,再次急于在这里除掉两人,这种急切的心情,确实和之前的想法如出一辙。
如此看来,复仇这件事——
在追杀仇人的过程中,就像怨灵缠身,时刻伺机而动,这段时间才是真正的复仇时刻。而将仇人打倒,将利刃刺进仇人的咽喉,既是对仇人的罪孽的惩罚,同时也算是救了他。
言归正传,第二天晚上,一个车夫空手来到网屋,见到了在里屋的玄蕃,告知他傍晚时分,有两个虚无僧从小渊的不动院出来,正朝着这家客栈走来。
这似乎是玄蕃事先给车夫塞了钱,让他留意的。从不动院到这家客栈之间,本就没有其他客栈,所以他们即便不情愿,也只能摸黑赶路。玄蕃暗自露出阴险的喜悦,叫上投枪小六和金井一角,作为帮手,三人躲在事先看好的柳堤上。
玄蕃和一角手持利刃,藏在草丛中,小六则拿着熟悉的短枪,在堤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只等一个时机,便猛地刺出。
恰巧,行驶的夜车的灯光也消失了,初更已过,这条街道愈发安静,沉浸在夜晚的凉意之中。偶尔,天空中有流星划过,地上能听到草丛中露水打湿的草叶间,虫鸣声此起彼伏。
突然,在温柔的月见草丛中,谁也想不到,恐怖的魔剑正悄然潜伏着。伴随着尺八那如梦似幻的音色,“啪嗒,啪嗒”……两个身影在夜露打湿的土地上,悠然地走着。
“来了!那两个人影肯定是虚无僧,一定是春日重藏和千浪。”
玄蕃悄悄抽出刀,小六紧紧握住枪,双眼如鹰般盯着,仿佛要吸走人的魂魄的冷风,在四周的黑暗中轻轻飘荡。
那两个身影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传来的是怎样的哀曲啊,那音色仿佛能拂去地上的露水,澄澈天上的星辰。听的人,根据各自的心境,既能听出是流淌的思念,也能听出是复仇者的执念,又或者,是为听到作左卫门悲惨变故的新九郎,兄长和恋人送上的哀思。
“嘿!”小六突然一声大喊,如撕裂柳絮般的黑暗。紧接着,投枪如闪电般穿过黑暗。
啊,那是恶魔的毒枪。
“唔唔……”
伴随着枪身的触感,一股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一名虚无僧胸口被枪刺穿,双手握住枪柄,仰天倒在地上。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俩了!”
堤上的小六话音刚落——
“好嘞!”玄蕃和一角挥舞着利刃,二话不说,冲向剩下的那名虚无僧。
瞬间,鲜血飞溅,弥漫在昏暗中,久久不散。而这群残忍的恶魔,仍不满足,继续逼近那仅剩的一条性命。啊,情况万分危急。
先倒下的是千浪还是重藏呢?不管是谁,面对这两个可怕的恶剑客,想要逃脱,简直难如登天。

春日新九郎几乎像发了狂一般,在千住街道上急匆匆地赶路,一个劲儿地超过前面的行人。然而,直到粕壁附近,他都没能见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既失望又疲惫不堪,太阳也渐渐西沉。
“啊,难道我和千浪、兄长真的缘分如此浅薄?好不容易追到这里,却没能相遇,实在不甘心就此回去。但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继续追寻,也不是办法。”
新九郎茫然地站在路边,拖着疲惫的身躯,不知该何去何从。这时,一群像是当地村民的人走了过来。新九郎看到他们,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向他们描述了两人的大致模样,询问是否在这条街上见过类似的人。今天,他已经重复了几十遍这样的询问。
“嗯?”一位农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哦,我好像见过,肯定是你说的那两个人。”
这话让新九郎心中一紧。
“就在不久前,就刚才的事儿。从小渊的不动院树林里,有条小路通到这条街上,有两个虚无僧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啊,就是他们!那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走那条小路会到杉户,再往前一直到幸手都没有客栈,他们肯定是打算摸黑赶路。这样的话,只要在这条平坦的大道上快点儿跑,就能追上他们。”
“多谢了!”新九郎赶忙道谢,怀着欣喜的心情,再次打起精神,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两旁种着树木的街道拼命奔跑。
从三本木到杉户一带过后,就再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右边是逐渐变成种满柳树的河堤,左边则是一片茂密的草原。
“唉……”
新九郎忍不住像喷火一样喘着粗气,停下脚步休息。起初的热汗,因为极度的疲惫,变成了冷汗。有那么一会儿,他连仰望天空,感受星月夜凉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尺八声,那声音仿佛顺着前方的道路传来。
“是这个声音!他们肯定就在附近了。”
新九郎顿时又有了力气,一口气又跑了四五百米。尺八声越来越清晰。他想着再加把劲,刚要冲出去,却像琴弦突然断裂一般,“噗”的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喂!”新九郎大声呼喊起来,“喂!喂!”
没有人回应,尺八声也再没有响起。
他心中一惊,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仔细一听,偶尔能听到刀剑相交的清脆声响。
“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新九郎加快脚步,果然听到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朝着远处跑去。接着,他看到不远处,一名虚无僧正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同伴,那悲壮的场景让他震惊。
看那身形,像是个男子。
难道,另一个倒下的人是千浪?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啊,就差这一步,竟然让恋人阴阳两隔!
新九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扑到那人身旁,抓住他的衣袖——
“兄长!”

“什么?”
毫无防备的虚无僧,扔下尸体,猛地向后跳开,同时,将利刃直直地指向新九郎,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兄长,别误会,我是新九郎,是您的弟弟新九郎啊!”
“等等,你在说什么?”
“呀,呀,这声音是?”
“误会的恐怕是你吧,我可没有叫新九郎的弟弟。”
“我错了!”新九郎原本紧绷的神经,随着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整个人瘫倒在地,双手撑地,“实在抱歉。因为我一直在寻找同样打扮成虚无僧的人,加上夜晚视线不好,又心急如焚,所以认错了人,实在是太失礼了,请您原谅。”
“没事,你如此诚恳地道歉,让我很过意不去。我还以为是无赖之徒,所以拔刀相向,实在是失态了。”
“那么,请问这位不幸遭遇不测的是?”
“是我的同门好友,他与这些人并无仇怨,却被突然从河堤上投来的长枪一击致命。与此同时,有两个恶徒向我扑来。现在想来,应该是听到您从远处呼喊的声音,他们以为帮手来了,惊慌之下才逃走的。”
新九郎先是因认错人而失望,此刻却又不得不庆幸自己认错了。
使用投枪的,肯定是西塔小六。还有一人,无疑是作恶多端的大月玄蕃,他的险恶用心,不难察觉。
“原来如此,这位仁兄实在是可怜。实际上,刚才对您动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设伏袭击我兄长和另一位同伴的恶徒。因为您和他们同样身着虚无僧的服饰,所以我才认错了。还请您千万不要把这当作意外之灾,多多包涵。”
“没事,这一切都是宿命。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是奇异。既然跟您说开了,我就详细讲讲。今天中午,在前面的不动院,我遇到了两位同宗之人,我们相谈甚欢,还在不动院的边上,四个人一起坐了会儿。”
“难道其中一位腿脚不便?”
“正是。还有一位,身姿如同女子般柔美,他们自称宗名月巢、竹枝。”
“啊,那正是我要找的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嗯……”虚无僧坐在旁边的树桩上,看着同门好友冰冷的遗体,眼神黯淡,缓缓讲述起接下来的事。
这位虚无僧,其实本是一名武士。他与柳生家齐名,曾是担任将军家指南役这一要职的小野派三代目忠雄的高徒,名叫夏目大之进。
此前,大之进一直隐姓埋名,恰好得知旧友鵜飼六太夫成了一月寺的虚无僧,便也混入其中。这次他意外得到许可,可以回到小野家,于是准备从旅途中返回,在一月寺归还鉴札尺八后,进入江户。
就在途中的不动院,他遇到了重藏和千浪。因为同宗的情谊,他们聊起了各地的见闻。这时,不动院的院主,一位老者也走了过来,大家相谈甚欢。
院主精通梅花堂的心易之术,为千浪和重藏占卜命运,直言道:“你们要找的人,不在你们要去的地方。而且,前行的路上充满了杀气。往西躲避,绕道上州路吧。”
接着,老者为鵜飼占卜命运时,不知为何,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不要回头,赶紧回江户。”
当时,大家只当作是闲聊,鵜飼和大之进并未在意,起身离开了。但千浪和重藏,不仅对老者的占卜之言有所顾虑,而且在赌局的小屋里听到的一些事,也让他们心生疑虑,于是决定立刻改变路线,转向上州路。
另一方面,夏目和鵜飼两人,如果直接赶回江户,或许就能避免这场灾祸。然而,离开不动院不久,鵜飼六太夫提议,在幸手的网屋喝个告别酒,于是两人抄小路前往。他们一边走,六太夫一边兴奋地说:
“大之进兄,今天过后,我就不再吹这尺八了。在告别酒前,吹一曲离别之曲,如何?”
“不吉利,离别之曲就算了吧。”
“那随便吹点什么曲子,随性而为,怎么样?”
“好啊。”
两人随即调好音,吹奏起来。一路上,原本漫长的林荫道似乎也变短了,他们沉浸在兴致中,浑然忘我。突然,厄运降临,那夺命的投枪如恶魔般穿透黑暗飞来……
听大之进如此详细地讲述后,新九郎觉得不报上自己的姓名,不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世,实在不妥。随后,两人敲响不动院的门,向老院主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请附近的村民帮忙,埋葬了六太夫的遗体。
由于事情的发展如此,新九郎一时只能放弃立刻追上重藏的念头,全力协助大之进处理后事。

冰冷的冬雨从武士窗猛烈灌进,能让木剑迸出火花的寒冬已然来临。
那凛冽刺骨的寒气,能让人如烈火般燃起赤诚之心。冬日的道场,正是手持木剑,即便双手鲜血淋漓,全身似有火焰升腾,一心精进于剑道的武士们,在如严冬坚冰般的磨砺之境,发出豪迈怒吼的壮烈之地。
这里是小石川大曲的小野忠雄道场。半年前,春日新九郎也在号称三千门徒的名单中,位列最下级。
为他安排入门事宜的,正是夏目大之进,当然,这也是在与不动与兵卫充分沟通后进行的。
新九郎满心感激,终于得见名师,遂踏上修行之路。然而,这毕竟是规格极高的将军家指南道场,像新九郎这样的晚辈,除了偶尔被允许旁观比试,很难有机会站在道场之上,聆听高徒的教诲。
不仅如此,擦拭玄关台阶、接待访客、帮忙挑担打水之类的杂役,也是作为门仆必须与同伴们一同完成的规定任务。
“啊,好冷……”
新九郎用如冰柱般的吊桶,从井中打水倒入扁担挑着的水桶,不习惯这种劳作的他,双手冻得皲裂,只能凑到嘴边,哈着热气。
“砰砰砰”,那边传来拍手的声音。新九郎一惊——
“啊,看样子师范代醒了。要是被他看到我这副佣人的模样,简直是耻辱。”他思忖着,将肩膀靠在扁担的秤杆上。
身着短款皮裤和一件练功服的新九郎,回想起往昔身着如孔雀般华丽振袖,漫步在春风中的自己,不禁一阵心酸。
他脚步踉跄,好不容易挑着水桶来到指定的水缸前。
这时,师范代梶新左卫门在他头顶上方吼道:“你这偷懒的家伙,怎么把水放在这儿,还不快去打洗脸水来!”
梶新左卫门带着起床后的烦躁,大声呵斥着。
“您起得真早,实在是我疏忽了。这就去……”
新九郎赶忙将水满满地倒入高脚盆,端到新左卫门面前。
“嘿!”
毫无防备的新九郎,被突然一声大喝吓得向后一跳,紧接着,整盆水从头浇下,全身湿透。
“啊?”
站在严寒之中,浑身湿透如裹冰衣的新九郎,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冷吗?你这蠢货,身在剑道之家,如此疏忽大意怎么行,给我打起精神!”
“是,您的教诲我铭记于心。”
“赶紧再去打一盆来!”
“这就去。”
新九郎赶忙重新去打水,刚把水端来,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扔到了冻住的沟板上,骨头都像要被摔断。
“哈哈哈,这家伙终究是不成器。”梶新左卫门故意大声嘲笑,然后转身走进里屋。
新九郎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咬着嘴唇,眼中充血。
“哼,畜生……”
悲痛的声音从他唇边溢出。但当他脑海中浮现出宿敌钟卷自斋的名字时,便意识到自己的愤怒用错了地方。
“梶先生,实在抱歉。”
他双手伏地,暗自拜服。就这样,新九郎接受着梶新左卫门的严苛训练,日夜将钟卷自斋的名字铭记于心,进行着流血般艰苦的修行。一年多后,他终于能一个月有三到四次站在道场之上。
一天,一位剑客前来小野忠雄的道场拜访。
平日里很少接受其他流派比试邀请的这个道场,今日却破例与这位剑客安排了一场一门高手的比试。不仅如此,更让门徒们惊讶的是,忠雄本人也表示,根据情况可能会亲自执木剑比试,而且还强调,今日的比试是为了后学晚辈,所有人都应认真观摩。
“大先生亲自接待的这位客人,究竟是哪一流派的哪位高手呢?”
“刚才在里屋,看他正饮酒呢,具体名字我也没听清。”
“真是奇怪的事,这可是小野派开宗立派以来少有的。”
“等会儿道场比试开始,自然就知道了。”
众人纷纷猜测着,当日在道场的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在大道场东西两侧就座,等待着治郎右卫门忠雄和这位神秘客人的登场。
春日新九郎也坐在道场的末席,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参加比试的高徒们准备就绪,木剑及其他相关事宜也都安排妥当。这时,主人与客人一同出现在道场正前方,一位剑客向众人行了个漂亮的礼。此人正是大家好奇的神秘访客。
新九郎不经意间抬眼望去,忍不住轻声惊呼。
“啊——”
太意外了!对新九郎来说,这简直是无比意外的事。
行礼之后,静静地走到道场中央的剑客,正是他多年来视为宿敌,却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的钟卷自斋。那在桔梗河原箭楼外匆匆一瞥的黑色漆皮般的长须,矫健的身姿,炯炯有神的双眼……新九郎的神情瞬间变得极度紧张,身体如石头般僵硬,只能感觉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双眼紧紧盯着自斋的一举一动。
即便不呼喊、不发狂,他的状态也绝非寻常的激动。所幸的是,众人的目光都被好奇心驱使,全都集中在前方,没人察觉到坐在末席的新九郎,已被可怕的杀气和愤怒所笼罩。
比试进行得十分激烈,两三位高徒气势汹汹地进攻,然而,即便在小野派的杰出弟子中,开创了梶派一刀流分支的梶新左卫门,也未能在钟卷自斋精妙的剑法下幸免,败下阵来。
接下来,要么是治郎右卫门忠雄亲自上场,要么是让自斋尽兴展示一番后离去。
“啊,不愧是富田、户田、钟卷三家之一,钟卷自斋先生的剑法竟如此神乎其技,忠雄实在是由衷佩服。”
自初代忠明宣扬一刀流霸业以来,如今的三代宗家治郎右卫门,也不禁从心底发出赞叹。他准备亲自下场。
“忠雄先生,切莫轻率。”
“不,虽多有打扰,但目睹先生如此精髓的剑法,若只是仰望赞叹,实在心有不甘。我也想与先生切磋一番。”
“您这话虽在理,但我与您不同,您乃将军家御指南的宗家,此事多有不便,还望您海涵。”
“您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多言。如此看来,在追求艺术精进的道路上,家族地位反而成了阻碍,真羡慕先生能不断迈向更高境界,尚未达到名手之境却能如此。”
“多有冒犯,那我就此告辞。”
“日后您若再来,我必定登门拜访。”
“多谢,各位,告辞——”
钟卷自斋接过一位门徒递来的斗笠,正要安静地迈出两三步,离开道场时,突然,一声大喝如利刃般穿透众人耳膜,想必也深深刺痛了自斋的内心。
“站住!钟卷自斋,站住!”
“嗯?”
众人心中一惊,却无人知晓声音的来源。大家都紧张地屏住呼吸,面面相觑,一阵慌乱。紧接着,又传来一声:
“钟卷自斋,稍等片刻!”
只见春日新九郎如着魔般,一路“哒哒哒”地冲到自斋面前。
众人这才恍然,慌忙从后面一拥而上,有的抱住他,有的扭住他的胳膊,有的抓住他的腿,仿佛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一阵喧闹,将他往后拖了一两丈远。
“呀,你这无礼之徒,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新九郎,你疯了吗?拿着木剑,你想对自斋先生做什么?”
“你这心智大乱的家伙,冷静点,冷静点!”
新九郎眉间透着一股冷峻的狠劲,吼道:“放开我!我虽不才,乃春日新九郎,绝非心智大乱,也未被仇恨冲昏头脑。报上姓名,您就会明白。请放开我!”
“住口!你为何还不放下木剑?”
“不!能在此与钟卷先生相遇,实属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与您切磋一番。哎呀,钟卷先生,您想必还记得曾对由良的传吉立下的誓言吧?”
“我怎会忘记。”钟卷自斋缓缓走近,盯着被门徒们架住、面色悲愤的新九郎,“你是重藏先生的弟弟,春日新九郎?”
“正是!请与我比试一场!”
“好,我明白了。”自斋猛地将斗笠一扔,再次回到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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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蜘蛛手段,奔赴冥府

“春日新九郎!你想必已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面色白皙、身姿如蒲柳般的钟卷自斋,傲然睥睨着他,再次站在道场之上,其声音陡然变得冷峻威严,还未握起木剑,便已如利箭般穿透对手的内心。然而,作为回应——
“无需多言!来吧!”
怒吼着的新九郎,心中怒火喷涌,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凛然气魄,全力以赴地对抗着钟卷自斋的威压。
“哼!”自斋两次挫败了心急如焚的新九郎的进攻,“这可不是整理装束,也不是摆摆架势,我是问你,内心的准备,也就是修行的磨炼,你是否真的做好了?”
“休说废话!无需我再重复,因你那邪恶剑法,福知山方面蒙羞受辱,还有我兄长重藏致残的深仇大恨,这两件事,已深深融入我这木刀的剑髓之中。”
“哈哈,正因如此,我早已发誓,无论何时,只要你希望,我随时奉陪。”
“今日就是时候!修行时间的长短,并不能决定胜负。新九郎我今日定要以这一心所持的木刀,像兄长重藏期望的那样,打断你的小腿,否则难消心头之恨。履行誓言,来吧,开始我们约定的比试!”
“嗯,有意思。”自斋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单纯比试技巧,我毫无兴趣,但这场关乎你一心求胜,或是我千锤百炼之技获胜的比试,我倒很乐意奉陪。那么——钟卷自斋,持剑比试,绝无丝毫虚假。”
“无需多言,废话无益。”
“哼,那么——”
“嘿呀!”
两人如双龙般,在道场地面疾冲,左右分开。
自斋手持的木太刀,以中段姿势对峙,那是一把弯曲度惊人的二尺八九寸长的木刀;新九郎则如往常般,熟练地将木剑摆出小野派下段的架势,紧紧握住剑柄,凝聚全身精气,此刻,他决心孤注一掷,以超越认真的舍身之态,步步紧逼。
自斋的木刀,乃是淬炼至悟境、如水中之月般的名器。而新九郎的木剑,是由一念一心燃起的火焰之剑。究竟是人的最强意念能打破这把剑,还是剑的精妙能战胜意念,有心之人仔细观瞧,便知这场比试,意义非凡,绝无仅有。或许是吧,小野忠雄屏息凝视着这一幕,代理师范的梶新左卫门也不禁忘我。
然而,在其他人眼中,看到的只是奇异的反差。虽然比试一开始众人便安静下来,但心里却对新九郎的自不量力感到厌恶,对他那毫无把握的起始剑势嗤之以鼻。
“嘿!”
突然,自斋那令人胆寒的气势爆发,几乎要将新九郎整个人轻轻托起。与此同时,大半小野门弟子聚集的这个大道场,寂静得如同无人之境,被严肃紧张的气氛彻底冻结。
“呀!嘿呀!”
新九郎拼尽全力地回击,心中想着,若不能在此击败自斋,还有何颜面,人生还有何意义,还算什么男人!
就在这时,钟卷自斋木剑的剑尖,以一分、二分,宛如月亮缓缓升起般的静谧与迟缓,从正眼的高度,渐渐向上段转变。
“不好——”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一股可怕的预感。

正面,自斋的木剑如挥舞兵字般劈下。
从划圆的双手中,钟卷自斋目光炯炯,紧紧锁定在新九郎身上,心中不禁暗暗惊叹。
“啊,这真是一块越磨砺越发光的美玉——”
不过,自斋越是这般想法,就越显从容。而新九郎则愈发紧张。毕竟修行的差距难以忽视,新九郎在他面前,如同大山前的小石。但在如大山般的自斋眼中,新九郎身上那唯一闪烁的光芒,却是令人敬畏的天才之闪光!确实如此。
“哈……”就在这时,新九郎不由自主地泄露了气息的紊乱,手中木剑的颤抖也清晰可见。
“嘿!”
承受第二次气势冲击时,他甚至还未与对方的木剑相交,便已从鬓角和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面色如纸般苍白。
可怜啊,眼中也布满血丝。
“不甘心!”
虽心急如焚,却找不到进攻的缝隙。嘴唇也溢出一丝血迹,此时他的面色已完全失去生气,仿佛在此刻,虽生犹死,精气耗尽,如同一棵枯木般呆立颤抖。
“哦!”
自斋眼中捕捉到一丝异样。那是在拼死抗争、满心不甘的新九郎眼眶中,隐隐浮现的泪光。或许,那也可能是血,或是汗水。
武士持剑面对敌人,睫毛上却挂着泪花!自斋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实在是因为这泪水太过悲壮。
“如此满心不甘、视为大愿的比试,若就这样轻易击溃他,实在太过残忍。只要我能主动输上一招,他的心愿便能达成。在此处故意输给他,也算是武士的情义吧……”
自斋心中暗自思索,但随即又立刻改变想法。
“不,不能如此!”
他重新思考。
“给这颗越磨砺越发光的美玉,蒙上情义的阴霾,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能让这位天才成长为完美人物的,正是他的敌人。真正的情义,就在于始终作为新九郎的对手,直至最后。”
自斋瞬间坚定了信念。同时,他猛地伸出护手,摆好架势。此刻,胜负之势在众人眼中已然分明,新九郎要么脑骨粉碎,要么四肢断裂,要么扔掉木剑投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嘿呀!”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春日新九郎终于从唇间爆发出如死般沉寂后又重生的气势。那令人敬畏的念力,让即便是自斋,也不禁错失了进攻的时机。刹那间,新九郎猛地一跃而起,手中木剑如电击般,直刺向对手的眉间。然而,自斋更快一步,轻盈地侧身闪避。紧接着,新九郎因扑空而向前冲的身体,带着扑打空气的势头——
“啧,啧,啧!”他咬着嘴唇,向前扑倒。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自斋便对着他的头顶,发出霹雳般的大喝:“你这毛头小子!”
蓄势待发的自斋,手中木剑毫不犹豫地狠狠劈向新九郎的肩头。
“啊!”新九郎膝盖一软,却又倔强地想要再次起身。但紧接着,耳边又传来木剑猛烈的呼啸,如同火焰般炙烤着他的耳郭,他的双眸中,分不清是血还是泪的液体,直直地渗了出来,脑海深处一阵轰鸣。

“看看这爱出风头的家伙的丑态。”
“不知天高地厚,真是可笑。”
“哼,真是痛快,这就是教训。”
钟卷自斋从小野忠雄的道场飘然而出后,门下众人纷纷将谩骂与嘲笑,如暴雨般倾洒在新九郎一人身上,随后各自心满意足地退场。最后,只剩下新九郎一人,面色苍白地趴在木板地的角落,默默承受着无尽的自责与不甘。
这时,有人以一种威严的口吻,高声呼喊道:“喂,新九郎!喂!”
新九郎猛地抬头,偌大的道场中,只剩下他自己,以及面前的梶新左卫门,正以可怕的眼神,满脸凶气地盯着他。新九郎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梶先生啊,实在是无颜面对您。”
说着,他双手伏地,跪在梶新左卫门脚下。
“你这蠢货!”新左卫门的当面责骂,一如既往地严厉,毫不留情,“我本以为你这小子多少有些潜力,没想到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且不说对手是谁,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就连忠雄先生都对钟卷自斋先生礼让三分、敬畏有加,你却贸然上前,看看你刚才那副丑态,成何体统?”
“您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住口,住口!你公然无视众多前辈,这已是令人发指的僭越之举。更何况,你还让小野派一门蒙羞,还有什么好辩解的。狡辩无用!”
“新九郎我考虑不周,犯下大错,恳请您多多原谅。”
“现在道歉太晚了。忠雄先生也极为震怒,要将你逐出宗门。”
“啊?要将我逐出宗门?”
“没错,以儆效尤,必须将你逐出。就你刚才在道场的表现,看着都让人生气!”
“啊!”陷入绝望深渊的新九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梶新左卫门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便门扔到了门外。
“梶先生,求求您了。新左卫门先生!”
新九郎在便门外面边敲门边呼喊。好不容易进入小野派的门墙,近两年来,日夜不曾忘却修行的念头,如今却在此被逐出师门,这对他的宏大志向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到哪里还能再寻得如此名师呢?不仅如此,至今为止所忍受的艰辛,都将化为泡影。
“梶先生!新左卫门先生!请您再向先生求情一次吧。这是新九郎一生的请求,从今往后,我一定遵守道场的规矩,绝不会再因血气方刚而犯下今日这般过错。”
他声音沙哑,不停敲门,然而,门内再无回应。啊,这是何等无情的举动,这些人竟不懂武士的情义。在新九郎眼中,世间众人皆如鬼似蛇。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这时——
“请问,您是新九郎先生吗?”
突然有人轻拍他的肩膀问道。新九郎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头戴一字斗笠、身着旅途中的蓑衣、脚缠绑腿的陌生男子站在那里。
新九郎侧头问道:“请问,二位是?”
“看您这副模样,一时没认出我们也难怪。我是生不动家的重兵卫,这位是藤兵卫。”
“哦,是你们啊。”新九郎望向两人斗笠下的面容,亲切感油然而生,凑近说道,“真是许久不见了。自我进入这道场以来,一直没机会回薬研堀,也不知老大与兵卫大人,他老人家一切可好?”
“这么说,您到今天为止,还不知道道场之外发生的事吗?”
“您这话的意思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新九郎先生,生不动的老大,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那位身体硬朗的与兵卫大人?”
“再厉害的老大,遭人暗杀,也无力回天。事情的经过说来话长,在这儿站着也不方便说。本想找个地方,咱们一起聊聊,可您现在似乎也从道场出来了,应该有空吧?”
“说来惭愧,我今天刚被这道场逐出。”
新九郎黯然说道。接着,他一边讲述被逐的缘由,一边与两人并肩而行,却不知该去往何处,心中满是迷茫。

