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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轩冢

[原创] 绝世——【火并萧十一郎】伪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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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巧衣如蝶语翩翩

      【这一章接续的是第六章《鬼》,《鬼》那一章简要而言是讲青夫人去赴“玉龙王”之约,“鬼”(非青夫人之徒,乃青夫人已故丈夫之徒,青夫人丈夫惨死于“玉龙王”之手,“鬼”复仇心切,青夫人恐他冒失,乱了大谋,此遣派徒弟宫城雪半路截住鬼,劝鬼回头。因那一章文笔较晦涩,特说明】
    夫人已在楼上。
  孤独的楼上美人很多,但很多的美人渗透出了更难解难分的孤独。
  很多的美人云袖翩舞,碧纱曳地,琴音靡奢,都精心细致地围绕着一个各方面都极优雅的男人。
  葡萄美酒夜光杯,就连整个月空也全化入了满杯鲜艳如血的酒水里。
  檀香小几,杯盘拥簇,奇瓜异果的芳香也悄然流溢出了耀眼辉煌的月空。
  孤楼在月空下,月空却已在他的酒杯里。
  拨弦抚琴的美人分侍他的左右。
  袅袅曼舞的美人妆点他的视线。
  而这些美人的美加起来也比不上他怀中美人的万分之一。
  他怀中静静偎着的那个美人并没有做什么刻意的脂粉妆饰。
  那个美人秀发流云,很自然地披散至肩,弱不禁风的身子明显久病初愈,像一朵羞怯的菊花般幽幽呼吸着。
  他的面前盛满的酒杯一直未被碰过,只因他已倾心呵护着怀中的那个美人,恐怕一碰别的东西,那个美人的美就会立即幻灭,再难捉住。
  夫人也是很美的。
  经历太多的残酷与无奈之后,她的美也极易消逝。
  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已美得脆弱,而是她已美得比任何一个美人都更倔强。
  但有时越倔强的美反倒越容易粉碎。
  粉碎于男人们的痴心宠爱中。
  夫人的美显然和那个怀中美人的美是两种永远也无法交汇的极端。
  那个怀中美人的美看似易毁灭,实则要比月空更难褪色。
  往往最长久的美不是最倔强的,却是最脆弱。
  因为脆弱而长久,因为倔强而匆促。
  所以夫人似玉一般白润光洁的赤足虽已踏在冷冰冰的楼板上,但她的美却早已在男人的偏心里瞬间随风远逝了。
  她的美才是真正难以捉住的。
  只可惜至今没有一个男人懂得如何去把握她的美。
  她的美常常做了男人不屑一顾的酒,而非男人久玩不舍的一只蜜瓜。
  男人用手认真而小心地轻抚着怀中美人的秀发,脸上浮现出的一抹微笑竟仿佛在骋怀痛饮,把所有的愁苦和烦恼都化作了这千丝万缕细柔的秀发中久不为人知的诸般赞美。
  男人不经意地叹息了一声,淡然道:“你还记得吧,当初你也像这样弱不禁风地偎在我怀里,我久久不舍放开,你久久不愿起来。”
  这些被回忆浅浅割伤的话很明显是说给夫人听的。
  夫人的声音似也被什么给割伤了,不是回忆,不是浅浅,而是莫可名状的孤独,而是深入骨髓:“那些事我怎会不记得?有太多时候,尤其是漏液梦醒的时候,我在那些事的浮光掠影里沉沦,我现在之所以老得快,正因为几乎每夜都要那样子沉沦很久。我竭尽全力地摆脱,试过多种办法去遗忘,但最终仍是徒劳无功,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不想就这么稍纵即逝地老下去,所以今天我不得不来见你。”
  男人道:“那是一些多美好的事呀!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光?永远都只属于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打主意来分享。你又何必要摆脱?何苦要遗忘?”
  夫人凄然地冷冷一笑道:“无论爱有多美好,现在都已转成了恨。你怀中静躺着的已是另一个女人,我就算站在你的视线中,也已是与你咫尺天涯的陌路人。一切既已变质,一切既已回不去,我又何必要记得?何苦要痴求?”
  男人听了这些话,似乎怔了怔,轻抚美人发的手悄然下移,移在美人脸上,就感到了细腻芳香地汗津津一片。
  美人早已微蹙秀眉甜蜜安静地在他怀里入梦。
  他突然把嘴向美人香汗凄漓的脸上小心翼翼地吻去。
  就像在吻一朵飘逸柔软的白云。
  就像在吻一片情致悠远的暮色。
  吻了一瞬,一刹那,却吻出了难以自拔的永恒。
  夫人就那么表情茫然地凝注着他的这番吻。
  看见这双曾经只深深在她肉体上沉沦的唇,此刻竟已痴醉如狂地吻在另一个美人的肌肤上,她眸中没有半丝怨恨,更没有半丝嫉妒。
  她眸中有的已只剩一种谁也能看懂又似谁也休想懂的空洞。
  再流不出怨恨的泪,再闪不出嫉妒的光。
  她在他的这番细致到极点的吻里又猝不及防地飞速衰老。
  她微微颤抖的右手使得那盏一路伴随而来的灯笼也弱不禁风地恐惧起来,灯光摇曳出一抹抹难以安定的伤心之韵。
  吻惊动了美人的梦,梦一疼,宛然笑着破碎了,美人便惺忪开俏媚可怜的双眸,在梦与吻遗失的痕迹中若有所怨地望着男人。
  她只怨男人用现实的疼爱吻走了幻想的华美。
  在现实中,她逼不得已要做一种美丽而单调的女人,她心底真正渴盼的却从来都不是做这种女人,而是做飞翔在缤纷幻想中的那种美丽而奢华的女人。
  男人看透了她的怨,优雅的温柔就显得有点突兀的冷酷了。
  他竟突兀地把她柔弱如蝶的身子推了起来,冷酷地说:“你睡够了,现在已到了取悦主人的时候。”
  原来她也只不过是他宠着的一个卑贱爱奴而已。
  原来他还是没有对任何女人倾注全身心的爱。
  夫人的右手突然又稳定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并没有真爱那个女人,而是因为她突然能坚决地认清他是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男人。
  既然根本不值得爱,恨他起来也就更顺理成章,更轻松从容了。
  睡容未消的美人慵懒憔悴地撒娇着不肯就这么离开他坚实宽阔的胸膛,柔美如丝的声音略带一点羞涩地哀求道:“奴家已被你折磨成一身病了,你不知好生珍惜奴家安慰奴家,还贪婪地这么快就又想奴家来服侍你,奴家现在只需要静心地睡上一觉。”
  男人带着笑悠然道:“我准许你偎入我的怀里,已算是对你最好的珍惜和安慰了。”
  美人还是不情不愿地柔声道:“可奴家现在真的太累了。”
  男人的笑容彻底冷酷了,冷酷如刀地笑道:“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代替她而这么久地依偎在我怀里,你已经该很知足了。”
  美人听了,本无几分血色的脸突然变得更苍白,突然娇嗔着问道:“难道还有女人比我对你更重要?难道你说的那个她就是刚刚上楼的那老太婆?”
  话声戛然而断。
  是被狠狠一巴掌打断的。
  男人毫不留情地狠狠打了美人一巴掌。
  美人被这一巴掌打得重重跌倒在地。
  琴声也断,舞姿也停顿。
  死一般的寂静中,美人感觉着一缕嫣红的血慢慢流下嘴角。
  夫人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仿佛他们刚才的对话和举止根本未曾涉及到她。
  但其实她的心底也已慢慢流下了一缕嫣红的血。
  当初的明眸皓齿,如今的人老珠黄。
  当初的风华绝代,如今的伤痕累累。
  这一切都足够使她流干千万滴血色的泪。
  也不知死静了多久,才听男人沉甸甸的语声在漠然对美人道:“你怎配说她?你以为得到了我的怀抱,得到了我的亲吻,就算得到了我所有的爱么?臭贱货,把你一下子宠爱得太紧,你就忘乎所以了。”
  美人的脸和心一起深刻地疼着。
  她竟没有流泪哭泣,她拼命地绷着越来越丑的表情,吃力地咬牙强忍着已到口腔的哭声。
  夫人突然对她隐隐产生了一份同病相怜似的感情。
  夫人并不是在同情她,而是在和她一起真实地感觉着某种难以解释的悲哀。
  那是自古以来,只要爱过一次的女人都可能会有的一种悲哀。
  一种像黑洞般足以吞噬一切欢愉一切幸福的悲哀。
  夫人没有恨她,就只这么简简单单地和她一起默然悲哀着。
  男人目光又变回优雅,语声也优雅如仙鹤的羽毛,淡然道:“好了,别再装下去了,赶紧趁你主人还没真正犯怒的时候起来,尽心地进行取悦。”
  美人空空洞洞地咬了下嘴唇而笑,很快从地上站起来,空空洞洞地向男人身前万福作礼道:“是,奴家永远是奴家,怎敢奢求太多?奴家本就是只为了取悦主人而生。”
  嘴角的那丝血仍像夕阳般残忍地红着,她也不擦去,任其残忍的红在她娇美又憔悴的容颜上小心翼翼地割出一抹古老如诗的惊艳。
  一抹人生中最奢华而迷离的惊艳。
  她罗袖飘飘,雪白的丝裙款款,秀发流云,情眸含满悲伤的唯美。
  她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悲伤,走出一种若有所失的唯美。
  认命的悲伤才能显示着忘却一切之后的淡淡唯美。
  舞伎们退开了,退到四壁垂首立定,把绣金织银的舞台很理所当然地让给了她。
  一方不大不小绣金织银的波斯地毯,没有闪烁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光芒是寂寞的,是空洞的,是悲伤的,是古老的,是唯美的,是无动于衷的,是荒凉苍白的。
  就像她走上来时的神态目光脚步一样。
  她站在了柔软如女人情思的地毯上。
  只有在这地毯上,她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真正完美的。
  她生来不是只属于主人的怀抱,而是只属于这个古老典雅的舞台。
  也只有在这舞台上,即使又一次被主人深深伤了心,即使又一次被爱情猛然碎裂的梦想所刺痛,她也能一瞬间无所谓一切,一瞬间恢复如初。
  琴弦轻轻跳动了,靡奢的音色悠悠转化成了毫无意趣。
  很简洁很单调很纯净,这才是主人最痴迷的音色。
  当她舞起来的时候,夫人看见了记忆的痕迹在她的翩翩舞蹈中飞动如千万只萤火虫。
  当她嘴角的那丝血也在舞姿的引导下闪出了记忆迷目的微光时,夫人听见了男人在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一直以来,我还是爱你的,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替代你而享受我的爱。”
  XXXXXXXX
      琴声如鸟语啁啾。
  舞姿如春雨绵绵。
  如鸟语啁啾的琴声恍恍惚惚地在述说谁的痛苦往事。
  如春雨绵绵的舞姿精疲力竭地在修饰谁的陈年旧创。
  夫人只听着琴声迷茫,只看着舞姿苍白。
  她已听不见男人的话语,看不见男人的优雅。
  男人绝不允许她对他的每一句话就这么置若罔闻,对他的每一缕优雅就这么视若无睹。
  酒杯猛地倾倒,酒液猛地流洒,空空的酒杯再留不住鲜红的酒液,这不禁从深邃的潜意识里激起了他罕有的一种恼怒。
  空空的酒杯又猛地砸碎。
  他拔身猛地站起。
  宽大的黑丝软袍竟隐约被他似将破胸而出的怒火所催动。
  他白皙洁净如玉的赤足踩过了酒杯的碎片。
  酒杯是圆润温和的器具,但酒杯的碎片却也锋锐无情。
  他如玉一般白皙洁净的赤足从酒杯的碎片上踩过时,留下了点点滴滴醒目的血花。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脚底,伤口沁出的血珠蕴含着花一般的纯洁,在他身上,已再没有比血更纯洁的了。
  他踩出一片片胭脂红的脚印,走向夫人。
  他的目光像两支利箭,深刻而残酷地穿透了夫人越来越空洞的眼眸。
  琴声依旧,舞姿依旧。
  依旧在平淡地漾开一层如月光般意义不明的哀伤。
  依旧在无力地飘出一缕如清夜般漫无目标的茫然。
  他又猛地厉声叱道:“滚下去,全都给我滚下去。”
  琴声绝,舞姿僵。
  很多的美人齐齐向他作礼,次序井然地很快走下楼去。
  舞姿停顿的美人却没有随着走下楼去。
  她嘴角的那丝血迹已干,她也在呆呆望着男人的那些血脚印。
  男人冷声叱道:“你也下去。”
  美人道:“她呢?”
  男人道:“我已叫你也下去,我已不想再扇你一耳光。”
  美人的眸中终于有了泪光在隐隐闪动,但她已不再多说什么,恭敬认真地向男人垂首一礼,乖乖转身一步一步如踏危桥般踉跄吃力地缓慢走下楼去。
  男人深情又冷酷地凝视着夫人道:“你看,我可以对这些比你年轻十倍美丽十倍的女人突然很凶,但我却从来都绝不会突然对你骂出一句重话,这难道还不够证明我是一直深爱着你么?”
  夫人语气漠然地道:“你本没有什么必要来证明这一切。”
  人与其他动物最重要的一点不同,就是学会了尊重,懂得了维护自身的尊严。
  但正因为这一点,人才会变得比其他动物更冷血更矛盾更自私。
  这一点足可成就人的幸运,也能导致人无法自拔的悲哀。
  现在男人的尊严就反而令他全身每一处都显得极其悲哀。
  他凝视着夫人的目光中已丧失了深情,独留下锥心刺骨的冷酷。
  他就这么冷酷地死死盯着夫人依旧空洞的瞳孔,盯了半晌,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怎么能忍心一直这样子折磨我?”
  夫人道:“我一直哪样子折磨你?”
  男人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全然无视我对你的爱惜,全然抛去我们的旧情不理。”
  夫人冷哼着笑道:“原来我们也曾有过旧情么?”
  男人竟很认真很郑重地点头道:“虽然那从来都只停留于我的一厢情愿,但在我如今的心底深处,再没有比那更值得怀念与珍惜的一段感情了。”
  夫人讥诮地道:“现在你想怎么样?难道想不顾一切地重温那段感情?那段本不该存在的近乎愚蠢的感情?”
  男人竟又点头了,表情已更认真更郑重,缓缓道:“不管你如何排斥那段感情,事已至此,谁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不苛求你什么,只望你能和我再像那日黄昏一样。”
  夫人突然似微微有些动容道:“那日黄昏?”
  男人道:“是的,那日黄昏,仍在这么样的一座孤楼,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夫人道:“可惜现在并不是黄昏。”
  男人温柔地笑道:“这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人都无一缺席。”
  夫人眼瞳中似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表情在突然变得很深邃。
  她表面上却仍是那么冷淡:“然后呢?”
  男人把每一字又说得月光般优雅秋水般深情道:“然后我抚琴,你舞蹈,放下尘世间的一切,你该还记得我的琴声,我也仍记得你的巧衣如蝶。”
  夫人道:“就只这些?”
  男人道:“就只这些,今晚一过,你我再相见时,已绝不是如此的情景。”
  夫人的目中似突有一抹痛苦而凄凉的光闪过,漠然道:“很好,时已不早,你想要的话最好就马上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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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光嫣然。
  灯光愁然。
  琴在窗下。
  灯光似迷失的少女心一般扑洒在根根琴弦上。
  月光却更悲伤。
  悲伤得比早已老去的记忆还遥远还难以追寻。
  月光终于也和越来越漫长的夜渺渺茫茫地咫尺天涯。
  男人已姿态优雅地坐在琴前。
  或许只有坐在琴前时,他的优雅才是最不危险的。
  才是最温柔最痴情的,因为他爱琴之深已堪比爱夫人。
  夫人苍白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明显的表情。
  她身穿的衣服和她的脸同样苍白。
  那是一件毫无缀饰的白缎衣,不紧不松地遮着一具其实仍很妖娆诱惑的女人躯体。
  她就像死人一般禁锢着自己躯体上的每一分妖娆每一寸诱惑,只为了能更清楚更凌厉地在脸上凸显出冷酷无情的恨。
  她急欲把恨也注入自己的目光里,但无数次都失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一种永无止境的迷茫,已久久占据着她的一双瞳孔。
  琴声起,那些七零八落的记忆就突然奇迹般完整地回来了。
  像满湖深秋的寒水,不断荡漾出弱不禁风的波纹。
  夫人的衣袖并不宽大,但当她随琴声而翩然起舞的时候,仿佛有一片温柔律动的海洋正藏在她的袖管中,她的衣袖飘扬出一缕缕蔚蓝色的芳香。
  舞姿动,那些完整回来的记忆却又断线珍珠般洒向夜空。
  琴声不顾一切地打捞爱情的记忆。
  舞姿不顾一切地丢弃记忆的碎片。
  他们的配合真是天下间最最矛盾的,但你若在现场,你必惊叹于他们配合的完美。
  简直比夫人的冷漠更天衣无缝。
  简直比男人的优雅更无懈可击。
  原来越是矛盾才往往能越完美。
  男人就用琴声和夫人的舞姿很久地对话着。
  他们这样子说了一些用嘴用心都难以表述明白的话。
  这样子说出来的话至少不会给他们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说完了,扬手把伤害当灰尘般抛洒到灯光里,等风吹进窗打个转又吹出窗去,带走那些灰尘般的伤害,一切也就平平淡淡地作罢了。
  我很想把他们这样子说出来的话逐一详细地转述给你听听,怎奈我离月光太近了,距琴声舞姿就远得像刚惊醒的梦。
  不过,有一点毕竟还是幸运的。
  当我要泄气地从月光背后走开时,琴声舞姿突然无限制地逼近了我,我总算是如闻焦雷般震撼地听见了他们的几句话。
  但我已分辨不出男人声音和女人声音了,我已搞不清楚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已弄不明白到底谁在恨谁在伤害,又谁在爱谁在挽留——
  “你现在是决心把我当敌人了?”
  “是的。”
  “这莫非只因为你还时时想念着他?”
  “我没必要再时时想念着他了。”
  “你也没必要再原谅我当年的错?”
  “我早忘了你当年有什么错。”
  “你早忘了吗?真的早忘了吗?我不信,那一错多么刻骨铭心,除非失忆,除非死,与之有关的人都绝不会轻易就忘的。”
  “记忆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愤怒,再难忘也只得故作忘了,你若真正还念旧情,就别摆弄记忆不放。”
  “可我若放下记忆,旧情又从何说起?”
  “这是你的问题。”
  “哦,我想来该早一点认清,我的问题本就从来都和你不同。”
  这一夜的尽头,将近黎明的时候,夫人早已走了。
  男人再痴爱着她也绝不留她了。
  男人绝不愚蠢地强留一个本已不肯留的女人。
  现在灯光凋残,被她扇过一耳光的美人又弱不禁风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又细致温柔地亲吻着美人芬芳的秀发。
  他的心也是突然受伤了。
  急需心也同样受伤的美人来静静慰藉。
  美人微合秀目,轻皱蛾眉,粉白的肌肤上似正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睡意。
  她真的睡着了吗?
  在他怀里,她总是最容易睡着的,何况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的她也更累了。
  他的亲吻来到她的耳朵上时,他柔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知道我在多么努力地爱你。”
  说这一句话,他是闭着眼睛的。
  但他还是能透过夕阳一般红的眼皮看到,一颗泪珠久久地挂在美人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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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5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白马镇奇观

      白马镇只不过是一条历史还能算悠久的长街而已。
  长得你骑最快的马从街口跑过街尾也需要至少半柱香的时间。
  它就像是一个设施很齐全的古老驿站。
  来往驻足的多是要赶往淮北或山西转京都的客商。
  但有特定的几个月,江南侠士们在此地歇脚暂住的甚至比客商还多。
  客商做生意总是讲季节的旺衰,进货出货也总是看季节,江湖人有时互邀切磋也会看季节。
  时值仲春,正是北地武林各大门派纷纷筹办友谊擂台赛的时节,江南侠士们不论接没接到请帖,一律整装望北起程。
  江湖人的旺季是黑白掺杂的,这时段的中原各道都极危险混乱,所以发货再急的商人也会刻意避开这时段,商人的淡季就这么逼不得已而产生了。
  近半个月,白马镇的方方面面都妥当地为江湖人准备好了。
  不用谁来提醒,谁来预约,只要忙碌终日警觉终日的客商突然在白马镇的每一处角落不露风声地绝迹,那么谁都该识趣地想到,很快白马镇就全属于江湖人了。
  冯天书六人进入白马镇的时候,药铺杂货铺玉器店布帛裁缝店都把最好最贵的货品藏了起来,把最普通最低价的货品尽量显眼地摆到柜台上,有的干脆闭门歇业。
  但酒店妓院却恰恰相反,酒店居然不约而同地都在门口摆上了打折优惠的牌子,还特派一两个懂事俊俏的伙计老早就立在门畔含笑揖客。
  竞争一到,本是很昂贵的东西在价值上也会发生变化,要么变得更昂贵,要么变得突然卑贱起来。
  而妓院也老早就有接亲似的队伍风风火火喧闹高调地从郊外的某些地方请来了好几届艳名在外的花魁。
  妓院门面也打扮光鲜,张灯结彩,以每个老鸨的经验看来,江湖人在找女人这方面绝对比那些铜钱熏臭了心的商人要慷慨大方很多倍。
  江湖人对女人的需求也总比商人要时刻强烈很多倍。
  江湖人对酒的需求也毫不弱于对女人的需求。
  所以每当白马镇全属于江湖人的时候,也正是酒店妓院蓄势待发准备狠捞一笔的时候。
  其他店铺对这时候都无不谨慎恐惧,酒店妓院却倒是自信满满乐得全无顾忌。
  冯天书六人刚走入街口,天色又已黄昏。
  精雕细琢的雪纱宫灯把星光月光极具格调地汲取进这条古老而曲折的长街。
  街上已满是豪气干云心直口快的江湖人。
  他们说话做事似都全无顾忌。
  大声说每句话,洒脱做每件事,多数先在酒店里喝个烂醉如泥,然后三三两两互相搀着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向一家家妓院。
  多数江湖人的夜都是全部用来享受酒和女人的。
  只有在白天,江湖人的恩怨情仇才会又昭然于心底。
  花包谷笑道:“我们来的可真是时候,如果想不引人注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顾祥明白他的意思,也笑着替他补充了一句:“因为没有比现在更鱼龙混杂的时候了,尤其是只对一条街而言。”
  柳妩媚又满脸的好奇道:“难道白马镇真的只是一条街而已?”
  顾祥很认真地回答她道:“这虽只是一条街,各方面的规模条件却极繁荣丰富,街上有酒店一共三十七家,妓院一共六家,其他种类的店铺的总数也不下百家。此一条街已堪比小半个杭州,难道这还不足以称为一座城镇?”
  现在他们正要走进一家酒店,一家最靠近街口,生意反倒最冷淡的酒店。
  他们选择这家酒店,也正是看在这家酒店的冷淡。
  这家酒店之所以冷淡,原因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有点啼笑皆非的地步。
  那原因就是,这家酒店虽靠街口最近,离妓院却太远,喝酒喝个痛快是方便,之后找女人却很不方便了。
  酒和女人若不能同时方便,江湖人就会对这家酒店冷眼相待。
  幸好还是有些江湖人只喜欢酒和清静的。
  酒和清静搭配起来有时不仅是一种享受,而且是一种解脱。
  何况所谓江湖人,并非全是男的。
  江湖中的女英雄女豪杰更多的是。
  这家酒店里安坐饮酒的几个江湖人就全是女人。
  江湖中的女人们总会下意识地离妓院越远越好。
  冯天书六人走进了酒店大堂,伙计热情地带笑招呼着,给他们推荐了个左面靠窗的好位子,从这位子望出去,靠近街口的小半条街就全收眼底。
  他们才坐下来,柳妩媚就忍不住去偷瞧店中的其她几位女客人,欧阳姑娘却在优雅含笑地打量着她。
  其她一共是四个女客人。
  三个女客人同桌饮酒,穿戴着苗家服饰,一张张浑圆的脸上不施脂粉,却只将嘴唇涂得血红刺眼,眼瞳里也是闪着蛇蝎般妖冶诱惑诡谲莫测的寒光。
  柳妩媚虽没去过苗疆,但以前惹到过一次这般模样的苗家女人,最后自己算是吃了场永难忘怀的大亏。
  江湖上从来最难惹的女人就是女妖怪风四娘了,但她惹到过那些女人一次之后,吃了场大亏之后,已暗暗认定,那些女人不管究竟来自什么地方,都绝对比风四娘要难惹十倍。
  ——这或许只因为她一向最崇拜风四娘了,而且至今还没惹到过风四娘半次——
  除了那三个苗服女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几乎每分每寸都极宁静柔和的女人,一个各方面都极成熟的女人。
  她也在喝酒,喝得却像不是酒,而是已深入骨髓的无奈与痛苦,但她喝得实在很慢,每一口酒都喝得很用力,又像是在用一口口烈焰般的酒一遍遍冶炼出一颗坚强无比的心。
  柳妩媚第一眼瞧着她,目光就被什么给沉重地震了一下。
  柳妩媚很快已莫名感觉到她和自己有太多亲切熟悉的地方,然而她身上透出的那种无奈与痛苦以及坚强,柳妩媚不仅从未产生过,也久久难以理解。
  柳妩媚的目光逐渐地发痴了。
  为这个女人的无奈痛苦坚强而深深着迷。
  就像她一直以来深深着迷风四娘的一切。
  突然酒店门外的几乎整条街都猛地骚动起来,先是听见一个很粗鲁的女人叫骂声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三天不漱口的家伙,也敢来取笑我?”
