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乃是当朝大将宇文化及,奉旨驻守三关。
那女子乃是他的义女,宇文素眉。宇文素眉在齐云山学艺七年,正得意洋洋,没想到第一次出手便在李靖手里栽了个大跟头。 宇文素眉的父亲颜珽与宇文化及是生死之交,十五年前战死沙场,留下寡妻孤女,凄凉度日。宇文化及心中不忍,便将她们母女接回家中,待以长嫂之礼,那母女何等感激,便让小素眉认了义父,后来索性改姓宇文,到如今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 其母佟氏,当年是豫州出名的美女,宇文素眉青出于蓝,更生的俊美水灵,很得父亲宠爱,视若己出。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家,哪一个不是终日揽镜自照,爱惜容颜?何况宇文素眉自负貌美无双,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夸奖,从未将其他女子放在眼里。 但是今天,她偏偏见到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脸的惊恐之色,但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做“红拂”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绝色。 真正的绝色美人,无论荆钗步裙、灰头土脸都无损于她的落雁容颜,嘻笑怒骂、张皇失色都无改于她的绝世风华。──难怪,难怪那个男人竟然不肯多看她一眼。 宇文素眉越想越生气,恶狠狠的盯了一眼马背上的红拂,又盯了一眼被士兵推搡着的李靖。 李靖和红拂是何等样人?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已是了然。 李靖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丝没有人察觉的微笑…… 武阳关的土牢,阴暗潮湿。李靖靠在墙壁上,尽量伸直了双腿,默默冥想。 一阵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李靖暗自祈祷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大小姐!大小姐!”是看守焦躁的声音:“大人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滚开!” 不多时,一个桃红色的身影已出现在牢房门口,宇文素眉叉着腰,一双恶狠狠的大眼睛在李靖身上扫来扫去。 李靖紧闭着双目,放松全身的肌肉,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喂!”宇文素眉踢了一脚木栏。 李靖睁开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重新闭上眼。 宇文素眉果然沉不住气,大声冷笑道:“李靖,你心里很不服气,是么?我告诉你,不管我用什么能耐抓住你,那都是本事!” 李靖又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你很美,只是这双鞋子太不配你。” 宇文素眉不自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那是一双牛皮镶铜的小马靴。她的脸倏的红了,大声道:“阶下之囚,还敢在这里风言风语!” 李靖并不理她,微微一笑:“我说的是真话。我建议你下次来的时候换一双女孩子穿的鞋。还有,你那个‘桃花风’弄得我头昏脑胀,很不舒服,下次来的时候把解药带给我。” 宇文素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一时回不过神来,怒道:“你以为本小姐是什么人……你……” 李靖摇了摇头:“我若是没看走眼,你应当还是个心地光明的好姑娘,大小姐,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总该有些内疚吧。” 他伸了个懒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声音中夹杂了几分轻佻:“你要是已经把解药带在身上了,我倒更佩服你。” 宇文素眉气急叫道:“痴人说梦!” 她转身就走,李靖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路远去。 走出土牢,宇文素眉才摊开手掌,掌心是一个捏得满是汗水的青花瓷瓶。 用力捏着辫梢,心乱如麻──那个骄傲的家伙,居然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宇文素眉一边走一边愤怒的想。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看了看自己的靴子,这是她平日最喜欢的一双鞋了,但今天却显得呆头呆脑,极其难看。 ──不知怎么了,她忽然想起那个红拂,好象穿的是一双绣花鞋吧。 母亲还在佛堂里念经,这次回来,母亲似乎不那么疼爱她了,终日潜心佛事,也许是思念九泉之下的生父吧。 生父是什么样子呢?她已经记不清了,她三岁被接到义父家里,做了八年的大小姐,在她的心目中,宇文化及就是她的父亲,是她成长中的唯一。 可是这次回来,好象总有些什么不对劲。她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离开太久的缘故,一草一木都显得那么生疏。 “眉儿”,她身后是宇文化及,向母亲的佛堂走去。 “啊,爹爹”,她随口提醒:“娘还在念佛。” “哦”,宇文化及站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也回去吧,莫要扰了你娘的清修。” 宇文素眉点点头,顺从的离去了。宇文化及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忽然多了种前所未有的嫌恶。 宇文素眉一个人住在三明两暗一大进房子里,外带一个小院子。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是崭新而陌生的,包括那两个拨过来伺候她的小丫头:青黛和紫婴。 她们的服侍的确很殷勤,但却那么僵硬,哪里比得了其他小姐身边的丫鬟,十几年跟随下来,早有了姐妹般的默契和感情。 青黛恭恭敬敬捧上茶来,便要出去。 宇文素眉吩咐道:“你去看看,给我找双轻便些的鞋子过来。” 青黛退下,不多时拿上来一双软底子绸靴。 “拿走拿走”,宇文素眉不耐烦道:“难不成我一辈子只穿靴子?” 青黛躬身:“小姐要什么鞋子还请示下,不然婢子们难办得很。” 宇文素眉训斥道:“你不长眼睛么?看不见别人家小姐都穿什么鞋?” 青黛阴阳怪气地答道:“我们做奴婢的只管伺候小姐,不会多事去看旁人。” 宇文素眉的心慢慢凉了,几个不冷不热的丫鬟,一个只顾颂经拜佛的母亲,在这里她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也没有。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却连双鞋子也弄不到。 她盯着青黛,一字字命令:“给我去找双绣花鞋,水锻面,月白色的,这回你听懂了没有?” 青黛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奴婢明白了!” 鞋子果然很不错,薄底软面儿,绣着灵鹊登枝的图案。 李靖微笑着赞许:“不错,这才是你应该穿的鞋子。”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宇文素眉脸又红了,拼命把脚往回缩:“我不是来让你看鞋子的,你弄明白些!” 李靖点头:“我知道……我只不过一不小心又说了实话而已,鞋子很好,脚也很漂亮。” 宇文素眉的一张脸已经红的发胀,她扭头就跑。“当”的一声,那个小小的药瓶落在牢房冰冷的泥地上。 李靖捡起瓶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宇文素眉冲出牢房,钻进灿烂的阳光中。不知为什么,烦恼、委屈就在这个时候一起涌上心头──她又一次违背了自尊,竟然就这么给他送了解药,难道那个骄傲轻薄的男人真的就那样吸引她么? 她开始小跑,想甩脱脑子里的一片混乱,却和迎面而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兰夫人“,宇文素眉急忙道歉。 她撞到的是宇文化及的宠姬兰陵香,正带着个小丫头急匆匆地赶路。 兰陵香的眼睛像钩子一样钉在宇文素眉的脚上,月白色的绣鞋,显得那双天足也玲珑了很多。她的目光一点点上移──青色的褶裙,藕色的春衫,哪里还是那个跃马扬鞭的宇文大小姐。 兰陵香一笑:“怎么呢?又去看那个囚徒了?啧啧,瞧这身打扮,可不比往日了。” 宇文素眉面上一红,别过脸去:“兰夫人莫要取笑我。” “取笑?”兰陵香笑的更加尖刻:“我哪里是取笑你?兰姨这是在夸奖你。哎呀,二姐姐的女儿可真是不一般啊……” 这声“二姐姐”当真惹恼了宇文素眉,她最听不得的便是旁人议论她母亲的风言风语。 宇文素眉脸一沉:“兰夫人,你说话放尊重些,不要侮辱我娘亲的令名!” 兰陵香的脸色跟着沉了下来:“佟氏夫人不明不白的改嫁宇文家,那是天底下都知道的事情!你们娘儿俩吃我们宇文家的,住我们宇文家的,连个女儿都姓了宇文,还要什么令名?” 宇文素眉翻脸道:“兰陵香,你给我闭嘴!” “没有规矩的东西!”兰陵香恼羞成怒:“你们母女俩还不是一样出息?哼,这不是长大了知道想男人了?快要出阁的闺女家一趟趟的往牢里头跑,忙着倒贴呀──” 宇文素眉忍无可忍,一巴掌打了下去,却又硬生生的顿住。 兰陵香真有些害怕了,这位大小姐是武将出身,当真挨了她一巴掌,恐怕是吃不消的。 她惶惶后退了几步,才厉声骂道:“无法无天的小畜生,你敢打我?真是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闺女,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浪货!” 宇文素眉脸色开始发青,她一把揪住兰陵香的胸襟,强忍着怒火:“是,我不敢打你……姓兰的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不信,你试试?” 兰陵香浑身发抖,当真不敢再说一个字。 宇文素眉用力一推,将她掼在地上,大步离开了。 过了半晌,才传来兰陵香的哭骂声。 早在原先宇文一家还在西京的时候,佟夫人便要日日拜佛,心无旁骛。一旦驻守三关,宇文化及第一件事便是为她修建了这座小小佛堂,传令佟夫人礼佛之时,严禁打扰。于是那扇黑漆木门,也便终日紧缩着。 但只这一次,宇文素眉实在管不了太多,推开守门的丫鬟便冲了进去──她要告诉苦命的娘,那些人都在怎么样的侮辱她,她们母女决不能再忍下去了。 佛像前的蒲团端端正正的放着,却不见拜佛人的身影。 宇文素眉心头一震,放慢脚步走了进去。 只听得神龛后的黄幔里传出一阵阵令人心跳的呻吟声──她毕竟已经十八岁,隐约也知道那种呻吟是在什么情况下发出来的。 宇文素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一把扯开了帘子。黄幔后,是一间小小的卧房,一张大而柔软的床占据了屋子的二分之一。