不知不觉,夜幕已然降临。身着旅装的重兵卫和藤兵卫,一边听新九郎讲述自己的遭遇,一边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本乡台。从这里望去,以浅草川为中心,下町的灯火闪烁,景色十分美丽。
“啊,不好,咱们得绕道走。”
“怎么了?”
藤兵卫压低斗笠,环顾前后。
“笊组的保镖金井一角和两三个小喽啰从那边过来了。在这儿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了。”
“那家伙可不是善茬。”
两人立刻匆匆向左拐进一条坡道。新九郎暗自感到奇怪,这两人被称作生不动的左膀右臂,身手不凡,为何要躲避笊组的保镖呢?正想着,不知不觉已来到不忍池前。藤兵卫和重兵卫一同走向池边一家精致的莲见茶屋,在屋檐下停住。
“新九郎先生,咱们在这儿吃点东西,顺便慢慢聊。”说完,两人大步走进茶屋。
屋内有涂着艳丽白粉的女子,桃色的灯笼散发着柔和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微醺的酒香。新九郎站在门口,有些踌躇。
“客官,快请进。”
在女子的催促下,新九郎有些局促地走进这个陌生的地方。刚进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猛地回头,隐约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像是一直跟踪他们,此刻正拼命往黑暗中跑去。
新九郎正在吃惊,莲见茶屋的女子已拉住他的手,将他往里面引。
“来,这边请——”
来到安排好的小房间,不一会儿,酒菜便送了上来。藤兵卫看准时机——
“姑娘,要是我们有事,就拍手示意。不好意思,能请你先到那边回避一下吗?”
他支走斟酒的女子,说道:“新九郎先生,今日咱们不期而遇,我觉得这完全是老大在暗中牵线。为了生不动一门的人,能否请您在此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正如重兵卫所说,我也想恳请您帮忙。这事说来话长,您听我讲讲这次变故的来龙去脉就明白了。其实,您去小野道场之后,生不动一门遭遇了一场大灾难,几乎分崩离析。”
两人一边斟酒,一边低声讲述事情的始末。新九郎越听越震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去年春末,生不动与兵卫带着得力手下并木驹吉和十藏百介,踏上了大和巡游之旅。笊组的骨干久八得知后,心想:
“除掉与兵卫,就趁这个机会。”
他满怀斗志,悄悄离开江户,一路暗中跟踪前面三人。同行的还有久八的兄弟荒神十左以及其他三个身手不错的人。
然而,不愧是在江户威名远扬的与兵卫,一路上毫无破绽,久八和十左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沿着东海道跟踪,一无所获地来到了桑名城下。
“不行,根本没法按常规办法除掉那家伙。”
荒神十左没了耐心,提出就此折返。就在这时,一个在城里闲逛的手下,意外地带来了帮手。这帮手便是投枪的小六、大月玄蕃、金井一角三人,还有阿延也一同前来。
这四人在浅草火除地赌博比试后,本打算在奥州街道上半路截杀春日重藏,结果发现认错了人。之后他们继续四处漂泊,经由中仙道,在四国、西国等地继续开设赌博比试的场子。他们怀揣着在各地赚来的不义之财,热情消退后,在返回江户的途中。
“回到江户后,只要你们让出生不动的地盘,给我们一份老大的股份,就帮我们一把,如何?”
骨干久八讲明缘由,拉拢他们。对于落魄的流浪武士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差事。小六和玄蕃立刻答应了。金井一角本就是笊组的保镖,二话不说,众人便达成了密议。
大约十天后,留在江户的重兵卫和藤兵卫,从石药师的客栈伙计那里得知了噩耗,急忙奔赴东海道。在客栈前方的杖突峠山中,他们见到了被残忍杀害的老大与兵卫以及驹吉、百介的尸体。生不动的尸体上,胸口有一处被长枪刺穿的伤口,十分醒目。
根据客栈伙计的记录,以及从桑名客栈打听来的消息,很快就锁定了凶手。重兵卫和藤兵卫为老大和另外两人举行了火葬,抱着骨灰回到江户。在七七四十九日的夜里,他们正秘密准备潜入浅草蓝染川的笊组,展开复仇行动,没想到却被町奉行朝仓石见守抢先一步。
这也是因为骨干久八打通了关节,暗中告发。毕竟,町里一直密切关注着帮派争斗,生不动一门凡是参与此事的人,都陆续被逮捕。只有重兵卫和藤兵卫两人好不容易逃脱,隐匿在江户郊外,暂时藏身于秩父,等待时机。
有一天,重兵卫说道:“藤兵卫,听说江户这边,原本偏袒笊组的町奉行朝仓石见守被调走了,现在换成了石垣左近将监负责此事。”
“嗯,我也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老大的周年忌日也过了,笊组的那些家伙肯定也放松了警惕。咱们悄悄回江户,看看情况如何?”
“我每次想到这事,就气得手痒。既然你也这么说,一刻都等不了了。”
两人立刻着手准备行程。他们从秩父出发,经由川越街道,恰好今天刚进入江户,便偶然遇到了春日新九郎。
“新九郎先生,我讲得太啰嗦了,事情就是这样。”重兵卫讲完后,一口喝干了已经变凉的酒杯中的酒,“回到江户附近一打听,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以生不动一门自称的人了。药研堀的地盘被投枪的小六和大月玄蕃瓜分,他们还嚣张得很。光听这些,就气得我牙痒痒,可又毫无办法。不管怎么复仇,就我和藤兵卫两个人,心里实在没底。恳请您念在与老大生前的交情,借您在小野派道场练就的身手,帮帮我们吧。”
“嗯,你们的心意我完全明白。我新九郎虽然能力有限,也一定会尽力相助。”
新九郎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想到与兵卫对自己的恩情,他这样回答也是理所当然,本不该有任何犹豫。然而,回答之后,新九郎却暗自担忧自己被托付的身手。想想今天的遭遇,在钟卷自斋面前,自己一招就被制服。就自己这两下子,真能帮上他们的忙,为死去的生不动报仇雪恨吗?

“听到您的答复,我们就像有了一百个人的力量。事情定下来了,咱们就别像个小混混似的畏畏缩缩,痛痛快快喝一场,热热闹闹闹一番,怎么样?”
藤兵卫拍手叫来酒水,吩咐女侍,不断给新九郎劝酒。然而,新九郎天生不喜欢喝酒,而且也不习惯这种寻欢作乐的场所,再加上被逐出宗门的事一直梗在心头,心情愈发沉闷,对这一切更是提不起兴趣。
重兵卫看出了他的脸色,说道:“这世界大着呢,又不是只有小野派才懂剑术,您得放宽心。偶尔也得像个男子汉,痛痛快快喝上几杯,不然日子可怎么过。”
“您说得对!”
新九郎觉得,这江湖人的话,此刻竟如真理一般。
(我实在太狭隘了。无论是处世还是心态,都该向他们学学这份豁达。)
他这样想着,便端起酒杯,喝了两三口。
这还是新九郎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奇怪的是,他竟觉得酒的味道很甘甜。那醇厚的香气驱散了白日里的不甘,沁入五脏六腑的快感,让他的心情重新开朗起来。
新九郎有些战战兢兢地一杯杯喝着,不禁喃喃自语道:“酒这东西,还真不错!”
就在这时,茶屋的女侍匆匆走上楼梯,说道:“客官,刚刚有八九个人,也不等带路,就直接上楼了。请问他们真的是您的同伴吗?”
“哦?我们可没这样的同伴,别把不三不四的人放进来。”
“可我正阻拦的时候……哎呀!”
女侍刚要冲出去,一个男人已从房间门口悄悄探进头来。
重兵卫立刻喊道:“呀,你是笊组的小喽啰!”
他抄起酒杯托盘,迅速朝那身影扔去。随着托盘里的水珠溅落在榻榻米上,灯突然熄灭了。与此同时,黑暗中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站在门外的男人躲过飞来的托盘,一边向身后挥手,一边大声喊道:“没错,是重兵卫和藤兵卫!”
“冲进去!”
听到号令,隔壁房间的拉门瞬间被踹开,笊组的一群暴徒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女侍们吓得尖叫着,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新九郎迅速退到墙边,敏捷地抽出心爱的佩刀,透过黑暗观察着动静。
“藤兵卫,别大意!”
“他们还真闻着味儿找来了。来吧,放马过来!”
两人同时抽出胁差,分别闪到房间两侧,对着第一个冲进来的人,一刀砍了下去,随后猛地冲向走廊。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传来,两人且战且退,如同旋风一般,从二楼屋顶跳到了屋外。
“哼,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干脆一起上,把他们都解决了!”
这时,一个一直躲在柱子后面指挥的浪人,一边嘟囔着,一边拔出大刀,缓缓跨过倒下的拉门,从新九郎面前走过。
“呀!”
新九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是金井一角,绝对没错!就在他走过四五尺远的时候——
“嘿!”新九郎猛地朝他脚下砍去。
“哎哟!”
一角摇晃着向后倒下,但同时迅速摆好大刀,恶狠狠地盯着新九郎。
“呀,你是春日新九郎!”
金井一角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新九郎,他顾不上脚上被第一刀砍伤的疼痛,猛地站起身来。
“你这毛头小子!”他愤怒地挥舞着大刀,朝新九郎狠狠砍去。
然而,此时的新九郎,与金井一角记忆中的已大不相同,身手有了质的飞跃。金井一角不知缘由,一开始还自信满满,以为能轻松解决新九郎,可没过几招,他就发现对手的刀法出乎预料,自己渐渐陷入被动。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一角在心里不停地狂叫,但面对新九郎如疾风骤雨般的刀法,他毫无招架之力。
此时,身后是走廊尽头,前面是气息平稳、刀法凌厉的新九郎。走投无路的金井一角瞅准时机,突然跳到屋顶,越过相邻的围墙,逃到了另一边。
“站住!”
紧接着,新九郎也咬着带血的刀,跳了下去。隔壁是一家名为梅茶亭的餐馆,里面有一个宽敞的庭院,布置着池泉、灯笼和假山,尽显风雅。
“胆小鬼,金井一角,有种别跑!”
新九郎刚落地,便挥舞着大刀,围着庭院追逐一角的身影。庭院虽大,但金井一角慌不择路,不知该往哪儿逃,索性豁出去,停下脚步。
“呜啊!”
他像疯了一样怒吼着,比一开始更加凶狠,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而新九郎却觉得出奇地轻松,仿佛能预判一角的每一个动作,心里想着“你该这么来,我该这么躲”,一切都清晰明了。想起在生不动家的时候,自己和他比柔术,十次有十次都输,可如今,不知何时竟有了这般力量。
新九郎看准一角发狂的破绽,向前踏出一步。
“嘿——”他大喝一声,猛地斜劈下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一刀气势、技巧与名刀的锋利完美结合,金井一角惨叫一声,仰面倒下,就此一命呜呼。
“哟……”
新九郎浑身溅满了溅回的鲜血,不由自主地呆立着,发出一声呻吟。他久久地凝视着自己亲手斩杀的一角的尸体,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兴奋之中。
“这并不奇怪,我果然进步了,在小野派道场吃的苦终于有了回报……”
想到这里,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容。
月光透过梅茶亭的树枝洒下。绝世美男新九郎头发凌乱,微醺的脸上溅满点点鲜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若是有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会觉得这景象与其说美丽,不如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息。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两栋相连的独立亭台透出静谧的灯光。其中一间的纸门“唰”地拉开,一位满头银发、留着雪白长髯的老人,用略带沧桑的声音喊道:“喂!年轻武士,我有点事找你。”
新九郎用裤腿擦拭着带血的刀,回头问道:“您说有事找我,是指我吗?”
“没错。”
银发老人缓缓走到走廊边缘,穿上木屐,将镶有黄金的太刀当作拐杖,坐了下来。与此同时,与老人同席的几名年轻武士,纷纷跑过来,将新九郎带到老人面前。

“年轻人,不报上你的名字,我可怎么问啊。”
这位古怪的老翁说话语气极为傲慢,令人心生畏惧。新九郎听了,心中一阵恼火。刚刚干净利落地斩杀金井一角,让他自信心大增,气势也变得强盛起来。
“若要问我姓名,那你也得先自报家门。”新九郎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回应道。
“哼。”银发白髯的老翁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便告诉你吧。我是盘踞在赤坂冰川下的深见重左卫门,就凭这把胡须,也有人称我为‘髯之重左’。你这毛头小子,究竟是哪冒出来的愣头青武士?”
“我乃春日新九郎。敢问,您凭什么仗着人多势众拦住我?”
“春日新九郎?没听说过的无名之辈。道理很简单,你为何斩杀了我的门人,而且还是与我渊源颇深的笊组的金井一角。不过,此地不是讲理的地方,跟我回府邸,到那儿再做定夺。”
这时,一名武士上前禀报道:“先生,轿子已经备好了。”
“已经到了?别磨蹭,先把这毛头小子押进去。”
深见重左卫门微微点头示意,七八名武士便听命行事。新九郎此时酒劲上头,又带着斩杀敌人后的勇猛之气。对于久闻大名的赤坂武士侠客,他倒想看看对方能出什么难题。于是,不等对方指挥,他便自行走进了放在梅茶亭门口的轿子里。
“这年轻人,倒是有点胆识。”
深见重左卫门也稳稳地坐上另一顶轿子。随着一声沉重的落肩声,像是在发出出发的信号,同时,七八名武士各自从袖中拿出黑布蒙上面,握住太刀的锷部,分成两组,每组四人,分别跟在轿子前后。
“去冰川下,快些赶路!”深见重左卫门发出一声威严的命令。
轿夫回应道:“明白!”说罢,便快步踏上御成街道,在月光下匆匆前行。
深见重左卫门,山手组的武家侠客,与寺西闲心齐名,以肆意妄为、行事无忌著称。但凡与他对视结仇之人,他不会当场斩杀,而是必定将人掳回府邸,尽情折磨致死,因此在当时,连市井混混都对他畏惧三分。
此刻,载着春日新九郎性命的,那令人胆寒的“蜘蛛手縢”之轿,正如奔赴冥府之门一般,在落肩声中急速前行。
“砰砰砰……”传来拍手的声音。
那是柔软手掌拍出的声响。女仆回应的声音悠长地传开来,紧接着,女仆从里屋穿过连接的独立亭台,匆匆走去。
此刻,这里与深见重左刚刚离开的地方是背靠背的建筑。
“您叫我吗?”
“我之前吩咐准备的轿子和随从呢?”
“是的,刚刚已经到了。您若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
“那么,另外吩咐准备的菜肴……”
“是的,一定会随后送到府上。”
“那就好,麻烦你了。还有,把这封信交给随从,让他火速送给南町奉行所任职的与力众本间才次郎。”
“是。”女仆盯着那封不太熟悉的信,匆匆离去。
待她的脚步声远去,屋内传来一个异常悦耳的声音:“水濑,事情办妥后,咱们尽早离开这儿吧。”
伴随着丝绸摩擦的清脆声响,似乎有人起身。定睛看去,那在灯影旁亭亭玉立的如雪身姿,乃是菖蒲寮的夫人。
她身着仿若能媲美白鹭洁白的白色绉绸小袖,公卿纹的雪顶笹图案被染成紫色,腰带华丽得难以分辨是蜀江锦还是西阵织。每当她开口,如吉丁虫般色泽的嘴唇便流露出妖魅般的美丽。
负责整理返程物品的老女仆水濑,与另一名女仆一起,在房门口躬身说道:“那么,恭送您离开……”
夫人只是微微点头,“簌簌簌”地穿过连接的独立亭台,从大厅走向玄关。此时,梅茶亭的主人夫妇带着一众仆人整齐地站在那里,恭敬地送行。
轿子也与普通的四人抬轿不同,是华丽的女轿。这样的轿子共有三顶,在众人的送别声中,缓缓朝着三桥的方向行进。没过多久,夫人的轿中传出两三声类似扇子与手掌轻击的奇怪声响。
或许是事先商量好的暗号,听到这声音,老女仆水濑同样在轿中开口:“轿夫听令。”接着说道,“夫人突然想起有急事。沿着这条大道,从小川町朝着牛渊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赶路。”
“可是,轿子晃动太厉害的话……”
“无妨。”夫人亲口说道,“不管轿子怎么晃,都无需顾及。要是看到前面有七八个武士的身影,立刻追上去,用轿子的杠子撞向他们那群人。”
“啊?”轿夫们不禁吓得一哆嗦。
“呵呵呵,你们怕什么,轿子里有我呢。要是觉得害怕,撞上前面那些人的瞬间,你们赶紧逃走便是。”
“是,那我们就拼尽全力赶路。”
“对,像飞一样赶路。回到寮里,我会好好犒赏你们的。”
话音刚落,轿子便如被波涛推动一般,剧烈地摇晃起来。月光透过拉门的竹帘洒下,轿中的夫人微微闭上美丽的双眼,看上去十分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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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8: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花旋风,双面夜叉

三顶女轿,随着呼喊声、脚步声和落肩声的节奏,突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转眼间,她们横穿过神田川的堤坝,从小川町迅速进入护持院原,速度之快,让人觉得无论是抬轿的人还是轿中的人,都绝非轻松惬意。时不时地,前方轿中传出夫人急切的声音,带着激昂的语调,飘向外面:
“还没到吗!还追不上吗?轿夫们在干什么?前面那群人离我们不过四五町的距离,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去!”
这般焦急也实属无奈。若不了解实际情况,或许会觉得无理取闹,但这毕竟是不利于快速行进的女轿,而前方则是轻快如飞的四人抬轿。况且,那轿子旁有九名身着黑色装束的年轻武士,敏捷地如翅膀般护卫着,跑得越快越有气势。沉重的女轿又怎能在紧急时刻,轻易缩短这四五町的距离呢?
更何况,夫人要求用女轿的轿杠去冲撞前方那群人,这实在是极难做到的事。与之相比,前方的人既不焦急也不疲惫,对身后夫人的追赶毫不在意,转眼间就穿过了护持院原,很快就要从牛渊的壕沟边,踏上富士见坂的上坡路。
然而,变故总是在出人意料之处发生。比夫人从后面赶来寻衅还要快,突然,从脚下的暗处,跳出两个男人,猛地挡住深见重左卫门的轿前,以不容置疑的气势——
“站住!”
“把轿子放下!”
他们大声呼喊着,怒目而立。
“什么人?”原本就杀意腾腾的九名黑衣武士,见状立刻丢下对新九郎的警戒,朝那边冲过去,各自握紧刀柄,大声叫骂,“你们这些惊慌失措的家伙,要是认错人,可别后悔。”
“在这月光下,难道连山手组的人都看不见吗?”
“这是冰川下深见重左先生的轿子,你们敢动一下试试,绝对饶不了你们。”
话音刚落,八面刀光闪烁,仿佛要将两人碎尸万段。那两名男子也背靠背,紧紧握住大刀的刀柄,相互警惕地守护着彼此。
“哼,我不管什么冰川下,我们找的是第二顶轿子里的人,有急事。”
“把春日新九郎的轿子交出来,放我们过去。”
“休说胡话!”一名黑衣武士还没等对方说完,便愤怒地大声说道,“我们正是因为有事要找他,才带春日新九郎同行。怎能把他交给你们这些人?”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看情况,说不定要动手把你们打发走。”
“哼,山手组的人,别以为我们怕你们,那就动手试试。”
“市井之徒,大言不惭,真让人笑掉大牙。看我怎么砍了你们。”
“少废话。别看我们这样,我们可是生不动重兵卫的手下,不好惹的!”
“藤兵卫我今天拼了命,也要跟你们周旋到底,你们等着!”
话刚说完,两人便抽出长刀,以拜击之势,朝着两边猛冲过去。这是那种凭胆量使剑的莽汉常用的快速招式。
“就凭你们两个市井之徒,还需要费什么力气对付?”
众人叫嚷着,从重兵卫的前后、藤兵卫的左右,纷纷围上去,刀剑相交。
“呀?”
喧闹声中,在第二顶轿子里靠着打盹的春日新九郎,被这声音惊醒。或许是因为今晚第一次尝到美酒的滋味,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仿佛正被送往冥府,又像是被诱入了甜美的梦乡。
“哦,这声音是重兵卫和藤兵卫。他们是看到我从梅茶亭出来,想抄近路赶紧来救我吗?”
新九郎感受到这份生死与共的誓言,如同千钧之重,为两人在面对山手组这样的大敌时,仍义无反顾地赶来相助的侠义之心所感动。他猛地从轿中抽出大刀,飞身而出,朝着眼前看到的黑衣人的脚下猛地砍去,随即站起身来,又朝着身后的一人斜劈过去。
“啊!”那名黑衣人回过头,正迎上新九郎刺来的刀尖,摇晃着身体,“新九郎出来了!大家小心背后!”他惨叫着,用手捂住鲜血直流的脸,仰面倒下。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新九郎连砍三刀,放倒三人,正挥舞着染血的刀准备砍向第四人时,突然,不知从何处袭来一记快速的攻击——
“若藏!”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大喝,他的一条腿被猛地踢起。新九郎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向后倒退。
这时,轿帘被猛地掀开,眼前出现了一位白髯飘飘的老武家侠客,正是深见重左卫门。
深见重左卫门从如针般竖立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地看向新九郎,说道:“喂,你这毛头小子,就凭你那不值一提的粗浅剑术,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就算你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扬起些尘土,毫无气概。我深见重左的王义明致流剑术精妙绝伦,能让你五体酥麻,动弹不得。”
说着,他猛地将一根东西抵在新九郎胸前。这既不是剑,也不是枪,只是一根细细的竹杖。
这根竹杖既无刀刃,也无装饰,毫无光泽,但被髯之重左注入一股“哈”的气劲后,竟如村正妖刀般,隐隐散发着王义明致流的神秘气息,向敌人步步紧逼。新九郎只觉得这竹杖的尖端比真剑的剑尖还要锐利,不由自主地被逼得节节后退,手中八双上段的大刀,竟不知该如何招架,只能紧咬着牙关。
“哼!”
新九郎的愤怒愈发强烈,他紧紧握住刀柄,刀锷发出“嘎嘎”的声响。刚刚还能将金井一角斩为两段的手臂,能连砍三刀放倒三人的春日新九郎,这份自信此刻化为他的勇气!
“嘿呀!”
他猛地朝着深见重左卫门的鼻梁扑去,一心想连刀锷都送上去。然而,就在同时,那根竹杖“嗖”地被抽回,在空中诡异地震响,朝着身形不稳的春日新九郎的后背,如晴天霹雳般劈下。新九郎也拼了命,扭动着身体,挥刀抵挡,同时反手砍去,只觉得一股奇怪的震颤顺着刀柄传来。
“呀!”
重左卫门的气劲贯注在竹杖上,新九郎的太刀竟被巧妙地缠住,高高扬起,“嗖”地一声,插入八九间远的地面。
“新九郎,接着!”
“什么!”
新九郎心中涌起一阵狂风,满是不甘,正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时,重左卫门如杨柳般轻盈地侧身闪开,同时将竹杖挥舞出一股可怕的杀气,仿佛要将新九郎的皮肉瞬间撕裂。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哇!”传来轿夫的惊呼声。
月光下,一辆装饰着镂金螺钿的女轿,如雪崩般猛冲过来。原来是菖蒲寮的夫人,她似乎是看到了这边的争斗,终于追了上来。

在远处,重兵卫、藤兵卫与剩下的六名黑衣人正拼死厮杀。而这边,深见重左卫门与春日新九郎激战正酣,两人的剑火如旋风般激烈,让人难以靠近。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如同不合时宜的落花般,从轿中飘出一位美丽的身影,正是菖蒲寮的夫人。她迅速站到两人面前,紧接着,后面两顶轿子里的老女仆水濑和侍女也跑了出来,如同衬托夫人艳丽风姿的花边,紧紧跟在夫人裙摆后,毫不松懈地握着怀中的短剑。
“大家都住手,无谓地流血,白白丢掉性命,实在可惜。双方先把刀放下。若有谁敢不听,我便与他为敌!”
夫人洁白的手中,怀中短剑的绯色缨穗轻轻散开。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摇动的金铃,带着一种威严,仿佛是对下属发号施令。
“啊,你是什么人?”
无论是勇猛的山手组,还是藤兵卫等人,都被这位如天女下凡般气势逼人的夫人震慑住,不由自主地向夫人轿子的左右两侧退开。然而,倔强的髯之重左卫门,可不是轻易会因这种温和的劝阻而罢手的人。
“住口!我不知道你们是哪里的女人,但这里可不是你们躲在暗处或仗势欺人的地方。要退你们自己退,赶紧给我让开道路!”
“若我真是胆小怕事的女子,又怎会从梅茶亭一路追到这里?”
“什么,你从梅茶亭追我到这里?”
“没错,你把我府上的侍从强行带走,出难题刁难,所以我来把他带回去。要是闹到官府,山手组说不定会因此彻底覆灭。但在那之前,我也不想无端生事。你就乖乖把人交出来吧。”
“交出谁啊?”
“春日新九郎。”
“啊,你是?”
就在这时,新九郎看到夫人的面容,差点脱口而出说出什么,但看到夫人急切的眼神示意,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紧张地注视着两人剑拔弩张的局势。
重左卫门气得老脸通红,眼中满是顽固的怒火。
“休说胡话!别人或许会听你的,我深见重左作为山手武家侠客的总头领,岂会被你这妇人的胡搅蛮缠所左右。你若想要春日新九郎,改天亲自到冰川下的府邸来。到时候,我或许会把他的首级或尸骨作为遗物还给你。”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把我的人还给我了?”
“那是当然!”
一声怒喝后,重左卫门的竹杖如之前般朝着夫人的面容刺去。原以为夫人会如蝴蝶翅膀般脆弱地倒下,没想到,夫人的眉毛一挑,如燕子避开柳枝般轻巧地侧身一闪,竟稳稳地抓住了重左卫门的竹杖。
新九郎在这一瞬间,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惊讶地盯着夫人的手。这位在菖蒲寮过着优雅生活,看似柔弱得连风都能吹倒的夫人,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武艺?而且,夫人不仅稳稳地抓住竹杖,还面不改色,脸上洋溢着如白芙蓉上凝结的露珠般的微笑。
“呵呵呵,这就是统领山手组武家奴仆的深见重左的本事吗?世间还真是少见。一直听闻冰川下的老侠客厉害,还以为会更有锋芒,没想到连女子手中的棉针都不如,这就是王义明致流的剑术?”
“哼,你竟敢如此放肆地辱骂我!”
“你可别再逞强了。新九郎,别再犹豫,快上我的轿子来,跟我回府。”
“不行!事已至此,作为山手组的面子,绝不可能把他交给你。”
“哼,你尽管嘴硬。很快,上面的人就会来裁决这一切。”
“什么,你说什么?”
即便是刚愎自用的武家奴仆,面对夫人精湛的武艺和从容的态度,本就暗自咋舌,又听到这阴森的暗示,不知为何,心中不禁一阵发慌。而且,这绝非无的放矢的威胁。
夫人话音刚落,六名黑衣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呀,呀,呀!那是什么声音?”
他们惊慌失措,仿佛失去了方向。只见六七町外,牛渊的壕沟边,无数的御用提灯高低起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能听到一阵喧嚣声,以及骑马与力的马蹄声“哒哒哒”地逼近,仿佛要将大地踏碎。