  这女人的声音其实并不真的很粗鲁,这粗鲁就像是刻意被装出来的,刻意表现得很随性。
  冯天书与顾祥与花包谷与柳妩媚四人一听这女人的声音就忍不住满目惊疑地面面相觑。
  这女人的口气以及骂人的风格简直像极了风四娘,但听她稍嫌稚涩的声音又绝不可能是一个年已过四十的中年女性。
  但无论她到底是不是风四娘,明显都该和风四娘有些许联系,就连从来都自诩为天下第一追风四娘狂人的柳妩媚突然这样子骂起人来,口气以及骂人的风格也绝比不上这女人能把风四娘一贯的性格特征表现得如此惟妙惟肖。
  柳妩媚粉面更红了,第一个急迫地冲了出去,冲到大街上。
  除了黑衣人还是全无表情地安坐不动,其他四人也立刻疾步走出了酒店。
  至于那三个满身银饰的苗家女人,却仍一脸的冷意,各自默默吃着酒,再看另外那个独坐慢饮的成熟女人,却已不知何时已走上了楼。
  如今风四娘破口骂人的景象再罕见再有趣,也勾不起这些女人的半丝兴致。
  她们甚至可能尚不知道风四娘究竟是何许人。
  所以就可能更不知道风四娘已在江湖消迹了足足十年之久,突然又听见风四娘一贯的毫无顾忌的叫骂声将引起现场多剧烈的骚动。
  XXXXXXX
      楼上走廊尽头有一间客房里灯光突然亮起。
  丰满的灯光迷迷蒙蒙地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静悄悄洒在干燥而洁净的走廊上。
  成熟女人步态沉稳似有酒永远浇不灭的愁闷心思。
  她慢慢走向走廊尽头。
  灯光慢慢照上了她的身子,竟把她的愁思也突然照得和窗纱一般薄如蝉翼。
  她订下的那间客房正是在这灯光漫溢的客房对面。
  她在灯光里慢慢转身,背影细挑而柔美,却更多一种解不尽的孤寂和忧伤。
  她开门,门里像静待吞食她灵魂的恶魔口腔,黑洞洞地深藏着无穷诡计无限压抑。
  当她举步进屋之后,当屋门迟疑不决地重又关闭之后,楼下那三个本来一直是各自为营的苗家女人,突然目光森寒地互望了一眼,在短促的对视中似暗暗交换了一种诡秘的决定,一种凶险的阴谋。
  接着她们就同时放下手里的酒杯,同时以蛇妖娆的姿态悠悠然站起,同时步履轻盈如踩着白云般无声无息向楼上走去。
  她们的步履实在太轻盈,酒店伙计正在靠楼梯边的柜台角落里装酒,却丝毫未能发觉她们已很快走上了楼。
  这时,黑衣人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完。
  XXXXXXX
  傍晚的白马镇已是灯火满街。
  初升的星光璀璨也被迷目的灯火辉煌占去了所有意韵。
  大街上已无什么人了,酒店妓院里调笑乱侃的声浪一波紧随一波地激荡着仍在婴孩状态中的夜。
  但当柳妩媚五人相继回到大街上时,砰砰砰砰地一连串脆响,满街的酒店除了靠街口的这家,竟全都几乎同时从大堂里飞出一个男人。
  结合那一连串脆响足可猜测到,这些男人明显都是被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扇飞出来。
  一时长街上已跌满了捂嘴叫痛的男人,每家酒店门口又几乎同时窜出一个打扮俏丽神态傲慢的女人伸着一只纤白玉手直指每个男人的鼻子,七嘴八舌掀眉嗔目地厉声斥骂不止。
  这些女人的口气表情莫不刁蛮粗野,全不顾忌什么名声形象,只要嘴能骂个痛快就行——
  “你这不是东西的东西,凭什么来和老娘调情?调情就到对面妓院去,老娘是你能来调情的么?”
  “哪里钻出的小王八羔子,毛没长齐就胆敢骗老娘的酒喝?”
  “崆峒有什么了不起,天下各大门派,有哪一个被老娘轻易瞧进眼里的?”
  “小坏蛋,骂你一声小坏蛋你还得感激老娘呢!就这糟朽身骨也配被老娘骂小坏蛋?”
  “老娘今天不痛快极了,你吃了什么胆,竟敢跑来搅老娘的局?”
  “你惹上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只毒蝎子,也比惹上老娘一根手指幸运,今天不叫你头疼到死,不算老娘来这人世一次。”
  这左一句老娘,右一句老娘,前一句老娘,后一句老娘,此起彼伏的老娘把正在妓院里续花酒的江湖人也都引了出来好奇观望,每家酒店门口也早就挤满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很多人都禁不住要想,这老娘一多起来,有时也蛮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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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包谷一双细小色眼早已瞪得人生最大,瞳孔灿亮地发出迷醉又惊异的光。
  他的这种目光没有定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胸上腰上,而是一直在她们的脚面津津有味垂涎欲滴地游移不止。
  只因她们中绝大多数居然都是光着脚的。
  一双双光滑白嫩且如玉般精致的女人脚,对花包谷而言,其诱惑之深刻简直已再难自拔、无可抵挡。
  他痴笑着道:“好,真好,西山郎君带我们来的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好地方。”
  顾祥道:“你们看这些舌头毒辣又举止霸道的女人,在穿着打扮上,骂人风格上最像谁了?”
  冯天书饶有深意地笑道:“对于这问题,我们中有一个人当是再明白不过了。”
  柳妩媚一张俏脸已颜色大变,早就气得冷汗直冒,听了他这一句更无疑是火上浇油,连一双紧握成拳的玉手都突然已失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顾祥也笑了,笑着很诡秘地道:“而且,看到这江湖罕遇的奇观,我们中某某人的天下第一追风四娘狂人的名号恐怕已在剧烈地动摇。”
  欧阳姑娘微一皱眉道:“你们到底是说谁呀?这镇上果然好找风四娘,一找还一大片,但无疑全是假的。真的风四娘却依旧难觅其踪。”
  冯天书也接着欧阳姑娘的意思问顾祥道:“真的风四娘也可能是在这镇上?”
  顾祥每个字都极认真地回应道:“据传十几年前,风四娘常与萧十一郎来这镇上吃牛肉面,当时这镇上还未有现今这般富庶繁荣,牛肉面摊稀稀落落地满街摆着。萧十一郎浪心寂苦也是最钟爱那些街边终年忍受着寒风尘埃烈阳雨雪凄夜的一碗碗牛肉面。”
  欧阳姑娘似有一点懂了道:“如今萧十一郎又不知退隐何方,风四娘还常来这镇上怀念着与他的那一段段往日情愫?”
  一段段往日情愫,正如尘埃般撒进一碗碗牛肉汤里。
  顾祥道:“要论世上最疯的女人,最辣的女人,当数风四娘,但风四娘对爱情的痴也是极少有女人能达到的。”
  这时大街上又起了一阵猛烈的骚动。
  上一次骚动是那一群女人造成的。
  造成这一次骚动的却只有一个女人。
  一个更疯狂更刁蛮更霸道的女人:柳妩媚。
  冯天书突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风四娘的穿着打扮好学,火辣脾气好学,骂人风格好学,但脾气是脾气,风格是风格,形象是形象,风四娘最本质的洒脱,痴情,无私却是任哪个女人再努力再用心也万万学不来了。”
  只见柳妩媚大步走向那群仍在左右前后骂老娘的女人,满脸的不服之气使她的目光更尖锐如针锋利如刀,怒极反笑道:“哪里跑出的一大群发疯的母狗?见人就咬,有种的尽管来咬我呀!”
  那些女人又几乎同时停止了对跌倒满街的男人们的斥骂,冷厉的目光齐刷刷转移过来集中在柳妩媚的脸上。
  柳妩媚凛然不惧地迎上去,仍笑着讥嘲道:“原来母狗只对男人有兴趣,我怎么把这最明显的一点给硬生生忘了?”
  那群女人中有一个突地也冷笑道:“你恐怕还忘了一点。”
  另一个女人同样冷笑着接道:“她恐怕不是忘了那一点,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柳妩媚咬牙瞪眼道:“你们说的哪一点?你们这群母狗有什么屁就尽早放。”
  先发话的那个女人悠然道:“专咬女人的母狗才是全天下最贱最恶心的。”
  那群女人立时就又七嘴八舌地嘲笑开了:“不错,不错,有的母狗放着男人不咬,却专门盯住女人,算什么?”
  柳妩媚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骂道:“咬咬咬!回去咬你老娘吧!来这里乱咬一通!”
  先发话的那个女人也厉声骂道:“咬的就是你,你这不是女人却装女人的恶心母狗,咬了你也算清静了世界。”
  那群女人丢下那满地的男人,一齐蓄势攻向柳妩媚。
  她们骂人时虽泼辣无比,打架时却招式工整,配合周密,快速地移动脚步,擦身间俨然已组成了一个奇妙诡异的阵。
  花包谷终于回过神来,惊道:“百花阵!”
  冯天书问道:“什么百花阵?”
  花包谷道:“原来这群各方面都极像风四娘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百花百毒的蜜色帮。”
  顾祥道:“蜜色帮不是早已被云南苗帮给剿除干净了吗?”
  花包谷冷冷道:“究竟是剿除还是收买,是收买还是合作,昔日仅凭苗帮屈长老一席片面之词,谁能轻易确定?”
  冯天书表情郑重地道:“传说这蜜色帮比十个风四娘还难惹,柳姑娘年轻气盛,不知其中端倪,恐要吃上大亏。”
  顾祥却洒然笑道:“我看柳姑娘也不是好惹的,我们暂且静观其变吧。”
  欧阳姑娘在一旁也笑了,看向正待激斗的柳妩媚,眼瞳深处竟隐隐流动着一种诡深莫测的光,一种有点暧昧的柔光。
  她对柳妩媚仿佛已越来越感兴趣了。
  而这一行的其他人竟一直未曾发觉这一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另有一件事暂时也难以辨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件事就是:这时,黑衣人的第二杯酒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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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妩媚动了,动得极自然,极放松,俏美容颜上淡淡现出一抹奇特而柔软的笑意。
  这抹笑意是多么地楚楚动人如流淌在屋瓦上的星光月光。
  她的动轻带着这抹笑意,不仅楚楚动人,而且丝丝入扣。
  她的掌缘作刀指作剑,风拂秀发,静吹软袖,秀发飘扬舞动作刀砍下时的韵律,软袖舒展悠然作剑刺出时的信号。
  此时,刀已砍入百花阵,剑已刺进百花心。
  韵律鲜艳却猛地凝固黯淡,信号美丽却猛地支离云散,这一些不如人意的猝变只因为刚刚吹过百花间的风极仓促地掀起了一阵不明章法的波涛。
  花香的波,花色的涛。
  致命的花,剧毒的色香。
  就像是了无新意地将柳妩媚的一切招式清炖慢煮。
  将本来犀利的变化炖到绵软,将本来稳定的力量煮到惶恐。
  柳妩媚很快身处下风,百花复杂交错,又很快将她彻底逼入死角,进退两难。
  眼看那每朵剧毒花都从指尖闪烁寒光地探出了一枚枚刺。
  一个女人十根手指十枚刺,近百个女人上千根手指上千枚刺,刺如深密丛林,柳妩媚动作稍有疏忽即可能被扎上。
  冯天书瞳孔莫名一暗,语声微显急促地道:“看来百花阵果然是恶毒非常凶险非常,这才刚开始已将柳姑娘完全逼入绝境。”
  花包谷也有些慌了道:“你们还眼睁睁地袖手旁观吗?再不出手,柳姑娘就得被她们的毒刺扎死。”
  顾祥却仍很洒脱很轻松地笑道:“正如冯兄所言,这才刚开始,有些战斗并不能从刚开始就看出真正的强弱胜败,有些人也更擅长绝地重生,欧阳姑娘,你说是么?”
  欧阳姑娘也笑了,也是笑得出奇优雅,柔声道:“我不好说是抑或不是,但我很同意阁下的见解,这才刚开始。”
  这真如他们所言是才刚开始么?
  这种事到目前为止实则还很难看出开始在哪里结束在几时。
  酒店外已是乱成一锅粥地热闹,酒店里却突然空洞冷清,连灯光都惨黯无力地不堪一击。
  这家最靠近街口的酒店,仿佛一直被死寂虚幻地隔离在整座白马镇之外,与镇外的寒山荒夜彻底地融汇一体。
  山影沉沉,夜色迷迷,全镇的热闹孤立在山影夜色的严密围困中,显得比灯光更不堪一击。
  这时,黑衣人的第二杯酒就快结束。
  马上会有第三杯四杯五杯应接而来,直到左手边的整坛酒也点滴不剩。
  每喝一口酒,他的目光就发生一次变化。
  但总结来看,自始至终也只两种变化。
  空洞与深邃。
  前一口酒使目光空无一物,后一口酒又使目光深不见底。
  这两种矛盾的变化就漫无声息地在酒一次次涌入咽喉流下肠胃去的过程中轮回不止。
  他喝酒不太快,也不太急,不太慢,也不太轻。
  他只是一直节奏无定地喝着酒,往往是一口酒到唇边还很轻,到舌尖还很慢,等要吞咽下肚时却莫名地又快又急,仿佛温和的狮子猛地被触痛了伤口。
  他喝酒还总是把目光死死盯着握杯的手,对之外的其他任何事任何物都完全视同乌有,连自己的思想与仇恨也似已溶进了每滴酒水里。
  所以他并没去注意酒店里唯一值班待客的伙计已突然不见了,外面如此热闹有趣,伙计莫非也禁不住好奇跑出去了?
  伙计未曾跑出去,因为黑漆如镜的柜台上放着一双粗布鞋。
  正是伙计所穿的那双鞋子,他再禁不住好奇要跑出去也不必脱了鞋子光着脚吧。
  如果将视线向那双鞋子拉近一点,再拉近一点,你就会万分惊恐地明白我为什么要说伙计未曾跑出去。
  原因很简单,简单地就在鞋子里,绝对一目了然。
  ——没有脚的人怎么还能跑出去?
  伙计的一双脚齐踝而断,断面竟凝冻了一层冰,闪着刀一般瘆人的寒光,这双断脚就像是已在冰窖里冻藏了很久,但套着的这双鞋却仍干燥得毫无异常。
  结冰的断面上也竟有新鲜的血液在薄薄的冰层边缘轻缓地流动。
  伙计的双脚怎么会突然如此奇怪地断掉?
  是谁使他的双脚如此奇怪地断掉?
  他的一双断脚在柜台上,他的本人却在哪里?
  在柜台下?
  柜台下没有他的本人,只有三坛未盖口的酒。
  血红腥臭的酒。
  对某些疯狂的人而言,最好的酒无疑正是人的血!
  楼上先已亮灯的客房里,一个优雅的男人也正在喝着一杯血色的葡萄酒。
  金色的灯光洒落在血色的酒里,荡漾出一种极具幻想的迷离,男人的优雅也逐渐迷离成了一片幻想。
  他准备安静下来细细品酒之前,预先把房门打开了,虚掩着一条伤痕般的缝隙,他在血色的酒旁紧盯着那条似已永远关不了也无法再扩大的缝隙,他在酒水的抚慰下似专心地等着什么。
  等着什么事来更强烈地激发一次他的优雅欲望。
  等着什么人来更用心地分享一次他的酒中乐趣。
  他的衣衫也呈红色。
  非红如人血。
  而只是很纯洁很典雅地红如少女羞容。
  除了这风格迥异的两种红色之外,他还有一双世间最亮的眼睛,其瞳孔深处正活泼地跳动着掺杂了灯光的酒光。
  他的眼睛着实太干净,干净得无比空洞,能轻松自然地装下整个世界的倒影,却终不能容纳自己的一丝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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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对于江湖而言似早已不重要了。
  但正因为还有感情的存在,江湖上的恩怨纠葛才永无止息。
  就像缀满星月光辉的夜空,看去浩瀚而不真切,当星月光辉披拂在自己寂寞的肩膀上时,却霍然发觉世间已再没有比夜空更真切更永恒的了。
  此刻很多人又忽视了今夜的浩瀚长空终于也缀满星月光辉。
  只因这条街上早就留不住寂寞。
  有战斗发生的地方往往也正是最不寂寞的。
  此刻柳妩媚在与蜜色帮百花阵的这场战斗中仍未见丝毫能占回上风的迹象。
  她前招后呼左守右攻,只仗着身法的灵巧迅急,连连避开蜂拥袭来的毒刺,每一次闪避都险象环生,但要冲破变幻无章的百花阵法,反困为主却是难比登天。
  花包谷不知所措地着急道:“现在看来难道还是才刚开始么?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出手援救?”
  他平生最头痛的一件事就是女人打架,尤其是都很漂亮的女人往死里打架。
  他着急得满脸冷汗,眼看柳妩媚的招式已越来越笨拙吃力,却终不敢冲上去施以援手,只因他深知自己武功太弱,而百花阵的真正可怕之处尚未显示出来。
  但冯天书他们却都要比自己武功更强,眼识也更敏锐灵活果断,更容易一眼看穿百花阵的破绽所在。
  然而他们只一直袖手观战,始终未见要出手援救的意思,这怎能不急坏了本已很头痛的花包谷?
  花包谷又急声道:“你们到底还等什么?”
  冯天书平静地缓缓道:“等意外发生。”
  花包谷怔住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在等百花阵自己露出破绽。”
  冯天书道:“无论再精巧严密的阵法总难免存在一些破绽,但我们若要等百花阵自己露出破绽才突击施援,那时一切必已太迟了,柳姑娘说不定也必难逃死劫。”
  花包谷皱眉道:“所以你们只好苦等意外发生?”
  冯天书很坦率地点头承认道:“总会有意外发生的。”
  花包谷猛跺一下脚咬着牙怒道:“原来你们也是一群胆小怕事的懦夫!好,你们不援手,我只能自己拼死去救。”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已深深吸了一口气,作势就要冲向前方已更变化莫测的百花阵,此时围困在阵中心的柳妩媚仍是左支右挫地吃力反击着防守着。
  欧阳姑娘突然在一旁诡笑着悠悠道:“奉劝这位大侠几句:很多时候,很多种情况下,女人们打架,男人们最好一直别插手,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男人。”
  她的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实话,有时实话在人耳里听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华丽那么亲切那么容易接受,只可惜这些实话未能阻住花包谷激愤的情绪,他的双脚已经急冲而出。
  但另一件突然发生的事却又使他急冲而出的双脚硬生生地停顿。
  这件突发的事正是冯天书他们一直苦等的意外。
  意外的源头在靠近街口的那家酒店的二楼轩窗上。
  轩窗下直接是百花阵的最中心。
  只听砰砰砰三声重响,窗棂破裂,三条人影带着一片细碎木屑猝然撞出了轩窗。
  而街心的百花阵犹在诡谲变化中,凭空却不由分说地砸落下三条人影,本来布置已趋近完美的阵法竟陡地混乱无措,一时间闪烁寒光的毒刺乱纷纷地扎向自己人。
  柳妩媚的身周不一会儿已满是跌地叫痛的蜜色帮众女子,仿佛是眨眼间被重重困入绝境的她就奇迹般地解围脱险。
  花包谷惊大于喜,目瞪口呆地怔成了一个木头人。
  冯天书展开折扇,轻摇着扇柄微笑道:“你看,总会有意外发生的。”
  见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听他坚定平静的语气,竟仿佛早已十分精确地算到这件意外会何时发生,发生于哪种角度而足以瞬间帮助柳妩媚奇迹脱险。
  但顾祥的表情看上去却更像是这件意外本就乃他们秘密制造出来的。
  欧阳姑娘没有惊也没有喜,而仍是一脸或深邃或平淡的优雅,缓缓笑道:“这三个撞出酒店轩窗的人,所要坠落的方位似早已被谁计划好,正击中了百花阵仅存的三处破绽。”
  顾祥点头道:“这三个人当然不会是自己撞出来的,楼上必定还有人,不管是多少人都无疑是耳目灵慧经验极丰富的武林绝顶高手。”
  突听前方已溃散的百花阵中传来柳妩媚的惊叫声:“你们来看,竟是这三个人。”
  顾祥四人急步走过去,定睛看向这三个人,看了半晌,连欧阳姑娘的脸上也终于微微变色。
  冯天书冷声道:“怎么竟是这三个人?”
  这三个人也全是女人。
  满身做工精巧的银饰,看来高贵又繁重,圆而白润的脸不施脂粉,只一张嘴涂得血红,涂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凶恶与狡诈。
  顾祥道:“方才这三个苗家女人还在酒店大堂里互不理睬地各自喝酒,现在竟怎地突然被人从楼上摔下来?”
  这三个苗家女人已是口鼻沁血,沉甸甸地昏死过去。
  将她们摔出轩窗的人居然没有下杀着。
  不过砸落至地的又一次重击已使她们命若游丝。
  自古以来,生不如死本就一直比死更可怕。
  至少死了不会再真实深刻地感到生命的诸般痛苦。
  冯天书突然道:“方才酒店里除了这三个苗家女人,好像还有一个女人。”
  顾祥看着他道:“你莫非以为将她们摔下楼的是那个女人?”
  冯天书未置可否地沉吟道:“不管这件意外的始作俑者是不是那个女人,我只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顾祥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感觉?”
  冯天书缓缓道:“我只突然感觉那个女人说不准正是我们要找的风四娘。”
  柳妩媚惊疑地道:“若真是风四娘,顾祥还曾与她合作过,怎地没能认出她?”
  顾祥很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其实当初我与她合作不是直接面对面,她只是一直以飞鸽传书等方式间接传给我合作的细节信息。我并不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样,对她的各方面都所知不深,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这几日必来白马镇。”
  欧阳姑娘冷笑道:“所以这镇上很多女人都可能是她了。”
  冯天书目光一凝道:“尤其武功高绝的女人更有可能。”
  于是他们很快重返酒店。
  他们刚返回酒店时,黑衣人的酒正喝完半坛。
  黑衣人喝酒还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习惯。
  他无论喝什么酒,在哪里喝酒,都习惯只喝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等他杀人之后再喝。
  现在他虽已不常杀人,但这习惯早就如仇恨本身深深刻入他的血肉灵魂,永难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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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疑似风四娘

      夜最深,星光月光最纯洁安详,心底愁思最浓的时候,这家酒店二楼最先亮起的那盏灯就憔悴恍惚地灭了。
  灯虽已灭,杯中酒却未饮尽,饮酒的人已移坐于窗前。
  窗扇半开,心门却紧紧向着现实的夜关闭。
  他饮酒不想饮出现实的残酷酸辛无奈冰冷。
  他饮酒只想饮出梦境的完美甜蜜充实暖和。
  皎洁如雪的月光静静从半开的窗户淌入他手中的酒杯。
  皎洁如雪的月光瞬即也变得鲜红如血。
  或许这惊心刺目的血色才代表着最真实的月。
  血色的月,血色的夜,血色的窗外喧嚣声,血色的眼神,血色的星河,血色的冷风,血色的人性,都通通淌入他杯中混合着那血色的酒。
  他已很久没有再饮一口酒。
  他已很久都只是在表情空茫地凝注着杯中酒。
  他自己似也全身心化作了杯中酒。
  突然他笑了,清爽而坦率地笑了,附带着一丝浅显的得意,一缕冷淡的优雅。
  他笑了一刹那,又极随意地敛住笑容,温和地缓缓柔声道:“女人为难女人总是要狠心一点。”
  有个很冷漠也很动听的女人声音像云雾一般轻盈而飘渺地应和着他的话:“我已够狠心了,谁都难以理解的一种狠心。”
  他悠然道:“有些改变发生在有些人身上,的确是谁都难以理解,但你别忘了,以前的你也是常常令人畏惧三分,以前的你也做过好几件狠心的事。”
  女人冷冷道:“我如今的狠心却已完全达到了一种无情的程度,就算突然出手杀死了人,我内心也已激不起以前那份深入骨髓的愧疚。”
  他柔声道:“这不好吗?”
  女人道:“不好极了。”
  他目光突然显得更深邃,深邃如混入酒水的夜:“你原本一开始就求我教会你无情,现在你已有了些成绩,难道也终于后悔了么?我早已劝告过你,像你这种女人是绝对承受不住无情所引起的痛苦,况且你若还有痛苦,就谈不上真正的无情。”
  女人冷声逼问他道:“你已是真正的无情?”
  他的优雅笑容又极随意地在脸上浮起,笑着淡然道:“无情并不好,无情之后就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化成空,世上绝没有真正的无情,我也不想时刻标榜自己的无情,因为我也不想欺骗自己。”
  女人道:“所以你其实也没几分把握能最终教会我无情,你自己根本就不会无情,又拿什么来教我?”
  他依旧优雅地笑道:“我虽不会无情,却比任何人都更懂无情。这就像鉴赏家一样,他们可以很懂王羲之的字,很懂杜甫的诗,很懂唐寅的画,但你若突然叫他们自己挥毫一书勃兴一吟运墨一作,却未必真能写出什么好字,吟出什么好诗,作出什么好画。但他们教起别人写字吟诗作画来却绝对很深入很地道。”
  说这一大篇话时,他似已遥远空灵的目光又凝注回手里的酒杯,瞳孔渐渐发亮,千万种难以说明的表情突然复杂又完美地自眉眼间晕染而出。
  他没让女人再接口,很快又平淡如月地缓缓道:“回你客房去吧,你本没必要为了这些对话走来我这里,你会害大家都露陷的。”
  女人的声音更冷漠,几乎已有点嘶哑,冷冷道:“我走来你这里,你以为是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这些对话根本给不了我什么,也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他道:“那你其实是为了什么?你想得到什么证明什么?”
  女人开始流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深沉恨意,这恨意使她冷漠的声音突然恶毒如蛇:“我只想再一次明白,自己即将做的事完全出于你的强迫,绝非我的自愿,这样子能让我一下子冷静许多,好受许多,你也本就希望我这样子。”
  他的优雅消失了,语气变得极坚决,就像在说人生最后的几句话:“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有时候听你说你的那些想法,我都难免在内心深处暗暗地佩服你。你能和我一样,经常把表面上毫无意义的事搞得顺理成章别有趣味。”
  他听得出女人已要走出他的客房,他趁着女人的脚还有一只留在房门里时悠悠地又提醒了一句:“你得记住最主要的一点:他们以为你是谁并不证明你就是谁。”
  这是一句很拗口的话,但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就立刻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刺入真理的唯一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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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冷漠地注视着剩余的半坛酒,就像在注视着急待割下的仇人头颅,但突然的饮酒已将他的剑锋腐蚀得从所未有地钝。
  他沉寂而倔强的身体也渐渐在烈酒中腐蚀得僵硬而麻木。
  其实腐蚀他剑锋身体的绝非烈酒,真正的元凶该是深深沉溺于烈酒中的那些记忆。
  那些零碎混乱、背景永远难确定,主角永远只妹妹一人的记忆,他本已熬磨得冷硬如石的心就毫无抵抗地在这一块块的记忆残体间久久不安着茫然着痛苦着。
  他抬手紧紧捂住胸口,感受着自己的那一副耳环戒指挨紧了妹妹的那一副。
  紧得手心都渗出了冷汗,心脏都似快被压碎了。
  他慢慢移开一只手,让这只手重又紧紧握住剑柄。
  他的一切动作都显得极缓而极用力。
  只因他的痛苦总是会被不合时宜地一次次唤醒,痛苦也突然更加深了他的仇恨。
  他的痛苦已明显地彰示在他深暗的瞳孔里,他的仇恨也已明显地在他的目光中激烈地燃烧起来。
  冯天书五人重返回酒店的时候,他炽烤的目光仍是痴痴看着手中杯,和楼上最先亮灯的那间客房里的那个优雅客人一样,他们的全副精神都已深深落入自己的酒杯中。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黑衣人的酒杯已完全空了,已完全滴酒不剩,身旁的坛中还有酒,但他的冷漠已在酒的颜色中渲染出了火山岩浆般的炽烤。
  他只有将目光转回空杯中,炽烤才会渐渐又恢复固存的冷漠。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脸上瞳孔中突然有剧烈的情感变化。
  所幸冯天书五人根本已无暇去留意他的脸他的瞳孔,他们直接向楼上疾步走去,谁也不瞧他半眼。
  但他们刚踏上第三级楼梯就又极突兀地停住。
  他们不得不停住。
  柳妩媚几乎又要惊栗地叫出声来。
  店伙计冰冻的一双断脚竟已从柜台上移到了第四级楼梯上。
  是谁移动了这双断脚?
