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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秋水无痕

[入库] 还珠楼主《十五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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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51: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〇  必须先拿到这只逃“鼠”


  这十几个好心的邻证,只顾急公好义,巴不得苏戌娟能够伸冤,连肚子也忘了饿,跟随到了行馆,才想起此来未吃午饭。因见众差役从人说话和气,由进门起,也没有见到一点官衙候审的味道,心先舒服。正想推秦古心去向官差打听,如果等的时候还长,便向公差说好话,求他帮忙,代买一点食物,不料连菜带饭全有人给送了来。来人还代本官慰劳,说:“你们都是安善良民,放下自己生意来为公家作证,又都没吃午饭,传询虽快,到底还要一些时候。这里有现成吃食,你们先吃饱,歇上一会儿再听传吧。”来人也和大家在一起吃,边吃边谈,偶然也谈起一些案情和停刑重审的事,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众人都感激得没法。


  倪阿根无意中说:“娄阿鼠对这件案子最热心,去年问案时,他还抢当干证。为什么今天没有传他到案?”秦古心刚要答话,另一公差已由外走进,笑道:“况大人叫你们进去。”


  众人随到里面一看,那大名鼎鼎的况青天,连官服官帽都没有穿戴,也没有设什么公堂,座位临窗,面前横着一张书桌。见人进来,还点了点头,伸手一让,叫大家都坐在靠墙一排椅子上面,身后只站着一个便服公差。桌横头虽坐着一个像是书吏的老头,也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气派。屋内屋外连寻常的毛竹板子都见不到一根。这和平日看望亲友神情差不多,起心里先痛快。倪阿根首先落座,秦古心也暗打手势叫郑家婆媳和另外传来的几个邻居一同坐下。


  况钟问法和寻常谈天一样。大家一道谈,任何人都可随便开口,谈过一阵,再挨个发问,嘱咐了几句例有的话,各令回家。


  室中只剩下倪阿根、秦古心和郑家婆媳等四个邻证了。况钟略停了停,笑道:“此案关系两条人命,非同小可!在未破案以前,却不许对外传说呢。”


  倪、秦等四人同说:“不敢!”况钟随问:“你们连方才走那几个人都异口同声说苏戌娟是个好人。真是真,假是假,将来自会水落石出。不过,目前如找不到真凶,决难完案。你们还能代本官多想一想,有什么线索没有?”


  倪、秦等四人互看了一眼,同声说道:“我们只觉得苏戌娟不会害她晚爷,从来没有见她和年轻男人说笑过,也没有见过这个姓熊的。事情恐怕冤枉。不晓得的不敢乱说。”况钟笑道:“尤葫芦除好酒外,喜欢赌钱吗?”


  众人都说:“尤葫芦光是好酒如命,从来没听说他赌过钱。”


  况钟又问:“你们可知当地有什么靠赌吃饭的人吗?”


  倪阿根脱口答道:“本县靠赌吃饭的人有好些,本街娄阿鼠就是一个吃赌饭的。捉苏戌娟时,他还跟去。并且随同到案,神气活现,也不知他在堂上说些什么。”


  况钟又向秦古心笑道:“苏戌娟是你从小看大的,尤葫芦是你老乡邻,来往的人你都淸楚。他本人虽不赌钱,相识人中有没有靠腥赌吃饭的人呢?”       


  秦古心忽然心念一动,忙道:“尤葫芦人很忠厚,最不喜欢和坏人往来,只有邻巷一个常跑赌场的小流氓娄阿鼠,欠过他两斤肉钱。他虽然穷,不愿得罪小人,去讨了两次不还,便未再讨,也没有得罪过这姓娄的……”


  倪阿根忍不住接口又道:“那娄……”


  杨氏也在一旁同声说道:“娄阿鼠今天为什么不……”她和倪阿根同样心思,虽然没有想到娄阿鼠是真凶,却认为当天况钟没传此人到案是个缺点。本心是:难得遇到这样好官,意欲乘机把这个流氓平日可恶的行为当面举发出来,好让况钟打他一顿解恨。


  况钟接口笑道:“本府方才早按卷宗査对过。所有证人都在,就娄阿鼠没有传到。问他同院邻居,说是前几天他下决心戒赌,要往外码头去做小生意,打了一个铺盖卷,连租的房也没有退,把门锁上就走了。你们有人见到过他没有?”


  秦古心首先答道:“前五六夜里,我在茶馆听说书,还碰见过他。同座有两个相识的茶客,偶然谈起苏戌娟的案子已经三审,等部里‘钉封’一到,就在苏州正法。他在旁边直打听,因我和另一茶客说此案恐有冤枉,他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从此便未再见。”


  杨氏接口道:“前五日我回乡下去看望娘家姆妈,回来路过斜塘时,看见一个人低着头走到竹林里去,好像是娄阿鼠,也许这个小瘪三到乡下去了吧。”


  况钟问明斜塘相隔南门二十里,先命简房记下途向,又问道:“娄阿鼠住的地方和尤葫芦的肉铺还隔着一条长巷,不是尤家近邻。县官怎么会传他的呢?”秦、倪等四人争先开口,都说:“县官验尸时本来没有传他,是他自己跪上前去的。”杨氏又说:“娄阿鼠和尤葫芦并无交情,当天却显得非常气愤,口口声声要代尤葫芦报仇。由追拿熊、苏二人起直到衙门班房,都有他在场,一直说着冷言冷语。他好像认定熊、苏二人是凶手。又和那些差役不断交头接耳,所以我一直疑心他在闹鬼。只不知他和苏戌娟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受罪。”


  况钟又问道:“我想此案也许能够由娄阿鼠身上找出一点线索。可惜此是无业游民,现又不知去向。郑杨氏曾在路上看过一眼,并未认清,也不知他一定下落,难以查访。你们知道他平日乡间落脚之处么?”秦古心道:“娄阿鼠的阿爹和我相识多年,就因为他不务正业生气死的。他老家住在北港西桥头,田产早被卖光,空着两间小屋也没人住,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南斜塘去呢?”


  况钟又把这南北二处地点和往来经过的几条路径,乡村坐落,向四人仔细问了又问,命简房全数记下,然后笑对倪阿根道:“你在本地从小长大,平日不断往来城乡,还卖过稻草,城内外相识人多,路都很熟。本府想托你办点事,先发给你工饭钱,免你为此受累。如肯帮忙,就回来等信,到时自有人来寻你。事情却不能对外说!你愿意吗?”


  倪阿根好生欢喜!脱口就答:“愿意,愿意。一个钱不要我也愿意!”


  况钟又对秦古心等说:“你们回去,只说本府所问的话和原审差不多,别的都不要跟外人提。随时留意娄阿鼠是否回转,有无旁人打听本案消息和可疑形迹。如果发现线索,速来密报。”随命从人先给了倪阿根二两银子。


  众邻证辞去之后,况钟盘算了一阵,把简房、况福、任健等三人找来商议,说:“此案娄阿鼠嫌疑最大。不过事情往往难料,我们不能存有先入之见,认定此人是个流氓赌徒,就把他当成凶犯看待,断定那两粒骰子就是他的。派人下乡拘传娄阿鼠审问本极容易,但是事隔一年,当时既无人眼见其行凶,又未发现他有杀人形迹,连最讨厌他的乡邻都说不出他与凶案有关。即使是个真凶,到案也必百般抵赖。若动官刑,自然何求不得。这样做法,休说不是真凶,就是一个知情不举,甚而帮同下手的从犯,量刑也应有个轻重。我想亲自访查此案。就把娄阿鼠先行拿到,不管他是否真凶,也俟人证俱全,使其无法狡展,再行审问。你们以为如何?”老简房首先答道:“回大人的话,今早当街复査,看热闹的人很多,难知里面没有凶手的亲友同党?一被识破,转生枝节。以小吏拙见,娄阿鼠既非尸亲,又非邻右,无故出头参与这场人命官司,已不能使人无疑。单单又是大人到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走得既慌,时间又巧,而他本身又是一个流氓赌棍。尤葫芦向不赌钱,身边只有一个少女,这两粒灌铅骰子是赌棍们的吃饭家伙,怎会随便和那些制钱一样,都落在他家地上?听说过大老爷早在大人抚院击鼓的当天中午,就用两班轿夫加急赶回,第二天早起,外面便有人传说停刑重审的消息了。凶手闻得风声畏罪遣逃,自在情理之中。若将此人拘传到案,即使不是正凶,至少也能问出一些线索。是否请大人饬令无锡县以娄阿鼠是主要证人不曾到案为由,责令该县速将此人拘传到案,免使大人亲自跋涉。还望明鉴。”


  况福、任健更因主人年过五十,办事又太认真,日夜勤劳,地方官已成对头,所访又是流氓,也在一旁相继婉言劝阻。


  况钟一味静听,偶然也将头微点。他觉得这三人对他颇为忠心,只是想法还不够周到。正要开口,从人忽然入报:“梁大嫂业已传到,并带来十多贯钱,现在差房等候。”况钟便命简房等三人退出,传梁大嫂。


  梁大嫂进门跪下直磕头,连喊:“青天大老爷!”另一公差捧着她带来的一个钱口袋,呈放桌上。况钟再三命梁大嫂起来,坐向一旁。命余人退去,只留简房一人记口供。先把尤葫芦是否向她借了十五贯钱和借钱经过,何时离开梁家等情,细问了一遍。梁大嫂见官非常和气,问得极有条理,也没有打断过她的话头,越发心定胆大,把经过情形,照实说了。


  况钟见她人甚忠厚,所说尤葫芦回家的路程,估计也与尤葫芦去的秦古心帮同买猪的时刻相合,并把她曾留尤葫芦吃酒一节,因恐人命牵连,连对郑家婆媳都不肯明言的话,也说了出来。再打开钱袋一看,里面所有制钱都是一色的“正德通宝”,与尤家地上散落的制钱一样。连钱带红绳都和在现场搜出来的一小截同色同质,绳结都同。便取了一整串,双手用力扯了两扯,便自折断,钱洒了半桌子。在断头处用手一捻,现出来的绳心,也是白色。正将早上那半截绳头取出,比了又比。见梁大嫂坐在一旁直擦眼泪,知她急于想见那个受难被屈的亲人,笑道:“这些钱虽是你多年辛苦积蓄下来的上好制钱,份两有十好几斤。你回去拿它不方便。并且钱绳已旧,容易断落,丢掉一些也可惜。本府都给你换成纹银可好?”


  梁大嫂忙道:“这样再好没有。要不是我把十五贯钱借给二妹夫,也不会送他一条命,还连累我的侄囡(指戌娟)九死一生,受这冤枉。现在只要青天大老爷能够代她伸冤,就感激不尽了。”话未说完,气便哽住。


  况钟笑道:“不要伤心。你姨侄女真要冤枉,一定平安无事的。你老远赶来也不容易,想见她一面,可以。”随命况福引她前去。


  梁大嫂连称:“多谢青天大老爷!”又跪在地下要磕头。况福已由门外走进,将她唤起,引到后院去见戌娟。


  况钟见简房由外走进,仿佛有话要说。笑问道:“你在门外,也都听见。你看这钱和绳子。”


  简房恭答:“小吏连日留心,也觉苏戌娟不像是凶手。无奈这钱虽与她姨母赠与尤葫芦的本钱一样,并不能作为她没有同谋杀人的反证。熊友兰的冤情一明,原审官固然无话可说,输到了家。苏戌娟的罪名,要想开脱,仍非容易。为什么她义父有了本钱,反打算跑?”


  况钟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真凶如拿不到,此女实在可虑。我已想过,现在还拿不定。你想一想,小姑娘行亊多半任性,秦古心见到尤葫芦时,只说苏戌娟久等尤葫芦不归,剩的稀饭不够饱,请她吃过一碗阳春面,并不知此女在家与否,焉知她不是因为久等尤葫芦不归,想去寻找,恰巧离开呢?她是不是因为明天没有米下锅,想找姨母去告穷借钱呢?这两种想法都在情理之中,偏偏与她的供词不符。此女知道复审有了生机,如有难言之隐,这次和她亲人见面,多少总会露出一点口风。等况福听完回报,能得一些线索,也未可知。”随命将那十来贯钱存案,并照钱数用十足纹银兑给梁大嫂,仍雇小轿送回。


  简房唤来从人将钱抱走。况钟手里拿着两个断绳头和前后的制钱正出神,况福来报:“梁大嫂和苏戌娟见面,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除非常感激兴奋而外,别无异状。”况钟挥手命退,又在室内愁思起来。隔了好一会,忽把桌子一拍,暗道:“此女一定也是冤柱!否则,她的前后供词和背后之言,不会这样丝毫没有改变。不过……”


  况福、任健见天将入夜,主人已累了一天,还在那里搡心。隔着帘缝往里偷看了几次,况福首先忍耐不住,端了一碗热茶走进,笑说:“请大人歇一会,先吃一碗茶罢。”跟着便去点灯。任健也跟踪走入,垂手笑说:“天已不早,请大人示下,开饭罢?”