看到这番景象,夫人得意地笑了,她早已派使者在离开梅茶亭前送出密信,召来了奉行与力的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赶到了。
与之相反,完全落入夫人算计的深见重左卫门,愤怒地对着黑衣人吼道:“还有时间,趁现在把这些家伙都杀了,扔到血池里去!”说着,他扔掉竹杖,“唰”地拔出银制的长刀,率先朝着夫人狠狠砍去,“女人,别动!”
“休得无礼!”夫人威严的声音从涂着丹蔻的唇间传出,同时轻盈地用怀中短剑挡住了这凌厉的一刀,“新九郎,你也别大意!”
“好!”
新九郎趁着重左卫门扑过来的空当,施展出小野派锤炼的凌厉刀法,狠狠地砍向重左卫门。与此同时,老女仆水濑和侍女也挥舞着怀中短剑,护住夫人,阻挡重左卫门。另一边,如群鸦般的黑衣人再次冲向重兵卫和藤兵卫,展开激烈的拼杀。
就在这时,骑马与力和三名同心赶到了,他们一看到这混乱的场面,立刻喊道:“把这些无赖都抓起来!”
随着一声令下,二三十名捕手一拥而入。自承应年间江户进行侠客大搜捕以来,对于那些横行霸道、令人难以容忍的武家侠客和市井无赖,只要有机会,町奉行就会以“执行公务”为由进行抓捕。一直被密切监视的山手组,这次也未能幸免,瞬间成为十手攻击的目标。转眼间,两三人被逮捕,剩下的人纷纷四散而逃。
此时,无论深见重左卫门的王义明致流剑术多么高超,或是有多么勇猛,也无计可施。他朝着夫人投出最后一刀——
“记住!这笔账我一定会讨回来的!”
撂下这句狠话后,他一边挥舞长刀拨开周围的十手,一边迅速消失了身影。夫人对逃走的重左卫门毫无留恋,转头看向骑马的与力。
“来的是渡边还是村越?”她问道。
新九郎再次感到震惊,这口吻完全不像是对下属说话。然而,马上的与力丝毫没有觉得无礼,敏捷地从马鞍壶上跳下,恭敬地弯腰行礼。
“回夫人,是当值的小田切千助。”
“辛苦了。山手组的无赖们正要强行带走我的侍从,不过现在他们已经逃得差不多了,你们可以撤了。”
“可是,近来局势动荡不安,尤其是夜间,夫人出行还望多多小心。”千助诚恳地劝道。
“总是让你为我的事操心,真是过意不去。以后我会注意的。呵呵呵呵呵。新九郎先生,正好有一顶轿子空着。你就先上轿,今晚务必到我的寮里一叙。”
“可是……”
新九郎只是出于礼貌委婉地推辞了一下,内心却对夫人的举动充满了好奇,很想靠近这位夫人,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夫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推辞,说道:“别再说了,哪怕你不情愿,也得跟我走一趟。之前我拿了你的爱刀,还替你保管了来国俊。现在刀已经让磨刀师傅打理好送来了。小田切先生,我这就坐轿走了,你们也请便吧。”
“那我们告退了。”
与力小田切千助趁机上马。同心捕手们也带着刚刚抓捕的四五人,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这时,新九郎看到捕手队伍中——
“啊!”
他忍不住叫出声,朝着捕手队伍冲过去。夫人却迅速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别慌,这里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那两个人。新九郎先生,你先上轿,咱们先回寮里,再从长计议……”
原来,在混战中,重兵卫和藤兵卫被误当作与山手组一样的无赖,被五花大绑,十手环绕,带走了。

春日新九郎被小野宗家逐出家门,生不动也将他视为敌人,如今他无处可去,便在菖蒲寮的一间装饰华丽、满是金饰的房间里,成了一名享受优厚待遇的食客。他一直相信夫人会兑现承诺,救出重兵卫和藤兵卫,就这样过了几天。
然而,夫人当初费尽心思将新九郎带到寮中,自那以后却很少来看他。而且府邸宽广,他也极少能在庭院中见到夫人那优雅美丽的身影。
新九郎渐渐觉得有些失落。有时他会莫名地烦恼,夜里更是会燃起对夫人白皙肌肤的思念。这种苦恼与无聊,让他时常想起曾经品尝过的美酒滋味。在侍女的劝说下,近来他饮酒的量逐渐增加,从每天两合、三合,到有时甚至喝上五、六合,醉到只能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事情。
闻到别人饮酒的香气,曾皱眉的新九郎,不知是因为境遇的改变,还是性格的转变,总之变得十分贪恋美酒。
“哼,只要能在饮酒之后,顺利实现伟大的抱负,喝酒又有什么不好。要是能一刀两断解决大月玄蕃,再一举击败鐘卷自斋,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醉后总是这样自言自语。此刻,又是在这般心境下,新九郎不经意间望向宽广的后院。只见东边那座平时从未见有灯光的独立亭台,透出了黄色的灯光。
“咦?”他紧紧盯着那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这寮里除了我,不该有其他男人啊……”
他嘟囔着,趔趄地趿上木屐,借着花木的遮掩,悄悄地从一处阴影挪向另一处阴影。
“没错,确实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夫人似乎也在……”
一种奇怪的嫉妒在新九郎心中油然而生。至于为何嫉妒,他此刻已无暇细想。他像蝙蝠一样,轻轻贴到窗边,透过小格子窗的缝隙偷偷往里看。
在昏暗的绢灯映照下,一个体格健壮、梳着总发的男人背对着他坐着。阵阵酒香飘出,朱漆的食案、银质的茶壶、衣架上凌乱的衣物,一切都显得杂乱而诱人。夫人与那男人相对而坐,面带微醺的迷人笑容。
“那么,不管怎样,觉明先生这四五天内就要回京都了吗?”
“就如我刚才所说。前往中仙道劝进的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不久后会来此地与我会合。既然如此,即便不情愿,我也得暂且离开。”
“哎呀,您这话可真无情。女子若是轻信殿下的薄情,或许显得浅薄,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您这么快就离开。觉明先生,您可一定要改变心意啊……”
这充满娇嗔的声音,无疑正是夫人的。新九郎本想靠近看清夫人的真面目,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谜团之中。
这时,背对着他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
“啊,有人!”他转头看向窗户这边。
那张脸!那眼神!那轮廓分明的颧骨!新九郎一眼认出,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此人正是他踏上修行之路时,遇到的那位目光坚毅的修验者山伏。在龟山的城下,那人曾挂着“大圆鏡智流刀杖指南,圣护院印可觉明”的大招牌。他掌管着被称为武艺者鬼门的修验道场,他是道场之主,大圆房觉明。
新九郎飞奔回自己的房间。觉明为何会在这里?夫人那些奇怪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他越想越觉得疑惑重重。虽然没必要急于解开这些谜团,但新九郎心中燃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之火,让他整夜辗转难眠。
“好,下次再见到夫人,一定要揭开她的真面目——”
他暗自下定决心。
就在四天后的夜里,傍晚时分喝了六七合酒、面色比平时更红的新九郎,听到夫人衣裳的沙沙声,伴随着如春风般的笑声——
“新九郎先生,终于有奉行所的消息了,说不久后就会释放重兵卫和藤兵卫。”
夫人如往常一样,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他面前。
新九郎原本闷闷不乐地躺着,听到这话,猛地起身抓住夫人的衣袖,抬头看着她。
“夫人!”他借着酒劲,下定决心要揭开这个女人的伪装。这种决心,在他眼中燃烧着,“我有一事想问夫人。若不妨碍的话,今晚想与您好好聊聊。”
“哎呀,突然这么严肃,是有什么事呢?您想问什么?”
“也没别的,就是想请夫人如实告知您的身世。我在菖蒲寮的生活,还有夫人您的种种行为,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不过,新九郎先生,您知道了我的身世和菖蒲寮的内幕之后,不会怯懦地逃走吧?……”
夫人的美目如剑般锐利,紧紧盯着新九郎的脸。
“我也是武士,得知夫人的秘密后,绝不会背叛您。”
他也只能如此傲然回应。

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用轻柔、带着京都口音的语调,缓缓讲述起自己的身世。她似乎觉得,除了幕府要员,世间大概没多少人知道她这离奇的经历,所以事先做了些铺垫。
夫人衣袖上绣着的公卿纹雪顶笹图案表明,她的娘家是京都堂上冷泉中纳言家的分家,俗称为下冷泉家,父亲是太夫为俊卿。
她是下冷泉家的长女,本名光子,妹妹叫通子,姐妹俩相差三岁。两人皆美貌绝伦,被誉为今出川北御门的桂花与橘花。当时,所司代传来消息,商议着要从姐妹中选一人送入江户城的大奥,成为御中。光子夫人当即表示愿意前往。然而,父亲为俊卿那时已与伊势的神官藤波家约定,将光子许配给对方,因此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结果,自然是妹妹通子被选中,盛装前往江户。成为将军家的御中,在大奥侍奉的通子,不久后因其出众的美貌被家纲发现,成为他的爱妾,独得四代将军的宠爱,在千代田城尽享荣华。
与之相反,光子夫人嫁入的藤波家,虽是伊势的神官公卿家族,却极为贫寒。不仅如此,她的丈夫教忠卿体弱多病,后来光子才知道,父亲是因为家中欠债,无奈才将她嫁入此家。
夫人诅咒自己如财宝般被牺牲的命运,对父亲为俊卿也心生怨恨。每当看到妹妹从千代田城寄来的书信,讲述荣华生活时,她都羡慕不已。但冷淡的夫妻关系,以及难以融入的家庭氛围,仅仅持续了一年多。丈夫教忠卿病逝后,夫人便回到了娘家。
论美貌,不逊色于妹妹通子的光子夫人,遭遇如此不幸,毅然剪下乌黑的长发,成为一名落寞的女子。从那以后,夫人的性格发生了巨大转变,她开始出入京都的繁华场所,手持木刀与女侠客们混在一起,与江湖人士交往,肆意妄为。若是普通町人女子也就罢了,可她毕竟是名门千金,父亲为俊卿为此忧心不已。最终,家族商议后,决定拜托仁和寺的某位高僧,打算将光子夫人送去嵯峨野出家修行。
夫人得知此事后,悄然离开了京都,不久后便来到江户城大奥,拜访妹妹通子。当时,她只带了老女仆水濑和一名侍女。
“那么,无论如何,您都不打算回京都了吗?”妹妹通子看到姐姐突然来到大奥,担心地问道。
“我不想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回京都。而且,我觉得江户的氛围很适合我。我想在这里随心所欲地生活,妹妹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理解姐姐的心情,您的想法确实也有道理。请放心,我会尽力帮助您的。”通子说完,便将姐姐的情况告知了家纲。
身为堂上千金,任性、好胜又叛逆的夫人,让家纲也有些头疼。但她毕竟是通子的姐姐,出于对京都娘家的情义,家纲暗中吩咐表役人,将隅田川的一处船屋赐给夫人居住,还每年提供千余石的俸禄。如此,夫人才得以在菖蒲寮悠然自得地生活。
尤其是那些表役人和诸大名,深知能先在大奥众人面前露脸是出人头地的关键,得知菖蒲寮的夫人是通子的姐姐后,纷纷前来攀附。因此,夫人在权贵间也颇有名望,有事还能进入大奥,出行时乘坐华丽的轿子,游山玩水、观看戏剧,十分招摇。不仅如此,愈发放纵的夫人,有时还会在市井中肆意妄为,甚至带着女侠客与旗本组发生争斗。奉行所的与力、同心们都抱怨,自从光子夫人来到江户,他们执行公务时的麻烦事增加了不少。
新九郎的疑惑,至此基本解开。
仅存的一个疑问,就是藏在独立亭台里的修验武艺者觉明,与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当新九郎询问此事时,即便夫人也微微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便用妖冶的笑容掩饰过去。
“这么说,您之前就看到那个男人在这儿了?”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家伙自称是使用大圆鏡智流戒刀的圣护院觉明。”新九郎也毫不含糊地盯着夫人的眼睛说道。
“呀,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先不说这个,我想先知道夫人您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新九郎紧紧抓住追问的机会,不轻易放过。
夫人觉得新九郎似乎是有些嫉妒,所以才如此追问。
“您到底想知道多少呢?”她如水般清澈地问道。
“哼,若是知道了对我不利,那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此话怎讲?”
“我要找那家伙算账!”新九郎讲述了自己所遭受的、难以忘却的屈辱,“若是没遇到便罢,既然见到了觉明,我绝不能放过他。不管以前如何,现在我定要让他见识一下我新九郎的厉害。”
“原来如此,这确实值得讨个说法。我虽能力有限,但愿意为您做个见证,您就好好教训他吧。”
“那么,夫人与觉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不过是我一时解闷的人,就像养个情夫一样,我只是偶尔关照一下这个下人罢了。”
“啊?”
新九郎仿佛被铁锤猛击头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呆呆地盯着夫人的脸。

“淫魔!这里简直是恐怖的妖花吸食男人鲜血的伏魔殿!”
回过神来,新九郎感觉自己仿佛全身都被这狡黠淫荡女子的蜘蛛之网束缚,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夫人毫无顾忌地抛开了表面的伪装。然而,她真实的模样却美得更加妖异。那艳丽的魅惑,如同从诱惑的毒壶中燃起的红紫色火焰般的眼眸。
“不必惊慌。您已经不是不懂女人的男人了。您刚在这寮里调养身体的时候,每晚不知不觉喝下了我悄悄放入的迷药,想必做了不少深沉的梦吧。”
“啊?”新九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颤抖。
“您还记得那些梦是什么样的吗?”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他确实有些模糊的记忆,像是在高烧中做了一些奇怪的噩梦。啊,难道那些幻梦的背后……
想到这里,他的全身被愤怒的火焰所笼罩。
“啊,您这表情好可怕,别这样盯着我,停下,别这样……”
说着,夫人突然“噗”地吹灭了灯笼。
突如其来的黑暗帷幕,令新九郎惊得跳起来。随着他的动静,夫人的身影如豹一般扑了过来。
“您生气了吗?请原谅我……”
“畜生!恶魔!夜叉!”新九郎愤怒地挣扎着,想要挣脱。
“啊,我就是夜叉,是恋之夜叉!”
陷入疯狂爱恋的女人,与试图坚守武士之魂的男人,在这黑暗中,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斗。

第二天,两名修验者来到菖蒲寮的独立亭台拜访觉明。这些人每隔三年左右,就会以大峰修缮或者祭祀役缘行者等借口,在各国游走,以劝进为名搜刮不义之财。
“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中仙道那边募捐的情况如何?”
“今年那个地方闹饥荒,实在是诸事不顺,收获寥寥。”
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详细地汇报了实际情况,之后问道:“师父,您这边负责的地方,情况怎样?”
“唉,也是不尽如人意,不过好在有这一处摇钱树……大致有这么多。”觉明说着打开行囊,拿出五个封好的钱袋展示给他们看。
“咦,夫人一人就捐赠了五百两?”
“那是自然。凭我觉明的手段,要拿到这些还不是轻而易举。”觉明那魁梧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厌恶的笑容。
两名弟子见状,立刻心领神会,相视而笑,点头称是。
“啊啊啊,原来如此,是强行索要的吧……”
光子夫人曾师从京都绫小路的著名剑客长谷川宗喜,习得小太刀的精妙技艺,声名远扬。那时,她曾偶然来到大圆房觉明的道场切磋。当时,觉明施展那奇妙的戒刀秘术,将光子夫人打得昏厥过去。不仅如此,之后还趁机对夫人肆意轻薄。这件事,只有这两名弟子略知一二。
“觉明先生,是我。我进来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突然,夫人的声音在纸门外响起。觉明急忙把钱藏起来,整理好坐姿。
“夫人,您无需如此客气。”
“突然打断你们说话——”夫人从打开的门口探出半身,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总之请您看看这个。”
“这是——”觉明从夫人手中接过一封信,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大变,“挑战书!”
“啊,挑战书?”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也从旁边凑过头来。
“是一个叫春日新九郎的家伙送来的。”
“夫人,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会不会是弄错人了?”
“不,他声称一定要与觉明先生一决高下,此刻已经在那边庭院——广芝的正中央,拔刀等候了。”
“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师父,直接一刀把他斩了了事,就当是顺路的报酬。”
“哼,这有何难。正好许久未曾开荤,让夫人见识一下我这戒刀的锋利,拿他的身体来祭刀。”说着,觉明那高大的身躯如门板般立起,取下常年佩戴的兵刃,也就是装在金刚杖里的四尺余寸的戒刀,朝着庭院走去。
“觉明!”
觉明刚一现身,坐在南侧走廊脱鞋石上的一名留着五分月代发型、气质优雅的浪人,立刻快步朝他冲了过去。
新九郎来到这寮中后,头发一直任其生长。今日清晨,夫人拿出梳妆台,帮他把前面的头发剪成五分月代,后面的长发盘成大髻。两人之间的关系,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变得亲密无间。
“哎呀,您看这样多合适,显得更加英气十足。从昨晚开始,您就真正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了,新九郎先生,您喜欢这样的装扮吗?”夫人说着,把脸凑近新九郎,一起对着镜子,还亲昵地用言语打趣。
接着,她又说道:“呐,这把一直当作人质的刀,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说着,把精心保养过的来国俊递给新九郎。
看到刀的瞬间,新九郎脑海中浮现出千浪和兄长的面容。但在夫人的催促下,他将刀别在腰间,飞身跃入庭院。
“哈哈哈哈!”觉明轻蔑地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敢给我下挑战书的,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物。你不就是三四年前,在我道场被打倒的那个胆小鬼武士吗?”
“哼,正是那个胆小鬼武士春日新九郎,今天来讨回公道。这挑战书可不是虚张声势……”
“你这软绵绵的狠话,就当作是孔雀明王的祭品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废话!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带着你那几个虾兵蟹将,一起上吧!”
或许是因为新九郎此刻的装扮,让他的语气也格外强硬。只见他气势汹汹,毫不含糊地报上名号,随即抽出那把刚刚打磨好、还未沾染血腥,泛着青光的金质刀身的来国俊。
这场对决会如何发展呢?夫人坐在长长的走廊上,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在女人面前的决斗,似乎更添了几分壮烈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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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如法之暗,夜鸦嗔恚

在这连手指割破流点血都会让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寮里,魁梧的觉明与俊美的新九郎拔刀相向,展开生死对决。
老女仆和众多侍女们只能纷纷聚在一处,发出阵阵惊呼。走廊一时间仿若变成了不合时宜的花坛。
“啊,危险,新九郎先生眼看就要被一刀斩下了!”
“虽说他勇气可嘉,但竟敢与恶鬼般的大圆房对决,实在是太莽撞了。”
“能不能想想办法,趁现在让他们停战啊?”
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看到两人的白刃相交,各种担忧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众人的围观中,只有光子夫人,仿佛期待着即将流淌的鲜血,眼中带着几分愉悦,紧紧盯着庭院中对峙的两人,仔细观察他们持刀的架势。
此时,大圆房觉明将无反的戒刀举过头顶,直至兜巾处,双眼中燃烧着必杀的气势,如同火炬。
“吼!”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朝着摆出平青眼(眼睛平视前方备战)姿态的新九郎冲去,兵刃从正上方狠狠劈下。
“来吧!”
早有准备的新九郎侧身一闪,如闪电般横刀拨开觉明的剑,接着以凌厉的太刀术,施展小野派乱行的反击招式。
“嘿、嘿、嘿呀!”他毫不喘息,步步紧逼大圆房。
“这毛头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像样的招式了?”
觉明丝毫没有慌乱,巧妙地虚实应对,似乎要以逸待劳,不愧是老奸巨滑、经验丰富的高手。
“新九郎!你的脸上已经露出死相了!”
觉明一声冷骂,以此为契机,展现出阿修罗般的勇猛,施展出镜智流随心所欲的高超剑术,那剑尖的锐利——
“看啊,不愧是师父。相比之下,那个无名浪人狼狈的样子,真是不堪一击。”
站在觉明身后的两名弟子山伏,故意大声说道,好让众人听见。
侍女们脸色煞白。即便不是夫人,女人们似乎都怀着希望美男获胜的心理。但是,胜负的局势已经在此处发生逆转,此刻看上去岌岌可危的,乃是新九郎。
新九郎的剑,如同火焰,充满热度,气势磅礴,展现出天才般的锐利。然而,其中却没有任何技巧的周旋。新九郎如预料的那样,在一开始的进攻中,很快就耗尽了精力。
就在这时,觉明抓住机会,向前踏出一步。
“能接下这一刀,算你本事!”
觉明那凌厉的剑,稳稳地朝着新九郎砍去,剑刃几乎触及他的脖颈。
“啊!”
难道新九郎会像唐竹被劈开一样吗?他试图躲避而后退,却不慎,“咚”的一声,仰天摔倒——
但他也非比寻常,或者说是出于本能,在觉明跳过来的瞬间,迅速横向扫出一刀,砍向觉明的脚下。
大圆房觉明,本就是镜智流的高手,号称天下无敌,令人敬畏。按常理,他不该犯下如此失误,但不知为何,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猝不及防。
“哇!”他一声惨叫,顿时血花飞溅,重重地摔倒在地。
新九郎迅速起身,毫不犹豫地将刀刺向觉明。
“哼,你们这些小喽啰,如果觉得为师报仇,就尽管上来!”
新九郎将剑尖直指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这两人或许是太过震惊,连刀都没来得及拔,便慌慌张张地从庭院中逃窜出去,像猴子一样翻过围墙,消失不见了。
“新九郎先生,您太厉害了!”夫人立刻穿上木屐,走到正喘着粗气的新九郎身边,“恭喜您成功将他斩杀。不过,这是谁的功劳呢?”
“啊,谁的功劳?”
“嘻嘻,在你舍身扫刀之前,我已经出手了。你若没察觉到从我手中飞出的东西,那离真正的剑客境界,还差得远呢。”
夫人笑着,走到微微抽搐的大圆房身旁,拔出插在他胁腹的一把怀剑,擦去血迹,“啪”的一声插回自己腰间的剑鞘。
然后,她凑近一脸惊愕的新九郎,呢喃道:“这是恋之助太刀,是恋之助太刀哦。这样一来,我已经三次救了你的命,你若是抛弃我,或者另寻新欢,这把怀剑可不会答应。”
“夫人……”侍女适时地走近,轻声唤道。
夫人回头问道:“什么事?”
“有个叫重兵卫和藤兵卫的人前来,询问新九郎先生是否在此。”
“哦,看来他们两人从奉行所被放出来了。正好,这是庆祝决斗胜利的好时机。新九郎先生,咱们去那边视野好的房间,把重兵卫和藤兵卫也叫来,一起好好放松放松。”
看来今天,新九郎又要在夫人甜蜜的讨好与令人沉醉的美酒中度过了。

在江户的市井之中,有一位声名渐起的侠客,他以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众人目光。他的穿着并非那种张扬浮夸的风格,而是身着带有黑羽二重纹的服饰,腰间佩戴着两把长短不一、看似锋利无比的长刀,身边常常带着两名随从。他头戴深编笠,从笠檐下偶尔露出的面容,堪称绝世美男。不仅如此,他剑术高超,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在热闹场所或赌场,出手阔绰,被视为武家侠客中的上品,甚至连水性杨花的女子都对他倾心追捧。
此人便是被称为贵公子的春日新九郎,因品味高雅、武艺精湛而声名远扬。
世人常说没有什么比天才更不可靠,但实际上,或许该说世上没有什么比天才更可怕。无论是剑术,还是绘画、雕刻、木工、经商、做学问,但凡天赋异禀之人,一旦朝着错误的方向堕落,便会坠入无尽的深渊。
自从落入寮中夫人的掌控,春日新九郎的心境似乎开始急剧向坏的方向转变。光子夫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一心将新九郎引向堕落的深渊。她渴望看到新九郎忘却自己的远大抱负,彻底变成一个放纵不羁、无可救药的人。她想要永远吸食新九郎美貌的“蜜汁”,以此来掩盖自己孤寂的生活。
为此,夫人此前就费了不少心思,近来,见重兵卫和藤兵卫来到寮中,她更是趁机让侠客们在宅邸中自由出入,引导新九郎养成豪爽阔达的作风,一心将他打造成一个十足的侠客。
女色、金钱、美酒,这些都让新九郎沉迷其中。在寮中,他尽情享受酒肉的欢乐;身着华丽服饰行走在外,众人瞩目。他在道场挑战、与人决斗,逐渐树立起江湖大哥的地位,这种感觉让他十分受用。
如今,新九郎的心性、外貌和境遇都在短短半年间迅速堕落,仿佛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可怕的是,青春之路就像长满毒果的树,一旦尝过那甜蜜的毒,陷入无尽欢乐的沉醉之中,春日新九郎便将曾经坚定追求的宏大志向,以及千浪的真心,都像前世的梦一样,渐渐抛诸脑后。
而他那重情重义,却因照顾他而行动不便的兄长重藏,以及命运多舛的千浪,不知还要在这无情的世间,伴着凄凉的尺八声,漂泊多久。