  花包谷瞪着这双冰冻的断脚,已很难说出话来,而惊栗之色已明显透出脸的柳妩媚早禁不住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冷然不动的黑衣人。
  此时此间嫌疑最大的好像就唯有黑衣人了。
  但冯天书深知黑衣人虽性情冷漠怪僻,却绝非随便就会滥杀无辜。
  没有谁主动质问黑衣人,黑衣人倒是主动先开口了。
  他一开口,全身上下又冷硬如铁,再难看出丝毫的情感:“那是此间酒店今晚负责值班的伙计的一双断脚,你们肯定要不免怀疑是我下的手。”
  花包谷的眼睛仍在死死瞪着那双冰凉晶莹的断脚,脸上微一动容,突然摇头道:“这下手之人绝不是你,但你一定能告诉我们真正的凶手是谁。”
  黑衣人竟很讥诮地笑了笑道:“我一定能,如果我不能,我就得无端端替人背黑锅,我虽不在乎死和荣誉,却从来都最恨受冤枉。”
  冯天书的目光又凝住了,沉吟着问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黑衣人极少笑,刚才的那抹讥笑突然变成了一种锋利而阴冷的表情,冷冷地道:“冰雪佳人。”
  花包谷点头冷笑道:“原来我猜对了,真正的凶手果然只该是他,除了他,谁还能有如此古怪的杀人手段?”
  柳妩媚眼珠子俏皮地一转,忍不住问道:“冰雪佳人又是什么来路?”
  冯天书道:“他是中原四煞星的三弟。”
  柳妩媚疑惑道:“三弟?难道竟是男的?男的怎会叫这种名号?”
  花包谷郑重地缓缓解释道:“此人生来一副非常娇嫩漂亮的女相,长大了之后身材也是极苗条,又在藏地雪山拜过雪夫子为师,武功练就的同时,肌肤也练得冰雪一般莹白。身体的诸般秀色,迫使他心理也很快倾向于女人的阴沉多变,出没江湖常以一身女装打扮,故此江湖很多人就给了他一个冰雪佳人的名号。”
  冯天书接口道:“看来中原四煞星是要陆续追来找我们复仇,何况前日铁流星又死于我们手下,其余的三煞星当然绝不会轻易罢休。”
  花包谷皱眉道:“但冰雪佳人既已来了,此时却为何不见其影踪?”
  能回答这疑问的自然也只有黑衣人。
  黑衣人的回答是特别短而简单的,但引起众人的惊愕却不小:“他走了。”
  柳妩媚又忍不住道:“他怎么会走了?”
  黑衣人木无表情地冷冷道:“我已明确告诉他,铁流星是我所杀,与其他人无关,他若要为弟报仇,尽管来找我动手,若要了结与天绝帮的恩怨,今晚不是好时机。”
  柳妩媚道:“他动手了么?”
  黑衣人道:“他如果动手了,我的剑此时必未入鞘,因为沾血的剑入鞘是代表着一个剑手的厄运,而且我身旁还剩有半坛酒。”
  他没有自傲自夸,他绝对有足够的把握在一招间致冰雪佳人于死地,他绝对不会用自己的第一直觉来自欺欺人,他根本没那个必要。
  冰雪佳人显然也正是看出了他一招制胜的把握已有多么绝对,所以不得不走,改日另择时机。
  冯天书道:“中原四煞星一在某地出现,必不甘空手而归,必得要走一个人的命。”
  花包谷道:“店伙计虽身卑位贱,却总归是一条人命。只要是人命,货真价实的人命,对中原四煞星而言就是最佳的收获。”
  柳妩媚咬了几下嘴唇,终于鼓起勇气质问黑衣人道:“你就安心眼睁睁看着冰雪佳人杀那无辜的店伙计?”
  黑衣人没有抬头,仍冷冷凝视着空酒杯,语声也是又冷又空:“我已只是一个生存在仇恨阴影里的人,这些仇恨要么是别人对我产生,要么是我深植于别人的身上,除了仇恨,还有什么值得我该去关注?”
  柳妩媚一张红润细嫩的脸陡然变得很难看,想再说他几句,又一时感觉语言的无奈苍白。
  就在这时,她听见背后有人轻轻走下楼的脚步声,听见一个柔和而平静的女人声音在缓缓道:“仇恨有时的确比爱更复杂沉重,一个心已被仇恨完全占满的人,已无暇无力去关心其他的人和事。这一点,并不真正理解仇恨的人应该宽容原谅。”
XXXXXXXXX
      这个缓步轻盈走下楼来的女人正是先前在堂间独坐饮酒此时在柳妩媚他们心里疑似风四娘的女人。
  成熟而满含忧郁的女人。
  这个女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绝不符合风四娘惯有的特征。
  但人总是会变的,棱角再尖锐分明的泉石,经过太久的水浪冲激之后,也会最终变得光滑圆润。
  尤其当一个女人在经过那么多次爱的悲剧之后,也已不得不沉入昏暗伤心的泥沼。
  岁月不仅能最终改变一个女人的容貌,也能最终改变一个女人的心理性格,有的只是改变了一点,有的却是彻底不遗痕迹的改变。
  夜仿佛也正在幕后悄然改变着。
  堂间高悬的几盏白纱灯笼被不知从哪个角度溜进来的风悄然吹得缓缓转圈。
  仿佛某人的内心深处也正在转着永远转不完的心事。
  灯光就在悄然的转圈中时而黯淡时而亮得发白。
  每个人又都坐了下来。
  黑衣人却仍是独自坐在原本的那张桌上。
  其他人在旁边的两张桌上坐着。
  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疑问,但要问出来却似很难。
  再次最先开口的竟是优雅的欧阳姑娘。
  她说话的对象正是那个疑似风四娘的女人。
  她对着那个女人优雅一笑道:“方才大街上的热闹,不知吵着你了么?”
  她的态度是那么优雅,笑容是那么优雅,语声是那么优雅,使得说出的每个字也同样优雅。
  她的优雅就像涂了蜜汁的刀,是谁都难以拒绝的,尽管大多数人都深知其危险。
  那个女人虽没有拒绝她的询问,却明显对她的优雅毫不在乎。
  那个女人的语声仍旧平静如死,谁都能从这种语声中听出内心早已无端端布满的苍老与痛苦:“吵倒是未曾吵着我,只因方才我的客房里也几乎同样热闹。”
  顾祥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苦笑道:“可惜。”
  那个女人道:“可惜什么?”
  顾祥一字字很郑重地道:“可惜今夜两边的热闹都发生得很仓促,结束得更仓促。”
  那个女人也把每一字说得很郑重道:“今夜两边的热闹都有点害人害己的意味,所以即使更仓促地结束了,诸位最好也莫要太为此感到遗憾。”
  欧阳姑娘嫣然笑着柔声道:“真是说得对极了,但不知这开头结尾的仓促究竟是因何而起?”
  那个女人温和平静地反问道:“这问题很值得探究?”
  欧阳姑娘悠悠道:“至少对我而言很值得。”
  那个女人道:“可惜,可惜我实在回答不了这问题,此间诸位有谁能回答?”
  顾祥认真地微微一笑道:“我尚可勉强一答。”
  那个女人也笑了道:“谨听其祥。”
  顾祥正色道:“有时热闹与热闹之间是能互相牵制的。”
  那个女人道:“这就是你给的答案?”
  顾祥果断承认道:“不错,这答案虽难免太偏执,但对刚才两边热闹的仓促开头与结尾而言,无疑深中要害。”
  那个女人皱眉道:“你能否将你真正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一点?”
  顾祥含着一抹诡秘的笑悠然道:“我想对于在场的所有人而言,尤其是对于你而言,我要表达的真正意思已足够清楚了。”
  那个女人微微皱起的眉头仍未舒开,语声仍很温柔平静地道:“可惜事实上我根本一点也不清楚。”
  顾祥苦笑着轻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服输了,你果然如传说中那么厉害。”
  那个女人也笑了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反而更听不懂了。”
  顾祥道:“若非你仓促结束了你客房中的热闹,大街上的热闹也就绝不会同样仓促地结束。”
  他缓缓又很认真地补充道:“更明白地说,正是你客房中的热闹仓促结束了楼下大街上的热闹,这不是偶然产生的巧合,这只是你的意念所及。”
  冯天书也突然很认真地接下去道:“由此你让我们联想起了一个武林前辈,一个行事素来奇诡莫测的武林前辈。”
  那个女人仍没有丝毫动容,只平淡地问道:“是谁?”
  顾祥果决地一字字道:“风四娘。”
  冯天书一字字严谨有力地道:“正是风四娘。”
  那个女人的目光似起了一阵如风般微妙的变化,但语声还是那么如水的平淡,悠悠笑道:“你们头疼不疼?”
  顾祥不禁怔住道:“当然不疼。”
  那个女人道:“既然不疼,我也绝不会是风四娘了。”
  冯天书也不禁怔住道:“此话怎讲?”
  那个女人微笑着缓缓道:“你们也该都知道,无论什么人,无论多厉害多精明的人,只要遇见风四娘,很快就会头疼不已。”
  顾祥点头道:“如果风四娘未死,那她仍然是天底下最最麻烦难缠的女人。”
  冯天书道:“就连昔日洒脱豪放的萧十一郎,也莫能例外,天底下最常为风四娘头疼的男人,无疑也正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这名字一出现,那个女人的整张脸就彻底变了颜色,好像在哀伤,又好像在刻意回避,连目光也因突然的不安而微微地颤栗起来。
  每个人都很明显地看出了她的不安她的恐惧以及她的悲凉与痛苦,她已渐发白的双唇也和目光一样在微颤,似无声地反复念着萧十一郎这名字。
  她突然又不安地急摇头,瞪了每个人一眼道:“好,我承认我正是风四娘,但我是风四娘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冯天书毫不犹疑地道:“你能帮我们找回大哥。”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能?你们的大哥又是谁?”
  冯天书道:“我们的大哥就是被你联合这位顾兄一起抓走的那个人。”
  风四娘脸色又恢复了平静冷淡,淡然问道:“什么顾兄?”
  顾祥也很平淡地笑了笑,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容已略显讥讽道:“顾兄长得就和我差不多模样。”
  风四娘当然听出了他的自嘲,温柔如月地微笑道:“原来你就是顾兄。”
  顾祥抱拳苦笑道:“在风四娘面前,只敢称晚辈。”
  风四娘收敛笑容道:“你们看我现在已很老么?”
  花包谷的两眼早已又滴着涎水紧盯在她的一双小巧而图案秀美的鞋子上,突然色迷迷地笑道:“不老不老,一点都不老,还是以前那么乖巧可爱,尤其光着的时候。”
  风四娘道:“这位兄台好眼熟,不知你说的是我的人,还是我的脚?”
  花包谷脸红了红,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她鞋子上把垂涎欲滴的目光移开,却仍旧不敢直视她的脸。
  她一承认了自己是风四娘的身份,花包谷眼前就神奇而暧昧地重现当年初识她那双美脚的景象与感觉。
  他之所以没一眼就认出她的真正身份,或许只因他记忆最深刻的一直是她的脚而非她的脸。
  风四娘又笑着柔声道:“你是不是以前看过我的脚,却没看清我的脸?”
  冯天书替花包谷作了一个很坦率的回答:“他看任何女人,都只关心一双脚,只要脚长得好看,人长得再丑也能接受。”
  风四娘看着赤脸垂首的花包谷笑道:“你还想不想看一次我的脚?”
  花包谷的两眼立刻又亮如钻石,兴奋地道:“当然想。”
  风四娘反而又冷静地收住笑容,缓缓道:“等我把你们的身份也全搞清的时候,等我搞清你们全不是对我有坏处的人之后,我或许就可以脱掉鞋子,让大家都放松放松。”
  冯天书抢着道:“你既然抓走了我们大哥,怎会不清楚我们的身份?”风四娘道:“我的确曾以间接通信的方式联手过这位顾兄,但我不是抓走你们大哥,而是极有礼地请走。至于你们大哥和你们的真正身份,我毫无所知,我也不想知道。”
  冯天书道:“但你现在却想知道了。”
  风四娘道:“现在看来,为了那个大哥的行踪,你们是缠定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不知道一些事情。”
  冯天书道:“因为这样子有保险一点,对么?”
  风四娘不否认道:“现在,我可不可以就那些事情先问问你们?”
  冯天书道:“先问清我们的底细,你才肯完全信任自己的直觉,才慢慢考虑你的选择,对么?”
  风四娘还是不否认道:“你挺聪明。”
  冯天书道:“和精明的风四娘打交道,不聪明也只好装聪明。”
  风四娘笑道:“你说那个人是你们大哥,你们是指哪些人?我想绝不是在场所有人。”
  冯天书道:“你听过天绝帮没有?”
  风四娘道:“近年来我虽已不常去乱石山的那间小木屋中洗澡,但乱石山近年来的风云变化,势力更迭,我却还是很清楚的。”
  冯天书道:“那你是清楚天绝帮了。”
  风四娘道:“花平死后,乱石山的联盟解体,又很快被山南新崛起的天绝帮连发突袭,打得落花流水,最终彻底交出了乱石山给天绝帮占据。关于天绝帮的其他事都如这开端一般壮丽振奋,我想不知道也难。”
  冯天书道:“你知道就好,你联合这位顾兄所请走的那个人,正是天绝帮的老大哥。”
  风四娘没有很吃惊,世上还有什么能令她突然很吃惊?她这一生目睹耳闻的吃惊事已经不少了。
  她听了冯天书的这句话,脸上只是突然闪过一种莫可名状的奇怪表情,沉吟半晌才又问道:“天绝帮有三杰,除去你们老大哥,你当然也算一杰,还有一杰是谁?”
  冯天书道:“还有一杰就是这个特别爱看你脚的人。”
  风四娘目光幽幽闪动,好奇地又瞧向花包谷,又微笑着柔声道:“真可谓是人不可貌相。”
  花包谷一张脸更红透了,讷讷道:“哪里,哪里........”
  冯天书道:“前辈可别小看了他,他可正是如今江湖中各方面消息都最灵通的花包谷。”
  风四娘笑得已更亲切温柔,幽幽叹息道:“看来今晚真是群龙聚首,每个都绝非等闲之辈。但除了你们两人,这另外的几位朋友又是什么来头?莫非也是天绝帮的?”
  冯天书恭声道:“还请前辈先告知我们大哥下落,再解这些疑问不迟。”
  风四娘又幽幽叹息道:“你们大哥此刻在哪里,不用我说,你们本也该知道。”
  冯天书微一动容道:“哦?”
  风四娘道:“想必这位顾兄早已给你们说明了一切,你们早已知道我是为谁而去请你们大哥。”
  冯天书脸色已开始变了:“你的意思是,此刻我们大哥已在玉龙王那里?”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若是想从我这边再将他带回去,已实在太迟了。”
  冯天书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这句是天底下最大的实话,表情也突然惶恐起来道:“那我们该怎么去找玉龙王?你替玉龙王办事,当然该知道。”
  风四娘道:“我此生只为玉龙王办了这一件事,我办这件事不是为讨玉龙王的信任和青睐,而只是为还他当年的一个人情。”
  冯天书语声已更急:“难道你也找不到他了?”
  风四娘很平淡地缓缓道:“世间绝没有人能找到他,除非他主动来找你,否则你终其一生也难见他半眼,就算见到了,你也难确定是不是真正的他。”
  冯天书如被雷击,原本俊逸白皙的脸已变得死灰色:“那我们就只好绝望了,只好放弃我们大哥?”
  风四娘的话已一句比一句更残忍坚决道:“你们一知道是玉龙王请走的你们大哥,就该立刻彻底死心了。”
  她不等冯天书再接口,似深知冯天书已无法再自然地接出半个字,冷漠地补充道:“何况我可以给你们拿命担保,玉龙王绝不会伤害你们大哥一根汗毛。玉龙王只是久慕其才,敬邀相晤而已。等不了太久,玉龙王自会将你们大哥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她仿佛把玉龙王说成了曹操,把他们大哥说成了落困曹营的关羽。
  曹操心乃爱才,但绝不强求,日赠斗金的豪奢终留不住一颗忠诚坚定的心。
  留住一个人的心才能彻底保全一个人的真正才干。
  这道理曹操深懂,玉龙王也不会太糊涂。
  而留不住则杀,这种事曹操绝不做,玉龙王也当深谙其中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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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03: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三个月前

      冯天书的面色沉重如石,但他眉宇间却刀锋般爆射出决绝而激烈的光。
  风四娘看着他,表情眼神还是那么地平淡安静,过了良久,才又问道:“你们还想去找回你们大哥吗?”
  一向斯文有礼的冯天书突然用非常倔强的语气有力地回答道:“我们绝不放弃,无论如何,我们绝不放弃。”
  风四娘也似微微感动了道:“但你们自以为是在忠于友情,挽救大哥,到头来一切努力皆破碎成空,那时你们或许才会知道你们的执着其实已多么盲目愚蠢,你们为你们大哥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在自寻死路,反而害了你们每个人。”
  冯天书仍很固执坚决,声音也压抑得深深沉了下去道:“我已说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放弃,你既然也难找到玉龙王,也本没必要为我们而去找玉龙王,我们绝不强求,我们会自己找。”
  他突然挺身站起,毕恭毕敬地向风四娘抱拳一礼,又向柳妩媚作礼道:“这几日真麻烦了柳姑娘,初次相识便跟着我们在寻找大哥的路途上多般受惊,我们当是万分愧疚,此后再不忍也不敢继续牵累你了,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柳妩媚本已在为真正的风四娘突现自己的眼前而兴奋不安,此时一听冯天书的话,兴奋消失了,不安却更严重,表情发痴,语声木讷,半天才说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你,你们就要,就要走了么?”
  冯天书道:“事已至此,不得不走,况且留有何用?难道继续连累无辜?让本该安全置身于局外的人因我们而突遭无妄之灾?”
  柳妩媚的心不知怎么突然又空又痛,仿佛眼见就快拥有的东西,突然又无端端地离己而去;仿佛谁用一根长长的尖针又在突然空洞的心上狠扎了几下。
  她突然痴痴地看着冯天书道:“但你们走了,我,我怎么办?”
  冯天书没有和她对视,只目注着空荡荡的酒桌,像是故意冷漠地道:“你不是一直最崇拜风四娘了吗?现在自己的偶像正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你当然难免会兴奋得暂时不知该怎么办,但这种事我此生虽还没经历过,却深深晓得,不用等太久,你一定就有很多事该做了。”
  柳妩媚的目光若往左移一点,就能很清楚地看见自己从很小很小开始已深深迷恋的偶像风四娘。
  她已苦苦追寻了风四娘这么久,处处模仿着风四娘的行事风格,她几乎此前每个夜晚都能梦见自己终于找到风四娘并愉快激动地与风四娘把酒畅谈。
  现在皇天不负她的执着,梦已成真,她也突然感受到梦粉碎的迷茫痛苦。
  原来梦成真时往往也正是梦粉碎时,她似在这粉碎的迷茫痛苦中突然长大了太多。
  她才终于明白,世间除了梦,还有太多更值得珍惜与追寻的东西。
  她仿佛就要完全拥有了这些东西中最最宝贵的一样,但冯天书的突然告别,又如严厉的闪电般击碎了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的粉碎让她猛地感受到了比梦粉碎更难自拔的一份迷茫痛苦。
  她突然好想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还从未真正地哭过一次。
  这一次也不算真正的哭吧?
  她只是想哭,但终究没有一声哭泣,没流一滴泪水,她只是脸一下子变得好呆滞好难看。
  她猛地也站了起来,竟大声地笑着对冯天书道:“好,你们走吧,我们本是陌路,这几日也全怪我的一厢情愿,乱管闲事。你们走了也好,也好,我们早就该一拍两散了,再见,不必再见。我头突然又闷又痛,我先,先找间客房好好睡一觉,这几日乱管了你们的闲事,我已很累......”
  话未说完,她已捂着半边脸颊疾步冲上楼去,脚步很慌乱急促,就像在怕身后会有恶兽追上来。
  顾祥故意怔了怔道:“她说头痛,却捂脸干嘛?”
  风四娘叹息着道:“她真正痛的是心才对,看来有人突然把她的心伤得很深很深,我早已看出她极少伤过心,这一次突然的伤心肯定要很久才停息恢复。”
  冯天书目光也凌乱了痴呆了,不知听没听清他们的话,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眨也不眨地看着空空的酒桌,但他的心突然已前所未有地充满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花包谷不知所措地惊愕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头突然痛,一个人却整个都突然变成了木头?”
  顾祥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悠悠道:“这种事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
  一个人要真正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并不容易,但要真正懂得适应突然的失去却也更艰难。
  或许最初的爱情并不能令一个女孩完全变得成熟。
  能改变一个女孩单纯的心,使她不再任性的或许只有承载爱情的失去。
  失去其实也无疑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
  只有失去的空洞与痛苦才能令一个女孩感觉到自己已爱过,只有慢慢在失去中理解了爱情,女孩才能突然成熟。
  柳妩媚还不全成熟,也还不懂什么叫爱情的拥有与失去,她此时的伤心并不全为了爱情而产生。
  但她近日处在冯天书身边,已确实奇妙地感受到了一种甜蜜细腻温柔的情感。
  她还不能肯定那就是爱情,她虽已入江湖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离奇的故事,而此时情窦却才初开,无论什么感情在初始阶段都将是意义朦胧,极难分辨的。
  在绝大多数少男少女对江湖的幻想中,爱情永远是最重要的元素,缺少了爱情的江湖,必定是十分冷硬空洞乏味苍白的。
  这样的江湖,谁还愿去幻想和追寻?
  然而此时她的伤心真的有部分是关乎爱情吗?
  她只是突然刻骨铭心地害怕起寂寞了。
  以前她独闯江湖,仅凭着崇拜风四娘的一份飞扬不羁的意气,所以才从未感到过寂寞。
  但近日来她不再是一个人独闯江湖。
  她虽涉足的是一件原本和自己毫无相干的事情,但她的江湖却仿佛一下子因此而无限充实起来,无比地多彩有意义。
  她开始有了更多的情感知觉,这些情感时而纠结矛盾复杂令她从所未有地头疼心烦,时而又温馨柔软美丽令她从所未有地放松愉快。
  现在这些情感虽未失去,却突然一团乱麻,越乱她的心就越空洞。
  有时一个人就算未曾失去什么也会突然很寂寞。
  有时寂寞的产生正因为某种情感已越来越真实深刻。
  就像心一样,越真实深刻反而会越乱越空洞。
  ♦♢♦♢♦♦♦♢♢♢♦
  人心一旦失落哀伤的时候,总是要把整个身体深深掩藏进迷离沉郁的黑暗里。
  仿佛每当这时候,世间已唯有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才能完全无私地包容人心,才能完全无声地填满寂寞。
  人们寂寞时总是要在黑暗中寻求安抚,寻求逃避的各种看似值得承认与怜悯的理由。
  只因黑暗本身岂非也正是寂寞?
  黑暗利用本身的特质来伪装永难自拔的寂寞,这便使得突然寂寞的人很容易就臣服于它的吸引。
  此时的柳妩媚也不能例外,所以她此时身处的这间客房里仍旧拥堵着一片压抑混沌的黑暗。
  ★☆☆★☆★★☆★
  黑暗中,门轻轻被什么人从外面推开了。
  什么人慢慢走了进来,脚步柔软轻盈。
  什么人走到小桌前,轻而认真地摆放好了烛台,将跌倒的蜡烛也轻而认真地扶起。
  正当这人要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时,静坐床边的柳妩媚极突兀地冷冷道:“别让这房间有光。”
  小桌前悠悠传来一阵可爱讨好的娇笑声,欧阳姑娘就在这一阵娇笑声中略显调皮地道:“你是我此生最好的姐姐,我当然听你的。”
  她居高临下的优雅竟已被纯真无邪的调皮所完全取代,她此时对待柳妩媚竟真像是不懂事的小女孩站在自己一向最喜爱的姐姐面前,任何顽劣的习惯都小心翼翼地收敛了。
  柳妩媚回应她的态度也真像是伤心中的姐姐对自己一向最疼惜的小女孩表现出暂时的厌倦,语境苍白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欧阳姑娘道:“姐姐被臭男人伤了心,做妹妹的感同身受,怎好不闻不问?”
  柳妩媚冷声道:“我伤了什么心?他们还不配让我伤心。”
  欧阳姑娘嫣然笑道:“是呀,当今世界上能真正伤到姐姐心的人恐怕已很难找出几个,况且若要论当今世界上最会做戏的人,姐姐站出来,有谁敢称第一?”
  柳妩媚道:“你何必一时这么抬举我?”
  欧阳姑娘缓缓道:“可惜这一次,不管我怎么去观察分析,都觉不出姐姐的伤心有什么做戏的痕迹。”
  她接着轻叹了一声道:“所以我也难免深深困惑了,才尽力避开那些人的注意走上楼来看姐姐。”
  柳妩媚的目光突然直直凝注在她的脸上。
  即便在这一片压抑混沌的黑暗中,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如刀般锋利如冰般彻寒的目光。
  只听柳妩媚的语声也和目光一样冷得刺骨:“我不会什么做戏,我也没在伤心,我解不了你的困惑,你最好还是马上离开。”
  欧阳姑娘没有离开,反而优雅地在桌前坐了下来,默然半晌悠悠柔声道:“姐姐啊姐姐,我现在也伤心了,可每次我的伤心都是因为你。”
  柳妩媚冷笑道:“因为我什么?”
  欧阳姑娘的语声仿佛一下子充满了足以令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也禁不住动心的沉沉委屈:“因为每次我都包含了很多期待来见你,结果你每次都对我万般绝情。我想这种事无论谁碰上了,都不能不伤心。”
  柳妩媚的态度还是冷如冰霜,但语气已突然平静如窗外的夜,缓缓道:“你想我道歉么,想我给予安慰么?”
  欧阳姑娘道:“我不想。”
  她很坦率地解释道:“因为即使我想了,姐姐也不肯,只要姐姐不肯的事,我都尽量逼自己不想。”
  柳妩媚道:“原来你不仅理解我,而且能全心全意地顺从我,处处为我着想。”
  欧阳姑娘微笑道:“谁叫你是我的姐姐呢?十年前在我很小的时候已失去了一个爱我疼我的姐姐,十年后我已深知这一辈子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姐姐了,我已简直比怕失去自己的命更怕失去你。”
  柳妩媚的态度终于不再那么冷了,但话语中仍难以听出丝毫温暖柔软的感情:“我知道你说的无一不是真心话,这些话能从你这种女人嘴里说出来本已很不容易,只可惜我现在确实也很不容易再听你说下去,你还是立即离开吧。”
  欧阳姑娘吃吃地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认认真真地听我说话?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你把我认认真真地对待一次就那么困难吗?”