  况钟思潮暂时才被打断,觉着头有点痛,笑道:“天已不早,你们先吃,吃完,再给我开饭。今天你们都累了,我还不饿,暂时不必伺候。”说罢,喝了口茶,便去床上躺下。


  况福、任健看出主人业已倦极,应命退出。


  任健不断去往上房窥探,见里面总是静悄悄的,以为主人业已睡熟,知他昨夜没睡,不忍惊动。又隔了一会,忍不住微掀帘缝往里偷看,主人已不知何时起身,正坐床边发呆呢。忙微咳嗽了一声,掀帘走进。


  况钟知他来意,笑道:“开饭吧。菜不要添,给我烫点酒。”


  任健是个穷苦孤儿,从小便被况钟收养,知道主人习于俭朴,忽然索饮,不是非常高兴,便有疑难之事发生,忙即应命退出。


  况福早跟踪走进,低声说道:“方才我们几个跟随大人多年的人暗中商议,都觉着本地流氓多,又听说过知县有作对的意思。大人此去私访,好些不便。还望大人保重。”


  况钟刚把脸色一沉,见况福垂手肃立,面带苦笑,一脸乞求神气,立转笑容道:“你跟我当差比任健他们年岁还久,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平日虽然随便,办到公事,向例喜怒不形于色。因为你们三个人忠心可靠,这才找来商量。离开我便不应再提一字,怎么背后谈论起来?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不过事情不这样办不行。为救两个无辜的良民,还怕费事么?告诉任健他们,此事不要再提了。”


  况福看出主人心意坚决,无法挽回,只得应诺。任健正端了—小壶酒和两小盘菜走进。


  况钟向任健密嘱了几句,又向况福低语道:“你趁此时天刚黑不久,借代我买蜜橘为名,去寻先来无锡查访的捕快头赵珍。叫他候到夜静无人之时,通知倪阿根,明日一清早拿了扁担竹筐,去往斜塘路上的梅村道旁,假装贩卖风干荸荠歇腿等候。如见一个算卦先生朝他问路,稍微回答两句,就各自先走。发现了娄阿鼠的踪迹,千万不可惊动,偷偷告知那算卦先生,再听吩咐。赵珍就在他的后面,相隔不许超过半里。他的力大腿快,发现娄阿鼠,准追得上。再告诉他,锁链拘票必须藏好,路上要见到我,也不许露出一点神色。他手下三个捕快,—个拿了拘票,设法寻找相识人,先往北港西桥头查访卧底,一个尾随后面打接应,还有一个,可约上二三相识人,专在城里众赌徒常去的茶馆里吃酒听书,暗中留神有无什么谈起娄阿鼠和所去之处。我料娄阿鼠多一半是在斜塘,才和赵珍做了一路。明天仍推有病,来客一概‘挡驾’,有事等我晚半天回来再说。”


  况福不敢再劝,再三请求把任健带去。


  况钟仔细想了一想,觉着所说也颇有理,赵珍人手太单。便命密吿任健早睡,换上一身乡民装束,跟着前往,相隔至少要在十丈以外,路上不许开口,露出同行神气。


  况福刚把话听完,正好任健端了热饭和一碗菜汤进来,忙即悄悄引往一旁,告知前事。任健心中一松,随去暗中准备。


  况钟因况福还要去办事,又觉腹饥,匆匆把饭吃完,命将酒留下,菜饭全数端去。等况福领命去后,一面拿花生下酒,一面想着心事,也不许从人进去。一会将酒吃完,又拿起一本《陆宣公奏议》翻看,恰巧翻到内中一段,大意是现在地方官吏都把百姓当作“刁民”,“愚民”,常时滥用刑求,以致屈枉善良,草菅人命等情。当时触动心事,又坐在那里寻思起来,端着半碗冷茶也忘了喝。


  况福到了赵珍寄住人家,把话说完便赶了回来,轻轻掀帘进去。见主人端着茶杯,又在那里出神,忙走过去,低声回禀道:“赵珍已照大人所说行事。天交二鼓,请安歇了罢。”


  况钟便命况福打开衣箱,把内中一套算卦先生的装束连同卦板先取出来,再去铺床。


  次日,天还未亮,况钟便自起身,命简房、况福密嘱众差役从人不许泄露一点风声,然后换上算封先生的装束,轻悄悄走向街上。快亮前的天色分外显得黑暗,且喜一个人也没撞上。走到南门,恰巧正开,主仆二人便夹在那些等开城的人丛中拥了出去。还来走完南门大街,侧望东方天边,已呈现出一痕黛色和淡微微两片云影。等到转往乡村路口,耳听鸡声四起,天也转亮,太阳渐由地平线上升起,光芒万丈,斜射遥空,照得日边两片白云都成了金紅色。天气非常好,和来时阴晦情景全不一样。晴空万里,一碧无际,江南十月初的晴天,全不带一点寒色。道旁条条垂柳带着那背面已发白色的柳叶,还在朝阳之下随风飘拂。沿途溪河很多,时有大小舟船来去,布帆高张,橹声咿呀,走上水逆风而行的,还有几个人在田岸上背着纤,清波粼粼,映日摇辉。远望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波浩瀚,一片汪洋,湖中诸峰宛如大小翠螺挺出水上,画图不殊,越使人有胸怀开朗之感。路上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况钟回顾任健扮着一个乡民,头戴一顶毡帽,故意连脸都不洗,装得很像,紧随在后,相隔不过丈许。几次趁无人时暗打手势,命隔远些,偏是退不三两丈,又渐渐跟了上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又不便和他招呼。走近梅村,见倪阿根把一条扁担横在两个竹筐上,人坐担上。便把脚步停住,假装收拾东西,想让任健走向前去,看倪阿根认不认得,然后藏起卦板,再往前走。暗中留意,见主仆二人业已走过,倪阿根竟一个也未看出。正好这条小路比较偏僻,前后无人,便回转去,叫了声“倪阿根”,并将头巾往上略推了推。


  倪阿根看出况钟应约而来,假装伸手指点途向,低声笑道:“赵珍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土坡上假装出恭。”说完,挑了担子先走。


  况钟装着歇了歇腿,也就起身,见任健坐在前面道旁收拾草鞋,趁着无人,走近前去低喝道:“不许跟得太近!也不许和后面的赵珍打招呼!”说罢,一路上打着卦板,缓步前行。


  过了梅村,还有好几里才到斜塘。正由一个乡村穿过,遇到一个半老农妇要算卦。况钟先想推托,继—想:“今天也许未必能将娄阿鼠访拿到案,先在附近留一落脚之处,就便探询一下,也是好的。”念头一转,推说屋里较暗,年老眼花,恐看错了卦象,不肯进去。农妇便给他端了两个方凳出来,作为摆卦之用,况钟平日读书甚多,命相的说法本来晓得一些,人又通达事理,由对方谈话中,先把所问的事情明白了一多半。等摇过三次卦筒,用六个制钱一摆,故意掐指一算,再按照事实和对方的心理,一本正经地大谈了一套江湖经,自然更有条理,非常中听。农妇连问两卦,全对心想,连赞:“先生算得真准,连明年我儿子田里的收成和我大媳妇六七月里要给我生个小孙囡都算了出来。我真谢谢你!”有十好几个邻近的乡村妇女和老年人得信也赶了来,围在旁边听算卦。


  这些江南的农村妇女,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由家里忙到田间,做的事常比男子还多,偶然进城,不是去卖柴(稻草)、卖菜、卖鱼虾,就是去卖自织的土布和新摘的水果。最穷的还卖灯草。她们卖完这些东西,还要去买乡间应用之物,再往回赶。这一个往返,最远的每达三五十里,城里头穿街走巷的路程还不在内。不是万不得已,实在有苦无处诉,急得没法,决舍不得在城里找人算上一卦。不是真个累极,也很少在途中歇息,因为时间上不允许。她们自古以来就这样牛马也似地活着,最忙的时候连气都喘不过来。难得秋收已过,田里事少,遇到这样一位串乡村的先生,本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想问上一卦。再听先生算得准,越发争先开口。


  况钟见七嘴八舌,要算卦的人有好几个,忙笑道:“大家请慢一慢,由我把话说到头里,我的卦钱贵。”话刚说完,众人果然全都停了争抢,有的交头接耳在商量,多一半露出想算又舍不得多出钱的神气。


  先算过两卦的农妇笑道:“这样准的卦,先生要多少,请说出来,我一定照付。”说罢,伸手怀内便想掏钱。她非但没有拒绝先生抬高卦价的意思,并且还在一旁捧场。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所问的事都被算卦先生套问了去,所答的话很对心思。


  况钟笑道:“这位阿嫂也不要忙,容我把话说完,我决不是讲生意经。我每天只能算十个卦,路上已算了七卦。这位阿嫂又算两卦。现在我只能再算一卦,再多就一点也不灵了。还有,这末一卦,至少要一百钱。诸位哪个要算?”彼时通用制钱,一般都是二三十文算一卦,这位况青天竟会狮子大张口,好像是有点讹人。


  这一来,众人全被吓退,谁也不再开口。有的还在暗使眼色,偷偷说着闲话。连那农妇也为了难,手由怀里掏不出来。


  况钟停一停,见众人不再应声,先对农妇笑道:“你的钱先不要付。我算卦有个规矩,照例算不灵不要钱。哪怕事隔三年两载,也等应验之后才来收卦礼呢。”又转向众人道:“我看诸位脸上气色满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剩下这一卦,也无法给众位合在一起算,改日再算也是一样。”


  况钟正要去拿方発上的卦筒,忽然瞥见任健在众人背后暗使眼色,打了一个手势,再朝前面一望,捕快头赵珍已急匆匆由前面赶回。


  况钟随向众人拱手道:“我卦已算完,要去吃中饭了。诸位让上一让路,改天再见。”说罢起身,往梅村来路走去。




————————————————
  注:
  ⑴唐名相陆贽的奏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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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51: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一  逃往何处


  况钟往回走不多远,便见任健肩上搭了两双新草鞋,由身旁越向前去,嘴里还故意咕哝道:“今天竟会扑了个空,这货色会没找着,生意也做不成,真个气人。”知他示意娄阿鼠未在当地,急于回去査问,又赶了半里来路。


  赵珍正在道旁等候,见本官走来,装着问话走近,悄说:“请大人先回,下役还要到北港去看一下,今天也许赶不回来了。”


  况钟知他人甚机警能干,故意把手朝北一指,笑说:“这样走就行。”


  赵珍会意,忙道:“多谢先生。”说罢,脚底加快,一会走远。住健仍借买茶为由,尾随在后,进了南门,方始赶向前去。


  况钟回到行馆,问知倪阿根比任健到得还早,现坐简房屋内等候,连衣服也没顾得换,便匆匆寻去。


  倪阿根仗着两家亲友在斜桥住,一到便问出娄阿鼠果在当地住过,只是前天一早,人便离开,由此便未再见。赵珍命他和任健赶回报信,抄近路先到,见况钟走进,连忙下跪。


  况钟将他扶起,笑道:“你辛苦了。我们有话坐下说。”说罢,见任健、况福分拿了自己的便服鞋帽和茶水走进,将手一壊,任健、况福放下茶杯,带了他的鼓板小包,算命招子退了出去。


  况钟喝了口茶,便向倪阿根笑问道:“你们虽扑了个空,有点线索没有?”


  倪阿根道:“这个该死的赌鬼!他大概一出城到的就是斜桥。收留他的人叫吴阿三,也是他们赌场朋友,比他先回去一天,鬼头鬼脑的连门都不肯出。前四天又来了一个姓邱的,说城里有生意做,约吴阿三同去。吴阿三本人没有家,借住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好婆屋里,本就勉强,定要娄阿鼠另找住处。后因娄阿鼠再三说好话,才答应他再住两天。上前天一大早,娄阿鼠忽说要进城凑点本钱去做生意,就离开了。吴阿三的好婆又老又聋,病在床上,什么也问不出来。我想娄阿鼠决不会进城,也许藏到他老家西桥头去了。”


  况钟想了一想道:“你猜得对。娄阿鼠不会回城。吴阿三也不一定是本案凶手,否则不会不同娄阿鼠做一路,连他好婆家都不愿他住。由此人身上寻找线索,也许有望。你人熟地熟,多帮我留点心,可在城内外先打听邱、吴二人的下落行径,随时来报。明早起我还要亲自到北港去一趟,仍照今天行事便了。”


  倪阿根辞出之后,况钟又把任健细问了一遍,才回上房换了衣服。又把当天的事仔仔细细想了又想,觉着新发现的三个人虽不一定是真凶,总可找出一点线索。想着想着,不觉倒在床上蒙昽睡去。醒来,见桌上灯花业已结成如意,床前光线甚暗,估计天黑已久,便起身穿鞋。


  门外守候的况福闻声走进,禀道:“回大人的话,黄昏后,差人回报,萧二相公名叫萧化文,因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把祖遗大片家业荡尽,以聚赌抽头为生。邱福、吴阿三都是他的赌友,前三月劝他把这所大房子卖掉,另搬—所小房。萧二房刚卖妥,吴、邱二人忽然不辞而别。萧二之妻已死,更无其他亲属,交房那天,还向新房主强讨了十两银子,才垂头丧气,说要谋求功名,雇了一顶小轿,一个挑夫走去。左右乡邻都说他几年工夫,把大片祖产糟得干干净净,白当了两三年赌头,害好些人倾家荡产,自己却闹得连一个老婆也没剩下,这是他祖上刻薄成家的现世报。有的还说他所收房价大概被流氓骗掉,去向却都不知道。因见大人连日辛苦,今天起来太早,饭又吃得晚,想让大人多睡一会,没敢惊动。”


  况钟没想到新发现这三人也都无从查找。见任健先把茶泡好,又将饭菜端进,暂时想不出主意,便先吃饭。


  次日,况钟又扮作算卦先生,带了任健,未明起身,和在途中守候的倪阿根照了照面,前后零散着往西桥头那面走去。刚走过北港半里来路,快要上桥,便见前面的赵珍、任健,一前一后,对面迎来,便同走向无人之处。赵珍说:“北港这一带,姓萧姓娄的最多。谁提起娄阿鼠都摇头,说他已有两年多没回家了。”况钟问完前情,又亲往当地查看了一回地势,并代人算了两个卦。见天已不早,只得扫兴而归。


