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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hen820414 于 2025-11-20 20:53 编辑
《侠女喋血记》
第一回 芳名艳说银弹子
春来了,虽然是在北方,气候尚不十分和燠,而在这一个小园 中早已是花红草绿,如锦如绣,逗露着烂漫的春光。东边有一堆假 山,假山上有一茅亭,亭旁的碧桃已开放了。亭子中却空着石凳, 没有人影。
两边一片浅草地,在矮墙尽处立着一支一丈余长的木杆,杆上 张着一块方方的白皮,皮中心画着三个小圆圈的朱红目标。每一圆 圈之内贴上一个黑色星形的金铁属物。便在木杆的对面,约有百步 光景,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头上云发光泽,背后梳着一条发 辫,用粉红丝线扎着把根。前面却罩着一方青绸包头,从脑后燕尾 边兜向前来,拧成双股,在额上扎了一个蝴蝶扣儿。上身穿一件淡 蓝湖绉箭袖小夹袄,腰间系一条杏黄绉绸重穗子的汗巾。下面穿着 大青绉绸裤,脚下穿一双青牛皮平底小靴子,那靴尖上亮晶晶地仿 佛是铁片儿,纤细得很,这是有功夫的人穿的,踹着他人的要害, 可以立致死命。伊生得一张吹弹得破的鹅蛋粉脸,明眸皓齿,琼鼻 樱唇,没有一处不生得可爱,刚健之中寓着婀娜,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左手托着一张联珠弹弓。那弓拿在手里,十分沉重,背是牛 角,里是牛筋,中间夹着一条铁胎,足有锯子刀那般厚薄。中间有 个窝儿,里头藏着五颗弹子,晶光雪亮,宛如烂银一般。少女对准 那对面的目标,右手把弦拉得如明月满怀一般,只听嗖嗖的三颗银 弹,首尾衔接,如流星般向那白皮上朱红圈内黑色星形的目标飞去。 铮铮铮三声响,那些金铁属物应声而落。少女自己很得意地微微一 笑。一眼瞧见矮墙外有一角黄色窗牖的楼房,檐牙高啄,上悬着一 个铁马,晨曦正照在上面,乃是东邻护国寺里的藏经楼。少女的弹 窝儿里头还剩有三颗银弹,伊就若有意若无意地照准那檐牙上铁马 又发了一弹。铛的一声响,那铁马被银弹一震,丁零零地从上落下。 跟着便有一个戴着僧帽的和尚,爬上矮墙,向园里探头张望,瞧见 了站着的少女,点点头微笑道:
“果然没有别人能够击落咱们寺顶上的铁马的。高小姐眼功 真好!”
少女见了和尚,冁然浅笑道:
“和尚,你早啊!我送你一弹当点心,好不好?”
说着话,嗖的一弹飞去,正击中那和尚的僧帽,早已跟着银弹 飞去丈外。和尚秃着光头,唬了一跳,立刻缩下身子去,少女忍不 住格勒一笑。假山旁边却闪出一个少壮的男佣来拍手笑道:
“小姐这一弹打得真好!那厮是护国寺里的知客僧逸尘,自以为 生得年轻貌美,不能六根清静, 一双色眼常常偷睃人家的妇女。前 年曾犯过风流案,却被本地绅士张老爷包庇着他调解开去的。今天 他要来偷看小姐了,给他这一弹,虽然没有伤,至少使他唬了一大 跳,快哉快哉!”
少女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早知道他喜看女人,我至少打瞎他一只眼睛哩!”
男佣说完了他的话,自去假山下俯着身子拔草。这时天上忽有 数头苍鹰飞来,在空中盘旋翱翔,好似找寻它们的目的物。少女仰 起蜂首,弯倒柳腰,又向空中发了一弹,正中在一头鹰的头上。那 鹰在上面晃了两晃,兀自飞了两转,徐徐折翼下坠。少女意兴甚豪, 一摸衣袋里银弹已罄,便向假山下喊了一声“高福”。那男佣立刻丢 了草具,跑到伊的身前站住,双手垂下,十分恭敬地问道:
“小姐呼唤何事?”
少女道:
“你快到外面聂少爷那边去向他要拿银弹。因为我前天曾托他到 铁店里去定制我用的银弹三百颗,业已多日。他说明晚可以好的, 不知店里送来没有?有已送来,快些拿进来给我用。如尚未送至, 你烦聂少爷快快到那里去跑一趟,今天必要交货的,我这里正没有 用呢。快去快来。”
少女说罢,将纤手一挥,高福不敢怠慢,说声是,立刻回身向 外面跑去。少女便在伊身旁一块太湖石上坐下,手里尚拿着弹弓, 专待高福回来复命。
少女究竟是谁呢?伊就是河北地方芳名四噪的银弹子高飞琼。 这位高小姐是将门之女,武艺高强。别瞧伊年纪尚轻,而凭着伊的 一身本领,已非常人可敌。曾随着伊的父亲高山走过一趟绝域,那 地方的胡匪是著名勇悍的,飞琼和伊的父亲合力击退大股胡匪,使 胡匪震惊佩服,知道河北银弹子是当今的女侠。因为伊父亲高山, 就是天津的名镖师,开设镖局于城外八里堡,河北河南远近诸处,只要一提起了靖远镖局和金翅大鹏高山的姓名,可说如雷贯耳,没 有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厉害。二十年来,靖远镖局所保的镖,从没 有在外面出过岔儿,人家见了高山的旗子上面绣着大鹏,鹏口里吐 出一个斗大的“高”字,马上不敢侵犯他一丝半毫,让他的镖车安 然过去了。高山今年年纪已有五十六岁,生平只有这一位女儿。发 妻颜氏早丧。飞琼那时只有四岁,都是高山抚养长大的,钟爱如掌 上明珠,借着伊聊慰桑榆暮景的。自幼也曾为伊延师教读,且习针 黹。可是飞琼既不喜握管为文,又不爱拈线绣花。伊只喜欢随着伊 的父亲刺枪弄棒,学习武艺。高山见伊女儿既爱武术,便把自己生 平所有的技艺,倾筐倒箧地完全教授给伊。所以飞琼不但能习普通 拳技,而且精习剑术。高山将自己壮年时在外得来的一柄白虹宝剑 传与他的女儿。更能飞檐走壁,有轻身的本领。除了这些以外,伊 还有一种惊人绝技,便是善用连珠银弹,一发五弹,百步内打人百 发百中。这是飞琼费了七八年工夫朝晚勤练而成的。伊所用的弹丸 是一种特制的钢铁,磨得浑圆光亮,闪闪如银,因此人家都呼作银 弹子,而银弹子三个字也渐渐变作了伊的别号。直到如今伊还是每 天清晨要到住宅的后花园中练习不辍。恰巧银弹用完了,铁店里定 制的银弹尚未送来,所以此刻伊吩咐下人高福去问聂大爷催取。
所谓聂大爷又是谁呢?便是高山得意的门徒聂刚,三年前在外 面收来的。年少英俊,不但武艺精熟,而又干练多才,高山甚是宠 爱他。高山不喜欢收徒弟,而对于聂刚却是颇垂青眼的,叫他在镖 局里帮办一切事情,因为他能够办事,所以高家的公私诸务都要交 给他去办理。他对于这位飞琼小姐当然是非常钦佩而爱慕的,极愿 意为伊服务,十分诚恳,以博伊的青睐。可是飞琼既有非常好的本领,伊的性情也是十分高傲的,睥睨一切,不屑屈就人家,失柳下 之和。这一点高山常常警诫伊,而飞琼总是难去伊的骄气的。高福 这下人在靖远镖局里做事也有多年,便黠善佞,高山也很信任他的。 但是他对于飞琼是十分服从,而视聂刚却非常妒忌,以为老主人太 宠聂刚了。今天他在园中拔草,恰巧奉了飞琼之命去向聂刚催取银 弹,他就跑到外面镖局里去。
高山的住宅,外面是镖局,后面是私邸。聂刚住在和镖局相连 的客室内,室前有个小小庭院。今晨聂刚起身后,盥栉方毕,走出 客室,一脚踏到庭中,不防头顶上唰的一声,有一物很快地落下。 他急忙躲避时,已是不及,左肩膀上已着。那东西跌落地上,原来 是一头死鹰。聂刚吃了一下虚惊,细看死鹰的头已被弹丸击碎了, 地上流着许多鲜红的血。再一看自己衣上已淌上许多斑斑的血迹, 脸上亦已沾染了一些血。他心中十分懊恼,暗想这鹰十九是被飞琼 击死的,大概伊又在后园练习银弹了。真晦气,恰巧落在我的身上, 脏了我的新衣。聂刚一边想,一边刚要更换衣服,高福已走到他的 房门前。一见地下的那头死鹰,再一看聂刚的脸上和身上,不觉扑 哧一声笑了出来。聂刚一团怒气正没处发泄,见高福走来发笑,怒 上加怒,立刻就对高福说道:
“奴才,你笑什么?”
高福没有开口,先给聂刚骂了一声,他也有些生气了,便冷笑 说道:
“聂大爷,恭喜你有血。”
江湖上人最忌人家说他有血,聂刚双眉一竖道:
“那鹰是谁打下的?”
高福道:
“除了我家小姐,还有谁能有这绝技把天上飞的鹰击落呢?聂大 爷何必问我?你自己想想,你可有这本领?”
聂刚听高福有意奚落他,更是发怒道:
“奴才,你道我没有本领吗?哼!”
高福道:
“聂大爷!你不要奴才奴才地骂人。我高福在这里靖远镖局是吃 的高家的饭,不是你的下人。你聂大爷地位虽然比我高一些,也是 靠镖局吃饭的。我不配你骂。”
聂刚已将衣服换上,跳过来指着他说道:
“你大清早来和我斗嘴的吗?骂了你有什么了不得。”
高福道:
“我已说过,不吃你的饭,不用你骂。”
此时聂刚见高福如此傲慢无礼,忍不住怒火愈高, 一伸手扑的 一 掌,打在高福的肩头。高福如何当得住?早已一个筋斗倒在地。 不由哭丧着脸说道:
“好,你打人吗?”
聂刚瞪着眼睛说道:
“打了你又怎样?”
说着话,走过来一脚踏住高福的胸脯说道:
“你这厮太无礼了,打死了你再说。”
提起锥子大的拳头正要打下去时,高福忽又哀求道:
“啊呀,聂大爷,你真要打我吗?你是有本领的人,我不够你打 的,请你饶恕了小人吧。以后我总不敢得罪你聂大爷了。”
聂刚见他如此模样,便一笑道:
“呸,你这厮真是银样锱枪头!方才为什么嘴凶?我看在我师父 面上,姑且饶恕你一次,滚开去吧。”
将脚一松,回转身走进室中去了。高福爬起身来,瞧着聂刚后 影,做了一个鬼脸,两手摸着屁股, 一步一步地走回园中去。见飞 琼坐在石上,正等候他取银弹来。高福便装出一拐一蹙的样子,走 上前去。飞琼等得有些不耐烦,立起身来,对他说道:
“银弹在哪里?做什么你去了这许多时候?”
高福做出疼痛之状,颤声对飞琼说道:
“聂大爷打我,请小姐代我伸冤。”
飞琼眉头一皱道:
“他为什么要打你呢?”
高福道:
“小的奉了小姐之命,跑到聂大爷那边,见聂大爷正在更换血污 之衣。他恨恨地对我说,不知是哪一个短命鬼打下一头苍鹰,害他 弄脏了衣服。我就说这是小姐打下的。他就当着我面骂小姐。”
飞琼听了,有些气恼似的,又问道:
“聂刚骂我什么?”
高福嗫嚅而言道:
“小的不敢说。”
飞琼又哼了一声道:
“那么你可问他要银弹?”
这时候空中还有两头苍鹰在那里打转,好似要寻找它们已失去 的伴侣。高福摇摇头道:“没有,他已经把我痛殴了。小姐,你知道聂大爷的本领高强, 无人能敌,小的怎打得他过?被他打伤了,求小姐为我做主。”
飞琼立刻玉靥生嗔,将足一顿道:
“你道聂刚本领好,他人怕他,唯有我却不怕他的。他在我家客 客气气,不应该就出手打人,明明是瞧我不起。”
高福道:
“是啊,俗语说得好,打狗要看主人面。他打小的如同打小姐, 打老爷一样。他还说不论谁人恼怒了他,他都要打的。”
飞琼道:
“这厮果然恃宠而骄,不成样子了,我父亲常常在我面前说他怎 样好,其实都是我父亲待他太好了,我今天就去问他是何道理?”
高福道:
“好小姐,多谢你代我伸冤,但望你千万不要说小的告诉你的, 否则聂大爷又要骂我打我了。”
飞琼道:
“我自然不说你告诉我什么话。因为我见你被人打了,所以诘 责。好,我去问他,就是啦。”
说毕,丢下弹弓,走出园门去了。高福暗暗喜欢,远远地跟随 在后面。恰巧聂刚正从甬道边走来。他因方才打了高福,是为一时 的愤怒,事后思量,高福是师父和飞琼世妹得宠的下人,而且利口 善佞,专会搬弄是非的,现在我打了他,难免他不到主人面前去说 我有不是之处,离间我们的感情,那么还是让我自己去辩白一下, 以免中间或有误会吧。所以他走向后花园来找寻飞琼,遂在园门外 碰头。聂刚上前,叫了一声世妹,正要开口,而飞琼满面生嗔,早就对他说道:
“聂世兄,我叫高福来向你催取定制的银弹,你为什么要打他? 那鹰是我一时好玩,把它击落下来的。却不料激起了你的怒火,竟 把高福毒打。须知高福是我家的下人,不用你去殴他。你如怒我, 不妨直接来打我就是了。”
聂刚不防飞琼向他说这些话,明知是自己打了高福,高福已在 飞琼面前说上坏话,激怒伊了,遂强作笑容对飞琼说道:
“世妹别要生嗔。那鹰果然是你打下的吗?好眼力!脏了我的 衣,这是小事,不足挂齿。倒是高福那厮究竟是个下人,对我太没 礼貌了。他对我的态度和所说的话真是令人生气,所以我一时气不 过,推了他一跤,没有打他。他在世妹面前说什么话?世妹别要 听他。”
飞琼冷笑一声道:
“你已推了他一跤,还说没有打他吗?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世兄 自己也太不成样子了。我父亲宠了你,你就自以为武艺高强,没人 是你的对手,在我家里日益骄横起来吗?高福是没有本领的人,你 打了他也不为武。你就和我比较一下本领吧。你若能胜过我的, 一 切都不要说起。靖远镖局里除了我父亲,由你独大。否则还有他人, 不容你猖狂呢。”
聂刚听了这话,两手搓搓,表示很急的样子,又对飞琼说道:
“我多谢师父把我收留在此, 一辈子感激不忘的,哪里敢骄横? 这是师父深知的。世妹休要听信他人挑拨之言。我对于世妹也是一 向佩服的。世妹的武术远胜于我,我哪里敢和世妹较量高低?千乞 世妹鉴谅我的忠诚,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飞琼摇摇头道:
“你倒说得如此好听。人家都说你本领怎样好,老实说,唯有我 总是不服。今天千错万错,你不该打我家下人。高福是我差他来催 取银弹的,老鹰是我打下来的,你明明是恨我,莫要迁怒于高福。 你有话同我说,今天我们非得比较一回不可。”
聂刚伸手搔搔头道:
“世妹为什么这样执拗?我是不敢和世妹交手的。”
飞琼道:
“你不敢和我比赛吗?我偏要你和我比 一 下子。你若是好汉,不 要推诿。”
聂刚又道:
“自己人何必较量?我总不是你的对手,不用比了。”
飞琼将头颈一偏道:
“我不要,你当着我的面, 一味向我恭维,背着我就毁谤我了。” 聂刚道:
“这是冤枉的。我一向说世妹好。”
飞琼一回头,瞧见高福正立在园门口,弯倒了腰,尚在抚摸他 自己的腿股,伊想自己已许高福伸冤,必要代他出口气,任凭聂刚 怎样好说温话,我千万不可听他的,于是伊又对聂刚用很坚决的口 气说道:
“我一 定要比的。你若不与我比时,就是看不起我,不要再在此 间了。”
聂刚听飞琼这样咄咄逼人,他究竟是个男子,有着丈夫气概, 到了此际再也忍耐不住了,只得说道:“世妹若然一定要和比较时,我也无所逃命了。”
飞琼道:
“好,我们比过再说。”
便向旁边庭心中一站,等候聂刚上前。聂刚硬着头皮,把外面 长衣卸下,跳过去做个金鸡独立之势,说道:
“世妹先请。”
飞琼也不客气,一伸右臂,使个霸王喝酒, 一拳打向聂刚嘴边 来。聂刚迅速地向旁边侧转头一让,使个叶底偷桃,一拳向飞琼下 部打去。飞琼一弯身,使个龙女牧羊,要去捞聂刚的手腕。聂刚怎 肯被伊捞住了,赶紧缩了回去。而飞琼又飞起右足,踢向聂刚腰里 来。聂刚向左边一跳,刚才躲过了,不防飞琼跟着左腿飞起,直蹴 到聂刚胸前,足尖离开聂刚胸口只有一二寸了。聂刚发着急,连忙 使个霸王卸甲,一缩身跳开了数尺。他知道这是飞琼善使的鸳鸯拐, 况且鞋尖铁片,任何人中了伊的一足,必要吐血身亡。以前有个山 东恶丐上门寻衅,硬要镖局给他一千两银子。高山和他恰巧不在这 里,伙计们被恶丐打倒了几个,恼怒了飞琼出来和那恶丐狠斗,也 用这鸳鸯拐踢伤了恶丐的胸口,当场吐血跌毙的。不料伊今朝也用 这绝技来对付自己,险些中着,不由唬了一身汗。连忙用出平生本 领来悉心对付, 一些儿不敢懈怠。两人一来一往,斗了三十余合。 飞琼好胜心切,被伊捉住聂刚一个小小破绽,一拳打去。聂刚急避 时,肩头已着,不由堆金山倒玉柱地仰后而倒。飞琼拍手笑道:
“倒也倒也!世兄你输了。”
聂刚一骨碌爬起身来,羞惭满面。又见高福立在远处对他扮鬼 脸,似乎嘲笑他的模样。聂刚如何过得去?他就涨红着脸,对飞琼说道:
“世妹,你不要自恃技高,这是我一个不留心被你打跌了一跤, 不能马上算数。我去取剑来,我们两人比一下家伙,好不好?”
飞琼带笑点头道:
“很好,随便什么比法,我总是不谢绝的。你快去取你的剑来, 我们一同到后花园去耍一下了。”
聂刚正要回身取剑,忽然外面履声托托,走进一位老英雄,颔 下胡须已有些花白,而脸上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身穿深蓝色 缎的夹袍子,足登快靴,腰间束着玫瑰紫色的鸾带,口里衔着一杆 旱烟袋,正是金翅大鹏高山。他一清早出去把钱散发与附近穷苦的 乡民,然后回来,这是他好善乐施的仁心,每逢三六九日,他总是 这样做的。每次施去一百或是八十贯钱,所以四周的村民没有一个 不歌颂他的功德。也因高山自己觉得在少壮时凭着一口金背刀,在 外面杀伤过不少人,不免有些造孽,所以省下这笔钱来并不积贮, 却把来救济穷黎了。飞琼一见高山进来,忙娇声唤一声爸爸。聂刚 也立正身子,叫声师父。高福一见,却远远地踅开去了。高山瞧见 聂刚背后衣裳上有些尘泥,便问你们在此做什么?飞琼便把自己如 何和聂刚比赛拳术,将他打倒,聂刚不服,要和伊再比剑术的经过 约略告诉。高山正色叱道:
“胡说!自己人较量什么高低?不要彼此伤了和气。你们还是免 不了孩子气。”
聂刚俯首无言。飞琼却还说道:
“爸爸,你不知道他 …… ”
正要再说下去时,高山早喝住道:“别要胡说!”
又回头对聂刚说道:
“聂刚,你且到外边去,镖局里可有客人到来?倘有人来找人, 你总说不在家,休去理会。”
聂刚答应一声是,走出去了。高山又对他的女儿看了一眼,对 伊招招手道:
“你且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讲呢。”
飞琼马上跟了高山,循着甬道,跑至东首一间书室里坐定。那 书室布置得朴雅,正中紫檀案上供着小小一尊达摩老祖的铜像,炉 子里焚着名香,壁上挂着名人书画,正中是悬的虎啸龙吟图。屋隅 又挂上一张宝雕硬弓,又有一柄朴刀,是有青布袋套着。高山坐在 太师椅子吸了两口烟,对飞琼说道:
“我以前不是常和你说过,有了本领不能自恃而骄,骄则必败。 你不听我的话吗?你为何又要和聂刚去比赛?自己人尚且要如此好 勇斗狠,遇见外边人又怎样呢?”
飞琼以为伊父亲为了伊和聂刚比较身手的事而给伊教训,所以 噘起了嘴不响。高山又叹了一 口气说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古人说的话一些儿也不错。我告诉你吧。以 前我也是为了喜欢行侠仗义,代抱不平,因此我就和人家结下了深 仇宿怨。虽然事历数年,人家却不会忘记我而要找我。在这二三日 内,我就很难对付,说不定将有不测之祸呢!”
飞琼听了高山这话,不由一惊,忙问怎的怎的?
第二回 仇人相见决生死
飞琼问得紧时,高山吸了两口烟,又说道:“这事约有八九 年了。”
于是讲起了一件往事。高山在那一年保镖南下,到得杭州,路 上没有岔儿,大家无不欢喜,便在杭州耽搁数天,以冀遍游六桥三 竺,兴尽而还。 一天高山和几个镖局里的伙计到南山去游得有兴, 只望山野间走去。忽见那边岭上有十数乡人蜂拥而来,手里各拿着 竹刀锄锹之类,有些人面上还带着伤,形状十分狼狈。中间抬着一 个男子,满身浴血,遍体鳞伤。高山见了,不免觉得奇异,遂拉住 一个乡人,问他们是何缘故?那舁着的男子又是谁?那乡人是个二 十岁左右的少年,告诉高山说,他们是郝家村人,去此不远。他姓 郝,名根福。他的父亲文元,就是那舁着的男子。因为他们是种茶 为业的,有七八亩山地,都种着上等的好茶,本是三年前向红樟村 里一个姓田的买下的。那姓田的是个败家之子,为了赌输了钱,负 得一身的债,遂把山地卖去。我等见那地土好,所以凑了钱买下。 谁知去年腊月,姓田的有个堂兄名唤长林,从北边学武归来,竟向 我们要还那种茶的山地。扬言那山地是田长林的产业,给他堂弟盗卖的,责备我们不该胡乱收买,故要我们无条件把山地奉还与他。 其时那姓田的却又逃匿无踪,无处可以找他,我们答复他说这田地 是出钱买来的,有契在手,不能交还,以后遂不去理会他。谁知田 长林竟用他族人把那山地强夺回去,把我们所雇的长工殴伤了好几 个。我父亲派人向他交涉,他又不理。我父亲也懂得一二武艺,今 天遂带了村人,前去夺还田地。起初我们得胜的,及至田长林得信, 他亲自领了一班人来驱逐我们。我们虽然个个人各出死力,和他们 相拼。然而田长林的武艺已是不弱,更有几个地方朋友帮着他一齐 动手,我们未免吃了亏。我父亲力敌数人,受了几处重伤,我也臂 上刺着一刀,不得已败退下来,舁着我父亲回村。这片山地只好由 田长林强占去了。我父亲的性命也不知怎么样呢?郝根福说罢,气 喘吁吁的兀自不胜愤愤之气。那时候被舁着的郝文元,躺在木板上, 挣扎着说道:
“此仇不报,吾目不瞑。”
那时候高山忽然激于一时义愤,对他们说道:
“山地既是你们斥资购得的,田长林如不忍割爱,也当请人出 来,商恳出资赎还,怎能用武力强占,难道没有国法的吗?”
郝根福道:
“这里乡间的风俗,往往私自械斗,并不去官厅方面控告的。我 们此次吃了败仗,明年当图报复。只恨自己武艺不济事,田长林武 术高强,又有能人相助,我们如何报得此仇呢?”
高山遂问这地方距离不远吗?他说不远,过了岭七八里路就是 那山地了。高山遂慨然对他们说道:
“你们不要气沮,我来相助你们一臂之力,去夺回那山地, 一雪 今日之耻。”
郝根福将信将疑地问道:
“田长林那边人数又多,我们都是败残之众,你们几位能去和他 们争斗呢?”
高山就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了他们,且力言凭自己之力可以摧折 田长林辈。他们知道高山是有名的老镖师,便相信高山的话。 一边 令人舁郝文元回去, 一边由郝根福领高山去找田长林。高山遂和伙 伴跟他上岭,还有十多个没有受伤的乡人, 一齐曳着棍锄,跟着同 行。高山因出游山水,身边没带武器,遂向他们要了一根檀木棍, 对根福说道:
“无须刀枪,有了此物,足够取胜。”
高山说这话是壮他的胆,安他的心。他们过了岭,向前紧走, 根福为导。不多时已到那山地之前,那边尚有十数乡人未散, 一见 他们前进,知道他们又去报复了。接着便听锣声大鸣,林间溪边, 乡民麋集。有一个身躯高大,面色黝黑的汉子,手里挺着一杆花枪, 挺胸凹肚地站在一条小石桥边,背后列着不少乡民。根福指着他对 高山说道:
“此人就是田长林,把我父亲刺伤的。”
高山见了他的形状,知道他很有些膂力的。当自己扑上去时, 田长林举起花枪,指着根福说道:
“你家老子已败在我的手里,你这小竖子还敢跑来作甚?莫怪我 枪下无情。”
根福立刻向此人说道:
“田长林,你休要逞能。刺伤了我的父亲,现在有人来代我复 仇 了 。 ”
田长林听了这话,又对着他斜着眼睛,傲睨了一下,哈哈笑道:“郝根福,你要请打手时,何不请些有能耐的人前来?却去请这 样行将就木的老头儿来送死吗?”