一对赤裸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正是她素来敬若神明的义父和……母亲。 佟氏惊叫一声,扯过床被子掩了身子。 宇文素眉傻愣愣的站在那儿,手里的黄幔都忘了放下,心中愤怒渐渐变成了悲哀,她用力摇着头:“她们说的是真的,全是真的!娘,你念的好经!” 宇文化及匆匆披上衣服:“眉儿,别这样。你娘就是为了你才掩人耳目的啊……若不是为了你,我十五年前就明媒正娶的接她过门,哪里会到了今天还要偷偷摸摸的……” “住口!住口!”宇文素眉狂喊:“你们!你们这些龌龊事不要告诉我──” 她喉头哽咽,夺门狂奔而去。 青黛和紫婴正在门前扫着地,随口聊些家长里短,一看见宇文素眉跑回来,便立即恢复了那种漠然的恭敬。 “好没规矩,哪有这么跑的。”紫婴咕哝了一句,眼见宇文素眉奔进院子,提醒道:“小姐仔细树叶──” 一语未毕,刚刚扫拢的一堆树叶已被宇文素眉一脚踢散,才换的绣鞋也站满了尘埃。 宇文素眉正一肚子火气,喊道:“重扫重扫!哪有把垃圾扫到大门口的!” 青黛忿忿接口道:“就算人家不理你,也犯不着拿我们下人出气!” 宇文素眉无名火起,一巴掌掴了过去,打的青黛斜跌在地。紫婴惊叫一声,连忙跑去扶她。 宇文素眉举手还要再打,见青黛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庞上全是青淤,终于不忍下手,狂怒之下,用力踢那堆树叶,一脚脚发泄着心头的暴躁,嘶声道:“你们瞧不起我!连你们也瞧不起我!你们滚,滚!我用不起二位奶奶服饰!” 她郁闷之极,拿起笤帚全力摔在墙上,散了架的竹枝混和着落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那身淑雅秀美的衣衫已被撕裂,散乱的发髻斜搭在脑后,她凶神恶煞般闹了一番,瞪了一眼吓傻了的青黛和紫婴,一头冲进房里,反手摔上了门。 愤怒和绝望咬噬着她的心,那么孤独,那么无助。进了屋里,宇文素眉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哭出来就好,眉儿,委屈你了……” 宇文素眉泪眼婆娑的转过脸来,喃喃道:“李靖,李靖──” 李靖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目光中满是怜惜和信任。 宇文素眉像惊涛骇浪中一个溺水者,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便再也不肯放开。 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个人忘情的对视,宇文素眉指了指横梁,李靖会意,纵身跃了上去。宇文素眉拉开门,喝问道:“什么事?” 那敲门的兵士道:“大小姐,李靖跑了,大人传令四处搜捕──” 宇文素眉杏眼圆睁:“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眼睁睁地让个大活人跑掉,看来爹爹若不狠狠责罚你们一通,你们就不肯办一点人事!还不去找,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士兵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骂,只得唯唯而退。宇文素眉这才长出一口气,关上门,回头,看见李靖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这怎么好?”宇文素眉无力的靠在门上:“我居然骗了义父。” “谢谢你。”李靖走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根低语:“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一个幸福的地方。” 他的胸膛那么宽厚,双臂又是那么有力,宇文素眉想推,却终于倒在他怀里。 李靖就势吻了下去,怀中的女孩儿剧烈的颤抖着,却不再推拒。李靖蜜蜜的吻着她,极冷的余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宇文素眉的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滴。 李靖知道,他终于反客为主,已经征服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他多少有些歉意,但想到还不知生死的红拂,还是用力推开了她。宇文素眉惊恐的睁开眼,只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怎么了?”宇文素眉死死抱着他。 李靖的声音很是无奈:“眉儿,对不起……红拂她一路跟着我,我是个男人,不能看着她被人抓住无动于衷啊……” 红拂!宇文素眉的心一下凉了,各种说不出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李靖连呼吸都已经停滞,他全部的希望就在眼前这女孩的一句话上。 “眉儿,我去救她,如果没事……我会回来!”李靖迈步向门外走去,神经一步步绷紧。 “等等!”宇文素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去救她,你留在这里等我。” 李靖已经一身冷汗,他回过头,颤声道:“眉儿,你不能冒这个险!” “这里我比你熟,即使爹爹抓到我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宇文素眉微微笑了笑,在李靖额头上亲了亲,义无返顾地走了出去。 李靖长出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 |