  刚走上北港桥,见侧面有一片大坟地,树木甚多,坟前的石人石马业已残破。左近还有一座祠堂,规模不小,对面一座大影壁却坍倒了半边,房屋残破,炊烟不起,仿佛里面已无人居。再往前走,见林内坟头甚多,蓬蒿丛生,衰草满地,还聚着二三十人在伐树,到处都是残枝碎干。斜阳返照中显得这一座故家巨冢,分外荒凉,偶问路人,说:“这是有名的萧家坟地,祖上曾作过尚书。因为子孙不肖,家业败光,现在正卖坟树。”连来带去这一整天,人已饥疲交加,顺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北门附近,再步行进城,回到行馆,已掌灯了。饭后打算稍微歇息,忽然接到喻子诚专人由苏州送来的一封密信。连忙拆看,原来况钟自来无锡,过于执毎隔两天必向抚、藩、臬三大宪密禀。公文都是专人投递,大意是:“况钟到后,并未和他商议,也未派人访查,先摆架子装病。到了第六七天,才会同地方官往现场复验,随即发现了几个制钱和人家常有的两粒骰子,便认定凶犯是冤枉,偏又不能自圆其说。近日又在装病,闭门不出。明是好名心盛,自知此案人证俱全,无法反复,势成骑虎,难于交代,为此缓兵之计,使人莫测高深。本县百姓本极‘刁顽’,又为他过去虚名所惑,茶坊酒肆议论纷纷。照此情势,凶犯亲友已难保不买出人证,串通翻供。而时日太久,也许还要生出枝节,和那年苏州罢市,不让他去任一样,甚而发生别的变故。是否仰请宪台令饬况钟,不论是捕风捉影,听信凶犯一面之词妄加臆测,或真发现线索,有了反证,均须及时呈报,不应这样拖延时日,以致谣诼纷纭,滋生事端,致干未便。”并还提到“复验时,在尚未证明冤狱以前,先将主凶熊友兰的镣铐囚衣脱去,也似有过于宽纵违法之嫌”等情。臬台首被激怒,往见抚台力争,要将况钟调回,藩台也跟着去随声附和。抚台虽因已向朝廷奏报,不便收回成命,对于况钟也极不满。如今官场中均把此事传为笑谈,连一向佩服况钟的喻子诚也都代他担起心来。特地专人函嘱:“……如见此案真冤,固以速办为妙。如因一时看错,或是找不出别的反证,便应急速回省(苏州),自请处分。这样至多降调,到底还好一些。倘若旷日持久,真个发生枝节,吉凶祸福就难说了。”另外还加了一页,说现在由藩台起到常州府对他都不大高兴,千万留神。况钟把信看过两遍,微笑了笑,便自收起,也不给喻子诚回信,仍旧带了那几个可靠的人四出私访,去处都在城外,行踪无定。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十来天。斜桥和西桥头,况钟已前后去过两三次,连水陆码头都由倪阿根和他代约的近邻好友吴金生去访问过,并还安了眼线。后来访出娄阿鼠以前曾在水码头上干过结伙偷骗的勾当,夜航船上的人多认得他,又命任健连向船夫们打听,均答未见。秦古心和另一干差连去茶馆设法探询多日,也只访出娄阿鼠在况钟来到无锡的第二天早上,有人见过,连萧二和邱福、吴阿三等三人也都访査不出下落。众从人见一点眉目都还没有,全代本官着起急来。赵珍等四名捕快虽颇机警能干,因连守候带跑腿前后忙了十多天,见所访问得的情形仍和头两次一样,别无线索可寻,都觉人已逃往远方,再去乡下也是徒劳,觉着这场功劳已得不到,由不得就松懈下来。倪阿根虽然最肯出力,用尽心思,还找了个好帮手,怎么都打听不出这几个人的去向,也是无法。


  况钟第六天查案回来,早就暗中行文各州府县和浙江一带,査访娄阿鼠的踪迹。这原是防备万一,并没认定娄阿鼠会逃往别处。因接派往淮安和杭、嘉、湖一带查传陶复朱的差人回报:陶复朱并无下落。据他家里的人说,近一年来,陶复朱只托人捎过一封家信,大意是,要他妻子好好度日,本人手边有点事,事完即回,不必悬念等情。由此更无音信,也不知人在何处。况钟心想:“陶复朱査传不到,还有别的反证。娄阿鼠如不拿获,决难辨明真相,救这一个无辜少女出狱。”正在作难,忽想起:“娄阿鼠单在我到的第二天早上就不知去向,再细査他的抢当干证和秦、倪诸人所说情形,可疑之点甚多。此人从未离开过本地。现已査明他曾在斜桥吴家住过三夜,又赶回老家住了一夜,其心慌意乱,无处投奔,可想而知。看神气,许是吴家不让他住,老家又不敢久留,逃往附近乡村之中隐藏也未可知。记得第一次私访回来,过北港时,曾见附近大片坟地上有人伐树,左近还有一所业已残破的大房子,路人说是萧尚书祠堂。赌头萧二正是官家之后,虽然早把篙师巷祖遗房产卖去,但照秦古心所说‘娄阿鼠以前就常跑这家赌场,今年正月起才没有再去’的话,如能寻到萧二,也许访问出一点线索。即使本人不曾回乡,前去试上一试,总比疏忽过去为是。”主意打定,忙命任健速往篙师巷打听萧二是否真是北港萧家的子孙,乡下还有什么亲族来往?再去相隔北门十里的陶朱里村口等候。又命况福急速命人通知倪阿根,仍照前定,在陶朱里照上一面,分头行事。并命赵珍等三名捕快,去往附近乡村中便服査访。


  任健、况福分头走后,况钟吃饱早点,换上便服,把算卦的东西打成小包,悄悄掩出。绕过两条小巷,雇上一头驴,赶出北门,快到陶朱里附近,将驴子开发,趁着地僻无人,添上一件旧罩衫。正往前走,任健、倪阿根已对面迎来,悄声禀告:“方才听倪阿根的近邻吴金生说,醏头萧二是萧尚书的曾孙。萧家本是全县最有名的大绅士,可是由他父亲在日就败落起。他父母刚死头三四年,县里头还把他当绅士看待,后来田产渐渐荡尽,在家中开设赌场,和流氓搞在一起,闹了不少笑话。前月刚把自住的一所大房卖掉,便被坏人把钱骗走。才赶回乡下,打算连祖坟里大片树木和七亩多坟地卖作盘川,进京去向世交戚友求告,谋取功名。他家老坟丁萧水生,人甚忠厚,是他曾祖的书童,在萧家当佣人已经四代,因为萧家坟大开销多,赏给他的墓田原有三十多亩,还有十亩果园。前三年萧二强把果园卖掉,又把他的墓田卖去二十多亩,并将萧水生的儿子用名帖送往县衙,押逼了好几天。萧水生迫于无奈,只得把田交出。不久,他那年将五十的儿子连急带气,得病而死,只剩下一个孀居的老媳妇,随他勉强度日。这次见萧二回来,又要变卖他仅剩的七亩田,想起前仇,几乎要拼老命。后经旁人解劝,坟地树木由萧二自己去卖,下剩几亩墓田归萧水生所有。就这样萧二还把老头子留来买棺材的几两银子逼了出来,作为田价,才算了事。萧水生从此恨透了他,再不到他面前来。萧二无人服侍,自然万分不便,不料当天晚上竟来了一个帮忙的,自称姓苏,算是萧二雇的佣人,口气却不对头,并且懒得出奇。由到的一夜起,就向萧水生说好话软磨,是东西都托人代买,从来没有自己去过。吴金生听出那人的身才貌相竟和娄阿鼠简直—样。”况钟问明地势,便命任健、倪阿根分两路往萧祠堵截过去,以防此时来不及寻找捕快,万一被他警觉,因而漏网。自己仍作行路人,快要到达,再假装算卦先生前去查访。布置停当,各自上路。


  况钟恐吴金生说话时稍微露出马脚,打草惊蛇,事更棘手,一口气走了十多里。正觉周身汗湿,腿脚也有点酸,当地已离萧祠不远。便把气沉稳,朝着一条通往萧祠的偏僻小路上走去。到后一看,整座大祠堂只剩下一间间的空房架,上面零零散散盖着一些残瓦,四外好些已枯黄的野麻荆棘,约有一人来高,大门仅存一扇,倒在地上;遥望里面前厅的四扇门,也歪倒了两扇;院子里的柏树,株株高矗,故家乔木依旧茏葱,人却不见一个。取出卦板打了—阵,并无丝毫回应,再看门内院落虽极宽大,但是芜秽不堪,那地也好似多年没有扫过。不肯冒失走进,正想主意,忽然发现门边内留有几个泥草鞋印,另外还有好些足迹,仿佛里面进出的人颇多。心想:“这里除了破落户子弟,就是流氓歹人。先前不曾想到,连捕快都未带来一个。鼠辈若敢拒捕,吉凶已是难测。即使不敢,光凭同来二人,也不免要被他逃走。此后再想捉拿,定更艰难。”为难了一阵,决计孤身冒险,以算卦为名,到里面去看事行事。进门一看,两廊房舍,外表还保留着一点原样,哪屋住得有人,却看不出。惟恐对方生疑,只得经敲卦板,并用南方口音喊道:“阿要算卦?阿要算卦?”一面似进不进,慢腾腾地走动,暗中留神查看,见到处阶沿廊栏上都积着不少灰尘,只有通往西廊一面留有足迹。暗忖:“既为办案而来,怕些什么!”刚要试探着往廊上走,忽听身后脚步之声甚急!仍装着没事人一样,口里喊着:“阿要算卦?”刚要转过身去,来人已自赶到,正是任健、倪阿根。


  倪阿根首先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个‘赤佬’,大概是逃走了!”


  况钟低声笑问道:“那萧二呢?”


  任健插口道:“也都不知去向了。”


  况钟问道:“这些人几时离开这里的?”


  倪阿根接口又道:“少说也有两三天了。萧二用的这个人,一定是娄阿鼠!所以他买东西从来不肯到镇上去。前些日,萧水生代他在镇上买了两斤肉、一只鸡,钱也隔夜先收,还有一点剩钱。第二天不见来取,给他送去,室中已无人在。最奇怪是,萧二卖坟树,还有好几十两银子没有收齐,下余一百多株坟树,价也没有讲妥,娄阿鼠全知道,怎会就在前几天要交割时,忽然不知去向?吴金生先前话没打听完,一听出娄阿鼠藏在这里,惟恐再问下去露出形迹,忙着就往回跑。我们却闹了个空欢喜。”


  况钟问知二人已往萧二室中去过,便命隐伏在外,自往里面探看,见东廊一列五开间大敞厅,里墙已多倒塌,好几处房顶均见天光。萧二住的是尽南头外有一列紫檀隔断的小间,果有一扇大门板和砖搭的床,对面放着一摊稻草,一床旧被褥,当中一张旧半桌,桌上一盏油灯,还有油瓶、粗碗、毛竹筷之类。内中一把宜兴茶壶和三个茶杯却是上品,与其他东西极不相称。正在查看,忽然发现稻草缝中露出一段红绳。拾起一看,竟和梁大嫂用作钱串的头绳一般无二,两头绳结均已松开,上面还有一些污泥和原来打过的旧结印。拿手试了试,并不结实,用力一扯,仿佛要断,连忙揣起。再细查看,破褥子底下还压着几件衣服,单夹都有。室中脚印较多,好似曾有多人来过。靠里墙的石灰早已剥落,近地面的西墙角有几处砖缝较稀,外面有一小坛挡住,内中还有半坛米,不移开看不出来。伸手一试,那砖竟可移动。忙用炉旁火钳拨开两块砖一看,都是又厚又宽的上等水磨好砖。随由洞内夹出一个旧绸巾裹好的银包,大小银锭约有一百三十多两,想了一想,见任健在外守候,点手唤住,命将银数重行点过,记好数目,仍照原样包好,塞进壁角小洞之内,将砖还原;并命转告倪阿根,仍托吴金生借拾树枝为由,在附近村中寻一人家寄住。如再发现娄阿鼠踪迹,随时来报,或是约人扭送到官均可。一面转命赵珍等三个捕快,除往附近乡村随时査探外,还是要注意北港这一带。


  任健刚刚领命,倪阿根也由外走进,苦笑道:“共总差了不到几天,就被他逃掉,真个气人!”


  况钟微笑道:“我们虽扑了个空,不要失望,我们早晚一定将他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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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二  各有各的鬼胎


  娄阿鼠自从况钟到无锡的那天,怀着满腹鬼胎,由福源楼酒馆里出来,心里叫不迭的:“观音菩萨快快保佑!只要这次逃得性命,我一定从此要做好人。”脚底快三步,慢两步地一个劲往前走。因为心虚胆寒,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错了路。走着走着,忽听道旁有人喊:“娄阿鼠!”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偷眼一瞟,原来是一相识差役正站边旁在唤他呢。慌不迭接口道:“我有点事,我有点事。停歇回来,再请你吃茶。”边说边往人丛里乱钻。偏偏这时街上的人正多,心里发慌,走得又急,接连两三次都几乎撞在行人身上。惟恐见怪,又遇阻拦,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脚底也更加快。等由人丛中穿出,假装系裤脚管,偷眼往回一看,身后并无一人跟来。他费了半天劲才得绕出西门,眼看离家不远,忽然想起:“听说况钟这个老家伙,人和镜子一样,办起案来又快又准,决不留情。咋夜听到风声就该逃走,千不该,万不该,到城里打听作么断命消息!耽误这半天辰光,也许拘票早就发出,差人正等在屋里头。这一回去,正好撞上,那还了得!”快到家门,又吓得退了回来。急切间去是没地方去,平日得罪人多,谁都看他不起,想寻人家打听,或是隐藏些时,决办不到,更恐泄露风声,被人举发。越想心越发毛,实在无法,最后躲到相隔五里外一家坟地里面,躺在枯草地里装睡。好容易耗到夕阳已快落山,此时此地不便再留。早上只陪着张四吃了点烧卖,经过这一整天,肚子又饿了起来。回家进城都不敢,只得装作行人在附近掩掩藏藏地乱走。几次想到附近饭馆中先吃一饱,又怕被人识破,不敢进去。眼看第二家饭铺快要走过,忽然瞥见斜对面匆匆走来一人,正是以前萧家赌场的牌九师傅吴阿三。自从萧家停赌之后,已有好几个月没见他面,知道这类人一身都背着官司,绝不会坏自己的事。连忙三步两步赶将过去,一把拉住,叫了声:“三阿哥!”