高山听了田长林之言,更是触怒,便将手中檀木棍舞开了,向 前和田长林格斗起来。田长林的一支花枪果然不弱,膂力又大,确 乎是一个劲敌,高山遂以巧取胜,待他一枪搠来时,高山向右边侧 转身子一让,使他刺个空。高山便一棍向他胸口捣去,他果然大叫 一声,跌倒在地了。那时在田长林背后却又跳出一个人来,五短身 材,紫棠色的面皮,颔有短髭,手中挺着一柄宝剑,大喝一声,向 高山头顶上一剑劈下。高山见他来势凶猛,不敢怠慢,忙舞棍和他 决斗。两边的乡人见他们彼此猛扑,反不上前械斗,都作壁上观。 高山不知他是谁,只觉此人本领又在田长林之上。猛斗七十余合, 还是胜负不分。高山发了急,虚晃一棍,做作退后,觑个间隙,一 棍扫去,正中他的头颅,仰后而倒。他们既然伤了两个,余众胆怯, 不敢迎战。根福大喜,便和村民冲上前,将他们击退,居然把那山 地夺回。郝根福自然非常感激高山相助之德,一定要请他到他们郝 家村里去一叙。高山却不过情,遂跟他们去了。
文元虽然受伤,听说高山已把田长林等击败,在枕上泥首称谢。 根福又预备丰盛的筵席,款请他们大喝大嚼,尽欢而散。送高山不 少礼物,高山只受了一样而走的。这不过一时被义愤所驱使,帮助 郝氏父子打败了田长林,事后即返津门。
数年以来,此事早已淡忘若遗了。不料昨天高山到望云桥去, 在一家酒楼上和一个客人喝酒。东边座上有两个人像是父子模样, 相貌都很雄武,不愧赳赳武夫,四道目光尽向高山注视不辍,高山 觉得有些奇异。后来酒保上酒的时候,常呼高山为高镖师,因为高 山每往那里有事,必去店里喝酒,酒保早已认得高山了,接待得非常周到的。那二人见酒保称高山高镖师,更是对高山紧瞧不已。后 来酒保过去伺候他们时,他们凑在酒保耳朵边唧唧喳喳地问了许多 话,酒保也回答他们,高山都瞧在眼里,便觉此事有些不妙。 一会 儿那个年纪大的人立起身来,走到高山的座边,向高山点头招呼道:
“这位可是天津八里堡的高山镖师吗?”
高山当然也不能不承认,便问他有何事情见教?他就说姓薛, 名唤大武。他的哥哥大刚,数年前在杭帮助朋友田长林争夺田地的 时候,曾被高山用棍击伤他的头颅。事后探问,方始知道高山的姓 名来历,归后不到三个月,终因伤脑而死。自己是他的兄弟,雁行 折翼,不胜悲痛。当他临终的时候,谆嘱自己访问仇人,代为报仇。 这几年来在家勤习武事,专欲为兄长复仇。此番带个儿子小龙,特 至京津,访问仇人,凑巧在此地遇见。高山听了他的说话,方才想 起前事,原来那个使剑的丈夫,乃是薛大刚,江湖上尚没有闻见过, 谅是个无名之辈。但是想不到那一次自己竟和人家结下深仇。现在 薛大武公然向自己说来报仇的,倒不可不防。然也不肯示弱,便对 他说道:
“你既然是来复仇的,我高山一条老命不敢自珍,悉听尊驾吩咐 便了。”
薛大武就说很好,隔三天当到镖局里来领教。他又问明高山镖 局的名号是不是叫靖远,设在八里堡的。高山道:
“你既然都探问明白,三天后老夫当在镖局中恭候驾临。”
约定之后,大家各归座位,照旧喝酒。他们是先走,高山喝至 兴阑时始散。那客人很代高山担忧。高山请他放心,且说:
“金翅大鹏高山不至于栽翻在后辈手里的。”
高山说完往事,又对飞琼道:“我回来后也没有告诉你,可是日子已迫,我不得不和你说一声 的。你想我只因一时代抱不平,干预了人家的事,却不知因此和人 家结下了怨仇,直到今日人家特地跑来找我,这岂不是自己招出来 的祸殃呢?所以今天我见你和聂刚比较身手,就大不以为然了。 一 个人断乎不可自恃其能轻视他人。古今江湖上有许多英雄好汉,都 失败在这个上。你父亲吃了这碗保镖的饭,免不得有几处地方要得 罪人家的。平居常用戒惧,然而还是免不了。你正在青年,武术尚 未深造,如何可以便有一个骄字存在心胸呢?况且聂刚是我的得意 高足,我的剑术传授与他的不少。年来他的武艺也在突飞猛进,你 莫要小觑他。恐怕他为了我的关系,有许多地方是甘心让你三分的。 你怎么可以逼人太甚呢?你是他的世妹,有什么话讲不投机,何必 用武?你的毛病不就是坏在自视太高吗?”
高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飞琼听了伊父亲的说话,对于自己 和聂刚的事,倒也不在心上。最使伊注意的就是薛大武寻仇之事, 忙问道:
“父亲,那姓薛的果然要在三天后到这里来找你的吗?”
高山点点头道:
“当然他要来的。人家声声说要报他兄长之仇,既已认识了仇 人,岂有放过之理?我也准备他们来的了。不过他为什么要等三天 后方来找我呢?因此我怀疑他除了儿子以外,或有什么别的朋友可 以帮助他下手,这也许是我的劲敌。天下之大,能人多矣,我自己 怎能说区区薄技, 一定能胜过人家呢?因此我见你和聂刚比武,而 引起我的感慨了。”
飞琼道:
“父亲不必忧虑。想父亲武艺高强,江湖剧盗,绝域红胡,没有一个敢撩拨你一丝半毫。薛大武是什么人?他的哥哥总比他高胜, 尚且败在父亲手里。料他又有什么能耐?待他们来时,女儿也可在 旁相助,我一弹打倒了他。”
高山微笑道:
“你又来了。我尚且有些惴惴戒惧,你倒高兴起来吗?琼儿,你 该想想这一次倘然你父亲败了,十九不能再在人间,必将离开你了, 那么这靖远镖局何人继续主持下去?岂不要坠于一旦?而且我的向 平之愿未了,心中不免要有遗憾。”
高山说到“遗憾”两字,声音稍低,苍老的容颜也有些黯然。 飞琼也不觉粉颈低垂,默默无语。高山将手摸着他自己颔下花白的 胡须,又说道:
“所以你的婚姻问题我是常常放在心上的。就因为你心高气傲, 少所许可,我也不欲勉强你一二分,遂致久搁。照我的目光看来, 聂刚这少年,倒可以入坦腹东床之选的。”
飞琼一听高山这话,又抬起头来,很惊讶地注视着伊父亲的面 色。高山道:
“我今天同你讲了吧。聂刚在我镖局里襄助诸事,很能先得我 心,办得十分妥帖,真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靖远镖局内外诸事, 全仗他代办的。他的能干谅你也知道的了。至于他的剑术,你虽轻 视他,我却以为不弱于你。记得我前年收他为徒的时候,他是一个 孤儿。因他的父亲在滦州被人杀死,而他的母亲得到了噩耗,竟效 绿珠坠楼,以身殉夫。抛下聂刚一人,虽是年轻,而很有勇敢,武 艺也粗通。他就寝苫枕戈,自誓必将剌刃于仇人之胸。身边藏了一 柄牛耳尖刀,旦夕窥伺在仇人之门,要想乘机复仇。他的仇人是一 位武夫,也是地方上的恶霸。有一天仇人和数人薄暮归来,聂刚见人少,立刻跳过去,用刀向仇人乱刺。谁知他的本领还不高妙,只 刺伤了仇人的手臂,反被仇人擒住。因为他年纪十分轻,还没有冠, 所以仇人并不杀害他,也不送官,把他的手足缚住,用绳子悬挂在 大门外一株老树的树柯上,让他自己活活地饿死。聂刚既被悬于树, 他人惮于恶霸的淫威,谁敢去解他的倒悬之死?是我经过那里,见 状大异,向旁人问清了缘由,心中便敬爱他是个好男儿,决定要救 他下来,遂乘黄昏人静之时,我悄悄前去,跃至树上,将他救下。 且允许他可以助他复仇。他不胜感谢。我便和他夜入恶霸之家,将 那恶霸暗暗刺死, 一齐逃出滦州。我问他将往哪里去,他就说无家 可归,情愿跟我同行。我就收他为徒,带还津门。且喜在这数年中, 他随我学武,进步非常之快。此子不凡,将来可以造就,绝不负我 期望的。所以我很有意将你许配与他,招他做高家的赘婿,常欲向 你明言。现在逢到这意外之事,我更想代你们二人定下了。脱有不 讳,我也可以瞑目。不知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高山说完了这话,双目望着飞琼,急切盼望他女儿口里说出一 个“是”字来。可是飞琼却摇摇头答道:
“父亲,请你原谅。女儿的终身问题请父亲不要放在心上,因为 我是一辈子情愿跟着父亲到老的。况且聂刚本领虽好,我总是不能 佩服他,自问我对于他尚没有什么情感,父亲何必急急?且待以后 再说吧。至于姓薛的要来找你,我想十有七八可以对付过去的。父 亲常在外边东奔西跑, 一向不怕人家的,也不必鳃鳃过虑。我预祝 父亲的胜利。”说罢笑了一笑。高山听他女儿对于婚姻问题尚无允 意,不好强逼,只得说道:
“好,你既然要稍待,我也只得暂时从缓,好在我相信聂刚的武 术必能精进不懈,媲美于你,将来也许你自会有愿意的一天吧。薛大武父子的事且到明后天再说,我当然也不致完全为了此事而担忧。 不过我要借此劝诫你,千万不可恃勇傲物,致招祸殃,你也能够听 从我的话吗?”
飞琼一笑道:
“父亲的教训我自然肯听的。但近来聂刚因为父亲宠爱他的缘 故,他的胆子也渐大,他也要恃宠而骄吧?”
高山笑道:
“你倒会说话。聂刚这孩子很是不错,我知道他绝不会这样的。 你别听他人之言。”
飞琼见父亲这样信任聂刚,伊也不欲和他辩论,遂讲到别的话 去了。父女俩讲了一歇,高山因为局中有事,他就走到外边去,而 飞琼也自回伊的妆阁。
到了次日一早,飞琼梳妆毕,因为伊听了父亲的话,放心不下, 所以走到外面镖局里来。只见伊父亲和聂刚正陪着三个人坐在会客 室里谈话,高福却垂着手站在门口伺候,静静地听里面的人讲话。 高福一见飞琼走来,立刻走近身向飞琼轻轻地说道:
“小姐,今天来了三个别地方的人。听说他们以前曾和老爷有 仇,今天特来复仇的。”
边说,一边指着窗下坐着的有须髯的老者说道:
“此人听说姓薛名大武,他的兄长就是以前被我家老爷用棍击伤 头脑而死的。那个年纪轻的汉子是他儿子小龙,还有个虬髯绕颊的 壮士,不知是谁,大概是薛氏父子请来的助手吧。”
高福正在告诉飞琼,只听室中高山说了一声:“很好,我们不妨 见个高低,也不负你们远道而来。”于是大家一齐站起,走出室来。 飞琼连忙闪开一边。高山见了飞琼,把手一招,唤飞琼到他身边,低低说道:
“他们三人是来找我的,我要和他们到前面庭中去一试身手。万 一不幸而我有不测,你就好好和聂刚办我的后事,不必悲悼。我吃 了这碗饭,本来随时有危险性的。”
飞琼道:
“父亲当心。那个虬髯壮士或非易与。”
高山点点头。这时聂刚瞧了飞琼一眼,早伴三人走到外面庭心 里去。高山说了,去脱自己外面的袍子。飞琼连忙迅速地跑至里边, 取了伊的弹弓和银弹。这银弹是聂刚昨天刚才到铁店里去代伊取到 的。伊今天却没有到园中练习武功,所以弹囊中十分丰满。伊就拴 在腰边,忽忽地又走到外面来。见伊的父亲已和薛大武在庭中拳打 脚踢地彼此猛扑,而聂刚也和薛小龙动手。 一边是父子, 一边是师 徒,大家各出死力,各显技能。唯有那虬髯壮士却袖手立在一边作 壁上观,镇静自如,双目炯炯,却注视在高山身上。高福和几个镖 局里的伙计也立在庭阶一处看高山决斗。飞琼遂走过去,悄悄地立 在左侧回廊下曲槛旁长楹之后,前面有两株罗汉松,正可掩蔽。伊 能望见庭中人,而庭中人却不能望见伊的。伊的一双妙目很关切地 看伊的父亲怎样和人家周旋。希望伊父亲虽老不衰,能够获胜,那 么薛氏父子无所施其技了。只见高山一双拳头,两条铁臂,上下飞 舞,正使着一套罗汉拳,没有半点儿破绽。虽然薛大武也使出浑身 解数,狠命猛扑,宛如一头蛮牛,向高山要害处冲撞, 一心要代他 的哥哥复仇。然而高山仍不失其雄狮之姿,始终能够镇压得住。又 看聂刚今天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来了,很有几下杀手,薛小龙渐 渐露出不够支持之势。自思前天聂刚败在我手,因此我更轻视他, 以为他的本领终究浅薄,是父亲宠爱他,过于代他夸张,所以父亲对我说的话,我是毅然决然地反对。现在看他的身手十分便捷,也 许他的前途倒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啊。飞琼这样想,这样看,忘记了 所以然。这时薛大武的拳法也有些散乱了。约莫斗至七十合以上, 薛大武心中十分焦躁,觉得高山的拳术果然迥异寻常,名副其实。 今天要让自己报仇,恐怕是很难的了。他这样一想,心中渐有馁意, 手里益发不济。高山一拳正打向他的腰际,他忙弯身让过,还飞一 足,直踢高山头部。这一脚是用的白鹤冲天之势,十分凶险,迅速 极了。看看脚尖已到高山额角,旁边的人都代高山捏把汗。薛大武 不防一脚踢个空,自己脚跟尚未立定,而高山已突然到了身边,教 自己如何可以躲避?说声不好,高山的手已到薛大武左腰,忽觉自 己背后一阵冷风,连忙回转身时一拳已到了颔下。原来那虬髯壮士 见薛大武已到生死关头,他立即跳过来动手相助,解大武之围了。 高山有意要试试来人的力气,所以便把左臂用力一抬,格住那人的 拳头。虽然的给他拦开,而觉得臂膀上猛力一震,有些酸麻,便知 此人果是劲敌了。自然不敢怠慢,还手一拳使个猛虎上山,直击此 人的眼鼻。此人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这拳。而薛大武一掌又向他 右边打至。这时候高山力敌二人,聂刚尚未打败小龙,不能过来相 助,高山自然更要用力维持他的不败之势。可是那虬髯壮士的拳术 更比薛大武高明得多了。他乘高山闪避薛大武之时,乘个间隙,径 用右手两个指头向高山面门上使个二龙抢珠,来挖高山的眼珠子。 高山不及避让,只听大喊一声,三个中早跌倒了一个。
第三回 潼关道上流星飞
倒的是谁呢?这却不是高山,而是那个虬髯壮士。本来高山已 濒于危了,全赖他女儿飞琼银弹之力,得以转危为安。因为飞琼在 那边罗汉松后看得清楚,早想助伊父亲了,银弹已装在弹匣里,扣 弓待发,瞥见虬髯壮士加入后,用起毒手来,伊父亲已是危险非常, 所以嗖嗖地发出两弹。飞琼的银弹百发百中,那虬髯壮士又是没有 防备,所以一弹击中他左眼, 一弹击中太阳穴,立刻踣于地上。薛 大武猛吃一惊,忙向高山摇手,表示停止决斗,过去搀扶那虬髯壮 士。那边薛小龙见此情景,心中一慌,肩窝上受着了聂刚的一拳, 急忙退下,同他父亲一齐扶起虬髯壮士。瞧他满面是血,脸色大变, 十有八九不济事了。薛大武咬紧牙齿,仍向高山恶狠狠地说道:
“好,今天算我们输与你了。你不要得意,暗箭伤人,不足为 奇。隔一二年我再来找你是了。”
遂和小龙扶着那受伤的虬髯壮士退去。高山见自己方面业已占 了便宜,也就不再苦逼,让他们回去。高福欣然跳跃向前道:
“这三个人都是很厉害。我家小姐的银弹子真好, 一发而中,便把他们打逃走了。恭喜老爷无恙。”
他只向高山半跪着道喜,却不去理会聂刚。镖局里的人也都向 高山欢贺。高飞琼挟着弹弓,姗姗地走至伊父亲的面前,轻启樱唇, 叫一声:
“父亲,方才那虬髯的逼得太紧。我恐父亲遭他的毒手,所以忍 不住发了两弹将他击倒。父亲可知那虬髯壮士是个什么人呢?”
高山摇摇头道:
“不认识。大概是薛氏父子请来的助手,本领果然不弱。我若没 有你发出银弹,恐怕要败于他手。好险哪!可是我们用的暗器胜人, 总还是美中不足。大丈夫当用真实本领,打倒他人,方能使人家 心服。”
高山说这话时,聂刚在旁暗窥着飞琼的面色,见伊初时笑嘻嘻 的,后来听父亲话中有不惬意处, 一张小嘴却又噘起来了。高山说 了这话,知飞琼又要生气的,遂又说道:
“好了,我的危险时期总算过去了,让他们隔一年再来算账,别 的话少说吧。你们都可以去休息一下。”
聂刚和高福等一齐退去,高山和他女儿一同步入里边,飞琼依 旧噘起了嘴不作一声,高山对伊说道:
“怎么啦?为父的说了你一声,你就不高兴吗?唉!我也并非不 知你在暗地里发弹助我,完全是一片孝心,并且今天那厮猝下毒手, 若非你援救时,我必受伤而挫折了一世英名。不过人家约我比较本 领,这般得胜他,恐被他人讥为不武罢了。你怎么又负起气来呢?”
飞琼道:
“薛大武若是真有本领的,理当他一人来和父亲决斗,为什么父子俩一齐出马,还要请朋友相助呢?所以我用银弹击他一下,又有 何妨?等他明年来时,父亲再和他斗本领吧。我看他的本领也不过 如此啊。”
高山道:
“薛大武口里虽如此说,我料他自己不敢再来了,或者再请别的 能人前来,和我较量,这事总有些麻烦吧。古人说,死生有命,富 贵在天,我也听其自然,不用忧虑。但望向平之愿早了而已。”
飞琼听伊的父亲又要谈到伊的婚姻问题上去,连忙走到伊的闺 房里去了。高山自经薛大武寻仇以后,知道自己在外边有了怨仇, 终究是不利的,渐自韬晦,一意把自己的武艺尽量传授与他的女儿 和徒弟聂刚。且常常带着二人出游,务欲去除二人中间的恶感。可 是飞琼对于聂刚总带着几分藐视,不把他放在心上。而聂刚却因飞 琼的轻视,益发自勉,刻苦练习。一心要追过飞琼,将来可以一鸣 惊人,湔雪前耻。
时光很快,转瞬已是金风玉露,节届中秋。晚上高山端整一桌 酒席,和他女儿飞琼,徒弟聂刚,在庭前举杯赏月。酒至半酣,高 山端着酒杯,指着天上的一轮皓月,对飞琼说道:
“你们瞧这天边的明月,团圆光辉,使人何等高兴。所以古人有 愿花常好,愿月长圆之语。然而盈虚消长,天道如此,明月又岂能 长圆呢?曾几何时而下弦亏缺了。虽然如此,明月缺而重圆,圆而 重缺,与天地同寿,人生却是聚散无常,祸福不定,又岂能及得明 月?那么今岁中秋我等在此欢度良宵,未知明年又将何如?我年纪 渐老,设有不测,别无留恋,唯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终难安 心呢。”
聂刚听得出高山话中之意,但他不便多说,且以高山语带萧飒, 未免不详。飞琼也明白伊父亲之意,却不以为然,抬头望了一望明 月,回头对伊父亲说道:
“父亲怎如此说?父亲要活到一百岁,说什么明年不明年?父亲 尽寻快乐,何必发生感慨?父亲一生威名,两河南北有谁不知?即 此一点,父亲足以自豪了。”
高山听了他女儿的说话,觉得女儿的骄矜之气终未能除,不由 微微一笑道:
“这一点声名算得什么?想我有了这身本领,虚度一生,不过做 一个老镖师,上不能为国家立功,下不能为地方除暴,庸庸碌碌惭 愧得很。希望你们将来代我争一口气吧。”
又对聂刚说道:
“聂刚,你年少英俊,好自为之,他日倘有机会,扬名立功,这 是最好的事,不负我教你数载之劳了。”
聂刚道:
“弟子受师父厚恩,终身感激。师父今夕的良箴,尤当铭刻心 版,朝夕淬砺,以期有一天可以报答师父。今夜明月当头,良宵佳 节,敬奉一觞,祝师父千岁长寿。”
说罢,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托着,敬到高山面前来。高山听了 聂刚的话,不由不扫愁颜,把这一杯酒咽嘟嘟地完全喝下肚去。又 对二人说道:
“你们二人一个是我心爱的掌珠, 一个是我得意的弟子,也该快 快活活地在我老人面前对饮一杯。”
聂刚答应一声,提起酒壶,代飞琼斟满了。自己也斟个满,举起杯来,说声:
“世妹请。”
此时飞琼也只得举杯和聂刚对饮了一杯。聂刚心里稍微有些甜 津津的,如啖谏果。直至月移花影,杯盘狼藉,大家都有些醉意, 方才散席。高山吩咐高福撤去残肴,自回房中安睡。聂刚和飞琼向 高山请过安,各返寝室。
隔了数天,忽然有一起关中的客商将有大批货物及银子运往陕 西去,因为迩来潼关道上不十分平安,所以他们推了一个姓周的代 表来靖远镖局拜见高山,要求高山为他们出行一遭,保护至陕,使 他们有泰山长城之倚,不致中途生变。高山也知这条路好几年没有 走了,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起初不肯答应亲自出马,后经姓周的 再三商恳,许以重重的酬谢,方才颔首许诺。谈妥在九月初一日动 身启行。姓周的先送上三百两纹银作为定洋,于是高山又不得不远 征一下了。
等到姓周的去后,他到里面去告诉了飞琼,说自己预备和聂刚 同行,教伊好好在家里留心一切,兼管镖局之事。飞琼的意思却要 自己跟随父亲赴陕,让聂刚留在天津。谁知伊和父亲说了,高山之 意却不以为然,他对飞琼说道:
“此次出马十分重要。聂刚干练多才,必能助我,所以我要带他 同行。你虽勇武多艺,究竟是个女子,还是守在家中的好。”
高山所以如此说,他无非要使聂刚出道,将来可以继续他主持 靖远镖局业务,不免言语之间又有些偏袒了聂刚。飞琼知道父亲宠 爱聂刚,决心要带他出马,自己拗不过父亲之命,只得作罢,然而 心里却气不过聂刚,愤然说道:“父亲不要我去,也就罢了。不过昔年曾随父亲出去,击退胡 匪,女子未尝不及男子。我因父亲远征,放心不下,遂要跟随左右。 父亲信任聂刚也好,但愿他能够忠心于父亲,平安往返才好。”
高山道:
“我知道你又要负气了。好孩子,你让聂刚走一遭吧,以后如有 机会,我一准带你同行。”
飞琼勉强答应,心里终有些不快活。加以高福又在背后说些闲 话,使伊更是厌憎聂刚,以为他父亲爱徒弟过于女儿了。
高山既得定洋,便把内外诸事着手预备。聂刚既得师父带他同 往,自然喜不自胜,要想在飞琼面前争口气。到了那天,姓周的早 把货物运到,分装镖车, 一一插上了靖远镖局的旗帜。高山和聂刚 各各扎束停当,佩带兵刃,和七八个伙伴以及夫子们离开靖远镖局。 飞琼遂至门口,祝父亲途中平安,叮咛数语而别。
高山和聂刚跨上骏马,押着镖车,众客商也各坐上骡车, 一行 人离了八里堡,向前登程,镖旗猎猎,在风中翻动。 一路秋光大好, 景物可人,天气十分晴爽,行旅称便。高山等朝行夜宿,板桥明月, 茅店鸡声,行了将近一个月,将至潼关, 一路平安无事。虽然经过 几处山寨,逢到有几路绿林大盗,但是他们一见金翅大鹏的旗帜, 都知道高山的厉害,自然不敢出来行劫,让高山的镖车太太平平地 过去了。有一次在卫辉附近野马岭边,遇见有五六骑在风尘中疾驰 而来,马背上都是少壮健儿,聂刚最先瞧见,以为响马来了,忙知 照他师父,教他留神,然而那些马上的健儿见了车上的旗帜,闪开 在道旁,让镖车过去,竟没有一人动手,因此众客商大家佩服高山 的英名,足以压倒一切后生小子。
到得潼关,十停的路程已去其九,只要进了关后,便至目的地, 可以交货了。但这潼关是个险要去处,大家仍有些惴惴戒备。两旁 山壁峻险,草木际天, 一行镖车蜿蜒着从大道上迈进。前面正是一 带松林,阴翳邃密,不知这林子有几许深。聂刚跨马当先,对着松 林严密注意,恐防其中藏有强梁之徒。果然被聂刚料着,在那松林 里头有数对眼睛,正向这边暗暗地偷窥着,聂刚没有知道。他的马 安然过去了,背后便是镖车,车声辘辘,随着聂刚的马滚时,众客 商的心里远望着天边的雉堞,只要一过潼关,便可无事。高山坐在 大宛马上,在后面押着镖车,缓缓前进。不料他行近松林之前,突 然有一支弩箭如流星一点,飞向他面前而来。高山正望着前面,没 防到这弩箭从斜刺里飞至,闪避不及,正中鼻梁,大叫一声,从马 上倒翻下来。左右伙伴见状大惊,慌忙过来扶起,喊住前面车辆。 聂刚在前面听得背后人声哗乱,知是出了岔儿,连忙回马起来。见 他师父这般情景,莫明其所以然。此时高山已入昏迷状态。聂刚跳 下马来,凑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师父师父。高山睁开眼睛,见了聂 刚,遂挣扎着说道:
“聂刚,我中了毒箭,那边松林里有人埋伏着在暗算我。”
聂刚闻言忙道:
“师父莫动。待我去找寻凶手。”
便带领数伙伴,奔向松林边去。他从身边拔出宝剑来,护住头 顶和咽喉,防备林中再有暗箭飞出。因为他从外面奔入,瞧不见里 面的人,难免要吃人家的亏。等到他们跑入林子中搜寻时,阴森森 地不见一个人影,偌大一片树林,何处不可藏身,教聂刚等从哪里 去找寻得到呢?