  柳妩媚又冷漠地道:“我越加听不懂你的意思了,你又何苦说下去?何必呆下去?”
  欧阳姑娘一字字很悲凉地轻声道:“你现在已很讨厌我对吗?自从那年以后,再见到你时,你就已很讨厌我对吗?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讨厌我,我已说过,只要你不肯的事,我都尽量逼自己不想。”
  柳妩媚道:“不想也不做?”
  欧阳姑娘苦涩而凄伤地笑着柔声道:“是的,不想也不做。”
  柳妩媚又字字冷漠字字坚决地道:“那我现在已不肯让你留在屋里,你为什么还要呆着不走?”
  欧阳姑娘笑容迷茫得几欲使人心碎,但她那一份似天生独具的优雅却又很奇妙而完美地从她眉目间或深或浅地透了出来。
  她就这么恍然若梦地笑着,沉默如死地笑着,笑着笑着,不知何时已静静站了起来,静静开门走出。
  她走得和来时一样不动丝毫声色,就像她对这个姐姐从未改变过的一厢情愿,就像她在这个姐姐面前永远都不会成为主要的一幅景色。
  XXXXXXXXX
【章内小笺:柳妩媚的晨光浮思】
    一个人在寂寞痛苦的时候,夜是不是就会结束得慢一点?
  因为在很多人的思想中,岂非总认为夜的长短也常受到人心境情绪的影响?
  XXXXXXXXXX
  现实的夜依然没什么明显改变,改变的永远只是倒映在人心底的夜。
  XXXXXXXXXX
  柳妩媚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闭上了双眼,而等她再把惺忪微痛的双眼缓缓睁开时,窗外的天空已亮得朦胧。
  她缓缓走到窗前,衣衫也被自己昨夜混乱沉重的心事压皱了,像一个七旬老人倦意绵绵的叹息弱不禁风地贴紧她的肉体。
  窗外晨光熹微,晨风温柔。
  昨夜残留下的丝丝寂寞也不经意被照上脸的晨光晕染,缕缕忧伤也不经意被吹上脸的晨风抚平。
  她突然发自内心地迷茫了。
  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真的睡醒回到了重复却又新鲜的现实。
  突然不确定自己的身处何地。
  甚至连近几日发生的一切事都突然不确定了。
  每个早晨醒来,都可能对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而产生莫名其妙的虚幻感。
  XXXXXXXXXXX
  她看着窗外晨雾氤氲中的远山,木然出神,眼光却越来越安静而温柔。
  她突然对江湖产生了一种微妙又莫名的厌倦之意。
  她似再也不会有追寻偶像的激情。
  似再也不会有追逐梦想的勇气。
  她只想就这么安静而温柔、微妙又莫名地站在这窗前守望着远方的风景,在那风景中感受着自己心灵的洁净纯真。
  她好像突然很奇妙地迷上了寂寞。
  XXXXXXXXXXX
  房间的门竟是半掩着的,昨晚欧阳姑娘走出去时只轻轻带上了门,她也一直忘记给门上闩,或许她那时只是在暗暗期盼还有另外一些人能突然把门推开。
  一个人寂寞伤心的时候,表面上很憎恶别人的接近,其实心底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别人来接近。
  可惜真正懂得这一点的人实在极少。
  XXXXXXXXXXX
  窗外的世界是非常安静的。
  门外的空气却更安静。
  大多数武林英豪还沉沉睡在妓女们的香粉间。
  还有一些永远解不了孤独的浪子沉沉睡在翻倒凌乱的酒坛边。
  早晨仿佛本就不属于他们。
  但冯天书他们呢?
  风四娘呢?
  她竭力回避着去想他们。
  冯天书他们不管走没走,都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
  至于风四娘,被她用心追寻了那么多年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那也是一个永远与自己不相关的陌生女人。
  她突然有一点为自己以前对风四娘的痴迷而感到可笑。
  是那份痴迷催促着她毫无顾忌地踏入了江湖。
  她遇到过最险峻的山路却也不曾脚软,她遇到过最凶恶的强匪却也不曾屈服,她遇到过最诱人的骗局却也不曾迷惑,这一切都只因她的那份坚如磐石的对风四娘的痴迷。
  此刻她才想到那份痴迷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当一个人能想到意义这个层面,正说明他已在慢慢成熟。
  当他明白唯有为了做自己而奋斗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时,他也就算真正彻底地成熟了。
  ★★★★★★★★
  晨光让一切看来都是那么永恒。
  但柳妩媚深知那一切的永恒都是迷惑人心的错觉,晨光毕竟也是很短暂,只有在晨光里,世界才是完美而纯洁。
  因为这时世界上的很多事物都未曾完全苏醒。
  竞争,恩怨,罪恶,对抗,忍耐等等都未曾完全苏醒。
    XXXXXXXXXX
      柳妩媚的整个性情总不会因为一时的寂寞伤心而彻底改变。
  在黑暗逼狭的客房里冷冷静静地呆上一晚,并没有真正治好她的伤心,填补她的寂寞。
  她到全新一天的早晨时,又极渴望在开阔的野外好生透透气,但她很久都感觉对自己的一切全无信心。
  她终于有足够的信心开门走下楼时,新鲜迷蒙的早晨已渐渐到了尾声。
  早晨总是显得比黄昏更短暂。
  楼下的大堂里仍很安静。
  安静得几乎连一些客人起早喝酒的声音也清楚明朗如突然被揭发的隐秘。
  柳妩媚只莫名感觉,仿佛在一夜之间,世界所有隐秘的事都堂堂正正地公开了。
  包括她自己,内心中也再找不到任何隐秘,所有隐秘都很明显地写在脸上。
  她发现自己的脚步说不出地轻而急促,就好像在赶去挽回什么人。
  她很快走下了楼,站在根本没任何变化的大堂里。
  黑衣人还是独坐在阴影最深的角落里漠然饮酒。
  他未走,无疑正意味着冯天书兄弟也未走。
  他们果然也未走。
  柳妩媚走下楼第二眼看见的就是他们。
  他们坐在最靠近门边的一张酒桌上,冯天书平静地摇着折扇凝望着门外大街上最后的一片晨光。
  而花包谷却显然已先看见了她,她的目光才转过来,花包谷已在招手示意。
  他们不是昨夜就该走了的吗?
  她本已想到,不管他们走没走,都不再与自己有任何关系,自己绝不要理睬他们。
  但当花包谷的手在向她招呼时,她还是立刻对那示意心领神会,情不由主地慢慢走了过去。
  花包谷点了点头,微微含笑着。
  她只觉自己一向最看不顺眼的花包谷竟突然变得多么可爱亲切。
  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冯天书时,双脚又情不由主地停顿了。
  他为什么不转过头来?
  难道他还未发觉我已在慢慢走过来?
  抑或是他本已发觉了却不肯转过头来?
  她此刻是多么渴望他能马上转过头来,又是多么害怕他突然转头望着她。
  她凝注着他的背,似又要痴痴地出神。
  她也是多么害怕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出神。
  所以她又赶紧从冯天书背上把目光移开了。
  她把整个大堂看了一遍,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人以消除她心底又在渐渐发生的紧张。
  她只多找到了风四娘。
  除了风四娘,就没有其他人了,没有顾祥的踪影,连欧阳姑娘也不见。
  此时此地仿佛再没有比不见欧阳姑娘更奇怪的事了。
  但对她而言,此时最不愿想到或见到的人也正是欧阳姑娘。
  然而她却又实在不能不想那个变化无定的优雅女人。
  就像她也实在不能不想冯天书一样。
  她之所以要控制不住去想那个女人,只因她们之间本就早已有了一层谁也难以看清看懂的关系。
  风四娘又在喝酒。
  一大早起来就喝酒的男人已很少见,更不用说一大早起来就手不离杯的女人了。
  她内心底究竟已积下了多少烦恼与痛苦,使得她几乎时时刻刻都要用冷冽或滚烫的各种烈酒不止息地浇淋自己的五脏六腑?
  是多少烦恼和痛苦竟几乎把她原本的洒脱性格完全消蚀?
  柳妩媚痴痴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被自己疯狂追寻过的传奇女人,一时竟也有些糊里糊涂,难以置信。
  仿佛只要沾上了酒,她就完全看不见别人,感觉不到世界的一切。
  柳妩媚的目光终于也慢慢从她脸上移开了。
  这时的柳妩媚只在想也和黑衣人一样默默地独坐角落,抑或就此走出店门,就此一走了之,但她又实在鼓不起勇气。
  她的目光又迷惘地在冷清的大堂间痴痴游移。
  当移到门边那张桌时,她又看见了花包谷可爱亲切的笑脸,和那只仍在向自己挥动示意的手。
  此时此地,唯一没变陌生的就是花包谷。
  她的双脚又情不由主地向那张桌很迟钝地移动。
  她在离那张桌只有两三步远的位置停下了双脚。
  冯天书还是背对着她痴痴的目光。
  花包谷含笑道:“你终于醒了,我们大家都在等你。”
  这本是一句多么普通的话?但此情此景听在柳妩媚耳里,却无疑是有生以来听过最温暖的语句。
  她轻咬着嘴唇道:“你们等我干什么?你们本该早已走了的。”
  花包谷道:“我们的确是本该早已走了的,可惜在昨晚我们将要走了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柳妩媚道:“哪件事?”
  花包谷很郑重地缓缓道:“我还欠你一个故事。”
  柳妩媚一时迷惑,怔住道:“欠我?”
  花包谷点头道:“你难道忘了么?”
  柳妩媚更迷惑了,近日来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有刺激有恐惧有茫然有愤怒有痛苦,无论谁的内心若在短短几日里就交集了这些繁杂的感情,也难免会一时忘记很多事。
  花包谷早看出了她的迷惑,又主动进一步提示她道:“你总还记得强盗山吧,总还记得强盗山上的小木屋。我想那间小木屋,风四娘前辈也还记得。”
  风四娘似乎听见了他的最后那句话,又故意装耳聋,本已喝得麻木的脸突然隐隐有痛苦之色。
  她如今所有的痛苦岂非正是从记得那间小木屋开始的?
  柳妩媚听到了“强盗山”和“小木屋”,立即恍然道:“那里是我和你们最初相识的地方,我怎会不记得?”
  花包谷又补充提示道:“在那里我曾对你有过一件承诺,你也还记得么?”
  柳妩媚想了想,又显得茫然了,摇头道:“是什么承诺?”
  花包谷道:“是关于风四娘前辈的。”
  柳妩媚仍旧显得茫然。
  她突然发觉自己经过了昨夜的痛苦与黑暗之后,思维变得说不出地迟钝,神经变得说不出地脆弱,连记忆也变得说不出地麻木空洞。
  她只有茫然地等待花包谷把一切说明。
  花包谷很快认真地道:“我当时在那里是要给你讲一个关于风四娘前辈的故事,一个发生在三个月前的故事。只可惜多遭变故,一直未能讲完。昨夜想起,也算是欠了你一个承诺,于是决定给你讲完了再走。”
  原来他们还是要走的。
  讲完了故事还是要走的。
  那这个故事听还是不听呢?
  既然终归要走,这个故事就仿佛彻底失去了吸引力,听来又有什么用?
  但柳妩媚茫然着,沉默着,并没有表示拒绝,这只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而已,柳妩媚不管听不听,他们还是非说不可吧。
  花包谷又接着道:“今天既然风四娘前辈在此,能听她亲自讲出那个故事当然最好。”
  风四娘缓缓放下了酒杯,突然有一点奇怪地凄然笑道:“其实那个故事并不好听。”
  花包谷道:“但有些故事并不因为好听,人们才去听的。”
  风四娘道:“我本来也快把那个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你们若真心想听,我也说说无妨,反正酒一喝多,不说些话就会憋得十分难受。”
  所以酒喝多的人,说话的欲望其实已不受自己意识的控制,自己都想不通的很多话总是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流出舌尖钻出双唇。
  仿佛那些话全都活了,全都有了生命思想。
  这或许也算是避免醉倒之后无限痛苦的一种自卫本能吧。
  XXXXXXXXX
      三个月前。
  冬寒未去。
  江南飘着细雪。
  那条因一场奇异难测的意志间的决斗而荒颓沉寂的长街。
  临湖的街尾仍是扬扬洒洒的雪花间疏柳低迷。
  低迷如谁在低回叹息。
  风四娘踏着叹息般的雪花走到了那条街的街口。
  她感受着满世界比心还脆弱的点点雪花下得一直无所附丽,凄伤黯然。
  她同时也感受着自己对萧十一郎的痴爱突然间糊里糊涂地付之雪花飘碎,碎成了心底比雪花更冷的眼泪。
  那漫天无声飘洒的雪花也许正是上天禁不住的泪花吧。
  无声的迷蒙雪景中突兀地响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咆哮声。
  是人的咆哮声,但乍一听来,却比最狂暴的野兽更可怕。
  风四娘当然深知这是谁在咆哮。
  附近的人们都众口一致地说:
  每逢黄昏时,那条街上的那个嗜血疯子就会难耐饥肠地咆哮。
  一听见他的咆哮,手里头就算正在办着天大的事也要先抛下,进屋闭门。
  对于这些平凡现实的人而言,命总是比天还大。
  风四娘突然忍不住深深叹息。
  她仿佛是在为那一阵阵咆哮声而叹息。
  无论谁只要一想到昔日意气风发备受瞩目的青年名侠现已沦落成一个无人敢近的嗜血疯子,都难免会忍不住引发一些感叹,一些惋惜,甚至一些悲凉。
  雪夜无风。
  万千雪花仍在柔情细致地飘洒着。
  冬季绝对是最宁静最寂寞的季节。
  在冬季,雪花总是盛于风,尤其江南飘雪时。
  风四娘走入无风无声的雪夜深处,点点雪花迷离了荒街骨骼嶙峋的轮廓,造成了一种似永远难看透的苍凉。
  苍凉得无比神秘,又无比遥远,如点点雪花的最初源头,如一场还未惊醒的梦。
  风四娘之前早已耳闻了很多种关于这条荒街的恐怖谣言。
  连城璧本就出身名门,自小学武灵慧,到青年时已是城府深厚,武功高绝。
  他若是突然丧失心智,发起疯癫,其后果当然是极为可怕的。
  传言自从他疯癫之后占据了这条荒街起,近十年内已有三十七位意图侥幸夺取割鹿刀的武林一等高手丧命在他的手里。
  风四娘武功其实本不算高,只是素来比别人应变更机智一些,但若面对疯子,机智就没什么用了。
  风四娘深知这一点,然而最终却还是来了。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割鹿刀,她只知道萧十一郎最后一次现身就是在这里,她此后的人生仿佛都只为了寻觅萧十一郎而存在意义。
  她本已有很多次尽力尝试着将萧十一郎彻底遗忘,但她每次都是痛苦欲绝地半途失败。
  萧十一郎的方方面面都如尖针一般深而牢固地扎入她的肉体情感灵魂。
  她怎么能彻底遗忘?怎么忍心遗忘?
  不能忘,不忍心忘,就不得不时刻寻觅。
  所以她冒雪独闯这条荒街。
  明知这条荒街已可算是当今武林最可怕的禁地之一,她还是毅然闯来,只因除了这条荒街,她已再没有关于萧十一郎的任何线索。
  她的双脚一踏入这条荒街,洒下的每朵雪花也变得充满危险,也透出了死一般凝重的气息。
  两边高低错落的屋檐已是晶晶莹莹挂满了冰锥似随时都会迅猛咬下的狼牙。
  雪夜漫漫,已隐约可见有寒光在一触即发地闪动,比冰雪更寒的光,也比冰雪更亮更无瑕。
  她的脚步没有因这诡异的寒光而猝然停下。
  她此番冒雪冒险冒死闯来,一开始下的决心就已经很大,坚如磬石,绝难动摇。
  雪夜荒街的迷茫中,寒光突然急促收拢,压缩成极小极深极亮的两个红点,定住在半空,也坚如磬石,绝难动摇。
  呼吸声听不见了,仿佛已凝固了呼吸。
  很快连心跳都仿佛已沉寂。
  死一般的雪夜荒街,仿佛也已只有死人才能顺利地进入。
  漫天雪花也似一下子全静止了。
  一朵朵雪花似一下子全被清晰真实地放大几百几千倍,似无数缕冻结成冰的呼吸,无数颗暂停跳动的心,死静地悬浮在风四娘微微颤抖的视野中。
  时间不知就这样子过去了多久。
  谁也感觉不出时间行进的快慢。
  此情此景中,最无所谓的好像正是时间。
  当那两个寒光压缩成的红点突然又急促地闪动,风四娘才惊觉到原来时间还一直存在。
  红点闪动,在雪花朵朵间灵巧穿梭。
  雪花却仍没有一朵随之动起来。
  仿佛时间虽已恢复了进程,却出现了差异分歧。
  仿佛时间分出好几层,一层层相互交叠,又相互穿插,红点的那一层恢复,进入仍如死一般沉寂的另几层时间。
  风四娘的这一层时间也仍沉寂如死。
  眼看红点渐渐逼近,杀气越来越凄厉凝重。
  眼看红点渐渐显出了本相。
  一双饱含着熊熊怒火与无尽仇恨的眼睛。
  疯狂的杀气被压制成深不可测的两个红点,分别藏入两个深不可测的瞳孔。
  只有这双眼睛,这两个红点与瞳孔,再看不到其他相关的身体部位。
  看不到整张扭曲苍白的脸。
  看不到每片指甲都锐如尖刀的手。
  也看不到汹涌起伏的胸膛。
  尖刀四射寒光,慢慢逼近风四娘。
  十枚指甲,十把尖刀,闪着冰寒刺骨的银光。
  风四娘定神注目着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眼神也利如尖刀。
  迎面袭来的这个人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尖刀。
  突然风四娘终于也慢慢动了起来。
  她动的只有右手。
  眼睛,神态,双脚,甚至每一根发丝,都依然随着时间而静止如死如空。
  她的右手已多了一种兵器。
  一条半丈长的鞭子,犹如被激怒的乌蛇,摆尾扬头,迅猛咬出。
  充满仇恨的红眼突地一震一颤。
  只听一声惨呼似由近及远地坠入红眼的瞳孔最深处。
  随着这声惨呼迅速陨落,整个世界的时间又一下子活了过来,不再出现诡异的层次感,一切又完美地融汇一体。
  雪花继续纷纷扬扬在迷茫的视野中。
  充满仇恨的红眼却已隐没入更迷茫的雪夜。
  雪夜里的荒街也更沉寂了。
  风四娘手中的那条乌黑长鞭又如消沉的意志般颓然垂下。
  刚才仿佛只是一场梦。
  她走进荒街,走进荒街的最深处,仿佛刚才的那声惨呼坠入瞳孔的最深处一样,有种万劫不复的错觉。
  嗜血疯子连城璧,难道还没有饥渴地嗅到她身上新鲜充沛的人气?
  难道刚才的那个突袭她的人正是连城璧?
  她见过连城璧,虽未正面和他交手过,却也深知他绝不可能那般不堪一击。
  她久久驻足在街心。
  雪已下得小了。
  终于有冷风像刀刮一般吹过街心。
  但仍未见连城璧。
  她的长鞭猛地握紧,身形猛地展动向左面的一座颓垣残壁的酒楼遗骸冲了过去。
  楼内灰尘如雪,蛛网密结,气息闷滞,光线晦暗,形同谁的坟墓。
  一团黑影剧烈颤抖着瑟缩在最潮湿隐蔽的角落。
  依照外界的传言,这条荒街除了疯癫嗜杀的连城璧,就绝不会再有其他的活物。
  那么这团黑影必是连城璧无疑,也就是刚才突袭她的那个人。
  她快而谨慎地向这团黑影走过去。
  呈现在她眼前的可能已算是天底下最猥琐最肮脏的一个汉子。
  满脸的胡须,满头的乱发,都肮脏不堪地蓬着,你一眼看过去,或许还分不清哪些是头发哪些是胡须,他的整个头就仿佛是一个成精的草团,直接在草团上长出了猥琐的五官。
  他身上已没有了衣服,只绑满了枯黄粗实的谷草绳,一双指甲很长很黑的大手紧紧抱着头,仍在剧烈地发颤。
  他究竟是冷得发颤还是恐惧?
  他若是连城璧而且又已疯癫,再结合那些传言,世上本该已没有什么能令他恐惧了。
  风四娘看着他,看了良久,脸上一直不动声色地平静。
  她本该设法让他抬起头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连城璧,她知道就算看了他的脸,也未必能立刻认出他。
  雪夜将尽。
  雪早已停了。
  净洁高远的夜空如墨,竟也点缀了几颗美丽的星。
  风四娘走出了酒楼。
  走到街心,站定,望了一会有了几颗星的夜空。
  她想如今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她可能将永远找不到萧十一郎。
  在寻觅一个人时,往往对那个人有很多话想立即说,但当真的找到那个人时,又会突然笨嘴拙舌,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深知这道理,深知就算找到了萧十一郎也不能突然改善他们之间的命运。
  可她还是得找。
  永不放弃,就像刻意在找一句借口,人生总需要很多很多借口来活下去。
  这么多借口当中,她仿佛只能选择对萧十一郎默默的爱与绝难撼动的信念。
  她刚才在楼内的那个人身上发现了什么,于是心中的信念更加深了一分,坚定了一分。
  她走出这条街时,东方曙色已微现,那就是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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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0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一个名字

      这个三个月前发生在风四娘身上的故事比冬日横行的狂风更短促,很快就讲到了迷茫一片的结尾。
  但这个短促的故事之中,不用细想,已能发现很多疑点。
  最大的一个疑点莫过于是:风四娘独闯荒街,最后竟安然出来。
  而风四娘既然是独闯,她事后若没有泄露半点细节,花包谷又从何知晓此事?
  对于此事,风四娘是极肯定地说自己绝没有向外人说起过,但花包谷又确实知晓了此事,能得出的唯一解释是:
  当时必有人在暗地里跟踪风四娘,风四娘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搜寻和提防连城璧上,自然对其他事从一开始就放松了警觉。
  那既然花包谷知晓这件事,所推测出的当时暗地里跟踪她的人难道就是花包谷?
  花包谷明白自己身上背了嫌疑,赶忙急声澄清:他最初是在一个行脚僧人口里听说了此事。
  风四娘默然饮下一杯酒,半晌苦笑着道:“事已过去,再深究也无用,何况当日我有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外人还绝不可能知道,你们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
  就算不想听,碍着越来越盛的酒劲,风四娘也非说不可。
  她说出的这个她认为是最重要的发现,很明显自然地解开了故事中几乎所有的疑团。
  她的这个最重要的发现令每个人都顿时耸然变色:“那条荒街上并没有疯癫的连城璧,那个突袭我却不堪一击的疯汉子定是被安排在那里假装心智尽丧的连城璧,而真正的连城璧可能自从与萧十一郎那一战之后就离开了那里,再精心设下了一个局。”
  连城璧以前就曾装疯过,不排除他又一次装疯的可能,连城璧本就绝不是那么容易疯的人。
  但若这又是一个局,其中隐伏了什么样的阴谋?难道又是针对萧十一郎而设的?
  花包谷道:“由此看来,正是因为那里住的是一个假连城璧,所以你才能最终安然离街。”
  冯天书也已转过头,沉思着道:“但据我所知,至少有十七位武林一等高手是真的死在了那条街,其中就包括无极门新任掌门曹衮,正因为曹衮的惨死,才令辉煌一时的无极门突然瓦解。”
  风四娘冷笑道:“那些与那条街相关的恐怖传言,其中一部分的真实性还是毋庸置疑的。我想如果那一切本来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自然有人会因之而死,以配合这个局的严密性,搞得江湖上一团迷雾,真假难辨。这种事以前江湖上岂非已司空见惯了?”
  风四娘说的是事实。
  人人都难以完全确定、又都心中早已默认的事实。
  但这事实说到底也与冯天书兄弟扯不上任何关系。
  就算真的有了一个局,他们目前也只是置身局外。
  现在故事已经讲完,柳妩媚也已经听完了,况且风四娘也摆明了自己的那个足够震悚人心的发现,勉强从一方面解了故事中的很多疑惑。
  局外人若再细究下去,岂非也只能徒增烦恼了?
  柳妩媚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了良久才木讷地问道:“顾祥呢?怎么不见顾祥?”
  她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两个和顾祥相关的问题,她本来对顾祥就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是借此拖延时间,拖住冯天书兄弟要走的心。
  这次回答她的竟是冯天书。
  冯天书的语声还是那么干净温和,淡淡回答她道:“既然我们在这里已真的找到了风四娘前辈,他就没必要再留下去。”
  柳妩媚只听见了他的语声,却听不清他说的每个字,她脸突然又微微发烫地红了。
  她本想再问些什么,但长街上的一阵喧闹向这里涌了过来,打断了她问话的欲望。
  喧闹还未涌到店外,酒店后门的布帘却已被掀起,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穿着青缎团花长衫,怀抱着两个小酒坛和一双断脚哭哭啼啼地走进大堂。
  “喝酒不付酒帐,住店不付房钱,当真欺我小店没什么权势可依?这些也罢了,居然还将我昨夜单独值班的最老实忠厚的伙计残忍地杀害,苍天难容,叫我如何给他家人交待?今番豁出我这条贱命,也必须为他讨个公理。”
  话声才落,喧闹已涌到店外,一个洪钟似的声音高叫道:“华大掌柜,不要心焦,不要畏怯,今番有江南各道豪侠在此,断明因果,定教那蛮横冷血的杀人凶手一个不逃,都来抵命。”
  风四娘五人听到这里,一时禁不住全都目瞪口呆。
  虽然风四娘实则早已预感到今天定会凭白惹上些麻烦,却终未想到麻烦却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XXXXXXXXX
      让我们把故事的中心暂时再转回昨夜的欧阳姑娘身上。
  欧阳姑娘的全名是欧阳舞。
  这显然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名字。
  但这个灵秀的名字经常代表着的偏偏却是一句恶毒的诅咒,一支暗藏的利箭,一曲心碎的悲歌。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非常矛盾的名字。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非常矛盾的女人。
  矛盾得似将永远迷惘在爱与恨的交界处,每时每刻都情不得已地将爱与恨深深地混淆。
  XXXXXXXXXX
  老洪是白马镇里最大一家酒店的总管。
  今夜那家酒店很早就座无虚席,来客几乎全是好酒如命的江南豪侠,所以很快店子里预备的酒便没剩几坛了,而眼见夜初临,各位豪侠的酒兴正浓。
  已有一个秃头汉子通红着一张脸一双眼,叫伙计赶紧再上一坛,伙计深知要再上一坛可以,但赶紧的却万万不能,后院凉窖里最后的三坛陈年竹叶青也刚被另一个虬须道长要了去。
  伙计为难地向那秃头汉子支吾了几句。
  没等伙计支吾清楚要表达的意思,秃头汉子已怒目圆睁,咆哮着将手中的空酒坛一把掷碎在地。
  这下子可吓坏了店掌柜,一面哈腰抱拳向那汉子赔罪,直说:“正让人去郊外的窖子里取酒,很快就来了。我这儿的酒全是自家秘方酿造,别家是绝对比不了的。”
  一面对呆愣在旁的伙计附耳小声说:“快去和老洪一起赶车到郊外,把窖子里的酒分批全运过来。记住,要快,看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只恐耽搁片刻,我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店子就免不了被拆被砸。”
  于是现在老洪已和伙计一起赶车在郊外的平野上。
  他们已开始在运第一批酒。
  马车后箱不大,但能保证每次运足五十坛。
  要把整个窖子都运空,还得不多不少跑三趟。
  伙计终于忍不住抱怨了:“掌柜也真是,用得着把酒全运回去吗?”