  吴阿三无意中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低声骂道:“畜生!啥事体这样慌里慌张?”


  娄阿鼠把他拉到路旁暗影中,笑道:“三阿哥不要动气,怪我不好。老弟兄长远不见了,我想和你寻个地方谈一谈。”吴阿三道:“没有辰光。我夜饭还没吃呢。”他看不起娄阿鼠这类小瘪三。


  娄阿鼠忙赔笑道:“三阿哥阿是不肯赏光?兄弟这几天身边有‘血’,早想请你吃顿酒饭。快,我会钞!”说时,另一手还拍了拍胸脯。自来物以类聚,他首先觉着吴阿三不会出他花样,又因对方跑的码头多,不像他这样专吃窝边草,从来没有离开过无锡。想求对方携带,找一条生路,连当他的小徒弟都愿意。


  吴阿三是个爱贪便宜的人,又见娄阿鼠比从前穿得整齐,好在这里不易遇上熟人,乐得吃他一顿。点头笑道:“三阿哥一定给你面子。不过话要说明,啥人会钞都行,只不许吃老酒,赶紧吃完饭,好让我回斜桥去。”


  娄阿鼠早听他说过,乡下老家无人,只有一个老祖母和一个寡婶住在斜桥,觉得有了一个窝藏之处,说话越发巴结。走到附近饭铺,找了一个壁角,让吴阿三上坐,要了一个红烧头尾,一盆酱汁肉,再要四块咸肉加豆腐汤,三大碗饭。


  娄阿鼠所点的菜,倒有两样现成,转眼连饭带菜全端了来。娄、吴二人各有各的心思,肚子又饿,一会工夫便吃了个盘空碗净。娄阿鼠已如数把钱付过,二人出了饭铺。吴阿三忽然想起一事,随到无人之处,低声问道:“阿弟!我今晚还有约会,你要没有什么事,明早到我好婆家里,有几句话和你说。”


  娄阿鼠巴不得到他家去,忙道:“我实在没有什么事。三阿哥不要客气。有啥吩咐,汤里来,火里去,小弟决没有还价,我一定去!”说罢又问明住址,然后分手。


  娄阿鼠真恨不得当时就跟了去。无奈天气渐冷,当天请人吃了两顿,身边只剩下三十多文,所有银钱衣物都在家中,非要带走不可!当时把心一横,又试探着往家中走去。且喜天已初更,初冬夜寒,路上比较冷静,并未遇到一个熟人。掩到门口,偷眼一看,街门仍和平常一样开着,同院两家邻居和往日一样安静。只南房住的一双老年夫妇在和孙儿女们说笑,隐隐传来笑语之声。自己的屋门也是原锁,丝毫不像有人来过。慌不迭掩将过去,开锁进门。明知邻居都不会到他屋里来,仍然把门闩好。点燃了灯,移向床后,紧跟着打开那个破衣箱,见满箱都是破旧衣服,近半年来新做的几件衣服,也乱七八糟塞在里面。不暇再顾别的,一伸手先把箱底藏的十多两银子取出,用手巾包扎好,系向腰间。因所有衣服都是夏秋间穿的单夹,连件薄棉袍都没有。乱翻乱找了—阵,才发现墙角钉子上挂着一件外套罩衫的破棉袄。想起这是去年冬天所穿,早想卖掉,偏偏每日起身太迟,一出门先跑茶馆,后赶赌场,常时要到天亮才回,一直由它挂在墙上,没有去管。那件罩衫虽是去冬新做,悬挂日久,也都布满灰尘。便同时取下叠好,—齐打入铺盖卷内。忽听街门落闩下锁之声。知道管锁街门那个挑水的山东人力大气粗,最难说话,此时强要他开门,定遭无趣,愁急之下,几次想要假装殷勤试上一试,都是欲行又止。再隔着窗缝一看,对屋人家夫妇业已熄灯睡觉。平日专耍流氓,不会为人,现在空自发急,恨得连骂两声:“猪猡!”无计可施,只把应用的衣物包好,躺在床上等天亮。因那挑水的每日一打五更准起,正好天还未亮,想等街门一开马上逃走,哪里还睡得着!越想越害怕,半夜里跪在床上,朝着窗户直祷告:“尤家二阿叔千万饶我一饶,只要我吃不着官司,准给你做道场,超度你投生到大富大贵人家。”暗中捣完鬼,翻身向后,一口把灯吹灭。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惊慌逃匿,当然疲倦。灯熄以后,心头跳动渐息,不知不觉昏沉睡去。睡梦中耳听人语喧哗,当时惊醒,见天已亮,不禁大吃一惊,连忙纵起。先隔窗缝往外偷看,街门已开,挑水的正往外走;两个乡邻人家的妇女商量同去卖菜,虽无其他异状,到底作贼心虚,惟恐被人看出他的形迹,当时连脸都顾不得洗,急匆匆提了隔夜打好的铺盖卷便往外走。忽想起屋内还有好些零星什物,万一无事,还可回来,重又回身去锁房门。见一半大幼童高呼:“娄家阿叔!辰光这样早,你到啥地方去,连铺盖也带走?”若在平日,娄阿鼠早就“骂”了“山门”;这时因在心慌胆寒之际,心里暗骂“小贼”,却朝那两个同院乡邻丑笑道:“我决心戒赌,搭朋友一道到外码头去做小生意,有个十多天就回来。有人打听,请诸位乡邻帮帮忙,答应他不晓得。省得那班赌鬼寻我,又做坏事。”说罢,扛起铺盖卷就往外跑。这一慌,心里的话也随假话说了出来。走到街上,见天刚亮不久,店铺的排门全都未下;街上只是一些卖菜、卖鱼虾的人们挑着重担吆喝着往市上走;老虎灶头前围着一些附近的居民等泡开水;许多人家的街门都还关着。心想:“还算运气。我因北港西桥头老家从未对人谈起,又是好几年没回去过,本打算到那里去藏个把月再说,不料昨晚会遇见吴阿三。他要肯容我藏在那里,更是再好没有。”正在盘算怎么走法才不让人看出,猛一抬头,瞥见西门那面急匆匆跑来四个公差,当时或逃或躲均非容易,忽然急中生智,假装换肩,用铺盖卷把脸遮住,等四公差过时,偷眼一看,竟无一人相识。认准是况钟派来抓他的无疑,又急又怕,哪里还敢迟延!脚底加快,往前急赶,遇到无人之处再跑上一段。好容易由大街折向走往斜桥的野地,业已累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前途总算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只是清早风寒,昨夜又是和衣而卧,先前急于逃生,非但不曾觉冷,还跑出了一身热汗。这时心情略定,热汗变作冷汗,渐觉通体冰凉,偏又遇到阴天,冷风直往衣袖领口里灌,越发冻得难受。一看快到,就要由隔斜桥只四五里的梅村走过,想起脸还没洗,吴阿三人最势利,这样急匆匆尴尬相跑去,容易被他疑心,非装得神气一点不可。最好找个地方吃杯茶,吃点酒饭,洗一把脸,把周身衣服整理好了再去,省得进门一开口就要吃的,叫人家一看,永远脱不了这一副瘪三相。念头一转,忙抄近路入镇侧面那片竹林穿过。这时,杨氏由娘家起身回城,双方正好一来一去,娄阿鼠不是中途改道,准撞上。


  娄阿鼠到了茶馆,胡乱吃了点东西,又换上一件新罩衫。会账时,一摸口袋,只有昨天用剩的三十多文钱。这才想起去年那十五贯血腥钱,因为事后越想越害怕,除非身上零钱用光,不肯开那壁洞,加上由此起一直没短钱用,不是要用零钱,极少动它。壁洞里还剩下八九贯钱,因昨日急于去往城里打听消息,走时匆忙,乱抓了一把,已快用光。偏偏昨夜走得太慌,家藏的银子全带在身边,微一疏忽,竟忘了带,如往回走,就算苏州府的公差来过走去,也非被地保乡邻扭送到官不可。想了又想,此时就是天大胆子,也无再回取钱之理,只得把心一狠,会完账,仍往斜桥走去。


原来吴阿三和邱福看萧家赌场越发冷落,已无彩头可得,便暗地商议骗取萧二的家产。二人假意和萧二拜把兄弟,劝他先卖东西,暂且度日。萧二出身纨挎,除好赌好吃而外,多走几步路都不舍得,把邱、吴二人当作知己,任凭做主。只两三个月工夫,邱、吴二人便把他所有家具什物卖光,再编了一套话,劝他把房子卖掉,筹出一笔本钱,改业为商。萧二因家业荡尽,又背着一个吃人的恶名,也实无脸再混下去,听二人说得那么天花乱坠,便上了套。邱、吴二人等把房价收齐,交了房契,先把萧二所有银子存向“票庄”,再借故把存折骗到手里,换成银票,全数提走,不辞而别。萧二走时连轿脚钱都付不出,硬向新房主老着脸皮求告了十两银子,溜到乡下,准备卖了坟树再卖坟地。吴阿三和邱福本打算逃到丹阳县一个亲戚家中,将这笔横财尽兴玩乐,没想到娄阿鼠却死跟上了,苦苦哀求他携带一同走。吴阿三正在想法打发娄阿鼠的当儿,忽听门外拍了三下门。刚由门缝中看出是邱福,心中一喜,推开娄阿鼠,匆匆走去。隔了好一会才行走进,笑道:“小老虫,我和邱福哥马上就要起身,你该走了。”


  娄阿鼠慌道:“三阿哥!我一向怕官,实在迫于无奈,求你开恩,千万看在自家弟兄份上,把我带走罢?”边说边要下跪。


  吴阿三抢前将他一推,板脸说道:“你这叫做啥?实告诉你,我和邱福哥闯的祸,恐怕比你更大。你跟我们走,多个累赘,还受连累。这是何苦?”


  娄阿鼠方寸已乱,觉着所说也对,又求告道:“阿好容我暂时住在这里避避风?”


  吴阿三想了一想道:“我阿婶未回以前,还可以住一两天。不过见了萧老二,不许对人提我们一个字。否则我和阿福哥都不是好惹的,你当心点!”


  娄阿鼠本对这二人怵着一头,哪里还敢多口!把信接过,帮他打好行李,开门送出。


————————————————
  注:
  ⑴江南土语称骂人为“骂山门”。
  ⑵旧社会的大钱庄银号,所发银票,等于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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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利令智昏


  吴阿三走后,娄阿鼠暗忖:“这两人平日勾结最紧,又都坏得邪气。如真犯案,不会这样大白天就公然一同上路,并把所有衣物行李全都带走,连条手巾都没剩下。分明成心要甩掉我,另找别的好财路。”越想越有气,一肚皮闷气无从发泄,心想还是去投奔萧二可靠。因当地离北港路远,不敢穿城而过,大白天走,也防被人识破,只有第二天一早,掩到河滩旁边藏起,等有便船经过,搭了前去,正好黄昏前后到达北港,再抄小路走往萧尚书祠堂,相机行事,比较稳妥。主意打定,第二天早起,见雨下正大,心中暗喜。为留余地,把饭做好,连同剩菜剩肉端到房里,陪老太婆吃了一饱,又说了几句敷衍话,才推说要进城去做小生意,已然约定,不能不去。吴老太婆早听吴阿三说过,媳妇至迟明早准回,又见娄阿鼠服侍殷勤,丝毫没有反感,并还劝他快走,只把饭菜茶水代他准备下。娄阿鼠先还打算把行李暂留吴家,以为万一之计;后因往返费事,吴阿三的婶娘一回,也决不让住;相隔北港五六里的西桥头,自己还有两间空房,外人不知,就算公差能够寻去,也必扑一个空,何况未必;仍照原来主意回去一趟,至少也可看出一点风色。好在随身只有一床薄棉被褥和几件衣服,铺盖卷不大,天气不冷,忙把罩衫和新夹袍脱下,换上去年那件破棉袍,摘下吴家墙上那顶旧斗笠,又寻出一双旧草鞋穿上,便往外走。这时风雨甚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刚到河岸,便遇着一只便船,仗着会说好话,当时搭上。—路无事,到了北港。见天正黄昏,风雨早住,踏着雨后泥泞,走到萧尚书祠堂一看,竟比昔年所见还要残破荒凉。门是大敞着,只剩一扇破大门倒在那里,现出门里一个大黑洞,里里外外声息全无。近来胆子越来越小,不敢贸然走进,先在门外窥探了一会,知道日里再来终是不妥,又想起萧二还是一个可扰之东,心又一动,试探着“喂”了两声。不见答应,便把衣鞋换过,乍着胆子往里走,忽听侧面大树后“唉”的一声叹息!当时吓得周身毛根倒立,慌不迭连纵带跳就往外逃。认定有差人隐伏,惊慌太过,连铺盖卷也拿不住,噗的—声,落向石板路上,人已窜出去好几步。想回去拾,心又害怕,百忙中正打不起主意,忽又听西廊那面问道:“外面啥人?”听去非常耳熟,心神立定,连忙回问道:“阿是萧二相公住在这里?”