那么放这冷箭的又是何人?原来就是薛大武父子了。当昨晚高 山等一行人在旅店里投宿时,正逢薛大武父子和几个绿林中人从潼 关来,也在那旅店里借宿。薛大武父子先到,及至高山等从人入内, 薛大武父子早已窥见,有意回避,不和高山见面。但是一股怨气又 勃然冒起。他们自从在天津复仇不成,反送去了薛大武好友贺固的 性命,父子俩回转山西大同府薛家堡。薛大武早已探知高山的女儿 飞琼善射银弹,此次他好友的性命就送在飞琼的手里,因此他也开 始练习一种毒药弩箭,以便将来再去报仇。究竟他是精谙武艺的人, 以前也曾练习过金镖,所以数月后他的弩箭已练成了。此次他们父 子有事赴陕,事毕归来,顺道要至洛阳吃友人的寿酒,凑巧狭路相 逢,冤家照面。薛大武告诉他的朋友白花蛇邹达,和邹达的同伴小 鹞子濮四,他们都主张要在夜间去行刺,薛大武识得高山的厉害, 期期以为不可。薛小龙说道:
“高山师徒都有很好的本领,若和他们明枪交战,恐难取胜。前 次那老头儿的女儿用银弹伤人。今番父亲业已练就毒药弩箭,何不 以此相报,教那老头儿死得不明不白,岂不妙呢?”
薛大武点点头道:
“我也以为这个办法是最好了。明日我们一天亮就动身,伏在途 中狙击,高山必死无疑。”
于是他们决定这样做了。高山师徒等哪里知道死神已在背后狞 笑呢?次日薛大武等四人一清早起身,付去了房饭钱,立即跨马上 道。他们在来的时候,记得那边有一松林,预料高山等镖车必要经 过的,遂到得那边下了马,牵马入林,拴住了马,大家猱升至树上, 等候高山镖车到来。果然被他们达到了目的, 一箭便中要害。薛大武呼哨一声,大家跳下树来,逃出松林,跨马而逸。后来到了洛阳, 祝过寿后,薛大武父子便和邹达、濮四等分袂告别,自回大同府 去了。
当时聂刚等迟慢了一些,自然搜寻不着,没奈何回去见他的师 父。连忙代高山将箭头拔出,洗涤干净,敷上了他们预备的万金良 药,载上了骡车,向前赶路。午时找到了宿头,歇下旅店。但是高 山僵卧炕上,奄奄一息,聂刚急得手足无措,要请医生也无处想法。 高山气喘吁吁地说道:
“聂刚,我这次受人暗算,自知性命垂危,无法挽救,这是我的 不幸。我死之后,希望你代我慢慢访问仇人,代你师父复仇,方才 不负我收你为徒的意思。”
聂刚听了这话,益发悲伤,竟号泣起来。高山又对他微微摇 手道:
“聂刚别哭,我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告诉你呢。”
可是高山要紧的话,尚未说出时,箭创大痛,又是陡地昏晕过去了。
第四回 寝苫枕戈孝女心
聂刚连忙又唤师父,众伙伴也一齐发急。隔了一刻,高山又醒 过来,向聂刚看了一眼,然后挣扎着说道:
“聂刚,你是我心爱的徒弟。我死之后,靖远镖局之事要托给你 代我继续办下去,谨慎将事,不要丧失了我的英名。至于我家中唯 有爱女飞琼是我最爱的骨肉,我离开这个世界也只舍不下伊一个人。 我早要了向平之愿,但是因循迟延而未成就。照我的意思,很欲将 飞琼许你成为夫妇,把你招赘在家,这样你无家而有家,我也无子 而有子了。所以我现在临终之前,把我爱女许配于你。你后日扶我 灵柩回乡之时,不妨将我的遗嘱对我爱女直言无隐,且和伊说,伊 若然孝思伊的亡父,那么这遗嘱不可不听从的。因为我知道我女儿 的脾气很有些高傲,往往和人家执拗,我的说话有时也不能使伊必 听的。不过这件事又是我切切期望,而眼前不能见诸事实的,无论 如何,必要使伊遵我遗嘱,否则我死于九泉,更不瞑目了。将来你 们结婚以后,两人合力,不但要守住这个镖局,而且要代我访寻仇 人,务必报此一箭之仇,以慰阴魂。”
聂刚听了高山如此谆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伤,且泣且言道 :
“师父这样待我,终身感恩不忘。想我本是漂泊天涯的孤儿,蒙 师父收留我,教授我武术,任我镖局之事,视同一家人无异。现在 又欲招赘我,把遗命托我,天高地厚之德,教小子何以报答呢!此 番得奉师父保镖赴陕,中途出此岔儿,小子未得保护师父,救活师 父,这也是我毕生的遗憾。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师父的。将来若 不代师父复仇,必要天诛地灭。”
此时高山已是说不动话了,听聂刚如此说,点点头道:
“好……你……你能……立誓为……我……报仇,我……死无 憾了。”
说罢,面色大变,两脚一挺,竟撒手长逝。聂刚抱着他师父的 遗尸,放声大哭。众伙伴也一齐举哀。客人见高山惨死,也觉十分 哀悼。姓周的遂拿出钱来代高山购买一口上等棺木,从丰收殓。因 在客地,灵柩暂厝在镇上普济寺内,等聂刚等送到客货后,回来扶 柩归葬。一代英雄竟如此草草结束,大家不免格外感伤。高山既死, 保镖的事自然由聂刚担任下去。大家在旅店内歇息一日,次日清晨 束装上道,依旧向潼关进发。镖车上仍插着金翅大鹏的旗帜,却不 知那位生龙活虎的大鹏英雄,竟不幸遭受人家的暗算而逝世了。人 们的吉凶祸福真不可知呢。聂刚把镖车送至西安路上,却没再有岔 儿发生。众客商因为高山身死,大家又提出一笔恤金以及保镖费, 共送四千两银子,交与聂刚。聂刚领了银子,和伙伴马上回转,到 潼关外普济寺里去取了高山的灵柩出来,用车子载着,挂了一面白 旗,遗返天津。及至津门,已是十月下旬。北方气候早寒,彤云布 空,玉龙乱飞,飘起大雪来,好似老天特地追悼这位老英雄,点缀 大地素色,增人凄哀情调。当聂刚护送灵柩到镖局大门时,早已先差伙伴前去通报。
那飞琼自从高山等一行人去后,伊心里常觉闷闷不乐。因伊父 亲宠爱聂刚,甚至情愿带徒弟出去,而不肯携带自己女儿,可见他 亲信聂刚已到极点儿。明明自己的武术是胜聂刚,而父亲偏偏袒护 聂刚,许聂刚为可造之材,而斥自己太有傲气,可知此行聂刚早已 在父亲面前巴结下来了,自己怎不气恼呢?飞琼这样想着,而高福 因受了聂刚的羞辱,衔怨不忘,常在飞琼面前媒孽聂刚的短处,所 以飞琼对于聂刚更无好感了。伊在镖局中也没有事情可管,每日习 武之暇,只在花园里看看花木和金鱼,沉寂无聊,因伊既无姊妹, 在津也无亲戚朋友, 一个人孤单单地更是沉闷了。屈指计算,父亲 已去了两月有余,大概早将镖车护送到陕,策马回津了。天气已冷, 不知老父途中是否安康?谅老父是常出门的,必能对付群盗,游刃 有余,平安回来,欢度严冬的。这一天飞琼正在午睡,忽听外面人 声,伊疑心父亲回家了,连忙起身下床,整一整头上的髻,走出房 门。见高福哭丧着脸,忽忽地自外跑入, 一见飞琼,便道:
“小姐,不好了!”
飞琼不由惊异,忙问道:
“高福,有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高福道:
“小姐小姐,老爷的灵柩回来了!”
飞琼起初还疑心自己耳中听错,又问道:
“高福,老爷怎样?你说得清楚一些。”
高福揩着眼泪说道:
“老爷死在外边,聂少爷扶柩回来了,快到门外。刚才有伙伴来 报告,叫小姐快去迎接灵柩。”
飞琼骤问此言,真是意中万万料不到的,不由脸色惨变,喊了
一声:
“啊呀!”
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似乎要发晕的样子,忙强自镇定,顿了一 歇,又问道:
“这事可真的吗?老爷怎么会死的?”
高福摇摇头道:
“这个我不知道。停会儿请小姐见了聂少爷,当面问个明白吧。 这是出去的伙伴回来说的,小人怎敢妄报?”
飞琼瞠着双目正要再说时,外面人声喧杂,聂刚穿着孝服,打 从外边走将进来。见了飞琼,立刻号泣道:
“世妹你不知师父死在外边,经我扶柩回来。请世妹快快接灵。” 飞琼闻言,哭出声道:
“聂世兄,我父亲好端端的,怎会死在外面呢?”
聂刚顿足叹道:
“当然这是猝然发生之事,停会儿我再告诉世妹吧。”
说着话,高山的灵柩已由扛的人舁至大厅正中搁住。飞琼随着 聂刚出外,一见灵柩,更是放声痛哭,晕倒于地。小婢慌忙扶起。 聂刚一边哭,一边又来唤醒飞琼。飞琼抚棺哀泣不已。聂刚忙着叫 人设起灵座,点起两支白蜡烛来。小婢扶着飞琼先向灵前拜倒,飞 琼哭道:
“父亲出去时候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回来时我不能再见你的慈 容呢?”
哭得发痴了扑向灵座上去,众人在旁劝住。聂刚和众伙伴以及 高福等 一个个都来挨次下拜。拜毕,飞琼走至聂刚身旁,且哭且问道 :
“聂世兄,你快告诉我吧。此次父亲保镖出去有你同行,以为再 稳妥没有了。如何他会死的?究竟是何原因?生病死的呢?还是被 人家所害?你快告诉我吧。”
聂刚揩着泪说道:
“世妹,这真是不幸的事!师父受了人家的暗算而故世的。”
飞琼双眉一竖道:
“谁敢害死我的父亲?仇人是谁?你可把那仇人擒住吗?快告诉 我听。”
飞琼问得紧张时,高福也挨近来,站在一边,听他们讲话。聂 刚便把高山如何在潼关道上被人放一冷箭,射中面门,毒发而死等 情,一一告知。且说道:
“我要在世妹面前告罪的,就是此次我随师父出外,师父受人暗 算而死,而我不能擒住仇人,这是我十二分对不起我师父的,请世 妹原谅。我先扶了灵柩回来,待师父安葬后,无论如何,我必要为 师父复仇,方可慰师父在天之灵。”
聂刚的话还没说完时,飞琼早板着面孔向聂刚责问道:
“我父亲一世英名竟死于竖子之手。我不明白,聂世兄跟随父亲 一起的,我父亲中了毒箭,你就应该赶快寻找仇人,何以这般迟慢, 致被兔脱呢?这一点使我父亲死也不瞑目了。不是我说现成话,若 换了我在父亲身侧, 一定要见那个仇人拼他一下。难道那仇人会插 翅飞上天去不成吗?我不明白聂世兄本来是个很能干的人,怎么畏 首畏尾,放那仇人遁去呢?”
飞琼责问时,聂刚低倒头,皱紧双眉像是十分负疚的模样,高 福却在一边,面上露出一种奸相来,向聂刚揶揄。聂刚听飞琼责备得甚是严厉,自己不得不分辩一下,以释天津镖局中众人之疑,遂 又叹了一 口气说道:
“这是我应得之咎,也不能逃世妹的责备。实在那边树林丛密, 路径曲折,我又在前面引路,当师父在后中箭之时,我回马去救, 无奈那放箭的人始终未露面目, 一箭射中之后,立刻遁去的。所以 当我和众镖伙入林追寻之时,却已杳无影踪。我又惦念师父的伤, 不得不回去救活师父。怎奈师父中得很厉害的毒箭,虽有金创药敷 也是无效。世妹,请你原谅,那时候我实在难以兼顾,并非有心放 走仇人。你如不信时,可问同去的镖伙,他们多是一起眼见的,并 无半句虚言。”
聂刚说到这里,有几个伙伴在旁也帮着聂刚证明此事。聂刚又 对飞琼说道:
“无论如何,世妹的大仇也是我的大仇,此仇不报,非为人也。 稍缓我决定去报仇,你可知道我的心了。”
飞琼听聂刚如此说,众人又有证明,自己也奈何他不得。父亲 总是死了,永远不得见面了,又伏在灵柩旁哀哀哭泣。经小婢再三 苦劝,扶着回房。十余年来依依膝下,父女之情何等的深久?一旦 遭此大故,孤雏情况,自是可怜异常,所以飞琼终宵泪眼未干,睡 不成眠。次日聂刚早将灵堂布置好了,延了僧人前来念经,超度亡 魂。飞琼全身缟素,拜祭成礼。晚间聂刚又和飞琼谈话,将他师父 的恤金交给飞琼,且报告此行的账目,商议好散发众伙友的酬资。 一切粗定,聂刚便对飞琼说道:
“师父临终之前,虽有遗嘱,命我继续他老人家的志向,承办靖 远镖局,克保声名,但我实在不敢有此意思。因为世妹虽是女子, 而巾帼英雄,名闻遐迩,正可让你继承父业,来办这个镖局,名正言顺。我有师弟之恩,很愿意在一边辅助着世妹,襄理一切业务。 此后世妹如有驱遣,我无不乐从,愿效驰驱。”
飞琼本有好胜之心,无论高山的遗嘱自己亲耳没有听得,不能 十分的相信,即使真有这么一回事,自己也决不肯让聂刚来继承父 业的,因此伊点点头道:
“不幸父亲惨死,这镖局当然要使它继续存在。我虽是个女子, 当仁不让,很愿维持下去。即请世兄照常在此帮忙。”
聂刚听到飞琼已愿自办,他也无可无不可。本来这个镖局是高 家的,自己和飞琼的婚姻尚未成功,自然没有此资格,只要飞琼能 够看得起他,不和他疏远,便是幸事了,遂也点点头说道:
“好,世妹既有此志,我早已说过,自愿效劳的。师父遗嘱中还 有一句话,此时我也未便向世妹陈说,且等过些时再说吧。”
飞琼道:
“什么话?”
聂刚嗫嚅着一时说不出来。飞琼见他如此,也就不再逼问了。 聂刚又和飞琼谈谈镖局里的事,然后退出。次日聂刚当众发表飞琼 继续高山为靖远镖局女主人。出去的伙伴倒惊异起来,因为他们也 都听得高山的遗嘱,以为聂刚可以代替高山主持镖局的,现在却归 飞琼主理,似乎有背老主人的遗言。但飞琼终是高山的亲生女儿, 且又知道伊的本领高强,所以也无异言,不过略代聂刚不平罢了。 聂刚却忙着办高山的丧事,又和飞琼商定择一吉日,为高山设奠开 吊。到了那天,大家前来慰唁,素车白马,颇极一时之盛。飞琼一 一答拜,悲哀欲绝。开吊过后,聂刚又陪着飞琼到乡间去看墓地, 造起坟来,为高山卜葬,以安英魂。忙了一个多月,已是隆冬天气 了。镖局里的业务很清, 一则因为高山死了,多少总有些影响,二则时逢冬令,客商们往来较少,也要度过了残冬,再做大宗的贸易。 飞琼恐怕镖局业务方面要衰颓下去,所以和聂刚商量,务要振起伊 的声威。聂刚代伊计划,先打起两面白旗,银地黑字,一面旗上大 书“河北女镖师”,一面旗上大书“银弹高飞琼”,把来竖起在镖局 屋顶上。镖旗猎猎翻风中,显露着十分威风。路过靖远镖局的人, 都驻足而观,女镖师高飞琼的威名,更是脍炙人口。聂刚虽然对于 飞琼,一心一意地代伊办事,要博取伊的欢心,无如一则飞琼对他 久存藐视之心,二则高福在得便的当儿,常在飞琼身边有意毁谤聂 刚,说老爷英名盖世, 一晌不曾失败,如何此次带着聂大爷出去, 反会遭人暗算?仇人是谁?聂大爷怎会说不出的呢?平日聂大爷的 为人很是精明强悍,为什么此次他竟这样的不济事?非但不能擒住 仇人,连仇人的面和仇人的姓名竟会茫然不知,岂不是变成了糊涂 虫吗?又说这或许是聂少爷有心想做靖远镖局之主,所以故意放过 凶手,让老爷中毒而死,坐视不救的。飞琼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听 了高福说许多不利于聂刚之言,更把聂刚怀恨,疑心他果然要利用 伊父亲的暴死,而想攘夺这个镖局了。所以伊做了镖局女主人后, 对于聂刚时常猜疑,而没有像伊父亲那样的信任了。
时光过得很快,腊报声中已是莺啼燕语报新年了。高山的百日 是亦已过去。有一天早晨飞琼到后园去练习银弹。因为自从高山死 后,伊心绪恶劣,不胜悲哀,这玩意儿也中辍了好多时,筋骨不免 懈弛,故要照常打靶了。那时梅花已在盛放,暗香疏影,琼葩仙姿, 园中起始有了一些春意。飞琼射了一会儿银弹,把弓弦松了套在臂 弯里,在梅树下徘徊片刻。忽见聂刚从梅树后走将过来,叫声世妹。 飞琼回头瞧见了聂刚,便有些惊讶似的说道:
“聂世兄,你早呀!”
聂刚道:
“我来了已有些时,因见世妹方在练习银弹,不敢造次惊动,所 以在林中偷窥多时。世妹的功夫日臻纯熟,虽古之养由基,亦不过 如是了。”
飞琼扑哧地笑一 声道:
“养由基是古之善射者,他用箭,我用弹,不是一样。你怎把养 由基来比我呢?我不敢掠美。”
聂刚道:
“箭与弹虽然式样名称不同,而为技则一 ,我何尝不可把养由基 来称赞世妹呢?”
飞琼又仰首笑了 一 笑道:
“算了吧。”
一 步 一 步向假山石边走过去,聂刚却追随在伊的身旁,亦步亦 趋,走至一块太湖石畔,走上两步,对飞琼带笑道:
“世妹请坐一会儿,我有句话要和你谈谈。”
飞琼 一 怔道:
“什么事?”
聂刚把手拂拭着太湖石说道:
“世妹请坐了再谈。”
飞琼勉强把娇躯坐定,聂刚挨近飞琼身边坐下,向伊徐徐说道: “自从师父逝世以后,世妹的玉颜也有些消瘦了。”
飞琼听聂刚提起伊的父亲,不由心中 一 酸,眼眶里已隐隐有些 眼泪,低声说道:
“我父亲死得太惨,我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尚未得报,所以寝苫 枕戈,这颗心一 日也不得安宁。”
聂刚道:
“师父确乎死得可怜,莫怪世妹哀痛欲绝。我做徒弟的也是时时 刻刻不能忘记的。”
飞琼冷笑一声道:
“承你的情,但我不知怎样报我父亲的仇呢?”
聂刚道:
“春晚了,师父的丧事也已办妥,我们当然要出外去寻找仇人, 复此大仇了。不过我以前不是曾对你说过,还有一句话要和你稍缓 再谈吗?”
飞琼道:
“什么话?我倒不记得了。你爽爽快快地说了吧。”
聂刚道:
“世妹,我说了出来,务请你要相信我的话。因为师父临终之 时,也曾对我说过,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要将世妹许配与我,招赘 我在家, 一同支持这个靖远镖局的。师父对我说了这话,要我转知 你而得你同意的。虽我承师父待我天高地厚之恩,只因世妹新遭大 故,我恐冒犯,不敢就对你直说。现在我忍不住了,不辞孟浪,直 言相告,请求你能顾到师父的遗嘱,答应这婚事,鉴谅我一片的诚 心,和数年来相爱之意,答应了我吧。”
聂刚说了这话,怀着一腔的热烈情绪,等候飞琼的檀口一诺。
第五回 芳草天涯何日归
飞琼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一重严霜,绝没有含羞的样子, 马上对聂刚说道:
“承你看得起我,真是受宠若惊。只是父仇一日未报,我的婚姻 问题便一 日不谈,虽有父命,我也顾不得。况当我父亲易箦之时, 我也不在他的身侧,他的说话我也无从亲聆,所以我现在不能答应 你,抱歉得很。”
聂刚见飞琼果真毅然拒绝,不由涨红了面孔,又说道:
“这是师父的遗嘱,他老人家教我对你如此说,而望你不要违背 他的意思。镖局伙伴也有多人在旁听得,我岂敢妄言妄语呢?务请你 细细思量,尊重师父的遗嘱不要有负他老人家的心,你就是尽孝了。 至于我更是对你一片深情,此生心目之中唯有世妹一人,望世妹万勿 拒绝,否则就是我个人为世妹所唾弃了,我还有什么生趣呢?”
飞琼又是冷笑一声道:
“不错,父仇未报,我还有什么生趣呢?总之在此时候,世兄请 勿将此事同我絮聒。你不急急报师父之仇,而反向我来要求婚姻,这一点你就有些不是了。”
聂刚道:
“世妹责备得也是。不过师父的遗嘱,我不得不据实向你说明。 至于师父的大仇,我自然也在心上,无论如何迟延必要去报复的, 请世妹勿疑。”
飞琼听聂刚总是将亡父的遗言为前提,心中忍耐不住,又说道:
“先父虽有遗言,我却没有听得。即使果有此说,我自己也可做 一半主,现在时候我绝对不欲提起婚姻,请世兄勿再多说。”
飞琼说毕,立起身来,翩然而去,头也不顾。聂刚碰着这一个 钉子,瞧飞琼的神情如此落寞,对于高山的遗嘱也不在心,自己无 奈何伊,足见飞琼完全没有爱他之心了。心中也不由大大一气,没 精打采地走出园去,回到自己房间里,只是唉声叹气。到了此际, 他对于飞琼方始觉得绝望了。师父虽有遗嘱,可是师父没有亲口同 他女儿说,怎能强逼伊允诺呢?只好待到报了师父之仇,再作道理。
隔了数天,忽然镖局里有一个客人跑来要见镖局之主。聂刚当 然代见。坐定后, 一看那客人约有四旬年纪,头戴瓜皮小帽,鼻架 眼镜,嘴边有一撮小须,身上穿一件灰色的薄棉袍子,外罩一字襟 的黑缎马甲,手里拿着一个鼻烟瓶,时时倾些烟在手掌里,拈着向 鼻管边送。聂刚问他来此何故。客人答道:
“我姓刁,名唤进高, 一向在黄侍郎门下助理家中账目杂务,大 家称为刁师爷。此番奉主人之命,将来贵镖局洽商,要请你们保镖 往湖北襄阳走一遭。因为黄侍郎有一批宝贵的货物要运回他的故乡 襄阳城中去,吩咐我和侍郎的二公子寿人护送回乡。但恐沿途盗匪 拦劫,故欲请人保镖。夙仰这里靖远镖局的威名,特派我来向局主人商量,可否答应护送,倘得平安抵达,自当重酬。”
聂刚这几天本来很不高兴,不想做什么生意,所以他也没有去 通知飞琼,立刻拒绝道:
“我们镖局里近来自从高山老主人逝世以后,有他的女儿代行保 镖,可是这一阵无意出马,湖北那里也不甚熟悉,不比走熟的那些 路,恕不能应命。”
刁师爷听聂刚拒绝,便皱着眉头说道:
“你们靖远镖局不肯答应,那就更困难了。而且侍郎指定要这里 护送,他方才安心,所以恳商你们就辛苦一趟。寿人公子也是很伉 爽的人,绝不会薄待。”
聂刚道:
“这个倒也无所谓的。只是我们现在并不走这条路,所以不能够遵命。”
聂刚和刁师爷说话的时候,高福正在屏后窃听。他听聂刚谢绝 生意不做,便溜到后面去告诉飞琼了,聂刚都不知道。刁师爷再三 央告,他终是不肯答应。刁师爷没奈何,只得告别道:
“既然聂爷一定不能赏脸答应,我也只得告辞了。但主人面前怎 好交代呢?”
聂刚道:
“请你们鉴谅,稍缓些时我们也许可以出行,你真来得不巧。”
刁师爷听了这话,却又一怔。他不明白聂刚内心中的意思,所 以又问道:
“聂爷,我是专诚奉请,怎么叫作不巧?”
聂刚也觉无以自圆其说,点点头道:
“实在不巧,对不住。”
冷不防屏风背后闪出一个人来说道:
“什么不巧不巧?客人且慢走,有话可同我讲。”
聂刚回头一看,不由一呆。刁师爷见一位少女出来讲话,知道 这就是女镖师了。在飞琼背后还立着高福,对刁师爷说道:
“这位就是我家老主人的千金飞琼小姐,你老有话同伊讲便了。” 刁师爷便向飞琼深深一揖道:
“高小姐,我奉主人黄侍郎之命,要请贵镖局保护黄寿人公子运 送货物,遗返襄阳,特地前来商恳。无奈聂爷不肯应允。高小姐, 你若能许护送,此行全赖大德,侍郎当不胜快慰的。”
飞琼便点点头道:
“我们既然开设镖局,只要人家信任我们,要我们伴送的,我们 自当效力。”
又对聂刚愤愤地说道:
“世兄为何有了主顾不告我一声,自己擅自拒绝?你不高兴出 外,自有他人去的。我父虽死,尚有我在。靖远镖局一天开着门, 天南地北都要去,岂有谢绝人家之理!这不是你有意和我捣蛋吗? 莫怪近来没有生意,大概都是你回绝的。好,你存心要靖远镖局关 门吗?那么你当初何以又推我出来,继承父业,当面说什么好话呢? 这不是你的狭诈欺人吗?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任凭你一人讲话, 否则何以仇人都不知道!不想代师父复仇的呢?你这种人 …… ”
飞琼当着众人,向聂刚侃侃地数说不绝。刁师爷侧着耳朵恭听, 两只眼珠子却不住地在他戴的玳瑁边眼镜下面骨碌碌地倾向聂刚藐 视,露出揶揄的样子,而高福也得意地在背后窥笑。聂刚如何受得下,涨红着脸,说道:
“近来我的主张,到南方去的生意不诚心接受,我们还是走北 方。况且我这几天心绪大为不佳,所以回绝。至于复仇的事,我本 未尝一日忘怀,请世妹不要疑心,说这种尴尬话。”
飞琼对刁师爷说道:
“我已答应你去了,请示行期,以便准备。这镖局是高家开设 的,一切由我做主。你信任我吗?”