  老洪因为老,江湖客坐满酒店喝酒的阵势,他已见识过不下十次,他带着一点倚老卖老的口气慢慢教导着新到才半年的年轻伙计:“那些武林侠士们,任谁不是海河之量?休说来一群,单就一人,要一夜之间喝垮一家规模中等的酒店,简直如儿戏般轻松。”
  伙计难掩惊奇之色道:“这样说来,整个窖子的酒全运回去还不指定够呢?”
  老洪意味深沉地苦笑点头道:“所以遇上了这些武林人,也只能习惯,不管怎么样,他们喝到酒酣耳热时,出手也不是一般的豪爽大气。说不定你突然伺候高兴了,他们随便砸出一点小费都足够把你全家养好几年。”
  两人随意乱侃,仿佛忽略了飞转疾驰的车轮,仿佛只有幽远深邃的星空伴着唾沫溅开一片陨逝的记忆。
  马车跑得明显比去时更快了。
  马儿奋蹄之间看似没有了任何负载。
  两人的第一个话题才谈到兴致最浓处,马儿尖嘶一声,已停在了酒楼后院的门墙畔。
  两人打着哈欠,走下车来,马车跑太快,反倒引发了他们严重的困意。
  老洪道:“幸好这马儿蹄子够劲,几趟下来要不了多长时间。”
  伙计却有点奇怪地嘟哝道:“但也未免太快了。”
  两人赶去车后箱卸那些酒坛。
  车后箱的木板门却早被什么砸破了一个大洞。
  “这个大洞是怎么回事?难道半途上遭了飞来横石?”
  “可能是遭盗贼了,打穿木板门,顺洞偷几坛上等好酒?”
  “马车飞驰,什么盗贼有如此厉害?竟始终没让我们听出丝毫响动?”
  拆开木板门,更诧异的情景赫然在目。
  五十坛酒,泥封尽碎,每坛都已空空如也。
  “能做此等事者,与鬼何异?”
  “说不准我们这一回是当真碰上鬼了。”
  “什么鬼?”
  “当然是酒鬼,否则怎能在马车飞驰间令整整五十坛酒都神秘地不翼而空?”
  “现在我们怎么交差?”
  “还能怎么?继续去运酒吧。”
  “只望那酒鬼的酒量已止于五十坛,不然平白丢失那么多好酒,我赔上一家老小也不够。”
  XXXXXXXXXX
  轻雾弥漫。
  轻盈的雾缓缓自温泉的水面漫开千重万重谜一样的记忆。
  宫城雪静躺在温暖柔和的泉水中,缓缓将意识滑入最具媚惑的一段往事。
  如果真的曾有过足令他难忘终生的往事,现在他也就不会依靠酒的腐蚀与温泉水的抚摩来促发回忆。
  他的回忆已多少次在痛苦中恶性循环?
  他对此犹如对自己至今杀过多少人一样毫不清楚。
  每次一到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越渐昏聩的茫茫脑海中突然浮起之时,他就需要大量的烈酒像烈火般烧灼自己的意志,需要大片的温泉像妓女风骚的手般探进自己沉寂已久的情欲深处。
  他放纵全身心的每一个细节,带着远山木叶凋零的呼吸,长时间在温泉与酒之间观望着变化不定的幻想。
  泉边整洁地叠着一套织锦缎的鲜亮新衣,以及一块皎白如月的毛巾,毛巾上放着一杯碧落般深邃的酒。
  他再次伸手慢慢握住那杯酒,微闭假寐的双眼也慢慢在酒光荡漾中睁开了。
  迷茫的水雾又轻又愁,唯独酒光能穿越其中。
  他梦一般辨不清虚实的视线,慢慢触摸到了一双光洁滋润且乖巧白皙的女人脚。
  他笑了:“和你姐姐一样,拥有一双迷倒众生的脚,有时候,我感觉你已超过了你姐姐,你的这双脚肯定是全世界最美丽最易令男人心动的脚。”
  脚优雅地滑入水里。
  全身都已和脚一起赤luo着。
  修长的腿,柔美的线条,玲珑的胸部,纤细的手指,飘逸的发丝,勾魂的眉目,倾国的容颜,软软的腰肢,光滑的脊背,蛇般的颈项。
  几乎每一处肉体都在水雾中如梦似幻地时隐时现。
  这是欧阳舞的肉体。
  她以自己肉体做筹码,与宫城雪的名字反复赌博。
  她主动滑入了宫城雪的怀抱。
  宫城雪今天特意为她用一副苍白的面具把半边骷髅脸严密地遮了起来。
  她却突然伸手给他取下。
  他没有惊异。
  取下面具后的半边骷髅脸冷冷地对着她。
  她柔声道:“我想和真实的你做。”
  宫城雪冷冷道:“这无异于玩火。”
  欧阳舞把面具扣在水上,蝉翼般的面具竟在封闭安静的水面向泉的结局飘去。
  她眼望飘远的面具成了迷雾中的一片难以拾起的闪光,痴痴地像望透了自己的结局。
  她空洞地说:“至少现在我还玩得起。”
  宫城雪冷笑:“夫人若知道,咱们都玩不起。”
  欧阳舞也冷笑:“她能知道么?众弟子中,最会在她面前瞒事的就是你了。”
  宫城雪动容道:“你很了解我?”
  欧阳舞把目光转回他的脸:“否则我怎么一而再地和你玩?”
  宫城雪深深地望入她的瞳孔,似在费力地探索她的阴谋,但从来都一无所获。
  “你怎么保证不在玩的时候动真情?”
  “因为我有仇恨。”
  “哦?”
  宫城雪困惑:“你脸上没有仇恨,眼睛里也没有。”
  欧阳舞冷声道:“但我心里有,你永远看不到我的心。”
  宫城雪道:“我有什么值得你恨?”
  欧阳舞目光一下子锐利如电:“名字。”
  “名字?宫城雪这个名字?”
  欧阳舞的目光在吃力地恢复柔和:“你难道还有第二个名字?”
  宫城雪当然没有,连在江湖上的绰号都没有。
  但他一直忽视名字的重要性。
  名字足以代表一个人的一切。
  足以复活一个人,也足以毁灭一个人。
  欧阳舞已在解释:“你来之前,这个名字是属于我姐姐的。夫人此生只收三个徒弟,名满即止。名字就是位置,人走了,名字保留,来另一个人,继续用此名字。但先走的人若要回来,却无法再拥有此名字。由此夫人也不会再接受她。”
  宫城雪早已知道夫人的这个很奇怪的门规。
  夫人只收三个徒弟,名字分别是:宫城雪,哥舒冰,欧阳舞。
  “上一个哥舒冰是昔日逍遥侯的妹妹,已经死了,故此那个名字还空着,至今无适合之人顶替。”
  “但你很适合。”
  宫城雪这一次显出了惊异的表情:“你是要我请求夫人,把名字改成哥舒冰?”
  欧阳舞承认得极理所当然:“这样她回来了,也还是我的姐姐。”
  宫城雪道:“以次序来看,哥舒冰也是在欧阳舞之前,她回来用这个名字,也是你的姐姐。”
  欧阳舞冷冷道:“但名字变了,我对她的感觉也会变,我不想回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姐姐。”
  宫城雪反而显得平淡了:“看来你是决意要我改名字了。”
  “这名字对你而言,没有酒和血重要,但对我姐姐而言,却足以挽回一切。”
  “那她当初又何必走呢?”
  欧阳舞没有回答这问题,她也回答不了。
  她叹息着道:“我已给了你最想得到的东西,你也该偿还我,这样交易公平,对谁都不亏。”
  宫城雪大笑:“你以为你的肉体就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吗?你的肉体算什么?轻易就交给别人,和妓女无异。”
  他顿住笑声接着道:“但还有一种法子,你可以试试。”
  欧阳舞的肉体在温暖的泉水中渐渐冰冷,在柔软的汽雾中渐渐僵硬。
  她只有目光呆滞地听他说下去:“那种法子,就是杀了我,趁我最不方便的时候杀了我,我一死,这名字也空了,你姐姐就可以回来顺理成章地顶替。”
  宫城雪笑得似越来越放松开心。
  男人女人最不方便的时候当然都是光着身子的时候。
  “尤其是现在我已知道了你的心机,这法子也就成了你唯一还可行的法子。其实这法子才是最好的,现在这机会你得好好把握,因为以后你想再以裸体的方式与我相见,是不可能了。”
  欧阳舞不动。
  她自己也是全裸的。
  况且以此刻双方的状态而言,她绝对比宫城雪更不方便。
  她若出手,可能瞬间就被宫城雪反击入退无可退之境。
  她只有僵尸般死气沉沉地不动。
  宫城雪又朗声大笑。
  再也不看她半眼就起身走出温泉,拾起毛巾一点点认真细致地揩干身体,然后从容优雅地穿衣,然后头也不回地笑着离开。
  她仍是木然在水中,在雾中,也在自己的泪中。
  XXXXXXXXXX
  马车半途停下。
  为保万一,老洪决定半途检查一下车后箱。
  这一次门安然无损,却摇摇晃晃地半掩着。
  开门发现只少了一坛,而且是最小最小的一坛。
  “谢天谢地,这次酒鬼总算是礼貌了一点。”
  老洪和伙计关好门,正自侥幸地松了一口气,头上拍拍拍地传来轻扣酒坛的脆响。
  他们一起抬头,只见车顶上盘膝坐着一个衣服鲜亮的鬼。
  之所以说成是鬼,因为他的脸有半边只剩下苍白狰狞的骷髅。
  伙计惨呼一声爷,瞬间发抖着尿了裤子。
  他们听见鬼优雅地微笑道:“鬼的酒和人的酒不一样,你们知道哪点不一样么?”
  老洪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又掉了两颗牙。
  鬼微笑着缓缓自己作了回答:“颜色不一样,原料更不一样,人的酒是浑黄的,鬼的酒却是鲜红的,人的酒一般是用高粱米来酿造,而鬼从来都是用人血在酿酒。”
  于是老洪就看见了伙计满身都在出血。
  于是伙计就看见老洪的头到了他的脚下。
  于是血的颜色蒙蔽了夜的黑暗。
  鬼连连在血的颜色中赞叹:好酒!真他娘的是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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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青夫人有请

      长相清瘦的华掌柜虽在一个劲不休不饶地哭啼申诉,脸上却毫无能与之匹配的神情,只有瞳孔中不小心闪烁出的狼一般的狡黠。
  店门外围堵着的一大片所谓的江南豪侠,脸上神情各异,有冷嘲热讽的鄙夷,有麻木不仁的沉默,有掀眉剔目的嚣张,几乎该有的神情都齐了,连不该有的神情也明目张胆地绽放,唯独少了一种嫉恶如仇的愤怒。
  眼见这些神情,已似虱子在和尚头上,风四娘他们全都心中了然,此番遇着的是一群极难缠的邪魔外道。
  华掌柜用力挤着眼角,但终究挤不出半滴泪,只好在那里干哭:“有诸位侠士路见不平,主持正义,今日这些凶手想必万万逃不脱了。幸小四地下有知,一定会很感激,在这里我先代他向诸位侠士鞠一躬。”
  说话间,他竟当真有模有样地朝店外的众人鞠了深深一躬,深得差点鼻子碰到脚面。
  一个眉眼斯文的道长急忙道:“掌柜的何须如此?咱们行走江湖,就靠一个义字,拔刀相助已乃分内之事。”
  另一个脖子又粗又黑的颀长汉子厉声嚷道:“说的不错,我们身在此地,若见不义之事而袖手,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扬名立足?”
  华掌柜的腰尚未重新直起来,左手已将右眼反复揉了十几次,但终于揉出来的却是一滴比那道长还斯文的汗珠:“诸位真不愧个个都是值得敬仰的大豪侠,有你们相助,正义当然是跑不掉的。”
  他这句充满恭维的话还没说到一半,身边就有笑声像遇冷乍起的羽毛一般极突兀地响了起来。
  笑声也带着一种冷嘲热讽的鄙夷,而且特别刺耳,尤其是刺店门外的那些自命正义的豪侠们的耳。
  发出这笑声的竟是风四娘。
  粗脖壮汉瞪眼道:“有什么好笑的?”
  斯文道长皱眉道:“残害无辜,尽行不义之事,却还能笑得出。”
  华掌柜呜呜呜地想把哭声提高起来压过风四娘的笑声,但风四娘的笑声实在太冷太刺耳,他立刻被冷得缩脖屈腰,被刺得浑身微颤,显尽猥琐之态。
  风四娘笑了半晌,笑声顿住时,嘴角仍含着一抹再明白不过的鄙夷,悠然道:“一群好不知耻的邪魔外道,竟要在老娘面前装腔作势,冒充什么狗屁豪侠来维持正义。这种事老娘早已司空见惯了,你们要玩,也得玩出点新鲜劲,否则别怪老娘不客气!”
  华掌柜的假哭声彻底冻结了。
  斯文道长怪笑道:“恶人自辩,毒蛇反噬,居然将广大江南武林人士说成什么邪魔外道?哼,着实愚蠢可笑。”
  人群中一个和冯天书同样摇着折扇的俊美公子悠悠然道:“不管怎么样,都已是油锅中的虾米,蹦跶几下也难回天。”
  风四娘竟显得更坦然从容,微笑道:“鬼笔书生,想不到你越来越口臭了。”
  俊美公子眨了一下眼,很惊奇地问道:“谁是鬼笔书生?”
  风四娘道:“一支来自地狱的鬼笔,写下谁的名字谁就得立刻死。这鬼笔书生出道才不过一年,已残害了多少正义侠士,在场诸位都该心知。”
  俊美公子道:“你突然扯上他,究竟有何用意?”
  风四娘平静地看着他,缓缓笑道:“只因你在这里,而且还妄图主持正义。”
  俊美公子冷笑一声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四娘很坚定地冷冷道:“邪魔外道永远都难以光明磊落,竟连自己的名号都不敢承认,鬼笔书生,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地狱去治疗口臭之疾,何必在这里制造笑柄?”
  鬼笔书生紧攥折扇,俊美的白脸也挣成了铁青色,咬牙道:“好,好极了,真好极了。”
  风四娘嫣然道:“我对别人的建议,一般都好极了。”
  鬼笔书生啪地捏断扇柄,另一只手已慢慢探进了衣襟。
  斯文道长见状,立即冷声道:“休要恼怒,现在还不是该出手的时候,她的心计也太明显了。”
  风四娘道:“哦,是么?鬼眼道长果然比鬼笔书生要看得明白一点。”
  鬼眼道长毫不变色,冷笑道:“你还看出了谁,不妨全都叫出来。”
  风四娘恭敬不如从命地在人群中指点起来:“碎头拳,毒命飞蛾,西蜀小煞星,雨夜婆婆,伤心一笑,九朵要死菇,人面兽心三兄弟,和蔼可亲五姐妹。”
  “还有你,”她看着粗脖汉子微笑道:“碎头拳的哥哥,钻心指。”
  她的目光又转到华掌柜的脸上:“还有你。”
  华掌柜惊恐地叫道:“你不要再血口乱喷,我,我可一直,一直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风四娘笑道:“我没有说你不是生意人。”
  华掌柜喘出一口浊气,擦汗道:“量你也不敢再胡说。”
  风四娘笑着一字字很正经地道:“你不但一直是生意人,而且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意人,你最可怕之处就在于,每一次做生意你都太本分了。”
  华掌柜擦着脸,脸上却不再有半滴汗水沁出,反倒显出了一种很平静很狡猾的眼神:“继续胡说,说得好,我从中抽三成。”
  风四娘道:“轩辕三成有你这徒弟承袭衣钵,也只好死了,你的生意头脑青出于蓝,连自己师父的身体也要抽三成。轩辕三成被你抽走了心脏、左脚、半截肠子,死了你又要在他尸体上抽三成,让他连死也死无全尸。从此以后,江湖只知铁三成,至于你师父,早已被你的光茫完全淹没,再也无人提及。”
  铁三成怪笑着抚掌道:“好,说得简直比我自己还像那么回事。既然你说得如此好,我就又忍不住要抽三成了。”
  花包谷终于也忍不住了,惊讶地问道:“连别人说的话你也要抽三成?”
  铁三成很严肃地缓缓道:“只要我觉得好,就一定能从中抽三成。”
  花包谷怔了怔,瞪眼道:“这说的话要怎么抽三成?难道把那些话抽三句给你?”
  铁三成认真仔细地解释道:“人说话,是经由大脑,声带,口腔,牙齿,舌头,双唇的一系列精密配合而产生的,我抽三成,当然就从这些人体部位之间抽。”
  风四娘冷笑道:“你抽哪三成?”
  铁三成道:“大脑就不必了,抽起来既费时又费力,我还是觉得抽牙齿、舌头,声带更方便。”
  风四娘道:“我也这么觉得,你果然比你师父明智多了。你既然想抽这三样,怎么还不过来取?难道要我亲自送上门?这种好事我可做不出来,何况我本就已经亏血本了。”
  铁三成诡笑道:“这三样先不急着抽,等你从活人变成尸体后,我再慢慢抽也不迟。”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近几年是越活越舒服健康了,你想等我变成尸体恐怕还得三四十年,说不定你死了我还开开心心地活着。”
  铁三成笑容已更诡异,悠然道:“说不定今天你就将死在这里。”
  XXXXXXXXXX
  “啰嗦。”一个极度冷酷的声音低沉地说。
  铁三成不得不怔住。
  风四娘也差一点怔住,不过她已看到了说话的人正从她眼前慢慢走过去。
  是那个一直独坐角落默然饮酒的黑衣人。
  他慢慢走过去,面对铁三成,冷声又道:“你们真啰嗦,上回遇到铁流星就已经很啰嗦,没想到这回碰上一群同样垃圾的蠢货,你们却更啰嗦。你们浪费得起时间,我不敢奉陪。”
  铁三成眼角抽风似地微微抖动,咬牙道:“你好大的口气,我看你才是不知好歹的垃圾,盲目自大的蠢货。”
  黑衣人仍是面无表情地道:“你现在最好别讲什么废话了,我喝酒之后最听不得的就是废话。”
  铁三成鼻梁都似乎有一点歪了,沉声怒道:“听了你又能怎么样?你这种人我已见了太多,都是口出狂言,目中无人,当要动真格时又缩头缩脑不敢上。”
  黑衣人冷冷道:“还是废话,我已警告过你,你偏偏要继续说个不停,我也没有办法了。”
  铁三成冷笑道:“什么没有办法?”
  他这句话刚说出半截,左耳就掉了半截,掉在他的左手心里,竟没有一滴血。
  他这句话的后半截就像被重石砸进了深海里,别人根本无法听清。
  他怔怔地看着左手心里的半截左耳,很久都没有明显的反应,似乎还不能确信这就是他自己的半截左耳,不是凭空落下来的他人之物。
  直到一缕鲜血从左耳根流进嘴里使他尝到了最真实的恐惧,他才像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左耳不知不觉被人削去了半截。
  但他相距黑衣人那么近,黑衣人握剑的手也一直很清晰地在他视线范围中,他能肯定刚才黑衣人的剑绝没有向他刺出。
  然而那柄剑的剑锋上确实有一丝刺目的血迹。
  他忍不住恐惧地向后退了几步,他从未遇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剑,今天终于把生意做砸了,不赶紧找机会溜的话,今天必将送命在这黑衣人的剑下。
  黑衣人冷眼看着一步步笨拙向后退的他道:“你不想再抽三成了么?”
  铁三成满脸冷汗地结巴道:“抽,抽什么,什么三成?”
  黑衣人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剑,用手指擦掉剑锋上的那一丝刺目的鲜血。
  他脸上终于隐约浮现出了一种表情。
  一种奇特的关于享受的表情。
  他此生唯一的享受无疑就是杀人:“现在我要用剑穿透你的喉咙,夺走你的性命,你不妨在自己的死亡上抽三成,生意做到自己的死亡上,想必很痛快。”
  铁三成脸吓得阵青阵白,瞪圆了双睛,颤声道:“你是疯子,你真他娘的是疯子,求你别缠着我玩,只要你今天放过我,我可以把一生做生意的所得都给你。”
  他说着说着,竟膝盖一软,真的要向黑衣人跪下去。
  黑衣人又变得面无表情,剑也慢慢垂下。
  难道他其实也很心软,受不了别人的哀求?
  就在铁三成的膝盖挨着地面的那一瞬,只见他双袖一摆,哗地从袖口飞出七八条细而柔韧的长鞭,灵蛇般敏捷迅急地抽向黑衣人。
  他冷笑道:“兵不厌诈,你以为我铁三成凭什么能在江湖上恶名昭彰?你以为冷冰冰说几句话,在我不防备的时候割了我半截耳朵,就能彻底吓倒我?”
  “废话又来了。”
  黑衣人眼见七八条长鞭带着凌厉的破风声急抽过来,却仍是无动于衷,冷冷地站着。
  铁三成笑得更放肆了,叫道:“想硬撑着么?我这长鞭,至今还没有人能顺利闪开,你不闪也是明智之举。”
  说到“闪开”两个字,长鞭已齐齐抽到了黑衣人身上,说到第二个“闪”字,铁三成惊讶地发现黑衣人的身体在长鞭的凌厉抽击下砰地化为了一团浓烟,说到最后一个“举”字,他的喉咙就穿出了一截剑锋。
  那最后一个“举”字的音节仿佛也被生生带到了剑锋上。
  “举”字终于落地无声。
  黑衣人没有忙着抽出剑,在铁三成身后冷冷又一次问道:“你不想再抽三成么?我现在还没有抽出剑,你还可以发出声音,这机会你万万不能再错过了。”
  铁三成满嘴的血腥,连牙齿都一颗颗被染红了,嘶声道:“你叫别人少说废话,自己的废话却更多。”
  黑衣人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一次不抽三成了?”
  铁三成目光颤抖着望向风四娘,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吃力地诡笑道:“你,你欠我三成,但你很走运,债主这么快就要死了。”
  风四娘道:“真的很走运,但我并不觉得开心。”
  她最厌恨的就是血淋淋的杀戮。
  她出道至今,还没有因为任何缘故杀过人。
  铁三成笑得突然像老太婆:“我知道你是谁,你至少。。。。。。。。至少比传说中要坦率了许多。”
  风四娘冷淡地道:“多谢夸奖,我相信,人快死的时候,没有一句话是虚假。”
  铁三成点点头,把语声转向黑衣人:“现在我彻底无话可说,你还是快些把剑抽出去,让我死得痛快。但你即便是杀了我,今天也很难从这白马镇全身而退。”
  黑衣人的回应仍是充斥了冷夜一般的无情:“临死你还连篇废话。”
  XXXXXXXXXX
  抽剑。
  比刺出剑时更快,更难以令旁人觉察。
  旁人终于觉察是因为目睹铁三成的咽喉突然就只剩下了一个黑洞。
  黑洞突然就透明如月下某人碎落的小小相思,鲜血才纷纷自其中绽放。
  然后,尸体倒下。
  然后,黑衣人的剑垂下。
  然后,黑衣人举步向店门外走来。
  店门外的一干邪魔外道并没有立时做出花包谷猜想的反应。
  花包谷猜想的反应是:那些人受到黑衣人剑法的震慑,必将一个个满脸悚惧,见黑衣人举步走来,无不闪烁眼神,退避门侧。
  但这一系列的反应都没有在那些人身上显现。
  一直都没有。
  他们的表情仍旧和先前一样充斥了邪恶狡猾冷漠讥嘲。
  见黑衣人举步走来,他们都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凝注到黑衣人的脸上,就像在欣赏黑衣人满脸永远消不掉的仇恨和冷酷。
  XXXXXXXXXXXX
  鬼眼道长一本正经地缓缓道:“请这位仁兄最好还是别再往前走了,哪怕再多走一步都是不堪设想的凶险。”
  黑衣人竟很听他的话,冷冷在距他只有一尺半的位置站住。
  鬼笔书生笑道:“他刚才看起来虽然很浮躁,但幸好此刻已懂得识相了。”
  一个头戴金冠,却身着破衣的年轻男子突然走过来,对黑衣人左右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黑衣人的长剑上似生了根,再也移不开。
  这样盯着黑衣人的长剑过了良久,突然眨眨眼皱皱眉,非常伤心地轻声一笑道:“这么厉害的剑法,却施展在这么普通的一柄剑上,实在是愚蠢之至,可悲之极,令我实在忍不住伤心。”
  这人打扮古怪,笑得古怪,说的话竟更古怪。
  他为什么要笑得如此伤心?说得如此伤心?
  他说的那些事怎会令他如此伤心?
  那些事有什么足以引起他的伤心?
  他每次伤心的理由都近乎荒唐得令旁人很费解。
  他的伤心已成了江湖中最可怕的几种谜团之一。
  当他对某人表现出伤心的神情时,通常也就意味着他对某人的某件东西很感兴趣,并准备开始对那件东西好好地研究一番,抒发一些自己特有的看法。
  当他说出他的看法时,他对某人恶毒的暗算就不动声色地发生了。
  这就是当今江湖中人传言比风四娘还要难缠八百倍的伤心一笑。
  但他这次挑选的目标却大错特错。
  他毫无自知之明地缠上了一柄早已磨亮了涂满仇恨的利剑。
  他的难缠通常是引发于他的大量莫测高深的话语中。
  从这些话语中,谨慎又巧妙地掩护他招招致命的突然暗算。
  此种安排,在他以前每一次对阵时都屡试不爽,绝无任何失误。
  然而黑衣人也偏偏从不吃这一套。
  黑衣人惯于沉默,自己寡言,也听不得别人废话。
  铁流星与铁三成岂非正是因为废话太多令他感到太多时间被凭白浪费才葬身他的剑锋下?
  只可惜还是有人看不懂这一点,屡屡逾越雷池。
  伤心一笑又开始伤伤心心地笑着废话了:“奉劝阁下换一柄全新的宝剑,才不枉费了那种绝世惊艳的剑法。”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宝剑难觅,我本穷困,再有也付不起代价。”
  伤心一笑道:“但你今日幸好遇上了我,我此来目的就是为了帮你更换佩剑。”
  黑衣人道:“免费的么?不需要任何代价?”