  发话人立时回问道:“你是啥人?我就住在这里,快点进来!”


  娄阿鼠听出果是萧二,同时瞥见西廊南头一间小屋窗户上,似有微光闪了两闪,忙答:“是我,特为来望望你。”提起铺盖卷,便往西廊跑去。


  这一列五间西房的梁柱房椽都是上等木材,只管后墙多半坍塌,外表仍支着一副空架子。尤其南首一间比较还像房子,外面一排业已碎裂的红木雕花隔扇也还尚在。室中人刚刚睡醒起来,坐在那里发呆,想起佣人已被他耍脾气轰走,当晚饭都没有人烧,昔年豪华享受已成梦影,忍不住刚叹了口闷气,便听有人喊他,精神立振,也没听清来人是谁,生平第一次亲自动手打火,点上了灯。


  娄阿鼠跟着进门,见里面只有—张木板搭的床,铺盖床围都是锦绣,但无一件是新制。床前只有一张破旧的半桌,南墙旁边放着一堆缸炭和一个风炉,火已早灭,此外空无所有。油灯不大,却放了好几根灯草,灯头上直冒黑烟,桌上还有一片油迹。主人刚由床边站起。连忙赔笑过去,喊了声:“萧二相公!”


  萧二素来看不起娄阿鼠,新近受了吴、邱二人的坑骗,恨极这类流氓,一见来人是他,刚把脸色往下一沉,忽然想起:“现在没有人用,正好派他用场。何况如今我又学了乖,凭这样的小流氓,至多用我点钱,也决不会再上他的当。”念头一转,又把一脸的不高兴收起,转问道:“你从哪儿来?找我做啥?”


  娄阿鼠道:“我从吴阿三处来,他和邱福……”


  萧二不等话完,已气得拍桌大骂,连油灯都几乎被他震翻。跟着便把吴、邱二人怎样合谋蒙骗,将他城里几十间房的家具连同好些古玩字画全数卖光,又劝他把仅有的一所房子卖掉。等房价到手,连同先卖得所剩约一百多两银子也全数拐逃,分文不留。没奈何才回乡下来卖坟地等情,都对娄阿鼠说了。


  娄阿鼠笑道:“二相公不要动气,这班吃赌饭的,哪有好人!我娄阿鼠最讲义气,要不是知道二相公今朝有点不得意,也不会来。这次来,是特为你送信来的,吴阿三和邱福已于昨晚逃往他地去了。”


  娄阿鼠瞧萧二气得话都说不出了,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取得对方的信任,好在这里住下,于是又接着说道:“这两个小子真黑心,他们欺二阿哥老诚。依我看,二阿哥进城告他们一状,很快就会拿住这两个骗子。有什么塌天事,有我姓娄的。”说罢,把胸膛狠狠一拍,非常气愤。


  这时天已入夜,萧二不愿再说别的,便把老坟丁萧水生今午出言顶撞,自己—怒之下将他轰走,没想到无人服侍的苦楚,如今只有一些吃剩的鸡鱼,饭也无人烧的话说了。问娄阿鼠愿不愿留在当地,帮他扫地、烧饭、洗衣服,并向镇上去买东西。


  娄阿鼠虽然巴不得有这样一个隐藏之所,无奈自己正背着人命官司,三年前又在附近镇上为了赌钱打过架,名声很臭,这张带有记号的丑脸最易被人认出。别的都在其次,到镇上买东西却去不得。同时又想趁黑夜赶回西桥头老家探听一下消息,就便托人卖那两间房子。略一寻思,赔笑答道:“给你做事,我非常愿意,—个工钱也不要。我们是知己弟兄。”又指着风炉道:“你看,风炉也灭了,饭也没人烧。这样冷天,连开水都没一壶,阿要作孽?堂堂二阿哥,今天真变成落难公子了。不要紧,我帮你的忙。”边说,边抢着生火,烧饭热菜。一会工夫,娄阿鼠连饭带菜都弄好,和萧二并坐床边同吃。萧二边吃边想:“自己当日认不清好坏人,误把吴、邱二人做知己,现在被他们害得落到这般地步。本想到县衙去控告那两个恶棍,无奈这里还有一批松柏果树尚未成交,这一去少则也得半月,卖树事怕要拖延好久。”不由为起难来。娄阿鼠看萧二呆呆地想事,恐怕萧二不愿相留,便假殷勤道:“小弟到此打扰,是见二阿哥处工作难才来帮忙,只要有用着小弟时,愿尽微力!”萧二听他这一片话,觉得娄阿鼠倒是知己,于是便把卖树一事托付娄阿鼠办理,自己打点进城。谁知这娄阿鼠早看中他的油水,当时正中下怀,忙说:“二阿哥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切均有我照管,包你满意!”萧二喜得饭也顾不得吃,把碗一推,匆匆写了一封信给买树的商人,说明卖树一事托人办理。随手交给娄阿鼠,收拾上路去了。


  单说娄阿鼠见萧二上了套,心中暗暗高兴,回到屋里,想道:“萧二这小子真是我的财神爷,卖树的现钱托我照管。他这一去,少则也得半月,不用说再成交一批树木,单这一笔就足够我用的,只有去年杀死尤葫芦是桩心病。但是况钟来了将近一月,就知道我是凶手,这多天不曾拿到,也必当我逃往他乡,决想不到我会冷不防又溜回去。如其无事,萧家大片坟树和空地都成了我飞来之财。等钱到手,往外乡一溜,多么快活!万一有点风声,由萧家老坟丁口里必能探出一点风声,赶到祠堂里取了银子衣物,当时逃走,也来得及。好在萧祠一带地势荒凉,人家村镇相隔均远,逃路又多,萧水生如有他意,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下就可打倒,怕他作啥?这又和逃往斜桥和回西桥头老家一样,白担了好些心,一点屁事都没有。真要照我计算,连老家两间空房和破烂家具都可卖掉,免得便宜别人。”越想气越壮,立刻收拾了一下,趁夕阳西下的时刻,悄悄地溜出萧祠。


  娄阿鼠连夜赶回老家,只因连日劳累,不觉睡到中午,起来一看,吓了一跳。自己白天不敢出去,在家里藏着又怕差人来捉,心里不住地敲小鼓。忽听门外人声喧哗,吓得他赶快钻在门后一捆稻草下边,两腿不住地打抖。就这样挨到傍晚,肚子里饿得难受,悄悄到附近一家饭铺胡乱买些吃,又怕人认出,用袖子遮住脸,匆匆吃完,回到屋里再也不敢大睡,勉强挨了一宿。见天快亮,在附近约一熟人往镇上去吃早茶,刚走出不多远,方想借口多凑本钱去做生意为由,托人卖那两间房,忽听那人说起:日前曾听人说,不知由哪里来了四个公差,到处打听吃赌饭的人。恐怕县里要捉赌,劝他好好做小生意,从此戒赌。再一细问,那人虽未眼见,所听传说,正和那日清早逃出时所過苏州府的四个差役一样,不禁心里一震!忙敷衍了几句假话,故作失惊道:“只顾寻你谈心,忘了我乘的船一会就要开走!”说罢,拔腿要跑。那人偏不知趣,还要送他上船。娄阿鼠正气得暗骂:“猪猡!”又听身后来路有人在喊:“娄阿鼠!”他不知那是同族邻人向他讨还昨夜借去的被褥,越发心慌,忙说:“我这就回来,我跑得快。”跟着往前飞跑。娄阿鼠一口气跑到萧祠,天刚亮透。


  登时便去找萧水生,想问明那个买树的商人住在何处,自己好亲去寻他,只要树价一到手,他就可以远走高飞。萧水生见娄阿鼠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又想起树商人的话,“后面那松柏果树本快成交,因他屋里有个姓娄的佣人想在这里头捞一票”等情。水生因萧二用的那人自称姓苏,并没有这个姓娄的。后来想起前日有一个姓吴的来捡了一船树枝,还送来两样礼物。因觉自己已非萧家坟丁,不肯收礼。姓吴的力说:“等把这一船树枝卖掉,还要再来。”非送不可。同来一个姓倪的也在一旁劝说,实在情不可劫,这才收下。记得这两人好像还打听过当地有没有一个新来的人,姓娄,何不就便打听一下?随口一问,商人所说那姓娄的貌相装束,竟和那自称姓苏的佣人一样。知道萧二身边不会有什么好人,问过拉倒,并未在意。这日早起,见那自称姓苏的佣人忽然推门走进,想起前事,脱口便道:“你本来姓娄,为什么不说真话?”


  娄阿鼠一路掩藏着走来,心情本就不定,刚喊了一声:“老伯伯!”闻言,料定踪迹败露,头脑里刚轰的一下,因见水生的儿媳不在,室中只有老头子一人,来路又未发现人迹,恶胆立壮,暗忖:“人已到此,索性问明底细再逃,也来得及。他要串通公差和我作对,掐也把他掐死!”心念一动,诡笑道:“我本来姓娄,因在苏州落生,小名‘阿苏’……”话到口边,又觉这两个字与本名同音,立又改口道:“不对,实不相瞒,我晚爷就姓苏,所以我有两个姓。问这个有啥道理?”说时,随手把门关好,坐在临门条凳上,把二郎腿一跷,挺神气。


  萧水生接口道:“你愿意姓什么,我不管。我只问你,二相公哪里去了?人家补交的树价还有好几十两,也没人收。那买树的说你姓娄,不是因为你要多找外快,钱早交清,连后头那七百多株也早成交了。”


  娄阿鼠想起萧二和买主讲价时,曾喊过自己的真名字。听水生口气,不像是有公差要捉他,也无其他可疑辞色,便把预先编好的话说出,再取出萧二的信递过。


  萧水生看完来信,冷笑道:“都是他萧家的产业,二相公愿意怎么败就怎么败,我也不管。那买主就寄住在细网村西头一个姓鲍的朋友家里。”


  娄阿鼠已看出水生对他有了厌恶之意,见他越说越有气,并下逐客之令,越料公差一定没来过。利令智昏,急于要寻那买主,随口笑答:“老伯伯不要动气。再会罢。”随说随往外走。耳听砰的一声,门已关上,萧水生在内骂道:“二相公真不争气,连一个佣人也是这样贼头鬼脑。”娄阿鼠忽然想起:“这样青天白日去找人,岂不又是危险?方才走得太急,也忘了向这老鬼细打听。”心里刚一发怵,又想:“这个把月从来未在人前露面,难得到村里去一趟,有啥要紧?一点点胆子都没有,如何能发横财?万一买主跑掉,岂不生气?细网村就在松林后面,地势偏僻,小时常去捉蟹,路全记得,由萧家那片树林穿过去,也不会被人看破。”主意打定,回顾来路,见有三人在那里拾树枝,相隔约有十多丈,看神气还未发现自己。连忙贴着墙根,连纵带跳,绕往房后,仍是一路遮遮掩掩,往树林内奔去。快到林外,再看萧家坟地只剩二人仍在拾柴。心想:“我身上要是没有这场官司,就这上千株树的柴枝,也能卖它不少的钱。白便宜左近这些乡下人,真正可惜!”再想到:“此去只要找到买主,当时就进一笔财。那七百多株树木也是给价就卖。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财气,最好还是不要心贪太狠。”想到这里,脚底越发加快。一会工夫,便赶到了细网村。


  村中渔民因为近年渔税太重,好些人都改了行,共只剩下十多户人家,光景都不大好。这时,男的有的去打鱼,有的挑鱼上市,剩下只是一些妇孺,成年人多一半在太阳地里补鱼网。娄阿鼠觉着这个地方比萧祠更易藏伏,心方暗喜,瞥见对面走来一人,正是那买主。双方见面都很高兴。娄阿鼠随到所寄居的朋友家中,先取出萧二来信交看。


  买主见笔迹和前两次萧二所开收条一样,来的又是他的贴身佣人,本就十分相信。娄阿鼠的嘴又甜又巧,竟将以前对他的恶感去掉,几句话成了交,约定第四天晚上交货价,第五天早去伐树。


  娄阿鼠当然是越快越好,推说主人等用,情愿照原价打个九五扣,早两天交割。无奈对方当时拿不出那许多现钱,只得点头认可。除把头一批所补的树价七十余两先要过手而外,为恐变卦,还和对方各立了一张字据。跟着便说要请对方吃酒。可惜人地不熟,又懒得跑路,取出几钱银子,托买主代向邻家买些鱼虾,匀一只鸡,再想法打点酒,彼此多谈一会,交个朋友,省得一个人回去无聊,也懒得做饭。买主不知他看中当地偏僻,打算多觅一个藏身之处,至不济也磨上一些时候。本来不想要钱,因对方非给不可,只得应了。娄阿鼠等酒菜买来,一同下手,把菜做好,连吃带喝。吃完,买主因他回去还要现做吃的,好在剩菜还多,便留他吃完夜饭再走。娄阿鼠喜笑应诺,越谈越起劲,几乎连心事都忘掉。眼看天快黄昏,正打算开口托他找地方住,忽听门外一阵大乱,不禁大惊。隔窗缝往外一看,原来村中渔民收网回转。刚听买主指说,内一壮汉姓鲍,就是本屋主人。忽又发现相识邻居吴金生同另一人在交头接耳,相隔不过三两丈。知他专卖稻柴为业,虽然各乡都去,这地方却没听说来过。又见姓鲍的忽把扁担放下,门都没进,也朝吴金生身前赶去。心疑出了毛病,忙把买主一拉道:“我还有点要紧事,阿好请老兄领领路?”说罢,不等答话,拉了就走。出门便往人丛中穿将过去。


  买主忙喊:“前面没有路,快点转来,往东边走!”连唤数声,未听回应,只得跟了下去,一直追到村外田埂之上,才将他拉住,问道:“你为啥这样心急,好路不走,走坏路?”