刁师爷忙道:
“信任信任,我本来奉请的,难得高小姐肯答应,这是赏我的 脸,快活之至。”
他说着话,又对聂刚脸上望望。此时聂刚愤愧交并,无地可容, 背转身走到他自己室中去了。这里刁师爷便和飞琼约定十五日动身, 他和黄寿人准于十三日从北京押送货物先至天津,会合着高飞琼一 起动身,以一千五百两银子奉酬。路中倘得安然无恙,到后再致酬 谢。飞琼有心要做这笔生意,并无异言。刁师爷方才欢欢喜喜地回 去了。飞琼自作主张,和聂刚拗了气,也不再去和他讲话,自回内 室。到了明天,镖局里的伙计忽然入报聂大爷失踪。飞琼遂和高福 等走至聂刚所住的卧室中去察看,只见别的东西都没有少失,唯有 聂刚的衣服用具以及宝剑都已携去,桌上还留着一封书信。高福取 过,呈与飞琼说道:
“这是聂大爷的留言吧。”
飞琼接在手中,撕开信封的边条,展阅笺上的字是:
飞琼世妹大鉴:
此书达览之时,刚已离去津门,不复晤对玉颜矣。刚受师父厚恩,及其谆谆之遗嘱,何忍舍去?然今日之情势, 刚亦不能不去矣。我妹疑我之心始终未祛,然刚之心可誓 天日,绝无虚伪,镖局伙伴皆可质询。唯有耿耿于怀,歉 歉无已者,则以我师之仇人未能获得耳。刚非不欲复此大 仇也,实以师之蜜寥未安,不能轻身,故扶柩归葬,以安 阴灵,再俟机会复仇耳。且以刚之倾心于吾世妹,而又有 师之遗嘱,言犹在耳,岂能忘之?满拟与吾妹成婚后同出 复仇,以表此心。奈世妹不能鉴谅鄙烟,始终弃我如遗耳。
是以近日中心如焚,寤寐永叹,傍徨中宵,几欲狂痫,驯 致黄侍郎之相请保镖,亦拒不愿任。实以本怀未达,万念 皆灰,非敢欺吾世妹也。孰知更以此樱世妹之怒,严词诘 责,竟使我百喙莫辩,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思维再三计, 唯有立即奔走天涯,专寻仇人,为师父复得大仇,然后可 告无罪耳。噫,刚行矣,不得仇人之头,终身不复与世妹 相见。愿世妹善承先志,努力自爱可也。
聂刚上言
飞琼读完了信封,似乎有一些感动,抬起头来,想了一想,说道:
“他走了!他去报我父亲之仇。倘然这信上不是虚言,他才算有 志气的男儿。我也并非多疑,实在他的态度,太恋恋于儿女之情而 缺乏勇气了。”
高福却又在旁边说道:
“聂大爷这个人真不可靠,昨天他拒绝黄侍郎的聘请,明明是和 我家镖局捣蛋。恰巧被我听见了,告诉了小姐,撞破了他的虚伪,他自己惭愧没有面目再见小姐的面了,所以不别而行。恐怕老主人 的被人所害,其中也有疑问呢。”
飞琼听了,点点头道:
“你也说得不错。他既然要走,由他去休。此次我所以答应黄家 保镖,因为顺便也要出门探探杀父的仇人。由襄阳回到潼关道路, 尚称顺便,我必要前往。”
高福道:
“小姐本领高强,胜过聂大爷数倍,此次出马, 一定顺利。小人 祝老主人阴灵护佐,倘能找见仇人,取了他的头,挖了他的心,那 么小人也快活了。”
飞琼给高福谄媚数语,心中大乐,就此丢开聂刚,把外面的事 交给高福当心,伊自己和几个伙伴忙着准备动身之事。伙伴们和聂 刚感情很好,聂刚一走,大家未免心里有些不起劲。可是一则因有 老主人的情谊,二则忌惮飞琼的勇武,不敢不服从,仍维持着这个 镖局的地位。
到得十三日那天,刁师爷陪着黄寿人公子,押送许多行李,到 靖远镖局来,和飞琼相见。飞琼瞧那黄寿人,年纪也不满二十,衣 服丽都,显出王谢门第的身份。容貌虽也平常,却好修饰,脸上敷 着粉,帽上钉着一块小小翡翠,未免有些纨绔气。黄寿人也对着飞 琼上下打量,不信这样美丽的女子却精娴武术,做镖局的主人。坐 定后,大家略谈数语,刁师爷将许多行李一齐点交与飞琼,暂寄在 镖局之内,约定后天动身。飞琼此次独自出马,自然格外奋勉,择 定六个伙伴,雇了十多名苦力,推挽镖车,又取出聂刚代伊制成的 两面旗子来。将局中的事托与高福掌管,并教小婢留心照顾内屋。
一一安排已定,行箧亦已整理好,便在十五日的那天早晨,等到刁 师爷陪伴黄寿人和三四个家人坐着大车到来时,靖远镖局的镖车一 齐出发。黄寿人先见镖车上两面白旗,大书“河北女镖师”“银弹 高飞琼”,便觉得这位女镖师果然大有来历,威风无比,精神陡觉一 振。又见飞琼头上裹着青帕,插着一朵白绒花,身上披着青布的外 氅,里面隐见短衣窄袖,武装打扮,脚踏黑蛮靴,果然婀娜刚健, 巾帼英雄。和黄寿人、刁师爷等相见后,便说我们行吧。黄寿人方 要招呼飞琼坐上车厢时,早有一个伙伴牵过一匹白龙驹来。飞琼对 刁师爷说道:
“你们请上车,我自有坐骑。”
遂耸身跃上雕鞍,顾盼自如。黄寿人只得和刁师爷坐入车厢, 一行人离了天津,向河南赶程。这时气候已暖,路上风景如画,飞 琼在马上左顾右眺,比较在家里胸襟舒畅得多了。打尖时,飞琼当 然独居一室,和黄寿人等分开。但是黄寿人常教刁师爷来请伊出去 一同饮啖。飞琼本没有女孩儿家羞涩之态,第一次伊同他们一起去 坐饮,黄寿人添了许多菜,极尽殷勤。但飞琼觉得黄寿人很有些轻 佻的模样,不足与谈,所以下一次便不去了。黄寿人却总是每天吩 咐家人送了许多菜到飞琼那边来请伊吃,飞琼却处之淡然。伊只知 一心赶路,送到了襄阳,便要转道潼关,一访伊父亲的仇人。路上 在河北境内倒也平安无事,可是一到河南境内野鹿山附近,闻得人 说山上有一伙强人盘踞,常常出劫行旅,最好绕道而行。黄寿人听 了,有些胆寒。飞琼却以为无名之辈,不足畏惧,倘然绕道而行, 非但不便,且又耽搁时日,所以仍主照着原路进行,如有损失,伊 愿负责,黄寿人等只好依从伊的主张。这一天行近野鹿山,正在下午,飞琼跨马在前,看镖车循着大道而行。突然后面有一支响箭飞 来,大家知道盗匪来了, 一齐惊骇,黄寿人更是恐惧异常。飞琼却 安慰众人道:
“你们不要畏怯,有我在此,盗辈不足顾虑。”
于是立马停车,等候盗众到来,作一场厮杀。
第六回 从容杀盗显身手
飞琼早已脱去外氅,从背上卸下弹弓,从腰囊里摸出弹子,扣 在弦上,瞧着旁边的野鹿山窥探,有什么盗匪到来。 一会儿果见尘 土起处,约有二十余骑疾驰而至,背后还跟着徒步的儿郎十数人, 刀枪耀日,声势沟沟,要来劫取镖车。刁师爷等早唬得瘫了半截身 子,动弹不得。镖局伙友也跟着拔出兵刃,准备抵御。等到盗骑相 近时,只见当先一骑乌骓马上坐着一个盗魁,身材伟岸,面目狰狞, 手里挺着一柄鎏金锐,高声大呼:
“前面的镖客为何路过此地,不打招呼,不孝敬礼物?明明瞧我 们不起。现在快快交出镖车,方能饶你们一死。”
飞琼见他手中的鎏金锐,估料去十分沉重,非有膂力的人不能 使用这种武器。又听他呼声如雷,料是一个很骁勇的巨盗,必先除 去他才能取胜。于是伊就娇声喝道:
“狗盗休要口出狂言。你们不生眼珠子的吗?不看看我家是谁。 须知天津靖远镖局的镖车,断不容强梁拦截的,不要自讨苦吃!”
那盗魁见飞琼是个少女,哪里放在心上,哈哈笑道:
“我也知道你们是靖远镖局的镖车,可是听说高老头儿早已死 掉,不复可畏。你是高老头儿的女儿吗?小小年纪有何本领?吃俺 老子一枪。”
盗魁说罢,跃马向前,抬起蛇矛正要动手。飞琼觑个清楚,嗖 的一弹发出去,直奔他的头颅。盗魁不防有这么一下的,急避不及, 一弹正中在左额,大叫一声, 一个倒栽葱跌下马去。盗众大惊,连 忙上前抢救过去。飞琼又发二弹,又击中二盗,受伤退去。盗众的 锐气已挫,早有一个瘦长的盗匪跃马舞刀,杀至飞琼马前, 一刀向 飞琼马头砍下。飞琼连忙放下弓,拔出宝剑,将马一拎,让过了这 一刀,还手一剑,看准盗匪胸口刺去。盗匪把刀拦住,和飞琼用力 狠斗,又有二盗, 一使枪, 一舞斧,左右夹攻飞琼。飞琼将手中剑 舞成一道白光,和盗众酣斗不已。镖局伙友也和步下的盗党混战一 阵。飞琼一剑又刺伤了一盗的右臂膀,退了下去。伊精神抖擞,愈 战愈勇。瘦长的盗匪杀得汗流浃背,刀法散乱,遂一声呼哨,和那 盗党一齐回马逃走。飞琼喝一声“哪里去?”拍马追上。跑了百十 步,飞琼马快,早已追至瘦长盗匪的马后, 一剑扫去,正中瘦长盗 匪的头颅,削去了半个,倒毙马下。盗党唬得心惊胆战,正想逃到 前面林子中去。飞琼追出他的马前,将他拦住。那盗喊声啊呀,再 想掉转马首时,早被飞琼舒展玉臂, 一伸手将他抓过马去,掷于地 上。飞琼自己跳下马鞍,把剑向他脸上虚晃一晃,问道:
“你这厮叫什么?你们这伙狗盗是不是在野鹿山上的?盗魁何 人?快说快说!”
那盗答道:
“俺叫小鹞子濮四。俺们就是野鹿山上的绿林弟兄。盗魁黑熊钱大超,刚才已被你用弹子击伤。瘦长的是他的兄弟钱大霸,今已死 于你的剑下。姑娘你果然厉害,名不虚传啊。”
飞琼冷笑一声道:
“狗盗,现在你方知道我的厉害吗?但已悔之无及了。待我送你 和钱大超一起去吧。”
说着话,把宝剑高高扬起,待往下落时,濮四早嚷道:
“飞琼姑娘,你有血海大仇不去报复,也未必见得果然勇敢。杀 死俺濮某,也不谓武。”
飞琼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动,立刻沉着脸说道:
“怎么?你说我有血海大仇未报吗?不错,我父亲高山,去年在 潼关道上被人暗中放冷箭害死,我父仇未报,含恨在心,不知那仇 人是何许人。我本要去找他的。你说此话,可是知情的吗?倘然你 能够告诉我父的仇人姓名,那么我非但不杀你,反要谢你呢。但若 有半句虚语,我就要把你一剑两段,了却残生。”
濮四道:
“高姑娘,俺哪里敢谎骗你呢?你父亲的仇人是姓薛的,名大 武,住在山西大同府薛家堡,难道姑娘竟一些儿不知晓吗?那时候 薛大武暗放毒箭,射死姑娘的父亲的当儿,我也在一起亲眼目 睹的。”
飞琼闻言,不由惊奇道:
“原来在潼关道上射死我父亲的仇人,就是薛大武父子!怪不道 他们要害死我的父亲。我本也有些疑心他们俩的。那么我父亲的死 仍是死在仇人手里,并非他人。可怪聂刚太昏聩了,竟会一些儿得 不到端倪。直到今天我始知道咧。你快把详情告诉我听我父亲怎会轻易受人的暗算?”
于是濮四就将去年自己如何与薛大武在关中相遇同行,如何在 途中遇见高山的镖车,薛大武志欲复仇,预伏林中,施放毒箭后, 立刻溜跑,直至洛阳分手的事一一告诉。飞琼听了,完全明白,方 知自己以前错怪了聂刚,遂放起濮四,对他说道:
“很好,你能告诉我这消息,使我知道仇人的姓名,我很感谢 你,你可好好地去吧。盗匪生涯,千万再干不得,男儿何事不可为, 何以必要做这种杀人放火的事呢?”
濮四听了,面上不由一红,毅然说道:
“高姑娘,我谢谢你的不杀之恩。你的本领使我十分钦佩,你劝 我的话我也非常感动的。此后我也不再回山,决定别处去找出路了。 姑娘,再会吧。”
濮四说了这话,跳上他的马鞍,加上一鞭,跑向东南而去了。 飞琼今天无意中闻得亡父仇人的消息,如获至宝,比较任何东西都 欢喜,仰天笑了一笑,好似感谢彼苍者特地透露一点消息与伊。此 番只要把黄家所保的财物送至襄阳以后,便可北上复仇了。于是伊 把剑插入鞘中,返身上马,跑回镖车停下的地方来。见镖伙们也已 将盗党击退,地下横着七八个盗尸和数匹受伤的马,和许多遗弃的 军器。镖伙们见飞琼杀盗回来, 一齐大喜。刁师爷探头探脑地迎上 前来说道:
“恭喜高小姐,盗众已被你杀退么?高小姐真勇敢啊!方才野鹿 山杀来的盗匪,多么凶猛,却给高小姐不费吹灰之力,悉数逐走, 弹伤了他们的盗魁,高小姐真是女中豪杰,我们佩服得很。我们有 了高小姐,到处去不用忧虑畏惧了。”
大家听着,益发欢呼起来。飞琼微笑道:
“这算什么?杀退区区狗盗,何足道哉!像我先父高山,以前到 远地大战红胡子,那才使人惊心动魄呢。好!盗匪已去,我们可以 赶路了。”
刁师爷向四下一望,忽然大声惊呼道:
“哎哟!不好了!我们的黄寿人公子在哪里呢?怎么不见他的影 踪?莫非他被狗强盗乘隙掳了去吗?这……这……如何是好呢?”
飞琼听了刁师爷的惊呼,也不由惊愕,众人连忙去寻找黄寿人。 寻来寻去,不见他的影踪。飞琼也跳下马,帮他们去寻找。到底飞 琼眼尖,伊一眼瞧见在末一辆镖车底下伏着一个人影, 一动一闪地 探出半个头来。飞琼把手一指道:
“这不是黄寿人公子吗?”
刁师爷和众人闻声赶至。此时黄寿人也已从车下钻将出来。只 见他面色灰白,股傈不已。飞琼生平没有见过这种胆怯的少年,不 由扑哧一声笑。寿人颤声问道:
“强盗已去了吗?我们的镖车可被劫去?”
刁师爷也笑起来道:
“公子,你别害怕。强盗已被这位高家姑娘击走了。我们的镖车 毫无损失,若被他们劫去时,怎得安然呢?”
黄寿人闻言,向飞琼望了一眼,又向四下一看,遂对飞琼拱拱 手道:
“谢谢飞琼姑娘,使我们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姑娘真是勇武不 可及了,佩服之至。”
飞琼并不答话,笑了笑。刁师爷道:
“公子请你拍掉身上的灰尘,上车坐吧!”
说时,他自己和两个下人,过来代黄寿人拂拭身上的泥灰。寿 人道:
“方才盗匪来时声势十分厉害,我唬得无处躲避,没奈何下了镖 车逃至后面末一辆镖车边,钻在车底下,以为这么一来即使盗匪行 劫镖车,也挨不到末一辆的,也许可以侥幸获免呢。现在真是运气, 靠托高姑娘的本领高强,杀退群盗。我听得没有厮杀之声,方敢从 车下钻出来呢。”
众镖友听了,都在背地里嗤之以鼻。刁师爷遂扶着黄寿人返登 骡车。高飞琼对众人说道:
“盗匪已败去,你们各人也可镇定心神,好好推着镖车上道吧。”
众人答应一声,便去推送镖车。飞琼也跨上坐骑,押着镖车前 进。黄寿人坐在骡车里,和刁师爷谈起适才飞琼杀盗的情形。黄寿 人是没有眼见,请刁师爷讲给他听。刁师爷自然口讲手画地说得高 飞琼本领通天,神出鬼没。黄寿人叹道:
“人美于花,技高如天,比之古时聂隐、红线,有过之无不及 了。我们男子汉真是惭愧得很。”
刁师爷也说这样的好女子生平从没有瞧见过,恐怕说给人听, 人们也难相信的。黄寿人闭目冥想,静静的不说什么,唯听车辆辘 辘的声音。飞琼在马上,心里却很欢喜。伊倒并不是为了杀退群盗 而快活,是因巧遇濮四,无意中得知自己父亲的仇人就是山西大同 府薛家堡的薛大武父子,这事就好办了。但等自己护送镖车到了襄 阳,卸下仔肩,便可只身远行,去找薛大武了。至于薛大武父子的 本领也不过尔尔,自己以前已见过,现在绝不会如何精进的,否则他为什么见了我父亲,不敢出头来明枪交战,而竟用卑劣的手段, 暗放冷箭害人性命呢?而对聂刚他们尚且要逃匿,可知他们父子自 知技劣,不堪与人交手呢。凭着我这一身本领,要对付他们二人也 非难事。但愿亡父阴灵护佑,马到功成,这才心愿得偿,使我父亲 地下瞑目了。飞琼这样想着,恨不得一口气就赶到襄阳。过了野鹿 山这个险要之地, 一路很是平安,又行了十七八天,方抵襄阳,到 得黄家大门,镖车一齐停住。黄寿人回到故乡,自然备觉快慰,跳 下骡车,和刁师爷以及随从步入墙门。下人见公子回来,出而欢迎。 黄公子便指挥家人近观镖车上的箱箧行李, 一件一件地搬下,运入 内厅,进去拜见他的萱亲。母子相见,喜悦无限。他母亲絮絮地问 起黄侍郎在京近况。黄寿人一一回答,讲了半天的话,方才脱身走 出。一见刁师爷,便问高姑娘在哪里。刁师爷答道:
“我已留伊在客室中憩坐,此番伊护送公子回里,杀退强寇,没 有损及一丝一毫,其功不小。公子可要一尽地主之谊吗?”
黄寿人道:
“当然要的,今晚我就设一丰盛筵席,宴请高姑娘,且把大碗酒 大块肉,分赏与众镖伙,大家快乐快乐。然后我再如约致酬,请你 就去告诉一声吧。”
刁师爷遂奉命走到客室中去。其时天色垂暮,飞琼正支颐静坐, 仍是想着濮四之言。刁师爷见过飞琼,把黄寿人的意思转达。飞琼 是最伉爽的,自己代人家出力保镖,既然平安抵达,自然扰他一餐, 也不为过, 一口答应。刁师爷去复知黄寿人。黄寿人好不欢喜,酒 席摆在花厅上,张起明灯,极尽富丽。又着刁师爷去请出飞琼,让 伊坐在上首,二人左右相陪。黄寿人斟满了一杯酒敬与飞琼说道:
“此番回乡,幸赖姑娘大力,平安无恙,野鹿山一役虽遇险而卒 无恙,感佩异常。今夕聊备水酒,请姑娘畅饮数杯。”
飞琼喝了一 口,说道:
“敬谢美意,这是我辈分内之事,何足言功?我们靖远镖局所保 的镖,可说没有一次失去的。区区野鹿山鼠辈,焉能螳臂当车?现 在教他们识得厉害也够了。明天我们因另有他项要事,亟须回津, 请公子将护送费付给了,以便动身。他日有便,再当趋访。”
黄寿人听了这话,不由一怔,便道:
“鄙意欲留姑娘在此多住数天,使我可以一尽东道,报答姑娘之 德。姑娘怎说要去呢?”
刁师爷也在旁说道:
“我们此番蒙姑娘慨许护送,非常感激。姑娘难得到此的,怎样 立刻便要回去?况襄阳也有几处名胜,作客于此,不可不一寓目, 故请姑娘在此宽住数日,容我家公子相伴出游,稍尽地主之谊。千 乞姑娘不要坚辞。”
飞琼急于要报父仇,凭二人说得怎样恳切,伊总是不能应许, 决定明日便要告辞。二人挽留不住,只得面面相觑。刁师爷道:
“且待明日再说吧,无论如何,多住一二日总可以的。”
飞琼也没说是与不是,喝了两杯酒,举箸用菜。二人也不便多 说,且各敬酒敬菜。飞琼不肯多饮,恐要醉倒,所以只顾吃菜,众 镖友都在外边大嚼大喝。席散后,飞琼谢了,告辞回客房安寝。
次日早晨,刁师爷走至书房里来见黄寿人,瞧见黄寿人独自坐 在书室中发呆, 一见刁师爷进来,便说:
“高姑娘要走了,我实在不舍得和伊离开。你可有法儿留伊在此盘桓多时吗?伊美丽极了,本领又好,若得 … … ”
黄寿人说到这里,刁师爷带笑问道:
“高姑娘果然可爱可敬,公子如此爱伊,莫非公子有意钟情于 伊吗?”
黄公子微笑道:
“被你猜着了。你可能代我做媒吗?倘能事成,我必重重谢你。” 刁师爷谄笑道:
“这媒人的职司我一定要做成的。听说高姑娘尚在待字之年呢, 以公子的家世和宝贵,说上去自然容易。”
黄寿人道:
“那么你快去代我撮合一下吧。”
刁师爷欣然道:
“公子稍待,容我去见高姑娘,回来报知佳音。公子娶得这位姑 娘,艳福不浅。我老刁也是乐观厥成的。”
黄寿人拍着手道:
“快去快去!”
刁师爷笑了一笑,马上回身走出书房,径至客室中来见高飞琼, 做氤氲使者。
第七回 欲销魂处已销魂
飞琼坐在客室里,支颐遐思,想到亡父的仇人远在大同,自己 虽然决志前去找寻薛大武父子报仇,不知可能如愿以偿。此刻便想 及聂刚了,倘然聂刚没有负气出走时,那么他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 定要同我前去取仇人之头了。如此说来,都是薛大武诡计阴谋,害 死了我父亲,而我却自己多疑,错怪了聂刚。可是现在竟不知聂刚 往哪方去了,未知他可否知道暗算我父亲的仇人,就是以前的对头 薛大武父子。他若明白后,也要前去复仇的。飞琼正在沉沉地思想 父仇,忽听室外咳嗽一声。伊抬起头来一看,见刁师爷已走进客室 来堆着一脸的笑颜,向伊作个揖道:
“高姑娘你一人在此觉得寂寞吗?”
飞琼答道:
“是啊,我实在有要紧的事,须早日回去,所以昨晚你家公子留 我在此多住数天,我也不能领情了。今天午后,我们一行人必要离 开襄阳的,请你再代我向黄公子说一声,保镖费早些付给了我吧。”
刁师爷笑道:
“姑娘出力保护我家公子平安回乡,理当重重致谢的。这一笔保镖费,自当加倍照付,并要另酬大德。这并非公子吝于付出,实在 公子一番好意,坚欲挽留姑娘在此小憩数日,俾尽宾主之谊。昨夜 席上未蒙玉诺,所以今日公子再教我来,以十二分的诚意,款留姑 娘宽住二三天,千万请姑娘赏脸允许,否则我又要被公子怪我不中 用 了 。 ”
飞琼听刁师爷这样坚留,心里暗骂一声真讨厌,面子上只得 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再在这里多留一天。明日早晨,无论如何我是 必要动身的了。即使黄公子再不付给我保镖费时,我也情愿不 要 了 。 ”
刁师爷连忙说道:
“万无此理。镖费一项,我也要负责任的,今天晚上我教黄公子 敬奉与姑娘就是了。像姑娘这样地出力保护我们,岂有吝付此区区 之费呢?还有一件事,我也要不揣冒昧,敢和姑娘启齿。”
飞琼一怔道:
“刁师爷,你还有什么话讲?”