“贵公子大哥,这次咱们一下子就凑齐了五十两的筹码呢,您一个人就把对面的阵给压住了,快把这些棋子摆好。”
双眼充血的袁彦道赌局主持者,在盆蓙周围,围着十四五个人,他们同样咽着口水,沉浸在这不正当的玩乐之中。这里是纪州屋敷的赌局房间,每晚都会举行大型赌博,公然有人在大名府邸的门前来往,新九郎夹在这些低俗的人中间,紧紧握着拳头。
“怎么贵公子大哥今晚这么扭捏?痛痛快快地赌一场啊!”
“且慢!”新九郎急忙按住主持者的手,“其实,我本以为身上还有二百两左右,刚才还小声跟旁边人说呢,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实在不好意思,这场赌局能不能等我一下。”
“别开玩笑了,赌博和打架可不能等。你最近像日出一样高调出场,却不懂赌场规矩,这可不行。你看这整齐摆好的筹码,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新九郎一脸窘迫。
说起来,他涉足这圈子的时日尚浅,一直以来,都仗着菖蒲寮雄厚的财力支持,像个被精心饲养的人。今晚也不例外,他带的一百五十两左右的钱输光后,就陷入了这般困境。不巧的是,偏偏此时重兵卫和藤兵卫也不在,他完全不知所措。
“场子都僵住了,喂,你赶紧想办法。这些扣下的骰子和摆好的筹码怎么办?”
“这局是我不对,求求你们通融通融。”
“别开玩笑了,如果通融就能解决,一开始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喂,你把身上的刀剑拿出来抵钱。”
“这、这个可不行……”
即便如此,新九郎作为武士的灵魂似乎还未完全在赌场中腐朽,他不愿用刀剑抵债。但主持者和其他人越看穿他的窘迫,就越逼得紧,让他愈发难堪。
“各位,实在不好意思……”
就在场子僵持不下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女子的声音,隔断门“唰”地一下被打开。
“哦,是大姐啊——”
“看样子事情好像很棘手呢……”
一个女子轻盈地走进来,屈膝坐下。她用头巾裹着脸,看不清是谁,但她快速扫了一眼场中的筹码和新九郎的样子,说道:“本不该女子出面,但看你们僵持不下,也不是个事儿。不就是五十两嘛,我借给这位先生了,你们就痛痛快快地赌一场吧。”
“啊,大姐您要借给他?”
“没错,这就行了吧。”说着,她从腰间熟练地掏出一个五十两的封金,扔了出来。
“继续赌!”主持者立刻来了精神。
没想到打开赌壶,骰子居然是个对新九郎有利的好点数。
新九郎脱离危机,如释重负。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呢?”
他仿佛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但那个神秘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房间里早已不见她的踪影。
新九郎拿着赢来的一百两,离开纪州屋敷,想着要把钱还给刚才的女子,便在夜幕笼罩的宅邸小路上匆匆走着。
“您是不是在找我呀?”一个头戴头巾的女子,从昏暗的阴影中现身,叫住了他。
“哦?”
新九郎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女子。
他一边行礼,一边递上一百两银子,说道:“素不相识的您,如此慷慨地借给我钱。这五十两是本金,现在还给您,另外五十两是赢来的,还请您收下。”
“哎呀,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新九郎先生……”
“啊,您认识我?”
“怎么会不认识呢。您也有段时间没见了,变得越发可靠了呢。”
“咦,您是?”
“我是阿延啊。在兰谷的山庄,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晃都过去五年多了,您竟然把一直想念您的我给忘了,多让人伤心呀。”
黑暗中,阿延紧紧靠过来,从她的头巾下隐隐散发出一种成熟女子的韵味,仿佛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突然紧紧握住新九郎的手,握得他生疼。
“呐,新九郎先生,贵公子大哥……”
“在街上这样太不成体统了。好了,先放开我的手。”
“这里是冷清的宅邸街区,我可不是要在这里向您表白哦。其实,我是有件大事要告诉您,好不容易才找到纪州屋敷,听说您最近每晚都来赌场,所以我早早就在隔壁房间等着了。”
“什么,有大事要告诉我?”
“是的,您是不是最近打算带着重兵卫和藤兵卫去秩父的三峰山?”
“奇怪,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您或许也隐隐有所察觉,笊组的久八、大月玄蕃,还有投枪小六他们,一直都在磨刀霍霍,盯着您的一举一动。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您要带着重兵卫和藤兵卫去秩父,正准备用和之前杀害生不动一样的手段,设下可怕的陷阱。”
“这么说,浅草的笊组里,大月玄蕃和投枪小六这些恶浪人已经从外面回来了?”
“没错。昨晚我偶然听到他们的阴谋,一心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您,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这里。”
“多谢你特意来告知我。不过,我如今虽然被称为贵公子大哥,生活有些放纵,但也因此积累了不少打架斗殴的经验,现在可不会轻易输给玄蕃和小六他们。你不用担心。”
“这么短时间,真没想到您变化这么大。对了,这一百两您打算怎么处理?”
“反正这钱也来路不明,你就把赢来的五十两收下吧。”
“我可没您这么见外。要不这样,反正这钱就跟捡来的一样,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玩个痛快。虽说我这深情厚意,您可能不太乐意……”
“记得你之前好像跟投枪小六在一起吧。”
“讨厌。要是我跟那种人在一起,还会特意来给您通风报信吗?您就体谅体谅我的心意吧……”
两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沿着山路朝外濠方向走去。
突然,新九郎像是被恶寒侵袭,猛地停住了脚步。
“啊哟……”
“咦,怎么了?您脸色好苍白。”
“阿延,那不是尺八的声音吗?”
“大概是在外濠附近游荡的无家可归的虚无僧吧。”
“……”新九郎仿佛听到了鬼魅的声音,呆呆地望着天空。
那确实如阿延所说,是虚无僧吹奏的尺八声,如缕如丝,带着呜咽般的哀伤,在远方的黑暗中飘荡。
“我们叫辆车吧。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好冷。我一听到虚无僧的尺八声,就会莫名地心情低落。”
“你这人真奇怪。”
阿延笑着,但看到新九郎愿意和她共处,心中很是满足,便急忙去叫车。从那天晚上起,两人的身影便在雉子町附近的游乐场所和澡堂中隐匿了一段时间。
然而,新九郎仅存的一丝良心,恐怕始终让他无法真正地纵情欢乐。
说不定,在那外濠寒冷的夜晚,孤独吹奏着尺八的,正是他的兄长重藏和千浪。或许是沉睡已久的良心,在那一刻,被某种暗示唤醒,让他遭受着强烈的自责。

“怎么样,重兵卫,找到大哥的下落了吗?”
“完全没头绪,真是奇怪。算了,先进去慢慢商量吧……”
菖蒲寮的后门——近来,以新九郎为中心,重兵卫、藤兵卫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频繁出入,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新设了这个暗门。
要说起来,光子夫人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从在京都的时候起,她就喜欢和那些侠客、市井之徒混在一起。所以,即便把这全是女人的寮变成和流氓赌场一样,她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奇怪的。
在寮的一角,有一栋与主屋相隔的独立建筑,从后门可以自由进出。此刻,刚从外面回来的重兵卫,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藤兵卫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屋内,两人一副走得疲惫不堪、垂头丧气的样子,面对面坐了下来,手肘支在桌上。
“真是奇怪啊。今天又找了大半天,到处打听大哥的行踪,可还是一无所获。只知道在纪州屋敷,听说五天前的晚上,大哥和浅草笊组一个叫阿延的女人一起匆匆离开了,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嗯,纪州屋敷是新九郎常去的赌场。在那里没听到其他什么消息吗?”
“就只听说这个,之后完全没线索了。”
“这么说,大哥一边被寮里这么美丽的夫人爱慕着,一边还在外面找别的女人?”
“虽然不想这么想,但大哥现在和以前的春日新九郎简直判若两人,我也不敢保证他不会这样。”
“今天我悄悄向侍女打听了一下,听说夫人因为这四五天新九郎都没回来,嫉妒得不得了,心情很不好。听到这些,咱们寄人篱下,总觉得有些心虚,都不太敢和人打交道了。”
“话虽如此,可后天和秩父那边的约定怎么办呢?要是不去,就得给寄居的老大和秩父那边的亲戚发回绝信……”
两人正为此事一筹莫展。
“今晚,今晚……”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人抬头,四周已渐入黄昏。
“谁啊?”藤兵卫在屋内大声问道。
“我是车夫,从雉子町的扇屋来,给贵公子大哥送封信。”
“扇屋?是丹前澡堂的那个扇屋吗?”
“是的,我带了两辆马车来接二位,信上说请二位立刻过去。”
“这家伙,真没眼力见儿。”
藤兵卫和重兵卫接过信,看了起来,果然是新九郎的笔迹,信上说有急事商量,让他们赶紧坐马车过去。
正愁无处寻找新九郎,两人毫不犹豫地坐上马车,赶往扇屋。而在他们离开后,一个人影悄悄地从庭院潜入。
在灯笼下,这个人捡起被随意丢弃的信,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紧紧盯着信,逐字读着。此人正是寮的主人,光子夫人。
夫人猛地将信撕碎,扔到庭院里,然后抬起满是怒容的脸,环顾四周。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新九郎的换洗衣物上,那是一件黑羽二重纹的衣服。夫人迅速将其穿上,系上男式腰带,还把新九郎的大小双刀别在腰间。
夫人身材纤细,肩膀圆润,头发是齐肩短发,身着黑衣,配上双刀,看起来倒也有几分优雅武家的模样。
夫人嘴角微微上扬,独自点了点头,随后跟在重兵卫和藤兵卫身后,从后门悄悄融入黑暗之中。

没过多久,两辆马车来到了扇屋门口。
重兵卫和藤兵卫立刻被澡堂的侍女带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里是当时兼具茶馆功能的游乐澡堂,四五天前,新九郎就一直沉迷于此。此刻,他正独自在屏风环绕、弥漫着酒香的房间里举杯自饮。
“大哥,你可真能折腾人,躲在这种地方,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哎呀,重兵卫、藤兵卫,让你们白跑一趟,但这事儿也有缘由,先喝杯酒,听我慢慢说。”
新九郎看起来也有些不太自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但角落里随意扔着女人的浴后衣物。看到这一幕,重兵卫和藤兵卫两人不禁有些尴尬。
“是不是夫人在这儿,你不好意思一个人回去,所以叫我们来接她?”
“就算我再堕落,也别把我想得这么没出息。叫你们来,是因为一直以来你们拜托我为不动老大报仇的事,今晚终于有机会了。”
“啊?大哥,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其实,我偶然结识了笊组照顾的一个叫阿延的女人,她今晚打算帮我们完成这件事。之所以急着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个。”
“大哥没忘记我们的请求,我们很感激,但这事儿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害怕吗?”
“不是开玩笑,我们可不是胆小鬼,但听说今晚帮忙引开敌人的女人是笊组的阿延。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的确,你的怀疑很有道理。但我和阿延之前就有很深的渊源。你们就稍微忍耐一下,听我讲讲其中的缘由。”
新九郎给两人倒上酒,开始讲述起来。不用说,自然是五年前他与阿延相恋,从雨龙山庄被她救出来的事。
之后,阿延和投枪小六一起四处漂泊,但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心里始终念念不忘新九郎。从纪州屋敷重逢,到在扇屋安定下来的那晚……阿延向新九郎倾诉了这一切。
中年的阿延终于得偿所愿,与新九郎再续前缘,变得盲目起来。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她决定第二天设局,欺骗笊组的众人,包括大月玄蕃、投枪小六等人,引他们上钩,以便新九郎这边出其不意地动手复仇。新九郎觉得从背后突袭那些谋划奸计的家伙很妙,便欣然答应。
阿延为此时常回浅草打探消息。今天中午,她还来过扇屋,悄悄对新九郎说道:“新九郎先生,我找到好机会了。肘久八今晚要带大家去丹前澡堂玩乐,也叫上我一起。等快回去的时候,我再来通知你。所以,你在那之前准备好,放心,就算对方人多,我也会把他们灌醉,没问题的。”说完便离开了。
听阿延详细讲述了计划后,重兵卫和藤兵卫这才放下心来。想到今晚终于能为不动报仇,将笊组的那些家伙一网打尽,三人兴奋地举杯畅饮。
然而,就在隔壁房间,与新九郎他们仅隔着一层纸门,有一个武士,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侧耳倾听新九郎的讲述。
他头戴黑色头巾,身着黑羽二重纹的小袖,面色阴沉,低头坐着。面前的酒菜动都没动,整个人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走上楼梯。来人在新九郎的房门外停住。
“哟,有客人在呢?”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
“没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进来吧。”新九郎在屋内说道。
“那,不好意思……”
一个身影侧身走了进来,正是阿延。
或许是喝了点酒,又或许是因为五年的恋情终于修成正果,得到了年轻男子,阿延突然变得格外兴奋。她浓妆艳抹,脸上带着一抹樱花般的红晕,神情有些飘飘然。
“那个……没关系吧?”
“什么事?”
“就是刚才说的事儿,我今晚都激动得坐不住了。”
“那件事啊,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顾忌的。我们早就摩拳擦掌,就等你来说情况了。快讲讲吧。”
“啊,这样啊。现在笊组的人正往前面的小樱屋去,大概五六个人。我瞅准时机,偷偷溜出来给你们报信。”
“多谢,那人数有多少?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新九郎、重兵卫和藤兵卫三人不禁都往前探身。这时,房间隔断的唐纸处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但谁都没有注意到。
“一行人包括笊组的肘久八,还有他的亲信荒神十左、花笠源吉,另外大月玄蕃和投枪小六也在,一共五人。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冰川下的髯重左也带了不少武士一起来。”
“什么?深见重左也来了?”
“不过别惊讶,重左那伙人在小樱屋前就分开了。大概半刻钟后,笊组会从柳原堤岸往浅草见附方向回去。你们就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埋伏好,我这就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使劲给久八和玄蕃他们灌酒……”
“好,我们先绕过去,藏在银杏稻荷神社的阴影里。”
“我拜托你,不管其他人怎么样,一定要把投枪小六杀了。都怪他一直缠着我,这五年我才没能和你见面……”
阿延说着用眼神示意新九郎,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阿延下楼的脚步声刚落,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轻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下楼。
在这个常有客人进出的二楼深处,新九郎和另外两人并未对这声音产生任何怀疑,他们相互传递着最后一杯酒,鼓足勇气,准备起身做最后的准备。
新九郎拔出斩杀大圆房觉明后,刀刃上还带着新鲜血迹的来国俊,用揉皱的纸擦拭了一下,在灯下仔细检查着刀刃。

阿延从小跑着从扇屋的门帘出来,混入热闹的澡堂街人群中,匆匆朝着不远处的小樱屋走去。
“喂,喂,前面那位姑娘。”有人在后面叫她。
“啊,叫我吗?”
“没错。”
阿延转头,看到一个身形纤细的武士,全身裹在泛着光泽、如同濡湿乌鸦般的黑色绢布中,只露出眼睛。在街边灯光的映照下,能看到他眼睛周围的肌肤比雪还要白。
“你有什么事?”阿延冷淡地问道。
“抱歉打扰了。有点事想跟你说,能否借你一点时间?”
“我可不跟陌生人搭话。再说,只是说个话,干嘛要借我时间……哼,真讨厌。”
“突然这么说,让你生气也是难免的。”武士被骂也不生气,依旧彬彬有礼地说道,“在下曾与春日新九郎殿下,也就是如今被称作贵公子新九郎的那位,见过一两次面。刚刚听到了一件与贵公子殿下密切相关的大事,想请姑娘帮忙转告他,不知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啊?”阿延心中一紧,但又觉得可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新九郎先生关系亲密?”
“刚刚在扇屋二楼,我偶然看到了姑娘。只是,有些话由我直接跟新九郎殿下说不太方便,因为涉及到女人的事,所以还是希望能通过姑娘的口传达。”
“啊,和女人有关?”阿延的眼中瞬间燃起嫉妒的火焰。
武士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总之,那位先生身边,还有另一个关系匪浅的女人……”说着,手放在胸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原来如此,在这人群中确实不方便站着说话。你想去哪儿,我跟你去。”阿延语气急促地说道。
“那,姑娘能否跟我来一下?”
“有何不可。”
“那真是太感谢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
武士说着,在人群中穿梭,穿过雉子町,走进了红梅河岸的太田媛神社。
在寂静的神社拜殿台阶上,武士和阿延坐了下来。然而,这位蒙面武士却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阿延。
“我还赶着有事呢,你快说,那个和新九郎先生关系很深的女人是怎么回事?”阿延既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又心急如焚,焦急地开口问道。
“那个和新九郎关系很深的女人……”武士缓缓地说着,故意拖长语调。
“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
“她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其实,就是在下。”
“什、什么?”
“阿延!你竟敢抢走我的男人!”
“啊?啊——”
阿延被这凶狠的目光吓得尖叫起来,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跑。而蒙面武士像豹子一样猛地扑上去,身手敏捷得与她优雅的身姿不符,一把将阿延制伏,反绑住她的双手,又迅速用皮绳紧紧勒住她的脸,把她绑在了神社内的大树树干上。
“哼,阿延!等会儿我会让你充分体会到我的感受。你就先在这儿好好看着,接下来你将遭受的苦难黑暗吧。”
说完,武士带着满腔的恨意,白皙的手紧紧握住刀鞘,身影如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这时,如同愤怒之人的胸膛般翻腾的乱云,开始在依旧春寒料峭的如法暗夜中,淅淅沥沥地洒下冰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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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堕落贵公子的烦恼

一名武士将头伸进半开的伞中,光着白皙的双脚,衣摆后撩,在细雨中沿着昏暗的柳原堤岸狂奔而来。
紧接着,又有两名男子追了上来。他们在前面那名武士身后,扯着一张草席顶在头上,如韦驮天般迅速,像淋湿的燕子一样,钻进了银杏稻荷神社的鸟居之中。
“哎呀,真冷啊,看样子,酒都快醒了。”
“而且,到这儿雨又变小了,正好能在这儿躲躲。”
两人扔掉草席,仰头望天。他们正是刚刚还在澡堂街扇屋的重兵卫和藤兵卫。
稍前一步,收起伞,在狐格子前坐下的武士,装扮精致,看起来像是定九郎,腰间佩着双刀,浪人模样却又过于温和,脸颊上的酒窝冲淡了几分凶狠。
“才刚入春,这雨就像个薄情郎。看样子笊组的那些家伙还没经过,我们先在这儿歇口气吧。”他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此人正是重兵卫和藤兵卫为给不动报仇而仰仗的贵公子大哥,也就是春日新九郎。
“对了,趁现在……”新九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拿出一包钱放在桌上,“要是砍掉久八的脑袋,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最好离开江户,别磨蹭,赶紧远走高飞。这是我的饯别礼,就当是路上的盘缠,收下吧。”
“别开玩笑了!”两人一脸惊讶地说道,“只要能为不动老大报仇雪恨,就算被抓到奉行所,被折磨至死,我们也毫无遗憾。我们怎么能丢下帮我们的大哥,自己远走高飞呢?”
“别胡说!性命的取舍要看对手是谁,怎能为了久八那种贱命白白送命。之后的事,我会让菖蒲寮的夫人帮忙解决。你们别担心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等时机到了,咱们说不定还能在别处重逢。”
“大哥,这份恩情我们不会忘……”
“别啰嗦了!男人之间,不应有恩义的借贷。赶紧把钱塞进怀里。啊,他们好像来了!”
“嗯?”
两人赶忙起身,站在狐格子前,伸长脖子望向漆黑的远方。只见在又淅淅沥沥落下的雨中,有五把伞簇拥着前行的身影,还有一盏隐约可见的朱字小提灯。
没错,正是从澡堂街出来的笊组的肘久八、荒神十左、投枪小六、大月玄蕃等人。他们丝毫不知此处有人磨刀霍霍地等待着,个个醉态百出,脚步踉跄地朝这边走来。
按照阿延和新九郎的约定,当他们走到鸟居前时,阿延会故意弄灭小提灯,届时这边就动手斩杀。
然而,阿延在与新九郎商议好回去的途中,被蒙面的夫人掳走了,所以并未在这一行人之中。而新九郎对此一无所知。

啪嗒,啪嗒,啪嗒……是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
“大月先生,走到见附应该就有马车了,再忍忍吧。”声音很大,显然是肘久八。
回应的声音是大月玄蕃。他手持澡堂专用的伞,趿拉着高齿木屐,脚步不稳地走着,说道:“哼,这么晚坐马车太没情趣了。小六兄弟,神田川不管什么时候走过,感觉都很不错呢。尤其是带着这酒后微醺的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雨丝,那滋味别提多美妙了。”
“话虽如此,阿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那个喽啰,回头看向投枪小六。
小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一脸烦躁地说道:“那女人最近有点不对劲,下次让我见到她,非得把她打得半死不可。”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一见到阿延姑娘,态度就立马大变,真让人害怕。”久八打趣道。
后面的四人毫无顾忌地哄堂大笑。他们就这样从银杏稻荷神社的鸟居前走过。
机会转瞬即逝。新九郎一直盼着阿延的信号,却始终不见动静,便对身后的藤兵卫和重兵卫说道:“事已至此,只能主动出击了。像个男人一样,报上名去!”
话音刚落,他自己率先冲了出去,大喊道:“站住,笊组的家伙们,给我站住!”他手持大刀,摆出架势,竭尽全力地喝止对方。
“什么人?”对方传来惊慌的声音,五把伞齐刷刷地转向这边。
紧接着,藤兵卫和重兵卫也猛地现身,喝道:“听好了,肘久八、荒神十左,还有你们这些小喽啰!你们竟敢欺骗并杀害不动老大,还抢占了他的地盘。因果报应,今晚就是为老大报仇雪恨的时候,你们都做好准备,一个个脑袋都得落地,被扔到这堤岸的泥泞之中!”
“哈哈哈哈,蠢货!”肘久八将收起的伞换到另一只手,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不动的那些手下。跟着这么没出息的老大,你们这副可怜样看着都让人同情。不过,竟敢说这种老掉牙的话,看我把你们打到神田川底去!”
“哼,废话留到黄泉路上说吧!”
“小子,敢对本大爷,町奉行所的肘久八指指点点,我可不会放过你!”
“废话少说!重兵卫、藤兵卫,别磨磨蹭蹭的,这家伙我来对付,你们把他砍了祭旗!”
在新九郎的激励下,两人大喝一声,猛地拔出大刀,溅起脚下的泥水,喊道:“久八,别背对我!”说着便砍了过去。
“少得意!”久八用两把胁差挡开攻击,随即用力一甩,雨伞脱手飞出,仿佛是修罗战场血雨的信号。
“别伤了老大!”
荒神十左迅速侧身,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如铁壁般护在一旁。投枪小六虽无长枪,但拔出三尺余长的大刀,炫耀着自己臂力惊人。三人呈三角之势围了上来,眼看就要将藤兵卫和重兵卫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春日新九郎早已按捺不住,趁大月玄蕃不备,突然欺身而上,直逼他的胸口。
“玄蕃,今天我要与你单挑!”新九郎猛地扭住对方的刀鞘,步步紧逼,说道,“哼,你果然是大月玄蕃!”
大月玄蕃似乎吃了一惊,但随即不屑地嘲笑道:“早就听说你这音无濑川的失败者,在江户四处游荡,靠吃不动的残羹剩饭为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真是百年难遇。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大月玄蕃一刀流的厉害!”
“少废话,你这小喽啰!”
新九郎语气如往昔般强硬。那个曾经留着前发、身着振袖的柔弱少年,如今竟变成了这般粗犷的剑侠,玄蕃也不禁为之震惊。而新九郎,曾经惧怕的玄蕃,如今在他眼中已不值一提。
“该说百年难遇的是我!在音无濑川,你让我蒙受耻辱,又因你,我与恋人不得相聚。今晚,我就代替千浪,取了你的狗命!”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看我怎么收拾你!”
“到了阴间,别忘了见识一下脱胎换骨的新九郎的厉害!”
“胡言乱语!”
玄蕃刚要拔刀,刹那间,新九郎的居合斩如闪电般刺出,目标直指他的眉心,手中的来国俊仿佛能劈开雨滴,风声飒然。
“啊!”大月玄蕃过于轻敌,拔刀稍慢,险些被刺中,勉强避开剑尖三寸,随即横身一闪。
“嘿!”新九郎这一刀,若刺中身躯,必定致命,其势凌厉,令人胆寒。
“什么!”玄蕃急忙跳开。
一道寒光闪过,新九郎再次挥刀猛砍。玄蕃急促的喘息声屡屡被新九郎的刀声打断。此时的新九郎,刀法已融入小野派一刀流的精髓,加之自然的磨砺与感悟,天赋的聪慧也让他的刀法更加精湛,与被逐出师门时相比,已然有了质的飞跃。然而,大月玄蕃也是正宗一刀流的高手,尤其经验老到,即便如今的新九郎,要想轻易将其斩杀,似乎也并非易事。
这时,新九郎目光一转,看到七八丈开外,藤兵卫和重兵卫正被肘久八、荒神十左、投枪小六三人围攻,陷入苦战,眼看就要被反杀。藤兵卫和重兵卫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淋漓,宛如燃烧的火焰。
提灯笼的喽啰见势不妙,急忙逃离现场,想必是去冰川下向深见重左报信了。
“哇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是藤兵卫拼死一战,巧妙地斩断了右侧荒神十左的一条手臂。然而,就在他斩伤荒神的瞬间,投枪小六趁机扑上,高举三尺余长的大刀,狠狠劈下,从藤兵卫的肩膀一直砍到后背,藤兵卫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唔……”藤兵卫举着胁差,向着虚空挥舞了一下,便凄惨地弯下身子,如弓般倒下,没了动静。
此时,场上剩下重兵卫一人面对三人。无论怎么看,除非新九郎尽快解决玄蕃,赶来支援,否则这场对决,重兵卫毫无胜算。
恰巧,细密的夜雨渐渐停歇,如雾般消散,月光洒在湿漉漉的柳树林上,泛起朦胧的光晕。在这微光下,堤岸的道路隐约可见,从两三町外,一个黑影正朝着这边飞速奔来。
眨眼间,黑影已至近前,正是刚才在红梅河岸的黑暗中掳走阿延的男装美女。毫无疑问,正是满腔愤怒、身着黑色蒙面装、宛如夜鸦般的菖蒲寮夫人。

宛如一只岩燕瞄准深渊中的小鱼俯冲而下,夫人飞身跃入刀剑交织的漩涡之中。不知何时,她手中已抽出一把寒光闪烁、尺四五寸长的细身太刀。
她来无声息,出手亦无半点声响,突然朝着投枪小六的鬓角迅猛砍去,回刀之势比箭还快,顺势拨开失去一条手臂的荒神十左,身形如浮船般轻盈,刀刃似闪电般迅疾,毫不留情地再次挥出一刀。
“噗……”
小六嘴角溢出鲜血。他惊愕地瞪着这突如其来的援手,举着大刀怒吼着扑了上去。然而,夫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而攻向重兵卫正对面的肘久八。只见寒光一闪,只一个照面,便砍断了对方的刀锷,紧接着,“咔嚓”一声,将对方握刀柄的手指齐刷刷斩断。
借此气势,重兵卫的刀法顿时凌厉起来。久八和小六遭此突袭,又各自受了轻伤,脚步变得踉跄不稳。就在这瞬息之间,夫人身形一转,迅速离开。
此刻,大月玄蕃与新九郎正陷入激烈的拼斗,难解难分。夫人瞅准时机,猛地冲上前去,靠近之时,暗暗凝聚力量,白皙的手臂一挥,如火焰般的一道闪光,“嗖”地射向玄蕃身侧。
“啊!”大月玄蕃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敌吓了一跳。
他正与新九郎拼得剑刃相交,想要扭身躲避,刹那间,却感觉握剑的手有些松动,对方的刚猛剑势如岩石般压来,令他难以承受。无奈之下,他用力挣脱,“铮”的一声,宝剑出鞘。然而,还没等他喘息,夫人的第二刀已如闪电般袭来。他刚要招架,新九郎的攻击又从身后接踵而至。至此,玄蕃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慌乱中,他连退四五丈,重新摆好架势。但一旦心生怯意,破绽便会立现,新九郎趁机再次猛攻,玄蕃这回真的害怕了,转身拼命逃窜。
“胆小鬼,站住!站住!”新九郎怒骂着,满脸凶相地追了上去。
而夫人则迅速转身,再次冲向投枪小六,手起刀落,将小六斩为两段。紧接着,又朝着肘久八攻去。此时,重兵卫见状,勇气倍增,使出浑身力气,从正面像砍唐竹般将久八劈倒。
“哇啊!”
久八临死前喷出的血雾,如濛濛雾气般升腾而起。
一时间,血腥之气弥漫在柳树的阴影之中,久久不散。重兵卫松了口气,这才发现眼前的黑影。
“不知您是何人,感谢您突如其来的援手,真是太感谢了!”
重兵卫放下带血的刀,低头行礼。
夫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用变了腔调的声音说道:“无需多礼,我看你们报仇心切,意气风发,便出手相助。你赶紧砍下那家伙的脑袋,去祭奠不动老大吧。”
“啊,您怎么知道这些事?”
夫人转过头,依旧蒙着脸,说道:“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才是上策,别问那么多废话。”
重兵卫无言以对,依照新九郎之前的吩咐,砍下久八的脑袋,用衣袖包好,又将兄弟藤兵卫的发髻遗物揣进怀里,趁着夜色,逃离了江户。