  娄阿鼠四顾无人,天也暗了下来,便把买主引向左近林内,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欠了一个姓吴的债。方才见他和你朋友说话,恐怕撞上。你补交的银子,二相公还有急用,我要稍微一动,饭碗一定敲破。想等你第二批树价交淸,我拿到佣钱,先还他一半,现在却是无法。请老兄帮帮忙,如果有人打听,就说我不曾来过,连你那位朋友也拜托几句。千万,千万!我一定劝我东家把祠堂拆掉,把所有木料都便宜卖给你。兄弟最有良心,吃了东家的饭,不能对他不起。老兄做生意也真不容易。”他这时心里又慌又乱,有点语无伦次。


  买主虽比较老实,但对萧家祠堂那些好木材早就看上,巴不得有人代说好话,作成此事。贪心一起,非但满口答应,并愿先代还债,等交树价时再扣,还劝他吃完夜饭再走。


  娄阿鼠慌道:“不行,不行!你不知道小吴的贼脾气,越迁就他越僵。我还钱时,一定还要当着你面骂他一顿。现在你代我还他分文,我都不认账。不过这是一个流氓,惹他不起。我还要抽空赶回城里,代东家办事。请老兄约个地方,到日我好寻你。”


  买主不便再劝,便道:“那么第四天黄昏前,我在高石桥那边湖神庙等你。庙里老道士人满好,签很灵,我也求过。”


  娄阿鼠知道那庙相隔只有三里,忙道:“这样最好。我一定到!也许还要求支签。现在要赶进城,过天会,过天会。”


  买主见他着急神气,以为真个有事进城,作别自去。


  娄阿鼠走过两条田埂,夜色苍茫中,越往前走路越黑,好几年没有再走的路,到底陌生,加上满腹惊疑,只管是在黑夜,依旧掩掩藏藏,有两次几乎滑到田里,还踩了一脚污泥,正坐在一片土坡上喘息,暗中咒骂不已,忽听犬吠之声。猛想起树价要第四天才能到手,吴金生若是做了眼线,回到萧祠,岂非自投罗网?近日天气越冷,野地里过夜,冻也冻死。心里一狠,先觉银子身外之物,何苦为它把命赔上?本想绕到北港去乘夜航船,来个溜之大吉,刚走出不几步,又想:“码头上的市镇大,船开以前,正是人多热闹,如何走得?”主意还未打定,远近犬吠之声已越来越多,近的一处好似就要追来。越听越害怕,只得连纵带跳,悄没声地往前逃走。一路乱窜,好容易听出吠声渐远,望见前面闪着好些灯光。仔细一认,才知无意中走近了北港镇!吓得转身又往回跑。心里正念着“菩萨保佑”,忽然发现再往前走便是萧祠。来去两路都不对头,身上带的银子又有十几斤重,本就跑得腰酸腿软,心再发慌,一不留神,被东西绊了一跤,挣起一摸,原来是株断树桩。恨到极处,暗骂:“我就是马上要死,也先歇上一歇。”往树桩坐下一听,犬吠之声已止,四外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心想:“吴金生一向本分和气,不和人做冤家。就做眼线,也轮不到他。若有公差同来,早在细网村把我捉住,不会这样太平了。这个把月的苦头都吃过,只剩三四天,反而熬不过去,真个猪猡。”骂完自己,越来越往宽处想,仍向萧祠那面掩将过去。一路留神窥探,全无动静。最后掩进西廊屋内,先在暗地里摸了摸,连早起打散的被头,好像都未走样,才乍着胆子把灯点起。仔细一看,果然毫无痕迹,匆匆生好风炉,煮了—锅白饭,正嫌没菜吃,遥闻狗又叫了几声。平日没留心,好像当地的狗从未这样叫过,心又抖了起来。越想越觉这里不是善地,便虚惊也吃不消,天明前非避开不可。打算先到细网村西面湖神撞撞运气,就便求上一支灵签,看看有无藏身之处,再打主意。枯坐了半夜,天已离明不远。把牙一咬,丢下被褥不要,只将那几件单夹衣服裹成一卷,从墙壁里取出萧二所藏的银子,尽数系在腰间,掩将出去。


  湖神庙在北港和细网村的西北面,中间隔着—条小河,必须由一石板桥上通过。这时天色也就刚亮。桥下有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道:“今天我们该回城去了。”另—个道:“当然,停歇进城,我再请你吃老酒。”娄阿鼠过时,恰巧听去,觉着两个口音都很耳熟,由不得偷眼一看。紧靠桥洞停着一只装稻草的船,船头二人虽说都是熟人,看神气一个也未看见自己,并且就要开走。过桥之后,再掩身树后偷看,船上两人头都没回,心更放宽,一直往湖神庙走去。到后一看,庙门外有一小道士在扫地。问知庙中清静,极少有人烧香,老道士生病,要傍午才起。认定到了好地方,随到庙内,说了许多好话,又送给小道士一钱银子作茶钱。小道士当他是个好施主,连去里面看了两次,见师父未醒,正发寒热,不敢惊动,只得出来陪客。娄阿鼠见小道士年约二十,人甚老实,问出庙中空房甚多,并有现成床铺,非但肯租,并且能代老道士做主。越发喜出望外,想住到收清树价再逃。便说:“由城里来,打算在这里借住几天,等一个人。房租香资全数照奉。”小道士因来客人手脚大方,所等卖主和那姓鲍的,都和师父相识,当时答应,并说:“庙里供的是龙王和湖神,春秋两次庙会,还供猪头三牲,客人吃饭,荤素均可。”随领娄阿鼠去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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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55: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四  交代了十五贯


  娄阿鼠见那两间空房在一小偏院内,地更僻静,越发喜出望外。便把锁和钥匙要过,预付了两钱银子房价,并托买些鱼肉回来现做,准备大吃一顿,补偿昨夜的辛苦。


  小道士道:“我师父病在床上,还有两个小师弟,我已和他们讲过。这里到镇上有好一段路。请施主等一等,我买好东西就赶回来。”


  娄阿鼠知庙中不是会期,轻易无人上门,腰间又痒又痛,实在难受,见室内还有一大缸米,便把银包解下塞入米内藏起,觉着身上一轻,刚往床上一躺,矇眬想睡。忽听偏院外有人说话,掩到外面一看,一个道童同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乡下人正往外走。刚退回屋,见道童忽然跑进。便借话探询:“你先送的那人是谁?”


  道童答说:“那是我的阿哥,就在前村住。我还有话和他说,一会再来。”说罢,转身便跑。


  一会,道童将茶泡来,甚是殷勤。小道士却去了个把时辰不见回转。娄阿鼠正借闲谈打听庙中虚实,忽听偏院门口在喊:“师兄快熬药去,师父等吃。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道童忙即应声跑去。悄悄掩出一看,另一小道童和他年纪差不多,正前后追逐着同往后院跑去。回屋又等了好一会,道童又来,问饿不饿,说厨房有粥。因料小道士快回,便道:“你师兄代我买点心去了。我不吃粥。”随听另一道童又在门外喊道:“二师兄快帮我搭搭桌子!”道童答道:“我要陪客人呢。这张小桌子也不重,你自己搭吧。”娄阿鼠越着他越觉讨人欢喜,笑问道:“搭什么桌子?”


  道童手指门外边:“又是那位算卦的老师父,他一天只出三文钱,就要租我们的地方摆卦桌,还常要在这里睡。遇到庙会,一住就个把月。真讨厌,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


  娄阿鼠此时最不愿意与生人相见,故意问道:“算卦先生几时才来,多大年纪?卦要真灵,来时我也算他一卦。”


  道童接口道:“这位老师父卦倒真灵。就是人不灵,常时说了来,遇见别的地方算卦人多就不来了。前天由陶朱里托人带话,就说要来,现在还没有到。啥人晓得他几时来呢。”


  娄阿鼠忽然想起庙里的签甚灵,怎会忘记?便向道童说了。


  道童笑道:“这个容易。”随往正殿引去。


  娄阿鼠见西廊下摆着一张卦桌,横头和廊柱上都贴有一条黄纸,上写“水晶子未卜先知”几个字,人却不见。小道士却正买了鱼肉点心走进,小道童忽说:“肚皮痛,要到外面去出野恭。”转身向外跑去。娄阿鼠腹饥头上,并未在意,强拉小道士回到偏院同吃点心,又问出,水晶子算卦测宇,无不灵到极点。就是脾气太坏,问卜测字的人稍不恭敬,或是话不投机,给他多少钱也是不理。因他卦灵,每到一处,只要贴上几张招帖,当天就会有人寻来等语。心想:“照这样说,此人的卦一定灵极。要是寻他算上一卦,定比求签还要问得仔细。”便问:“他啥辰光来?”道童刚出完恭回来,接口道:“好像来了。我再看看去。”转身又往外跑。一会跑进,笑道:“真是来了,在屋里铺床呢。听说午后便有人来算卦,这时候正清静。大师兄还不快到里面去一趟?师父问过你两次了。”小道士忙道:“施主请坐一会。”随和道童走去。


  娄阿鼠惟恐少时来人,连求签也不方便,踅到外面一看,算卦人水晶子是个老道士,正在卦桌上安置笔墨纸砚和卦盒。所穿道袍布鞋旧得都变了色,洗得却极干净整齐。人也文雅,不带江湖习气,见人走近,头都未抬,好像有点架子,品貌却颇端正清爽,很像画图上的神仙。那么大年纪,竟会生来讨人欢喜。心想:“这位老道士一定有点道理。”忍不住把手一拱,喊了声:“老法师!”水晶子依旧拿一块干净布慢腾腾擦卦盒和那六枚制钱,仿佛没有听见。娄阿鼠认为对方派头越大越不是寻常角色,忍不住又叫了两声。


  水晶子一面整理着笔砚微笑道:“你不要心急,等我测字摊摆好了再来。”


  娄阿鼠忙赔笑道:“老法师阿好先给我算一卦?停歇我还有事要出去。”


  水晶子正往砚水壶中注水,闻言答道:“真要心急,明天算也是一样。”随说,二次抬头朝娄阿鼠脸上看了一眼,好似有点吃惊,接口又道:“我不把摊摆好,从不开卦测定,不是不讲面子。你赶紧先求一支签去。庙里的签很灵,你气色不大好。”


  娄阿鼠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刚把鼠眼一瞪,未容发作,又被末两句话吓了回去,不敢再耍流氓。心里一慌,侧转身往正殿上赶。见小道士由殿内迎出,开口便道:“我要求一张签。”


  小道士笑道:“施主吃完午饭再求签吧。”


  娄阿鼠忙道:“我有一件疑难的事,最好现在就要晓得……”


  小道士插口笑道:“你为啥这样性急?我从小在庙里长大,知道签上的话全是活的,不管问病,问财,问官司,都可以往好处解,也可以往坏处解。不灵,说你心不诚,就算它灵,也是事后方知,当时无用。我本不该讲这类话,因为施主很大方,是个好人。”


  娄阿鼠听到末句,心中一震。


  小道士又道:“师父病在床上,你求了签,还要跑到镇上去找读书人讲给你听,并且不一定讲得通,所以我劝你吃完午饭再求。真要心急,先寻那位老法师占一卦,测一个字,倒是有问必答,叫你心明眼亮,这多省事?”


  娄阿鼠回顾水晶子业已回屋。忙道:“这位老法师架子大。你阿好帮帮忙?”


  小道士说:“这个容易。”先到廊前喊道:“老法师!请出来,给这位施主算一卦。”说罢,便往东房走去。


  娄阿鼠见水晶子由西屋缓步走出,忙迎上去,把手一拱,喊了声:“老法师!”


  水晶子把手略伸,让他坐在旁边条発上,微笑道:“你心里这件事,恐怕不好办吧?”


  娄阿鼠“呀”的一声,几乎吓得跳将起来。偷眼一看日上中天,晴辉满地,微风不起,悄无人声,里外都是静荡荡地不见一点影迹,忙又凑到水晶子耳旁,悄声说道:“老法师!你又不是活神仙,怎样会晓得?”


  水晶子笑道:“你自己的事,我当然不会晓得。不过,你老是东张西望,眼睛乱转,眉头紧皱,心神不定,避开阳光走。照我看法,你—定……”


  娄阿鼠见水晶子话到口边又缩回去,越发情虚胆怯,急问道:“老法师快说,我一定要怎样?君子问祸不问福。我谢谢你。”说罢,又朝身后大门外倫看了一眼。


  水晶子笑道:“你不要慌,坐下来,定定心,不要怪我直言无隐。”


  娄阿鼠只得强忍惊慌坐了下来,一边看着门外,忙道:“老法师!只管直言无隐,我决不动气。快点说呀!”


  水晶子道:“我看你不是要去杀人,就是人要杀你,才会有这样神气。不过现在还拿不准。反正我空在这里,送你一卦没关系。但是算卦必须心诚意实,你要是有话不说,卦算不灵,不要怪我。”


  娄阿鼠道:“灵,灵,灵,一定灵!我人最老实,遇见你这样老法师,一定有一句说一句,你阿好快一点?”又朝大门外偷看了两眼。


  水晶子微笑点头,慢慢点上一支香,插在小铜炉内,双手捧起卦盒,嘴皮微动,祷告了一阵,再将卦盒拿起,轻轻摇了三下,把六枚制钱倒出,刚刚摆好,脸上突然变色,惊道:“这卦我不能算,你向别人请教去罢。”


  娄阿鼠越发情急道:“你一定要给我算!大家都是外面跑跑的人,应该有点义气。”


  水晶子道:“卦象很凶,仿佛四面都有天罗地网把你围住。我平日虽算得灵,没有凭据的事,关系重大,怎么可以乱说!”