  伤心一笑道:“我是送剑,不是卖剑。”
  黑衣人道:“那么剑此时在何处?”
  伤心一笑伤心又神秘地轻笑道:“就在我衣袖里。”
  他深蓝如晴空的长袖管在他说话间徐徐地无风自动。
  轻盈地飘荡,一瞬间似灌进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丰满地膨胀起来。
  两只膨胀的袖管滑出了两支锃然雪亮的长剑。
  剑柄嵌着龙眼宝石,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这无论从哪一种角度看都绝对能堪称宝剑。
  无论是锋芒,是外形,还是价值,都绝对能胜过黑衣人那柄佩剑很多倍。
  能以此等宝剑替换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而且还是无需任何代价,这种事砸在谁身上,都好得难以置信。
  这种任谁都该日夜求之不得的好事,黑衣人却始终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这两柄剑都要送给我?”黑衣人漠然问。
  伤心一笑很大方很直率地点头道:“两柄剑都送到你手里,你会不会嫌麻烦?”
  黑衣人竟显出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坦白:“的确麻烦,首先此等宝剑,佩在身边犹如烫山芋,觊觎贪恋之贼必将多不胜防。”
  伤心一笑又点头道:“否则我怎舍得随便送人?送不出去也不敢轻露其锋。”
  黑衣人道:“其次,我能一眼看出,这两柄宝剑绝没有我的剑锐利实用。”
  伤心一笑斜眼瞟着他的剑,哦声道:“你确定?”
  黑衣人道:“只等一试。”
  伤心一笑伤心地皱了皱眉道:“你若不怕断剑,我也等不及你一试了。”
  他说完这句话,两柄宝剑的迷人宝光已霍然变成了如针的一片寒光闪闪。
  其他邪魔外道也几乎在同时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黑衣人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
  他若出手,将面临的已不止伤心一笑这一个敌人,在场的所有邪魔外道将一齐向他攻击。
  他的剑法虽出奇地快准狠,怎奈敌人势众?
  但他身后的酒店里不是还有风四娘他们么?
  风四娘他们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那些人对黑衣人突发群攻。
  然而风四娘早已深知那些人虽不是个个绝顶高手,但其中有几人的武功不在她之下。
  更何况那些人的惯常手段都是奸诈恶毒,难免会防不胜防。
  面对一群蓄势待发的邪魔,自己心中也胜券难握,风四娘纵然已算经验颇丰的老jiang湖,一时也倍觉棘手。
  就在这时,街上响起一阵车辚马蹄声,慢悠悠地响过店门外众邪魔身后停住。
  XXXXXXXXXXXX
  这是一辆黑漆描金的豪华马车,虽没有先前迎接冯花二兄弟的那辆老祖爷的御赐马车大,却也足够奢侈宽敞。
  在车帘外端坐赶车的竟是欧阳舞。
  风四娘他们无不惊奇地怔住。
  欧阳舞还是那么优雅,优雅地轻声一笑道:“青夫人有请。”
  众邪魔终于也都惊奇地怔住,青夫人的名号就像是一句邪恶到极致的魔咒,世间所有的邪魔都难以抵挡其威力。
  有人胆颤地问:“请谁?”
  欧阳舞嫣然道:“除了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邪魔,其他人都有请。”
  她虽神情嫣然,话锋却极尖锐,只说得众邪魔一时都哑口无声。
  风四娘道:“看来我有被请。”
  欧阳舞俏皮地笑道:“青夫人早已想会会昔日那个据说连逍遥侯都曾为之头疼过的女妖怪。”
  风四娘也笑了道:“你家夫人莫非也想头疼么?”
  欧阳舞道:“青夫人现在最缺的就是头疼。”
  冯天书突然问道:“你家夫人也有请我们?”
  欧阳舞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你们若自问不是邪魔,没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就不妨大摇大摆地上这马车。”
  现在就算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也该听得出她此来目的正是替风四娘他们解围。
  鬼眼道长缓缓道:“贫道自问也绝非邪魔,也从未做过半件伤天害理的勾当,这一点江湖中很多人都能替贫道作证。”
  欧阳舞笑道:“这一点确实不假,只可惜你如今选错了阵营,列身于这一大堆如假包换的邪魔之中。”
  花包谷趁机打趣道:“一颗再白的米饭若是浸泡在脏水里久了也难免同流合污。”
  鬼眼道长变色道:“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有请你们,也得先过了我们这一关。”
  欧阳舞悠然笑道:“指使你们的人恐怕都不敢说这句话,你却还要这么不自量力,不知好歹,今日我姑且替某某人清理门户。”
  鬼眼道长一时冷汗如雨,咬牙道:“凭你这小丫头,哼!”手中拂尘飞扬,展开身法如鹰,迅急地向欧阳舞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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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锁街

      这斯文道长何以在江湖上人称鬼眼?
  只因他每次拂尘扫出,都像是长了一双足够透视万物的鬼眼,一双足够洞穿思想的鬼眼,绝对准确无误地击中对手的要害。
  对手往往来不及觉察反击已颓然败倒于他的脚下。
  他的拂尘出手,也如黑衣人的剑法一般,出奇地快准狠,而且诡谲多变,能在瞬息间变换攻击的目标,更让对手防无可防,退路也全被间接封死。
  此人为祸武林就单凭这一柄拂尘,连昔日叱咤漠北的高羽南也曾不小心吃过他几次苦头。
  然而曾不小心吃过欧阳舞几次苦头的人相比之下却更多,而且个个论声望论武功都绝不输昔日叱咤漠北的高羽南。
  现在她虽还没有恢复足够的内力来再度施发寂寞雨,但她面对鬼眼道长的凌厉突袭却并未显露怯意,她仍旧很平静很优雅。因为除了寂寞雨,她身上还有一种令人震惊的绝技。
  这种绝技也有个特别漂亮的名字,不仅特别漂亮,而且特别有气势:蝶舞千秋。
  只不过这种绝技已不是和寂寞雨一样的神秘内功,而是一套华丽多姿的掌法。
  看似华丽多姿,其实整套掌法使出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又极尽简约之美。
  吃过这套掌法苦头的人可比吃过寂寞雨苦头的人多太多了,掌法不像内功,每次使用之后都要等很长时间来恢复,使用掌法全赖手上的功力,再加上一点点内息稍作辅助即可威性百倍,气势逼人。
  掌法蹁跹飞舞,如黄昏中渐渐醉倒花丛的蝶。
  鬼眼道长一柄拂尘,端头马尾走草书,运气以虚打实,以柔制刚,行云之间竟暗伏掌钩技法。
  剑指刁钩,隐显其巧形于拂尘的挥洒中,精妙难测,观者皆叹,相承的力量从各方面淋漓而生,贯于握柄的五指尖。
  欧阳舞深知掌钩最讲究稳准巧,往往内息沉凝之际,稳如山岳;出招一瞬以静制变,如何制变,在于奇中含巧,虚实难分。
  而这拂尘巧虽够巧,但过于柔,不免失利于稳,欧阳舞抓紧对方才出招的时机,心随意动,手随心动,意动主要是催生气息的强流,心动主要是展开力量的限制。
  鬼眼道长的拂尘瞬息间竟已坚似磬石,做到了极度的稳,形虽犹未定,但看在任何人眼里都只一个稳字。
  欧阳舞掌法千变,临此状况却也吃了一惊,招式微乱,险被鬼眼道长乘虚而入。
  幸好欧阳舞的脚法也是出奇地诡丽,上身甫现破绽,脚下奇妙地一闪,已轻松补救。
  到此时欧阳舞也仍处于防守状态,鬼眼道长的拂尘已完全凝住了变化,稳稳地向她后颈要害直击而来。
  欧阳舞气出丹田,意守劳宫,巧运寸劲,抬手屈肘,在鬼眼道长的拂尘正擦到她的后颈皮肤那一瞬,奇招反击,如蝶轻轻吻了花瓣一下。
  醉倒的已变成了花,坚似磬石的拂尘在朦胧醉态中突然就柔若浮云。
  欧阳舞掌心内窝,突然紧紧钳住了拂尘的马尾梢,再运巧劲向上一提,向左一拉,向后一引,接着突然松手,鬼眼道长的整个人竟随他的拂尘被远远抛向欧阳舞脑后的街心。
  只听扑地一声重响,鬼眼道长的拂尘先插入街心的一块青石板,石板龟裂如老人久经沧桑的皱纹。
  鬼眼道长被自己拂尘直直撑立悬空,顿了片刻才又听扑地一声重响,他的身体终于从半空砸落,拂尘坚ting不倒,其柄如利枪穿腹而出,血花溅开在正午的阳光里,朦胧得如同黄昏。
  欧阳舞从容自然地拍拍两手,似要拍掉手上的尘土,并不再回头瞧自己一手打造的杰作半眼。
  但风四娘他们却已被她一手打造的杰作惊得瞠目结舌,尤其是花包谷,心里深知鬼眼道长该算是这群邪魔中的领头人物,身手绝对不在风四娘之下,现在竟轻而易举地死在欧阳舞的几下看似很随便的举手动作间。
  欧阳舞只不过是青夫人的一名亲信属下,但武功已如此惊人,那么青夫人的武功岂非已入神魔化境?
  花包谷终于开始有一点畏惧欧阳舞,也终于开始想通在那次雨夜客栈中,陆成风与江怒二人为什么不顾身份形象在欧阳舞面前畏首畏尾。
  欧阳舞仍旧稳而优雅地端坐在车帘外,向众邪魔扫视着,柔声笑道:“还有谁想和青夫人作对的,趁我没有走,最好尽快站出来。”
  众邪魔鸦雀无声,一个个脸上都显而易见地变了颜色。
  他们当然是被鬼眼道长的瞬间惨死给无孔不入地吓住了。
  鬼眼道长不像铁三成,虽心计毒辣口舌锐利,武功却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如果说铁三成是吱吱乱叫极其狡猾的老鼠,鬼眼道长即是一头四足矫健反应迅猛的狮子。
  打死一只老鼠,所用手法再高超精绝,也难博取外人的几声喝彩。
  而打死一头狮子就完全不同了,狮子的凶悍危险是赤luo裸显示在表面,不像老鼠造成的一系列隐患都说不出地猥琐,难以引人正视。
  所以打死一头狮子即便是用最粗俗简单的法子,也能瞬间震动人心。
  何况论应变论武功论修为论江湖经验,鬼眼道长都绝对算这群邪魔中的顶尖人物。
  此时他却这么轻易地惨死在欧阳舞的手里,连伤心一笑的伤心都被突然吓得微微扭曲。
  伤心一笑的笑容已不仅伤心,而且无奈,中气低沉地叹了一声,向黑衣人缓缓道:“看来此次阁下是无缘再试我的这两柄剑了。”
  黑衣人漠然,也似故意装出很无奈的语气缓缓回复道:“没关系,此次竟能一睹这两柄宝剑的真身,一感这两柄宝剑的光彩,已足够令我不枉此生。”
  听了他的这些慨叹,讥讽之意明明白白地暴溢而出,风四娘他们都不禁暗自心中失笑。
  冯天书心中失笑的同时还不禁暗想:原来黑衣人也并非永远是那么冷若坚冰,他竟也有解风情出言调侃的时候。
  这反而使他的身份来历背景更显得扑朔迷离。
  伤心一笑收起了两柄宝剑,笑道:“或许往后的某一天,阁下能有机会尝试我这两柄剑的锋利。”
  他说完就毫不迟疑地退回群魔中。
  鬼笔书生望了望鬼眼道长的尸体,咬着牙也退了回去。
  欧阳舞嫣然柔声道:“诸位能识抬举就好,上头若有责难,诸位只管报出青夫人的名号,保证不会受到惨重的惩罚。”
  她又把优雅的目光凝注向风四娘五人,柔声接着道:“方当正午,还请客人们快些上车启程,别让青夫人一等太久,荒了她老人家的满腔盛情。”
  风四娘微笑道:“当然要快些,我早已饿坏了。”
  花包谷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道:“我这肚子也早已扁了。”
  冯天书轻摇折扇缓缓站起,很郑重地道:“虽然都明白,青夫人的饭绝不是那么好吃的,但总比呆坐在这里一直喝西北风更来得便宜实际。”
  他们走出酒店。
  冯天书临走时竟摸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表示他们也并非吃白食的霸王客,只可惜收账的人已全都惨死。
  众邪魔看他们走出来,果然没有一个阻拦,眼睁睁把他们目送上了马车。
  等车帘重又低垂,在帘外赶车的欧阳舞极有礼貌地向众邪魔抱拳笑道:“诸位,后会无期。”
  众邪魔见她一下子笑得特别诡异,不明就里地齐齐愣住,等他们其中有些人总算是略有会意,猛地拔出了随身兵器时,他们的灭顶之灾早已降临。
  只见整辆马车上都闪着熠熠红光,像突然着了大火,越来越烈的红光刺痛了众邪魔的眼睛,使他们都失了退避防备之机。
  他们一个个慌乱地抛了兵器,双手紧捂着刺痛的眼睛,有的甚至已腿软如泥。
  转瞬间,红光扑面,光线成了淬毒的尖针,酒店外的这块街道上已是惨呼迭起,令刚刚上车的风四娘五人也莫不脸色大变。
  冯天书猛地掀开车帘,只见众邪魔都已瘫倒地上,七窍流血,死相凄惨。
  冯天书厉声向欧阳舞问道:“你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
  欧阳舞不慌不乱地悠然道:“你何必为一群邪魔抱不平?”
  冯天书怒视着她,厉声道:“我不是在抱不平,只是觉得你这么做未免太恶毒太卑鄙。”
  欧阳舞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笑道:“对付邪魔,不恶毒一点不卑鄙一点怎么行?俗话说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还有下句:勿以君子之为对小人之计。小人都是诡计多端,你若不比他们先一着,就只有任他们宰割了。”
  冯天书冷冷道:“如此说来,青夫人也是小人。”
  欧阳舞又笑得优雅而放松,把脸转向前方安静如死的青石街,道:“这我可就不敢说什么了,至少今天替你们解围的是青夫人。”
  冯天书道:“那我们牢记她的这次恩情,改日偿还。”
  欧阳舞故作惊异地问道:“什么意思?”
  冯天书道:“意思就是,这一回青夫人的盛情邀请,我们恐怕不能应邀了。”
  欧阳舞转头盯着他道:“你们想下车一走了之?”
  冯天书毫不避讳地点头道:“正是。”
  欧阳舞又盯着风四娘道:“前辈也想么?”
  风四娘冷笑一声道:“我这人就是对寿命太贪婪,我还想快快乐乐舒舒服服地多活几年。”
  欧阳舞道:“你以为这一回青夫人设下的是鸿门宴,你以为你会像那些人一样此去必死无疑?”
  风四娘道:“青夫人的手段,刚才已有所见,不能不为之胆寒。”
  欧阳舞笑道:“前辈这么想,就错了,你不必为之胆寒,因为在青夫人心里,你不是敌人,而是互惠互利的朋友。”
  风四娘也笑道:“青夫人能真心当我是朋友?”
  欧阳舞很认真地点头道:“互惠互利的朋友,绝对比肝胆相照的朋友更保险,因为你随时都紧握着对方的把柄,想退出即是死。”
  风四娘道:“原来我此生有幸,竟能和青夫人做成这种朋友。”
  欧阳舞温柔而诡秘地笑道:“况且,我不妨提示各位两点,第一点,你们都已是青夫人的这种朋友,只要你们不想退出,就可以一直活得很快乐舒服。”
  风四娘道:“第二点呢?”
  欧阳舞看了看车厢的四面内壁,饶有趣味地笑道:“第二点,各位既然已坐上了这辆马车,就最好能安静下来踏实下来,顺其自然,否则各位也得都变成悲惨的刺猬。”
  众人无不明白她的话中所指。
  这车厢也已是满布凶险的机关,他们坐上来无疑是自投罗网。
  欧阳舞的笑意显出了孩子气的一抹明朗色彩,淡淡地道:“各位若没有什么异议,现在就准备启程了。”
  她话未说完,已将车帘又掩了下去,单薄的车帘沉静地低垂着,车厢中的光线晦暗如谁闷闷不乐的情绪。
  众人只听帘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哨,已感觉到四个车轮由缓变急地被奋蹄奔行的两匹神驹拉动向前,整个车厢倒也平稳如夷,若非耳边听得到轮转蹄响,竟一时难察觉马车已在疾驰。
  这时风四娘的目光将车厢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遍,苦笑着,最后目光似枯叶般缓缓落到身旁端坐不动的柳妩媚脸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柳妩媚仍是满眼的迷茫沮丧,当凝注着车帘时,眼瞳深处又隐含了一种愤怒,语声也带着自嘲似的苦笑道:“我还能说什么呢?反正现在我又不得不和大家走一条路。”
  冯天书向她很抱歉地道:“我们本也不想再拖累姑娘,只是情势多变,真的身不由己,很难预料。”
  柳妩媚恢复了一点点坦率的个性道:“没关系,从我多管你们的闲事开始,局外人就已成了休想平平安安全身而退的局内人,我既管之,则安之,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一切都缘于自找,我有何理由赖上你们?”
  冯天书的心似突然被什么用力地刺了一下,面对柳妩媚的坦率表情,又哑口无言。
  他只觉自己心底的某一处也失落了几样重要的东西,但另一处又拥堵着许许多多复杂而矛盾的话语,亟待一吐为快,却不知该怎么开始,这种迷茫且丧失勇气的感觉,压迫在他身上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脸上原本沉稳的表情也在那种突如其来的压迫中几欲涣散崩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柳妩媚,就像得手后的小偷面对咄咄逼人的失主一样。
  花包谷望了望柳妩媚,又看了看自家兄弟的那张满是不安的脸,心里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咧嘴大笑道:“瞧你们两个,难道一夜不见就变成了非针锋相对不可的仇人?”
  回应他这个疑问的不是冯天书的尴尬,也不是柳妩媚的一点点莫名的气恼,而是骤然停下的车轮马蹄带起这个车厢的一阵剧烈摇晃。
  帘外随即传来欧阳舞幽幽的一声叹息:“看来今天真的是劫难重重,要很快冲出这白马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车厢里,有人推开了两边的车窗,风四娘到左边车窗前向外望,冯花两兄弟则到了右边车窗前。
  他们都没有把头探出去,如今这车厢的里里外外已隐藏着不知多少凶险的暗器机关,他们不得不比平常更谨慎小心。
  唯独柳妩媚和黑衣人还是安静地坐在原位,对一切变故都似能完全处之若素。
  突然柳妩媚温柔地笑了,温柔中含着一种明显的讥嘲意味,她就这么温柔地冷笑道:“妹妹,看来这趟任务很棘手啊,要不要我出来帮忙?”
  风四娘怔住,转头看着她问道:“你叫谁妹妹?”
  柳妩媚道:“当然是在赶车的那位姑娘。”
  风四娘道:“你几时认她做了妹妹?”
  柳妩媚很坦白地道:“昨晚。”
  她补充解释道:“昨晚我情绪低落,多亏了她进屋来陪我谈心,否则我会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风四娘道:“所以你很感激,就认她做了妹妹?”
  柳妩媚笑道:“你不知她可爱起来有多要命,我想不认都不行。”
  只听帘外的欧阳舞也笑了,笑声清脆如铃:“这一点姐姐说的是百分百的事实。”
  风四娘也不禁笑了,却是含满自嘲之意的苦笑,幽幽道:“柳姑娘,你若能借此在青夫人面前攀亲论故,会帮我们扫清很多烦恼。”
  花包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车窗对他而言着实高了一点,他看着风四娘与柳妩媚,哭丧着脸道:“先扫清此时的重重烦恼再说。”
  柳妩媚问道:“此时的重重烦恼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车窗前似已浑身僵直不能动的冯天书:“我们被锁了。”
  风四娘深深叹了一口气,替冯天书做了更完善的说明:“整条街都被严严实实地锁住了,我们已陷入地狱般的困境。”
  要锁住一条蜿蜒近十里的长街,就像要妄图锁住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般令人不敢置信。
  即便最终真的能锁住,也绝非只用一时半会就成功。
  但这时整个白马镇的长街被异常严密地锁住的景象,已是风四娘冯花两兄弟以及欧阳舞都眼见为实了的。
  锁住长街的是数不清的铁链。
  粗如儿臂的一根根铁链横跨长街的上空,街口街尾也已紧绷着铁链。
  整个白马镇的长街除了欧阳舞他们,就难见任何人迹了,寒风在寒阳下呼啸,尘埃卷起,透着一种墓地般压抑的沉沉死气。
  那些被欧阳舞突施暗算而杀死的邪魔,尸体已不在青石街上,但血迹犹存,一阵阵裹挟尘埃的寒风吹过,竟吹落一片片仍很新鲜的血花。
  原来那些邪魔的尸体已全都高高悬挂在了长街上空的一根根铁链上,俨然等待风干的牛肉,杂乱无章地在铁链上摇晃不止。
  每一根铁链都强烈地闪着红光。
  渗着无穷黑暗的红光,在渗着无尽鲜血的寒阳下静静地闪烁,越静越强烈地闪烁。
  那是一种说不出有多诡异多魅惑多邪恶的红光。
  凡有一点江湖阅历的人,必能一眼就看出那根根铁链都早已涂上了剧毒,而且绝对是沾手则亡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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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四娘又忍不住苦笑道:“看来有人比青夫人更恶毒。”
  欧阳舞在外面柔声笑道:“要论恶毒,青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上最温和的一位。”
  冯天书沉思着道:“这突然锁住整条街的人会不会又是玉龙王?”
  欧阳舞冷笑道:“除了玉龙王,好像已没有谁对锁住这条街感兴趣。”
  冯天书问道:“为什么只有他会对锁住这条街感兴趣?”
  欧阳舞轻声一叹,悠然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他是想阻止我带你们去见青夫人,或许他是想截住风四娘。”
  风四娘道:“他想截住我?”
  欧阳舞道:“他胸怀霸业,恨不能将天下英豪都纳为己用,萧十一郎也该算是一代豪侠吧?当年战逍遥破天宗的事迹曾一度轰动武林,甚至连罕闻世事的天绝崖十大长老也都为之心惊为之赞赏。”
  风四娘冷冷道:“他要纳萧十一郎为己用,截我干什么?我和那臭小子早已断绝了联系。”
  欧阳舞笑道:“四娘何苦如此谦虚?谁不知道,江湖上只有你和萧十一郎打的交道最久,谁也比不上你对萧十一郎的深刻了解。十年前与连城璧决战之后,萧十一郎就彻底在江湖上失了消息,现在想找到萧十一郎,或许已只能依靠你。”
  风四娘突然大声叫道:“那臭小子说不定早死得连块骨头都不剩,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找到他?他就是一个爱耍无赖的强盗而已,连请我吃碗牛肉面也次次要赊账,这种人有什么地方足够称一代豪侠的?”
  每个人都听得呆住了。
  已经四十多岁的风四娘竟还会忽然任性地闹起脾气来,就像永远都长不大的少女,当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四娘很快控制住自己,却仍是嘴里不停地骂着:“那臭小子怎么总爱给我惹麻烦?那臭小子怎么总要让身边的每一个人不安生?那臭小子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件麻烦,当初我就不该认识他。”
  她嘴里虽越骂越恶毒,仿佛只恨不能马上找到萧十一郎,痛痛快快地扇他十记耳光,但冯天书已察觉到,在她有了几条皱纹的眼角,正隐隐有泪光在闪动,那泪光因为包容了太多的往事与情感而显得非常浑浊。
  外面的欧阳舞不知是真心还是故意,突然像很感慨地深深叹息道:“四娘啊四娘,其实看上去一直狂放不羁的四娘,才是全天下最悲哀最烦恼最可怜的女人。”
  风四娘听了之后竟又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每个人的表情更呆了,她朗声对欧阳舞笑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就算再认识十个萧十一郎,也还是原本那个无所谓世间一切的快乐女人。若要说有谁真的使我悲哀过烦恼过可怜过,就定是在京都城墙根下终年卖烧饼的七师傅无疑。当初我第一次回请萧十一郎,正是买了七师傅的七个大烧饼,结果却实在难吃得要命,害我在萧十一郎面前被狠狠地嘲笑了一番,此后长达半年再遇见萧十一郎时,我连抬头都没底气。这才是足以使我悲哀烦恼可怜的事!”
  她居然毫不客气毫不顾忌地将自己说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极爱面子的自私女人。
  但听了她这些话的人,感受最深的却并非她的自私,而是一种超越所有的豁达,一种惹人尊敬的善良,一种难以击倒的坚强。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凄楚,弥漫在豁达善良坚强之间。
  现在,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她表情里的哀伤;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立即听出她笑声里的矛盾;只要有思想的人,都能很快理解她心底的痛苦。
  连欧阳舞也终于沉默了。
  柳妩媚凝视着风四娘的脸,眼看着她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艰苦沉重,她的心也似突然碎了。
  人们从来只看见风四娘狂放欢乐的一面,殊不知那狂放之下藏着多少难以解开的心结,那欢乐之下藏着多少不能言明的伤感。
  风四娘的一生已全因为萧十一郎而改变,方方面面都改变得充满矛盾,改变得既痛苦又幸运。
  风四娘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只是要为萧十一郎做出不断的牺牲,但她也因此幸运地不断获得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很多时候都正体现在为别人而活,为别人而付出自己的一切,只要自己感觉值得就行。
  这是不是因为她其实已早就深深爱上了萧十一郎?
  她如果已早就深深爱上了萧十一郎,为什么又总是在逃避那些与萧十一郎相关的话题?为什么每次谈到萧十一郎时又偏要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柳妩媚怎么想也不懂了,她不懂有时爱一个人越深,反而越怕去接触这个人,这种情况岂非也正像现在她和冯天书一样?
  就在她因为想不通而快要皱起眉头的时候,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惊人心魄的巨响。
  他们昨晚留宿的那家酒店竟忽然轰地坍塌了,尘烟怒卷,整辆马车都被冲激得差点侧翻,尘烟卷入车厢,每个人都被呛得差点晕倒。
  冲天的尘烟中,又飞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绫,白绫一头垂地,一头还隐在浓重不散的尘烟中,乍眼看去,就好像仙子的衣带不经意自云彩间滑落红尘。
  但又听见“咚咚咚”的一连串响声,尘烟中斜斜垂地的那条白绫,竟有十几颗人头滚下。
  人头顺着白绫滚到青石街上,竟全是颅顶光秃,戒疤清晰,欧阳舞不禁讶然道:“怎么全是和尚?”