近日,忍冈的花海,从江户的八百八十町望去,宛如身着淡红色衣衫的天女,与远处的富士山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绝美的景致。
在江户的春天,没有卖不出一口钟的日子。这偌大的江户,连续三日,人们纷纷出动。町里的妇人小姐、年轻的艺伎,身着赏花的小袖和服,头戴夸张的假发,扮成滑稽的模样;沉稳的年轻公子、德高望重的老者;武士们头戴斗笠,市井之徒则别着短刀,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如同猫和勺子般,络绎不绝地朝着东睿山上野的山丘涌去。
自宽永初年将军家开创此地以来,这座山便成为了江户首屈一指的赏花胜地。在这里,小曲、净琉璃等表演随处可见。每到花季,无论是山里的哪个地方,都举行着无拘无束的聚会,武士、商人、女人、男人,坐在毛毡和花席上,不分阶级。清水堂边、寒松院的林荫道、吉祥阁之下、慈眼堂前,凡是有花之处,都搭满了色彩斑斓的小袖幕帐,热闹非凡。
“客官,客官,您看这如此嘈杂拥挤,万一有什么冒犯之处可不好。您要是想休息,实在不好意思,还请您到里面去。客官您要是……”
在屏风坂的下坡处,慈眼大师石垣旁,一家挂着芦苇帘子的茶店里,穿着无袖短衣的茶店老板,正在叫醒一位在山上并不少见的烂醉如泥的武士。那武士鼾声如雷,老板轻轻摇晃着他。
“客官,不光是我这边不方便,这店门口吵吵闹闹的,您也休息不好呀,麻烦您稍微醒醒……”
“烦死了!”
武士一把推开老板的手,翻了个身,结果“哗啦”一声,旁边的小桌被带倒了。但这醉汉却紧紧抱住桌子,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仿佛置身于花的世界之外,灵魂早已在梦乡中遨游。
“真是头疼啊,看他佩着双刀,一不小心可不敢叫醒他。”老板无奈地看着武士的睡相。
“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啊。”在场的两三位客人同情地说道。
“可不是嘛,光在我店里,就喝了一升二三合呢,这谁受得了。”
“就他这瘦弱的身子,能喝一升多,真是让人惊讶。你们看,虽然他睡得毫无防备,但这模样,对一个浪人来说,是不是还挺俊美的?”
“嗯,还真是……”
众人这才留意到,一时间,都被这位武士沉睡中的美貌所吸引。
就在这时,店前的行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人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喊道:“打架啦,打架啦!拔刀互砍啦,要出人命啦——”
如此这般令人紧张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茶店里的客人也被这阵骚乱吸引,随着人流一窝蜂地跑去。只见在寒松院原野的垂枝樱花树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似乎事件就发生在那里。
“闭嘴!既然是个瘸子,为什么不在没人的地方走。”
“不光撞到了武士,还敢如此无礼地顶嘴。”
“看刀,我要用这新刀来试试你的身手!”
如此这般气势汹汹的叫骂声传来,只见七八个武士,个个手持长刀,刀刃几乎触碰到地面,从肩膀到手臂都透着一股狠劲。周围围观的人纷纷猜测,他们大概是山手组的武家侠客,是深见重左的手下。
在他们脚下,蹲着一个身着破旧鼠灰色僧衣的虚无僧,其中一个被骂作瘸子的,正艰难地弯曲着那条残疾的腿,另一个同伴虽然看不清脸,但能看出是个圆肩的温和之人。
从刚才起,任凭对方踩脚、吐口水,他们始终低声下气地赔礼:
“您生气也是难免的,您看,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虚无僧,而且,撞到您也是因为我腿脚不便,被人一挤就踉跄了一下。”
“还请您多多包涵,我们已经多次赔礼道歉了,还望您能原谅。”年轻的虚无僧也用温和的声音,双手合十说道。
“哼,这家伙——”一个武士粗暴地走上前,猛地抓住虚无僧僧帽的边缘,“这家伙是个女的!”
“什么?女的?这可真是稀奇。”
“尼姑或者女行者倒是常见,可女虚无僧倒是少见,正好拿来下酒,增添点乐趣。”
“喂,瘸子,不管这是你老婆还是女儿,为了赎罪,把这个女虚无僧借我们玩会儿。”
“来呀!”
“你要是不答应,就以假冒虚无僧的罪名,把你送到寺社奉行那里去!”
说着,不容对方拒绝,便伸手去抓年轻虚无僧的手,想要强行把她拉走。
她的同伴见状,吃了一惊,说道:“啊,等一下!”说着,拄着拐杖,拖着残疾的腿,想要起身阻拦。
这时,一个武士瞪着他,呵斥道:“别碍事!”说完,猛地一拽虚无僧的拐杖。
哪知拐杖居然像刀鞘一样,“嗖”地一下被抽了出来,虚无僧手中则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啊?”武士们惊得连忙后退,但为时已晚。
咬着嘴唇的虚无僧想必已是忍无可忍,如飞鸟般纵身一跃,将其中一个武士斩成两段。
“哼,你这不要命的家伙!”
刹那间,白刃乱舞,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残疾的虚无僧和女虚无僧背靠背,相互掩护,转身面对七八个凶悍的武士,严阵以待。
落花缤纷,在这之下,是两条仿佛随时会消逝的生命——
“哎呀,可真是不得了的场面。”
“跑去那种地方扎堆,简直就是自找苦吃,就像撞上了瞎眼的阎王爷,今天可真是开了眼。”
那些刚刚回到大师堂茶屋、神态悠闲的客人,正绘声绘色地向茶店老板讲述着他们偶然看到的虚无僧与武士的打斗场景。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愈发显得紧张刺激。
“哎呀,真的吗?对手是山手组的八九个武士,这边却是一个女虚无僧和一个腿脚不便的同伴?哎哟哟,那肯定是在劫难逃了呀。”
“估计这会儿,已经成了垂枝樱花的肥料,被斩死在樱花树根旁了吧。”
“唉,虽说他们是虚无僧,但总觉得挺可怜的……”
这时,那个像蝮蛇般从矮脚桌上抬起头的浪人,突然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茶店老板的脸。
老板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问道:“您醒啦?要不要给您来杯凉茶?”
“啊,刚才不是在做梦吧……”浪人坐起身来,环顾众人,问道,“老板,你刚才说他们是虚无僧,对吧?”
“呃,是的。”
“一个是女虚无僧,一个是腿脚残疾的虚无僧,他们被山手组的恶徒武士围攻,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刚才听着像在做梦,难道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肯定没错。”
“原来如此!”浪人猛地抓住刀鞘,起身离开矮脚桌,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充血的双眼变得通红,“老板,快给我倒杯酒!”
老板被这气势吓得慌了神,忙不迭地往五郎八茶碗里倒酒端上来。
浪人却“呸”地一口,说道:“这不是酒,是水!拿酒来!”
老板赶忙重新倒酒。浪人系上束脚裤,又将束衣袖的带子系好,像发了疯似的“咕嘟嘟”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最后一口酒,他对着刀柄的丝线,“呼”地喷出一团酒雾,说道:
“老板,茶钱回头给你!”
话音刚落,只见他在纷纷扬扬如雪花般飘落的樱花中,飞身朝着寒松院原野奔去。

方才还被八面铁刀团团围住,陷入进退两难绝境的两名虚无僧,满心以为自己就要像蜂巢般,被这八九把利刃戳得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疾如韦驮天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嘿呀!”
只见来人动作迅猛,瞬间就将一名武士斩倒在地,那挥舞手臂的利落劲儿,实在令人惊叹。
“你是何人?”
山手组的武士们顿时乱作一团,而这位浪人却像看蝼蚁般俯瞰着他们。他眼角微微泛起樱花般的色泽,发出与他气质不符的洪亮声音:
“我非他人,乃无主无派的独行之士,贵公子新九郎是也。我与这两位虚无僧略有渊源,今日仗义相助。你们一起上吧!”
“什么?你就是贵公子新九郎?”
“原来是你啊!我们正四处找你呢,这次正好割下你的脑袋,你就等死吧!”
“哼!”
新九郎一声怒吼,右手大剑,左手小剑,左右开弓,挥舞起来。那迅猛的动作,眨眼间,右边两人、左边一人便血流如注,倒地不起。剩下的四五名山手组武士见状,自知不敌,便各自朝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哼,不过是些嘴硬的家伙!”
新九郎擦拭着来国俊剑上的血污,正欲离开,两名虚无僧跌跌撞撞地追上来,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衣袖。
“莫非您就是新九郎?”
“新九郎大人,啊,一定是新九郎大人没错!”
“真是意外,新九郎,我是你兄长重藏,这位是千浪。我们听闻你在暴风雨之夜,从隅田川失踪,没想到你竟安然无恙!”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两人恍惚如梦,声音中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哭腔。
“你,你们在说什么!”新九郎一脸嫌弃地用力甩开衣袖,故意抬高头,用比平时更加粗俗的语气说道,“没错,我的确是新九郎,但我与你们素未谋面。我乃江户出身的武家侠客,名号正是贵公子新九郎。你们可别认错人了!”
“啊,难道是同名之人?”
“不对,您的模样和说话的语气,虽与往昔大不相同,但千真万确就是春日新九郎大人。我千浪绝不会认错!您竟说不认识我们,这、这是何等绝情的话……”
“哎呀,真丢人!我好心帮你们,你们倒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真让人受不了。不管怎么说,我春日新九郎可不是什么温柔之人。如今我已沉迷女色与美酒,一事无成,既无兄长,也无值得牵挂之人,早已是堕入地狱的废人。好了,放开我,以后别再来找我!”
新九郎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他始终不让人看到他流泪的脸。
“您,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新九郎大人,我倒是无所谓……可在兄长面前,您怎能说出这般话来……”
“够了,烦死了,叫你放开!”
“啊——”
千浪和重藏被猛地推开,等他们再次起身看去,新九郎早已如疯了般飞奔而去,身影已在远方。
千浪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终于,泪水决堤,放声大哭起来。无论重藏如何安慰劝解,千浪的泪水都止不住。最后,她用衣袖掩面,朝着二月堂的后面跑去,在那里,尽情地痛哭流涕。
重藏心想就让她哭个够吧,这也算是一种慰藉。毕竟,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对于她这些年所经历的艰难困苦来说,都如露水般微不足道。
话说回来,如果眼前这个人真是新九郎,那在短短四五年间,他的性格变化可真是令人惊叹。他身手如此不凡,却从未听闻他击败过钟卷自斋。尤其是他那粗俗的言语、不羁的举止,甚至还提及女色与美酒,透着一股令人忌讳的神秘气息。
不知不觉间,山峦如沉睡般,化作一片静谧的森林。宽永寺的树林中,传来寒鸦凄凉的振翅声。四周的樱花也在暮色中染上一层淡墨色。千浪如同哭死过去一般,将脸埋在花瓣之中。她是否还在一动不动地哭泣呢?重藏心中一阵揪痛。
“那边的,是刚才的虚无僧吗?”
一盏提灯的光亮,突然出现在眼前。
“是的,我们是虚无僧。”
“我是前面大师堂下茶屋的人,方才那位帮你们的贵公子老大,让我事后把这个交给你们。”那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重藏。
“多谢。冒昧问一句,能否借这灯光一用?”
“没问题。”
茶屋老板将提灯放下。千浪也抬起哭得红肿的脸,与重藏一同,屏息凝视着展开的信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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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女地狱,大川沸腾

重藏从茶店老板手中接过新九郎留下的信,手微微颤抖着拆开信封。随着封口被撕开,写着淡墨字迹的卷轴纸,在夜风中“哗啦”一下,四散飘出四五尺远。
千浪急忙用衣袖挡住提灯的光亮,宛如屏风。从枝头如雪花般飘落的花瓣渐渐停歇,灯光不再摇曳,重藏开始低声诵读起这封字迹潦草、似是醉酒后写下的信。
虽然深感羞愧,奈何事已至此,只能厚着脸皮向您坦白,恳请您宽恕我这无礼之人。
方才不期而遇,想必您定会恼怒。可我这浅薄的新九郎,实在无颜以真面目相见,只能狼狈而逃,还望您能怜悯我这副模样,一笑了之。
仔细想来,我生来也曾立志坚定,然而不知何时,这份志向已然崩塌,如今堕落至此。我自己都不禁哀叹自己毫无男儿气概。虽说如今深知,想要打败钟卷自斋,如同登天般困难,于是便沉溺于美酒,渐渐断了这个念头。
总之,我已如堕落的腐肉,被弃于市井之中,即便化作泥土中被践踏的花朵,也在所不惜。如今每日沉醉于游侠的自在生活,与其为遥不可及的奢望而痛苦挣扎,不如随心所欲地度过此生。我已然领悟,这世间短暂而有趣,不知不觉间,岁月流逝,我虽想忘却这自暴自弃、醉酒狂欢的日子,却难以做到。直至今日,您看到我这副不堪的模样,实乃上天的惩罚,即便我心中恐惧,试图清醒,却也如三日未食的乞丐,如今的我,实在难以再变回真正的人。您尽可将我视为外道、懦夫,甚至把我当作畜生,我都毫无怨言。
话虽如此,唯有大月玄蕃,我自信定能用手中之剑将他制服。兄长您身体不便,还望在乡里月巢庵安心休养。
另外,也请千浪姑娘将我当作已亡之人,另寻归宿。这两点,便是我这身处外道地狱的新九郎,发自内心的祈求,虽怯懦却饱含热泪的殷切期望。
新九郎
敬上兄长及千浪
又及。自今日以后,我不再有勇气与您相见,也恳请您莫要再追寻我这抛弃武士尊严的野狗的踪迹。就此别过,愿您平安。我这无耻之徒,写完这封醉言后,便离开茶屋,消失不见。
读完信,春日重藏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眼中满是愤怒,双手将信撕得粉碎,如被蛇缠在脚上一般,踉跄着走出两三丈远。
“啊,如果……”
千浪忘却了自己的泪水,紧紧抱住重藏的胸口。
“您,您要去哪里?重藏大人,您怎么了……”
“哼……”重藏身体颤抖,紧咬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说道,“我,我知道了。我要追上新九郎,唤醒他的迷梦。如果他执迷不悟,兄长我便大义灭亲,一刀将他了断。”
“您、您等一下!请您冷静一下——”
“哼,放开我,千浪姑娘,快放开我。”
“您身体不便,怎能如此冲动。请再等等,再观察一下新九郎大人的情况。”
“啊!我只是觉得你可怜,心疼你。就是因为这个,我的心才如刀绞般痛苦……”
“……”
“他说什么舍弃大望,看透尘世,竟连兄长都不放在眼里,如此无礼之人,实在让我气愤。哼,要讨伐大月玄蕃,怎能借助新九郎这般懦夫的力量。唉,要是我这双腿,哪怕只有一条完好,也不会让千浪姑娘你受这般委屈。”
“您、您别再说了。”
“唉,你与我弟弟结缘,却因此遭受四年的艰难困苦,至今无果,年华都在这漂泊中流逝,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只能身着破旧僧衣。千浪姑娘,我代弟弟向你赔罪。”
“这一切都是命运,说不定新九郎大人很快就会醒悟。”
“我也希望如此,毕竟是骨肉至亲。可照他如今的样子,恐怕再也无法变回真正的武士了。”话未说完,重藏突然按住脚踝,咬紧牙关,“啊,疼,疼死了……”
“啊!您是不是用力过度,脚又疼了?请稍等一下,我就给您换药。”
千浪正为重藏重新包扎伤口时,方才把提灯借给他们,之后不知去了何处的茶店老板回来了。
茶店老板似乎隐约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好心地帮忙,将二人带到了下谷地藏长屋自己家中。
没想到,二人竟在那里承蒙照顾,住了几日。

从赤坂土桥的护城河到虎门,溜池通在当时是夏日游玩赏景的好去处,池中种满了莲花,近江鲫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动,泛起阵阵涟漪。
道路一侧是成排的榉树,沿途偶尔能看到一些小饭馆,有的人家门口还挂着牛草鞋。由于行人稀少,此刻,即便有个踉踉跄跄、脚步不稳的浪人在路上行走,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撞上来。
然而,不仅不用担心,反倒有人趁着这大白天行人稀少的机会,七八个武士躲在榉树的树荫下,悄悄跟踪着这个醉步蹒跚的浪人。他们或是知道,或是不知道,这个在无人大道上,一步高一步低,小声哼着小曲的人,正是春日新九郎。
而跟踪他的武士们,正是冰川下深见一派的人。他们对上野那次的仇恨耿耿于怀,加之笊组与他们本就是仇敌,如今看到新九郎竟敢在冰川附近的地盘,大白天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怎能轻易放过他。
很快,一个提前绕到前面的武士,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想要挑起事端,猛地朝新九郎撞去。新九郎察觉到风声,敏捷地一闪。
“啊!”
那武士顺势一扑,像游泳般伸手死死抓住新九郎的刀镡。新九郎因醉酒,脚步虚浮,被他一下子往后拽去。
“抓住他了!”又一个武士冲出来,迅速将长刀横在新九郎的脖子上。
就在这时,只见四面八方的武士一拥而上,将新九郎围在中间,扭打在一起。他们本打算趁着新九郎大醉,将他生擒——
“贵公子,老实点!”
“别乱动,我们是一直跟着你的山手组!”
“到了这地步,你就像袋中之鼠,乖乖受死吧!”
众人七手八脚,有的解下刀鞘,用刀鞘抵住新九郎的嘴,有的则抓住他的发髻,将他死死按住。
“卑鄙的家伙们……”新九郎被按倒在地,大声叫骂,但他的身影完全被众人的身体淹没。
“说我们卑鄙?你也不看看自己,你骗杀肘久八等人,难道忘了?不仅如此,你身为吃不动残羹剩饭的无名之辈,最近还装出一副侠客的模样,前些日子在忍冈,还对我们山手组耍威风。”
“你这罪有应得的家伙,还记得吧?”
“今天就把你带到深见的府邸,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哼,你们这些家伙……”
“先把这家伙打个半死,再拖走!”
“哼!”仰躺在地的新九郎,突然使出一招绝妙的居合斩,趁众人不备,猛地挣脱。
“哎呀!”两三个大意的武士,脸颊被刀刃划过,连忙用手捂住脸,惊慌地跳开。
新九郎趁机起身,将死死抱住他肩膀的武士,用力甩到身前,顺势一刀,从脖子一直砍到胸口,将其斩为两段。
“来啊!贵公子新九郎还活着呢!虽然我喝醉了,但这清醒的劲头,你们想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你们真想好好料理我,就备好家伙一起上,看谁能把我怎样!”
新九郎手持国俊刀,目光如炬,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
“这家伙,嘴还挺硬……”
虽说如此,但那六七个拔出刀的武士,都被新九郎的气势震慑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一瞬间,新九郎先发制人,朝着他们的一角,如疾风般挥出凌厉的一剑。
就在这时,汐见坂上,两名武士骑着马,轻轻挥动马鞭,马蹄声轻快,沿着溜池边缓缓而下。
在多人围攻一人的情况下,援手自然会站在被围攻者一侧。山手组的武士们见状,立刻四散而逃,转眼间消失在榎坂的树林中。
“哈哈哈哈,胆小鬼……”
即便对手逃走,新九郎仍手持带血的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四五丈远。
这时,身后传来如泼冷水般的声音。
“站住!”骑马的武士在马鞍上大声呵斥。
新九郎醉眼朦胧,不经意间抬头望向马上的两人,却仿佛被铁锤击中一般。
“啊!”他一声惊呼,五体投地,趴在地上。
那两名骑马走过两三丈远的武士,似乎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勒住缰绳,驻足凝视着他的身影。
“咦,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家伙……”其中一人低声说道。
这两人正是小野派一刀流的宗家小野忠雄和高徒梶新左卫门。
“哼,这家伙就是被逐出师门的春日新九郎。”
“春日?就是那个曾向钟卷自斋先生挑战的年轻人?哟,变化可真大啊。”
“正如先生所料,他自负于实战兵法的武艺,却自甘堕落,连远大的志向都忘得一干二净。看他现在这副模样,传闻所言非虚。”
“哼,这种人,简直丢武士的脸。”小野忠雄满脸厌恶地盯着满身泥土的新九郎,“一想到这样的人,竟在小野道场学习过一两年,就让人心里不痛快。看着他就来气,呸!”说着,他从马上往地上吐了口痰,与梶新左卫门一同,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过了一会儿,新九郎闷闷不乐地抬起头。他擦去溅到鬓角的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此时脸色明显十分难看。他将刀插入刀鞘,依旧脚步虚浮,一言不发,也不知打算往哪条毫无目标的路上走去,只是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说实话,新九郎的脚步,无论是往西还是往东,都毫无方向,没有希望。就连他唯一的藏身之处,菖蒲寮,如今也因某些缘由无法回去。在那里,夫人正怀着强烈的嫉妒之心,严阵以待。
今年初春,为了帮助重兵卫和藤兵卫,新九郎在斩杀肘久八和投枪小六的那晚,去追击大月玄蕃,结果最终跟丢了他。等他再次回到柳原堤岸时,只看到藤兵卫的尸体,其他人都已不见踪影。
那天晚上,新九郎一脸失魂落魄地回到菖蒲寮,却无法忍受夫人那可怕的嫉妒,于是瞅准时机逃离了那里。
虽然逃了出来,但一旦沾染过夫人那甜美的气息,被阿延的艳丽所迷惑,新九郎终究无法忍受那份孤寂。
于是,他大喊着“酒,酒,能忘却一切的唯有酒”,如疯了般不停地喝酒,辗转于侠客们出入的各个场所,这便是他如今的境遇。
然而,被酒精麻痹的良心,近日先是意外地与千浪和重藏相遇,如被三斗冷水浇头般受到强烈的谴责,如今又被旧师小野忠雄和前辈梶新左卫门看到自己这般模样,遭受了身为武士最大的耻辱。面对这些,他难道不会感到懊悔吗?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吗?
不不,此刻,在缓缓走过葵冈下、浑身无力的新九郎眼中,能看到一滴泪正摇摇欲坠。这滴泪,想必一定是从他良心深处真正渗出的悔恨之泪。
他是悔恨的。悔恨到不知如何是好。只要能从钟卷自斋那里赢得一场胜利,哪怕只有一场,他便能扬眉吐气地回到故乡,重振家门,恢复武士的尊严,还能让许多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一场胜利,实在是人力难以企及。
对手可是一代剑术名家,连小野忠雄都要退让三分的钟卷自斋,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对方。几乎就在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他陷入了夫人的温柔乡。新九郎年轻的热血,自然而然地沉溺于那甜蜜的欢乐之中,渐渐忘却了远大的志向,而这也正是夫人有意为之。
但是,沉睡的良心,偶尔也会突然苏醒。然而,他对剑术了解得越深,就越清楚钟卷自斋的非凡,只要一想到对方的名号,就会被一种可怕的感觉冲击,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毫无胜算,只能认命。不,除了认命,他别无他法。
“是啊,当初我与千浪相拥,投身音无濑川时,如果就此不再醒来,那该多幸福啊。不然,若是像从前的新九郎那样,也不至于在江户这地方如此痛苦挣扎,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倒也好……”
他呆呆地盯着地面寻思着。夫人那朦胧的身姿、阿延的艳丽模样,仿佛缠绕在他脚边,浮现在眼前。
“酒,酒劲过了,酒醒了!”
他大喊着,突然如疯了般狂奔起来。
不知新九郎在何处喝得酩酊大醉,四处游荡。大约四天后的傍晚,他又醉倒在人来人往的日本桥边,身子斜靠着桥栏。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少见的烂醉武士啊。”
“别小瞧他,这可是在上野山丘上,力敌八九名山手组武士,救下可怜虚无僧的贵公子新九郎呢。”
“啊?这就是那位贵公子老大?看起来貌不惊人,据说身手却相当厉害,不过,这酗酒的毛病可真可怕。”
“他这是怎么了,睡着了吗?”
这般议论声中,一群爱看热闹的闲人围聚成圈,窃窃私语。
这时,新九郎突然抬起头,满脸因醉酒而泛着惨白,双眼凶光毕露,大吼道:“吵死了!”
围观的人吓了一跳,但这里是日本桥,这些看热闹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有人喊道:“嘿,你可别装睡!”
众人并未因新九郎的呵斥而散去。
“你们这群烦人的家伙,信不信我砍了你们!”
这次新九郎站起身,手握刀柄做出威胁的姿态。众人见状,似乎真被吓到,一下子散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
新九郎大笑着,一边紧紧抓住日本桥的栏杆,脚步踉跄地走着。晚春的河风拂来,他似乎突然感觉畅快了些,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昏昏欲睡。
很快,那些围观的人又围了上来。这时,负责巡逻的番太郎急匆匆地跑来,站在新九郎身旁,用六尺棒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催促道:“浪人,快走开,浪人,快走开!”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不好意思,请通融通融……”
“咦?”围观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身着类似御守殿家服饰的丫鬟,身旁站着一位气质高雅的老妇人。老妇人对番太郎低语了几句,随后举起一把精致的小扇示意,一辆轿子便朝着这边来了。
轿夫一路喊着:“借过,借过,借过。”旁若无人地分开人群。
接着,他们将醉倒的新九郎抬进轿子,放下轿帘,绕着一根细曳绳转了一圈后,迅速朝着某个方向离去。
人群中满是疑惑,大家纷纷猜测着,各自散去。
这时,人群中有一人咂着嘴,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说道:“可恶的女人,半路杀出,把这意想不到的人给掳走了。”
这人穿着华丽,衣服上的金色锦缎闪闪发光,腰间系着发白的羽织带,脸上戴着如胧富士般的目堰笠,手中还握着一根细细的竹杖。此人正是山手组的头领,髯重左。
“怪了,照这情形,刚才那个说不定就是之前在梅茶亭回去的路上,抢走新九郎的那个女人。哼……”
深见重左转动着斗笠,从随行的四五名武士中,用眼神示意一人过来。
“那两个女人去的方向,你一直跟到她们进了什么地方,然后回来告诉我。听好了,一看到她们进去,就马上回冰川下的府邸。我在那儿等着。”
“明白!”
被重左托付此事的押田仙十郎,动作敏捷地穿过人群,紧紧跟在那两个刚从石町通拐向本町横的身影后面,时隐时现地追踪而去。