刁师爷道:
“姑娘为人真好,又慷爽,又妩媚,不愧一位侠女。我已向贵镖 局伙探问过,知道姑娘尚在待字之年,还没有乘龙快婿,这倒再巧 也没有了。我家公子是黄侍郎最宠爱的文郎,才貌很佳,翩翩年少。 前在京师时,黄侍郎常要代他和人家结秦晋之好,早日授室。无如 公子,眼光很高,都不如意,以致迟迟至今,尚未赋《关雎》之诗, 得画眉之乐。此次他见高姑娘绮年玉貌,又有惊人的本领,堪称女 中丈夫,所以心中非常钦佩。由钦佩而生了爱心,对我说了好多回,自誓此生非得姑娘这般人才,宁愿一辈子做鳏鱼,不娶妻室。我想 以黄公子的年华门第,若和姑娘配成一对儿,真所谓天生佳偶,福 禄鸳鸯了。所以我才高高兴兴地跑来做媒, 一片诚心,尚乞姑娘不 以为忤,而答应这桩亲事,不胜诚惶诚恐,急切待命之至。”
刁师爷说完了他的话,立在一边,坐也不敢,低倒了头,双手 下垂,专候飞琼樱唇里迸出一个是字来,他便可以奉到纶音,立刻 去黄公子面前报告喜信,又可立下一次大大的功劳了。飞琼听了刁 师爷这几句话,认为这是侮辱伊的话,便正色说道:
“多谢你如此关心。”
刁师爷先听得这一句,以为飞琼谢谢他,这婚事便有成功的希 望了。立即带笑说道:
“不敢不敢,这也是姑娘和我家公子的缘,所谓有缘千里来相 会,姑娘答应了这亲事,姑娘的幸福无穷。将来瓜迭绵绵,早生贵 子 …… ”
刁师爷满拟多说几句好话,极尽他掇臀捧屁的能事。谁知耳边 听得一声“啐!”抬起头来一看,飞琼的脸上罩着一重严霜,并无丝 毫和悦之容,便料这事情反有些僵化了,只得说道:
“高姑娘,我是不会说话的,请姑娘莫恼,要打耳巴便重重地多 打几下,我也很愿意的。有时我得罪了黄公子,黄公子把我踢一脚, 我身上顿时觉得轻松舒适,绝不嚷痛的,将来请你瞧着吧。”
飞琼道:
“不要多说闲话。我是送你们回乡做保镖的,现在保镖的事完 了,不必再谈别的事。你家黄公子虽好,可是我早抱定宗旨,不嫁 富贵人家。况且在父亲丧服中,不用谈这事,恕我不能允诺。我业已答应你多留一天,言出于口,照此行事,明日我便要走了。刁师 爷,其余的事请你一概莫谈,免得我要得罪人。”
刁师爷再要说时,飞琼早已背转身去理也不理。刁师爷讨了一 场没趣,只得掉转身躯,走回黄寿人那边来。黄寿人在书房里等了 好一歇,方见刁师爷走来,便迎上去问道:
“这事怎么样?飞琼姑娘答应了没有?”
刁师爷一心要做丑表功,偏偏事与愿违,哭丧着脸说道:
“不成功,不成功。”
黄寿人一听“不成功”三字大为扫兴,便遂板着脸说道:
“你自己说可以有成功的希望,所以我教你去做媒。怎么你这点 事情也办不成呢?平日怎样吃我家饭的?”
刁师爷勉强带着笑道:
“我当然渴望此事成功,可博公子的欢喜。无奈高姑娘口口声声 说有服制在身,不能和人家谈婚事。”
黄寿人道:
“你常自以为会说话,怎样不会劝动伊的心呢?”
刁师爷道:
“伊很是坚决。我说了许多话,总是无效。”
黄寿人听得烦了,飞起一脚,正踢在刁师爷的大腿上。刁师爷 不敢喊痛,只说公子不要发怒,待我再想法儿。黄寿人怒叱道:
“你有什么法想呢?你不必再在我家里吃饭拿钱了。”
刁师爷又对黄寿人鞠了两个躬,恭恭敬敬地说道:
“我不会骗公子的。飞琼姑娘既不肯许诺,我只得用计策来使公 子达到愿望了。”
黄寿人一听此言,很兴奋地问道:
“你有计策吗?快快告诉我。倘然能够使我达到目的,你仍可以 得赏。”
刁师爷回头看了一看,走近几步,又说道:
“高姑娘虽没有允许亲事,可是伊已答应今日暂留一天,待到明 日动身了。那么请公子装作若无事一般,便在今天晚上邀请伊喝酒 小宴,并将保镖费及酬谢伊的银子, 一起奉送与伊。”
刁师爷话未说完,黄寿人怒道:
“这算计策吗?送伊金钱,伊本来要拿的,不能打动伊的心。伊 既然回绝了,又有何用呢?亏你想得出。”
刁师爷道:
“公子且不要怪,我的话尚未说毕呢。当然自有妙计。”
遂附在黄寿人的耳朵畔低声说了几句,黄寿人方才回嗔作喜, 说道:
“很好,你就去照此行事吧。伊既然不肯答应,只有这样做了。” 刁师爷作双肩一耸,凑着黄寿人说道:
“公子,我的主意可好吗?公子快乐之时,不要忘记我啊。”
黄寿人笑道:
“我在快乐之时,想起你作甚?你无非要得着一些谢仪,事后我 给你一二百两纹银,也无不可。”
刁师爷作个揖道:“谢谢公子。”立刻退出去了。那飞琼自刁师 爷说婚不成,走了回去后,勾起了伊心中的烦闷。想想黄寿人这种 纨绔子弟,却只是在女色上用功夫,却不知我是何许人,岂是富贵 两字所可打动的呢?自己留在这里,更是毫无意义了。伊这样想着,只见刁师爷又走来了。伊一见就生气,又背转脸去,装作没见。刁 师爷却绕了伊面前,深深一揖道:
“高姑娘!”
飞琼眉头一皱,说道:
“你又有什么事来了?”
刁师爷道:
“我没有什么别事。高姑娘既是明天要动身北返,我们也无法劝 留。只是大德未报,耿耿难忘,所以黄公子想在今天晚上,在碧玉 轩内设宴饯行,并奉薄酬,请高姑娘不要辞却。”
飞琼很坦白地说道:
“好,谢谢黄公子,我准叨领盛情。”
刁师爷又道:
“到时我再来邀请吧。”
说毕,便轻轻地走去了。飞琼以为这是应有之事,也不放在心 上。午饭后,在客室中闲坐。伊是好动不好静的人,要伊坐在室中 是不惯的,所以伊走出室来,在回廊散步,渐渐走到后面去。那边 有一个月亮洞门,门边有一个木香棚。飞琼立在木香棚下,听枝上 鸟声奏着曼妙的清歌。忽听洞门外甬道边有人在那里喊道:
“黄富黄富,你到这边来,我有话叮嘱你。”
飞琼听得出是刁师爷的声音,跟着便见黄富从后边走出来,二 人悄悄地走至一座假山石后去讲话。飞琼知道黄富是黄寿人贴身的 男仆,也是一个豪奴,和刁师爷朋比为奸,串通一气的,在途中赶 路时伊已看出来了。此刻这二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又将作何勾当。恰 近这个木香棚,伊躲在棚的一隅,偷看过去时,恰巧看得清清楚楚,见刁师爷从身边取出一个白色的纸包,凑在黄富耳边,低低说了几 句话,听不清楚,只听有数句,是说:
“成功以后你也有上赏,可是要守十分的秘密,因那雌儿也不是 好惹的人啊。”
飞琼听着,心里一动,暗想刁师爷不是好人,莫非他们要暗算 我吗?我拒绝了亲事,他又来约定我喝酒饯行,言词卑而甘, 一定 包藏祸心,挟有诡计,我倒不可不防了。又听刁师爷对黄富说道:
“你须要秘密,也不要给厨子知道。”
黄富接了纸包,踅到后面去了,刁师爷也走开来。飞琼却仍站 在木香棚下,自思自想,想了一刻,好似主意已定。伊就回到自己 室中,从行箧里取出一包药粉,这是伊在途中带着的内服防暑药, 遇有头晕目眩,胸怀不适,服下后便可回复健康的。飞琼也用白纸 包着,揣在怀中,悄悄地走到后面来。伊知道黄家下人的卧室都在 后进房屋之内,想找到了黄富,怎样去赚取那包药粉到手。恰遇见 一个小厮,忽忽地走过来。飞琼便向他问黄富的卧室在哪里。小厮 答道:
“后面朝东一排矮屋左首第二间便是了。”
飞琼照了小厮的话,走到后面去。恰见黄富从第二间矮屋中跑 出来,双手捧着肚皮走向后面去,像是上坑的样子。飞琼要想喊住 他,也不及了。但伊见房门没有关闭,灵机一动,四顾无人,连忙 很敏捷地飞步跳进黄富的室中。留神一瞧,已见桌子上放着一包白 色的药粉,心中好不欢喜。很迅速地从怀中取出那包药末来,向桌 上掉取那包刁师爷交给黄富的药粉,藏在怀里,很快地退出去,心 中觉得一松,专待刁师爷和黄寿人怎样来算计自己了。天色将晚时,刁师爷果然走来邀请飞琼前去赴宴,飞琼跟着他便行。走到了碧玉 轩,轩中灯烛通明,筵已摆上,黄寿人已在那边等候了, 一见刁师 爷伴同飞琼走至,心中暗暗喜欢,便请飞琼上坐,自己和刁师爷左 右相陪,且指着桌上两锭纹银和四包银子,对飞琼说道:
“这一些是奉酬高姑娘的,戈戈之数,菲薄得很,千乞不要客气。”
飞琼微笑道:
“谢谢公子了。”
桌上放着两把酒壶, 一把是白滴子的盖, 一把是红滴子的盖。 刁师爷取过一把白滴子的酒壶,递给黄寿人道:
“请公子敬酒。”
黄寿人便将酒壶代飞琼斟酒。刁师爷又取红滴子酒壶代黄寿人和 他自己斟满了一杯。黄富送上热菜来,黄寿人请飞琼喝酒用菜。飞琼 并不客气,举杯便饮,且用箸夹着菜吃。黄寿人瞧着刁师爷脸上,现 有得意之色。黄富也站在一边,眼看着飞琼喝酒,暗暗和刁师爷扮鬼 脸。飞琼如何不理会得,只装作不知情。刁师爷见飞琼杯中的酒已干, 便又提起白滴子盖的酒壶,代飞琼斟个满,且称赞飞琼好酒量,可以 多喝数杯。飞琼果然连喝二杯,假意将手向桌子边一按道:
“怎么今晚我竟这样不济事?快要醉了!为什么天旋地转的头晕 起来呢?”
刁师爷道:
“不要紧,再喝一口。”
却听飞琼喊了一声啊哟,娇躯伏在桌子上,竟不动了。刁师爷 又喊一声:
“高小姐,请用酒啊。”
飞琼不答。刁师爷便对黄寿人哈哈笑道:
“公子,我的计策灵不灵?”
黄寿人点点头道:
“果然不错。”
刁师爷遂教黄富扶高小姐到轩后一间小室中去睡吧。黄富答应 一声,来扶飞琼。飞琼任他扶持,走至碧玉轩后面一间精舍中,里 面床帐都有,十分清洁,是刁师爷临时特地布置好的。刁师爷和黄 寿人酒也不喝了,跟着飞琼一同步入小室。黄富把飞琼扶至床前, 飞琼和衣倒头而睡,不省人事。刁师爷对黄寿人说道:
“现在伊已中了麻醉药品, 一时不会醒转, 一任公子摆布。公子 且到外面去畅饮三杯,然后再登阳台,遂你于飞之乐何如?”
黄寿人是个急色鬼,便道:
“不要喝了,我欲早寻乐事,免得伊醒过来时便不好对付。只要 伊贞操已破,木已成舟,事到其间,就好讲话了。”
刁师爷见黄寿人心急,便笑了一笑,立即同黄富退出室去。二 人且在碧玉轩里饮酒吃菜,专待事成后领赏。刁师爷自诩多智,喝 了一杯酒,对黄富说道:
“我的计策好不好?公子没有我,今晚怎能如愿以偿?”
黄富点点头道:
“刁师爷,你真有主意。你给我的药粉,我在天暮时带入厨房, 乘厨子没留意之时,遵你的命,放入那白滴子盖的酒壶中,请那高 家姑娘喝了!果然醉倒。这是什么药,如此灵验呢?”
刁师爷颠头晃脑地说道:
“这种药只有我秘藏着,若给不论什么人吃了,都要迷倒。然而 并无大碍,待到天明时药性一过,人也就醒了。”
黄富道:
“这莫非是江湖上所用的蒙汗药吗?刁师爷你怎样有的?”
刁师爷正要回答,忽听小室内喊出一声救命来,像是黄公子的 声音。二人陡吃一惊,酒也不敢喝了,连忙一齐跑进那个小室去, 灯光下,只见飞琼仍闭目仰睡在榻,可是黄寿人长衣已脱,伏在飞 琼身边,嘴里不住喊道:
“你们快来救我一救,痛死了。”
二人走近一看,方见飞琼的一只右腿正把黄寿人的身体压在下 面。黄寿人额汗淫淫,只是呼救,二人更是惊异。黄富和刁师爷动 手去掀开飞琼的大腿时,好似蜻蜓撼石柱,动也不动。看看飞琼仍 闭目睡着,毫无知觉,不由瞠目称奇,不信飞琼这样纤丽身体,却 如石做的。黄寿人极声喊道:
“你们快快救救我吧,我要压死了。”
刁师爷道:
“高姑娘尚没醒,公子怎样被伊压在腿下的呢?”
黄寿人道:
“方才我脱下长衣,刚登榻时,伊一个转身, 一只腿竟把我翻转 身压住,动也不能动,背上好似压着千斤大石,你们再不救我时, 我可要压死了。”
刁师爷听了,再和黄富用力去拉开飞琼的右腿时,飞琼又是一 个翻身,左腿一起,把刁师爷、黄富也一起压在下面。三个人连声 喊着哎哟哟,都被飞琼压得动不得分毫。刁师爷知道有异,连忙哀求道:
“高姑娘,你饶了我们吧。”
飞琼依旧不响。黄寿人也向飞琼哀求道:
“高姑娘,恕我冒犯了你,下次不敢了。”
黄富也求道:
“高姑娘,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飞琼睁开双目,向三人娇声叱责道:
“你们诡计多端,欲加非礼于我。幸我先事预防,换得你们的药 粉,方没有堕入你们的暗算。如不略加小惩,你们也不知我的厉 害呢?”
说罢,又把双腿望下一沉,三人杀猪也似的叫起来。刁师爷道:
“高姑娘,你果然是厉害的。大人不计小人之过,幸恕狂悖,放 了我们吧,我对你磕头。”
飞琼冷笑一声道:
“你们如此不中用,却要暗算人家吗?真没有眼珠子的。待我挖 去你们的眼睛吧。”
黄寿人听了,更是发急,忙又哀告道:
“高姑娘,你有上天好生之德,饶恕我们这一次。”
刁师爷道:
“高小姐!你对强盗尚肯释放,就饶了我们吧,功德无量。”
飞琼道:
“你们的心比强盗还要恶毒,试想黄寿人,你既然是一个官家子 弟,应该守礼行道,好好念书上进,为什么学了纨绔一流,专在色 字上用心思,自误青年。大概你家老头刮地皮,积下了罪孽,以致生出你这个不肖子来。从今以后,务要悔过知非,立志从善,重新 做起一个人来。”
又对刁师爷道:
“这个助纣为虐的小人,吃了黄家的饭,应代黄家做些好事。现 在却掇臀捧屁,代你家少爷想出为非作恶的事来,天良何在?”
刁师爷连连说道:
“是,是,是,这是我的不好。经高小姐说了以后, 一定痛改 前非。”
飞琼又对黄富说道:
“你做了一个下人,却奉着主人非命,来害人家,贪得金钱,也 是不肖之尤。”
黄富道:
“这是小人不是,请高小姐高抬贵腿,饶了小人一命。”
飞琼对三人惩戒了一会儿,方才双腿一松,坐起身来。三个人 如释重负,都庆更生。黄寿人抚摩着自己的身体,连连呼痛,两颊 涨红,几如猪肝一般,十分惭愧,面面相觑,默默无言。飞琼饭也 不要吃了,走回自己房中去,隔了一刻工夫,见刁师爷和黄富托着 一盘银子和一盘干点心进来,向飞琼谢罪,并送酬金。飞琼老实不 客气都收了,却拿干点心先给刁师爷尝过,然后自己敢吃。刁师爷 和黄富鞠躬退去。飞琼料想他们再没有胆量干坏事了,遂把银子收 拾,放在行箧中,自己静坐一会儿,熄了灯,上床安睡。
次日早起,梳洗毕,下人送上早饭。飞琼也教人先尝试过了, 然后自己进食。早餐已毕,便出去会集诸镖伙, 一齐动身。黄寿人 和刁师爷恭送如仪,再也不敢挽留了。送出大门,见飞琼跨上雕鞍,押了空镖车,向二人点点头,说声再会,领着镖伙们扬鞭而去。黄 寿人宛如做了一场噩梦,身上的痛正未消去呢。飞琼出了襄阳城, 一路回去,行至河南、山西、河北三省交界相近之处,伊方对众人 说明了自己的志愿,要去大同府为伊亡父高山复仇。教他们先回天 津,好好照顾镖局,暂不接受生意。众镖伙见伊已决定主意,也就 唯唯应命。于是高飞琼带着轻装,匹马单身,望大同道上飞奔而去。
第八回 入山幸遇少林僧
天苍苍,地茫茫,在偌大一个世界中要去找寻仇人,这不是很 困难的事吗?飞琼虽已侥幸得着了线索,而聂刚却尚是在暗中摸索 呢。聂刚自从在天津遭受到飞琼和高福的侮辱而负气出走后,立下 了志,务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寻他师父的仇人。他只怪高福是个小 人,在内搬嘴弄舌,专向飞琼说离间的话,对于飞琼倒很能原谅伊 的。他知道飞琼的性情最是直爽不过,唯带有数分骄矜之气。还有 最大的美德,就是天性至孝,无怪伊此次遭逢大故,惨惨戚戚, 一 定要求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了。此次师父在外边受人暗算而死,自己 随在身边,既不能保卫师父,又不能访得仇人姓名,单是扶柩回乡, 自己心里也觉对不起师父在天之灵的。飞琼如何不要怪怨他呢?所 以飞琼虽然嫌恶聂刚,而聂刚并不十分怨恨飞琼。且他愧武艺未精, 不及飞琼高明,这也是很可羞愧的。飞琼的轻视他,大半为此。若 是自己有了很好的本领,也不难使飞琼折服。遂想此次出外, 一半 找寻师父的仇人,一半也要访问异人,使自己再学得一些超越的武 艺,那么将来重返津门,也有光荣了。他孤独一身仍向潼关那条路上走去,在途中朝行夜宿,也没有大事可记。
有一天已近河南嵩山,他素闻嵩山少林寺以武术名闻天下,其 中代有能人。现在既然路过嵩山,不妨入山一游,兼入少林寺,探 访寺内究竟有没有异人,可以拜他为师。主意既定,遂循着山径, 走上嵩山,果然气势雄厚,山脉绵亘,巉岩峭壁,幽林曲涧, 一团 团的白云起于足下,许多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还有石梁中间的 瀑布,远远地听得奔腾如雷,近看又似银河倒挂,珠帘下垂,溅珠 跳玉,时时有轻细的小点滴沥飘洒到身上来。山中有许多说不尽的 美景,真不愧为雄踞中州的中岳。聂刚翻过了几重小峰,却不知少 林寺在哪一处。四顾回崖沓嶂,不知走向哪里去才好。听得那边林 子里有伐木之声,他走过去一看,见有一个樵子拿着斧头,正在那 里丁丁地伐取树木。他便上前向樵夫叩问少林寺在哪里。那樵子将 手指着西南面一个矗立的山峰,形如莲花一瓣的,说道:
“你问少林寺么?就在那边莲花峰上,你自己去找吧。”
聂刚道:
“上峰去有没有什么危险?”
樵子听了这话,对聂刚脸上相了一相,微笑道:
“你既然有胆量跑到深山中来访问少林寺,还怕什么危险?不 错,在这嵩山深处也时有虎豹出来啮人的,但大概在晚间。至于少 林寺是佛地,香火甚盛,寺中的老和尚对待四园的乡民很是和气, 到那边去,只要你自己不越规矩,有什么危险呢?”
说完了,依然运斧伐木,不再理会。聂刚遂向莲花峰一步步走 去,他在入山的时候,带有干粮,所以等到肚子里饥饿的时候,拿 出来就吃,口渴时掬着清澈的泉水喝几口。及至他走上莲花峰,已是下午,红日已渐渐移西了。他远远地瞧见有一带黄墙露出在丛林 中间,偶然听得一二钟声,便知少林寺已在前面了,心中很是兴奋, 又瞧着古木幽径,杳渺曲折,四下里没有个人影,却又不禁有些狐 疑。既想自己以前跟着师父也曾经历过几处龙潭虎穴,何必畏蒽起 来呢?于是他对着黄墙头走去,一会儿隐,一会儿现,一会儿在左, 一会儿在右,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段路,方才瞧见寺门。在寺前左 右,有两排松林,都是千百年古物,风卷松涛震耳如雷。距离寺门 的对面,百步左右,有一条清溪,流水淙淙,如鸣琴筑。有几头苍 鹰盘旋在松林上面,却仍不见一个人影。聂刚立停脚步,对寺门上 下相视一遍。见那寺造得果然气像雄伟,门上悬一幅巨匾,上书勃 建少林寺五个斗大的金字。两扇庙门,外加木棚,却紧闭着杳无人 声。聂刚以前闻人说起少林寺怎样怎样,甚至有人说门外有五百个 梅花桩,进去的人非从梅花桩上行走不可。就是在寺中习艺的人, 等到技成出处时,也要从那五百梅花桩上出来的。而且桩上有守门 的和尚本领高强,非打退他不可出入。又有人说少林寺山门内的弥 勒佛便是守门将军,在他身上伏有种种机关,进寺的人一定要晓得 怎样的走法,方才可以安然通过。若然乱闯乱跑,触着弥勒佛的机 关,在佛的眼里鼻里口里耳里以及肚脐眼里都有毒药弩箭,向人射 出。人中了弩箭时,在二十四小时里必要毒发殒命。这些话当然都 是夸张少林寺的厉害,自己既然以前没有到过,也不知是虚是实了。 但现在很清楚地瞧见寺门外很平坦的,没有什么梅花桩,或是在山 门里吧,欲待上前去叩问,却又取着谨慎的态度,不敢去惊动寺中 的 人 。
他在寺门前徘徊良久,自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要到寺中去一探究竟。遂沿着寺墙绕行过去,见左边是一带竹林,墙垣稍低, 自己可以从那边进去。他向左右一看,并无人踪,就缘着竹竿,猱 升至顶,趁着一阵风势,跳上了少林寺的围墙。俯身下视,乃是一 个庭院,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他就大着胆子,飞身跃下。那庭院中 都种着花木,有几间客房,门窗都紧闭着,似乎没有人居住在内。 对面有两扇小扉,正虚掩着。他轻轻地走过去,开了双扉,见外面 是一条甬道, 一头是通到大雄宝殿去的, 一头却通后面,也并没有 什么梅花桩。他想偌大一个少林寺,怎么没有一个人撞见,岂非奇 怪的事么?于是他就走向里面去,曲曲折折,通至大雄宝殿后面。 耳边忽听得叮叮当当的刀剑之声,方才心里一动。蹑足而前,见前 面有一个大庭心,中间放着许多石锁石担,练习武事的东西。有两 个小和尚一个手使双刀, 一个展开宝剑,正在那边打对子。 一个身 材微胖,面黑如铁, 一个十分瘦长,两眼凸出,正打得起劲。那使 双刀的黑脸小和尚, 一刀向那瘦长的下三路扫过去,险些劈中他的 大腿,幸亏他跳让得快,说声好厉害。黑脸小和尚哈哈笑道:
“师兄,你输了,还是我的刀法略胜一筹吧。”
瘦长的摇摇手道:
“不算数,师弟,我稍一松懈,遂被你乘隙进攻。但是我的杀手 剑法还没有使出来呢。我们再来一下吧。”
黑脸小和尚说道:
“好,你不服输么?我们再打一回,无论如何,你总要败在我手 里的。”
于是两人一刀一剑,重又对垒起来。聂刚在旁瞧他们的武艺也 属平常,自思人家都说少林寺僧怎样怎样的技高力大,现在自己亲临其地,也没有外面人说的那样虎穴龙潭般凶险。可笑世人以耳为 目,一味虚夸,即如这两个小和尚在那里习艺所使的刀法剑法,凭 着自己的一口剑,不难击败他们。这样看来,少林少林何足道哉? 聂刚心中如此想,胆子更壮了,益发大意。他立的地方也没有掩蔽, 全个身子显露出来,早被那黑脸小和尚一眼瞥见,他连忙将刀拦住 瘦长的剑,跳出圈子说道:
“师兄,那边什么人?莫非有奸细来寺中窥探我们吗?”
瘦长的听了他的话,也向聂刚站立之处一看,两人都瞧见一个 少年站在一隅,冷眼旁观。今天庙中没有佛事,庙门关着,守门的 独臂和尚也没有走开,这个少年从哪里走来的呢?瘦长的小和尚 说道:
“此人大概不是善类,我们去收拾他。”
两人遂跑向前来,黑脸小和尚把刀指着聂刚喝问道:
“你这厮是从何处来?到我寺中偷偷摸摸,意欲何为?可知少林 僧的厉害吗?”
聂刚笑道:
“少林僧,少林僧,我方才已见过你们的高技了,徒有虚名,不 过尔尔。我本是来此瞻仰贵刹的,请你们的师父出来见见吧。”
黑脸小和尚听了聂刚的话,黑脸也涨得红了,大声叱道:
“你这小子胆敢在此口出狂言,不给你尝尝我的家伙,谅你也不 服的。”
说罢这话, 一个箭步跳至聂刚的身畔,举手一刀,使个御带围 腰,向聂刚腰际刺来。聂刚急忙向旁边一跃,避过了这一刀。瘦长 的又向他舞剑进逼,此刻他不得不动手了,遂从背上拔出他的宝剑,和那两个小和尚交手起来。聂刚久经大敌,虽然以一敌二,却是不 慌不忙,把剑上下左右使开来,倏忽成一道白光。那两个小和尚究 竟功夫尚浅,斗了五六十合,竟敌不过聂刚。聂刚越斗越勇,而两 个小和尚已是汗流浃背,有些不支了。聂刚觑个间隙,向那黑脸小 和尚的左肩一剑刺去,喝声着,黑脸小和尚急忙把刀架住时,手指 已触及剑锋,已被聂刚刺伤了,鲜血直流,不得已跳出圈子,气喘 吁吁地说道:
“好小子,竟敢如此猖獗,我去请我师父来。你是好汉,不要 遁走。”
聂刚哈哈笑道:
“我正要见你们的师父,你快去唤他出来。”
聂刚的话方才说毕,只听庭院后面一声咳嗽,踱出一个老和尚 来,披着深黄色的缁衣,足踏草履,状貌清瘤,不像吃人间烟火物 的,徐声问道:
“悟非、悟尘,你们在这里胡乱舞剑吗?这 一 位是哪里来的 客人?”