  等十几颗寸发不留的和尚人头都滚到青石街上之后,那条白绫就盈盈地飘落下来。
  只见那条白绫也已被斑斑血渍所玷污。
  等那条白绫落在青石街上之后,冲天的尘烟也渐渐散去了。
  就在快要散尽的那一刻,尘烟中又飞出了两团人影。
  一团人影在前,毫无顾忌地飞向长街上空的那些淬了剧毒的锁链,另一团人影也毫无顾忌地在后紧追不放。
  显见在前的那个人的轻功身法比在后的那个人要高出很多倍。
  转瞬间,前者已轻轻松松将后者抛到了十丈之外。
  两者的轻功相比常人,都神妙了太多,只看得欧阳舞眼花缭乱。
  但看着在前的那个人像盲蝇一般直直飞向那些锁街的铁链,铁链上带毒的妖异寒光正愈加兴奋地闪烁不已,欧阳舞叹了一口气,替他惋惜道:“真枉费了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好轻功,原来竟是个找不着北的瞎子。”
  谁知她此话未落,那些粗如儿臂的铁链竟全在那个人的横冲直撞下纷纷崩断,那个人却越冲越勇,越撞越有劲,不到片刻已将锁住长街的所有铁链都冲撞得四下断落。
  “这人真不要命,或许他看不出那些铁链上有毒。”
  那个人把所有铁链都弄断之后,疾飞的身形稳而优雅地停在了阳光直照的一角屋檐上,阳光耀得人视觉苍白,只隐约可见他的一小片衣衫和一双锐眼在阳光里面如诗如画如仙。
  那是一小片红胜少女羞容的衣衫。
  那是一双亮得惊人心魄的锐眼。
  在后紧追的那个人也停住了身法,也停在与他正相对的另一角屋檐上,两人无声无息地久久对立着,对视着,像两尊已完全超然物外的神。
  在后的那个人所停屋檐,本没有什么阳光照射,比之在前的那个人,他身上笼罩的阳光就温和平静了许多,但无论欧阳舞怎么用心去看,也始终难以看清他的装束容貌,他的一切竟显得比在前的那个人更神秘莫测。
  也不知究竟沉寂了多久,在前的那个人突然朗声道:“你今天就放他们一马吧。”
  在后的那个人也朗声道:“今天我想困住的本就不是他们,谈不上放不放,现在困局已解,他们想什么时候走,我决不为难。”
  在前的那个人颇具自信地笑道:“何况有我在此,你也休想对任何人为难。”
  在后的那个人也笑了,却是极为尖刻的冷笑:“你几时学会做好人的?”
  在前的那个人悠然道:“什么几时?相对你而言,我不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吗?”
  在后的那个人语声压抑地沉了下去:“的确,你至少一直对我很好,很宽容。”
  在前的那个人道:“可惜你不知感恩,几十年来,哪一刻不在想着设计困住我?害死我?”
  在后的那个人笑了笑道:“这只怪你实在太耀眼了,我要看清形势,就得先消除你以使眼睛明亮。”
  在前的那个人道:“这理由一点也不诚实,你本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在后的那个人道:“我从来都很诚实,是你不愿认真地和我交谈。”
  在前的那个人漫不经心地悠然道:“改天吧,改天我肯定亲自上门和你来一次此生最认真的交谈。”
  在后的那个人冷冷道:“怎么不是今天?今天也是个很好的日子,诸事皆宜,最宜谈心。”
  在前的那个人很诚恳地笑道:“但我今天酒喝得太少,心情就十万分地糟糕,我知道你那里好酒多的是,而我此刻只想一个人回家安安静静地喝闷酒。”
  在后的那个人语声更冷了:“你宁愿回家喝闷酒,也不愿即时陪我说几句话?”
  在前的那个人道:“现在我已陪你说了几句话,难道还不够?”
  在后的那个人道:“远远不够。”
  在前的那个人道:“那我也实在没办法,我从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在后的那个人道:“我可以帮你勉强你自己。”
  在前的那个人连连急声道:“你千万不可那么做,否则我可能将忍不住杀你。”
  在后的那个人狞笑道:“你早就该杀我了,这样才有趣。”
  在前的那个人突然叱道:“放屁,这样一点也不有趣。”
  在后的那个人道:“不有趣,那又会是什么?”
  在前的那个人道:“是可怕,你如猛狮,我如恶虎,我们打起来,将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绝没有人会感到有趣的。”
  在后的那个人笑道:“我就会感到有趣。”
  在前的那个人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真是执迷不悟。”
  他突然朝街上的欧阳舞他们转过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叱道:“你们还不走?真想被永远困在这里?”
  欧阳舞怔了怔,只觉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每一条血管都在他的叱声中被激荡得好一阵战栗。
  怔了半晌,她才如梦惊醒,呼哨一声,禁拉一下缰绳,马儿们也才如梦惊醒,齐齐人立而起,尖嘶一声,拨开四蹄奋力地向前疾奔。
  他眼见着马车向街尾渐驰渐近,过了半晌,冷冷地对在后的那个人道:“不管你今天是想找我交谈也好,是想取我性命也好,你都得先追上我再说。”
  话落半句,他的人已自阳光刺目的屋檐上奇异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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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傀儡魔刀

一角绯红的鲜艳衣衫,仿若情花初绽的少女那娇美羞涩的容颜。
一双明亮的锐利眼睛,宛似惊人心魂的刀光那饱满错综的交织。
这个无穷魄力无尽优雅的人究竟是谁?
会不会正是玉龙王?
冯天书早已想起,那一角红衣,那一双锐眼,他在那个雨夜的那家客栈外就曾看见过。
当时他唯一能做出的判断,即是那个人必为玉龙王无疑。
但今日却偏偏是那个人帮他们解除了困境。
如果那个人真是无恶不作心机难测的玉龙王,他为什么又要帮他们?
如果那个人不是玉龙王,还会是谁?
冯天书一直在想那个人,风四娘却在想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才乃锁街的祸首,他锁街,已说明是只为了困住那个人,至于他们的被困,则似落进渔网的小虾米,全不在他的预先计划中,但也算一种小小的收获。
风四娘虽比其他人更了解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对他却什么都不了解。
她还从不知道那个人竟有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正因为他们很多方面都旗鼓相当,他的那些索链才困不住那个人,那些索链上沾手则亡的剧毒才对那个人不起任何妨害。
他们都已是神魔一般的人物,用在常人身上屡试不爽的手段,用在他们之间却毫不见效。
XXXXXXXXX
冷风还没有停止呼啸,已经时近黄昏,马车在冷风呼啸中疾驰,离白马镇越来越远了。
拉车的那两匹马果真是神骏不凡,在白马镇时,面前的酒楼轰然崩毁,却未能使它们受很大的惊吓,它们只稍作闪避,并不像一般马儿那样惊嘶狂奔,足见训练它们之人也非同凡响。
这是青夫人的马车,它们自然也是青夫人的马,青夫人的门下,不仅人沉稳干练,而且连牲畜也处变不惊。
青夫人,玉龙王,以及另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物,突然在江湖上频繁行动,为的究竟是什么目的?是同一目的?还是各有所谋?
仿佛有一千件阴谋已随着这三个神魔般神秘莫测的人物在江湖的每处黑暗角落默默地被筹划,复杂地渐趋完美,最终祸及每个追求太平的江湖人,无法破解,万劫不复。
马车从黄昏疾驰到了深夜,从人源密集的城镇驰入松柏夹峙的寂寞古道,从一个困境中逃脱,不知又会自投什么更险恶的陷阱。
马儿已近整整一天未进食未喝水,却仍旧四蹄有力,越跑越快,然而车厢里的人比不了耐性十足的马儿,一个个都口渴肚饿,无精打采。
花包谷终于忍不住大声埋怨:“这青夫人真不够意思,请客也不挑近点的地方,车厢里也不预备一些酒食,好让客人们先垫垫底。”
欧阳舞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飘逸空灵,仿佛传自异世界的一系列温柔舒缓的安慰:“再告知你们一件真相吧。”
花包谷的圆脸立刻黯然无光,表情也哭丧了,一种奇怪的不详之感像无数躁动的虱子般注入他的全身每一块皮肉,他实在难受极了:“什么真相?”
欧阳舞一字字很清楚地说:“青夫人的确为你们备好了一席菜品丰盛的酒宴,但你们也须给她老人家带去一件分量相当的礼物,否则除非马倦停蹄,你们就只好一直在藏满机关的车厢里忍渴受饿。”
花包谷如雷轰顶,瞪大了眼睛,差点被震惊得跳起来,所幸车厢中的众人属他最渴最饿,体积过小,想不到消耗竟也快:“我们就这么呆在车厢里,出不去,能从哪儿给她老人家办礼物?”
欧阳舞笑道:“她老人家也不奢求什么,只要你们费心帮她找到一个人,然后和那个人一起欢欢乐乐地去赴宴,大家各尽其美,互不相伤。”
花包谷怔住道:“你家夫人要我们找的是不是与玉龙王要找的为同一人?”
欧阳舞郑重地缓缓道:“在我们首次相遇的那家客栈中,我岂非已说得很明白?如今萧十一郎对很多江湖人而言,都已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谁先找到萧十一郎,谁就先占据了风云突变时的不败之地。群雄逐鹿,竞夺先机。”
冯天书突然语声低沉地冷冷道:“但你何必硬要扯上我们两兄弟?你想找萧十一郎,独靠风四娘前辈已足够。”
欧阳舞温柔如月光地轻笑道:“你们两兄弟不是一直想找你们老大哥吗?现在已确定你们老大哥是被玉龙王请去谈古论今了,你们想找老大哥,就无疑要找玉龙王,而玉龙王向来踪迹诡秘,神出鬼没,世间真能找到他的人已实在寥寥无几。幸好青夫人正是最有可能找到他的那个人。你们先协助风四娘找到萧十一郎,青夫人保证也会为你们很快找到玉龙王,并同时找到你们老大哥。这交易对你们而言,好像也并不亏。”
冯天书怀疑道:“青夫人未必有那么诚信吧?”
欧阳舞悠然道:“你也许只耳闻过青夫人的事迹,耳闻的多数是胸怀不满者的恶意造谣,你若实见过青夫人的处世之道,就不会这样怀疑了。”
——在寂寞古道的一个拐弯处,傲立着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崖。
这时欧阳舞话刚说完,山崖上已有琴声似清泉般幽幽流下古道。
琴声竟显出了各种乐器的特质。
有洞箫的清越,有管笛的悠远,有古笙的多情,有琵琶的痴情。
极尽情感的颠沛,令疾驰中的马儿也突然迷离怅惘地顿住四蹄。
欧阳舞叹息道:“我们又走不了了。”
这琴声竟比那些淬毒的铁链更使人心惊。
以一种无形的魔力飘飘渺渺地锁住人心,冻住马蹄。
人心马蹄就这么陶醉而战栗地久久迷失在渐被琴声充满的冷夜深处。
琴声充满了冷夜的寂寞,冷夜充满了琴声的古老。
一切都久久迷失了,不止是人心马蹄。
在琴声的调配中,冷夜里的世界仿佛已沉入一场永无醒时的美梦。
极少有琴声能散发出如此强烈的迷幻气息。
而迷幻,往往比血雨腥风的屠杀更危险更残酷。
风四娘听着这琴声,突然道:“我听过这琴声。”
众人都惊异地等她说下去。
他们确实该惊异,但等她说明了一切之后,他们就不仅该惊异,而且该恐惧了。
她接下去缓缓说道:“这绝对是天底下最诡异最邪恶的琴声,从未有人亲眼见过那抚琴之人,这诡异邪恶的琴声似早已和天地完美地融为一体,随时都可以自然流畅地从天而降从地而生,无需凡人来拨弦。听过这琴声的人,意志力差的立即会心神崩溃,意志力强的也难免一时迷茫。但最严重的后果并不来自这琴声,而是每逢琴声一起,就会狂暴杀人的一个恶魔。”
这个应琴声而出现的恶魔,正是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傀儡魔刀。
江湖中绝大多数人不信这琴声的存在,更不信这琴声能召唤出那样一个永远被怒火炽烤的嗜杀恶魔。
但风四娘信。
萧十一郎也信。
他们以前就曾一起见证过在那迷离琴音中缓缓走出的那个嗜杀恶魔。
他是琴声指挥的一个傀儡,琴声赋予了他残暴的嗜杀之性,以及从不熄灭的怒火。
他身长九尺,头顶云霄,肩披雷电,手持一柄巨刃长刀,双目精光暴闪,凌威踏足,低哮震耳。
那次与他相遇,萧十一郎冷不防被他一刀狠狠格在背脊上,摔下了与他同样愤怒的百丈飞瀑。
当他把刀锋转向孤立在旁的风四娘时,琴声竟然消失了,但他的刀锋余势未竭,犹要往风四娘的左肩斩落。
那次救风四娘脱险的就是逍遥侯。
傀儡魔刀只有怒火,不会畏怯任何人,但那时他已失了琴声的指挥,对于逍遥侯的背后突袭,他完全手足无措,差点抛落手中刀。
逍遥侯也把他打到百丈飞瀑之下,瀑布愤怒的急流转眼间就吞没了他的硕大身躯。
风四娘想不到那次能有人相救,更想不到救她的会是逍遥侯。
那次虽是逍遥侯出手救她,但她仍未见到逍遥侯的真面目。
那次逍遥侯是端坐在一顶两人抬的小轿里,轻轻探手出帘,发一股强悍又巧妙的气流,自背后暗袭傀儡魔刀。
那只探出轿帘的手纤弱白皙,但骨节有力,姿态优雅,兼具少女的柔与男子的刚劲气魄,那时风四娘绝想不到逍遥侯竟是一个身高不及五尺的侏儒。
她没有求逍遥侯再出手去救萧十一郎,因为她深知曾以无比坚毅的信念战胜龙湫瀑布的萧十一郎,已再无哪个瀑布能吞噬他的生命。
果然,当几个月后,她重新入关,计划着窃夺割鹿刀时,竟又遇见了老摸样的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身坠百丈急瀑却未死,是因为他超凡的坚毅与耐力,那傀儡魔刀同样身坠百丈急瀑,也还活着么?
傀儡魔刀身上有没有和萧十一郎一样超凡的坚毅与耐力,她不确定,但傀儡魔刀有从不熄灭的怒火,很多时候,很多种情况下,怒火才是人身上最强大最可怕的能量,足以摧毁一切,也足以战胜一切。
所以在风四娘看来,傀儡魔刀一定还活着,只要那迷幻的琴声再次响起,仍旧能把这个嗜杀恶魔召唤出来。
现在那琴声终究是又出现了,但已过了很久,傀儡魔刀依然踪迹全无。
难道风四娘一直想错了?傀儡魔刀的愤怒并未战胜那瀑布飞跃四溅的愤怒,他没有像萧十一郎一样活下来?
正当风四娘心中越来越困惑的时候,众人都已听得屏息凝神的时候,琴声竟然流逝了。
琴声柔柔软软而来,终是柔柔软软而逝。
从人的心底消失,从瞳孔里的一点亮光中消失,从耳际的一丝空灵中消失,从冷夜最深处消失,从寂寂星河里消失,从古老马道的每一片尘埃间消失。
消失得那么孤独,那么悲伤,那么难以了解,那么惹人惋惜。
风声不知是在琴声逝去过多久之后才又凛冽地响起。
又响起的风声,已不如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是一种丝丝入扣的尖锐。
尖锐的风声凛冽地刮走了舒和的琴声,天地的夜却显得更不真实了。
冯天书略带一丝戏谑的口吻道:“那被琴声召唤而出的恶魔,或许真已不存在了。”
风四娘沉吟着道:“但那致人迷幻的琴声还存在。”
冯天书笑了笑道:“没有了恶魔的怒火,琴声也少了很多危险,那致人迷幻的作用也大不如前吧。”
风四娘似对他的戏谑口吻完全置之罔闻,仍沉吟着缓缓道:“再怎么说,琴声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时候。”
车帘掀起一角,欧阳舞探进一张娇俏可爱的笑脸,看着沉吟中满脸狐疑的风四娘,笑声清如山泉脆如银铃地道:“人生在世,诸般巧缘,四娘何必非要想通一切呢?琴声已逝,恶魔未现,路途又太平无险,我们还是赶紧做正事,赶紧去寻萧十一郎。”
风四娘与她肃然对视:“是不是我说去哪里寻萧十一郎,你就去哪里?”
欧阳舞更正道:“只要你说去哪里寻萧十一郎,我们大家就都去哪里。”
风四娘顿了片刻才眼色坚决地冷冷道:“我说去草原。”
欧阳舞微一吃惊道:“草原?”
风四娘更加坚决地点了一下头道:“北上去蒙古大草原。”
欧阳舞似还想问为什么要选择去那里,风四娘却已紧接着道:“别问为什么,我说去那里,自然有我的理由。”
马儿又奋起四蹄绝尘疾奔,漫长曲折的寂寞古道上,寒冷尖锐的夜风里,似响起了一阵风四娘此生再熟悉不过的悲怆歌声。
悲怆,而且苍凉,而且深深透着坚毅,令闻者在泪水盈眶之时,也不禁胸怀激愤,浑身充满力量,一种被无奈与愤怒逼出来的力量: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从秋凉初起的江南到早已白雪纷纷的北方蒙古大草原,纵然是深受训练的千里神驹也难确保在一天之内就四蹄不歇地到达。
纵然马儿们不饿不渴不累,车上的人也捱不起。
欧阳舞驱着马车已是歇歇停停地驰行了三天三夜,每歇一地,便会送些吃食进车厢里,每停一处,便会舀些清水进帘内,把风四娘这几位客人照顾得也还算周到。
有时马车歇下,送进车厢里的不再是各地小吃,而是一盘盘闪着诱人光茫的山珍海味。
有时马车停住,舀入帘内的也不再是几瓢清水,而是一坛坛浓香袭鼻的陈年好酒。
整整三天三夜下来,美味吃了不知多少盘,醇酒喝了不知多少坛,车厢后段有个小隔间是方便之用,花包谷贪吃贪喝,吃坏了肚子,喝涨了肠胃,也不知跑进那小隔间里稀里哗啦地泻了多少次。
有一次泻完,只觉浑身虚脱,眼睛也又鼓又圆,金星乱冒,差点就栽倒,他忍不住猛摇其头,罕见地深深叹息道:“如此多的美味,如此多的醇酒,非但没把我吃喝得发福,反倒是越加地疲弱了。”
他们已到了北方,远别了多愁善感的江南。
此时北方虽未每一处都下雪,但满目枯槁,黄尘飞扬,冷风如刀,绿意全无。
肃杀而苍凉的气息萦绕在北方大地,人要在这气息中存活下去,就不能太多情,不能斤斤计较,这气息催生了多少颗顽强坚实的心?
过了三座规模中等的城镇之后,马车又驶到了一片极度荒凉的树林里。
木叶残落,满地叹息,枯枝刺天,土地开裂。
乌鸦倒是喜爱这份荒凉,不惧仲秋的寒意,仍成群飞上枝梢,尖厉的啼叫声此起彼伏。
这片树林出奇地大,马车驶进其中,光线幽暗,车轮时而从一些露出地面的老树根上滚过,颠动得车厢似狂风暴雨中的海上行舟。
驶了很久,林地里突然明朗起来,只见前方的树木尽被嶙峋怪石所取代,树林变成了石林,石块虽体积都不小,但很平矮,光线的照射便少了阻碍,极流畅极自然地照着这片有些古怪的石林。
石林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其间有路可供车马行进,然而曲曲折折,时狭时宽,行进起来非常困难。
“我真搞不懂了,有那么多又宽又平又直的路不走,却偏偏要走这么一条怪路。”
“因为这条怪路过去,再经一个峡谷就到大草原了,而走别的路却还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途经多少座城镇。既然现在是夺先机的时候,一切必须做到最快。”
吃力地驶了半日,马车总算是出了石林。
石林外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崖,壁立千仞,上穿云霄,下插雾海,上有乌云沉沉,下有瘴雾汹汹,一条逼狭的马道顺着山势延伸进怒涌不息的雾海深处,无疑这条马道正是通往崖底,崖底正有欧阳舞说过的那个峡谷。
然而这条马道不仅逼狭,还很陡,就算人脚踏上去,顿时也得眼晕,更不必说是马蹄车轮了。
“你确定我们走这条马道不会被摔死?越往下风越狂躁,就算马车自己不摔下去,也可能被风拆散架。”
“青夫人门下的马车连这种险路都走不得?你们也太小看青夫人了。况且我已把马车赶到了这条马道前,想回头不仅显得我胆小,而且多没面子?”
马车战战兢兢地驶上了这条可能已算天底下最凶险的马道。
狂风咆哮,冷雾怒涌,往下行驶时,能见度越来越低,马车虽不怎么颠簸,但车厢里的花包谷已头晕得又开始在隔间里大声呕吐。
“还有多久才到崖底?我实在受不了了。”
柳妩媚、风四娘、冯天书以及黑衣人虽没有他晕得这么夸张,但脸色也已微微苍白。
突然狂风冷雾中穿透出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他们已很熟悉的声音。
他们曾遭遇过一次的那种迷魂琴声。
琴声柔美,却把狂风的咆哮也淹没了。
冷雾涌动的形态似也配合着琴声而渲染出了一种温润轻缓的美。
这琴声就在雾霭中飘荡。
但这回马儿的四蹄并没有因这琴声的迷幻而停住。
“所谓的捷径,正需要人们付出更多的努力,去战胜一些无法想象的困难。”
“不过既然已没了那个傀儡魔刀,这琴声就算不了什么了。”
这琴声为何会突然又在这万丈绝崖间的风雾中响起?
难道它一直紧跟在马车左右?
难道它预知马车会驶来这里,所以早早地在这里潜伏?
这里连喜好死亡的乌鸦也绝迹,倒真不失为一处葬身的好地方。
“真的已没了那个傀儡魔刀么?”
刚狂吐一阵之后的花包谷不禁满脸忧惧地问。
他还没问完,浓雾寒风琴音中,一柄巨刃长刀横空向马车劈下。
雾气在刀锋上怒卷,风雷在刀锋上狂哮,琴音仍很柔美,却激励着刀锋更劲猛地劈毁目标。
只看见这刀锋,突然就破碎了冷雾,闪电般贯穿在阵阵狂风中,引动了沉闷的雷声滚滚。
看不见持刀的人,欧阳舞刚看见这刀锋,这刀锋已威猛凌厉地劈下。
马车被生生劈成两半。
一匹马拖着靠里的那半马车紧擦崖壁疾奔,车轮上的铁钉在崖壁上擦出一片片火星四溅。
一匹马拖着靠外的那半马车才疾奔出一小段路,就被严重倾斜的半边车厢带下了万丈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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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冷意盎然


从谷底仰望上去,那座山崖陡直耸立如笔,腰部黑雾重重环绕激涌如潮,顶端灰云层层紧压如冰封万里的海。
从谷底仰望上去,那座山崖竟显得格外孤独而寂静,听不见咆哮的风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天已入夜,一个车轮斜斜地扎在厚可盈尺的积雪里。
半边马车又砸得四分五裂,雪光如银,映照着一张满是污血的肿脸。
要很吃力才能勉强辨认出,这居然是冯天书的脸。
原本丰神俊逸肤色白皙的脸,已跌得淤青发肿,血迹斑斑,气息渺无。
幸好他还是终于醒了过来,只觉除了头颈一阵阵地颤痛之外,全身都已埋在厚实的雪地中被冻僵如死。
马车残骸零零散散地落在雪地各处。
有个妖娆苗条的女子身影,弯腰把那些木质残骸一块块地拾起来,然后堆积在冯天书的身前,引燃取暖。
但她并不将冯天书从厚实的雪地中挖出来,那燃烧的火堆也不能发出足以融化尽覆盖着他全身的积雪的高温。
她似有意在用积雪困住冯天书,怕冯天书会被冻死,所以才又在他身前生火给他取暖,她自己却远远避开他和刚生起的篝火,好像那篝火虽不能完全融化尽地上的积雪,但能很快把她融化。
女人的心本就总比冬天的雪更容易融化。
这个行为略显怪异而矛盾的女人会是谁?
是风四娘?欧阳舞?还是柳妩媚?到底是谁和他一起坠落深崖?他既已受了如此严重的伤,那和他一起坠落下来的人肯定也受伤不轻,但眼前这女人却似什么伤都没有,一切显得那么正常。
难道那坠崖的半边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而这女人则是久居于谷底,与他本身并不相识,故此难分清她对他的这些举动究竟是善是恶。
他睁着肿痛的双眼,第一次感受到睁开眼皮的辛苦,只像是每片眼皮上都顶了千斤重铁,刺了千万枚尖针。
可他仍要逼着自己尽力把双眼睁着,他想看清身处的环境,大难不死总能突然唤起人身上的某一种蛰伏已久的野兽本能,原始得无法理喻的本能。
然而本能虽强烈,他的视觉却一直很模糊,他费劲地想看清身处的环境,想看清那个行为古怪又矛盾的女人,但最终他连眼前的这堆火也看不清。
他又想说话,想朝那个女人大声叫喊,但他的声带似也早被酷寒冻结。
那个女人在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一块怪石前坐了下来,冰冰冷冷的雪白衣衫,冰冰冷冷地与积雪融为一体,她为什么始终不和他说话?
时近深夜,两人竟都已沉沉地入睡了,就仿佛是同时入睡的。
冯天书满脸青肿,身上还压着厚实的积雪,但在那堆火温和的慰藉下,他入睡时竟全身暖意融融。
也许他活到现在,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安逸放松,这么宁静香甜。
在火与女人的陪伴下,他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虽然他尚未看清女人的容貌,尚未知悉女人的底细,尚未了解女人的用意,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防备也很快消失了,他不怕那个女人趁他熟睡时来割走他的脑袋。
XXXXXXXXXXX
冷冷清清的黑暗中,不时响起水珠滴落的声音。
那声音尽管单调不真实,忽而在远处,忽而又在近旁,可它带给了柳妩媚一种似永远也不会失去的平静与舒适感。
柳妩媚的眼皮不青不疼不肿,但早已从迷茫一片的长梦中挣脱而出的她,久久不肯睁开双眼。
黑暗像暖和的阳光,像晶莹堆积的泡沫,像母亲慈爱的轻抚,柳妩媚则像阴沟中的隔年污雪,渴望着阳光来消融;像寂寞中时而流泪的小女孩,期盼着泡沫在每一场梦里漂漾;像游子归乡时重组往事,幻想着能突然再有母亲的密密缝。
但现实里的黑暗毕竟不比感觉上的黑暗那么美好,那么催人遐思。
现实里的黑暗什么也不像,黑暗就是黑暗,不可能像其它的任何事物,你甚至可以说,黑暗连它本身也不像,因为它本身就是虚无,就是随其它事物的影响而变化。
水珠滴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无精打采地试图敲破黑暗的死寂。
上一声与下一声的间隔已越来越冗长,声音与耳际的距离也已越来越曲折。
她恍惚中似嗅到了雪的气息,嗅到了在雪中慢慢被吸干的血味。
水珠在雪与血的混杂气味里一颗颗砸碎,砸碎于快要冻结的黑暗表面。
“我知道你早已醒了,你伤得没有他重,你该很容易就睁开双眼。”
水珠渺渺然滴进了一个特别娇细的女人语声里。
柳妩媚仍不愿睁开双眼,仍不愿与黑暗的美好幻想离别得那么突兀。
她只是虚迷无力地缓缓问:“你说的他是指谁?”