深见重左得知刎颈之交的肘久八,与客分投枪的小六一同,为新九郎等人所害时,心中已然充满了强烈的杀意。
“一旦找到那毛头小子,给我狠狠地砍了他!”
他向手下这般吩咐道。然而,在上野山丘,他们反而吃了大亏,在溜池那次行动又遭遇失策。山手组的恶名在城里愈发响亮,而新九郎这个独行浪人,凭借贵公子的名号,更是声名远扬。
这不,恰巧在日本桥边,重左亲眼看到了新九郎。但此地人多眼杂,他正犹豫着暂未动手,结果新九郎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给劫走了。
夜里九刻左右,押田仙十郎飞奔回冰川下的府邸。他径直走进内屋,来到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重左面前。
“仙十郎,辛苦你了。情况如何?”
“我都看清楚了。正如您所料,那些女仆是菖蒲寮的下人,其中一个老妇人叫水濑。”
“哼,果然如此。”重左捻着如麻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而且,新九郎的轿子确实进了寮里。那轿子从后门抬进了中庭,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他醉得不省人事,估计是先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休息了。”
“能查明这些就够了,接下来就看我们的。菖蒲寮的那个女人,对我们也有从梅茶亭那次结下的仇怨,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重左说完,立刻将府邸里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这些人都是武士出身的浪人,有的擅长小工程活计,有的是乡下落魄的武士,全都以重左为首,自称山手组,与市井帮派、旗本组的一派形成三角对峙之势。
烛火摇曳,二十多个各异的人物整齐排列。尽管都是些落魄浪人,但在这种场合下,气氛格外严肃,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开口。
重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众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沉稳地说道:“今夜到天亮之间,我们要捣毁一处府邸,斩杀两个人。此事交给押田负责,大家务必万无一失。”
众人以沉默点头表示领命。在这方面,同为侠客,重左比起市井帮派的头目,显然更有威严。
“虽说我们不怕对手,但那女人与将军家大奥有些关系,那府邸更是御上地的船见屋敷。要是捣毁了那里,哪怕是最无能的奉行,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我呢,会像往常一样去镰仓的大安寺修养一段时间。你们等离开江户后,偶尔也可以来玩。估计风头过个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了。”
说完,大家开始喝酒,酒杯依次传递。尽管行动紧迫,且事关生死,但众人都显得格外沉稳。他们将府邸的钱财全部分发,各自贴身藏好,接着纷纷检查刀刃,调整鞋履装备。头领重左则手持那根竹杖,坐上轿子,先行一步离开了冰川下,把后续事宜交给众人。
他的目的地是镰仓的大安寺,之前江户城内进行侠客搜捕时,他曾在那里藏身两三年,此次就像去安心修养一般。
重左一走,冰川下的府邸就热闹起来,宛如野武士的营地。因为时间还稍早,众人或是喝酒壮胆,或是拔出太刀砍向柱子试试锋刃,又或是忙着准备面罩和黑色装束,一副即将夜袭的紧张模样,仿佛能看到一群饿狼正舔着嘴唇,渴望着鲜血。

“水、水……拿水来!”
在漆黑的房间里,新九郎翻滚着,痛苦地呻吟。
“水!”
喉咙干渴如焚,听到自己的呼喊声,他猛地清醒过来,闷声闷气地坐起身。
“咦?”
过度醉酒之后,如同每个人都会感到迷茫一样,新九郎也在努力回想这是哪里,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完全想不起来。
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
“水给您放这儿了……”
新九郎眯着眼朝拉门的方向探身,颤抖着扑向水壶,一口气闭上眼睛将水喝光。
“啊,甘露啊……”他咂咂嘴低语道。
这时,身后传来“呵呵呵呵”的笑声。
“嗯?”
“新九郎大人,您终于醒了呀。”
“啊,夫人!”
新九郎回头惊呼,一时间呆立当场。不知何时,光子夫人已站在那里。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灯火。在薄绢灯罩的映照下,新九郎这才意识到这里是菖蒲寮的一个房间。
“夫人,我怎么会在这里?今天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你这狠心的人啊!”在刚酒醒的新九郎眼中,夫人的脸色如剃刀般冰冷锐利,“也不知让水濑和其他女仆费了多大功夫四处找您。我如此倾心于您,您却狠心抛下我,究竟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逃?我为什么要逃?”
“我懂。”夫人身姿曼妙,眼神伶俐,紧盯着他慌乱的样子,说道,“您是因为那个叫阿延的女人下落不明,才心神不宁,对吧?那个躲在澡堂街,与您暗中往来的女人,不知从哪天夜里起就不见了,这让您很苦恼吧。”
新九郎低下了头,无言以对。夫人那如浓稠油脂般强烈的嫉妒,彻底驱散了他残留的酒意。
“呵呵呵……”夫人像是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随即说道:“不管怎样,我是忘不了您的,但那个可恨的阿延,我定要让她为这段孽缘付出代价,不报此仇,我绝不罢休。”
“夫人,我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人,您一定是误会了。”
“您肯定会说不记得。”
“我真的毫无印象。”
“事到如今还嘴硬。”夫人说着,突然站起身来,粗暴地拉开一侧的隔扇。
“啊!”新九郎望向昏暗的隔壁房间,不禁惊呼。
只见,那里有个被绑着、嘴里塞着东西的女人身影,正是从那晚起就下落不明的阿延。
阿延挣扎着,但既无法出声,也无法靠近新九郎。夫人那可怕的复仇之心,正畅快地欣赏着这一幕。不仅如此,她还吩咐侍女准备酒水,甚至想在挣扎的阿延眼前,与新九郎亲昵低语,以折磨她。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侍女惊恐的尖叫。瞬间,老女仆水濑脸色大变,冲了进来。
“夫人,有暴徒闯入,暴徒,他们……”
水濑还没说完,就惊恐地叫出声来,原来是那些蒙面持刀的暴徒,已经踹破隔扇和拉门闯了进来。
“把这寮里的贵公子新九郎和女主交出来,山手组来了!要是敢窝藏,就把你们全杀光!”
大刀寒光闪烁,其中四五个人很快冲进了这个房间。
新九郎眼疾手快,大喝道:“哼,不知死活的瘦狗,新九郎在这儿!”说着迅速拔刀,一下子将最前面的一人双腿砍倒。
那些亡命之徒,面对新九郎的身手,吓得畏缩不前,不敢贸然跨过门槛。
夫人趁机从床边拿起小太刀,“唰”地一声抽出。紧接着,她如飞鸟般冲向走廊,瞬间传来两三声惨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如暴风雨般远去,夫人挥舞着带血的小太刀,穷追不舍。
新九郎也准备从另一个出口杀出。
就在这时,押田仙十郎悄悄从后面靠近,大喊道:“贵公子,拿命来!”说着,趁其不备,猛地一刀砍去。
“什么!”
新九郎侧身一闪,仙十郎的身体“咚”地一声撞到隔扇上。新九郎看都没看,正准备冲出去,突然想到隔壁挣扎的阿延,便急忙跑过去,“噗”地一下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啊,新九郎大人——”
阿延一拿下嘴里的布就立刻喊道。但新九郎这时已跳到庭院,与七八个山手组的人展开殊死搏斗,火花四溅。
曾经,新九郎在雨龙山庄被阿延救过一命。如今为她割断绳索,是报答当时的恩情,还是因为从心底里在意她呢?周围嘈杂声震耳欲聋,阿延根本无暇思考。总之,她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寮,便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准备冲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带着火星的热风“轰”地从旁边吹来。
“着火了!”
阿延看到寮里起火,心里一紧。但比起逃跑的便利,她更因可恨的夫人即将遭遇灾祸而狂喜。

也不知是山手组的人扔了火把,还是被踢倒的灯笼引发了火势,总之,通红的火焰转眼间蔓延到寮里的房间。
“痛快,痛快!”
阿延看着这个囚禁了自己两个多月的“牢笼”着火,一边拍手,一边不自觉地喊出声来。此时,这里也已经燃起大火。再加上围墙很高,她便不顾一切地穿过杂物间,向里院跑去。
当她正准备借助雪见灯笼爬上围墙时,烟雾弥漫而来,夫人如夜叉般追了过来,大喊道:“贱人!”
夫人一把抓住阿延的腰带,将她拽了下来。
“啊!”
阿延想要逃跑,但夫人熟练的小太刀更快一步。只见刀刃从她的肩膀斜划到后背,锋利得连水都难以抵挡。阿延伸手在空中乱抓,随后在血花和烟雾中颓然倒下。
“可恨的东西!”夫人将刀尖狠狠地刺进阿延的胸口。
此时,寮里的建筑几乎已被大火吞没,一片通红,在耀眼的火光中,跳跃的身影让人分不清敌友。可是夫人却莫名地感到心情畅快。嫉妒和愤怒,仿佛都随着这红莲般的火焰燃烧殆尽。她沉醉在这种快感之中。
只是,她突然有些担心新九郎的安危。他真的能在如此凶险的白刃中杀出一条血路吗?刚想到这儿,夫人便不顾一切了。她重新握紧那把被阿延鲜血染红的小太刀,如同爱欲的化身,冲进火海去救她的爱人。
但此时,那里已没有呼喊声,也不见人影,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在肆意舞动。夫人无奈之下,从后门的石墙逃到小船上,顺着大川逃走了。大川的水也仿佛被煮沸一般,泛起一片赤红。
这座原本是将军家船见屋敷,如今是家纲爱妾阿通姐姐光子夫人的住所,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此事在江户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惊讶的并非火灾本身,而是其背后的原因。菖蒲寮常有侠客出入,贵公子新九郎也曾藏身于此,再加上夫人自身的种种传闻,这场火灾自然不被认为是普通事故,各种流言蜚语四起。
“听说那天晚上,山手组闯进去大开杀戒了……”
这个传言不胫而走。据说奉行所的人立刻前往冰川下调查,但一个人都没抓到。
不仅如此,从当夜起,夫人的下落、新九郎的行踪也全都无人知晓。官府似乎不愿因大奥亲属的事而大动干戈,对夫人的去向也没有深入追查。
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春天的江户依旧热闹非凡。下谷的地藏长屋,春日重藏和千浪再次出现在街头巷尾,他们穿着寒酸,吹着遍路的尺八。
重藏深知,他们要找的仇人玄蕃确实还在江户,而且无论如何,都必须再见弟弟新九郎一面。尽管他的脚依然疼痛,却每天拖着脚步,穿梭在江户的大街小巷,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有一天,重藏说道:“千浪姑娘,眼看快中午了,我们去那边那家芦苇帘子的茶屋休息一下吧。”
“您稍等。”千浪远远地望着神田濠边一家小饭馆的屋檐,“奇怪,里面好像人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空位,我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
重藏劝阻的话,千浪却没听进去,她小跑着到饭馆里看了看,回来说道:“真是不巧……”
重藏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只见千浪站在天盖下,脸色异常,呼吸也有些急促。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的,重藏大人,您快过来。”
千浪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重藏的衣袖,躲到了沙砾场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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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苛责的远音,与痴迷之蝶的藏身处

大月玄蕃眉头紧锁,戴着那顶与隐姓埋名之人形影不离的遮面斗笠,系好下巴处的带子,此刻正慢悠悠地从神田濠的茶屋走出来。
躲在沙砾场阴影中的千浪,此时轻轻拉了拉重藏的衣袖,示意他看。自碓冰峠分别后,时隔多年,终于又清晰地看到了仇人。重藏不禁差点喊出声来,赶忙强压下去,朝千浪点点头后,便一声不吭地悄悄跟了上去。
话虽如此,重藏因腿部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稍有不慎就会踉跄不稳。那些路人毫无同情心,甚至对他指指点点、嘲笑不已。但重藏一心只想着追仇人,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痛苦与难堪。此时,他那拼命加快跛脚步伐的模样,着实令人心酸。
前面的玄蕃似乎毫无察觉,一路走到常盘桥御门外。随后,他稍作停顿,思索片刻,便从一条宅邸小路进去,消失在第三户人家的门内。
千浪和重藏晚一步赶到,站在宅邸前,不禁懊恼道:“糟了!”
不经意间看了看门口的标识,上面写着“沟口伊予”。
“沟口……沟口伊予?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重藏喃喃自语了好几遍,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离开门前,“千浪姑娘,这里恐怕不是玄蕃的藏身之处,他肯定还会从门里出来。”
“那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嗯。”
两人沿着小路跑了一段,四处查看,却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只好紧紧贴在拐角宅邸的围墙边,静静等待。
另一边,大月玄蕃穿过沟口家的宅邸门,由下人引领,进入内屋的一个房间。
自从肘久八和投枪小六在柳原堤岸遭遇不幸,笊组也随之没落,玄蕃便一直潜藏起来。近日,他偶然听闻曾担任自己上司的宫津城主京极丹后守,此次要到江户城述职。
玄蕃这些日子一直穷困潦倒,正为日后的生计发愁,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立刻给江户家老沟口伊予送去请愿书,恳请他帮忙,让自己能再次回到藩里任职。今天,他就是来听消息的。
“唉,希望一切顺利……”
他正焦急等待时,京极家的家臣沟口伊予走了进来。他们原本是同藩的好友,但如今,一个是江户家老,一个只是普通浪人,大月玄蕃也不禁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寒暄过后,玄蕃说道:“此次又厚着脸皮来麻烦您帮忙,实在是惭愧至极。还望您多多关照,施以援手。”
“哎,别这么说。其实,我们殿下,在四五年前桔梗河原与福知山方面的比试中,吃了大亏,领地被剥夺,想必当时一定非常恼怒。不过,后来多亏了钟卷自斋先生的助力,福知山的松平家自此安分了许多,殿下对您的怨恨也渐渐淡了。”
“啊,您别提这事了,玄蕃我听了真是冷汗直流。现在哪还敢提回藩的事,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一直为此苦恼。我呢,按照您前些日子来信的请求,立刻向殿下为您求情。没想到,殿下说:‘嗯,大月玄蕃?他的本事也不差,至今还流落为浪人,实在可怜,就按以前的俸禄,把他招回来任用吧。’这可是个好消息啊。”
“啊,当真?我能回藩任职了?哈哈,真是多亏了伊予大人您的大力帮忙。”
“所以,后天,您和我一同去牛込赤城下的上屋敷。您早上来我这宅邸就行。”
“明白了,到时候还请您在殿下面前多美言几句。”
玄蕃满心欢喜地结束了面谈,从沟口伊予宅邸出来,他满脸笑容,一边走一边暗自高兴。
“嘿嘿,本想着试试运气,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看来时来运转了,照这情形,离我重振往日辉煌也不远了。”
他心情愉悦,脚步自然轻快。
大约走了十四五丈,刚走出宅邸小路,突然,拐角处传来一声:“站住!”
这是个清脆凛冽,如同女子的声音。
“大月玄蕃,你给我站住!”
紧接着喊住他的,正是春日重藏。不用说,另一个人就是千浪。两人快步追了上来。
“什,什么……”
斗笠下的玄蕃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耳边垂下的鬓发也微微颤抖。

“呀!”
玄蕃不自觉地向后跳了两三步,猛地按住斗笠的前沿。看到这两个“虚无僧”,他瞬间明白过来,但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情,大声说道:
“哎呀,吓我一跳,我可不是什么大月玄蕃,你们认错人了。”说完,他佯装转身,迈开大步匆匆离去。
“卑鄙的玄蕃,今天你别想逃!”
千浪手握白色刀鞘的刀柄,如飞燕般疾冲过去。重藏也拼命追赶。而玄蕃则加快脚步,朝着一石桥方向逃窜。
忽然,玄蕃似乎估量了形势,突然停住,转身喊道:“来啊,有本事就来杀我!”他挥舞着鬼丸包光的太刀,怒吼着,猛地朝最先追来的千浪头顶砍去。
“啊!”
发出惊呼声的,不是千浪,而是随后赶来的重藏。众人都以为会顿时血溅当场,但千浪及时踉跄了一下,玄蕃的刀刃只是削断了她斗笠的系带,斗笠裂成两半,露出千浪的面容,随后晃晃悠悠地落入河中。
“你这恶贼!”
重藏一跃而上,与千浪一起,从左右两侧向玄蕃猛砍过去。此时,已无暇顾及按规矩通报报仇之名。
路人见状,纷纷叫嚷起来:“快看,打架了,打架了!”
玄蕃心里想着碓冰峠那次交手,他对这两人的身手很清楚,要想反杀并非难事。但现在眼看就要重回藩里,交上好运,可不能在这阴沟里翻船。而且这里是大白天,人来人往,于是他突然收刀,一闪身,瞅准时机,又开始拼命逃窜。
就在这时,前方大道上,一队大名的仪仗队正迎面而来。前面开道的是徒步武士,举着两面萌黄色罗纱制成、带有金色花纹的先筥道具,队伍蜿蜒半町之长,此时正行至外濠的桥上,一半已进入城内。
大月玄蕃只顾着逃命,没注意到仪仗队,拔刀未及入鞘便冲了过去,结果不小心一头撞上了轿旁的武士。
那武士见一个提着刀的浪人,满脸惊慌地想从仪仗队中穿过,大喝道:“无礼之徒!”说着,抬腿猛地踢向玄蕃的胸口。
“啊,求您高抬贵手!”
“竟敢持刀冲向大人的轿子,你这混蛋,别让这狂徒跑了!”
“不,真的是不小心冲进来的,求您放过我……”
“不行!”周围的徒步武士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玄蕃的双臂死死按住。
这时,千浪和重藏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玄蕃已陷入这般境地,两人立刻将刀收入鞘中,走到仪仗队附近,恭敬地双手伏地。
“实在抱歉,因事出紧急,没顾得上场合,还望您能听我们说几句……”
“嗯,看来你们是追这个浪人的虚无僧。你们有什么请求?”
“这个浪人,是我们多年来一直追寻的仇人,今日偶然相遇。实在冒昧,恳请您大发慈悲,把他交给我们处置。”
“哦?你是说这浪人是你们的仇人?这可如何是好……”
轿旁的徒步武士们停下脚步,正商量着如何处置。这时,轿子内似乎传来了什么低声的指令,一个家臣神情庄重地跪下,轻轻打开轿窗。
不知是哪位太守,看样子是从江户城返回,透过窗户能看到他身着礼服的半身。这位大人额头宽阔,面色白皙,容貌十分秀丽。
众人正盯着他看时,他突然惊呼着,几乎是探出身来,对着窗外说道:“你们两个,不是春日重蔵,还有正木作左卫门的女儿吗?”
“咦,您是……”
正伏地行礼的千浪和重藏,听到这位身份尊贵的人说出这番意外的话,不禁双手伏地,战战兢兢地反问。
“你们俩,莫不是把我忘了?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啊!”
“想起来了吗?”
“哈哈,您是我们家乡福知山的松平忠房公,我们怎么敢忘记您呢。”
“对。”忠房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们。千浪、重藏,这些年,你们辛苦了。”
“实在惶恐!”
“不过,看样子你们还没找到杀害作左卫门的仇人。怎么样,报仇的心愿还没达成吗?我一直盼着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呢。”
“大人!”重藏忍不住向前膝行几步,说道,“我们的仇人,大月玄蕃,就是刚才不小心被您的护卫抓住的那个浪人。恳请您将他交给我们处置……”
“你说什么?那个浪人就是仇人,大月玄蕃?原来如此,我记得,多年前在桔梗河原与你们比试的京极家的指南番,确实有这么个人。来人,把他绑好,别让他跑了,带回宅邸。”
“啊!”
玄蕃吓得魂飞魄散,拔腿想逃,却立刻被四面八方伸来的六尺棒击中小腿,“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忠房满意地看着这一幕,说道:“起轿!”
“是!”
仪仗队如水流般,再次向前行进。
千浪和重藏在路边蹲了一会儿,目送大人的仪仗队远去。
不久,一个离开队伍的家臣跑了回来,凑近他们,低声急促地说道:“二位,大人有密令,七日之后,你们悄悄到爱宕的下屋敷去。明白了吗?”说完,他又匆匆混入侍从队伍中离开了。

那日,将军家的爱妾阿通以参拜增上寺为名,从大奥出发。在山内的休息处,她遣散了大部分侍从,只带着两三个贴身之人,如同微服出行一般,前往爱宕山的后山。
若是普通的神社参拜,本应带着众多侍从一同前来。可在这樱花已谢、牡丹未开、只有叶樱的时节,来到这座山,不知她所为何事。只见阿通下了轿子,让侍女撑着阳伞,从女坂中段向右斜穿过平地,然后迅速穿过一扇古朴的、用牡蛎壳覆盖屋顶的生垣门。
正在藤棚下的阴凉处,拿着盆栽修剪花枝,剪刀“咔嚓、咔嚓”作响的花匠弥平,看到突然走进来的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急忙向屋内跑去。
“夫人,夫人!”
“是弥平啊,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您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大奥的小姐来了。”
“啊,通子来了?”
在与主屋隔开的两间相连的茶室里,听到这话,微微吃了一惊的正是自菖蒲寮被烧毁后,行踪成谜的光子夫人。
这位住在爱宕后山的花匠弥平,常年出入菖蒲寮,受到特别关照。所以,夫人在失去菖蒲寮后不久,便在这处人迹罕至的茶室安顿了下来。
话说回来,夫人依旧执着于寻找在火灾当晚失散的新九郎。而新九郎依旧整日酗酒,四处游荡。这不,夫人又轻而易举地把新九郎带到了这处爱宕山草木幽深的藏身之地。
此刻,正枕着大小枕头,在隔壁房间醉倒的男子,正是新九郎。
“哎呀呀!”夫人无奈地咂了咂嘴,“我都如此小心隐瞒自己的行踪了,她怎么还是找到这里?”
“说起来,四五日前,有几位像是大奥出来的人,一直在围墙周围徘徊。想必小姐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才拼命寻找您。”
“总之,我现在这副样子,不想见妹妹,你就说我不在这里,打发她回去吧。”
“可是,她已经直接进来了——”
弥平正慌张不知所措时,池边八桥上传来阿通的声音:
“姐姐!”
夫人连躲藏的时间都没有,急忙走到走廊边缘,一边关上客厅的拉门,一边冷淡地回应道:“是阿通啊?”
“姐姐您平安无事就好。自从菖蒲寮失火那晚后,您就毫无音讯,大家都不知有多担心您。”
“不必担心,我光子不会轻易遭遇那种不测,你无需挂念。”
“话虽如此,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想必姐姐您定是诸多不便。我会向将军大人请求,为您建造一座漂亮的府邸。”
“不用了,我已经受够了以前那种生活,请你暂且别管我,就由着我这个任性的姐姐吧。让你在大奥因我这姐姐而颜面无光……”
“……”阿通的睫毛上泛起水晶般的泪花。
姐妹二人同为下冷泉家的女儿,容貌皆如美玉般秀丽,但如今的境遇和性格却有着天壤之别。
深受将军家纲宠爱的阿通,每次看到姐姐削发的模样,或是听到关于姐姐的不好传闻,都如针刺般心痛。她实在担心姐姐会堕落成什么样子,又会变得多么放荡不羁。
今日,阿通微服前来,本想以妹妹的身份劝劝姐姐,可见到姐姐那倔强的性子,她只能默默落泪。不一会儿,侍女提醒时间不早了,阿通便匆匆离开了牡蛎壳门。
“在外人看来,她是荣耀加身,但阿通或许比我更辛苦吧……”
夫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可思绪一转,又想到了新九郎,瞬间又变回那个满心爱意的女子,“哗啦”一声,像往常一样拉开了拉门。
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在榻榻米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刚才还因午间饮酒而醉倒的新九郎,此时已起身,呆呆地靠在窗边。
“哟,你什么时候醒的?”
夫人立刻换上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轻轻挪到新九郎身边。窗下紧挨着小竹丛的山崖,山崖下方是一处阴森森的府邸后门。所以,即便这对俊男美女在这狭小的窗边亲昵相依,也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酒劲一过去,你就像个死人一样闷闷不乐。新九郎大人,您不觉得这样的时光很美好吗?”
“头还是有点疼。唉,疼得厉害。”
新九郎面色苍白。这段时间,他的脸色尤其难看,不停地摇头。
“新九郎大人,您刚才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吧?”
“听到了。可是我的头疼并不是因为这个,大概是今早的酒,太差劲了。”
“不,我想您是听到刚才的话,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是,我也如阿通一般,舍弃了可爱的妹妹,抛弃了荣华富贵,将身心都交付给了您。新九郎大人,您就别再为他人心动,和我两个人在这世上,下定决心找个地方隐居,长相厮守吧。”
“啊,烦死了,你总是说同样的话,我都听腻了。再怎么挣扎,我新九郎也不过如此了。”
“您就当我是个讨厌的女人吧……”
“讨厌?唉,我讨厌的是自己这堕落的本性。算了,还是再喝点酒,一了百了吧。”新九郎伸手去拿桌上剩下的酒。
夫人急忙阻拦道:“可不能这么喝呀。”
“管它是毒酒还是什么,只要喝了能止住头疼就行,别再啰嗦阻拦我。”
新九郎一把夺过酒壶,“咕噜”一声,便要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他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脸色大变,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四周寂静得如同墓地。新九郎的眼中渐渐浮现出异样的恐惧,额头冷汗直冒。
“啊,是不是哪里传来尺八的声音?还是我听错了?”
“好像真的是附近有人在吹您讨厌的尺八。”
“一听到这声音,就会想起一些人,心底就像被苛责的鞭子抽打一样。夫人,这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哦,那边有两个虚无僧——”
“什么,虚无僧?”
新九郎探身向窗外望去,顺着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向崖下。虽然与下方两个仰着头的虚无僧有一段距离,但他还是一下子与他们对上了眼。
他顿时脸色惨白,下意识地躲到拉门后面,惊恐地喊道:“快关上,快关上……”
而夫人却更加凑近窗户,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个虚无僧,眼神中满是疑惑。