  娄阿鼠虽极害怕,到底杀人之事不敢泄露,呆了一呆,悄声说道:“这不是我本人的事。你就照卦象断罢。我一听就明白了。”


  水晶子将头微摇道:“这就难了。我看事在紧急,你不要再耽搁辰光,快打主意罢。卦是不便给你算了。”


  娄阿鼠越听口风越不妙,忙道:“那么请你测个字。快把字卷拿出来给我测。”边说,边伸手去摸脸,虽然什么也没有摸出来。


  水晶子笑道:“你真外行。寻常测字先生,那些现成字卷是早就练熟了的。每一个字,好坏都由他说,其实全是江湖口。你怎么相信这个?”


  娄阿鼠忙说:“老法师!我真相信你。快点给我测罢,不要多说闲话了。”


  水晶子也未答话,接口又往下说:“比方说测一个‘相’字罢,来人若是一个穿得整齐的商人,便说他目前要进财。不过两只脚还没生好,今后必须勤快,对人和气,才能如愿。因为‘相’字右半是‘目’字,下面加两点(八)是‘贝’字,外加一个‘才’字,就变成了‘财’字。‘相’字左半边‘木’字,上面加一撇,旁边加个口,就变成了和气的‘和’字了。生意人要是勤快而又和气,当然不会不进财。来测字的要是一个面容愁苦的穷人,就改说他过去破财,目前更不会有财进了。因为‘财’字左边的‘贝’字底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大半边‘财’还没有长脚,当然无望。来人再要带着三分病容,也许还要说人家快进‘棺材’,因为这两个字也是木字旁,更容易往上加。我在南海普陀山学道多年,精通先天易术,六爻神卦,测字更是拿手,讲究现写现测,直言无隐。你的气色太坏,更非亲自写来我测不可。”


  娄阿鼠越听越有理,和听说书一样,竟然听出了神。接口便道:“我是个生意人,识字不多,只会写我的名字。怎样行呢?”


  水晶子道:“同样一个字,因为写法不同,测法也就不一样,定要你亲笔写出来,我才好测。随便写上一个字就行。”随把笔递过。


  娄阿鼠忙道:“我写,我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鼠”字,写得很仔细。他怕因为写错一笔,又测出不好的事。手偏抖个不停,素来不会写字,笔划又多,乱糟糟好似聚着一窝黑蚯蚓。写好,颤巍巍把纸递过,苦笑道:“我不会写字,老法师多帮忙。”


  水晶子接过笑道:“原是要你随便写才灵,写得不好没关系。”跟着,拿起笔在鼠字上虚画了几画,又朝娄阿鼠脸上连看了两次。


  娄阿鼠见水晶子皱着个眉头,左手还掐着诀,神气很为难,不时望着他叹气,老不开口。由不得心里好似被一把铁抓抓紧,双手也出了冷汗,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样?阿是就要出毛病?”


  水晶子突然问道:“照这个字看,恐怕有人命。内中三人,大概有一个姓尤,对不对?”


  娄阿鼠好似当头挨了一个大霹雷,心里一震!身子立往后仰,连板発带人一齐歪倒。仗着身轻灵巧,连忙纵起,见对方似要伸手来扶,神情还是那么和善,忙把板凳扶好,苦着一张脸答道:“我不认得啥姓尤的。老法师不要瞎说。”


  水晶子道:“如果没有姓尤的,这字不能测,我白费心血,算的《一掌经》也不灵了。”


  娄阿鼠问:“啥个道理?”


  水晶子道:“鼠到夜里才出来,专偷油吃。你说没有姓尤的,不对。我非但算卦测字,灵验如视,还能叫人趋吉避凶,转祸为福。不说真话,却没法想。你到底是代人测字,还是自测?”


  娄阿鼠脱口接道:“自测,自测!”


  水晶子忙道:“卦象虽极危险,也许还有道路。不过,午后占卦人多,须防泄露。你要肯多出一点酬谢,到你屋里去,和你仔细谈罢。”


  娄阿鼠本防被人看破,巴不得能把水晶子请到屋里去,连说:“多谢,多谢!再好没有。”刚要代拿笔砚纸张,忽然想起米缸内藏有银子。惟恐对方见财起意,指点完了明路,多要酬谢,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忽见道童由偏院内提了一箩米走出,想起屋门还忘了锁,忙道:“我先去开锁,请老法师等一等,拿了纸笔快来,‘省得被人看破’。测完字,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话还未完,人已纵下台阶,又朝门外偷看了一眼,往里便走。耳听身后唤道:“告诉你师兄,饭熟了就开,没有多少时候了。”回头一看,水晶子正和道童说话,一面收拾笔砚呢。心想:“老法师测的字真灵。”匆匆赶回屋去,把门插上,揭开米缸盖,伸手掏出银子一看,还是原样,才放了新,连忙围向腰间,坐在那里心直跳。跟着便听拍门之声,又吓了一个好的,轻脚轻手掩向门角问道:“啥人?”


  水晶子答道:“是我。你不要慌,我已给准备好了道路。”


  娄阿鼠连忙开门放进,重又把门关上。问道:“我想事情是瞒不过你这位老法师的了。应该怎样才有活路,请你救我一救吧!”说罢,恨不能当时跪了下去。


  水晶子从容坐下,正色道:“你不把真情实话说出来,我测不出。不过事情要快,你不听我的话,也是无法。”


  娄阿鼠先因水晶子慢得使他心慌,这时却被催得六神无主,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


  水晶子见他两次欲言又止,便道:“无缘无故,我不见得会害你。相信我,你就说真话;不相信,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自有你的去路,我也用不着把今天早上的事先传出去。”说罢,起立,负气要走。


  娄阿鼠急喊:“老法师!请你不要走,千万救我一救!”


  水晶子重又坐下,劝道:“你不要慌。既肯信我,一定先叫你心服口服。鼠乃晚行昼伏之物,照测字和我的算法,应由偷窃而起。这里头另外还牵连着两条命债。鼠字头上加个‘穴’字,是逃窜的‘窜’(竄)字。你本已逃走,偏偏白忙了好些天,依旧自投罗网,成了穴中之鼠。并且由昨天清早起,捉你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了晚上,这周围一带,更都有你的对头。你看,你这鼠字上半截像个‘凶’字,写得又大了一点,这就说你凶气太重。下半截又像—个口袋,内中有一小点,又活像一只老鼠在网子里乱窜。要没有底下这一小缝,你连这座庙门都逃不出去。你把这鼠字看一看,就明白了。”这本来十九都是实话,使有心病的人听去,都是非常神奇。


  娄阿鼠见所写鼠字,果然头大身子小,一笔连一笔缠在一起,内中一小点,越看越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内,钻不出来。吓得慌不迭跪倒,求道:“老法师真是活神仙!千万请你给我指条明路。”


  水晶子把手一掐道:“这时候你跑出去,准定撞上。你先说实话,看看有没有路。”


  娄阿鼠便把杀人经过以及逃而复返情形说出,先还隐隐藏藏,设法掩饰。经不起这位老法师根据卦象,连盘问带分说,直和亲眼看见一样。自知隐瞒不住,急于逃生,心服口服,随问随答,把所有真情全数说了出来。


  水晶子问完前情,想了一想道:“你因偷钱行凶,已是罪无可赦,另外又害了两个好人,尤为可恶!照你所行所为,实在神人共愤,谁也救你不得。”


  娄阿鼠见真情全数吐露,对方却说出这样话来。若在平日,真非行凶拼命不可,不知怎的面对着这样一个安详文雅的老道士,竟不敢起丝毫恶念,除却苦苦哀求,别无话说。


  水晶子见话已问明,懒得纠缠,掐着手指,低头想了一想道:“现在你出去倒是时候。如由正门逃出,也许吃苦头,但是越快越好,此外更没有路了。”


  娄阿鼠连问几次都是一样,万分情急之下,念头一转,诡笑道:“老法师!请坐一会,我解个小手就来。”跟着转身出门,忙回手把门锁上,再悄声唤道:“老法师不要见怪。我把真情全告诉你,不能不防一步。床头边几件衣服白送给你,请多等一会。若不等我逃远,你就喊人,莫怪我对你不起!就是犯案,也定咬你—口,你当心点!”说完,耳听屋里好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以为对方后悔不该多事,被他吓住。正想探看外院动静,相机逃走,心还暗幸小道士回来得迟,忙着做饭,连两个道童都未到前面来,也没想到将近个把时辰,为何不见别的人影。未及溜出,忽听庙门外似有几个人在说话。内中一人竟说:“还是快到里面探看一下的好。”当时吓退回来。心想:“老法师卦要不灵,哪条路都可逃走。真要有人捉我,前门万去不得,莫要上他的当。”仗着来时已向小道士探明由偏院小夹道穿过去便是菜园的后门,就遇上庙里的人,也有借口。更不寻思,忙往后面绕去。正走之间,忽听有人说笑。掩在墙后偷看,两个道童分端着菜饭,正往前走。惟恐去往偏院送饭,被水晶子说破真情,慌不迭三步并作一步,连窜带跳赶进后园,见门正敞着,心又暗幸。刚刚纵将出去,耳听连声断喝!一条铁链在日光下飞起,门外埋伏的几个捕快已将他锁住。略一挣扎,膀臂上便挨了两马棒,果然不走正门要多吃一点苦头。自知不能幸免,只得乖乖地被三名捕快押着,越过一片野地,走往河岸泊船之处。另外十几名公差也相继赶到。刚到舱中,船便拔锚,顺水路往苏州进发。


  前面埋伏的人久等无信,又听道童报信,说水晶子在娄阿鼠房中说话,都着了急。任健、赵珍正要赶进,道童又悄悄赶出,说:“娄阿鼠已由后门逃走,水晶子被他锁在屋里。诸位快去。”任健忙同几名捕快当先跑进,这位化装道士的况钟已被小道士打开锁放了出来。倪阿根和另两名捕快也早向墙外各地埋伏的人送信,同往船上赶去。


  况钟向庙中道士师徒称谢,上完香,给了香资,把道装笔砚等物归还。随命昨日得到休息,分往当地埋伏的一干差人,都往预先准备好的官船上饮食歇息,自和任健骑马回城。一到,便命留下赵珍等四名捕快拿了火牌拘票守在当地,照所说日期,捉拿县衙书吏冯承,皂班头张四到苏州归案。再命倪阿根转告秦古心、吴金生、梁大嫂等证人,于十日内赶到苏州作证。一切停当,才命简房嘱咐店家,付清房价,连熊友兰、苏戌娟一齐带走,同坐大船回去。行时仍穿便服,从人也都零散上船。人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无锡。


  原来,况钟自从昨日午前,听吴阿根来报,娄阿鼠的踪迹忽被发现,已由吴金生往寻赵珍等捕快分头查探,特地赶来禀告等情。立命众差役连同由苏州府新调来的干捕,分头化装出发,只简房、况钟和两名从人留守,跟着便换便装。


  简房劝道:“熊友兰已断定无罪,足可交代,便苏戌娟也不是没有昭雪之望。大人仍恐上司挑剔,不能将他开释,日夜忧劳,已有一个多月。今天幸如大人所料,娄阿鼠逃而复回。现在只要一句话,便可拿他到案,何必亲自跋涉呢?”


  况钟正色道:“当官的这随便一句话,不知害了多少良民。娄阿鼠虽是本案关键,是否主犯,或有其他帮凶,都要考查清楚。若是寻常,犯人已被抓到,当堂审问,只要想得周到,问得耐心细致,同样可以审出真情,自不会有此一举。本案既要使犯人心服口服,无可狡展。而赌头萧二忽然失踪,也甚可疑。我们对于良民,当然爱护之不暇,对于这些歹人,却要除恶务尽,丝毫宽纵不得。你可知去掉一个恶人,要保全多少良民么?在我未和此人谈过话以前,只命赵珍、任健他们暗中监防,不许拿人,便因防备有失之故。过于执何尝不聪明能干,只为粗心大意,胸有成见,才出了这场乱子。照他这样把百姓当成俎上鱼肉,可以由他宰割,以致身败名裂,我应引以为戒才是。你也跟我多年,怎么只知顾我,不想想那些百姓呢?”说罢,立命从人备马,由附近冷巷中绕出北门,往萧祠赶去。相隔还有二里,正要下马步行,任健已迎了上来,说:“赵珍已命另二捕快往细网村踩访,现在萧水生家挂桩”等情。况钟来到萧家,先向萧水生探问了一番,问明当地形势,等后面众捕快差役相继赶到,又听任健来报娄阿鼠现在细网村的消息,便命把人四外分布开来,仍和以前一样,不许惊动。另命人守在细网村,暗向买主查询娄阿鼠何往,萧祠一带,仍旧分人埋伏。当晚闻报,娄阿鼠已和买主约定第四天在湖神庙交割树价,更成了手到擒来之势。众捕快往来送信,却引得犬吠四起,使娄阿鼠又吃了好些苦头。况钟在萧家住了一夜,知道娄阿鼠决不会回城,也许连萧祠都不敢回,但他第四天必往庙中去会买主。想到庙中作一准备。次早起身,还没走到那顶石桥,便遇倪阿根飞步跑来,说:“娄阿鼠刚由桥上过去。”想起昨夜买主曾说过庙中签灵的话,地又僻静,便料娄阿鼠多半去往庙中求签,或是想在当地隐藏,坐等收钱。问知庙后临河有一小门,吴金生已转告各路埋伏的差役,分几路向庙包围过去。断定娄阿鼠白天不敢出面,忙命任健速雇民船,准备押解。另抄小路,自往湖神庙后门走进,问出老道士因病刚起,说有要事面见,由小道童领去,当面说明来意,并借了一身道装穿上。见二道童均颇伶例,各自教了一套话,令照所说行事,故示神奇,以便引他前来卜卦。再往西房假装新到,铺床摆卦桌,等他入网。一面通知门外捕快,等小道士买菜回来,教他如何说法。事情办得机密仔细而又迅速。娄阿鼠先躲在西偏院里,又被道童绊住,直到一切停当,道童得到暗号,方始引出。因此,水到渠成,一举成擒。这两天一夜的辛苦,况钟心里虽然舒服,人却累极。上船之后,只向熊友兰、苏戌娟安慰了几句,便自安歇。因是顺风顺流,中途又无停歇,船到苏州,况钟起身一问,天只三更刚到。刚想起正是那日深夜停刑的时候,忽见任健入报:“喻大老爷便服来迎。”知他为友热肠,先后连来几封密函,说所有上司和好些同僚,都对自己不满。臬台倚仗父亲是朝中亲贵,并托御史奏参。朝廷虽未全准,却命江苏巡抚查明回报。官场中风声非常紧急,谣言四起,自己偏是只字不复,难怪担心。好在离明尚早,随把喻子诚接到舱中,先向他道了偏劳,跟着便把破案经过说出,并说:“天下事难料。自来官官相卫。我想,万一受到处分,还要连累良友,于心怎安?因此没有回信。请老弟原谅。”


  喻子诚听完前情,好生欢喜,便问:“本案当然昭雪。只是过于执乃本省干员,又关系藩、臬和常州府的前程。能否给他们留一点情面呢?”