那个女人直言不讳地淡然回答:“你已不小心爱上的一个男人。”
柳妩媚噤声了片刻,那个女人的回答像一支百发百中的利箭,射痛了她的心,击碎了她对黑暗的那些美好幻想。
她颤抖着终于睁开双眼,又过了半晌,喉咙里才忍不住发出冷冰冰的一声:“我不懂,请你再说明白一点。”
那个女人颔首,一字字很认真明白地道:“冯天书。”
柳妩媚的心狂乱地跳起来,面色惶恐不安,这情状多么像风四娘乍闻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神态变化?
那个女人又接着道:“不过,他可没你这般走运,他受伤之重,已离死不远。”
柳妩媚问她:“你是谁?”
那个女人答非所问:“你想救他的话,先得与我玩场游戏,你玩赢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你玩输了,你两个都只有死。”
柳妩媚仍问她:“你是谁?”
那个女人仍答非所问:“事不宜迟,他的时间可不充裕,现在游戏已开始,你先把自己解救下来再找我提问吧。”
黑暗中的女人语声突然远去了。
又一颗水珠从高处滴下来,没有了女人语声作缓冲,砸碎在黑暗表面时,那颗水珠险些痛得尖叫一声。
忽有千万丝微寒的风吹来,扑面吹散了沉重郁闷的黑暗,黑暗在次第燃起的烛火里崩溃,随吹过的千万丝寒风瞬间化作了支离粉碎的记忆。
四分五裂的视野是被久久摇晃不定的烛火切割了。
慢慢地,又一颗水珠闪着银洁夺目的光芒滴下,不轻不重地砸落到柳妩媚的秀发里,像小心翼翼在夜间绽放了一朵小花。
这一砸,砸醒了柳妩媚的全部知觉感官。
被烛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视野也突然破镜重圆。
她一下子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一切。
错落有致的石钟乳,相对着大小不一的石笋,似一排排饥饿凶残的狼牙,却终究无力再咬下去。
一泓冰水潺湲曲折地流经其间,水声似病体虚弱的老者在嘶哑艰难地呼吸。
她半晌才恍惚了解到,原来这是一个特别幽深的溶洞,原来每根石钟乳都悬吊着一盏宫灯,每根石笋上都燃着一支红蜡。
灯烛通明,耀得那泓冰水也闪烁出了细碎的一片片金光。
一只小竹筏静静地逐波漂往洞口,一个衫裙洁白如雪、身姿娇娆的女人,手提着一盏宫灯,倾国绝色的面容因为从不会有任何生动的表情,所以使她漫不经心地散发着一种冷傲逼人的魅力。
——就是她要和柳妩媚玩场游戏?
——就是她惊碎了柳妩媚对黑暗的美好幻想?
——就是她点亮了宫灯与红蜡,让光芒刺痛了黑暗的心?
XXXXXXXXX
在这次不长不短的睡眠里,冯天书居然从容不迫地做了一个梦。
他是极少做梦的,他的内心并不如他表面上看着那么多情。
其实对于感情这方面,他一直显得比花包谷要木讷三分。
他这次做的是一个美好、宁谧却又诡异、矛盾的梦。
他不知怎么的,整个人已忽然掉进了这个梦里。
鸟儿们在树冠团团聚集,时不时自鸣得意。
野花烂漫,绿草如茵,大地上只生长着那么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巨树。
他无所事事,信步在草与花之间游走,斜睨了那棵树一眼。
阳光独照着那棵树。
从枝缝叶隙漏下来的阳光,柔和得惹人怜惜,柔和得仿佛谎言。
他偷偷斜睨的这一眼,看见了树下阳光里安静地坐着一个女人。
白衣如雪,已被阳光染金,姣好的容颜,一丝难懂的微笑浅浅印在线条柔美的唇角。
他也禁不住笑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这一笑是完全发自内心的。
多么罕见的一笑啊?
那个女人的笑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这一笑。
他转移步子,准备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女人,抱紧她,给她细细述说自己的爱。
但她一见他转过身来,就朝他摆手摇头。
她不喜欢他的冲动,不喜欢男人太性急?
他的双脚中了她的魔法,死死地定在原地。
她却笑得更难懂了,突然站起来,步态盈盈地走向他。
阳光细细碎碎地在她身后变成了漫天白雪痴痴地洒下,那棵树很快银妆素裹,自鸣得意的鸟儿们也开始不惧寒地在堆雪的枝头欢喜轻巧地跳来跳去。
她走过的地方都很快被雪覆盖。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前。
醉人的芳香袭面。
他这才惊觉,原来不止那丝微笑,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难懂的细节。
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吃吃地摇头。
她提示他:我姓柳,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曾为你伤心了一夜,你再想想。
他吃吃地又摇头:我不能再想了,我只要一开始想,就头痛如裂。
她的那丝微笑消失了,她很沮丧很悲哀地说:你骗我,你总是对我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想听你说一个爱字,但你连认识我也不肯。
他头痛如裂,发疯似地求她:你放过我吧。
她流出了一颗颗晶莹冰冷的眼泪:你太自私了,可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去爱你,我为了你,不惜以死做代价。
他痛得厉声喊叫:闭嘴,柳妩媚,你给我闭嘴!
她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柔声道:听听吧,其实你心里记着她的名字,其实你心里对她有一点点感觉,但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他瞪着她,强忍着剧痛,咬牙道: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她笑声如尖针,刺得他双耳十分难受:我是来让你有勇气对她说“爱”这个字的,虽然最后我还是要杀死你,但我不想杀死的是一个绝情之人。
他又痛得厉声喊叫,这次却一个字也没能喊出来。
他已重重跌出了梦,跌回了酷寒死寂的现实。
他木然睁开双眼,望向那块怪石,模糊一片的视野中,他吃力地辨别出,那个古怪的女人已不在。
梦的残痕还在他头脑里飘着,他忍不住猜想,梦里冒充柳妩媚的她就是那个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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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5: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狼谷惊情

柳妩媚是双手反剪着被紧紧绑在一根粗壮潮湿而冰冷的石钟乳上。
这让她离地七尺有余,脚底布满了高矮错落的尖尖石笋。
她挣脱绑缚自身的绳索时,稍有不慎即可能跌到石笋丛中,不跌死也跌掉半条命,然而目前的首要问题并非跌落石笋丛的危险,却是双手既已反剪于背后,又无尖利之物在手,她如何把粗如儿臂的绳索挣脱?
那女人设置的这场游戏本没有绝对公平的规则,她苦笑,心中暗想:这场游戏的第一关,我就根本过不了,我与冯天书,到底谁的处境更凶险也未可知,到底谁比谁先死也未可知。
这时,水声又微微地随风响过耳际。
像是风不小心吹皱了她早已遗失的记忆。
她朝水声响起的方向有些急迫地望过去。
水声从洞口沿着那泓冰水缓缓漾进风的内心,惊动了她在灯烛映照下的思考。
她又不禁一阵苦笑。
有水,当然会有水声。
就算水结成冰,也不可能彻底沉寂。
她笑自己依旧和以前那样爱大惊小怪,那样天真愚蠢。
但她很快就不笑了。
她很快就吃吃地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那只本已载着那个女人漂出洞去的小竹筏又悠悠地漂了回来。
竹筏上没了那个女人的娇媚身影,却有两头眼放绿光的恶狼。
那个女人莫非是想放进这两头恶狼来袭击她?
突然其中一头体形较壮的恶狼仰脖悲嚎了一声,全身就软沓如泥地瘫倒下去。
它壮硕的身体在微微抽搐颤栗。
柳妩媚能感应到它此时正经历的痛苦。
它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既传染了柳妩媚,也令柳妩媚的心中愈加困惑。
就在它倒下之后不久,另一头比较精瘦的恶狼把一双绿光森森的眼睛从柳妩媚的身上急急地转到了它痉挛不止的腹部。
柳妩媚也随着望向它的腹部,一探究竟。
原来它那高高胀起的腹部,被割了一条半寸长的刀口,有人用白麻线将那条刀口粗糙地缝住,一段鲜艳如血的红绸从缝住的刀口溢出来,带着对另一头恶狼极具诱惑力的浓重腥味。
另一头恶狼喉间发出越来越兴奋的低吼,终于纵身上前,伏下前肢,一口狠狠咬住那段红绸,并凶暴地往外拉扯。
柳妩媚看着这一幕同类相残的景象,差点闭上双眼不忍也不敢再看。
但某种奇异的感觉又逼使她不得不看。
很快那段单薄如寂寞之夜的红绸已被那头精瘦的恶狼凶暴地扯了出来,红绸是牢牢系在一柄小刀的把上,那柄小刀随着红绸被扯出狼腹时,竟横切开了那条缝得并不好的刀口。
一时间,刀口豁开,血若泉喷,喷出的却是一片片死黑色的血。
原来那头体壮的恶狼早就身染剧毒。
它突然倒下,或许不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正是因为毫无预兆的毒发。
这剧毒与那把上系着红绸的小刀是否有直接的关联?
柳妩媚的脑海中甫一闪出这个猜测,就立刻被自己所见的景象给印证了。
只见大片死黑色的血喷溅到那头精瘦的恶狼脸上。
这反而令它更加疯狂和兴奋了。
它口衔那把上系着红绸的小刀,尖利的牙齿已咬得越来越紧。
仿佛那小刀上具有一种比它那惨死同伴的血肉更浓烈的诱惑力。
它的牙齿已咬得渐渐出了血,双眼放出的阴森绿光也渐渐变成了沉郁的红光。
渐渐地,渐渐地,它嘴里流出的血也透着枯草般的死黑色,而它的双眼已彻底昏暗无光。
但它仍是紧紧咬住那柄小刀,突然四肢一僵,头颈一挺,竟直板板地同它伙伴一样倒了下去,只不过它伙伴倒下时是全身瘫软如泥,它却是全身像冻成了冰。
直到它倒下,倒在它自己与伙伴的死黑色血泊里,它仍没有松口放开那柄小刀。
它的最后一声惨嗥也因那柄小刀的阻碍而闷死在它完全瘪下去的肚子里。
这一切无疑都是在说明,剧毒正来自于那柄小刀上。
但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放这两头恶狼入洞,让柳妩媚眼睁睁看着它们自相残杀,又最终皆被一柄剧毒的小刀毒死?
她难道是想提示柳妩媚一条自救的线索?
小刀可以割断绑缚在柳妩媚身上的粗绳,但前提是柳妩媚能用手勉强够着那柄小刀。
而且就算柳妩媚真的用手够着了,小刀上的剧毒也将令她丧命。
所以这种设想既不现实,也十足愚蠢。
可柳妩媚仍反复想着那个女人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她必须想出那意义来。
——不会是发了慈悲,在柳妩媚被困的漫长时间里,在柳妩媚的无计可施充满了她的整个身心时,特地安排这一出戏给她解解闷?
她苦笑,又愤怒怨恨地想张嘴大骂那个女人几句。
但她骂人的冲动刚一起来,就被一阵剧烈的腹痛给压制了。
她痛得猛一挣扎,本已反剪在背后的双手竟突然挣到了前面。
她的整个身体,原来是分为两部分用两条绳子绑着的。
双手为一部分,绑得较松,尽力挣扎,还是可以勉强活动。
其余的身体为另一部分,绑得非常紧,即使力气用尽,挣扎上百年,也难活动分毫。
那个女人如此绑她又能有什么意义?
她的腹痛已愈加剧烈了。
她的双手已使劲按在剧痛的腹部。
那头壮狼倒下惨死,它的腹部就有一道深深的刀口。
她的心底突然跑出一种很可怕的想法。
她想她的腹部难道也被割了一道深深的刀口?
那头壮狼惨嗥一声倒下时,她似能对它的痛苦立即清楚无比地感同身受。
她想那也本是因为她的腹部有同样的痛苦源头?
她的手已不禁有一些颤抖。
她这想法令她久久不敢用手拉开衣摆去证实。
她这想法不断地在她心底横生旁逸出千枝万节。
那个女人安排一出恶狼相残双双惨死的戏给她看,其实是要她看明白怎样取自救的线索?
——自救的线索就在她腹部的那一道深深的刀口里。
——恶狼的那道刀口里溢出的东西淬有剧毒,她的却应该没有,否则也早已发作,那个女人在这一点上做得还勉强公平。
——两头恶狼是临时演员,演的是对她寻取自救线索的提示,演完了就死,干净利落,让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
让她在自己的恐惧中慢慢地恍然觉悟,她果真是起了恐惧,但一时半会还自觉不甚真实,所以她沉寂于一场茫无目标的等待中。
一直等到风又冷漠地吹进溶洞。
那一盏盏悬吊在钟乳石下的宫灯,散发的光已如身染沉疴的老人般咻咻地喘息。
那一支支燃在石笋上的红蜡,也大都快燃尽了。
蜡泪纵横,烛焰在风中轻摇,像被一双双颤巍巍的老人手竭力地呵护着。
她终于一咬牙,狠下心,伸手猛地扒开自己的一角衣摆。
一道很短却也很深很宽的刀口果然如她料想地出现在她的小腹上。
一根白麻线粗糙地缝住那道因为诡异而异常醒目的刀口。
有些人不常被死亡吓倒,但突如其来的剧痛却常将他们吓得手足无措。
柳妩媚在犹豫不决的目光中发抖。
仿佛她正被自己的目光一步步驱逐向刀山火海。
她独闯江湖这么久,从未和此时一般深入骨髓地惧怕疼痛。
但她在摇摆不定的惧怕中,又努力地使自己冷静。
她可以因惧怕疼痛而沉沦入一望无际的死亡。
然而她的死亡必将牵连到冯天书的死亡,这一点,那个女人已明确地提醒了她。
她绝不可以让冯天书因她自己的怕痛而丧命。
她为了保住冯天书的命,也只得强逼自己去战胜痛苦。
她忽然明白了风四娘为什么那样放不下萧十一郎。
因为萧十一郎给了风四娘继续与命运战斗的勇气,继续生存下去的信念。
她在想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抽掉了那根缝住刀口的白麻线,这一切的想法总算令她勉强忽略了痛苦。
但她刚抽掉那根白麻线,这一切的想法就如受到震惊的尘埃一样随风消散了。
她一下子只觉全身无比地虚弱,脸颊也冷冰冰地惨白,目光也引起一阵颤动,晕眩的知觉在四分五裂的视野中几近崩溃。
一股股红得发黑的血像蚯蚓般扭扭曲曲地溢出刀口。
刀口呀地崩开,里面不知是否因血太浓的缘故,竟也黑洞洞地渺无声息。
随着血的大量涌出,半截利刃终于在刀口的一角鬼鬼祟祟地探着头。
柳妩媚咬牙,牙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像有个得志的小人在齿缝间讥笑她。
她左手使劲去捂刀口,想制止血的大量涌出,很快整只手也染得通红。
她急忙伸右手去拿那半截利刃。
她必须以和抽麻线时同样快的速度用利刃割开绑紧她身体的粗绳。
否则她的性命就会在涌流不止的血中转瞬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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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时光随着弥漫深谷的白纱般细雾悄然来到。
经过一夜怪梦,他本是又青又肿又疼的双眼竟已奇迹地恢复正常。
这是因为那些梦,还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照料?
他双眼虽愈,心内却依然空洞而迷茫,所以他暂时还无力深究。
他慢慢睁开了眼皮,小心翼翼得就像垂死野兽在叹息,他只觉眼皮已轻飘到风一吹就会破裂的程度。
他一睁开眼睛,就鬼使神差地直直望向那块怪石。
那里仍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他的心底莫名泛起一阵说不清的失落感。
这失落感令他时而苦笑时而皱紧眉头。
他过了好半晌之后才发觉他那赖以防身的折扇也不见。
就像被雾气偷偷地吃掉了。
就像被他不慎遗落在梦里。
一直以来,他失去了什么,总是因为他先得到了什么。
因为得到而失去,因为失去而得到,如一场永远也破解不了的轮回。
十三岁时,他满怀兴奋地上街购得那柄从此相伴他左右有时显得比他双手还重要的折扇,当他有模有样地轻摇折扇踱回家里,却发现那只他宠幸了近七年的白猫已莫名失踪,此后再也没回来。
二十一岁时,他出外游景,偶遇了花包谷与他大哥,三人碰见的当天只聊了不上十句就毅然决定结为义兄,当他因为偶得挚友而有些沾沾自喜地回到家里,却惊心地看见自己那早已退出江湖的老迈双亲都被追上门的仇敌残杀。
因为得到折扇而失去爱猫,因为得到友情而失去双亲。
这一次他失去了折扇,又是否将得到什么相应的补偿?
以前都是先得到才失去,这一次却是先失去。
一团雾气细腻痴情地吻到他倦意残存的脸上。
这团雾气竟不是冷的。
他的头左边放着一只小木桶,这团雾气就是从桶里飘出来的。
还带着一种非常诱人的异香。
他的肚饿立即被那种异香不动声色地唤醒。
可他全身仍深埋在雪里,茫无知觉,动弹不得,怎么循异香而获佳肴?
一支细细的竹管插在桶壁上,一端正巧靠近他的嘴,管口用小木塞塞紧。
幸好他的头能很轻松地移动,他的牙齿也依然坚硬有力。
他很快用牙拔掉了小木塞,迫不及待地一口含住了竹管。
一股浓香至极的汤汁源源不绝地流进他腹中。
他惯常行事优雅,但此时却喝得异常贪婪,他似从没喝过如此美味的汤。
然而因为他喝得实在太急太猛,一小桶汤不到半柱香的光景就全被喝完了,他虽也勉强肚饱,怎奈舌尖意犹未尽。
又香又热的汤汁激出了他满头汗水,他的眼角也湿透了,就像噙含着满眶伤心泪,也许真的有泪忍不住悄然流出吧。
他全身舒泰,躺在一片痴情的花海间,这才蓦然惊觉,自己又已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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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在柳妩媚的视野中弥漫。
血水泛着冷冷的红光浸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几欲窒息。
仿佛隐约间,她的魂魄已随着鲜血的蔓延而飘离身体。
整个世界成了一滴巨硕无比的血珠。
死寂。
一望无际的孤独与黑暗默默地包围着这滴血珠。
很久。
趋近永恒的那么久。
一片雪白发光的羽毛像瑶曲一般轻灵而极富诗意地缓缓割过了这滴血珠。
血珠也突然发光了,是一种明媚得有些忧伤的光。
这种光在一望无际的孤独与黑暗中迅急地茁壮成长,这滴血珠立即被它放肆地胀破了。
轰然崩碎。
湛蓝到近乎透明的晴空,因此也肆无忌惮地下起了一场极小范围的血雨。
绯红的雨珠点点落在银白的雪地上,就像梅花在崭新干净的画纸上多情地次第绽放。
柳妩媚解救了自己,染满血的左手用力地捂紧小腹,那道刀口总算是在一片刺眼的血光中勉强有一些收敛。
她站到那只小竹筏上,茫茫然漂出溶洞。
她听见自己的血一滴滴渗出左手的指缝漫不经心地落在白雪上。
她听见自己的目光在雪光与血光的联合胁迫下不断发出一声声令人窒息的低泣。
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像蝴蝶般轻轻地印在雪地表面。
她不垂头去看,她只痴迷地想象着自己的血自己的脚步如何使积雪的大地也刹那间飘动出有始无终的悲伤。
她直直盯着前方,溶洞外已只剩下一片荒凉苍白的雪景。
雪地的最边缘,那个女人手执一条比眼前的景致更苍白的绸布,宁静地站在那里,朝她嫣然笑着,点头示意她走过去。
她毫不犹疑地走过去,因为小腹的那道刀口,她的脚步难以走快,她的身影就像一朵半枯萎的杜鹃花,一片即将陨逝的残霞,吃力地向那个女人缓缓迈动双脚。
那个女人就嫣然笑着,很有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她步履笨拙地走近。
终于走近时,她才发现雪地的最边缘,雪光也最刺眼。
她根本看不清那个女人的容貌。
在刺目的雪光里,那个女人就似一句谁也解不出的谜语。
那个女人温柔地问她道:“疼吗?”
她道:“我早就麻木了。”
那个女人道:“这证明你已疼到了极致。”
她漠然反问道:“你很喜欢和人玩不公平的游戏?”
那个女人似乎很得意地柔声笑道:“你不觉得游戏就是要不公平才好玩?”
她脸上的几颗因剧痛而沁出的汗珠缓缓流下了僵硬发白的面颊,语气不屑地道:“我不懂你究竟是不是女人,你更像一条冷血残忍的毒蛇。”
那个女人波澜不惊地叹了一声道:“你将我比喻得实在是太正确了,令我既感激又惭愧,为了表示对你的一点点谢意,我决定马上开始你的游戏第二关。”
她冷笑道:“我早就麻木了,你也本该早就开始了。”
那个女人沉吟了片刻,语声诡秘地道:“游戏的第二关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不必像第一关那样血流如注,你保证会喜欢的。”
她道:“到底是做什么?”
那个女人突然笑得有些顽皮:“猜我的真正身份,然后找到我。这相对于第一关而言,是不是简单了太多?可惜简单并不等于轻松。”
她突又想起了什么,双手捧着那条白绸布递出了刺目的雪光,直接递到柳妩媚面前,诚恳而关切地笑道:“用这个赶紧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吧,我的第二关可是很公平的。”
她不等柳妩媚回应,轻轻地将那条白绸布像一片晴空遗落的云彩般放在柳妩媚的右肩上,然后纤巧的十指做了个可爱的手势,就又神秘地隐入雪光中。
过了良久,不再听她有任何动静,柳妩媚伸手拿下那条白绸布,果真像拿了一片柔软至极的云彩在手里,对面的雪光也一下子温和了许多。
她终于能透过越来越薄弱的雪光看清对面的一切,才发现那个女人早已踪影全无,那真是一个各方面都极令人困惑的女人。
最困惑之处就在于那个女人每时每刻都正邪难辨。
这种类型的女人,在柳妩媚的记忆中,根本找不出几个。
真要找出一个可能性最大的来,也许只能是欧阳舞了。
但那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却始终一点也不像欧阳舞。
然而若不是欧阳舞,又会是谁?
谁会有兴趣和她玩一场如此古怪的游戏?
一块又大又平又矮的怪石,一条又瘦又柔又媚的人影。
柳妩媚知道她再次找到了那个女人。
再次找到那个女人并不难,难的是那个女人要她给出的答案。
柳妩媚实在想不出比“欧阳舞”可能性更大的名字了。
她决定以“欧阳舞”这个名字来试探那个女人一下。
她在阳光的朦胧中径直走向那块怪石。
站在怪石上的那个女人却似早已对她的一切行动想法都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地预料到:“你可以停住双脚不再向前走了,因为你将给出的答案是绝对错误的。”
柳妩媚的脚步定在了地上,忍不住惊异地问:“你知道我将给出的答案是什么?”
那个女人平和地缓缓道:“除了欧阳舞,你一定再难想出第二个可能这么对你的女人。”
柳妩媚皱眉道:“而你根本不是她。”
那个女人笑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但不给你太多的时间,你往前看,看到了谁?”
柳妩媚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往前直直地看去,只见一个隆起的小雪丘,一颗人头露在外面,脸色竟有一点红润,但双眼闭着,正安静地熟睡。
那是冯天书。
那个女人道:“我现在开始走向他,我不会走很快,却也不会走很慢,等我走到他面前时,你若还未想出正确的答案,我就毫不迟疑地杀死他。”
那个女人背对着柳妩媚。
本来柔和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莫名地强烈起来,异常耀眼,使她更神秘如一句谜语了。
柳妩媚的心里激起了一阵怨恨,忿然地朝她大声道:“也许我本就从未认识过你,我怎么能凭空猜出你的名字身份?你说过你的第二关很公平,公平在哪里?”
那个女人轻松愉快地笑道:“你确实从未认识过我,但你已听说过我,就在白马镇,花包谷曾对你们概述过我的人生以及行事风格,你记忆力不会那么差吧?”
她笑着跃下怪石,强烈的阳光像一团魔咒般紧随着她,她向冯天书不快不慢地走过去,走了两步,突然又提示了柳妩媚一句:“你看看地上的积雪,会对你的寻求答案很有帮助。”
这句提示才说完,她就走不动了,因为她根本不能再走。
因为一个人一柄刀已幽灵般附着在她的身后。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连呼吸都异常沉稳的男人,在她身后平静地道:“不许动,也不要回头,否则你的头就永远转不过去了。”
她倒也能保持平静,嫣然一笑道:“奴家遵命。”
这个男人道:“如果我给出的答案是绝对正确的,你会依言放了他们么?”
她很直接地道:“不会,我只是不立即杀了冯天书而已,因为我的游戏还未到最后一关。”
这个男人也很直接地道:“有我在,这一关就已是游戏的最后一关。”
她无奈地苦笑道:“我现在一切都听你的,但你的刀一离开我的后颈,一切就还得我说了算。”
她的满脸无奈立刻显得诡秘至极。
她的话语和她的笑容一样极具多变的蛊惑性。
这个男人却仍是很平静地道:“可以。”
她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那你就给出你的答案吧。”
这个男人慢慢地道:“你是中原四煞星之三弟,冰雪佳人,你一直男扮女装,加上你比大多数女人都更娇细甜美的声音,你的伪装已找不出任何破绽。崖上没有飘雪,谷底却积雪遍布,正是因为你的存在。”
“她”开心地笑道:“我真该为你鼓鼓掌,这答案不仅正确,而且还解释得很全面。”
这个男人不动声色地道:“所以你这次不会杀冯天书了。”
冰雪佳人悠然道:“这次我本不会杀他,他们两人我其实都不会杀,我只是童心未泯,和他们玩玩而已。我虽也属于中原四煞星之一,但我从不在乎什么夙仇,整天杀来杀去很无聊的,还不如找个人来狠狠虐待一下有趣。”
这个男人冷声道:“像你这种心肠毒辣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小魔头,我已见过一个,而且那个小魔头最后的下场很凄惨。”
冰雪佳人从容地笑道:“整了那么多人之后,已不觉什么下场是凄惨了。我现在可以动了么?”
这个男人道:“你不是爱玩游戏吗?干脆我来和你玩,不过玩的是我的游戏。”
冰雪佳人又故作沮丧地道:“我说过,你的刀未离开我的后颈时,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这个男人道:“其实我的游戏和你游戏的这一关一样,只要你猜出了我是谁,我立即放你走。时间以黄昏为限。”
这个男人的背影如帝王,如山岳,高不可攀而且坚韧不倒。
他的语声也很平静,淡如水,又饱含沧桑,又有一点张扬不羁的野性。
然而他身上透出的最明显的一种特质,却是海一般永远填不满的寂寞。
他究竟是谁?
为什么阳光照在他身上,也难以避免地被感染上他的寂寞?
在寂寞中潇洒,在寂寞中看破尘世的一切离合悲欢。
——他究竟是谁?
柳妩媚的双眼发出了激动的光,她似突然猜出了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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