尺八的声音戛然而止。
崖下宽敞府邸的深处,一个武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仔细一看,正是三天前离开松平侯轿旁,向千浪和重藏低声传达大人密令的那个武士。
如此看来,这里应该就是松平忠房位于爱宕的下屋敷。此刻,依照约定,在后门吹奏尺八前来的,想必就是千浪和重藏。
“嘎吱”一声,后门打开了两尺左右。
“让你们久等了……”里面的武士低声说着,将二人迎了进去。
千浪和重藏仅以眼神示意,便跟在武士身后,向府邸深处走去。
“大人吩咐,让二位不必拘谨,直接去书院。”
“是!”
二人怀着敬畏之心,跟着近侍,沿着长廊前行。来到内门处,近侍让他们稍作等候,便离开了。
站在这布置风雅的下屋敷里,千浪和重藏看着自己身上破旧的鼠灰色棉布衣服,不禁觉得有些寒酸。这时,他们忽然听到旁边带走廊的一个类似铁窗牢房的房间里传来声响,便好奇地探头望去,只见昏暗的房间里,一个武士被绑着,正痛苦地呻吟着。
“啊,那不是大月玄蕃吗?”
“想必是大人仁慈,要让我们在这里手刃仇人。”
“看来他让我们在此安心等待,就是为了这个啊。不管怎样,千浪姑娘,我们报仇的日子终于近了。”
二人正欣喜不已,之前的那个武士再次打开杉木门,引领他们前往里面的书院。
松平忠房早已在书院等候多时。看到二人恭敬地在下座远处伏地行礼,他先是对他们为报仇所历经的艰辛表示慰问,又特别对重藏在桔梗河原遭遇的不幸表示由衷的安慰。
二人满心感激,泪水夺眶而出。他们虽与松平忠房以君臣相称,但此刻却感觉仿佛遇到了慈父,听到了温暖的话语。
过了一会儿,忠房说道:“嗯,能见到你们真是高兴,我一直很想问问……”说着,他从坐垫上向前挪动了些,问道,“你们提到的那位弟弟,春日新九郎,听说以前在福知山时,是个胆小如鼠、只会折纸的人。但自从你为了钟卷自斋而折了一条腿后,他便毅然前往江户,一心投入武艺修行。如今他怎么样了?”
“是,这个……”
重藏心中一阵刺痛,仿佛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
“我听说,新九郎立志要成为比钟卷自斋更厉害的高手,还向他下了两次挑战书,发誓要不报兄长之仇,雪洗桔梗河原之耻,绝不回乡。听到这些时,我心中的喜悦简直无法言表。”
“……”
重藏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浑身冷汗直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千浪也低着头,不敢直视忠房,只能默默在心底流泪。
忠房自然不知道二人内心的痛苦。
“哎,不止我高兴,我家的家臣们也都在翘首以盼新九郎的成长。依靠钟卷自斋的力量,靠卑鄙手段取胜的宫津京极家,此后在近国越发嚣张,甚至前些日子在江户城内,当着将军和诸位诸侯的面,还喋喋不休地炫耀当时的胜利,让我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那时的我,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我一直在等,等着看京极丹后守,等新九郎历经艰苦修行、技艺有成的那一天。重藏,你若见到你弟弟,一定要把我的话转达给他,也希望你能多多鼓励他,让他在武艺上更上一层楼。”
“好的……”
重藏深知,若如实说出新九郎如今放弃远大抱负,沉迷女色与酒的事,便是欺君大罪。可他实在无法说出弟弟这般不堪的现状。
“哎呀,话说得有点远了。千浪的仇人,大月玄蕃,已被关押在本屋敷的客厅牢房里。今日,你们就可以随意报仇。”
“大人如此厚恩,我们感激涕零。”
“来人,给二位准备报仇所需的物品。”
“是!”
隔壁房间里,近侍们恭敬地捧出两套男女用的白色服装、白色束带,还配上了精美的双刀,放置在一旁。
“这是值得庆贺的事,你们去准备一下吧。”忠房催促着重藏和千浪,又吩咐道,“叫八九名年轻武士过来,把大月玄蕃拖到早已准备好的后院草坪上。”
正说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家臣在门口跪地禀报道:“大人,有客人来访。”
“什么,下屋敷突然有客人,这很可疑。是谁来了?”
“是御老中秋元但马守大人,还有京极家的沟口伊予大人,他们一同前来。”
“哦?”
忠房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陷入沉思。

京极家的江户家老沟口伊予,到了约定的日子,大月玄蕃却不见踪影,他顿感可疑。就在这时,他偶然得知松平忠房在路上把玄蕃带走了这一事实。
于是从昨天开始,两家之间就不断有激烈交涉的使者往来。
京极家提出:“即便日后要让他们报仇,可大月玄蕃是我们家已答应录用的人,无论如何,请务必先把他交给我们。”
松平家则回应:“不,他是暗杀松平家臣子正木作左卫门后逃走的奸贼,我方处置他并无不妥。你们若想在报仇当日前来围观,悉听尊便,但要我们把人交出去,绝无可能。”
松平家多次严词拒绝了京极家派来的使者。然而,在桔梗河原之后愈发傲慢的京极家,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好,那我们就用武力夺回人来!”京极家如此威胁。
松平家也毫不示弱,表示:“哼,就算动武,也不会把人交出去!”坚决地拒绝了最后一批使者。
双方交涉陷入僵局,昨夜甚至让人感觉两家之间一场血腥冲突即将爆发。后来此事传到了老中耳中,经其调解,暂时平息了事端。
可就在此时,沟口伊予和老中秋元乔朝又微服来访,所为何事?而且偏偏是在正要准备让千浪和重藏斩杀玄蕃的节骨眼上。忠房咂了咂嘴,走进客殿。
主客三人交谈了数刻。不久,忠房脸色不佳地回到原来的书院,对家臣们无奈地说道:“虽很遗憾,但实属无奈之举,把大月玄蕃暂时交给沟口伊予!”
“啊,您就这样轻易答应把人让给他们了吗?”家臣们一脸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千浪和重藏更是茫然失措。
“御老中秋元大人,因与京极家有姻亲关系,受其委托,执意斡旋。这其实是丹后守的反间苦肉计,若我拒绝,就等于是不给公仪上席的御老中面子。无奈,今天只能把人先交出去。”忠房吩咐完,又把千浪和重藏叫到跟前,安抚道,“你们二位不必担心。今天把玄蕃交出去,只是为了给御老中面子。对方也答应,明天傍晚,在沟口家送玄蕃去丹后守宅邸的途中,让你们报仇。不过是推迟一天而已,希望你们能理解,不要有异议。”
“您这说的哪里话,我们怎会有不同意见。”
“嗯,你们明天正好可以养精蓄锐,重藏。”
“明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没错,千浪看起来也放心了些。哈哈哈,总之,今晚咱们就喝着庆祝的酒,好好聆听你们二人吹奏的尺八吧。”
“我们技艺不精,怕污了您的耳朵。”
“不会的,尺八的音律中蕴含着重藏的侠义之心,那美妙的曲调里也饱含着千浪的孝心与贞节。我很想听你们吹奏出的美妙韵律,务必请你们吹奏一曲。”
不久,在宁静的爱宕下屋敷,随着夜幕降临,一场清雅的宴会开始了。尺八那清亮如潺潺流水的哀婉音韵,仿佛在诉说着两人坎坷的命运,婉转悠扬的曲调达到了极致和谐,就连那些铁石心肠的侍从,也不禁心生感动。
新九郎昨夜像发了热病一般呻吟不止。
平日里,总是借酒麻痹自己、浑然不觉的他,此番整夜烦闷不安,让守在一旁的夫人起了疑心。
即便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从崖下清晰传来的尺八音律,依旧如泣如诉,直逼新九郎的心头。
他的良心,被这隐秘的乐声一下下狠狠抽打,仿佛五脏六腑的血液都被绞出,备受苛责的煎熬。昨夜,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历经了八大地狱的折磨,痛苦不堪。
天亮之后,新九郎依旧被窗边传来的声响摄住心神,烦恼混乱不断。就在傍晚时分,他又一次看到了兄长和千浪昨日从后门离开的身影。
他踉跄着从茶室走廊边趿上草鞋。然而,突然之间,他又惧怕夫人的目光,慌张地环顾四周,恰巧夫人不在,于是他便顺着山崖,窸窸窣窣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昨日,沟口伊予带走玄蕃时约定:“哪怕只是短暂带走他,京极家也算保住了颜面。等玄蕃前往丹后守处露面的途中,你们在城外樱田的弁庆堀设伏等候,便可随意完成报仇心愿。”
双方甚至连地点、时间都商定好了,还强调无需旁人相助。于是,离开爱宕下屋敷的春日重藏和千浪,在约定的时刻来到弁庆堀,在附近的罗汉堂稍作歇息,便严阵以待,只等玄蕃到来,哪怕他来得再晚也不着急。
此时,夜色已深。
悄悄跟来的新九郎,自然不知此处即将发生报仇之事。但昨夜到今夜,兄长那些透着古怪的举动,让他不禁在罗汉堂后悄悄观察了一阵。
听到千浪和重藏低声交谈,新九郎心中也不禁一阵悸动。他本不想再以这副丑陋的模样示人,但想着至少能以援手相助作为此生的谢罪,现在行动也不算太晚。
“啊,重藏大人!”
这时,千浪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来了?”新九郎也在阴影中握紧了来国俊刀。
“千浪姑娘,是看到玄蕃的轿子了吗?”
“没错,从那边过来的轿灯,正是沟口伊予家的四目菱标志。大人吩咐过,就以这个为记号冲上去斩杀他。”
“嗯,来了啊。千浪姑娘,准备好了吗?”
“放心,我定会让他把我当作女子而放松警惕。”
“说得好。唉,要是新九郎也有你这份意气,何愁不能打败钟卷自斋……”重藏又不自觉地抱怨了一句。
话音刚落,只见一盏如鬼火般摇曳的灯笼,照着一辆黑漆轿子匆匆赶来,前后跟着四五名徒步武士,正准备一口气冲过罗汉堂前。千浪和重藏突然出现在轿子前方。
“站住,把大月玄蕃的轿子停下!”
“我是正木作左卫门的女儿千浪,在此等候你多时了。今晚,你就乖乖受死,偿还我的仇恨!”
“我是春日重藏,秉持正义前来助战。你已无路可逃,像个武士一样报上名来,受死吧!”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轿门打开,探出头来的,却是一位白发苍苍、与大月玄蕃毫无相似之处的老武士。
“哼,你们这两个蠢货,在这儿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干什么?”
“啊!”两人惊得差点站立不稳。
“我是京极丹后守的重臣村松濑兵卫。那个大月玄蕃,早就从伊予大人府上逃走了。哈哈哈,你们还想着报仇,真是天真可笑……”
老武士一阵讥讽,不屑地瞥了呆立的两人一眼,催促轿子加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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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仇怨难消,曙光初照

当晚,在爱宕的下屋敷,松平忠房斜靠在一旁,目光紧盯着自鸣钟,自刚才起就一直忧心忡忡,十分关注报仇一事是否顺利。
大月玄蕃本应在傍晚五点前抵达外樱田。然而,此刻距离预计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千浪和春日重藏却仍未归来。
“糟糕,该不会是被对方反杀了吧?”
这么一想,忠房坐立不安。他大概觉得让身边侍从去查看情况太过磨蹭,于是换上便服,头戴无纹头巾,带着两三名年轻武士,骑马向外樱田方向疾驰而去。
赶到后发现,弁庆堀附近并无任何发生过仇杀的迹象。忠房满心疑惑,放缓马速朝罗汉堂方向走去,前方黑暗中出现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啊,那不是重藏和千浪吗?”
听到声音,前面的身影吃了一惊,随即纷纷靠近。看清来人是身着便服的忠房后,他们赶忙在马前俯身行礼。
“啊,没想到是大人微服前来。我们正是千浪和重藏。”两人伏地说道。
“嗯,看到你们二人安然无恙,我还以为今晚你们已顺利达成报仇的心愿。”
面对忠房欣慰的自言自语,千浪和重藏心中满是羞愧与不甘。
向如此尽心尽力帮助自己的主公告知这样不尽人意的结果,实在令人心中痛苦。但京极家那无礼荒谬的处置方式,却又无法隐瞒。刚刚,丹后守的家臣村松濑兵卫扔下一番恶毒的话,声称大月玄蕃已从沟口伊予的宅邸逃走。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此事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他们或许另有计划。
于是,重藏无奈地将实情告知了忠房。
忠房骑在马上,听闻这意外的变故,愕然说道:“什么?这么说,仇人玄蕃不见踪影,甚至连丹后守的老臣都还恶语相向,然后扬长而去?”
忠房的愤怒已非失望所能形容,他气得鬓发颤抖。
“若玄蕃真的逃走,我回到下屋敷后,或即刻派人来此致歉,这才是常理。但如今他们毫无表示,显然是越发轻视我,有意庇护藏匿玄蕃。”
“大人所言极是。从前后情况推测,我想玄蕃很可能在白天就已被转移到丹后守的宅邸,却对我们谎称是夜里。”
“简直岂有此理!我松平忠房,无论是为了雪耻桔梗河原之败,还是援助你们报仇,一切皆秉持武门正义。然而,京极家却一味滥用大藩权威,使出这般无礼且姑息的手段。明日我登城之时,即便事情闹到将军面前,我也要请将军明断,务必让玄蕃再次回到我方手中。”
千浪和重藏被忠房的热忱与恩情所打动,不禁潸然泪下。如此君恩,若身处乱世,他们定会为其舍生忘死。
重藏心中似乎做了某种决定,过了一会儿,他抬头望向忠房。
“因我等家臣报仇之事,竟劳烦主公向将军请得正判,实在惶恐至极。恳请大人今晚暂且回府休息。”
“玄蕃四处流浪也就罢了,如今他有京极家做后盾,离开我松平家后,你们又能借助谁的力量来实现报仇心愿呢?”
“事已至此,我们也无计可施。唯有秉持正义,以武士道为盾牌,相信八幡神会明察,将命运交付于天。”
“这……”忠房微微歪着头。
“我现在就去京极家,向他们阐明正邪之理,要求他们交出玄蕃。若他们执意藏匿玄蕃,我会据理力争。”
“可是,若他们根本不讲道理,一心庇护玄蕃,你又如何?”
“我本就是住在城下的一介浪人,表面上并非主公家臣,想来日后也不会给主公带来麻烦。万一出现那种情况,我绝不离开,拼了命也要杀开一条血路,至少要在玄蕃身上留下一刀之仇。只是放心不下千浪姑娘,我死后,还望主公能多多关照她。”
“真不愧是壮士!”忠房欣然拍了拍鞍壶,随即话锋一转,“可是啊,重藏——”
“在!”
“你的这份意气可嘉,但我不能同意。为何呢?一来他们必定早有防备,二来你腿脚不便,若遭遇他们的乱刀,很可能会被碎尸万段。而且,你刚才说自己是住在城下的浪人,但自桔梗河原比试之后,我早已将你视为家中世代的家臣。无论日后是否会给我带来麻烦,我都绝不会坐视不管。总之,虽然无奈,但今晚你们暂且回下屋敷,与千浪一起,仔细商量后续的对策。”
忠房不顾两人的意愿,强行让侍从将他们带回爱宕的下屋敷。之后,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黑暗中的风声,许久都无人经过。
这时,从罗汉堂后面,悄然出现一个身影。正是刚才一直屏息躲在那里的春日新九郎。
很难得,他今夜没有丝毫酒意。没有酒意的新九郎,还是往昔那个纯真的人。
“啊,太让人心痛了!兄长,千浪姑娘……”
他踮起脚尖,望着远处黑暗中众人离去的方向。但忠房主从以及千浪和重藏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想必通过之前的种种情形以及断断续续听到的对话,新九郎已完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千浪姑娘,兄长!啊,兄长,那个大月玄蕃,我一定会替你们杀掉他。请你们尽快回到家乡,安享余生。”
在无人看见、无人听闻的黑暗中,新九郎从心底发出了良心的呐喊。他伏地拜别了众人的背影,不久,一阵带着雨意的风吹过大地,就在风拂过的瞬间,他的身影也朝着风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麹町一条冷清的小巷里,有一家看起来像是面向足轻等下级士卒营业的酒铺。
门口挂着竹帘,店内摆着酒桶和棋盘,泥土地面上,八九名客人在酒气中喧闹着。
在那灯油快要耗尽、光线昏暗的店前灯笼下,靠着四五根六尺棒,缘台上杂乱地扔着斗笠、提灯箱、法被(外衣)等物,由此便可大致猜出店内喧闹的客人是些什么身份。
这里靠近丹后宫津城之主,也就是与松平忠房积怨颇深的京极丹后守的上屋敷。仅是府邸内长屋居住的侍从就有五十余名,足轻和杂役更是多达二百人,如此庞大的家族,使得这家酒馆生意兴隆,客源主要是一组同伴、两组足轻,他们大多都是京极家的人。
“秋山,你今天看到新回来任职的大月玄蕃大人了吗?”
“嗯,傍晚他去拜见主公,在中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听说他浪迹多年,但不愧是以前在山阴声名远扬的指南番,果然气宇不凡。”
“主公刚刚去了中屋敷,之后还赐大家饮酒,家老沟口大人和村松大人似乎也十分尽兴,今晚的酒宴想必正热闹呢。”
“这么一想,我们把主公送到中屋敷后,只能拿点赏钱,喝着这无趣的廉价酒,实在没意思。唉,真希望能有机会成为一名指南番啊。”
“哈哈哈,只要有本事,百石千石的俸禄都不是奢望,尽管去争取就是了。”
“别以为我做不到就嘲笑我。我秋山大助虽然现在只是个足轻,但万一有机会……”
“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捡个首级回来看看吗?哈哈哈。”
足轻们正说着时,角落里一个浪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此人正是从外樱田消失的新九郎。刚才还不见酒意,现在却已在这里喝了一升多酒,耳朵都染上了桃红色。
“啊,糟了,洒出来一点……”一个同伴嘟囔着。
“什么东西洒出来了?”
一直滔滔不绝说话的那个叫秋山大助的足轻,听到这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匆匆披上挂在墙上的蓑衣,戴上竹笠,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门。
这时,新九郎像是突然从打盹中惊醒,一脸惊讶,眨巴着眼睛,带着醉意也立刻离开了酒馆。但他那东倒西歪的脚步,在走出六七间远后,突然停下,紧紧盯着前面秋山大助的背影。
说是雨,其实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助似乎是在外面当差的,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沿着石垣墙根,哼着小曲,朝大门方向晃去。
“哼!”
春日新九郎显然已做好准备,“簌簌簌”地在黑暗中快步跟上。他猛地一把抓住秋山大助的后衣领,用力往后一拽。
“站住!”
“啊?”
“哎呦!”大助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拽得摔倒在地。
新九郎环顾四周,迅速扯下大助的蓑衣、竹笠和门鉴,穿戴在自己身上。
“唔……”他又摇摇晃晃地朝着看起来戒备森严的京极家大门走去,“门卫,门卫!唔,唔……求求你了。”他毫不客气地拍打着侧门。
“谁啊?”
“啊,我喝多了,门卫大哥,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你这家伙真吵,不报上名来,不开门。”
“我是足轻秋山大助……”
“是秋山啊,又喝得烂醉回来啦?”
门卫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嘎吱”一声打开了便门。

门卫没仔细看这个歪戴着竹笠、肩上披着蓑衣的人,只当是平日里喝得烂醉的足轻,苦笑着放他进去了。
春日新九郎心中暗自欣喜,“嗖”地一下进入门内。不愧是京极家的中屋敷,广阔得仿佛将一町之地都浓缩于此。
右手边连绵的黑色涂漆建筑,看起来像是负责外务的家臣们的房间,铁网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丝灯光。他悠然地沿着墙根走过,前行了一段路后,来到中门。他觉得在这里再费周折太过麻烦,便瞅准时机,从旁边的枫树上轻轻一跃,翻过了筑地围墙,深入到内庭之中。向前望去,雪之厅、青岚之厅、秋锦之厅里,小蜡烛摇曳闪烁,似乎酒宴刚刚结束,侍从们沿着回廊鱼贯而下,身影点点,朝着中门方向走去。
新九郎在花丛中匍匐前进,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他从桥廊下穿过,来到侍从们退下的地方附近。这里,从主殿喝醉回来的侍从们十分混乱。恰好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大家都穿着袴裙,即便只是回府邸内的长屋,也都在互相呼喊着要伞和鞋子,一片熙熙攘攘。
新九郎躲在阴影中,不经意间看到,在与众人稍有距离的回廊上,一名身着黑龙纹外衣、搭配华丽袴裙的侍从,左手提着一把刚从房间取出的刀,正悠然地眺望内庭的雨景。
此人的模样,与昨日那个落魄的浪人简直判若两人,但毫无疑问,他就是大月玄蕃。玄蕃时隔五六年,意外获得了荣华富贵,想必正沉醉在这份满足与自豪之中。
“哼,可恶!”
新九郎像蛤蟆一样,气得浑身发颤。他不自觉地紧紧握住刀柄,几乎要把刀柄折断,但突然又回过神来,再次后退,藏起了身子。
“在这里动手不太好——”他这样想着。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观察着情况的变化。其他人有的有仆人迎接,有的有熟悉的杂役帮忙,都在整理好伞具和衣物后,回长屋去了。而玄蕃似乎还不被江户的杂役们认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新九郎重新把斗笠压得低低的,悄悄混入到侍从们离开的地方。他一手抓起准备好的伞和鞋子,在庭院中飞奔,来到玄蕃站立的地方,单膝跪地。
“大月大人——”
“嗯,什么事?”
“我为您准备了雨具。”
“啊,想得真周到。”玄蕃毫无防备,把脚伸进摆放好的鞋子里,说道,“我正发愁呢,你很细心。以后我会关照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足轻秋山大助。”
新九郎故意改变了声音,而且斗笠压得很低,脸在暗处,玄蕃做梦也想不到,眼前之人竟是春日新九郎。
“哦,你叫秋山大助啊。我从今日起,要在这府邸住上一段时间。你有空的时候,再来陪我消遣。”
“非常感谢大人。我想您可能还不熟悉府邸内的情况,我送您到住处吧。”
“这么晚了,辛苦你了。”
玄蕃说着,躲进新九郎递过来的伞下,由于不熟悉这么大的府邸该怎么走,便跟着新九郎迈开了脚步。
既然玄蕃不认识路,新九郎自然也别有用心。最终,两人走进了内庭一条漆黑的小道。对新九郎来说,这是个绝佳的地方,而玄蕃则渐渐起了疑心。
“喂,大助。”他停下脚步。
“在!”
“我记得白天听说的长屋方向,和这里有点不一样吧?”
“哈哈哈,何止有点不一样,这里完全走错方向了。”
“明知走错,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哼,送你下地狱!”
“你、你说什么?”
“少见多怪,大月玄蕃!在柳原堤岸让你逃脱了,但今晚你插翅难飞。认命吧,你这恶运到头的家伙,就死在昔日你眼中的胆小鬼春日新九郎手里吧!”
新九郎大声怒吼,同时甩掉竹笠,双手握住来国俊刀的鲤鱼口,刀尖向前,一步步逼近玄蕃。
“呀!原来是你!”玄蕃惊愕之余,脚下一滑,趔趄了一下。他顿时脸色苍白,惊慌失措,但立刻迅速地撕开外衣前襟,说道:“哼,原来是你新九郎!你乔装潜入府邸,偷袭于我,真是卑鄙至极!”
“住口!卑鄙的是你!昨晚你发誓要在弁庆堀按规矩接受仇讨,却爽约不来,躲在京极家的屋檐下苟且偷生,你才是真正的胆小鬼!我今日代兄长和千浪来取你项上人头。来吧,别废话,痛痛快快地一战!”
“住口,住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和你打。”
“什么?不敢一战?”
“哼,昨日我还是天涯无禄的浪人,但今晚我已是京极丹后守的家臣。我大月玄蕃已非孤身一人,绝不能与你这落魄之徒因私人恩怨动刀。你若执意要与我一战,就从正式途径,以武士的身份来挑战。”
“哼,啰嗦!”新九郎怒吼道,“我本好心,打算按武家规矩与你一战,可你却尽是些卑鄙怯懦、贪生怕死的托辞。我既已表明身份是春日新九郎,就是要与你堂堂正正一战。但你既然以落魄之徒的子嗣相称,还谈什么规矩顺序,不管你是求我还是恨我,我都不会放过你!”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再敢举刀,我就叫府里的侍从和杂役,让你插翅难飞!”
“哼,都到这份上了,还说这些废话,你就乖乖受死吧!”
“等等!等等,新九郎!”
“少废话!”
“等等——”
“嘿呀!”
新九郎大喝一声,国俊刀的利刃如闪电般出鞘,瞬间朝玄蕃的鼻梁刺去。

仅仅五年前,新九郎还被称为山阴地区的胆小鬼,如今却已成为兼具武士与侠客风范的浪人,而当年剑术威震四方的大月玄蕃,此时却发出怯懦、贪生的惨叫。世事变化,实在无常。
尤其是今晚的玄蕃,好不容易迎来出人头地的机会,自然不想轻易丢了性命,能逃则逃,保住荣华富贵才是上策,这种胆怯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而且,在柳原堤岸那次,他与新九郎短兵相接,着实被吓得不轻。从那以后,比起提防重藏和千浪,他更忌惮新九郎的名字。再加上,当时下着大雨,今晚又下着小雨,对玄蕃来说,这似乎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怀着这种心情,玄蕃百般试图找借口逃脱,但言辞毫无作用,新九郎毫不留情地挥出第一刀,玄蕃顿时陷入被动,好不容易惊险地侧身躲过,同时横起包光大刀抵挡,大声呼救:
“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他拼命呼喊,希望侍从们前来救援。然而,府邸大得超乎想象,他的声音似乎根本传不到主殿和正门方向。
新九郎平举着剑尖,一步步将玄蕃逼退了两三间的距离,骂道:“死到临头还嘴硬!”说罢,他突然挥舞起刀,银光一闪,纵身一跃,朝玄蕃砍去。
玄蕃一惊,后背紧紧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无处可退,陷入绝境。眼看性命不保,他突然不顾一切地侧身,用右肩硬生生接下这一刀,随即迅速向后跳开,蹲下身子,像猿猴伸展手臂一样,猛地用刀扫向新九郎的脚下。
新九郎的身体如飞燕般轻盈地跃起——
玄蕃趁机横刀一扫,整个人和刀像蛇一样向前伸展。
“嘿呀!”
新九郎大喝一声,刀身碰撞,紫色的火花四溅。
两人又交锋了两三个回合,刀剑相击,几乎要绞在一起,瞬间又变成了锷与锷的比拼。双方都使出浑身解数,脚步移动,你来我往,气喘吁吁。若是在白天,想必能看到两人额头豆大的汗珠闪烁。
此时的大月玄蕃,已无暇再依靠众人的怯懦心理,只能凭借自身真正的实力鼓起勇气。不愧是昔日号称山阴第一的一刀流高手,其剑术确实不容小觑。
“嘿呀!”玄蕃怒目而视,试图反击。
“呜啊!”新九郎也大喝回应。
两人的剑锷像针一样紧紧咬合在一起,脸与脸之间,只有交叉的剑尖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就在这时,假山附近突然出现了提灯的光影,泉水边的八桥处,还有各处的树荫下——
“大月玄蕃大人不见了!大月大人怎么了?”
府中的侍从们大声呼喊着,明显正朝着这边迅速靠近。新九郎心急如焚,他用力握住来国俊刀的刀柄,仿佛要把刀折断,把后藤祐乘的锷片捏碎,使出浑身力气,做最后一搏。
“嘿……”玄蕃奋力抵挡。
是挣脱还是被压制?就在这一瞬间,对手的刀如闪电般袭来。
就在这时,一个举着提灯匆匆赶来的侍从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大喊道:“你这家伙!”从侧面举刀朝新九郎砍来。
新九郎若原地不动,必然会像人偶一样被劈成两半,不得已迅速向后跳开。
玄蕃的大刀顺势砍向他刚才所在的位置,直逼胸板。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侧面砍向虚空的侍从,刀刃重重地落在了玄蕃的刀背上。新九郎趁机奋然起身,“啊”的一声,一刀横砍向逃跑的小侍从的侧腹,接着挥起带血的刀,毫不犹豫地再次朝玄蕃正面砍去。
玄蕃招架、躲避、跳开,即便如此,也难以抵挡新九郎如狮子般勇猛的攻势,渐渐体力不支,再次露出破绽。就在他踩到树根上的青苔,身体摇晃的瞬间,新九郎如雷霆般的一剑,准确无误地从玄蕃的鬓角划到脸颊,一道如丝线般的血迹浮现。
“噗……”
玄蕃嘴唇溢血,表情狰狞。他用左手捂住伤口,右手单手握着鬼丸包光刀,双眼通红,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去。他的刀尖每移动一寸,就仿佛黑暗中有两条银蛇相连,极其缓慢地移动着。