黑脸小和尚早垂手立定,对那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说道:
“师父,我和悟非师兄在庭院中练习武技,不知这厮从哪里偷入 我们的寺中,在此偷瞧。我们二人过去向他责问时,他就出言不逊, 骂我们本领低劣,又说少林僧徒有虚名,心存轻视。因此我们忍不 住和他交绥。那厮果然勇武,我们自愧没有从师父精心学习,以被 败在他手,请师父动手收拾这厮,以去他狂悖之心吧。”
老和尚听了黑脸小和尚之言,并无愠怒之色,向聂刚徐徐说道: “借问这位客人从何方到此,为何不待通报,私入我寺,和我的徒弟起衅?”
聂刚因为那两个小和尚本领平常,所以益发起了藐视的心思, 便对老和尚说道:
“我是特来贵寺观光的,久闻少林拳棒天下著名,故欲领教一 二。不料令高徒所有武技也属平常,所谓少林派也不过空言惊世罢 了。老和尚必技术高强,愿意请教。”
聂刚说了这话,黑脸小和尚在旁嚷道:
“师父师父,你听这厮大言欺人,轻视我们少林宗派,若不给他 一个厉害,有损少林威名。”
老和尚微微笑道:
“悟尘,少安勿躁。我们少林宗派自有流传之道,此人大概也是 一个有来历之人,你们不肖,不能传我衣钵,技术未臻上乘,擅和 人家动手,致有些辱。这位客人尚在青年,初生之犊,辄不畏虎, 自恃技高,故来少林寺中显些本领,是不是?”
老和尚说了这话,又对聂刚微微一笑。聂刚见这老和尚一些儿 没有火气,也许为了他的徒弟败在我的手里,所以连他自己也有些 气馁了,更欲和老和尚一较身手,他就挺身走上两步说道:
“老和尚,你敢和我较量一下吗?”
老和尚见聂刚如此好斗,遂点点头道:
“客人既然必要和老衲交手,那么悉听客人怎么办法。”
聂刚道:
“老和尚,你快去取了家伙,我们就在庭中交手一百合,如我输 了,我愿拜在你少林门下。否则少林威名,也就一败涂地,莫再欺 骗世人了。”
老和尚道:
“好,我也不必去取什么家伙。手里一对拳头便是随身法宝,你 若胜得过我,少林寺的住持我也不做了。”
聂刚道:
“此话当真吗?”
老和尚道:
“谁和你说着玩的?”
聂刚立即跳过去,恶狠狠地一剑刺向老和尚的腹上去。但那老 和尚并不退让,反把肚子挺得高高的接受聂刚这一剑。聂刚以为这 一剑一定刺入老和尚腹中去,白剑进,红剑出,老和尚性命休矣。 谁知剑尖碰到老和尚的腹上,软绵绵的好似刺着极软极韧的东西, 剑尖竟刺不进去。聂刚有些不信,用出生平气力,尽向前送,依然 不透分毫。看看老和尚面上依然神色自若,笑容未减。他知道遇到 能人了,急欲缩手。可是自己的剑说也奇怪,竟像遇到了吸铁石一 般,吸住在老和尚的肚子,休想拖得转来。他涨红了脸,几成进退 狼狈。那两个小和尚在旁拍手笑道:
“这厮遇了我们的师父,再不能逞能了,你尽刺吧,师父是不怕 你的。”
聂刚无法收回自己的宝剑,只得将手 一 松,放弃这剑。谁知他 一 放手,好像有物把自己弹出去 一 般,踉踉跄跄倒退十数步,扑倒 在地,十分狼狈。那剑也当啷地跌落地上。聂刚爬起身来,便向那 老和尚拜倒地上,说道:
“小子聂刚不知轻重,得罪了大师,尚请大师海涵勿责。小子愿 列门墙,祈望大师破格收录,使小子武术得以进步,感恩不浅。”
老和尚道:
“我们少林寺的规矩不能轻易收人。看你尘心未净,无学佛之 骨,怎能到我寺中来潜行苦修呢?”
聂刚道:
“小子虽无佛骨,而学艺之心甚切,为慕少林之名,所以不远千 里而来,投奔名师。方才抛砖引玉,识得师父绝顶高艺,渴欲拜列 门下,俾有寸进,万望师父不要拒绝,幸甚幸甚。”
老和尚依然摇摇头道:
“你的骄气未除,不能学艺。倘然学得更深的武术,不但更要目 空一切,且恐贻害于世,也不是你的幸福呢。”
聂刚听老和尚不肯收他做弟子,竟长跪于地,不肯起来,仰天 浩叹道:
“天哪!我一心要想学好武艺,报复师仇。现在这位师父不肯收 我为徒,恐怕我这大仇报不成了。”
老和尚听了这话,又对聂刚相视了一下,问道:
“你要代哪一个报仇?你的仇人又是谁?”
聂刚道:
“小子以前的师父就是天津名镖师高山。至于仇人是谁,却还要 寻访呢。”
老和尚听了这话,不由奇异道:
“高山,就是那天津靖远镖局的高山吗?唉!他是一位侠义的老 英雄,怎么已溘然物化了呢?”
聂刚道:
“大师怎和高山师父相识?”
老和尚道:
“这事大概在二十年前吧。你的师父高山,在洛阳附近地方和一 家响马有些嫌隙,那些响马故意和你师父捣乱,是老衲路过那边, 以鲁连自任,代双方排难解纷,释去前嫌的。因此老衲便和你师父 认识,叙数日之欢,方才分别的。虽然这事已隔长久,而听你一提 起高山的姓名,你师父的雄姿,依稀还在我脑中呢。但不知他被何 人所害?”
于是聂刚就将高山在潼关被人暗算,以及自己出来的经过简略 奉告。老和尚道:
“原来高山如此惨死,真是意想不到。可是他还有一个女儿,以 及有你这一个高足,将来必能代他复仇的。我看在高山面上,破例 收你了。实在近数年老衲鉴于人心不古,不再收外来的在家人,以 致多生事端,并非故意矫情啊。”
聂刚听老和尚已允收他为徒,十分欢喜,连忙在地上磕了二个 响头。两个小和尚在旁瞧着,暗暗好笑。老和尚扶他起来。聂刚道:
“弟子粗莽,还未请教师父法名,尚乞见告。”
老和尚道:
“老衲名唤心禅,因师兄溜清,在外云游未归,故为此寺住持。 近日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徒弟,出外募化去了。这两个是最小,资质 也太愚鲁,进步很迟,所以败在你的手里,也教他们得一警戒。”
心禅说罢,便教悟非、悟尘过来,和聂刚相见。且让聂刚收起 宝剑,把聂刚招待到里面。才见有几处云房内都有僧人在那里静坐, 也有几个在念经。到了心禅的云房中,只见陈设非常雅洁,壁上也 挂着一口宝剑和一张弓,窗边琴桌上焚着一炉名香。心禅坐在禅床上,聂刚侍立右侧。心禅又对他说道:
“我虽收你为徒,但你是并不削发皈依我佛的,我自然另眼看 待,和寺中僧侣稍异。但你一切也须谨慎,不可违反寺中的清规, 致干咎戾。至于习艺的事,我们寺中也有一定的等级,起初不谙武 事的人,只许在大厨房里挑水,以后渐渐入门,现在你已是有了根 基的人,这些杂役可以不必操作了。我起始教授你少林拳法吧。”
聂刚闻言,拜倒道:
“多谢师父宏恩。”
心禅便教悟非领导聂刚去客房休息。 一会儿天已昏黑,寺中钟 声大鸣,悟非、悟尘两个引聂刚至食堂,同进晚膳。众僧侣共有五 十余人,聂刚和悟非、悟尘同坐。众僧侣见了聂刚,也有些奇异。 寺中地方很大,这五十余人散处在内,也不见多,所以聂刚进来时 没有遇见了。晚餐后,众僧侣有些去上夜课,梵呗声和钟磬声间作, 聂刚和他们相距较远,有时微闻钟声。他今天得到了名师,得到了 暂时归宿之处,心里十分快乐,非常宁静,所以解衣而睡,梦魂中 也觉愉快。次日清晨起身,众僧侣已在殿上念经。他吃了早餐,要 去谒见心禅师父。恰巧心禅正在做功夫,他不敢造次惊动,挨至午 时,方才得见。心禅便领聂刚到后圃中去教授他拳法。初时只教两 路,果然和外边所习的不同。
从此聂刚就住在少林寺里,从心禅和尚学习武术,空闲的时候 和众僧侣练习拳棒,觉得众僧侣都有特长的本领,尤其是守山门的 独臂和尚,武术最是高强。有一次聂刚和他做游戏比赛,交手不数 下,被独臂和尚一手将他擒住,高高地举起,在庭中绕行三匝,聂 刚休想挣扎得脱,后来独臂和尚把他轻轻地放下,聂刚方才识得独臂和尚的真实本领。自思前番自己进寺时,幸亏没有从正门进去, 否则早已败在独臂和尚的手里了。至于悟非、悟尘那两个小和尚, 正是少林寺里功夫最浅的人,自己凑巧遇见他们两个,侥幸把他们 击败,遂以为少林武艺不足观,岂非大大的错误呢?于是他决定在 这里早晚用心练习,等到自己武术有了进步时,方才下山去报师父的 仇。他有时也要想念飞琼,不知伊代黄家保镖南下,途中情形如何? 伊可要单独去代师父复仇?只可恨师父的仇人不知究竟是哪一个,自 己当时没有侦查出来,这是自己的不好了。聂刚在山上学习少林拳棒 将近三个月,果然武术大有进步,吴下阿蒙,非复昔日可比。
有一天,聂刚被心禅唤到云房中对他说道:
“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就是你师父高山的仇人已有了着落了。” 聂刚听了大喜,便问师父,怎么知道,请即见告。心禅道:
“昨天这里有一个游方僧,从山西到此,说起大同府薛家堡有一 个恶霸薛大武和他的儿子薛小龙勾结官吏,鱼肉乡民,常做凌弱侮 寡之举。近在堡中雇了许多工匠,构造种种机关,防备外来的人。 闻薛大武的心腹说起,因为薛大武父子在潼关地方用暗箭射死了天 津名镖师老英雄高山,恐防高山的女儿和朋友要来复仇,所以如此 严密防备的。这个消息却是千真万确了,所以我要告诉你了。”聂 刚道:
“原来害死我师父的仇人就是薛大武父子,这本是宿仇,弟子也 认识他们的。既然他们都在山西大同府薛家堡,只要有了着落,弟 子必要前去代师父复仇,方才对得起师父在天之灵。”
心禅点点头道:
“很好,你有这个志向,我也不能阻挡你。明日你可下山复仇,好在你的武术已非庸人可敌。听说薛大武父子本领,也不过尔尔, 谅你一人也足够对付得过了。”
聂刚闻言拜谢道:
“谢师父的指示,弟子不得不远离了。”
心禅道:
“我本说你不是学佛的人,世间之事未了,你还是好好去干你的 事业吧,勿以我为念。不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有了本领,千万 不要好勇斗狠,多所杀伤,能够少杀一个人,多救一个人,就是功 德无量了。”
聂刚又拜道:
“师父金玉良言,弟子敢不遵守。”
又说了几句话,方才退出。这天晚上聂刚忙着收拾行李,要预 备下山去,悟非、悟尘两个小和尚听说聂刚要下山去了,也觉得有 些依依难舍,说他在山上的日子太短了。
到了明天,聂刚又去拜别心禅。心禅拿出一盘银子赠与聂刚, 作为路上的费用,吩咐悟非、悟尘送聂刚出寺。聂刚向心禅拜了数 拜,同悟非、悟尘两个走出寺门,见那独臂和尚正坐在山门口蒲团 上,见了他们,便问往哪里去。聂刚向他说明了,他方才吩咐小沙 弥开门,放他们出去。悟非、悟尘送到莲花峰下,方才止步,道声 珍重,自回寺中去。聂刚独自一人,下了嵩山,向山西大同进发, 要报他师父之仇。
第 九 回 赴汤蹈火气如云
高飞琼为报父仇,单身赶路,不辞戴月披星之劳,长途仆仆, 这一天早到了大同郊外。那边地方较为僻静,道旁树木很多,有许 多松林都排列在斜下的山坡上,野风吹着,发出波涛的声浪来。飞 琼正低着头走,忽然那边林子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头老鹰来。飞琼跟 着抬头一看,恰瞧见有一株松树上面滴溜溜地悬着一个人身,伊知 道在那树上有自缢的人了。走近一看,乃是一个男子,儒生装束, 尚没有断气。她就取出弹弓,向那绳子上发了一弹,绳子立刻迸断, 那儒生跌下地来,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飞琼走过去,对他脸上 相视了一下,见他双眉紧锁,面有泪痕,好像在他内心里有极不得 已的事情,所以要自经沟渎,便问他道: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那儒生答道:
“姑娘,你不知道我也是不得不死了!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飞琼冷笑一声道:
“好,我救错了你么?你为什么决心要死呢?”
儒生答道:
“我活在这世上难过得很,所以不如一死。”
说罢,叹了一 口气。飞琼道:
“天下没有解决不下的事情,难道你贫困不能过活么?我可以帮 助你的。”
儒生摇摇头道:
“并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圣人说得好,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 者,未足与议也。”
又说 :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从前箪食瓢饮的颜 渊,称为孔门高弟,群弟子不敢几及,所以穷是我不怕的。”
飞琼听他咬文嚼字地念出一连串书句来,不由笑了一笑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呢?”
儒生又叹了 一 口气道:
“我的娇妻被人家夺去了,同命鸳鸯, 一朝分散,伊不得活,我 也不得活,偷生在人间做什么呢?还不如 一 死可以解除我的苦痛, 消失我的悲哀呢。”
飞琼把足 一蹬道:
“你们读书人真没用!你的妻子怎样会被人家夺去?你不好把伊 夺回来的么?即使你力量不足,也可到地方官面前去控告,国法俱 在,谁也不能强夺人妻。你太懦弱了!”
儒生又叹了 一 口气说道:
“姑娘,你大概是从远道来此的吧,你不知夺我妻子的人是有大 大的来头,像我这样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怯书生,怎样能和人家去交涉呢?”
飞琼听得有些不耐,皱了一皱眉头,又问道:
“到底夺你妻子的人是谁?你快快告诉我吧。”
儒生道:
“姑娘,那人就是此地的大同府总兵老爷余炳业。”
飞琼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做了总兵爷,可以强夺民间妇女么?大同地方的人难道都像你 一样,袖手旁观,噤若寒蝉,不问不闻,任他猖獗吗?你姓谁?你 妻子怎样遭那贼总兵夺去的?你快快告诉我吧。”
飞琼又这样地紧问着。儒生说道:
“小子姓骆名琳,拙荆陈氏。虽然是个寒士,而家中尚有些薄 田,和几椽茅屋, 一年衣食,差可无虑。伉俪间爱好甚笃,可以说 和古时的梁鸿、孟光一般。拙荆又生得貌美于花,十分窈窕,人家 都恭贺得一贤妻。谁知便为了这个关系而发生今日不幸的事情了! 因为那余总兵不但是个犷悍的武人,而且荒淫好色,常要觊觎民间 的妇女。他在这里天高皇帝远,拥着些兵马,擅作威福,鱼肉良民, 本地的其他官吏都是怕他的。绅士们也都仰他的鼻息,小百姓又谁 敢奈何他呢?在昨天,不幸的事加到我们身上来了,就是昨天的下 午余总兵跨马出外,打从家门前经过,恰巧拙荆在楼窗边晒衣服, 竟被余总兵瞧在眼里,向他部下探问明白。在他回去以后,傍晚时 分,差下一队武士到我家里来,假借搜查为名,硬生生地把拙荆夺 了去。我救伊不得,反被武士们打了数下。事后我也曾多方奔走, 要援救我的妻子。但是我已说过,大同地方的人见了余炳业,无异 畏之如虎,又有什么效验呢?我知道拙荆生性贞烈,知诗识礼,绝不肯受人家的污辱,那么伊一定要死在总兵衙门里了。我既救伊不 得,心中的悲痛宛如万把刀刺,使我一刻也不得安宁。我又何忍独 自偷生人世?所以跑到这个冷僻地方来借树枝自缢的。又谁知有姑 娘来救我呢?唉!姑娘,你的心是很好的,使我很感谢。但你能救 我而不能救我的妻子,也是无用,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骆琳说到这里,眼眶中泪如泉涌,滴得衣襟尽湿,他心中的悲 哀也可想而知了。飞琼听他这样说,便道:
“你说得也不错。我既要救你,同时也要把你的妻子救出总兵衙 门来,方可使你们同活,很好,我就一做这事吧。你在此地静静地 等候我,千万不要寻死,我可以答应你,迟至明天,必要把你的妻 子送到这里来重见,除非我去的时候你妻子已死了,那我也没有什 么办法了。但那姓余的贼总兵,我也饶他不得的。你们大同地方的 老百姓见他害怕,可是我姓高的最喜欢诛暴锄恶,代抱不平,无论 如何,我必要把那贼总兵铲除去,为你们地方上除去一害。”
飞琼说到这里,脸上罩着一重严霜,柳叶眉边平添杀气。骆琳 还不认识伊,似信不信地说道:
“姑娘,那余总兵有力如虎,二三十人近他不得,手下又多不少 助纣为虐的武士,你一个人怎样能够前去把他铲除呢?”
飞琼又冷笑一声道:
“你们读书人真是只知拈弄笔杆儿。你不要轻视我是个女子,须 知我身边挟有三尺龙泉,区区余总兵,我看他如腐鼠呢。你且在这 林子里守候着,若不在今天晚上,迟至明日,我一定把你妻子送到 这里,让你们破镜重圆,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不是大言欺人了。”
骆琳听飞琼说得这样有把握,又瞧伊身边果然佩着宝剑,想古书上也有红线、聂隐娘一流侠女,莫非我今天有幸,遇见了这种女 剑仙,那么我妻子也可以得救了。心里这样想着,连忙折转腰向飞 琼拜谢道:
“姑娘,我准听你的话,谢谢姑娘,望姑娘前去格外小心。”
飞琼道:
“我自有道理,你不要管账,你若再要寻死时,那么便是白 死了。”
骆琳忙又叩头道:
“我绝不敢再死,守在此间,等候你姑娘把我妻子救回来。”
等到骆琳抬起头来时,飞琼早已去得远了。骆琳立起身来,暗 谢上苍。见地上留着飞琼行箧,遂代伊取了过来。就听了飞琼的话, 果然守在这里不去,饥饿时向附近村子里农人家中去吃得一饱,等 候飞琼前去把他的娇妻从虎窟中救回来。
飞琼许了骆琳,便向大同城关跑去,城门口虽有兵士驻守,盘 诘行人,但因飞琼是个女子,所以一些儿也不留难,让伊进城。飞 琼进了城,时候已过午刻,腹中有些饥饿,便到市口一家饭店里, 将就吃了一顿,向人问明总兵衙门所在,便走至那里去侦察一下。 果然门第巍峨,守卒森严。恰逢余炳业操练兵丁回来,远远的号筒 声响,吓得行人两旁倒躲。飞琼借此机会,要一认余炳业的庐山真 面,便向衙的前门左边石狮子身旁一闪,露出了半个身体,等候余 炳业进衙。这时已有一小队兵士荷着亮晃晃的刀枪,步伐整齐地走 进衙去。背后一匹高头白马上坐着一个戎装的将军,正是余炳业总 兵。瞧他年纪约有四旬开外,生得又大又胖,很有些威风,紫棠色 的面皮,粗眉大眼,高鼻子,嘴边是一排络腮胡须,手挽缰绳,顾盼自如。马前马后拥着七八名佩刀的武弁。飞琼瞧着余总兵,见他 是个粗莽之人,面貌又很凶恶,却倒能勤于操练部伍,大约尚能治 兵,但是好好地绾着一方虎符,为什么偏要骚扰民间,夺人妻子呢? 这岂不是失去了做官的人格吗?飞琼正在这么想,可是余炳业的两 道目光已紧射到飞琼身上来了。当然飞琼可以瞧见他,他也可以瞧 见飞琼的。他刚从外边阅兵回衙,蓦地见自己衙前石狮子旁躲着一 个妙龄女子,面目娟秀,身躯纤巧,腰佩宝剑,不觉令人可爱,又 有些奇怪。他就勒住马辔,伸手向石狮子旁一指,说道:
“这人从哪里来的?”
部下见衙前有人半藏着身子,认为刺客,加着余炳业一问,以 为总兵下令提拿,遂一迭连声地喊起捉刺客来。飞琼也不由暗吃一 惊,不得已挺身而出。余炳业知道自己部下误会,便向部下摇摇 手道:
“这是一个女子,哪里是刺客?你们不要吓了伊,快快教伊过 来,待我询问一下,便可明晓了。”
于是左右前去唤飞琼来见。飞琼毫不惧怯,走至余炳业马前。 余炳业又对伊全身上下细细瞧了一个饱,点了一下头,便向飞琼 问道: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的?本总兵阅兵回衙,大众都要回避,为 什么你敢单身在我衙前窥探?身带兵器,究竟怀的何意?莫非你是 刺客吗?快快实说。”
飞琼听余炳业向伊盘问,也不便直告,想了一想,然后答道:
“我姓高,本是天津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被族叔把我育与一个 姓滕的卖解老翁。那老翁专在外边走江湖鬻技,遂将武艺传授于我,且教我走绳之技,带了我出外到各处卖解。我的年纪也渐渐大起来, 虽知那老翁不是我的生身父,而卖解的事实在辛苦得很,不愿意做 这生涯,可是那老翁管束甚严,我也违拗不得。谁知这一次我们从 河北来此,将近大同的当儿,老翁在旅寓里忽患急性恶疾,医药罔 效,不到三天竟撒手长逝。我们草草把他棺殓,葬在义冢上。众人 遂散了伙,各走各路,有一个姓王的要带我同行,我不愿意再随这 些人走,所以独自溜到这里来。身在异地,举目无亲,不知投向哪 里去才好。适才在此,闻得总兵爷虎驾回衙,躲避不及,并无歹意, 千祈恕宥。”
飞琼说时,听听莺声,清脆悦耳。余炳业听着,完全相信伊的 说话。他既是个好色之辈,见了飞琼这样长身玉立、丰肩修颊的美 女子,怎肯轻易放过?遂对飞琼说道:
“听你说得如此可怜,使我很有些不忍之心。既然你变得流落他 乡,无家可归,那么本总兵可以收留你在衙中,快快活活地度日, 只要你知道我的好心便了。”
余炳业说罢,也不待飞琼同意,吩咐左右即刻把飞琼带入衙中, 好好看待,不要惊犯了伊。左右答应一声,便将飞琼带入衙内。飞 琼到了这时,仗着一身武艺,抱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不慌 不忙地跟了武士过去。见衙中屋宇高大,庭院宽畅,禁卫森严,戈 矛耀日,换了别的女子到此,怕不要吓碎心胆吗?武士把伊引至一 间精室中坐定,只有两个武士守在室外。 一会儿便有二个婢女端了 衣裙盘匝,进来侍候飞琼,且对飞琼带笑说道:
“请高姑娘更妆后,随我们去见总兵爷,今夜总兵爷要在衙中欢 宴了。”
飞琼这几天在途中奔波,衣服也脏了,现在见有清洁的新衣, 也愿一换,不过这衣服似乎太华丽夺目,而有些富贵色彩罢了。遂 掉了一身衣裙,贴身的衣服都没有更换,摸摸那包东西尚在怀中。 一边心里转着念头, 一边洗脸敷粉,修饰一番,这样越显得容光焕 发,美艳无伦了。等到飞琼妆毕,余炳业又已差人来召。武士教飞 琼放下武器,不要带去。飞琼不肯听他们的话,说道:
“少停总兵爷若要我献技时,我必须这两样东西的。”
武士听伊如此说,只好由伊带着。二婢前导,武士后随,簇拥 着飞琼,曲曲折折地走到衙中后花园去。飞琼一边走, 一边留心记 着路径,且默察屋上下的形势,找寻出路。这时天色已暮,阳鸟西 逝,飞琼走到怀素堂上时,灯烛辉煌,四壁通明,正中放着酒席。 那余炳业坐在正中虎皮椅上,两旁有五六个将士陪坐着。飞琼走进 厅堂,站定娇躯,向余炳业掀启朱唇,叫一声总兵爷,这一声似睨 皖黄鸟,叫得余炳业遍体熨帖,心花大开, 一摆手叫飞琼在他下首 椅子里坐下,早有侍从代伊添上一付杯箸,斟了酒。众人都对伊注 目不释。飞琼向余炳业谢了一声。余炳业乜着一双色眼,向飞琼紧 瞧着,对伊带笑说道:
“高姑娘,你真是到处不脱本行,我请你到衙门里来喝酒的,为 什么身上老是带着家伙不放去呢?”