  况钟立把脸色一沉道:“老弟英年有为,应该没有官场世故,怎么说出这样话来?原审官如此玩忽民命,固是死有余辜。府、臬二审官同样罪有应得。便藩台用人不当,也有不能知人之咎。我们应以国家法度和民命为重,不应对他们有所怜惜。等天一亮,我便往抚院禀见。一则,清早无人,可免传扬;二则,查办此案,由他允准下的手札,万一不能昭雪,他也要受到部里的申斥。先把真相对他回禀,也是下属应有的过节。如今事情已有九分九,便陶复朱暂时寻査不到,这二条人命也必保全。好在限期还有十多天,陶复朱的去处,前日也曾查访出来,等他到案,再行完结,更好一些。”


  喻子诚听完前情,万分佩服,连忙辞去。


  转眼天明,岸上官轿顶马已早准备停当。况钟立命去往抚衙禀见。


  周忱正因朝中亲贵来信埋怨,日常都在忧急,忽听况钟凌晨来见,心中一惊,连忙请往内花厅,屏退从人,细问经过。听完之后,喜出望外,连声夸奖,并说:“老兄这样为民请命,跋涉辛劳,真不愧为民之父母!先请回衙歇息几天,等你呈报上来,本院定照朝廷法度,按律而断,决无宽纵。对于老兄也必专折保奏,为全省大小官员做一榜样。”


  过于执第三天早上才得到况钟突然回省的消息,立把地保店家传去,问知况钟从不出门,也不会客,店钱早付。昨天还有人在应门,连挑水的都不让走进。夜里店伙往房顶上收晒干的稻草,见后院灯火全无,告知店家,才发现后门已锁。入内一看,只所收泉水和茶叶留在空屋未动,人已不见一个。气得把地保店家大骂了一顿,当天起身,赶往苏州。本心想见周忱进谗,套问消息,周忱竟答以“查办此案既有限期,况知府不能不有交代。贵县还是稍安勿躁,仍照本院手札行事罢”。跟着端杯送客。因苏、锡路近,先后已来过两次,觉着抚、藩、臬都对他看重,有恃无恐。不料周忱“黄梅天气半晴阴”,对他最赏识的干员会说了官话,过于执当然不大高兴。回想周忱神态还是那么温和,并无异状,以为这位老上司讨厌他的絮聒,加上本案最重要的证人陶复朱,各地查传均无下落,认定这是对头致命一伤,也没想到别的。又向藩、臬两司打听,都说周忱因为京里来信怪他多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个老头子打官腔,原来心里有事。你听信况钟一面之词,怨着谁来?”在小公馆住了几天,暗中四处打探,仍是消息全无。以为况钟无法交代,此时往见,彼此都僵,不便前去。正打算回转无锡,费两天工夫,把那十来件民刑诉讼案件提前断结,再来苏州,等候到时按抚台手札,走马上任,也让后任的无锡县看看自己的魄力本领。那十几案的当事人虽然还有一点造化,没有尝到他那“大刀阔斧”,“断案如神”,说了就算的味道。他心爱的刑房书吏冯承、皂班头张四却被苏州府捕快用府牌拘票拿去。过于执临回的头一天,得到无锡急报,几乎气破了脑门,认定况钟无计可施,特意把他吏役抓去拷问,随便抓到一点过节,推卸本身责任,害他丢官送命!怒火头上,跳脚大骂了一阵,气冲冲往府衙赶去。


  况钟把案情早弄清楚,想等陶复朱到案再行完结,因此缓了两天。忽听任健来报过知县有事禀见,满面都是怒容,知是为了冯承、张四被捕而来。仔细想了一想,觉着索性明言相告,让他早点安排“家务”也好。随命请至花厅相见,又把老简房喊来,嘱咐了一番话,忙往见客。


  过于执一听说“请”,先把气强行沉住,缓步走入,仍以下属之礼谒见。表面非常恭谨,等应有的寒暄话说过,才笑问道:“前些日卑职不知大人回省,未及恭送。这次卑职因公进省,又因待罪之身,冒昧参谒,恐干未便,也未专诚拜谒,大人海量,当不至于因此见怪。如今两月限期将近,卑职斗胆请示,不知熊友兰、苏戌娟合谋杀人一案,是否因为老大人一念仁慈,笔下超生了呢?”


  况钟见他外貌虽然恭谨,话却暗带讥嘲,觉着此人并不聪明,暗中叹了口气,从容答道:“事情已差不多,不是要等传到陶复朱,早结案了。”


  过于执到底还是不免有点犹豫。闻言,以为:“期限只剩几天,对头并未拿到其他真凶,就把陶复朱真个寻来,也不相干,何况未必。”心中一定,满腹怒火反倒消去大半,欠身笑道:“大人明鉴,抚台所给两月限期,只剩不几天了。此案如果卑职或有未到之处,只要不是‘失入’,大人虽不致像卑职那样身受极刑重典,恐怕多少也要担点处分。依卑职愚见,还是请大人慎重一些,莫为区区两个‘刁民’,耽误大人的前程才好。”


  况钟正色答道:“既为临民之官,便应为民请命。别的均非本府所计了。”


  过于执怒火重又上攻,愤然反问道:“听大人口气,此案仿佛真相已明。今早才知大人连两个与本案绝对无关的刑房书吏冯承和皂班头张四都拿到。自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大人真要故入人罪,卑职不敢逃死。不过抚台虽因大人信了凶犯一面之词,深夜击鼓,再四力争,未便不准。但他到底还是老州县出身,深知事关重大,也给卑职下了一道手札,并不是专讲一面的呢。”


  况钟原不知周忱给过于执也有手札,略一寻思,笑道:“彼此都是为公,只管直言无隐,不须客气。”


  过于执认定这是死对头,又见况钟那样庄重而又从容的神气,越想越恨,忍不住把袖里的手札取出道:“大人‘过执成见’,卑职也不敢再多絮聒。这便是大人击鼓第二天,卑职所奉到的抚台手札。请看!”素以老练著称的过于执,竟有点沉不住气。等到想起限期未满,不该先给对头去看,业已到了对头手里。正想:“反正是这回事,给他看不看也不相干,先让他吃上一惊,我再马上就走。反正他也闹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忽见一个长随走向况钟身前低声说了两句,况钟将头微点,跟着便将札子交还,毫不在意,过于执忙起打躬,说了句:“卑职告退。”转身要走。忽听况钟唤道:“老兄先不忙走。”只得负气回身,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怒火难压,神情转傲。


  况钟也不理他,先命长随传话升堂,才转向过于执道:“方才陶复朱已由金华传来,现在就请原审官陪审,当堂问个明白。”


  过于执心虽一动,依旧负气,答道:“近两月来,各处行文査传此人,均无下落,焉知没有人买出干证,意图翻案?大人莫受‘刁民’蛊惑。”


  况钟答道:“到了堂上,贵县有理,只管分辩。真假虚实,一听而知。请同坐堂去罢。”


  过于执闻言,虽又心动了一下,总觉自己还是有理,冷笑了一声,随同况钟前去陪审。


  况钟上堂先传陶复朱,问:“熊友兰办货不归,你因何不去査访他的下落?事后又远走他乡,新近才到金华投案,是何缘故?讲!”说时,声色俱厉,还拍了一下惊堂木。


  陶复朱供道:“小人自从打发熊友兰拿了十五贯钱往常州办货走后,第三天一早,就乘船往嘉兴、杭州一带办货。归途听说熊友兰因杀人被捕,忙即赶到无锡。本意代他鸣冤作证,刚到衙门口向人打听怎么进去,忽听旁边两个差人谈说,熊友兰是主犯,还有个帮凶叫陶复朱,没有拿获。小人当时没敢探监,回到店房,又听人说,到处都有公差寻访陶复朱。也是小人胆小无知,以为人命关天,恐受牵连。并且熊友兰业已招认,恐他嫌我给的工钱少,心中记恨,有意咬我一口。吓得连家都不敢回,悦来店存有我的东西,也未敢往取,就此逃往金华亲戚家中隐藏起来。这一年,只托人给家中捎了一封信,谁了不知我的下落。上月小人表弟由苏州回来,才听说起大人查出此案冤枉,停刑重审的消息。又知苏州府有话好说,金华的差人还在查访我的踪迹。恐怕中途被公差认出,反道小人无私有弊,这才先在金华投案,解来苏州。小人和熊友兰做生意,凡是来往铺户都有账簿可查,所供是实。”


  况钟转问过于执道:“过令对此有何话说?”


  过于执听出证人不假,又惊又急之下,神态已昏,把熊友兰再三请求传讯陶复朱到堂作证的话,忘了一个干净。亢声答道:“陶复朱虽然实有其人,也只能证明熊友兰是他伙计,并不能作为熊友兰勾引苏戌娟合谋杀人的反证。而陶复朱所说‘十五贯’,焉知不是他们多年东伙,有意串供呢?如说熊、苏二犯不曾杀人,真凶又是哪个?”


  况钟见过于执还是那样执迷不悟,也就不再同他客气,便命:“带冯承、张四!”


  过于执见冯承、张四业已钉镣,刚有一点气馁。及听供词,才知冯、张二人因自己老坐夜堂,失眠心粗,忘传证人陶复朱,才惹出这场祸事。正想:“此乃吏役之罪,我还有个推托。”再听下去,二人竟将犯人屡经屈打,不肯承招,甚至当堂苦求派人到悦来店去査问一下,自己因恨犯人倔强喊冤,非但不允所请,连话都未听清,便一味喊打的经过,都给和盘托出。这才心慌起来。还想:“冯、张二人许是受了况钟威胁利诱。只是此话如何说法?”旁立刑房已奉命将悦来店店簿连同他所认为赃证的“十五贯”钱,梁大嫂所交的十来贯钱,况钟新近命人由娄阿鼠家中抄出来的几贯钱和上写“尤”字的尤葫芦原装钱的口袋,两粒灌铅骰子,数十枚散钱和两截断绳头一齐捧将过来,请他观看。为免翻阅费事,店簿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注明尤葫芦被杀的那夜晚,熊友兰尚在船上,尚未到达无锡!再抖着双手一看证物,才知熊友兰的“十五贯”并不是尤葫芦的“十五贯”,连钱样和串钱的绳都有新旧粗细之分。猛地心头一震,呆在座上,做声不得。跟着便听“带凶犯”!目光到处,万想不到下跪竟是自己凭他断案的证人娄阿鼠。心想:“事已至此,且听此人供些什么。如有漏洞,也许还可避重就轻,免得身首异处。”念头一转,重又强打精神,准备静听。偏是心跳手抖,怎么也沉不下气去。


  娄阿鼠上堂跪倒,开口便喊:“冤枉!”


  况钟笑道:“不必喊冤,先抬起头认认我是谁。”随用左手把前额上半微微一遮。


  娄阿鼠抬头一看,堂上坐的正是那位测字道士“水晶子”!右手扬着一张纸,上面还有自己所写的“鼠”字!当时吓了一个魂不附体,伏在地上直磕响头,口称:“小人认罪该死!求大人饶命!”


  况钟等娄阿鼠把行凶经过当堂供出,便命人将过于执座位撤去。等把当事人和一干邻右有关人等一一当堂问过,都画了押,过于执已几乎站立不稳。况钟命将过于执暂禁花厅,自往抚衙去见周忱。


  过了一会,况钟回转,除常州府以上各官,均由抚台酌情参奏外,一到便把熊友兰、苏戌娟传来慰问,当堂挂红,每人给了五十两银子。命熊友兰随陶复朱仍去经商,苏戌娟随她姨母梁大嫂、秦古心等同回无锡,暂住梁家,尤家肉铺启封发还。娄阿鼠身边赃银,作为倪阿根、胡金生等的奖赏。是因此案而来的人,都发川资用费,娄阿鼠、过于执、冯承、张四,各拟“斩监候”和永远监禁,一律当堂钉镣收监,完结了这一件人命重案。


————————————————
  注:
  ⑴汉书“关三木”。指以枷械头和手足的刑具。
  ⑵将犯人拟斩,囚入牢内,等经过三审,奉到部令批准再执行,叫“斩监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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