“大月玄蕃大人不见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声音变成了——
“内庭有刺客闯入,大家快出来,快出来!”
这威严的呼喊声,让气氛愈发紧张。
正巧,太守丹后守今晚去了中屋敷,家老沟口伊予在留守宅邸负责主殿的事务。
伊予得知这突如其来的骚乱后,说道:“不好,出大事了!”
他从青岚之厅的长凳上抄起手枪,匆匆奔出长廊。放眼望去,仿照近江八景建造的内庭里,足轻和年轻侍从们手持提灯,左右奔走,宛如萤火虫四处飞散。
“喂,那不是石谷伴六吗?”伊予大声呼喊。
“啊,家老大人!”一个正要跑过的年轻侍从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
“刺客有多少人?是一个人还是多个?”
“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个。”
“你们这群废物!这可不是普通小屋,而是七万石俸禄的上屋敷,竟然因为一个人就乱成这样,门卫和负责正门的杂役都在干什么?”
伊予正大声呵斥着,又有四五名脸色苍白的年轻侍从飞奔而来。他们纷纷在长廊前双手伏地,说道:“家老大人,出大事了!”
“什么?除了刺客,又发生什么事了?”
“不,都是那个刺客干的。刚才在内庭的大草坪上,大月玄蕃大人遭遇不测了!”
“什么?玄蕃他——”
“而且,他的尸体被残忍地丢弃在那里,头颅被刺客带走了。”
“啊?”
沟口伊予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提着枪,带着年轻侍从们举着灯来到内庭的大草坪。只见玄蕃无头的尸体,丑陋地横躺在那里。看来刺客砍下头颅后,包起来带走了。玄蕃带有家纹的一只衣袖也被扯了下来。
沟口伊予推举玄蕃重新任职,借此煽动太守丹后守对松平家的敌意。此刻,震惊过后,他开始为如何处理此事以及向主公汇报而发愁。
尤其是,刺客竟然逃脱了,丹后守肯定会大为光火。
“快,立刻分头去找刺客!”他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仿佛自己的生死存亡受到了威胁。
提灯的火光在内庭的草丛、花丛中穿梭,六尺棒甚至敲遍了主殿的床下。很快,大家都明白刺客已经翻过围墙,逃到府邸外面去了。沟口伊予自己也骑上马,带着几名家中侍从,在各个关卡来回搜寻,询问是否有人看到抱着人头的刺客,展开了全面的排查。
天刚微微亮的时候,小雨停了,朝霞的云朵在品川海上流淌。
就在这时,沟口伊予和七八名骑马的侍从沿着山路下来,来到芝附近。此时,街上还没有行人,一家酒馆刚刚开门。酒馆老板听到沉重的马蹄声,惊慌地想要关门,众人见状,纷纷下马,像雪崩一样冲进店里。
经过一番逼问,得知就在大约一刻钟前,有一个浑身是血、沾满泥土和雨水的浪人,敲响了这家店的门,喝了一升的冷酒,还借了纸和砚台,在什么东西上写了些字,绑在一个用小袖包裹的人头上,然后刚刚向左拐,朝爱宕方向走去了。
而且,有人补充说这个浪人就是春日新九郎,是春日重藏的弟弟。沟口伊予和京极家的年轻侍从们听后,都气得咬牙切齿。
朝霞!朝霞!天空红得像血一样。
春日新九郎仿佛要癫狂了。
不知为何,他开心得简直要疯了。他满心欢喜,欢喜到几乎失控。
他闯入了京极家的上屋敷,砍下了玄蕃的头颅,报了仇,还喝了酒。朝霞似火,连道路都被染得通红。
迎着晨风,新九郎一路狂奔。他横抱着玄蕃的头颅,沉浸在喜悦中奋力奔跑。奔跑的时候,他满心欢喜,仿佛能乘着这喜悦的云朵直上云霄。
要是能让兄长重藏看到这颗头颅,要是能让千浪看到这颗头颅,他们该有多满足,一定会喜极而泣吧!
然而,他不能与他们相见。
在上野寒松院原相遇时,他因羞愧难当,给两人送去书信,表明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即便斩杀了玄蕃,过去的罪孽也不会就此消除,他也并未从堕落中解脱。
不见面也好,即便此生不再与他们相见,这样做也能让自己稍稍安心。只要大月玄蕃从世上消失,兄长就能在故乡的月巢庵安享余生,千浪也能挑选家中优秀的夫婿,复兴正木家的门楣。而仁慈宽厚的忠房公,也会守护他们的后半生。
这样就满足了。即便终生不再相见,只要兄长和千浪能如此,他便心满意足。
开心啊,开心啊,从未有过如此开心的清晨。
而且,他反正与那已成孽缘的妻子断不了关系。一切顺其自然,该结束的时候自然会结束。昨夜所做之事,已是他能力的极限。至于打败钟卷自斋,除非再投胎三次,否则绝无可能。
新九郎一边气喘吁吁地奔跑,一边在心中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事。
转眼间,他便跑到了爱宕的松平忠房的下屋敷。在这里,他为如何将写有事情经过、系在发髻上的玄蕃头颅,交到兄长和千浪手中而犹豫不决。
是叫醒门卫托付给他,还是悄悄扔进院子里呢?
就在他在松平家侧门前徘徊不定的时候,很快,从芝田村町拐角处转出来的七名京极家家臣,手持闪闪发光的手枪,单手握缰,拔刀出鞘,朝着爱宕方向迅猛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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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所行之事,所求之愿

追捕的七名武士骑着快马,转眼间就逼近了此处。新九郎见状,将提着的玄蕃头颅,从门前越过围墙,“砰”地扔进了松平家的院子里。
他觉得这样一来,这颗头颅必定会落到住在这下屋敷的兄长和千浪手中。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如利刃般的喊叫声——
“看,刺客在那儿!”
“别让他跑了!杀了他!”
刹那间,在前方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京极家的武士们勒住马缰,纷纷从马背上的鞍囊中跳下,抽出大刀,从左右和正面三个方向包抄过来,摆出如铁刀般密集的阵势。
新九郎背靠钉有金属装饰的屋敷门,将如水般寒光闪闪的国俊刀,稳稳地对准敌人,目光在剑尖与三个方向之间游移,压低声音,说道:“来啊——”
他屏气凝神,严阵以待。
然而,面对那令人胆寒的利刃,毕竟没有谁愿意轻易送命,一时间,只有“呀”“哦”的叫嚷声,七道刀影相互闪烁,却无人敢率先上前。
“哼,还犹豫什么!”
作为讨伐领头人的沟口伊予,此时亲自率先向新九郎砍出一刀。与此同时,兵刃相交的时机成熟,众人如雪崩般一拥而上,乱刀瞬间将新九郎的身体淹没。剑鸣铮铮,骇人的白光中,血沫如彩虹般飞溅。
就在这时,松平家的侧门突然从里面“唰”地打开,手持六尺长樫木棒的侍从和年轻武士们,齐声高呼:“把在门前闹事的浪人全都打倒!”他们喊着,根本不听对方自称是京极家的人,不由分说地奋力扑向敌人。
惊慌失措的京极家众人顿时阵脚大乱,被追得四处逃窜。而新九郎的身体,反而被卷入六尺棒的围攻之中,顺势被吸进了侧门内。但他奋力想要往外跳,却不料,门瞬间被紧紧关上,从里面插上了坚固的门闩,似乎是为了防备追兵的袭击。
沟口伊予怒火中烧,如烈火般再次折返,大声咆哮道:“哼,你们这是什么行径!为何藏匿凶手?我们是京极丹后守的家臣,立刻把人交出来!”
而松平家的人,则从门内回应道:“不,绝对不会交人。你们要是还在这儿纠缠不休,我们就放龙吐水(防御设施)了,你们自己掂量!”
“你这家伙,好大的胆子!若你们执意不交人,就算凭借宫津七万石的威风,我们也必定有办法让你们交出凶手,你等着瞧!”
“哈哈,有意思!宫津城主算什么?自关原之战以来,我松平家在武门之中从未有过闪失。你们想用什么手段尽管来试试!”
“哼,你倒是口气不小!等着,我们一定会卷土重来,踏平这个下屋敷,你给我记好了!”
沟口等人一边跺脚,一边咬牙切齿,但七人势单力薄,且有人受伤,实在无计可施,只能留下狠话,掉转马头,悻悻而去。

仅仅因为春日新九郎一人,麹町的京极家上屋敷被搅得大乱,玄蕃还被斩首,这让京极家众人在沟口伊予等人回府后,愈发激愤,这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侍从,早已如临大敌般喧闹起来,气势汹汹地准备杀向松平家的下屋敷。
多年来,两家积累的宿怨之火,在此刻彻底爆发,老臣们的劝诫和重臣们的压制都毫无作用。一百多名宫津武士手持武器,如海啸般,眼看就要向爱宕汹涌袭来。
然而,在江户周边,绝不允许发生如此大规模的骚乱。消息迅速传开,有人急忙向松平家通风报信,也有人向辰口汇报。与丹后守有姻亲关系的老中秋元但马守,最先赶来,安抚了众人。随后,但马守再次前往松平家,非正式地协商解决此事。
另一边,在爱宕下屋敷的内室,松平忠房执意召见新九郎。忠房并不知晓其中的隐情,只是对新九郎单枪匹马闯入京极家,斩下玄蕃头颅一事,感到无比畅快,多年的闷气仿佛一下子消散了。
然而,一同在座的重藏,看到玄蕃的头颅,却毫无喜悦之色,甚至似乎并不接受新九郎希望他尽快回故乡静养的这份心意。
他那默默忍受痛苦的眼神,仿佛在说——
“即便你这个弟弟为我报了仇,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丝毫高兴不起来。你真正的使命,难道不是打败钟卷自斋吗?你这个胆小鬼,想法完全错了,不知羞耻的家伙,真丢人!还不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别让我再看到你这副窝囊样!”
那眼神充满轻蔑,仿佛在严厉斥责。新九郎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无声的鞭笞,一直刺痛到心底。
就在这时,乔朝的使者到了。里里外外,似乎有几十名京极家的侍从跟在后面,沉重的喧闹声一直传到内室。
乔朝的使者以两个条件为前提,要么把新九郎绑了交出去,要么让他切腹自尽,并且还补充说道:
“若您不答应,京极家已做好准备,哪怕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两家的是非暂且不论,在幕府领地内引发如此重大事件,乃是天下不祥之事。况且,松平家身为名门,却指使区区浪人闹事,恐怕会引起世间非议。尤其是,乔朝身为老中,有职责尽快登城向将军奏明此事,并妥善处理善后。还望您仔细考虑。”
这番说辞看似是温和的调解,实则暗藏胁迫。
为何这么说呢?偏向京极家的乔朝,绝不可能做到公平公正。尤其是,为了这点事就动辄抬出将军家的名号,这分明就是凭借老中的职权进行威吓。
话虽如此,若接受这明显偏袒的调解,实在难以服众,但要是拒绝老中的调解,与京极家兵戎相见,那无疑是自寻麻烦。
忠房隔着拉门,听着家臣接待使者的对话,最终决定这样答复使者,然后让他回去:
“今日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总之,明日一早,必定让当事人切腹,并献上首级。”
使者听后,本以为要求不会这么轻易被答应,反而有些不安,说道:“那么,明日一早,我和京极家的人会前来见证,您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知道了,一定恭候大驾。”
“您的答复很妥当,想必老中也会满意。”
使者嘴上虽这么说,但对松平家如此轻易的态度,既感到惊讶,又隐隐有些怀疑,便回去了。
使者离开后,忠房若无其事地吩咐准备酒菜,款待春日兄弟。平日里,新九郎一沾酒就会沉醉其中,但此刻听到刚才的对话,在兄长和千浪面前,他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新九郎,怎么不喝呢?”
“啊……”
“重藏,你也陪他喝几杯。即便京极家提出那样的挑战,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忠房爽朗地笑着,“等天黑了,新九郎就趁着夜色悄悄离开这里。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京极家藏了玄蕃,我们也藏新九郎。哈哈哈,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千万别担心。”
“大人——”这时,新九郎突然向前挪了挪身子。
“嗯,怎么了?”
“这是要与您告别了。我新九郎初次有幸拜见您,今晚过后,便要与您分别了。”
“嗯,要分别了啊。不过,你千万要为我家着想,别轻易去京极家送死。”
“啊……”新九郎感觉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明白吗?你本应肩负着打败钟卷自斋,洗刷桔梗河原之辱的重任。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在此之前,无论京极家如何羞辱,我松平忠房都会默默忍受。”
“是、是的。”
新九郎无法抬起头来。比起他自己的痛苦,身旁的千浪和重藏,此刻想必承受着更深的痛苦。
忠房又凝视着新九郎,说道:“如你所知,你的处境很危险。尤其是你身负重大使命,更要潜心修行。等夜深了,你就从后门悄悄逃走,这事我一定会拜托重藏和千浪。在此之前,你就放松休息,养精蓄锐。”忠房说完,便转身走进内室。
重藏向千浪使了个眼色,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不等旁人挽留,便“簌簌”地朝走廊那头走去。
只剩下新九郎独自一人,他静静地抱着双臂,闭目沉思了许久。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从银酒壶中倒了几大杯酒,一饮而尽。
新九郎刚才已暗自下定决心赴死。他觉得,唯有以死明志,慷慨地向京极家献出生命,才能避免松平家遭受灾祸。而且,一想到钟卷自斋这个名字,他就胆战心惊。仅仅想象自斋的模样,就浑身汗毛竖起。更何况,站在他的剑下并战胜他,对新九郎来说,比死还难,比死还可怕。
或许是昨夜的疲惫袭来,又或许是酒劲上头,他渐渐在侧屋的角落里躺倒,伴着如雷的鼾声,枕着手,昏昏沉沉地睡去。
忠房吩咐过重藏和千浪,半夜让新九郎离开屋敷,所以他们自然没有来叫醒他。新九郎一直沉睡到天亮,随后他猛地起身,来到庭院,用泉水漱口净手,便立刻走进旁边的茶室,平静地开始为切腹做准备。
这时,黎明的微光悄然降临,有人轻轻靠近,从走廊角落窥视着屋内的情况,低声唤道:“新九郎大人、新九郎大人!”
“哦,是千浪姑娘吗?”他听出是女子的声音,当即问道。
如果千浪能来,那再好不过。她肯定不会阻拦自己赴死。为了松平家的存亡,也为了不辜负忠房的信任,新九郎觉得自己死得其所。而且,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身有残疾的兄长的后半生。他想拜托千浪悉心照顾兄长,同时也想向她为自己多年来的无情正式道歉。
“是千浪姑娘吗?”新九郎喊了一声,将抽出一半的胁差推到一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于是,他又压低声音,再次问道:“您叫我,是千浪姑娘吗?”说着,他微微探出头,向走廊外望去。
这时,一个轻柔的身影悄悄靠近,轻声说道:“不是哦。”
那身影突然紧紧抓住新九郎的手臂。新九郎吓了一跳,连忙向后缩身。
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光子夫人。她怎么会潜入这个屋敷,新九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您为何要自寻短见呢?”夫人说着又凑近了些,紧盯着男子的眼睛,逼问道,“其中缘由,我大概知晓。但是,您就这么撇下我,自行了断,合适吗?”
“你知道?”新九郎满脸狐疑,反问道。
从前天他离开藏身之处起,夫人就一直跟踪他的行踪,还从崖上的幽会之处将下屋敷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所以对事情的大致经过,她想必早已心中有数。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我不知道在您心里,是不是觉得死在这里是最好的归宿,但被您抛下的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新九郎大人,我们二人之间,难道是这样约定的吗?”
夫人又开始施展那如以往般执拗且缠人的情丝,试图扰乱新九郎的意志和身心。而男子,向来难以抵御她的魅惑。
“事到如今,就算您为了松平家舍弃性命,您的污名也不会消除,更谈不上成就什么伟大的武士道。这不过是为了向千浪那女子和兄长有所交代,被世间道义所束缚,白白送死罢了。啊,您真是糊涂!别人不了解,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新九郎大人因这种事送命。来吧,快跟我一起逃离这里。”
“什么?让我从这里逃走?”
“那当然,您舍弃武士道,舍弃世间虚名,我也抛开荣华富贵和屋敷,我们找个偏僻的乡下隐居,快乐地生活,这不正是我们的约定吗?”
“啊,确实有过这样的约定,我也曾说过要舍弃武士身份。但如今,我新九郎再怎么优柔寡断,又怎能做出这种事呢?”
“不,没什么做不到的。对于抛开世间纷扰的我们二人来说,既没有道义的束缚,也没有其他羁绊。要是您执意拒绝,我就去面见忠房大人、兄长,还有那个叫千浪的未婚妻,光明正大地把您带走。”
陷入爱情的人往往盲目,尤其是这位出身公卿之家、在江户备受娇惯、任性惯了的夫人,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新九郎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逼迫。
正这么想着,夫人又换了种方式,时而百般劝说,时而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男子在痛苦地纠结时,年长的女子使出浑身解数,不断诱惑他陷入烦恼。
新九郎终究是个意志薄弱的男人,没能抵抗住。
“罢了,就照夫人说的做吧。就算我勉强坚持那半途而废的武士道,像我这样曾经堕落的新九郎,又能怎样呢。”
突然,他的想法有了转变,一心求死似乎变得愚蠢起来。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完全褪去,清晨的阳光透过庭院树木的缝隙,淡淡地洒了进来。
“哦!要想藏身,就趁现在。”新九郎突然像是自暴自弃般,站起身来。
“啊,这么说您愿意听我的了?”
“别再磨蹭了,今天早上,老中的使者和京极家的侍从就会来取我的首级。而且,一看到兄长和千浪,我终究还是没勇气活下去了。先不说这个,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穿过这个内庭,在崖下有一处围着竹篱笆的地方。我就是从那儿偷偷进来的,要出去也很容易。”
“但屋敷里的人要是起来了,可就麻烦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二人从茶室的走廊下来,斜穿过庭院,匆忙前行。冷不防,身后有人“吧嗒吧嗒”地追了上来。
刚跑出十多米远,那人就猛地跳到新九郎身后。只听“咔嚓”一声拔刀声,来人大喊道:“新九郎!拿命来!”说着便举刀砍来。
新九郎轻盈地侧身一闪,看到眼前寒光一闪落下的利刃,他顺势迅速抓住对方持刀的右手,往小胁处一扭,随即惊叫道:“呀!是兄长!”
“哼,我是重藏!新九郎,你、你、你这家伙……真是卑鄙无耻!”
重藏的声音如利刃般刺痛新九郎的心,他手中握着的刀柄也因愤怒而瑟瑟发抖。
“你说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大月玄蕃,还公然出现在府邸?什么时候我和千浪姑娘求你为我们报仇了?我虽然腿脚不便,但还不至于要靠你这个自甘堕落的家伙来代我报仇,更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重藏用尽全身力气说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不仅如此,你行事莽撞,不顾后果,给府邸带来了大难,还厚颜无耻地在主公面前展现你那丑陋的模样。主公根本想不到你会在江户街头变成那样堕落的武士,他对臣下是多么仁慈宽厚,那些话你都听到了!而我和千浪姑娘,在一旁听着又是多么痛心!”
重藏声泪俱下,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极度激昂的声音,此时也转为凄怆的语调。
“所以,昨天看你似乎打算切腹谢罪,我还想着你总算还残存一丝良知,哪怕你能这样做,我也愿意向主公忏悔,祈求他的宽大处理。可你现在这算什么?你还觉得自己像个人样吗?”
“兄长,我无颜以对。”新九郎低着头,紧紧抱住兄长的手臂,悔恨的泪水顺着手中利刃的刀刃,簌簌落下。
夫人也不知何时躲到了阴影里,像倾听秋虫鸣叫一般,背靠着树干,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这大概是因为重藏那震撼人心的话语太过有力。
重藏似乎还没把话说完,立刻又对新九郎说道:“要是你知道无颜以对,为什么就连最后的时刻都不能体面些?仅仅因为沉迷于一个妇人的美色,就不顾府邸的困境,践踏武门的道义,要和这女人一起逃走,你算什么东西!啊,我都没勇气再说下去了。放你走,必定会给松平家带来麻烦。新九郎,你就认命吧,让兄长我来处置你!”
“啊,兄长,请您稍等……”
“住口,你这优柔寡断的家伙!”重藏一把甩开新九郎。
新九郎扑倒在他脚下,重藏毫不留情地高高举起大刀,大喝一声:“去死吧!”便朝着新九郎砍去。
新九郎下意识地侧身躲避。
“兄长!”
新九郎单手护住身体,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重藏怒喝道:“你这家伙,还敢反抗兄长?”
重藏更加愤怒,对自己的亲弟弟,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那锋利的刀刃,此刻的他,仿佛陷入了疯狂。
重藏虽然腿脚不便,但昔日能与大月玄蕃对峙的他,刀法凌厉。新九郎担心兄长因腿脚不便而摔倒受伤,一边躲避,一边提心吊胆。很快,他就被逼到了树根处,自己一个踉跄。就在这时,重藏猛地扑了上来,骑在了他倒下的身体上。
“看你往哪儿逃,弟弟!”重藏左手紧紧掐住新九郎的喉咙,右手将剑尖直直地对准他。
“睁开眼!睁开眼睛看看这剑尖!让它把你从迷梦中唤醒!”
“兄长!”新九郎被掐住喉咙,脸色苍白,抬头望着兄长,“我、我认命了,请兄长处置我吧。”
“哼,你终于觉悟了?”
“请兄长将千浪姑娘许配给他人,也请兄长保重身体……我已再无牵挂。”
“说得好,今生诀别,你好好看看兄长的脸吧。”
“是……”
就在弟弟抬头与兄长对视的瞬间,重藏反手握着的大刀,寒光一闪。
鲜血沿着新九郎的脸,一直流到胸板。

新九郎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意识到流淌的是自己的血。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听到一声不属于自己的痛苦呻吟。他一惊,想要动弹,却发现骑在身上的兄长重藏,腹部插着那把大刀,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啊!”
新九郎浑身是血,正抱起兄长的身体时,千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随后,太守忠房也在侍从的禀报下,带着近侍大步赶来。千浪看到重藏自尽,放声大哭,扑倒在地。
这时,近侍跑到重藏身边,凑到他耳边,告知主公来了。重藏在血泊中抬起坚毅的脸,向忠房行了注目礼。然后,他用虚弱的声音呼唤道:“新、新九郎!新九郎在哪儿……”
新九郎立刻扑到他身边,双手伏地说道:“兄长,您为何不处置我,却选择自尽?”
“我、我实在下不了手杀你,兄长我决定切腹,并非一时冲动,从昨天起,我、我心里就已有觉悟……”
“什么?兄长您从昨天起,就打算替我赴死?”
“弟弟啊!”重藏伸出满是鲜血的手,将他拉到身边,“你能明白,兄长我想留下你,自己赴死的心情吗?因为,能打败钟卷自斋,洗刷家族耻辱的人,这世上非你莫属。我是个残废,很遗憾,我做不到。你若被我这一剑刺中,此刻就已不在人世。只要你拼死一战,就算钟卷自斋有再厉害的神技,也未必不能战胜他。况且,你还有尚未展现的天赋。我实在不忍心,看它因女色和美酒而蒙尘。用兄长的鲜血,拭去那层阴霾,好吗?好吗?在我临死之际,你发个誓……”
“……”
“新九郎,你难道不愿回应我?你想让兄长死不瞑目吗?”
“兄长!”新九郎痛哭流涕,说道,“我答应您,一定做到!”
“好!”重藏露出欣慰的微笑,拔出腹部的带血长刀,递到自己喉边,“这才是我的好弟弟。我会在那边等着看。”
“兄长您放心,从今日起,新九郎长久以来的迷梦已然苏醒。”
“啊,各位,就此别过了。”
重藏说完,毅然割喉自尽,春日重藏彻底没了气息。家中侍从抱起他的遗体检查时,从他怀中发现了一封遗书,呈到忠房面前。
忠房打开白扇,掩住满是泪水的脸,接过遗书读了起来。遗书中,新九郎交代了至今为止的事情经过,对自己的罪行表示忏悔,还提及千浪已大致了解后事安排。最后一行写道,自己愿以首级代替新九郎,希望大家能隐忍到时机成熟。
千浪和新九郎悲痛万分,忠房和家中侍从,也都为重藏的忠诚以及对弟弟深厚的情义而感动落泪。
不久,老中秋元乔朝的使者、京极家的沟口伊予等人,担心出意外,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这个下屋敷。
然而,今天松平家竟意外爽快地交出了凶手的首级,京极家众人以为松平家终究是畏惧他们的威严,不禁得意起来。当然,他们是以验明正身的形式接收首级的,但没人真正熟知新九郎的长相,只是大致有个印象就收下了。实际上,他们拿走的,正是兄长重藏的首级。
在当时的一阵混乱中,夫人不知何时从后崖回到了植木屋弥平的藏身之处。当天下午,她与前来迎接的姐姐通子同乘一辆车,躲在车内,默默无言地进入了江户城的大奥深处。
这场骚乱的传言渐渐平息时,从爱宕的下屋敷悄悄走出一名侍从。他头戴银杏叶形状的斗笠,用白色真田绳系在脸颊,身着黑色纹服,下身搭配轻便的行膝袴,脚蹬草鞋,手持铁扇,一身崭新的武者装扮。
此人正是新九郎。那个毅然抛弃武家、侠客、公子等名号的春日新九郎。
他走出一小段路,再三回望下屋敷的方向,默默告别。他向那里的松平忠房、千浪,以及兄长的英灵,宣告着这或许长达五年、十年、二十年,连他自己都无法预知的长久离别。
钟卷自斋!钟卷自斋!从今天起,这个名字再也不能让他心生畏惧。他即将踏上未知的旅程,而他此生的目标,正是富田三大名门之一的高手——钟卷自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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