说着话,将手向飞琼身边佩着的宝剑和弹弓弹囊一指。飞琼也 笑笑道:
“大人,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所以没有放去,请大人莫怪。”
余炳业道:
“你到了我这里不怕没饭吃,何用带在身边,快些解下来吧。”
飞琼不得不将宝剑和弹弓弹囊等一齐卸下,交给一个侍婢拿去, 且对伊说道:
“你好好代我看守着,我要用它的。”
余炳业听了这话,点点头道:
“不错,停会儿我也要请高姑娘显一些技艺给我们看看呢。”
飞琼笑了一笑,似应非应。余炳业十分得意,举起大觥,对众 人说声请。众人谢了一声,各各举起向余炳业上寿。余炳业向他右 面一个瘦长的将士说道:
“卢千总,昨晚我因那个姓骆的妇女誓死不从,十分没趣。今天 却逢这位高姑娘,好似老天特地为我送来的,大概可以补我的缺 憾了。”
卢千总胁肩谄笑道:
“大人洪福齐天,所以有此艳福,可见得大人方兴未艾,无往 不利。”
余炳业听卢千总说了这许多好话,哈哈大笑,把左右代他斟满 的大觥,又举起来一饮而尽。吃了几样菜,侧转身体来和飞琼握着 手,絮絮地问长问短。飞琼耐着性子,虚与委蛇。酒至半酣,屏后 走出十多个少女来,手里都拿着各种乐器,向余炳业环立着,行了 一个礼。早有一个紫衣女子敲了一声金钟,立刻丝竹竞奏,笙 和 鸣,奏出一片飒飒的声音来。原来这就是余炳业衙中平时私畜着的 女乐,遇有宴会时必要出来佐觞娱客的,都是北地胭脂,环肥燕瘦, 各擅其美,向四处物色而来的。可是余炳业玩得腻了,不复在意, 譬如吃东西,常常要换新鲜的。他今天得了飞琼,更不把这些莺莺 燕燕放在心里。众人也瞧着坐在余炳业身边的飞琼,知道又有一位新人来了,既羡且妒,不免有些酸素作用。更有几个怨余炳业弃旧 恋新,毫无惜玉怜香之情。而余炳业却是春风满面,喜气盎然,等 到一曲告终,便挥手叫她们退去。他喝了一杯酒,便对飞琼说道:
“方才的乐声没什么好听,现在我要看看你的技术。你本是个卖 解女儿,常演技惯的,今宵当然不会害羞的呢。”
飞琼听了,只得答应一声,立起身来,向侍婢手中取过伊的宝 剑,缓步下堂。此时庭中早已燃起几盏灯笼来,在伊的四周照得光 亮。飞琼扫着宝剑,暗想自己此来是要乘机救人的,余总兵的本领 虽没知道,但自己总不宜在他面前显出真实的本领来,以启他的疑 窦,不如胡乱舞几下,混了过去再说吧。遂将伊先前学的浅易的剑 法舞将开来,在飞琼心里以为是无足观的,可是余炳业的部下已觉 得龙飞凤舞的十分好看,早一齐拍起手来。飞琼把一路剑使完,走 回席上,向余炳业说一声献丑献丑。余炳业点点头道:
“很好,你很有些功夫了,本总兵这里正缺少一个女将军,从今 以后,你在这里做官吧。我可以招些女兵,给你操练成一队娘子军 岂不是好吗?”
飞琼含糊谢了一声,把剑仍交与那个侍婢。余炳业这番格外珍 视伊了,亲自代伊斟了一杯酒,送到伊的面前。飞琼连忙谢了接过, 喝了这一杯。余炳业心中非常快乐,对飞琼说道:
“你真不是平常的卖解女,今天虽和我萍水相逢,而我却对你更 有十二分的好感,不知道你的心里觉得怎么样?今后你住在我衙内, 富贵与共,誓不相忘。你可以锦衣玉食,终身无忧,只要和我好好 一同快乐便了。你懂得不懂得?本总兵虽然有了这一把年纪,而尚 没有一个正式的夫人呢。”
说罢,哈哈哈地大笑不止。飞琼听了余炳业的话,暗骂一声狗 贼,当时不好回答什么,只得低下头去装作害羞的样子。余炳业笑 声更纵,众将士又举杯道贺。这时席上已上大菜,余炳业大嚼大饮, 且叫飞琼吃这个吃那个。飞琼为要吃饱肚皮,也就举起筷子,跟着 众人同吃。那个卢千总很凑趣地向余炳业说道:
“大人,今夜正逢良宵,大人正有风流妙事,不要多贪杯中物, 误了一刻千金的光阴。”
余炳业带笑点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我们不妨明天再行畅饮,现在适可而止了。”
余炳业说了这话,就此散席,众将士都道谢告退。余炳业握了 飞琼的手,带着几分醉意,对伊说道:
“我方才已和你讲过了,你是聪明人,必能明白我的意思。现在 众宾皆去,黄昏人静莫要辜负了良宵。”
说罢,不待飞琼同意,拉着伊的纤手,便向屏后走去。飞琼只 得跟了他走,侍婢们也跟在后面。转了不少弯,早到得一个院落, 朝南一排三间上房,珠帘绣闼,十分华丽。飞琼跟着余炳业走到第 三间内室,室中点着明灯,焚着好香,陈设得十分富丽,床上鸳枕 绣被,耀眼生光。余炳业一挥手叫侍婢们退去,他拍着飞琼的香肩, 叫伊安坐。飞琼侧转身子坐了,心中在盘算如何对付的方法。余炳 业却又笑嘻嘻地对伊说道:
“高姑娘,今日我竟会和你无端邂逅,可称天赐良缘,从今以 后,你做了我家的人,我和你富贵共享,且可保荐你做一位女将军。 不久我还有惊天动地的事业做出来,你等着瞧吧。到那时我姓余的 岂但做一总兵而已。总而言之,你遇见了我,便是你的幸运呢。”
飞琼假意说道:
“小女子漂泊江湖,不遑宁息,幸得一枝之栖,于愿已足。承蒙 大人青眼,把我抬举,我真是感谢得很。然恐蒲柳之姿,不堪侍奉 巾栉罢了。”
余炳业听了这几句话,早又遍体酥麻,把身子倚在飞琼的娇躯 上,正要动手动脚,忽听侍婢在门外说道:
“启禀大人,亲随余德有要事面禀,大人可要见他?”
余炳业听了这话,把手搔搔头,向门外说道:
“你叫余德到外房来听话。”
侍婢答应一声。余炳业便对飞琼说道:
“真不巧,我差出去的下人,有些要事和我一谈,我不得不去见 他,只好把你冷落一会儿。我讲好了话再来和你快乐。”
飞琼趁势把他一推道:
“大人既然有事,快去吧,我在此坐一刻也不妨的。”
余炳业于是立起身来,就往外房走去,飞琼好奇心生,蹑足走 至门边,余炳业已坐在外房和一个人谈话。伊把耳朵凑在门缝里, 又用一只眼睛向外房偷窥时,只见有一个身躯长大的武弁,立在余 炳业的面前。余炳业对他说道:
“你这次奉了我的命令,到那边去可曾见和硕特王?”
那武弁答道:
“小的奉令出去,曾亲自见过和硕特王,把大人的手书和所赠的 礼物一齐奉上。和硕特王看了大人的信,很是满意。他亲口对我说, 请大人火速预备,他那边在本月中旬便可发动人马,直扑而进,故 望大人到了那时候准时接应。且有一封信,四样礼物在此,礼物放在外间,书信在小的身边,敬请大人亲启。”
说着话,伸手从长袍里面探出一封长长的信封来,双手呈上。 余炳业接过,在灯下慢慢地展读完毕,摸着自己的胡须,对那武弁 说道:
“余德,这几天我在此间天天操练兵马,准备粮草和军械,卢千 总等诸将士也已和他们讲妥,他们都一致服从我的命令。至于那大 同府,一向不在我的眼里,到了那时一刀了却了他的性命,也是很 容易的。和硕特王何时举兵,我这里也何时发作。哈哈!余德,这 事倘然成功,你也可以升官发财呢。现在待我去检点礼物,和硕特 王送来的,一定非常名贵。”
余炳业一边说, 一边立起身来,跟着余德向外边走去。飞琼听 得明白,暗想余炳业那厮不但荒淫酒色,鱼肉良民,而且又要私通 他人,做出图谋不轨的事来,真是肆无忌惮,人人得而诛之,我倒 不可放过他的。现在我且先救了骆琳的妻子出去,再作道理。 一转 念间,瞧见桌上的茶壶,灵机一动,立刻走过去,从伊贴身衣袋里 掏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乃是绝细的白粉,伸手开了壶盖,把这 一包药粉都洒在茶壶里,依旧盖上。听得履声响,余炳业已走回房 来,对伊带笑说道:
“你嫌寂寞么?我一会儿就来了。此刻我与你一同睡眠吧。莫要 辜负了良宵,便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我也不出去的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飞琼伸手去取过杯子,用茶壶倒了一杯 茶,双手奉与余炳业,微微一笑道:
“大人辛苦了,请用一杯茶,既蒙不弃,自当侍奉枕席。”
余炳业听了这话,接过茶杯,凑在嘴唇上咽嘟嘟地一起喝下肚去。飞琼接过茶杯,仍放在桌上。余炳业伸手便来和飞琼拉扯。飞 琼笑道:
“且慢,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大人。大人衙中既有女乐,后房姬妾 必然不乏其人,何以偏偏垂青于一个卖解女子?”
余炳业道:
“那些粉白黛绿,哪里及得到你的秀丽妩媚?况且我也看得厌 了。像你真是我心目中喜欢的人儿。”
飞琼摇摇头道:
“我不信,难道大人衙门里竟没有一个美妇人么?大人要哄我。” 余炳业哈哈笑道:
“有是有一个的,此人是本地儒生骆琳的妻子,生得貌如王嫱, 十分美丽,前天骆琳曾亲自把伊的妻子陈氏送与我为妾。但是那陈 氏见了我却很害怕,不肯和我亲昵,伊还不肯陪我同寝,怎有你这 样的令人可爱呢?”
说着话,紧紧捏着飞琼的玉手。飞琼又道:
“那陈氏在哪里?既然是他们情愿的,为什么伊不肯和你亲 昵呢?”
余炳业被飞琼这样一问,险些对答不出,勉强哈哈笑道:
“这个…… ·这个,你不要管她吧。我已经把陈氏关闭在后院,着 人好好看守伊,倘然明天再不肯答应时,也要送伊回去了。我有了 你这样心爱的人,连那陈氏也不喜欢了。”
余炳业说到这里,药性发作,身子晃了一晃,口里说道:
“不好!咦!我今天并没有多喝酒,怎的有些头晕眼花起来呢? 这屋子也在那里旋转了,怎的……怎的?啊呀!”
余炳业立即倒下地去,迷迷糊糊的不知人事了。原来他已中了 飞琼潜放的迷药而昏倒了。这迷药就是飞琼在黄家换来的,藏在身 边,想不到今天竟有很大的用处,帮助伊成功。此刻飞琼指着地上 的余炳业,轻轻骂一声:
“狗贼,你一向跋扈,今天遇到了我,该是倒灶了。”
便将余炳业双手拖起,放到床上去睡。伊本待要把余炳业处死, 为大众出气,为地方除害,可是伊在大同还有私事去干,父仇未报, 尚不能闹出大的乱子来,妨害自己的行动,不得不让这个跋扈的军 人多活几天了,遂拉过一条锦被覆在余炳业身上。自己立刻回身出 房,把房门反带上。听听外面四下里人声寂静,唯有远处的更锣声 响。伊大着胆子,走到外房去,首先紧要的要找寻自己的家伙。暗 淡的灯光下,见外房有两个婢女正伏着桌子打瞌睡,其中有一个便 是方才把剑交与伊的小婢。运用眼力,向四下一瞧,果见自己的宝 剑和弹弓弹囊都挂在东首壁上,心里暗暗欢喜,便去取下来,佩在 身上。悄悄的不敢惊动侍婢,轻启门户,走至院落中。隐隐见前面 有两个武士蹲在廊檐下,好似半睡着一般,只有两个人影。伊就伏 身越过,走出院落,向后边走去,虽是黑暗而天上有些星光,伊又 具一双夜眼,还能瞧得出前面的东西。但偌大一个总兵衙门,究不 知陈氏被藏在何处, 一时要去寻找,也很不容易。万一遇见了人, 泄露了秘密,也就足以债事。伊心里这样想着,便觉有些焦急。转 了一个弯,又见后面一排屋子,隐隐有灯光射出。东首屋里又有女 子哭泣之声。伊心里一动,便轻轻踅到那边,在窗下立定。听里面 有妇人哭道:
“我再也不愿意活了!我本是良家妇女,和我丈夫好好地守在家里。又不曾触犯国法,你们余总兵把我抢到衙中来,竟欲强占人妻, 逼我失身。哼!他还像个地方大吏吗?我是宁为玉碎,不求瓦全, 绝不肯被他玷污的。你们既不肯放我出去,那么还是让我死了吧。”
飞琼听着,心中暗喜,知道在这室中哀哭的妇人, 一定是骆琳 的妻子陈氏了。又听另有一个妇人声音说道:
“古语说得好,好死不如恶活,你是一个布衣之妻,总兵老爷看 中了你,特地请你到衙门里来做总兵夫人,这不是一个求之不得的 好机会么?你为什么不接受总兵老爷的美意呢?现在你虽然要死, 可是我奉总兵老爷的命令,在此看守着你,不容你自尽的。请你再 自己想想吧。今天听说总兵爷在衙门前邀了一个卖解女,在后花园 张宴奏乐, 一定要和那卖解女寻欢作乐了。你却在此哭哭啼啼,不 是个痴子吗?我劝你快快服从了吧,将来仍可以不失富贵。”
接着听那哀哭的妇人说道:
“放屁!我是宁死不辱的,你不必再同我多说什么不入耳之言。”
飞琼在外边听到这话,更是千真万确了,伊不欲多费时间,立 刻把剑撬开窗户, 一跃而入。见室中一灯如豆,床上坐着一个美妇 人,泪痕满面,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伊讲话。他们两人见飞 琼跳了进来,也不由一惊。飞琼便对美妇人说道:
“你可是骆琳的妻子陈氏么?你不要吓,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陈氏点点头。飞琼立刻把那中年妇人一脚踢翻,那妇人哀呼饶 命。飞琼恐怕被人听见,从妇人身上解下一根带子,把伊缚在床柱 上,又用剑在妇人衣服上,割下一块布来,塞在妇人口里,使伊呼 唤不得,遂想怎样去救陈氏出险了。陈氏是个伶仃弱质,如何能够 跟伊扒上跳下地走夜路呢?飞琼就觉得为难了。况且有一个城关,也是万难出去的,倘然把陈氏驮在自己背上,那么自己纵有本领也 难飞越城墙。伊想了一想,便对陈氏说道:
“你且不要动,在此等候一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又耸身跃出窗去,把窗子带上了,仍旧跑到余炳业那边 的内室来。仗着自己的轻身本领,果然人不知鬼不觉地又到了那间 外房。两个婢女仍如死人一般地睡着。伊因为方才找寻宝剑的时候, 无意中曾瞧见在上首一张桌子上,有三支令箭插在架上,此刻伊就 想利用此物了。过去拔了一支令箭,拿在手里,悄悄地仍回到陈氏 那边,开了房门,扶着陈氏出来。且对陈氏轻轻说道:
“你的丈夫骆琳,现在城外等候,我来救你出去的,你不要声 张,跟我走就是了。”
陈氏出于意料之外,惊喜非常,向飞琼谢了一声,随着飞琼一 路走去,早到了后园门口。那边有园丁睡着。飞琼叫陈氏立在黑暗 中,不要行动。自己便用剑撬开窗户跳到园丁房里去,听得鼾睡声, 摸索到床边,向床上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园丁。那园丁从睡梦中 惊醒,忙问怎的怎的,飞琼将剑在他面上摩擦了一下,说道:
“不许声张!开口,就请你吃一剑。”
那园丁吓得不知所云,果然不敢开口,也不敢挣扎了。飞琼便 对他说道:
“花园外门的钥匙在哪里?你快代我去开园门,好让我们出去。”
园丁不敢违拗,只得从抽屉里取出钥匙,跟着飞琼,开了房门, 走到外边。飞琼一手扶着陈氏, 一手把宝剑和令箭捏在一起,监视 着园丁,向后园外门走去。凑巧走过一个马厩,内中有马嘶了一声, 飞琼便进去牵了一匹黑马出来。虽然没有鞍辔,也可将就一用。叫园丁牵着马,跟园丁走到后园的外门。园丁上前将钥匙开了锁,放 飞琼等出去。飞琼立即把园丁按到地上,从他身上解下带子,将他 四马倒攒蹄地捆住了,抛在一边,嘴里又塞了割下的一角衣襟。然 后开了园门,牵出马去,想了一下路径,让定方向,抱起陈氏,和 伊一同乘在马上,把宝剑和令箭都插在背上, 一手扶住了陈氏, 一 手拉着缰绳,向街道上走去。飞琼虽然不识途径,而尚认得方向, 转到前面一条街上,伊便有些认识了。因为伊方才来的时候,用心 地辨识路径,所以一路安安稳稳跑到了城关。飞琼便在城下叫开城 门。守城门官出来向飞琼查问,飞琼取出令箭,对他说道:
“我奉余总兵的命令,限时限刻,送这妇人去的。你快快把城门 开了,让我们出去,免得误了要事。”
城门官验过令箭,没有舛错,只得叫人把城门开放,飞琼立刻 将马一拎,跑出城去,城门官虽然有些怀疑,却不敢拦住飞琼,这 就是完全靠着一支令箭的功效了。飞琼出了城门,心里宽松了不少。 这时候已有四鼓时分,跑到那座林子边,将马停住,喊一声:“骆琳 先生在里面么?”
只见林子里闪出一个黑影来,正是儒生骆琳。飞琼抱陈氏下马, 上前和骆琳相见。骆琳和陈氏二人彼此握着手,心中说不出是欢喜 还是悲伤,大家哭泣起来。飞琼坐在一块石上休息,让他们夫妇各 人诉述劫后的事。彼此讲明白了,夫妇二人一齐走到飞琼面前向伊 跪倒,谢谢飞琼援救的大恩,且请问飞琼的芳名。飞琼告诉了他们, 又说道:
“这种事是我辈所优为的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此刻你们 不能回去居住了,不如到附近亲戚那边去躲避些时日。我料余总兵在大同不久也要完结了,你们放心,千万不要骇怕,静静地等 着吧。”
二人又向伊拜谢。飞琼道:
“我要向你们探问一个信息,就是薛家堡在哪里?请你们快快告 诉我,我要往那儿去走一遭呢。”
骆琳道:
“薛家堡离此不远,不过十里多路,此去望南走,沿着一条河, 顺手转弯,从河边走到一个大马镇,过了镇,再向西南面走上三里 路就是了。听说那边居民也不多,有一个恶霸姓薛名大武的,常在 江湖上行走,十分厉害。”
飞琼听了,点点头说一声知道了。这时雄鸡四唱,天色已明。 飞琼恐怕城中的事情快要发作,急催骆琳夫妇上道。于是骆琳把飞 琼方才去的时候留下的行箧交还飞琼。飞琼又从箧中取出五十两银 子,送与骆琳夫妇。二人起初不肯接受,经飞琼一再说了,方才拿 下,又向飞琼拜谢。飞琼催他们快走。二人感激飞琼的恩德,倒觉 得依依不舍,不愿意离开伊了。飞琼催了又催,二人不得已又向飞 琼谢了数语,拜别而去。飞琼等他们去后,仰首望天,微微笑了一 笑,然后出了林子,遵照着骆琳的说话,向薛家堡去找寻薛大武父 子,以报不共戴天之仇。
第十回 风尘仆仆复仇归
一间大厅上椅子里坐着一个须髯很长的老者,精神矍铄,相貌 雄武,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壮士,正在那里谈话,老者道:
“我们现在有了这一个很好的机会,比较干那绿林生涯好得多 了。将来你的前程更有无限希望。且喜我们在此做了二十多年的独 脚大盗,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英雄, 一向没有破过案,出过乱子。 这里的余总兵又是非常看得起我们,自古道,士为知己者死,我们 应该跟着余总兵,戮力从事。但生平所引为耻辱的事就是一度失败 在那个高老头儿手里,牺牲了我的老友。虽然去年在潼关道上报了 此仇,然而留下了高老头儿的徒弟和女儿,恐怕他们不肯干休,早 晚必要跑到这里来复仇的。”
壮士说道:
“父亲怕什么?即使他们要来时,谅他们有什么多大的能耐,难 道我们父子二人还敌不过他们吗?万一他们真的厉害,我们也早安 排了陷阱的机关,恐怕他们来时有门,去时无路。飞蛾投火,自来 送死,一齐把他们斩草除根,免得日后的担心。”
二人正在讲话,忽见一个庄丁进来报道:
“庄门外有一个姓高的女子要来求见庄主,不知庄主见不见?” 老者一摸须髯,对旁边的壮士说道:
“莫不是那话儿来了?”
壮士道:
“来了也好,待我先和伊斗一百合。”
老者遂吩咐庄丁道:
“你去叫伊进来便了。”
庄丁回身出去, 一会儿早引导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到厅上 来,正是天津靖远镖局高山的女儿飞琼。飞琼冒着危险,大着胆子, 跑到这庄里来,在伊的心中只知道为亡父复仇,不知其他,所以伊 见了老者,便把手一指,厉声说道:
“你就是薛大武么?”
又回顾那壮士说道:
“我认识你的,你就是仇人的儿子小龙,以前你们到我们镖局里 来寻衅,我父亲手下留情,没有将你们杀害。谁知你们衔恨在心, 包藏恶意,在潼关道上暗放毒箭,射死我的父亲,你们却逃走了事, 自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事,你们可以安度岁月,不怕人家来找你们了。 又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偏逢着小鹞子濮四告诉我听。所以今 天我是特地不远千里而来,找你们两个人,要报不共戴天之仇。现 在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薛大武听了飞琼的一番数说,又羞又怒,遂咬紧牙齿说道:
“很好,你就是高山的女儿飞琼?久闻你的大名。既然你要跑来 复仇,我们也绝不畏惧你的。你要如何便如何。”
飞琼竖着柳眉,怒气满面地说:
“明人不做暗事,我和你这老贼不妨就在庭中决斗一下,拼个你 死我活。如我不能报父亲之仇,我也死而无恨,否则就是你的末日 到了。”
薛大武站起身来说道:
“好,老夫遵命与你见过高低。”
小龙在旁边也立起身来说道:
“谅这小小女子有什么天大的本领,杀鸡何用牛刀,待我先和伊 斗一百合。”
这时候庄丁早将二人用的刀剑送上。二人接在手里,和飞琼走 到庭心里,那庭心十分广阔,右边有条甬道是通到大厅后面去的。 此时众庄丁已闻警毕集,手里各各拿着兵刃,在旁边围着半个圈儿, 助张声势。薛大武抱着宝剑,站在庭阶上,看他儿子和飞琼交手。 小龙早把外面的长衣脱下,手挟双刀,和飞琼对面立定。飞琼也已 拔出伊的宝剑,握在手里,对小龙说道:
“你要先来代老头儿做替死鬼吗?今天我都要送你们上鬼门关 去的。”
小龙怒道:
“你休要夸口,少停教你知道我们的厉害。”
舞动双刀向飞琼进攻。飞琼便把宝剑使开,上下左右,倏忽间 成白光一道。伊今天是为父复仇,有死之心,无生之气,把全身的 本领一齐使出来。所以薛小龙怎能敌得过伊?斗到三十余合,小龙 已不能支持,额汗直流,刀法散乱。薛大武瞧得清楚。他觉得飞琼 果然厉害,小龙不是伊的对手,非自己亲自出马不可,遂把宝剑一挺,抢上前去说道:
“小龙你且退下,待我来和她决一雌雄。”
此时小龙只得虚晃一刀,退在一旁,让薛大武去和飞琼狠斗。 飞琼见薛大武自己来了,分外眼红,就将宝剑使一个白蛇吐气, 一 剑猛可里刺向薛大武的胸口,薛大武见来势凶恶,将剑向下一摆, 身子向旁边一跳,铛的一声,将飞琼的剑格在一边,让过了这一剑。 他也使个长虹掠空, 一剑横扫到飞琼的头上。飞琼把头一低,早从 剑底下钻过身来,又是一剑,向薛大武下二路劈去。薛大武一剑扫 了一个空,不防飞琼已反攻到自己的下部,急忙向后一跳,退避七 尺以外,方才让去这一剑,心里也暗吃一惊。小龙和众庄丁在旁边 都代薛大武捏把汗,险些着了飞琼的道儿。薛大武更不敢怠慢,悉 心用力和飞琼狠斗,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薛小龙见飞琼拼命 死斗,很有几下杀手,幸亏父亲都能躲过,恐怕久战下去,也许要 吃伊的亏的,还是用诡计取胜吧。所以他就走上前对他父亲说道:
“高家女儿果然厉害,我们还是让伊吧。”
薛大武听了他儿子的话,心里明白,遂虚晃一剑,跳出圈子, 对飞琼说道:
“高飞琼,我们杀你不过,让了你吧。你休要追赶。”
说了这话,父子二人一齐向右首甬道上逃去。飞琼虽然知道他 们父子俩或有什么诡计,但自己怎肯放走仇人?立刻跟在背后,紧 紧追去。薛大武父子一先一后,奔逃得倒也不十分快,和飞琼相隔 只有十数步。飞琼恨不得一步就追到薛大武后面,早些手刃了仇人, 所以伊却飞快地追去。只见薛大武父子曲曲弯弯地逃进一个小门里 去。伊想不能再顾冒险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跟着二人跳进小门里去。不料自己的脚方着地,地下的地板忽然轰隆一声,陷 了下去,自己再也缩不住,身子一脱空,立即往下直沉,跌到一个 铁笼子里去,上面又落下一罩,将伊罩在笼里,在笼里四周伸出铁 钩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齐钩住,不能动弹,方才知道中了人家的机 关,不由叹了一口气,瞑目待死。薛大武父子见飞琼果然中了他们 的诡计,堕身铁笼,不克自拔,当然心里十分快活,回转身来,拨 动机关,那铁笼便冉冉地升到上面来。见飞琼圆瞪双眼,对他们怒 视着,可知伊的心中愤怒极了,谅伊死了也不瞑目。父子二人对着 伊哈哈大笑。小龙指着飞琼说道:
“现在你可要复仇吗?恐怕这仇今世报不成了,待我们来慢慢地 收拾你吧。”
飞琼气得一句话也不说。薛大武唤庄丁取过最坚韧的绳索,开 了铁笼,先夺去飞琼手里的宝剑,然后松下铁钩,把飞琼捆绑结实, 押送到前面来以便处置。这时候薛大武父子心里都轻松不少,要想 把飞琼慢慢地处死。小龙坐在一旁,见飞琼虽是他们的仇人,而容 貌艳丽,不由心中又起了淫念,他就指着飞琼说道:
“高姑娘,你本领虽好,又有何用?你可知道我们父子的厉 害了?”
飞琼瞪着眼睛骂道:
“狗贼,你们的本领也属平常,敌不过人家时专以诡计胜人,鬼 蜮伎俩,有何足道?我和亡父都死于你们的暗算,给江湖上人知道 了,也要笑你们不武。但我们还有我父亲的徒弟聂刚在世,他必能 代我们复仇的,你们终不能高枕无忧啊。狗贼,你若要做个大丈夫, 敢释放我缚,重决雌雄吗?”
薛大武笑道:
“高姑娘,须知道缚虎容易纵虎难,我们佯败,驱你堕入陷阱, 把你擒住了,岂肯再放你呢?”
薛小龙道:
“你要我们释放吗?须得听我的言语,我或可在父亲面前代为缓 颊,只要你能够懂得我的好意,不辜负我一片之情。”
飞琼听了,骂一声:
“呸!小狗贼,你有什么好意?今日我既被擒,你们把我杀了, 倒也爽爽快快,日后自有人代我报仇的。”
薛小龙冷笑一声道:
“你要爽爽快快吗?我们偏不爽快,要慢条斯理地处置你呢。”
他们正在询问时,忽然又有庄丁入报,说余总兵衙门里有使者 前来。薛大武便说声请,跟着庄丁引导一个武弁,大模大样地走进 来,乃是余炳业的心腹亲随余德。余德一眼瞧见了飞琼,不由大为 惊奇,指着飞琼,向薛大武问道:
“请问薛爷,这个女间谍怎会在此地被你们擒住的?奇哉怪哉!” 薛大武也惊异道:
“余总管,你怎么也认识伊的?”
余德道:
“实不相瞒,昨夜余总兵衙门里出了一个很大的乱子,我们总兵 险些被人害死 …… ”
薛大武听了一惊道:
“什么?这是谁做出来的?”
余德又指着飞琼说道:
“就是此人,恐怕伊是一个女间谍呢。”
遂将飞琼昨夜如何被余总兵召入衙内,余总兵饮了伊的迷药, 以致不省人事的话,说了一遍,且说:
“直到今晨方被卫士发觉,救醒了余总兵, 一查衙门里少了一个 骆家的民妇,是总兵一时高兴唤入衙内的。还有一支令箭也不见了, 大约被伊混出城门去了。余总兵正忙着大肆搜索余党,也许是一个 女间谍,不知奉了谁的命令,到此暗探我们余总兵的秘密的。怎样 会被你们捉住呢?”
薛大武遂说道:
“原来如此,我们知道伊来历的,伊姓高,名飞琼,是天津靖远 镖局高山之女,因和我们以前有了仇恨,所以找到我们门上来决斗, 遂被我们用计擒住的。却不料伊何以又到你们总兵衙门里去做间谍, 这却不知道了。余总管,你到此可有什么要事?”
余德点点头道:
“有的,我本奉总兵之命,到府上来请薛爷前去一商要事。总兵 要请你们贤父子火速前往的。不如便将这姓高的女子一同带去,让 我们总兵亲自审问,不难水落石出了。”
薛大武立刻说道:
“很好,但恐途中逢见羽党,倘然被劫,却不是玩的。”
余德道:
“这也不难,外边还有我带来的马弁,教他们飞速回去请总兵爷 调一营兵来,把囚车押送伊前去,包管可以无事了。”薛大武道:
“就是这样办吧,我把自己的仇人,交给总兵去代我处置也 好的。”
小龙在旁也不便再有异词。余德遂出去吩咐马弁骑着快马回去, 禀告余总兵,立调兵马前来。他回到大厅上,和薛大武父子谈起和 硕特王起兵之事,却将飞琼推到廊下去教人守着。午后已有二百名 官兵,由一位王把总率着,开到薛家庄来。薛大武父子已陪着余德 用过午饭,又预备茶点款待那位把总,将飞琼押到庄外,打入囚笼。 飞琼知道薛大武父子要把自己送到余炳业那边去了。初不料余炳业 已和薛大武父子勾结一起,将要举兵叛反呢。自己千里到此,欲复 父仇,反中仇人阴谋,这要怪我自己过于鲁莽了。伊越想越恨,几 乎将一口银牙咬得粉碎。薛大武父子即将飞琼打入了囚笼,便和余 德跟着把总,各骑骏马,押着囚车启行,二百名官兵荷着刀枪,直 前开道,向大同城里走去。 一路上看的人很多,大家对着囚车里的 飞琼现出惊奇之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女子犯了什么 大罪。一行人进了城关,渐渐行近闹市,看热闹的人益发多了。沿 街有一家酒楼,挂着“悦来店”三字招牌,酒楼上面也有许多人倚 栏下视,其中有一个客人,乃是一位少年,剑眉星目,相貌威武, 一手扶着栏杆, 一手支着下颐,向这一队兵士望去,等到囚车推进 酒楼下面时,少年眼快,早已瞧见囚车中的飞琼,不由脸上突然露出 惊讶之色,双眉一皱,几乎失声而呼。又见后面马上坐着薛大武父子 二人,又不禁怒容满面,暗暗点头,好像已明白这一回的事了。囚车 刚推过时,少年蓦地把双手向栏杆一按,好似要跳下去的样子。但他 身体才腾起,忽又缩住。旁边的人不知道他心里的事,连忙喊道:
“使不得!你要跳下去时,怕不脑浆迸裂吗?哪里来的疯人?” 少年冷笑道:
“我哪里会跳?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这时囚车等一行人业已过去,少年回至东边座头上,依旧坐着 酌酒独饮,酒保代他添上酒菜。他遂乘机向酒保问道:
“方才过去的囚车里坐着一个女犯,不知是犯了什么大罪,送到 哪儿去?”
酒保答道:
“那女犯是谁,我们也不能知道。只知道是押解到余总兵衙门里 去的。”
少年又问道:
“余总兵的衙门在哪里?他在地方上能够爱老百姓吗?”
酒保虽然当着众人不敢说什么话,可是对于余炳业也说不出什 么颂扬之辞,于是把余炳业的名字和衙门的地址一齐告诉了少年。 少年点点头,依旧喝酒。
那薛大武父子和余德,押着飞琼到得衙门里,已是薄暮时候了。 余炳业听薛大武父子已来,便请到办公室里相见,屏退左右,先将 和硕特王约期举兵的事告诉了薛大武。且说这里发动的时候,要薛 大武父子率领一辈弟兄相助,担任开路先锋,薛大武自然遵命。余 炳业又说自己曾约那位周总兵一同起事,可是他那里没有确实的回 音,恐怕周总兵的态度有些不稳。万一被他泄露了出去,这大事不 免要受到影响。昨天衙门里来了一个女间谍,自称卖解女儿,姿色 美丽。自己一时不察,留在衙门里,中了伊的药,险被伤害。现在 人已逃去,自己为了这事,很放心不下。难得已被你们捉到了,真 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但不知那小贱人怎会送上你们的大门的?于是 余德在旁先禀明经过的缘由。薛大武也将自己如何和飞琼的父亲高 山结下怨仇,以及飞琼找上门来,代父亲复仇的事,略述一遍。余炳业点点头道:
“那小贱人手段狠辣,胆子不小,伊不但和你们有仇,且敢混入 我衙门里来,花言巧语,将我欺骗,无疑地也是一个间谍。幸亏你 们把伊捉住,少停我们可以在怀素堂上设筵欢聚,且鞫问那小贱人 的口供。”
薛大武父子都说声是。余炳业遂叫余德出去,吩咐厨下快排筵 席,自己又和薛大武父子谈谈起兵的事,如何号召民众,如何攻取 城池。薛大武父子都是江湖上人,并不懂得兵法,只跟着余炳业胡 乱说了几句。一会儿余德来说酒筵已备,余炳业遂陪着薛大武父子 走到怀素堂上去坐席,又召了卢千总、王把总等来,团团坐定。酒 过三巡,余炳业吩咐余德把飞琼押来审问。余德遂到外边去,打开 囚笼,吩咐四个武弁,各拿着明晃晃的鬼头刀,推着飞琼到怀素堂 来。这时飞琼第二次到这堂上,情形又不同了,昔日座上客,今已 变阶下之囚。只见堂上灯烛辉煌,余炳业等傲然高坐,各有喜色, 而余炳业的脸上更是狰狞可怖。他见了飞琼,便戟指骂道:
“你这小贱人,好大胆!我昨夜不察,吃了你的大亏,且喜今日 你已被获。我要问你究竟奉了谁的差遣,到这里来做间谍?快快老 实招来。”
飞琼此时早拼一死,当即破口大骂道:
“余贼,我虽然没有受人的差遣,但是我一到此间,就闻得你种 种跋扈无道的事,使人发指。你把儒生骆琳的妻子强抢到衙内,要 逞你兽欲,我本是来救伊出去的。但知道你不但是个横暴的人,且 是个叛反之徒,你已勾结外边的和硕特王约期起兵,扰乱起来,糜 烂地方。然而不想你手下乌合之众,岂能成就什么大事?一遇堂堂正正的王师到来,恐怕你们便要土崩瓦解了。还有助纣为虐的薛贼 父子,平日作恶多端,到后来,难免国法。我虽死于你们之手,自 有人代我复仇,你们绝不能幸免的。今晚要杀便杀,我没有什么口 供。我只有四个字,叫作诛恶除暴。”
余炳业听了拍桌怒道:
“你已死在临头,还敢信口骂人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哪里的女 间谍,总而言之,今晚绝不能放你活。”
薛大武在旁也冷笑说道:
“高飞琼,你要复仇,你要诛恶,但是恐怕你今生都不成了。” 余炳业吩咐余德将飞琼绑在下面柱子上,说道:
“且待我们再喝了几杯酒,然后来发落你。”
余德奉了余炳业的命令,果然把飞琼缚在下首柱子上。这里余 炳业便和众人喝了几杯酒,渐渐提起了兴致。他对薛大武说道:
“这姓高的贱人,我昨天在衙门前见伊姿色甚美,所以唤入衙 中,十分优待,本想纳伊为妾,谁料伊对我如此,真是三十年老娘 一旦倒绷了婴儿,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伊要求速死,我偏不让伊痛 快地死,却要当众侮辱伊一番呢。”
遂令余德和两个武弁上前去,先将飞琼的衣服一齐褫下。当余 德等上前动手的时候,飞琼正发了急,万不料余炳业狠毒如此的。 伊当然情愿从速一死,不愿意受贼子的污辱,于是伊又骂起来了。 余德不顾伊骂,刚才动手去解下飞琼上身的束缚,要把伊剥除衣服。 这时候忽然外面飞来一样东西,正打在余德的头上,跟着哗啦啦落 在地上,跌个粉碎,原来是两大块瓦。但是余德的头已被击破了, 双手抱着头退下去。余炳业等众人见了, 一齐大惊,当然这不是偶然的事,外边恐有飞琼的党羽到了。连忙吩咐武弁快把高飞琼一刀 杀死,免得被人劫夺。 一个武弁听了余炳业的话,恶狠狠地挺着鬼 头刀,跑上前,照准飞琼胸口便刺。但是他口里忽然啊呀一声,撒 手扔刀,仰后而倒,在他的颈上已中了一支袖箭了。余炳业等一齐 跳了起来,堂上大乱。这时候对面屋顶上早跳下一个黑影,宛如飞 燕穿帘,跳到了飞琼的身旁,不顾一切,将手中明晃晃的宝剑迅速 地割断了飞琼身上的绳索,又向地上拾起那把鬼头刀来,递与飞琼 手中,说道:
“我们先对付了仇人再说。”
飞琼瞧着他,也不由突然一怔。这时余炳业和众人也已取出兵 刃在手。薛大武认得那个来救飞琼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高山的 徒弟聂刚, 一齐大惊。飞琼手里有了兵器,身子已得自由,伊更是 胆壮了,一个箭步,跳到薛大武面前,喝道:
“老贼,我方才中了你们的诡计,现在却不肯饶你了。”
一刀向薛大武劈去。薛大武只得硬着头皮,舞剑迎住。聂刚也 挺起宝剑径奔薛小龙。小龙战战兢兢地挥着双刀和聂刚交手。余炳 业也挥动手中朴刀来助小龙,双战聂刚。聂刚精神抖擞,将手中宝 剑使得如银龙飞舞,和二人酣战。卢千总等不晓得外面到了多少人, 连忙溜出去,调一营兵来捉拿刺客。飞琼在这时候,更是勇猛,恨 不得把薛大武立刻一刀剁死,以雪方才的耻辱,刀光霍霍,只自在 薛大武头上盘旋。薛大武倒有些胆怯,手中的剑法常常露出破绽来, 给飞琼杀得他手忙脚乱。斗至七十合以上,飞琼故意将身子一侧, 好像要滑跌的样子。薛大武大喜,连忙踏进一步, 一剑向飞琼腰里 刺去,不防飞琼眼快手快, 一弯身让过了这一剑,而自己的刀从侧面劈到薛大武的肩膀上。薛大武叫得一声啊呀,肩上已着了一刀, 鲜血淋漓,受了伤更不能抵御了,方要回身逃走。飞琼怎肯失此机 会,又是一刀猛力刺去,刺中薛大武的肋下,立刻跌倒在地。薛小 龙在一边瞧见,赶紧丢了聂刚,奔过来援救他的父亲时,飞琼早已 唰的一刀,割下了薛大武的首级。小龙见父亲已死,咬牙切齿地来 和飞琼拼命。这时卢千总已带官兵跑进衙来要拿刺客,飞琼对他们 大喝一声道:
“你们这些人须要认清事理,不要助纣为虐。余贼炳业,他并不 是你们的总兵了,乃是谋反作乱之徒。他私通了外边的和硕特亲王, 要举兵作乱,涂炭生灵,现在机已泄露,朝廷已派大军前来剿灭了。 你们须要帮助我们捉住这叛逆之徒,可保你们平安无事。否则你们 便是甘供驱策,大兵一至,玉石俱焚,一个也不得饶赦的。”
飞琼这话当然一半是真, 一半是假,伊也不知道有没有大兵派 来,不过借此威吓这些兵丁罢了。卢千总等听飞琼说得如此确实, 声色俱厉, 一定是大军中派来的间谍了。大家都是你望着我,我望 着你,逡巡不敢上前。那余炳业也听得飞琼的说话,说破了自己的 阴谋,心中未免有些虚怯。他手里的一口刀本来尚能勉强和聂刚鏖 斗,但是心中已怯,手里刀法也渐迟慢。聂刚此时的本领真像吴下 阿蒙,已非昔日可比,余炳业自然斗他不过了。他想三十六着,走 为上着,咬紧牙齿,恶狠狠地向聂刚头上一刀劈去。聂刚急忙低头 避让。余炳业趁势跃出圈子向怀素堂后面逃去。聂刚岂肯放过他, 喝声不要走,飞步追上。追到后面一个庭心里,余炳业回转身来, 对聂刚说道:
“你这汉子姓甚名谁?本领果然高强!你若肯放过我,我和你一同起兵,先酬谢你黄金十万,将来不失封侯之赏。今晚何苦和我如 此作对呢?”
聂刚听余炳业要拿金钱来运动他,便骂道:
“余贼,你不要小觑了聂某。你作恶多端,今天便是你的末日, 不必多言,快快送上你的头颅。”
余炳业闻言,只得硬着头皮,又和聂刚狠斗。聂刚的一口剑使 得神出鬼没,把余炳业紧紧裹住,绝没有半点间隙。被他寻得余炳 业的一个破绽, 一剑刺去,刺中余炳业的肚腹,余炳业大叫一声, 倒在地下。聂刚把剑抽出来时,余炳业腹中的大肠也拖了一段出来, 鲜血满地,躺在血泊里,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得不活了。聂刚割 下他的首级,提在手里,走回前面怀素堂上来。此时飞琼也将薛小 龙结果了性命,正和卢千总立在一起讲话。聂刚上前立正了,笑嘻 嘻地叫声世妹。飞琼见了聂刚手里的人头,也含笑道:
“师兄,你已把余贼斩首吗?很好!我已和卢千总说了,他们愿 意服从我们的命令,再不肯赞助余贼,做不正之人了。”
聂刚点点头道:
“这样很好,卢千总你且率领兵丁退去,各各归营,不得妄动, 待等明天,我们自有发落。”
卢千总诺诺连声地带了兵士们退出去了。这里聂刚和飞琼将余 炳业、薛大武、薛小龙三颗人头系在一起,高高地挂在庭中树枝上, 这就是作恶者的下场。飞琼等为大同地方除去了两害,大同的人民 知道了这事,真不知要如何感激呢。飞琼和聂刚此时各人也觉得有 些疲倦,并且腹中十分饥饿,遂喝令衙中的下人端了热水来,大家 洗净了手。又吩咐下人令厨房里预备几样精美的菜,给他们果腹。
衙中的马弁已四散逃去,下人们当然不敢走开,小心翼翼,伺候二 人,以为二人是朝廷派遣到此捉拿余总兵的人呢。聂刚和飞琼坐在 怀素堂上,一边吃饭, 一边谈话。飞琼先向聂刚说道:
“师兄,我以前错怪了你,请你原谅。今天我在这里中了阴谋, 堕入陷阱,险些失去了性命,幸亏有你来相救,但不知师兄怎样也 会跑到大同来的?你一向在哪里?你离开天津以后,我也常要思念 你的。”
聂刚微微笑了一声说道:
“多谢师妹。师父死在薛大武父子手里,我一时不得端倪,未能 为师父复仇,心里常常歉疚,好似刺芒在背, 一天也不得安宁。所 以我立志离开天津,出去再要拜访名师,学习武艺,报我师父的仇。 且喜现在果然达到了目的。”
遂把他自己怎样闯入嵩山少林寺,跟从心禅上人,学习少林武 艺,以及从游方僧口里探问得仇人的消息,遂拜别了师父,下山到 此的经过,略述一遍。又说:
“我今天方才赶到大同,恰巧在悦来店酒楼上独自小饮,想要打 听薛家堡的消息,忽然瞧见你坐在囚车里,被薛大武押送到余总兵 衙门里去,不由十分惊奇。初欲当街拦劫,既思孤掌难鸣,不得不 稍忍须臾,便向人探明了总兵衙门的所在。薄暮时又到衙门前后探 看虚实,乘无人时,冒险越墙而入。听得人说余炳业在怀素堂欢宴 薛贼父子,且审问捉到的女间谍。我遂伏在怀素堂对面的一座亭子 上,那里正有一株大树,可以蔽身。等到我见他们动手时,我遂飞 下两块瓦片,打倒了那个人。后来他们要杀你,我又用我在山上练 习的袖箭,发了一支,立即跳下来援救师妹。仗着师父在天之灵,侥幸已把仇人杀却,且斩了余炳业,为地方除害。今天我真是快乐 极了!但不知师妹怎样到此,落在他们手里的?”
于是飞琼也将自己经过的事告诉了聂刚,二人心里都觉得非常 快慰。吃完了饭,二人又坐着谈谈。飞琼道:
“我们已代父亲复了大仇,今后我可以和师兄 一齐重返津门了。 但是这里的事却怎样发落?”
遂又将余炳业暗中勾通和硕特王举兵谋反的事告诉了聂刚。聂 刚道:
“这事很容易办的,待到明天早上大同府必然也知道了此事,自 然要来见我们的。我们可以搜查出余炳业企图谋反的证据,交给他, 且告诉他 一切,将这三个人头也交与他,号令城上,以资警戒,朝 廷自然有人来收拾这地方的。我们既不想得功,也不必越俎代庖, 可以放下了这事,回到故乡去。”
飞琼笑笑道:
“照你的办法也好。”
二人又谈着别后的事,坐以待旦。到了天明后,大同府吴祥贤 闻得这事,果然亲自到总兵衙门里来拜见二人。二人便将余炳业谋 反的事实,以及自己的来历,和歼贼的经过,都告诉了吴祥贤。吴 祥贤听了,自然对于飞琼、聂刚二人非常的敬重,说了不少钦佩的 话。且和二人商议之后,决定立即飞禀省垣的上宪,如何派遣人来 代理总兵之职,将余炳业的谋反罪状详细报告。此时业已在余炳业 的内室里抄获秘密的文件,有和硕特王的书函数通,可称证据确实 了。又把余炳业和薛氏父子三个人的人头号令在城门上,且出示布 告,以安民心。吴祥贤既是这样办了,飞琼和聂刚急欲回乡,便向吴祥贤告辞。吴祥贤哪里肯放他们就走,他就对二人说道:
“二位英雄到这里来为地方除害,为大众造福,其功不小。下官 已嘱幕府据情直告,日后大吏一定要引见二位,酬以爵禄的,二位 怎么就要走呢?”
飞琼哈哈笑道:
“我等此来志在复仇,不过眼见余贼作恶情形,抱着侠义心肠, 所以把他们一齐诛掉,并不是要想得什么功劳的。我们也不想做官, 怎肯借此为终南捷径,有所取利呢?”
吴祥贤道:
“二位的高义固是可敬,但这里的情势尚不能十分安定,下官是 个文职,不能统驭官兵,万一二位走了,省垣里接替的人没来,余 炳业的余党死灰复燃,蠢蠢妄动起来,那么如何是好呢?所以下官 要恳求二位,即使你们不慕荣利,也请在此地少待数日, 一俟有人 代理总兵以后,二位再平安回乡吧!”
飞琼、聂刚都是有义气的人,听吴祥贤这样说,他们倒不好意 思置之不顾了,只得颔首应允。吴祥贤欣然道:
“二位真是善始善终的侠义英雄,下官何幸而遇此?便是大同的 百姓,都要感恩不尽的。”
遂在衙内设宴款待二人,敬若上宾,二人也只得在衙内住下了。 此时大同城里城外的百姓都已知道这个消息,人人称快,有许多百 姓都拈着香,成群结队的要到衙门里来求见二位英雄。可是二人不 欲多事, 一概没有接见。卢千总等在营内也按兵不动,静候发落。 至于薛家堡那边,飞琼已请吴祥贤派捕役前去抄封,以除余孽。那 骆琳夫妇在乡下亲戚家里躲藏着,本来不敢出面,但闻得这个喜讯以后,心花怒放,都说皇天有眼,报应不爽,天遣二位异人来此, 除去二个害民的贼子。他们就欢欢喜喜地回转城里老家来,探得飞 琼尚在总兵衙门里,夫妇二人设备了几样礼物来拜谢飞琼。飞琼立 即请他们进去相见。二人见了飞琼, 一齐拜倒。飞琼亲自把二人扶 起来,且介绍聂刚和二人见面。骆琳见聂刚是个磊落英俊的侠少年, 自然也非常尊敬。飞琼陪二人坐谈一会儿,且向骆琳劝勉了几句话, 骆琳夫妇方才告退出来。
不数日省垣里已有公文到来,新调总兵曾荣,已带领兵马,兼 程驰至。飞琼和聂刚便要告辞回乡。吴祥贤要想再留,却挽留不住 了。吴祥贤不得已,邀了卢千总在总兵衙门里设宴饯行,且送上一 大盘金银,和二匹名马,作为赆仪。二人接受了名马,对于金银, 坚不肯受。吴祥贤请求再三,二人方才拿了一半,辞别吴祥贤,各 各跨马登程。吴祥贤和卢千总等许多人,坐轿的坐轿,乘马的乘马, 一齐恭送二人到城外十里长亭,方才分别。当二人从衙里出城的时 候,众百姓闻得消息,夹道争观,万人空巷。有几个地方,在二人 行过的时候,陈列香案,燃放鞭炮,欢呼而送。二人路过城门时, 又见余炳业和薛大武父子的三颗人头兀自高挂在城墙上呢。二人这 番来到大同,分而复合,不但报了仇,而且除去巨憨,博得人民万 口歌颂,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各人心里无限快慰,在途中也不寂寞。 这一天早回到了津门,二人在靖远镖局门口下了马,走进去时,高 福和众镖友见了二人一齐回来,都觉得有些奇异。大家上前问讯, 经飞琼一一告诉之后,众人都说这是老英雄的英灵在暗中呵护驱遣 所致,大家不胜欢喜,齐向二人道贺。唯有高福怀着一肚皮的鬼胎, 对着聂刚,更不胜愧怍。聂刚却抱着宽容的态度,并不去理会他。
飞琼回家以后,立刻吩咐厨下预备几样茶肴,点了蜡烛,和聂刚在 亡父灵前拜祭一番,告慰英灵。飞琼又哭了一番。休息了一天,聂 刚照常处理局务,二人和好无间。高福也不敢再在飞琼门前挂嘴夹 舌,说聂刚的不是了。
有一天早上,飞琼因为长久没有练习银弹,所以又到后园中去 打靶,开了几弓后,忽见聂刚笑嘻嘻地从外边走来,对伊说道:
“师妹的银弹已有了纯熟的功夫,却还要这样勤习不辍吗?大家 谁不知道你是河北女镖师、银弹高飞琼!”
飞琼笑笑道:
“你现在已可称得少林门下,非复昔比了。”
遂放下弹弓,和他并肩走到去年所坐的那块大石旁, 一齐坐下, 娓娓清谈。聂刚触景生情, 一颗心又活跃起来。虽然前次曾遭失败, 似乎再也振不起勇气。然而现在情随事迁,大不相同,自己复了师 父的仇,又救了飞琼,可谓立下大功。且觉得从大同一路回乡,飞 琼对于自己的感情已增进了不少,也不妨旧事重提。所以他鼓起勇 气,又向飞琼开口乞婚,要得到这位女英雄的千金一诺。飞琼听了 他的话,果然并不着恼,微微一笑,对聂刚说道:
“我前次向你坚决拒绝,似乎对不起你。但想若你不是这样,恐 怕我们也不能早复父仇。现在你要重申前请,我却再要和你比一回 剑术。倘然你能够胜我的,我当然对于你的乞婚也没有异议,甘心 侍奉巾栉。”
聂刚带笑说道:
“很好,那么今天我们便在这里比赛一回吧。”
飞琼说声好,于是二人立起身来,跑到里面去,各人取了宝剑,回转园中,在草地上将剑使开,交起手来。此时的聂刚果非昔日可 比,使出他平生的本领,将少林僧所授的剑术, 一齐施展出来。飞 琼也不甘弱,悉力周旋,两柄宝剑如龙飞凤舞一般往来击刺,斗到 八十合以上,飞琼忽然有破绽,被聂刚一剑扫到伊的颈上。飞琼急 忙退缩时,不知是伊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足下一滑,轻轻地仰天跌 倒下去,宝剑也抛在一边了。聂刚连忙也抛下宝剑,俯身来扶起飞 琼,凑在伊的耳朵上说道:
“这是师父在天之灵,暗中使你跌倒的,因为你不肯遵从他的遗 嘱。现在你可以不再拒绝我的请求了。”
飞琼红着脸不响,聂刚就大着胆,趁势拥抱着飞琼,凑在伊的 樱唇上接了一个甜吻。在这一吻以后,这一双侠男奇女,便成就了 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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